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别来无恙》 1、第二章 我暗自哂笑一声。 瞧瞧我这记性,又犯迷糊了,怎么见谁都觉得像是前世里一场不经意的梦。 我迅速回神。 此时我要在意的并非有没有见过他,而是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里周遭都是我明玉公主的人,皇兄担心我的安危,每回我出行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护着的。 我眯起双眼,喝道:“你是谁?竟如此大胆!” 我在宫里向来威仪十足,哪个人见了我不都是恭恭敬敬的?可眼前的青袍公子面上却连丝毫恭敬和惧怕也没有,反倒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只要是明眼人一见我这架势都知我是要来福华寺小住几日的明玉公主。我要来福华寺的消息,整个京城早已知晓,福华寺这几日还特地闭了门,谢绝前来供奉佛祖的香客。 青袍公子眸色微深。 他怀里的白猫慵懒地叫了一声,也如同它的主子那般,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一人一猫的神情简直如出一辙。 蓦地,手指传来一阵吃疼,我低头一瞧,我抱在手里的王八竟然咬了我一口。 我凶巴巴地瞪了它一眼。 秋桃和冬桃急急忙忙地赶来。冬桃抱走王八,瞅了瞅我泛红的手指,说道:“公主,奴婢立马让人杀了这只不长眼的王八。” 我道:“无妨,不过是只畜生罢了,放回池里吧。” 我此时方想起那个青袍公子,抬眼一望,不远处的扶桑树下早已没有他的人影。我不由得一怔,问道:“你们刚刚有没有见到一个穿着淡青衣袍的男子?就站在那儿的。” 我微扬下巴,指了指前方的扶桑树。 秋桃一头雾水地道:“男子?没有呀,奴婢一个人也没有见到。” 冬桃心有戚戚地道:“公主,奴婢也没有见到。这儿都有侍卫重重把手,别说人了,连只蚊蝇也飞不进来,且方才奴婢和秋桃在不远处守着的,这里一直都只有公主殿下一人。除非……除非……” 她咽了口唾沫,放轻了声音。 “除非不是人。公主呀,会不会是驸马爷回来找你了?第三位驸马爷最喜欢穿淡青衣袍了。” 我这侍婢办事得力,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便是极怕鬼神,一有风吹草动便往那方面想,常常被自己吓得睡不着。 我睨她一眼:“佛门清净之地,即便是鬼也不敢前来。况且……若当真是驸马回来了,我倒想好好地问一问他为何吃个馒头也能被噎死。再说,本宫岂会认不出我的几位驸马?休要胡说八道。” 冬桃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若有所思地又看了眼扶桑树。 真是奇了怪了。 方才我明明是见到一位青袍公子的,他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的猫,怎么眨眼间人就不见了?莫非当真是我的错觉? 方丈做完早课后,我独自一人去了禅房。 方丈生得慈眉善目,耳垂厚大,许是耳濡目染得多,与佛祖倒也有几分相似。一见到我,方丈双手合十,语气不急不缓地说了句“阿弥陀佛”。 我与方丈也算熟稔,遂也不与他客气了,随意一坐,开门见山便道:“正道大师,你可记得前些年你曾与本宫说过的话?本宫听闻出家人不打诳语,此话当真?” 方丈道:“阿弥陀佛,老衲记得。” 我道:“这五年来,本宫的五位驸马相继死去,如今连坊间都在传闻本宫命中克夫。而大师前些年说本宫是有福气之人?”我嗤笑一声,说道:“大师如何解释?” “阿弥陀佛。”方丈给我沏了一壶茶,他倒了一杯,道:“公主请尝,这是一杯苦茶。” 我浅尝一口,诧异地道:“此茶味道极清,为何称之为苦茶?” 方丈微笑,又给我倒了一杯:“还请公主再尝。” 我道:“依然是一杯清茶。” 方丈再倒一杯,我再尝,味道比前两杯虽然较浓了,但是仍然称不上苦茶。方丈也不急,又继续给我倒茶,巴掌大的茶壶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倒完了。 我喝最后一杯茶时,方从品到了茶的苦味。 方丈说道:“人生如茶,公主殿下的面相的确是有福气之人,如今不过五年,不到最后公主又岂知老衲打的是诳语?” 我明白方丈的意思了。 我道:“只是如此一来也不是法子,本宫克死了五位驸马,不知正道大师可有破解之法?”我自嘲地笑了笑,道:“若是不能破解的话,我倒是可以请求皇兄让我去大宁和亲,不费一兵一卒便能取他国帝王之命。”千军万马都不及我这克夫之命来得快呀。 方丈道:“还请公主伸出手。” 我依言。见方丈眉头一皱,我问:“大师可是从本宫的手相看出了什么?” 方丈道:“公主这几年来常常受风寒之苦吧?” 我点头。 这几年来我极其容易感染风寒,隔三差五总要病上一回。太医们对我也是束手无策,开了各种各样的补药和药膳,也试了各式各样的药方,始终没什么效果。 方丈道:“公主是体内阴气过重,法子倒也简单,正所谓阴阳相克,公主寻个阳气重的男子压一压吧。” 我道:“阳气重的男子都被本宫克死了。” 方丈道:“这也不一定要是夫婿,公主可以认个义兄或是义弟,认个师父也成。” 义兄义弟,这个不成。皇家的公主认个弟兄岂是儿戏?还需经过礼部层层筛选,个中繁杂单是想我就觉得头疼,还是认个师父方便一些。 微微一顿,我又道:“本宫的皇兄乃是一朝天子,皇兄可算是阳气重?” 方丈道:“本来是算的,只不过公主常年伴在陛下身侧,陛下龙气虽重,但也无法抵挡公主身上的阴气。” 我道:“那何为阳气重?” 方丈说道:“老衲有一友人,今日恰好也在福华寺,他乃是世外高人,脾性颇怪,不过却是老衲见过的阳气最重之人。” 我听后,心中一喜,道:“还请方丈引见。” 方丈让沙弥去请世外高人,未料请了大半柱香的时间,世外高人也迟迟未来。方丈道:“老衲这位友人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还请公主见谅。公主要在福华寺小住几日,如今时候不早了,不如公主先歇一歇,明日老衲再为公主引见。” 我向来随和得很,且我也知能当高人的脾性都不怎么好。 我这么大度自然不会去跟他计较,相反的,我更在意的是那个神秘的青袍公子,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能在层层守卫之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小沙弥领我去斋房的时候,我问道:“你们寺里可有没有剃度的穿着淡青衣袍的男子?” 小沙弥摇头。 我百思不得其解。 到斋房后,我随意用了点斋膳便宽了衣歇下,脑子里想的还是今日遇到的青袍公子。不过一想到他那冷冷清清的神态,我心里就不怎么舒服。打从我记事以来,还没有哪个人敢这么对本公主,若搁在宫里头,怕是早被责罚了。 我在心里哼了声:架子摆得这么高,有本事来娶我呀,管你是人是鬼,圣旨一下你半只脚就踏在阎罗殿里了。 到了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耳畔忽有声传来。 我睁眼一看,险些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的榻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人。 我平日里就寝喜欢在房里留一盏灯,今日虽在福华寺的斋房,但也不例外,正好清清楚楚地见到了眼前之人的相貌。 我记性再差,也认出了他就是今天那个神秘的青袍公子。 他的一根手指搭在我的衣襟里,只需轻轻一拉我的底衣便会散开。他怔楞在地,眼中有惊愕的神色,仿佛我此刻的睁眼于他而言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下意识地便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登时他的左脸便落下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我大叫道:“来人呀,有登徒子!” 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我都喊破喉咙了,竟无人应答。秋桃和冬桃平日里都是守在门外的,而此时我也能清楚地看到斋房外站着两道人影,正是她们两人的背影,可她们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一样,依然站得笔直。 我的背脊顿时一寒。 2、第三章 我拽紧被角,忙不迭地往后挪,直到背脊紧贴墙壁时方停下。 尽管此时我的内心慌张到了极点,可我面上始终平静无波的。身为一国公主,又岂能连点临危不惧的气度也没有? 我警惕地看着他。 同时的,我开口说道:“你究竟是谁?” 今日见到他绝对并非偶然,他一定是蓄谋已久的。我清清嗓子又道:“你想从本宫身上得到什么?” 他身上忽有银光闪出,没入我的体内,我只觉心口一震。我原以为他给我下了毒,可我眨眨眼后,身上一丁点难受的感觉都没有。 青袍公子淡淡地说道:“忘记你今日见到的事情。” 我抖了抖唇角,瞅着他那张看起来不像是采花贼的脸,一本正经地说道:“这种事情不是说忘就能忘的,你这狂徒,三更半夜潜入本宫的斋房,还企图轻薄本宫,这样的事情足以让你人头落地。不过本宫看在你这张还算顺眼的脸蛋也就不与你计较了。” 我松开被角,微扬下巴,给他抛了个媚眼。 “本宫是大安王朝赫赫有名的美人儿,你会对本宫起色心本宫并不意外,相反的,你能避开重重守卫闯入本宫这儿,也算我与你的缘分。若你只求一夜春风,本宫允了你又如何?” 我往前挪了下,青袍公子的眉头立即一蹙。 我扯了扯衣襟,正想脱了底衣时,青袍公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消失在我眼前。“吱呀”一声,窗子晃了一下。那狂徒就像是一阵风,来也快去也快。 我彻底松了口气,整个人跌坐在榻上,背后的衣裳湿了一大片。 我知道方才那人对我定然不是起了色心,那人一派正气,望我的眼神纯粹剔透,丝毫不像是登徒子的眼神,反而更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似的。 是以才会有了我的那一出戏码。 我借此逼走了他。 若非如此,以他的身手和古怪的本事,想要掳走我那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刚刚那人的手搭在了我的衣襟里,分明是要找些什么。我摸了摸我的衣襟,里头除了两团浑圆之外,再无其他。 我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见外头的秋桃和冬桃动了,我连忙唤道:“你们两个进来。” 这一回两人有了反应,门一开,秋桃便问我:“公主可是梦靥了?” 我问:“方才你们可有听到斋房里有什么声响?” 两人互相望了一眼,齐齐地摇头,说道:“回公主的话,方才斋房里一片静谧,奴婢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看来那个青袍公子定是使了什么奇怪的招数,当了公主这么多年,陪在皇兄身侧,我也见过不少奇人异事,是以对于方才那人的本事,我是一点也不怀疑的。 能在这么多人的护卫之下悄无声息地闯进来,想来本事是极好的。若是以后还有机会见到他,定要好好地游说一番。如此人才,若能被皇兄委以重任,乃是大安王朝之福。 我也不欲与秋桃冬桃两人多说,只道:“把安神香点上吧。” 没想到的是,我第二天就见到了他。 他还是穿着淡青衣袍,袍袖上绣着翠绿的青竹,可以看得出来,这衣袍穿了好些年,丝线绣出的青竹隐隐有些泛白。 他依旧是那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见到我的时候一点也不惊愕,仿佛昨天夜里的事情只是我一个人的梦境。 我盯着他,不语。 他也气定神闲地坐着,不说话。 正道大师说道:“公主殿下,这便是老衲昨日所说的友人,姓君,双名青琰。” 我一怔。 他……他……他竟然就是那个能压我体内阴气的世外高人? 不过转眼一想,倒也说得通了。福华寺已经闭门,能进来的除了我便只有福华寺里的人,而昨天正道大师说他的友人也在。当时我下意识地便以为正道大师的友人应该也是个和尚才对,一时间没把两人想到一起。 正道大师又道:“人已带到,老衲先行离去。” 正道大师一离开,我就眯起双眼,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说道:“你昨夜到底想在我身上找什么东西?” 他又露出奇怪的神色,就像是昨夜我睁开眼时那般。 知道他是正道大师的友人,我也不怕他了。 我直勾勾地看着他。 君青琰说道:“公主聪慧,昨天夜里竟想到这样的法子将我逼走。” 我道:“过奖。” 君青琰又道:“我已从正道大师口中听闻了公主的来意,我愿意当公主的师父。” 我挑眉,说道:“那君公子想从本宫身上得到什么?” 他神色不改,声音依旧是不疾不徐。 “公主与在下的一个故人有几分相似,昨天夜里只是想确认一下,不曾想到竟惊醒了公主。我当公主的师父,替公主镇压阴气,公主替我寻人。我有八分的把握,我要寻的人就在宫中。” 我好奇地问:“你所寻之人是?” 他道:“是个姑娘。” 宫里的姑娘何其多,估摸着君青琰要寻的是个宫娥。我道:“成。我替你寻人,你当我的师父。”我眯眼一笑,又道:“君公子当了我的师父,我身为徒儿,师父是不是也该将你身上的本事传授于我?” 君青琰看了我一眼,道:“自然。” 我心中窃喜,这么说来还是我赚到了。昨天夜里我喊破喉咙了,冬桃和秋桃都没反应,且周遭侍卫也没有一个冲进来,可以看得出来君青琰用的绝非是点穴之法,定然是比点穴更要厉害的招数,兴许像是神仙那般手一挥,便自成结界。 当天我便与君青琰行了师徒之礼。 秋桃从宫里带出了一坛百年好酒,我敬了君青琰三杯,礼成。 自此我有了个师父。 认师一事我还得跟皇兄道明,遂在福华寺住了两日后,第三日我便和师父一道离开了。师父与我同乘一舆,我问道:“师父是哪里人?听师父口音,倒也不像是京城人氏。正道大师说师父乃是世外高人,师父可是隐世已久了?” 君青琰道:“的确不是京城人氏,是舟城灵屿人。” 舟城我是晓得的,离京城也不算远,五六日的车程便能到。我笑道:“原是舟城人,师父不必紧张,皇兄爱才,且是个信佛之人。师父是正道大师的友人,又有这般才华,皇兄求才若渴,定会奉师父为上宾。” 君青琰道:“我没有紧张,是……你在紧张。” 我轻咳一声。 我的确有点紧张,以前我也曾经带过一个友人入宫,是我在外头偶然认识的一个姑娘家,当时皇兄的脸色就不太好看。秋桃察言观色后,与我道:“公主殿下呀,陛下似乎不喜欢公主带人入宫呢。” 后来我让友人离去,皇兄的脸色便恢复正常了。 此回我要带个男人入宫,且还是要长住一段时日的,若是皇兄不喜的话,那我就该头疼了。 被君青琰识破后,我的心中顿时有几分窘迫,恰好马车路经一家食肆,我连忙道:“师父,这家食肆的招牌菜味道极佳,师父可要尝一尝?” 因我幼时曾被人掳走过一回,皇兄对我的出行格外注意。自从那一次之后,每回我出行后回宫,都会由冬桃扮作我坐上明玉公主的车舆光明正大地回去,而我则是坐在后面的一辆不显眼的车舆里。 如今我这一身打扮,除非是宫里见过我的朝臣,否则定然没有人能认得出我就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明玉公主。反倒是我身边的君青琰,这般容貌更引人瞩目。 君青琰道:“也好。” 马车停在食肆的侧门,我和君青琰一同下了马车。果不其然,更招惹众人瞩目的是君青琰此人。锦袍虽旧,但却丝毫也遮掩不住他的芝兰玉树。 我朝对女子并不苛刻,甚至颇为开放。 我朝栋梁大理寺卿周云易不仅仅能文能武,而且有一副好皮相,数年前破了闵州无头女尸一案归来时,人还未进宫述职便被收到堆积如山的手帕与簪子。 故而京城有一绝,便是周云易满怀女儿家信物的馨香。 这两样物什都是我朝的女子定情信物,我也曾想送给我的驸马们,可惜他们再也无法收到了。 3、第四章 君青琰果真相当引人注目。 从食肆的大门走到雅间的这段路上,我就瞧见有不少姑娘家从袖袋里摸出手帕,上楼时,其中有一胆大的姑娘两颊生粉,羞答答地将手帕递到君青琰的面前。 依照京城里的习俗,接到姑娘家的手帕越多的男子魅力便越大,待到婚娶年龄时便有越多的媒人上门。甚至还有闲人算过周云易统共收了多少帕子,如今也不知有多少待字闺中的姑娘盼着能与周云易结成连理。 递手帕的姑娘生得容貌妍妍,娇艳如花,我一个女子也不禁心生怜惜之情,更何况是君青琰。我停下脚步,兴致勃勃地等待这场好戏。 未料君青琰目不斜视地绕过那个姑娘,对他面前的手帕视若无睹。 那个姑娘怔了下,我也怔了下。 此时,君青琰顿了顿,侧目望我,问:“为何不走了?” 我瞅了眼那姑娘,本是满脸娇羞,此刻却一派惨白。但她也未死心,拽紧了帕子,重新递到君青琰的面前。我好心地提醒道:“师父,帕子。” 君青琰眉头微蹙。 他开始细细地打量眼前的姑娘,他看得很认真,也异常专注,目光里有探寻的意味。 方才还是一脸惨白的姑娘面上的红晕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我甚至能瞧到她的耳根子在悄悄地漫上红光。 我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心想着这天下间的男人呀,果真对投怀送抱的姑娘从不拒绝,即便看起来清高冷淡的高人也是如此。 君青琰伸出手,他接过了姑娘手中的帕子。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与此同时君青琰一手从衣襟里摸出一吊钱,放到那姑娘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掌中,他面无表情地说道:“世道艰难,你出来卖帕子也不易,银钱就无需找了。” 君青琰对我道:“走吧。” 我用力咽了口唾沫。 君青琰问:“怎么了?” 我回神,说道:“没,师父……你真大方。”我悄悄地瞥了眼那个姑娘,一双美眸早已泪盈盈,可惜不解风情的君青琰已经迈开了脚步。 进了雅间后,掌柜便点头哈腰地前来,笑着道:“容姑娘可是跟往常一样?” 我尤爱这家食肆的菜肴,是以得闲出宫时总要来这家食肆坐上一会,吃上几个小菜,品一壶美酒,且我出手格外大方,这一来一去的掌柜也识得了我。只不过他并不晓得我的真实身份,我估摸着他是将我当做京城里哪一家的富商之女了。 我问:“师父可有什么是不吃的?” 君青琰道:“随意吧,皆可。” 我对掌柜颔首道:“照旧吧。” 掌柜离去后,雅间里就只剩下我与君青琰两人,秋桃在门外候着。这座食肆构造奇特,雅间的窗子所对的地方并非是外头,而是食肆的正中间。 食肆的老板请了好几个说书先生,只要食肆没有打烊,都有说书先生在手拿惊堂木在滔滔不绝地说书。 我给君青琰介绍道:“师父想必是很少来京城,这间食肆的生意特别好,其中有个缘由便是因为他们的说书先生有着三寸不烂之舌,说的话本也十分吸引人,来这儿用食的客官常常一座便不想走了,是以这家食肆也经常高朋满座,寻常人若是来迟了也只能站着。” 我正好坐在窗边便顺手推开窗子。 我睨了眼,说书先生说得口沫飞溅,底下的人皆是听得津津有味。我竖耳一听,一张老脸险些要挂不住。 真是作孽呀。 即便话本换了个人名,故事也换了个地方,可克死五个夫婿的女人这天下间除了本宫哪里还能寻出第二个?尤其是说到第五个夫婿上吊自尽时,底下的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我还听到隔壁雅间的人在说道:“听闻宫里的秋波湖并不深,怎么能淹死人?” 呸!区区坊间小民又怎知宫里的湖深不深!以讹传讹! 我赶紧关上窗子。 我轻咳一声,说道:“不过是话本而已,师父听听便算了,无需当真。” 君青琰道:“我并无当真,是你当真了。” 我一怔,君青琰淡淡地说道:“你若不放在心上,任由其他人如何说都不过是一派胡言。我既收了你为徒,也定会尽我所能替你压制住阴气。” 我听罢,忽觉这师父其实也挺不错的,虽然我们俩之前有些小误会。 “多谢师父教诲。” 思及那一夜,我下意识地望了眼他的侧脸。 那天我在惊慌之下,用的可是全力,我还记得当时他的俊脸上立马呈现出一个红通通的巴掌印。我顿觉窘迫,连忙转移话题道:“师父有所不知,我们京城与舟城有些不一样,姑娘递出帕子并非是在卖帕子,而是表达对男子的倾慕。” 想到方才君青琰拿出一吊钱时众人目瞪口呆的模样,我就忍俊不禁。 君青琰听了没什么反应,神情还是淡淡的,连句回应都没有。 寻常人哪敢这样与我说话,不过他是我师父,又是正道大师的友人,且还准备给我传授他的一身本事,看在这些方面上,我也不计较。 恰好这时掌柜和小二端了菜肴上来。 每一样菜肴都做得格外精致,且色香味俱全。我给君青琰倒了一杯花雕,道:“师父,这儿的花雕酒香极浓,入口虽辣但回味无穷,宫里的酒也未必能比得上这里的。” 我仰脖豪放地一饮而尽,酒杯落下时,我发现君青琰的酒杯一滴也也未少。 我诧异地道:“师父不喝酒吗?” 君青琰说道:“为师不好酒。” 他手执酒杯,喝的却是再清不过的水。我想着世外高人脾气大多如此,也没有多想。我是个无肉不欢之人,在福华寺住了几日,吃斋都快要把我吃出病来了。 如今面前放着各式各样的肉,我起筷后便开始大快朵颐。 说来也怪,我打小就是先帝先后还有皇兄捧在手心里娇宠长大的,我孩提时的玩伴,如今的闺中友人,没有哪个像我这般嗜肉,一见到肉便不由自主地吞唾沫,像是饿了七八天的人似的。 皇兄还因此取笑我:“阿妩呀,你前辈子定是个三餐不继的乞儿,所以这一世投胎成公主了才会惦记着肉味。” 我听后不服气,本想着几日不吃肉的,但仅仅是一餐后我便乖乖地投降。乞儿也罢什么都罢,有肉吃才是关键的。 风卷残云地解决了大半菜肴后,我方想起我面前还有个君青琰。 我一碰上吃的对于周遭的人与事便不怎么在意。 我重重一咳,看了看君青琰的碗,说道:“师父不吃吗?”顿了下,我又道:“师父不必在意什么规矩,如今我拜了你为师,便要尊你为长辈。师父不必在意我的身份。” 本宫是个容易相处的,也没什么架子。 君青琰道:“我不饿。” 我道:“莫非这些吃食不合师父的口味?” 君青琰又道:“为师不饿。” 不吃也罢,横竖我一个人也能全部吃光。我夹了一块五花肉塞进嘴里,又喝了半杯花雕,咽下后,真真觉得人生若无肉味,这该如何活呀。 此时,有人敲了敲门。 我道:“进来。” 来者是食肆里的小二,不过却有些面生,并不是之前端菜的小二。他一副畏畏缩缩的神情,颇有几分朝臣见到我的模样。 堂上的那些朝臣如今个个都怕极了我,生怕我又再大婚了,打从我死了第三位驸马后,京城里的稍微长得好看些的,有才华一些的官员之子,通通都娶了妻,时常能在京中见到红事,良辰吉日里碰上七八顶喜轿撞在一块也非怪事。 小二说道:“这……这是我们掌柜给姑娘送的一盘瓜果。” 我一看,是一盘水晶葡萄,是我钟爱的瓜果之一。这掌柜倒是有心,把我的喜好都摸出来了。我含笑道:“替我多谢你们的掌柜。” 君青琰忽道:“你是新来的?” 小二道:“是的。” 君青琰审视着他,良久方道:“你可以退下了。” 小二离去后,我诧异地问:“方才师父为何如此问?”刚刚君青琰打量小二的模样,就像是大理寺里审犯人那般。我瞧过周云易审案的,那眼神那表情,跟君青琰如出一辙。 君青琰道:“随口一问罢了。” 我拈起一颗葡萄,送入嘴中,刚咬了一口,顿觉有异样。我连忙吐出,却见葡萄肉里夹了一张字条。我定睛一看,字条上只有八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的心中一紧。 我认得出来的,是我第三位被馒头噎死的驸马的字迹。 4、第五章 我震惊不已,当下夺门而出。 秋桃见我出来,欣喜地道:“姑娘可是吃饱了?”我打断她的话,问:“刚刚那个小二呢?” 秋桃愣了会,才道:“往楼下走了。” 话音未落,我便急急地下了楼。此时正值午时,正是食肆人多的时候,我左右环望,却不见方才小二的踪影。我皱下眉头,唤来了掌柜,与掌柜细细一说,描述了小二的大致容貌后,掌柜露出一头雾水的模样。 他道:“容姑娘,兴许您是认错人了。我们这儿并没有您所说的小二。” 我道:“你有让人给我送了一盘瓜果吗?” 掌柜连忙摇头,他道:“不曾,姑娘若想要的话,小的便给你送一盘。” 秋桃此时跟了上来,问:“姑娘,发生何事了?” 我又环望周遭,再次确认没有我要找的人后才低声道:“没事,回去吧。”我回了雅间,君青琰正站在窗边,似是在听说书,又似是在凝望着什么。 我刚站稳脚步,他就望向我,眼神波澜不惊。 他道:“你想要找的人已经离开这家食肆了。” 我想起君青琰的本事,顿时一喜,问道:“师父可知他去哪儿了?” 君青琰道:“不知。” 一场欢喜一场空,我轻叹一声,如今我的心跟猫爪一样。那张字条并非偶然,定是什么人有意让我看到的。想起方才的事情,我又问:“师父是如何知晓方才的小二是新来的?” 君青琰道:“之前上菜时的几个小二皆是在上菜后将端盘垂在右手边,唯独他抱在怀中。” 听他一说,我也想起来了。 没想到君青琰竟观察得如此细微! 只不过有关我的驸马之事,我不愿与君青琰提及,虽不知方才那人到底意图何在,但对方选择在葡萄里传话也必定是只想让我一人知道。 我正犹豫着要如何一笔带过在葡萄里见到字条一事,君青琰就开口说道:“公主不必向我说些什么,我没兴趣,也不想知道。” 话音顿时噎在喉咙间。 君青琰此人有几分傲气,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我想着定是君青琰隐于山林太久了,是以如今来了京城也不知何为说话的规矩。如今的高官子弟和名门贵女哪个说话不都是拐弯抹角的,哪敢这么直接?对着本宫更是万分谨慎。当然本宫性子随和,君青琰刚刚说话的语气是令我有些不愉悦,不过也罢了,谁让我有求于人,我、不、与、他、计、较。 兴许是我威仪不足,镇不住这位世外高人。 等入了宫,对着气势恢宏的宫城,再见到不怒而威的皇兄,君青琰身上的傲气定会被磨得所剩无几。 我偷偷地瞥了眼君青琰。 他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我摸了摸下巴,越是有傲气的人,我越想看他被磨平傲气后的样子。尤其是他现在这副清心寡欲的模样,真让我有种往他嘴里塞满五花肉的冲动呀。 马车辘辘,我回到宫里时黄昏已经将至。 为了展示宫城的大气磅礴,我特地下了马车,与君青琰一同行走。我原以为会见到君青琰震撼的神情,毕竟宫中殿宇的华美委实能震慑人心。 可是君青琰却半点表情也没有。 我道:“师父觉得我们大安王朝的宫城如何?” 琉璃瓦漫上金黄的光,与漫□□霞相互映衬,我最喜欢宫里的黄昏,美得如同蓬莱仙境,即便住在宫中,可我每次看都忍不住要醉心在里头,天上的云朵就像是灶头上烧得滚烫流油的红烧肉。 君青琰说道:“嗯,不错。” 好吧,宫城不能震慑他,我还有皇兄。皇兄年少登基,如今在位已有十数年,帝王威仪十足,只要皇兄一生气,我就像是遇到猫的老鼠,吓得浑身颤抖。 我就不信君青琰见到皇兄后还能如此淡定自若。 君青琰留在了殿外。 我衣裳也未换便直接进去,皇兄一身墨蓝常服坐在御案前,手中握着一本奏折,正在仔细地批阅。我笑吟吟地上前,随意地行了一礼,说道:“皇兄,阿妩回来了。” 皇兄搁下奏折,眼中有笑意溢出。 他道:“又去那家食肆了?” 我笑道:“还是皇兄懂我,刚好路过嘴里馋便耽搁了回宫的时间。” “你是朕的阿妹,你的性子朕哪能不知。与你说过好几回了,既然喜欢那家食肆的吃食,朕便让人将厨子招进宫里,天天给你□□吃的菜肴,如此一来你也无需跑出宫去。” 我道:“可是在外头吃着阿妩才会觉得香呀,不是有句话说家花不如野花香么?成家花了就没那个味道了。”我顿了下,又道:“对了,皇兄,阿妩此回去福华寺还给皇兄求了一道平安符,是正道大师开过光的。” 我从衣襟里摸出平安符,笑眯眯地说道:“皇兄定要随身带着,这可是阿妩的心意。” 皇兄睨我一眼,道:“说罢,是不是在福华寺闯祸了?你呀,从小到大都是一闯祸就给朕求平安符,平安平安,你是想朕保你平安吧。当初就该给你一个‘平安’的封号,而非明玉。” 我说道:“皇兄不经常说阿妩玲珑剔透玉一样的人么?所以才给阿妩赐了明玉的封号。” 皇兄含笑道:“阿妩如玉,明玉这个封号最适合你不过了。”皇兄的眸色微深,似有涟漪在荡漾,他忽然伸手轻拍身边,道:“别站着了,坐朕身边来。” 我与皇兄打小就亲密无间,皇兄登基十几年来,虽有皇帝的架子,但是对我也一如当初。我一挪臀便与皇兄并肩坐在龙座之上,皇兄又睨着我,道:“你带了个人回宫?” 我嘿笑一声,说道:“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皇兄的法眼!” 皇兄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沉。 我就晓得皇兄不喜我带人入宫,我的心一抖,连忙道:“皇兄,此人乃是正道大师的友人。”果不其然,信佛的皇兄听到正道大师四字面色就有所松缓,我暗自松了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与皇兄道明。 末了,我轻叹一声:“阿妩倒是不怕克夫之说,只是阿妩就怕终有一日会克到自己的亲人。我的几位驸马死得离奇,我怕有一日连皇兄你……”我抿了抿唇,又道:“所以阿妩才去福华寺祈福,向正道大师求解救之法。如今有了法子,阿妩也是信得过正道大师的,且……” 我睁大双眼,说道:“正道大师这位友人也非寻常人等,乃是世外高人,比以往皇兄让我见的奇人还要厉害呢。” 皇兄剑眉一挑,道:“哦?如此厉害?” 我忙不迭地点头,说道:“他就在外边候着,皇兄一见自然就晓得阿妩所说的是真是假。” 皇兄问:“当真行了拜师礼?” 我道:“刚好那一日是个拜师吉日,又有正道大师在一旁……” 皇兄叹道:“此回你行事委实鲁莽,只是事已如此无可奈何了。以后你若再有拜师认义兄义妹的念头,必须得问过朕,知道了吗?” 我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 “阿妩知道了。” 皇兄这才对一旁侍候着的内侍道:“传吧。” 我心中微喜,这么说来,皇兄是等于默认我这个师父了。 片刻后,内侍将君青琰带进。他不卑不亢地给皇兄行礼,面容沉静,丝毫没有面圣的畏惧。虽然之前我挺想见到君青琰被皇兄威仪折服的模样,但一到皇兄面前,我就恨不得君青琰越淡定越好,如此一来才能显得我的眼光好,师父是万里挑一才寻到的。 至于之前塞五花肉的冲动,此刻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五花肉如此美味,瞧师父就像是个不爱吃肉了,还是莫要浪费了。今日在皇兄面前给我长了脸,什么傲气不傲气的,只要能压得住我体内的阴气便好,其余都是次要。 方才我与皇兄所说的话不假,我不怕克夫,也不怕孤寡一生,我只怕皇兄会因我而暴毙。 父皇与母后早已薨逝,皇兄登基前的明争暗斗即便我记不太清了,可当时的步步惊心于我而言仍是心有余悸,这世间能对我好的人也只剩皇兄一人了。 我宁愿克了自己也不愿克了与我亲密无间的皇兄。 5、第六章 对于那一日在食肆里吃出的字条,我至今还是耿耿于怀。 我让秋桃出宫去食肆附近寻找那天我遇到的小二。打从我记事起,秋桃与冬桃两人便跟了我,两人对我忠心耿耿,皆是我的心腹。 秋桃也是见过小二的模样的,此事交给她去办再适宜不过。 冬桃诧异地问:“为何公主要寻一个小二?” 我瞥她们一眼,说道:“别问这么多,去做便是了,我自有我的打算。此事尽快去办,本宫定要查清那个小二的身份。”他定是冲着我来的,且对我也有一定的了解。那一日众人皆以为我回宫了,哪会知真正的明玉公主还在后头?可小二却知我的身份。 想到那天小二畏畏缩缩的神情,我不由得陷入沉思。 为何小二要怕我呢? 在我的印象中,第三位驸马便是住在西街的倒数第二间房屋,字条上的字迹分明是驸马的,也许驸马的家人会知道这个小二也不一定。 我道:“若是没有打听到,便去西街那儿看看。” 我又吩咐道:“另外此事不得向任何人声张。” 秋桃与冬桃低声应“是”。 几日后,秋桃沮丧地回来了。她道:“禀告公主,奴婢拿着画像四处打听,可是并没有一个人见过他。西街奴婢也去过了,还刚好遇到第三位驸马爷的阿娘。” 第三位驸马家中只有阿娘一个亲人,两母子相依为命多年,驸马苦读寒窗多年,始终没有高中,在又一次名落孙山时,驸马失意,去了我常去的那家食肆里,我便是那时一眼相中了他。能得公主的青睐,于他而言本身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只可惜我这克夫的命数神仙也无法阻挡,原本可以飞黄腾达的驸马如今只能在地府里暗自垂泪。 驸马被馒头噎死后,他的阿娘也只能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轻叹一声。 都是我不好,当时怎么就一眼相中了第三位驸马? 我道:“她……过得可好?” 秋桃道:“公主不必愧疚,驸马爷死后陛下补偿了她黄金百两,还赐了良田数倾及婢女小厮若干,足以让她此生衣食无忧。” 我又叹了声,其实我知道这些赏赐也是于事无补,好端端的儿子说没就没了,这以后的日子哪能过得好?我道:“可有向她打听?” 秋桃道:“回公主的话,西街里家家户户都问过了,皆说不曾见过。” 我听罢,摆摆手让秋桃退下。 我从袖袋里摸出那张字条,里边的字迹我绝对不会认错的,因为第三位驸马写的字不太好看,丑得让人难以模仿。 只是秋桃打听了数日都没打听出个所以然来,以后再去寻人,怕是更加困难了。 窗外碧云连天,日头颇好,我每回烦心时便爱唤冬桃做上几个小菜,再去皇兄的酒窖里摸一坛美酒解忧。御花园里有个五角琉璃瓦凉亭,我平日里最爱在里头摆上一张美人榻,卧榻赏花吃肉,亦是我人生的快事之一。 冬桃烧了几个肉菜,放在美人榻旁的石桌上。 秋桃戳了一块鹿肉递到我嘴边,我张嘴咬下。阳光懒懒散散地洒下,舒服得让我不禁眯起了眼。 皇兄的后宫人极少,登基多年也仅仅有三位妃嫔,且这三位妃嫔也是信佛之人,经常在各自宫中抄写经书烧香拜佛,先帝在世时后宫中的勾心斗角到了皇兄这儿连渣滓都不剩。 是以我在后宫中亦过得悠哉游哉的,偌大的皇宫里常常就只有我一个主子四处行走。 不过说来也怪,皇兄登基这么久了,对于几位妃嫔也是雨露均沾,可如今我却连个皇侄的影子都见不着。朝中为了皇嗣一事,亦是操碎了心。本来以前还在劝皇兄立后的,现在个个都在担忧皇储之事。 吃饱喝足后,我的心情果真好了不少。 有两个宫娥手捧红木雕花托盘经过凉亭,我瞥了眼,是几盘瓜果。我叫住了两个宫娥,问:“你们是哪个宫的?看着倒是眼生。” 一宫娥回道:“回公主的话,奴婢是竹秀阁的人。” 听宫娥这么说,我倒是想起来了。 这几日我忙着第三位驸马的事情,险些都忘了这回事。唉,我这记性果真不好,竟把君青琰给忘到一边去了。 那天皇兄应承了我,答应了让君青琰在宫中住上一段时日。 宫中负责六宫事宜的是秦妃,君青琰是男子,住在后宫自是不适宜。秦妃思来想去,最后才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 恰好宫中有十里竹林,竹林深处有个偏阁,唤作竹秀阁,竹林刚好与后宫妃嫔以及各宫宫女的住处都分隔开来,让君青琰去竹秀阁住是再适合不过。 我从美人榻上坐起,对宫娥道:“瓜果都留下吧,本宫的人会送过去。” 拜师这么久,结果却把人给忘到一边了,委实有些对不住君青琰呀。我吩咐道:“秋桃,带上瓜果,我要去竹秀阁一趟。” 还未到竹秀阁时,我便听到一阵悠扬悦耳的笛音。 我微微一怔,示意其余宫娥噤声。我迈开步伐无声地走进,刚好见到君青琰临窗而坐,手持玉笛,指骨分明的十指翻飞,指间泻出清幽之音。 他还是穿着那件淡青衣袍,袖上所绣的青竹早已泛白。 他闭目吹笛,窗边竹林沙沙作响,就像是一幅水墨画卷,安静得仿佛他的世间里只有自己一人。良久,他方停下。 我含笑道:“原来师父喜欢吹笛,我……”正想说我也颇通音律以后可以切磋切磋时,君青琰就淡淡地道:“不喜欢。” 我的话音戛然而止。 君青琰这厮委实不会说话,每次都能呛得我想往他嘴里塞五花肉。不过看在这几天我冷落了他的份上,本宫不与他计较。 我道:“既然不喜欢为何要随身带着玉笛?” 他道:“有人喜欢。” 我一听,下意识地便看了看周遭,只不过哪有什么人影,连只鬼影都不曾有。我愣了一会,方道:“是师父要寻的人吗?”所以才借笛抒情? 君青琰说道:“不是。” 说起这个,我又道:“师父要寻什么人?这几日可有什么头绪?上回师父说是要寻一个姑娘吧?那姑娘多大了?长什么模样?师父可有画像?宫里的宫娥将至千人,若师父没有画像寻起人来也有些困难。” 君青琰说道:“没有画像。”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我头一回听到君青琰的语气里会有苦涩的意味,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我不知道。” 我一怔:“不知道什么?” 他说:“我不知她长什么模样。” 我不由咋舌,连相貌都不知,这比我找小二还难。我道:“那师父要如何寻她?” 他道:“待我见到她了便能认出来。” “凭什么而认?” 君青琰道:“我自有我的法子。” 听他这么说,我也不欲多问。横竖能不能找着也是他的事情,我今日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我笑吟吟地说道:“师父一定能寻到她的。” 话锋一转,我又道:“师父认了我为徒,是不是也该传授徒儿本领了?” 我弯眉一笑,双眼贼亮贼亮地盯着君青琰。那天君青琰在福华寺里露的那一手,我一直记在脑子里。君青琰瞥我一眼,又看了看我身后的秋桃与冬桃。 我立即明了,让她们两人退下。 待竹秀阁里只剩我与君青琰两人后,我方道:“师父那一日身上发出的银光到底是何物?” 我记得十分清楚,银光没入我的身体时我心中顿有异物感,只是很快就消失了。我好奇地道:“莫非是银针?” “不。”君青琰摊开手掌,他道:“是此物。” 我定睛一看。 竟是一条拇指粗的银白虫子。 君青琰缓缓地道:“南疆有蛊师,养虫为蛊,蛊有万千,可控人亦可杀人。有根骨之人方能习蛊术,你恰恰有天赋,我愿意教你,只是需与虫为伍,你可考虑清楚了?” 我知道寻常姑娘家都怕极了虫子,可我不一样。 他手掌上的虫子白白嫩嫩的,肉多! 一切肉多之物我都喜欢! 我没有任何犹豫,便道:“请师父教习徒儿蛊术。” 6、第七章 对于南疆蛊术,我也曾有所耳闻。 蛊之一字,由虫皿组成,说的便是在重阳时节寻不同的十二爬虫放入器皿,再埋入土中,皿中爬虫相互厮杀,最后剩下的一虫便为蛊。 我将我在书上所看到的与君青琰显摆了一番。 本宫虽身居深宫,从未离开过京城,但宫中藏书无数,我闲暇时的消遣便是看书和吃肉。说来也怪,我的记性的确不怎么好,可我所看过的一字一句基本上从未忘过。 君青琰瞥我一眼,道:“南疆蛊术已经盛行千年,有四十九门派。” 我一听,好奇地问:“师父是哪个门派的?” 君青琰道:“为师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是以为师要教你的与一般蛊术并不相同。不过蛊术万变不离其宗,皆离不开‘养’字。” “所以现在是要先去找爬虫吗?”蛇肉也很是美味呢,尤其是制成蛇羹。我咽了口唾沫,兴奋地看着君青琰,又道:“比如蝎子青蛙之类?” 唔,青蛙肉也不错。 君青琰道:“非也,你毫无根基,当从简入。” 他行出竹秀阁,在一株青竹前停下,他寻来一条尾指粗的青虫,说道:“这是第一条,你再去寻剩下的十一条,要体型相差无几的。” 这倒简单,宫娥内侍这么多,我一声令下,莫说十一条,一百条也不在话下。 君青琰仿佛看破我心中所想,又道:“且只能由你亲手去抓,待你集齐十二条青虫后我再教你如何养蛊。” 我道:“为何只能由我亲手抓?” 君青琰道:“待蛊成之时,方会认你为主。” 也不知是不是我与虫有缘,我原本打算花上几天的时日去抓虫的,未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便满载而归。他看起来有几分惊讶,我道:“师父,刚刚你是亲眼见我抓的,我可没有唤人帮忙。” 君青琰问:“……你常捉虫?” 我道:“不呀,我堂堂的一国公主为何要常捉虫?此乃我的第一回。”我嘿笑一声,又说道:“许是我前世是只蛙,所以我捉虫时格外娴熟。师父,虫已齐,接下来要做什么?” 君青琰又问:“方才你捉第五条青虫时,为何如此确定它便在那里?” 我摸了摸下巴,道:“我猜的。”真的是猜的,我总觉得那里会有我想要的第五条青虫,所以手一伸,两指一夹,果真出现了。 君青琰定定地看了看我,才道:“你跟我来。” 我琢磨着君青琰可能会后悔答应收我为徒。 因为连我自己也不曾料到学起蛊术来会如此容易上手,若迟早这么下去,我终有一日能超越君青琰,成为拍死前浪的后浪。 我的青虫蛊出来时,君青琰向来淡定的脸孔终于出现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瞅着掌心里的青虫蛊,问道:“此蛊有何用?” 君青琰道:“你试试便知。” 我唤来了秋桃,正要将青虫蛊用在她身上时,我蓦然想到一个问题,我悄声问君青琰:“师父,此蛊可会伤害秋桃?” 君青琰道:“青虫本就无害,即便成蛊了,也一样无害。” 我听罢,也放心了。 秋桃一脸懵懂地问:“公主在说什么?” 我笑眯眯地道:“没什么,你且走过来。”待她走近,我将青虫蛊不经意地放到秋桃肩上,碰到秋桃的瞬间,青虫蛊像是有灵性一样,悄无声息地没入秋桃的身体里。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秋桃。 秋桃忽然动了,她双目无神,径自走出竹秀阁,像是神游一般,我唤了她几声,她也没有应我,我只好跟着她走出。 有风卷来,满鼻子都是竹香。 秋桃也停下来,她抱住一株青竹,动也不动的。 我问:“这是……” 君青琰不疾不徐地走到我身后,他慢条斯理地道:“她现在以为自己是一条青虫。” 我登时睁大了眼,我兴奋地问:“这便是青虫蛊的作用?” 君青琰颔首。 我迭声道:“有趣有趣,委实有趣,那此蛊能维持多久?” 君青琰道:“一炷香的时间。” 我忽然想起一事,我道:“那一夜在福华寺里师父对我用的便是蛊?” 君青琰再次颔首。我又问:“是什么蛊?” “能让你忘记见过我。” 我一怔,说道:“可是我……” 君青琰道:“蛊师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只怕一种人,便是抗蛊之人。抗蛊之人屈指可数,无论任何蛊对他们而言都不过是区区小虫而已。” 我恍然大悟:“那么说来,我是的身体可以抗蛊?所以那一日师父的蛊才会对我无效?” “嗯。” 我心中一喜,我的身子能抗蛊,而我学蛊又极有天赋,简直就像是为蛊而生呀。只是我高兴不了多久,待我养第二只蛊时,明明只需半月的时日,可我却足足用了一个月,且养出来的蛊还没爬一会就死在我的掌心里。我不死心,又重新来了一回,可这回也不像第一次那般又快又好,虽然是养出来可终究不尽人意。 后来君青琰又教了我新的养蛊之法,我也不再像头一次那样天赋异禀,用君青琰的话来说便是四字——资质平庸。 我想来想去,倒也想通了。 估摸着第一次是我误打误撞,天赋异禀的人太少,资质平庸便便资质平庸,我也十分知足。 在宫里活了这么多年,我晓得只有知足才能活得最开心。 立秋将至,京城也在渐渐变凉。 一年四季里头,我最喜欢的便是秋季,不冷不热,且明玉山庄里的秋菊也盛开了。明玉山庄是我在京城郊外的一所府邸,是皇兄送我的及笄礼。 皇兄向来大手笔,我曾夸过御花园里的秋菊长得好看,翌日皇兄便让人四处搜寻秋菊,足足在明玉山庄安置了不下千盆秋菊。 正因为如此,我便有了一个习惯,每逢秋季,我会邀请京城中的各家贵女来我的明玉山庄一同赏菊。 秋日宴的请帖在京城中极其炙手可热,能赴宴的自然都是些名门贵女,她们也以能收到请帖为荣。而今年的秋日宴我打算改变改变,年年都请贵女看着差不多的脸孔也有些厌倦了,今年我准备把京中的官员之子都邀请过来。 好吧,其实我的目的都不是这些,而是在君青琰身上。 我想邀请师父前来。 这几个月来,师父教了我不少,他的性子是有些傲,但也无妨,有本事的人傲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教我蛊术,单是这一点就无法阻止我心中对他的滔滔不绝的景仰之情。 我在心里琢磨琢磨后,便去了御书房。 我办秋日宴的事,还是得和皇兄说一声。因为孩提时曾被掳走过的缘故,从那之后无论我做什么都要先和皇兄说一声,若是闯祸了或是出了什么事情,皇兄也好在我后头收拾祸端。 皇兄见到我,眼眶里多了几分笑意。 他搁下奏折,问我:“最近经常去竹秀阁?你这拜师学到了什么?” 皇兄见多识广,我这半吊子水平也不好在皇兄面前卖弄,我轻咳一声,说道:“没学到什么,阿妩愚笨……” 皇兄道:“谁敢说我们的明玉愚笨?嗯?是你的师父?” 我生怕皇兄会责怪君青琰,连忙道:“不是不是,是阿妩自认的。都学了数月也没学到什么,阿妩自认愚笨。” 皇兄拍拍我的头,道:“我们的明玉一点也不愚笨。” 皇兄又笑道:“如今也入秋了,你这秋日宴也该办起来了吧。” 我也笑道:“阿妩今日过来正想和皇兄说此事,今年的秋日宴除了京中贵女之外,阿妩还想请一些不曾婚娶的名门公子。” 皇兄握着奏折的手一顿,道:“名门公子?” 我笑道:“阿妩虽嫁不成驸马,但也想当当媒人。” “是你办的夏日宴,有何需要的吩咐礼部便是。”皇兄笑了笑,又说道:“这京中的名门公子,论起实力来非周卿莫属。” 我道:“自是,周云易之盛名连阿妩也有所听闻。” 既然要请各家公子前来,年轻有为的周云易自然不会漏掉。 7、第八章 我和君青琰说了秋日宴一事。 我笑眯眯地道:“师父也一道过来吧,到时候京中各家贵女和各家公子都会前来,一同赏菊赋诗。师父不是要寻人么?兴许会在秋日宴中见到。” 与君青琰相处了这些时日,我倒也摸清了他的脾性。 他这人什么都看得很淡,唯有一事,只要稍微碰及,他的神情便会有所变化,便是他要寻的人。我摸准了这一点,自然也有把握让君青琰赴宴。 果不其然,听到我的后半句,君青琰原本兴趣寥寥的模样立马有了细微的变化。 他说道:“好。” 我琢磨了下,还是问了出口:“师父要寻的姑娘是师父的什么人?”瞧君青琰这模样,多半是他的心上人。顿了下,我添上一句:“莫非是师父的妻子?” 君青琰沉默了。 半晌,他方道:“……不是。” 是或不是,哪用得着想这么久。我估摸着君青琰是不愿告诉我。不过我也没勉强他,好奇归好奇,对于别人心底的秘密还是少知为妙。 我微微一愣。 君青琰看向我,道:“你想说什么?” 我摇摇头,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一些奇怪的事情。” 其实我是个好奇心强的姑娘,宫里的各种传闻我都摸得一清二楚,毕竟我平日里相当空闲,也没什么事可干,除了看书吃肉也便只有听听各种杂七杂八的传闻来消遣了。 可是方才心里忽然冒出那句“对于别人心底的秘密还是少知为妙”时,我竟是深以为然。 我摸摸下巴。 莫非我又忘记了什么事情? 我回桂玉宫后,唤来了秋桃。我问:“皇兄未登基前,本宫可曾有知道了后宫里哪位妃嫔的惊天秘密?最后还因此受了罚的?” 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我既然对那一句话深以为然,想来以前定是受过什么创伤的。 秋桃绞尽脑汁地想了想,最后道:“回公主的话,应该是没有。” 秋桃说没有,那就作罢吧。 人之所以有三千烦恼丝,有一大半都是因为自己想太多。 明玉山庄的秋菊开得比宫里的还要好看,一盆一盆的秋菊层层叠叠,花蕊怒放,每一盆都美得无可挑剔。我到明玉山庄时,众人早已来得七七八八。 我和君青琰是一同入席的,有不少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君青琰身上,大多是审度之意,也有不少眼前一亮的贵女,打从君青琰一入席目光便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君青琰生得俊朗无双,气质斐然。 能引得各家贵女公子的瞩目,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因师父说过不愿张扬,我也没过多介绍,只淡淡地说了句:“本宫的师父。”随后我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今日前来赴宴的各家公子。 我的眉头不由轻蹙。 我记得我请了起码有二十多位公子,可如今席位上却是空了一大半,粗粗一算,来的人不到十个。 此时,有人起身说道:“公主,我刚得知消息,秦风与夏奕还有江闲墨等五人在来明玉山庄的路上时马车不小心翻了,五人皆受了轻伤。” 有一贵女也起身行礼道:“公主殿下,臣女的兄长昨天夜里受了风寒,兄长身体违和,怕扫了公主的兴致……” 接下来,陆陆续续的有人递上各式各样的理由。 这么一算,人数也刚刚好了。 我哪会不知这并非巧合,不外乎是他们都怕我借秋日宴的名义选驸马罢了。哼,本宫有这么饥不择食么?有了君青琰这般姿色的男子当我师父,本宫如今的眼光可高着呢。 我轻哼了一声,也没有当场翻脸。 今年秋日宴的本意就不在那些胆小的公子身上,师父来了便成。 许是我的脸色太冷了,席位上的众人都没有人敢开口说话,皆是你看我我看你的,面面相觑。就在此时,一道温润平和的声音响起。 “明玉山庄的秋菊果真名不虚传,云易能赏到如此美景,是云易之幸。公主,云易敬你一杯。” 一直在角落里沉默的周云易倏然缓缓起身,他眉眼含笑,手执琉璃杯,遥遥地对我一笑。话音落时,他仰脖一饮而尽。 这是周云易第一次与我说话。 我只见过周云易两回,第一回是慕名而去,在周云易下朝时,我躲在凉亭里远远地看了一眼。当时只觉传闻不假,周云易此人当得起京城一绝。 第二回是在宫外,我离开食肆时,刚好见到周云易从对面的茶肆走出。一走出来便有不少姑娘家投簪递帕的,我当时还津津有味地把周云易当成猴子耍戏那般看了好久。 如今是第三回。 我回过神,说道:“周云易之名亦是名不虚传,你这一杯本宫接了。” 我豪爽地喝了满满一杯的酒。 周云易眼中笑意更深。 秋桃在我身后嘀咕了一声:“公主,奴婢听闻周大人至今尚未婚娶呢。”冬桃也连忙点头附和道:“周大人与公主也十分相配。” 我扫了她们一眼,低声道:“休要胡说。” 周云易此人是不错,但我也没有那么丧心病狂,在宴席上敬我一杯酒我便一见倾心的话,这也不像话。况且自从第五位驸马去后,我就心如止水,再说周云易乃是我朝栋梁中的栋梁,我又怎么忍受辣手摧草。 我下意识地看了眼坐在离我不远的君青琰。 我不由一怔。 原本该在席位上的君青琰此刻不见踪影,我问:“师父去哪儿了?” 冬桃道:“回公主的话,奴婢方才见到君公子离席了,往碧波湖那边走去。” 顿了下,冬桃又道:“公主,奴婢去把君公子唤回来?” 我摆摆手,道:“不必了,就这样吧。”师父喜静,想来是嫌这里太过吵闹了,不回来也没什么,方才见到不少贵女对师父虎视眈眈的模样,我心里头便有一丝不愉悦。 酒过三巡后,我有了几分醉意。 席下的贵女们开始赋诗,一首赛一首的好。我揉揉额穴,觉得头有点疼。秋桃担忧地道:“公主,奴婢去唤人做一碗醒酒汤。” 我道:“不必了,本宫没醉。” 我扶着桌案站起,说道:“你们继续,本宫去外头醒醒酒。” 冬桃扶了我离开宴席,我往碧波湖那边行去。走了些许路后,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公主请留步。” 我扭过头,一望,是周云易。 我道:“是你呀。” 周云易向我行了礼,方道:“云易有一物要归还公主。” 我微怔。 只见周云易从衣襟里摸出一方鹅黄双面绣蝶的帕子,他轻轻一笑,说道:“云易一直想物归原主,可惜寻不到机会。正好今日前来赴宴能见到公主……” 他递上帕子。 我疑惑地道:“物归原主?”我怎么不记得我有过这样的帕子? 周云易笑道:“两年前,微臣去星华楼对面的茶肆里品茶,出来时恰好见到了公主,无奈当时人多无法向公主行礼。”说到此处,周云易有些腼腆,他又道:“后来人散去时,公主已经离去,只留下了这方帕子。”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有印象了。 冬桃也小声地在我身后提醒道:“公主,这帕子的确是您的。” 我有几分诧异,没想到周云易竟然会将我的帕子保留这么久,更没想到当时在食肆外,周云易竟然见到了我。这么说来,当时我一脸看戏的模样也被他瞧到了。 我轻咳一声,说道:“原是如此。” 我给冬桃使了个眼色,冬桃接过了帕子,默默地退到一旁。 周云易说道:“物归原主了,云易也能心安。”说罢,他又向我行了一礼,而后与我告辞。 冬桃说道:“公主,周大人当真有心。” 我瞅了眼冬桃手里的帕子,说道:“的确有心。”不过区区帕子,他不说我都忘记了。周云易此人的确不错。 此时夜幕将至,夹杂着花香的夜风吹来,我的酒也顿时醒了几分。 我忽然想起我那几位暴毙的驸马,心里头没由来的有些沉重。丢了几年的帕子回来了,可惜我的驸马们却再也回不来了。 8、第九章 自从第五位驸马跳湖后,我就开始强迫自己莫要去想他们。 其实仔细算起来,我与五位驸马之间也并非像话本中的才子佳人那般你侬我侬,也没到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的地步。我的五次大婚,皆因我到了婚嫁的年龄。 第一位驸马是皇兄亲自给我挑的,大婚前我也只见过几回,也没怎么说上话。后面的几位驸马除了第三位驸马之外,也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而到了第五位驸马的时候,我心中更期盼的并非与他喜结良缘,而是我要成亲,我要打破明玉公主的克夫之说。 思及此,我心中愈发沉重。 不远处的宴席飘来丝竹之声,偶尔能听到女子的软声细语,夜色已然全黑,有寒星在闪烁,没由来的我心中一派怆然,对于秋日宴竟有了几分抵触。 尤其是今日之宴,那些胆小如鼠的公子们寻了这么多可笑的措词,马车翻了,受了风寒…… “公主?”冬桃在我身后轻声唤了一句。 我道:“她们开始抚琴了,年年都是如此,赏菊赋诗奏乐,本宫有些厌倦了。冬桃,你进去吧,若有人向你打听本宫,该如何说想必你也晓得。” 见冬桃欲言又止的模样,我摆摆手又道:“不必多说,去吧。” 冬桃只好应了声。 入夜后,山庄里有些凉。我拢了拢衣袖,径自往碧波湖行去。路上遇到行礼的侍婢,我吩咐道:“去做几个小菜,再拿几坛美酒,送到湖心亭。” 我心情不佳,唯有杜康和肉食可以解忧。 碧波湖有个湖心亭,顾名思义,建在湖心处,夏日时在湖心亭里乘凉是再惬意不过。尤其是下蒙蒙细雨时,碧波湖便如同蓬莱仙境一般。 侍婢很快便送了小菜与美酒过来。 明玉山庄里的侍婢都摸清了我的喜好,晓得我无肉不欢,送来的几个小菜皆是肉食。 我见四周无人,干脆用手抓起鸡腿,低头一咬,撕下一块烫热香滑的肉片,佐以美酒,闻得菊香,心中的怆然之情倒也消散了几分。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喝得半醉时,眼前倏然出现一道青影。 眼前摇摇晃晃的,好似地动山摇,我定定神方瞧清眼前一截半旧的淡青衣袖。不用抬眸我也知是君青琰,只有君青琰才会穿这样的衣裳。 我牵唇一笑,打了个酒嗝,说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君青琰先是看了我一眼,而后目光缓缓地落在石桌上。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原来我已经喝了两坛酒,吃了大半的肉食。 我笑眯眯地道:“师父,我没醉呢。来,我给你倒杯酒,师父和我一起喝吧。杜康当真是好物,喝多了忧愁也跑了,想抓也抓不回来,脚底轻飘飘的,赛过活神仙呢。” 我摸来酒壶,正欲给君青琰倒酒时,君青琰蹙眉说道:“我不喝。” 我的手一顿,但还是斟满了一杯,我道:“师父不喝,我喝。” 我仰脖一饮而尽。 我又打了个酒嗝,醉眼迷蒙地说道:“师父,其实我刚刚骗你的。杜康喝完,忧愁还在,杜康赶不了它走的。可是酒喝多了,脑袋一难受起来便什么也想不起了。” 许是我喝多了酒,我心里头像是有一处装满话语的匣子,轻轻一开,一直憋在心里的话便藏不住了。 没有人知道我心底在愧疚和自责,五位驸马的死多多少少都与我有关,是我让他们年纪轻轻便丧命黄泉。想起第三位驸马的母亲,我心底就更难受。 我平日里表现得极佳,连皇兄也看不出我心底的难受。 可今夜月色正好,酒意一上来,我便忍不住了。我抓住了君青琰,说道:“师父,我心里难受。” 君青琰沉默许久,才道:“为何难受?” 我又喝了一杯酒,说道:“阿妩难受,阿妩心里不舒服,师父你告诉阿妩,正道大师有没有骗我?我哪里像是有福气之人?我的五位驸马都被我克死了,若没有我,他们现在一定都娶妻生子了。师父你说,他们在黄泉上聚在一起,等着我下去好一起讨伐我?” 君青琰道:“你想多了。” 他在我对面坐下,又道:“是你亲手杀了他们吗?” 我连忙摇头:“没有!” 君青琰说:“既然没有亲手杀人,你又何必介怀?” 我苦笑一声,又道:“是我克死他们了。” “是,你克死了他们。”君青琰的声音忽冷。我一怔,他冷冷地道:“既然你心中自责,不如跳湖死了吧。” 我沉默了。 过了会,我倏然抬眸,红着眼睛说道 :“跳湖的人尸身浮肿,不好看。” 说来也怪,本来我的心情不佳,尤其是在湖心亭喝了半宿的酒后,我也愈发自责,可君青琰这么冷酷无情的一句话下来,我心中陡然来气,可接下来却释然了。 五位驸马已死,我再自责也无用,与其苦恼倒不如看开一些,善待他们的家人,五位驸马泉下有知的话也能心安。 我又斟了一杯酒,灌入肚里后,我擦了擦眼角,说道:“师父方才真是无情呀,我都拜了师父为师,师父竟然让自己的徒儿去跳湖,真是闻所未闻。” 我又喝了一杯酒,认真地道:“我不喜欢跳湖,也不喜欢上吊,我最最最不喜欢随意轻生的人了。” “嗯。”君青琰应了一声,说道:“我也不喜欢。”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君青琰此时颇为随和。我睁大了眼,想要看清君青琰的表情,可他一直在晃动,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两个师父。 我揉揉眼睛,说道:“师父,你晃得我脑袋疼。” 君青琰说:“你喝醉了。” “我没有喝醉,本宫喝酒很少醉的。我若醉了哪里还会知道你是师父,阿妩从来都不会喝醉的。”我又摸来酒壶,刚想要倒酒又觉得麻烦,干脆抱着酒壶灌了一大口酒,我打了个嗝,笑嘻嘻地道:“师父不喝酒么?” “不喝。” 我道:“为什么?” 君青琰说:“我不好酒。” 我又灌了几口酒,过了好一会,我晃悠悠地说道:“说起来,这几个月我都没见过师父喝过酒呢,似乎……似乎……” 我努力地想了想。 唔,不说酒,我似乎真的没见过师父在我面前吃东西,只有第一回在竹秀阁的时候见到师父让人给他送瓜果。 我睁大眼睛,问道:“师父,你怎么不食人间烟火呢?你这么清心寡欲,不好,不好。”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走到君青琰的身边,说道:“师父,你尝一尝,这是宫里带出来的美酒,喝过一回你便会惦记着它的滋味。” 我把整个酒壶塞到君青琰的怀里。 君青琰嫌弃地放到一边。 我不满,说道:“师父,你尝一口,就尝一口,味道十分销魂。”我用力地闭眼,又睁眼,道:“师父,你能不能别晃了,真的晃得我头晕。” 劝酒不成功,我又道:“那师父要不尝尝我的肉羹,我瞅瞅呀……”我看了看石桌上剩下的肉食,发现只剩下一小碗鱼肉羹了。我当机立断,捧起盛鱼肉羹的小碗,说:“师父,这鱼肉十分鲜美,制成肉羹味道也极佳。师父你吃吗?吃吗?吃吗?” “不吃。” 我忽然听到君青琰叹了声:“醉态如此疯癫……” 我眼睛一眯:“师父在说什么?” 君青琰说道:“没说什么。” 我凑上一张脸,说道:“师父说我醉得如此疯癫,哼,阿妩的耳力是极好的,别以为阿妩听不见。竟然敢说本宫疯癫,本宫便让你知晓何为真的疯癫。” 话音未落,我就一掌拍上君青琰的左肩。 有一抹绿光迅速没入他的体内。 我笑哈哈地道:“师父,我把青虫蛊用在你身上了。师父快夸阿妩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父前浪被阿妩后浪拍死了!” 君青琰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我忽然想起君青琰是师父,蛊术一定比我好得多,我这青虫蛊也不过是雕虫小技。且我的重点不在这里。见君青琰还不能动弹,我连忙捧起石桌上的鱼肉羹,挖了一勺,一股脑地塞进君青琰的嘴里。 我哈哈大笑,说道:“师父好不好吃?” 君青琰面色铁青。 蓦地,他的身体似有白气冒出,我见到我的青虫蛊正在慢慢地被他逼出。眼见虫头冒了出来,我连忙脚底抹油迅速溜走。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9、第十章 我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早。 晨光晃花了我的眼,我惺忪地睁开睡眼,只觉头疼欲裂。我嘤咛了一声,冬桃与秋桃齐齐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揉揉额穴,问:“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辰时刚过。”秋桃道。 额穴疼得厉害,脑袋也是沉沉的,我使劲地拍了拍,吓得秋桃冬桃两人脸色白了白,她们紧张地道:“公主可是哪儿不适?” 我道:“头疼,想来是昨夜喝了太多酒。” 提起“酒”字,我蓦然想起昨天夜里的事。我心情惆怅,独自一人去了湖心亭,喝了很久很久的酒后,似乎遇到了君青琰,然后……然后…… 脑子里倏地出现一幅场景。 湖心亭,公子如玉,可惜却满嘴肉羹,动也不动地盯着眼前手舞足蹈的姑娘。 我咽了口唾沫。 我抓了抓头发,问:“昨晚……我做了什么?”离开湖心亭后,我压根儿就不记得我做过什么了。 秋桃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最后还是冬桃回我:“公主爬到树上唱了一宿的歌。” 我的额穴顿时开始腾腾地乱跳。 听冬桃一说,我隐约想起了。我离开湖心亭后,似乎撞到了一棵树,之后为了征服它,我扔了鞋袜手脚并用爬了上去。我至今也觉得难以置信,以我的身手竟然……能爬到树上去。 想来昨夜明玉山庄里混乱得很,我爬上去后不肯下来,底下若干侍婢和侍卫也不敢碰我,只能眼巴巴地在树下听我唱了一宿的歌…… 虽说是自家的侍婢仆役,但我还是觉得丢脸丢大发了,这样的事情不用一会就能传到皇兄的耳中,皇兄若是晓得我干了这么丢脸的事情,回去后铁定要责怪我的。 我一拍脑门,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秋桃说道:“公主,奴婢熬了醒酒汤,喝了后脑袋就不会疼了。” 我说:“捧来吧。” 我喝了一碗醒酒汤后,又歇了会,脑袋也没那么昏昏沉沉了。而后我传了早膳,我绷着张脸用完早膳后才离开了偏阁。 一想到昨夜的事情,我的耳根就微微有些红。 秋桃问:“公主要回宫了吗?” 我道:“不急,如今时间尚早。”往年都是秋日宴一结束我便回宫了,如今在明玉山庄里耽搁了一夜,倒是破天荒地头一回。 不过横竖都耽搁了,再待多一会也无妨。 我吩咐道:“让人给皇兄传个话,便说我迟些再回去。” 秋桃应了声。 我走了一会,又问:“师父住在哪儿?” 冬桃道:“住在明竹园。” 我咽咽唾沫,昨天对师父做了如此丢人的事情,我这怎么说也得去跟师父表示下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醉了,醉得有点疯癫…… 我屏退了冬桃与秋桃,独自一人过去。 我活了这么久,还真没醉过。昨天夜里也不知怎么的,与君青琰说了几句话,竟然就醉了。 明竹园外有两个小厮守着。 他们见到我,连忙行礼。我摆摆手,道:“本宫的师父可有醒来?” 小厮说道:“君公子昨天夜里回来后就吩咐小人没有他的吩咐不得打扰。”我瞅了眼日头,已经快日上三竿了,莫非真的还没起来? 另外一个小厮张张嘴,说道:“公主,小人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说。” “说吧。” 他道:“昨天夜里君公子回来时,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劲。小人问君公子要不要热水时,君公子也说不要,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似乎有几分虚弱。” 我看了小厮一眼,道:“本宫明白了,你们都退下吧。” 我推开君青琰的房门。 绕过屏风后,我见到君青琰躺在了榻上,明明刚过立秋,可他却足足盖了好几层的棉被。我怔了下,喊了一声:“师父?” 君青琰没有应我。 我走上前,低头一看,君青琰面色绯红,呼吸粗重。我伸手一探他的额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好烫!我又喊了声:“师父。” 君青琰还是没有应我,估摸着是烧得神志不清了。 “师父,你发热了,我去让人给你寻个大夫。”我刚要转身,君青琰却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明明烧得迷迷糊糊了,竟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师父?” “别走。” 我一怔,他加重力气,死死地扣住我的手腕,又道:“菀儿别走。” 我明白了。 君青琰烧糊涂了,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了。我道:“师父,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菀儿,是阿妩,是明玉。” 君青琰仿若未闻,不过他也不说话了,但是仍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 我挣脱不开,只好任由他抓着。 自从和君青琰学艺后,我便多了个习惯,就是随身携带蛊虫。我摸出青虫蛊,正想借此脱离君青琰的魔爪,君青琰竟倏地睁开了眼,与我手中的青虫蛊撞了个正着。 我干巴巴地笑了声,重重一咳,说道:“我怕青虫无聊,特地带它出来遛一遛……” 我面不改色地收回青虫蛊。 我这脸面委实丢不起了,昨夜对师父用了一回,今天又当着他的面被抓个正着,我昨夜醉酒说了什么来着,拍死师父? 君青琰此时也放开了我的手。 我又干巴巴地笑了声,说道:“师父,你发热了,我去给你找个大夫过来。” 我刚要转身,他忽然道:“可懂音律?” 我一怔,他又声音沙哑地道:“会吹笛吗?” “……会。” 他说:“桌案上有玉笛,你给我吹一曲吧。” 君青琰真是怪矣,发热了不看大夫却要人给他吹玉笛。我正想说些什么,他又道:“你给我吹一曲,昨夜的事一笔勾销。” 他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压抑,仿佛在隐忍着什么,面上的绯红也深了几分。 能一笔勾销自然是极好的。 我连忙应下:“师父想要听什么?” 君青琰问:“那天你听到我吹的曲子,可记得?” 我道:“我的记性不太好……” 君青琰面上的红晕越来越多了,他说:“你随意吧。”我微微沉吟,随后一曲小调信手拈来。 一曲毕,我看向君青琰。 我笑吟吟地问道:“师父还要听吗?”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或是说的笛音有安抚人心之能,君青琰的面色好看了许多。 不过他的声音仍是气若游丝的:“猫。” 我怔了下:“猫?” 君青琰说:“有猫吗?” 我下意识地便说道:“应该有的,我记得上回来明玉山庄的时候看到灶房里有人养了猫。” 君青琰道:“是白猫吗?” “……忘记了。”我连人都记不住,能怎么可能记得是白猫还是什么猫,我能记住有人养猫已经算是不错了。我问:“师父要猫做什么?” 君青琰的眼神里添了分窘迫,他道:“我生病时喜欢抱着猫,白猫最佳。” 我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我……真没想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师父会有这么特殊的癖好,简直就像是孩童得病后闹着要吃糖一样。我轻咳了一声,转身出去唤人把猫抱来。 不到片刻,山庄里的侍婢抱来一只黑白相间的猫。 我对君青琰道:“师父,猫来了,虽然不是全白的,但好歹也是有白色的。你就将就一下吧。” 君青琰伸出手抱走了猫,山庄里的这只家猫也不怕人,安安静静地待在君青琰的怀里。我瞅着榻上的一人一猫,道:“师父,真的不用找大夫吗?” 君青琰说:“我歇一会便好了。” 他如此坚持,我也作罢了。临离开前,我又看了看君青琰,他似乎已经睡着了,面上仍有绯红之色,不过比起我之前进来时看到的他倒是好了不少。 我在心中嘀咕了声。 师父真是个怪人,不过…… 我看了看他怀里的猫,猫咪蜷着身子,一点也不抗拒君青琰的怀抱。 没由来的,我心底竟有几分柔软。 我离开了明竹园,走了会路后,遇到了秋桃。秋桃屈膝行礼。我问:“可有让人转告皇兄了?” 秋桃道:“陛下问公主何时回宫?迟些是迟多久?” 我之前是打算等会就回宫的,可如今师父得病了,我也不好把他扔在明玉山庄。我道:“本宫改变主意了,明玉山庄秋菊开得正好,本宫赏多几日再回去。” 10、第十一章 主意已决,我又吩咐秋桃:“横竖也是闲着,本宫兴致来了,去吩咐贾总管,把昨天夜里所有听过本宫唱曲儿的人都叫来。就在本宫爬上去的那棵树下等着,本宫要一展歌喉。” 秋桃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道:“本宫主意已决,你不必劝我,去叫人吧,一个也不能少。能听本宫唱曲,乃是他们的三生之幸。”我想起一事,又补充道:“对了,本宫唱完曲后,准备静心下来读圣贤书。不过寻常圣贤书本宫倒也读厌了,你去把历届状元郎的考卷都寻来吧。” 秋桃瞪大双眼看着我,她咽了口唾沫后,才战战兢兢地说道:“公……公主,您又喝酒了?” 我睨她一眼,道:“本宫哪里像是醉了?” 秋桃这才应了一声。 一炷香后,我伫立在一棵约摸有两丈高的树下,我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会,像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醉酒后竟能爬上这么高的树,莫非当真是醉酒之人潜能无限? “公主殿下,人都来齐了。”贾总管在我身后道。 我“嗯”了声,转过身来,粗粗一扫,十步之外站了足足有二十来人,有宫里带出来的宫娥和侍卫,也有明玉山庄里的侍婢和小厮,宫里带出来的面孔我倒不陌生,明玉山庄里的,我一年只来一两回,看起来个个都面生极了。 我问:“贾总管,昨天夜里听过本宫唱曲的人全都在这里了?” “回公主的话,全都在了。” “很好。”我眯眼一笑,旋即一脸深沉地看向他们,我问:“本宫昨天夜里唱得如何?” 他们你望我我望你的,好一会,人群中陆陆续续地响起几道声音。 “公……公主唱得很好。” “是……是的。” “公主歌喉宛若黄莺出谷……” “……绕梁三日不绝于耳。” 我轻笑一声,道:“都拖出去砍了吧。” 众人顿时噤声,面色如土。我笑吟吟地道:“本宫向来不喜欢有人见到本宫的醉态,你们都见着了,便都去地府里和阎罗王见一见,死因都记到本宫头上来。你们觉得可好?” 众人抖如筛糠。 我又轻笑一声,说道:“不过一下子死这么多人,本宫倒是于心不忍,你们说吧,昨天是谁最先见到本宫的?本宫菩萨心肠,杀一儆百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望向站在中间的粉衣侍婢。 我笑道:“其余人都退下吧,不过你们记着,本宫只喜欢说真话的人。本宫再问你们一遍,本宫唱得如何?” “……魔音入耳。” 我心满意足地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除此之外还有谁知道本宫歌喉不好,你们就通通去地府里相见吧。” 众人连忙称“是”。 待众人离去,我眼前就只剩下粉衣侍婢。她低垂着眉眼,有冷汗从她鼻尖滚下。我温柔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道:“奴婢叫杏杉。” 我道:“杏杉,名字倒是不错,你在明玉山庄也当了好几年的侍婢吧。” “回公主的话,有八年了。” 我笑道:“八年了呀,果真不短了。兴许是本宫来得少明玉山庄,所以底下的人胆子倒也大了不少。”我慢条斯理地从袖袋里摸出一张字条,我问:“是谁收买了你?” 我之所以在明玉山庄多留几日,原因有二。 一是师父,二是方才我在明竹园里摸青虫蛊出来时发觉了袖袋里的异样,少了个青虫蛊,且平白无故多了张字条。 上面写着八字,还是那八个字——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过却不是第三位驸马的字迹,至于是谁的字迹,还有待确认。只不过我唯一肯定的是这字条是昨天夜里我醉酒时有人悄悄放进来的。 之所以确认是杏杉放的,这得多亏了君青琰教我的青虫蛊。 我的青虫蛊已认我主,寻常人若是摸进我的袖袋,青虫蛊定然会主动攻击。如此一来,杏杉便会抱住大树以为自己是青虫。 树这么高,若无人给我当踏板,我又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我又吵又闹的,很快便会把周遭的侍卫吸引过来,是以我才确定第一个发现我的人就是将字条鬼鬼祟祟放进去的人。 果不其然,杏杉大惊失色。 想来是方才我不按常理行事的方式起了作用,她很快便招了。她跪下来,说道:“公主,奴婢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求公主饶命呀。” 我笑眯眯地道:“饶命?你现在倒是怕了。不过你若肯老实招来本宫便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这法子我是从皇兄身上学来的。 皇兄最可怕的模样便是笑眯眯地问话,明明是笑着的,可从他眼底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笑意,而是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自己无论说什么都能被他看穿,面对这般人物,除了说实话之外也只能说实话。 杏杉说道:“奴婢也不知对方是何人,只知是个穿黑衣的男子,他只交待奴婢把字条放到公主身上,事成后便会给奴婢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倒是大方。 我问:“他把银子给你了?” 杏杉道:“还有剩下的二十五两银子。” “他如何给你银子?” 杏杉说道:“约好了事成后,奴婢在山庄外的树林里的最南边的第六棵树上挂一条红色缎带,他见着后就会树下埋好二十五两银子。” 我问:“哦?你挂了吗?” 杏杉道:“还不曾。” 我心中微喜,说道:“本宫便放你一条生路吧,你即日起便离开明玉山庄,至于那二十五两银子本宫也不与你计较,不过今日之事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不然……” 杏杉连忙磕头。 “奴婢明白,奴婢明白。” 晌午过后,秋桃回来了,还有整整三箱的考卷。 秋桃担忧地看着我,道:“公主,您真的要看这些考卷吗?”我道:“自是,去唤灶房做些小菜吧,本宫有些饿了。冬桃你也去吧。” 两张字条的事情,我都没有告诉她们。 不是我信不过她们,而是目前从此事看来,给我传字条的人似乎不愿意声张,仿佛在极力隐瞒着什么。待我查清一切后再禀报皇兄,由皇兄处置。 我只认得第三位驸马的字迹,无关其他,而是他的字丑得让人忘不了。至于其他四位驸马,其实我连他们的脸孔都不太记得,每次几乎都是皇兄指了婚,我乖乖地穿上凤冠霞帔待嫁。这张字条,我可以排除掉第三位驸马,至于其他四位驸马中,第二位和第五位驸马都是当过状元郎的人。 我迅速翻阅,小半个时辰后,我找出了第二位和第五位驸马的考卷。 与字条上的字迹一对比,我的心情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沉重。 果真不是巧合,此乃第五位驸马的字迹。 我从袖袋里摸出上次的字条,两张字条大小不一,从笔墨上看来,落笔的时间有些长,而两张字条的质地也不一样,第五位驸马的笺纸质地绵软坚韧,洁白而细腻,是上好的熟宣纸,寻常名门贵子都爱用这样的笺纸。而第三位驸马的笺纸则普通得多,用手搓揉,手感极涩。 我估摸着寒门子弟比较常用这样的笺纸,这也的确是以前第三位驸马给我鸿雁传情时爱用的笺纸。 两位驸马已死,我是亲眼确认过的,这两张字条定不可能是他们写了特地来吓唬我的。 此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 我收起字条,道:“进来吧。” 是贾总管。 他行了一礼,方恭恭敬敬地道:“公主殿下,大理寺卿周云易求见。” 我一怔:“周云易?” 贾总管道:“是的,周大人如今正在大厅里候着。” 我皱眉,道:“他来做什么?” 贾总管说道:“小人也不知道。” 周云易来得不巧,现在我哪有心思去见他,遂道:“不管有什么事情,让他明天再来,本宫乏了,要歇一会。” 如今有人千方百计地把两位驸马的字条送到我手中,必然是想单独见我一面。正好我也要去会一会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11、第十二章 我找到红缎带后,又随意捏了个措词支开了山庄南门的守卫。 我独自一人离开了明玉山庄,前往杏杉所说的树林。我身上有五个青虫蛊,若有敌来袭,我也勉强能撑上一会,起码是可以跑出树林的。 树林离明玉山庄不远,若遇到什么情况,只要跑出了树林我的安全就无忧。 我寻到了杏杉所说的那棵树,我踮脚挂好了红缎带,然后躲在一旁守株待兔。约摸有两柱香的时间,寂静得只有风声的树林蓦然响起了一道脚步声。 我屏住呼吸,循声望去。 杏杉说对方是一个黑衣男子。 如今出现在我眼前的男子也的确身着黑衣,其相貌平平,是个陌生到极致的男子。他四处张望,随后他取下了树梢上的红缎带。 我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待他挖出一个洞买下一个藏蓝色包袱时,我终于能确定他就是杏杉口中所说的男子。 我迈前数步,厉声喝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字条到底是何意?” 男子浑身一颤,旋即转身,我以为他想要逃跑,可出乎我意料的是只听噗通一声,他竟在我面前跪下。我愣了愣。他道:“公主,有人杀了驸马。” 我又是一愣。 “哪位驸马?” 他道:“苏景须。” 我的第五位驸马状元郎正是姓苏,双名景须。可是状元郎明明是自己跳湖死的,且为我亲眼所见,又怎么可能是他杀。 我问:“是谁杀的?证据是什么?” 那人张嘴,正欲说些什么。我身后忽有脚步声响,紧接着我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明玉公主?殿下怎么会在此处?” 我扭头一望,数十步开外的小树旁站了个蓝袍玉带的公子,容貌俊朗赛若潘安,正是京城里千千万万闺中女子的梦——周云易。 而此时,跪在我身前的黑衣男子又如同风一般迅速消失,我回过头后,就只能见到风中有一方飘摇的黑色衣袂,不过眨眼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心中懊恼之极。 难得我快要捕捉到蛛丝马迹了,如今却被周云易硬生生地打破了。我心情不佳,待他自然也没什么好态度。我没好气地道:“周大人,本宫在此处有何不妥?” 周云易说道:“公主只身一人,身边又无护卫侍婢,微臣担忧公主的安危。”微微一顿,他又道:“方才公主……” 他一提方才我心中就更是来气。 若不是他我早就识破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了! 我横他一眼,道:“方才本宫怎么了?嗯?周大人看见什么了?” 周云易说道:“公主不是与一个……” 我打断他的话,扬起下巴,声音冷冽:“周大人方才什么都不见到。”我重复了一遍,又说道:“周大人是聪明人,想必也应该晓得什么事情该说什么事情该一辈子死在腹中。” 他深深地望我一眼,随后微微一笑:“微臣明白。” 他这话一出,我就懊悔了。瞧瞧我这嘴巴,刚刚心中一恼我就口不择言了。以周云易的聪慧,我这般恼羞成怒的模样落在他的眼里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就应该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才对的。 我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道:“周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微臣离开明玉山庄后,想着时间尚早便想去四处走走,未料这么巧,竟在这儿遇到了公主。”周云易说得云淡风轻,望我的目光却有探究之意。 我想起之前对贾总管的说辞,也觉有几分窘迫。 我干巴巴地笑了声,说道:“周大人来明玉山庄做什么?” 周云易面上顿时有了丝不自在的神态,只听他道:“云易昨夜有一事忘了向公主禀报。” 我听他改了自称,便知他要说的事情是私事而非公事,心情也放松了不少。我扬眉道:“何事?说罢?” “昨夜秋日宴云易归还公主帕子,忘了告诉公主一事,云易拾到公主的帕子时有条土狗在上头撒了一泡……尿,云易回府后亲自洗了很久至今仍留有黄渍。” 他抬眼望向我,说道:“公主若是有留意到帕子上的黄渍,请莫要误会云易,这……这不是云易弄的。” 周云易大老远赶来明玉山庄说的就是这事? 那条帕子昨夜拿回来后我就让秋桃给扔了,哪里会去注意上面有什么黄渍。 我瞅瞅周云易,他面上的不自在愈发浓厚。不过话说回来,周云易此人倒是有趣,为了这丁点小事还专门过来向我禀报,一副我千万千万不要误会他的模样。 我道:“若我误会了你如何?” 周云易道:“云易会搜罗证据向公主表明,人与狗是不一样的……” 我险些都忘了,周云易可是我朝栋梁,我们大安王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卿,查案破案是他的专长,连无头公案都能破得一清二楚,何况是这般芝麻大的小事。 我笑道:“不必了,本宫信你便是。今日之事还望周大人莫要声张,本宫自有缘由。” 方才凶巴巴地威胁了一番,如今再来个怀柔政策,应该能封住周云易的嘴吧? 周云易送我回了明玉山庄。 秋桃与冬桃在南门见到我们时,嘴巴张得几乎可以塞进一个鸡蛋。周云易离去后,秋桃兴奋地问我:“公主,周大人这是要当六驸马吗?” 我瞥她一眼,道:“什么六驸马?说得本宫好像在养面首似的。” 秋桃更正,又说道:“不不不,奴婢的意思是周大人看起来似乎对公主特别不一样?奴婢听闻平日里的周大人虽然温文儒雅,对姑娘家送来的帕子簪子也不拒绝,但至今却从未见过周大人与哪家贵女走得特别近。且奴婢还听说周大人的母亲给周大人寻了好几门门当户对的婚事,但周大人都婉拒了。如今京城里的姑娘都在猜周大人是不是有心上人呢。莫非……莫非……” 秋桃双目贼亮贼亮的。 我一戳她的脑袋,道:“你这脑袋瓜子尽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否认道:“本宫心如止水,已经看破红尘了,不打算再成亲了,什么六驸马,本宫可没打算要去祸害周家。” 若我当真和周云易成亲,恐怕京城里的那些姑娘们都能哭得水淹京城了。当天红事,第二天白事,本宫这么又有能耐的人才不能便宜了周云易。 冬桃却忧心忡忡地道:“奴婢失职,竟不知公主离开了明玉山庄,若发生个好歹……” 我摆摆手道:“无妨,本宫有事要办。至于是何事,暂时不能与你们说。”我瞅瞅外头的天色,已然将近黄昏,我道:“师父可有醒来?” 秋桃道:“侍候君公子的小厮小半个时辰前去灶房拿了一盘黄梨。” 这么说来,师父是醒过来了。我道:“去明竹园吧。” 师父的身子果真不错,今早额头这么烫,我摸上去的时候都吓了一跳,没想到歇了一日便好了,连大夫也不用看。 到明竹园后,一进去,我就瞧见君青琰坐在竹椅上,怀里抱着今早那只黑白相间的猫儿,修长白皙的手指正在逗弄着它,猫儿被抚弄得似乎很舒服,头一直蹭着君青琰,嘴里时不时“喵喵喵”地叫。 我看了看君青琰,面上的绯红早已消失,唇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整体而言比起今早还是好了许多。 蓦地,我注意到桌案上的一盘黄梨。 方才秋桃说小半个时辰前小厮才去灶房里端了一盘黄梨,如今竟然全都吃光了,啃得一干二净。我出声道:“师父。” 君青琰抬眼,他怀里的猫儿也一并懒懒地看向我。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君青琰时,他怀里也抱了只白猫,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像是一场前世不经意的梦。 我下意识地就道:“师父,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君青琰一怔,迅速否认:“没有。” 我道:“那为何在福华寺的放生池旁,师父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君青琰说道:“为师认错人了。” 12、第十三章 原来是君青琰认错人了。 我问:“师父是把我当成菀儿了?” 君青琰的手一顿,他怀中的猫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看我的眼神也颇为深邃。我连忙道:“今早我来看师父的时候,你把我当成菀儿了,还抓着我的手喊菀儿别走。” 能让君青琰烧得浑身发烫时嘴中挂念着的名字定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吧。我笑道:“看来师父要找的人就是菀儿了吧?莫非是我的师母?” 未料君青琰却道:“是或不是,得找到她后才知道。” 我一怔,诧异地道:“莫非师母不喜欢师父?” 君青琰苦恼地道:“我……不知道。” 提起菀儿,清冷高傲的君青琰也难得露出这般患得患失的神情,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离开明竹园后,我边走边道:“秋桃冬桃,你们说,我的几位驸马可有真心喜欢过我?”会不会像君青琰那样提起自己的意中人再平静再冷淡的神情也会被打碎?我的几位驸马可会像君青琰那样心心念念着自己心尖上的人? 秋桃理所当然地说道:“公主是我们大安王朝的金枝玉叶,驸马怎么会不喜欢公主呢?” 我停下脚步,忽然笑了声。 这问题倒是不该问了,不说他们有没有真心喜欢我,这五门婚事都是皇家的旨意,一道圣旨下来,又有谁敢不喜欢我?更何况扪心自问,我也未必有多喜欢他们。 只是方才看到君青琰那样的神情,突然间心底就十分羡慕。有个这么清雅绝伦的男子对菀儿念念不忘的,这样的滋味……我也想尝试一下。 秋桃笑眯眯地道:“公主怎么突然这么问?莫非是因为周大人?” 秋桃不说周云易还好,一说我就头疼。 都是周云易不好,本来那黑衣人要说的话快呼之欲出了,现在人也跑了,我都不知道要去哪儿寻他。不过幸好的是我见过他,也记得他的相貌。 我横秋桃一眼:“不许再提周云易,再提本宫就拔你的舌头。”我又吩咐道:“另外,去寻个画师回来,本宫要在半个时辰后见到画师的人。” 秋桃沮丧地道:“……是。” 秋桃虽然嘴碎,但办事效率不错,不到半个时辰人就把画师给找回来了。我形容了下黑衣人的相貌,画师很快也画出来了,虽然没有十分像,但也有七分。 我满意地打赏了画师银钱,又吩咐秋桃与冬桃两人暗中寻找此人,随后我又准备去树林里守株待兔。 从那一日看来,黑衣人是看到周云易过来了才迅速离开的。 所以我琢磨着,兴许我还能在树林里逮到他。 我在树林里又守了两日,可惜毫无收获。秋桃和冬桃也没有寻到人。冬桃说道:“公主,若能由陛下出面的话……” 我摇头,说道:“这只是小事,无需惊动皇兄。”皇兄日理万机,我这点小事还不足惊动到皇兄面前。若朝堂上那群大臣晓得皇兄为了个小人物动用羽林郎,恐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我。 我又道:“本宫再想想。” 我就不信黑衣人神秘到连我也找不着,一定还有其他法子的。又过了一日,我正准备继续出去守株待兔时,我在南门前遇到了君青琰。 歇了几日,君青琰的脸色已然恢复正常。 他问:“公主是想半途而废?” 君青琰不说我险些都忘记了。之前我拜君青琰为师,君青琰答应向我传授蛊术,每隔三日便去他那儿学艺。这几日我想着君青琰身子抱恙,我又满脑子都是黑衣人的事情,遂也忘了这回事。 我道:“不是,我从不是半途而废的人。只不过这几日我一直忙着找人。” “找什么人?” 这事倒也不怕与君青琰实说,我叹了声,说道:“秋日宴那一日,有一人买通了山庄里的侍婢,我顺藤摸瓜的,本来也寻到了那人,可是后来他却逃了。我着秋桃冬桃两人去寻了数日也无果,唯有去树林里守株待兔。” 君青琰道:“哪个树林?” 我一听,瞅了他一眼,问:“莫非师父有法子?” 君青琰微微沉吟:“先去看看树林。” 我心中一喜,连忙带了君青琰去了那一日的树林。我指了指那棵树,道:“当时我就是在这里见到他的,他和杏杉约好在这里接头。” 我期待地问道:“莫非师父有什么蛊虫可以寻人的?” 君青琰问:“有他触碰过的物什吗?必须得是他最后一个触碰的。” 我本想摸出字条,但听到君青琰的后半句心思顿时就歇了。我道:“有他触碰过的,只不过最后触碰的人是我……”话音未落,脑里灵光一闪,我立即改口道:“不!有!” 我指着树下,说道:“这里面有他埋下的二十五两银子,他是最后一个触碰的。” 我又道:“我去唤人挖出来……” “不必。” 只见君青琰身上银光一闪,迅速没入土中。我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真不愧是师父!使得一手好蛊术呀! 不过片刻,银光又从土中冒出,回到君青琰手里。 这一次我清晰地看见了银光为何物,原是一只银白的飞虫。我问:“师父可知结果了?” 君青琰道:“跟着我走。” 君青琰放开飞虫,飞虫扑腾了几下翅膀,缓缓地飞在半空中,速度不快,刚好能让我和君青琰跟上。我问:“师父,这是什么蛊?” 君青琰道:“迷踪蛊。” 我道:“师父,我也想学。” 他道:“此蛊颇难,待你突破了二重蛊后再说吧。” “好!”南疆蛊术委实奇妙,比以往我在宫中所学的琴棋书画都有趣多了。虽然君青琰总是冷冰冰的一张脸,但是作为师父,他还是相当尽职的。 我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恰好被君青琰抓个正着。 我赶紧移开目光。 幸好君青琰也没问我为何要盯着他看,我暗自松了口气,开始全神贯注地追着银白飞虫。 飞虫飞出树林后,停了一会,随后又转了个弯,往福华寺的方向飞去。快到福华寺时,它又停下来,往西边飞去。 它足足飞了有半个时辰,方在郊野外的一处空地停下。 我环望四周,是个极其偏僻的地方。 我诧异地道:“师父,就是这里了?”四周连丁点人烟也不曾有,周围寸草不生,甚至不远处还有腐臭的味儿传来。我掩住鼻子,说道:“师父,这怎么看都像是个乱葬岗呀。” 君青琰说道:“迷踪蛊从来都不会出错,你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可是……”方才一路走来,方圆十里之内莫说人影,连个鬼影也见不着。我仔细地观察了下附近,又看了看飞虫所停下的位置,心中蓦然一紧。 我腾地抬眸:“师父的意思是……” 君青琰颔首。 “对,就在这黄土之下下……” 只有死人才会在土下的。 思及此,我的双脚有些发软,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数步,不敢置信地道:“死了?” 君青琰道:“你若不信大可挖出来看看。” 我咽了口唾沫,问:“师父有什么蛊虫是能挖土的?” 君青琰瞥我一眼:“莫非你当为师的蛊虫是万能的?” 我道:“……不如师父去挖出来看看?” 君青琰淡淡地看着我。 我伸出一根手指:“回宫后,我给师父找一只白猫,倾尽全力,天下无双的白猫!” “……”君青琰寻来铁铲,开始挖土。 师父的软肋果真是白猫呀。 我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君青琰一扔铁铲,道:“挖好了。”土下果真埋了个死人,看起来刚死了不久,只不过…… 我胸中泛出一股恶心。 他的脸面容全毁,压根儿就认不出他原先的相貌,除了能从身形上认出他是个男子之外,其余根本看不出什么。且从此人死状看来,生前估摸受了不少折磨。 我道:“这……该如何认人?” 蓦然,我注意到一物。 他的衣襟里一抹艳红,我问:“师父,这是什么?” 君青琰双指一拈,是一条红缎带,正是我那一日挂在树梢上的红缎带。 是他!果真是那个黑衣人! 13、第十四章 黑衣人一死,线索也断了。 我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黑衣人定然知晓了什么,而这个秘密事关重大,所以他才会被灭口。且灭口的人一定是不希望我知道这些东西,从此处可以推断一事—— 黑衣人说的话是真的。 我的第五位驸马的死因没有这么简单,如果不是自杀,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杀。可是到底又是谁杀了我的第五位驸马呢? 因为第四位驸马成亲当日被仇家一剑封喉,是以皇兄给我找第五位驸马时,我特地让人去查清第五位驸马的底细,清清白白的,从未与人结仇,且刚考上状元,在朝堂之上自然也没有与人结仇的机会。 可最后他还是死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 皇兄的近侍高裘守来了明玉山庄,还带来一斛东珠。高裘守嘿笑着道:“明玉公主万福,奴才奉陛下之命给公主殿下送东珠来了。” 拇指般粗的东珠圆润而有光泽,粒粒皆是上品。 高裘守又道:“前些日子,陛下新得一斛东珠,宫里的娘娘个个都眼馋得很,但是陛下晓得公主喜欢东珠,特地让奴才给公主送过来了。公主肤白唇红,这一斛东珠,定能让公主姿仪愈发秀美。” 我心中欢喜,道:“劳烦高公公了。” 高裘守连忙道:“这是奴才分内事,能为公主效劳,是奴才上辈子积了福呀。” 我心中喜滋滋的。 皇兄果真疼我,知道我喜欢东珠还特地让人送过来。我道:“等本宫回宫后定当面多谢皇兄赏赐。” 高裘守问:“奴才斗胆问一句,不知公主何时回宫?陛下前几日还与奴才说,等着公主回来一起用膳。宫里新来了个厨子,做的肉食堪称一绝。” 我一咽唾沫,道:“在明玉山庄赏菊也赏够了,本宫今日便回去吧。” 线索已断,我留在此处也无用。等我回宫后还能去秋波湖转一转,兴许还能查出点蛛丝马迹来。 回宫后,我换了身衣裳便坐上轿子,往御书房行去。 抬轿的宫人都是宫里的老手,轿子抬得四平八稳,秋桃与冬桃走在右侧,高裘守走在左侧。我褰帘而望,几日未回宫,宫里一切如旧,只不过如今入了秋,偌大的皇城添了几分清冷。 “高公公,这几日宫里可有发生什么事情?” “回公主的话,宫中一切安好。” 将近御书房时,却见有一道熟悉的人影走出,正是福华寺的正道大师。皇兄向来爱谈佛论法,京城里的各位有名望的大师皆是宫中的常客。 是以在宫中见到正道大师我也不意外。 “停轿。” 秋桃扶我出了轿子,我双手合十,笑吟吟地与正道大师打了声招呼。 “阿弥陀佛。”正道大师停步。 我问:“今日大师与皇兄论了何法?” 正道大师道:“长生之法。” 我一怔,道:“哦?长生之法?可佛家不是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吗?又何来长生?何来不老之说?” “公主有慧根。”正道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还请公主多多劝解陛下,切莫执迷不悟。” 皇兄执迷不悟?我愣了愣,正想说什么,内侍从御书房里走出,道:“公主殿下,陛下有请。”听到此话,我也不能与正道大师多说什么,只能转身进去。 御书房里只有皇兄一人,其余宫人都退了出去。 皇兄在御案前临摹一幅字帖,我上前仔细一看,是《道德经》。我笑着道:“皇兄的脸色怎么如此不好?莫非方才论法时说不赢正道大师?” 皇兄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朕是天子,又怎会说不赢。” 我道:“方才听正道大师说,皇兄与正道大师论的是长生之法?莫非皇兄当真相信世间有长生不老这一说法?” 皇兄搁下笔,抬起眼,望我的目光有几分笑意。 “阿妩信不信?” 我道:“不信呀,历朝历代追求长生不老的皇帝也不少,好比秦始皇炼丹求药,可终究也难逃一死。”我轻笑一声,开玩笑地道:“莫非皇兄想要效仿秦皇?” 皇兄道:“秦皇高功伟业,可惜棋错一着。” 听到此话,我顿时放心不少。我弯眉一笑,道:“皇兄,道士炼丹求长生都是骗人的,阿妩的皇兄英明神武,又怎会信这些?” 皇兄含笑道:“的确是骗人的。” 他笑眯眯地道:“若朕信了,朕在阿妩眼中岂不是就不英明神武了?” 正所谓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我重重地摇头,附和道:“不,皇兄在阿妩心中永远都是英明神武!乃是千古一帝!” 皇兄被我逗笑,摸了摸我的头。 “在宫外逗留了几日,嘴巴皮子倒是变甜了。”似是想起什么,皇兄忽然正色道:“不过身为一国公主,阿妩自当有公主的威仪,醉酒之事,下不为例。” 我如小鸡啄模式地点头。 “阿妩知错了。” 皇兄莞尔,又道:“嗯?阿妩这几日在明玉山庄除了赏菊还做了什么?” 我道:“也没有什么,就是在明玉山庄周遭走了一圈,如今入了秋,外头的景致也算不错,虽及不上宫里的,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皇兄问:“哦?就在周遭走了一圈?” 我颔首:“是呀。” 蓦然我想起黑衣人的事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还是罢了,第五位驸马的事情,若是说出来了,铁定要惊动大理寺的,难得把状元郎的家人都安抚好了,且皇兄朝事繁忙,我又不能万分确定此事是真的,所以还是先自己暗中查探查探,到有证有据时再与皇兄说也不迟。 我笑道:“阿妩还未多谢皇兄的赏赐呢,东珠极美,阿妩很是喜欢。” 皇兄道:“你是朕的皇妹,朕自然会把最好的留给你。”他看了看我,又道:“最近你的发簪也素了些,便把那一斛东珠都做成发簪吧,阿妩乌发如云,戴上东珠发簪一定好看。” “阿妩都听皇兄的。” 每次皇宫里有新的东西,皇兄都会给我留一份,我身上的衣裳,我耳垂上的明月,还有我手腕上的吉祥如意纹镯子,都是皇兄赏赐的。 离开御书房后,我回了寝殿。 闻到秋虫唧唧声时,我又想起了一事。我唤来秋桃,说道:“去给本宫寻一只白猫,通体雪白,乖巧一些的。” 险些就忘记了答应师父的事情了。 秋桃道:“公主要养猫吗?” 我道:“不是,送人的。此事越快越好。” 第二天秋桃就抱回一只白猫,果真如我所说那般,通体雪白,眼珠子乌溜溜的,一看便是极有灵气的。我瞅了又瞅,眉开眼笑,随即兴冲冲地亲自抱起白猫去竹秀阁。 刚到竹秀阁,又听到君青琰在吹笛子。 不过我也见怪不怪,君青琰隔三差五的便要吹吹笛子,且吹的还是同一曲。待一曲毕,我笑吟吟地道:“师父,你看我带了什么过来。” 我摸了摸怀中白猫的头,白猫乖巧地叫了声,声音软软的,听得我心中一柔。 我问:“师父,这只白猫可满意否?” 君青琰将白猫抱在怀中,白猫也不认生,仍是乖巧地蹭着君青琰的掌心。尽管他的神情没有多大变化,可谓看得出来他十分满意。 见到君青琰喜欢,我心中也愉悦。 “师父,徒儿可是历尽千辛才寻到如此上乘的白猫。” 君青琰瞅我一眼:“说吧,想要为师帮你什么。” 上回君青琰露的那一手惊艳了我,我想要查出更多的线索,有君青琰在,定能事半功倍。之前虽然不想告诉任何人,但是与君青琰相处了数月,我改变了注意。 我屏退了周围的宫人,连秋桃和冬桃也屏退出去了。 待竹秀阁里只剩我与君青琰两人时,我方原原本本地将所有事情告诉了他,从那天在食肆里遇到的小二开始,到后来明玉山庄的黑衣人。 说罢,我期待地问:“师父可有什么蛊能帮我寻到那天在食肆里遇见的小二?” 既然黑衣人线索已断,倒是能从那个小二身上着手。 君青琰沉吟片刻,说道:“幕后之人必定是有重大之事想要与你说,所以才会让星华楼的小二与明玉山庄的杏杉给你透露消息,从而引你去树林里与黑衣人相见。此秘密也必然事关重大,不能为他人所知,且幕后人必然不会是黑衣人,幕后人如此小心翼翼,为的就是只将秘密告诉你一人,所以定然还留了一手。” 君青琰摸了摸白猫的头,又道:“黑衣人被人所杀,这段时日风声紧,你且过一段时日,待风波停后,你再去星华楼,小二一定会再次现身。” 14、第十五章 过了半月左右,我琢磨着风声也该松下来了。 我去了御书房。 宫里进进出出格外严格,身为皇兄最疼爱的皇妹也不例外,若无皇兄特许的出宫令,我也无法离开皇宫。不过我以前贪玩,常常用各种各样的措词向皇兄讨来出宫令。皇兄知我心思,没有一次是不允许我的。 进了御书房后,我才发现秦妃也在。 秦妃是在皇兄未登基前就已经嫁过来了,秦妃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肤如凝脂端庄高雅,行事也十分得体,宫中虽只得三个妃嫔,皇兄也是雨露均沾,但真正算起来最得宠的妃嫔还是秦妃。 皇兄虽然没有立后,但我估摸着这后位也是非秦妃莫属。 我给皇兄行了礼,笑道:“原来秦妃娘娘也在,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御案上有一盅参汤,我又道:“皇兄,秦妃娘娘真有心呢,给皇兄亲自熬了参汤。” 秦妃笑意盈盈的,她道:“本宫也给明玉公主做了些小点心,已经让宫人送到你的宫里去了。”皇兄也笑道:“秦妃心思足,知你爱肉食,做的点心样样都是有肉的。” 秦妃又道:“明玉公主是陛下的心头宝,也自然是臣妾的心头宝。” 我笑道:“多谢秦妃娘娘了。” 秦妃笑了笑,对皇兄道:“臣妾宫里还有佛经未抄,臣妾先行告退。”说罢,秦妃屈膝一礼,与我点了点头,带着她的宫娥离开了御书房。 御书房一下子安静了。 我看着秦妃的窈窕倩影,说道:“秦妃娘娘当真不错,一点也不像以前先帝在世时的妃嫔。”秦妃掌管六宫多年,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风平浪静,从未生过任何事端。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来说,秦妃也算是手段高超。我打趣道:“皇兄呀,秦妃娘娘若为皇后,定能母仪天下。” 皇兄瞅我一眼,不咸不淡地道:“不急,立后之事尚早,再等四五年吧。” 我轻笑一声,道:“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呢。” “阿妩胆子不小,竟敢打趣朕。” 我笑道:“不都是皇兄宠出来的!”我想起今日的来意,也不铝耍苯咏胝猓骸盎市郑1肽钚腔サ娜馐沉耍袢帐抢刺殖龉畹摹! 皇兄二话不说便把出宫令给了我,嘱咐道:“别贪玩,早些回宫。” 秋桃的身手比冬桃好,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只带了秋桃出去。秋桃备好马车后,我和师父坐上了马车,缓缓地驶出皇宫。 君青琰在宫中已住了数月,他每日都在寻他的菀儿,可惜都没有寻到。 每次听冬桃回禀消息时,得知君青琰今日又是失望而归,我心中就十分感慨,同时的,还隐隐有几分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 我褰帘而望。 此时马车已经离开了皇城,秋风瑟瑟,空中乌云蔽日,街道上行人稀少,看起来将会有一场雨。我道:“师父,今天应该会下雨,那人……会不会不来?” 君青琰道:“你昨日已经放出消息,对方若是有心定能打听到你要去何处。” “也是。”我放下车帘,手臂擦过车壁时,不小心碰到手腕上的吉祥如意纹镯子,声音有些响。我吓了一跳,连忙细细地查看有无裂痕。 幸好手镯顽强,磕得这么响也相安无事。 我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时发现君青琰正看着我的手腕,他道:“镯子很是别致,是如何得来的?” 我摸摸鼻子,道:“我也不记得,打从我记事起便戴在手腕上了,是皇兄送我的。”我伸出手,手镯在君青琰面前晃了一晃,我又道:“师父若想要镯子的话,待回宫后我去我的妆匣给师父挑几对。” 我试探着道:“师父是想给……菀儿的?” 君青琰点头。 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到星华楼后,我一如往常地要了上次的雅间。 掌柜见到我,笑眯眯地道:“容姑娘好久没有来了,菜肴还是照旧吗?” 与师父相处了数月,我也知他不怎么吃东西,遂也没问君青琰的意见。我想了想,道:“还是照旧吧,对了,再添一盘葡萄吧。” 上回的小二就是在葡萄里塞了三驸马的字条,兴许这次也会如法炮制。 掌柜应了声。 待小二和掌柜离去后,我喝了口茶,问道:“师父可有什么蛊虫能让人说真话?” 君青琰道:“……没有。” 他又补充道:“南疆蛊术并没有你所想的那般万能,且越是厉害的蛊虫一旦使用也会对蛊师有所反噬。” 我听后怔了下,问道:“譬如?” 君青琰淡淡地说道:“若真有人养出真话蛊,此蛊若为蛊师所用,蛊师兴许要受皮肉之苦。” 我恍然大悟,“也就是有得必有失。” 君青琰颔首。 我想起那一日君青琰用的迷踪蛊,我心中一紧,问道:“那一日师父用的迷踪蛊……” 君青琰道:“皆是小蛊,无伤大雅。” 我松了口气。 听君青琰这么一说,蛊师纵然厉害,可是要付出的也不少。此时,有人敲了敲门。“客官,小人来上菜了。” 我回过神,道:“进来吧。” 上菜的小二也面生得很,有前车之鉴,他一进来就我一直紧盯着他,注意着他上菜的方式以及上完菜肴后如何收起托盘。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灼灼,这小二被我盯得直冒冷汗。 上菜毕,我又道:“你且站着。” 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小二一头雾水地看着我。 没对上暗号,看来不是我要找的人。我又问:“这盘水晶葡萄可有人碰过?” 小二道:“回客官的话,我们星华楼口碑极好,给客官的吃食菜肴绝对不会有其他人碰过的。” 我不死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啃了一整盘的葡萄,皆是咬开一半就吐出来,没有发现我想要的字条,我略微有些失望。 君青琰的嘴微微一抖,轻咳了一声,说道:“不是。”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也轻咳了一声,说道:“你退下吧。” 小二一脸如负释重的模样。 君青琰道:“再等下一个。” 我等了足足有一个下午,水晶葡萄也不知叫了多沙盘,咬得我嘴都酸了,连掌柜的也进来雅间善意地提醒我葡萄不能多吃,可惜我却见不着我要找的字条,上次出现的小二连半个影子也没见着。 我离开星华楼的时候,掌柜还特地给我包了一整包的水晶葡萄。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吃光了所有葡萄,但还是没找着字条。我琢磨着,会不会是这回明玉公主出宫的阵仗太小了,所以那人并不知我出来了。 我叹了声,说道:“真是奇怪,竟然没有出现。明日再来一趟吧。” 在星华楼坐了快三个时辰,如今出来后天色已晚。 君青琰若有所思地看着星华楼,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入目之处与平日里并没有什么区别。蓦然,我只觉衣角一紧,待我反应过来时,我身上的袖袋已经被一道玄色人影摸走。 我一惊,叫道:“我的袖袋!秋桃!快追!” 真是胆大包天! 连本宫的东西都敢偷!简直是不要命了!天子脚下竟然敢偷天子阿妹的东西! 秋桃二话不说立马追上。 我心里着急,袖袋里有两个驸马的字条,还有我的青虫蛊。若那偷贼打开袖袋,青虫蛊还能定住他一会,若是他不打开,青虫蛊压根儿起不到作用。 我咬咬牙,也跟了上去。 那偷贼跑得飞快,身影很快便消失了,秋桃也逐渐不见了踪影。 我顿时后悔极了,早知道今日出来时就该带几个侍卫的,如今只带了个秋桃。若是秋桃没追上,我养了这么久的心血就白费了。 我从小娇养在深宫中,自然跑不了多少路。 我气喘吁吁的。 君青琰忽然出现在我身边,他说道:“偷贼在那边,秋桃追错人了。” 15、第十六章 我心中顿时一凉。 今日果真倒霉透顶,不仅仅在星华楼白等了一下午,出来时还被摸走了袖袋,而且连向来不会犯糊涂的秋桃也追错了人。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时,君青琰又道:“跟我来。” 他迈开步伐,匆匆往前行。 我见状也连忙跟上。暮□□临,街上行人不多,我跟在君青琰身后,也不知走了多久,周遭人烟逐渐稀少,君青琰一个左拐,再前行数步,城门已然接近。 君青琰蹙了蹙眉头,只听他道:“不对。” 我怔了下,问:“不对什么?” 君青琰道:“偷贼有意放慢脚步,分明是在等我们。” 我随即反应过来。 “师父的意思是那偷贼是故意偷我的袖袋?” 君青琰颔首,他道:“兴许他有话与你说,故意引你去一个偏僻之地。” 我恍然大悟,难怪秋桃会追错人,原来是偷贼故意而为之。这么说来,那偷贼兴许与被杀死的黑衣人有关。我心中一喜,今天是没有白等了。 我喘了口气,继续跟上君青琰的脚步。 离开城门后,果真如君青琰所料那般,所行的路越来越偏僻。就在此时,不远处的山坡上忽然涌现三三两两的人群,皆是衣着古怪,一看便知不是京城人氏。 我嘀咕了声。 “莫非是偷贼的同党?” 未料君青琰却是脸色一变,他停步下来。我可以感觉得出他全身紧绷。 山坡上的人群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为首之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君青琰,仿佛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我问:“师父,你的仇家?” 君青琰也不含糊,直接说:“是。” 他又压低声音与我道:“他们人多,且皆会蛊术,等会看我手势。我一动,你便鼓足劲往后跑,不要回头。” 我咽咽唾沫。 我尚有自知之明,以君青琰的本事定能全身而退。我留在这里也只会是他的包袱,是以我迅速回道:“好。” 为首之人凶神恶煞地道:“终于让我们逮到你了,若你肯双手奉上眦麟,我们就留你一条全尸。” 眦麟是何物?我听得一头雾水。 君青琰倒也淡定,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是你们执迷不悟,如今即便我愿意给你们,眦麟也未必愿意。”君青琰的手一动,我立马会意,转头拔腿就跑。 那一瞬间,我顿感背后凉飕飕的。 我忍不住往后一瞥,漫天遍地的有无数道银光,像是一道闪雷划亮了漆黑的夜。我知道那是蛊虫,君青琰给我示范过的。可此时此刻这么多蛊虫铺天盖地地落下,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君青琰的背影纹丝不动。 蓦然,他喝道:“跑。” 我回神,继续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天空当真响了一声闷雷,随后不过弹指间,风起叶飘,暴雨如注。 我的衣裳瞬间湿透。 我打了个寒颤,脚下倏然一滑,我打了几个滚儿,只觉身下一空。我心中紧了又紧,待我反应过来时,臀部在火辣辣地疼着。 我环望周遭,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我估摸着我方才误打误撞不知道踩空了什么,不过幸好的是,这里虽然黑漆漆的,但是风雨吹不进来。我一摸地面,也是干燥的。 我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 淋了一路的雨,现在冷得我瑟瑟发抖。不知道君青琰现在如何了,那么多的蛊师,也不知他能否应对得过来。 不过,我夜不归宿,宫里现在应该乱成一团了。 我叹了声。 打从黑衣人一死,我的日子就变得奇怪。若非今天要去追那个偷贼,也不会这么凑巧遇上君青琰的仇家。 一想到方才万虫齐下的场景,我的心就砰咚砰咚地跳着。 太……可怕了。 我又打了个喷嚏,此时头有点晕晕乎乎了。我的身子打小就不怎么好,正道大师说我是阴气过重的缘故,但君青琰来了这么久,我也是时不时要病一病的。况且我活了将近二十一年,哪里受过今日的苦。 我摸了摸额头,似乎有点烫了。 若是我命丧于此…… 刚这么想,我忽听一阵衣袂的声音,尽管在外头的风雨声之下显得十分轻微,但我仍然灵敏地听见了。 “明玉?” 话音未落,君青琰就出现在我面前。他一擦火折子,火光顿现。我此时方看清君青琰的模样,没有半点损失,还是那般绝代风华。 师父没有受伤。 我松了口气。 “师父是怎么找到我的?” 君青琰说:“迷踪蛊。”他看了看我,道:“你的脸色不对劲。”我扯唇一笑,说道:“我……好像有点发热了。” 君青琰伸手往我的额头一探,宽大的手掌贴上我微热的前额。登时,我觉得两颊也在热辣辣地发烫。 他道:“是发热了。” 我说:“师父,你的手好凉。” 君青琰说道:“方才淋了雨。”我的目光缓缓往下移,我说:“可是师父你全身未湿……”干得像是外头的风雨都不过是我的错觉。 君青琰道:“为师用了蛊。” 我恍然大悟。 “原是如此。”我问:“师父还有其他蛊么?我浑身湿漉漉的很难受……”我又打了个喷嚏。 君青琰说道:“用完了。”一顿,他又补充道:“他们还在外面,现在不宜出去。你忍一忍,待他们离去后为师再带你离开。” 我还以为君青琰以一敌百,将一众蛊师都解决了。 仿佛看出我的疑惑,君青琰说道:“我用了障眼法,拖延住了他们。”君青琰脱了身上的外袍,披在我身上。 我还是觉得冷飕飕的。 君青琰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你坐在这里别动。”他摸出一个拇指粗的银白蛊虫,又说:“此处山洞不知会不会有猛兽,若有的话,你便抛出此蛊。” 说罢,君青琰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我的眼前。 “师父要去哪里”六字只能硬生生地憋在喉咙里。君青琰的衣裳有股淡淡的竹香,我认得出来,是他常穿的那一件半旧的淡青外袍。 我摸了摸袖口,就着火光仔细一看,我方发现上边的青竹其实绣得一般,一点也不精致,甚至有几分上不得台面。可君青琰却当作心头宝一样,几乎天天穿着。 心头似是有一股酸涩。 君青琰离开了很久,久到我都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身子也在一阵一阵地发疼。我无意识地嘤咛了声,脑子里的梦境走马观花。 “明玉?” 我似乎听到有人在唤我的名字,像是君青琰的声音。我说:“我不是明玉,我是阿妩,我是容妩,明玉是我的封号。” 话不经脑子就出了来。 半晌,我听到有人轻叹一声,说:“果然烧糊涂了。” “明玉。” 我固执地纠正:“阿妩!” “明玉,张开嘴。” “明玉,张嘴。” …… “阿妩,张嘴。” 我乖乖地张嘴,心中窃喜。我从小就固执,我认定的事情撞破南墙也要继续。嘴里传来一阵苦味,我想吐出来,未料下巴倏然被抬起,我只能硬生生地咽下。 我被呛得猛咳。 “竟然如此粗暴,本宫要罚你吃葡萄!” 我听到带有笑意的声音响起,我使劲地睁开了眼,映入我眼帘的是君青琰的身影。他穿着素白的中衣,手中握了一株……紫黑色的药草。 火光下,满头墨发的光泽温暖而柔和。 我伸出手,下意识地握住一缕青丝。 他看着我,有些怔忡。 我忽然笑道:“君子如玉,师父的墨发真好看。”我微微用力,扯断了数根,然后像是护着稀世珍宝一样死死地捂在胸口上。 “谁也不许和本宫抢。” 师父的青丝是我的我的我的!谁敢和我抢,我就让他一辈子都吃葡萄! 16、第十七章 我醒过来时,身上的湿衣已经干了。 我环望周遭,半晌方反应过来昨天我和君青琰遇袭,我不小心掉到山洞里了。后来君青琰来寻我,再后来…… 我使劲地想了想,什么也没想出来。 幸好我早已习惯我的记性不怎么好,遂干脆作罢。不过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君青琰真的来寻我了。只是现在山洞里却没有君青琰的身影。 我从地上爬起,刚想拍一拍身下的灰时,我蓦然发现手中有一缕青丝。 我愣了下。 此时,君青琰的声音响起。 “他们已经走了,我们可以离开了。” 一见到君青琰和手中的青丝,冷不丁的,脑里就浮现出昨天夜里的画面。我似乎死皮赖脸地硬是扯断了师父的头发? 我顿觉窘迫。 君青琰走前,看了看我,问:“还有发烫么?怎么脸还是红的?” 我赶紧摇头,说道:“不,我没事了。”我不着痕迹地扔掉手中的青丝,而后佯作若无其事的模样,笑道:“走吧,师父。我一夜未归,估计皇城里都乱成一团了。” 出了山洞,我忽然想起一事。 我好奇地问道:“师父,眦麟是什么?”昨天那群衣着古怪的蛊师一副与君青琰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模样,仿佛君青琰对他们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似的。 君青琰道:“是蛊虫。” 我恍然,道:“原来是蛊虫的名字。”我又问:“那些人为何说要让师父归还龇麟?莫非师父把龇麟给抢了?” 我是个极其护短的人。 见君青琰不说话,我又道:“这世间本就是弱肉强食,蛊师之间亦然,师父……抢得好!” 他瞅我一眼,说:“为师没抢。” 他皱了皱眉:“是他们出尔反尔,与为师无关。” “哦——”我拖长尾音,一脸诚恳地道:“师父品德高洁,好呀!妙呀!”君青琰又瞅我一眼,我干巴巴地笑了声。 就在这时候,几十步开外忽然多了道玄色人影。 我站定脚步。 本来想着去寻那个偷贼的,如今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的手中握着我的袖袋,站在说一棵枯树之下,虽然不是那天给我送第三位驸马字条的小二,但此时此刻我可以相当肯定,他准备要告诉我杀死第五位驸马的凶手。 君青琰说道:“我回避一下。” 我颔首。 君青琰转身离去,站在不远处的树下。我也迈开步伐,走到玄色人影身前。我开门见山就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他将袖袋还给我,然后问道:“公主想知道什么?” 我问:“是谁杀了我的第五位驸马?” 他又问:“公主还想知道什么?” 我道:“第三位驸马的字条又是什么意思?到底谁是幕后之人?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 他道:“苏状元与公主成亲当日,因服用五石散过多才会产生幻想,也因为如此才会投湖自杀。公主可知苏状元在与你成亲之前遇到了什么人?” “何人?” 他道:“魏青。” 我愣了下:“魏青又是何人?”我从未听过此人的名字。 他又递给我一张纸,道:“草民已经将魏青的画像画下,草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但草民可以肯定以苏状元的为人,定不会做出自杀的事情。草民只是一介百姓,势单力薄,但以公主之力,定能揪出幕后凶手。” 我问:“你是驸马的什么人?” 他说:“数年前苏状元曾对草民有恩,而草民恰巧见到了这一幕,是以才冒死告诉公主。苏状元之死并非偶然,一定是有人蓄意为之。还请公主莫要让苏状元含冤而死。”说着,他神色一紧,道:“有人来了,公主,草民家有老少,还请公主勿与任何人提起草民今日所说的话。” 说罢,不等我说些什么,那人便溜得飞快。 果真有做偷贼的潜力。 君青琰走过来,说道:“有人过来了,应该是宫里的人。”我点点头,我不见了这么久,宫里的人也该寻过来了。 他看了眼我的手。 我道:“是一幅画像,那人说苏驸马投湖之前曾经遇过一个名字叫做魏青的人。” 我倒是没有料到来寻我的人会是周云易。 周云易乃是大理寺卿,近来京城里出了一桩大案,按理而言,周云易应该忙极了。前些时日,我与刑部侍郎的夫人李氏闲聊时,得知刑部侍郎已经整整六日没有回府了,据说是连用饭的时间也少得可怜。 所以我见到周云易从马背上下来时,我愣了好一会。 他紧张地问:“公主可有受伤?” 我摇摇头。 “周大人怎会在这里?” 周云易说:“云易昨夜查案时刚好遇见羽林郎君,细问之下方知公主不见了。云易担心公主,遂也一起寻人。寻了一夜,今早总算见到公主了。” 顿了下,他又道:“公主无恙,云易也放心了。陛下在宫中也十分担心公主。” 此时周云易的目光落在君青琰身上。 他道:“上回在秋日宴中远远一瞥已觉君公子非池中物,今日一见,果真人如其名。听说君公子擅长蛊术?” 周云易笑了笑,又道:“我前些年也曾遇到过南疆的蛊师,在其协助下顺利破了一棘手的案件。我们大安王朝求贤若渴,若君公子愿意,不妨来大理寺。有云易和公主的举荐,以君公子之能平步青云也不在话下。” 君青琰淡淡地道:“多谢周大人好意。” 我道:“不必了。”师父入宫是来帮我压制阴气的,周云易这么光明正大地在我面前抢人是什么意思!我又道:“师父入宫是为了寻人,再说大理寺有周大人也足矣。” “倒是巧了。”周云易笑道:“我前些年遇到的南疆蛊师也是在寻人,兴许与君公子寻的都是同一人。” 君青琰眼神微闪。 “寻的是什么人?” 周云易说道:“只说是个姑娘。不过说来也怪,要寻人却不知所寻之人的容貌,只说一旦见到便能认出来。” 我一听,不由得一怔。 这不是跟师父的说辞一模一样么?莫非也是在寻菀儿? 君青琰问:“蛊师姓什么?” 周云易说道:“这个我倒是不知,协助我破案的蛊师并没有透露姓名,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蛊师是个姑娘家,颇为孤傲,喜欢抚琴,且有些古怪。” 我问:“古怪?如何说?” 周云易颔首:“我与她相处了数日,她不曾进食过。” 咦?乍听之下,俨然是另外一个君青琰呀。除了喜欢抚琴这一点不同之外。 我看了看君青琰。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回宫时,我悄悄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有个阿妹?” 君青琰道:“是。” 我说:“周云易所说的南疆蛊师会不会是师父的阿妹?还是说和师父是同个门派的?” 君青琰摇头。 “我的阿妹早已离开人世。” 我又问:“她也在寻菀儿么?” 他若有所思地道:“有可能。” 我好奇极了,“师父,菀儿也是蛊师么?”方才听周云易的语气,那蛊师定然是有本事之人。君青琰寻菀儿是为了心上人,那么其他人为什么要寻菀儿? 我愈发好奇菀儿的身份。 君青琰说菀儿就在皇城里,那么她到底在皇城的哪里?君青琰寻了数月,宫娥都见了这么多,为何还没有寻到? 我想了想,猜测道:“师父,会不会菀儿也用了蛊术隐藏起自己的行踪?所以师父寻了这么久才没有寻到人?” 君青琰道:“不,她不是蛊师。” 我道:“师父又怎知菀儿一定在皇城里?” 君青琰斩钉截铁地道:“她一定在宫里,我可以感觉到她的气息。” 我抿抿唇,垂下了眼。 17、第十八章 回宫后,我刚走下轿子,便见到秋桃两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公主,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一时疏忽……若是公主因此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奴婢……”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滚落。 我摆摆手,说道:“无妨,本宫也安然无恙地回宫了。” 秋桃说道:“都是奴婢眼睛不好使,追着追着不仅仅把人追丢了,而且一转过头连公主也丢了。” 事已至此,瞅着她哭得红肿的双眼,我想着还是不要告诉她追错人了。不然以她的性子,铁定会自责上数月。再说,那玄衣人既然有意单独与我相见,定然是做了准备的,也难怪秋桃会追错人。 我道:“罢了,本宫也不怪你。” 微微一顿,我从衣襟里摸出玄衣人给的纸张,道:“本宫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我轻轻一弹,指着纸张里的画像,说道:“此人名字唤作魏青,你尽快寻到此人。” 秋桃忙不迭地点头。 我将画像交予秋桃,正准备换件衣裳去见皇兄时,高裘守匆匆忙忙地过来了。他先是给我行了一礼,而后一副谢天谢地的模样,他喘着气说道:“公主总算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陛下从昨夜起便一直担心公主,连晚膳也只用了一小半。公主快去御书房吧,若非今早要上早朝,恐怕陛下昨夜就直接出宫亲自找您了。” 我一听,心中顿时有些愧疚。 此时也顾不上换衣裳了,刚好轿子也没有撤走,我直接上轿,急急地往御书房赶去。 一进御书房,皇兄劈头盖脸地就道:“昨夜去哪儿了?” 皇兄脸色阴沉,端的是乌云密布。我最怕皇兄生气,连忙眨巴着眼,露出诚恳的神色,声音也软下来,柔柔地道:“皇兄,是阿妩不好,阿妩让皇兄担心了。昨天离开星华楼时,刚好有一偷贼摸了阿妩的袖袋,袖袋是皇兄送我的,阿妩一急便让秋桃去追,未料秋桃却追错人。阿妩只好和师父一起去追偷贼……”想起玄衣人所说的话,我一咽唾沫又道:“未料那偷贼狡猾得很,跑出城外去了。又恰逢暴雨,阿妩不小心摔进山洞里,当时天黑了,阿妩也怕有个万一便想着待雨停后再离去……没想到雨却下了一整夜。” 本想说遇到君青琰的仇家,但皇兄面色如此难看,之前对于我认君青琰当师父也是颇有微词,若知道这一回是君青琰连累了我,说不定就要把君青琰赶出去了。 是以我便换了个说法。 我还想要君青琰教我蛊术呢。 皇兄目光深沉,问:“哦?是么?” 我连忙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是的,而且昨天夜里因为淋了雨的缘故,我还有点发热,所以就干脆留在山洞里。”说到这里,我还吸吸鼻子,咳了几声。 “发热了?”皇兄伸手一探。 我道:“已经退了,多亏了师父。”昨夜迷迷糊糊的,我记得师父给我吃了东西,不过是什么我倒不记得了,总之吃了后我的身子就舒适了不少。 皇兄的眉头皱了皱。 “哦?明玉和君青琰在山洞里呆了一夜?” 我心中顿时颤了下。 皇兄与我打小就亲密,一直都是唤我阿妩的。每次他唤我封号的时候,就是发怒的前兆。我立即解释道:“我不小心摔到洞里,是师父救了我。当时情况紧迫,阿妩也别无他法。” 皇兄的脸色怎么还如此难看? “整整一夜做了什么?” 我道:“没什么呀,就是躲雨,后来阿妩发热了,脑子也有点晕晕乎乎的,一不小心就睡着了。醒来后就第二天了。” 蓦地,我终于意识到皇兄话中的意思。 我赶紧摇头,说道:“皇兄,阿妩与师父虽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但师父只是师父,阿妩已经克死五位夫婿了,断不会再去克第六位。阿妩是大安的公主,断不会做出有辱国体之事。” 皇兄拍拍我的手,笑道:“朕没有这个意思,阿妩多想了,以后出去可以,但一定要带多几个人。若再发生今日之事,以后阿妩都不许出宫了。” 我松了口气,道:“阿妩明白了。” 皇兄又说:“这一回也多亏了周卿,若非周卿,恐怕如今羽林郎还在寻你。”皇兄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又道:“周卿生得一表人才,又是我朝栋梁,对阿妩也颇为上心……” 我重重一咳,说道:“京城中人皆知周云易待人和善温柔,况且我是明玉公主,他对我上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阿妩当真不愿再嫁人了,若是有个万一,阿妩都克死我朝数位栋梁了,以后岂非是我大安的千古罪人?” 皇兄瞪我一眼。 “胡说八道。” 我扁扁嘴,说道:“五位驸马都死了,这也是事实。”虽然目前来说第五位驸马是不是他杀也难以确定,但是一日没有明确的证据,我也难以洗脱这克夫之说。 皇兄道:“阿妩是我朝的福星,又怎会是千古罪人?莫要再胡说八道。” 过了几日,我忽然收到周云易的邀帖。 说是皇城外的凭栏湖秋景审美,邀我同赏。我倒是纳闷了,这周云易打从秋日宴后,我隔三差五的总能见到他,如今还邀我赏秋景,俨然像是心悦于我。 可我也有自知之明,且不说克夫的名声,周云易若娶了我,他捞不着什么好处。依据我朝的大安律法,当我的驸马意味着他此生最高的官职也就是大理寺卿了。他年纪尚轻,以他之能再过个十来年官拜丞相也是不在话下的。 我摸了摸我的脸。 莫非本宫赏了一次秋菊后,头顶的桃花便开了? 冬桃问:“公主要去吗?” 我琢磨了会,道:“去吧。”不管如何,先去会一会他,看看周云易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若当真心悦于我,想当我的驸马,我再拒绝他。嗯,本宫心善,又怎么忍心看着我朝有为郎君误入歧途。大理寺需要周云易这样的有才之人。 皇兄得知我要去赴周云易的约,十分爽快地把出宫令给了我。 离开皇宫后,冬桃说道:“公主,奴婢瞧着陛下似乎想给公主指第六门婚事呢。” 冬桃不说我也有所察觉。 皇兄果真极其疼宠我,生怕我没有好归宿,欲要把我朝最好的男子送到我面前。只不过这一回我当真不愿再有第六次大婚了。 刚到凭栏湖,我就见到周云易伫立在湖边。 秋叶纷飞,周云易的背影像是画里的人似的。难怪京中会有这么名门贵女盼着嫁作周家妇,这周云易当真能用秀色可餐四字形容。 我轻咳了声。 周云易徐徐转身,见到我,面上神情变得温和。 他刚要开口说话便被我打断了。 我开门见山地道:“周云易,本宫便与你直说吧。本宫知道你是迫于皇兄的旨意。” 他一怔,面色古怪地看着我。 “公主言下之意是?” 我道:“皇兄是想让你当本宫的驸马吧,所以你才会频繁出现本宫的面前。”如此一来,也能解释得通所有事情了。若非是皇兄的吩咐,周云易那一日明明忙于公事,又怎会出现郊外? 周云易忽然笑出声。 “公主误会了,陛下从未与云易说过这些。” 他的神情坦坦荡荡的,一点也不像是说假话。我心中咯噔了下,莫非当真是我误会了? 我道:“那你为何会频繁出现在本宫面前?” 周云易定定地看着我。 “陛下私下里曾给云易指过婚,但云易婉拒了,陛下开明宽容并未责怪云易。” 我一怔,皇兄竟然私下里给周云易指过婚! 周云易又道:“之所以与公主说此事,乃是因为云易此生只愿娶心爱之人,即便陛下有令,云易宁愿人头落地也不愿违背自己的心意。所以,陛下的确从未与云易说过要当公主驸马这些话,一切都是云易……心甘情愿。” 我……这是被周云易表白了? 18、第十九章 我原想着若周云易当真心悦于我,我便义正言辞地拒绝。可是想归想,当周云易温柔款款地看着我,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他的眼神像是江南的一池春水,我顿时就哑口无言。 后来我回了宫,想起这事时就恨不得一巴掌拍死那时的我。 容妩你真真是愚笨呀,怎么那会就不懂得说一声,周云易你要我还是要命呢? 我长吁短叹的。 冬桃见状,问:“公主为何不高兴呢?周大人乃是人中龙凤,又生得俊朗无双,周大人心悦于公主,这不是好事一桩吗?之前的几位驸马,陛下指婚时,公主不都是兴高采烈的么?” 我道:“这不一样。” 冬桃不解地道:“哪里不一样?不都是陛下的臣子吗?且比起前五位驸马,周大人还更胜一筹呢。京城里盼着嫁给周大人的数不胜数,公主是天家的金枝玉叶,周大人亦非池中物,与公主堪称绝配呀。” 我道:“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我摸了摸胸口,胸腔里的心在噗咚噗咚地跳着。 我道:“本宫已经克死了五位驸马,不愿再克第六位。” 克夫之说是我不愿与周云易成亲的理由之一。 可我也知,这并非是最重要的原因。 其实我也不明白,若以我众位驸马的资质而言,周云易当真成了我的驸马,那必定是最好的一位。之前的五位驸马,我也颇有好感,且皇兄也亲自指了婚,依照皇兄的意思,倘若他们没有暴毙,与他们过一辈子我也觉得无所谓。 我对周云易也算有好感,可今日亲耳听见他深情款款的表白,我却丝毫没有喜悦的感觉。 冬桃道:“可是公主不是认了君公子当师父吗?正道大师不是说君公子可以破解公主的克夫之说么?” 我叹了声,说道:“你不必多说了,去唤秋桃过来吧。也不知前些时日本宫交待的事她办得如何了。” 冬桃应声离开。 不一会,秋桃就过来了。 我问:“查出来了吗?” 秋桃道:“回公主的话,奴婢还在查,如今已有头绪了,最多三日便能给公主一个交待。” 我点点头,又道:“莫要打草惊蛇,寻到后立马回来向本宫禀报,剩下的本宫自有打算。” 算起来,我拜师已有半年。 与君青琰学蛊术,从最初的天赋异禀到现在的停滞不前。学了半年,除了青虫蛊能用得得心应手之外,其他蛊连迈一步都甚是艰难,所幸君青琰并未嫌弃我,仍然耐心地教我。 “迷踪蛊养得如何?”君青琰问。 我沮丧地道:“失败了。” 君青琰说:“又失败了?” 我点头。君青琰道:“奇了怪了,怎会又失败了?”我叹道:“我也不知道。” “我再教你一遍,养蛊除了讲究天分之外,还需要耐心。”君青琰拿出他的器皿,打开盖子。 我探头一瞅,器皿中的蛊虫养得格外漂亮,俨然已经成形。 他问:“今日你当着为师的面重新做一遍,你有天赋,又有养蛊的根骨,没理由会失败的。” 我道了声“好”。 随后君青琰与我一道出了竹秀阁。 我重新捉了虫,按照君青琰的吩咐一一放入器皿,正要放最后一条虫时,我的手微微一抖,虫子扑腾着翅膀离开了我的掌心。 我提起裙摆,连忙去追。 君青琰抱上我的器皿也跟了过来。 我跑了一会,冷不丁的,有个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出现在不远处的青竹前。她红肿着眼睛,豆大的泪珠正一颗一颗地滚落。 我追的虫子也落在她的肩膀上。 小女娃吓得不敢动弹,鼻子一抽一抽的,脸色也是惨白惨白的。 我道:“你别怕,也别动。” 我轻手轻脚地迈去,伸手一捏,抓住了逃跑的飞虫。刚好君青琰也走来了,我将最后一条飞虫放入器皿。合上盖子后,小女娃忽然放声大哭。 我打了个颤。 我平日里只要一听到小孩子的哭声,就浑身不自在。我连忙道:“别哭了别哭了,你的阿娘呢?” 宫里的三位妃嫔皆无所出,且小女娃身上的衣裳质地不差。今日秦妃的娘家进宫探亲,想来这小女娃是秦妃娘家的人。 我看看周围,并无丫环。 我又问:“你的丫环呢?” 小女娃不回答,肩膀一抖一抖地直哭,眼泪像是掉也掉不完似的。 如今若是秋桃冬桃在,还能让她们带小女娃去秦妃的宫里。可我跟君青琰学蛊术时,为了专心,每次都屏退了秋桃冬桃等若干宫娥。 而现在我的迷踪蛊还差最后一步方能完成。 小女娃继续哇哇大哭。 我不知所措地道:“别哭了,你怎么会闯入这里?” 就在此时,君青琰忽然将器皿递给我。他蹲下来,与小女娃平视,手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他温声道:“想吃糖人吗?我这儿有好吃的糖人。” 小女娃的哭声变小,不过仍然在抽泣。 她睁大双眼:“糖人?” 君青琰说道:“嗯,甜甜的糖人,有小兔形状的糖人,眼睛红红的,就像你现在的眼睛。” 哭声渐渐没有了,小女娃用手抹干眼泪,声音软糯软糯的。 “真的吗?” 君青琰抱起小女娃,姿势相当娴熟,小女娃稳稳地坐在君青琰的臂弯里。他对我道:“还差最后一步,你先完成吧。” 说罢,君青琰抱着小女娃穿过竹林,进了竹秀阁。 我讶异极了,心中格外震惊,完全没有想到君青琰哄小女娃竟然也有一手。我迅速埋好器皿,脚底抹油地飘到竹秀阁。 一进去,就见到小女娃坐在矮凳上,双手支颐,水汪汪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君青琰。 他站在一个足足有半人高的高案前,高案上摆了不少器具,我在宫外的街边见过的,捏糖人的摊档上就是用这些器具。只见君青琰十指翻飞,半个兔子的形状已然现出。 我咽了口唾沫。 想必此刻我的神情和小女娃的也是所差无几。 片刻后,一个小巧精致的兔子递到小女娃面前。小女娃眉毛一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方才的嚎啕大哭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又咽了口唾沫。 “师……师父连这个也会?” 君青琰望向我,问:“你也要?” 我眨眨眼,道:“好呀,师父给我捏一个人?捏一个阿妩?” “可以。” 我道:“师父……真是多才多艺呀……” 君青琰道:“以前为师也养过小女娃,她爱吃糖人,每次一哭闹只有糖人才能哄停她。她嘴馋得很,就爱吃糖,不给吃就哭,因为吃糖,牙齿也坏了好几颗。后来换牙时,咿咿呀呀地哭,说再也不敢吃糖了。” 说到这里,我在君青琰的眼里见到了笑意。 难怪君青琰哄小女娃有一手,原来是养过。我心中一紧,试探地道:“是师父的女儿?” 君青琰道:“不是。” 我一怔:“是师父收的义女?” “也不是。” 我松了口气。 方才君青琰提起他养的小女娃,平日里沉默少言的他也变得话多起来。看来师父很喜欢小孩子呢。这时,有宫娥匆匆跑来。 见到我身旁的小女娃,她抖如筛糠。 “是奴婢一时疏忽,让秦三姑娘惊扰了公主。” 我摆摆手,道:“起来吧,本宫不责怪你,把她带回去吧。方才闯入竹林,哭得不轻,可能是吓着了。回去找个大夫开点安神的药吧。” 小女娃临走前,还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君青琰。 君青琰对她点了点头。 待宫娥也离去后,君青琰道:“好了。” 他递给我一个糖人,轮廓像极了我。 他道:“许久没捏了,有些手生。” 我欣喜地道:“不,师父捏得很好。”我舔了一口,甜滋滋的,甜味儿遍布四肢百骸,最后在心头停留。我看看君青琰,又看看手里的糖人。 忽然间想明白了。 我不愿周云易当我的驸马,什么原因都是次要的。 最主要的是我如今有了……心上人——我的师父,君青琰。 我这将近二十一年的头一回情窦初开。 19、第二十章 入夜时,宫里下了场下雨。 风夹杂着夜雨透过半开的窗子吹入,微微有些冷。我坐在窗边,双手支颐,仰头望着在风中摇摆的扶桑树。许是吃了君青琰给我捏的糖人,今夜无论我看什么都觉得极美,连平日里我不喜欢的素菜尝起来也是极好的。 冬桃说道:“公主,夜里凉,坐在窗边容易感染风寒。” 我笑眯眯地道:“无妨,横竖我一个月里头有二十天都在感染风寒。” 打从我记事起,感染风寒便是家常便饭之事,小病不断,哪天不生病我倒是觉得惊奇。不过幸好都是些小病,即便不喝药过几日也能好了。 冬桃又道:“公主今日似乎特别高兴?” 我道:“是呀,今日师父给我捏了个糖人。” 冬桃又说道:“奴婢从未见过公主这么高兴。” 那是,糖人是师父给我捏的,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呢。虽然秦三姑娘那儿也有个糖人,不过是个小女娃,本宫不介意。 “公主……” 我扭过头,瞥了冬桃一眼,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我道:“有话便说,跟了本宫这么多年,怎么还改不来这个吞吞吐吐的毛病?” 冬桃眨眨眼,问:“公主是不是喜欢君公子?” 我心中一紧,佯作云淡风轻的模样,道:“君青琰是我师父,我怎么会喜欢他?”我心悦于君青琰一事,不能和任何人说,冬桃和秋桃都不可以。 她们俩若是晓得了,不久后皇兄一定也晓得。 皇兄向来宠我,只要我喜欢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道圣旨便直接砸下。君青琰心性高傲,又有心上人,一道圣旨下来,无需猜测我也知君青琰会抗旨。 只要君青琰一日不喜欢我,我就不会告诉任何人有关我的小心思。 翌日我起得很早,鸡未鸣我便从榻上爬起,唤了秋桃和冬桃进来给我梳妆。正所谓女为悦己者容,确定自己对君青琰的小心思后,我就恨不得将我最好看的一面呈现在他面前。 快到竹秀阁时,我从袖袋里摸出菱花小镜,揽镜自照了一会,才下了轿子。我屏退了秋桃和冬桃,也让门口的内侍莫要声张,独自一人进了竹秀阁。 君青琰起得很早。 我进去时,他正从箱笼里拿出玉笛。 我笑吟吟地喊了声“师父”。 君青琰见到我,似乎有些诧异。不过也是,这是我头一回这么早过来竹秀阁,难怪他会诧异。我轻咳一声,耳根子有些红,说道:“今天起早了,刚好有问题想请教师父,于是就过来了。” 我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笛,又道:“师父是要吹笛吧?你先吹,我的问题不急。” 他道:“好。” 他站在窗边,开始吹笛。还是前几回的那首的曲子。从我第一回听君青琰吹笛到现在,他吹的曲子从未变过。不过话说回来,师父是个极有规律的人。 他每隔两天便要吹一回笛子,雷打不动。 一曲毕,我送给师父的白猫从椅下走出,走到君青琰的脚下,懒懒地喵了一声。君青琰将它抱起,在我身前坐下。 “什么问题?” 我瞅瞅白猫,又瞅瞅君青琰,咳了咳,说道:“拜师这么久,阿妩还不知师父多大呢。” 君青琰道:“为师比你大七岁。” 七岁,也就是二十七,唔,比皇兄小两岁呢。果然和我所猜的年龄无二。我笑吟吟地道:“师父才二十七,真真是年轻有为。” 蓦然,肚子响了一声。 我咽了口唾沫,这才想起我今早没用早膳就跑来竹秀阁了。我道:“师父也是刚起吧,没有用早膳吧,不如和阿妩一道用吧。” 君青琰道:“为师不饿。” 和师父相处这么久,我也知君青琰在吃的方面是个奇怪的人。我笑道:“师父要吃黄梨吗?” “……也好。” 我正准备唤冬桃传膳时,忽然想起一事。我好奇地问:“师父除了会捏糖人之外,还会什么?” 君青琰想了想,说道:“为师还懂厨艺。” 我一听,兴致勃勃地道:“师父懂厨艺?师父会做什么菜?” 他道:“都会,以前养小女娃时,她不仅仅爱吃糖,嘴还特别馋,什么都爱吃,但外头的食肆她又不喜欢吃,所以只好由我来做饭,久而久之,便什么菜都懂得做了。” 我双眼发亮,道:“师父给徒儿露一手吧!” 君青琰似乎有些犹豫。 我眨眨眼:“好吗好吗?就露一手。” “……好。” 竹秀阁旁边有个小灶房,我唤了宫娥取了师父所要的食材,而后我抱着白猫站在灶房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君青琰熟练地生火择菜。 我越看越觉得我看上的男子是这世间顶顶顶顶好的。 不仅仅生得好看,而且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仿佛上天入地于他而言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惜这么好的男子有心尖上的姑娘了。 不过不打紧,他寻了这么久连点蛛丝马迹都没有,说不定这一辈子都寻不着了。 况且他对另外一个姑娘如此执着,看得出来他是情深之人,也是我欣赏他的一点。 “明玉?” 我回神:“怎么了?” 君青琰道:“怎么一直盯着为师?” 我被呛了声,油烟飘来,我打了个喷嚏,随后又接着打了好几个。君青琰道:“是不是不舒服?”我揉揉鼻子,说道:“好像受了点风寒……” 君青琰道:“早饭快做好了,你回暖阁里等着吧,这儿有点冷。” 我一怔。 过了会,君青琰又问:“怎么了?” 我揉揉额穴,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只不过是我又犯病了,以前见谁都总觉得像是上一世见过的,方才听君青琰那句话,我总觉得上一世也有人这么对我说过。 我又道:“我回暖阁等师父。” 君青琰的手艺虽然谈不上极好,但是也不差。他煮了荷叶膳粥,还有两盘小菜,冬桃也端来了黄梨。于是我和君青琰坐在桌案前,他吃着黄梨,我吃着他做的早饭。 小菜里的肉不多,却是我将近二十一年来所吃过的最好吃的早膳。 我吃得津津有味,不一会就全部吃光了。 心里头前所未有地满足。 蓦地鼻子有点痒,我打了个喷嚏。 君青琰道:“你身子不好,平日里又少吃素食,所以容易感染风寒。” 我道:“这话太医也说过,我打小就试过许多法子,可没有一个是见效的。之前在福华寺时,正道大师不说我体内阴气过重,所以才容易得病么?” 我心中有点紧张。 “师父一直陪着阿妩,阿妩的身体就没问题了。” 君青琰道:“正道的话有些也未必可信。” 我笑道:“师父是如何与正道大师认识的?听正道大师的语气,看起来与师父甚是相熟。” 君青琰道:“很早就认识了。”仿佛想起什么,君青琰眼中有笑意,他道:“正道私下里是个老顽童,他虽然是福华寺的方丈,但是有时候嘴馋了会偷偷地吃肉。” 我瞪大双眼。 实在难以想象与佛祖有几分相似的正道大师会做出这样的的事情。 君青琰又道:“你好好地养着身子,多吃些素食。” 我又是一怔。 我笑着道:“今日阿妩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师父说的话似曾相识,像是上一辈子就听过似的。” 君青琰目光顿时一深。 我解释道:“不过我记性不太好,常常会将梦境与现实混作一谈。” 他打量着我,道:“你从小就如此?” 我点点头,说道:“打从我记事起便如此了,小时候父皇和母后也常常为此苦恼不已。” “把手给为师。”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急迫。 我愣了下,还是伸出了手。君青琰握住,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握得我两颊生红。待他松开我的手后,他的面上有失望的神色。 他呢喃了一句:“不是呀……” “师父?” 他回神,摇摇头,说道:“没什么。” 我颇为诧异,正好此时,秋桃匆匆地过来,附在我耳边道:“公主,奴婢查出来了。” 我道:“在何处?” 秋桃看了眼君青琰,我道:“无妨,说吧。” 秋桃道:“魏青是周大人府里的车夫。” 20、第二十一章 周……周云易! 竟是周云易府里的车夫!那么也就是说,此事与周云易脱不了干系。 秋桃问:“公主可需传召魏青此人?” 我道:“暂时不用,本宫要好好地想一想。” 我顿了下,又道:“你先退下吧。” 秋桃应声。 我现在有些糊涂了,之前周云易向我表白,没过几日,他府里的车夫竟与我的第五位驸马见过一面。从玄衣人的语气听来,魏青与第五位驸马的死似乎有着莫大的关系。 “魏青是谁?” 在我苦恼之际,君青琰忽然问道。 我道:“上回在京城郊外遇到的偷贼口中所说的人,他说驸马在与我成亲前曾见过魏青,而如今魏青又是周云易府里的人……” 我蹙蹙眉头,又道:“看来还是得出宫见一见魏青,问清楚他到底和驸马说了什么。” 倘若五驸马之死当真与周府有关,我定不会让五驸马含冤而死!想起五驸马跳湖前的冰冷眼神,我的心中紧了又紧。 我站起,道:“师父,我今日不学蛊术了,改日再过来。” “嗯。” 我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看了看君青琰。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我抿抿唇,原本想着问君青琰要不要一块出宫的,可是后来我想了想还是作罢。太过殷勤总显得我不怀好意,我看过的话本里都说姑娘家要矜持,即便当真先对男子有情,勾引手段也要循序渐进。 “师父……要一起去吗?”我的语气颇为别扭。 此刻我心中正有一个小人儿在捶胸顿足,说好的矜持呢?矜持呢? “不了。” 宛如有一盆冷水从头灌下,将我心里头的小人儿淋得惨兮兮的。看吧看吧,这就是不矜持的下场。容妩呀容妩,你是大安的金枝玉叶呀,怎么能这般没皮没脸! 翌日我出宫时日头极好,可惜我心情不佳。 初识情滋味,果真如话本所言,心中有小鼓,时常砰咚砰咚地跳,跳得人患得患失。起初因为君青琰主动问起魏青,心中有所欢喜,总觉得君青琰如今对我也是在意的,以君青琰的性子之前与他无关之事他是从不多问的。 可后来又不过因为君青琰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就没精打采了一整夜,今早用早膳时,肉羹也只能抚平我一半的哀愁。 秋桃摆好蹋阶。 我提起裙摆前脚踩上了蹋阶,正要上马车时,一抹我再熟悉不过的淡青人影出现在我们面前。君青琰轻咳了声,说道:“为师和你一起去。” 我惊喜地道:“昨天不是说不去么?” 君青琰说:“为师忽然想起一事。” “什么事?” 君青琰沉默了下,又轻咳一声,说道:“为师与正道有约,他……咳……约了为师对弈。” 秋桃道:“可正道大师不是去了南洲做法事吗?昨日才启程的,这么早就回来了呀。” 我道:“南洲离京城远得很,怎么可能今日就回来了。”我眨眨眼,问道:“莫非师父要去南洲?” 君青琰又咳了声,声音里有几分别扭。 “你还出不出宫?” 我道:“出。” 马车里。 我时不时瞅几眼君青琰,心里琢磨着他那句与正道大师相约对弈。许是我的目光太过频繁,君青琰忍无可忍,问道:“为师脸上有什么吗?” 我的脸微红,摇了摇头,说道:“不,没有。” 我在心中斟酌了会,方道:“师父当真要去南洲?京城离南洲有小半月的路程呢。” 君青琰道:“不去了。” 我问:“可师父不是与正道大师约好对弈了么?” “等他回来后再说吧。” 我听罢,心中喜滋滋的。虽然君青琰不是特地陪我出来的,但此时他能在我身边,我心中也极是欢喜。我含笑道:“我听闻正道大师棋艺甚好,师父与正道大师相比,谁的棋艺高一些?” 君青琰的语气颇有自豪之意:“为师,正道从未赢过为师,四十年前他与我第一次对弈便是满盘皆输。” 我愣了下。 “四十年前?”师父不才二十七么? 君青琰改口道:“说错了,是二十年前。” 我瞪大了眼,道:“师父七岁时就赢了正道大师呀。” 他咳了下:“嗯。” “师父果真是奇才。”我还想说些什么,君青琰又淡淡地道:“你寻到魏青后打算如何?” 我想了想,说道:“问他那一日到底和五驸马说了什么。” 君青琰道:“他会与你说实话?” 我笑了笑,微扬下颚,说道:“我自有办法。” 马车停在周府附近的一棵大树下。 如今渐入初冬,阳光虽好,但依然冷气十足。我与君青琰都在马车里等着,车窗开了条细缝,足以见到外边的动静,秋桃与冬桃都在数十步开外候着,人群里还有我的几个暗卫。 打从那一次夜不归宿后,今日我去找皇兄讨出宫令时,皇兄知道君青琰不跟我一起出宫时,再三叮嘱要多带暗卫。后来君青琰改变主意,我又让冬桃去向秦妃讨出宫令。秦妃掌管六宫事宜,宫里的人除了我之外出入皇宫都得经过秦妃的首肯。 不过秦妃向来和蔼可亲,待我也是极好的,我师父要出宫,她自然不会为难。 我抱着手炉,打了个哈欠。 昨夜满脑子都在想为什么君青琰不肯陪我出来,还有魏青和周云易的事情,是以也没怎么睡。 君青琰瞅了我一眼。 我心中咯噔了下。今日出来时,晓得君青琰不来,也没多花心思在梳妆上,想着横竖都是要出宫,越简单越好。 我趁君青琰不注意,悄悄地从袖袋里摸出菱花小镜,侧着身子一照。 我心中又重重地咯噔了下。 眼底青黑青黑的,气色也不好。 我的手顿时一颤。 君青琰又看我一眼,我赶紧扭过头,用后脑勺对着他,说道:“秋桃不是半个时辰内魏青会从周府里出来吗?如今都小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见人影?” “还没到半个时辰,不急。” 君青琰说这话时,我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到马车的暗格前,小小地摆弄了一番,打开了暗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里面有把团扇,正好用来挡脸。 眼角的余光一瞥。 噫吁戏,天要亡我。 我这脑子的记性差得可以和鱼相比了。里头压根儿没有团扇,反而有一包糕点。对,我想起来了。里头本来是有团扇的,而且还是一把奇特的团扇,也不知道是我哪一年生辰朝臣送的礼,团扇里头暗藏玄机,是一把暗器。但是前些时候我在马车里时恰好肚子饿了,便让秋桃取下团扇,在马车的角角落落包括暗格都备好吃食。 我懊悔极了。 我取出糕点,拈了一块送进嘴里,两腮都塞得满满的。 此时唯有肉食才能弥补我内心的忧伤和遗憾…… 就在此时,周府的角门缓缓地开了。果真如秋桃所说的那般,魏青驾着马车出来了。几十步开外的秋桃与冬桃两人相互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我对车夫吩咐道:“跟上。” 马车里并没有坐人,这也正好省了我的力气。待魏青驶入一偏僻的小巷时,我让车夫也跟着进去。堵住了魏青出来的路。 而此时,我听到马车骤停,想来是秋桃与冬桃按照我所说的那般逼得魏青停下了马车。 魏青的声音响起。 “你们是谁?为什么……” 刀剑出鞘声响起。 虽然我见不到,但我知道一定是秋桃将利剑直接横在了魏青的脖子上。我这两个近身侍婢里,一直都是秋桃的武艺比较高,是以每次需要有人假扮公主时,都是留下秋桃来保护我。 君青琰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我,道:“你想做什么?” 我笑吟吟地道:“等会师父便晓得了。” 21、第二十二章 我抱紧怀里的手炉,竖起耳朵聆听外头的动静。只听冬桃怒气腾腾地道:“你便是魏青吧。”随后秋桃又怒喝一声:“快说,不然小心你脖子上的脑袋。” 我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秋桃与冬桃两人扮演起恶人来果真似模似样。 魏青的声音颤颤巍巍的,听起来像是被吓唬住了。他道:“是……是,小人就是魏青。” 冬桃冷笑一声:“看来没有抓错人了,我是来送你上西天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杀了我家主子,你这条狗命就甭想留着了。不过你放心,本姑娘向来心善,不会让你独自上路的,迟一些你就会在黄泉路上见到你的家人,一家老少黄泉相聚,也算本姑娘对你的仁慈。” 魏青道:“小人没有杀人!姑娘的主子是谁?” 冬桃又冷笑道:“本姑娘的主子姓苏。” 秋桃道:“瞧瞧他脸色都变白了,果然是他杀了我们的状元爷!” 魏青道:“不,没有,我没有杀。” 冬桃道:“状元爷死的那一日你偷偷摸摸地见过他,说,是不是!若敢说半句假话,我便让你人头落地。” “我……我……” “说!”秋桃喝道。 “是。”魏青道。 “果然是你杀的,是你偷偷地在我们状元爷的吃食里下了五石散,对不对?所以状元爷在与明玉公主大婚当日才会做出如此反常之事。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最后四字,我特地交待了秋桃与冬桃两人,要不停地重复。 人在惊慌之下,特别容易出现纰漏。 果不其然,魏青道:“不,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 “是我的主子。” 虽然得到了所想要的结果,但亲耳听见时,我还是怔了怔。 我已查清魏青不过区区一平民百姓,要杀五驸马他还没这个能耐,他背后定另有其人,且权势定然也不小。既然是周家的车夫,我首先怀疑的不得不是周云易。 只是我暗中查了许久,周云易与五驸马并没有什么过节,五驸马的官阶比周云易低,在朝堂上也当不了周云易的挡路石,周云易根本没有杀五驸马的动机。 所以我如今十分迷惑和不解。 我重重一咳,车夫掀开车帘,我走下马车。冬桃跪下行礼:“明玉公主万福。” 魏青的脸色瞬间大变。 我瞥他一眼,端着公主的威仪,淡道:“你家主子为何要杀本宫的驸马?你若全都说出来,本宫尚且能饶你一命。倘若不说,或是有半句假话,本宫便让你们一家死也不得安宁。” 秋桃的剑往前轻轻一推,立刻见血。 她附和道:“那一日你做了什么。” 真不愧是跟了我多年的侍婢,和我特别心有灵犀。 魏青吓得手脚都在发抖,他的嘴唇也在哆嗦着。 “小人……小人招了。那一日大人让小人以公主的名义去见苏状元,还带上了苏状元平日里所喜欢的吃食,说……说是公主命人送来的。” 与五驸马的赐婚圣旨下来后,为表心意,我的确在私下里有让人给他送过吃食,没想到周云易竟然连这一点也知道。不得不说这手段颇为高明,想必周云易是暗中筹谋已久,不然也不会对五驸马如此熟悉。我道:“里面下了五石散?” “是。”魏青答道。 五石散在大安乃是禁物,上次听到五驸马服用五石散过多而亡时,我心中极是震惊。 我问:“为何周云易要杀驸马?” 魏青哭丧道:“小人只是听命行事,求公主饶小人一命。” 我思来想去也想不通为何周云易要杀害五驸马,我又道:“你还知道什么?” 魏青的面色变了变。 我道:“本宫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魏青犹豫了下,方道:“还……还有公主的第三位驸马……” 我心中一紧,道:“也是周云易动了手脚?” 魏青说道:“大人在驸马爷的馒头里下了药,随后又买通了验尸的仵作……” 我登时面色就是一变。 “为什么?” 魏青还是那一句:“小人只是听命行事。” 我百思不得其解。 可事已至此,我必须要还我这两位驸马一个公道。我对秋桃道:“把他押回宫,本宫要亲自禀明皇兄。此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上了马车。 此时此刻的我心情颇为沉重,我从未想过我查了这么久,最后真凶却是周云易。明明前些时候他刚与我表白,而且看起来还有几分情真意切。 我委实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杀我的两位驸马? 魏青是他府里的人,断不可能会说假话。且细细一想,那一日我在明玉山庄外碰见玄衣人时,玄衣人正要告诉我真相,周云易就贸然出现了。 如今想起,已不是凑巧二字便能一笔带过。 再说,没几日玄衣人就死得面目全非,见过玄衣人的人除了我之外便只有周云易了。 君青琰望向我。 我轻叹一声,道:“让师父见笑了。” 他道:“你可有想过这些都只是魏青的一面之词?你有人证,可你没有物证。虽然目前线索都指向周云易,但你却寻不到周云易杀人的动机。” 我道:“都过了这么久,怎么可能还有物证留下?” 君青琰道:“这倒未必,好比如方才魏青所说的五石散,五石散并非寻常之物,在大安又是禁物。” 我恍然道:“师父的意思是去寻找半年前卖五石散给周云易的人?” 君青琰颔首。 我道:“对!还有三驸马,可以寻当时验尸的仵作。现在只有魏青一人的证词,却无物证,周云易若想推翻也是易事。” 即便我禀明皇兄,没有千真万确的证据,皇兄也无法将周云易绳之以法,且……我还担心一事。 皇兄有意撮合我和周云易,对周云易又极为信宠,只有魏青的一面之词,皇兄兴许还会不信我。 回宫后,我换了身衣裳便去了御书房。 皇兄勤政爱民,除了议事殿和寝宫之外,便只待在御书房里。每次去御书房十有八九都能见到皇兄。御书房里只有皇兄一人,见到我,皇兄眼中有了笑意。 他道:“回来了?” 我点点头。 皇兄又道:“你呀,总想着出宫,心都野了。今日又去哪儿了?” 我道:“就在宫外转了一圈。”我在心中又琢磨了会,方试探地道:“皇兄可记得正道大师曾说过阿妩的面相是极有福气之人。” 皇兄搁下奏折,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了?” 我道:“阿妩认为正道大师的话还是有理的。” 皇兄笑道:“我们的阿妩是大安的金枝玉叶,自然是有福气之人。正道所说的不过是一般人都会说的话。” 我道:“之前阿妩以为自己是克夫之命,还特地去福华寺质问了正道大师一番。可今日阿妩却觉得兴许五位驸马之死不全都与阿妩有关。” 皇兄面色微微凝重起来。 他道:“今日你听到了什么?” 此事我瞒了皇兄许久,本想着等人证物证俱在才禀报皇兄的,可如今见到皇兄关切的眼神,我忍不住了。我将魏青所说的话一一告诉了皇兄,还有我的推测。 皇兄听罢,却是沉默了许久。 半晌,他才道:“周卿并无做此事的动机。” 我道:“可魏青为何这么说?” 皇兄拍拍我的手,道:“阿妩莫急,朕会查明一切,定还你一个公道。”我松了口气,看来皇兄还是信我的,没有认为我在胡诌。 有皇兄插手,这事也容易得多了。 又过了大半月,来见我的人却是周云易。 一见到他我顿时变得警惕。 周云易道:“公主为何会质疑微臣的品性?微臣既为大理寺卿,解百姓之冤,又怎会去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况且微臣与公主的两位驸马均无过节,微臣没有必要杀害他们两人。公主也有所不知,魏青私下里有服用五石散,经常神志不清,微臣怜他家中凄苦才收留了他,不曾想到他却如此污蔑微臣,更不曾想到公主还真的信了魏青。倘若公主还不信微臣的话,大可去细查一番。” 22、第二十三章 对于周云易的话,我是半信半疑。 但他能到我面前说这一番话,可见皇兄那边是将真相查出来了。 我旋即去了御书房,向皇兄问清此事。皇兄听罢,叹了声,道:“周卿倒是个急性子,不过也难为他,被冤枉的滋味的确不好受。阿妩,朕本想先告诉你的,没想到周卿先了一步。” 我道:“他说的话都是真的?” “魏青此人全都招了。” 我又问:“两位驸马的事情都招了?” 皇兄颔首。 我仍不愿相信,这事太过蹊跷,魏青不过区区一车夫,又何来能耐毒害两位驸马? 皇兄道:“服用五石散之人,为了得到五石散,他们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这也是为何五石散在我朝会是禁物的原因。” 我问:“魏青在哪?” 皇兄说:“魏青已被关押大牢,不日问斩。” 我抿住唇瓣,此事我定要问个清楚,刚转身准备去大牢时,皇兄忽然咳了几声。我又转回身,上下打量了皇兄一番后,方关切地道:“皇兄,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看,可是身子不适?” 皇兄眼里有笑意沁出,他道:“不过是最近入了冬,天寒了,有些不适应罢了。” 我道:“皇兄若有不适一定要传召太医,皇兄是我们大安的天子,打个喷嚏咳几下,京城都要震一震呢。” “朕的身子又怎会不清楚。倒是你,”皇兄无奈地摇摇头,“三天两头儿病一病,你少病一些,朕也少些担心。” 皇兄这么一说,我也放心了。 皇兄打小开始就格外注意自己的身子,从不讳疾忌医,一有点不适立马就传召太医,比起我而言,可是积极得多了。皇兄还曾经和我说过,他不能得病,他要活很久,如此方能对得住大安的锦绣山河。 我嘿笑一声。 此时,皇兄正色道:“阿妩,魏青之事已查明,你冤枉了周卿,虽说你贵为金枝玉叶,但也不能令朕的股肱之臣寒了心。” “阿妩明白。” 我就知道皇兄宠信周云易,听高裘守说前些时日皇兄还夜夜招周云易入宫秉烛夜谈,这份荣宠是其他朝臣从未有过的。不过皇兄不说我也会这么做,只要所有事情都是真的。 冬天里的大牢阴暗潮湿,冷风阵阵。 秋桃提着宫灯,狱卒在前头带路。不多时我便见到魏青。 他满脸的胡渣,眼眶深陷,眼底还微微发青,身子瘦骨如柴,与大半月前我所见的魏青截然不同。他死死地盯着我。 “魏青。”我喊道。 我这一声仿佛刺激了他,他腾地一跃而起,双手紧紧地抓住门栏,手背青筋直冒,指甲隐隐发黑。他目眦欲裂的,说道:“五石散!给我!给我!”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狱卒喝道:“大胆。” 狱卒正要挥鞭,我摆手喝止了他。魏青将门栏摇得咯咯响,嘴里道:“五石散!五石散!”我屏退了狱卒,周遭侍卫也一并屏退了。 我摸出一个碧青袖袋,在魏青眼前晃了晃。 我道:“里面有五石散,本宫可以给你。这里没人,你大可告诉本宫真相,无论指使你的人身份有多高,还能高过本宫么?本宫和陛下自会为你做主。” 我又晃了晃手里的袖袋。 我始终不信魏青有能耐做这样的事情,即便人证物证俱在,可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方才看了魏青的招供词,他毒害五驸马的原因是五驸马曾强占了他的五石散,他怀恨在心,某一日偶然见到宫里的侍婢给五驸马送吃食时他就想到了这个法子。而谋害三驸马的原因也十分简单,三驸马出身寒门,还未认识我之前,曾去过周府求周云易办事,后来偶然发现身为车夫的魏青在吸食五石散,三驸马在周云易面前告了他一状,周云易险些逐走了魏青,因为如此,魏青又记恨上了三驸马。 他的眼睛似有绿光,像是一只饿狼。 “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给我!给我!” 我道:“和你家主子没有关系?” “没有。” “全都是你一人所为?” “是。” 我叹了口气,我的话都说到这里了,还把皇兄都搬了出来,他也不曾改口。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魏青是为五石散亡呀。 我收起袖袋,冷道:“五石散没有,你去地府问阎罗王要吧。”五石散这种禁物,我又怎么可能会有。方才不过是在唬他罢了。 离开大牢后,我蓦然发现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来了。 秋桃在我身后说道:“公主可信魏青的话?” 我淡淡地道:“人证物证俱在,他自己也招了,皇兄也如此说,本宫能不信么?”我伸手接下雪絮,拳头微握,有冰凉在掌心化开,我道:“下雪了,本宫记得偏阁里有个雕花如意纹鎏金铜炉,做工也精巧,是皇兄前些时候赏的,秋桃你仔细装好,亲自送到周府,且当本宫的歉意。” 秋桃应声。 几日后,我在秋波湖旁悼念我的五驸马时,忽然听到身后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是周云易的声音。 “云易见过公主。” 我转身一看,周云易身穿朝服,如今又恰好是下朝的时间。我道:“周大人刚下朝呀,倒是巧,竟在这儿遇见本宫。” “不巧。”他道:“云易是专门来见公主的。” 他微微一笑,道:“公主送给云易的鎏金铜炉,云易很是喜欢,特来多谢公主。” 想起之前我冤枉他的事情,我干巴巴地笑了声。 周云易又道:“云易明白公主只是太过在意两位驸马,又听信小人谗言才会误解云易,如今水落石出,云易也不再介怀,公主也无需放在心上。公主若因云易而耿耿于怀,倒是云易的不是了。” 我牵唇笑了笑,道:“之前误解你,本宫的确有错。不过一事归一事,之前你与本宫说的那一番话……” 周云易问:“哪一番话?” 我道:“就是那天你在湖边说的……” 周云易说道:“云易那天和公主说了不少话,不知公主指的是什么?” 这厮就一定要让我说出口么! 我的面皮微热,道:“你与本宫表白的那一番话!” 周云易恍然大悟,他露出温柔的神情,又道:“其实云易知道公主指的是什么,就是想听公主亲口说出来。云易心悦于公主很久很久了,那一日在星华楼见到公主时,云易便对公主一见钟情……” 我打断他的话,道:“本宫不喜欢你。” 他道:“公主不喜欢云易也没关系,云易喜欢公主就足矣,且云易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有一日公主会心甘情愿嫁给云易。云易愿意等。” 我咽了口唾沫。 我在周云易眼里见到了执着二字。 这是头一回有男子在我面前表白得如此彻底,可惜我完全不心动。 魏青被问斩的那一日,我在竹秀阁里愁眉苦脸的。 前些时日我养的迷踪蛊彻底失败了,刚从土里挖出来的器皿中,迷踪蛊压根儿没成形,只有十二只死掉的飞虫。 我沮丧地道:“师父,这究竟是为什么?明明我已经按照你所说的去做了。” 君青琰神色古怪,他道:“为师亦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状况。” 我叹了声,瞅着君青琰。 “师父,这该如何是好?” 君青琰道:“容为师想想。” 冬桃此时进来,说道:“公主,魏青已经被问斩了。” 我点点头,问道:“魏青的家人可有为他收尸?” “回公主的话,是魏青的妻子来收尸。” 我道:“你退下吧。” 待冬桃离去后,君青琰问我:“你还在怀疑?” 我道:“对,还是师父懂阿妩呀。”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离君青琰又近了一些后,我方道:“魏青无权无势,若魏青真是凶手,当初在星华楼和明玉山庄外的两个人就无需偷偷摸摸地来提示我。我估摸着魏青是替人背了黑锅。” 至于是谁…… 我的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人还是周云易。 如今我要暗中行事,切忌打草惊蛇。皇兄信了魏青,我可不信,我一定会找到证据。 23、第二十四章 连着半月,我日日出宫,与周云易走得极近。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出证据。人总会有出错的时候,我就不信周云易能如此缜密,半点出错都没有。 如果我的两位驸马当真是他杀的,我若日日与他在一块,一定能找出蛛丝马迹来。 对于我和周云易的走近,皇兄倒是高兴,每天见到我去讨出宫令时,都是笑眯眯的模样。我愈发觉得周云易就是个祸害,瞧瞧他那芝兰玉树的模样,不仅仅将整个京城的姑娘都迷得七荤八素的,如今还将皇兄都灌了迷药。 皇兄没有开口我也知道他的心思。 第六位驸马的人选,皇兄心中定然是非周云易莫属。 黄昏将至,周云易送我回宫。到了南门,秋桃搀扶着我从马车走下。周云易也下了马车,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容,说道:“与公主相处的时间过得极快,眨眼间天便快黑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有朝臣从南门走出,见到我与周云易,皆是愣了下,随即又露出了然欣慰的笑容。我认得这一位朝臣,是兵部侍郎唐木风,家中有一子,正好是适婚年龄,生得也不差,也颇有文采,奈何太过挑剔,媒人都上了好几回的门,都没谈成一桩婚事,唐侍郎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每次见到我都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样,恨不得脚底抹油当作自己不存在。如今见我与周云易走得近了,他自是松了口气。 我道:“原是唐侍郎。” 唐侍郎给我行礼,说道:“不曾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公主,还有周同僚。” 我笑道:“不过是凑巧碰上罢了。”我微微一笑,目光微深,说道:“不知唐侍郎家中可好,本宫听说令子近来得了一幅珍贵的墨宝,改日让令子拿来给本宫赏一赏吧。” 唐侍郎颇为惶恐,他擦擦额头上的汗,说道:“犬子愚笨,哪懂得什么墨宝不墨宝的,不过是偶然得之,能入公主的眼是犬子三生有幸,只是犬子近来感染风寒,公主凤体为重,微臣明日便替犬子送来墨宝。” 我道:“也好,本宫赏完再还给令子吧。” 唐侍郎连忙道:“能得公主喜欢乃是墨宝之幸,且当微臣与犬子对公主殿下的敬意,区区墨宝还请公主笑纳。” 我笑道:“既然唐侍郎这么说了,本宫也不客气了。” “微……微臣告退。” 看着唐侍郎辛酸的背影,我的唇角微微翘起。这下唐侍郎得肉痛上好几日了,我是知道的,之前唐侍郎之子花重金才买下墨宝的,这事我当时还有所耳闻。不过这且当本宫对唐侍郎一家小小的恶意,谁让唐侍郎每次见到我都一副生怕我会吃掉他儿子的模样,如今解了一口闷气,心情当真爽快。 身旁忽然传来一道笑声,我头一回听到向来温文儒雅的周云易会笑得如此开怀。 他道:“云易第一次发现公主竟是这般有趣。” 我瞪他:“你这是在取笑本宫?” 周云易摇头:“云易是在夸赞公主,唐侍郎是不知公主的好,所以才会如此诚惶诚恐,不过这样也好,如此一来,云易便少了个对手。公主大可放心,家父家母对公主都十分景仰,绝不会向唐侍郎那般。” 他笑了笑,又道:“如今入了冬,夜里凉,公主保重身体。” 南门有轿子候着,这半月来我几乎都是这个时候回宫。与周云易相处了半月,不得不说的是他是个极其温柔的男子,倘若没有前五位驸马也没有君青琰,我想我定会喜欢他。 这半月以来,周云易表现得极好,我半点蛛丝马迹也查不出。但是他表现得太好了,这让我不得不怀疑兴许他是装的。 我苦恼地回了青玉宫,刚换好衣裳,忽闻猫叫声。 我一怔,让秋桃开了门。 是我送君青琰的那只白猫。白猫姿态慵懒地走进,雪白的身躯像是外头的雪花一般,不得不说这只白猫被君青琰养久了,倒与君青琰的神情有几分相似了。 想起君青琰,我蓦然意识到这半月以来我极少去竹秀阁。 迷踪蛊失败后,我有些心灰意冷。 养青虫蛊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天赋异禀,可到后来却蓦然发现所谓的天赋异禀都不过是自欺欺人,我就一寻常人,且目前看来还有些愚钝。 我从秋桃手中接过白猫,我摸了摸它的头,道:“备轿吧。” “公主要去哪儿?”秋桃问。 我道:“去竹秀阁。”正好没用晚膳,可以让师父给做一顿好吃的。上次尝过师父的手艺,真真觉得师父此人天下无双,不管什么事情他都能做得极好。 我想着若君青琰也能向周云易那般心悦于我,我二话不说便立即向皇兄请旨! 我抱着白猫上轿。 白猫叫了一声,用头蹭了蹭我的手掌心。 我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能看得出本宫在想什么?” 白猫“喵”了一声。 我又道:“你说师父是不是对我也有点意思呢?”若真只当我是徒儿,又怎会如此费心思地待我?怕我危险跟着我出去,我饿了时只要眼巴巴地看着他,他便会去灶房给我做吃食。 除了不曾谋面的菀儿之外,师父只待我一个人这样,其余姑娘他是连眼角的余光也懒得给呢。 到了竹秀阁后,我刚下轿子,怀里的白猫便跳了下去,在雪地上留了几个爪印后,直接奔到了君青琰的怀中。我倒是没想到天这么冷,君青琰竟然站在屋外,且从他发上的雪絮看来,似乎站了不短的时间。 我诧异地道:“师父怎么站在屋外?” 君青琰的表情颇不自然,他轻咳了几声,说道:“它不见了,为师出来寻猫。” 我恍然,说道:“原是出来寻猫。”我笑道:“师父有所不知,这只白猫跑我这儿来了。”我和君青琰一道进了屋里,绕过正厅走到偏阁时,我蓦然发现桌案上有一桌热气腾腾的吃食。 我咽了口唾沫,肚子也叫了起来。 君青琰又轻咳一声,说道:“今天白猫一直叫,为师便给它做了一桌吃食,刚做好它就不见了,没想到跑青玉宫去了,如此调皮该罚,这桌吃食不给它了。” 他望向我,目光幽深。 我道:“对,该罚,它不能吃。正好阿妩没用晚膳便让阿妩吃了吧。” 君青琰咳了咳:“……也好。” 君青琰今日做了红烧狮子头,味道掌握得恰恰好,多一分太油少一分太淡。我吃得高兴,起筷后嘴巴便没停过。君青琰坐在我的身边,在慢条斯理地喝着一杯热茶。 他忽然问我:“这几日和周云易在外面查到了什么?” 我咽下肉食,叹了声:“没有,什么都没有查到。不过周云易是有些可疑,他待我太好了,除了皇兄之外没有哪个男子对我这么温柔过。若不是有前五位驸马,我……” “你什么?” 我道:“我倒是想与他成亲了,大婚后定能琴瑟和鸣。” “是么?” 我瞅了瞅君青琰,他的表情似乎有点不对。我细细一想,生怕君青琰误会了,又道:“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真相一日未出,我定不会嫁给周云易。就算是皇兄赐婚,我也不愿!” “哦。”他应了声。 我再次起筷,正要夹起一块五花肉时,君青琰蓦地端走了盘子。我夹了个空。 君青琰淡淡地道:“吃这么多肉食不好。” 我又去夹最后一块狮子头,再次夹了个空。君青琰收走了所有肉食,留下一盘绿油油的素菜,他道:“吃素吧,对你身子好。” 我愣了又愣,半晌才对君青琰道:“师父。” 他瞥我一眼。 我重重地咽了口唾沫,道:“你是不是吃味了?”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君青琰的身子一僵,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声音瞬间变冷。 “你想多了,肉食吃多了对你的身子的确不好,你是为师的徒儿,为师自然要替你着想。” 24、第二十五章 我琢磨了又琢磨,也没想明白君青琰为何突然间就变了脸。我回青玉宫后仔细地回想了我在竹秀阁里说的每一句话,还有君青琰的每一个神情。 虽然君青琰的脸上常常只有一个表情,但是细细地一看还是能发现细微的不同。 不过我琢磨来琢磨去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去了竹秀阁,没想到却扑了个空。竹秀阁的内侍告诉我,君青琰一大早就离开了竹秀阁。我又去了秦妃那儿,拉了会家常,打听到君青琰并没有来向她讨出宫令后,我又去了南门。 我问:“可有见过本宫的师父?” 南门的守卫摸摸鼻子,回道:“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得到这个回答,我心中是万分确定君青琰离开了皇宫。以君青琰的本事想要离开皇宫简直是易如反掌,又哪会受出宫令的拘束,银光微闪,蛊虫一出,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 想到此处,我心中微微一紧,赶紧去了竹秀阁。 我问内侍:“我师父离开时身上可有包袱?” 内侍想了想,道:“回公主的话,君公子身上没有带任何东西。” 我进屋瞅了瞅,君青琰养蛊用的器皿尚在,白猫也在,屏风上挂的淡青衣袍也没带走,我松了口气。看来君青琰只是有事外出了,并非是要离开这里。 我吩咐内侍:“我师父离开一事,不得声张。” 若是皇兄晓得君青琰有违宫规,定会勃然大怒。 内侍应声。 我离开竹秀阁前,又吩咐内侍:“若我师父回来了,定要向本宫禀报,”顿了下,我又补充道:“偷偷地禀报。” 次日我又在竹秀阁门前扑了个空。 我皱着眉头,问:“我师父昨夜可有回来了?” 内侍苦恼地道:“君公子是回来了,可是奴才并未发觉,直到今天一大早奴才见到君公子离去的身影时方知君公子昨夜回来过。” “又出去了?” “是。” 我再次失望而归。大半月眨眼即过,我连君青琰的发丝都没见到一根。我愈发觉得那一夜是我定然说错了话,不然君青琰便不会如此。 入了十二月中旬,天愈发寒冷,呵口气也是冰的。我是个固执的人,我就不信逮不到君青琰。一入了夜,我便偷偷地离开青玉宫,连秋桃和冬桃都没有带上。 我准备实行守株待兔这法子。 皇兄允许君青琰住在宫里时曾对我千叮万嘱过夜里不许与君青琰共处一室,虽有师徒的名义但毕竟是孤男寡女。平日里我在竹秀阁待得有点晚了,皇兄必然会派人前来催促我。 今夜我准备在竹秀阁待上一整夜,我就不信等不到君青琰回来。就算他当真要离开,我好歹也要问个清楚。我像是做贼那般,鬼鬼祟祟地避开巡逻的侍卫,轻手轻脚地穿过竹林。 到竹秀阁后,我又偷偷摸摸地溜了进去,没让内侍发现我的身影。 屋里没有点灯,我只好一路摸黑,途中不知碰到了什么,额头装得生疼,我摸了摸,应该是屏风。我忍着疼坐在偏阁里,倘若君青琰回来必定要经过偏阁的,我这么明显的一个人杵在这儿,我就不信他见不到我。 偏阁里微冷,我揣着手炉不停地摩挲。 也不知等了多久,我只觉周公在不停地向我挥手。我点了好几下的头,啪的一下直接趴在桌案上。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 恍惚间,我似乎听到君青琰的声音响起——“明……玉?” 我下意识地便应了声。耳边又再次响起君青琰的声音,“明玉醒醒。”这一回我彻底醒过来了,我揉揉惺忪的睡眼,映入我眼底的果真是君青琰的身影。 他看着我,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那么几分不悦。 我拽住他的衣角,说道:“师父,阿妩等到你了。”睡意顿消,我精神奕奕地拽紧他的衣角,生怕一不留神君青琰又跑了。我说道:“师父,你去哪儿了,怎么大半个月都没见到你?” 君青琰低头瞅了下我的手,面无表情地道:“为师有事。” 君青琰的声音十分清冷,仿佛又回到了我与他初见时的那会,冷淡而疏离。我微微一怔,说道:“师父是不是生在阿妩的气?因为阿妩说师父吃味了?” 印象中的的确确是从那一天开始,君青琰就变得有些不妥了。 君青琰拉回自己的衣角,头微微一撇,说道:“不是,为师只是有事。夜深了,你回青玉宫吧。” 我一提这话,君青琰的表情又立马就变了,尽管很细微,可是我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是因为这句话。 我没有再坚持,轻声说道:“师父送我回青玉宫吧,我偷偷跑出来的,若是皇兄知道我半夜跑来竹秀阁,明天一定饶不了我。” 君青琰看了看我,似乎在犹豫。 我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唇一抿,直接转身,我连忙跟上。一路上君青琰用蛊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到青玉宫时,也用蛊控制住了秋桃与冬桃。 我道:“明天阿妩想学蛊术。” 君青琰说道:“好。” 我松了口气,他应承了就是说明天不会消失得没影了。我推开房门,正要进去时,君青琰忽然轻咳了一声。我扭过头,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白釉瓷瓶。 我微怔。 君青琰看了眼我的额头,道:“擦一点,明天便能消肿。” 君青琰离开后,蛊虫也失效了。秋桃诧异地看着我,说道:“公主怎么起来了?” 我摇摇头,说道:“睡不着准备去外面走走,不过现在又有睡意了。” 秋桃又道:“公主的额头……” 我握紧手里的白釉瓷瓶,笑道:“不小心磕到了。”秋桃连忙道:“奴婢去寻消肿的药。”我道:“不用了,本宫找到了。” 我回到榻上,旋开瓷瓶的木塞,闻到清香扑鼻的药味,之前沉重的心情蓦然变得好极了。 我愈发觉得君青琰是在意我的。 若只是寻常的师徒,即便徒儿无意间说了一句吃味这样的话,若是师父心中坦坦荡荡的,又岂会介怀?最多笑一笑便过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恐怕那一日我的无心之话正好识破了师父的内心,所以才有了这大半月以来的避而不见。 师父越是逃避越是表情不对就越足以证明师父对我不仅仅是师徒之情,还有不一样的情愫。 伤药擦在额头,冰冰凉凉的,我心底欢呼雀跃。 我把玩着手中的白釉瓷瓶,越摸越是欢喜。 蓦然,我注意到瓷瓶的底部有红色的小字。我瞅了瞅,是个“泰”字。我微怔,皇兄的年号是元生,官窑的瓷器下大多印的都是“元”字,且先帝的年号里也没有“泰”字,倘若是民窑出来的瓷器,底部印的也不只一个字。 莫非是他国的瓷器? 我又仔细打量了会手中的白釉小瓷瓶,也不像是新制,倒像是有些年代了。 我想了想,还是明日去问问君青琰吧。 未料到了第二天我的头却有些沉,耳朵也嗡嗡地作响。我睁开眼后立马就打了几个喷嚏。秋桃担忧地说道:“公主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奴婢去唤太医过来。” 我晓得我是昨夜在偏阁里受了凉,所以今早就感染风寒了。 脑袋昏昏沉沉的,难受得很,这一回我也不拒绝了,是得找个太医来看看。太医过来的时候,皇兄也过来了。皇兄喝斥了秋桃和冬桃:“你们是怎么照顾公主的?” 秋桃和冬桃颤颤巍巍地跪下。 我沙哑着声音,说道:“皇兄,只是小风寒而已。” 皇兄道:“阿妩,若不是难受得很你又怎会唤太医过来?朕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得注意着自己的身子。”说到后面,皇兄的脸色愈发难看。 我最怕见到皇兄这样严肃的表情,我小心翼翼地道:“皇兄,阿妩知错了。阿妩一定会好好喝药,早日康复。” 太医给我把了脉,说:“陛下放心,只是感染了风寒,休养个几日便能痊愈。” 皇兄此刻的神情方缓了下来。 我绞尽脑汁地哄着皇兄,皇兄眼里才渐渐有了笑意。我蓦然想起昨夜小瓷瓶底部的红字,我随口问道:“皇兄,我们大安历代有哪个先祖的年号里有‘泰’字?” 皇兄道:“没有,怎么突然这么问?” 君青琰送我的白釉瓷瓶,我只想一个人藏着,若皇兄知道君青琰手中有他国的瓷器,恐怕会多作他想,遂嘿笑一声,道:“昨夜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有个皇帝年号里有个‘泰’字,说要杀了阿妩。阿妩起来时心有戚戚……” 皇兄笑道:“不过是梦罢了,有朕在,谁也伤不了你。不过……”他顿了下,“说起来的确有个皇帝的年号里有此字。” “是哪个皇帝?” “不是我们大安的,是邻国的景泰帝,不过景泰帝八十年前就和他的皇后卒于一场奇怪的大火。” 皇兄这么一说我也有印象了。 邻国的景泰帝死时不到三十,史书里也有记载的。当时我看到后还唏嘘了一番,这么年轻就驾崩了,真是可惜呀。 25、第二十六章 我吃了药后,眼皮子开始往下掉。不过我还记得和君青琰的约定,唤来了冬桃,让她去竹秀阁给君青琰说一声。 唉,这场病来得真不及时。 难得我摸到了君青琰的一点心意,正准备再接再厉风寒就席卷而来。生病的滋味不好受,我默默地决定待康复后少吃些肉食,虽然我知道康复后肯定又会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每次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但人不都是这样么? 入夜后,我正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听到身旁有细微的呼吸声。 宫里的宫人,尤其是我的贴身侍婢都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呼吸声会刻意放轻,即便是寂静的夜里,我也几乎听不见她们的呼吸声。 是以我可以判定身旁的人不是秋桃与冬桃。 我艰难地睁开眼,见到眼前的人时,登时傻了眼。不过也是短短一瞬间,心中立马泛起了惊喜,脑袋似乎也没这么沉了。 是君青琰。 他微微诧异,面色有些僵硬:“醒了?” 我道:“师父是来看阿妩吗?”我看了眼外面站得笔直的两道身影,忽然想起在福华寺里遇到君青琰的场景。 那时我将他当成是采花贼,还使劲扇了他一巴掌。 如今睁眼见到他,心底却是止不住地欢喜。 君青琰咳了声,说道:“为师听说你感染了风寒,刚好顺路经过,所以来看看你。” 我在心底偷笑。 竹秀阁离青玉宫,简直是天南地北,何有顺路之言?更何况用蛊控制住我的两个侍婢,分明是有备而来。师父的嘴就是别扭。 不过我不介意。 我笑道:“阿妩只是感染风寒了,过几日便好。待风寒好后师父再教阿妩蛊术吧。” 君青琰道:“好。” 他转身离去时,我一个没忍住,抓住了君青琰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他回首,却没有缩回手。 我道:“师……师父。” “嗯?” 见到他转身的背影时,我下意识地便想抓住他,想和他再待多一会。可平日里能说得天花乱坠的我,此刻却词穷了。 我讪讪地松开了,说道:“师父,夜里冷,你也多穿几件衣裳。” 待君青琰离去后,我就恨不得把自己拍到榻下去,真真是愚笨死了。 我原以为这只是一场寻常的风寒,未料吃了几日的药也没见好。 太医颇为不解。 皇兄也十分着急,喝斥了秋桃和冬桃两人好几回。 皇兄离开青玉宫后,秋桃苦巴巴地道:“这几日公主也没去哪儿,怎么就受凉了?”我也不好告诉她们我曾经偷偷地溜出去过,只好当作没听到。 幸好七八日后,我的风寒终于好了。 秋桃与冬桃一副谢天谢地的模样,想来我这回的风寒将她们吓得不轻。看来以后还是得注意着身体。 我感染风寒的那几日,周云易来过我的青玉宫。不过我以凤体违和的理由将他打发了。如今想起倒有些愧疚,我打发他后,他日日让人送些补药过来,也算是有心了。 不过真相一日未出,我对周云易的感情有些复杂。 和周云易相处了这么多日,也未寻到什么证据,我琢磨着是否该换个方向了?好比如从五驸马的家人身上着手。 打定主意后,我便去向皇兄讨了出宫令。 我知皇兄不喜欢我怀疑他的朝臣,便说我要去找周云易谈星星谈月亮。皇兄就想着把我和周云易凑作一对,是以我一提起周云易,皇兄便应承得格外爽快。 而后我又去竹秀阁,问师父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宫。 师父颇为犹豫。 不过我已经掌握了师父的命门,我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睛眨呀眨呀眨。没一会,师父便默不作声地跟上我的脚步。 坐在马车上时,君青琰问我要去哪里。 我便将我的打算与他说了。君青琰点头,说道:“早就该这么做了,周云易为人谨慎缜密,若凶手当真是他,你在他身边转几年也找不到证据。” 我听后,笑眯眯地道:“所以我现在改变方向了。” 蓦地,我又想起一事。 我摸出上回君青琰给我的白釉瓷瓶,我好奇地问:“师父,为何这小瓷瓶下印的是‘泰’字?” 我记得师父和我说过他是舟城灵屿人。 君青琰道:“偶然得之的,为师记不太清什么时候得到的。” 我也没在意,又随口道:“我查了史书,年号里有个泰字的只有邻国的景泰帝呢。”说起这事,我兴致勃勃地道:“不过史书里有关景泰帝的记载寥寥可数,最后的一笔是说景泰帝和他的皇后卒于一场奇怪的大火。景泰帝后即位的是他的弟弟,景泰帝一生无子,自古皇宫多谋杀,这里边实在是不得不让人多想呀。不过还真的有野史说是景泰帝是谋害的呢。” 君青琰淡淡地道:“自古以来都是由胜者书写史书,史书也未必可信。” 我道:“就是可惜了景泰帝的皇后。” 君青琰目光一深,问:“此话何解?” 我叹道:“皇后死时才二十五,连个子嗣都没有。” 君青琰端起茶杯,缓缓地喝了口茶。 我顿了下,捂嘴笑了声,压低声音说道:“景泰帝即位十多年,竟然没生出个娃来,师父你猜景泰帝是不是不行呀……” 一口清茶作天女散花状喷发而出。 我头一回见君青琰如此失态。 他道:“姑娘家家的,怎能将这些话挂在嘴边?” 我拿帕子擦了擦脸,说道:“咳,随口说说而已,师父不必当真。” 君青琰瞪我:“以后不许说这些话了。” 我忙不迭地点头。 五驸马出身不差,所住的地方皆是名门显贵集聚之处。我担心被人认出,特意带了斗笠。秋桃见状,诧异地道:“公……公主是要做什么?” 我本想让秋桃去打听的,但是我与五驸马也算是夫妻一场,虽然最后没成。所以还是自己去打听比较有诚意。 我道:“去寻五驸马的家人。” 秋桃愣了愣,说道:“公主还在怀疑周大人?” 我道:“非也非也,只是一时兴起来看看罢了。” 秋桃道:“可……可是……” 我皱眉:“莫非本宫来看五驸马的家人也不成?” 秋桃连忙摇头,她道:“只是五驸马的家人在大半月以前就举家搬迁离开了京城。” 我大惊失色,道:“此事怎么没人告诉本宫?” 秋桃道:“奴婢也是几日前才得知的,那时公主得了风寒,太医说公主要静养,所以奴婢也不敢拿此事让公主烦心。” 我听罢,也无可奈何了,只好坐上马车去三驸马以前住的宅子。 未料到了后,宅子空荡荡的,哪儿还有人影? 我让秋桃去打听。 秋桃回来禀报道:“公主,三驸马的母亲也是前些时日离开了京城。” 我愁得很呀。 一个两个都搬走了,我还查个什么呀。 26、第二十七章 刚回了青玉宫,我正打算换身衣裳去竹秀阁和君青琰一道用晚膳时,高裘守过来了,说皇兄召见我。我心中咯噔了下,我讨出宫令时是说去周云易的,可这只是个措词,我晓得三驸马和五驸马的家人都搬迁后便直接打道回府,压根儿没去见周云易。 我擦了把冷汗。 到御书房后,皇兄正在用晚膳。他抬眼瞥了我一下,道:“陪朕用晚膳吧。” 一旁的内侍添了碗筷,我在皇兄身边坐下,皇兄给我夹了一块鹿肉,漫不经心地问:“今天去哪儿了?” 我忐忑了下,思来想去总觉得皇兄这么问了,心里肯定是有底了,遂老老实实地道:“去寻三驸马和五驸马的家人了。” 皇兄手中的筷子一顿,“哦?” 我道:“虽然已经真相大白,但阿妩心里始终有愧于三驸马和五驸马,是以便想着给他们多些补偿,没想到他们都离开京城了。” 皇兄淡淡地道:“此事与你无关,你无需介怀。” 过了会,皇兄又说道:“算起来,君青琰在宫中已住了将近一年,他要寻的人还未寻到么?” 我心中一紧,听皇兄的语气,大有想将君青琰赶出宫的趋势。我连忙道:“还没有呢,宫里的宫娥这么多,一时半会想要一个一个地找也是有些困难,”顿了下,我又道:“师父住在竹秀阁,地处偏僻,宫里也不差养个人的闲钱。” 皇兄笑了声,道:“听听你这紧张的语气,朕也没说不让君青琰留在宫里。” 我松了口气。 皇兄又道:“莫非在阿妩的心中,朕的地位已经不及君青琰了?” 我使劲地摇头,抱住皇兄的臂膀,语气娇嗔地说道:“皇兄说的是哪里的话,皇兄在阿妩心中乃是独一无二的,皇兄便是阿妩的天,师父又哪里能及得上皇兄?” 皇兄笑得开怀,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阿妩要记住了,这世间待你最好的人是朕,以后阿妩定要好好地待朕。” 我琢磨了会,愈发觉得皇兄不太待见君青琰。本来我还想着光明正大地去竹秀阁和师父说上一会话的,如今还是罢了。待夜深后,青虫蛊也派上了用场。 我警惕地打量周遭,确认没有安慰后,方偷偷摸摸地跑去了竹秀阁。 君青琰果真还没歇息,做了一桌小菜,一看这阵势明显是在等我。我喜滋滋地坐下,道:“师父怎么知道我会过来?” 他道:“不是说了要过来用晚膳么?” 我一惊:“师父等到现在?我……我回去的时候皇兄就召见我,我一急就忘了让秋桃过来告诉师父了。”我低头看了看桌案上的菜肴,还是热气腾腾的。 君青琰道:“为师见你没来,便知你有事耽搁了,略略估算了下,也猜得到你大概这个时候过来,所以也做了一桌新的小菜。” 我道:“是阿妩不好,让师父久等了。” 君青琰平静地道:“无妨,为师已经习惯了。” 我怔了怔:“习惯什么?” 他道:“习惯等待。” 一瞅君青琰这副模样,我就知道他嘴里说的是菀儿,心里头顿时有些难受。我避开他的目光,转移话题道:“师父有酒吗?有雪有月怎能没酒?” 君青琰瞥我一眼。 我知道他想起在明玉山庄时的事情,我打哈哈地笑道:“师父放心,阿妩就喝一两杯,这天冷,喝几杯酒刚好热热身子。” 我眨眨眼,用期盼的眼神看着他。 他有些无奈,最后还是给我拿出了一壶酒。我旋开酒盖,一闻,好香!我道:“这是什么酒?” 君青琰道:“十里香。” 在宫里喝过这么多美酒,我竟从未听过这酒名,似乎君青琰这里常有一些我不晓得的好东西。我喝了口,只觉遍体生香。 我睁大眼,说道:“好酒!” 君青琰道:“这酒不易醉。” 我给君青琰倒了一杯,他道:“为师不沾酒。”我嘿笑一声:“差点忘了。”我又给君青琰倒了一杯茶,并好奇地道:“我似乎从未见过师父吃东西呢,除了瓜果之外。” 他道:“为师吃的时候你没见到罢了。” “是么?” 君青琰轻咳了声,问:“你皇兄和你说了什么?” 说起这事,我也不好跟君青琰说皇兄不怎么待见他。以后我若当真和君青琰共结连理枝,这手背是皇兄,手掌是师父,两边都是肉,我这是进退两难呀。 我想了想,叹道:“皇兄知道我还在查两位驸马的事情,有些不高兴。” 半口十里香入肚,我支颐苦恼地道:“以后得偷偷摸摸地查了,也要避开冬桃和秋桃,还有宫里的暗卫,青玉宫里的人也要避开。” 君青琰微愣,道:“他们都是皇帝的人?” 我理所当然地道:“皇兄是大安的天子呀,天下都是皇兄的,我身边的人自然也是皇兄的人。皇兄从小就格外担心我,若我身边没他的人,他也不放心我。” 君青琰表情顿时有些奇怪。 我问:“这……哪里不对?其他人也是如此,丞相家的阿妹也是如此,皇兄是疼我才会不放心我。”打从我记事起,皇兄和太傅都是这么教我的,这不是正常的事情吗?为何君青琰会露出如此奇怪的表情? 他淡淡地道:“说得好听是不放心你,说得难听是在监视你。” 我愣了下,蹙眉道:“皇兄监视我,也是为了我好,其他人不也这样么?” 君青琰道:“为师活了这么久,头一回见到你这种情况。” 我有些迷糊了。 君青琰若有所思地道:“以后你尽量避开你宫里的人吧。” 听君青琰这语气,我忽然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认为是对的事情微微有了丝裂痕。我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十里香,半晌微醺。 酒入肚肠,胆子倒是大了不少。 我瞅着眉目俊朗的君青琰,眼睛眨了又眨,问:“师父,都快一年了,你还没寻到菀儿。若一辈子都寻不到怎么办?” 君青琰还是跟上回那般,斩钉截铁地道:“她就在皇城里,我一定能寻到她的。”这一回君青琰提起菀儿,面上隐隐有几分着急。 我道:“若她已经嫁做人妇了呢?” 君青琰道:“我还是要寻她。” 我从他眼底见到了固执,仿佛沧海桑田也无法挡住君青琰寻菀儿的决心。我想起我与君青琰的初见,道:“师父,我与菀儿很像吗?为何当初你会将我当作她?”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也任由他看着,周遭静得仿佛只有我的心跳声。片刻后,君青琰道:“你身上有她的气息,可你却不是她。” 他垂下眼,手指微微握紧。 “还有四年,只剩下四年。” 我问:“四年什么?” 君青琰却不答我,可我看得出他的心神乱了,他想要执起茶杯,却拿错了,将酒杯当作茶杯仰脖一饮而尽。我愣了愣:“师父你……” 君青琰面色一变,迅速低头一看,面色再变。 他跑到一边抠住喉咙,开始大吐特吐。我大惊失色,连忙跑到君青琰身边,君青琰对我摆摆手,虚弱地道:“为师没事,你继续吃吧。” ……这种情况之下我怎么可能吃得下! 君青琰又吐了一会,约摸有半柱香的时间,他方擦擦嘴抬起头来,我发现他的唇失去了血色,脚步也有些虚浮,活脱脱像是一个久病之人。 我想起在明玉山庄的那一次,我灵机一动,说道:“师父我给你吹笛吧。” 君青琰果真没有拒绝。 我拿起君青琰的笛子,刚要吹,他气若游丝地道:“……等下。”然后他抱起早已睡下的白猫钻进了棉被里,眼微抬,声音轻轻的:“可以了。” 我又吹了上回的那一曲,仿佛我的笛音有神奇的力量一般,渐渐的,渐渐的,君青琰的唇色恢复如初,快得不可思议。 一曲毕,君青琰已经睡下了。 我行到榻旁,目光凝了凝。 我想起了一事。 那一夜在山洞躲雨时,我烧得昏昏沉沉,君青琰二度回来时,他毫发未湿。明明他第一次的时候他说蛊虫用光了。 还有现在…… 一碰肉食或是一沾酒便变得虚弱,从来吃的只有瓜果。 师父他到底是什么人? 27、第二十八章 我第一时间所想的是师父并非寻常人,也许不是人。若不是人,那便是鬼?是仙?可鬼需要吃瓜果吗?仙的话不应该已辟五谷吗?再说了,哪有仙这么弱吃点肉食或是喝口酒便病得晕晕乎乎的? 不过打小皇兄就和我说世间无奇不有。 即便君青琰不是人,我也一样心悦于他。 但是在这之前,我得弄清君青琰到底是什么人,有何需要避讳的?好比鬼怕狗血,仙怕动心,那么君青琰除了肉食和酒还怕什么? 次日我直截了当地问:“师父,你究竟是什么人?” 君青琰道:“舟城灵屿人。” 我道:“阿妩不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我酝酿了下,道:“师父你是人吗?” “为师不是人是什么?”君青琰叹了声:“你昨夜喝十里香喝多了吧?今早还未酒醒?怎么一大早就尽问些奇怪的东西。为师不是人的话还能是鬼吗?” 我道:“可师父你一碰肉食和酒就变得虚弱,而且还不吃饭,淋雨了也不会湿。” 君青琰瞥我一眼,他道:“为师用饭的时候你不没看见罢了,且为师是蛊师,每个蛊师都有不一样的忌讳。” 他这么一说,的确是解释得通。我抿唇,又问:“那淋雨呢?” 君青琰问:“你何时见到为师淋雨不会湿?” 我道:“那天在山洞里,你说蛊虫用光了,可师父你再次回来的时候衣裳和头发都是干的。” 君青琰斩钉截铁地道:“是你的错觉。” 真……的……吗? 我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的推测。 过了几日,周云易得了一面极为精致秀雅的双面绣仕女画眉屏风,他很是殷勤地亲自送到了我的青玉宫。 他道:“第一眼见到此屏风,云易便想到了公主。” 我瞅了瞅,道:“这屏风倒是不错,周大人有心了。” 周云易含笑道:“云易心里一直有公主。” 这样的话听多了,我心中也没什么起伏。我看看外边的天色,尚早,也不好把他赶走。周云易又说道:“公主有心事?” 我的确有心事。 虽然君青琰否认了,但我隐隐觉得君青琰还是隐瞒了些事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多疑了。我不动声色地看了周云易一眼,对,就是从周云易身边的魏青出现后开始。 想到这些,我心里头就有些烦躁。 一个问题未解决,另外一个又来了。 我道:“没有。” 周云易又道:“公主有心事不妨与云易说,兴许云易可以为公主解忧。” 我正想说周云易想多了,脑子却忽然灵光一闪。我记得数月前周云易曾和君青琰说过,他曾经遇到过一位蛊师,不进食,性格孤傲怪癖,且随身带着一张琴。 当时我听了还以为是君青琰的阿妹。 不过君青琰也否认了。 思及此,我眼珠转了转,佯作轻描淡写的模样,道:“本宫记得你似乎提过一个人,和本宫的师父一样也是南疆的蛊师,是一个姑娘,她曾助你破过案?” 周云易颔首。 “确有此人。不过那姑娘十分神秘,也不曾留下姓名,至今云易也不知她叫什么,只知她在寻一个姑娘。” 我问:“你可有法子寻到她?本宫对女蛊师颇是好奇。” 周云易笑道:“本是没有的。不过凑巧的是,前几日那姑娘给云易飞鸽传书,说是过几日要来京城。” 我心中一喜,道:“到时候你若见着她了,便为本宫引见一番。” 周云易道:“好。” 到时候我见到那位姑娘了,旁敲侧推一番,兴许便能猜出师父的身份了。师父当初说南疆蛊师门派众多,而他的门派却又是旁门中的旁门。 周云易又道:“看来公主对蛊术颇为上心,云易还以为公主会不喜欢飞虫之流。” 有些虫子肉也很多的好吗? 本宫喜欢一切肉多之物,事实证明,我平日里见到这些飞虫之流也无任何不适,也觉得像是前世见过一样。 我估摸着我上一世投胎时孟婆汤没喝完,不然这一世我总觉得许多人许多物都像是曾经见过一样。 周云易又道:“云易府中刚好有一本南疆蛊术的书册。当初云易见那位姑娘的蛊术如此神奇,也起了学的心思,无奈却没有学的根骨便只好放弃。后来临走时她赠了我一本南疆蛊术的书册,里头具体记载了南疆蛊术中的各大门派,事无巨细都写得一清二楚。” 我眼睛一亮。 皇城里的藏书阁虽然藏书众多,也确实有南疆蛊术的书册,但毕竟南疆太远,能知道的也只有皮毛。 我咳了咳,道:“当真?” 周云易笑道:“自是真的。云易这便让府中的人给公主送来。” 傍晚时分,我拿到了周云易口中所说的书册,里头果真有许多有关蛊术的讲解,青虫蛊和迷踪蛊都在其中。 我看得废寝忘食的。 南疆果真门派众多,俨然是一个小江湖。 蓦然,翻页的指尖微微一顿。 我不由怔了下。 泛黄的页面上画了一条奇怪的“虫子”,不,应该说,既像虫子又不是虫子,它足足有两个拇指头粗,眼珠子是黑色的,又大又圆,嘴巴小小的,还有一双透明的蝉翼,且遍体金黄。 好奇怪的东西。 我往下一看,图案下写着一句话,南疆蛊虫之王——龇麟。 咦,这名字似曾相识。 我想起来了,当初在京城郊外遇到了一群蛊师,他们气势汹汹地和君青琰说:“还我龇麟。”原来说的便是此物。 我继续往下看。 ——龇麟,蛊虫之王,为千年日月精华所养,极具灵性,身躯能万年不灭。 我嘀咕了声,永生不灭,虫子当这么久有意思么?不过这样的蛊虫很难养吧,千年日月精华所养,人一生只得百年,养这虫王,人都去了蛊虫还未养成。 ——养龇麟心得:龇麟成后需喂食,瓜果最佳,切忌肉食与酒食。龇麟脾性不好,每隔两日或三日,龇麟暴躁时以笛音安抚之。另,龇麟好猫,白猫最佳。 好……好娇贵的虫子。 不。 我忽然发现我的重点错了。重点应该是这养龇麟的心得怎么跟君青琰的表现这么相像…… 我想起当初第一次听君青琰吹笛时,他淡淡地说了句:“有人爱听……” 莫非此人非彼人,正是这只龇麟? 我又咽了口唾沫。 莫非……莫非君青琰真的不是人,而是虫子化成的人?龇麟养成的方法如此奇怪,吸收千年日月精华,那么化成人形也非难事呀。许多志异中不就有花妖竹妖鸡妖么?那么有虫妖也不奇怪。 我拿帕子擦了把额头,为自己捏了把冷汗。 并非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寻常人晓得此事后不应该都去寻个道士什么的来驱妖才对么?可此时此刻的我丝毫没有这个想法,反而是在苦恼着,龇麟万年不灭呀,我这才有百年的命。 28、第二十九章 知道君青琰是虫妖后,我看君青琰的目光微微有了丝变化。 龇麟化为人形,倒是聪明,懂得挑一副好皮相。我就说当初第一眼见到君青琰时便总觉得他不食人间烟火,如今一回想,当初的我果真有先见之明。 瞧瞧,君青琰不就真的不是人么? 君青琰倚在窗边吹笛时,我缓缓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造物主委实神奇得很,龇麟那样四不像的虫子化为人形了,竟如此真实,手手脚脚俱在,且身材颀长,在一袭淡青衣袍下惹人想入非非。 “为师身上有何物?” 不知何时笛音已止,君青琰的人已经行到我身前,望我的表情微微有些古怪。 我重重一咳,道:“没……没有。” 君青琰俯下身,离我有些近,我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竹香味。他仔细地盯着我,半晌方道:“你……这几天有些不寻常。” 我打哈哈地道:“兴许是这几天有些累了。” 君青琰说:“你还在怀疑为师不是人?” 我被呛了声,使劲地摇头:“不,没有了。”君青琰现在不愿和我说真话,想必有他的理由。他既然不想说,我也不戳穿他。待时机到了再说也不迟。 我又摇了下头,说道:“师父你说得对,师父不是人难不成还能是鬼么?”我知道的,你是龇麟,可是阿妩不嫌弃你。 君青琰坐下来,执起茶杯喝了几口茶。 他道:“你不再胡思乱想便好。” 我嘿笑了一声。 竹秀阁里只有我与君青琰两人,我不学蛊术时便这样和君青琰待着,君青琰看书时,我便也在一旁看书,无聊时君青琰便给我捏糖人,虽然他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但是这么与他静静地待在同一屋檐下,没由来的有种岁月静好的满足感。 我道:“师父给阿妩捏糖人吧,我想吃糖人了,这一回给阿妩捏只虫子形状的吧。” 君青琰看我一眼,道:“哪有吃糖人喜欢虫子的?” 我掷地有声地道:“阿妩喜欢虫子!” 君青琰道:“给你捏只蝴蝶吧。” 我想了想也成,化蝶前也是虫子,就跟君青琰一样。我这人向来是爱屋及乌的,我笑眯眯地道:“好呀。” 蝴蝶很快便捏好了,我接过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是冬桃的声音。 我道:“进来吧。” 冬桃屈膝一礼,呈上一封信笺,道:“周大人让奴婢转交给公主。” 我微怔,撕开信封。 信笺上只有寥寥数字——公主,她来了。 我随即反应过来。 那个与君青琰颇为相似的女蛊师来了,我连忙道:“冬桃,你去备车。本宫要出宫一趟。” 我收起信笺,与君青琰道:“师父,阿妩今日……” 话还未说完,便被君青琰打断了。 君青琰问我:“去周云易那儿?为师也一块去吧。” 哪能让君青琰去见那个女蛊师!若是他们两人见着了,君青琰岂不是就知道我在暗中查他的身份?我道:“师……师父,这恐怕不太好,周云易说要私下里见我,若是见到师父也在岂非是我不守信……” 君青琰声音微冷:“为师有说要去和你一起去周云易那儿吗?” 刚刚不就说了吗? 君青琰道:“为师的意思是和你一道出宫,正道大师约了为师对弈。” 又……又是对弈吗? 我道:“……原来如此。” 话音刚落,我手中的糖人便到了他手中,君青琰淡淡地道:“正好了,正道上次说想吃糖人。” 我实在难以想象慈眉善目如同弥勒佛一般的正道大师手持糖人的场景…… 我看了看君青琰。 他微微撇过了头。 去周府的路上,我一直在琢磨君青琰奇怪的表现,最后我得出一结论——君青琰大抵是吃味了。 上回也是如此,担心我也不直说,非得寻个措词。师父果真是个别扭的人。待我问清女蛊师后,定要好好地向师父解释一番。 我心花怒放地去了周府。 周云易出来迎接我,我开门见山就问:“她现在就在你府里吗?” 他道:“白姑娘方才还在的,不过刚刚出去了,说是有事要办,半个时辰内便会回来。还请公主在厅堂里稍等一会。云易为公主准备了不少糕点和果品。” 我点点头,和周云易一道进了周府。 我边走边道:“她姓白?” 周云易道:“嗯,姓白,单名一个琬字。” 我的脚步一顿,如今我对所有名字里有菀的人都十分敏感。我目光微凝,说道:“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他道:“云易也不知白姑娘的岁数,不过白姑娘的相貌与数年前倒也没怎么变过,看起来的确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我心中登时紧了紧。 当时我以为白琬是君青琰的阿妹,所以没有多想。可如今知道君青琰是龇麟,且万年不灭,而周云易口中的白琬亦是与君青琰一样,说不定她也是龇麟。 那么,白琬会不会就是君青琰口中的“菀儿”呢? 手脚瞬间有凉意泛起,我心底有些慌。 周云易问我:“公主怎么了?可是觉得冷了?” 此时我已经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周云易一脸关切地看着我。我摇了摇头,道:“不冷。” 不过周云易还是唤了下人往厅堂里添了几个炭炉,如今已快三月了,但京城前几日还在下雪。我揣紧了怀里的手炉,又道:“白姑娘出去办什么事?” 周云易道:“这个云易也不晓得。” 过了会,他又道:“公主还请稍等一会,云易去唤人打听打听白姑娘何时回来。” 我点点头。 约摸有半柱香的时间,周云易还没回来。我有些坐立不安,喝了口茶后,我干脆站了起来,行到窗边。外头的风吹得窗子咯咯作响,我推开窗杆,有风雪飘入。 雪絮沾到脸颊,微微有些冰冷。 我伸手拭去眼皮上的雪水,放下手时,十步开外的梅树下忽然多了一个姑娘,红衣墨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愣了下,恍然间就记起了在福华寺时与君青琰的初遇。 他也是这么看着我的,眼神与红衣姑娘如出一辙。 我张嘴:“你……” 此时周云易走了进来,道:“公主怎么站在窗子边?”他走到我身边,又道:“咦,白姑娘回来了呀。” 她……就是白琬? 我再次抬眼望去,人已不见了。我怔了下,反应过来时,白琬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她仍然定定地看着我,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 我有些不悦。 白琬忽然露出失望的神色。 周云易道:“白姑娘,这便是我们大安的明玉公主,也是之前我与你提过的对蛊术颇有兴趣的姑娘。” 白琬眼里有惊讶之意。 “你会蛊术?” 我道:“略懂一点。” “自学成才?” 周云易刚想说什么,我便笑吟吟地打断了:“是,刚好看到有关蛊术的书册,自学了一段时日后也养出了青虫蛊。” 想必周云易没有告诉白琬我有个师父,不过既然没说如今也没必要说了。我下意识地不想让白琬晓得君青琰的存在。 我看了周云易一眼。 周云易如此年轻便官拜大理寺卿,还是相当有眼力的,当即便闭嘴不言。 白琬道:“倒是难得,自学蛊术,在南疆也极少有这样的有天赋之人。” 我含笑问道:“听闻白姑娘精通蛊术,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白姑娘。” 白琬道:“哦?是什么问题?” 我道:“不如我们坐下来说吧,周大人,再准备一些瓜果糕点吧。”支开周云易后,我又道:“前几日周云易给了我一本南疆的书册,我瞅到里头有只蛊虫唤作龇麟。要如何才能养出龇麟?” 我怕引起白琬疑心,只好先放个烟雾弹。 白琬道:“龇麟乃是蛊虫之王,若无天时地利人和根本不可能养得出。明玉公主初学蛊术,想要养出龇麟恐怕不太可能。” 我又好奇地道:“书册上说龇麟以千年日月精华养之,那龇麟有无可能化出人形?” 白琬瞥我一眼:“公主是话本看多了吧?这世间哪有妖魔鬼怪?” 我被呛了声。 我想了想,又道:“那如果吃了龇麟,人也能万年不灭吗?” 白琬说道:“公主倒也聪慧,只不过龇麟万年难得,吃得下龇麟,也得看龇麟肯不肯认你为主。” 她叹道:“众人向往长生不老,但长生的滋味委实寂寥。” 我抿抿唇,问道:“南疆有人吃过龇麟吗?” 她打量了我几眼,仿佛想起什么,她变得有些沉默,半晌,她才轻声道:“有一个天下第一傻的人吃了。” 我道:“那……认他为主了吗?” 白琬却没有回答我,她道:“我回答了公主这么多问题,并非无偿的。你帮我一个忙,我便回答你。” “……什么?” “我要进宫。” 我道:“我的皇兄最近忙于朝事,没有选妃的打算。” 她瞥我一眼,道:“我对当妃嫔没什么兴趣,我要进宫寻人。” “寻什么人?是之前周云易所说的姑娘?” 她道:“不,我要寻一个男子。” 29、第三十章 回宫的路上,我心事重重。 白琬最终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她口中所说的天下第一傻的人吃了龇麟,幸运地没被反噬,成功让龇麟认主。白琬说此话时,眼眸有波澜,语调亦有所起伏,像极了君青琰提起菀儿时的神色。 最后白琬还恨恨地嗔了句。 “疯子!” 我可以万般肯定白琬是认识君青琰,而君青琰正是她口中所说的天下第一傻,也知道白琬要寻的人是他。 不过我却做了一件坏事。 我应承了白琬助她入宫,可我没有说何时才助她入宫。 宫里守卫森严,想要在宫中寻人,单靠一两日是绝无可能之事,即便她的蛊术极佳,可奈何不了皇宫的庞大。 想必这也是当初君青琰为何愿意收我为徒的原因。没有我,他便不能光明正大地在宫中寻人。 我暂时不打算帮白琬,倘若她当真是君青琰口中的菀儿,我帮了她不就等于白白将情敌送到君青琰面前么?如今君青琰待我并不像师徒那般,他待我多多少少有些男女情谊的,不然他也不会因周云易而吃味。 在白琬没有见到君青琰之前,我要抢占先机。 我打算跟君青琰挑明了,虽然这些时日以来没有挑明那一层朦胧而暧昧的关系时,那种时而欢呼雀跃时而甜若蜜饯的心情宛如一曲悠扬缠绵的小调,但琴音再美再动听也总有弹完的一日。 倘若过往将近一年的时日都只是我自己一人的一厢情愿的话,我便告诉君青琰白琬来了。 他不心悦于我,我便放手,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多便哭个一两日,郁结个一两月,一两年后我连君青琰的脸都能忘了。 记性不好还是有好处的。 到时候君青琰和白琬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也算是做了件功德之事。 周云易说白琬是个孤傲的姑娘,可今日我看来,白琬倒是个性子直爽的姑娘,虽然一直都是一个表情,笑也未笑过,但我估摸着她体内也有龇麟,兴许活得久的人面上就没什么表情了。 倘若白琬不是我的情敌,我倒是很乐意与她成为闺中密友。 我回宫后,豪情万丈地奔去了竹秀阁,没想到却扑了个空,君青琰还没有回来。我只好在竹秀阁里干等,脑里也酝酿了不少表白的话语。 这酝酿来酝酿去,我豪情万丈的心情却没有了,总觉得人生中的第一次表白还是要郑重一些。 待我见到君青琰后,他冷飕飕地瞅着我时,我的表白便被自己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我愁呀,我一直觉得自己面皮不薄,可看着君青琰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君青琰道:“心不在焉的,想些什么?” 我支支吾吾的。 君青琰的脸色愈发不好看。我思来想去,还是明天再来吧。横竖也不差一个晚上。我就不信白琬这么有本事,一个晚上就能摸到竹秀阁里。 我和师父告辞,走到门槛处时,君青琰的声音飘来。 “回来。” 我的脚步一顿,扭头,刚好迎上了君青琰的目光。他撇开眼神,不再望我,而是望着怀里的猫,道:“为师有话要问你。” 我走到君青琰是身旁,也坐了下来,好奇地问:“有什么话?” 君青琰道:“今天都去哪儿了?” 我道:“只去了周云易的府里。”顿了下,我补充了一句:“我就和周云易坐着说说话,什么都没有做。”我扶额,真想把后面那半句拆开来一字一字吞回肚里,这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虽然我和周云易的的确确什么都没做,但和我说话的是白琬,而非周云易。 我开始垂下眼,怕君青琰会戳穿我的假话。 君青琰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的:“说了整整两个时辰,为师倒是不知你与周云易何时如此要好?不是还在查你的两位驸马的事情吗?到时候凶手若真的是周云易,你又该如何是好?” 我在心中偷笑,闻闻师父这缸陈年老醋,酸味都飘到皇城外了。 我道:“师父,阿妩有些饿了。” 君青琰道:“宫里自有晚膳。” 我道:“可我想吃糖人,师父再给阿妩捏一个蝴蝶的吧。”我悄悄地拽住君青琰的袖角,轻轻地拽了下,道:“好吗好吗?” 君青琰瞅着我。 我眨呀眨呀眨。 他道:“下不为例。” 我偷笑:“好。”师父的下不为例永远都下不完。 君青琰取出捏糖人的器具,糖丝像是金线一般在修长的十指之下微微闪烁,宛若黄昏时分落在屋檐上的余晖。 君青琰是吃了龇麟的人,他肯定活了许多年,那一日他说四十年前与正道大师相识,定然也不是口误了,怪不得他年纪轻轻却能与正道大师成为至交。 我微微沉吟,道:“师父。” “嗯?” “明日陪阿妩去一个地方吧。” 次日我起来时让秋桃和冬桃帮我精心打扮了一番,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问:“秋桃,你们觉得本宫长得如何?” 秋桃笑了下,回答:“公主绝世无双。” 冬桃附和:“公主风华绝代。” 我横她们一眼,道:“怎么不加一句千秋万代?”两人齐声应道:“奴婢说的都是实话。”我就晓得这话不能问她们俩,不过也罢了。 我又细细地打量了下自己,还是没忍住去和白琬相比。 我叹了声,总觉得白琬长得比我好看。 我早已让人备了车。 今日十五,我和皇兄说我要去福华寺上香。君青琰也一道和我去福华寺。我想着既然要与君青琰表明心意,就该在我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 咳,虽说是佛门清净之地,但的确是正道大师让我结下这段缘分。 我屏退了周遭宫人,连秋桃和冬桃都一并屏退了。我环望周遭,也不确定有没有我没发现的暗卫,我道:“师父,周围还有人吗?” 君青琰瞥了眼,手中银光微闪,道:“现在没有了。” 他看向我,问:“你有话想与为师说?” 我点点头。 我踱了几步,行到放生池旁,说道:“师父可记得当初阿妩便是在这儿遇见你的?”我笑了笑,“后来我还把师父当成登徒子了。” 君青琰道:“记得。” 我说道:“不经意间已经过了一年,一年前阿妩从未想过会有今天的际遇,也没想过会拜师父为师,更没想过会……” 君青琰冷不丁地抓起我的手,我的话音戛然而止,“对师父动心”五字硬生生地吞入嘴里。我瞪大双眼,道:“怎……怎么了?” 君青琰道:“跟我来。” 说罢,他拉着我步伐匆匆地绕过放生池,随后径直往前走。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师父未卜先知?晓得我要开口表白,所以打算先行一步? 我道:“师……” “嘘。”他轻轻地说。 我只好跟着君青琰继续往前走,不多时书十步开外多了道脏兮兮的身影。他衣着破烂,手中捧着一个饭钵。福华寺外有不少这样的乞丐,趁着香客前来上香时,可怜兮兮地乞讨。 我不明白为何君青琰要带我来见一个这样的乞丐。 君青琰道:“明玉,你可有觉得他有些眼熟?方才进福华寺的时候为师就觉得眼熟,如今想起来了。” 我道:“阿妩记性向来不好……” 君青琰低声道:“星华楼的小二。” 我听君青琰一说,立马有了印象,再仔细打量,虽然面上脏兮兮的,但五官未变。我之前为了寻他,还画了他的画像,如今仔细对比,丝毫不差,就是那天在我的葡萄里塞字条的小二! 我此时也没有表明心意的心思了。 我正愁着线索都被掐断了,如今曾经断掉的线索又回到我的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君青琰道:“你的侍婢跟过来了。” 我望了眼君青琰,还未开口说话,他便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他微微颔首,随即用蛊虫暂时控制住了他们。我摸了摸袖袋,确认青虫蛊尚在后,方缓缓地踱步前去。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还记得本宫是谁吗?” 30、第三十一章 小二缓缓地抬眼,眼神顿时一变,整个人露出诚惶诚恐的神色,身子抖如筛糠,他的嘴巴哆嗦着:“明……明玉公主。” 他果然是知道我的身份。 难怪当初在星华楼时会露出那般紧张惶恐的神色。 他欲要逃跑,我往前一站,挡住他的去路,我轻描淡写地道:“周围都是本宫的人,你敢再动一下,兴许等会双腿就不是你的了。” 他登时被定住,又抖了抖。 遇到这种人是最好对付不过了,只要软硬兼施,保证他一字不落地从实招来。我微微一笑,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本宫向来仁慈,只要你好好配合本宫,本宫保你性命无忧,知道了吗?” 他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 我满意地问道:“是谁给你字条?” 他道:“是……是妇人陈氏。” 我一怔,三驸马的母亲? 我又问:“陈氏还说了什么?” 他道:“只……只交待了小人要悄悄地将字条送到公主手中。”我上下打量着他,又道:“你怎么落魄成此般模样?” 他听罢,眼眶竟是泛红了。 噗咚一声,他跪了下来,猛地磕头,道:“求公主救救小人。小人当初贪图陈氏给的好处,才答应帮她跑腿儿,不曾想到后果如此严重。替陈氏办完事后不久,就有人来追杀小人,小人逼不得已只能隐姓埋名乞讨为生才避过了追杀。” 我面色微变,想起了之前死得面目全非的黑衣人。 我问:“是谁在追杀你?” 他道:“小人不知,他们皆蒙着面。”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凶手果真不是魏青。 倘若是魏青的话,此案已结,又怎会还有人去追杀小二?我沉吟了会,道:“你且放心,有本宫在,不会有人伤得你。本宫去与福华寺的方丈说一声,你便先在福华寺里住下吧,佛门之地谅他们也不敢乱来。” 我隐隐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三驸马的母亲陈氏定然知道了什么,不然便不会搬离京城。 他磕头道谢:“公主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顿了下,他又道:“小人还知道一事。” “哦?何事?” 他道:“陈氏离开京城前小人刚好无意间看见了,小人听到陈氏问车夫去苍城有多远。” 安排好小二后,我与君青琰离开了福华寺。 安排小二一事,我避开了秋桃与冬桃两人。以往我当她们两人是心腹,可如今却不得不小心堤防。当初我为了寻小二,特地画了他的画像,然后交待了秋桃与冬桃两人去寻找。 可现在小二却被人追杀,我不得不怀疑她们两人。 我脑子有些混乱。 蓦然间,我都不知道究竟谁可信谁不可信? 君青琰问:“问到什么了?” 我压低声音道:“小二受三驸马的母亲陈氏指使,如今陈氏去了苍城。”说到后边,我的声音越来越低。平日里在马车我说话时也从未顾忌过外面的秋桃与冬桃,可现在我不得不警惕一些。 君青琰注意到我的异样。 “你怀疑她们?” 知我者师父也。我轻轻地点头:“只是怀疑,还未确定。不过当初知道小二存在的人,也只有她们。若不是她们两个,那便是她们无意间泄露出去。陈氏在苍城此事,我不能告诉任何人。” 我怕陈氏会像当初的黑衣人那样死得面目全非,三驸马已去,再添个陈氏,我这辈子心里都会不安。 君青琰道:“你却告诉了为师。” 我一怔,笑吟吟地道:“师父不一样。” 君青琰又道:“对了,你方才在福华寺里想与为师说什么?” 我的耳根微红,道:“忘……忘记了,想起来后再告诉师父。”还是等两位驸马的事情水落石出后再与师父表明心意吧。不然这会还在为曾经是我夫婿的人忧心,口中却与另外一人表明心意,对君青琰也不公平。 我去见皇兄的时候,周云易也在。 身为我的头号怀疑对象,我见到周云易时心情有些微妙。周云易含笑与我行礼,我勉强地笑了下。皇兄道:“又来讨出宫令?” 我轻咳了声,最近出宫的确有些频繁。 我嬉皮笑脸地凑前去,说道:“非也非也,皇兄,阿妩今日并非来讨出宫令的。” 皇兄道:“哦?” 我道:“阿妩听闻苍城有一处奇景,名字唤作血泉,一到五月时节,流出来的泉水是血红色的,阿妩想前去观赏。若过几日离开京城,启程去苍城,五月时便能到苍城了,刚好可以见识见识血泉。” 说这话时,我有些忐忑。 我打小开始便从未离开过京城,也不知皇兄会不会应承。若……不会,我便……便缠到皇兄答应为止。 我偷偷地看了眼皇兄。 皇兄的眉头果然如我所料那般蹙了起来,我拉住皇兄的胳膊,声音软了又软:“皇兄就答应阿妩吧,阿妩见识过血泉后便立马启程回宫,绝不耽搁。皇兄若不答应阿妩,阿妩整日惦记着,若是惦记出个病来,皇兄也会担心阿妩。如此一计较,皇兄还不如应承阿妩去苍城呢。” 皇兄还未说话,周云易便轻笑了一声。 他对皇兄道:“陛下,上回的大案已结,不如便由微臣陪同公主前去苍城。一路上也有个照应,陛下也能放心公主了。” 我瞅周云易一眼。 他对我回以一笑。 虽说周云易也去的话是有些碍手碍脚,但是皇兄信宠周云易,大不了去到后再甩掉他。我连忙附和道:“这下皇兄可以放心阿妩了,有周大人在,又有侍卫跟着,阿妩难不成还能丢在苍城吗?” 皇兄的眉头有所松缓,我晓得皇兄这会心软了。 我再接再厉,保证道:“阿妩一定会早日归来。” 其实说起来,皇兄从小到大就是太担心我了,总怕我哪儿碰着磕着了,我又非瓷器,怎么可能碰一碰就碎了? 不过我知皇兄也是为了我好。 皇兄终于松口道:“罢了罢了,朕若不应承你,你怕会郁结上好一阵子了。”皇兄叮嘱道:“要带上侍卫,还有暗卫,秋桃与冬桃也得随身带着,你是大安的金枝玉叶,到苍城赏血泉,万万不得做出有损天家威仪之事。” 皇兄又吩咐周云易:“周卿,你好好照顾明玉,莫要让她闯祸了。” 我嘀咕了声。 又非垂髫之龄,哪会闯祸? 此番前去苍城来回需要三个月,苍城离京城颇远,为保安全,皇兄让我像以前那般,让冬桃扮作我坐在公主的辇车上,而我则在后头不起眼的车舆里。 秋桃也在前方侍候着扮作我的冬桃,周云易的的车舆也在前头。 他见我与君青琰同乘一车,眼神微微变了下。本来他也想挤上来的,不过我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君青琰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父女同乘一车有何不妥。 我跟周云易说这话时特地压低了声音。 仅仅是说辞而已,我才不会当真,大不了就不当师徒,横竖也是一句话的事情,再说皇兄打心底就不愿承认君青琰是我师父,到时候我主动与君青琰断绝师徒关系。 没有师徒的缘分,还有夫妻的! 我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哗哗响。 我笑吟吟地上了车舆。 君青琰望我的目光有了丝变化,他问:“周云易怎么也来了?” 我道:“他不来,皇兄就不许我去苍城,只好答应了。” 我心里头喜滋滋的,我本以为君青琰不会陪我来的,可最后他还是来了。君青琰曾说过菀儿在皇城中,可如今他为了我离开皇城,陪我去苍城,整整三个月。 在他心中,我的地位也许比菀儿还要高。 想起白琬,我也没那么紧张和忐忑了。到时候白琬寻到君青琰,即便坦白了身份,也未必能赢得了我。 “在笑什么?”他忽然问道。 我笑眯眯地道:“第一次离开京城,心里头高兴呢。” 31、第三十二章 入春后,时常隔几日便来个春雨霏霏,此番前去苍城,行了小半月的路,有七八日都下着淅沥沥的春雨。暮色将至,我们也不赶路了,直接在附近的驿站里歇下。 刚下车舆,风雨飘来,微微有些凉,我打了个颤,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 我撑起竹骨伞,瞥了眼前方,扮作我的冬桃正被前呼后拥地送进驿站里。耳边响起君青琰的声音,“别看了,进去吧。” 我点点头,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君青琰。 我饶是撑着伞,但雨丝飘来,身上也难免会有湿气。可君青琰身上虽有一小半的身子露在伞外,但半点打湿的痕迹都没有。 师父倒是粗心得很,若是有心人发现了师父的秘密,定会大做文章。 “看什么?”他忽然道。 我连忙收回目光,道:“不,没什么,师父我们快些进去吧。” 到屋檐下后,我收起竹骨伞。正要跨过门槛时,冷不丁的我背脊一寒,仿佛有什么人在不远处冷飕飕地盯着我似的。我扭头一望,却也没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我想了想,兴许是我的错觉罢了。 秋桃给我送来了干净的衣裳,方才下马车时不小心弄湿了下裳。我换好衣裳后,让秋桃回冬桃那儿,不必在我这儿侍候。以往我身边还会留着秋桃,可如今我不放心她们了。 周云易过来和我说了几句话,我应付了一番便打发了他。 周云易刚走不久,君青琰也过来了。他手里捧着个端盘,上面有个小碗,走近了我方闻到姜汤的味儿。他道:“把姜汤喝了。” 我微怔。 他道:“你身子本就不好,刚刚又淋了点雨,现在喝姜汤去去寒气。” 我弯眉一笑:“好。” 一碗姜汤入肚,身子也暖了起来,连心里头也是暖暖甜甜的。我正想说些什么,冷不丁的背脊又是一寒,我迅速转头。 君青琰问我:“怎么了?” 我不解地道:“我总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我。” 君青琰环望四周,道:“周围并没有人,许是你累了,早些歇着吧。”听了君青琰的话,我也放心下来。君青琰是高人,说没有那肯定就是没有。 入夜后,我宽了衣便躺在榻上,没一会就歇下了。到了半夜,模模糊糊间我又惊觉到那股冷飕飕的目光,我被惊醒,额头微微有些薄汗。 我下了榻,点起一盏灯。 此时窗外有异响,我随即大步迈到窗前,猛地推开窗子,喝道:“谁鬼鬼祟祟的?” 有道红影一闪而过,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我心中大惊。 有巡逻的侍卫匆匆闯入,我松了口气,对他们道:“无事,做了个噩梦罢了。” 次日我的精神不太好。 周云易大概是听说了昨夜的事,在我上车舆的时候,他问我:“公主昨夜可是做噩梦了?是睡得不习惯吗?” 我摇摇头:“我没事。” 在车舆里坐稳后,君青琰也问我:“昨夜做噩梦了?” 我手心有薄汗。 我用力地点头,怕君青琰不信,还编造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君青琰听了,难得露出一个笑容,他道:“不过是梦罢了,不必在意。” “嗯。” 我不着痕迹地擦了下额头的冷汗。 其实我昨晚没做噩梦,我只是……见到白琬了。 之后的每一日我都过得心惊胆战的,生怕白琬忽然间就出现在君青琰面前,然后告诉他,她就是菀儿。我也想过先跟君青琰表明心意的,可思来想去却始终开不了这个口。 不过打从那一日后,白琬却再也没有出现,我也再没感觉到背后有冷飕飕的目光。 这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到苍城时已经是四月中旬,苍城位于大安以南,与京城的风土人情微微有些不同,且天气也比京城热得多。我到了苍城后便褪去春衫,直接换上夏日时节的绸衣。 明玉公主来苍城的消息早已散开,我下榻的地方苍城知府卫楚箐也早已安排妥当。 五月时方有血泉可看,如今离五月还要半月,正好我可以慢慢地寻找陈氏。我屏退了秋桃与冬桃两人,屋里登时就只剩我一人。 我从箱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宝蓝色迎春花纹案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有一只再寻常不过的桃木簪,木质一般,这样的桃木簪在京城里地上的摊档随处可见,两吊钱就能买一根。不过这样的一根桃木簪此刻于我而言却是相当重要。 从京城出发前,我还曾出去过一趟,去了原先妇人陈氏所住的宅邸。 我倒也没有偷偷摸摸地去,而是与皇兄挑明了,说要去看看,不为别的,就想去看看。每当我强调我想去或是我特别想去做什么时,皇兄基本都会应允我,即便不答应,事后也会想法子来哄我高兴。 我带着秋桃和冬桃在陈氏的宅邸看了半日,问了宅邸里的管事,还问了曾经侍候陈氏的丫环,终于得到这一根确认最后一个触碰它的人是陈氏的桃木簪。 如同上回寻找黑衣人那样,我需要借助君青琰的迷踪蛊。 苍城不小,半月里在茫茫人海中想要寻一个妇人不亚于大海捞针,况且我还不能光明正大地找,得避开周云易,不然人还未寻到,线索又被掐断了。 我支开秋桃和冬桃后,抱着宝蓝锦盒去寻君青琰。 之前在车舆里我已经与君青琰提过,君青琰也早已备好迷踪蛊。一见到迷踪蛊,我心底就有些忧伤,打从上次迷踪蛊失败后我便再也没有养过迷踪蛊,想养蛊的时候便养青虫蛊,如今我的青虫蛊多得可以装满一个箱笼。 许是察觉到我的神色,君青琰说:“不必气馁,为师定会寻出一个解决之法,总有一日你也能养出迷踪蛊。” 我扯唇笑了笑。 君青琰问:“簪子拿来了?” 我点点头,又补充道:“后门的守卫全都被青虫蛊控住了,秋桃和冬桃两个人也被支开了,暗卫也全都解决了。” 一切准备就绪,我与君青琰走去后门。 我打开锦盒,君青琰放出迷踪蛊,我们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迷踪蛊停留在桃木簪上,过了一会,它展开翅膀,往东边飞去。 君青琰迈开脚步跟上。 我正也要跟上去时,又察觉到那一夜在驿站里盯着我的目光。我不由一惊,却也没有扭头,当作什么都没感觉到,大步追上君青琰。 迷踪蛊飞得不快,约摸快有一个时辰它才停下来。 我下意识地便瞅瞅地面。 君青琰说:“这里埋不了人。” 我咳了下,道:“那迷踪蛊怎么停在这里了?” 君青琰道:“它还未完全停下,估摸陈氏曾来过这里,并且待了不短的时间,所以气息较浓,迷踪蛊才会有所迷惑。” 我看看周遭,不远处就是城门,这儿方圆数里并无居民,也无任何商铺,附近只有一个茶肆。陈氏在这儿停留做什么? 我刚这么想,迷踪蛊又开始动了。 君青琰扯了下发呆的我,我回过神又赶紧跟上。我一直盯着迷踪蛊,路边的行人不小心撞过来时我也来不及躲开,幸好君青琰抓住了我,不然我铁定要摔个四脚朝天。 我站稳身子后,眉头蹙起。 行人慌慌张张地道:“抱……抱歉,我刚刚走神了,姑娘,是我不好……” 他看向地上的宝蓝锦盒。 方才我被人那么一撞,怀里的锦盒也掉在地上,桃木簪露出了半截。我刚要捡起锦盒,他就拿起桃木簪,用衣袖使劲地擦了擦,然后对我咧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姑娘,擦干净了。” 我顿时一僵,想必此刻我面上的表情极是难看。君青琰道:“先别管了,去追迷踪蛊。” 可惜方才耽误了一会,迷踪蛊早已不见了踪影,而桃木簪被方才那人一碰,也不能再用迷踪蛊了。我与君青琰回来后,那个行人也不见了。 我气得七窍生烟。 今个儿真真是倒霉透顶!迷踪蛊不能用了,如今寻陈氏真的是大海捞针了! 32、第三十三章 “师父,还有什么补救的法子?” 君青琰叹道:“跟丢了迷踪蛊,便无法补救了。” 我也失望地叹了声。 此时君青琰又道:“不过……” 听师父的语气似乎还有其他法子?我一喜,期待地道:“不过什么?” 君青琰说道:“虽然跟丢了迷踪蛊,但迷踪蛊也告诉了我们一事。”他指着方才我们站的那一处,道:“陈氏时常待在那里,只要稍加留意,不难发现陈氏的踪影。” 我紧蹙的眉头稍微松缓开来。 我道:“只能守株待兔了。” 想起方才的行人,我又愤愤地道:“都怪那个行人,走路分神便罢了,还多此一举。” 君青琰道:“罢了,总归陈氏还在苍城,起码小二说的话是真的。” 我道:“也是。”往好处想,起码线索还是在的。只要比幕后人先找到陈氏就可以了。 回了府邸后,我便与君青琰分开了。皇兄不太喜欢我与君青琰走近,我估摸着皇兄是知道我对君青琰的心思了,他想撮合我和周云易,自然不想我与君青琰走得近。 这一趟出来,倘若我没有支开秋桃与冬桃,只要我和君青琰两人单独相处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便总有人来打扰。 所以如今回了府邸,我也不敢与君青琰多相处了。 君青琰所住的院落离我的也是一个南一个北,反倒是周云易住的院落离我的近得很,仅有十来步的路程。我回自己的院落时,要经过周云易的院落,因我偷偷摸摸地跑出去,所以也不敢正大光明地从正门经过,只能蹑手蹑脚地从后门溜过。 我刚回到自己的院落,秋桃便出现。 她问道:“公主去哪儿了?奴婢找了公主好久呢。糕点已经备好了,公主现在要吃吗?” 我道:“本宫坐着发闷便在府里的花园走了会。糕点都端来吧,本宫有些饿了。”说着,我又不经意地问:“周云易有过来吗?” 之前和君青琰出去寻陈氏时,我本想着也让君青琰将周云易控制住的,但是周云易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 秋桃说道:“回公主的话,周大人在苍城似乎遇到了故人,半个时辰前还将故人带了回来,如今正在周大人的院落里。” 我听罢,微微松了口气。 有故人缠着他,他也没空来缠我了。 秋桃又说道:“奴婢远远地瞧了眼,是个姑娘家,容貌是顶顶的好,穿着红衣裳。不过公主放心,奴婢瞧周大人对那一位姑娘没有任何情意,周大人心尖上只有公主一人。” 我心中顿时紧了紧。 容貌佳,红衣裳,又是周云易的故人,除了白琬还有谁? 我之前在后门的时候察觉到的那一道目光果真不是我的错觉,果真是白琬! 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秋桃在我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周云易的好话,可我一句都没听进。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蓦地,我却想到一事,寒毛顿起。 我与君青琰在后门的时候,使用了迷踪蛊,而当时白琬也在。 白琬是蛊师,且若我的猜测没错,白琬亦是吃了龇麟的人,君青琰用了迷踪蛊,她定然也晓得是何物。而之前撞到我的行人,我一直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锦盒掉在地上,寻常人不应该是将锦盒和桃木簪一起捡起才对吗?可他却只捡起了桃木簪,还使劲地擦了又擦。再说,当时君青琰走在我前面,他若当真走神,怎么撞也应该先撞君青琰才对的。 可他最后却撞了我,还这么准确地撞掉了我怀中的锦盒。 那个行人分明就是冲着我怀里的桃木簪来的! 白琬与周云易相识,若是白琬告诉周云易我在寻人,周云易顺藤摸瓜抢先我一步的话…… 我猛地站起,将秋桃吓了一跳。 “公……公主……” 冬桃也道:“公主的面色怎么突然如此难看?可是哪儿不适?奴婢去唤太医。” 我看看她们俩,再看看站在门外侍候的宫人,我无力地坐回太师椅。我头一回意识到一件事情,我虽为大安的公主,即便皇兄对我千宠万宠,但到关键的时候我却发现我身边没有一个直接听命于我,只忠心于我的人。我如今甚至派个我信得过的人去城门附近的茶肆守着也做不到,而周云易却不一样。 我能靠的人只有我自己,还有师父。 我开始对皇兄曾经说过的话产生怀疑,皇兄他……是真的为我好吗?还是说我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得在皇兄面前展露无遗? “公……公主?”秋桃又唤了一声。 我叫住了去叫太医的冬桃,道:“不必了。” 我再次站起,说道:“本宫要出去一趟。” 秋桃道:“奴婢唤人备车。” 我道:“不必,本宫一个人出去,你们谁都不许跟来,外边的暗卫也一样。” “可……可是……” 我语气凌厉地道:“没有可是,如今你是公主还是本宫是公主?本宫想要独自出去都不成?还是说本宫这几年来太放任纵容你们了?以至于你们都忘记了自己身为奴婢的本分?” 说罢,我甩门而去。 从小到大,我的脾性向来随和,从未用这般语气说过这样的话。皇兄叮嘱的话我都有记着,大不了到时候回宫受罚,现在谁也不能从我手中抢走陈氏。 我随即叫上君青琰。 在此时此刻,孤立无援的我能依靠的只有师父一人。 我急急忙忙地与君青琰解释了一番,也告诉君青琰有个南疆的女蛊师出现了,不过我没有告诉他女蛊师的名字唤作白琬。 君青琰听后,面色变得凝重。 他道:“立马去茶肆。” 有不少暗卫一路尾随而来,可此时我无暇顾及他们。我有种不妙的预感,只要我走慢一步,我便再也无法见到陈氏。 午时过后的城门人渐渐多了起来。 我独自一人站在大树底下,我身上鹅黄的绸衣格外引人注目。我倒也不怕别人识破我的身份,如今我要的就是显眼。 陈氏能让小二寻我,必然是有话想要与我说。 如今我人都来了,陈氏若见到我,定然会想尽办法接近我。 约摸两柱香的时间后,一抹颤颤巍巍的人影出现之前迷踪蛊停留的地方,她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忐忑不安地左右张望了一番后,方蹲坐在地上,从怀中掏出一个饭钵。 我认出了陈氏。 不远处的君青琰对我使了个眼神,我立马会意。 我行到陈氏身前,沉声道:“陈氏,你知道本宫是谁吗?” 陈氏登时一抖,蜡黄的面容却是有了激动之色,饭钵掉落,碎了一地,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干裂苍白的嘴唇哆嗦着:“公……公主……” 可话音未落,她猛然喷出一口血来,双眼瞪得老大。陈氏的背后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支箭羽,正中心口处。 我大惊失色。 君青琰大步走到我身旁,与此同时,周云易骑马奔来,若干侍卫不约而同地在我身前跪下,周云易下马道:“微臣救驾来迟,请公主恕罪。” 这哪儿是救驾! 我横眉冷对,怒道:“你……” 陈氏气若游丝的声音传来:“是……”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说了几个字,可我只听清楚了第一个字。我顾不得周云易了,仪态也不管了,趴在地上,道:“你再说一遍?是谁?” “是……” 话音戛然而止。 入目之处,周云易的皮靴踩上了陈氏的掌心,掐断了陈氏的最后一口气。 我怒目而视:“周云易,你想掩盖什么!” 周云易道:“微臣只怕贼人伤害公主。” 他这根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冷笑道:“贼人?周大人撒谎不打草稿吗?你见过陈氏的,你分明知道她就是陈氏!周大人,是你杀了本宫的驸马吧。魏青只是你替背了黑锅,你才是幕后之人。陈氏的尸首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沉默了半晌。 我以为他会据理力争,会百般解释,可他没有。 他竟然承认了。 “是,都是我杀的。” 33、第三十四章 我从未想过周云易会如此坦白,以至于我愣了又愣,许久口中才吐出三字:“为什么?” 城门本就是人来人往之处,如今凑前来的百姓也越来越多。我咬咬牙,吩咐道:“来人,绑住周云易,带回去。” 周遭的侍卫有些犹豫。 我喝道:“愣在那儿做什么?” 周云易轻轻一笑:“公主不必担心,云易既然向公主坦承了,自然就不会逃跑。不过公主若是不放心,那便绑住云易吧。”他对身旁的侍卫点了点头,侍卫取出麻绳捆住了周云易。 从头到尾,他望我的目光一直是平静而温柔。明明杀了这么多人,其中还有朝廷命官,可他丝毫也不在意,仿佛他不过是捏死了几只蚂蚁。 回了府邸后,我亲自审问周云易。 我屏退了众人,只留下周云易一人,他身上的绳索并未解绑,如今他正跪在地上。我坐在梨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后,我方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周云易。 京中不知有多少名门贵女盼着当周家妇,可他却从未答应过任何人,一直尽忠职守,京中有谁不知大理寺卿周云易? 我不解,万万分的不解。 他为何要杀我的驸马? 我搁下茶杯,还是那三个字:“为什么?” 周云易凝望着我,漆黑的瞳眸里柔情似水,他道:“公主可知云易平生有一愿?” 我冷笑道:“杀尽本宫的驸马?” 他摇头,说道:“云易想喊公主一声阿妩。” 我不由一怔。 他继续道:“七年前公主曾救过云易,云易知道于公主而言只是一件微不足道之事,可于云易而言,却是一生难忘。自此云易便想扬名天下,早日成为能配得起公主的人。可云易还未成名,公主却要大婚了。云易不能忍受公主身边有除了云易之外的任何男人,所以便想尽办法杀了公主的第一位驸马,公主每次大婚,云易都很苦恼,到了后来京中都在传公主克夫,云易便知再也没有人敢娶公主了,除了云易。” ……疯子,大疯子! 五位驸马竟全都死在他手里! 他又道:“本来云易也快能娶公主了,陛下也答应云易了。没想到陈氏与苏家却察觉出来了,还意图告诉公主真相,云易无法只好再次痛下杀手。” 我道:“上回的黑衣人……” 他道:“对,也是。云易见到他便知不解决他的话事情总有一日会暴露,可那时公主已经起了疑心,云易也知倘若不出来一个真相,公主迟早有一日会怀疑到云易的头上来,所以云易便编排了一出戏,一步一步引诱公主往下跳,假意让公主得到线索,再查出魏青此人。” 我震撼地道:“在星华楼外抢我袖袋的偷贼也是你安排的?” 他颔首:“陈氏让人小二来寻公主,云易便将计就计,借此引出魏青。本来真相已经尘埃落定,没想到公主还是不信云易,还是怀疑云易。”他叹道:“也是云易粗心,寻了这么久的小二与陈氏,最后反倒是被公主抢先一步了。” 这一切竟然全都是周云易所设下的圈套。 想必当初三驸马与五驸马的家人都想告诉我真相,所以各自派了人来告诉我。三驸马家的是星华楼的小二,而五驸马家的是明玉山庄外的黑衣人。 我终于明白当初那个顺我袖袋的偷贼是哪儿不对劲了。周云易杀了黑衣人,当时他在明玉山庄外听到的是五驸马,所以他派来的偷贼只知五驸马的事情,并不知三驸马。 是我说漏了嘴,提出三驸马的字条,所以周云易他们才顺藤摸瓜地知道了陈氏,才会去追杀小二。 而知道小二的人,除了我还有我的两个侍婢。 我不敢置信地道:“秋桃是你的人?” 周云易微微一笑,他并没有否认。 难怪…… 那时我就觉得秋桃不可能如此粗心,追个偷贼也能追错人,原来是故意的,就等着我自己去追。我顿时心寒,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见时还是有些难受。 我让人将周云易关押起来,血泉也没心思赏了,下了命令次日便启程回宫。对于背叛我的秋桃,我与她毕竟有将近二十二年的主仆情谊,我没有要她的命,而是直接打发了她。 此生我是不愿再见到她了。 一想到五位驸马平白无故地就死在周云易手里,还害我背了好几年克夫的名声,我心中就不禁唏嘘不已。 我让府里的小厮给我送来了两坛酒。 我抱着酒坛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酒杯也不想用了,酒坛一开,直接抱着牛饮。花雕灌入喉咙,火辣辣的,险些将我呛出了眼泪。 君青琰不知何时出现在我眼前,夺过我手中的酒坛,责怪道:“姑娘家家的喝什么烈酒?” 我摸摸胸口,说道:“师父,阿妩心里不舒服。” 君青琰在我身边坐下,道:“真相已经大白。” 我说道:“可阿妩心里还是不舒服,为什么周云易能因一己之私杀害了这么多人?他若真喜欢我,为何不主动向皇兄请旨?三驸马出身寒门,皇兄不也答应了婚事么?以他当时的名声,只要他开口,皇兄一定会答应的。可是……” 我打了个酒嗝,鼻子有些发酸。 “师父,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吗?他说他要断绝所有男人娶我的心思。这天下间怎么会有这么疯的人!” 君青琰叹道:“都过去了,你再想也于事无补。” 我瞅了瞅君青琰怀里的酒坛,君青琰偏过身子,道:“莫要喝酒了,为师给你捏糖人吧。你想吃什么糖人?” 我问道:“师父有带捏糖人的器具?” 君青琰道:“没有,不过可以借。为师已经让人去借了。” 如此看来,师父是有备而来的。我说道:“可阿妩现在不想吃糖人。” 君青琰凝望着我:“你想吃什么?” 我又看了看酒坛,他道:“除了酒之外,为师都能满足你。” 我一咽唾沫,盯着他的唇。 “当真?” 君青琰说道:“当真,为师何时骗过你了?”顿了下,他道:“苍城的山鸡肉格外香甜,不如……”话还未说完,我已经倾前身子,吻住他的唇瓣。 之前总想着要寻个合适的时机向君青琰表明心意,可我发现最好的时机便是情动之时。 他的唇动了动。 半晌,我方松开了他。我垂下眼,手中拽着衣角,微微有些羞涩。 “师父应承阿妩的,说什么都能满足阿妩。阿妩不想吃糖人,也不想吃山鸡肉,只想吃……师父的嘴。阿妩心悦于师父,非师徒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我的胸腔里噗咚噗咚地跳着,耳根也在发烫。 我在等着君青琰回应我。 可我等了好久,也未听见君青琰的回应,心顿时有些冷。我抬起头,正想说些什么时,映入我眼底的却是君青琰惨白的面色,嘴唇亦是毫无血色,他虚弱地倚着石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师……师父,你怎么了?” 不就亲了一下,我有这么可怕吗? 君青琰双目紧闭,似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我登时有些慌张,不知该如何是好。君青琰明明是喝了酒才会这样的,方才又没有喝酒,也没吃肉食…… 电光火石之间,我蓦然意识到一事。 不,君青琰喝了酒,从我的嘴里。 34、第三十五章 院落里的侍婢和侍卫早就被我屏退左右,如今院落一个可以使唤的人也没有。远水救不了近火,我只好使出全身力气将君青琰拖到屋里。 待他躺在我的榻上后,我气喘吁吁地抹了把额头的热汗。 此时的君青琰两颊已经泛出红晕,我一碰,烫得惊人。幸好之前也遇过这种状况,我翻箱倒柜地找出笛子,给君青琰吹了一曲江南小调。 一曲毕,君青琰面上的红晕渐渐褪去,不过整个人仍然虚弱得很。 君青琰的眼睛眯开了一条细缝,嘴唇动了动。 我俯下身,问:“师父,你说什么?” “猫……” 这回我总算听清楚了,可一时半会的去哪儿找出一只白猫来呀?就在我烦恼之际,忽有猫叫声传来,我惊喜地一转头,映入眼底的果真是一只浑身通白的猫儿。 可猫儿身后却站了个我不愿见到的姑娘,红衣墨发,正是白琬。 白琬看着我,道:“在找白猫?” 我嘴硬道:“没有。” 白琬蹲下来,轻轻一拍白猫的头,白猫蹭了蹭她的掌心,仿佛与她心灵相通一般,嗷呜了一声就跳到了榻上,钻进君青琰的怀中。 君青琰虽然昏迷着,但身体还是下意识地抱紧了白猫,方才一直紧皱的眉头也逐渐松缓开来。 我松了口气,又转回头望向白琬。 我道:“你想做什么?” 白琬道:“我们谈一谈。” 我与白琬走出房屋,在刚刚我与君青琰说话喝酒的石桌旁停了下来。此时夜已深,树上时而有蝉鸣作响,白琬站在树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我不知白琬究竟想与我谈什么,倘若她想要对我不利的话…… 我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周围。 白琬道:“附近的暗卫已经被我控制。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只是有话要和你说。” 我道:“你为何要一直跟着我?从离开京城后开始,你一直在跟着我吧?是你告诉周云易我在寻人的,是不是?” 她也不否认,只道:“这些时日以来你做了什么,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刚刚你向他表白。” 我一听,耳根子又开始发烫。 “你……”正想怒目而视,却蓦然意识到一事,我眯起双眼,说道:“你早知道我在骗你,是不是?” 白琬轻描淡写地道:“我要寻君青琰,既然来了京城,又怎会不去打听?又怎会不知道明玉公主认了君青琰为师?我也看得出来你心悦于他,从头到尾我不过是想看你被他拒绝罢了。” 我心中一紧。 “师父不会拒绝我,他心里也是有我的。” 白琬轻哼了一声,道:“他和你说过的吧,说你和菀儿很是相像,你身上有菀儿的气息。若你身上没有菀儿的气息,你以为他还会如此待你吗?他一直都是将你当成菀儿的替身罢了。” 这么说来,白琬不是菀儿? 我眉头轻蹙,冷笑道:“你少来挑拨离间,你看得出我心悦于他,你当我也看不出你心悦于他?我还知你也是吃了龇麟的人,与师父一样,我不知你们活了多少年,但是都这么多年了,师父对你也没一点意思,你再死缠烂打,也赢不了我在师父心中的地位。” 见白琬面色一变,我满意地哼了一声。说什么也不能输了气势。我又道:“且不管师父待我好,是因为我像菀儿还是我身上有菀儿的气息,横竖他还是待我好,这一回更是为了我不辞千里跟着我来了苍城。” 白琬盯着我,半晌,她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她道:“你心中始终没有底。” 我扬起下巴,道:“不管在师父心中菀儿的份量有多重,我容妩总有一日会完完全全占据师父的心。” 白琬不屑地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跟在他身后这么多年,他与菀儿经历了这么多,他眼里从来都只有菀儿一人。” 我一听,怔了下,道:“菀儿……她也吃了龇麟?” 倘若菀儿当真吃了龇麟,岂不是和君青琰一样,万年不灭,已经脱离凡人之身。那么……这天下间还有谁能比他们两个人更为登对? “你当龇麟这么容易养成吗?”白琬说:“你活的时间不长,你定不知在很久以前曾经有个关于“玉人”的传说。” 我微怔:“玉人?何为玉人?” 白琬道:“这世间有种人极为难得,也就是玉人,这样的人比龇麟更为难得。若说龇麟千年才养一只,玉人万年也难出一个。” “玉人是虫子?” 白琬瞥我一眼,道:“是人,玉人的相貌与寻常凡人无二,只不过一旦到二十五之龄,她便会四肢僵硬,在短短数日之内化成玉。到时候只要用其骨碾为粉末,溶于水加入墨汁,写下后便能实现一个愿望。” 这……这时间竟还有这样的人? 我诧异地道:“那和师父又有什么关系?” 白琬道:“他还未吃下龇麟时也不过是寻常之人,他知道玉人传说,千辛万苦寻来玉人,放在身边娇养,本想等玉人二十五时化玉后许愿,没想到他却爱上了玉人。玉人一到二十五时必死无疑,他呀,为了玉人吃下龇麟,每次玉人一到二十五之龄,他便亲自碾其骨歇让玉人一次又一次地复活。” 我倏然想起君青琰所说的话。 他说他曾经养过女娃。 我心中颤了下,道:“菀儿……便是玉人?” 白琬颔首。 我问:“那……现在玉人不见了?” 白琬道:“是呀,不见了二十多年了,君青琰找了很久很久,倘若在玉人化玉前还未寻到的话,君青琰以后便再也与菀儿无缘了。” 她又道:“虽然不知你身上为何有菀儿的气息,但是你并不是菀儿,兴许透过你可以寻到菀儿,这也是为何君青琰会留在身边的原因。” 我怔怔地道:“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 她道:“我们两个人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君青琰的眼中从来都只有菀儿一人,我费尽心思了这么多年,他连我是谁也不知道。” 我咬牙道:“我不信。” 白琬说:“信不信由你,我言尽于此。” 白琬离开后,我满脑子都是玉人和菀儿。倘若白琬所说的话都是真的,君青琰当真如此固执地寻了菀儿二十多年,还为了与她长相厮守一次又一次地等她长大,然后在菀儿最美好的年华里又亲手葬了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为的便是短暂的相守。 那么……那么……我该怎么办? 君青琰与菀儿之间有这么多个二十五年,可我与师父之间却只有短短数年,这样的我又怎么可能比得过菀儿? 可心底隐隐有一道声音在悄悄地说:“也许白琬所说的都是假的呢?她只是妒忌我罢了,所以才编排了一个这样离奇的故事来骗我……” 我抿住唇角。 我整整一夜没有阖眼,在庭院里坐了一宿。直到天降明时,我方唤人打了水,洗了把脸后,我方走进屋里。君青琰已经醒了过来,我进去的时候,他刚刚从榻上坐起,他怀中的白猫还在睡着,耳朵动了动,模样煞是可爱。 我昨夜想了一整夜,思来想去总觉得逃避不是法子,我得问清君青琰。 我容妩是个有骨气的人,君青琰待我好,只能因为我是容妩,而非我身上有菀儿的气息。我道:“师父醒来了?可记得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蹙眉道:“明玉你……” 我道:“见师父这般模样,想来是记得的了。” 我开门见山地道:“师父最开始接近阿妩,是因为阿妩身上有菀儿的气息?” “你……” 我道:“师父只要回答阿妩是或者不是。” 他说:“是。” 心里微微有点疼,我又问:“师父待我这么好,给阿妩捏糖人,担心阿妩,甚至为我而吃味也是因为我身上有菀儿的气息?无论师父对我做什么,全都是因为菀儿?” 君青琰问:“你听谁说了什么?是那个女蛊师?” 我道:“师父只需要告诉阿妩,是还是不是?” “……是。” 心中止不住地发疼。白琬她没有骗我,她说的都是真的。原来从头到尾都不过是我一人的自作多情。我忍住即将掉落的眼泪,声音平静地道:“多谢师父相告。” 35、第三十六章 宫人前来问我何时启程,我望了眼外头的天色,道:“午时过后。” 宫人应声离去。 我坐在软榻上,单手支颐,神游天外。 一会后,冬桃给我行了一礼,小心翼翼地道:“奴婢来收拾细软了。”我打发秋桃后,冬桃待我愈发谨慎仔细,生怕我一不高兴也把她打发走了。 不过说实话,我也信不过冬桃。 周云易这事过后,我便晓得我身边没有一个是完全忠于我的人,或许说她们忠于我,可她们更忠于皇兄。 我懒懒地道:“收拾吧。” “是,公主。”冬桃转身,刚走了几步,忽有银光一闪,直接没入冬桃的身体。冬桃登时便被定住,背影动也不动的。 随即有一道红影翻窗而入。 我定睛一看。是白琬。 我一见到她便想起她昨夜所说的话,一直信誓旦旦地认为她不过是在嫉妒我而已,可最终却是我错了,她才是对的。 我没好气地道:“怎么?来笑话我?” 白琬道:“我没必要笑话你。” 我瞥她一眼,道:“那你是来看我为情所困的模样?如果是的话,恐怕你要失望了。我虽心悦于师父,但师父并非是我的全部,尽管知道真相有些伤心,可是我记性向来不好,再过几年我便把这段情伤给忘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你,你不觉得你太过执着了么?师父心里只有菀儿,你一个姑娘家的在师父身后默默地跟了这么多年,龇麟万年不灭,莫非你还要继续执着下去?万年的时间呀……”能尝遍天下间的肉食吧。 白琬的唇角紧紧地抿住。 没由来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俩都喜欢君青琰的缘故,且都因为菀儿而被拒绝,此刻心里头竟隐隐有股惺惺相惜之意。 我瞅着她,又道:“白姑娘,早日放下吧。” 白琬扯了下唇角,说:“你说的倒是好听,可我知你心里不是这么想。” 我顿时觉得老脸有些挂不住。 对,白琬说得对。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困难。我转移话题,道:“你今日又想来告诉我什么东西?” 白琬说道:“我不讨厌你。” “……谢谢呀。” 她道:“他在找菀儿,我也在找菀儿。” 我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周云易说过的话,他说白琬在找一个姑娘。之前见到白琬的时候,我倒是忘了这一桩事,满心满眼都在想着白琬是不是菀儿。 我问:“你找她做什么?” 她道:“我要在君青琰寻到她之前抢占先机。你身上有菀儿的气息,想必你曾经与菀儿接触过,通过你一定能寻到菀儿。你配合我,我们一定可以在他之前找到菀儿。等菀儿到二十五岁时,我们许下愿望,让君青琰从此忘掉菀儿。到时候我们各凭实力,谁若输了便不再纠缠。” 我瞠目结舌。 她又问:“如何?” “……不好。”我皱眉道:“如你所说的,师父与菀儿已有无数个二十五年,而师父心尖上的人也只有菀儿一个,无论我如何插手,最终也不过是局外人罢了。你要找便自己去找,总之这缺德的事我不会做。” 白琬道:“你脑子里怎么就只有一根筋。” 我睨她:“你脑子里的筋还打结了,拿刀砍也砍不开。” 她又道:“倘若他忘了菀儿,你的胜算比我大多了。这么多年来,他眼里只有菀儿一人,对其他姑娘都是不假辞色,而你是第一个让他另眼相待的姑娘。” 我淡淡地道:“你说过了,我身上有菀儿的气息。” “不,这二十多年来身上有菀儿气息的人不止你一个,可只有你才是不一样的。你只要配合我,待他一忘记菀儿,你的胜算比我大多了。” 白琬的再三游说也不能改变我的心意。 我支颐看着她。 她问:“如何?” “不。” “你当真是一根筋死到底!” 我笑道:“我可知道你心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虽然我活的时间不及你长,但我知道我这辈子最多百年,可你却有千千万万个的百年,待我年老色衰,你想从我身边抢走君青琰也再容易不过。你不必多说,我不会答应你的。” 白琬离开后,冬桃身上的蛊虫也失效了。她一看外面的天色,轻呼一声:“啊,快午时了。”随后脚步匆匆地去收拾细软。 看起来冬桃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异常。 我放心了。 午时将至时,冬桃也收拾好了细软。宫人问我是不是要即刻启程,我沉默了半晌,方道:“再等一会。”说罢,我往君青琰所住的院落走去。 我仍然不死心。 我始终不相信过去的这么多天里师父待我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意,我不信全都是因为菀儿,就没有一丝一毫真心是属于我容妩的。 我到的时候,君青琰正在收拾细软。 他见着我面上有几分惊讶之色。 我咬咬唇。 方才明明已经想好要开门见山地问他,可如今见到君青琰这般模样,我竟……有几分舍不得,怕完全说开后我与君青琰便再也回不到以前。 只不过我也知长痛不如短痛。 我深吸一口气,问道:“师父,倘若你一辈子都寻不到菀儿怎么办?” 他道:“你今早是怎么了?” 我道:“以师父的记性,昨夜之事你必然是记得的。师父如今是想当作没有发生过吗?” 君青琰面色一变,他道:“昨夜你喝醉了,为师可以……” 我打断他的话。 “师父是要自欺欺人吗?你明知昨夜我才喝了几口酒,又怎么会醉?师父是想要逃避吗?我不信师父心里没有我,也不信师父对我的种种全都是因为菀儿。”说到这儿,泪珠忍不住开始在眼眶里打着转,“师父,你告诉阿妩实话,阿妩要听师父的心里话。师父当真就没有喜欢过阿妩?不是因为师徒,也不是因为菀儿,就仅仅因为我是阿妩。” 君青琰的唇动了动。 他道:“我需要时间。” 我问:“需要什么时间?” 他沉默了下。 我道:“我希望师父不要欺骗我,对阿妩说实话。” 他说:“尽管很奇怪,可是你……”他顿了下,凝睇着我,道:“你身上有菀儿的气息,你也许就是菀儿。” 宛如有一盆冷水从头灌下,明明是初夏的季节,可我冷得心都在发抖。 真真是可笑之极。 我是菀儿? 我冷笑道:“师父怕是认错人了,我是容妩不是菀儿,我根本不可能是什么劳什子玉人,我只是个寻常人。不过现在我是知道师父的答案了。” 在君青琰心底,对我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 现在还亲口说出这样的胡话! 他一愣,道:“你知道?” 我道:“我什么都知道,白琬什么都告诉我了。师父对菀儿这么纠缠不休,也许在旁人眼中看起来情深似海,可在阿妩眼中看来,师父不过是让菀儿受尽苦楚,自私到了极点!” 我一怒,什么气话都管不住了,通通都从嘴中蹦出。 君青琰的面色白了又白。 我又道:“我是容妩,不是菀儿,还请师父记住这一点。师父在宫中已经住了一年有余,寻觅菀儿也无果,想来菀儿是不在皇城中了,师父也没必要跟着阿妩回京了,师父在竹秀阁的物什,阿妩会让宫人收拾好送去福华寺。阿妩从小脾气娇纵,任性得无法无天,师父既然不是真心喜欢我,那么阿妩便忘了师父,左右也是几年的时间,为了忘记师父,还请师父以后莫要再出现在阿妩的面前。” 真是岂有此理。 君青琰竟然连我是菀儿这样的话都能说得出口,让他说实话,岂料实话如此伤人。 这南疆的蛊师,君青琰也罢,白琬也罢,此生我都不想再见到他们两人。 待我回京后,我好好疗伤,然后再寻第六个驸马,到时候我们琴瑟和谐,伉俪情深,气……气死君青琰! 36、第三十七章 我来苍城前并未想过会发生这么多出乎意料的事情,如今五月未到,我便已打道回府。回京的路程上,我也懒得让冬桃假扮我了,直接登上车舆,快马加鞭地赶往京城。 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六月上旬,正是一年里头最为炎热的季节。 往年这个时候我早已穿着轻薄小衫,手执团扇,吃着冰玉露。可如今我穿着春衫也不觉得热,大抵是受了情伤,心冷。 我押着周云易到皇兄面前,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告诉了皇兄。 皇兄晓得周云易是真凶后,震惊得从龙座上弹起,望向周云易的目光也是极其不可思议。 周云易坦坦荡荡地承认。 “微臣有愧陛下栽培,公主的驸马们都是微臣所杀。” 皇兄的目光变得复杂。 我生怕皇兄会对周云易心软,连忙道:“皇兄,周云易连杀五人,实属作恶多端,且不说其中还有两位是朝廷命官,此罪行不昭告天下难以平息众怒,更难以慰藉五位驸马的在天之灵,也难以让臣妹心安!” 皇兄看向周云易。 我从未看过皇兄如此难以抉择的神色,想来皇兄对于周云易是相当信宠的,如今出了这桩事,皇兄会犹豫也是情理之中。 可我知皇兄是明君,他不会让我失望。 约摸有一炷香的时间,沉默多时的皇兄终于开口道:“依大安律令处置吧,念在周云易过往所立的功劳,留全尸。” 处死周云易的那一日,我起了个大早。 我独自一人去了大牢。 曾经是京城一绝的周云易在大牢受了半月的苦,此时模样颇为憔悴,眼圈发青,瘦得下巴像是锥子一样。 不过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如水。 我问他:“周云易,你后悔吗?” 他说道:“云易只后悔没有早点功成名就。” 竟毫无悔改之意!我道:“你喜欢的不过是本宫的身份罢了。” 他含笑道:“是公主的身份也罢,是容妩本人也罢,不都是公主吗?”顿了下,他又道:“公主能在云易死之前来看云易一眼,云易已经心满意足。” 我面无表情地道:“这些话你到阎罗殿后好好地跟本宫的五位驸马说吧。” 周云易说:“公主,云易有句话想与你说。公主可否靠前一些?” 我打量了下牢笼,谅他也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我微微挪了几步,弯下身子,周云易仰起头,嘴巴凑到我耳边。 他的声音轻轻的。 “公主,你不要恨我。” 周云易行刑时,我并没有去看,而是在青玉宫里看着闲书。桌案上堆了若干盘肉食,还有一壶果酒。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以前。 没有驸马,没有周云易,也没有君青琰,只有一个天天惦记着肉食的明玉公主。 可惜时过境迁,心境却再也回不去了。 我搁下书册。 有宫人前来禀报:“公主,周云易已死。陛下隆恩,许周家人收尸。” 我“嗯”了声,道:“你退下吧。” 周云易一死,所有事情都结束了,我也无需半夜梦醒时分总为自己克夫的命数而耿耿于怀。 我一放松,当夜便得病了。 太医过来诊脉,说我是心力交瘁,又感染了风寒,才会病得这么突然。皇兄听后,勃然大怒,斥骂太医无能。 我重重地咳了几声,咳得脸蛋也微微发热。 我道:“皇兄,不关太医的事情,是这阵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皇兄又斥骂冬桃:“你是如何照顾公主的?简直胡闹,公主凤体违和,你们通通是怎么侍候主子的!” 青玉宫里跪了一地的宫人。 我这一回没有向皇兄求情,我从锦被下伸出手拉了拉皇兄的袖角:“皇兄,都是阿妩不好,阿妩没有管好下人,青玉宫里才会出现这样秋桃那样的事情,待阿妩病好后定会好好管教下人。” 我的言下之意是等我病好后,便要在青玉宫里大清洗一番,该留不该留的一一筛选,不过这得先经过皇兄的同意。 我如今正在病中,我生病时提出的要求,皇兄从未拒绝过。 皇兄拍拍我的手,道:“你好生养病,管教宫人的事病好后再来也不迟,出了秋桃这样的事,是得好好管教一番了。” 得到皇兄的首肯,我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栽培我的人。未料这一场病却拖得有点久,原以为三五日便能好的,岂料都半月了,我还未康复,且还有愈发严重的趋势。 我烧得头脑发晕,好几日都肚里都只有粥水,如今连做梦也在吃肉,还有……想他。 这些时日以来我一直在想着其他事情,原以为这样就能忘掉君青琰,未料越是想忘记便越忘不了。 我这差到极点的记性偏偏这时候不好使了。 我重重地呼了口热气,口里呢喃了一句:“师父……” 下一刻,我竟闻到了属于君青琰那一股淡淡的竹香味。我蓦然间想起之前我问过君青琰的一句话。 时下京中的达官贵人都爱熏香,五花八门的香料熏在衣裳上,隔着老远也能闻到香味。我对各家公子身上的熏香颇为反感,唯独喜欢君青琰身上清新的竹香。那时我在竹秀阁里说:“师父,你身上的香料好特别,像是随身扛了一根竹子似的……” 我好奇地问:“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香料?” 君青琰说:“周围的翠竹种多了,时日一长,身上便染了竹香。” 我那时便总觉得师父身上的竹香是独一无二的,每次一闻到这香味儿,不用睁眼我也知师父来了。 可如今我却烧迷糊了,连嗅觉也出了问题。 一只冰凉的手掌在我额头一探,凉得我倏然睁开了眼。 映入我眼底的是君青琰的那张脸。 我定定地看着他,总觉得我在做梦。 我是在做梦吧。 他怎么可能会出现青玉宫?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说道:“师父,阿妩是在做梦吧。” 他道:“嗯,你在做梦。” 我弯眉一笑:“太好了。” “嗯?” 我说道:“我……梦见了师父,在梦中见到了你,这样我就可以为所欲为了……”说罢,我拉下他的脸,张嘴重重地咬了一口,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鲜明的齿印。 我哼了声:“让你害得我伤心,我咬你!” 君青琰哭笑不得。 紧接着,我的手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说:“师父你害得阿妩伤心了,我是阿妩,不是菀儿。你认错人了,所以……” 我使劲力气重重一捏,心里还是不解气,伸出另外一只手,捏上君青琰另一边的脸颊,两手一起用力,将他的脸拉得长长的。 我道:“师父当初若是长这个模样,阿妩也许就不会喜欢你了。” 说着,喉咙忽然被呛了下,我咳得全身无力,手也缩了回来。君青琰拍着我的背部,给我倒了温茶。 我喝了几口,喉咙舒服了不少。 我倚在君青琰的肩上,耷拉着眼皮,虚弱地说道:“为什么你还在?之前我梦到这里的时候你就跟菀儿走了。” 君青琰叹道:“明玉。” 我道:“不要,你要叫我阿妩。” “阿妩。” 我满意地“嗯”了声。 君青琰又道:“你好生照顾自己,为师过几日再来看你。” “师父!阿妩有爹有娘,还有兄长,又怎么可能是玉人?阿妩怕痛,若阿妩是玉人的话,每隔二十五年要痛一次,真是生不如死呀……口干。” 君青琰递上茶,我又喝了几口。 他说道:“不痛的。” 我道:“你又不是玉人,你怎么知道痛不痛?师父,为什么在梦中你也这么讨厌,我不想提及任何与菀儿有关的话题,你就不能如我一回意吗?比如说阿妩最好看了,为师心尖上只有阿妩一个,菀儿白琬都是浮云蚂蚁,为师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她们连阿妩的一根汗毛都及不上!” 我的眼皮抬不起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阿妩最好看了,为师心尖上只有……阿妩一个,菀……儿白琬都是浮云蚂蚁,为师从来都不放在心上,她们连阿妩的一根汗毛都及不上!” 我笑了声。 这样才是美梦呀。 37、第三十八章 接连几日,我烧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总能梦见君青琰。梦中的师父任我为所欲为,听话得宛若他才是我的徒儿。不过我知道只是梦罢了。 若不是梦,我又怎会那般任意放松?若不会梦,君青琰又怎会随我乱来?只因是梦,所以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吧。 又过了整整半月,我的病才彻底痊愈了。 我病的那一日定未想到我这一病竟就到了八月份,微热的天也开始转凉。 我自是没有忘记要管教下人这事。 一病好,我就彻彻底底地将青玉宫整顿了一番,青玉宫里至少有一大半的宫人被我以不够尽忠职守的理由打发到其他宫去了。 人一少也不好办事,我唤了内务府的总管李全,让他再给我拨一群新的宫人来。 我要细细挑选,至少找一个只忠于我的侍婢。 我这番雷厉风行委实吓着了不少宫人,内务府的总管也不敢怠慢,风风火火地便给我寻来数十个宫人。他们整齐有序地站在庭院中,个个微垂着眼,皆是低眉顺眼的模样。 李全说道:“公主,这些都是奴才精挑细选下挑出来的,这其中还有好几个曾经侍候过太后娘娘,就连太后娘娘也是赞不绝口的。” 我随意地瞥了眼,道:“不要。” “啊?” 我道:“李总管是年纪大了吧,连本宫的吩咐也没有听清楚。侍候过太后的宫人固然好,可本宫不喜欢。本宫不喜欢别人用过的宫人,本宫要新入宫的。去,把所有新入宫的宫人都给本宫叫来。” 我之前就算好了,这个时候刚好宫中放了一批老的宫人出宫,随之而来的是新的宫人入宫。 宫人在宫中待久了,背后难免总有一两个主子。我也不想花时间去分辨到底谁的背后是谁,新入宫的宫人是靠谱不过。 小半个时辰后,李全带着一群宫人过来。 我细细地一瞅,比起方才低眉顺眼的宫人虽然多了几分紧张和忐忑,但是正好合我心意。我道:“都抬起头来吧。” 我又吩咐李全:“把他们的家世背景都念一遍。” 李全应声。 我仔细地打量每一个宫人。 蓦地,我注意到站在最右边的一个姑娘,脸蛋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看起来相当讨喜,我道:“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说道:“奴……奴婢唤作肉团。” 话音一落,惹得周遭宫人忍俊不禁。叫做肉团的姑娘脸颊红扑扑的。 我笑道:“你为何取名肉团?” 肉团说道:“奴婢的阿娘好肉食,无肉不欢,遂替奴婢取名肉团。”这侍婢的模样和名字都颇合我眼缘。我道:“李总管。” 李全会意,立马给我呈上肉团的家世背景。 肉团年方二八,前几年家道中落,家中亲人皆早已逝去,为了生计还曾学过半年的拳脚功夫。 家中无父无母无兄无弟,以后即便有人想要笼络威胁她,也难以下手。 我拍手道:“她留下。”随后我又挑了十来个宫人,安插在青玉宫的每个地方,唯独留了肉团当贴身侍婢,与冬桃并为一等宫娥。 我用了几日亲自调教肉团,肉团果真不负我所望,虽然偶尔会出些差错,但总体而言却是极好的,相当合我心意。暂且不提她的机灵聪敏,单单是她煮的一手好肉食便能让我另眼相待,吃惯了御厨的肉食,偶尔吃吃小地方的家常菜倒也惬意。 不过兴许是我心里头在想念君青琰的缘故,我从肉团做的肉食中总觉得尝到了君青琰曾给我做过的味道。 我哂笑一声,是我想多了。 过了些时日,我闲得发闷便带上几本书册去御花园的凉亭里,冬桃摆了张美人榻,也呈上了几样精致可口的吃食,随后便退到凉亭外。 约摸冬桃也看出了我对肉团的看重,晓得我因秋桃一事迁怒了不少青玉宫的宫人,肉团来后,我身边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都是由肉团打理,冬桃也不敢说一句不是。 我躺在美人榻上,懒懒地翻了几页书。 蓦然,有若干宫人搬着各种器具匆匆忙忙地从御花园里经过,看所行的方向,像是去云来轩的。我招来肉团,道:“去问问。” 肉团应声。 片刻后,她回来道:“公主,赵国的使节不日将到。” 我微微一怔。 我大安平日里也有他国使节前来拜访,不过每回来都提前几个月来拜帖的。这赵国倒是来得急,我摸了摸下巴,说道:“来得这么急,估摸也没什么好事。” 不过…… 我想起之前君青琰送我的小瓷瓶,底下的“泰”字便正是赵国景泰帝的年号。赵国与我大安素无往来,此番前来也不知他们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搁下书册,道:“不看了,本宫要去御书房。备轿吧。” 我向皇兄问清此事。 皇兄听罢,笑道:“赵国不过是小国,能打什么坏主意。两国结交也没坏事,便让赵国来看看我们大安的太平盛世。过几日赵国使节到了,你身为我国公主亦要出席,到时候莫要闯祸了。” 我嘀咕了声:“阿妩也不小了,都快二十三了,皇兄怎么总说我闯祸?” 皇兄大笑,眸色微深。他道:“当年朕赐你封号时,你才刚到朕的大腿。如今朕的阿妩快二十三了,再过两年便二十五了。” 想起往事,我也不由笑道:“宫里的嬷嬷还告诉过阿妩,当初司马太傅拟了几个封号,皇兄一一否决,最后亲自取了阿妩的封号,什么升平宁安的,还是皇兄起的明玉好听。” 皇兄拍了拍我的手背,道:“自是,朕的阿妩是玉一样的人儿,只有明玉此封号才能与你相配。”顿了下,皇兄又道:“这几日好生准备着,赵国的澄月郡主也会一块过来,听闻澄月郡主与你年纪相仿,到时候好好招待她。” 赵国使节过来的那一日,日头颇好,可惜我起得有点晚,耽搁了时间。肉团与冬桃都很是着急,两人急急忙忙地给我更衣洗漱。 我安慰她们:“你们莫急,即便皇兄怪罪下来了,有本宫担着,要不了你们的命。慢慢来,唉,肉团,你莫紧张,你瞧瞧你把本宫的襦裙都穿反了。冬桃你也是,都侍候了本宫这么久,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不就迟了一会,那根沉甸甸的金簪别往本宫的头上戴,重!” 她们折腾了一会,我方妆扮完毕。 肉团扶着我上了轿子。 轿子往议事殿抬去时,我见肉团紧张,便道:“肉团你别怕,不就见几个小国的人,用不着你说话你紧张个什么。” 肉团擦了把汗,嘿笑一声,说道:“奴……奴婢知道了。” 到议事殿时,我算了算时间,迟了小半个时辰。还好,不是很久,根据以往接待他国使者的经验,此时应该刚刚过了两国寒暄,歌舞正起的时候。 门外的内侍正要高声通报,我对他摆摆手。 我探头一望,虽见不到什么,但的确听到有丝竹弦乐。我低声对内侍道:“不必通报,本宫悄悄进去便好了。” 我带着肉团和冬桃蹑手蹑脚地从后殿进去,悄悄地走到我的席位。我的席位在宫里几位嫔妃的旁边,龙座上的皇兄身边坐着掌管六宫事宜的秦妃。 我刚坐下,皇兄不满的目光就飘来,我轻咳一声,对皇兄咧嘴一笑。 秦妃在皇兄耳边低声软语了数句,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不过我估摸着秦妃替我说了好话,皇兄望我的目光有所改变。 我松了口气。 肉团给我倒了一杯果酒,我喝了几口,定了定神。此时舞姬已跳完一舞,掌声四起。我抬眼望向对面的赵国使节,刚好这时皇兄开口道:“这便是朕的皇妹,明玉公主。” 听到我的名字,我举酒,微微一笑,昨夜早已备好的话语流畅地从嘴里蹦出:“早已听闻赵国人杰地灵,如今……” 话音戛然而止。 我此时方注意到赵国使节旁边坐了个红衣姑娘,锦衣华服,妆容精致,红唇如娇艳的夏花,尽管装束有所改变,可面容没变。 是……白琬。 白琬一脸平静,她看向我的目光波澜不惊,仿佛是第一次才见到我那般,她站起来,举起酒杯,说道:“澄月早已听闻贵国明玉公主容貌妍妍,是大安罕有的美人儿,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公主的美貌在我赵国也是极为少有。澄月敬公主一杯。” 我瞅了眼,白琬席位上的哪有酒壶,她喝的明明是茶。 不过这也让我更加确认了澄月郡主就是白琬。 我回过神,道:“方才一见澄月郡主,总觉得似曾相识。” 白琬说:“兴许我们在梦里见过。” 皇兄笑道:“明玉能与澄月投缘,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我抿住唇角,不停地打量身为何澄月郡主的白琬。她到底想做什么?忽有猫叫声拉回我的思绪,我此时方发现白琬身边坐了个锦衣男子,乍看之下,容貌极为普通,可身上气质却尤其出尘。 他的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 许是注意到我的目光,他对我微微一笑。 我心中一紧。 是他。 尽管君青琰乔装改变了,可我依然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他的眼神与君青琰望我的眼神如出一辙。 38、第三十九章 他……他们想做什么? 晓得白琬与君青琰一同出现后,我满脑子都是疑问,连看歌舞也是心不在焉的,目光时不时便飘向君青琰与白琬两人的身上。 说实话,我原以为我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君青琰了,没想到再次相见时会在这么……微妙的场合下。尤其是见到他和白琬在一块时,我的心情就不禁有些复杂。 君青琰逗弄着怀里的波斯猫,一句话也不曾说过。 我一头雾水的。 “公主,陛下叫您。”冬桃在我耳边提醒道。 我这才回过神来,抬眼道:“啊?” 皇兄道:“明玉你与澄月郡主年龄相仿,又颇为投缘,便由你带赵国诸位在宫里走走。” 我应了一声。 离开议事殿后,碍着身后跟着的一众宫人还有赵国使节我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好面无表情地看着白琬与君青琰,道:“澄月郡主好兴致,千里迢迢跑来大安。不知所为何事?” 白琬道:“澄月早已听闻大安富庶,歌舞升平,便想来看看。本来之前也早想来大安的,可惜有人答应了要带澄月过来,却又食言了。澄月无奈之下便只好跟着我国使节一道过来了。” 这话里行间的摆明就是在说我食言了。 我挑眉道:“是么?也不妨告诉澄月郡主,我们大安的人是说一不二的,所说过的话是不会收回的。”我既然说了不会和你联手寻菀儿,你贸然跑来我也一样不会帮你。 说着,我瞥了眼君青琰,装作一脸冷淡的模样。 “这位也是赵国的使节?” 白琬回我:“是澄月的友人。” 君青琰微微颔首,对我说道:“草民拜见明玉公主。”倒是装得似模似样的,莫非君青琰不知我认出了他来?我嘀咕了几声,心中忽有一计。 我笑得灿烂。 “诸位远道而来,定没有尝过我们大安的玲珑酥吧,刚好宫里有个厨子尤其擅长做玲珑酥,味道堪称一绝,正好由本宫做东宴请诸位。肉团,带路,去云来轩。至于其他宫人都退下吧,冬桃你也退下。” “肉……团?” 白琬看了肉团一眼。 我挑眉道:“怎么?澄月郡主对本宫的侍婢所起的名字有何高见?” 白琬却望了眼君青琰,随后又收回目光,说道:“高见倒是没有,只是这名字委实少见,倒像是有人……” 君青琰开口道:“草民的猫也饿了,还请公主准备一些猫食。” 说着,君青琰云淡风轻地瞥了瞥白琬。 两人看起来倒像是在含情脉脉地对望,我在心里哼了声,扭过头,眼不见为净。 到了云来轩后,我与赵国的诸位入了座,我先对赵国使者道:“此乃我们大安的玲珑酥,表面脆薄,乃是由上等的瓜果去皮去籽油炸而成,果味香浓,馅料亦是五花八门,每一个玲珑酥味道都不一样。来,崔使者,尝一尝。” 赵国使者尝了一个,道:“味道果真绝佳。” 我又笑眯眯地对白琬和君青琰说道:“澄月郡主和这位公子也来尝尝吧。” 我即为大安人,自然也知晓玲珑酥里大多是肉馅,甚至还有玲珑酥在酒中泡制过的,酒食与肉食这两样于白琬和君青琰而言,是万万碰不得的吧。 哼,乔装打扮地入宫,看我怎么整你们俩,尤其是君青琰。 当真以为我容妩的火眼金睛认不出这张皮子下的真面孔么? 我先给白琬夹了一个,说道:“本宫与澄月郡主也算投缘,澄月郡主定要好好地品尝,瞧这个玲珑酥皮薄身子圆,一瞧就知是梨馅的。” 我又给君青琰夹了个肉馅的,说道:“公子也尝尝看。” 君青琰轻咳一声。 我声音微冷,道:“公子莫非是嫌弃我们大安的吃食?”吃呀吃呀,我要看看你怎么装。 未料君青琰怀里的猫竟是一张嘴,将玲珑酥咬了一口。 我吩咐宫人:“猫食呢?” 粉衣宫人前来,禀报道:“回公主的话,猫食如今已经备好了。”我对君青琰道:“有只猫在这儿,吃东西也不方便,公子将猫交给我们的宫人吧。我们宫里也养过不少猫,尤其是……白色的猫。当然波斯猫也养过。” “也好。”君青琰没有半分犹豫便松开了手。 他怀里的波斯猫倒乖巧,被陌生的宫人抱着也不闹腾,只轻轻地叫了声。待宫人退下后,我让肉团把君青琰面前的碗撤了,换了个新的。 我又给君青琰夹了玲珑酥,笑意盈盈地道:“方才那个被猫吃了,公子再尝尝这个。” 我目光灼灼。 君青琰抬眼望我,他道:“公主当真要我吃?” 我淡道:“这不过是寻常的吃食,又非毒药,公子这般模样倒是显得本宫咄咄逼人了。” 君青琰说:“草民随口一提,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是呀,你什么都是随口一提,反倒是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了。”我冷冷地道。 “草民从未说过不相干三字。” “本宫劝你一句,以后见人得擦亮双眼,认错人就不好了。” 赵国使者目瞪口呆地道:“明玉公主认识……”话还未说完,便有银光一闪,没入他的体内。白琬倏地站起,她看向我,说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敞开天窗说话。” 肉团大惊失色。 我道:“肉团你退下,在外面守着,没有本宫吩咐谁也不许进来。”说罢,我瞪着白琬,道:“敞开天窗便敞开天窗,你们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冒充赵国郡主,在赵国可是死罪一条。” 白琬道:“我本来就是赵国郡主。” 她这么一说,我倒也不诧异。不过是个小小的郡主,在外面认的也能当郡主。以白琬的本事,想要让赵国皇帝认下她这个郡主并非难事。 我冷淡地道:“然后呢?就当你真的是赵国郡主,你和……”顿了下,我登时有些纠结,不知该唤师父还是唤君青琰好,但一见他们俩联手进宫,我心底隐隐就有几丝不悦,索性道:“你和他入宫来寻菀儿?我说过很多遍,我不是菀儿,也不会帮你们找菀儿。” 我轻飘飘地看君青琰一眼,说道:“我还等着找第六位驸马呢。” 手起手落,两指粗的玲珑酥眨眼间便入了君青琰的嘴里,快得让我反应不过来。 “你……” “君青琰!”白琬抢先我一步,她紧张地道:“你傻了是不是?这玲珑酥里摆明就是肉馅,你……” 君青琰摆手,白琬噤声,他直勾勾地看着我。 他的脸色和唇色在短短片刻之内变得苍白,我看得出来他有些撑不下去了,可他仍然定定地看着我。 我顿时有些心乱。 我完全没想到君青琰真的会吞下去,我本来想借此揭穿他的真面目,可现在事情应不像我所想那般发展了。他的声音气若游丝,眼眸中却格外坚定。 “阿妩。” 他头一回喊出我的名字,而非公主,亦非明玉。 他道:“那一日是为师不好,我收回那一日的话。”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能昏倒在桌案上。 白琬明明没有吃玲珑酥,可她的脸色也微微有些发白。 她的唇瓣紧紧地抿住,我看到她袖下的十指握成了拳头。 我问:“你要收回什么话?” 我说这话时,心底隐隐有几分期待。那一日君青琰和我说的话那么多,我大抵猜得到他要收回什么话,可我想亲耳听他说出来。 “我……” 他刚说了一字,嘴唇就哆嗦得厉害,冷不丁的他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虽然我有心理准备,但亲眼见到君青琰昏过去了,心中还是咯噔了下,脑子还未反应过来,手脚便已经先行,直接奔到君青琰身侧,取来他随身携带的玉笛,娴熟地吹了一曲江南小调。 之后又唤了宫人把波斯猫抱回来。 我接过波斯猫,而此时的君青琰面色已有好转,他缓缓地睁开双眼,我正想把波斯猫放到他怀里时,他却主动抓住我的手。 明明那么虚弱无力,可此时此刻却牢牢地箍住我的手腕。 他说:“起先是为师没看清自己的心意,你离开后我方想通了。你……仅仅只是阿妩。” 忽有异响,我下意识地抬眼望去,不知何时白琬竟已经离开了。 君青琰仍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腕。 我从他眼中看到了两个字——在意。 39、第四十章 君青琰在云来轩歇下后,我也不便多加逗留。 若皇兄知道我与赵国郡主相识,定能顺藤摸瓜查出白琬的事情。当然白琬被查出也无妨,我就担心皇兄会识破澄月郡主友人的身份。 我回青玉宫后,肉团说道:“公主和澄月郡主果真投缘,与澄月郡主说了一会话后,整个人的精神都变好了。” 我摸了摸脸,道:“有吗?” 肉团猛点头:“有的,前些时日公主虽然表面上有笑着,但是眼里却没有笑。公主若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冬桃。” 我瞥向冬桃。 她也附和道:“澄月郡主果真魅力无边。” 打从我重用肉团后,冬桃便很少说话了。其实我也知秋桃的事情不能完全迁怒冬桃,可是对于冬桃,我始终不放心。周云易的事情过后,我便开始怀疑以前皇兄所教我的事情和道理,甚至觉得皇兄对我实在是紧张过头了,我的事无巨细皇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即便皇兄不在我身边,可我总觉得我身后就有一双无形的眼,在时时刻刻盯梢着我。 肉团笑嘻嘻地道:“以后公主要多多与澄月郡主往来才好呢。” 我揽镜一照,果真气色比先前好看了不少。 其实我知道这跟澄月郡主哪有什么关系,我或喜或悲,从头到尾都牵挂在一个人的身上。之前因为他我才伤心了好些时日,如今他告诉我,他要收回那些话了,他想通了。 我顿时便觉得阴天放晴,我的天空阳光四溢。 我先前还想了许多许多,比如在一个月内迅速找到第六位驸马,然后亲热地挽着他的手臂到君青琰面前耀武扬威,让他后悔错过了我。 可如今想想,想那么多有的没的,抓住现在才是真的。 不过君青琰让我伤心了几月,是得让他吃点苦头。等苦头吃完了,赵国使者和白琬离开了京城,我再亲自向皇兄坦白。 到时候不管一哭二闹三上吊,定要磨到皇兄应承这门婚事为止。 君青琰倒是会哄人。 虽然他人在云来轩,但隔三差五的便差人送了糖人过来,各式各样的糖人。我没想到君青琰哄人的法子这么多,晓得我还恼着他,送完糖人,又亲自做了不少肉食让人送来。 他果真拿捏住我的七寸。 一捏,我心也软了,左想右想,横竖都冷落了他半月,干脆就这样罢了。 之前我让去收拾竹秀阁的东西时,宫人把我之前送给君青琰的白猫抱了过来。如今我也不恼他了,也该物归原主了。 我让人备了轿。 肉团问:“公主要去哪里?” 我道:“云来轩。” 瞅见冬桃瞥来的目光,我又笑着说道:“去和澄月郡主说说话。” 到了云来轩后,我没让宫人跟着,亲自抱了白猫走进,也让通报的内侍莫要声张。白猫乖巧地任由我抱着,爪子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 穿过长廊,不一会我便到了偏阁。 我刚要迈步进去,却是听到白琬的声音传来。 “……整整八十年,我一直跟在你身后,看着你一次又一次等着她长大,然后成亲。我知道你从未注意过我,可我却像是傻了一样,默默地跟了你八十年,甚至不敢告诉你我是谁。你吃了龇麟后,我也将南疆最后一条龇麟吃了,想着时间一长,我总能开口告诉你,我白琬喜欢你。这世间只有两条龇麟,你我是一样的,我们可以当天底下最登对的夫妻。” 这……是白琬在告白? 我心中蓦然一紧。 君青琰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道:“天底下登对的夫妻有很多,却不可能有我和你。” 我能想象得出告白被拒后的白琬的心情,我绕去窗户,悄悄地打开一条细缝,并没见到白琬的表情,她背对着我,背影有几分落寞。 此时她道:“那她呢?你将她当成了菀儿吧。” 君青琰说道:“我起初并不信一见倾心,直到后来我遇到了她。在过去这么多年里,她一次又一次地复活,尽管容貌有所改变,可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对她倾心。不是菀儿,也不是容妩,仅仅是她这个人。我和她走过这么多年,唯一可以确认的是能让我一见倾心且愿意去等待的姑娘唯有她。” 我的心情顿时有些复杂。 从君青琰对白琬的话看来,他终究是将我当成菀儿,可又不完全是菀儿。方才他的话中显然是在对我表明心意,他喜欢的是我这个人,而非因为我是菀儿。 我抓了抓头,脑子里像了打了结一样。 唉,烦呀。 我没有进偏阁,而是悄悄地离开了云来轩。不过我留下了白猫,让宫人将白猫送到君青琰身边。见到我从云来轩出来,肉团诧异地道:“公主这么快就和澄月郡主说完话了?” 我含糊地“嗯”了声,瞅瞅天色,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肉团说道:“回公主,辰时刚过。” 那么皇兄也下朝了,这时估摸在御书房。我道:“去御书房。” 心情不好,出去走走再好不过了。 皇兄听到我心情不佳想出宫走走时,很爽快地便把出宫令给我了。我带了肉团和若干侍卫出宫,肉团会些拳脚功夫,之前与冬桃比武时,两人不分上下。 肉团听命于我,带她出去我放心。 我去星华楼大吃了一顿,肉食一入肚,心底的烦恼也消去了不少。肉食和酒食于我而言果真是灵丹妙药,一吃即刻见效。 离开星华楼后我见时间尚早,想了想干脆去福华寺找正道大师谈谈心。 正道大师真是个骗子。 当初说我什么阴气过重,所以五位驸马才会离奇暴毙。如今真相一出,分明就是周云易杀心过重,跟本宫一根头发的关系都没有。 想起之前君青琰所说的话,他与正道大师相识多年,估摸着是君青琰撺掇正道大师所说的假话。不然,没有正道大师开这个口,我是绝对不可能将君青琰带入宫的,且还认作师父。 福华寺建在半山腰,不过早些年铺了官路,地面也算平坦,马车能一路通往寺门。平日里福华寺香火鼎盛,前去上香的人络绎不绝,可今日马车走了一路,却半个人也没见着。 我瞅了瞅,今日天气倒也不错,虽然有点冷,但也不至于连半个去上香的人影都没有。 我纳闷得紧。 直到马车停下来后,我方发现了原因。 上回我来福华寺时还是去苍城之前,离今日将近有半年的时间。可如今偌大的福华寺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座道观。 我让肉团叫来门前扫地的一个小道士。 我问:“福华寺呢?” 小道士瞅着我,不说话。肉团给他塞了一吊钱,他才慢吞吞地道:“什么福华寺,我们这儿是回仙观。” 真是岂有此理。 小道士都这么嚣张了,以前福华寺门口的扫地僧都不敢收我的银钱。 我给身边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立马抓住了小道士。小道士面色一变:“姑奶奶饶命呀。” 当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吃饱了撑着的,我冷声道:“这儿是圣上御赐的福华寺,什么时候轮得到你们劳什子仙观?” 小道士惶恐地摇头,道:“姑奶奶呀,我们的回仙观也是圣上御赐的!这回仙观的匾额还是圣上亲自提笔御赐的呢。” 我道:“不可能,我们大安多少年来信的都是佛教,此处乃是大安国脉之重地,何时轮得到你们道教鸠占鹊巢。” 小道士说:“姑奶奶我说的都是真的,这半年来大安不知拆了多少座寺庙,都改建成道观了。” 我不由得愣了下,问:“原先福华寺的人到哪儿去了?” 小道士伸手一指:“就……就在对面那座山头。” 我闻言随即命人前往。 果真如小道士所言,福华寺的人都在此处。我也见到了正道大师。半年未见,正道大师沧桑了不少,许是生计没了的缘故。 我看着若干人挤在如此破落不堪的宅邸里,不由心生感慨。 我道:“大师因何惹怒了皇兄?” 正道大师长吁短叹:“阿弥陀佛,陛下心魔已生,灭不了,灭不了。” 至此我已无兴师问罪的心思,瞅着正道大师这般模样,我让肉团把身上带的银子都分发给了众人。我对正道大师说道:“大师请放心,本宫定会替你们向皇兄讨个公道。” 40、第四十一章 正道大师口中的心魔,我已然猜得出七八分。 是我疏忽了。 从一年多以前皇兄开始抄写道德经时,我就该揣摩出皇兄的心思。我委实不明,好端端的皇兄怎会跟过往的昏君那般生出长生不老的妄想来? 我风风火火地回宫,直接闯入御书房。 皇兄笑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在外头走了走,心情可有好些了?” 皇兄这般如沐春风的模样,倒是让我心里头平静了不少。我缓了缓,说道:“阿妩有一事不解。” “哦?”皇兄挑眉,“出去走走还走出疑问来了,你且说说。” 我道:“秦皇派人去蓬莱仙境求药,盼能长生不老,最终也敌不过天意。阿妩不明,为何秦皇想要长生不老?” 皇兄看着我:“不长生不老如何坐拥江山?” 我道:“秦皇一统六国不早已坐拥江山了吗?” 皇兄摇头:“人生只得百年,打下半臂江山数十年,皇帝还能当多久?自然是命越长越好。” 我道:“可还有子嗣呀,传承香火,一代接一代,子孙的江山不就是皇帝的江山吗?” “子孙归子孙,皇帝归皇帝,这是两码事。”皇兄淡淡地道,他瞥我一眼,说:“谁在你耳边嚼舌根了?是正道?” 我咬牙道:“皇兄,我们大安祖祖辈辈供奉的都是佛教,如今换成道教,怕是先帝在地下也心有不安呀……” 皇兄说道:“先帝是先帝,朕是朕,如今朕才是天子,朕要供奉什么便是什么。你不必多说,出去吧。” “可是……” 皇兄打断我的话:“没有可是。”他板起一张脸,看着我,说道:“朕所做之事,自有分寸。” 我张张嘴刚想说什么,皇兄已经提起笔,不再看着我,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你若再多说以后就别想出宫了。” “皇兄!” 一直侍候在一旁的高裘守小声地劝我:“公主殿下,您就回去吧,莫要惹得陛下生气了。” 我几乎是被赶着出来的。 从小到大我都没试过这样的待遇,我气得额穴突突地疼。肉团小心翼翼地说道:“公主,您的脸色都白了,要不要传个太医来瞧瞧?” 我道:“不传!” 肉团问:“那公主要回青玉宫吗?” 我道:“不回。” “那去云来轩?” 一想到君青琰所说的话,我心里就不太舒服。我道:“不去。”话音未落,我便听到有猫叫声,侧目一望,不知何时君青琰出现在我的十步开外,顶着那张平凡的面皮。 他怀里抱着我让人送去的白猫。 他摸了摸白猫的头,说道:“公主不去哪儿?” 君青琰倒也大胆,敢在御书房门口出现,若是被皇兄晓得了,铁定会将他撵出宫去。我给肉团使了个眼色,肉团便将周围的宫人驱散了。 我心里头正气着,也不想开口说话。不过心底到底是在意他的,怕他被识破,双脚已经迈开步伐,往偏僻的地方行去。 肉团有眼色得很,她没有跟上来。 君青琰抱着猫跟上。 待周遭无人时,他勾上我的手指头,轻轻握住。他说:“还在恼为师?” 我道:“你和白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他凑到我跟前,盯着我,说:“尽管当初动机不纯,可情爱之事,过程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心中有我,我心中亦有你。” 我道:“师父还是把我当成菀儿了吧?”君青琰待菀儿如此情深,断不可能数月之内就忘掉菀儿的。 君青琰叹了声,说道:“你是你,菀儿是菀儿,这问题你无需纠结。” 我无法不纠结,菀儿就像是一根刺一样留在我心底。 我咬咬唇。 君青琰问道:“想不想吃糖人?” 我撇嘴道:“师父每次哄人都是用这样的法子吗?” 君青琰说道:“自然不是,若是此法不成,为师还有他法,一定哄得你笑颜再绽。” 我挑眉,说道:“哦?还有什么法子?” 君青琰拉住我的手:“跟为师来。” 我道:“去哪儿?” “去了便知。” 他一手抱着白猫,一手拉着我,拐过丛林小径,绕开几块奇石,又直直地往前走。我心中好奇,我打小就在宫里长大,偌大的宫中几乎就没有我没到过的,君青琰是想带我去哪儿? 约摸半柱香的时间,君青琰方停下来。 我左右一望,是幽光湖。 我不由得一怔,幽光湖这边极少有人过来,因为这儿靠近冷宫,且多年以前曾有几位大师算过此处不祥,事实上这儿真的有些邪门,宫里头寻死的人都喜欢往幽光湖跳,有好几回是尸身都泡得认不出人形才被发现,渐渐的,这里便基本没有人过来了,幽光湖也成了死湖,不管何时都是静悄悄的,除了偶尔会有傻傻颠颠的冷宫妇人唱着凄凉的小曲儿。 此时天色已晚,行到这儿,风一吹,凉飕飕的,心底也不禁有几分寒意。 我咽了口唾沫:“怎……怎么来这儿了?” 君青琰道:“给你看一样东西。” 说罢,他登上小舟,也拉了我一块。我又咽咽唾沫,说道:“师父定然不知幽光湖这儿有不少……冤魂……” 君青琰道:“有为师在你怕什么?即便有冤魂又奈何得了我么?” 师父这话说的也是。 不过区区冤魂,师父都不知活了多少年,且万年都不会灭,论起年龄冤魂还得给师父磕头叫声爷呢。我顿时心安,每次在君青琰身边待着,我心里头就格外放心,仿佛天塌下来了都有他撑着。 不可否认的是,在这样的夜里,方才还有点小纠结的心情,此刻我也不记得了。 他还没开口哄我,我心底就有些飘飘然了,大抵是因为我先喜欢了他,喜欢得不可自拔。 君青琰将小舟听到湖心处。 我故意打趣道:“如今夜黑风高孤男寡女的,师父可是想在湖心来点不一样的小情趣?” 我本是开玩笑的,可君青琰却认真地瞅着我。 他道:“你……想?” 看他神情,仿佛只要我点个头,下一刻我们便能干柴烈火地烧起来了。不过我就是嘴里说说,纵使有这个胆,我也不敢在这儿烧。 我咳了声,说道:“师父带我来看什么?” “看这个。” 话音刚落不久,有若干道白光从君青琰身上窜出,缓缓地飘到半空,竟像是有灵性一般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上发着浅浅的银光,半晌后,空中出现一朵白色的扶桑花。 那些蛊虫竟在空中绘出一朵扶桑花! 君青琰说:“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扶桑树下。你被王八咬了口,恼得两颊生红,比扶桑花还要好看。” 我心中荡漾。 他说哄到我笑为止,果真一出手就是不凡。 他凝望着我,眸子柔情似水。 我似闻到了扶桑花香,人也醉了。我不记得是谁先开始的,只记得那一夜空中扶桑花开,我在他的唇里尝到了瓜果的甜味。 花香,人醉,心更醉。 小舟到岸边时,我还没从方才的亲吻里回过神,只知两颊滚烫滚烫的,放个鸡蛋上来兴许能烫熟了。君青琰牵起我的手,下了小舟,十指扣在一块的感觉让我脚底也飘飘然的。 什么菀儿什么玉人通通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哎呀,今个儿夜色果真是极好的。 却在此时,我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我一怔,环望四周,周遭黑漆漆的,半个人影也见不着。 我道:“师父,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没有。” 莫非是我错觉?我摸摸鼻子,放下手时那道叹息声又再次飘来,像是一阵风径直卷上我心头。我这一回听得分明,不由得贴上君青琰的手臂,道:“师父,有……有……鬼。” 君青琰道:“在哪儿?” 我道:“不……不知。” 就在此时,有人开始凄凄惨惨地唱起曲儿,听不出在唱什么,只听得出调子颇为幽怨。我顺着声音寻去,很快便在书十步开外的树梢上见到了一抹艳红人影。 头发披散,唇上口脂抹得血红,这么一看,委实吓人。 41、第四十二章 不过我早已听闻冷宫的妇人疯疯癫癫的,所以吓了一跳后便也回过神。我道:“原来是失宠的妃嫔,师父,我们快走吧。” 我正要拉着君青琰离开,那妇人却突然从树梢上跳下,然后在我面前手舞足蹈的。 “皇后娘娘,奴婢是桂嬷嬷呀,你还记不记得奴婢?” 我一愣。 桂嬷嬷这名字倒是有些熟悉,不就是以前侍候过母后的嬷嬷么?我还记得母后在世时还曾跟我说过她嫁给先帝时,桂嬷嬷便已经是她的陪嫁丫环,直到我出生不久后不知怎么的犯病了,开始变得傻傻颠颠的。母后在世时还有人侍候着桂嬷嬷,但新帝一登基,宫里的天变了,桂嬷嬷也不见了,没想到竟在这儿。 君青琰说:“阿妩,我们走吧。” 我说了声:“好。” 未料桂嬷嬷却面色大变,她直勾勾地看着我,红唇哆嗦着:“公……公主……” 我睁大眼,竟然还认得我? “桂嬷嬷,你……” 我的话还未说完,桂嬷嬷噗咚一声就跪了下来,猛地磕头:“是奴婢对不起公主,没有照看好公主,让公主死于非命,公主杀了奴婢吧,杀了奴婢吧……” 我道:“桂嬷嬷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什么死于非命,简直是胡说八道。 君青琰拉住我,道:“公主为何死于非命?” 我小声地道:“桂嬷嬷有点疯癫,师父不必理会。” 君青琰说:“兴许有什么隐情,听听也无妨。”他又重新问了一遍,而此时桂嬷嬷说道:“皇后娘娘呀,是奴婢对不起你,公主刚出生一天就夭折了呀……” 我对君青琰道:“她在胡说八道,我母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就是我。我现在不活得好好的吗?” 桂嬷嬷仿佛听懂了我的话。 她猛地抬头,定定地看着我:“狸……狸猫……太子……” 君青琰问:“嬷嬷是想说狸猫换太子?” 桂嬷嬷猛地点头,她又道:“公主的右臂上有个梅花形的胎记。”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我的右臂,对君青琰摇摇头:“没有。” 此时,桂嬷嬷又叹息一声,说:“逃吧,快逃吧,太子要杀公主了,逃得远远的,太子就抓不到了。” 我皱眉。 皇兄怎么可能会杀我? 我还想问什么,桂嬷嬷又重新爬到树上,开始唱曲儿,无论我问什么她也不答了。我的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也不知桂嬷嬷所说的是真是假,倘若是真的,我岂不是真的明玉公主? 君青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道:“当时接生的稳婆你还能找出来吗?若想知道桂嬷嬷所言的是真是假,问问便知了。” 我抿抿唇,道:“应该能找得到。” 要找稳婆不难,给皇后接生的自然不是一般的稳婆,且当年给皇后接生的稳婆秦妃那儿是有登记的。我找秦妃一问,秦妃很爽快地便把册子给了我。 我看了看,很快便查到金稳婆所住的地方。 金稳婆虽然年过花甲,但精神看起来不错,身子也健朗。我与金稳婆唠嗑一番,不经意地提起当年给皇后接生一事,金稳婆颇为自豪地道:“皇后娘娘的两个孩子都是我接生的,悄悄告诉你,当今圣上的臀部有一颗黑痣呢。” 这个我倒是知道。 我点点头,问:“那公主有黑痣么?” 金稳婆笑道:“哪有,公主娇贵,身子白白嫩嫩的,长了黑痣多不好看呀,就是右臂有梅花形的胎记,拇指般粗的,粉粉的,不知道有多好看呢。” 我一听,身子立即僵住了。 我……果然不是真的公主,桂嬷嬷说的都是真的。 那么……那么…… 我想起桂嬷嬷所说的那一句—— “逃吧,快逃吧,太子要杀公主了,逃得远远的,太子就抓不到了。” 公主已经夭折,也就是说皇兄要杀的人是我?为……为什么? 我咬牙道:“不行,我得找桂嬷嬷问清楚。” 回宫的路上,我十分沉默。我心情沉重得很,脑子也乱糟糟的。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无疑是惊天轰雷,轰隆隆地劈下,劈得我不知所措。 君青琰看了看我,轻轻地将我搂在怀里。 我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入夜后我和君青琰悄悄地去了幽光湖,有肉团打掩护,我溜出来也容易得多。桂嬷嬷仍然坐在树梢上,还是抹着艳红的口脂,也在凄凄惨惨地唱着曲儿。 不管我们问什么,桂嬷嬷都不答。 我顿时有些沮丧。 君青琰拍拍我的手,耐心地问:“为何太子要杀公主?” 桂嬷嬷仿若未闻。 我道:“你是不是在胡说?你骗我的吧。太子怎么可能会杀公主?” 桂嬷嬷依旧自顾自地唱着曲儿。 我叹了声,对君青琰道:“师父,桂嬷嬷疯了,有些话不能当真。我们走吧。”我刚转身,桂嬷嬷却开口呢喃了几个字。我没听清,急急地扭回头来。 “桂嬷嬷你再说一遍。” 这一回我听清楚了,是五个字。 “御书房,机关。” 眼下快入冬了,可我的秋日宴还没办起。打从我及笄后,每年的秋日宴是必办的,即便是病着我也要将它办起来。 我去御书房向皇兄请旨。 那一日被皇兄赶出御书房后,虽有点小气恼的,但是我想了想毕竟皇兄才是皇帝,他要信什么只能由他做主。我虽然是他的阿妹,但也无法干涉,只能偷偷地在银钱方面帮一帮福华寺的众人,毕竟这些年福华寺与我也算有缘。 我笑呵呵地道:“皇兄,阿妩今年的秋日宴想办大一点,不仅仅邀请各家贵女和公子,还想邀请朝中大臣。不过阿妩担心压不住朝臣们,所以今年的秋日宴想清皇兄出面。不知皇兄能不能赏阿妩一个面子,去明玉山庄给阿妩长长脸?” 皇兄说道:“竟把主意打到朕身上来了。” 我道:“刚好今年赵国的澄月郡主也在,正好一同赏秋菊。皇兄,你说好不好?” 皇兄道:“朕听闻近来你与澄月郡主身边的友人走得有些近?” 我心中一惊,面上镇定地道:“是谁跟皇兄嚼舌根的?明明是阿妩跟澄月郡主走得近,竟然谎报谣言,该罚,就该拖出去打板子。皇兄……” 我拉长语调,道:“到底应不应承阿妩?” 皇兄笑道:“秋日宴何时办?” 我算了算日子,道:“七日之后。” 皇兄道:“正好是休沐日,便应承你吧,省得耳边嗡嗡个不停。” 听到皇兄这般语气,我的眼眶不禁泛红。桂嬷嬷说的肯定是假的,皇兄这么疼我,怎么可能想要杀我?这二十多年来,无论我想要什么,皇兄便是要登天摘月也会给弄来的,我一哭皇兄就急。 这样疼我宠我的皇兄又怎么可能会想杀我? 七日后,秋高气爽,礼部那边的也替我备得七七八八了。今年办宴的规格比往年大了不少,由于皇兄也来,还有他国郡主,礼部是费了十二分的心思。 秋日宴在将要入夜时才开始,有皇兄在,我自是陪着皇兄一块来明玉山庄的。 将要日落西山时,我与皇兄同乘一车缓缓地往明玉山庄驶去。明玉山庄在京城郊外,约摸要小半个时辰的车程。 皇兄转动着玉扳指,看了看我,忽然道:“你的师父呢?” 我咳了声,道:“在苍城的时候就已经与阿妩分别了。” 皇兄说:“早就该分了。” 我一怔。 皇兄淡淡地道:“若非看你的份上,朕又怎么允许一个身份不明的百姓在宫中住这么久?虽然君青琰的确是个有才之人,但是他心不在这里。在宫中留的时间长了,迟早是祸患。” 我忍不住为君青琰说好话。 “可是……可是也多亏了他才找出杀害五位驸马的真凶。” 42、第四十三章 听到我这话,皇兄眉头微蹙。他问道:“阿妩可想找第六位驸马?” 我道:“既然不是阿妩克夫,再过些时日皇兄替阿妩在朝中留意留意。不过阿妩还是喜欢自己找,像是三驸马那样,不必身世显赫,出身寒门也没关系,只要阿妩喜欢便好。” 皇兄道:“是么?这么说来,阿妩有意中人了?” 我道:“……没,没有呀。” 皇兄对君青琰有偏见,我哪敢说出君青琰的名字来。还是再过一段时日再说吧。皇兄缓缓地说道:“驸马一事,不必操之过急,你如今年龄虽然大了,但是也无妨,我们大安的金枝玉叶只要想嫁一定能嫁得出去。朕还想多留你几年。” 皇兄目光幽深:“你意下如何?若是心里不高兴大可和朕直说。” 我笑道:“皇兄,阿妩已非当初十五十六的小姑娘,以前看着各家贵女凤冠霞帔的,心里羡慕所以才一直吵着皇兄给我赐婚,可这五六年来,阿妩也想通了,嫁人一事确实不急。” 皇兄问:“心里当真是这么想?” 我含笑道:“当真,阿妩哪敢骗皇兄?” 皇兄露出笑容:“那便好。” 到了明玉山庄后,众人已经来齐。白琬是贵客,位于下首,我与皇兄一同坐在上首。我刚坐下,她便瞥了我一眼,目光也算平静。 那天君青琰当面拒绝她后,我便很少见到白琬。 如今见到白琬,她的面色不太好看,微微有些憔悴。 不过我能理解,受了情伤的人皆是如此,不过时间一长,便能恢复了。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多轰轰烈烈的爱情,伤了,养一养便好了。 皇兄倒是眼尖,问:“澄月郡主,你的友人呢?” 白琬说道:“澄月友人感染风寒不便出席。” 我怕皇兄继续问下去,连忙打岔道:“本宫敬诸位一杯。”我举杯一饮而尽。 君青琰自然不是感染风寒,我将皇兄拉到明玉山庄,为的便是让君青琰去御书房里查找机关,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 君青琰说皇兄对我别有用心,我不愿相信,可桂嬷嬷所说的话却时不时跃上心头,只要查明真相我才能彻底安心。 此时,白琬说道:“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澄月与公主也算投缘,澄月敬明玉公主一杯。” 她搁下酒杯时,对我眨了下眼睛。 我看得出来她有话想私下里和我说。我在心里琢磨了下,过了一会,白琬悄悄地离席,我见状,也随意捏了个措辞,尾随在白琬身后。 待周遭的侍卫越来越少时,我对白琬道:“往东走,那边没有宫人守着。” 白琬与我行到一水榭。 我道:“你……有话想和我说?” 白琬道:“的确是有话。” 我琢磨了会,道:“有关于我师父的?” 白琬瞅我一眼,幽幽一叹,说道:“其实我当初就是赌一口气,没想到这一口气就赌了我一辈子。之前我与他表明心迹,他亲口拒绝了,我也如当头棒喝一般,醒了,总觉得自己做了个梦,可惜真醒来后发现并非是梦。他也是个傻子,一直追着她跑。”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说道:“其实我一直都很不待见菀儿,凭什么她能让君青琰爱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了,菀儿不见了,君青琰似乎也喜欢你了,我接受起来也没这么难受。我决定放弃他了,梦醒了,再继续自欺欺人也辜负我白琬的大好人生。” 我苦笑道:“他始终还是将我当成菀儿。” 白琬道:“他是糊涂了,你怎么可能是菀儿。他之前还与我说能让他一见倾心的人必然就是菀儿,于是他将你当成了菀儿。你别告诉他,让他继续误会下去。横竖人都到你手里了,就算以后菀儿再出现也未必赢得了你。” 我问:“你当初第一次见到我,将我当成了菀儿?” 白琬道:“你说这事呀,事到如今也不妨告诉你,南疆的龇麟与玉人也算有渊源,龇麟能找到玉人,当初君青琰便是靠龇麟寻到了玉人,后来他吃了龇麟,自然也能感受到玉人的气息。只要一碰到玉人,龇麟便会有所反应。不过你身上有玉人的气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碰触到你的时候,龇麟却丁点反应都没有。龇麟不会出错的,所以你必然不是玉人。不过你可以悄悄地在君青琰之前寻到玉人,让你长生不老,这样你便能与他永远在一起了。” 我问:“那为何师父在玉人二十五时,不许长生不老的愿望?而是让菀儿一次又一次地复活?” 白琬道:“万物相生相克,玉人的愿望怎能用在自己身上?所以只能另辟蹊径,让玉人消失,又让玉人再次出现,相当于君青琰用一个愿望再换取一个愿望。” 我明白了。 白琬又道:“我原本是赵国白相之女,之前为了君青琰吃了龇麟,如今也吐不出来了,只能这么活着。如今梦醒了,我也该是时候离开了。 我听宫里的人说除了去苍城那一回,你从未离开过大安?” 我点点头。 她道:“可惜了,外边的天地远比皇城大得多,你不出去亲自看一看实在可惜。” 我道:“皇兄对我看得特别紧。” 白琬扯唇笑了下,笑得不太好看,看起来相当僵硬。我道:“我似乎是第一次见你笑。”白琬说道:“你有所不知,吃了龇麟有不少限制,龇麟如今在我体内活着,我事事都得依着它的性子来,好比它不吃肉食,我一旦吃了必定得哄它,弹琴吹笛,君青琰那只龇麟喜欢白猫,所以他就得抱着白猫,不然它一不高兴了,受苦的只会是我们。且你也知蛊虫没有表情的,我吃了龇麟后,它也不许我笑了。”她叹了声:“没吃龇麟前,我可是个活泼的姑娘,吃了龇麟后旁人便说我冷冰冰的孤傲清高什么的,我想解释也解释不来。” 她顿了下,又道:“也不说这个了,我过几日便离开大安,你若想去赵国看看的话,大可和我同路。” 我笑了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了。” 经此一番话,我与白琬之间也没有嫌隙了。白琬委实是个不错的姑娘,若非她心上人是君青琰,我都想替她做媒了。我与白琬携手同回,将近办秋日宴的园子时,肉团出现我身前。 瞧肉团慌张的模样,我让白琬先行一步。 肉团附在我耳边悄声道:“公主,不妙了。君公子说寻到了机关,但开启机关的关键在公主身上。” 我明了,道:“你先去备马。” 肉团应声。 我敛了神色,再次入席。皇兄说:“怎么离开了这么久?”我笑了笑说道:“沿途秋菊开得正盛,没留神赏得有些久。”我打了个喷嚏。 皇兄道:“可是受寒了?唤个太医过来看看吧。” 我道:“许是快入冬的缘故,有点受寒了,回宫歇一夜估摸就能好了。” 我揉揉额穴。 皇兄道:“也好,你先回宫吧,待宴毕朕再去青玉宫看你。” 我点点头,随后从一侧离席。 冬桃跟在我身后,我对她说道:“你不必跟着了,皇兄还在宴席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对本宫的秋日宴也熟悉,倘若出了什么乱子,你还能在一旁帮个一二,有肉团跟着我便足够了。” 冬桃离去后我又对身边的侍卫吩咐了一番,待只剩我一人时,方往明玉山庄的后门匆匆走去,有青虫蛊在,对付几个守门的小厮侍卫问题不大。 我出了后门,肉团已经坐在马上。 她唤了一声:“公主。” 我搭上她的手,她一把将我扯上马背。秋日宴已经到尾声,坐马车太慢,恐怕我前脚刚到御书房,皇兄就回到宫里了,我只能选择骑马。 然而我打小身子不好,马车常坐,马却是不曾骑过的。 我道:“快。” 马背巅得我臀部生疼,双耳有风呼啸,刮得脸也有点疼。因今日皇帝公主都在郊外的缘故,城门到点了仍然大开,这倒给我行了个方便。 快到皇城时,我方下了马,疾步走向宫门,令牌一扬,守门的侍卫连忙开门。肉团也算心细,早让宫人在宫门内备了轿辇。 43、第四十四章 我吩咐道:“去御花园。” 御花园离御书房是最近的,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一回宫就要去御书房,不然皇兄一回来肯定会猜疑我。肉团配合地道:“公主,若是寻不到簪子怎么办了?” 我道:“去找一找,应该是在御花园掉的。” 下了轿辇,我便屏退周遭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御书房。 我见着常常跟在高裘守后面的小内侍张着嘴,手里拿着扫帚,站姿颇为诡异。君青琰大步前来,我道:“他见到师父了吗?不然表情怎么如此古怪?” 君青琰淡淡地道:“为师进来时他刚好在自言自语。” 我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小内侍动也不动的,看来还是君青琰的蛊虫好使,我的青虫蛊没一会便失效了。我言归正传,道:“机关在何处?” 君青琰说道:“跟我来。” 说罢,他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绕过御案。御案附近有个大花瓶,约摸有一人高,君青琰转动了下,轰隆隆的声音响起,不过片刻,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扇巨大的石门。 我常来御书房,却不曾想过皇兄的这里竟别有洞天。 我道:“就是这一扇石门打不开?” 我细细地观察眼前的石门,足足有两人高,石面平坦光滑,唯有中心有一处凹下去的地方,我伸手按了按,没什么动静。 君青琰道:“需要你的血。” 我一听,不由得一怔。 “血……血?” 君青琰颔首:“只要数滴就够了。”君青琰的话我从未怀疑过,我不假思索便咬破手指头,滴了数滴血后,石门果真开了。 我诧异极了,道:“为什么我的血能开?” 君青琰道:“迟些再和你解释,先进去看看有什么。” 石门后有一条漆黑的通道,君青琰从衣襟里摸出夜明珠,牵着我走进通道里。通道不长,约摸只有十来步。我停下脚步,眼前有一方静室,里头只有一榻一案,看起来倒像是皇兄闲暇时会来的地方。 我道:“这里什么都没有。” 说着,我的目光一顿,案上有几本蓝皮的书册。君青琰没有注意到,他行到墙边敲了敲,似乎在寻找新的机关。我捧起其中一本书册,原是是想着皇兄在如此隐秘的地方看的书,一定是羞于启齿的,等我看了后还能寻个机会取笑下皇兄。 未料随意一翻,却是一本手写的,而非铜版印刷的,且从墨迹上看来像是很久以前写的。 我的呼吸一滞。 上面写的是——玉人饲养手册。 “在看什么?”君青琰走过来,我张张嘴,他神色忽然一变,道:“不好了,外面有人过来了。”我的话只能吞入肚里,任由君青琰拉着我出去。 我满脑子都是那几个字——玉人饲养手册。 皇兄是知道玉人的传说,想必也知道玉人的存在。皇兄想要长生不老,信道教不可靠,可若是有玉人呢?待玉人二十五,碾骨为粉,写下长生不老的愿望。 我的心噗咚噗咚地跳着。 君青琰要找菀儿,白琬要找菀儿,皇兄也想找菀儿,菀儿就像是唐僧肉一样,谁都想要。 此时有宫人通传,说是圣驾到了。 我连忙起身迎驾,皇兄已经换了在明玉山庄时的墨绿衣袍,穿了平日里他在宫中常穿的玄色常服,袖口挽起三分,我闻到了沐浴过后的味道。 我道:“阿妩给皇兄请安。” 皇兄盯着我半晌才道:“可有唤太医来瞧瞧?” 我道:“只是受了点风寒,不算严重,阿妩心里有数的,歇个一夜明早就能好了。” 皇兄道:“坐着吧。” 他看了看我身后的宫人,道:“都退下。” 我心中咯噔了下,皇兄今夜的表情不太对劲。皇兄当了我二十几年的兄长,虽说我不能完全揣摩他的心思,但是此刻他眼里的不悦我还是能看得清楚的。 我道:“今夜阿妩提前离席,是阿妩的不是……” 皇兄单指敲了敲桌面,道:“朕倒是不知你回宫心切,二十三年从未骑过马的你敢一路奔回皇城……” 我道:“阿妩想着骑马能回得快一些……” 皇兄说:“是么?” 我最怕便是皇兄这样的神情,似笑非笑的,比刑部审案时的包公脸还要可怕。我咽了咽唾沫,道:“是。” 皇兄勾勾手指,道:“阿妩过来。” 我挪了挪身子。 “再过来。” 我又挪了挪,我与皇兄所坐的太师椅本就只隔一张小案的距离,如今我挪了又挪,脸都快能贴上皇兄了。皇兄的手倏然捏住我的下巴,力度微微有些大。 我愣了下。 皇兄道:“阿妩倒是说说在朕的密室里看到了什么?” 我大惊失色,皇兄竟然发……发现了。我颤了颤,说道:“皇兄在说什么?阿妩听不明白。”下巴的力度愈发大,我疼得眉头直皱:“皇……皇兄,疼。” 皇兄仍然没有松开手。 他道:“案上的书册被动了,上面还有一根头发……” 他的指间有一根锃亮的发丝。 “能打开那扇石门的人除了朕便只有你。阿妩长大后变得不乖了,以前对朕是唯命是从的,从来不对朕撒谎了。” “皇……皇兄……” “说!” 下巴像是快要被捏碎了一般,我甚少见过皇兄发怒的模样,如今我是真真切切地感受了一回天子之怒。我道:“阿……阿妩只看到了玉人饲养手册,其余的什么都没看见……” 皇兄松开了我的下巴,又问:“跟你进去的还有谁?” 我道:“只有阿妩一个。”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皇兄……竟是甩了我一巴掌。我登时瞪大了双眼,从小到大皇兄从未打过我。可现在皇兄变了,为了追求长生不老,为了玉人,他打我了。 他说:“以你的本事,没有同党你不可能避开众多耳目。现在你还要跟朕撒谎?” 泪珠子忍不住啪嗒啪嗒地掉下来了。 我道:“皇兄从未打过阿妩。”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紧蹙的眉头又松缓下来。可声音还是冷冷的,他说道:“朕给你三日的时间,你若再不松口,待朕查出来,你的同党杀无赦。” 说罢,皇兄起身,行到门边时,他吩咐:“这三日公主要闭门思过,不许离开青玉宫,好好看着公主。” 我听到冬桃应了声。 我心中一紧。 皇兄这是要将我软禁了…… 我委实没想过我也会有这么一天,打从我记事起,皇兄待我是含在嘴里也怕化了的那种,直到近来皇兄信道了,性子也变了不少。 想起之前看到的玉人饲养手册,我的额穴就突突地疼。 君青琰说玉人就在皇城里,却一直寻不到,明明气息就在皇城里头。而皇兄御书房中竟有密室,且还机关重重,说不定君青琰要寻的菀儿就落在皇兄手中。 等哪一日真相大白,君青琰与皇兄必然结仇。 尽管君青琰是我心尖尖上的人,可帮了他,我对不起皇兄。而皇兄又是我的兄长,尽管不是亲的,可毕竟是宠了我二十多年的皇兄,倘若帮了皇兄,我也对不住君青琰。 到时候我真真帮谁都不是,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我琢磨了一日一夜,翌日早晨,我唤来了肉团。估摸着冬桃得了皇兄的命令,此刻对我是寸步不离,连我跟肉团说话也不避开。 我果真没猜错,冬桃最忠心的人始终是皇兄。 不过如今也没什么好计较了。 我对肉团道:“澄月郡主将要回赵,本宫要闭门思过也不能前去相送,本宫与她颇为投缘,既然不能送行便让她来青玉宫喝一杯吧,说些体己话,也不枉相识一场的缘分。” 皇兄让我不许离开青玉宫,可没说不许别人来探我。 我这么一说,冬桃也无话可说。 白琬来得倒快,肉团刚离开青玉宫,白琬后脚就到了。冬桃前来奉茶,而后站在我的身侧。杯盖轻轻地碰了下杯沿,白琬含笑道:“听闻公主与陛下吵架了。” 我叹了声。 “是本宫做错事了,惹皇兄不高兴了。”我道:“澄月郡主也快要回赵了吧。” “明日启程。” 我道:“赵国山水好,养出了澄月郡主这样的美人儿。”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但愿她能听明白我的意思。白琬瞅瞅我,又瞥了眼冬桃。 有银光微闪,落入冬桃的身子里。 她搁下茶杯。 “有话便直说,我活太久了不爱听拐弯抹角的话。” 我瞧了瞧冬桃,她目光呆滞,看来已然中蛊。我放心了,开门见山地道:“你明日即将回赵,你能否想个法子将我混在回赵的队伍里。” “你要离宫出走?” 我咳了声:“算是吧。” 44、第四十五章 入夜后,我假意说要歇息,将冬桃肉肉团都屏退左右。我捡了几样重要的东西塞进包袱里,头一回离宫出走,也不知要带些什么,只好将银钱首饰备好。 不过我颇为苦恼。 宫里的银钱在外头一兑换,行踪必定就暴露了。可我浑身上下能用的银钱都是官银。我苦恼之际,身后蓦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银钱都不必准备了。” 我一怔,随后惊喜地扭头。 “师……”刚说了个字,我就警惕地看向外头。窗纸上有两道人影,皆定定地站着,纹丝不动。君青琰道:“你放心,都控制住了。” 我松了口气,道:“白琬都跟你说了?” 君青琰颔首,又道:“银钱这些都不必准备了,你若要去赵国,有为师在。”他看着我,轻声道:“你因何与皇帝争吵?” 我心中咯噔了好几下。 皇兄罚我闭门思过的原因,我绝对不能和君青琰说。若君青琰晓得皇兄也知道玉人,尤其是近来皇兄屡屡修建道观,朝中亦有不少臣子上折子劝皇兄莫要沉迷问道,以君青琰的聪慧,定能猜出个一二来。 所以我不能告诉师父。 我道:“是……是我挨骂了,皇兄知道我从明玉山庄回宫时是骑马回来的,所以有点小生气。只是我都这个年纪了,皇兄还处处管着我,我心有不平,便与皇兄拌嘴了几句。其实我也知皇兄是为我好,但是挨骂了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便想着离宫出去走走。” 实际上我是想让君青琰早点离开大安,不能让他知道皇兄也在找玉人。其次是我不能让皇兄知道澄月郡主的友人就是君青琰,皇兄已经开始怀疑了,我必须早点弄走君青琰。 恰好那一日白琬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赵国的时候,我就有些心动,如今晓得我并非是先帝亲生的,我也想知我的亲生爹娘究竟在何处。 此番离开皇宫,我的主要目的是拖个一两年,玉人也快二十五了,等二十五一过,玉人都化玉了,君青琰找不到菀儿,皇兄长生不老的美梦破灭,我也能回来了。 有君青琰和白琬这样蛊术绝佳的人,从冬桃与一众宫人眼皮底下逃走简直是易如反掌。 我本想带着肉团走的,可君青琰说肉团留在宫里照应比较好。我也是此时才知肉团原是君青琰送来的人,难怪当初这么合眼缘,这几个月来肉团也的确帮了我不少。 君青琰还准备了一个与我身形差不多的姑娘。 我一看,无需他告诉我,我便知他想做什么,无非是要拖延时间。等白琬离开皇城时,我就悄无声息地混进去,而另外一个姑娘穿着我的衣裳便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一路留下马脚,分散皇兄的注意力。 到时候皇兄发现抓错姑娘了,那时的我估摸着已经在赵国了。 我在周遭晃荡个一两年,等玉人二十五一过,我就乖乖地回宫认罪。 有君青琰帮着,在外边留个一两年问题应该不大。 君青琰替我乔装打扮了一番,成功混入了白琬离开皇城的队伍中。头一回干这么偷鸡摸狗之事,心情略微有点紧张,所幸的是皇兄并没有发现青玉宫的明玉已经不见了,我成功离开了皇城。 赵国与大安相邻,路程倒也不算远,比去苍城要近得多。赵国就在大安的北边,车队一路向北,走得也快,不到十日,便已经临近赵国与大安的边界了。 我也褪去乔装,穿了一身寻常姑娘家的鹅黄衣裳,坐到了白琬的马车里。 白琬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想了想,说道:“去赵国瞅瞅吧。” 君青琰说:“还是得跟你分开,等大安皇帝反应过来,多多少少也能查到你身上去。就在此处别过吧。”君青琰这么一说也有道理,皇兄迟早能查到澄月郡主身上,的确早日分开为妙。 白琬说:“我还想着带你去看看我们赵国的皇城,虽然比你们大安小,但也十分恢宏壮阔。”说着,白琬看了看君青琰。君青琰拉过我的手,道:“皇城都建得差不多,没什么好看的,阿妩,我们就在这里和白姑娘辞别吧。” 白琬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是呀,皇城其实都差不多。来日方长,我们有缘再见吧。” 与白琬告辞后,我与君青琰上了另外一辆早已备好的马车。 马车辘辘,走得不快,还微微有些颠簸。 我褰帘望去,马车走的是山路,寒风萧瑟,树木枝桠光秃,看着有些冷。君青琰问我:“想你皇兄了?” 原来我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担忧没有逃过君青琰的双眼。 我此回离开皇宫,皇兄发现了一定会勃然大怒,也一定会担心我。我这次的任性之举也必然给京城的官兵添了不少麻烦。 我离开的时候,留了一封信笺。 里头劝诫皇兄放弃长生不老的念头。自古以来多少皇帝为求长生不老,到头来反而因此丧命,皇兄今年不过三十好几,倘若为了问道修炼丹药,到时候恐怕会成为大安历代以来最早丧命的皇帝。 我离宫出走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抗议皇兄这个念头。 他一日不放下,我就不回去了。 长生不老有什么好,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而且……我又想到了君青琰,心里头难免有些烦。他吃了龇麟,万年不灭,从另外一个方面而言,跟长生不老也没什么区别了。 我扶额,揉着眉穴。 唉,头疼呀。 我说:“皇兄恐怕此时此刻恼极了我。”我叹了声,道:“我打小就跟皇兄特别好,皇兄也格外宠我,现在我私自出走,皇兄一定会担心我,虽然我留了书信,但是……” 君青琰本就坐在我身边,我再次揉眉穴时,他握住了我的手指,另一手勾住我的腰肢,微微用力,我整个人便坐到他的双腿上,他替我揉着眉穴。 “上回你说你皇兄臀上有一颗黑痣,你……是怎么见到的?” 我一怔,随即直勾勾地看着他。 “师父,你……该不会连我皇兄的醋也要吃吧?” 君青琰的手指微微一顿:“没有。” 我就知道师父嘴硬,我道:“是太医告诉我的。”眉穴上的手指又继续动起来。 我哭笑不得地道:“师父,你怎么谁的醋都要吃一吃呀?”之前还吃了周云易的醋,为此还把最后一块红烧狮子头给端走了。 君青琰咳了声。 我拉下他的手,微微靠近他,正经八百地道:“师父,我知道你不喜欢阿妩的皇兄,可他是我的兄长,是阿妩的亲人。师父看在阿妩的份上也去喜欢皇兄,好不好?” 我委实头疼。 君青琰不喜欢皇兄,皇兄也不待见君青琰,两个人还争夺同样的东西。 君青琰叹道:“好。”尽管声音里不是很心甘情愿,可我知道师父答应我了就一定会做到。我笑眯眯地亲了君青琰的脸颊一口,说道:“师父,也许我们生米煮成熟饭了,到时候皇兄也奈何不了我们了。” 君青琰的眸色闪了闪,神情颇不自在。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没有多说什么。 半月后,我与君青琰到达赵国的都城西京,比起大安京城的繁华,西京始终稍逊一筹,不过倒别有一番风土人情。 君青琰在西京的冬柳巷有一处两进的宅院,由几个家丁老仆打理,庭院里载了几株青竹,竹下有一方石桌,不难想象闲暇时在此处品书赏竹是件惬意之事。 宅院的几个老仆一见到我,皆是露出欣慰的神色。 我颇为不解。 君青琰咳了声,说道:“我的未婚妻,容妩。” 老仆激动地喊道:“夫……夫人。” 我笑道:“还未成亲呢,还是唤我容姑娘吧。” 几位老仆应了声“是”,整齐划一。这倒让我想起在宫中,我青玉宫里的宫人每次在皇兄过来了说些什么话,但凡我有违皇兄的意思去命令宫人时,他们都要看看皇兄的脸色方敢应声。如今君青琰这几位老仆回答得这么迅速,甚至连看也未看君青琰,着着实实是尊我为主了。 45、第四十六章 君青琰与我走进屋里,说:“他们世世代代都是侍候我的。” 我听了,笑道:“倒是忠心。”世世代代侍候,也就是说他们也知君青琰的秘密。我又道:“方才他们看我的神情有些古怪……” 君青琰道:“我曾在信中与他们提过你,如今终于见到你的人,难免一时高兴过头。” 他牵着我到一处软榻坐下,有老仆给我奉茶,是一杯淡茶,颜色澄碧,有几缕茶叶漂浮在茶中,衬着杯中的青竹纹案,也颇有意境。 我喝了口,打量着屋里的摆设。 一水儿的红木家具,左手边有个博古架,上头摆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饶是我在大安见过这么多珍宝,这上面我竟大多数都叫不出名字来。 君青琰说道:“以前去过不少地方,看到有趣的都捎回来了。” 我搁下茶杯,指着一套七个掌心大小的小人儿,问道:“这是什么?”绿幽幽的,七个小人儿神态不一,摆出不一样的姿势,雕琢的模样带几分憨厚,一看就觉得福气满满的,有点像八仙过海的阵势。 一老仆取下来。 君青琰眼中有笑意,他道:“之前曾去过东瀛,这是东瀛的七福神,用孔雀石雕刻出来的。” 我道:“东瀛?” 君青琰轻描淡写地道:“是个弹丸小国,你若想去的话,准备一番也能启程。” 我并不曾在书中见过东瀛此国,可奇怪的却是听君青琰这么一提,我又犯病了,我总觉得我去过东瀛。满园樱花,穿着木屐的东瀛舞姬,妆容诡异,脸白如纸唇红如血,手握小扇,不盈一握的腰肢摇摆得极有异国风情。 仿佛还有稚嫩的童声响起—— “阿琰阿琰,我要七福神。” “阿妩?” 我回过神。君青琰问:“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我摇摇头,说:“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摸了摸小人儿,示意老仆放回去。老仆含笑道:“夫人当初也是第一眼就看中了七福神……” 老仆的面色忽变,君青琰道:“好了,都出去吧,不用在这里侍候了。” 我咬咬唇,方才心中的欢喜登时落空。 老仆口中的“也”说的必定是菀儿。他们都是晓得君青琰的秘密,且世世代代服侍君青琰的。那么也就是说他们也见过菀儿的,菀儿也是在这里住过的。 这里的每一样事物,甚至连此刻我手中所捧的茶杯,兴许菀儿都碰过。 虽然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真正面对时我发现自己还是欠了点火候。我垂下眼,说道:“师父,我累了。” 君青琰说:“回房歇一歇吧,我已经让下人收拾好了厢房。” 穿过厅门,抄了一段小路,君青琰推开房门,待我在榻上坐着后,他道:“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做点小菜,醒来后也能吃了。” 我喊住他,问:“师父,这是以前你睡的厢房吗?” 他颔首。 我顿时有些别扭,君青琰和菀儿是夫妻,也就是说他们睡在一起,而我此刻所坐的地方菀儿也是睡过的。我腾地站起。 君青琰愣了下,问:“怎么了?” 我道:“我想睡客房。” 我再次重复了一遍:“我要睡客房。” 君青琰最后拗不过我,让下人去收拾客房了。他瞅着我,也不说话。一时间我竟觉得有些尴尬,索性垂下眼,一言不发地把玩着腕上的吉祥如意纹镯子。 人也奇怪,明明不想去想这么多的,可此时无论看到什么我都会想起君青琰提起菀儿时的表情,好比我腕上的手镯,他当初也说想给菀儿送一对来着。 “公子,容姑娘,客房已经收拾好了。” 君青琰“嗯”了声。 我又别扭地站起,跟在君青琰后面。到了客房后,老仆说道:“容姑娘,被褥枕头全都是新的。” 君青琰道:“行了,你退下吧。” 老仆应了声。 待客房里只剩我与君青琰两人时,君青琰忽然握住我的手,他轻声说道:“我在西京郊外还有一处宅子,虽然有些偏僻,但环境清幽,是前些年才买的,我还没住进去过。此处在闹市中,是有些喧嚣了,明日我便着手让人搬过去。” 他察觉到我的心思了。 我抬起眼,咬咬唇,说道:“师父,阿妩是不是太任性了……” 君青琰笑了,嘴唇所弯的弧度很僵硬,可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如白琬所说的那般,吃了龇麟,连笑也不由自己了。他低下头,啄了我的唇一下。 他说:“有为师在,阿妩可以任性。” 他摸摸我的头:“累了就歇着,我去灶房里给你小菜。” 我拉住他的手,双颊发烫。 “师……师父。” “嗯?” “你陪阿妩一起歇着,好不好?” 君青琰和衣躺下,有他在身边,我的心变得安宁。我很快便睡着了。睡梦中,许多破碎的梦境一晃而过,梦中记得格外清晰,可一醒来却丝毫也记不起。 宅邸里的老仆找人牙子买了两个手脚伶俐的新丫环核桃与碧桃,侍候我的起居。 花了数日,君青琰也如他所说那般,将宅邸里的东西都搬到郊外的那一处新宅院里了。一晃眼,我便在赵国住了大半月。 我让核桃出去打听大安的事情。 核桃打听完后,回来禀报道:“听闻大安的明玉公主不见了,大安的皇帝派了好多人去寻找,连御林军都出动了。” 这……委实出乎我意料。 皇兄竟连御林军也出动了!皇兄派御林军来寻人,定然少不了被谏官上折子,说皇兄滥用私权。我顿时惴惴不安,心里愧疚极了。 可事已至此,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核桃问:“姑娘,外头的寒梅开了,煞是好看。姑娘想去看看吗?有什么不高兴的,兴许赏完寒梅心情便好了。” 碧桃附和道:“奴婢这就去准备几样吃食。” 这两个丫环倒是将我的脾性摸得七七八八,估摸君青琰没少吩咐她们俩。君青琰今日外出了,前些天我在西京春元巷的巷尾吃到了一碗劲道特别足的面,料也特别足,颇有我大安的西北风味。我吃了后便有些恋恋不舍,又吃多了半碗,接连几天都让君青琰陪我一起去吃面。 君青琰见状便想着法子去磨那位面铺的老板,问他愿不愿来宅邸里当差,每日煮个面就成了。结果老板说这是祖传的面铺,不能关。后来君青琰又想了个法子,为表诚意,效仿诸葛孔明三顾茅……面铺,磨着老板传授他祖传擀面手艺。估摸着君青琰活得久,所以银子多,耐心也足,磨了四五日,面铺老板受不住,松口了。 于是这几日一大早君青琰陪我用过早饭后,便去跟面铺老板学艺。 我和君青琰说我只是心血来潮想吃个面,不必这么大费周章…… 君青琰说还是自己学会了比较好,毕竟不会一直留在西京,等哪天离开了我想吃的时候,他马上就能给我做。 我悄悄地去看过君青琰学艺。 我委实难以想象君青琰套着布衣,站在炉灶前嘿咻嘿咻地擀面的场景。不过待我亲眼瞧过后,倒是觉得这世间果真是看脸的,明明套着那么丑的布衣,可在君青琰身上却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尤其是他认真擀面的时候,专注的眼神让我双眼都发直了。 核桃抱来狐裘,给我披上。 她扶着我往外走去。 宅邸里并没有栽种梅树,核桃说的寒梅在宅邸外面的小山坡上。君青琰说梅树栽种的年头有些远,他也不大记得是谁栽的,他看中这座宅邸时梅树已经布满整个小山坡,也正因为这满山的梅树,才让周遭的几座宅邸多年来无人问津。 理由有两个,一是偏僻,二是太贵。 经我与君青琰的多日相处,我发现师父不缺钱,也如他说的那般,我在宫里过什么日子,他便能给我一样甚至是更好的日子。 几座宅邸都被君青琰买了,接连的院墙被打通,还挖了十里荷塘,比起我在大安的明玉山庄,丝毫不逊色。 “姑娘,前几日刚下了雪,地滑。”核桃提醒道。 家丁牵来马车,核桃扶我上车。碧桃也备好酒食,放在竹篓里,与核桃一道跟着马车前行。不过片刻,山坡已到。 46、第四十七章 我站在山坡下,仰望着满山的红梅,景致颇为壮观,衬着还未化的白雪,白中透红的,雅致得很。 我揣着手炉,徐步上山。 核桃怕我摔倒紧紧地扶着我,我道:“寒梅怒放,摘几枝回去放在花瓶里吧,在屋里赏赏也不错。” 碧桃应了声。 我又道:“回去后让府里的下人折多点回去,还能做梅花饼。”我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了一句:“我这样是不是太能吃了……” 碧桃笑道:“姑娘,能吃是福,且……” 话音戛然而止。 我扭头一看,碧桃像是被人定住了那般,嘴巴微张。我再扭头看核桃,核桃也是纹丝不动。有了先前的经验,我岂会不知她们两人中了蛊,就像是君青琰常常控制住青玉宫的宫人那样。 我琢磨着,莫非是师父想给我个小惊喜? 我环望周遭。 有一抹人影从梅林中走出,脸圆鼻宽,穿着奇怪的袍服,我敢拿我一年不吃肉食来打赌,这人绝对不是师父易容的,师父的品味可没这么糟糕。 而且…… 我怎么觉得我见过这人? 我想了想,可是想不出来。我知道我这记性又开始变得不好了,唯有作罢。我摸了摸袖袋,青虫蛊握在手中,正准备放出时,梅林中陆陆续续现出若干道人影。 我粗粗一算,起码不下三十个。 而我只有傻了的情况下才可能把三十个青虫蛊放进袖袋里,且我也知以我的脚力,不可能跑得了。我咳了声:“诸位也是来赏梅的吧?” 带头的人冷冷看我一眼,不说话。 我哈哈一笑:“真巧,我也是来赏梅的。” 一道银光闪现,没入我的体内。 带头的人说道:“把她带走!”话音落时,已然有一人抓住我的双臂,迅速扛起,然后跃上马匹。马蹄飞扬,甩了我一脸的雪泥。 我琢磨,他们似乎不知道蛊虫对我没用,所以还是……先装死吧。 估摸着他们都以为我中蛊了,因此对我没有防范。离开西京后,他们将我扔到一辆马车里。马车仍在前行,不过里面只有我一个人,我悄悄地摸到窗边,拉开了一条细缝。 外面的天色已黑,马车前前后后有许多人。 我总算想起来了。 之前之所以觉得带头的人眼熟,那是因为我真的见过他。就是那一回我追着玄衣人到了京城郊外,却遇上了一群找茬的南疆蛊师,一见到君青琰就咄咄逼人地说还我龇麟。 正是现在捉我这群人。 看来这一回抓走我,目的也很明显,又死心不改地想找君青琰要龇麟了。 接连几日,马车走走停停的,他们似乎在赶路,一天里只歇一个时辰。不过也没饿着我,到用饭的时辰便有人给我送来干粮和水壶,盯着我吃完后,又继续给我下蛊。 约摸过了七八日,车窗明亮,是个大白天,他们停了下来。我闻到一阵扑鼻的臊味,仔细一听,原来是赶路多了,不少马匹跑不动了,他们寻了一家马厩,在换马。 我倒也不担心他们会对我怎么样。 既然是有求于君青琰,在君青琰到来前,定然不会取我的性命。且君青琰有迷踪蛊,知道我的行踪不难。外头忽有吵闹声,似乎是谈价钱时起了争执。 而此时有人走近马车,我连忙闭了眼,趴在窄榻上。 车帘被掀开,臊味更浓。 有人粗声道:“皇帝的女人,老子还没试过。长得细皮嫩肉的,用起来绝对爽。”说着,有人触碰到我的手臂。 我心中一惊。 幸好此时有另外一人阻止了他:“别碍事,这女人你我都碰不得。” 那人又将我翻过来,掐了我的脸蛋一下。 “不碰,掐一掐总行吧。老子活了这么久,做梦都想搞景泰帝的女人。不是门主有吩咐,老子早就搞醒她了。” “价钱谈好了,启程吧。” 车帘又被放下,我睁开了眼。 摸了摸被掐得生疼的脸蛋,我的心噗咚噗咚地跳着。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君青琰给我的小瓷瓶,瓶底印着一个“景”字。而方才那些人这么说,心底已经隐隐有个猜测浮上心头。 史书记载,景泰帝与他的皇后卒于一场奇怪的大火,而他的皇后死的那一年似乎不到二十五。 那么也就是说…… 君青琰是景泰帝?菀儿是皇后? 白琬说君青琰知道玉人传说,所以寻到了菀儿。玉人能许一个愿望,君青琰当初找到菀儿是想许什么愿望?脑子里冷不丁的想起那一夜在御书房的密室里见到那一本蓝皮书册,封皮用小楷写着六字—— 玉人饲养手册。 又过了数日,马车总算彻底停下。有人扛着我离开马车,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厢房。 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了。 我原以为他们会将我关在地牢里,或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没想到却是一间不错的厢房,虽然不能和宫里的相比,但是看这摆设和家具,也能算得上是富贵人家的水平。 他们没用再用蛊虫控制我,相反的是我到了这个地方后,周遭的人待我的态度明显好了不少。且还有两三侍婢在一旁伺候,我试探地提了个小小的要求:我想吃梅花饼。 她们竟然也答应了,不到两柱香的时间便给送了过来。 一侍婢还说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奇了,这态度好得像是有求于我似的。我摸摸下巴,道:“这是南疆吧,你们会跳舞吗?会的话,就来跳一个,水蛇腰扭呀扭,我最喜欢这样的舞姬了。” “是的,姑娘。” 说着,她们竟然真的去准备了。没一会就在我面前将小蛮腰扭得跟水蛇一样,一旁还有人奏乐。一舞毕,我很挑剔地说:“你的腰扭得没妖气,去找个有妖气一点的。” 我故意挑衅。没想到她们还真的又去找了一个妖媚的舞姬,那腰肢扭得我浑身都酥了。 我委实捉摸不透。 此时天色已黑,一侍婢屈膝道:“姑娘,天色不早了,还请早些歇息,奴婢们在外头守着,姑娘若有吩咐,在里头唤一声,奴婢们就能听到。” 在她们走到门槛处时,我轻咳一声,道:“且慢。” 我沉声道:“我要见你们的门主。” 一侍婢回我:“回姑娘的话,门主曾吩咐,时机一到自会来见姑娘。”房门一关,我不由陷入沉思。方才逐步试探,依稀也试探出了一些事情。 他们待我如此客气,看来原因不在君青琰身上。 换句话说,他们并非冲着君青琰去的,而是冲着我来的。 翌日,我嫌屋里闷,嚷嚷着要出去走走。几位侍婢起初不大愿意,但在我的再三坚持下,还是答应了。我趁机出去打量了周围的环境。 是一个不大的院子。 有一间主屋,还有两三间耳房,想来那几位侍婢便是睡在耳房里。院中空荡荡的,地上的积雪已融,寒风吹过时,微微有些冷。 我哆嗦了下,身旁的侍婢给我披上狐裘。 我问:“这是哪儿?” 她道:“回姑娘的话,这里是元山门。” 我一听,心中顿时了然。之前周云易给我看的那本有关南疆蛊术的书册中,除了详细介绍了各种蛊术之外,还有门派。元山门是南疆的四大门派之一,因曾经养出蛊王龇麟,奠定了独尊无二的地位。 看来这儿真的是南疆了。 我想走出院门,刚到门口就被俩护院拦住。 我扭头问侍婢:“哦?连在门口走走也不行?你们大老远将我掳来南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也没法逃得出去,在门口走走还能在你们眼皮子下不见么?” 护院面上有为难之色。 我仗着她们之前待我的态度,佯作一副恼怒的模样,气冲冲地道:“不给就罢了!有你们这样的待客之道吗!” 侍婢赔笑道:“姑娘莫生气。” 说着,侍婢给护院使了个眼色,他们终于缩回手,侧过身子,道:“姑娘请。” 我这才发现这座小院子竟在半山腰上,且周遭护院重重,我想要离开委实不易。接着我又如法炮制,不过走到元山门的门口,几个侍婢就死活不再愿意我离开了。 我也作罢了。 做人不能得寸进尺,横竖走了一整日,我也大概把元山门的地形摸得七七八八,且我还发现一事,这元山门的人格外怕我生气,我一恼,一怒,几个侍婢就连忙服软。 说起来,倒是跟我在宫中的时候差不多。 不仅仅是我青玉宫的宫人,就连皇兄也是如此,我一不高兴了,或者是一生气,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皇兄便什么都应承我了。 我琢磨着,莫非我长了张容易让人怜香惜玉的脸? 47、第四十八章 我算了算,离我被掳的那一日,已经过了一月有余,春雪都开始初融了,可君青琰还没找上来。我不禁有些担心。 不过这时我已经把元山门摸得比皇宫熟悉。 昨日我找到一条下山的小路,微微有些陡峭,但并没有人看守,所以如今只要我寻个时机摆脱掉这几个侍婢,便能抄小路下山,再迅速离开南疆。 到时候不管去赵国也好还是回大安也罢,总好过在南疆当傀儡。 在大安时,我练就了一身甩人的好本领。此时在南疆的元山门要甩掉几个侍婢也不难,许是我这些时日太过乖巧,她们以为我如同孙猴子一样逃离不了这座五指山,于是对我放松了警惕。 我声称肚痛,要如厕,在茅坑里蹲了许久,又捏了个手纸用光的措词支开了其中一个侍婢,剩下的一个用青虫蛊解决了。 我十分顺利地溜到那一条小路。 我摸了摸袖袋,青虫蛊只剩三个,接下来得省着用了。我没有多想,赶紧往山下走。这条小路不像元山门正门对着的打磨好的那条山路,那条山路马车能直接上来,而我选择的这条陡峭的路只能靠我自己爬下去。 我时间不多,不用两刻钟,她们就会发现我不见了,我得赶快爬下去,趁她们没有发现先找个安全地方躲一躲,等风头过去了再离开南疆。 山路越来越窄,不过却离山下的小镇越来越近了。 我心中一喜,加快了速度。 然而,将近山脚时,我倏然听到一道奇怪的声音,沙沙沙的,伴随着冷风,让我的皮毛都竖了起来。我一扭头,只见数十步开外的树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蝎子,地上还有许多,俨然就是一个蝎子场。 我咽了口唾沫,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这条小路没有人看守了。 有这么多蝎子在,谁敢从这里逃走呀。 我不禁往后挪了挪,未料却是碰到一处柔软。我吓得双腿都软了又软,颤颤巍巍地扭头,我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少年郎。 眉清目秀的,看起来连二八都没有。 他看着我,问:“害怕吗?” 我老实地回答:“……有点。” 他哼了声,道:“既然害怕就不要逃走,擅自离开元山门的人需要惩罚。”他拍拍手,那些密密麻麻的蝎子立即涌来,我是不怕虫蛇之类的,但……但我数量一多我就怕了。 我镇定地说:“我不是你们元山门的人,你们擅自抓我过来才应该受到惩罚。我被抓了逃走有什么不对?若是门主被抓,莫非门主会什么都不做任由对方宰割?” 少年郎挑眉:“你知道本座?” “我猜的。” 这些时日我有观察元山门的弟子,包括侍候我的那几个侍婢,元山门等级分明,服饰也大有讲究,且南疆的人以蛇为图腾,少年郎身上的袍袖上绣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金蛇,若非地位高的人不可能敢这么穿。 他道:“你倒有几分聪慧,不过还是要罚。” 眼角的余光一瞥,蝎子群离我越来越近,我晓得他能控制蝎群,我逃也来不及。我一咬牙,眼眶登时就泛出泪珠,我吸吸鼻子,骂道:“你们好无理取闹,枉我我还以为你们元山门是南疆的正经门派,是讲道理的……” 泪珠子这会也啪嗒啪嗒地掉落。 少年郎看起来有些慌,他连忙从衣襟里掏出一本书册,翻了翻,然后急匆匆地说道:“别哭了别哭了,本座不吓你了。” 话音未落,他拍拍手,蝎子群开始慢慢地退散。 我眼尖地瞅了瞅。 蓝皮的小册,上面写着六字——玉人饲养手册。 我被抓了回去,侍候我的侍婢通通受了罚,此时全都跪在屋外。 我哭得双眼红肿。 少年郎不知该如何是好,在我身前慌了手脚。他……似乎特别害怕我哭泣。我暗地里掐了自己一下,眼泪又从眼角处滑下。 他说:“你别哭,有话好好说。本座不是没罚了你吗?你哭什么?” 我道:“千里迢迢被抓来,我能不哭吗?” 他道:“你说,你要怎么样才不哭?” 我道:“放我走。” “不行。” 我又道:“为什么要抓我过来?你们元山门意图何在?” 他沉默了下。我重重地吸了吸鼻子,哇的一声哭得厉害了。他无奈地道:“莫非你当本座是傻子?本座看得出来你在装哭。” 我被呛了下。 他又说:“君青琰欠我们的便由你来还。” 我说:“你是说龇麟的事情?明明是你们出尔反尔,给了师父又反悔了,怨不得别人。” 少年郎道:“那是先人傻,我们可不傻。” 我大概能猜得到是什么事了,估摸着是当初菀儿死后,身为景泰帝的君青琰为了与菀儿再续前缘,便跟有龇麟的元山门做了交易,也估摸着元山门的先人好骗,于是龇麟被君青琰吞入肚里了,然而元山门的后代却后悔了,于是便有了之前追杀君青琰的那一桩事,也有了现在抓走我的这一桩事。 不过我这事,有点不一样。 根据方才看到的蓝皮小册,我想他们估计是把我当玉人了。所以才抓了我,估计是想等我二十五后化玉,然后许个和龇麟有关的愿望。 我颇为不解。 怎么人人见到我都把我当玉人了? 不过我不打算告诉眼前少年郎真相,他们把我当玉人,我倒是可以借此逃离元山门。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郎道:“本座大名元祁。”他滔滔不绝地说道:“本座是南疆有史以来最为年轻的门主,在本座的带领之下,元山门一定能发扬光大,受万人景仰!” 果真还是个少年郎。 我崇拜地道:“元门主果真名不虚传,久仰久仰。” 元祁满意地笑了笑。 我又道:“方才你看的那本册子能不能给我看看?” 元祁问:“什么册子?” 我道:“玉人饲养手册。”他警惕地看着我,我耸耸肩,说道:“你不必如此,我知道我是玉人,也知道你们抓我过来为的是什么,我现在就是好奇里面的内容。我倒是不曾想过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书册。” 他道:“是祖上流传下来的。” 我问:“给我看看吧。” 元祁犹豫了下,最终还是给我了。我翻开一看,里头密密麻麻地记载了各种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养玉人竟然如斯麻烦,必须时常保持玉人心情开朗,哭的次数越少,化成的玉质地便越好,也更容易达成愿望。 我摸摸下巴,原来如此,难怪元祁这么怕我哭,怪不得对我有求必应。 这元山门的门主毕竟年纪轻,实在不圆滑,也愚笨得可以了,竟然还真的把书册给我了。倘若我真的是玉人,此刻必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然后闹得他把我给放了。 元祁又说:“你这是什么表情?” 我瞅瞅他,露齿一笑:“没什么。” 我继续翻看小册,蓦然,我的目光顿时凝住。入目之处是一行细小的字——玉人若为女,需是完璧之身。一旦破壁,愿望无效。 我怔了怔。 若这小册上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也就是说君青琰和菀儿从未圆过房? 我的脑子里有许多逃走的计划,可惜还未一一施行,我就得病了。起初是感染风寒,而后半夜发烧,烧得我神志不清。 我做了许多个梦,梦里有许多人在说话,可我一句也听不清。我屏气凝神,尝试了好久,才稍微听清了一句——“阿琰阿琰,我要七福神。” 脆生生的童音在脑里荡来荡去,最后把我荡醒了。 我睁开眼,映入我眼底的是元祁那张焦急的脸。我听到他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生病了?”他翻着蓝皮手册,边踱步边说:“明明这书上说玉人几乎不生病的,这要病死了龇麟也没了。” 看着他着急的模样,我挺想告诉他一句,我不是玉人。不过听到他后半句,我顿时就不想告诉他了。我咳了了一声,元祁一个箭步奔到我身边。 “阿玉,你好些了吗?” 我的嗓子沙哑得很,也不知烧了几日,现在头还是晕晕乎乎的。我说:“我不叫阿玉。” 元祁说道:“那美玉这名字如何?” 我没力气与他说话了。 元祁还自顾自地说道:“不如叫你明玉好了,明玉明玉刚好和你相衬。” 他这倒是误打误撞地说对我的封号了。 48、第四十九章 我咳了几声,他又对一旁的侍婢说:“快去把大夫唤来,说是退热了。” 大夫很快便来了,一诊我的脉搏,松了口气,说道:“烧退了,就没什么大碍了,好好休养半月便能痊愈了。” 我病得多了,无需大夫多说,我也知道我肯定是感染了风寒,然后引起发热。想来是那一日偷偷离开元山门,下山的时候受了蝎子群的惊吓,出了身冷汗,被抓回来后也没注意,于是便感染风寒了。 若是搁在以往,我也不担心。 因为我知道病几个很快便能好了,可近两年来,我只要一得病,在榻上便躺得越来越久,即便是小病。最开始是小半个月,之后一两月,最近一次病了一回,痊愈后夏天都过了。 这一回也不知要病多久。 我叹了声,现在是想逃跑也逃不成了。 元祁担忧地问:“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他看我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样宝器,仿佛我生个病,宝器便不能用了。我懒得理他,加之头还是昏沉得厉害,双眼一闭,没一会又睡过去了。 待我再次醒来时,外边的天已经黑了。 侍婢问我要不要喝水,我清清嗓子,说:“也好。” 我又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我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现在我全身无力,像是好几天没进食过一样。侍婢正要回我,倏有银光闪现,她被定在地上。 我一怔,抬眼绕过侍婢望去,见到一抹熟悉的人影。 我心中一喜,正想用力从榻上坐起时,君青琰已经奔到我身侧,他扶起我,我倚在他的怀中。他说:“是为师来迟了。” 他握住我的手,道:“元祁虐待你了?” 我摇摇头,说:“他当我是玉人,不敢待我不好。”我又咳了几声,君青琰给我倒了一杯水,我喝了几口,嗓子方舒服了一些,我道:“元祁想拿我换龇麟。” 君青琰握紧我的手:“你先养病,其他事无需多想。养好病才是正事。至于元祁,等你病好了再说。” 我看了看他,问:“师父,你是不是生气了?” 每次君青琰一生气,就会摆出这样的神色。君青琰拍拍我的手背,道:“为师只是在生自己的气,一时疏忽又让人掳走你了。” 我笑道:“明明是第一次……” 君青琰道:“是为师记错了。” 师父来了,我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头也没那么沉了。不过我是万万不愿再留在元山门了。我撑着眼皮,说:“师父,我们离开南疆吧。” 君青琰道:“等你养好病后再离开。” 我摇头道:“可阿妩不想留在这里了。” 他道:“阿妩乖,等你的身子再好一些就离开。”我侧过头,咬上君青琰的唇,说:“师父,阿妩好想你。” 君青琰的眼里有柔色浮起。 他回亲了我一口。 我问:“师父想不想阿妩?” 他说:“你一直在为师心里。” 我满意极了,只是同时的又有些苦恼,我道:“师父,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怎么近几年每次病的时间都越来越长?”若是再多几次,一病几年的话,那还用活的? 君青琰垂首亲了亲我的额头:“别担心,有为师在。” 有他这一句话,我也安心了不少。 君青琰易容成了元山门的一个小厮,夜里便控制侍候我的侍婢,在我身边照顾我。有君青琰在,我的心情也大有不同,虽然还躺在榻上,但是精神好了不少,不过还是下不了榻。 我清醒的时候听侍婢说近来元山门很邪门,藏书阁无端端就走水了,更邪门的是门主住的院落闹鬼,说是有长舌女鬼在门主榻前飘呀飘,不过门主英明神武,自然不怕鬼神之流。 她们话是这么说,但我这几日见到元祁的时候,他双眼无神,脸色也是惨白惨白的,显然是吓得不轻。以至于后来元祁也病了,大半月没过来看我。 夜里时,我问过君青琰,是不是他干的。 君青琰咳了好几声,说:“不是。”仿佛怕我不信,他又添了句:“为师像是会做这种偷鸡摸狗之事的人吗?” 与师父相处这么久我哪里会不知他一说谎就咳个不停,不过我不打算揭穿他。 我笑了笑,说:“嗯,是不太像。” 说着,胸口忽然一闷,不由重重地咳了好一阵子。君青琰拍拍我的后背,把案上摊凉的药喂我喝了。我歇了半会,方舒服了不少。 “师父,最近可有皇兄的消息?” 离宫后,我心里始终挂念着皇兄,尤其是生病之后,格外想念皇兄。我今日才发现侍候我的侍婢早已换下薄薄的春衫,穿着轻薄凉快的夏裙了。 我离开大安已有整整半年。 我这一回竟然真的病了很久很久,体内似有什么将要呼之欲出一般,夜里也总在做奇怪的梦,梦境光怪陆离,可是我醒来后却一点也不记得,只记得心口在呼哧呼哧地疼。 君青琰的沉默让我多了几分慌张。 我问:“皇兄怎么了?是不是皇兄出什么事情了?” 君青琰轻声道:“没有,远在南疆,大安的消息难以打听。”顿了下,他又道:“不过你放心,你皇兄是九五之尊,断不会出什么事情。” 我松了口气。 此时我也有些乏了,君青琰说:“睡吧,为师等你睡后再离开。”我合上眼,一会后,我又睁开眼,抓住了君青琰的手,说:“师父,等阿妩病好后,回大安吧。阿妩想家了。” 半晌,我才听到他说了句。 “……好。” 我能下榻时,夏天已经过了。虽然我还未完全康复,但能走能跳的,就是偶尔会有点头晕。不过也不要紧,我想快点离开南疆。 在我的坚持之下,君青琰妥协了。 夜黑风高之时,我们详细地密谋了一番,决定后日便离开元山门。后天是元祁的生辰,我听侍婢说,每逢门主生辰都会大办,正是元山门守卫最放松的时候。 元祁还不知我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加上我这么听话配合地在元山门待了大半年,元祁早已对我没有了警惕之心。 到时候便是我与君青琰离开的最佳机会。 夜色临近,我听到烟花在夜空中炸响的声音,想来是在庆贺元祁的生辰。此时,门被推开,两个侍婢端了饭食进来,一侍婢走到我身边,问:“姑娘,今日的身子可有好些了?” 我咳了几声,道:“你们过来。” 另外一个侍婢也走上前。 在她们站定时,我将君青琰交给我的两个蛊虫迅速送入她们的体内,随后我一翻身,麻利地溜了出去。走到院门时,君青琰已经解决了门口的两个护院。 “师父……” 君青琰牵上我的手:“我们走吧。” 一切都如君青琰所料那般,因元祁的生辰,一众护院都放松了警惕,守卫也松了许多,君青琰与我轻而易举地走出了元山门。 抄了一条近路,约摸走了一刻钟,不远处的树下出现了君青琰早已备好的马车以及两匹马,还有两个老仆。 我认得他们的,是西京府邸上的老仆。他们对我抱拳,喊了一声:“容姑娘。” 我对他们点点头,君青琰扶我上了马车。 君青琰坐在赶车的位置上,对老仆使了个眼色。他们两人明了,迅速翻身上马,扬起马缰,跑得飞快。在我与君青琰的计划中,两个老仆乃是起诱敌之用。 元祁他们定会以为我们赶时间,选择的逃跑方式定会是骑马,而非马车这么悠哉游哉的像是出游一般。到时候元祁发现我不见了,肯定会先去追两个老仆,到时候我与君青琰早已离开南疆了。 车窗外的景致不停地后退,马车跑得平稳,虽是山路但也不会颠簸,如在平地上行走那般。 我喉咙有点干,轻轻地咳了几声。 君青琰立马问:“是不是喉咙不舒服?包袱里有水囊。” 我掀开车帘,钻出马车,与君青琰坐在一块。他有些紧张,说:“外头风大,进去坐着。”我挽住他的臂膀,说道:“阿妩没事,病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君青琰还想说些什么,我抢先说道:“阿妩想和师父一起坐着。” 每次我这么一说,君青琰就拿我没辙。这一次也依旧如此。我说:“师父,阿妩想时时刻刻都和你在一起。” 君青琰说:“傻丫头,现在不就跟为师一起了吗?” 我道:“我想和师父待久一点。” 他无奈地道:“就坐一会,要是再咳嗽就得进去坐着。” 我挽紧他的手臂,说道:“好。” 时值秋末,秋高气爽,夜色如墨,依稀能见到大雁南飞,一切的一切再寻常不过。可我却看得入神,许久,我对君青琰道:“师父,我们不回赵国了,我们回大安吧。我……我想见皇兄。” 君青琰的手臂微僵。 半晌,他轻叹一声,道:“也好。” 49、第五十章 我与君青琰始终是低估了元祁,他如此年少便能当上元山门的门主,到底是有几分能耐的。我们刚到山脚,元祁便带领着一群人追了过来。 “君青琰,明玉!你们俩在本座的元山门白吃白喝大半年,这么就走了,你们的脸皮被狗吃了吗?再不停下来,别怪本座无情!” 君青琰一把拉住我,单手解开套马的缰绳,随后与我一道跃上马匹,车厢轰然倒塌。我坐在君青琰的怀里,耳边的风呼呼呼地吹。 马匹上承载两个人的重量,始终有点吃不消,渐渐的,跑得越来越慢。我扭头一看,元祁他们与我们越来越接近。 我问:“师父怎么办?” 君青琰说道:“你抱着马脖子,不要松手,按照我们原先的计划,只要跑到山脚下的小镇,就会有我们的人接应。我先挡着他们。” 我心中一紧。 “他们人这么多……” 君青琰道:“还记得当初在京城郊外的时候么?” 我点头。 他道:“你放心,有龇麟在,他们奈何不了我。我会平安无事地去找你。” 我知道不会武功的我只会是君青琰的累赘,遂赶紧点头。君青琰亲我的脸颊一口,翻身下马,手掌往马臀一拍,我再次见到漫天的银光飞舞,我知道那是蛊虫。 不过此时我顾不上那么多,只能死死地抱住马脖子,生怕它会把我甩下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待夜色越来越黑时,我见到不远处有火光现出,是小镇上的灯火。我心中一喜,可接近小镇的时候,马忽然嘶叫一声,前蹄高扬,登时把我甩到地上。 手臂重重一磕,我听到手镯破裂的声音。 是打小开始我就从未摘下来过的吉祥如纹镯子,恍惚间,脑子里响起皇兄的那一句——“阿妩,这镯子是开过光的,可以庇佑你身体安康,以后不许摘下来。” 我从小就对皇兄唯命是从,皇兄所说的话,每一句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说:“明玉这个封号与你极为相衬……” 他说:“阿妩,朕最疼你了,阿妩一哭朕就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说:“阿妩是朕的皇妹,朕会待你好。” …… 那一夜从御书房的密室出来,我就一直在欺骗自己。 皇兄待我好跟玉人无关,我甚至在自欺欺人地认为菀儿不是我,还为此狂吃君青琰的醋,想着吃醋吃多了,我便能更坚定地告诉自己,我不是菀儿,不是玉人,我与皇兄二十多年的兄妹之情,都是真的。 皇兄宠我疼我,仅仅因为我是阿妩,我是他的皇妹容妩。 可现在玉镯破了。 先前光怪陆离的破碎梦境一一缝合,每一个梦都在真真切切地告诉我——你就是菀儿,你就是玉人。 我想,之前君青琰与白琬第一眼见到我都误认我是菀儿,随后又果断地否决,想必是吉祥如意镯子的功劳。镯子一碎,我的脑子也不晕了。 我从未感受过自己的身体如此有力,像是获得新生一般。 我大抵明白元祁之前整日在我榻边唠叨玉人不会生病的缘由,这镯子便是隐藏玉人气息的关键,可如今我的年龄逐渐逼近二十五,镯子挡不住了,于是我才会病得一次比一次久,想来这也是为什么我从小到大一直生病的缘故吧。 如今碎了,便再也无法抵挡。 我望了望黑沉的夜空。 离我二十五,还有一年零两个月。 我从地上爬起,玉镯一碎,就像是药到病除一般,我的脑子前所未有地清醒。我举目四望,当务之急还是得先找到君青琰的人。 未料此时,却有数道黑影逼近。 虽着便衣,但不难发现他们的腰间上有元山门的腰饰,我在几个侍婢的身上都见过。我数了数,有四人,而我身上只剩三只青虫蛊。 我不假思索便将青虫蛊全部抛出,有三人中蛊。 还有一人惊诧地看了我一眼,道:“倒是小瞧了你。” 我拔腿就跑,等剩下三人清醒过来后,我就真真是插翅难飞。我没有来过山脚下的小镇,只能往人烟最多的地方跑,只要遇上君青琰的人,我就能得救了。 也不知是不是玉镯碎了的缘故,又或是我一心求生,那追我之人一时半会竟也追不上我。我跑得气喘吁吁,慌乱之中,误入一幽深窄巷,巷尾将近,竟是没了路。 墙这么高,我断不可能翻得过去。 黑影逼近,龇牙咧嘴地看着我。 “看你还想逃哪里去……”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我一步一步地后退,无路可退时,我心生绝望。若是再被抓回元山门,下次恐怕没这么容易逃出来了。 黑影伸手。 我闭上了眼。没有想象中的粗暴,且似乎还有闷哼的一声响起。我不由一怔,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却见黑影倒地,头部的血流了一地。 我再抬眼,眼睛倏地睁大。 一男子手抓砚台,砚台一角疑似有血滴下,而这男子我也认识。 正是早已被赐死的周云易。 我与他四目相对。 他正想说话,我拍拍衣袖,轻描淡写地道:“周大人,你该不会想告诉本宫你是周云易的孪生兄弟吧?” 周云易苦笑一声:“罪臣不敢。” 我道:“连诈死你都敢了,你还有什么不敢?” 我往前迈了一步,不小心踩到黑影的手掌心,夜深露重的,这儿委实不是个谈话的好地方。周云易也注意到这一点,他道:“罪臣自知死罪难逃,然此时已然夜深,公主衣衫单薄,若因此而凤体违和,罪臣更是罪上加罪。若公主不介意,还请来罪臣的寒舍喝杯热茶。” 有迷踪蛊在,镇子如此小,君青琰不会找不到我。我瞥了他一眼,端着架子道:“走罢。” 周云易侧过身子:“公主请。” 礼数还是一如既往的周到。 我先行了一步,周云易虽然带路,但步子也稍微慢了我一小截,口中指着路:“……往东拐个十来步便到了,罪臣的寒舍便在此处。” 小半柱香的时间后,周云易方停下来。 我抬眼打量了下,并非是高门大户,只是一般的小院,门口有个小厮,是周云易在大安时就常带在身边的,因此自然也认得我。 小厮面色惶恐。 周云易和声道:“去沏壶热茶。” 说着,小厮慌慌张张地开了门。我随着周云易一道迈入,院里有个小棚,搭着一个葡萄架子,旁边还有晒着的腊肉,看起来倒像是个农家小院。 周云易抬袖置于唇边,轻咳了声:“寒舍粗陋。” 我道:“无妨。” 我进了屋里,小厮已经沏好一壶热茶。周云易倒了一杯,递到我面前,我道:“搁着吧,本宫并非来与你叙旧的。” 我直截了当地道:“你为何会在此?” 周云易跪下,他的小厮也跟着跪下。 他道:“罪臣贪心怕死,有负皇恩。” 我道:“冠冕堂皇之话就不必说了,你是如何诈死的?本宫的侍婢明明亲眼见到你家人替你收了尸……”我一怔,当初我因君青琰一事受了情伤,心如死灰,也没亲眼去看,所有的所有都是由冬桃之口告诉我的。 ……冬桃骗了我。 是她骗了我! 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此事来骗我,除非是她背后有人指使。而能让周云易瞒天过海之人,如今朝中也只有一人。 周云易微微一笑:“看来公主是想明白了。” “是……是……” 他又道:“人生在世总有许多逼不得已,公主,莫要恨云易。”说罢,我倏然困极了,眼皮一垂,不知不觉中就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还未睁眼,便听得辘辘车声。 身下是柔软的矮榻,鼻间里依稀可闻龙涎香。我咽了口唾沫,迟迟不敢睁眼。 “阿妩。” 一道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来,逼得我浑身打颤。宽厚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他说:“阿妩还在怨朕打你一巴,是吗?” 我终于明白我昏倒前周云易说的那句话。 他让我别恨他。 想来是便是这个理由。 “小时候阿妩与朕闹别扭时,也时常装睡,朕哄了你一回又一回,你才肯对朕笑一下。离宫出走了这么久,你再不回家,朕心难安。” 皇兄的手指轻轻地滑过我的脸颊,龙涎香的味儿越来越重。 我忍不住,终于睁开了眼,映入我眼底的是皇兄近在咫尺的脸蛋,他深深地看着我,轻笑了声:“终于肯睁眼了。” 我鼻子一酸。 倘若我不是玉人,真的是皇兄的阿妹,那该多好。可惜没有倘若,摆在我面前的是血淋淋的现实。 我张张嘴,道:“皇兄,阿妩有话与你说。” 皇兄仍旧是那副含笑的模样:“嗯?” 我道:“阿妩有愧于大安,有愧于皇兄自小的教诲,做出了有辱皇家声誉之事,阿妩早已非完璧之身。” 皇兄笑容顿僵。 我豁出去了,说道:“阿妩早已与君青琰行了夫妻之实,是阿妩一时情难自禁,行下苟且之事,请……请皇兄降罪。” 皇兄看着我,缓缓地吐出四字:“很好,很好。” 50、第五十一章 回到大安的皇城时,春至已到。 皇兄再次将我软禁,我被关在青玉宫里。 冬桃和肉团仍然是青玉宫的侍婢,我离宫出走一事,皇兄并没有迁怒于她们俩。见到我回来,冬桃很高兴,肉团却有些担忧。 趁冬桃不在的时候,肉团悄悄地和我道:“公主放心,公子已经到了京城。” 我对她摇摇头,说道:“你给师父传个消息,说我在宫中一切安好,时机一到我自会去找他,让他不必担心,也无需进宫。” 肉团不解。 我道:“你按照本宫的吩咐去做便对了。” 肉团只好应声。 我听冬桃说,皇兄命人捉拿君青琰。我知道是皇兄有意让冬桃透露给我。我没有作声。又过了几日,皇兄终于来了青玉宫。 当时我在用午膳,肉团给我布菜。 一口鹿肉在喉咙间还未来得及咽下,皇兄便出现在我身前。我被呛了几声,肉团连忙拍我的后背。好一会我才缓过神来,皇兄一声不吭的,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我。 我喝了口茶,清清嗓子,道:“肉团,冬桃,你们都退下吧。想来皇兄有话与我说。” 冬桃不动,看了看皇兄。 半晌,皇兄轻微地点了点头。我周遭的宫人方鱼贯而出。顿时,殿里便只剩我与皇兄两人。我笑吟吟地问:“皇兄,用过午膳了么?” 皇兄依旧没有吭声。 我又笑了笑,给皇兄盛了一碗白米饭。其实这些年来,皇兄的喜好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我爱肉食,皇兄也爱。只不过太医说要荤素均匀身子才能健康,皇兄是皇帝,身兼重任,整个大安都压在他的肩头上。 他自然不敢像我那般尽情地吃肉。 身为皇帝,皇兄相当克制。 他也不好女色,这些年来,宫中妃嫔也只得数人,并不像先帝那般,后宫广纳妃嫔,脂粉无数。 我道:“皇兄,御膳房做的这道肉菜极佳,鹿肉的味道焖得刚刚好,入口香滑。皇兄,你也来尝尝。”我将鹿肉放入皇兄的碗中。 皇兄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我,最后还是坐下来了。 我道:“皇兄近来朝事可忙?” “尚可。” 我道:“朝事固然重要,可龙体也同样重要。皇兄莫要总顾着朝事,偶尔也要忙里偷闲。阿妩可不想听到李太医偷偷地抱怨,生怕皇兄一个不小心就折腾病了。” 我笑了笑,又说:“皇兄跟阿妩说过很多话,阿妩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是么?” 我道:“皇兄曾说你待阿妩这么好,以后阿妩要好好报答你。其实即便皇兄不说,阿妩也明白。皇兄是天子,整个天下都是皇兄的,阿妩亦是皇兄的子民。阿妩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是皇兄赏赐的,阿妩有今日,也都是皇兄的恩宠。即便皇兄不说,阿妩什么都愿意给你。阿妩的命也是你的。皇兄若能安好,阿妩便能永远心安。” 他起筷,将我夹的那块鹿肉送入嘴里。 之后,他没有再说话。 后来皇兄日日过来和我用午膳,虽不像以前的话那么多,也常常一声不吭的,但我仍旧笑吟吟地和他怀念我们俩小时候的事情。 玉镯一碎,我的记性也变好了。 小时候的事情如数家珍,皇兄不说话,那便由我来说。 又过了些时日,我在窗边发怔。 外头的枝叶已然染黄,秋风萧瑟,卷起地上的落叶,不知飘向何方。肉团在我身边道:“眨眼间都入秋了呀。” 我回过神,说道:“嗯,都入秋了。” 肉团颇为担忧,她左右环望,悄悄地在我耳边道:“公主呀,你真的不见公子么?” 我道:“不见,师父明白我的意思。” 我晓得的,师父在西京时之所以叹息,不是因为我吃味,而是因为他察觉到了我在自欺欺人。可师父向来懂我心意,这么多个二十五年,他与我早已心灵相通。 玉人多次轮回,能想起的记忆也只有一丁点。下一个二十五年,我可以保证我想得起君青琰,但我不能保证我还能记得皇兄。 皇兄宠我二十多年,不管真假,我想通了,如同周云易所说那般,人生在世太多逼不得已,而我不想计较太多。 午时,皇兄照例过来青玉宫用膳。 这一日我没有说起孩提的事情,我往皇兄的位置挪了挪,笑嘻嘻地问:“皇兄,阿妩有个心愿。你能帮阿妩达成么?” 皇兄的筷子一顿,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什么心愿?” 我道:“从阿妩及笄开始,年年都有办秋日宴,虽然去年没有,但今年阿妩想补上。办完这一次,阿妩以后再也不办了。” 二十五将到,以后想办也没法办了。 我轻轻地拽住皇兄的衣袖,问:“皇兄,应承阿妩可好?” 皇兄答应了。 这一回秋日宴我是亲力亲为,以往都是由礼部主办的,如今我将活都揽了过来。约摸筹备了半月,一切都准备就绪。 秋日宴那一日,前往明玉山庄时,我先去了御书房。 高裘守看我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恭敬,知我要见皇兄,连连侧身。我进去后,发现皇兄没在批阅奏折,而是负手临窗,似是在眺望远处的景致。 我眼尖地发现之前墙上裱起的道德经被撤走了,变成了一幅寻常不过的水墨山河图。 我屈膝行礼。 “阿妩给皇兄请安。” 皇兄没有回头,淡淡地说道:“秋日宴你好好办。” “阿妩遵旨。” 我动动嘴,还想说些什么。皇兄又道:“朕乏了,你去明玉山庄吧。”从头到尾皇兄都没有扭头看我一眼,他像是石化了一样,伫立在窗边,与外头的景致融为一体。 我没有多说,应了声“是”。 离开御书房后,我坐上轿辇,宫人缓缓地往南门抬去。约摸走了一段路,高裘守追了上来:“公主且慢。” 我让人停轿。 高裘守气喘吁吁地递上一锦盒。 “公主,陛下说这是给公主的生辰礼,去年没有给,今年补上。” 我打开锦盒一看。 是一对龙凤镯子,这是皇兄送我的第六对。 秋日宴办得很热闹,所有宾客尽兴而归。 我将明玉山庄的侍婢和小厮都支开了,只留下肉团一人。这儿是我平日里在明玉山庄歇息的院落,冬暖夏凉。 我问:“都准备好了?” 肉团答道:“公子在外面接应。” 我闭了闭眼,说道:“点吧。” 肉团划开火石,一簇小火攀上窗纱,不过顷刻间,屋里便烧了起来。肉团从床底拖出两具尸首,我将发髻上的金簪递给肉团,肉团戴在其中一具与我身形所差无几的尸首上。 浓烟呛得肉团猛咳嗽,她沙哑着声音说道:“公主,走吧。火势越来越大了。” 我“嗯”了声。 行到屋外时,我听到屋梁倒塌的声音,轰隆隆的,所幸周遭宫人早已被我支得远远的,如今火势已大,已然进不去了。 肉团扶着我迅速撤离。 明玉山庄后门的侍卫早已换成了我所信任的人,而门外,我知道君青琰在。 我停下脚步,回首看向冲天的火光。 恍惚间,我想起了儿时与皇兄的戏言。 彼时我刚及豆蔻,梳着丫髻,捧着话本好奇地问:“皇兄皇兄,为什么他们要纵火假死?” 皇兄瞥我一眼:“这些话本少看为妙。” 我道:“以后阿妩假死的话,也纵一场火。然后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溜出去吃肉了!” 皇兄无奈地道:“说什么傻话,你是朕的阿妹,朕不可能让你死。” …… 我想那时的皇兄所说的定然是真话。 他不舍得让我死。 他一直都很疼我。 所以我才会拼死赌一事,赌他舍不得,赌我们二十多年的兄妹之情,赌他不忍心。就如同我知道真相时,我能怪周云易,却不忍心怪皇兄。 无论他杀了多少人,可他还是疼我的皇兄。 我一直知道自己胜券在握。 从回宫的那一日起,皇兄没让宫里的老嬷嬷来验明我的处子之身,我便知这场赌,我不会输。 后门缓缓地打开。 大半年未见,君青琰容貌依旧,也跟我零星记忆中的君青琰丝毫差别也没有。不过我倒是有些想念当初我第一眼见到的君青琰。 芍药满园,少年郎临花丛而立,穿着暗红金边绣有五爪团龙的衣袍,刻意板着张脸,威严地说:“今日起,皇宫便是你的家,朕就是你的家人。” 彼时我才四五岁,懵懵懂懂中,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衣袖,仰起下巴,眨了眨眼,稚声稚气地喊了一声——“爹。” 周遭宫人吓得腿儿都在抖。 少年郎面色青黑:“朕不是你……爹。” 我道:“娘。” 似乎有宫人昏倒了,少年郎无奈地道:“你要喊朕陛下。” 我似懂非懂地应声。 过去的四个二十五年,我与他之间尽管曾经有过嫌隙,但从头到尾,他眼底只有我,而我眼底也只有他。而这一个二十五年,我白得了一个皇兄,与他分开了足足二十年,虽有错过,亦有遗憾,但我们还有千千万万个二十五年可以弥补。 这一世,是我欠了他。 我动动嘴:“师父……” 他道:“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 他对我微微一笑,笑得不太好看,不过我早已习惯。他还是穿着淡青衣袍,袍袖上的翠竹早已磨平,那是我上一世给他做的衣裳。 我跨出门槛。 他伸出手。 我道:“阿琰,我再给你做一件衣裳吧。” 51、第五十二章 我哇哇大哭。 “爹!爹!爹!我要吃糖人!” 爹面无表情地看我:“我不是爹,别哭了。” “娘!娘!娘!我要吃糖人!” 娘继续面无表情地道:“我也不是娘。” “师父!师父!师父!我要吃糖人!” 师父面色终于有所松缓:“好了,莫要再哭了,为师给你做糖人。都这么晚了还吃糖人,容易烂牙。” 我连忙说道:“我吃完糖人后会乖乖地漱口。”我笑嘻嘻地搂住师父的胳膊:“师父最好了,我最喜欢师父了。” 我今年三岁了,一睁开眼就见到了师父。 师父说他是我的亲人,于是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爹”。师父脸色不对,我又喊了声“娘”,师父脸色依然不对,我想了想,脑子蓦然有道奇怪的声响。 “师父师父,阿妩要吃肉食。” 于是我便喊他师父。 不过我最喜欢看师父板着脸的模样,于是每回想惹师父生气,喊他爹娘,我就能如愿以偿。我打小开始脑子里便总有奇奇怪怪的场景,我问了师父,师父说:“等你再长大些,你就明白了。” 师父从不骗我,所以我也不担心了。 我和师父住在一座孤岛上,每逢时节,师父便会带我出岛。师父说我们以前不是住在孤岛上的,是住在赵国西京的一处宅邸里,可之前发生了不太愉悦的事情,于是师父便索性和我搬来这座孤岛上了。 我仰起下巴,好奇问:“师父师父,是什么事情?” 师父摸摸我的头:“你出生的时候,被奸人掳走了。”说此话时,师父的表情颇有咬牙切齿之意。 我手脚并用爬上师父的膝盖,伸出爪子也学师父那般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师父莫要不开心,我以后会一直陪着师父的。” 师父眼里有笑意。 我又好奇地道:“师父师父,为什么我没见你笑过?” 师父握着我的手摸上他的胸口,他道:“这里有只小虫子,名字叫做龇麟,它不许师父笑。” 我恍然大悟:“就是它不许师父吃饭呀!” 师父颔首。 我愤愤地道:“真是只坏虫子!” 师父说道:“不过多亏了它,为师才能陪着你。” 我立马绽开笑靥:“好吧,它也不是很坏。”师父是个蛊师,养出了许多蛊虫,师父不陪我的时候,常常会去静室里捣鼓他的虫子,我蹲在一旁看过好几回,有时候总觉得这般场景似乎在哪儿见过一样。 有一日师父的迷踪蛊养成,放出来的时候,我蓦然问了句:“师父呀,我以前是不是养过青虫蛊?” 师父道:“对。” 脑子倏地涌现一场景,穿着鹅黄襦裙的姑娘苦恼地瞪着器皿,然后师父站在她旁边,说道:“明玉,容为师想想,你养不出迷踪蛊肯定有原因的。” 我托着两腮,不解。 师父停下手中的动作,问:“想起了什么?” 我一五一十地告知。 我到六岁的时候,脑子里再有场景出现时,和师父说了,师父便会为我解答,不像三岁时总是神秘兮兮地说以后便晓得了。 我道:“为什么养不出迷踪蛊呢?” 师父说道:“本来以明玉的体质是养不出蛊虫来的,后来明玉被奸人所掳走,奸人在她身上做了点手脚,误打误撞倒是改变了她的体质,所以才养出了青虫蛊,青虫蛊乃是最简单的蛊,且之前明玉在为师身边耳濡目染多了,所以养得特别容易,但毕竟不是蛊师的体质,要更进一步就难了。” 我问:“明玉是我的师姐吗?” 我圈住师父的脖子,又道:“不要,师父只能有我一个徒儿,不许再收其他人了。” 师父道:“好,为师都依你。” 又过了几年,我想起来的回忆越来越多。 某一日的半夜,我倏然睁开双眼,从榻上坐起,然后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师父。想来师父被我惊醒了,没一会他也睁开蒙的睡眼,瞧见我时,睡意也消了,将我揽入怀中,温声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我从他怀里抬头,不说话,鼻子蓦然一酸,有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师父急了。 “莫哭莫哭,为师在。” 我吸吸鼻子,低低地喊了声:“阿琰。” 师父浑身一僵,随后惊喜地道:“想起来了?” 我扑到师父身上,道:“阿琰是个大傻子,是个大疯子。”我捶打着他,他握住我的双拳,柔声道:“不傻不疯怎么陪你生生世世?” 君青琰果然是天底下最傻的疯子。 放着大好的皇帝不做,我都愿意许他国泰民安了,可他却不要了,变成人不人鬼不鬼虫不虫的三不像,只为与我厮守短暂的二十五年,还一次又一次地不厌其烦地等我长大。 大傻子! 大疯子! 可他再傻再疯,都是我的阿琰。 他欢喜地道:“这一次九岁就想起来了。” 我道:“上一次我几岁想起来的?”我能记起的回忆不多,尤其是上一个二十五年,想起的更是寥寥可数,只记得我上一次叫做阿妩,认了阿琰为师,其余的倒想不起多少了。 阿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也不必再提了。夜深了,我们睡吧。” 我心疼阿琰了。 他这么说,肯定是我很久很久之后才想起他来了。可他不愿我伤心,所以才不愿提及。我钻进棉被之下,悄悄地勾上阿琰的手指:“阿琰,等多几年,我们再来亲亲。” 阿琰的手指动了下,将我揽入怀中。 声音闷闷的。 “别说话,睡吧。” 我及笄那一年,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捧住阿琰的脸,狠狠地亲了个够。阿琰被我吻得眼神幽深,一副准备将我吃入肚里的模样。我想了想,说:“阿琰,我之前的嫁衣还在么?” 阿琰说:“还在,只不过怕是不适合了。” 我也不想出岛,便说:“放在哪儿了?我们成亲了好几回吧,总有一套合适的。”阿琰搬出一个箱笼,打开后,里头装了三四套嫁衣,都是我穿过的,尤其是第一套,雍容华贵,是皇后的礼服。我试穿了下,果真如阿琰所说那般,没有一套是合适的。 阿琰上下打量着我,道:“你的身形恐怕还没为夫知道得清楚。” 我道:“横竖我们都成亲了这么多回,这一次便算了。下一次再去做一套新的吧。再说也不过是个仪式。”其实说起来,我和阿琰成亲这么多回,都略略有些儿戏,除去拜堂之外,我们不能喝合卺酒,就连洞房花烛夜也只能完成一半。 不过阿琰与我仍然乐此不疲。 “不成。” 在阿琰的坚持下,最终我还是和阿琰出岛了。阿琰说:“去上次的那一家百年老字号的铺子吧。”我却是愣了下,阿琰迅速反应过来,问:“想起什么了?” 我道:“阿琰,嫁衣做好后,我们去大安吧。” “……嗯?” 握着我的手微微紧了紧。 我摸摸鼻子,道:“也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在大安有我想见的人。” 大安的京城相当繁华,阿琰说他来过几次,对好吃的地方也算是熟门熟路。刚到京城,阿琰便带我去星华楼。大安的女子好生大胆,我的阿琰刚进星华楼,便有不少跃跃欲试,还有姑娘的帕子不小心飘到阿琰的面前。 我一马当先捡起帕子,塞进怀里,对阿琰咧嘴一笑:“夫君,这大安的姑娘好生热情,见我们外地来的,就给我们送帕子了。” 说着,我对那个不小心掉了帕子的姑娘笑道:“姑娘,多谢了,你的帕子我一定会好好地擦地板的,如此才不能辜负姑娘的一腔盛情。” 阿琰无奈地道:“我们府里又不缺擦地的帕子。” 楼上的姑娘跺跺脚,气愤地离开了。 我笑嘻嘻地说:“阿琰,你看你娘子赶人的功夫如何?” 此时掌柜走过来,问:“两位客官是头一回来吧,我们星华楼的说书先生舌灿莲花,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在雅间里听书品茶,最惬意不过。” 阿琰道:“要个雅间,带路吧。” 掌柜应了声,有小二前来带路。上楼时,经过甲字一号房,我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我道:“阿琰,我总觉得我来过这里。” 阿琰道:“你的确来过这里。” 我一听,弯眉一笑,道:“那我肯定是经常来这间房了。” 小二露出为难之色,道:“两位客官,这雅间已经被包下了。”我顿时觉得可惜,侧头瞅了眼,道:“隔壁有么?” 小二欣喜地道:“有的,两位客官请。” 我坐下后,举目四望,稍微打量了下,与阿琰道:“这儿不错。”我兴奋地问:“有什么好吃的?”阿琰与小二说了几道菜,单听名字便知是上等佳肴。 小二离开后,我问:“我以前也是爱吃这几道菜么?” 阿琰颔首:“每次来你必点这几道菜。” 我推开窗户,楼下有说书先生在说书,满堂皆是听书的客官,还有不少前来参加科举的学子。我扭头对阿琰道:“这家食肆生意不错。” 我仔细聆听。 似乎在说一个公主的传奇,死了五位驸马,最后不到二十五又死在一场大火中。 我笑了笑,说道:“果真传奇得很。” 阿琰没有多说什么,在慢慢地喝茶。菜肴上来时,我大快朵颐,阿琰生怕我咽着了,说了好几次吃慢些。我吃得有七分饱时,肚子咕噜了几声,倒是想如厕了。 我嘿笑一声,让小二领我去茅房。 从茅房回来后,刚好经过甲字一号房,房门半开,我不经意地瞥了眼,刚好迎上一双不怒而威的眼睛。我心中咯噔了下,有个少年郎在说:“父亲,他们说的是姑姑吗?” 我正想离开,半开的房门忽然全开了。 我一怔。 雅间里有四五人,坐在桌旁的有一个看起来约摸有四五十岁的长者,他身边还有个浓眉大眼的少年郎,还有若干随从侯在一旁。 长者定定地看着我的手腕。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望,手腕上只有一对龙凤镯。我活了这么久,妆匣里首饰多如繁星,前几年不知怎么的,找到这一对龙凤镯,目光也就离不开了,总觉得似曾相识,于是便一直戴在手腕上。 我问阿琰是什么时候买回来的。 阿琰说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友人送的。说这话时,阿琰垂着眼,不小心养死了一只蛊虫。 我被看得心里发毛,轻咳了声,对长者点点头,随即迈开步伐。走到隔壁雅间时,我听到了关门声。阿琰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说:“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阿琰道:“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笑吟吟地道:“阿琰是想说不许和男子说话吧。”我嘀咕了一声:“都这么多年了,爱吃味的脾性还是改不来。” 阿琰瞅我一眼。 我改口笑道:“不过我就喜欢阿琰这样的脾性。” 楼下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又在说:“且说这位公主呀,委实是个传奇,这天下间哪有公主如此苦兮兮的,短短数年,就死了五位驸马,后来还认了个师父,这师父也是奇人,听说什么都不食,极其清心寡欲。这可把公主愁得寝食难安,于是便去福华寺求菩萨佛祖……” 恍惚间,脑子里蓦然有道声音—— 我平生有两愿,一是我的下一位驸马莫要再离奇暴毙,二是我的师父莫要再那般清心寡欲。 我对阿琰笑道:“这公主委实倒霉,怕是夜夜难寐。” (完) 52、皇兄番外 永辉帝一直有个夙愿,便是寻出玉人,为己所用。这是个秘密,知道的人极少,五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一是永辉帝自己,二是刑部尚书周林。 永辉帝相当执着,孜孜不倦地寻了数十年,终于发现了苗头。 永辉帝派人打听,得知玉人在赵国西京,再打听,玉人今年二十三。永辉帝有一本玉人饲养手册,乃是永辉帝微服时偶然所得。 永辉帝搓搓手,玉人二十五化玉,还有两年。 永辉帝决定再等等。 毕竟玉人没这么好养,若是强抢过来了,最后化玉不成,那么数十年心血都费了。 永辉帝派人暗中盯梢。 只不过永辉帝没想到的是养玉人的主人神秘得很,他堂堂一国皇帝,想查出他的真实身份也极其困难。再说毕竟不是自己的国家,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去抢人吧?且赵国皇帝似乎还不知玉人传说,若因此暴露了,不值不值。 而且最关键的是,这玉人……难养呀。 永辉帝的嫡长子乃是皇后所出,出生不久便被立为太子,单名一个荀字。 容荀自小聪慧,不到三岁便成为朝臣口中的神童,永辉帝也对容荀赞不绝口,也让身边有为的朝臣尽心尽力地教导太子。 后来后宫扩充,妃嫔也渐渐多了起来,皇子一多,聪明的也不少,永辉帝便没那么注重容荀了。 若干有野心的妃嫔和皇子对于容荀的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皇后见状,觉得有必要再生一个娃来站在容荀这边的阵营。皇后拜了求子观音好几回,终于在一个明朗的春日里有孕了。 皇后欢喜极了。 而就在不久之后,容荀发现了永辉帝的秘密。 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当了多年太子,容荀手段耍起来火候也足了。容荀也派人暗中盯着,而那会玉人还差数个月便满二十五。 容荀预防万一,还特地请了个高人回来。 终于,玉人化玉。 永辉帝的人潜入宅邸,欲要偷玉人出来,没想到对方能耐如此大,最终还是勉强让对方占了上风。玉人没有抢到手,永辉帝很郁闷。 永辉帝算了算时辰,玉人已经没有了,估摸已经被人用了。 永辉帝气闷得想吐血。 不过永辉帝不知道的是,自己那一番抢人,对方虽然占了上风,但也受了重伤,正因为如此才被一直按兵不动的容荀捡了个漏。 容荀的人抱回一个女娃。 容荀瞅着粉雕玉琢的女娃,用手捏了捏,肌肤吹弹可破,跟寻常女娃娃没什么不同。不过容荀现下还有个担心的问题,他道:“要如何才能掩藏她身上的玉人气息?” 永辉帝能找到玉人,也正因为有高人嗅到了玉人气息。 容荀带回来的高人说道:“这个不难,玉从石出,用石头掩盖便行,草民有一块千年奇石,正可打磨出镯子,给玉人佩戴。” “甚好。” 高人又道:“不过可能会对玉人自身不利……” “哦?可会影响化玉?” “这倒不会……” 容荀道:“不会便可。” 在容荀那时的心中,玉人便跟猫猫狗狗没什么区别,不外乎名贵一些罢了。 容荀正愁着要如何安置这个难养的玉人,另一边便得知皇后生了个小公主。皇后年纪不小了,这一回生产几乎要了她的命,小公主刚坠地,皇后便圆满地晕了过去,而先帝因与玉人擦肩而过郁闷得在榻上病了几日,身为父母,两人都没第一眼见到小公主。 然而小公主先天不足,次日便夭折了。 容荀知道自己机会来了,他费了不小的功夫,才将玉人安排妥当。周围的宫人封口的都封口了,该杀的都杀了,除了皇后身边侍候的桂嬷嬷。 桂嬷嬷算是容荀的奶娘,容荀对桂嬷嬷始终有点感情,正考虑着要如何让桂嬷嬷死得安乐一点时,桂嬷嬷疯了。 容荀想了想,放弃了杀她的念头。 容荀得到了玉人,心里很高兴。他思来想去,玉人如此难养,还得顺着她的脾性,不能让她不高兴,最好少哭,让她成为大安的公主是再适合不过。 过几日,永辉帝病好了,来看小公主。小公主满月的时候,赐名容妩。 至于封号,先帝暂时没心情。 又过了几年,永辉帝驾崩,容荀登基。容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容妩赐了个封号,公主明玉。而此时的容妩也会说话了,常常跟在容荀身后,软糯软糯地喊一声“皇兄”。 容荀本来觉得二十五年有点难熬,可听了容妩这一声“皇兄”,容荀又觉得其实也没这么难熬,二十五年眨眼就过了。 五年一过,容妩渐渐长得亭亭玉立,且由于容荀很少管束她,脾气被宠得有点无法无天。容荀察觉到绑住容妩的那一根绳子开始松了,于是容荀暗中让人去绑架容妩,吓了她一回后,容荀光明正大地往她身边安插人手,并潜移默化之间给她教导一些错误的观念。 容妩所看的书册,全都是容荀精心挑选过的,闲书可以看,话本也能看,但只要里头含有一丁点的反叛精神,容荀一律扔了。 不过容荀却算漏了一点。 玉人是女娃,是个女娃总想着要成亲的,尤其是容妩及笄后,每回听到哪家贵女成亲的消息,眼睛便会亮了亮。果然没多久,容妩就来御书房,说起驸马的事情。 容荀第一次软声软语地婉拒了,可听冬桃和秋桃说,公主从御书房回去后沮丧了好久。想起玉人饲养手册里的话,容荀只好无奈地给容妩赐了婚。 玉人必须完璧,容荀又只好暗中解决了容妩的第一位驸马。 容荀掐指一算,离二十五岁还有十年,死十个驸马换来他长生不老的愿望,很划算。不过死了五个驸马后,容妩想成亲的心也淡了。 听到容妩说不想再找驸马了,容荀心里十分满意。 只不过容荀却没想到容妩去福华寺散心一趟,回来时添了个师父。容荀隐隐嗅到一丝危机,不过容妩如此执着,容荀不打算拂她的意,横竖二十年都这么过来了,不妨再等五年。 容荀让人查了君青琰的底细,无害,遂也不计较。 然而,不久后,冬桃来禀报,说公主在查一个人。容荀细问之下,发现容妩对几位驸马的死开始起疑了。容荀自然不可能让容妩查到真相,他沉思了一会,让人把周云易叫来了。 知道容妩是玉人的,还有周云易。 周云易是周林的儿子,周林死后将秘密告诉了周云易,而周云易心细地发现了当今太子殿下似乎也知道了这个秘密,于是暗中与还是太子的容荀勾结上,容荀一登基,周云易可谓官运亨通,没几年便官拜大理寺卿。 眼下离二十五还有四年,容荀不愿功亏一篑,只能先拖着,一方面查出是谁告密,另一方面再继续制造假的线索拖延时间。 不过容荀没有想到容妩能这么快查出真相,逼不得已之下,容荀只好暂时牺牲周云易。待数年过后再让周云易回来,周云易与其他朝臣不一样,对自己忠心耿耿,除非当真拔了龙须,不然他不会放弃他。 容妩从苍城回来后,容荀察觉出了她心情的低落。 君青琰没有一同回来,容荀多多少少也猜出了个大概。容妩的脸很少能藏得住心事,见到容妩如此伤心,容荀恨不得能将罪魁祸首诛九族。 彼时他也分不清到底自己因什么而生气,是玉人的缘故?还是容妩的缘故? 他想了想,不愿深究。 幸好赵国使者将到,听闻澄月郡主与阿妩年纪相仿,正好能替阿妩解解闷。容荀无比期待赵国使者的到来。但是,这赵国使者来是来了,澄月郡主也让阿妩重绽笑靥了,只是这笑靥……是不是灿烂了些? 容荀顿时很担忧。 澄月郡主美貌无双,虽然不苟言笑,但言辞间看得出来是朵解语花。容荀总觉得阿妩和她合眼缘合着合着磨镜去了。 不过很快的,容荀发现自己的关注点错了。 容妩笑容的灿烂不因澄月郡主,而因澄月郡主身边的友人。 容荀心中顿生警惕。 然而,再多警惕也来不及了,秋日宴过后容荀回到御书房的密室,蓦然发现书案上的蓝皮小册被动了。此密室乃是由高人所造,机关无坚不摧,除了他的血和容妩的血。 容荀登时有些慌。 他此生没什么害怕的事情,现在却怕阿妩知道真相。 之后,容荀从青玉宫回来后,更慌了。 他打了容妩,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 容荀怔怔地坐在御案前,他分不清自己打阿妩,是因为她不听话了,还是因为自己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妹妹终有一日竟然为了另外一个男人而忤逆他。 那时的容荀压根儿就把玉人的事情忘记了。 直到容妩逃跑了,容荀才想起玉人的事情。 他一直没有子嗣,便是想着自己能够长生不老,要不要子嗣也没关系。 要知道子嗣一有,不久后总得立太子,太子当久了,总想当皇帝,到时候他这个老不死在子嗣眼中便是眼中钉喉中刺。 容荀得知玉人的存在时,便已经在图谋长生不老。 而如今,玉人跑了。 容荀大怒。 可大怒之后,容荀头一回意识到一件事情,容妩于他而言,究竟是玉人还是阿妹?这个问题容荀想了很久,也没想出个答案来。 直到一年多以后,远在南疆的周云易忽然给他飞鸽传书。 得知容妩在南疆,容荀毫不犹豫便启程去南疆,途中遇到了周云易和容妩。一年多未见,他的阿妹气色好得让他有些心酸。 周云易告诉他,陛下,公主一直跟她师父在一起。 容荀听罢,更为心酸。 是他大意了,他就该知道自己的阿妹是长情之人,之前对君青琰如此上心,断不可能短短数月便另结新欢。那么只有一个解释,澄月郡主的友人便是君青琰,带阿妩离开皇宫的也是君青琰。 而此时,容荀又发现一事。 容妩手上的镯子碎了。 她……什么都知道了。 在容妩说出那一番后,容荀气得想扇她巴掌,想诛她九族!对,把自己也诛了! 想到君青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容荀就知道他是个祸害。 不过巴掌始终没落下去,第一次打了阿妩,他纠结了一年,再打第二次,他不知道又要心烦多久。 于是他把她软禁了。 容妩说她已非完璧,容荀本该找个老嬷嬷去验证一下的,可到头来容荀还是作罢了。他想着既然已非完璧,那么玉人也当不成了,所以只能当自己的阿妹了。 容荀觉得这是上天的旨意,上天让阿妩来当自己的妹妹,而非玉人。 上天替自己做出了选择,他……也没必要去验证真假。 容荀在心底告诉自己。 都是真的! 所以他现在应该扮演一个恼怒的兄长,因阿妹跟野男人跑了而愤怒,然后愤怒个百来天,就当气消了,让阿妹跟野男人成婚。 容荀真的很愤怒。 可是所以愤怒在容妩多个月以来的软声软语中,消失于无形。 之后,某一日的三更半夜,容荀在自己的寝宫里见到了君青琰。他出现得无声无息,这让容荀也很愤怒,因为由此更证明一事,野男人就是这么无声无息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与阿妩勾搭上了。 君青琰和他说了一个故事。 容荀忽然意识到,君青琰便是二十五年前玉人的主人。 他有些沮丧。 原以为君青琰是野男人,不料自己才是最名不正言不顺的那一个。 君青琰还说若想长生不老,可以派人去寻找南疆的蛊王,只是从此以后身体便不能随心所欲地为自己所用。容荀不假思索便拒绝了。 当真是个笑话,堂堂帝王又怎会为一条小虫子所控? 君青琰离开后,容荀算了算时间,还有几个月阿妩便满二十五,而此时冬桃来禀,说阿妩让肉团去乱葬岗里寻两具尸首。 容荀又怎会不知阿妩的意图。 他想了想,也算了,本来阿妩就是自己强抢过来的,霸占了二十多年也该还回去了。容妩来御书房的时候,容荀便知这一走,他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自己的阿妹了。 可他没有转身,走了也好,就当这二十多年是一场绮丽的梦。 当夜,容荀做了个梦。 他没有梦见阿妩,他只梦见了生下来不到一日便夭折的阿妹。 她说来生还要当他的妹妹。 然后容荀醒了。 高裘守来报,明玉山庄起火,公主丧生于火中。 容荀沉默了一会。 半晌,他轻叹:“厚葬。” 53、师父番外1 景宣帝统共有四个儿子,每个儿子皆为人中龙凤。景宣帝每每看到这四个儿子,都十分欣慰。然而若干年后,太子在狩猎场摔断了一条腿。 未来的圣上总不能是个瘸子吧。 景宣帝很心痛,所幸太子也很识趣,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太子主动请辞。景宣帝的心滴了会血后,答应了。 接下来景宣帝十分苦恼。 太子是长子,乃为皇后所出,长子立为太子乃是天命所归。可如今长子从太子之位下来了,剩下的三个儿子,委实让景宣帝头疼。 这三个儿子优秀是优秀,但都有些争强好胜。若立哪一个为皇储,其他两个必然不甘心。而且三位皇子的生母都是宫里的宠妃,各代表一方势力。 大皇子隐退后,三位皇子开始明争暗斗,斗得景宣帝更加头疼。 景宣帝都恨不得把自己的腿给大皇子了。 然而就在此时,皇后有了身孕,瓜熟蒂落,十个月后,一个小男娃呱呱坠地。景宣帝的眼前亮了亮,皇储的人选这不就有了么? 景宣帝大笔一挥,赐名青琰,并让朝中赫赫有名的兰相作为五皇子的太傅,景宣帝一得闲必然言传身教。景宣帝这番表示,其余三位皇子也歇了心思。 景宣帝松了口气。 新太子资质不差,连兰相也说太子殿下天赋异禀,乃是罕见的大才之人,无论教什么都能举一反三,极快上手,寻常人家的孩子七八岁才能掌握的学识,太子殿下不到四岁就精通了。 景宣帝起初很高兴,可过了几年,景宣帝又有了新烦恼。 这太子有当皇帝的资质,却没有当皇帝的心思。 于是乎景宣帝不停地向太子灌输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当皇帝如何如何,不过不太见效,最后景宣帝使出杀手锏,他给了太子一本玉人饲养手册。 景宣帝一副诱拐的语气:“皇帝当好了便能寻到玉人,玉人能许你一个愿望,什么都可以。” 景宣帝年少时是个风流人物,与南疆元山门的掌门姑姑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正是这段情缘,让景宣帝得到了玉人饲养手册,得知玉人传说。 太子毕竟是景宣帝的亲生骨肉,儿子喜欢什么,老子能不知道么? 果不其然,景宣帝见到向来兴趣寥寥的太子眼睛扑闪闪地亮了下。 景宣帝对玉人没什么兴趣,他是个知足的皇帝,在位时管好赵国的江山,没有天灾人祸便满足了。所以得知玉人传说,景宣帝也没动什么心思。在景宣帝心中,像是玉人龇麟这种不像凡物的东西,一旦牵连上了,必然是后患无穷。 景宣帝慈爱地问太子:“琰儿,若你寻到玉人,你要许什么愿望?” 年仅十岁的太子想了想,认真地道:“给大皇兄接腿。” 景宣帝的脸僵了下:“然后呢?” 太子道:“给大皇兄让位。” 景宣帝忽然觉得有个瘸子皇帝,也未必不好…… 然而,景宣帝没来得及改立太子,没多久便驾崩了。在文武百官的拥簇之下,太子心不甘情不愿地登上了赵国的皇位。 兴许是新帝景泰帝与玉人有缘,没几年,景泰帝便发现了玉人的踪迹,费了一番功夫,景泰帝将玉人带回皇宫。 景泰帝是在西京京郊的乞丐群里寻到玉人的,瞅着玉人脏兮兮的模样,景泰帝皱了皱眉,吩咐宫人把玉人洗干净。景泰帝没有告诉任何人有关玉人的事情,只对外称呼带回来的女娃娃姓玉。 随后景泰帝去了芍药园赏花。 景泰帝喜欢芍药,底下的臣子晓得后,绞尽脑汁地给景泰帝献芍药。久而久之,便成了这里的芍药园。不久后,身边的内侍禀报:“陛下,玉姑娘来了。” 景泰帝转过身,带着探寻的目光望去。 ……跟寻常的女娃娃没什么不一样。 想到要给大皇兄接腿,景泰帝轻咳了声,说道:“今日起,皇宫便是你的家,朕就是你的家人。” 玉人喊了声:“爹。” 景泰帝看看她,脸有些黑:“朕……不是你爹。” “娘。” 景泰帝默默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裳,又默默地在心里添上一句,比寻常的女娃娃要愚笨上一些。 过了一阵子,景泰帝又再次在心里添上一句。 ……不仅愚笨一些,而且还黏人得很,跟药膏一样。 他走到哪儿她便跟到哪儿。 若是他不许,她便仰着下巴,眼巴巴地看着他,像是一只被遗弃的猫儿狗儿。 景泰帝很没骨气地心软了。 于是乎,宫里的人常常能见到这般场景,少年天子在勤政殿里上朝,朝外有个女娃娃蹲在柱子旁,双手托腮,像是望夫石一样,瞅着大门紧闭的勤政殿。 景泰帝坐在龙座上,时常感受到门外那道灼热的目光。 起初觉得烦人,可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景泰帝每每在朝堂上被接二连三的上奏弄得心烦气躁时,一想到下朝后,会有个像小猫咪一样的女娃扑到自己的身上,然后一声一声地喊着:“阿琰阿琰,你下朝了。” 景泰帝的心烦气躁登时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不可言喻的柔软。 渐渐的,景泰帝发现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玉人和自己在吃食方面的喜好太过相像,他爱肉食,玉人也爱,玉人爱吃甜食,他……咳,也爱。先帝在世时曾说过男子汉大丈夫喜欢吃甜食委实有损颜面,于是景泰帝便只好悄悄地吃。 如今有了玉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宫人把所有甜食都呈上来,美名其曰:阿玉要吃。 某日,景泰帝与玉人在御书房里大快朵颐时,景泰帝忽然想起一件事。玉人进宫这么久,他一直唤她阿玉阿玉的,也不知她真名是什么。 景泰帝问:“阿玉,你叫什么名字?” 玉人眨巴着眼:“不知道呀。” 景泰帝想起来了,找到玉人的时候,玉人迷迷糊糊的,完全不谙世事,就像是一块还未被雕琢的玉,将她带回宫后,景泰帝才开始慢慢地教导她,如今也颇有成效。 景泰帝道:“朕给你取个名字。” 玉人指着眼前的红豆糕,道:“我要叫红豆,红豆糕好吃。” 景泰帝面皮一抖:“不成。” 玉人说:“那我要叫肉团。” 景泰帝黑了张脸:“也不成。” 玉人问:“为什么不成?肉团多好听呀。” 景泰帝无奈地道:“为何一定要跟吃食相关?” 玉人道:“阿琰不爱红豆糕么?阿琰不爱肉团吗?” “一码归一码……”景泰帝想了想,说道:“以后你叫菀儿吧。” 景泰帝又道:“你不是喜欢吃小碗酥么?取自中间的碗字谐音。”小碗酥是赵国颇有名气的糕点,表皮酥脆,形状似碗,所以取名小碗酥,是景泰帝最爱的甜食。 玉人道:“我也喜欢吃小碗酥。” 景泰帝眯眼笑:“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过了几日,玉人菀儿觉得自己吃亏了,她叫菀儿,可没人知道是出自小碗酥。菀儿找景泰帝抗议,和景泰帝闹了几天别扭,死活要叫红豆肉团小碗酥。 景泰帝说:“赵国里没有哪个人的名字有七个字。” 菀儿道:“昨夜我看史书时,发现有的皇后谥号很长。不如我给阿琰当皇后,等我死后,我就叫红豆肉团小碗酥皇后。” 本来这是相当大不敬的话,可落在景泰帝的耳里,却微微有些异样。 尤其是那一句——不如我给阿琰当皇后。 不过接下来的那一句却让景泰帝很头疼,他面无表情地拒绝:“不行。” 菀儿搓搓手,道:“这样如何?大名红豆肉团,乳名小碗酥。”怕景泰帝拒绝,菀儿又补了句:“礼部尚书的名字是四个字!” 景泰帝投降了。 过了几日,景泰帝颁发了一道圣旨,将小碗酥改名为菀儿酥。 菀儿心满意足地学着平日里的景泰帝,眯眯眼地笑道:“甚好甚好。” 54、师父番外2 景泰帝及冠的时候,立后之事很快被提上议程。 景泰帝在御书房看各家贵女的画像时,太监王德在一旁侍候着。王德前些时日收了好几家的好处,其中又以礼部尚书东方文迎所送的礼最厚。 王德斟酌了一番,在景泰帝看到礼部尚书的千金时,不经意地说了句:“陛下,听闻东方尚书家的千金贤良淑德,又具才女之名,先后在世时也是赞不绝口。” 王德打量着景泰帝的神色。 景泰帝神色如常,看不出有任何情绪,连丝毫波动也没有。忽然,景泰帝道:“丑。” 王德一愣,再细细一看,画像上的东方姑娘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哪里能跟丑字扯得了边。王德不气馁,又夸了吏部侍郎的千金几句,景泰帝将所有画卷推开,轻描淡写地道:“都是些俗物。” 连菀儿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恰好此时菀儿过来御书房,景泰帝露出笑容,再自然不过地替她擦去额上的薄汗,道:“怎么满头大汗?” 菀儿笑吟吟地道:“刚刚在湖上泛舟,我钓了一条大鱼。” 此时是夏日,天气微微有些热。王德很有眼色地奉上荷花冰露,菀儿捧着冰露,小口小口地喝着。景泰帝在一旁看着,眼神颇为专注。 王德早就看得出来当今圣上对从宫外带回来的玉姑娘宠爱有加,王德对菀儿也十分恭敬,他晓得迟早一日玉姑娘会成为圣上的宠妃,不过仅仅是宠妃,要当皇后,毫无家世的玉姑娘明显没什么可能。 王德有些走神。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菀儿打翻了冰露,恰好沾湿了几幅画卷。王德吓得面色发白。景泰帝面色如常,道:“把这些都扔了吧。” “啊?扔了?”说这话的是菀儿,给王德一百个胆子,王德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地说话。 景泰帝点头。 “放在这儿碍事。” 菀儿好奇道:“这是什么?” 菀儿随手拿起一幅,展开一看,刚好是方才王德夸赞的东方姑娘。菀儿说道:“阿琰,这姑娘长得真好看。” 王德在心中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还是玉姑娘有眼光。 景泰帝淡淡地道:“胭脂俗粉罢了。” 菀儿说:“可我真觉得她长得好看……” 见菀儿目光灼灼地盯着画像,景泰帝心中微微有些不悦。近来菀儿的心思总不在他身上,让他很是失落,也十分不爽。 菀儿道:“阿琰,不如你给我拿回去挂着吧。” 景泰帝对王德道:“拿去烧了。” 王德咽咽唾沫,不敢违令。 菀儿说:“那这幅……” 景泰帝道:“都拿去烧了。” 御案上的画卷一扫而空,菀儿斜眼看他:“小气。” 景泰帝慢声道:“你可知这些画像是作何用的?” 菀儿摇头。 景泰帝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立后之用。” 菀儿的面色顿变,她瞪大双眼,说道:“可……可……可阿琰你不是应承给我当红豆肉团小碗酥皇后么……” 景泰帝忽略掉某七个字,说:“你想当朕的皇后?” 菀儿说:“对呀,菀儿想当阿琰的皇后,菀儿喜欢阿琰。” 景泰帝是第一回听到菀儿说喜欢二字,顿时心花怒放。他忍住亲她的冲动,又问了句:“比红豆肉团小碗酥还喜欢?” 菀儿重重地点头。 景泰帝啄了她的唇一下,说:“好,朕让你当皇后。” 过了几日,景泰帝独自一人在先帝的陵墓前跪了一天一夜。 之后,景泰帝排除万难立了菀儿为后。 朝中有不少怨言,但景泰帝雷厉风行,借此打压已是王爷的三皇子和四皇子。谁也没想到向来温和的景泰帝手段竟如此狠辣,短短数月两位王爷的势力党羽拔得一个不剩。 不过也有人颇为疑惑,为何圣上不打压自己的二皇兄? 以至于二皇子端王在接连半年里上早朝时都不敢走神,生怕景泰帝拿自己开刀。 与此同时景泰帝广寻神医,两年后,寻得神医沈晏,给远在封地的大皇子接了一条假腿。没有人明白景泰帝到底想做什么,菀儿也不明白。 菀儿更不明白的是他们成婚好几年了,可阿琰从来不碰她。 不,也不能这么说。 她偷偷地瞧过春宫图,洞房步骤有三,可阿琰却从不做第三步,这让菀儿很苦恼。后来因为这事,两人小小地吵了一架,菀儿误闯机关重地,发现了玉人的秘密。 那天之后,景泰帝发现菀儿有点不一样了。 她不再缠着自己洞房,入夜后,她很乖巧很听话地睡在自己身边,他默默地在心里叹了声。 还有两年,菀儿便二十五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查找玉人续命的方式,他甚至与元山门的门主元樊交好。元山门有一镇派之宝,乃是南疆蛊王,名字唤作龇麟,吃后能万年不灭。 他原本想着把龇麟抢来给菀儿的。 只不过……这法子行不通,门主说玉人非凡人,龇麟入肚,两者不能交融,只会互相吞噬,结果只有一个——便是两败俱伤。 景泰帝没有告诉菀儿任何与玉人有关的事情。 他想大概没有人会愿意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两年,且玉人化玉时毫无知觉,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那般。景泰帝想着自己是男子汉大丈夫,所有痛楚应该由自己来承受,菀儿只要负责开开心心就好了。 两年一过,景泰帝对于玉人续命的法子仍然毫无头绪。 菀儿满二十五的那一日,菀儿对他说:“阿琰,此生能遇见你,是菀儿的大幸。阿琰待我这么好,阿琰的愿望就是菀儿的愿望……” 此话一出,景泰帝哪能不明白菀儿知道了一切。 他想要解释。 可菀儿已经缓缓地闭上眼睛。 他亲眼目睹自己所爱的女人在怀中化玉,明明上一刻她还在自己的怀里浅笑嫣然,可不过是半柱香的时间,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都在缓缓地玉化,变成一具毫无生气的玉雕。 景泰帝怔怔地看着它。 登时,整个人抖如筛糠,喉间哽咽,竟连“菀儿”两字也说不出来。 景泰帝带着玉化的菀儿去了南疆。 元樊亲眼看见玉人很惊喜,想要伸手摸一摸,被景泰帝不动声色地挪开。元樊知道赵国皇帝把玉人当宝,也不计较,他笑眯眯地问:“你亲自将它碾成粉末,加入墨汁,便能许一个愿望。国泰民安?长生不老?” 景泰帝说:“我只要她活过来。” 皇帝有为国便能安,万年寂寥长生不老又有何用?他别无所求,只求菀儿能睁开眼再喊他一声“阿琰”。他要告诉她,阿琰的愿望与大皇兄无关,只与菀儿有关。 元樊说:“也不是没办法,你许个让玉人复活的愿望便成。只不过玉人始终是玉人,即便复活了,也只能活到二十五,且她的容貌也会改变,兴许会丑如夜叉。” 景泰帝说:“我只要她活过来。” 元樊道:“可她活过来了,待她及笄,你也是个老头子了。” 景泰帝说:“这也是我千里迢迢来南疆的原因之一。” 元樊很快便明白他的意思,他连连摇头:“龇麟乃是我们元山门的镇派之宝,即便我们有交情,我也不可能给你。” 景泰帝说:“千年之后,我还你们元山门两个龇麟,并且我与你再做一个交易。” 元樊认识景泰帝时,并不知他是赵国皇帝。他目光如炬,一眼就发现了景泰帝的身体是养蛊的绝佳器皿,俗称蛊人。元樊近来很苦恼,蛊术迟迟没有突破,二门主的实力与他相当,若再不突破,门主之位难保。 景泰帝道:“我给你当一年的蛊人。” 元樊犹豫了数日,答应了。他思来想去,横竖龇麟供在元山门的神台上已有将近百年,没有人敢去动它。如此一来,倒不如给景泰帝。 景泰帝回了赵国,他安排好一切,制造了一场大火,从此世上再无景泰帝,只有君青琰。待端王上位后,君青琰带了菀儿去南疆。 蛊人不好当,万虫啃咬,君青琰不知道短短一年之内,他在生死间徘徊了多少回。有一回他以为自己熬不住了,他恳求元樊,如他死了,将他与菀儿同葬。 不过幸好的是他熬过来了。 一年过后,元樊将龇麟给了君青琰。 君青琰吞下龇麟前,元樊问:“你真的考虑好了?玉人不好养,龇麟也不好侍候。它只吃瓜果,肉食不碰,甜食更不碰。” 君青琰没有回答。 他吞下龇麟。 五官痛如刀割,可他的心却好生欢喜。 锦绣山河,五官表情,他通通都能舍弃。沧海桑田,万年时光,有她在身边不过只是弹指间。 一声“阿琰”,他愿为之付出所有。 只要她在。 55、师父番外3 君青琰睁开眼后,他赫然发现自己的身边多了一块不小的石头,灰白的表面,脏兮兮的,刚好能抱个满怀。君青琰盯了石头半晌,随后打了桶水,拧干帕子,小心翼翼地擦去石头上的泥灰。 他昨天夜里许下了玉人复活的愿望。 而今早一睁眼,他就发现身边躺了一块石头。 正所谓玉从石出,君青琰知道这肯定是菀儿。不过君青琰没有养玉人的经验,玉人饲养手册所说的并不详细,他只好靠自己琢磨。 于是乎,君青琰闭门不出,在家中研究石头。 君青琰当皇帝时,早已悄悄地留了手,在赵国各地都买了房屋,甚至远在大安也有好几处他的房屋,也办了假的户籍文书。此时君青琰正在西京的一处宅邸里。 两日后,石头有所变化,像是鸡崽破壳那般,石头“喀拉”一声,中间出现一条细缝。渐渐的,灰白的表面褪去,变得翠莹莹。不过是片刻,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翠莹莹的玉面上雕刻,很快便成了寻常婴孩的玉雕。 又是“喀拉”的一声,玉雕出现无数条裂痕,玉碎哗哗地往下掉,露出一个新生的婴孩。 君青琰轻轻地触碰了下婴孩的脸。 婴孩哇哇大哭。 他的心登时柔软得像是窗外的白月光。 小菀儿十分顽皮,破玉而出后,连着半年,夜里都是哭个不停。宅邸里的家丁提议给小菀儿找个奶娘,被君青琰拒绝了。 君青琰不打算找奶娘。 他的小菀儿,他要自己养大。这是第一个二十五年,后面还有无数个二十五年,他想着无论如何他都得自己适应,慢慢地养大小菀儿。 再说,他的小菀儿谁也不许碰,奶娘也不许!君青琰是不会承认这才是他最在乎的一点。 不过君青琰最后还是请了奶娘,不是来带小菀儿的,而是请教如何带娃。 奶娘说得很详细。 君青琰听得很认真。 奶娘离开君府的时候,只觉莫名其妙。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奇怪的男子,尤其是说到喂奶的时候,奶娘总有种错觉,这位生得丰神俊朗的公子似乎很想自己代劳…… 菀儿复活的第一年也是君青琰吃下龇麟后的第一年。 君青琰爱吃肉食和甜食,可吃下龇麟后,每次闻到这些吃食的味儿,他都垂涎三尺,使劲地咽了几口唾沫后,硬生生地扭过头的,当作看不见。 后来有一日,君青琰忍不住了,尝了一小口的鱼羹。 鱼羹入肚,肚里立即疼得像是有泼猴在里头打滚,君青琰知道龇麟生气了,幸好离开南疆时,元樊有告诉过他龇麟的习性,他也早备好白猫与玉笛。 撑着吹了一曲玉笛后,疼痛方有所减缓,又歇了几日,才恢复如初。 君青琰擦了把冷汗。 小菀儿一岁的时候已经会说话了,虽然只是很简单的字眼,但是君青琰听得心花怒放。他抱起小菀儿,张着嘴,缓慢地教:“阿——琰——” 小菀儿也聪慧得很,他说了几遍,便跟着道:“阿琰!” 虽然有些含糊不清,但是君青琰听出来了。他想要大笑,可嘴唇却像是被浆糊黏着一样,他笑得很僵硬,将小菀儿吓哭了。 君青琰也不笑了,连忙哄着她。 好一会,小菀儿才破涕而笑。 君青琰有些心酸。 而此时,小菀儿挥舞着小拳头,又喊:“阿琰……” 他的心酸顿时不翼而飞。想起过去一年当蛊人的艰辛,他忽然觉得都算不上什么,因为他再次听到菀儿唤他的名字。 几年的时间眨眼即过。 菀儿也五岁了,与上一世的菀儿容貌不大相同,不过仔细一看,眉眼还是很像的。元樊说玉人时机到了,才会想起以前的记忆。 君青琰也不急。 对于菀儿,他向来很有耐心。等待菀儿,他也早已习惯。十多年前在赵国的皇宫里,他便早已存了等她长大的心思,如今不过是在重复以前的等待。 这一世的菀儿和上一世一模一样,对甜食和肉食情有独钟。 有一回七夕节,君青琰牵着菀儿的手走在大街上。大街的摊档里摆满了形形□□的花灯,城郊外有一条澜花河,不少人买了花灯便去澜花河放。 君青琰便俯下身问:“菀儿,要不要去放花灯?” 菀儿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她问:“阿琰要给菀儿买花灯吗?” 君青琰说道:“嗯,你想买什么花灯?”他抱起菀儿,在一摊档前停下。摊档的老板笑吟吟地招呼:“来看看嘞,都是亲手做的花灯,一盏十文钱。”说着,老板又对着菀儿夸了一番:“令千金长得粉雕玉琢的,一看就知是美人胚子。” 君青琰淡淡地道:“不是我女儿。” 老板僵硬地笑了下。 不过君青琰也不计较,他又问:“菀儿,喜欢这盏吗?”他指着一盏五瓣莲花灯。菀儿摇头。君青琰又问:“这盏玉兔花灯呢?” 菀儿继续摇头。 后来君青琰又问了五六盏,菀儿终于开口问道:“十文钱可以买一块菀儿酥吗?” 君青琰明白菀儿的意思了。 他哭笑不得,同时心底也隐隐有几分欣喜。尽管容貌有变,尽管她还不记得以前的事情,可她还是她,从来都没有变过。 他道:“想吃菀儿酥了?” 菀儿如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他问:“花灯呢?” 菀儿眼巴巴地道:“吃完菀儿酥再买。” 他无奈地道:“只能吃两块。” 刚好街尾有家糕点铺子卖菀儿酥,君青琰买了一包菀儿酥,菀儿双手捧着,啃了几口后,双眼扑闪扑闪地看着君青琰:“阿琰也吃。” 他道:“阿琰不吃甜食。”说这话时,他咽了口唾沫。他还记得菀儿酥的味道,咬下去,表皮酥脆香甜,入口时还有香浓的蛋香。 菀儿道:“可是阿琰看起来……很想吃……” 他说:“不,阿琰不想吃。”虽然味道很可口他也很怀念,但看着菀儿吃得一脸满足的模样,他觉得自己也挺满足的。 菀儿吃完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她说:“阿琰,菀儿酥和菀儿的名字一样呢。” 刚好这时糕点铺子的伙计经过,他笑着道:“菀儿酥以前不叫菀儿酥,叫小碗酥。后来先帝为了先后亲自改了名字。” 菀儿好奇地听着。 君青琰也不说话,专注地看着她。 离开糕点铺子后,君青琰见菀儿四处张望,他哪儿会不知菀儿的心思,他道:“还想吃什么?” “红豆糕!” 于是,君青琰转身去买红豆糕。西京有一家红豆糕做得特别好吃,不过唯一不好的是买的人太多,如今又是七夕佳节,红豆寓意相思,买红豆糕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君青琰见里头人挤,便让菀儿在外头等。 他道:“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菀儿点点头。 君青琰倒也不怕菀儿会走丢,他在她身上放了几种蛊虫,一旦有心怀不轨之人靠近,便会主动攻击。说起蛊虫,君青琰自从当了蛊人后,他便发现自己有学蛊术的天赋,也没加入南疆的任何门派,带着菀儿的同时也开始自学蛊术,四五年下来,许是天赋异禀的缘故,也算学有所成。 前两年带菀儿去见元樊的时候,元樊心中有几分震撼。他完全没想到世间当真有人能自学成才,且兴许是没有条条框框的缘故,君青琰的蛊术独树一帜,元山门上下竟无人能赢得了他。 元樊那个悔呀,早知就不该答应给他龇麟的。 可如今龇麟都送到人家肚里了,想反悔也不成了。君青琰离开南疆的时候,元樊的五官皱得紧巴巴的,连胡须也在诉说着后悔两字。 君青琰买了红豆糕出来,菀儿却不见了,再仔细一看,却在不远处的糖人摊档前见到了菀儿的踪影。 菀儿仰着下巴,双眼扑闪扑闪地亮着。 君青琰走到菀儿身后,轻咳了声。 菀儿头也未回,说:“阿琰,菀儿要吃糖人。” 菀儿扎着丫髻,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卖糖人的年轻小哥看得心头软了又软,道:“小女娃,大哥哥送你一个糖人。” 说着,给菀儿递了一个小兔糖人。 菀儿笑得眉眼弯弯的。 离开的时候,菀儿说道:“阿琰,大哥哥是个好人,长得也好看,还给菀儿送糖人。” 这话一出,君青琰的心头登时就泛酸了,酸了好几日。后来他请了个捏糖人的师傅,传授了捏糖人的秘诀。君青琰练了半月,终于捏出了一个小女娃糖人,哄得菀儿眉开眼笑。 君青琰不动声色地问:“好吃么?” 菀儿重重地点头。 君青琰又问:“是今天的好吃,还是那天的好吃?” 菀儿道:“阿琰的好吃!” 君青琰心里头滋滋滋的酸气开始消失,泛起甜甜的味儿。他心满意足地摸她的头:“明日再给你捏糖人。” 56、师父番外4 菀儿第四次玉化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 本来有了前三次的经验,第四次的时候,君青琰是十分放心的。他已经相当了解玉人是如何出生的。所以在菀儿第四次玉化时,他有了一丝松懈。 正是因为这一丝松懈,君青琰后悔了整整二十五年,不,应该说他后悔了千千万万个二十五年。 菀儿不见后,君青琰开始四处寻找菀儿。 他体内有龇麟,龇麟能感应玉人的气息,可奇怪的是打从菀儿不见后,龇麟开始渐渐感应不到玉人的气息了。本来刚开始的时候还十分强烈,可不过短短半日,气息就像是突然间被人掐断了一样。 自此,君青琰像是盲头苍蝇一样大海捞针。 直到二十年后,他体内的龇麟感应到了微弱的玉人气息。君青琰大喜,不由分说直奔大安京城。君青琰在京城有个友人,乃是四十年前他与菀儿游大安时认识的。 彼时他还只是个小沙弥,而此回到了京城,他已成为受人敬重的正道大师。 正道与君青琰一直有书信往来,而正道也晓得自己的友人乃是奇人,数十年过去,相貌从未改变,还是一如当初的年轻。 不过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他身边少了个菀儿姑娘。 前几年正道从书信中晓得菀儿姑娘不见了,而如今没在君青琰身边见到她,正道无需多想也知君青琰的来意。 正道问:“菀儿姑娘在京城?” 君青琰颔首:“准确点来说,她应该在皇城中。” 正道讶然。 君青琰又道:“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他知道明玉公主这几日会来福华寺上香祈福,他也知明玉公主死了五个驸马,正好能借此捏个措词,跟着明玉公主一块回宫。 然而,过了几日在放生池旁,他见到了明玉公主。 玉人的气息一闪而过。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那时的他没有想过明玉会是菀儿,玉人没有爹娘,而这位明玉公主……他初到京城时,彻彻底底地查过了,乃是真的不能再真的金枝玉叶。 不过二十年了,如此确切的玉人气息,是龇麟第一次感受到的。 君青琰认为不能错过。 当夜,他又偷偷摸摸地潜入明玉公主所住的斋房,他用蛊虫控制住了周遭的侍卫,还有她的两个侍婢。他准备细细地检验一番。 龇麟一旦接近玉人,尤其是胸口处,龇麟就能感受得越仔细。 君青琰担心明玉公主会醒过来,又往她身体里放了个蛊虫。可他没想到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他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巴掌,且明玉公主竟不受蛊虫所控,是千年难得的养蛊体质。 不过让他失望的是,明玉公主不是菀儿。 当他靠近她的时候,龇麟丝毫反应也没有,他想着,菀儿应该在大安的皇宫里。 之后,正道大师按照他所说的那般让明玉公主拜他为师,他十分顺利地入了宫,也见到了大安的皇帝。大安的皇帝容荀似乎不太待见他,当他进殿时,他很敏感地察觉到了属于在位者的不悦,而且似乎还有一丝古怪的情绪,至于具体是什么,他没有多想,也没有细想。横竖他就是进宫来寻人的,寻到人后立马离开。 他被安排到宫城里最偏僻的竹秀阁,这倒也如了他的意。 入宫后,体内的龇麟变得兴奋,他愈发确定菀儿就在这个皇宫里。正好住处偏僻,他可以随时随地的跟随着气息去寻找玉人。 知道明玉公主不是玉人后,君青琰的注意力就基本没有放在她身上。 直到明玉双眼贼亮贼亮地看着他,说想要学蛊术。 寻常姑娘家见到虫蛇之流都会吓得花容失色,可她不一样,见到飞虫竟然一点也不害怕,反倒是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君青琰想着收了她为徒,也该尽一尽为人师的本分,遂尽心教她。 且他发现明玉是个天赋异禀的姑娘,对于青虫蛊的掌握快得不可思议,这让君青琰多了分兴趣,想要看看这姑娘到底在蛊术上能走得有多远,于是乎,君青琰愈发卖力地教导她。 然而,青虫蛊之后,明玉便开始止步不前。 君青琰一方面苦恼菀儿在哪儿,一方面也在苦恼明玉养蛊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 在君青琰的苦恼之下,两个大问题都没有解决。 然而,不久后君青琰又遇到了一个新问题。 本来他是没有注意的,直到那一日明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句:“师父,你不会是在吃味吧?” 登时,他就僵住了。 浑身瞬间就变得冰冷。 打从车夫魏青死后,明玉时常与周云易同出,他便开始觉得自己不妥,再也无法静下心来养蛊,亦或是看书。他起初以为自己是找不到菀儿而心烦意乱,可直到明玉说了那句话。 如同醍醐灌顶一般,君青琰意识到一件事情,明玉说得没错。 他真的吃味了。 为明玉而吃味。 他……竟然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而吃味。 君青琰想了很久很久,他甚至开始冷落明玉,对明玉避而不见,可是尽管他做了这么多,但仍然无法掩盖他对明玉有其他想法的念头。 看到她受了伤,额头红肿了一块,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狠下心来。 明玉与菀儿有太多相似之处。 与明玉相处时,他甚至会以为明玉就是菀儿。可体内的龇麟却确确实实地告诉他,不是的,明玉不是菀儿,菀儿另有其人,就在宫城里。 可他寻遍整个宫城,除了最开始遇到明玉时玉人的气息一闪而过之外。上至妃嫔,下至宫娥,没有一个有玉人的气息。 君青琰格外信任龇麟。 可此时此刻的他,犹豫了。 他不知道应该相信龇麟还是相信自己。 后来,到了苍城,同样有个吃了龇麟的姑娘白琬出现了。而后,明玉向他表白了。她主动亲了他,说:“阿妩心悦于师父,非师徒之情,而是男女之情。” 连这份主动也如此相似。 过去的若干个二十五年,包括他第一次见到菀儿,她也是这般主动地向她表白,告诉他,菀儿喜欢阿琰,菀儿想当阿琰的皇后,菀儿想当阿琰的妻子。 然后,她便会跳到他的怀里,踮起脚,柔软的双手圈住他的脖颈,与他亲吻。 吻生涩之极,可每次都能让他热血沸腾。 如同这一次明玉的亲吻。 他想加深这个吻,可明玉嘴里的酒味却让龇麟不喜,没一会他便体力不支,昏倒在石桌上。第二天明玉来质问他,看到这样的明玉,他不想撒谎,也不愿骗她。 若说他对她这么好,完全和菀儿没关,那是不可能之事。 看到明玉明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可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时,君青琰没由来的有些心疼。他想抓住她的手,告诉她,其实他也喜欢她的。 可是他不能。 他得弄明白一件事。 菀儿到底是不是明玉?明玉到底是不是菀儿? 明玉回了京城,他留在苍城里。 同样吃了龇麟的白琬也留了下来。 对于白琬的龇麟是如何来的,君青琰没有多大的兴趣。他更想知道的是,如果明玉不是菀儿,那么为何她身上会有玉人的气息? 白琬说道:“明玉公主一定和菀儿接触过。” 白琬信誓旦旦地道:“明玉公主不可能是菀儿。” 白琬还说:“菀儿丢失了这么久,兴许早已嫁作他人妇。玉人一破壁,愿望便无法实现了。” 君青琰听了,不由一怔。 白琬很固执地重复了一遍。 他道:“你……再说一遍。” “明玉公主一定和菀儿……” 君青琰说:“不,最后一句。” 白琬道:“玉人一破壁,愿望便无法实现了。”顿了下,她又道:“这个你不是早已知晓了么?”不然玉人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复活? 君青琰沉声道:“多谢。” 多亏这句话,让他想通了一件事情,也明白了为何一直以来见到容荀时他心底会这么怪异,原是如此! 57、师父番外5 他是当过皇帝的人,容荀也是当皇帝的人。同样是在位者,当初他寻到了玉人,也有想过玉人完璧之身的问题,只不过那时他是想着把玉人寻到了,便在宫里养着,宫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其他男人,完璧之身这个问题压根儿不用考虑。 明玉的五位驸马死得太过蹊跷,周云易承认罪状也爽快得十分蹊跷。 倘若……倘若幕后主使是大安的皇帝,明玉的兄长,那么许多之前不能解释的事情也能解释得通。容荀为了玉人的完璧之身,可是又不能让玉人不高兴,明玉到了成亲的年纪想要成婚,所以容荀才会赐婚一个杀一个。 只不过这些都是他的推测,他需要证据。 但如今他可以肯定的是,明玉绝对就是菀儿,虽然气息很微弱,但是他知道的,她就是她。 容荀一定是使了什么诡计,才会隐藏住菀儿身上的气息。 君青琰打算再次入宫。 白琬也想入宫,君青琰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是从她看他的目光中看来,她对自己是有情意的。 君青琰看出了这一点,他刻意拉开了与白琬的距离。 缘分这回事当真奇妙得很。 他活了这么久,能让他动心的人,似乎从来都只有菀儿一个,即便她成了明玉,可他依然会对她动心,就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绳,无论她复活多少回,以什么样的相貌存活在这个世间,都会将他的心紧紧地系在她身上。 他到京后,悄悄地去看了明玉好几回。 明玉病得不轻,他去看她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在做梦,那憨憨的模样,让他心疼得很。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找个光明正大的法子入宫,并且要认真地告诉明玉自己的心意。 明玉不想提及菀儿,那他便不提。 此时的明玉还不知自己是玉人,任谁知道自己只剩数年的命,心里恐怕不会太愉快。玉人之时,得由明玉亲自想起来,不然由其他人的口中说出,无疑是个不小的打击。 过了几日,白琬想到一个光明正大入宫的办法,君青琰得知后便扮作澄月郡主的友人一同进宫。 一切都十分顺利。 明玉如同上一世的她那般,虽然有点小脾性,但是哄一哄,别扭过后便会再绽笑靥。且这一世的她更加好哄,只要给她做好吃的,小半个月她见到他时笑容又多了些。 看着她,他心底也是一派柔色。 果然,为了红颜一笑而聘请各地有名的厨师来教自己做菜,是件再正确不过的事。要得到菀儿的心,就必须先虏获她的胃。 后来,两人甜蜜蜜的时候,从桂嬷嬷口中得知明玉并非是亲生的消息。 明玉很是震惊。 而他则因此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容荀早已知道明玉就是玉人,二十多年来对明玉的好,都与玉人有关。 他没有告诉明玉,他知道即便自己说了,明玉也不会相信,这只会离间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与明玉相处了数年,他时常能在明玉的口中听到“皇兄”二字。 甚至有时候她一提起皇兄就叽叽喳喳的像只兴奋的小麻雀。 他可以看出明玉心底有多重视容荀。 这个几乎能说是与她相依为命的兄长,在明玉心底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这!让!他!很!泛!酸! 尤其是明玉容不得其他人说她皇兄的一句不是,护短的模样让他很心酸。他转眼一想,明玉的这个二十五年,从最开始的起点他便输了。 这一世陪在明玉身边的人是容荀,而不是他。 君青琰纠结了好几日,最后只能默默地安慰自己,幸好容荀于明玉而言,仅仅是兄长而已。幸好这一世遇到明玉,由此至终,她的心上人还是他。 君青琰又默默地将此话在心底念了好几遍。 后来,君青琰从宫人的口中得知明玉与容荀发生了争吵,容荀气极,将明玉软禁在青玉宫里。 他起初有些诧异。 按理而言,容荀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 而不久后,明玉竟然让白琬带她离开。 君青琰更为诧异,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带明玉离开大安,于他而言,不是件难事。况且,他也想明玉早些离开,有一个虎视眈眈的容荀在身旁,他委实不能放心。 他带她去了赵国,去了他们曾经一起住过的宅邸。 宅邸的老仆见到明玉都有些激动,时隔二十多年,主子终于找回了主母,实在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不过看到主母迷茫的模样,和主子使的眼色,几位老仆很有默契地什么都没有提。 明玉见到七福神时,眼睛亮了下。 君青琰看在眼底,不禁想起当初与只得七八岁的菀儿去了东瀛,在樱花园里包了个场子,有面傅□□的东瀛舞姬手执折扇在跳舞,舞姿极具异国风情。 他慵懒地坐卧在软榻上,菀儿坐在他身边。 小孩子毕竟好动,看没一会便坐不住了,腰肢扭得比台上的舞姬还厉害。 恰好有小商贩推着木车子经过,上面摆了许多东瀛的小玩意,菀儿一眼便相中了七福神,扯着他的袖子,直道:“阿琰阿琰,我要七福神。” 此时有个老仆不小心说漏嘴,提起了菀儿,君青琰发现明玉的面色微变。 他屏退左右,带她去厢房里歇息。 明玉神情又有些不对。 君青琰其实并不是个敏感的人,可对于他心尖尖上的姑娘,她的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的明玉……不对劲。 并非是在闹别扭,也不像是在吃菀儿的醋,反倒更像是在逃避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君青琰察觉出来了。 他想起了最初的菀儿,得知自己是玉人后,她也不生气,反而是什么都不说,直到最后一刻玉化时,她才轻飘飘地来了句:“阿琰,你的愿望便是我的愿望。” 君青琰叹了声。 为自己而叹,也为明玉而叹。 在她心目中,菀儿与明玉两人,原来她更想当明玉。容荀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远比自己所想象中的要多。然而,她不明说,他也不会去挑破。 这个心结,得由她亲自解开。 他默默地想,等到下一世她就记不得容荀了,再熬两年,容荀就什么都不是了。 他了解她。 他知道她不会在赵国待太久,她迟早会去大安找容荀的,他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要走,他便放他离开。等她心结去后,他再带她回来。 不过他倒是没想到元樊的孙子元祁竟然在中间插了一脚,还在他的眼皮底下将明玉给掳走了。 君青琰恼得很,当即去南疆寻人。 寻到明玉时,她病得厉害。君青琰仔细地打量着她,他可以肯定是明玉身上有什么东西隐藏住她的玉人气息,也正因为在竭力隐藏玉人气息,所以才会与她的体质发生冲突,才会一次比一次病得更久。 君青琰有怀疑过她手腕上的镯子,但是并没有将它摘下来。 明玉死活不愿意摘下。 他明白她的意思,并没有勉强她。 之后明玉病好了,他带着她离开,最后却被容荀截住了。他没有拦截,明玉的心结总得解开,而此时离明玉二十五还有一年。 宫里有肉团照应,君青琰并不担心。 不过话是这么说的,当君青琰听到肉团转告的话后,他心底又开始泛酸了。 肉团问要怎么回复的时候,君青琰装作云淡风轻的模样,很镇定也很冷静也很大度地说:“嗯,我明白了。” 后来君青琰忍不住了,半夜潜入容荀的寝宫。 说到底,菀儿从头到尾都是他君青琰的人,容荀不过是半路把人给抢走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他的不对,但看在明玉的份上,他很“大度”地不计较。 将话与容荀说完,容荀变得沉默。 君青琰看了看他,忽然觉得容荀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恨。这二十年多年来,也多亏了他才将菀儿照顾得这么好,虽然一开始他就打了不该打的主意。 不过都罢了。 只要明玉心结能解,什么都不重要。 明玉山庄的后门缓缓地打开,她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阿琰,我再给你做一件衣裳吧。” 那时他便知,只要她还能唤自己一声“阿琰”,真的什么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