《苟在高武叠被动》 第一章 番茄炒蛋与馒头 “嘟……嘟……” 陈旷手腕颤抖,翻动锅铲,仔细注意着番茄炒蛋的火候。 侧头夹着手机,等待电话另一头接通。 “嘟——您好,这里是治安指挥中心,请讲。” 柔和、悦耳、公式化的女声。 呵…… 陈旷笑了笑,关上煤气灶,将番茄炒蛋倒进了盘子里。 拿上一双筷子,端着盘子,走到客厅里,轻轻放在茶几上。 他则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大约是听见了笑声,接线员迟疑起来:“您好,请问您有什么事?” 陈旷夹起一筷子番茄炒蛋尝了尝,色香味俱全,果然是迄今为止做得最完美的一次,原本有些空落落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你喜欢吃番茄炒蛋吗?” 他问。 “……先生,恶意拨打治安电话是要拘留的。” “额,顺口问问,不至于那么严重吧?我是真的有事来着。” “请您尽快说明情况。” “好吧……我要自首,我杀了三个人。” “什么?” 陈旷低头瞟了一眼,他腰部以下的衣服全都被暗红色浸透,裤腿湿得尤其严重,刚才走动做菜的时候,血迹拖了一地。 而旁边的沙发和地上,正有一个中年、两个青年。 三人已经倒头就睡,陷入婴儿般的睡眠当中。 陈旷感觉到了缺氧导致的眩晕,他报了一串地址,向后仰去: “你们应该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了……我把东西都发到了网上,关于十七年前的一桩命案,删掉也没用,会有人帮我传播出去……咳咳……哈……” “先生?先生?!” 陈旷拇指一按,挂断了电话。 勾起嘴角,喉头涌上腥甜。 肺似乎是被打穿了…… 在窒息里,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沧元一一三五年,梁为周所灭。 黑甲军踏破梁都,梁帝枭首,包括大将军霍衡玄在内,当日皇宫中两千六百余人皆被俘虏,关押在梁都天牢之中。 阴暗的天牢位于地下,过道每隔一丈才点一盏油灯。 沉闷潮湿的空气,浓重的腐烂和腥臭味道,连火苗都仿佛奄奄一息。 临时充当狱卒的士兵打开尽头的厚重精铁牢门,才透进一丝外界的冷风冷雨,令空气有所流动。 “走快点!还以为自己是大将军呢?!给我进去!” “啪!” 伍长李二黄呵斥着,一脚将披头散发的老人踢进了牢房里。 那老人手脚都被砍断,锁链穿了琵琶骨,血肉模糊。 “咳咳……额……咳……” 老人趴在地上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全身遍体鳞伤,伤口深可见骨。 他试图爬起来,但没手又没脚,蛄蛹了一下又被地上秽物滑倒了。 那些士兵纷纷大笑起来。 李二黄从手中饭盒里拿出了一个馒头,扔到了老人的头上。 干瘪的馒头啪嗒跳了一下,滚到了一边,洒了一地的碎屑。 老人看见那馒头,立刻奋力爬过去,颤抖地用手腕将其夹起来,狼吞虎咽,吃得差点噎住。 “哈哈哈好!李头儿扔得真准!” “什么大梁杀神,真像条狗!” 狱卒们取笑够了,便接着往后派发馒头。 下一间牢房中,关着的是一个宫廷乐师。 那梁帝在城破之前,竟还在景和殿内欣赏歌舞! 这乐师也是倒霉,经历梁帝枭首,同僚被杀,被吓瘫了,直接在牢里发烧昏迷了整整三天。 李二黄寻思着,昏迷三天滴水未进,这乐师应当也该死了。 正好收尸…… 谁料他走到牢门前,却看见一身粗糙白色麻衣的青年笔直地站在牢房中央,半遮半掩的昏暗光线下,一双眸子犹如寒星般慑人。 乍一眼,甚至像是话本里的索命鬼魂一般! 李二黄登时吓了一跳,厉喝道: “你是人是鬼?!” “李头儿你说什么呢?”“这不还是那个瞎子么?哪里有鬼?”士兵们懵了。 ——宫廷乐师有几率窥见宫闱秘辛,加上目盲可增进听力敏感性,因此都必须是从小培养的盲人。 李二黄定睛一看,青年低下头,瘦削的面庞依稀可见俊逸轮廓,只是眼神空洞不聚焦,果然还是那个瞎子。 这人居然还活着,只是看这愣愣的模样,怕不是被烧傻了! “呼……”他松了口气,随即听见下属偷笑,一时恼怒。 “喂,瞎子,过来吃饭!” 李二黄邦邦敲了敲栏杆,见青年缓缓走过来。 眼珠一转,朝手上馒头悄悄吐了口唾沫,然后才伸手递了出去。 他身后的士兵见了,纷纷挤眉弄眼,哄笑起来。 显然,对他们而言,戏弄这个“盲人”,也是极大的乐趣。 虽然预料到了再睁眼要么是在医院,要么是在牢房,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陈旷目光低垂,视野的右下角挂着几行小字。 如果不注意看,甚至会以为是幻觉。 【你消化了长生药,获得被动“肉灵芝”:你的血肉几乎可无限再生,且媲美天精地华,食之可延年益寿,疗愈疾病。】 【你的眼疾被完全治愈,获得被动“洞若观火”:你的视力得到大幅度加强,同时,可以看破一切虚妄和伪装。】 【你一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吃就是睡,宛如纯然稚子,获得被动“胎息法”:道法自然,无为而生,你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天地灵气的吐纳循环。】 【你成功凝聚第一枚气穴,达到九品开脉境,获得被动“穴位逆乱”:你所有的穴位都错乱颠倒,与常人完全不同。】 这是跟着他穿越来的……金手指。 一个会记录下他每天经历事件,并化作一个被动的状态栏。 虽然这些年他的生活相对来说比较枯燥,但还是会看小说打发时间,很快就接受了现实。 以及另一份记忆。 同名同姓,六岁时家中贫困,被父母生生刺瞎眼睛,卖给了一名乐师做学徒,换来了一斗米。 一斗米…… 在这个时代大约能供一家三口勉强吃上一个月。 进宫,沉寂,好不容易被梁帝赞赏了一句,以为终于等来希望。 然后……国破。 陈旷眉毛拧起,他没有关于所谓“长生药”的记忆。 记忆中,只有他和一众乐师被梁帝传召去景和殿中表演。 一曲完毕,梁帝赐下美酒,他喝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再睁眼时,他已经被闯入殿内的大周士兵牢牢压在地上。 四周,其他乐师的身体部件七零八落躺了一地…… 大殿之上,梁帝歪坐在龙椅上,已经没了头颅。 原身被吓瘫了,直接在牢里发烧了三天,当场去世,这才给了陈旷重生的机会。 “死瞎子,真烧成傻子了?!” 李二黄骂了两句。 陈旷这才伸手,假装摸索过去,面无表情地接过了馒头。 目光落在馒头上滴落的粘稠黄痰上,顿了顿,慢条斯理地把馒头皮撕了下来。 士兵们又去下一间…… 牢房里一大一小,是梁国夫人和小公主。 不怀好意的男人们围着狎戏了一会儿,似乎有所顾忌,也不敢真动手。 那美貌的梁国夫人宁死不从,最终只得到了半个馒头,等士兵离去,便抱着年仅四岁的小公主哀哀哭泣。 不知哭了多久,她神情变幻了几次,最终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眼神犹如死了一般,看向牢房外面。 小公主饿坏了,抓着馒头就啃。 但因为在换牙,啃得十分艰难,啃了半天也只濡湿了馒头皮。 她抬头看见女人脸上的泪痕,很不舍地用力掰了一块,递给梁国夫人,用小小的掌心擦了擦她的眼泪。 “娘,你吃,不要哭。” 她表情认真:“吃饱……就不哭了。” 梁国夫人一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随后却摇摇头,微笑柔声道:“嬴儿乖,娘不饿……” “啪!” 梁国夫人一愣,却见一个表面坑坑洼洼的馒头滚了过来。 “给你了。” 她转过头,只能看见青年半坐在黑暗里,看不清神色。 第二章 恩恩相报 语气称不上客气。 美妇愣了愣,怯怯地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为、为什么……” 她不认识对方,只隐约对这个乐师的样貌有些印象,但记不起对方的名字。 为什么愿意将维系生命的口粮分享给她? 哪怕是曾经尊贵无比的梁国夫人,在这牢房当中,都不过是被人随意折辱的死囚犯,怎么会有陌生人愿意行这割肉喂鹰之举。 难道是另有所图…… 想到刚才那些士兵的冒犯,梁国夫人咬了咬下唇,伸手捏紧了衣襟。 陈旷很清楚她在疑惑什么。 梁帝以风雅自居,常年纵情声色,酷爱观赏乐舞,光是宫廷中的舞乐班子便有百二十人,她能全记住才怪。 但……不认识才好。 陈旷无声地笑了笑,张口就来: “夫人忘了,三年前,我因犯错被骆乐正责罚鞭笞,恰好夫人路过,救了我一命。”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听旁人说夫人穿着一袭绿裙……想来美如天仙一样。” 这会儿他的语气又柔和了下来。 梁国夫人感受到了那昏暗牢房中,青年语气中的一丝炙热旖旎,顿时吓了一跳,忙不迭低下头。 幸好他似乎自知失言,转而诚恳地低声道: “那时铭记于心,不想今日得以报恩。” 梁国夫人闻言,顿时怔住。 她原本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但对方言语不卑不亢,细节充分,她又觉得好像确实有这么回事了。 绿裙不是她偏爱的颜色,但穿的频率也不低,而她天性柔弱良善,若是看见宫人被责罚,也会出言阻止。 若是真因此救下了一个小乐师也合情合理,可要是仔细回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一回,哪一次。 事实上…… 当然没有这回事。 陈旷确实曾经被人陷害犯错,受了不轻的责罚,但一没有危及性命,二是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梁国夫人的事。 不过现在其他和陈旷相熟的乐师,包括那位骆乐正,都已经死在了景和殿中。 没有人能揭穿的谎言,那就是真相。 为了让动机变得更加可信一些,陈旷还适当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爱慕之情。 ——对一个命在旦夕的女人而言,一个男人的爱慕,或许比什么救命之恩还要来得有安全感。 梁国夫人低着头犹豫片刻,但终究是伸手捡起了馒头。 “多谢,不知先生姓名……” “陈旷。” 对面的青年伸手在地面尘土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 好丑的字…… 梁国夫人先是嘀咕,随后忽然心里一惊。 那陈旷两个字虽丑,在她的视角下却是端端正正,一个笔画都没错,两人此刻是对坐——对方是在倒着写自己的名字! 没有人会时常练习怎么倒着写自己的名字,陈旷必定是临时发挥。 这本事不亚于左手画圆右手画方。 更何况是个盲人…… 梁国夫人见多奇人,但这么一手,依然是惊讶不已。 那笼罩在黑暗里的青年,除开善意和冒犯,一时间又添上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妇人心怀感激,小声道:“若能侥幸苟活,妾身日后必定报答。” “不用。” 对面的青年似乎笑了笑,“我本就是为了报恩,哪有夫人再报答回来的道理,只听说过冤冤相报何时了,没听说过恩恩相报的。” 只要你……或者你背后的人来救你的时候,还能记得这一饭之恩,把我捎走就行了。 梁帝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换而言之,隔壁这一大一小母女俩……就是梁国最后的皇室血脉。 那几个狱卒士兵言语不敬,却根本不敢直接动她们,至多不过威吓。 陈旷推测,大周的那位飞凤将军也许是想要利用她们,将梁国剩余的力量都钓出来。 这个世界,国家,宗门,相互依存。 梁国自然也是有效忠于皇室的修行者势力存在的。 陈旷不知道这势力能有几分实力,但起码,肯定比他这个现阶段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的小菜鸡,要强得多得多。 梁国夫人拈着馒头小口抿,闻言也柔柔地笑,眼睛亮了几分:“那就……与陈先生两清了。” 其实……捎不走也没事。 这身体高烧的时候,他的灵魂已经挤进来了,听见了不少狱卒的闲聊。 大周军并不打算屠城,关着的两千多个人,除去一些必须死的重要人物,其余的等事情结束了,直接就地充做奴隶,并入五万周军当中帮忙做事。 只是不知道这所谓的“事情”,又是哪回事情。 陈旷摸了摸自己的眼眶,似乎还能感受到高烧不退时两个眼球像是融化一样的高温。 不知从何而来的长生药……被治愈的眼疾…… 莫名有点不安啊。 如今他唯一的安全感,大约就是“胎息法”被动时刻在运转,为他的身体带来灵气的洗涤,慢慢地形成一层细弱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闭合的第八穴窍。 昨天,第九穴窍已经水到渠成,如今蓄满了灵气,成为了一组“蓄电池”提供能量,进一步推动着潮水。 如果不是这些灵气可以短暂支撑身体,保证两三天内不吃不喝也不会饿死,那馒头他是不会分出去的。 他现在勉强也能算是修行者了。 但关于修行的知识,记忆里是一个字都没有。 坐拥宝藏,却无处可用。 再等一个能用的被动? 难说…… 陈旷轻轻啧了一声,侧头看向了右边牢房里吭哧吭哧吃完馒头,就直接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老人。 大梁杀神,大将军,霍衡玄。 据说,他似乎也是修行者,以武入道,神通盖世。 好像还挺厉害的? 陈旷想到刚才老人毫无尊严地追着馒头啃的画面,一时有些无语。 老人翻了个身,空荡荡的手腕挠了挠心口,锁链窸窸窣窣地响。 他砸吧了一下嘴巴,用手腕上的血糊糊的肉茬,沾了两下撒在胸口的馒头屑,塞进嘴巴里舔了舔。 陈旷:“……” 要不还是试试等被动吧…… 他正想着,却发现视野中的画面忽然有些变化。 那老将军的四肢虽被斩断,但那血肉断处,竟似正盘结着四颗肉瘤,被全身血液供给,蠕动展现着勃勃生机。 咦? 陈旷心中一动,这难道就是“洞若观火”的效果? 再凝神看去,那几个肉瘤原来并非肉瘤,而是挤在一起的,未成型的指骨! 蓄势待发,仿佛随时可能破土而出一般! 陈旷还未细想。 “轰隆——” 忽然一声如雷巨响,整个牢房都在晃动。 上面掉下来几块碎石,梁国夫人抱着女儿尖叫起来,缩到角落里。 陈旷立刻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安慰,就听见狱卒们在外面慌乱的大声叫喊。 “敌袭!敌袭!起来!都不要慌!守住!很快就没事了!” 梁国的人来了? 这么快! 陈旷有些意外,目光闪烁,落在了前方的门锁上,手指动了动。 这种锁想要打开很简单……他需要细长的金属……梁国夫人头上还有一根簪子……只要…… “呵呵,小子,我劝你冷静。” 嘶哑苍老的声音。 陈旷猛地回头,对上了栅栏之间一双爬满血丝的讥讽的眼睛。 “为什么?现在……” 老人没有说话,白了他一眼,抬起那只空荡荡的手腕,高高指向了牢房唯一的小窗。 陈旷下意识顺着看去,瞳孔霎时紧缩。 第三章 老祖出手 牢房不大,每间只有一个狭窄的小窗子用来采光。 近来天色不好,连日阴雨沉沉,时值傍晚,外面本来应该什么也看不见。 但陈旷的目光穿过窗户的铁条,却看见了一片星空…… 一片明净、澄澈、璀璨的庞大星空! 万里无云的遥远天空之上,竟横亘着浩瀚的星河,无数的星子闪耀着不同寻常的光彩,就像一匹华美到极致的织锦。 五彩斑斓的极光若隐若现,如向人间抛下的朦胧轻纱。 这景象太反常,美到甚至有些诡异和恐怖。 陈旷一时目眩神迷,有种难以呼吸,乃至浑身颤抖的感觉。 外头不是在下雨么?那些狱卒身上带着浓重的水汽和寒意。 雨呢?云呢? 只是一瞬间…… “是圣人!是圣人出手了!” 旁边的某个牢房里传来了激动的声音。 一个大约是儒生的囚犯猛地站了起来,看着窗外奇异景象兴奋大叫。 “一定是那位六百年前将皇位禅让给亲弟,然后隐居的梁国老祖!” “传说他当时修为通天,已近圣道,原来竟是真的!” 儒生囚犯又哭又笑: “有救了!有救了!” “哈哈哈哈我梁国命不该绝!国祚可续啊!” 其他囚犯顿时也一片哗然,似乎产生了新的希望,七嘴八舌地爬了起来。 “当真是圣人?!” “果真!这就是圣人威压啊!当日那周国圣人出手,就是这般气象!” 死寂的牢房,顿时连空气都活泛了起来。 “……圣人威压?” 陈旷盯着那星空,喃喃重复。 那种令人汗毛倒竖、心跳加速的危险不适感,就是所谓的威压? 记忆里涌现出了一些信息—— “圣人”,这是对于那些已经真正超凡脱俗的仙门修行者大能的称谓,搬山填海、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梁国夫人的眼中同样迸发出希望的光彩。 她站了起来看向那片天空,紧握双拳,喃喃自语。 “只要能拖住那东皇,五万周军就算有势阵加持,也不是大梁灵台修行者的对手……” 她高兴地回过头看向陈旷:“陈先生,我们有救了!” “轰隆隆——” 第二波巨响接连不断地传来,地动山摇般,牢房内外一片混乱。 “嗯……” 陈旷后退两步,低下头,看见牢房的地面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直延伸到了墙壁上。 他忍不住咋舌。 还真是……有够夸张的…… 修行者之间的战斗,只是余波,威力居然就已经像是地震一样,堪比天灾! 这个世界,大概比他想象的还要危险一点。 自己刚才的举动,属实是作死了。 高武世界,说不定普通人也是人均体育生。 果然还是被前世的固有思维影响,有点急躁了。 陈旷缓缓吐出一口气。 说起来,霍衡玄看出他的作死想法后,居然会出言提醒,一点都不符合他外号“杀神”的残暴乖戾人设啊…… 等等……不对! 刚才的画面闪回。 他顺着对方的指向……转头了! 妈的,这老逼登不是在提醒,是在试探! 陈旷心中暗骂,听见老人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呵呵,你果然看得见啊。” 陈旷屏息,克制着自己不回头。 霍衡玄咧嘴一笑: “现在才继续装,未免有些晚了吧?” 陈旷:“……” 确实晚了。 陈旷干脆转过头,坦荡地看向了霍衡玄,一双眼睛亮如明星,一点掩饰都不带。 “……” 霍衡玄预想过对方被自己拆穿后,会如何惊慌失措,丑态百露。 在他看来,这人先是假装盲人乐师,后又蓄意接近梁国夫人,必定是心怀不轨。 且这人必定才杀过人不久,身上的血腥气盖都盖不住…… 在他想来,除周国奸细外,别无他想。 但没想到陈旷居然直接摆烂,不装了。 短暂的停顿中,梁国夫人也反应了过来霍衡玄这两句话的意思。 她原本高兴的神情一愣,变成了紧张,抿了抿唇。 “陈先生……宫廷乐师都应该是盲人。” “嗯。” “那你、你不是乐师?” 她其实想问你是不是骗我,如果是周国派来接近套话的人,那么这一个馒头确实微不足道。 灭国的绝境后,唯一接受到的善意竟然是假的…… 她低下头,有些失落。 “我是。” 陈旷有点头疼。 他果然不太适合演戏…… 陈旷低声道: “我自幼被父母刺瞎了双眼,六岁卖与乐师做学徒,十六岁进宫,至今已有三载,从始至终都是梁国人,绝无虚言。” 霍衡玄阴阳怪气地讥笑道: “原来睁眼说瞎话就是这么回事啊。” “我倒不知道,这世上竟有盲而复明的办法。” 陈旷沉默了一下,幽幽轻声道: “生死人,肉白骨,难道没有吗?霍将军。” 他背对梁国夫人,目光落在了霍衡玄的四肢上,准确地落在了那几个肉瘤的位置上。 虽然不知道这些肉瘤的具体作用,但猜也猜得到。 这老逼登不老实,根本不是真的被砍了手脚。 霍衡玄何等敏锐,立刻就发现了陈旷目光落点的不寻常。 他浑身气势骤然变化,凌厉到了极点,就像一头潜伏于水中的巨鼍,猛然发现了猎物,露出了锋利狰狞的獠牙,随时可能将其脆弱的脖子咬断。 陈旷只觉得毛骨悚然,一动也不敢动。 他干笑着,正准备再说两句,却见霍衡玄狰狞一笑,然后朝前吐了口唾沫。 “啐——轰!” 一瞬间,陈旷听见了尖锐的破空声,随后是如风爆般的啸音。 近在耳边,近在咫尺! 他霎时间头皮发麻到快要炸开,下意识地猛然侧头后退,但还是迟了。 “嘭!” 如西瓜爆裂的声音。 下一秒,整个右半边脑袋都传来了剧痛,嗡嗡的耳鸣纵贯颅腔。 陈旷大脑一片空白,抬手一摸,却摸了个空。 他的右半边脑袋直接不见了! 陈旷惊骇地后退两步,天旋地转,向后倒去。 旋转的视野里,他看见墙壁上一个巨大的凹陷的蛛网裂纹坑洞,里面嵌着一枚…… 牙齿?! 他倒在地上,熟悉的黑暗如潮水涌来。 …… 陈旷眨了眨眼,恍然回过神,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边脑袋。 完好无损。 对面的霍衡玄不过是盘坐着,朝地上轻轻吐了口唾沫。 犹如实质的杀气……小说诚不欺我,这他妈是来真的啊。 “陈先生?陈先生?” 梁国夫人的焦急呼唤逐渐清晰。 陈旷深呼吸,魂飞天外的感觉这才落地。 他冷静地道:“我没事,夫人不用担心。” 梁国夫人拍了拍胸脯,安抚了晃荡的弧度,随后又有点懊恼地咬了咬嘴唇。 哎呀,这人骗她啊……还关心他做什么? 霍衡玄的目光倒是闪了闪。 奇怪……正常人被他的杀意所慑,反应绝没有这么小才对。 陈旷看向霍衡玄,后者吊儿郎当的神态里透着不善,“我想杀随时可以杀了你”,他是这个意思。 但陈旷反而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用这样的手段来威胁而不是真的动手…… “看来,霍将军心里有答案了。” 霍衡玄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陈旷接着自顾自道: “我没有将此事说出去,还不够证明我的立场吗?” “我的眼睛……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我可以保证,我和你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霍将军如果怀疑我的目的,那大可不必,因为我只想活下去。” 他一字一顿:“活着,然后出去。” 霍衡玄面无表情: “还不够,除非……” 老人偏头眯起眼睛看向了那门外晃动的人影。 忽然嘿嘿笑道: “这些狱卒碍眼得很,你若是能帮我杀了他们,我便信你。” 第四章 五万人 这算什么?投名状? 陈旷挑了挑眉,并没有立刻答应。 他沉默了几秒,反问道: “全部?还是说只有刚才那几个轮班的?” 周军当然不可能只让方才这么几个人来看守天牢。 以陈旷这几天高烧时听到的来看,看守天牢的狱卒总共有三拨士兵,每四个时辰会进行轮换。 一拨便是一伍,即五个人,由一个伍长为头领。 那个为首欺辱霍衡玄的李二黄,便是一个伍长。 但这仅仅是天牢守备力量中最薄弱的一环。 这些狱卒也只是做些简单的粗活,比如带人去审问再带回来,也没有什么权力。 真正的天牢守卫,是那些仍然驻扎在皇城之中层层包围的五万周军,还有……那些狱卒口中的两位神秘无比的“仙师大人”。 这两个人,已经在天牢外不吃不喝地打坐了五天。 百分百就是大周宗门的修行者。 想要从天牢逃出去,只杀掉那几个狱卒根本没有用,同时还有可能会惊动这两人。 是一件绝对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这霍衡玄,究竟是想要刁难他,还是想考验他? 陈旷其实觉得是前者。 但此时此刻,他只能当做是后者。 这老逼登的拆穿,已经让他失去了刚才用一个馒头建立起来的信任。 要是一份投名状能让这老逼登取信于他,那反倒甚至比梁国夫人的信任更加有用。 要只是杀掉那几个轮班的,倒也不是不可能…… 陈旷认真地思考可行性。 梁国夫人听得胆战心惊,这杀几个人的事情,怎么在他嘴里像杀几只鸡一样? 她大气也不敢喘,偷瞄了陈旷一眼。 看起来斯斯文文的,还以为是个好人,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霍衡玄看着表情严肃沉凝的陈旷,呵呵一笑,道: “你猜?” 陈旷:“……” 妈的谜语人是吧? 和你打半天锋机是为了体现一下咱们都是聪明人,我和你此刻是可以尽量平等对谈的。 爽快一点不行吗? 果然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心眼多的老逼登了。 陈旷黑着脸,直接转头在角落里坐下,以示拒绝继续交谈。 霍衡玄倒也没说什么,似是觉得后背发痒,瞅了瞅旁边的栏杆,靠上去像只干瘦猴子般来回蹭,一点形象都没有。 梁国夫人眨了眨眼睛,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 几句话交谈下来,两人反而像是达成了什么共识一样,相安无事了。 那陈旷究竟是不是周国奸细? 她还应不应该相信对方? 好在霍衡玄忽然想起来忘记给这件事做个结尾。 “夫人且先歇息吧。” “圣人之战,可没那么快出结果。” 梁国夫人连忙点了点头,看向陈旷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退回角落里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公主保持了沉默。 这样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半夜。 窗外的诡异星光仍旧耀眼。 地面时不时地震动,狱卒彻夜未眠。 看来如霍衡玄所说一般,短时间内,确实是分不出胜负了。 梁国夫人依旧仰头看着那被铁条封住的窗户,即使困极了,即使什么也看不到,也还是尽力睁大眼睛。 但没过多久,脑袋便像个不倒翁一样,向前一点一点。 陈旷想到之前她被狱卒胁迫后,挣扎许久,眼神空茫的画面。 他在心里抽丝剥茧,思考霍衡玄刚才为什么事到临头突然犹豫了。 半晌。 他冷不丁地问道:“夫人,要是……老祖输了呢?你怎么办?” 梁国夫人模糊地道:“输了,我就……” 就什么? 没有下文,妇人已经睡着了。 “邦邦邦……” 临时充当更夫的狱卒敲响了子时的梆子。 状态栏掐着点更新了。 【你将馒头分给梁国夫人,间接救下了五万人的性命,获得被动“辟谷”: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你不再需要食物。】 陈旷这时已经睡下,困倦的大脑里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五万人?” …… 梁国皇城,东角楼上。 从此处可以俯瞰全城,而天牢的入口,就在角楼之中。 自然而然,这个角楼就成了如今驻扎于此的五万大周军的大本营。 率领黑甲铁骑踏破了皇城大门的飞凤将军李红绫,正听着副官汇报今日审问的结果。 “……所以,这五天来你们唯一能拿出的成果,就是没有成果?” 覆面黑甲下传出了失真沙哑的冰冷声音。 “秘刑司是吃干饭的么?” 这位飞凤将军的身高竟足有接近两米高,无比高挑,包裹全身的漆黑铠甲厚重狰狞,鳞鳞闪光,背负一把巨戟,气势恐怖。 面甲后的双眸呈现猩红色,隐约泛着血光。 矗立在这角楼屋檐下,宛如一堵铁壁。 副官被俯瞰着,不敢抬头,也不敢擦汗。 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确实是用上了所有手段了,但那霍衡玄实在是嘴硬,连梳洗之刑都熬过去了,还是问什么都不说……” 李红绫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在副官快跪下的时候开口了。 “继续审。” “额,再用刑只怕……” 李红绫眯起眼睛,看向那星光璀璨的夜空。 下方的城池灯火通明,城外喊杀声阵阵,修行者的术法灵光时隐时现,显然正在遭遇一场恶战。 “再审最后一次,若是他还不开口……” “那楚文若也享受得够久了,既然人都已经钓出来了,那就……审审我们尊贵的梁国夫人吧。” “是。” 副官连忙点头,随后又汇报了一个新情况。 “之前高烧快死的那个乐师竟痊愈了,还将馒头分给了楚文若?” 李红绫冷哼了一声: “愚忠之人,取死之道耳,不必管他。” 副官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 李红绫看着那些攻城的修行者,心头不爽,啧了一声,又把人叫了回来: “算了,既然这么想与旧主共存亡,那就成全他吧。” 副官会意,从善如流: “那下回就一并带去给秘刑司的人。” “你们要审问普通人?” 一道清冷又柔软的女声忽然传来。 李红绫目光冷然:“不是普通人,而是——梁国人。” “沈仙师,我知道你慈悲心肠,但不会连这也要干预吧?” “你们玄神道门只不过是来游说的,未免管得也太宽了点。” 她转过头,只见一男一女从楼梯上来。 男子中年样貌,一身白衫,长相儒雅,文质彬彬,手中摇着一把空白折扇。 女子黑衣青纱,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从青纱之下,透出凛然如水的流转光华。 她闻言,目光平静,语气淡淡地道: “李将军误会了,我只是想去看看你们如何审讯而已,并没有插手干预的意思。” 第五章 偷天换日 李红绫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面前这两人,自然便是狱卒口中神秘的“仙师大人”。 但只有那中年男子卫苏是自己人。 卫苏是大周最大的宗门“三劫宗”的宗主之子,携宗内弟子前来辅助周军攻城略地。 而这沈星烛,是玄神道门的道子,地灵元君“清平子”的亲传弟子。 玄神道门并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其宗门下七万弟子自占一州名曰浮黎——实际上基本等于自成一国。 这宗门自诩绝对中立,奉道德天尊,门内弟子时常行走各国进行游说,以求阻止如今乱世四起的纷纷战火。 周梁之战波及甚广。 沈星烛会出现在这里,并不稀奇。 但对于李红绫和三劫宗而言,却是一个巨大的阻碍。 “看一看自然无所谓,希望沈仙师真的只是看看而已。” “李将军似乎并不信任我。” “呵……哪里,玄神道门鼎鼎大名,怎么敢不信任?” “我玄神道门不参与俗世纷争,只要出兵原因正当,且不行有损天道之举,我们是不会出手的。” 沈星烛青纱后的目光始终平淡宁静。 李红绫眯起眼睛: “自然,若非那苏煜屡次挑衅,辱及我大周祖先,实在忍无可忍,这场战争本可避免,真是令人遗憾。” 她朝副官挥了挥手:“仙师开口,岂有怠慢的道理。” 副官忙上前:“沈仙师请,我带您去刑房。” 等沈星烛远去了,李红绫才不耐烦地道: “卫仙师,你当初不是信誓旦旦,能将她骗走么?” “现在若是审问时漏了马脚,让她知道了那位的打算,玄神道门那群神经病的威力,你不是不知道。” 卫苏摇了摇扇子:“她不愿走,我哪请得动这尊宗师境的大佛?” 李红绫的猩红目光十分不善。 他无奈地将扇子翻转,上面墨迹逐渐显现,赫然组成“永生锁”三个字。 “不必担忧,这几日我已经布置妥当,片刻后,此城之内‘永生锁’的概念将暂时替换,无论任何人说出来,她都不会知道。” 李红绫眸光一闪: “早听闻卫仙师的‘偷天换日’之术,竟如此神奇?” 她沉声问道: “你替换成了什么?” 卫苏微微一笑: “法不传六耳,请将军附耳过来。” …… 五万人? 我一个馒头救了五万人? 为什么? 凭什么? 陈旷半夜被这更新的状态栏惊醒,想了一晚上,愣是没想明白。 相比之下,就连“辟谷”被动都成了次要了。 这皇城之中,梁国人早就没剩多少了,这五万人理所当然,就是那驻扎在此的五万周军。 他只不过是把馒头分给梁国夫人,为什么能间接救下那五万周军的性命? 梁国夫人有问题? 难不成,这才是真正的灯下黑…… 陈旷甚至开始怀疑梁国夫人才是周军奸细,过来套他话的了。 “也不对,如果他们怀疑我,哪怕有一丝可能性,我现在都应该直接死了。” 陈旷在心里嘀咕。 他狐疑地看着角落里毫无戒心,抱着小公主就像抱着个抱枕玩具一样,呼呼大睡的梁国夫人。 天色微曦,那诡异的星光逐渐褪去。 而当陈旷凝神细看梁国夫人时,却发现了一丝异常。 美妇人白得像在发光…… 他原本以为只是肌肤本身的白皙,加上夜晚光线对比的缘故。 但此刻已经是白天,这美妇人身上却仍旧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淡淡白色光晕,倒令她隐约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 这是什么? 陈旷眯起眼睛,“洞若观火”的被动能让他看穿一切虚妄和伪装。 也就是说,这是梁国夫人的真实状态。 可他无法理解,这光晕代表的是什么。 早晨来送饭的狱卒已经换了一批人,神情都有些紧绷,显然昨夜突然的战事十分激烈。 周军并没有占绝对上风……这是好事。 陈旷摸索到牢房边,旁边传来锁链摩擦声,霍衡玄又被几个狱卒架着带走审讯了。 霍衡玄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发疯般抱住旁边的柱子,一边嘶哑大骂一边挣扎。 “我是大将军!我武功盖世!尔等鄙陋宵小,可敢一战!” 那些狱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制住,手忙手脚地拖走了。 “瞎子,快点过来,这边,走快点!” “今天上头发善心,给你们改善伙食咯!” 陈旷垂下眼睛,看见那狱卒伸过来的碗里,竟然不再是馒头,而是一碗带着油腥的热气腾腾的菜泡饭! 他心里猛地一沉。 这是断头饭啊! 但这肯定不对,像他这样没什么身份的小人物,本来在周军的计划之中,应该充作奴隶补充军队人员损失的。 除非,有人突然决定了他的生死。 再快速瞥了一眼,只有少数几个人手上端着菜泡饭,其他人依旧是冷馒头。 而那几个人,全都是昨晚因为老祖出手而大放厥词的人,包括了那个最先说话的儒生,此刻全都面色苍白。 陈旷心下了然。 有人在监视在这片牢房! 牢房里没有人,这人必定是通过修行者的手段进行监视,但他并没有办法得到具体的细节,或许就像是看无声的监控摄像头。 因为有个人虽然手拿馒头,但昨晚其实也跟着说了一些激烈的言辞。 这人只做了口型而没有大动作,竟然幸免于难。 而陈旷想来想去,自己会被牵连,也许就是因为分给梁国夫人的那个馒头…… 不过, 霍衡玄既然已经被带走,那应该不是这一轮。 下一次审问,可能就是死线。 按照之前的规律,狱卒每天早上带人走,晚上带人回。 他只剩下十二个时辰了! 他原本还有些犹豫,现在不用了,已经有人替他做了决定。 陈旷叹了口气,忽然伸手抓住了眼前的狱卒。 那狱卒年纪不大,被抓住时一惊,就要叫喊。 却听见那盲眼乐师低声哀求道:“大人,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死了不要紧,可我家中还有老母幼子,可否请大人帮个忙?” 狱卒不耐烦地道:“撒开!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我们有规矩……” “大人可否在皇城内行走?” 盲眼乐师迅速而诚恳地道:“我做乐师时曾得梁帝赏赐一盏纯金杯,还有积蓄两百两,就藏在我皇城内住处当中,劳烦大人帮忙捎带一部分给我家里。” 狱卒沉默了一下。 “董大,你还在干嘛?” 那边忽然有同僚喊他:“分完了就快点走吧,耽搁久了小心被伍长骂!” “马上来!” 狱卒回过头,立马变脸: “去去去,我忙得很,哪有空管你这些破事!” “我还知道其他乐师也藏了东西,尤其是乐正,他颇得梁帝亲近,手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琉璃匣子……” “在哪?” 第六章 幼年期泔水桶 “董大?董大?” 张胜猛地推了旁边走路发呆的同伴一下,有些纳闷道:“你傻乐什么呢?” 董大回过神来,摇头道: “没啥,这不是一晚上没睡,精神头不太好而已。” “那你可打起点精神来,那些梁国的修行者凶得很,我们巡逻的时候得看得仔细些,有什么不对劲的动静立马回报。” “我晓得。” 董大点了点头,跟在张胜后面,落后几步,左右看了看。 此处是皇城外围,房屋鳞次栉比,格局简朴,多是太常寺乐师住所。 提起司掌礼乐的太常寺,或许人们不太熟悉。 但说到另一个职能差不多的官方机构——教坊司,那就肯定如雷贯耳了。 同样是舞乐,教坊司对内,私下里就是烟酒都来,百无禁忌,太常寺对外,主管的是祭祀乐舞,宗庙礼仪,却是天子的颜面。 但梁文帝苏煜是风雅之人,唯好阳春白雪,并不喜靡靡之音。 因此本来应该由教坊司担任的工作,也交给了太常寺,以至于教坊司竟然险些失业…… 陈旷原本便是太常寺太乐署中的一个散官,别看他这个乐师被达官贵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但其实也有从八品的正经官衔。 若有朝一日他能回到那个将他刺瞎眼睛又卖了一斗米的家里,也算得上是衣锦还乡。 这些住所形制大差不差,极难分辨。 但幸好那乐师告诉了他一个比较好判断的特征—— 他和乐正的住所门口都有一棵枝杈很低的海棠树,每次他经过时都会被刮到头发。 董大定睛看去,仔细观察。 发现有小半的房子门口都种了海棠,此刻都已经半凋,落红铺了一地。 董大:“……” 他就不该信那个瞎子的邪! 一个瞎子,光知道自家门口有什么树,哪里知道别人门口有什么? 白跑一趟,真是晦气! 董大啐了一口,等到下回轮班,定要这瞎子好看! 他疾走几步,正准备追上张胜,却忽然顿住脚步。 再仔细看了看。 “有海棠的门户似乎也不多,若是全部寻上一遍,也费不了太多功夫……” 本来巡逻任务是从他们轮班休息的狱卒里面随机抽签的,但今天他主动将任务揽了下来,伍长还夸他有上进心。 巡逻路线固定,时间却有弹性……只要另一个人能帮忙作伪证。 董大思量甫定,忽然捂着肚子,哎呦呦叫唤起来。 张胜听见动静,紧张回头: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情况?!” 董大面色痛苦: “我、我闹肚子了,许是昨天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张胜没有起疑: “难怪你今日总是心神不宁,这可如何是好?” “哎呦,不如你、你先去巡逻,我去旁边的屋舍里解手,等会儿就追上去。” “这……也好。” 张胜叮嘱道: “你可得快些,我最多等你一刻钟!” 董大连忙点点头。 目送张胜远去,董大连忙冲进旁边的几间屋舍内开始胡乱一气翻找。 “在哪呢?金杯琉璃匣,这瞎子也真敢说,几个小乐师,再多的赏赐又如何,这些东西到得了手上?” “皇帝要是真赏识,还会住在这破地方?真当我是傻子不成!” 他可不傻,这乐师临死开口,嘴里肯定是九假一真,有多夸张说多夸张。 董大转了转翻出来的一枚银锭,得意哼笑: “不过……只要能找到这一成真,我就是赚的,若是他没说谎,更是大赚特赚!” 眼前的床底地窖里埋了大约五十两银子,果然没有所谓的二百两之多,但也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董大看得眼热,想了想,将手里那锭银子塞进衣襟里,随后将其他银子重新埋好。 梁国的官银不好出手,但他这样的下九流人物,自有自己的路子。 退出狭小的地窖时,上头床铺忽然掉下来了一个布偶。 布偶十分陈旧,缝补的手艺极其糟糕,填充的棉花和谷子从里面漏出来,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上头缝着的字依稀可辨,是“家贫无能,旷儿莫归”。 “……什么破玩意?” 董大皱眉扔到了一边。 他关上地窖,算了算时间,嘀咕道: “那琉璃匣还是不找了,不是扯淡么,一个乐师,怎么会被赏赐皇帝才用的丹药?” 董大转过身,忽见门口站着一个漆黑人影,一双猩红眼眸直勾勾看着他。 “你说……什么丹药?” 董大吓得后退两步,倒在地上,惊恐万分。 “黑、黑甲卫?!我我我我,我没干什么,我只是、只是闹肚子,在找茅房……” 黑甲卫不同于黑甲军,是李红绫的二十名亲卫,正是通过灵识监视着牢房的人。 这名黑甲卫不耐烦地往前走了一步。 董大的一条胳膊瞬间飞了出去! 鲜血泼洒一地。 “我说,我说!” 董大痛得满头冷汗,声嘶力竭:“那乐师说,乐正与梁帝亲近,曾经被赐下一枚丹药,就放在琉璃匣里!” 黑甲卫点了点头:“很好。” 董大松了口气,却忽然感觉冰冷的手甲抓住了自己的头顶,用力往上一提。 他茫然抬起头,发觉自己的视线越来越高…… 直到与黑甲卫猩红的眼睛对视。 “给我搜!” 黑甲卫松开手,仍由那颗头颅滚落在地。 他身后,大量身穿黑甲的士兵涌入这条街巷,开始挨门挨户搜查。 刚才离开的张胜也被抓了回来,当场砍下头颅。 黑甲卫似是想起什么,吩咐道: “此事不可泄露,如今担任狱卒的是哪几个?那乐师和……算了,左右不过十五人,全杀了吧。” 他挥了挥手,手下恭敬后退。 …… 陈旷端着那碗菜泡饭,感觉到有一道火热的像白炽灯一样明显的目光投射了过来。 他斜眼看向旁边,果然有个矮不隆冬的身影眼巴巴地贴在栏杆上。 “咕嘟。” 咽了口唾沫。 牢房空阔,还带回音的。 陈旷暗自好笑,看了眼那菜泡饭,忽然惋惜地叹气道: “唉,这泡饭里怎么有只虫子啊,这下可怎么吃?” “左右没有胃口,不如倒了算了。” 他假装茫然摸索着四周,烦恼道: “可这些地方我都得睡觉,倒哪里好呢?天牢里怎么不给个泔水桶?” 旁边,一个神秘的声音煞有介事地道: “这里这里,泔水桶在这里。” “真有?哪里?” “你看不见,我告诉你,你只要往前走三步,再往右边挪一点点就可以了。” “哦……” 陈旷走过去站定,憋着笑努力不去看面前一脸严肃的小屁孩。 她仰起头,目光直勾勾盯着碗底。 脚下精准地侧移一步,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就是这里,你可以倒了。” 陈旷侧倾手里的碗,稀薄的菜泡饭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 幼年期的泔水桶眼睛发光,仰头张开嘴巴接住。 她也是天赋异禀,竟然无需合拢嘴巴,喉咙蠕动几下,就将嘴里的稀饭全咽了下去。 梁国夫人看着这一大一小,一个敢倒,一个敢接,看得目瞪口呆。 第七章 天牢的秘密 “鹅鹅!咕噜噜……” 泔水桶的储量明显有些不够了,两只手撑在下巴上,唯恐漏了。 陈旷见状收回碗,惊异地发现碗底空空。 这饭量…… 能在牢里撑上五天没饿死,真是绝顶厉害的本事。 梁国夫人蹲下来,慈爱地替自己的小公主擦了擦下巴。 小公主鼓着腮帮子,圆溜溜的乌黑眼睛看向自己娘亲,骄傲地指了指自己嘴巴,又指了指梁国夫人的。 目光很是期待。 梁国夫人疑惑:“这是……?” 陈旷抽了抽嘴角,道:“她大概是想……把嘴里的泡饭吐给你,让你吃。” 梁国夫人一愣,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梁国夫人花容失色。 梁国夫人一掌把小公主打得饭都吐了出来。 “呕……哇!” 小公主吐了一地,哭得很伤心。 大概是实在不理解自己的一片拳拳孝心,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从隔壁骗来了一泡稀饭给娘亲,怎么娘亲非但不领情,还给了她一个大逼斗。 梁国夫人哭笑不得地哄着自己的女儿。 “好了好了,是娘不对,但是嘴里的东西是不能吐出来给别人吃的……” “为什么?可是父皇经常让那个吹箫的大姐姐把嘴里的葡萄喂给他吃啊。” 梁国夫人的脸色顿时有些黯淡。 小泔水桶大概也发现自己惹娘亲不高兴了,反过来安慰道: “没事,父皇有大姐姐喂,娘亲有我喂!” 她自信满满:“隔壁那个瞎子可好骗了,下回我再来一次!” 梁国夫人:“……” 陈旷:“……” 梁国夫人抿了抿唇,美眸从地上的秽物看向了陈旷,脸上的笑意变成了担忧。 “陈先生……若你是周国的人,现在大可不必再演了。” “周人冷血,你探听不出消息,他们许是要卸磨杀驴。” 美妇人纠结了一下,小声道: “你若是……若是真的需要交差,妾身确实知道一个也许没什么人知道的秘密,可以说与你听。” “也算是报答你一饭之恩。” 陈旷摇摇头: “我说过,世上没有恩恩相报的道理,我们已经两清,夫人不必报答我。” “辟谷”被动获得后,如今这碗稀饭已经不是必须之物。 虽然在梁国夫人看来是又一次牺牲,但对他而言,这举动并非第二次挟恩图报。 况且,对付这天真软弱的小女人,以退为进才是上策。 他耸了耸肩,怅然道: “而且很遗憾,我并不是奸细,就算拿着秘密去邀功,周人也不会放我一命。” “今日过后……还望夫人善自珍重。” 梁国夫人一怔,心里一时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 她竟……有些期望陈旷真的是周国奸细。 这样至少他还能活下来。 虽然只接触了一天,但对于她而言,陈旷确实在最黑暗的时刻给予了她一份希望和关怀。 哪怕可能是假的…… 但如今这碗断头饭送过来,陈旷或许只有几天可活了。 周人的刑罚,无所不用其极,被带走的除了霍衡玄,没有一个能撑过三天。 她当然不知道,如今根本就是一颗人形长生药的陈旷,一旦被审讯就会被发现异常,下场可能还要惨上千百倍。 因此他才会选择兵行险着,先下手转移监视者的视线,同时给自己创造一点价值。 陈旷如此坦荡和释然。 梁国夫人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竟是她误会了…… 想到先前陈旷为报那她自己都记不得的恩情,将救命的口粮毫不犹豫让出来。 她羞惭地低下头道: “妾身如今哪里还是什么夫人,陈先生如不嫌弃,妾身本名楚文若,家中还有一位兄长,先生称我仲娘即可。” 孟、仲、叔、季,兄弟姊妹长幼之别字。 楚文若家里还有一个大哥,排行老二,因此自称仲娘。 陈旷笑了笑,从善如流: “仲娘。” 楚文若许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一时间竟然有些恍惚,却又像是挣脱了什么枷锁,心里莫名一松。 她勉强一笑: “陈先生,想来你原本不至于有这碗断头饭,是我连累你了。” “这秘密或许不是周人想要的,但却应当可以保住你一命,无论你需不需要……就当是听来解解闷吧。” 陈旷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梁国夫人身上的那些朦胧光晕上。 他其实就非常想知道,这些到底代表着什么? 楚文若小声道:“这秘密,其实就是这座天牢。” 嗯? 陈旷挑了挑眉,虽然和他想的完全不同,但似乎更加重要。 “梁国风气重文,军队力量并不强,护国的灵台山修行者们也常年避世,能得以多年屹立不倒,除了霍将军骁勇善战,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传说——梁国之所以可以建国,是因为曾经有两个修行者大能在此地坐化,他们的仙体融入大地,化为千里水泽,万里沃土,更有一道护国屏障不可打破,护佑梁国皇城许多年。” “但实际上,这是真的。” “这两位大能在此坐化,是为了镇压一个修为通天的上古妖魔。” 楚文若指了指地下: “就在这天牢之下,还有一座监牢,名为‘镇妖狱’。” 陈旷眉心一跳,问道:“那妖魔……还活着?” 这情况怕不是比他想的还要更加复杂,这会是周国的目的吗?和长生药又有什么关系? 楚文若眨了下眼睛,点了点头: “嗯,还活着呢。” 她又看了眼旁边的空牢房: “周国大举入侵时,霍将军正被一众文官联合弹劾,被逼交出了虎符,无法调兵,但哪怕没有军队势阵,有屏障在,其实也能保证皇城不会那么快陷落。” 楚文若叹了口气: “当日霍将军抗旨调集麾下千余人,死守城门,身中百箭而不倒,高举大梁龙旗竟硬生生将敌军吓退了十丈!” “如此魄力,本可一鼓作气,依托皇城屏障,重振士气绝地反击。” “但……” 陈旷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眯起眼睛道: “有内鬼?” 楚文若没有说话,默认了。 霍衡玄能以一己之力喝退敌军,却无法阻止躲在他身后的衮衮诸公战战兢兢,下令大开城门。 原来是这样。 难怪那老逼登一副愤世嫉俗、平等恨世间一切的样子。 任谁被来上这么一遭,心理都得扭曲…… 不过,从之前的接触来看,霍衡玄明显没有疯得那么厉害。 陈旷刹那想起这老东西被带走时突然发狂叫喊的模样,瞳孔瞬间紧缩。 没疯?那装什么? 老人伸手抓向了栏杆……昨晚他像只猴子似的在那根栏杆上蹭了半天! 陈旷默不作声,忽然后退几步,靠在了靠近左边牢房、两边共享的栏杆上。 他假装休息,缓缓下滑。 手掌贴在栏杆上,忽然一顿。 他摸到了字…… 许多许多的字! 第八章 拄剑举旗,死不旋踵 陈旷仔细摩挲着那根栏杆,上面刻着的字细如蚊蝇,密密麻麻地浮在木头表层。 如不细看,这些字便与木质纹理融为一体,不通过触摸,几乎察觉不到。 不可思议…… 霍衡玄的武道修为究竟几何? 杀意可化作实质般的幻觉直接影响神志,手足皆废还能在栏杆上刻下千余字! 或者说,到了这个地步,神通已经不在武道,而在自身! 我即神通! 方才楚文若所描绘的画面一下子仿佛有了实感。 黑云压城城欲摧,大军压境,老人披挂金鳞甲胄,一人一剑,独立城门,纵使身负百箭,依旧蹒跚前行,眸光烈烈,只一眼,哪怕对面千军万马亦能在顷刻间摧枯拉朽吹灭其心神胆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一国之将,镇守万疆,当得起杀神之名。 只可惜他守得住城门,守不住人心。 陈旷这样的卑微乐师,也时常能听见底下的宫人讨论霍衡玄,说他暴戾恣睢,虐杀俘虏,毫无仁义。 明明已经受了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这样的恩典,却还要不顾圣上阻拦当庭打杀言官,肆无忌惮,目中无人,藐视皇权。 臣子胆敢如此,岂非有一日要入主景和殿? 这样说的人,并没有被不仁不义的霍衡玄所杀。 等到周军入城,他们成了敌国俘虏,要被虐杀时,却大声辱骂霍衡玄,说他无能护国。 不知道那独自倚剑而立,披挂金甲羽箭,高举龙旗的盖世老人,眼睁睁看着敌人如流水般绕过他,直入城门时,内心又有何感? 是萧索?还是激愤? 但此刻的陈旷知道,那个霍衡玄还没有倒下去,他仍站在城门前,拄剑举旗,死不旋踵。 《斩草歌·枯荣篇》 这是刻在栏杆上的千余字内容。 这不是一首歌诀,而是剑诀。 养气剑诀。 养剑气,亦以剑养吾气。 但这篇剑诀中的“气”,与寻常有所不同,指的是杀气。 “杀人如斩草,枯荣一息间……” “枯为死,荣为活,活剑需死人,斩人也斩我……” “意思是……这剑诀,以死养生,剑意、杀气如草,枯时干涸,荣时滔天,而唯有杀人,可养此剑意,愈强愈勇,愈杀愈强,是完完全全的杀人术。” “当剑意耗尽,杀气盈身,唯有以杀止渴,否则便会反噬自身,化为心魔障。” 陈旷为之心惊。 霍衡玄之所以传出暴虐嗜杀的名头,难不成就是因为这枯荣篇? 倘若真是这样,这剑诀就应当是他的立身之本。 就这么交给陈旷,似乎有些儿戏。 但陈旷回忆当时情景,这霍衡玄是先犹豫了一晚上,又看到了那碗断头饭,这才决定给出提示。 呵…… 这算是一场泼天豪赌吗? 赌在那城门后,还有人想要螳臂当车,企图将那非人力可闭合的千斤城门重新关上。 然而,陈旷却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被伤透了心的老人…… 烟尘中,回望凝眸的一瞬。 “把这种东西交给我,也真的是看得起我啊……” 陈旷抽了抽嘴角。 他估计霍衡玄应该是看出来他身上有修为,所以直接给了剑诀。 但实际上,这修为也不是他自己修炼的,而是胎息法时刻努力的结果。 “不过说起来……我好像已经快打通第八穴窍了。” 内视中,经脉如密密溪流,散发着朦胧蓝光,一波又一波的细弱潮流不断扩散、收束,就像是前世见过的一种海洋奇观“蓝眼泪”。 第九穴窍如一个小池塘,蓝光盈盈。 而此刻,第八穴窍也开始松动,光芒在壁障之后时隐时现,似乎随时可能泄出。 记忆中,关于修行者的秘闻少之又少,唯独知道最底下两个境界。 九品开窍境,八品先天境。 这两个境界,是凡人可以企及的门槛,而再往后,凡人连知道的资格都没有。 “还好,这剑诀还自带观想养气的法门,不至于抓瞎。” 陈旷想了想,尝试引导体内那些潮汐汇聚到手掌上。 他要试试看……把这些字抹掉。 这些字绝对不能留在这里。 楚文若见陈旷久久不语,疑惑地小声道: “陈先生,你怎么了?那栏杆是有哪里不对吗?” 陈旷正欲说话,却听见门锁打开的清脆声音。 他心下一沉。 这会儿不是放饭的时候,按道理是不会有人来的才对。 “妈的,这破牢房有什么好打扫的?” “上头吩咐,只管照做就是了,听说是那个仙师大人突然想看,叫我们把那些受了刑快死的都赶快拖出去直接埋了,还有犄角旮旯都要打扫干净。” “哈哈,一个干干净净的牢房,上头可真会想。” “谁让仙师仁慈,眼里见不得这些?” 两个狱卒说笑着走进来,手里提着些清洁工具。 他们要按顺序打扫,而很不幸……第一个牢房,就是霍衡玄的。 第一眼,就看见了靠着栏杆,用力将手伸过来的陈旷。 “喂,瞎子,你在干什么?” 李二黄呵斥道。 陈旷道:“大人,我的碗不小心掉了,好像滚到这边牢房里了。” 李二黄走近一看,果然见到一只碗在角落里。 他没好气地捡起来道: “掉了就掉了,大惊小怪,快把手伸回去!” 陈旷一手抓着栏杆,道: “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滚,废什么话!” 李二黄不吃这套,他见过太多因贪图小便宜被处置的傻子,而他可不是。 否则他怎么能做上伍长的位置。 他让同僚去打扫对面,再回头时,却发现陈旷依旧扒着栏杆。 这瞎子怎么回事?之前明明还唯唯诺诺的。 李二黄眉头一皱,突然发现那栏杆上似乎有些凹凸不平。 他狐疑地走上前,却对上了陈旷的目光。 李二黄一愣,随后想起来昨天自己曾与陈旷对视,霎那间反映了过来。 那不是错觉! 李二黄感觉自己似乎即将发现一个天大的秘密,浑身一个激灵。 他笃定道:“你没瞎!把手松开,你在藏什么?!” 语气凶狠,声音却压得很低,他怕被同僚分去了功劳。 这么两句话的功夫,陈旷已经借着掩饰,将那篇文字抹去。 他正想着怎么再忽悠两句。 因灵气充盈而被强化些许的感官,忽然感受到了一丝从外头而来的冷气。 冰冷,漆黑,尖锐的血腥味,令人战栗的压迫感。 像是……一柄尖刀。 “大概……你没有机会去告状了。” 陈旷低声呢喃。 李二黄:“什么?” 陈旷拉住他,道:“大人!我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那乐正手上当真有个盒子,里面有一颗丹药!” “嗤——” 一瞬间,李二黄懵逼的脑袋从肩膀上掉了下来。 陈旷闭上眼睛,黑暗中,鲜血泼洒在他脸上。 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宫殿上,同僚的四肢散落各处,腥热的味道充盈鼻腔。 他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却因为目不能视,连逃跑都做不到。 既然他的演技不好,那就让记忆来。 “大人?大人你怎么了?” 闭着眼睛的乐师声音颤抖。 黑甲卫收起长刀,伸出手,抓住了他伸出来的胳膊,沉默地观察审视着他的神态。 半晌。 “走吧,将军有事找你问话。” 第九章 凭我是修行者 陈旷闭上眼睛,跟在那黑甲卫的身后,心中默默记着走过的步数和拐弯的次数。 准确来说……是被牵着。 而且并不是被牵着手上的镣铐,而是牵着手腕。 陈旷心里有些微妙的古怪。 这黑甲卫也未免太过体贴了一点,甚至有意放缓了步子,让戴着脚镣的陈旷能够跟上。 倒不是说别人不能就是这个性格,但是对待一个卑微的敌国俘虏,这样的态度并不“应该”。 周人冷血,军风更是酷烈,俘虏就是俘虏,对待敌人不可心存任何侥幸和怜悯,否则像董大那样的人会越来越多。 上行必下效,这样的举动是会影响军心的。 既然他们这么快就找了过来,就证明陈旷的计划奏效。 周人真的是在寻找长生药,而且他们的行动因为某些原因不可暴露,因此秘而不发。 从黑甲卫刚才毫不犹豫杀掉那两个狱卒来看,接触这个秘密最早的董大,应该已经被处死了。 身为李红绫亲卫……真的能有多余的体贴吗? 陈旷心里一动。 那覆盖在他手腕的手掌纤细……不似男人。 “到了。” 黑甲卫松开了手,声音隔着厚重面甲,好像自带混音一般不太清晰。 到了?这也太快了…… 黑甲军的营帐离天牢那么近的吗? “不用白费力气了。” 黑甲卫看着面前不动声色的盲眼乐师,淡淡道: “我以纵跃之法带你过来,你能记下的路径都是不存在的。” 陈旷:“……” 好吧,在高武世界被看穿是我的命运我了解。 但是我一点都没感觉出来和平地行走有什么区别,这轻功是不是有点太犯规了? 话说回来,难怪要牵着手腕…… 陈旷往前走了两步,伸手摸到了营帐的门帘。 营帐里面传来了沙哑凌厉的女声: “青厝?人都杀了?那就让萧副官去安排一批新的狱卒吧。” “是。” 黑甲卫低头应声,转身离开。 陈旷走进去。 他闭着眼睛,但奇异的是竟然隐约可以感受到四周的障碍物。 属于原身的记忆多数是一片漆黑,只有声音和微弱的光影变化,因此陈旷原本以为对自己的影响并不大。 但直到闭上眼睛去模拟盲人的状态,他才发现自己十分适应。 这也算是一桩好事,往后若是在黑暗中与人斗起来,定会十分有利。 周军驻扎时间不短,帐篷搭建得十分完备,地面铺设地毯,当中放置了桌椅,甚至点了龙脑熏香。 李红绫大刀金马随意坐在上位,看着陈旷走到中央站定,随即被两个黑甲卫按着跪了下去。 她抬起眼眸,眸光猩红:“我听闻,你说那苏煜曾将一枚丹药赐予太常寺的一个乐正?” 陈旷顺势拜伏下去,低下头,免得再被看出神态破绽。 “是……我亲耳所闻。” “苏煜沉迷丹道已有十余年,到处求仙问药,几近痴狂,只为一求长生,你说,他凭什么把丹药交给一个小小的乐正?” “乐正生前琴技高超,与先帝十分亲近,常被赐下一些贴身之物……” “不够。” 李红绫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盯着陈旷,一字一顿: “我觉得这个理由还不够。” “给你三句话的机会,假如你不能说服我,那么我会当做你在试图欺骗我。” 高挑慑人的女将军缓缓站起身,几乎顶到了帐篷顶端,如披黑鳞的山岳屹然矗立,渊渟岳峙,煞气冲霄。 女将军向后伸手,一把抓住了长长的把柄。 “咔。” 地面发出了一声裂响,一把几乎有三米长的巨戟深深斜插在地上,被她轻易单手提起。 她竟然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坐在了那把长戟之上! 这戟名为巨星沉渊,乃一整块璇铁打造,足有五百斤,都不必用什么神通,仅凭砸的都能砸死人。 陈旷沉默了一下: “我的确在说谎。” “一句。” “骆乐正不过是一个靠捐钱进了宫的乡绅子弟,弹琴也才学了三年,滥竽充数之辈,先帝连召见都甚少召见,又怎么会赏赐给他丹药?” “两句。” 陈旷弯了弯嘴角: “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得了丹药赏赐的不是骆乐正,是我。” “三……轰——!!!” 猛然间,那庞大的山岳陡然崩塌下来,巨大的阴影呼啸着笼罩头顶。 巨星沉渊被李红绫拔地而起,向前一甩,裹风挟雷,排开周围的空气,猛地砸向了陈旷面门。 如果要陈旷来形容的话,他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一辆泥头车被金刚扔了过来。 他瞳孔紧缩,头皮发紧,心脏狂跳,只觉得那劲风扑面,连胸腔都快被挤压出余下不多的空气。 下一秒,李红绫的身影竟比巨戟还要快。 兔起鹘落,她骤然出现在了陈旷的身前,横出右臂,张开手硬生生在半空重新接住了巨星沉渊! “嘭!” 一声闷响,气流四散,吹开了帐篷帷幕。 那两个黑甲卫竟后退了半步。 而陈旷被李红绫用另一只手按在了地上,纹丝不动,但脸色已经无比苍白。 李红绫冷冷道:“那你又凭什么?” 陈旷艰难吐出一口气:“凭我是已开第八窍穴的修行者。” 嗯……本来是只开了第九窍的。 就在刚才,李红绫的气势压迫之下,他经脉之中原本徐徐流淌的灵气受到刺激,竟然直接冲破了那本就薄如蝉翼的第八窍穴屏障。 李红绫眯起眼睛,她手就按在陈旷身上,直接探入灵气查看。 陈旷只觉得好像有什么无形的异物强势进入他的身体里,不顾他体内微薄灵气的拼命阻挡和悲鸣,在他体内肆意探索,将那池水搅得乱七八糟…… 然后又十分干脆地抽身离去。 李红绫放开手,眼神依然不相信: “修行者又如何?苏煜身边不是没有高手。” 陈旷结合了自身记忆和从楚文若口中得到的信息, 闭着眼睛沉声道: “灵台山修行者避世不出,先帝根本不觉得他们是自己人,皇城之中,衮衮诸公衣着鲜亮却各怀鬼胎,亲族无能,手下无人。” “唯有如我这般位卑之人,因无依无靠,才可完全为他所驱使。” 第十章 再活七天 营帐幕帘因方才的四散流风而凌乱,仍在因余波拂动,唰啦作响。 外头的阳光洒进来一小片,细小灰尘静静飞舞,因自身轻薄无力,只能借风而翱翔。 良久。 “嘭!” 李红绫直起身,缓缓将那巨戟砸在了旁边地上,将灰尘全部震散。 她淡淡开口道: “我记得,你是在景和殿中被俘。” 陈旷肩膀一松,立刻作出力竭的模样,双手撑在地上,作跪伏状。 他的演技太差,不如尽量不做多余动作,只以恐惧敬畏,掩饰面部表情和其他反应。 他下意识地将方才面对李红绫巨戟时的压力,与之前面对霍衡玄实质杀意的感受进行对比。 显而易见,后者带给他的本能恐惧要多得多,毕竟那几乎等同于死了一遭。 不过,李红绫至多是威吓,而当时的霍衡玄退无可退,大概率是真的想杀了他。 不能以此定强弱。 陈旷低下头: “是,我那时被先帝召进宫中,便是要将丹药交给他。” 李红绫讥诮道: “我还当这苏煜当真蠢得无可救药,连死都不怕还要继续奏乐继续舞,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不……实际上他真的就是那么蠢啊。 陈旷在心里吐槽了一句,随后愣了愣。 苏煜……这个大梁末代皇帝,真的会有那么蠢吗? 或者说,他可能蠢,但一个位高权重的蠢人,也必然懦弱和贪婪。 大军压境,生死存亡,苏煜真的有可能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召集乐师,在正殿当中歌舞作乐等死吗? 为什么……他不跑? 那一段缺失的记忆会和苏煜有关系吗? 陈旷心里突然滑过一丝莫名的极其不舒服的阴冷,像是有毒蛇盘桓绞缠他的心脏。 李红绫审视面前的青年,将他的轻微颤抖当做了惧怕。 她接着冷声道: “那么,乐师先生,请问,你要带给苏煜陛下的丹药呢?” 既然已经被俘虏五天之久,陈旷身上肯定是被搜过不止一遍,但显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陈旷冷静地道: “当时将军率领黑甲军已经攻城,我忽然被召见去景和殿,便自知凶多吉少。” “皇帝死到临头都要带走,如此重要之物,断然没有再让第二人知道存在的必要。” “一旦我交出去,就必死无疑。” “所以……你选择了赌自己能活命,从一开始就没有带上那颗丹药。” 李红绫眯起眼睛: “呵……如此说来,你这无依无靠,能被完全驱使的小人物,事到临头,该衔草报恩之时,却辜负了苏煜苦心孤诣的培养。” 陈旷没有说话,选择了默认。 李红绫道:“你如今使计故意暴露自身,又是为了什么?” 陈旷道:“景和殿中为什么未将丹药带上,如今就是为什么。” 李红绫点了点头:“为了活。” 很合理,毫无漏洞。 若是此前,陈旷确实没有必要故意暴露自身秘密,因为他没有地位,战后就算当了奴隶,起码也有一线生机。 但现在却因为那一碗断头饭,不得不主动站了出来保命。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喊人,这也很好解释。 因为他隔壁就是霍衡玄,这老家伙看着吊儿郎当,对大梁却是一等一的忠心。 陈旷如果在他面前开口,只怕一瞬间就要被打穿脑仁! 若是他知道自己死守的秘密,竟被一个小人掌握手中,且毫不犹豫地背叛了大梁,不知该是如何绝望? 李红绫心中哼笑。 她看向陈旷,猩红的目光闪烁: “好,只要你说出丹药下落,我便保你不死。” 盲眼乐师摇了摇头: “李将军,你还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如此重要之物,断然没有再让第二人知道存在的必要。” 陈旷抬起头,紧闭双眼的脸上有未干透的血迹滑落,表情无比沉静: “此刻天下间知道丹药下落的人,就只有我了。” “李将军。” 李红绫沉默了一瞬,眼中凶光大炽,如猛虎欲择人而噬: “你在……威胁我?” “你可知此时东角楼中有三劫宗仙师坐镇,就算你不想说,也由不得你了。” “小人不敢。” 陈旷道:“小人敢这么做,就已经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并非不愿将丹药下落告诉将军,只是想到就算活下来,将来也依旧要为生计奔波,便痛苦不堪。” 他叹了口气: “小人鄙薄,宫廷生活的奢靡见过一遭,若再活如蝼蚁,还不如一死了之。” “将军也不必劳烦仙师这般兴师动众,只要满足在下一个愿望,在下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果真是十足的小人。 别人为国破家亡而苦,他为失去荣华富贵而哭。 李红绫语气忽然柔和下来: “你尽管说,什么愿望?” 陈旷道:“在下想要再活七天,如皇帝一般再活七天。” 哈…… 李红绫险些笑出声来,此刻宛如看小丑一般,道: “如皇帝一般?皇城所有人都已经是阶下囚,难不成你想住进那景和殿之中,再让我亲自来伺候你?” 谢了,那还不如让楚文若来伺候我…… 陈旷心中腹诽,随即摇摇头道: “天下最美的佳肴,最好的酒,还要那一架龙龈。” 李红绫居高临下看着他,陈旷的语气谄媚而讨好。 她心想果真是鄙陋低贱之人,当真会说出皇帝的金锄头这种话来。 在他看来,怕是皇帝的生活也就这样了—— “龙龈”,是那梁帝珍藏宫中的一把名贵古琴,价值连城。 对于一个乐师而言,能拥有这样一架琴,恐怕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生活了。 李红绫那猩红的眼眸弯了弯,似乎带上了一丝笑意,但细看却全然一片冰冷。 “如此简单,乐师先生早说不就好了——” “但可惜,你刚才威胁我,让我心中有些不舒服。” 李红绫走到陈旷身边,带着那冰冷的笑意,忽然抬起脚,随意地踩在了他的两条胫骨上。 “咔嚓!” 陈旷一下子蜷缩在地上,背后瞬间被冷汗浸透。 身下衣袍,透出两团血迹。 李红绫挪开脚,冷冷地看着他,拍了拍手: “青厝,把他带回去,从今日起,每天给他送去三湖珍馐、新丰美酒。” “哦……还有,顺便将那架龙龈古琴给他送进牢房里。” “这天牢,就是你七日的皇宫了,好好享受吧。” “七天后,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知道丹药的下落。” 说罢,转身掀开幕僚,带着两个黑甲卫一同离开了帐篷。 那叫青厝的黑甲卫悄无声息走了进来。 他看了看地上两条腿都被碾碎的瞎子,踌躇地顿了顿,似乎有些无措。 数秒后,他走上前,微微下蹲,双手分别从陈旷背后和腿弯下穿过。 将后者抱了起来……公主抱。 连断腿之痛都忍住的陈旷险些没有蚌住,差点把眼睛都瞪开。 第十一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 “劳烦……可不可以换个姿势?比如用背的?” 陈旷被这黑甲卫抱在怀里,忍了三秒。 终于还是没忍住,忍着痛客客气气地开口了。 青厝低头瞥了他一眼:“为什么?” “……” 倒不是尊严问题,但是公主抱真的有点gay啊哥们。 两个大男人用这个姿势你真的觉得没问题吗? 好吧,可能古代人观念保守,真的没有男男大防这种概念…… 这么一想,再加上青厝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陈旷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青厝见他不开口,想了想,道: “觉得痛?那是因为你的腿断了,不是因为我抱你的姿势不好。” 陈旷:“?” 这还能误会不成? 难不成他觉得自己是在抱怨他抱得不够好,不够温柔? 到底得是怎样的粗神经,才会认为这骨裂剧痛是因为姿势问题……多少有点侮辱人了。 陈旷解释道:“残疾有三,残、废、笃者各不相同,我是瞎子,不是傻子。” “我知道。” “所以你觉得我会不知道我腿断了?” “我怕你不知道。” “……” 陈旷吸了口气,勉强扯出一个笑:“那真是谢谢你的体贴了。” 青厝道:“不客气。” 陈旷算是明白了。 这家伙根本就是个呆呆兽,听不懂人话。 陈旷不再抗议公主抱,保持沉默,但好在刚才这么一打岔,腿上的剧痛也已经有所适应,不是那么难受。 青厝却看了一眼他惨白的脸色,因下意识紧咬牙关而紧绷的脸颊,露出了一丝诧异的眼神,反倒主动开口了。 “原来你真的知道自己腿断了。” 陈旷不说话。 青厝淡淡道:“我还以为你没有痛觉呢,毕竟这种痛,寻常人能不瞬间晕过去就已经算是厉害了。” 他目光平静:“而你……一声不吭。” 陈旷眉心一跳,还没开口,前面就传来了陌生狱卒的恭敬声音。 “大人!您这是……” “开门。” 刚换上的狱卒原本正奇怪黑甲卫怎么抱着个人,但随后就看见了陈旷晃荡的衣摆上滴落的大片血液,将膝盖以下全部染红。 他立刻噤若寒蝉,连忙伸手将天牢厚重铁门打开。 目送青厝走入其中,骇人的血迹一路蜿蜒。 楚文若一听见动静就连忙站了起来,走到牢房边上,翘首探头,一双美目隐约噙着一丝泪光。 青厝此前干脆利落先杀两个狱卒,又将陈旷这个她目前唯一的依靠直接带走,将这天性柔弱的小女人吓坏了。 陈旷离开时都能听见她无助而绝望的叫喊声。 此时见陈旷再度回来,顿时喜出望外。 但等离得近了,楚文若才发现异样,看见那片无比刺目的血迹,她神情一滞,连呼吸也几乎要停止了。 狱卒打开牢门,青厝俯身将陈旷放下。 甚至很贴心地让他靠在了楚文若那边的栏杆旁。 楚文若有些僵硬地缓缓靠近,颤抖地伸出手,看见倚墙而坐的陈旷双腿平伸,胫骨部分已然塌陷下去,惨状几乎不忍直视。 “陈先生……” 楚文若一双美眸顿时被泪水盈满,扑簌簌就顺着脸颊往下落,略微下垂的眼角泛出糜红,楚楚可怜。 她难以想象这样的酷刑会是如何的痛苦,一颗心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揉碎了一样难受。 话语几近哽咽,她只能从栏杆缝隙将手伸过去,小心翼翼地,轻轻用手指揩去陈旷额角的冷汗。 美妇泪眼朦胧,满脸愧疚:“对不起……陈先生……是我误会……是我害了你……” 她又误会了什么? 陈旷心里叹了口气,勉强道:“没事,不关你的事。” 青厝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将其中粉末撒在了陈旷血淋淋的腿上。 楚文若忽然激动,凛然尖声道: “你们这些贼子,王八蛋,有什么可以冲我来!” 她拼命伸手去抓青厝背后的衣服: “不要再对无辜之人出手了!听到没有!我是梁国夫人,你审我啊!不要动他!” 青厝淡淡道:“这是疗伤药。” 楚文若一下子失语,动作僵住,安静的空气中有一丝尴尬。 陈旷此刻要不是痛到面目扭曲,肯定要笑出声来。 青厝站起来道:“这药只能治皮外伤,你这双腿已经废了。” 陈旷沉默。 青厝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楚文若,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狱卒重新落锁。 陈旷动了动眼珠,本来想睁开眼,却发现眼睑都已经被汗水糊住了,睁开费劲,干脆就这么躺着。 他深呼吸,笑了笑,轻声安慰道:“没事了。” “今后七天……应该都没事了。” 楚文若强忍情绪,哑声问道: “七天……” “陈先生……这就是你用两条腿换来的结果?” 陈旷摇了摇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感受到肌肉和骨骼果然正在高速愈合,勾起嘴角: “这才哪到哪,还没到结果的时候呢。” 他要的可不是这七天的苟延残喘。 陈旷决定直面李红绫时,就已经做好了重伤的准备。 这么点伤,其实比他想的要好太多,甚至有点太轻了点。 反正有“肉灵芝”被动在,等于他只要不是遭受致命伤,都不会直接死亡,伤口也会很快愈合。 但是他怕的不是死,而是一旦被发现这个体质之后,被囚禁起来当成“药人”,那么哪怕他后续可以逃脱,也要蹉跎大量岁月。 归根到底,是他现在的实力太弱了。 希望这七天,能积累下足够有用的被动,且霍衡玄最好真的像他猜的那样留有后手,不然他的计划还是有风险。 大约是李红绫想给他足够的教训,整整一个下午都没再有人过来,既没有美酒美食,也没有人给他送琴。 陈旷并不觉得难熬,默默思索着枯荣篇的内容,只觉得艰涩难懂,比腿上的伤更令人懊恼。 没有基础也无人指点……想要凭空领悟一门顶级剑术,果然是太难了。 索性到了傍晚,霍衡玄终于被放了回来。 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但押送的狱卒却已经完全不同,态度也谨慎许多,没有再行推搡之举。 霍衡玄心中有些诧异。 他拖着手铐脚镣,被架着带回被清洁过一遍的牢房,一眼就看见了隔壁的陈旷。 他瞪大眼睛,挪过去仔细看,忽地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哈哈哈……我当你有什么本事,牛皮吹得震天响,原来只是多了一个残废!” “还想让我信你?我呸,什么玩意!” 老人笑得眼泪都冒出来,沾湿花白凌乱的头发。 虽是十分滑稽的场面,却不知为何多了一分末路凄凉。 陈旷等他笑完了,才看着他平静出声: “是吗?那你见过这里的狱卒吗?每一张脸。” 霍衡玄一愣。 他回忆一路上所见,所有的狱卒……都被替换了一遍。 老人瞳孔紧缩,霍然转头死死盯着陈旷。 不可能…… “之前的狱卒呢?” “死了。” “五个?” “全部,你没说要杀几个。” 霍衡玄沉默良久:“你……怎么做到的?” 陈旷很喜欢这老逼登此刻懵逼的样子。 他睁开眼睛,血污和汗水下的目光笑意盎然: “你猜?” 第十二章 龙龈 呵呵,和我谜语人是吧? 今天就让你尝尝什么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旷笑得无比灿烂,心里只觉得像是新年穿上新内裤一样舒爽。 霍衡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陈旷继续笑:“怎么?堂堂大将军,大梁杀神,这么简单猜不出来?” 哪怕霍衡玄猜到事情和长生药有关系,但他心知肚明,这是绝对不能明着说出去的东西,也只能被迫保持沉默。 可以说是不管是前路还是退路已经被堵死了。 霍衡玄沉默良久,深深地看了陈旷一眼,忽然长出一口气,那双苍老颓唐的眼睛似乎隐约亮了起来。 他呵地笑了,眯起眼睛,其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寒光。 老人冷哼道: “小子,你得意得有些莫名其妙,我可不记得要和你玩什么猜谜游戏。” “你如何做到,又与我何干?” 他顿了顿,沉声道:“况且,你说错了,我见过其中一个狱卒。” “谁?” “你不认识他,不过总会认识的,毕竟有的是时日共处在这天牢之中。” “好吧……” 霍衡玄缓缓挪到了栏杆边,看见其上字迹已经被抹去,一片光滑,眼中光芒更甚。 他目光下移,落在了陈旷的断腿上,轻声问道: “值得吗?” 陈旷点了点头。 霍衡玄又看向他的眼睛,问道: “看得懂吗?” 陈旷摇了摇头。 那枯荣篇对他来说宛如天书一般,只有养气观想之法,他还能够稍微理解一点。 那观想之法,观想的是一把剑。 一把悬在天幕之上的巨剑,其上充满了纯粹的杀意,光是看上一眼都觉得双目刺痛,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也不知道霍衡玄刻字时用了什么办法,陈旷摸到那一段叙述时,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把剑。 存在感极强,好像不是悬在天幕之上,而是就在头顶一样。 简直就像是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但在这种压力之下,体内的灵气潮汐因此更加汹涌几分,吐纳灵气的速度也更快。 然而除此之外,有关于剑法的内容,陈旷是一窍不通。 霍衡玄皱起眉头,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 剑之一道,或者说天下间所有的修行……都是要看天赋的。 有书生学儒七十载,垂垂老矣时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活在一只鲲鹏大妖的嘴里的一个村落,它舌头一动,便是翻江倒海,牙齿一磨,就嚼碎了书生的整个世界,于是书生立誓,此生不救天下,只救一口,竟立地成圣。 也有市井小卒浪荡子,一梦黄粱,朝游北海暮苍梧,醒来时须发皆白,仰天大笑三声,飘然乘鹤飞去…… 但看来,陈旷似乎并不具备这种天赋。 他将枯荣篇交出去,也是想试试看陈旷是否有这缘分。 然而…… 欲给机缘,却无福缘。 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强求的事情。 霍衡玄只能尽力而为。 没什么门槛的东西……似乎也有。 他朝陈旷伸出手。 “小子,看着我。” 陈旷抬起头,看见霍衡玄的眼中猛然金光大炽,但他的全身却宛如铜水浇筑一般,泛起一种古老的颜色,就像是一尊金刚怒目的雕塑。 与此同时,无数的信息引入了陈旷的脑海之中。 “泥胎金塑法!” 这是一门搬运气血的炼体法门! 而在这些信息之中,不仅有法门本身,更有来自霍衡玄本人的无数见解,无比详细。 陈旷下意识闭上眼睛,仔细查看进行消化。 再睁开眼睛时,却见霍衡玄背对着他,满是疤痕的上半身枯槁无比,连肋骨都凸了出来,头发大半全白,周身死气沉沉,俨然是气血衰败的模样。 陈旷立刻知道,刚才的传功行为,对霍衡玄而言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 也是…… 这么一尊杀神,周人的那些仙师肯定对他下了大限制,他想要突破,必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陈旷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只好低声道:“多谢。” 良久。 霍衡玄嘶哑苍老的声音才传来: “呵呵……是我该谢谢你。” 他顿了顿,幽幽道:“若是你没有想当上新帝,那就更好了。” 陈旷瞟了一眼双眼红红,脸也红红的楚文若。 后者扭头不说话。 问了才知道,原来他刚才昏迷了一阵子,向来性子柔弱的楚文若险些把霍衡玄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心里暗骂。 老逼登。 …… 晚饭时,陌生的狱卒带来了馒头。 依旧没有允诺的山珍海味,好酒好菜。 狱卒回答:“李将军说,与你的约定明天开始。” 陈旷呵呵一笑,这娘们真的是有够小气,只是稍微让她不爽了一下,居然能记仇这么久。 不仅踩断他的腿,连这么点东西都要膈应他一下。 但陈旷也可以理解李红绫为什么会那么不爽,因为她被陈旷彻底拿捏了—— 若是真的如她所言,她可以随时请仙师过来让人口吐真言。 那她还用什么酷刑逼供? 所以,陈旷猜测,要么她不能使唤那些仙师。 要么,她不愿意让那些仙师知道长生药有消息,她在故意隐瞒! 陈旷认为是后者。 更重要的一点,也是让陈旷敢提出这个要求的原因。 是那时他被召唤入营帐中,他可是明确透露了长生药的存在,如此重要的时刻,里面却只有李红绫一个人,而不见那所谓仙师。 这恰恰印证了陈旷的猜测。 因此,李红绫宁可用七天时间慢慢等一个结果,让陈旷自己说出来,也要瞒住那些仙师。 而且断了他的腿,不让他有丝毫逃跑的机会…… 李红绫看似强势,实际却是妥协的一方,所以不爽。 不过,山珍海味没有,青厝倒是将龙龈带来了。 陈旷拿着古琴缓缓调试。 霍衡玄表情古怪地道:“你要这琴做什么?” “世间百业各司其职,将军有将军知道的事情,乐师自然也有乐师知道的事情。” 陈旷淡淡说着,伸手抚过膝上的千载古琴。 古老的琴弦在他手上发出沉郁悠远的声音。 龙龈。 除了原身这般专精技艺的乐师之外,不会有人知道, 龙龈并非一架琴。 而是……一把剑。 第十三章 往事,故事,修炼事(二合一) 龙唇者,声之所发也; 龙龈者,吟由所出也。 原本龙龈二字,指的是在琴尾端,用以承架琴弦的一块硬木,是古琴之所以能发声的关键部件。 此琴以龙龈为名。 一者是以示琴音所发之真谛,取大音希声、大道至简之意。 二者是“龙龈”与“龙吟”同音,指的是此琴琴音不同寻常。 其音色并非空灵清高,反而沉郁而悠远,如同龙吟虎啸,气势磅礴,摄人心魄。 龙龈于两千三百年前,诞生于早已覆灭的大岐古国,由乐圣奚梦泉亲手制作。 大岐灭亡之后,辗转颠沛流离万里,到了梁帝苏煜手中,成了他束之高阁的一件珍藏。 有关此琴最广为人知、神乎其神的传闻,便是说奚梦泉龙宫取琴的故事。 这位乐圣生性不羁,曾于午睡时随意酣眠庭院当中一块假山石上,朦胧入梦,元神出窍,遨游龙宫,见到许多人间没有的奇景,并摘得一簇硕大的血玉珊瑚,谁知这珊瑚竟然是那沉眠龙王的牙龈! 霎时地动山摇,海浪滔天,他以为的龙宫,实际上正是那龙王的庞大身躯! 这一下,奚梦泉自然猛地惊醒,他正大松了一口气,却发现身下那块假山石,竟然变成了那血玉珊瑚! 是梦非梦?真耶幻耶? 不管如何,在传说当中,奚梦泉正是用了这一块血玉珊瑚,制成了龙龈的琴身。 而在陈旷的记忆中,当初以一斗米买下他的那位乐师对他说的却是截然不同。 “奚梦泉没有遨游龙宫,他哪来这种雅兴,这人无聊得很。” 乐师扔给他一本破旧乐谱。 这乐谱以盲文所写,只在乐师当中流传,等同密文,并不为外人所知。 当中记载的,除了曲子,还有一些从未听闻过的乡野怪谈。 “当年他乘船路过东庭湖,见到有湖中龙君欺压渔民,迫使他们献祭童女,活活用猪笼淹死,于是弃船跳入湖中,硬生生将那龙君的大牙都打掉了。” “出了气,却发现自己的剑折了,正好打掉的大牙连着牙龈,他看正趁手,便就着湖水洗洗磨成了剑。” 眼睛裹着厚厚绷带的小孩听到这里,抬起头疑惑地问道: “不是琴么?” 乐师伸手摸摸他的头,十分耍赖地反问: “你怎么知道是琴,你看见过琴么?你知道什么样的是琴么?” 小孩摇摇头,老实回答: “以前家里穷,我没见过,现在我看不见。” 乐师笑了: “看不见的东西,当然你觉得那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要是觉得那是剑,那当然就是剑了。” 路遇不平,拔剑斩龙,琴非琴,而是剑。 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但乐师语气熟稔平静。优哉游哉,倒像是认识奚梦泉一样。 然而这又怎么可能,这乐师穷困潦倒,花一斗米买陈旷当学徒,是为了将他转手卖进皇宫。 买来一斗米,卖出去却有三两银子。 简直是无本买卖。 这样无赖的人,怎么会认识那位一曲《天问》震碎半阙山河,如在云端的乐圣? 陈旷曾将这乐谱上记载着的怪谈都当成是故事。 直到他已经是宫廷乐师的某一日。 梁帝雅兴大发,竟拿出那一架龙龈做赌注,让太常寺的乐师们来一场比试。 这时陈旷才知道,原来龙龈竟然已经沉默千载,再无人可弹奏出完整乐章。 谁能弹奏一节,就赏赐一只纯金酒杯。 乐师们争相传阅试弹,却没人能弹到第二个音。 等到了陈旷时,他下意识想到了那个乡野怪谈。 小时候的他既没见过琴,也没见过剑。 两样东西对他来说都只是一片混沌的概念而已,在他的脑子里混淆成了一个模样。 琴……若是可以为剑呢? “铮——” 他弹出了第一个音,杀气冲天,随后是旷世龙吟。 可梁帝身边的高手侍从瞬间警觉,拔出了腰间长剑,金铁造成的杂音打断了曲子第二节的开端。 原来那才是剑。 陈旷这么想着,纵使梁帝再三恳求,也再也无法继续弹奏成调。 这便是他唯一一次受到梁帝赞赏。 也是在那一日没多久,大出风头的陈旷便遭到陷害,险些被骆乐正鞭笞至死。 因手受伤无法演奏,没几天就被梁帝忘在脑后。 那只赐下的纯金杯,最后也没到他手中,不知道被谁半路劫去了。 …… 霍衡玄看他认真调试那把琴,没多久就失去了兴趣,靠着栏杆叼着馒头啃,目光却盯着窗外的天空。 天色黑下来,那些诡异星光便再次出现了。 而这一次,它们不再稳定,而是忽明忽暗。 陈旷调试完毕,低头看着那把琴。 琴身大部分为通透血玉,但微微翘起偏斜的琴首却是润泽的雪白颜色,整把琴较一般的琴更加狭长一些。 看上去倒真的像是连着牙龈的一枚断牙一样。 不管那两个故事究竟哪个是真的。 陈旷知道,这架龙龈,真的是一把剑! 当时梁帝身边的高手并非无的放矢,而是真的察觉到了危险。 如果那时陈旷有意,第一声琴音响起时,梁帝的脖子已经当场被切断了! 这并不是什么音杀。 这把琴,就是一把彻头彻尾的剑! 一把概念上的剑,只要凭借一个念头,就可以杀人! 因此千载以来,才再没有人能够弹响它,无人再是它的知音。 但这件事,天底下,可能除了陈旷和当初买下他,教他琴的乐师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而陈旷,得以借助这个“bug”,以阶下囚的身份,得到了一件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兵器。 这也将会是他之后的最大倚仗。 “但话说回来……那个乐师,又究竟是什么人?” 陈旷心里产生了巨大的疑问。 这乐师买下他之后,也不算是养了他,甚至都没告诉他名字,只让他以“老师”称呼。 因为这人自己都穷得只能四处游荡,沿街卖艺,时常吃不上饭,还得靠陈旷这个小孩子去装可怜要饭。 大概教了他三年之后,这乐师就把他转手卖给了太常寺的一位教习做学徒,拍拍屁股走了。 但仅仅这三年的教导,就让陈旷的琴技达到了一种惊人的地步。 然而那次事情之后,陈旷便沉寂了下来,只做自己本分的事情,绝不出格。 “算了,这样的人物,想出名的话,早就出名了。” “这么多年来也不是没有打听,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说明他本身就有想隐藏存在的意思,多想也无益。” 陈旷摇了摇头。 他闭上眼睛,开始尝试印入脑海当中的泥胎金塑法。 这门炼体功法,几乎可以说是没有门槛和要求,但内容却十分厉害。 泥胎金塑法的主要锻炼方式,就是通过特定的打坐跏趺姿势,配合呼吸法门,搬运全身气血,锤炼全身。 其中姿势总共分为“八相示现”,分别为—— “兜率降天”,“白莲托生”,“二龙浴佛”,“月披袈裟”,“金刚菩提”,“无上道果”,“醍醐转轮”,“涅槃入灭”。 每能得一相,就代表了功法的一重境界。 而第一相名为“兜率降天”,看上去十分简单,基本上就是一个放松的盘腿坐姿。 但如何搬运气血,如何控制每一寸肌肉,都需要妙到毫巅的控制,如果没有霍衡玄传授的经验,想要入门起码也得三年时光。 “真为难霍将军了,大约是我的天赋确实太差。” “否则何至于不试试教我那门更邪门,也更厉害的斩草剑术?” 陈旷有些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从这功法的名字到内容,陈旷都觉得这应该是佛门正宗的修炼方法才对。 不过霍衡玄这样的传奇人物,经历也必定不凡,知道一点佛门的东西也很正常。 这功法确实也很厉害。 八个意象源自佛祖成道的过程,绝对是真正的佛门不传之秘! 但很显然,霍衡玄作为杀神,将军,更擅长,也更出名的是他的剑法。 对方本来都已经准备好赌一把,将毕生所学都交出去了。 结果发现陈旷天赋不行,只好换了个更简单的。 这简直像是在冲刺的紧要关头突然刹车。 非常考验寸止技术。 陈旷也很无奈,但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来挑。 毕竟这种东西就像数学,不会就是不会。 况且他是个穿越者。 有时候这事儿也不一定是个好事儿。 他努力尝试去理解其中的原理,但脑海中却时不时冒出“这不科学”“人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情”“这些灵气到底算不算是可控制的纳米机器人”…… 这样奇怪的想法和念头。 受到干扰之后,陈旷总觉得哪哪好像不对劲,根本静不下心来…… 旁边的霍衡玄若有所感,转过头看了一眼。 看见陈旷歪七扭八根本不对的姿势,面无表情的脸上顿时似乎挂上了几条黑线。 霍衡玄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如同叹息。 老人转过头去,还好,他并不打算把希望全部寄托在这人身上。 身影有些佝偻的霍衡玄将最后一点馒头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缓缓地嚼了又嚼。 “咔。” 一丝细小的动静,似乎从霍衡玄的嘴里,牙齿之间产生了。 霍衡玄面上不动声色,动了动舌头,将那一根细丝从事物残渣之间捋了出来,随后咽了下去。 他这张总是愤世嫉俗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了一点细微的笑意。 这一根细丝并非丝线,而是以千根精金削成线状交缠打造成的金针,可软可硬。 当然……最重要的是,它可以顺着经脉进入丹田然后散开,解开霍衡玄身上的禁制。 但机会只有一次。 必须万无一失。 霍衡玄此前所说,他认识的那张面孔,今晚已经作为狱卒出现。 那人是他曾经的部下,也是一枚钉子。 很久以前,这枚钉子就已经在大周种下。 而现在,就是他发挥作用的时候。 如果没有陈旷,霍衡玄也会想办法让狱卒换掉一批,使得这人可以安插进来。 但却做不到像陈旷这般,竟然直接把所有人都换了一遍…… 老实说,霍衡玄还真的有点吓到了。 若是早个几年,让这人来军中锻炼一番,说不定…… 霍衡玄摇了摇头,罢了,人家自有自己的前途。 来军中,说不准要早死几年,反倒倒霉。 惆怅的情绪才生出几秒。 霍衡玄见陈旷仍在那做无用功地思考,忍不住出声: “你若是想屙屎,就直接在地上拉,不用故作姿态地在那‘嗯嗯’牛叫!” 陈旷黑着脸: “你这老东西,怎么还侮辱人了?!” 陈旷大为愤怒。 天赋差是我的错吗? 你这老东西不能教点再简单一点的功法吗? 霍衡玄指了指那小泔水桶:“我便是教这小丫头点什么算术题,三两下也该教会了!” 小泔水桶眨了眨眼睛,很无辜。 陈旷不吭声了。 霍衡玄呵了一声,眼中却是难掩失望。 陈旷想着再努力一把。 但想着想着,眼前却忽然一闪。 【你得到霍衡玄指点,学会了《斩草歌·枯荣篇》、《泥胎金塑法》,获得被动“练武奇才”:你是千年难遇的武学奇才,骨骼清奇,经脉通达,任何武功一点就通,一看就会。】 状态栏更新了! 陈旷只觉得脑中如有惊雷闪电炸响一般,劈开了一切迷雾障碍。 只觉得原本滞涩的气血霎时如洪水泛滥,冲刷全身的每一寸肌肉骨骼,脑海当中的文字经验瞬间消化,融入他的本能之中。 陈旷顺着感觉微调全身,很快,每一个功法细节都严丝合缝,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顿时从心头升起。 气血自发被灵气搬运,开始轰鸣着冲击锤炼他的身体。 同时,一种酥酥麻麻,像是泡在母亲羊水当中的感觉油然而生。 第一相,兜率降天! 陈旷挑了挑眉。 谁说,不会就是不会? 我不努力了。 深蓝……不对,状态栏,给我开挂! 几息之后,霍衡玄也察觉到不对劲了,猛然回头,却见陈旷阖眼垂眸,当中似有金光闪过,颇有几分庄严之意,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小子,刚才是故意糊弄他呢? 第十四章 杂音 霍衡玄只用了一眼,就确认陈旷已得了第一相。 因这第一相是取自世尊如来的来处。 说他从欲界六天的第四层天下降生凡间,是从天上下降,他在人间成佛之前,是兜率天的天人。 除了皮肤表层如泛金光的异象之外,还有一点,便是周身一尺之内一尘不染,一羽不加。 就在陈旷方才入定的一瞬间,他脸上凝结的血痂,衣服上的污垢便自行剥离,纷纷抖落。 同时,四周飘舞无序的尘埃,刹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推开,堆成薄薄的犹如蝉翼轻纱一般的一层,向外撕裂绽放开来。 尘埃形成的花瓣将陈旷拢在中央,犹如一朵梦幻的莲花。 如烟似雾,又被细小的气流吹散。 这变化在黑暗之中瞬间发生,眨眼消散,就像是晃眼之间的幻觉。 但对于霍衡玄来说却是无所遁形。 老人面无表情。 这第一相,他当年花费一个月时间才得,就已经被禅院当中的师兄弟称为绝世天骄,将来大争之世必有他名。 陈旷初次接触,尚且不到一刻钟,就已得了。 哪怕有霍衡玄传授经验,也是匪夷所思。 如此天赋,岂非当真是佛陀托生? 那这小子刚才那笨拙愚钝的模样,是在逗他玩吗? 霍衡玄沉默了,然后缓缓地转过身隔空看向小公主,幽幽道: “公主殿下,我教你算术吧。” 小公主咬了咬手指,眼神里有一种没有被知识污染过的清澈: “什么是算术?” “殿下请听好——” …… 陈旷睁开眼睛,从第一相的状态中退出。 只觉得浑身焕然一新,体内气血充盈,肌肤光滑紧绷。 牢房中穿梭的每一缕凉风在他感知下都无比明显,稍微一动,便感觉汗毛直立,好似每一根毛发都有了自己的生命。 好消息是,此时他便踏入了凡人武者口中所说的“发肤不伤”之境界。 这并不是说身体坚硬到了发肤不伤,而是说当危险来临时,连毛发都能立刻感知到,从而提前躲避,做到毫发无伤。 但坏消息是,他的腿因为气血激发,愈合速度更快了。 他现在算是明白“肉灵芝”这个被动有多变态了……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而他的胫骨原本几乎是粉碎性骨折,此刻却已经重新成形。 双腿上只有大片暗红色的淤血痕迹才能一窥之前惨状。 陈旷叹了口气。 为了不被发现,看来也只能……他自己再断一次了。 他伸出手,裹着麻衣衣摆,按在自己的小腿上。 听见左右两边,一老一小的对话。 “殿下请答:若你流落荒岛,此时有人拿来五个苹果,需分给包括你在内的六个人,该如何分?” “鹅鹅鹅……” 小泔水桶冥思苦想,忽然眼睛一亮,回答道: “先把三个苹果全部分成两半,再把两个苹果全部分成三份,这样每个人都能拿到一半加三分之一的苹果。” 老人却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错!” “若是有人向你提出此问题,必定是包藏祸心,欲行二桃杀三士之举。” “因此,你只需要将那拿来苹果之人斩杀,剩下的人每人便可得一个苹果。” 小公主缓缓张大了嘴巴。 陈旷:“……” 他记得,依稀好像听见这老逼登要教小公主的是……算术? 你这是哪门子的算术? 小公主当然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强烈抗议,让霍衡玄再出几道题。 毫无疑问,都是这样的怪题目。 小公主瘪了瘪嘴,险些就要急哭了。 但很快,她就打了个呵欠开始犯困,蜷缩在楚文若的怀里睡着了。 霍衡玄脸上笑意未散,看上去没有了之前的阴霾,倒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在逗自家的小孙女一般。 见陈旷看过来,他才咳嗽了两声,收敛起笑容。 陈旷咧了咧嘴。 有点无语,又有点好笑……这老逼登其实也挺可爱的。 觉得郁闷没面子,就跑去欺负人家小朋友找安慰。 幼稚得不行。 属于乐师的修长手指抚过龙龈琴身。 本来无法理解的斩草歌,现在也无比简单,那脑海中的剑由模糊变得清晰,好像随时可能落下来一般蠢蠢欲动。 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拿到“辟谷”被动后就不再容易疲倦,此刻也还是精神奕奕。 不过人需要进食本来就是为了维持身体的正常运转,既然不再需要食物,精力连带着被影响得到增强似乎也很正常。 陈旷望着眼前牢房,目光沉凝。 环顾这天牢,每一处细节都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死气沉沉的天牢中摇晃着昏昏烛光。 楚文若说。 天牢之下,还有一个镇妖狱。 然而,没有……目光所及没有任何异常的,特殊的机关,或者有可能成为机关的物件,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李红绫应当也不知道这镇妖狱的存在,否则早就应该掘地三尺,掀开整座天牢了,哪里还用得着磨蹭那么久? 可五万周军驻扎在这里,却并不像是单纯地为了审问皇宫里那么点人的样子…… 这么多人,这么多天,难道就干等着? 陈旷认为答案是否定的。 就在刚才进入第一相时,他的五感被大幅度增强,无意中听见了一些常人所难以听见的隐秘动静。 在穿过天牢过道的嘈杂的风声中,似乎带着一点杂音。 他这具身体的听觉因为目盲的缘故本就无比敏锐,在第一相的加持下,更加清晰地听见了一个一闪而逝的声音。 一个脚步声。 空洞,潮湿,而且并不远。 脚步声……越来越多,越来越繁杂的脚步声,是普通人。 铿锵的铠甲碰撞声,是士兵。 空洞的回音,有可能是在地道,或者密室之中。 潮湿的泥土沾在了鞋上,啪嗒啪嗒的声音,说明并非在室外,而且地势可能比较低。 因为外头已经没有下雨,且阳光很好,晒了一天泥土应该已经干了。 嘭……沉重的物体被放下来,堆在了一起。 陈旷听见了一些沙沙作响的声音,随后鼻尖隐隐约约,闻见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味道。 那是什么?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的墙壁,伸手迟疑地摸了摸之前裂开的缝隙。 那味道,仿佛从墙壁里渗透出来一样。 两根手指碾了碾,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有点湿,但不完全是水…… 是油。 陈旷心里登时一惊。 那沙沙的声音,不是砂砾。 是硫磺和硝石。 是……火药! 第十五章 以天为棋 火药味和潮湿的泥土味混合在一起,让陈旷想起小时候过年在乡下,劣质鞭炮的味道从半化的雪堆里渗透出来,混进清晨的空气里。 他目光沉凝,抹开了手上的油水。 这水里混着的油肯定是人为的,不妨猜想,有人在墙后泼满了油,随后因为潮湿,顺着墙面的大裂缝渗了出来。 再加上火药…… 不难想到,李红绫究竟做出了什么安排—— 这天牢的地下和墙体内,可能有暗道存在,而她准备将此地用大量火药直接夷为平地。 只是不知道火药布置的范围有多广。 陈旷面无表情。 难怪…… 那李红绫就算知道他是修行者,也没有封禁他的修为,仅仅是断了他的腿,而对于天牢的监管也不算严格。 并非她没有料到可能有其他手段,也并非不屑他这点修为,而是她比想象的更绝。 原来从一开始,他从狱卒那听到的消息就是假的。 李红绫根本没打算放过剩下的普通宫人,从来就没有! 恰恰相反,她这是想要一个不留啊。 而且看样子,她要做的还不止是杀人,连皇宫也要一并毁掉。 不过,这暗道究竟是原本就存在的,还是这几日专门为了此事挖出来的? 这个问题很关键。 陈旷不耻下问,看向假寐的霍衡玄,压低了声音。 “霍将军,这天牢原本就有暗道吗?” 这暗道的事情,连他都能发现,对于霍衡玄来说必定是轻而易举。 霍衡玄睁开眼睛,神情果然是在预料之中的平淡。 “大梁建国一千六百年,皇城格局未曾更易分毫。” 哦,那就是本来就有的。 可天牢里为什么要建暗道? 思来想去……似乎只能和那镇妖狱有关系了。 “将军知道这暗道有何用处吗?出入口在哪?” “没有用处,暗道建得不深,几乎贴墙,出入口就在天牢的出入口,不难发现。” “这暗道放在这,多有隐患,也有刑部官员上疏想要修缮一番。” “然后?” “然后被驳回了。” 霍衡玄摇了摇头:“据说苏家有祖训,绝不可更改皇城任何一寸格局。” 苏家,自然就是皇家。 这就有点意思了…… 陈旷刨根问底: “为什么?” 霍衡玄瞥了他一眼,又不耐烦了起来。 “哪来那么多问题?” 陈旷却面色严肃:“事关生死。” 霍衡玄沉默了一下,道:“曾经有一任皇帝准备改动,却忽有一道人从天而降,告诉他,皇城格局镇压的便是一国之运,若是改动,便是动了国本。” 他嗤笑一声:“真是妖道。” 国本…… 陈旷咀嚼这个词。 若是没听过梁国夫人所讲述的故事,那这两个字是虚无缥缈。 但现在,他已经知道,大梁的立国之本,不是别的,正是那镇压大妖、泽被万物的两位大能! 这暗道,果真是和镇妖狱有关系! 那么,这奇怪的,看似毫无用处的暗道,会不会就是镇压大妖的关键? 必须想办法得到更多线索。 若是他的计划无用,那这一点或许就会成为关键。 “兜率降天”再修炼精进,便可修出神识,虽然比不上元神出窍之能,但却能视一切障碍如无物。 陈旷打定主意,便准备再次入定。 “轰隆……” 地面又开始震动起来,窗外的星光似乎熄灭了一瞬间,天地都陷入了黑暗当中。 陈旷稳住身形,看向窗外,眯起眼睛。 这是……圣人之战要结束了吗? 那位梁国老祖对阵大周的“东皇”,会是胜是负? “败了啊。” 霍衡玄叹息。 陈旷疑惑:“霍将军怎么看出来的?” 从开始时霍衡玄的犹豫,似乎就表明了,他一开始就知道梁国老祖输定了一样,但以他的境界,似乎也无法触及所谓的圣人境界。 霍衡玄给他的经验当中,也包括了如今修行者的境界。 九品开窍境,八品先天境,七品登楼境,此为下三品。 也是凡人武者所能达到的极限,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也不过是登楼境巅峰。 登楼登楼,便是登天上十二楼,仙凡门槛。 六品辟海境,五品抱月境,四品宗师境,此为中三品,有各种造化神通,神仙手段。 三品玄玄境,二品道岸境,一品参寥境,此为上三品,已无法被常理认知,无所不能,不死不灭,不在五行中。 而唯有踏入二品道岸境,渡过苦海,登临彼岸,才能被称一声“圣人”。 霍衡玄在被废之前便是宗师境。 强横到可以护大梁几十年不倒,但以这个实力,对上三品来说,也仿若蝼蚁一般。 按道理,应该是无法触及到这个境界的。 就像此刻的陈旷,他甚至都想象不到那两个圣人到底是如何在斗法,才能斗得地动山摇。 但霍衡玄终究是半步上三品的宗师。 他努了努嘴,示意那片天空。 “两位圣人以星天为棋盘,此刻已下到中局,胜负渐渐明了了。” 陈旷愣了愣,只觉得浑身一个激灵。 他抬头朝黯淡星空看去,这回他眯起眼睛,看得无比仔细。 那诡异而绚烂的星空,并非如之前他所见的那样静止不动,只这一瞬间,便有一颗星辰熄灭。 不……不止那一颗,而是无数! 那并非星辰,而是……一个完整的星云! 何等震怖的景象。 陈旷魔怔一般集中精神,下意识摆出第一相姿态,想去看得更加仔细一些。 那原本杂乱无序的星河,在他眼中变成了一个庞大的棋盘。 一只遮天蔽日的大手轰然落下,拈起一团星云,挪到了一处,与几个星团并在一起。 而被包围在其中的灿烂星云瞬间轰然炸裂,全部高速坍缩,化作一片漆黑深渊。 而他的心神不由得被吸引,直欲飞入其中。 “定!” 霍衡玄忽然大喝一声,如洪钟大吕,敲击陈旷心神。 他猛地回神,已然满头大汗。 再抬头时,棋盘上局势之逼仄险峻,生死造化,已经朗然在目。 陈旷失神地喃喃道:“真他妈离谱……” 你们高武世界就是这么下棋的? 怪不得他始终感觉不到哪里才是战场,因为战场根本就不在陆地上! 而地震的原因说不定根本不是因为圣人在打架,而是因为他们两位打着打着,不小心波及到了周围的小行星,崩出几块流星砸了过来…… 真离谱,真恐怖! 陈旷突然觉得自己逃出去的前景变得有一点渺茫和悲观。 梁国老祖,确实是要输了…… 若没有人牵制另一个圣人,等他从天上下来,恐怕就是真正的死局! …… “东皇圣人胜局已定,看来此次定能顺利凯旋。” 李红绫登上东角楼,负手遥望星天。 身后跟着那个名为青厝的黑甲卫。 皇城之外,战局依旧紧张,但李红绫已经知道了这些梁国余孽的结局。 卫苏摇了摇扇子,皱起眉头: “将军是否忘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物未能找到,如何能称为凯旋?” 李红绫眯起眼睛道: “最重要?我怎么记得,那位的目的并非此物,就算找不到,如今一切布置都已妥当,又有什么关系?” 卫苏手上动作一顿,道: “那将军准备何时动手?” 李红绫面不改色:“再等七日,战火未熄,圣人未归,仙师不必如此心急。” 卫苏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我听闻,将军白天审问了那个乐师?此人不过是个普通人,怎么将军有兴趣亲临?” “军旅生活闲得无聊,想泄泄火而已,怎么,仙师也感兴趣?” “……不了,我还有些事情。” …… 卫苏离开东角楼,思虑片刻,转头便去寻了沈星烛。 “道友何事?” 女子孤零零盘腿坐在屋檐边缘,星空在她身后沦为背景,青纱后的眼睛从上往下看来。 如古井无波,清冷胜月。 卫苏抱拳行礼,目光闪烁,低声道: “沈道友之前对那个凡人乐师感兴趣?” “是,但我并未在秘刑司看见他。” 一整个白天,沈星烛都在秘刑司旁观审问,令那些审讯者都束手束脚起来,生怕让这位慈悲为怀的仙师不满意,苦不堪言。 卫苏面色严肃: “那是因为李红绫并没有将他发配给秘刑司……我听闻李红绫对其动用私刑。” 沈星烛平静的美眸倏然漾起一丝涟漪,犹如沉郁的湖底跃起一尾彩鲤,忽地活泛了起来。 她眨了眨眼: “私刑?人还活着?” 第十六章 欲行二桃杀三士之举 卫苏看向了面前的玄神道门道子,诚恳地抱拳行礼。 “在下不知那乐师情况如何,不若沈道友亲自去瞧一瞧?” “这回是李将军亲自动的手,只怕那乐师是凶多吉少。” “在下人微言轻,三劫宗也是依附大周,实在无能为力,可玄神道门向来怜悯苍生,沈道友更是当代道子,想来你的话,李将军是会听的。” 沈星烛看着他,微微颔首: “道友所言极是,多谢告知。” 卫苏笑起来,义正言辞地朗声道: “在下虽没有兼济天下的胸襟,但却有恻隐之心,实在看不过李红绫仅为泄愤便伤及无辜,此等行径已是恶劣,更何况既有玄神道门道子在此,本该收手……殊为不智啊。” 沈星烛垂下眼眸,叹息道: “李将军……我还以为她身为女子,做事不至于如此暴虐决绝,才没有多言,没想到却是纵虎伤羊,铸成大错。” 她有些愧疚:“此事我亦有责任,道友放心,倘若她当真对无辜之人出手,我必不会袖手旁观。” 卫苏得了保证,点头离去,转身的瞬间,心里却想。 我也没想到她会出尔反尔得那么果断…… 李红绫态度的变化在卫苏的意料之外。 但却是情理之中。 因为大周皇帝想要做的事情,确实就算没有长生药也无所谓,这并非是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 但李红绫本身不应该一点遗憾和烦躁都没有。 这女人的脾气极差,这段日子他已经见识过了,她绝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还沉得住气。 任何不合她心意的事情,她都不会选择忍。 正如那个凡人乐师,仅仅是因为分了一个馒头,就险些为此丧命。 因此,卫苏立刻断定李红绫方才在故意骗他。 她应该已经找到了有关长生药的线索,但是却不愿意将其告知卫苏。 贪得无厌…… 卫苏心中有些恼火。 既要三劫宗帮忙,却又不愿意三劫宗得到长生药。 世间岂有如此便宜之事? 李红绫既然敢这么做,就说明正是有大周皇帝在背后默许,甚至指示。 人人欲得长生,而唯人欲得以长生。 大周皇帝依靠三劫宗得以灭梁,却又惧怕三劫宗继续壮大,若是三劫宗玄玄境的太上长老燕太乙服下长生药,千百年后,便有机会成就圣人道果。 而大周所供奉的东皇圣人,如今已三千岁,寿元将尽。 届时,燕太乙便将成为新的镇国之圣。 东皇孑然一身,而燕太乙却有三千弟子,一座山门! 一个长生久视的宗门圣人。 大周皇帝势必忌惮,并且想办法钳制。 然而道理虽是这个道理,但世间的事情有时并不谈论道理的对错与否,而只考虑屁股底下的位置。 卫苏是三劫宗之人,自然心向的是三劫宗。 在他看来,此事自然是大周皇帝做的不地道。 皇帝只见到了自己眼前的威胁,却恐怕忘记了三劫宗是如何帮助他攻下大梁,又为此死了多少弟子…… 飞鸟尚未尽死,而良弓竟已欲藏? 岂有此理! 然而卫苏心有不忿,却也并没有在李红绫面前当场发作,也不敢自己前往天牢。 因为他知道,这里不是在大周三劫宗,而是在梁国皇宫。 有那五万士兵势阵在此,李红绫才是大势。 卫苏如今不过辟海境,而这五万军队势阵一旦开启,便可将阵眼加持至抱月境,合击之力,势不可当。 不过…… 他卫苏不敢发难,却不代表他对此没有办法。 这一回,可是她自己将把柄给了玄神道门! 卫苏离去路上,心里止不住冷笑。 那李红绫此前对那凡人乐师颇为不屑,又怎么可能专门审问他,只单纯为了泄愤。 一个杀神霍衡玄被她如此折辱,难道还不够? 因此,他笃定,这乐师,便是长生药的关键线索! 让沈星烛插手,是十分有风险的一个决定。 但李红绫和大周皇帝都低估了长生药对于三劫宗而言的重要性,因为燕太乙……也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这大周皇帝想赌一把,他们又何尝不是呢? 害怕玄神道门发现勾当的是大周皇帝,不是他们三劫宗。 只要能逼出长生药下落,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 【你修出神识,窥见了天牢暗道的真相,获得被动“我即灵机”:你可以感知到对方是否在撒谎。】 【你在被蚊子吸血之前提前打死了它,获得被动“心血来潮”:一念心动,可获得危险预兆。】 陈旷看了一眼视野角落当中的状态栏,轻轻叹了口气。 他已耐心等待了两天,获得了两个新的被动,然而他所期望的事情仍没有到来。 这两天时间,第一天,他参悟“兜率降天”,已修出神识,可窥探幽冥之处。 当视野穿过墙壁,他看见了暗道中堆满的火药,井然有序的士兵。 同时也看见了整个暗道上常人难以窥见的大量灵气。 这些浩瀚灵气被禁制覆盖,十分牢固。 应当就是真正用来镇压那大妖的某种阵法。 以陈旷目前的灵气量,与其对比,宛如是一滴水和大海。 自己想要撼动这禁制,等同蚍蜉撼大树,不自量力。 不过……他询问了霍衡玄之后,确定倘若彻底引爆那些火药,就可以将其破坏。 只不过,在那一瞬间,先死的会是他自己。 而他研习“兜率降天”的同时,修为连带着水涨船高,竟连破两窍,已经打开第六窍穴。 第二日,因为实在无聊,陈旷抓了只不知道为什么会在秋天出现的蚊子,把它困在掌中玩了半天,然后一巴掌拍死了。 因此获得的被动倒是很不错。 此外。 山珍海味,大半全都进了小泔水桶的肚子里。 美酒,全给了霍衡玄这个老逼登。 这家伙原来还是个酒鬼,为了那几壶新丰美酒,又亲自耐着性子指点了陈旷枯荣篇。 看他眼睛发绿光的模样,陈旷怀疑自己要是趁机威胁一下,说不定他能再来一次传功…… 不过,要是这么干就太缺德了。 “小子,你还在等什么?” 霍衡玄看向陈旷,沉声道:“已经两天了,天上的棋局已近尾声,地上的珍馐也快吃了个遍,这顿断头饭也够丰盛了。” 他砸吧了一下嘴巴:“如此好酒,只怕是宫中翻出来的珍藏,就算是死了,也算值。” 陈旷摇摇头,勾起嘴角: “我倒觉得,这顿断头饭还不够丰盛。” 拖延七天,当然不是为了好酒好菜。 他想要留出足够的时间,让那当日被摒除在营帐外的仙师大人发现异样,然后主动过来找他。 如今唯一的苹果在他手里,却有两个人都想要,偏偏他们还杀不了他。 那自然就只能杀了对方咯…… “只是,那仙师,似乎是不上当啊。” 陈旷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是那仙师不来,想要突围的难度就难如登天了。 他知道霍衡玄有计划,但他的计划必定是十死无生,只为了将梁国夫人母女送出去,而陈旷……只想要保住自己的命。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 这天晚上。 天牢中的烛火幽微,又到了该添油的时刻。 然而隐约有风吹过。 烛火灭了之后,再也没有亮起。 “嘎吱……” 铁门被人推开,响起的脚步声轻盈无比,不再是士兵沉重的腿甲碰撞声。 陈旷无声地笑了。 他欲行二桃杀三士之举。 以某个人头,当自己的断头饭。 第十七章 慈悲仙子 走入牢房之中的女子与四周阴暗沉闷的环境格格不入。 黑衣青纱,窈窕清丽,如阮芷湘兰,清心玉映。 漆黑长发如瀑垂落在身后,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极美,剔透干净,不沾任何俗世凡尘,却好似怜悯世间万千。 陈旷愣了愣。 无他,这女人美得有点超纲了。 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清冷几千春。 他的脑海里蓦地闪过这句诗。 这女子分明没有笑,甚至看不清她的真面目,陈旷却觉得这句诗合适极了。 想必就算她笑起来,也是清冷至极。 楚文若可称国色,却也仅仅是和这一双眼睛打平。 不知道若是青纱底下的那张脸,又该如何美绝人寰? 不用任何言语,陈旷便立刻知道,这女子应当就是那守着天牢的两位仙师当中的一个了。 陈旷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立即开口,寻思着这个仙师会是什么态度,而他又该如何最大程度地挑拨。 女子缓缓地走了进来,天牢的门顺势关上。 “嘭。” 整个天牢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 而一身黑衣的女子此刻融进这片漆黑当中,那美丽清冷的双眸无比平静,并不像是黑暗包围了她,而更像是……她染黑了四周的一切。 陈旷心中莫名咯噔一下。 太安静了……他才发现,牢房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风声,鼾声,虫鸣声,衣服和稻草的摩擦声,全都没了! 只剩下了一个清软的女声近在咫尺。 “你在等我来。” 沈星烛走到了陈旷的正前方,用那双极美的眼睛看着他,淡淡地道: “于是我就来了——” “来看看能骗过李红绫,连面都没见就能挑拨卫苏的凡人,是何方神圣?” 沈星烛对上了他的眼睛,目光似乎有些好奇和失望。 好奇的是“你不是瞎子,又如何骗得过李红绫,让她当你是瞎子?目盲与否,并非能靠一夕演技可以掩饰,除非你原本是瞎了,如今又好了。” 失望的是“原来你并非凡人,而是修行者,不过实力未免有些差,你的胆子很大。” 仅这几句话,陈旷便觉得毛骨悚然,牙关咬紧,浑身筋骨不由得紧绷。 宛如鸟兔遭遇豺狼猎豹,本能地想要逃跑。 但更让他感觉脊背发凉,以至于根本不敢随意动弹的原因是…… 旁边的霍衡玄,也没了动静。 从这女子进来开始,整座天牢便失去了声音。 陈旷不敢转头去看霍衡玄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是睡着了,还是…… “不用担心。” 沈星烛似乎看出他的想法,居然开口解释道: “我不杀人,亦不救人,周梁之战与我无关,应当交给两国当事之人自行解决。” 她语气平淡,配上那清软温婉的嗓音,倒像是很好说话一样。 但从她一进来就直接戳破陈旷一切伪装来看,如果真的把她当成表里如一的人,才是要倒大霉了。 这女人一定是那种前一秒能和你平静说话,下一秒就把刀子捅进你心窝的狠人。 陈旷沉默了一下,也干脆问道: “仙师既然不杀人也不救人,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片战场之上,为李将军镇守天牢。” 沈星烛垂眸道: “我玄神道门以慈悲为怀,奉道德为尊,只行己身之道,欲以此道为舟渡世人早悟兰因,若世人不听,我亦不劝。” “我来此处,非为镇守,是为平息战端。” 陈旷忍不住问:“平息战端?如何平息?” 沈星烛淡淡道:“布道——若有缘,则自会领悟吾道。” 陈旷:“……” 他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虽然早就知道高武世界,必定会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道”存在,但这也未免有些太过离谱了。 真是好一个慈悲仙子啊! 敢情她的道就是动动嘴皮子跟你讲点道理,然后让你自己去悟。 至于你悟不悟得出来,遵不遵循她的道,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还真是有够高高在上的。 够神!够仙! 简直是把道貌岸然演绎到了极致。 陈旷心里莫名有点火气,又问: “仙师的慈悲之道莫非就是感动自己?你眼前不就有为战争所苦的无辜之人,你劝不动罪魁祸首,难道还救不了这些人?” 沈星烛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腿上,道: “你是说……你自己?” “我说这天下,这梁国的百姓,黑甲军铁蹄之下伏尸百万,难道仙师视而不见!?” 陈旷深吸一口气,感觉身体深处泛起陌生的情绪。 这应当是属于原本的陈旷。 他是梁国人。 作为受害者,看见一个有能力阻止梁国灭亡的人,本就袖手旁观,口中却高高在上地称什么慈悲为怀,他自然愤怒难当。 沈星烛神色没什么变化,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欺骗李红绫,挑拨卫苏的原因。” “不。” 陈旷吐出一口气:“我只为活命而已。” 国仇家恨,那是原身的东西。 他看向沈星烛:“仙师既然看破我的目的,又为何还要来见我?来阻止我活命么?” 沈星烛摇了摇头: “卫苏和我说,李红绫对一凡人乐师施以酷刑,希望我阻止她,然后救你出去。” 陈旷怔了怔,又听见她说。 “布道的前提,是有道。” “道不在下,而在上,若上有道,则勉之,若上无道,则杀之,是以我不救人,亦不杀人,因为修行者……不算人。” “若有以上欺下者,是为无道,当斩。”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语气平淡,带着一种居高临下。 这种居高临下并不是看不起,而是完全不在意。 陈旷听懂了。 这慈悲仙子的道不针对普通人,针对的是修行者。 如果普通人不理解她的道,那没关系,你不听就不听……而普通人和普通人之间的恩怨也不关她的事。 但如果修行者不听,甚至是违反,那么她才会动手。 那么……李红绫,不正是违反了么?! 陈旷呼吸一重,却忽然想起来了一个悲伤的事实。 他已经是修行者了。 因此,李红绫对他动手,就不算是以上欺下…… 难怪……难怪她刚才失望! 他岂非是亲手葬送了一个送自己出去的机会? 不,陈旷冷静了一点,并不是出去,而是从李红绫手里,变成了到那个叫卫苏的修行者手里。 但很奇怪,面前的女子似乎并不知道长生药的事情,一句话都没有提到。 然而,她明明是受卫苏委托,应当对此事完全了解才对。 陈旷试探着道:“仙师,你知道长生药吗?” 沈星烛皱起眉头:“长生药?什么长生药?” 陈旷先是一愣,随后一颗心骤然沉到了谷底。 第十八章 耳不闻,口难言,我即灵机 陈旷盯着眼前神情似有些诧异的女子,只觉得如堕冰窖。 他无比确信,任何一个修行者,在听到“长生药”三个字时,都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李红绫带着五万周军为此而来,给梁国带来了灭顶之灾,而那个叫卫苏的修行者,也的确受此挑拨。 长生药或许不能诱惑到这个“世人不听,我亦不劝”的慈悲仙子。 但绝对不应该毫无反应,甚至好像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一样。 事出反常必有妖。 陈旷立刻明白,肯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或许是不想让名义上立场中立的玄神道门知道,或许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总之,关于“长生药”的事情有可能已经成了敏感词。 说出来,听在别人耳中,就会变成***这种意义不明的存在。 而反过来在知情者的耳中,却又会自动变成原来的词语。 充耳不闻,有口难言。 如用书刀入木三分剜去简牍墨迹,不留半分余地。 如此,才会让对面的女子仿佛根本没有听过长生药这种东西一样。 在这个高武世界,这种手段想要实现,貌似也不难…… 然而,交流被扭曲,这就意味着陈旷想要引入外力,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情。 包括眼前的这位玄神道门女仙师。 且现在他挑拨的意图已经被识破,唯一的撬动支点已断,横插进来的局外人无法用长生药作饵,反而成了横亘面前的天堑。 这个死局,似乎兜兜转转回到原地,只能用局内的力量去破。 假如…… 陈旷真的仅仅只是知道长生药下落的话。 沈星烛见陈旷沉默良久,似乎不打算开口,便道: “你并未目盲,且意欲挑拨,这件事,我会告知李红绫。” 陈旷心中一紧。 沈星烛似乎是把他当成了伪装成乐师的修行者,因此没有怀疑他为什么会复明。 但他在景和殿中被抓,身份确凿,李红绫只要随便再审一个乐师,很快就能联想到他可能吞下了长生药才会有此异象。 陈旷深吸一口气,道: “为何?仙师既然不杀不救,难道不该凡事不闻不问?” 沈星烛抬眸,淡淡道: “我两日前自卫苏口中得到消息,欲将李红绫引去战场,寻得罅隙来这天牢。” “我本以为不过是一个凡人,李红绫不会很重视,应当十分容易,但直到此时,我才站在这里。” 也就是说,她花了两天,才让李红绫暂时离开东角楼。 沈星烛道:“你可知,梁国的灵台山修行者正在攻城,双方交战,波及数以万计的凡人。” “灵台山实力不弱,可若李红绫下场,他们绝不是一合之敌,战况何至于如此焦灼?” “可李红绫迟迟不动身。” 女子看向陈旷,目光有些诧异。 “她要再等七日,因为你。” “我此刻暂时让她离去对付那灵台的太叔子,也只是权宜之计,不久之后她又会回来继续等。” “为这七天时间,便不知要再死多少人,此为失道,我心有不忍。” “但乱战之中,我力有未逮,不能全数分辨对错,唯恐误杀。” 那双极美的眼睛里如盛甘露,遍洒慈悲予人间。 “思来想去,万全之策,便唯有快些解决你们之间的恩怨,才能避免生灵涂炭了。” 沈星烛 “……”陈旷:“仙师的意思是,我。” 他指了指自己,面无表情: “在你看来,我才是令此刻城外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 沈星烛微微颔首:“然也。” 什么荒谬可笑的狗屁理论! 不考虑一下他现在还是阶下囚,不该他才是受害者吗? 解决他们之间的恩怨? 根本就是解决陈旷! 陈旷深吸一口气,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若是没有李红绫率领大军灭梁,何来此战?不提前因,只要李红绫此时停手撤军,放过所有俘虏,一切迎刃而解!” 沈星烛目光平静:“我如此劝过了。” “然后呢?” “她不听。” 若世人不听,她亦不劝! 陈旷先是感到愤怒,随后是荒谬,越想越荒谬,竟气笑了。 先是低声地笑,然后越发觉得好笑,拍着膝上龙龈越笑越大声。 沈星烛见他状若疯魔,顿了顿,补充道: “李红绫虽不可能撤军放俘,但她已答应我,绝不对普通人下手。” “这皇城里的宫人,不用重刑,不得滥杀,必是有错有罪有实证,才入秘刑司之手。” “其余无关之人,将被并入军中,充作军奴。” “这几日,我在秘刑司监察,李红绫确实未曾出格。” “原本还有一个你……” 沈星烛的眼里似乎又闪过了一丝失望:“如今你也不是。” 哦…… 原来此前他从狱卒那所听闻的消息并非是假的。 而是沈星烛的功劳。 陈旷心念一动,忽地眯起眼睛: “仙师知道这天牢暗道里全都堆满了火药么?” “李红绫,似乎阳奉阴违,没有想放过普通人啊……” 沈星烛淡淡道:“我知道。” “那……” 陈旷还想说什么,被沈星烛摇头打断。 “她对我说,这些火药,是为了在撤军之后夷平梁国皇宫,方便之后重建用的。” 这种假的不能再假的理由也信?! 陈旷彻底没辙了,仰头往后一靠,翻了个白眼,感觉自己只能等死了。 沈星烛等了一会儿,见他不说话,又道: “李将军脾性不大好,却断断不至于拿此事开玩笑,我玄神道门有慈悲心肠,亦有雷霆手段,想必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我相信,她会守信用的,毕竟人可无心,却不可无智。” 女子清冷柔软的声音回荡在牢房里,话里话外都是不食人间烟火。 真是傻呗…… 陈旷心里嗤笑,毫不留情地骂,但随即却愣住了。 等等…… 他心中一动,仿佛有灵机乍现,一瞬间贯通天灵,一种冥冥之中的笃定涌上心头。 她在撒谎。 “我相信,她会守信用的。” 这句话,是谎言! 陈旷只觉得心脏快要跳出来,他猛地抬头,盯着沈星烛离去的背影。 她已走到门口。 身后传来了青年幽幽的声音: “你……在说谎?” 沈星烛脚步霎时停下。 陈旷立刻笃定:“你在说谎!你根本不相信李红绫的话……” 他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天下最荒谬的事情让他碰上了。 “你故意装傻,让李红绫可以肆无忌惮行事,因为你确定,她绝对会阳奉阴违,对凡人下手。” “或许是我,或许是别人,或许是今天,或许是七天后。” “你在等,等到李红绫因这宽容假象得寸进尺,以上欺下,犯了你的道,你便可以顺理成章,将她斩杀!” “我说的对么?” 沈星烛缓缓地转过身,眉眼弯弯,竟然在笑。 第十九章 万古天上星,人间一盏烛 与陈旷所想一致,她笑起来确实极美,也极冷。 那双眸子弯起来,便犹如冷月挂疏桐,寒尽天下枝,叫人心有戚戚。 但沈星烛眼中的笑如错觉般一闪而逝,余下的便只有无尽寒意,双眸像是清而深的水潭,其上桃花飘落,美不胜收,潭面三尺之水乍看清澈见底。 然而当人意欲附身去探,就会发现三尺之下……深不见底。 她看向陈旷,并不说话。 陈旷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的对么?仙师大人。” 沈星烛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道: “你的胆子确实很大。” 她一开始进来时,也说过一样的话,评价陈旷胆子很大。 那时,她这句话的意思是陈旷以小博大,兵行险着,想要用挑拨离间之计分裂李红绫与卫苏,将敌人敲出一条缝,从内部自行土崩瓦解。 但最后因为信息差漏算了沈星烛这个局外人,导致满盘皆输。 胆子虽大,能耐却不见得有多大。 其中多少有几分看轻。 此时此刻,她再一次说出同样的评价,态度却已经截然不同。 陈旷点了点头,勾起嘴角,悠悠然道: “看来我确实是说中了。” 沈星烛:“……” 见沈星烛保持沉默,他一转先前颓态,神情玩味,自顾自地道: “原来人人敬仰的慈悲仙子,竟然是以慈悲为饵,垂钓众生。” “你既然是来布道的,那么必定游说各地。” “我来猜一猜——每到一处,你便什么都不做,只将自己的‘道’告诉所有人,然后无论对方怎么试探,你都视而不见。” “就像那李红绫……” “他们惊奇地发现,你似乎道貌岸然,高高在上,只行自己的道,而根本不管天下人的死活。” “修行者相争,普通人相杀,你都不闻不问。” “原来只是个泥菩萨啊,那么稍微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做点小动作也没有关系吧?反正她光说不做假慈悲。” 陈旷目光闪烁,道: “然而谁又知道,原来这尊软泥捏成的菩萨,融化了之后,里面藏着的却是一把杀人的锋刃。” 他呵呵一笑,坐在黑暗中与沈星烛对视: “既然仙师说我大胆,那我不妨大胆猜一猜,仙师的名字难不成叫做白晶晶?” 什么道德为尊,慈悲为怀,都是她的盘丝洞而已。 愿者上钩,来者皆死。 慈悲之下,尸骨无存。 这哪里是什么仙子,那黑衣青纱之下,根本就是一只择人而噬的雌蜘蛛,一退再退,而后静静等待别人踏入她的陷阱。 沈星烛皱了皱眉,无法理解他的胡言乱语。 谁是白晶晶? “沈星烛……我叫沈星烛,万古天上星,一盏人间烛,不是白晶晶。” 沈星烛认真地轻声辩驳。 陈旷勾起嘴角,嘲讽道: “一盏人间烛?说的是你要为众人秉烛取火,还是踢翻烛台把所有人都烧光?” 他出言不逊,但沈星烛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她问道: “你认为我的做法不对?” 陈旷道:“从我的立场来看,周国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大梁覆灭,死了多少人?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发生。” “你现在的行为,看似谁都不帮,实际上就是站在了周国那一边,同等于助纣为虐。” 沈星烛抬头道:“你岂知梁国无错?” “若非苏煜出言不逊,侮辱大周先祖,便不会有此战,此事人尽皆知。” 陈旷哑然,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 如此说来的话,在这个封建古代社会,直接侮辱人家祖宗,梁国还真不占理。 他心中暗骂,这该死的梁帝,死了还不安生,还要坑他一把! 陈旷干咳了一声,看向沈星烛,朗声道: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你用自己的道作为饵,诱杀修行者,这便是事实。” “若你想将我没瞎,而且想要挑拨离间李红绫和卫苏的事情告诉他们,那大可也随你,我有自信可继续威胁李红绫,让她妥协。” 青年笑起来: “但同时,我也会把你的真面目告诉她。” 沈星烛目光平静,垂落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道:“她不会相信,你没有证据。” 陈旷道:“呵……我不需要证据。” “没有人是傻子,只要有一个人意识到这一点,所有人就都会开始抽丝剥茧,回想你过往的所作所为。” “也许一开始,他们会为你辩解,但接下来呢?” “你会停手吗?” 牢房里的青年一身脏兮兮的白麻衣,发出了灵魂拷问,身上挂着锁链,分明是阶下囚。 正对面站着的黑衣女子一尘不染,光鲜亮丽。 一坐一站,一白一黑。 无论谁来看,地位高下都一目了然。 但沈星烛却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此刻在牢房里的人被人俯视的,并非这个乐师,而是她自己。 “你不会。” 陈旷摇了摇头,替她回答。 “但从此以后,每在你手上死一个人,就会有人起一分疑心,你必须越来越小心,而别人也会越来越谨慎。” “直到有一天,啪。” 世间一切都有迹可循,而泡影终将幻灭。 他摊了摊手,笑意盈盈。 “不若你我各退一步,就当都不知道好了。” 陈旷的意思很明白,现在大家互相都有把柄在手上,而且都不构成太大的威胁。 ——实际上,陈旷暴露了就可能生不如死,而沈星烛不痛不痒。 但正因为“长生药”的概念消失,反而让陈旷也占了个信息差的优势。 如今,是各自相安无事,还是大家都别想好过,都在沈星烛一念之间。 这并不难选择。 “你说的不无道理。” 沈星烛点了点头,忽然轻轻叹息:“能于此必死境地觅得一线生机,果非常人。” “但你错了,我还有一个选择。” 女子的声音淡淡地。 一瞬间。 从天边,落到耳畔! 陈旷脊背瞬间汗毛竖起,他只觉得似曾相识的危险预感再次袭来,令他下意识地往侧面闪躲。 “心血来潮”! 全身如倒流一般的血液在告诉他,有极大的危险! 体内灵气瞬间涌动起来,如潮水一般灌注全身,协助他以最快的速度进行躲避。 但很遗憾,就像在幻觉中他躲不开霍衡玄吐出的一颗牙齿。 才开第六窍穴的小菜鸡,又怎么躲得过一个大宗师的剑。 然而那心血来潮被动终究是起了大用! 沈星烛未尽全力,而陈旷提前躲开。 剑身错开一寸,从陈旷的肋骨间穿过,鲜血滴落。 仙子落在牢房内,居高临下地看着陈旷,手中剑锋凛然闪光,却没能如愿杀掉要杀的人。 两人对视,天牢很安静,气氛有些尴尬。 陈旷歪了歪头,幽幽道: “不杀不救,不听不劝,有道勉之,无道杀之……” “仙子,你犯错了。” 第二十章 弥天大错 犯错,这是一件无比寻常的事情。 若是君子不慎犯下小错,这非但不是坏事,还是一件能养德的好事。 因唯有犯错,才能知错思过,继而砥砺自身。 沈星烛曾听闻那在自由山教书的夫子有言: 闻过则喜,知过不讳,改过不惮,这是君子之道。 但此时此刻,对于沈星烛自身而言,她无疑是犯下了一个足以令道心蒙尘、几近无法挽回的弥天大错。 她不应该出手的。 沈星烛想,她明明很冷静,她感觉自己的心念和神志都没有半分动摇,她的元神高居识海之上,如观音垂目看众生,清楚明白,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如此冲动。 然而…… 沈星烛的目光顺着剑身上移。 她握着剑的手在发抖。 那抖动的幅度到微不可查,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客观事实。 她还是太年轻了…… 纵使身为当代玄神道门道子,年仅二十二岁,便已达宗师境巅峰,半步上三品,是举世难寻、横压同境的天骄。 她是注定以无暇之身证道成圣,执掌玄神道门的,本该眼中无尘,心中无他。 世间一切都不能成为她的羁绊。 然而当那个过去无往不利的伪装,所有人都看不破的梦幻泡影被人戳穿,她仍旧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 愤怒,乃至杀意。 尤其是,戳破这泡影的,不是她那一剑斩去三百年时光、覆灭了大岐王朝的师父,也不是过往所交的天之骄子。 而竟然是一个与凡人相差无几的开窍境修行者! 甚至,这人,如今还是一个镣铐加身、自身难保的阶下囚! 她是万古天上星,一盏人间烛,与这样卑鄙的人是云泥之别,是对她的羞辱。 沈星烛不能忍受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人一语道破,仅仅一个照面,就扯下所有的遮羞布。 她最得意也最不堪的阴暗面,被这个人握在手心成了把柄。 这怎么能行? 杀人灭口的机会只有一次。 他在试图要挟我,卑鄙小人,死不足惜。 城外之战因他而延迟七日,生灵涂炭,皆是此人之过,皆因为他想要活命的一己之私。 他是修行者,因他而死的却是凡人,是以上欺下,当斩。 她原本可以短暂地欺骗自己的道心,轻而易举地抹消自己唯一的污点。 但很遗憾,陈旷躲过了这一剑。 所以…… 她犯错了,犯下了一个弥天大错。 那颗高高在上的初具雏形的道心,在陈旷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蒙上了一层细尘。 识海掀起轩然大波,冲击高居识海的如白玉一般的元神,“咔嚓”一声碎裂开一条缝隙。 白壁玉碎,不再无瑕! 不杀不救,不听不劝,有道勉之,无道杀之。 四条皆犯。 她已然毁了自己的道。 陈旷眼见着面前原本心若冰清、天塌不惊般的黑衣女子,目光剧烈波动,从持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纤纤玉手、匀称双肩,然后是那窈窕修长的身子。 以至于脸上始终模糊的那层青纱,都快要抖落散去,隐约可窥见那张绝美清冷容颜的轮廓。 此情此景,如果让陈旷来形容的话,或许会更加精准—— 她破防了。 陈旷笑容灿烂,伸手按在了那把刺进他身体里的剑上,感受着因为无声发笑引起胸腔共鸣的疼痛。 从沈星烛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心里便知道,这把稳了。 他赌赢了! 没错,陈旷就是故意的。 他刚才的所有话,都不是在讲道理,而是在故意反复提及“我要把你的真面目公之于众了哦”,放大这件事的风险,以此激怒沈星烛。 在霍衡玄传授的经验当中,就曾提及,“道”并非虚无缥缈,而是成圣的关键。 唯有修筑识海心境,凝聚道心,知行合一,让此方世界认可,才能证得玄之又玄的“道”。 这就是上三品的门槛,玄玄境。 在知道沈星烛说谎后,陈旷就明白,自己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可以尝试拿捏住沈星烛。 她以道为饵,垂钓众生。 而陈旷以己为饵,请君入瓮。 当然,他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敢拿命去赌的,他赌的是“心血来潮”这个被动能在危急关头保住他的命。 再凭借自己那变态的恢复能力,让自己有极大概率能够活下来。 鹿死谁手,唯有一剑而已。 “咳咳……沈仙子,可以把剑拔出去了么?” 陈旷笑着轻咳了两声,感觉嘴里已经满是鲜血,还有一种呼吸压抑漏气的感觉。 这感觉他还挺熟悉的。 估计这一剑是捅穿了他的肺叶。 前世死亡之前,他正是带着这样的感觉苟延残喘了十分钟,给自己做了一盘番茄炒蛋。 死亡的阴影自然是有的,不过此刻更多的是转机带来的喜悦。 虽然过程有些偏差,但好在结果不错。 甚至比想象的更好。 挑拨离间都不用了,他现在已经成了面前仙子证道路上,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如果不能让陈旷以心证心,发自内心地承认她的道,或者再想办法欺骗一次道心。 那么她此生将再无证道成圣的希望。 因为她行差踏错,知行不符,此方世界已经不再认可她的道。 换而言之,无论如何,在道心弥合之前,沈星烛都必须要保住他的命! 良久。 沈星烛深吸一口气,终于停止了颤抖,一双美眸紧紧盯着陈旷。 握着剑,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 明目张胆的折磨。 陈旷却差点笑出声。 这恰恰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这盏大蜡烛已经对他没辙了。 沈星烛拔出剑,沉默不语。 陈旷捂着伤口,吐出一口鲜血,惨白着脸故意道: “沈仙子,你慈悲为怀,欲救众生,怎么不救救我?” 他眨了眨眼睛: “别的倒也无所谓,我这伤,可是你亲手用剑伤的啊……” 他也是得寸进尺,一开始还叫人家仙师,见沈星烛不反对,就当她没意见,换了个更轻佻的仙子作为称呼。 “……” 沈星烛闭了闭眼睛,感受到自己蒙尘的道心沉寂如死,元神碎裂的幅度更大。 她豁地睁开眼睛,目光冰冷刺骨,不再是那样平淡的怜悯。 伸手轻轻一挥。 陈旷身上的伤口刹那愈合,让他松了口气。 他还是有点怕沈星烛发现他体质不对劲的。 再抬头时,沈星烛已经闪现到了牢房门口,背影如来时一般清冷窈窕,准备开门离去。 陈旷抚过膝上古琴,悠然道: “李红绫曾说,七天一到,不管我给不给她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死。” 沈星烛开门离去。 牢房内的烛火重新亮起。 黑暗与光明交错的一瞬间,陈旷的面前多了一枚古拙的老玉。 他拿起来的瞬间,脑海里便多了一道信息。 ——“他山问神玉”。 陈旷仰头看向那狭窄窗口,星光黯淡,几乎摇摇欲坠。 转机已到,这牢笼,还能困住他多久? 第二十一章 他山问神玉,千磨万击见真谛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问道于玉,可以通神。 陈旷手持这枚光韵内敛的古拙老玉,仔细过了一遍脑海中关于此玉的信息,已然了解了其作用。 此世的修行者将天然或经由人工造就的法器,称为神妙灵宝。 这他山问神玉便是一件神妙灵宝,具体什么等级,陈旷作为没什么见识的开窍境小菜鸡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 估计沈星烛也并不觉得这需要解释。 但陈旷也不在乎,他只需要知道,这他山问神玉绝对足够保住自己性命即可。 他山问神玉,君子如琢磨。 此玉便是他山之石,行切磋琢磨之事,只需将这玉含入口中,置于金津玉液,默念口诀,即可借来他人神通修为,暂时为己所用。 不过这既然是君子之事,自然不会不告而取。 想要借修为,就必须得到对方的同意。 而在这枚玉之中,就打入了一个沈星烛的元神印记,视为许可。 这便是她留给陈旷的保命手段。 大概也是她最大限度的妥协……若是陈旷想让她帮忙做些别的什么,只怕是有些困难。 陈旷摩挲手中通神宝玉,表情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古怪,脑海中不由得冒出了一个有些冒犯的想法。 既然这原本是沈星烛的东西,这个使用方法…… 她该不会也含在嘴里过吧? “不,应该没有。” 陈旷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喃喃自语: “她都是大宗师了,一路修炼过来肯定都是长风破浪一般,哪里需要这种借外力的东西?” 常人只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而沈星烛这样的绝世天骄,却必定是好风不如我,直入九重霄了。 可惜今天不幸遇到了个天杀的坏种。 只是一句话的破绽,就被破了道心,狠狠地栽了个大跟头。 陈旷收敛笑意,眼神沉凝。 现在并非能够得意的时候,他挣来的一线转机只是增加了活着逃出去的几率,他的处境依旧危如累卵,如履薄冰。 因为那最大的威胁不在地上,而在那片浩瀚星穹! 那圣人若是降下,凭这块玉可保不住他。 他深深叹了口气。 真的是……太难了。 高武世界开局当个普通人本就是地狱难度,他更是直接在新手村就遇上了最终boss。 虽然现在已经初步有了些许希望,然而这一线希望就像是佛陀垂下的蛛丝,稍有不慎就可能断绝。 今日沈星烛被他所钳制,反而能成为一个时刻警醒他的最好例子。 在这个武力值高得可怕的世界,一些无形的概念,也会置人于死地! 哪怕是如沈星烛这样目下无尘的大宗师,半步上三品的绝世天骄,也可能在某个瞬间,因为一念之差,落入万劫不复。 更遑论是陈旷这样十九岁才开始修炼的菜鸟。 等逃出去了之后,一定要找个地方安安静静苟着…… 陈旷暗暗心想,反正他有状态栏,就算每天做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也能刷出新的被动。 不知道霍衡玄这老逼登,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陈旷之前试图旁敲侧击,但霍衡玄也只是在被烦的不行之后,给了他一个数字。 三。 至于究竟是三天,三人,还是说回敬一下骂他小瘪三,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一点,光靠陈旷自己,是绝对出不去的。 所以他也只能等霍衡玄行动。 左右看看,楚文若和霍衡玄还是没有动静,陈旷摇摇头,干脆开始自己修炼起来。 灵气可以靠胎息法,但肉身却要靠泥胎金塑法。 而且后者同时也是武道功法,每一相对应的也是一个招式,熟练掌握之后,肉身坚不可摧,有金声玉振、虎豹雷音,举手投足便可开山裂石。 陈旷有“练武奇才”被动,如今才堪堪得了第二相“白莲托生”,眉间若隐若现一个莲花印记。 等这莲花印记彻底成形,才算是真正成了。 届时攻伐之间,霸道劲力如莲花绽放,足以将敌人瞬间打得四分五裂。 十分残暴。 至于第一相“兜率降天”,这实际上是一个蓄力的起手式。 以极为放松的姿态进行蓄力,可叠三重劲,且同时麻痹敌人,此时若是接上第二相,想必效果拔群。 陈旷开始时甚为惊奇,因为这明显是佛门功法,结果招式居然暴烈狂戾至此。 但后来脑海里翻了翻霍衡玄的经验,却才知道这门功法的真谛—— 普度众生是佛祖的事情,而我身为佛门弟子,肩负的任务自然是送你去见佛祖…… 只能说,确实是佛性深厚。 想来佛祖若是有知,一定扣1一起笑。 但陈旷心里更好奇的其实是,从这霍衡玄的亲身经验来看。 霍衡玄这大名鼎鼎的杀神,手上沾满了起码几十万条人命的刽子手,竟然确实是货真价实的佛门弟子! 先前他还以为这老逼登或许是从哪个手下亡魂身上搜刮出了这功法。 结果没想到,他自己才是佛门正宗。 “你不必着急修这第二相,以你的天赋,领悟并不难,难的是耐心打磨,唯有千磨万击,方能裂石见玉。” 嘶哑苍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打断了陈旷的思绪。 “可在第一相上多花些功夫,我直至如今,才知后七相加起来,都不如第一相分毫。” “前人走错的路,你大可不必再来一遍。” 霍衡玄顿了顿,眼神忽然有些苦涩。 “当年……若非我贪功冒进,也许结局便会大不相同。” 当年? 陈旷愣了愣,嗅到了一丝八卦的气息,好奇地转头看向气息颓唐的老人。 但可惜霍衡玄并没有接着说下去的意思。 他话锋一转,眼神凛冽起来,问道: “小子,刚才谁来过?” 陈旷正欲回答,却蓦地皱起了眉头,不解地看向了霍衡玄。 等等……那黑甲卫可还在监视呢! 这老逼登怎么突然什么都往外说了? 他心头一跳。 从刚才霍衡玄开口,他就再也没有半分掩饰,对于陈旷在修炼的事情,也毫不避讳。 可之前,为了躲避那正在监视的黑甲卫耳目,他明明连和陈旷多说几句闲话都不肯! 除非…… 陈旷呼吸一滞。 那黑甲卫已经不再需要忌惮! 霍衡玄见他神情微变,咧嘴一笑,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寒芒闪烁: “从此刻起,不必再打什么机锋了。” …… “沈仙师,夜已深了,你怎么还在外头?” 是那个叫青厝的黑甲卫。 “我夜观星象,发现天机或有变动,心神不宁,便出来散散心。” 沈星烛看着眼前的黑甲卫,淡淡道:“李将军回来了?” 青厝点了点头:“已经回来了,正在营帐之中,有军中人犯了错,她正大发雷霆呢。” 沈星烛不置可否,从青厝身边路过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道:“我记得……此前负责监守天牢的黑甲卫应该有两个,另外一个人呢?” “沈仙师记性真好。” 青厝看着眼前黑衣女子,语气平静地道: “那人趁李将军外出,身为修行者,竟罔顾军纪,趁机带人去凡人地界掳掠。” “若非有人检举,后果不堪设想。” 第二十二章 天骄与天才,武圣之徒 “原来如此。” 沈星烛微微颔首,缓缓问道: “那便是说,今后监守这天牢的,只有你一个了?” 青厝点了点头: “其余黑甲卫正在前线与梁国修行者鏖战,暂时脱不开身。” “李将军便让我来独自负责了。” 沈星烛凝视着他,半晌,道: “李将军既然信任你,想必是你办事牢靠,尽职尽责,不要辜负了她的信任。” 说罢,便化作一缕青烟散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青厝站在原地,肩膀往下稍微垮了垮,似乎是松了口气。 他转过头,面甲后的猩红眼睛望向天牢沉重的精铁大门,走到了一旁的墙边,沉默地站着。 过了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 才悄悄从盔甲缝隙里拿出一只皱巴巴的泛黄纸鹤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那纸鹤似乎已年代久远,上面还有一些模糊的字迹渗透出来。 只是一直未曾打开,因此污成一团,再也看不清楚写的是什么。 …… 牢房内。 陈旷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道: “你收买了黑甲卫?” 霍衡玄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旷有些悻悻笑了笑,想也不太可能是收买这种低级的手段。 不管是对于李红绫的亲卫,还是大梁的将军来说,这个猜想都有点侮辱人了。 实际上也不难猜。 能让黑甲卫在这种优势情况下反水的原因,就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就是黑甲卫,本来就是自己人! 也就是说,李红绫的亲卫当中,有霍衡玄安插的卧底,此刻正在上演一场碟中谍! 陈旷着实没有想到,竟然还有如此釜底抽薪的一招。 这老家伙的后手可真是后得离谱,愣是憋了这么多天,一点风声都没透露给他。 他佩服又好奇:“霍大将军,那李红绫今年不过二十八,成名在十年前,亲卫也大多是从那时起就一直跟着她,因此才能被她一直信任。” “你难不成从她十八岁,就已预料到如今局面不成?” 霍衡玄继续冷哼: “怎么,不是老东西,老逼登么?” 这些天,陈旷常常不耻下问,请教霍衡玄一些非常“常识”的问题,再结合脑海中的所授经验,恶补自己关于修行者的认知。 若非如此,他可无法知道“道”对于修行者的重要性。 可以说,陈旷能破了沈星烛的道心,霍衡玄的教导起了关键作用。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陈旷时常不满这老家伙爱当谜语人,动不动就“你猜”,把之前陈旷得意的份全还了回去。 陈旷气急,有时口不择言,便把心里的想法都说了出来。 至于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 陈旷只能说,他是故意不小心的…… 反正霍衡玄其实也根本不在意,甚至好像还挺喜欢看陈旷破防,只能嘴上骂他的样子。 陈旷眨了眨眼睛:“霍大将军肯定是听错了,这牢房里,就属我最尊重你了。” 他揶揄道:“要不是我,小公主现在还喊你爷爷呢。” “……” 霍衡玄顿时黑了脸。 小公主年仅四岁,认知尚不完备。 那回他嘲讽陈旷是心怀不轨,想当新帝。 结果转头小公主不知道该叫他什么,被陈旷一带偏,就喊了声爷爷。 这下好了,陈旷是想当新帝,霍衡玄这是直接想当太上皇了。 陈旷当即狠狠嘲笑了一通,然后险些被霍衡玄的杀意幻境硬生生杀穿。 当然,霍衡玄也掌握好了度。 按他所说,适当在杀意幻境当中锻炼一下,有利于捶打神识强度,对将来凝聚元神有好处。 陈旷怎么听怎么不信。 霍衡玄不再和陈旷扯皮,面无表情地沉声道: “这世间有天骄,千年不出世,一出世便要击溃拦在面前的一切,令凤失其巢,苍龙断角,毫不留情踏碎所有修行者的尊严。” “亦有天才,百年难遇,一朝得气运,如鲲鹏击水,扶摇直上,势不可当。” “而李红绫十八岁入登楼境,就能以横练肉身,一拳击断武舒山山脊。” 武舒山,那是横亘在周梁边境上的一座大山! 一拳击断山脊…… 陈旷沉默了,他又一次对这个高武世界有了新的认知。 “李红绫算不上是天骄,却是百年难遇的天才。” 老人目光幽深: “十年前,她拳断山脊,站在周梁边境之上,脚踏山脉遗骸,扬言有朝一日,入梁国如入无人之境。” “那时,我便知道,若是此时不打断她的脊梁,将来大梁便将毁于其手。” 他毫不掩饰自己十年前就有打断一个天才脊梁骨的意图。 而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 正是李红绫带来了这场灭国之灾。 陈旷道:“那你当时怎么没动手?” 霍衡玄瞥了他一眼,道:“李红绫是武圣牧肇的徒弟。” 哦…… 背后有人。 陈旷点了点头,深以为然,表示十分理解。 他若有所思: “所以,你选择了一个更加迂回的方法,就是安插自己的人手在李红绫身边。” 只是可惜…… 大势所在,天不由人。 霍衡玄没有败给李红绫,而是败给了自己人。 “那你如何保证十年时间,这人还是自己人?” 陈旷就是单纯有点好奇。 毕竟就连躲在霍衡玄身后的人,最后都背叛了他。 霍衡玄没吭声。 陈旷自觉失言,立马换了个话题。 “咳咳……霍将军,你方才说了,世间有天骄与天才。” 他眨了眨眼睛,笑道:“那你觉得我算不算得上?” “你?” 霍衡玄瞥了他一眼,似是有些无语这人的脸皮之厚。 他摇了摇头: “倘若你如今尚未启蒙,那么勉强可以称得上是天才,但你如今已经十九岁。” “要是换个人,我必定说是庸才,不如回家种红薯。” 霍衡玄思虑又衡量,最后咂了咂嘴巴: “你的话,可称是……奇才吧。” 陈旷:“……” 怎么觉得这老逼登嫌弃得很? 他想了想,问道: “若有人年纪轻轻便已经到了宗师境,道心几乎已成,半步踏入玄玄境,算不算得上是天骄?” 霍衡玄皱眉:“那自然是天骄中的天骄,据我所知当世符合你说的要求的人只有一个……你问这个做什么。” 陈旷又问:“如果有人能破了如此天骄的道心,算不算得上天骄?” 霍衡玄沉默了一会儿,道:“自然算。” 陈旷笑道:“你刚才不是问,谁进来过吗?” 他眨了眨眼,道:“这个人叫沈星烛。” 霍衡玄腾地一下看向陈旷,死死盯着他:“你破了沈星烛的道心?!” 那表情不是震惊,而是凝重肃杀。 第二十三章 死则死矣,不可失了胆气 监牢缝隙之间,老者第一次露出了堪称失态的表情。 苍白杂乱的头发下,他的脸上所有肌肉都仿佛在蠕动,细小的劲力将每一寸皮肤都绷紧,紧贴着精悍的肌肉纹理,令面孔显得尤其狰狞可怖。 陈旷心下一惊,这才发现,老人那看似佝偻瘦小的身形遮掩下,破烂囚服中裸露出的躯干同样异常地瘦削坚实,一丝丝肌肉像是铁绳一般紧紧地拧结起来。 这是一个当世大宗师,锤炼到极致的肉身,哪怕千疮百孔,也蕴含着拔山分海的盖世伟力。 霍衡玄的表情太肃杀,太恐怖,光是这么坐在那里,就能令人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六神无主,心生惧意。 如果不是“心血来潮”没有预警,陈旷肯定会以为霍衡玄要杀了他! 陈旷磨了磨后槽牙,有些不自在地道: “正是破了她的道心又如何?” 霍衡玄盯着他,沉着脸厉声道: “你可知道沈星烛对玄神道门来说是什么?” “是什么?” 实际上,别说沈星烛了,就连玄神道门,陈旷也只模糊知道是个极大的宗门…… 在沈星烛自报家门之前,他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但凭借着心血来潮提醒,加上洞若观火加持下,他对于对方任何反应都能完全掌控,这才得以成功。 可以说,他确实是赌了把大的。 “道标!” 霍衡玄深深吸了口气,因情绪波动而难以压抑自身气机外溢: “其为道岸之崇标,应使日月皆无光。” 他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是那位自由山的夫子,给沈星烛的评语,被那收录当世天骄的沧浪评所记载。” 陈旷汗颜:“额……你说这些,我听不懂啊。” 夫子,沧浪评……这些东西,都不是原身这个凡人能接触到的信息。 “……” 霍衡玄沉默了。 他倒是忘了,面前这人不久前才开第六窍,与凡人相差无几。 他娘的,更离谱了。 这么一个愣头青,居然破了沈星烛的道心,说出去连疯子都觉得异想天开! 但正是因为如此,霍衡玄才没有怀疑此事的真实性。 因为但凡是个神志正常的人,都不会想出这么个一眼假的笑话去愚弄别人…… 罢了,事已至此。 老人叹了口气,平稳了一下情绪: “你只需要知道,她是整个玄神道门的希望……可曾听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陈旷点了点头,心里若有所悟。 “道岸之崇标,可参寥,可点化,可渡他人出苦海。” 霍衡玄点到为止,并没有再说更多: “你毁了她的道心,等于断了玄神道门的未来,一旦为人所知,你便是浮黎四万道门弟子必杀之敌,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他本以为如此说,陈旷应当能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 但没想到陈旷先是一愣,随后却耸了耸肩,淡淡地道: “那也是未来的事情,方才我若是坐以待毙,任由她揭发我,我明日就要步上梁帝后尘。” “凭什么她强我弱,我就必须任人鱼肉,一点都不能反抗?” “若是如此,岂非天下修行者,只要站在那里比比修为,比比谁背后站的人多,就能让别人立地自裁?” 他学着霍衡玄的语气,摇头晃脑地道: “死则死矣,不可失了胆气。” 青年姿态悠然,眸中神光湛湛,油然而生出鞘宝剑般的锐利之感。 霍衡玄面皮抽了抽,无语至极,骂道:“你这叫胆气?你是在找死!” “等那浮黎来人,你就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我又不是不能跑。” 陈旷嘀咕着,顿了顿,忽然笑眯眯地道: “老东西,你这么着急,该不会是怕我死了吧?” 霍衡玄僵了僵,面无表情地哼道: “我时日无多,怕你断了我的传承。” 陈旷却笑道:“放心,你教我一剑一法,就是你不认,我也当你是我半个师父。” “我好歹也是个奇才,未必不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 他低声喃喃道:“况且这道标,也不见得有多光盖日月,不可追逐。” 这女人,黑着呢。 …… 沈星烛站在角楼高处,卫苏在下头仰头看她,不由得感叹。 这位玄神道门的道子风姿出尘,果真是世外仙姝,纵有漫天星斗,也不及她翩然衣角。 难怪除那沧浪评之外,收录天下美人的胭脂评上亦有沈星烛大名。 虽然至今为止,都没有人见过沈星烛的真面目。 但仅凭通身气质和一双眼睛,她便已排在了第三。 李红绫无故外出时,卫苏便已知沈星烛去过天牢。 他洒开手中白扇,朗声问道: “沈道友,可见过那乐师了?” 沈星烛望着天上星辰,黑衣被风拂动,飒飒作响。 她淡淡道:“见过了。” 卫苏抱拳,故作担忧地道:“道友以为如何?” “我这两天又打听了一番,听一名叫青厝的黑甲卫说,那乐师双腿被李红绫踩断,想必痛不欲生。” “这李红绫,竟敢在玄神道门道子的眼皮子底下,做出此等倒行逆施之事,实在是……” “我未在那乐师身上看见其他伤口。” 沈星烛忽然回过头,眸光无比冰冷,俯视着下方的卫苏。 “李红绫既已动了私刑,怎么只动了一次?” 卫苏一开始还能保持一个相对潇洒的姿态,但几息之后,便忍不住收起扇子,满头冷汗了。 “许是……许是心虚。” 沈星烛脚踏虚空,背负双手,缓步走下:“既然心虚气短,为何不灭口?” 卫苏不由得一步步后退,捏着扇柄的手骨节凸起,青筋绽开: “灭口之事,难以悄无声息……” 沈星烛幽幽道:“原来你也知道风过留声,雁过留痕。” 她话音未落,卫苏便一下子感到整个脊背的汗毛都炸开了一般! 他“刷”地展开扇子,其上刚刚浮现出墨痕,长剑剑锋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卫苏绝望地停下了动作,僵在了原地。 这巨大的,恐怖的差距令人胆寒,他竟然连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仅仅是意识到这一点后,卫苏便放弃了挣扎。 他求饶道:“这是我三劫宗与大周的共谋之事,事关一宗命运,百万凡人,还请道友手下留情!” 卫苏这般卑微姿态,倒让沈星烛下意识想起了陈旷。 明明只有六窍修为,如蝼蚁一样的家伙,却有着天大的胆子,同样面对无能为力的绝境。 见到日月之高,这人却妄图攫日摘月。 更荒谬的是,他还成功了…… 她有些烦躁地眯起眼睛: “卫苏,我记得,你会偷天换日之术。” 卫苏面如死灰,心知已经再无遮掩可能:“是。” “叾卟叿,这是什么?” 沈星烛幽幽问道。 当时,陈旷以为自己无计可施,曾以这三个字问她。 这三个字,根本是莫名其妙。她自然是不明所以,以为是吓破了胆子,在胡言乱语。 但现在,她已经知道,这乐师心机之深,绝无可能无的放矢。 这三个字,对他来说,绝对无比重要! 是足以让他自信到可以凭借着三个字翻盘的东西! 沈星烛看向了面露犹豫之色的卫苏,耐心等待着回答。 第二十四章 池鱼之祸,魍魉献药 电光石火之间,卫苏想到了很多。 被他偷换的这三个字已经暴露,但这并不能说明……沈星烛究竟知道了多少。 她尚且还不知道这三个字背后究竟代表着什么,所以才会来质问他。 但同时,她一定已经知道了这三个字的意义很重要,并且可能关系重大,和李红绫迟迟不肯结束城外最后之战的目的有关系。 毕竟……李红绫的可疑举动,只要是稍微长点心的,仔细一想,都会感觉到不对劲。 卫苏心里不由得有些后悔因一时之气,便引沈星烛入局,企图让她为自己所用。 如果换成是旁人,那么李红绫和他,多少都会再带几分警惕心。 但是对方偏偏是沈星烛。 沈星烛行走人间的道太有名,只要听过她的名字,便会下意识觉得,只要行事没有与她的道相悖,她就绝对不会多管闲事。 甚而,就算稍稍触及一点底线,她大约也不会如何计较,只要你能够讲出道理,为自己辩护。 曾经便有一个极为有名的例子。 说有一凡人,本是那晋阳国来安山下一个普通樵夫,每日砍柴为生。 虽家中清贫,却也有糟糠妻子,一对儿女,其乐融融,共享天伦,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樵夫不过如寻常那般出门砍柴,回来时却发现家中妻子皆死于非命,房屋坍塌进一个大洞。 一问才知,原来附近有抱月境修行者争斗,斗法时其中一人不慎被击落,恰巧便落在了樵夫屋子上。 池鱼之祸,无妄之灾。 樵夫性情大变,寻仙问道,只为复仇,因此被一魔修看中,收为弟子。 三年之后,依靠魔修功法直入登楼境的樵夫找到了昔日的仇敌,却发现此人为突破宗师境界选择了化凡,家中亦有妻子儿女。 当年的凡人与修行者调换了位置,樵夫早已不是当年的樵夫,而是满手鲜血的魔修。 他一掌劈碎了对方妻子的脑袋,又将那一双儿女当其面烹煮以泄三年之恨。 正欲斩杀那修行者时,遇见了沈星烛。 修行者连忙求救,魔修亦不敢动作。 此时其儿女尚有一息存活,沈星烛见此情形,先问:“你的儿女可曾修行?” 修行者如实回答:“我虽化凡,却不忍见儿女受病苦所害,因此教授他们炼气之法。” 沈星烛道:“修行者相争,各凭本事,我不救。” 于是这对儿女死不瞑目。 修行者绝望哀嚎,魔修却大笑起来:“当年之恨,此刻已解了,我不杀你,我要你悔恨一生。” 沈星烛又问:“你可曾修行?” 修行者道:“化凡之躯,修为尽散矣。” 沈星烛道:“此时你强行蜕凡入道,修为将退至登楼境,你杀不了他。” 修行者忽而大笑一声,撞在魔修刀上,当场死亡。 魔修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沈星烛说: “你杀凡人,此为失道,当斩。” 于是,魔修被沈星烛斩杀。 此事若让旁人来判,多半是囫囵不清,根本不知道谁对谁错。 但在沈星烛这儿,竟然意外地清楚明白。 她无需知道旁人的对错,只管己道的得与失。 最终两人皆死,恩怨轮回在此休止,竟令人觉得这结局也算不错。 也曾有人认为,沈星烛当时开口提醒,就是故意让修行者自戕,好让魔修犯下错误。 但做出决定的是这修行者自己,与沈星烛大抵是没什么关系的…… 由此, 卫苏知道,在沈星烛找到确凿的证据之前,是绝对不会轻易杀人的。 但这不代表卫苏不会怕。 沈星烛的气势太咄咄逼人和强势,他怕的是李红绫已经坏了规矩,继而连累自己。 所以他立刻把自己的后台都搬了出来,不惜透露一些信息,也要把自己也摘出去。 说是犹豫,其实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沈星烛若是想动手,他有再多后台也没有用…… 卫苏苦涩一笑,道: “叾卟叿,便是……长生药的意思。” 沈星烛眯起眼睛凝视他的表情几息后,收回了手中长剑。 “凡间皇帝,大多热衷寻找长生药,每每提及,都不过是痴心妄想,这一回,竟寻到真的了?” 卫苏谨慎地点了点头:“没错,这苏煜曾派人遍访蓬莱仙宗,又设国师府,奉了个招摇撞骗的癞子头道士当国师,只为寻得一枚长生丹药。” 他采取了坦诚的态度,将自己所知的事情都讲了出来。 “但这长生药,却与他这些作为无关,而是一桩诡异怪谈。” 沈星烛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道友身为辟海境修行者,竟也相信鬼狐之说?” 卫苏讪讪一笑,随后却正色道: “这长生药来得蹊跷,也不由得我们不信。” “传闻中,那苏煜一日半夜被敲门动静吵醒,还以为有刺客行事,猛地吓醒,却见厚厚床帘外有一个人影。” “他吓坏了,连忙求饶,却听见对方说‘陛下不必惊慌,我是见你心诚,特来给你送药的’。” “人影从怀里掏出一枚圆滚滚的丹药递上前去。” “苏煜将信将疑,将手伸出帘外,果真摸到一枚丹药。” “他大喜过望,掀开帘子想感谢对方,却发现外面哪里有人,只有他自己的影子映在床帘上,手上拿着一枚丹药,与方才所见的人影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苏煜真得了魍魉献药,还是他自己编了个故事,如今已经不得而知。 但东皇圣人亲自开卦,证实了这长生药确实存在。 沈星烛道:“李红绫便是在找长生药,才将那乐师关起来的?” 卫苏点了点头:“我疑心那乐师手中有线索,李红绫受其钳制,没有元神搜魂手段,又不愿意告诉我等,因此才将那乐师关起来拖时间。” 他补充解释道: “我虽然起了利用之心,但也是欲救那乐师出水火,并非要以上欺下,沈道友……” 没有回应。 卫苏抬起头,才发现沈星烛已经离开。 “呼……” 卫苏这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连忙用扇子“刷刷”给自己的额头扇扇风,降降温。 他扇了一会儿,看着一片空白的扇子,忽地勾起了嘴角。 被他偷天换日的是长生药,又不止是长生药。 而是“永生锁”啊…… 只要此事不暴露,就算沈星烛知道长生药也无所谓。 他目光闪烁:“沈星烛如何得知叾卟叿这三个字?无非就是那乐师所说。” 而这乐师直接说出这个词,无非也是同他一样,想利用沈星烛。 但奇怪的是,如果他知道长生药下落。 只要把位置同时告诉沈星烛和李红绫,马上即可挑拨离间,效果立竿见影。 但他没有这么做。 是不够聪明么? “不不不……此人能和李红绫谈条件,就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卫苏喃喃道:“要么,他在撒谎,要么,他根本拿不出长生药。” 拿不出,却知道……他心里仿佛豁然开朗。 猛地站了起来。 他想到了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可能性。 第二十五章 处死霍衡玄 “嘎……嘎……” 几只乌鸦振翅而飞,随即被站岗警戒的士兵搭弓射下,啪嗒落地。 夜风拂过巍峨萧条的皇城,众生于寂静中沸反盈天。 皇城之内,一片死寂,尸横遍野无人收拾。 皇城之外,人头堆积如山,喊杀声震天。 梁国残兵正在与灵台山修行者一同攻城。 这些并非是守卫皇城的总督官兵,而是原本被一道圣旨强行解散,如今又从四处集结而来的霍衡玄麾下部将。 七天时间,两万凡人从梁国各地纷至沓来,迅速重建了这支军队。 当中不止有士兵,亦有自愿裹挟其中的梁国百姓。 一开始,他们手中只有草叉朴刀、一腔戾气和一副身躯,如今皆披坚持锐,谈笑饮血,腰间悬挂头颅,与四周士兵并无二致。 战争是一台机器,只需运转起来,就能迅速磨出一个个精锐。 草莽进,英雄出。 煞气冲霄的残兵已逼至城门口,架起云梯,竭力推出攻城锤。 “嘭!嘭!嘭!” 上方,修行者交战,数道白光残影一闪而过,空气被轰然爆响震开一个个真空圈,或有人被击落,便如陨石落地,砸出一个巨大坑洞! 如蚯蚓般盘桓扭曲的符箓之文浮现,瞬息便有猩红雾气,携带瘟疫蔓延,所过之处,病气弥漫,凡人化为枯骨。 更远处,则有人凭空召出百丈巨兽,如麟似龙,长尾一扫,便是血肉涂泥。 放眼整个皇城之外的旷野与城镇,已经再无一寸完好土地。 无数大小坑洞密密麻麻,残垣断壁几乎都不剩下,唯有赤地焦土,插满了刀枪剑戟。 七天时间,加入战场的人前仆后继,人却还是越来越少。 两万余人,如今只剩不到四千。 如今,已是第八天。 当夜色行进至最浓重的时刻。 高举着以血字书写的“霍”字旗的小将杀死身前的敌人,见城门终于被破,红着眼睛高喊道:“进城!进城!随我进城!杀——!!!” 他高举旗帜,亢奋地往前走去,却发现跟上来的人寥寥无几。 小将脚步一顿,才发现身旁尸骸遍地,站立者竟十不存一。 “哗!哗!” 整齐的盔甲敲击声从城门后响起,一队队整备完全的黑甲军从街道两旁涌现,形成了一条新的防线。 小将握紧手中以长戟和同袍衣物构成的旗帜,咬紧牙关,面上血色尽失。 一名灵台山修行者忽然降下来,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小将道:“多谢。” “不必。”修行者微笑,伸手一拂,前者便被送出十丈之外。 越来越多的修行者落在地上,共同越过黑甲军,看向了站在皇城高处的李红绫。 为首的修行者道:“灵台山蒋间,今欲闯李将军势阵。” “灵台山孔云逸,今欲……” “灵台山……” 声音不绝于耳。 杀气冲天。 李红绫坐在巨星沉渊之上,猩红双眸流露出不屑,哼笑一声: “他们该不会真的以为,凭这些土鸡瓦狗,能够削去我黑甲军半分军力吧?” 因玄神道门沈星烛在此,双方都不敢坏了规矩,只能以王对王,兵对兵。 他们自以为,已经用那两万残兵换去一万黑甲军。 但……只怕这些梁国忠臣做梦都想不到。 这些天,他们对抗的所谓“黑甲军”,其实都是倒戈的梁国官兵罢了。 五万黑甲军,一人未动。 李红绫眼中讽刺的笑意扩大,挥了挥手,召来一个黑甲卫: “竟然还有如此有精神胆气,那也是时候,把那个没用的老废物拉出来溜溜了。” 这两天,她特意放任天牢之中的任何动静,分毫不去理会。 便是为了观察霍衡玄对陈旷的态度,以确认后者所言是否属实。 以霍衡玄的心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小小乐师是梁帝的人,见到那好酒好菜时,就应该明白对方已经背叛。 果不出所料,霍衡玄这几日对陈旷恨急了,常常与其对骂。 间接可证明,陈旷确实掌握了长生药下落。 长生药已寻得,那么霍衡玄就再也没有活着的理由。 只是可惜了那与青厝一同监视天牢的青奇…… 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还不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进城时烧杀抢掠她不管,如今沈星烛在这儿,竟然还敢出城对凡人下手。 她方才才亲自动手,了结了其性命。 李红绫叹了口气。 眯起眼睛,看向下面众多的修行者。 “来吧,让我看看……假如我当着你们的面,处死霍衡玄,你们还有与我为敌的勇气吗?” 这便是留着霍衡玄这条命到今日的最后价值。 …… 【你三言两语便毁去沈星烛道心,获得被动“天魔律”:你弹奏的音律仿佛具有某种不可抗拒的可怕魔力,能根据你的情绪影响他人的精神。】 陈旷看着状态栏上又增加的一条被动,心中的安心感也增加了不少。 但这还不够…… 总有一天,这状态栏上的被动得翻个几页才行。 然而,这一丝崭新的安全感还没落地,陈旷便听见了霍衡玄的喃喃自语: “终于来了……” 随后, 是天牢门被打开的声音。 在不正确的时间,听见不应该的声音。 陈旷心里顿时一沉。 来的人不是青厝,而是两个陌生的黑甲卫。 两人直奔霍衡玄的牢房。 陈旷瞳孔紧缩,霍然起身,锁链哗啦作响,往前两步抓住了栏杆。 霍衡玄被两人架起,拖着带出了牢房,扭头看了陈旷一眼,随后大笑起来。 陈旷喊道:“喂!你们要带这老东西去哪里!” 黑甲卫自然没有回应,倒是隔壁的楚文若和小公主被吵醒了,她茫然坐起,随后是惊慌。 “霍将军!” 楚文若六神无主,仿佛猝不及防一脚踏空。 陈旷眼睁睁看着霍衡玄消失在门外,深吸一口气。 霍衡玄没有惊讶,此事在他预料之内…… 但是能不能麻烦来个人,告诉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老逼登谜语人一点信息都没透露,是准备给他来一场突击考试吗? 但是他妈的,裸考这种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砰!” 陈旷承认自己有点急了,他甚至尝试用第二相“白莲托生”,凝聚劲力强行破开牢房。 但这天牢设下了禁制,“只可以钥匙开门”,以他现在的力量根本就做不到。 “嘎吱……” 似是听见了他的控诉,天牢的门再度开启。 青厝带着如往日一样配置的好酒好菜走到了陈旷的牢房前,只是平时只有一瓶酒,此刻却有两瓶。 第二十六章 城门口见 此时,同样不是青厝该来的时候。 因霍衡玄此前确认牢房内不再需要忌惮黑甲卫的监视,因此显然此刻过来的青厝,过去几天一直在面前晃悠的呆呆兽,就是霍衡玄的人。 一个两个,演技都好得很! 怪不得之前的计划都那么顺利,原来是这家伙一直在闷声不吭打配合…… 陈旷索性也懒得再装,紧紧盯着青厝,直接问道: “霍衡玄到底什么打算?” “别告诉我,他就准备这么一走了之,然后把烂摊子留给我?” 他伸手指向旁边的楚文若母女:“这可是你们梁国最后的正统血脉!” “他故弄玄虚那么久,在李红绫身边安插了你,或者还有更多的人,难道就是为了这么个草草收场的结局?” 青厝放下食盒,将其中一瓶酒拿出来,放在了自己面前。 剩下的,原样递进了牢房当中。 他道:“最后一顿,好好吃完。” 陈旷气笑了:“这回真的是断头饭了?” 青厝摇了摇头,道: “不要浪费,以后……大概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到这样的饭菜了。” 他顿了顿,态度认真地补充道: “如果你要带着夫人和公主殿下逃出梁国,以你的实力,最好隐姓埋名,混入逃亡的流民当中。” “到时候,可能连馒头都吃不上了。” 陈旷:“……” 他眼角一跳,意识到了青厝这句话的含义。 因长生药的线索已经被他引至自身,霍衡玄被带走,不会是再进行没意义的审问,他是要被处死。 但处死霍衡玄,并非一切的结束,而是……开始! 他们的暗中布置都已启动,而最终执行带走公主夫人这一步的人选,就是陈旷! 青厝看了他一眼,见他正色,接着道: “路上若见到有人以‘土正官’自称,那便是自己人,可向其寻求帮助。” 他伸手指了指前面的食盒。 陈旷伸手打开,里面除了饭菜,还静静放着一块大约一寸见方的小木牌。 上面书写着一个“正”字。 陈旷拿起来,郑重收好。 而在那瓶酒下,还放着一把钥匙……牢房的钥匙,镣铐的钥匙。 “天牢外,那两个仙师怎么办?” “已有人前去拖延。” 陈旷心中冒出个疑问,既然能有人拖延,怎么还要等到今天? 似是看出来他的想法,青厝解释道: “人手不够,修为也不足,只能以燃血秘术,强行提升修为。” “用了几天时间筹备,只为此战,十死无生,不容有失。” 陈旷听得心惊肉跳,这怕是跟自爆也没有区别了…… 去了就是死,然而明知是死,有这么多天的时间给他们后悔,他们还是一样选择了这条路。 实在是惨烈。 然而陈旷自己本就是想借着他们的力量逃出去,没有立场去同情怜悯,只能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声。 他打开镣铐,转了转手腕,活动了一下筋骨,长出一口气。 终于感觉到了一丝自由近在眼前的轻松。 随后,楚文若和小公主也被他放了出来。 梁国夫人身形已如弱柳扶风,双眼微红,似是因情绪激动而导致,但却紧抿嘴唇强忍。 小公主偷偷摸摸地蹲下来,伸手从那陈旷牢房内的食盒里偷了一根鸡腿,三两下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抓了一根。 将油腻腻的双手藏在身后,仰头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面前三个大人,分外单纯。 如此大的动静终于吵醒了其他牢房当中的囚犯,纷纷躁动起来。 有人爬起来眼巴巴地大喊:“救我!救救我!夫人行行好,也救了微臣吧!我祖上世代为官,都是大梁的肱股之臣啊!” 也有人大骂:“苍天无眼!仅叫这两个女流得存,忠心错付者众,而我等有志之辈唯有死节!大梁亡矣!” 还有人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圣人……圣人赢了?” 他有此猜测似乎也正常。 今夜,天上的星光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叫人看了心生希望。 牢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们身上,楚文若连忙揽过小公主,有些慌张不知所措。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陈旷。 陈旷一手抱着龙龈,一手拍了拍楚文若的肩膀,叫她把小公主抱起来。 他看向青厝:“那你呢?和我们一起走?” 青厝摇头:“我不走,我还有事情要做。” 他猩红色的眼睛闪了闪,从怀里里拿出一个泛黄的纸鹤,递给陈旷。 陈旷微微一愣,伸手接过来。 青厝犹豫了一下,伸手摘下自己的面甲,露出了一张俏丽苍白的少女面容。 他……她不再被模糊的声音清脆如黄莺: “若是可以,请帮我将它埋在曲春河边。” 曲春河在梁国南边,武舒山的山脚下,是一条穿过了周梁两国的大河。 武舒山,于十年前被李红绫一拳击碎山脊。 那时的山脚下,在那美丽的曲春河边上,有一个无人在意、靠山吃山的小村落。 于青厝而言,就算直至今日,她也不曾明白。 为什么那高耸入云的山峰,会在一瞬间在如洗的碧空中崩塌? 从天上落下来的石头那么大,砸死了四十三个人。 正在河边赶着牛的少女优哉游哉地用脚踢着河水,她刚刚学会折纸鹤,在上面写上了爹娘和自己的名字。 一回头,就见到了地狱。 她那时呆呆地看着站在山脉残骸上的一个小小人影,狂傲的声音传遍方圆数千里。 “给我李红绫十年,当入梁国如入无人之境!” 何等豪气! 她扬言踏破梁国山河,惊世骇俗,又有谁会看见那四十三具无足轻重的尸体。 青厝问道:“你知道曲春河在哪里吗?” 陈旷点点头。 青厝嘴角似乎若有若无带着一丝笑,却终究没有笑,只是轻声道:“那是个很美很美的地方,你去看到一定喜欢。” 她将那瓶酒递给陈旷,自己也拿了一瓶: “这是逍遥酒,可聚灵凝气,酒气蒸腾时可提升气血修为,散尽之前都有效果。” 陈旷看着她:“你……” “践行。” 青厝解释道,有些笨拙地仰头灌了一口,然后猛地咳嗽了两声。 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 为谁践行呢? 陈旷喝下酒液,感到滚烫的酒气霎时开始上涌,弥漫整个身体,一时无言。 青厝又交代了一番路线,正准备离开,陈旷忽然叫住她。 “能不能再帮我一件事。” 青厝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帮你。” 陈旷侧头看向天牢墙壁:“李红绫在暗道内埋下火药,应当不止一处,我这几天观察过,她用来引爆的是一个连环阵法,密咒每天都在更换。” “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今天的密咒,然后告诉我。” 青厝点点头:“不难。” 陈旷补充道:“那就等一会儿在城门口见。” 青厝定定看着他,承诺道:“好,城门口见。” 第二十七章 九窍齐开假先天,天命既定 陈旷目送青厝离开,伸手摸了摸身上纸鹤所在的位置,心里叹了口气。 他突然提出这要求,一方面是因为那火药或许能有大用。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想试试看,能不能救下青厝一命…… 从刚才那番话来看,青厝只怕已心存死志。 虽然不知道她要去做的是什么事情,但显然,这一去,她是不准备再回来了。 倘若因为陈旷城门之约,能让她动上一动折返的念头就好了。 陈旷深吸一口气,感受到逍遥酒的酒液在腹中滚动,迅速蒸腾,体内的灵气被激发,活跃涌动,如一团团小老鼠在经脉之中奔蹿,刺激着每一个窍穴中的池水。 他的肌肤泛红,皮肉紧绷,这是增幅的气血外溢的迹象。 连双腿还残留的一些暗伤,都瞬间好透了。 说起来为了不暴露,这几日,他将自己的小腿生生反复折断了两次,真是受了不少苦…… 这都是拜那李红绫所赐。 “呵……” 陈旷无声地笑了。 若是有机会,他必定也要让李红绫也试试这滋味。 这逍遥酒的效力无比强劲,仅仅是在数息之后,陈旷第五窍穴的关隘就开始松动了。 而随着酒气氤氲在周身,那些原本空荡荡的窍穴被酒气所化的假灵气充盈,陈旷的气息还在迅速攀升。 第五窍穴,第四,第三……第一! 九窍齐开,开窍境巅峰! 也许是陈旷自身的修为实在太低,这逍遥酒的效果好得出奇。 胎息法的被动还在运转,配合着逍遥酒的效果,简直宛如鲸吸一般吞噬着周围的灵气。 陈旷甚至感觉或许还能更上一层楼。 “呼……” 陈旷长出一口气,紧紧握拳,额头上莲花印记自然激发,若隐若现,全身窍穴贯通,神志格外清爽饱满。 五感亦被强化到巅峰,他甚至能听见数里之外的虫鸣。 在凡人世俗武林之中,这便是二流顶尖高手的水平了! 再往上去,便是先天境,可为一派之主,威震武林了。 加上气息满溢,圆融浑然,他这种状态,甚至已可称为假先天! “啊!” 楚文若忽然惊呼一声,躲到了陈旷身后,紧张地道: “狱卒!我们被发现了吗?” 陈旷回过头,果真看见一个狱卒,却没有惊慌,他刚才就感知到了此人的存在。 但其他狱卒都已经被青厝顺手杀了,留下来的这个应该也是自己人。 这狱卒头发花白,年纪已经有些老迈。 他朝着楚文若行礼:“见过夫人,公主殿下,小人鲁宽,霍字旗下宣文六年入营,得幸为霍将军所用,特来接夫人出狱。” 楚文若愣了愣,连忙拉他起来:“如今已经没什么夫人了……多谢相救。” 鲁宽笑道:“夫人可真是个好人。” 他便是此前霍衡玄所说,狱卒中熟悉的面孔。 也是将解禁金针送到霍衡玄手中的人。 陈旷不得不叹服,霍衡玄的后手太多,太针对。 李红绫军中,上下都有他的人,虽然不多,但却十分关键。 如果不是皇城中的贵族孬种们现行投降,只怕霍衡玄一人,便还能再续大梁几十年,甚至于真的将李红绫斩杀,反向入侵大周,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这些人,硬生生断了自己的活路。 楚文若抱着小公主,拉了拉陈旷的衣角,小声道:“陈先生,我们这便走吗?” 陈旷目光闪了闪:“等等。” 他转头看向躁动的其他牢房中的囚犯,问鲁宽:“你手上应该有其他牢房的钥匙吧?可以麻烦把他们都放出来吗?” 鲁宽点了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这下,叫的最响的几个立刻呆住了。 本以为,陈旷和楚文若会选择节约时间立刻逃走,没想到竟然真的回头救他们。 这些梁国的臣子和宫人们,犹犹豫豫地从牢房里走出来,神态各异,但都带着死里逃生的喜悦。 有人上前感谢,也有人冷哼一声,并不领情,只觉得这正是应该的事情。 那刚才破口大骂的儒生,昂首路过楚文若时,低声鄙夷道:“与一介乐师不清不楚,确实枉为国母……” 楚文若脸色顿时惨白。 “铮——” 轻轻一拨,低沉的琴音在牢房中响起,淹没在嘈杂人声之中。 但下一刻,牢房便陷入了一瞬的寂静。 “嗬嗬……” 那儒生瞪大了眼睛,抬起手颤抖地一上一下按住自己的脸,张开嘴巴想要说话,但下一刻,他的嘴巴就“裂开”了。 上下交错,向两边分开。 一条中线将他身体贯穿,让他从头到脚一分为二,各自向两边倒去。 一滩血色的花朵在牢房中绽放开。 鸦雀无声。 刚刚重获自由的囚犯们脸色骤变,刷地看向了陈旷。 陈旷随手又拨动了两三声琴音,目光扫过所有人,淡淡道: “现在,你们可以开始跑了。” “城门就在东边,跑得慢的,若是被我追上,便是这样的下场。” 无边的恐惧顿时在他们心中蔓延,囚犯们惊叫着向外争先恐后逃出去。 楚文若紧紧捂着怀里小公主的眼睛,看了一眼陈旷,反倒抿了抿唇,靠得更近了一些。 陈旷有些意外,随后朝她笑了笑,解释道: “若是有他们干扰视线,能令逃跑时更顺利一些。” 他可没有多余的好心给这帮人。 机会已经给他们了,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们能有几分运气…… 老狱卒似也被震慑了一瞬,但很快,他深呼吸几次,恢复了冷静。 他再度行礼:“请夫人和陈先生先行一步,我在此处理后事。” 陈旷点点头,拉着楚文若的手向外走去。 门外,夜色正浓,火光渐起。 …… 两人走后,那站在原地的狱卒沉默良久,忽然朝着牢房外跪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将军……对不起,小人之忠已尽,这大梁昏君不该享此天命。” “那年雪夜,将军救了小人,给了小人一口饭吃,然而那雪下,却埋着我老母的命。” “若非苏煜狗贼连年征税,贪官污吏中饱私囊,无人赈灾,我老母又怎会活活饿死……” 他颤声喃喃,跪在地上,眼中泪水涌出。 手中,有一缕金丝。 那根金针,缺了一缕。 鲁宽大笑道:“天命既定,梁国当死啊!” 说完,便一头撞向旁边的柱子,当场气绝身亡。 第二十八章 白莲托生,甲卫可杀 “唰啦……” 城楼上插着的大周旗帜迎风展开,微微抖动,数根箭矢带着火焰擦着布料飞射而过,留下几颗火星子。 城楼之下,一个白麻衣的青年带着一大一小谨慎躲避着士兵巡查。 “呼……” 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将陈旷身上的酒气吹散了些许,始终闷在牢房中的一口郁气也随之消弭,令人精神一振。 他有些好奇地看着四周。 不管是原身还是他,这都是陈旷第一次见到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 呼吸到的第一口自由空气,并没有想象当中的那么美好。 当中混合着硝烟、血腥、腐臭、尘土…… 除了没有那么潮湿粘稠以外,和牢房内几乎别无二致。 不过想想也是,皇城已经陷落了整整八天,而且黑甲军还在和梁国剩余势力打仗,无暇处理尸体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整个皇城四处都是尸体,已经开始发臭。 对于这个高武世界而言,瘟疫并不是什么十分值得忌惮的东西。 但仅仅是对于修行者而言。 假如瘟疫产生并蔓延到四周的村镇,那么周人短时间内大概率是不会来管的。 就算是来管,大约也就是把得病的全部坑杀,剩下的人一概圈禁起来自生自灭。 他们可不会对梁国余孽有什么好脸色。 自从那大周姬承天即位之后,短短十年间,周国的领地已扩大一倍,吞并了三个国家,而梁国是第四个。 那些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对于被吞并的国家,周人直接斩杀所有高层官员,派遣自己的教化官接任。 这些教化官不教百姓,而是教下层的官员和文人。 再令这些本地官员,去管教百姓,使其归顺,令文人编写篡改历史的文书,传播周人的诗歌与习俗,将其奉为先进。 而任何意图反抗的苗头,则会瞬间被扑杀,哪怕一次就可能杀掉数十万的普通人。 相反,只要歌功颂德做得好的,则立即提拔为乡官。 姬承天的说法便是,“倘使其谈文皆周,言必称功,再过四十年,当有神鸦社鼓祭我”。 野心昭然若揭。 普通人的命死多少条,他根本不在乎。 等梁国的战事彻底平息,这一套也会被用在梁国上下,届时,必定又是一片腥风血雨。 “嘘——” 陈旷将楚文若拦住,让她先去旁边躲着:“有人过来。” 楚文若连忙捂着嘴巴点点头,熟练地抱着小公主躲到边上,找了个角落蹲下。 好在小公主也不哭闹,似乎以为是在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也学着乖乖捂住自己的嘴巴。 因为手上还留着一丝鸡腿油脂的香气,她还恋恋不舍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手掌心。 陈旷脸色沉凝,虽然刚才也已经躲开了几波士兵的巡查。 但这回不一样,来的是一个黑甲卫。 且这条路是出城的必经之路,根本没有办法躲开。 这黑甲卫显然已经得到了天牢失控的消息,气息凛然,目光充满杀意,沿途看见几个囚犯,脚步连停都不停,直接一刀砍了头。 若是他自己一个人,倒是能想想能不能从房顶绕路,但他还带着楚文若母女二人。 陈旷叹了口气。 按理说,他最开始是打算忽悠霍衡玄两句,做些不痛不痒的承诺,跟着他们一起混出去的。 哪成想,现在霍衡玄靠不住,竟然要他这个白板菜鸟来c。 若他现在抛弃这母女俩,独自冲出去,成功几率还要大个几成…… 陈旷回头看了一眼,梁国夫人已经找了个大竹篓把自己上半身盖住了。 只是可惜,裙子下两只脚局促不安地左右挪动,活像个超大号寄居蟹,窸窸窣窣地磕绊。 他忍不住勾起嘴角。 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气。 这种念头可不能有,死则死矣,不可失了胆气啊。 虽然是糊弄那老东西的话,但也是他三分真心。 黑甲卫,先天境。 可杀。 陈旷垂眸,手指按在琴弦上,全身放松,四周的细细尘埃霎那间被无形之力推开——兜率降天,三叠劲第一重。 因他体内灵气正如水盈沸,只要一点力量就会打破平衡,第一相令气血涌动,恰好成了这一分助力。 经脉中奔涌流窜的灵气原本已经犹如云潮蒸浪,这一助力更是推波助澜。 第五窍穴的壁障,顷刻间便被汹涌而来的灵气轰然破开。 真灵气替代了假灵气。 逍遥酒化作的灵气有了更进一步的空间,陈旷的修为霎时跃进一层! 原本于经脉之中奔流不息的灵气逐渐凝实,由散乱的气态,变成了溪流一般的液态。 先天混元一气。 踏入先天境的标志! 这剧烈的灵气波动,自然引起了那黑甲卫的注意力。 “谁?!” 黑甲卫标志性的猩红色眼睛立刻迸射出寒光,看向了陈旷所在的方向,手中长剑前指,便要出手。 “我。” 陈旷侧身一步,极其明目张胆地走了出来。 “你是……” 黑甲卫见他姿态从容,身上灵气外溢,几乎凝聚成实质雾气,分外夸张,大步走来竟有一丝宗师气度,一时间竟然迟疑了。 难道……将军又请了一位仙师前来助阵? 只这一瞬间犹豫的念头,让他没有立刻出剑。 下一刻。 陈旷按在琴弦上的手指微动,一边大步流星往前走,一边随意轮转拨动琴弦。 他弹的是那乐师教给他的第一支曲子,平常时时拿来练习,对于他而言,就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 因为很熟悉,所以随手就弹出来了。 这曲子,由那乐师自创,名为……《定风波》。 然而,陈旷所弹的曲中意,却丝毫没有那定风波的惬意旷达,而唯有一腔暴涨的狠厉杀意。 一步踏出,琴音荡开。 这杀意尖锐至极,如魔音入耳,搅动脑髓,刀剑加身,针砭刺磔,又如霎时从高处坠落,五脏六腑都移位,令人肝胆俱裂! 天魔律! 黑甲卫霎时被恐惧笼罩,恍惚只觉得坠入无间炼狱,冷汗涔涔,难以控制自身颤抖。 但这样的影响,只持续了一瞬间。 他立刻清醒,心中警觉。 不好! 然而已经晚了! 等他回神时,陈旷已经走出三大步,一步叠一劲,尘寰飞动,排云踏浪一般。 青年眉间莲花印记凝实,双目如电,气势如虹,松开弹奏的手,猛然推出一掌。 无双劲力轰然袭来,黑甲卫骇然变色,却已经避无可避。 “砰——!!!” 第一相,三叠劲,白莲托生! 一掌下去,一声闷响,疯狂倾泄的灵气犹如洪水,黑甲卫霎那间从内部炸开。 陈旷看着这滩肉泥倒下去,长舒一口气,淡淡笑道:“我是来杀你,又不止是要杀你的人。” 第二十九章 卫苏截杀,琴失其弦 陈旷缓缓收势,浑身酒气蒸腾,竟如瀑布一般化作白雾向四周发散。 背后已经被汗水湿透,而体内原本满溢的灵气也下降至正常水平,若非有胃中暖融融的一团继续补充,他现在的境界就要下降回九窍齐开了。 但即使如此,这样的境界也支撑不了多久。 等逍遥酒的酒液逐渐蒸发,他的实力也会逐渐回落。 因此速战速决是最好的选择。 一击杀先天。 看似强横,但陈旷自知运气和算计成分更大一些。 先天境分上中下三种境界,下为合劲,中为元劲,上为虚劲,皆是那混元一气的状态。 合劲意指灵气由分散凝成一束,潮汐化作河流,运功发劲时,便如破堤溃坝,一泄如注。 元劲之元,则意味着生生不息,当然这并不是说成为永动机,而是每每用去一道灵气,便会自发反哺一缕,而不用再刻意打坐调息。 因此在战斗时,灵气几乎呈连绵不绝的态势。 假如在双方水平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将是极大的优势。 而至于虚劲,则是灵气不再聚集在穴窍之内,化实为虚,融入肉身各处,举手投足,灵气由意所发,不再受穴窍桎梏。 合劲与元劲之间,差距并非不可弥补。 而方才的黑甲卫,便是元劲。 陈旷这个假先天,堪堪到合劲而已。 但是他先发制人,敌明我暗,又加上他利用对方愣神的功夫,用天魔律干扰精神,拖延时间顺利叠满了白莲托生的三重劲力,才打出这全力一击。 且他先用琴,再用掌,就是为了让对方聚精会神防备音杀,出其不意再用肉掌袭击。 这种反差,不亚于从法师忽然变战士,足以让对方的错愕再上一层。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首次发现,在战斗时,“洞若观火”另有妙用。 这看破一切虚妄和伪装的被动,竟也能察觉到对方刻意在隐藏的弱点和罩门! 陈旷刚才那一掌,便是直直朝着对方的罩门而去。 因此可以说这一击是叠满了buff,但凡换个场景,他都不可能再做到。 然而同等级,甚至还要更加强的黑甲卫,还有十八个…… 得再抓紧时间才行。 幸而天牢所在角楼,距离外城已经不远。 此刻这一道艰难障碍突破,便算是看见黎明了。 陈旷回身叫起楚文若,算了算路程,便不打算节省灵气了,当即运功发力,带着母女俩朝着城门口飞速奔行而去。 一路上,遇见士兵,不论修为高低,皆以龙龈杀之,几乎几步便有一条人命,拨弦一瞬,杀人一击。 陈旷身上的气势愈杀愈勇,节节攀升,宛如出鞘利剑,脱笼猛虎,与其对视一眼,都会感到头皮发紧般的难受。 杀人如斩草。 一枯一荣,杀意愈胜,自身愈强。 他脑海中观想的那把剑,终于得到滋养,绽放出了惊世光华与滔天邪异。 它在蠢蠢欲动,宛如获得了生命。 斩草歌…… “杀人如斩草,枯荣一息间,活剑需死人,斩人也斩我……” 陈旷下意识地喃喃吟道。 他抬起头,紧闭的东城门近在眼前,只要击碎那道门。 便会有梁国修行者前来接应。 楚文若惊呼道:“城墙上,有人!” 陈旷自然看见了。 一个气质文雅的中年男子,正立于城墙之上,手中展开一把空白折扇,缓缓地摇动着,嘴角悠然含笑。 似乎已经在此等候许久了。 来者,自然是卫苏。 三劫宗宗主之子,辟海境修行者。 卫苏往下看,与陈旷对视,折扇上墨迹显现,竟是一团杂乱。 “你知不知道,本可用长生药换一条命。” 他看向楚文若,赞赏道:“早听闻梁国夫人美貌倾国,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又话锋一转,笑意冷然:“只可惜……温柔乡,英雄冢。” 陈旷目光一闪。 看来这人就是卫苏了,他的挑拨离间之计既然险些成功,就说明对方肯定是猜出来了李红绫以为长生药在他这儿。 现在这时候过来,目的不好说…… 陈旷冷笑:“李将军可是说了,七天一到,不管我说不说,都必死无疑,实在没有把我当成人看。” “士可杀不可辱,如此态度,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将长生药拱手让人。” 他顿了顿,又道:“若是仙师能够保我一命出城……” 卫苏摇了摇扇子,叹了口气道: “要是你早几天这么说,说不定我就信了,但此刻回头一想,你既然有胆子去和李红绫讨价还价,哪里会怕死呢。” “况且……” 卫苏的目光下移,落在了陈旷的腿上。 “我听闻,李红绫踩断了你两条腿。” “现在……怎么又好了呢?” 陈旷面不改色,道:“若我说是沈仙师心善,见我可怜,顺手将我治好了,你信不信?” 卫苏将扇子一合,哈哈一笑: “我信,我为什么不信?” 他骤然消失在原地,而声音则出现在了陈旷身后,如阴冷毒蛇嘶嘶作响。 扇子上的墨迹变化。 化作了几道……琴弦。 “等我将你打个半死,看看你的腿究竟是怎么好的,你说什么我都信!” 卫苏伸手搭在了陈旷肩膀上,难以匹敌的浩瀚灵气摧枯拉朽,霎那间撕裂了皮肉骨。 陈旷急忙伸手拨弦,却发现琴弦已失去踪迹。 龙龈的琴面上空空荡荡! 什么都没有! 偷天换日之术! 陈旷心中一沉,瞬间意识到,这就是那将长生药整个概念抹消的力量。 横跨三个大境界的修为差距,真正的碾压之势! “咔嚓!” 片刻犹豫,卫苏伸手轻轻一拧,竟直接撕下了陈旷的手臂。 陈旷冷汗涔涔。 白衣书生微微一笑: “我特意去找到了你以前的同僚,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乐师,证明了你原本真的是瞎子。” “但你的眼睛,现在似乎好好的呢。” “这世上,唯生死一事不可逆转,除非……你吃了长生药。” 他看见了陈旷震动的瞳孔,于是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终究是他三劫宗,胜了! 遥远的身后,一道沙哑女声借助灵气传遍了整个皇城。 “今日,既然群雄际会,那我便当着梁国众位的面……好好送大梁杀神一程,也算是聊表敬意。” …… 城头上,李红绫走到被迫跪地的霍衡玄身前,举起了自己的长戟,冷声道: “从今以后,梁国将真正成为历史的尘埃!” “好好看着吧,这天下归谁所有。” 她深吸一口气,手中巨星沉渊旋转一圈,随后高举,猛地朝霍衡玄的头颅砍下! “砰——” 沉重的巨戟落势骤然停止。 没有锋刃切入肉体的裂帛声,反而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托举着,缓缓地,一寸一寸往上挪动。 李红绫瞳孔紧缩,手中青筋暴起,肌肉虬结如块垒,然而却没有办法阻止巨戟抬起的势头。 老人被砍断的双手截面,血肉重塑,已重新长出两只白玉般的手。 他单手托举巨戟,另一只手已横扫而过,挟住两个试图制住他的黑甲卫的脖子,将其夹在腋下。 巨大的力量瞬间将黑甲卫的头颅碾碎,脖子以上都成了滩涂。 霍衡玄慢慢地站了起来,全身闪烁金芒,噼里啪啦的声响当中,金针流窜,他身上的禁制一一解开。 他咧嘴一笑,终于站直了身体。 “你再说一遍……这天下归谁所有?” 第三十章 杯酒分天下 “咔……” 霍衡玄单手举起巨戟,新生的双脚下,城墙已然裂开蛛网般的缝隙。 庞大的力量犹如山岳压顶,城头石砖根本难以承受,依次从中间向外凹陷开裂,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坑。 远远望去,城头整个塌陷,只能见到两个人影以巨戟相互对峙。 但即使如此,下面正在血战的修行者和士兵见此情状,也依旧瞬间全身血液沸腾,双目赤红,发出了震天的嘶吼叫喊声。 霍衡玄的声音响彻战场。 他们激动得难以自持,就连战局都出现了一瞬间的反转,倒逼黑甲军阵线后退了三丈。 霍将军没死,梁国的杀神没有被废! 他还站在那里! 正如当日在城门口,他一人一剑,屹立不倒,便可逼退敌军。 他只要在那,就能让人相信——霍衡玄不死,梁国就不会亡! 霍衡玄就站在这坑洞中央,抬头看向李红绫,苍老干瘪的脸上带着嘲弄的笑意。 他的双手双脚此刻已经全部重生,与原先皮肤有着巨大的差别,细腻白皙,青筋凸出,无比年轻。 实际上,这才是他作为一个宗师,身体该有的状态。 霍衡玄的外表衰老,只是他为了自身在军中的威严刻意为之。 当他没有特意控制,气血自然展现,便令新生的器官呈现出这种异样的差别。 李红绫猩红双眸紧紧盯着他。 她的眼神当中有不可思议的震怖,但并非是对于霍衡玄挣脱禁制感到震怖: “我虽未成宗师,却知道,宗师境有‘肉身不灭’之称,但实际上,不过是肉身生机旺盛活跃到了极点产生的异象。” “哪怕短暂被砍下头颅,刺穿心脏,也能在极快的时间内愈合如初。” “但能做到这一点的前提是,头颅未毁,心脏在位,立刻接回身体上,如此才能复原。” “却从未听说过,有能无中生有,凭空再生的。” 李红绫沉声道: “这不是宗师境该有的能力。” “呵。” 霍衡玄冷笑一声,另一只手猛地一甩,那两具死狗般的黑甲卫尸体便被他扔到了远处,如炮弹一般轰然砸在了远处战场上。 轰隆隆砸倒了一片残垣断壁…… 他两手一合,将那巨戟合在掌中,李红绫立刻意识到他想要夺武器。 “喝!” 她暴喝一声,劲力倾泻,将手中巨戟猛地一旋,再向前一拍。 武圣绝学,霸方风雨! “轰——” 旋转的劲风呼啸,犹如狂风暴雨,以最霸道最酷烈的力量席卷一切,只一刹,四周城墙再塌数丈,尘埃爆散,吹向四面八方。 竟然如同一场小型的沙尘暴一般! 劲力势头不止,向下传递,城墙尽数开裂,下方的地基砖块竟也纷纷啪啪碎裂。 假如从高空俯瞰,便会发现,以城墙为圆心,出现了一个直径数百丈的大坑! 这坑浅浅一层,并不深,但范围当中的所有飞鸟走兽都在瞬间暴毙。 一击出,千山鸟兽绝,何等恢弘的气象! 飞凤将军李红绫,在沧浪评中位列十三,评语为“霸道有余,气度不足,武圣衣钵传人,唯得衣钵”。 话里的意思就是明着说,李红绫只得了衣钵,而不配继承武圣的名号。 也是因此,她的修为分明比前面两名还要高,却只排了个十三。 但此刻这一击,足可让她直入前十! 以天才之资,比肩天骄! 然而,这一招,在霍衡玄眼中,依旧不够格。 只有三分形意,而无那牧肇的霸风神韵。 因巨星沉渊旋转之势宛如棘轮,霍衡玄难以再合掌钳制,只能以掌心砥柱巨戟边缘硬接这一招。 他气沉丹田,浑身肌肉如铁丝一般拧紧,额角爆出青筋,暴喝一声,身上隐约流窜的金光更加闪耀,气血狂涌。 霍衡玄原本准备半路逼停巨戟,顺势反击。 这对于他而言,本是一件极为容易的事情。 但……就在这关口。 他忽然感觉到气血一滞,浑身暴涨的灵气陡然反冲。 “砰!” 霍衡玄脸色一白,整个人被推着后退,一路犁去,将城墙生生削去一层,最后猛然撞到了身后的角楼上,撞出了一个人形坑洞。 角楼摇摇欲坠。 霍衡玄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禁制没有完全破除! 那些解禁金针各安其位,唯独缺了一根。 就是这一处缺失,封住了他一根大脉,灵气无法完整行走周天,他的修为等于没了一半! 放在以往,霍衡玄有绝对的自信,就算没有一半修为,对付一个抱月境的半步宗师,也绰绰有余。 但此刻的霍衡玄,已经被折磨了整整八天,气血衰弱。 他立刻意识到了是谁做的手脚。 老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李红绫见状,狂笑起来:“霍衡玄,就算你神通盖世,能再生双脚又如何?” “第一次,你输给人心,第二次,你照样也输!” “你守得住一座城又如何?你守不住这个国!” 她说罢,长戟再度刺出,宛如狂龙。 “轰!” 角楼崩落,整个墙面全部坍塌。 李红绫一戟将霍衡玄击落向地面。 半空中,霍衡玄抓住长戟,抬眸,脸上丝毫没有李红绫想的被背叛的悲怆凄凉。 相反,他露出了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他脸上的,释然而平和的笑。 他的眼神越过李红绫,望向那片星光漫天的夜空。 “你错了,我从来不是要守城,抑或守国,从来不是。” “我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落地之前,霍衡玄陡然消失,出现在了李红绫身后。 他全身肌肤上血管蠕动,爆裂,喷洒出一片血雾。 表情因痛苦而狰狞。 强行破脉! 这基本等于自断经脉,绝无生路! “陛下生前……曾分我半盏酒。” 霍衡玄浑身浴血,目光平静,脸上血流不止,宛如血泪,右手并为剑指。 身后,一柄万丈长剑于虚空之中幻化而出,悬于中天。 “他说,衡玄啊,我今日,要以这杯酒分天下,赌举国之运于一道影子。” “我问他,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说,你要让那道影子……逃出去。” 李红绫心神震怖,为这庞大的剑意所慑,骇然变色,取出保命神妙灵宝。 却听见她的亲卫青厝奔来,道: “将军,天牢失守,那梁国夫人和乐师已经逃了!” …… 卫苏狂喜之下,便准备先给这胆敢戏耍挑拨他的乐师一个教训。 手已经废了,不如把这伶牙俐齿都拔了…… 他正想着,却见失了一臂的陈旷用另一只手按在了琴上。 卫苏简直差点笑出声来,这家伙,怕不是吓傻了! 他方才就看出来了,这家伙用的应当是音杀的功法。 但他手上的琴,琴弦概念早就被他偷天换日,那空空如也的琴架,怎么能弹奏出音来? 更谈何杀人! 但当他看向陈旷时,这乐师竟诡异地冲他一笑:“谁和你说……没有琴弦,就杀不死人?” 龙龈,本身就是一把剑。 杀人的是意,从来不是音。 第三十一章 以玉通神 人无心可活,琴无弦可歌? 唯意而已,无所不可! 从一开始,龙龈就不是以琴弦发声,否则它就不会沉默千载,历经名家国手,而无一人可以成曲。 它是声随意发,而不是意凭声动。 当年,陈旷误打误撞,将剑胆换琴心,才得以侥幸意境相合,弹出了那一小节。 而如今,陈旷便要以这无弦之琴对敌。 他并不担忧龙龈无声。 因为剑已在他手中,就在他的脑海中,蓄势待发。 斩草歌以杀养杀,以这一路上二十二条命,已养出一道剑意。 此时,剑在手,意在心。 但还差一点。 陈旷没有足够的修为。 自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广厦无基,也是空中楼阁,梦幻泡影。 就算加上逍遥酒的效力,他此刻也不过是堪堪先天合劲,在凡人当中足或许可以为一派掌门。 但放在修行者里面,连门槛都没踏进去。 而对面的卫苏,气息如渊渟岳峙,深不可测。 刚刚那一个照面,陈旷就知道这其中差距有多大,对方想要弄死他,大概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因此,卫苏的态度才如此随意。 也可能是他已经确定长生药被陈旷吞下,暂时不敢确定假如他死了,长生药会不会失效,所以并不打算取他性命。 这种目中无人的傲慢,陈旷已经在沈星烛身上体会过了。 但也许……她并非个例,这应当是此世修行者的通病。 不过,卫苏自然不会知道,沈星烛已经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 而这份代价当中,最微不足道的那一部分,今天却将成为卫苏的断头台。 陈旷朝卫苏诡然一笑,舌尖下压,那枚含在嘴里的老玉触感温润,几乎要融化在嘴里化作琼浆玉液一般。 他在心中默念口诀——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问道于玉,可以通神! 沈星烛留给他保命用的他山问神玉,能够借来他人神通修为,暂时为己所用! 而此刻,他山问神玉上,唯有一人的神识标记,便是其原主人。 沈星烛。 而她的修为是……宗师境,半步入玄! …… 沈星烛此时不在皇城中,亦不在战场间。 她悬浮于万丈高空之上,负手而立,黑衣猎猎,青纱缥缈,一双极美极冷的眼睛静静俯瞰下方陆地。 坍圮崩塌的皇城、战火纷纷的大地,喧嚣寂静的众生……一切尽收眼底。 她的眼前,由杀意凝成的庞大幻剑轰然坠落,下方的草木建筑,纷纷被威势所压,顷刻间土崩瓦解,向四周流散。 人们发出惊惧至极的尖叫声,在这浩劫面前无计可施,眼看便要死伤无数。 沈星烛轻轻抬了抬手。 一股无形之力,犹如轻纱般笼罩在目光所及的所有凡人的身上,将那剑意举重若轻地托起,化为虚无。 巨剑倾轧,修行者都成了肉泥,凡人反而毫发无伤。 她叹息道:“霍衡玄,以上欺下,当死。” 霍衡玄也确实要死了。 他强行破脉,落下这一剑,全身气血已泄,回天乏力,就算李红绫不杀他,他也活不了多久。 但很遗憾,他拼尽全力,也并没能杀死李红绫。 牧肇给李红绫留下了一个神妙灵宝,名为“千里烟波图”,化虚为实,咫尺天涯,足可以挡下这一击。 头顶上,星天化作的棋局已经步入尾声。 梁国老祖,终是棋差一着。 “为挽天倾,入道出世,假圣确为真圣……” 那梁国老祖修为并不稳固,应当是在闭关关头上,感应到了倒悬之急,强行破关,只能说一脚踏在了道岸边缘。 这圣人修为,一半是假的。 但他为国出世,身负大义,又可确实称得上是圣人。 沈星烛喃喃自语着,却忽然想到自己那破碎的道心,一时间心中郁气顿生。 恰在此时,她留下的他山问神玉被某人启用。 “呵……” 沈星烛淡如风声的笑在高空之中转瞬消失,伴随着下方猛然暴涨,犹如火炬一般耀眼的灵气浪潮。 她垂眸望去,眯起了眼睛。 她若是想要重新弥合道心,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再骗一次道心,补全陈旷该死的理由,抹除这个让她道心失衡的罪魁祸首,让此方世界再度认可她的道。 二则是让陈旷认可她的道。 沈星烛并不着急,甚至不介意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他。 因为她知道,会有人替她找到杀死陈旷的理由。 这个人叫李红绫。 五万黑甲军,当中只有两万是开窍修行者,剩下的都是粗学武艺的凡人。 李红绫此时鞭长莫及,拦截陈旷和楚文若的任务,自然会交到黑甲军手上。 只要陈旷杀了哪怕一个凡人,便是犯了错。 沈星烛在等。 …… 卫苏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不,应该说,他整个人都陷入了呆滞。 不过眨眼之间,原本比蝼蚁也强不了多少的家伙,忽然天翻地覆,全身再度灵气暴涨。 先天,登楼,辟海,抱月……直入宗师! 简直骇人听闻! 且正常宗师境,都已经到了修为入微的境界,平时返璞归真,神光内敛,并不会轻易展现。 但陈旷不一样,他连门槛都没跨过去,根本没有太多能力去驾驭这些力量。 更遑论是将其完全收敛起来。 好比是小儿持金,招摇过市。 陈旷也没有料到,沈星烛居然会直接借他宗师之力。 他山问神玉是君子之玉,不行不告而取之事,因此,借来的修为多少都是由对方来定的。 换而言之,如果沈星烛不允许,那么,他肯定是借不来的…… 此时,几乎无穷无尽的力量源源不断从金津玉液涌入天灵,随后流遍全身,向外散发。 连那些稀薄酒气,都被瞬间冲散了。 陈旷同时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这些力量难以掌控,纷纷向外逃逸,撕扯着他的身体,而问神玉就是唯一的缰绳。 他双眼神光外泄,整个人异常亢奋。 “其实……” 卫苏深吸一口气,连忙后退,讪笑道:“都是误会。” 他举起双手,正欲解释。 陈旷心念一动,地上的臂膀飞起,接回了他身上,血肉瞬间黏合,唯有衣衫破处才能一窥刚才的凶险。 他看向卫苏,忽然之间意兴阑珊,手指在龙龈琴身上轻叩,随意点了两下。 “铮——” 虚空之中,似传来一声琴音,更似剑鸣。 卫苏的头颅霎时落地,而身体还笔直立在原地。 陈旷怔了怔。 原来……沈星烛若真的要杀他,便是这样轻易。 陈旷深吸一口气,感到舌头下的老玉竟如雪一般在迅速消融,连忙一把抓住楚文若,拔地而起,朝着城门飞去。 城门及城墙已经随着刚才那一道琴音,被分成了两半,毫无阻碍。 身后传来女子怒喝: “黑甲军何在?!给我抓住逃犯!!!” 前方,列阵如云。 越过城门,忽有一位修行者落地,抱拳行礼,高呼道: “可是楚夫人与公主?!我等为夫人开路!” 陈旷冲为首那人点了点头,他上前两步,低声道:“青厝姑娘拜托我,将密语告诉你。” 陈旷心里一沉:“那她呢?” 第三十二章 三的意思 其实密语一事,确实不必青厝专门跑过来告诉他,像现在这样,托人告诉他才是最方便的。 然而…… 陈旷当时这么说,自然不是想要图方便。 他是为了给青厝一个台阶,一个回头的选择。 假如青厝如约而至,那么就代表,她还有一点活下来的想法。 但她没有回来。 陈旷想到那泛黄的旧纸鹤,心里叹息一声。 国仇家恨,难以释怀。 此刻……她应该已经到了李红绫身边。 那修行者又道:“若有其他安排,尽管吩咐,我等尽全力配合。” 陈旷看向他。 如今他身负宗师修为,一眼就看出来,这修行者的修为是登楼境。 其余几个正在赶过来的也是同样的修为,更高修为的,应该还在和三劫宗的主力抗衡拖延时间。 陈旷问道:“可尽力到什么程度,任何安排,生死不论?” 修行者愣了愣,然后笑道: “灵台山虽在梁国,却向来不问俗世,如今已经封山闭门,掌门发话,不见任何人,不理任何事,只等外界风波平息之后,才准许门人下山。” “我们这些早在周国宣战时便下山的,已经等同于被逐出山门了。” 修行者感叹道: “俗世王朝的存或亡,与灵台山无关,我等也大可以在山中修行,图个清静自在。” 他身后,落下来的每一个修行者,都有着同样坚定的眼神。 “但……我们是梁国人,唯独血脉不可舍弃。” 他抱拳道:“修行,不是为了修一个寂寞无敌,而是为了一念通达。” “而今孑然一身,生死而已。” 陈旷听明白了。 这些修行者,只怕是有亲人家族留在梁国凡俗,不幸被卷入了战争之中。 或许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但能抛下灵台山的清净,为救国而来,就说明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好。” 陈旷点了点头,沉声道:“我不需要密语,也不需要你们开路,但需要一个能和你们保持联系的方式。” “这简单,我们可将命牌直接交给你,以秘法连接心神,你只需要在心中默念,即可与我们所有人沟通。” 修行者点了点头,纷纷抬手,将命牌送到陈旷手中,化作了一道光华湛湛的金色符文落在掌心中央。 修行者接着有些诧异地道:“那密语……” 陈旷道:“这密语是控制城中所埋火药的,如今城内守备松懈,你们抓紧时间,找到所有堆埋火药的暗道。” 李红绫埋的火药,自然不会是简单的火药,而是名为破山雷的神妙灵宝,因此才需要密语触发。 暗道不止一处,封印的节点也不止一个。 想要彻底松动封印,只怕要将所有节点度炸开。 这么多的火药,足以引动那些被禁制覆盖的浩瀚灵气,将天牢地下封印炸毁。 他扫过在场的修行者们: “我要你们守在暗道附近,一旦听我命令,就将火药引爆。” 这很残忍。 相当于命令这些修行者去近距离引爆炸弹自杀。 此前他询问霍衡玄时,霍衡玄就说过,如果当场引爆,首先死的,一定是那个引爆者自身。 而这灵宝设计之狠毒之处,就在于密语必须在近处说出。 如此一来,就算有人知道密语,也要抱着必死的决心…… 当然,一般人也不会想不开,去引爆这玩意。 都是巴不得它失灵才好。 修行者之中,果然有人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不是不肯答应,但这么做……是有何目的?” 陈旷摇了摇头:“我只说一句,我是霍衡玄亲自托付,要把夫人和公主活着带出去的人。” 如果说之前沈星烛还有可能因傲慢而松懈,但现在,她一定时刻都在关注陈旷的言行动向。 她或许不会管这些修行者去做什么。 但如果她知道陈旷要做什么,就一定会阻止。 修行者们面面相觑,最终选择了相信陈旷。 也相信霍衡玄。 更何况此刻陈旷修为外溢,每句话都如洪钟大吕一般敲击人心,已经令人不由自主折服。 修行者纷纷拔地而起,化作流光飞向皇城各处。 “呼……” 陈旷长出一口气,接下去,就只要做一件事—— 从这五万黑甲军的包围里,冲出去! 陈旷转头看着一直没有吭声的楚文若:“走吧,我带你们出去。” 楚文若抱紧了小公主,用力点了点头。 她已失去言语,唯有全心信任可以托付。 城门之外,千里黑甲如潮,旌旗飘摇。 修行者有修行者的道,凡人亦有凡人的道。 凡人渺小,却能众志成城。 而以众志筑就的城墙,其名为“势阵”。 一国军队势阵之威,可比宗师! “吼——” 此刻,庞大的势阵已经结成,冲天战吼声中,一道虚影在上空凝聚成形,正是一手持长戟的黑甲将军,其身躯岿巍如山岳,遮天蔽日。 “轰隆……” 黑甲将军举起长戟,猛地往下砸落,声如雷霆炸响。 数万黑甲军同时开始冲锋,铁蹄扬起茫茫尘沙。 正前方,一道激荡灵气轰然震动大地,炽白光焰如莲花绽放,笔直划开黑潮,如草上之风。 所过之处,人如草偃。 …… 此时已过一天,但天色没有丝毫变化,上方那片星空已经陷入了诡异的凝滞和寂静。 城头入眼已经是一片废墟。 “咳咳……噗!” 李红绫吐出一口血,看着面前半跪着,眼神几乎涣散,生机微弱,成了个血人的霍衡玄。 扔掉了手上已经破碎的“千里烟波图”。 她面甲已掉,一头长发散开,露出一张英气锋利、雌雄莫辨的面孔,苍白的脸上满是各色伤痕。 李红绫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亲卫越过自己。 走到了霍衡玄身边,蹲下来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血。 “青厝。” 青厝站起来,嗯了一声,上前两步,低眉顺眼,朝着李红绫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原来,你是来杀我的。” 李红绫叹了口气:“你身上有血子蛊,杀了我,你也会死。” 那双同样的猩红眼眸,不是亲近之意,而是代表了性命相连的控制。 青厝展颜一笑,声音柔和: “没关系。” “只要你死了……就好。” 青厝执剑向前,却忽然一顿。 她的右臂,被一只血手拉住。 青厝愣了愣。 而李红绫脸色狂变,竟然惊惧至极,几近扭曲地吼道: “不,不……不可能!!!你应该死了!” 已经不成人形的老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抬起眼眸,疲惫而沙哑地道: “当日,那小子试探我,问我到底有什么计划。” 霍衡玄直起脊背,如一柄老剑。 “我跟他说,三。” 他长出一口气,仰头看天上星辰,轻声道。 “我没告诉他这是什么意思——我来告诉你。” “今天,要死三个人。” 第三十三章 狭路相逢,顺一口心气 霍衡玄直起身,仰头看向那凝滞的浩瀚星空。 “嗤嗤……” 他原本已经如一滩烂肉般的身体,竟然开始迅速愈合,骨骼如树木生长,血肉如黏菌攀附。 因生长速度过快,甚至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密集声音。 短短数秒之间,新陈代谢,一具完全新生的躯体已经诞生。 虽有血迹遮掩,但也可以看出来,这具躯体苍老不再,竟然是个青年人的模样,轮廓英武俊朗,只在眉眼间能看出来与衰老后的相似之处。 唯有一头斑驳白发,还得以保留。 时光,仿佛在霍衡玄身上逆流溯回,带回了那个四十年前纵横沙场的梁国杀神,年轻将军。 而更可怖的是,他的身上,竟然散发出了一股无比强横恐怖的气息。 这气息之强,足以与天上星空给人的压迫感等同,令人肝胆俱裂! 甚至还在逐渐攀升,形成了分庭抗礼之势! 而原本一片澄澈的天空,竟然开始凝聚万里劫云,雷池滚滚,向中央狂涌成漩涡,将那浩瀚天空遮蔽。 而这其中的意味,正是令李红绫骇然失色的原因。 霍衡玄,在向天地证道! 李红绫立即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极其致命的问题。 霍衡玄并不是新生代的宗师境…… 他在宗师境已经很多年了。 一个在宗师境很多年的宗师,却很少有人谈论到他的道是什么,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更奇怪的是,霍衡玄本人似乎也不在意,好像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证道入玄这件事一样。 数十年如一日,他所做的事情只有两件。 一是杀敌,二是守卫梁国。 因为霍衡玄手段残酷,手上有几十万的人命,很多人便以为,霍衡玄的道是杀戮,是无情。 但李红绫此刻才想通,很多人忽略的,或许才是霍衡玄一直在默默践行的道。 他的道,不是杀,而是护! 而就在刚才,他以己身性命,护得大梁一线生机。 终于证得大道,令此方世界认可,迈过了那条槛,进入了那玄之又玄的上三品境界! 并且,不知为何,霍衡玄身上的气息没有止步在玄玄境,而是一路飙升狂涨,竟然似是直接凭业力渡过了苦海,踏入道岸—— 霍衡玄成圣了。 这堪称是恐怖的一个念头出现在李红绫的脑海之中,动摇了她的心神。 她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转头就化作一道黑色残影,向皇城外围奔逃而去。 不管霍衡玄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成圣的,但是现在的他,都不是自己可以抗衡的存在了。 胆怯之意一旦产生,便如野火一般迅速蔓延,势不可当。 趁着证道雷劫凝聚,霍衡玄身上还有压制,她必须尽快为自己寻得一条生路。 眨眼间,李红绫就奔出百丈之远,伤势愈发恶劣,气血上涌,又被她强行咽了下去。 “嗤!” 她从怀里拿出了一根请神香,迎风点燃。 顷刻间,整根香都燃烧殆尽,化作一缕青烟飘飞而去,隐约间,形成了一个魁梧老者的形象。 这老者美髯长须,手持长刀,气息浑厚温和。 正是武圣——牧肇。 这请神香,是牧肇留给李红绫的最后手段。 非性命攸关时刻,不可用。 …… 城头上,青厝原本意欲追上去,却被霍衡玄牢牢抓住。 青厝回过头,身躯微微颤抖,眼含悲戚:“将军,为什么……” 霍衡玄摇了摇头:“今天,这里要死三个人。” “但这三个人里没有你的份,你这小丫头不够格啊。” 他竟然朝青厝和蔼地笑了笑,像个平凡老者那般,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头。 这样的温暖,如在曲春河畔。 少女流出血泪,眼眸中的血色跟着褪去。 性命相连的血子蛊,被祛除了。 霍衡玄温声道: “会有人帮你杀了李红绫,替你报仇,往后,你就跟着他,看看他能走到哪里。” 青厝愣了愣。 那个人……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霍衡玄伸手猛地一推。 青厝只觉得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倒,再维持住平衡,向四周看去时,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了旷野边缘,面前竟然全都是陷入混乱当中的黑甲军营地。 这些边缘的黑甲军都是普通人,只是粗通武艺而已,势阵已经被人冲破,他们自然跟着元气大伤。 不远处,李红绫的背影跌跌撞撞,还在嘶哑高呼: “黑甲军何在?快快备玄天马,护送我离开!” 竟有一丝落荒而逃的狼狈感觉。 士兵愣了愣,才认出这披头散发如疯女人一般的,是飞凤将军李红绫,急忙为她牵来战时才用,具有妖兽血脉的玄天马。 这种马用尽全力一振翅,瞬息便可达千里之外,每日全力奔行,便可穿过一个大郡。 不过这么跑,马也会直接累死,正常情况下对此马都是保养有加,比人还要精贵千倍,不会乱使唤。 李红绫翻身上马,心里才算稍微松了口气。 但她还没驾马离开多远。 “轰!” 一道白光冲开黑潮,正落在李红绫的面前,显现出挟着母女俩的陈旷。 狭路相逢。 陈旷松开母女俩,见到李红绫竟然不知为何出现在眼前,先是一愣。 但随后,他感受着自身还未衰减到抱月境之下的实力,目光瞬间大亮。 “来得正好!” 陈旷大步上前,手中狭长龙龈一转,便浮滞在半空,被他挥手拨动。 “嗤!” 玄天马的前蹄被瞬间切断。 “唏律律——” 天马长嘶,倒地跪下。 李红绫瞳孔紧缩,随惯性被掀翻出去,猝不及防滚了两圈才半跪稳住,噗地喷出一口鲜血,体内霍衡玄残留下的剑气肆虐,再也镇压不住。 她猛地抬头看向陈旷,面色狰狞,咬牙暴喝: “你找死!!!” 陈旷再度拨动琴弦,琴鸣剑音,无形的庞大剑意瞬间向前横扫,斩断了四周无数黑甲卫的躯体。 李红绫急速后退,勉强躲过,回头一看,却见地面裂开一道巨大的剑痕,霎时头皮发麻。 她深吸了一口气,对陈旷的气息再熟悉不过。 抱月境! 接着,她又冷笑道:“靠歪门邪道强行提升的修为,还能维持多久?我劝你不如现在趁早逃了,还有机会活下来。” “此时拦下我,除了浪费宝贵的时间,你没有半点好处!” 陈旷一步步向前走去。 闻言,目中冷光一闪,杀意反而暴涨。 “你错了,我现在打断你的腿,顺一口心气,就是最大的好处!” 第三十四章 天上天下,五重劲! 李红绫闻言,先是一怔,随后怒极反笑: “好胆!” 她挥手一招,巨星沉渊落入手中,直指向陈旷,目光如电,声如雷霆: “莫要以为从哪里白得了些修为,便是自己的实力,世间一分功有一分报,纵有一成是假,也成不了真!” “霍衡玄四十年蛰伏,以性命设局,砺剑成圣,我服气,你呢?” 李红绫虽然惊骇于连跨两大境界成圣的大恐怖,但霍衡玄究竟在做什么,其实不难想通。 他一直以来都在证“护国”之道,但要以此道让此方天地认可,很难。 因为护国者众……而真正护住了国的,却很少。 单单是为国开疆拓土,守卫边界,便可称得上护国么? 若真是如此,那么岂非人人可成圣。 唯有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于国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护住国家一线生机,才可算得上是能令天地见证的护国之道! 因此,李红绫心里甚至有一种猜测,一种可怕的猜测…… 她觉得甚至有一丝可能——梁国灭国,霍衡玄被抓,也在他们的计算之内。 当然,也只是一丝渺茫的可能。 倘若真的是这样,那么已经死去的苏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简直是细思恐极。 但唯一可知的事实就是,霍衡玄成功了。 可霍衡玄是霍衡玄,你这个乐师又算得上是什么?!竟然敢凭借来的修为,就扬言打断她的腿! “狂妄无知之辈!” 李红绫暴喝一声,如离弦之箭般,朝着陈旷冲了过来: “此前打断你两条腿算我仁慈,今日,便让你尝尝腰斩的滋味!” 她周身气势节节攀升,实打实的抱月境气息涌现,四周士兵纷纷承受不住这压力,猛地跪倒在地。 陈旷不动不摇,抬手拨弦。 “铮——” 一声琴音沉郁幽远,宛如古井回音一般,在战场上传播。 并无任何外在的表现,明明仿佛只是普通的琴声。 然而千里之内,凡是听见琴音者,都在瞬间耳膜开裂,短暂地失去了听力,或者是在瞬间只能听到尖锐的耳鸣。 龙龈作为一把名琴,其音色相比寻常的琴,多了一丝肃杀之气。 倘若将普通的琴比作巧笑倩兮的美人,有着优美身姿、动听歌喉,谁道腰肢窈窕,折旋为君一笑。 那么龙龈的琴声,就好似是那执剑越女,一袭青衣猎猎,剑舞倾城,意不在眼前人,而在此人间。 剑出,便要惊世。 而这还仅仅是对战场外围的影响。 陈旷以抱月修为,乐圣之琴,与李红绫斗法。 “轰……” 他眉心白莲印记绽放光华,周身劲气腾腾,灵气外放犹如潮汐,向外也隐约扩散出一个巨大的莲花虚影。 第一相的劲力已经叠满三次,而这莲花也已开三重瓣。 但他方才心念一动,感觉仍有余力,想起霍衡玄当时的指点之语,便尝试再叠一重。 此时三重劲蓄势待发,而莲花最中心,缓缓再度向外绽开了第四瓣。 第四重劲! 当第四重劲力叠出,陈旷眉心的印记反而收敛了一丝光芒,看似黯淡,实则愈发凝实。 这第四重,竟然堪比此前三重全部劲力,陈旷自己都感觉心惊肉跳。 他之前已经短暂体验过宗师境界的力量,虽然是弱了不止一点的灌功版水货宗师,但也能勉强算是。 而这第四重劲力,以他现在的抱月境实力,竟然可以媲美宗师一击! 陈旷心中火热:“老东西所言不假,这第一相假如可以继续往下叠劲,简直是潜力无穷!” 他按捺惊喜之情,心知自己不能久战,这四重劲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候放出,一击毙命才行…… “轰!轰!轰!” 李红绫目光凌冽,手中巨戟收放自如,长发在风中乱舞,身形犹如山岳流星,不断撞击着那朵灵气潮汐形成的虚幻白莲。 巨戟每次砸落,便轰出一个大坑。 狂暴的罡风呼啸,每一下都将那白莲的柔软花瓣砸得向内凹陷一大块,被撕碎成灵气尘埃,四散而去。 那莲花很快就东倒西歪,如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欲坠。 而中央抱琴的陈旷脸色沉凝,按住琴弦,不动声色,闭上了眼睛,开始酝酿情绪。 “轰!” 又一下,白莲虚华被砸开了一个缺口。 这潮汐白莲其实并没有什么含金量,纯粹就是以量取胜,反正这些灵气就算不用,很快也会自行消散。 不如全部砸出去,为他争取时间。 李红绫见此,面露狂色,猩红双眸杀意大炽,大笑起来: “空有力量而不知如何使用,你当真是自寻死路!” 说罢,冲开灵气潮汐形成的壁垒,巨星沉渊轰然砸下,全身灵气一并输出,气势如山崩天倾。 李红绫如今也早已是强弩之末,对她来说,一样也只能速战速决。 这一击,将定乾坤! 巨戟裹挟风雷,霎那间落至陈旷眉心,锋刃已割开他的额头肌肤,流出一滴血。 “嗤嗤嗤!” 劲风破体,浑身迸开数道伤口,染红了白色麻衣。 濒死之刻,梦回前世。 无力、空虚、崩溃、不甘、恐惧……种种情绪涌上心头。 陈旷猛地睁开眼睛,手拨弦动。 “铮——” 当琴声响起时,其中蕴含的情绪被“天魔律”无限放大,临近一些的士兵瞬间控制不住自己,手中兵器跌落。 他们或泪流满面,或抱头痛哭,或疯癫大笑,或相互攻击。 群魔乱舞一般。 更有脆弱者,竟然魔怔一般,直接举起武器刺向自己。 当场自杀! 而离得最近的李红绫,瞬间就想起了方才直面霍衡玄成圣的时候,恍惚之间,眼前的陈旷好像变成了那个再度站立起来的老人。 “你!!!” 她心脏紧缩,呼吸凝滞,几乎想要夺路而逃。 但只不过是刹那,她就回过了神。 幻觉消散。 眼前的青年眉间白莲印记完全凝实,融入了肌肤之中,又被流下来的血染红。 龙龈已被他背负在身后。 陈旷冲她微微一笑,笑意竟诡异地无比温和柔软,带着普度众生般的佛性。 时间仿佛停滞,陈旷缓缓道: “你说的没错,世间一分功有一分报,但是我不一样……” “你有没有听说过,练武奇才?” 陈旷身随意动,双臂画圆,一手指天,一手指地,上下一合,于身前结印。 他双眸之中一时金光炽烈,周身白莲生出五瓣。 第三相,二龙浴佛! 五重劲! “此前为求自保,我曾被迫向你下跪,又被你打断两条腿,如今我要的也不多——” 陈旷前踏一步,双手结印,猛地砸下,暴喝如雷。 “原样还回来就行!” “轰!” 庞大的力量下压,一点反抗的余地都不给。 巨戟瞬间被击飞。 “啊——!!!” 李红绫双腿膝盖以下猛地炸裂,经脉血肉骨骼碾做一团。 她嘭地下跪,试图反抗时,腰肢也发出咔嚓声响,脊骨已断,匍匐在地,痛苦惨叫。 第三十五章 李红绫,死! “轰隆……” 大地震颤,久久难以平息。 五道如莲花瓣一般的巨大裂纹向四周蔓延开来,为千疮百孔的战场又添了一处难以愈合的伤口。 地面纷纷塌陷,漆黑的裂谷深不见底,无数士兵跌落其中,势阵失去了“势”,再也维持不住完整的形态。 那庞大的黑甲将军虚影立刻模糊了半边身体,几乎支撑不住行动。 相比于圣人之战在万里之外的星天造成的余波,此时在如此近的距离,两个抱月境修行者一决生死,才更直观地展现了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两人全力施为,一招一式,一举一动,都会对四周造成可怖的影响。 但这些地上的动静,比起此刻的天空,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那天空之上,此时的景象已经接近妖异。 四周是漩涡般的漆黑雷云,紫电如蛇,霹雳如龙,龙蛇交汇,风云激荡,宛如三灾末日景象。 但在雷云正中央,厚重云层却完全无法聚拢,反而空出了一片澄澈天空。 在那空洞当中,黯淡星空完全凝滞,一枚枚星子环绕周天,有规律地固定在了原地。 细看之下……这些星子竟是组成了一局残棋! 虽是残棋,胜负却已经几乎明了。 此刻的沉默与平静,更像是雪崩前的一丝反常寂静。 “呼……” 陈旷长出一口浊气,收势调息。 他身上灵气因为刚才的再度大量倾泻,持续消散,五重劲力打出,修为已经跌落到了辟海境边缘。 再过不久,就要掉到登楼境了。 “咳咳。” 陈旷咳嗽了两声,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血渍,脸色有些苍白。 和一个真正的抱月境,尤其还是武圣弟子,常人望尘莫及的天才战斗,对他来说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 李红绫的全力一击,哪怕没有落下来,也够呛。 他此刻不但是身上遍布被罡风所伤的创口,内里五脏六腑也有不同程度的损伤,气血凝滞,沉重如流砂一般。 但还好,有“肉灵芝”的被动在,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休息,恢复如初不是问题。 甚至不会有留下暗伤的隐患。 这就是他敢以伤换伤,等到叠出五重劲的极限才动手的重要原因。 李红绫有句话确实没说错,陈旷此时是空有力量而不知道怎么运用。 如果不是有霍衡玄传授的两门功法,他哪怕是把灵气挥霍一空,也没有办法战胜有武圣传承的李红绫。 陈旷也只有这时才知道,这两门功法的含金量。 在同境界修为略占优势的情况下,这功法,竟然能让他一个小白,战胜二十年修炼,“一分功有一分报”的武圣弟子。 可见这功法有多厉害。 再加上这功法敢直接用那佛祖一生成道经历作为观想意象,这绝对是佛门正宗,而且是极其高深的功法! 足可证明,霍衡玄不是随意给了个功法,而是倾囊相授了。 “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向这老东西道谢……” 陈旷喃喃着。 他不由得望向远处,因为剑气肆虐,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模样的坍圮皇城。 阴云之下,城如伏兽。 唯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和天空之上不断劈落下来的电蛇,勾勒出兽脊的轮廓。 不过还好,掌心命牌所化的印记安然无恙。 那几个遵循他的命令前往火药处的修行者还活着。 这就好…… 接下来,才是他们要派上大用场的时候, 不过,如果计划按照他所想的那样进行,这些人或许便不用死……嗯,至少能活下来几个。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是武圣弟子,沧浪评第十三名,再给我十年!我必定继承武圣之名,成就盖世无双啊……哈哈哈……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李红绫崩溃嘶哑的叫喊声打断了陈旷的思路。 他走到了李红绫跟前,蹲了下来,冷眼看她面色狰狞,拼命挣扎着爬行。 想要站起来,想要逃离这可怕的梦魇。 曾经狂傲无比的女将军,此刻双腿膝盖以下血肉模糊,已经全都是肉糜。 脊背全部炸裂,血流如注,隐约可见其中光泽如金玉一般的脊骨。 她的肉体,已然修行到无比强横的地步,连骨骼的强度都堪比神妙灵宝。 但很遗憾,这根脊骨如今已经彻底断裂。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李红绫是抱月修为,抱月枕风而眠,是仙人之姿,意味着此境界的人已经修成无漏之身,辟谷食气,不再需要进食。 因此,就算脊椎被人打烂了,李红绫至少也没有失禁。 算是保住了她最后一丝尊严。 李红绫正在朝着。 陈旷站在了她前方,挡住了她的去路,好心道: “李将军,你走错路了。” “你若是要向武圣求救,应该往战场之外去,这个方向是往梁国皇城去。” 他微笑道:“到时候,一路上所有还没死的周国士兵,都能一睹飞凤将军的风采了。” 李红绫浑身一僵,猛地抬起头,双眼赤红,目眦尽裂: “你知道,我师父是武圣!你还敢废我双腿!” 陈旷耸了耸肩,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道:“有何不敢?” “你师父是武圣,你又不是,你若是有本事,不让我废不就好了,何必说什么我敢不敢。” “这是我敢不敢的事情么?” 陈旷一时笑嘻:“这是你自己废物啊,李红绫。” 如此侮辱,堪称诛心。 李红绫紧握双拳,牙齿都几乎要咬碎,浑身剧烈颤抖。 但她的求生欲望大过了心中怨愤,深吸一口气,道: “你不能杀我。” “我已经点燃请神香……我师父已经知道了此地之事,正在赶来的路上!” “若他知道你杀了我,必定不会放过你!与一个武圣为敌是什么概念,你想清楚!” “只要你不蠢,就应该能想明白,你还带着那母女俩,现在逃跑,我师父优先救我,肯定会拖延一段时间,你还有机会活下来!” 她确实是求生心切,都开始以陈旷的视角,为陈旷想主意了。 陈旷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长叹一声。 “你说的确实有道理。” 说着,慢慢后退,然后转身离去。 李红绫刚松了一口气,目露怨毒之色。 陈旷走开几步,忽然回身,朝李红绫灿然一笑。 “骗你的。” 陈旷摇摇头:“你瞧瞧,你说的是什么狗屁话?!” “我都敢废了你,难道还怕得罪一个武圣?这不是早就已经得罪死了么?” 陈旷走到李红绫身前,抬起脚,深吸一口气,笑意盎然。 “下辈子记住,不要得罪像我这样的蠢人了,不讲道义和人情世故的——虽然你应该没有下辈子了。” “武圣要来为徒弟报仇,那就让他来吧!” “我就在这等着他!” 说罢,在李红绫惊恐的眼神中,灵气狂泄,一脚踩下。 “砰!” 一颗大好头颅直接被踩爆,碎裂成一滩。 李红绫,死! …… 皇城中央的景和殿顶上。 霍衡玄忽然一愣,然后大笑起来。 “好小子!” “真他娘的狗胆包天啊!” “但……此局之中,谁不是呢?” 他仰头,怒目圆瞪,声音如雷霆炸响,滚滚向外扩散。 “东皇,滚下来——!!!” 天上星穹随之颤了颤,随后开始重新转动……不,是震动。 “砰!砰!砰!砰!……” 那些凝固的星子在遥远的深空之中轰然炸开,如连锁反应一般,漫天星河纷纷落下,化作犹如瀑布般的流星雨! 棋盘崩解,半个星空,就此陨落! 天上,果真有人应了霍衡玄的话,缓缓从星天之上走了下来,披星戴月,煌煌如神。 圣人,降临! 第三十六章 以圣人之死,为我梁国千百万亡魂送行! 一个人影,正从那星天之上走下来。 那是一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年轻男子,神情和目光无比平静,但陨落的半帘星穹竟然凝固在空中,宛如被他披挂在身上的法衣,昭示着他的不平凡。 煌煌的光华凝聚在他周身,耀眼无比,但任何人的第一眼,只会注意到他本身。 就好似与他相比,世间其余一切,都黯然失色。 战场上的所有人都不由得抬头看去,心中不约而同产生了一种明悟。 那就是圣人! 圣人,从天上而来! 大周镇国之圣,其名为“东皇”。 这并非其本名,而本名为何也已经不可考证,说不定连他自己都已经遗忘。 但因称呼者众多,东皇二字,已经可以当做他的名字。 大周以东为尊,而开国太祖为了与当时还未曾成圣的东皇结盟,曾在最东边的太渊山立誓,以半壁江山为许诺,令周国此后千万年,承认其位同皇帝。 自然,这个等级的修行者,对于世俗权柄或许并不怎么在乎,但有一样的东西他是无法拒绝的。 那就是“国运”。 一国皇帝本身就算是个凡人,但只要加冕称帝,有“国运”护持,便等几乎“不死”。 国不亡,则帝不死。 反之亦然。 正如梁帝苏煜,国破之时,也不过就是一届凡人,轻易便被枭首于龙椅之上。 而对于上三品的修行者而言,“国运”的好处自然还不止这些,以一个誓言分出一半“国运”,足以让他甘愿镇守周国。 太渊之盟后,这才有了世代镇国的圣人东皇。 霍衡玄屹立皇城废墟之上,直视上方的圣人,冷笑道: “少在那装模作样。” “我梁国老祖殒身不恤,还换不来你一个重伤?强撑着还要释放威压,是为了维持面子么?” “若是如此,你这圣人也未免有些掉价了。” 东皇站在虚空之中,闻言顿了顿,面色倒是不改分毫。 他垂眸看向霍衡玄,皱起眉,目光中透出疑惑: “牺牲整个国家和一尊圣人,你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霍衡玄伸手一招,一把剑便飞入手中,指向了东皇:“荒谬至极!呸!” 他啐了一口:“难道不是你们周国大举入侵,意图覆灭我梁国,怎么现在还要问我们想做什么?挽国之将倾,杀敌而已!” “你该问问你自己,为何要助纣为虐才对。” 东皇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本来确实是如此,但……一切起因,在于苏煜言语辱及吾友。” 他指的,正是那位与他立下太渊之盟的大周开国太祖。 东皇负手而立,目光深邃:“那苏煜向来昏庸无道,无谋少智,口无遮拦本来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两国早已结怨多年,借此由头出兵天经地义。” “再者,姬承天听闻了长生药的消息,急于动手,委托于我,碍于盟约,我自然不好拒绝。” “然而我如今却发觉有些不妥——” “既然苏煜已经得了长生药,为何还要行此等引火烧身之举?” “我以为就算他再怎么蠢,也应该明白,隔墙有耳,怀璧其罪的道理。” 霍衡玄呵地一笑,对自己的前上司一点不客气: “万一他就是这么愚蠢呢?” 东皇只是摇头道:“这不应该。” 霍衡玄故意道:“渡过苦海,登临道岸者,可脱离轮回,通晓古今,凡所见,即所闻。” 他咧嘴一笑:“怎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你算不出来么?东皇圣人。” 东皇沉默良久,开口道。 “这世上如今只有两种事情,我不能明白。” “一是天道,二是参寥。” 他看向霍衡玄:“你们的打算……在二者之间。” 这回,轮到霍衡玄沉默了。 东皇又补充道:“我说的不应该,不是指苏煜的愚蠢不应该,而是……这世界上,根本不应该有长生药这种东西。”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倘若有什么东西可以不增不减,那便已然超脱了天道。” “但它的的确确存在了。” “这使我困惑不已。” “霍衡玄,你可愿为我解惑?” 东皇伸出手,星天随之转动:“你借活国而成圣,不过是回光返照,内里已经彻底亏空,这一战之后,你必死无疑,只可重入轮回,一切成空。” “若你告诉我答案,我可助你破除胎中之迷。” 霍衡玄的回答是…… 他举起了长剑,气息已经真正稳固在了道岸境。 深吸一口气,声如滚雷洪钟,通过“护国”之道则,炸响在每一个梁国人的耳边。 “今日,便以圣人之死,为我梁国千百万亡魂送行!” 城内城外,万千死者身旁的兵器同时发出长吟,飞起汇聚成长河,剑气如虹。 东皇长叹一声,身后星天转动,璀璨光华犹如银河泄地三千尺。 “轰!” 天上星河倒灌,地上剑虹冲霄。 天地交汇,壮美无边。 皇城当中,原本正在原地等待命令的几名修行者,见到这一幕,皆是一怔,随后动容。 他们沉默着,肃整衣冠,向高处行礼。 为两位圣人,送行。 …… 陈旷从接应的梁国修行者手上接过了小公主,因抱着还要调整姿势,为了方便,干脆直接夹在了腋下。 前方,已是战场外围,四周空阔,人影愈发稀少。 唯有道路两边一堆一堆的尸体和坑洞。 再往前,经过官道树林,就真正出了皇城范围。 楚文若正坐在一匹玄天马的背上,一个女性修行者在她身前坐着驾马。 ——方才战斗之时,他将小公主和楚文若交给了其他的梁国修行者保护。 此时这些修行者已经十不存一,拼着命才护住了这母女俩。 若是陈旷再慢一些,只怕这回就真的只有他自己能逃出去了。 不过这可不能怪陈旷,他一样是和李红绫性命相搏,而最后皮的那一下,其实是在试探她有没有后手。 事实证明,李红绫对自己太过自信了。 她确实有后手,但后手还在路上。 “走!李红绫已死!抓紧时间冲出去!” 陈旷翻身上马,身上的气息还在狂跌。 此时已经跌破了登楼境,他山问神玉的力量已经几乎全部消散,只剩下了最后一点逍遥酒的酒气在勉强支撑。 他心里不由得有些遗憾。 这才一天都不到,体验卡就到期了…… 前方那女修行者点了点头,迅速交代道: “出了皇城,往蓟邵郡方向去,从那里的野渡口找漕帮,走水路,最多三天时间,就能离开梁国!” 陈旷沉默几秒,沉声道:“你留下来断后,剩下的交给我来吧!” 那女修行者一愣,但想到此人竟然能杀李红绫,看向楚文若: “夫人保重!” 说罢,跳下马去。 陈旷将夹在腋下的小泔水桶放到楚文若怀里,自己往前挪了挪,双臂越过女人窄肩,拉住缰绳。 骏马奔驰一阵,绝尘而去。 陈旷的脸色却越来越凝重,心里突突直跳。 直到,他抬起头,看见上方悬空站立,安静无比的黑衣女子身影。 陈旷勒马急停,深吸一口气。 还有,最后一关…… 第三十七章 引颈受戮? 陈旷虽只在太常寺任职三年,但在获封乐官之前,却实打实在皇城生活了九年。 因身份卑微,日常也常常做些粗使的杂活,例如出城去他处买办。 欲出梁国皇城,需过三关盘查。 一是内城城门守卫,二是外城护城河,三是城外驻守的霍字旗兵营。 ——梁帝苏煜确实是个极其怕死的人,而后来第一批随霍衡玄守卫皇城的,也就是这部分城外驻兵。 陈旷对此本是驾轻就熟。 而如今,城门倾塌,霍字旗倒,护城河早已成了摆设,本该一路畅通无阻。 却又多了一道天堑横在眼前。 沈星烛一袭黑衣,青纱下的眼眸如水粼粼,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刹那间,万籁俱寂,身后的硝烟、火光与喧嚣都被抛远了一样。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守株待兔。 陈旷就是那只傻兔子。 “呼……” 陈旷长出一口气,心知这便是今晚最后一道,也是最难的一道关卡。 沈星烛幽幽垂眸,淡淡道:“你犯错了。” 陈旷平静地点了点头:“嗯,我犯错了。” 他这一路杀来,哪里管的上杀的是凡人还是修行者。 凡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切皆敌。 自然,也就犯了以上欺下的错误,给了沈星烛一个杀他的正当理由。 楚文若没见过她,但直觉来者不善,面露紧张之色,小声道:“她是……” 陈旷沉声道:“玄神道门,沈星烛。” “玄神道门?那不是向来尊奉道德,只在各处游说,平息战端的么……不应该参与此事啊。” 楚文若诧异地道,不安地抱紧了怀里的小公主。 她一用力,小公主便脸色苍白,忽然挣扎反抗,声音含糊地道:“娘……难受,我难受,你松开一点……” 楚文若吓了一跳,连忙松手,抓住女儿肩膀摇了摇:“嬴儿,怎么了?你不要吓娘啊!” 她脸色惶恐,一时间都快哭出来了。 陈旷也心里一惊,方才情况危急,没来得及太顾上这母女俩。 战场凶险,该不会不知道什么时候,小公主受了什么伤吧?! 别临到头来,功亏一篑那就悲伤了…… 小公主的脸色越发差,一张小脸憋得隐约发紫,连忙抓住楚文若的手臂,声音好似要断气了一样: “娘……不要……” 楚文若险些当场崩溃,抱着女儿摇头哭道:“娘不走!娘不走!你不会死的!” 小公主终于忍受不住,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一大滩食物残渣全都喷在了玄天马背上那漂亮的鬃毛上…… 原来这小泔水桶之前偷吃太多,一路颠簸不断,把没消化的食物全都给颠到了喉咙口。 原本缓一缓还能咽回去,结果被楚文若一摇,一抱,直接像挤牙膏似的给挤出来了。 陈旷:“……” 玄天马:“……” 楚文若愣了愣,随后有点尴尬地接住“气息奄奄”的小公主,连忙擦掉了她嘴角的污渍,若无其事地用手拍了拍她的胸口给她顺气。 紧张无比的气氛被这么一打岔,倒是似乎和缓了不少。 陈旷勾起嘴角,差点笑出声来。 沈星烛看向他,眼神有些诧异,轻声道:“还有心情笑,你这人真是奇怪。” 陈旷闻言,笑容更甚,朗声道: “仙子是觉得,我死到临头,应该哭么?” 沈星烛皱了皱眉,随后将目光移到了楚文若母女俩身上。 楚文若心头一紧,绷着脸厉声道: “你们玄神道门可是以止戈为己任的,如今竟然参与周梁纷争,为虎作伥,不怕被天下人唾弃耻笑吗?!” 可惜尊贵的梁国夫人声音天生温柔可欺,哪怕是疾言厉色,也像是张牙舞爪的雪白波斯猫。 沈星烛竟然点了点头,淡淡道: “确实如此,因此今日之事,恩怨所及,只关乎他,而与你们母女二人无关。” “我不会拦你们,待我杀了他,你们自行离去即可。” “如今李红绫和卫苏已死,黑甲军主力已散,有这匹马,你们谨慎一些,逃出梁国不难。” 这场战争已经走向尾声,谁胜谁负,她从来不在乎。 不管楚文若是死了还是被救出来,那都是周梁梁国自己的事情,她不会干涉。 她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陈旷。 楚文若一怔,转头看向了陈旷。 陈旷点了点头,温声道:“她说的没错,她是为我而来。” 他朝楚文若眨了眨眼:“等下我一拍马屁股,你就紧紧抓着缰绳,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 陈旷指了指远处的一片树林。 “你去过皇城外面么?朝那片林子走,再去三十里,就是蓟邵郡。” “郡中多水路,问一问便知道野渡口在哪……记得遮好自己的脸,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容易被人惦记。” 陈旷神色平静,但话里话外都表明了…… 这根本就是遗言! 楚文若听着听着,竟红了眼,抓着陈旷手臂衣服,哽咽道: “我……我不走。” “国破家亡,你要我一个弱女子自己带着女儿怎么活?” 陈旷哑然,先前在牢里无人依靠时,分明也有宁死不从、为母则刚的气节。 此时,见他将死,竟也会胡搅蛮缠起来…… 呵,这算不算撒娇? 沈星烛静静听他说完,遥远处,传来了一声巨响。 流淌的星光与沉锐的剑虹在上空相撞,罡风席卷数千里,吹倒了无数的草木,夜空之中,星辰陨落,壮观无比。 皇城半空当中,隐现一道透明屏障,将大部分的力量都挡在了外面。 这便是那道护国屏障。 但在短暂的支撑过后,这屏障也支撑不住,直接碎裂了。 好在剩下的影响不大。 让陈旷心里松了口气。 “唏律律!” 玄天马也有些受惊,左右摇晃着脑袋,被陈旷稳住。 沈星烛神情竞也有些震动,朝远处行了一个道礼。 她看向陈旷:“霍衡玄已与东皇同归于尽。” 今晚,竟然整整死了三个圣人! 无论将来结果如何,这一晚,是必定要永远载入史册了。 陈旷叹了口气,耸了耸肩:“好吧,看来我最后的倚仗也没了,只能引颈受戮了。” 沈星烛却没有动,反而皱眉盯着他。 陈旷疑惑道:“仙子,怎么不动手了?” 沈星烛没有说话,陈旷笑起来,替她回答:“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仙子是觉得我如此顺从,必定有诈。” 陈旷摇摇头:“我是那种人么?我会耍诈?” “当然……” “不可能。” “这回,我们来阳的。” 陈旷抬起自己的右手,上面是十三道命牌凝聚的印记。 十三个修行者的命,都在他手上,与他性命相连。 “仙子可知道,这城中有李红绫所布置的……尚未爆炸的破山雷。” 第三十八章 举火焚城 明晃晃的阳谋。 由命牌凝成的印记在手心闪耀,纯净的金色极其刺目。 当然,这印记只不过是外在的表征。 就算现在砍下陈旷的手,这性命相连的联系依旧存在,只要他心念一动,就能够瞬间让那些修行者给他陪葬。 这是最深最牢固的联系,或许有人能斩断它,但却不包括半步入玄的沈星烛。 沈星烛眸光沉沉地看着他。 “我自然知道。” 她说。 “李红绫想要瞒着我,等我离开后,便炸毁整座皇城,将梁国皇宫内两千余人,连同苏煜尸体,一起埋在这里。” 陈旷听见这话,呵呵地笑出了声,表情有些玩味。 李红绫的小动作,她果然是知道的! 而这,也恰恰是她想要看见,并且亲自诱导的局面。 以那慈悲假象为饵,一旦李红绫真的引爆了那些破山雷,那么沈星烛将会立刻斩杀李红绫,不留任何余地。 沈星烛在享受着的,正是这样的杀人游戏。 但凡她展现出任何一丝怀疑,以玄神道门的威信,李红绫都会忌惮三分,不敢动手,但她就是一副不闻不问的态度。 只可惜,最后李红绫是死在了陈旷手里。 而沈星烛自己,也被陈旷坏了道心。 她所计划好的一切,全都因为陈旷,而变成了不可测的一团糟。 沈星烛听见了他的笑声,心中蓦地生出一丝烦躁来。 又是这样…… 为什么? 这个家伙,明明境界已经重新跌落到了开窍境,浑身伤痛合该一并爆发,加之深陷绝境,此时应当痛不欲生才对,为什么还敢笑? 沈星烛盯着他,加重了语气,强调道: “我自然知道李红绫埋下破山雷的事情,可你想以此威胁我,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陈旷笑盈盈地道:“仙子此言何解?” 沈星烛道:“此刻城中早已没有凡人,这些修行者无论自愿或者被你诓骗,都已经将性命交托于你,你不愿他们因你而死,只需不杀凡人即可。” “若你不知,则罪在我,可你一清二楚,便不过是在借刀杀人而已。” 她语气淡淡:“他们因你而死,也是你之过错,与我何干?” “好一个借刀杀人。” “理得真清楚,看来仙子确实是不好糊弄了。” 陈旷叹了口气:“不过,皇城内的人仙子是不打算救了,那么……” “整个梁国,乃至天下的人,仙子是救还是不救呢?” 沈星烛眸光一凝,心中的那一丝烦躁顿时扩大。 就如同被打乱的琴音,被石子震开涟漪的湖水,再也无法平复。 整个梁国,乃至天下? 你一个开窍境的小人,竟然妄言天下? 简直狂的没边了! 若是放在以前,沈星烛听见有开窍境的修行者谈论天下事,像听见蚂蚁说要绊倒大象,都直接当做没有听见,连当做一则笑话的资格都没有。 然而此刻,陈旷说出这话时,沈星烛却难以忽视。 她心里甚至隐约已经有了一种默认的想法。 这家伙说出来的话,他是真的敢做,且真的能做到! 但……究竟是什么,能让他以天下为把柄? 良久。 见沈星烛沉默不开口,陈旷笑了起来。 “仙子何故迟疑?” “我不过是个鄙薄之人,狂言狂语,何必当真,不如现在就一剑砍下我的脑袋,便可了却仙子一桩心事。” 他越是这么有恃无恐,沈星烛反而越发犹疑。 沈星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烦躁,冷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陈旷伸手按在楚文若瘦削的双肩上:“仙子有没有听说过一个秘密。” “一个恐怕只有梁国皇室才有资格知道的秘密。” 沈星烛皱起眉,望向了楚文若。 楚文若瞪大了眼睛,似是也没有想到,自己先前为了救陈旷一命而说出来的权当解闷用的秘密。 现在居然起了关键作用。 陈旷接着幽幽道:“仙子既然知道那埋藏火药的暗道,就应该早就发现了,那些暗道里充斥着大量灵气。” 沈星烛愈发感觉不妙:“那又如何?所有的暗道皆以乾坤术数排列,分明是为了维持那皇城护国屏障的阵法。” “哦?” 乾坤术数……又是个不懂的名词。 不过,原来其他人是这么看待暗道当中灵气存在的意义的。 陈旷不紧不慢地道:“此刻那护国屏障已碎,仙子看那暗道灵气还在么?” 沈星烛呼吸一滞。 陈旷心中了然,笑道:“看来是还在了。” 沈星烛霎那间出现在了陈旷身边,长剑架在他脖子上:“那暗道阵法,是用来做什么的?” 陈旷本来还想再忽悠两句,但算了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便耸了耸肩,道: “就在那天牢之下,还有一座镇妖狱,封印着一尊修为通天的上古妖魔。” “而以那些破山雷的威力,只需瞬间,即可将这封印炸开。” 陈旷咧嘴一笑:“某种意义上来说,仙子真该谢谢我才对。” “若是李红绫真的如你所想引爆那些破山雷,那么你可就不止是现在这样了……” 而要更加凄惨百倍才是。 毕竟那样的话,就完全是因为她的一己之私,导致通天大妖被放出来,生灵涂炭。 道心都要碎成渣渣了。 不过……现在的情况似乎也没好到哪里去。 沈星烛瞳孔紧缩,望向了那此刻一片寂静的皇城废墟。 陈旷啧啧道:“一尊上古大妖啊,真不知道能有多强?比之圣人何如?” 沈星烛猛地回头,手中长剑往前一寸,割开了陈旷的脖颈肌肤。 陈旷笑着抬起手,用力握拳。 掌心金光迸发。 “轰隆!!!!” 皇城中央,一声巨响,火光冲天。 熊熊烈火,燃起了皇城的余烬,转瞬便迎风暴涨,席卷半座宏城。 地面隆隆作响,暗道所在之处,已经被彻底炸开了地基,化作一道深渊般的漆黑裂缝。 一道恐怖邪异的气息从其中逸散而出。 隐约间,那片深邃的漆黑当中,有一只巨大的荧蓝色眼眸缓缓睁开,猩红的竖瞳妖异万分。 “这是第一个。” 陈旷轻笑道:“剩下还有十二个人,只要我想,他们便会立刻启动其余的破山雷。” “仙子,现在你可以选了——” “是杀了我,还是现在转头回皇城,将那大妖重新封印。” “那几个修行者是因我而死,但将来因这大妖而死的天下人,却是因你而死啊。” 沈星烛现在明白他的有恃无恐从哪里来了。 他手中有一把火,能够燃尽这座城,烧起这天下的火。 陈旷充满恶意地道: “有句话,在下要原样奉还给沈仙子。” “若你不知,则罪在我,可你一清二楚,便不过是在借刀杀人而已。” 沈星烛的脸色竟然有些苍白:“那些人,可是为了拯救梁国而来……” 陈旷点了点头,温和笑道:“没错啊,他们现在也是为了拯救梁国而死。” “他们自愿让我决定他们的生死,死得其所。” 沈星烛吸了一口气,盯着陈旷的笑脸。 “你简直是……魔鬼。” 说罢,收起长剑,化作流光冲向了已经被烈火笼罩的皇城。 方才一直战战兢兢的楚文若一愣,大松一口气:“她走了!陈先生,我们……安全了?” “啊!” 她忽然惊呼一声,因为陈旷居然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 美妇人脸上霎时一片羞红,紧咬着嘴唇,强忍着不敢再出声。 “还没呢。” 陈旷声音疲惫,往前一倒,沉沉靠在了楚文若背上。 “快走,记得我刚才说的话吗?抓住缰绳,往前跑,不要回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楚文若心中一紧,这才感觉到,背后一片湿濡黏腻,温温热热。 那不是汗水……而是血。 她脸色刷白,伸手去抓陈旷搭在她肩头的手,竟摸到一片鲜红。 --------- ps:状态恢复了,今天开始正常更新,求一下票么么哒! 第三十九章 再见青厝 夜色如墨,风声如唳。 天上无星亦无月,平地骤起风与雷。 “飒——” 一匹骏马飞驰在野草间,因速度极快,甚至只能看见它的一团影子从眼前掠过,而看不清上面乘着的究竟是什么人。 楚文若果然听话,紧紧抓着缰绳,让小公主坐在身前,令玄天马朝着那片林子直冲而去。 她后面坐着的,便是已经因力竭而陷入半昏迷状态的陈旷。 借来的力量并非没有代价。 那庞大的灵气抽离之后,战斗时留下的伤势却依旧留着。 之前有灵气撑着,感觉不到什么难捱之处,但现在,陈旷只觉得自己浑身头疼…… 从五脏六腑到奇经八脉,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 多数都是十分严重甚至致命的那一档。 若非陈旷体质特殊,“肉灵芝”被动一直在抗,他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总感觉……那女人之所以借我他山问神玉,也是打着想让我直接爆体而亡的打算。” 陈旷昏昏沉沉地在心里想。 “先是突围黑甲军,再是这他山问神玉。” “和这个女人打交道,每一步看似退让和帮助,其实都可能是陷阱,真是防不胜防……” 不过,最后还是他胜了一筹。 他山问神玉给予了如此大量的灵气,要是换成一般开窍境的修行者,还真有几率爆体而亡。 但是陈旷因为泥胎金塑法连叠五道劲力,加上临时领悟第三相,直接把海量的灵气全都给倾泻出去了,反倒因祸得福。 而沈星烛为救天下,而放过陈旷,就等于第二次加深了道心的裂痕。 因为她既然决定了来杀陈旷,就肯定再一次做好了欺骗道心的准备,然而最后不但没有杀成,还被迫放过了明明已经犯错的陈旷。 第一回,是欲杀不应杀。 第二回,是放过不该放。 错上加错。 不知道从此以后,他陈旷会不会成为这高高在上的清冷仙子的心魔噩梦? 陈旷勾起嘴角,刚想笑,但是喉咙一痒,猛地咳出一口血来。 楚文若听见动静,急忙道: “陈先生,你、你伤势很重,不要乱动,先扶住我,很快就能进林子了!” 为了防止陈旷滑下去,她只得主动将前者的手拉到腰间,让他环抱着自己的腰。 这姿势极为暧昧,陈旷等于整个人都贴在了她身上。 但是情况紧急,楚文若反倒没空想太多。 她从未骑过马,虽然玄天马训练有素,且极通人性,只需要控制方向即可。 但如此快的速度,她心里自然是紧张得不行。 生怕一个不小心人仰马翻。 陈旷用下巴靠在她肩膀上,本想以第一相调息一番,却发现自己体内灵气彻底干涸,一点都挤不出来了。 现在只能靠“胎息法”被动在一点点地回复。 不过,惊喜的是,此刻体内的关窍已经开到了第三窍穴! 这一晚上的凶险,体内海量灵气的反复冲刷,竟让他连着跳了三个小境界。 堪称神速。 不过这样用命换来的修为,陈旷觉得还是少来一点比较好。 让他安安静静在角落里待着,默默地苟到被动叠满,不好吗? 陈旷叹了口气。 不过,既然已经成功脱离樊笼,想必这样的生活应该不远了…… 陈旷心里放松,注意力也转移了一些,手上的薄薄衣服触感带着些许肌肤的温热,倒让人心猿意马起来。 纤腰束素,盈盈一握。 他不由得艰难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点。 不得不说,深宫优渥生活确实养人,哪怕是在牢里受苦了一旬,也没有影响到梁国夫人一身的丰腴肌理,一点棱棱角角都没有。 抱起来就像个手感极佳的软枕头。 但可惜,还没享受多久。 小泔水桶就在前面小小声地偷偷告状道:“娘,能不能让他松手呀,膈到我屁股了!” 但这么近的距离,隐秘程度实在有限。 陈旷:“……” 我劝你这个泔水桶不要多管闲事! 他本就瘦,一双弹琴的手骨节分明,加上常常做粗活,上面都是老茧。 ——开窍境还没有到脱胎换骨的地步,进入先天境才能洗筋伐髓,改变肉身。 这样一双粗糙的手,环在楚文若的腰上,正好膈到了前面坐着的小公主娇气的屁股。 楚文若自然不可能让陈旷松手,后者现在重伤状态,松手怕是直接摔下马去。 她只好低声哄道:“嬴儿乖,先忍一忍,陈先生现在身上有伤,不方便动……” “娘真笨。” 小泔水桶很嫌弃自家娘亲的智商,随后十分机智地提议道:“让他换一个地方抓就好了。” 楚文若一愣:“这……换、换哪里?” 小泔水桶想了想,抬起手,伸出两根手指往上戳了戳,一脸严肃地评价:“这里好抓!” 楚文若腾地一下涨红了脸,慌张地道: “不行!胡说什么?怎么能……怎么能抓这里!你这孩子从哪里学坏的!” 说着想阻止女儿的熊孩子行为。 但因为手上抓着缰绳,她只好前倾身体,想把她的手压下去。 小泔水桶吱哇乱叫起来:“娘,你夹着我手了!好重!” 陈旷的表情极其精彩。 为刚才自己的无知言论向小泔水桶默默道歉。 好家伙,是我误会你了,小小年纪竟然就有如此觉悟,前途无量啊…… 闹腾间,骏马飞驰入林中。 本就漆黑的夜色愈发浓重,两边树林枝杈自视野中掠过,林中的潮湿寒气扑面而来。 陈旷立刻便感觉背后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刺骨的寒意自脊椎一路直上天灵盖。 不对…… 这不是林中的寒气所致。 陈旷瞳孔紧缩—— 是“心血来潮”! 有危险! “趴下!” 陈旷喊道,运起刚刚恢复了一点的微薄灵气,双腿一夹马腹。 楚文若连忙听话趴下,玄天马猛然加速疾驰。 与此同时,一道道寒光自林中迸射而出。 “嗖嗖嗖——” 那竟是数道铁牌,挟着凌厉劲风袭来,从马身上擦过,带出几道血痕。 玄天马痛叫了几声。 几个身影来势汹汹,身上皆穿着白衣,修为在先天左右,手上皆持宝剑,其中一人手中掐诀,应当就是控制铁牌之人。 陈旷心里一紧,看样子,不像是黑甲卫,那应该就是三劫宗的人! 以他现在油尽灯枯的状态,只靠玄天马,想要逃脱…… 天方夜谭。 “嗖——” 陈旷心绪还未平静,那几道铁牌便在半空猛地旋转,调转方向,再度袭来。 玄天马已经受伤,避无可避。 正在此时,一道青色身影如电似光,猛地蹿出,手中长剑挥舞,“铛铛铛”几下挡掉了那铁牌。 紧接着,青影飞身上马,一把抓住陈旷三人,鬼魅般的身法再度逞威。 瞬息之间,便消失在了树林里。 陈旷只觉天旋地转,定睛一看那挟着他的人脸庞,瞪大了眼睛,竟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青厝?!” 第四十章 浮萍游鱼,圣人不入轮回 城门失约,陈旷还以为再也见不到青厝,这个认真和他讨论什么抱姿比较舒服的呆头鹅了。 加上李红绫未死,他便以为青厝刺杀失败,已经身陨。 但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时刻,再次遇见。 青厝听见他喊自己名字,只是点了点头: “嗯。” 陈旷也没什么力气在这种时候叙旧,青厝的修为比寻常黑甲卫要高一些,但也只有登楼境。 对面好几个先天境仙门修行者,再加上还有三个累赘,她此刻并不占优势。 好在青厝此前便展露过她一手神乎其神的纵跃之法,陈旷试图记住牢房与军营路径时,便因为她如履平地的神奇手段而受挫。 此时用来逃跑,竟也是无往而不利。 不过几息功夫,那几个修行者的身影就看不见了。 青厝挟着他们三个奔行一阵子,在山林中寻到了一处隐秘坳洞。 这坳洞竟是一个洞中洞,外头的山洞看似隐蔽,实则并不深,走两步就能看见尽头。 尽头是条死路,看上去空无一物,唯有一个浑浊肮脏的水潭,一看便是死水。 但实际上,从这水潭下潜,过不久便能进到另一个山洞内。 用一个水潭,便掩盖了真正的藏匿处,可谓将灯下黑用到了极致。 “这里曾是霍家军演习伏击时的地点,已经废弃多年,寻常人难以发现。” 青厝收回用以隔水的灵气,将三人推上去,解释道。 “不过,此地并不能通往外面,待得久了,有窒息昏厥的风险,只能暂避风头。” 她自己也爬上来,看向脸色苍白的陈旷,半句废话都没有:“等你伤势恢复一些,立刻便动身。” “方才那些人,不过是在战场外围负责支援的三劫宗外门弟子,只是碰巧看见你们形迹可疑,因此动手。” “但很快,你们逃出来的消息应该就会传遍三劫宗。” “三劫宗此次前来的,不止有卫苏,还有两位抱月境的长老,灵台山的修行者拖不住他们多久。” “一旦他们出手,以元神出窍探查,我们立刻就会被发现。” 骗走了一个沈星烛,还有一整个三劫宗…… 或者说,沈星烛其实从来不是这件事的重点。 虽然她的本质已经被陈旷戳穿,但从行为和立场上,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中立者”。 假如陈旷并没有身负长生药,他和沈星烛不会有任何冲突。 以卫苏为代表,同样想要拿到长生药的三劫宗,才是如今他最大的敌人。 远在万里之外的周国,策划了这场战争的姬承天,甚至都要排在第二位。 骗过身在庐山中的李红绫不难,但如果有人复盘,很快就会发现陈旷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戏份太重…… 卫苏都能猜出来,没道理这几个长老猜不出来。 更糟糕的是…… 陈旷还杀了卫苏。 此人是三劫宗的宗主之子,等于结下死仇。 哪怕是卫苏先行截杀,陈旷只不过是为自保反杀……但谁在乎这个。 不过,这个世界,可不存在法律和道理。 一切,不过强弱而已。 陈旷盯着那水潭布满浮萍的的表面。 这浑浊污秽的泥潭里,脚踏实地的生命无法立足,唯有那无根无挂碍的浮萍高高在上,侵占了一切上层空间。 在这密密浮萍之下,竟然还有几尾不过小拇指长的小鱼,在如此逼仄的环境下生存。 忽而有一条小鱼浮出水面,张开嘴巴吞掉了几片浮萍,随后又沉寂下去。 这一丝空隙短暂地存在了一瞬,随后,密密麻麻的浮萍再度占据了所有的水面。 这个世界,修行者就像是那浮萍一般。 谁又会是那条鱼呢? “我明白了。” 陈旷点了点头,长出一口气:“我自己疗伤太慢,可能需要你帮忙。” 青厝也看出来他现在的状态连调息都困难,拿出了一些疗伤药递给他,盘腿坐到他身后:“我助你运功。” 陈旷倒出一颗吞下,感觉一股暖流席卷全身,伤口加速愈合,原本萎靡的灵气也稍微活泛了一些。 一双纤手抵在了他的后背上,开始输送灵气,为他引导周天。 他连忙调整姿势,放松全身,进入第一相“兜率降天”,配合治疗。 心里的想法却是,果然电视剧都是骗人的,根本不需要脱衣服…… 陈旷又转念一想,也不能这么说,毕竟拍电视剧的,又不是真修行者。 这纷纷扰扰的杂念很快又消失在了周天灵气的潮汐之中。 运转到三周天的时候,陈旷终于可以自行支撑灵气运转。 干涸的窍穴内,渐渐重新充盈。 青厝收回手,睁开眼睛。 她看见坐在不远处的楚文若抱着小公主瑟瑟发抖,想了想,站起来脱掉了自己的外衣,递给了前者。 楚文若一愣,见面前少女此刻已经卸下了那身黑甲卫的厚重鳞甲,上半身只剩方便行动的裹胸,素白肌肤大片裸露在外,配上那张俏丽脸颊,直教人心生怜惜。 楚文若不由得母爱泛滥:“你……你不冷么?” 青厝摇摇头道:“夫人说笑了,我是修行者。” “若是你们冻病了,逃亡路上又平添阻碍。” 楚文若尴尬地笑了笑,连忙接过来披在身上。 渐渐地,因奔波困倦,母女二人昏沉地睡了过去。 不久之后,青厝竟也生出难以抵挡的困意,双眼沉重。 她心中警觉起来,本欲拿出匕首,强行刺穿自己大腿提神,但在闭上眼睛之前,竟然恍惚看见了一道眼熟人影出现在了眼前。 青厝一时失神,再也抵挡不住困意,靠着山壁睡了过去。 陈旷调息完毕,确认自己恢复了大约五成,立刻睁开眼睛,正欲与青厝说话。 却见那水潭边上,竟有一个身披金甲的老人。 老人苍白长发披散,背对着他,随意地坐着,唯有脊背挺直,如一柄永不弯曲的长剑。 “老东西,你特么还活着?!” 陈旷见了鬼一样,猛地跳了起来。 “呵呵,大惊小怪。” 老人侧过身来,淡淡道:“小子,你没听过么——圣人不入轮回。” 第四十一章 与天一博,你赌不赌? “圣人不入轮回?” 陈旷眨了眨眼,他确实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听霍衡玄的语气,这像是人尽皆知的某种常识。 然而原身天天不是练琴就是干活,根本没空关注这些修行者的奇闻轶事,对此自然是知之甚少。 不过,他此刻更加关心的,是眼前的霍衡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个霍衡玄,又是不是真正的霍衡玄? 霍衡玄拍了拍旁边的泥地,笑道: “你过来,我细细与你说,事关重大,你若是听岔了半句,将来万劫不复。” 陈旷站在原地没有动,盯着他,问道: “有多重大?” 不怪他多疑,眼前的这个霍衡玄和当时分别时完全不同,身上没有任何伤口,苍老面容也无任何颓丧之气,甚至精神矍铄。 加上一身魁梧金甲,随意坐在那里却不怒自威,分明是盖世的老将,持国的栋梁。 和牢中他认识的那个有些无赖的老痞子,几乎是天壤之别,极其陌生。 霍衡玄察觉到他的警惕,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 半晌,他叹了口气。 “唉,老喽,果然是骗不动你这八百个心眼的臭小子。” 陈旷皮笑肉不笑:“您老人家这个拙劣的演技,骗得了谁?” 说实话,他都觉得霍衡玄可能是故意的。 这么突然地让他靠近过去,一看就有诈。 毕竟以这个老逼登之前表现出来的心机,没道理会有这么差的演技,故意想让他识破一样。 但也有可能,对面根本就不是霍衡玄…… 他一点也不客气,霍衡玄倒也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 老人看向他,忽然沉声道:“世间万物皆在轮回之中,草生为荣,死为枯,但其精魂从未消散于天地之间。” “或升于天,或沉于地,轮回之后,如入阴阳洪炉,天地磨盘,死而后生,于万物灵智中再得造化。” “草如此,人亦如此。” 陈旷想了想,眯起眼睛道: “精魂没有消散,而是重新以各种形态成为万事万物的一部分,这就是轮回?” 这倒是好理解,物质循环守恒嘛。 人的灵魂也并不是如前世神怪传说里那般,完整地被审判,再转世重生,而是在死掉的一瞬间就分崩离析。 陈旷不由得想到,那自己呢? 自己从异界而来,与原身融为一体,又算是什么情况? 陈旷心里有种预感,这个问题,只怕还需要他自己寻找答案……并且可能会花费很久很久。 不过,既然如此,那圣人不入轮回的意思,应该就是…… “这是常人的轮回,也即所谓‘无涯苦海’,而圣人,便是渡过了苦海之人。” “精魂不散,元神不灭。” 霍衡玄道:“一旦成圣,便不入轮回,不受其苦,可以以完整的一个‘我’,再度降临世间。” 陈旷听到此处,只觉脊背发凉。 他深吸一口气:“也就是说……” “梁国老祖,东皇,都并没有死?” 陈旷看向霍衡玄:“就像你现在这样?” 霍衡玄摇了摇头:“我只能算是个半吊子圣人,说是不入轮回,只能算是给自己贴金了,此刻在你面前的,只不过是我最后留下的一缕分神,。” 他抬眼看了一眼陈旷,呵呵一笑:“充其量只能吓唬吓唬你。” 陈旷抽了抽嘴角。 回来了回来了,那种拳头硬了的感觉回来了。 敢情你刚才故意演那么一出,就为了吓唬吓唬我? 但他张了张嘴,也实在说不出什么挖苦的话来了。 不用霍衡玄开口,陈旷也已经察觉到了异常——老人身上的金甲已经开始蔓延出锈迹。 金甲自然不会锈蚀,是他的元神要撑不住了。 霍衡玄收敛笑意,道:“假如我们三个都没死,那倒是好事一桩。” “但很遗憾,我与那位苏老祖,都是强行提升修为,且老祖拼死一搏,已自愿神魂俱灭,与星同落。” “而我,虽侥幸残留这一缕分神,却也将在不久后重入轮回。” “唯有那位东皇真圣,超脱轮回,或将于数年之后,重回人间,再登道岸。” 陈旷扯了扯嘴角:“数年?到底是多少年?” 霍衡玄道:“只快不慢,具体要看姬承天多久找到东皇转世之人,若以周国资源全力培养,则最多五年时间。” 他看着表情精彩的陈旷,似笑非笑:“怎么,怕了?” 陈旷面无表情:“怕,我怕他还没回来,我就先被三劫宗的人给杀了,怕他想找人都找不到。” 霍衡玄哈哈一笑,眼神戏谑道: “我以为你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怎么这回不敢赌一把自己五年成圣?” 陈旷无语:“赌也得有个基础概率啊。” 这老逼登怎么比他这个穿越者还会做梦…… 五年成圣? 萧炎来了都不敢这么说! 霍衡玄看了他很久,看到他浑身不自在,才幽幽开口: “那如果……我能给你这个概率呢?” “你赌不赌?” 陈旷愣了愣,狐疑道:“老东西,你不会是神魂散了,神志也不清楚了吧?” 他见识少,但又不是傻子。 这种事情要是能做到,那真的是要逆天了! 但是霍衡玄的眼神和态度很认真,甚至是郑重和肃穆。 老人与陈旷对视,沉声道:“与天一博,你赌不赌?” 一息之后,陈旷表情有点僵硬。 一分钟后,陈旷额头都是冷汗,有点把持不住。 眼看“我即灵机”这个测谎被动也毫无反应。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来真的?” 霍衡玄咧嘴一笑: “我教你的《泥胎金塑法》,是无垢净土束之高阁的无上妙法,练到八相并得,便可立地成佛,非佛弟子不可传。” 妈的,这老逼登果然一开始就下套了。 陈旷听他一开口就感觉不妙。 “非佛弟子不可传”,那肯定是佛门正宗的不传之秘,他现在就等于是偷学的啊! 这要是说出去,不得又被佛门的人追杀…… 霍衡玄接着道: “佛门的轮回,与寻常又不同,借助浮屠塔与坐化之法,可将前世记忆留存于舍利子之中,再由后来年幼弟子继承,这便是宿慧。” “宿慧之人,虽与舍利之主全然不同,但无垢净土之人,却会令其继承舍利之主的地位。”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从哪里得来的这本《泥胎金塑法》。” 陈旷道:“你是佛门弟子?” 霍衡玄点了点头:“我曾经是无垢净土伽蓝寺的正珠弟子,后因破戒被逐出寺门,衡玄二字,实为法号。” “但这本功法却并非继承自伽蓝寺,而是我已为梁国兵卒时,曾遇见一位给穷苦之地施医布药的游方僧人。” “这无名僧人见当地任信巫蛊之术,导致伤患无法即使就医,无辜惨死,便自发教授他们如何辨识草药,如何自救。” “村民质朴,仍以家中粮食与他交换,他欣然接受。” “一开始,村民将他奉为救主,百般爱戴,但不久后,便又有人说那草药漫山遍野都是,根本不值钱,以粮食易之,价值可抵百倍,这僧人拿草药换粮食,是想做无本买卖。” “再不久之后,便有人因为用了他给的药当场暴毙身亡,村民不知这是中毒症状,以为是这僧人心怀不轨。” 陈旷不由得问道:“后来呢?” “死了。” 霍衡玄道:“他最后死在了村民的柴刀草叉之下,身上家里都洗劫一空,却没有一分财物。” “就连村民给他的粮食,他都一点都没有动过。” 第四十二章 狮心宿慧,见神不坏 陈旷默然。 霍衡玄继续讲述这个神异的故事。 “那时我亦因伤借住此村,为他收尸时,从他身上发现了这本功法,并借此修炼,一路走到今日。” 霍衡玄并不掩饰自己的不告而取。 他本身就是个军痞,没有平白为人做事的习惯,那本功法,就当做是他收尸的报酬了。 若非如此,他当初也不会因为犯戒而被逐出伽蓝寺。 “而在他死后三日,那村中池塘里,无故开出千朵红莲,美不胜收。” “村民以为此物稀罕,便纷纷以高价卖去城里。” “村民之间,因此互相因夺取利益争抢暗害,闹得沸沸扬扬,不久之后,引来了富商巨贾窥伺,召集一帮打手假装强盗,冲进村中屠戮一空。” “不过一月而已,此村已成鬼蜮。” “而那富商也在同时因染病忽然死去,在他死后,那千朵红莲同时凋亡枯萎,消失不见。” 陈旷挑了挑眉,倘若在前世,这故事可以当做一则寓言。 但现在……他已知这游方僧人的身份恐怕并不简单。 果然,霍衡玄看向陈旷,解释道:“我曾疑心,他可能便是那位净土的佛子‘狮心’,算算时间,他正好是在那段时间无故失踪。” “我猜他是想以化凡业力,普度众生,以一‘善’字,突破玄玄,成就道岸境界。” “但可惜,他最后失败了。” 这番话,再结合之前霍衡玄所说的佛门宿慧之说。 陈旷隐约猜到了他的想法,只觉得这老东西绝对疯得不轻…… “所以,你的意思是?” 霍衡玄咧嘴一笑,伸出手来,竟凝聚出一枚串着红绳的金光舍利子: “我要你,冒充‘狮心’的宿慧转世之人,去伽蓝寺当佛子。” “只要他们肯将你当成下一任佛子培养,五年之内,以你的天赋,便有机会成就圣人道果!” “就算你最后做不到,但有这一层身份在,姬承天,东皇,三劫宗,乃至于玄神道门,想要对你动手,都必须得先掂量一下无垢净土的份量!” 陈旷几乎目瞪口呆,心里觉得这计划简直不足以用荒谬来形容! 无垢净土是什么地方? 就算他只是个小乐师,都听闻过,这是万佛朝宗之处,真正的佛门圣地,万里佛国。 而伽蓝寺这个名字,陈旷虽然没有印象。 但能有一个玄玄境的佛子,就代表着这个势力绝对能和玄神道门掰一掰手腕。 要骗过一个和玄神道门差不多的庞大势力,让他们把陈旷当做最重要的继承者来培养…… 难如登天! 这还真的是天大的赌局! 一旦赌输了,那就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陈旷抽了抽嘴角,望着那枚假舍利:“我说你这老东西,该不会就是来坑我的吧?这种玩笑可不好笑。” 霍衡玄却笑起来,托起手中那枚金光灿灿的舍利,其上环绕着五彩之色,又有八种佛相纷纷呈现,恢弘浩大,直击心灵。 “我可没有在开玩笑。” “这枚舍利子不是‘狮心’的,而是我的——以我生前的真圣之躯所烧铸。” “而我练的,也是泥胎金塑法,已得八相佛骨,只会比‘狮心’的舍利还要真。” “你既有舍利,又有功法,现在还知道了失踪四十年的‘狮心’的真正去向。” “你不是宿慧之人,谁是?” 霍衡玄言之凿凿,但陈旷深吸一口气,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那难道……他们就没有办法检测谁才是宿慧之人吗?” 霍衡玄摇摇头: “我说过,宿慧与真正的圣人转世不同,它继承的只是记忆和一部分修为,两者并不是同一个人。” “若说宿慧之人与常人哪里不同,那便是他们的元神会一般人更加凝视强大不止一点。” “这本也是个破绽。” “但你不必忧心这个问题,因为……” 霍衡玄看向他的目光无比幽深: “你,本就是宿慧之人。” 陈旷骤然抬起头,浑身僵硬,只觉如堕冰窖一般。 “你早知道?” 霍衡玄哈哈一笑:“我本来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陈旷眼角抽搐:“你诈我?” 霍衡玄摇摇头:“倒也不算诈,从你能够抗住我一瞥杀意时,我就有所猜测了。” 陈旷幽幽道:“所以,你那时候是真想杀我?” 霍衡玄嘿嘿一笑,那无赖的老痞子模样又回来了:“只有一点罢了,本来想的是留你一口气,没想到你竟像个没事人一样。” “凭普通人的天然元神强度,可是扛不住的哇。” 陈旷虽然早就接受了在高武世界被看穿的命运,但没想到,竟然能看得那么穿…… 霍衡玄却不管他如何郁卒,将那舍利递了过去,悠然道: “好了,万事俱备,就差一句话了,你赌是不赌?” 他补充道:“若你不走这条路,五年之后,你要面对的,可就是一尊真正的圣人了。” “届时,再无人可挡在那星天之上。” “你自己清楚,你身上有什么……” “我当然清楚得很!” 陈旷叹了口气,伸手一把攥住那金光舍利,将无尽彩芒与异象都泯灭在掌心之中,只留下一枚鸡子般浑圆的“鹅卵石”。 “赌就赌!” 他将那舍利端详了一会儿,再抬眼时,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就好似方才只是一场幻觉。 霍衡玄走时,就如同来时一样突兀,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陈旷哭笑不得地嘀咕: “妈的老东西,还没告诉我伽蓝寺怎么走呢……” 他将那舍利挂在脖子上,塞进衣服里郑重妥帖放好。 “算了,路上再找吧。” 陈旷嘀嘀咕咕半天,又理了理衣服,看着刚才霍衡玄所在的地方,学着那些修行者的样子,行了一礼,轻声道: “霍将军,一路走好啊。” 旁边的青厝已经醒了,怅然问道:“他来了?” 陈旷摇摇头道:“他走了。” 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响动。 暴怒的喝声从遥远的城中而来,甚至传入了山洞里:“大胆!是谁敢杀我三劫宗少主!!!我必要他血债血偿!” 青厝脸色一变:“三劫宗长老,他们果然来了!” 陈旷侧头瞟了一眼,忽然一笑:“那就让他们来吧。” 无比漫长的一夜过后,他的状态栏终于再度刷新。 【你见证了周梁之战的落幕终局,半帘星河共陨落,三鼎圣人同悲歌,获得被动“见神不坏”:你和敌人的修为差距越大,距离越近,你的灵气与肉身恢复速度越快。】 陈旷将琴背在身上,目光闪烁:“我去引开他们,你们先走。” 正好,让这些人帮他回血! 第四十三章 始皇式诈骗 青厝闻言一愣,摇了摇头: “要拖延,也应该是我去,我修为比你高,你太弱而且还重伤,去了也是送死。” 她还是那么实诚,我哭死…… “太弱”的陈旷抽了抽嘴角。 从事实出发,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但…… “你的修为确实比我高,但高得有限。” “若是与那两个抱月境的长老相比,你和我也没有半分区别,都是送死而已。” 陈旷心知要解释自己的被动要废的口舌太多,不如从对方的角度去换个办法说服她先走。 他看了一眼楚文若母女,笑道: “而且你是为了护送夫人和公主而来吧,只要将她们送到安全的地方,也不枉费你此前卧底十年的苦心。” 不,我是为了你而来的。 青厝默默地在心里说。 从霍衡玄让她跟着陈旷开始,她的愚忠就托付给眼前这个不久前还是阶下囚的乐师了。 因此,如果陈旷执意要自己去,她也不能违抗陈旷的命令。 劝说是谋士的工作。 而她是唯有一心、百战不悔的死士。 不管主人想做什么,她只会如武器那般尽忠。 她向霍衡玄效忠,不过是因为后者答应会帮她复仇。 她从不在乎这梁国天下,只在乎曲春河畔的尸骨未寒。 青厝二字,不过是一块黑色的磨刀石,连武器都算不上。 如今大仇已报,但青厝还是青厝,十年蛰伏,她接过霍衡玄的刀,也曾砥砺李红绫的刃,唯独还没学会做人。 倘若陈旷也死了,那么她会在完成这最后一个任务之后,找个地方了结自己。 明知陈旷此举的危险,青厝沉默了一会儿,最终也只是点了点头: “好,我会把她们带到安全的地方。” “那就走吧,抓紧时间。” 陈旷将那只保存完好的纸鹤还给她:“替你保管了一阵子,现在物归原主了,我可不是快递员,跑那么老远给你送东西。” “要把这纸鹤埋在曲春河,你自己去。” 不由分说,他把纸鹤塞到了青厝手上。 快递员……是什么意思? 青厝愣了愣:“可是你那时明明已经答应了。” 陈旷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只呆头鹅:“你再回忆一下,我真的有答应吗?” 青厝绞尽脑汁,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面。 好像…… 还真没有?! 青厝霎时间有些懊恼,还有点委屈。 少女用那双恢复了清亮的黑眼睛瞪着陈旷,万万没想到这人竟然蔫坏到这个地步。 连这种事情,都要骗她! 但是没答应是事实,少女也只好默默收起纸鹤,赌气一样转身抱起还在熟睡的楚文若和小公主。 陈旷面色古怪。 想起来自己当时被她这么公主抱,险些吓得以为这黑甲卫有什么特殊癖好。 原来只是习惯啊…… 楚文若身量丰腴,个头看着比她大多了,却被她轻而易举地公主抱。 看上去,倒是有种诡异的滑稽感。 “等等。” 陈旷咳嗽了两声,无语道:“你就打算这么出去吗?” 青厝此刻上身还只穿着裹胸,纤瘦板正的身材跟个小孩子似的,但纤细的腰肢已现一丝婀娜,还是能看出来这是个成年女性的身体的。 陈旷脱了自己的外套,让青厝穿上。 好在之前他用第一相调息时,周身就会自动清洁一遍。 否则这衣服上还满是血迹,递出去都有点尴尬。 现在嘛,这白麻衣上只是多了点破洞,无伤大雅。 陈旷自己还剩一件薄薄的里衣,干脆扎进裤腰带里就当是一件衬衫,方便行动。 他嘱咐道:“野渡口汇合,这回你可不能失约了。” 青厝回过头,因心里实在气不过,竟白了他一眼,淡淡道: “会失约的只会是你。” 陈旷笑意盎然:“确实,那么若是三天后,你见不到我,就立刻动身走吧。” 青厝深深看了他一眼,从水潭离开。 陈旷伸了个懒腰,浑身刚愈合的骨骼宛如新生的机器,发出喀拉喀拉的关节摩擦声。 或许是因为三劫宗的人马已经赶到附近。 他感觉自己体内的灵气已经逐渐开始奔涌翻腾,激发着体内的疗伤药,发挥出十二分的效力。 伤势已经愈合九成九,对行动不会有任何阻碍。 已经打开的七个窍穴如水池正在以极快的速度充盈,就好像有人在开闸放水一般。 让陈旷心里有点惊喜。 他目光闪了闪:“这个恢复速度……有点太快了。” “这个被动,该不会不同个体触发的,还会叠加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来的人越多,他逃出去的几率就越大。 至于路线,他已经想到了最合适的一条,但也是风险极大的一条。 让青厝带走楚文若母女的原因只有一个。 太碍事了。 陈旷深吸一口气,喃喃道: “还真有点想知道,要是‘肉灵芝’和‘见神不坏’加在一起,是个什么效果?” 他静静地等在原地。 不过一刻钟后,陈旷感到头皮一麻,心中猛地一紧,几乎窒息般的危险预警让他浑身震颤。 随后,他听见了一道极其可怕的如风暴与雷霆交织般的声响。 “轰隆!” 整个山洞都被瞬间掀翻,炸裂了! 陈旷的眼前,有刀光彻亮苍穹,劈开寰宇,一道模糊人影猛然出现在了上方豁然敞亮的天空之中。 陈旷只感觉到了身体中线上一丝转瞬即逝的剧痛,就被石头压在了下面。 那人影高在天上,连一丝目光都没有投下来。 人影似乎在跟别人说话。 “没想到,害死少主的,竟然是这么一个修为低下的家伙,那霍衡玄恐怕给了他什么厉害法宝,才让他偷袭得逞。” 另一个声音传来,恼怒问道: “你已杀了那人?也不问问线索?我们这回拿什么回宗交代?!” “杀了,蝼蚁一般的东西,杀他还要废什么话。” “霍衡玄真是个枭雄,本以为他总该死了,结果居然临死来了这么一遭,长生药没找到,那永生锁的布置也被破坏了。” “……算了,再来一遍即可。” “但没了皇城镇压国运,只怕……接下来需去寻镇龙钉,压住梁国各地龙脉。” 看来他们还不知道,长生药在他肚子里呢。 也就是说,目前为止,明确知道这件事的人已经全都死了…… 剩下的人,想要猜到,也需要一点时间。 “呵……” 陈旷咧了咧嘴,然后忍不住漏出了一丝笑。 太近了…… 他们离得太近了! 身体的灵气如浪潮一样无穷无尽,除了无法带给他修为之外,甚至比此前用他山问神玉时还要恐怖。 肉身的愈合速度,更是到了非人的地步。 在被那刀光切开的一瞬间,死亡尚未降临,生机已经重新焕发,追上去将他重新拼合。 连一粒细胞都死不掉的地步! 笑声一出,在这寂静夜空下,显得有些诡异。 那两位长老顿了顿,面面相觑。 持刀的一人表情极其诧异,宛如见了鬼一样:“等等,他没死?!” “轰!” 另一个人抬手掀开石头,果然看见了不仅没死,甚至毫发无伤的陈旷。 陈旷坐起来从容拍了拍自己的衣服,看向上空,忽然灿烂笑道: “两位长老好啊。” “很遗憾,我要纠正你们一点,我不是什么籍籍无名的小人物,蝼蚁一般的东西——” “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听说过,无垢净土?” 他要现学现卖,来一场始皇式诈骗。 第四十四章 我即净土 何为始皇式诈骗? 一言以蔽之——我,始皇帝,打钱! 虽然陈旷现在想做到事情没有那么夸张荒谬,不过某种程度上,或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既然霍衡玄已经给了他这身虎皮,他当然要好好利用起来。 他打算提前冒充狮心宿慧,净土佛子。 让面前这两个三劫宗长老,不仅得给他“打钱”,还得送他离开。 就当做是提前演练了…… 否则将来,他可是要骗一整个净土的,高明的骗术,总得从细微处做起。 要是连这么两个长老都骗不过,就更不用说骗以后那帮子大能了。 老实说,这么做风险其实很大,并不是大在对方不信。 而是万一对方信了之后,跑去找无垢净土核对。 要是现在引来无垢净土的人,那陈旷的骗局还没开始,就已经算是结束了…… 不过陈旷已经考虑过了这一点,虽然他并不知道去伽蓝寺的路怎么走,却知道无垢净土离梁国十万八千里。 有风险,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里面。 等他们他们对此事有所耳闻的时候,陈旷应该早就已经脱身了。 说不定转正了都有可能。 现在把这两人忽悠走,才是当务之急。 陈旷刚才“死而复生”的诡异场面,着实已经算是将那两个长老给唬住了。 他开口时,出于谨慎,两个人都没有急着再次动手,而是选择了出言试探。 “无垢净土,万里佛国,只要是修行者,自然没有不知道的。” 那出刀的长老面容狠厉,沉声道: “你问这话,难不成是想说,自己在净土有靠山,想让我们饶你一命?” 他冷笑道: “那你可打错主意了,就算是净土弟子来了,杀了我们三劫宗少主,也得一命偿一命!” “更何况,你口说无凭,单凭你一面之词,又能说明什么呢?” “除非你现在就找一个净土弟子过来,看在佛祖的面子上,倒是可以谈谈如何化解冤仇。” 陈旷忍不住腹诽。 好家伙,可真是有够现实的…… 小人物杀的你们宗主之子,那就是问也不问,格杀勿论。 换成是无垢净土的弟子来,就变成可以商量了,还美其名曰“化解冤仇”。 谁能得罪,谁不能,真是一清二楚啊。 不过,净土的地位越是重要,那么对他接下来的行动也就越有利。 “非也。” 陈旷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这位长老,我不是在净土有人……而是我自身,即是净土!” 这狂言一出,那两个长老都直接愣住了,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 需知什么人能当得起说自己就是一整个宗门? 一是地位崇高、对宗门贡献极大的宗主,太上长老等。 二是如沈星烛这般,早已内定下来的将来宗主,而且不止是将来宗主,还得是天骄级别的存在。 在玄神道门是道子,在无垢净土,自然就是佛子…… 而反面例子的话。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卫苏其人,虽然是他们宗主的儿子,实则却不堪大用。 修为进展平平,成日只知道折腾一些奇技淫巧。 便是让卫苏说自己能够代表三劫宗,他恐怕都觉得羞耻,毕竟他甚至都不一定是下一任宗主。 宗主现在可还有三个义子呢。 眼前这家伙不过区区开窍境,竟然敢口出狂言,说自己即是净土。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知天高地厚! 另一个长老似在看一个疯子:“你的意思是……你,是无垢净土的佛子?” “正是,在下乃是伽蓝寺佛子,不日,便会有无垢净土的人将我迎回。” 陈旷在下面微笑端坐,气度从容,上面的两个长老对视一眼,表情古怪,自然是不信的。 但这不信之间,却亦有差别。 此前率先出刀的长老名为赵烈。 他心里无比确信,此前神识锁定之处,就在这里,而自己那一刀,虽然他并未细看,但绝对应当是将这人劈成两半了! 生机泯灭之感,绝对不会有错。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这陈旷竟然毫发无伤! 简直是见了鬼! 就算对方吃了长生药,也不可能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效果! 长生药,长生药,顾名思义,是延长寿数的丹药,又不是不死药。 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情? 但这人却又的的确确地活着,还在那谈笑风生,大言不惭。 除却他方才产生了幻觉以外,世间可有其他办法能够做到这一点? 赵烈不由得想到了这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无垢净土的佛子。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他听说过,无垢净土……好像确实有一些神奇手段。 能令佛国降临,庇佑其中子民,使其不受外力邪魔侵扰。 倒似乎,确实与陈旷此刻的表现十分像。 难不成,刚才此人所施展的,便是这等手段? 因此,他的眼神,实则是半信半疑。 而另外一个长老名为卫彦,乃是那卫苏的堂叔伯,虽也心中有些迟疑,但毕竟刚才不是他动手。 他便以为是赵烈失了手,对方或许是用了些别的手段。 但他早年曾在一僧人手上吃过亏,对于无垢净土十分忌惮。 而且,陈旷太自信了。 他如此自信地敢自比净土,当真是不怕暴露,反倒让人不敢妄下论断。 就算不是佛子,也肯定和无垢净土有关联。 卫彦顿了顿,目光沉沉问道:“既然你说自己是佛子,可有证据?” 陈旷暗笑。 成了。 说出这句话,就至少信了三分。 第四十五章 功德证本真,缘觉试禅心 这两位长老的将信将疑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立刻相信一个开窍境的小人物,突然章口就来,说自己是净土佛子。 正如不会有正常人相信前世那些短信诈骗的手段,骗子也清楚得很,他们起调那么高,正是为了筛选会相信的那万分之一“傻子”。 同样,陈旷要的,也只是这三分将信将疑的铺垫。 面对卫彦的质问。 陈旷摊了摊手,微笑道:“没有证据。” 他并不打算把霍衡玄那枚舍利子暴露出去。 这东西可不是什么滴血认主的神器,没有说他拿了就只能归他所有。 他若是把个中原理都告诉了对方,万一对方再聪明一点,想到直接杀人越货,李代桃僵……那可就直接大结局了。 赵烈一愣,怒道:“你耍我们?” 他性格冲动,若是放在以前,有人敢这么戏耍他,他高低肯定得当场将这人劈成两半。 但现在,他只是紧握着刀柄,并没有立刻动手。 原因也很简单……他刚才已经劈过一次了,并且对方诡异地并没有事情。 此刻心里难免有些忌惮。 万一……他是说,就只是那一个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如果对方真的是佛子。 之前那一刀下去,还可能说是误会。 现在对方既然都已经表明了身份,他再劈这一刀,不就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了? 要是这人身份属实,将来净土找上门来,那罪责,可比护卫少主不利要严重得多啊! 赵长老人莽撞归莽撞,头脑可一点也不差,机灵着呢。 他心想,不如等那个平日里总是自诩聪明人的卫彦先试探判断一番,等他确认了真假,他就全听后者的。 赵烈瞅了一眼旁边面色不定的卫彦:“卫长老,你怎么看?” 卫彦看向陈旷:“既然你没有证据,又如何让我们信服?真与假,可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的。” 他目光冷然:“你若是想用这法子拖延时间,想让那梁国夫人母女逃离,那更是徒然。” “此刻,她们怕是已经被我三劫宗弟子擒获。” 陈旷脸上笑容不变: “我与那梁国夫人素不相识,不过是走在了一条道上,帮她们拖延什么时间?” “我的意思是,我不需要证据。” “我自己,便是最好的证据。” 卫彦盯着他打量了一番:“你算哪门子证据?” 得亏这段时间和霍衡玄你来我往,陈旷现在的演技基本可以做到简单的表情滴水不漏了。 陈旷谈了口气,道:“两位长老可要听我细细说来。” 赵烈忍不住道:“你不能长话短说?” 陈旷不理他:“我本是那佛子转世,但并不没有立刻恢复修为,非是不想,而是欲以化凡之法,重新体悟生老病死。” “恰好,十年前,我便算到梁国将有大乱,即刻便以乐师身份,在这皇宫之中度过几多春秋。” “又在战乱之中自愿经种种地狱磨炼,只是不幸,你们那位卫苏少主,灵机敏锐,不知为何,竟疑心我是霍衡玄的人,欲对我动手。” 他摇了摇头,有些可惜和遗憾地道: “那时我劫数未满,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只好与他做过一场。” “金刚怒目,其威不可度,对于令少主的死,我也很遗憾。” “如今,十年期限已满,生老病死,我已尽数体会,功德圆满,便该是时候归去净土,成就果位了。” 他将那佛子狮心的事迹杂糅了一番,混在自己的生平里面,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将自己吹得天花乱坠。 当然这都不是重点,这只是为了让他接下来的话更加可信一些而已。 陈旷眉目和善地看向赵烈:“这位长老,正是我所修功德的最后一环。” 生老病死……他自然是死那一环。 赵烈愣了愣,随后霎时恍然大悟。 怪不得! 怪不得他那一刀没能杀死对方,原来对方竟然是在修功德渡劫! 因为刚才那连赵烈也难以理解的一幕,他竟然一时间觉得,对方的解释,听上去,竟然出乎意料地合理…… 坏了,这莫非是个真佛子? 赵烈一时有些心虚和尴尬,那他那一刀,该怎么算? 陈旷似已经看出他的窘迫,温言道: “长老不必忧心,你助我修行圆满,乃是大功德,大造化,劫数生灭,都是早有注定。” “我佛慈悲,怎么会忍心苛责功臣,反而是要感谢一番才是。” “待我回归净土,必要为长老送上一份大礼。” 始皇式诈骗第二步……画饼! 赵烈哑口无言,见他言之凿凿,不由得有一丝心动,回头看了看卫彦。 毕竟,那可是净土佛国…… 卫彦油盐不进,冷声道:“说了这么多,你还是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陈旷道:“我此时不能,不代表之后不能。” 卫彦道:“我偏要你此时证明呢?” 陈旷假作沉吟,随后微笑道:“也不难。” 他伸手一指,道:“西北面有一条河,我渡劫归来一事,寺中应当已有感应,将会有一位师兄在那里降临。” 卫彦眸光一闪,那梁国夫人,应当是逃往了东面。 此前这人的说辞完全可以自圆其说,卫彦心里也有三分不确定。 但这几乎完全相反的方向……实在可疑。 赵烈传音道:“那西北面,确实有一条问死河。” “那条河中,有一尊宗师大妖,但从不离开河中,只戏耍路过之人,令其失足落水,然后问些稀奇古怪的问题,若是答错了,便会将其吞吃。” 离开人类聚集的城池,放眼此中乱世,妖魔遍地。 梁国皇城不过二十里开外,便有一尊宗师大妖盘踞,为祸一方。 但因为梁国灵台山修行者常年避世,崇尚无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没有人来行斩妖除魔之事。 卫彦沉默了一会儿,笑道:“那倒是方便,不如我二人护送阁下与那位净土师兄汇合?” 陈旷欣然点头:“那就麻烦二位了。” 他看了看卫彦脸色:“不过,看长老心中还有忧虑,不如封住我的修为,免得伤了彼此信任。” 卫彦目光闪了闪:“既然阁下如此坦荡……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 他降下来,伸手提起陈旷,顺手封住了他的几处关键窍穴。 此窍穴与九窍不同,位于大脉之上,专门便是用来运输灵气,堵塞此处,就等于废了修为。 这和封霍衡玄修为的办法其实是一样的。 陈旷粗略感应了一下。 很好,只有一处有些迟滞,其他都能正常运行。 卫彦拔地而起,示意赵烈跟上,朝着问死河飞。 他一边飞一边若无其事地道:“在下对净土向往已久,却一直未曾得见,听闻那缘觉山绵延万里,宏伟非常,阁下以为如何?” 卫彦说这话当然不是为了套近乎的—— 净土从来没有缘觉山,只有三觉山。 他在试陈旷。 第四十六章 身登问死,一朝游龙入海离樊笼 但很可惜,他打错了主意。 陈旷虽然不知道这净土有没有缘觉山,但却知道卫彦这句话是在说谎。 而只需要根据结果稍微一想,就能知道,他肯定是在用地名试探陈旷究竟是不是净土弟子。 陈旷有些疑惑地转头:“长老是否记错了?这净土可没有缘觉山。” 卫彦立刻掩饰过去,打了个哈哈: “有可能吧,毕竟我没去过净土,记错了也难免,还望阁下原谅则个。” 嗯?这句也是谎话。 这长老去过净土啊……不过看上去似乎并不想提及。 为了防止这家伙继续追问,陈旷决定先下手为强,提前堵住他的嘴。 陈旷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道: “当真?我怎么觉得长老颇为面善,仿佛在哪里见到过一样,许就是在净土之中?” 卫彦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僵,但随后又挂上了假笑: “那真是我的荣幸了,不过,应当只是阁下的错觉而已,我确实未曾去过净土。” 实际上,他当然去过。 年轻气盛的时候,以为那帮秃驴除了诵经念佛便是劝人放下屠刀,也没甚么了不起的。 恰好当时他也曾挤上过沧浪评,排他前面的恰好正是个秃驴。 于是独上净土,与其比斗,对方立刻答应,然后被他打了一顿……假的,直到他把对方打死,他才发现原来自己已在金钵幻境之中。 在众佛面前,恶态毕露。 幸好此事并未被对方宣扬,但却被卫彦视为一生之耻。 从此以后,他便谨言慎行,成了别人眼中的笑面虎,也开始对净土讳莫如深。 若说恨?他连恨的想法都不敢有。 对方已经把他最难堪的一面露了个底朝天,他自然只能像个阴沟里的老鼠离得远远的,否则别人就会知道,他早就已经没了道心,修为根本无法再寸进…… 陈旷并不在乎卫彦到底去没去过净土,不过既然对方主动送上把柄来,他自然是要顺杆爬的。 这一出过后,卫彦果然不再试探什么。 不消片刻,三人便落在了那问死河畔。 这问死河在夜色中几乎广阔无边,灰色的河水滔滔,被风迭起层层浪波,拍打在岸边,河面上方漂浮着浓浓雾气,凉意侵入肌肤,直教人打哆嗦。 隐约可见那雾气当中,有一艘小小渔船,带着一盏星子般的小灯,在随波飘摇。 仿佛有一位身披斗笠的渔翁在上头撑着竹蒿,一眨眼,又仿佛没有。 问死河,问死舟。 那艘渔船,便是这河中大妖。 陈旷早年常常出城采办,最常听的一句警告就是莫近问死河,莫听问死声。 因这大妖虽不兴风作浪,却时常无故将人卷入河里,或者是诱上船中,问些古怪问题。 若是说错了,便会葬身在这无边波涛之中。 尤其他还是个盲人,听觉尤其敏锐。 旁人就常常警告他,路过这条河时,若是听见有人喊他名字,千万不能答应。 若是不小心沾到了水,那就一定会被带上这问死舟。 不过,陈旷也曾遇见过一个商人,自称便是从这问死舟上活下来的幸运儿,天天以此为谈资,招揽客人。 这商人曾说,这问死舟上确有一个声音会问他问题。 但问的问题,基本都是判断题。 即,它说出一句话,你需判断是对还是错。 恰好,这商人自小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正好当时问出来的事情,他都知道对错,回答了三个问题之后,便侥幸活了下来。 陈旷之所以要以此为突破口,便是因为…… 只要对方将问题说出口,那么就等于自身说出来的一句话,他就可以借此判断对方是不是在说谎。 因为既然对方心里知道对错,就意味着他是否在撒谎也是一定的。 陈旷以“我即灵机”的被动,可以轻易地判断出对方嘴里所说话的真假和对错。 根本就是送分题。 卫彦将他放下来,问道:“问死河已至,阁下的那位师兄呢?” 问死河左右横亘,穿过了两个郡,作为支流汇入东庭湖。 其中一个郡,便是蓟邵郡。 而问死河的支流,也连通了野渡口。 “呼……” 陈旷望着那波涛滚滚的辽阔河面,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出。 只觉得那满载着寒意雾气的风吹透了他的身体每一处沉疴……灵气开始暴涨,活跃起每一寸血肉窍穴,这具身躯从未如此轻盈。 他回头望了一眼仍在燃烧的皇城,夜色里它就像是燃尽的薪柴,慢慢地熄灭。 旧时代的昏君已经枭首。 女人们尚在奔逃,而未来仍不可见。 离开之后……先去看看那十年未见的家吧。 也不远。 他想。 蓟邵郡,他仍记得,那一场可怕的大旱,令家中如何贫苦,以至于不得不将他戳瞎双眼,卖给路过的乐师当徒弟。 此后十年,他出宫采办,无数次可以路过蓟邵郡,却都被他一一推辞。 这是心结。 不是陈旷的,是他的。 赵烈见他久不出声,没了耐心,又上前两步,问道: “你……阁下的师兄到底何时才来?” “唉,两位长老别急。” 陈旷叹了口气,看向远处,微笑道:“瞧。” “接我的好‘师兄’,这不就来了么?” 陈旷说罢,两人下意识朝那河面看去。 然而,河面上空无一物,唯有那一盏灯,在波涛里摇摇晃晃。 “噗通。” 卫彦愕然回头,却见陈旷如离弦之箭,入海之龙,猛地蹿进了河中。 淹没在了波涛里面。 “你!!!” 赵烈和卫彦一同反应了过来,同时出手,一刀一剑,杀意纵横。 “轰隆!” 整条河都被劈开了,两岸惊涛。 “哗啦!” 滚滚的浪潮炸开,冲天而起。 陈旷的身影一半在水里,被劈开了,被那气急败坏的刀光剑影揉得稀烂。 但下一秒,他又重回原样。 剧痛也只存在了一瞬间。 一口气骗了两个抱月境的长老。 这实在令人痛快,于是他忍不住大笑。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陈旷晃了晃脑袋,往后一摸,竟摸到了一块甲板,眼前湿漉漉地滴着水,是一盏亮堂堂的灯。 “呸!呸!” 陈旷吐了两口呛进喉咙的水,定睛一看。 灯旁边,似站着一个蓑衣渔翁。 蓑衣底下,是片片鱼鳞。 “我有三个问题,想问你。” 黏糊糊的声音响起,那斗笠下面,转出了一只发白的巨大的鱼眼睛。 第四十七章 真是师兄?! “哗啦……” 水声四面围合,滔滔不绝。 一叶孤舟在这宽阔河面上载沉载浮,仿佛没有目的地缓缓漂流。 雾气之中,唯有星点渔火若隐若现。 一眨眼便从水中被捞上船的陈旷吐了两口水,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紧盯着面前诡异的蓑衣渔翁。 到了近处,才会发现这渔翁其实只有轮廓像是个人。 斗笠和蓑衣下面,蠕动着的根本就不是人类可以拥有的身躯,不管是那六条大小不一的胳膊,还是下方正啪嗒啪嗒地甩动的长长鱼尾。 当然,最可怕的,还要数那斗笠之下,密密麻麻宛如累卵一样的死白鱼眼睛。 其中最大的那一只鱼眼睛,正转了过来,看向陈旷。 这是陈旷第一次直面这个世界的妖魔。 他的胳膊上已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见到了完全不同于自身的异类。 但“心血来潮”暂时没有敲响警钟,说明对方并没有恶意。 这应该就是那尊问死舟上的大妖了。 果然如传闻一般,这问死舟只要你回答问题,在你答错之前,它是不会对你做任何事情的。 ——哪怕你一直不回答也没事,只不过它也不会放你离开,在这孤舟之上,过不了多久正常人就饿死了。 陈旷心里松了口气,但随后,他就听见了卫彦和赵烈暴怒追击而来的声音。 “轰!” 又是一刀,那快如霹雳的一刀。 赵烈的绝学,劈风刀! 陈旷此前已经体验过这一刀的威力,刚猛霸道,避无可避,刀光落在眼前之时,生机就已经断绝。 但这一刀并没能落在孤舟上。 四周水面被团团劲气炸开,小船剧烈左右摇晃,毫发无损。 陈旷此刻判断不出来,究竟是赵烈这一刀单纯是为了泄愤,还是那渔翁将这一击挡住了…… 不过,从常理来说,应当是前者。 这赵烈虽然冲动,但不至于无脑。 这问死舟可是真正的宗师大妖,虽然不会主动出手,但不代表它不会反击。 赵烈气急败坏地怒吼道:“你竟敢耍我们?!” 同时,他还有些不可思议:“你说了那么多废话骗我们,就为了让我们带你来这儿,为了上这问死舟?!” 在赵烈看来,陈旷这种行为根本毫无意义。 只是从狼窝进了虎穴,那问死舟可不是随意让人登上去的游船,若是回答不出问题,也是一个死字。 难不成,他只是为了单纯的尊严二字,不想死在他们两个手上? 这人难道是什么腐儒?! 还是单纯的因为灭国而得了癔症? 赵烈想到自己先前像个似的,还信了对方的鬼话,他就想一头撞死! 陈旷此刻却不怕他,笑嘻嘻地摊了摊手道: “我哪里有骗两位长老,我这位‘师兄’,不是就来接我了吗?同舟共济,怎么就不算亲如兄弟了?” 赵烈怒火中烧,又忍不住想发泄一番。 卫彦却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连忙伸手拦住赵烈:“等等!” “咕噜噜……” 蓑衣渔翁的鱼眼睛带着粘液缓缓转了过去,盯住了那上空悬浮的两个人。 霎时间,两人头皮一麻,都感觉到了一种毛骨悚然的危险感。 宗师级别的气息如一座庞大的山岳压在身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四周的波涛都在瞬息平静了下来,小舟停在水中央。 “轰隆!” 而下方深不见底的河水中,忽然涌起大量水流,一条浑身骨刺的修长大鱼一跃而起,张开雪白獠牙密布的嘴巴,瞬间吞下了没能反应过来的赵烈,又没入水下,留下一道游弋的深色水流。 只留下卫彦浑身僵硬,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陈旷瞳孔一缩,也没料到本来应该不会主动出手的问死舟,竟然将那赵烈直接给吃了…… 难不成,今天这位大妖,心情不好? 蓑衣渔翁开口道:“离开。” 卫彦深吸一口气,沉着脸看了一眼陈旷,转身就走。 陈旷挑了挑眉,好吧,起码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他原本还准备好了这两人要是打算一路跟着自己,该怎么再来一次二桃杀三士呢。 毕竟这两人的性格相反,而那卫彦先前被他试探出了一丝端倪,想离间,并不难。 也好,省了一番功夫。 河水再次流动起来,小舟开始在雾气之中缓缓航行。 蓑衣渔翁再度看向陈旷,重复道:“三个问题。” “答对了,你可以离开。” 陈旷感觉到确实没有危险了,也不立刻回答,而是将背上的琴取了下来。 虽然他都已经浑身湿透,但那琴上却是滴水未沾,足见神异非凡。 蓑衣渔翁看见那琴,身体却忽然微微一颤,斗笠下的小眼睛纷纷乱动起来,竟有些不安。 这颤抖的幅度微不可查,加上它本身一直在不断蠕动,更加难以察觉。 陈旷低头看琴,自是未能发现。 他放下琴,干咳了一声,看向渔翁,小心试探道:“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生出了灵智的妖魔,自然也可为修行者。 不过,正统修行者心思高傲,必须得是从未行过恶事,本体又高雅光明的,才配他们称一句前辈。 其他的,不过是妖怪而已。 陈旷却没这个讲究,该舔的时候,那就得腆着脸上。 蓑衣渔翁顿了顿,似乎也被他的脸皮震惊,半晌,才缓缓道: “不是前辈。” 陈旷眨了眨眼睛:“啊?额……前辈不喜欢这称呼,那我换一个?” 蓑衣渔翁的鱼眼睛看着他,咕噜噜地道:“师兄。” 陈旷一愣,傻眼了。 什么情况? 他就是随便说说,怎么真就白捡一个师兄了?! 他谨慎地道:“前辈,你的名字叫……师兄?” 蓑衣渔翁摇了摇头,那本该死白的鱼眼睛里,竟然有一丝看傻子的无奈神情流露出来。 “我叫问死。” 它无数眼睛转了转,再次看了眼甲板上的龙龈古琴,仿佛确认了什么一样。 它接着道:“师兄,你说的,我是你师兄。” “?” 陈旷满头问号。 难不成这大妖也像黄皮子那样,得讨口封? 说了它是啥,它就是啥? 但如今对方掌舵,那自然得顺着对方来。 陈旷犹豫了一下,从善如流,乖乖地道:“问死师兄好。” 蓑衣渔翁这下满意了,点了点头:“问题,听好。” 陈旷顿时正色起来,严阵以待。 不管这大妖为什么突然要当他师兄,这才是正题啊! 第四十八章 湖龙王,有圣得遇 名为“问死”的蓑衣渔翁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东庭湖畔,曾有一个村庄,村中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只有夫妻俩和一个好吃懒做的儿子。” “这夫妻俩成日里想的,便是如何让儿子娶一个大户人家的媳妇,赚足嫁妆钱,又挣得好面子,好在这穷乡僻壤一飞冲天。” “因机缘巧合,这夫妻俩偶遇私自逃家的郡守之女,竟想了个下作勾当,令人将其拐走,再让自己儿子出面将其救下,促成一段‘佳偶良缘’。” “但可惜,事情中途败露,夫妻俩竟然恶向胆边生,要将其活生生掐死。” “东庭湖中有湖龙王,见此恶事,心生不忍,又曾设禁自戒,绝不踏足陆地,潜心修炼。” “于是,便假称自己需要童女贡品,否则便上岸杀戮,让夫妻俩明日午时前来献祭。” “夫妻俩唯恐触怒神灵,不敢违背,果真在翌日午时,绑了那郡守之女,乘坐竹筏到湖中央,准备将其以猪笼溺死。” “湖龙王见状,便直接将那夫妻俩一口吞下嚼烂,而那女娃,则被赶到的郡守卫队救下。” 因这道题的背景字数颇多,渔翁本就不太灵光的说话速度更是慢了下来,一字一顿,但务必讲得清楚明白。 倒是颇有几分较真的可爱。 渔翁的鱼眼睛齐齐看向陈旷,接着道: “然此举遗患无穷,世人觉得是龙王兴风作恶,为求庇佑,竟争相以献上童女为贤良,献得越多,便越有诚意。” “郡守之女被解救回家不到月余,又被郡守亲自献祭,以为表率。” “世人竟将此举视为爱民如子,而祸端……却是那龙王一念善心。” 渔翁的语气有些怅然: “师弟,你觉得,这龙王是对,还是错?” 陈旷陷入了沉思。 他并不是因为不知道答案而犹豫,答案其实很清楚。 他甚至都不用判断问死是不是在说谎,这故事的立场偏向谁,是非常清楚的一件事。 而它在说出“祸端”二字时,便是确实在说谎。 说明实际上,它心里便是笃定认为,龙王并没有做错。 那么只要附和它,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陈旷犹豫,是因为东庭湖,龙王受祭祀,这两个关键词组合起来,他太耳熟了…… 这不就是当年无名乐师所告诉他的,龙龈诞生来历的扩写版本吗? 陈旷眼神微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古琴,眼角抽搐。 无名乐师所说的版本当中,那乐圣奚梦泉是路过东庭湖,见当地有人给龙王献祭,不由分说,直接跳下湖先把龙王痛扁了一顿…… 还把人家的牙都打掉了,才做了这把龙龈出来。 应该……不会那么巧合吧? 陈旷干咳了两声,道: “龙王好心办坏事,自然没有错,这些人愚昧无知,自发献祭,不过是为了博得一个贤良的名声。” “牺牲他人,而成全自身美名,慨他人之慷,乃恶中之恶。” “这些人欺软怕硬,发泄戾气,不过是找个借口的事情,若是他们当真以为是龙王兴风作恶,那么何不举起刀剑,人定胜天?” “如问死师兄所说,只要他们肯鼓起勇气尝试,自然会发现,湖龙王根本不会踏出东庭湖,更何来杀戮一说?” “真正作恶的人是他们自己,是以,才无法对自己刀剑相向罢了。” “而湖龙王,只是不幸当了这个借口,仅此而已,它从来没有做错什么。” 这种人,在现代,便叫做圣母婊了。 陈旷一番剖析,令那渔翁一愣。 随后,它蓑衣下的那条尾巴,竟啪嗒啪嗒地用力拍了拍甲板,感叹道: “好,好一个慨他人之慷!好一个刀剑不向己!” 这是在……额,鼓掌? 陈旷挑了挑眉,他竟然觉得这位名声远播的恶妖,出奇地和善,甚至有一点……敦厚? 陈旷犹疑时,那渔翁点了点头,对他的答案下了定论: “这一问,你过了。” “第二问,你且听好。” 一回生,二回熟。 陈旷非常自然地道:“师兄请说。” 渔翁的鱼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笑意。 它咕噜噜吐了口泡泡,看着船上的琴幽幽问道: “既然湖龙王没有错,那么若是有人不分青红皂白,以为龙王胁迫众人献祭童女,把它打了个半死,又得意洋洋自以为正义。” “那么,此人所作所为,又是对是错呢?” 陈旷:“……” 好嘛,现在他可以确定了。 故事里面的那个湖龙王,就是面前的渔翁问死。 也就是说,关于龙龈的两个版本故事,竟然是那乐师口中的为真。 而广为流传的那个梦中遨游龙宫的仙气飘飘的故事才是假的。 这问死口中,那个看似得意洋洋实际傻不愣登的家伙……应该就是乐圣奚梦泉。 陈旷这下有点犯难了。 他用的琴便是乐圣的,理论上,将来若是有机会遇见乐圣本人,还能向他攀点亲戚。 这可是一条十足的大腿。 然而,他现在如果诋毁了一下,难免乐圣神通盖世,有所感应怎么办? 可现在这个情况,问死明显怨气很大,不跟着他骂两句,恐怕他今天就得死这儿了。 毕竟……这琴,那很有可能就是用对方的大牙做的。 换位思考一下,陈旷觉得如果有人戴着自己被仇人打掉的门牙做成的项链,在自己面前晃悠,自己肯定会想给他一拳…… 问死能够守着三问规矩,已经十分有武德了。 “自然是大错特错!” 陈旷一脸严肃认真。 “龙王好生无辜,简直是比窦娥还冤,足以令六月飞雪,这人应该向龙王道歉才是。” 蓑衣渔翁又甩了甩尾巴,显然十分高兴。 它笑道:“好好好!有师弟你这句话,师兄我就放心了!” “那么接下来,就是第三个问题。” “嗯……应当是最简单的一个问题了。” 蓑衣渔翁道:“师弟你是何时遇见的奚梦泉这老匹夫?” 陈旷一愣。 怎么不是判断题了? 但这个问题也好回答,他肯定是没有见过乐圣的,又哪来的何时遇见……等等,不对。 它……这句话没有说谎? 问死笃定这句话是真的,也就是说,它觉得陈旷见过乐圣?! 陈旷浑身一僵,额头忽然冒出了冷汗。 第四十九章 蝼蚁吃人,武圣阁之敌 就在陈旷与蓑衣渔翁一时对坐无言,小眼瞪大眼,人眼瞪鱼眼的时候。 卫彦离开问死河后,阴沉着脸立即一路飞驰向了东边。 不过眨眼间,已横跨数千尺。 既然陈旷说的乃是谎言,那么他的目的显然正如卫彦之前所猜测的那般,是想要拖延时间,让梁国夫人母女逃跑。 卫彦以抱月境修为,很快就追上了原本派去抓他们的三劫宗弟子。 三劫宗弟子们已经落在了地上山林之中,似乎有些一筹莫展的茫然无措,只能似无头苍蝇一般散开搜寻。 最近处,便是其中一个小队。 “你们在干什么?找到人了没有?” 卫彦落在了那一队弟子身后,沉沉开口询问。 “卫长老!” 那一队弟子吓了一跳,随后领头的核心弟子连忙尴尬地行礼,犹犹豫豫回答道: “启禀长老,弟子无能……以寻踪之法追击至此,便、便失去了她们的气息,只好在此徘徊搜寻。” 卫彦狠狠皱起眉,呵斥道: “寻踪之法失效?那母女两个不过是凡人,如今灵台山的修行者也已尽数重伤溃逃,怎么会找不到?!” 他说罢,不管这弟子如何辩解,自行展开神识,向前延伸。 抱月境之能,可元神出窍,抱月枕风,天地无拘,遨游宇宙,使各种神通。 就算身体死亡,只要元神不灭,就可以用秘法续命。 而因元神的修成,又带来了强大的神识,一念便可知万事万物。 霎那间,卫彦的神识无形拂过四周一切,上面所留下的各种痕迹纤毫毕现,甚至隐约可以窥见此前不久的状态。 不过,他最近才以是丹药堆成的抱月境,根基并不稳定,神识的范围和持续时间比一般抱月境有所缩水。 片刻后,卫彦就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面沉如水,脸色更加难看。 竟然……真的没有这母女两个的踪迹! 神识所过之处,只有那些正在四散搜查的三劫宗弟子身影。 而楚文若母女宛如人间蒸发一般。 找不到! 等于长生药最后的线索没了! 永生锁阵法的布置被破坏,长生药也全无踪迹,上策下策都毁于一旦,还将圣人也折在了这里。 他们的任务失败得一塌糊涂。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卫彦深吸一口气,表情阴晴不定。 想起来陈旷那张笑盈盈的脸,只觉得许多年前于净土被当众羞辱的恼恨再度涌上心头。 此人……他甚至都不知道此人的名字! 也是,他原本也和赵烈一般,以为只是个蝼蚁般的家伙,却没想到后者竟然殒命于此。 这蝼蚁毒计,亦会吃人啊! 卫彦心头杀意大炽,若是再让他遇见那家伙,定然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那核心弟子小心翼翼地补充道:“之前追击时,另有一个修行者在帮他们……” 卫彦冷笑,猛地拂袖:“现在这里,哪个不是修行者?!” “难道光靠她们自己,就能遮掩行踪不成,简直愚不可及!” 那核心弟子顿时尴尬低头,不再言语。 “算了。” 卫彦意兴阑珊:“不必在搜寻了,通知其他人,准备回城,收拾残局。” 皇城终局惨淡收场,但梁国终究是已经覆灭。 接下来,周国需派遣教化官前来。 而他们三劫宗,也要接管整个周国的修行者,壮大自身力量。 在稳定下来之前,那位陛下应当不会对他们轻举妄动。 毕竟,东皇已死。 此刻三劫宗才是周国的顶梁柱。 卫彦拔地而起,飞回城中。 …… 卫彦离开后不久。 那原本恭敬行礼的核心弟子霎时间竟僵住了,然后,连同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弟子,竟宛如一朵肉花瞬间绽开。 这三名三劫宗弟子,竟只是一个空壳,而在其中,赫然是楚文若三人。 楚文若一出来,便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忍不住软到在地,一下吐了出来。 另一个矮小弟子当中,则是小公主。 她倒是有些好奇地从皮套里钻出来,好奇地伸手从胸膛里面摸了摸。 惊奇地道:“娘,快看,我的手印子!” 楚文若回头一看,那皮套胸口,竟是小公主凸出的一个小手掌模样,宛如要钻出来的虫子。 “唔——” 楚文若的脸色直接绿了。 要不是她现在没力气,她指定得给自己女儿再来一掌。 “请夫人暂且忍耐。” 青厝扶起楚文若,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低声道: “这南蛮的血厄教邪法虽恶心,却能在十二时辰内完美掩盖气息,还能临时拥有一部分修为。” “再坚持一下,等进了蓟邵郡,就暂时安全了。” 楚文若点了点头,站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再度被那血肉皮套包裹,伸手拉住旁边的小公主。 三人即刻启程,与其余弟子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楚文若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道,陈先生此刻情况如何…… …… “嗖——” 卫彦凌空略过。 遥远天边,残城剪影摇摇欲坠,背后是一缕天光破晓。 这天光本就一丝,但很快,便化作大片霞光,照耀整个天地。 一道模糊人影,从霞光里走出。 卫彦先是一愣,随后吸了口气。 那是……武圣的一缕元神! 等等,李红绫呢? 一夜混战结束,先前因圣人之战不敢外放神识的卫彦这才意识到,那嚣张跋扈的李红绫……竟始终没有现身! 她就算是不敌霍衡玄,本也应该已经逃出了两个圣人交战的范围才对。 卫彦心中一沉,若说有什么事情能惊动武圣…… 那只怕,是武圣弟子出事了。 难道有谁趁机杀了李红绫? 不要命了? 卫彦连忙提速,落在了那元神所在地方。 武圣元神站在一片残垣断壁之间,默然低头,看着面前已经面目全非的李红绫尸体。 卫彦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上前小心抱拳。 “武圣大人……” 武圣挥手,风中尘埃飘动,竟组合成了过往此刻的景象。 卫彦定睛一看,那杀了李红绫的青年,长相居然无比的眼熟! 能不眼熟吗? 他刚刚才和这人打过照面,还被戏耍了一番。 一脚踩碎了李红绫头颅,目光似电,气势犹如山崩的青年,自然便是陈旷。 原来他不止是杀了卫苏,还杀了李红绫! 卫彦心惊肉跳。 一夜之间,接连斩杀了宗主之子卫苏和武圣之徒李红绫的,竟是同一个人! 他默默地想了想,自己的修为和李红绫相比,如皓月与萤辉。 还是将此前的想法收了回来…… 想杀他的又不止自己,何必冒这风险呢?不如暂且养养性子。 卫彦将目光投向了那武圣元神。 最想杀人的,恐怕是这位了。 武圣牧肇轻轻叹了口气,竟似苍老几分。 沉默良久,他沉声道:“此人是谁?竟下手如此狠毒,连绫儿一丝元神都不留。” 卫彦有些尴尬:“额……在下不知。” “不过,在下此前刚与此人打过照面,其正在那问死河大妖庇护之下……若是武圣大人出手,必能拿下。” “我本体此刻尚在凭古战场闭关以修战意,尚需时日破关。” 牧肇猛地挥手,震散了那尘埃,冷冷道: “修行不修性,必为邪修!” “我已下令武圣阁,即日起,此人为武圣阁之敌,天下修行者,凡正道,人人可诛之,下发悬赏,见之——” “格杀勿论!” 第五十章 十年苦波,他让我载你一程 武圣阁,顾名思义,组成它的乃是因崇敬武圣而自发聚集在他麾下的一群修行者。 而另一重含义,则是以武为圣。 武圣阁内多有从凡人习武,最终以武入道之人,而牧肇本人,更是其中的代表者,也是他们的精神领袖。 武圣阁成员,对牧肇的崇拜是极端狂热,唯命是从的。 但因为他们各自有着不同的身份,武圣阁在修行者之中,也有着极大的影响力。 一旦被武圣阁悬赏,基本上便是和整个修行界为敌了。 武圣这是动了真怒。 不单是要他死,还要让他再无立锥之地啊! 武圣金口玉言,这“邪修”两个字一旦定性,那便注定是翻不了身了。 卫彦的眼皮跳了跳,心里已经给陈旷下了死刑。 此人胆大包天,敢自称佛子来骗人,果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杀谁不好,杀李红绫。 在场哪个不知道,以李红绫的性格,必定是她先得罪了对方,才招致杀身之祸。 逃亡路上都必须把人杀了,这是何等的决心,必定是得罪死了。 但牧肇不管。 他的道,就是“霸道”。 他要护着自己的徒弟,护住她死后的名声,那他就不管对错因果,直接把你打成“邪修”。 一个邪修,自然不管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的。 杀邪修,不需要理由。 卫彦目光一闪,拱手肃然道: “此人先前应当是梁国阶下囚之一,在下即刻调查其身份,交予武圣阁诸位。” 牧肇瞥了他一眼,颔首道: “狄武应当就在蓟邵郡风雨楼,你可交给他。” 卫彦连忙点了点头。 牧肇又一挥手,便有柔和霞光将那李红绫的尸体收殓,拼合成了生前完整的模样。 这一缕元神确实是极其薄弱,仅仅是这样的举动,便立刻变得透明了不少,马上就要溃散了一般。 武圣转身融入霞光之中,带着尸体消失了。 卫彦猛地松了口气,望着这一片晨光之中的狼藉景象,竟也有一丝萧索疲惫。 全死完了…… 却把这么一个烂摊子,留给他一个人来收拾。 “卫长老。” 一道清冷女声忽然响起。 卫彦心里一突,回头看见是一夜不见的沈星烛。 他曾经觉得这玄神道门的道子无比碍事,此刻却竟然有一丝亲切…… “道子。” 卫彦可不敢像卫苏那样轻佻以“道友”相称,拱了拱手,苦笑道:“此间战事已了,可是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 沈星烛点了点头,目光凝重。 “我已通知门内长辈前来,接下来,梁国皇城,将暂时由我玄神道门接管,还请卫长老带领三劫宗余下众人先行离开。” 卫彦脸色顿时一变,紧盯着她:“道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玄神道门可是宣称中立的,难不成现在仗打完了,你们反而要来插手,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沈星烛摇摇头,淡淡道: “卫长老误会了,我并没有插手周梁之事的意思。” “我指的接管,不是指皇权归属,而是单纯指……这座皇宫。” 卫彦还是不懂,皱眉道:“这座皇宫……有什么好接管的?” 沈星烛忽然拔出了长剑。 卫彦瞳孔紧缩,还没来得及警觉,就见她一剑劈开了整个皇城废墟。 “轰隆……” 皇城彻底坍塌。 下方,一股极其邪异恐怖的气息蔓延开来。 卫彦定睛一看,看见就在他脚下的裂缝之中,在那皇城下面,有一尊庞大的,难以描述的扭曲异形妖物,在其中翻腾卷曲,一枚巨大瞳孔若隐若现…… 卫彦背后全是冷汗,瞠目结舌,惊骇失声道: “这……这是什么?!道子,你放出来了什么东西?!” “卫长老不必惊惧。” “此妖无心。” 沈星烛轻声道:“这是一尊上古大妖的……躯壳。” 卫彦一愣:“躯壳?” 沈星烛收剑,叹息道:“是啊,某人大概也没想到吧……” “在这皇城之下,封印的不过是一具上古大妖的躯壳,空有气息与威势,实则根本没有神志。” 卫彦定了定神,恍惚道:“那,它的神志去哪里了?” “大概……” 她顿了顿,望向远方的树林,幽幽道:“已经逃了吧。” 沈星烛眯起眼睛:“或许,这护国屏障,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防止外敌入侵,而是为了阻止谁,逃掉呢。” 卫彦没听懂,他只觉得头疼欲裂,连忙移开了注视那大妖躯壳的视线。 沈星烛又似喃喃道:“卫长老,你知道那梁国夫人是什么时候成为梁国夫人的么?她似乎并非勋贵之女,也并不得苏煜宠爱,却竟能稳坐这梁国夫人的位置。” “什么?” 卫彦捂着脑袋,感觉自己头昏脑涨,一摸鼻子,竟已经七窍流血。 他心下一惊。 这大妖威势,竟恐怖如斯,仅仅一具空壳,都难以逼视。 这确实不是他们三劫宗能处理的情况了…… 沈星烛摇摇头: “不,没什么……” “卫长老,你先前说,要调查那人身份,届时可否也给我一份?” “道子也要接下悬赏?” 女子清冷的眉目似带笑意:“卫长老说笑了,我不杀无错之人。” …… 陈旷看着那蓑衣渔翁半晌,终于憋不住开口了。 “师兄为何觉得我会见过乐圣?” 蓑衣渔翁诧异道:“师弟何出此言?那老匹夫的琴不正在你身前么?” 陈旷无言地看了看龙龈,扶额道: “所以,这琴,便是用师兄你的牙做的?” 蓑衣渔翁呵呵一笑,带着咕噜咕噜的气泡音: “自然。” 但是这把琴,并非乐圣所赠,而是他自己“骗”到手的。 然而仔细一想,若非这琴从乐圣手上流出,辗转被苏煜收藏,也没有机会到陈旷手中。 陈旷试图理顺对方从见面以来的种种古怪逻辑。 “带着琴,也不代表就认识……” “但师弟身上,有那老匹夫的琴意在啊。” 陈旷愣了愣。 琴意? 他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琴意,必是要传授了琴技,才会捎带着产生。 而,教过他琴技的只有两个人。 一是那无名乐师,二是当初太常寺教养所里的一个乐师。 后者已经死在那大殿上了…… 那就,只剩下那个将他从父母手上买走的无名乐师了。 陈旷沉默了。 那无名乐师,就是乐圣奚梦泉? 他只觉得牙花子疼。 倘若真是这样,那么奚梦泉,从十年前,就已经料到了今日局面? “师兄觉得我是师弟……是因为在你看来,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师父?”他问道。 蓑衣渔翁的眼神愈发古怪,看傻子的感觉越来越浓。 “自然如此,况且,你不也叫我师兄?” 不,我那是随便说说的…… 陈旷不敢这么说。 他吸了口气:“师父,就是奚梦泉?” 蓑衣渔翁拍拍尾巴,已经懒得理这师弟的废话了:“那老匹夫让我在这河中等你,我便在这皇城边上划船了十年。” “十年苦波。” “他让我载你一程,从此可直上青云。” 第五十一章 师兄真贴心 陈旷怎么也没想到,原来藏得最深的,不是霍衡玄。 而是那个仅在原身一片漆黑的回忆里,出现过声音和模糊身影的无名乐师。 那个琴技高超,为人却惫懒无赖,甚至能舍下脸面带着他在街边卖艺讨赏钱的家伙。 而现在,问死告诉他,这无名乐师,就是奚梦泉! 他只觉得毛骨悚然。 陈旷被那乐师以一斗米的价格买下,是在十年之前。 而从那时起,问死就被他嘱咐,在这河中等着接陈旷,好载他一程。 换而言之,从买下陈旷的那一刻起,奚梦泉就已经知道,十年后的此时,他会从皇宫里逃出来,逃往这条问死河,并最终与这位“师兄”相遇…… 那这周梁之战,三圣同归,以及那莫名其妙被他吃下的长生药……难不成都是一个早就设好的局? 可是,为什么? 哪怕奚梦泉知道长生药会被他吃下,甚至如霍衡玄一样,知道他是“宿慧”之人。 废这么大劲从十年前开始布局,送他进皇宫,又帮他逃出去,最终又是为了什么目的呢? 他想不到。 要是为了长生药,此刻陈旷都已经如他预料的上了问死舟。 只要问死动手,陈旷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何必还要让问死送他直上青云? 这些老怪物的心机,简直深沉如海。 根本想不到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想到这里,陈旷又觉得霍衡玄似乎也仿佛隐瞒了自己一些什么。 比如,那沈星烛曾提到过。 周梁之战的导火线,其实是因为苏煜主动挑衅,辱骂大周先祖。 但苏煜既然求长生,就绝无可能做出这等反常行径。 倘若就连周梁之战,都是故意引导,那就真的耐人寻味了…… 陈旷抬手揉了揉自己紧皱的眉心,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霍衡玄已死,这些疑问恐怕再没有人能替他解答。 而有关奚梦泉的,面前倒是还有一个便宜师兄可以问问。 “好吧,大致情况我算是了解了。” 陈旷抬起头,看向蓑衣渔翁: “他老人家,就只让师兄送我一程,没别的吩咐?” 十年过去,就算是原身的记忆也已经十分模糊。 不过,不管那无名乐师究竟是谁,都是曾救了他全家性命,教授他技艺的恩人。 心中对其亲切儒慕之情,哪怕不是来自他自身,也没有必要否定。 蓑衣渔翁道:“倒是确实还说了一句话。” 陈旷一愣,道:“什么话?” 蓑衣渔翁的鱼眼睛里透出一丝鄙夷,慢吞吞地道: “这老匹夫说,当年打掉你门牙做了琴的是我,既然装也装不回去了,将来这琴便送给你师弟做迟来的礼物,你可不要迁怒他。” “额……” 陈旷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淦,他老人家还是这么抠……咳咳,勤俭持家啊! 就一件礼物,还是拿师兄被打掉的大牙送给师弟,至于吗? 送就送了,还专门提一句,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这么看来,问死师兄刚才非但没有打他,还帮他杀了那赵烈,实在是好师兄啊! 问死倒是没看出他的尴尬来,道: “师弟身上既然已有琴意,想必琴弹得不错,可继承那老匹夫的衣钵,我这颗牙倒是掉得值了。” 师兄他还会开玩笑缓解气氛呢,他真的,我哭死。 陈旷心里对这便宜师兄的感官相当好,闻言好奇道: “师兄当年又是怎么被他收为弟子的?” 问死道:“还能怎样?他那时自知理亏,便说收我为弟子当做赔偿。” 陈旷:“……” 还有这种赔偿法的? 不过,奚梦泉可是乐圣,倒好像确实不亏。 问死又叹了口气,蜷起尾巴,道:“可我是妖修,修炼法子又早已自成体系,只能当个记名弟子。” “不似师弟,可得真传。” 陈旷感觉自己听出了一丝委屈和羡慕。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师兄外表是鱼,尾巴却像是猫。 陈旷连忙安慰道: “其实我也没得什么修行上的指点,之前十年在皇宫里庸庸碌碌,也不过是个末等乐师罢了,哪里有什么真传。” 问死摇摇头,道: “此言差矣,他已将琴意教给了你,便是真传了。” “其余的,你可再仔细想想。” 陈旷一愣。 说起来,琴意……他何时领悟了这种东西? 陈旷灵光一闪。 难道,便是弹响龙龈时,那种玄妙的共鸣之感? 既然无名乐师当初随口一个故事,都能让他领悟龙龈是剑非琴,从而奏响琴杀之音。 那么他的一切行为,都不能以常理去揣测了。 若说有什么是唯一像传承的,自然就是那本他本以为寻常的乐谱! 一直傍身的乐谱,即是功法! 陈旷眼睛一亮,朝问死拱手道:“多谢师兄指点!” 他又问道:“师兄可知乐圣如今下落?我心中诸般疑惑,恐怕只有他能解答,少不了要去问问他。” 问死道:“我在此十年,未曾与他联系。” 鱼眼睛看向陈旷:“他若是有心为你解惑,自然有一天,会出现在你面前。” 唉…… 果然是这样。 陈旷也料到了,奚梦泉既然能算到这一步,就说明他此刻只是不想出现在他面前罢了。 他不再纠结奚梦泉,转而问道: “那接下来,师兄如何送我?” “直上青云又是何意?难不成要直接送我去净土伽蓝寺当佛子?” 陈旷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这一种可能性。 问死摇了摇头: “净土远在万里之外,我力所不能及。” “不过是欲送师弟一场造化。” “师弟且先在我船上耐心等上两日,休养生息,也可暂避风头。” 陈旷本来也正有此意,上不上青云无所谓,他此前历经生死波折逃出来,肉体虽无碍,精神却疲惫至极,正需好好休息一下。 谢过了问死之后,他抱着龙龈,小心钻进了船舱之内。 这一叶孤舟虽小,但船舱内却是一应俱全,甚至颇为精致。 不仅有床褥香炉,还有一张小几,放了些果盘点心。 宗师大妖可不需要这些,估计是为陈旷特意准备的。 师兄真贴心。 陈旷拿起放在床褥上的一套简单衣物,忍不住赞叹。 这衣服大体上和他身上的破烂白麻衣相同,只是用料更加考究,上头还有些鱼鳞般的暗纹。 不愧是当过龙王的,品味果真不俗。 此外,还有一根黑色的蒙眼布,陈旷捏在手上,便立刻明悟。 这是一件能遮掩样貌气息的神妙灵宝! 第五十二章 问死,定风波 这神妙灵宝,名为雾花缎。 取自雾里看花之意,可以遮掩样貌和气息,下三品完全看不出破绽,中三品若是没有洞察类的神通术法,也无法轻易看穿。 可以说是解了陈旷的燃眉之急。 他几乎可以料到,等自己上岸之后,必定铺天盖地都是通缉令。 毕竟他这一回,可是同时得罪了周国,三劫宗,玄神道门加上一个武圣,整整四个大势力。 世俗朝廷和修行者当中的较高层,此刻必定都已经接到了相关的消息。 陈旷要是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只怕不到半天,就得重新回天牢里待着。 现在有了这件神妙灵宝,便省了不少功夫。 而楚文若母女那边,他倒不是特别担心。 有青厝这个卧底十年都露不出破绽的顶级特工在,想要遮掩行踪,肯定是比他容易得多。 陈旷想到此处,将那青厝当时交给他的一个小木牌拿了出来。 这木牌一寸见方,非常迷你。 上面写了一个“正”字。 当时,青厝告诉他,路上若是遇见自称“土正官”的,便是自己人,可以寻求帮助。 这说明,霍衡玄除了霍家军这一支明面上的势力以外,还暗中培养了一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势力。 想要联络碰头,只怕之后也得用上他们。 陈旷收起木牌,将其与舍利放在小几上,迅速换了一身衣服,侧着斜靠船舱,坐在那床褥之上。 他本就不打算再强撑,听着外头竹蒿搅动河面的浅浅水声,鼻尖萦绕淡淡的檀香味,眼皮子终于开始打架了。 此时陈旷才意识到,从自己穿越醒来,竟已经整整九日,几乎不眠不休。 在这无边问死河上,再无敌人烦扰。 他终于得以放下戒备,沉入梦乡之中。 梦里,是年少时的噩魇。 大约在陈旷刚上初中那一年,他贫困的家境终于有了好转,因父亲做了些小本生意,经营得当,家里拆了老屋,建起新房。 然而,明明是在自家土地范围上合理盖的房子,却被乡亲邻里举报违章。 来的人二话不说,指挥推土机撞倒他家的围墙。 父亲当时远在边城谈生意,母亲试图据理力争无果,反被那举报者嘲笑一辈子穷命,注定住不上好房子。 这个一辈子柔弱的女人瞬间红了眼,冲上去护住了那堵水泥未干的围墙。 轰然一声巨响。 刚放学回家的陈旷,便亲眼目睹母亲被碾死在墙壁和推土机的夹缝之间。 陈旷抄起一旁的铁锹,打破了几个围观者的头,随后被拘留。 父亲熬夜三天,接连坐飞机、大巴回来,心力交瘁,最后悄无声息地猝死在了计程车上。 等陈旷从看守所出来,他已经举目无亲,又因为案底被学校退学。 他唯一的,最深的记忆,竟然是那一天的晚饭,是番茄炒蛋。 贫困与不公,曾是陈旷的噩梦。 也是他之所以会与原身如此共情,以至于并不介意那残留下来的心结的缘故。 “好在……现在已经不是了。” 陈旷怔怔睁开眼睛,长出一口气,一个利落地翻身坐了起来,将梦里的情绪抛掉。 在他死之前,他已经手刃了仇人一家——在他们移民国外,过上潇洒日子的时候。 那从年少时起就一直纠缠了他十余年的噩梦,从他吃下在仇人尸体前做的番茄炒蛋后,就彻底结束了。 “咦?” 陈旷惊讶地探查自身,发现这舒舒服服的一觉下来,他竟又突破了一窍。 第二窍穴已开。 如今只差最后一窍,他便可以尝试冲击先天境界! “胎息法”它是一直在c的! 陈旷只觉得神清气爽,按照这个速度,他要是能安安稳稳苟上个几百年,直接突破圣人也不是不可能。 可惜……总有人不想让他苟啊! 陈旷穿戴整齐,掀开船舱的帘子,外面依旧是阴沉沉的。 不知道这问死舟在河上已经行驶了多久,天上竟开始飘着细细密密的雨丝。 雾气更加浓重,唯有那一盏照亮四周的灯,还有一丝幻觉般的温暖。 依旧站在船头的蓑衣渔翁见他出来,斗笠下转过来一只鱼眼睛。 “睡得还好吗?” 陈旷笑道:“还不错,多谢师兄款待。” 问死依旧看着他,鱼眼睛咕噜噜地转,似乎有些好奇地说道: “这条河在我来之前便有一处神异,第一次渡河之人,如过黄泉,往往会梦见自己死时的模样,仿若问死。” “因此,我倒觉得与此河投缘,为其给予了我的名字。” “师弟梦见了什么吗?” 陈旷一愣,原来是这样…… 他就说,自己怎么还会梦见那时的事情。 “梦是梦见了,不过不是我死时的模样。” 不是这具身体死时的模样,而是他前世死时的模样。 陈旷若有所思。 那岂不是说,或许这具身体,并不会死去了? 又或者,只是单纯的无法预见到他究竟会怎么死? “师弟果然并非常人。” 问死嘀咕了一句,然后道:“若是你觉得还有什么缺的,便在心里想着,自然就会出现了。” 陈旷挑了挑眉,看来师兄这条船,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他想了想,抱着龙龈琴坐到了船尾。 那本乐谱其实早就已经遗失了,不过里面的内容他记得一清二楚,但这些年,原身几乎没有再碰。 因自从大出风头被陷害之后,原身便明白这些出众的东西,其实在他身上并不合宜,几乎便将乐谱封存了,只会私下手痒时偷偷练习。 陈旷深吸了一口气,拨动琴弦。 “铮——” 琴音飘荡在河面之上,余音袅袅。 定风波。 陈旷闭上眼睛,重拾着身体熟悉的旋律,也平定着他的心绪。 …… 两日后。 大河涛涛,风雨如晦。 一艘小舟在波涛之中左右摇晃,船尾端坐一位蒙着眼睛的白衣琴师,纤长手指骨节分明,手拨弦动,沉郁琴音顿起。 “铮——” 河面上,琴音荡开。 霎时间,以小舟为中心,一道诡异波纹向外扩散,无形的力量如巨手,瞬间抚平了那河面上的波涛。 陈旷睁开眼睛,从那玄妙的境界之中离开,目光惊喜。 成了! 而正在此时,一道喝彩声音忽然传来。 “道友好曲!” 陈旷抬起头,只见那浓雾竟忽然散去,一条高大楼船出现在眼前,上头站着几个修行者,目光惊艳。 当中有一少女,身穿鹅黄长裙,乌发雪肤,明丽娇俏,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陈旷的脸看。 陈旷一愣,隐约觉得,她竟然有点面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