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本痴情》 2、后宫是非 鸾阙宫,封后大典翌日。 伺候皇后的宫女、太监都知道皇上昨夜并未在此过夜,事实上,自从皇上登基以来,便根本没有在鸾阙宫留宿过。 皇后娘娘起身后,面色一直不善,虽说伺候了些时日,知道这苏皇后不是个刁主,可是这会儿伺候的人,却也都小心翼翼的,生怕皇后把皇上连昨日这等日子,都未来此过夜的失意,发泄到他们身上。 苏悦菡刚在宫女的服侍下插好最后一支发簪,便有小太监来通秉,皇上要过来用早膳。 苏悦菡面色未变,伺候的人却喜上眉梢,皇上这会儿过来,虽说晚了一个晚上,但终究也还是来了的,想来主子总是会高兴的。只是偷眼去看苏悦菡,仍是一副平静无波的表情,便也就纷纷敛了喜色。 苏悦菡原本并未想到阮黎望这会儿会过来,还只穿着常服,想了下也没去更衣,起身到殿门口候着。不多时随着小太监尖利声音:“万岁爷驾到。”一身朝服的阮黎望进入了苏悦菡的视线,苏悦菡蹲身行礼,阮黎望虚扶了下,二人便步入了鸾阙宫正殿。 苏悦菡看着阮黎望,刚要开口问他,是不是这就传膳,阮黎望忽然开口道:“梓潼今日气色不错。” 说话的阮黎望懒洋洋地坐在龙椅里,随意地抚着腰间挂着那玉佩上的穗子,根本没有抬头看苏悦菡一眼,摆明了只是句应付的话。苏悦菡听了,唇角微微一挑道:“臣妾昨夜睡的不错,所以这会儿气色尚好,只是皇上是不是整夜忧心国事,没好好休息呢?看着似乎面有疲色。” 阮黎望抚弄着穗子的手指一僵,听出苏悦菡平静无波的语气中的别有深意,却又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是怨怪他昨夜为来她处留宿,还是知道了点什么,所以语出讽刺。 阮黎望抬眼去看正襟危坐在对面,面带浅笑的苏悦菡,平庸的五官只是尚算清秀而已,独独一双眸子格外的清亮。还稍稍有些稚气的面庞,却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雍容气息。阮黎望第一次见到苏悦菡时也不由得慨叹,若论容貌这女子远不及菱儿,性子也沉闷的紧,偏偏是这气势,他心里再如何不满也不得不承认,她,比菱儿,看上去更像一个皇后。 帝后二人彼此端详了一瞬,意识到对方目光中的探寻,便一同微微一笑。阮黎望并没有接苏悦菡刚刚的话题,只是一挥手,扬声道:“传膳吧。” 静默无语地吃完饭,阮黎望和苏悦菡似乎都没有开□□谈的欲望,一边伺候的人便喘气都不敢出声,屏着气等二人吃完饭,恭送了阮黎望去上朝,众人才深深吸了口气。 阮黎望去上朝了,开始了他忙碌的一天。而苏悦菡也开始了她作为后宫之主的并不清闲的一日。 好在阮黎望在做太子的时候,除了苏悦菡之外并没有正式地迎娶过其他女人,虽也有几个侍妾,但是也不过是个暖床的角色,阮黎望登基后也无意册封,所以如今能算的上永昌朝后宫佳丽的,其实也便只有苏悦菡一人。 那些伺候过太子的女人,自然巴巴地盼着能有个正式的身份,哪怕只是封个婕妤、美人也好。她们倒也心念着能套上这新鲜出炉皇后的近乎,日后能有个提拔,无奈如今无名无分,倒连个去拜见、请安的资格也没有。 可即便是这样,苏悦菡不需要和阮黎望后宫的女人打交道,却并不意味着就可以无所事事,首先她每日里必须要去给太后娘娘也就是阮黎望的娘亲请安,然后唠唠家常,然后各宫的太妃也不能不理,日常礼节要顾到,生活所需要安排。 比起稍显严肃、清冷的太后娘娘,太妃们面上好说话的多,实则却更难相处。对于这些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们来说,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倾诉,有太多的不安需要排解,苏悦菡往往一个白天的时间,都要忙着处理她们的事,也许是张太妃和韩太妃口角了要去调停,也许是何太妃嫌住的地方太简陋了,也许是尤太妃认为御膳房提供的膳食不够精致了,凡此种种,既然告到苏悦菡这里来,她这个崭新上位的皇后,就不能置之不理。 但这还不仅仅是苏悦菡日常生活的全部,因为,她隔三差五地还要接待前来拜访,为自己丈夫来拉关系的诸多命妇。 初此之外,各宫的份利分派,宫殿为了符合新君口味的重新修葺与装饰,宫女太监的安置与补充,各项杂事也是不少,虽不必事必躬亲,但总都需要过问。 苏悦菡今年也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即便出身官宦世家,也算是见过世面,撑得起台面的,可也毕竟年轻了些,对于自己面对的这些琐事,早有力不从心之感,却仍是勉力而为。只因为出嫁前,父亲与母亲千叮咛,万嘱咐,要她牢记自己今后的身份,决不能有丝毫懈怠,丢了苏家人的颜面,丢了永昌朝的颜面。 不过也好在累了些,忙了些,倒让年轻的苏悦菡没有什么时间悲春伤秋,感慨自己的帝王夫君的冷落。而被阮黎望晾在一边,也刚好给了她充裕的时间,学习和适应宫中的生活,以及如何做好一个皇后。 说起来,苏悦菡也并非对阮黎望的冷淡毫不在意,不过出阁前,母亲便隐晦地同她灌输过,最是无情帝王家的思想,是以,她,心中原本便也无更多的期盼,做一个得到皇帝宠爱的女人,倒远不如做个称职的皇后来的妥帖。 苏悦菡从太后娘娘的寝宫里请安出来,正要赶往何太妃的寝宫去,这位娘娘一早便又着人去跟苏悦菡说,她觉得宫里的窗子透风,夜里很冷。苏悦菡先是派了工匠去修补,这会儿也要去适时的问候与安抚一下。 其实,苏悦菡倒也是同情这些太妃娘娘的,其实也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可是先帝一去,便集体成了寡妇。太后还落个儿子当了皇帝能有个依靠,可是她们这会儿正是六神无主的时候,总需要做点什么事情来找存在感。只要能力所及,便也好脾气地纵着她们没事找事的咋呼,借以打发丧夫之痛和作为寡妇再无可争之人的深深失落。 才走出太后寝宫几步,迎面便碰上几个宫女手里持着托盘,正要去太后的寝宫,见到她赶紧纷纷蹲身行礼,苏悦菡掌管后宫以来,虽说宫里这些伺候的人,也并不全认识,但是这几个却着实有些面生。 心里便了然,这些宫女是伺候阮黎望的。各宫服侍的人,都经由太后与她亲自过目过,哪怕记不得名字,这模样也大体还是眼熟的,只有阮黎望宫中服侍的人,他坚决要自己挑选,不假他人之手,这个他人也包括了本该安排这些事的后宫之主,他的媳妇――皇后娘娘苏悦菡。 那时,从小伺候苏悦菡跟着苏悦菡一起进宫的贴身丫鬟――春暖便抱怨过,“娘娘,万岁爷执意要自己选这些宫女,只怕是有缘由的。” 苏悦菡当时睨她一眼,“皇上做事自然是有缘由,还用你多嘴。” “娘娘,您得防着点呀。”春暖嘟着嘴说道。 苏悦菡淡淡接口,“有何必要防,再说,你没听过一个词叫做防不胜防吗?” 又看了眼前的几个人,苏悦菡一摆手,示意她们免礼平身,几个丫头低眉顺眼地立在一边,等着苏悦菡先走,却唯有一人,小心翼翼地抬眼迅速地扫了一眼苏悦菡。苏悦菡用余光看到了,也并未理会,扶着春暖的手,上了凤辇。刚坐稳的那一刻,春暖附在苏悦菡的耳边说:“娘娘,看见刚才最左边那个姑娘了吗?我听传言说,万岁爷似是特别宠爱她。” 苏悦菡平静地便又去看了一眼还立在一边的几个姑娘,最左边那个春暖提到的便是才偷眼看她的那个,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嗔了春暖一眼道:“以后少听些外边的闲话,走吧,去何太妃那了。” 凤辇被抬起,春暖却还是不死心地踮起脚尖在苏悦菡耳边说道:“娘娘啊,万岁爷这些日子都没去过咱们宫里,怕就是这狐媚子勾着呢,您别不往心里去啊。” 苏悦菡轻笑着一拍春暖的额头,“知道了,我往心里去了,回头告诉我她的名字。” 春暖这才露出点满意的笑容,退后了几步,跟在了凤辇的后边。苏悦菡却轻声地叹了口气,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 宫女们是奉了阮黎望之命,前来给太后娘娘送上今日才收的贡品的,放下东西,行了礼才要告退,太后娘娘开口道:“菱儿,你留一下,其余的人先回去吧。” 被唤作菱儿的姑娘,便是刚才春暖提到的那个姑娘,也是那晚在皇帝寝宫里,与阮黎望共赴云雨的姑娘。 此时被太后点名留下,她有些诚惶诚恐,不知是福是祸,太后却是许久未语,只是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女孩儿,半晌之后才说道:“菱儿啊,你娘伺候了哀家一辈子,哀家自是不会薄待于你,不过你也得明白自个的身份,知道不?” 菱儿身子微颤,赶紧匍匐在地叩头,“太后娘娘,奴婢知罪,求太后娘娘开恩。” 太后一摆手,“没人说要治罪于你,哀家也不过是给你提个醒,也是为了你好,别盼着你得不到的东西,懂吗?” 跪在地上的身子仍是微微颤抖着回道:“奴婢懂了。” 3、一池春水 玉清池内水气氤氲,空气中隐隐地透着股怡人的暗香,一圈的轻纱笼着四角的夜明珠,泛出柔和的光晕。三丈见方的池子里,一早被撒上了无数艳黄色的花瓣,带着水珠的花瓣随着水波轻缓地荡漾,妩媚生姿,似是对着岸边上的人,表达着无言的邀请。 阮黎望让孙福圆伺候着更了衣,缓缓地迈进池子里,放松地长长出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孙福圆说道:“下去吧,这不用你伺候着了。”孙福圆弓着身子往后退着,临出去前的一瞬,眼神迅速地扫过了池子另一边的侧门,门仍是紧紧地关着,静静地垂在门外的帘子纹丝不动,没有丝毫的异样。不敢再多留,孙福圆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把正门也紧紧地关好。 侍卫说,万岁爷特意嘱咐那个门边不用留人守着,这其中必是有玄机的。太后那边前几日便找他问过话,他也不敢对阮黎望的起居有什么多言,太后似是很不满意。 一边是万岁爷,一边是皇太后,哪边都是开罪不起的主,多说,皇上就会治罪,不说,太后就会翻脸。孙福圆为自己的处境深深地默哀着。缩起脖子认命地在门边站好,不敢去细听玉清池内的动静。 “怎么才来?”一把搂住赤身滑入水中的女子,阮黎望的唇贴着她的发梢滑到耳边,低声地问着。 “回万岁爷,奴婢原本是不敢来的,可是又怕万岁爷怪罪,犹豫了半天,所以才来的迟了。” “哦?如何不敢来?”阮黎望的手从女子的腰际向上蹭着,从腋下探出,托住女子胸前一方随着池水摇曳的丰盈,俯首凑了过去。 女子努力咽下溢到喉咙口的□□,怯怯地躲着,一双眼里有着莫名的惊恐,颤抖着声音说道,“太后娘娘教训过奴婢了。” 阮黎望的身子一滞,直起腰来审视着面前的女子,“菱儿,母后怎么好端端地会教训你呢?你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 “奴婢身份低微,哪敢说什么还是做什么啊?”女子答得甚是委屈。 “那母后平白地教训你什么了?” “太后娘娘让奴婢记着自己的身份。奴婢去的时候,皇后才从太后那边离开,不知是不是皇后知道了些什么。” 阮黎望眉头微微皱起,扶在女子腰边的手缓缓收了回来,背过身去,双手架上池岸边的玉枕,把精壮的脊背冲向女子。女子拿起一边的帕子为他轻轻地拭着背,两人半天也不再有言语。 擦的差不多了,女子把脸颊贴在阮黎望的背上,低声哼道:“万岁爷,以后还是别让奴婢单独侍奉万岁爷了,奴婢怕太后娘娘怪罪。” 阮黎望猛地一拧身,给女子抱了个满怀,下巴抵在女子的头顶,轻声却坚定地承诺道:“菱儿莫怕,朕一半日就去跟太后和皇后那边打个招呼,收你做了妃子,就没这些事了。” 菱儿身子一颤,“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会允吗?” 阮黎望微微一笑,安抚地拍拍菱儿的背,“太后是朕的亲娘,朕开口求她,她总是会答应的,至于皇后――”阮黎望唇角一勾,带着点蔑视的笑容,“她虽是这后宫之主,朕却是这天下之主,她又有什么胆子敢拦我?” 菱儿却还是不安地说道:“万岁爷,奴婢不求封什么妃子,只求能陪着万岁爷就成,太后娘娘今天教训奴婢说,别盼着奴婢得不到的东西。” “哦?菱儿得不到的是什么?”阮黎望语带戏谑,“若说是朕的心,菱儿可是一早就降去了。” 菱儿听了阮黎望的话,就要下跪谢罪,却一时忘了自己在水里,脚下一滑,便是呛了口水,阮黎望赶紧扶住,好笑地看她:“菱儿这是要作何?” “万岁爷刚才的话,休要再说,否则菱儿就是死一百次也没办法恕罪。” 阮黎望眉头一皱,“菱儿说的是哪句?” “万岁爷的心怎么能被奴婢降了?”菱儿声音微颤地说道。 阮黎望长叹一声,满眼真挚地托起菱儿的下巴,深深望进她的眼里:“菱儿啊,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朕自打那时起,心里便也再没过旁人,原本朕以为,朕可以给你所有的一切,却不想父皇临终前给朕挑了皇后,父命不可违,圣命不可违。那朕能许给你的也只有这颗心了。至于那后位,你知道就好,在朕心里,不过是形同虚设,你才是朕唯一的妻,你懂吗?” 菱儿瞬时双眼泪如泉涌,伏在阮黎望的肩头,低泣着说:“有万岁爷此话,奴婢死而无憾。” “什么死呀活的,有朕在,谁敢动你?晚几日册封你,也不过是给皇后个面子,给苏家个面子罢了,你既然心里如此不安,朕明日就跟母后和皇后提起册封你的事。择个好日子就是了,菱儿看喜欢那座宫殿?灵栖宫如何,这名字倒好像是专门给你预备的似的,等册封了你,就把灵栖宫赐给你吧。” “皇上真不用如此为奴婢挂心,奴婢只求一直能在皇上身边伺候着就好。”菱儿双目含泪,情真意切地望着阮黎望。 阮黎望看着面前这张梨花带雨的娇俏容颜,心中更是怜惜不已,吻去菱儿挂在面上的泪痕。叹息般地说道:“菱儿,所有的事都别再去操心,朕保证绝不负你。” 一池春水吹皱,水声荡漾中传来一声暧昧娇吟,让守在门边的孙福圆只觉得浑身一阵的机灵,只恨不得两耳这下失了聪才好。直到被换唤着进去服侍更衣,孙福圆仍觉得自己的腿还有些控制不住的发软。 孙福圆看着岸上溅起的水花无数,几片花瓣下似是还掩映着一只珠花,伺候着阮黎望穿好龙袍,阮黎望迈步出去,孙福圆赶紧悄无声息地蹲下去,捡起珠花,隐在袖笼里,再跟上阮黎望的步伐,孙福圆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晌午的时候,阳光不错,日头底下还有几分难得的暖意,难得清闲的苏悦菡,便坐在鸾阙宫的院子里晒着太阳,才来的新茶,春暖冲好端来,清澈的茶汤盛在莹白的杯子里甚是好看,刚捧到唇边,便已是一股香气扑鼻。苏悦菡深吸一口气,心情也是大好。 这才又低头去看营造司那边派人送来的,聚芳宫的改建图纸。这聚芳宫是要大修,明年过了孝期,给阮黎望充实后宫,是给待选的宫妃暂时落脚的地方。 这建筑图纸,苏悦菡也并不是十分在行,皱眉看了会儿,心里只想着,父亲那时说过的几个工匠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入宫,而且,这宫中要改的地方还有些紧要,非是亲信的人才能知道,眼下大修在即,却仍是不见父亲送人过来,怕是要让人催着点儿了。 苏悦菡才想着去唤春暖找个人私底下去问问,就听见身后的院墙边扑通地一响。回头看去,一个十岁出头的俊俏少年,正站直了身子,悠哉地掸着身上的土。苏悦菡一愣,旋即唇角却带上了笑意。春暖早就听见声音跑到了近前,看见少年也是松了口气,只是嘴里嗔道:“放着好好的大门不走,偏就是喜欢翻墙。” “鹏儿怎么来了?”苏悦菡笑着问道。 “自然是替我小叔叔来看看,小婶婶这皇后做的可逍遥、快活?”少年调皮地笑,走到苏悦菡身边,也不行礼,伸手拈了个一旁案上盘子里的果子,丢进了嘴里,春暖惊慌地过去捂住他的嘴,四下看了看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我的表少爷啊,我的小祖宗啊,您可别跟这瞎说,这是给娘娘惹祸呢。” 少年满不在乎地拉开春暖的手,嘴里嚼了嚼,便又把春暖的手拉回唇下,噗地吐出个果核在春暖手心,才又跳开半步,嬉笑地看着春暖。“春姑姑还是那么的隆! 春暖睨他一眼,才又低声说:“你不是自己偷跑来的吧?” “当然不是,这是皇宫啊,春姑姑当是小婶婶家的院子,我这么容易就能偷溜进来,我是跟着我娘来看太后娘娘的,她们说话比你还隆10奕ぃ冶闼底约撼隼赐婊岫獠唬屠凑庹倚n羯敉娑恕! 春暖急的又去斥他:“怎么还喊小婶婶,现在你小荷姑姑可是皇后娘娘了,你再瞎喊谁都没得好过。” 少年一撇嘴,o了o裤腿,便席地坐在了苏悦菡面前,问道:“那小荷姑姑如今这皇后做的可还快活?” 苏悦菡有了片刻的失神,才又对着地上的少年一皱眉,“鹏儿,地上凉,快起来,留神受了病。” 春暖赶紧去搬了凳子来,拽起少年,把凳子塞到了他屁股下边。少年却还是执着地盯着苏悦菡又问了一遍:“小荷姑姑现在日子过的可好?这话可不是我自己要问,我是替我小叔叔问的。” “好。”苏悦菡从齿间蹦出一个字,踯躅了下,端起一边的茶杯,啜了口茶,眼神盯着茶碗,嘴里却对少年说道:“你小叔叔也好么?” 少年听了,眉眼一展,灿然一笑,“小荷姑姑果然不是无情之人,心里还是记挂着我小叔叔的。” 苏悦菡仍是垂着头,没有看他,再又问道:“他,还好吧?” 少年啧了一声,叹息,“不好,大病的人事不知。” 苏悦菡一惊,执着的茶杯险些脱了手,少年才又笑道:“不过如今倒是已经全好了。” 4、陈年旧事 林淮鹏走了许久之后,苏悦菡仍是晌午间的样子,斜倚在庭院中的椅子里,手里还捏着那张看了许久还是不太得要领的图纸。案子上放的茶早就冷了,她恍惚地拿起来放到唇边,想要喝,才觉得有些凉,抬头要唤春暖,那丫头却正是一脸忧伤表情地看着她。 苏悦菡勉强一笑,“茶冷了……” “娘娘,日头要下山了,外边凉,您还是屋里去歇着吧。” “好。”苏悦菡这才隐隐地感到一丝凉意,站起身来,扶着春暖的手,往屋里走去。 “娘娘,林公子的事您也就别太挂心了,表少爷不也说他已经好了。”春暖有些犹豫地劝道。 苏悦菡先是微微愣了下,随即莞尔,“哪个说我在想表哥的病了?” “没想就好。”春暖嘟哝着,“娘娘,您还是多想想万岁爷吧,这,都多久了,他也没来您这鸾阙宫几回,更别说留宿了。如今也就罢了,好歹后宫还只是娘娘一个人,等为先帝守孝的孝期满了,到时候后宫里的美人多起来,娘娘岂不更是要被冷落,好歹总是先要个孩子的好,即便以后万岁爷还是刻意冷着娘娘,咱们心里也不会太慌。” 苏悦菡进殿坐定,似笑非笑地挑眉看着春暖,“以前倒还真是看不出,咱们家春暖丫头懂的事,竟是这么多呢。” 春暖撅着嘴低下头,小声说着,“哪就多了,这些事,宫里的哪个不懂,也就娘娘您自己不上心。” “你又知道我不上心了?”苏悦菡嗔道,说完却也不指望着春暖的回话,有些疲倦地抚着额头,闭了闭眼。春暖见了,鼓了鼓嘴,便也不再聒噪。 也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苏悦菡似乎还能感觉到敞着的窗口里吹进的春风,微微地拂面而来,带着股淡淡的花香,熏人欲醉。明明知道自己仍是在鸾阙宫里歇着,可眼前却依稀是自己家那熟悉的院落。 表哥林烨然一身淡青色的长袍,站在廊边,眉眼含笑地说着,“小荷都这么高啦,才几月不见就成了个大姑娘,再有几年,只怕姨丈就该去发愁,求亲的人要踏破这相府的门槛了。” 她羞赧地笑,垂下了头,眼前是林烨然皂色的靴子,离她那么得近,长袍被风兜起边角,迎风摆着,她忽然就有种冲动,想要去把那衣角抚平。林烨然却去牵她的手,“风大了,回屋去吧。” 那修长的手指,很软,很热,透过指尖,苏悦菡只觉得心头微微地颤了下。才要偏过头去看他,林烨然戏法般的从手里变出一朵才掐下的海棠,别在了苏悦菡的鬓边,淡淡地笑着说,“姑娘家的总还是戴些什么才好看,小荷就是太素淡了。” 苏悦菡抬手去摸鬓边的小花,轻轻的,有些小心翼翼地拂过嫩嫩的花瓣,收回手,明知海棠无味,却恍惚总觉得,指尖似是还有着一抹淡香余留。 迎面走来了大哥大嫂,苏霈珉笑望着他们说道:“凡安要常常来呀,你出去这几个月,我家小荷常常地念着你呢。”凡安是林烨然的表字,他是小姨家的幺儿,自小体弱,后来才慢慢壮实了起来,姨丈便给他起了这个表字,不奢求他闻达显赫,只望平凡、平安。 苏悦菡不依地嗔着,“大哥就是瞎说,我哪里有?”面上早就飘上两朵红云。 “是,我家小荷可没常常念着。”大嫂韩慧云说道,苏悦菡才紧着要点头,大嫂却又促狭一笑,“每日里只问不到十次,表哥什么时候会回来,这哪里算多?” 苏悦菡听了,顾不上脸红,提起裙摆便去追着大嫂作势要打,韩慧云却跑得更快,转了一圈,最后躲到了夫君的身后。 苏霈珉笑望那二人一眼,伸手拦住苏悦菡,回头对林烨然说道:“凡安,我去跟你嫂子到厨房安排下酒菜,晚上留下这里喝酒。” “好。”林烨然点头应着。 “大哥你偏心!”被苏霈珉拦住,半天摸不到大嫂衣角的苏悦菡撒娇地喊着。 “我自是偏心的,等哪日里小荷嫁了,让你的夫君去偏心你就好,我干什么要偏着你?”苏霈珉理所当然地说道。 兄嫂携手从身边过去,韩慧云顽皮地朝着苏悦菡一吐舌,赶紧又隐在夫君身侧。 半晌,林烨然才又去牵了苏悦菡的手说,“走吧,都跑出汗来了呢,留神背了风。”说罢抬起衣袖轻轻去拭苏悦菡的额头。 苏悦菡故意装着天真的样子抬头去问林烨然,“表哥,什么时候才给我娶个表嫂回来?” “找不到和小荷一样可爱的姑娘,表哥就不娶妻。”林烨然故意叹息地说道,苏悦菡的脸一下子便似火烧一般。 那一年,苏悦菡十岁,或者只有九岁,她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时,她才只及林烨然的胸口那么高。她总是喜欢仰头望着他,他黑亮的瞳仁里会闪着她的影子以及轻快的笑意。后来似乎终于不用再那么昂着头看他了,林烨然会去刮她的鼻子,“小荷长的真快,表哥不服老也不行了。” 他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年纪,哪里看的出一丝的老,眉宇间甚至还有些少年人的青涩未有褪尽,可却独独是这抹天真般的神气,最是吸引人。 二十二岁的林烨然仍是没有娶妻,苏悦菡心里忍不住总会有着小小的憧憬,或许,他在等谁呢,或许那个谁是自己呢。 林烨然的大哥也不过比他大了五六岁的年纪,孩子却已经快赶上苏悦菡一般高,不到十岁的年纪,最是顽皮的时候,最喜欢追着大不了他几岁的苏悦菡喊着小荷姑姑,后来看见苏悦菡总是与林烨然一起,便促狭地喊她小婶婶。 苏悦菡脸孔微微有些发热,林烨然却笑得那么自得,那清亮的眼睛似是有着丝狡黠的神色,让苏悦菡忍不住去想,也许林淮鹏喊她小婶婶,就是这个小叔叔林烨然教的。可是为什么要这么教鹏儿呢,总是…… 苏悦菡心中似是还浅浅洋溢着少女春心萌动那一刻的喜悦与娇羞,耳边却有人喊着,“娘娘,太后那边来人说是让您去一趟呢。” 再一睁眼,眼前仍是那华丽而清冷的宫殿,愣了一会儿,苏悦菡才站起身来,用指尖绕着帕子轻轻抹了下眼角,那里似是有抹微微的潮意。 整了整微乱的发丝,苏悦菡出了鸾阙宫,朝着太后的绵福宫走去。 给太后娘娘行了礼起身,见她身边站着一个颇有几分面熟的女子,苏悦菡却也并未再仔细端详,只是柔声问道:“母后,您找儿臣来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太后娘娘清浅地笑着,她一向并不是个热络的人,并非只是对着苏悦菡如此,苏悦菡倒是也早已习以为常。 “这丫头叫菱儿。”太后拉过低头站在一边的女子,“她娘是哀家当年的陪嫁丫头,后来哀家做主,把她娘许给了韩大将军帐下的一个小将,谁知却是个薄命的,嘉和十七年的时候,漠北平乱,战死在沙场。她娘也是个痴情的女子,听了这信儿,三尺白绫,寻了短,便只留下这么个丫头。” 苏悦菡适时的惋惜地叹了口气,心中却有些纳闷,太后娘娘说起这些陈年往事,到底是为何。只是端出一脸同情的神色,看了看被唤作菱儿的女子,便又回过头来继续听太后幽幽地念叨着。 “菱儿是个苦命的孩子,十岁的头上就没了爹娘,哀家是想亲自抚养她,可是那时后宫里琐事太多,哀家也是忙不过,好在菱儿也算懂事,跟着身边的嬷嬷们学着规矩,如今倒也像样些了。她现在跟在望儿的身边,却也没人特意地教她,虽说是也算伶俐,却总还是差些。哀家怕哪日她万一是粗手粗脚地做错了事,惹恼了望儿,到时,哀家倒不知道如何去求情,还不如让她跟在身边伺候着,也能多学些规矩礼仪。” 苏悦菡这才模模糊糊地记起,这个叫菱儿的女子就是那日在太后寝宫外,偷眼去瞧她的那个姑娘,也就是那个被春暖说是阮黎望特别宠爱的那个所谓狐媚子。 想起这一出,苏悦菡当下忍不住便又去看了菱儿几眼,较之一般的宫女,这菱儿却是生得更加水灵、娇嫩,珠圆玉润、唇红齿白。 “能有母后的照拂,是菱儿丫头的福气。”苏悦菡仍是不明白太后与她说这番话的用意,也只好顺着她的话头接道。 “可是哀家宫里如今已经是不少的丫头服侍着了,也都是做的熟了的,倒也不知道让菱儿做些什么才好。刚才想起悦菡那边伺候的人似是不多,一个皇后,正宫娘娘才这么几个丫头伺候着,倒是寒碜了点儿,哀家便想着再拨几个丫头过去给你,这菱儿就也让她跟在你的身边,你有空多教教她就好。你脾气好,有耐心,菱儿跟着你,哀家倒是放心的。” 苏悦菡直觉着,这么着似是有些不对,这菱儿本是阮黎望宫中的人,如今太后却做主给了她。那又该如何跟阮黎望提起呢,可是一时间却也找不到推脱的借口,也只好谢了恩,便带着菱儿回了鸾阙宫。 春暖见了菱儿,蓦地一惊,苏悦菡让人带着菱儿下去安置,春暖便赶紧凑到苏悦菡耳边低语道:“娘娘好手段啊,竟把这狐媚子从万岁爷身边弄了过来。” 苏悦菡苦笑了下,却又一弹春暖的额头,“才知道本宫好手段啊,别在这嘀咕了,去帮着菱儿安置好了再带她来见我。” 5、海棠无香 乔羽菱有些说不出的紧张,再被带到苏悦菡面前的时候,身子似乎还有些微微地抖着,苏悦菡看着面前女子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心中不禁也是一阵感叹,这样的女人总是会让男人心生喜欢的吧。 春暖说阮黎望喜欢这个女子,原不知有几分真假,如今看着太后娘娘把她安排到自己的身边,倒似是有了几分真意。否则一个宫女的去留,哪用的上太后劳心,这丫头便是在太后心里还留了一份老仆之女的情谊,否则也许早早就打发出宫,或是别的什么更悲惨的命运也未可知。 如今,只是她苏悦菡要去做这个坏人了,阮黎望若是找她来要人,却也是不能给,否则岂不是置太后懿旨于不顾。 太后许是为了做样子,同菱儿一起送来的还有两个姑娘,苏悦菡便一早就安排好了那俩人的差事,只剩下这个菱儿,倒叫苏悦菡有了些许为难。她原本却也不用那么多的人服侍着,其实,就只是春暖一人也算是够用了。可是,皇后,总有皇后的气派,伺候的人自然是不会少的。梳头更衣的,端茶倒水的,打扫收拾的,每样都已经是几个人做着了。 这个菱儿,不让她做事,有悖太后的嘱托,让她做事却也不能给太重的差事,否则阮黎望也是肯定不快。虽说并无指望自己的皇帝夫君能对自己青眼有加,苏悦菡却也决不希望出现什么帝后不睦的事件发生,尤其还是为了一个女人。 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而温和,苏悦菡开口道:“菱儿可识字?” 乔羽菱谦卑的声音带着颤音,“回娘娘的话,识得一些。” 苏悦菡听了倒是松口气道,“那菱儿便负责下鸾阙宫这边礼品往来的抄录吧,有不知道的地方去问问春暖。” 自从做了这个皇后,苏悦菡便是没少收礼,从胭脂水粉、珠宝玉石、地方特产到古玩字画无一不有,苏悦菡哪又用得了这么许多,便也只好先在库房收着,但是总要登录下出处,日后才好再有计较。 这几日原也就是惦记着差人去整理下,却还没得空,正好也就交给菱儿去办,抄抄写写的事也算不上繁重,该是个不错的安排。 菱儿领了命下去,春暖陪着她,临去前,回头看了苏悦菡一眼,眼中有着些许的不赞同,却也没有多言,只是带着菱儿去了库房。 偌大的殿里,除了留下站在稍远处等着听候差遣的一个宫女,就只剩下苏悦菡一人。不知想起了什么,苏悦菡呆愣了会儿,忽然就轻笑出声,便又去拿起身边的名册,细细地看了起来。先帝大行才几个月的功夫,依祖制新帝还不能选秀,充实后宫。可是朝臣们托着关系,找着门路塞到她这边的人,如今却是已经不少了。也只能先压着,来年开了春再说。苏悦菡倒也原不知,想嫁给皇上的人竟有这么多,这才是个开头呢,日后不知还会有多少。 给父亲写了封书信,等春暖回来让她找了个妥帖的人送去,苏悦菡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天的事,原本也算是少的了,可是拉拉杂杂地到了晚膳的功夫,却也是将将地才弄完。晚膳照例只是苏悦菡自己用,阮黎望自然是不会来陪她。吃罢了饭才让春暖拉着出去散步,却在殿门口看见翘首望着外边的乔羽菱,这姑娘不知是在看什么,还是等什么,似是极专心的样子,竟没觉到身后已经站了人。 苏悦菡刚想出声唤她,春暖却在一边没好气地开口道:“菱儿这是等谁呢?若是等万岁爷的话,恐怕你是要失望了,万岁爷可是基本不上这边来的。” 苏悦菡听了险些就笑出了声,她知道春暖这是故意地挤兑菱儿呢,可这话语间却是暴露了自己的失宠,若菱儿果真是阮黎望心坎上的那人,这话听了倒是指不定高兴成什么样子,倒不知是挤兑了谁。这个春暖啊,伶俐起来再没谁跟她一样的伶俐,笨起来,有时候倒真像是个小孩子。 苏悦菡却不愿这么没风度,即便这姑娘与阮黎望关系匪浅又如何,以后央央后宫与阮黎望关系不浅的女子还会少吗?若是各个都要去嫉恨下,那旁的事,倒是也不用去做了。看着被春暖的话说的手足无措的乔羽菱,苏悦菡笑着道:“快进去吧,这门边上风大,若是站在这,还是披个斗篷再来,要不才来本宫这,你就受了风,生了病,母后和皇上都会怪本宫的。” 乔羽菱赶紧谢了恩,退了两步,一转身,一路小跑着便走了。 春暖倒是有些气闷,“娘娘,您犯得上对她这么好吗?” “她可是太后娘娘陪嫁侍女的闺女,太后娘娘对她挺上心的。”苏悦菡平淡地说道,扶着春暖的手,缓缓地走着,抬头去看夕阳映红的宫墙,明明是红彤彤,暖融融的,可是心里不知怎么却有些微微的凉。 “太后喜欢又如何,还不就是个奴婢?娘娘用得着这么给她脸?安排了个这么轻省的差事给她,要我说,就这么个狐媚子,让她扫扫院子,做些碎催的事就好。”春暖说道。 “瞧你恨得牙痒的,春暖若是跟她菱儿有这么大的过节,本宫替你做主了,哪还用费事安排什么差事,回去就寻个由头,先罚她跪上一夜,若是偷了懒,让本宫看见,就板子伺候。” “娘娘。”春暖嗔道,知道苏悦菡只是说着逗笑的话,但是既然是这么说着,便也是没什么改变决定的可能,便就气馁地叹气道:“娘娘就是恁地心软,等以后,后宫的妃子们多起来,看还不各个骑到您的头上去。” “呦,都骑到我头上啊,那她们也得能站得住,我统共可就这么大的一个脑袋。”苏悦菡仍是打着哈哈,并无一分认真的神色。 春暖有时倒是了解这苏悦菡的脾气,越是上心的事,反倒越是这么副嬉皮笑脸的样子,想想,自己倒先叹了气。 春暖的爹娘就是苏家的仆佣,她也是六七岁就跟在苏悦菡的身边。头几年,看着苏悦菡与林烨然越来越要好,心里只是替着自己的小姐高兴。小姐这位表哥一表人才,知书达理,为人又最是和气,尤其是看着林烨然已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仍是没有娶妻,甚至连个侍妾都没收,更只当是为了等到小姐及笄的年纪,来个亲上加亲。 若真是嫁了林公子,小姐总是比现在过得更快乐吧,虽说对于女子来说,世上再没有比皇后娘娘更显赫的头衔,可是做女人也总该有个男人疼的吧,若是跟了林家表哥,小姐定是被捧在手心里疼着,可是如今呢,皇上却是这么的冷着小姐,小姐心里怎么会不苦?却也只能强也欢笑罢了。 “怎么又叹气了?”苏悦菡问,却也没等着春暖回答,只是望着不远处,已经拔了新绿的枝桠忽然就悠悠地叹道:“海棠要开了呢。” “娘娘,您过糊涂了吧,要还好几个月才开呢,总得是快夏天的时候了。” 苏悦菡却忽然一转身道:“回去吧,我走得有些乏了。” 回了宫里,让春暖去唤人准备好热水沐浴,苏悦菡却急急地翻开首饰匣子,最底下,粉色的帕子包着,薄薄、小小的一本书,翻开几页,正是一朵已经风干了海棠,蔫蔫的,锈锈的颜色,该是已经存了许久。 苏悦菡呆愣了会儿,捧起书本里的花,放在鼻子下边去嗅。片刻,自己却又笑,为什么总是疑心海棠该是香的呢?听见春暖进来的声音,苏悦菡才又敛好了书,放回去匣子里,站起身,等着春暖伺候着更衣。 这会儿的阮黎望也是才回了寝宫,一下午间便被几个老臣抓着,这事,那事的议论着,说是要听他的意见,他若说了,那些小老儿们却又蹙眉捻须地说道:“请皇上三思。” 他三思,五思都过了,却只是得说出可他们心思的话才行。阮黎望心里大多时候也是气闷的紧,先皇并天之时,也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大病来势汹汹,没有丝毫的预兆,阮黎望虽是做了多年的太子,可还根本没有丝毫做皇帝的准备,先皇却就这么去了。 那便也罢了,阮黎望既是太子,做皇上也只是早晚的事。可是先皇临去前,却又为他安排好了皇后和辅政的大臣,便没有一样可心,他想亲政,还等三位辅政大臣认为他有这个能力才行。而今倒好,对自己心爱的女子食言,政事上却还要看他人的脸色。 世人常说揣测圣意,他这个圣倒好,却还要去揣测臣子之意才行,因为若是揣测不好,那些老家伙就不放他回来休息。今日里原本还想去跟太后说一下册立菱儿贵妃的事,却又就耽搁了,也不知菱儿心里会不会不痛快。 回了寝殿,阮黎望换下龙袍,遣了孙福圆去外边候着,喊菱儿来上茶,听见那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心头便是暗暗的欢喜,眯着眼睛,斜倚在榻上道:“今儿这一天,可是累死朕了。” 听见茶杯落在案子上的声音,便笑着去捉那只握着茶杯的手,手心里的感觉稍许异样,阮黎望还不待想明白,就听见扑通一声跪倒的声音,一个女子的声音颤抖着说:“皇上恕罪。”却并不是菱儿。 阮黎望猛地睁了眼,看见眼前的女子,手一松,怒道:“谁让你奉茶来的?菱儿呢?” “孙公公让奴婢来的,菱儿在哪,奴婢不知。”那宫女头如捣蒜。 “去给朕喊孙福圆来。”阮黎望一掌拍在案子上,震得才端来的茶水溢了满桌。 6、棒散鸳鸯 孙福圆看见阮黎望不善的神色,腿底下就是一软,咣当一声跪倒,嘴里便赶紧喊着,“皇上恕罪,皇上恕罪。”这下跪得实在是太猛了些,膝盖骨生生的疼,低着头趴在地上孙福圆,呲牙咧嘴地却也不敢出声。 阮黎望心中有气,可是看见孙福圆这么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却也忍不住就笑出了声,“我说孙福圆啊,你这个胆子,怎么就还没个姑娘家大?什么事啊,你这进来就恕罪的,看来就真做了坏事了,那就说来给朕听听,看看恕得,恕不得。” 孙福圆慌张地抬头,脸上倒是不折不扣的茫然表情,“万岁爷,奴才不知道自己哪做的不妥了啊,只是看着万岁爷生气,那定是奴才的不是,还请万岁爷明示。奴才一定改过。” 阮黎望听了冷哼一声,伸手去拿案子上的茶杯,却是蹭了一手的水,一边甩着手,一边怒道,“给朕平时奉茶的不都是菱儿吗?谁准你随便换的人?” 孙福圆赶紧膝行过去,替阮黎望揩干净手上的水,诚惶诚恐地说道:“万岁爷,奴才没这个胆儿随便换人的啊,可是现在菱儿不在这殿里,怕您渴着,只好临时地先让别人给您端去的。” “不在?”阮黎望拧眉站起身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会不在殿里?孙福圆,以后派出殿做的事,别随便指使人,跟我身边的人,你都别安排。” “奴才不敢啊,今儿奴才不是一直跟在万岁爷您身边伺候着吗?哪有安排她们做什么。”孙福圆赶紧抱屈。 “那菱儿去哪了?给朕找来。”阮黎望厉声道。 “奴才听她们说,晌午间是让太后娘娘叫去的,就一直没回来过。”孙福圆有些战战兢兢地看着阮黎望的脸色,小心地说道。 阮黎望听了倒是表情一松,笑道,“原是母后叫去了啊,她们情分一直深。可是这也好几个时辰了吧?怎么会还没回来?难不成母后还留下菱儿过夜了不成?去找个人问问去。” 孙福圆领了命,赶紧下去。再有人进来奉了茶,阮黎望有些百无聊赖地饮着茶,随手拿起本书便读了起来。 过了会儿功夫,孙福圆再次走了进来,表情更加的小心翼翼,阮黎望头也不抬地问道:“怎么着?菱儿回来了么,若是来了,喊她进来。” “回万岁爷的话,菱儿怕是回不来了。”孙福圆屏息答道。 “回不来?”阮黎望这才抬起头来,“母后还当真留下菱儿在那边过夜了?” “不是,太后娘娘把菱儿给了皇后娘娘了,说是皇后娘娘那边伺候的人太少,您这边要是觉得缺人用,过几天再拨几个宫女过来。” “什么?”阮黎望把手里的书朝着孙福圆掷去,怒道:“朕身边的人,怎么随便就能给了皇后,好大的胆子。” 书脊硬生生地敲在孙福圆的鼻梁上,孙福圆的眼泪当场就掉了下来,捂着鼻子委屈地说道:“万岁爷,不是奴才的事啊,是太后娘娘把菱儿调走的啊。” 阮黎望气咻咻地起身,“给朕更衣,摆驾绵福宫。” 孙福圆赶紧站起身来,取了一边的龙袍过来,仍是有些眼泪汪汪地询问道:“万岁爷,这个时辰,太后娘娘该是已经睡下了,您看,要不明天再去?” 阮黎望凌厉的视线,倏地射向孙福圆,却在看见他一副红着鼻子,泪流满面的样子时,一下子就笑出了声,也不再多话,双臂一伸只等着孙福圆为他更衣。 孙福圆自是也不敢再劝,麻利地替阮黎望穿戴好了。先遣了小太监去绵福宫通秉,自己也赶紧着跟阮黎望的御辇,一路小跑着就直奔绵福宫而去。 阮黎望到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太后娘娘才姗姗而来,面上素淡着,头发也只是松松地挽着,看来是已经准备安置了。阮黎望赶紧说道:“儿臣有罪,打扰母后休息了。” 太后睨他一眼,在上首端坐好,才缓缓开口道:“望儿啊,你如今可已经是皇上了,不再是太子的身份,怎么还是这么不沉稳?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着急忙慌地来来找哀家,能有多要紧的事?” “儿臣知罪。”阮黎望立马先是从善如流地告了罪,才又道:“母后,儿臣也是刚回寝殿才得了信儿,所以才这会儿来。儿臣只是想问问母后,您怎么把菱儿弄去皇后那了?”阮黎望忍着焦急,耐心地说道。 太后本就知道阮黎望是为了何事而来,却仍是做出吃惊的样子说道:“望儿三更半夜地不睡,过来跟哀家就是问一个宫女的事?” 阮黎望有些不自在地舔了舔唇,讪笑着对太后道:“菱儿平日里一直在儿臣那边伺候着,起居、奉茶全是她管着,这乍一不在边上,倒是有些不惯,刚才要喝茶,新做这差事的人,茶的味道泡的都不对,儿臣一时心急,就过来叨扰您来了。” “怎么个话儿?听望儿这意思,菱儿若是不跟在你身边,你还寝食不安了不成?”太后蹙眉。 “母后……”阮黎望声音里带着些撒娇的口吻,“您是知道儿臣的啊,从小用惯了的东西就都是不舍得扔的,更何况是个人。而且,菱儿自小跟儿臣一起长大,说是个丫头,其实儿臣倒也真没把她当丫头看。” “那你把她当了什么?”太后唇角勾起抹笑容问道。 “母后啊,儿臣本来还想跟您商量着,要挑个日子给菱儿个名分,封她个贵妃。”阮黎望看着太后面露笑容,便察言观色地继续道。 太后的身子明显是一震,“贵妃?”抬起手揉着额角道:“望儿啊,这菱儿是个什么出身,就算是你喜欢她,想收了她,也不能是个贵妃的分位啊。” “怎么就不能?儿臣还就是喜欢她,若是没有父皇遗命,儿臣原本还是许了她,让她做皇后的。”阮黎望听见太后似是极不赞成的样子,有些情急地说道。 “你还许给她后位?望儿啊,你让哀家说你什么才好?这么多年的太子你是白做了还是怎地?心里头就没个轻重,菱儿这么个卑贱的身份,若是做了皇后,岂不是贻笑大方。” 阮黎望神色一黯,便也只好接道,“是啊,所以儿臣只好委屈她,封她个贵妃了,只在皇后之下,总也能算是兑了多半以往的承诺。” 太后听了冷哼了声,站起身道,“还落了个委屈她。望儿,哀家原不知你到了今天还这般不懂事,这事绝不可能,你就断了这份心吧。” “母后。”看着太后要走,阮黎望哀求道,“如何就不行呢?我是这天下之主,难道连给喜欢的女子一个名分,都做不到吗?” 太后站住了脚步,回头看他,叹气道,“望儿,哀家也不瞒你。你与菱儿之间的那点事,哀家早就有耳闻,如今把她从你那弄走,也是为了你们好。现在孝期未满,你若是由着性子胡来,哪天菱儿万一肚子里有了存不住的东西,你这才上任的新帝,可就是背上个不孝的罪名,如何再去服众。交由悦菡那,还不是给你和菱儿日后的事做个准备。你若以后真想要了她,给个名分,也总是要过皇后那一关,就让她先跟着悦菡学学规矩,也建立点情分。否则,就她的出身,外戚没个能撑腰,日后在后宫还不是只有受气的份。她要是从悦菡那里出去,总也算是日后还能有个靠山。” “菱儿是儿臣的女人,儿臣自是她的靠山,如何还要去靠别人。母后,儿臣已经许给菱儿要封她贵妃,您总不能让儿臣做个失信之人吧?”阮黎望着急道,眼中满是不服的神色。 太后眼中原本的那抹慈爱倏地隐去,冷冷道,“你做不到的事,你偏要去许下,哀家可不管替你收拾这摊子。” “母后,儿臣是皇上,如今奉了父皇的遗命已经娶了苏家的人做了皇后,难道就连立个妃子的事,儿臣也都做不了主吗?那儿臣到底还能做主何事?儿臣当这皇帝又还有什么意思。” 太后听罢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阮黎望。她原本便是个清冷的女人,周身上下都带着股说不出威严,阮齐疆还在时,阮黎望就是怕自己的母后更胜于父皇。这会儿,阮齐疆在这注视中,只觉得一身的寒意,心也就跟着虚了起来,半晌才讷讷道:“母后,那能让菱儿先回到我殿里吗?儿臣保证不做任何出格之事,等到孝期满了,儿臣再给她名分。” 太后这才开言道,“人,哀家已经交由悦菡了。你就算是想要,哀家也没有。你跟菱儿的事,自己去跟悦菡说去,皇后若是把人给你,你就带走,皇后若是不给,你也不用再来问哀家了。” 阮黎望深吸口气,跟太后行了礼告退,才到门边,便听见太后的声音在身后冷硬地传来:“现在你给哀家回去睡觉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哀家要是知道你这会儿去找皇后的麻烦,定是不轻饶你。” 阮黎望一甩袖,恨恨地离去。 7、帝心痴许 阮黎望心焦气躁,只觉胸中似有把火在烧,只恨不得摔打些什么才能消气。到底却也并不敢不听太后亲娘的话。牙根咬得生疼,也只得给火咽下去。 可是,路过鸾阙宫殿外,阮黎望还是不由自主地大喝了声“停”,轿舆堪堪停住,孙福圆大气也不敢出地说了声,“万岁……太后娘娘说……”,阮黎望瞪他一眼道,“用你多话?”朝鸾阙宫里又望了眼,仍有烛灯亮着,殿内的人该是还没歇息……阮黎望身子动了动,却又顿住,叹口气道:“走吧,回寝宫。” 孙福圆这才松了口气,赶紧大声吆喝着,“走吧,赶紧的,没听见万岁爷说的话?” 这一夜,阮黎望睡得挺不踏实,天才亮,没用太监叫起,自己就一咕噜坐了起来,喊了人更完衣,便说道,“摆驾鸾阙宫。” 孙福圆小心地站在一边说,“万岁爷,您一会儿还要早朝呢,这会儿去皇后娘娘那,不怕误了时辰?” “朕想去朕的皇后那,用个早膳,这事似乎不劳孙公公费心吧,朕怎么觉得最近孙公公管的事,似是越来越多了呢?” 孙福圆双腿一弯,这就又要跪下请罪,阮黎望一抬臂拦道,“得了吧,孙福圆,你若真心是胆小怕事,以后就别说这么多不招朕待见的话。” “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孙福圆抬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汗珠,赶紧扬起嗓子冲着殿外喊了声:“万岁爷摆驾鸾阙宫。” 苏悦菡今天起得也挺早,一会儿母亲要进宫来给太后请安,当然也会顺便见见自己的闺女,苏悦菡心里自是洋溢着小小的期待。自打嫁进了宫里来,倒是已经数月没有见过母亲了,从小一直守在母亲的身边,乍一离开,就是这么久,怎么会不惦记。 正是春干气燥的日子,苏悦菡这几日牙总是有些隐隐的疼,便想起在家的时候,这月份总是煮些枇杷百合粥去火,正好起得早些,便有闲情细细地写了单子,让春暖去差人煮了。粥煮好了送来,春暖盛出一碗端给苏悦菡,暖呵呵地冒着热气,氤氲中一股香甜的味道扑鼻,心里便是那么的舒爽。苏悦菡舀起一匙,才放到唇边吹着,就听见外间有人喊道:“皇上驾到。” 苏悦菡一挑眉,显然有些意外,却也紧着放下了手里的汤匙,站起了身。春暖先是神色一喜,继而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撇撇嘴,悄声对着苏悦菡道:“娘娘,您看见了吗?万岁爷这哪是来看您啊,定是来看那小妖精了呢。” 苏悦菡抿嘴一乐,也是压低了声音说道:“倒是什么事也别想瞒着咱们春暖丫头。” 春暖眉头皱皱也不说话,只是嘟着嘴,低了头,跟着苏悦菡一起站在门口等着阮黎望。 行过了礼,阮黎望瞟见屋里桌上正摆着热粥,便随嘴问道:“梓童正用早膳呢啊?” 苏悦菡见阮黎望并未急着说明来意,她自是更不着急,笑吟吟地道:“皇上来的正是巧,您也来一碗吧,春天气候燥,这粥正是去火的呢。” 阮黎望略一沉吟,也就点了头,一撩龙袍,四平八稳地坐在餐桌的一边,一旁的宫人忙着给阮黎望也盛了一碗上来。阮黎望一挥手,“梓童也坐下吧,别让朕耽搁了你用早膳。” 苏悦菡一垂首坐在了一边,安静秀气地开始吃粥,阮黎望心中虽是有话,却也急不得,便也一口口慢悠悠地吃起了粥来。吃了几口禁不住赞叹道:“这粥的味道倒也别致,朕在宫中还真是没尝过,这是梓潼特意让人熬的?” “臣妾在家的时候,这个节气总是煮些去火的汤水,皇上要是吃着顺口,臣妾以后就常嘱咐御膳房给您煮些送去,对龙体也是大大有好处的。” 阮黎望点点头,似是不经意地在苏悦菡的宫中逡巡了一圈,却并未见到菱儿的身影。一会儿还要早朝,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能耽搁,再夸赞了几句粥的味道,便状似无意地问道,“梓童啊,母后昨日可是把朕那边的一个丫头给了你这边?” 苏悦菡正是刚吃完粥,把碗匙递到了春暖的手里,用帕子沾了沾嘴角,才不疾不徐地说道:“皇上说的是菱儿吧,母后对这丫头可是疼的紧,生怕她做事还生疏,缺了历练,在皇上那惹了皇上不快,所以才说放在臣妾这里,让臣妾好生地□□下。” 阮黎望轻轻地咳了下,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才又慢条斯理地说:“菱儿其实自小就在朕身边伺候着,早就是轻车熟路,哪还有生疏一说。母后倒是太过操心了,还要麻烦梓童特意去教,这样吧,今天就让菱儿回了朕那边,不用劳烦梓童再费心。” “皇上。”苏悦菡轻笑着柔声说道:“瞧您说的,多见外。再说,以往跟现在总是不一样的,菱儿虽说自小伺候着您,可是那时您是太子,如今可是皇上了了啊。皇上身边的伺候的人,那可是得万里挑一的,怎么能随便着来。当初也是臣妾安排不周,忘了给您身边的宫女换些有经验的,母后没责怪臣妾,已经是给臣妾好大的面子,哪还有麻烦一说。” 苏悦菡的话,说的太过冠冕堂皇,倒让阮黎望一时接不下去,默了会儿才又道,“没事,这事怪不得你,是朕当初留着他们的。朕始终是个恋旧的人,用惯的物什或是人,不在身边反倒是不适应,真换些别人来,只怕伺候的更不舒心。” “嗯,皇上身边的孙公公不也是一直跟着您的,日常起居还有孙公公伺候着,您要不就先将就几日,菱儿既是让母后送到臣妾这边,臣妾这就给您送回去,倒让母后觉得臣妾偷懒了,等过些时日,臣妾再跟母后禀明,让菱儿回去,您看可好?” 苏悦菡又是一个软钉子让阮黎望碰了回来,阮黎望心中有些起急,看看时辰却也到了该上朝的时候,怕耽误的久了,那几个老家伙又是好一阵劝谏,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菱儿若是不回去,朕身边连个会泡茶的丫头也没有,难道是要渴死朕吗?” 苏悦菡故意做出惊讶的样子,赶紧歉意地说道:“皇上,这倒是臣妾考虑不周了,怪不得看着您肝火似有些旺,这气候里,水喝的少了可是不行。臣妾这就给您派过去个专门奉茶的宫女,泡茶极是有一套,定是不比菱儿差的。” 阮黎望深深地吸气,心中暗忖,这皇后真不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果然办事从来这么一板一眼,心里略一琢磨,既然迟早也是想封了菱儿的贵妃,倒也不必这么瞒着,也省的苏悦菡跟自己如此地打着太极。 阮黎望起身仔细地端详了会儿苏悦菡,才又带着几分故作轻松的口吻道:“哦,原是朕忘了告诉梓童,菱儿其实不单单只是个宫女,她自小跟朕一起长大,情谊甚笃,朕只想等着个合适的机会,是要给她个名分的。” 苏悦菡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叹道:“原来菱儿是皇上的意中之人,臣妾倒是怠慢了,不该给她安排差事,那就让菱儿先在臣妾这边呆一阵子,等到给先帝爷守孝的孝期一满,开春选秀过后,皇上充盈后宫之时,把菱儿一起册封了就是。” 话说到这份上,苏悦菡仍是不放人,阮黎望的面色已经极是不善,眯起眼睛盯着苏悦菡道:“那依着梓童的意思,菱儿还要在你这待上一年不成?” “是啊,皇上您看,您看中的女人,自是不能当下人用着,可是此时菱儿还没个名分,跟在您的身边倒是遭人非议,不如就让她跟臣妾身边做个伴,反正日后也是姐妹,总该先热络些。” 阮黎望牙根咬地咯咯作响,心里只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跟苏悦菡当场撕破了这层脸皮,今日就非把菱儿要走。苏悦菡却只当不知,还是巧笑慢语着:“皇上,菱儿在我这,您还不放心吗?您瞧,这会儿是不是到了上朝的时辰了,可别耽误了您的正事,那可就是臣妾的不是了。” 阮黎望自知确实是快要晚了,狠狠地剜了苏悦菡一眼,噌地站起身,往外就走,只是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道:“梓童等着朕,朕下了朝再来。” “恭送皇上。”苏悦菡温和有礼的声音在阮黎望背后传来,阮黎望的拳头握的更紧了几分。 阮黎望一走,春暖当即便垮下脸来,小声地跟苏悦菡说道:“娘娘,想不到那丫头在皇上心里还挺重,皇上看上去可是生气了呢。” 苏悦菡作势叹了口气道:“可不就是生气了,刚才说话时,看着皇上额头的青筋都在跳呢。” 春暖忧心地问:“娘娘,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还真把菱儿还给皇上?” 苏悦菡走到铜镜前整了整凤冠,斜睨着春暖道:“还是自然要还的,咱们留着又有什么用?只是现在还还不得,看来还得让皇上气上些日子了。” 春暖还要说话,苏悦菡走到她身边,把手搭在她的手上说道:“走吧,咱们还得去给太后请安了,今天母亲进宫来,咱们把要做的事,往前边赶赶,还能跟母亲多说会儿话。” 春暖再一叹气,喊人安排了凤辇,才又同情地看着苏悦菡说:“娘娘,您的命可是真苦。” 8、一荣俱荣 天气真是不错,才是一早,太阳晒在身上就有了融融的暖意。空气中有泥土的清新和青草的味道,苏悦菡深吸了口气,想着一会儿便能见到母亲,不由得露出了丝笑容。 临出宫门前,苏悦菡眼角不经意地一瞥,看到了那个让阮黎望一早便过来找寻的人。 鸾阙宫,院墙边,远远的,一抹纤弱的身影怯生生地站着那里发呆,看那姿态,该是站了些时候了,想必刚才也见到了愤然离去的阮黎望。 苏悦菡一时倒也生出了几分心疼,蓦地想起临进宫之前的那个晚上,自己也是这样悄悄地站在远处,看着那个眷恋的身影黯然离去,却也无可奈何。 上了凤辇,苏悦菡才又对春暖说道:“本宫险些忘了,春暖,回去告诉菱儿,手边的差事就别做了,你另外安排着人去做,让她没事的时候来陪着本宫说说话就好。” 春暖不情不怨地哦了一声,扶着苏悦菡上了凤辇,一路静静地走去绵福宫。 太后看见神清气爽而来的苏悦菡,心里不由得松了口气,却也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悦菡啊,望儿可有去找你的麻烦?” 苏悦菡故作吃惊的表情道:“母后,皇上怎么会去找儿臣的麻烦呢?” “那个菱儿……”太后欲言又止,神色间有着一抹哀戚,“悦菡不怪母后未和你提前说明白就好,倒是让你为难了。” “母后说的是这事啊,儿臣有何为难的?皇上既然心里有菱儿,就依着他,给菱儿个名分就是。只是现在为先帝的守孝期未过,否则儿臣早该张罗着为皇上选秀,充实后宫了。如今皇上自己就有了可心的人儿,倒还让儿臣省心了呢。”苏悦菡轻快地说道,语气中没有一丝的不悦。 “那你让菱儿跟着他又回去了?”太后一挑眉,疑问道。 “菱儿是母后交给儿臣,让儿臣□□的,虽说儿臣是尽心竭力,却也没有一日间就能完成您嘱托的本事,总还是要在儿臣那边在呆些日子,真说学什么,儿臣却也教不了菱儿太多,但是姐妹间彼此多亲近些总是好的。”苏悦菡仍是笑吟吟地答着,在太后的眼里看到了赞许的神色。 “嗯,哀家就知道悦菡是个懂事的孩子,倒是望儿那孩子,年轻气盛,做事倒没点儿帝王该有的沉稳,悦菡万事莫跟他计较,再过几年长大些就好了。先帝年轻时可不是也是那么个犟脾气,这爷俩一个样的。” “母后说的哪里的话,皇上是真龙天子,天下之主,儿臣哪里会跟皇上计较什么,只要皇上不怪罪儿臣不懂事就好。”苏悦菡微微垂首,说得极其谦恭。 太后放心地笑笑,便也不再多嘱咐什么,只是轻声的似自言自语地说道:“望儿娶了你做他的皇后,也真是他的福气。” 苏悦菡听得并不是十分真切,抬眼疑惑地去看太后娘娘,太后却并未再重复,只道:“悦菡,你只要记着,若是望儿欺负了你,你便来找哀家,哀家一定会为你做主。” “皇上不会的。”苏悦菡甜笑着说道,面上仿若还带着几分新婚妇人的娇羞。太后心中一动,想起后宫一直传言阮黎望自立后起,便从不曾在苏悦菡宫中过夜,也不曾传苏悦菡侍寝过,倒不知这小两口到底是个什么情形。现在看来,似乎也并非如想象的那么不睦。原要开口问问,琢磨了下却也作罢,想起一会儿苏夫人会来,总也会跟闺女见面聊上几句,便打发苏悦菡下去歇着,准备一下。 苏悦菡却是还不太能得歇,尤太妃那边一早说是受了风寒,高热昏迷。苏悦菡赶紧传了太医先过去,这会儿也得紧着过去看望下。尤太妃膝下无子,只一女,数年前也嫁到了邻邦和亲。先帝一去,身边还真是连个亲人也没有了。听说,尤家以前也是永昌朝的名门望族,只是后来才慢慢衰落了下去。这尤太妃倒是也可怜的紧,外戚里没个支撑,在宫里也没人能有个照应。 高热混乱中的尤太妃口中胡乱地喊着什么,似是先帝的名讳,苏悦菡只当是不知,握住在那空中乱挥着的手,只是平静地安慰道,“太妃娘娘,您放宽心,本宫已经找了最好的太医来给您医治,有不了几日您的身子就好了。” 尤太妃迷乱的眼神倏地看向苏悦菡,忽然就笑了起来,“馨儿啊,你来看母妃了,母妃跟你走,母妃再也不要在这宫里呆着了,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在意我。” 那干热而枯瘦的手指攥的苏悦菡手掌生生的疼,几个宫女帮着,才把苏悦菡的手拉了出来,手背上却已经印上了几抹淤青的痕迹。把手笼进宽大的袍袖里,苏悦菡起身嘱咐道:“好生照顾着太妃娘娘,再有什么不适,马上去通知本宫。” 回去鸾阙宫的路上,春暖这个小嘀咕却又开始了在苏悦菡耳边絮叨,“娘娘,您看见了,尤太妃就是因为没有子嗣,才落得个如今这么可怜的地步。所以啊,您甭管怎么着,一定要先生个皇子,才是在这后宫安身立命的根本。尤其现在正是时候,后宫还没有旁的嫔妃,没人跟您在皇上那争宠,就是咱们院子里那个狐媚子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错过了现在,等以后宫妃多起来,再要怀上龙种,只怕是更难了。” 苏悦菡的唇角微微扬起了个弧度,目光迷离地望向了前方,春暖急道:“娘娘,您倒是听见没有啊?” “听见了,春暖说的有理。”苏悦菡极平和地回道。春暖皱眉还要再说什么,却只见苏悦菡忽然一抬手道:“停。”春暖这才看见,迎面,皇上的车舆正朝着她们而来。 苏悦菡下了凤辇,蹲身立到一边,只等着阮黎望的车舆过去。可是阮黎望路过她的身边,却停了下来,并且下了轿,走了她的身边,“臣妾给皇上请安。”苏悦菡看到停在面前的明黄色龙靴赶紧施礼道。 “梓童这是已经忙完了?” 苏悦菡抬头嫣然一笑,“皇上取笑,臣妾哪有什么要忙的,还不都是些琐事。” “好,那朕现在就跟你说些正事。”阮黎望早朝一下朝,便去鸾阙宫找苏悦菡,却扑了个空,本有心自己带了菱儿就走,却也怕太后知道了,没他的好过,听说苏悦菡此时在尤太妃那边,便急不可待地寻了过来。 苏悦菡温顺地看着阮黎望,静候着他要说的正事。阮黎望在这清澈的目光注视下,浑身却生出了一股子不自在,只得偏开头去,不再看苏悦菡,一本正经地说道,“还是一早朕与你说的事,朕要带菱儿回去,朕要封菱儿贵妃。” 苏悦菡心头微微一惊,她虽心知阮黎望在这里拦住她,定还是为了菱儿一事,却也并未想到,阮黎望要给菱儿的封号会是贵妃。 沉吟了下,苏悦菡只是淡淡地说道:“皇上,您说的这事,臣妾刚刚已经同您讲明,菱儿早晚是您的人,只是现在还不能跟在您的身边,册封一事,此时也不宜举行,至于贵妃这一封号,臣妾认为不妥。” “为何不行?有何不妥?”阮黎望沉着脸,没好气地问道。 “如今还在先帝的孝期之内,没有这时便册封新妃的规矩,况且以菱儿的出身,也最多只是个四品婕妤的分位,封不得贵妃。”苏悦菡一字一句答得清晰,面无惧色,平静地看着阮黎望。 阮黎望冷哼一声,“规矩?哪里的规矩?这天下都是朕的,难道朕还要听皇后的规矩行事?” “回皇上,不是臣妾的规矩,是咱们永昌朝的规矩。” “朕的话就是永昌朝的规矩,现在朕就颁旨废了这些劳什子规矩去。” “那就等皇上的旨意传下来,臣妾定依旨办事。”苏悦菡仍是不卑不亢地答着。 阮黎望原本心中便是有火,此时更是被苏悦菡这态度弄的火大。 自从见了这女人的第一眼起,阮黎望最瞧不得的就是她这么副平静无波的模样,似有一层坚硬的面具覆在脸上,找不到一丝的罅隙。倒让从小就受着训练,要求喜怒不形于色的他,总心生自叹弗如之感。每次见了这样的苏悦菡,阮黎望只恨不得能当场戳破她所有的平静、祥和,彻底打破那与生俱来般的雍容、娴静。 “皇后是当朕不敢?”阮黎望走近一步,逼视着苏悦菡,面孔间只有不到半尺的距离,彼此的呼吸都能吹拂到对方的脸上,苏悦菡却不退不躲,依旧从容着迎视着阮黎望,轻笑着柔声说道:“臣妾哪有认为皇上不敢的道理,只是有了旨意,臣妾才好办事,否则,臣妾若是坏了规矩,就成了咱们永昌朝的罪人了。” 阮黎望咬牙切齿地看着苏悦菡,恨恨地说道:“想来,苏相爷定是未有嘱咐过梓童如何为人/妻,如何做皇后。” “父亲在臣妾大婚时,倒是嘱咐过臣妾四个字?” “哦?想必一定不是贤良淑德这四字。”阮黎望语带嘲讽,斜睨着苏悦菡道。 “臣妾的父亲告诉臣妾四个字――一荣俱荣。” 9、宫门似海 阮黎望听了苏悦菡这话倒是深吸了口气,半晌无语。 呼吸间,阮黎望忽觉鼻尖似是嗅到一股清雅的香气,让人心头的焦躁之气仿若瞬间淡了许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香气便渐渐地淡了,一时不知怎么,心神有些恍惚了起来,看着面前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就发起了呆来。 听到苏悦菡的声音唤道:“皇上您还有什么吩咐吗?”阮黎望才醒过了神来,只觉面子大失,神色一肃道:“朕不管其他,册封晚些时候可以依你,菱儿在你那边,也就先在你那边,若是受了半丝委屈,朕就唯你是问。只是贵妃一事,没得商量,朕意已决。” 阮黎望情急之下说出的话,完全没有顾忌到苏悦菡的颜面。她却并不在意似的,只是说道:“皇上,这事现在说为时尚早,等到了后宫册封的时候再议吧。” “到什么时候朕也不会改了主意的。”阮黎望生硬地回着。 苏悦菡听了,只是笑,神色竟有着一抹宠溺般的慈祥,似是在纵容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神气。却让阮黎望的火气更大。正是僵持着,便听见旁边有人施礼道:“臣阮齐拓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阮黎望正自己跟苏悦菡较着气势,脖颈僵硬地望着她,倒是苏悦菡微笑着一颔首对着来人道:“淮王快平身,您是长辈,哪用行此大礼,您身子骨可是好些了?” 阮黎望这才硬邦邦地转过身去,脸上仍是没转过来的冰冷表情喊道:“七皇叔,您来了啊,气色看似好了些。” 被称作淮王的人,也不过就是三十出头的年纪,细窄的脸庞,两道浓眉,一双炯炯的狭长凤眼,只是一身墨黑色的常服,衬得面色有些不太正常的苍白。听见帝后二人的问话,谦卑地笑着道:“臣谢皇上、皇后关心,臣的身子已经大好,不日就离京回去淮明了,今天是特来跟太后娘娘和皇上、皇后辞行的。” 阮黎望伸手揉了揉脸,才让那僵硬了许久的表情稍许地松弛了下来,对着淮王说道:“七王叔何必急着回去,多在京里住些日子,等身子彻底好了再回也不迟的。” 淮王对阮黎望笑着,却未答话,只是眼神略略扫了苏悦菡一眼。苏悦菡见了,表情不变,对着阮黎望道:“皇上,臣妾还有些琐事没有做完,您跟淮王叔侄俩该是也许久没聊过了,臣妾也就不打扰了。”说罢,再一施礼,转回身便要上凤辇。 刚才的谈话,似是还并没有了结,阮黎望看苏悦菡要走,情急地伸手指着她道:“你……”忽然意识到淮王还在身侧,后边的话却便被卡在嘴边,硬生生地换了副和缓的表情说道:“梓童,朕才说的话,你多上点心。” “臣妾知道了。”苏悦菡也极是客气地答道,上了凤辇再跟淮王颔首示意了下,便缓缓走了开去。 阮黎望注视着坐在凤辇之上的女人那挺的笔直的背影,嗓子眼似是被什么堵住般的难受,忽然想起多年前先帝对他说过的话,“你要想在气势上赢过一个人,就是他在恼的时候,你仍可以悠哉地笑。”那时才十岁的他,笑得那样悠哉地说,“这有何难?”先帝阮齐疆却只是摸着他的微笑摇头。 狠狠地咬着牙,阮黎望心里愤愤地想着,可不真是不难,那女人不就轻易的做到了? “皇上?”淮王询问地喊道。 阮黎望这才收回目光对着他说道,“走,七皇叔,去朕的乾昌宫饮杯茶去,您这次回来之后就病着,咱们叔侄还没好好叙谈过。” 淮王阮齐拓抬起袍袖的一边在眼角拭了拭,一脸哀戚地神色道:“哎,想不到皇兄才那么年轻,竟就去了,每次一想到这,臣的心口就疼,想的次数多了,竟是疼的无法下地行走啊。” 阮黎望听闻也是长叹一声:“父皇一向身子都还好好的,居然说去就去了,朕到如今都跟做了场噩梦似的。” “皇上可别这么说,您现在已经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不能太过悲痛,伤了龙体,可就是万民之难了。” 阮黎望轻笑着摇了摇头,踏上轿舆说道,“七皇叔,一会儿边吃茶边聊,这也快到了午膳的当口了,您就陪着朕一起用吧。” 苏悦菡才回了鸾阙宫不多时,春暖便一脸喜色地过来说道:“娘娘,夫人跟您姨母这会儿从太后那出来了,正上您这边来呢。” 苏悦菡眼里现出一抹喜色,“姨母也来了?” 春暖含笑点点头,眼中似是又闪过一丝担忧的神色。苏悦菡打发她下去备茶,自己理了下思绪。 想念母亲和姨母一叙离别之苦是必然,只是还有太多正事要与母亲商定,当初进宫之时太过仓促,父亲嘱咐了她几件事,却也并不甚详尽。如今父亲虽每日进宫,却与他这个做皇后的女儿并无太多的见面机会。所以,许多事,也只能靠母亲去传递下信息了,才想着,已经有人通秉,“苏相爷家苏夫人和林尚书家林夫人求见”。苏悦菡立即起身迎到了门口。 苏夫人和林夫人对苏悦菡行了大礼,苏悦菡伸手去拦,却依旧没拦住两位老夫人,也只好无奈一笑,受了礼,才请两位夫人坐下。 数月未见,母亲和姨母都愈发的显得瘦了,尤其是姨母,鬓边竟有了几缕白发,好似几日间就老去了十岁。苏悦菡一阵儿心疼,却也只是平静地柔声说着:“母亲和姨母都清减了许多,想来这些日子是累着了吧。” 两位夫人看着她都是慈爱的一笑,苏夫人未开言,倒是林夫人说道:“皇后娘娘倒是气色很好,看来宫里的日子过得尚算舒心,这下咱们也总是放心的了。” “姨母,这厢也没有外人,您还是喊我小荷吧。”苏悦菡赶紧开口道,林夫人恭顺地点头称是,再开口间,果然亲切了不少,“小荷啊,嫁了人之后,还真是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呢,没几日不见就像个大人了。” 苏悦菡浅笑着一垂首,正好春暖端了茶来,她便伸手接了去递给母亲和姨母,苏夫人眼尖,一下子看到苏悦菡手背上的淤痕,接茶的手一抖,放下茶杯,一把拉住了苏悦菡意识到母亲的目光迅速收回的手。 “小荷,这是怎么弄的?你贵为皇后,难道这宫里还有人欺负于你,难道真如外间传言,皇上对你……” 苏悦菡抽回手,笑吟吟地看着苏夫人:“母亲,您这又是哪听来的胡话,皇上对女儿很好的,即便是不好,还能虐待了女儿不成,这是女儿自己不小心弄伤的。” 苏夫人仔细地看着苏悦菡的表情,似是并无一丝的矫饰之意,便也放下了大半的心来,却还是有些犹疑地说道:“又不用你去做什么,怎么就会伤成这样?” 苏悦菡看也瞒不过苏夫人,便把尤太妃的事说了一遍,苏夫人和林夫人听了之后,良久不语,半晌苏夫人叹气道:“小荷啊,真是难为你了,为娘的若是早知你会是这做娘娘的命,头先里也总该多让你知道些这宫里的是非。那时却总想着,只盼你快快乐乐的就好,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前几年却还以为……”说着苏夫人忽然打住了话头,抬眼看了下林夫人,两个人无奈地笑笑,便也不再继续。 “母亲,女儿倒也不觉得委屈,宫里的事虽说多了些,却也都新鲜着,女儿过的很好的。”苏悦菡一只手牵了母亲的手,一只又去牵了姨母的手,叠放在一起,紧紧地握住,便又轻快地笑了起来:“小荷虽不是贪恋富贵荣华之人,可是这皇后的位子却可是天下女人都会眼馋的,小荷只觉得荣幸,哪有丝毫的委屈呢,母亲和姨母不必为小荷担心,多在意着些自己的身子才好。” 两位夫人听苏悦菡如此说,便也放心地点头,露出宽慰的笑容,苏悦菡便一一问候起家里的人,父亲和姨丈最近很忙碌,兄长和嫂嫂恩爱如常,嫂嫂要为兄长收一房小妾,也被兄长拒绝了。苏夫人赞叹,“小荷,其实你嫂子才是个好福气的女人。” 苏悦菡戏谑地看着母亲道:“母亲就是恁的偏心,儿子总是自家的好,您怎么不说我大哥才是个好福气的,娶了大嫂这么贤惠的女子。” 苏夫人和林夫人拿帕子掩了面,笑了起来,苏悦菡见她们笑得开怀,便忽然不经意似的说道,“那二表兄呢,最近可好,前几日鹏儿倒是来找过我。” 林夫人的面色一紧,“淮鹏那小子又来叨扰你了?怎么回去也没听他说。” “姨母,说什么叨扰,他是跟着大表嫂进宫来的,顺便来看看我。他能记得来看我,我心里可是欢喜的紧呢。”苏悦菡说道,话锋微微一转,却又道:“不过听鹏儿说,二表兄前些时日大病一场?” “那个痴儿……”林夫人叹气,“倒也难为小荷还记挂着他,现在已经大好了。就是这才好起来就又说着要走,原本京里都已经给他找好了差事做,他这个脾气哦,以前倒是你说几句他还会听,如今……” 苏悦菡的神色也黯了黯,忍不住问起林烨然,却又不敢再深问下去,轻叹了声,只是说道:“只要二表兄的身子无碍,我也就放心了。”说罢拿起一旁的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递给苏夫人道:“母亲,这是这些日子官员们的命妇托人给我递来,想让我划进明年选秀名册中的人,您给帮着看看,要紧的就先圈下来。” 苏夫人接了过来,只轻扫了一眼,便又犹豫地看着苏悦菡道:“小荷也是跟皇上大婚数月了,肚子里还没个动静吗?” 10、芬芳暗持 苏悦菡一垂首,不依地嗔了一声,“母亲……”倒是十足的小女儿娇态,苏夫人一乐,却仍是拉了她的手继续说道:“再有一年,皇上这后宫可就没那么清净了,趁着如今人还少,先要个孩子才是紧要的事。” “嗯。”苏悦菡轻轻应着。却又听见一声叹息,抬眼去看,姨母一脸恍惚的表情不知是又想起了什么。苏夫人一愣,也就不再继续往下说,只是拿了苏悦菡给她的单子,开始细细地看了起来。 “回去再让你父亲看看吧,我自己也做不得准。” “好,还有个事,您跟父亲说一声,淮王今天好像是特意来找皇上的,看起来是有话要说。而且这一次从先帝大丧,淮王已经在宫里住了数月了,女儿特意按父亲说的,留了些意,他一直托病在床,至少白天里很少在宫中走动,女儿也是今天才看见他,他也只说是要回去了,来告辞的。至于夜里,女儿做不得准,只是有人说,他那边晚上似是有时候不□□生。”苏悦菡表情严肃地跟苏夫人念叨着。 “嗯,回去我跟你父亲说,还有其他的事吗?这会儿时候也不早了,咱们也不能在你这耽搁的太久了,会惹人闲话,小荷,若是再没别的事,我跟你姨母就回去了。” “哦,还有,工匠的事,父亲说聚芳宫的修葺他会安排着人过来找我,到今天那边已经快要大动工了,却还是没见着人,您问问父亲到底是怎么着,我前几日倒是为了这事让人给父亲捎了信去,不过还是没有回音。”苏悦菡又说道。 “哦,这事我知道,一半天那人会拿了你父亲的字条过来找你的,你等着就是。”苏夫人起了身,“那就先这样吧,我们先回去,虽说先帝的孝期还没过,但是现在也是过去几个月了,我们也方便时常来宫里走动,再有什么话,咱们下次来了再说。小荷,你就记着点,刚才我跟你说的话,孩子的事上点儿心,知道吗。” 苏悦菡点点头,起身送母亲和姨母到殿门口,二人又行了礼,才要走,林夫人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锦囊,塞到苏悦菡的手里,轻声地说:“凡安让我给你的。”说完,搀了苏夫人便走,也不等苏悦菡再开口说话。 温热的锦囊被苏悦菡紧紧地握在手中,手缩了下,藏进了袖子里,心一下子跳的飞快,转身便仓促地进了屋里。 苏悦菡避开了众人,到了内殿,解开锦囊,却只见一张字条,清逸隽永的正是林烨然的字体――“幽植众宁知,芬芳只暗持。”苏悦菡愣了半晌,才又想起拿起锦囊,再一倒出来,是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是粉末状的花种。 收好了字条,苏悦菡才小心翼翼地包好了纸包,握在掌心里出了内殿,唤春暖来,让她去把园丁喊来。 过了一会儿,春暖带着园丁进来,苏悦菡拿着纸包递给园丁,问道:“你看,这是兰花的花种吗?” 园丁接过来看了看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正是兰花的花种。” 苏悦菡听了唇角微微地扬了起来,便又问道:“现在可是能栽兰花的季节?” 园丁一愣,半晌才答道:“娘娘是要栽种这兰花吗?季节上倒是可以,只是这花极难养活,宫中从不曾栽过。” 苏悦菡怔忪了片刻,淡淡地说道:“试着种种吧,就在这鸾阙宫的院子里培植个试试就好。” 园丁诚惶诚恐地回道:“娘娘,这兰花的种子一般都是极为珍贵之物,微臣以往还真未尝试过,只怕会糟蹋了这好东西。” 苏悦菡摆摆手,“都说了让你试试,就算是种不出,本宫也不会怪你。” 园丁听了这话才放心地拿了种子下去,春暖却走到苏悦菡身边,眼里有着抹担忧的神色,对苏悦菡说道:“娘娘,怎么想起来种兰花了呢?这么费神又不一定有结果的事。” “兰花不好看吗?”苏悦菡笑问春暖道。 “好看。”春暖点头,仍是犹疑地看着苏悦菡,“可是园丁不是说他不懂得怎么弄。” “试试看而已,实在栽不出也就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宫也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苏悦菡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春暖却忽然叹息:“林公子摆弄兰花倒是极在行,奴婢记得那时他家的院子了便有一畦的兰花。” 苏悦菡愣愣地看着春暖,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是啊,表哥摆弄兰花最是有一套。” 春暖用一种了然而悲悯的神色看着苏悦菡,才想要再说点什么,忽然听见外边有些嘈杂的声音,眉头一皱道,“娘娘,我去看看外间有什么事了?” “好。”苏悦菡点点头,自己便又陷入了沉思。 不一会儿,春暖进来,满脸的笑意,“娘娘,您快去看看吧,一只小狗,就把咱们院子弄得人仰马翻了。” “小狗?”苏悦菡从深思中回过神来,灿然一笑:“哪来的小狗。”说着起身,跟着穿暖到了院里。 可不就是一只小狗,比只猫儿都大不了多少,小小的一团,雪白的毛,胖的几乎走不了路,到处滚动着。可是一有人接近,它就嗷嗷的大声吠叫起来,单是听这叫声,倒是气势十足,好像是一只体型不小的恶犬。 胆大些的宫人正是到处地追着它,它一边滚动,一边呲牙狂叫,胆小些的就站在稍远处看着,吃吃地笑。 见到苏悦菡来了,众人赶紧行礼、请安,那小狗也似乎觉察出大伙的注意力忽然转移到了另外的地方,也就顺着人们的视线看过来,很不满地冲着苏悦菡又是一通狂叫。 苏悦菡笑得很开怀的样子,“这是哪来的小狗啊,小小的东西,这么凶。”侧过头去又对春暖说:“你看它,有没有点像鹏儿的那只银子?” 春暖撇嘴,“表少爷养的银子可没这么的凶呢,瞧把它给厉害的,狗仗人势,狗仗人势,看来它这主子可是来头不小。” 苏悦菡这才想起来,对着僵持在院当中的几人一犬问道:“这是谁养的小狗呀?怎么跑到本宫的院子里来撒欢?” 苏悦菡的语气本并不严厉,只是此时眼里的笑意少了些,这让原本跟这个皇后娘娘并不太熟识的宫人只觉得周身就是一冷,凭空的就紧张了起来。 当即有个太监跪倒在地,声音微颤着说:“娘娘,这小狗是万岁爷养的,平日里除了万岁爷,只听菱儿姑娘一人的话,这会儿万岁爷正跟淮王千岁说话,奴才也不敢打扰,小狗自己就跑了出来,一路到了娘娘这,奴才们怎么着也捉不到,就怕抓的急了,再弄伤了它,万岁爷会怪罪。” “皇上的小狗啊?叫什么名字?”苏悦菡听了更有了几分兴致,款款移步到庭院中央,众人赶紧闪了个空出来,那小狗戒备地看着苏悦菡走过来,喉咙里发出危险的咕噜声,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满是怀疑的神色。苏悦菡与它对视着,不禁就笑出了声,那小狗也是个会看人眼色的,见苏悦菡笑了,它也就耸耸鼻子,不再叫唤,往地上一趴,脑袋垫在自己前腿上,放松地赖在那,晒起了太阳来。 “回娘娘的话,这小狗叫轮轮,车轮的轮。万岁爷说它跟个轮子似的滚来滚去的。”刚才说话的那个小太监见皇后娘娘笑了,感激谄媚地跟在她身后喋喋地解释着。 “轮轮。”苏悦菡轻笑地喊着,蹲下去,朝着小狗伸出了一只手,想去拍拍它的小脑袋,本来正准备安逸地晒着太阳的小家伙,看苏悦菡要摸它,到底该是觉得此人还很陌生,不足为信,一激灵又站起来,冲着苏悦菡直呲牙。春暖见了,赶紧拉回苏悦菡的手,“娘娘啊,您还是别招它了,回头再咬着您。” 苏悦菡也就听劝地收回了手,站起来说道:“它是听菱儿的话吗?那把菱儿喊来,让她给万岁爷把轮轮抱回去拴好,别再随便跑出来了。” 乔羽菱被带到苏悦菡面前,行了礼,垂着头,有些不安地绞着手,小狗见了菱儿倒是格外的欢乐,大叫了几声便连滚带爬地跑到菱儿的身边,撒娇似的咬着菱儿的裙角撕扯着。菱儿紧张地看它一眼,拎了拎裙摆,又赶紧垂首站好。 “瞧,轮轮还真是认人呢,刚才可是谁也不许近身的,你瞧菱儿这一来,它这巴结的小模样。”苏悦菡看着摇头摆尾地咬着乔羽菱裙角,就为引起她注意的小家伙,啧啧地跟一边的春暖感叹道。 春暖素着脸看着眼前的一人一犬,只从嗓子眼发出声“嗯”,就不再搭话。 “菱儿,那就辛苦着你一趟,给轮轮送回万岁爷那边吧,不过送过去可是赶紧着回来,本宫还有些话跟你说。”苏悦菡对乔羽菱说道,语调极是温和,眼睛里却有着一抹锐利。 乔羽菱马上回身抱起了小狗道:“奴婢知道了,送过去这就回来。” “去吧。”苏悦菡一摆手,便也就往内殿回去。院里的人见小狗被抱走,也没什么热闹可看,也就渐渐地散去。 菱儿抱起小狗走了两步,小狗不知怎么回头看她一眼,似是与她逗着玩,忽然就挣扎了起来,菱儿不自觉地手一松,小狗就跳到了地上,竟直朝着苏悦菡跑去。菱儿一惊,提脚就追,转身间,却一下子踩在裙摆上,整个人重心一丢,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小狗一小子就站住了看她,又打着滚回到她身边。 苏悦菡听见声音也是赶紧一回头,看见菱儿摔在那,立即走过去要扶她,只见菱儿脸孔惨白,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小狗用鼻子在她腿边蹭着,再一抬头,雪白的毛上居然有了抹触目惊心的红。 苏悦菡见了,心咯噔一下,只觉后心一阵凉意。 11、无妄之灾 苏悦菡急急地俯下身子去扶菱儿,一旁的小狗似是也知道自己惹了祸一般,在一边呜咽了几声,也不再乱跑,只是趴在那,瞪着两只可怜巴巴的大眼瞧着面前的两个女人。 乔羽菱低低地□□了一声,苏悦菡回头看了下周围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除了阮黎望殿里追着小狗一起来的太监站在稍远处,便只有春暖还站在一边,便压低了声音问道:“菱儿,你可是伤了哪?” 乔羽菱嘴唇微颤着,一脸慌乱地摇着头,苏悦菡拉了春暖附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春暖不安地再看了地上的人一眼,拧身出了院门。 “菱儿,你还能动的了吗?”苏悦菡柔声问着乔羽菱。 乔羽菱挣扎了一下要起来,一动,却忍不出□□出声,双手按向了小腹。苏悦菡与乔羽菱一样,此时额上已经满是细密的汗珠,抬起袖子拭了下,一咬唇,扬声冲着站在一边儿有点发傻的那个小太监喊道,“你,过来。” 那个小太监听见皇后娘娘喊他,赶紧颠儿颠儿地过来跪下,不安地看看地上菱儿又看看苏悦菡,只等着皇后娘娘发话。 “你叫什么名字?”苏悦菡问,一边示意他跟着自己一起扶起了菱儿。 “奴才叫张福满。”小太监眼神游移地看着脸色苍白的菱儿说道。 “张福满,菱儿扭了脚,走不了路了,你可能背得动她?若是能,去把她给本宫背进殿里去。”帮着扶起菱儿,苏悦菡对张福满吩咐道。 张福满听了赶紧往前了半步蹲好在菱儿跟前,一抬眼间,忽然见到菱儿的裙上已经染了血,不禁惊叫出声,“娘娘,她流血啦。” 苏悦菡照着张福满的额头就是一个爆栗,“小小的孩子,什么眼神啊?菱儿就是扭了脚,怎么还能流血,赶紧给她背进去。” 张福满疑惑地还要再去看,却被苏悦菡凌厉的眼神慑住,赶紧缩了脖子把菱儿背在身后,苏悦菡也随着站起了身,犹豫了下一把扯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了菱儿的肩上。刚要跟着一起走,只觉裙角被扯动,这才想起那只惹祸的小东西。 小狗乌黑的眼里有着可怜兮兮的神色,这会儿一下子就蔫了下来,也不大叫了,只是哼唧着,苏悦菡伸手去抱它,它瑟缩了下,也没挣扎。苏悦菡一叹气,把它抱起在怀里,一边走着,一边掏了帕子去擦它鼻子边的毛上蹭上的血迹。小狗不躲不闪,黑qq的眼睛只是一眨不眨地看着苏悦菡。 苏悦菡低声叹息,“你个小东西,可知道惹了多大的祸。” 张福满背着乔羽菱进了苏悦菡的寝殿,在苏悦菡的指引下,把乔羽菱放在了凤榻上,低头退到了一边。苏悦菡赶紧拉下了床幔,对着张福满笑道:“张公公,你人挺瘦小的,力气倒是不小啊,人看着还这么伶俐,皇上准是除了孙公公最是疼你了吧?” 张福满原本斜着眼睛正悄悄地往床幔里瞧着,苏悦菡这么一夸他,当场有点儿晕乎乎地只是傻笑:“皇后娘娘夸奖奴才了,奴才跟孙公公没法比,只是做些粗活,没福气伺候皇上。” “呦,那本宫回头得跟皇上念叨念叨,这么能干的个人儿该提拔着才是。” 张福满听了喜上眉梢,赶紧就趴下身子磕头谢恩,马上把心里头刚才那点子疑惑忘了个一干二净。 “行了,你先带着轮轮回去吧,回头本宫就跟皇上那说说你的事。” 张福满抱过小狗,喜滋滋地又磕了头,美颠颠地便出了鸾阙宫。 张福满一走,苏悦菡脸上的笑容瞬间隐去,撩开床幔坐到了塌边,皱眉问道:“菱儿,这会儿没有旁人了,跟本宫说句实话,你不是有了皇上的骨肉?” 菱儿嘴唇颤抖着,半天不成语,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你的月信可是有些日子里没来了?”苏悦菡又问。 菱儿那双早就盈满了泪的眼睛这下瞪得老大,漆黑的瞳仁里,满是惊恐,泪水顺着眼角便止不住地往下流。苏悦菡见她这样,心里有了数,也不再多问,只是叹气道:“怎么自己这么不当心啊。” 殿外有脚步声响起,苏悦菡赶紧起身迎了出去,见到是春暖带着太医回来,松了口气道:“冯太医,您快给菱儿瞧瞧。” 冯太医与苏悦菡原本是旧识,便也没太多拘礼,微微地一欠身,便跟着她进了内殿。 苏悦菡和春暖就站在榻边,彼此对视着,苏悦菡悄悄地去拉了春暖的手,冰凉的手心里却是一片汗湿,春暖忍不住双手便紧紧握住她的手,担心地喊道:“娘娘……”苏悦菡苦笑了下,只是咬了咬嘴唇,便继续安静地等着太医给乔羽菱问诊。 片刻,冯太医起身,对着苏悦菡一使眼色,苏悦菡轻声嘱咐了春暖照顾着些,便跟冯太医来到了外间屋。从自己的医箱里取了了笔纸铺平在桌上,冯太医一边埋头写着字一边说着:“那丫头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了,微臣这就给她开些祛瘀的药,排净污血,省的日后落下病根。不过,失血多了些,也得进些补药,就一起开了。娘娘若是爱惜她,就让她在床上将养几日,不要下地,也进些补气血的食材,到底是年轻,多调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苏悦菡紧紧地掐着拳头,轻声问道:“子余,她……真的是有了身子,又滑了胎?” 冯太医听苏悦菡喊出这声“子余”,收了笔,一抬头,对着她露出了明媚的笑容,“小荷,我知道你心肠好,不过这是宫里,不是你家,你也别做这烂好人,看那丫头该是个还没许人家的。若是传出去你这里的宫女出了这等丑事,你这娘娘可是也会被人诟病的,让她养好了,就放她出宫去,也算是你仁至义尽了。” 苏悦菡苦笑,“子余,这事也是麻烦你了,若是有人问起也只说是我这里的丫头扭了脚就好,药也要劳烦你亲自煎了送来吧。她……我送不出去,所以这事只能瞒着。” 冯太医一愣,旋即似是明白了点什么,脸上也是一抹苦笑,笑着,却又忽然皱眉道:“今日的事只是个意外?” “哎,都是我大意了,今日之前不知她有了身子,否则,哪会有这么不小心的事。”苏悦菡叹息,“也是这丫头的命苦。” 冯太医深深看他一眼,收拾了药箱,起身道:“小荷,只怕命苦的不是她啊,你可想过怎么跟皇上交代,这孩子还是在你这没的。” “交不交代的,反正是没了,皇上他也总不能让我一命偿一命吧。”苏悦菡仍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便对着冯太医道:“你紧着先把药煎了送来吧,大人别再有个什么就好。” 冯太医也不再耽搁,起身就往殿外走去,苏悦菡默然地在身后送他出去。走到门口,冯太医忽然又回头看了眼苏悦菡,眼眸里隐隐添了一抹怜惜,迟疑了下说道:“小荷,凡安下月初就走了,你要不要和他见一面?” “表哥……准备去哪?”苏悦菡不敢直视冯太医的目光,垂了眼睑,拢进袖子里的手,指甲狠狠地掐着掌心的肉。 “林尚书本已经安排着凡安进了翰林院,哪知他执意要去西北,可巧那里放了个同知的缺,林尚书拗不过他,便让他去了,凡安说……京里没什么太牵挂的,他走也放心的。” 苏悦菡忍住了喉咙口的那声叹息,再抬起眼帘,目光中已经有暖暖的笑意:“表哥自幼喜欢西北的辽阔与写意,能到那里就任倒是遂了心愿。” 冯太医凝视凝视苏悦菡半晌,才微微一颔首道:“那微臣先去抓药了。”说罢也不等苏悦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苏悦菡却凝视那背影良久才转回殿内,见春暖正失神地盯着凤榻的帐子发呆,轻咳了声,悄悄在她耳边问道:“去跟母后那边知会过了吗?母后怎么没过来?” 春暖这才回了神:“太后娘娘说她知道了,让娘娘您自己看着办就是。” 苏悦菡听罢,便看着那帐子又发起了呆来,榻上的人很安静,似是睡着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苏悦菡才一拉春暖道,“咱们先出去吧,一会儿冯太医送了药来,再喊她喝药。” 主仆二人才到了前边,外间里便有人大声地通传道:“皇上驾到。” 苏悦菡的身子微微地僵了下,赶紧起身往外迎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只见几个持灯的宫人,站列在两边,不一会儿,阮黎望龙行虎步地走了进来。 苏悦菡行礼,阮黎望伸手一抬,一股浓浓的酒味便直冲苏悦菡的鼻孔,苏悦菡本能地屏了下息才给阮黎望让到了上手坐好,却也只是站好在一边,并不多言。 “梓童不用多礼,朕也不多坐,过来就是来带走菱儿的。” “皇上怎么又说起此事,臣妾不是跟您说过,此时菱儿还不能跟您回去的。”苏悦菡心中有些不耐,却也只是尽量平静地说道。 阮黎望倒是也不恼,笑眯眯地站起来,凑近了说道:“梓童,朕保证有了菱儿也不会冷落于你。” 苏悦菡被阮黎望身上的酒气熏着,微微皱了眉,还要说什么,忽然里间屋里传来了菱儿微弱的哭喊声。阮黎望听了神情猛然一变,推开苏悦菡便往里走去。 菱儿早就撩了床幔坐了起来,看见阮黎望进来,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身前跪下,泣不成声地说道:“万岁爷,奴婢万死,奴婢不知道自己怀了龙种,竟让这孩子就这么没了。” 阮黎望本能便楼主菱儿的身子忽然一滞,拉开她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菱儿原本便体虚,这时更是哭地说不上话来,只是抬起一张满是泪痕的脸,断续着:“孩子没了……奴婢,摔了,没了……” 阮黎望猛地一转身,怒视着跟进来的苏悦菡,双目射出令人心寒的凶光,猝不及防地一把抓住苏悦菡的衣襟,扬起手,一巴掌便甩到了她的脸上。 12、国法家纪 这一掌掴得又急又狠,若不是春暖在一边手疾地扶住,苏悦菡险些便摔倒在地,堪堪站稳,除却脸颊火辣辣的疼,一边的耳朵也是一阵嗡嗡的轰鸣持久不散。 深吸了口气,苏悦菡却缓缓地昂起了头,平静地望着向阮黎望,不哭闹,不发怒,不争辩,不疑问,只一双清亮的眸子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阮黎望。 阮黎望在这咄咄的注视一下子便酒醒了大半,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慌张。也顾不上一旁被吓得更是哭得有出气没进气的乔羽菱,赶紧挽回气势,色厉内荏地说道:“怎么,皇后觉得自己冤枉了吗?如此歹毒的用心,谋害皇嗣的罪名,这一巴掌该是轻的吧?” 苏悦菡只是略微一颔首,声音淡而无波地说道:“太后把菱儿交给臣妾的时候,并未告知臣妾,菱儿有了身子,皇上让臣妾照顾菱儿的时候,也并未告诉臣妾,菱儿怀了皇嗣。” “那,那你这么说,倒是朕和母后的罪过了?”阮黎望怒道。 “臣妾自然不敢质疑母后与皇上,只是,先帝守孝期间,新皇不得采纳妃嫔,是我永昌朝立朝时便有的规矩,皇上从不曾颁旨废除,那如今菱儿也不过是个宫女的身份,这皇嗣来的倒是蹊跷,臣妾本意等太医先给菱儿治好了身子,便过问下这事的,不想皇上此时却来质疑臣妾的过失。” “你,你……”阮黎望你了半天,却不知后边再又说些什么,再一回头看乔羽菱哭的眼看就要厥过去,赶紧一俯身抱起了她说道:“菱儿怀的自然是朕的孩子,这事不用再问,现在既然已经是这样,朕也不再追究皇后的责任,这就带菱儿回去调养身子了。” 苏悦菡看见阮黎望抱起菱儿拔脚便要走,一闪身拦住跟前:“皇上,菱儿不能跟您走。” “怎么,朕不是已经同你说了,菱儿怀的就是朕的骨肉,皇后难道对朕的话还有疑问?”阮黎望拧眉,压着火气问道。 “臣妾对皇上的话当然没有疑问,只是菱儿是臣妾宫中之人,如今调养身子自然也是在臣妾这里才是,没有皇上带回去的道理。” “菱儿是朕的女人,当然是朕带回去照顾,不劳皇后费心。” 阮黎望怀抱着菱儿再又迈步,苏悦菡却仍是固执地拦住身前。帝后二人就这么僵持着,谁也不肯让开,一个浓眉倒立,双目圆睁,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个微肿着半边脸颊,却是一脸平静却坚持的表情。 一旁的春暖看的着急,扭头过去对着稍远处的孙福圆直挤眼睛,孙福圆却只当不见,似是忽然间对脚底下踩着的毯子有了浓厚的兴致一般,饶有兴味地低头观赏了起来。春暖见了阮黎望盛怒下的那一巴掌,看见苏悦菡此时还在跟皇帝较劲儿,只怕这年轻气盛的皇帝再又发了更大的脾气,只急的额头上全是汗。正束手无策着,便听见宫外有人唱诺道:“太后驾到。” 苏悦菡僵了半晌的肩颈下意识地一松,这才觉得不仅是脸颊火烧火燎的疼,半边的身子也因为过度的绷紧着而在这松弛下来的一瞬才觉得酸痛。 阮黎望听说皇太后来了,高昂的气焰瞬时便似被熄灭了一般,抱着乔羽菱的姿势一下子就不自在起来,烦躁地喊道:“孙福圆你个狗东西,俩眼瞧什么呢?还不赶紧滚过来。” 孙福圆听闻太后驾到,才是精神一震,刚把低头研究地毯太过投入的腰杆挺直了起来,就被阮黎望无来由地大骂了一句,一缩脖子诚惶诚恐地走到阮黎望身边,阮黎望也不多话,把乔羽菱往他怀里一塞低喝道:“摔到了菱儿,朕要你的狗命。” 孙福圆双腿一软,又是被忽然施加了重物在身,晃了晃,险些摔倒。可是怀里抱着皇帝的命根子,他是连摔也不敢的,小心翼翼地接过来,便看见阮黎望已经大步流星地抢在苏悦菡之前迎出了殿外。 孙福圆四下看看,不知道把怀里这姑娘放哪才好,手臂已经开始有些抖,春暖这才好笑地一拉他,“孙公公,把菱儿先安置在里间吧。” 孙福圆赶紧眉开眼笑道:“我的好姐姐呦,还是您疼我。咱们当奴才的容易吗,您说说。” 春暖朝着他一撇嘴,看着孙福圆把菱儿暂且在榻上放好,她赶紧拉上薄被给菱儿盖上,便拉着孙福圆回到前边站好等着迎接太后凤驾。看见此时太后还没进来,压低声音说道:“孙公公,咱们娘娘可是个大好人,你跟着万岁爷身边,可得多替着咱们娘娘说点儿话,再怎么着,咱们娘娘可是正宫的皇后,那些狐……万岁爷身边的女人,万岁爷再疼着,也就是一时半刻的事。” “瞧春暖姐姐这话说的,我孙福圆能是那么没眼力见的吗,还别说娘娘贵为皇后,就说娘娘进宫这么久了,谁还不知道娘娘是个大好人啊,万岁爷那,我可是没少替皇后娘娘说话的。” 春暖听了却只是一笑,并不信的样子,嘴里倒是依旧客气地道:“那春暖得好生谢过孙公公了。” 孙福圆再待客气几句,便已经听到太后进殿的声音,小跑两步,同着春暖一起在门边跪迎,等皇上跟皇后请完安,也立即叩首行礼,太后却是瞧也没瞧他们一眼,大步地往里走着,把一干宫人全甩在身后,清冷的声音在鸾阙宫里回荡着,“望儿跟悦菡跟哀家进来,你们都退到外边伺候着,没哀家的吩咐,谁敢踏进一步,拉住去杖毙。” 身后一片之声渐去,太后冷眼看了下跟在身边的阮黎望,伸手到苏悦菡面前,苏悦菡赶紧扶住她坐到了上手。 太后坐好,抬头朝着苏悦菡微微一笑,却一眼看到她肿胀的脸颊,倒抽口气,一把握紧了苏悦菡的手,对还在下边垂首呆立着的阮黎望厉声喝道:“望儿,皇后这脸颊是怎么回事?” 阮黎望下意识地伸手先摸了摸自己的脸,半晌才嗫嚅着:“回禀母后,皇后心思歹毒,谋害我永昌朝皇嗣,其心可诛,儿臣念其是辅政大臣苏相爷之女,所以只论家法,未及国法。若按家法,伤儿臣子嗣者受儿臣一巴掌也是不为过的吧……”话到最后,愈发的没了气势,几乎如同耳语一般。 “好,很好,望儿跟哀家论家法,悦菡,你去让孙福圆给哀家把阮家的家法取来。” 阮黎望怯生生地抬眼去看太后,一时不知这位亲娘大人此语的用意,有些迟疑地说道:“母后,菱儿毕竟……毕竟还没有名分,这事闹的太大也不好,皇后这边儿臣罚也罚过了,就不劳母后再请家法了吧?” 太后冷哼一声,侧过头去看苏悦菡,眼神中有了一抹愧疚和怜惜,轻轻地抚上苏悦菡的面颊,柔声说道:“悦菡,都是哀家教子无方,让你受委屈了,来,哀家做主替你找回这公道,去把这一巴掌狠狠地给哀家扇回来,望儿掴了你一边脸,你就给他两边全掴了去。” 苏悦菡和阮黎望闻言俱是一愣,苏悦菡还没言语,阮黎望已经惊呼道:“母后,这事怎么还能怪在儿臣的头上?” 太后睨他一眼,缓缓收回抚着苏悦菡脸颊的手,站起来朝着阮黎望走去,阮黎望看看太后,又看看太后身后仍是平静无波神情的苏悦菡,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太后只是狠狠地盯着他,只看的他垂下了头去,才又开言道:“今天哀家不取家法来,是看在你还知道此事不宜闹大的份上,不是糊涂个彻底,但是到如今你竟然还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吗?那哀家看,不罚还是果然不行了的。” “母后,儿臣到底何错之有,母后信任皇后,让菱儿来她宫中当差,才几日,便出此等大事,如今您不追究皇后的错,是咱们宽仁,为何却要罚儿臣。” 太后猛地一抬手,厉声喝道:“跪下。” 阮黎望身子一震,抬眼对上太后的怒视,虽是心中委屈,却也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你父皇走了才几日,你就耐不得寂寞地做出此等败俗之事,如今朝局不稳。老臣们殚精竭虑为社稷分忧,你却一心沉迷女色,做出这种有损我皇朝颜面之事。事出了,还不知悔改,竟跟皇后动手。这是悦菡懂事不与你计较,若是当真遇到个暴烈性子的,这一状告到你岳父那边,你倒是以为你这皇位还能稳稳当当地坐着?” 阮黎望其实对一时酒气上头,扬手打了苏悦菡那一巴掌,心里也是有些淡淡的懊恼,可是太后此时如此一说,一下子又心生叛逆了起来,不服地嚷嚷着:“母后何出此言,我阮家的江山,还靠着他们苏家不成?这便让皇后去告这个状,儿臣倒要看看,儿臣做不了这个皇帝,难道还是他苏家人来做?” 太后闻言怒极,一步上前,一把揪住阮黎望的衣襟,扬手便要打,苏悦菡赶紧喊道:“母后,手下留情。” 13、因果往复 太后扬起的手停在半空,双眼仍是冒火般地盯着面前的阮黎望,声音却还是放软了下来,带着几分无奈道:“悦菡要为这混账东西求情吗?” “母后,皇上即便是错了,也是贵为一国之君,没有被罚的道理,菱儿在臣妾这里有了意外,无论因由,臣妾也是有过的,还望母后恕罪。” 太后深吸了几口大气,整个人好似忽然就萎顿了下来,半晌才有些颓然道:“悦菡,这事委屈你了,哀家日后定会补给你,菱儿……那丫头,还是先在你这里养着,有什么事,日后再说,这折腾了许久,想必你也是累了,赶紧歇着吧。”说着,又歉疚地抬眼看了看苏悦菡道:“让太医也过来给你瞧瞧,你这脸颊还肿着呢,无法见人的。” “臣妾遵旨,谢母后关心。”苏悦菡福了身子,恭敬地说道。 太后叹了口气,语气又恢复到原本的清冷:“望儿,跟哀家走,让皇后好好歇着。” 阮黎望别别扭扭地起了身,斜睨了眼苏悦菡,一甩袍袖赶紧跟着太后的身后出了殿门。苏悦菡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而甜美:“臣妾恭送母后,恭送皇上。” 听见脚步声渐远,苏悦菡才直起了身子,叹口气,似是想笑,扯了下嘴角,却又疼的吸了口气。不多时,春暖进了殿里,担忧地看了眼苏悦菡,也不言语,自己转身去拧了热帕子,回过头来,轻轻地给苏悦菡敷上,苏悦菡嘶了一声,本能地往旁边一躲。春暖拿着帕子的手一僵,眼泪却倏地便滑了下来。 苏悦菡好笑地看她,“你这又是怎么了?” 春暖别开了头,自己悄悄抹了泪,轻声道:“娘娘这又是何苦,若是不想皇上在意您,您又何必管他的闲事,若是想他怜惜您,您顺着他也就是了,如今闹成这样,倒是如何收场。” 苏悦菡听了,也是幽幽一叹,自己抬手捂着发烫的脸颊说道,“哪个又知道会闹成现在这样呢,算了吧,不去管他,皇上今天也就是多喝了几杯酒,一时气盛。也许过几日气消了,也就忘了今天的事。” 春暖不太赞同地摇摇头,却也不再说什么,再去小心地想要给苏悦菡肿胀的脸颊想些办法,门外有人禀道,“冯太医求见。” 冯子余见了苏悦菡也是微微一愣,拿了手里的药盅递给春暖道:“给菱儿先服了这副药,明日我再给她诊脉看看,还用不用再喝。” 春暖仍是一脸的愁容,端了药便悄无声息地下去。苏悦菡余光送着春暖进了内殿,对着冯子余暖暖一笑:“子余,菱儿的身子该是没有大碍吧?” 冯子余叹气,从药箱里拿出个小盒子,递到苏悦菡手里,“净了面,每日早晚一次,两日后就会彻底消肿了。菱儿自然是没事,即便是有事,我也得让她没事,否则只怕就是你有事了吧?” 苏悦菡笑,“子余说的这是什么绕口令啊?”揭开小盒子的盖,乳白色的膏,有股淡淡的清香,微蹙了眉,抬眼再看冯子余,“子余,这药膏的味道恁的熟悉呢?” 冯子余温和地注视着苏悦菡道:“嘉和二十一年秋天,凡安与霈珉兄打了那一架,回头脸颊不也是肿胀着,便是给他涂的这个药。” 苏悦菡轻轻哦了一声,便把小药盒紧紧地攥在手心里。恍惚想起,那一年的秋天似是格外的冷,她早早就换了厚厚的衣衫,整日里缩在屋子里不愿动弹,听说林烨然来了,才喜上眉梢地要出去寻他,到了当院里,却看见兄长和林烨然正是打成了一团。 他们二人自幼要好,倒不知道怎么就打了起来,没人说话,都是气咻咻的,彼此挥拳相向却是毫不留情,直到听了她的惊呼声才住手,一个肿着半边的脸,唇角还有丝血迹,一个则是眼眶乌青,鼻子通红。冯子余刚好也来,便给二人都上了药,晚间的酒桌上,那二人却又似什么事也没有一般,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倒是冯子余直劝着,“身上还有伤,少饮些酒。” 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怎么那只闻过一次的味道,却是这么记忆犹新呢。 “小荷,会不会觉得委屈?”冯子余突兀地问,唤回了苏悦菡的心神。 苏悦菡微微昂起头,惯常挂在面上的浅笑,添了些苦涩的味道,眼神却很是诚挚,“子余,我为什么要委屈呢?这皇后之位不是天下女子都向往的吗?我是不是只应该荣幸?” 冯子余但笑不语,平静地望着苏悦菡。 “我做了十余年苏家安逸幸福的大小姐,便该为苏家做些什么,不是吗?更何况,这要做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苦差事。” “不苦吗?”冯子余再又问。 苏悦菡摇了摇头,“进宫前,大嫂曾与我说过,人这一辈子,或许先有了付出才能有回报,又或者先享了福再就要还这份情,总是平衡的。不可能这辈子什么也没付出,就占着所有的好。小荷觉得大嫂说的极为有理。” 冯子余想了片刻,微微点头,眼里是赞赏的神色,“霈珉兄的夫人,倒是个通透的女子。” “那是自然。”苏悦菡笑,很骄傲的神气,须臾却又神色却又黯淡了几分,“所以,我进宫,是因为我享了苏家大小姐那么多年的福,我要还,而现在也许过的还不算太舒心,是因为我付出的也并不够多,就不该有什么奢求。” 冯子余听罢默默地点头,站起身来,只是柔声嘱咐道:“记着按时涂药膏。”走了两步却又回头,“小荷,心里若真是苦,记得宫里还有个我,总是可以絮叨几句的。” 苏悦菡只觉得自己鼻子一酸,仿若马上就要落泪,赶紧狠狠地吸了口气,才轻声应道:“好。” 平复了会儿心境,苏悦菡才转身进了里间屋里,看春暖坐在那发呆,便问道:“菱儿怎么样了?” 春暖一瘪嘴,“她倒好,睡得还挺踏实,娘娘,让人给她抬回去自己的房间吧。” 苏悦菡探身去看微闭着双眼的乔羽菱,睫毛上还有着湿漉漉的泪痕,一张脸惨白如纸,此时呼吸倒是均匀,已经熟睡。便只是摆摆手道:“算了吧,明日里再说,咱们也先歇着吧。” “娘娘,您还没用过晚膳呢,奴婢帮您热些吃的吧。” 苏悦菡愣了下,才觉得胃里果然有些空,让春暖去热些吃的来,这丫头倒也实在,热热闹闹地弄了一大桌子,苏悦菡就拉着春暖一起吃,春暖初时还有些推拒,看苏悦菡坚持,便也就坐了下来跟着苏悦菡一起吃,吃了几口,苏悦菡又对春暖道:“明日里嘱咐御膳房,炖些滋补的汤来,冯太医说,菱儿除了吃药,食物上也是要多在意,才能恢复的快些。” “娘娘,咱对她好,奴婢心里不舒服,可是对她不好,奴婢又怕娘娘遭殃,把这么个人放在咱们宫里,把这么个祸害放在身边也真是个不省心的事。” 苏悦菡秀秀气气地吃饭,既然春暖张罗这么多菜来,便也不浪费,每盘都夹上一箸尝尝,吃的倒也不少,听了春暖的话,也只是淡淡接口道:“既是好也不痛快,不好也不痛快,那咱们就似好非好的就是了,也许心里便能痛快。” 春暖疑惑地抬头看她,苏悦菡已经吃的差不多了,放下牙箸,接过春暖递来的水漱了漱口,再用帕子沾了沾嘴角,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身子总是要给她养的好好的,但是规矩却也还是要立的。” 春暖听了这话,当场来了精神,一双大眼啪嗒地眨着,高兴地问道:“娘娘要怎么给她立规矩?” 苏悦菡的眼神里却并没有太多喜色,反倒只是多了些忧伤,淡淡地说道:“终是得让菱儿明白,这宫里不是寻常的百姓家,皇上也不能做个痴情的汉子,她若想要的是荣华富贵,本宫倒是还能帮她,她要是想霸着皇上的心,最后却只有死路一条。” “死……”春暖闻言倒是瑟缩了下,“娘娘,您是要菱儿……” 苏悦菡看着春暖紧张的模样,缓缓站起了身,笑道:“我还当我们家春暖丫头是个铁石心肠的呢,如今看来,倒是不知道是谁心软了。” 春暖愣在那,看着已经陪在身边十多年的小姐,那眉眼依旧,却凭空地多了些许陌生,苏悦菡却只是自顾自地往里间走去,嘴里说着:“喊人服侍着本宫更衣吧,这一天还真是乏了。” 苏悦菡也歇下了,虽是躺在床上并未入睡,心却也是静的。然而,此时的阮黎望,却焦头烂额地在太后宫中,仍是不得歇息。 太后与阮黎望母子俩虽是从小便无特别的亲近,但是如今天这般的冲突,却也是头一次。阮黎望软磨硬破,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太后发过了脾气之后,却只是缄默地看着他闹,就是不许菱儿与他回去。 阮黎望终是压不住心里的火气,猛地扯下头冠往地上一掷,赌气道:“如此这般,儿臣这皇上不做也罢。” 绵福宫里却是半天没有动静,阮黎望没有听到母后预期中的暴怒,半晌,心里有些疑惑,再一抬头,却看见太后亲娘,身子微微颤抖着,却早是泪流满面。 14、醍醐灌顶 从小到大,阮黎望从未见过自己的母后落泪,此时一见,顿时慌了手脚,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两步走上前去,抬起衣袖就去为太后拭泪。嘴里只是不安地念叨着:“母后,儿臣错了,您别伤心,别与儿臣计较。” 太后的泪却是流的更凶,好一会儿才渐渐止了啜泣,拉了阮黎望的手,一起坐了下来,声音悲切地说道:“望儿啊,母后也知道这皇帝不好做,母后原本也并不希望你做这个皇帝,但是你父皇子嗣不丰,你的两个兄弟,一个身子羸弱,一个年纪尚幼,母后再如何心疼你,也得让你父亲的江山后继有人啊。” “儿臣知错,从此以后,不做皇帝的话,儿臣绝不再提。”阮黎望难得见到太后这样的一面,刚刚原本也就是一时的气话,这会儿心中也是登时柔软了下来,赶紧软语哄道。 太后的眼里便又多了些慈爱,摩挲着阮黎望的手背继续说道:“望儿,你像你的父皇,是个痴情的孩子,但正是因为这样,母后却不想你步了你父皇的后尘。当初,母后也是身份低微,但是蒙你父皇不弃,宠爱有加。那时力排众议,顶着所有人的反对,硬是立了母后为皇后。当时朝中重臣,许多家想要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你父皇,都是惦记着这皇后之位。但是你父皇仍是执意选了我。” 太后的眼神有些迷离了起来,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阮黎望虽自小便知道父皇母后鹣鲽情深,也心生向往。可是这中间的过往也是头一次听说,看见太后忽然打住了话头,便有些急切地晃着她的手,嘴里喊道:“母后……” 太后的神色这才又有了几分清明,有些忧伤地继续说道:“你皇祖父是马背上得的江山,治国韬略略逊一筹,交到你父皇手里,内忧外患无处不需操心。可是你父皇选了母后,等于便是几乎完全没有任何外戚朝臣的支撑,他却又有满腔的雄心壮志,于是无处不是自己一人操碎了心,这些年身子其实早就累垮了,还那么年轻就早早地撒手人寰,真的是母后拖累了他啊。 若是当初他肯立了如今的尤太妃为后,甚至是何太妃或者韩太妃,总也有个强有力的外戚能帮他撑着些,他也就不用那么累。即便是未立她们为后,能对她们多些关照、宠幸怕也不会落得那个劳心劳力的下场。可他就是这么固执,后宫当时算上母后五位宫妃,最后也就只有尤太妃和韩太妃还有个孩子。他平日几乎是鲜少会在她们那里留宿几次的。母后能得到你父皇这样的一份心意,是这辈子最大的福分。可是却难为你父皇一生劳累,积劳成疾,到了末了本只是个小小的风寒,却因身体实在太过虚弱,药石无医。 母后不想你也与你父皇一样,一个人苦苦撑着。为你选了悦菡这个皇后,是你父皇的主意,却也是母后的。你父皇最信得过的三位老臣,韩将军和赵丞相年事已高,忠心无二,却心力不足,只有苏丞相却还算是年富力强,并且族人也各个出类拔萃,是能帮衬着你的。有了你父皇这么多年的努力,至少如今的永昌朝面上看起来已经是国泰民安,丰衣足食。可其实你父皇心里也清楚,内忧外患却也只是隐而未发而已。望儿,你单靠一己之力,就算是能保天下太平,却也只怕落得跟你父皇一样的结局,早早地就熬坏了身子。 望儿,不是母后不想成全你,只是,你忍心你父皇拼了性命才维持到如今模样的江山毁在你的手里吗?你现在才将满十八岁,有些事总是还想不透。你以为真的能比你父皇还强,只凭单枪匹马就能振兴皇朝吗?所以,望儿啊,你不能意气用事,不能儿女情长,你生在帝王家,就必须肩负起做一个皇帝的责任。” 长长的一段话说下来,太后已经有些气短,顺了好一会儿气,才起身走到殿下,捡起阮黎望掷在那里的发冠,回来牢牢地为他在头顶簪好,再看着一个劲儿发呆的儿子长叹一声道:“望儿,当初挑了悦菡,是看中苏家的势力,然而悦菡也是母后以前便见过的孩子,是个识大体,有胆识的姑娘,母后原本也只以为她会是个绝好的皇后人选,如今接触下来再看,她其实也是个很好的妻子,不是吗?” 阮黎望有些恍惚地抬起头,看着太后,掩不住失望的神色,问道:“母后,那菱儿呢?儿臣喜欢她啊,难道儿臣这辈子就跟她没有这缘分了吗?” 再为阮黎望整了整冠,太后坐下来正色道:“你坐稳了你的根基,想宠你喜欢的女人,怎么个不能宠?只是如今说这些实在是为时过早。而悦菡那孩子,也当真是个好姑娘,就算你怎么也无法对她动心,面上的尊重却总是要做足的,尤其是人前,帝后相合才是给天下人最好的表率。而且你对悦菡的态度,直接会影响到苏家人对咱们的忠诚,所以今日之事,决不可再犯,知道了吗?” “那……菱儿的事,只能这样了结吗?”阮黎望仍是有些不死心地问道。 “你还想如何,这是今日菱儿小产了,即便是没有,母后也绝不会留下这个祸患,如今孝期未满,你倒给母后添这么个孙子,你让母后如何对外人去解释?今天悦菡那边明理,替你瞒下了此事,你不谢她也就罢了,居然还动了手。无论怎样,你都要去跟她道个歉的,至于菱儿,就让她继续在悦菡那边吧,母后相信悦菡自有分寸,怎么做也都是为你好的。” 阮黎望唇边牵出一抹无奈的笑容,半晌,也只好点了点头。 太后长出了口气,叹道:“望儿,你父皇去了,原本母后就是想跟着他走的,但是,你父皇放不下你,知道你表面上看是个大人,其实还是个小孩子的心性,让我一定要管教着你,所以母后才没随着你父皇走了。你可不能让你父皇和母后失望啊。” 阮黎望有些沮丧地点了点头,只觉得忽然肩头上便似忽然多了千斤的重量,倒是头一次仔仔细细地去想,做一个皇帝到底是要做些什么。出了绵福宫,他也没上御辇,自己乘着月色,便一边溜达,一边琢磨着太后前前后后说的话,想的多了,从心底里生出的竟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阮黎望不是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国之君,只是,总以为那还是很遥远的事,他其实还并没有太适应过来自己的新身份。他还无限怀恋着当初做太子时的逍遥自在,虽然功课总是辛苦了些,但是无论多晚,总有个女子会静静陪在他身边,绿鬓视草,红袖添香。烦了,有她软语呢哝的开解,倦了,有她暖玉温香的怀抱。 盛夏,有她帮着看住了门,他去树上捉了知了给她,却吓得她到处尖叫着逃跑;隆冬,有她红着鼻子和小手,在一边帮他扫雪堆起雪人,为他披了斗篷,她自己却染了风寒。初春,御花园里有他们一起扑蝶、赏花的身影,暮秋,池塘边的槐树下,有他们一起数着落叶看星辰的背影久久地映在月光下。 这一切,在阮黎望心中原本只会更好,却不曾想,一个帝王的身份却生生拉远了他们的距离。那竟只能是回忆了吗?阮黎望想着,忽然就惆怅了起来,站住了脚步,抬眼间,眼前却是鸾阙宫的门口。 母后说的对,总是要去道个歉的,不分青红皂白的这一巴掌,有酒气冲懵了头的原由,有知道菱儿受了委屈的心痛,亦有刚才七皇叔说的话,在心口的不能释怀。总是冲动了些,无礼了些,或者是用母后的话说,混账了些。 迟疑了下,阮黎望抬脚迈进鸾阙宫,孙福圆刚要唱诺“皇上驾到。”被阮黎望一摆手止住。 夜很静,鸾阙宫里烛光幽暗,似是都已经安歇。阮黎望轻轻地走进去,自己也不知道是要做什么,或者是想去看看菱儿此时可好,或者只是想悄然地跟苏悦菡表达下歉意,不惊动太多的宫人。 春暖服侍着苏悦菡歇下,打发其余伺候的人下去安置了,正是出来准备熄了最后几盏灯,便也要睡下。走到殿门口,却听到吱呀一声,一个人影闪身走了进来。春暖被唬了一跳,险些惊叫失声,借着手里持着的烛灯才看清来人,这下更惊,慌忙跪倒在地磕头,那烛灯却是咣当一声落地,滚到了一边。 “起来吧。”阮黎望的声音压得很低。 春暖慌张地起了身,嗫嚅道:“万岁爷,皇后娘娘已经歇下了。”说完,犹豫了下便又说道:“菱儿姑娘吃了药,也是睡下了。” 阮黎望愣了愣,想想自己也是有些可笑,这样的深夜,可不就是都睡了吗,点点头,轻声道:“那你也去睡吧,朕走了。”说完转身就要走,却听见里间屋里传来苏悦菡轻灵的声音:“春暖,外边有什么事吗?” 阮黎望回头,一身素衣的苏悦菡披了外衣正走出来,散开的长发乌溜溜地垂在胸前,长长的几乎没了膝盖,灯影中,一张干净的脸,黑亮的眸子,竟有种说不出的韵致,一时倒看的有些呆。 15、心潮起伏 苏悦菡并未想到此时阮黎望会来,见了他也是楞了下。不过旋即便也恢复了平静的笑颜,微微福了福身道:“给皇上请安,臣妾不知皇上深夜来此,仪容不整,还望皇上赎罪。” 阮黎望原本进来鸾阙宫之时也便是有些心神恍惚,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要做些什么,再见了苏悦菡平日里从未见过素雅清逸的一面,心里有些异样,更是有一刻才回过神来。毕竟才走的时候,总是个不太愉快的场景,此时再见面多少也有点尴尬,轻轻咳嗽了声,镇定了下,才说道:“梓童不必多礼,快快平身。朕也是路过,临时起意,也没让人通传,怪不得你的。” 待苏悦菡站直了身子望着阮黎望,他忽然却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又说些什么,看见还傻站在跟前的春暖,赶紧没话找话道:“朕也恕你无罪,下去吧。” 春暖犹豫着想走,可是看着滚到阮黎望脚边已经熄了的烛灯,也不知道该不该去捡起来。苏悦菡看见春暖在那边有些发傻,便走过去帮她拾起了烛灯,交到春暖手里说道:“下去备茶吧。”一转头,又询问地看着阮黎望道:“皇上既然来了,就在臣妾这里喝杯茶吧。” 苏悦菡那乌溜溜的长发,一垂首间,瀑布般的倾泻而下,再一转身,只是随意地整了下垂到身前的发丝,轻轻一甩,那淡雅的幽香便狠狠地装进了阮黎望的鼻尖。若有似无,却透着那么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就好像此时的苏悦菡,脂粉不施,没有了平日里那份无容忽视的逼人气势,反倒多了份小姑娘般的清纯与天真。阮黎望心中的焦躁,似是一下子就消散不少。只是心口有些怪怪的感觉,若说以往对苏悦菡总是有着一些些淡淡的排斥之感,眼前这个看上去娇小而无害的姑娘,却让他仿似产生了一丝怜惜。心尖,最敏感的那一处,恍若被轻轻的一弹,微颤,心慌。 回了回神,听见苏悦菡的话,阮黎望倒是有些心存感激,她这梯子搬得恰到好处,倒也解了自己的不自在,几乎是有些急切地点头道:“好,好,那就吃杯茶。” 再唤宫人又把周遭才熄灭的灯点亮,帝后二人落座,隔着中间的小案,就着亮光,阮黎望便又偷眼去看苏悦菡,长长的头发已经让春暖拿了一支简单的簪,随手绾了起来。几缕发丝调皮地滑落,贴着修长颈项的美好曲线,带着点慵懒和憨态,不再十足十的那么像一个皇后,却让人有了种想亲近的欲望。 只是,挽起了发丝,便露出莹洁的脸庞,左边脸颊仔细着看,还是微微有些红肿,阮黎望心中懊恼更胜,不由自主地也就低声说道:“对不起。” 这一声道歉,倒比阮黎望的深夜来访更令苏悦菡有了几分意外。没有离去时的盛怒与不甘,再出现的阮黎望似乎有着一丝孩子般的无措,苏悦菡却只当是太后教训了几句,然心里还是放不下菱儿想来悄悄看看。苏悦菡只想着,阮黎望若是不开口,她便决口不提菱儿的事,若是说了,倒也不妨迁就他些,让他去瞧瞧菱儿,若是菱儿醒了,就留下他们自己说说私房话。哪知,开口的却是一声道歉。 该有的礼数总是不能废,虽说阮黎望的“对不起”三字轻声的犹如耳语,苏悦菡却还是赶紧肃立起身,施礼道:“皇上要折煞臣妾了,臣妾怎敢当皇上对不起三字。” 阮黎望抿紧了嘴唇,也不再言语,只是眼神很是诚挚地看着苏悦菡,好半晌,才几乎是有些怯生生地问道:“那,很疼吗?” 苏悦菡灿然一笑,“原本也没什么大碍,早就没事了,臣妾多谢皇上还惦记着。” 阮黎望这一晚的心情很是复杂,先头与淮王闲话间,皇叔屡屡语含深意地嘱咐着他要多看苏悦菡的面色行事,现下里得罪了苏家之人,只怕江山不稳。 阮黎望还正是年少气盛、血气方刚的年纪,哪容得如此的被人小觑。根本没去斟酌淮王的话到底有几分道理,几杯酒下肚,便只是拍着胸口大言不惭地说道:“皇叔也太长他人气势,灭自家威风了,咱们阮家哪个不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父皇这辈子也没依靠着哪个外戚,还不是让我朝繁盛至今,怎个朕就偏要靠着外戚不成?” “皇上年纪尚轻,又是才登基即位,根基尚不稳妥,此时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也并非说要皇上对皇后多言听计从,但都忍让些也总是好的,况且皇后年纪也轻,正是冲动任性的时候,相爷府的千金那也从小众星捧月的娇宠着的,皇上也要多哄着点的,否则万一哪句言语不和,传回了苏家,也是个麻烦。”淮王语重心长的劝慰,让阮黎望心里的火苗突突的冒。可是却不愿多说什么,让淮王认为他太孩子气,便只是强忍了火气,回道:“多谢皇叔点拨,朕心里有数了。” 再往鸾阙宫,本就意在跟苏悦菡抖抖皇上的威风,想要强行带走菱儿,以表示他阮黎望想做的事,谁也甭想拦着,却不料陡然知道了菱儿小产之事,那本就是强自按捺的火气,哪还有不发作的道理。可是,这一掌掴下去,苏悦菡却依旧是那个喜怒不露的苏悦菡,言语间虽有坚守,却丝毫不见一点情绪,无论是怒气还是委屈。她神色如常,举止依旧,哪是那个皇叔说的还会冲动、任性的小姑娘,倒让阮黎望慌了起来。 再之后的阮黎望虽强做镇定,却也早就色厉内荏,若不是太后一来便偏袒着苏悦菡说他的不是,他肚子里那点儿火,只怕就尽数变成了悔。太后却也说,若是惹恼了苏家云云的话,终于成功的让阮黎望的叛逆之心再起,心里竟是生出了丝恨意。 只是那恨意随着太后私下里与他讲的推心置腹的话,最后终是化作了缕缕惆怅。你不服又如何?你不甘又如何?苏悦菡依旧是你的皇后,苏家依旧是必须要仰仗,而菱儿终是白白的没了孩子也怨不得任何人,而他,阮黎望,终是要对那个心爱的女子食言了。 便是带着这样起起伏伏的心情,阮黎望走到的鸾阙宫,他也并不曾想到,那曾经以为很难出口的歉意,在看见这时的苏悦菡后,会这么不经意地便脱口而出,甚至还是带着发自内心的诚挚。 说到底,苏悦菡又错在哪呢?菱儿的孩子没了,难道还真能是她有意为之?看见那个纯净的似乎纤尘不染般的女子,持着烛灯站在面前时,阮黎望竟是真的会相信那仅仅是一场意外。怪她占了后位,而让自己对菱儿食言吗?端不说,她是否巴巴地惦记着这个后位,就只说,难道没有了她,自己就能兑现承诺立了菱儿为后吗?只怕,母后便是第一个不允的。 所以对苏悦菡的这份敌意,似乎一下子变得薄弱了起来。她,其实真的做错了什么呢?作为一个皇后,她几乎可以算是无可指摘的。虽说他总是觉得在这个皇后面前,自己无端的便似矮了一截,可是若是仔细回味起来,苏悦菡对他却也一向是恭恭敬敬,从无一丝的僭越。 也不过沉默了一小会儿,茶水刚好端来,阮黎望端起来浅呷了口,微微皱了眉。苏悦菡见了只是笑说,“皇上可是嫌茶的味道淡了?这会儿天不早了,若是茶太酽,只怕皇上一会儿会睡不着,所以臣妾特意让她们泡的淡些。” 阮黎望听闻便又笑着抿了一口,才放下茶杯道:“梓童可是已经歇下了?朕过来,没有打扰你休息吧?” “没有,臣妾才是刚躺下,晚膳用的晚了些,这会儿腹中还有些满涨,正是睡不着呢。”苏悦菡说道。 “那便好。”阮黎望说完这句话,忽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大婚也是数月了,可是和自己的这个皇后加在一起也没说过多少次话,倒是有限的那几次也还都是有些不愉快的收场。其实阮黎望这会儿倒也真是想着和苏悦菡好好地聊聊天,可是原本就是并不相熟的两个人,一时却也真的找不到话头。 苏悦菡原本也就是个少言的人,见阮黎望沉默,她也不急于开口,只是沉静地喝着茶。阮黎望才斟酌着到底要说点什么,其实心里还是惦记着菱儿这会儿的情形,却又只怕开口便又问起菱儿,会让他与苏悦菡之间难得建立起来的少许温馨的氛围被破坏殆尽。 阮黎望正踯躅着如何开口,门外忽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在问守在外边的孙福圆皇上是不是在里边,皇上和皇后有没有歇着。阮黎望和苏悦菡不期然地同时站了起来,阮黎望提声问道:“外边有什么事?谁要找朕?” 听见这话,外边的人赶紧就喊道:“皇上,娘娘,不好了啊,紫寰宫走水了,淮王千岁还在殿中。” 16、火起宫墙 阮黎望闻言一惊,急走两步喝道:“那还不赶紧着让人救火,去把七皇叔给朕救出来啊。” 外间的人说道:“正在救着呢,只是火势太猛,奴才们觉得事情太大,不敢不跟皇上跟皇后娘娘通禀一声。” 阮黎望推门就要往外走,忽然又想起来苏悦菡,便又回头道:“梓童,朕先去瞧瞧。” “是,臣妾更了衣,也这就过去。”苏悦菡也忙道,顾不上太多客套,一反身就进去内间更衣。 苏悦菡赶去紫寰宫时,宫殿处仍是火光冲天,站到稍近处,热浪便扑到脸上,又干又烫。苏悦菡也顾不上问失火的原因,只是忙着调遣宫人来救火,解决水源的问题,好一阵扑天的忙碌。待到火终于熄灭,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呛味,紫寰宫还有些余烟缭绕,苏悦菡这才看见,暮霭沉沉中,一身龙袍的阮黎望也是撸胳膊挽袖子的才从救火大军中出来,正是一个劲儿地咳着。 苏悦菡赶紧上前,“皇上您是万圣至尊,怎么能亲涉险境?这要是万一有个好歹,让臣妾如何跟天下交代。” 阮黎望看见苏悦菡,倒是与一贯的面无表情不同,忽然咧嘴一笑,眼神里带着些许憨态,“朕只是一时心急皇叔还在殿中。”说着伸手去擦了擦额头的汗,这一抹倒把手里的灰蹭到了脸上。就看他一脸憨笑,还花着一张脸,却仍是不忘端着帝王的架势,苏悦菡只觉得好笑。 这一晚的阮黎望总是跟以往透着些许不同。不再是对她太过推拒,那硬邦邦的外壳下,似乎又总是悄悄地露出些许的柔软出来。看他这会儿滑稽的样子,苏悦不自觉地拿了帕子便要去给他擦拭,阮黎望却是本能般地一躲,两人都是稍稍的僵了下。阮黎望觉出不妥,便又把脸凑了回来,苏悦菡再又去给他抹净,毕竟是与一开始只是下意识的心态有所改变,再去望向阮黎望,仍是温柔的笑脸,便也减了几分热度,阮黎望也觉察出来,心里有些微微的懊恼。 “七皇叔可还安好?”苏悦菡问道。 “还好,就是被烟气呛到了,他原本身子就不太好,这会儿昏厥了过去,朕已经让人把皇叔带到朕的寝宫,让太医们赶紧给医治着。” 苏悦菡微微挑了下眉梢对阮黎望说道:“皇上,这倒是臣妾疏忽了,这就让人把祈年殿收拾出来,让七皇叔搬过去。” “倒也无妨……”阮黎望接口,忍不住大大地打了个哈欠。 “皇上日理万机操劳国事,皇叔歇在您那,您日日惦记着,总是不好安歇。臣妾这就派人打理好祈年殿,一会儿派人去接皇叔,皇上您也是忙了一个晚上了,该去歇着了。” “七皇叔身子不好,今天就别折腾他了,朕便跟梓童去鸾阙宫歇着便是,你那里也清净。明日里看看情形再说。”阮黎望说的很是名正言顺,作为一个皇帝去皇后的宫里过夜,原本也就是理直气壮的事。可是对于苏悦菡和阮黎望来说,这事倒也是新鲜,所以说的人虽然表面很硬气,心里不知怎么倒透着那么一点虚,听的人更是有几分错愕,却也没有流露出来,只是躬身道:“那皇上先去歇着,臣妾这边给其余的事情处理好了就回去。” 阮黎望便就回了鸾阙宫,孙福圆伺候着他更了衣,他躺在这张陌生的大床上却是睡意全无,床第间有些熟悉的清雅香气,是苏悦菡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味道,在她身上闻着会无来由的心安,可是此刻没有这么个人,却拢在这种气味当中,阮黎望只觉得心里反倒是烦了起来。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苏悦菡仍是没有回来,这让原本始终拿捏着一会儿见了苏悦菡该是个什么态度的阮黎望,从略微的紧张变成了最后的气馁。 他原本以为,他说要留宿鸾阙宫,便是迈出了跟苏悦菡示好的第一步,苏悦菡总该是紧赶慢赶着回来侍寝的。虽然其实他心里也有些障碍,总觉得即便是并非出于本意,但是宠幸了皇后也是等同于辜负了菱儿的。他内心深刻纠结这个问题良久之后,才猛然意识到,床畔还是空的,苏悦菡还没有回来,他的皇后老婆似乎也并不是十分热切地盼望着他的宠幸,片刻间意识到这种可能,阮黎望瞬间不再纠结,而是深深的挫败了。 阮黎望于是皱着眉头开始思索,苏悦菡此刻到底是在做什么呢?堂堂的皇后难道还要跟着宫人一起亲自打扫大火后的残局不成?总是安排了人去做也就好了,三言两语的事,哪就用得了这么许久,难不成因为自己留宿在鸾阙宫,皇后竟会嫌弃皇帝鸠占鹊巢,所以故意着拖延不回殿,那她不回殿又能去哪呢? 翻了个身,面朝着大门口,隔着轻纱床幔使劲地盯着门外,阮黎望几乎有些望眼欲穿了。其实他原本是并不盼望这个迟来的新婚之夜的,甚至心中还有些轻微的抗拒。不齿于自己终于还是要跟现实低头,贵为皇帝也有自己的身不由己,为了稳固阮家的皇权,不得不借靠外戚的支撑。也只是安慰着自己,苏悦菡也许正如母后所说,其实也是个不错的姑娘,自己这么冷落着她着实没有道理。可到了这会儿,人家皇后却丝毫没有一点急于逢迎的热切,已经把皇帝晾在寝宫里小一个时辰了。阮黎望倒是急了,烦了,也慌了。 翻身下床,披了衣服,蹑手蹑脚地往外走,虽然心里不想承认,可是这会儿苏悦菡还是不回来,阮黎望还真就是睡不着了。 苏悦菡似乎并不喜欢太多的人伺候着,这鸾阙宫里,寝殿外,此时却只有孙福圆一人缩着脖子,靠着墙打盹。 阮黎望抬脚往外走,脚步声还是惊动了孙福圆,一个激灵醒过来,看见阮黎望赶紧跪倒在地磕头:“万岁爷恕罪,万岁爷恕罪,奴才也是才冲了个盹。” 阮黎望倒是压根也没在意孙福圆是醒是眠,烦躁的摆摆手让他起来,孙福圆察言观色道:“万岁爷,您是渴了吗?奴才这就给你倒茶去。” 阮黎望腻腻歪歪地摇头,沉吟了下,有点不自在地问道:“孙福圆,你说皇后干什么去了?怎么还没回来呢?” 孙福圆一愣,脱口而出道:“皇后娘娘还没回来吗?”问完这话差点伸手就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可不是还没回来,要是回来了,皇上能这么幽怨地自己个跑出来吗? 阮黎望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个狗奴才,跟这站着一个晚上,皇后回没回来你不知道?养着你,朕看倒还不如养条狗。” 孙福圆讪讪地笑,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小心地说道:“娘娘许是还在忙着处理紫寰宫跟淮王千岁的事,万岁爷您别着急。”说完又自己补充了一句:“万岁爷啊,其实娘娘也不容易啊。” “谁说朕等着皇后呢?朕就是睡不惯这鸾阙宫的床,起来溜达溜达,再说了,皇后不容易,朕这个皇帝就容易啊?这都几更了?明儿还得早朝呢,朕又找谁说理去。”阮黎望抱怨着,自己哼哼唧唧地又转头往里走,走了两步却又回头,义正言辞地说道:“孙福圆,去看看皇后忙什么呢?需不需要帮忙。” 孙福圆恭恭敬敬地领了旨,一扭身,嘴角却咧到了耳根,心里琢磨着,想喊皇后回来就直说呗,还说去帮什么忙,这皇上口是心非的时候,还真是好玩。 阮黎望困得一个接一个打哈欠,可却就是睡不着,孙福圆出去,他往内殿里走了两步,正看着空荡荡的床榻心里唉声叹气,忽然听见殿里似是有轻轻的女子的哭泣之声,正是百无聊赖不知怎么着打发时间,一时好奇之心顿起,蹑足潜踪地就往声音的来源之处而去。 侧殿的门口却是有宫女守着,不似内殿里的清冷,阮黎望还鬼鬼祟祟地往声音之处接近着,猛然发现前边有人,好似还正在抬眼往他这边看,他赶紧雄赳赳地站好,做出一副威严状道:“深更半夜的,何人哭泣,倒是扰得朕也睡不着。” 宫人这才看清来人是当今的皇帝大人,赶紧跪倒请安,紧张地说道:“是菱儿姑娘,醒了就一直哭,奴婢们怎么劝也没劝住。” 阮黎望浑身一凛,是啊,菱儿不正是歇在皇后的宫里。听说她在哭,猛然心里一疼,也顾不得什么皇帝的架子,几个大步就走进了菱儿安歇的偏殿。 那缩成一团的纤纤身影,正是微微颤栗地靠着床角,看见阮黎望进来,抬起一双泪目,便跪在床上忙不迭地磕头。阮黎望只觉心脏似是被一双大手反复地揉捏,又酸又痛,当场上前紧紧拥住了那抖如筛糠的身子,反复地只呢喃着一句话:“菱儿莫哭,菱儿莫哭,朕在呢。” 一对小情人才深情相拥,浑然忘我中,身后忽然传来苏悦菡的声音:“皇上,您若是在此处安歇,臣妾觉得恐怕是不妥。” 17、原形毕露 阮黎望闻听到苏悦菡的声音,瞬间下意识地便如同做错了事被抓的孩子,赶紧松了手,麻利地起身,正儿八经地站好,旋即却又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如此,但已然如此了,再坐回去却只是显得更可笑,便只好讪讪地摸摸鼻子说道:“朕未说要在此过夜啊,只是过来瞧瞧,嗯,瞧瞧。” “那皇上可是瞧好了?”苏悦菡软语笑颜,“若是瞧好了,是不是也该去歇着了,您明日还要早朝,若是歇的不好,只怕没了精神。” 阮黎望回头又看了眼跪倒在一边瑟瑟的乔羽菱,心中不忍,可是又不想再起什么冲突,一咬唇低声道:“那,菱儿,朕改日再来看你。你自己,嗯,好好养着。” “皇上不用太过费心,臣妾自当尽心竭力为菱儿调养身体,不辜负母后和皇上的信任。”苏悦菡说道,语毕,微微地侧了身子,一副静候阮黎望离去的姿态。 阮黎望只觉得迎面便是一股迫人的压力,明明是笑弯了的一双凤眼,明明颊上还有个浅浅的梨涡,怎么依旧是刚刚烛光下并坐饮茶的小女子的眉眼表情,可是此时在他眼前一站,摆出这样一副架势,他的双腿似乎就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外迈呢,自己挣扎了会儿是要表现出点皇帝的权威来,还是从善如流地赶紧顺坡下驴跟着苏悦菡回去寝殿。最终还是困意占了上风,想到睡不了几个时辰就还要早朝,阮黎望还是灰溜溜却昂首挺胸地先走一步。 苏悦菡略顿了下,回头看了眼跪倒在地缩成一团的乔羽菱,心里还是滑过一丝不忍,过去拉她起来道:“你身子还没好呢,别在地上跪着了。”递了个眼色让春暖扶着菱儿上了床,要走,却又止住了脚步,叹息了声说:“哭又有什么用呢?哭坏了眼睛,哭坏了身子,指望皇上怜惜你吗?菱儿,本宫只此一次跟你说句推心置腹的话,好好活着,才有希望,别自己作践自己。”说完也不再停留,便也举步出了偏殿。 阮黎望回了寝殿里,看见孙福圆已经垂首立在门口,上手就朝着他后脑勺一巴掌,“你个笨蛋,让你去找皇后,皇后回来你也不去告诉朕一声。” 孙福圆不敢辩解,低眉顺眼地请了罪,帮着阮黎望宽了衣,服侍着他躺好,自己又站回了门边。 不多时,苏悦菡便也回来了,阮黎望背冲着外间,故意也不转头,只做熟睡状,实则是有点单独面对苏悦菡时的尴尬。今天本意虽不是讨好苏悦菡而来,但至少是怀着密切下二人关系的心思,谁知道会有了刚才鬼使神差的一出。阮黎望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心虚,可是却又不断地开解自己,他刚刚其实也什么都没做,而且即便是做了什么,他又有什么心慌的道理,他可是皇上啊,天底下最大的那个人,皇后还能打他不成? 可他却仍是屏息听着身后的动静,判断着苏悦菡到底在做什么,还有多久才能过来,而她又不会主动地和自己温存一下。等着、想着、盼着,却又担心着,下意识地握成拳的手心都有些汗湿。 苏悦菡却仍是不紧不慢地梳头,更衣,净面,又抹上冯太医才给她的药,才遣退了春暖,缓缓地走到床边。 “皇上您睡了?”声音极是轻柔。 阮黎望原本打算装睡不吱声,却觉的身后的动静似乎是苏悦菡这就准备离去,赶紧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嗯。” “皇上,那麻烦您让一让。”苏悦菡的声音客气有礼,阮黎望只觉得一阵耳熟,忽然就想起了大婚的那个晚上,自己似是说了类似的话,稍微挪动了下身子,脸上倒是有点发热。显然,苏悦菡仍是记得那一天的事的。 鼻尖处暗香一闪,苏悦菡便已经躺在了身侧,虚着眼睛去看她,被子搭到心口,双手平放两侧,眼睛已经闭上,睫毛还在忽闪,气息均匀,似乎并无一丝想与他亲近的欲望。阮黎望一时觉得松了口气,却也受了点伤。再一翻身,把后背冲向苏悦菡,自己别扭了会儿,终于耐不住困倦沉沉睡去。 苏悦菡却又睁开了眼,微侧着脸看向阮黎望的背影,眸子里添了一抹淡淡的忧伤。 阮黎望再被孙福圆喊起来时,有一刹那的怔忪,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好一会儿明白过来自己是在鸾阙宫,猛地扭头一看,床的另一边已经空无一人。懒洋洋地伸直了手臂让孙福圆伺候着更衣,不经心似的地问道:“皇后呢?” “回万岁爷的话,皇后娘娘起了有快一个时辰了,梳洗过便出了宫。” “这么一大早的干什么去了?”阮黎望疑惑地问孙福圆。 孙福圆低着头,手里利索地整理着阮黎望的衣衫,嘴里说道:“奴才不知。” “哼,真不知道养着你有什么用?”阮黎望不满道,站直了身子伸个懒腰,一夜也没睡几个时辰,昨天晚上跟皇后这发完脾气又去太后那挨训,都消停了,还帮着紫寰宫那边拎了两桶水,这会儿头也疼,腰也疼,手臂也疼的。 活动着腰腿,阮黎望便又想起了菱儿,这要是菱儿那丫头在身边,早就有眼力见地过来给他捏捏了,这么贴心的人儿,怕是再不会有第二个了吧。斜睨了眼孙福圆,又朝着他勾勾手指,让他附耳过来,问道:“菱儿那还好吗?没哭坏了身子吧?” 孙福圆不敢再说不知,只好道:“奴才伺候完万岁爷早膳就过去看看。” 阮黎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让人服侍着漱了口,又净了面,懒洋洋地走到餐桌边等着早膳。 早膳还没到,苏悦菡便已经回来了,跟阮黎望请了安也坐到了一边,阮黎望忍不住问道:“梓童这么一大早去做什么了?” 苏悦菡微笑着回道:“臣妾去探了七皇叔的病,看着祈年殿那边收拾地差不多了,就让人把皇叔从乾昌宫搬去祈年殿了。皇叔看着气色尚好,只是原本说是今日启程回封地,怕还是得再调养些时日。” 阮黎望点点头,面无表情。心里却暗暗失落了起来。自己到底是多不招皇后待见啊,这才一个晚上留宿鸾阙宫,皇后一早就马不停蹄地给淮王挪走了,意思很明显的便是告诉他,你那边收拾好了,别跟我这赖着了。这让年轻的新帝阮黎望,人生中第一次有了种挫败的感觉。并不强烈,却委实堵的难受,这一刻,便愈发的思念起菱儿巧笑嫣然的谦卑与温存恭顺的体贴。 早膳就在阮黎望的自艾自怜与对乔羽菱的思念中一一端了上来,苏悦菡看阮黎望对着满桌的饭食发呆,忍不住开口说道:“皇上可是身体不适?大约是昨个夜里没歇好,都是臣妾服侍不周了,您吃过早饭先去上朝,下朝回来传太医先瞧瞧吧,龙体可别有了什么闪失。” 阮黎望听了这话忽然就委屈了起来,在苏悦菡面前惯常端着那副天子嘴脸,这些时日下来其实也深感挫败。饶他是再如何高高在上,疏离淡漠,却也在苏悦菡身上看不到一丝的畏惧和惶恐,她从来就是那个从容而不卑不亢的样子。这一刻的阮黎望突然便也不想再费力地去扮演那个父皇曾经说过的,喜怒不形于色,不怒而威的皇帝模样。到底,在苏悦菡面前,他总还是显得道行不够,屡屡败下阵来,那又何必强作那份气势呢。 “朕不舒服啊,朕今天不想上朝,想休息啊。”阮黎望片刻间做了决定之后,便干脆摆出了一副耍赖嘴脸。他这语气里明显的撒娇意味,倒是让苏悦菡有点摸不着头脑,笑盈盈地端详他半晌,反倒拿捏不好自己的态度。 阮黎望这下子倒开心了起来,原来还是有一种方式能让他的皇后不知所措的,于是更加卖力地撒娇起来:“朕头疼,就这。”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处,“一跳一跳地疼。”然后又瘪瘪嘴,捏着自己的胳膊说:“还有这,酸疼酸疼的,根本都抬不起来了嘛。朕得好好休息下才行,今天不去早朝了吧。” 苏悦菡面对忽然变身为三岁孩童般撒娇耍赖的阮黎望还不待有所表示,身后却忽然传来了扑哧一笑的声音。帝后二人回头望去,伺候在一边的春暖和孙福圆,却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口的呆滞表情,没有一丝的笑意,倒好像刚刚那一声响纯属错觉似的。 阮黎望瞪视了春暖和孙福圆几眼,看不出什么破绽,回头便又对苏悦菡说道:“梓童啊,朕用了早膳先去补个觉,你帮着朕去找人传旨,就说今日的早朝就免了吧。” 苏悦菡的眼底也有了深深的笑意,表情却比刚才反倒严肃了几分,关心地说道:“皇上身子不妥还是得让太医问诊下的,可不能就这么着耽搁着。至于早朝,皇上身体实在不适,就让人去传旨免了吧。可是,今日该是还有许多事得等着皇上定夺,单是营造司那边紫寰宫的整修问题,还得皇上看看从哪里拨款,头先,臣妾还听说邻国有使臣近日过来,礼部大约也要皇上商妥下接待要务。臣妾才出去时听说,今天一早,候在殿外的几位老大臣好像都是带了不少的折子,该也都是急事。要不臣妾替皇上传旨下去,今日早朝就免了,找皇上有要事的,都到后殿来见驾,皇上看这样可好?” 阮黎望听了苏悦菡的话,神色顿时一肃,一本正经地说道,“朕想了想,每日里早朝是我朝立朝时便有的规矩,不能随便荒废,坏了祖宗的礼法。朕虽身体有恙,也还是勉为其难地去上朝吧。” 18、争如不见 阮黎望麻利地吃完早饭,一刻也没耽搁地便去上了早朝。他前脚才一走,春暖便忍不住地笑出了声,苏悦菡睨她一眼,嗔道,“你个丫头,刚才就是你笑出了声吧,要是被皇上捉住,看他怎么罚你,本宫可是不会替你说情。” 春暖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笑意,说道:“娘娘可是冤枉奴婢了,刚才是孙福圆那厮笑的,难为他笑纹收的倒是快,差点栽赃给了奴婢,奴婢可是忍的肚子都疼了呢。” “哪就那么好笑了?”苏悦菡吩咐着宫人撤了早膳的残羹,走到铜镜前,自己对着镜子往脸上又扑了层粉,几乎是一夜未眠,这会儿的黑眼圈却是盖也盖不住的了。 “奴婢以往看皇上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倒不知道撒娇起来,也跟个孩子似的。”春暖过去帮着苏悦菡打理着脸上的妆,一边小心地触碰了下苏悦菡的脸颊问道:“娘娘,还疼吗?看着倒是大好了,不仔细瞧,瞧不出有什么异样。” “嗯,也不怎么疼了,冯太医的药还是管用的。对了,春暖,去冯太医那问问,今天什么时候过来给菱儿问诊,该开的药可别落下。” 春暖几乎还是笑着出了殿,苏悦菡脸上的笑容却一点点地淡了下去。其实她倒是相信阮黎望今天真的是不舒服的,因为,她也不舒服,额角也是一跳一跳的疼着。一早去盯着收拾好祈年殿,全都停当了,又去探淮王的病。这个谦谦君子般的王爷,有时却也难缠的紧,明明是礼节周到、客气又谦卑,可是只是让他从乾昌宫搬去祈年殿这点儿小事,居然也是纠缠了半天才解决。这帝王家的男人,看来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苏悦菡叹气,只觉得这累,似乎不是四肢百骸之中传来,而是从心底一点点散开。 不多时,春暖再又回来说道:“娘娘,冯太医说,看您方不方便过去下太医院,一个是菱儿的方子,一个是淮王千岁的方子,说若是您看着行了,当场抓了药,倒也省的耽搁时间。” 闭合了会儿有些酸涩的眼睑,苏悦菡站起身道:“好,那咱就过去吧,你让人盯着点紫寰宫那边,紧着把能收拾的收拾了,皇上的旨意一下来咱们就赶紧要重修,明年开春前,总是都要拾掇好的。还有……”苏悦菡的声音稍微低了些说,“找个信得过的,仔细地给本宫查明白紫寰宫的失火原因。” 春暖点点头,遣了人去传懿旨,不多时便回来陪着苏悦菡去了太医院,太医院在御花园的正东边,穿过已经渐渐葱郁起来的花园,空气里的清新味道让苏悦菡精神一震,又想起几日前让园丁去栽的兰花,问春暖道:“咱们那院里的兰花可是种下了?” “嗯,奴婢看园丁忙了几日,该是已经栽下了。”春暖答道。 “居然还没发芽吗?难道真的是种不活?”苏悦菡忽然有了些失望。 “娘娘,这才种下的,总得过几日才知道能不能活的,您这会儿倒成了个急性子的人儿。”春暖掩面轻笑。 苏悦菡听了,便也跟着笑,“是啊,本宫什么时候也急脾气了起来啊,准是这春干物燥的,生了火气,一会儿还得让冯太医弄些去火的方子。” 苏悦菡才笑得开怀,抬眼间,脸上的笑容却迅速地隐去。 御花园的尽头,太医院的门外,那熟悉的一抹藏蓝色立于一棵遒劲的苍柏下,微风照旧撩起了袍摆,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为他抚平。最爱的那件衣衫,看着竟似是宽大了不少,负手而立的背影显得有那么一丝的落寞。苏悦菡嘴唇颤抖着,有声音梗在喉头,似是怎么也发不出,春暖顺着苏悦菡的视线望去,惊呼道:“林公子……” 那人听见声响回转了身子,也是微微一愣,旋即便撩袍跪倒在地:“微臣林烨然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那熟悉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只是说出口的话语,让苏悦菡的心头微微的抽痛,那匍匐在眼前的藏蓝色身影迅速地在视线里模糊了起来,再一刻,只怕便会有眼泪流下。久久听不见苏悦菡的声音,林烨然也不急,仍是四平八稳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春暖却再也看不下去,扯了扯苏悦菡的衣角仍没有反应,自己一咬唇,过去搀起了林烨然,自作主张地说道:“林大人快起来吧,娘娘昨日里休息的不好,这会儿精神不太好,许是走了神。您也别就这么跪着了。” 苏悦菡自是不会去怪春暖的多话,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表哥。” 林烨然眉眼一弯,笑容依旧如春风拂面,眼里有着些掩不住的怜惜,轻声问道:“娘娘身子不舒服?” 那一声声的娘娘,只喊得苏悦菡的心头似是百根银针刺中般的疼,强留着面上的一份镇定回道:“没什么的,别听春暖那丫头胡说,也就是少眠了些,晌午时眯瞪会儿就好了。” 林烨然微微攒起了眉梢,“娘娘的气色确实看着不大好呢,正好过来,不如让子余给娘娘诊个脉。” 说起冯子余,苏悦菡倒也才想起自己此来的目的,心中便也有了一份了然,只怕这场见面,便是冯子余子自作主张的安排,心里却也说不出是恼还是喜。平复了好一会儿心中的情绪,只觉得气息渐渐地稳了,才开口问道:“表哥是来找冯太医的?” 林烨然垂首走在苏悦菡的身后,轻声地答道:“是,微臣即日出京,来跟子余道个别的。” “这么快就走了吗?”苏悦菡猛地站住了脚步,须臾间觉出自己的失态,便又补上了一句:“表哥上次让姨母捎来的种子才种下,我还想着若是长不好,跟表哥讨教下秘方呢。” “种花也就是份心思,哪有什么秘方,娘娘若是喜欢的紧,明日微臣便移植几株栽好的过来,反正放在微臣家的园子里,微臣走了以后,怕是也没人太精心地打理了,漠北那边的天气,却是怎么也种不活兰花了,倒也可惜。” 苏悦菡却是急急地摇头,“还是别挪了,放在表哥那里,现在总还是好好地活着,万一挪过来水土不服死了,看着更是伤心。” 林烨然闻言深深地看了苏悦菡一眼,一颔首,两人已经进了冯子余的小屋里。 冯子余正埋首于案上书写着什么,听见门响一抬头,先是赶紧站起身给苏悦菡行了礼,便又挺随意地看着二人说道:“还真是巧,没想到你们竟是在门口遇见了。我这有个方子还没写完,凡安嫌屋子里闷说出去转转,倒把小荷等来了。” 听冯子余依旧喊苏悦菡小荷,林烨然微微地挑了挑眉梢,却也没有多言。苏悦菡便也只当屋子里暂且没有这个人,只是问冯子余道:“子余,你说的菱儿跟淮王的方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冯子余一咧嘴,笑看苏悦菡,“问题都是一样的,小荷,这俩人的病都有两种治法,一个是急着治,一个是缓着治,不知道你是希望我怎么开这个方子。” 苏悦菡听闻笑了笑,抬眼去看林烨然,“就他点子多不是,治个病也能治出个花来。病当然是快快好起来就是,哪还有拖着治的道理。” 林烨然回视着苏悦菡,“他既然是这么说了,总有他的道理,你不妨听听他的鬼点子。” 风一下下地扬着门帘,啪啪地轻响着,上午的阳光斜斜打在屋内的地板上,映着窗上的花纹斑斑影影,恍惚间,三个人似乎又回到了过去,一间小屋,煮茶谈天,从清晨到日暮。 苏悦菡再与林烨然的眼神相撞,忽然也就没了那丝紧张与不安,终于恬然地绽开了一抹笑容。冯子余瞧见,淡淡一笑,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小荷你看哈,若是想快快的治,下了猛药,很快就能好起来,但是病根却不一定能去,也许还会留下隐患。若是缓缓的治呢,一点点施药,一点点调养,好起来会慢了些,但是一旦痊愈,便会健康如初,不会留下什么病灶。所以,我得问你下到底是要立竿见影,还是长保平安。” 苏悦菡闻言沉吟了下道,“原来还有这个讲究啊,那菱儿那边我要缓缓的治,淮王那边就急着些治吧。” 冯子余眼里露出些感兴趣的光彩,却也不多问,便浸润了毛笔开始书写药方。 林烨然静静地望着苏悦菡,眼神一如曾经那般清澈而温润,“你,还好?”声音很轻,却似琴音般动听。 “好。”苏悦菡笑,便也用同样的语气问他:“你也还好吗?” “好。”林烨然也同样地答道。二人便久久地对望着,不再说话。 冯子余写完了方子,抖了抖宣纸,站起来道:“你们先坐会儿,我去御药房抓药。” 林烨然却赶紧起身道,“我与你一同去吧。” 苏悦菡心中了然,她是一国之后,此时跟一个男子独处一室,传出去总是会被人非议,便起身道:“那劳烦子余吧,我先回去了,药煎好了让人送去就好。” 那俩人听了便要行礼恭送,苏悦菡一皱眉道:“偏生要让我不好过吗?”三人相视一笑便也作罢。 苏悦菡再要出门,忽然听到林烨然喊她。 “小荷,我没去争取,不是我不敢,是怕你为难。” 苏悦菡回头看他,只是一点头,说了二字:“我懂。” 再回转身,眼里却已经盈满了泪。 19、心烦意乱 那眼泪却是来不及落下的,苏悦菡才拿了帕子拭去眼窝里的那抹湿意,迎面已经看到有人走来,狠狠吸了口气,紧抓了一旁的春暖的手,苏悦菡已在脸上再次凝出了一抹笑意。 “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跪倒在眼前的许太医是专门为太后娘娘和几位太妃问诊的太医。 “许太医快请起,您这是刚给太后娘娘那边问诊回来吗?母后身子可还好?”苏悦菡问道,今日一早诸多的事,还一直没去给太后请安。 “回皇后娘娘的话,太后娘娘身上不太爽利,不过倒也无甚大碍,许是前一晚受了些寒,或是情绪太过激动所致,老臣已经给太后开了药,歇息调养一两日也就好了。”许太医恭敬而严谨地说道。 苏悦菡微微皱了眉头开口道:“劳烦许太医了,日后太后或是太妃娘娘那边身体有恙,无论是轻是重,都有劳许太医差人去通知本宫一声吧。” “老臣遵旨。”许太医行了礼退下,苏悦菡便拉着春暖直奔绵福宫而去。 步子走的那样急,就好似身后有人在追一般,春暖禁不住问道:“娘娘,您若是这么急,奴婢去让人把凤辇抬来吧。” 苏悦菡摇摇头,脚下的步伐这才缓了下来,春暖又道:“太后娘娘那边,许太医不是也说了,并无大碍,您也不用这么心焦的。” 苏悦菡又点点头,仍是不语。 春暖本就是是苏悦菡的家生丫头,自小与她一起长大,一向也并不是那么拘着礼,见到苏悦菡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忍不住便试探地问道:“娘娘,林公子是这就要走,过来辞行的么?” 苏悦菡的神色这才有了几分变化,半晌,唇角微微抽了下,才道:“是啊,他要走了。” “娘娘……”春暖的声音里忽然就有了些悲切,“林公子怎么可以这样,说走就走了吗?就没一点的舍不得……” “不走又如何?总是去一个喜欢的地方。”苏悦菡说完,唇边依旧挂着丝若有似无的无奈,眸子里却透出些异样的光彩,认真地看着春暖道:“一个人在他还能选择的时候,总该要做些能让自己可以好过的事,才是对的,日子总要过的,不是?” 春暖似懂非懂,却还是点了点头,苏悦菡微微地笑了,只是眼神忽然幽远了起来,“漠北那边风沙该是不小的吧?” 春暖才思忖着这话该如何回答,眼前已经是绵福宫的殿门口,主仆二人便也不再继续刚才话题,着人通禀了太后,不多时便被请了进去。 太后娘娘果然是病了,此时依旧没有起身,斜倚在榻上,病恹恹的很没有精神。见到苏悦菡进来,却依旧是勉强地笑笑:“悦菡来了啊,其实你事情那么多,不用天天来哀家这的,昨个就听说紫寰宫那边走了水,哀家本想去看看的,可是身子骨不争气,一点力气也没有,全让悦菡自己操心了。”说着话,那带着长长的夹套的手,便去握了苏悦菡的,两人的手竟是相同的冰冷。 苏悦菡当然只有客套道:“母后只要仔细着自己的身子就好,其余的事儿臣本就当尽心竭力。” 太后叹气:“哀家那个不懂事的皇儿啊,早晚是要把哀家气死的。只是难为了悦菡,这么小小的年纪却是这么懂事,事事处处还要与他担待着。哀家早知如此,早就该与苏夫人学学,如何教养孩子的。” 苏悦菡却只是谦恭地笑着:“皇上其实也是很努力的,只是一时未能适应自己的身份罢了。今日皇上一早身体不适,儿臣本劝他找太医瞧瞧,好生休养一日的,但是皇上放心不下国事,还是执意去了早朝。皇上如此勤政,只需多些历练早晚是一代明君。至于其余事情,也不过是小节,母后也无需真的跟皇上动怒,能劝些劝劝就是了,皇上心底也该是有分寸的。” 太后听了苏悦菡的话,目光有些狐疑地看着她:“望儿带病要去上早朝?这倒是新鲜了,以往他还做太子时,有个头疼脑热地便是使尽了办法也不去上早课的。就几月的功夫就转了性?这么看,做了皇帝总算还是懂事了些的。” 苏悦菡笑着一颔首:“是呀,所以母后也别太焦急,偶尔有个点拨也就是了,别跟皇上真的动气,真是气坏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太后拍着苏悦菡的手背喃喃道:“悦菡啊,哀家除了跟你说谢谢之外,真不知该是说些什么才好。” “母后如何与儿臣这么客套。儿臣所做之事也不过就是分内之事,而且儿臣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只怕许多事仍做不周到,母后不责怪儿臣,便已经是对儿臣的宽仁。” 婆媳二人彼此客套了半晌,苏悦菡再又关心了几句太后的身子,才告退出来。走出绵福宫时,苏悦菡只觉得更是疲惫,头比一早更疼了几分,这会儿便是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了。春暖担心地看着苏悦菡问:“娘娘,要不也让太医给你瞧瞧来,奴婢总看着娘娘这气色,似是不太好的样子。” 苏悦菡摇摇头,“再说吧,一会儿冯太医给菱儿送药过来,若是得空就让他给看看。总也就是夜里睡得不好就是,看看晌午的时候能不能眯会儿吧,稍闭会儿眼,也就好了。” 苏悦菡回到鸾阙宫才进正殿里坐下,一早出去让查紫寰宫起火因由的小太监回来了。极是机灵的一个孩子,也是苏悦菡才进宫的时候就跟在身边的,苏悦菡让春暖去查过,新近才进宫净了身的,至少面上看背景很是简单、干净。让他去做了几次事,看人也还算靠的住,渐渐也就当成了自己人。这永昌朝的小太监进宫后,都会改个带福字的名字图个吉祥,他被改了叫做齐福末,本名里原本也有个末字,便一直喊他小末子。 小末子看此时宫中并无旁人,压低了声音跟苏悦菡回禀道:“娘娘,紫寰宫当日晚间,除了淮王千岁的近身侍卫,只有两个咱们宫里的人伺候着,还都是在外间的。宫里懂行的老人说,火是西配殿烧起来的,当时淮王是在东配殿歇着,若是及时些,火烧到东配殿之前淮王千岁早就是该离了火场的,奴才想,若不是淮王身边的人睡得太死,照顾不周,只怕是有人故意惦记着谋害淮王千岁。奴才来时,又听人说,淮王在祈年殿正是大发脾气呢,他手底下的人说是要追究此次起火的因由,给淮王千岁个交待的。淮王便生了气,说是谁要是再提此事,敢给皇上和娘娘添乱,他定是不饶。” 苏悦菡听完眉头皱成了个疙瘩,“如今这宫里倒是什么话都传得,看来还是本宫治理不严,才能让他们敢这么的饶舌。现在就给本宫传话下去,谁再敢多嘴多舌,妄言各宫里的是非,本宫定不轻饶,这次本宫给你个面子,无论是听了谁的话,本宫也不再追究下去,但是谁要是再议祈年殿与淮王的事,都给本宫板子伺候。” 小末子吐了吐舌,赶紧低了头:“娘娘,奴才就是怕您有些事不知,到时候没个准备,才多问了几句,真的不是饶舌。” 苏悦菡也觉自己刚刚对小末子的语气有些严厉,遂笑了笑道:“本宫并未说你做错了,只是宫中事多,人多嘴杂,传来传去的,回头要是让皇上跟大臣们知道,只怕是祸事更大。你自己注意着些别与他们参合就是,本宫没有怪你。” 小末子这才咧嘴一笑,再行了礼退了下去。 苏悦菡揉揉愈发抽痛的额头,起身对春暖道:“走,咱们去祈年殿那边看看。” 才走了没几步,侧殿那边忽然传来瓷器落地的声响,一下之后又是一下。苏悦菡一拧眉,问春暖道:“是咱们殿里的声响不?” 春暖凝神听了会儿,一脸不屑的表情:“娘娘,是菱儿在的偏殿那边的声音,不知这丫头又是作什么妖了。” 苏悦菡听了,表情也是有些烦躁,回转身便往偏殿走去,走至殿门口,里间又是一声瓷器脆生生落地粉碎的声响,再一抬步走进去,一只茶碗险些掷到苏悦菡的脚踝。 屋里两个宫女正是有些傻愣愣地看着,乔羽菱似是癫狂了般,手中正举起一只茶壶又要丢出去,角落里缩着一团的雪白,很低很低地发出呜咽声。 没人注意到苏悦菡进来,乔羽菱那茶壶便又朝着哼唧着的小白狗扔去,嘴里带着哭腔地喊道:“你还要来,都是你害的我,你还嫌害的不够吗?” 小狗看茶壶又朝着它飞来,敏捷地站起来往旁边一窜,正巧便窜到了苏悦菡的脚边,一抬头看见苏悦菡,一对圆圆的黑眼睛里竟带出几分讨好的滋味,短短的小尾巴也忙不迭地摇了起来。 屋里的人这才看到了苏悦菡,赶紧跪地请安,菱儿更是吓得哆嗦成了一团,请安的话也说不成个整句。 苏悦菡也不叫起,神色间一片清冷地厉声问道:“菱儿,这一屋子碗碟都是你摔的?” 菱儿颤巍巍地回道:“奴婢知罪,奴婢不是有意损毁娘娘宫里的碗碟,只是看见轮轮跑来,一时恼的忘了规矩,还请娘娘恕罪。” 苏悦菡冷哼,“几个碗碟又值个什么,本宫岂是心疼这些物件,本宫只是问你,谁借给你的胆子,连皇上的小狗你都敢打,你是觉得本宫不敢罚你不成?” 20、但求心安 乔羽菱便只知道叩头,一味低泣着:“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苏悦菡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为何,许是一早到现在,心焦气躁的事太多,看着那瘦弱的身子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抖着,心里却生不出一丝的怜惜,反倒是更烦了几分,语气便也是带进了不耐道:“本宫看你倒没什么不敢的,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你今日教训轮轮,可是忘了谁是它的主人?那也是你能教训的起的?你以往在皇上跟前当差,不会不知这轮轮是皇上的心爱之物吧?即便它就是个畜生,谁又借你的胆敢随便着跟它犯脾气?你如今在鸾阙宫里当差,就是本宫的人,行差踏错了半步,就是本宫的责任。今日本宫念在身子不好的面上也不重罚你,就跪一个时辰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了吧?” 乔羽菱自是只有叩头谢恩的份儿,磕完头,跪在那也不敢起身。苏悦菡冷眼看了下另两个宫女道:“赶紧起来,给这都收拾了。菱儿自是有错,那你们呢,在一边看见也不知道拦着。真要是伤了轮轮,这罪过你当你们跑得了?收拾好了,也跟菱儿一起跪着去。”那二人也是赶紧磕了头,唯唯诺诺地应着。 苏悦菡又一低头看见咬了她裙角哼唧的小狗,回头对春暖道:“去找孙公公,让人赶紧给它抱回去,那看狗的奴才也得罚,哪有一次两次地让它跑出来的道理。它不懂事,人还不懂事吗?哪天真是跑丢了,再惹出别的祸,可真是谁也别好过了。” 春暖点点头,伸手就要去抱轮轮,那小家伙却是一躲,差点就钻到苏悦菡的裙子底下。许是小东西真的通人性,知道苏悦菡刚才是护着它呢,就只在苏悦菡的裙子边上各种打滚撒泼,偏就是不让春暖去抱。 苏悦菡看它抬着小脑袋,一脸巴结的表情,终是忍不住神色一松,轻笑了下弯身给它抱了起来,它这次倒是丝毫没有躲闪,安静地任苏悦菡抱起来,脑袋迅速地就扎进了苏悦菡的怀里,湿漉漉的小鼻子去蹭着苏悦菡的颈窝,只惹的苏悦菡不停地去躲,一边往外走着,一边对着怀里的小狗嘀咕道:“你也别真以为有皇上喜欢着就为所欲为,哪天真是惹恼了皇上,你这条小命本宫也救不了。” 那轮轮这下似是真的听懂了,一下子也不撒娇了,委屈地哼了声,便老老实实地趴在苏悦菡怀里,一动也不动了。 苏悦菡抱着小狗去了书房里,等着孙福圆派人抱回去,这边厢还想着淮王的事,准备先趁空写封书信给父亲,说一下紫寰宫的事,等轮轮被抱走再去祈年殿探望淮王。 放下轮轮,苏悦菡铺好了宣纸,提笔才写了几个字,却又发起呆来。忽然听见一阵悉嗦之声,再一抬头,就又看见小狗耐不住寂寞地已经攀上了书案,正在砚台前嗅来嗅去。苏悦菡厉喝一声:“轮轮,你又干什么呢?”小狗唬了一条,战兢兢地抬起头来,却早是一脸的墨汁,傻呆呆地看着苏悦菡,下巴上墨黑一片,湿哒哒地滴着墨汁。 苏悦菡又气又笑,可不知怎么,只觉得心里的烦好似忽然就淡了些。一时却什么事也做不下去了,放了笔,叹气,喊了春暖去打水,主仆二人便到了当院里,给这惹祸精去洗澡。 快到晌午的时间了,太阳晒的暖暖的,院子里的的温度极是舒服,但是轮轮身上沾了水,难免还是有些冷,在浴盆里一直瑟瑟地抖,雪白的毛一湿,贴在身上,也显得没有那么肥,小小、呆呆的看着让人心怜。苏悦菡也不知怎么,心里酸酸的,一边不停地往它身上撩着热水,怕它冷,便一边还真跟它说起了话来。 “你是想菱儿了吧?现在是不是都没有人管你,所以你才又跑了出来?” 小狗哀嚎,似是在哭诉一般,倒好像真的是个被遗弃的孩子,可怜兮兮的样子,与头一次见到它还真有了几分不一样,哪还有那嚣张的劲头,浑身都透着委屈似的。 轮轮这副委屈的模样,让苏悦菡心里却又想起了菱儿,这会儿也有点懊恼,刚才不知怎么火气那么旺,菱儿身子还没好,若是跪上一个时辰,指不定又会添了什么病。可当时她本就是心里烦躁,脾气盛了些,偏巧菱儿犯的也不是个得过且过的事,睁一眼闭一眼不得。叹了口气去问春暖:“春暖啊,本宫刚才的处置是不是有点不妥?” 春暖正忙着按住轮轮挣扎要往外跑的身子,有点心不在焉地回道:“娘娘说是对菱儿?奴婢觉得罚的倒还轻了呢,不过重了也怕皇上不喜,反倒来找娘娘的麻烦。就这样也挺好。” 苏悦菡微笑着说:“春暖现在还真是长进的多了,凡事还懂得个权衡各方利弊了,想的比本宫还周到。” 春暖这才觉得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过随意,赶紧抬了头道:“娘娘,奴婢胡说的,您别当真。” 苏悦菡耸耸肩膀,无所谓地摇头道,“你说的也是在理的。” 说话间,院门口来了人,正有人唱诺道:“太医院冯康年冯太医求见皇后娘娘。” 冯子余大号冯康年,只是多年来,苏悦菡已经习惯了称他的表字,冷不丁听人说起冯康年反倒是有点儿不适应。 苏悦菡一抬头便已经看见门外的冯子余,迎着春光站在那里,正是笑盈盈地望她,月白色的长衫罩着颀长的身形,并不太出众的外表有着种说不出的儒雅风度,他的五官没有林烨然出众,气质却极是类似,都是有一种清逸而静雅的洒脱。 总记得还未进宫那时节,他与林烨然常常结伴来访,一个偏爱浅色,一个偏爱深色,走在一起却是极其和谐。联袂而来时,却也总让苏悦菡的长兄感叹:“如今总说是京城四公子‘冯林楚孙’四家的世子最是风流倜傥,若我看,真当得起这名号的,也不过是凡安和子余,其余那俩纨绔子弟说是与你们齐名,反倒是辱没了你们。”说起这话时,他们的日子还总是无边欢愉的,他们每一个。 苏悦菡笑着站起来,接过春暖递来的帕子揩干了手,留下春暖自己和轮轮继续锲而不舍地搏斗,自己迎了过去:“子余这么快就煎好了药吗?淮王那边的可是送去了?” 冯子余点点头,苏悦菡喊了人去接过他手中药罐,打发人下去拿给菱儿喝,犹豫了下,又把那人喊了回来,回头道:“你去给轮轮抱去殿里擦拭干净,等着一会儿乾昌宫来人交给他们。春暖,这药还是你给菱儿拿过去。” 春暖不情不愿地站起了身来,过去拿了药罐就要进去,苏悦菡又喊回她,低声地细细嘱咐道:“看着她把药喝了,就说是太医嘱咐了,吃了药要赶紧歇着,今日就先跪倒这会儿,其余的时辰明天再补上,知道了吗?” 春暖朝着苏悦菡一撇嘴:“奴婢就知道娘娘一定会心软。” 苏悦菡不置可否,挥手让春暖赶紧过去。回头便又看着冯子余道:“子余,辛苦你了,还要一次次亲自把药送来。” 冯子余朗然地笑:“微臣不也是假公济私,正好也来跟娘娘能说会儿话。” 苏悦菡带着冯子余便到了院子一边的石案边坐下,又喊人看了茶,才说道:“若是时常有这样的功夫,可以跟以往一样,晒着太阳,吃茶聊天,倒是不亦快哉,只是整日里都不知道是在忙些什么,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了。” “心安。”冯子余抿了口茶水,放下杯子,直视着苏悦菡道。 “嗯?!”苏悦菡倒是一时未明白冯子余说的话,疑惑地看他。 原本留下给小狗洗澡的宫女早就抱了轮轮进去殿里,只留下个铜盆还未取走,奉茶的宫女也被遣开,此时偌大的院子里,便也只是他们二人。冯子余便也不再拘着什么什么礼数,只是随意地说道:“小荷,你自小就是这样,若是交办你什么事,再不会有人比你还认真,只是为了让交待的人放心,自己也安心。如今自然还是这样,你只是想要你爹放心,你也心安就是了。只是这次交予你办的事,比哪一次都难了些。” 苏悦菡想了想,自己也就笑,“原来是为了心安,子余有时候倒是比我自己还了解自己。” “凡安说的。”冯子余淡淡道:“他说,你这人固执起来,对自己狠心起来是谁也劝不过的,只能等你自己觉得心安理得时才能放纵下自己。” 苏悦菡听了再又笑,笑容里却不觉便有了几分苦涩,低了头手指轻轻划着茶杯的盖子,轻声问道:“表哥走了?” “嗯,让他留下用了午膳再走的,他却执意这会儿便回去,说是明日一早就要启程,还有诸多的事没有交代好。” “哦。”苏悦菡轻轻地应着,忽然就转开了话题说:“子余,我栽了兰花呢,也是几日了,却没看长出芽来,不知道是不是种不活。” 冯子余起身走到面前的花圃边问道:“就是栽在了这里?” 苏悦菡就也跟过去道:“是啊,也不知道何时能发芽。” 冯子余忽然指着其中的一点十分不起眼的嫩绿道:“那里是不是长出了一颗芽。” 苏悦菡仔细去瞧,果然是有一点小小的绿芽钻出了土壤,当下兴奋了起来,十分开怀的笑道:“还真的是呢,看来没准是养的活的。” 两人正是兴冲冲地继续找着还有没有其他的嫩芽,便听见身后有人唱道:“皇上驾到。” 二人赶紧回转身去,看到迎面走来的阮黎望,匆匆施礼,苏悦菡脸上那一抹笑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淡去。 阮黎望看着面前的两个人,看着他们脸上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开怀表情,心里不知怎么就别扭了一下,苏悦菡这么个由衷的笑容,甚至带着几分妩媚的味道,他倒是第一次得见,却又是对着旁人,让他心生不爽。 原本他是下了朝刻意过来与苏悦菡共进午膳,想要继续修和二人之间的关系的,此时也不知怎么,心里一恼,脸上便冷冷地说道:“梓童、冯太医不必多礼,继续忙你们的事,朕是专门来看菱儿的。” 21、遇人不淑 阮黎望的话音一落,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了起来。 尤其是冯子余,不自在之余,心里也隐隐地疼了起来。原来小荷面对的是这样的一个夫君,无情无理,甚至是有些混账的。 冯子余原本也只是太医院的六品太医,这一品级日常里极少有机会得见天颜,至多也不过阮黎望还是太子时,曾经给他诊过脉,再有就是给当时的几位公主和皇子看病是恰巧见过。对于这个皇帝,他很陌生,虽然说不上好感,却也绝无恶感,在冯子余心中,所有的帝王都该是差不多的,庄严、威风缺少情趣。虽然一早便也知道这个他给瞧病的宫女菱儿与阮黎望关系匪浅,却也绝不会想到,有一天,皇上会当着他的面便默许了这种关系,甚至不惜给他的皇后一个难堪。 苏悦菡脸上的笑容却不减,反倒更是深了几分,只是眼里的笑意全无了温度,用一种似是感激的语气道:“皇上真是体贴下人,菱儿只是臣妾这里的个普通宫女,受了这点伤,还总是劳您惦记着,臣妾替菱儿谢谢皇上了。臣妾这就陪您过去探望,冯太医也是才特意给菱儿送了药过来,臣妾让人拿去给她喝了,只是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喝完药就歇下了。” 阮黎望话说出口,其实便觉出几分不妥,他与菱儿的事,虽说自己从来以为理直气壮,但是太后的几番教训和与苏悦菡的几次交锋下来,毕竟骨子里还是有些虚了的。这会儿当着个太医的面,便那么说了,显得他这个皇帝确实欠了几分庄重。好在苏悦菡一直是个会给人台阶下的,不仅给自己找回面子,顺便也给阮黎望搬来个上好的梯子。他便赶紧道:“菱儿毕竟也是跟在朕身边一段时间的,朕一向是念旧的人,梓童看起来跟冯爱卿相谈甚欢,别让朕打扰了兴致,朕自己进去就是了。”说着话,还不太客气地瞄了冯子余一眼。 冯子余虽是一直垂首站着,却也敏感地觉察到空气中荡漾着一种极不善的气息,当下里也赶紧回道:“回皇上的话,娘娘疼惜下人,特意嘱咐微臣对菱儿的病上点心,微臣就是过来送药,顺便跟娘娘交代下注意之事项,已经说完,微臣告退。” 阮黎望这下心里痛快了许多,笑着一挥手道:“冯爱卿也费心了,既是说完,那就先下去吧。” 冯子余躬身退出了鸾阙宫的院子才回头望去,明明是娇艳的春光拢着的大殿,此时却让冯子余觉得只是清冷和萧索。心里忽然就是一片苍凉。小荷,那个自小淡静、娴雅却又是充满灵性,极有主见的姑娘,怎么会是嫁了这样的一个人? 那时他总以为,这世上也只有凡安那样谪仙出尘似的男子才能配上。每次见他们在一处,同样的浅笑,同样的神态,说话抑或是沉默,似乎彼此间都有着一份难言的默契,在他们面前,总会觉得任何旁的人都是多余的,包括他自己。 知道小荷要嫁给太子阮黎望的那一天,是凡安去找他的时候,明月已经高悬,屋外却有人轻叩门扉,凡安的声音那时还依旧透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他说:“子余是我,我来讨杯酒喝。” 真的就是讨杯酒喝,夜太深了,不愿惊动厨房,只是随意地热了一壶酒,凡安从怀里抖落出几捧还带着土的花生,说道:“不白吃你的酒,我带着菜来的。” 凡安起初未说为何而来,只是很慢很慢地喝酒,很认真地剥开每一个花生,在剥开一个看上去很漂亮、饱满的花生时却忽然有些绝望地笑着说:“子余,你看,他们看起来都一样的美好,可是你只有剥开才知道,有些美好只是虚幻的。”说着颓然地扔掉那个花生壳,壳里只滚出一个抽缩成一团的仁和许多的尘土。 冯子余那时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只是笑着再又去剥了个花生给他道:“那你捡着外表和内里都好的吃就是了。” 林烨然接过来丢进嘴里,继续默默地喝酒,直到酒壶都快空了才说:“子余啊,小荷要进宫了,你在宫里当差,以后多照顾她些。” 冯子余诧异,“小荷进宫做什么?” “三日后,她与太子大婚。” 冯子余来不及闭上张大的嘴,林烨然已经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说,“我先回去了,记得关照着小荷。”说完自己却又笑道:“其实那丫头也不需什么关照吧,她是怎样都能过的好的。” 冯子余送他到门外,踯躅着如何开口劝他,才喊了声“凡安”便被林烨然捂住了嘴,轻轻地摇头低喃:“什么也别劝我,你多说一个字,我会落泪。” 冯子余果然就没敢再说什么,只是无奈地拍着林烨然的肩膀,想表达下他内心那份难过。可林烨然却仍是落泪了,转身离开前,借着月光,冯子余看到一颗晶莹从林烨然的脸颊上滑过,悄无声息地坠落。再然后就是那个孤寂的背影,晃荡着离去,月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之后便是林烨然一场大病,缠绵病榻,形销骨立,清醒时,却还是会对着冯子余安静地微笑,那笑容依旧纯净如清泉。冯子余只是默默地诊脉,开方,熬药,什么也没再多说过。有些事他管不了,也帮不上。但是他却也想过,失去凡安的小荷,会变成太子妃,会变成皇后娘娘,那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世上有几个女子会有这样的幸运呢。凡安说过,小荷是个怎么都会让自己过得好的姑娘,他也是相信的。 但是,今日,他无法再相信下去。会过得好吗?怎么会过得好呢?那么个心思细腻的女子,那样个不懂怜惜她的夫君。即便也曾经想过世上不会有一个像凡安一样会懂得小荷的男子了,但,小荷这样的女子却总该是被男人怜爱的吧?如何皇帝眼里却没有一丝的温度,对着小荷仿佛只是对着个臣子一般,甚至还更冷漠些吧。虽然说是,自古无情帝王家,但是传言先帝阮齐疆却也是与太后鹣鲽情深,阮家男子也都是重情重义的,如何会是这样? 冯子余倏地打了个寒战,曾经也只是怕小荷心中还会念着凡安,总是会有些痛苦的,但日子久了,也许就会与皇帝间生出些相濡以沫的情感,到那时,曾经的情谊变成昨日黄花固然可惜,但小荷自己能得到幸福就好。可是,那个公然当着小荷与他的面,便大方地说是要去探望一个与他有染女子的皇帝,怎么会能让小荷幸福呢。 “凡安,你居然说你是放心的。”冯子余慨叹,语气悲怆。转而却也苦笑,不放心又能如何呢? 苏悦菡引着阮黎望去侧殿探望乔羽菱,阮黎望一路上就开始懊恼自己刚才说的话,并非不想去看菱儿,他心里还一直记挂着她。可是总能换个方式,换个场合,换个语气说的吧,比如与苏悦菡一起用午膳,闲谈些天气与花草,饮食与起居,再要问起菱儿今天如何,或者说想要去看看,总比刚才那么说的好。 阮黎望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当时就会那样的脱口而出,他来的时候,可是真的没想过什么时候去看望菱儿之事,只是有了合适的契机才会开口。为何看到苏悦菡那从未见过的明媚笑颜便一下子情绪失控了呢?她从没对自己这样笑过,不是吗?同样会弯起的嘴角和眉眼,对着他时,总是带着合宜的礼貌,带着谦恭与尊重的态度,很友好,却很遥远。明明近在眼前,却好像是隔着百尺的沟壑。 可她却这样对着一个男子在笑,只是区区的一个小太医,毫不起眼的一个小太医。言谈、举止、样貌没有一点的出众之处的小太医,她一个堂堂的皇后,怎么能与他笑得那么的开怀。那惯常的端庄哪里去了?那惯常的疏离哪里去了? 自我检讨又安慰一番之后,阮黎望还是决定软下调子来哄哄苏悦菡的。毕竟,他也知道,刚才自己的做法无疑是给了苏悦菡一个没脸,虽说是她让他别扭在先。但是,作为一个男人,总该有些容人的气度,于是几乎是有些谄媚地忽然笑着问道:“梓童,你还没用午膳呢吧?朕这会儿饿的紧了,咱们要不先传膳吧,看菱儿的事,倒也不是那么急,有梓童照顾着,朕放心着呢。” 苏悦菡却道:“既然皇上专程来看菱儿,怕是看不到,午膳也用的不安心,臣妾现在就去传膳,等您看过了菱儿应该是刚好能用膳。” “其实,朕是专程过来跟梓童一起用膳的,并非是看菱儿而来,刚才是朕在逗你。”阮黎望无耻起来,纵有百种无耻的嘴脸,不提自己的一时吃味儿,更不提所说的话有多荒唐,却只说是个玩笑。 苏悦菡就真的笑了,好像果然听了个好笑的笑话,可是却笑得阮黎望心里更毛,只好说道:“那咱们就去用膳吧。” 其实眼前便已经是菱儿暂居的偏殿,苏悦菡挑眉看着阮黎望道:“臣妾愚鲁,竟一时未听出是皇上的玩笑之语。不过已经是到了这边了,看一眼也是安心的。臣妾这就去差人传膳,也耽搁不了太多时候吧?” 最后一句话是个问句,阮黎望赶紧点头,“耽搁不了,耽搁不了。” 抬脚走进偏殿之中,阮黎望和苏悦菡却是同时地皱了眉头,殿里一共四个人,倒有三个人正跪着,春暖捧着药碗一脸不耐的表情道:“不是跟你说了,今天先歇着,明日再罚,你到底要怎样,药都凉了。” 听见脚步声回头看见帝后二人,春暖一惊,赶紧也跪倒在地上。 阮黎望惊诧地看着眼前的几个人,有些结巴地问道:“这,这,梓童,这是何故她们全都跪在这里。”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小心打碎了娘娘的茶具。”乔羽菱率先哭诉道。 阮黎望的眼神瞬间便凌厉地射向苏悦菡。 22、各退一步 苏悦菡心中微微一颤,只一瞬,眸子里稍纵即逝一种说不出是蔑视抑或是悲悯的神情,便恢复了一片淡然。 表面上她却不说什么,只是冷眼看着跪在地上哭泣不止的乔羽菱,明知阮黎望正在瞪视着她,却根本就不回头。春暖却是气不过,大着胆子对跪在地上的乔羽菱说道:“皇上是问娘娘话呢,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乔羽菱更是头如捣蒜,看着却又委屈和谦卑了几分。 苏悦菡唇角终于扬起一抹笑,回头去看阮黎望,语气极是平和地说道:“皇上,臣妾已经让菱儿先吃药,受罚的事明日再说了,您看这么处置可妥当?菱儿错即便是错了,也等身子好些再罚就是了。午膳此时大约也是该送来了,您是还要交代几句?还是这就去用膳?” 阮黎望的心中瞬间也挣扎了下,顶到嗓子眼的火气,在看见依旧是波澜不惊的苏悦菡之后,一下子仿佛就怎么也找不到出口了。犹豫了半晌,只是过去拉起了乔羽菱,低语道:“吃了药,好好歇着,朕去用午膳了,改日再来看你。”回头便对着苏悦菡说:“梓童,那就先去用膳吧。” 其实,他原本想做得更好些的,他甚至是想对苏悦菡笑笑的,可是到底那笑容还是逼不出来,又不想太冷着脸,不尴不尬地只好先行了一步。苏悦菡略倒是有些意外,眉梢一抬,再又瞥了眼春暖道:“看着菱儿吃了药,再过来伺候着。”也便跟着阮黎望的身后出了偏殿。 一路沉默地走到餐桌旁,苏悦菡示意着伺候的人端了热汤来给阮黎望净手,自己洗着手,却也偷眼去看阮黎望的表情。他,眉头锁着,紧紧地抿着唇,显然还是恼了的。但却没有发作,仍旧按照事先约好的一起来用膳,旁的不说,这忍耐的功夫几日不见倒是小有长进。苏悦菡觉得自己该是有些欣慰的,不知怎么却又觉得悲哀。她,他们,到底是为什么都要强迫着自己改变和妥协呢。 阮黎望洗完了手,回过头来去看苏悦菡,苏悦菡却已经是收回了眼神,正从宫人手里接过帕子揩着手,只留个他一个侧脸,他却还是能看到她微微扬起的唇。仍旧是笑着的,这个女人似乎无时不刻不是面带笑容的,哪怕是委屈,哪怕是生气,哪怕是害怕。但,阮黎望也疑惑,她真的是会委屈、生气或者害怕的吗?他只是照着常理那么推断,女人在遇到某些事的时候,会有那样的情绪,但她也真的会有情绪吗?可想起才进门那一刻,她对着冯康年,那样灿然地笑,却也想,还是有的吧。 苏悦菡再回头,便看到阮黎望研判的眼神,照例是浅笑而轻柔地说道:“皇上上朝之前说是身子不爽利,这会儿可是好点了?” “呃,还是有些头痛。”阮黎望道,再又咬了下唇,忽然问道:“菱儿打碎了梓童什么好东西?朕赔给你。” 苏悦菡微微一怔,便也淡淡开口道:“头几日江西那边进贡来的一套釉里红,倒也不是什么太好的物件。” 阮黎望点头,“嗯,梓童若是喜欢釉里红,朕那里倒还真有一套极品,父皇还在时就极是喜欢,一会儿朕就让孙福圆给梓童送过来。” “那臣妾就谢过皇上的赏赐了。”苏悦菡并不客套,起身便行了礼。阮黎望虚扶了下,恍惚着觉得从苏悦菡的眸子了似是看到了一抹不屑,待到再要去深究,那清亮的瞳仁里却只是盈盈的笑意。 午膳才陆续地端上来,宫女的惊呼声便伴着轮轮的一路滚动着,冲进了殿里。看见端坐着的帝后,宫女战战兢兢地磕头谢罪。轮轮却哪管那套,摇头摆尾地便滚到了苏悦菡脚边,仰着头哼哼着,似是想要她抱。 阮黎望探头去看,皱起了眉,“这狗东西怎么跑到梓童这里来了?” 阮黎望的声音一响起来,轮轮抬头看他一眼,立即停止了摇头摆尾的举动,往后缩了两步,躲到了苏悦菡的裙子后边。 “小家伙也许是想菱儿了吧,以前都是菱儿养着的不是?也是早就跑来了,刚才在这弄脏了,臣妾才给它洗了澡,早就说是让人告诉孙公公一声,找人抱回去,不过许是孙公公忙着呢吧,到了这会儿也没来人。” “嗯,孙福圆让朕打发去七皇叔那边了,下朝回来的时候听说,七皇叔大约是在祈年殿住着还不习惯,人愈发的不舒服了,朕让孙福圆过去瞧瞧,看是哪里不合意,给七皇叔张罗下。” “臣妾惶恐,怕是太过仓促未能给皇叔安排妥当,这本该是臣妾的分内之事,倒让皇上费心了。”苏悦菡赶紧说道,又喊了人先把轮轮抱了下去,那小家伙好似十分的不舍,一路都哼唧着频频回首,看几眼阮黎望,又瞧几眼苏悦菡。 阮黎望看着轮轮被抱走,说道:“这狗东西却是也会认人,以往谁都不近乎的,却偏偏跟梓童这么亲,怕也是知道你是皇后,它得巴结着呢。” 苏悦菡笑,不置可否。阮黎望便又捡起刚才的话头说:“朕这个皇叔啊,自幼身子就是不太好,为人还比较挑剔,看着和善,其实难伺候的紧。梓童日后就知道了,饶是你照顾的再好,最后还总跟你欠了他什么似的,朕若是不派人去问问,他嘴上不说,不定便又是心里哪不痛快,生出些什么事来。好在他也不会久居京里,过些日子身子好了,也就回去了。”语气颇多抱怨却极为诚挚。 苏悦菡也是难得听阮黎望当真跟她推心置腹一次,便也真的是很诚挚地说道:“臣妾多谢皇上点拨,也多谢皇上体谅,以后对皇叔的事还得是更上心些。” 饭菜端了上来,二人便也不再多话,只是静静用膳,前一夜睡得都是不太好,所以这会儿身子也都不太舒服,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便也就放了碗筷。苏悦菡就又提起道:“皇上是不是召太医来瞧瞧,臣妾看着您气色还是不好,胃口好似也是差了些。” 阮黎望吃了饭之后便有些昏昏欲睡,这会儿听了苏悦菡的话,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朕就是困的紧,睡一会儿就好。嗯,朕就在梓童这歇个晌午觉吧,下午还要会见几个邻国的使臣,就从梓童这边直接过去了,也省的折腾。” 苏悦菡自然是点头,便带着阮黎望往内殿里走去。阮黎望走了几步,觉得此时气氛尚好,也不枉自己刚才面对菱儿受了委屈之事都没发作的忍辱负重。便又想起自己来鸾阙宫的目的,于是跟一早一样故技重施,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道:“梓童,朕其实累的什么也不想做了,可是还要去见那几个什么劳什子使臣,你说,朕也不容易不是?” 苏悦菡倒是也有些适应了阮黎望对着她忽然软下的态度和偶尔的撒娇状,轻言安慰道:“皇上是天下之主,黎民苍生都仰仗着您呢,当然是不容易的。不过有您这样的圣主明君,也是天下百姓之福。” 苏悦菡的几句话说的阮黎望很受用,脸上便也不觉挂上了一丝洋洋得意的笑容,心底确实为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勤快和辛劳得到认可而舒坦。不知怎么,苏悦菡这么夸他一句,他便好似得到了最大的褒奖,就如同父皇还在世时夸他时那样。带着几分得意忘形的嘴脸对着苏悦菡邀请道:“梓童要不要一起歇息会儿,你看上去也是有些倦色了。” “臣妾还有几件琐事没有做完,恐怕还是歇不了的。不过臣妾的确也是并未觉得太过疲惫,谢皇上的关心了。” 阮黎望讪讪地点头,仍是讨好地说着:“梓童也要注意着自己的身体啊,别太操劳。”说话间春暖静悄悄地走了过来,给二人施了礼,便跟在了苏悦菡身边。 苏悦菡也就似随意地问道:“菱儿吃过药了?” “是。” “看着她歇下了吗?” “是。”春暖依旧是简单的一个字,语气平淡,无波无澜,苏悦菡自然是看出她好似带着些气一般,便也不再继续问什么。只是对阮黎望道:“皇上,菱儿也是吃了药歇下了,这样臣妾也就放心了,您也安心些,那您这就歇着吧,臣妾不打扰了。” 阮黎望点着头,迈步往寝殿走去,忽然又顿了下脚步,踯躅着说道:“梓童,其实……菱儿是个好姑娘。” 苏悦菡迎着阮黎望的目光很诚恳地点头微笑:“的确是个好姑娘。” 阮黎望再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却也觉得再多说反倒是不好,有些事总是循序渐进着更妥帖,便也不再多言,径直着朝软榻走去,等着宫人帮他宽了衣,歪在那又胡乱地想了会儿,便熟睡了过去。 苏悦菡和春暖又来到了书房,苏悦菡才有拿起笔,接着给父亲写信。 春暖在一边絮叨道:“娘娘,刚才在菱儿那,吓死奴婢了,以为皇上又要动怒。不过没想到皇上现在似乎不像以前那样了,好像对娘娘好了许多。” 苏悦菡握着笔抬头对春暖笑:“原来你也会怕,看你当时抢着说话的劲头,倒是比谁都厉害。” “奴婢还不是怕娘娘吃亏。”春暖不依地撇嘴,又好奇地问:“娘娘不怕吗?” “怕,怎么不怕,没看我都站开了几步吗,拳头里可是都攥出了汗呢。”苏悦菡说,眼波流转间带着轻轻的笑意。 23、别无所求 春暖被苏悦菡的话逗的一笑,心里却也明白她这位娘娘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上心的事,反倒总是故作轻描淡写。一边轻轻地去帮着苏悦菡研磨,一边也忍不住抱怨道:“娘娘,您今天也看见了,菱儿这女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是让她得了势,就娘娘这么好的心肠,还不是处处让她欺负了去。” 苏悦菡提笔蘸饱了墨汁,蹙眉思索了会儿,开始提笔写信。一边写着却也一边说道:“不过是个小丫头,她能作出花来?也无外乎就是些争宠,要怜惜的小心思,咱们要的与她不同,随她去就好。小打小闹的事不用与她计较,真若是大事,即便是咱们想饶她也不行,你也就不用这么着替我抱屈了。” 春暖撇撇嘴,手里继续研着磨,出神地想了会儿才又问:“娘娘,那您要什么?菱儿若要的是皇上的心,难道您只要皇后这个名就够了?” 苏悦菡唇角微微一弯,并不搭话,写完手底下最后一笔放进了信封牢牢地封好,才又道:“春暖啊,我若是说我什么都不要,只是要完成父亲交代我办的事,你信吗?” 春暖愣愣地看着苏悦菡,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苏悦菡便就又微微地笑了:“你看,你也是不信的,所以就当我是只要皇后这名就好了。” 春暖咬了咬唇有点儿小心翼翼地问道:“相爷到底让娘娘做什么呢?” 苏悦菡把信交到春暖手里说:“找个可信的人给父亲送过去,回来陪着我去瞧瞧淮王。” 苏悦菡并不直接答话,春暖便也明白,不是什么事都打听得的,接了信封收进怀里,便默默地告退出了屋。 苏悦菡走到窗边看着下午灿烂的阳光,眼睛有些酸涩,心神也恍惚了起来。 那还是秋天吧,一叶落而知天下秋。苏悦菡从不是个悲春伤秋之人,那一天却不知为何,看着门外片片飘零的落叶心头就惆怅了起来。母亲对她说,“再等等吧,并非凡安不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只是你的终身也不是你父亲和我就能定的。” 林烨然并没有来提亲,及笄之日以后,苏悦菡心中其实一直浅浅地若有所盼。林烨然那么久都没有成亲,难道不是在等自己吗?答案揭晓的日子就快到了,若他果然等的是自己,那么已经是时候了吧。但,他为何还是没有来呢? 母亲却又忽然这么与她说,苏悦菡没有问母亲缘由,她一向听话而懂事,加上少女的羞涩,婚姻大事她自己又能多说什么,沉默然后微笑,便是苏悦菡全部的答案。 几日后,父亲来找她说:“小荷,你是否真的心仪凡安?” 苏悦菡抬起一张粉面羞赧地看着父亲,要她说什么呢,但是那瞳仁里闪着的熠熠光彩又哪还需要她说什么呢? 苏定远便深深地叹气道:“凡安也当真是个好孩子。” 苏悦菡是多么聪明的人,已经从父亲的语气里听出那微微的惋惜。刹那间,心口一片冰凉,黑亮眸子里的光彩顿时暗了下去,却仍是直视着苏定远,坚定又隐忍地望着苏定远。 “小荷也别太着急,只是今天皇上与我说,想让你嫁给太子,但是我也未立即应承下来,也许事情也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皇上只是问了我的意思,并不是下了旨意。” 苏悦菡垂下了眼睑,便听着苏定远继续说下去。 “太子其实也是不错的人,模样、品性、学问都不比凡安差太多,也没有什么架子。只是,你与凡安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这情分总是比不了。” 苏悦菡仍是不答话,苏定远就只有往下说道:“咱们苏家世受皇恩,你祖父的祖父当初只是个家道中落的书生,落魄到在大街上卖字为生,度日艰难。不想有一天,却被先帝爷的先辈无意中见到,因赏识他的才华从此当做亲信带在身边,那时先帝爷的祖上还未取下这永昌朝的江山,可是那日起,却对你祖父的祖父说,‘只要有我阮家人一口饭吃,便不会饿到你苏家,我阮家若是有朝一日能显达天下,就保你苏家世代荣华。’咱们先祖也不是贪恋富贵之人,但难得这份知遇之恩与肝胆想照。 到了先帝那一代,你祖父与先帝照旧是有换命之交的好兄弟,后来先帝爷终于得了天下,几乎要许你祖父半壁江山,你祖父百般推托之下也仍是封了他世袭的一等公,一品的官位。 先帝爷是武将出身,你祖父却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次你祖父随先帝军出征,敌人突施冷箭,先帝爷居然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不管自己的至尊身份,用肉身替你祖父挡了一箭。虽然后来伤愈,却也从此落下来病根,身子再未好起来过。你祖父去世那一年跟我们这一辈人说过,终其苏家一门,世代都要拼死保护阮家的江山,永昌朝的千秋万代。” 苏悦菡这才抬起头来,仔细地看着父亲的神色,自己面上却是无悲无喜,只有一片空茫。 “阮氏江山如今尚不稳固,这内忧外患之事甚多,有些事却又不能讲在明面上,只能私下里防着。皇上他想要个得力的帮手,若是有一日他不在了,能替他提防所有的明枪暗箭,保住他的子嗣与江山。皇上说,他如今只能信得过我。”苏定远说完最后一句,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苏悦菡,“小荷明白为父的意思吗?” 苏悦菡静静地笑,默默地点头。 苏定远又端详了她半晌,终于还是叹口气道:“其实,这些事原本也与小荷无干,算了,父亲跟皇上禀明,苏家世代必是效忠于阮家,并不需要一个联姻来表明心迹了。” 苏悦菡却是极为沉静地说道:“父亲,小荷亦是苏家的一员,替父亲分忧,是小荷分内之事,父亲不用为了女儿为难。” 苏定远眯起眼来看着眼前的女儿,那样淡然,那样从容,那样坚定,难怪皇后也说,“若说是母仪天下之姿,放眼全朝世家之女,除苏氏悦菡无不做二人选。她一人,足以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沉吟了下,苏定远道:“再说吧,小荷,也不是到了箭到弦上的时候,只是皇上既然说出了这话,父亲便一时还不能做主你与凡安的婚事,总要等这事有了定论,所以还是暂且委屈小荷了。” “没什么委屈的。”苏悦菡平静地说,“父亲,女儿为咱们苏家做些什么,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苏定远欣慰地笑,“小荷,我一直知道你是最懂事的姑娘。” 但是谁也没想到,一切便会来的这样快,仍是春秋鼎盛的阮齐疆居然就那样病倒了,居然就一病不起了。苏定远深夜被急召进宫之后,回来只对苏悦菡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千斤重担般的三个字,苏夫人当场落了泪。苏悦菡却只是有些凄楚地笑笑,不问缘由与过程,只是镇定地问道:“父亲,您要女儿做什么?” 几日间苏定远细细地嘱咐着苏悦菡每一样要留心的事,却无从再去关心女儿的内心深处到底有多少的怨与苦,苏悦菡亦不去细想心底深处那撕裂般的疼痛到底还能有多深刻。进宫前的最后一晚,书房中与父亲谈到深夜,出屋后,看到那抹熟悉的背影正在月光中渐行渐远,她忍住了溢到喉口的那声呼喊,她终于明白有些东西,这一生她已经彻底失去了。 大嫂说过,你要为你得到的而付出。她生来便是相爷府中万千宠爱一身的大小姐,所以她付出的就是她作为相爷千金的后半生。没什么怨,没什么不甘,只是从此亦没有什么太多的希冀和快乐而已。 只是苏悦菡自然也不曾想过,她会面对的是阮黎望这样一个人。她并未憧憬或者是期盼过什么,对于前路,每一步她依旧懵懂,只知道父亲嘱咐的事情她必须留意,却仍是没有想到她未来的夫君,与她后半生紧密相连的那个人,永昌朝的太子爷,现在的皇上,会是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少年,会对她有这么深的排斥。 知道阮黎望并不希望娶她为妻的那一日她很茫然,却并不特别的痛苦,反倒有了一种释然的感觉。因为,这样,一切也就简单多了,简单,总比复杂要好一些。 身后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苏悦菡的思绪,她以为是春暖回来了,回转身,没去刻意敛了面上的倦容与萧索,却意外地看到是外间伺候着的小太监。 苏悦菡立即正了正色,让那人起身回禀。 “娘娘,太医院来人说,尤太妃那边似是不太好了,这会儿只嚷嚷着要见莫离公主。” 苏悦菡神色一凛,说道:“告诉来人,本宫这就过去看看。” 尤太妃比上次见到更是瘦了几分,神智也更加的恍惚,一双枯瘦的手在空中迷茫地抓着,嘴里直喊着:“馨儿,母妃想你啊。” 苏悦菡皱眉去问太医,太医回道:“太妃娘娘的身子已经油尽灯枯,也就是这几日的事了。” 苏悦菡心里一阵烦乱,深吸口气,似是下了决心般说道:“速派八百里加急给莫离公主,召她回朝。”顿了下,又补充道:“只让公主一人回京即可,驸马爷就不用赶回来了。” 24、擅做主张 出了尤太妃的寝宫,苏悦菡又去了早就想着该去关照的淮王那里。来不及收拾零落而复杂的心情,便已经重新戴上那副属于皇后的面具,置身于紫寰宫中。 淮王一如既往的谦卑而有礼,为自己身体不适所以无法回属地,还要在京里给皇上和皇后添麻烦一事,不厌其烦地表达着歉意。苏悦菡适度地表示出了自己的关心和挽留,再次又给紫寰宫添了更多伺候着的人和一应物什才离去。 淮王的气色依旧很差,苏悦菡心里便想着还要去问问冯子余,到底还要多少时日能给淮王治好,他留在京里多一日,她便无法安心一日。她不了解这个淮王,亦对这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偏见,只是父亲说过,这个人,要盯紧些,别让他与皇帝走得太近,别让他在皇宫里走动得太勤。那,她就必须要想办法。 苏悦菡再又去跟太后禀明了尤太妃的事,并说明自己已经让人速召莫离公主回宫,在太后的唏嘘和客套中离去,又差人去跟阮黎望回了此事。 所有事都做完,回到鸾阙宫的苏悦菡,四肢百骸里都透着倦意,一天里往往复复地奔走,这会儿只觉得再没有一丝的气力,勉强支撑着走到榻边,偎进去,便有些昏昏欲睡了起来。春暖扯了薄被给苏悦菡搭上,便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迷糊中的苏悦菡做了一个梦,正是隆冬时节,一片白雪皑皑中,林烨然迎面款款走来,雪花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微笑着对苏悦菡伸出手,如琴声飞扬的声音随着雪花飘荡着:“小荷,别怕,我在,只要你需要我,我一直都会在。” 两人的指尖还没有碰到,苏悦菡便被春暖急促的声音喊醒道:“娘娘,孙福圆在外间候着,说是皇上让您过去一趟乾昌宫。” 醒过来的苏悦菡有一丝懊恼,恍惚地想着记忆中是否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大雪天,春暖却有些急切地催道:“娘娘,孙福圆看着挺着急的样子,您看是不是现在就过去。” 苏悦菡这才彻底地清醒了过来,赶紧喊孙福圆进来问清是何事,孙福圆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吴越国来使此时正在乾昌宫,皇上准备设宴款待,说是要娘娘一起。” 苏悦菡在心底叹了口气,却也不能怠慢,紧着仔细地梳妆好,又换上了隆重的朝服,才跟着孙福圆一起去了乾昌宫。 宾主互相之间行过礼坐好,苏悦菡自是坐到了阮黎望的身边,阮黎望待苏悦菡坐下,便极其自然地过去握住了苏悦菡的手,似乎二人之间从来就是这么亲热而毫无罅隙的样子,笑吟吟地说道:“梓童啊,吴越国的使臣来说,他家的四公主再过几日便是及笄之日,听闻我朝的男子各个英伟不凡,想要在我朝觅个如意郎君,梓童看选谁最是妥当?” 苏悦菡被阮黎望握住的手,微微有些僵硬,只觉那一侧的身子似乎也不适了起来,却也只是任他握着,面上盈满着笑意对坐在殿下的使臣说道:“承蒙贵国的宇安帝抬爱,愿把掌上明珠嫁到敝国,这是我平安朝的荣幸,以一国公主之尊岂有下嫁的道理,必要嫁入我朝皇室才是。且若说是英伟不凡,我朝再没有皇上这般堪当此赞的男子,如今恰好皇上才登基,后宫尚且空虚,只是不知贵国皇帝可愿公主殿下入宫为妃?” 那使臣当即笑得路出满口白牙,诚惶诚恐地便施礼谢恩,只说代宇安帝谢皇上厚爱。苏悦菡却觉得阮黎望抓着她的那只手,忽然就用了力,只攥她一疼,几乎本能地便想把手抽出来。余光看见阮黎望狠狠地咬了下嘴唇,表情有些僵硬地笑着说:“梓童,你怕是忘了吧,为父皇守孝之期未满,如何能有充盈后宫一说。” 苏悦菡也只是配合着笑道:“皇上,臣妾一时心急,倒忘了跟他们言明此事。”说罢又对着那几个使臣道:“我朝重孝道,为先帝守孝一年之内,皇上不能采纳迎娶,所以还要劳烦使官禀明宇安帝,这大婚之事只能安排到来年了,看四公主可愿等到那时。” 那使臣忙不迭道:“愿意,愿意,四公主夏天的时候也才到及笄的年纪,再加上两国通婚这么大的事,总是要准备的,都准备停当,也该是来年的时候了,一切但凭皇后娘娘做主便可。” “那好,这事咱们便这么说定了,等你们禀明了宇安帝,咱们就下正式的文书定下这门婚事。”苏悦菡说道,话未说完便觉得阮黎望原本便紧握着她的手,此时简直是要捏碎她一般,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手背里,忍着疼痛仍是笑盈盈地对着阮黎望道:“皇上,您看臣妾这么安排可妥当?” 阮黎望瞪着苏悦菡,眼里几乎要冒出火一般,嘴角却仍是带着笑意道:“梓童,此事还要再与母后商量下吧?” “皇上说的是,臣妾考虑不周,的确该当先跟母后商议后再定下。不过依臣妾看,母后也定是高兴的。”苏悦菡悄悄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阮黎望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苏悦菡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阮黎望,却见阮黎望后槽牙咬得颌骨一跳一跳,眼里满是怒意地看她。 苏悦菡心中微微有些疑惑,却也隐隐有点明了阮黎望的意思。但是,一则,苏悦菡明白使臣开口求婚,原本便是奔着阮黎望而来,皇室之中除他之外再无适龄男子,一个公主岂有下嫁的道理;二则,吴越国与永昌朝是近邻,虽然只是个小国,却是个富庶发达之地,与他国结亲,百利而无一害,实在没有不应承下来的道理。 可看了此情此景,苏悦菡知道阮黎望对此安排很不满意,心中有些担忧怕阮黎望当场失态,会坏了两国的交情,便只好转开话题,与那几个使臣谈起了其余的官面上的话。待到要敬酒之时,苏悦菡才趁机于从阮黎望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手背上早就是几个淤紫的指甲印痕,她忙把手隐进袍袖里,一举杯,饮尽了杯中酒。阮黎望虽然跟苏悦菡置着气,却也是跟着一起微笑着满饮了一杯。 宾主至少面上甚欢地相谈了再有半个多时辰,阮黎望状似疲惫地打了个哈欠,那使臣也是个有眼色的,赶紧再次举杯道,“微臣不打扰皇上和娘娘休息了,先干为敬,感激皇上和娘娘今日的盛情款待。” 待到使臣告退,阮黎望那的脸早已黑如锅底,屏退了伺候的人,对着苏悦菡吼道:“谁准你替朕做主要了那公主的?” “皇上觉得有何不妥么?皇上的后宫之事,原本不便是该臣妾操办的事?更何况,皇上召臣妾来不也是为了吴越四公主的婚配一事。臣妾觉得,如此安排最为有利,不知皇上哪里不满?” 阮黎望憋了半天的火这会儿终于发泄出来,一甩袖,满案的碗碟尽数被他的袖摆扫到了地上,稀里哗啦地好一阵嘈杂,孙福圆闻声才在门口探了头,便被阮黎望骇人的眼神吓的赶紧又退了出去。 阮黎望拳头握得格格作响道:“朕绝不会娶这个什么公主,皇后自己去想如何与使臣交代。” 苏悦菡扫了一眼满地的狼藉,不紧不慢道:“皇上可能告知臣妾是何缘由,臣妾也好与他们解释清楚。” “缘由?朕就告诉你缘由,朕早就下定决心,今生除菱儿之外绝不会另取她人,谁也别想动摇,你不要以为你如今是后宫之主就可只手遮天,替朕做了主。” 苏悦菡浅笑,静静地望着阮黎望道:“皇上,您似乎是忘了臣妾吧,您早就娶了臣妾为妻,还有何今生不娶她人之说?” 阮黎望一时气结,一拳捶在案上,“那是父皇的旨意要朕娶的你,并非朕的本意。” “可您仍是娶了。”苏悦菡轻道,语气里没有一丝的情绪,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声音轻柔,却尤带着一丝冷冽,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宫殿余音杳杳。 阮黎望喘着粗气和心平气和地苏悦菡对视着,那心头的火苗一窜一窜,原本还要发作,可是在苏悦菡的这句话之后,在那平静如水的目光注视下,居然再次和之前的每一次样没了气焰,一时倒只有委屈涌上了心头,声音终于低了下来,却仍是带着不平和的语气道:“那朕的皇后,朕自己不能做主,朕的后宫难道朕也主不了吗?朕只想要菱儿一个啊,朕不能一而再地辜负于她。那个什么公主,朕绝对不会喜欢,梓童何苦要这么逼朕。” 苏悦菡轻轻地叹息:“皇上,臣妾从不敢逼您,但是这公主您却该娶。” “为何?朕难道连只娶心爱之人为妻的权利都没有?”阮黎望道,声音里再没一丝的火气,只剩下寥落。 “因为您生而为太子,继而为天子,您有了太多旁人不会有的权利,所以您注定失去一些别的权利。臣妾不逼您,您自己去想明白,想明白您为什么娶臣妾,也许您就明白您为什么要娶这个公主了。” 苏悦菡说罢施施然站起身道:“皇上慢慢斟酌,臣妾先行告退。” 苏悦菡才走到门边,忽然听到身后的阮黎望颓然地问道:“梓童,你为什么嫁给朕?” 苏悦菡的身子一滞,半晌才缓缓地回转身道:“因为您是皇上。” 25、三宫六院 “因为您是皇上。”苏悦菡轻灵的声音似是仍在殿内回荡着,阮黎望看着那个纤巧的背影在殿门口消失,心里忽然不是滋味了起来。默默地发了会儿呆,才喊人进来收拾着狼藉的残宴,自己起身朝着寝殿走去。 孙福圆小心翼翼地跟在阮黎望的身后,听他叹息,看他皱眉,心里琢磨着不知道刚才这帝后小两口又是起了什么样的冲突。孙福圆有时候也会佩服这个才做了没多久的皇后,他伺候阮黎望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深知他的脾气。还是太子时,孙福圆就知道,这个阮黎望平时是个和气并且与人不太热络之人。大伙都说,这份和气像先帝,这份清冷随太后。 虽然以往的阮黎望还是和气的时候居多,但若是发起脾气来却总是有股子不管不顾的劲头,让人心惊肉跳。孙福圆便是佩服皇后的这份胆识和这种本事,总是能够轻易地便激怒皇上,她自己却无一丝的恼意和惧色。最最有趣的还是,皇上每次开头无论发了多大的火,最后却总是忽地就没了气焰,就像现在。根据地上被摔碎的碗碟数量判断,皇上刚才的发火程度该是暴风雨级别的,可是此时呢,皇后面色无波地离去,却只留下愁眉苦脸的皇帝,看不到一点儿的火,反倒像是个被欺负了去的孩子般无助。 是,自从皇后进宫之后,太子阮黎望、皇帝阮黎望那原本目空一切的眼神里忽然便多了许多无助,有时候看的孙福圆都有些心疼。他孙福圆认识的皇上原本那么骄傲,那么自负,那么颐指气使,哪曾有过这样的情形出现过呢。 听到了阮黎望再次的叹息之声,孙福圆终于忍不住道:“皇上可是有了什么发愁之事,无论是何事您也别思虑过甚,总要当心龙体啊。” “孙福圆,朕为什么要做这个皇帝?”阮黎望忽然问道。 正在伺候着阮黎望更衣的孙福圆闻言动作一顿,沉了下才赶紧回道:“皇上您是天之骄子,您不做皇帝谁还能做皇帝啊?” “答非所问!”阮黎望厉声道,却也不再去跟孙福圆探讨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梳洗完便倒在了床上,辗转着,却怎么也睡不着。 苏悦菡回到鸾阙宫里,过问了菱儿那边已经好好地吃了晚上的药,歇下了,才放心地回了寝殿中。春暖给她更衣时看到她手上的紫痕,惊的抽了口气道:“娘娘,皇上又跟您发了脾气?” 苏悦菡疲惫地笑笑,点了点头。 “又是因为菱儿?”春暖小心翼翼地问道。 “算是吧。”苏悦菡说。 “皇上怎么能这样,您到底也是皇后,他就为了一个宫女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您的麻烦,这也太过分了吧。” 苏悦菡摇摇头,不语,心底却也有些难过,换个身份,换个角度,如果她仍是相爷府那个千金小姐苏悦菡,听说这样的事,没准还会感动的。听书、看故事的时候,她不是也曾为了那痴情不移的感情动容过,怎么到了今时今日,竟成了铁打一般的心肠,毫无一丝的动摇了呢? 只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能做到这样的男子,她苏悦菡是敬佩的,哪怕仅仅是能这么去想的男子,她苏悦菡亦是欣赏的。可是到了阮黎望的身上,从头至尾,她居然没有过一点想要去成全的心思。到底,从进宫那一日起,她就已经不是原本的那个小荷了吧。 多想无益,有些事到了今时今日,便已经不再有一丝转寰的可能,那还要去惋叹什么呢?苏悦菡烦躁地甩甩头,接过春暖手中的梳子,自己一下下地去梳理过膝的长发,努力想抛开脑子里骤然涌进的那个影子,那个或许也曾经渴盼着与她白首不离的人,此时又在何处呢?眼皮渐渐地沉了起来,苏悦菡静静地走到床边,上床躺好,终于抵不住倦意袭来,难得的好眠,居然一夜无梦。 清晨的阳光再次照进鸾阙宫时,阮黎望又来找苏悦菡一起用早膳了。 阮黎望自己也说不清为何,原本是件排斥的事情,几日间却似乎就成了习惯。前一日明明二人间生了不痛快,可是睡醒一觉,腿便又不跟使唤似的就来了鸾阙宫中。好像有些不明确的事,只有在苏悦菡这里才会有答案,他那不安和焦躁的心,只有在苏悦菡这里才能获得平静。 苏悦菡不似乔羽菱,她不令他怜惜,不令他喜爱亦不令他惦记。却只是令他好奇,那个明明比他还小上一岁的女子,怎么身上总会让他看到父皇和母后那种威严而练达的影子,怎么总能有那样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怎么总能轻笑软言地便把他推拒千里之外,怎么能那样理所当然地告诉他,她嫁他只是因为他是皇上。 原来,她真的是只是贪恋那一顶后冠吗?可是为何阮黎望却无法相信苏悦菡会是个那样的女人呢?他与她的婚姻,他有所图,她亦有所图,不是很好吗?这让他至少不会有什么亏欠与不安,但为何,他心里却那么的不是滋味呢? 苏悦菡的一早原本是十分忙碌的,父亲派来的工匠终于过来找了她,与她大致上商妥了重整聚芳宫的工程,又商议了下祈年殿那边的整修事宜,人才走,传了早膳过来,想着吃了饭便去再看看尤太妃,阮黎望便来了。 如同每一次一样,其实阮黎望和苏悦菡并没有什么太多的话要说,早膳的餐桌上极为安静。也只是苏悦菡吃的差不多了才问道:“皇上,昨天说的事您考虑的如何了,今天臣妾就去跟母后提一下,若是您考虑好了,母后也没有什么异议,那便跟使臣那边说妥了此事。” “哦。”阮黎望应着,忽然就没了再去较劲的心思,想想那总是来年的事情,这会儿也提不起兴致去争执什么,只是淡淡道:“就依着梓童的意思办吧。” “臣妾遵旨。” 吃过了饭,离着上朝还有一会儿,阮黎望忽然提议道:“梓童可有什么着急的安排?若是没有,陪朕走一会儿消消食吧。” “臣妾只是要去探下尤太妃的病,倒也不急一时半刻的。” “好。”阮黎望说罢起了身,犹豫了下,抬手去握住了苏悦菡的手。 苏悦菡虽然被牵起的手依旧有些僵硬,却也没有丝毫的挣扎,只是任他握着一起出了鸾阙宫。御舆和凤辇都在后边跟着,他们俩人就那么携手慢慢地走着。远远看去,倒还真是副帝后相合,伉俪情深的和谐场面。 “尤太妃的身子一点好转的可能也没有了吗?”阮黎望问道。 “太医是这么说的,臣妾看,尤太妃也是油尽灯枯,怕是好不起来了。” 阮黎望叹气,默了会儿便又问道:“七皇叔的身子可是好了些呢?” “冯太医说,七皇叔的身子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再休养几日,便彻底的好了。” 提起冯子余,阮黎望不知为何心里忽然一动,自己暗暗想了会儿,提起个话头道:“梓童,你想要给朕的后宫再添几个妃子才舒坦呢?” 苏悦菡挑眉,好笑地看着阮黎望,“皇上这是说的什么话,按律制,皇上的后宫该有至少一后四妃,如何是臣妾怎么才舒坦,臣妾也不过是依着祖宗的规矩办事而已,再说,如今不也只是个吴越国的公主而已,并未涉及她人啊。” “等到年末出了孝期之后,梓童就怕是该开始张罗了吧。” “皇上,这后宫妃嫔之事,也是看皇上的喜爱和缘法,并非臣妾随意而为,您若是实在不想册封,臣妾也不能逼着您不是?” 阮黎望无奈地笑:“梓童倒是不逼着朕,道理总是很多就是了。” 苏悦菡也笑,并不接话,被阮黎望握着的手,手心里已经有些汗湿。 阮黎望似乎也是觉了出来,忽然停住了脚步,握起苏悦菡的手,把她的掌心在自己龙袍的心口处蹭了蹭,便贴在那里不再动弹,然后深深地看着苏悦菡道:“梓童,你希望朕娶很多女人吗?” 苏悦菡微微仰着头,看着阮黎望认真的表情,二人第一次这么的接近,并且是心平气和地谈话,让苏悦菡也是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身边的这个人不仅仅是皇上,也是她的夫君,她这一生紧紧相系之人,心头忽然有些荒凉。 “臣妾自然希望皇上能多有些嫔妃为您开枝散叶,只有皇家子嗣枝繁叶茂才能确保我永昌朝永世不衰。”苏悦菡道,诚挚而恭顺。 “梓童还真是贤惠。”阮黎望说道,又牵起了她的手继续走着。“那梓童心中就不会吃味,不怕后宫的人多起来,朕就会冷落了你吗?” “臣妾不怕,皇上自会雨露均沾,不会厚此薄彼的。”苏悦菡说着,不远处已经是乾昌宫,远远地望着,准备上朝的大臣已经侯在了殿外,人群中苏悦菡看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似乎也看见了她,只是远远的,互相看不到彼此的表情。父亲身边却还有个更熟悉的身影,第一次见他一身朝服,长身玉立,风姿绰绰,苏悦菡正失神间,忽听阮黎望问道,“梓童,那若是把冯康年换做朕呢,你也会这么不遗余力地为他纳娶嫔妃吗?” 苏悦菡一怔,回神看向阮黎望疑惑道:“冯太医?” 26、咫尺天涯 “是,冯太医,太医院医官冯康年,或者梓童习惯喊他子余。”阮黎望说,声音很轻,语气很淡,双眼却紧紧地盯着苏悦菡的表情,等待着她的反应,而心里无来由地似是有些紧张。阮黎望曾经总是最盼着苏悦菡会在他的面前,哪怕只是有须臾的失态,也能让他欣慰。可是这当,他却有些隐隐的怕,生怕苏悦菡的反应会印证了他的某些猜想,至于为什么会怕那猜想成了真,阮黎望自己却也并不懂。 苏悦菡只是微微地愣了下,眉头微蹙,十分莫名其妙地看着阮黎望道:“皇上怎么会这么问?” “梓童不用管朕为何会这么问,梓童只管告诉朕,若冯康年是朕,或者说冯康年是你的夫君,你是不是还会这么不遗余力地给他娶妻纳妾。” “皇上,这个假设没有丝毫的意义啊,更何况冯康年只是区区一个太医,如何能与皇上比?”苏悦菡愈发的不明所以,心中暗暗揣测着阮黎望的用意。 “朕不管意义,梓童只管如实地回答朕。”阮黎望不依不饶定要苏悦菡给他个答案。 苏悦菡心中仍不确定阮黎望的心思,不过这似乎也并不是一个太过难回答的问题,便也就只是淡淡地说道:“若果然如皇上所说,臣妾自然也是同样处理,为人/妻者,自当以夫君的利益为先,这是做女人的本分。更何况夫君若是帝王,便更不会有什么私心可言。” 这是纯粹的苏悦菡式的回答,没有情感色彩,但却绝对道理充分,无可指摘。阮黎望仔细地研判了许久,在苏悦菡的眼神中却看不到一丁点的失措与犹豫,依旧那么安然,甚至几乎还带着种无所谓的心不在焉。阮黎望觉得自己心里似是一宽,似是又有点怅然。犹自呆愣地看着苏悦菡,想着这话到底是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皇上该去上朝了吧,大臣们似是都已经候着呢。”苏悦菡打断阮黎望的注视提醒道。 阮黎望这才回回神,默默点了点头,握着苏悦菡的手一松,回转了身往大殿走去。 大殿门外的大臣们也早已注意到了不远处的这一出,不少人已在窃窃私语,有无聊者便已经到苏定远跟前谄媚道:“恭喜左相,看来皇上和皇后娘娘果然是伉俪情深,恩爱非常啊。左相有女若此,母仪天下,还深得皇上宠爱,真是福泽无边啊。” 苏定远略略颔首,笑容极淡,旁人从他面上看不出太多的喜色,更多的奉承反而无从开口,也就渐渐地消了声。苏定远始终沉默以对,只待围着他的人散尽,他的目光才投向了不远处的林烨然。 林烨然却并未感觉到苏定远的注视,眼神仍落在遥远之处,苏悦菡的背影已经消失去的那条路上。俊逸的面孔上是经年不变的浅笑,只是那笑容如此的薄弱,似是只需微风一吹便会彻底消散。 苏定远的心里有些酸楚,有些事,他如何不知?有些人,他怎会不懂?只是事情到了今日也莫奈何罢了,让他难过的只是,没有人来怪他,没有人来指责他的残忍,他们每一个都默默地接受,顺从的承担,再对着他,甚至是对着所有的人,还以的仍是笑容。懂事的让人心疼,隐忍的令人心酸。 太监的唱诺之声响起,诸臣子整冠理袍,准备上殿,林烨然这才察觉到苏定远的凝视,笑容便凝集得更多了些,眼神中甚至还洋溢出一种温暖,依旧那么清澈而真挚,只让苏定远觉得再也无法对视下去,猝然的,甚至是有些狼狈地收回了目光,随着众人的脚步一起入殿。 苏悦菡在阮黎望转身而去的那一刻,便也回转了身,走到跟在身后的凤辇前,扶着春暖的手坐了上去。凤辇启动,她再未回头。但是后心处总有种浓浓暖意,似是一点点渗透开来。她不用看,她知道,那个她匆匆瞥见的人此时正在默默地望着她。 她不想回头,也不敢回头,她知道今天他来是谢恩辞行的。或许,从此后一生便再无相见的机会,这最后一眼,本该更眷恋,本该更伤感些,但苏悦菡却选择了漠视的决绝。 因为她远不够坚强,远不够果断,只怕眼神缠绵中,真的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哪怕并非要改变什么,只是想最后紧紧地拥抱一下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但,她没有这个权利,所以逃是唯一的选择。这一刻,苏悦菡觉得眼眶里很干涩,凝不出一点的潮意,心,却是湿漉漉的。 从此天各一方,这是一早就书写好的结局。 苏悦菡不能给自己的脆弱留太多的时间,因为,她还要去看望那个生命已经即将走到尽头的人,虽然她不知道,此时她们两个人之中到底谁才是更幸福的那一个。 尤太妃这会儿还睡着,很安稳,和之前几次见到的时候不同。安静下来的老妇人,虽然枯瘦,虽然憔悴,却仍然能看出曾经的美丽。苏悦菡略略地听过一些关于尤太妃的是非,当年的尤家也算是盛极一时,尤太妃的美丽在那个时候也是出了名的,先帝在父命之下把她娶进宫中之后,人人都以为她会是皇后的不二人选。但是,一向随和的先帝在立后的问题上却出现了少有的坚持。当年□□爷晚年身子不好,早早地把江山交给了先帝,先帝从来对□□爷格外恭顺,唯独立后问题上直至□□爷驾崩,也未有定论。 □□爷驾崩之后,先帝立即不顾众人反对,立了如今的太后魏氏为后。最后尤太妃不仅没能成为皇后,而且几乎是在冷宫中孤单地度过了数年,后来因为太后生了太子阮黎望之后身子受损,未再能有子嗣,为了皇家的血脉传承,先帝才偶尔临幸了其余的嫔妃,尤太妃却也只是育有一女,几年前却还嫁到邻邦和亲。 如今尤太妃韶华已逝,当年那个本该怜惜她,却选择了漠视她的男人也早成了一g黄土,女儿亦远嫁他乡,曾经的那个绝色女子不知是怀着怎样的梦想来到了这里,却就这样在这牢笼般锁住她一生,耗掉她青春的皇宫里即将终结她的生命,这该是一种苍凉还是解脱? 默默地在尤太妃的床边发了会儿呆,苏悦菡又嘱咐着太医无论如何,提住尤太妃最后的这一口气,让她能满足人生中最后的一个愿望。从尤太妃那里出来,苏悦菡和春暖都有些忧伤。明明在苏悦菡的安排下,已经几次修整的殿里,如今也算是阳光明媚,可是却无时不处不透着阴霾的气息,走出殿外沐浴于春光下却仍觉得压抑。 苏悦菡摸着自己手背上昨天阮黎望掐出的淡紫色印子,忽然就对春暖说:“春暖,明年本宫找个合适的人家把你嫁了吧,或者,你有没有心仪的人?” 春暖一惊,看着苏悦菡道:“娘娘,您怎么打发奴婢走呢?是不是奴婢最近话又太多了,惹的您心烦?” 苏悦菡安慰地拍拍春暖的手说道:“怎么会烦,原本也没个说话的人了,只是怕你会受苦。” 春暖这才放心地笑笑:“娘娘,奴婢有什么苦,在宫里吃穿用度比府里更好,娘娘对奴婢也跟以往一样。奴婢最多也就是看着娘娘受苦感同身受罢了,娘娘不要给奴婢嫁出去,奴婢想一直陪在娘娘身边。” 苏悦菡感激地看看春暖道:“那就以后再说吧,你若是想出去,就跟本宫说,别为难自己。” 两个人说着话,想着事,原本是要去太后那边回禀下与吴越国联姻之事,却不知不觉就走过了绵福宫。不经意间地便走到太医院附近,苏悦菡想起要问问冯子余淮王到底何时能痊愈的事,便转了个弯去找冯子余。 冯子余这会儿正蹲在院子里摆弄着他种的那些药草,很专注的样子,并未感觉到有人走近。这深宫之中,除了春暖,冯子余大约是唯一能让苏悦菡感到亲昵之人,每一次见到他,心里总是会轻松一些。这会儿看他皱眉在那拨弄着,脸上似是有股孩童般的较真神色,苏悦菡顿起了顽皮之心,让春暖也别出声,轻轻走到了他的背后,猛地拍了他一下。 冯子余果然被唬了一跳,转身看见苏悦菡,下意识地嗔道,“你这丫头。”转而想起如今身份早就不同,又忙着要行礼,苏悦菡一摆手道:“就我和春暖在,没旁人的。” 冯子余便也不客套,只是问道:“小荷这是有什么急事吗?怎么亲自过来了,打发个人,喊我去就是了,是菱儿那有什么不好?” “没有急事的,菱儿也很好,就是走到这边,想起有个事要问你,就来了。” “哦?”冯子余做洗耳恭听状。 “子余,我想问你,就三五日的时间里,你能不能让淮王完全好转,并且红光满面?” 冯子余失笑,“小荷,你跟这个淮王可是有什么仇?” “胡说,我想让他快些好起来,怎么倒有仇了?”苏悦菡嗔道。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若非要他迅速红光满面,那就要下虎狼药,这会儿好了,指不定以后会怎样,这还不是有仇?” “你就说能不能吧?” “好,只要你能保证我开的药他都喝了,三日后,给你个欢蹦乱跳的淮王千岁。”冯子余敛了笑容,正色承诺道。 27、怅然若失 后宫里正式开始大兴土木,聚芳宫和祈年殿大修,整日里叮叮当当的,吵得人好不心烦。苏悦菡听到了颇多的抱怨之声,却并未理会,只是嘱托着工匠做事麻利些,却也不能将就。 阮黎望和苏悦菡之间这几日却是风平浪静,太后也准了联姻一事,吴越国的使臣兴高采烈地回去报喜。阮黎望心里虽然依旧是不痛快,可是却没再去找苏悦菡的麻烦。反而隔一半日便到鸾阙宫里陪着苏悦菡一起用膳,绝口不再提之前所有的不痛快之事。偶尔小心翼翼地问起菱儿的情况,苏悦菡便也不多为难,带着他去探望,甚至某一次还假装有事要忙,让阮黎望和乔羽菱独处了会儿。 淮王的病果然好的极快,第三日的头上再去看他便已经毫无病态,可是此次却是再未提何时会走,反倒是兴味盎然地与苏悦菡聊起了京里的气候果然是不错,太医果然是医术精湛,经年大病的身子,在这里居然能痊愈了起来。话锋直逼着苏悦菡再做挽留,她却也只能佯装不查。 第五日的头上,莫离公主阮晴馨回朝,来不及跟皇上和太后请安便直接去探望尤太妃,进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尤太妃就咽了气,时间刚刚好。 待到得了消息之后,太后和阮黎望、苏悦菡赶到之时,阮晴馨已经在床边哭的几乎晕倒。 苏悦菡赶紧命人给她架了起来,她却忽然止住了痛哭,挥开周围的宫人,猛地站起来走到太后跟前,恨恨道:“就是你,就是你这个歹毒的女人,一生霸占着我父皇的心,害我母妃抑郁而终,我绝不会放过你。” 在场的人惧是一愣,苏悦菡最早醒过神来,立即开言喝道:“公主太放肆了,怎么能如此跟母后讲话?” 阮晴馨闻言眯起眼睛来看着苏悦菡道:“你是何人?”须臾间想起当日为父皇奔丧而来时与苏悦菡有过一面之缘,冷笑道:“原来是皇后娘娘啊,你听好了,我今日是好心劝你,别被这歹毒的母子一点小恩小惠蒙了眼,瞎了心。他们现在也不过是看你有用而已,我告诉你,我那皇帝哥哥早就情有独钟,等你没了用处,早晚是跟我母妃一个下场。” 阮黎望再也听不下去,一步走上前攥起阮晴馨的胳膊道:“馨儿,你这是发什么疯,朕知道你这会儿难过,心情不好,那也不能跟疯狗似的,逮谁咬谁啊?朕若不是看在你是朕妹子的份上,定要治你个大不敬的罪名。” 阮晴馨却大笑了起来,挣开阮黎望的钳制,抬手抹去脸上的泪痕,狂妄道:“我倒看你敢治我的罪,我夫君的部族如今兵强马壮,你若治了我,转日他就能兵临城下,让你再也做不成这个皇帝。”说罢转身就走,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人。 阮黎望回过神来大喝道:“来人啊,给我……” 太后却忽然出声道:“算了,让她去吧,她母妃才走,难免心里不舒服,你还与你妹子真结了仇不成?” 莫离公主负手而去,便一去不回,尤太妃下葬那日,也未再见她来过。 阮晴馨没有回来,并不让苏悦菡烦心,淮王仍旧滞留京城不走,却让苏悦菡发愁了起来。这几天尤太妃一殁,再加上莫离公主的大闹,太后和阮黎望虽然没再提起此事,但是都有些心事重重。苏悦菡本不想再拿此事烦他们,但是淮王滞留京城已经近半年的时间,并且身子好了之后,时常在宫中走动,让苏悦菡愈发的不安,只得想着跟阮黎望开口,让他拿个法子。 阮黎望这几日一直恹恹不乐,连去鸾阙宫看菱儿的次数都少了。苏悦菡便只好去了阮黎望的寝宫中找他,登基大典那日之后,除却之前淮王暂住的那一天她去探望,苏悦菡还从不曾踏足过这里,尤其是从未进过内殿。富丽堂皇的皇帝寝宫,只让她这皇后生出几许陌生和排斥之感,但是事情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那些微末的感觉,也就不足为道了。 阮黎望下了朝回来,正腻腻歪歪地吃着茶,眼前摊开着本书,却也根本看不进去。 他从小跟阮晴馨的感情一直不错,阮齐疆的儿女中,就是他俩的年纪最为接近。小时候两个人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所以,阮晴馨也一直知道阮黎望心仪着乔羽菱的事,那时,还总是悄悄地拿着他们打趣。后来再大了些,尤太妃身体不太好了之后,阮晴馨总是去照顾母亲,跟阮离望也没那么多时间一起玩儿,也就稍微疏远了些,却也仅是疏远,并无任何纷争。再后来,还不到十五岁的阮晴馨便被被阮齐疆为了敦亲睦邻,嫁给了邻邦的王子和亲。 阮黎望那之后极少见到阮晴馨,可是心里跟这个妹子的情分却一直在,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有一天兄妹之间会是那日的情形,这让他伤感、无助,堵在心口的郁结无处排遣,渐渐几乎成了块心病,倒并非真的怕阮晴馨走时的那句威胁,只是不明白为何青春年少时的种种温暖情意与美好憧憬,到自己做了皇帝之后,怎么反倒样样成了空。 阮黎望心里烦,原本也想找个知心知意的人念叨几句,排遣一下。苏悦菡甚至还给了他单独跟乔羽菱相处的机会,可是见了菱儿,她却只是哭泣,似是有着诉不完的委屈,问她可有谁欺负了她,她却又说每个人都待她极好,怎么样的安抚与宽慰也抹不去乔羽菱眼中的忧伤和恐惧,这也让阮黎望心中烦闷,自己也就没了倾诉的欲望。 想要与太后聊聊,可是自己母后面上的忧色只比他多不比他少,想来那日阮晴馨说的最激烈的话,还是对着母后的,她心里只怕是更不好过些,哪还有多余的精力来安慰他。 想找苏悦菡诉说自己的难过,可是自己的这位皇后娘娘日理万机,似是比他这个皇上还要忙碌几分。尤太妃的下葬,再又是两宫的整修,阮黎望有时候都想不明白,苏悦菡为什么对宫殿的整修这么上心,一天里能有小半天会在正在修葺的殿里呆着。让他到了鸾阙宫也见不到人,却也没心思去那嘈杂又尘土飞扬的地方找苏悦菡。于是,也就自己别扭着。 听说苏悦菡来了,阮黎望倒觉得心里忽地一喜,赶紧让人传她进来。 苏悦菡还让春暖拿了才煮的甜汤,正是清燥去火的,甜丝丝地喝进嘴里,阮黎望觉得心口堵的那点闹心的事,似乎也是随着口中的甜蜜一起顺了下去。一边喝着汤,一边笑吟吟地问道:“梓童今日怎么这么闲在,还有工夫给朕煮了甜汤来,味道还真是不错,梓童要不要也来一碗?” “臣妾宫中还有,谢皇上关心了,您喜欢就好,最近宫里大肆整修,嘈杂的让人心烦,臣妾怕皇上也觉得闹心,这汤正是安神、清心的。” “梓童想的真是周到。朕也还想问你,整日里你便盯着那两宫的修葺之事,到底有什么要紧,也不用梓童事必躬亲吧,能得闲的时候,就歇息下。”阮黎望顿了下又接着说道,“有空闲多来与朕说说话吧。” “是,臣妾这不就是来跟皇上说会儿话。”苏悦菡柔声地说着,甜美地笑。 阮黎望难得几日来心里宽松会儿,一时也是欣喜,放下汤碗,就去握了苏悦菡的手。已经快到夏天了,这些日子早有了夏天里的燥热,可是苏悦菡的手却很冰,阮黎望不自觉便用双手去握住给她暖着,关切地问道:“天都这么热了,梓童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冰?忙是忙的,可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 苏悦菡笑笑道:“臣妾记着了,回头去找太医看看是什么毛病。” “去找冯康年?”阮黎望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脱口而出地问道,当日那个话题说到了最后,也没得出什么结论,到底在他心里也还是个事。因为这么久以来,在苏悦菡身上唯一一次看到一种该属于一个女人,或者是一个正常的人能有的情绪之时,她是对着冯康年的,若说他二人之间与旁人无什么不同,他总是不信的。 苏悦菡到了这会儿大概也明白了阮黎望心里对冯子余的介意,总是二人接触地多了些,但有些事不宜多说,否则只会越描越黑,也就只是轻描淡写道:“给皇上和臣妾问诊的是吕太医吧,让冯太医问诊,偶尔也就是他去给菱儿看病图个方便。真若是想仔细地瞧瞧,臣妾还是会请吕太医的。”说着,话锋一转道:“对了,皇上,说起冯太医,臣妾倒是也想起冯太医前几日就说,淮王的身子已经是完全的好了呢,再不用用药了。” “那好啊。”阮黎望面露喜色,“朕这个皇叔可是难得的不用吃药,自小他还在宫里住着时,朕就觉得他是个药罐子。” 苏悦菡也陪着笑道,却又婉转地说:“淮王好似愈发的喜欢了在宫里呢。” “嗯,那就让他多呆一阵,他那属地虽好,却不比宫里讲究,身子好了也能在京里走走,总是比他那小地方繁华些。” “可是,淮王若是呆的太久,是不是对地方上的管理会有疏漏?” 阮黎望听闻忽然就皱了眉头,心里狐疑了起来,问道:“梓童那意思,是想赶紧打发七皇叔回去?” 28、心灰意冷 “臣妾只是担心淮王滞留在京太久,是不是会有不妥?”苏悦菡说道。 阮黎望原本听到苏悦菡似乎是对淮王还在宫中呆着有了些许不满,便已经感觉奇怪,再又想到苏悦菡来此,并非是刻意与他送糖水和闲聊天,心里一下子就不舒服了起来。刚开始的欣喜之情一下子就烟消云散,失落之下顿起了疑忌的联想,脑子里转了下说道:“梓童为何不满七皇叔在京?” “臣妾如何会有不满,只是今日想起淮王的身子已经大好,与皇上问问,他久不回属地之事是否并不妥当。”苏悦菡极耐心地说道。 阮黎望这会儿倒是也记起阮齐疆还在位时,好像的确有这种约定,各分封了属地的亲王,如无圣旨不得轻易回京,回京后,如无特殊情况不得滞留超过三月的时间,因由他虽不知,但隐隐记得似有这样不成文的规定。而如今淮王在京里已经快半年的日子了,按照以前阮齐疆的做法,确实也该是让他回去的时候了。 可是这话从苏悦菡嘴里问出来,加上阮黎望原本这几日便是心气不顺,只为年少的美好为何荡然无存而心中伤感。此时纵然他对淮王也并非全然满意,但毕竟也是至亲之人,那一派血脉亲情又让他忆起自己与阮晴馨之间的决裂。心里难过,便顿感疑窦丛生,忍不住问道:“七皇叔乃是朕嫡亲的叔叔,他想在宫里多呆些日子又有何不妥,朕难道还能不接待了不成,即便他为人是挑剔了些,却也从不失礼,因何缘由逐他出京?” “皇上,臣妾哪有丝毫的意思是要驱逐淮王,只是想与皇上探讨一下,是不是也该提醒淮王莫要乐不思蜀,淮明之地在淮王属下一直风调雨顺、民心安稳,但是淮王若是久不回去,怕百姓们有了猜测,对地方安宁不利。” “哦?”阮黎望摆出一副并不相信的表情,“为何朕总觉得,梓童是不想有与朕太过亲信的人在身边呢?难道你们是希望朕的身边只有你苏家的亲信之人才能安心?这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阮黎望自知语气的指责意味太过明显,却也不想闹的太僵,于是说话间刻意便带了些笑意,仿若也不过是随意闲聊间的笑谈。 苏悦菡此时却无从去体会阮黎望这疑问之中,仍小心地留的那份余地。只觉得这话不仅仅是对她的质疑,甚至更是对苏家的忠诚起了忌惮之心。自从进宫那一日起,苏悦菡便早就把个人的一切情感置之了度外。是以,她所做的一切从不曾指望阮黎望感激涕零,甚至不期望他对自己能理解和尊重。但是却决不允许丝毫对苏家的诋毁,她不会为自己不甘和委屈,却没办法漠视阮黎望对苏家的误解。 阮黎望那句话中明显的是在指摘苏家要孤立于他,至于这话之后的忌惮更是让人心寒,几乎是在疑心于苏家有了不臣之心。 苏悦菡饶是再好的气度,阮黎望的话偏生是刺进心口最薄弱的那一方,当下面色一沉道:“皇上此话是何意?难道是指责臣妾一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心吗?” 苏悦菡与阮黎望不是没有过冲突,相反,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时候似乎比心平气和的时候更多。可是苏悦菡却从没有一次会有这样的表情与这样的语气与阮黎望说话。这话冷冰冰地扔到阮黎望的眼前,倒把这个才觉得理直气壮,心有不满的皇帝弄了手足无措。 “朕没这个意思啊。朕只是好奇梓童为何对七皇叔是否离京的事格外的上心。”阮黎望说,自己都没意识到语气里是多么的陪着小心。 苏悦却菡面沉似水倏地起身道:“皇上忙吧,臣妾告退。”说完根本不等阮黎望回话,转身就往殿外走去。 “梓童,朕……”,阮黎望还待解释的话,便就这么尴尬地被堵在了嗓子眼。 苏悦菡走了半晌,阮黎望才醒过神来,看着才喝了一半的甜汤,下意识地拿起来又舀了一勺想送到嘴里,才挨到唇边,觉出已经冰冷,刹那间终于找到了满腔郁结发泄的通道,大声吆喝道:“孙福圆,你们这些奴才怎么伺候的,这么冷的汤,让朕如何喝?都是些混账不长眼的东西。” 孙福圆莫名其妙地挨了通骂,战战兢兢地去给阮黎望端走甜汤去热上,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就退了出去。 阮黎望看着忽然空下来的案子,心里也有些空荡荡的,这会儿才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好消息是,苏悦菡一成不变的淡定终于露出了他渴望已久的缝隙,原来这个女人也不是神仙,她也会有喜怒哀乐,而她的喜怒哀乐也会和自己有关系,这种感觉阮黎望随之有一种窃喜;然而接踵而至地便是想到了一个坏消息,那就是,苏悦菡生气了,这次真的生气了,虽然他的皇后生气的方式也超于常人的镇定,但不可否认还是有杀伤力的,因为阮黎望觉得自己很慌张,却又不知道到底慌的是什么。 苏悦菡到底也只是个不到十七岁的女子,之前种种隐忍皆因为深知自己身上担子的重量,这份责任让她觉得所有微末的情绪与之相较都根本不值一提。而且她这人生来便是个好脾气并且随遇而安的人,所以面对曾经的各种琐碎操心、委屈不公,全都以一种平和的逆来顺受的心态接受着,从无过多抱怨。 她目的太明确,需求却太模糊,所以此前种种于她,归根到底也根本未触及到她心底真正的在乎。但是,阮黎望原本也只是随意的疑问,却终于点爆了她的全部压抑。 如果到了今时今日,阮黎望对苏家人作为臣子那最根本的信任都无有,那何谈之后再去为他要做的事有什么成功的根基。 苏悦菡从不怕阮黎望心中没她,她对婚姻的全部绮丽梦想在进宫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在看到阮黎望是这样一个人之后更是无一丝的存留。她所在乎的也不过是,他能做个好皇帝,他能像父亲说的那样,让永昌朝更国富民强,而她所能做的,除了打理好后宫的一切让他无后顾之忧之外,便是帮他防着后宫里可能发生和要去面对的明枪暗箭。甚至她预期中并没有的一项她也在努力地去做,帮皇上收拾好无法收拾的烂摊子。她并不曾居功自傲地认为自己付出了多少,所以该得到什么回报,她可以接受阮黎望认为她是个贪慕虚荣的女人,甚至哪怕是认为她心肠歹毒也无所谓,但是她就是不能接受阮黎望对苏家的忠诚之心,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一丁点也不行。 苏悦菡带着这种委屈和恼怒的心情,脚下的每一步都迈得狠狠的,这让跟在身边的春暖心中惊疑不定,苏悦菡压根没看凤辇一眼,自己径直地就快步往前走着,春暖也只好提步追上去,怯生生地问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皇上又跟您发脾气了?” 春暖却没料到,苏悦菡转过头,脸上却已经满是泪,一把抓住春暖的手,像个孩子般啜泣地说着:“春暖,我不想做这个皇后了,我要回家。” 春暖一下子失措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去给苏悦菡拭泪,嘴里胡乱地安慰着:“好,娘娘,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春暖记忆中的苏悦菡,该是从十岁以后便再也没落泪过了,一是,相爷府中的苏悦菡,从来万千宠爱于一身,哪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二来,苏悦菡自己也从来都是豁达乐观的性子,不会自寻烦恼。那记忆中鲜少的一次流泪,好像是因为林烨然送给她的雀儿死了,苏悦菡手捧着那小小的尸体,痛哭出声,最后还是林烨然把她拥进怀里好言相劝了许久,才止住了眼泪。 他们后来还为那只雀儿做了个冢,又用了花朵扎好了花环放到了冢边,苏悦菡才彻底的破涕为笑。此时没有林烨然,春暖对从不会泪流满面的苏悦菡束手无策,情急之下除了苍白的安慰话语,也只是想到了一个人,一个最像林烨然的人。 不愿更多的人看到苏悦菡的失态,春暖没有再把凤辇召来,只是拉着苏悦菡快步地走着,就那么一直往前,嘴里反复絮叨着:“回家,娘娘咱们回家。” 好在皇宫内苑的人并不多,没有人看到这个痛哭不止的苏悦菡,等到迷迷糊糊被春暖拉着走到地方,停住脚步,苏悦菡才看到眼前是太医院,冯子余的小屋。下意识地便去抬手胡乱地去抹着脸上的泪,春暖却已经从屋子里拽出了冯子余。 冯子余看见哭红了眼睛的苏悦菡一阵诧异,苏悦菡看见面前站着的冯子余一阵紧张,两个人对视了半盏茶的功夫,谁也没有出声。春暖急切道:“冯太医,您劝劝娘娘吧,不知道在皇上那受了什么气,奴婢真的是没办法了,娘娘从小到大也是没这么哭过的。” 冯子余动了动手指,想要再去为苏悦菡抹掉脸上残留的泪珠,手在空中却犹豫了下,最后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腕,搭上脉道:“是不是身子不舒服了?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哭的像个孩子。” 苏悦菡那一刻的情绪失控已经渐渐平息,听到冯子余的话便有了些羞赧,喃喃道:“只是有些累了。” 冯子余仔细地感受着苏悦菡的脉象,蹙了蹙眉说:“身子确实是虚了些,近日手脚手不是畏寒,总是冰的?” 苏悦菡点点头,冯子余就又问道:“还有什么不适吗?”苏悦菡就又摇摇头。 冯子余叹息道:“跟我进来吧,我开药给你。” 苏悦菡也就听话地跟着他进去,冯子余展开宣纸,手下书写着,又抬头笑着看她问道:“不想和我说点什么吗,小荷?” 29、垂头丧气 苏悦菡深深地叹息,半晌终于开口道:“子余,我累了,如果连最根本的初衷都被否定,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坚持什么。” 冯子余埋下头去接着写着药方,鼻子也有些微微发酸。写好了药方却仍是笑盈盈地抬头看着苏悦菡道:“你原本需要被肯定什么吗?小荷,你若是觉得自己做的事还是值得的,那并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不是吗?” “值得吗?”苏悦菡疑惑地去看冯子余。 “我并不知道的。”冯子余老实地回答。 苏悦菡沉默,却觉得心头瞬间也好像释然了一些,接过冯子余递过的药方,仔细地折着,也听着冯子余的絮叨,“要按时吃药,气血虚虽不是什么大病,但是耽搁着,却不定会变成什么症结,不能不上心的。” 苏悦菡的脸上终于有了抹笑意,嗔道:“子余做起大夫来,总是那么隆! 冯子余见苏悦菡终于有了笑容,心里也安然些,便也假意生气,故意逗着她道:“若不是病人不听话,哪个喜欢这么拢凑勺孕【筒皇歉鎏暗暮貌u耍铱墒翘担悄昴闵朔绲氖焙颍铱愕囊闳么号低档氐沟艄! “乱说。”苏悦菡不依道,眉眼间更为舒展,前一刻的痛哭原本也并非事情本身有多么的严重,只是那积郁已久的压抑始终没有找到出口。所以才会在终于落下第一滴泪的时候,溃不成军。苏悦菡此时也终于明白,她其实并非没有怨,没有恨,没有不甘的。她只是无法去面对那些情绪罢了,因为对于无法改变和左右的事实,她只能选择了让自己不怨不悔而已,但是一场痛哭的洗刷之后,至少已经足以支撑她再坚强起来。 再又笑了笑,苏悦菡往屋外走去,嘴里耍赖似的说道:“不许跟别人说今天的事,否则……” 冯子余好久未听到苏悦菡像小女孩儿般那样地使性子,心里倒是有些高兴,他总觉得她太苦了些,总需要一次发泄与崩溃之后,才能彻底释放,反倒是时常那样浅笑怡人的样子才让人心痛。这会儿见她这么说话,明知道是玩笑,却赶紧做诚惶诚恐状说道:“微臣不敢,若是惹恼了娘娘,岂不是项上人头不保。” 苏悦菡便笑得更加开怀,故意昂起头很霸道地说:“知道就好。” 那是曾经的他们,苏悦菡、林烨然、冯子余还有她的大哥大嫂,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这么互相逗趣、插科打诨,那是苏悦菡记忆中最温暖和幸福的时光。 冯子余把苏悦菡送到门外,站在院边,忽然正色道:“小荷,自己好好的,我说过,真有过不去的坎,记得还有个我能念叨几句,即便帮不上什么,总是能听你说说的。” “谢谢你,子余。”苏悦菡也敛了面上的笑意,很诚挚地说道。 “凡安走时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许你受了委屈在宫中都没有个娘家能哭诉。”冯子余却又戏谑道,声音里有融融的暖意。 苏悦菡面色微微有些红地垂下了头,她知道,林烨然果然是这么嘱咐过的,而冯子余对她这份关切却也是由衷的。那本已被冷意蔓延的胸口,只觉得一股股热流在涌动。 默然相对的二人,谁也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驻留的那一抹刺眼的明黄。 阮黎望猝然转身,手中握着的金灿灿的凤钗也藏进了衣袖里,这钗原本是想给菱儿的,还是太子时的阮黎望,自己画了样子,悄悄让人去找了最好的工匠打的,只是想着等有朝一日,能给菱儿凤袍加身时送与她的,那一日却是永远也不会有了。刚才看到负气而去的苏悦菡,他忽然就想起了这只钗。他不会哄女人高兴,以往也只是知道,送菱儿些东西,便能哄得她开心,可是菱儿却并没有过与他生气闹别扭的时候,所以,对于生气的女人,阮黎望其实也是茫然的,仓促间,也只想起了送苏悦菡一样东西。而手边有的,最合适的便是这只钗了。 凤钗被紧紧地攥进了手里,阮黎望浑然不觉钗尖扎在掌心的刺痛,心里只觉的模模糊糊的有些隐隐的疼,不明缘由,只是心坎上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不知所措中找不到那锐器为何物,只是大口地喘着气,好似才能让疼痛有所缓解。脑子里却反复地只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是他?为什么还是他?这个冯康年到底有哪里好?这个冯康年和苏悦菡曾经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他看见了她的微笑,他甚至看到了她的羞涩,为何种种女人该有的情绪,他的皇后总是对着那个叫做冯康年的太医才有?对着他的,最后却只是恼怒,而他甚至还为了这份恼怒而窃喜了阵,自以为终于有所收获。 回乾昌宫的路上,阮黎望再也提不起一丝的精神。在去鸾阙宫找苏悦菡未见到之后,他甚至还去了本来嫌嘈杂和脏乱的聚芳宫寻她,仍旧未见人影之后,只是下意识地便又来了太医院。来来回回的一路上,阮黎望心里一直忐忑着,反复地想着见到苏悦菡该说什么,怎么说才能既不失了自己作为帝王的面子,也能让苏悦菡原谅了自己。到头来,却看见的是这样一幕。 其实,阮黎望本心里也并未觉得苏家人真的有什么反意,对于苏家的忠诚他始终是坚信不疑的,即便对他们把苏悦菡送进宫来做皇后也有着诸多的不满和猜忌,却也绝没有真疑心过苏家人有任何的不臣之心。那当口,没怎么深思熟虑就说出口的话,只是多日来心里不痛快一种发泄罢了,虽然说完之后造成的后果,是他心里更加的不痛快,但阮黎望认为自己是该为此跟苏悦菡道歉的。 可是,那深情对视的二人,哪容有一丝罅隙给他去表达歉意。苏悦菡面上那暖暖笑容和羞赧表情,哪有一丝还带着气恼的痕迹。这一刻,阮黎望深深的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 这世上可还有他这样窝囊的皇帝,娶的皇后并非自己属意的女子也就罢了,可那女人居然心中还另有他人,那他人居然还就在宫中,在宫中居然还能时时见面,能见面居然还有他的菱儿给创造的机会。那,他这个皇帝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阮黎望一转头,带着抹异常凶狠的表情对孙福圆喊道:“摆驾鸾阙宫,朕要去看菱儿。” 喊的那么大声,似乎就是为了要去证明什么,而非只是宣布一个决定。孙福圆自打刚才苏悦菡从乾昌宫离去之后,阮黎望莫名其妙地发了顿脾气开始,就一直处于一种迷茫的状态。这次的事情很不对头,事实的经验告诉他,应该是皇后气到皇上,然后若无其事的离去,而皇上每次也就是跟病猫似的哼唧一阵而已。可是今天,他先是见到了一脸怒容离去的皇后,再然后就是一个神经兮兮的皇上了。 刚才去找皇后的路上,皇帝阮黎望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又傻笑,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扭头就走,然后便一脸怒容地嚷嚷着去看乔羽菱。这到底是怎么了呢,反常,太反常了啊,这么想着,孙福圆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晴空万里,艳阳高照的,嗯,是个好天儿,孙福圆心里感叹。 肩舆还没走到鸾阙宫,迎面却走来了此次阮黎望跟苏悦菡别扭的罪魁祸首,阮黎望喊停了肩舆,走了下来,看着对面的阮齐拓,果然是少见的面色红润,神清气爽。 阮黎望这会儿心里的恼意一下子就转嫁到了这位皇叔的身上,原本不是好好的吗,甭管怎么样,皇后今天还特意给他煮了甜汤过来看他,就算不是单纯的看望,可是不也是聊得好好的,最后闹僵还不就是因为这位早就该回去属地的皇叔此时还在宫里赖着,才成了当下的局面。 阮齐拓请安行礼,阮黎望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伸手扶了一把,却一句话也没说。淮王看着面前面色不善的皇帝陪着小心道:“皇上今天气色还不错。” “哪有七皇叔的气色好啊,朕倒是从未见过皇叔身体这么康健过,看来果然是在宫中调养的不错,所以乐不思蜀了吧。” 淮王察言观色,赶紧说道:“微臣托皇上洪福,近日里果然身体大为好转,这也是正想着跟皇上跟太后辞行,此次在京里的日子太久了,早就是该回去了。” “哦?”阮黎望听了,心里一喜,就又追问道:“皇叔这就要走了啊,不知是哪日启程?” “明日?!”淮王有点不太确定地说道。 “这么急啊,那朕今天就设宴款待皇叔,就当是为您饯行吧。” “微臣谢皇上隆恩,现在就过去再跟太后谢恩。” “去吧。”阮黎望愉快地挥挥手。 回头再上肩舆,孙福圆试探地问道:“皇上还是要去鸾阙宫吗?” 阮黎望思考了下,眉头又拧了起来道:“当然去,为何不去?” 再到鸾阙宫门口的时候,苏悦菡也恰巧走了回来,再看见阮黎望,面上已经恢复了淡淡的表情,笑盈盈地施礼,倒好像之前的气恼都是阮黎望自己的错觉。 阮黎望看着这样的苏悦菡,一时心头百味陈杂,千言万语汇到嘴边,最后只变成了一句,“梓童放心,朕刚才问过七皇叔了,他明日就走。” 30、莫问前路 苏悦菡笑了,很真心。但并非是因为自己取得了什么胜利,而是刹那间终于得到一种满足感,她在阮黎望的身上看到了某种认同,对苏家抑或是对她。或许他并非情愿这么去做,但是却依旧做了,那,无论如何,也是一种信任。相对于苏悦菡才与阮黎望分开前的那份绝望和无力感而言,这会儿阮黎望亲手捧上的信任,便显得有些弥足珍贵了起来。 “皇上是特意来跟臣妾说这事的?”苏悦菡问,语气放的很柔,当所有的压抑再被隐藏起来之后,她依旧还是那个进退有度的皇后,恭顺有礼的妻子。 “那,这个,朕其实也是想来讨杯茶喝,梓童这边才进贡来的明前茶特别甘甜。”阮黎望胸口纵有百种冤屈和恼火,在看见苏悦菡此时没再跟他计较之前的出言不逊之后,忽然就怎么也气不起来了,反倒是有了放松下来的释然,虽然亦觉得憋屈,可不自然地就放下了身段。 孙福圆在身后听阮黎望说是来讨茶喝,差点就又是笑出了声,但是看到俩人这会儿好歹是一副和睦、平静的样子,悬着的心也才放下。忍着笑,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阮黎望和苏悦菡自然是没有注意到,一旁的春暖却看着纳闷,直冲着孙福圆投去疑问的眼神,孙福圆只好低头站好,避开春暖的视线。 苏悦菡也只是做了个邀请的姿态,便自责道:“皇上恕罪,这新茶,臣妾竟然忘了给皇上那边也送些过去吗?” “送了的。”阮黎望有些尴尬地说,说完就往里走着,不知怎么解释自己那边原本也有同样的东西还偏偏过来讨茶喝,这临时现抓的借口,果然是太不靠谱了一些。 苏悦菡自然不会点破,跟着阮黎望走进殿中,坐下便立即遣人去泡茶。 “梓童,这是去了哪?”阮黎望忍不住还是出言试探道。 “臣妾才从太医院那边回来,正好碰上冯太医说了说菱儿跟淮王的病,顺便也让他就给臣妾瞧了瞧,原也没什么大碍,就没再去特别地劳烦吕太医。”苏悦菡很平静地说道。 阮黎望握了握拳,还有想问的话,可是问出来又不合时宜,况且如果刚才不是自己亲眼看到苏悦菡与冯康年默默相望的那一幕,皇后的解释实在是太过情理之中,没有一点的破绽。可即便是看到了那一幕之后,苏悦菡的话中也挑不出虚言,她并未隐瞒去了太医院,也并未隐瞒见了冯康年,难道自己要去质疑她与他默然对望的时间太久了吗?难道要去问她你为何那样对着冯康年笑,却不对着朕?他堂堂一个帝王若是问出这样的话,岂不是太过可笑。 阮黎望迟疑着,不安着,又想说些什么立即打破即将蔓延开的沉默,忽然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的那个钗,犹豫了下拿出来道:“梓童,朕刻意找人给你打的,看看还喜欢吗?” 苏悦菡略有些讶异地接过了发钗,金灿灿、明晃晃,做工精细,无可挑剔,自然是立即谢了恩,甚至很给面子的让春暖当时就帮着簪在了髻上。 阮黎望却有了一些失落,他本并不指望着苏悦菡能有什么样的千恩万谢,却也不想只是这么平淡地谢了,接了,戴了,再无多一句的话。那可是他费尽了心思才画出的样子,虽然那份心思于彼时的他,跟眼前的皇后毫无关系,但是,就不能多一句赞美吗?换做是菱儿,总该是好好夸赞、奉承一番的吧,甚至还会感激得热泪盈眶吧。 待到茶水奉上,阮黎望便蔫耷耷地吃茶,浑身上下只觉得有一种很无力的感觉。 阮黎望再也未想起,刚才对着孙福圆大声地宣布着要道鸾阙宫看菱儿的事,喝了茶,索然地站起身道:“那梓童就先忙,朕回去了,晚上为七皇叔践行,还劳烦梓童张罗一下。” 苏悦菡点头,恭送阮黎望出宫,默默地看着那明黄色的身形缓缓离去,那背影似乎也尤带着一抹孤单与寥落。心中隐隐地想着,其实,他们都有同样的不甘吧。 处理着手边的一些琐事,安排了御膳房备下晚宴,置身于正在修葺的聚芳宫中,满耳嘈杂时,苏悦菡的心却渐渐静了下来。 冯子余说,只要是值得的。值得吗?苏悦菡无从判断,其实早在父亲与她说了对不起,她并没有抗争的那一刻起,值得与否就并非是她可以说了算的事了。在没有人告诉她可以停止的时候,她就只能按照已经预定好的那条路一直走下去。像以往一样,忘了不甘,忘了不舍,忘了委屈,勇往直前地走下去。 苏悦菡握紧了拳头,在心中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这样的失控只此一次,决不能再犯。 傍晚回到鸾阙宫更衣,准备奔赴为淮王设的践行宴,经过了院子时,苏悦菡忽然想起许多日未去看过的兰花,惊喜地发现已经有了许多的新芽。落日的余晖下,嫩嫩的绿色,有着玉石般的剔透,带着充满希望的生命力。苏悦菡蹲在花池边,仰头对着春暖欣慰地笑:“你看,它们还是能被种活的。”站起身又去握住了春暖的手,“所以,栽下也是值得不是?” 春暖眼见这一天里的苏悦菡,看她痛哭流涕,看她渐渐平静,又见她终于笑逐颜开。春暖终究也只是个丫鬟,能做的太过有限,也不过是主子哭的时候帮着她拭泪,主子笑的时候一同开怀罢了,于是她也陪着苏悦菡一起兴味盎然地看着那些才长出芽的花,一起笑着,心却是更加的酸楚。 也没耽搁太多的时间,苏悦菡便要紧着梳妆赴宴,为她上妆时,看着她眉眼间那份真实的快乐,春暖也总算放心了些。 饯行宴就设在乾昌宫,很热闹,也很隆重。阮黎望的心情却是很糟的,说不出的糟。觥筹交错间,尤端着那份笑脸,酒,却是不自觉地便喝得多了起来。待到淮王告辞,起身送行到宫外的阮黎望步子已经都有些飘忽。 抓着淮王的手,也不知道又絮叨了些什么,拉拉杂杂地总有一盏茶的功夫,还是苏悦菡盈盈地上前去挽住他道:“皇上,七皇叔身子才好,就陪着您喝了这么多酒,怕是这会儿身子不好过,您还是让皇叔早些歇着吧。” 阮黎望打着酒嗝,拍着淮王的肩膀豪迈道:“七皇叔,你不行啊,得好好养壮了身子才是,下次回京一定得陪朕喝个痛快。” 淮王走了,苏悦菡跟宫人搀扶着阮黎望进殿。安置好了,才要走,手却被阮黎望拉住,拉的很用力,明明已经醉眼迷离的眸子里,忽然有了些清明的痕迹,“梓童,别走了,今天就歇在乾昌宫吧。” 苏悦菡身子微微一滞,平静地说道:“皇上,您醉了,好好歇着,臣妾明日一早就来看您。” “朕没醉,朕就算醉了,心里也是明白的。你是朕的皇后,难道朕让你陪着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苏悦菡恭顺地摇头,心头幽幽地一颤。 “那就好。”阮黎望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大声嚷嚷着:“孙福圆呢,今日皇后留在乾昌宫侍寝,去给内殿里熏好了香。”说完又笑眯眯地看着苏悦菡道:“梓童喜欢什么味道的熏香,朕喜欢茉莉花的幽淡。” “嗯。”苏悦菡有些失神地应着,看着阮黎望的面孔在她眼前一点点地放大,心中盈满了不安与恐惧。 “走,梓童,咱们歇息了,这一天,朕可是累坏了。”阮黎望一把揽住了苏悦菡的腰,便带着她往内殿里走去。 没有一丝的挣扎,苏悦菡任由阮黎望揽住,麻木地迈动着脚步,鼻尖已经闻到了淡淡的幽香,烛光摇曳的寝殿中,明晃的龙床空荡荡地摆在中央,显得那么庞大,那么冷硬。 走到寝殿中,阮黎望才松了手,唤过孙福圆,又对着春暖道:“春暖啊,去伺候着皇后洗漱更衣。”然后自己大张开双臂,让孙福圆替他宽衣。 苏悦菡静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春暖一支支地除掉满头的发钗,卸去脸上浓艳的妆,身子越来越僵硬,热帕子覆在脸上轻轻擦拭,眼角处似乎有些冰冷在流动。再又脱去身上的凤袍,薄薄的中衣仿若抵不住春夜的寒意,瑟瑟的,有些微的颤抖。终究还是缓缓拖着步子走到了龙床跟前,那个笑容可掬地皇帝,正仰着头看她。 “皇上歇息吧。”苏悦菡觉得自己的声音异常干涩。 “好。”阮黎望说着,忽然站起了身,拉了苏悦菡的手,再一用力,满满地把她纳入了怀里,伸手抚着苏悦菡的长发,喃喃地赞叹道:“梓童的头发真好。” 阮黎望的唇就在苏悦菡的耳边,热热的气息吹进苏悦菡的耳朵里,身子无来由地就是一阵战栗。那唇却沿着她的脸颊蹭下去,埋进了她的颈窝里。一动也不敢动的苏悦菡觉得僵直的身子似乎已经有些麻木,随之麻木的还有心底的那最后一点希冀,本能的想要别开的头,终究是一动也没有动。 阮黎望便拥着苏悦菡缓缓地倒进了龙床里。 31、痛定思痛 熏香混合着酒气在苏悦菡的鼻尖前蔓延,眼里仿佛有水汽一点点地凝结了起来,眼前所有的事物顷刻间便全都模糊了起来。心口隐隐的不知所措地疼着,肢体上却只是麻木而无感,那个覆在她身上的人似乎在她耳边不停地絮叨着什么,她却怎么也听不清。身侧的双手,早就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头,冷,无可救药地在周遭弥漫。 许久之后,苏悦菡僵直的身子几乎已经不会动弹的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那个把头埋在她颈窝的男人似乎已经半晌没有了动静,仔细地侧耳倾听,竟有轻轻的鼾声传来。刹那间,再也没有这么顿然松懈之感,此时才惊觉身子虽是冰冷,被阮黎望压住的那一侧却早已汗湿一片。 “皇上?”苏悦菡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唤着,微微的颤音暴露着内心残留的恐慌。 那个已经进入梦乡的男人却只是微微地动了动身子,嘴里呓语着:“菱儿你来了啊……哦,你是……苏悦菡。”便又沉寂了下去,呼吸一点点变的均匀了起来。 一丝丝地从阮黎望的身子底下抽出自己被压住的半边身躯,苏悦菡往里边挪了挪,躺好。偌大的龙床仿佛没有边际一般,清寂的夜晚只听到枕畔那人的呼吸之声。仿佛经历了一场劫难而后余生,苏悦菡觉得自己的心再也没有跳的这么快过,好像马上就要跳出胸膛一般。闭上眼,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就这样在黑暗中与自己的绝望和惊慌那么无措地对峙着。 阮黎望醒来时,苏悦菡已经不在身边,宿醉后的头痛令他混混沌沌的,脑子里好似被塞进许多的棉絮,胀满却又一片空茫。翻身下床时闻到一丝不属于他这里的味道,仔细分辨竟然是苏悦菡的淡香,心里一颤,这才隐隐记起了前一晚的那一幕。于是,开始坐在床边发呆,孙福圆喊了两声万岁爷,阮黎望犹不自知,脑子里只努力地想着睡着前发生的事。 那僵直在自己怀中的身子似乎尤带着些微微的颤抖,她是在怕吗?她也是会怕的吗? 她在抗拒,阮黎望最后的记忆就是抗拒这个词,那是苏悦菡特有的抗拒方式,不激烈,只是冷漠以对,却更让人无所适从。阮黎望心中有了深深的懊恼,若非昨夜大醉,也许就不会有这么荒诞的一出,明明就是自取其辱,好在自己最后不胜酒力沉睡了过去,否则,心底那一道坎恐怕是更难过了。他,堂堂的皇帝,难道还要跟自己的皇后用强不成。莫说他是帝王,就算只是个普通的男人,男欢女爱之事总该是你情我愿才尽兴,好在有酒遮羞,却也并未如何,可,这又算个什么事呢。 叹口气,阮黎望这才听见孙福圆还在不厌其烦地问着:“万岁爷这就起身吗?在寝宫中用早膳吗?” 回了回神,阮黎望犹豫地问道:“孙福圆,皇后什么时候走的?” “天才亮就走了,好像是何太妃那边来人说,何太妃吵嚷了一夜要带二皇子出宫,说是不想跟尤太妃一样的下场,下人们劝了半宿,实在是没办法了,一早只好找皇后娘娘来拿个主意。” “哦。”阮黎望应着,心里也有点细碎的心疼,原来这个皇后果然也是不容易做的,甚至不比他这皇帝轻松几分。即便是苏悦菡和苏家果然有所求,她和他们做的也是足够多了吧。 更衣,用早膳,上朝,默默,匆匆。 阮黎望心中有悔也有愧,竟是比每日里都早到了几分,一个人坐在早朝的大殿上,看着仍旧空荡荡的朝堂,幽幽地想着,或者只有等到他真正的能成为一个帝王那一天,他与他的皇后,才能真正地像一对夫妻。而不似如今的样子,高筑起的那一道无形的墙,永远横亘在两人中央。即便翻山越岭地攀过去,也不过只是能抓住表面的东西。就像两人之间也曾握紧的手,再怎么没有罅隙,却也生不出温度。 他甚至想着,他也并非是那么排斥苏悦菡,他心中是愿意把她当成自己的妻的,而不是曾经以为的那样,一生只认乔羽菱一人为妻。 阮黎望的心思苏悦菡并不知道,只知道她那个皇帝夫君莫名就变得勤奋了起来。时常会下了朝还与朝臣们要商议政事,因为她在后宫之中居然几次邂逅了苏定远。 父亲看她的眼神总是那么怜惜又带着愧疚,父女二人见面说的最多却也总是,身子还好?再忙也要自己仔细着身体。更多的话,人多嘴杂反倒是不会多说,见面的次数多了,苏定远虽然对苏悦菡依旧充满了亏欠的自责,但是到底看着女儿把一切安顿都好,包括自己的生活也还是不错,多少就放心了下来。 苏悦菡初时再面对阮黎望还有些淡淡的不安,看到他的时候无来由地就会有一种想要逃开的冲动,渐渐却发现,阮黎望自那晚大醉之后,却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一般。沉默而肃穆的样子,完全不像那个她原本认识的皇帝。他的眼底有淡淡的忧愁,他的眉间时常微微蹙起,他不再有事没事地跑到鸾阙宫来讨茶喝,然后找个借口去看乔羽菱。总而言之,他忽然就沉寂了下来,存在感降的很低,有些日子里,苏悦菡都是忙了一天的事情之后,才猛然意识到,整整一天,她都未看到过阮黎望。 她还是担心他的身子的,请吕太医去给阮黎望诊了平安脉,回禀说,皇上的身子好的很。让春暖去找孙福圆辗转地打听,皇上是不是心绪不佳,可是因为淮王离京的事心里结了疙瘩。得到的消息倒是足以让苏悦菡欣慰,皇上一切都好,只是整日操劳国事。有时候看折子能就能看到二更天还不休息。 苏悦菡这就放下了心,阮黎望身体和精神都好,她这个皇后其余的也就不担心了。 倒也并非苏悦菡对阮黎望不愿付出一点儿多余的关心,只是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两宫的修整正到了紧要的关口,收工前所有的琐碎细节最是不能马虎。何太妃那边却是一直还不消停,自从尤太妃薨了,她便生出物伤其类的恐慌,不想在高墙壁垒的皇宫中凄然离去,非要带着病弱的二皇子出去自立门户。按道理皇上继位,兄弟封王,分封属地也属正常,太妃们若是愿意随子出宫也无可厚非。只是二皇子如今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还一向体虚,留在宫中原本也是为了多个照应,苏悦菡只得每日好言相劝,可是何太妃却又是明白几日,糊涂几日,弄得苏悦菡都快没了耐心。更不用提太后自莫离公主离去那日之后,身子也是时常不爽利,无大病,却就是没有精神。 这便也就罢了,入了夏没几天,吴越国便派了人来,说是四公主过几日要出游到此。话未说的太明,大意也就是早晚是要嫁过来,提早熟悉一下这边的环境。永昌朝自是没有不接待的道理。了解了吴越国的民风和习惯,苏悦菡还要刻意地安排着四公主下榻的宫里也重新整治一番,一应物品宫中未有的,就需要紧着添置,也是一阵人仰马翻。 苏悦菡整日里连坐下来休息的时候也少,所以倒也并非是刻意地去冷落阮黎望。 这些日子乔羽菱的身子倒是彻底地好了,苏悦菡也就让她跟在自己的身边,却也不用她伺候什么,只是不想她整日里一副怯怯的样子,上不得台面。早晚也是阮黎望的人,即便不是四妃之一,一个婕妤或是嫔的身份总是有的,我见犹怜的样子固然招人疼爱,但是作为皇帝的女人,却不能总扮着个小媳妇的嘴脸。 苏悦菡并不太多点拨乔羽菱,就只是让她多看多听,若真是赶上一些后宫中该处置的事,比如各宫的分利分派之类的事,也就放手就给乔羽菱去做,让春暖帮衬着些就是。 离着四公主进京的日子也不就是两三日的时间了,该为她准备的东西也都准备得差不许多了,何太妃这几日也总算安静了些,苏悦菡也就难得的清净,坐在小院落里静静地看着自己种的兰花。 兰花果然还是不易养活的,满满的一畦栽下,到了今日长大了,结出花骨朵的也不过就剩下了两株。碧绿的枝叶托着修长的蓓蕾,尤带着种孤傲,静静地在一大片的荒芜中等待绽放。 不知怎么苏悦菡便就想起了林烨然家那一畦兰花,便就想起了林烨然那同样孤单的身影,两个月了吧,林烨然离开京城已经两个月了,不知如今过的可还好? 想念只是灵魂深处的固守,不会时常造访,但是苏悦菡知道它一直都在,却也只是在而已。 正看着兰花发呆,阮黎望来了。 阮黎望几乎已经有小半月的时间未来过鸾阙宫了,倒是苏悦菡抽出空来会带着乔羽菱给他送些汤水过去,提醒他注意下身体,作为皇后这一点总是要做到的。 苏悦菡看到身边的乔羽菱见了阮黎望迅速红起来的脸颊,心中淡淡想着,这俩人也是久未见了,要不就找个什么借口离开,留下他们说几句话吧。 阮黎望却是径直地走到了苏悦菡的身边,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的小匣子,放到了苏悦菡的手里,苏悦菡疑惑地抬头去看阮黎望,皇帝的脸上带着一点羞赧的表情,“梓童,今天是你的生辰吧,朕特意让工匠给你打的。” 打开匣盖,明黄的绸缎上是一支洁白的羊脂玉发簪,雕成兰花的形态,看似柔嫩的花瓣仿佛尤带着清晨的露珠一般栩栩如生,忍不住指尖轻触,沁凉、坚硬。 32、有美一人 下意识地缩了手,苏悦菡抬头,看到她的皇帝夫君一双充满着期待的黑眸正牢牢地盯着她。 若说苏悦菡此时没有一丝的感动倒也是假的,午后还在宫中见过父亲,闲话几许,说了几句宫中的事,又念叨了下家里人最近的情况,却连父亲和她自己也都忘了她生辰的事。独独是传说一直勤于政务的阮黎望却依旧记得,低头看着那小小的方匣,那静静躺在其中莹白温润的兰花簪,苏悦菡的心口刹那间居然有些酸涩。 带着些许感动,苏悦菡很是诚挚地福身谢了阮黎望,阮黎望却有些赧然,只讷讷地说道:“梓童,晚上朕摆宴为你庆生,请左相和你兄长也入宫一同庆祝下吧,或者梓童还有什么别的友人想要相邀?” “谢皇上惦记,不过如今先帝孝期未出,如无必须不宜盛宴。臣妾也不过是个小小生辰,不值得庆祝什么的,让御膳房晚膳加一碗面也就是了。” “哦。”阮黎望说,“那朕晚膳陪你一起用。”说完,好似有些紧张的样子看着苏悦菡。 苏悦菡对着阮黎望明媚地一笑,“那臣妾就谢过皇上了。” 苏悦菡那笑容里终于有了几分真实的热度,让阮黎望心头一喜,表情几乎是有些雀跃地说:“那朕先走了,晚膳的时候再来。”再离去的脚步似是都透出了些轻快。 送走了阮黎望,苏悦菡回首望见乔羽菱原本的粉面此时一片惨白,水汪汪的一双大眼只是失神地望着阮黎望背影消失的地方。苏悦菡摩挲了下手里的木匣,想了想,递给乔羽菱道:“菱儿,替本宫收好。” 乔羽菱默默接过匣子转身进殿,连背影都透着几许黯然。走的稍远,春暖有些洋洋得意地压低声音道:“娘娘,就得这样,让她知道,皇上再宠着她心里还是有娘娘的,到头来,您永远是皇后,她却可能什么也不是。” 苏悦菡却只是无奈地笑,“是得让她慢慢适应,皇上的心里哪能只装着一个女人,不过以后慢慢的她也就该习惯了。” 乔羽菱确实是需要慢慢习惯,若说阮黎望给苏悦菡送了生辰礼物,晚上又喜滋滋地陪着苏悦菡用晚膳,并未分出太多的心神来在意她,让她失落的话。见到吴越国的四公主――吴熙妤则更是让她深受打击。 两日后四公主吴熙妤进京,此时她仍是吴越国公主,并非以未来皇妃的身份前来,作为贵客又是女眷,只是拜见了阮黎望之后,其余的接待工作就落在苏悦菡的身上。 苏悦菡从不是个美人,清秀有余而明艳不足,如果再刻意敛去明眸里那抹光华,站在人群中,从不会是个太显眼的姑娘。乔羽菱若是站在苏悦菡的身边,便更能显出乔羽菱那别样的娇媚之姿,虽然这并不能改变什么,也不能证明什么,却潜意识里能让乔羽菱心中稍有安慰。 然而,那个据说即将成为皇贵妃的四公主,却是个难得的尤物,刚过十五岁的年纪,正是含苞待放的岁数,美艳不可方物,举手投足间俱是浑然天成的妩媚之姿,顾盼回首间更是道不尽的万种风情。只要她往面前一站,瞬间就似乎就连金碧辉煌的宫殿也会黯然失色几分。乔羽菱望着那个迎面款款走来,对着苏悦菡盈盈下拜的美人,心,瞬间已如坠入冰窟。 那吴熙妤还是个能歌善舞之人,偏巧还是个欢脱的性子,晚宴间,连一向清冷的太后看着她载歌载舞,听着她妙语连珠,病恹恹的脸上也不觉挂上了满意而慈祥的笑容,而身边的皇后苏悦菡原本亦并非热络的性情,对她温和有余却热情不足,对着这位未来的皇妃却不自禁地语带亲昵,这让乔羽菱心底那最后一点壁垒,静悄悄地倒塌下去。更不用说,只是来小坐片刻表示下礼节的阮黎望,在看见吴熙妤时,也忍不住双眼放出熠熠的光彩,乔羽菱的心口,最终只留下了一片荒瀚。 酒宴散去,苏悦菡喊了几声菱儿,她才呆呆地回过神来,双眸中再无一丝的神采,苏悦菡本有心交代她帮着安置一下吴熙妤那边的起居,再回来回禀,看见乔羽菱这副模样之后,只得暗暗叹了口气,再又打发了春暖去照应下,早早地遣了乔羽菱去歇着。 这公主是美是丑,对于苏悦菡却并没有太多的感慨。对她来说,若是个美人倒也更好些,毕竟之前的阮黎望心中对乔羽菱念念不忘,苏悦菡只怕日后阮黎望若果然是个痴情的种子,会因为独宠乔羽菱而冷落了她人。而对于一个皇后来说,后宫之中,平衡才是最重要的事,皇帝只有能做到雨露均沾,才是最让她这个皇后省心。所以来一个美人,若真能分走阮黎望一半的心思,绝非是坏事。 只是,某一刻,看见乔羽菱黯然离去的背影时,苏悦菡倒是也心存了些伤感,一些或者曾经可以属于她的美好已经远离,而属于别人的那份美好,她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枯萎下去。却也不过是一瞬间的情绪,便也不多去挂怀,心中倒是想起太后娘娘才与她说的那句话,“悦菡,新妃入宫前,你也该先要个皇子吧。” 一个孩子,一个属于她与阮黎望之间的孩子。这让苏悦菡觉得很遥远。 已经做了这个皇后七月有余,她与阮黎望之间却也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并不期望皇上的宠幸,而皇上除了酒醉那一夜之后,也并未再有想要与她亲近的表示。这在苏悦菡的心中,本是最好的安排,可是先是母亲,如今又是婆婆,却已经先后在敦促她子嗣的事,更不用说春暖自从苏悦菡在乾昌宫过了一夜之后,便更是每日里都要念叨几句孩子的事。 苏悦菡此时倒真是盼着日子能快些过去,先帝的孝期一出,立即为阮黎望广纳宫妃,充盈后宫,到那时,也就不会人人都来盼着她肚子里的动静了。 可也不过才是初夏的日子,离秋天还那么的远。 懒洋洋地卸着发钗,苏悦菡没召其余的宫女伺候着,只是自己梳着长发。记得那时,夏天,才洗过长发,在通风的地方散开,闲闲地晾着头发,手中捧着书慢慢地读。林烨然刚好来,静静地坐到了她的身边,赞叹着,“倒不知小荷若是一直不剪,到了老的时候,会不会长的都垂到了地上呢?” 苏悦菡的头发的确是好,旁人的头发长成那么长,总是多少会有些枯,她却无论多长也依旧油黑顺滑。林烨然拿了春暖手里的梳子,帮苏悦菡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嘴里幽幽地说,“等咱们老的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给小荷梳头呢,那时,会有多长呢?” 苏悦菡从那时起就再没剪过头发,这会儿,捞起发梢到胸前默默看着,心里也想,会能长多长呢? 春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嘟着嘴,站到了苏悦菡的身边。苏悦菡见她回来,笑着起了身,让她服侍着宽了衣,就听她在那里嘟囔着:“这公主也太好看些了吧,娘娘怎么给皇上选这么个人,还嫌一个乔羽菱不够热闹的啊。” 苏悦菡失笑,“那依着春暖的意思,咱们给皇上娶进宫的妃子,还只能是丑的不成?” “那也不能漂亮得跟个仙女似的吧?您没看见,晚宴上皇上见了时,眼可是都直了,几乎都要舍不得走。” 苏悦菡却笑的更是开心,“给皇上选妃子,自然要选皇上喜欢的,能看上眼的。若是皇上不喜欢,那才倒是白忙乎呢。” “哎。”春暖叹气,“娘娘啊,您这到底是太贤惠,还是太无心呢。如今您也已然是皇上的人了,您就不算不想着皇上独宠您一个,也不能给自己招那么多心腹大患来啊。依奴婢瞧着,今天这个公主啊,可也不是个省油的灯。那菱儿再怎么着,出身摆在那,还能让她翻出天去,如今这个可是不同,堂堂的公主啊。娘娘,您怎么就不想着给自己省点儿心呢?” 苏悦菡仰头看看春暖,知道有些事终究还是与她说不明白,便只是笑着摇摇头,往着凤榻走去,睡前只是提醒春暖道:“对了,春暖,明日里别忘了找花匠来问问,咱们那兰花怎么看着又蔫了呢?可是哪没照顾好?今天就想着要问的,一忙倒也忘了。” 春暖嗯嗯地应着,放下床幔,自己一边嘀咕着一边往外走到,“偏生就是对着那两株花比对人还上心……” 第二日一早,苏悦菡才起身,想用过了早膳就去看吴熙妤,谁知早膳才上来,那吴熙妤便就自己来了,苏悦菡就拉了她坐下,与自己一起吃。吴熙妤也是个从小众星捧月中长大的姑娘,活泼又直率,这样的女子未经世事,未有过挫折,大多一派天真,即便是骄纵任性些,却通常心思纯净。 苏悦菡虽不美,却生就一副雍容和善的面相,只要是她愿意与人亲近,便让人觉不出一点的距离之感。吴熙妤便是一见面就喜欢她,新地方住着,自然有些择席,一晚睡得不太好,早早的就醒了,百无聊赖中就想找皇后说会儿话。 早膳桌上,半碗粥还没下肚,吴熙妤便耐不住性子地问苏悦菡道:“皇后娘娘,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33、新欢不欢 阮黎望是个怎样的人呢?苏悦菡一时倒还真有些说不出。 初见面的阮黎望是个默然而清冷的人,面上似乎从来无有过一丝的笑容,脊背永远挺得笔直,眼神永远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倨傲与疏远。话不多,却每一句都带着冰碴般的冷硬。 成为皇帝之后的阮黎望,帝王的做派只有更胜了些,暴躁的脾气和沉不住气的性格却也凸显了出来,比如,那不由分说的一巴掌,就可以那样不问因果地在扇苏悦菡的脸上。 现如今的阮黎望呢?半年多的时间相处下来,苏悦菡眼中的阮黎望,渐渐脱离开那层繁复隆重的帝王外衣,却不过是个再普通没有的男子,甚至还远称不上是男人,仅仅是个少年。他会耍赖,他会使一些小孩子才会用的把戏,他却沾沾自喜,洋洋得意。他有他依旧要保有的帝王风度,却时常又忘了去端起该有的架子。他会慌乱,会失落,会紧张,甚至偶尔还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苏悦菡其实并没有试图去了解过阮黎望这个人,太多琐碎而操心的事情,让她无暇太多顾忌身边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满足于如今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更让她不想探究她的夫君到底是个什么性情。如今吴熙妤这样一问,一时间却还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描述阮黎望。 看苏悦菡有些呆愣,吴熙妤有些怯怯地问道:“皇上是不是很难接近的人呢?一日间见过两次,说的话却不过半句。” 苏悦菡闻言这才一笑:“公主放心,皇上是个很随和的人,日子久些,公主就知道了,也不过是同着生人,面冷了些。” 吴熙妤羞答答地笑,就又往苏悦菡身边腻去,“皇后娘娘,您比我年长,我日后就喊您皇后姐姐可好?” 苏悦菡便去握了她的手,亲热道,“公主若是不嫌弃,喊本宫姐姐就好,反正早晚也是自家姐妹的。” 那粉嫩的小脸就又红了几分,低了头去吃粥,还忍不住偷眼再去看苏悦菡的表情,水灵灵的眸子里全是好奇与期盼。 苏悦菡就也忍不住笑,这可爱的公主倒跟阮黎望真似是天生的一对。到底都是皇家子嗣,娇宠得过了头,便总有一种小孩子般长不大的心性。只是阮黎望做了皇帝,便不得不面对自己肩负的责任,而这公主却依旧可以没心没肺地留着自己那份天真,这么想着,倒也多少有点同情起阮黎望来。 吴熙妤这一上午便似粘在苏悦菡的身边,苏悦菡去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没完没了的问题,弄的苏悦菡倒也有些烦恼了起来,只想着若是这公主在宫中呆的久了,日日如此,还真是什么也没法子去做了。只好琢磨着要给她找点什么事情做,从绵福宫看望了太后回来,苏悦菡忽然想起阮黎望养的那只轮轮,最近阮黎望这么勤勉于政事,只怕更是没工夫照管那小东西,倒不如要来给吴熙妤做个伴儿,也省得自己她被缠的手足无措。 给吴熙妤张罗着午膳,这公主倒不是个挑剔的人,原本还刻意找了擅长烹饪吴越那边菜肴的厨师,公主殿下却说不如尝尝这边的菜,还有个新鲜,反倒更省事了些。 用过了午膳,与吴熙妤在庭院里晒着太阳,苏悦菡打发春暖去找孙福圆问问,好不好把轮轮抱来陪公主几天。 也不过一刻钟的时候,轮轮被抱来了,却是阮黎望亲自抱了来。 吴熙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只是那翦水双瞳一眨不眨地直盯着阮黎望和他怀里那雪白的小狗。轮轮见了苏悦菡便摇头摆尾了起来,几下就从阮黎望的怀里挣了出来,滚到了苏悦菡的脚边,哼哼唧唧地去扯苏悦菡的裙角。苏悦菡笑嘻嘻低头看看自己撒欢的小狗,才对着阮黎望说道:“皇上,都是臣妾的罪过,这么点儿小事,哪还敢劳皇上的大驾亲自地送过来,若是它不让春暖抱,也就派个小太监抱来就是。” 阮黎望干笑了下,道:“朕正巧也是想着过来看看梓童,说几句话。” 苏悦菡了然地笑笑,眼睛瞥了下跃跃欲试着要去抱起轮轮的吴熙妤道:“正巧四公主也在,皇上就在臣妾里喝杯茶,聊聊再走吧。” 稍一迟疑,阮黎望点点头说,“也好。” 两个人目光就又瞥向吴熙妤和轮轮,那轮轮从来都是个有脾性的家伙,哪肯生人轻易碰它,吴熙妤才摸到它的毛,它就警惕地呲牙站住,喉咙里开始发出危险的咕噜声,苏悦菡见了,赶紧把轮轮抱起来道:“公主莫心急,这小东西还是个会认生的呢,真若是逗的急了,仔细它咬了你。再有会儿功夫,等它与你熟了,你不来抱它,它没准儿还会去磨着你。”这么说着,却还去瞄了眼阮黎望,心里琢磨着,这轮轮其实倒还真跟它的主人脾气差不多。 吴熙妤有些失望地收回了手,就跟着苏悦菡和阮黎望进了内殿里,落座,喝茶。 到底还有些小女孩儿的娇羞,性子虽是直率、欢脱,吴熙妤面对着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却也难得的沉寂了下来,只是偷偷地瞄着阮黎望和苏悦菡说话,没再插嘴问东问西。 有个吴熙妤在跟前,阮黎望也比平时少言了些。只是便跟苏悦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茶水,聊着天气,聊着太后的身体和宫殿的修整,一边眼神也在苏悦菡与吴熙妤之间淡淡扫过。 吴熙妤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即便见过了太多国色天香的阮黎望也不得不承认,初见那一刻,果然是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可是这会儿再又仔细地去瞧,仔细地比较,他甚至也承认这吴熙妤生的比乔羽菱还好看了几分,可是坐在他的皇后身边,却也不过就似个娇俏的玩偶一般,既是缺了灵性,又少了几分气度。苏悦菡的五官平凡无奇,浑身却散出的一种光华与风韵,会让任何绝色女子在她身边,都显得黯然了几分,这让阮黎望不禁也是啧啧称奇,心里还不觉隐隐有了点似是自豪之感。 苏悦菡并不知阮黎望心中此时所想,只是看他一个劲儿地看了自己又去端详吴熙妤,心中只觉暗暗好笑,想了下说道,“皇上,臣妾这才忽然想起来,何太妃这几日情绪才好了些,身子又不太爽利,一早就该去看看的,忙这忙那的倒给忘了个干净,您陪着公主说会儿话,臣妾先去探探何太妃,一会儿再陪您说话。” “哦。”阮黎望应着,有点木呆呆地从苏悦菡手中接过递过来的让他抱着的轮轮,心里忽然有些失望。苏悦菡见他发傻,赶紧说道:“皇上,您就跟公主说说这轮轮的事吧,喜欢吃什么,玩儿什么的,让公主也跟它熟悉熟悉,这几日就留下给公主做个伴。” “哦。”阮黎望仍是呆愣地应了,仰头看着苏悦菡。苏悦菡似是带着些鼓励地对他一笑,便回身要走。迈开一步,却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春暖,你留下伺候着皇上跟公主,菱儿陪着本宫走一趟吧。” 乔羽菱已经呆立了许久,听见苏悦菡喊她,便顺从地跟到了身边,苏悦菡再盈盈地施了礼,要告退。阮黎望忽然突兀地问道:“梓童是去找冯太医?” 苏悦菡微怔,旋即笑答:“给何太妃问诊的是许太医,臣妾倒是要找许太医去问问何太妃的身子如何的。” 阮黎望也是脱口问出,此时便有些尴尬,赶紧点点头,就低了头去顺着膝上抱着那轮轮的长毛。苏悦菡也就不多耽搁,带着乔羽菱去看何太妃。 何太妃的身子其实也当真并无大碍,不过也就是总想弄些动静来引人注意,苏悦菡来的勤快些,她心里就踏实些,有一日未来,便要生出些事来,闹着出宫的事闹久了,也怕苏悦菡真的翻了脸,她那病弱的儿子真若是与她分出去单过,还未必能指望的上,可又怕不闹这事就没人理睬,于是一早也就是嗓子有些疼,却就放大成了浑身不自在。 苏悦菡呆了片刻,许太医问了诊之后聊了几句,也就明白了何太妃这点心思,当下就更是和颜悦色地陪着她聊天,又多夸赞了几句二皇子如今身子愈发的壮实了,功课上也进步得极快。直到何太妃眉开眼笑了,才告辞出来。 苏悦菡回到鸾阙宫时,阮黎望却已经走了半晌,宫里只剩下春暖看着吴熙妤与轮轮那俩,一人一狗互相对峙着,脸上都是同样的表情,瞪得溜圆的黑眼睛彼此谨慎地打量着,一个呲着牙,一个皱着鼻子,喉咙里都是咕噜咕噜地响着。见苏悦菡进来,才都好像放松了似的,对着苏悦菡一个如见救兵般的笑,一个谄媚地摇起了尾巴。 苏悦菡笑着拉了吴熙妤坐下:“不是说了别急,皇上没说它爱吃些什么吗?拿些来先哄哄它多好。” “皇后姐姐,您才走,皇上就也走了,说是想起有个折子要赶紧批复呢,没来得及跟我说轮轮的事。” “哦。”苏悦菡说道,回头对乔羽菱说:“菱儿,你也养过轮轮,知道它爱吃什么,去张罗点来,让公主跟它玩会儿。”须臾间看到菱儿看着吴熙妤,眼中来不及收回的一抹恨意。菱儿回首再对上苏悦菡的视线,只是默默地一点头,便转身走出了殿门。 34、语重心长 乔羽菱不多时就回来,手里托着个盘子,苏悦菡看着她说道:“菱儿,你就喂给轮轮先吃吧,公主与它还不熟,它没准未必会领情,等它吃着得劲儿的时候,再交给公主。” 乔羽菱迟疑了下,也就蹲下身子去召唤轮轮。轮轮与菱儿本是极为熟稔,但是大体也是个记仇的东西,上次菱儿骂了它之后,再见菱儿就总有些怯生生的,从不主动上前。这会儿听见菱儿喊它,它那谄媚劲儿就又露出了苗头,摇头摆尾地就往菱儿跟前冲,直接就把肉呼呼的身子往菱儿蹲在那的怀里拱。菱儿便就好言哄着,拿起盘里的东西给它吃。 轮轮疑惑地闻了下,就别开了头,继续跟着菱儿撒娇,大有菱儿不抱它就不罢休的劲头。那吴熙妤在一边看着好生羡慕,看这个雪白的小肉团跟皇后撒娇,跟菱儿献媚,偏偏就是不搭理她,心里也就不服了起来,也过去蹲下身子去摸它的毛。 轮轮扭头看了眼正调戏它的这个人,也是呆了会儿算是认识的了,虽然大约还是不喜欢,却也没再躲开或者叫唤,只是也不理她,回头继续跟乔羽菱哼哼。 被忽视的吴熙妤就去拿了乔羽菱盘子里的食物逗轮轮,轮轮凑上鼻子闻了闻,就又别开头去。吴熙妤却锲而不舍地再次喊着:“小轮轮,小白狗,你不饿吗?吃一点吧。” 轮轮第三次把鼻子凑上去闻了之后,忽然就不耐烦了起来,转过身来冲着吴熙妤就是一阵狂吠。之前的轮轮虽然一直不喜欢吴熙妤接近,到底也就是嗓子眼里呜呜会儿,并未有大叫过。这小东西的爆发力很惊人,吠叫起来绝对不让任何恶犬,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吴熙妤一愣,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大约是轮轮见到自己的威胁成功甚是得意,竟又朝着堆坐在地上吴熙妤扑去。 随着吴熙妤的一声惊叫,苏悦菡才欠了身要去拦住轮轮,乔羽菱却已经赶紧起身抱住了轮轮。春暖也去拉着吴熙妤起身,苏悦菡站起来一起扶住吴熙妤,一边帮她掸着身上的尘,一边掩面笑道:“公主,跟你说了别太急不是,这小东西毕竟是个畜生,说翻脸就翻脸的,你瞧,这不是给吓了一跳。得了,先给它放在本宫这驯服几日,再给公主送去吧,公主若是无事,就来这哄它玩会儿,等熟了再抱去解闷。” 吴熙妤惊魂未定地拍着胸脯,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着苏悦菡笑笑,“皇后姐姐,那就麻烦你了哈,我明天再来找它玩儿。” “嗯,春暖,送公主回宫好生安置,让太医院送些安神的汤过去,给公主压压惊。”苏悦菡吩咐道。 “没事的呀,皇后姐姐,哪就那么娇气,不用喝什么汤药的,就是当时唬了一跳,这会儿也就没事了。”吴熙妤赶紧推脱道,听说要喝药汤,小脸早就皱成了一团。苏悦菡瞧着她这可爱表情,心里倒也真是喜欢这个公主,便也安慰道:“公主可是贵客,咱们可不敢出什么差池,若是嫌药汤子苦,本宫让人多拿几样蜜饯去,喝了药吃一颗嘴里也就甜了。咱们这的蜜饯可是出了名的好吃。” 吴熙妤听说有好吃的东西,有些迟疑,想了会儿皱着眉头,好像下了天大决心似的点点头道:“那就依着皇后姐姐,我先回去了。” 苏悦菡一点头,春暖就陪着吴熙妤一起下去。 苏悦菡看吴熙妤转身,脸上的笑容便瞬间淡了下去,视线凌厉地射向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抱着轮轮的乔羽菱。乔羽菱低着头,并没有感觉到苏悦菡的注视,只是无意地捋着轮轮的长毛,看着地上放着的盘子发呆。 苏悦菡默了会儿,直到确认吴熙妤已经彻底地走出了鸾阙宫,忽然清冷地开口喝道:“菱儿,给本宫跪下。” 乔羽菱的身子微颤了下,却很是顺从地跪了下去,轮轮被抱得不舒服,一挣就从菱儿怀里跃了出来,滚动两步又想去找苏悦菡,但是似乎是感觉到苏悦菡此时正在生气,停在中间迟疑地抬头两边看看,自己琢磨了会儿,就就地趴了下去,把头放在前爪上,傻乎乎地看着一站一跪的两个人。 “菱儿,本宫问你,让你去给公主拿些轮轮喜欢的吃食,你拿的可是它喜欢的?”苏悦菡问道,声音不大,却是少有的严厉。 乔羽菱这些日子以来跟在苏悦菡身边,已经不像最初那般怯懦,听了这话只是稍楞了片刻就简单地回道:“不是。”语气很平静。 “那你到底安的是何心?今天是轮轮并未伤到公主,若是真伤到了,你告诉本宫,本宫该怎么处置于你?” 乔羽菱不语,头一次那么倔强地梗起了脊背,只是咬紧牙关保持着沉默。 “让你去拿轮轮的喜爱之物,你偏生就拿它最不喜欢的东西过来,你是想害公主,还是想害你自己?”苏悦菡不紧不慢地问道,却是字字尖锐。 乔羽菱这会儿忽地抬了头,唇角竟然还浮上了一抹笑容:“娘娘明鉴,奴婢并无害公主之心,也不过就是不喜她要去讨好轮轮就是了。” 苏悦菡静静地看着乔羽菱,那个昔日连眼神里也透着卑微的女子,此时却这么坚定而淡然地看着自己,似乎带着种豁出去的执着,不知怎么,心里的气反倒是淡了些,却生出一点无力之感。 “菱儿,是本宫让把轮轮抱来给公主做个伴的,也是本宫让公主跟轮轮多亲近的,你若心怀不满,是不是也该冲着本宫来呢?”苏悦菡再又说道,话语依旧是质问,语气却缓和了下来。 “娘娘是皇后。”乔羽菱只是这么说道。 苏悦菡闻言微楞了下,就默默地笑了。沉吟了下,敛了笑容便说道:“她是公主,而且是日后的贵妃,你也得尊重着,知道嘛?菱儿,本宫以往也许未跟你说的太多,今天也就多说几句,今日之事,原本也未酿成大祸,本宫也不重罚你,就自己跪倒日落思过吧。你慢慢想想自己这么做妥还是不妥,是精明还是傻?不过想的时候,你也别忘了太后对你的怜惜,还有皇上对你的宠爱,你是不是就要这么糟蹋下去。本宫从未刻意为难过你,以前不会,以后也更不会,你是不是也该想想,你做的事也别太为难本宫了呢?” 苏悦菡的话音刚落,春暖送了吴熙妤回殿恰好回来,有些诧异地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乔羽菱一眼,询问地去看苏悦菡,苏悦菡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朝着春暖伸出一只手,让她扶着,缓缓说道:“扶本宫进去歇会儿吧,这会儿还真有些乏了。” 春暖看苏悦菡要进去歇着,仍没有让乔羽菱起来,心中的疑惑更甚,扶着苏悦菡的手往里走去,却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乔羽菱一眼。 跪在地上一直沉默的乔羽菱,这会儿却忽然开了口说道:“娘娘,您对奴婢并不公平?” 苏悦菡闻言停住了脚步,回转身蹙眉看乔羽菱她道:“哦?如何不公了?” “您故意让奴婢远着皇上,却让公主近着皇上,既然您认可了咱们日后都是皇上的人,您不觉得这么做不公平吗?”乔羽菱一向少言,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还是那样执着地,近乎决绝地看着苏悦菡。 春暖好生意外乔羽菱忽然的勇敢,却也下意识地要出言喝止她。苏悦菡却伸手拦住了春暖,也并不往回走,只是远远地站在那,幽幽地开口道:“菱儿,你心里有皇上,皇上心里也有你,无论现下里是怎样的情况,只要你不作出太大的祸事来,你们日后却一定还能相守在一起。这世上却还有不少两心相许,却无缘相守之人。你与本宫要公平吗?本宫其实还真是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公平了。”说完话,苏悦菡回转身边走,再未等乔羽菱的回话。而事实上,乔羽菱此时只是呆愣在那里,半晌无语,轮轮摇头摆尾地蹭过去逗她,她也一动不动,好似浑然无觉。 进了内殿歇着,春暖看着情绪不高的苏悦菡,有点小心翼翼地问道:“娘娘,那菱儿又作什么妖了,惹您生气?为了这么个人儿,您可是不值当地气坏了身子的。” 苏悦菡闻言抬头对着春暖微微一笑道,“谁说我生气了,她好,她坏,始终是她自己带着,说到底又与咱们何干?只是做错了事,总是要罚她一下就是了,你就甭操心这事了,今日让你问的兰花那事,你可是问过花匠了?” 春暖便赶紧回道:“问过了,他却好像也不知缘由,说是总是水啊、肥的,阳光之类的弄的不太好。这些哪个还用他说,花长得不好,除却了这些,哪还有什么别的缘由。” 苏悦菡听了,悠然长叹一声道:“那看来也只有随它去了,也许终究与那些花就是没有缘分了。” 春暖看不得苏悦菡不开心的模样,急促地就要找出些话来安慰,开口却是说道:“要不娘娘写信问问林公子,他栽兰花不是最在行。” 苏悦菡定定地看着春暖,默了会儿,颓然说道:“书信一来一回就是几天的功夫,若是已经长坏了,又怎么能活到表哥回信的那日呢?” 35、多事之夏 睦顺元年八月,盛夏,天气异常的燥热。 苏悦菡是天生不惧热的体质,饶是太阳再毒、温度再高,在她身上也不会有一丝的汗。只是其余的人却没有这种天赋异禀,于是鸾阙宫的大殿里,这会儿四公主吴熙妤,薄纱的宫装袖口已经撸到了肩膀,露出两节嫩藕似的粉白玉臂,长裙被她撩起到大腿上,薄若蝉翼的丝裤下,浑圆的长腿也隐约可见。 吴熙妤的对面是和她同样一副蔫耷耷、无精打采样子的轮轮,眼皮子都懒得抬,只是吐着舌头呼呼地喘气。这些日子它倒是也跟吴熙妤熟稔了起来,可是这会儿让吴熙妤抱它,吴熙妤却也是不干的,这大热的天,轮轮就跟个火炉子似的,抱在怀里,谁都不舒服。 春暖一边抹着汗,一边拿着扇子使劲儿地给吴熙妤扇着,吴熙妤却还是有气无力地抱怨着:“皇后姐姐,你们这的夏天怎么这么难过啊,看来以后到了夏天,我还是回去我们吴越避暑的好。” 苏悦菡却仍是静静地喝茶,才泡的热茶,轻轻地吹,热气熏着脸,苏悦菡也不觉难受,只是好脾气地抬头对着吴熙妤笑笑,“也是今年格外地热了些,往年也不至于这么燥的。” 桌上有冰碗子里冰着的果子露,黄橙橙的,甚是好看,头几日喝的时候,吴熙妤还有点好奇,这些日子却也是腻烦了,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喝着解暑气,一边拿手指蘸着桌子上化出的水,写着字。苏悦菡定睛去看,来来回回地就写着“皇上”俩字,心里暗暗也有些好笑。 吴熙妤的确是有些日子没见过阮黎望了,苏悦菡若不是去给阮黎望的宫里时不时地送去些冰镇的果子露或是冰盆子,其实也是有些日子没见过阮黎望了。 这些日子朝廷的事不少,阮黎望早就是忙了个焦头烂额,连菱儿这么个心头肉都,时常也想不起来太多关照,更别说如今还什么都不是的吴熙妤,阮黎望是连问都是懒得多问一句的,几乎就忘了宫里还住着这么位娇贵的客人。 其实吴熙妤对阮黎望倒也并非是心仪,只是对于这个几个月后会成为自己夫君的陌生人实在是好奇,她心目中的皇帝该是他父皇那个样子,老成的,威严的,有胡子,有皱纹,严肃起来冷若冰霜,慈祥起来,却也会笑容可掬的样子。 阮黎望却不是,浓眉、秀目,鼻直口方,光滑的面上没有皱纹,也没有胡须。他也是严肃的,但是眉眼间好像还有些孩子气,尤其是对着皇后时,时常会有些傻气的表情,让吴熙妤觉得最是好玩。但是私底下偶有单独接触,却又觉得这人很冷漠,浑身都透着股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她父皇的威严不同,并非一种压迫感,只是彻头彻尾的漠视。这让从小万千宠爱的吴熙妤多少还是有些不服气的。总想着要逗他说点什么,让他也注意到自己,可是这些日子以来,却是连面也见不到了。 当然,说穿了,吴熙妤也不过就是无聊。皇后苏悦菡每天忙得似个陀螺,头先的日子里,她还喜欢跟在苏悦菡的后边到处去玩,时间久了,发现苏悦菡每日里无非是跟几个老太妃或者太后聊天,要不就是跟营造司、内务府的人商量这,商量那的。没事还要接见下太医院的太医问问宫中几位老主子和小主子的身体,又要跟御膳房随时根据每个宫主子的口味调整着膳食。琐碎而无味,倒不如她自己四下转转好玩,或者跟轮轮打闹会儿,可是该转的地方也转过了,轮轮现在也跟她熟了,不需要她再想着法子讨好。所以,更无事可做。 这阵子天气热了,动不动就是一身汗,吴熙妤也就更没了兴致到处去,于是就更无聊,捉住个苏悦菡稍闲在的日子,就赖着她说话。 苏悦菡却多少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一半的心神应付着吴熙妤,一半的心神却幽幽地想着事。 前几日见到父亲的时候听说,最近西北干旱,南边却又涝了。各处安排着人去赈灾,弄得国库就又紧张了起来,又得去派人下去敛钱充盈国库。这边厢已经是人仰马翻,派去西北的赈灾钱粮还不知怎么让江洋大盗给截了去,案子还在破着。可当地的灾民多日未得赈济,就有几个挑头闹了事。西北正是永昌朝的边界之处,边境线之隔的蛮荒之地有几个游牧的部族,早年间阮齐疆还在的时候,是有心收了他们的,但是那时要做的事太多,时机也尚不成熟,等到时机差不多了,人却又病入膏肓。 如今那帮部族有彪悍者,就趁乱跟着那些闹事的灾民一起,跟当地的官兵打了起来,打砸抢烧无恶不作,西北那片地方一下子就乱了套。朝廷上又还要去派兵马平乱,可是老将军韩启彰如今年数大了,诸病缠身,虽是请缨上前线,谁又能忍心呢。只是不让韩大将军出马,阮黎望一时却也没个趁手的人能派出去。这些时日,正是急得牙疼上火,加上天气又热,连饭都是不怎么吃的下的。苏悦菡眼见着他就瘦了一圈,可是除了让御膳房做些绵软的吃食,太医院开些清火的药材,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父亲说他们也都在努力地想着办法,让苏悦菡多说些开解的话给阮黎望,让他也宽宽心,总是会有法子的。 父亲走时却又忽然问苏悦菡道:“小荷,皇上可还能听得进你的话?” 苏悦菡谨慎地答道:“也不好说,一半句的若是顺耳,怕是也能听的进。” 苏定远就叹气道,“小荷,那你瞅着时机跟皇上说说,还是提防着淮王跟莫离公主那边,最近听说他们接触的挺频繁,为父的就怕他们再趁乱添了事。不过也不急着一时半刻的,现在皇上心正乱着呢,我们前几日与他提这事,他还好好地发了顿脾气,说那都是他的亲人,为何要防。过些日子,等眼前的乱子过去再说吧,找个皇上心情好的时候,念叨个一句也就是了,听得进,听不进的,我们也提早商量点应对的主意就是。” 苏悦菡当时点了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这会儿吴熙妤在这缠着她说话,她的心思却也飘走了。她也是当真替阮黎望发愁的,看着那个初识时,不知天高地厚,整日里闹小孩子脾气的阮黎望,这下忽然就成了个忧国忧民的帝王,终日里愁眉不展、六神无主的样子也是有点心疼的,不过就是几个月的功夫而已,面皮子上那点光泽就都不见了,更不消说眼神的光彩都黯淡了下来,她却是也无能为力的。国事,她帮不上太大的忙,私底下却也不是他的那朵解语花,除了关照着他的身子别生病,其余的也只能干看着。 而且,苏悦菡还有另外的烦心,西北,林烨然去的地方。此时糟了灾,还又乱着,她悄悄地打听过,已经是许多日没有一封的家书回来过了,不知道现在的情况如何。 下定了决心,此生不再相见,却并不代表对那个人的消息可以置若罔闻。私底下只见过一次冯子余问及林烨然的事,冯子余也是爱莫能助,最多便是劝慰着,“凡安会照顾好自己的,小荷不用担心。” 可是怎么会不担心呢。 可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即便她不是这个皇后,最多也只能是不惧千里路遥地过去寻他,却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也就是了了心里的念想,更何况她是这个皇后,就更什么也做不得了。只能揪着心,却还要笑着,因为偌大的后宫里,还有无数人看着她的面色行事,这会儿她若是也愁云惨雾的,只怕连后宫里也是要乱了的。 苏悦菡暗暗地发愁,吴熙妤却是一刻也不消停。实在是热的难受,就让春暖弄了大缸盛了水来,干脆扒了鞋袜,小半截腿光着泡进水里,嘴里这才满意地嚷嚷着,“皇后姐姐,您也试试,这样才凉快。” 好在是皇宫内院,好在是皇后的寝宫,轻易不可能有外人进来,否则一个堂堂的公主,日后的皇妃,就这么放浪形骸,只怕是要吓到不少人了。苏悦菡也只是无奈地笑,看她弄得水花四溅的,把个轮轮惹毛了,过去就扒她的缸沿,一人一狗又开始吵嘴,打架,苏悦菡心里却也羡慕的紧。 十五岁,两年前的自己,该是也没有这么无所顾忌过的,苏悦菡有些遗憾地想着,而这辈子,却也就再没这么无所顾忌的时候了。 没想到阮黎望这当口会忽然就来了,事先也没让人通秉一声,待听到唱诺之声时,人都已经迈进了院子里。苏悦菡赶紧起身,下意识地便挡在了吴熙妤的跟前。 吴熙妤也是赶紧就站了起来,裙子倏地放下,人还站在水缸里,裙子吸了水,一下子就湿透了,想要迈出去,却又发现脚还赤着,进退两难。阮黎望纯属无意识地往苏悦菡身后瞟了一眼,看见衣衫不整的吴熙妤当场便弄了大红脸,尴尬地转了头去,只当是没见,哑着声音道:“梓童,春天那阵你给朕弄的那个什么百合的粥还有方子吗,快去让御膳房再煮些来,朕这牙疼的寝食难安啊。” 36、亲疏远近 苏悦菡听闻阮黎望牙疼到了这样的地步,不禁仔细地去瞧他。只见阮黎望的腮帮子果然都有些红肿,她心下也有些难受,就赶紧吩咐了春暖去让御膳房煮粥,嘴里直说道:“皇上想喝粥,差人过来跟臣妾说下就是,何苦还自己跑来,天正热的时候呢。不过那些子去火的汤啊,粥啊的,也是未必就有用的,太医院最近给您送的药,样样都是清火的,这牙还不是起来了,您只要少着点急就比什么都好了。” 阮黎望听出苏悦菡情真意切的关心,心里暖暖的。回过头来就想要跟苏悦菡表示下自己的心意,却见那个吴熙妤这会儿已经蹬上了鞋袜,红着脸颊过来行礼。 阮黎望只看她一眼,甚是尴尬地摆了摆手,停也未敢多停,就扭头道,“那麻烦梓童,煮好粥给朕送过去吧。”刻意没说差人送去,就是想着苏悦菡能亲自过去。 也说不出是惦念,只是,有时候,阮黎望觉得与苏悦菡说会儿话,心里就能平静些许,而他,这日子里最欠缺的也就是平静了。 苏悦菡送了阮黎望出去,只当是吴熙妤的衣袖还挽着露了肌肤出来,让阮黎望见了不自在,一扭头却瞧见这位公主殿下的裙子全都湿透,本就薄如蝉翼,这会儿贴在身上,竟是跟什么都没穿也没啥区别,苏悦菡的脸这下也红了个通透,赶紧喊着菱儿道:“快带公主去换身衣裳。” 等到粥煮好春暖端回来,吴熙妤也换好了衣裳,扭捏着似是想跟着苏悦菡一同去,苏悦菡琢磨了会儿,也就顺了她的意思,一起去了乾昌宫。 两个人在门外通传完候着,一会儿的功夫孙福圆便出来,低眉顺眼地说道:“万岁爷这会儿身子不太爽利,不太有精神见客。” 苏悦菡倒是也不计较,让春暖把盛了粥的提盒交到孙福圆手里道:“那就有劳孙公公给皇上送进去吧,跟皇上说,这粥已经温了,就这么喝吧,也别太贪了凉,本就是去火的寒凉之物,再若是太冰了,只怕是对肠胃不好。” 孙福圆接过了粥,人却并不动,仍是低着脑袋说道:“娘娘还是自己嘱咐万岁爷吧,万岁爷这几日贪凉得厉害,一丁点儿有热气的东西都不吃呢。” 苏悦菡笑道:“孙公公不是说皇上不见客,你让本宫又怎么说,你就把适才本宫说的话转告了皇上就好。” “娘娘,皇上说的是不见客,您是皇后,又怎么是客呢?”孙福圆谄媚地笑道,眼神轻轻地扫过一旁站着的吴熙妤。 苏悦菡听闻此话蹙眉道:“孙公公,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哪有随便揣测圣意的道理,皇上身子不爽利,本宫和公主就改日再来,不给皇上生乱就是。”说完话,转身就要走。 孙福圆却着了急,也不敢拦住苏悦菡,只好跪下喊道,“娘娘,奴才可不敢妄测圣意,刚才的话是万岁爷让奴才说的,说是今天不见客,娘娘不是客,所以让娘娘自己进去……” 苏悦菡站住了脚步,眉头却拧的更紧,偏过头去看吴熙妤,脸上早是一片红,两颊也气得鼓了起来,一跺脚就跑了出去,“春暖,快去跟着公主。”苏悦菡立即说道,看春暖追出去,回头才对着孙福圆没好气地说,“孙公公,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这么点子眉眼儿也没有,刚刚这话能是同着公主的面说得的?就算是皇上这会儿果然是不想见外人,一会儿你找个机会再去让人去传皇上的旨意让本宫过来就是,如今这样当面就给公主个没脸,真有点什么,这罪过你可担得起?” 孙福圆听苏悦菡说了一半就慌得跪倒在地请罪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是奴才这脑瓜不灵光,这嘴不中用,奴才自己掌嘴。”说着,左右开弓地就往自己的脸上招呼。 苏悦菡无奈地看着孙福圆道,“孙公公快起来吧,你是皇上身边伺候的,本宫没有罚你的权力,只是提醒你一句,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多些心眼就是,本宫先进去给皇上把粥送去了。” 苏悦菡进到殿里,阮黎望显然也是多少听见了些外边的声音,便问道,“梓童,是孙福圆那笨东西惹你不快了吗?该怎么罚就怎么罚,不用给朕面子,他这人一向做事胆小怕事又不走脑子的。” 苏悦菡并不接话,只是自己拿了碗给阮黎望盛了碗粥,端到面前说:“皇上趁着热先喝粥吧,凉了再喝,怕您肠胃不舒服。孙福圆说您最近总是喜食寒凉,虽是天热暑气重,却也别太贪了凉,要不身子吃不消的。” 阮黎望听见苏悦菡如此地关心他,喜滋滋地接过粥碗,拿起勺子才往嘴里送了一口,就听见苏悦菡道:“那皇上慢慢用,臣妾告退了。” 阮黎望虽然并非有什么紧要的事想跟苏悦菡说,但总是想着和她聊上几句才好。这暑热的天气里,似是有她在身边,燥热都能少了些一般。苏悦菡天生便带着的那份安定和恬然,总是会让阮黎望心生安定。这几日走的脑子,比起前半辈子似乎都多,想的连头都疼了起来。加上天又热的到处都透着黏腻,牙还痛的的茶饭不思。 刚刚坐在那看着折子,阮黎望忽然就想起苏悦菡那身上淡淡的幽香,仿若尤带着股清冷甘冽,想着竟好似凉快了许多,于是也不过就是扯个词去找她,未想到却在鸾阙宫遇到了吴熙妤,当时不好直接出言打发,就托个借口喊苏悦菡过来,哪知道那个跟屁虫却还是跟着,只好让孙福圆想个办法只留下苏悦菡。 可是苏悦菡却连坐也没有坐下就说要走,阮黎望情急之下就去拖住了苏悦菡的腕子,几乎是有些撒娇地语气道:“梓童有什么事要忙吗?与朕说会儿话再走吧。” 苏悦菡却只是淡笑着望他:“皇上,公主才在这边气的跑走,臣妾不放心,还得去瞧瞧的。” “她又气什么?整日里就知道缠着你,朕还未生她的气呢。”阮黎望抱怨道,拖着苏悦菡的手却是不松。 “皇上,四公主毕竟是咱们永昌朝的贵客,咱们也不过是尽些该尽的地主之谊而已。更何况,再有几月四公主就会嫁到咱们这边来,总是要多熟悉下咱们宫中的规矩,跟在臣妾身边也是因为公主有心交好,想要多学着些,皇上应该高兴才是。刚才臣妾来时,皇上让孙公公那么说,可不是当面给公主个没脸,臣妾总要去替皇上解释清楚的。”苏悦菡道,虽仍是笑着,语气里却也多少有些不满之意。 阮黎望也听出苏悦菡的不满,心里却又委屈,便说道,“有何解释的必要,朕就是偏生此时不想见她又如何?她要气就由她去气,梓童不用去管。” 苏悦菡心里还惦记着吴熙妤那直来直去的性子,别是生着气,再闹出些什么事端来,也不想再跟阮黎望就此事纠缠,也只好无奈道,“皇上,您若是想着臣妾陪您说会儿话,臣妾晚些时候再过来,可好?” 阮黎望听苏悦菡这么说,才妥协地松了手说道:“那梓童就一会儿陪着朕用晚膳来吧。”说完想了想,又补上一句道,“你自己来就是,可别再拖着那条尾巴。” 苏悦菡也便是草草地应下,出去便去找吴熙妤。 吴熙妤面子大失,此时自然是恼火的,气没出撒也就奔着轮轮去了。一会儿去扯它的毛,一会儿去揪它的尾巴。轮轮这家伙其实是个吃软怕硬的主儿,你若是显得怕它,它就还会抖抖威风,你若是真的不怕了它,跟它起了劲儿,它也就当场怂了。就那么被吴熙妤扯得嗷嗷直叫,却也不敢还击,只是找了个机会就跳出魔爪,钻进柜子底下去躲着。 苏悦菡到了吴熙妤的寝殿时,正瞧着她趴在地上,从柜子底下往外扯着轮轮,一旁伺候的宫女们一个劲儿地喊着,“公主,您快起来,奴婢来。”她却理也不理,就只念叨着:“你个坏东西,躲着我,不见我,你以为我就没辙?看我不揪你出来好好治你。” 苏悦菡看见吴熙妤也不过就是跟轮轮在这较劲,心里倒安生了大半,对这个吴熙妤的好感又多了几分。虽说也是个骄纵任性些的姑娘,但是却没有乱发脾气,殃及太多不相干的人。只对着只小狗撒撒火,也不过就是个小孩子脾气。 苏悦菡亲自去把吴熙妤拉了起来,掸着她身上的土,看着她仍旧气呼呼嘟着的小嘴,笑问道:“公主这是跟轮轮生气,还是跟皇上生气呢啊?” “哼。”吴熙妤哼了声,大眼睛眨着,似乎就要落泪一般,一下子拉着苏悦菡的手臂摇晃着问道:“皇后姐姐,皇上是不是讨厌我啊?怎么赶我走呢?” 捏了捏吴熙妤仍气鼓着的脸颊,苏悦菡安抚道:“皇上哪就赶你走了,不是说了身子不舒服,其实啊,他是这会儿子牙疼,脸肿了一大半,嫌自己的样子不好看,怕公主笑话呢。” “是吗?”吴熙妤狐疑地问道。 “可不就是,本宫刚才进去看的时候,就看皇上半拉脸肿的不像话呢,就好像这样……”苏悦菡鼓起一边的脸做了个鬼脸,逗得吴熙妤笑出了声,这才脸色好看了些,哄着吴熙妤终于相信阮黎望没有讨厌她,苏悦菡才赶紧着去乾昌宫陪着阮黎望用晚膳。 阮黎望牙疼,照例是吃的不太多,苏悦菡就一样样劝着他多吃点,哼哼唧唧地吃着,阮黎望忽然就跟苏悦菡说道:“梓童啊,朕现在不想娶那个公主,还来不来得及啊?” 37、此时彼时 “皇上,这糯米团子做的软绵,也不粘牙,您尝尝可还对口味?”苏悦菡夹了荷香的糯米团到阮黎望跟前,才要放进碟子里,阮黎望却把嘴张开,伸了过来,稍一迟疑,苏悦菡便直接喂进了阮黎望的口中。 阮黎望慢慢地嚼着,一边点了点头,“倒是清香可口,还不费牙,朕这牙一点硬物也是碰不得的。” 苏悦菡收回了牙箸,轻轻放下,笑道,“若是皇上对口,臣妾嘱咐他们再做些来给您,这是荷香的味道,再让他们做些桂花香和茉莉香的过来给您尝尝。” “好,呃,梓童,朕刚才说,朕若是不想娶那公主入宫可还来得及?” “皇上,这糯米的东西虽是软绵可口,却也不宜多食,若是食的多了,积在胃里怕是也不舒坦,尤其是您再若喝些冰饮就更是不好了,一会儿让他们给您泡点绿茶来,晾温了喝,也能消暑,还不至于积食不豫。” “朕知道了,梓童,朕才是问你,朕不想娶那公主了,梓童看如何回了吴越国那边吧?” 苏悦菡看岔了半天,阮黎望却是还在坚持着这个话头,心中无奈,却也只好轻笑着说:“皇上又说笑了。若是您这几日天热烦躁,不喜有人打搅,图个清静安逸,臣妾不让公主来打扰您就是。” “梓童,朕并非只是近几日烦躁之事,只是觉得此女不宜入宫为妃?” “这又是为何?四公主可是哪里做错了事,不得皇上心意,皇上只管告诉臣妾,臣妾自会去提点一下。”苏悦菡轻挑眉梢,询问地看着阮黎望。 “她众目睽睽之下,嗯,那个,衣衫不整,有失检点,这样的女子如何能立为妃子?”阮黎望说着,想起之前的一幕,微微有些不自在。 苏悦菡闻言,也略微有些尴尬,只是道:“皇上,此前之事只是意外,只因天气太热,四公主初来我朝,不能适应,而且在臣妾宫中并无闲杂人等,才只图个凉快,不想皇上突然造访,这御前失仪之事,还是臣妾考虑不周,未能提醒,怪不得公主的,皇上责罚臣妾就是。” “天热又如何,梓童还不是照样安之若素,那什么四公主怎么就公然众人面前宽衣解带的,还是个公主呢,倒也不知吴越那边是如何教养的,怎地这么不成体统。”阮黎望皱着眉,一手捂着腮,这会儿牙又疼上来了,弄得他呲牙咧嘴。 苏悦菡心中叹息,可看着阮黎望难受,也不好说太多的什么,就只好道:“皇上也莫要以偏概全,近日来您忙于政事,与公主相处时日甚少,并不知公主真性情。今日之状,实则也是臣妾的疏忽,本以为臣妾宫中一向还算清静,如无通传也不会有旁人入内的。公主也只是与臣妾亲热,当做姐姐一般,没得见外,才会举止稍稍随便了些。平日里却也是个端庄、雍容的,皇上以后有了接触就会喜欢的。” “嗷。”阮黎望挺不满地哼哼了一声道,“梓童的意思不就是说,朕必须要娶她,没得反悔了呗。” “皇上,与吴越国正式的婚聘文书已下,此时哪有个反悔的道理。再说了,公主其实真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这些时日是您事情太多,心焦气躁,难免看什么都烦了些。以后您也就知道了,在一处相处着,的确是个会让人开怀的女子,您一定会喜欢。”苏悦菡耐着性子劝着。 “那就这样吧,不过朕绝不会喜欢就是。”阮黎望赌气似的,把面前的碗碟一推,往后靠近了椅背里,嘟着个嘴看着苏悦菡。 苏悦菡只是好脾气地笑,也不多语,这事此时说的太多也并无太大意义。吴熙妤那样的一个美人,又是个活泼、开朗的性情,其实正是阮黎望这么个孩子心性少年郎的佳偶良配。只是和阮黎望相处也是有段日子了,苏悦菡也是大体上知道阮黎望这么个别扭脾性的,说的多了,反倒是不美,只要此时别再横生出枝节来也就好。至于二人日后的情形,假以时日总是会处出些感情的,阮黎望这人只是面上总别扭着,其实倒也是个不难想与之人。当初对自己不也是一样的排斥,现在看来还不是亲近了许多。 可是阮黎望见苏悦菡笑,却又不服了起来,嚷嚷道,“梓童不信朕不会喜欢她吗?” “皇上要臣妾信,臣妾就信。不过这也都是日后的事,皇上现今里只想着如何调养好自己的身子就好。牙疼虽不是什么恶疾,可是疼起来茶饭不思,却也终是对龙体安康不利,臣妾自当是想着法子给皇上缓解病痛,不过您也是万事少着些急。许多事也并非着急就有用的,沉下来,慢慢琢磨着,或者暂且放一放,回头再想,没准到会豁然开朗也未可知。皇上忧国忧民是社稷之福,但是若妨碍了龙体康泰,可也就成了社稷之祸了。” 阮黎望听苏悦菡这么说,转而便又想起了这些日子的烦心事,西北无人可派出去平乱、赈灾,国库此时还又吃紧,差人跟几位封属地的王叔说了此时之急,却也只收到几封貌似言之切切表示了关怀的折子,可并无一点实质的表示。阮黎望怎的又会不急,放下暂时不想纵然是可以,只是这些事一旦涌进脑子里,就难免不焦虑起来。 苏悦菡看阮黎望又皱着眉头不知想什么,吃的也差不多了,便唤人撤去了晚膳的残羹,喊人又拿了冰帕子过来,让孙福圆扶着阮黎望在榻上倚好,自己拿了冰帕子给他敷在腮上道:“皇上,疼的紧了就拿冰了的帕子敷着些,虽说不治根本,却也能缓一时之痛。” 阮黎望回了神,感激地笑笑,握住了苏悦菡的手,叹道,“有梓童在真好,只要是你在朕的身边,朕牙也觉得没那么疼,浑身也松快多了,甚至这暑气都不觉得怎样的烦热了。” 苏悦菡不着痕迹地轻抽回手,掩着嘴笑道:“皇上真是太抬举臣妾了,只是您这会儿心静些,身上也就舒坦了点。” “是,梓童在,朕的心就会静些。” “臣妾谢皇上抬爱,那日后皇上若是心里烦,臣妾就来陪皇上坐会儿,说叨几句,不过这会儿天也是不早了,臣妾今日还有些事尚未做完,就先回去了。” 阮黎望听说苏悦菡以后会时常来陪他,心里一喜,却又听她这会儿要走,又是一黯,仓促间想也未及多想,只就脱口说出一句,“那好,梓童日日都抽些空开跟朕说话吧,不过,千万别再让那公主跟着。对了,她,什么时候回去啊?” “四公主再呆几日也就回去了,该是要回去筹备大婚的事了。” “哎。”阮黎望叹气,“大婚之后,岂不是还躲不开了不成?” “皇上……”苏悦菡嗔道,“那样的一个甜美可人的女子,瞧您说的跟洪水猛兽似的,日后也不定是就哪日喜欢了,不过臣妾也记着了,这几日臣妾多与她聊聊皇上的喜好,也断不让她再来扰您清静。” “哼,哪个会喜欢她,她既无菱儿的温存贴心,也无梓童的端庄娴雅,就是个美貌女子又如何,梓童眼中的朕,难道就是个好色之辈?” “臣妾绝无此意,只是臣妾觉得,臣妾与皇上大婚初时,您心念着菱儿的温存贴心,似乎也并无心注意臣妾是否端庄娴雅,所以您也别急着就下了断言公主定是事事不和您意,总还是有她让您喜欢的地方的。”苏悦菡说着,看阮黎望有些张口结舌的样子,心想刚才的话似乎是有些不妥,仿若是揭了皇上与她之间以往的伤疤,便赶紧赔笑道:“皇上,是臣妾絮叨了,臣妾不打扰皇上休息,这就告退了。” 阮黎望一点头,苏悦菡便退出了宫外,阮黎望又讷讷半晌,才对着一直在一边伺候的孙福圆道:“孙福圆,你有没有觉得朕在皇后面前总是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孙福圆一向最喜欢听皇上跟皇后说话,尤其是心里好似是隐隐还盼着看皇上在皇后面前吃瘪的样子。这会儿看皇后一句话之后,皇上又拙嘴笨腮地不知道怎么接,心里头正悄无声息地笑着,阮黎望冷不丁地一问,脑子也是没回过来,也就是顺嘴接道:“万岁爷,您是指哪方面力不从心?” 孙福圆心里还在琢磨着皇上到底想听他说啥,就见阮黎望勃然大怒地拍案而起道,“孙福圆你个混账东西,什么哪方面?你说哪方面?” 孙福圆立即匍匐在地,头如捣蒜,这下也醒过味来,自己这话说的实在是太有歧义,十分欠考虑,可是真若是点破了道歉,反倒让皇上脸上挂不住,所以也只是磕头,不敢言声。 阮黎望怒了会儿,也觉得没意思,哼了一声,自己又坐了回去,这会儿倒真心想着苏悦菡才说的话,琢磨着却也琢磨出几分道理来。当日里心念着菱儿之时,可不是瞧着苏悦菡没有一丝的好,模样又不俏,性子还那么闷,面上恭顺着,骨子却还透着傲,哪点得了他的喜欢了。可是这不是也才没多久,怎么就咋看着都顺眼了呢? 这还真是个问题,确实得好好想想。 38、花落人兴 苏悦菡的兰花许是耐不住夏热,终究还是又枯了一支,便只留下最后一株,孤零零地立在花池中,愈发带着股萧索和孤傲的味道。苏悦菡难过了半日,残花枯枝让春暖用匣子装了起来,自己却也不再看,只深深地藏在了柜子的最里边。 暑热仍是未消,没几日,吴熙妤回去了吴越筹备大婚之事,走时最恋恋不舍的反倒是轮轮,阮黎望被苏悦菡拉着只在宴席上少坐了片刻表示下礼节,就被人喊走说是前殿有大臣等着商议国事。 苏悦菡虽说心中对吴熙妤素有好感,只是这些日子她住下来,也让苏悦菡多操了份心,无端的累,此时要走,只觉忽然就松了口气。加上不几日公主还是要嫁过来,所以也并无太多离愁。却是那轮轮好似知道吴熙妤要走,竟趴在吴熙妤脚边咬住裙角呜咽了几声,看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吴熙妤倒是也没有太多留恋,这边虽是呆的愉快,到底哪也是没有家里好,想着要回家格外的兴奋,跟着苏悦菡扯东扯西的好不快活,轮轮那边撒娇无人理睬,生了几分怨念,哼哼的声音越来越大,苏悦菡见了,便让菱儿去抱起来。轮轮转头再去跟菱儿撒娇,菱儿却别开脸根本不理它。轮轮哼唧了几声,也就只好老老实实窝在菱儿怀里。 送走了吴熙妤,苏悦菡只觉得浑身都乏的厉害,想想日后不知后宫中的女人多起来,不知是否只会更累,心中满满的无力之感。 渐渐的也就入了秋,天却还是有些热的,这几日阮黎望不知就怎么就来了兴致,每日里或者午膳的当口就来鸾阙宫用膳,或者才用完午膳就过来,若是无有大事,他便就一直赖在苏悦菡这里,倒也不用苏悦菡特意地陪着,自己批折子,看书,写字,偶尔还练几下功夫,自娱自乐的似是很得意的样子。 白日里如何,苏悦菡倒是也无所谓,横竖她要做什么也并不碍着怎样。阮黎望直言,苏悦菡不用管他,只是觉得鸾阙宫这边比乾昌宫凉快些,呆着舒服。也不过就是每日里多加几句问候,于苏悦菡确实无太多的累赘。只是,晚上有时候阮黎望就是不走,苏悦菡却也不好轰他。依旧只是同榻而眠,最多躺着再说会儿子闲话,阮黎望并无太亲近的表示。可是原本从来清凉无汗的苏悦菡,却好几夜紧张的汗湿了衣裳。 苏悦菡却也无更好的主意,只盼着日子能过的快些,早早给阮黎望充实了后宫,那时再若让他去别处过夜,便只显得是她这皇后大度、贤惠,不会有什么错处可循。 林烨然那里依旧是杳无音信,立秋的时候,苏夫人进宫探望太后,又得空与苏悦菡小叙几句。苏悦菡言语试探,苏夫人却也只是摇头叹息,“凡安那孩子素来是个懂事的,若是一切安好总该有封家书报个平安,这也有些日子了,却也没个信儿,只盼着是那边还乱,书信不便才好。”语毕,看苏悦菡神色有些哀戚地出神,却又醒悟过来地安慰道:“小荷倒也不用太急,你父亲也是托人打听着呢,虽说没得着好的消息,却是也没什么坏消息的。你大哥与凡安一向交好,也是早就打发了人过去问着,有了信儿自会和你说。这些日子,宫中的事也是不少,你也别太为了这事挂心思。” 苏悦菡也觉失态,便也只是淡淡笑着说道:“表哥是有福之人,自然不会有事,女儿倒也没太惦念,只是怕姨母一家为这事着急,姨母的身子又一向是不好。今日未随您进宫,可是身子上不太舒坦了?” “也没什么大碍的。老毛病了,前几日天气热,再也是又着了点急,有几日不能下炕,现在却是也好了的,只是还有些恹恹的,怕进宫来让太后看了操心,才就没来。” 苏悦菡不想再多说什么,嘱咐了几句母亲多仔细着自己的身子,也关照下姨母,便又问起过几日的选妃之事。已经入了秋,再有月余,先帝的孝期也就过了,各地报选上来的待选秀女名单已经拿在了手里,自然会挑一些模样、性情、才学都出众的入宫来。只是,紧要的位置上却也不是随意的安排,苏悦菡先头上也问了太后的主意,可是太后自打何太妃薨逝,莫离公主离宫未返之后,身子一直不痛快,什么事也都是不想着操心的,只说让苏悦菡自己拿了主意再去问阮黎望就好。苏悦菡自己虽有些计较,到底也是不太踏实,也就让母亲再去给问问父亲到底妥不妥当。 苏夫人略略地看了几眼说道,“这个陆将军的妹妹,倒是听你父亲说过,人是个不错的。而且现在韩大将军年迈,虽说仍有心披挂征战,到底连皇上也是不忍心的。可是除却韩将军之外,却也没个绝好的能信得过的人选。听闻陆将军年轻骁勇,是个能有担当的大将之才,皇上若是能笼络下也是好的。” 苏悦菡点头,暗暗记下,就又问起其他几个,吴氏之女,其叔父是封疆大吏,现下里也正是合适的年纪,若是能入宫来也是好的选择。蒋家千金才学之名满誉京城,其父亲和兄长一个在户部任职,一个在吏部当差都是朝廷堪当重任之人,若是有女入宫,该只会更加忠心于朝廷,皇上身边有个这样的才女,也只会是大有裨益。 聊了半晌,苏夫人忽然叹气道:“小荷,你素来是最懂事的,可是母亲却只担心你太过懂事了些。给皇上后宫广纳妃嫔,绵延子嗣,自然是好的,也是你这皇后该做的。可是,却也不必如此急功近利,皇上如今也还不及弱冠之年,你与皇上这一年来也还尚无所出,却不着急如此便一下子添了这么许多新人,那你与皇上之间岂不是还没热络起来,就要疏远了。” 苏悦菡冲着母亲皱皱鼻子,笑着拉了母亲的手道,“母亲不用担心女儿与皇上的事,若是皇上有心于我,再又多少的新人又有何妨,若是无心于我,后宫中只我一人却也是不顶事的。先帝本就子嗣不丰,现在后宫里只觉的冷清的紧,多些人来也是热闹些的。” 苏夫人也是宠爱地看着苏悦菡笑说,“几时倒也不知道,你还成了个爱热闹的人。小荷既是这么说,那皇上对你是有心还是无心呢?” “母亲放心,自是有心的。”苏悦菡安慰苏夫人道。 苏夫人话接的便也快,“既是有心,怎么这么许多日子,你这肚子里还没个动静?” 苏悦菡羞赧地垂了头道,“许是身子有些虚,前些日子子余给女儿诊脉说过,气血多少是有些亏的,想来就是不宜受孕了。” “哦,对了,冯家的孩子在宫中做太医呢,这倒是让人放心了,他既说你体虚,你就多让他帮着调养就是,养好了身子,早早有个皇子,你这皇后才是做的尽善尽美了。” “女儿知道。”苏悦菡也只得应付道,每次面对太后和母亲说起这样的话题,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是言语敷衍着。 送走了母亲还不到晌午,阮黎望还没有下朝回来,想起上午有人来回了说二皇子阮黎盛身子又是不太好,二皇子一向体虚,一个炎夏过来总有各处不适,倒也没有太要紧的病症。不过苏悦菡还是想着该去看看,就算是为了让何太妃宽心也是好的。 在阮黎盛那里遇到冯子余让苏悦菡倒是有些小小的欣喜,自从菱儿身子好了之后,她与冯子余却也是有些日子不见面了。原本阮黎盛的病一直不是冯子余问诊,只是原来的太医家中有事告了几天假,正好是冯子余代替前来。照例开了些药,二人便一起出了阮黎盛的住处。 “小荷气色倒是好,这么热的一夏天,却也没有任何不适。”冯子余说道。 “是,我一向不惧热只畏寒,你是知道的。” “可是我给你开的药,却不曾听说御药房那边给你抓药。”冯子余说道,颇有些抱怨之意。 苏悦菡却只是装傻地笑,“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你开了药方,我只记得仔细地收好,倒是忘了抓药了。” “好在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也没这么不在意的,你现在还是年轻,等有了岁数,再这么不爱惜身子,受罪的可就是自己了。”冯子余又唠叨道。 苏悦菡赶紧拦他,“行了,我知道了,回头就让春暖去御药房拿药,你可别又赂霾恍萘恕! 二人只是在御花园里信步走着,这时节正是百花争艳才过,枝头稍许凋零的日子,冯子余就又想起苏悦菡养的兰花。随口问道,知道现在只剩下一株,也是有点惋惜。于是出主意道,“天气眼看就凉了,以往听凡安说过,兰花不耐寒的,反正也只剩下一株,不如移到盆里,拿到屋子里养着。省得最后一株,也过不去冬。” “这样可以吗?现在好歹是活着,这样一挪万一倒伤了根呢?” “一池花只剩下一株,总是不适应这么长的。挪走,换个地方,没准是个好活路,一直死守着那一块地儿,怕它不好,也许还是害了它呢。” 苏悦菡闻言点点头,眼看到了太医院近前,二人也就道了别。临走前,冯子余却忽然说道:“小荷,换个心思,没准倒是有个好的活法,你说是不是?” 苏悦菡一愣,冯子余也只留给她了一个背影。 转头走了几步,却看到眼前一双明黄色的龙靴,抬头看见阮黎望才要请安,阮黎望便扶住了她,只是闷闷地问道,“冯太医喊你小荷?” 39、宠幸需慎 日头有些晃眼,苏悦菡逆着光,看不清阮黎望此时的表情,只是觉得语气中倒也无太过恼怒的痕迹,却仍是请罪道:“皇上恕罪,臣妾小字小荷,臣父、臣母与相熟的亲友都是这么称呼臣妾,臣妾与冯太医自幼相识,也是喊惯了的,刚刚冯太医与臣妾偶然说起家中诸人一些往事,一时顺嘴忘了称呼,还请皇上宽恕冯太医的失礼和臣妾的无状。” 阮黎望扶起苏悦菡伏下去的身子,声音仍是有些闷闷的,却开口道,“朕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只是刚才听了,觉得新鲜,原来梓童小字小荷。倒是听着挺好听。” “是,臣妾生在荷花盛开的日子里,名里用了个菡字,小字就用了个荷字。”这话原本大婚当日里便是苏悦菡想要告诉阮黎望的,却因那日他的冷漠而无了开口的欲望,此时再说,却忽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也不过是不到一年的时间,面前的阮黎望好似早不是那一日的阮黎望了吧?而自己又何尝是当日的自己。 “嗯,梓童的名和小字都很好听。”阮黎望说道,自然而然地去牵了苏悦菡的手。 “皇上下朝了吗?这是要去哪?”苏悦菡这才想起问道。 “嗯,朕才去了鸾阙宫找你不在,便想着先去给母后请个安,再去鸾阙宫的,不想在半路就遇到了你,梓童这是要去哪里?” “臣妾从二皇弟那边出来,也是要去看看母后。” 阮黎望听闻一笑,握着苏悦菡的手便又紧了几分道,“那刚好,咱们一起过去。母后身子若是还好,咱们也是许久没有一起陪着母后用膳了,正好就在绵福宫用了午膳再走。” 太后这一日身子倒是还算爽利,此时趁着阳光不错,日头也不算毒,正在院子里散步,听见通传,抬眼就看见牵手而来的阮黎望和苏悦菡,清冷的面上不觉就挂上了一抹笑容。 难得三人一起用午膳,太后瞧着面前的小两口相处似是比初时果然亲热了许多,心中自然是欢喜,老人们最多想着永远是子嗣,于是便也劝道,“望儿最近操劳国事,听说极是辛苦。只是再辛苦也是要顾着自己的身子的,有悦菡照顾着,哀家自然是放心,可是望儿自己也别仗着年轻,就不在意,知道嘛?” “儿臣知道,谢母后关心。” “再有,如今你与悦菡大婚也是快一年的时间了,以往若说是你们之间尚不熟悉,哀家也不催着,今日哀家看,你们也是感情甚笃,如何悦菡肚子里还没个动静?是望儿近来操劳国事冷落了悦菡,还是身子骨哪不舒坦,没仔细着瞧瞧?” 苏悦菡倒是很冷静地接话道,“母后,儿臣往日里也与您说过,是儿臣身子骨不争气,气血亏虚不宜受孕,不过这些日子也是紧着调养呢。母后您也莫要太急,即便是儿臣身子不好,再有几月,后宫充实,也不怕皇上无法绵延子嗣的。” 阮黎望听了太后这话,却是有些窘,急着端了茶去喝,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可是听了苏悦菡的话,却不禁又是一呛,一下子就咳了起来。 苏悦菡忙着去帮阮黎望顺气,太后笑望着她俩,等着阮黎望顺了气才又道:“悦菡,那哪会一样啊,虽说日后后宫嫔妃多了,哪个有了孩子都是望儿的子嗣,都是咱们皇家的枝叶,可到底你是皇后,只有你的孩子才是嫡出的正统。好在如今你们也还年轻,倒是也不那么的着急,可是现在想想,先帝那会儿,像望儿这么大的时候,哀家却也是有了长公主了的,只是那孩子命薄……” 苏悦菡见太后眼中有了哀戚的神色,赶紧打断道,“母后,现在天虽还热着,却是也入了秋,臣妾让内务府那边捡着今年才进贡来的锦缎给您做了几件厚些的衣裳,一早说送来给您试试,到不知道可还合身,暖和不?” 太后闻言敛了愁容微笑道,“试过了,很是暖和合身,样式也好看。只是哀家老了,哪还需要这么多新衣,倒是悦菡,别光想着哀家这老婆子。自己也要添置些新衣,人年轻,生的又好看,别辜负了这青春美颜。” 苏悦菡含羞垂首道,“母后谬赞,儿臣哪里称得上好看,您也不是未见过四公主的,还有过几日要上选的秀女,儿臣这几日看了不少的画像,那才是各个美貌如花的。” 太后掩面而笑,嘴里说道,“悦菡就是恁的谦逊。” 阮黎望不禁在一边嘀咕道,“就不知梓童的眼睛是怎么看的,要朕说,梓童这样子才是让人看着最可心的。” 太后和苏悦菡都听见了这句低语,太后面带欣慰地微微颔首,苏悦菡面露羞赧,却又不禁有些意外地瞟了眼阮黎望。 阮黎望却只是低头吃菜,边吃边赞道,“母后这里的菜,儿臣平日里有几样还真是从未吃过的,好吃的紧。” “你素来只喜欢食荤,哀家上年纪口味清淡,专门捡了些素菜来吃,自然是你未吃过的,倒不知你何日里也转了口味呢。爱吃,就多吃些,偶尔吃些清淡的,对身子也是大有裨益的。” 一餐午膳,三人说笑着,倒也吃的开怀,太后的精神也比往日好了许多。吃罢了午膳,太后要歇着,帝后二人出了绵福宫,也不上轿辇,阮黎望只管拖了苏悦菡的手就走,边走边说道,“这午膳不知不觉就用的多了,还是要走几步消消食的。” 苏悦菡便跟在身边,轻笑道,“皇上若是也喜欢吃这些,以后臣妾也张罗几样可口的素菜给您就好,可是再好吃,也没得一次吃的太多,总是对龙体不好的。” 阮黎望听了就只是笑,似小孩子一般,带着点傻气。一边走,一边扭着苏悦菡的手,犹犹豫豫地似乎有话要说,苏悦菡被他拽得难受,几次侧过头去看他,他却也并不说话。二人踱步回了鸾阙宫,苏悦菡问阮黎望是否要歇个晌午觉,阮黎望只是摇头,苏悦菡便只叫人泡好了茶端来,没喝几口,外边就有人传说,内务府拿了各宫新添的衣裳服饰的单子来让苏悦菡过目,苏悦菡盈盈起身,跟阮黎望施了礼便要出去。阮黎望此时却踯躅着忽然开口道,“梓童,朕以后也唤你小荷可好?” 苏悦菡微微一愣,遂笑答:“皇上不嫌臣妾小字太过小气,愿意这么称呼臣妾,臣妾自然高兴。” 阮黎望听了,原本略有不安的神情一下子松弛了下来,带着几分欣然轻唤道,“小荷……” “臣妾在。”苏悦菡躬身应道。 “嗯嗯,朕就是喊一下试试,那,那个,小荷去忙吧。” 下午间的阮黎望似乎开怀了不少,偶尔看折子略略皱了眉头,却不一会儿也就展开,西北的灾情和边患仍是未有缓解,倒是南边的灾民安置妥当,大得人心,也算是一桩让人松心的事。晚间阮黎望便刻意让孙福圆嘱咐着御膳房又多加了几道菜,也算是小小庆祝下。 苏悦菡见阮黎望这一天比前几日少了几分愁容,心里也是松快了许多。也就听着阮黎望念叨着朝廷上的事,有些处理得好的,阮黎望言语间便也免不了有几分自得,苏悦菡也就紧着奉承几句,阮黎望就更开怀了几分。 晚膳撤下,阮黎望依旧是还未走,拉着苏悦菡在院子里吃茶赏月,再有半月便是阮黎望的生辰,苏悦菡也就问起该如何庆祝。阮黎望只道,如今虽说朝堂上的事有了缓解,少了些忧虑,毕竟还不是天下太平之时。况且,离着先帝孝期也还有些时日,实在没有大肆庆祝的必要。“小荷,只朕与你夫妻二人,加上母后和朕的几个还在宫中的兄妹一起吃个饭就好。这生辰之日,朕也只是想着与朕最亲近的一起吃杯酒,说些贴心的话就是。” “皇上圣明,您既心系天下与百姓共甘苦,又念着家人亲情,真是无一不周到。”苏悦菡赞道,虽是奉承,却也有几分由衷。 阮黎望自然十分受用,美滋滋地牵了苏悦菡的手道,“这入了秋,晚上也有些凉意了,虽是难得的凉爽舒服,但是小荷身体弱,还是别太吹了风,回头身子不舒服,咱们进去歇息吧。” “臣妾谢皇上关心。”苏悦菡被阮黎望牵着手进了殿内,这些时日以来,阮黎望对她总是会有忽然的温存款款,起初还有几分惶恐,几日下来倒是也习惯了,并不再觉得有什么,只是觉得阮黎望这人若是想要对谁好,的确还是有些手段的,就不知日后后宫中人多了起来,他各个都讨去了欢心,可是不是会闹得个争风吃醋,鸡犬不宁了。 入夜,阮黎望与前几日一样没有走,还是歇在了鸾阙宫中。苏悦菡紧张了几日之后,发现阮黎望每日只是极其自然躺在身边,至多也不过是会握了她的手,忌惮之心也就渐渐淡了。 这一日,躺下不久,阮黎望却忽然翻了个身对着苏悦菡道,“小荷,母后说的也是,不如咱们要个孩子吧。” 苏悦菡一惊,赶紧道,“皇上,臣妾身子确实不好,体质不宜受孕,不如晚几日等臣妾调养好了再说?” “这受孕一事,说是跟身子有关,其实也是个缘分的事。”阮黎望语气极是温存平和地说道,仔细地看着苏悦菡的表情。 苏悦菡一时语滞,不知要说些什么,踌躇间,阮黎望忽然翻身而上,整个人压在苏悦菡的身上。苏悦菡大惊,下意识地便是一个猛推,这下许是用力太大,苏悦菡一时还没醒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阮黎望哎呦一声,整个人跌下了龙床,四脚朝天地仰在了地上。 40、龙颜大失 伺候在外间的孙福圆和春暖听闻寝殿内的动静都是唬了一跳,彼此紧张地对望了一眼,却也不敢直接就撩帘进去,只得战战兢兢地问道:“万岁爷,娘娘,可是有什么事要奴才(奴婢)伺候着?” 须臾让人窒息的寂静后,里间传来苏悦菡急切的呼声,“快来人,扶皇上起来。” 春暖和孙福圆闻言赶紧挑帘入殿,就见苏悦菡长发如瀑倾泻满地,正俯身费力地想要扶起地上的阮黎望,皇帝阮黎望却是半躺在龙床前的地上,一手捂着腰,嘴里一个劲儿地哼着。 这俩奴才哪有不慌的道理,赶紧着走上前去,帮着一起把阮黎望扶了起来,安置在床榻上靠好,苏悦菡见阮黎望眉头紧紧地蹙着,样子极是痛苦,便打发孙福圆道,“快去请太医过来。” 孙福圆担心地看了一眼,躬身退到门边,一溜小跑着便走了,苏悦菡就又打发春暖去取些软垫来给皇上靠着。屋内再次只剩下苏悦菡和阮黎望二人,苏悦菡立即跪倒在地道:“臣妾死罪,一时失态伤了龙体,请皇上责罚。” 阮黎望呲牙咧嘴地动了动身子,怒道:“你到底是居心,难道是想摔死朕吗?” “臣妾不敢,只是事出突然,臣妾一时神思未在,下意识地推了您,并未想到会有这样的重,虽是无意,但臣妾自知罪无可赦,只待太医来诊治过了,便听凭皇上发落。”苏悦菡垂首回道。 “下意识的,下意识的,朕倒问你,如何就会有这样的下意识?你我大婚至今,朕从来也不曾碰过你,到现在已经是快一年的时间了,你就那么讨厌朕,让朕一点不得亲近,你心中可是有什么人,想要为他守身如玉?” 苏悦菡听闻大惊,赶紧叩头道,“臣妾今日大罪,自知罪不可赦,但臣妾绝不似皇上所想那样,什么守身如玉之说,真的是皇上冤枉臣妾了。” “哼。”阮黎望抬手拿起一边的枕头朝着苏悦菡掷去说道,“那你今日就当真朕的面发个毒誓,你心中绝无冯康年这人。” 苏悦菡听阮黎望这么说,心中极是惊诧,但是却也顿觉释然,工整跪好指天为誓道:“臣妾苏氏悦菡今日在皇上面前立誓,心中绝无冯康年此人,此前从无,此后也绝不会有,若有半句虚言,臣妾愿被天谴,永世不得超生。” 阮黎望本是怒中之言,未料苏悦菡会发如此重的誓,一时却也有些尴尬,正巧春暖取了垫子进来,看苏悦菡跪在地上心里一惊,赶紧也陪着跪到了一边。阮黎望这才出言道:“行了,都起来吧,无端的全跪着干什么,梓童也是,朕自己不小心摔到的,也怨不得你,你也不用自责过甚了。春暖,快扶皇后起来,地上凉,仔细受了寒气。” 苏悦菡心知阮黎望大概也觉刚才的事失了颜面,并不想声张,也就依言站起了身在立在一边,轻声问道:“皇上可觉得哪里不得劲儿?” “胳膊,嗯,还有这……”阮黎望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屁股,面上满是不自在。 不多时当值的太医便也来了,仔细地给阮黎望查了查,并无大伤,肘部和臀上只是轻微的淤青,也就开了点祛瘀的药,也并不敢多问是如何伤的,只说擦了药一两日间就能大好。 太医走了,孙福圆便赶紧着给阮黎望上药,阮黎望一向娇贵,刚才乍一摔到,自是又惊又疼,这会儿倒也不觉的太有什么,随便上了些药,便起身,冷冷道,“梓童这里,大概朕还是住的不太习惯,才容易磕绊摔到,朕看,朕还是回去乾昌宫歇着吧。” 苏悦菡赶紧跪倒道,“臣妾一时照顾不周害皇上受伤,自知是大罪,今日皇上先好生歇息,明日臣妾去跟太后那里回了,领罪之后,再去伺候皇上。” 阮黎望实则是出言想要苏悦菡挽留,自己刚才在床上,生生的让人给掀了下去,面子大失,只希望苏悦菡此时能苦苦挽留,再说上几句温存的话,才好挣回些面子,谁料说是要走,苏悦菡却也不留,只是谦恭认罪。一口气梗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又大大地哼了一声,才一甩袍摆愤愤地负手而去。 听见皇上的脚步声渐远,春暖才关切地低声问道:“娘娘,刚才出了何事,皇上怎么好端端地在屋子里还能摔着,看方才摔得四仰八叉的样子,似是还不轻呢。” 苏悦菡叹气,缓缓摇了摇头,“不说也罢,横竖是我没照顾好,只盼皇上别太生气了,气坏了身子。” 春暖虽仍是好奇的紧,却也不敢多言,见苏悦菡不想多说,也就退了出去。才退到门口,却又见刚才负气而去的皇帝阮黎望去而复返,仍是一脸愤愤的表情,随便地对着行礼的春暖一摆手就又进去了内殿。 苏悦菡才刚要上床歇着,见到阮黎望又进来,赶紧关切道:“皇上可是掉了什么紧要的东西,差孙公公回来取,或者让臣妾送过去就是,如何还又亲自回来了?” 阮黎望却不理,挥手打发走孙福圆去外边伺候着,一脸挑衅的神色道,“你就那么不希望朕回来,那朕就偏要回来,这整个后宫都是朕的,朕想要在哪呆着,就在哪呆着,怎样,你还要轰朕出去不成?” “臣妾不敢,只是皇上刚才说在臣妾这里,诸事不适,睡着不舒服,才没想到皇上还是要回来歇着。”苏悦菡心中虽疑惑,嘴上却甚是恭顺。 “哼,不适应,朕才要慢慢适应,这是朕的地方,凭什么朕不可以住。” “皇上说的是。”苏悦菡应道,上前替阮黎望解了出去前才披上的轻缎外氅问道,“那皇上可是这会儿就歇着?” 阮黎望瞪他一眼,自己往床边走去,也不用人伺候着,自己踢掉了龙靴,翻身就上了床,看苏悦菡还站在一边,哼道,“怎么着,梓童还让朕请着才要上床吗?” 苏悦菡只觉心跳骤然加快,却也没法僵持着,也只好顺从地走上前去,上床躺好。阮黎望侧过头狠狠地看着苏悦菡,只看的苏悦菡愈发觉得心快要跳出胸口一般,这位皇帝大人才忽然生硬地扯了薄被,搭在心口,大声而咬牙切齿地宣布道:“睡觉,瞪着朕干什么?朕从今日起,日日就在你这里歇着,朕看你还能几次给朕踢到床下边去。” 苏悦菡半晌一动也不敢动,直到看阮黎望似乎再没有别的动静,才静悄悄地也扯了被子盖好,慢慢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情,好一会儿才终于入睡。 暗暗的烛光下,阮黎望此时却又再次睁了眼,安静而悲伤地看着苏悦菡,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转日一早醒来,阮黎望却面上再无怒色,又开始亲亲热热喊着苏悦菡――“小荷”,就仿若前一晚的不愉快好似从未发生过一般。苏悦菡虽心中惴惴,却也强端着笑脸,与孙福圆一起伺候着阮黎望更衣、早膳。 临去上朝前,阮黎望一只手揉着许是还有些疼痛的臀,一边朝着苏悦菡招了招手,苏悦菡走到近前,阮黎望却一把揽住了她,唇贴在苏悦菡的颊边蹭了蹭,又附在她耳边道:“昨日之事小荷今天就别去跟母后说了,朕可不想母后笑话朕,这事就当是咱们之间的小秘密,可好?” 苏悦菡被阮黎望这么抱着,心思早已一片慌乱,不敢说别的,只是赶紧着点头。看到苏悦菡这一刻失措的模样,阮黎望似是大为满意,说完话,唇边故意又蹭过苏悦菡的脸颊才离开,对着苏悦菡很得意地呲牙一笑,才让孙福圆扶着去上了朝。 苏悦菡站在那里却只觉得头皮一阵的发麻,心中再次涌入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春暖看苏悦菡还在那傻站着,自己倒是喜呵呵地上前道,“娘娘,奴婢看皇上待您真的是越来越好了呢。您这是高兴还是怎的?怎么傻了似的站着,您不是说用了早膳之后要去太后那边吗?” 苏悦菡这才醒过神来,虚弱地冲着春暖一笑,让她出去备了凤辇去给太后请安。苏悦菡见了太后之后犹豫了下,想着一早阮黎望说的话,心中琢磨大约昨夜的事确实让他这个皇上颜面大失,真的不宜再多跟人说,也就没与太后提起。可太后看着苏悦菡面色似是一直略有忧愁的样子便问道:“悦菡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有什么愁事似的?是不是身子哪有什么不好,一早听伺候的人,昨天鸾阙宫里入了夜还传了太医去。” 苏悦菡赶紧解释道,“母后,儿臣没事,是臣妾昨天伺候不周,让皇上不小心磕碰了下,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不放心,就让太医来看看。” “碰了下?在宫中怎么的还能碰了?” “大约是昨天晚上烛光调的太暗,皇上上床前没留神脚下的台子,磕绊了下。” 太后闻言却不禁笑出了声,拿帕子掩了面,笑的直咳嗽,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嗔道:“那可不怪你,听这话,只是怪望儿太心急了。” 苏悦菡心中烦恼,可是听见太后的调笑,却也只能装着娇嗔的样子不依道:“母后……” 太后自然是笑的更加开怀。 一上午苏悦菡都有些心事重重,昨天的事加上一早阮黎望的表现,只让苏悦菡心里愈发的没底,拖拉着处理着手边的事,午膳的时间都过了才磨磨蹭蹭地回宫。 阮黎望已经下朝回来等在鸾阙宫中,见才她回来,倒也不恼,才让人传了膳。看着苏悦菡难掩的怏怏神情,好半天才犹疑地问道,“小荷为何不高兴,是也听说了冯康年要走的事吗?这可真不是朕让他走的,是他主动请命。你可别怪在朕的头上。” 41、若你安好 苏悦菡一上午间其实并没有看到冯子余,去二皇子那边探望时,也是以往里给二皇子诊病的太医在诊治了,所以根本无从听说什么冯子余要离开的事。心里除了依旧是为了林烨然的事略有心烦,更多的还是烦恼着阮黎望的态度。 她可以接受阮黎望的傲慢无礼,也可以接受阮黎望的冷漠无情,甚至也能接受阮黎望偶尔的刻意讨好。坏也罢,好也罢,阮黎望本不是她在意的人,只要做的事不太出格,大面上不出差错,能对她与苏家信任,她便不会有什么难受。 可是如今阮黎望似乎执意要跟她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却是让苏悦菡不安了起来。 若是初入宫时阮黎望便是现在这样的态度,或许那时的苏悦菡也就认命而顺从了,但是彼时的皇帝生疏而倨傲,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苏悦菡虽感到失措,却也顿觉释然,便以为那可以是永远,并不曾料想,她的皇帝夫君有一日会改了主意。 可此时此刻的她,却再没了当日初知自己命运后,随即而生的随波逐流的颓然。那乍然而起的希冀之后,便挣扎着以为可以留存于心某些纯净,却再无法说服自己能恢复当日的安心认命。 阮黎望并不知苏悦菡真正的忧愁,却不留神又抛出了冯子余的离讯,然而这对苏悦菡来说,只不过是诸多忧伤中的一样,并无更多难过,只失神了片刻,便说道,“臣妾还不知晓冯太医要走的事。” “呃。”阮黎望稍一迟疑,小心地看着苏悦菡的表情问道,“那你不问他要去哪里吗?” “宫中官员的调任都是皇上的旨意,即便太医院归属后宫所辖,但是皇上若另有派遣,臣妾也全无异议。如今太医院太医众多,并不缺一半个人手,冯太医去了哪,对臣妾来说,并无意义。”苏悦菡说着,只是垂了头,心中淡淡想着宫中从此便少了最后一个能说上几句知心话的人,多少却也是有些伤感的。 阮黎望见苏悦菡说的这样中规中矩,语气也是平静无波,心中本是满意,可是看她眉宇间却好似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愁苦,却又觉胸口有些闷,踯躅了半晌,才犹犹豫豫地问道,“梓童心中并无不舍吗?” 苏悦菡再抬头,眼神中已经是一片坦荡的清澈,“臣妾虽与冯太医相识于幼时,入宫前也颇有一些交情,却也不过因为相熟,能多说几句话便是了,只要他能为皇上效力,臣妾只会为他高兴,即便会有星点儿的不舍,也不及替他荣幸来的多。” 阮黎望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中虽然还是有些异样之感,却也疑虑顿减,只继续说道,“韩将军举荐了一员大将去给朕平西北之乱,军中粮饷也是筹备的差不许多,只是随军的医官还有些欠缺。冯康年听闻此事,自己请命要随军北上,冯卿如此心怀社稷,朕心甚慰啊。朕已经下令升了他的品级。”阮黎望说着,忽然觉得在苏悦菡眸子里似乎闪过一丝晶亮的光彩,带着一种顿起的希望一般。心下也只以为苏悦菡听说冯康年升了官替他高兴,可是她的眸光一亮,就觉似乎自己的心里也一下子敞亮了起来,便不自觉就又讨好地补充道:“梓童既然跟冯太医也有几分交情,不妨他临行前,再去跟他话别一下也好。” 苏悦菡当即便起身谢了恩,再与阮黎望说话时声音好似都更轻灵了些许。阮黎望心中自己也说不好是个什么滋味,看见苏悦菡知道冯康年要走,似乎还面有喜色,本是心中甚觉释然,可是又揣度着,这般欢喜光景只怕是为了冯康年的晋升而雀跃,却微微又有些酸意。说没了几句,自己心里倒觉得有些乱,便寻了个词,自己讪讪地回了乾昌宫,只是离去前在鸾阙宫门口看见一脸怯怯地神情望着自己的乔羽玲时,才微微扬了下嘴角,勉强地笑了下。 苏悦菡送走了阮黎望自然是一刻也没耽搁地便去找冯子余,冯子余此时正在收拾着自己在太医院中小屋子里的琐碎物件,见苏悦菡来了笑道,“才想着要当面去同你告别恐是多有不便,犹豫着写封书信留下呢,小荷自己倒是来了。” “子余自请随军可是要去寻表哥,是有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吗?”苏悦菡并不迟疑,开门见山地问道,紧盯着冯子余的眼睛带着些许的心慌。 “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的消息,只是听说,当地衙门让蛮兵占了,官员们四散。我怕凡安自己孤身一人诸事不便。而我原本也想动身去西北找寻凡安的,只是职责在身不好请辞,正好赶上这么个由头,就去请了命,小荷还不知呢吧,皇上倒为此刻意嘉奖了我,升了官阶呢。”冯子余说道,依旧是散淡而暖暖地笑着。 苏悦菡心中感动,许久才轻轻地说道,“表哥有你这样的挚友肝胆相照,当真是此生无憾了,我一直最是担心表哥幼时就体弱,虽说后来好些,临行前却是大病一场伤了元气的,西北干旱、兵乱,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总怕他身子扛不住,如今子余这个大夫去照料,我心里也安生了不少。” 冯子余歪着头去看苏悦菡,开头只是戏谑地笑,半晌才敛了笑意,轻喃道,“小荷到底还是牵肠挂肚的,凡安知道你这份心意,只怕是怎么受苦也都甘之如饴了。” 苏悦菡再去看冯子余时,眼窝里已有了水汽,“子余,你也要照顾好自己,无论是不是找的到表哥,你自己总要好好地回来才是。” “知道了,只是不知与凡安见了面,他会不会怪我,不能在宫中好好地照顾你呢。”冯子余目光晶亮,却也隐隐有些忧色。 “宫中那么多宫人伺候着,我没事的。”苏悦菡说完,二人便都沉寂了下来,默默对望了半晌,苏悦菡起身道,“那我也就先回去了,在这里呆的太久,毕竟也是不便。等日后你们凯旋而归的时候,我再来替你接风吧。” 冯子余静静地点了点头,看着苏悦菡要跨出院门时,才又忽然问道,“小荷就没有什么话要带给凡安吗?” 猛地站住,苏悦菡虽是盈着抹浅笑,却泪眼朦胧地回望着冯子余说,“若你安好,便是晴天。” 终究到了大军出征那日,阮黎望到大殿外亲自相送,苏悦菡也陪在一侧,与阮黎望一起行祭天大礼,礼毕,顶盔戴甲的军士黑压压地站成一片,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孔,苏悦菡努力去辨析,也未寻到茫茫军中的冯子余,却只觉似有道暖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心中那微微的寒意一点点被驱散开来,举头望去,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晴朗的蓝,仿佛在预示着安心的结局。 大军出征之后,阮黎望的心情也好了许多,毕竟西北叛军多是散兵游勇,闹成如今这样,也只因当地地处边境,兵力不足又是大灾才至,人心散乱所致。如今大军既已顺利开拔,那么旗开得胜只是指日可待。朝廷中近日来的纷乱总算也是暂时告一段落, 阮黎望便心想着正是时候能好好地与苏悦菡相处一段时间,也耐下心来去了解下这个要与他生活在一起一辈子的女子到底是个怎样的心性。更要去理顺自己心中对苏悦菡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感,若说是男女之情,却也并非同于自己对菱儿那般怜惜、呵护,牵肠挂肚,可若并非是男女之情,他却又独独对苏悦菡会有对其他女子不一样的情绪。 他无法怜惜她,因为她虽看上去柔弱,却又时时显得比自己更冷静而淡定,他不需呵护她,因为她仿佛总是能把自己,甚至是周围的每个人都照顾好。他好像更没有必要牵肠挂肚,因为他的皇后从大婚那日起,便没有一丝需要他的迹象。她的欢乐不需要他来给予,好像只是一池花开,便能令她开怀,她的悲伤亦不需要他来抚慰,偶尔的轻愁薄雾,抬眼间面对他就已经化作轻笑漫言。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她,这样的一个皇后,却总是让他这个皇帝会产生无措之感,他不知该怎么讨好她,不知该怎么取悦她,甚至也不知该怎么激怒她。只那一次似是盛怒下的拂袖而去,还不待他想好如何去安抚,再见面她的怒气就好似已经烟消云散,从此再无踪迹。 她的喜怒哀乐好似从来与他无关,初时不是没有疑心过,他的皇后心中另有他人。即便并未钟情于她,却也无法容忍自己的女人心中还另有所思,可是走了冯康年之后的苏悦菡,与以往也并没有一丝的变化。阮黎望是心中有过牵挂的人,只知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是数日过去,苏悦菡未见一点焦虑、憔悴,仍是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要做的事。 但若是心中不曾有旁人,阮黎望却又清楚地察觉到,每晚睡在身侧的苏悦菡,浑身上下散发的抗拒。 他不曾强求,不单单是一个男人和帝王的尊严不容许他用强。而是,对着那样一个女子,一丝的强迫都好像会是一种亵渎,虽然阮黎望至今不明白与自己的妻子亲近,如何就会有这种亵渎之感。 阮黎望暗暗揣度间,深秋便已来临,先帝周年大祭,举国齐哀数日。 而半月后,待选的宫妃便已入宫学习礼仪,等待大选。 42、一生所系 按照永昌朝的贯制,待选的宫妃还要在宫中学习月余的礼节、规矩,才会进入小选,小选之后,再有一次复选才是进入到正式的殿选当中。因为层层选拔都有淘汰,所以虽然最终留在宫中也许只不过十数人,此一来却是几百人。 若说这些美人进宫,最忙碌的就数苏悦菡了,自然不需她挨个照料,接见。但是举凡这些女子进宫后的衣食用度,居所安置,宫人分派等等事物,苏悦菡也还是都需要过问的。哪怕是几日内陆续入宫,一天内也总是数十人需要安顿。苏悦菡对此本就无甚经验,全凭着一点的聪慧劲儿自己琢磨着安排,实在是不太通的地方就去求问太后,只是太后自打祭奠完先帝回来,身子一直虚弱,几乎无法下榻,能帮上忙的也总是有限。 阮黎望自然是不需操心这些,甚至还有着点幸灾乐祸的心态,日日在鸾阙宫中等着操劳了一日的苏悦菡回来,都会假意关心地说道,“这些日子添人进口的,可不是要把小荷累坏,依朕看不选也罢,就让她们都回去吧,反正朕开春总是要娶那个劳什子公主,再有菱儿在,也不算是后宫空虚了。” 其实对于苏悦菡来说,选妃抑或不选又有何不同。只是新帝登基,孝期满了后,必要有次一次大选,而后的三年一选再酌情处理。更何况,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广纳后宫其实也是给阮黎望在前朝增加助益,此事既是她为后的本分,便也无法拈轻怕重,只是淡笑着回道:“谢皇上关心,臣妾虽是愚笨且经验不足,略有吃力,但却并不觉太辛苦,皇上广纳后宫,皇嗣枝繁叶茂才是大事,臣妾理当倾尽全力。” 阮黎望也只是轻哼了声,无可无不可地说道,“那也就只好辛苦你了。”便命人宽衣解袍,自己朝着床榻走去,嘱咐道:“小荷也早些休息吧,朕今日看了一天的折子也是累了。” 苏悦菡福身称是,便默默地由春暖伺候着去更衣,梳洗。自打阮黎望被她推下龙床那一日后,只是当场恼了,之后反倒是只当无事,便好似已经长在了鸾阙宫中,每日里除了上朝或是要接见一些朝臣,几乎就从未再回过乾昌宫。日子久了,苏悦菡倒也慢慢习惯,没了初时彻夜难眠的紧张之感。因为阮黎望虽是夜夜宿在这里,却也安分的紧,于苏悦菡来说,也不过是日日枕边多了人而已。天渐寒了,以往床畔空空倒也不觉,这时多了副热乎乎的身子,好似还多了几分暖意,也就由着他去了。 头几日,西北平叛的大军据说已经到达了当地,并且首战告捷,近日来也是捷报频传,这让阮黎望龙心大悦,心情大好,整日里的笑容都灿灿地挂在脸上。苏悦菡便也就想起头些日子父亲的嘱托,跟阮黎望提醒下,提防着淮王与莫离公主之间过于频繁的接触。心中思忖着如何说起,再到床边却看阮黎望已经酣然入睡。睡中,唇角仍是勾着的,对阮黎望越来越熟悉起来的苏悦菡,看着此时静静睡着的帝王夫君,心里不禁也是感慨,这一年的光景倒也是快。阮黎望从初时的抗拒、疏远到如今的亲近、依赖,于自己虽无关男女之情,此时此刻,却也当真无法再仅仅把他看做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或是个漠不关心的路人。 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苏悦菡在内侧静静地躺下,想起前几日家中有人传信来说冯子余已经找到了林烨然,一切尚算安好,那揪着的心总算是稍许放下。只要他好,哪怕一生相忘于江湖又如何。只是也忍不住去想,也是一年的时间了,不知林烨然对她的那份情意可曾变迁。希望他能忘了,那样才能有个幸福的将来,却又害怕他会忘了,那世间最大的这份牵念,便只成了孤单的影子,从此飘渺。 正暗暗想的出神,身侧的阮黎望却忽然翻了个身,一只手臂搭在了苏悦菡的腰际上,嘴里含糊地说着,“你是朕的……” 苏悦菡的身子本能地一僵,小心地偏过头去看近在咫尺的阮黎望,却仍是睡着的,心里一松。这时才感觉到腰际那手臂之下的微微暖意,心中悠然长叹一声,无论如何,这一生所系之人也就只会是这副臂弯的主人了,想的再多又能如何。不自觉地把头往阮黎望那里靠了靠,便觉又更暖了些,颓然而笑,无奈地想,其实,如今她苏悦菡能得到的,也不过就是这些许靠不住的温暖罢了。 清早醒来的阮黎望迷迷糊糊地张开眼,骤然看见怀中依偎的苏悦菡,下意识地惊了一跳,蹭地便坐起了身。苏悦菡这几日事多疲惫,所以醒的晚些,但是她素来少眠,又是睡得极轻,床铺一震,便也被惊醒。睁眼便看见坐在一边的阮黎望一脸做错事孩子般的表情正看着她,迷茫中疑惑地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呃,朕不是故意的,那个小荷,朕也不知……”阮黎望含糊地道着歉,说到一半,却又觉赧然,住了口,讪讪地看着苏悦菡,脸孔微红。 苏悦菡也赶紧坐起身道,关切地看着阮黎望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可是被梦魇了,怎么清早起来的,说的话臣妾都听不懂了呢?什么事您不是故意的?” 阮黎望自知失言,自己翻身坐到了床边,只是说道,“哦,没什么,朕起身太猛了,吵了你的好眠,心里过意不去。” 苏悦菡只觉阮黎望行为古怪,又见他脸孔泛红,只怕是身子上有什么不好,胡言乱语着,探身去探阮黎望的额头,问道,“皇上可是觉得哪不舒服了?要不要找太医来瞧瞧?” 从来亲近之事,只有阮黎望去握住苏悦菡的手,抑或是去揽了她的腰,苏悦菡却从未主动碰过他一次。这会儿阮黎望只觉的一双沁凉的柔荑覆在额上,滑嫩细腻的肌肤拂过额头,那抹独有的清幽香气,就在鼻侧环绕,因为挨的极近,隔着轻薄的寝衣,几乎能感觉到苏悦菡身子的温热和绵软,刹那间阮黎望几乎无法自持,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朕无事。”接着便扬声喊着,“孙福圆,孙福圆。” 孙福圆闻声旋即便小跑着进了殿来,躬身问道,“皇上起身了,奴才现在就伺候您更衣吗?” “嗯。”阮黎望应着,孙福圆便去取了龙袍过来。 苏悦菡也是披了衣裳下了床,喊着春暖进来。孙福圆走到阮黎望近身,也发觉阮黎望的脸孔红的极不自然,关切道,“万岁爷,您可是哪不舒服?这脸怎么红的厉害?” 苏悦菡也是赶紧着道,“是啊,皇上,臣妾看您面色潮红,似是有恙在身,可觉得哪里不舒坦,还是着了太医来看看才好放心。” 阮黎望自己心知为何脸红,却无法说出口,尴尬之余,语气里便带了几分不耐道:“朕都说了,朕无事,怎么赂雒煌辏俊 抬眼间看见苏悦菡眉头微蹙,又觉得自己语气太过严厉,只好对着孙福圆怒道,“就是你个没用的奴才,朕身子好好的,硬说是不好,你是咒朕不得好过吗?” 孙福圆哪堪得起这样的重责,立即匍身在地叩头请罪。苏悦菡只觉得阮黎望一早处处不对,这会儿又无端地发火,却也不忍看着孙福圆受罪,出言劝道,“皇上,孙公公也是关心您的身子,哪有盼您不好的道理。臣妾看,就是您觉得并无不妥,召个太医来请个平安脉也是好的。” 阮黎望这才对着孙福圆道,“起来吧,那就依着梓童的意思,唤个太医来吧。” 苏悦菡和阮黎望才梳妆妥当,不消片刻太医便已进到了殿内。太医把脉稍许,躬身回道,“皇上身子并无大的不妥,依微臣看,也只是内火旺了些,微臣开些清火的要来给您调理一下就好。” 苏悦菡问道,“吕大人,皇上自打夏天里就是内火旺,那时还总是闹牙疼,这会子天气凉快了,如何内火还是旺,数月间也调理不好吗?” 太医只是低眉顺眼道,“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天生便是内热的体质,如今又是正值盛年,内火旺些清泻不当也是有的,只要适当调理,倒是也无大碍。” 吕太医说的本是医理,苏悦菡静静地点头便差他下去抓药,可阮黎望听闻那句正值盛年,所以内火才旺云云,不知怎么就想歪了意思,脸又微红了起来。 苏悦菡瞧着还是忍不住关心道,“皇上若是觉着身子不爽利,要不便免了今日的早朝吧,如今朝堂上的事,似是也并不太多。” 放在以往,若是苏悦菡说出让阮黎望歇息一日,只怕他当场就欣然接受了,可是这会儿却只觉得满身的不自在,就想赶紧离开苏悦菡的身边,便像模像样地说道:“早朝怎可轻易免了,朕用些早膳就去上朝了,不大了散了朝,早些回来歇着就是。”当真倒是做足了一副勤勉帝王之相。苏悦菡自然不好再劝,也就由着他,只是嘱咐孙福圆多上些心。 送去了阮黎望,苏悦菡才赶紧着让春暖好生地给她梳妆,换上了隆重的凤冠朝服,因为这一日,所有待选的宫妃均已入殿,该是皇后第一次正式接见的日子。 43、乐天安命 苏悦菡是大家之女,以往仅仅是相府千金之时也是见惯大场面的,可是这会儿到了整修一新的聚芳宫中接见这些待选的宫妃之时,刹那间也是有些眼晕。 一室的莺莺燕燕,环肥燕瘦、花枝招展、五彩缤纷,知道今天是皇后娘娘接见,必然是刻意地打扮过。才迈进殿内,苏悦菡就被各种不同芬芳的脂粉香味熏得头有些发昏。 太监才唱诺完“皇后娘娘驾到。”一室的人便呼啦地跪倒一片,齐声跟苏悦菡请着安,虽说每个女子都是娇滴滴的燕语莺声,怎奈何几百人一起喊话,苏悦菡觉得耳中都有些轰鸣,心里更烦躁了几分。 待得坐好,让她们起身,苏悦菡却还是笑着说道,“今日本该是太后娘娘来与你们教导些话的,只是太后娘娘近日来凤体欠安,所以现下里只有本宫一人前来。本宫不似太后娘娘已在宫中多年,可以教谕你们太多,也并没有太多的话要念叨,你们只需记着,好生地学好宫中的礼仪、规矩,留下或者未留下,都要谨记自己臣子的本分。即便是有朝一日得宠于皇上,也是先君臣而后夫妻,万事只得与皇上的利益为重,不得有自己的私心。只有记住这一条,才是此后安身立命,得享尊荣的根本。” 众女子齐声叩头称谢皇后教诲,苏悦菡望着殿下仆身跪倒的身影,心中恍惚间便也想起自己入宫那一日太后说与她的话。 霎时也想起那日,自己如何怀着决绝之心而来,入殿之前却又怎样无端地想逃;想起那刻,自己如何虔诚地跪谢了天恩之后,平身后又是怎样地被绝望与惶恐覆盖;想起那时,自己如何忍住了泪水决堤而下,抬首却又怎样地端起了腼腆而平静的笑;想起那晚,自己如何还怀揣着最后一点希冀,而暮秋的寒意又是怎样一点点地注满了心房。 而,她们,她们中是否也有同她相同的女子,此刻也有着自己的无可奈何与绝望、伤怀呢,怔忪间,情不自禁地轻声问道,“你们可是真心愿意入宫服侍皇上呢?” 殿下怎么会有不称是的道理,苏悦菡忽然就觉得自己可笑了起来。挥挥手让大伙起了身,便让人一排排地带进来,由太监引着挨个地自报了家门。几百人并非小数,待到所有人都散尽,已经到了午膳时分,苏悦菡只觉得自己头似要裂开般的疼,挺直地坐了一白天的腰都有僵直。 回了鸾阙宫,来人通禀说阮黎望在乾昌宫留了几位大臣一起用午膳商议国事,就不过来鸾阙宫了,让苏悦菡不必等着。阮黎望既然不来,累了一上午的苏悦菡也无心传膳,只是随便地将就着要了些粥喝,就有些懒洋洋地窝进了凤榻之中。 春暖去给苏悦菡泡茶,菱儿便跪在一边轻轻地给苏悦菡捶着腿。苏悦菡微张开眼,看着低眉顺眼跪在一边的菱儿说道,“行了,菱儿,你也是陪着本宫站了一个白天了,自己也歇会儿去就好,不用伺候着了。” 菱儿手底下却并未有一丝的停顿,嘴里只是说道,“娘娘,奴婢不累。” 苏悦菡默了会儿,也没再劝她,只是又说道,“菱儿,再等些日子皇上迎娶了四公主,定了几位主宫的位分,本宫就做主让你跟了皇上,位分你别挑,皇上心中你总是更重些,你心里是有数的。而本宫今天说与她们听的话,你也要记着,日后万不能仗着皇上心里有你,你就恃宠而骄了,对其余的嫔妃该有的尊重总是要有的,切不可忘了尊卑。” “奴婢知道了。”那菱儿依旧是低声应着,也不抬头。 苏悦菡无奈地笑道,“你可是依旧觉得本宫待你不公,心中委屈?” 菱儿这会儿才抬了头,半晌才是凄楚地一笑道,“奴婢心中并无委屈,命该如此罢了。” 苏悦菡眉头微蹙,原还想再开解菱儿几句,可那一句听到“命该如此”这一句,却好似什么东西在心尖上轻轻一弹,微疼了下,忽然也说不出什么了。 她其实也开始偶尔留心阮黎望面与菱儿之间的情形,平日里只要有菱儿在跟前,阮黎望总还是不忘给她一个温暖的笑脸的,只是菱儿从最初的粉面含春到后来的微微垂首,如今再看去,仿佛已经再没什么情绪,也只是淡淡勾了唇角,回给阮黎望个浅笑罢了。 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似乎都在变,毕竟已经又是一年。 转眼间便也是到了腊月,当初待选的女子如今只留下了数十人,只等着再过几日的殿选,殿选后,先迎娶了吴熙妤入宫,再册封其他人的位分。 苏悦菡也就开始跟阮黎望每日里絮叨着如今要待选的这些人,阮黎望初时总是有些不耐烦的,苏悦菡说不上几句,他就会打断,也从不看递与他手中的名册和画像。可却禁不住苏悦菡天天地念叨着,渐渐也不那么拧巴,让他看他便看,跟他说哪一个好,他就点头,却又好像事不关己一般,透着十足的不在意。 苏悦菡自己其实也是厌烦的,有时候甚至也觉得自己婆妈的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可是如今这些事却是正当办的,并不容她马虎,所以即便是看出阮黎望的敷衍,但是事总是做了就好,便也算与自己,与太后能有了交代。 殿选那日,阮黎望更是连头也没有抬过,只可怜了刻意装扮的花枝招展的众色女子,全过了目之后苏悦菡再又去问阮黎望的意思,阮黎望却只是说道,“前几日,你不是与朕说过哪些人好,朕怎么耐烦去记那么多的名字,你说好的那些留下了就是。” “皇上就没再看到个能合自己心意的?”苏悦菡问道。 阮黎望却只是凝视了苏悦菡片刻,才说道,“能合了小荷你的心意,就是合了朕的心意了。” 于是便只留下了苏悦菡起先替阮黎望挑的那十几个姑娘。 新年将至,按照永昌朝的惯例,被皇上看重的这些女子是可以回家再过最后一个团圆年的,年后等待册封之时再一一地接进宫来。宫中余下的大事,除了新春的大宴,也就只等着新年过完,阮黎望与吴熙妤的大婚了。 自然,哪一样都少不了苏悦菡去操持着。虽是第二年在宫中过新年,这却也是苏悦菡第一次举办宫中的年宴,劳心劳力之处甚多,面上的疲惫常常是掩也掩不住的。 阮黎望见了,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怜惜,第一次主动提起后宫选妃之事,对苏悦菡说道,“日后后宫中的宫妃多些,能有人替你分担一二,倒也是好的,看把你一人操劳的。” 阮黎望的眼中有着真切的关心,苏悦菡心里一时也是暖融融的,忽然觉得多日来的心力交瘁,也并非全然的不值。心中也觉得和阮黎望好似又近了几分,虽远说不上能心意相通,却也生出些许动容。可禁不住略有些不安,为何不安却又道不明。 宫宴中苏悦菡见到了久未谋面的兄嫂,兄长让嫂子带了话来,只说如今林烨然与冯子余一切都安好,大军清除西北余孽之后便驻扎了下来,冯子余并不需要日日在军中劳力,倒是时常能与林烨然一起,像以往那样吃酒、谈天,据说日子过得倒是十分舒心。 苏悦菡只觉心中最沉的那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姑嫂俩久未见面,大宴散去,小聚之时,便如往昔还在府中一样,絮絮地说着家常,好似并无这一年多的分离那般亲近。只是快到了离宫的时辰时,韩慧云才语重心长道,“小荷,嫂子知道你一直是个随遇而安地性子,只是安也有不同的方式,并非只是逆来顺受,在无法改变的事情上太执着其实毫无意义,反倒多留心着眼下的好,才是最好的过日子方式。你只要是去想着哪里好,便总是会发现那些好处的。” 苏悦菡却只是静静地笑,轻轻地颔首,并不说话。 韩慧云便叹息道,“其实小荷也许并不知,我年少时心中之人也并非是你的兄长,只是当年我祖父想要攀了这门亲事,才将我许给你大哥。可是这些年过去之后,我却觉得我未必可以比现在更幸福。” 苏悦菡羡慕地笑着说,“原来不知还有这样的渊源,不过大嫂如今觉得幸福却也是因为虽然初时你心中并无我大哥,可是大哥心中却是有你的。若是彼此都无心,总是不会有现在的伉俪情深了吧。” “小荷说的没错,夫妻二人间,只要是有一人有心,另一个又懂得知足,日子就总是快活的。” 苏悦菡点头,韩慧云便又说道,“而我知道小荷一向是知足的,所以你日后也是能找到这快活的。” 苏悦菡撩了眉梢去看长嫂,韩慧云却已经躬身行了礼,退了出去,有那么一会儿愣怔,苏悦菡才回过神来,跟着阮黎望一起送别要走的亲贵, 阮黎望这一晚喝了酒,回了寝殿里,苏悦菡便有些有意地避开他,大约之前的几次情况,总是在阮黎望酒醉之后,单独面对着这样的他,苏悦菡无法让自己安心下来。 然而阮黎望却很沉静,丝毫不似以往酒醉之时。看见苏悦菡远远地避着他极慢地卸着妆,还笑着说道,“小荷好似是不喜欢朕身上有酒气的,你别担心,朕一会儿回去自己寝殿歇着,只是今日跟亲贵们闲聊时,忽然想起个事,还有些话想与你商量。” 虽说阮黎望猜的并不全中,但是有他这份体贴,苏悦菡却也觉得有些感激,不禁面带了微笑对着阮黎望说,“皇上有什么事要与臣妾商量?” 阮黎望似乎微微有些为难,默了会儿才开口道,“你与母后都说迎娶那个吴熙妤之后,是定个贵妃的位分,朕只是想着,能不能就只是妃位?” 44、新人旧人 “皇上心中可是对贵妃人选另有考量?”苏悦菡问着,其实心中倒是有数,阮黎望近来虽是与乔羽菱再无亲昵之举,心中却总是还惦记着这个人的,也总是还惦记着他自己曾经承诺与乔羽菱的贵妃之位的。她虽不说不上感动,但是对阮黎望可以这么记挂着对一个卑微女子的诚信,总也还是略有赞赏之意的,只是,有些事并非她不想成全,而是她并没有成全的权力罢了。 阮黎望却也再不是当日里那个鲁莽的少年,并未直接抛出这个位置想留给菱儿这样幼稚的话,只是沉吟着说道,“贵妃之位在我朝是仅次于皇后的,也算是后宫诸妃之首。朕看吴熙妤的性情似乎是担不起个这么重要的位置的。况且,吴越虽也是我朝重要的邻邦,毕竟也只是个弹丸之地,他国有意示好,咱们承这份情便是,也没必要太过抬举,倒显得咱们生了怯意。另一则,贵妃之位空悬,日后还能给入宫的宫妃一个升晋嘉奖,是不是更好些?”阮黎望说着,眼神却有些不太自信地看着苏悦菡。 苏悦菡听了阮黎望的话,心里却一喜,虽说明知他口不对心,说出这么一堆大道理,实则只是还想给菱儿留着那个贵妃之位,只要还没有许出去,日后便总尚有兑现承诺的可能,还能留些希望给他自己,也是给菱儿。但是,阮黎望这段蒙人的话却又说的有理有据,竟然没什么错处可挑,这还当真不是昔日间那个目空一切,颐指气使的少年帝王了。 苏悦菡便也笑道,“皇上所言极是,臣妾也觉得句句在理,明日里回了母后那边,若是也没有异议,就按皇上说的办吧,反正咱们与吴越那边却也并没定妥四公主的位分,只说是宫妃,一个妃位也是合宜的。” 阮黎望闻言,面露喜色,才有些得意忘形地想去握住苏悦菡的手,抒发下高兴的心情,却见自己才走近,苏悦菡就微微地别开了头,猛然想到她不喜自己的一身酒气,讪讪一笑道,“那朕先回去了,小荷好生歇着,明日一早朕来陪你用早膳。” 阮黎望在鸾阙宫过夜已经是有了些时日,虽然苏悦菡早已经渐渐适应了下来,却依旧不能说是完全的心安。这一日,见阮黎望总算回了乾昌宫,只觉得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吩咐人备好浴汤,舒舒服服地泡了澡,便踏实地歇下。 可是苏悦菡好生躺下,躺在那却辗转难安,手不经意间滑过以往阮黎望躺着的那一边,锦缎冰冷,指尖摩挲而过,心里却生出一种空泛之感。想起这些时日间枕畔边的那一抹温热,竟然觉得胸中缓缓涌入丝失落。 苏悦菡收回那只伶仃在外的手,两手紧紧相握,片刻心潮起伏间,忽然明白了前几日觉得阮黎望愈发亲近之时,心头那丝隐隐的不安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来,习惯真的会是一把生锈的匕首,虽不锐利,却会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斩断心中的坚持,防不胜防。 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对阮黎望动心,她亦知道,林烨然始终是心中最深刻的眷恋。只是,时间流逝,潜移默化中,一些习惯便已经渐渐侵蚀而来,慢慢也会深入骨髓。大嫂说的没有错,只要一人有心,而另一人懂得知足,夫妻间总还是会过得幸福的。 苏悦菡如何不知这道理,又如何看不出阮黎望的有意。 只是她怕,她怕自己能接受,会接受这样的改变。她怕终日相对,渐入心怀,再陌生的二人也会生出那份彼此依赖的心思。而,那将意味着,心底深处那一片最纯净的领域渐渐也会被混沌覆盖。日复一日,沉沦于这样的岁月静好、安然相伴,那一段原本便只会存在于记忆中的美好,总一日会模糊不清,不复存在。但,那是她仅有的可以牢牢握住的东西,原本存活一日便无法抹杀的东西,她如何能令它这样无声消弭。 本已情深缘浅,怎舍得连最后一点情深也要于岁月中渐渐黯淡。清寂的夜,有热热的泪顺着苏悦菡的脸庞滑下,氤氲于枕畔。菱儿认命地说过“命该如此。”而自己何尝不是,既有坚守,既有不舍,就只能推开唾手可得的温暖,就只能警醒着自己不能被习惯所挟持。 苏悦菡抬手拭去眼角的泪,静静披衣下了床,走到已经移植到屋内的兰花跟前。听了冯子余的劝,把那株仅余下的兰花,从花池移进了盆里,挪到了屋中。它还果然争气,寒冬过去依旧碧绿而茂盛,此时已经又抽出新的枝朵,含苞待放着。 轻柔地抚摸着即将开放的花朵,苏悦菡幽幽地想着,只等到阮黎望有了新妃,那时便有大把的时间默默与兰花相对,安静而自由地徜徉于过往的温馨之中。即便再无可能回头去追寻那份曾经最心念的幸福,但是只要记忆仍鲜活一如昨日便好,总是好过在俯首于平庸与琐碎,沉湎于习惯与依赖中,混沌一生,庸碌一生。 苏悦菡这一晚想的太多,决心又太过强悍,于是,再见阮黎望,她便不自觉又把那惯常的疏离笑容挂在了面上。阮黎望初时不查,一餐早膳用完,才恍然觉得此这一日的苏悦菡好似与近来的她有些不同,仔细体味,顿觉眼前的苏悦菡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那段日子里的情形。 这么久以来夜夜宿在鸾阙宫中,阮黎望虽然也心知肚明苏悦菡抗拒着与自己亲近,但是,她眉眼间,那神态,那笑容却比以往亲近了许多。他始终安慰着自己要耐心等待,虽说也并不明确到底自己为什么要等,又是在等待着什么。但是,只一晚回了乾昌宫而已,再见苏悦菡便又回到了曾经,多日来的努力似乎已经功亏一篑,心中不免深深懊恼,只恨为何前一日要饮酒,为何又要为了体贴与讨好回了乾昌宫,反倒是事与愿违。懊丧之余,阮黎望心中下定决心,自此以后除了上朝,绝对不能离鸾阙宫半步,否则一个不留神就是打回原形,前功尽弃。 帝后二人各怀着心思,面上却也都没太露什么。阮黎望依旧夜夜留宿于鸾阙宫,而苏悦菡也依旧守足本分。甚至心中都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阮黎望势必要与她亲近,也决不再多做抗拒。存留于心的只是坚守的那份美好,于这皮囊却也并无太多相关了。 但,阮黎望却也再未逾矩,安安分分地每晚躺在苏悦菡的身侧,只与她聊上几句,便酣然入睡。那对苏悦菡来说,就只有更好,接下来便只等着吴熙妤入宫就是。 日子说快不快,说慢却也不慢,春花再次俏立枝头的时候,吴熙妤与阮黎望大婚的日子便也到了。这大婚之礼甚至比当日阮黎望迎娶苏悦菡更热闹了几分,当日碍着先帝阮齐疆的病体,虽是太子迎娶嫡妃,却也没有丝毫的铺张,只是依着该有礼数没减分毫,但是喜庆的程度却差的极远。 而这一次阮黎望与吴熙妤的大婚,既有吴越那边做足了给四公主的面子,极尽奢华与铺张的送亲而来,更有苏悦菡的着意操办,隆重与热闹地给足了吴越的颜面,让吴越的送亲使,一时笑的见牙不见眼。太后对苏悦菡置办的如此大张旗鼓也是有些诧异,私底下悄声问道,“悦菡,如何搞得这般隆重,岂不是没过了当初你与望儿的大婚。毕竟你才是皇后,中宫之主,哀家知你大度,但也没得让妃子的大婚来的比你这皇后的更铺张的道理。” 苏悦菡只是轻笑着解释道,“母后,原是儿臣不懂这些规矩了,您身子不痛快也不好太叨扰您安养,所以也只是自己跟礼部那么商量着,如今既然您这么说,恐是有些不妥。不过儿臣只是想着,这是两国间的通婚,该是大事,总要让吴越那边无话可说。再者,儿臣也觉得儿臣当初与皇上大婚之时,皇上尚未登基,大婚之礼简单些也是有的,如今皇上已经登基了,这第一次大婚总要比做太子时更隆重些才好。” 太后深深看着苏悦菡,嘴唇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最后却只是一笑道,“悦菡只要自己心里痛快就好,没什么不妥的。依哀家看,你第一次操办这样的事,怕是再没有更好了。” 大婚的仪式结束,公主被送入早已为她准备好的寝殿――律乐宫安置好,阮黎望和苏悦菡却还要大摆筵席,宴请亲贵与吴越来使,宴席傍晚才结束。众人跪安后,苏悦菡让人伺候着阮黎望去律乐宫安歇,按永昌朝的规矩,尚有一些洞房之礼是只有阮黎望与吴熙妤自己完成的,苏悦菡也便回了自己的鸾阙宫。 苏悦菡一身盛装,脱去也是极其繁琐,春暖一样样地替苏悦菡卸去身上的坠饰,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苏悦菡的表情,最后终是忍不住问道,“娘娘,您心里是不是也不好受的?” 苏悦菡却只是有些疲惫地抬眼看看她,轻扯了唇角道,“从今往后睡个清净的好觉才是好的。” 春暖闻言噤了声,看不出苏悦菡的喜忧,听完这句自己却难过了起来,从此清净呢,谁不知“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心中只盼着皇上并不会这么寡情。 谁知,春暖也不过是才盼着阮黎望不要寡情,过了现在的新鲜便能抽空再来鸾阙宫,就听外边孙福圆的声音唱道,“皇上驾到。” 45、一番好意 苏悦菡才散开了长发,坐在妆台前的矮凳上,对着镜子一点点擦去脸上厚重的脂粉。如瀑的乌发长长的几乎拖到了地上,像是黑亮的缎子,铺满了纤细的背。听到外间的唱诺,苏悦菡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向殿门,这当口阮黎望似乎毫无理由出现在鸾阙宫中,几乎疑心是自己一时恍惚听差了声音。只是,这一下头甩的太猛,长发拂过镜台,镂空雕琢的纹路一下子别住了几缕散乱的发丝。 眼看着阮黎望的身影果然迈进了殿门,苏悦菡想要起身行礼,一动,轻扯的刺痛,这才发现头发缠住了桌角,挣了几下没挣开,心下一狠,就想扯掉这几根头发,也不过就是须臾的时间,阮黎望却也已经走到了近前,看到了苏悦菡尴尬地处境,挥挥手让她免了礼,自己便半蹲在一旁,细细地去给苏悦菡把缠乱的发丝解开。 头发扯在那里,苏悦菡进退维谷,只能轻声说道,“皇上,臣妾把这缕头发剪了就是,哪有让您费这心的道理。” 阮黎望却抬头朝着苏悦菡暖暖地一笑,“这么美的头发,朕可舍不得剪断,小荷啊,朕还总想着看看,你这长发多年之后是不是还会这么的好,又到底还会长多长?”阮黎望说着,又回过去头,极其专注地去把跟桌角夹缠在一起的发丝摘开。 春暖见了皇上此时这温柔的表情和动作,心里欢喜,暗暗地拽了下戳在一边的孙福圆的袖子,眼神一示意,孙福圆也心领神会,俩人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退到门外,春暖有些好奇地跟孙福圆问道,“孙公公,皇上这会儿不是该在律乐宫跟吴妃洞房花烛吗?怎么会来了咱们娘娘这?” 孙福圆四顾无人,压低了声音对春暖道,“姑娘还用问,那一定是咱们万岁爷心里有娘娘呗,这日子里还往娘娘这跑,你说是为了什么。万岁爷过去跟吴妃娘娘喝完了合卺酒,没说几句话,就说还有折子要批就出来了。才出来那会儿我还纳闷呢,这大喜的日子,深更半夜的万岁爷怎么还想起折子了,朝上也没什么要紧的折子承上来啊。出了律乐宫我才明白过来,感情咱们万岁爷是想皇后娘娘,巴巴地上这来呢。” 春暖听了更是喜上眉梢,也是吃吃地笑,才笑着,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俩人赶紧站好,却是菱儿傻愣地站在一边,春暖见是她,斥道,“不是跟你说了让你歇着去,娘娘这边有我伺候了吗?你又上这来作甚?” 菱儿眼神从孙福圆身上滑过,低了头讪讪道,“我就是听见外边有声响,不知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事,怕这会儿晚了,大伙都歇下了,伺候的人照顾不过来,所以出来看看。” “没什么要紧的事,睡去吧。”春暖语气冷淡却也客气。 菱儿却还是踯躅着不走,犹疑地小声问道,“皇上来了这边吗?今天不是皇上跟吴越公主大婚的日子吗?怎么会来了这?” 春暖脸上便更是不耐烦的神色,“皇上去哪,可是咱们这做下人的能管得起的?” 菱儿闻言噤了声,一低头便轻手轻脚地回去下房。 孙福圆见菱儿走远了才啧啧道,“姑娘好厉害的一张嘴啊,咱们都是自己人,不说遮掩的话,这菱儿姑娘日后也是要做主子的人吧,咱们总是客气点才好不是?” “哼,她做主子也做不到咱们的主子,我可不管这么许多,只管对我们主子一人好就是。孙公公倒是惯会讨皇上高兴的,只是不知有朝一日这菱儿得了圣宠,公公是不是也得跟着一起巴结着她了。” 孙福圆讪讪,“春暖姑娘素来就喜欢取笑人,咱们都是伺候人的,您这服侍着娘娘,我服侍着万岁爷,说到底,您有俩主子,一个是娘娘一个是万岁,我可不也就只有俩主子,一个是万岁爷一个是娘娘,再多的小主进来,咱们的主子也变不了啊,所以姑娘放心,我这心可是向着咱们娘娘的,就是场面上,有时不能折了万岁爷的脸就是了。” “孙公公倒是个明白人。”春暖听孙福圆这么说完,心里才高兴了起来,就又说道,“看来皇上今天还是要跟这歇着了,咱们也先喊人预备着给皇上洗漱吧。” 孙福圆点头,春暖才要去喊人准备热水,却就听见里间哗啦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还没醒过神来,阮黎望的怒喝之声便也传进了耳朵里,“朕却还不如你这盆兰花就是了,你宁愿天天对着他,也不愿对着朕。” 孙福圆和春暖面面相觑,手足无措着不知里边发生了何事,阮黎望却已经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对孙福圆喊道,“摆驾律乐宫。” 孙福圆只迟疑了片刻,也赶紧唱道,“皇上起驾,摆驾律乐宫。” 苏悦菡此时也已经走到了殿门外蹲身行礼,“臣妾恭送皇上。” 阮黎望却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你给朕记着,早晚有一日,你会求着朕来你这鸾阙宫的。”说完气哼哼地拂袖而去,孙福圆惊慌地看了一眼春暖,便也赶紧跟着小跑了出去。 半晌,确定御驾走远,春暖才战战兢兢地走过去扶住发愣的苏悦菡,搀着她回到内殿,看着地上被摔成碎片的花盆和稀烂的兰花,小心翼翼地问苏悦菡道,“娘娘,这又是怎么了?皇上好像是生了大气了?” 苏悦菡却只是看着兰花愣愣地发呆,好一会儿才对春暖说,“去给收拾起来,让人看看,这样还养的活吗?若是不成了,就替本宫把它埋起来吧。” 春暖也只得收起满肚子的疑问,静静地俯身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苏悦菡也不喊人伺候,自己去拧了帕子擦了脸,换好了寝衣,便默默地躺到了床上,脑子里只是回忆着刚才与阮黎望之间的情形。 适才春暖他们退出去之后,阮黎望极是温柔地替苏悦菡弄顺了头发,又撩起一把放到鼻子下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才幽幽地说道,“小荷平日到底用的是什么香,朕独独最喜欢这样清幽的味道。” 苏悦菡倏地起身,片刻失神间,想起那个曾经同样拂过她长发的男人,似是也说过同样的话。却又猛地回神想起问道,“皇上这当口怎么来臣妾这了,今天可是您跟吴妃大喜的日子,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奴才传一声就好。” 阮黎望看到又退开一步的苏悦菡,心中无奈,手指微松,看着那缕长发从指间滑脱而出,心头似是也一空。却也只是愣了下,便闲适地转了身自己往龙床走去,嘴里说道,“哪有什么紧要的事,朕不过回来睡觉而已。” “皇上……”苏悦菡惊疑,“今天是您与吴妃的洞房花烛,哪有在臣妾这过夜的道理?” “小荷不喜欢朕过来吗?”阮黎望蹙了眉,盯着苏悦菡问道,“朕是想着,今天热闹了一日也没顾上与你说话,怕你晚上会觉得冷清,才赶着过来的。再有,朕也得让宫妃们知道,朕心里是最看重你的,你脾气好,不会耍威风,朕看就像那个吴熙妤那么个性子的,定是个跋扈的,再若有了宠,不定会嚣张成什么样子,朕可不能让她们把你欺负了去。” 苏悦菡闻言深深地吸了口气,好一会儿才说道,“臣妾谢皇上替臣妾想的如此周到,臣妾无能还要皇上帮着臣妾于后宫立威,臣妾感激不尽。可是,皇上,您今日在臣妾这边过夜,虽是给臣妾立了威,可是也是替臣妾结了怨啊。吴妃不知是皇上体恤臣妾,若是以为是臣妾霸着皇上,那日后姐妹间如何还能好好相处。臣妾是六宫之首,可决不能开这样的先河,臣妾感念皇上惦念和关怀,但是今日,您还是回去律乐宫就寝才和规矩吧?” 阮黎望不耐烦地听苏悦菡说完,大大地打了个哈欠道,“小荷的道理总是那么的多,听的朕更乏了。得了,朕今天也是懒得动了,就先歇在这了,再有何事明日再说。” 苏悦菡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垂首一边,阮黎望便更不耐了起来,“小荷这是怎么的?又想轰朕走?朕不是说了,今天太乏了,这会儿可是一步也不想迈了,你今天也是累了一天了,快来歇着吧,你那些大道理朕明日再细想,总行了吧?” 苏悦菡咬了咬唇,生硬道,“那皇上就歇着吧,臣妾还有事要做。” “这时辰你要做什么?”阮黎望疑惑道。 苏悦菡并不理他,却只是静静走到窗前,拿了一边小桶中的水舀,舀了水,一点点给她种的那株兰花浇了下去。阮黎望便也好奇,走到近前看着苏悦菡浇水,边看边说道,“小荷倒是喜欢兰花,养的这么得好,就要开花了呢,不过这些侍弄花草的事让下人去做就好,总不用也亲力亲为吧。” 苏悦菡依旧不理他,放回水舀,自己又坐回了镜台跟前,一样样地收拾着面上散放的刚刚卸下还没收好的珠翠。阮黎望尴尬地站在兰花跟前看着苏悦菡道,“小荷这是在跟朕生气?不准备跟朕说话了吗?” 苏悦菡只淡淡道,“臣妾不敢。” “那事也做完了,咱们去歇着?” “臣妾不困。” “那咱们去说会儿话?” “臣妾无话。” 阮黎望在苏悦菡的淡漠之下终于有了火气,“梓童,你到底是何意?朕晚上刻意来陪你,你就这样对朕?” “皇上本不该来,大婚之日不在律乐宫留宿原是不妥。” “那你要朕如何?” “请皇上摆驾律乐宫。”苏悦菡依旧是淡淡道。 半晌冷寂,忽然便是咣当一声巨响,阮黎望拂袖便打翻了兰花盆,一脚踏过,狠狠朝苏悦菡走来,眼中满是怒意。 46、避而不见 刹那间苏悦菡几乎疑心阮黎望会再次一巴掌扇在她的脸上,眼前的他与一年前菱儿小产的那一夜那么像,同样的微醺,同样的盛怒,同样凶狠的眼神与同样暴跳的青筋。下意识地,苏悦菡已经悄然退开了半步,却只是才迈开一只脚,便也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只深吸了口气,就又稳稳站住。 阮黎望的手臂却迟迟没有抬起,握紧的拳头在静谧异常的夜里,甚至隐隐在咯咯作响,他那样恶狠狠地盯着苏悦菡,可那几乎要喷出火似的目光中,却又仿若透出一丝受伤。半晌,那预期中的一巴掌却并未降临,苏悦菡只听到阮黎望咬牙切齿地声音说道:“朕却还不如你这盆兰花就是了,你宁愿天天对着它,也不愿对着朕。” 阮黎望盛怒而去,苏悦菡只觉得顷刻间浑身虚软,好像再没了一分的气力。 默默攀上床,静静躺好,辗转着,苏悦菡也有些淡淡的懊恼,自己心中其实也明白,刚刚并没有必要如此的冷淡、矜持,其实更可以表现的欢欣些,哄的阮黎望开怀,再好言劝他回去的。阮黎望的性子一向吃软不吃硬,苏悦菡又如何不知,只是刚才刹那间的失态,总是因为心中那不可名状的惧意。 她怕这样的阮黎望,怕这样深情款款、体贴入微、依恋缠绵的阮黎望,她怕即使自己的心门依旧无法为他敞开,却终有一日感念于他对自己这样的太过在意的举动,而去接受了他。如这世间大多平凡的夫妻一样,即使最后也不会爱上,却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过完一生。那于她便是一种背叛,对之前十七年生命的彻底背叛。 作为皇后,苏悦菡不能让阮黎望做个专宠于她一人的皇帝,作为小荷,苏悦菡亦不能让阮黎望距离自己更近了,近的太过危险,那渐渐被习惯挟持住的情感,就会默默地去接受这个人。于是,若不趁这样一个借口,发生一次这样决绝的推开,她不知以后的日子该怎样去收拾。 但,其实,她也并不知道,现在阮黎望盛怒而去之后的状况又该如何收视。 阮黎望与吴熙妤大婚,大婚之夜起,日日留宿于律乐宫,连续七日,竟无一日例外。后宫内一时流言纷纷,只说阮黎望爱极了这个新妃,新妃才一入宫,皇后立即就失了宠,莫说是阮黎望从此再未踏入鸾阙宫一步,据说就连皇后要去乾昌宫见驾,也是次次被拦在了外边。 这事也终于惊动了太后,头三日里,太后其实便已经听闻此事,只是,她久缠病榻,早就不理事,更何况这样的事,插手其中总也没什么好处。只是七日过去,又听说苏悦菡几次求见阮黎望都没挡在了殿门外,心里终于再也耐不住,主动便和苏悦菡提起。 苏悦菡其实日日都是来请安的,神色间也并无忧虑,与以往总是一样的平静而安详。太后若不是听近身的宫人嚼舌,却还真从苏悦菡身上看不出一丝的端倪。太后踯躅着开口问道,“悦菡啊,你心里若是有不痛快就跟哀家说,不要自己憋着。” “母后,儿臣心中并无不快啊。”苏悦菡说道,眼神坦然而清澈地回视着太后。 太后沉吟了下挑明道,“哀家听说望儿已经接连七日,宿在了律乐宫中。” “是,想是皇上对吴妃十分的喜爱,母后也是尽早能地抱上皇孙了。”苏悦菡依旧笑道。 太后皱了眉头叹气,“悦菡,哀家其实也不知该如何劝你。以往先帝在时,哀家自己也并不是很会做一个皇后的,后宫诸事总还要先帝替哀家把持着,才能让哀家于六宫之中立威。如今,望儿这样,哀家自是也会劝。可是悦菡也知道,一句半句话的,就算哀家说了,望儿会听,心中若是不服,也不是长久之计,你是皇后,是这六宫之主,望儿这样夜夜留连律乐宫,总是要管的。一来后宫素来最忌专宠,二来你这皇后太好说话,却也容易让人看低了去。吴妃虽说在吴越是公主,可是到了咱们这,她也绝不能凌驾于你之上,现在不好好立规矩,只怕日后你会更难办的。” 苏悦菡安抚地冲着太后笑笑道,“母后放心,再有半月,其余的宫妃也是要入宫了,到时候新鲜的人多了,皇上也就不至于专宠吴妃一个。现下里后宫空虚整整一年,乍有新妃入宫,皇上一时贪个新鲜也是有的。至于说威信一事,吴妃对儿臣极其尊重,并无半分恃宠而骄,也从未有僭越之举,儿臣念她新婚燕尔,本是免了她日日的拜见的,她却还总是会早早地来给儿臣请安,说上几句,所以倒也不担心她不懂规矩。您只管仔细着自己的身子,别为儿臣的事烦心才好。” 太后却还是叹息,“悦菡,望儿不懂事,你总是该说也要说说的。听说他最近还不见你,这事你听哀家的,甭由着他耍这个性子,若是有事要找他,直接便去乾昌宫推门便进,他若还敢拦你,你来跟哀家说。即便是没有事要找他,你是皇后,是他的嫡妻,并无做错任何事,岂是由他想不见就不见的?帝后合才是后宫稳,前朝定,天下兴的好兆头,没得让望儿这么不懂事的。哀家自然是也会说他的,只是,哀家也老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知还能管教他多久。悦菡,你总要自己有主意才行。” 苏悦菡却只是道,“母后身子只要好好调养,总是会好起来的,太医不也说过并无大碍。皇上的事,儿臣觉得也就是几日间闹闹情绪,总是儿臣前一阵说了他不喜的话就是,过了这几日也就好了。皇上若是现在执意不见儿臣,儿臣也并无太急的事要说的,儿臣是后宫的表率,却也不能自己坏了宫中的规矩,不请而面圣。再等几日就好,左不过,到时候皇上还是不见儿臣,儿臣再来求母后做主。” 太后听完摇头苦笑,“悦菡啊,哀家有时真不知是该高兴你这么懂事,还是心疼你这么懂事。望儿那孩子,前几日哀家还觉得一年来长进了不少,今日再看却还不是个混账小子。前朝的事,哀家虽不打听,却也知道一些,全靠你父亲他们那些老臣帮衬着他,才有一半日的太平。后宫里也是有你,才一直事事井井有条。可望儿却不知感恩图报,还这样待你。可哀家也知道自己儿子的脾气,有些事说的急了,却又不美,如今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办了。也只能劝你多担待些,真有过不去的事,你也别瞒着哀家,哀家绝不会偏袒望儿,会替你做主的。” 苏悦菡知道太后也只是为了安她的心,便也又劝慰了几句,才出了绵福宫。回去鸾阙宫不久,吴熙妤便又来找她说话,来来回回却也不过是大叹无聊,苏悦菡也并不提起阮黎望。吴熙妤偶尔提起,却仍是抱怨,“皇上总不许妹妹来找皇后姐姐玩呢,只说姐姐忙。可是这宫中,妹妹谁也不认识,不找姐姐又找谁呢。” 苏悦菡也只是笑,“日子久了也就惯了,养花弄草,和轮轮玩会儿,若是有兴致,弹琴画画也总是能打发时间的,再过些日子宫中还有几位姐妹来,多些人说话,你也就不闷了。” 吴熙妤也就只是撇撇嘴,蔫耷耷的似是还有什么话说,犹豫了下,却又静了下来,转头去逗脚边的轮轮,再又坐了会儿便也就回去了。 春暖却是不满,“娘娘,这吴妃可不就是来示威、炫耀的,此时圣眷正浓,皇上天天就陪着她,都不理您,她倒还喊上无聊了。” 苏悦菡却摇摇头说,“吴妃性子纯良,没这么多心思的,总是人生地不熟的,真的无事可做才会抱怨,你也别无端的就去挑人家的错,这嚼舌的话,也不许再提,没得让人指摘,知道吗?” 春暖也就不说什么,若说阮黎望那日离去之后,苏悦菡还并没有太过忧伤,转日里听说她的兰花已经再也救不活时,好似也悄悄地抹了泪。春暖说再去寻些种子种下,苏悦菡却也不要。虽说这些日子面上看着无事,春暖毕竟是伺候得久了,总还是能看出苏悦菡几分异样的,虽说不知是因为花还是因为人,但是也不愿多嘴让苏悦菡不开心。 春暖伺候着苏悦菡用了午膳,看看时辰差不多,苏悦菡便又去乾昌宫求见阮黎望,闭门羹连吃了几日却也不以为杵。有几件事也是急着要问阮黎望主意的,虽还没到迫在眉睫,但也必须是阮黎望要自己拿主意的事。按说苏定远与她说的事,早是该同阮黎望吹吹所谓枕边风了,可是一来前一阵忙着筹备新年和大婚,又想等着西北稳定后再提,一来二去便没顾得。后来得了机会,枕边却也没了这人,反倒没了时候说。这便也就罢了,毕竟还是前朝的事,能帮上一二自然是好,不能帮也并打紧。可是其余宫妃入宫的日子眼看着也就到了,位分却还没彻底敲定,总还是要阮黎望点头的。所以哪怕是被拒之门外几次,苏悦菡也并不气馁,仍是会来求见。 这日到了乾昌宫门口,愁眉不展了几日的孙福圆见了苏悦菡却满面的笑,行了礼之后讨好道,“皇后娘娘,今天太后娘娘召见了皇上,皇上回来就说,您要是来了,就让您直接进去,不用通传了。” 苏悦菡便依言进殿,只见阮黎望正懒洋洋地卧在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把玉壶,看苏悦菡进来就抬抬眼皮慵懒道,“梓童今天倒是舍得见朕来了?不对着你的花儿发呆了?” “皇上说笑,是皇上不想见臣妾,臣妾哪有不想见皇上的意思。” 阮黎望哼了一声,未置可否,只是道,“梓童找朕是何事呢?” “皇上,再有半月前日里选过的宫妃就要入宫行册封礼了,可是这位分,您还没跟臣妾言明。” 阮黎望笑,带着丝嘲讽的味道,“哦,对,朕倒是忘了,朕的梓童最喜欢的就是给朕充实后宫这事。说说吧,都是谁,你心中着位分是怎么定?” 47、暂释前嫌 苏悦菡并不理会阮黎望语出嘲讽,只是恭敬地递上了手中的册子跟阮黎望道,“不知皇上心中有何打算,臣妾只是揣度着先拟了单子给您过目。” 阮黎望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把手里把玩的玉壶放在案上,才接过苏悦菡手中的册子翻看,随手翻了几页,皱眉道,“这么多人吗?” “是,皇上忘了?殿选上您点了头同意的,一共是十一个人,若是再算上菱儿,一共是十二个。” 阮黎望皱着眉啧了啧嘴,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翻到最后,面上更加不痛快,把册子摔到面前的案子上,抬眼问道,“梓童,菱儿服侍朕最久,如何这位分反倒是定的最低?” “皇上,依照我朝的惯例,宫妃的品级也是根据出身而定。菱儿父亲若是还在世,也只是个从六品的从事,而其他入选的宫妃父兄的官级最低却也是五品了。臣妾知道您喜欢菱儿,但是这位分一事却也不能乱,日后等菱儿诞下子嗣,皇上自可再为她晋了位分的。” “那这个陆琦岚又是何人,如何上来便是妃位?”阮黎望便又指着册子中的一人问道。 “皇上,臣妾此前不是与您说过,陆琦岚是您此次派去西北平叛的陆大将军的嫡亲妹子。” “哦,陆爱卿的妹妹,朕记得陆卿如今也不过是从二品吧,如何妹子入宫便是个妃位?” “皇上,咱们前线上如今不是也仰仗着陆将军一路所向披靡才有了如今的安定,给他妹子定个妃位不啻于也是对他的一种嘉奖啊。” 阮黎望冷笑一声道,“朕倒还真不知,朕的女人是何位分倒还能是对前朝的嘉奖手段,梓童怕是觉得朕若是不靠着点女人,也稳不住江山了吧。” 苏悦菡听出阮黎望有几分胡搅蛮缠的味道,却也还是耐心道,“皇上,以后宫安定前朝的人心,并非只是您一人之举啊,历朝历代多少圣主明君也是如此作为的,臣妾绝无看低皇上的意思,只是以臣妾愚见,后宫前朝本是一体,相互融合也才能相互牵制,总是能对您统御天下大有裨益的事,又何乐不为呢?” “那朕的父皇怎么就不见纳了这么多的嫔妃,还不照样让永昌朝繁盛至此。”阮黎望斜吊了眼睛,好整以暇地看着苏悦菡问道。 “先帝一代明君,为永昌朝殚精竭虑,从不依靠外戚,只凭一己之力让永昌朝繁盛至今,臣妾也是极为叹服,但先帝却也因事事躬亲,思虑、操劳过甚,早早累坏了龙体,皇上若也要效仿先帝,臣妾却只怕您圣体遭损,无法全力继承先帝的遗志,恐也是一大憾事。” 阮黎望听苏悦菡这么一说,眉头渐渐舒展,面上才有了几分笑意,轻声问道,“那梓童就是怕朕累坏了身子了?” “臣妾的确是时时忧心皇上的龙体,龙体有恙是社稷之祸,龙体安康则是社稷之福啊。” 阮黎望摇晃了摇晃脑袋,再又伸了个懒腰,把册子往苏悦菡手中一塞道,“朕倒是才知道,原来梓童为朕如此上心的充盈后宫,却还是为了朕的身子考虑,梓童果然是关心朕的,是吗?” “臣妾自然是一向关心皇上。” “行,就依着梓童吧,这陆家的姑娘就定个妃位,不过菱儿也还是定个贵嫔的位分吧,无论如何她也是跟着朕多年了,一个美人的位分太低了些。” “可吴巡抚家的千金也不过是个贵嫔,蒋侍郎家的女儿也才只是个婕妤。”苏悦菡犹豫地说道。 “什么吴家千金,蒋家女儿,朕又不识得她们是谁,即便如梓童所言,各个也都是母家显赫,能对朕前朝政事有所帮衬的,朕却也并非没得她们便不行,如今的位分定的也并不亏待于她们。梓童又何必在菱儿的位分上非要与她们比着,若是依着朕,菱儿朕当初还是想……”阮黎望说着,似乎觉得要说的话也并不妥当,便顿了下才接着道,“如今也不过是要给她个贵嫔的位分而已,朕觉得并不过分。虽说我朝有以出身定位分的惯例,却也并无明文,破例一次未尝不可,梓童的意思呢?” 苏悦菡微微有些迟疑,稍一考虑道,“那为了后宫人心平衡,也为了皇上不太为难,或者是个婕妤的位分?” 阮黎望好笑地看着苏悦菡道,“朕倒是头一次见识到,朕的小荷,原来还颇有些商人的本事,要与朕讨价还价呢。” 那一句“朕的小荷”,阮黎望说得分外自然,仿若与苏悦菡之间从来都是那么亲密无间一般,苏悦菡却只觉面孔有些微微发热,听了阮黎望的调侃,也只是含笑地垂了头。 阮黎望鲜少见到苏悦菡这样羞嗒嗒的小女人状,不知怎么,几日来心头累积的怒气,似是就在这羞涩笑容中渐渐淡去,心里莫名地就是一喜,便也笑道,“就依着小荷,婕妤就婕妤吧。” 苏悦菡见事情说妥了,也就要着手让礼部和内务府的人交代下去准备着,起身跟阮黎望告辞。阮黎望舔了舔嘴唇,犹豫道,“小荷,母后让朕今天去鸾阙宫……过夜。” “是,臣妾随时恭迎皇上圣驾,您是晚膳之后过来,还是在臣妾这里用晚膳呢?”苏悦菡极是恭顺地说道。 “嗯,朕过去用晚膳。”阮黎望说着,似乎一下子就开心了起来。 苏悦菡走了半晌,阮黎望嘴角仍是微微上扬着犹不自知,孙福圆进来给阮黎望添茶,见了阮黎望几日间都看不到的笑容,心里自然也是高兴,庆幸自己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是熬出了头。便也谄媚道,“万岁爷今儿个心情好?” 阮黎望的笑容却更加灿烂,抬手拍着孙福圆的脑门说,“朕日日心情都好。你去跟御膳房说,多做几样新鲜的菜晚上送去鸾阙宫,朕晚膳在那边用。” 孙福圆赶紧着点头,点完头却又犹豫地问道,“万岁爷昨天晚上下棋输给吴妃娘娘之后,不是说好今天跟她一起用晚膳的?” 阮黎望听了一皱眉,狠瞪了孙福圆一眼道,“怎么就你记性好?朕已经忘了这事了。” “万岁爷啊,奴才记性好不打紧,只怕是吴妃娘娘记性好……” “呃,那你就告诉她朕今天有事就好,她一个小小的妃子还能管着朕不成,连着几日里跟她下棋,下的朕脑袋都疼了,昨天要不是困得瞌睡,又怎么会输给她。除了下棋就没会子安静的时候,朕都快让她烦死了。” 孙福圆想笑却也不敢,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奴才就跟吴妃娘娘说,万岁爷今天与皇后有要事相商,就不过去律乐宫了?” “对,就这么告诉她就成。”阮黎望道。 孙福圆领了旨意就要下去安排御膳房,连着也去给吴熙妤传话,走到门边却又被阮黎望叫住道,“对了,你一定记住跟吴熙妤说,朕跟皇后有要事,切勿打扰,免得她又去缠着皇后,让朕也没得安生。” 孙福圆这才又领了旨出门,出得殿门,才大胆地咧开了嘴角。心里想着,果然还是皇后娘娘好使,也不过才来说了几句话,就把皇上几日来脸上的烦躁赶了无影无踪。就又想着这几日在律乐宫时,阮黎望时常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日日如坐针毡似是上刑般的场景,就更觉有趣。说到底,后宫传言什么新妃入宫,皇后就失了宠,也不过是不明就里的揣测罢了。只有孙福圆心里最有数,几日来的种种,归根结底也不过就是皇上跟皇后小两口间闹个小别扭,冷战几日而已。这新来的吴妃,莫说是皇帝新宠了,怕是连喜欢也说不上的。 苏悦菡这边有了阮黎望的旨意,便也迅速地安排了下去,各宫妃的寝殿也相应地安排了人整理着,心里只琢磨着,今天晚上若得了空,如果气氛尚好,倒是也不妨与阮黎望提提父亲交待劝说的几件事。只是今夜里阮黎望再又留宿于鸾阙宫却也不知会是个怎样的情形,刚才见他起初似是仍有余怒未消,最后却又恢复了常态。苏悦菡心中其实也说不清,到底是希望他依旧气着,还是气消了才好。惶惑、揣度间,离着晚膳还有近一个时辰的光景,阮黎望却已经到了。 刚批完了手中的折子,阮黎望心里又有些烦,原本也只是想出去透透气,随便转转的,走着走着,却就到了鸾阙宫门口,想着反正晚膳也是要过来用的,抬脚便迈进了宫门。 苏悦菡接了驾,备好茶水,看阮黎望才喝了口茶就皱起了眉,忙问道,“皇上可是不喜这茶的味道,臣妾让人换了别的来。” 阮黎望却只是摇头道,“不是,朕只是吃着这茶想起刚才折子上说的事来,小荷,这是西北那边最近贡来的陇南茶吧?” “皇上好本事,只喝一口就知是陇南茶了。皇上可是又想起西北的战事了?臣妾听说已经彻底地平乱了,皇上可还有什么可烦心的?” “这几日大臣纷纷上书让朕调陆将军兵马回朝,可是朕琢磨着,父皇在时,就想要把那边临近的蛮荒部族收服了,却一直没有机会,如今既然大兵在西北大获全胜,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候,一来了了父皇的遗愿,二来也为日后边境安定扫除后顾之忧。可是众卿家们,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朕撤兵回来说,说是恐京中有乱,这岂不是太杞人忧天。” 苏悦菡原本还是想着用过了晚膳,谈话气氛尚好时再提起这个话题,却不想阮黎望主动便提了起来,便也正好顺着说道,“臣妾不懂国事,却也听闻淮王在属地招募私兵,并且与莫离公主交往密切,大臣却也总是怕他们生了异心,一旦有动,朝中无大将,兵马不足,措手不及,所以才想防患于未然吧。” “诶。”阮黎望不在乎地摆摆手,“七皇叔一向与晴馨感情甚笃,交往密切又有何可疑,至于所谓私兵,皇叔也不过是为了地方安宁,以往上折子与朕说过的,不用担心。他们都是朕的至亲之人,如何还会惦记算计于朕呢。” 苏悦菡听了柔声劝道,“皇上,您宅心仁厚,看重亲情固然是好的,只是有些事,多个防备却也不是坏事。边关部族之乱并不在燃眉,散兵游勇也成不了气候,可以徐徐图之,既然大臣们都觉得调兵回来比较妥当,必然也有他们的道理,您也不要太一意孤行了吧。” 阮黎望又喝了口茶,默默地想了会儿,忽然就又狐疑了起来,“小荷也希望朕调兵回来?” “臣妾无所谓希望,只是希望皇上好好考虑。” 阮黎望拧眉盯着苏悦菡道,“小荷希望大兵回朝,该不是盼着军中何人归来吧?” 48、隐患丛生 苏悦菡微微愣怔,阮黎望若是不提醒这句,却还真没想起或许会随军一起回来的林烨然,心里幽幽一动。然而,却也不过是须臾之间,便只是静静看着阮黎望道,“皇上以为臣妾盼着谁回来呢?” 阮黎望却被问得愣住,一时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接这句话,讪讪一笑,只说,“朕不过是随便问问。” 接下来便是沉寂,二人一下子就没了话说,许久,只听见轻轻啜茶的声音在殿里响着,阮黎望和苏悦菡就这样各自想着心事,再无言语。直到夕阳西下,春暖来问,是不是要准备着晚膳时,俩人才回了神过来,彼此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一个眼神中有着探寻和不安,另一个却只是悲悯与漠然。 很多年之后,苏悦菡也常常会回忆起刚刚那一刻的场景,有时,也忍不住会想,若不是彼时自己的太过任性与坚持,若是当初能圆融或者豁达几分,那么他们之间是不是便不会有这样一场戛然而止的对话。那么,是不是命运也会从此改写,她会如愿在宫中平静一生,守住回忆,安于过往,寂然终老,再不会生出任何的波澜?但,偏偏是那一刻,才生出过罅隙的二人,忽然就谈起了这么件大事,却又在一个人的狐疑与另一个的失望之中不再继续。只是谁又能想到,彼时一个没有说开的小小心结,却也改变了那么多人的命运。 那一天阮黎望在鸾阙宫用了晚膳之后便就留宿了下来,因为太后的一句话,阮黎望此举,几乎可以说是奉了太后懿旨留宿,苏悦菡还当真再找不出什么样的借口来拒绝。好在,苏悦菡介意和担心的,只是自己会把阮黎望的陪伴变成了一种习惯,久而久之随着生活而延续下去的习惯会让心头的细腻变得粗糙,会让纯净的守候便的浑浊。所以,只此一次,或者每月有这么几次,却也当真并不会有太深刻的排斥。 阮黎望终于如愿以偿地留了下来,却睡的很不踏实,苏悦菡觉得身畔的那个人,自躺下后就一直辗转着,心中也仅是浅浅地想着,或许只是阮黎望久未睡在这边,择席了而已,并不知,或者是不愿深想,咫尺之遥的这个男人心中有着怎样的煎熬。 阮黎望翻来覆去地,似睡非睡,脑子里却是一团混乱。 阮黎望几日间留宿于律乐宫中,自然绝非诸人揣测那般对吴熙妤着了迷。初时当然只是与苏悦菡的赌气之举,到后来却是自己变得慌张与不安,反而不知该如何面对苏悦菡。 他自然是希望这一举动能让苏悦菡在意,能让她从此之后对他不再那么推拒。可是细细去想,苏悦菡若是真是那样的一个女子,之前种种又怎么会发生。日日苏悦菡来乾昌宫求见时,他总是硬下心来回绝,事后却又忍不住跟孙福圆去打听皇后如今是怎样的情形。 可是苏悦菡能是怎样的情形呢?还不是一如既往的静若止水,求见被拒从来不恼,顺从离去转日复又再来。有时阮黎望甚至盼着苏悦菡转日可以不来,那至少证明她在赌气,她也是有情绪的。 阮黎望问孙福圆:“皇后就没有一丝的不快?” 孙福圆老实答道,“皇后娘娘看上去并没有不快。”看阮黎望皱紧了眉头,却又察言观色,不太确定地说道,“也许也有不快?” “那到底是怎样,皇后有没有一点生气、发怒、伤心的样子?”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举止一向雍容安详,奴才可看不出心里到底是个怎么样,但从表面上看倒是一切安好。不过奴才琢磨着,万岁爷这么着不见娘娘已经有几日,娘娘心里总是不好过的吧?”孙福圆谨慎地说道。 阮黎望却仍是恼怒,“你琢磨着,朕何时是问你怎么琢磨了,朕问的是皇后到底看上去如何?神色可还是很平静,气色可还好?人有没有瘦了些?” 孙福圆毕竟也是从小伺候着阮黎望的,到了这会儿,心里也明白阮黎望想听些什么。可是皇后娘娘明明气色红润,神态安和,人也看着还和以往一样,他到底是也不敢欺瞒阮黎望的,只能小心翼翼地说,一切看上去都还好。 阮黎望便没了精神,费劲巴力地在律乐宫中被吴熙妤纠缠多日,原虽不指望苏悦菡能有多大的反应,但哪怕是眉宇间略有一丝忧愁也是好的。孙福圆说的话,阮黎望却是信的,倒并非是对孙福圆信任有加,只是孙福圆说的那个苏悦菡,的的确确是他认识的苏悦菡。那个并不会为了他的宠幸与否伤神的苏悦菡。 其实一个皇帝做到了这般地步,阮黎望自己也觉得悲哀。后宫女人本该视若性命的荣宠,在他的皇后眼里只若敝履。他从小见惯了阮齐疆在位时后宫几位妃子争宠的事,阮齐疆自然几乎是独宠他母后一人,但是偶尔碍于情面,也免不了留宿于其他宫中。他母后一贯清冷、淡然,但是阮齐疆并不在她处过夜之时,他照样还能看出母后的失落与无奈的。 他本不求更多,如母后那般即可,真若是对他纠缠不休也只会让他厌烦,但总该有些失意吧,总该有些介怀吧,总该有些伤感吧。他已经连续几日不见苏悦菡,并且大张旗鼓地留在律乐宫中,为何却没有丁点的收获可言呢? 这让他觉得,他这样一个对于苏悦菡来说可有可无的人,总有一日会失去这个女人。或者不能说是失去,因为他从来也并未得到过。只能说这个女人也许会有一天脱离开他的生命当中,从此不复存在。想到会有那样的一日,阮黎望就觉得难以接受,心口发闷。虽然一再地安慰着自己,苏悦菡是他的皇后,即便再不喜欢他,也不可能离他远去,却就是无法让自己安顿下来。 阮黎望最大的苦恼,便是分寸拿捏之间的纠结计较。他总怕自己走近的太急,让苏悦菡对他变得厌恶,却又怕丢开的太远,连最后一点因为经年相处而产生的亲密之感也消失殆尽。远不得,亦进不得,这世上却是第一次有一个女子让他这么深深无力,却又在心头挥之不去。 再有几日其余的妃嫔也便该入宫了,苏悦菡便就会有更多的理由,把他推去别处。而他除了能尽可能多的呆在苏悦菡的面前,以此让二人更加亲近却又别无他法,于是少有的能安心留在苏悦菡床畔的这一日,又还如何能安枕下去呢。 阮黎望迷迷糊糊地想东想西,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熟了过去,好似才睡了没一会儿,却又忽然被人声吵醒,迷离地睁开睡眼,却苏悦菡已经在整装准备出门。恍惚地看了眼还黑着的天问道,“小荷,才什么时辰啊,你这就起身了?” “皇上,太医院来人说,母后那边十分不好,入夜就传了太医去,喝了药原本是睡下的,可这会儿却又咳醒,来人说,竟是咳出了血来。臣妾这就过去看看情形。” 阮黎望的盹一下子也就吓醒了过来,赶紧着吩咐人更衣说道:“朕与你同去。” “臣妾原本看皇上睡得极沉,一早又是还要早朝,臣妾不敢妄自打扰,只想着去母后那里看看,若果真是不好,再来回禀皇上的。”苏悦菡说道,也帮着孙福圆迅速地给阮黎望理好了衣服。 “母后虽然身子一直虚弱,却也并无大病啊,如何一下子就这么严重了?”阮黎望更好了衣,抓着苏悦菡的手就往外走去,手心里全是湿腻腻的汗,神态与语气间也尽是焦灼。 “皇上也别太过忧心,母后吉人天相,定会早日康复的。”苏悦菡劝慰道,感觉阮黎望握着自己的手便又紧了几分。 二人来到绵福宫时,太医才诊治完从里间退了出来,苏悦菡跟太医问着情况,阮黎望却已经忙不迭地冲进了内殿之中。苏悦菡跟太医询问稍许,再进殿中,只见阮黎望已经跪在太后的凤榻之前,脸上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苏悦菡便也上前跪倒了一边,太后脸色蜡黄,神思倦怠,但是看到苏悦菡还是强扯出抹笑意,勉力地抬起握住阮黎望的手把苏悦菡的手也覆在了一起。声音极是虚弱道,“哀家知自己大限将至,心中却并不难过,也总算是能与先帝与酒泉之下团圆了。”说了这半句话,却又喘了起来。 苏悦菡和阮黎望赶紧安慰道,“母后只是身体微恙,不日就能恢复,可不要说这样的话。” 太后顺了气只是微微摇了头,“哀家原也不指望能长命百岁,日日心念着先帝,其实早早便想随他去了的,只是望儿不让哀家省心,总舍不下最后这点牵挂。可毕竟是身子骨不济,哀家不知还多少时日,只想趁着还清醒时与你们说上几句。望儿,悦菡是个极好的孩子,你若是日后薄待了她,哀家即便在地下也绝不饶你。日后凡事,你要多听悦菡几句,她性子比你沉稳,心思也比你细。旁的你不用管,只要记得你父皇信得过苏家,哀家亦信的过悦菡。他们所说之话,所做之事,只会是为你好,为你父皇给你留下的江山好,切莫猜忌,切莫离弃……”太后说着几乎气若游丝,苏悦菡赶紧拦道,“母后好生歇着,别一次说太多话,太医说了,您只需将养几日就好,过些日子新的宫妃入宫,一冲喜,也许当时就好了也未可知。日后的事,皇上与儿臣还都要仰仗着母后呢。” 太后无力地闭了闭眼,再又张开,好半晌才说道,“望儿,你先去吧,一会儿还要早朝,我跟悦菡再念叨几句。” 49、前路漫漫 天色已经渐亮,说了太多话的太后,此时虚弱地喘着气,额间全是细密的汗珠,苏悦菡拿了帕子在一边轻轻为她擦拭着,一边出言安抚道,“母后若有话与儿臣说,不妨等身子好些再说,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太后闻言只是微不可辨地摇了摇头,攒足了气力,才又开口道,“悦菡,哀家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只怕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未必还有机会。” 苏悦菡才从太医口中得知,太后的身子自当日莫离公主离去之后就大为不好,再后的先帝周年祭奠之时又是强撑着完成了仪式,深秋萧寒,加上又是大恸一场,回宫之后便已经是缠绵病榻,极难起身了。但是勉力维持着,却也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奈何这几日反复发作,原本便虚空的底子,也被耗的快要撑不住,太医竟也不敢保说到底还有几日平安。 苏悦菡对太后其实说不上有什么太深厚的感情,她们二人均不是太热络的人,平日里说话时,便已是不自觉的彼此都保留了一份距离。可是知道太后身子不好,也许即将不久人世,苏悦菡心中却是十分的沉重。毕竟,许多次事上,若非太后出手相帮,她或许会在阮黎望那边多吃不少苦头,虽然太后这样的维护也未必只是为了对她好,却也足以让她感念。而更重要的是,太后哪怕久不理事,毕竟她只要还在,这后宫中便还有个主心骨,心中还能踏实,若是她有一日也不在了,对苏悦菡来说无疑是少了心理上最大的支撑。 如今太后所言若真的会一语成谶,苏悦菡却也真怕,太后会有些什么话还来不及交代,毕竟在这宫中,她还有那么多的事并不是十分通晓。只是苏悦菡却并没有想到,太后要与她说的话,却并非是后宫中之事。 好一会儿平复了喘息之后,太后才伸手又去握住苏悦菡的手缓慢地说道,“悦菡,哀家知道,原本你是已经准备许给你表哥――林尚书家的二公子的,你与他从小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若是结成良缘,必是佳偶天成,幸福美满的一对儿。嗯,总是好过你如今这样跟着望儿,劳心费力,他却还并不知珍惜于你。而这事是先帝与哀家对不起你了。” 苏悦菡微微诧异,从不知原来太后心中竟是明晰这段过往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可是骤然听太后提起这些,心中慌乱却一时又组织不好想说的话。太后看着她,慈爱笑道,“悦菡也不用多说什么,哀家知道你心里的委屈,哀家也知道你与你表哥之间始终清白而坦诚。哀家只是自责,自己是个自私的母亲,当日先帝跟哀家说必须要给望儿选个好的皇后之时,无论是家世还是性格、人品,哀家首先想到的就是你,后来听闻你父亲说,你原本是要定下亲事的,哀家却还是执意要了你。只是因为放眼朝臣之女中,唯有你是能哀家放心的,虽然之前哀家也不过只见过你两次,但哀家心里却早就认定了你。 哀家也不瞒你,必须是你,自然是因为你好,但是更因为你父亲是苏丞相,你叔父是户部的主事,你姨丈又是兵部尚书,皆是朝中重臣,望儿需要仰仗他们的太多,而你的家族对阮家又一向忠心无二。要望儿娶了你并非是要坚定苏家对阮家的忠诚,而是要坚定苏家对望儿的忠诚。因为阮家虽是望儿即位,却还有阮家其余的人一直在虎视眈眈着望儿的龙椅。想必,这些你父亲也是早与你说过了的。这是先帝和哀家私心,希望阮家的江山能是我们的骨肉来继承,可朝臣终究忠诚的是阮家,望儿一个少年君王总怕他无法服众,到时候若是有人起了异心,让阮家的旁系做了帝王,那望儿失去的就不仅仅是江山,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唯有把你当做筹码,才能让你父亲一脉倾力保全望儿的帝位甚至是性命。” 在渐起的晨光之中,太后的面色愈发的灰白,苏悦菡几次想要打断她,她却因为急促而更显得气短,苏悦菡也只好不再劝,只是帮她扶着胸口顺气。 这番话终于说完,太后却颤颤地抬起手,让苏悦菡替她从妆台的最下层的抽屉里取出了个小匣子,匣子打开,里边是明黄的一只卷轴,看上去分明就是一纸圣谕。 苏悦菡疑惑地把东西交到太后手中,太后却并不接,只说道,“悦菡,这是先帝的密旨,你仔细收好,先帝和哀家也是思虑良久,也实在不忍为了一己之私,就这么误了你的终身。如今望儿十八岁,再等上几年,等他羽翼丰满,你父亲和你都认为他可以独当一面时,你可以把这份遗诏拿给他看。那时若你心中依旧无他,或是他依旧也无心于你,依这封密旨,你可以求去,对外只说是薨了,从此和望儿再无干系,他绝不能阻拦。只是此前断不可让他知道了去,反倒是与你有了罅隙。 悦菡,哀家对不起你,这万斤的重担就交给你与你苏家一门了。荣华富贵哀家许你,也知你不屑,所以哀家把一份可以属于你的自由给你,只希望你能事事多担待、容忍些,别轻易放弃了望儿。” 苏悦菡手握着那卷圣旨,一时呆呆的几乎回不过神来,待到终于有了几分真实感,却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中便湿热了起来,久久不能成语。 而太后也终于疲惫地闭上眼睛说道,“悦菡,哀家累了,想睡一会儿,若是从此一睡不醒,希望你能念着哀家与你所说,句句并非懿旨而是请求,一个为人母亲者最后的请求。哀家若是走了,后事也不必隆重操办,只与先帝合葬在一处便是。”太后说完最后一句话,便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一会儿,苏悦菡几乎疑心她已经追随了先帝而去,心里骤然一紧,仔细端详半晌,只从心口处微弱的起伏中才看出,她真的只是熟睡了而已,才放下心来。 苏悦菡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出了内殿,让外间伺候的人赶紧进去服侍,静了好一会儿心思,才又跟太医再仔细地叮嘱好了要时时在绵福宫殿内换班候着,绝不能有一丝的懈怠。 苏悦菡回到鸾阙宫时,阮黎望已经去了早朝,从怀中掏出被捂得温热的阮齐疆的遗诏,与当初夹着海棠花的书册放在一起,压在了匣子的最底下。收好,苏悦菡坐在那里半天,仍只觉的心突突地跳得那么的厉害,不知是在紧张还是在惊喜,亦或是已经要按捺不住心口的期待。这个只存于太后与她之间的秘密,给了她原本苍茫一片的前路中最闪耀的一点星光。哪怕是来日方长,哪怕是坎坷艰辛,却总有了最微薄的希冀。 五年、十年,或者更长,唯一惶恐的只是那时她等待的人还会在等她吗? 苏悦菡默默地倚在榻上发呆,因为睡得太少,头在隐隐的疼着,这一刻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春暖来问要不要传早膳,只被她又打发了出去,直到春暖再又进来说,礼部的人今天已经备好圣旨准备传下去,即日就接准备册封的宫妃进宫,让她再看一眼拟的圣旨,苏悦菡才不得不收回了思绪,出到外殿里接见礼部的人。 阮黎望下朝的时候,礼部的人还在,阮黎望皱眉道,“母后如今身子这样不好,朕如何还有心情办什么册封仪式,你们下去吧,这事往后边推一推。” 礼部的人犹豫地去看苏悦菡,苏悦菡却只是把手中的单子交还给来人手中,说道,“没什么问题,这就去各家传旨吧,只是太后现在身子不好,虽说是该冲喜一下去去邪祟,但也莫弄的太热闹了,该有的礼制和规矩不能废,其余铺张的就暂且从简吧。”说完,又对阮黎望说道,“皇上,这是母后的意思,她不想因为她的病,延了原本就定下的事,否则跟诸位卿家也不太好交代,而且臣妾想着,也许有些喜事,母后心情一好,病也会大好了呢。” 阮黎望略一犹豫,也只得点了点头,礼部的人这才放心地退了出去。 阮黎望见礼部的人走了,才紧张地问苏悦菡道,“小荷,母后的病真的药石难医了吗?” 苏悦菡咬了咬唇,看着一脸无助而焦急表情的阮黎望,有些艰难地说道,“太医只说母后身子实在是太弱了些,恐是再难救治,只看母后自己的意志是否坚强,但即便是熬过了这一次,大约也无全好的可能了。” 阮黎望像个孩子般地迷茫地望着苏悦菡说,“母后不会离开咱们的,是不是?父皇走的时候,拉着朕和母后的手说,母后会一直陪着朕,会看着朕娶妻生子、儿孙满堂、江山兴盛的,母后虽然对朕严厉些,但是从来也不会不听父皇的话的。” 阮黎望的声音几乎是哽咽而颤抖的,苏悦菡只觉得喉口也是一酸,心底深处忽然就微微的刺痛了一下。从来只道阮黎望是帝王,虽然他还只是个略带孩子气的男人,却因帝王这一身份而显得强悍而无畏。而此时此刻,苏悦菡却也才深刻地意识到,他也只是个普通人,也只是个为人子者,在面对亲人即将离丧之时也会怕,也会无助,也会痛。 而太后若是真的薨逝,那么这世上,这个十八岁生日才过完的半大孩子,从此却只会是伶仃一人,居然再无至亲。 只那么一刹那间,苏悦菡觉得心中有种难以遏制的冲动,上前一步紧紧握住阮黎望的手说,“皇上,别担心,就算母后真有了什么,您还有臣妾。” 阮黎望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亮光,救命稻草般拖住苏悦菡的手问道,“永远吗?” “永远。”苏悦菡略一迟疑,还是这样说道。 50、册封大典 宫妃的册封仪式,终究还是如期进行着。 睦顺二年,三月末,天还很短,春寒料峭,轻风翦翦。 此时天色还黑沉着,宫中派出到各家接小主入宫接受册封的马车却已经驶出。宫墙外一片马蹄清脆踩过石板路的声音不绝于耳。而宫中的大多数人,这会儿还都沉沉地睡着,只有礼部和内务府的众人,不可避免地一片忙碌中。 这一天苏悦菡起的却更早,宫外的车马还没架上,她就已经到了绵福宫中探望太后。太后依旧没有什么好转,但是好消息是也并没有再恶化,只是恹恹于病榻,每天都有多半的时间是昏沉着的。苏悦菡原本只是在要去准备所有的事情之前,先去太后宫中探一下。她也不知为何这么做,似乎只是想求个心安。没想到,太后这会儿却是醒着的。 服侍太后的人刚喂太后喝了药,这会儿正取了水给太后漱口,苏悦菡便上前去,等太后漱了口,拿了手中的帕子给太后擦拭嘴角的药渍。太后见是她,眼里有了几分暖暖的笑意,唇角抽动了下,最终却也没能抽出个弧度,似乎很费力地喘了几口大气,才示意周围的人退下,对着苏悦菡无力地说道,“悦菡怎么这么早上哀家这来,今天册封的典礼你还要顾着,总是要忙上一阵的,也不多睡会儿。” “儿臣想看过母后这边无碍,才能放心地去做别的事。”苏悦菡道。 太后又是极费力地存了会儿气力才又说,“悦菡,哀家今天不以太后的身份与你说话,只是作为过来人,最后再与你唠叨几句。望儿虽然不懂事,但心却是好的。哀家不知道你跟望儿之间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要是果真最后也无法交心,哀家也不拦着你自己的选择。可是,如果你觉得还能接受望儿,听哀家一句话,趁着年轻,要个孩子吧,即便你是皇后,背后还有你苏家这个坚强的后盾,但是在后宫之中,没有孩子的女人,最后总是凄凉的。因为望儿那孩子终究不像先帝对哀家那样,能一直维护着你。只怕日后,其余宫妃若是都有所出,到时候,反倒让你这个皇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苏悦菡听完太后说的话,看着面前喘息愈发沉重的形容憔悴的女人,心里不可抑制地动容着,知道太后如今这番话,于她果然是没有一点私心的推心置腹。太后若是真的不在了,阮黎望年轻又易冲动,如今在朝堂上还并不能把握真正的实权,苏家若是有了私心,想把持天下,只等她苏悦菡有朝一日有了孩子,便随时能寻了机会,立幼主而废阮黎望。既神不知鬼不觉,还名正言顺。她这样一个权臣之女,虽然彼时因为被利用的关系才立为皇后,但是在这当口上,却还能得到太后如此的信赖。一时间苏悦菡真的只觉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这份信任。 太后似乎也知道苏悦菡心中所想,微闭了眼睛道,“悦菡,哀家已经不中用了,其实此时也只是在赌,赌你能交心于望儿,若是再有个孩子牵绊着,那先帝那封遗诏就可以永远不见天日了。哀家知道,一个女人也许不一定会为了一个男人付出一切,却一定会为了她的孩子那么做。所以哀家一直那么希望你能有个孩子,那么,无论如何,你便永远不会再离开望儿了。而你,只要愿意留在他身边,就一定会对他好的。”微微顿了下,太后并不等苏悦菡接话,便说道,“你去忙吧,悦菡,哀家会尽力提着这口气,多坚持一日是一日的。” 苏悦菡再想说什么,太后却已经紧闭了双眼不再言语,苏悦菡想了想,也只是再又帮太后掖了掖被角,轻声道,“母后,那儿臣先去准备册封礼的事了,等新妃都册封了位分,若是您精神好点,儿臣带她们一起来看您。” 太后微微点了下头,苏悦菡也就起身回去鸾阙宫准备着。 跟底下的人交代好,今日入宫的妃子要入住的寝宫和安排的伺候的人再去核对一下是否都准备妥了,又让人去打点好一会儿要举行仪式的大殿所需的一应物事。苏悦菡再坐到镜台前梳理妆容时,天已经大亮了起来,阮黎望也起了身,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道,“小荷起得好早。” 苏悦菡今天天要穿戴极正式的皇后的服制,从头到脚都是十分繁复的装扮,这会儿头发正梳到一半,不太方便起身行礼,便也只是坐在那里微微动了下身子给阮黎望请安道,“皇上起了啊,今日可能是要赶一些了,一会儿您早朝的时间莫要太长,别误了册封的吉时。” “哦。”阮黎望应了下,走到苏悦菡身后,握住她纤细的肩膀,端详着镜中的她,说道,“朕下朝了之后,想先去看看母后,小荷也一起去吗?” “臣妾才从母后那边过来,母后虽没有大好,精神倒是也尚可,皇上的时间若是来得及,您就自己先过去吧,臣妾还有许多事要准备着,等册封礼完了之后,臣妾再去。” 阮黎望听了点点头,匆匆更衣,草草用了些早膳,便去上朝。 苏悦菡终于收拾地差不多,套上最后一件外袍时,吴熙妤过来了鸾阙宫。进门看见苏悦菡,就撅起嘴一副不太高兴的样子。苏悦菡一边让春暖帮着把所有的纽子都结好,一边笑问道,“吴妃妹妹,这是怎么了,一早就不高兴似的,不是老早嚷嚷着无聊,今日之后,可就是有许多姐妹能陪着你了,可该高兴的不是?” 吴熙妤却是皱皱鼻子,懒懒地靠近椅子里,“还不是头上要戴这么多的珠翠,好烦。大婚那天就是,戴了整整一天,脖子都要压折了。还以为那以后就不用再戴,谁知道今天又要都顶上。皇后姐姐,今天又是要多久啊?不是也要一天的吧?” 苏悦菡听说吴熙妤只是为此事不快,心里暗暗地发笑,愈发觉得这个公主果然是个天真的姑娘,便安慰道,“也不用太久的,你如今是皇上的妃子,今日进宫的姐妹位分都在你之下,是要与你行拜见的大礼的,所以总要正式些。等仪式完了,午膳时,倒也不用还穿的这么隆重了。” 吴熙妤听了,这才笑了笑说,“那还好,否则,我这脖子可真就是完了呢。” 两人正说着话,外间里有人进来问道,“皇后娘娘,乔小主那边也收拾好了,是把她带到您这边来,一会儿一起过去吗?” 苏悦菡点头道,“带她过来吧。” 等来人出去,吴熙妤好奇道,“这个乔小主是谁,怎么跟姐姐一起去?位分很高的吗?” “菱儿要封的位分是婕妤。”苏悦菡说道。 吴熙妤听见菱儿二字,微微有些疑惑地皱了眉,正巧乔羽菱这会儿被人引着领了进来。苏悦菡对她说道,“菱儿,本宫前几日跟你说的今日的规矩,都还记得吧?到时候也不用紧张,行礼的时候,你就记得跟在蒋婕妤的后边就好。” 一身盛装的乔羽菱,今日格外地娇媚,却仍是恭顺地垂首应着是,吴熙妤端详了她半晌却忽然大惊小怪地喊道,“皇后姐姐,这个菱儿不就是你以前身边的那个宫女?” 乔羽菱听了吴熙妤的话,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却也不言语。苏悦菡也是有些尴尬地说道,“吴妃妹妹,乔婕妤以后也是自家姐妹了,之前在本宫这里也只是暂时这样安置,太后一早就许了乔婕妤给皇上了。” 吴熙妤上下打量着乔羽菱,目光并不友善,看了会儿,走到苏悦菡身边,附在她耳边轻声道,“皇后姐姐,她一个小小宫女如今也要做皇上的人吗?妹妹在吴越的时候,妹妹的母妃就跟妹妹说过,这样的狐媚子最要不得,整日里不想着怎么伺候主子,只想着勾搭皇上,断断是不能纵容的,皇后姐姐怎么这么好脾气,倒还给了这么高的位分,要依妹妹看,这样妖媚惑主的贱婢,没拉去杖毙,已是她的造化,您可是别太好心肠了。” 苏悦菡听吴熙妤这话微微有些诧异,总以为她这么个单纯、率真的姑娘绝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转念却又一想,她自小生在皇宫之中,这样的事耳濡目染,只怕是懂得其实也并不少的。也只是拉了吴熙妤的手,微不可辨地对她皱着眉摇摇头,才开口道,“行了,时辰也是差不多了,咱们现在就过去吧,皇上那边该是也下朝了。其余的姐妹这会儿也该是在殿外候着了。” 吴熙妤不情不愿地撅撅嘴,又不满地看了乔羽菱一眼,才起身跟在苏悦菡身后出了鸾阙宫。乔羽菱也跟在她们身后,只是到了册封仪式的殿外,便也跟着其余的女子候在了外边,只苏悦菡与吴熙妤一起进了殿,不多时,阮黎望也进得殿来。 只等着吉时一到,第一个接受册封的陆琦岚率先进了殿。陆琦岚进殿跪好,便早有宫人开始宣读册封的诏书,宣读完了交由苏悦菡手中,陆琦岚上前刚要准备从苏悦菡手中跪接诏书。忽然殿外有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苏悦菡的身子微微一滞,拿在手中的诏书还没待递出,就听那人哭喊道,“皇上,皇后娘娘,太后娘娘……薨了。” 51、太后宾天 阮黎望闻言当场便神色大变,口中狂呼一声,“怎么可能,母后才与朕好好地说过话呢。”脚下就已经踉跄地往外奔去。苏悦菡也只来得及喊一声,“孙福圆,快去扶着皇上。”那人便已不见了背影。 还跪在底下的陆琦岚也是脸色大变,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伸出去接旨的手,就停在半空中进退维谷,脸上一副要哭似的窘迫表情。苏悦菡虽然几日间心中早已有了准备,这会儿拿着圣旨的手却也微微有些抖,好一会儿才稳住声音道,“今日的册封仪式取消,传本宫的旨意,各宫伺候的人把自家小主接回宫去,速速净面去饰,内务府赶紧着人把孝衣送去各宫,宫内上下更衣素容,随时等候皇上的旨意。” 苏悦菡说完对陆琦岚说道,“琦岚你先起来,本宫让人带你去寝宫先安置下。”把手中册封的诏书递回到一边的内监手里道,“都收好,你们也先下去,一会儿去让内务府和礼部管事的去绵福宫见本宫。” 上下都交代好,苏悦菡这才匆匆也赶去绵福宫,傻在一边的吴熙妤只好也是不知所措地跟在她身后。才行至殿外还不待上辇,苏悦菡却忽然被人拉住,焦急地回头去看,却是乔羽菱泫然欲涕的脸,哀求道,“娘娘,奴婢想去见太后最后一面。”苏悦菡一叹气道,“后边跟着吧。”一行人便匆忙赶往绵福宫去。 行至绵福宫外便已听闻满殿的悲泣之声,苏悦菡提步进去,从庭院开始便已经跪满了哭泣的人,有太后宫中的宫人,也有太医院的不少太医。苏悦菡见到跪在最先的给太后问诊的许太医问道,“许大人,太后娘娘怎么去的那么突然,一早本宫来探,虽说身子还是虚弱,到底也还能说几句话的,不至于这么快就……” 徐太医闻言抬手擦着额上的汗,颤巍巍道,“回禀娘娘,微臣一早来给太后娘娘把脉时,虽说是脉相极弱,也觉再拖个三五日总是有的。可是刚才到了该进药的当口,宫人说喊太后许多声也不得应,赶紧让微臣进去看看,微臣再探脉息竟然已经全无,太后娘娘就在睡梦中悄悄并天了。” 苏悦菡沉声道,“是不是你们的药有什么不妥,药性太过烈了?” 许太医听闻这样的质疑,吓得赶紧叩头道,“微臣知太后体虚,配的药俱是温性的药材,怎敢用什么烈药,娘娘也并未要求微臣非要几日间让太后有什么起色,微臣更没有用虎狼药的道理,还请皇后娘娘明察啊。太后的身子其实说多了也就是坚持月余,若是心中再无求生之意,一日半日的也是不好说,微臣早与皇后娘娘回禀过的啊。想来,太后是再无牵念,所以安然溘逝,看太后的样子,去的时候极是安详,乍一看去就跟熟睡着一样。” 苏悦菡仔细地看了会儿许太医,心中也觉是自己太过多疑,这会儿也无心再查,便也不再多问,疾步往内殿走去,内殿中贴身服侍着太后的宫人也是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却都是远远的。床榻跟前却只是一个明黄色的背影,俯在太后的身上嚎啕不止。苏悦菡走近几步,刚把手轻扶在阮黎望的背上想要劝他几句,一直跟在身边的乔羽菱此时却也悲泣出声,膝行到太后跟前,痛哭道,“太后娘娘,奴婢从小受您照拂,却还从未为您尽孝过一天,未能喊过您一声母后,如今为何不能多给奴婢些日子尽孝于跟前,就这么狠心地去了呢?” 阮黎望听见乔羽菱的哭声,抬起一张涕泪交流的脸,拉了菱儿的手道,“菱儿,菱儿,母后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刚才下朝后朕来与她说话,她还说想要看着朕做父亲,能不能也有个父亲的样子,别与父皇一样只是一味地宠着,怎么会这么片刻的功夫,人就没了呢?菱儿,早知是今天这样,当初朕就好好留意着,总也不能让你腹中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没了,总算也让母后见过自己的孙子了。”阮黎望悲恸之下,几乎是有些口不择言了起来。 乔羽菱听了更是哭得几乎说不出话,只是也握紧了阮黎望的手,断续地哭喊着,“万岁爷,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没能保住太后娘娘的龙孙。” 苏悦菡虽说被他们哭的心中也是发酸,可是眼前这话实在是越说越不像样,一边的吴熙妤听着眉头早就都拧成了个疙瘩。苏悦菡赶紧打断道,“皇上请节哀,太医说了,母后走的时候很安详,想来只是想念先帝,迫不及待地要去找先帝了,母后和先帝如今也总算能团圆,皇上再难过也该为他们高兴,更该为他们也为天下保重龙体啊。” 阮黎望这才又眼泪汪汪地看着苏悦菡,抽泣着说,“父皇与母后团圆了,那朕要怎么办?他们怎么就都这么狠心地抛下朕呢?” 苏悦菡被阮黎望哭得心酸,再又想起一早间太后最后与她说过的那些话,早是就喉头哽塞,眼泪也是顺着脸颊倏倏而下,这会儿便也忍不住对着阮黎望伸出手轻轻地拍抚着他的背说道,“皇上,母后和先帝即便是在天上,也会一直守护着你的,他们怎么舍得抛下你呢?” 阮黎望松了拉着菱儿的手,一边胡乱地抹着自己的眼泪,一边也伸手去给苏悦菡擦眼泪,嘴里说道,“小荷,在这世上,朕如今就只有你了,就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苏悦菡狠狠地点头,阮黎望顺势用力把苏悦菡一拉,紧紧地拥进了怀里,哽咽道,“小荷,你答应朕,永远不会离开朕,不然朕在这世上就真的孑然一身,再无依靠了。” 苏悦菡也伸手环住了阮黎望,第一次这么心甘情愿又真心实意地拥住他说,“皇上,臣妾会陪着你的,一直陪着你。” 这一刻,仿佛身边所有的人都不复存在一般,阮黎望的耳朵里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也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动静,只是揽住了臂弯里的人,深深地呼吸着她身上那特有的让人心神安定的味道,倚在她的肩头,像是依靠住这世上最后的一点指望,无声地却又肆无忌惮地哭泣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那么伤心而无助。 苏悦菡怀抱着手臂中因为啜泣或是因为太过悲伤而轻轻颤栗着的身体,像个母亲般,一下下地拍抚着他的背,轻喃地安抚着,直到阮黎望终于平静了下来时,厚重衣裳的肩头,却感觉到一片凉凉的湿意。那温热的泪水,终于浸透层层衣衫时,早已变得冰冷。阮黎望抬起头的那一刻,苏悦菡不自觉地有些瑟缩。为阮黎望把微微散乱的鬓发缕好,苏悦菡站起身道,“皇上,各宫现在都在等您的旨意为母后发丧呢。内务府和礼部的人臣妾也让在外边候着,随时等着您的差遣。” 阮黎望用力地吸吸鼻子,抬眼看着苏悦菡说道,“小荷去安排吧,朕实在没心思想这些,朕只记得母后说过丧礼不要太隆重,与父皇合葬在一处就好。” 苏悦菡点头应道,“臣妾遵旨。”看着阮黎望又哀伤地扭回头去注视着太后毫无生气的脸,似是又要落下泪来的样子。抬头看了眼吴熙妤,才要开口,想了下却又转头对乔羽菱说道,“菱儿,你扶着皇上先下去歇着吧,安慰着些别让皇上太过悲恸,伤了龙体。”再又吩咐让人找了太医跟着阮黎望一起回去给他瞧着些,别让他身子上再有什么闪失。 送走阮黎望,苏悦菡便跟礼部和内务府的人开始为太后治丧的事忙碌。 原本册封的仪式是一早的事,只是等着苏悦菡全都安排好了太后的丧礼,却已经是过了晌午,哪还有心思用午膳,灵堂摆好,依制是要有人嫔妃守灵的,只是一早的册封仪式却没有完成,此时阮黎望后宫之中能算的上有名分的却只有吴熙妤一人。看着恍恍惚惚地跟着自己一上午的吴熙妤,苏悦菡也有些心疼,她才是入宫没几日,甚至跟太后说的话也没几句,此时却因无人能替换,怕是要给太后守灵守足三日了。可是吴熙妤这会儿便已经是满脸的倦容,苏悦菡却也并无它法,只得无奈道,“妹妹先去将就着吃些东西,稍事歇息一会儿吧,这几日母后这边就靠着你了。” 吴熙妤虽天真懵懂,但是宫里的这些事却也是知晓的,默默点了点头,原本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却只是动了动嘴唇,就一转身跟着宫人回宫用膳去了。 苏悦菡再去看望阮黎望时,乔羽菱正是乖巧坐在一边拉着阮黎望的手絮絮地劝着,阮离望虽然面色哀戚,神情却也不像一早那么痛苦。 乔羽菱见苏悦菡进来,赶紧识趣地站起来行礼告退。 苏悦菡便坐到阮黎望的身边说道,“皇上,臣妾知道这会儿跟您说这些,您定是无心理会。可是臣妾却必须得问问您的意思。今日册封礼并未完成,严格说来宫中的嫔妃便还没有正式的身份。臣妾也知道,举国治丧之际册封之礼实在不宜举行,可是那如今这些妃嫔又当如何安置呢?母后那边也必须有妃嫔守灵,现下里却只有吴妃一人,臣妾也怕她身子吃不住。” 阮黎望皱眉想了想,有气无力地说道,“其余的人就都安守在自己宫里吧,守丧的事就让菱儿去,菱儿与母后情分最深,就让她以妃嫔的身份去为母后守灵,非常之时,也只能行非常之事了。” 苏悦菡认真地想了会儿,便也只好认同了阮黎望的说法,才想着再劝慰阮黎望几句,平日里替她传信的小末子在门外跟春暖嘀咕了几句,春暖便进殿附在苏悦菡耳边道,“娘娘,老爷让人送了急信来给您呢,说怕是要出大事,得与您商量。” 52、束手无策 苏悦菡眉头微皱了下,对阮黎望说道,“皇上您先歇会儿,也用些吃食,臣妾还有些事,过一会儿与您一起去给母后守灵。” 阮黎望神情有些沮丧,孩子似的伸出手勾了勾苏悦菡的手指问,“你很快就回来陪朕吗?” 苏悦菡微微扯了扯唇角安抚道,“皇上,有菱儿先陪着您说会子话,臣妾去去就来。” “菱儿?”阮黎望似乎有了一刹那的困惑,愣了下才又恍然地点点头说,“哦,菱儿。” 苏悦菡便也不敢多逗留,赶紧去寻替父亲递话的人。苏定远虽然偶而也会让苏夫人带些话给苏悦菡,亦或是下了朝之后,若是与阮黎望探讨国事后刚好留在宫中,也会在偶然邂逅苏悦菡时说上几句,可却从未有这般火烧眉毛似的找苏悦菡。毕竟苏悦菡掌管后宫,苏定远把控前朝,他们若是太过频繁的会面,总会让有心的人挑出错处来,而一旦挑出,便绝不是小事。所以苏定远原本是极其留心的,可是这会儿正是后宫内人仰马翻之时,苏定远却这样急着找苏悦菡,这让她心里隐隐泛起一股不安。 太后宾天的事也是才拟了诏书诏告天下,苏悦菡不知父亲要说的事是不是与太后有关,忐忑地让小末子把送信来的小太监带到了鸾阙宫,苏悦菡拿出苏定远的信。信并不长,甚至还有些草,看起来是情急之下一挥而就。 “小荷,惊闻太后宾天,诸事操劳,小心身体。太后大丧,皇上定是要罢朝几日。为父怕没有机会与皇上进言。小荷切记嘱咐皇上莫允淮王进京奔丧。另,最好能劝动皇上今日就急诏陆将军大军回朝。” 苏悦菡看完心,心里的不安更重了几分,有些犹豫地问送信的小太监道,“本宫的父亲还有没有其他的话让你带到?” 那小太监用眼斜瞟了眼仍立在一旁的小末子和春暖,低了头,并不说话。苏悦菡知道能让父亲派来送信的人,定是父亲极其信赖之人,便也遣了那二人出去。小太监见殿内再无旁人,才又压了极低的声音与苏悦菡说道,“大人让我跟娘娘再多说一句,只怕是落在纸上不方便。说是万一有了什么极端的结果,记得安顿好退路。” 苏悦菡紧张道,“你可知到底是出了何事吗?” 那小太监却摇头道,“奴才不知,大人只是让奴才送信和跟您说刚才的话。” 苏悦菡皱眉想了半晌对他道,“你若是还要回去复命,跟本宫的父亲说,所嘱之事,本宫定尽力而为,只是恐不能周全,望他还有早有其他准备。” 那太监再一福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苏悦菡也不敢耽搁地太久,匆匆换了孝衣,去了珠饰,便去乾昌宫寻阮黎望。礼部着人已经算好了入殓的吉时,入殓后她与阮黎望是要在灵前跪守上一夜的。 乾昌宫中,阮黎望此时早也换好了孝衣,只是这会儿疲惫地伏在乔羽菱的膝头睡着了。苏悦菡却不得不上前唤醒了他道,“皇上,一会儿该是要入殓的时候了,咱们要过去,您刚才可是得空吃过东西了?” 阮黎望无力地点点头,拉着苏悦菡的手站了起来,颓然道,“原来母后是真的没了么?朕才睡着了,醒了还以为是一场噩梦。” 苏悦菡也只好劝道,“皇上您一定要坚强着些,当初先帝没了,您不也是扛过了,您是一国之君,天下的百姓还仰仗着您呢,这会儿可不能太过悲伤,还有许多的事等着您来定夺。” 阮黎望不说话,只是点点头,便拉着苏悦菡往外走去,乔羽菱也是赶紧几步跟在了后边,一起往绵福宫走去。 阮黎望与苏悦菡跪在一侧,眼看着太后被装棺入殓,阮黎望几次似乎想要冲上去,苏悦菡便只管抓紧了他的手,用力地拉着。两双紧紧握在一起的手,同样冰冷却也同样的汗湿,苏悦菡虽然知道太后宾天,阮黎望自然是会难过的,却并未想到,他竟会到了如此失态的地步。想起当初先帝才走时,阮黎望虽说也是伤痛,却始终看着冰冷而僵硬,并不似如今这样的激动,原以为太后一向性情清冷,与阮黎望之间的感情或许还未必如先帝。如今再看,到底是母子连心,才到了这样情难自控的地步。苏悦菡心里又想起父亲的嘱托,更觉心乱如麻,如今这样沉浸于悲恸中的阮黎望,又怎么还有心思管那些事,心头那不安的感觉便又强烈几分。 棺椁入灵堂,苏悦菡与孙福圆合力,才搀扶起跪在地上似是傻了一般的阮黎望,待到摆入灵位,再又跪下磕头,阮黎望终于再次痛哭失声。阮黎望这一哭,上上下下岂有不哭的道理,一片哭泣中行完了礼,阮黎望几乎要昏厥般毫无力气地靠在苏悦菡的身上,苏悦菡吃力地扶着他,嘴里也只能空泛地安慰着。 阮黎望声音早已哭得嘶哑,只是絮絮地轻喃着,“小荷,朕总以为,即便朕做了皇帝,只要母后还在,朕还能由着性子当个孩子的。母后严厉,爱管着朕,朕自然也是烦的。可是,有这么个人管着,骂着,说着,朕就总觉得,朕可以不用急着长大,还可以逍遥几年的。” 阮黎望说完抬起满是哀伤和委屈的脸定定地看着苏悦菡道,“母后很疼朕,可是她性子一向淡淡的,所以朕其实跟她远不如父皇那样亲切的。朕小时候调皮、偷懒,到处惹祸,太傅不罚朕,父皇不罚朕,母后却是一定会罚的。最开始的时候,朕心里是怨母后的,可是慢慢的,朕又觉得,有母后管着,日子才过的更有乐趣。只要不是做了太大的错事,平日里偷懒早课时睡个觉,秋天里爬树摘个果子啊,夏天里下池塘里捞个鱼,偷偷的,反倒是更有趣些。于是大错朕不敢犯,小错朕却每天都犯上几次,就为了让母后念叨朕几句,朕就会觉得这世上总有人是在意朕这个人的,而不是只在意着永昌朝太子这个身份。 父皇宠着朕,可是人人都是宠着朕的,却也并不稀奇,所以父皇走了,朕虽然难过,却总想着还有母后在,朕就依然能有个偶尔撒娇、耍赖的去处,有个真心实意疼朕的人。可是母后如今却也没了,那日后连个管着朕,会骂朕的人也没有了呢。” 苏悦菡拿着帕子不停地为阮黎望擦着源源涌出的眼泪,听他絮叨完了,才轻声说道,“皇上,臣妾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是臣妾却也不得不说,即便是母后还在,您已经是一国之君,万不能再把自己当做是个孩子了,您可是全天下百姓的父母,满朝文武的仰仗啊。” 阮黎望听了并不吱声,只是低了头去,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苏悦菡手里有些无助地捏紧了帕子,也一起沉默了下来,毕竟这个当口,无论是安抚亦或是劝慰,似乎对阮黎望都再无意义。 天就在这样无尽的沉默中渐渐暗了下来,春暖附在苏悦菡耳边问道,“娘娘,您一天也都没吃东西了,要不要将就着用些点心?” 苏悦菡这才动了动跪得有些酥麻的腿跟阮黎望说道,“皇上,先起来吃口东西吧。” 阮黎望却只是麻木地摇了摇头,仍是低着脑袋跪在那里一动不动,苏悦菡又劝道,“皇上,这当口您再怎么难过,也不能不保重龙体啊,总是得吃些什么的,还要跪上一夜呢,臣妾怕您身子吃不消。” 阮黎望依旧是摇头,只是无力地说道,“朕不饿,身子也没事的,你去吃些东西吧。” 苏悦菡又怎么能走,只好也是陪着他跪着。腿已经麻木的似乎没了知觉,肚子里也丝毫没有饿的感觉,头却愈发的昏涨了起来。 苏悦菡亦是难过,却远没有阮黎望这样的切肤。脑子里却是反复地想着父亲的嘱托,这一时半刻间却是没有机会开口,也不知会不会耽搁了什么大事。王亲贵胄那边也都是下了诏的,路程近的,明日也就会到了。淮王稍远些,最迟两日内也是会到,而这时候该也是在路上了。这样的大事,若是阮黎望不开口,或者说不找个好的借口,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拦着淮王进京了。可是父亲那样着急地与自己说,总是事情已经大了,她又实在是不敢拖延。反复犹豫着,实在无法,也只好开口跟阮黎望说道,“皇上,此次分封了属地的王爷们是不是就不让他们进宫了?” 阮黎望迷迷糊糊地抬头看苏悦菡,“不进宫?为何不进宫?依照祖制,莫说皇叔们,五品以上的大员,不也该是来叩头的吗?” 苏悦菡咬了咬嘴唇道,“若是都进宫,臣妾怕自己安置不过来,慢待了王爷们。” “举国致哀的日子,谁还会挑这样的理,你若是忙不过来,让内务府帮忙安顿着就好。” “嗯,那淮王的身子一向不好,上一次悲恸过度伤了身子,良久不愈,若是皇上开恩,就免了淮王进宫叩头吧,臣妾怕他身子吃不消,如今人仰马翻之际,也得不着照顾,若是有个病灾,延误了总是不好。” 阮黎望似乎根本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只是摆摆手道,“无碍,若是七皇叔身子又不好,宫中这许多太医,总有人照看的,大不了就让他在宫中将养着就是。朕没心思想这些事了。” 苏悦菡无奈,停了下,却又硬着头皮再问道,“皇上,那下诏也让陆将军回朝吧,京中这些日子人多,万一有乱,总能有个照应。” 阮黎望听了眉头皱得更深,“京中有再大的乱,自有御林军把守,陆将军千山万水地回来作甚?小荷,现下里能不说这些事来烦朕吗?朕不想听!” 53、难舍难离 苏悦菡其实怎不知阮黎望的脾性,此情此景下与他说的这番话,他究竟还是是听不进去的。可是答应了父亲尽力而为,也只能尽力至此了。苏悦菡这会儿不免有些懊恼,其实早几日铺垫时,若是能好好说与阮黎望听,他虽是个别扭的人,到底还是能听几句劝的。可那时,正是她最心烦意乱的时候,阮黎望的好意被她折了,阮黎望的试探被她冷淡,俩人间早已在这事上暗暗结下了些心结,此时,却是多说也不是,少说也不是了。 苏悦菡无望地跪在那里,心中烦恼不堪。太后的病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那时只道是太后心中郁结不开,又是有了些岁数的人,小病小痛并不碍的,自是着人十分上心地医治着,可到底也没当成是大事,怎知一朝不好,便跟先帝一样去的这么突然,毕竟自己还是没能把太后当成亲娘一样地上心着,到了这会儿后宫乱着,前朝肯定也是有事,苏悦菡怎能不自责自己的不孝,更自责自己还是太年轻不经事,凡事都没个预备,到头来手忙脚乱,混乱不堪的局面却也怨不得旁人。 阮黎望惶恐不安,苏悦菡又何尝不是,太后只要还在,即便是个不管事的,后宫诸人诸事总有个人震慑着,真有阮黎望听不进她的话,太后总是还能压着的。事只关自己,倒是还无妨,大不了也就是吃些委屈,可是此时是大事,一个皇后的地位不尴不尬,虽说是能主些事的,但是阮黎望的决定她又怎么能轻易地改。到头来,父亲急切地托付与她的事,却是一样也没做成。这会儿显然是走不开,也只能悄悄让春暖带个信出去,让父亲知道她没能劝说成阮黎望,若是有个什么,也好及早能准备着。 夜渐渐地深了,灵柩前除了帝后二人,还有几个太妃和皇子、公主,再加上吴熙妤和乔羽菱,这会儿许是都哭累了,低泣声渐渐没了,只留下一片寂静,偶尔有人欠下身子换个姿势,却也没有太大的动作,白茫茫而又死气沉沉地一片。 同样是白色,玉洁如兰花者,清新而带着抹遗世独立的骄傲,浩然如白雪着,苍茫而又带着股浩瀚无垠的希冀。而此刻,眼前一边白色,却只是惨淡而沉重,像是铺天而来的暮霭,沉沉地压在了苏悦菡的心头。 苏悦菡眼神扫过众人,微闭了下酸涩的眼睛。心中默想着这几日接下来的安排,诸王爷进京后大约总是要在皇城里落脚,一如当初先帝驾崩的时候。父亲只说了最好不许淮王进京,却也不知是为何,永昌朝有律,封属地的王爷进京至多只能带随从不超过二十人。带二十人而来的淮王到底会有怎么样的威胁呢?苏定远当初说过,不能让淮王对皇城里太过熟悉,所以上一次急急地为他治好了病打发回属地,当初还因此跟阮黎望有了龃龉。那么这次呢,不能阻止淮王进京,是不是尽量缩短他在京中的时间就好呢? 若是这样,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钦天监找到最近的吉日,着礼部奉仪大行皇太后梓宫至皇陵,尽快与先帝合葬一处。太后的身后事办完,诸王爷便也没有再滞留的道理,只是不知这样,是不是就能为父亲所担心的事周全一二。可唯今之际却苏悦菡自忖能做的事,似乎也就是只有这样了。 苏悦菡才想得头痛,忽听咕咚一声,似是有人栽倒在地的声音,在宫人的惊呼声中抬头看去,原来是吴熙妤体力不支昏倒在地,苏悦菡急忙让人扶着吴熙妤先下去歇息,又让太医赶紧跟过去瞧。吴熙妤到底是公主,身子娇贵些,该是总没有这么长时间地跪过。苏悦菡安置完吴熙妤,回头瞧见其余的人面色都十分憔悴,便又嘱咐着让太医院去煮了提神,补元气的汤药来给大伙灌下。都安排好了,才又去对阮黎望说道,“皇上,您面色不好,是不是身子上哪不痛快,虽说为太后守灵是您的一片孝心,可到底还是得在意着龙体啊。” 阮黎望却只是轻扯了嘴角低声道,“哪个跟吴妃似的那样娇气,才跪了五六个时辰而已,朕觉得丝毫无碍。”他倦怠的神色里有一丝淡淡的不屑掠过,顿了下却又不合时宜地关切道,“小荷,你这几日俱是如此忙碌不得歇,朕倒是怕你的身子撑不住呢。” 苏悦菡却也只是微微地摇头道,“臣妾亦无碍。” 阮黎望便去悄悄地握住了苏悦菡的手,并不说话,只是用指尖一点点地摩挲着苏悦菡的掌心,长久,悠然如叹息般地低喃,“还好,朕有你。” 那不过是如耳语般的声音,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几个字,可是那一瞬间,苏悦菡只觉得心口一片湿漉漉的感觉,像是三月天里没被烘烤过的棉被,潮湿而冰冷地层层裹住了她。这样充满依赖和欣慰的话语,听在苏悦菡的耳中,那原本的融融暖意却被沉甸甸的托付所覆盖,须臾间想到深藏于匣底的那份密诏,苏悦菡隐隐有了种不安的感觉,或许,那个承诺终究是一纸空文,自从自己放弃了某些坚持之后,一切回头的可能就已经渺茫。比如,那紧紧握着她的干热的大手,她真的能狠心甩开吗?若是曾经给了她那一巴掌的阮黎望,或者她还会少些犹豫,可是此时呢? 天就这样一点点地亮了起来,叩了最后一遍头,苏悦菡搀扶着阮黎望起身,两个人却都是几乎要站不住了,勉强被搀好,苏悦菡让几个内监扶着阮黎望回殿休息,阮黎望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紧拉着的苏悦菡的手,两只握在一起几个时辰的手,好似已经生出了关联一般,此时乍一分脱,竟有些轻微撕裂般的疼痛,微微的凉意便从手心处开始蔓延。 阮黎望忧心地看着苏悦菡道,“小荷也快些去歇着吧,你若是再有个什么,朕可不如何是好。” 苏悦菡颔首,安抚地冲着阮黎望笑笑,“臣妾一切安好,谢皇上挂心,等再交代些事,臣妾也确实要去迷瞪会儿了。” 苏悦菡打发了其余的也先去休息,只留下乔羽菱,看着她也已经惨白无一丝血色的脸孔,不免担忧地问,“菱儿可还坚持得住,若是实在坚持不住也不要硬撑,本宫让人来替换你。” 乔羽菱的眼神里没有一丝的生气,只是木木地从阮黎望离去的背影中收回视线,无意识般地摇摇头,便垂下眼睑轻语,“奴婢无碍,不劳娘娘挂心,就当奴婢这辈子为太后娘娘尽最后一点心吧,总是能挨过去的。” 苏悦菡艰难地迈动几乎要没了知觉的双腿,又嘱咐了下几个伺候的人,多关切着些乔羽菱,才被人搀着回到了鸾阙宫。进得内殿,靠在榻上,头才挨到枕头,人便已经沉沉地睡去。 苏悦菡再醒来时已经是快晌午的头上,不知不觉竟是一个多时辰已经过去,双腿依旧酸麻难忍,头痛欲裂,嗓子也是干干地疼着,每要说一句话,都似是有小刀在喉咙里轻轻地割了一下。寝殿里此时很安静,春暖也不在身边,只有平日里近身伺候的一个宫女在。苏悦菡站起身,活动了下腰肢,便觉浑身骨节都是咯吱作响,这会儿真的只想再能睡上几个时辰才是最好。可是这当口,却不可能有这样的好命的,便也只是唤来那宫女问道,“春暖呢?本宫睡着这会儿,可有什么事?” 那宫女摇头道,“皇后娘娘,春暖姐姐才出去,说是苏大人和苏夫人进宫来了,她去看看有没有要捎给娘娘的话。“ 苏悦菡一皱眉,“怎么不喊醒本宫,现在大人和夫人在哪呢?” “奴婢也并不十分清楚,该是在太后娘娘的灵堂磕头呢吧,春暖姐姐也是才走了一会儿的功夫。” 苏悦菡赶紧吩咐人备好了凤辇,才走至绵福宫殿前,就看到阮黎望的御辇也到了跟前,苏悦菡下轿给阮黎望行礼,阮黎望去更快一步地下来扶住了苏悦菡,皱眉道,“脸色这么的差,如何不再多睡会儿?这会儿只是朝臣来叩头,小荷只管亲贵们来时再来就好。” 苏悦菡并不言语,只是搀了阮黎望往里走着,嘴里关切道,“皇上歇的可还好?臣妾看,您这会儿精神还是不错的。” 阮黎望神情哀戚,“睡得并不踏实,梦里断续着,总是母后小时候教训朕时的样子,可是明明是在骂朕,朕心里却总是热乎乎的,反倒是醒来,知道再不会有人骂朕了,心头倒是凉个通透。” “皇上,慢慢就会好了,母后是和先帝团圆于地下了,您若还总是这么牵肠挂肚的,怕是他们也会惦念,最重要的还是一定要保重龙体,让先帝和母后也能含笑酒泉。” 说话间,二人进了殿,殿中吊唁的人赶紧给帝后二人行礼,再抬起头,苏悦菡便看见父亲焦灼的目光直视着自己,似是有话要说。 免不了繁文缛节的礼数,总算扯出个空,苏悦菡假意让春暖陪着出去更衣,行至殿外,终于见到了等候多时的苏定远。也顾不上什么礼数,苏定远只是急急地问道,“皇上还是执意不调陆将军回朝?” 苏悦菡蹙眉点了点头,苏定远悠然长叹一声,“那怕是要来不及了,我们也是近日里才得了信,淮王的私兵早就是悄悄地往京里来了。” 苏悦菡一惊,慌忙问道,“难道他真是要反?那咱们该如何?” “此时正是动荡,真若是他有不轨之举,陆将军兵马鞭长莫及,咱们也是回天乏力,只能想法先保全着皇帝了,小荷,乾昌宫与聚芳宫那边可还好?” 苏悦菡稳了好一会儿神才回道,“都还好。” 54、殚精竭虑 苏定远颓然长叹一声道,“到底也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无用,没法及早着劝说了皇上,偏巧这会儿又出了太后这事,短短几日,竟给咱们逼到了穷途末路,韩将军此时已是病入膏肓,完全不理事了,赵相爷也是年事高了,这些时日急的更是卧床不起,先帝钦命的三位托孤之臣,如今只剩下为父的一人尚能奔走,此时再看,却真真是力不能及了。” 苏悦菡着急道,“或者再去劝劝皇上,八百里加急诏陆将军兵马速速归来?” “这会儿怕是也不中用了,且不说皇上固执,到底能不能听,即便是听了,此时再去下诏,一来一回又要多久的时间,更何况,淮王若真是有备而来,定是早有部署,莫离公主驸马所掌的部族,若是与淮王连了心,依托地理之势,怕是半路上就能堵住陆将军的部队,虽说是未必能与陆将军的兵马抗衡,可只要迁延数日,只以如今京城里几千的御林军,怕是也扛不住淮王的精心训练的亲兵了。若是这时间里皇上已经有了什么事,陆将军再若回朝,又有何用?” “父亲,以往不是也防范着,怎么如今竟是已到了这般田地了吗?”苏悦菡不信道。 “这之前早有种种端倪,我们几个也是时常劝诫皇上要留心。只是皇上重情义,总是不信淮王会有不轨之举,一味地纵容,早就是养虎为患。可即便是这样,若是陆将军与大军此时在朝,淮王再如何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陆将军虽是年轻,可是所带兵马可是跟着韩老将军麾下身经百战的将士,他的大军若在,咱们也是如何都不怕的,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大军去了西北平乱,皇上又想着替先帝了却遗愿,收服边境散乱部族,不愿让大军回朝。这会儿还赶上太后宾天,王爷们进京还是理直气壮的事。早就偷偷派进来的淮王亲卫队,有了主子的调遣,只怕很快就能成事。这几桩事偏巧就遇到了一起,我有时也免不了会想,也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等再如何谨遵先帝遗诏,却也未必能力挽狂澜了。”苏定远无奈道,也不过是月余没有见面,此时竟似老去了十岁,眉间眼角尽是掩不住的憔悴。苏悦菡更是心惊,知道父亲若是如此说,看来事情怕是果然已经严重到了难以转寰的地步。 父女二人默了一会儿,苏悦菡也只好劝道,“父亲,如今所想也只是最坏的打算,也许依旧有什么转机也未可知。女儿前日里也是劝过皇上的,只是太后新丧,皇上确实无心想这些。父亲可否先给陆将军去个信让他有所准备,若是能接应着些,总好过咱们在宫中孤立无援。另外若是真到了最后那一步,咱们拼着命只要保住皇上的性命,日后总也还是有机会清了贼党的,并非已经就是绝路。” 苏定远看着面前的苏悦菡,眼神中有些许的安慰,想笑,却只是扯出抹苍凉的表情,“小荷,终是为父对你不起了,你小小年纪本该依旧是能父母面前撒娇的时候,即便是早些嫁了人,若是嫁给……也总是无有这些样烦心事的,如今却要你担待这么许多……” “父亲,如今再说这些做什么?当初的事,总是女儿自己最后选的,又如何怪得了父亲。女儿现在就只问父亲一句话,是不是拼劲全力,咱们苏家也是要保全皇上的身家平安?” 苏定远幽幽盯着苏悦菡道,“小荷,你当初进宫时父亲便与你说过,从那一刻起,咱们与皇上早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哪还容得下一点儿的私心。如今自然是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保皇上周全,就算不因为父曾经允诺给了先帝,眼下的情况,皇上若是有了什么,咱们苏家满门便也是灭顶之灾。” “是,有父亲这样的话,女儿知晓要如何做了,父亲安心,女儿能在宫中照应,现在也大抵上知道即将面临的最坏结果是怎样,其余不敢担保,总是能保皇上性命无忧的,只要您那边还有能力按照咱们之前的约定安排好,女儿就绝不会让您失望。” 苏定远凝重地点点头道,“小荷自己也保重吧,我会随时注意着宫中的动向的。” 朝臣以及命妇给太后娘娘叩头之后便要离宫,苏悦菡与苏定远也未能再说更多的话,但是彼此间已经心中有了明确的计较,虽然依旧惴惴,却总好过前日时的惶恐不安。到了这样的时候,凡事似乎已经只能尽人事而听天命,苏悦菡反倒是镇定了下来。只是格外留心着宫中所有来来往往人的动向,只求提前发现端倪给自己能够有足够充足的时间。 淮王到京的时候,已经是两日之后,苏悦菡只觉得此次见他似乎比上次离去前气色又差了些,想起当初冯子余也曾经说过,若是下得虎狼药,一时得了好,只怕日后反复发作起来,只会让身体更差。原本当初这么做时,若说苏悦菡还有一丝丝的内疚,此时再想,却几乎有些后悔,若再下些更重的药,让他缠绵病榻,只道是也生不出现在的事来。 淮王的态度却依旧还是谦卑有礼,适当地表示了哀悼之情,甚至也像模像样地掉了几滴眼泪,拜祭过后,出了灵堂,苏悦菡见到他,也只当无他地与之闲聊,淮王便不无感慨道,“还得说是京城是天子脚下,有皇上福泽庇护,当真是地杰人灵,当初微臣在宫中时,本来身子已经大好,哪知回了属地之后,许是气候的缘故却又复发了起来。原本微臣就想跟皇上请旨入京,让太医再给微臣好好瞧瞧,顺便也能再京中再调养些日子的,怎知请旨的折子还未发出,竟是出了这样的事……太后娘娘,如何就能这么狠心,抛下皇上去了,皇上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呢……”淮王边说着,边又抬起了袖子去拭眼角的泪。 苏悦菡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好言安抚道,“皇叔也莫要太过伤感,母后去的极是安详,只如熟睡过去一般,想来一是心念着先帝,二来也是对皇上放心的。皇上如今年纪虽是不大,却已是个有担当有作为的君王,太后总是安心的。” 淮王抹泪的手微微滞了下,才又附和道,“娘娘所言极是,皇上的确已经可称一代圣主明君,足以让先帝与太后安心九泉。” 苏悦菡便也是客气地笑笑道,“皇叔先回宫去休息吧,一路舟车劳顿显然也是累了,本宫这就让太医去给您瞧瞧去,看看该如何给您调理身子。” 淮王感激道,“有劳娘娘,那微臣就在殿里等着冯太医了。” “哦,这却是不巧,冯太医此时并不在宫中,前一阵西北平乱,军中医官告急,他随军一起去了西北,皇叔看安排其他太医可好?” 淮王立即谦卑地说,“太医院中的太医各个医术高明,随便哪一个都好,只是微臣不知冯太医并不在,原本是想着他知道微臣的病情,总是能省些麻烦的,这时节还给娘娘添麻烦,总是让微臣心中不安。” “皇叔言重了。”苏悦菡客套道。 淮王微微一顿,状似无意地问道,“西北派去的大军还没有回朝吗?微臣听说早就是平了乱,此时总该是在凯旋的路上了吧?” 苏悦菡依旧平静地淡淡微笑道,“皇叔,前朝的事本宫并不知道,只是因为冯太医尚未回太医院,所以才知大军并未归朝,皇叔若是关心边关战事,可去问问皇上。” 淮王唯唯诺诺地点头,便也不再跟苏悦菡絮言,只再道了谢便回去了寝殿,苏悦菡派去给淮王诊治的太医,回头跟苏悦菡回禀之时,也只说淮王体内湿气过重,如今又是忧伤思虑过重,才导致精神不济,安心调养些日子,也并不是什么太过严重的病症。苏悦菡想了想也就只能嘱咐道,“淮王与先帝和太后的感情甚深,如今定然是忧思过度,他原本身子也并十分好,总是要好好养着才是,莫要太急着治病灶,暂时就先给淮王开些静心安神的药,让他能好好歇息,少想些不开心的事就好。休息的大好了,心情好些,再好好为其调养。” 苏悦菡看见太医虽是点头,脸上却也并不是十分懂的样子,心中也忍不住感叹,这一遭果然是天时地利人和全不占了,若是冯子余还在,哪还用说的再明白,只怕是早就懂了自己的意思,药中只要多加几位安神的,让淮王竟日里好好睡着就是,却也还并不落过错,总是为他身子着想。可如今,看这个太医懵懂的表情,显然不解其中要领,而淮王还并未现任何反意,又不能打草惊蛇,却也不敢与太医说的太明了,否则真是传出去反倒是不好。 索性淮王的事虽然让苏悦菡挂心,宫中其他的事倒还都算顺当,才入宫的宫妃们,却也都是安分守己的,如今还没有正式的册封,她们身份总是有些尴尬,却也无人为此有何微词,只本分地呆在自己的宫中,等着苏悦菡的安置。却是那俩早一步在宫中的不让人省心,太后娘娘的头七还未有过完,这二人便已吵吵嚷嚷地来找苏悦菡评理。 55、忙里添乱 原本苏悦菡好不容易得了些空闲,便也是想着要去看看吴熙妤的。自她那日昏倒之后,卧床了几日,听说现下里已经是大好,前一阵自己忙碌着竟是抽不出时间去探望,只是嘱咐着太医加着些用心。苏悦菡作为后宫之主,嫔妃们病了,去探视下,到底也是礼节上该有的过场,更何况吴熙妤又与她十分亲热,真当了自己姐姐一般的好着,如今却显得是自己怠慢了。 可是苏悦菡才要过去,吴熙妤却是与乔羽菱一起风风火火地来了。一个面上全是不屑与恼怒,气哼哼的,另一个则是梨花带雨,一边的脸颊还红肿着。 苏悦菡被这二人惊了一跳,却还是稳稳地笑着问道,“两位妹妹这是怎么了?是前几日累着了,身子不好过,还是姐妹俩闹了意见,吵了嘴。” 乔羽菱抬起泪眼凄然地看着苏悦菡,却只是嘤嘤地哭,吴熙妤却是冷硬道,“哪个与她是姐妹,皇后姐姐还真是别抬举她了。” 苏悦菡耐着心中烦躁,却还是端起笑脸,一边一个握起两人的手道,“那看来果然是言语不和了?与本宫说说,咱们自家姐妹不论孰是孰非,只问问姐妹间如何好好想与就是。” 吴熙妤快人快语,自然立即接口道,“妹妹也不瞒着姐姐,省的这贱蹄子一会儿再哭着要人疼,尽说些向着她自己的话。适才妹妹才扇了她一巴掌,让她长长记性,别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出身,一个贱婢,如今倒还要与本宫面前拿上势了。” 苏悦菡闻言皱眉,“吴妃,这便是你的不是了,菱儿再如何,现下里也是皇上的人,虽说是名分未定,也只是因为母后大丧才耽搁着,如何是你随意打骂得的,即便只是宫中婢女,也自有掌事的嬷嬷管着,有规矩约束着,如何你亲自动手教训?” 吴熙妤不服道,“皇后姐姐恁的好脾气,才让这贱婢不知自己的身份,妹妹只好替姐姐管教她了,省的回头再惹了姐姐心烦。”吴熙妤说着,见苏悦菡面上全无了笑意,一向和气的神情里添了些让人生怵的凌厉,却也不敢再多嘴,赶紧说道,“今日妹妹去给太后娘娘上香,行至门口,刚好遇到她出来,她与妹妹行礼便已是一副不耐的样子,妹妹也不与她计较。可妹妹只是随意问她一句皇上可是在里边,您猜她却说了什么?” 苏悦菡目光肃然,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等着吴熙妤说完。吴熙妤见苏悦菡也并不搭话,也只好悻悻地接着说道,“她竟说想见皇上犯不上来这,别拿孝心当幌子。” 苏悦菡闻言眉头皱的更深,看向乔羽菱道严厉道:“菱儿,你可是说了这样的话?” 乔羽菱止住了低泣,咬唇看着苏悦菡说,“皇后娘娘明鉴,奴婢说的话许是有这样的意思,却绝不是吴妃那样的语气。奴婢只是觉得太后娘娘当日宾天,吴妃本该守孝在灵前,却托病偷了懒,这几日来第一次来与太后上香,还不等进去,倒先问皇上是不是在。奴婢心里一时不忿,才有了那样的言语,却并不似吴妃形容的那般激烈。奴婢只是说,给太后娘娘守孝上香,全凭的是一份真切的孝心,若只是为见皇上而来,实在不用摆这样的样子,还是回去好好歇着养好身子才是,本也是关心吴妃的意思,谁知吴妃不问青红皂白,奴婢话音未落,抬手便打。奴婢心中委屈,却也不愿在太后灵堂前与她计较,生受了她这一下本就要走,她却还是不依不饶,这才请皇后娘娘来为奴婢做主。” 吴熙妤倒是极有耐性地让乔羽菱说完,中间并不曾打断,只是时不时地从鼻子里发出冷哼的声音,以示不屑。苏悦菡的眼神在二人身上逡巡一圈,清冷道,“就是这样的小事,你们便闹成如今这样的模样吗?现下里后宫中王亲贵胄都在,你们如此这般到底是要丢自己的脸,还是丢皇上的脸?” 苏悦菡这话一说,二人都是委屈地看向她,吴熙妤急急地解释道,“皇后姐姐,妹妹如何想与她闹,若非她出言不逊,妹妹还怕打她脏了自己的手呢,如今妹妹教训她,也是觉得姐姐近日事多操劳,许多事要顾及不得周全,妹妹才替姐姐管教下这个贱蹄子,以防她日后有皇上护着,更不知个天高地厚,连姐姐也不放在眼里。” 乔羽菱也说道,“皇后娘娘,奴婢并不曾对吴妃出言不逊,说的也是句句实情啊,当日太后灵前是不是才几个时辰她就昏了过去,即便当初真是体力不支,后来好起来,怎么也不见她来呢?皇上后宫原本单薄,奴婢身份卑贱如今还并不曾有真正的位分,太后灵前竟没有一个嫔妃守着,只奴婢一人为太后守孝之时,奴婢只觉心中悲怆,替太后难过。今日见她来了,却出言便问的是皇上,奴婢心里更是替太后不值,才有了那样的话。可说到底,奴婢不也还是关切吴妃的身子,怕是她还没好全,便因想见皇上才来,劝她回去好好休养的。” 这二人说着,眼看就要在苏悦菡面前再吵闹起来,苏悦菡深吸了几口气,才压住心底噌噌窜起的火,厉声说道,“还有没有个完了?菱儿,你给本宫记着,如今大家虽说是姐妹,但是到底也是尊卑有别,吴妃位分在你之上,你理应尊重着些。即便你今天话中并无不敬之意,可你们怎么也还是并不相熟,彼此不甚了解,说的话别人爱听不爱听的,难免生了罅隙,日后熟稔起来,姐妹间自是怎么玩笑都无妨,可是现下里这个当口,你少说这些没轻没重的话,少生些事才是真对母后的孝敬。” 苏悦菡与乔羽菱说罢,又对吴熙妤正色道,“吴妃,你身份尊贵,如今是六宫妃嫔之首,但如何也不能当做还是在你吴越宫中做公主时那般颐指气使,菱儿位分虽在你之下,却也是皇上的人,就算是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你若心中有气,自有皇上和本宫为你做主,如何还能扬手就打,张嘴就骂?更何况还是在太后的灵前,你们扯破了这张面皮不打紧,本宫被诟病说是治理后宫无能也没关系,可是大庭广众之下的,吵闹着,竟还动了手,你们到底是置皇上的颜面何在,又置皇家的尊严于何在?今天的事,既然说到了本宫这,就到此为止,出了这殿门谁也不许再提。这几日除了去给太后娘娘上香磕头,都给本宫禁足于自己殿内,再不许随意出来走动,若再生出什么事端来,无论是国法家规,谁也别想躲过一顿罚,那时可就莫怨本宫无情了。” 苏悦菡的一席话说完,这俩人都低了头,不敢再言语。苏悦菡知道自己的语气是从未曾有过的严厉,时下正乱的时候,实在是气恼这二人的不懂事,也就顾不得留太多的情面。说完深吸了几口气,稳了下情绪,遂也想再好言劝几句,到底还是希望二人之间别结下什么梁子,日后即便是不亲,也能好好想与着才是。只是才斟酌着要开口,殿外便有人唱诺道,“皇上驾到。” 三人便也顾不得再说上话,只是齐齐地福了身子接驾。 阮黎望依旧是面色萎靡,步子也因终日里没有得着好的休息有些子虚浮,进殿看见行礼的三人颇有些意外道,“梓童,你这里今日倒这样的热闹,都与母后那边上过香了吗?” 吴熙妤踯躅着道,“还未有。”乔羽菱轻言出声,“奴婢已经上过香了。” 阮黎望便皱眉看着吴熙妤道,“既是身子好了,能下地,如何不先去与母后上香,却跑来扰皇后的清静?” 吴熙妤想要张口解释,却见苏悦菡对她微微摇了摇头,便也只是一咬唇头又低了头下去。苏悦菡却代为开口道,“吴妃不过是来问问臣妾可要一起去的,臣妾却也是才从那边回来,吴妃就正要自己过去呢。” 阮黎望哦了一声,抬眼又疑惑地去看乔羽菱,却一眼便看见她肿胀的半边脸,禁不住便关切道,“菱儿这是怎么了?脸怎么肿胀着,眼睛还这么的红?是有人欺负了你,还是又为母后伤心才哭成这样?” 乔羽菱闻言当即就掉了眼泪,“是吴妃娘娘打了奴婢一巴掌。” 阮黎望听了,眉头当场拧成了疙瘩,嘶地吸了口气。却并不看吴妃与乔羽菱,只是对着苏悦菡道,“梓童,可是有此事?” 苏悦菡不想阮黎望这边再生出什么别的枝节,也只好轻描淡写地笑言道,“也不过是这俩丫头都年轻气盛了些,又赶上这几日太后大丧,心情也都是不好,口舌了几句罢了,说是打,其实也就是一个冲劲儿推搡了下,并没怎么严重的,皇上也就不用操心了。” 阮黎望狐疑地看着苏悦菡,复又仔细地去看乔羽菱脸上的伤,苏悦菡见了又赶紧道,“臣妾那边倒是还有以往太医给的药膏,正是对症,一会儿就给菱儿拿去,没几日也就好了,皇上不用担心的。” 阮黎望本来心中还是有些心疼乔羽菱,想问明究竟,给她个说法的,可是苏悦菡猛地说起以往太医留下的药膏,让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混账的那段过往,忽地就大大地不自在了起来。只掩饰着草草对吴妃道,“你倒是个泼辣的,有了什么口舌值当你下这样的狠手?” 吴熙妤看阮黎望问到她了,自然愤愤道,“还不是她不懂规矩,对臣妾不敬。” 阮黎望眉头紧蹙着盯了吴熙妤半晌,最终却只是一扭头,对菱儿道,“菱儿你也是,犯得上跟她口舌吗?日后就少说几句吧。” 阮黎望的语气本是极为温柔,虽是明着说乔羽菱,到底还是向着她,语气里也透着亲近,乔羽菱听了却只是抬起一双无神的大眼,眼里盛满着失望地低语道,“奴婢记得了。” 56、风暴前夕 苏悦菡见并没闹起什么事,遂也放了心,只打发着那俩下去,俩人虽说俱是心有不甘,但是刚刚苏悦菡那番话说了,却也知道,无论谁对谁错,总是闹的时候不合时宜了,既没什么可再辩的,也就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退了出去。 苏悦菡这才赶紧问阮黎望道,“皇上这会儿来寻臣妾,可是有什么紧要的事了?” 阮黎望却并不言语,只是自己往榻上一靠,苏悦菡便立即着让人奉了茶水上来,阮黎望轻呷了几口茶水,才叹息道,“其实也未曾有什么大事,只是心里慌的紧,总好似要出什么事一般。”说完,抬起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苏悦菡道,“小荷,你不会要离开朕吧?” 苏悦菡眉心微攒,嗔道,“皇上这是说的什么糊涂话,臣妾是您的妻子,是一辈子都会陪着您的人呢,如何会有离开一说。” 阮黎望便又叹气,“朕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日里总是睡不着,偶尔睡一半个时辰,却又总是梦魇着。要不就是母后只给朕一个背影,任朕如何地喊却也不回头,要不就是梦到你……” 说到这,阮黎望顿了下才又接着道,“朕梦到朕想要抱你,可是每每你近在眼前,拥过去却只是一个空怀。醒了,心里就也总是空落落的,想着你是不是也想离开朕呢。那日里看你跟苏相爷说了那么许久的话,朕就总想着,相爷是不是悔了让你嫁给朕,想接你回去呢。” 苏悦菡听了心中虽是发酸,却也觉得好笑,“皇上这是怎么了?如何还能想出这么许多,慢不说臣妾是您的皇后,即便只是普通百姓家嫁闺女的,哪还有说接回去就接回去的道理。自古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臣妾的去留只有皇上说了才算数的,无端的,正是伤心的日子,您倒还能瞎想出这么许多。也当真是难过的糊涂了,臣妾跟父亲絮叨多时,也不过是……” 苏悦菡犹疑着到底要不要把父亲所担心的事和盘托出,可是心念一转,阮黎望性子毕竟是直了些,只怕是个藏不住事的。此事若是虚惊一场,今日这样说了,便是她与父亲奸佞多疑,日后反倒没法做人,可若是果有此事,只怕阮黎望这会儿听了不信,又或是急于去求证,却是连最后那点周全都剩不下。 这么想着,片刻间苏悦菡也就拿定了主意,只说道,“也不过是父亲一则担心皇上的身子吃不消,二则自然也是担心臣妾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事,总怕是场面上哪些事做的不妥,事无巨细地多嘱咐臣妾几句。” 阮黎望这才扯了扯嘴角,凝出些笑意。坐在那里忽然大张开双臂对苏悦菡道,“小荷,来,让朕抱抱你,抱个真切,否则这几日的梦里,朕的心都要凉出冰渣子来了。” 苏悦菡只是稍一迟疑,便起身走到阮黎望的身前,阮黎望即刻便锁住了双臂,用力地拥住苏悦菡,深深地吸着她身上的味道,满足地叹息着,“小荷,以前母后说时,朕却总也没觉得这么真着,今日里母后走了,朕却觉得母后说的话再对没有了。朕能娶到你,是朕的福气。” 苏悦菡的下巴放在阮黎望的肩头,头便轻轻靠进他的颈窝里,脸颊蹭着他的脖颈,温热的皮肤下甚至能感觉到血管微微地跳动,默然相守、耳鬓厮磨,竟是大婚之后头一次这样的亲近,阮黎望只觉心中似是涌入一股暖流,正妥帖而缓缓地熨平着他那莫名焦躁与不安的心。 苏悦菡却只是紧蹙了眉头,幽幽想着,以前总是怕,怕与阮黎望离得太近,让习惯取代了记忆。可是这一刻,却忽然也有些惊惧,只恐这样的日子其实也并非曾经以为的天长地久,久的可以让习惯磨合成一种依赖,久得可以忘却前尘是非。原来任谁也无法预知和操纵自己的命运,随波而去,能守住一点心思已是难得。 事事变化无常又岂是今日才知,想来自己十五岁时还以为注定会与表哥共结连理,悠然恬淡终老一生呢,此时此刻却还不是身在宫中,依靠于另一个男子怀中。而此后呢,更无一丝的确定可言。 到底,纠结了多日的困扰,原不过是杞人忧天,能与个并不想亲近的人相伴平安终老,其实亦是一种奢望。 那紧拥着她的人却又在她耳边低吟,“小荷,朕日后也像父王对母后那样对你可好?无论后宫中日后还会有多少人,朕也只想着你一人。你别再躲开朕了,好吗?” 苏悦菡却只是轻轻地应着,便觉得那臂弯似又紧了些,几乎箍得她要透不出气来。 那一日之后,苏悦菡待阮黎望格外的温柔了几分,不再刻意地矜持与冷漠,也会主动地去握阮黎望的手,会暖暖地与他微笑,静静地与他相守。时而,苏悦菡也心中也会忍不住感慨,人,果然只有在可能遇到更糟的情形时,才会珍惜眼前的平凡。 苏悦菡与阮黎望之间虽然终究冰释前嫌,甚至比以往更亲近几分,她却依旧没有放下警醒的神经,时刻不忘留意着淮王的动向。 倒是淮王那边安静地让人诧异,素日里只在寝殿中安歇着,几乎不与旁人往来。只是在太后灵前每日里举哀叩头之后才与几个兄弟客套上几句,其余时间只是闭门不出。宫中其他几个王爷相互之间倒还偶有交往,因都常年各守封地,平日里并不时常有机会会面。虽说是吊唁致哀而来,毕竟说到底与太后并无什么真正的情分。私下里却也是把酒言欢,一叙兄弟之情。 阮黎望对此颇有微词,总觉得这时节里此举甚为不敬。苏悦菡却只是劝道,“王爷们只是私下里久未谋面,喝茶吃酒叙一叙兄弟情谊而已,也并未大肆摆宴,总也不算太失礼,并且母后灵前,礼节上也是做足了的,皇上也就无需为此动气。”阮黎望闻言便也不再追究,却只叹道,“如今看,却也只有七皇叔还是个性情中人,父皇驾崩时便伤痛欲绝,几乎毁了身子,如今母后宾天,他亦是悲伤不已,几乎到了茶饭不香的地步。这样的重情之人,朕所有的亲人中,竟只淮王一人了。” 苏悦菡听了却唯有一笑,不置可否,心中也只是起疑,淮王到底真的是身子骨不爽利才如此,还是又在密谋着什么,几日里未见他身边的人出入宫外,也没有见到宫外的人来找他,倒不知整日里呆在寝殿里到底是在作何计较,一时间几乎有些疑心是父亲多虑了。可是转念却想,父亲一向老成持重,这辈子何曾妄言过谁的是非,那日里既然言之凿凿,必然事出有因,即便现在淮王按兵不动,却也依旧不能掉以轻心。 就这样又貌似平静无波地过了几日,再有五日也就到了太后下葬的日子。 这一夜阮黎望照旧是宿在了鸾阙宫中,才睡至半夜,却被苏悦菡悄悄推醒,阮黎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眼前的苏悦菡和春暖、孙福圆几个早就是穿戴整齐,茫然道:“什么时辰了?天怎么还黑着?” 苏悦菡只管拉了他起来说道,“皇上,您信臣妾吗?” 阮黎望还在癔怔中,莫名其妙地看着苏悦菡点点头。 苏悦菡神情肃然地说道,“皇上,如果你信臣妾,现在就什么也别问,悄悄起来跟着臣妾走。” 阮黎望听了这话盹顿时醒了大半,张口结舌地看着苏悦菡问,“走?走去哪?” “皇上,并非臣妾不想跟您细细解释,只是时间不等人,既然您信臣妾,一会儿臣妾再解释与您听。” 阮黎望略愣了下,便起身,几个人速速伺候着他更了衣。苏悦菡便牵了他的手往殿外走去,阮黎望依旧莫名其妙地跟着,只是咕哝了句,“深更半夜,这是要去哪?连个灯也不点吗?” 苏悦菡食指放在唇边示意阮黎望静音,阮黎望赶紧闭了嘴,几个人就摸黑,蹑手蹑脚地往聚芳宫走去,阮黎望虽不知是何事,但是却也感染了几个人的紧张气息,捏着苏悦菡的手一刻也不敢放松。 悄然行至聚芳宫中,宫中依旧是漆黑一片,但隐隐的却又有人声,进得内殿,好一会儿适应了黑暗,借着月色才看清,面前居然是后宫中所有的册封与未封的妃嫔。 阮黎望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虑,悄悄凑到苏悦菡耳边问道,“小荷,深夜里,把她们与朕都叫来此处,还如此鬼祟,到底所为何事啊?” 苏悦菡只是暂且捏了捏他的手示意稍晚勿躁,转头问小末子道,“人可都齐了,没漏下一个?” 小末子悄声回禀,“娘娘,奴才拿娘娘懿旨把小主们集合过来了,只让每人带了个贴身伺候的一个人,俱是悄无声息出的宫,奴才看了,没人注意到,淮王的人如今还守在乾昌宫外,并未有旁的动静。” 春暖毕竟知道些,也就纳闷地自己嘀咕一句,“淮王竟会不知皇上在皇后殿中吗?怎地守着乾昌宫?” 苏悦菡撇她一眼,并不多说,只领着众人聚芳宫的内殿走去,走到内殿中央,才开口道,“今日非常之时,本宫也没法多做解释,但是既然带你们来此,也不能再放你们回去,若是一会儿出去,你们不想跟着本宫与皇上,本宫自会派人护送你们去你们要去的地方。此前什么也别问,本宫也没时间说,只记得莫要说话,好好跟上。” 阮黎望大骇,结巴道,“小荷,出去?去哪啊?” 苏悦菡镇定地回望着阮黎望,黑眸在夜色下闪着坚毅的光彩,只稳稳回他一个字,“逃。” 57、连夜脱逃 阮黎望听了这话,惊得瞪大了一双眼,竟是半天吐不出半个字来。苏悦菡只管紧握住他的手,示意小末子上前,走到床边挪开了被褥,暗暗动了一个机关,就见床上裂开了一条三尺见方的空来,再一递眼色,小末子便从那空挡钻了进去,一转眼的功夫便没了人影,只听见闷闷的声音轻轻从底下传来,“可以下来了,奴才已经掌了灯。” 众女子没有一个不怕不慌的,只是惊魂未定地去看苏悦菡。苏悦菡坚定点头道,“各人扶好自己的主子下去吧,本宫跟皇上也会一起出去的。” 虽然是每个人都被惶恐不安所覆盖,但是苏悦菡浑然天成地便具有一种让人安心与信服的能力,此时众人看阮黎望也并不发话,苏悦菡却又说的如此镇定,便也只好横了一条心,挨个地下去了地道之中。 阮黎望仍在震惊中久久不能平复,眼看着面前的一幕,如同傻了一般,待到殿内只剩下苏悦菡、春暖、孙福圆与他时,才几乎有些癫狂地摇晃着苏悦菡的身子低吼道,“小荷,这是为何,为何朕与嫔妃们要连夜从这里逃走?这里何时会有了这样的一条密道,小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苏悦菡赶紧捂住了阮黎望的嘴,跟孙福圆死拖活拽地才也把他拉进了密道之中,小末子这才又按动机关,那洞口便在眼前牢牢地封死,苏悦菡这才放开了手,筋疲力尽地喘着粗气看着一直挣扎不休的阮黎望,说道,“皇上臣妾知道您现在心中肯定是惊疑,可是您说过是信臣妾的,那就信臣妾只是为了保护您免受奸人陷害才只得如此,此前不方便与您说,也有种种顾虑,等来日安顿下来,臣妾一定与您说个明白可好?” 苏悦菡让小末子带着人往前边走去,阮黎望却跟脚底下生了根似的,一步也不迈动。苏悦菡着急道,“皇上,再不快走,只怕有人发现了这里,想走也是走不脱的了。” 阮黎望却只是抬头死命地敲打着入口处,嘴里嚷嚷着,“什么奸人要害朕,这是朕的皇宫啊,朕从这里出去要去哪?宫中不是有御林军把守吗?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你到底是听谁说的有人要害朕,朕为何一点也不知晓是何人?” 苏悦菡无法,只得说道,“皇上,臣妾与朝臣们早就与您说过要提防淮王,可是您却始终不愿相信他早有了不臣之心,如今他的私兵早些时日母后还在时就已经潜进了京中,借着母后宾天的名义,他现在里在京城,正是运筹帷幄之中啊。臣妾夜里得了父亲的加急密报,只说京城中淮王的私兵已经秘密集合在了一起,正往皇城处开来,此时不走,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难道等着淮王瓮中捉鳖吗?” “七皇叔?”阮黎望再次惊异地长大了嘴,捏住苏悦菡肩膀的手,抓的她生生的疼,他却也顾不得,只是一股脑地问道,“七皇叔要害朕?如何可能?自小七皇叔就对朕最好,还没封王那会儿,他住在宫中,朕若是受了罚,总是七皇叔去给朕求了情的,如今又怎么可能害朕。而且皇叔身子还病弱着,怎么却有气力做什么大逆的事,小荷,定是你弄错了,定是你爹弄错了,咱们快回去,这样连夜地跑出去,岂不是闹了太大的笑话。” 苏悦菡看与阮黎望怎么也说不通,时间却再也不能耽搁下去,一狠心道,“皇上难道不记得母后说过的话了吗?臣妾与父亲永远是为了皇上好的,绝不会害皇上,皇上若此时还依旧不信臣妾的话,臣妾愿以死明志,只求皇上在臣妾死后,速速跟着小末子他们离宫,宫外自有父亲安排好的人接应,日后您听着父亲的话就好,他定会想方设法助您清除贼党,重振朝纲。” 阮黎望见苏悦菡竟说了这样以死明志的狠话,一时间傻愣地站在那,完全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了起来,苏悦菡见状赶紧说道,“孙福圆,还不赶紧架着皇上快走。” 孙福圆到底是机灵的,听了这话赶紧着拉起傻呆呆的阮黎望就走,再不给他一点挣扎的余地。 阮黎望其实也没了挣扎的力气,这一会儿脑子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脚下迈着踉跄的步子,只管任由孙福圆拉着。可是一边走,却又一边问道,“那母后怎么办?还没到下葬的日子呢。朕总要让母后入土为安啊。” 苏悦菡也是急急地推着阮黎望往前走着,嘴里说道,“母后那边,淮王再如何,也会依旧下葬的,他冒着如此的天下之大不韪,却也不敢做这样明目张胆的事,他到底也姓阮,母后到底也是阮家王朝的太后。” “可,可是,他,那他是要做皇帝吗?他这样造了反,做了皇帝,难道就不怕天下之大不韪,就能堵住悠悠之口?” “父亲说,他自会找个像样的借口的。若是你在宫中,他定会先悄悄要了你的性命,再打着为你报仇的幌子给臣妾与臣妾父亲扣上个什么罪名,然后算他清除逆党有功,名正言顺地当皇帝。此时皇上出了宫,他也不定还会寻个什么样的借口就是了。” 阮黎望听完,便从此再未说过一句话,苏悦菡看他紧锁着眉头,一脸茫然失措的表情,心中到底也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信了淮王会造反的话。好在此时已经在通往宫外的路上,并且暗道里一片寂静,至少证明淮王此时还没明着出兵,或者说是出兵了却也还没找到他们的逃遁之处,并未追来。 暗道甬长,一行人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走到了出口。外边的天依旧是漆黑如墨,出口处却已经是一片树林,树林中隐隐有几辆马车,这会儿看见这边有人出来,马车中便疾奔过来一人。待走到近前,苏悦菡才看清来人的模样,竟是长兄苏霈珉,不知怎么,原本一直强自镇定的神经,在看到长兄的那一刻,忽然就溃不成军,眼泪再也止不住地便落了下来。 苏霈珉怜惜地伸手替苏悦菡抹了泪,才转身跟阮黎望请了安道,“皇上,请上车吧。” 三辆马车将将地挤开了出宫的众人,马鞭一响,便马蹄飞扬地朝着密林深处奔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已是渐渐地亮了起来,马车才停住了前进的步伐,车帘一挑,苏霈珉跪在马车外道,“请皇上下车,先在此处暂时落脚。” 阮黎望早就一如老僧入定般傻坐了多时,这会儿却也不问,起身就下车,甚至忘了让苏霈珉起身,还是苏悦菡晚一步下车,把兄长搀起来道,“大哥,这是哪里,咱们日后就在这边了吗?还是另有去处?” “父亲一会儿会和其余的家人来这边与咱们回合,到时候会说咱们之后去哪里,这里也不过是临时落脚罢了,毕竟这么多的人一起长途跋涉总不是个事,总要先看看有些人是不是要送回娘家去的。” “那她们若是回去,会不会让淮王抓了,问出咱们的去处?” “所以,咱们现在也并不知道要去哪呢,只等送走她们再说。至于这里,一路来时,马车都是密闭着,想来再让她们来,她们也是找不到的。” 苏悦菡这才走上前两步,看着嫔妃们一一下了马车。也都是无措地看着他们这边,而阮黎望只是负手望着眼前的房子发呆,依旧是不语。 面前是一个两进的院子,看起来还算宽敞的样子,此时正是春天,院子虽然陈设简单,却是花草极其葱郁,别有一番野趣。 苏悦菡过去拉了阮黎望的手说道,“皇上,咱们且先进去歇着吧,此时你再若有什么话问臣妾,臣妾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阮黎望失神地看了苏悦菡一眼,默默地点点头,便与苏悦菡一起进了院子。到了院落中,问明了苏霈珉便让孙福圆带着阮黎望先下去歇着,然后才与宫妃各自安排着,自然也是免不了解释几句,“诸位妹妹,今夜事起仓促,本宫未能事先与妹妹好生计较,便把你们带来了此处。原是宫中有贼党伺机对皇上不轨,今日夜里便要起势。皇上的大军尚在西北,鞭长莫及,宫中御林军却是人数又少,虽也是各个精锐死忠,却还总是怕寡不敌众,真到了那时,皇上再想出宫也怕来不及了,所以本宫才出此下策,也让妹妹们受委屈了。此处不比宫中,妹妹们也就先将就着,明日里咱们再做计较。” 那些宫妃听了苏悦菡的解释,虽然仍是惶恐不安,到底心里也明白是出了什么事,她们其中大多数人都是刚入宫就逢太后大丧,连册封也是来不及的,此时又赶上这事,也只能大叹自己命苦,嘈杂了会儿终究也折腾了大半夜,也就由人引着,先下去歇着了。 苏悦菡这才赶紧去找阮黎望,进了最里间的屋子,就见他正正襟危坐于案前,直冲着门口发呆,苏悦菡上前拉起他道,“皇上如何这么直挺挺地坐着,若睡不着,榻上靠一靠也是好的啊。” 阮黎望便也就听话地随着苏悦菡靠在了榻上,苏悦菡坐在他的腿边柔声道,“皇上,此时再有什么想问的话,您便问吧,” 阮黎望认真地看了苏悦菡半晌,第一句问出的话却只是,“小荷,你会一直跟着朕的是吧,无论到哪?” 58、前路未卜 苏悦菡轻握着阮黎望的手,看着他红肿又泛着血丝的双眼,看着他深深拧在一起的浓眉,看着他往下垮着的唇角还有些微微地颤着,心里也是一阵阵的难受。她知道他此刻心里一定有着千千万万个问题要问,任谁能接受一夕之间才失去了至亲之人,转瞬间便又失去了所有呢。尤其是阮黎望,他生下来就是太子,那一日起也就注定了帝王的命运,这一路顺风顺水地走过来,哪有遇到过什么真正的沟坎。这从天到地的日子却不过就是几日间的转变,苏悦菡真的担心他会承受不住。 可是阮黎望却没有问为什么淮王会反,没有问为什么到了最后关头才告诉他,甚至没有问今后的日子要何去何从,只是担忧地问她,是不是会一直陪着他。 这一刻,不知为何,苏悦菡只觉眼眶里一热,泪水便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阮黎望见了,一下子就慌了手脚,手忙脚乱地给她拭泪,迟疑地说道,“那,或者,你有别的安排,也不是一定要陪着朕的。” 苏悦菡刹那间再也忍不住心里的酸楚,一头便扑进了面前的男人怀中,尽情地把眼泪蹭在他的衣衫上,哽咽着说,“臣妾没有别的安排,臣妾会一直陪着皇上,无论在哪,无论怎样。”须臾,头顶上便传来满足的叹息声,好一会儿阮黎望才软绵绵地说道,“朕困了,想睡一会儿。” 苏悦菡伺候着阮黎望躺好,看他片刻间就进入了梦想,甚至传出了轻轻的鼾声。她便坐在一边的矮凳上,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她从没这样仔细地看过他的吧,这是个英气的男人,有着浓浓的眉,和挺直的鼻,薄唇这样紧抿着时,似乎略带着些坚毅的感觉,反倒并不像他。他没有林烨然清逸出尘般的清秀,却独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与俊朗,细看之下,竟也是很吸引人的。 阮黎望,永昌朝的帝王,她苏悦菡的夫君。他们大婚至今已近是一年多的时间,可,她何曾这样仔细地瞧过他,何曾想要了解过他,甚至何曾发自内心地只是把他当成亲人一样的关心过呢?可是,却就这样疏离着,冷淡着,却依旧换来了他全部的信任与全身心的依赖。 这一刻的苏悦菡心中只有惭愧。 也许,她从没有刻意地去恨过他,怨过他,她并没有刻意地把自己突兀改变命运的所有因由全归结于他。可是,潜意识里,她那样一而再地推却他,拒绝他,难道仅仅是因为林烨然的原因,亦或是她自己那固执的坚持吗?就未曾有过一丝也是想要惩罚他的念头吗?扪心自问,苏悦菡却也不那么确信。 她到底为他做过些什么呢?或者作为皇后,她尽足了本分,为他这个皇帝做了许多。可是作为妻子呢,她可曾给过他温存,可曾给过他体贴,可曾给过他一丁一点的柔情蜜意?她又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呢?当成一个帝王,当成一个象征,甚至当成是一个任务,可又有过一时一刻的真的把他当成了夫君呢? 至于所谓的惩罚,而他,又做错了什么?他并不想娶她的,他心中是有牵念的人的。只是父命难为,圣命难违,才要她做了皇后,也许,初时,他排斥过她,甚至折辱过他,那其实也不过是对命运不由心本能反抗却找不到出路之时的作为。之后呢,他讨好她,体贴她,信任她,依赖她,当她是皇后那样敬着,也当她是妻子那样护着。哪还有过一分一毫地对不起她? 时至今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深夜带他逃命似的跑出他生活了一辈子的皇宫,前路未卜,他最终担心的却不是皇位能不能保住,性命是不是安全,事情到底是怎样的经过,未来到底是怎样的筹划,苏家人又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而只是担心,她,会不会弃他而去。 到了这样的境地,这样一个男人,这样一个孩子,苏悦菡却真不知该怎样才能舍下了。她也许依旧无法把他放进心底,可却也更无法再把他置之度外。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轻柔地照射进了窗棂,暖暖地洒在阮黎望的身上,似是不适应这样的光线,睡梦中,他的眉又皱了起来。苏悦菡吸吸鼻子,擦去脸上不知何时又开始蔓延的泪。起身轻轻为他遮上了床幔,静悄悄地出了房门。 这院子该是这里的主院,虽说比起宫里总还是要小上许多,可是布局却也并不局促,高挺的槐树栽在院落两旁,树荫遮映下有一方小小的石桌和几只石凳。才是四月的天气,空气中却已经隐隐有了槐花的香气,清淡而悠远。不知怎么,苏悦菡就想起了那句咏槐花的诗,“郁郁芬芳醉万家,浮香一路到天涯。”心中便空泛地想着,从此以往,或许真的是要与阮黎望相依为命,一路天涯了。 苏悦菡坐在石凳上,默默地想着心事,院落里的春暖和孙福圆正在忙碌地清扫着,两个人都是不言不语的埋着头,手底下却是一刻不停歇,谁也都没注意到苏悦菡从屋中走出来。 苏悦菡悠悠地叹了口气,二人这才抬起头来看她,又忙不迭地行礼,苏悦菡凝起抹惨淡的笑容道,“这里也不是宫中,何必拘着这些礼数呢,你们也是劳累了多半天了,快去歇会儿吧,咱们在这里也不会常住,原不用这么仔细地打理的。” 孙福圆多少还有些拘谨,只是摇头道,“皇上总是要在这歇着的,奴才不敢不上心。” 春暖却是叹道,“奴婢哪里还睡得着,不做这些反倒是心烦。” 苏悦菡就只是笑,“你烦些什么,有本宫和皇上在呢,哪里轮得到你烦,你就好好地仔细着自己的身子,别累出了病,也帮着孙福圆和本宫照顾好皇上就是,其余的什么都不用管。” 春暖撅撅嘴,“奴婢原是什么也管不了的,只是心里忐忑,咱们这如今可是遭了大难了吧?不知还有的救没有?” 苏悦菡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沉了脸道,“你若是心里怕,本宫今日里就让大哥送你回家,不用跟着本宫遭后边的罪了。” 春暖听了慌得赶紧跪倒道,“娘娘,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啊,奴婢只是替皇上和娘娘忐忑,奴婢自己又有个什么,只要娘娘不嫌弃奴婢,到哪奴婢也要跟着娘娘的。” 苏悦菡便又轻撩了眼睑去看孙福圆道,“那你呢?这次原本人也是多,等皇上醒了,咱们就要把人都聚在一起问问,有谁是不想跟着的。出宫都带着是无奈,怕留了谁倒又走漏了风声,也不便提前问应,可是这会儿,你们可都是自己来选,若是不想跟着,本宫都会好好替你们安排后路。” 孙福圆闻言也赶紧跪倒表忠心道,“奴才更不会走了,奴才自打十岁上就跟着皇上,皇上用惯了奴才,换了别人只怕皇上也是不舒坦的。而奴才这样的无根之人,不跟着皇上又能去哪呢?” 苏悦菡点点头道,“好,那你们可也就记着,日后如何,本宫也并不敢保,只是今日说了留下,一路吃苦受罪就不许再抱怨。” “是。”两个声音齐齐地应着。苏悦菡这才让他们起身,春暖便去给苏悦菡泡茶,孙福圆也就拿了装满水的盆子,又去偏房里打扫。这俩人才走开苏悦菡的视线,她便听到院门口传来轻笑的声音,一个男子朗朗的声音念道,“小荷到底是进宫做了皇后了,瞧瞧如今这气势,训起人来可真是不含糊的。” 苏悦菡回头见原是长兄苏霈珉不知在那站了几时,一直听着他们的话,此时脸上全是调侃的表情望着她,不由嗔道,“大哥就只会笑话我,以往不是你总说我这样软的性子,哪里知道管人的,如今却又这样的嘲笑我。” 苏霈珉却敛了笑,坐到了苏悦菡的身边,春暖上了茶水,他便也打发她下去,自己仔细地端详了会儿面前的妹子,问道,“还好吗?” 苏悦菡皱眉,“大哥这话问的,如今的情形,哪样又能算还好呢?” 苏霈珉却只是摇了摇头,“大哥只是问你,皇上对你可还好?” 苏悦菡这才笑了,“很好的。” “可你嫂子却说并不好呢?”苏霈珉挑了眉梢问道。 “嫂子又哪里知道了,这些日子不过是年下里见了那一次罢了。”苏悦菡撅着嘴,脸上是撒娇的表情,“而且嫂子总是拿你俩的情意与我跟皇上比,那又哪里还能比的过,便总是不好了就是。” 苏霈珉这才放心地笑,“那就好,只要皇上对你真心,其实其他的倒也无所谓了。” “谁说无所谓了,我还很稀得做这个皇后呢,总是要帮皇上清了淮王那一脉的叛党的,我还继续进宫做我的皇后。”苏悦菡说,依旧是往日里与兄长说话时娇娇的声音。 苏霈珉却只是笑,“你稀得才怪。” 兄妹二人便又笑了会儿,苏霈珉才又道,“刚才安在宫里的人来了信儿,说是宫里这会儿已经乱了,淮王联合了不少王爷,只说是咱们苏家挟天子把控朝政,意图不轨,眼看事情要败露,便抓了皇上作质,连夜跑了,淮王被他们推举做了清叛的首领,正准备下令,全天下的缉拿咱们呢。不过也只是宫中,京里如今倒还安定,消息似是还没传出宫门。不过该是也快了,等父亲来了,咱们确实也该再想它途,不能总是呆在这间了。” “淮王好一个贼喊捉贼。”苏悦菡不屑道,便又接着说,“不过只要陆将军不去信他,咱们就还有望回朝。” “所以父亲才说要你带上所有的宫妃一起出宫,自是怕她们在宫中受辱,却也还是希望能依靠着她们,拉拢住那些她们亲眷的朝臣,虽说人多会乱些,却还能多些定数。尤其是陆琦岚,她哥哥那里如何打算,却也是要看她如何的选了。” “那去留还由着她们?”苏悦菡不解道。 “是,总是甘心地留下的,才能为皇上所用,否则逼着的,就真成咱们拿了人质要挟着谁,反倒是不美。” 兄妹二人说话间,外边有人静悄悄进来附在苏霈珉耳边低语了几句,苏霈珉一抬头,对着苏悦菡道,“父亲来了。” 59、弃我去者 苏悦菡听说父亲来了,便跟着苏霈珉一起去寻苏定远,和苏定远一同来的还有苏夫人,苏悦菡的大嫂和小侄儿。一家人见面却也来不及多说什么体己的话,只苏夫人抱住苏悦菡哭了会儿,便也被打发着和大嫂韩慧云与孩子一起先去歇着。 一脸倦容的苏定远见屋子里只剩下他们父子三人,才长出一口气道,“总算是万幸,人都没事,接下来的事虽然是急,却也只能缓着办了。” 苏悦菡急切地问道,“父亲,那咱们日后是什么打算?” 苏定远沉吟了下说,“后边的事,我已经安排妥了,等咱们这边该去的人都去了,再慢慢地说。小荷,皇上这会儿可还好,我最担心地就是皇上承不住这样的打击,龙体要是再出了什么事,可真就是难办了。” “皇上倒还好,就是累的紧了,才说了几句就睡了,看上去睡的倒还是安稳。”苏悦菡说道。 苏定远听罢欣慰地点点头,“皇上时常是小孩子心性,为父的总是担心他撑不起事来,如今再看,到底是先帝的孩子,到底是命定的天子,再如何孩子气,这心却是大的,也当得起事。出了这样大的事依旧能睡得安生,总是好事。如今咱们处处占尽下风,日后的事,只可以徐徐图之,皇上真若是急了,我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父亲放心,皇上一切安好,女儿也会仔细着他日常起居和心情,时常多劝着些的。” “好,那等皇上醒了,就把人都聚起来吧,看看哪些还愿意跟着,哪些不想一起,及早定下来安排好了,咱们也该上路了,仍在京里总是不安全。” 三人说话间,春暖便已经进来道,“娘娘,老爷,大爷,孙福圆差人过来说,皇上睡醒了,正在找娘娘呢。” 苏定远打发了春暖下去回了,说他们即刻就过去,自己站起身带着儿女往外走着,微微一笑道,“如今皇上虽说也算是三宫六院了,却还是最惦记着咱们家小荷,醒了便是第一个找她,看来,为父再如何的错,硬塞给小荷这个夫君,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总是个重情恋旧的人。” 苏悦菡也只是笑,些许欣然,也有些许的无奈。 阮黎望睡醒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这会儿孙福圆正是笨手笨脚地帮他拢着头发,他却也不管,只是一直探头往门边瞧着,见到苏悦菡进来,才释然一笑。几个人与他行了礼,他只是吩咐着看了座,也不急着问苏相爷日后到底是个怎样的安排,如今京里又是怎么个情形,却只是看着苏悦菡道,“小荷,你怎么也不眯会?听孙福圆说一直在忙着。” 当着父兄的面,阮黎望就只说着这样体贴的话,苏悦菡略有些窘,便只是走过去打发了孙福圆,亲手去给阮黎望绾好了发,束了发带,才又说,“皇上听孙公公瞎说,臣妾哪里是忙,只是看着院子清雅,忍不住便到处逛逛。” 阮黎望闻言眸子里竟是有了喜色,直问道,“真的有这么的好?那朕也去转转,一早来时只见葱郁,正是困的提不起神,倒是还没有仔细地瞧过。” 苏悦菡也只是柔声道,“好,咱们安排了后边的事,臣妾陪您转,其实也只是因为质朴显得新鲜些,若说是景致远不如御花园之十一。” 苏悦菡见父兄在一边半天也是插不上嘴,只傻坐着听他俩闲话,自觉也有些分不清轻重,竟和皇上一样的孩子心性了起来,这当口,倒有心思说这些有的没有的,便觉得赧然,也就福了身道,“皇上,父亲与兄长还与您有正事要说,臣妾先去跟几位妹妹说会儿话。” 眼见苏悦菡就要出去,阮黎望却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道,“正事?如今沦落至此处,又还有什么正事可说?朕一辈子没出过宫,这下里才出来,到处走走才是正道。” “皇上……”阮黎望这样的混不吝的话一出口,父女三人都是忍不住喊道。 “皇上如今你我君臣虽说沦落至此,却也只是事出权宜,您可不能心生气馁,咱们总是有大兵回朝清除叛逆的那一日的。虽说此时该是戒骄戒躁,隐忍安生,以图日后,可也莫不能没了斗志啊。”苏定远原本见阮黎望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还是暗暗欢喜,只道是这帝王之风,颇有先帝真传,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是几句言语下来,也又觉不对,这哪里仅仅是色不变,眼前的阮黎望似乎压根就不再有什么回朝的雄心,竟似想从此闲云野鹤,并不再稀罕皇位的样子。这却是让苏定远急急地惊了一跳。 阮黎望见自己一句话,屋中三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也不好再继续由着自己的性子往下说,便也只好道,“朕只是觉得,回朝是早晚的事,总是要好好谋划,却也不是几日间可一蹴而就的,便也只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想散散心就罢了。难道,你们只是想让朕光想着皇城里那些烦心的事,都不得一点的乐呵吗?那皇城之中,朕的母后还没有下葬,朕最亲的叔叔却要夺朕之位,朕自己居然都是到了这里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哪一件事想来,能让朕得片刻的安宁,如今倒却要逼着朕,时时刻刻只记得哀戚,不能有点兴致了?” 阮黎望一番话说的虽是抱怨,却又似是合情合理,苏定远倒一时无话,只好说,“是老臣的错了,若是皇上心中自有计较,如今还能豁达面对,自是再好不过。不过现下里的当务之急,却是要把跟来的人都召集着,看看留下哪些再送走哪些才是。往后,无论是去了哪,这样浩浩荡荡的,总是无法避人耳目。” 阮黎望回首去看苏悦菡,苏悦菡也是微微对他点头,他这才道,“那就依着爱卿,去着人把大伙都喊来吧。依着朕的意思,那些才入宫的嫔妃,既是还没册封,没名没分的也不必与朕一起受苦,该是能送走就送走便是。” 苏定远只是略一点头,也就打发着苏霈珉出去让人召集余下人等。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人倒是来的整齐,这些女子俱是满腹的疑问不得解答,这会儿听说皇上这边召见,自是忙不迭地过来,甚至也来不及梳洗打扮,有的云鬓松垮,有的衣裳上还有着明显的褶子也未抚平,就这么急急地聚在了一处。 见人到齐了,苏定远才对苏悦菡使了个眼色,让她开口。 苏悦菡环视了下众人,便四平八稳地开口道,“众位妹妹,前一日本宫也与妹妹们说过,昨夜之事实是情非得已,才未问明妹妹们的意见,就都一股脑地带到了此处。现在本宫也就实言相告,淮王不轨,要对皇上不利,并且早已私结兵马于皇城外,此时皇上大军不在,若是滞留宫中与淮王硬碰硬,只怕是会落个两败俱伤。那叛贼伤了实是罪有应得,但是皇上千金之体,岂可跟他一般见识,所以只是暂且出宫避一时之乱,免遭歹人所害。只待日后联络忠心朝臣,四方兵马,定会杀回朝去与淮王兵戈相向,夺回皇城。可是此前,淮王正是四处寻找皇上意图加害,所以京中不能久住,而一路车马远行,既有劳苦,咱们人多也多有不便。所以今天与妹妹们讲明实情,哪个若是不想跟着皇上一起,现下里就说出来,本宫也自会为其安排,与家人相聚,不会为难。日后皇上回宫,若是再想回皇上身边,也无不可,依旧看你们自己的心思,这会儿就只问妹妹们自己的心气了。” 这番话说完,似是死水中投入一颗大石,立即激起了千层浪花。惶恐不安的妃嫔们互相之间交换着无措的神色,低声议论了起来。 苏悦菡等人也并不急,说完话,也就闲闲地喝着茶水,只等她们开口。 吴熙妤最是踊跃,片刻便排众而出,“臣妾想先回吴越。” 苏悦菡颇有些意外吴熙妤会第一个这样说,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了阮黎望的表情,却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依旧慢条斯理地吹着手里的茶水。她就只好接口道,“吴妃,你本是现在后宫中唯一名分已定的妃嫔,如何倒不跟着皇上了?” 吴熙妤叹气道,“皇后姐姐,皇上人好,姐姐人也好,原本跟着皇上与姐姐,妹妹也是踏实的。可是,如今在外间,妹妹说句不背人的话,妹妹一是只怕吃不了这样的苦,二来……”她说着,无奈一笑,“臣妾想,皇上其实也并不需要臣妾相伴的,自打大婚那日起,皇上也就没……”吴熙妤的脸红了红,没继续说下去,只是抬眼看了下阮黎望,皱皱鼻子道,“倒不如臣妾回去吴越,看看臣妾父皇那边能不能帮上皇上的忙。虽说吴越国小力微,却总该是能相助稍许的。” 苏定远听了微微地点了点头,苏悦菡叹了口气,也就不再跟她计较,只说道,“妹妹倒是有心了,那就依着妹妹吧。”说完又看向众人问道,“还有谁要走吗?”问完,只见其余人各个低了头不言不语,神态扭捏,也就只好一个个问过去。最边上女孩儿听问到自己,便怯生生地说道,“臣妾蒋氏,自幼一向体弱,只怕是跟着皇上出不上力,却还病病歪歪地连累了大家,所以还是不拖累着皇上了。” 再又往下一一问去,大多都说是要走,只有陆琦岚一人摇了摇头说还要跟着皇上。 都问应了声,苏悦菡便道,“那如今既然都已经拿了主意,本宫即刻派人去安排,就都先回去等着消息吧。” 众人请安才要离去,却听见乔羽菱的声音轻轻道,“娘娘,您还没有问过奴婢。” 60、昨日之日 乔羽菱的话一出口,不仅是苏悦菡一愣,连一直置身事外,只当无事人般吃茶、瞧热闹的阮黎望动作也是一滞,疑惑地抬眼去看乔羽菱。一时间,屋子里只是令人屏息的安静,苏悦菡默了片刻便只对其余众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众嫔妃便一起告退出去,苏家父子见了,也起身行礼道,“那臣等就先下去安排着了。”苏悦菡一点头,那二人便也一同起身出了门。 屋内只余下这三人,苏悦菡才蹙眉问道,“菱儿,你说本宫还未有问你,难道说,你也要走吗?” 乔羽菱低垂了头,双手无意识地绞着,只轻声答道,“是。” “什么?”阮黎望惊呼道,“菱儿你要走?你竟也不想跟朕一起,难道是怕吃苦吗?” 苏悦菡也道,“是啊,菱儿,你与她们不同,与皇上原就是有情分的,以前就是一直跟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如今其余的人未跟来,只孙福圆一人也怕伺候不周,你怎么倒嚷着要走,难道是怕皇上不与你名分吗?这话不用皇上许给你,本宫便可许了你,前日里未册封于你,只是太后宾天,事出突然,并非从此就不封,日后一个婕妤的位分总是少不了你的,更不用说,皇上最宠爱于你,一旦你有了皇嗣,即便是个妃位也是未尝不可。” 乔羽菱起先并不言语,只待帝后二人都说完,才抬头凄楚一笑道,“娘娘真的只当奴婢就贪图个位分吗?皇上您也以为是如此吗?” 苏悦菡咬了咬唇,看着面洽的乔羽菱,忽然好似生出了几许陌生,自从见到乔羽菱的的那一刻起,似乎对于她来说,这个女子就是麻烦。苏悦菡并没有细想过菱儿是个怎样的人,她要的又是什么,只是单纯只把她看做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来对待,即使点拨,即使□□,目的也无外乎是希望今后自己能少些麻烦罢了。而此刻,她这样清晰地问出的问题,却在苏悦菡的心口一荡。是啊,乔羽菱当真是个只贪荣华富贵的女子吗?可是想着,却又忍不住疑惑,若并不是,在阮黎望落难的时候,为什么又不能相伴左右呢? 阮黎望似乎更是迷惑,踯躅道,“菱儿,咱们自小一起长大,朕自然是知道你的,你从不是贪图荣华之人,可若不是,为何不愿跟在朕的身边呢?” 乔羽菱笑了,笑容有些凄然,“皇上,奴婢自幼跟在您的身边,您对奴婢的好,奴婢始终铭感于心。奴婢真的是从不曾想过贪图皇上能给奴婢怎样的位分,奴婢自知出身卑贱,断断不会有旁的念想,太后娘娘也是嘱咐过奴婢,别惦记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奴婢自是更牢牢铭记于心,从不敢奢求。可奴婢在宫中,在皇上身边,不求位分,却也只能仰仗着皇上一颗在意奴婢的心才能存留下来。只是这一年过去,奴婢看在眼里,也烙在心里,皇上现如今心中哪里还有奴婢丁点的位置,那奴婢继续留在皇上身边又有何用?” “怎,怎么这么说,菱儿,谁说朕的心中没有你,你在朕心中……”阮黎望犹豫地说着,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苏悦菡道,才斟酌着字句说道,“你在朕心中还是有分量的。” 乔羽菱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略有些失神地看着阮黎望道,“皇上,莫再说什么还有分量的话,以前您对奴婢说过,您心里只有奴婢一个。奴婢有自知之明,并不指望您仍旧心中只装奴婢一个,可现在您心里其实早就没有奴婢了,不是吗?以往您心疼奴婢时,若是有人对奴婢稍有微词,哪怕是太妃娘娘,你也定是不饶的。可是如今呢,咱们暂且不论事由,到底谁对谁错,那日里吴妃姐姐就这么扇了奴婢一巴掌,您却又说什么?倒是让奴婢以后少说些话。那么在您心里,奴婢现在岂不是已经是个只会惹麻烦的人。若非残留着那点昔日里的情分,只怕当时皇上不仅不会为奴婢出头,还是要责罚奴婢了吧?既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今时今日不比往昔,您又还何苦还带着奴婢这个麻烦东奔西走,倒不如让奴婢去了,也省的您还为难、惦记。” 阮黎望神色有些讪讪,叹气道,“菱儿是怪朕当日里没有与你做主吗?你也不要多心,这不是这些时日,母后一走,朕的心都乱了吗,当时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少给皇后添些麻烦。若不然真是罚了吴熙妤,她那性子,这当口再闹出事来,朕也怕没法收场啊。菱儿,就当你记得朕欠你这一次,日后绝不会让你再有这样的委屈,如何?” 乔羽菱却只是摇摇头,“皇上,奴婢怎么敢怪皇上,奴婢这样的人,能得到过皇上曾经那么由衷的宠爱,已是三生有幸。奴婢只是觉得,奴婢现在对皇上来说已经是多余的人,多奴婢一个也许还嫌乱,少奴婢一个却也不嫌少了。奴婢原本也并未想过这么多,只是今日里,既然皇后娘娘也是说,自己愿意走的可以走。那奴婢便想着,奴婢宁愿从此离皇上远远的,心里还总能忆起曾经日子里皇上对奴婢的温存体贴,而不是日日守着皇上,消磨掉这最后一点彼此间的情意,最后成了皇上烦,奴婢怨,谁心里也不舒服的。” “朕如何会烦,朕从小与你一起,没了你,就像没了条手臂一般啊,菱儿,不要与朕说这些赌气的话了,留在朕身边陪朕好不好,朕答应你,无论日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朕对你一定不离不弃。”阮黎望的语气有些急切,也有些哀伤,无力地看着乔羽菱,几乎是有些哀求般地说着。 乔羽菱却稳稳地走上前来,弯身下去,深深地跟阮黎望磕了个头道,“皇上,奴婢宁愿您日后记起奴婢来,仍是那个为您红袖添香、烹茶煮酒的奴婢,仍是那个可以与您冬天里赏雪,夏日里扑蝶的奴婢,而不是时不时不知闹出什么样的麻烦,整天担心着您的宠爱不再,愁眉不展,日渐面目可憎的奴婢。皇上,您若还对奴婢有一点的怜惜,还是成全了奴婢吧。” 乔羽菱言语恳切,字字真诚,此时此刻说来并无一分的矫情。苏悦菡听着,只觉心中一片惆怅,忽然觉得面前的女子,远不是曾经以为的那样浅薄与无知,这一刻竟也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感。只是菱儿的去留终究还是阮黎望的事,她也不便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凄然却又决绝的女子,似乎是要用尽最后的那一点眷恋,正深深地注视着阮黎望。 阮黎望无措地咬咬唇,低头看看乔羽菱,又抬头看看苏悦菡,半晌才说出一句,“菱儿,你不知道,你在朕心里总是不一样的,总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那,你真的就不能留下来陪着朕吗?” 乔羽菱目光盈盈,有些水汽在眼底慢慢地聚集,哽咽道,“皇上,奴婢就想皇上能留住心底这点儿不一样,就是奴婢这辈子最大的造化了。” “你在朕身边也是一样的,未必要离开才能……”阮黎望看着乔羽菱难得的坚持,似是也感觉到她去意已决,竟再也不知如何挽留,只最后无望地说道,“菱儿,那朕要如何保证,你才肯留下呢?” 乔羽菱这下却真的笑了,并不见曾经的凄楚,反倒是有着几许释然,依旧经诚挚地看着阮黎望说,“皇上,奴婢敢请皇上恕罪,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一句僭越的话,行吗?” “好,你说。”阮黎望急切道。 “皇上,若是现如今皇上身边只能留下一个,您是会留奴婢还是皇后娘娘。”乔羽菱一字一顿,清晰道,面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却并无挑衅的意味,似乎只是问了个寻常的问题。 阮黎望听了紧张地抬眼看了下苏悦菡,结巴着,“那,这,并不是只能留一个啊,小荷,是不是咱们也可以带着菱儿的?” 苏悦菡无奈地笑笑,低头对上了乔羽菱有些羡慕地望着自己的眼神,只轻声道,“臣妾但凭皇上定夺。” 阮黎望便赶紧对乔羽菱道,“菱儿,你看,可以的。” 菱儿却是笑着叹息,“皇上,奴婢说的只是假设,不过现在奴婢也已经知道答案了,其实奴婢早就是知道的。您只是问皇后娘娘是不是能带上奴婢,这话其实已经再明白不过,您心里现如今除了皇后娘娘,早就容不下旁人了。奴婢倒宁愿早早地去了,给您留点最后的念想,别最后真成了相看两相厌才好。” 阮黎望听了这话,只觉心中一震,似乎也终于明白了菱儿的意思,长久,幽幽叹息道,“那你如今又能去了哪呢,其余的妃嫔好歹还有个母家能依靠,你离了朕又能去哪?” “奴婢还有个舅父,奴婢可以去投靠,即便舅父不收留,奴婢便就是从此青灯古佛,安心为皇上和娘娘祈福也是欣然的。”乔羽菱说,很柔顺很认命的语气,并不见一丝的不甘。 “那又何必,又何必……”阮黎望只是喃喃道。 乔羽菱却就再一叩头道,“求皇上成全。” 阮黎望终是无法,伸手扶起她,艰难道,“那你就自己保重,朕,朕日后若是还能回来,定会去接你。” “皇上心里只要还记得奴婢就好,这辈子,就缘尽于此吧。”依旧带着那份决绝,乔羽菱坚定地说。 61、乱我心者 阮黎望狠狠地咬了咬唇,走上前一步,原本仿佛是想要拥住乔羽菱的样子,可是走到近前,犹豫了下,却只是用力地捏着她的肩膀,久久才酸楚地说道,“菱儿,若是日后过得不好,只管记得,你什么时候说要回来,朕都会高兴。” 乔羽菱再去看阮黎望,眼窝中的泪终是忍不住决堤而下,深深地俯下身子,与阮黎望拜别,之后再不等阮黎望多说一句话,便拧身出了屋门。 苏悦菡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怎么也觉得有些泪眼模糊,见菱儿走了,才幽幽开言道,“皇上,臣妾去给菱儿安排下,一会儿就回来。” 阮黎望微张嘴,注视着早就空无一人的门口,茫然地点点头,苏悦菡也无暇多劝,便追了出去。 苏悦菡给菱儿安置好了,又陪着她说了会儿话。在一起一年的时间,这两个女人,似是从没有一刻这么的亲近过。苏悦菡只是一遍遍地嘱咐着,万事加着些小心,若是实在有过不去的坎,林尚书家也是可得托付的,只需差人过去说是她的交代就好。而菱儿此刻却也又恢复了惯常的怯生生的样子,与刚才那个坚定而决然的女子好像原本就是两人。只默默听苏悦菡絮絮地念着,间或感激地点头。 末了,苏悦菡看嘱咐的也差不多,站起身要走,乔羽菱才赧然地说道,“娘娘,奴婢知道您万事通达,原本是不用奴婢嘱咐什么的。只是,奴婢只想与娘娘说几句肺腑的话。 皇上其实真的很好,奴婢也从不因为他是皇上,才喜欢他,只是因为他若真心待一个人,只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一般。奴婢福薄,年少时,皇上身边只有奴婢伴着,所以奴婢才入了皇上的眼。可是自从有了娘娘,奴婢一日日地便知道,皇上终究得是娘娘这样的人才配的起的。皇上心善,又从小是蜜罐里泡大的,做事难免天真,没有娘娘想得周全。可奴婢只想对娘娘说,皇上真的是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娘娘尽可以放心托付于他。也别总是与他别扭着了,娘娘一与皇上别扭,皇上就做什么也提不起神来。娘娘便就多哄着些吧,有娘娘这样的人在皇上身边,假以时日,皇上一定是个好皇上,更是个好相公的。” 苏悦菡听了,也只是在心底叹了口气,面上却依旧是惋惜道,“也许这世上最懂皇上的人,便是你了。菱儿,其实何苦较这样的真,留在皇上身边,陪着他,守着他,白头到老,不好么?本宫自然不会为难你,皇上也并非你以为的那样在意本宫,也只是本宫现在是他唯一可以依靠之人罢了。以后太平下来,有了这段患难与共的日子,你只会更是皇上的心头好。又何苦伤他这一遭的心,你也并未见得有更好的归宿。” 菱儿缓缓摇头,怅然道,“娘娘,说起了解,娘娘其实果然不如奴婢了解皇上,娘娘也没伺候过先帝几日,不知道先帝的脾气。不用太后讲,就奴婢从小见得,奴婢就知道,皇上跟先帝爷一个样,是个痴情、重情之人。他一旦认准了谁,心里就怎么也再容不得别人了。起先皇上宠奴婢的时候,奴婢只觉得幸运,觉得这辈子都有了依靠。可是后来,奴婢慢慢自己也想着,皇上宠奴婢,只是因为奴婢从小跟在他身边,他又艳羡先帝与太后那样的鹣鲽情深,才自以为与奴婢也能如此。其实奴婢又怎么可能是皇帝心头真能久驻的人呢,您看太后,还有您,并不是出身问题,只有您们这样的气度与见识,才是真正能入得了一个君王心的女人啊。奴婢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奴婢会的也不过是些要怜惜的小手段,一次两次便罢,皇上还愿意疼着奴婢,可是久了,他又有多少工夫,日日哄着奴婢呢,他可是皇上啊。他需要的是一个能与他携手并肩之人,一起坐拥大好山河。奴婢这样的一点见识,久了便只余浅陋。即便是没有娘娘您,皇上日后最多也不过是念着旧情,还能怜惜奴婢一些,可又哪还能有几分真情呢?真到了那日,靠着些怜悯度日,奴婢想想便觉不堪,又如何自处呢?无论是自哀自怨,还是耐不住性子滋出些什么事端,让皇上厌弃,最后更是只余凄苦,倒不如在还能松手的时候,松了手,心底下总能存住点美好的。” 苏悦菡听罢,深吸了口气,只是又紧紧握了下乔羽菱的手,便不再多言其他。 转回身往外走着,心里忍不住想到,自己到底还是小瞧了菱儿了,其实,她远比自己看的清,想得透,甚至也更能提得起,放得下。反倒是自己,一味地纠结,一味的牵扯不清,哪里有菱儿这样的洒脱,想着,黯然着,也烦恼着,脚步便已经回到了她与阮黎望住的那间院子。 阮黎望只是安静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着不远处的一池新绿发呆。听见脚步声,才抬起头来,勉强对着苏悦菡一笑,招呼着她坐到了身边,讷讷地问道,“菱儿那边都安排好了?” “嗯,臣妾让兄长着了最妥帖的人送菱儿去投靠她舅父了,若是那边并不收留,也安排好了后路。” “那便好,那便好。”阮黎望只是这样说道,沉了会儿,却又问,“小荷,你是不是也会觉得朕是个薄情寡性、背信弃义之人?曾经那样的喜欢菱儿,那样的许给菱儿,如今却成了这样。” 苏悦菡当真说不好此时此刻心里的感觉,也只能劝道,“皇上心怀天下,儿女私情总是顾不得太许多的。而且,毕竟当年您的年岁也还小,也还仅是太子的位置,有些事未必能想的那么长远。您也就不必如此地自责了。” “可,朕终究是辜负了菱儿了,她没说错朕,在朕的心里她的确……”阮黎望说着,抬眼看看苏悦菡道,“小荷,你相信朕,朕却绝不会再辜负于你了。” 苏悦菡只觉瞬间喉头泛起一股酸涩,看着阮黎望,良久才说道,“臣妾信皇上。” 那一天里,忙忙碌碌着,苏霈珉安排着人,一拨拨地送走了阮黎望的妃嫔们,到了晚上也就只还有一两人尚未安置好。苏定远便也悄悄地来与苏悦菡说,这两日城门口守的紧,出城怕是有些难,只能再等几日才能动身。 他们所呆的地方,似是极为隐蔽,虽然始终听闻淮王让人四处搜寻,这边却一直没有丝毫的动静。只是他们也不敢出了这院子。竟日里无事,倒也是难得的大把空闲时间,阮黎望便与苏悦菡每天吃茶下棋,偶尔做几幅书画彼此品评,外间焦躁好似全无痕迹可循,倒真有些“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味道。 吴熙妤因为也要出城回吴越,所以暂时走不得,便也还留在小院中。她虽然比起往日里,面上也略有了些愁容,不过到底还是个欢脱的性子,并不见太多忧色。苏悦菡与阮黎望在一处,她就也时不时地凑个热闹,有她插科打诨,却也觉得更似无忧了些。 太后棺椁如期下葬,那一日,阮黎望与苏悦菡只是对着皇陵的位置,遥遥地磕了几个头。阮黎望并未再落泪,只是失神地看着皇陵的方向,几乎整整一日。晚上便早早地安歇,只留下苏悦菡与吴熙妤二人自己说话。苏悦菡知道再劝也无方,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难得只是她们姐俩一起,吴熙妤便悄悄对苏悦菡说,“皇后姐姐,妹妹瞧着您与皇上才是真正的一对儿夫妻,咱们任谁,在您们面前也都成了外人。妹妹倒也想着,回了吴越自然是求着父皇最好是能助上咱们皇上,可是即便皇上功成归朝,妹妹也就不再回来了吧。姐姐和皇上人虽好,可是妹妹总觉得自己显得多余,还不如留在吴越继续当个自在的公主才更快活。” 苏悦菡只是刮刮她的鼻子道,“又恁的胡说,你早就是皇上的妃子了,哪还有说不想当就不当的道理,现下里不过就是非常之时,咱们也是怕你跟着吃苦,才让你回去,可不许胡想瞎想的。” 吴熙妤只是瘪瘪嘴,也不搭腔,扯过阮黎望才画的一幅画只看了一眼便撇嘴道,“姐姐您自己瞧,画上明明就是咱们俩,一个写字,一个绣花,怎地您就被画的这么俊俏、栩栩如生,妹妹却连个眉眼都看不清,倒是咱们皇上画不好呢?还是不想画呢?” 苏悦菡也瞥了一眼那画,戳着吴熙妤的额头,嗔道,“怎么就你这么矫情,一幅画也不过就是有主有次罢了,下次皇上画的时候,姐姐给你作陪衬也就是了。” 吴熙妤赖皮兮兮地笑,“哪个是计较画里谁是陪衬,妹妹只是看啊,这皇上心里,妹妹只怕连个陪衬都不是呢。” 苏悦菡也是只管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趣,心中却暗暗想着,以往总是听闻宫闱之内,鸡争鹅斗,从来是不得一日消停,自己倒真是好命的紧,阮黎望周围的女子,无论性情如何,却各个都是本性纯善之人,想来人言却是也不可尽信,若是日后回了朝,后宫中人,俱是这等的好想与,她这皇后其实倒也做的清闲。 不过,吴熙妤与苏悦菡姐妹间再如何要好也罢,阮黎望再多么安心着小庭院里的逍遥生活也好。终将还是到了别离的一日。半月后,淮王终于不再紧锣密鼓地到处搜人,只安心想着如何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上的位子,只管网罗群臣,为自己巩固根基。 苏定远等人等到了这个空,终于能出京,另寻它路,出得城外话别了吴熙妤,苏悦菡见剩下的终于都已是定下来跟从的人,便忍不住问苏定远道,“父亲,咱们到底是要去哪呢?” 苏定远听了,神秘地笑笑说,“咱们自然是要去投靠陆将军,不过,当然是不方便跟在军中,落脚的地方却也是早就嘱了人安排,这次小荷倒是能见到几个故人了。” 62、今日之日 苏悦菡心中微微一动,这故人二字似是拨动了她的心弦,只觉一股热流刹那间便汇集到胸口。骤然一暖,却又抑不住丝丝的疼。 那答案明明是了然于心,苏悦菡却还是忍不住带着些微的颤音问道,“哪个故人?难道是表哥?” 苏定远淡淡笑道,“正是,为父也是想了些时日,如今可以信任和托付的也唯有凡安,倒是难为他乱世之中还要帮着张罗着这些,好在子余去了身边,倒是也帮衬了不少。” 那禁锢于心间的名字就这样再一次被提起,这一瞬,苏悦菡心中似是千万个问题就在喉口,却哪一个也问不出,只硬生生地梗在唇边,久久却唯是浅笑着应道,“如此情形下,也确实只有表哥还能托付,父亲也算深谋远虑了,是不是当初表哥来西北之时,便也有此一想?” 苏定远点点头,“当日里确也略略地与凡安说过几句,到底也还是他自己有心,明白为父的意思。” “表哥一向是有心的。”苏悦菡说,匆匆就回转了头,“此地既然不宜久留,咱们也是快些上路吧。” 苏悦菡说完,一头就扎进马车里,犹带着几许慌张,几许欣喜。那砰砰的,仿若要蹦出出胸膛的心跳是为了哪般?那急急地催了马夫,几乎想亲自扬了马鞭,打马快行的焦躁是为了那般?脑子中早就轰轰地乱成一团,眼眶却干干地发热又是为了哪般。苏悦菡却不愿深想,只是按捺着所有的情绪,呆坐,无语。 阮黎望有些好奇道,“小荷与苏相爷说了什么?咱们这是要去哪?” 苏悦菡只是勉强地收拾了情绪扯出丝笑容道,“父亲只是嘱咐着咱,一路上尽量谨言慎行,能不出马车就别出去,咱们是去投靠陆将军。” “哦。”阮黎望应着,伸手拉了苏悦菡的手,放在膝头,压在掌下,内疚道,“小荷,朕却一直没有说过一声对不起给你,这样的连累你。” 苏悦菡并无心与他交谈,却也还是安抚道,“皇上言重了,咱们原本便是夫妻,患难与共自是应该。” 这样泛泛的安慰,只因苏悦菡说了夫妻二字,说了患难与共的话,却又让阮黎望一下子开怀了起来,见苏悦菡面有倦怠之色,便也不再烦她,只是悄悄挑了车帘往外瞧去,瞧了会儿,喜丝丝地说,“朕还是第一次出宫到这样远的地方呢,原来外间虽不若宫中华美,却也处处皆是美景,这么想来,有此一朝,却也并不尽数是坏事,否则,朕只怕这辈子也不知这大好的河山,到底是好在哪里。” 苏悦菡无力笑笑,轻捏了捏阮黎望的手,似是安抚也似是欣慰的样子,神思却依旧不在。阮黎望正值兴奋之中,见苏悦菡不说话,便侧过头与孙福圆说道,“孙福圆,你该是也没见过这宫外的美景吧?快来瞧瞧,你看那片远山,薄雾绵延,巍峨挺立,倒好似画中一般呢。你再瞧这林子,树木虽是未经修整,略显杂乱,可是却要比宫中的高上许多。想来这么高的树,朕就算是小时候最调皮时怕是也爬不到树顶了呢。” 孙福圆便饶有兴致地与阮黎望一起赞叹着,春暖也就忍不住跟着一起巴头探脑的,三人倒是有说有笑,丝毫没有一点正在逃难般的自觉,倒好像真成了一家人兴致所至地游山玩水一般。 阮黎望听着春暖与孙福圆说话,原来进宫前也都是见过这些寻常美景的,只是有些时日未见才觉亲切而已,不觉便有些恼,不甘道,“原来你们倒比朕还强,朕自打落生,却从没出过京城半步。所到之处也不过是宗庙、佛寺,这般天然趣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说来,朕这个皇上做的可真是没意思的紧了。” 苏悦菡原本只是犹自想着心事,听阮黎望这么说,才接口道,“先帝爷在位时太过忙于朝政,未曾带皇上出来过。皇上即位又是不久,诸事待兴,自然也是没有这样的功夫。不过日后清了逆党,平安还朝。等到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之时,皇上尽可以也多出来走走的,一是游山玩水,二来也算是体察民情,您说是不是?” “好啊。”阮黎望听了大喜,“那到时候,朕还与小荷照旧扮成今天这样寻常夫妻的样子就好,所谓微服私访,既是能玩的尽兴,也才能真的体察到民情呢。” 苏悦菡看着这样的阮黎望,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出了这样的大事,除了当日里因为太过突然,阮黎望有过些许失态之外,其余的日子倒却是一副没心没肺,好似乐在其中的样子,的确是省了她的不少担心。可,他这副仿若事不关己,又悠然自得的态度,却又让苏悦菡忧虑,怕他彻底倦怠了清楚叛党的心思,就安于了自在民间的生活。若是那样,她与父亲却就是如何再殚精竭虑,也无法完成先帝的嘱托了。 不过,到底这样的念头也只在心头拂过,一丁点也入不了心思,因为苏悦菡的一颗心,早在听到与林烨然此生还有机会见面的那一刻,便无论怎样的压抑与控制也由不得自己了。 那记忆中清逸的面孔似乎有些日渐模糊,唯独那暖融融的笑意与神色,却久留心底,任凭时光如何流逝也冲刷不去丁点的痕迹。累时,倦时,苦时,屈时,总是暗色里那抹那明媚的暖伴她欣然度过,总是因为知道,那遥遥千里之外,有个人的心必定还是为她牵挂,才不会由得自己萎顿下去。 遥遥相守,各自相安。他们没有这样相互承诺过,却定然知道彼此的默契。 京城离西北,快马加鞭也是三日的行程,而此时马车中坐着当今的皇帝阮黎望,一路颠簸,再如何急却也是不敢那样的快,生怕这娇贵的人身子骨会受不住,于是第四日的头上还依旧是没有到。 阮黎望渐渐没了初时的新鲜,每日里困在车中,浑身不爽利自然是有的,可却远不及心里的无聊来的难受。外间的景色虽是美好依旧,但是日日见着,却又不得徜徉其中,难免也就有了厌烦。阮黎望虽然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无聊,却开始整日间缠着苏悦菡问东问西,也不知是真的关心,还是因为无事可做。 “小荷,咱们聚芳宫中何时有了那样的一条密道呢?是父皇挖的吗?朕如何一直不得而知?” 苏悦菡见阮黎望终于问起这些,正是竟日里也无事刚好跟他解释着打发时间,便也耐心道,“那密道是臣妾让人挖的。” “啊?那样长的密道,一半日间如何挖得?小荷是什么时候做的,朕居然也是不知。”阮黎望惊奇道,这下真的有了兴致。 “臣妾还请皇上恕罪,这样的事也要瞒着皇上,因为毕竟当初挖的时候,也只是怕有一日出了什么大事,周转不急,才留下这样的后路,以备不时之需,却也不便到处张扬,因为彼时淮王的反意隐而不发,皇上又最重亲情,怕是说了您也不信,只得自己先安排下了这条密道。这却是睦顺元年春天时的事了,当真不是一半日的功夫。其实不仅是聚芳宫中,乾昌宫里也是有的。” “啊?”阮黎望更加诧异,“那么早你便有此防备了吗?天,要是那日里,朕便能信了七……淮王有了反意,倒又是何至于今日,还累你与朕受苦。”阮黎望深深叹息了下,又接着道,“至于乾昌宫,朕日常就住在那边,如何倒不知也有了密道,到底是在哪呢?” 苏悦菡听闻,只是笑,“皇上才登基,乾昌宫还未修整好,您未搬去的日子便已经挖了。只是,只挖了大半,面上看着是条密道,其实里间里却是死路。” “这又是为何?”阮黎望蹙眉,“给朕的宫中安置条假的密道作甚。” “淮王想要伺机困皇上于宫中,自然是最怕有了什么岔子,到时让您逃了出去。所以总是最紧张您的乾昌宫的,记得那日里紫寰宫走水,淮王不是便去了乾昌宫的偏殿暂住,想来一准也是探到了这条密道的,然而臣妾急着把淮王迁出乾昌宫便也是怕他呆的日子久了,有机会细探,发现这条密道原是假的,所以连夜里收拾了祈年殿,让淮王搬了过去。不过这样倒也好,淮王却是认定了,密道是在乾昌宫中,所以只加了人看守着那边,咱们才能得了机会从聚芳宫中逃脱。” 苏悦菡提起当日里紫寰宫走水一事,阮黎望思及,却也是恍若昨日般历历在目,尤其是想起了在鸾阙宫中第一次过夜,便是独守空床等着苏悦菡,径自地一个人呆着,生出了各种各样的心思与揣度,才日渐地对苏悦菡上了心。想到这里,阮黎望幽幽一笑道,“原来是如此,朕当日里在鸾阙宫中等你,等的心焦,还以为你是因为朕宿在那里,躲着朕才不愿回来呢,心里可是委屈的很,原来却是为了这样的事奔走。” 苏悦菡也不解释其他,二人便又忆起其他一些为数不多的彼此相处的事,微笑或怅然间,只觉马车一顿。阮黎望喜道,“是到了吗?” 苏悦菡也是撩了车帘往外瞧去,荒瀚一片,并不见一间屋舍,正要问车夫为何此处停顿,却忽然发现不远处停着两人两骑,那两人一个藏蓝色长衫,一个月牙白衣袍,长身玉立于浩然天地之间,清清爽爽,衣袂翩翩,正是朗然含笑地望着他们这边。 63、魂梦同君 这样的暮春时节,吹在脸上的风已有了几分的温热,这暖洋洋的舒爽哪只是拂在面上,早却已经溢满了心口。这一刻,苏悦菡的眼中哪里还有旁人,即便是这天地间的万物好似也便荡然无存。起身,不等春暖的搀扶,便自己跳下了马车,踉跄着,几乎摔到,却也稳不下步子,只是急切地朝着那夜夜入梦,醒时却又一刻不敢多思的人奔去。 阮黎望哪里见过这样子的苏悦菡,苏悦菡骤然起身的那一刻,便已是被唬了一跳,看她蹒跚着奔跑而去,只来得及急急地喊着,“小荷,慢着点啊,这是出了何事这样慌张?”苏悦菡却怎么还听得到,只似被一根无形的绳子那样狠命地拽着,一刻也停不住脚步。就好似夸父奔日,飞蛾扑火那般浑然不顾地飞奔而去。阮黎望便也是赶紧着跳下了马车,一路追随,口中只是念着,“慢些,小心啊。” 林烨然看见疾奔而来的苏悦菡,笑容不变,只是唇角的弧度更弯了些,双臂已是微微地展开,只消一刻,那飞驰而来的身子便已然急切地,狠狠地扑入怀中,牢牢地抱了个满怀,周遭一切便似不复存在。 下巴眷恋地抵在苏悦菡的头顶,林烨然口中只是叹息般地低喃着,“小荷,未曾想,此生竟然还能见到你。” 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早就是攀上了林烨然的脖子,紧紧地箍住,把头深深扎进他的怀中,再不肯抬起,呜咽、轻颤。 后一步赶来的阮黎望被这样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大张了半天嘴巴也只喊出一句“小荷,你……”待稍微回了回神,看见一边含笑而立的冯子余,似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地控诉道,“冯爱卿,你看他们,这,他们……”那语气形同告状,又似质问,好像在嗔怪冯子余如何这样看着,竟也不管。 那几百日未曾见过面的人儿,此时只是紧紧相拥着,连多一句的言语也顾不得,哪还注意到此时还有旁人在场,即便这旁人是苏悦菡名正言顺的夫君,是永昌朝名正言顺的帝王又如何。这一刻哪怕是就这样相拥着死在对方的怀抱里,也是人世间的最向往的美好,又怎还会顾忌到其他。 冯子余也是不忍打扰,四平八稳地先给阮黎望行了礼才淡笑着开口道,“皇上,凡安兄是娘娘的表哥,他们也是久未见面,这样激动也是在所难免。” 阮黎望听闻林烨然是苏悦菡的表兄,面上的神色才有了些许释然,长出一口气道,“哦,是难免,是难免。”可是看着拥抱的那样紧密的二人,心里到底也是不痛快,手足无措间看见孙福圆也跟了过来,当即给他使了个眼色。 孙福圆伺候阮黎望这样久,自然明白阮黎望这暗示的意思,赶紧清了清喉咙,尖着嗓子喊道,“娘娘,皇后娘娘。” “娘娘”二字,似是一枚尖锐的针,瞬间便刺破了笼罩于相拥二人周遭的祥和与安静,苏悦菡的身子顿然一滞,猛抽了口气,倏地松开了手,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两步。林烨然环在她腰际的手也是一松,如何就只觉似有嗖嗖的冷风吹将了过来,瞬间身上还余留的那一点暖,就被吹了个荡然无存。 林烨然已是赶紧跪下行礼,苏悦菡稳了稳神思,重新调整了表情,才轻言开口道,“皇上,这是臣妾的表兄,林尚书家的次子,锦西府的同知林烨然。” 阮黎望的嗯嗯地应着,小心地看着苏悦菡的脸色。心知这林烨然是苏悦菡的表兄,此前一出原是亲情流露,遂已是安心了几分。但是叫起来林烨然,这又仔细地端详,看着面前这皎然而立,如芝兰玉树般清逸的人,不知怎么心中还是生出了几分不自在。咬了咬唇说道,“呃,那还是真是巧,这样偏僻之所在,小荷竟也还能遇到故人。” 苏悦菡这才想起,并未与阮黎望说过此次是林烨然这边安置的住处,大约此来这里迎着,正是要带他们过去的。便歉然解释道,“皇上,臣妾与表兄刚才御前失仪了,还请皇上恕罪。只是臣妾自进宫起,极少与表兄碰面,这时节遇到才倍感亲近。尤其是表兄在这边妥帖地安置了住处与咱们落脚,臣妾也确实是感激得溢于言表。西北才逢大乱,处处都是百废待兴,做些什么本已艰难,听闻表兄身子前一阵还不是太好,却仍是为咱们奔走,臣妾总觉得患难之中最见情意,所以才激动难言。” 苏悦菡一番话,既是解释了自己刚才失态,顺便也把此次要托付于林烨然的事交代个明白。阮黎望听了,一时眼中也尽是感慨的神色,走上前去,大力地拍着林烨然的肩头道,“林卿家啊,危难之时,出手相援才果然是忠臣良将的本色。皇后说的极是,患难才见真情,朕也着实是感动,此番朕也不多说感激的话,若是他日回朝,朕定然要重用于你,绝不食言。” 林烨然却只是谦卑道,“微臣为皇上效忠本是分内之事,皇上无需为此嘉奖微臣,况且微臣只是略尽绵薄之力,也全因为苏相爷高瞻远瞩,早早地有了托付。皇上只要不嫌微臣为您安排的落脚之处粗陋,因而怪罪微臣,微臣便已觉万幸。” 苏定远此时已经是带了其余的人去找陆将军先行见面议事,只留下苏霈珉跟着阮黎望一行照应着平安。其实早在苏悦菡下车之时,苏霈珉便也已然到了。只是远远地看见苏悦菡的情难自己,心中不免有些酸涩,便又觉得此时过去反倒是尴尬,便一直远远的看着。见这边的话说的差不多了,才走过来,跟冯子余和林烨然打过了招呼,对阮黎望说道,“皇上,此地风沙大,也别总是跟这风口中站着了,咱们这就随着凡安过去歇着吧。” 几个人再又分头上车,冯子余与林烨然恭送着阮黎望和苏悦菡上了马车才翻身上马,一扯缰绳,马匹缓缓而行。 苏悦菡回到车内依旧撩起了车帘,静静望着前方马上那人,平日里只觉清俊的身影,此时在马背上却透出几许英姿,衣袂翩翩的背影中,犹带着那股遗世独立的孤寂。苏悦菡的泪一早便已经在风中干涸在脸上,此时方觉得颊上涩涩的疼,心却只有更涩几分。 他瘦了呢,也黑了些,若非眼神清亮如昔,笑容明澈如故,苏悦菡几乎疑心林烨然在这荒瀚之地过的日子远不如长兄说的那样怡然。可,她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无论如何的境遇,总会让自己过的妥帖,这样才会不让旁人操心。这么想着,心中便似有清溪淌过般的欣然,却又是颤悠悠的疼惜着,竟是一时百味陈杂。 阮黎望只觉苏悦菡看着前方,望的那样出神,几乎是有些痴了,便也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枣红色骏马上的冯子余,此时正是洒脱地轻夹着马腹,一边偏过头去与林烨然不知说着什么,清秀的面孔,只一个侧脸对着他们,显示出俊雅的弧度,一袭白衣飘飘于浩瀚无垠的天地中,别有一种光风霁月的皓洁。阮黎望看着,心里猛然就不好过起来,一下子打下了车帘,没好气道,“风沙这样的大,还是遮上些帘子才好。” 缠绵追随的目光,就这样倏地被挡住,车帘落下的那一刻,便好似一颗石子,轻轻地丢到了苏悦菡的心头,微微一颤,便坠入了谷底。再回首对上阮黎望似是有些懊恼的神情,苏悦菡却什么话也不再想说,只是垂了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裙摆出神。 阮黎望却更加的气不过,几乎顾不得孙福圆和春暖在场,便讥讽道,“一会儿到了地方,你不是便能与冯康年叙上旧了,这么一会儿也等不得吗?” 苏悦菡闭了闭酸涩的双眼,再抬头去看阮黎望,面上无悲无喜,只是道,“臣妾等得。” 这一句简单的话,噎的阮黎望不上不下,却又不知道如何地再去发脾气,只好冷哼一声道,“等得就好。” 马车再不过走了两刻钟的时间,总算见到了一处院落,西北本是人烟稀少之地,此处这座院子也只是孤零零地矗立在那里,宽敞整洁的庭院入眼,爽然却也透着丝萧索。 车马一停,阮黎望置着气,不理苏悦菡,颓自便下了马车,苏悦菡跟着下来,林烨然早已率先打开了院门,引着众人到了厅堂之内,便说道,“此处安静,没有旁人会扰了皇上歇息和议事,只是因为偏僻,所以也有诸事不便,也只能请皇上多担待些。” 阮黎望自从知道林烨然是苏悦菡的表兄之后,又加之知道自己到这里一应接应的事全是他在张罗,心中对他便是极有好感,此时听他这样说,不免客气道,“林爱卿说的是哪里话,朕只是草草看着,便觉得这院子甚是雅致、清幽,想来必是爱卿亲自打理,这样的布置,也如爱卿一般的脱俗出尘。” 林烨然客套了番,再又先带着阮黎望和苏悦菡到他们的卧房安置好,林烨然帮着孙福圆稍事打理着,便也对苏悦菡说,“娘娘,其余各处如何安排,您与子余先去看看吧。” 阮黎望本是正在屋中东瞅西看,听了这话却赶紧走过来道,“那个,林爱卿,此处既是你张罗的,还是你带着皇后四处走走吧。嗯,朕与子余久未见面,还想着说几句话。” 林烨然便一躬身,带着苏悦菡去外间里安排。 孙福圆在里间打理着所带的物品,外间里便只剩下冯子余和阮黎望,阮黎望略有些挑衅地看着冯子余道,“朕倒也不是刻意地要打扰你与朕的皇后叙旧,只是忽然想着问问,你不是该跟在军中,如何又到了此处?” 64、不甘寂寞 冯子余听见阮黎望的问话,赶紧把手中的绿竹在花瓶中放好,站正了身形回道,“回皇上的话,大军得胜,安顿好之后,是陆将军准了微臣来这边的。当时城中不少灾民都有了疫症,将军让微臣与地方的官员一起安顿灾民,医治病患。后来疫情得以控制之后,陆将军也就命微臣跟在这边看看地面上还有什么需要,也给林同知能搭把手,微臣才一直与同知在此处。” 阮黎望听闻,微微颔首,“嗯,很好,当日里西北逢乱,军中医官匮乏之时,爱卿主动请命随军,朕便知道卿是个心怀社稷之人,如今在这偏远之地,爱卿依旧能不遗余力为朝廷效力,足以见得爱卿与林卿家一样都是我永昌朝难能可贵的忠臣良将。” 冯子余听了也只是不卑不亢地撩袍跪了,叩首道,“忠君爱民本是为人臣子应尽的本分,微臣实不敢当皇上如此盛赞。” 阮黎望满意地笑了笑,让冯子余起了身,微微沉吟了下,便招呼孙福圆泡了茶来,邀请着冯子余一起坐下品茶,就着茶水,遂好整以暇地闲聊了起来。起初自然是聊着当地的风土民情,以及此次平乱之后,灾民的安置之类的事宜,冯子余自是一一对答如流。聊着聊着阮黎望却也就话锋一转,问道,“冯卿与皇后原本便是旧识?” 冯子余原只是以为阮黎望留他下来是问问军中和西北如今的情形,并不想还有此一问,稍稍迟疑了下才说道,“微臣与皇后娘娘的兄长本是知交,因此以往也常去相爷府走动,所以跟皇后娘娘也算是识得的。” 阮黎望眉梢微挑,轻扯了唇角,似笑非笑道,“朕看着你们的情分倒是着实不错,也不仅仅是识得这么浅的交情,以往在宫中,皇后好似也只有与你才最谈得来。” 冯子余垂了眼睑,只是谦恭道,“皇后娘娘平易近人,不以微臣官职低微而有所疏远,反倒是念着旧日里的几分交情,对微臣十分关照,微臣也是始终铭感于心,不知如何报答一二。” 阮黎望听着冯子余的话,想着平日里苏悦菡的待人接物,虽并不热络,却作为皇后,她却足足可以称是平易的了,遂也点头附和道,“皇后的性子,确是与人不挑剔的随和。” 了了这个话题,却又说起其他,可是说的越多,阮黎望的心里便越不是滋味起来。 说起样貌,冯子余并不算出众,论起谈吐也未见得有何过人之处,才学虽并未领教,但想来,若是出众,朝中也该早有美名。可偏偏是这样一个平凡的人,却总让苏悦菡待他并不一般。 虽说苏悦菡早就是立了毒誓说与冯子余此前此后绝无男女之私,可是看着他们那样的亲近,阮黎望心里却依旧是不自在,脑子里便总是浮现出那二人含笑不语,默默相对的一幕,就总恨不得能挡在二人之间,速速阻隔了那眉眼之间他看不懂也参不透的款款。 可是阮黎望以往却也总是想着,苏悦菡与冯子余二人进宫前便也认识,多些熟稔倒也情理之中,虽则到底还是心中不快,却也是总是有理由说服自己不去太过挂怀。 可是这会儿,几句的闲聊,片刻的相处,话题轻松随意,也算是相谈甚欢,阮黎望却觉心口生生的发闷。脑子里只反复地奔腾着一个念头,原来他们之间的要好,原不是旧识那样的简单,只是因为,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阮黎望虽说不出具体到底是哪里一样,或者都是清淡的性子,或者都是谦顺的脾气,又或者都是把傲然潜藏于周到的表面之下的冷冷孤寂。反正他们的身上的的确确是散发出同样的一种光华,并不耀眼,却又澄净如昼。若一定要细细地去想,这二人最相似之处便是,明明都隐隐带着些高高在上的气度,却丝毫也无咄咄逼人的气势,明明都挂温和谦恭的笑容,却又总是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淡。明明是近在眼前,却又总似远在天边。而,最主要的还是,你总是无法挑出他们丁点的不恭,可却总是在他们面前会感觉,你在对方的心底微末如尘埃。管你是谁,皇亲贵胄,还是贵为天子,全不过尔尔。这才是让从小众星捧月般成长起来的阮黎望,最最烦闷之事。可那样周到的礼节与滴水不漏的谈话中,他却又丝毫奈何不得,便唯有不甘。 阮黎望这一会儿才是第一次深刻地明白,为何每次见到冯子余与苏悦菡在一起,便会别样的恼恨,原是因为他们哪怕并无半分的儿女情长,可是只要是站在一处,便好似浑然天成该是在一起,让他这个帝王,这个苏悦菡名正言顺的夫君端显得格格不入,硬显得分外多余,这种无论如何却总是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又如何能让人舒坦。 这样的一番思量在心里滑过,阮黎望只觉的心头竟是生出了几分的苦涩。拦得苏悦菡与冯子余这一时半刻的相见又如何,他们是否天天晤面,对那种无法言说的默契其实毫无影响,哪怕是相隔千百里,十数年不见,只要再处得一厢,便只会突兀地显出他才是那个真正的外人。这便更显得,之前刻意地留下冯子余,失了小家子气,却也并无占得什么便宜。 阮黎望正苦闷的紧,心中只思忖着,如何才能变成与他们一样的人,即便是无甚格外凌驾于冯子余之上的,却也能得到苏悦菡同样的相待便也好。这时间,忽然门帘一打,春暖急火火地奔了进来,竟也顾不得与阮黎望行礼,便是几乎带着哭腔地对冯子余嚷道,“冯太医,您快去瞧瞧,娘娘不知怎么,好生生地就晕倒了,林公子怎么唤也唤不醒。” 冯子余听闻这话连忙起身,可却竟是快不过阮黎望,只一瞬,阮黎望银白色的衫子在门帘边一晃,便没了踪影。 冯子余顾不得先去取医箱,便也疾步地赶去看苏悦菡。偏院的石子路上,一株海棠树下,一袭淡绿色罗裙的苏悦菡此时面色苍白地倒在林烨然的怀中,双目紧闭,林烨然那藏蓝色的长衫衬着她毫无血色的脸,更显得一丝生气也全无。林烨然惯常淡然的声音里也带了微微的颤音,不停地轻唤着:“小荷,你莫要吓我,莫要吓我。” 先一步到的阮黎望脚步趔趄地冲了过去,一把从林烨然怀中抱过苏悦菡,痛呼道:“小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一边喊着,一边抬头去问林烨然,“朕的小荷,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成了这个样子?” 冯子余不理他们的谈话,只是默默走到近前,伸手轻搭了苏悦菡的手腕,静静为她把脉。而林烨然自从阮黎望出现,从他怀中硬生生地抢走了苏悦菡那一刻,人便已似僵了一般。仍是微张的双臂就那样尴尬地伸出着,只觉怀中清冷,似是心窝都被掏空了似的。阮黎望再问他话,好一会儿他才醒过神来,面上疼惜的神情之上,迅速地覆上了一抹悲怆,挣扎着复了平静的表情,才回道,“皇上,娘娘才刚与微臣在这边,好端端地说了几句花草的事,忽然就昏厥了过去,微臣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阮黎望见也没个究竟,便又急切地抓了冯子余的手肘问道,“冯卿,小荷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冯子余仍是静着心神,只搭脉不语,阮黎望见了,便更是着急道,“你倒是说话啊,小荷这是如何了?” 冯子余这才敛了搭脉的手,回道,“皇上,娘娘只是一路劳顿不得歇息,且之前大约也是劳心太过,此时乍一松弛下来,便体力不支。娘娘身子本并不强健,却始终由精气神撑着至今,所以一旦稍有松懈,才有了如今的情形。若说严重,此番发作,没有十天半月怕是无法恢复,若说不严重,娘娘其实也并无大病,原本也只是身体底子虚乏,又加之操劳过度,才有此症,只要调养得宜,也无大碍。” 阮黎望听了愣愣地问道,“冯卿的意思,小荷是累的吗?” 冯子余也只是淡淡点头道,“差不多便是这个意思,皇上,还请您先放开娘娘,着人抬回屋子里,待微臣取了医箱之后,再细细给娘娘瞧瞧。” “好,好。”阮黎望便也只是傻呆呆地听了冯子余的话,喊人来抬了苏悦菡,自己则是跟在一边,亦步亦趋地往房里走去。 跪在一边的林烨然却似乎无知无觉一般,眼前的阮黎望和苏悦菡都已经走开,他却依旧姿势未变地直挺挺地跪在那边发愣,冯子余原是准备去取医箱要走,见了林烨然这般情形,也只好叹口气,拉他起身道,“凡安,我不是说了小荷其实也只是累的苦了,才会这样,好好调养几日,也并不碍得什么,你这又是何必。” 林烨然这才醒过神来一般,站直了身子,看着冯子余苍然一笑道,“有劳子余贤弟了。” 冯子余皱眉,又不忍心放了他自己在这边,便拉了他一起走着说道,“你我兄弟,这般客套为何。刚刚我不便细问,小荷刚刚与你就是正说着话,就厥过去了吗?可是还有什么隐情?” 65、似水流年 林烨然一双清澈的黑眸却只是一片坦然赤诚之色地望着冯子余道,“并未有什么隐情,只是聊起了花草,小荷说,宫中她那兰花终究是养不活。而我告诉她,西北这边也是无法养活,兰花娇气,并非随便就能养的好,若是图个省心,却也不若栽些其他的试试。” “她听完这话便昏了吗?”冯子余疑惑道。 “也不是,她沉吟了下,便又问我,‘表哥如今久居西北,既是栽不得兰花,是不是已不若当初那般爱兰了。’我才要答她,她却忽然仰头看着满树的海棠说了句,‘无妨,能栽活什么就去喜爱什么才是最好。’说完这句,我觉她眼中似是有泪意,想要抬手为她擦了去,她才一别开头似是要躲开,就忽然昏了过去。”林烨然幽幽地说着,黑眸愈发的深邃而空茫。 冯子余听闻,却也只是长长一叹,终是不知再说些什么。 来到苏悦菡起居的屋中,林烨然自是不方便再入内,也只得止步于门前,冯子余才要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林烨然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他,怔怔地说道,“小荷若是醒了,子余就给愚兄带句话给她,我爱兰之情却是永世不会变了,即便不在身边,却也常留心底。” 林烨然的声音极低,似是呢喃,冯子余却听得分明,却也只能是狠狠地点了头,去拍了拍林烨然拉了他的手,安抚道,“凡安也别太揪心了,小荷其实真的并无大碍,我行医数年,这点把握也还是有的,你只管放宽心就好。” 林烨然这才惊觉自己的是失态,那似是用尽了力般拽着冯子余的手一松,冯子余再对他暖暖一笑,便进得了里间。 林烨然在门边也不便久驻,负手走到门外,便痴痴地望着稍远处漫漫的竹林幽幽发呆。 这里的一切,原是按她的喜好安排着的,那日知道她要来,心里瞬间便激荡的无法自持。明知她是会与她的帝王夫君同往,却忍不住便忆起,那曾经对于他俩之间的盈盈憧憬。 那时节,她还小,身量都未长足,还只及他的心口一般高。 他自小喜欢清静,年少时随父亲到过西北一次,却就魔障了一般地喜欢了这里,这样的荒翰无垠,又这样的清幽安逸,遂也总是惦记着日后有机会,定要在这里安了家,与淳朴的村民为伍,走遍每一处高山绿地,天地为庐,随心所欲,畅游其间。若得一二知己,闲事对酒当歌,品茶论赋,又或教教孩童功课,在朗朗书声中,也是欣然一日。那种徜徉于天地间的自在,却是无论怎样京中也是不会有的。 他偶尔游走,便去西北呆上数月,家中却又总是催着回来,犹惦记着他趁着年少能博个功名在身,才是正途。他并不上心,却也不愿拂了长辈的好意,便也就是一年中往复着来去。而在家的时候,去寻儿时的好友苏霈珉吃酒谈天,便总会见到她。 那样清清秀秀又恬然安静的小姑娘,不似家中姊妹那样的鼓噪,时常托着腮在一旁听他们谈天,却可以整日里也并不言语,若是不留心,好似就没了这个人一般。他若是主动逗她说话,她就是感兴趣地问他,西北到底哪里那么好,为何总是喜欢去那边。 那好却是道不尽的,所以两人之间话题就渐渐多了起来。林烨然原并不曾想到,一个小小的女子却也能与他如此的心意相通,他曾经只以为,人生那一二知己也不过是苏霈珉与冯康年这般兄弟情深,却不料红颜中亦能得这样的剔透心肠的女子,与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谈天说地,竟不觉一刻的无趣。 而,那时她还小,他不敢轻易地动了旁的心思。虽则二人皆是世家出身,自然算是门当户对,只是他年长她六岁,已经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而她却只还是个小娃,距离及笄也还有不少的年头。虽说是不想,可他却已然在心底生了牵挂,再往西北而去,那广袤的天地间似乎也少了些许颜色,心中竟似总是有牵念,遂不用父母再喊着回来,便总是呆不上几日便又想着回家。是想家,亦或是想她,林烨然却只是闷在心底,不与旁人说。 可是往来着说媒的却总是让他用各种各样的理由给回了,父母自是着急,便也总问着他到底是要找个什么样的妻,他就总说,“儿子要的女子却也不必天香国色,才情卓绝,只与儿子同心,能耐得住清幽寂寞,他日可随着儿子一起去西北过活的就可。” 那日子里,西北还只是个人烟稀少,不甚开化之所在,莫说是寻常女子,即便是大好的男儿又几个愿意去那里守着清寂过日。母亲便总是说他是痴儿,世上如何会有那样的女子,尤其是他们这样官宦世家出身的闺秀,怎会愿意去那偏远之地吃苦。他却坚定道,“自是会有的。” 父母见说他不通,却也不愿太过计较,毕竟他是家中的幺儿,并不指望他一人传宗接代,他又从小性子与众不同,总是想他自己幸福了才是最好,便也由着他慢慢地挑,慢慢地等。 不过等了几年,家人便也看出些许端倪,平日里林烨然从不是个热络之人,虽则与冯子余和苏霈珉交好,却也不至到如胶似漆的程度,只是君子之交淡淡如水。可是那些时候,在家的日子,却时常一个月里有多半个月便泡在苏家里。两家的母亲本是嫡亲的姐妹,他们走动的这样亲近自然也是欣喜,私底下就也免不了见面时聊上几句,渐渐也就发现,林烨然虽然也是去找苏霈珉而去,底下却独独是与苏悦菡在一起的时间更久。 两位母亲慢慢了然,心里倒是也觉欢喜、欣慰,虽然二人年纪差了几岁,可却是性子相投,再则果然有一日结成了连理,便是亲上更亲,从此苏家与林家就愈加的密不可分了。她们这样官家的夫人,想的也不过是儿女幸福,家族兴盛罢了。于是,面上并不点破,私下里却也有了计较,只等着苏悦菡及笄之日,两家就做主为他们成亲。 林烨然并不知母亲的算计,可是他那心思却早也是掩都掩不住,连小小的侄儿,都看出他的情意,偏偏就爱逗着苏悦菡喊小婶婶。他见苏悦菡听了,粉面似花,赧然去追了鹏儿打,可是眼波流转间却还忍不住偷偷望他,似是疑问,又似是殷殷的渴盼,林烨然只觉得那心底里的甜,便好似才酿出的蜜,只消一个笑容灌洒,就匀匀填满了胸膛。 他便也会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去探她,如若说起西北,她就也总是心生向往之意。他会问,有没有想过在西北安个家?她便满是憧憬和希冀地说起她想要在西北有个怎样的家。她要有满园的竹子,不止图它清幽碧绿,更喜听那风吹竹海之声,沙沙于耳。她要有宽敞的庭院,用碎石铺好的小路,用巨石堆好的院墙,不喜奢靡,独爱质朴。她要专门有一间亭子于竹海深处,夏夜里可以取了茶在此间品味,而一抬头就可见弯弯明月,她要一整片的海棠,春时赏花,秋时吃果,她要一整面磨白了的砖墙,妙笔丹青,绘上满墙的兰花与她为伴…… 她说着,眼里有晶亮的光彩,看着他,似是等着一个承诺,他擒住笑意,便就只是望着她,说了一个字,“好。” 他与她,多时总是会谈天说地,讨论不休,仿若时间如何也不够用。可,偶尔,却又只是只字片言,不用多语,彼此间的心意就已经了然于胸。 他那时就已经想着,日后若果然能与她一起,在西北之地,取一幽静之所,定要给她一个这样的院子,从此他们夫妻便琴瑟和鸣于其间,再无任何凡尘所扰。 然,终究奈何不得命运的安排,眼等着她终于到了及笄之日,按了规矩,总是先要请了媒人上门去提亲,就也免不了与父母交代自己的心思。母亲自然是欣然应允,面上一副早就知道的笃定,可是父亲却微微拦了下说,“先送了二人的八字去合一下,也不急着这么快就提亲。” 母亲疑惑,“那八字不是老早就合过,甚是相合,如何又要去合?” 父亲却只是暗地里使了眼色,朝着母亲皱了眉说,“当日里是当日里,如今既要提亲,该有的次序,便哪样也少不得。” 他犹自不知,那时父亲大约已经与姨夫之间有了些消息,不得不先拖着他们的婚事。他却只道再消等得几日,便终可抱得佳人归,得偿多年夙愿。他甚至给西北的朋友已经去了书函,要他帮着选好一处地界,以便日后直接搭建了院子。 初秋的时候,他却还是听得苏霈珉说,才知道,原来小荷的婚事,并非姨夫姨母此番就可做主。苏霈珉说,“你若要定了她,今日就去跟她说,只要你们自己坚定了心意,任凭旁人说什么也是不作数的。” 听了这消息,他呆了一般地望着苏霈珉,好半晌才说道,“知道了。” 可是那日后,林烨然却是半月再未登门,再又去苏府之时,人已清瘦了大半,只是躲闪着苏悦菡殷殷的目光。那日苏霈珉不知如何就恼了,竟是对他挥拳相向,痛骂道,“你个没囊没气的东西,如何还是个爷们,让你自己去争取,你倒是躲了吗?” 他便也上了脾气,几日来的燥气被豁开了个大大的口子,愤懑倾泻而出,便话也不回地就与苏霈珉扭打到了一处,声声问着,“我若不顾一切,端就挑明了情意,她也愿随我,那日后苏府如何自处,林府又如何相安?” 苏霈珉恼道,“原不知你竟如此怕事,舍得两府的荣华又如何,我只要我妹子幸福。” “你我能想到这不仅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也关系到苏、林二家,小荷如何想不到,现如今我跟她挑明我的心事,岂不是让她为难。” 苏霈珉听了这话,身子才是顿了一下,便听见苏悦菡在一边的惊呼,再偏过头去看那从小懂事的小妹,挥去的拳头却是再也落不下去,只觉眼里一热,心里也只能涩涩地想着,她还能快活几日呢。 66、衣不解带 及至真的放手,方知道,心头一点点蔓延开来的痛竟是这样蚀骨。 林烨然或许也曾渺茫地希望着,苏悦菡会拒了这门婚事,那么以苏定远对女儿的疼爱,总会是想尽了办法跟皇上推却,而只要是苏悦菡肯,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一定与她携手与共的。 那一夜,他在苏霈珉的房中等着消息,苏家大嫂韩慧云进来时,却再不用多说什么,那怜悯地望着他的眼神,已经让他胸中了然。悲怆地一笑,对着面前的小夫妻一拱手道,“凡安今日多有打搅,这就告辞了。” 苏霈珉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拦,“你就这样走了吗?” 林烨然回首去看他,恻然道,“若不然,又该如何?” “她,今日既然已经定了,那不几日就要入宫,你竟不再趁着还有机会再说上几句话吗?” 林烨然微微地垂下了头,只盯着地上被拉得长长的影子呆愣了会儿,才低喃道,“还是不说的好,既是她心意已决,我又何苦让她牵肠挂肚。” 苏霈珉就这样看着林烨然摇摇晃晃地出去,那一走,再见面已是数月以后。 那一场大病来的如此的突然,林烨然虽然自幼体弱,但是当初得了冯子余的父亲,时值太医院提点冯维安的全力医治,加之后来家中长辈悉心呵护,自己又是勤学着武艺强身健体,早就看不出丝毫的病弱。可是只那一夜,苏悦菡将将进宫之前,他去寻了冯子余吃酒,也不过是回家的路上大约背了些风,睡下去,竟是就三日三夜没有醒过来。只是浑身滚烫,口中不停地呓语。家人几乎以为他会不治,他却在苏悦菡大婚的那天忽然醒转,默默了几日,再与人见面却又说笑如常,虽是月余才能下地行走,看上去却好似无事人一般,只是,人却狠狠地瘦了下来。 醒了,好了,林烨然再提了去西北,举家竟是再没人苦口婆心地劝,只是摇头叹息。而林烨然却不似他们以为那样是想逃。这一生,那个恬静的身影早已经深深铭刻于心,天涯海角又如何,岂能逃得开。只是,西北曾有一个他与她来不及去完成的梦,哪怕是一人,他也要去把这个梦圆满。 于是,那石子铺路的小院,那满满一园的竹林,那透天的亭子,还有那整面墙上绘着的兰花。静静一人时,他喜欢呆着这里,清风拂面,伴着竹林沙响,一杯清茗,便好似有人陪伴一般,形单影只,心却满满。 西北大乱,衙门也被人占了,林烨然原想躲进这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小院中安享太平,可是一路上看着落荒的灾民,他却又于心不忍,扶老携幼能帮衬一点便是一点。最后却跟这些百姓一起染了疫症,直到冯子余前来。 西北战乱平息,他与冯子余一起照顾着病患,陆将军临时接管了当地政务,他便也并不时常再回衙门当中去,几乎就那样的半隐居了起来。直到得了苏定远的信,隐晦地说起京中有变,或许有故人要来投靠。林烨然当即心中了然,那么,是小荷要来了。以苏家的为人,以苏悦菡的心性,却断不会是一人避祸至此,那么皇帝阮黎望也该是会来的。 明明心如明镜,他却依旧收拾好院落,心中不做他想,只当是小荷要来,该按她喜好一一布置齐整。 她依然与记忆中是一样的模样,恬淡而静雅,眉宇间或许多了些隐隐的忧愁,却又总是用盈盈的笑意遮了去。拥她在怀的那一刻,林烨然只觉,从此世间万物俱不复存在也无妨,怎能奢望此生还有这样的一天。 可是,她在他面前昏了过去,他骤然的心痛才好似万千的锐物齐齐地刺来,便在阮黎望出现在面前,从他怀里抱走苏悦菡那一刻才痛然醒悟,再为了这难得的重逢,如何因喜悦而自欺也好,今时今日,他之于她,却连关心都只能是隐忍的。那个最名正言顺能疼她,护她的人,只有她的夫君――当今的帝王阮黎望,即便沦落至此,即便前路未卜,这一点,却并没有丝毫的改变。 也许,淮王反了那一刻起,无论成败,很多人的命运都会因此而改写,可所有的人中,却并不会包括她与自己的。从苏悦菡决定嫁给太子阮黎望的那一刻起,任凭什么,便也无法再改变他与她之间的未来了。 即便阮黎望落魄,从此再无回朝的可能,以苏家人的忠诚,必将一世为其奔走,以苏悦菡的心性,也绝不会富贵能共,贫贱便弃的。而,若是阮黎望终有一日回了朝,继续做他的皇帝,那苏悦菡就必然还是他的皇后,又怎么可能与自己有分毫的关系呢。 最后一丝妄念终于随风而散,林烨然苦笑着摇摇头,回首,才看着苏悦菡的屋外的门帘随风啪啪地敲着门沿呆愣,冯子余却已经出来,朝他一笑道,“走吧,凡安,小荷还没醒,不过倒也只是睡着,真不知道如何就困成了这样,咱们回头再来看她吧。” 林烨然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门帘,好似极力想看穿那帘后的情形,却觉得冯子余拉着他的手微微着了些力,却只好随着他一起去了。 冯子余却并非是安慰林烨然,苏悦菡的确并非大病,只是累极,才有了那昏厥的一幕。原本也并非是十分强健的身子,虽也并不羸弱,但,那样长时间的担心受怕,紧张焦灼,那么多日子来的夜不安枕,殚精竭虑,便是个铁打的人,却也是扛不住的。只是,她心底那根弦绷得那样的紧,紧的不容一刻的松懈,竟是始终这样强撑了下来。只是在林烨然的面前,乍然的惊喜,乍然的放松,与瞬间涌入心头的失落之后,才终究不支。 此前,苏悦菡却怎敢给自己这样的懈怠。不单是一颗为人臣子的忠心,不单是一副为父分忧的肝肠。只是,若是最后的关头,不能救出阮黎望,不能对阮黎望与苏定远一点有力的帮助与支撑,那么之前的所有割舍,所有忍耐,所有辜负,岂不是全要付之东流。于是那全因意志而强撑下来的身体,纵是几天几夜不眠,纵是几顿饭忘记了吃喝,却始终斗志昂扬地坚持着。但,坚持的太久,所以垮下的那一刻,便是怎么也不愿醒来了。好似真的就能睡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潜意识中,或许这一生,其实已经用尽。 苏悦菡就这么沉沉地睡着,睡颜极是平静,而阮黎望在一旁痴痴地守着,已是整整的一个下午,夜幕慢慢降临,春暖劝阮黎望去歇着,他却只是摇头。孙福圆再又去劝,依旧是被他赶开。这俩人也无法,只得是在外间里候着,时不时地进来关照下,复又轻手轻脚地出去。 到了后半夜,终究也是一路劳顿,许久不得好眠,孙福圆已是率先撑不住地靠着墙根打起了盹,而春暖又坚持了会儿,却也忍不住地点头晃脑地瞌睡了上。 阮黎望却还只是握着苏悦菡的一只手,歪靠着床边,静静地望着她。静谧的夜里,只听见两个人轻轻的呼吸之声。良久,阮黎望执起苏悦菡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摩挲着,口中喃喃道,“小荷,冯卿说你不过是太累了才睡了,可是怎么会有人睡的那么久呢,你还是快点醒来吧,莫要这样地吓朕了。” 看着苏悦菡仍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边,阮黎望的眼圈有些红,“小荷,是朕不对,不该不听你父亲和那些老臣的话,才累你这样受苦受累,你若醒了,如何打骂朕,哪怕是不理朕都是好的,却也别用这种方式罚朕吧。” 阮黎望轻轻叹息,展开苏悦菡的手,把她的掌心贴在自己的心口上,幽幽说道,“小荷,朕原不知,心可以为了另一个人这样的疼呢。朕想起那年,朕还是太子的时候,菱儿也是病了,高热不止,朕也是着慌。那时朕想着,只要菱儿能醒来,她要什么,朕都会给她。无论是珠宝翠玉、绫罗绸缎,哪怕是再难找到的,朕都去给她找,哪怕是她要做太子妃,朕也应她。可是,朕今天才知道,这一切不过也就是虚物,朕疼她宠她,一切都能尽付与她,便以为这已经是全部的真心。可是朕今日才知道,那些虚物与承诺又有何贵,如今朕只觉得,若是你能平安无事地醒来,让朕即刻不做皇帝也好,荣华不再都好,哪怕是折寿数十年,却也是在所不惜的。 小荷,你说,朕是不是魔障了呢,即便是这会儿,朕却也不知道你是哪里就是这样的好,从来对朕还是这样不冷不热的,怎么朕就这样甘愿去用命换你的康健,甚或是换你的衷心呢?” 阮黎望勾起一抹苦笑,把苏悦菡的手平放回床畔,轻掖了被角说,“若你只是累,那就好好地睡,休息够了为止,可若不是,你莫要忘了,你答应过朕的,无论何时,无论何情形,都会一直陪着朕,你若敢食言,朕哪怕是黄泉碧落地也要追着你问个究竟的。” 许是说了许久的话,有些口干,阮黎望想要唤孙福圆倒些水喝,抬眼看见屋中并无人,想起都被他撵到了屋外,又不愿大声地喊人,怕惊了苏悦菡,就自己去找杯盏倒水。才走开几步,却听见身后有了浅浅的动静,回头看去,只见苏悦菡迷离地睁开眼,正是茫然地四处看着,似是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阮黎望一喜,也顾不得喝水,赶紧走过去道,“小荷别动,要什么,朕给你拿。” 苏悦菡似是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只是恍惚地问道,“表哥呢?表哥在哪?” 67、无言守望 阮黎望原本惊喜的神情略略有些僵滞,拉着苏悦菡的手,茫然道,“表哥?什么表哥?谁的表哥?” 苏悦菡的眉心微蹙,眼里的意识一点点清晰了起来,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闭了下眼,便只是无力地摇摇头,支撑着想要坐起身来,虚弱地问道,“皇上,臣妾这是病了?” 阮黎望扶着苏悦菡坐好,伸手拿了软垫给她放在背后靠着,这才柔声道,“不是病了,只是累了,这一场好睡,七八个时辰总是有了,朕都怕你一睡不起。” 苏悦菡听了这话,有些赧然地笑笑,“臣妾真是没用,不过是前几日少睡了几个时辰,竟这样的失仪,让皇上笑话了。” “笑话什么,你累成这样总是为了朕,朕被吓到了才是真的。你这会儿感觉可好,渴了还是饿了?要不要叫冯康年过来看看?” “臣妾感觉还好,只是还有些无力,大约再歇会儿也就无碍了?” “要不要喝水,朕去给你倒水喝?”阮黎望说着就要起身。 “皇上,不用了,臣妾不渴。”苏悦菡轻语道,伸手拽了阮黎望的衣袖。 阮黎望便回握住苏悦菡拉着她衣袖的那只手紧紧地握了下,叹息道,“小荷,你日后可一定好好仔细着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再闹这样的一出,否则朕早晚是要被你吓死的。” 苏悦菡暖暖地对阮黎望笑着,轻轻地点头。 阮黎望在这笑容里,只觉得心头一荡,这时才好似缓过些神来,长出一口气,仿佛要把心口堆积的抑郁好好地倾吐一空,再看苏悦菡,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地问道,“对了,小荷醒来时说什么?表哥?哦,你是说林卿家吧,朕看他也是被你吓的不轻呢,你可是在他面前厥过去的,朕见他时,他的面色与你的一般的白。小荷是要见他吗?” 苏悦菡略有些不安地问道,“那,表哥还好吧?” “嗯,该是还好,朕就让人喊他来,顺便也让冯康年再过来给你瞧瞧,他原本也是说你醒过来之后,要进些汤药的。” 听说林烨然无碍,苏悦菡有些犹疑地看了眼窗外黑沉的天色道,“这会儿是不是太晚了,他们也是歇息了吧,明日里再说吧。” “没事,估计你这样一病,他们也是睡不好,告诉他们一声你没事,倒也落个安心,你等会儿,我这就让孙福圆去找人。” 苏悦菡原本还想拦,阮黎望却已经大声地喊来了孙福圆,孙福圆睡眼迷离地进了屋,看见面露喜色的阮黎望和清醒过来的苏悦菡,登时也是一喜,咧了大嘴笑道,“娘娘总算是醒了啊,娘娘累的睡了,皇上这衣不解带地守着七八个时辰,奴才只怕到时候娘娘醒了,皇上却不知道又会累成个什么样呢?” 苏悦菡有些意外地看着阮黎望问道,“皇上怎么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体,既然臣妾身体无碍,只是睡着,皇上又何必一直守着臣妾。” 阮黎望却是有些不自在起来,不理苏悦菡,只对孙福圆嗔怪道,“孙福圆啊,你怎么就不盼着朕好呢?朕身子骨这么硬朗的人,如何几个时辰还能落下病怎地,偏就是爱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孙福圆赶紧跪倒请罪,“奴才有罪,奴才该死。”可说着话,嘴角分明也是扬起的。 阮黎望这才咳了下,对他挥挥手道,“得了,起来吧,去把冯爱卿和林爱卿请来。” 孙福圆应了是,赶紧着起身就出去喊人,春暖听说苏悦菡醒了,也是早早地便进了里屋,听着他们几个说话。这会儿看孙福圆下去了,才上前道,“皇上,娘娘既是醒了,您也去歇息会儿吧,这有奴婢伺候着呢。” 阮黎望只是不在意地摆摆手,“不妨事,朕也并不觉得累呢,总是要听冯康年给皇后诊治过了才安心。” 春暖听了就也不多劝,唇边却也是噙了笑,自己到一边去倒了茶水,端来给阮黎望一杯,又扶着苏悦菡起身,喂她喝了几口。 苏悦菡原本也是渴了,只是阮黎望问她,却也不能指使着皇帝去给她斟茶倒水,这会儿一杯水喝下去,才觉得喉咙润了些,人也有了点力气,便也劝道,“皇上自去歇着就好,这几日里皇上原本休息的也并不太好,若再这样熬着,身子再好,总也会不舒坦,如今不比在宫中,即便是有冯太医跟着,可是用药什么的,总是不像宫中那样的妥帖,皇上龙体可是万万不能有什么闪失,若是为了臣妾累出病来,臣妾可是承担不起的。” 阮黎望却坚持道,“好好,只等冯康年说一声你这边没事了,朕即刻就去歇着。” 苏悦菡见拧不过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不多时,孙福圆已经带着冯子余和林烨然来了。二人要与阮黎望和苏悦菡行礼,只被阮黎望立即就免了,招呼道,“冯爱卿,快来看看,小荷这样是不是就已经算是好了?” 冯子余上前,碍着阮黎望在,依礼撩袍跪倒在地,伸手轻搭苏悦菡的手腕,静静地开始诊脉。林烨然却只是在远处站着,并未走到近前,虽然那样心急着想要过去看个分明,问个分明,那样想要把那纤弱的身子纳入怀中好好地护着。可是,他这样一个外臣,能进了皇后的内室已属破例,又如何还敢上前,又如何还敢妄想。 可是心无论是给身子下了怎样的指令,不许它动弹,林烨然的眼神却就那样好似生了根一样牢牢钉在苏悦菡依旧没有几分血色的脸上再不肯移开。而苏悦菡亦是迎着那视线,眼神一刻也不舍得错动。二人的目光就这样不自觉地胶着在一起,周遭的人和物,仿佛便再也不存在了一般。 冯子余诊好了脉,微笑着点头道,“娘娘身子虽说仍旧是虚了些,不过这会儿脉相却正常了,只需多用些补元气的药材,再休息几日便好,只记得这几日间,千万不要过力,也不要劳神,最好是先别下榻,就好好躺几日,好个彻底再说。” “好好。”阮黎望闻言大喜,直笑着说道,“就让皇后好好地吃,好好地睡,万事全不要操心。”说完这话,便喜悦地去看苏悦菡,这才发觉面前的苏悦菡只好似痴了一般地注视着远处,竟是眼都不眨一下。阮黎望迷惑地下意识回头去看,这才看见几步之遥的林烨然也是同样专注而痴痴的眼神望着苏悦菡。那眼神中似是都透着股苦楚,却又那样的缱绻悱恻。阮黎望只觉心中一凛,刹那间便有了一种无法按捺的慌张。 以往并非没有见过苏悦菡与冯康年之间所谓的深情对视,可是那眼神中也不过是一份默契与温暖,此时此刻的苏悦菡和林烨然呢,为何好似是满溢着用不尽的眷恋与不舍,只觉那眼神交汇处极尽纠缠与深情,这一刻仿佛根本就再没了任何一个旁人存在的必要。阮黎望心惊之下,急忙站起身阻住二人的视线,说道,“小荷,那你好好歇着,朕也先去睡会儿,过会儿再来看你。” 苏悦菡的目光被眼前的身影挡住,似乎是有些懊恼的神色,片刻间才好似猛然一凛,挣扎着在床上俯身行礼道,“臣妾恭送皇上。” 阮黎望原本也只是要唤回苏悦菡的注意,此时苏悦菡这一说,他却也未有他法,只得上前扶起苏悦菡道,“这不是身子不好吗,怎么还拘着这些礼,再说了,如今在宫外,你我二人也就只当是寻常夫妻就好,没这么多讲究的。” 苏悦菡柔顺地依着阮黎望的力,重又在床上靠好,点头称是,阮黎望也只得再次站起身道,“那朕就先走了。” 冯子余躬身立于床前,林烨然在稍远处也是垂首行礼,一屋子人此时好似都在眼巴巴地等着阮黎望走,阮黎望也就只好抬脚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又不甘心地问道,“冯卿和林卿还不走吗?” 林烨然并不吱声,冯子余只淡淡道,“微臣与娘娘再交代几句要饮食、起居要注意的事。” 阮黎望有心说等着他们一起走,可终究搁不下这脸面,回头再去看苏悦菡,那柔柔的欲说还休的眼神再次锁在了林烨然的身上。阮黎望心里一阵的发紧,下意识地紧握了下拳头,狠狠心这才迈步出了屋门。 没了阮黎望的屋子里,却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那样安静着,默默相望的二人也并未就此拉进距离或是说上些什么,只是慢慢的,不知是谁,率先绽开了一个笑脸,守望在一边的冯子余,本是絮絮地说着要苏悦菡注意的事,明知道其实并未有人会上心,却只是低垂了眼睑自顾自地说着,这会儿,却也是看着笑开的二人,无声地一同笑了起来。 一起默了会儿,冯子余还是率先打破沉默道:“小荷,你就安心歇几日吧,什么也别做,什么也别想,你大哥去接了你苏夫人和你大嫂过来说是陪你几日,也帮着照顾下。放开了心,你便只当是回娘家省亲,亦或是陪着娘家的人出门散心便罢了。” 苏悦菡笑着点点头,冯子余便起身道,“那我们先走,等夫人过来时,我们再来看你。” 阮黎望回了屋里,孙福圆伺候着更了衣,往床上一靠,才顿觉的乏意涌了上来,可是躺下身,却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后耐不住,喊来孙福圆道,“孙福圆,你过去皇后那边看看,冯康年和林烨然走了吗?” 68、避无可避 孙福圆不一会儿便带了话回来说,“皇上,您走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冯太医和林同知便也告退了。” 阮黎望这才觉得心里安生了些,再又打了个哈欠,虽然还是有点不太舒坦,到底还是耐不住困意,不消片刻便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睡,醒来时也到了日上三竿。 苏家的内眷这会儿便也被接了过来,原本是君臣之礼上多有拘束,苏夫人跟苏家少夫人并未住在林烨然安排的这个院落里,而是在稍远的地方安顿了下来。这会儿听说苏悦菡病了,便也顾不得许多,连夜里马不停蹄地就赶了来。来时听说苏悦菡又歇下了,也就暂且安置了下去。早间一听闻苏悦菡醒了过来,立即就过去探她。 苏悦菡服了冯子余开的汤药,这一夜也是睡的极沉,一早醒来竟是精神好了许多,虽然还略略有些无力之感,但是浑身上下却比早些日子舒爽了不少,面上也有了些红晕。苏夫人等人见苏悦菡看上一切尚好,遂也放心了下来,姑嫂、母女间也就是舒舒心心地唠起了家常。 女人家本对政事便无更多的关心,尤其是苏夫人这样的女子,高门大户家出来的小姐,又做了一辈子的官家夫人,从来只是心无旁骛,对自己的丈夫和儿子都尤其信任和依赖,虽然此时也算是逃荒至此,可是心中却并无太多忧虑,只道是也不过是一时避难而已,有丈夫和儿子帮着皇上运筹帷幄,回朝之事只在早晚而已。 于是跟苏悦菡说的更多的,便也就只有阮黎望其人,虽是娘几个的体己话,可到底这苏家的夫婿是当今的皇上,却也不能说的太直白,迂迂回回地问及些私下里相处的事,免不了也绕着床弟之事,苏悦菡却是答得异常辛苦。还好说着话的功夫,冯子余也过来给苏悦菡把脉,本就是熟人,也不拘着什么,也就一边搭脉一边也与两位夫人和苏悦菡闲聊。有了个男人在场,聊得多些的便成了西北当地的风土人情,哪里有好些的景致,什么地方有市集,可有哪些像样的特产。 林烨然是苏夫人嫡亲的外甥,此间苏夫人来,他又作为半个地主,过来接待便也是情理之中。与冯子余一起进了屋中,稍微一犹豫便是坐到了离苏悦菡稍近的椅子上,中间只隔了个小几。林烨然问了苏夫人的身体和自己父母的近况,看冯子余与她们相谈甚欢,他自言谈上本就比冯子余不如,便也就不多插话,听了会儿,就只是侧过头去看苏悦菡。 恰好苏悦菡也是转过头来看他,视线一交融,便都是暖暖一笑。默了片刻,林烨然率先开口道,“小荷,你来了便是大病,这里倒还没带你好好转过。” 苏悦菡伸手去拿几上的茶杯,林烨然刚好要取茶,两只手一起伸向茶几,指尖处只遥遥相隔半寸,恍惚间,肌肤相远,却似乎已能感到对方指尖传来的暖意,只些微一愣,却同时倏地抽回了手,竟是谁也没再去动茶杯。 片刻难言的沉默,苏悦菡才开口道,“我昨日已是大略地看了眼,很是清雅之所在,正是表哥的风格,我……很喜欢。” 林烨然闻言暂时忘了前一刻的尴尬,颇有些急切道,“小荷还未见那一片竹林吧,还有西面的墙上绘的那整面墙的兰花,哦,碎石的路,砖石的墙你该是见了,对了,还有,竹林中间,那个小亭,抬眼便能看到夜空的一弯新月。”林烨然说得微微有些激动,竟是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 苏悦菡听着,胸口处满涨的酸涩之感,齐刷刷地涌向喉口,那样狠狠地忍着,却还是鼻子一酸,禁不住颤颤地问道,“表哥还记得我那时说的话,是吗?” 林烨然看着面前的苏悦菡,忽然露出一抹苦笑道,“也只因有那些话陪着,我才觉这世间还有些欣然。” 狠狠地咬了下嘴唇,苏悦菡只能别开头微微地仰起脸,才能不让眼眶中的湿热滑落,好一会儿才轻轻说道,“过些时日,得了空闲,定要和表哥一起去喝茶赏月的。” 林烨然惊喜,刹那间有些失态地起身道,“那今日便去吧,气候正好,风也并不大。” 原本在一旁家长里短的三人见林烨然的忽然起身,都是呆愣了下,还是冯子余最快回过神来道,“凡安就是急着要显示下他那赏月亭,要说是建的颇有些韵致,也值得一去,可是凡安莫忘了,小荷如今身子还没好全,我的医嘱可是要静养的,虽说也不是一定要日日偎在床上,但是出屋的事还是缓几日吧,毕竟西北的气候小荷也并不适应,再若贪玩落了其他的病,可就是不好治了。” 林烨然的身形一晃,有些讪讪地坐下,赧然道,“是凡安只想着这园子的妙处小荷还没见全,便急于炫耀下,一时激动了,惭愧,惭愧。” 苏悦菡见不得林烨然尴尬,便笑着解围道,“子余这个大夫总是这样拢愣妓盗耍业纳碜硬10薮蟀膊还倜吡诵哦嗷杷诵┦背剑缃竦购孟癫u敫嚯亮怂频模雒哦疾恍沓隽四亍! 其余的人就也陪着笑,冯子余不甘心地解释道,“小荷就是总嫌我唠叨,可你若是早听一句我的唠叨,又何至于会身子成了这样,吓的大家人仰马翻的。当日里凡安的命都能被你吓去了半条,连皇上也是当时面如土色,若非我是个大夫,懂得个脉相,就看他们彼时那样,我都是会被吓坏的。” 苏夫人和苏大嫂闻言都是掩面轻笑,苏悦菡也扯了帕子掩了唇一起笑了起来,眼角的余光却还是忍不住去看林烨然,盈盈含笑的目光中带着一丝鼓励的味道。林烨然迎着这个笑容,片刻前的不自在便也只觉荡然无存。微不可辨地轻轻颔首,二人间似乎便已有了默契,再又去融入大伙的谈话,畅然而欢快。 这间屋中的几个人,虽然并不能说是全无忧国忧民的意识,可毕竟也总是身处圈外,即便是想费心却也帮不上更大的忙。此刻,久违凑在一起的几个,便只觉酣畅,暂且忘记了忧虑,聊得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处,更不知今昔何年。 可是另一间屋中的阮黎望,这会儿却是被苏定远与苏霈珉按住,正儿八经地探讨着国事。 阮黎望醒了之后,本是第一个便要去看苏悦菡的,可是听说苏夫人和苏家少夫人在那边,总是多有不便,也就没能即刻着过去,才是用了些午膳,让孙福圆那边留心着,若是苏夫人走了,就赶紧着通知他。不过孙福圆的信儿还没来,苏定远便已经在外求见。 其实这会儿的阮黎望,心里还是多少有些逃避的心思的,皇城之中的事,他不愿去想,想了便是闹心,便是烦躁。奔波数日来到这么个清净之所在,只想着先安逸几日再说。他潜意识里还是多少有些畏惧的,早一日晚一日,迟早还是会与淮王兵戈相向,这让他每每想起,就会觉得慌张。却也并非是贪生怕死,只是他不想去面对那样曾经的至亲之人,会与他反目的一幕。他至今怎么也不愿去面对,七皇叔,那个曾经抱过他,疼过他,为他求情,甚至还为他受过罚的亲亲热热的小叔叔,怎么就会有一日想要害他。 他更无法想象,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二人阵前相向,你死我活之时,若是他利刃在手,置于淮王的颈上,他是否真能忍心刺得下去。于是唯有不想这些,远远地躲着,避着,只当现在便是国泰民安之时的微服私访,聊以宽心。 但是,此时,苏定远找上门来,阮黎望却也不能拒之门外,硬着头皮让他进来,免了礼数,落座上茶。果然,头一句话,便是正事。阮黎望虽逃避,但是这一刻,却也不得不用心地听着。 苏定远开门见山道:“皇上,老臣才从陆将军那边回来。陆将军前日才惊闻此变,正是一头雾水之中,听闻了老臣的解释之后,也是气的目呲尽裂,直言定要为皇上直捣京城,诛了阮齐拓那奸贼。陆将军本欲与老臣当时就回来参见皇上,可是他是一军之帅,此时又有了这样的传言,既要安抚军众,又不能先泄了皇上行迹,所以还要缓几天过来。只让老臣给皇上带句话,他对皇上绝对是忠心不二,誓死追从。” 阮黎望点点头,叹道,“虽然淮王此举真真的伤了朕的心,可是有你们几位爱卿这样的为朕奔走,朕心中实在也是感动万千。不过,出兵回朝一事,总是要从长计议,淮王既然能占了皇城,便定是有备而来,若是陆将军即刻带兵杀过去,就能解了京城之急患,岂非太过简单,咱们也不可太过轻敌。” “皇上所言极是,此事的确要好生商议,而且老臣还要暗中继续联络朝中一些良臣,只怕他们被奸人所蒙蔽,做了错事,此次也并非只仰仗陆将军一人之力,便可成事。可虽需联络,却还不能泄了皇上行迹,因此总是要徐徐图之。” “好,苏爱卿老成持重,运筹帷幄,这些事上总是比朕想的明白,此事就多上些心,朕现在只是担心一事,当日里诸位爱卿都说要召陆将军回朝,朕却还是希望他能收服了西北边境处的散落部族再回去,争执不下之时,母后宾天,这事便也搁置了,可是,该与陆将军这边的粮草是否并未送达,此时大军中粮草可能坚持到日后杀回朝去?” 苏定远听了这话,眼里露出抹惊喜的神色,“皇上圣明,这事正是当下里最棘手的。” 69、相谈不欢 苏定远辅佐阮黎望也是一年有余了,对于这位年轻的新君多少还是有些恨其不争的。阮黎望在他心里,实在算不上是一个太好的帝王。这位少年皇帝无疑心地是好的,人也宽厚,只是政事上多少有些得过且过,即便大多时候也不失为一个尚算勤勉的帝王,可是这勤快却也总是透着一股子敷衍的劲头,这让苏定远时常是头痛不已。此番出了这样的大事,虽然初时他担心阮黎望反应太大,他不知如何安抚,而乍看到阮黎望尚算淡定的的情绪之后还颇为赞赏,但是没几天,又为他这种太不操心的态度弄的十分困扰。 可这会儿,阮黎望明明是一副万事不操心的模样,自己也不过就说了几句现在的情况,他就能一语中的地找出此时面临的最大问题,这让苏定远再次感到十分的欣慰。到底,阮黎望这个皇帝,虽则年轻、虽则贪玩,总还是颇有些先帝的遗传,还是有点慧根的。 于是苏定远便也开始跟阮黎望探讨接下来至关重要的几件事: 第一,江北大营那边也有一些兵力,不过带兵的大将态度始终算不上太明朗,不知道跟淮王之间是否会有默契,或者只会是静观事变,因此需要找个信得过的人过去探探口风。 第二,筹措军粮这一事,西北才遭了大灾,此时要想在当地的民间募集,先不说是不是能募上来,这一举措,估计就又会把当地才稳定下来的局势打破,得不偿失,所以还要另想它途,周边的省份如今情况不明,也需先去摸下底。 第三,淮王自己的亲兵如今不过是进京了一两万,属地该是还有几万人,淮王定然已经是调往京城,而其他藩属的王爷与淮王都是兄弟,此时会不会不明真相与他站在一头,或者知道真相后也和他结盟也未可知。而这些王爷们,单木不成林,也许每人也不过就是数千或者万余的兵马,可是汇在一处却也是不能小觑。所以总是要先拉拢些人到自己这边,这就需要尚在京里的信得过人暗中奔走。 第四,莫离公主当日里放下狠话离宫,此次淮王反叛一事她定然也是脱不了干系的。而她夫君的部族也确实如她所言,正是兵强马壮的当口,虽然只他一部,不足为惧,可若是与淮王的兵马汇到一处,那陆将军的大军就算筹措够了军粮,也未必还有十成十的胜算。 以上种种,苏定远耐心地一条条讲与阮黎望听,阮黎望初时的确也是用了心思听着,间或还会提出一些自己的见解,可是这样好絮絮地说了一个时辰之后,他明显进入了一种神游的状态,苏定远自然也是发现了阮黎望这一会儿的心不在焉,只好提高了些声音努力地唤回阮黎望的注意道,“皇上,老臣在朝中还有一些可以依靠的故友,当初事出突然之时,也不能尽数告知详情,如今渐渐安顿下来之后,老臣也将尽力游说,不使他们对淮王偏听偏信、同流合污,皇上可否给老臣一张手谕,以证明老臣所言非虚,老臣才好联络众人一同为皇上效力。” 阮黎望这才回了回神,内疚地说道,“苏相爷对朕这份心,朕真是不知如何报答,如今还要您一把年纪的人为朕奔走,倒让朕坐享其成,朕实感受之有愧,心中不安啊。” 阮黎望这一席话说的虽是情真意切,却也不过是短短几言,可苏定远老大人竟是一时老泪纵横,无语凝咽,好一会儿才哽咽道,“老臣能得皇上信赖、托付,即便是豁出这条老命去,也是在所不惜。” 阮黎望扶起跪倒在地的苏定远说道,“苏相爷啊,咱们是为君臣,事实上您也是我的岳丈大人,相爷若不在意,如今咱们君臣在外,也不讲那太多的礼数,朕也就称呼您一声岳丈。” 苏定远含泪起了身,狠狠点头道,“臣蒙皇上不弃,皇上怎样喊着顺口都好。” 阮黎望扶着苏定远坐下,犹豫了会儿,踯躅道,“岳丈大人,如今您说了这么多之后,朕心里也有些想头,咱们不当是君臣论政,只当是家人闲话,您就暂且听了,切莫着急。”见苏定远微微地点了头,阮黎望才接着道,“如今的情况岳丈刚才也与朕说透了,朕自然也明白此番回朝清除逆党绝非是易事。” 苏定远点头赞同道,“如皇上所言,但无论是怎样的艰难险阻,只要老臣一息尚存,就定要助皇上清除贼逆,重登大宝。” 阮黎望闻言却摇摇手指道,“岳丈,如今朕要与您说的也正是此事。朕知您忠心,也知您本事,咱们此番也定然是朝着最好的方向去努力,却也定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才好。” 苏定远听了阮黎望的话,略有些疑惑地皱眉问道,“皇上的意思是?最坏打算该是怎么做?” 阮黎望这会儿却是轻松地笑了笑,端起茶杯轻呷了口茶才缓缓道,“朕这些时日也是断续着在想,想这些以往、现在与今后的事。如能清除逆党、重整朝纲自然是好的。那经此一事之后,朕也算是记了个教训,之后朕只会是做个更勤勉的帝王才能报答岳丈如今为朕这样的殚精竭虑之心。” 阮黎望看着苏定远欣慰地点点头,却又话锋一转道,“可若是不成……岳丈,朕也只是想着,咱们一家能好好地在一处过日子就是,莫要为此搏上了身家性命。” “皇上,为了助您还朝,老臣甚或是老臣一家的性命又算的什么?老臣一家能有今日,也都是拜□□、先帝和皇上所赐,即便是为了皇上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的。”苏定远见阮黎望这样说,激动地站起身来说道。 阮黎望便也站起来压住苏定远的肩头,按着他坐下,安抚道,“岳丈莫要激动,听朕说完。朕只是想着,朕走到如今这一步,全是因朕识人不清,决断不果所致,只能算是咎由自取。而还能有一息尚存,仍留有反败为胜的可能,却是因为岳丈和小荷高瞻远瞩、不离不弃才有的幸运。 对朕来说,朕也是希望能有功成还朝那一日的。可是若是这成功的前提却是要让岳丈为了朕豁出全力,甚至是身家性命才能得到,那么朕倒是宁愿从此做个平头百姓,好好珍惜小荷,孝敬岳丈,再不去与朕的七叔争什么皇位了。虽说这样的话对不起父皇母后,可是总归江山也还是在阮家人的手里,又或许七叔比朕更适合做皇帝也未可知,总也能算是对□□有个交代的。 皇位固然重要,父皇母后的遗愿自然不该违,可是,此时此刻对朕来说,还有什么是比你们这些对朕来说胜过血脉相连的至亲更重要的呢?朕只要一辈子能守着你们,即便不要那皇位也罢。” 苏定远听得多少有些惊呆,嘴唇颤抖着半晌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阮黎望也只管笑吟吟地看着他,并不再多言。好一会儿,苏定远才回神过来,匍匐在地悲怆道,“皇上,万万不可如此想啊,万万不能没了雄心壮志啊,先帝临终万千托付于老臣,要老臣帮皇上看牢了这江山,老臣无能,不能提早让皇上提防了淮王那逆贼,但是老臣一定要将功补过,还皇上一个稳固的江山社稷的。皇上啊,您万万不可再如同刚才说想那样,说什么要做个普通百姓的话。您是先帝嫡子,上天注定的帝王,绝不能只贪一时安逸,就灭了冲展宏图伟业的信念,那老臣才真是万死不辞其咎,即便到了地下也无颜见先帝的面了。” 阮黎望原本以为自己的肺腑之言会让老泰山感激涕零,不想却换来的是苏定远如此的激动,本来还存着那点淡定的心思,这会儿也慌乱了起来,一边赶紧扶起苏定远,一边悻悻说,“岳丈,朕不是这个意思啊,朕并非说不要做皇帝啊,朕只是想说,这世上再没什么事能比咱们一家安乐地在一起更重要的。您,您这是何必,何必,朕并非只图安逸,朕的意思是,大家都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才有希望不是?”阮黎望这一急,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苏定远那边更是已经抬了衣袖去擦眼角边的泪,屋里唯一还镇定的也就剩下苏霈珉一人,这会儿也只得一边安抚着老父,一边又劝慰着皇上。 屋子里正是乱的时候,孙福圆在门外轻轻地敲门,阮黎望烦躁地冲着门外喊道,“什么事啊,说!” 孙福圆在门口呆了会儿,大体上听见了屋里的动静,这会儿便不敢贸然开口,只是支吾道,“皇上,你让奴才去盯着的事,奴才来跟您回话的。” 焦头烂额的阮黎望这会儿早就忘了自己到底交代过孙福圆什么,不耐烦地问,“朕让你盯着什么了啊?” 孙福圆依旧是没敢进来,只压低着声音嗫嚅着,“就是皇上让奴才……让奴才……” 阮黎望本来心里便是又慌又烦,此时孙福圆这样一欲言又止,更腻歪了几分,气得一挑帘出去,照着孙福圆脑袋上就是一弹道,“到底什么事啊?” 孙福圆这才小声地贴在阮黎望耳边道,“皇上,您不是让奴才去看看皇后那的女眷什么时候走吗?奴才刚看了,人已经走了。” 70、闲云野鹤 阮黎望这才想起自早上到了这会儿还未有见过苏悦菡,又看了看屋子里依旧是唉声叹气的苏定远,只觉更是无措的心慌,便再又劝道,“岳丈先别着急,朕就是想起到哪说到哪,您觉着要是不妥,朕再好好考虑考虑,如何?” 苏定远这才点头道,“皇上,您可定要好好考虑清楚,老臣一家的安危不足挂心,只要是为了皇上做事,如何也是使得的,老臣也自当自己留意着。而皇上可别是因为牵挂着亲情,而短了万丈的雄心啊。” “好好。”阮黎望应付地安抚着,忙不迭道,“小荷醒了,朕过去瞧瞧,岳丈和大哥要不要也一起过去?” 苏定远也是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心里只想着,既然皇上心里如今可以这样的看重自家的女儿,有些事还是要让女儿劝着才是,否则自己这个老头子说出的话,掠植恢刑蛔蓟够嵩懔嘶实叟龅姆常共蝗缬肱淮茫背6嗟悴ψ判┗噬希鸥杏眯s谑且簿退孀湃罾柰黄鹑ヌ剿赵幂铡 苏悦菡才送走了母亲一行人回去歇着,此时也是有些落了乏,倦倦地靠在榻上不想动,春暖原想扶着她回床上躺会儿,她却摆了摆手,愣愣出了会儿神,才忽然对春暖说,“春暖,去竹林里转转吧,那该是有间亭子,去坐一会儿喝一杯茶。” 春暖诧异,“娘娘,奴婢不累啊,娘娘这边没人伺候着哪行,奴婢哪有那心情自己去玩。” 苏悦菡缓缓摇了摇头,浅笑着说,“不是让你去玩,回来与我讲讲那竹林,那亭子有多美就好。” 春暖却仍是不动,疑惑道,“娘娘,等您身子好了,自己去就是,奴婢这拙嘴笨腮的,即便是真的美,奴婢也说不出啊。” 苏悦菡的眸子里染进了些许忧伤,颓自叹息了声道,“只是有些等不及地想听听。” 春暖见苏悦菡似是情绪不太好,就也不愿拂了她的心意,只好犹疑地说,“那奴婢这就去看看,娘娘,您还是先躺一会儿去吧。” 春暖才又扶着苏悦菡走到床边,还不待躺下,阮黎望便同着苏定远和苏霈珉一起来了,相互间都免了行礼,阮黎望看着苏悦菡气色尚好,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只又拉拉杂杂地问起,睡得如何,可吃了东西,冯子余又来没来问过脉,苏悦菡眼见着父亲在一边欲言又止的样子,想着定是有话要说,便也假意扶着额头说道,“皇上,臣妾一早起了就同母亲和大嫂说话,久未见面,话也是多了些。许是累了,这会儿头有些疼,只想着睡一会儿呢。” 阮黎望听了这话,却是慌乱了起来,站起身赶紧对着春暖道,“春暖,快去给冯康年喊来,让他瞧瞧皇后怎么好端端地又头疼。” 春暖点头刚一转身,却被苏悦菡一把拉住,对着阮黎望无奈道,“皇上,冯太医才给臣妾问了脉,一切正常,只是嘱着臣妾多多休息,臣妾只是小睡一会儿就好,不用再劳烦他来过问了。” 阮黎望这才又放心坐好,温柔地说道,“嗯,小荷,那你睡,朕就一边看着你。” 苏悦菡眼角余光扫过父亲和兄长,三人俱是一脸无奈的表情,却也无法,好在也不是什么非要急在这一时半刻说的事,那二人也就只好起身道,“那臣等告退,娘娘好生养着身子。” 这二人走了,春暖也觉得自己有些碍事,想着孙福圆反正也是候在外边,而且苏悦菡刚才又是嘱着她去竹林,就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苏悦菡虽是身子有些乏了了,此时却并不怎么有困意,刚才也只是想先打发着阮黎望走便是了,这会儿却弄得自己骑虎难下,只得是闭了眼不说话,假寐着,等阮黎望离去。 屋子里很静,只能听见阮黎望的呼吸之声,却是丝毫没有一点要走的迹象,眼睛闭得久了,苏悦菡也就真的似睡非睡了起来。阮黎望许是看苏悦菡呼吸平稳,一动不动,也当她是睡着了,半天才是悠然叹了口气道,“小荷啊,朕若是带着你偷偷地跑了可好?咱们再别回去了,只你我二人,就当是寻常夫妻那般,或者做些小买卖度日,或者一亩薄田种些瓜果蔬菜,朕也学着做个农夫,等日后有了孩子,朕叫他们读书认字,小荷教他们做人。咱们几口人好好地过日子,是不是也挺好呢?” 苏悦菡听了阮黎望的话,心里蓦地一惊,却仍是装着熟睡的样子并不睁眼,阮黎望自然也并不指望苏悦菡有什么回复,说完停了会儿,自己忽然就傻笑了几声,又说,“呵呵,我知道小荷一定不会同意的,跟你那顽固的老父亲一样,父皇的嘱托,阮家的社稷摆在那,样样都是要朕清楚贼党、重整朝纲的,你们都是有理的,可谁又真的管朕到底是想要什么呢?哎,也就是随便想想罢了。” 苏悦菡听着,心里也不知怎么就有些地泛酸,此情此景,她却是无话可说,便也唯有继续装睡下去,许久之后,才是有衣物的悉索之声响起,然后是极轻的脚步声远去。待到终于安静下来,苏悦菡睁开眼,窗外的阳光已经不再明媚,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她坐起身来,抱住膝头,久久望着窗外发呆,忽然也有些茫然了起来,阮黎望并不想做皇帝,而自己也并不想做皇后,那他们两个到底又是为了什么才要如此呢? 春暖打了帘,轻手轻脚进来,却意外地见到苏悦菡已经醒了,嗔怪道,“娘娘醒了也不喊奴婢一声,怎么就自己这么傻坐着,要不要喝点水,吃些东西,下来走动走动。” 苏悦菡回了神,让春暖扶着下了地,缓步走到门边,春暖便拦着道,“冯太医说娘娘还是不出去的好,外边的风大,留神背了风。” 苏悦菡也就打住步子,回头对春暖笑笑,只在窗边的椅子上又坐了下来,问道,“可是去了竹林那边,想来是极美的,竟然去了这么的久。” 春暖赧然地笑笑说,“奴婢粗陋,哪懂什么美不美的,只是竹海的沙沙声倒也是真的动听,那亭子也是雅致,全是用整根的竹子搭成,天然去雕饰,没有一分的匠气。不过奴婢也只是在那里遇到了林公子,闲聊了几句,才是回来的晚了。” 苏悦菡微挑了眉梢道,“表哥在那里吗?” “是啊,一个人站在亭子里边正是发呆,看见奴婢去了很是高兴呢,就一样样给奴婢讲,当日里如何种下的竹林,又是如何挑好的竹子搭了这亭子,听起来可是费了一番功夫呢,他还邀奴婢喝茶,说是这会儿正是喝雨前茶的时候,在这一片碧色之中,茶的味道也会分外的香。可是奴婢又哪懂什么雨前,明前,喝着就觉清香就是,不忍拂了林公子的兴致,才一直是赞着,但许是夸的不在点上,林公子到后来却是有些闷了。”春暖一边给屋子里的各处掌上灯,一边叹息着说道。 苏悦菡的神色里却是生出几分的向往,眼神似是透过窗棂望出去很远,好似鼻边就已经嗅到了清茶的芬芳,耳边便已经听到了竹林的沙响,眼前便是那人,浅笑着握了茶杯,动听的声音细数着竹林雅韵,民风茶趣。想着,嘴角边便是不觉地噙了笑,低语道,“说起享福,表哥倒是最最擅长,就是最无味的日子也总会过出些趣致的。” 春暖也是有些失神地想着事,听见苏悦菡的话,下意识地嘀咕了句,“当初娘娘若是跟了林公子,便该是来此间生活,可是明明跟了皇上的,怎么却也是到了这里,转了这样大的圈子,倒成了一样的结果。” 苏悦菡听见春暖的话,不禁失笑,摇摇头却并未接话,只是对春暖说,“去看看我父亲或者是大哥此事可是有事忙着,若是不忙,请过来吃杯茶吧。” 春暖领了命下去,不多时便与苏定远一同回来。苏定远坐定,歉疚地看着苏悦菡问,“为父这几日也没空顾着你的身子,可是好了些?” “原不是病,只是出宫前几日没得好眠,累了些,好睡了一觉,也就不妨事了。父亲不用为女儿担心。” 苏定远放心地点点头,慈爱地对着苏悦菡一笑,就也不耽误时间,直奔主题道,“小荷,过几日,我要与你大哥出去联络些故人,恐不能一直在你们身边,皇上那,还得是靠你多留着心。” 苏悦菡点点头说,“父亲与大哥自己也要注意着身子,莫要太操劳了,否则累坏了身子,倒是欲速不达了。” “好,不过小荷,父亲倒不是担心皇上的身体,有子余在这边自是放心的过,至于安全问题,陆将军一半日也是会带了人来护着,京里那边总不会是大张旗鼓地打过来,淮王如今只管稳固着京中局势,暂且也顾不得这些,最多暗暗派了人意图不轨,几个小贼的话,有陆将军的手下在也是安全的。为父最担心的倒是皇上的心思,小荷不觉得,如今的皇上太过随遇而安,似是根本不想再回京了吗?” 苏悦菡微皱了眉头踯躅道,“若是皇上真的无心帝位,难道咱们还要强求吗?” 71、心思动摇 苏悦菡看着一脸烦恼表情的苏定远,迟疑地问道,“父亲,皇上若真是不想再做这个皇上,咱们又何苦逼他?” 苏定远听了苏悦菡的话,一脸震惊的表情道,“小荷,你一向最是懂事,怎么如今也成了糊涂人了吗?” 苏悦菡垂了眼睑,唇角勾起抹无奈的笑容道,“父亲,您若是让女儿劝着些皇上,女儿也总是会劝的。只是有时,却也忍不住想,他其实并不适合做帝王的,他自己也并不是那么想做这个帝王,咱们又何苦彼此都为难。而且如今虽然说淮王反了,自己要称帝,可是即便他成功了,江山也依旧是阮家人的江山,□□有恩于咱们苏家,咱们也忠心于阮家,凡事尽力而为也是无愧于心了,若是如今江山别落了旁姓人的手中,咱们自当是拼死也要帮着皇上把江山夺回来,可现在却也并不是这样啊,淮王再如何,也是□□的子嗣,若是皇上自己甘心,就当是让位也好,总是他们阮家人自己的事,咱们是不是并不必须这么急功近利啊。” 苏定远听完苏悦菡的话,原本惊怒的表情却是一点点淡了下去,无奈叹道,“小荷啊,你毕竟还是年少懵懂啊,再通世情,却也参不透这中间的道理。为父的又何苦逼着皇上如何,若是真如你所说当初是皇上无心帝位,退位让贤,咱们自然也是要劝,可劝不过也就算了,或许从此做个闲散宗室,倒是也更快活安逸,与他的性子也和。像你说的,到底这是他们阮家人自己的事,咱们即便是忠于先帝,谨守先帝遗命,可毕竟现在当家作主的也是皇上,他若是硬要把帝位让给他嫡亲的叔叔,虽可说是前无古人,但也并非无理可依,毕竟只要不是改朝换代,下一任皇帝是谁,总是现在的君王说了算的。 可如今的局势却并非如此啊,淮王阮齐拓是谋了皇上的反,你当此时皇上说一句,这把龙椅他不要了,让给皇叔来坐,就是天下太平吗?皇上即便是不图什么日后还能做个富贵、安逸的王爷,却只怕这条命也不可能是保得住了。这事咱就当是果然能与阮齐拓说妥了,他碍着面子正好想名正言顺地做这个皇帝,当时顺坡下了,日后他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咱们皇上。 若是并不跟淮王交代什么,只是一辈子躲避在外,皇上自小养尊处优,你又以为他真能享得了平民之乐?一半日的新鲜或许会有,久了却定是会抱怨,可那时最好的时机错了过去,阮齐拓的根基已稳,咱们再怎么做也都是回天乏术了。而就算是皇上真能从此安心做个平头百姓,你以为阮齐拓的皇位一旦稳定下来,就不会全天下的搜寻咱们的皇上,西北之地本就是会在阮齐拓的意料之中,到了那时这里定然不能久留,京城亦回不去,只能是全天下的躲避阮齐拓的追杀。” 苏定远一口气说完这些,悲伤地看着苏悦菡道,“皇上若想活着,就只能继续做皇上,否则即便不是死路一条,这一辈子也绝不可能再有一日的安生。这还不算咱们整个苏家,陆将军以及其他愿意跟随皇上的老臣,到了那时节,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境遇。” 苏悦菡听着,脸上有顿悟的苍凉,好一会儿才对着苏定远说道,“是,父亲,女儿一定会劝着皇上的。其实皇上也是个听劝的人,并不会一意孤行,尤其是这次因为未能及时地听了您与其他朝臣的话,落得现在的下场,只怕是今后更会是愿意听您或者女儿的几句话的。” 苏定远却只是担心道,“为父只是担心皇上表面是听了劝,心里却并不那么想,到头来这事就果然变成了咱们挟天子以令诸侯了。为父也许是贪了些虚名,可是为官一生,忠心一辈子真不愿最后落那样的一个名声,有辱苏家门楣。” “女儿知道了,反正总也是有些时候的,女儿一定慢慢跟皇上讲通了道理。”苏悦菡顺从道。 苏定远这才放了心,面上便又有了几分愧色,“小荷啊,其实你身子还病着,为父却又拿这些事来烦你,也是不该,只是一半日间,我便要与你兄长分头出去奔走,一来,为大军回朝要募集粮草,二来,也需要联系一些朝中良臣为皇上所用。咱们不在这,皇上也就只有托付给你了。” 苏悦菡担忧地看着苏定远道,“父亲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难道还要亲自去为此奔走,时局凶险,又是四处劳顿,累坏了身子或是有个什么意外可怎生是好?” 苏定远这会儿却已经站起了身,目光坚定道,“不为皇上挣回这把龙椅,我是绝不敢垮下的。况且,朝中诸多老臣故交,与我总还有几分面子,换个旁人去,就算是我与皇上能信得过,那些人却也未必就能听了,所以这事,却是无法假手他人。” 苏悦菡看着父亲那日渐苍老的脸上,此时却是绽放出那种年轻人才特有的执著光彩,心里一时却只是满满的动容,这一刻好似再不需要什么更多的解释,苏悦菡只是同父亲一样坚定地点头道,“您放心去做您要做的事吧,女儿会做好女儿要做的事的。” 苏定远听了苏悦菡的话便也安下心来,遂也嘱咐了几句苏悦菡多仔细着些自己的身子,出门在外,总是不若宫中,犹豫了下就也劝道,“小荷,你与皇上间也莫要太冷着,夫妻间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固然是好,可却总该是多亲近些才对,父亲知道皇上本非你心中之人,可他既也是真心待你,不妨也是敞开心扉才好,总是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呢。” 苏悦菡闻言,目光闪烁地垂了头,迟疑地低语道,“父亲,若是可以不托付这一生呢?” 苏定远原是嘱了这几句便要走了,听到这话却是一愣,迷惑道,“小荷这话是何意?即便说些丧气的话,皇上日后再无回朝的可能,永远都是颠沛流离,咱们也总不该抛下他一人啊,小荷一向心底最软,也不该是那样的狠心之人。” 苏悦菡的声音却是更低,只是无意识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含糊道,“女儿也只是说也许,且并不是说皇上从此无缘回宫,而恰恰是说皇上若是有朝一日,重坐龙椅,江山稳固之时,女儿……女儿可不可以离开他?” 苏定远面上茫然的表情便更甚了些,皱紧了眉头问道,“这……从无帝后和离一说啊,即便是皇帝废后,古往今来,废后也没有离宫的道理,总是被打入冷宫就是,况且,皇上待小荷的情分,该也不会那样一日。”苏定远说着,好似想起什么似的,悚然一惊,紧张道,“小荷,父亲知你与凡安青梅竹马,本是两心相许,但是你既已是跟了皇上,就断不可再生出什么旁的念头,否则那害的可就不止是你一人了。如今你与凡安日常便能见面,或许难免活动了心思,父亲知道你一直是个最懂事的孩子,眼下这当口,可定是要管好自己的心啊。” 苏悦菡的脸涨的通红,一时尴尬不成言,苏定远看的心中难过,过去握住苏悦菡的肩头道,“小荷,别怪父亲把话说的这样的不中听,无论当日里父亲的决定是对,还是错了,父亲心中亦是愧疚于蹉跎了你与凡安的姻缘,但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却再没丁点回头的可能。你若嫁的只是个达官显贵之家,或者父亲还能代你周全一二,可是你嫁的那个人可是皇上啊,有了一丝的行差踏错,那可不仅是不贞,更是不忠。” 苏悦菡抬手捂了发烫的脸颊,不自在地说道,“父亲,您说的女儿知道,女儿没存什么歪的心思,只是说若是能光明正大的离开皇上的话,父亲可会应允?” “光明正大?”苏定远诧异道,“皇后如何能光明正大的离了皇帝,你们的婚事是当年先帝做的主,即便是先帝还在,也不会再为你做主和离吧?这可是事关皇家的脸面之事。更何况如今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权利,难道说,你与皇上在此之间有何默契?小荷,皇帝年少冲动,真要是要了什么承诺,却也切莫当真。一时的意气,你若是当真,日后吃苦的只会是你。” 苏悦菡听着,此时略有些后悔,冲动下与父亲问了这样的问题,可是已经问到此处,再若不说清,只怕父亲凭白地为自己担忧,稍一犹豫,坦白道,“父亲,太后宾天前,曾与女儿一封先帝的遗诏,说是国本巩固之时,若是女儿想离开皇上,只凭遗诏,皇上不可阻拦。对外宣称皇后殁了就好,女儿便可从此改头换面,离开皇宫。” 苏定远听了这话,表情很是震惊,半晌讷讷无语,只盯紧了苏悦菡的表情,好一会儿才说道,“若是这样,以后如何,小荷就自己拿主意吧,父亲自然希望你会幸福,若是这个皇后的身份终归对你是个羁绊,你走或留都听你自己的心意,你为苏家已经做得够多。可是,父亲却也只是希望你想清楚,离了皇上,你是要与凡安一起吗?你料定经历了这些之后,你与凡安一起就会幸福?” 苏悦菡叹息了一声,复又垂下了头,轻声问道,“难道不会吗?” 72、柔肠百转 苏定远默了片刻,再抬眼,只是慈爱地看着苏悦菡说,“为父并不好断言什么,不过为父却也相信,小荷自己终是能想明白的。” 苏定远离去了半晌,苏悦菡却依旧是维持着曾经的坐姿一动不动,脑子里反复地想着林烨然,也想着阮黎望。太后宾天之后,阮黎望曾与她要过一个永不离弃的承诺,她那时的话也是出自真心,这个全身心信任与依赖她的男子,是皇上亦是她的夫君,于公于私,于理于情,似乎不离不弃都是应该的事。虽然苏悦菡那时已然怀揣着先帝的遗诏,却并没去深刻地想,到底这遗诏是否有一日能真正的派上用场。是同情还是感动,是责任还是牵挂,苏悦菡说不好,只是那一刻,她真心地想过,陪着他,护着他,一起走过所有人生最艰难的日子,等到天下太平,亦愿意守着他的后宫与他的子嗣,安享岁月静好,又甚至,或许也可以与他一起孕育一个孩子,从此沉浸于含饴之乐。 可那样的想法,难道不是对所有憧憬最绝望时的妥协吗?难道不是对渺茫的未来无奈的选择吗?原不知自己还有可能有朝一日出宫,知道后,却也觉宫外之人今生或许早已缘尽,留在心中那点微薄的念想就好。她以为她可以舍得开,放得下,只留那个身影在心中,却伴着另一个需要她的人一生左右。 只是那些以为啊,在重又见到了林烨然之后,忽然变得那样的不坚定。 多么想再牵他的手,多么想再与他相伴,多么想与他沐着春风,在这广袤的天地间信马由缰,品茶赏月,多么想依偎在他的怀抱里,永不离开,只听他悦耳的声音唤她的名字,多么想与他促膝夜半,无忧畅谈,多么想与他长相依偎,静默无言。那些念头,好似雨后的春笋忙不迭地在心头一一地窜起。闭上眼,却再也甩不脱那幽黑的眸子里闪现的柔情似水,赶不走那琴瑟般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喃,“小荷,想不到此生还能相见。” 苏悦菡知道不该让自己那好不容易淡去的念想又这样如洪水般泛滥不可收拾,可是太后临终前的那一席话,与依旧贴身带着那纸遗诏,却像是个撩人心思的魔障,片刻也不愿安生,总是忍不住便去琢磨,或许可以呢?或许那曾经以为永无可能的日子,终究会实现呢? 苏悦菡此时,甚至是有些恼恨的,若不是这样的一个遗诏,这样的一番嘱托,或许,那死水般的心,再如何起了波澜,也不过是微微的涟漪,转瞬还可抚平,现如今,却还要怎样去收拾呢? 那样的纠结不休,苏悦菡只觉得心都在微微地疼着,为着自己,为着林烨然,甚至为着阮黎望,却总是定不下最后的心思。 春暖轻声轻脚进来,端了才熬好的药到了苏悦菡身边,小心地说道,“娘娘,冯太医可是说过,您莫要太费心神,无论是何事,总是过几日再想吧,先把药喝了,咱们好好歇着,等身子好了,也不迟些什么的。”说完,看见苏悦菡有些失神地抬眼看着自己,似乎心思依旧不在,却不知怎么就又补了一句道,“娘娘,总是要等身子好全了,才能与林公子去赏月亭不是,他可是殷殷地盼着呢。” 苏悦菡的身子一颤,眼神匆匆扫过春暖,接了药碗,也不用调羹,便是一饮而尽,春暖诧异道,“娘娘今天吃药倒是爽快,竟也不嫌苦了吗?”说着,还是赶紧地取了水给苏悦菡漱口,苏悦菡草草地漱了口,未再接过春暖手中的蜜饯,只是起身往床榻走去,嘴里说着,“我再去眯会儿,若是皇上来了只说我睡下就好,若是母亲她们过来再喊我起来。” 春暖咬着唇看着苏悦菡,只是疑惑地点点头,却也不敢多问什么,见苏悦菡躺了下去,只问道,“这床幔可给您遮上?”苏悦菡点了点头,细纱的帷幔遮下,遮住了些许光,她便眼巴巴地躺着,就着些微的亮,盯着床顶的花纹发呆,只觉心口思绪翻涌,如何也甩不开。这样难的一道题摆在面前,明知道不是此时该想的事,可是起了个头,却就是再静不下心来。 苏悦菡的身子好得倒是快,到底还是年轻,没几日也就气色好了起来,人也精神多了。苏定远跟苏霈珉都出了门,苏悦菡的病虽是大好了,阮黎望盛情挽留,苏家的婆媳二人却还是是留了下来,说是平日里可以与苏悦菡解解闷。 可是几日下来,阮黎望便有些懊恼自己的这个决定了,苏家的两位夫人在,他总是不方便随时地进出苏悦菡那边,苏悦菡此时还是在室内安养,轻易见不得风,也不好传了她过来,更别说,即便是苏悦菡好了,阮黎望又怎么好意思此时依旧端着个皇帝的架子,有事无事地传皇后觐见,况且他又怎么舍得让她来回地跑。可这下子却变成了一日里多半日,苏悦菡都与母亲和嫂子在一起,而他却只能干等着,好容易盼着苏悦菡屋中没了人,可往往二人又说不上几句话,苏悦菡却又乏了。 阮黎望闲着无事,就只好在院子里四处地转,院子本也没有很大,几天下来几乎也就都走了过来,再新鲜再雅致,心里头烦腻的慌,却也觉不出好,想着静下心来回屋写字作画,可是提起笔却又总是心头纷乱,却是什么也写不下去。 小院原本清幽,随行的人最后也不过剩下那么几个,陆琦岚去了兄长那边,暂时未归,而院子里原来的仆佣也很少,因为阮黎望在此,还特别吩咐着,没有特别的嘱咐都只能在自己地方呆着,不能随意走动。偌大的花园中,阮黎望带着孙福圆走了两圈,却是个人影也没有,他心里愈发觉得烦,回头问孙福圆道,“你说,这人都哪去了呢?” 孙福圆只是老实回道,“下人们都不许着随便走动,冯太医去了镇上抓几位药材,相爷夫人和苏家少夫人在与娘娘说话,相爷和苏公子去了江北,此时,外间里就是皇上和奴才了。” 阮黎望叹气,“以往在宫里时,总是嫌着人多,烦,这会儿真若没了人,却怎么又这么别扭呢?” 孙福圆也不知怎么回这话,只是呵呵地傻笑了几声,便又劝道,“皇上,南院那处水榭,看着也略有几分宫中御花园中的精致,要不过去走走。” 横竖也是无事,阮黎望无可无不可地应道,“也好,那就去走走。”走了几步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止了步子问孙福圆道,“对了,说了这些人,那林卿家人呢,让他来陪着朕说会子话吧。” 孙福圆回道,“林公子也是在娘娘那边,他是苏夫人嫡亲的外甥,天天便是陪着夫人,夫人去哪便也跟着去哪。” “你说林卿跟皇后在一起?”阮黎望心里一紧,猛地转了身就要往回走,走了两步却又是顿住,自己愣了下,摇头道,“他们总也是亲戚不是?” 孙福圆听得纳闷,也不敢随便接话,就只是跟着,阮黎望叹口气,无精打采地对孙福圆道,“别跟着朕了,去皇后那边看看,什么时候苏夫人他们走了,过来告诉朕一声就好。” 孙福圆领命走了,阮黎望也就只剩下自己,随便转悠了会儿,着实是没意思,找了处石凳坐下,无意识地从脚边捡起了支树枝,弯腰在地上的沙土上拨弄着,拨弄了会儿,大约是觉着好玩,可这姿势有点不太舒服,干脆就蹲下了身子,蹲在一边拿着树枝就着地上的沙土,画起了画来。 冯子余手边的药材少了几味,这一日正是去镇里抓药,回了院子本是要去把药收进了仓房,路过偏院却见角落里蹲了个人,身形极似当今的皇帝陛下阮黎望。可是按理说,堂堂天子断没有一个人蹲在墙角的道理,他心里有些迷惑,便也就下意识走近了过去,仔细看蹲在地上的人,一身银灰色软缎的长袍,同色纶巾整齐地束着发丝,手下正是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两只水鸟的样子,肖似一对儿鸳鸯。 这人的打扮不是下人,可是这院落中的男子,除却了下人,如今也只有皇上、林烨然与自己,林烨然那样的熟识,这些日子以来又是朝夕相处,莫说是个背影,即便暗处的轮廓也能一眼便认出,那眼前的这人,似乎只能是皇上了,这么想着,冯子余迟疑地开口喊道,“皇上?” 阮黎望正是画得专注,丝毫没有听见走近的脚步声,这会儿林烨然猛一出声,也是唬了一楞,他一回头,俩人面面相觑,都是生出几许尴尬,须臾,冯子余马上回了神,跪倒在地行礼。阮黎望本来是要起身,冯子余这样一跪,他还没起来,就又赶紧去扶,皇上蹲着,冯子余又怎敢站着,起身也只好就蹲着。阮黎望这会儿也不觉得累,反倒是蹲着的还挺舒服,看冯子余也蹲下,干脆也就不再动,俩人蹲了会儿。阮黎望忽然咧嘴一乐,指着沙子上的画问冯子余道,“冯卿,你看朕画得如何?” 冯子余一愣,却也赶紧赞道,“皇上作画真是不拘一格,如今以沙为纸,却也画得是栩栩如生。” 阮黎望听了高兴,又捡了根树枝递到冯子余手中,邀请道,“冯卿,来,你也画画。” 冯子余愣怔了半天才接过树枝,圣命难违,只好对着沙地发呆,想着画点什么,阮黎望在一边就接着涂涂抹抹,俩人默了会儿,阮黎望却忽然道,“冯卿啊,皇后跟林卿可是自幼就这般要好?” 73、刺探敌情 冯子余的手腕一紧,才落在沙土上的树枝,无意识地便拉出了个长长的道子,愣怔间一时拿捏不好自己的态度,有些接不上阮黎望的问话,只紧张地用余光扫了眼蹲在一边的皇上。 阮黎望倒也不急,虽是句问话,言语中倒好像是自言自语的意味更多些,继续拿着树枝在沙地上划拉着,没等到冯子余的回话,自己就又接着说道,“朕以前跟朕的晴馨妹子,嗯,就是莫离公主也是很要好的,她虽然并非母后所生,在朕心里却也跟亲妹子一样的。只是,后来……嗯,那,林卿跟皇后也是如此吧?” “正是。”冯子余听见阮黎望这样说,心中不由长吁一口气,便顺着说道,“娘娘的兄长跟微臣和林同知都是自幼便相识,说句僭越的话,微臣和林同知倒也算是见着娘娘长大的,从来也都是当娘娘是自家的妹子的,不过娘娘性子跟林同知更相似些,又是原本便是血亲,所以更是投脾气,也亲近些。” 阮黎望听了,长叹一声自己低语道,“的确是亲近啊。”说完这话,似乎也是自觉失言,赶紧巴拉过头去,做感兴趣状地冯子余问道,“冯卿这是准备画个什么?” 冯子余原本也只是路过,看见刚才的场景,纯是好奇皇上怎会一个人蹲在此处,无意识地问了一句,便被阮黎望拉住在这里,心里正是乱着,完全不知道从何下笔,阮黎望这样一问,也就只好老实说道,“微臣不比皇上的慧根,绘画上本就不长,若是有个命题或者还能做些拙略之作,此时却也不知画什么。” 阮黎望听了也就只是哈哈一笑,晃晃悠悠就要站起来,许是蹲的时间有些久,这会儿腿也有些麻,一时有些站不住。冯子余赶紧上前扶住阮黎望,阮黎望便感激地对他笑笑,颇有些亲热地拉着冯子余,携手揽腕地便坐到了一边的石凳上,带着一副拉家常的语气说,“冯卿啊,既然皇后唤你子余,朕就也喊你子余吧。” “皇上随意。”冯子余也笑答,看阮黎望似是有长聊的打算,便把身上的褡裢取了下来,放在了石桌上。 阮黎望好奇地碰了碰褡裢问,“子余这是去镇子里抓药了啊?” “是,这处别院虽是清幽雅致,住着也甚是舒适,但是毕竟不比宫里东西齐备,不是什么药材都有,微臣一是看着皇后娘娘的病,调养着缺了几味药材,另一则,这里天干物燥,易生火气,便也备些去火的药材,以备不时。” “嗯,子余有心了,这一次仰仗你的地方倒也实在是多。” “都是微臣该做的。”冯子余谦卑道,“只要皇上跟娘娘身子康健就好,微臣除了这些,却也帮不上什么忙了。” 阮黎望听了叹气道,“以往朕也从未想过这些,如今想来,朕落魄到此,处处还是要你们帮着打点,自己却也只能袖手旁观,其实心里倒是愧疚的紧。” “皇上说的哪里话,运筹帷幄的大事,臣等不能,也不过是于琐事上多用些心,大事上也只有皇上自己才能定夺,臣等只是尽心辅佐。” “算了,不说这些了。”阮黎望挥手打断冯子余的奉承,只是话锋一转问道,“子余,这些时日里,每日跟皇后也说不上几句话吧?” 冯子余听了阮黎望这话,又是微微有些愣怔,一时真不知这位帝王又想是说些什么,到底是说能说上话好,还是不能说才好。按理说,以往看来,皇上似是不喜自己与皇后太过亲近,可是刚刚这语气,又似乎是颇多同情,甚至是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慨一般。看着阮黎望正盯着自己,冯子余也不容细思,只好老实答道,“微臣也不过是每日里过问下娘娘的病情,娘娘恢复的很好,倒也不用微臣太多的嘱咐。” 阮黎望听了也不知是不是满意,只是好似安抚般地拍拍冯子余在石桌上的手,又是一声叹息。 冯子余摸不清皇帝大人的心思,于是也就只有保持沉默,等着皇上继续说话,默了好一会儿,阮黎望才又似自语般说道,“朕也是每日里跟皇后说不上几句话,原以为出门在外,总是有些功夫多在一处享些相处时光,现在看,反倒是不如宫中呢。” “呃,苏夫人她们才来,娘娘在宫中与夫人也是久为见面,这会儿大概总是有说不完的话的。”冯子余觉得阮黎望仿若是在抱怨,便赶紧安慰道。 阮黎望却只是撇撇嘴,“还有林卿。” “林同知是夫人嫡亲的外甥,又是此处的主人,想必一则是叙旧,二则也是需要照应着些。”冯子余说着,心里渐渐有点明白皇上的落寞来自何处。 阮黎望点点头,忽然很诚恳地看着冯子余问道,“子余啊,朕身边也没个能说话的人,你也莫要当咱们是君臣,只当是朋友间叙话就好。你与皇后认识的时间比较久,皇后,嗯……是不是旧时比较喜欢林卿那样的男子?” 冯子余只觉得身子忽然就是一僵,脊背处蓦地就是一阵的发麻,可是看着阮黎望诚挚的表情又不似是刁难、指摘,只得定了定心神,中规中矩道,“皇上,娘娘进宫前,只是深闺中的女子,虽与臣等也偶有往来,却也都是泛泛之交,何谈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至于林同知,他只是皇后娘娘的表兄,所以才与娘娘走的稍稍近了些而已。” 阮黎望的表情呈现出些许茫然的样子,失神地看着冯子余,只是说道,“可是朕总是觉得小荷与林卿那般的亲近,哪怕是不言不语,只是彼此相看的眼神,就让朕觉得,朕这辈子似乎与小荷也不会像是他们那般的亲了。” 冯子余听了这话,有些尴尬地咳了下,阮黎望这才是惊觉自己的失态,只是讪讪地笑着,遮掩道,“他们兄妹这情分,倒也真是羡煞旁人,就让朕总想起朕那个妹子来,原也是这般地要好,自打她嫁了人,却也就变了,难为皇后嫁人之后还能跟林卿如此。” 冯子余也只是不自在地笑笑,更加地无言以对,好在正是尴尬之时,孙福圆一溜小跑着来了,附在阮黎望耳边说了几句,冯子余赶紧识相地站了起来,阮黎望听了孙福圆的话,眼中露出一抹喜色,这才起了身道,“子余先去忙,朕过去看看皇后。” 冯子余眼见着阮黎望的背影远去,默想了会儿二人之间的对话,心里忽然有点同情起这位帝王来。微微苦笑了下,却又想起苏悦菡与林烨然,原本不也该是好好的一对佳偶,最后却是如今这样无缘相守的局面,哪个又是不值得同情呢?说是造化弄人也好,天地不仁也好,却原来情之一字果然是沾不得的。 带着点儿怅然,也有些侥幸,冯子余默默地到了厨房,只管把给苏悦菡的药煎好。作为大夫,作为朋友,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其余,也只能是个无言也无措的看客而已。 苏悦菡见阮黎望来了,赶紧着让春暖捡了面上的几只茶杯,歉意道,“臣妾的母亲才走,还是来不及收拾呢,请皇上恕罪。” 阮黎望倒是不在意地摆摆手,过去握住苏悦菡的肩头道,“嗯,今天小荷气色大好,看来不几日也就能出屋了吧。” 苏悦菡点点头,阮黎望便揽了她的腰一起坐到了榻上,问道,“小荷这几日过得可是开心?” “嗯,臣妾感激皇上体贴,让母亲能一直陪着臣妾,一解臣妾思念之苦。”苏悦菡说着,心里也的确是感激阮黎望此举,轻轻握住他环在自己腰畔的手,侧过头去对着他暖暖一笑。 “小荷高兴就好,朕也没做什么的。”阮黎望最耐不得苏悦菡对他难得的好颜色,相处的时日久了,他早就不用仔细分辨,就能从苏悦菡的目光里分辨出她的笑到底有几分的真心,一如刚才,那样由衷的笑容,透着一种别样的亲昵,最是让他欢喜,而不是时常挂着的比这更灿烂几分的笑靥,却又透着难言的疏离,那样让人心冷。 喜上眉梢的阮黎望便就这样握着苏悦菡的手,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小荷啊,与朕说说,嫁给朕之前,你最是喜欢怎样的男子?” 这个问题其实在阮黎望心中早就是盘旋已久,他虽则自视甚高,在这一点上却是难得的自卑,总觉得自己并非是皇后的心头好,只是因为她嫁与了自己,才愿伴在身边,所以才时常无意间便是呈现出推却之意,这推却并非欲迎还拒,欲擒故纵,却是最最本能的一种体现。他便偶尔也会暗自揣度,苏悦菡心中的男子该是个怎样的人。 先前有了冯康年,他便也总是想着,该是那样云淡风轻,清雅安静的男子才能让苏悦菡中意,可是自从见了林烨然,他心里才忽然有了另一种猜测,那样一个才情雅韵只在举手,清逸出尘别样风流的男人,才会是苏悦菡该喜欢的吧。甚至,他有时想起这二人,只二人并肩而立的的画面在头脑中一闪,都会觉得是难得的般配,好像他们才本该是一对儿佳偶天成。这猜测,这臆想,无不让他慌张与沮丧,每每却也只能用林烨然本是苏悦菡的表兄这一层关系来开脱二人之间无言的默契与亲近,聊以□□。 这几日间他明知一墙之隔内二人在一起说话,虽然苏夫人俱是在场,他的脑子里却总是闪过二人间旁若无人般的眼神缱绻,心里就慌的好似长出了杂草一般,总是再不问一声,就不得安生,隐隐地害怕着某些原本就没有抓牢的东西,从此就再也握不住。 阮黎望问完,觉得怀中的身子似是微微地一颤,却是久久不语,略一思忖,狠狠心道,“小荷以前可是喜欢林卿那样的男子?”说完这话,阮黎望下意识地别开了头,甚至是闭上了眼,虽然那样的想知道,可这答案却又让他生惧,只怕苏悦菡说出个是字。 74、一片赤诚 苏悦菡不知阮黎望为何就忽然有此一问,可是这个问题却让她的心口蓦然一紧,须臾间,翻涌而来的涩然便迅速填满了胸腔。沉吟了好一会儿,苏悦菡看着别开头去望向窗外,貌似在悠闲吃茶,身子却绷得紧紧的阮黎望,紧咬了嘴唇,却只是老老实实地从齿缝间吐出一个字:“是。” 阮黎望身子一震,似乎并未想到苏悦菡会与他这样的坦诚,这个答案虽然其实早在预料之中,可是苏悦菡这样直白而又简单地说了出来,片刻间只让他无言以对。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二人之间缓缓蔓延开来,依旧相互依偎的身子姿势未变,身体却都是僵直而紧张。 苏悦菡知道,自己其实可以只简单的说个不字的,她说了不,或许阮黎望就不会深究,那样事实本身到底是如何也就不再重要了。可是那一刻,她却不想撒谎,不想去骗这个对她深深信任与依赖的人。甚至,或许潜意识里也存留了某些侥幸,只怕真若有一天会要离开阮黎望,此时这样的开诚布公,也总算与他有过一个交代,而不用背负着欺骗的罪名。 可是,当沉默笼罩在二人之间时,那个身体紧绷,面色沉郁的男子,却又让苏悦菡生出了几许心疼,当下里又有些悔。 如今这样的局面之下,时局动乱,阮黎望作为一国之君,却流离于宫外,本是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而此刻又正是养精蓄锐,以图大计之时,自己这点儿女情长的小心思又算得什么,有什么必要非在此时此刻较这样的真。苏悦菡虽是不愿骗他,可是缓过神来却也想着,这会儿又何必这样的去伤他,本也就是闲聊,一语带过,便是太平安乐,谁揭了谁的伤疤,谁恸了谁的心肺又怎样。即便是有一天真要离他而去,却也不该是如今这样的局面之下。 这样想着,苏悦菡便又想开口解释,才张开嘴说道,“其实……”沉默良久的阮黎望这一刻却也忽然开了腔。“其实,朕一早便明白的。” 阮黎望终于扭过头来,面对着苏悦菡,勉强地扯出一抹笑说道,“小荷,其实还在宫里那会儿,朕看着你与冯康年有说有笑的时候,就想过,也许你喜欢的会是那样的男子,清雅的、淡然的、与世无争的,同你一样的那种人。可来了这,再又见了林烨然,那一刻,朕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若是说冯康年像你,那么林烨然简直就是另一个相同的你。你与他,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着说不出的相似,所以,即便是当初心里有些别着劲儿的,朕却还是无来由地喜欢林烨然这个人,只是因为朕总是在他身上便能看到你的影子。 再后来,看你们那样的默契与亲昵,心里再难过朕也总是安慰自己说,你们是血亲,相似相亲也是正常。可,这样的借口慢慢有点没办法说服自己,所以今天才会这样地问你一句。” 阮黎望捏了捏苏悦菡的手,打断她想要说的话,便又继续道,“其实,朕倒是有些意外你会真的告诉朕你是喜欢林烨然的,朕以为即便是真的会喜欢,你也并不会实言相告,以你的性子,总是要委婉一些地说出。不过,朕却也感谢你的坦诚,所以,朕也坦诚地告诉你,我虽然感激你的坦白,可是这一刻,我心里却不舒服,很难过,很难过。” 阮黎望说到最后,甚至再没自称朕,而只是说了我,那样无助与落寞的表情落在苏悦菡的眼中,心下一阵恻然,便更觉懊恼,只得强笑着说道,“皇上,您瞧,好好地说个话,您却硬是要挑出臣妾的不是吗?您问臣妾的是,以往是否喜欢表哥那样的男子,既说的是从前,又说的仅仅是那样的人,又不是说他,哪里就变成了臣妾喜欢他了。臣妾即便是喜欢表哥,也只是妹妹喜欢哥哥那般啊。” 阮黎望听苏悦菡这样说,眸子里亮光一闪,拥住苏悦菡的手臂骤然紧了紧,可是只一瞬,那抹光彩却又迅速暗淡下去,撇了嘴道,“你在哄朕。” 苏悦菡这会儿,心里已经有了些计较,轻笑着用双手握住阮黎望的手,捧住在胸前道,“臣妾哪有哄您呢,说的都是事实啊?以前没有嫁人时,心里对未来的夫君总会有个勾画,那时身边接触的最多、最熟悉的男人也不过是父亲、兄长和表哥,会觉得那样的好,也并不稀奇啊?皇上以往难道就没曾想过会喜欢个什么样的女子?而现在也和那时的想法尽数一样吗?” 苏悦菡的问话,本是为了转移阮黎望的注意力,也知道这样的话阮黎望会去思考,继而相信。可是说着,她自己却也微微有了些疑惑,是啊,那时,她的身边似乎也只有表哥,那么她与林烨然之间,是否也是像曾经的阮黎望和乔羽菱呢?仅仅因为是相近,仅仅因为是唯一,所以才有了那样的依恋。这念头像是轻薄的刀片,好似在她心口割开了一条细小的伤痕,一瞬间有些失措地疼。忽然惶恐于,如果这份感情并非那样的不可替代,那些过往的坚持与执念会不会变得可笑? 阮黎望却是听了苏悦菡的话,略略想了下,表情一下子就轻松了起来,脸上的笑容也变得由衷,欢欣鼓舞道,“小荷这样一说,朕倒是觉得也对呢,你看啊,以前呢,朕以为朕喜欢的就是菱儿那样的女子,温柔、甜美、顺从、体贴,可是自从有了你之后,朕才知道,那样的喜欢也不过就是喜欢而已,朕见了她自然是开心,却远没有对你这样的,嗯……上心。”阮黎望说着,因为这样的表白,面色有些赧然,却依旧是诚挚地盯着苏悦菡,一双眼睛里含满了笑意。 苏悦菡的心里一阵的混乱,只是下意识地迎着阮黎望的笑,也扬了扬唇角,阮黎望便又有些得意忘形地问道,“那小荷现如今可是喜欢朕的?” 苏悦菡的心里再次一颤,那个“是”字在喉边梗了许久才总算发出了声音。阮黎望听了,研判地端详着面前的苏悦菡,皱了会儿眉头却又展开,笑道,“即便现在不是也无妨,朕只希望有一天能是,就好了。”说完,轻轻地揽过苏悦菡,把一个吻印在了她的额角,脸颊贴上她的脸颊呢喃道,“朕想着,总是会有那样一天的,哪怕那一天咱们都老了也不怕,反正怎样,你也是要陪在朕的身边的,朕会让你一点点喜欢朕的。” 苏悦菡无力地靠在阮黎望的怀里,两个人的面颊摩挲着,心里蓦然一阵荒凉。 再又坐了会儿,阮黎望见苏悦菡再没说话,便体贴道,“小荷是累了吧,那只管歇着就好,朕也就回去了。” 苏悦菡点点头,站起来福身行礼,阮黎望稍迟疑了下,就也站了起来,伸手扶起了苏悦菡,迈开一步要走,却又猛地回身,在苏悦菡的唇边蜻蜓点水地一吻,看着苏悦菡先是惊了下,脸颊便迅速如着火般红了起来,满意地咧开嘴角,无声地笑着,大步出了屋门。 苏悦菡这一夜睡得却是极不安稳,脑子里反复地是林烨然与阮黎望交错出现的面孔,对表哥,那少年时的情意的确是千真万确,可是正如阮黎望与乔羽菱,于她那难道不会也仅仅是懵懂之时的迷恋吗?那么此时呢,每次见面时依旧的心旌荡漾,是不是能证明并非如此呢?那对阮黎望呢?或者曾经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他于她来说只是个君王,只是个符号甚至是个任务。可此时呢,她敢说再无一丝的感情于他吗?难道不会为他心疼,不会为他牵挂吗?如果此时此刻,便真的能离开他,投入林烨然的怀抱,自己就真的能没有丁点的不舍吗?苏悦菡想着那个带着调皮笑脸离去的男人,心里忽地觉得自己也并不是那么确定了。 苏悦菡迷迷糊糊地想着,也不知道多久才是睡了过去,梦里却依旧是两张熟悉的面孔交错地出现着,纷乱而困扰。 第二日一早,苏悦菡起了身,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冯子余便来了,给苏悦菡再又诊了脉,笑吟吟道,“小荷啊,今天看着是大好了,天气也是不错,若是愿意,不妨也是出去转转。” 苏悦菡听了,也是笑着对他说,“咱们冯大夫总算是放人了啊,这些日子,连个屋门也不让出,只怕是再不见见太阳,都要长出霉了呢。” 冯子余收拾了医箱假意生气地瞪了苏悦菡一眼,唇边却依旧是噙了笑意,问道,“如何,这会儿可想着出去走走,我也算是半个主人,能带你转转的。” “好。”苏悦菡应道,便也问,“我母亲和大嫂呢?还有表哥?” 冯子余挑了门帘在门边站着道,“凡安这时间约莫着是在看书,你母亲和嫂子怕是连日里一早就在你这边占着你说话,让皇上不高兴,今儿本是说晌午再来的。不过既然是皇上并未过来,咱们去找她们便是。” 俩人一起去了苏夫人住着的院落里闲聊了片刻,便又去找了林烨然,林烨然见苏悦菡已经可以出屋走动,甚是欢喜,忙不迭地带着她们在院子里到处地走着,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走走停停,再又闲说几句,转眼着也就到了晌午。 半日间也没见到孙福圆过来,苏悦菡有些小小的意外,前几日春暖说过,她与母亲闲聊时,孙福圆总是会过来走动下,看上几眼,自是奉了阮黎望的命的,今天却是连个人影也无。苏悦菡总以为或许逛到一半,阮黎望便也会加入其中,这样没个音信,苏悦菡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安,只怕是昨日里说的话,阮黎望回去想上一夜,不定是心里生出什么不痛快,这会儿会别扭着。于是到了午饭的当口,也就打发着春暖过去问问阮黎望要不要一起用膳。 几个人等着春暖回话,闲坐在南边院子里的水榭中,冯子余和林烨然临水而立,不知正在说着什么,衣随风摆,笑声朗朗。苏夫人与苏悦菡几个,拿了些点心掰开碎末正是悠闲地喂着水中的锦鲤,微风送爽,只觉分外安逸。苏悦菡心头里的那点不安才觉要淡去,春暖却是步履匆匆而来,一脸的焦虑之色,不待站稳步子便说道,“娘娘,皇上身边的侍卫说,皇上跟孙福圆天大亮时便出了门,说是他们不用跟着,这会儿却还是没回来,已是整整两个时辰了。” 苏悦菡一慌,手里装点心的托盘一个不稳落在了水中,惊的一池鲤鱼四散奔逃。 75、离家出走 苏悦菡强忍住心慌,却依旧是难耐住颤音地问道,“一早就出去了么?怎么竟是没人来说一声,可说了是去哪?” 春暖也是手足无措地看着苏悦菡道,“娘娘,他们几个在外边呢,要不您喊进来问问,奴婢也是说不清。” 林烨然和冯子余也是听了这边的动静,一起走了过来,安抚道,“小荷先别急,问明白了话再做计较。”便就打发了春暖下去,把几个侍卫召了进来。 因为当初出宫之时太过匆忙,阮黎望近身的只带了孙福圆一个服侍的,侍卫并未一起出宫。眼下这四个人都是苏霈珉后来精挑的人手,安排在阮离望身边,并不伺候起居,只是照应着安全。虽说是各个功夫了得,却是并未侍奉皇上经验,初时自然也是加着小心,可是稍微久了些,这处院落又极是太平、安逸,大约也就是松了心。这会儿苏悦菡问他们如何不跟着,也只是嗫嚅道,“皇上只说就在附近走走,奴才几个也想跟着的,皇上却说是不许,又说最多不过半个时辰就回来,奴才想,这地方人烟罕至的,该没什么危险,只门口转转,皇上又不喜奴才跟着,何必去招他生气,所以才没跟着。” “说是半个时辰回来,这整整两个时辰不见人,你们倒也沉得住气,不知道来通禀一声吗?本宫要是不问,皇上这一天不回来,你们就也不吱声?现在先都四下里去给本宫找,等找到皇上回来,再回本宫这里领罚。”苏悦菡怒道,几个人互相对了下眼神,也知是事情大了,领了命便迅速地下去找人。林烨然也是赶紧安排了其他的人跟着一起在四周地找,苏夫人跟嫂子见帮不上什么就先回去了自己的屋子里。 苏悦菡却是耐不住地跟着冯子余他们一起到了院外,盯着搜寻的人们。 西北原就荒瀚,林烨然当初又是特意地挑选了个清静的地方,出了院落,放眼望去,四下里一马平川,视线所及之内,只几个跑来跑去搜寻的家丁和侍卫的影子,再没有任何的人烟。 苏悦菡心里急,焦虑地来来回回走着,心中只恨不能生出双翅膀,飞到高处能看的更远些。冯子余看苏悦菡这样焦急,终是担忧苏悦菡的身体,便劝道,“小荷,皇上大约不是迷路了,就是玩的忘了时间,你也不用急,总不会是别的意外的,京里便若是有什么动静,苏大人不会不知,告诉咱们提前防备的。你这身子才好,总不能这样操心,今天已是在外边待的久了,这会儿你心里急,再又吹些风,回头怕是又要不舒服。” 苏悦菡却只是摇摇头,也不答话,依旧是尽可能伸长了脖子,四处地盯着所有的人迹,只盼着那熟悉的身影能快些进入视线。 忽然一个念头划过心口,苏悦菡心里一惊,紧走两步到林烨然身边,一把抓起他的手问道,“表哥,这里该不会有什么猛兽出没吧?” 苏悦菡冰冷的手指,带着丝丝的颤抖,让林烨然的心头也是一阵战栗,他用力握紧苏悦菡的手,安抚地说道,“小荷,没有的事,即便是有猛兽也多是山林中,不是这平原,且不会是白天出没,皇上总是迷路的可能更大些,我这就派人骑了马出去,到远些的地方找找。” 苏悦菡听了这话只是点头,面上的忧色却丝毫不减,那一双被林烨然握住的手依旧是带着不自知的颤抖。林烨然拼命按捺着心中只想把眼前这纤弱的肩头拥进怀中好生安慰的冲动,那一双手却不自觉地握的更紧,直到苏悦菡吃痛地下意识一抽,林烨然才蓦地松开,脸上一片窘色。苏悦菡却也顾不得这些,只是又惶恐地问道,“皇上不会是逃了吧?” 冯子余也在近前,听见苏悦菡这样一问,讶异道,“皇上怎么会逃?难道是信不过咱们,可是我瞧着不像啊,皇上对你,还有苏大人都极是信任依赖,绝不会有此一想啊。” 苏悦菡却是六神无主地看看林烨然又看看冯子余,才不自信地说道,“我也说不清,皇上对我们信任是有的,可是他心里其实不想再回皇城,不想再做什么皇帝了。父亲和我却总是逼着他……而且,昨天,我还可能是伤了他的心,也许,一时想不开,想躲开我……” “伤心?”冯子余的眉梢一挑,奇怪道,“小荷是怎样伤了皇上的心,我看着你们挺是要好,你从来对皇上也是很好的啊,只是前几日皇上倒是的确抱怨过,你近来陪他的时间似是少了些。” 苏悦菡咬了咬嘴唇,下意识地抬眼轻瞟了下林烨然,也只是无助地摇摇头,没再多解释下去,回头又对春暖道,“春暖,去皇上起居的屋子里看看,可是带走了细软,我总是怕他真是会自己走了。” 春暖听了赶紧着点点头,一路小跑着,便回了院子,余下的三个人,都是不语,只翘首等着出去搜寻的人的消息。 再又是过了小半个时辰,冯子余便又劝苏悦菡先去回屋等消息,这样一直在外边站着也是于事无补,林烨然便也跟着劝道,说他们会在外边候着,一旦有了音信,一定会立即去告诉她。苏悦菡却只是固执地摇头,攥紧了拳头一动不动地站着。 林烨然看着这样的苏悦菡,自己却又帮不上丝毫的忙,心里疼痛难当,深吸一口气,扭头对冯子余道,“子余,你照顾着些小荷,我也出去找找。”说罢便拧身快步往回走,片刻后,牵出他的白马,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冯子余这才又对苏悦菡道,“小荷,皇上没有骑马,即便真是如你所想是要出走,总也是走不远的,咱们这么多人,四面八方地都派出去了,这里地势缓平,没有山林沟壑,也无处藏人,要不了多久总是会找回来的。你千万别太走了心思,至多,咱们以后记着,万不能让皇上一人出去就是。” 苏悦菡微微点头,抬起一双含着泪意的双眸看着冯子余道,“子余,其实皇上真的待我很好,我却不知怎么,总是会不经心就伤了他。国事勿论,只是我与他之间,其实他又是哪有错过什么,终是我对他不起。” “小荷,怎么说起这样自责的话,你于皇上,不离不弃,一直呵护守候在他身边,何来对不起之说,即便是今天这事总是怪了咱们粗心,只要皇上好好回来就是,可也怪不得你一人。” 苏悦菡却只是摇头,眼眶里的泪水摇摇欲坠,哽咽道,“子余,你并不懂的,我明知道皇上要的是什么,却一而再地狠心拒绝。昨日里我说给他的话,若非他是个本性敦厚、纯良之人,便是我死一百次也不冤的。” 冯子余脸上听了现出了然的神色,惊讶道,“小荷,难道你是跟皇上说……” “是。”苏悦菡垂了头,喃喃低语,“我对皇上坦诚,我是喜欢表哥的,虽然事后醒悟,我又诸多解释,却也不知他到底信了多少。” 这下连冯子余的脸色也沧然了几分,讷讷道,“这话怎说得……” 二人正是无言相对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惊喜地声音大声喊道,“皇上回来了,皇上回来了。” 苏悦菡闻言一喜,顾不得擦掉才涌出眼眶的热泪,便一路奔向声音的源处,远远的,果然见到阮黎望跟孙福圆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正是往回走着。 苏悦菡踉跄着跑到跟前,阮黎望见到苏悦菡,立即绽开个大大的笑脸,拿过孙福圆怀里抱着的一个瓜,塞到冯子余手中道,“小荷,你看,朕偷了个瓜回来。” 苏悦菡原本到嘴边的话一滞,茫然道,“皇上,您去干什么了?偷了个瓜……” 阮黎望却是一脸得意洋洋的神情说道,“小荷啊,你是不知道,朕跟孙福圆走啊走啊的,看到一片瓜田,朕是第一次见到瓜田啊,绿油油的好大的一片呢,朕就跟孙福圆说,去问问是谁家的,挑几个回去,结果咱们喊了半天也是没人。干脆就一人抱了一个往回走,可是才走着,居然跑出个人来说咱们偷瓜。朕就告诉孙福圆快给那人钱,结果孙福圆那个糊涂东西,出门竟是连钱也没带。那人看孙福圆没钱,当场就急了,说是咱们是小偷,朕开始还辩解了几句,说是回头让人送钱来,那人却是忽然就喊了人来说要抓咱们、打咱们。朕赶紧着就喊着孙福圆快跑,结果这个笨蛋,跑了才几十步,就摔了一大跤,好好的一个瓜给摔了个四分五裂,可也顾不得拾,就是一路地逃。这一逃,道也不认识了,怎么也找不到咱们这院子,最后还是朕想了半天的方向,才走了回来。哎,可是累死朕了,回头朕可是得记着,再若出去,坚决不带着孙福圆这个笨蛋了,哪里能帮忙,分明就是添乱。” 一口气说完,阮黎望有些口干舌燥,对着孙福圆没好气道,“还不赶紧着回去给朕弄口水喝。”说完抬眼笑着看着苏悦菡道,“怎么样,还是朕的身手好、脑子快吧,抱着瓜跑了几里路呢,还好端端地给带回来了。” 苏悦菡听着阮黎望的话,越听越火,最后脸一肃,厉声道,“皇上,臣妾的父亲和兄长为了您四处奔走,寝食不安,表哥为您避难,西北战乱未平之下,就给您张罗出这样一个住处,让您衣食无忧,冯太医放着宫中的太医安享俸禄不做,在这边与咱们一起吃苦。可您呢,却是一早出门,不顾咱们为您担忧,倒去偷了个瓜来,还如此沾沾自喜。臣妾对您实在是太失望了。”说罢,再不理阮黎望,拂袖便去。 76、自我批评 阮黎望本来灿烂的笑容瞬间僵住,原是脸上挂不住地还想要说点什么找补下面子,可是苏悦菡说完了话却是连正眼也没给他个,扭头便走,这下他便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只是紧走两步追在苏悦菡身后委屈道,“朕并非不知道你们的心意,朕也不是专门地去偷瓜……” 苏悦菡依旧是理也不理,脚下的步子愈发地快了起来,正好春暖从院里跑出来,老远的嘴里就嚷嚷着,“娘娘,皇上什么东西也没带……”话没说完,便已然看见苏悦菡身后的阮黎望,马上就住了嘴,欣喜道,“皇上,您总算是回来了啊?这是去了哪?可是把娘娘吓坏了。” 春暖的话根本就没人理会,在场的人脸上表情各自精彩纷呈,春暖觉出气氛的诡异,也不敢再言语什么,只是默默逡巡了一圈众人的样子。苏悦菡素着一张脸,走在最前,一言不发,阮黎望跟在后边一脸委屈的神情,眼圈似是都有些泛红,冯子余怀抱着个西瓜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阮黎望的眼神中,貌似还有些同情。只有孙福圆皱着眉头,悄悄地朝着春暖微微摇了摇头,暗示她别再说话。春暖见了,便更不敢吱声,垂了头便跟在苏悦菡的身边。 阮黎望只在一边喋喋不休地解释着,苏悦菡只当不闻,半截还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春暖嘱咐道,“春暖,回去后,跟院里管事的说下,让人赶紧把表哥寻回来吧。”说完就继续自顾自地往里走。 阮黎望看出苏悦菡是铁了心的不想理他,无奈地撇了撇嘴,回头对上冯子余同情的目光,一脸求助的样子,用胳膊肘轻捅了捅他低语道,“子余,小荷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 冯子余也是压低声音道,“皇上,娘娘是担心您担心的急了。” 阮黎望听了,本是想笑,嘴角还没扬起却就又垮下来,小声问道,“那怎么办?” 冯子余这下笑意却是再也掩不住,只无声地用唇形对着阮黎望说了一个字,“哄。” 眼见着走到了东西院的分界之处,阮黎望和苏悦菡的屋子都在东院之中,冯子余却是要去西院,分道口处,冯子余忽然就扬了声喊道,“春暖,孙公公,这瓜,瞧着还是真不错,咱们先拿去冰水里镇镇,然后切来给皇上跟娘娘吃吧。” 那俩家伙跟在一个生气,一个无措的主子身边,早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是好,有了冯子余这句话,俱是松了口气,看见俩主子也并未提出异议,赶紧着就跟着冯子余一起往西院走去。苏悦菡和阮黎望前后脚迈进东院的门槛,便也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苏悦菡照旧是并不理阮黎望,只管往自己的屋子里走,阮黎望还是不死心地扯扯她的衣袖道,“小荷别气,朕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走几步就又说道,“呃,就算是再生气也别气坏了身子呀。” 苏悦菡进了屋中坐下,便是拿起案上的一本书,往面前一遮,隔开阮黎望的视线,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就读了起来。 阮黎望自觉无趣,只好拿了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大杯的茶水,放到嘴边要喝,才觉得茶水已经是冷了,他犹豫了下,却还是一饮而尽,喝完似是还不过瘾,又是倒了一大杯喝了下去,这才抹抹嘴又凑到苏悦菡的身边,谄着笑脸问道,“小荷不渴么?要不要喝点水,不过茶已经凉了,嗯,凉了也好,凉茶解渴。” 苏悦菡只是不动声色地别开了头去,手中的书却是又翻了一页。 阮黎望终究也是从小养尊处优,哪有走过这样多的路,这会儿早就乏得要命,可是苏悦菡才说的话,与此时的态度却又无法让他安心地去歇着。见苏悦菡如何也是不理他,也就只得无奈地也坐到了一边,隔着榻中间小几,伸了手去拉了拉苏悦菡的衣袖,自己喃喃道,“小荷,朕错了,朕以后不敢了,你跟朕说句话吧,行么?” 阮黎望说完话,抬眼去看苏悦菡那个沉静的侧脸,仍是没有一丝的表情,收回拉住苏悦菡衣袖的手,自己皱皱眉又是瘪瘪嘴,一副要哭似的表情,吸吸鼻子,就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小荷,别跟朕生气,朕也不是有意的,其实一早出去,也不过心里当时有些气闷,想着去散散心的。你也知道朕,从小到大就是在宫中呆着,头一次来了外边,总也是有些新鲜的,走着走着,也就走得远了些。看着外边这么蓝的天,这么广的地,朕的心里也就敞亮了起来,心情一好,就更想着再到处去看看,可巧就走到了一处瓜田。 朕承认,朕着实是新鲜,年年夏天里贡上来的瓜,朕是没少吃,可是这瓜田却是第一次见,那么碧绿,那么鲜亮,好大的一片呢。朕就忽然想起,冯子余说过,这里气候干燥容易上火气,朕想着你这几日嘴边好似都是起了小水泡,该是也有些上火,你身子不好,容易水土不服,更是要去火的,这瓜可是最能下火,况且以往在宫中的时候,貌似你也是爱吃这瓜的,这才说一定要带几个回去。 可是喊了半天也没个人,朕琢磨着,那就拿他几个,留下钱或者改日送来就好,谁又知道孙福圆那个糊涂东西,出门连银子也没带,偏偏那个看瓜的老农却是不由分说就要打人,朕不是打不过他们,可是为这打起来,实在是失了体面。而且朕年少就习武,手头怕没个轻重,这事终究错也不在他们,哪还有动手伤人的道理。说不过,又打不得,所以也就只好跑了。可这一跑,慌不择路,哪还记得家在哪,这才去的时候久了,害你担心。 那,朕……朕跟你保证,日后再不会如此了,你也就消消气吧,原本就是上火,你身子又才好,你一半日地不理朕倒也无碍,可是再若气坏了身子,朕……可怎么办。” 苏悦菡听了这话,总算是扭过头来看着阮黎望,幽黑的瞳仁好似比往日里更墨了几分,隐隐带着股水汽。阮黎望见苏悦菡终于肯看他,原是疲惫地垮下去的嘴角,迅速地扬了起来,一把握住苏悦菡的手说道,“小荷,嘿嘿,朕错了,朕以后都不这样了。” 苏悦菡觉得阮黎望的手心似乎不若往日的平滑,低了头,伸手去展开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掌,才一动,阮黎望却嘶地吸了口气,下意识地就要躲开,不过被苏悦菡抬头静静地瞟了一眼,他却又赶紧着噤了声,不敢再动弹。 苏悦菡便又一点点展开阮黎望的手,那一向细滑的掌心,这时却真有些惨不忍睹,从虎口处起,手掌里遍布着深深浅浅的伤痕,青青紫紫,有的地方只是瘀伤,有的地方却是已经破了皮。苏悦菡看着这双手,半天却是一动不动。 阮黎望看着苏悦菡紧盯着自己的手发呆,一时又有点不知所措,抽了下没能把手从苏悦菡手中抽回来,便小心翼翼地看着苏悦菡解释道,“嗯,那个,小荷,其实,朕也是有点笨哈,真是没摘过瓜呢,你知道么?那个瓜啊,有个长长的蔓连着,总是扯不断,身边也没带个利器,孙福圆那厮力气又还没朕大,朕扯呀扯的,嗯,你看,所以就这样了……” 阮黎望絮絮地说着,心里愈发地慌乱,几乎有些语无伦次了起来。他昨个夜里果然是回头又想了与苏悦菡之间的对话之后,心里愈发地不舒坦,天才亮就再也睡不着,看见苏悦菡那屋当时还是黑着,他也不敢惊扰,一时烦闷便琢磨着好歹出了次门,还是没好好地走过,就带了孙福圆说出去转转。初时,当真是没想要走太远,孙福圆也是一直嘀咕着说是要回去。可是面对着陌生又新鲜的地方,阮黎望却忽觉豁然开朗,心里那点郁闷仿佛也就跑去了九霄云外,哪还听得进丁点的劝,便是自顾自地闲逛了起来。 眼见那片瓜田时,阮黎望的确也是兴奋,既有头一次见的新鲜和激动,也正是想起来苏悦菡好似在宫中的时候最是爱吃这瓜,而且这样燥热的天里,吃个瓜又是祛暑又是下火,心里只简单地想着,自己能亲手摘个瓜给苏悦菡,去讨她的欢喜,谁又能料到后边会是个那样狼狈的下场。可是总算是跑了出来之后,他看着手里的瓜心中又是得意,无论怎样,这可是他亲手摘给苏悦菡的,比起以往给的那些珠宝翠玉,这样的一份礼物才是透着心意,他知道苏悦菡一向对他给的礼物虽是上心的收着,却难得真心喜欢。自己揣摩着她的心思,便觉得今日里做的事,极是美妙,定会让苏悦菡对他好感大增,才是无论多疲累,这一道都是美滋滋的,可却不想,回来后面对的竟是这样的情形。 虽说苏悦菡与他一直不亲,但是大婚到现在一年多的光景,却是也从来没有这样地对过他。她说她对他很失望,她从未这样对他不假辞色过,阮黎望忽然有些怀念起之前那个苏悦菡,哪怕是挂着疏离的微笑,却总还是笑着的,不若现在,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的温度,这让阮离望昨天回去之后用了许久的时间才给自己树立起来的信心,一点点地被瓦解掉,他只觉眼看着苏悦菡或许才刚刚对他微微开启的心门,就这样无声地在眼前严严地闭合住,只怕再没留下一点的缝隙。 他心里都不知是痛还是酸,这一刻顿觉自己再无任何希望。好一会儿,默默地低了头,意兴阑珊道,“那小荷就歇着吧,朕走了。”手才要抽走那一刻,忽然觉得手心一热,一颗滚热的水珠滴落,缓缓在掌心间晕开。 77、艰难选择 再又是一滴泪跌落在阮黎望的掌心,阮黎望才好似忽然醒过神来似的挣出手,托起苏悦菡低垂着的头,对上她一双泪眼朦胧的眸子,迷惑道,“小荷?你哭了?你……朕……知道错了,你别哭……” 苏悦菡摇头,眼里的泪却被她甩得再也遏制不住地纷纷落下,咬住了唇,再又去握了阮黎望的手,摩挲着他掌心的瘀伤,哽咽道,“皇上,您疼吗?” “不疼,不疼。”阮黎望赶紧着摇头,又想把手抽出来去给苏悦菡拭泪,苏悦菡却是紧紧握住道,“去喊冯太医来瞧瞧吧,总是要上些药的。” 阮黎望小心翼翼地看着苏悦菡,问道,“嗯,那你,不生朕的气了吗?” 苏悦菡不语,只是摇摇头,抬手去把脸上泪痕擦干,才说道,“皇上先在这等会儿,春暖这会儿不在,臣妾去给您喊冯太医来。” “没事。”阮黎望见苏悦菡终是不跟他生气了,这才长出一口气道,道,“小荷,只要是你不与朕生气,朕就哪里都不疼。” 苏悦菡却还是站起来要去喊冯子余,才一起身,却被阮黎望抱了个满怀,他把头搭在苏悦菡的肩膀上喃喃道,“小荷,别对朕失望好吗?朕会成为你满意的那个人的。” 阮黎望的话一出,那才止住的泪,便再次从苏悦菡的眼眶中决堤,心口的酸涩泛滥而不可收拾,这一刻唯有双手紧紧环住阮黎望的腰身,哽咽道,“嗯,臣妾知道。” 苏悦菡又是好言哄了阮黎望几句,才安抚着他坐下,自己出去找冯子余。冯子余这会儿正是气定神闲地看着春暖和孙福圆切瓜,在旁笑着道,“你么俩也不用担心,要我说啊,皇上跟皇后,一会儿便也好了,皇后心软,皇上又在意她,还不是哄几句就没事了。” 春暖担心道,“也不好说呢,娘娘这几日,总是心绪不宁的样子,奴婢就怕着真是几句言语合不上,就闹了起来,皇上可也不是没脾气的。” 孙福圆一边着把切好的瓜里的籽挑出来,又拿了盘子仔细地摆着,一边也是叹气,“咱们皇上啊,其实心可是比娘娘还软,偶尔着脾气大些,那也是以往,这些日子,可是再没这么的好脾气过,尤其是跟娘娘,哪次不是自己难过着半天,却不敢挑娘娘的不是,奴才自小跟着皇上,之前看娘娘能管住皇上,还觉得有趣,现在啊,却又觉得皇上也是可怜啊。” 苏悦菡在门边听了会儿这几个人的话,这才抬步迈进屋子里,轻咳了声道,“行啊,你们几个胆子倒是不小,敢背后编排皇上和本宫了,到底是不在宫里,全不拿我们当主子了。” 春暖跟孙福圆看见苏悦菡本就是唬了一跳,再又听见苏悦菡这么说,吓得赶紧就跪了下来,倒是冯子余依旧笑模笑样地调侃道,“啧啧,敢来挑我们的不是,想来这气是消了?” 苏悦菡也是禁不住一乐,赶紧着让那俩起了身,便又对冯子余说道,“子余,过去给皇上瞧瞧去,他手上受了伤,虽说也不是很重,可总是要上些药的。” “受了伤?”冯子余挑眉,面色一肃,“不是没与那些人动手吗?” “不是,是摘瓜的时候弄伤的的。”苏悦菡道。孙福圆听了这话,赶紧接口道,“哦,对,奴才差点给忘了,摘瓜的时候,那瓜秧弄不断,奴才就说算了的,皇上却是较劲,生生地扯,奴才看皇上掌心的皮都是磨破了呢,本来说是回头让冯太医给包包的,回来这一闹,奴才也没想起来。” 冯子余听了,便起身去取医箱,颇有深意地边看着苏悦菡边往外走道,“皇上是想着这瓜,最是能去火气,特意摘了给你吃的呢,小荷。” 苏悦菡低了头,跟在他身边,只是轻声说道,“是,我知道了。” 春暖和孙福圆见苏悦菡过来找冯子余给阮黎望看伤,知道是帝后二人已经和好,便也都开心,拿了切好的瓜也就跟在他们身后,孙福圆还忙不迭地说道,“娘娘,您看,这瓜瓤的颜色虽是不够鲜亮,可是水分却也大,味道该是不错。皇上起初怕奴才拿着这瓜再给摔了,就是自己捧着,可是得意了一路呢,边走边说,娘娘一准儿的爱吃,一准儿会高兴。” 苏悦菡的心头再又是狠狠地一揪,想着阮黎望满头是汗地回来时,本是洋溢着那样大大的笑脸,想起自己不假辞色地一番话之后,他跟在自己身后,小媳妇般唯唯诺诺地哄着,解释着,想着他手上交错着的一道道伤痕,泪,霎时又是盈满了眼眶。 大家见苏悦菡不说话也就都默了下来,不一会儿几个人就到了苏悦菡的屋中。才进得外间,便听见屋内似是隐隐地传来鼾声,走进去一瞧,果然,阮黎望已经斜倚着榻上的小几睡着了。苏悦菡过去轻轻地摇了几下,他却依旧沉在梦里,丝毫没有醒过来的样子,苏悦菡的摇头叹息,眼里不禁添了一抹怜惜道,“只怕也是累的苦了,从小到大约莫也是没走过这样多的路呢。” 唤了孙福圆和春暖一起把阮黎望扶到了床上,去了外衣帮他躺好,才又把他的手轻轻展开,让冯子余上药,冯子余看着阮黎望的伤口,微微地皱了眉头,轻语道,“皇上可真是没少使力,难为他这样养尊处优,倒也耐得住疼,这手上的伤最是钻心呢,只怕明日里伤口干了,结痂的时候,才更是疼。”边说着,边也就轻手轻脚地给阮黎望清理伤口又上了药,睡梦里的阮黎望眉头微蹙,却是依旧没醒。 都收拾妥了,几个人起来,给阮黎望放下床幔,往外间走去。看见外间桌上的瓜,冯子余对苏悦菡说道,“不尝一块么?趁着新鲜,也别是辜负了皇上的心意。”苏悦菡微微颔首,拈了一块放进了嘴里,慢慢地嚼着,瓜好似是并未熟透,吃进嘴里只是青青的涩味,与宫中惯常吃到的脆甜的瓜味道大相径庭。冯子余好奇看着细细品味的苏悦菡,问道,“味道可还好?”苏悦菡抬起头,眼里融进一抹暖意,却小声地说了一个字,“甜。” 本来已经是晌午的当口,又这样闹了一出,这会儿早就是过了午膳的时候,腹中都有些饿了,留了孙福圆在外屋里守着,着人给他送些吃食来,苏悦菡便与冯子余一起去吃午饭。饭菜还没上桌,林烨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见安坐在桌边的两人,松口气道,“看来皇上是真的回来了?还好吧?” “嗯。”苏悦菡点点头,招呼道,“表哥,净了手快一起吃饭吧,真是麻烦你了。” 林烨然微微一愣,走到一边的面盆处洗着手,不禁讷讷道,“小荷怎么这样的客气,总是不敢让皇上在咱们这出了什么事的。” 三个人吃着饭,都有些沉默,冯子余的目光默默在两个人当中徘徊了几圈,率先起身道,“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我还要去给小荷煎一贴药,今天闹这样一出,她又是着急又是吹风的,我怕她又落下什么不舒服,一会儿吃了饭喝一碗药,也回去小睡一会儿,闷出身汗来,许是也就没有大碍了。” 屋子里再又剩下苏悦菡跟林烨然两个,也都是放下了碗筷,彼此对望了一眼,浅浅一笑,林烨然便也是嘱咐道,“小荷便听了子余的话吧,回去吃了药,蒙上被子歇会儿,出些汗,省的才背了风,自己不舒坦。” 苏悦菡静静地点点头,沉默了会儿,却又对林烨然说道,“这下里也是难得的空闲,反正子余去煎药,也还有些时辰,表哥不是一直想与小荷去赏月亭小坐,虽则这时月亮还没出来,就着竹海,吃一杯茶也总是美的。” 林烨然听了带着些许兴奋的表情道,“小荷身子可还受得住,才是好了些,一上午间也没歇着,这时不累吗?” 见苏悦菡摇了摇头,林烨然立即高兴地招呼春暖道,“春暖,去我那间屋里找小厮拿那套紫砂茶具来,还有,他知道茶叶在哪,告诉他只管拿了最好的过来就是。” 苏悦菡见林烨然难得的这样笑逐颜开,心里本也是欢喜,可是,看着他那洋溢的笑脸,却又不知怎么忽然便有些心酸。自己以前原本就不曾给过他什么,之后更是无从承诺,可即便是这样,不过是一个邀约,还是去他为自己倾力而造的亭子,却也值得他这样内敛的人禁不住喜形于色。苏悦菡只觉心中一阵沉甸甸的悲哀,自己不忍心辜负于阮黎望,可难道就又忍心辜负于表哥吗? 苏悦菡跟着林烨然漫步竹海之中,下午的日头本是有些热的,可是竹林中却别有一番清幽的凉爽,俩人并不多话,只一前一后地走着。几步之外,苏悦菡便也见到了那隐在绿荫中的亭子,果然如春暖所言那样古朴而浑然天成,竟也是与自己曾经想象过的一般无二,心里更是一阵感动。 苏悦菡坐在亭中,看着林烨然忙碌地泡着茶,再又倒在杯中,递到她手边,指尖相触,心口一阵急促,匆忙把茶杯碰到唇边,还未入口,却已觉清香洋溢。抬头去看林烨然充满期待的眸光,苏悦菡却终是狠狠心道,“想来,若是夜了,此处的景致,却只有更美,可惜,我却是无缘了。” 78、恍若诀别 林烨然拿着杯子的手似乎是抖了下,却也只是呆立片刻,表情并没有丝毫的变化,再去看苏悦菡的眼神依旧澄净如水,一个暖暖的微笑从唇角慢慢地漾出来,勾出一个美好的弧度,但却并不接苏悦菡的话,只是抬头看着天空说,“以前,这个院子才弄好时,我就时常来。那时,晚上,一个人在这里吃茶赏月,就总想,若是你在身边,该有多好,却也常笑自己的痴枉。可是这会儿,你已经真的在身边了,于我早是奢求,哪里还会求的更多。” 林烨然说完,收回目光,坦然地看着苏悦菡说,“小荷,其实,只要我们都好好的,能找到自己心中的安然,这月色在哪里赏却又有什么分别,那皎洁总是在心里的。” 苏悦菡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林烨然,那个她相识十几年从未变过的林烨然,那个始终皓然如月,澄净如溪的男子,这和暖的声音与这样沉静的神色,从来都是这世间抚慰她心灵最温柔的那双手。浅浅微笑,淡淡话语,总是如涓涓暖流,瞬间便能驱走她的不安与茫然。 迎着林烨然清澈的目光,苏悦菡便也是笑了,柔声问道,“咱们都会好好的,对吗?” “当然。”林烨然答得异常肯定,依旧坦诚而真挚地看着苏悦菡。 二人收回目光,便也不再多言,只是静静聆听着竹海临风的沙响,品味着杯中茶水的清香。这默然的一刻,并无丝毫尴尬,却连空气中也仿佛透出别样的安逸与恬淡。只是,也不过片刻,才是饮尽了杯中的茶水,春暖便是已来催着,只说是冯子余已经是煎好了药,让苏悦菡快是去乘着热喝了。 苏悦菡走了,心里这一刻倒是安定的,她其实也并未想好到底要与林烨然说清楚什么,二人身份在此,林烨然并不知那一纸遗诏的存在,所以更遑论会对他们之间的未来有多大的期许。可是,他满眼的关心,满腔的殷切,却又让苏悦菡总觉得该与他交代些什么,才不算辜负。毕竟,从自己决定入宫那一刻起,其实二人间,从未再推心置腹地谈过,之前只因以为所有默契都在心中不用言说,便能各自明了。但是分离之后,所有曾经的笃定也会逐渐变得渺然,虽知你心中有我,我心中亦有你,从未变过,到底,那距离和情意该如何拿捏,却是无一丝把握。 这样一个开头,是婉转拒绝,还是彻底了断,苏悦菡也并没有想好,只是那样纠结地开口,其实尚未想好后边还要说些什么,就只怕这样的话一说出,无论是面对林烨然的失望眼神,还是从此以后的刻意的疏远,都会如同从她心头生生扯去一层皮,疼痛入骨。然而,场面却没有她以为的艰难,二人间不见丝毫的伤感,反倒是从容而平静,这让苏悦菡原本还细细纠结后话该如何出口的心,倏地安定了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苏悦菡这样的一番话,或许只是被阮黎望感动的那一刻,总觉该为他做些什么,虽是割舍,却也并未想到诀别。可是听在林烨然的耳中,看在林烨然的眼里,却已是一种诀别。 苏悦菡离去,他依旧站在亭中,眼里的笑意渐渐散去,唯留下一片萧索。其实他也并不曾指望过什么,自打那一年苏悦菡进宫,他便也知道,这一辈子他与他的小荷已是缘尽至此了。他本是心性寡淡之人,虽一往情深,却也不至肝肠寸断。能留那样一个人,那样一段情于心中,便也能深守回忆,悠然于岁月中安顿一生。可是这一次意料之外的重逢,却让他心里不觉间便会生出几分渴盼,渴盼至少那曾经未圆的梦,总能清淡再勾勒出几分模糊的影子。 心随情动,他却再没想过往后如何,明知道苏悦菡迟早还是会离去,这样不远不近的相守亦不可能是朝朝暮暮。可,或许是在他最爱的这片辽阔土地之上豁然的久了,他的心便也生出了几分肆意,竟是再也不想阻拦自己的情思,只想让她知道,让她明了,哪怕是生出了了不却的牵挂,从此再无法安宁,也想好好把握这难得聚首。可是,苏悦菡的话,今天这样委婉说出,却像是一盆凉水,把他浇个剔透,也淋了个清醒。 他爱她,他想守着她,他想她开怀,这原本也是本能,二人之间经年的默契,似乎也不用再多说什么,他便是也以为,苏悦菡与他心意相通。但是,几日间身边的苏悦菡,尤其今天里的苏悦菡,却终是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他以为即使分离后也并不会改变的情意,其实早在日夜间慢慢变化。苏悦菡怎可能和一个与她朝夕相处的男子间没有丝毫的情意,尤其那个人本就是她的夫君,却也对她情真意切。她怎会不牵念,不挂心,始终无动于衷。 她心里已经慢慢地在放入阮黎望,放进一个人的同时,便也会慢慢驱走另一个,而自己,便是会被岁月与缘分驱走的那一个。一天天,一点点,终究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那,自己便更不该做出伤感与失落的姿态来让她怜悯与牵挂,就放手让她好好地,安心地去便是。既然命运为他们开启了并不是预期中那样的人生,而他的小荷,无论曾经多么的抗拒与悲伤,如今已经是在不知不觉走上了另一条,即便是遍布荆棘却却可以通往圆满的路上,那他,又何必成为那个障碍。 这本就是林烨然曾经在苏悦菡入宫前深思熟虑几夜之后就想好的事,好好地放她走,不留牵挂,不留怀念,只让她安心开启属于她的幸福。然那时,远隔着高高的宫墙与所有的莫奈何,想到,便也能做到。可是再见面之后,朝夕可对,却是知易行难了。 不过,今天这短短的几个时辰,却是终于让林烨然清醒了过来。苏悦菡无论看上去是否依旧同他深深思念的那个人儿一样,事实上却绝不会依旧还是那个单纯心思与自己心心相印的女子。她,终究是变了,因为一段不一样的日子,也因为那段日子里一直与她在一起的那个男人,而渐渐地变了。 林烨然心中有些苦涩,却并无太多的痛楚,于他,也不过是再次重温一遍曾经那些个夜晚的种种思量。而今,还有机会见到苏悦菡和阮黎望在一起的情形,心里倒也比那时安生了几分。至少阮黎望对苏悦菡是真的有情,那便只有更是放心。 杯中的茶渐渐已是冷了,再喝入口中,带着微微苦涩,却正是合了如今林烨然的心境。一杯杯的冷茶喝着,远远却见到冯子余缓缓走来,林烨然收拾零落的心情,展颜一笑,邀他坐下。冯子余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重新冲泡了热茶,自己执起一杯倒上,对着林烨然微微举杯,笑道,“凡安,总是最会享福,这样的天气里,于凉亭里喝一杯温茶,却再找不出这样的舒坦。” 林烨然闻言颇有些自嘲地笑笑,摇头道,“如今也就只是这样的舒坦了。” 冯子余迟疑了片刻,却还是坦诚开口问道,“可会后悔?可有惋惜?” “若说悔,从何悔起呢?是否圣旨还未下那一晚就该带她走,从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于我们可能受得起那之后良心的责问?若说惜,要她好,想她好,到了最后,自己并非那个能对她好的人,却并不算太过惋惜,终究她幸福就也是了。” 冯子余听罢,长叹一声道,“要我说,若说悔,当初为何要遇到这样一个人,若是惜,遇到又也是错过,又不若不识。” 林烨然听了,似乎很认真地想了片刻,神色有些怔忪,好一会儿才怆然地笑笑道,“仔细想来,偏偏还唯有这点不悔不惜,若没有遇到,没有认识,那才是最大的遗憾。” 冯子余闻言稍一思索,却是大笑起来,“如此说来,倒是老弟遗憾了,竟是从未能遇到这样的人。”林烨然也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日子还久,会没了遗憾的。” 苏悦菡回去屋中,便听话地喝了林烨然才煎好的药,让春暖服侍着歇下,阮黎望正是躺在她的床上,她便也靠着他躺好,听着他微微的鼾声,看着他沉静的睡颜,心里无来由的踏实。一晌午间不安的心,此刻看见他安然无恙地睡在她身边之后,才最终踏实下来。 外间虽还有些热气,屋中却还是凉爽的。可是那个热乎乎地身子躺在身旁,苏悦菡却又没来由地燥热了起来、许是冯子余开的药,正好是要发汗的,又许是,放下下来的床幔,只遮住这一小方空间,二人吐息间的热气便满满覆盖,又或许自从出宫后,已经再未与阮黎望同塌而眠,苏悦菡内心深处依旧有些微微的紧张。可这紧张却又并不强烈,只觉那久违的熟悉味道在鼻尖蔓延开来,反倒是一种妥帖的亲切。偏着头,努力睁着渐渐瞌睡起来的双眼,苏悦菡许久之后才进入了梦里。 苏悦菡感觉在梦中似是泡在温热的浴桶中,有水珠顺着额头缓缓滑落,痒又麻,却似又很舒服和享受,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拂去,触手可及的地方却是一张光滑的脸,苏悦菡一惊,猛睁开眼,面前是被放大了阮黎望的脸,垂下的几缕发丝无意识地扫过她的面颊。 79、初尝亲昵 看见苏悦菡睁了眼,阮黎望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笑笑,一边支着自己身子的手臂松了力道,重新又躺了下去,只是侧身躺好,那只手缓缓地又蹭过去苏悦菡的身边,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腰上。 与阮黎望四目相交,苏悦菡片刻间也是有些赧然,便只低垂了眼睑,并不言语。默了也不过片刻,阮黎望又耐不住沉寂地说道,“小荷睡得可好?不是让朕吵醒的吧?” 苏悦菡只是轻轻摇头说,“臣妾睡得很好,皇上呢?晌午间看着可是累得苦了,冯太医来上药都是没吵醒您。” 阮黎望抬起被包扎过的手看看,有些窘迫地笑笑,只说,“那是冯康年的医术高,朕才这样的无知无觉。”话未说完,他的手轻轻落下,指尖柔柔地轻触着苏悦菡的脸颊,缓缓道,“小荷,你身子该是没事吧,朕闻着,你身上隐隐地有着股药香呢?调养了这么些时日还没有好全么?还是今天因为朕的事,又闹出了病来。” “只是冯太医太过小心,总是怕今日里背了风,非灌着臣妾喝了那些药。”苏悦菡答道,只觉得阮黎望的手指拂过,颊上一阵麻痒,下意识地便偏了下头。只是细微的一个动作,阮黎望的手指却是敏感地一滞,有些尴尬停在半截,神色微微有些受伤。须臾间,苏悦菡似是也觉察出自己无意识的动作让阮黎望有些难堪,也不过就是一个冲动下,便又去拉了阮黎望的那只手,贴回了自己的脸颊上。 阮黎望才上过药的手,还缠着药布,覆上苏悦菡的面颊,那裹着略显粗糙的药布的手,小心地摩挲着掌下滑嫩的肌肤。那股子淡淡的药味冲进苏悦菡的鼻尖,好似透着一股难言的熟悉,平添了莫名的亲昵,便觉肌肤相近似是也并不怎么排斥。 轻纱的床幔遮住并不算宽大的床,暖暖的热气拢住了将醒的慵懒与暧昧气息。彼此的吐息温热地融汇于一处。初夏的傍晚,两个紧紧贴着的身子有些粘腻腻的热,心便也热的好似要滚出火来一般。苏悦菡这会儿虽是羞赧,心却是难得平静,只默默一动不动地看着阮黎望。迎着苏悦菡的目光,阮黎望的手犹豫地在苏悦菡的脸上停了片刻,下滑,又下滑,最终停在她的唇角,稍稍迟疑,轻轻用指尖试探地滑过苏悦菡的唇。 苏悦菡只觉呼吸一屏间,面前一暗,阮黎望的头便也慢慢地俯了下来。只不过片刻失神,苏悦菡的唇就被阮黎望温热的唇牢牢覆住,呼吸在刹那间滞住,头脑中仿若忽然就是一片空白,没有躲闪也没有抗拒,只是有些茫然而不知所措。 阮黎望有些拘谨,虽并非未与女子亲近过,但是面对着苏悦菡,却总是怀着一种又敬又爱的心情,就只怕是自己不知怎么便唐突了佳人,以往即便是拥抱,即便是亲近,却也只敢点到为止,从不敢太过放肆,他犹记得那个被苏悦菡推下床的夜晚之后的种种心境,并非是怕再有那样的狼狈,却只是怕在苏悦菡的心中留下不堪。 可是二人这么亲昵地躺在一处,苏悦菡身上的幽香伴着淡淡药味,似有若无地就在鼻尖环绕,像是只调皮的小手,这样一点点撩拨着阮黎望的心,手臂下明明就是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纤巧软绵的身躯,温暖而诱人,咫尺外明明就是那微闭的红唇,仿若虽是等待着他的采撷,娇艳而妩媚。阮黎望虽是也心知此情此景下,若是做了什么,总显操之过急。在被苏悦菡推下床的那晚之后,他早就是暗暗下定了决心,如果苏悦菡还并未从心底接受了他,他就绝不会强求她一丝一毫,可,决心是决心,理智是理智,此刻,却是无论如何也耐不住那股子原始的冲动。 阮黎望看着面前的苏悦菡眼神一片空茫地望着自己,那才燃起的热情,却又稍稍熄灭。心中微微失落,才贴合在一起的唇,禁不住便又小心地抬高了几分,虽是拉开了些许距离,却是那抹温热犹存,心还是忍不住一荡,下意识地便是探出舌尖舔了舔嘴唇,紧张而按捺地看着苏悦菡。 苏悦菡的脑子依旧很乱,脸颊更是滚滚地发烫,可是这一刻,心里却不知怎么生出了一种骤然轻松的解脱之感,若是这样的一刻迟早会要发生,早一刻,晚一刻,似是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便在此时此刻,心里也再无推拒,总好过依旧悬着、吊着,反是没了安生。虽然并无什么别样的期待,此时却隐隐有些盼望。这么想着,便是轻轻闭上了双眼,甚至微微昂起了下巴。 阮黎望见了这样的苏悦菡,似是有些不相信,迟疑地,一点一点地,再又吻了过去,唇与唇密密地贴合,阮黎望感觉的苏悦菡的唇微微开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压抑着心口倏地加快的心跳,只小心地探出舌尖,试探地擦过苏悦菡的唇瓣。 苏悦菡的脸更红了些,身子也有些轻轻的颤栗,却是依旧努力地想要迎合阮黎望,柔软的舌像是蚌中的软肉,微探出些许,却又立即羞涩地退了回去。此时的阮黎望却怎还耐得住丁点的撩拨,这样一个细小的举动,便让他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骤然泡到了九霄云外。再等不得那样谨慎的试探,再顾不得那样小心的温柔,只狠狠地狠狠地吻了下去…… 苏悦菡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尽量地放松着自己的身体,初时的紧张慢慢褪去,便觉一阵阵的眩晕,身体便也随着滚烫了起来。紧紧握着拳的手,一点点的松开,慢慢攀上了阮黎望的颈项。得到了苏悦菡进一步的鼓励,阮黎望更是无论如何也再停不下来,那暴风骤雨般的吻甫一结束,他的唇便迫不及待地落在苏悦菡的眉梢,眼角,再又沿着她的脸颊一路游走到白皙的颈子。那双还被药布缠着的手,也是一刻也闲不下,早就从中衣的下沿一路探进衣里,贪婪地抚摸着苏悦菡细滑的肌肤。 苏悦菡的身体止不住地轻轻颤栗,那难言的酥麻之感早就是遍布了四肢百骸,只觉浑身上下每一处都软绵地使不出一丝的力道。一种似是痛苦又似是欢愉的感觉,软软地弥漫开来。 阮黎望怀抱着苏悦菡愈发滚烫起来的身子,只觉那压抑已久的渴望再也无法遏制下去,随时便是要喷薄而出。颤抖着手去解开苏悦菡中衣的扣袢,哆嗦的手指几乎是不听了使唤,焦急下便是用力地去扯,这才将将拉开衣衫的一角,那橙黄黄的肚兜便也泄出了诱人的那一边,阮黎望再无丝毫耐心去跟那些扣袢纠缠,终是嘶地一声将苏悦菡的衫子全然地敞了开来。 苏悦菡胸口大片莹白如玉的肌肤就这样暴露在阮黎望的面前,这一刻,她微微有些瑟缩,覆盖在兜肚之下的柔软,随着呼吸的急促而更加剧烈的起伏,轻轻颤抖。 阮黎望的手忍不住就直接探进去苏悦菡的肚兜之中,肌肤相贴,似是忽然觉得药布分外的多余,便是一把拽开丢到了一边,灼热而急躁的手掌,便沿着苏悦菡的腰侧一路摩挲了上去。只是,那动作却是慢慢地放缓了下来,就在指尖处已经微微触碰到那颤颤的柔软时,阮黎望迟疑地停了下来,苏悦菡细滑的皮肤,因阮黎望手掌心中伤痕的粗糙质感摩擦而微感不适,却也只是略略地蹙了眉头。阮黎望却在苏悦菡这样的表情下,狠狠地顿住了手的动作,喘着粗气,沙哑着声音紧张地问道,“小荷,你……不想……是么?” 苏悦菡脑中早是一片混沌,只是被莫名的渴望牵引着,迷茫而不知前路何方,阮黎望这样一问,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是羞涩地不愿睁眼,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一双小手在阮黎望的颈后浅浅交握。 阮黎望得了这样无声的鼓励,便再没最后的一丝顾忌,指尖沿着那柔软的边缘游走片刻,缓缓却又急不可待地严严实实地覆盖上了那一方浑圆,反复摩挲,少顷,拇指又轻轻扫过那挺翘而微颤的蓓蕾,这一下,苏悦菡忍不住一声轻吟便溢出了喉咙。 这一声低低的□□似是给阮黎望亢奋的一击,那早就撕开裂缝的欲望沟壑,更加变得深不可测,阮黎望终于忘记了最后一点儿犹疑,只不消片刻,那阻隔在二人之间的所有覆盖便尽数被阮黎望连拉带拽,撕撕扯扯地丢到了一边,两具毫无阻碍的身子牢牢地贴合在一起。 不经人事的苏悦菡与期盼太久的阮黎望,真到了这一刻,才都感觉出心中难耐的紧张,阮黎望那探向苏悦菡双股之间的手,犹带着不自知的颤抖,每一寸贴合,每一点深入,都似是能夺去两人那愈发急促的呼吸。 阮黎望的唇再次一路从苏悦菡的脸颊滑下,牙齿轻磕着苏悦菡的下巴,用最后一点残留的理智颤声问道,“小荷,你真的愿意吗?” 苏悦菡的手也早已沿着阮黎望后颈滑到了他光滑的脊背,明明也是心跳如擂,却强自镇定点点头,还轻轻抚着他的背,似是在安抚着他。 就在本是浑然不觉身外事的二人准备倾心共赴云雨的那一刻,苏悦菡似是隐隐听见外间有些声响,便是稍稍分了心仔细去听,这才听见孙福圆一声高过一声的在外边喊着,“皇上,娘娘,可是睡醒了?” 81、顺其自然 自打当初他们一起到了西北,陆琦岚便是先去投靠了长兄,这一别也是月余,苏悦菡险些就忘了还有这样的一个人存在。见得陆琦岚进来,赶紧着先是免了她的大礼,只亲热地拉着她的手坐在一旁笑道,“妹妹辛苦?当日里知你兄妹久未见面,总是要一叙亲情,便没强拉着你与咱们一处,在军中事事处处可还适应?” 陆琦岚腼腆道,“多谢娘娘关心,嫔妾也并未住在军中,家兄说嫔妾虽是还未与皇上有正事的名分,却也是皇上的人,军中容留皇宫内眷多有不便,是在镇子里给嫔妾安排了住处,有兄长的照应,倒是一切尚好,有劳娘娘还挂心着嫔妾。” 苏悦菡微笑着颔首,“可不是只本宫一人挂念着你,皇上却也是日日念叨着妹子,不知你在这西北荒凉之地可还能过得舒坦。” 陆琦岚听苏悦菡这样讲,羞赧地垂了头,低声说道,“嫔妾也谢皇上的关心。” 苏悦菡的声音便是更亲昵几分道,“虽说当日里册封的仪式还是未完,但,你也是皇上的妃嫔,皇上哪有不牵念的道理。” 陆琦岚抿了抿嘴,脸微微有些红,好一会儿才又是问道,“皇上和娘娘的身子都还好吧?” 苏悦菡点点头,二人就又拉拉杂杂地说起了些闲话,左不过是这里的风沙天气,脸上总有些不舒服,要用些什么才好,又或是这处的人平日的衣着与京里有何的差别,诸如此类女人间最爱说的事。 间或,状似无意,苏悦菡才是旁敲侧击地问问陆将军和大军中的情况,以及这时候前来可是遇了什么难事。 陆琦岚显然知道的也并不多,不过只言片语间,苏悦菡的心里倒也踏实些,陆将军原是一直要动身前来,只是西北大的战事虽平,边界处却还屡有小的争端,大疫又是才过,如今接管了地方的政务,琐碎的事实在是多,才是一时走不开,耽搁至此。 又聊了许久,苏悦菡便也想起赶紧着让春暖找人,在东边院落里收拾出个小院,给陆琦岚暂住,陆琦岚谢过了苏悦菡,就也识趣地告退要走。 才走到门边,就听阮黎望正是大声嚷嚷着往里走着,“小荷,饿死朕了,刚才竟是全忘了朕自打一早用了早膳,到了这会儿可是水米未打牙,跟陆将军说了会子话,早就是前心贴后心。” 阮黎望进了屋里才看见陆琦岚也在一旁,顿时住了口,面色肃了肃,扶起行礼的陆琦岚,淡淡道,“你一路想必也是累了,早些去歇息吧。” 陆琦岚抬眼飞快地扫了下阮黎望和苏悦菡,赶紧再又行了礼,退出了屋去。苏悦菡见陆琦岚走了,才嗔怪道,“皇上没得这么冷淡的,总是该好生说几句话才是。” 阮黎望不耐烦道,“朕正是饿着,想不起说什么。”苏悦菡听了皱了皱眉,阮黎望见她面上不喜,赶紧着便想着岔开话题,正巧是看见桌上摆着他偷的那只瓜切成的块。放了一个下午,略微有些蔫了,可是他也是饿的紧,顾不得许多,抓了一块就放进了嘴里,边嚼边挤眉弄眼地对苏悦菡道,“朕让孙福圆去弄吃的去了,等朕吃完了,咱们赶紧歇着。” 阮黎望说这话时的表情,便由不得苏悦菡不多想,不禁又是红了脸,便有些不自在地低了头,可是才垂了眼睑,却听阮黎望,大大地呸了一声,忙不迭地吐着嘴里的瓜道,“这是哪来的瓜,竟这么的难吃。” 苏悦菡听了失笑,便也顾不上脸红戏谑道,“这不正是皇上白天里带回来的么?” “怎么可能,朕拿回的瓜可俊俏呢,怎么会这么难吃?”阮离望不服道。 “怎么不会,皇上可没听过这么句话?强扭的瓜不甜,您瞧瞧您那手上的伤,可不就是强扯硬拽弄出的,所以,那瓜又怎么能甜。” 阮黎望大长了嘴巴,想了会儿才顿悟道,“这话原来不只是暗指啊,竟还是确有其事?”苏悦菡抿了嘴吃吃地笑着,却忽然见了阮黎望的表情一垮,紧张地看着自己问道,“你为何告诉朕,强扭的瓜不甜?” 苏悦菡愣了片刻才想明白阮黎望问话的意思,笑着拧了帕子给他擦才吃了瓜,粘腻的手,嗔道,“可不是皇上说这瓜难吃,入不得口,臣妾才想起那句老话的么,皇上这是又想去了哪?” 阮黎望表情有些悻悻地看着苏悦菡,怀疑地问道,“只是这样?” “可不就只是这样。”苏悦菡说着,一边接了阮黎望手里用过的帕子,一边又摊开他的手掌,仔细地看着他手心里的伤,无意识地对着依旧触目惊心地伤口呼着气,关心道,“皇上真的不疼么?药布怎么也扯了?总是要包上些的才好。” 阮黎望见苏悦菡答得真诚,此时又是这么地关心自己的伤,心里才觉得释然些,便是摇摇头说,“并不怎么疼的,其实朕小时候调皮,这样的皮肉伤也是没少过,倒也算不得什么?”说完却还是不放心道,“那,小荷啊,你不是觉得朕强求了你吧?” 苏悦菡的脸又是一红,别开头去,轻语道,“皇上胡说什么呢。” 阮黎望看着面前满面娇羞之色的苏悦菡这才彻底地放下心来,一把把她抱进了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道,“你可知道,朕等着你这心甘情愿,可是等了多久……”阮黎望说完,又满足地叹息道,“小荷,你知道,其实朕也并不是一定要与你如何……只是,朕总觉得你一直在心里抗拒着朕,总是想远远地推开朕,如今你只要是别再推开朕,那便是怎样都是好的。” 苏悦菡便也是轻轻地环住阮黎望的腰身,把头靠在他的胸口,柔声道,“皇上能不怪臣妾,就是臣妾的造化。” 阮黎望不在意地笑笑,“为什么要在意,朕虽是皇帝,却也知道,这世上最无法强求的便是男女之情,朕便是今生没有你的心甘情愿,也只是有遗憾又何来怪罪。” 苏悦菡静静地伏在阮黎望的心口,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和这暖心的话,这一刻恍惚地觉着,曾经的那些纠结与烦恼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放下。面前紧紧相拥这个人,并非她所选,亦非她所爱,可是那日日的相处中,渗透在琐碎的里温馨与眷恋却似是已经丝丝入骨,若爱只是一种牵肠挂肚,那么眼前的人与表哥到底谁才会让她牵肠挂肚呢?怎么不用细细思量,便会觉得竟是眼前的阮黎望呢?也许是林烨然从来便是一个让人放心的人,因为放心,那份情意,纵然悠远而绵长,却似乎不必相伴朝夕才能心安。可是,阮黎望却是让她不消片刻不见便慌了心思。即便,这一半的慌是因为他是皇帝,如今被父亲交托于她手中不容丝毫的闪失,但,另一半,难道就不是因为牵念,因为心疼,甚至是因为喜欢…… 苏悦菡再又思及之前她与阮黎望在床畔间的亲昵之举,虽是面红耳热,却由不得便想,若不是喜欢,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容他如此…… 可正是苏悦菡意乱情迷,将懂未懂的时候,阮黎望的肚子却是煞风景地大大地咕噜一声,苏悦菡一回神,抬头看着阮黎望笑道,“皇上怕是这辈子也没这样饿过吧?孙公公这是怎么了?竟是这么的慢?” 阮黎望脸上有些羞赧的笑,收回抱住苏悦菡的手,捧着肚子道,“朕倒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人啊,还真是饿不得,肚子里一空,却是什么也顾不得,就只想着赶紧果腹。陆将军跟朕说的话,到了后半截,可是一点也入不去脑子了。” 苏悦菡先是招呼了春暖让去瞧瞧孙福圆那边的饭怎么是还没备好,这才又拉了阮黎望坐下,问道,“皇上,陆将军那边没什么紧要的事吧?” “说是要紧倒也要紧,军粮军饷都是要告罄,必须是紧着想出办法才好。若说是不要紧,其实这话这会儿跟朕说,朕也是莫奈何,还不是仰仗着你父亲与兄长为朕奔走。不过好在军心如今倒也是稳定,只消解决了粮草问题,若是还能联络上江北大营那边瞿将军愿意联手,用不了几日便可发兵皇城。朕也是该仔细想想,若是用兵要如何用,真若是进了京城,跟七叔兵戈相向又该是怎么收场。”阮黎望提起这些,面容有些严肃了起来,沉吟了会儿,才有些迟疑道,“小荷,咱们果然必须是要回京的对么?” 苏悦菡心中微微一顿,面上表情却依旧平静道,“皇上其实还是不想回去的对么?” 阮黎望挠挠头,“也说不上是不想,只是一想起朕要与七叔去较量个你死我活,心里总是觉得凉。便也忍不住去琢磨,若是就把这个皇位让给他又如何,他怎么说却也是皇爷爷的儿子啊,江山也依旧我阮家人的江山。”阮黎望说完,不有点不太自信地看着苏悦菡道,“小荷,朕就是心里总有这么个想头,可到底要如何,朕听你的。” 许多当日里苏定远讲给苏悦菡的大道理,其实这会儿已经就到了她的嘴边,刚巧着,孙福圆也是端了热腾腾的饭菜进来,便一时也顾不上多说,张罗着让阮黎望先吃饭。只是简单的四五样小菜,阮黎望却是狼吞虎咽地吃着,面上尽是满足的表情。那些本欲出口的话,在见到这会儿的阮黎望之后,苏悦菡却又是生生地咽了回去,心里竟也是生出几分不忍。虽然也明知道怎样才是最好,而她说的话,阮黎望也必然会听,却幽幽地想着,或者就由着他去做主便好,他一个堂堂君王,这辈子自己做主的事又有几桩呢?却也侥幸琢磨,阮黎望虽是常常幼稚而心软,却也不是个笨人,或许其中厉害总是能自己想通的。于是,苏悦菡沉吟了会儿说道,“臣妾跟着皇上一处就好,军国大事,皇上总要自己拿主意。若……真是……不想回去,那您只要是前后都能想得妥帖,臣妾定是支持您的。” 阮黎望听了苏悦菡的话感激地看着她,点点头道,咽了口中的饭菜,诚恳道,“朕一定是好好地细细地想好这事,总是在粮草大事解决前,拿出个主意的。” 苏悦菡用手指缠了帕子,为阮黎望擦拭着嘴角,便放开这个话题不说,轻声而又略嫌羞涩地开口道,“皇上今日里是要在臣妾这边歇着么?” 阮黎望听了这话,当即便是咧开大嘴笑了起来,狠狠点头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82、恍然而悟 苏悦菡这会儿才想起,刚才忙着接待陆琦岚,又是怕羞没让春暖收拾好床铺,自己被扯坏了纽子的内衫还是随意地丢在床里,便是赶紧起身道,“那皇上再歇会儿食,吃杯茶。臣妾先去收拾下。” 阮黎望才是吃饱了饭,正是心满意足中,这又想起下午还未继续完的事情,哪还有耐心再去喝什么茶消食,看着苏悦菡前脚才进去里屋,他喊了孙福圆和春暖把饭菜收了,便也紧着跟了进去。 苏悦菡刚刚是拿起那衫子想找地方收了,就听见阮黎望进来,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紧张和尴尬,就势便团了个团,想要找地方藏起来,情急之下也就只得扔在了床角,拿了被子暂且遮上。阮黎望心里有盼头,步子迈得本就大,又是进屋起眼睛就盯着苏悦菡,自然是看见她这小动作。其实也是看明白了她藏的是什么,心里转瞬间就也想起自己下午时猴急的样子,虽是略有点赧然,不过戏谑之心却是顿起,从身后抱住苏悦菡贴着她的耳朵道,“小荷这是藏了什么背人的东西?” “哪有?”苏悦菡红着脸否认,挣着转身说,“皇上,臣妾帮您更衣。今天许是也出了不少汗,要不洗个澡再歇下?” 阮黎望听了喜笑颜开道,“也好,也好,朕与小荷一起洗。” 苏悦菡听了,神态略有娇嗔,却也没说旁的,只是柔声道,“那臣妾就让他们去备了浴汤吧。” 阮黎望点点头,趁苏悦菡不备,便是上前要去掀起她才放平的薄被,把她藏在下边的东西拿出来,好好逗她一逗。苏悦菡心里本也是惦记着这事,阮黎望一动身便也意识到他要做的事,先一步就拦在他身前。 其实,倒也并非什么大事,初时的窘迫褪了,这会子,反倒像是夫妻间纯粹的打情骂俏。便是笑闹着一个要去找,一个不让动。阮黎望毕竟是力气比苏悦菡大,可是本就是逗着玩,也并不肯太用力,怕是伤了她。也就只是左躲右闪,声东击西。你来我往间,也不过是个阴错阳差的功夫,阮黎望本也就是只是要掀开被子而已,却是因为跟苏悦菡纠缠着,动作不是那么灵活,一使力却是连床褥便都一起着掀了起来。 那厢里阮黎望为了自己得逞还是笑得得意,苏悦菡一扭头看见被阮黎望掀开的床褥却是变了脸色。先帝那一纸遗诏,本是苏悦菡一直随身带着的。到了这边后阮黎望又从不曾宿在她这边,她怕这里终究没宫中守卫森严,便是不敢依旧放在梳妆柜中收着,觉得放在床下最贴近的地方才最是安全。原本也不成想,今天会有之前的那一出,更不曾想,俩人打打闹闹的,却会是把这东西翻弄了出来。 阮黎望感觉怀里的苏悦菡身子好像是有些紧绷,他便有些纳闷地顺苏悦菡的视线看了过去。那明黄色的圣旨,模样他最是熟悉,这一打眼间,心里也是纳闷,一边嘴里念叨着,“咦,小荷,你这里怎么还有封圣旨呢?难道给陆家那姑娘的册封诏书你还带了出来?”一边便俯身去拾起来要看。 苏悦菡却是快他一步,拿了起来就藏到身后,赶紧点头道,“是,臣妾想着陆琦岚如今还身份未定,觉得这诏书就还是有用的。” 阮黎望看着苏悦菡这样的的欲盖弥彰,神态间分明失了往日的淡定,还怎么肯信,心里不知怎么就是一凛,升起某种不祥的感觉,这下较起劲道,“拿来给朕看看。” 苏悦菡屏着息,心里飞快地闪着各种各样的念头,阮黎望却顾不得她的犹豫,伸手便从她手中夺了过来。拿在手中就迅速展开来仔细地看,片刻间便已经看完,手指微微哆嗦着拿着这遗诏,语气不稳地问苏悦菡道,“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虽是着意地瞒着,但是见便是也见着了,苏悦菡也就再没遮掩下去的道理,只得低垂了头讷讷道,“本是母后宾天前交到臣妾手里的,因是先帝遗诏不敢怠慢,就只有贴身地收着。” 阮黎望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苏悦菡,捏着遗诏的手愈发的用力,声音不稳道,“那你待如何用这遗诏?” “臣妾并未想过要用的。”苏悦菡说,抬头看着阮黎望,眸子里有一丝不安,轻轻抬手去握阮黎望的手,声音也是带着微微颤抖地说道,“皇上,这遗诏只是先帝和母后对臣妾多有眷顾才有此说,并非臣妾所想,更非臣妾所请。” 阮黎望的唇角抽搐了下,一时间脑子里奔腾过千千万万的念头,再开口说话,声音竟是有些哽咽道,“小荷,你是不是一早便想着早晚有一日会离开朕,所以,现在才愿意事事处处依着朕?” “臣妾并未这样想过,臣妾与皇上是夫妻,这世上怎会有不愿白头到老的夫妻,臣妾纵使曾经也有过不甘,却也断断没有想过会离开皇上的。”苏悦菡看见阮黎望眼中的受伤,此时心中与其说是怕,不如说是疼,又是上前一步双手紧紧环住阮黎望道,“皇上,母后宾天时,臣妾便曾经与皇上说过,此生定与皇上不离不弃,臣妾许给皇上的事,就一定会做到的,至于这封遗诏,皇上若是不放心,就交予您的手中,您是毁了或是束之高阁,但凭处置,臣妾绝无怨言。” 阮黎望僵直的身子好一会儿才在苏悦菡的怀中慢慢松懈下来,声音悲怆道,“小荷,你莫要唬朕,若是你果然从没有想过离开朕,为何却从不与朕说起这封遗诏的存在?你如今这样与朕说,到底是可怜朕还是害怕朕?” “皇上……”苏悦菡的眼底慢慢聚起了一层水汽,心不不知所措地一阵酸楚,把头在阮黎望怀中轻轻蹭着,犹豫地低语道,“臣妾是怕皇上知道了烦心,才不敢说与皇上知道,并非是有意瞒着或是别有私心……” 阮黎望把苏悦菡拉开几分,不安地看着她,踯躅开口道,“朕相信,若是朕一辈子流离于外回不去宫中,小荷也定然会一直陪在朕的身边。可,若是真有一日,朕回了皇城,再坐了那龙椅,那,你可敢与朕发个誓,你心中从未想过等到那一天,你就拿了这遗诏与朕说,你要离朕而去?”看见苏悦菡听了他的话有片刻失神,他便是咬着牙就又继续说道,“你敢发誓说,从未想过有一天朕回了皇城,你便与林烨然携手同去?” 苏悦菡的身子猛地一震,明知这时该要忙不迭地否认,可是那一声“没有”却像棵刺卡在喉咙中怎么也是吐不出。短短一瞬,她没法气定神闲而又心安理得地告诉阮黎望她从未那么想过,她没法堂而皇之地在阮黎望面前发这样的一个誓。因为,那念头毕竟曾经在她心里不止一次地汹涌奔腾,多少几乎是要按捺不住那股冲动,即刻便要去与林烨然说了,要他等她。 只是终究是没有那要做,没有那样说,有对阮黎望的不忍与不舍。不忍让阮黎望失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他信任依赖的人,不舍放他一人从此孤单伶仃。所以即便那念头反复纠缠不休,苏悦菡却始终不敢真的便任由自己沉沦下去。而对林烨然,也一样是不忍不舍,不忍又去撩拨了他的心思,动他的肝肠,更不舍若是那一日自己不能与他远走高飞,让他再次失望。 想到这,苏悦菡才是猛然明白,原来对林烨然的那份不忍中,竟是已经意识到自己或许终究是辜负,才不愿空许了那样的一个美好前路给他,再害他伤心失望。原来那反复的纠结背后,其实她原是已经放弃了种种念想,潜意识里早就把自己的后半生牢牢地拴在了阮黎望的身上。而,依旧要去那样执拗的想,却只是被曾经的梦想困住。面对那昔日憧憬或许终能实现,踯躅着不愿放手罢了。但,手虽是依旧不舍放开,心却是已经偏离。 她与林烨然之间那份默默于心的情意,或许早已他们认命的那一刻开开始,在各自分开努力忘却的日子里,在她与阮黎望朝夕相对、耳鬓厮磨的时光中,就只模糊成了一个闪着华丽光影的背景,一个满眼缤纷却脆弱虚无的气泡。 想到这,苏悦菡便是再不愿这样沉默下去,才开口道:“皇上……”阮黎望见了恍惚许久的苏悦菡忽然要说话,却是猛然惊了一跳,扶着苏悦菡肩膀的手一松,惊慌道,“算了,小荷别说了,朕知道了,朕知道了,你睡吧,朕,朕那还有陆将军拿来的几封书信要过目……”说完拧身便走,只是才走开一步,却又匆匆回身,把那圣旨塞到苏悦菡手中道,“嗯,你的东西,还是你拿着。” 苏悦菡抬起手想要拉住阮离望,可是他的脚步那样匆忙,苏悦菡不过稍稍迟疑了下,便也只是碰到他衣衫的一角,嘴里也只来得及低语道,“皇上,臣妾其实从未真的想过要用到那遗诏的……” 阮离望或许是听见了这声低喃,又或许是没有,走到门口的身子却是又忽然顿住,扭过头,对着苏悦菡努力地绽开一个笑容道:“小荷,朕没事的,只是的确刚才陆将军说的许多事,还是没想明白,要去想想。你好好歇着,不用管朕便好。” 苏悦菡想要再仔细地分辨阮黎望这样的话里,到底有几分的真意,那人的背影却是已经在门口消失。那努力挺直的强自镇定的背影里尤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苏悦菡眼眶一热,颤颤地拿起手里的遗诏,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83、阴错阳差 苏悦菡的心口如同这夏夜的潮热一样郁结难开,阮黎望那一刻的伤心仿佛是感同身受。总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尽善尽美,总以为自己足够牺牲和求全,可若真是那样,却又是谁伤了那个前一刻还有着明媚笑脸的男人的心呢? 苏悦菡无措地呆立着,不知是多久,春暖轻声轻脚进来,极是小心翼翼道,“娘娘,您跟皇上这又是怎么了?皇上不是原本好好地在这,就是要安置了,怎么这当口却走了?” 苏悦菡回了神,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遗诏,不露声色地藏在了身后,只是叹息道,“皇上只是还有事要忙。” 春暖自然是不信,走到床边一边帮苏悦菡铺着床,一边小声嘀咕道,“一准儿是娘娘说了什么皇上不喜听的话就是了,要奴婢说,您准是又轰着皇上去陆妃那边了。娘娘自是贤惠大度,可是也别这么驳了皇上的心意才好啊。”说完自己又是一声叹息,看苏悦菡并未接话,便也只是说道,“娘娘这会儿歇下么?奴婢去备了浴汤吧?” 苏悦菡无言地点点头,见春暖走了,才又把手里的遗诏放回了原来的位置,再又抚平了床褥,一双手反复地摩挲着手下软滑的丝缎,想起阮黎望那深深受伤的表情,心里再次酸痛难当。原是不想伤他,不愿伤他,以为远远地站开距离,二人便也能是相敬如宾的一辈子。可是,命运并未容留给她与阮黎望之间这样多的空隙,到了如今,不能自拔的又岂止阮黎望一个,自己又何尝不是。 自小,苏悦菡被人夸赞最多的从来都是灵秀聪颖却又淡定自持,日子久了,便也难免会自负,更难免会自缚。她便总是以为除了命运之外,自己能把控身边的一切,包括感情。她以为她既锁的住自己的心,亦能安排好自己的日子。无喜无悲,波澜不惊地过完这一生。可是此时细想,自己却是自打太后宾天那一刻起,早已就方寸大乱,虽是面上的大事并未曾耽搁,于自己的内心早没了那对自己要求那般云淡风轻的平静。她只以为强自按捺住,便还是太平。却怎知,身边的人却是时时便能拨动她的心弦,容不得她再逃避下去。林烨然与阮黎望,一个是少时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一个是被命运送做堆的夫君。她以为即便身守着那份命运的安排,心却依旧可以牵挂着旧时情意。但是,心中自以为可以端平的那杆称,终是在阮黎望的深情中渐渐偏斜,时至这一刻,虽是心中还有着割舍的疼痛,阮黎望拿着遗诏颤声问她的时候,她却终究做出了割舍的决定。 是的,割舍,割舍开与林烨然那段始终不曾真正言明的情意,那份经由岁月相伴、两心相知而产生的情思,原是终究抵不过朝夕相对、耳鬓厮磨、荣辱与共中生出的依恋。苏悦菡似是觉得再没有一刻心中会有此时这样的清明,那在心中反复纠结不知所措的抉择,便在阮黎望刚刚句句逼问着的话中却忽然解脱。其实结果一早便在心里,迟疑不肯放手的,倒只是怕辜负了青春年少时所有的憧憬与眷恋。但,无论是因为什么因由,那一页却是已经翻过,此时此刻,苏悦菡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这遗诏终将不会派上用场了。因为,那个在命运指引下她已经牵了手的男人,今时今日却是如何也不舍放开了。 原来一份真正无法割舍的情意,并非只有默契与倾慕,心动与思念,更多却还是糅合了心疼、牵挂、担心甚至是怜惜、包容与责任。于是与林烨然那份美好便终究是成了高空明月,皓洁而悠远,与阮黎望之间的牵恋才是实实在在深入骨血,每一份对方的喜忧全能感同身受,每一点对方的好恶俱是了然于胸,明知道他的坏却也愿原谅,更知道他的好能有多么的难得。心中一点点明了,苏悦菡顿觉久未有过的轻松与释然。 苏悦菡让春暖伺候着沐浴,泡在浴桶中,直到水渐渐转凉,想着,心里却逐渐地热乎了起来,这一刻几乎是想忙不迭去告诉阮黎望自己心中真的有他,这个“有”或许不同于自己曾以为的那份爱情一样的炽烈,却也丝毫不逊一份的深刻。匆匆拭干了身子,穿了衣衫,不待头发干透,也不梳理,就任由长发散在身后,苏悦菡便是连春暖也没带在身边,只自己掌了灯便往阮黎望那边而去。 远远地却瞧见阮黎望屋中已是一片漆黑,苏悦菡在门外看见孙福圆边是打着哈欠边是做着最后的收整,便是轻手轻脚走过去问道,“孙公公,皇上已经睡下了么?”孙福圆一愣,意外地看着素面散发而来的苏悦菡,失神了片刻才是忙不迭地跪倒行礼,嘴里说着,“回娘娘的话,皇上看了会儿信件,似是精神有些不济,没一会儿就让奴才伺候着安置了,这会儿只怕是已经睡着了。”苏悦菡再又看了一眼黑洞洞的窗口,扶起孙福圆,心里虽有些小小的遗憾,却也劝慰自己,如今既然已经明白了自己这份心思,那就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原是怕阮黎望这一夜心里不好过又是胡思乱想,若是已经睡下,倒是了却了这担心,其余的就更是来日方长。 第二日一早起来,苏悦菡便是早早梳洗了,又嘱咐着厨房多准备了几样小菜,便让人拿了去与阮黎望一起早膳,走到门外却又听说陆将军还有些军务要是回去处理,此时正是在跟皇上要交代些事就走,便也不好再打扰,只得是又找了母亲与嫂子一起吃了早饭。 吃罢饭,只嘱咐着春暖时不时去阮黎望那边看看,若是陆将军走了,便来知会她一声。苏悦菡若有所盼着,竟是一个上午也没什么音信,到了中午,春暖才回说陆将军已是回了军中,苏悦菡便又差春暖去问阮黎望可有时间一起用午膳。不多时,春暖回来,脸上是有些气馁的神情,对苏悦菡说,“皇上说他还有些事要处理,要写几封书信,随便将就一口,就不与娘娘一起用膳了。” 苏悦菡心头虽是滑过些暗暗的失落,却也有些欣慰阮黎望这会儿倒是也能上心些正事,便也放下心思,约着母亲跟林烨然他们说是出去在附近走走。本是也并未走的太远,不过行路中见到了几处农舍,几处菜地,尤其是见到那一片绿油油的瓜田,几个人就忍不住打趣起了当日的阮黎望,便也是想着过去问清,若果然是此处就把那日的瓜钱付了。就又与老农聊了片刻,这些人中除了林烨然在西北游历多年,尚知普通百姓的衣食起居,其余都是从小养尊处优的,从未多见这样的田园之乐和平民生活,便是聊得有了几分兴致盎然,到了最后,竟是每个都想学阮黎望亲自去摘些瓜果蔬菜,就地体验下收获之乐。 就这么聊着,玩着,太阳也就将将要落山了。苏悦菡想着阮黎望该是也忙完了一天的事,心里便也着急着回去。一行人一身暑气的进了门,林烨然便是赶紧打发这人端了些绿豆甜汤来分了给众人喝,去去暑热。苏悦菡端起才喝了一口,却又想起让春暖去也给阮黎望送些,顺便也问问他可是忙完了手里的事,春暖端了托盘正要出去,苏悦菡却叫住道,“春暖,若是皇上还忙着,你也就劝一声,怎么也要顾着身子,该歇会儿还是要歇会儿的。” 苏夫人听了苏悦菡的话,欣慰地笑笑,频频颔首,冯子余也是对着苏悦菡挑了挑眉梢,嘴角勾起一抹笑,便是林烨然也是目光暖暖,并看不出什么失落。众人又是说了几句,把一路采摘的蔬菜瓜果让下人拿去收拾,只说晚上就也就地取材,能烹的就烹了,尝个鲜。 众人都是走了一路多少有些风尘,晚饭前便也都各自回去梳洗更衣,苏悦菡并未唤人伺候,自己去舀了水,浸湿了帕子,好生地用凉水洗着脸。正是一脸的水珠,舒服地抬起头,任由微风吹着倍感舒爽的时候,春暖却是哭丧着脸进了院子里。 苏悦菡拿了帕子擦去脸上的水滴,好奇道,“你这丫头怎么了?皇上骂你了不成?” 春暖瘪瘪嘴,似是有些迟疑,半晌终究没忍住道,“娘娘,皇上说什么忙。咱们走之前倒还真是像模像样地办着公务,可是奴婢才去。那……陆妃竟是在皇上那,而且还是衣衫不整的……谁知道是做了什么……”春暖说着,脸涨的通红,嘴里却依旧絮絮道,“娘娘才是出去了一个下午,本是说皇上有正事在身,不要打扰,倒让她钻个空子,原就知道这不是个省心的,想不到却还这样的猴急,才来了一天呢,就想勾搭上皇上……” “春暖!”苏悦菡厉声打断道,“浑说什么呢?莫忘了自己的身份,皇上妃子的是非岂是你能随意妄言的,嘴里还这样的没轻没重,若是让人听去,只道是本宫没教好你。” 春暖一脸的委屈,似是要哭的样子,却也不敢辩解什么,只是垂了头低声道,“是,奴婢知错了。” 苏悦菡深深吸了口气,挥手道,“先下去吧,以后记得,断不可这么口没遮拦的。” 春暖一出门,苏悦菡原本凌厉的表情却也是瞬间一垮,颓然坐到了榻上,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一晚,她终是再没去找阮黎望,而阮黎望也没有来找她。 84、若有所失 苏悦菡心头有些淡淡的失落与难过,自从成了太子妃的那一天起,她便知道阮黎望从不是她可以独自拥有的,只是,那时心里的琐碎太多,只想着如何才能好好完成父亲交给的任务,又是顾着后宫中种种庞杂,而心里已经所剩不多的地方还留给一个位置填满着对林烨然的想念。于是,这个认知并不让她难过,也不让她痛苦。 于是,有了乔羽菱也便有了,苏悦菡心里甚至还有过一些解脱,因为自己的丈夫心里也有这样一个牵肠挂肚的人,自己却还能少些为妻者的那种内疚。于是,还有了吴熙妤,好性情的姑娘,又是邻国的公主,对阮黎望总是大有助益的,更只是让她觉得应当。于是,陆琦岚也更不算什么,阮黎望身边那时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乔羽菱,有了身份尊贵的吴熙妤,这个能为阮黎望镇守江山的大将军的妹子,便更该给他留在身边。 当初作为一个皇后的苏悦菡,尽职尽责,心里想的只是如何对阮黎望好,如何对阮家的江山好,心无旁骛之时,阮黎望到底喜爱谁,又宠幸了谁,只要不干系大局,便于她无谓。那时,她心里亦没有丝毫的芥蒂,只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出了宫外,各种各样的因由,乔羽菱走了,吴熙妤亦走了,她心中甚至并非觉得轻松,还有些微的遗憾,只觉从此能为她分担这份情感担子的人没了,她便更会吃力些。而这个身份未明的陆琦岚其实在苏悦菡心中只是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毕竟她们二人还并未真正的有过接触,知道她迟早是阮黎望的人,可是即便是在那个和阮黎望才刚刚有过肌肤相亲之后的时刻,陆琦岚来见她,她依旧还能有个纯粹的做皇后的心思,为阮黎望拉拢着这个现在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人。依旧可以由衷地亲切,依旧可以真心地热络,只是,那一刻,似乎所有的心思,都还是漂浮在浅表,并不曾深入去研判过。 而这会儿,夜深人静,苏悦菡一个人躺在几个时辰前,还是她与阮黎望缱绻悱恻的大床上时,辗转而不成眠,心里忍不住就去想着春暖描绘着陆琦岚衣衫不整和阮黎望在一起的画面,胸口处不知名的某个角落,在那画面在头脑里愈发鲜明的时候,便仿佛悄无声息地破开了一个大洞。 那是无迹可寻的疼痛,一种很空泛的无力感,因为她正在面对或者说是即将面对的事,并非突兀地出现在她生活里让她措手不及,而是其实它一直在,而是她自己从未有这么清晰地面对过而已,或是说,没有这么细腻地去思考过。 分享,与其他的女人分享一个丈夫,不是不能接受,而是心真的会痛。 并非是或许发生在陆琦岚与阮黎望之间有可能的肌肤之亲让苏悦菡难受,而是,那个伤心、失落离去的阮黎望,转头便可以在别的女人那边寻求到心里安慰,或是身体寄托,那让刚在苏悦菡心里萌生出一种夫妻间才会有的密不可分、不可替代的亲昵感顿时少了依托,产生出了浓浓的失落感。 陆琦岚不是阮黎望的第一个女人,显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对于这一点,苏悦菡从未怀疑过,在终于下定了决心全然割舍了与林烨然的过往之时,苏悦菡也并没忘却阮黎望的身份与自己的身份。只是,有些事,不在当时,不在眼下,便只会以为无所谓。临到真的发生,却才会明白,那些彼时以为的不在意,只是因为并未事到临头。苏悦菡轻轻抚过自己肩头的一抹淡紫色的淤痕,那是激情澎湃时,阮黎望留下的缠绵的证据,可是,也不过是几个时辰而已,那淤痕还未淡去,那个人却已经软玉温香别抱。苏悦菡那一向淡然的心,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几分的怨。 只是须臾间,苏悦菡却又只是苦笑,又能如何呢?即便是不为了脸面,难道还会去要求阮黎望不临幸陆琦岚么?以陆琦岚如今微妙的地位,若是阮黎望太过冷淡于她,于情于理,自己怕还是要去劝的。那么,这会子又去怨什么,怨他还不用自己劝便做了该做的事,让自己平白少了次彰显皇后贤惠、大度的机会么?这想法岂不是太过幼稚可笑,哪有一丝一毫会是她苏悦菡该去介意的事。 这样反复的劝着自己,苏悦菡觉得已经能慢慢释然,虽然心里总还是有份摆不脱的酸楚,却也还是猛地甩开脑子里那不停闪现的可能出现在陆琦岚与阮黎望之间的绮丽画面,逼迫着自己睡去,好让自己明天一早能有个好的精神,去见阮黎望。这样的一个插曲既然不该影响自己的决定,那么依旧该是把自己的心意告诉给他。也该把那纸遗诏交到阮黎望的手中,让他安心。 迷迷糊糊地睡去,天也不过才亮,将醒未醒的时候,帐外却传来春暖略显急促的声音,“娘娘,有个事,奴婢觉得该与您说下,奴婢怕是会酿出什么祸事来。” 苏悦菡一凛,困倦顿时被抛到了一边,蹭地便坐了起来,一把撩开床幔,焦急道,“出什么事了,春暖?是皇上那……” 春暖扭着手,似是还有些不甘愿的样子,却也赶紧劝慰道,“娘娘也别慌,不是皇上,是陆小主,那个,那边伺候的人说,陆小主天不亮的时候走了……” “走了?走去哪?陆将军那边有事?”苏悦菡心里顿时一惊,立即起身,一边套着外衫一边问道。 春暖赶紧帮着苏悦菡打理着更衣、梳妆,嘴里却也不敢停歇地说着她知道的事,“应该不是陆将军那边的事,奴婢也是一早听那院伺候的丫头说的,那丫头是咱们院里的丫头,陆小主自己身边的丫头也是跟着走了。院里的丫头说,也没见陆小主得什么信儿,就是晚上的时候,小主从皇上那边回来,不知是怎么了,一直闷闷的,许是还哭了一会儿,可本来也是安置着睡下了。但是天没亮就又起来,起来就带着她贴身的丫头说要走,咱们院里的丫头也不敢深问,又不让她跟着,她心里也怕有事,就赶紧来跟奴婢说了。奴婢本来还是琢磨着,走了正好,省的添乱,可是细想了下,又怕是有什么大事,也不敢不跟您回了。” 苏悦菡心里虽是有些着慌,不过还是赞了句春暖道,“嗯,还算是你脑子清楚,能分清轻重了,皇上那你知会了么?” 春暖摇摇头,“皇上大约也是还没起呢,奴婢也不知道这事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所以先跟娘娘秉一声。” “好,你去把表哥和跟冯太医喊来,说是让他们准备车马,再安排几个人,随时等着差遣。”苏悦菡嘱咐着春暖,自己则是打发走了她,赶紧着就往阮黎望那院走去。 阮黎望这会儿也是才醒了,却还没起,有些恹恹地躺在床里想事,听见孙福圆在外间说道,“皇上,您起了吗?皇后娘娘求见。” 阮黎望听了这话也是一激灵就坐了起来,心里顿时感觉到一阵说不出的慌张,这慌倒好似年幼时,背不上的那段书,偏偏被先帝考到的时候一样,已是有些个年头没有过了。想见她,却又怕见她,明明一晚上心似猫抓着似的,几欲即刻就去找她,可是她这会儿真的来了,却又觉得怕。怕见了面不知道说什么,怕自己的一腔情意,只成了一个笑话。 阮黎望之前当然不是没想过苏悦菡心里该是有个人,而自己并不是那个人。可是即便这样的气馁着,却因为一份笃定,而时常能宽慰自己。终究苏悦菡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子,这一生都是跟他牢牢系在一起,总是来日方长,只要自己有心,一日日变成她喜欢的那个样子,早晚有一日与苏悦菡也会和自己的父皇跟母后那样的鹣鲽情深。 但是那一纸遗诏,瞬间撕碎了阮黎望所有的笃定和侥幸。原来苏悦菡并不是永远属于他,并不是这一刻哪怕心还并不在他这里,日后他也总有一日能把握住。原来她若是想要抽身,竟是随时便能离去,遗诏上只说江山稳固之时,苏悦菡便可求去。有那么一刻,阮黎望甚至气急败坏地想过,那就永远不要稳固好了,就这样颠沛流离好了,她便总没有离去的借口和理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阮黎望生在帝王家,从记事那一天起便以为,这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是可以属于他的,只有他要与不要的区分。渐渐长大,稍稍有所悟之后,却也多少懂得,这人可以是他的,心却并非他能掌控。但是,再没有看到遗诏的那一刻,让阮黎望这样的绝望过,原来,这世上,还有人,还有他深深在乎的人,是可以根本不属于与他的。并非再是一放手怕她会跑开,而是哪怕牢牢守着,也终究可能会离去。 这一刻,他慌张而不知所措,竟是再不知怎样用一副曾经那样笃定的心态,来面对再无法把握的苏悦菡。 阮黎望颓自犹豫,尚拿捏不好见苏悦菡该是个怎样的表情间,苏悦菡却已经等不得他的回话,自己进了屋子里,满面急切道,“皇上,陆琦岚走了,您知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阮黎望看着苏悦菡,目光里一片茫然。 85、居中调停 阮黎望原是想了几百种再见苏悦菡时该有的表情,云淡风轻的,只做无事发生,一切一如既往,再不提那遗诏的事;故意冷漠疏远,不再像个傻瓜一样曝露自己的情意,让人同情和笑话;加倍的讨好与体贴,用深情牢牢网住苏悦菡,再不给她一丝离去的余地。然而,思来想去,前者矫情,后者虚伪,最后一条却又过于功利,往往复复地思虑着,竟是没有最妥帖的主意。 但,有一点,在阮黎望的心中却是不容置疑,无论是阴差阳错也好,无论是命运捉弄也好,苏悦菡既是已经成了他的皇后,穷此一生,他便绝不许她离去,绝不。 只是,阮黎望依旧没有想好自己该是如何来面对现如今的苏悦菡,藏着一个这样巨大的秘密,随时都有理由和可能离开他,面上却依旧跟以往一样的苏悦菡。他本就时常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在知道了这样一个秘密之后,便更无法想明白苏悦菡到底是抱着怎样的态度,怎样的心境每每面对于他,却还能亲疏如故。甚或于在二人肌肤相亲的忘我之时,她的娇羞,她的沉醉,又底有几分真情真意。 只是苏悦菡在他还没准备好的时候,就这么贸然地出现在他面前,然后抛出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让阮黎望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傻乎乎地,张口结舌地看着苏悦菡问,“那,谁走了?陆琦岚?去哪了?朕昨天该是还见过她吧?” “说是今天天还未亮便走了,皇上可知是何因由?”苏悦菡追问道。 “啊?是不是出去转转啊?什么因由?朕哪知道因由啊?”阮黎望挠挠脑袋,依旧没进入状况,只是呆呆地看着一日未见面的苏悦菡,想去拉她的手,想去摸摸她,想去抱抱她,想低声下气地问,“朕想你了,你想朕了么?”可却只是手指动了动,人依旧傻坐着。 苏悦菡顾不得她与阮黎望之间尚未解决的那些问题,心里这会儿只怕陆琦岚这一走别有缘由,会误了大事,看阮黎望依旧茫然的表情,只得耐性子又问道,“那皇上最后与她可说过什么话?” 阮黎望这才回了神,想起昨天陆琦岚来找他时的事。当时,他本是正心烦意乱地看着陆将军手下几处驻地的将领发给陆将军的函,心里也琢磨着这些零星在各地,依旧有心助他们一臂之力的将士,该用什么方式整合起来。苏悦菡与他的事在脑子里结成了个疙瘩,怎么也想不透,这会儿反倒只能把这正事拿出来,变成了调剂情绪的作料了。可是到底心并不静,几次三番拿起又放下,竟是一封信也是读不下去,正是心情糟透了的时候,陆琦岚来了。 孙福圆说陆琦岚求见的时候,阮黎望犹豫了下本是不想见,可又想起苏悦菡说不能太过冷落她。当然,他心里倒也明白,甘心不甘心是一回事,可如今举兵北上还要仰仗着她的兄长统领,太撂了她的面子也的确是不好,便也就只好让她进了屋里来。门帘一挑,她进来,一阵香风扑鼻之时,阮黎望已觉得有些懊恼自己的决定。原本阮黎望于这些脂粉香气并无特别的恶感,但乔羽菱本就是不太喜欢脂粉香料的,加之苏悦菡身上最让他熟悉和喜欢的味道,从来都是一种独特的清幽,好似并不是寻常脂粉的味道。久了,惯了,反倒是对过于浓郁的香气有了本能的排斥。尤其是这会儿,一股子甜腻的味道袭面而来,阮黎望只觉的头都有些突突地疼。 可是,他却也不好说什么,更不好慢待了陆琦岚,还是好声好气地邀她落座,又看了茶,耐着性子与她闲话家常,她是怎么就过到他身边的,他忘记了,本是已经让她下去了,她却是又欺身了过来,一双手还不知怎么就环上了他的脖子。这样潮湿的夏夜,本就燥热,皮肤一接触,那粘腻的感觉,更让他觉得心烦。他礼貌地躲开,冷漠地说自己累了,要歇息了。陆琦岚却是宽衣解带,只说要伺候他歇息。他终于是不胜其烦,一把甩开她,就进了屋里去,嘴里似乎还是斥了句,“不知廉耻!”再之后她是何时走的,阮黎望就也没再关心过。只是过了会儿安静下来,他招呼孙福圆倒水喝的时候,孙福圆端来了绿豆甜汤,说是苏悦菡刚才打发春暖送来的。他心里当时好似还慌张了下问道,“春暖是什么时候来的?没进屋中吧?”孙福圆说,“来了有一会儿了,太阳还没落山那会儿的事,没进屋,就是在外间往里瞧了眼,说是皇上既是忙着,就不打扰了。” 阮黎望听了,这才稍稍地有些放心,脑子一团的乱,也就再顾不得问春暖往里瞧时,陆琦岚是不是正在里间,自然,也就更顾不得去想,那个陆琦岚到底又是怎么回事,这会儿苏悦菡一问,他禁不住有些难堪,脸色微红地扭捏道,“那个,她来,嗯,朕,只说了些要她自重的话。” 苏悦菡皱眉看着阮黎望一时也有些尴尬,问得多了,倒好像是着意打探着他与陆琦岚之间的私事,可若是不问,又不知现下里该怎么办,但时间耽搁不起,苏悦菡只好硬着头皮又问道,“皇上可是轰她走了?” “朕,也不曾轰她……只是朕好像是说了她……不知廉耻。”阮黎望像是个做错了事被抓的孩子似的嘀咕道。 当初与苏悦菡还不曾熟悉的时候,他的确是为了乔羽菱的事为难过她,可是,那之后,每每哪怕是苏悦菡主动跟他提及其余的嫔妃,他便都有一种浓浓的不安之感,更遑论,要让他主动地说起他与其他女人的事,即便他与苏悦菡之间有了些龃龉这会儿,也只让他觉得手足无措。 苏悦菡听了阮黎望的话便是一惊,下意识地扬高了声音道,“皇上,陆琦岚做了什么?您怎可说这样重的话,这话对一个好人家的姑娘说,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她不检点……”阮黎望撅了嘴,嗫嚅道,不知怎么,有点不敢去看苏悦菡。 苏悦菡也是与他耽搁不起这功夫,听阮黎望这样说了,知道陆琦岚这次出走,定是受了这话的刺激,若真是这样,那只派着家丁去寻,怕是未必轻易肯与他们回来,只怕还是要阮黎望或是自己亲自去找回来才好。可是再又看了眼阮黎望,苏悦菡又真不放心让他去,就不知去了再又说点什么,反倒成了火上浇油。于是,她匆忙扭身往外走,嘴里也只来得及道,“臣妾去找她回来。” 林烨然和冯子余得了音信,早就是备好了人手和车马,本是意欲同去,苏悦菡想了下,又怕同着他们多有不便,便只是带了几个认路的人,自己去追。 陆琦岚在此地无依无靠,这次走了,也就只能是去投奔陆将军,所以路线倒也明确,一路打马便直奔大营方向。约莫也不过是半个多时辰苏悦菡便已然见到了踉跄前行的陆琦岚和她贴身的丫头,走时呕着口气,陆琦岚便谁也没知会,连个马车也没要。到底也是从小养尊处优的,走了这么久,也不过就是这几里的路,却早就累的不成样子。 苏悦菡叫停了马车,便是赶紧上前拉了陆琦岚。陆琦岚见是苏悦菡来了,不由得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如何应对,便又听苏悦菡声音温和地说道,“妹妹这是又想你大哥了?才离了一日呢,你们兄妹感情也真是好呢,不过你这么去,本宫和皇上怎么放心,还是先与本宫回去,若是实在想的慌,本宫安排好了,再送你去才好。” 陆琦岚看着这样的苏悦菡,也不知怎么,顿时心中委屈地不行,竟是好像看见亲人般抱住苏悦菡就失声痛哭了起来。苏悦菡软语温言地哄着,拍抚着陆琦岚的背,只念叨着:“快上车吧,这下里可是累的苦了吧,这大风里,这样的哭,脸都要皴了呢,还是随本宫上车,有话慢慢说。”苏悦菡哄劝着,却也只字不提陆琦岚跟阮黎望之间的事,这事,若是陆琦岚不主动说起,她只怕自己说了,反倒是让她没脸,倒更不愿与自己回去。 陆琦岚也果然是累了,原本走到这会儿,已经有些绝望,无法想象就能这么一直走去还有十几里地的驻地之处。这会儿有人这样哄着,拉着,便也就一起上了马车,可是马车要走,说要回去,她却又是扭捏了上,好一会儿才说道,“娘娘,嫔妾不想回去了,其实嫔妾如今倒觉得是自己蠢,那时节里娘娘说,若是不想跟着皇上,只管当时说了就好,嫔妾却只想着,已是入了宫,是皇上的人,兄长又是镇守西北山长水远,若是走了,也是无处可去,而皇上正是用兵之际,倒没准会去找兄长,这样才想说该跟着。后来,皇上果然是来西北找兄长,嫔妾还觉得是决定对了,但嫔妾兄长却又劝嫔妾,终究是皇上的人,总是该跟皇上一处才好,才又回了这边。可……可皇上压根就不想要嫔妾,嫔妾此来根本就是自取其辱。嫔妾只求皇上和娘娘成全,还是让嫔妾去找兄长吧,即便是此生伶仃一个人,却也不会被人嫌弃。” 86、生死相依 苏悦菡见陆琦岚已经说得这样直白,便也不好不接话,却也只能说道,“这只怕是生了什么误会吧?哪里会有人嫌弃妹妹,皇上若是说了什么,其实也不是对着妹妹,只是这就要起兵的日子,还有许多事没有齐备,心里头烦,大约这气才出在了妹妹身上。妹妹就看本宫的面子,别与皇上怄气,多担待些,咱们都是皇上身边伺候的,也得时时体谅着皇上如今心绪不宁,不该与他生气不是?” “娘娘,嫔妾不敢生皇上的气,嫔妾只是自觉羞愧,讨不得皇上的欢心,为皇上所厌……”陆琦岚低喃道。 “没有的事,皇上怎会厌弃妹妹。再说了,妹妹与皇上是夫妻,来日方长,也不看这一半日的不是。听本宫的话,先与本宫回去,你兄长那边军务繁忙,若是再看你这样去找他,以为有了什么大事,还要为你分心,反倒是不好,等到日后有了机会,本宫再安排你们兄妹相聚可好?” 陆琦岚原本也是个懂事的,只是昨天那一出之后多少是有些羞愤,才有了今天的事,如今苏悦菡这样的放下身段邀她回去,她却是如何也不能折了皇后娘娘的脸,而且到了这会儿,虽说心里依旧是不信苏悦菡的话,可她也的确没信心能自己走去兄长那边投奔,也就顺坡下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答应了苏悦菡一起往回走去。 这一来一往间,加上又是劝了会儿,前后也是一个多时辰了,这时,太阳已经有了些热度,晒得车子暖暖的,让人瞌睡。苏悦菡原是夜里睡得并不是很好,白天又起的早,这会儿也就有些乏了,与陆琦岚再说了几句贴心体己的话,见她也平静了下来,握了她的手,自己也就随着马车的颠簸就有些昏昏欲睡了起来。 迷糊中,不知车行了多久,苏悦菡好像听见不远处是有打斗的声音,还没睁眼,就被陆琦岚抓紧了手臂摇晃道,“娘娘,您看咱们那住处可是出了事?” 苏悦菡一惊,困意当场被赶了个无影无踪,撩开车帘,果然看见不远处的院落门外,漫天尘土中一片刀光剑影,满耳的打杀之声也愈发的清晰起来。脑子里还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一起焦急地喊道,“小荷,别过来。”“小荷,快跑!”还不待她让车夫调转马头,就觉车身猛然是一顿,冲力太猛,她与陆琦岚当即就摔成了一团,正是摔得七荤八素,人仰马翻的时候,就觉车身再一震,几个黑衣人窜进了马车,一转眼,一把明晃晃的刀便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饶是苏悦菡一向是个镇定的性子,这会儿却也是惊的倒吸了口凉气,那陆琦岚却更是吓得傻了一般,再一缓过神来,不由得大哭了起来,声音已经变了调地喊道,“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那黑衣人闻言一愣,旋即干笑了声道,“原来还是娘娘,那想必您就是苏家的千金,当今的皇后了吧?” 苏悦菡直觉上便认为该是否认,可是那早就吓得失了心神的陆琦岚却早是什么也顾不得地喊道,“皇后娘娘,嫔妾不想死,您救嫔妾啊。” “混蛋,你与女人本事什么,有种朝着朕来。”阮黎望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声音里满是惊惧和愤怒。话音才落,车身刚是一动,似乎又有人上来,那挟持了苏悦菡的黑衣人便是一把撕掉了车帘,架住苏悦菡对外边喊道,“皇后娘娘可是在咱们手里,我倒看谁敢乱动。” 车外,此时一片混战,几十个侍卫家丁,正是跟一群黑衣人打成一团,阮黎望与林烨然也是手中提着剑,发丝分散,衣衫凌乱,一身打斗过的痕迹,这会儿看见这亮闪闪的刀,就这么架在苏悦菡的颈子上,似乎已经有了浅浅的一道血痕,两个人都是满面焦急,听得那人一喊,却真的再不敢动一步。 黑衣人这边本已经显了劣势,但是这会儿少了阮黎望跟林烨然两个参战,就又缓了些劲儿上来。那个挟持了苏悦菡的又见这一招果然震慑住了他们,心下一阵得意,狞笑道,“小皇上,乖乖地上车吧,跟咱们一起回去见当今的圣上,今圣与您也是论叔侄,若是谈的拢了,没准儿还会给您个王爷做做呢,咱们何必这么打个你死我活的。” “好,朕这就上车跟你们同去,你把皇后放了。”阮黎望闻言,竟是犹豫也不犹豫就上前,才迈开一步却被林烨然一把拉住小声道,“皇上,不可冲动,您若去了,您跟娘娘都是性命不保。” 阮黎望却怎么听的进去,他满眼中现在只有苏悦菡被歹人捉了,那利刃已是划破的了苏悦菡的皮肤,那浅浅滑下的一丝血迹,早是让他肝胆俱裂,这一刻,他热血沸腾着,哪怕是即刻让他拿命去换了苏悦菡的平安他也是会毫不犹豫,还怎么会听得进林烨然的劝告。便是拼了命地甩脱了林烨然的手臂,便往前去。 苏悦菡见阮黎望果然过来,也是急了,忙喊道,“皇上,别来,臣妾没事,就让他们带走臣妾,臣妾一个女流之辈,他们不会如何的。” 那黑衣人听苏悦菡这样说,心里火大,想要去堵她的嘴,可是手里不留神,那刀刃便又深下去一分。原本的小血口当即又大了一分,阮黎望见了,就只跟疯了一样便是冲上前去。那歹人本就是要取阮黎望性命而来,只是刚才技不如人,才是节节败退,只好拿了苏悦菡要挟于他们。此时看见阮黎望歇斯底里地送上门来,哪还顾得上苏悦菡。便是往旁一推她,提刀就朝阮黎望劈去。 电光火石间,苏悦菡看出歹人的意图,身子还没稳住,便从车上一把扑过去就护在阮黎望身前,那砍向阮黎望的刀却是丝毫不见收势,眼看就要劈在苏悦菡的背上之时,阮黎望已然反应不及,再没功夫提剑去挡,本能之下只能抬了手臂迎着那刀锋而去。 林烨然看到情势不妙,也是当即冲了过来,却还是晚了一步,眼看刀便要落下,情急之下只得把手里的剑飞出去,想要阻住那刀的砍下的轨迹。可终究只是让刀锋偏了几分,减了几分力度,晃晃悠悠地却还是砍在阮黎望的手臂上,当即便扑哧一声,就是一道血口。苏悦菡顾不得惊吓,看见那人见一刀不中要害,已经再又提刀要砍,转身就使了浑身的力气,朝那人冲去。苏悦菡毕竟是个娇弱女子,再如何使力,也不过是把那人冲了个踉跄,却是几步就站稳。 早是杀红了眼的杀手,此时怎还顾忌眼前是否是个女子,而他的目标又到底是谁,斜刺里一刀就往苏悦菡身上斩去。阮黎望与林烨然再上前,林烨然手中无兵刃,又顾着苏悦菡与歹人纠缠在一处,便只得是一脚飞向那人的腿,那人步子一个不稳,而阮黎望的剑也已然刺向那人的脖颈。 阮黎望的一剑不偏不倚地正中那人咽喉,挨了这下,那人手中的刀虽是已经失了力道,可是惯性之下,那一刀还是虚晃晃地削在了苏悦菡的肩上。所有的事情便只是一瞬间发生,空气中一阵血腥味扑鼻,两个人的身体都是晃了晃了,顷刻间便一起往下倒去。 阮黎望的声音里分明已经是有了哭腔,大喊着“小荷”扑过去跪倒在地上,接住了苏悦菡倒下的身子。林烨然怕再有异,捡了地上的剑又在那人心口补了一剑,才也是踉跄着冲到了到了苏悦菡的身前。 那刀毕竟还是没了准头,也小了力道,所以苏悦菡伤的并不是很重,只是刚才几下,早就是用干了她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再又受了这一击才是支撑不住倒了下去,这会儿意识却是清醒的,稳了神,颤抖着抬起手便要去看阮黎望手臂上的伤,阮黎望见苏悦菡似是并无大碍,心里才是松了口气,可再又见她的颈项和肩头的两处伤,伤口虽是并不很深,却也是触目惊心,心里疼的仿似那刀是刺入了他的胸口一般。俩人都是惊魂未定,颤抖的声音同时发出道,“你没事吧?” 挟持了苏悦菡的大约是这些黑衣人的首领,这会儿其余的见是领头的不在了,也就失了章法,无心恋战,便是边打边逃,原本抓住陆琦岚的那个,看见情况不妙,早就丢下陆琦岚跳下车跑走。陆琦岚却是已被吓得昏厥了过去,软趴趴地倒在了车里。 阮黎望再抬眼,看见那些人要跑,心里的恨意还是没处宣泄,把苏悦菡暂时交到林烨然手里,提剑便追。苏悦菡勉强地坐起身,用力喊道,“皇上,穷寇莫追,您得顾着自己的安危呀。” 阮黎望闻言,步子一顿,终是站了下来,只是望着那些人逃跑的方向,眼里是恨恨的凶光。 所有的侍卫和家丁这会儿已经是聚拢了过来,团团围在他们的四周,阮黎望闷头抱起来苏悦菡,便往院子里走,苏悦菡却还顾着车上陆琦岚,挣扎道,“陆妃还在车上。” 阮黎望闪过一丝不耐的神情,只随便喊了人去把陆琦岚从车里搀了出来,他则是一路快步着直奔院子里而去,嘴里喊着,“冯子余,快来看看朕的小荷。” 冯子余本是文弱书生,原是也帮不上手,只在院落中留守护着苏夫人婆媳,却也是早早便准备了所有医伤的药,知道要用上,但见进来的却是身上血迹斑斑的苏悦菡,还是不由得愣住。 87、两情相悦 苏夫人看见苏悦菡与阮黎望这样进来,惊呼了一声,待要走过去,未迈开步子,腿却是一软当场堆坐了下去,还是嫂子手疾地扶住,赶紧搀扶着苏夫人坐好。 冯子余却也顾不得她们,赶紧让阮黎望把苏悦菡放下,细细地为她检查伤口,手下一边忙着清理伤口一边也是惊恐地问道,“皇上不是说几个小小刺客无妨的么?怎么杀成了这样惨烈,竟是连娘娘也挂了彩。” 阮黎望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只是恨恨道,“朕会让他们付出代价的,子余,快瞧瞧小荷的伤可是有大碍?” 冯子余看了苏悦菡的伤之后倒是长长地出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伤了表皮,敷上药,注意别碰了水,有几日就能好。” 苏悦菡经了这一场,虽不能说是魂飞魄散,毕竟也是惊得不轻。即便她一向是个淡定从容的,但是自小到大又何曾见过这样血腥和激烈的场面。冯子余给她检视伤口的时候,她犹还有一丝惊魂未定,待到敷药,沁凉的药膏涂在伤口处,才是一个激灵的醒过神来,看了眼屋中的人,才是赶紧道,“子余,皇上伤的重,我这些伤没什么的,快去给皇上瞧瞧。” 因为阮黎望是抱着苏悦菡进来,一进门,所有人的视线就都集中在了他胸前――血迹斑斑的苏悦菡身上,确是谁也没留意阮黎望也受了伤。他也只是一只手下意识地捂着伤口,满面焦灼地看着苏悦菡这边检查上药,完全是忘了自己的疼。但,其实他的伤口才是更重些,苏悦菡那些浅表的伤,虽是出了血,却也因为伤口浅,进屋前便也已经基本自行止住了血,倒是阮黎望那手臂此时却还是嗒嗒地滴着血。冯子余抬头一看,不由得嘶地吸了口凉气,匆匆处理好苏悦菡这边,就赶紧去看阮黎望的伤。 苏悦菡安慰了几句满脸是泪的苏夫人,也在嫂子的搀扶下走到了阮黎望的跟前,心疼地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小臂上,手肘下方外侧迎向刀的那一面,此时表皮绽开,血肉翻露出来,最深的地方几乎是见了骨头,殷红的血正是不停地往外涌着,冯子余简单地清理的伤口,便是即刻把止血的药粉洒在了患处,那血却还是混着药沫丝丝地向外淌。 阮黎望的注意力原是不在自己的伤上,尚是不觉得什么,此时自己看着汩汩流血的伤口,又加上是药的作用,早是疼满面是汗,狠狠地咬紧了牙根,未受伤的那只手掐着自己的衣襟,已经是攥成了团。 苏悦菡看着面孔苍白,冷汗涔涔的阮黎望,心疼得如似刀绞,眼泪便是止也止不住地滚滚而落。阮黎望见是苏悦菡过来,强忍着疼,愣是扯出抹笑道,“小荷别怕,一点事也没有。子余医术高明,有他给朕治,没几天就好了。” 冯子余终于给伤口止住了血,正是一层层地往上缠着药布,听了这话却是不赞同道,“皇上,您这伤微臣可是没这妙手回春的本事,这还好是位置不在要害,否则真是伤了筋,这条手臂都怕是要费了。即便是这会儿不在要害处,这样深的伤,没有个把月都是好不了,微臣处理外伤不是太在行,还是要喊陆将军那边专门处置外伤的军医来看看才好。依微臣看,怕是只这么简单处理,单单是止了血,真要是伤口想要愈合,还得是缝上几针的。” 苏悦菡听了这话,一刻也没迟疑地吩咐一边候着的家丁道,“差人快马加鞭去陆将军军营里接个专门处理外伤的大夫,日落前务必赶回来。” 阮黎望站起身本是想拦着苏悦菡,觉得她小题大做,却只来得及说了句,“小荷,有子余……”话未完,却觉得眼前一黑,晃晃悠悠便要跌倒。冯子余手疾地扶住,焦急道,“皇上万万别再激动,失了这样多的血,您现在必须是要好好歇着。” 阮黎望虽是有些虚弱,那阵眩晕过去,神智倒也还清醒,搭着冯子余的手臂在榻上靠好,才又不好意思地说道,“朕倒真是愈发的娇气了,小时候练武,便是练上一天,也不觉这样的乏。这会儿才不过是活动活动拳脚,几下的功夫,竟是觉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苏悦菡握住他未受伤的那只手道,“皇上,那哪里能比,练上一天的武也不过是出些力,这伤口这么深,出了这样多的血,可是大大地伤了元气了。您便什么也别再操心,好好休息就好,其余的事有臣妾呢。” “小荷,你不也是伤着,你也得好好歇着才是。”阮黎望说道,一双眸子在惨白的脸色下,衬得更加的乌黑,眸光中闪着点点的心疼,更多的却是一种犹未退却的惊慌。被苏悦菡握住的手,反过手来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心灼热,似是还有些微微的颤抖。 苏悦菡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像是个安抚着孩子的母亲般,声音低沉而温柔,“皇上,臣妾这哪里算什么伤,只是臣妾胆子小,被吓到了,这会儿却也缓过神来,不觉怎样,您不用这么挂心,只管安心养好自己的伤就好。其余的事,有臣妾替您想着,您这些时日就万事也别费心了。” 阮黎望听了,却是皱了眉头,颇有些嗔怪道,“你的胆子若算是小,朕倒不知道胆子大的该又有多大,明明是个弱女子,却还要扑来给朕挡刀,命都不顾了么?你若是真个什么,你让朕倒如何是好?” 苏悦菡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头,懊恼道,“臣妾还请皇上恕罪,那会儿的功夫也容不得细想,臣妾只觉得即便是死也不能让皇上有事,却不想呈了匹夫之勇,反是让皇上束了手脚,还累皇上受了这么重的伤,臣妾万死也不能辞其咎。” 阮黎望听了生气道,“小荷说的这是什么话,你只要没事就是万中之大幸,倒还说什么罪不罪的,你到底是当朕是你什么人?” “夫君……”苏悦菡低语,话接得飞快,虽是声如蚊蚋,却字字清晰,眼睛深深地看着阮黎望说道,“您是臣妾的夫君,这世上最亲的人,臣妾这辈子都离不开的人。” 这几天来始终在苏悦菡心里徘徊着的话,似乎再没有一刻,能比此时这样更恰如其分地说出。才是几乎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刀光血影的当口,她脑子里似乎便只是阮黎望一人,饶是豁出去性命,也不愿他受到一点的伤。而阮黎望待她,却又何尝不是,以他的帝王之尊,却会毫不迟疑地用血肉之躯为她挡住那致命的一刀。这些同甘共苦的日子里,她与他,似乎再不仅仅是父亲曾经说的那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再有了刚才那一刻,更是升华为生死与共,血肉相连的地步。 阮黎望听苏悦菡这样说着,眼眶竟是微微有些发热,一刹那间视线都是模糊了起来,半晌,也只是干涩而颤抖地喊了声:“小荷……”便讷讷而不成言。 这么感性的一刻,榻上那对小情人正是彼此深情对望,无语凝咽着。屋子里其余人倒是瞬间显得多余了起来。冯子余原是站在最近处,这会儿也只能是眼观鼻鼻观口地站好,只当是不闻。苏夫人与嫂子面上泪迹未干,却又忍不住绽出丝笑容,可再不敢看那帝后二人,只得齐齐地低了头,连呼吸都赶紧着屏住。 还好,正是三个旁观者略有些尴尬的时候,林烨然挑帘而入。甫一进屋,似是也感觉到屋内诡谲的气氛,稍愣了一下,不过心中正是有事要说,便也容不得细思,赶紧问道,“皇上和娘娘的伤可有大碍?” 那对儿身上伤着,心里却是格外热乎的人,这会儿才是想到周围还是有人,脸上都是不由得一热,赶紧一起肃了肃表情看向林烨然,“朕没事,今日之事,还多亏着林卿警觉,朕倒是还没来得及谢你,林卿可还好,未有受伤吧?” 苏悦菡这时也才想起,刚才那一场惊心动魄中,林烨然也是在其间,自己竟是没分出心去留意他可有伤到哪里,不觉有些愧疚道,“表哥没事吧?” 林烨然摇摇头,神情有些自责,“微臣无能,未能保皇上和娘娘平安,罪该万死。” “得了,若不是你,朕与小荷还不知是怎样呢,怪只怪朕自己学艺不精,小时候习武只想着偷懒,到了该用上的时候,倒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要林卿拼死帮着朕。”阮黎望道,偏过头去看了眼苏悦菡,眼里有些不好意思。 林烨然只得又客气道,“誓死护卫皇上和娘娘,本是微臣的本分,让皇上和娘娘受了伤自是微臣的不是,微臣谢皇上不罪之恩。”说完,不再容阮黎望继续客气,急切道,“皇上,娘娘,微臣刚是把外边都收拾好,有人来回禀说,陆娘娘那边刚才厥过去之后,这会儿还是没醒过来。皇上和娘娘这要是暂时不需要冯太医,是不是该让冯太医去给陆娘娘看看。” “是!”苏悦菡听了立即站起来道,“倒是怪我了,竟把这事忘了,子余,陆妃也是吓的不轻,可是别做下什么病,赶紧着去给她瞧瞧。” 冯子余得了这命令自是赶紧便拿了药箱出门,苏夫人她们便也借机告退。林烨然见屋中人全走了,却是并未出去,反倒是回身轻轻掩上了门。 88、踌躇满志 阮黎望虽说是年轻力壮,但才受伤失了血,这会儿精神本是有些不济,身子也软绵绵的。可是听了苏悦菡刚才说的话,却好似喝了千年的老参汤般瞬间就抖擞了起来。既是不觉手臂那几乎伤到了骨头的伤有多痛,亦不觉伤了元气的身子那抑不住的乏,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只恨不得跟苏悦菡此时再能倾诉衷肠一番,让心里翻腾的热乎劲儿,能继续澎湃下去。 这心气儿本也是阮黎望潜意识里的想法,却也并未真的这么去琢磨,可是看着众人都退出去,却是心里暗暗地喜,握着苏悦菡的那只手,勾弯了手指,轻轻搔她的掌心,看她羞涩地笑,却不躲闪,体会着这种由里及外的亲昵与甜蜜,心里满是要漾出来的幸福。这几日的憋屈、纠结、慌张与失措,终是随着苏悦菡舍命救他那一刻,跟着苏悦菡软语呢哝地告诉他,他是她这辈子也不会离开的人那一刻,霎那间烟消云散,似是许久以来再没这样的心胸豁然开朗过。 于是,他正是欢喜着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便可是淋漓尽致地说上几句私房话时,走到门边的林烨然却不是出去,而是反手带上了门。阮黎望只觉得心里一颤,顿时警惕了起来。 是的,他曾经介意过冯子余,更吃过林烨然的醋。而苏悦菡虽然从来没有明确地说过,她心中的那个人是谁。阮黎望到了这会儿,却早也是十拿九稳地能猜出,那人绝不是冯子余而是面前的林烨然――苏悦菡的表兄。有着这层亲缘关系,阮黎望曾是放松了戒备。但是,面对的是一个他最在意的女人,这样的事又怎么可能糊涂一辈子。所以,这会儿,他跟苏悦菡之间才是出现了曙光,阮黎望那惊喜的劲儿还没过去,看见林烨然一点也不识趣地留下来,眉头当即拧成了疙瘩,竟是拖着软绵的身子站起来,挡在苏悦菡身前,冷冷问道:“林卿还有事?” 林烨然看着不太友善的阮黎望微微有些诧异,皇上大人明明前一刻还是一副感激涕零状,虽说是那个情形也让林烨然有些不自在,但是总好过这会儿忽然就产生出这种莫名的敌视态度。他习惯性地把疑问的眼神投向了苏悦菡,眸光才是一转,身负重伤的皇上大人,却是身形矫健地一步迈过去,严严实实地挡在了他跟苏悦菡之间。 林烨然迷惑不解,却也不敢问什么,便只好咳了咳,清清嗓子开始说正事。 不过,林烨然虽不知阮黎望是为何如此,被他扎实挡在身后的苏悦菡却又怎会不知,前一刻阮黎望明明还是端着张傻笑的脸看着她,斜眼瞧见林烨然闭上房门回来的那一刻,整个人忽然就是紧张了起来,连握着她的手都是一僵,再又忽然站起来的身子,每一寸皮肤都绷的紧紧的,苏悦菡直担心,再是牵了伤口又出了血。 苏悦菡见他伤口处裹着的药布并未渗出血色来,才是微微地安心,心一宽,不禁就有些失笑。阮黎望的失态,她看在眼里,心里一片柔软,知道他的紧张亦知道他的担忧,皆是因为在意。想来阮黎望恐是以为她与林烨然之间,曾经因那遗诏有了某种默契,此时节这样留下来,只怕林烨然提出个什么。他却并不知,遗诏一事,自打太后宾天后,如今的知情人,除了他们俩也就只有苏相爷一人,再亲近、再倾心于林烨然,仍是迷茫不懂时的苏悦菡,亦是下意识地把他只当做了外人,并未与他说过分毫。 苏悦菡轻轻拽了拽阮黎望的衣角,拉着他重又坐下,只是他身体却还是紧绷着,满含戒备地看着林烨然,丝毫未见松懈。此时林烨然正是说道,“皇上,刺客今日既然追到了此处,想来他们是已经知晓了皇上落脚的地方,淮王也是起了杀心,所以皇上与娘娘现在恐怕是不再安全了。” 阮黎望两眼圆睁,听了这话,赶紧抢白道,“林卿以为朕保护不了朕的皇后么?今日之事只是个意外,只是安逸的时日久了,人有些懈怠,日后朕绝不会再让今天这样的意外发生。” 林烨然闻言愕然,却也只是轻蹙了眉头,垂首赶紧解释道,“皇上,微臣并非是这个意思,微臣只是觉得此处再住下去恐是太过危险,今日来的贼人虽是并未得逞,却只怕他卷土重来,咱们即便是时刻警戒着,却也怕是难免疏漏,所以此地已是不宜久留,只是不知皇上和娘娘的身子情况,近日里可是还能禁得住搬往别处?” 阮黎望听见林烨然这么说,微微有些窘迫,想来自己竟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更是觉得赧然,可是端出的气势尚不知是如何收回,这话一下子也就不知该如何接下去。苏悦菡在一旁瞧着,阮黎望的心思早就是瞧了个分明,心里虽是笑,到底不忍让他尴尬,便是赶紧出声解围道,“表哥,皇上的身子大约还是要静养几日,我想咱们先与陆将军商量借过一些军士把守几日,咱们自己也加着些小心,至于说换是地方,表哥可有什么好的建议?换去哪里,毕竟咱们对这里并不熟悉,皇上下榻的地方也不是轻易可将就的,一时半刻间可有合适的去处?” 林烨然闻言点头道,“微臣倒是有个建议,不知道娘娘和皇上能否认可。当日里西北大乱之时,蛮兵闯了衙门,此后衙门中的官员和衙役四散逃生,直到现今也是没有回来,衙门便是一直空着,微臣以往还回去,偶尔打扫收拾下,自从皇上到了这边落脚也是多日未回去过了。皇上和娘娘要是不嫌衙门简陋,倒是也可小住些日子,只要提前派人收拾一番即可。主要是衙门处离将军大营不远,若说是照应也方便着些。就是不知道皇上和娘娘愿意否?” 苏悦菡听了微微颔首,向林烨然投去感激的眼神。今日之事,本是事出突然,短短时间内,林烨然不仅是收拾了外边的残局,还同时也想到了危险所在,甚至为他们安排好了后路,是她之前还不及细思的地方,她心中也不由得对这个自小便仰慕的表兄更是多了几分赞赏。不过苏悦菡却也怕阮黎望多心,眼光并未在林烨然身上停留太久,便也询问地去看阮黎望。 阮黎望这会儿却是一脸沉思状,似乎倒没注意到身边二人短暂的眼神交流,皱眉想了会儿说道,“朕的伤倒是不算什么,犯不上静养太久,若说是此地危险,林卿却是说得对,是朕思虑不周了,那便搬去衙门那边好了。也不用怎样收拾,扫了尘土即可,出门在外,也没什么讲究。不过朕倒是也琢磨着,朕就这么安逸地等着你们为朕安排这些事,心里总是过意不去。这几日,朕想了不少,搬去衙门那边,等朕的伤能活动自如了,朕也不能再这么等下去。要说筹措军粮,要说联络朝臣,朕自己总该出分力,没道理只让岳丈父子为朕四处奔波。朕虽是说及能言善道,深谋远虑远不及岳丈,但是一份微薄之力也总是能出,也该是出去为自己的事尽力的时候,不能时时事事坐享其成。” 苏悦菡和林烨然听了阮黎望的话都是一愣,有一会儿,林烨然才缓过神来,觉得自己该交代的事也是说完了,倒也没有久留的道理,便赶紧起身告退道,“那微臣就即刻派人先去到扫,一半日间,看看什么时候皇上和娘娘方便,咱们就搬过去。” 苏悦菡点点头,目送林烨然离去,才回首问阮黎望道,“皇上已经决定打回京城了么?前几日不是还说并不是那么想回去。” 阮黎望冷笑一声,脸上的表情忽然呈现出一种狠决,“朕原是想,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何必要斗个你死我活,他若要做皇帝,朕让他便是,都是阮家的人,皇位即便禅让于他,也不算对不起列祖列宗。可是他如今倒要赶尽杀绝,连条活路都不留给朕,朕顾念着亲情,他可又顾念着朕了?如今看来,这局面不是朕想让便能让,想躲便能躲的事了,事已至此,那便不是朕死就是他亡,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朕一人性命倒也无妨,可若是朕连自己在意之人的周全都没有能力维护,又还有何颜面存活在这世上。难道从此为了躲避他的追杀,让你与朕四处躲藏,就如同今日这般?朕既然娶了你做皇后,那你这辈子便必须风风光光地做朕的皇后,绝不能去过那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小荷,你相信朕,朕知道以往朕不是个好皇帝,但是,日后夺回了龙椅,朕定会好好地做这个皇帝,护你一世平安周全。” 苏悦菡惊讶地看着一脸肃穆、凛然表情的阮黎望,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激动。阮黎望身上虽然有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却从未有一刻这么真正的像一个帝王。只那么一瞬,她忽然无法把眼前这个踌躇满志、霸气十足的帝王与那个谄着笑脸与她撒娇的男人联系到一起。可是胸中却是按捺不住地洋溢出一种由衷的欢欣,刚才一场生死搏斗之后,也不过一半个时辰,面前的这个男人竟是能这么快地便蜕变成她心目中真正皇帝该有的模样,怎不让她欣慰与激动。 带着满满的感动,苏悦菡握住阮黎望的手说道,“皇上,臣妾相信,您一定会是最好的皇上。” 那个斗志昂扬的男子狠狠地点点头,忽然长出口气,身子一软,带着傻傻的笑容,软趴趴地倒进苏悦菡的怀里柔声说道,“小荷,朕昨天一天没见到你,想你了。” 89、蓄势待发 苏悦菡的嘴角不觉噙了抹笑意,一只手轻轻抚上阮黎望的背,同样温柔地说道,“臣妾也是想您了。” 阮黎望的笑容便更深了几分,脸颊在苏悦菡的心口磨蹭着,有些撒娇道,“小荷,朕过几日出去征集粮草,不想你跟着吃苦,怕是有很多日见不到你,那你也日日要像今天这样想着朕。” “好。”苏悦菡声音软软地接道,却又说,“皇上有这样的心已是好的,其实并不必真的要亲力亲为,毕竟此间还有陆将军的照应着,出去在外,事多叵测,总是太过危险了。” “小荷不必担心,朕自会多加小心的。朕既说过要让你风风光光地做回你的皇后,就绝不会食言,一定好好地回来。而朕也不想再这样坐享其成,总该为自己,更为你尽力去做点什么的。” 苏悦菡听了,更加安详地笑着,轻轻把阮黎望的身子放平在自己的腿上,好像哄孩子似的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抚着他的后背,说道,“皇上,冯太医说您大伤了元气,该是好好歇息的。别再说这样多的话了,小睡一会儿吧。” 阮黎望原本这会儿手臂上的疼意,已经开始泛了上来,正是咬牙拼力地忍着,可是在苏悦菡这样温暖的语气里,这样轻柔的动作下,却只觉从心底涌出的甜,瞬间就洋溢到四肢百骸,那疼好似都淡了下去。终究也是又累又乏,哼了几句,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悦菡望着阮黎望的睡颜,心底一片柔软,恍恍惚惚地想着,或许年少时她也曾想过未来的夫君该是副怎样的模样,心中有了林烨然之后,那影像也不止一次地和林烨然重合过,却始终总是飘忽、虚幻着,从没有过那种安然的确定。再没有一刻,好像现今这样,如此的踏实与满足。那个安心在她怀里睡去的男人,现在不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亦不是那个只因父命,才违心嫁了的男人。而是她这后半生,身之所依,心之所念的人。 是什么时候开始接受阮黎望,甚至喜欢他的,苏悦菡似乎已经想不起,却知道,适才混战中的某一刻,那柄钢刀还架在她的颈项之上,她却浑然不顾,只觉天地万物似乎俱不在眼中,她心里只系着他一个人的安危,所以才会须臾间便意识到那刺客的动向,飞身扑去。那时,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为他挨了这痛,为他挡了这致命一击。 那一刹那的动作,似乎是一种身体的本能,根本由不得一点理智来支配,可,此时去想,却又即便是深思熟虑之后,仍会毫不犹豫、奋不顾身。原来,那在意,早在点点滴滴中已经深深埋入骨血之中,只是她一度懵懂不觉而已。 是他的天真与重情重义让她心生怜惜,是他的信任与依赖让她不忍放手,是他的执着和深情让她一点点沦陷,甚至是他的傻,他的不讲理,他的不懂事也是一点点驻进她的心头,让她没办法不去帮他、护他甚至是爱他。因为,他是那样鲜活地在她的面前,张扬着他丝毫不懂该如何去掩饰的情意。即便曾经一次次地推拒他在心门之外,他却不见丁点的气馁,依旧执着地要去紧紧抓牢她,似乎从没想过什么是放弃。 于是,爱上阮黎望,爱上这个命中注定就该去爱的人,似乎根本是无可避免,因为他从曾不给她过丝毫喘息的机会,只知道依着心中的目标勇往直前,直到她终于是无力招架。 屋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终于唤回了苏悦菡的神思,被喊进来的医官看着面前的皇后娘娘有些微微发愣,一路上大致知道了发生的事,心里模模糊糊地以为,经此一难,他会见到的是惊魂不定的帝后二人,却不想此间屋中,只这一男一女,却是一个安详地睡着,一个平静地笑着,丝毫不见一点他以为的惊慌与惨烈,他几乎疑心眼前的人并不是皇帝和皇后,只是另两个无关的人。可是悄悄四下逡巡了下,屋中又无旁人,便也只得大着胆子问道,“皇后娘娘,微臣是陆将军帐下的医官,适才听说皇上的伤急需要处理,不知现在可方便?” 苏悦菡见是医官来了,赶紧点点头,小心地拍着阮黎望的脸颊唤道,“皇上,先醒一醒,让大夫给您瞧瞧伤口。”喊了许多声,阮黎望才是迷迷糊糊地睁了眼,才一动,却是牵了伤口,忍不住疼的嘶了一声,这才彻底地醒过神来。苏悦菡看着心疼,无意识地冲着阮黎望的手臂吹着气,好似这样便能帮他缓解了疼痛似的,紧张地说道,“皇上,是臣妾不小心了,快让大夫给看看,可别再出了血。” 阮黎望坐起身,这会儿脸色却比刚才更白了几分,唇色也有些发青,大夫这才信了皇上果然是受了重伤,便不敢再怠慢,匆匆上前,去检视阮黎望的伤口。 那伤,果然如冯子余所说,当时的处理只是能止住血,若想创口愈合,却是必须要缝针的,苏悦菡喊进来孙福圆帮着阮黎望扶住手臂,自己却是看也不敢再看下去。别开头,紧紧地闭着眼,阮黎望隐忍的□□声,却依旧让她的心揪成了一团。一身的衣服在阮黎望缝完针后,几乎是湿了个通透。 伤口处理完,苏悦菡才敢回头,对上满额是汗的阮黎望,苏悦菡的眼泪终于是再也忍不住地流了满脸。精疲力竭的阮黎望又服了冯子余才煎来的药,本想安慰一下苏悦菡,却只是有气无力地才扯了扯嘴角笑了下,就再次睡了过去。 苏悦菡看着面色惨白的阮黎望这么忽然地昏睡过去,心中惊惧,声音不稳地问冯子余道,“皇上没事么?怎么适才看着精神还好,这下处理完伤口,倒成了这样?” 冯子余摇头笑笑道,“皇上刚才也不过是全靠精神气撑着,再好的底子,受了这样的伤,又是出了这么多的血,又怎么会还好。不过,小荷,你也不用担心,这会儿睡去,倒也是药的作用,缝完针之后伤口最是会疼,我便加了些让皇上沉睡的药,借着药力好好睡下,也好少让皇上受些罪。” 苏悦菡听了,这才放心下来,这会儿阮黎望睡下,也不好随便搬动他,便也只好就让他先在这边安置了。冯子余又絮叨着劝苏悦菡也要仔细着自己的身子,哄她也喝了些药好好歇息,这才出了屋门。屋外碰见守在门口的林烨然,无奈地笑笑道,“小荷跟皇上如今倒也真成了对患难夫妻了。” “患难才是见真情。”林烨然平静地说道,唇角勾起一抹笑,透着安心和宽慰的笑容。 冯子余忍不住也是笑笑道,“要说皇上、小荷与你,你们几个也真都是奇人,才是一场生死大劫之后,却没一个能看出有什么恐惧,反倒是一个笑的比一个高兴,一个笑得比一个释然,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一样。” “既然大家都没有大碍,又还有什么要担心,要害怕的。而经了这事,却知道小荷终于是找到能依托之人,又怎么会不高兴?”林烨然微挑了眉梢,说的那么理所当然,冯子余便也只是长出口气,狠狠点头道,“如此说来,是该高兴。” 这一晚,虽是陆将军派了百人的精兵守在了院子周围,冯子余和林烨然却依旧是一夜没有合眼,就守在阮黎望和苏悦菡安歇的那间屋外,半壶淡酒幽幽饮到天明。 第二日里,阮黎望身子虽未大好,人却也清醒了过来,一院子人大致安顿好,要留要走的,便迁往了衙门暂避。 阮黎望终归还是年轻,身体的复原能力极好,没几日便再不见病容,伤口也是拆了线。他身子才见好,便是一日也不懈怠地开始研究起过几日要去的地方和要见的人,心中盘算好了路线,也有了筹谋,不几日就张罗着启程,挑好了几个人带着身边,最后还与林烨然也商量好了同行。 要走的头一夜,苏悦菡与阮黎望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叮嘱着他一路上要加着小心,彼此间又是好好地倾诉了衷肠一番,末了,要就寝时,阮黎望却又颇有些不自在地苏悦菡道,“小荷,朕带着林烨然一起走,你不怪朕吧?” “表哥与皇上若是能有帮衬,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又有什么要怪您?”苏悦菡不解道。 阮黎望小心地看着苏悦菡的眼色,说道,“朕并不是不放心林烨然在此……嗯,朕带他在身边,只是觉得他的心思比朕缜密,冷静,朕缺这样一个帮手,才如此……” 苏悦菡失笑,“臣妾也是以为表哥与皇上性子上能互补,身上又有些功夫,最是适合陪在皇上身边啊。” 苏悦菡这么坦然地说道,只弄得阮黎望更加不好意思,赧然地笑笑,便不再提这个话题,只是转身紧紧拥住苏悦菡,轻轻亲吻着她的耳垂道,“小荷,你心里是有朕的,对吧?” 苏悦菡被他亲的浑身麻痒,脸孔也是泛起了红晕,只是轻轻点点头,并不吱声。那人便又得寸进尺道,“只有朕一人的,对吧?” “是。”苏悦菡这次出了声,轻声低喃着,她感觉到阮黎望虽是这样问着,声音里还是尤带着些紧张,便是忍下了羞涩,也伸手环住阮黎望,青涩地微微仰起脸,迎上在她鬓边摩挲的唇,吐气如兰道,“皇上需要证明么?” 90、离愁难叙 阮黎望怎禁得住苏悦菡丁点儿的挑逗,那柔软、温馥的唇才是蹭上他的那一刻,他喉咙里便已是溢出一声难耐的□□,只说出个“要”字,便就迫不及待地吻上了苏悦菡送上门来的甜美。一双手自是也不老实了起来,不消片刻,便惹的苏悦菡娇喘连连。 持着最后的一点清醒,苏悦菡喘息着提醒道,“皇上,您的伤……” “早就……不碍事了。”阮黎望口齿不清地哼道。 他的伤口虽是还没完全的好透,此时却也的确是没什么大碍了,不过即便是还有事,这会儿那火已经烧进了心里,又哪还能拦得住什么。不等苏悦菡再说话,他便急切地翻身覆在了苏悦菡的身上……这闷热的夏夜里,轻纱的帷幔掩不住漫屋的旖旎,鼓噪的蝉鸣只稍稍遮住了缠绵的情话,这第二日一早,从大婚起第一次要分离的两人,终于在这样一个本该离愁满满的夜里,成了名符其实的夫妻…… 天将将亮的时候,苏悦菡便醒了过来,触目所及便是阮黎望那光裸的胸膛就近在眼前,想起前一晚的热烈,脸便又是一热。才想起身,方觉身上有什么东西压住,低头,望见阮黎望了那原本光洁的手臂就搭在腰侧,她小心而轻柔地抚上那手臂上那微微凸起的深色疤痕,心底一片柔软。那是他们并肩作战留下的,永远不会磨灭的痕迹,亦是在面对生死考验时,留下的彼此不离不弃的最好印证。 原来辗转这么久,纠结这么久,命运给予的安排,虽是曾经不尽如人意,最终收获的却是沉甸甸而暖融融的甜蜜。 苏悦菡想着,不由自由地便是绽开了一抹幸福的笑容。可须臾间又想起今天阮黎望就要去为粮草和大军奔走,此一离去,少则数日,多则月半,竟是是他们从没有过的分离,心里又升起了几分的不舍。 苏悦菡再抬起头,想要看一眼还没分离,就已经开始想念的那个人,却不期然地对上阮黎望清亮的眸子,竟是没有一丝的睡意,想来也是醒了许久。带着丝羞赧,才喊出声“皇上”,惊觉那视线滑下去,此时正是牢牢盯在自己的胸口,苏悦菡毕竟是初经人事,还是耐不住羞怯,匆匆便是扭了身,只把个后背对着阮黎望。身后旋即便是一阵朗朗的笑声,苏悦菡脸似火烧,却也是跟着笑了起来。阮黎望扳过她的身子,支起手臂,俯视着苏悦菡,柔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起了,身上不舒服?昨夜睡得不好么?” 苏悦菡微嗔他一眼,轻喃道,“睡得很好的。”阮黎望的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彩,飞快地在苏悦菡嘟起的唇上吻了下,深吸了口气,似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道,“朕该走了。”便坐起了身。 苏悦菡便也起身披了衣裳,跪坐在一边替阮黎望更衣,肌肤又一相触,阮黎望咬了下唇,捉了苏悦菡的手,忍不住哼道,“小荷,怎么办,朕舍不得走了呢。” 苏悦菡却只是笑笑,手挣出来,继续给阮黎望结好扣袢,嘴里似真似假地说道,“那皇上就别走了。” 阮黎望眸光一闪,接着却又是叹息道,“那又怎么行,这些事若再不去,只怕是迟了。朕可以不惦记那皇位到底是谁坐,但是,朕却必须要用自己的能力护你一世的周全,不容许再有人能伤你。所以,这仗必须得打,而这皇位也必须要要夺。” 苏悦菡不语,只是轻轻抚平了阮黎望衣服上的褶痕,双手环住阮黎望的腰身,给了他紧紧的一个拥抱,便退到床沿边,套上自己的衫子,招呼孙福圆和春暖进来伺候二人梳洗。他们却也再不多语什么,偶尔视线交汇,俱是一笑。 吃过早膳便到了要出发的时辰,苏悦菡目送着阮黎望上了马车,脸上始终挂着不浓不淡的笑容,待到林烨然最后一个上车,苏悦菡走近一步,嘱托道,“表哥,皇上就交给你了,替我好好照顾他。”林烨然认真地点点头,轻语道,“你也好好照顾自己。”再又深深看她一眼,便也抬步上了车。 车帘一撩,露出阮黎望的脸,看着苏悦菡,满是不舍的表情,手伸出车外轻轻地挥动。苏悦菡脸上的笑便是又深了几分,也是冲他挥了挥手,马车开动,人影还没完全走出视线,苏悦菡却是猝然转身,转身的一刻,便有两行泪滑下脸颊。 时至真的分离的那一刻,苏悦菡才知自己心中到底有多么的不舍。可是又不愿自己的儿女情长,短了阮黎望才起的万丈雄心,所以送别的那一刻,饶是心中怎样的酸楚难离,面上却撑着一抹笑意送他出发,却见那车越行越远,心里似是被瞬间抽空,一下子便无论如何再也无法忍住眼泪。 狠狠地吸吸鼻子,苏悦菡抬手擦掉脸上的泪痕,有些痛恨自己这一刻自己太过脆弱。仿佛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与阮黎望你侬我侬那一刻开始,原本属于她的那份坚强与自持便一点点地离她远去。她不希望自己如此,与阮黎望的两心相许虽是意料之外的让她倍感幸福的收获,但是,说到底,她依旧是苏家的千金,是永昌朝的皇后,那肩上的担子,却并不会因此少去一分一毫。 努力稳了稳心神,苏悦菡这才又想起问身边的春暖道,“春暖,陆妃身子可是好些了?这些日子也不见她出屋,冯太医不是说她并不是什么大病,怎么这么些时日还不能见风么?连皇上那么重的伤都好了,她依旧是不好吗?” 春暖嘟嘟嘴,眼里有几分的不屑,那日在车里,她虽是也吓的够呛,好几日噩梦连连。但,也许刀终究是没架在她的脖子上,没几日也就缓过神来。可是那陆琦岚,自那日受了惊吓昏过去之后,再醒来,竟是有了几分癫狂之态,到了今日还是时常会自己缩进床角里瑟瑟发抖,不肯出屋见人。 “陆娘娘胆子还真是恁的小,奴婢看她吓出了病来,轻易不得好了。” 苏悦菡皱了皱眉头,这几日来,起初是为着阮黎望的伤担心,加之她自己也是有伤在身,后来便又为阮黎望要出门的事劳神,前后只去探望了陆琦岚一次,她却还是睡着,想来也是自己有些怠慢了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苏悦菡回去衙门里,便先把冯子余喊来细细地问起了陆琦岚的病情,冯子余倒只是轻描淡写道,“身子倒是没什么事了,只是受了惊吓之后,人变得有些痴,脉相上看,倒也不至于到癫狂的地步,清静些日子,该也就会好了。” 苏悦菡听他这么说完,倒是也略微地放了心,便带着春暖去看望陆琦岚。冯子余笑笑地问苏悦菡道,“日后,你是准备带她回宫么?“ 苏悦菡眉梢一挑,好笑地看着冯子余说,“她是皇上的妃子,咱们若是回去,自然是带着回去的,总不能给她留在这里。” 冯子余耸耸肩膀,眼神里有些疑问地说道,“小荷,你就没想过,如今你与皇上在此处,也算是同甘共苦的患难夫妻,皇上眼里心里就自然是只有你一人。可待得有一日回去,天下太平再无烦忧之时,后宫佳丽云集,你到时候又如何自处?” 苏悦菡明知冯子余要说什么,却故意岔开话,不在意地笑笑道,“你也知道日后皇上自然是后宫粉黛如云,那又还差陆琦岚一个么?她能在皇上落难时还愿陪着皇上,这样的忠心之人理当格外得皇上青眼才是。” 冯子余摇摇头,叹息,见苏悦菡并不想与她说这个话题,就也不强求,只是默默陪着她去看陆琦岚。 到了陆琦岚的院子时,正巧陆将军也是来看望自己的妹子,跟苏悦菡见过礼,便站在一边看着苏悦菡与陆琦岚说话。 陆琦岚依旧是自己缩在一角落里发呆,看见苏悦菡进来,才慌慌张张地爬起来磕头。苏悦菡看她这副样子,心里也是闪过一丝难过,上一次见面,虽说她难掩伤心绝望,可是毕竟还是个举止有度、神智清醒的模样,可是,这一刻,这个美丽女子却是满面仓惶,连基本的仪态与气度也不见了踪影。 苏悦菡走过去扶起陆琦岚,轻轻握住她的手,柔声哄着,“琦岚,都过去了,这会儿有你兄长的大军就在眼前守着,谁也不敢再伤你,你不用再害怕。” 陆琦岚听了苏悦菡的话,忽然急切地握紧苏悦菡的手问道,“娘娘,那嫔妾能一直在哥哥的身边,让哥哥保护嫔妾吗?” “这……”苏悦菡沉吟,但见陆琦岚那期盼的眼神,却又不忍心拒绝,也只得当哄孩子般劝着,“好,就让你兄长一直能在身边护着你。” 陆琦岚听了这话,才是灿然一笑,抬头看向她兄长那边,高兴地说道,“哥哥,我可以不走了……”陆将军闻言勉强地笑笑,与苏悦菡交换了个视线说道,“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苏悦菡便是点点头,站起身与陆将军一起走到了院子中,见他面上颇有难色,便和气地开口道,“将军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陆将军听了这话却是跪倒在地,叩首道,“娘娘恕罪,舍妹如今失仪到如此的地步,臣实是不放心在让她在皇上身边伺候着,即便不是担心她,也只怕惊扰了皇上,那就是臣的罪过了。臣知道,舍妹已经送进了宫,虽是还未正式册封,也是皇上的后宫之人。可臣能否有个不情之请,以舍妹如今的情形总是不适合再入宫为妃,既是碍了皇上的眼,也是怕失了皇家的威仪。臣请娘娘,就让她日后留在臣的身边,让臣照顾吧。” 91、小别新婚 苏悦菡有些意外陆将军的这个请求,虚扶了下,让他平身,再又思忖了片刻才说道,“陆将军,琦岚如今这样,本宫心里也难受,不过冯太医说只要是静养一段时间该是也没有大碍,只怕咱们回去的时候也就好了。倒也不必您如此挂心,本宫自是好好照应她的。” “娘娘。”陆将军说道,“若无太大意外,臣与皇上商定,下月初十就会起兵还城,臣虽是不通医理,但是对臣这个妹子却是知之甚深,她从小胆子就小,最是经不住吓。还小的时候,被一个炮仗惊了,都是月余才缓过神来。这次受了这样的大惊,只怕短短时日内恢复不好。如今正是事多心乱的时候,臣只怕让她跟着皇上和娘娘总是个拖累,不如先送她回去娘家,让臣妻帮忙照料着。” 苏悦菡见陆将军坚持,并且也算字字在理,沉吟了会儿,说道,“那这样也好,现在的环境对琦岚来说也是有些陌生,怕是对身子也不好。暂且先让她跟陆夫人在一起也是好事,等身子好了,咱们回了京里安顿下来,再接她进宫就好。” 陆将军听了稍稍迟疑了下,便又跪倒行礼道,“臣谢娘娘恩典。”苏悦菡见事情定了下来,便跟陆将军商量好,着人护送着陆琦岚去陆夫人所在的地方。送走陆琦岚,便也到了傍晚,一下子走了阮黎望、林烨然,如今又去了陆琦岚,整个院落里顿时显得冷清了起来,与苏夫人跟大嫂一起吃了饭,苏悦菡便回了自己的屋中。 衙门处虽说不上简陋,但是毕竟也是办公事的地方,景致上自然是大大不如林烨然的那间院子,也就没什么地方可走动。苏悦菡本有心出去转转,可有了上次的事,又怕出去会有什么意外,自己如今什么事也做不了,一切只能袖手旁观,唯一能为阮黎望考虑的,也只是不给他添乱而已。于是,苏悦菡也就窝在屋子里静静地看书,在书卷的墨香里让浮躁的心渐渐平息,让思念的心渐渐落定,不知是多久,眼睛都有了几分酸涩,苏悦菡才觉出有了几分倦意,放下了书本,闭目养神。默默地靠在榻上,神思一点点敛起,她心中也就不免想起冯子余方才说过的话。 是啊,日后回了京中,再面对阮黎望的三宫六院,自己还能有曾经那样的平常心吗? 或许她依旧可以做那个大度贤淑的皇后,只是,平静的表象下,她又该如何处置自己的心?如今的苏悦菡是相信阮黎望的,并且深深了解他的。看似孩子气的阮黎望,自有其执拗且深情的一面,当他在意一个女人时,其他女子便俱不会看在眼里,放在心里。当初他倾情于乔羽菱时,甚至可以不惧苏悦菡身后苏家的势力,就那样的冷落她,甚至是为了乔羽菱而与她动了手,不惜开罪于她,只为表明他的心有所属。 可,当恩情不再,阮黎望或许会心存愧疚,依旧好好地待乔羽菱,但是,那昔日的情意却如落花流水般一去不返,卑微如乔羽菱,最后都是无法忍受这样的落差,宁愿选择离去,也不再侍君。那,自己呢,自己一旦决定留下,可还有丝毫的退路留给自己,可还有什么离去的可能么?若是已然交了心与他,哪怕最后是独守冷宫,也是会忍着心痛为他打理好后宫,做他那称职的皇后吧? 这一刻,她知道阮黎望是独独在意她一个的,只是下一刻呢,乔羽菱的结局,难道不是她的未来么? 曾经情难自己时不曾深思熟虑过的事,此时涌进脑海里,让苏悦菡有片刻的无措,原来,那一刹那的决定,其实已经是一生。而,她竟是在用一生去赌,一个帝王的情爱,到底能有多么的坚贞和牢固。 入夜,没有阮黎望在身边的夜晚,虚空的让人心慌。苏悦菡一遍遍地在问着自己,到底,这样的决定,究竟是否是错了。可,若是错,那又能如何,此时此刻,让她放开阮黎望,她却无法想象。不同于对林烨然的割舍,挥剑斩情丝,当初斩去的只是一份虚无缥缈的牵挂,而如今,那个曾经生死相偎的人与她之间,相连的却是骨血,离开他,并非无法活下去,而等着自己的或许也只是与乔羽菱一般,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因为,心中曾经让那样鲜活的身影驻留过之后,怎么还会容得下旁人。还有谁会对她坦白地要求,“你不能离开我。”还有谁会赖皮地问她,“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吗?”还有谁会可怜兮兮对她说,“我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还有谁会在最心驰神往的时候,羞涩而紧张地询问,“那样……真的可以么?” 苏悦菡想着,不禁莞尔,是啊,世上怎还会有这样的一个男人,甚至是这样的一个帝王呢?从小她见过的,无论是父亲、兄长还是林烨然和冯子余,哪个不是冷静、矜持,哪个不是含蓄、内敛。甚至是她自己,又什么时候有过那么肆意的时候,会无所顾忌地宣布着,“我爱,我要!”正是这份自持,让曾经的她和林烨然失之交臂,而正是那份简单,让阮黎望从此走进她的心里,竟是再也拔不出。 当苏悦菡意识到自己微微弯起的唇角,居然是在笑的时候,她才猛然意识到,原本一份无奈的命题,因为想到了阮黎望的身上,竟渐渐在脑海里演化成了甜蜜的思念。就是那样一个人啊,哪怕你冷他,你气他,你怨他,你恼他,可到头来,你想起他,却不由自主地会觉得幸福。 苏悦菡忽然就不想再继续想下去了,未来如何,是否会重蹈乔羽菱的覆辙,那都是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的好日后会是怎样的情形呢?就如同十七岁之前的她,怎么会想到,几年之后,她爱的,她离不开的不是表哥,而会是另外一个男人呢? 这么想着,苏悦菡心里倒是有了一份坦然,熄灯睡觉,忧思被抛到脑后,既然未来从来不可预期,那么提前去为明天发愁又何必。安心地闭上眼,苏悦菡大约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做了一个不去想以后的人,只是暗自下定决心,在还能爱他,并且为他所爱的每一天里,好好爱他就好。 阮黎望不在身边的日子,苏悦菡难得的清闲,与母亲跟嫂子在一处,竟是有了许久没有体会到的未出阁之前只单纯做个苏家千金时的小小舒心。不用想后宫琐碎,不用想前朝忧患,只一味地放松心境,做个翘首盼望夫君归来的女人,去体会等待的苦乐与思念的酸甜。 比预期的时间要早了不少,不过是七八天的时间,阮黎望便与苏定远父子一起回到了西北。从父亲面上的宽慰和阮黎望眼中的喜色,可以看出他们这一趟的任务该是完成的十分顺利。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进了门,阮黎望和苏悦菡视线一碰上,便是四目胶着,竟是久久一动也不能动。 好一会儿,还是苏悦菡先醒过神来,毕竟如何出门在外,总是有君臣要行的礼数,彼此间见了礼之后才是坐下叙话。毕竟还是同着外人,无论阮黎望此刻多想当即就把苏悦菡拥进怀里,却也不能,一双蠢蠢欲动的手臂,只得板着力度,放在身侧,只觉的关节都有些酸痛。 不多时,得了消息的陆将军前来,一群男人便要开始商量正事,苏悦菡饶是憋着一肚子的话想与阮黎望说,也只得识趣地起身告辞,而阮黎望的眼神,就似是粘在了苏悦菡的身上,那背影走远多时,竟也是收不回,还是苏定远喊了数声“皇上”才总算是唤回阮黎望的注意力。 这一谈,却是整整三个时辰,待到散去之时,已经是三更天了。阮黎望轻声轻脚地走到苏悦菡屋外,惊喜的发现屋内仍有隐约的烛光,便是再也等不得地便抬步走了进去,外间黑着,阮黎望也顾不得点灯,急切间,脚下不知踢了什么,一声哗啦啦的瓷器粉碎之声,接着便是阮黎望的哎呦一声,惊得在外间打盹的春暖险些从椅子上栽了下去。匆忙点灯,才看见跪坐在地上的阮黎望、眼前躺倒在地的花架和碎了一地的花瓶。 苏悦菡也是闻声出了外间,看见此景,吓了一跳,赶紧是与春暖一起把阮黎望扶了起来,惊惧地看着满地碎瓷,颤着声音问道,“皇上,没割伤哪吧?”说着便是上上下下地翻看着阮黎望身上可有伤口。 见是并未伤道,苏悦菡才是舒了一口气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这样的不小心?” 阮黎望脸上有些赧然,嘴里却是哼道,“朕是怎么了?朕自然是想你想的!” 苏悦菡面上一热,余光看见春暖捂着嘴跑了出去,这才也低声回道,“臣妾也想您了。” 阮黎望再也耐不住地一把就将苏悦菡揽进了怀里,苏悦菡微微挣扎道,“皇上,有话进去再说,这里先让春暖收拾了,留神再伤了人。” “朕是等不得了……”阮黎望在苏悦菡耳边叹息一声,并不松手,反倒是双臂一使力,就将苏悦菡拦腰抱起,往屋中走去,迫不及待地放她在床上,便覆上一个缠绵的热吻。 92、万事俱备 一吻将尽,苏悦菡与阮黎望都是几乎要喘不上气一般,二人彼此对望着,微笑,却是说不出话,只是大口地呼吸着。气息渐匀下来,阮黎望才是眷恋地用拇指摩挲着苏悦菡的脸颊道,“朕真想明日就起兵,后日就杀回皇城,接你回去,如此便可日日相对,再无烦事可扰。” 苏悦菡知道阮黎望说的也只是意气用事的话,并不会当真,便也只是微闭上眼睛,轻叹道,“若真是到了那日,皇上天天见着臣妾,也总是会烦的。” “怎么会?”阮黎望翻了个身,侧躺在苏悦菡身边,急切道,“小荷,到了今日,你竟是还不相信朕的真心么?” 苏悦菡张了眼,安抚地拍拍阮黎望的手背,才说道,“臣妾怎会不相信,只是,再喜欢的菜,日日里吃也是有个烦腻的时候。” “朕不会腻。”阮黎望轻轻去咬苏悦菡的耳垂,在她耳边发誓般地低语道,热热的呼吸吹进苏悦菡的脖颈,阮黎望如愿地听见她的一声娇喘,便威胁道,“你不信的么?”“信。”苏悦菡急忙是回道,扭身坐起来,红着脸对阮黎望说,“皇上一路风尘,还是先洗个澡再歇下吧。” “嗯。”阮黎望慵懒地应着,便也坐起来,展开双臂,等着苏悦菡给他更衣。 一边解着阮黎望的衣扣,苏悦菡这才又想起来说道,“皇上,还有个件事,您不在,臣妾擅自做了主,不知道妥当不妥当。” “妥当,小荷做事一向是比朕要妥当的。”阮黎望毫不迟疑地夸奖道。 “皇上就会笑话臣妾,都不听是什么事么?没准知道了,您还要怪臣妾呢。”苏悦菡嗔道。 阮黎望不在意地摇摇头,“你只要是不想着离开朕,便做了什么朕也不会怪你。” “臣妾自是不会离开您。只是陆妃自从上次受了惊,身子一直是不好,人也恍恍惚惚的,臣妾怕她在这边又总是勾了心思,更不得好,陆将军又请旨说,想让她回娘家去休养一段好了再回来,臣妾一是担心陆妃的身子,二来也怕将军一直担忧陆妃的身体,扰了心神,没法子安心打仗,臣妾便大着胆子替皇上允了这事。” 阮黎望捉住苏悦菡帮他宽衣的手,放到唇边一吻,笑眯眯道,“这个主做的好呀,小荷就该多做点这样的主,要朕说,再多给些恩典也无妨,就让她一直好好歇着,不用回来才是更好。” “那怎么行……”苏悦菡踯躅着,想又劝点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好似有些违心,便又咽回去,只道,“到时再说吧,也要看陆将军和陆妃是什么样的意思。” “嗯嗯,到时再说。”阮黎望从善如流地应着,伸手过去便又去解苏悦菡的衣扣,苏悦菡羞赧地拉住他的手道,“皇上,您不是要去洗澡?” “是呀,一起洗呀,那天里就说一起洗,却还没洗成呢。”阮黎望赖皮兮兮地说道。 苏悦菡拗不过他,喊了人备好浴汤,再又打发外人都出去,这才依着阮黎望的心思,与他洗了个鸳鸯浴。洗完澡,阮黎望抱起苏悦菡滚进床里,一双手还是上下摸索着,可是却是忍不住地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哈欠。苏悦菡拉了阮黎望忙不停的手,羞涩道,“皇上这么多天在外奔波,想来也是累的苦了,还是休息吧,其余的……也不急这一时半时的。” 阮黎望又困又累,可是面对着苏悦菡,却又心痒难耐,一双手在苏悦菡的衣服里探索不停,可终究还是耐不住连日里奔波的乏,掌心还眷恋地摩挲着苏悦菡的肌肤,眼睛却是慢慢合上,不一会儿的功夫就鼾声如雷。苏悦菡无奈地笑笑,从衣服里把阮黎望的手拿了出来,在他身侧放好,轻轻握住,便是仔细地端详起多日不见的阮黎望。 他似是黑了些,原本光洁的脸颊看上去有些粗糙,浓浓的两道眉毛,此时微微攒起,倒不像是有什么烦恼,只好似在暗暗用力一般。许是太累了些,鼾声很大,薄薄的唇微微启开,尤带着一点点的天真。上一次,阮黎望睡熟时,苏悦菡也曾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只是那时尚觉得些许的陌生。可是这一刻,却是如此的熟悉,好像这个人早就镌在心中,那面容、神情,如影随形。 那些曾经因为他在身边而彻夜难寐的日子,苏悦菡如今想来竟是有些恍如隔世,现如今,似乎只有这个温热的身躯躺在身边心里才能安顿,似乎只有握住他的手整个人才觉得踏实。苏悦菡微微闭上眼,感觉着自己被那熟悉的味道笼罩着,倦意也渐渐袭来。 第二日里,苏悦菡原本以为睁眼之后或许就会被阮黎望赖住,苏醒前的某一刻,朦朦胧胧地想着身边的那个人,不觉便是心里一甜。她懒洋洋地睁开眼,却意外地看到枕边空无一人。心里噔地一空,披衣坐起来,便忙不迭地喊春暖进来。问了春暖才知,阮黎望竟是已经起了半个多时辰了,一早便是与父亲和将军去商议起兵的事。 一向浅眠的苏悦菡有些奇怪,阮黎望起身她竟是没醒,好奇道,“皇上起时,没喊你们伺候么?本宫怎么一点的动静也没听到?” 春暖给苏悦菡梳着头发,却还是禁不住掩面一笑,“娘娘现在睡得也是比以往沉了,不过皇上也确是太小心了,您是不知,奴婢一早正跟孙福圆正在外边打扫呢,就见皇上光穿着里衣,赤着脚拎着一双鞋,腕子上搭着外袍,小心翼翼提着步子地往外走,一点声音都没有出,就跟做了贼似的,给奴婢和孙福圆都是唬了一愣。皇上说娘娘睡得好,不想吵了您,他一早跟咱们老爷约好了谈事,所以到别的地方梳洗。” 苏悦菡听得心中一热,眼波流转,那甜蜜似乎要从充满柔情的眼神中漾出来一般,浅浅一笑,没再让她梳什么复杂的发式,只拿了还是许久之前阮黎望送她的那只兰花的玉簪轻轻绾起了头发,便拉了春暖的手说,“咱们去准备早膳吧,许久没有下厨,也不知道手会不会生了。” “娘娘要亲自下厨么?”春暖问道。 “有何不可么?”苏悦菡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化浅淡而幸福的笑颜,便拉着春暖一起扎进了厨房。 苏悦菡以往也是千金大小姐,并不怎么精厨艺,只是在家时,偶尔林烨然、冯子余跟大哥聊天说的晚了,夜里总是会补上一顿,不想打扰其他人休息,偶尔便热些剩的,苏悦菡看不过去,便学着做几样清淡、爽口的小菜,可以与他们月下畅谈时下酒。她本就聪慧灵巧,再愿花些心思,没几日还就会做了几样拿手的,直让那三个男人好好夸赞过一番。不过,自从进得宫中,却是再没动过手。 今天一早,说不上是为了阮黎望的体贴亦或是分别后又重逢喜悦,让她忽然就有了洗手作羹汤的兴致,便是细细地张罗了四样小菜,又煮了糯糯的一锅粥,让春暖给阮黎望他们送了过去,不一会儿,春暖回来,对她道,“娘娘,皇上喊你一起过去用呢。” “皇上与父亲他们说完正事了么?”苏悦菡问道。 “奴婢也不知,去的时候,该是还说着什么,不过早膳上了,他们吃了一口粥,先是咱们老爷笑了,看着皇上,皇上吃了口看看老爷,又看看奴婢,问道,早膳是谁做了,怎么跟平日里不一样,奴婢说是娘娘准备的,皇上就说喊您过去。” 苏悦菡进去时,阮黎望正是拿着一只空碗递给孙福圆道,“再给朕来一碗。”看见苏悦菡进来,带着几分傻气地咧开嘴笑道,“小荷已经起了么?本是想要你多睡会儿的。朕倒不知,原来小荷不仅是出得厅堂,还能入得厨房呢。” 苏悦菡见屋中还有陆将军在,让阮黎望这样一夸,颇有几分羞涩,只垂首道,“皇上见笑了,臣妾只会做着几样而已。” “你也还没吃吧?坐下一起吃。”阮黎望邀请道。 “臣妾不耽搁您们谈事么?”苏悦菡问道,迟疑着慢慢坐下。 “还能有什么背着你的话不成,没喊你过来,只是怕你听着没意思,想你好好休息的,既是来了,就也听听,可有什么建议。” 孙福圆又给苏悦菡面前摆上一碗粥,三个男人便是继续着聊着出兵安排以及排兵布阵的问题。苏悦菡虽说是也听得懂,到底她也不是样样精通,说不上有什么见解,却只觉得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便跟着一起紧张了起来,原来起兵之日已经定在了五日之后,而为了一举拿下淮王,安定朝野,巩固阮黎望日后的威望,这一次,从无带兵经验的阮黎望将会御驾亲征。 苏悦菡虽知前路并非坦途,如今即便万事俱备,依旧是凶险莫测,却不曾想过,有陆将军在,此番攻入京中,竟还需要阮黎望亲自掌兵。即便知道皇上带兵亲征或许也不过是做个样子,只为稳定军心,但是到底刀枪无眼,真到了阵前,阮黎望一旦冲动起来,却也是个混不吝的脾性,万一……想到此处,苏悦菡竟是再不敢思忖下去,只觉的后心处微微地泛起了一股凉意。颤着声音问道,“皇上要亲自带兵杀回去么?” 93、大军出征 “是。”阮黎望说道,表情蓦然一肃,眼中闪出几分锐气,“这次必须亲征,倒并非是朕比陆将军要高明,只是,此番若是依靠陆将军带兵剿了叛党,朕只坐享其成,只怕回了朝中,坐回龙椅也并不得安生。” “可是,皇上若是亲自领兵,万若是有什么意外,可怎生是好?”苏悦菡知道这样的话,此情此景下不该说出口,也知道作为一个皇后,不单是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儿女情长,更是不该对皇上已经做出的决定提出什么质疑。只是,她想到,此次征战虽说双军也是旗鼓相当,甚至陆将军麾下的战士更是骁勇善战,可淮王旗下的兵马毕竟是以逸待劳,这场仗该也是极其艰难的一役,而想着阮黎望有可能会跟着大军将士们一起浴血奋战,生死莫测,她便觉得血都似冷的要凝住一般,几乎想要哀求他,不要去这样犯险,重振朝纲、再立君威之事,完全可待功成之后徐徐图之。 可是,残留的那一点清醒却让她知道,既然父亲和陆将军都对此并无疑义,那么想来这该是眼下最好的方针,她本不该质疑,但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嘴,依旧是担心地问出适才那样的话。 阮黎望闻言,原本肃穆的表情有了几分柔软,浅笑着说道,“小荷竟是对朕这么没有信心么?” “不是……”苏悦菡说,咬住自己唇,阻止了接下来要发出的声音。 一旁的苏定远与陆将军与阮黎望今日要说的事,大体上也是商定的差不多了,此时看见帝后二人这般的情形,便是识趣地起身告辞,只留下对视着无语的苏悦菡和阮黎望。 见那二人出去,阮黎望才是上前把苏悦菡紧紧地抱进了怀中,轻言安抚道,“小荷莫担心,咱们此次出征,胜券极大,而朕虽说是领兵亲征,却并非要征于阵前,除非是最凶险的局势发生,断不会有丝毫的危险。你也就不用这样的怕,朕难道会以身犯险,舍下你不顾的么?” 苏悦菡吸吸鼻子,忍住盈于睫的泪,不想再说什么丧气的话,就只得狠狠点头道,“是臣妾妇人之见,太儿女情长了。” 阮黎望蹭着苏悦菡的脸颊,却是得意地笑道,“朕喜欢你这样的儿女情长。” 然而,再怎样的担忧不舍,再怎样的牵挂忧愁,苏悦菡却是不能拦住阮黎望率领的大军出征的步伐。临出征的前几日也没留给她太多的时间去与阮黎望依依惜别,因为,最后的几日里,阮黎望都是一早便起身直奔军营,与陆将军一起带着大军进行最后的操练,也与将士们好好建立起感情。于是,第四日的晌午过后,苏悦菡才见到临出征前回来最后与她交代的阮黎望,这一夜阮黎望将宿在军中,第二日天亮直接开拔。这样的决定,既是方便大军行动,对于阮黎望来说,更是不想在大军开动的那一刻,以为与苏悦菡的分离,而暴露出自己的脆弱,让将士不安。 这几日的时间,苏悦菡再没有时间悲春伤秋,只是细细地打点好阮黎望一路上要带好的东西,一针一线地亲手为他缝好了战袍和盔甲,如果阮黎望已经必须面对这一次的艰险,那么她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除此之外便是等待。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阮黎望已是到了该回军中的时候,把该要收拾好的东西都让孙福圆给他正好,苏悦菡只是久久地望着阮黎望,把心底所有的担忧、不安,最后缓缓凝结成一个勇敢的微笑,对着阮黎望说道,“臣妾等您回来,风风光光地接臣妾回京。” 阮黎望扯了扯嘴角,抓起苏悦菡的手,捧在胸前,迟疑着,艰难地开口说道,“小荷,朕此次自当是奋力一战,夺回皇权。可……只怕万中有一……万一失败,你……朕让林烨然留下,若是……真的有什么不测,你……你们便一起走吧。天涯海角,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躲起来……好好生活……忘了……朕……” 一段话阮黎望说的异常艰涩,断断续续,可是眸子里却全是诚挚,眼圈微微有些泛红地看着苏悦菡,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可……如果朕好好的,你却定要在这里等朕回来……不许……” 阮黎望的前一段话说的苏悦菡心中一凛,本正是要义正言辞地表明“君生我生,君死我亡”的意志,却又被他后半句话逗得忍不住一乐道,“皇上,你到底是要臣妾如何呢?” 阮黎望有些烦恼地松开手,背过身子去不看苏悦菡,讷讷道,“朕也不知是想怎样,朕只是想你,无论怎样都是好好的就好。” 苏悦菡慢慢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拥住阮黎望,一字一顿,清晰地承诺道,“皇上,臣妾自然会好好地等您回来,而您,也一定会好好地回来,没有万一,没有也许,咱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 阮黎望心中融融一暖,回首也是环住苏悦菡,却并不言语,只是紧紧地,紧紧地一刻也不愿松手,夕阳下,两个人相拥的身形,在地上映出长长的影子,之间没有一丝的缝隙。而几步之外一身墨色衣衫的林烨然身子隐在树影里,颓自怅然一笑。 第二日一早出征,阮黎望意外地在营外看到了一身戎装的林烨然,诧异道,“林卿怎么也作此打扮,不是要你好好地在这里保护小荷。” 林烨然跪倒在地道,“娘娘已有侍卫精兵保护,微臣只想追随皇上,誓死护卫皇上。” 阮黎望伸手扶起林烨然,踯躅道,“这……你不在此,朕不放心小荷,唯有你,朕才最信得过,若是有什么意外,你会拼力保护小荷的平安……” “娘娘同样也是不放心皇上,唯信得过微臣能誓死守卫皇上。大军出征,娘娘已是牵肠挂肚,实不该再让娘娘为皇上的安慰揪心,所以微臣斗胆请旨,就让微臣随身护卫皇上的安全吧。” 阮黎望想了又想,此时已到了大军该开拔的时辰,他终是一挥手道,“如此,你便跟在朕的身边吧。” 大军出征十日,苏悦菡度日如年,虽然心中已有笃定的信念,与阮黎望今生生死相随,可是到底没法让自己只是平静的等待。又是几日后,她方收到战报,大军已是一路打进了皇城,虽是路遇驸马所带大军的阻挠,但是因为提早已有提防和部署,江北大营的崔将军也是日夜兼程赶去与阮黎望大军并肩作战,只不到二日的时间,便把驸马所率部族杀的落花流水。 然,终是还没有最后的捷报,苏悦菡悬着的心,就是无法放下,每日里一早便是起身,只站在院门口处,苦苦盼着信使的到来。 夏天已经接近尾声,天气渐渐转凉,西北不若京中,此时,清晨的空气中已经有了丝初秋的寒意,阮黎望大军已经是走了二十天,虽然之间一直是捷报频传,但是按时间算,此刻应该已经是杀到了皇城,无论好坏再有几日几也该有最新的消息传来。 苏悦菡的心,便愈发的浮动,几日里竟是连觉也睡不踏实,人也变得有些没了精神,这一天一早醒来吃了早膳,便觉得体虚气乏,浑身好似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春暖看着揪心,只是一边劝道,“娘娘,让冯太医来与您瞧瞧身子吧,这几日里,奴婢觉得你气色愈发的不好。” 苏悦菡却只是摇摇头,“不妨事的,不过是睡得不好,气色才差了些。”说完,自己还勉强地笑笑道,“只要这一半日的,得了大军发来的捷报,我这身子自然就不药自愈了。” 春暖倒也知道苏悦菡是为了阮黎望和此时的战事揪心,可是心里却还是有些嘀咕,便暗暗地去喊了冯子余来。冯子余到了苏悦菡这里,倒也不说是看病,只是一味地与她闲聊,间或才问问,今日里到底都有哪里不舒服,听苏悦菡说着,眼里不禁是带出些笑意,伸出手对着苏悦菡道,“还是让我好好与你诊诊脉吧,没准是喜事将近。” 冯子余对苏悦菡也算是知之甚深,知道以她的性子,即便是心中担忧,也不至于累及到身体这样的虚乏,再又听了其他的症状,心中便有了分猜测。苏悦菡却依旧懵懂,“喜事?什么喜事?子余是说皇上即将得胜归来么?那如何能从我的脉相中诊出?你这是诊脉还是算命?” 冯子余听闻苏悦菡的话失笑,也不与她多说,只是拉过她的腕子便默默地号了起来,边是号脉,边是默默点头,号完脉收回手,笑嘻嘻地盯着苏悦菡。苏悦菡被他看得奇怪,疑惑道,“子余是何事这么开心?我这脉相很好么?” “好,实在是太好了,再好没有了。”冯子余笑道。 “如何个好法?”苏悦菡更是惊异道,自己的身子明明是不适,若说是并无大碍还说的过去,怎能还让冯子余连说出几声的好。 冯子余这会儿却是恭恭敬敬站起身,整冠束带,拱手垂身道,“微臣恭喜娘娘喜得龙嗣。” 苏悦菡一愣,片刻间还未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春暖兴奋的声音却从外间传来,“娘娘,前方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到了。” 94、双喜临门 苏悦菡这下里也顾不得冯子余才说的话,站起来就急忙迎出去要接过春暖递来的战报,冯子余却是在一旁小心扶住她道,“娘娘,您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动作千万都是缓着些来,如今月份还小,正是最不稳妥的时候。” 苏悦菡一手接过捷报,这才想明白冯子余说的话的意思,眼中露出欣喜又羞涩的神情问道,“子余,你是说我有孕了?” “正是,脉相上看已经月余。”冯子余说道。 苏悦菡手中握着书信,恍恍惚惚地想着,一个多月,竟是阮黎望出去筹措钱粮之前那次,他们第一次……便就有了这孩子。苏悦菡一边处于恍恍惚惚的惊喜中,一边也是忙不迭地打开了前方发来的喜讯。阮黎望所率大军,如今已经攻进了皇城,生擒了阮齐拓。虽已知是捷报,但亲眼看到这个消息,苏悦菡提着的心才是终于是放下,身子一软,几乎就要站立不住。好在春暖跟冯子余在一边皆有准备,齐齐扶住她,将她安置在榻上。 好一会儿,苏悦菡才绽出一抹最灿烂的笑意,对着冯子余说道,“皇上打了胜仗,我有了皇上的孩子,原来福也能双至的呀。” “是,是,今天可真是双喜临门。”冯子余说道,却也不忘医者的本分,嘱咐道,“娘娘虽是高兴,却也千万不可太过激动,如今可是身子最最紧要。” “我知道。”苏悦菡笑,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只被满满的幸福层层包围。 第二日,便又有书信到,说是几日后被便有人来接苏悦菡回朝。 再无忧虑,苏悦菡安安心心等了几日,足吃足睡。待到该回去的日子里,苏悦菡早早便起身,先是喝好了冯子余给她开的安胎宁神的药,又好好梳洗一番,盛装打扮好,只等接迎的车马前来。 辰时才过,门外竟是传来锣鼓喧天之声,好比天子出巡的依仗一般气派。苏悦菡扶住春暖的腕子,稳稳地走到凤辇之前,等待宣旨的人读阮黎望的旨意。旨意读完,苏悦菡被宣旨的内监扶着,款款上车,才掀开车帘,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用力地一拉,旋即,苏悦菡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被一股熟悉的味道团团包围,深吸口气,惊喜地回头,便是对上阮黎望噙满笑意和温情的眸子。苏悦菡忍不住就先是回身把这日思夜想的人,紧紧地抱住。好一会儿,闷闷的声音才从阮黎望的怀抱里传出,“皇上,您怎么自己来了,京里如今不是万事还要您定夺的时候。” “如何不是呢,可是若是派人接了你回去,朕却还要在等上几日,实在是再没办法等下去,不如一起来接你,便能早几天见到你。” “那……朝堂上的事呢?如今才是夺回皇位,难道不是万事都等着皇上定夺?”苏悦菡从喜悦中稍稍清醒过来,忍不住担心道。 “小荷,朕知道自己错了,你就别埋怨朕了。不过京中的事有你父亲在呢,而且朕这次出来也是瞒住了所有的人,只说是两兵对阵之时受了伤,要将养些时日。” 苏悦菡听见阮黎望这样说,却是当场有些慌乱地问道,“受了伤么?伤了哪里?严不严重?” 阮黎望捉住苏悦菡那双在他身上摸摸索索的手,赶紧解释道,“哪有什么伤啊,不过是当时跟皇叔……嗯,阮齐拓交手的时候,一点子皮外伤,这会儿早就是好了。只不过有这么一伤,对着外人夸大些,要休养几日,比较容易取信于人罢了。” 苏悦菡再又仔细地端详了下阮黎望,看着气色尚好,便也才安下心来,重新又依偎回他的怀里,随着车马的颠簸,安然地闭上眼叹息道,“皇上,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嗯。”阮黎望的声音也是充满着暖意,缓缓地说,“总算是都过去了,小荷,以后哪怕是前朝的事,朕也当多听着你的些,这一次的教训,朕当真是记下了。” 苏悦菡慵懒地笑笑,“皇上,臣妾哪知道什么,不过是先帝当初托孤于臣妾的父亲,父亲希望臣妾能帮衬上皇上而已,最后却还是没使上力。您可不要高估了臣妾,于朝堂上的事,臣妾懂得实在是不及您的,以后只是安心帮您打理好后宫就是。” 阮黎望听了笑笑,下巴搭在苏悦菡的头顶,也是懒散地说道,“如何没使上力,若不是你,朕这条命是否能保住都未可知,如何还能今日的回朝。不过你说的也对,你懂的比朕多也好,少也好,以后倒也真该让你少操些心才是。至于后宫,横竖也不会有别的妃嫔了,日后也只是你一人,庞杂的琐事,找几个伶俐些的看着,你也不用太多费神。” 苏悦菡在阮黎望的怀里,听了这话身子不安地动了动,说道,“皇上,如今回去了,陆妃,吴妃,还有当初未及册封的那几个也是该要接回去的,怎会就臣妾一人。” “走了就走了,吴妃不是说了,做妃子不如做公主舒坦,就让她接着做她的公主就好,不过此次她却是还是帮了不少的忙,大部分粮草还是他们帮着筹措的,朕倒是也自会想着该如何报答,但是接她回来之事,该也不是朕自己不乐意,她大概也是不想吧。陆妃那边身子不好,前几日陆将军亲自跟朕说了,说她这样不适宜再侍君,朕看,将军也是不想让她回来了,那就让她回娘家好好养着吧。至于其他没名没分的,朕落难时就作鸟兽散,如今还接她们回来作甚。只是,菱儿……”阮黎望说起乔羽菱还是忍不住叹口气道,“朕总是负了她了,可是现在即便是接她回来,她也是不会回来了,那时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 苏悦菡见阮黎望把每个人都说了一遍,似是谁也不想再接回宫中,心里怯怯的一喜,紧跟却也是一忧,此时此刻的她的确是不想再跟任何女人分享阮黎望这个夫君,可是,作为皇后却又怎能让皇上后宫空虚,只专宠一人呢,先帝与太后即便是如何情深意绵,后宫中照样还是有其余的妃嫔,甚至也有妃嫔为先帝诞下子嗣。而先帝和太后的情分,几乎算是青梅竹马,又是得来那样不易,他们尚且如此,自己与阮黎望,无论现如今是如何的深情相许,又怎及得先帝后那般。 可是,想要驳斥的话,却只是噎在喉边,苏悦菡一个字也吐不出,又在阮黎望的怀中蹭得更深了几分,默默开解自己道,无论如何,再说充实后宫亦或是要将其余妃嫔接回的话,日后也总有说的时候。她与阮黎望历经了这么多,才是能安安心心地享受下二人相守的宁静,又何必此时非要说些什么坏了这气氛话呢。她静静不语,阮黎望也很满意,只是有一下无一下轻轻抚摸着苏悦菡的发髻,有些抱怨道,“这样好的头发,装了这样多的饰物,摸起来一点都不顺手。朕最喜欢你散着长发的样子,看着又温柔又恬静,摸起来似缎子一般,心都是跟着顺滑了。” “是。”苏悦菡柔顺道,“只是,今日是大事,总要盛装,日后和皇上独处时,嫔妾一定是依着皇上喜欢的样子的。” 阮黎望笑笑的,满足地叹息,“小荷,你知道么?以往,你对朕也总是这样恭顺,朕说的话,你并不反驳,可是那种恭顺却总会让朕有一种被蔑视的感觉,就仿佛朕无论说了什么样的疯话,你也都会顺着朕,可骨子里却是不屑的。只有如今,你这样顺着朕说话,朕才觉得真的是心底出来,这让朕忍不住一下子就想跟你提很多很多的要求。” “皇上不妨说说。”苏悦菡找了个最舒服姿势在阮黎望臂弯里靠好,抬起头笑眯眯地仰望着他说。 望着苏悦菡的粉俏的面颊和盈满情意的眸子,阮黎望心旌一荡,便道,“给朕生个皇子吧?从小就由你好好地教,日后一定是个比朕要强上百倍的帝王。等他能懂事了,朕就让位给他,咱们俩全天下地去游山玩水,可好?” 阮黎望这样一提,苏悦菡才想起,那个最大的喜讯还未跟另一个当事方分享过。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小腹,苏悦菡调皮地问道,“皇上只想要皇子么?公主不行?” 阮黎望皱眉想了想,“最好是皇子吧,下一个才要公主,那女儿就有哥哥疼着、宠着,朕一定让他们自小就要好,长大以后也不许有什么罅隙,别跟朕与晴馨妹子那样……” 阮黎望说着,眼神中有了些许怅然,便是又想起此时还被关着的莫离公主和阮齐拓,到底最终还是狠不下那样的心,顾念着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捉了他们,如此忤逆大罪本是该处斩,阮黎望却是生生地压下了这事,只是说关着,却依旧想不好该怎样处置。那一声诛字,终究是说不出口。 苏悦菡虽并不知道阮齐拓及党羽到底是如何处置,但是却也看出阮黎望眼中的踌躇和忧伤,便是赶紧岔开话题道,“皇上,臣妾肚子里如今倒是有了一个,可是是皇子还是公主,臣妾可是拿捏不准呢?” 阮黎望一晃神,表情有些茫然,好一会儿才是领会过苏悦菡话中的意味,喜得当场就要站起来,却忘了自己身在车中,头重重地撞在车顶,却也顾不得疼,一把拉起苏悦菡狂喜地问道,“朕已经当父亲了么?” 95、结尾 新晋升格为父亲的阮黎望狂喜了好一阵,才醒过味来,想起孕妇不能这样的折腾,抱紧着苏悦菡一刻也不敢松手,竟是不知该怎样安置她才好,嘴里喃喃道,“你如今这样车马颠簸是不是会有问题?你怎么不早与朕说一声,这要是有个什么意外可怎生是好?” “哪里有这样娇气。”苏悦菡安抚地拍着阮黎望的脊背柔声道,“臣妾自己又怎么会不经心,已经是问过冯太医了,只要没有大的颠簸,并无大碍。而且有他随行一直替臣妾照料着,也不会有事的。再说,若是早些说与皇上知道,皇上难不成就不接臣妾回去了?” “那怎么行,朕的儿子当然是要在皇宫里生,哪有生在外边的道理,朕只是怕你身子吃不住。” “臣妾的身体一向很好,您就别担心了。倒是您这么紧张,弄得臣妾也紧张了起来。”苏悦菡嗔道。 阮黎望听了这话才是稍稍放松了下抱紧苏悦菡的身子,嘴里嘀咕两句不知是什么,撩了车帘喊过随侍的小太监说了几句,车便明显地放缓了速度。 其实马车的速度本来也是并不快的,车上坐着这样尊贵的人,原本就已经是很小心翼翼,阮黎望这样一嘱托便是更加的慢了下来,无论苏悦菡怎样的劝,阮黎望也是不听,这一程磨磨蹭蹭地竟是走了十几天才到了京里。车马直接行至鸾阙宫门前,阮黎望亲自抱了苏悦菡下车,进了殿里,阮黎望便再没让她出来。只许她在鸾阙宫中好生歇着,万事都不许她再去操心。 转眼便也已经是三个月过去,前朝已经一点点地安顿了下来,曾经有过异心的臣子,阮黎望处置了一部分,其余的却又给了恩典以观后用。阮齐拓和阮晴馨最后却还是被阮黎望放了出来,只是贬为了庶民,发配边疆,永世不得回京。恩威并施亦或是雷厉风行,阮黎望如今处理政务已经多了几分游刃有余,即便骨子里,他其实依旧还是那个心地柔软、重情重义的人,却也知道有些时候什么更为重要,但,到底与自己的亲人还是下不去最后的狠手。 十月里,苏悦菡的身子已经显怀,宽大的衣袍下依旧能看到微微的隆起。每天下朝来,阮黎望最爱把耳朵贴在那肚皮上细细地听着里边的动静,屡屡总是说,他能听见孩子与他说话的声音,很是雄厚有力,便断言这定是个男胎。苏悦菡自是由着他发疯,从不反驳,眉眼间全是满满的幸福与满足。 母亲与嫂子时常进宫来陪她,都是做过母亲的人,也是有经验地教着,苏悦菡这一胎倒是并不觉辛苦,在众人悉心的呵护下,气色反倒是史无前例的好。 林烨然前些日子来与她话别,说是还要回去西北,那处宅子不忍心就这么空着,苏悦菡心中还是微微有些酸楚,试探地说道,“或许也该是给宅子找个女主人的时候了,表哥也该给我找个嫂子了。” 林烨然展眉一笑,目光温暖而深邃地看着苏悦菡,很郑重地点头道,“是,是该给家中找个女主人了。” 再又揖手告别,苏悦菡看着林烨然的背影在视线中渐渐模糊,愧疚、不舍、牵挂,种种情绪终究化作了释然,既然自己放下过往,便可以找到手边的幸福,豁达如林烨然、洒脱如林烨然,想必也并不会自困太久。 送走了林烨然,苏悦菡双手放在小腹上,开始思考起这几天一直烦恼的事。 回京已是四个月的时间,朝臣之心已经渐渐稳定了下来,前一阵苏悦菡差人去问过吴熙妤何时回来,她让人带回书信中表明了自己并不想再回来做妃子的心志,只说吴越的皇帝也愿由着她,只看阮黎望和苏悦菡的意思,信中好话说了无数,只是皇后姐姐人最好,定是能了解她,不会逼着她回来的。吴熙妤的信让苏悦菡心中百味陈杂,似乎并不仅仅是舒了口气的那种轻松。 苏悦菡或许如今再去面对阮黎望与其他之间妃嫔的事,无法再像曾经那样安之若素,可是说到底后宫不可能永远这样空着,与其不知道日后会来的什么人,她倒宁愿是吴熙妤,毕竟有过曾经相处过的情意,又是个好相与的性子。可是若吴熙妤自己本就不想回来,阮黎望也并不希望她回来,苏悦菡自己也是做不了主的。 陆琦岚那边也是,两月前陆将军便跟阮黎望要了旨意,允许陆琦岚在家养身体,再不回宫,对于这个陆琦岚,苏悦菡虽无太多的遗憾,却也拿捏不好自己的态度,但是阮黎望既然已经下了旨意,她再说什么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阮黎望回宫至今,起初后宫冷清还是情有可原之事,毕竟朝纲才稳,此时说什么充实后宫反倒显得这个皇上无道。可是如今已是四个多月的时间,自己的身子也是渐渐地沉了。更何况,虽是阮黎望一再地让她安静养胎,又怎耐得住外间那些命妇锲而不舍地求见。 朝臣中一些人虽说当时并未参与阮齐拓的谋反,但是在阮齐拓掌了权之后,却也是听命于他过,如今阮黎望回来,对于并未参与谋划的人都并未处置,可这却拦不住这些人心里依旧惶恐,只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对,有朝一日让皇上又想起当初,便没个好果子吃。有的胆小的便是找些理由,干脆辞官归故里,还有一些,便想着其他的路线,一边是让夫人来皇后这里探探口风,二来,家中有适龄女子的,便也想着,让自家人入宫为妃,一来也是变相地表了忠心,二来,也是为自己日后来个保障。 于是再怎么防着,那些央着苏夫人或是林夫人说要看望皇后娘娘的,阮黎望是没法太不给脸,苏悦菡自然也是拦不住。所以,苏悦菡虽是足不出户,每几日便总能见到几个暗示着、明示着,为皇上保媒拉纤的人。 初时,苏悦菡自然也都是委婉地回了,毕竟现时现刻里,也并非给阮黎望大肆张罗妃嫔之事的大好时机,二来,她也知道,她跟阮黎望若是开口说了这事,必然是个不欢而散的局面。今后的日子还这么长,只怕某一日,她想着独霸圣宠,独步后宫也是不可能的,那又何必现如今就主动去打破这样的宁静呢。 可是,往来的与苏悦菡说起这事的人多了,便是苏夫人也劝道,“物色几个个性情好的,陪着皇上,也是能与你做个伴的。” 苏悦菡心知自己或许并不需要有什么伴,她一向性情寡淡,只是与阮黎望相处的时间长了,才多出些许活泼,日后有了肚子中这一个,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后宫中便是怎样清冷的日子,也未必会觉得苦,又怎会需些宫妃作伴。但是,母亲既然已是这样说了,显然这些时日里是她太过闲散、安逸,把这些本该过问的事放下的太久了。如今她这个情况似乎也该与阮黎望说,添个伺候的人了。 初秋,院子的花败了许多,当初回来,阮黎望便让人给鸾阙宫的院子里种满了海棠,他怎知自己喜欢的呢?苏悦菡让春暖扶着,走出宫殿,站在院中的一树落花下,浅浅地笑着。他其实总是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的吧,曾经的兰花簪,西北时执意摘回的西瓜,如今的满园海棠,其实阮黎望讨好起人来,无论是默默,还是经意,却总是有些手段的,一点不似平日里呆气。 就好像那一纸遗诏,回朝后,苏悦菡本是已经交给到阮黎望的手中,他拿着,捏着,明明一副马上就要藏起来的样子,最后却还是递回到苏悦菡的手中道,“这个你拿着,朕若是哪天做了你不高兴的事,你还可以拿出来威胁朕,说你要走的。” 紧张又不情不愿,可是他却愿意把这个威胁还给苏悦菡,他自己承受心焦,却把信任放到苏悦菡手中,只为了表明他的态度。 乔羽菱曾经那句话说的极是,阮黎望心中若是有一个人,却是连心也愿意抛给那人的。而自己,便是如今的那个人,苏悦菡笑着,费力地蹲下身,想要握起散落在地上的花瓣。却听见阮黎望急切的声音忽然从门边传来,“小荷,你要干什么,怎么不好好地躺着。” “只是觉得这花瓣甚美。”还未抬起头去看来人,苏悦菡的身子便已经被阮黎望拉了起来,她便顺势笑着偎进他怀里说道。 “那你如今也不能随便这样大的动作啊,让人给你收拾就好。”说完还嗔怪地看了春暖一眼道,“皇后娘娘这么危险的动作,你也不拦着么?” 春暖嘴一瘪,却还是紧着认了错,心里想着,原来这样的动作很危险啊。 苏悦菡笑笑地打发着春暖先去,回头才对阮黎望道,“皇上跑到臣妾这里对着臣妾的下人发威,想来是对臣妾不满了。” “去,就爱乱说。”阮黎望扶住苏悦菡的腰身,往里走道,“朕什么时候对你不满过。” 苏悦菡让他扶着坐好,才又接着道,“皇上,本来臣妾不想这会儿便跟您说的,只是臣妾身子越来越沉,也不方便服侍皇上,是该为皇上的后宫添些人的时候了,这几日里,听往来的人说吕侍郎家中的闺女,模样性情都好,吕家也有心送她入宫。不然,先让她进宫来陪臣妾一阵,也给皇上过过眼,皇上要是喜欢,就纳进宫来。” “哼。”阮黎望冷哼道,“朕就知道,你早晚有一日,还是要跟朕说这事。还什么你身子沉了伺候不了朕,你身子不沉的时候,也不见多爱伺候朕呀。” 阮黎望把这不正经的话,这么正经地一说,苏悦菡一下脸便红了起来,抬手捂住滚烫的面颊,嗔道,“皇上如今越发的爱寻臣妾开心。臣妾只是想着,后宫这样空虚,也不是常事,如今即便先不选秀,若是能入皇上眼的,不妨也先收在身边。” “入什么眼啊,没得入眼的,让你不要操着心,就就别操心,这又是哪个饶舌的跟你说的这些,朕决不轻饶。” 苏悦菡促狭看着阮黎望道,“是臣妾的母亲跟臣妾说的,皇上是要罚臣妾的母亲,还是女代母过啊?” 阮黎望眉头一皱,狠狠叹口气,自语道,“朕这个岳母啊……” 苏悦菡重又偎进阮黎望的怀里,轻语道,“臣妾知道皇上的心思,可是后宫总这样空着,最后可不光是臣妾被人诟病,皇上也是会被朝臣议论的。” “去议论吧,咱们不听就好,说到底这还是咱们的家事,哪个非要管这么宽。” “皇上不管,臣妾却不能不管……”苏悦菡又在阮黎望身上磨蹭道。 “嗯……那……过几日再说。”阮黎望无奈道。 “过几日是几日呢?” “等……等……嗯,等你若是没给朕生出儿子,朕就听你的再去找个能生儿子的。” 苏悦菡听了这话,却是表情一垮道,“皇上原来在意的是臣妾肚子里这个呀……” “小荷,你怎么也学的无理取闹了,朕这不是让你逼的没办法才这么说的么。”阮黎望听了苏悦菡的抱怨气结,不耐道。 “好吧,就听皇上的。”苏悦菡说,语气里有些哀怨,眸子里却又有些笑意。 --------------------------------------------------------------------------------------------------------------------- 睦顺三年,三月,初春。 皇后娘娘苏悦菡正在分娩,一早皇上就在产房外,转个不停。太医往往复复地走着,冯子余虽不擅妇科,此时也让阮黎望喊来,在外边候着。冯子余看阮黎望这么团团转着,不禁劝道,“皇上,娘娘此次生产,前边检查的时候,微臣也都在,没有什么凶险,您也不用这么担心。” 阮黎望皱眉捉住冯子余的膀子悄声道,“朕不是担心有什么凶险,是担心不是儿子!” 冯子余嘴巴微张,有些茫然地看着紧张的阮黎望,还是忍不住劝道,“娘娘头胎得男,自然是好的,可即便是个公主,娘娘和皇上都年轻,也是来日方长,不用这么急的。” “你懂什么,她若是生个女儿,就会逼朕娶妃子。你知道小荷那个人,她不是生硬地逼着,可是,每天跟你讲道理……很让人……所以,朕只好盼着她赶紧生个儿子。” 冯子余失笑,便也不再劝,只看阮黎望在殿外又转了几个圈,才有接生的稳婆和太医齐齐道喜道,“恭喜皇上,娘娘喜诞皇子,母子平安。” 阮黎望这口长气呼出,就要往产房中去,自是被人拦在外边,“皇上此时还不宜进去,那才们这就抱皇子出来给您瞧瞧。” 那是个特别秀气的婴儿,秀气的阮黎望都有些怀疑,急着让人拉开婴儿裹着小被,看到两腿之间的那一小嘟噜,才是喜滋滋地摸了一把,又让人把被子合上,扬声对着产房里边喊道,“如何?小荷,这下没话说了吧,是个皇子呢。” 苏悦菡虽说是顺利产子,此时也是体虚力竭中,听了这话,虚弱地笑笑,心里却也是满满的幸福,想起刚才生下孩子之后,才是恢复了些意志,便是忙不迭问,到底是男还是女,她心里的紧张怕是也下于阮黎望,那时才知道,自己何尝又想让阮黎望娶妃纳嫔,可是职责在此,又不得不这么做,阮黎望当初那样一提议,苏悦菡倒也觉得甚好,若是没能生个皇子,倒是给阮黎望充盈后宫最好的理由,毕竟皇家后宫就是为了给帝王绵延子嗣。 可是,原来她也是这么的怕不是儿子呢。仿佛,只要是儿子,便是天意,至少眼前,还能独占阮黎望一人。是天意,便能让她释然许多。 睦顺五年,七月,盛夏 和两年多前几乎同样的场景,鸾阙宫外,又是一团乱糟糟,冯子余拉住走来走去的阮黎望道,“皇上这次又怕不是儿子?” 阮黎望紧张地摇头,神秘兮兮对冯子余道,“朕这次怕不是公主……” “咳咳。”冯子余失笑,只好咳了几下掩饰道,“皇上就要与皇后这样赌一辈子?” “子余,你不懂,赢了便是省下口舌,不过输了吗,朕也会想办法赖掉……可是还是赢了省心啊,你说,小荷此次是不是就是要生个丫头,朕听老嬷嬷们说的,她肚子特别圆,是女胎的先兆。” 冯子余微微一笑,只是摇头,“微臣不懂这些,只知道娘娘胎像平稳,生产一定会很顺利。” 阮黎望见冯子余也不再宽慰他,便有自己兜起圈子,嘴里只喃喃道,“公主、公主、公主……” 96、番外 我七岁那一年,去给母后请安,母后拉了我的手带我见了个小姑娘,四五岁的年纪,却一点不像我那晴馨妹子似的乖张、活跃,只低眉顺眼地站在了一边,我只能看见她齐齐的刘海,和红红的小嘴,小小的身子似乎还在抖啊抖的。 母后说,“望儿啊,这是你菲姑姑家的姑娘。” 菲姑姑是母后的陪嫁侍女,原本嫁了人便也就出宫去了,可是听说后来夫君上了战场,她横竖也是一人在家,便又让母亲接进宫来给她作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家的女儿,因为跟菲姑姑情分深,对她的女儿便也心存了亲昵,过去拽了她的手问,“喂,丫头,你叫什么?” 那怯生生的大眼黑白分明,透过齐刷刷的刘海里悄悄抬了眼睑看着我,带着出些许好奇地神色,颤颤地说道,“我叫菱儿。” “菱儿,不能说我,要自称奴婢。”菲姑姑在一边嗔道,我却不太在意,就又问,“菱儿多大了?” “奴婢五岁了。”她倒是机灵,改口改得也真快。 母后打发我们出去玩,自己又跟菲姑姑去说话,我便和晴馨与菱儿一起在母后的院子里玩捉迷藏,我与晴馨对母后的院子熟悉,便飞快地躲进了一个隐蔽的角落,然后偷偷看着她着急又认真的的样子,心里笑开了花,只觉宫中得再没有见过这么有趣的小姑娘。 后来她时常也会进宫,每次都会与我玩儿上一会儿,她要是几日没来,我还真是挺想她。那么柔顺又甜美的小姑娘,哪个又会不喜欢呢,总比我整日里跟着那些小太监和宫女们玩有趣的多,或者跟我那病弱的弟弟和娇蛮的妹子在一起更快活。 约莫着又是几年,我与菱儿已经极熟稔了,只要是我听说菲姑姑又接她到宫里来,我定是扔下手里正写的功课,或是正玩的物事,飞奔去母后宫中找她。 那一天,我拉了她的手出去玩,分明听见身后,父皇跟母后小声说道,“这俩孩子倒也真是投缘,不然就让菱儿进宫来吧,跟望儿做个伴,有个情投意合的姑娘从小青梅竹马长大,日后感情自然非比寻常,该是一段妙缘。” “可,菱儿的身份低微了些吧?若是望儿真是与她有了情分,那日后的位分倒是个为难的事。”母后的声音里有一丝的担忧 “诶,……”父皇说道,满不在乎的语气,“身份又算个什么,朕的皇儿只要是与一个女子两情相悦,即便是个乞儿,朕也给他娶来做太子妃,坐拥这大好的山河又图些什么,若是连想要娶个心爱之人都自己无法做主,江山又有何用。就好比朕与你……” 父皇后边的话我并没再听分明,就已经拐出了殿外,可前边的话我可是听了个真真切切,菱儿那小姑娘,假装没听见,可是我握着她的手,分明感觉到她一颤,我心里一乐,扭头去逗她,“菱儿,孤长大了娶你当太子妃吧。” 她的脸蛋一下涨的通红,赶紧就跪了下来,我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用这么早的谢恩,到了那日有你谢的时候。” 那时候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呢?我后来也分辨不出,可是再后来,菱儿家中遭变父母双双亡故被接近宫之后,我心里倒真有了几分真意。 一是从小玩大的情意自然非比寻常,二来也是怜惜她小小的年纪就失了依靠。但,最主要的还是,她是那样一个温柔、顺从而又体贴、娇媚的姑娘,又甜又软,又香又柔。于是,我第一次亲她的时候,倒是的确动了真心地说,“菱儿以后就是孤的太子妃,孤谁也不要,就要你。” 我从小见了太多父皇与母后不在人前时那别样的深情款款,我看母后为父皇束发,父皇为母后画眉,看他们执手相望,看他们并肩而立,眼角、眉梢时时刻刻都满载着情意。我便也总想,以后我也要找个这样的妻子,也和她这么甜甜蜜蜜,相濡以沫,执手偕老。 菱儿,我那甜美贴心的菱儿,应该就是那个女子。 软玉温香抱满怀,我终于没能刻制住自己的欲望,与菱儿就在书房的案上有了我们的第一次。 原来与心爱的女子真真正正地在一起,会有这样蚀骨销魂的欢快,那一天起,竟似着了迷一般,那一日若是没菱儿那软绵的身子未能抱在怀里,心就好像是被蚂蚁啃过一般的难捱。 离着我能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跟菱儿也就更加无所顾忌了起来,再有几月便是我十八岁的生辰,那一天,我会让菱儿成为我名符其实的新娘。 只是,那一年夏末的时候,父皇病得很突然,前一日还宴了诸位王公,父皇朗然的笑声还那样声如洪钟,在大殿上中久久不散,第二日,却是一下子便起不了身了。我心中虽是忧心父皇的病,却也并没认为这是个多严重的事,父皇身体一向康健,以为也不过数日便可康复,却怎料这场猝不及防的病不仅要去了父亲的病,还改变了我的一生。 苏悦菡,这个只听过名字,见过或许都也已经忘记的女子,只因为她是苏定远的女儿,便注定成为我的太子妃,父亲坚定地告诉了我的决定之后,我便知道,一切都不可能改写,父亲一生中坚持的东西从不多,但是只要他坚持了,就绝不会动摇,哪怕这个坚持会毁掉我一生的幸福。 父亲弥留,直到去世的日子里,我都是迷迷糊糊的,我从小到大,从没有要过什么而得不到的时候。父亲的旨意,像是一只铺天而来的大手,狠狠地扼住我命运的喉咙,可是这个关口,我偏巧还没法抗争。 于是,那一天,一个叫苏悦菡的女子成了我的妻子。清秀的甚至称不上美丽的面孔,单薄的好似纸片一样的身体,低眉敛目,恭顺柔和,放眼天下,这样的女子,随手便是一大把,从头到脚,哪及得上我菱儿一半的美丽,一半的甜蜜,一半的诱人,她,之所以成为太子妃,不过因为她是苏定远的女儿。 我冷眼看着她似乎也带着一丝茫然,在靠近与疏远之间艰难取舍,心里陡然生出一种高兴的情绪,原来不安的并不止我一个。父皇离世的悲恸在心底还未散去,娶了并不心爱女子的无奈却层层包围着我。菱儿看向我的眼神里,似乎有着一些失望与惊慌。我坚定告诉她,别怕,我不会负你。是的,不负菱儿,就是不辜负自己,老天爷纵然给了我一个不爱的皇后,却拦不住,我依旧要我心爱的那个人。 但是,不过几日的时间里,那个叫苏悦菡的女人身上,那丝略带犹疑的惊慌,好似就已经荡然无存,是从哪天开始的呢?她望向我的目光,变得坚定而从容,不躲避、不谄媚,就似一潭安静而深幽的池水,淡然、平静,仿若还有那么一点儿冷意。 我不舒服,她,这个我并不想娶的女人。在我纠结无力,不知该怎么抗拒这个我绝不满意的安排时,我曾无数次地想过,我们日后会是怎样的相处。 她可以害怕我,可以奉承我,可以躲着我,也可以讨好我。无论是那样,我都会冷笑着弃若敝履,我没想过对错,更没想过是否公平,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我心里的不甘释放出来。可是,她却偏偏都不是,我想过的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没有在她身上发生过。她不怕亦不慌,她安定的扮演着那个太子妃到皇后的角色,每次她出现在我面前,总是微微昂着头,脊背挺直,神色平静、态度谦恭却气势不凡,屡屡我总会让我忘记,我才是该掌控一切的那个人。 我其实并没有作为一个操控者的自觉,父皇是个过于强势的皇帝,在他的这种强势下,我是个习惯听从,或者至少是做到表面听从的人。即便有一天我也面南背北,内心里,我也要成为父皇那样的人,或者也做足了样子,但,骨子里我却根本不是。这种掩藏在伪装的强大之下的心虚,平日里只是让我微微惶惑,但是面对苏悦菡的时候,却是让我深深恐惧。 为什么,她可以?她那纤弱的身体,怎么会有那样一种不需要伪装的强大? 这一次,抗争,不再仅仅是为了父皇那个决定,而是要与她一下高低,我怎么能在气势上输给一个女人,即便我不是皇帝也不行。 第一次领略到苏悦菡的坚定,就是因为菱儿,为了菱儿而与她起了争执,多半自然是因为菱儿是我喜欢的女人,但,另一半,我要让苏悦菡知道,在这皇城里,谁才是说了算的那个。 但是,那一场较量,大概是我人生中败得最惨烈的一次,生平第一次,我居然跟个女人动了手,而生平第一次,我居然也给个女人道了歉。落手那一刻的色厉内荏和道歉那一刻的沮丧绝望,注定了我失败的命运。 那几天中的经历,当初我很不甘,可现在回想起来,却是不禁会笑。其实,我怎么会赢呢? 我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不知道自己会什么的时候,却跟一个明确的知道自己所要、所有、所会的人去硬碰硬,结果自然可想而知。输是必然,丢掉了自己的心,却是意料之外。 到底是因为起了较量的心,才开始注意到苏悦菡,还是因为心里对她有了丝佩服,渐渐就变成了好感,如今你问我,我却想不起来了。只是知道,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甜美的菱儿带给我的并不是那种宁静而温馨的踏实,只是刺激和快感,而那个我明明异常排斥的皇后在我身边,我却会难得的心安。因为苏悦菡,我第一次体会到一种可以称之为幸福的心境,脑子里再闪现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她,而并非曾让我体会过甜蜜的菱儿。 有时,甜蜜与幸福,其实是两码子事。前者或许欲罢不能,后者却沉静而绵长。菱儿或许是我年幼时吃到的第一颗蜜糖,而苏悦菡却是我人生中总也少不了的那杯清茶。 看她气定神闲地安排着所有的事,每每令我自叹弗如,看她不卑不亢地与我对答如流,屡屡让我无言以对。这世上第一次有一个人让我产生了气馁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同于年幼时,功课或是功夫没做好,父皇和母后指责我时的感觉,因为那时我知道,不好,只是我不是那么用心,如果我想让他们满意,我只要努力就够了。 可是对着苏悦菡却不同,她的眼神中曾经流露出的悲哀和轻视,让我觉得,我永远不可能走入她的心中,并非仅仅是因为她成为我的皇后也是不情不愿,因此跟我当初一样本能产生了排斥,而是,在她眼里我的身份只有一个,那就是帝王。再没有丁点的感情因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这个认知,让我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后来的许多次,我去鸾阙宫,我以为我是要去看菱儿,其实,在我心里,却是要去看她,潜意识里,我想用一种极端而密集的方式唤起她的注意,让她意识到,我作为帝王之外,对于她来说的另外一个身份,一个很重要的身份――夫君。 这条路,我走得很长。 今天再去想,我自己都有些意外,我是怎么样坚持下来的,而在这坚持的过程中,我遗失的又是什么。那曾经的一点儿较劲儿,要让她在意我的较劲儿,早在后来的不知道哪一天中烟消云散,我变得只是想见她,想听她,以及想她……我遗失了那颗,我本以为紧紧系在菱儿身上的心,某一天,这颗心不知不觉中已经完全给了她。苏悦菡,小荷,我的皇后。 于是,才有了后边的故事,在故事中,我是幸运的,我并没有付出太多,最后却拥有了一切。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在我一无所有时,我从没放弃过我的真诚,终于她被我的从不掩饰的真诚所打动。 爱,其实并不难。当你愿意不去想结果,不去计较过程,不考虑身份,亦不考虑自己会受伤的前提下,勇往直前就好了。反正,我就是这么做到的。 97、又见番外 “让嬷嬷把惜月抱走吧,她累了,该睡了。”阮黎望懒洋洋地靠在榻上说道,一只手支在案子上,一手掩面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里尽是委屈的神色看着苏悦菡。 惜月小公主本来正是老老实实地坐在床上,呲着才长出两颗乳牙的小嘴,眼馋地看着苏悦菡手里的果子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认真地学着苏悦菡的发音,“母后!”“么么……”“母后,惜月喊对了,这颗果子就给你吃。”“么和……”再又发出一声含含糊糊的声音,惜月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一抬眼看见可怜巴巴的皇帝父亲,不知怎么就忽然开心了起来,也不再要果子,一骨碌就爬下床,蹒跚着朝着阮黎望走去。 阮黎望见闺女过来了,赶紧着坐直了身子,展开双臂,一把接过几乎是跌过来的肉肉的小身子。抱在膝头,皱眉掐掐她的脸,才又跟苏悦菡说,“小荷,教她喊人,也不急着一天半天的,明天白天再说吧,现在,她该睡了。” 苏悦菡站起了身,也走到软榻跟前,在另一边坐好,把手里的果子递到惜月的嘴里,皱眉道,“她都一岁了啊,按说女孩儿家学话该是早的,可是咱们承霖像她这般大时,都会背诗了呢。” “那是,也不看承霖是谁的儿子,朕可是才会走路就能出口成章了。”阮黎望得意道,满脸都是为人父的骄傲。 “哦,那惜月不是你的女儿啊。”苏悦菡白阮黎望一眼,见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忍了笑,她便又继续努力地诱着惜月说话,“小月儿乖,你要是现在就学会喊母后呢,母后就让你今天睡在这里,不回去灵月殿了。” 惜月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这话却是听得懂的,正是最黏着亲娘的年纪,听了就双眼放光,立即努力道,“么么么么……” 阮黎望却是一惊,赶紧又拈了桌上的葡萄,挤出去果核去了皮,塞进惜月嘴里,堵上了牙牙学语的小嘴,可怜巴巴对苏悦菡道,“小荷,昨天承霖就住在你这边,前天惜月长牙不舒服一直闹,你是给她哄睡了才送回去的,都是后半夜了。今天你再给她留下,朕可是已经三天……” 苏悦菡嗔他一眼,拿了帕子先给惜月擦了擦嘴,才又把阮黎望的手拉开,擦着他剥完葡萄粘腻着的手,再又哄了惜月几句,喊嬷嬷抱走,才说道,“皇上这话日后可别当着惜月说了,她还小,不懂,以为你不喜欢她,要赶她走呢。” “朕喜欢啊,她是朕的闺女,朕如何会不喜欢,可是朕更喜欢你呀。但你白日里天天就是跟着承霖和惜月在一起,晚上再也不给朕,那朕又怎么办?”阮黎望过去拥住苏悦菡,把下巴搭在她的头上,活像轮轮一般赖皮着蹭着苏悦菡头顶的发丝。 苏悦菡笑笑,“十月里各地选秀的名册就该呈上来了,臣妾到时候给皇上挑几个可心的女子,日后臣妾若是没空陪着您,您也就不会这么抱怨了。” “小荷!”阮黎望听了这话,却忽然恼了,松开手,猛地站起身,本是想要发作,可皱了会儿眉头,却又笑了,并且笑得十分不怀好意,“小荷啊,你看,惜月也是周岁了,是不是也该有个弟弟妹妹了呢?朕说呢,这次是妹妹。” “皇上……”苏悦菡无奈道,“您还准备这样地玩上一辈子不成?如今私下里早就是一片非议,说是臣妾只求专宠,失了为后的本分,连母亲前几日入宫也是数落了臣妾的。” “那朕明日里就当朝宣布,此事与你无干,全是朕自己的决定,看他们谁还敢胡说什么。”阮黎望有些愤愤,站在苏悦菡面前,双上按在她的肩膀上,认真地宣布道。 “皇上啊,您这不是让臣妾更是为难么?”苏悦菡叹息,把头靠近阮黎望的怀里,喃喃道,“臣妾其实又有多想张罗这些事呢?如今两个孩子还小,日日里已是让臣妾分身乏术,臣妾又不喜应酬,以后添了人,总也是应付的,心里可不也是烦。再说了,臣妾何尝不想只咱们两个白头偕老,哪就贤惠到一定非要塞了旁的女人给你。可是人言可畏啊,如今天下才是稳下来,臣子们也是都定了心,何苦为了一点后宫的事,出什么乱子,皇上也就勉为其难吧。” 二十四岁的阮黎望,早也不是当初的愣头小子,这些年里的历练,那份混不吝的劲头也磨去了不少,于是心里虽是不乐意,到底也知道苏悦菡说得在理,好一会儿才气馁道,“那就先张罗着吧,实在不行,到了明年选秀的时候,朕在说都看不上眼,全撂了牌子就好。“ 苏悦菡哭笑不得道,“哪能全撂了啊,那你撂的可就不是牌子,只怕是户部、内务府和满朝臣子的脸面了。即便是不能选齐四妃,也总是封了两个妃子才好,其余的贵人还是婕妤,再随便选几个。有三四个人充充门面,咱们这后宫也能勉强撑得起才行。” “还三四个,就是一个也是要了朕的命呢。那咱们可是说好了,朕留牌子可以,到时候,你可是不许赶着朕去与她们好,摆个样子就得。” 苏悦菡叹气,却也不去驳他,心里却淡淡地想着,自己即便是应了,到了以后,又怎知是什么样的局面呢?也没准,那时他改了主意也未可知,总是走一步说一步就好。 春暖到了年纪已经放出宫去,让她嫁人,她却不嫁,只说要去伺候林烨然,苏悦菡心中一动便就准了,那丫头从此便去了西北。苏悦菡生了惜月没几个月,冯子余也辞了太医院的职位,说是到西北投奔林烨然。前一段时日,苏悦菡写信给春暖,隐晦地问起,她是不是对林烨然有意,若是有,不妨挑明了说。春暖的信回得倒也快,信里颇有几分委屈地抱怨道,“娘娘,这冯太医和林公子,莫不是有断袖之癖?自打冯太医来了,他们二人天天一处吃茶赏花,不亦快哉,奴婢倒是显得多余。” 苏悦菡看了信不禁失笑,那二人与她自小一处长大,她知之甚深,又怎会是有龙阳之好,不过是一份知己之交,不过看来,一时半刻里,春暖却是了不却那份心思了,他们若是成家也不会是这几年的事。不过,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幸福,丝毫也强求不得,未来是怎么样,谁也说不好,就也不再劝,只对春暖说,无论如何别委屈了自己。 春暖不在,苏悦菡便又找了个伶俐的丫头在身边伺候着,苏悦菡喊她瓶儿,是个聪明又稳妥的孩子。第二日里跟她交代了,与内务府那边商量好开春选秀的事,没几日便弄得妥妥当当,秋天还没过去,苏悦菡手中已经拿到了瓶儿帮着挑好的名册,选上来几个最出挑的给苏悦菡过目。 “娘娘,今年里肯参选的人可真是少呢。奴婢虽然当差之后还未经过选秀的事,可是听嬷嬷们说,以往的人数足足比现在多几番呢。” 苏悦菡挑了挑眉,拿着手中的画像去对名册,嘴里问道,“可知道为何少了这么许多?” 瓶儿骄傲道,“这还用说么?全天下都知道皇上就爱娘娘一个,谁家还愿意把闺女送来受冷落呢,如今各府选送的,不是家境不好的,大约也就是她家哪个亲戚官迷了心窍了。” “去,你这丫头这张嘴,快跟春暖有一拼了,倒是什么也敢说得。”苏悦菡斥道,语气却并不怎么严厉。 看了会儿画像苏悦菡才又说,“人一少,还的确是差了些,没什么太出挑的。” “出挑能出挑到哪去,有娘娘在这摆着,全天谁还能美过娘娘去不成?”瓶儿笑嘻嘻地说道。 “瞧你这嘴甜的。本宫算的上什么,你是没见过以前的吴妃……哎,不提也罢。去跟内务府说一声吧,再让各地多送些人选过来,即便是皇上这边留不太多,王公大臣那里也是要挑的。二王爷才只一位嫡妃,小王爷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还别说还有其他封地的王爷们呢。” 到了腊月,苏悦菡虽然也还是关心着选秀的事,不过却也没那么多精力顾着,因为年底的时候,她肚子里又有了个小生命。 阮黎望看着苏悦菡的肚皮很踌躇,“小荷啊?朕屡猜屡中,倒弄得这次瞻前顾后起来,只怕猜错了,坏了朕常胜将军的名声了。” “哪个要皇上猜了啊,再有几个月就瓜熟蒂落了,到时候就知道是男是女,猜来猜去的做什么,这次你猜的如何对,这妃子却也不能不娶了。” “朕知道。”阮黎望烦恼地点头,“先不说那个,是前两次了,朕跟你的赌,不知外人是怎么知道了,这次听说你又有孕,朝臣们私底下竟是开了赌盘纷纷下注,朕原本是知道,却也装作不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让他们去玩就好,要是心气都用在这上,不操心朕的后宫了,朕也省心。可是,你知道你那表哥和子余,远在西北,不知怎么还得了信儿,非要凑热闹一起赌,子余更是过分,特意给朕来了书信说,让朕给指点指点,透露些□□消息,朕哪有什么□□消息啊……虽然是朕的骨血,可是怎么也隔着你的肚皮呢。可是不说,又显得朕小气,说了又怕这次错了,他会嘲笑朕,这可如何是好?” 苏悦菡听得捧腹,“子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皮了,皇上你还真理他,还有表哥也是跟着一起闹么,真有他们俩的,这么喜欢猜,皇上好好给他俩一人指一门婚事,让他们自己去生,自己去赌好了。” 阮黎望却还是烦恼,每天里把耳朵贴在苏悦菡的肚皮上反复地听,自己又嘀咕,“是男是女呢?” 苏悦菡见惯了他每次要当父亲时的傻气,也懒得管他,就由着他自己去发愁。 忙忙碌碌地过完新年,苏悦菡的肚子已经显怀时,秀女们陆陆续续地进宫了。 苏悦菡身子虽然愈发的沉了,但是秀女们依礼要参见皇后娘娘的礼数却还是不能省,才是进了殿里受了拜,照例训上几句话的时候,阮黎望却来了。 按道理,这个时候,皇上还不是该出现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阮黎望越过一群秀女往自己跟前走来时,苏悦菡心里却是一闷。难得他上心,原本还总是怕他最后会别扭,不肯要人,却不想这会儿就露了面,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可是看见阮黎望兴致勃勃地看向一众秀女的时候,苏悦菡的心却是狠狠地一坠,勉强说完了作为皇后该说的话,便对阮黎望道,“皇上,您既是来了,可是要说些什么?” 阮黎望的眼神依旧在下边的女子中间逡巡着,似是没听到苏悦菡的话一般。心口的闷堵之感好像是越来越强烈,苏悦菡只觉得浑身都不痛快,几乎是无法再坐下去,便起身道,“皇上您有话慢慢说,臣妾身子沉,出来的时候多了,有些累,就先回去了。” 阮黎望听了这话关心道,“不舒服么?赶紧喊太医来看看。” “只是累了。”苏悦菡意兴阑珊,也顾不得自己到底会不会失态,扶了瓶儿的手腕,便出了聚芳宫的大殿。 苏悦菡坐上凤辇,瓶儿不禁问道,“娘娘是生气了么?” 苏悦菡皱眉看她,“本宫生什么气。” 瓶儿怯生生地举起苏悦菡才握过的手臂道,“娘娘出殿一路上狠狠地握着奴婢的手,奴婢还以为娘娘心里在生气。” 瓶儿细弱的手腕上竟是一圈红印,苏悦菡心里一愧,赧然道,“只是心口有些憋气,一时不太舒服,倒是没顾上你。” “奴婢没事的,只要娘娘不气,身子没事就好。”瓶儿小心翼翼道。 “回去了,本宫只是乏了,睡一会儿就好。” 说是乏了,苏悦菡回了鸾阙宫,偎在凤榻上却是睡不着。这几个月身子越来越不方便,已经是有些日子没与阮黎望同房。每每看他委屈和隐忍的样子,苏悦菡也是过意不去。那时还想着,过几日选秀过了,有了其他的妃嫔,这样的日子里,总不至于没人伺候着阮黎望,也是好事。可是,今天阮黎望兴致勃勃地去了,似乎是等不及想要自己去挑挑,却又着实让苏悦菡心中不好过。 苏悦菡也劝自己道,哪有个帝王,会像他似的,身边除了皇后再没个别的女人,皇后这一有孕,皇上就只能做和尚,这样总是说不过去的,可是,这么宽慰了自己,苏悦菡心里的闷涩却还是淤积而不开。叹口气,翻了个身,苏悦菡却看见正蹑手蹑脚进来的阮黎望。 想要起身,阮黎望见她是醒着的,才赶紧快步过来,一把按住道,“瓶儿说你睡下了,朕还说怕吵你,声音都不敢出呢,你怎么没歇着?” 苏悦菡并不想生阮黎望的气的,可是,这会儿看见他,却又忍不住别扭道,“皇上怎么来了?可是挑好了可心的人,若是挑中了,也不用等什么复选,今日就可留了牌子,安排她侍寝。” “啊?”阮黎望才习惯性地把脑袋贴在苏悦菡的肚皮上,听她这么一说,有点茫然道,“朕哪去挑什么人了?殿选还有好几日呢?着急什么?” “不着急么,那皇上今天就巴巴地过去?”苏悦菡也不知怎么,抑制不住地就脱口而出道,语气里都是酸涩。 阮黎望似乎并未觉出苏悦菡的醋意,却只是觉得她恼了,便好言哄道,“朕不过是怕你累到,想替你教导她们几句,你还不知道朕么,能不要是最好,如何还会着急了?” “口是心非。”苏悦菡小声哼道,侧了脸去说道,“臣妾困了,想睡一会儿。” “好,你睡,朕陪你。”阮黎望说,帮苏悦菡弄舒服了靠枕,便坐到了一边。 心口的涩意似乎是一点点地淡去,苏悦菡忽然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有些懊恼,本想道歉,却又怕越描越黑,想了想终于是没有吱声,原本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这会儿阮黎望在身边,心却又踏实下来,没一会儿便也睡着了。 即便是心中微微有些失落,苏悦菡却不能不尽皇后的本分,后几日又问了阮黎望到底相中哪个?他却始终说压根就没正眼看过那些秀女,几次下来,看他也不似矫饰,苏悦菡便琢磨着或许果然是都不太可心,心里这才好似又舒坦了些。但,却还是要挑了几个不错的,让阮黎望选。 谁知,到了殿试的前一天,被苏悦菡挑中的女子,或是自己,或是家人,却纷纷来找苏悦菡,有的直接,有的委婉地表明心意道,希望苏悦菡不要给她们留在宫里,若是留了牌子,最好也是能求皇上和皇后给个指婚的旨意。她们有的相中了二王爷,有的相中了小王爷,有的相中了湘王……这让苏悦菡大出意料,按理说这些秀女哪个不是想最后能入宫为妃呢,可怎么到了最后的关口,却不约而同来表明心迹,想下嫁了王爷们,这让苏悦菡有些莫名其妙。想不通,她就一个也没应下,只是含糊地打发了她们走。 到了晚上,她自己颓自纳闷,阮黎望见她发呆,便过来问道,“小荷又是愁什么事呢?” 苏悦菡看看阮黎望,欲言又止,踯躅了半晌还是坦诚道,“皇上,臣妾知道你对选妃的事不太经心,这次选送的秀女的确是资质稍差,臣妾本想留下两个,也不多留就好。可是,适才,这些姑娘家,一个两个的来跟臣妾说想嫁给这个王爷,那个王爷的。明天殿选完,本来就是安排位分了,这下倒让臣妾有点茫然了,她们自己若是有了主意,臣妾好像也不能逼着她们嫁给皇上了。” 阮黎望听了这话,咧嘴一笑,“算她们聪明。” 苏悦菡见阮黎望这么说,纳闷道,“皇上这说的是什么话?” “朕说这些丫头好赖总算有个眉眼,朕那天的话没跟她们白说,知道自己找后路。” “皇上跟她们说了什么?”苏悦菡听完,心中好似忽然有了几分清明。 果然,阮黎望得意道,“朕与她们说,朕这辈子就不可能再要别的女人,她们若是执意入宫,就做好独守冷宫的准备,非要是想给家里谋个荣华富贵的,朕也不拦着,可是别指望朕能待见了就是。” “皇上……”苏悦菡哭笑不得,“您那天去,就是为了吓唬她们啊?” “怎么是吓唬,这叫开诚布公,都是好人家的姑娘,朕只是丑话给她们讲在前边,想要荣华富贵,朕给得,想要情意,朕没有,省的抱着热火罐进了宫,再发现不是想的那么回事,那倒成咱们的不是了。” 苏悦菡见阮黎望说的振振有词,心里既是好笑,却又融融的一暖,叹口气握住了阮黎望的手道,“皇上如今的办法倒是愈发地多了。” 到了这一步,既然秀女们都已经不想为妃,苏悦菡也强求不得,问了王爷的心气,也就依了大伙的意思,全指婚了下去,热热闹闹地选秀过去,皇宫里倒是气气派派地几场大婚,但是却没一个新娘是阮黎望的。 不过,阮黎望却笑得比新郎们还高兴几分。 入了秋,苏悦菡到了临盆的日子,再次生了个儿子。阮黎望怀抱着新生的儿子,亲了一通,交给乳母之后,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面色一垮,对着苏悦菡捶胸顿足道,“完了,朕这次猜错了,子余一定会让朕赔钱了。” 才生产完的苏悦菡,虚弱地笑笑,看着阮黎望一会儿看着儿子笑笑,一会儿又别过头去皱眉,心里一片柔软,带着抹最由衷的幸福笑意,沉沉睡去。 睦顺九年,十月。 阮承霖正像模像样地教着惜月写大字,小儿子承泽已经会满地跑,正是到处追着轮轮,一人一狗滚成一团。 “皇上,明年开春是不是再选次秀?”苏悦菡拉起扑到在地的承泽,给他掸着身上的尘土,一边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啊,选就选,都进了宫之后,朕到时候还替你去教导她们就好。”阮黎望拍着长子的肩头,挑了挑拇指,称赞了下他大字的进步,才回头挤着眼睛对苏悦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