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 1、第 1 章 第一章 贫家子初入咸安宫 骄国戚再起龙阳性 “爷,咱该走了。”刘全套好了马,才转过身来袖着手低声道。 不远处的少年似乎才回过神来:“唔?唔。。。”才呵了口气,出口的白气几乎立即凝成了冰霜,他望了望阴沉沉黑压压依然不断扯落着棉絮般雪片的天空,终于一个踏步上了那架半旧的青毡马车,刘全紧了紧已经纳了数层的破旧棉衣,翻身上马——“驾!”一道鞭影伶俐地甩过,那匹嶙峋的瘦马便长嘶一声,得得地跑开来。 雪不断从翻飞的帘幕缝隙间灌了进来,少年却只是端坐着,直到他的眉睫之上俱是飞霜,也不见他动的一动。 “咱出门前留下的十两银子,可是亲手交给二爷?”他这话因为冻的过了,音量并不大,还带着点抖音,刘全却听见了,忙在风雪中回头道:“大爷放心,那点梯己是大爷平日俭省下来的,太太从不知道,也就无从克扣了。再者大爷是去读书进学,并不是不得归家,二爷也是个极晓事儿的人,哪至于就注定吃亏呢?”他这一番话啪嗒啪嗒地说的极快,却是口角简断条理分明,一闻而知,是个一按消息全身皆动的伶俐人。 少年便不再说话,默默地靠在了车壁上。 马车颠颠簸簸地进了内城,皇城,从西华门驰进了紫禁城。 寒风凛冽中,少年提袍下车,此时方过黎明,雪珠夹带着冰片从他的领口灌了进去,略显单薄的身板却挺的笔直——但见一片片望不尽的红墙黄瓦殿宇巍峨,道不尽的天家威严皇者风范,然而在这阴沉天气下,这绵延矗立着的宫阙却显出几分森然可怖—— 原来,这就是皇城大内。他一抿嘴,就要抬步—— “且住——”西华门的带刀侍卫将手一拦,喝道:“入宫需验堪合信件。”刘全忙呵着手赶过来,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满脸堆笑地递过去:“大人,咱家主子是咸安宫官学的学生,这是第一天来应卯的。” “奥~~~”那侍卫眼皮也不抬地收了文书,咸安宫么,那是煌煌大清的文治标榜,天子脚下的最高学府,只有满人官宦子弟中才学兼优的年轻少年才能入选,学成之后仗着这份资力和满洲老人的家世,少有不飞黄腾达的 ,如今的桂中堂,就是咸安宫出来的学生。可冷眼打量眼前这主儿,虽不至于寒酸潦倒,但那身不知浆过几回的早已不复鲜艳的棉袄子却怎么也不似八旗贵介子弟的身份。“正红旗纽古禄氏——善宝。”这些侍卫也都是八旗出生,见惯了大人物进进出出,哪次不是老着脸皮赔小心,于是最爱作践这些“落地了的凤凰”,慢慢地瞟了少年一眼,却只对着刘全发骂,“最近旗下人家的大爷怎的寒骖成这副模样了,乞丐似的就进了紫禁城,可怜见的连件挡风遮雪的斗篷都没见着,你这奴才做的倒好!” 刘全浑然不生气一般,点头哈腰地笑道:“是我这奴才不周到,还烦请大人放主子进去,若是迟误了时辰,又是奴才的罪——” 那少年听到这才转过头朝众人走来,将风帽卸下,现出一张已经冻的有些青白的脸来,一干侍卫都不禁怔了一下——风神俊朗的年轻人他们见多了,那傅公爷家的四位公子哪个不是气宇不凡英姿勃发,还有左都御使钱沣,窦光鼎,军机章京董诰、梁国治哪个不是翩翩佳公子?可眼前着这服色平常的少年,却又有所不同,眉分八字目似点漆面若芙蓉自不必说,只那双顾盼间难抑非凡容色的眼眸淡淡扫来,就足令人见之忘俗,敬之如仙,纵蓬服粗衣不足以掩其秀色。 “列位兄台——”众人皆以为这善宝定不就此罢休,不料他过来一个满人自家兄弟相见的抱 拳礼行过,微微笑道:“诸位大冷天的为皇上看家护门 着实辛苦,在下也于心不忍,略备下一点薄仪,算是自家心意,兄弟们别嫌少——刘全——”他笑璨如画的模样与方才独立风雪中的冷漠决绝好似两个人一般,却忽然语风一转对为首刁难的那人道,“若在西华门耽搁了行程,咸安宫总师傅怪罪在下自不必说,兄弟是西华门值守的蓝翎侍卫,若在下没记错,应该是正蓝旗辖下,负责这禁城九门的侍卫统领恰是正蓝旗副都统鄂泰,若此事闹大,按本旗规矩处置起来,谁能讨的到好?尤其是领头肇事之人——诸位想想,可是这个理?”一番话含蜜带甜又夹枪带棒,众侍卫心下未免先惧几分,谁都没想到这八旗破落户儿对这些个些微细节知之甚详,又都知这入咸安宫官学之人多非池中之物,加之他这样的人品模样还如此谦逊圆融,谁也不敢再造次了,互看一眼,接过刘全奉上的一吊乾隆制钱,也不敢嫌少,拱手道:“兄台客气了,请——”就让他主仆二人登车而去,末了,还为他们指路道—— “顺着这道宫墙望北走转过一射之地,便是武英殿,武英殿西,就是咸安宫了。” 善宝看向寒鸦声叫中灰蒙蒙的宫殿庙堂,微微地一眯眼,掩去了刹那间流转出的勃勃雄心,只是平静地含笑颔首道:“多谢。” 这是乾隆三十四年的冬天,天似乎格外的阴冷,却蛰伏着一个少年就此而起的万里鹏程。 但是,咸安宫官学之于善宝并非想象中的清高之地,学生们各个自有派系不说,连师傅们也各自明争暗斗,只瞒着咸安宫的总师傅要钱要财甚至为有权有势的学生作伥张势——入学半多月来,虽也学着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盈目充耳的倒都是些争名夺势的勾当,善宝虽然年少,却知道厉害轻重 ,从来守拙藏身随波逐流,其余时间里不过埋头读书,甚至得了个“书蠹”谑号也浑不在意。对谁都是笑脸迎人,可无论谁来兜搭,也都没个深交——他总以为这样,该能明哲保身了。 一日里天气不好,雨雪兼行,淅沥沥地下个没完,师傅放了假,几个学生就凑在一处高谈阔论烧酒聊天玩对子接龙,间或还说着一些时新趣事,其中尤以安顺的嗓门最大。这安顺是雍正爷膝下九格格的嫡子,虽只在家行七,却是额附府里头一号的混世魔王,论起来还是当今乾隆爷的亲外甥,入官学自然也是因为老格格不想他日日在家就是撒鹰走狗地游手好闲,特地求了恩典来的,可谁料进了官学他这半个金枝玉叶更是无法无天,在咸安宫里称王称霸,竟闹的老师无法辖制,学生不敢不从的地儿,堪称咸安宫一霸,一会说哪府上的厨子烧的菜好,一会说哪一班的戏子标致,总凡吃喝玩乐是无一不精。正在旁人吹嘘手指上的汉玉扳指是哪朝哪代的古董,对子恰已经轮到他对了,上家承“四”字,出了个“四书诗礼乐”让他对,那安顺甫听到心里已经傻了,谁不知道他肚子里有几点墨水,平日对对子,不过是以“蝈蝈”对“蛐蛐”之类地顽,这上家接的字也难,一个“四”字,竟接了这么副着实难为他的对子,要他声色犬马他行,要他对这个实在强人所难了——这么想着脸色就越发不好看了,其余人都是奉承他惯了的,此时却也不知说什么话来破这尴尬局面,安顺只得一甩他那梳的油光可鉴的辫子,尴尬地笑道:“这对子不好,是个绝对么!我读书破万卷,竟也想不到要对什么——方才,我想了通的屈原的〈〈诗经〉〉,李太白的〈〈全唐诗〉〉,司马迁的〈〈资治通鉴〉〉,竟都无可用之典!”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没人敢出声提醒一句:诗经全唐诗哪是屈原李白写的,著资治通鉴的那是司马光!安顺还欲自吹,却只听不远处扑地一声笑,这声笑如点着了引子,在座的立时也有人忍不住掩口笑了,如同传染一般,所有人都笑做一团,安顺再怎么无自知之明此时也知道自己出了大洋相,一张脸羞地通红,转头欲寻那第一个嘲笑他的人——“你站住!” 善宝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袖中还卷着一本书,听的他叫只得停了脚步,回首看他:“何事?”这安顺从没这么落面子,本想狠狠教训善宝,却在他转过头的一刹那惊地心跳都漏了数拍——平日里他对这个总是行色匆匆的“同学”不曾多加留意,如今这么惊鸿照影地直面,却惊叹几曾见过如此风姿的俊秀男子——就是如今京城里最红的名角儿柳燕秋都不及他的殊色气度。一时气也不气也不怒了,反直着眼道:“你,你笑什么?” 善宝收了笑意,正正经经地答道:“我笑可笑之事罢了。”底下没说出的话是“干卿何事。”安顺却也不着恼,反眨巴着眼笑:“你笑我?那你来对对这个对子。” 善宝再怎样的城府也还是少年心性,兴致顿起,走向安顺:“这有何难?”一沉吟,望向窗外的雪絮夹着阴雨没完没了地下,间或伴随着天边沉闷的雷声,脱口而出:“一阵风雷雨。” “好!”方才出对的海宁第一个鼓掌叫好,他自己一时出了个“四书诗礼乐”的上联,差点叫安顺下不了台,不料竟有人须臾之间破了这绝对,算是给了他个台阶,“一阵风雷雨对四书诗礼乐,对仗工整,入情入理入景,好对!” 善宝一笑即收,劲头过后他也知道开罪安顺这地头蛇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恶果,心里也有几分懊悔,只看了安顺一眼,匆匆地抱拳行礼离去。却不知安顺那双眼早已痴痴地望定了他,心里打叠起百样心思。 此后安顺就隔三差五地来寻他,或听曲或赏花或学文做功课——他的身份善宝自然是知道的,因而也从来惹不起躲的起,他既来,又不能真下逐客令,只得一张脸不冷不热地敷衍着,可这安顺却不知怎么了的,不管善宝对他什么态度,他也总如见了蜜的蚂蚁,百折不饶地粘过来,倒教善宝有几分无可奈何了。 2、第 2 章 第二章。心急火燎谋色求欢 逆境存身计攀权贵 “刘全,手边还有多少银子?”刚放学,善宝急冲冲地回屋,一面打帘子坐下,一面簌簌地打落两袖的落雪,刘全利落地为他契上一碗滚□□才道:“又要银子使?这不前天朱师傅做生日刚送了一方端砚么?”善宝顿了顿才轻声道:“这回是刘师傅的长孙满月——”刘全苦着脸道:“爷,入学以来咱本就有限的银子花的如水一般,哪还有多少赢余?依我看,这咸安宫的师傅们也忒不是东西了,学费是官中出本就免了的,还隔三差五地要束修要孝敬——” “刘全!”善宝扣下盖碗,冷冷地道,“与你说了多少次了,宫中不比家里,什么事都提防着个隔墙有耳——”刘全拿眼觑了这年少深沉的主子一眼,立即打叠成另一副小心神色,道:“是,奴才记下了。” 主仆俩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一阵喧哗,善宝刚刚起身,一个轻佻跳脱的京片子就响介起来:“哎哟嘿,这屋子怎么和雪洞儿似的,一阵阵的寒意钻心窝子里来!” 善宝不意察觉地拧了下眉,看了刘全一眼,刘全会意,立即弓身上前替来人脱下外面挡雪的大红猩猩毡:“安七爷,这么大的风雪夜,您还大老远地巴巴过来看我们爷,当真是了不得,让小的为七爷伺候滚水洗面——” “你个奴才就数这时候最积极,怪道人说保定人鬼灵精儿似的天生伺候人的坯——”安顺笑骂道,顺手丢了个小银裸子,“赏你的,伺候你家主子伺候的好,七爷还有赏!”刘全满脸堆笑地谢着接过。那安顺蛰蛰敖敖地在不大的房间里转了一圈,一会嫌水不滚,一会嫌茶不好,干脆叫过刘全:“你同跟我来的小太监一起去内务府,支两展琉璃牛角灯来,这才是大雪夜里该亮的灯——还有一顶错金熏暖炉并些上好的碧螺春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乖乖,去内务府?这一来一回怕得到天亮去了,这爷倒会支使人,刘全一面呵腰应了,一面拿眼梭自家主子,那善宝脸上倒没啥异色,只淡然道:“七爷客气了,在下觉得此处读书甚好,并不缺什么——我看就不必麻烦了。” “不成不成。”安顺连连摆手,涎脸笑道,“你们这屋也太寒素了,看着哪象个金尊玉贵的八旗公子哥儿住的地儿?以后大家诗酒唱和的,也不宜接亲待友。”善宝刚想辩驳,迟了片刻,终是向刘全一颔首:“去吧,快些回来。” 待刘全与那小太监去的远了,安顺就自己上了炕,对炕桌另一边的善宝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见他总不大兜理,于是又极口夸道:“兄弟虽没来多少时日,但我冷眼旁观,你的骑射策论八股都做的极好,资质在我们诸人之中是头一份,明年的会试,众人都说指不定满洲子弟中又出一个阿桂!” “拿我比桂中堂?七爷,您言过了,那是出将入相十九栽的汗马功劳,皇上亲封的‘当朝第一宣力大臣’,将来要绘像紫光阁陪享奉先殿的,七爷身份贵重,该知道说话厉害。”善宝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碰过去,安顺也自知失言,只得讪讪地笑。安分了没一会儿,又荡着腿儿四处张望道:“管事儿的也真是,把你安排在这样偏僻阴冷的角落里,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好兄弟,不如明日里搬到我那去住,三进的大院落,离学堂还近,又敞亮又方便,可好?” “不必了,这挺好。”善宝淡淡一笑,随手抽出炕桌上垒着的一本书翻起来,心想几时才能磨到这难缠的主走了才好,安顺却凑近了伸手去翻书的封皮,嘴里叠声道:“好兄弟这么晚了还用功那?这灯不够亮堂,仔细迷了眼儿,我替你挑一挑——”善宝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挑灯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奈地放下书,接过他手中的长针道:“我来吧,七爷哪里会这个。” 那安顺见他浅笑,象是僵住了一般,下一瞬只听碰地一声,灯烛被甩飞了出去,砸在地上,和成一团红泪——那火,也瞬间灭了—— 黑暗里安顺早已经将善宝紧紧地搂在怀里,喘着粗气道:“好兄弟,你天仙一般的人品,何苦一人寂寞?我,我,我想死你了——你可怜可怜我,打从你一进来,我夜里梦里都忘不了你!” 善宝脑子里有一刹那的空白,随后死命挣扎起来:“安顺!你拿我当什么粉头戏子了!!都是天子门生,你胆敢如此妄为!” “不不不我是真心爱你重你,我虽有几个外家之宠,可和你一比,那都是屁!你从了我,什么前程没有?!”安顺腰大膀圆孔武有力,善宝一时挣脱不开,脸不知是气是累已经胀的通红,更被安顺抱紧着往下扯他的裤子,那股子羞愤欲死的怒气使他也不知从哪来的气力,扯着安顺的领子就望炕桌上砸,安顺一时不察,光溜溜的前脑门顿时给桌角砸出一个坑来,善宝趁势一脚将他踢到床边,飞快从炕上跳下——那安顺信手一摸,就见一手淋漓的殷红,他长那么大还没见过血,顿时吓的哇哇大叫:“杀人拉杀人拉!!!” “闭嘴!瞧你那点出息!”善宝整衣完毕,已是恢复了冷静,此时也不再装弱伏小了,“非得此事囔囔大了,九格格也就跟着你长脸了!” “你你你我要治你的罪!你伤了我——你你敢伤我!你吃了几个豹子胆!” “我倒说安七爷你吃了几个豹子胆呢!”善宝定了神,心中已有了计较,重新落座,冷笑道,“你凭什么治我的罪?!我入了咸安宫,犯什么错儿要由内务府拿人,七爷您打算哭着和堂官说是因为□□不遂被我误伤吗?您当然也可以依靠家里势力寻我的不是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您要怎么和九格格哭诉您在我这受了委屈的原因?!一闹大,你在学堂里闹的那些个乌烟瘴气的破事还瞒的住?!” 安顺瞠目结舌地看他,脑门上的血还不断地从五指缝间涌下来,脑子里晕忽忽的,却愣是不知道能反驳什么,善宝见几句话已经吓住了他,略安了心,拾起地上的灯烛,重新点上,那厢安顺已回过神来了:“你别得意,善宝你自个儿知道自己的情况,你老子十年前就去了的,你现在没权没势就靠着个三等轻车都尉的破世职勉强度日——趁早告你,七爷我没法子明着整你,暗地里也非报这个仇不可!” 正说话大门口忽然响动,紧接着是一阵跑动声,随即是刘全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七爷,内务府秦爷爷正巧望景福宫陈主儿那里送东西,听是七爷您要就匀了点给我们,托您的福小的少走这一趟拉!” “滚!”安顺没想到刘全这么快就回来了,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起身冲善宝吼道,“今日之事不会就这么算了,我看你飞不飞的出我的手掌心!” “我劝你一条锦被遮掩过,多事不如无事。”善宝并不看他,声音平静地听不出一丝波澜,“但你若真要闹,我纽古禄善宝奉陪到底。” 安顺气冲冲地一摔手,捂着额头就望外冲,见跪在雪地里的刘全顺势还给了一脚,走到望不见背影了还听的见他打骂身边小太监出气的大声响。 刘全连腿都不敢揉,赶忙起身抢进屋里,见状也大致明白了什么事了,也不敢劝解,只得将屋子里草草收拾了一下,才叹口气道:“他是注定不肯善罢甘休的了。没想到进来了也一样躲不了是非!” 天底下,哪里有真正的净土——如果一个人无权无势,走到哪都是身如浮萍,半点不由人!善宝想到这十年来自己在家的点滴辛酸同方才的凶险万端,不由地眼圈一红,偏又故做坚强,只道:“你怎么去的这么快?” “奴才知道这安顺不是善茬儿,就留了个心眼,半路上就折返回来——” “好,你好——也不枉——”善宝也不知要说什么,只是一味儿无意识地点头,刘全看着心里发苦,不由地双膝一软,扑地道:“我是当年老爷福州赴任时候捡回来的一条烂命,没有老爷和大爷一百个刘全都活不下来!这些年夫人老爷相继去了,续娶的又是那般。。。爷为了二爷为了这家,吃了太多的苦了——”说到这不由地呜呜做声。 善宝静静地端坐着,脸上不知是喜是悲地麻木着,良久才道:“起来吧,别哭了,路,总是要走下去的。” 接下去的几天,善宝每日上学总是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可安顺在那晚之后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照样与和他交好的那些亲贵日日招摇而过,见他进出也不过互相以目示意,面带讥笑而已。善宝却始终不敢放心,他太了解这些睚眦必报的亲贵子弟,心想这安顺毕竟不能无法无天,在官学中,他终究得有几分忌讳,自己要和他斗便一定要抓到他真正忌讳——若说安顺真怕谁,那就是整个咸安宫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学生——富察家的四公子,当今首席军机大臣钦封一等忠襄公傅恒的幼子福长安。且不论他的亲姑姑是当今乾隆帝最钦敬的孝贤皇后,不幸崩驾后乾隆帝足足为她服丧三年,时时入裕陵地宫祭祀追想,至今思念不已——单说富察家一门贵盛,父亲坐镇中枢手持国柄;长兄福灵安出守云南,封疆大吏起居八座;次兄隆安乾隆三十二年尚和硕和嘉格格,受封多罗额附;三兄康安,自幼被乾隆养在深宫,与众阿哥一体看待,乾隆爷曾亲赞“吾家千里驹”,将来之飞黄腾达只在时日——因而福长安虽不过十岁,却是最尊贵优容的,从来眼高于顶。就是天天里占着小聪明淘气胡闹,也没人敢向富察家告上一状。 初一的正日子,照例是由总师傅开讲十三经。这咸安宫总师傅与上书房总师傅不同,上书房总师傅教导的是皇子阿哥,要的是国之大儒,非海内名教第一人不可胜任“帝师”,咸安宫总师傅只要人品学问好,翰林出身满腹经纶,其余也不做苛求,因而吴省兰自乾隆二十八年点了翰林之后,自诩才高八斗日日盼望着做“帝师”能名留千古,不料帝王师没做成,却在咸安宫一呆六年,心中自有一股不足与外人道的失望。 “今日我们开的题是——‘千乘之国’,语出《论语.侍座》——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吴省兰轻抚颔下短须,摇头吟毕,“做策论一篇,限时一柱香。” 这题目少说开过数次了,众人一面摇头窃笑,一面蘸墨疾书,这吴师傅人甚迂腐,谁也不想撞在他手里讨不得好。 善宝誊写完毕,一抬头便见前排的福长安,捏着个小瓷罐,正用根小芦苇干逗蟋蟀玩,不时地发出一阵笑声,善宝略一挑眉计上心来,搁笔微微一笑。 须臾,策论收齐,吴省兰一张张地细看,忽然间变了脸色,拍案怒道:“这是谁做的卷子?!‘千乘之国’这样的堂皇题目,对什么‘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样文不对题生般硬造!简直,简直是胡闹!谁做的试卷!” 福长安抿嘴儿一笑,放下蟋蟀罐子,白白嫩嫩的脸蛋上都是不在乎的得色:“师傅,做策论么本就没要求按八股制式来,言之有理又何妨呢?” 吴省兰心下早已深恨福长安的跳脱无礼,只是碍于他的身份从来不敢有微词,如今也猜到这样的“策论”也只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祖宗敢写出来,心下计较着非得抓着这个机会降伏他不可,于是厉声道:“胡言乱语还说什么言之有理!!‘千乘之国’乃当年圣祖皇帝亲开的科举之题,堂而皇之的天家圣言,如今有人对出这么个话来,是大不敬的罪!上愧于皇上,下疚于为师,为师定要将次事上禀,看看万岁爷对此有何圣裁!”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众人才知道这吴师傅是要认真大动干戈了,若真的上禀,以当今皇帝事事礼尊圣祖康熙的孝心,再加个藐视业师的罪,处罚什么都算轻的,若是被赶出咸安宫,才叫脸面尽失。福长安心里也急了几分,忙左右看看,希望有人替他认了这份罪,不料从前围在他周围一口一个四爷叫的响的人,如今各个或低头不语或左顾右盼,福长安心里又怒又悔又气,年纪毕竟又轻,叫他出来承认是他写的他实在没那份勇气,且此事真闹到皇上,阿玛额娘那,性命脸面还要不要! 正急的火烧火燎没法可想的时候,只听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师傅,这策论,是我做的。” 吴省兰瞪大眼,怎么也没想到平日里谦逊温和知书答礼,经史子集无一不通的善宝会出头承认。 “这话是我写的,但我不认为这些话是胡言乱语——”善宝泰然自若地起身道,“‘千乘之国’的原话是子路说的,而孔圣人不过‘哂之’,因为‘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是讽子路妄自以己才高想执国之牛耳而偏做不到‘循礼谦让’贻笑大方——而圣人最终‘谓然叹曰’的是曾子的‘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以为风致不俗,高过‘千乘之国’许多——超脱于世总好过志大才疏,可笑世人无论身份地位年纪如何,都超脱不得这名利二字——是这个意思。学生想着另辟蹊径再解这段论语,也有个个见微之著以小讽大的意思,与孔圣人之意并无相悖之处。师傅若是觉得学生的策论浅薄粗陋大可指教斧正,但若说学生言语中对圣祖康熙爷不敬那是绝无此事!” 一番话铿锵有致地说完,众人已都是听的呆了,吴省兰更是气的发抖,明知他信口胡诌替人顶罪还暗讽自己“志大才疏”,却偏生反驳不了一句,但是就此罢休却是万万不能,因而戒尺一拍,喝道:“就算你没有不敬圣祖,但公然悖论哗众取宠咆哮学堂大逆不道,却是坐实的错儿!我不惩罚你,何以立正规矩,清正师门!” 善宝被三两下地被几个小太监推搡走了,福长安心里一抽,不自觉地急急起身,望向他的背影。 3、第 3 章 第三章。福长安探伤微动容 袁子才赏诗复更名 善宝躺在榻上,看着刘全红着眼儿替他上药,不免摇头一叹:“何必如此,不过一点皮肉伤——” “爷,照理奴才不该多话,可您何必——?奴才死也不信您会顶撞师傅!这还皮肉伤呢!在雪里跪了整一时辰的碎瓦片!”刘全看看洁白的亵裤都是星点红迹,又疼又气,“您这还不如别千方百计地进宫呢!这样那样的苦还不如在家受气——夫人至多冷言恶语还不至叫您跪的这般鲜血淋漓的。” “行了。”善宝悠然地捧过茶,啜了一口,“别上药了,就这么袒着。” “啊——?”刘全正在不解,只见帘子打起,露出一张嫩白玉雪的脸蛋来。 刘全日日里与内廷太监侍卫们厮混怎的不知这位小爷是何方神圣,只是万没想到他会亲到此处,猛到想到善宝今日受伤之事,看了依旧气定神闲的自家主子,心里一凛,象明白了什么,忙起身打了个千:“奴才给福四爷请安!” 福长安此次来一个小厮都没带,跨进门来,少年老沉地道:“起来吧,我来看看你主子的伤。” 待人退下后,福长安才走几步,看着袒露的伤口,倒没什么异色,只是半蹲了身子去细看那伤,半晌才道:“。。。很疼吧。” “还好。开始时疼一阵子,过后就好了,其实也没啥的。”善宝状似不经意地拖过被子想遮掩患处,却被福长安手一拦,急道:“这样深的伤口,还叫没啥?” 善宝低眉一笑:“我怕这伤口腌脏,没的吓着人。。。” 福长安气鼓鼓地瞪他一眼,他在傅公府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人,明明是代人受过,却好似没事人一般!他从袖中摸出一只玉瓶:“这是我阿玛出征金川时候皇上御赐的疗伤药,什么红药白药都比不上它——你涂着吧,好歹比寻常的强些。” 善宝含笑着道谢接过,却没似一般人那样对这样的“恩典”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福长安觉得自己越发弄不懂眼前的人了。从他弄药敷伤的十根长而有力的手指看上去,到他敛目低垂的面容——他自幼出入皇宫大内,美人贵妇见的多了,自己的二嫂和嘉格格就美的如仙女一般,可他从来没见过这样俊秀钟灵又英姿勃发的男人,就算与他天人似的三哥站在一块儿,也似乎毫不逊色。说实话,他自己平常是看不大上这寒门小户还故做清高的人,却不料自己受困临难之时,还是他救了自己一命。善宝将伤口敷好药放下裤子,福长安才回过神来:“这点小事小惩大戒就是了,何必搞的象过堂审讯一般。。。” “这是公然挑战吴师傅的权威,强做出头鸟,他不罚我立威成么?”善宝轻声一笑,“不过呀,师傅算是开恩了,知道我不是‘真凶’只罚跪了事,没把这事上秉,否则我真是欲哭无泪了。” “那那文儿。。。不是你写的呀?”福长安有点心虚地转了转眼珠子,“那你何必认呢?” 善宝看他一眼,轻笑道:“不是我事后诸葛,聪明到懂得以‘侍读’后篇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只有课堂上还逗蟋蟀玩的不亦乐乎的人。” 福长安脸忽然一红,药也不拿了,起身摔手就跑,到门口了才急冲冲地丢下一句话:“以后别这么瞎好心了你!” 善宝和衣靠在塌上,笑意充盈,却未达眼底。 再怎样的天璜胄贵,聪明灵巧,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 过了三天,善宝的腿伤好了再去学堂,就见福长安坐在自己的位置旁,见他来了忙招手道:“等你许久了。”善宝在安顺等人诧异的目光下坐到他身边,还未开口,福长安就先小声道:“腿还疼么?”善宝摇头一笑:“你送的药甚好,去腐生肌是一等一的。”福长安面带得色:“这个自然。阿玛当年打箭炉一役被反贼萨罗奔一箭射中大腿,当场折断那箭——血肉里还留着箭头和人拼杀!后来皇上知道了就命人八百里加急将药送上前线——据说这药涂了管保一点疤也不会留的!” 说话间吴省兰已经手执戒尺上得台来,善宝忙不做声了——当初顶撞师傅是万不得已,如今是不敢再造次了。 不料,讲学完毕,吴省兰摘下玳瑁眼镜儿忽然道:“善宝,你留下。”善宝顿时一愣,与福长安互看一眼,心想这吴师傅名利心虽重人又迂腐,但不至于就如此地记仇啊。 福长安眉一拧,搭住他的手,骄横地哼了一声:“他还真欺人太甚了!你别怕,有我呢!他再欺负大不了你咱告御状去!”善宝忍不住笑出声来看着眼前这半大孩子,小声道:“还告御状?戏听多了吧?真当我们有理啊?你先出去,我应付的来。”福长安还扭着身子要撑义气,被善宝连哄带骗加吓地弄了出去,却也不肯走,就在房外徘徊,心里想着若是吴师傅再出什么怪招整人,他非冲进去救人不可——绕墙走了几圈发现个矮够不着窗户,立即不满地踢了跟着的小厮家寿一脚,家寿连忙趴跪在地,福长安这才踩着他的背将窗户纸捅破了望里瞧去。 里厢,吴师傅坐着,善宝站着,坐着的自顾自的一页页地翻书,站着的眼观鼻鼻观心地低头沉默,俩人似没事发生般对峙了一盏茶的工夫,吴师傅才将书合了抬眼望他:“倒是好沉稳的性子,善宝,你可知道老夫把你留下来做什么?” 善宝眼皮不抬,依旧是个低头反省的样子:“师傅将学生留下,总有指正教导的地方,学生不敢揣测。” “这时候倒如此谦恭了?”吴省兰袖着手道,“那日那样罚你,你心里就没怨怼之情?” “天地君亲师,这五伦学生分的清楚明白,从不敢因此怀什么怨怼之情。”善宝朗声道,“那日学生不过是占着点小聪明胡诌一番,终究不是正道,师傅教训的是!” 话音刚落,忽然耳房中传来一阵笑声,善宝刚一抬眼,就见一中年人走了进来,敲着吴省兰的桌子:“老兄,我说这孩子不错吧,大理大义知道的清清楚楚,这可不是你一句‘小聪明’就混过去的。”说罢,含笑看向善宝。 善宝见眼前之人穿着身藏色掐花缎袍,套着月白金线马褂,腰间一串缡文九龙玉牌系着如意穗,富贵逼人中又带着清华文雅,举手投足一副大家风范,不由地钦慕中又带着点疑惑——中年人象看出了他的想法,眨着眼笑道:“钱塘袁子才。” 袁枚!善宝这下才似被雷击中了一般,眼前站着的竟是二十岁进士及弟三十岁名重一代四十岁挂靴辞官的传奇人物——有诗中卿相之称的袁枚袁子才!他狠闭了闭眼,才能语气如常不卑不亢地行了礼:“。。。学生向老先生请安。” 袁枚呵呵地摆了摆手:“什么老先生,我很老么?请你留下,就是想结识你这位让我那迂腐较真的老友大呼头疼的‘少年英才’!” 善宝听他说的有趣好容易才憋住了笑,吴省兰已经气地吹胡子瞪眼地怒视自己这位从来视世俗礼教如粪土却又偏偏文名满天下的同年。袁枚也没理会他,走到善宝面前,细细地上下打量,目光中满是欣赏赞叹:“这样的品貌才情,别说满人,就是汉人南士中也难有企及的——我听说了你那日对‘千乘之国’的议论——我看很好啊,谁规定子路就也是‘亚圣’了?非得说什么就对什么?老是按照八股策论地做下去,什么才情都被抹杀光了——所以我说八股取士要不得!”他自己就是世家书香根正苗红一路地秀才举人进士地晋身功名,偏将这名利看的如此淡薄,善宝不由地心中又是惊又是叹,袁枚又拉住他的手,柔声道:“善宝,有字无字?” “有字致斋,是先父给取的。” “字甚好,名儿的意头却俗了些。” 善宝多少灵巧的人,瞧着袁枚的意思,忙又弓身道:“学生若能蒙先生赐名,何幸甚之!” 袁枚笑而不语,半晌才揽须道:“和者有和衷共济睦静端方之意,有君子之征;琳者玉中至贵,拆之解为‘常忆御林君王侧’,有一飞冲□□见君上之兆——就为你更名为和琳,如何?” 善宝跪下叩了一个头:“谢先生的好名儿,但学生斗胆请先生再赐一名。” 袁枚诧异地看着他,天下求他更名之人多如翰海,更有千金求之而不得的——善宝竟还嫌弃这名儿不成?但听善宝轻声道:“先生赐名学生何敢相辞,但家中尚有一弟,学生希望这好名字让给他能给他带来一世佳运,飞黄腾达。” 袁枚的目光越发柔和了,他没想到这个满洲子弟也能如此的孝悌仁爱:“你对你弟弟倒好。” “学生父母已亡,自要长兄如父,视之如宝,责无旁贷。” “好,和琳这名字就让给你兄弟吧——我为你再取一个——和|,如何?|者,拆字来看一人顶天立地立于君王之右,由妙语连珠才辩无双而闻达于上,再展其经天纬地之才,同样贵不可言。” 善宝大喜,仿佛当真就能一名动天下了:“学生谢先生更名!”袁枚忙扶他起来,让他坐了,那手却一直没离开过他,那眼光更是胶地和蜜一般:“我这几日看了你许多文章,当真是雏凤清声,不是凡品,就是略嫌稚嫩,火候稍欠。你若愿意,平日下学,可到回升胡同袁家别苑寻我,我虽不才,大抵还教的起你。”和|心里一动,平日里他早也听说过袁枚的一点逸闻——他的风流如他的文名一般传遍天下,《随园轶事》有载:“先生好男色,如桂官、华官、曹玉田辈,不一而足。而有名金凤者,其最爱也,先生出门必与凤俱。” 但袁枚大不同于安顺,不能等同视之。和|灵机一动,忙道谢道:“先生若有指教学生岂有不愿——一下学必定携弟同往,望先生到时不吝赐教。” 袁枚微微一窒,便知和|有不从之意,但他是何等品格之人,从来都是人投怀送抱趋之若骛,自己也心性高傲从不恃强凌逼,因而依然是带笑道:“哦?令弟与你一样,也要走文学从仕之路?” “也不尽然。我满洲男儿少有不工骑射的——以文入仕途是一道,以武博功名也是一道!和|并非就想故纸堆中求腾达功名,若有机会能雕弓天狼驰骋沙场,就是马革裹尸亦不敢辞!”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袁枚已知其志之坚远,虽思而不得却更欣赏起他这份难得的男儿豪气:“好样儿,这才是我大清的伟男子!血性方刚,英雄少年!”说到情动处,他起身执笔,于生宣上淋漓而书: 少小温诗礼,通侯及冠军。 弯弓朱燕落,健笔李摩云。 提笔想了一瞬,又在卷末加了道款:乾隆三十五年元月赠小友纽古禄.和|。 这么一来,他是把和|捧到了与自己同样的地位上来,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将墨意酣畅的五言绝句交给和|,才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将来,必有一番锦绣前程。” 4、第 4 章 第四章。傅公府里初见惊鸿 紫禁城中暗探虚实 “善宝,这次的月考你又是头名儿,你这下是在咸安宫出大名了!”傅公府中福长安单手托腮语带揶揄地笑道,“哦,不,现在得改名儿叫和|了——谁不知道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袁枚袁子才为你更名写诗哪。” “得了,你也取笑我!”和|才将目光从公爷府富贵似锦繁华阔盛的景致摆设中收了回来,苦笑道,“这名出大了也不好,这几天如坐针毡哪。”话说的没错,他不仅与富察家四公子攀上了关系,还得到袁枚的极口称赞,这不但安顺诸人越发看他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就是其余学生见他骤然间贵盛逼人,也多有眼中妒忌心中不服的。 “那有什么,还有人敢欺负你不成?!看他有几个胆!”福长安不以为然,他自幼都是众星捧月惯了的,哪里知道和|心中的不安,“别说这个了,难得的空闲邀你到家里来玩,你倒一直担心这些有的没有的!” “我骤然来访,连名帖都没递会不会——” “得!我阿玛这会子在安南讨伐缅甸呢!我额娘天天在佛堂里念经拜佛家里人见一面都难——你名贴递给谁去?”福长安一摆手:“来来来,咱说过的今天一醉方休——” 和|在他之前将酒瓶抄在手中:“那是你——‘咱’可没说过,你这年纪不宜饮酒的,要是手颤了仔细一会儿拉不开弓。”福长安刚耷拉下脸,听的如是说不由地又洗上眉梢,猴儿似地跳起来:“对!我差点儿忘了,你说你的骑射工夫强过我——纸上工夫我不和你争,可论起射箭,我和我三哥的箭术都不相上下,皇上还亲口夸我‘将门虎子’——”见和|一脸要笑不笑的样子,又是急又是赖地拽他的手臂:“你不信我?咱来比一比——家寿!拿我的弓来,不要平常练的雕花小弓,拿皇上赐的十石大弓来!”和|原不过一句玩笑话,哪知道长安会较真起来,劝又劝不住,只得随他闹去。 不消一会儿,两把弓都送了过来。和|细看长安手握的那弓箭,弦似银丝,弓色沉潭,弓身下还雕着只栩栩如生的海冬青振翅欲飞——果然是把难得一见的好弓。 “我们就来比——看见三丈远的那株槐树呢吗?我们在树枝上绑上红绸,能一箭射中的就算赢!” “成!”和|爽快地应承下来,立即搭弓引箭,但听霹雳弦惊一霎,那红绸已撕——地一声徐徐而落。和|收弓摇头道:“还是退步了些,刚柔难济。否则该是箭破红绸而红绸不断——” 福长安暗自吞了口口水,他没想到和|这样俊秀文弱的人身手如此了得,当下自然更不愿服输了,深吸一口气,操起十石大弓猛喝一声,顿时将那弓拉得如满月一般——和|也没料到福长安小小年纪力气如此之大,刚想劝他力稍歇息才能瞄准,福长安已经开始脚步虚浮,一张脸涨的通红——以他的年纪,拉出个满弓实在是太过勉强了——和|见他始终无法站定瞄准,忙道:“别逞强,撒手!”话音刚落,福长安手劲一松,那箭矢怎么也搭不住了,竟就这样斜冲着飞了出去!而不远处正巧一个侍女手捧茶盘走来,见此情景已是吓的惊声尖叫——和|当机立断,立即再搭弓射去,想以外力将福长安之箭射偏——正当此时,忽然一抹银痕划过,风被撕裂一般割在和|的脸上,只听的咻咻两声,他与长安先后射出的箭就已被削去了箭头,软软地摔落在地——,和|再向旁看去,柱子上深插着一柄满月似的弯刀,正不住地来回摇晃着。 这样的刀法!和|只觉得一阵目眩神迷,这劲力差一分就免不得要喋血五步,竟有人能一刀轻易削去他与福长安急力射出的飞箭! “你又淘气了!皇上御赐的‘巴图鲁之弓’也是你能拿出来混玩的?!”清亮的男音中不失威严,福长安吐舌一笑,将弓箭将给已经傻了眼的家寿,扑向一面卷着袖子一面缓缓走来的男人:“三哥!” 和|心里一颤——福康安!乾隆爷自小养在宫中视若己出不只一次亲口夸赞为“吾家千里驹”的天璜贵胄——他的事迹在京城几乎已经传遍了,和|自己还清楚地记得,去年腊月,他到安定门外去赎取往日所当之衣,正巧碰见顺天府奉命施粥布衣,这本是件极好的事,偏顺天府长官大老爷派头十足,非得八抬大轿开路进场,开路的管领纵马压死了一个躲避不及的饥民——他从当铺里出来就看见一群饥民围在那八抬大轿旁,群情激愤地要人偿命——自古官不与民争,顺天府哪会在意踩死一个不知名姓的饿民,一味野蛮驱散,逼地饥民中几个有胆色的卷起袖子要砸粥场——正闹地不可开交的时候,一骑飞马过来,扬手一鞭就将方才纵马行凶的“总爷”摔落马背。那管领总爷还要暴怒地起身相拼又被一 鞭子抽倒,顺天府尹郭如强才落轿出来,张口欲骂——却忽然见了鬼似地打摆子,屁都放不出一声。那马上少年执鞭喝道:“郭太尊,论理我该敬你维持京城八方治安的辛劳——可你手下人未免太不长进——光天化日地草菅人命!寒时施粥布衣乃我皇上如天大德,你这么一闹,成个什么样子!你这是以一己之威福扫皇上爱民之心!再者真要饥民打起来闹起来了这就是谋反作乱,天子脚下你几个脑袋担当的起!” 这个少年完全一副公子哥打扮,并没有官服品级,那郭如强堂堂三品大员竟吓的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答应妥善处理。那哥儿还不罢休,非得让小厮将行凶的管领五花大绑地带走,还美其名曰“替他料理”把个郭太尊气的直翻白眼偏偏又不敢反驳半句,只得暗认晦气乖乖走人。后来就有知情的人议论道:“知道那是谁吗?傅相爷的三公子,年轻亲贵中的头一份儿!都说是当今最挚爱的,几个阿哥皇子都比他不过,那郭太尊,长几个脑袋也不敢得罪他呀。” “可不是,傅相爷是先头皇后的嫡亲弟弟,这福康安不就是皇上的亲外甥嘛!” “嬉~外甥?只怕比外甥还要亲呢!” 和|听着这番言语,看着福康安摔众拍马而来,飞驰着经过他的身边,带起一地残雪飞扬。他只能远远地模糊却又清晰地看见那俊美的面容上,是旁人无法企及的骄傲矜贵。和|扯了扯嘴角,带着几分不以为然甚至是不屑一顾——如果有一天,他能有福康安这样的家世身份,混的绝不会比他差! 不过没关系。他望向远处渐渐地已经跑地没影的一群人,暗道:你天生拥有的,我将来,也要靠自己的双手抓住! “三哥,我来为你引见——这是和|——我和你说过的,咸安宫中里最聪明的学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福长安拉着他的手笑道。 福康安转过身来,双目之中陡然闪过如电般的凌厉,却很快消弭无形,反挂上一副温文的笑容颔首道:“。。。幸会。” 和|抱拳还礼,心跳却不知怎的忽然漏了几拍,心中那个模糊的身影至此渐渐地明络了——原来,眼前这个英俊伟岸地不似凡人的男子,就是福康安。 “你还不知道吧?三哥明日里就要与我们一同去咸安宫上学了。” 和|突地一惊,随即神色如常地笑道:“真的么?福三爷一来,我辈诸人都无处容身了。” 福康安一直在冷眼旁观着眼前这个长安日日口中不绝的“年少有为”的男子,他原本一直都在毓庆宫上书房里与一众阿哥贝勒读书,少说也有五六年的时光——他从小就是天纵英才轻易不服个软儿的主,就是从前与众阿哥相处也从没有“为人臣下”的自识——他父亲何等样谨慎严峻之人,听到此类传闻,便求着皇帝将福康安放出毓庆宫读书,也是个忧谗畏讥以求避祸的意思。福康安心里自然明白,但见和|也是副毫不见怪闻之泰然的模样,心下就猜着这个人已将他父亲的想法摸透了——此人心中城府大不一般。面上却还是客客气气地:“和兄说哪的话。” “这样我们以后就能一同上学了三哥!”福长安猴在他三哥身上,脸却对着和|笑道,“以后咱三个就一条路走到底了的!” 相较于他的一相情愿,其余两人却只是不说话地对着脸儿笑,那笑意中却隐含着各自的提防与戒备。最终还是福康安先摸摸长安的头,转头开口道:“。。。这个自然。”傅家四子中只有福康安是正室棠儿所出,身份贵重与别不同,是以福康安与两个哥哥都不大亲热,惟待这幼弟与众不同,自然不忍扫他的兴。 这福康安进咸安宫不亚于平地惊雷将所有人都炸的不知所措,连一干师傅行事都开始小心起来,谁都知道这位爷轻易就能上达天听的,又是个眼里揉不进一粒沙的性子,因此都在怀疑他是不是“上头”派下来“观风行事”的。不料那福康安似性子大变一般,见着谁都冷冷淡淡客客气气,毫无当初那股子张扬气性。日日里不过按时上学下课,与幼弟与和|一并厮磨时光。 和|本以为福康安与福长安一样都是随心所欲的公子哥儿性格,不过占着上有乾隆宠爱下有贵盛家世做些旁人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哪里真当的起朝野上下对他“刚毅聪敏敢为天下先”的评语,却没想到福康安离了上书房入这咸安宫真能滔光隐晦,但他知道,这不过是他蛰伏的开始。和|不动声色地看着俩兄弟说话,从皇上又厚赐傅公府以及阿桂海兰察兆慧一干将领是天恩浩荡,说到傅恒出兵放马大半年的了不知何日功成。那福康安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福长安的话说。待到和|起身告辞,兄弟俩才停止说话。 “我都忘了今天是你难得请到的月休,想是要急着离宫回家的。你走了谁陪我玩啊!”福长安原本端正的脸皱成一团。和|弯下腰,笑道:“就去三天。”福长安有他陪地惯了,越发粘他,所以仍然一脸不快地瞪他。 “四弟,人家回家总有要事的,而且不过三天,又不是不回来。”福康安也跟着站起身,“我正巧要出门,送送和老弟吧。”这是福康安第一次单独邀约,虽只是顺水的人情,却叫和|有几分诧异——他从不认为福康安这样的人会有如此好心送他回家。因而凝了笑意:“有劳三爷。”心里已经千般盘算该如何应对,回头见福长安还是一脸不舍,忙低身压着声音道:“鼓楼西大街上有不少新鲜玩意儿,这次回去我帮你淘几个回来?”福长安是贵胄子弟,轻易出不了大门,就是出去了也必定有一群随从伺候着,哪里能象和|那样能走街访巷地淘弄来一些泥人,拉画,摔炮一干便宜却新鲜的玩物,不由地展眉一笑:“你说的!”又偷偷看了已经昂然出屋的福康安,在和|耳边道:“还要你上次给我带的那些书——九尾狐,莺莺传什么的,哦,顶打紧的是《石头记》,那真真的好看!我都舍不得睡的!” 和|带笑听完,轻轻一刮他的鼻头:“小鬼灵精的!都记下了放心吧。”说罢又顺手替福长安整了整马褂,才转身跟着出去了。 二人从咸安宫里出来,福康安的马车侯在西华门外,和|打发刘全先回去拿了行李直接去西华门侯着,与福康安二人经乾西六所慢慢地走出宫去。 和|以为福康安定是与他有话要说,不料走了许久也不见他开口,心里就纳闷:难道福康安就真只是送他回去? “致斋。”福康安突然出声,叫的是他的字,这就带上了几分郑重,“。。。讨伐缅甸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和|低垂着脸,回的极快:“我一个官学学生,焉能妄议朝政——何以三爷会问起这话来?” “呵呵,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有什么打紧?”福康安住了脚步,年轻英俊的脸上透露出几分过分早熟的阴沉,“我这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不安的很。” 和|眉一挑,已知道他在不安什么。乾隆三十一年为缅甸国主不贡大象对上国无礼甚而侵扰云南边境一事而陈兵中缅边境,云贵总督杨应琚贪功启衅,致使缅甸举国以战,战局糜烂至一发不可收拾,乾隆召回杨应琚赐死,复以将军明瑞为帅分兵五路征缅依旧是大败而归——乾隆三十四年才授傅恒为帅率众远征缅甸——这缅甸地处南蛮,为瘴疠之地,恃猛象木栅以为战,清军又是疲师远征——如今过了整整一年有余,依旧是个胶着,乾隆没节没日地再赐恩典与征缅将领,一是激励,二是警醒,都是催促速战速绝的意思。福康安只怕也是猜到这一点,但与福长安的话中,却绝不能透出半点意思。 “。。。三爷放心。傅公爷是平过大小金川的老帅宿将了,想那缅甸,地不过百里,拿什么与大清久峙?捷报迟早会传来的。”和|弄不清福康安问他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于是斟酌了许久还是微笑着答道。 福康安看着他许久,眼中的光芒渐渐地黯然:“致斋,我拿你当聪明人看哪——你是——太过聪明了——也罢,走吧。” 和|喉咙一哽,看着这个过早就经历翻云覆雨政局无常的少年略带落寞的萧瑟背影,从来坚冰一般的心里触动了一下——他竟不忍心看他这意气风发化做失望抑郁。 “三爷——若有机会——劝皇上罢兵议和吧!” 福康安停住了脚步,回头,墨一般阗黑的眼眸望住他。 和|不知自己怎的竟说出了口,当下向前几步又道:“缅甸瘴疠经年,忽雨忽晴,山高泥滑,密林从从,人莫能辨路——何况屡败屡战的清军,听说士兵因瘴疠淋湿而死于痢疾的不甚凡几,十万大军已经损失泰半——傅公如今就是统帅,他是绝不能下令撤军罢兵的,若皇上不肯松口,那惟有——死战到底了!” 死战即战死。福康安的脸色如常,惟有眉宇间的神色深沉的骇人,可一转眼间,他再看向和|时又是一片忧惧:“死战到底。。。可皇上用兵数年,不叫缅甸称臣怎可轻易罢休?正如当初平定金川,所费甚具,死伤惨重,依旧要把大小金川拿下来。” “我以为,皇上当年打大小金川也是个错!”和|一不做二不休,“四川两个小小的土司偶有不规,大可怀柔处理,分化打击——可与缅甸一样都是衅自我开,历时六载,所费七千万两,攻占金川后依旧没法子改土归流,仍是叫反贼萨罗奔的侄子继续做大金川土司,岂不是养虎为患——不出三载,金川必再起干戈!” 他知道乾隆自诩文治武功绝无仅有,打金川征缅甸也是得意之作,他这话传出去就是个死字,可他这次偏偏就对福康安说出了口!福康安怔怔地看着他,这些话他不是没想过,可从来没在人前说出口——正是平金川让他父亲为极人臣,他怎能说半句不是?“。。。那依你看,缅甸之征如何了局?” “钱!”和|干干脆脆地说道,“缅人贪财轻名,逼的太紧反叫这些蛮人下定决心与大清开战,不如施以重金,贿赂打点,莫说和议易成,就是叫缅甸称臣也是容易,皇上面子也过的去了——花再多钱也比糜战多年死伤无数来的好。” 眼前这和|。。。绝非池中之物,可这“阴柔藏奸”四字,却是坐定了的——平日里读书勤谨圆融世故,都是伪装。福康安垂下眼帘,掩去其中精光——你虽聪明,但,还是太嫩了。 5、第 5 章 第五章。流言惊起挺身而出 家闱变生屋宇不宁 “好,致斋——听你这袭话,我心里有底了——我富察家至父亲一代已是富贵鼎盛到极点了,圣眷优渥还能有几年——我,我不能不存个忧惧之心哪。”福康安顺着长长的宫巷走着,微微地叹了口气:“如果皇上不同意和议,那我父只怕要——” 和|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做声,与福康安转过一道弯,经过储秀宫,那西华门已远远在望了——忽然听见宫墙内隐约传来几声“三爷”——福康安不由地停了脚——不是他多心,这宫闱是非之地,被常常提及的“三爷”,只有他福康安一人而已。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一把拉过和|,闪身躲到宫门口的石狮后,就见两个小苏拉并肩走出来,一个和|知道,是安顺的贴身小厮玉保,原就是宫中拨到额附府的,与内闱厮混极熟——另一个他却从未见过,福康安却知这必是储秀宫的奴才——当今十一阿哥永星的额娘金佳氏便封在储秀宫。 二人亲亲热热地走出宫来,就听玉保道:“七爷打发我送东西来,娘娘见着高兴还赏了我那么大的尺头,真真是我的造化。” “因为十一阿哥的事儿,娘娘心情好么——谁不知道福三爷离了上书房,就只有八阿哥与十一阿哥还能在皇上面前争个脸了——” “哎,你们主子是高兴了,福三爷进咸安宫可是让我们七爷是日日生气夜夜烦闷啊。” “怎么?他吃了那么一个大亏,还敢在那端阿哥架子不成?” “得,别提了——咸安宫有人得罪了七爷,偏那个人巴结上了富察家两兄弟,七爷再怎么着也不好和福三爷公开叫板——可不是日日夜夜地闷在心里生气么?” “呵——咸安宫有人敢不顺七爷的意?他们念书就是为了作官么,七爷是十一阿哥插进去的眼线,他们想要选出来做官还敢不听七爷的话?” 和|听到此处已经呆了,这安顺原来交通十一阿哥,暗中结党拉伙培植势力——难怪咸安宫中没人敢得罪他——小小一座官学竟隐含着帝位党派之争的预演! 那厢玉保嬉嬉一笑,悄声说了一句什么,惹的那小苏拉也吃吃直笑:“原来这样——那个人只怕出落的太标致了——福三爷这么护着他,该不是也——?” 和|听的气血翻涌,整张脸胀的通红——这些不要脸的奴才!这也能这般编派么?!自清定鼎中原以来,明令文武官员不得狎妓,因而贵族大臣中尚龙阳之兴的比比皆是。可咸安宫乃大清文治鼎盛的象征,这样秽不可闻的事焉能出此! “这有什么的,在咸安宫里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主子们的事么,嘿嘿——我倒觉得那位和爷倒真的俊俏,不怪七爷动心——福三爷就更不在乎什么规矩了——听七爷说了,他能这么肆无忌惮的,还不是因为他是皇上的——” 小太监拉了玉保一下:“这可不能随便说的,被金主儿听到拈起酸来可不得了!” “得了,也就几位娘娘贵主儿还闷在鼓里,宫里都传遍了——都说万岁爷当年在孝贤皇后薨后与傅夫人春风一度——这才有了三爷,只可惜他没福,投错了娘胎,否则,依万岁爷对他那份心——”玉保原想说的是“以万岁对他的心,早立太子了,还有十一阿哥什么事”,但在储秀宫,这话是万万不敢出口的,只得掩口笑着走了。 和|听的一颗心砰砰乱跳,偷偷望了福康安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一张脸却是煞白煞白的,也不知心里做何想法——这事在宫中只怕是早有传闻的,可福康安是第一次这样当面听见——正在乱七八糟地瞎想,却见玉保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只要拐个弯必定能撞见躲着的他们——和|肯定,此时此刻福康安绝不想见到这个奴才,杀与不杀都是个难题——杀,以什么名义教慎刑司处死他;不杀,难道叫他活着去给安顺和十一阿哥报信? 和|一咬牙,率先从石狮子后提衣而出,迎面撞上玉保,那奴才登时傻了眼似的,连安都不会请了:“和和和和大爷——”他若一直躲在此处,再多的话都被他偷听了去! 和|冷冷地看他,厌恶地骂道:“狗奴才,活腻了么?嘴巴这样碎——” “和大爷饶命!奴才,奴才不敢了的!”玉保扑通一声就跪下,左右开工地摔自己耳光。和|一颦眉,眼中杀意陡现:若要这事做的机密,非得除了此人不可,可内宫太监的责罚要由慎刑司的人行使,和|没那身份叫人,福康安却不能出面叫人,否则就等于坐实了传闻!和|咬了咬下唇,只得将后患暂时放至一边:“滚远点,别再让我看见你。” 见那玉保屁滚尿流地回头就跑,和|心里知道,此事一被安顺知道,与自己是危害无穷,至少在咸安宫中,他是再无宁日了——可他此刻,竟是顾不得许多了,暴露自己,总好过。。。暴露他。 不知在黄瓦红墙外站着呆了多久,身后一个沉稳的声音才贴着他的耳朵响起:“走吧,马车应该已经侯的久了。” 和|转头再看福康安,那张英气勃发的脸上已经再看不到一丝异样神情——是他城府深沉宠辱不惊,还是。。。已经痛到麻木? 和|与福康安对面坐在马车上,一路上马蹄踏地吆喝喧哗之声充盈于耳,福康安却抿着嘴一句话不说,和|也不问,就这样在摇晃颠簸中沉默——直到到了驴肉胡同的和府门前,马车停下,和|抱拳道谢,就准备下车,坐在对面的福康安忽然抓住他的手,和|唬了一跳,抽了一下没抽出,惊疑不定地看着福康安。 一时间,车厢里鸦没雀静的一个声响也无,和|这才注意握住他的手优美却苍白,甚至带着些微的颤抖,心里不知怎么的,涌上一阵心酸——天璜贵胄又如何,来这世上沾染功名利禄,谁也不能超脱诟病骂名,但人这一生,只要无愧于己,身前生后名又何足道哉!这话只不过在喉咙口滚了一圈就被他咽了下去。他明白,以福康安的自尊骄傲,听不得他半句安慰。 半晌,福康安才缓缓地放下他的手,扯了扯嘴角:“。。。多谢。”和|顿了一顿,那句微乎其微的道谢他分明是听见了,但他却装做没听见似的回头:“什么?” “。。。”福康安心里一松,略有了点子笑意,“没什么,只叫你回家若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去傅公府找我。” 直到和|掀帘子跳下车,福康安方才挂在脸上的微笑在一瞬间,凝成一抹冰寒。 和|与刘全进了门,转过影壁,就见和琳在四合院里扫地,刘全喊了声“我的爷”,冲上去忙不迭地抢过他手中的扫帚,“怎么叫您做这样的事!忠顺呢?” 和琳不在意地拍了拍袖子上的残灰:“太太有事要使唤他,他就去了——这点事也算不上什么累的,偶尔动动筋骨罢了——”目光转向和|,一下子柔和了许多,轻声唤道:“哥。” 和|走上前,往他身上摸了一把,已经三月里的了,但北京城依然朔风四起,和琳就已经换了个半新不旧的夹袄,不觉得鼻子一酸:“。。。我该把刘全给你留下的。” “哥,你又来了。我在这住着能受什么大苦?你去咸安宫才最需要个知根知底的人妥帖伺候——”和琳笑着道,他的五官较之哥哥没有那么精致秀丽宛若好女,但眉目疏朗更见精神。虽小过和|三岁,看来却比他还老成几分。 和|点点头,又朝主屋看了一眼:“她。。。为难你吧?” “还不就那样,我已经惯了。”和琳无所谓地一笑:“我马上就够年限去武学堂了,这些天还练拉弓呢!你说的,能忍就忍她吧,大场面上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小半年没见,和琳似乎越发懂事沉着了,和|道:“是这理儿,你再熬个小半年,我咸安宫毕业了,或科举或选官,走文路;你勤勉练习,过个三两年哥就保举你进内廷做御前侍卫——咱们毕竟是满洲世勋人家,大清从侍卫上发达的大臣不在少数,若碰上个出兵放马的机会,升迁资历较别人就快一倍——你走武路。这么一来,就是哪边出了岔子,也不至于全盘倾覆,将来擎天挚日文臣武将的也未可知,中兴咱家就看你我了。”正与和琳说着,主屋里传来一声咳嗽,一个女人扶着丫头,打帘子扶扶摇摇地走了出来,和|立即不说话了,刘全抢前一步打了个千儿:“奴才给太太请安。” 那女人看也不看刘全,只盯着和|道:“怎么,大爷有空回来看看家里了?”和|兄弟俩也请了个安,和|才道:“并不是不想回来,实在是学里忙——” “哟,哪的话,我还敢阻着你上进读书吗?”女人伸手摸了摸脑后的髻子,将上头的金钗拨弄了好一会儿才又插了进去,“善保——哦~你如今改名叫和|了——你晓事了也出息了,还用的着管我们这个家如何吗?” “太太言重了,我并不敢——” “太太?!我是十二年前你父亲明媒正取回来的,在你们这破落户里一呆十多年,一天福没享过,还白替人养儿子,如今你连个‘额娘’都不叫?!”马佳氏冷笑道,“你父亲教的好儿子!” 和|呼吸一窒——他这次回来是为着送和琳进武学堂的事,并不想多生是非,因而忍着气依旧笑道:“是我的错,额娘别生气——” “当不起!我熬油似的苦了那么多年,哪是什么‘太太’!分明是伺候你们兄弟的丫头婆子!”马佳氏将手炉甩给跟着的翠玉儿,鼻子里哼出好大一口气,“算我没造化,前世欠了常保的,今世来还给他儿子!” 几个人看着马佳氏终于进屋,才苦笑地直起身子,和|道:“我只请了三天假,咱得赶紧打点清楚东西准备送你去武学堂——还得准备些银钱孝敬上去——如今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我听说管武学堂的是从前丰台大营的提督,他倒是习惯喝两锺的,咱得先准备几坛好酒——这么着你入学后就方便些,至少不会吃大苦头。。。” 和琳忍不住笑着打断他:“哪里就想到那么远去了?先理理东西吧。”兄弟二人进了和|的屋,大半年的没回家,倒是还打扫的干干净净,和|就开始打开柜子一样样地替他打点整理,又是絮絮叨叨叮嘱不止,和琳笑道:“怎么这么些时日不见,倒越发象个女子了,还贤惠了不少,你这般形容儿,倒真有‘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意味。”和|一怔,又是气又是笑地起来要追和琳打:“你是皮实了还是脸痒了欠打?我一不看住你,就外面和人混玩去了,学的不三不四油腔滑调的!”兄弟俩绕着炕头闹了一会,和琳才笑着求饶,一面拉住和|的袖子:“我错了哥,饶了我还不成——知道你是堂堂丈夫,这不是快到了要上冯家迎亲的时候了——”和|神色一顿,收了笑意起身道:“这是当年许下的娃娃亲,虽是双方长辈见礼过的,可如今我们家破败至此,父亲早亡,家无余财;冯家却日益腾达,那冯小姐的外祖父已是官拜武英殿大学士,堂堂的礼部尚书一品大员,哪里还看的上我们?” 和琳双眉一拧,弹衣而起:“凭他什么人,还能悔亲不成!若他们狗眼看人低我非得冲进什么尚书府打的他们爬去上朝!” “你瞧你,一说这事就激动成这样,以后要涵养沉稳些,否则如何应处大场面?”和|忙拉了他的手坐下,说实话,他心里隐约地倒不怎么在意这门亲事结不结的成,英廉虽然如今官高,但不过是皇帝敬他两朝元老,给的个位高权少的虚职,如今年岁又大了,差不多到了致仕的时候——和|从小就见惯人跟红顶白,两面三刀地捧富踩贫,早就习惯了时时盘算刻刻思量地挖心思堤防人。和琳却道:“我却觉得冯家小姐不似这样眼皮子浅的人。” 和|看看弟弟,摇头道:“再说吧,若是没混出个模样来,我也不愿意娶妻生子,何苦害人家呢——父亲当年若不是要冲什么喜,随意娶了个继室,会闹的如此家宅不宁?你别说,她还真是可怜,一个满州姑奶奶,硬是守了十来年的寡,才会。。。”后面的话和|隐去不说了,他不想弟弟知道那些个糟心事,只弯腰拉开炕下的小暗格,伸手一摸,那脸色立时就变了。 “哥,怎么了?” 和|铁青着脸,一叠声地叫翠玉儿,那丫头进来见着他一脸阴沉,忙哆嗦着跪了:“大,大大爷。。。” “我不在的时候,屋子都是你收拾的?”和|见她点头,拧着眉格格一笑,“很好,我家的规矩,从来不留手脚不干净的奴才,立即就叫刘全领你去发卖,就卖给那些刚刚从安南退回来的丘八爷么,多少还能顶顶你的罪!” 翠玉吓的哭出声来:“奴婢并不知道犯了什么罪!” “不知道?我在这藏着的两百两银子你也敢拿?!”和|腾地站起身来,指着她道,“这是当了老爷的多伦宝刀才换来给二爷的进学的钱,你不要命了!趁早拿出来否则就送官府去严究!” 和琳至此才知道和|将父亲当年当福建都统时候御赐的多伦宝刀给典当了,心里一惊,那厢马佳氏已经摔帘子进来,倚墙高声道:“做什么这样喊打喊杀的闹腾?!当我聋了么!银子是我拿的!怎么着了?我拿你们家什么东西都是应该的!” “你!”和|再也忍不住了,冲到她面前,“你胡闹!往日里你怎么着我都能忍都能让,你把这家里唯一值点钱的都倒腾光了换□□我也当看不见就过去了——可这钱是和琳一生关键所系,你怎么能擅自拿了!刘全,给我上太太房里搜!” 马佳氏听的眼都直了,双手一拦:“你敢!我怎么着都是你额娘!” 和|怒极反笑:“我不敢?告你,你犯我我可以容过去,你不该也不能惹到和琳!刘全,动手!” 马佳氏见和|整张脸都被怒气激地扭曲,知道这个平常轻易不发作的主儿是动了真气,直接望他臂膀上一挂:“这点银子早被我换了□□,你还找什么!” 和|推开她,森然一笑:“你房里总有些个值钱物事,有多少拿多少,我非得在三天内筹到两百两银子!” “怎么?你不再装孝子了?!要打发整治我了?!来啊!我怕什么!我一个前半辈子都毁了的女人还怕你什么?!”马佳氏扑倒在地,鼻涕眼泪纵横交错地呼天抢地,“趁早替你那死鬼父亲休了我,让我死了罢了!” “哥!”和琳见事情闹地越来越不是章法,几个下人都在望里头张望,忙一拉和|的袖子,“咱们这样的家,再闹,就真要散了——” 和|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盯着地上那个发散衣乱哭闹着的女人,原本白皙姣好的面容早已经被岁月与鸦片侵蚀地如凋零的秋菊,那十载青春流年都在孤独凄凉的等待中化作飞烟,父亲,甚至连与她圆房的气力都没有,就病入膏肓药石罔救了。 想起往日种种,他终于闭上眼,长叹一声:“。。。刘全,送太太回房!” 6、第 6 章 第六章。福三爷暗施双雕计 和致斋受辱意难平 “钱没了,武学堂不能不去。”和|每一字都说的极其坚决有力,“钱——想办法借!” 和琳苦笑道:“向谁借去?这些年,早借遍了。那些亲戚都不敢与我们来往了。” 和|一抿唇:“刘全,你上我外祖父那走一趟,向他。。。先借个两百两银子,解燃眉之急。” 和琳与刘全都呆了一下,他们的外祖父嘉谟现就做着河道总督,大把的银钱从手头上过,不可谓不富贵,但此人天性凉薄,从前对他早嫁出去的庶出女儿就从来没一点照拂,更何况他们的母亲去了整整十四年了。 “爷。。。他们家离京城有千多里路,这一来一回最快也得要个三四天。。。再说,咱上次也去求过一次——奴才嘴皮子磨破了,他家门房说他家老爷‘不认识什么常保’!丢给奴才十两银子就打发走了!不是奴才多嘴,爷可以向——” “行了!”和|打断刘全的话,他知道他说的是谁,他从来是个自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可偏偏这一次,他不想在那个天之骄子的面前放弃自己的尊严,“你不去,我去就是。” “哥,他是看不起咱们,认为咱们一辈子再也翻不了身了!”和琳听了也气道,“我不读了!何必求这样的没心肝的人!” 和|没理他,径直起身要收拾行李,刘全忙拦在跟前,呜咽道:“岂有叫主子奔波劳累受辱于人的道理,奴才去就是,拼着老脸性命不要,也要把钱借回来!” 和|怔了一下,看着泪流满面跪在自己跟前儿的刘全,心里一痛,也缓缓地矮下身子柔声道:“委屈你了。。。打从跟了我就没过过好日子,若是将来我有朝一日春风得意,绝不忘记你如今的恩义。” “不委屈。。。不委屈。。。”刘全一抹泪,“我是替爷流泪,怎么命就这样的苦。。。” 。。。命苦吗?和|微一怔忪,不,他偏偏就不信他命当如此! 嘉谟远在千里之外,三天不到的时间里,刘全是怎么也赶不回来的,于是和|只得自己叫了车回宫,临行前又嘱托了和琳许多事,才走出院门,便发现侯在自己门前的马车已经换过一驾,怒马如龙,车驾辉煌,车辕上还雕着富察家的家徽——谁预知了他今天回去,还特特地派车来接?自然不会是福长安,他虑不及此。 那车把势见和|出来了,忙跳下来打了个千:”请和爷安。我家主子命小的送和爷回去,请爷上车。”和|低头恩了一声,踩着车把势的背上了车,坐定了还觉得脸上有些烫——他忙地脚不沾地,居然还记的关照他何时回宫。。。 那车熟门熟路地穿街过巷,和|从车里看出去见路不是进宫的道儿,不由地轻声道:“怎么从这走?” 那车把势笑呵呵地回道:“我家主子请和爷去一处地方等他,他有话要同爷说。”和|便不说话了。车缓缓停下,和|才掀起帘子跳下来,只见到了一处僻静的四合院,周围树木森森,将其半掩其中。 “这是三爷的别业么?”和|推开门,四处依旧静悄悄的——福康安有什么话在咸安宫里不能说,非得避人耳目巴巴地跑到这来! 车把势并没回答,只是在他之后将大门关好,道:“我家主子在屋里等和爷呢。” 和|走上阶梯,推门进了主屋,由于背光,整间屋子里暗沉沉的见不清景致,再往右看,那帷幔忽然一动,和|唬了一跳,刚望后退一步,一双手就紧紧箍住了他的臂膀—— “怎么是你!”和|大惊,下一瞬间,那门已经砰地一声合上了,外面传来落琐的声音。 安顺涎笑着:“我早与你说过了,你飞不出我的手掌心——” 和|慌乱之后立即冷静下来,他得罪安顺在前,撞破他与十一阿哥交通之事在后,安顺必不会放过他,只是他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他咬牙道:“你冒用傅公府的车驾,是活腻呢么?!” 安顺怔了一下,狞笑着伸手捏住和|的下巴:“你以为我是用了福康安的车子才能把你引到这来?我的小乖乖,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就想不破呢?公府的车驾,我是想借就借的?” 和|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炸,心扉间陡然痛不堪言。他抬眼看他:“。。。放开。” 安顺手下更加用力地一掐:“你还以为你有富察家在撑腰吗?!全告诉你吧,今天把你引到这的就是福康安!你以为他一个眼睛长天上去的人为什么会甘心退出上书房?!真是他老子说了他就听?!那是因为他得罪了十一阿哥,呆不下去了!他是个聪明人,把你送给我来当和解的问路石——他还没死了回上书房的心哪!” “你放屁!”和|怒极,颤着声道,“你信口雌黄!” “哟!会骂人了?被人甩了心里不舒坦了?”安顺还没说完,脸颊上就被重重地砸了一拳,不得以松了手,和|忙抢到门前,脑子却一疼,安顺已经扯着他的辫子往怀里带,和|知道此刻再犹豫片刻就是人辱身死,手肘望后一顶,那衣袍掩下的腿反身猛地踢出,正中安顺下阴,安顺痛地直抽气,手也松了,他知道单打独斗自己绝不是和|对手,一个劲地喊:“玉保!” 还有人?和|刚直起身子,脑后就被重物猛地一砸,他踉跄了一下,脑后又被猛击数下,顿时涌出数道血流糊住了双眼,仅仅一个迟疑,安顺已经扑了过来,死勒着他的脖子:“拿绳子来,绑住!绑死了!笨奴才!还用你主子教你?!”那玉保战战兢兢地拿着绳子过来,见自己竟将和|砸地满脸鲜血,手就已经哆嗦地不成样了。安顺一把抢过绳子将和|拖过去严严实实地绑在床上,才吐出一口浊气,直起身子看着兀自喘息挣扎的和|,拍拍他的脸道:“你清高?你贵气?还不是他妈的投了别的男人?!你以为他能保你一辈子?!你对他而言——连只京八儿都算不上!” 和|越是挣扎,那缚住手脚的绳子就仿佛越陷进皮肉里,左右挣脱不开,他眼里一热,泪水一点一点地涌出,将那兀自不止的血流冲下脸颊,肆意横流,更加触目惊心地红。安顺见状,也不知犯着哪一处情肠,竟伏低身子去舔他脸上的淋漓血迹,迷乱地喃喃道:“你这样的人活着走出去就是个罪过!我这是帮你。。。帮你。。。你以后就是我的了——”另一只手已经去往下去扒和|的裤子,冰凉的手指如蛇形游走在他的大腿根处,和|厌恶地全身战栗,他一闭眼,死死地咬住下唇——忍!他不会轻生,不能轻生!大不了当被狗咬过一口!男儿丈夫,只要在世一遭,什么血海深仇报不了! 忽然,砰——地一声门被砸开,天光刺地安顺眼里发疼,他爆怒地直起上半身:“谁?!” “七爷好生快活哪。”福康安跨进房来,身后内务府的一干小吏鱼贯而入,最后进来的是内务府堂官鄂多。他打量了下床上的情形,薄薄的双唇紧抿着,含着丝冰冷的笑意,“可您也该好生看看对象——你去馆子里找相公,不过夸你一句风流——但人家是有世职在身的,就算半个朝廷命官!你昏了头了胆敢□□他就是十恶不赦!” 安顺懵了,嘴大大地合不了拢,半晌才反应过来道:“福康安你个卑鄙小人,明明是你派了车夫——” “我什么?!”福康安冷着脸道,“内务府的人都查明了的,你叫你的小厮玉保去将人骗来,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如今证据确凿,已经禀明了内务府大臣,即刻就要发落你的!” 安顺跳了起来,也顾不上自己衣裳不整了:“你故意的!你——你——我要见我额娘,见十一阿哥,我是冤枉的!” “你额娘你日后自会见的到——至于十一阿哥,他身份贵重,又从来循规蹈矩不结交外官的,你见他做什么?”福康安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你冤枉?玉保!你出来,告诉你的爷,是不是你奉了他的命,去驴肉胡同把人引过来?” 那玉保在人后身子抖地如同筛子一般,见问话忙扑头就跪:“是。。。。是是七爷叫奴才驾了车把人哄过来的。。。” 安顺这时才知道自己中了套了,连自己身边的人都被收买了!细一想来,福康安的确一点形迹没露! 福康安轻蔑地看着已如一团烂泥瘫在地上的安顺,断然喝道:“还愣什么?!这样的败类简直是我大清无耻之尤!还不赶紧绑了送去治罪!”众人齐声应和,将安顺同玉保一并拖曳出去,福康安将内务府堂官鄂多送出门去,他满脸堆笑着道:“三爷放心,奴才知道怎么办的。”鄂多是镶黄旗下的,等于是福康安的家生奴才,有清一代,八旗制度等级森然,旗下人放出去作官的,无论官做多大,见着旗主也得下马落轿扣头请安,面对他少主子的嘱咐,他自然明白该如何下手。福康安略点了点头,眯眼望着院子里的层层落叶,忽然道:“。。。这事,别外传了,只追究安顺一个人就是。” 这。。。原先的意思可不是这样啊。鄂多却不敢多问,只得恭身答好,心里却道:只怕就算禁止外传,这和|,也没脸在咸安宫呆下去了。 福康安折回屋里,若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他走到床前,掏出一块手帕,替和|擦去脸上的血迹,待擦到嘴边时,才看见苍白的下唇上深深刻下的血色牙印。福康安皱眉,顿了一下,转而去解他身上的绳子。 绳子全解开了,和|却依然没有动弹——他根本。。。没有动的力气——他只觉得冷!冷彻心扉! 他明白了,全。。。明白了。打从他听到玉保在储秀宫外说的那番话开始,心里就已经决意报复了——他这样的人,绝容不下对不起他的人。 安顺挡了他的道儿,暴过他的短儿,所以他被除掉了,干净利落,没留下一点把柄,就把十一阿哥的眼线连根拔了,有着个最冠冕堂皇的理由又没牵连其他人,干的真。。。漂亮,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儿来——这才是身居九重之上的相府公子的心机! 眼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再次流了下来,其痛其苦其耻其辱,却较方才尤甚!他这辈子都在算计,都在堤防,唯一一次拿真心待人,却中了人家的圈套,输的如此不堪! “我虽然不算什么光明正大的君子,但要除掉安顺,本也不屑用这样的法子——”福康安定定看着他,语气甚柔,说出的话却比刀还尖刻,“但这下场你却是不冤——你当初接近长安是什么目的?做什么望淫词艳曲的方向引带地他离不开你?你是真心待他还是想借着傅家的大树好乘凉——你道我看不出来么?!和|,你野心勃勃,给个机会你就能青云直上,可我福康安,还不愿做你的踏脚石。” 时光仿佛就此凝住,直到和|蠕动着嘴唇说了句什么——福康安没听清,伏下身子问:“你说什么?” 和|睁眼,忽然揪住他的衣领,直面一拳,正打在福康安的鼻梁上! 7、第 7 章 第七章。恨了情继始剖衷肠 更房换院再起涟漪 “你做什么!”福康安暴怒地跳离床沿,他这辈子还从没被人打过!他和|怎么敢! 和|翻身坐起,将身上的绳子扯掉,又一踏步上前,重重地挥出一拳:“你说的对,我接近你们全为了能升官发财,我有什么真心待你们?!今天这结果是我咎由自取!是我活该受罪!”说话间已是连出三拳,最后一个拳头在快袭上福康安面门时被攥在手心,动弹不得——“你——你这疯子!住手!”福康安从来气度从容,一点脏话不会骂的,这次也怒极骂道,和|却反手挣开一脚过去,招式上已经没什么章法了,全然是“打布库”一般的贴身缠斗:“可我有什么错!我出身寒微我不想一辈子遭穷受气我不这么做我就活不下来!!不是谁都象你,明着相府公子暗着还龙子凤孙!” 福康安猛地象被人点着了火药桶,从来没有人胆敢在他面前揭这个短!他一下子狂暴地跳起来挥拳反击:“闭嘴!你敢造谣——敢抹黑我——抹黑圣上?!”两个人在地上抱成一团扭打,如黄口小儿——到后来连拳头都不用了,牙咬脚踹,闹地不可开交,和|一口咬在福康安的肩膀上见血了才恨恨地道:“谁耐烦抹黑你?!心胸狭隘妄自尊大睚眦必报——不就为了个‘私生子’的名儿么!你心里有鬼!才这样不折不绕地叫将人赶尽杀绝!” “放屁!”福康安顾不上疼,勉强瞅着空粗声道:“我福康安堂堂正正的傅公之子——我,我有什么鬼?我心里的阿玛只有傅恒一个,我对他真心爱戴一片赤诚,一举一动都以傅家为念——我。。。我心里能有什么鬼。。。” 和|怔了一下,慢慢地松开他紧纠的衣领,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福康安却依然躺在地上,一只手横过脸来遮挡着—— “我一出生就封着云骑尉,皇上老佛爷乃至全宫里的人都待我别有不同——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是嫡子正出是因为阿玛战金川平准部胜安南征缅甸,乃大清第一宣力大臣!阿玛他温文尔雅严谨自持,却从来不曾抱过我。。。无论我在上书房里策论诗词拿了第一还是骑马射箭占了螯头,他也从来没有夸过我一句——我。。。我一直以为是父亲他持重,就更加努力地去接近他,更加努力地以振兴傅家之荣为己任——可我亲眼见他无数次地抱长安,膝下承欢父子天伦。哪怕是对隆安灵安,他也能笑语偃偃!惟独对我——他,他从心里是认了那个传言——”他嘎然而止,惟有肩膀微微地颤抖。 “算了吧。”和|冷冷地开口,“你之前那样对我,我虽然恨你,却不得不说一个服字——可你现在这个熊样,做给谁看?!是谁的骨血重要么?你的父亲是相爷还是天子,你都还是你自己!福康安,男儿的功名是要靠自己拼死杀回来的,成,你就是万人景仰大清之荣傅家之耀;败,你就是世人皆谤浪荡无名的败家子儿!这与你的出生有什么相干!你要将来千秋青史对你的评价,难道仅是一句‘傅相嫡子康,疑为上出’么!要堵人的嘴,就要拿出真功实战来!” 福康安放下手,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如此软弱如此放纵地掏心窝子说话,对象,竟然是这个他从来忌惮猜疑的人!他抬眼,定定地看着自己方才还十分鄙薄的人,但见和|一脸血渍未干,伤口纵横交错,不可谓不狼狈,惟有那双灵动凤目依然光华流转,见之而惊羡,心里有一道陌生的热流涌过——他,真的,从未见过和|这样的人,说他奸邪有之良善有之聪明有之憨直有之算计有之大度有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和|站起身,整整自己的衣服,重又蹲在灰头土脸的福康安身边,一字一字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对你,从未想过算计利用。” 福康安旋而翻身坐起,看着那道孤瘦的身影飘零而去,随着门棂开合,和|的最后一句话若有似无地在屋内绕梁不去—— 从今而后,我与你傅府之人,再无干系。 自打出了那事,和|就不好再回咸安宫,咬着牙退了学,刚刚遣返回家,浑身的伤痛加之羞愤气恼,就开始发烧不止,脑门上的伤又总好不了,愈合了又再迸裂,研医请药地折腾竟也没用,缠绵病榻竟逾月之久,一拖拖到了暑月,那伤口越发地易溃难好,虽有和琳成功入学一事,却依然不能令他真地开怀,时常烧地清醒一阵糊涂一阵,眼一闭就开始乱说胡话,把个刘全急的无法可想,每天衣不解带地贴身伺候着。 和|再睁眼的时候只见一室漆黑,他也不知道自己昏睡到什么光景了,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里似火燎一般,勉强撑起身子想找碗水喝。身边人忙捧过一碗温水,和|忙就着他的手仰头喝光了,才略觉得好些,只当他是和琳,软着声音道:“才回学堂的,巴巴地又回来看我做什么。。。我不打紧的,倒是你,从一上学起就要担心,这里头的门道多着呢。。。”说罢又喘成一团,那人忙收了碗替他捶背顺气,和|又咳又呕地闹了好一阵子,才猛地想起和琳才走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可能去而复返,一回头,竟是马佳氏默默地坐在床边看他。他一惊之下,猛地将她推开,哑着声音喊:“刘全——刘全!” “别喊了,我打发他去城东抓药了,为了治你这病,忠顺翠玉都被我支出去找活计来做着贴补了,家里——就剩我能伺候你了。”马佳氏拢了拢鬓发,慢悠悠地道。 和|如避猛兽般缩在床角,一连摆手叫她出去,一面又死命地咳嗽。马佳氏一反平日里的霸道,又望里坐了一坐,道:“你看你,弄成如今这般——何苦来?我知道你志比天高,可耐不住命比纸薄——这人,都要认命的——象我,何尝想嫁进你家守活寡呢?守寡也就罢了,我认——可为什么,偏又叫我遇上你这个冤家——”两只手已经将和|揽住望自己微敞的胸口上按,“两年前我就同你说破了,你只当可怜可怜我——可你倒好,一避避进了宫!我,我整天价地孤苦无依地在家,能不怨能不闹吗?天可怜见的,叫你又回来了——善宝,这都是命哪。。。你好歹从了我,咱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我也不抽了,戒了,为你都给戒了——关上门,咱还是一家人。。。” 和|的头更加热烫了,脑子里晕晕忽忽地想挣扎又出不上力,只觉得马佳氏半露的酥胸上一阵阵着意熏染过的浓香夹杂着汗味窜进鼻端,成熟女性的躯体叫他本能地畏惧,让他几乎呕了出来——不,他不信命!他不信他和|兜兜转转还是要这样卑微苟且地过一生! 思及此,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和|捏着她的手臂望外一搡,出力之大竟使得马佳氏整个儿摔下炕去,努力修饰过的发式妆容都散乱开去,“你!”马佳氏羞愤难当地爬起来,却见和|一甩手就将床头摆着的半碗药也给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地数道声响,边喘边道:“我。。。我宁愿不吃药就此病死,也不要你再进我房门一步!” 后来的几天里,刘全就脚不沾地的紧跟紧随,再不离开半步,把个马佳氏弄的银牙直咬,天天都倚门叫骂,什么难听挑什么说。今日里大好的晴天,马佳氏一大早就冲着和|的房门喊:“我说今天里右眼直跳么。果不其然!冯家派人来退亲了——人人都知道咱家大爷从咸安宫里退了学,传的别提多糟心了!这冯家哪舍得宝贝千金嫁过来受苦呀!这下可攀不成龙附不着凤了!” 刘全跪在地上正一面打扇子扇风一面一口一口地喂和|吃药,听到这不由地恨道:“这缺德的女人!没见爷正病着么!还有那冯家!大学士了不起么!咱家爷将来保不定——” 和|摆了摆手,颓然倒下。他倒不为马佳氏的话难过,甚至不为冯家退亲的事难过,他就是心里空荡荡地恐慌着,只觉得自己一片茫然失落,幽明之间陡然伸手,竟什么也没能抓住。 先前话说的满当,可当真的离开咸安宫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朝中无人族中无权的八旗子弟,这样的人大清怕不有几万个!靠着祖上的世职养花养鸟逛戏园泡茶馆了此残生!正在胡思乱想地忧惧着,院子里忽然又是一声脆响:“这是哪家的规矩?大爷现在屋里病着——家中女眷就敢隔着门叫闹喧嚣!” 和|打了个机灵,忙想撑起身子,不料一阵头晕眼花,又摔回床上,那边帘子掀开,福长安就已经夺步进来,一把拉住和|的手,见他不出一月竟变的面黄肌瘦,两眼深深地凹了进去,头发纠结成缕地粘在脸上,额头上一处巨大的膏药贴着,躺在阴暗狭小的炕上半睁着眼怔忪,不由地微红了眼,偏又好强不欲人看出,于是故意笑道:“我还等着你给我送那些新鲜玩意儿玩呢——你倒好,一出去,就再舍不得回宫了。” 和|想跟着笑,却终究没能笑出来,只是将薄被拉高遮住了大半个脸——他心性甚高,不想让福长安看见他如今这般溽热难堪的景况,耳中听长安又道:“我都听说了。。。这安顺什么样的下流坯子也配进咸安宫——他就知道舔十一的脚后跟!居然还嫉妒你课业好出尽风头——亏他想的出来半路劫持你这馊注意来报复!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的还不是被发现了,现在被勒令在额附府里禁闭——可怜你被他打成这样,一个月下不了床。。。” 和|脑子里混沌了好一会才迟疑地开口:“。。。他是这么和你说的?” “他?什么他?内务府里明文发的处分通知,学里都知道的。”福长安摸摸脑袋瓜子,“还因此引的咸安宫宗学里大整顿,罢黜了好些游手好闲的人出去,连吴师傅都担着个督导不严的过错从总师傅的位子上下来了,这段时间里还不是人人自危?——所以我这个时候才得空来看你——本来要拉三哥来,他不知怎的左推右拖,今天也死活不肯来——不提他也罢,我看你家这情况也不适合住着疗养,我们家在西郊有个小院落,最干净清幽的,咱就收拾收拾搬过去,带几个老成的仆人——我看就刘全吧,也就他能干利索些,其余的人手我再派过去。。。” 和|怔怔地听着,不知怎么的心里似乎有些通风开窍地能转活了——他这样也好,既给九格格留了点老脸防着真撕破了脸真与皇族结怨;又趁机清洗了宗学里的异己份子——顺便,保全了他的声名。。。难道他还是希望他再回咸安宫的么。。。 可笑!几乎是立即,和|想起那日福康安所说的话,他若是有一分看的起我,会象那样害我么?和|回过神来,淡淡地摇头道:“我呆自个家就很好,不劳费心了——傅公府的别院我住不起。” 福长安登时急了:“你再呆下去这病仿佛折腾多早晚才能好?!什么傅公府的别院——那么个小地方,不过就是我名下奴才孝敬我随便玩的——你什么时候成了如此俗人——” “我一直很俗。”和|第一次打断他,“我没你想的那么单纯热心——我第一次帮你认罪的时候我就已经得罪了安顺,我故意接近你是想让安顺投鼠忌器——” “我知道我知道!”福长安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好歹也在相府里长了十三年,谁安什么心,谁想接近我,我分的出!实话告你,我知道开始你是故意顺我的意来,但之后咱兄弟相处,你有几分真心,我看的出——你就是对我的脾胃,成不?总之,你不走,我也不走,你知道我的脾气,无法无天惯了的,看谁抗的过谁!” 和|这次真的是哑口无言了,不愧是兄弟,这番强硬霸道的说话口吻,活脱脱又是一个福康安! 最后和|毕竟坳不过说到做到的福长安,坐着软轿被抬离自家,心里还嘀咕着:他不算破誓不算破誓,与自己有仇看不起人的是福康安,福长安磊落丈义热血少年,自己不过是不想辜负良友。经过院子时,他特意地转头一看,马佳氏碍着福长安的人不敢出来,独自掩在帘后,又是怨恨又是不舍地张望,再眼睁睁看着他逐渐远去,两眼红肿的厉害。他不想再看,慢慢地回头闭上了眼——人之一世哪。。。 福长安很快从家里拨了两个家生奴才来伺候起居,一应吃食用度都比照公府,把个刘全喜的眉开眼笑,常叨念福四爷仗义疏财人又细致,是难得的好人。福长安自己也常常过来,倒是不象半年前玩心那么重了,倒经常问些军国大事来请教和|。于是和|知道乾隆三十五年秋,乾隆爷终于勉强同意罢兵议和,只待与缅甸国王签定朝贡和议,傅恒就可以还师中原。依乾隆的心性自尊,能同意和议收兵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福长安也点头说这事能成多亏了五爷,说远征缅甸并不是要将它纳入版图只要他们国王知道礼尊□□,教训教训他们的狂悖也就是了,如今征缅三年,将士苦战,费银无数,纵得缅甸全境也不足以偿其劳——不如见好就收。皇上也就听了,才下令招还阿玛。 和亲王弘昼,人称五爷,是乾隆唯一还在世的嫡亲兄弟,这位主看着放荡不羁荒唐生活,实则是乾隆心底最最信任的“自己人”。能说动他来透话,这福康安倒也不简单。他毕竟不想他阿玛久劳无功地在云贵缅甸耗下去。和|坐在扶椅上回想着先头长安同他说的一番话,思拊道:不过,这乾隆爷可不是个耳根子软的庸主,心里只怕也清楚的很,再打下去也是得不偿失,真要闹腾大了,战事糜烂波及中国,这云贵两省土民甚多,若再一起参合进来,那可真是难以收拾了。 “和爷要是再这样费心耗脑地思量下去,这伤啊,只怕一百年难好。”大内太医院的医正在京城里出了名的金贵,虽不比御医只能为皇家服务,可寻常仕宦人家想请他切脉,那是捧着诊金求也求不来的,不料自己号脉,眼前人却似乎浑不在意自己的伤,自顾自的魂游太虚。见和|回神过来抱歉地一笑,才又皱着眉继续道:“和爷脑上的伤虽不甚深,但曾反复感染过,又兼风寒发热之症,全好已是不易,想不留下一点后遗症更是得好好调理。” 一直在旁看他诊脉开方的老仆急了:“那可不成,我家主子说了,要和爷一点毛病都不落下!” 那太医顿了一下,似乎对此颇为忌惮为难,最终只得道:“我勉力而为。和爷伤后失于调理精气亏损,最好天天熬老参汤滋补身子——长白参党参都不行,最是燥热不过的,对伤口愈合没好处,要寻朝鲜供过来的高丽参,切尽根须酽酽地熬成汤服了温补才好。”刘全听着已经傻了眼,自己去哪寻这些个稀罕物是!和|却不在意地一笑,自以为不过是那太医危言耸听,哪里吃的起这个。 可随后的几天,饭后老仆必送上一钟老参汤,其色嫣红其味醇厚,断乎不是凡品。和|不由地犯起了嘀咕:这福长安虽然锦衣玉食的相府公子,但要弄这些东西,该不算易事,为他这么豪奢,也不值当。 晚上和|总习惯一个人在背风处慢走几圈权当活动筋骨,三五圈走下来就有些头晕眼花——虽是比先前症状轻些了,但那医生说的话果然不错,这伤不比皮外寻常伤口,若失于调养,莫说领兵上阵驰骋沙场,就是行走活动都有后患。那老仆从来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伺候的,见状忙跟上来扶他坐下,又要上参汤,和|摆摆手:“哪里那么娇贵了。原先在家养伤也并没天天吃——”那老仆赔笑道:“如今既是伤着,与以前怎么一样?再说今天才又送来好几斤老参,爷放心,短不了的。”和|只当是福长安盛情:“赶明四爷要来我同他说话。”他的意思是叫福长安不必如此破费,相府里毕竟还不是他当家——可那老仆只当他们又要商讨什么军国要政,忙道:“四爷好几天前就跟着二爷去了丰台大营巡检,明天哪能就回来呢?四爷没和和爷说么?” 和|一愣,想想福长安倒真有好几天没来过了——那今天送参的,又是谁? 8、第 8 章 第八章。言短意长前嫌冰释 投笔从戎军临金川 那老仆见他神色有异,刚恭身问了句:“和爷?”和|便已经脸色如常:“没什么,随便问问。” 刘全正在屋里擦拭那把失而复得的多伦宝刀,忽然见和|猛地推门进来——他这位爷平日里走路都讲究仪态从容,若非有什么变故,断不会发出如此声响。 “刘全,收拾收拾行李,咱们走。”和|一字一字地说的清晰有力。刘全张大了嘴:“走?走。。。走去哪呀?” “回家。”和|刚抬眼就愣住了,“这刀。。。怎么回来了?”当初为了多典当些银子给和琳去武学堂,他押的是死当,刚回家的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总觉得对历代祖先不住,后来想想,这过去的功名早该尘归尘土归土,什么也比不上现在的机遇重要,也就不去想了,心底终究是不能真个释怀,如今见它竟忽然出现在这,他喜出望外的下一瞬间就是凝住脸喝问:“这谁送来的?” 刘全眼一转,低着身笑道:“。。。家寿今儿早上刚送来的,说是福四爷前些日子寻来的,知道是咱家的宝贝,特意转手送来。”和|松下一口气,却无暇细想福长安是怎么知道他当刀之事的,只一股劲儿地催促:“还愣着做什么?收拾东西回家啊!” 刘全急了:“回咱家?爷。。。您还想受太太的气啊?这不是住的好好的么!”和|直起身子,也只犹豫了一瞬,立即道:“在这受的气只怕更大更多!” 刘全还想在劝,见着他主子难得的一脸怒色,只得闭了嘴,过了一会说厨房里还煎着药,怎么着得把抓了的药带回去,和|正想说不要了,刘全早已经一溜烟儿地跑出房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刘全还没回来,和|的行李却已经收拾地差不多了,正在想要不要打声招呼再在走,那门却支呀一声开了。 和|只当是刘全,头也没回:“什么动作那么慢,快些个,今晚就走!”一只手从身后伸过来,牢牢地按住他的包袱,和|一惊回头,近在咫尺的赫然就是福康安! 数月未见,福康安神色间似乎又成熟了不少,但长身玉立,依旧神采飞扬。 他心里已经明白数分,刘全这奴才心里竟也开始没他这个正经主子了!压下胸中一口闷气,故做镇定地开口:“三爷好闲的功夫,我已听说你又回了上书房,近日里还进了三等虾,该是忙的脚不沾地,还有空等个奴才通风报信来戏弄我等闲杂之人?” 福康安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还在生气?” “我气什么?”和|抬起头与他正视,“我和|从不怨天尤人,从咸安宫出来那是我没本事,与人无关。” 福康安苦笑了一下:“还说没生气?”和|刚欲顶回去,却发现福康安还按着自己的包裹他回过身子倒象在他怀抱中一样,脸上登时一烫,立即推开他,正色道:“我只是不想让人耍。” “我何曾耍过你?” “这宅子不是长安的,是你的——” “对。” “请太医送人参赎宝刀的也都是你!”和|冷笑道,“这么鬼鬼祟祟藏头露尾对我好一阵歹一阵的,我和|就这么趁爷的心?!” “对!”福康安大声道,“我为什么?!撞邪似地有事没事到这来瞎转悠,你一缺什么我就心急火燎地打听来再替你张罗?” 和|不听他说完,已经提着包袱望外冲,福康安一把拉住他:“别走——你听我说句话!” 和|冷冷地站住脚,福康安吞了口口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看和|因为走着急,马褂都没扣齐整,脚下一双皂靴也穿反了,不由地道:“。。。你一贯极修边幅的人,为了躲我怎么就——” 和|不由分说又要抬脚,福康安忙加了力道,急道:“你那天说的话象几巴掌扇在我脸上一般,我从来没听过这些。。。我怨谁恨谁都没用,功名要靠自个儿争!和|,这些天我常来,都没进去,就站在窗外听你和长安说话议论——那时候我就想我要是没做过那件事该多好?也能大大方方走进去见你——” “是么?”和|劈手争开,推开门继续望前走,“福三爷有这份心趁早对别人使去,和|当不起——”福康安情急之下道:“那刀你也不要了么?你是死当,我买下整个亨通当铺才能把你这祖传宝刀弄出来!你不爱惜我那份心,也得爱惜它啊。”和|略一迟疑,福康安眼明手快地再次搭住他的手腕,这次怕他挣脱,用足了蛮力,一拉一挡,和|病伤未愈之人,顿时觉得脚下一软,差点载了下去,福康安眼明手快,一把撑住了他,和|又气又晕,还要挣扎,福康安一句话让和|停住了手:“对不起——” 和|睁大眼,福康安却别扭地将头转向一边,脸上有难得的赤红。他是相爷嫡子,众星捧月高高在上惯了的,几时如此低三下四地赔不是?如今既说的出口,不知是在家练习过多少次了。 “。。。我从小就见惯了那些人为着个自己私心利益挖空心思讨好我,从来就不敢相信谁——总认为地位低下的人结交权贵就是心有所图——所以第一次见你,我就有了成见。后来。。。又出了安顺的事——”福康安艰难地说着,“事后我明令此事不得外传,你却还是退学了,开始还没什么,忙着整肃官学,可后来的渐渐地就不是味儿了,那天你说的话几乎我一闭眼就会想起来。。。于是到你家附近去转悠,碰见刘全——我才知道你在家日子如此艰难,所以,才和长安商量着让你过来住,又知你生着气必不肯来,所以才没告诉你。。。”福康安说不下去了,脸红的象滴血一般。 和|怔怔地听着,细细听来似乎他的每一句都情真意切——他富察家的三公子是真地在后悔,真地拿他当朋友看?心里一阵暖,可几乎是立刻他想起了他差点失之交臂的仕途与功名——他是时时刻刻算计惯了的人,或许有血性有尊严,但从不认死理儿,福康安先前那么对他,他辱他恨他气——可平心而论,他何尝不是真对福家两兄弟有所图呢?回到家里每天病在床上,他想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将来,他不要一辈子碌碌无为受人所制—— 和|推开了他,自己站直了身子,半晌才横了他一眼,道:“了不起么?殊不知我第一次见你也是有成见的。” “啊?”福康安头回傻眼儿看他。和|扯扯嘴角:“你去年腊月在安定门外当那么多人的面儿鞭笞顺天府的人,几句话堵的郭太尊说不出话来——我那时就在想,哪来的仗势欺人的公子哥儿!” 福康安想起来了,却没想到当时和|也在场,只得一笑,和|又道:“我若是有你的身份,还不比你能干的多——这身份权势是好东西,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端看你怎么利用——卫青霍去病若不是靠着卫子夫,能轻易登坛拜将,横扫千军功彪千古的?” 福康安知道和|心底已经原谅他了,这回是真地高兴,情不自禁地握了和|的手:“以你的天分悟性,即便没身份权势,也一定能出人投地!” 和|被他的话逗笑了,摇头道:“那也是不知什么时候的事了——我如今连咸安宫都——” “不是什么时候,就是现在!”福康安双眼炯炯有神地盯住他,“文不成武成——我们打金川去!怕打不出顶带花翎!” 他这番话突如其来,石破天惊,和|诧异地看着他:“打金川?”当年同袁枚说的话如一道闪电劈进了脑海里——他怎么没想到呢?——我和|并非就想故纸堆中求腾达功名,若有机会能雕弓天狼驰骋沙场,就是马革裹尸亦不敢辞——和|顿时被激地眼前一亮! “对!打金川!”福康安捕捉到了他眼中的炽芒,点头道,“今日里收到四川总督阿尔泰的折子,大金川土司索若木反了——皇上要用兵川藏是板上钉钉的事!” 大小金川位于四川与西藏交接处的大渡河上游,四周万山丛矗,水流湍急,且深寒多雨雪,是以人口不过三万之众,然自乾隆十四年一征大小金川以来,这块平而复反,民风彪悍的弹丸之地就成为大清帝国的心腹之患。当年朝廷先后派了纳亲傅恒两个军机大臣张广嗣岳钟麒两个大将军才逼着那时的金川土司萨罗奔向□□请降,但最终也并没能拿下金川克尽全工,为着笼络人心,甚至得放萨罗奔一条生路,教他回去,仍做大金川的土司,就此埋下无穷隐患。如今这大金川土司索若木是萨罗奔的侄子,早有勃勃野心,以和亲笼络了小金川土司僧格桑后,四处滋事于乾隆三十一年就一统大小金川全境,川督阿尔泰依旧采取“绥靖”政策,要“以番制番”想利用大小金川的矛盾内部分化索若木的势力,不料反勾引地索若木屡战屡胜,竟越发骄横地叫板□□,清廷于是命大学士温福率军四万征讨金川。乾隆三十五年冬,温福由汶川出西路,桂林由打箭炉出南路,夹攻大小金川,而南路副将薛琮,恃勇轻进,入黑龙沟,被番兵围住,血战三夜亦不得脱,薛琮向桂林处求救,桂林拥兵观望,逗留不进,以至薛琮战死,全军陷没,桂林还隐匿不报,旋由温福奏闻,乾隆赐桂林自尽,授阿桂为参赞大臣前往代职,并拟再增兵一万随同前往。 和|将廷寄合了,递还福康安:“你如今已经是镶黄旗副都统了,还一心想去打金川?” “本来去年就该去的——是你说温福桂林统统都不是将才,带兵打仗那是狗屁不通,跟他们出兵放马的只有吃亏的份,所以我听你的,先不去随军——”福康安如今在和|面前是随便至极,什么脏话都敢放出来的,“再说你都决定去了,我还能扔你一个去千里从军打金川?” 和|一笑即收,神色里透出一股子精明算计:“那当然,我要求功名又不是真要卖命,温福——那是书生中堂一个,只知道因循苟且地拖延守旧;桂林——那更是没用,疾贤妒能胆小无谋,俨然一个张士贵。靠他们打金川,悬着呢!这次是跟着桂中堂出兵放马,怎么着也比那俩人靠谱——而且打了这么一年的工夫,金川兵再骁勇也该打疲了,咱再压兵略阵,收全功那是迟早的事儿!” 福康安笑着捏他的脸:“我才一句话呢,你就噼里啪啦地爆出这么多考虑!不过依我看,这金川到没那么容易打下来——虽说我阿玛当年一平金川的时候带回了金川地图,可那地方丛林险峻,群山万壑,崎岖盘折,非当地土人不足以熟悉环境,咱们是疲师远征番兵是据险固守,皇上‘誓灭金川’的心又急——这战,难打。” 两人正商议着,就听个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响起来:“又趁我不注意商量上了啊?”和|抬眼,就见福长安提袍进屋,一年多的工夫出落的倒是越发俊俏了,美服华带,翩翩公子。他进来自己坐下斟了一杯茶放至唇边,半笑不笑地看着二人,打趣道:“你们俩之前不是互相看对方都不带劲儿么?怎么这点时间倒好的如胶似漆了——我这三哥平常里见人都用鼻孔说话的,何曾见他如此和顺?” “狗嘴里涂不出象牙来!”福康安装着板起脸,劈手夺了他的茶杯,“阿玛就快回来了,看你还这么轻松!”福长安大笑着摆手:“我不怕,我想好了——和你们一起去打金川——看阿玛还骂不骂我!” 和|唬了一跳,以为他当真的,忙道:“你去不得!打仗——你以为是学堂上面背几句兵书?那是真刀真枪的拿命来拼!再说了,小小一个金川,犯的着两个相府公子参战随军么?你年龄又小,皇上必定不准的!” 福长安皱皱鼻子,带点酸地口气:“那你和三哥怎么就能一起去?你也并不比我大几岁——” “我与你福四爷身份怎么一样——” “和|自有我护他周全,你瞎担心什么!”几乎是同时,和|与福康安同时驳道,话音未落,两人都是一顿,和|先看了福康安一眼,随即忍不住与他相视一笑。 “算了算了,再下去,我真得犯嫉妒不可!我的哥哥,我的朋友——如今都弃我去了!”福长安将茶杯一丢,起身摇摇晃晃地向外大步走去,“人生苦短,譬如朝露啊!” “这说什么傻话呢!”福康安望着他的背影,有点啼笑皆非。 “他还小呢。”和|也笑道,忽然想到那句“和|自有我护他周全”不免心里一荡,便不说话了——这一年来,福康安与他走的极近,这高高在上的相府公子于他而言,再不是仗势欺人自以为是的浪荡子,反之,雄才伟略,胸壑万千,文武兼修又是难得的真性情,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在储秀宫外听见的那番话——只可惜他没福,投错了娘胎,否则,依万岁爷对他那份心——后面的话他猜都猜的出来。。。 “想什么呢?”和|忙抬头,回过神来笑道:“我想你啊,是故意赶在你阿玛议和功成,班师回朝之前走的。”福康安一眯眼,磨着牙道:“你这人啊。。。总有一天会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的确是想避开傅恒——他希望他父亲在征缅数年后回来再次见到他,他已经堂堂正正地有了自己的军功在身,而不再是他父亲不能宣诸于口的隐痛!和|哪会怕他凶,哈哈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道:“我也等着那么一天呢!” 乾隆三十七年春,征西军再次开拔前赴金川战场,敕封阿桂为征西大将军,户部侍郎兼镶黄旗满洲副都统福康安与一等超勇伯海兰察为征西总参赞大臣,率军一万六千众以援温福。而和|,却不以他三等轻车都尉的世职投军,后被划至阿桂麾下,做了一名最普通不过的亲兵。 经过三个多月行军,阿桂兵至川藏,督兵渡小金川,与温福合兵一处,随后连夺险要,挥师西进,直抵小金川核心地美诺,僧格桑仓皇北逃,藏匿于大金川,其老父则旺则被俘于军,解往京城。阿桂下书至大金川土司索若木,要求引渡僧格桑,谁知索若木不惟不奉命令,反骂辱来使,斥其回营,定边大将军温福大怒,以阿桂领兵屯驻噶尔拉大营坐镇,提督董天弼出兵据守底木达,自己率军分路进逼大金川,强攻大金川门户拉依山口碉寨,因山高雪深,碉内枪石如雨,官兵进退不得,死伤枕籍,温福只好停军休整,于三月初十取道固木卡尔山,打冰开路,绕过当噶尔拉山前往木果木驻扎,与金川兵临昔岭对峙,战势一触即发。 9、第 9 章 第九章。缘私情二者起生分嫌隙 展意气双将驳因循主帅 刮耳崖大寨里灯火通明,却是一点声响也无。居中而坐的壮年汉子,单手撑着腮帮子望着眼前的沙盘出神。 “大土司,这清兵也是欺人太甚!我们并没有去触犯它,为什么还要一再地打压我们!如今七万大军压上来——我们金川军民不过五万!”一个男人愤然站起,他是索若木麾下的得力干将乌木鲁克塔尔,一个从来主张与清军硬拼到底的粗豪汉子,“不管怎么着打出昔岭去!和那个什么大将军拼个你死我活!” 索若木并没出声,那是一个精壮坚毅的男人,唇上的胡子修地极其整齐细致,结缕的发辫垂在眼前,稍稍地挡去些许两眼中的厉光。 “可不是!他们打了我们一年多了,也未见讨得什么好去,我们坚守着战碉石卡,清人在明在暗都前进不了半步!——就是当年老土司献表投诚,那并不是怕了带兵的傅恒,而是因为在当年打准部蒙古的时候,老土司跟过岳钟麒岳老将军出兵放马过,想着这点恩情才勉强议和投降——并不是咱金川兵真输给那些个汉人!”又是一个头目起声喊道。 “就是!他们这回带出来的汉军绿营最没用了——贪生怕死,一打枪就尿裤子!”众人哄堂大笑,方才的阴郁气氛一扫而空。索若木抬头,缓缓地站了起来,鹰一般的双眼缓缓扫过全场,顿时声音一下子小了下去。大家满怀期望地看着他们的首领。 “带兵的若还是那个温福,我不怕——可这次乾隆大皇帝派来了阿桂——那可是个百战百胜的勇猛勋将!”他的汉话说的极其标准,不急不徐地却能轻易平定人心,“瞧瞧他这次的调兵——他们在十日之内就拿下了小金川,如今的军营就设在美诺——所以僧格桑连老父家眷都不敢带,连夜逃到我们这来。当然,他们这七万大军是屯不下的,所以阿桂退至噶尔拉大营坐镇,派提督董天弼重兵驻守底木达——那是联系川陕云贵的四省门户,凭他多少粮饷军需都得从这过,再由着温福带兵来攻我刮耳崖,这是最稳妥老成实实在在的打法——咱们再怎么据险固守,那也不可能与□□大国长此以往地对峙下去,他就是想困!想把咱们困死在这!”他三两下将清军驻防在沙盘上排开,目光炯炯地扫射一众部将:“我们要是按照他的想法久困据守,那也就是个死字!那温福学着讷亲、张广泗以碉卡逼碉卡,在昔岭以东修筑千计,这就是要与我们打持久战! 派出去的探子回报,他们还要从四川拉百门劈山炮来,强攻我方昔岭碉堡——若论□□弹,和他们。。。是耗不起的啊。。。” 一袭话说的众人心中又没了底,虽说这一年多来与清军厮杀,站着地势险要,碉卡众多,将士捍勇不怕死,多数是他们赢的,可谁都知道当清朝七万大军压境而至,那是怎样的压力!——小金川已失,大金川的精兵也不过两万余人!可若向清廷求和,却是谁也不甘不愿。索若木心中其实也是存着个以胜求和的念头,他从不是个夜郎自大的井底之蛙,妄想着自己能和大清分庭抗礼,但只要自己能打个漂亮翻身战,他至少能和乾隆谈条件,求个裂土为王!这想头自然不可与外人道,因而他也只是沉声继续说:“。。。所以,我们一定要冲出去,撕开温福的大营,冲散他们的铁三角,才有生计!”话到这就忽然铿锵而止了,他抬眼,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以为凭着修碉堡挖战壕等大炮就能拖死我们——我偏不——我们,要先下手为强!” 这厢温福军营中却是一片平静——除了在木果木以北的昔岭修筑碉堡的工兵之外,木果木大营自温福以下,通营闭寨固守,诸将置酒高宴,倒是难得的承平景象。此时正是生火造饭时候,炊烟袅袅,饭香阵阵,多少安定了兵士们躁动难安的心。 和|掀帐出来,方才温福问了他许多话,他都答的着三不着四的,照说他这信使负责沟通前方后方两个大营,两位主帅的意思哪怕是旁根末节都要转述正确,是个细致重要活儿,可他完全心不在焉。还不都是福康安给闹的!和|有些无力地拍了下脑袋:他早与福康安有约在先,进了征西军,为免麻烦,二人要装做互不相识,虽然他常常要往来于两座大营之间,福康安又是军务缠身忙地喝水时间都少,但福康安一有闲暇就常来找他,聊军务聊国事聊索若木聊温福阿桂无所不谈,两人感情从未淡过,偏生昨晚上又莫名其妙地闹不和。 事情起因其实并不复杂,不过是从噶尔拉大营到木果木途中被金川哨兵发现了,在暗碉里远远地给了一铳子,幸亏金川人的鸟铳还是当年乾隆一平金川时候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破旧货,射程短威力小,只擦伤了右肩,这在战场上就算是小伤,和|是到了帅帐里将书信交给温福才回来上了药,那伤口因着天热早就有些溃烂了,偏偏身上又没带着福长安临走时候千叮万嘱吩咐要带着的御赐密药,只得胡乱包扎一下,不料又被福康安瞧见了,他也没半句废话,只瞪着眼道:“明我和桂军门通个气,你别回噶尔拉了,奔袭数百里,金川兵又不是瞎子,在暗碉里就把你错过去!” “别别别,桂军门会怎么想这事儿?咱说好了,战场上你是大将军,我是小亲兵,别混了私谊!”和|抬袖抹了一把油汗——他被拨至阿桂麾下做亲兵,原本的随军书办打小金川的时候给伤了手,剩下人中惟有他精通翰墨,因而阿桂与温福之间的书信往来就几乎是由他包办了。“再说我并不是一个人出任务,这不是有海宁带队护着我么——你别多事。”木果木军营里负责护送他的恰巧是把总海宁——原就是他咸安宫中的同学,从前就对和|就颇有好感,两年多不见竟能在这穷山恶水间重逢,双方自然都是又惊又喜相见恨晚。 福康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冷着脸撕开和|沾血的衣襟:“该换药了——”亲自拿了药瓶细细地在他伤口上撒了,一面声音沉稳居高临下地开口:“海宁?算了吧——那不是安顺那伙中的人?被我‘请’出了学堂,禄蠹之心还未死,又到军营里钻刺来了。”和|见他说的不堪,心里也有些不快——海宁追求功名参军就是“禄蠹”,那他好的到哪去?不是人人都似他能生而富贵的,追求名利有什么错?嘴上却依然淡淡地道:“何至于此?他从来不是安顺的人,他只是无法明着帮我而已,那时的环境,他处着也难,能暗着给我一句话就不错了——我懂他。”这话刺地福康安越发不爽,一个一无是处要才无才要勇无勇的八旗破落户儿,也配和|“懂他”?于是拧着眉冷笑道:“你是忘了当年的痛了——这些且不说他,他有什么本事能一路护你周全?就他那三脚猫工夫?丢命事小,军机秘信被金川截去了才是泼天大祸!不成,我一定得和桂军门说——你得留在这!”其实从小金川被全境拿下之后,这噶尔拉至木果木虽不算完全靖平,但敌方的侦察暗碉却是少的很了,即便是有,也只能暗暗侦察,岂有敢大张旗鼓偷袭的? 可和|一听,心里就炸开了——当年的事他福康安不也插过一脚么?他都能原谅了,放海宁这就做不得准了?并且人家也并没对不起他什么,好人歹人他和|还分的清!他凭什么就一句“你得留在这”?但他是最能忍的,从不在脸上透出半点情绪,依旧是冷冷淡淡地笑:“和|虽没做到参将佐领大将军的,但还知道军令如山,桂军门既是信我,我就得把这事办好办妥办下去!” “你宁愿做他身边一个小小的书办,也不愿意跟着我?”福康安不可置信地瞪他,无论争战功苦劳,虑自身安危,跟在他身边都是万全之选,和|居然拒绝?!他当初就不该答应他那个“互不相认”狗屁协定!一早儿把他弄到身边来看着——谁比他更有信心能护他周全?!福康安的表情教和|象吃了只苍蝇一样难受——他还是觉得自己得靠他“保护”,还是觉得自己怎么着努力也是处处不如他!“福将军下的若是是军令,和|自然遵命。”他偏头拉好衣服,“否则将军请回吧,与我同帐的人很快就要回来了,见将军如此屈尊地呆在这可就不好了。” “你!”福康安自然知道这和|只要心里一别扭,张口就是“福三爷”“福将军”地乱叫一气,但此时却被他激地回不了口,加之觉得自己一番苦心被人丢在地上踩跌份儿,心一硬,转身掀帐就出去了! 没走多远,他又顿住脚,来回徘徊了数圈,再回头看和|的营帐,夜幕里匆匆回来的竟是海宁,随即营帐灯火处传来偃偃笑语。 与他同住的。。。就是海宁。福康安突如其来地生气,为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混沌理由,他用力一踩脚下衰草,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 “喂!”还在胡思乱想,肩膀就被一拍,和|一回头见是海宁,忙浮上一个微笑道:“怎么,操练完了?” 海宁乐呵呵地一笑:“这会子吃饭呢,操练什么!倒是你,又被大军门叫去问桂军门那的情形了?”和|点点头,苦笑道:“也不知我发什么昏了今天,问我就差没摇头一问三不知。”“得——我偶有听你禀过事,那好象是浑身长满了几十个嘴一般地能言善辩——还能摇头一问三不知?不过呀,我怎么瞧你都觉得你个文弱书生不似个打战的料,第一次在军营里看见你我差点没认出你来。”海宁每次见他都得这么叹息,和|都被逗乐了:“是呀,我也没想到咱两个当年宫学里的同学,如今会一起上战场——不过你也出息,如今是把总爷了,怎么着也是正七品,来日里腾达飞煌是一定的了!” “算了吧!”海宁一摆手,“你要是肯报你的世职,一个‘护军参领’怕是跑不掉,你倒好,甘心来做这么个大头兵!”见和|淡笑不语,顺手就搭在他受了伤的肩上,和|眉间一痛,忙又掩了,只听他说道:“温大军门回信怕也是得明天的事了,你今晚可以好好歇息拉,——来,先过来吃饭,一会和你介绍几个兄弟——嘿嘿,都是粗人,不过放心,你这样的斯文人过去我会叫他们嘴下留情的!”和|平日里虽不喜与人肆意取笑闹骂,但在军营之中,过于持重倒不好与人交接,那些兵都是胡天海地过来的痞子,勾肩搭背开几个荤段子的那是常事,和|早已经随分从时惯了的,因而也笑着顶了顶海成的胸膛:“放屁!你又知道我一定说不过你们?”二人正在玩笑,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远及近而来,二人抬头一看,正是征西参赞大臣福康安与海兰察联袂而来。海兰察年过半百的人了,却是虎目炯炯望而生畏,一看而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宿勇悍将。而身旁的福康安一身戎装,依旧面如冠玉昂藏阔步逸群不凡,只一张脸崩地死紧,满脸冷怒之色。那海宁在咸安宫就是深惧他的,如今身份有如云泥,见他更是头皮发麻,忙将手从和|肩上挪开了,啪地行了个礼:“标下海宁请福将军海将军安!”和|回过神来,也忙给二人请了个安,福康安却看也没看他二人,冷冷地偏过头:“帅帐之外岂容你二人擅自嬉笑吵闹——都是有年岁的兵了,不知军令的么!都给我拉下去,打二十军棍!”海兰察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福康安一眼,他是当年傅恒一平金川的时候看中简□□的,一路平步青云升到了总兵将军,从来以傅家马首是瞻,因而这福康安等于是他的少主子,海兰察知道这位眼高于顶的少年将军从来目下无尘,轻易不正眼儿瞧人的,可如今他们是来找温福是有要事商讨请示,事急如火,这福三爷犯的着这当口拿俩小兵撒气么! 和|闻言也是一愣,竟不知道福康安如今唱一出是什么意思,昨天那么点小事,难道他还在生气?还要对他报复?正在纳闷,身边的海宁已经急了:“福将军,原是标下见了以前的同窗高兴,主动上前兜搭的——他,他是桂军门跟前的亲兵,将军不宜处置!” 福康安眼一眯:“见了以前的同窗高兴就能当众勾肩搭背大肆调笑?那金川兵里有你儿时好友你就该下马投降了?!就是有你这样散漫的兵,这金川才久攻不下!”话一出口,连海兰察都觉得话有些说重了,侧目看他,嘴巴动了一动,却终究没有开口阻止。 “不过你说的也是,桂军门跟前的人,我是不该罚——“福康安接下来的话说的又轻又快,没半点犹豫,“但你在我麾下做事我就罚得了你!拉下去,打二十军棍!”和|这才急了,知道这福康安是冲海宁发那股子邪火,忙一把摁住海宁,站起身来,刚要说话,海兰察就赶着率先开口:“还不快拉下去!一群没法度的东西!”他说这话本为救和|,不想他再撞到福康安枪口上,哪知道二人私下里的那段公案?福康安才将脸一偏,冷冷地哼了一声,大跨步地进了温福的大帐。 温福此刻时气也不大好,金川久攻不下,糜费粮饷,这是他无论如何切词狡辩都挣脱不开的事实。征西军里又不都是他的心腹,未必肯与他同心同德——都统伍岱就曾上密折劾他“自以为是,不听伊言,以致众兵寒心”,参赞大臣、额驸色布腾巴勒珠尔亦附其议,虽说皇上严词驳斥了二人的折子,还因此撤去了色布腾巴勒珠尔固伦额驸的头衔,但他深知这位主子是个极精驭下之术的人,他如今正坐镇统帅,为不动摇军心,皇上自然要从重处置弹劾他的人,可心里真的什么想法谁也猜不透彻——他直着眼看着自己的密折上敬空处的几行御批:“金川竟敢公然裂土谋反,实为可恨,必当剿洗净尽,不可稍有游移 。如今贼势猖狂并吞各土司,联而为一,全歼其敌是故难也,非卿一己之谬,而战争所费必更不赀,且办理倍难,谋国者断不应出此。即或急切未能蒇事,但能扫荡擒歼,为一劳永逸之计,即使再多费一千万两,朕亦不靳。温福因宜穷追余寇荡平金川,方为深体朕意不负朕望。”一番话温慰中夹着责问留难,理解中夹着斥责催促,看的他汗流浃背,总怕这金川再打下去,自己近要步阿尔泰桂林后尘,远要学张光泗讷亲榜样,都得将这顶戴功名乃至身家性命丢在这穷山恶水! 正七上八下地,已有戈什哈在帐外唱名福海二人进见,温福忙将密折合了收好,专心应对这两个刺头。 二人按军礼参拜完毕,刚一落座,温福便抚须道:“前方工事吃紧,二位身为参赞大臣,宜充前锋,理应在前线照看巡顾,怎么未奉军令就擅自回营?” 福康安依旧板着个脸坐着没答声,主帅问话,他也敢不放在眼里。倒是海兰察先开口道:“大军门——驻碉设卡,那是金川的强项,这些年为了破这些关卡,咱们没少吃苦头,如今好容易破了小金川,设三道防线团团围住了大金川的刮尔崖——却只是屯兵于此,日日修碉堡暗卡与金川为峙——皇上要我们七万大军是荡平金川速战速绝,不是叫我们龟缩于此,糜费钱粮的!” 温福没想到海兰察直白到一进来就直抒胸臆,心里顿时恼怒交加,他早就嫌海兰察福康安都是阿桂的人,跟着自己一味地制肘抱怨,巴不得这主帅换成阿桂来做!但他终究讲究一个枢臣气度,轻易喜怒不形于色,于是依旧耐着性子道:“我自然知道皇上誓灭金川的心,所以我是万事以稳妥为上——阿桂大军殿后,董天弼进驻底达木就是守住了大板诏山口,站稳了脚跟,加上我数万大军驻守木果木,这索若木还能长出翅膀飞出这层层包围?等冲天炮劈山炮从四川运上来,我就立即火力攻山生擒索若木——何功苦于不成?” 海兰察反唇相讥:“如今表面看来我军情势大好,但以末将看来这三道防线未必就是固若金汤——小金川地方有多少降番,那些头目真的信服大清了?没事儿的时候或许是——可一旦官军出现一点败退,这些人就会立刻倒戈,后方登时大乱结局不堪设想!——您想想当年前秦符坚,那就是这样败的!再者,这索若木何等样人,岂会甘心坐以待毙?夜长梦多,对这些金川兵要一股作气全线压上速战速决——这样慢火细熬地亏的是咱们!” 温福终于听的按奈不住了,啪地拍案而起:“海兰察,你敢以下犯上?!真以为我不敢军法处置你么!你敢以淝水之败来诋毁□□出兵平叛,这就是罪!参上去你人头不保!” “是么?”原本一直沉默着的福康安忽然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单手扣刀,出声讥讽:“那军门身为主帅,而惟闭寨高卧,苟安旦夕,搪塞朝廷就不是罪么?!如今我师虽疲,但要是换个主将,犹可致胜——若大帅终不肯出战,不若饮刃自尽,使我等能各竭其力,拼死效国!” 言辞之尖利,几乎令温福刺痛地坐不稳当,晃荡了数下才猛地拂袖而起,大怒道:“福康安!” 10、第 10 章 第十章。施苦计福康安受笞 露行踪索若木探营 海兰察直接傻住了眼——这福三爷虽说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但毕竟不是个冲动脑热的愣头青,这温福现还是定边大将军——征西军的主帅!福康安他怎么敢说“不若饮刃自尽”这样的话! “好好好——”温福好容易稳住了身子,绕到桌前,指着他的脸:“我当不起这主帅,那自然是要由你福康安来当了?” 福康安不为所动,只是一低头:“末将不敢,也还没那份资力。” “那就是该阿桂了?这就是你们的心!”海兰察见温福已经气没了宰相气度,说的话越发不堪,忙打住话头:“瑶林,这就是你的错——顶撞大帅那是以下犯上,你自己也是知道军法的,这要判个什么罪?”他原本想给双方都下个台阶,不料福康安直着脖子道:“斩首——再不济也是打八十军棍!”温福差点翻着眼儿气背过去,一直哆嗦着叫你你你——他早看福康安的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不顺眼了,一直客客气气地待着不是不想处置而是不能——如今,如今他竟公然爬到他头上来了,他占的谁的势! “福康安!”海兰察断声大喝,这是他唯一一次敢开口叫他少主子的名字,那也真的是急了,他生怕温福倔劲上来真把福康安给怎么怎么着,他也不用回去复命了!“拉到帅帐后,打二十棍!”这时候还顾及着福康安的面子,生怕这心比天高的贵公子人前挨打会伤了自尊,因而吩咐拉到帐后,跟他的戈什哈都是耳濡目染极其晓事的,当下就立即吆喝着要来拖福康安,他一摆手,反从从容容地跪下给主帅磕了个头,才自个儿起身出帐——这时候倒又还记得军法礼数了。 温福一面拍着胸膛顺气,一面听着帐后的鞭笞的声响。他自己也明白,这不过是做做样子,大营里还真没有敢打福康安的——谁叫他有那么个爹!无论他有多恨他,他也不能公然对他怎么样——哪怕他此刻是大将军!但将此人置于军中,终究是心腹大患,需得想个法子,叫他无声无息地消失才好。。。海兰察还在旁替福康安辩解什么“近来无尺寸之功因而心绪不好”,温福已然平静下来,手一挥道:“他是相府公子么,原就有些公子哥气息,我难道与他一般计较?——罢,他不是想冲锋陷阵攻城略地么?叫他上昔岭守山口去——索若木有一点兵从昔岭后冲过来滋扰生事就都是他的错!” 海兰察掀开帐门,看了低头不语的福康安身边一眼,走到跟前坐下:“三爷,可还疼?” 福康安抬起头,清亮的眼眸里一片平静:“会疼才奇怪了呢。”海兰察扰扰后脑勺,枯着眉道:“现下自然是不疼的,可这苦头却已经找上门来了,你说——你怎么就一时忍不住气——”从小题大做处置那个小小的把总开始,这主儿的脾气就开始莫名地暴躁冲动。 “怎么?是觉得我今天做事不经大脑,是一味地发泄?”福康安提袍起身,一面扣他的索子甲一面道:“他是要把我调离木果木吗。”话是问句,语气却极其肯定,“——应该是让我带兵上昔岭前线吧。” 海兰察睁眼,拍了下他的肩膀:“神了啊!你怎么知道?!哎~他毕竟是怕你的,不敢真明着拿你开刀。。。” “他不是怕我,怕的是我阿玛,怕的是我身后的镶黄旗富察氏!”福康安瞳仁一缩,显出几丝厉色,“ 我要的就是他这个怕——不管他怕的是什么。驻兵几个月了,他就是不敢主动出击——这是金川!敌弱我强,我军一人一脚都能踏平这小小金川!他居然还怕输还怕败——脓包一个!你以为大家伙劝那么几句他就能改弦更张?还不依旧是因循苟且,无所指挥?因为他固然想胜,但是他更加怕败!古今战事岂有武将惜命文臣怕死还能打的赢的!” 海兰察纵然是带兵多年的宿将了,也是听的瞠目结舌,半晌才惊道:“。。。你。。。三爷,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 “对,我不想在他手下憋气,我要上前线,进退有据,一瞅准了机会,我就从那带兵攻进刮耳崖!”福康安冷冷地说道。 没想到他是存了这么个想头!海兰察边叹边赞,亏他想的出这个法子,也只有他能想出这样的法子,除了他,谁还真敢不遵军令如此——即便是赢了也是虽胜犹败——谁敢?!惟有这福康安依着他的身份可以不管不顾——这三公子比他老子还有胆魄! “从昔岭山口攻过去,若骑兵策动的话到刮耳崖五百来里小半天就送上去了,也不怕被人给包了饺子吃掉——好,这是釜底抽薪的好计策,擒贼先擒王么!”海兰察兴奋地摩拳擦掌,可只一瞬又皱起眉,“可您这一去就等于充作前锋,太危险了,我不同意。而且您至多也就只能带走一两千的人马,这太少了。温福又是绝不同意我也上昔岭的,除非到昔岭把驻守修碉的绿营将士和当地投诚的金川兵都再征调起来——” “他是怕我们连成一气——你毕竟是阿玛手下共过事的人。不过也好,你留在木果木后面策应着我心里也有个底。”福康安象是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话说的极果决铿锵,“我也不要绿营兵和金川兵,不是懦弱无勇就是心有反志——奇袭,本就不在人多,而在人精,在快,准,狠!”福康安拧眉一笑,带出几分狰狞杀气:“我就带着我亲练的这两千精兵也够杀得大金川尸横遍野!” 海兰察顿起肃敬之心,第一次觉得眼前的男人不再是傅恒的嫡子镶黄旗的少主子紫禁城里的福三爷,他就是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丈夫!后来又与之商议了些须细处,告戒各种需谨慎小心之处,才辞别回帐。 福康安送他出去,却久久地立在门口,夕阳西下,余晖为他冰冷坚硬的盔甲镀上了一层血似的红光——是和|说的,他的身份不该成为他的避之为恐不及的耻辱,利用的好,不管是帝胤皇亲还是相府公子他都能一战定将山,从此功耀千秋!是他说的。。。他怔怔地想着,心却不由地微微乱了,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天渐渐入夏之后,大渡河附近已冰消雪融,连带着支流河水也上涨了不少,和|好不容易忙活完了,趁着夜幕低垂,到河边擦去自己脸上的汗污,就着月光望河水里一看,委实是脏的不成样了,再一闻自己身上的酸臭味儿——他最是爱干净的,当了这大头兵,能洗澡的时日简直屈指可数,心里不禁一动。木果木大营里按照温福“振奋士气”的指示,除巡逻站哨外,期于士兵每十天聚众吃喝笑闹,拣那会说笑会唱戏又能言善道的士兵上台给将士解闷打气,以抒解思乡之情,远远看去,大营灯火通明,隐隐还传来歌声,一会儿什么“泼血卖命去杀敌,指望皇恩与天齐,来日能荫子又封妻”,一会儿又是什么“睿谟独运武功成,王师西取奏永靖”雅的俗的一通乱唱,军歌凯歌夹杂着笑闹声毫不停歇,和|摇了摇头,背过身去——此时是万万不会有人注意到他溜到这儿来的,离收营休息的时间也还早——想到这哪里还忍的住,三两下扒了衣服,又将随身带着的多伦宝刀在衣下掩好了,才一扎身跳进了河里,身体肌肤甫一接触沁凉的河水,顿时发出了一声舒畅的□□。 清冷的月光自他身上泄下,照拂着眼前的粼粼波光,他仰头望去,这月夜星光与千里之外的北京城看上去的,可是古今中外一般同?他不可自抑地开始想和琳,想福长安,甚至想刘全。。。万丈雄心顿时化做怀乡伤情——离京半载有余,他这是第一次感到孤独,或许因为在此之前,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孤独的。想到这,他有些泄愤地开始□□起脚下的水草——他福康安凭什么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他说什么旁人就一定得依着他?得不到顺从就开始野蛮镇压,这是哪门子的好朋友好兄弟?!当他是他的奴才还是禁脔?!一面苦恼自己的身份挡住了自己的心志才华,一面却又利用这身份胡乱压人! 在心里将福康安狠狠一阵腹诽尤不解恨,和|脚下更加用力地践踏水草——这些长在川藏的野生水草,如人的头发,虽细致却无比坚韧,刀劈斧砍也不能轻易折断,和|久生于旱地之人哪里晓得,一个用力过猛,脚踝已经被水草纠缠住了,心里一急,挣扎起来却越发地缠地紧了,这下真地慌了神,又将身子伏下去想拉开脚上的水草,不料水流湍急,他单脚支力不够竟一个踉跄摔在河里,那脚依然被水草紧紧地缚着,挣扎不得求救不能,大量的水在下一瞬间就倒灌进他的嘴里! 福——康安!他的胸腔被水压挤的生痛,喉咙里快要窒息般地灼热,他竭力伸手想抠住岸边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他,要这么窝囊地死在这么?不,他不要!福康安,你不是说你会保我周全么?都是放屁,你就会冲我耍横,这时候你又在哪! 正在这生死两难之时他忽然觉得脚下一轻,水花四溅中,他随即被一股外力猛地托出了水面,一股巨大的力量强制性地压迫他的胸腔,他哇地呕出一口一口的河水,剧烈地喘息不已,朦胧间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真是。。。他么? “大晚上的一个人下河游泳,你倒真是好胆色。”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还带着点嘲弄,“且不说这些能把人缠死的水草,要是碰上这一带水域中的巨骨舌鱼 ,你连脚趾头都要被齐根咬断。” 不,不是他——和|拨开湿答答的头发,开始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未带毡帽,乌黑发亮的头发随意地编成一道独辫垂在脑后,黝黑强壮,满脸彪悍勇武之色,身上裹着件大领大袖长及脚根的黑色氆氇长袍,如今也尽湿了,沉甸甸地挂在身上。 “。。。多谢。”和|已经迅速地穿戴整齐,他知道今夜割草救人的正是这个藏民,因而对他的暗讽只当听不见,“你汉话说的倒好。” 男人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开始脱衣服晾晒:“乾隆大皇帝要的是四海归一天下咸服么,我虽然一介草民,靠打猎游牧为生,总也得服从教化。耳濡目染,汉话自然说的不错。” 和|皱起眉不答话,这是在明讽了,一个普通的藏民,他怎么懂,怎么敢? 男人极其麻利地生好了火,裸着上半身就在和|对面坐下了。“大小金川本是富饶农作之地,几年战打下来就凋敝如此,人烟罕有,你们□□为了将这地方纳入版图,成就十全武功,就大兵压境恃强凌弱——都说大清富强繁盛,□□上国,礼仪之邦,从这一条看,它就差的远了!”说着顿了下,在火光里觑着他的脸瞧:“你是汉军绿营的吧?被强召入伍,不远千里地从江南莺歌燕语到这西南苦寒之地,难道心中都不怨不恨不厌战的么?” 错不了,这绝对是个金川兵——很有可能职衔还不低!和|却只静静地听了,脸上没现出半点异色。他知道他将他看成是江南来的汉人——他那副形容长相,一路上误会他的出身的不知凡几了,他只是一面烤火一面沉吟着道:“我不是汉人,是旗人,满州老姓纽古禄氏。入征西军是自愿从军非强召入伍,此其一;打金川不是为了将这弹丸之地纳入版图,而是金川从来就是大清的领土,川藏全境皆我大清国土,大小金川为川藏咽舌,自然也永属□□,此其二。只怕是有人是为了一己之姓的荣耀,一错再错,置金川百姓于不顾非要扯旗造反,再起狼烟,那就定要斩草除根诛之后快!”他原本也是认为为这么点地方大起干戈劳民伤财是为不智,但如今年岁渐长,似乎真有点理解了乾隆为什么非得用兵金川的原因——好大喜功是一点,但更多的是因为“尺寸之地不敢失”!金川地处要害,稍有闪失则川藏陕甘准部蒙古全部板荡,何况这金川独立还有着外国势力的干涉,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至关重要。 那藏人有些诧异地挑眉看他,随即回过头来低声笑:“你不是个普通的士兵。” 和|也跟着浅浅地笑:“很可惜我就是——我在桂军门麾下做他的戈什哈。” “现在是而已,很快就不是了。”藏人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语气笃定。 “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前程会由一个金川军人来铁口直断了。”和|的发辫还湿淋淋地散着,他没工夫去理,只是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明人不说暗话,阁下是谁,来此做甚?” 藏人哈哈大笑,起身道:“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么审问你的救命恩人?” “若你不是救过我的命,现如今你已经被缚送军营了。”和|也跟着起身,神情肃穆,没半点玩笑。男人收起笑容:“你就这么笃定单打独斗胜的了我?即便你真的抓了我这么个刮耳崖的小头目,你们就能真的赢了?”他轻蔑地瞟了眼歌笑连天的清军大营:“自以为固若金汤将刮耳崖围地如铁桶一般就万无一失了?三层防线外强中干,前线的兵居然除了躲在碉堡里观望就是听歌唱曲地瞎闹,中线的董天弼有样学样,守着个底达木如此重要的钱粮要冲,居然武备荒驰,靠些胆小怕死的绿营军驻守,只要一有人策反,底达木的降番头目立时就会倒戈,修多少碉堡工事都是白搭!也就后线的阿桂略强些,可你们温福大军门怕他争功,应要他退至噶尔拉“大营”,什么大营!前方一旦出事,他就要从后方奔徙千里,这是救援别人呢,还是等着别人来救援?——这样的军队,不要说七万大军,就是七十万,也是不堪一击!” 和|一凛,这话他暗地里与福康安商议多次了的,如今这男人洋洋洒洒地说完,竟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里已是惊惮莫名,嘴上却依旧淡淡地道:“你们金川较准部蒙古如何?策部林丹汗拥兵百万对抗□□,依旧是败了,死无葬身之地,你们那点子兵力武器,与我□□相比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轻轻一碰,就叫你等尽为齑粉!”那藏人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只是笑着摇头,弯腰去捡方才割断水草后丢在泥边的弯刀。那是一柄极其精美的短刀,银制的刀鞘上满嵌着祖母绿,其余一点杂色也无,连带着那刀身也是通体银白,冰荧荧地闪着叫人胆寒的冷光—— 拉孜宝刀——这是康巴宝刀中的极品!藏刀中的极品之王,寻常人哪会这么随随便便地带着?! 那藏人握刀在手,先是无限惋惜地摇头一叹:“可惜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下一瞬间,和|已经反手抽出一直垫在衣服下的多伦宝刀横劈过去:“索若木!你受死吧!” 几乎是同时,索若木持刀在手,向上一格,两刃相交,电光火石,但见他不甚正经地微微一笑道:“既然被你看出来了,那就留你不得了!” 和|咬牙一笑:“从你说出我军布防之谬开始,你怕就没想让我活着回去吧?!” 12、第 12 章 第十二章 螳螂捕蝉索若木踏营 黄雀在后福康安攻寨 福康安的两千军队在天未亮就开拔前行,和|悄悄地在帐内看着那两列精兵军容整肃地迤俪而去,那为首的男人策马扬鞭,在烟尘之中渐行渐远。和|还要再看,身后又被人拍了一下,海宁奇怪地看着他:“一大早的巴巴地出来看什么?”和|不答,只道:“你怎么出来了?刚换的药——” “不碍事。”海宁大大咧咧地一挥手,“我打小就被阿玛打地皮实,这不算啥大伤——倒是你,怎么昨晚上回来又受伤了,还有你那祖传宝刀,看你时时刻刻珍而重之的,怎么就忽然断了?该不是那福康安又寻你的不是了吧?” 和|忙插话打断他的一连串的“怎么”免得他越想越离谱:“老兄,你别问了成么?刀是我不小心弄断了。。。”他从断刀又想起了昨晚那个男人,一脸势在必得的笃定,“我们很快会再相见的。。。”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轻率放走了索若木,再抬头去看时,那福康安早已经去的远了,空留一片飞扬尘土,在压抑在阴云中的日光照下,单薄而空乏地渐渐偃息于地。 他眼皮一跳,突如其来地不安。 “妈了个巴子的!上老子这耍什么将军威风!”董天弼一把将信甩在案上,“论品级他比我还矮一级,这不是北京城他凭什么对我发号施令?!” 随军参赞刘思不用看就知道这信札是何人发出的,因而劝着道:“福康安是镶黄旗的少主子,少年得意,如今自然是骄横些,军门莫要和个少年斗心性脾气,且看他说些什么?” “还有什么?不过是危言耸听!这大板昭山麓一带的一众番人都是被打怕了,还怕他们再被索若木策反?说什么‘底达木粮仓为中枢之重,若有闪失则全局糜烂,尔干系重大,需切防大金川劫营踹营’——这不是放屁么?大金川和底达木中间有木果木三万大军,北面还有大板昭山横断千里,这金川兵除非长了翅膀从天上飞到我这来!”董天弼气犹未尽,“还拉上阿桂来压我——难怪温大帅说这会子人是不咬人的狗,就瞅着我们把金川打软了打熟了再来分功!” 刘思却不那么想,他虽是举人出身,随军帮办军务却是有年头了,因而只道:“我倒觉得福康安说的有几分道理,摔众投诚的小金川土司番众中未必都没和刮耳崖上有所交联,他们藏兵对这一带是熟透了的,大板昭山对我们是天险,对他们却未必是,若是他们趁夜里从密林里一钻出来,我们防是不防?还有——”他觑见董天弼的神色,忙住嘴不说话了,他知道这位将军是个听不进逆耳忠言的人,自己求口饭吃,犯不着为了这点没影儿的事得罪上司,因而忙改口道:“不过将军说的也有道理,前面木果木有温大帅三万精兵亲守在那,大金川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涉险来攻,他们就是小股子兵窜出来骚扰,也只敢在夜里劫营,能有什么大征候?晚上巡视紧些就是。” 董天弼这才缓和了脸色,哼了一声,才向帐外走去:“老子怕他们金川几个散兵游勇?我呸——老子当年勇冠三军,单手提起提督衙门前的石狮子的时候,索若木还在吃奶呢!刘思,叫上几个戈思哈,陪我再打几回布库!!”刘思赶忙赔笑拦道:“军门的威名大家都是知道的,只是如今已是快交酉时,大家伙都埋火造饭着,不如明日再练也是一样。” 董天弼想了一下也就罢了,与刘思二人相继出帐,果见军营中炊烟袅袅,血色残阳正沿着大板昭山依依沉沦下去,半掩在阴沉暮色之中,将眼前可见的草树从蛮都浸染上了一层血红的颜色。董天弼眉一皱,心里莫名地觉着不舒服,因而叫过一个亲兵:“你,去请那色奔土司到我帐中来,就说一起吃个晚饭。”那色奔是小金川最早投诚的土司寨主,也是个极粗豪的汉子,因而与董天弼平日里是最相宜的。那亲兵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那色奔土司昨日已经离营了,说是要回旧寨处理一些琐事。” 刘思眉一跳,急道:“他离营过日怎么没有人来报!”他最怕的就是这些土司降而复叛,甚至给索若木充作内应!偏偏这当口擅自离营! “那色奔土司是只身走的,又说什么去去就回——” 刘思正心思慌乱之际,大营北面忽然是三声震天的炮响,象地震似地撼着大地都在簌簌颤抖,营中一干将士饭还没扒拉上两口都被这声响惊地丢了碗跳起来,大惊失色地左顾右盼,下一瞬间,那喊杀声已经地动山摇般地席卷过来! 董天弼与刘思齐齐愣了——这是金川藏兵踹营?!在黄昏时分人人清醒的时候踹营,他们也敢!“不不不可能。。。他们打地里钻出来的?他们哪里有炮——不是他们不许乱!都给我站住了拿起武器!!”董天弼还在不可置信地大声囔囔,那边的数千铁骑已经如潮水般涌杀而来!为首的悍将身不批甲,手执弯刀,霹雳流星般地冲杀过来,正是大金川土司索若木! 底达木大营顿时乱做一团,四散逃开,卒不及防间,清兵连刀枪都来不及拿就被杀的抱头乱窜,哭天喊地,将士首尾不能相顾,兵找不到官官寻不着兵,号令不通建制大乱,顿时闹着人仰马翻地如开锅米粥一般,被那一彪凶悍铁骑冲杀过来肆意践踏,砍瓜切菜似地一倒一大片,惨叫呼嚎马嘶悲鸣搅和在一处,通天的血雨漂泼而下,一地的尸块人头被马踢的滚来滚去,正当此时,底达木中营里又乱了起来,几个金川降众率先砍倒了周围的清兵,扯过火把点着了军帐,大喊大叫着扬刀从里冲了出去与刚刚拿起武器的清兵扭杀在一处,那支骑兵觑着火光着处又是踏马直冲而入,数千赤膊的金川兵面涂狗血竟似撞邪发疯一般不要命地冲进战团,对着清兵劈刺剁砍杀得混身是血,更有被卸下了一半身子还抱着清兵连刺狠砍的。清兵久未征战,见他们如此凶残悍勇早已是惧地只想夺路而逃,因此各自为战自相残杀者不知凡几,再加上被金川兵人砍马踏地死的更是不计其数! 此刻天色已经逐渐地暗了,索若木横刀劈下一个清将的脑袋,浑身上下已经杀的如血葫芦一般,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垢,立马远眺,只见清军大营中处处火光冲天,人马惊号溃散,乱乱纷纷地早已经没了战斗力,才一扬手大喝道:“孩子们别杀了!换大炮!!轰死他们!让他们尝尝自己的‘神威大将军’的滋味!” 战场上静默了仅仅一会儿,从底达木军火库中劫下的大炮已经全部掉转炮口,急如闪电风雷的炮火又骤然爆发,如流星雨一样飞入清军败退的方向,还有小股拼死抵抗的殿后清兵顿时被炸的血肉横飞尸骨无存,索若木忍不住仰天长笑:七万大军又如何,我一人之力也能将你们摧枯拉朽连根拔起!他收刀回鞘,策马一鞭,率众朝董天弼败退的方向追去! 董天弼领着残兵向西仓皇奔逃,一路风声鹤唳 ,人人自危,偏偏又不敢望更近的噶尔拉大营里逃,就怕阿桂治他失地的罪因而宁可溃退到木果木大营之中向温福求救。一行人一脚高一脚低慌不择路地走在密林之中,各个如惊弓之鸟,恐慌异常。直走了一夜,天将泛白,才依稀见到了出林的小路,董天弼还没松下一口气,刘思就惊恐地一拉他的胳膊:“军门!” 一彪骑兵已经牢牢守住了出去的山口,层层叠叠地也不知有多少人马,已经杀了一夜早杀红了眼的金川兵个个凶悍人人批血,为首昂立的正是索若木! 他冷眼看着这些因为陷入决境而恐惧发抖的男人们,唇边勾起一抹嗜血的笑,一扬手,轻轻巧巧地挥下:“——杀!一个不留!” 索若木听着充耳而来似的惨叫,看着眼前修罗地狱般的残景,面上一丝表情也无——如果董天弼带兵退到噶尔拉,他忌惮着阿桂或许还放他们逃生,可偏偏至死还不忘党派之争——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对手。下一步,该是木果木了。。。索若木眯起眼,顺着天光向西望去,脑中又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我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正当索若木出其不意从大板昭抄近路踹营得手,将清军千里布防撕开了一道大口子后趁机夺回大板昭一带所有的旧碉藏寨之际,福康安所领的两千八旗劲骑已经趁夜摸黑出昔岭山口,如一条黑蛇在山谷间蜿蜒游走,自东向西直奔刮耳崖而去。一路上轻辎减重,人缄口马衔枚,悄没声息地奔袭百里,已是兵抵鹧鸪山口刷经寺——这个小镇子是刮耳崖总寨外最后一道的防线,本不过是个普通村庄,却因为地处咽喉,历来用兵金川,这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福康安在马上看了眼矗在暗穹里的刷经寺,眯着眼问道:“前面情形如何?”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家寿忙接道:“咱这一路一点动静没露,刷经寺的藏兵还是照旧着巡逻没点儿异样。” 福康安极其迅速地一点头:“好,传令骑兵下马牵行,不许有其他声响。□□队上来,压到最前线,集中去西北角——那是刷经寺视野最遮避的地方——给我管好了自个儿的枪,谁敢走火放空枪,给藏人通了风我就灭了他!” 这些兵都是福康安带熟了的亲兵,号令一下,百余人的□□队立即纵行前插,背着□□逼近刷经寺,分出六行匍匐在野草密林中待命,近的几乎可以听见金川兵在哨口的交谈声。 一时间,时空凝滞地可怕,幽谷暗河的周围惟有风吹拂过山林树叶的沙沙声,如今听来,却叫人心里一阵阵地发寒。福康安是第一次接触这样大的真战争,手心里也微微地出汗,面上偏又一副胸有成竹的冷峻模样。 “三爷。。。”家禄是家生的奴才,打小指定着跟福康安的,虽然也时常被教训操练着要跟着他三爷出兵放马,但毕竟是有些情怯,“咱。。。咱什么时候上去?” 福康安看了一眼在云层中只露出一线的月亮,抚了下有些发烫的额头:攻刷经寺地利是金川人占了的,他根本也摸不清里面的兵力深浅,所恃者唯趁夜突袭与火力强大而已,宜快不宜慢,等刷经寺里的藏兵与刮耳崖上的索若木联系上了事就危矣!因而一咬牙,道:“□□队准备,依次开火!” 号令一出,如平地惊雷一般,幽暗树影间猛地枪声大作,刷经寺镇口立时就一片滚滚浓烟——这些红毛国进来的□□都是福康安出京城前特特向神机营调借过来的,威力与土枪鸟铳不可同日而语——一排□□打完了退下去装弹,下一排备好了的立即渐次开火,如海浪争潮源源不断,火光冲天烟瘴弥漫间大批的藏兵不时倒下,但很快的,这些骁勇善战的藏兵都回过神来,一批倒下另一批立即喊杀着扑过来补上,竟冒着密集如网的火力愣是守住了这个缺口! 福康安心中还来不及赞叹,已经飞身上马,扬刀出鞘,“骑兵队上马——冲!”一夹马肚,便风驰电掣地冲进战团,盔帽上的皓色雕翎在夜空中划过一道极漂亮的弧!一众亲兵见主将身先士卒舍生忘死冲在最前,谁敢惜命?!也纷纷策马冲击而去。 清军这厢枪炮轰鸣,藏兵已经一阵羽箭如蝗,想射止骑兵阵脚,谁知这八旗劲旅竟似不要命一般,不顾箭阵就闷头前冲,专望人如蚁聚团团簇簇的地方践踏撕杀。这是一场极其惨烈的白刃激战,一处一处枪林弹雨刀从剑林,数百人连喊带杀,滚成了团搅成了堆杀成一片!十几名亲兵护卫着福康安策马肆踏,有冲到眼前的藏兵就拼死地刀劈□□,但那些藏兵也真个凶悍不怕死,各个负死顽抗,不退半步,战局一时胶着。福康安却不管许多,策马直冲刷经寺的神庙而去——藏人信佛笃深,这指挥所必定也设在那!没走多远果然斜下里冲出一员悍将,昂藏八尺,身不披甲,一脸凶狠地横过长刀拦住福康安去路:“清狗,你还有胆来此?!” 福康安冷笑着勒马略停:“手下不杀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那人却正是守刷经寺的主将,索若木的亲弟沫勒奔,从来悍勇军中称雄,哪会把个少年将军看在眼里,只冷笑道:“只会占着人多火器偷偷摸摸,你不配!”福康安不怒反笑,将铁甲盔帽也一并丢在马下,抽刀在手:“我不恃兵器坚甲也能取你狗命!”两下里两骑战在一处,刀枪迸击火光处处,一众亲兵见自己的少主子竟以身犯险至此,各个急地无发可想,正担心福康安有半点闪失,那边却是一阵惊天暴喝,沫勒奔抡起七尺长刀,直直向福康安面门劈下!福康安举刀一挡,顿时觉得手臂发麻,却知道此时劲倘稍松自己立时就做了刀下冤鬼,思及此也不知哪来的气力,握刀向右拼死隔开,沫勒奔一刀砍空,还想回刀再砍,两马相交时,福康安觑的眼真,趁对方刀长不及回防,顺势反刀一削,用力极大,竟将沫勒奔一只左臂生生卸下,血喷泉似地溅了他一头一脸!众人看了还来不及惊呼喝彩,福康安已经横刀将沫勒奔砍下马去,弯腰一割,飞身而起,提高他的首级振臂大呼:“贼将首级在此!”这一声断喝将原本打地兴起的藏兵都吓愣了,惊醒了,整个儿乱作一团,夺路厮杀!福康安的精锐骑兵逐步将他们分割包围居高临下地杀地痛快淋漓,伴着轮排发火毫不间断的火力,金川藏兵的人数越来越少,抵抗越来越弱,逐渐地,慢慢地消失了。。。 福康安擦去了头上身上的血策马在已经平息了的战场上前行,望着一地的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他仿佛此刻才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心里不由自主地颤悸了一下——这是他在京城里永远不可能见到的血腥残暴,不是他死就是我亡!忽然又觉得肋下隐隐生疼,一摸才大吃一惊,他的左腋不知何时被人扎了一刀,若不是有护腋护着,只怕。。。他暗道一声惭愧,抿着唇还有些儿后怕,一面打量着晨光中的刷经寺——这座镇子东西横亘三百余里,除了兵营还是兵营,东倒西歪的村舍早不复当年生气,充斥其中的是挥之不去的血腥气——乾隆十四年一平金川,也是在这刷经寺,大学士纳亲,大将军张光泗就在此被几千金川兵活活困死,如今他也在这将这些骁勇藏兵杀的一个不留!过了刷经寺防线,刮耳崖无险可依无寨可守,等于是门户洞开就在眼前!他只消在策马扬鞭挺进十里,这擒获贼首直捣黄龙第一功就是他的了! 豪情壮志在刹那间直充胸臆,福康安正欲发令出兵,忽见家禄神色慌张地一路跑来:“三爷!” “什么事?”福康安拧起眉。 “索若木不在刮耳崖!”家禄哭丧着脸气都不敢大喘:“他几天前就带了大半精锐,从大板昭山口过去——端了咱底达木大营了!如今他们已围攻木果木,温大帅弹尽粮绝情势危急,只求三爷回去救援!” 福康安脑中轰然一炸——木果木大营被围?!他,他也身在其中!!! 13、第 13 章 第十三章刚愎自用温福丧师 千钧一发清兵突围 该不该回救,福康安心里其实如明镜一般。他一惊之后冷静下来,就盘算着如今这战局对他与索若木而言其实是个平手,互有利弊。索若木端了底达木占了粮道又兵围木果木,看似占尽上风。可他也攻下刷经寺,顷刻之间他就能端了刮耳崖老巢叫索若木无家可归无处可回,成为一股子散兵游勇! 他抄我后路,我端他老窠,最终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这是明摆着的事——不该回救。温福贻误战机那是他罪有应得!福康安仰头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刮耳崖山寨——成功距他只有一步之遥!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能抛开富察家抛开傅恒,以他福康安的名字建功立业! 他。。。怎么能就此罢手? 他缓缓地闭上眼,右手扬起:“全军听令。。。即刻开拔——回救木果木!” 他不该回救,却。。。不能不回救。 和|,你。。。等我。 乾隆三十七年六月初一,索若木率三千藏兵从大板昭南山口摸人底木达,奇袭底木达大营,当夜兵围粮台喇嘛寺,大板昭一带 皆为所取。清军纷纷溃散一路败逃,提督董天弼以下将领伤亡百十余人,兵马损失殆尽,所遗辎重装备悉数为其所夺。六月初三日索若木兵临木果木,温福见势不妙,下令将大营四门关闭据守 ,尚不知董天弼全军覆没,妄以固守以待援军。 “和|,快走啊!愣着做什么?!”海宁一擦脸上的油汗,“你是桂军门的亲兵,不用在此死战的,你快回噶尔拉!”和|挣开他的手:“你是满州男儿我就是不是了?——战场上岂有贪生怕死的懦夫!” 海宁急道:“大营四门关闭在即,再晚一点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从没想过走!”和|虽然也担心战局情况,却更放不下孤军深入的福康安,也不知他打上刮耳崖没,有没同索若木短兵相接,“再者,如今乱成这样,就是走,能走多远?” 海宁叹了口气:“这金川兵究竟是长了翅膀还是学了土盾,就忽然间能从后方打进来!还把大营团团围住!”正说话间,数声长哨,木果木大营四门正式关闭封死,所有的兵士都在往来忙乱准备箭石武器以求固守待援。但金川军已占了后山的木栅关口,也不出兵,只是控制着制高点居高临下地间或放炮骚扰,每一声炮响都地动山摇,伴随着死伤枕籍,被困死木果木的将士们日益减少,军心大惧,趁夜逃散的不知凡几。把个温福急的无法可想,又绝没有勇气冲杀出去,只得下令以投石机与□□□□等竭力还击,一面心里还眼巴巴地指望董天弼阿桂福康安等还能率军来救。正当此时,大营外一阵又一阵的滔天喧哗,海宁一把拉住一个匆匆拖着把长矛的士兵:“前面怎么回事?” 那士兵见是个把总爷,站定了抹了把脸上的血道:“三千个从底达木逃出来的散兵和运粮民夫在外面吵囔着要进来——可大帅的命令是紧闭四门待援,因此不肯放行,正吵的不可开交!” 海宁闻言怒了:“咱自己人不让进寨,难道把他们关在外面白白地让藏兵打死?!” 和|微一沉吟,随即瞪眼拉住海宁的手:“带我去见大帅!” “见他做什么?”海宁还没说完被他拉着一路狂奔,也是莫名其妙。 “叫他出去压场子,迟了就完了!” 温福的大帐如今戒备更是森严,几个亲兵哪会让这俩人微言轻的进去,和|耳听着营门外的数千民夫声响越来越大,群情越来越激奋,都在一个劲的喊什么“大帅不管我们死活,要把我们关在外面让金川兵活活打死!”“再不让我们进去,金川兵就要冲下山把我们全杀了!”“这样的将军保他做什么?!”“我们不要死!让我们进去!”等等,心中越发着急,冲着里面大喊道:“大帅,若你还想固守待援,就不能再躲下去了!否则大营崩决就在一刹之间!”话没说完,嘴上就挨了一刮,“胆敢对大帅不敬?!”那边温福已经从帐里簇拥着度出来,一脸冷峻地看他:“你说什么?” “大帅!”和|挣开挟持住他的两个亲兵,上前一跪,“那三千民夫千里奔逃,到此处又不得其门而入,身后就是凶残成性的藏兵追杀而来,他们能不怕?自是激愤汹涌——守木果木的不少就与他们是兄弟旧友沾亲带故的,他们见着这情景,心里怎么想?!一旦这三千人有了反心转身攻寨以求活路,木果木大营能有几个真心想守的?顷刻间就分崩离析了!大帅!求你出去平息众怒,主持公道,让他们进营!” “我认得你。”温福从鼻子里哼了一口气,“阿桂帐下的一个戈什哈!也敢到我这指手画脚?——放他们进来?你说的容易!焉知其中没有大金川的奸细混进来?!” “难道大帅要眼睁睁地看这些人前无生路后有追兵,在我们眼前被杀死么?!”和|激动地想起身,温福甩手一挥:“把他杈出去!” “大帅!他们进营即便掺有细作也不过是四肢之患——若是不放他们进营立时就有倾覆之灾!”和|被人拖着走出去,还一路不甘心地喊,“大帅要亲手逼反我们的子弟兵么?!” 温福眼一眯,顷刻间已是动了杀心,若由着他这般大喊大叫那还了得?手一招:“回来!” “住手!”不远处又是一声喊,海兰察周身披挂肃穆敛神地走进帐来,看了和|一眼,才道:“大帅,外头情况不对,已经有人开始强攻营门了,当兵的都吵成一片,说不愿杀自己人!” “反了他们!”温福眼一翻,“食朝廷俸禄忠君父之事,他们敢和那些逃兵一起瞎折腾就都是反贼!” “大帅!此时哪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一旦激起兵变,索若木趁机攻营——那就是全军覆没!”海兰察也急了,“请大帅立即出营抚慰众将士!” 温福也听见了外面一阵大似一阵的撼天声响,心里不禁一颤,生怕自己出去有个长短,又因海兰察平日与众兵将素来交好,疑心是他发着兵变来逼他交权,更加不敢出去,一个劲地推脱:“我乃三军主帅岂有轻出的道理?!断然不可!” “大帅!” 正说着,忽然又是惊天动地一声巨响,众人夺目去看,只见那三丈余高的木栅营门竟已被营外散兵冲跨,搅起遮天蔽日的尘土飞扬,顿时营门内外乱作一团,自相贱踏者不计其数,更有早已惧了藏兵贪生怕死的纷纷乘乱溃散逃亡,慌不择路,竟开始有人拔刀相向,有将校喝止的立时被乱军砍成肉酱,一时间人叫马厮,惨呼悲号,如同泼翻了正在沸腾的滚粥,四下里如纷纷乱麻,中军早已失去了控制! 和|伸手抚额,沉痛地闭上眼——大势已去! 索诺木在炮台上居高临下地将大营里的情况看个真切,不由地哈哈大笑:“果然不出我所料,特意放这些人回去,温福这老匹夫果然自毁长城——孩子们,再给他们轰上几炮,给他们窝里反助助兴!” 数十发炮弹在木果木大营中一一炸开,顿时火光冲天烟雾弥漫,大营中大半工事崩塌殆尽,待硝烟散尽,索若木战无不胜的千名骁骑已从后山上迅雷疾电般地驰骋冲下,攻入已经无防守之力的木果木大营。清军或抱头鼠窜或拼死顽抗,也是杀的血雨片片异常惨烈,但枪炮轰鸣羽石如蝗间,金川兵集如蚁蜂,杀声遍野,一阵一阵地略战压近,剩余清军早已经没了多少战斗力,都被一块块的分割开来逐块追缴屠杀。 索若木一声呼哨,一骑黑马奔地而来,他翻身上马,正欲扬鞭却被手下大将乌木鲁克塔尔牢牢抓住马缰:“大土司!这战已经赢了七八分了,您是要坐镇指挥不可轻出的,何必亲上战场?” 索若木放声笑道:“你什么时候学会汉人那孬样了?” 乌木鲁克塔尔固执道:“此一时彼一时,沫勒奔怎么死的大土司忘了么?!” 提起这事,索若木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他是半日前才刚刚知道沫勒奔在刷经寺全军覆没,居然是是败在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小将手下!好一个福康安,我在前方夺你粮仓你就在后方断我退路,我索若木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你以完此仇!当他知道刷经寺防线被毁刮耳崖危在旦夕几乎是立刻要点兵杀回去,不料随即又听说福康安中途罢手竟率军回救木果木,心里是着实舒了口气——看来这福康安也不过有勇无谋之辈,当一战之勇无全局谋划之能!思及此,他劈手夺回了鞭子,一夹马肚,风驰电掣地望木果木大营冲去——他还得去找一个人。。。 这厢和|与海兰察二人带着数千亲兵,护着温福在密林里且战且退,藏兵追杀甚急兼之炮火猛烈——索若木背水一战将清军原先囤在木栅口的弹药全都用上了——剩的人越来越少,各个批伤挂彩,被追击、滚岩、重伤而死的不计其数,横尸遍野。幸亏海兰察带出来的兵非一般绿营兵可比,各个是宁死不退的好汉,才能以一当十,硬是顶住了藏兵一阵猛似一阵的攻击。 激战数个时辰,仅有的一点□□都打光了,眼见着树影间的藏兵起伏纵横渐渐地缩小包围,身后更兼有无数藏兵络绎增加,层层叠叠地将众人困死其中,四下里杀声震天,再看看自己的兵,刀伤火疮惨不忍赌,号褂子都被血浸透了,更有那被炸伤了肚子,兜着肠子还不敢放下马刀,艰难支持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已经被浓厚的血垢遮掩地难辨眉目,纵使骁勇如海兰察也有些心惊肉跳——征杀百场未尝经此恶战,莫非此处真要成他埋骨之地? 温福被护在中心,虽然性命一时无虞,却也是盔歪甲斜面色如土——他少年及第,自诩是除傅恒外满洲子弟中的头一份儿,又是以当朝宰相大学士之名挂帅出征,满以为自己能与傅恒一样以军功晋身领班军机,却不料小小一个金川竟使他狼狈若此!海兰察走过来,面对这个一手导致木果木之败使清军三载用兵全化虚无的大将军,他再多愤恨也只能化做一丝压抑的哽咽,他不仁不智毕竟也还是征西军的大将他的主帅!“。。。大帅,如今全身而出已是不易,以末将计,不若化整为零,末将带人迎击索若木,由和|带着您向噶尔拉撤退——桂军门一路镇静严防必已有所筹措,您望他军中去,至少——还能活着向皇上上折子秉明此处战败之因——”温福浑身一颤似乎此刻才醒觉过来——他要向乾隆亲口承认自己败了?然后向纳亲那样被亲令自尽满门蒙羞?他甚至没听出海兰察要牺牲自己来保全他的意思,怒而起身道:“我温福几时做过丧家之犬?死便死了,还要任阿桂羞辱?!”说罢竟抽出配剑望脖子上抹去,引的周围一众亲兵手忙脚乱地阻止口里一个劲地道:“大帅,留得青山!”海兰察见他如今还不分事理一味地求个面子早气的面色铁青,那厢和|已经走过来,衣袍头脸都已杀成殷红色,淋淋漓漓地还在望下淌。他抬手用袖子抹抹眼皮子上的血污,看了温福一眼,对海兰察道:“守在这也是死,不如冲出去,拼的个不怕死,或许能有条生路——我们没□□了可他们还有——我组织五百人先做冲锋,后面的分四处突击,一冲出路来先别慌乱,让大帅先撤——之后的,能走得几个算几个。。。”他的意思很明白,那五百人是要充做人肉盾牌有死无生了。海兰察一凛,这个书生模样的兵方才在战场上的狠劲已经让他刮目相看了,没想到还有这份胆色,于是一点头:“好,就这么着——最后一博,再下去,咱的兵就连最后点求生意志都没了,不过,这领队冲锋的还是由我做——你别忙和我争。”他一摆手,“三爷要我照看你是一个原因,可这是掉脑袋的买卖。你一个年轻后生有什么资历能耐能鼓动着这么些兵去卖命——别逞强,这只有我成——海宁,你让和|上马,护着他和大帅,我有个万一,和|指挥全军——全员待令!” 他这一声虎吼,激得原本已经遑遑然的众兵士都震了震身子,他嗤地一声撕了自己的战袍,赤膊振臂:“兄弟们,咱在这干等也是个死字,不如冲出去杀他个狗娘养的痛快!裤裆里的东西还在的给我站起来,拿起刀——杀出去!”五百名军士跟着大喊一声“杀——”便嗷嗷大叫地跟着海兰察如猛虎下山一般冲了出去,几乎是同时,密林间密密麻麻地站起人墙,随之而来的是纷纷箭羽铺天盖地而来——海兰察一面提刀指挥冲锋,一手得舞着袍子挡箭,但清军冲出去的是一排一排如割麦子一般倒地不止,海兰察干脆一把甩掉了袍子,带着剩下的士兵蜂拥而上。。。眼看着形势危急,和|不敢再看,生怕误了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一点时间,忙下令其余众人四下突击,自己将温福护在中心,寻机而出。 早有人将前方战况报于索若木,乌木鲁克塔尔一抱拳道:“大土司,这海兰察是有名的猛将,我早想会会他了,让我去结果了他!” 索若木一按他的肩,自己却是猛夹马肚:“就你想会他?我也去!——传令下去,有多少火器全给他用上,绝不能让一个人突围而出!” 两骑先后飞驰而至,远远地见箭阵中海兰察带众早已经杀得臂膀周身血色鲜亮,虎目圆睁,长刀遍处尸积如山,一个金川小将杀至跟前,他狂吼一声竟横刀将人斜劈成两半,脑袋直飞出数丈之远,索若木还来不及喝一声彩,眼一眯,早将视线凝结在更远处那个骑在马背上的人,挥刀舞刃,拼死要护着温福突围而出——他那把刀,还是自己折断的。。。 “大土司——那是温福的帅旗——他们想突围!”乌木鲁克塔尔急了,要是这里走了温福那自己耗了那么多劲死了那么多人还有什么意义!当下对准了搭弓射箭,索若木在旁却眼疾手快地抽出拉孜宝刀将箭削成两半:“不要伤他!” 乌木鲁克塔尔以为他说的是温福:“大土司,活捉是好,但要是让他走了不是更加前功尽弃?!”索若木还来不及理他,那厢和|已经寻得了一个破绽,甩手一挥,早有准备的百余精骑立即护着温福掩杀出去——“追!”索若木立马大呼,咬牙笑道——咱们藏人狩猎从来喜欢亲自捕来猎杀——和|,你还能逃到哪去? 和|夺路而逃,争的就是那瞬息的生机,他甚至来不及回头确认一下海兰察的死活,就又被追兵死死咬上,殿后的清军已经与藏兵白刃肉搏起来,三五个藏兵围杀一个清兵,眼看着人越来越少,追兵越来越近,喊杀呼啸兵器碰撞间,和|回首一看,冲在最前的男人黝黑精悍,一脸肃杀,思绪仿佛一下子倒回到了那个夏夜——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索若木! 马蹄声越来越近,那温福至死不肯舍弃的镶金帅旗如同指标一般让索若木快马加鞭地拼命追赶,半里。。。百米。。。更近了,他就要抓住他了—— 就在此时,忽然战鼓雷动,如石破惊天,撼的地皮树木都在颤悠不已,鼓声未歇,拌马锁齐齐拉动,一干冲在最前的藏兵立时从马上摔下,一片马踏蹄践惨叫连连,索若木一惊勒马,仅一瞬间,和|与温福就已经奔出数十米,触手难及了——从斜下里杀出一员悍将,银甲雕翎,顾盼凛然,正是赶回接应的福康安! 14、第 14 章 第十四章。穷追索兵困卧虎坳 命悬线和|挽狂澜 索若木此刻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刚刚略压住了阵角,便执刀在手,策马扬鞭急要追去,福康安却并不恋战,只看了索若木一眼,极其果断地一挥手,早埋伏在旁以做策应的两列骑兵又拥出来阻住了索若木的追兵,一时之间烟尘四起马嘶人声,那福康安早已经毫不迟疑地趁乱掉转马头回身远走,追和|温福去了,索若木在后看的心急火燎咬牙切齿,即便相隔甚远,他也依然可以看出这个少年将军眼中的蔑视,他恨恨地从牙缝里崩出一个字:“追!” 几乎是两个时辰的激战,福康安所率援军才在一处山坳口将死死咬住的藏兵攻势甩开,他刚刚策马赶到中军,和|忽然毫无欲警地从马上倒栽葱似地摔了下来,海宁忙跳下马来一把扶起,才发现他执刀的右手在不由自主地痉挛发抖,这是死战力竭百试不爽的证据,又见和|闭目合眼满面血污,心种不由一急,正要去探他鼻息,肩上却忽然被一股大力甩开。 福康安弯腰打横抱起和|,走至一旁:“全军在此扎营休整!”随即撕开和|的号褂子——几乎都已经被血浸透了蔫呼呼地沾在身上,惟有用刀割着才能撕开,福康安不由瞪大了眼——和|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整地方了,刀伤箭痕十余处,再深数分,只怕命都要丢了,此刻气息微弱面如死灰——方才他摔落在地的那一刹那,他几乎要停止了心跳——他甚至以为,他再也不能见到他了。。。思及此,福康安铮铮男儿,却也禁不住鼻子一酸,心莫名所以地疼痛起来:当年他与他豪情壮志誓以一战成名,竟是年轻气盛到了极点。。。若是知道打金川如此凶险,他当初还会同意让和|参军吗?他总以为和|机谋算计有余,果决勇猛不足,才一心想将他纳入翼下护着,如今,竟是想差了。。。 “拿伤药来!最好的云南白药!快!”福康安抽了抽鼻子,猛地回头大声喝道,士兵们顿时忙做一团,福康安还要再吼,却感觉手背上被人轻轻一搭,他一惊回头,却见和|已经回过气来,半睁着眼在他的怀里微弱一笑道:“总算是。。。撑到你来了。” “你,你别说话,别压住了伤口——”福康安顿时手忙脚乱,说话都结巴了,和|却又发话道:“别,这些伤不碍事——我是,杀得乏极了,水。。。”竭力仰头喝毕福康安急急送上的水,才吐出一口灼气,半喘着气道:“到处。。。都是人,都是尸体,你迟一瞬立时就有刀朝你身子上劈过来。。。得活命就得不停地抢着杀人,杀出一条血路——到你再挥不动刀的时候。。。你的命就完了。。。” 福康安心中又痛又悔,手下为他包扎的动作却丝毫不慢,甚至带了几分颤抖:“早知道木果木大营如此不坚,我该带你一起去昔岭的——海兰察方才也退回来都和我说了,要不是你,咱们早就要被全歼了——” 和|神色一动,却是再没力气起身,只能急促地问道:“海兰察——那些兄弟们呢——” 福康安眸色一沉:“都打光了,五百个冲锋的,只有三个人活着回来。海兰察的肩上也受了一箭——幸而不是□□伤的,如今也正在治伤。” 和|叹了口气,看向树林上方已经幽蓝暗淡的夜空:“还有多少人马?” “刚才整顿了一下,跟我的兵加上木果木退回来的,还有一千四百多名——” 近两万的人马打到这份上,就等于全军覆没。和|闭上眼:“瑶林,你不该回来,你若是刷经寺已经得手就该——直捣黄龙攻上刮耳崖,即便是我们这输了,索若木也成丧家之犬,局面仍大有可为,可现在——被人追得上天无门入地无路——索若木绝不会放过已经到嘴的肥肉,定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福康安手上动作一窒,迅速地瞟了他一眼,才不自然地咳嗽一声,声音却依然轻柔:“。。。温福毕竟还是主帅大将,若我枉顾其生死,即便我日后胜了,这个见死不救坐视不理的罪我要怎么和皇上解释?”和|不说话了,心里却一直暗暗悔恨——那天晚上,若是自己没有一念之仁,放走了索若木,这场血战就能避免了,就因为他,大小金川血流成河枉死无数!这个念头他却不能也不敢对冒死回救的福康安说,他怕急了他介时的失望与愤怒。两个人各怀心思地沉默了许久,才想到此时最紧要的就是如何逃出索若木的包围圈,逃出去与阿桂会合。 于是福康安扶着和|走到盘腿席地而坐的温福面前,看着曾经骄横不可一世的当朝宰相如今如瘟鸡般耷拉着脑袋,双眼无神呆滞远方,心里也是一软,唤了一声:“大帅。” 温福看了福康安一眼,这个他当日除之而后快的男人,今日竟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何其讽刺——他温福今生多少筹谋努力,至此,俱成飞烟了。他哑着声音开口:“索若木不把我追杀到底是势不罢休的——我乃□□一品大员,岂可被蛮夷所俘所杀,宁可自裁于此,此后尔等各散,好自为之。” 温福这一厢话说完把福康安难得起了的一点同情心都给去了,冷冷地道:“大帅一死固然容易,难道这败军失战之罪就随之消失了吗?因循苟且延误军机损兵折将在先,战事糜烂不思收拾一死了之在后,大帅以为皇上就不会因你之死而问罪吗?”温福被说的一愣,竟找不出话来反驳,顿时又羞又怒又怕又惧,老脸胀了个通红,那边海兰察已经捂着刚包扎好的肩膀奔过来,礼也不行了,急道:“刚才后哨来报,索若木的兵又要追过来了,咱们得立即启程,否则又得被咬上!”福康安一咬牙:“真是些见了血的豺狼!”他很清楚,端了底达木与木果木两个大营,索若木的军队给几配备已是大大得到补充,情势大大掉转,如今是敌强我弱,又是疲师远征长久下去是万没胜算的。于是断然起身吩咐:“我们不冲出去困在这山林里耗也是个死,不如兵分两路,引开他的注意力——他的目标就是要消灭咱的主力,活捉大帅——海兰察你带一千兵马拥着定边大将军的帅旗和依仗先走,我护着大帅向西退寻机折返——起码着有一半以上的机会能逃出去——” 海兰察一皱眉:“三爷,那您身边只留几百号人,不成!” “没有什么不成的。”福康安断然道,“索若木想不到大帅会跟着我走,他必定冲着中军大旗追去——所以你那人必须多,少了他就不上钩,这是玩命的时候了,谁和你推脱?!都是九死一生的事!” 不行!温福象忽然有了生气,激动地摇头:“定边大将军帅旗乃皇上御赐,旗在人在,旗亡人亡,除非我死,帅旗岂能离我?!” 福康安一挥手,两个亲兵已经过去驾住温福。“如今由不得你了——生也好死也罢,你只能听我的!至于和|——”他顿了一下,转过头去,却正好与和|的视线对个正着,“还是跟着我吧——事不宜迟,即可开拔!”他受不了再一次方才那种心跳几乎停止的恐慌——无论前途战事如何,他必须看着他,亲眼看着他。 和|心里也是一松,他最怕的就是福康安又要把他推给海兰察,说是为他好,说是“照顾他”。。。方才那有如阎罗地狱走一遭的恶境,他不想也不愿再独自面对了。。。 待众人上马,和|忽然走到温福面前,将自己的盔甲脱下给佝偻成一团还叫嚷着不让海兰察取走帅旗的温福套上,声音柔和却冰冷:“大帅,你就是要死,也得死在战场上——否则,你在京中的家眷亲族都会因你而人头落地——皇上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清楚,对么?” 温福浑身一颤,竟没有一点再动弹的力气,半晌,才任由人扶上了马,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在风中萧瑟飘摇。 “这他娘的什么鸟玩意儿?!”乌木鲁克塔尔在马上捏着个刚刚从清营里搜出来的两筒镜子在脸上比画了下,发现什么也看不清,气地砸到一边。索若木命人拾了起来,摆弄了一下道:“你拿反了——这东西,据说叫望远镜,是红毛国进贡给大清的,可以轻易见着数里外的动静——大清地大物博富甲天下,装备人数咱们是永远比不过的。” “那又如何!他们还不是被咱打□□都吓掉了!”乌木鲁克塔尔嗤地一笑,“咱刚才杀的才叫痛快,砍瓜切菜似的!”索若木不说话了,其实与清朝为敌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本来这金川世代都是他们家族统治,偏乾隆皇帝搞什么改土归流,要把这大小金川也设县置府邸,川督阿尔泰在金川又处处占势凌人肆意鱼肉,他就绝不能忍了,再不济,挟持了温福逼签和议也能求个裂土分王——西藏□□早派人通过信的,他一成功,西藏随即也要外连廓尔喀人起事,西南边陲轰轰烈烈地一这么闹,刚刚平定的西北准部蒙古只怕又要不安分了——介时天下一乱,乾隆哪还有精力估计他这个小小的金川国? 正在心里谋算着,前方探路的前锋拍马来报:“大土司,清人分两道出了卧虎坳,咱们望那边追?” 索若木一惊抬头:“兵分两路?” “是,一路千余人拥着清军帅旗向东南退去,领兵的正是海兰察——另一路只有三四百人绕卧虎坳西北角而去。” 望东南去那是想退到噶尔拉和阿桂会师,意料中事,可去西北正是大金川腹地,难道是要自寻死路么?索若木略一皱眉,海兰察领军东撤,那领军西进的不意外定是福康安——他带兵厉害是领教过了,又是各个不怕死的好汉,竟硬生生地将落入他圈套中的温福给救走,若不是自己亲自去追只怕胜他不过—— 那厢乌木鲁克塔尔却不耐烦地道:“大土司,你不是要追温福么,那自然是望东南去追,剩下的清兵主力几乎都被海兰察带走了,不是为了保护温福,谁浪费那点子仅剩的兵马——另外的一小拨人马那是望我们的地盘钻,待一后杀回了再追也来得及!” “不!”索若木几乎是立刻想起了福康安最后一回首眼中的高傲与不屑,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凭什么?如今杀得清兵屁滚尿流的是他索若木!于是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全军听令——追击福康安!” “大土司!”乌木鲁克塔尔在旁惊了一瞬,“您不是说以挟持温福为重么?”索若木咬牙一笑,已经快马如弦地冲了出去:那海兰察再勇不过肘腋之患,福康安才是心腹之疾——不杀他,抓住一百个温福,清军也不会真地认输! 福康安带兵西行不过数里,身后的金川军已经气势汹汹地再次扑了过来,他没想到索若木竟会看穿他的疑兵之计,又哪里想到索若木弃东就西正是为他福康安一人而来! 身后渐渐地箭石如蝗,随着风声,一簇簇地箭矢飞过他身边,越来越多的人层层扑倒——藏兵在底达木补充了大量军需,自己的兵除非白刃战,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挥刀拨开射到眼前的箭,拍马到和|身边,急声道:“是我料错了索若木的精明——只怕我与大帅此番都难逃此厄——你——” 和|抽出刀,干脆利落地打断他,“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你别想再撇下我!” 福康安心里一动,“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虽是苦战绝望之境,心中却居然会因此泛起一丝不足为外人道的兴奋——冷不防又是一簇箭射来,他挥刀砍飞流矢,才冲和|一点头:“说的对,咱们好兄弟一条心,就是埋骨此处也不枉七尺男儿!” 说话间,藏兵已经咬住了只有四百余众的清兵,这是索若木的亲兵,绝对的精锐勇猛,锐不可挡,纵使福康安带出的子弟兵个个孤胆英雄却奈不住疲兵远征,昏夜里旷野混战,拼死厮杀,几千人把个不大的卧虎坳堵得满满当当,杀成一片,人惨呼马悲鸣铺天盖地摄人心胆,藏兵得了索若木的命令,开始追击时不与他们肉搏,只是一昧地射箭投石略阵,再以骑兵掩杀追踏——清军此时是除了马刀再无其他武器的了,不过须臾间如狂风吹折了一片树林,人一个接一个地扑地倒下,尸体堆成堆垛成垛,而周围的藏兵越聚越多,密密麻麻的竟已将这些人团团围住! 福康安握刀的手上已经杀地几乎没有知觉了,眼见山林间漫漫荡荡地起了夜雾,自己身边苦战的人依稀仿佛越来越少,马蹄下踏着的都是一汪一汪的血泊,心下突如其来地一阵慌张,“和|!”他策马驰骋,到处是被踩的乱七八糟的尸体,“和|!”方才被乱军冲散,他们是分开了厮杀,和|几个时辰前才刚刚从鬼门关前杀出条血胡同出来,如今该不会——“瑶林!”远远一声喊,福康安大喜,想也不想地拍马急去,拨开浓雾才见和|带着几个亲兵竟一直守在温福身边,周身也是如血人一般——眼眶不由地一热,和|却吐掉口中的血沫,截住他的话头:“还守的住么?” 福康安呼吸一窒,他从不服软认输的,此刻却也不敢再夸口了,这些藏兵实在是杀的凶猛,要不了多久,只怕最后跟着自己的人都得打光,只得苦笑道:“拼死报效皇上罢了——幸而桂军门知机守住了噶尔拉战局还未一败涂地,即便我今日死了——”话饮未落,一支羽箭嗖地一声破雾而出,直奔温福而去,福康安不及细想忙挥刀砍落,力道之大连温福的坐骑都被削去了半个脑袋,一片瓢泼的马血伴随着上声嘶鸣而起,方才因为浓雾不辨方位而有所顾及的藏兵仿佛一下子从这声响里听出了什么,一簇簇的箭疾风骤雨地破空裂云地朝此处袭来,福康安此刻与和|并骑,眼见箭石如雨直袭面门,哪还顾的了其他,一跃而起,将和|扑倒在地就地打了好几个滚,堪堪避开箭阵,可怜温福半老之人,又早已经被吓破了胆,无人护卫时竟就没有半点反抗躲避的能力,活活被这阵乱箭钉死在湿地之上! 福康安一见大惊,刚刚撑起身子想再去救温福,动作却猛地一滞,和|还来不及反应,福康安就已经压着他,重重地压倒在地。 “瑶林?!”和|开始还不明所以地推了推他,却是只摸到了一手湿滑——“福康安!”和|此次才是吓得肝胆俱裂——福康安的背上,赫然插着三只羽箭! 他彻底地呆住了,心仿佛被生生剜出一般,耳边充斥的喊杀惨叫刹那间自他的感官中剥离,周围的厮杀血战胜败生死都已经与他毫无关系了,甚至连那个男人下马踱到他面前,语带骄横自得地道——“我说过,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都不能唤醒他的神智—— 公府里他第一次见他,还是不可一世的天璜贵胄,一步一步,一天一天,他才能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如今,他怎么就能这样轻易地倒下——福康安!你说你要以一战名留青史,就只这么败了一次,你就想躲懒永远不起来么?! 带血的刀尖缓缓抬起了和|的下巴,索若木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的男子眼中滚下的两行热泪,抿了抿唇,心中竟有一丝快意:“福康安之死就这么令你难过么?昨日护着温福冒死闯关之时,你并没如此不中用哪?” 和|此刻只求速死,缓缓地合目不答。索若木挥刀回鞘,蹲下身来:“跟我走。金川想要真地强大,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和|冷冷一笑:“杀了我吧。”胜者为王败者寇,他不悔能与他并肩到最后一刻!还想再骂之时,忽然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福康安的手指动了数下,他一惊,忙凝神看向躺在自己怀中之人,思念电转,再抬首时又已是面如死灰。索若木不觉有异,仍盯着他的眼道:“我要杀你那晚就动手了,合必等到现在——你难道不懂?” 和|缓缓地将福康安的身体放下,看向他:“你真心想招降我?” 索若木大喜,一把伸手兜住他的双肩:“你应承了?” “自然!”话音刚落,和|已经顺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袭来,下一瞬间,已经将索若木牢牢地圈在臂弯之中,一把薄如蝉翼的刀刃正抵在索若木的咽喉之处——正是方才福康安暗中递到他手上的! “大土司!!!”众人齐声惊呼,乌木鲁克塔尔咬牙切齿地扬刀指向他:“不要命了么臭小子!敢伤大土司一根头发我立时叫你万箭穿心!” “对,你们一动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那就比比谁的命重要!我到如今走投无路,总不脱个死字,你呢——甘心陪我死么?”最后一句话是对着索若木说的。 “你。。。能下得了手?”索若木看着这个眼神凌厉地与那晚判若两人的少年,只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能!为了救他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和|无所不用其极!”和|阴狠一笑,手上用力,刀刃已经将索若木的脖子割破,渗出了丝丝血迹。 “你有什么条件才肯放人!”乌木鲁克塔尔也急了,他看的出这年轻人不是随便说说的。 “放我们走!给我们马匹粮食,所有没死的清军不得留难!”和|脱口而出。 “你做梦!”乌木鲁克塔尔勃然大怒,藏兵费了那么大劲才把福康安这支劲旅打下来,岂有如此轻易放他们生路?!“我答应。”几乎是同时,索若木沉声道,“你先放了我,我一切应允。” “不要信他!”福康安此时才负伤忍痛地支起身子,呕出一口鲜血,忙伸手掩擦了,愤恨地盯着索若木。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索若木只轻蔑地看了福康安一眼就把视线调回和|脸上,“。。。你信我么?”和|盯着他的眼睛许久,喉咙动了数下,慢慢地放下了刀。 索若木脱身而出,下一瞬间数百把弓箭齐刷刷对准了他们二人! “放他们走!我们藏人从来一言九鼎!”索若木翻身上马,高声喝道,随即又看向和|,唇边是一抹冷到及至的笑,“我说过,我欠你一条命,如今——我放你生路以完誓言——但这是最后一次了。” “大土司!”众人都是惊怒交加,费了那么大劲死了那么多人难道要就此罢手吗?! “还听我命令地让出一条道!”索若木再次扬高了声音,藏兵缓缓地分道两旁,索若木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和|艰难地扶起福康安上马——他的面容依然沉毅冷漠果断狠绝,但索若木知道他今日所做种种,都不可能是为他。 他们带着不足百人的清兵,上马,缓缓地越过索若木的身边——福康安身受三箭虽都不在要害却着实再没有任何一丝气力,只能强忍着疼趴伏在马背上,却听见索若木冷冷的声音在背后陡然响起,一字一下如利锥敲进他的心里—— “我原本以为你堪为敌手,是我高看了你——你记住了,你的命,是和|救的我给的!” 福康安的手在瞬间冰冷。 15、第 15 章 第十五章 因爱生嫉少帅动情 由败成耻乾隆增兵 从卧虎坳逃出来后,这百余人原是不辩方向地乱走,幸而索若木给的几匹老马识途,硬是将这群几乎走不动的伤兵带出了从蔓横生险绝处处的深山密林,进了一处草甸,原是位于昔岭余脉,和|立马看去,四高山低岗狰狞起伏,竟如有处天然的屏障,五里外又有地上河——过了秋天便就断流——流过,想着着实是走不动了,况且,福康安伤重不宜再动,便命在此扎寨。 入秋的金川昼夜温差极大,和|命巡逻的兵士点起篝火取暖,又细细交代了一番巡逻守备的要事——其实这些好容易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的兵,伤的伤残的残,早已没多少战斗力了。“和爷。。。伤药不够了,还有口粮——眼见着撑不住几天了。。。”家禄算是福康安的家生子奴才,因而在军中依然按家常叫法唤和|。 和|不答言,只是依旧查看众伤兵的伤势,一面说着:“这断腿要用夹板夹紧了,要不以后即便好了腿脚也不利索——”回头看了家禄一眼:“三爷怎么个意思?” 家禄低下头不说话,和|皱了下眉:“恩?!”他才嚅嚅地开口:“爷说。。。横竖大家伙都要死在金川了,还。。。还疗什么伤。。。有这气力不如找个好地等死——”话没说完脸上就啪地挨了一掌,和|居高临下地横眉看他:“你敢造谣诽谤主子?三爷何等样人会说出这话?动摇军心士气你信不信我立时军法处置了你!”其实和|在军中不过是个戈什哈,军衔连家禄也比不过,但连场血战下来,谁人心中对他不是个服字,福康安伤重难以理事,这部残军早已归和|指挥调遣,因此家禄也只能跪下身来一个劲地磕头认错。 “伤药全部集中起来,先让给重伤员,其余人等不论军衔高低按时按量供给——粮食么,从今天起全改成敖粥,一日三餐减为两餐。”和|如何不知道此刻境界用弹尽梁绝形容亦不为过,索若木即便放过了他们,可没有军需供给的这一旅残军败将只怕不需多少时日就会自己消失在从蔓密林之中。但脸上却一点惧色不露,只道:“实在不够了,把战马都集中起来,先挑老弱的宰杀——这是不得以为之,大家忍着些,待福将军箭伤愈了咱们还有一番大计较!”一席话说的从从容容斩钉截铁,多少使的慌乱绝望的人心平复下来。 和|走到隐蔽处,才拉住家禄的臂,柔声问道:“刚才摔的疼吗?”家禄忙一个劲地摇头,和|长叹一声,才沉声道:“我刚才打你,是为你不该在大庭广众下说那些话——咱们如今就象在悬崖边儿,出一点差错不消人推自个儿就跳下去全军覆没了。” “可三爷他——每日里除了烧着昏迷,就是醒着也绝没好气色,方才连药也不吃——奴才,奴才是心里着急啊!”家禄呜呜地抬袖擦泪,“三爷从来没受过那么大的委屈,莫说在公爷府,就是在紫禁城也没人敢这样对他——三爷是死里逃生了一回,可那个辱会要了他的命——” 和|抿了抿嘴,表情复又森然,“三爷中的箭是□□了但疮口极深——你要小心照看,明白了?”说罢抬脚就望福康安帐中走。一掀开帐帘,扑鼻就是一阵血腥味,地上一片狼籍,和|忙大踏步到毡上看了,果见福康安背部的创口又迸裂了,绷带上晕起一大块红渍,福康安却只是半睁着眼面色麻木地盯着顶子呆怔。 和|蹲下身子将福康安扶转过身子要替他换绷带,福康安却忽然有了生气一般将他的手挣开,别过脸哑着声音道:“不是说伤药不够了么,何必浪费在我身上?” 和|抬起脸来,却又似换了一个人,眉眼里都蕴涵柔色笑意:“再怎么着你也得治伤呀,你是我们的主心骨,真有个长短可怎么得了?” 这是福康安有了不顺之事他惯常相对的态度,一来而去,福康安再大的火也去了大半,可这次福康安只是冷冷地笑道:“我这么个废物还是靠你求情才换回条小命,主心骨?!至多拖累着大家一并死在这里!” “你这说什么话——” “ 我都听见了!”福康安坐起身来,纱布上的血渍顿时又晕大一倍,“拔箭后那个军医说的——我这伤要是没好全,右手臂都要抬不起来!你见过抬不起手挽不了弓拔不了刀的将军么?!我不是废物是什么?!索若木还不如一刀杀了我!” 和|先是一惊:他没想到那天福康安失血过多昏迷后还能听见他们的说话,他是极了解福康安的,知道他心高气傲容不下别人半点怜悯,随即收了笑颜冷声道:“那个军医不过是个略通歧黄之术的普通兵士,他说的话能算什么准——即便准了,你难道宁可要在卧虎坳被索若木乱箭射死么?!” “好过要你向他摇尾乞怜!”福康安这十九年来自尊心从来没受过那么大的打击——木果木惨败,全军覆没,就连主帅都教人乱箭射死连尸体都拿不回来!——这都是因为索若木——自己能苟延残喘却还得靠他施舍 ! “我何曾——” “你有!”福康安抡手将他推倒在地,踉跄着过来提起他的衣领:“你们之前就见过面——欠你一条命——索若木说的多情深意重啊!你们什么时候私下见面授受军情也未可知!” 和|的脸在瞬间刷白,他没想到福康安心里有这么个想头——怀疑他里通索若木刺探军情出卖大清!浴血数战险把这条命都给搭上就换来一句“私下见面授受军情”! “放开。”和|哆嗦着说道,他其实一直都没有信过他,从当年的咸安官学到如今的金川战场!他从来就只信他自己,他和|算什么东西! “怎么?心虚?”福康安早已被恼恨羞愤冲昏了头,他忘不了索若木放他们走时的那个眼神那个语气——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和|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后悔当时没跟着索若木回去享福了?我告你,趁现在你赶紧走,别跟着咱这些人等死,但你要记得告诉索若木,他这土寨主做不了几天了,此番清军虽败了,皇上还会再派十万二十万大军来直到踏平金川!” 和|奋力推开他,爬起身就望外冲,福康安扑过来,一把将他摔在塌上,因为用力过大,缠绕着的绷带已经被浸透成深重的一片血红,他此时早已经被激怒地狂性大发,脸上虽然带笑,却狰狞扭曲地令人胆寒:“你就这么急着走?和|——你就不信我一刀杀了你?” 和|翻身起来,刷地一声拉开自己的衣服:“信——怎么不信?!我以为福康安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从不怨天尤人因为点小小的挫折就一蹶不振的真英雄,是我瞎了眼认错了人——你动手啊!”和|握住他手上的刀抵在自己胸前,竟似真地要望下刺一般,刀尖已经在胸膛上划出了一道血痕——福康安被激地大喝一声将刀摔至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何曾想过真的动手——对和|——对和|他下得了手?! “懦夫!”和|冷冷地道,“索若木说的对,你就是个懦夫!这么点事儿就让你福康安永世不得翻身——” “不许说了!!”福康安脑子已经被怒火烧成了一团糨糊,他扑过来猛力地将和|压向自己,下一瞬间,已经牢牢地堵住了他的唇。 明明干涩甚至带着丝血腥气的嘴唇,福康安却激动地打了个激灵——那仿佛灵魂深处的震撼!他想起了那个夜晚,那个罪恶的春梦。。。如烈焰焚身,却甘之如饴。 睁开眼的时候,他依然将和|紧紧地压在身下,发丝散乱地掩映他茫然无措的双眼,但却同他一般,心如擂鼓。。。福康安再向下看,和|身上的破烂战袍早因为扭打而大大地敞开,棉白肌肤上却处处是纵横的血痕,还没结疤,疮口狰狞地外翻着,他想起了他力战到底从马上摔下来那一刹那他无可名状的恐慌,想起卧虎坳他与他并肩而战杀得浑身上下如血人一般,想到他见他中箭时的绝望泪水。。。理智一点一点地回笼,福康安恨不得自己立刻死了才好——他居然怀疑他!怀疑这个与他生死与共的男人!他好半晌才能哑着声音道:“。。。。为什么不上药。” 和|好似也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听问就怔怔地答道:“这点皮外伤用不着,得将药省下来给那些重伤的——”福康安早知道伤药绷带紧缺,想想和|每天都必亲自来帮他换三次药,次次都用干净纱布重新包扎,心里顿时一痛:“对不起——我。。。我昏了头,我——我从没这么嫉恨过一个男人——他那么轻易就胜了我那么轻易就把我辛辛苦苦争回来的一切悉数摧毁——可他偏偏对你——另眼相看!致斋,我——我好恨我自己——” 和|此刻才渐渐回过神来,脸在瞬间红地象滴下血来。同样是强迫意味的。。。吻,为什么与安顺当年给自己的感觉全然不同。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潮几乎在瞬间将他吞没,他缓缓地抬起手,犹豫片刻,搭着福康安的肩膀将他压向自己的胸膛:“木果木之败罪在何人你我都清楚。瑶林,你做的够好的了,两千不到的兵挽救了木果木全军覆没,海兰察能突围而去是因为你牵制了索若木全部兵力——我们没有输——桂军门的主力军还好好地呆在噶尔拉饲机出动——索若木只是暂占上风,他们想不到我们能活下来并且深深地插进金川腹地!当前要做的是要摸熟这一带的地形,修养生息,等待战机与桂军门大军里应外合将索若木一举成擒!”福康安如遭电击地抬起头来:“我们——还能赢?” “能!”和|坚定地看着他,“因为你是福康安。” 福康安怔怔地看着他,直到和|不耐地轻踢他的小腿:“快起来罢,成什么样。。。”他心里一动,却不起身,只压低声音问:“那你。。。和索若木。。。是怎么回事?”这是这些天他心里最深最深的一根刺,拔不出来问不出口。和|一怔,也不想再瞒了,简略地将与索若木的事说了一遍,有些懊恼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一念之仁放他走——”抬头却见福康安还是一脸傻笑,又没意思起来,复推他,“还不起来——”这才注意到福康安胸肩上迸裂的伤口,惊呼一声,忙不迭地推开他的身子再为他换药,福康安却顺手拉住他的手,牢牢地攥着,手心里都是粘腻的手汗,似下定了什么决心,开口刚表白了句:“致斋,我——” “你是该换药了——再感染怎么得了!”和|不等说完,就急急地将手用力抽出来,扭头找药去了。 清军木果木之败损失惨重,数年攻城略地之果毁于一旦,阵亡文武官员自定边将军温福,提督董天弼以下,总兵,都统,副将,参领,知州,知府,以及主事、知县、同知、典史、副参领、护军校、骁骑校、协领、防御、都司、守备、参将、游击等,共两百三十余员,兵士阵亡万余人。木果木军营被劫米粮一万七千余石、银五万余两、火药七万余斤、大炮五尊——实为乾隆帝执政三十七年来第一次的大惨败。战报传来,举国震惊,昔年平准部征回疆无一不是天兵一至贼寇立时土崩瓦解,而金川地不过五百里,民不出三万人竟将堂堂□□逼至如斯田地——乾隆于御膳之时惊闻败绩,其耻其辱莫过于此,尤以福康安不知所终为念,竟当众潸然而泣,泪溅于羹,此后郁结在心,经日不食,常以拳击案言之凿凿誓灭金川! 另副帅阿桂处变不惊,底达木战火一燃立即下令全军戒备,搜捕大金川降番内应,始终不成大乱,而参赞大臣海兰察率木果木残军突围成功,再攻小金川美若,复为所夺,与阿桂大军成功会师,合兵共进打箭炉,勉强稳定下了局势,与索若木隔大渡河对峙。十一月初三乾隆升授阿桂为定西大将军,统筹全局,令增满兵精锐两万四千余众开赴战场,大有踏平金川之势。 这些事,深处金川腹地的和|与福康安自然不会知道,他们所能做的不过是带着这百余人慢慢休养以图恢复,幸而此处水草肥美,靠着打猎游牧倒不至于叫将士挨饿,但派出去的与阿桂海兰察联系的士兵,从没有一个活着回来过。。。 “还在烦呢?看你的眉头从来就没松泛过。”和|伸手想抽走福康安手里的弓,福康安才回过神来,攥牢了弓道:“前天派出去的也不知能不能把信带到——怎么着也得和大部队联系上啊。” “咱们和桂军门的大军之间是索若木设置的重重碉堡障碍,通风送信的的确是难——”和|一挑眉,“但依旧是要送出去——无论死多少人费多大劲!和他们联系不上,咱们就象无头苍蝇一样乱撞终究哪天就撞到索若木的枪口上!” 福康安又不自觉地拧紧了眉:“只能重重地赏他们——能把信送出去的立即拜为千总,赏银千两——咱们就这么点人马军心士气就是关键!” 和|笑着拉开自己手中的弓——这两个月来他们原是常常结伴来打猎获食的,但福康安箭伤未愈,胳膊每抬高一寸都是疼地厉害,因而看和|打猎的时候多些——一面道:“你也知道军心士气关键就不该如此愁眉不展——”话音未落和|搭弓一射,天边落单的孤雁应声而落。 “好!”福康安见和|纵马过去拾回死雁,那箭羽竟是从它细长的喉管贯穿而过的,不由地喝了一声彩。和|将猎物挂了,才回头扯扯嘴角:“还记得咱第一次见面么?也是傅公府射箭玩——其实打猎为生倒真是快活,用不着天天提心吊胆的,咱这样,多好,倒几乎忘了还在战场之上了。”福康安听者有意刚想说话,却见和|又笑了一下:“不过你是福康安,这样悠闲的日子也只能在梦中肖想。”福康安刚欲反驳,听见天边又是几声长鸣,抬眼看去又是两行大雁成人字形遥遥飞过,和|此时正与福康安说话再搭弓已是万万来不及的,福康安情急之下哪还顾的了许多,立即弯弓拉弦,霎时间只听弓如霹雳弦惊,那只领头雁就已同时扑腾着翅膀自空中哀鸣着坠下。 和|看的目不暇接,怔了许久才掩口惊呼道:“你,你你的伤全好了——?!”福康安也怔了一下,仿佛才醒过来般呆看着自己握弓的手,他这些天来日日里起早贪黑地复健练习就是希望能尽快亲自领兵杀上刮耳崖报一箭之仇——如今,竟真地好了?!还在怔忪间,和|已经跳下马来,激动地抱了福康安的腰一下,满脸欣喜若狂:“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就知道,这小小的皮肉伤怎么伤得了你——阿弥陀佛——”福康安见着他语无伦次的模样,一向冷傲的面容带上了一抹暖意,他弯下腰在他耳边柔声道:“你不是从来不信佛的么——这会子又病急乱投医了,妄打诳语可是要倒大霉的。” “只要你能好,凭他什么神佛我都信!”和|还没注意到两人之间陡然拉近的距离,依旧是兴奋不已,福康安此时依然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近和|微敞的衣领里,但见脖颈深处一抹红痕衬着他白腻的肌肤越发鲜艳,他想也不想探手摸去:“这是怎么了?卧虎坳受的伤还没褪?——”当手摸到那片温凉如玉的肌肤的瞬间,福康安几乎是立即感到那股久违的战栗般的快感——从那次之后,他与他依旧朝夕相对,却再没那个勇气能跃雷池一步,他知道这种禁忌□□一旦泥足深陷就是万劫不复,他也想忍了也想算了,可越压抑那股陌生的情潮就越发汹涌澎湃,几于灭顶——他的手再也忍不住流连忘返地摩挲着和|的纤长优美的脖子,赤红着双眼,苦苦按奈着欲念如炽。和|尚不疑有他老老实实地答道:“不,一出生就有了的,阿玛从前还笑我前世定是个吊死的女人——”他终于意识到气氛不对,抬眼看了福康安一眼,随即红了脸,脱手要走,福康安此刻的百般理智登时烟消云散,一下子从马上跳下来,拽着和|的手将他拥进怀里,唇已经热烈地覆于其上! “致斋——”他不可自已地语带颤抖,“我,我是真忍不下去了——” 17、第 17 章 第十七章 拼死战索若木全军殉节 克金川福康安终成大业 阿桂与海兰察血战经月,终于攻下刷经寺,守寨的三千金川藏兵全数阵亡。之后又懔媳肮ス味拢靠嗾蕉嗄辏萌菀状朔蚪舜蠼鸫ㄐ母怪馗歉鞲龇苡律普剑鲁酰俦拿嫖Чス味拢羯兀字阑鸬腥缌餍巧恋纾斯味抡鲆箍眨簧俟俦耸婆试系牵蠲朗毓味碌锉さ牟乇怨瞿纠资挂┳杌魃仙降牡腥耍汕寰环吹背醯奶吧滤酪话芗赐艘挥腥吮还瞿净髦兴は律嚼矗12从腥似松锨叭ゲ沽宋恢眉绦蛏吓溃谷绶溆狄暇垡话悖奖橐岸际乔寰暮殴幼印 “先别放炮!让他们再上来点,一轰就要轰死一大片!”索若木也在碉内指挥,他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过了,双眼里都是暴突的血丝,眼见着清兵密密麻麻地涌上来,攀登最前的几个人甚至已经快摸到了碉堡的墙角——“放炮!”从木果木军营里缴获的三门劈山炮齐齐掉转炮膛,登时轰隆数声巨响,火光烈焰冲天而起,清军中顿时有如风吹芦苇,呼啦拉倒下一大片来,鲜血将刮耳崖前的山路灌木都涂地淋漓一片。 “炮弹省着点!上滚油!不要让这些狗娘养的近前一步!”索若木已然是红了眼,他苦心经营十数年的大金川防线如今岌岌可危,清兵还如杀不光轰不死般地冲上来——是天亡金川么?! “大土司,您喝口水歇会吧。”手下送上水来,索若木不耐烦地摆手推开:“乌鲁木克塔尔——”他陡然住了嘴,他几乎忘了,手下悍将乌鲁木克塔尔已在刷经寺力战不屈直至被乱刀砍成肉酱,三千子弟兵负死顽抗无一生还。。。“拿酒来!”索若木抢过酒袋骨碌碌地全喝光直觉得喉头一辣神志才清明数分,把酒袋一抛抹着嘴命令道,“把死伤的人拖后面去,把哨位填满,火力加大,和他们拼了!” 靠着数门火炮的密集攻击,清军的猛烈攻势暂时被压缓下来,此刻天交末时,夕阳斜斜地挂在幽暗的山林外,为眼前的厮杀镀上一层惨淡的光。刮耳崖仅余的数千兵力几乎都被调到前线与阿桂大军作战,官寨是沿着崖后峭壁建造的,地势陡险,除非飞檐走壁否则人莫能近,因此周围只有数十散兵护卫。 此刻,护卫队长则旺正拧紧了眉听着不远处沉闷的炮火喊杀声。 “死了那么多兄弟,我们却只能巴巴地坐在这守官寨——要是被清军攻上山了,我们还守个屁啊!”他是乌鲁木克塔尔的亲信,听着主将阵亡差点就要单枪匹马杀出去找清军报仇,还是索若木喝令拦下了,怕他蛮撞,调到后方守护官寨。身边早有手下道:“大土司的吩咐一定错不了,咱还是小心谨慎些,后院一旦着火,大土司在前方就再也维持不住了。” “放你吗的屁!这官寨建在这后头就是九仞悬崖,清军他吗的除非是猿猴,否则能想的到从悬崖上上来?!”则旺骂骂咧咧地吼完,一挥手,“老子不想再这白等死,都给我过来,咱们也到前面杀鞑子去!”正说着话,忽然觉得不远处冷清清死矗矗的树影间突然唰地一动,则旺心里一惊,骂了句娘,不会这么邪吧?真有人会绕过刮耳崖从后面悬崖上来?!他狐疑地眯了眯眼,拉过一只□□朝那已然平静的树影间“砰——”地一声巨响,却只听见铁砂子打在树干间沙沙地一阵响动。 而此时躲在矮木从中的正是福康安等人!他们百余人于昨夜杀光了战马吃饱喝足后开始攀崖,于万难容足之地,攀附而行,行军间灭了一切的火烛,神人不知地接踵而至,一个昼夜的时间就抄近路登上了刮耳崖。金川兵正在四面迎战各队官兵,根本无暇顾此,他们一路小心摸黑前进竟是一路顺畅,不料方才一个小兵爬动的动静大了些,竟引起了则旺的怀疑,一发子弹打来,他急一压手,百名士兵齐齐地伏下身子。他望了望趴在他身边的和|,和|探了探周围的形式,无声地对福康安点了点头。 福康安不再迟疑,双指卡口一声呼哨,这些身经百战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的勇士们立时如伏地猛虎一般窜跃而起,踩着石头跳出树影,直奔而上,各个“刷”地抽出倭刀飞也似地扑了过来!——则旺本以为无事发生,正想撤走,一偏脸见忽然从天而降这么多清人,忙急叫道:“清军偷袭!放枪!打打打——”吓傻了的金川兵这才惊悟过来,再要开膛装药哪里还来得及?早被哈巴思领着几个兵,手舞长刀杀了进去,一转眼就砍翻十余个人,福康安则提刀在手,几个回合就把则旺卸去了半个臂膀,虎着脸问他:“索若木在哪?”则旺捧着血流如注的胳膊冷笑道:“去你吗的清狗!老子死也不告诉你!”话没说完就丢开断臂膀又朝福康安扑来,福康安侧身一避,则旺挟一股子蛮力正撞在向上的刀口上,福康安眼疾手快地顺势一拉,被削飞的人脑袋顿时飞出了数米,瓢泼而出的血兜头兜脸地淋了福康安一身。 “瑶——”和|刚要说话,福康安伸手抹了下脸,唇边却带出一丝冰冷而兴奋的笑——久违的战场与死亡,将他的嗜血与报复之心完全地重燃起来,他冷冷地偏过头:“哈巴思,给我攻进官寨,凡有抵抗,一个不留!”官寨中还有数十个藏兵,却毫无准备,连相帮都给吓忘了,如今又没了领头人,没了指挥没了建制连出去给索若木通风报信的人都没有,就被哈巴思一众枪击刀剁,砍瓜切菜地恣意收拾,不过一盏茶工夫,前后寨搜过去,竟都被宰割殆尽,哈巴思血人一般地提着刀将寨中还在向喇嘛祈祷的索若木的母亲姐妹押解出来,缚在福康安面前:“将军,这些娘么怎么处理?都是从逆人犯,我看一刀杀了痛快!” 福康安还在沉吟,和|忙道:“妇孺无辜,何况我们还要用他们来要挟索若木投降——别杀罢。” 他还指望那个男人会投降?福康安心里有些不痛快,嘴里却道:“听你的——哈巴思,对空鸣枪,咱们也该给索若木的后院点点火了!” 一声枪响,方才还有些偃旗息鼓的清军听见登时又似活过来一般,重又争先恐后地奋勇齐登,索若木调集的五百名□□手在哨卡上居高临下地轮番放箭,清兵一个个掩面惨叫着倒栽葱般接连摔落,但身后更多人中邪了似地有如蝗虫般密集扑上——“杀呀!”海兰察拔刀在后压阵,他已知道福康安抄敌后路得手,更知道如此一举成歼的机会再不会有第二次了,“第一个攻上崖的赏顶戴花翎!是男人就给我冲!”索若木见势危急,也顾不上爱惜最后的弹药了,一把甩开炮手,调转炮口,将整个炮身推出碉堡外,点然火线——只听地轰然巨响,清军被炸翻一大圈人,残肢断体血雨一般地簌簌落了下来,可仅仅在短暂的踯躅后,更多的清军象潮水一样地再次涌上——索若木反被巨大的反作力冲开数米,跌坐在地,只觉得胸腹间一阵巨痛,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忽然身后又是一阵喧哗,索若木急回头去看,只见官寨方向腾地燃起滚烟烈火——他两眼一黑,刮耳崖官寨竟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一把火烧了?!是,是谁——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可怕的预感,还在怔忪间,第一个清军已经冲进碉堡怪叫着扬着明晃晃的大刀杀来,之后从缺口中又跳出一个又一个清兵,索若木无暇再想,咬紧牙抽出拉孜宝刀冲上前去。。。 正当金川兵与清兵咬在一起厮杀肉搏之时,福康安率队也由后呼拥杀来,都是逃亡许久憋着股闷气一意想复仇的汉子,对上已经杀得精疲力竭的藏兵,优势立分,藏兵渐渐招架不住向后退去,偏偏海兰察已经带人攻进堡垒,两头路堵,将藏兵团团围截,但金川兵不同于中原汉兵,都是好勇斗狠的孤胆英雄,从不轻易认输的,几千个藏兵虽然被打乱了部署,但在初时的昏头后,各个都醒过神来单个地拼死相斗,有即便被削去了半个脑袋还扑过来死咬住清兵大腿的,有血肉之躯阻拦清军□□的,不知凡几。刹时间,人群刀簇,惨叫呼救,血流成河,将这个不寻常的月夜化作一场人间地狱。 福康安扬刀在手,砍翻眼前挡路的一名金川兵,刀锋过处,活生生的肉体被肆意切割,一股股温热的人血喷溅出来,鼻端都是新鲜人血的腥气,福康安却杀红了眼 地愈加兴奋——这才是快意恩仇男儿本色!他龟缩忍耐地太久太久了!和|一直跟在他身后不敢稍离,但此刻血流劈面的福康安,陌生地叫他有些心悸——他已经全然褪去了初战时的青涩气弱,如今是真地在享受这场血腥的战争,而不仅仅是为了争什么功名!福康安杀地性起,干脆甩下头盔四下打量起来——他不想与这些喽罗多做纠缠,他要找的人只有一个! “三爷!”横下里忽然一只手抓住他的胳膊,挡住他的去路,福康安一回头,才见海兰察攥着他的手臂,要哭不哭的古怪神情:“三,三爷,可找到您了,您当时出事的时候,末将差点没自责到抹了脖子,还好您后来总算有了道信儿,否则——我,我怎么对的起皇上,对的起老公爷呀!”海兰察早也是杀的如血人一般,此刻龇牙咧嘴地深情款款,倒更显得可怖,福康安笑又不敢笑,只得拍拍他的肩:“别这样,我这不是好好的吗?”话是如此说,海兰察却死活不肯再让福康安入阵杀敌了,福康安拿他没办法,只得重新穿戴好了盔甲,阵后观战。 金川兵四面迎战,腹背受敌,又是早没了建制地混战一团,就是再精锐勇猛却哪里还能久恃?清军眼看着胜利在望,各个效死拼命越战越勇,闯进敌阵中一路发了疯似地见人就砍,逐渐地将藏兵分割成几块,包围起来肆意歼戮—— 这是一场空前激烈的白刃肉搏,直杀到天将黎明,被切割成块的藏兵兵团越缩越小,到处都是一汪汪的血泊和被践踏的乱七八糟的尸体。福康安坐在马上,一面吩咐人将下山各个路口尽皆封死——阿桂依然在山下压阵,他如今就等于统帅——一面看着清军如人潮一般喊杀着涌向西北角的一处碉堡——如不出所料,那就是大金川最后一个据点了,索若木也必在其中。 他唇边浮现出一丝深刻的笑意来,纵马前驰,几下里冲到阵前,喊道:“别望里冲了,□□队上——开火给我打!”看他们在死地里还能守多久! 海兰察是依着福康安的吩咐带上了□□队的,攻山时没用上,如今正是各个摩拳擦掌群情涌动也想立攻,极快地列队站好,装药上膛,一排排不间断地轮番开火,堡垒墙头上依稀仍有人射箭还击,但却再也遏止不住猛烈的火力攻击——金川兵,早已经弹尽粮绝了。。。 如此狂轰滥炸了有一顿饭工夫,那堡垒里静矗矗地已经再没有一丝人声,福康安舒了口气,还刀入鞘,下令哈巴思带兵从前门冲杀进去。眼见着一队官兵呼啸着蜂拥而上,那门却忽然开了。福康安眼一眯正要说话,却自己先愣住了:索若木带着十余个人,慢慢地走出了碉堡。 但是阵地上没有一个人欢呼,都是死一般的岑静——那是十五个血人,战袍盔甲早已经染成殷红一片,黏糊糊地还没来得及凝结,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路淋淋漓漓地淌过来。除了索若木,身后的藏兵没有一个还是完整的,或缺胳膊断腿或肠穿肚烂,只能相互扶持着艰难挪动到福康安阵前。福康安一个悸颤回过神来——这真是一群好汉! “咱们,又见面了。。。”索若木面对着福康安,眼却看向他身边的和|,语气平静地开口,满脸的鲜血掩住了他一切神情。福康安突如其来地气闷——他看不到他此刻完败后惨白的脸色,他应该愤怒应该恐惧应该跪地投降——而不能够如此平静!还没回过神来,身边已有一骑掠出—— 和|跳下马来,呼吸不稳地看向眼前这个致使大小金川动荡十年的男人,仿佛又想到了当年在河边的初遇,以及之后的兵戎相见,围追,厮杀,放生,报仇——究竟是谁亏欠谁更多?“投降吧。。。索若木。。。”他面白气弱地开口,“你的家眷都已扣押,何必还要顽抗——你,已经输了。。。” “三爷。。。”海兰察变了脸色,朝福康安耳语了一声,谁都知道乾隆对大金川的反复叛乱深恶痛绝,多次面谕绝不受降,务必斩草除根的,这和|以什么身份叫人投降?!福康安此刻的脸色也是阴沉地可怕,却仍是抿着唇一语不发。 索若木抹了一把脸,竟然微微地笑了:“成者王侯败者寇,我无话可说——可若势均力敌,你们大清不是我金川对手!” 福康安冷冷地答道:“一个跳梁小丑,也想与我煌煌大清势均力敌?” 索若木猛地转身,双目炯炯,如利箭般直身过来:“福康安,我索若木一生没后悔过什么,就是当年放走了你,是我最大的遗憾!但我认了——我是输了,但对的起跟我浴血奋战的三万将士——你若还是个说话算话的汉子,答应我最后三件事!” 福康安生平最恨就是有人落他的面子,不料这索若木竟当众将他曾经败在他手下还靠着和|求情才能逃生的事捅了出来,顿时面色铁青,僵硬地应了句:“。。。你说。” “金川全境不过七万之众,经此一役亡者过半,我要你答应攻下金川后绝不与民为难!” “这个自然。若非你负恩肆逆,连这场兵灾都能避免——我皇上又岂是桀纣之君!” 索若木没理他,自顾自道:“第二,我的母亲姐妹已是降了你们的,又是无知妇孺——男人们的事,与她们无关,盼你不要杀降!”福康安还没答话,和|已经忍不住道:“你放心,大清官军绝不杀俘虏的——” 索若木偏过脸看他,冷厉的神色在瞬间和缓了几分:“我信你——所以最后一件事,我只能求你。” 和|一怔,索若木已经伸手抱住他的肩头,伏在他耳边轻声道:“。。。给我一个全尸。” 什么?和|还没回过神来,索若木已经猛地推开他,仰天惨笑道:“我索若木俯仰天地间,何曾投降过任何一个人?!”他“噌”地拔出拉孜宝刀,空中孤光如电闪一耀,他已经横刀就颈,猛地一拉—— 和|看地目瞪口呆,只能眼睁睁看着索若木血流如注地缓缓倒地,还余下的十来个藏兵全都双膝跪下,对着尸体磕上三个响头,再站起来之时都纷纷拔刀在手,或互刺或自刎,一个接一个悄没声息地倒在他们征战一生的土地上。。。 好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福康安忽然觉得一阵眩晕,良久才能从那一地尸体上移开目光,看着和|徨然失措的神情,他心里一抽,登时醒觉回来,看了哈巴思一眼,点了点头。 哈巴思领命就要上前去割索若木的首级,和|一惊,挡在尸体面前:“福。。。将军!我答应过给他一个全尸!” “和|!”海兰察实在忍不住了,在马上发话道,“索若木是叛首,最是罪大恶极的,让他自尽就是天大的恩了——他的首级是皇上要传首九边的,你凭什么拦?!”和|没理会他,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福康安身上——他知道他的要求荒谬过分,可人都已经死了,金川也平了为什么还非得要屠戮一个死人来炫耀武功?! 福康安至此是第一次与他四目交接,却也是仅仅一瞬,他偏过脸,挥了下手——几个军士上前押住了和|——“哈巴思,动手。”福康安目光里是和|全然陌生的冷峻与狠毒,和|不可置信地瞪着福康安,福康安却是一眼都没看他,语气平稳,清晰有力地下了最后一个命令:“索若木一干家眷皆是从逆叛国,法无免死之理——全部就地斩首明正典型。” “福康安——!!!”和|忍不住狂吼出声。 18、第 18 章 第十八章 有情人巧释无情过 得意人偏逢失意事 阿桂大步流星地迎出帐外,福康安刚要屈膝行礼,就被一把掺住了:“世兄不仅平安归来,还立了平定金川的大功,不仅是傅公,就是皇上也必龙颜大悦的。” “大帅折煞我了,您是主帅,我不过是个小小的参将怎敢与大帅平起平坐?”福康安抬起头来,阿桂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虽然依旧是精神矍铄,但脸上深刻的皱纹较年前又多出好些,可见操劳忧心之度,他咽了口口水又道,“至于平定金川,那是上有皇上天威赫赫下有大帅运筹帷幄,我福康安不过是在阵前效犬马之劳,何敢贪功?” 阿桂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携他入帐:“我原是你父的手下,论交情叫你声世兄也不过分——若不是你想出个趁其不备内外夹攻的法子,金川哪里能这么快攻克,报捷的帖子早八百里送到皇上热河行在,你也不必过谦——虎父无犬子么!”阿桂原还要说下去,见福康安目光漂移心事重重,竟不似大胜之象,他是十足城府八方观色之人,轻易不行差踏错的,因而开口转了又话题,玩笑似地道:“你也该把我的人还给我了吧?” “什么人?”福康安仿佛没反应过来地惊愕抬头。 “和|呀——他还是我的戈什哈,没错儿吧?据说这次他也是立了大功?你啊把他一留留了大半年,怎么?真舍不得还我了?” 福康安面红耳炽地猛站起身子,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尴尬地咳了一声:“厄,是,从峭壁上翻过刮耳崖的详细路线,是他制定的。。。”阿桂平常是正经严肃的一个主,只有此时才能松泛一刻,却也不肯过了,因而一笑而罢:“和你说笑而已,不过一个亲兵,你要他,那是他的福气。” 福康安怔怔地站着听了,不觉浮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好不容易向阿桂报告完毕,出了帐的福康安心情却一点也没放松,四周不断有清兵经过,请安问好之声不绝于耳——他的传奇经历已经传遍全军,几乎被人当做了起死回生拯救危局的战神来崇拜——他只能一一地点头敷衍了,脚步却是不停,飞也似的来到一处隐蔽的营帐外,手举起又放下,再举起,迟疑了半天终究是放弃了,恨恨地回身就走,没几步又停下来想了一瞬,面带不甘地叫过一个亲兵,犹豫了半晌才道:“你,去把海宁叫来。” 和|此刻却正在收拾行装准备外出,见着海宁掀帐进来,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略点了点头,瞥见他额角上蹭破了一大块皮随口问道:“你受伤了?”海宁虽然不知道和|为什么在清军完胜之后反一直郁郁寡欢的样子,却没望深处想,傻呵呵地一摸脑袋,“哪能啊!我是最后一批冲上刮耳崖的——那些金川兵都被宰到招架的气力都没了哪还能伤我呀?我这是冲地太猛叫自己人的刀柄子给蹭到了——” 和|不说话了,扣上最后一颗盘纽就往外走,海宁忙一把拦住了:“这不早不晚的你去哪?” “上刮耳崖。” “疯了你!那么一大片死地儿还没收拾停当你上哪干吗?” 和|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望外走,他至少还能给索若木立个衣冠冢吧。海宁一步步地跟在后面说个不停什么桂军门今晚庆功宴指明了要你出场什么你这时候上刮耳崖天黑了还不一定能回营旁人若问起来该如何辩解等等等。直到和|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对海宁道:“你跟来亦可不跟来亦可,其余的不必多说。”海宁目瞪口呆地看着和|策马扬鞭而去,觉着他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了,可心里又担心万一刮耳崖上有一两个金川余孽没死绝,和|单枪匹马地去没准会有个什么危险,呸地吐了口唾沫,认命地想上马去追,脚刚刚一踩上马镫,手臂就被人轻轻一搭,他一回头吓地差点又要从马上摔下去:“福福福将军。。。。” 和|一路风驰电掣而过,翻飞马蹄将蔓草枯叶践踏地支离破碎,山间道路两旁的岩石树木仿佛都还带着数日前那场空前惨烈的白刃战的血腥气,在惨淡的日光下嶙峋矗立着。和|凭着记忆纵马前驰到已经化做一堆灰烬的官寨前,举目望去,大金川聚全部之力历经两代三十年才修筑完成的巍峨碉堡官寨,都随一把烈火烧地片瓦不留,如今只剩寒鸦声声,荒烟袅袅,衰草连连,竟是无处话凄凉——究竟人为了什么才如此岌岌营营地去追求本不属于自己的一切,索若木你聪明一世,却至死不能堪透,可滚滚红尘之中,谁能真个堪透——他和|,也一样不能,永远不能。 他从怀中套出一件折得极整齐的藏袍,这是索若木死前所着的战衣,即便数日过去,上面沾染的浓重的血腥味依然挥之不去。将袍子轻放在地,和|抽出多伦宝刀来——当日被索若木折断之后他寻机又仍旧镶好了,只是再不愿用来杀人——弯腰一刀一刀地掘着地上的土,感觉到身后的马蹄声逐渐地由远及近,他只当是海宁跟上来了,也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认真松土。身后的人走上前,也跟着蹲下来,也跟着挖掘,却是用手挖,一掊一剖地毫不含糊。和|一见那双手,脸色大变,猛地起身退开两步,咬着牙瞪着眼前的福康安:“你!——你——”却是什么话也不愿出口,一甩手就冲到马前,眼看着就要翻身上马一刻不愿停留。 自刮耳崖之战后,和|就再没跟福康安说过一句话,竟当他死了一般视而不见听若不闻,福康安早前无论打叠起多少心思俯就都一一吃了闭门羹了的,此刻也是抱着破釜沉舟之心而来,也不去追赶反蹲在地上继续挖土,嘴里只道:“你走也罢,这座衣冠冢我替你挖。” 和|多少能忍的人,此刻却也禁不住气结,回头骂道:“福康安,你何必假惺惺地说一套做一套,若不是你言而无信,他至于连具全尸都收不到么!” “我从来不曾言而无信。”福康安起身正色道,“当初我根本没答应什么留他全家老小性命更没答应留他全尸——再问一千次一万次,他们都是要死——皇上下了明旨的,金川屡次负恩自取灭亡,不论付出多少代价都要荡平此地,不可再留余孽,复滋后患——我福康安还不至于要两面三刀地去骗他!我问心无愧。” 和|冷笑道:”好一个忠君爱国的大将军。既如此又何必惺惺作态地跟过来造什么坟!” “因为我敬他至死不降是条真汉子!”福康安断然截住他的话头,“于私,我尊重他,所以愿为他亲手造坟;于公,我憎恨他,所以杀他我从不后悔——何来惺惺作态?”话说的满当,心中多少是含了对索若木的嫉恨,福康安从来天之骄子绝不愿旁人越过他去,何况还夹带着和|之事! 可福康安毫不辩驳就如此坦坦荡荡地说出来,倒叫和|一时找不出什么话头来反驳。顿了顿复又冷冷地道,“我自然说不过你巧舌如簧——在你心中自然是立功第一急着讨皇上的好罢了!” “这个,我承认。”福康安闻言,提袍起身,走到和|面前,挑着眉道:“出兵放马抛颅洒血,为的本就是皇上的赏识起用而后闻达天下——和|,咱们是同一类人。” 和|僵着脸,不得不承认福康安说的对,他与福康安都如岩石缝隙中艰难长成的沙棘,深深的扎根在勃勃雄心之上,追名逐功已经成为他们生命里骨血相溶的一部分,此生此世断不了根。只是他心里一直没法忘了索若木对他曾有一放之恩——对福康安也有,即便是如何迫切地要立功,这份恩情总得要还,何况只是叫他留个全尸——因而如今见福康安毫无愧色,气地一抖,转身就要去拉马缰,福康安眼疾手快,顺手扯过缰绳,一掌拍在马臀之上,那马吃痛,长嘶一声,立时四蹄奔腾地朝远方奔去! “你!”和|吃怒,回头欲骂,却撞进一副坚实的胸膛之中,福康安不等他反应过来就紧捏着他的下巴低下头去吻他,和|左右挣脱不开,便发狠似地去咬他的舌尖,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顿时弥漫在二人的唇齿之间,那福康安却如浑然不觉般任他去咬,反越吻越深,良久才松开他的唇,却依然紧抱着他喘着气道:“致斋。。。你还能真地恨我?”一句话如利剑直刺到和|心底,几乎令他腿软地支持不住——这个在他生命里烙下太多该有不该有的回忆的男人,竟不知不觉地与他的骨血熔为一体,过去的二十年来从来只有他挺身而出为别人遮风挡雨出谋划策,直到遇见福康安——才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如此与他心意相通并肩作战,或许正因为珍惜才更加地苛责他该要无所不能,而忘了福康安本来的身份与征川的目的,若换作是他,又该如何自处?他真正因此而心寒的是,福康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终究非池中之物,是个绝对狠的下心的角色,如有阻滞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他若有朝一日腾达于天,介时这段不见容于世的感情,会不会成为他挥之不去除之后快的累赘。。。 “福康安。。。”他不觉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有一天你出将入相,还会一如今日么?” 福康安怔了一下,却是自得意满地笑,“你原来担心这个?一旦搬师,别说我,就是你也会从此平步青云,我却也要担心你不成?放心,我福康安纵使出将入相指日可待,惟此心此志永不转移——若有相负天不假年!” “没人要你立誓。”和|冷静下来,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明明已经阅尽沧桑,却还如此幼稚地去追寻一时的口舌承诺——“我也不是立誓。”福康安轻柔地看着他,阗黑的双眼是一望无尽的认真,“是要与你对誓。你我若有相负,皆不享全寿不得善终——” 和|愣了一下,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却是心中真个一痛,如此重诺,较俗世婚书有如云泥之别!当下眼圈一红,也扬手与他击掌三下为盟:“ 你我若有相负,皆不享全寿不得善终——” 二人随后又重到索若木坟前将战袍入葬已毕,和|又将多伦宝刀轻压在衣服上方才掩土埋了,一面跪地叩了三个响头:“索兄,你我各为其主,生死由命,惟当日放我生路之恩不曾相报,和|终生以为憾事,希以刀替身长伴兄之左右,我纽古禄和|就此封刀,终生不再踏足战场,不再妄杀一人,以替还兄开衅金川之血债!” 福康安愣了一下,和|如今已是立了大功,若从军功上谋进身之道自是事半功倍,难道就为个索若木,他就要封刀绝战?那他之前的苦不都白受了吗?转念一想,却又想到金川之战中和|虽然杀敌勇猛毕竟心里尚有妇人之仁,与他毕竟不同——真要白刃相搏,这就是他的致命伤!而且战场凶险,若他不再涉足,倒也不是坏事,因而也没反驳。甚至跟着向索若木微微地躬了半身,看着那简陋的墓碑,称雄一世,谁争的过天?索若木,我该笑你飞蛾扑火引火自焚还是敬你不达目的势不罢休? 一切至此已多说无益,这世上,本就胜者为王。 “索若木一世英雄,都是为着个王位,以至金川兵连祸结死伤枕籍自己也身死族灭——我们该学其志勇,却学不得其心术。”福康安在后娓娓而道,面上表情却是隐带讥诮——人都死了,我让你几句又何妨?还记得当年你说的话么?我如今悉数奉还于你——“我原本以为你堪为敌手,竟是我高看了你!”——你至死斗不过我福康安,不论是金川之战还是他和|——你都是手下败将!我福康安要的,从没到不了手! 和|此后数日都一直与福康安诸人商量金川善后事宜:安置流民,恢复生产,派置官员——犹以最后一点为要,大清兴兵七万历时四载才算靖平金川,却要从此改土归流,一劳永逸地杜绝当地土司扯旗造反占山为王的念头就必须得在当地设立行政衙门,由大清直接管理金川,但谁来出任金川知府却要好好斟酌——大金川此番反叛的导火锁就是不堪前任川督阿尔泰的横征暴敛压榨藏人。以和|的意思,首要任务就是屯田兴农,金川原本地处富庶,若非战争经年何至民生凋敝,由官府出榜安民告示之后,组织流民垦荒,耕种荒田者三年免赋,而后屯粮修镇,调川兵绿营长驻。闲时下地耕作,一有兵事,立即能披挂上阵纵横川藏,也能给那些觊觎西藏别有用心的人一点警示。把金川不仅仅看做一个州府而是作为川陕藏滇四省的枢纽关键,在此陈兵操练以为重镇——这是金川的百年大计!福康安倒没想和|除了打战在行,对政事理财也都无师自通,不由地又刮目相看,一一地依着禀告阿桂。阿桂大喜,夸这法子持重为国真真是个一本万利的事,于是依样实施起来,不出十年,金川屯事日兴,荒土尽辟,当地藏人久沐汉化各安耕作,无异内地民人,此乃后话了。 且说和|去了心病,在金川与福康安平日里共商政事,闲时也腻在一块说些将来打算,倒也惬意舒畅,再不复一人孤寂。一日福康安正与和|商量屯田募兵的具体事宜,忽然笑道:“如今看来,比起带兵打战,你还是更适合坐镇中枢指挥调停——竟是个宰相的料。” 和|也笑应道:“你道这中堂大人人人做得?” 福康安却勾唇笑道:“旁人做得做不得我不知道,但你却一定做得的——将来你为相我为将,倒也是别样风味的‘将相和’!” 和|愣了一下,方听出福康安是在打趣他,气地牙直咬,“你也不怕廉颇蔺相如从地下爬出来!”福康安一面大笑一面走躲,正玩闹着,忽然帐外一声“福将军!”传来——福康安立时停步,恢复正容——若不是出了急事,他的帅帐是无人敢近的。“进来。” 来人正是家禄,进了帐行毕军礼才换了称呼:“三爷,大帅找您,十万火急的事儿——” 阿桂拧着眉来回度步,原就瘦削的双颊因为疲累愁苦而更显凹陷,见了福康安掀帐进来,行完了礼,才不无忧虑地开口:“瑶林。。。出事了。” 福康安眉心一跳:“是金川战事有变?!” “不。。。不是。”阿桂看着他,眼里的光数明数灭,半晌才开口道,“你阿玛病危了。” 福康安顿时呆若木鸡——傅恒不是刚刚才征缅和议,凯旋回师么怎么会——阿桂双眼里也是茫然一片,他如今虽也做着军机大臣,但他毕竟是典型的“傅派”人物,老傅恒是他的主心骨,一旦走了,军机处又会有怎样的重新洗牌。。。再开口时,语气仍有些迟滞:“正是征缅时候染了瘴毒,老公爷又是兢兢业业绝不服输的人,带着病也不与人说,依旧在缅甸维持和议,如今,带回了缅王的称臣国书,却也从此一病不起——皇上八百里加急廷寄,催促你即刻回京探视。。。” 阿桂之后的话,福康安基本上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如中了一刀般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他一番辛苦,博命厮杀,就是为了能让他承认自己不愧是富察家嫡子传人!而如今天意弄人,竟然等不到凯旋回师他就要撒手人寰?! 他一直觉得自己只是想在父亲面前争一口气叫他刮目相看,而今听到这个消息,脑中唯一浮现的竟是傅恒极少有地一次将他拉进怀里,指着先皇御赐的宝弓对他说:“康儿,待你将来能挽起此弓之时,就是富察家全兴鼎盛之日。。。” “瑶林。。。”阿桂担忧地看着福康安惨白的脸色,福康安一摆手,虚弱却坚定地说道: “我即刻回京!” 19、第 19 章 第十九章。 傅相国重病存遗恨 福四爷察色生妒意 福康安回来的脸色很不好,一进来就急冲冲地吩咐收拾行装,和|知道必出大事,却也不问他,静静地呆在一旁侯着。直到福康安颓然跌坐在榻,疲惫地抹了一把脸:“。。。我阿玛病危。”和|无声地张大嘴——他当然知道这对福康安意味着什么,拼死搏命争功名地辛苦一场,仿佛都成了个荒诞不经的梦。 “瑶林。”和|蹲下身,柔声道,“我陪你回去。” 福康安一惊抬头:“不成。你要随军班师,否则论功行赏就没你的份儿了——多的是人想要来分平靖金川的功,你一旦随我走了,所有的功劳都一并抹杀了!” 和|如何不知道自己不比福康安,他是当今皇帝心尖上的人,又是整个镶黄旗的少主子,即便就此奉旨回京,别说旁人不敢分他的功阿桂只怕还要具本上奏替他多表功争名。但是——“那又如何?总见不得你一个人孤身回去——”觑着没人,和|头回主动上前兜住他的肩膀,轻轻咬住福康安的下唇,“我放心不下。。。何况,还有你撑着。” 福康安浑身一颤,一把攥住他的肩,用力地回吻过去,许久才微一点头:“恩。” 二人只带了数十亲兵,一路轻车简从,飞骑疾驰,一个月多的时间,就从金川赶至京城,顺着驿道驰至紫禁城南崇文门,已是申时时分,向上望去,苍黑的天穹下,崇文门灰蒙蒙地矗立着,高大城墙上班驳剥落的朱漆看的更加昏暗不显,却无端地显得更加肃穆庄严——他们,毕竟是从风沙及地的川藏回到了繁华现实的京城。 “走吧。”福康安却是一路心事重重,沉声催促了一句,便拍马入关,和|赶紧跟上,十几个人一路驰过内城,到了王府大街转过一里路远,就是傅恒巍峨壮丽的公爷府了。 守门的家丁原本半靠着门要睡不睡,被这番人嘶马叫的动静惊醒,揉着眼睛刚起身,忽然齐齐地瞠目结舌,而后一气儿向内府奔去,狂喜着喊:“少主子回来了——少主子回来了!”于是仿佛瞬间之内,阖府灯亮如昼,各房的主子奴才都跑了出来,迎接这个出兵放马整整两年的三少爷。 福康安翻身下马,随手将马鞭丢给下人,紧抿着唇大步流星地望里走,众人纷纷让路,直到福康安站在傅恒的主屋前才咻然止步——自乾隆三十三年傅恒南征缅甸,到乾隆三十七年他自己二定金川,整整四年多的时间,他们父子没有见过一次面,说过一句话。他伸手抚过自己风尘仆仆的脸,又将衣扣领子拾掇清楚了,才调匀了呼吸稳步推门而入——无论何时,他都想他的父亲看到他福康安永远临危不乱处变不惊。 房子里围了一地的人,除了伺候的奴才,还有他的大哥隆安,二哥灵安并和硕和嘉公主,立在床边愁眉抚须的是大学士纪昀,侯在身侧的是他的幼弟福长安,如今也是熬地眼圈通红,青涩的绒须早因数日的不修边幅而爬上了腮边鬓角,视线慢慢南移,在看到长安掺扶着的那道素色背影时忽然屏住了呼吸—— 那背影缓缓地回转过来,那是一个旗装贵妇,眉目寡淡不施脂粉银装素裹,却是天然的一股丰姿如玉,眼神一如往昔般光华内敛。福康安一闭眼,缓缓地双膝跪下:“额娘。。。” 董鄂氏棠儿走了几步,轻轻将儿子扶起,见他征尘满面,不由地想到在金川失踪半年差点连命都搭在那儿的万分凶险,一些话几乎要冲破喉咙,可转得数转,却终究按了下来,纵使是万千关切,嘴里也依然只冷冷淡淡的一句:“回来就好。” 那床上垂坠的帷幔忽然动了数下,长安回头大惊失色道:“阿玛——” “康儿——叫康儿——”那声音仿佛声嘶力竭,福康安一个箭步冲上前,攥住傅恒枯木一般的手,一眼瞅见他的父亲如今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已是满头白发形容枯槁,哪里还似当年登坛拜将拥兵百万的大将军!“阿玛。。。”话一出口,已是破碎不堪,一滴一滴的眼泪溅在傅恒干涸的手背上——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是把他当初楷模偶像和不得不超越的目标。。。可是他竟不知道,原来时至今日,他会如此地伤心。 傅恒吃力地连连点头,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响动,福康安忙擦了泪凑到傅恒嘴前,只听他断断续续颤颤抖抖地只来回说这么一句:“只有你。。。富察家。。。全盛。。。”那原本没有知觉的手却在此时猛地收紧,用着死力抓着福康安的手:“只有——你——”话刚说完,忽然冷汗满额,睁着眼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福康安惊地肝胆俱裂:“阿玛——!”在座诸人顿时忙做一团,其中只有纪昀是通医术的,赶忙抢进来望了望傅恒的神色,忙道:“傅相只是痰厥过去了——还不妨事!”说罢就要用针灸,又见福康安大半个身子挡在傅恒身上,急道:“世兄切莫悲切,让老夫施针救人!”无奈福康安方才震撼刺激过大,一时醒觉不得,握着傅恒的手只不让开,一个劲地喊阿玛——他还没有得到他一句半句的肯定与认同,他怎么甘心,怎能甘心。。。忽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随即一个清风细雨般的声音吹进他的耳中:“瑶林——相爷还有救,你且让开,让纪大人用针——” 说也奇怪,方才徨然无措狂怒暴躁的福康安竟似一下子被抚平了情绪,他怔怔地扭头看着和|,脸上泪痕未干:“。。。还有救?”和|点点头,扶着福康安半强制地使他下了床,“傅相是激动过度,犯了痰厥而已——”那厢纪昀早已抢进入内,用针如飞地全力施救,好容易才使傅恒缓下一口气来,面色渐渐回转,也有了虚弱的气息,全家人至此才放下心来,却也知道傅恒如风中残烛,也不知能再挨多久光景,和嘉公主又抽出手绢开始低头饮泣,其余人也都愁云惨雾,惟有棠儿容色依旧毫不惊慌,一面命下人端进参汤给傅恒续命,一面不由地打量起那个搀住自己儿子的年轻男人——瑶林。。。呵,纪昀阿桂也不过是叫世兄,这个无品无级的陌生男子,就开口闭口唤他的名儿了。。。而福康安竟也绝不着恼? 傅府里直闹到下半宿才平静下来,福康安面带疲惫地将和|送出府,走在抄手游廊上,晚风袭袭,吹地满园的枝桠不住地摇晃作响,黑漆漆地更显萧瑟。他不由地住了脚步:“。。。我方才,可是丢了脸了?” 和|抬头一笑:“方才?何时?” 福康安叹了口气:“你不必替我遮掩,一遇到急事我连个轻重缓急都分不出了,若不是你拉我下来,只怕我连阿玛的性命都会误了——” “这不怪你。”和|伸手,轻轻地点在福康安的胸口,“关心则乱。”再桀骜傲慢,你这心里也从没忘记过你的父亲——这话和|却没有出口,有些事,不必点破。福康安顺势抓住他的手,放至唇边印上一吻,感动地道:“幸好此番有你——” 和|脸一红,忙把手抽回来,低声道:“疯了么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要是被人发现了——”话没说完拔脚就走,却被福康安一手拉了,一脸固执地说:“我说真的,福康安这一生最幸,不在生于钟鸣鼎食富豪之家而在俗世之中有你相伴!” 和|心里一软,也不挣扎了,看看左右没人,迎上去轻轻替福康安擦去眼角的余泪,又握住福康安的手悄声道:“我一直陪着你的——你要挺过去。。。”和|说这话也是看出了傅恒再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他一死,对傅家,对朝廷,只怕又是地动山摇。二人并肩望向园子中摇曳晃荡的树干枝桠——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远处的凉亭上,福长安缓缓地走下台阶,已经全然褪去青涩的面容在瞬间凝成冰冷的肃然。 呵。。。他的好兄弟和他的亲哥哥。。。他怎么当初就瞎了眼呢?看不出这俩人一起上战场有什么私心?! 如果当年,替代他三哥的人是他—— 呵,代替的了么?他曾经以为自己与他的哥哥们是一样的,可长大了才明白,不一样!永远不一样!福康安是谁?是富察家的少主子,而他,一个妾室之子,只要一向疼爱他的傅恒一死,他在公府里就和个下人没两样!这是命,无论你怎么挣也挣不过的命。他原本以为自己起码在一件事上与他哥哥是相同的,甚至还略胜一筹——至少是他先认识他的! 可如今。。。他才知道,和|对他的友情或许一如当年,但对他哥哥,却早已孳生成另一种他永远得不到的感情。 福长安不由地打了个哆嗦,他觉得冷,冷透了心——他第一次感到了被人遗弃与背叛的痛苦,无关爱恨情仇,仅仅是□□裸的妒忌与憎恨。 和|踏进家门的时候不过卯时,院中只有一个仆人在昏暗晨光中扫着落叶,佝偻着背越发显得单薄可怜,和|喉间一动,开口唤了一声:“刘全。。。” 那人背影一僵,不可置信地丢下扫帚转过身来:“爷。。。爷——您——您可回来了!” 和|任由着刘全扑过来上下周身地审视检查,嘴里不住地说:“瘦了,又瘦了。。。脸色熬地发青——我原就说过的,好好的去打什么仗!”眼里两道热泪就滚了下来,和|见他如此恋主,不由地也感动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别瞎担心——二爷呢?还没起吧。。。”顿了顿,才迟疑地问道:“。。。她呢?这些年还安份吧?”刘全怔了下,才低着头道:“太太她。。。咳。。。爷还是去亲自看看她吧。”刘全会这么说,这马佳氏只怕出了大症候,和|此刻也顾不得男女大防,抬脚就进了马佳氏的屋子。 天虽微亮,房里却依然点着灯,顺着摇曳不明的烛火看过去,和|不由地倒抽一口凉气,若说三年前他因伤负气离家,马佳氏还有几丝风韵犹存,如今满头白发瘫在床上缩成一团的老妪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就是他的继母。 “。。。谁?”马佳氏虽在昏睡,直觉却还有,抬了抬眼哑着声问,翠玉儿忙上前扶她:“是大爷回来了,来看看太太。”马佳氏浑身一僵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先伸手将烛台打翻在地才趴地摔了翠玉儿一巴掌,厉声道:“为什么不早来禀告!” 整间屋子顿时重又一片漆黑,和|听床上悉悉梭梭的响动,便猜到马佳氏竟挣扎着在梳头换衣,他没想到女子至死也不忘在男人面前竭力修饰自己的容貌,不由地叹了口气,挥手叫翠玉儿退下,提衣远远地离床坐下:“别忙活了,我。。。我不点灯就是。”炕上传来马佳氏精疲力尽的喘息声,如拉着破风箱一般,一听而知是肺损甚巨,咳血不止的症候。于是一拧眉:“还是抽□□闹的,是不是?早与你说过了,这玩意不是好东西——几个人抽上了有好结果,你偏又不听。。。”和|不觉住了口。三年不闻不问,看着眼前这个风烛残年等死的女人,似乎过往所有的是是非非都不再重要了,何必再去苛责什么呢?“你歇息吧。明天我找个好大夫再来看看你。”和|刚刚起身还没走到门口,身后就传来一个颤抖而虚弱的声音:“善宝。。。我求你一件事。” 和|停了脚步,却并不回头:“你说。。。” “我是不中用了,打从你一走,我活着的念想就只剩下那杠烟枪。。。你说这□□不好,我。。。也知道,可它比男人好,不会让你守一辈子的活寡,你想爽快了就找它,它比男人可靠。。。”马佳氏的声音空洞而贫乏,“ 这辈子也这么完了,我只想求你——替你父亲休了我。。。” 和|猛地转身——这怎么行!父亲亡故十多年后再休了继室,天下哪有此等咄咄怪事!他和家人哪里丢的起这个脸?!想着马佳氏重病在身,因而强奈着火道:“你别胡思乱想了——” “我没有!”马佳氏复激动起来,随即扒着床沿咳嗽,仿佛心肝脾肺肾都要一并呕出来了,一地的班驳血迹,“我既然清清白白的嫁。。。过来,二十多年了——就让我清清白白地走。。。”和|见状心里顿时一软,上前扶起她,替她擦去下巴上的血痕,不料马佳氏却甩开他的手,扑进他怀里浑身颤抖地道:“你从不在女人身上下过工夫,但我一直知道你心底是个重情的人,所以我一直没死了对你的心,如今才知道。。。你这样的人,没有一个女人能得到你——无论是我还是冯家那姑娘!呵呵呵,我想通了,我终于想通了。。。”和|慢慢地将她枯瘦如柴的手放下,心里却不免有些难受,半晌才开口道:“额娘。。。你好好养病吧。” 出了门才见到和琳已批着衣服侯在屋外,刚毅勇武,益发沉着,与三年前迥然不同,他一个箭步上前将兄弟抱个满怀——和琳抚着他的背许久,才哽咽道:“哥。。。你变的又黑又瘦了。。。” “塞外征战你当是江南游乐呀?”和|拍了拍和琳结实的胳膊,也是笑中带泪,“武学堂早毕业了吧?”和琳点了点头:“如今在兵部做个笔贴式。”这是个九品文职,最是无所作为的。和|怔了下,又笑道:“没疏通门路自然如此,别急,哥总有办法的——赶明儿有空,你让刘全请个好点的郎中来给她瞧瞧。顺便去阜成门找找咱族的老太爷——看看怎么着,替阿玛写封休书来。” 和琳看了那屋里一眼,皱着眉道:“你真要休了她?!” “我想通了,这虚礼脸面都是人自个儿在为难自个儿——人死如灯灭,什么也都没了,遂她最后一个愿又何妨?”和|抿了抿唇,又问,“她方才说什么冯家那姑娘是怎么回事?” “你出征之前可还记得英廉以你被赶出咸安宫为借口要退婚?” 和|点点头,那时候还闹的家宅不宁。和琳又道,“可据说冯家那闺女是个烈性人,无论他外祖父怎么威逼,她都矢志不从,非要嫁到咱家来——说是除非你战死沙场否则她绝不改嫁!” 和|怔了一怔,虽对这位冯小姐有几分抱歉,却依然摇了摇头:“明儿替我回绝了吧——就说我和|,高攀不上。” “大哥!英廉如今可是武英殿大学士——何况冯小姐为你蹉跎了整整三年如今早过了适婚年龄,你如今反要退婚又置她于何地!” 和|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我知道。。。可我,不能娶她。” 他心里,有人了。更何况他们发过誓的。。。若有相负,不得善终。 “哥。。。”和琳对上他的双眼,摇了摇头,“你非娶不可。” 福康安这些天一直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伺候傅恒,仿佛要就此补回这十余年来缺失的父子天伦,乾隆虽然心里想见福康安想的要命却也不忍心夺了人家的父子天性,一面有旨给福康安不朝伺父的特权,一面一日数次遣使探安,赏赐的御药灵丹更是不记其数,原本因着傅恒病重而都在观望的大小臣工都嗅到了富察家依然圣眷优渥的味道,一个个接踵而来地请安问症。福康安不耐烦起来,吩咐除了纪昀刘庸等一贯与父亲亲厚的门人故旧,其余的一概挡驾。棠儿倒是镇定,一两日才来走动探望一次,余下的时间不过在小佛堂颂经不止。 原本一直随亲侍奉的福长安也不与他争,每天进来循规蹈矩地向父亲请安,见着福康安依旧是谦恭有礼地问好搭话,一如无事发生。一日在园子里逛荡忽然见一个下人行色匆匆地朝主屋走去,手里捏着份半新的名刺,心里一动,忙一把拦下:“谁的名帖?” 那下人见是四少爷忙请了个安才道:“找三爷的,叫什么和,和|。” 果然。福长安不露声色地接过看了,顺手就给丢进荷花池里——“四爷!” “我说你还是这么着没脸色。”福长安好整以暇地拍拍他的肩,“三哥说过什么来着?除了纪大人刘大人以及阿玛当年故旧亲游外,有外客的一概不见——就是怕烦。这个和|,没个一官半职谁知道进来做什么的?听爷的话,别进去讨没趣,三哥正为阿玛的病生气呢。”三两句打发了那人,福长安冷笑着朝府门走去,绕过影壁远远地果见和|立于朱门旁,面带焦虑。 “和|!”他顷刻间换了另一种神色,大笑着迎了上去,抱住他的肩膀,“这时候才舍得来找我!算哪门子好兄弟!” 20、第 20 章 第二十章。生荣死哀傅公仙逝 惊天动地身世之迷 和|没想到出来的会是福长安,微吃一惊,勉强笑应道:“你们家如今事多繁杂,我哪还敢随便来找四爷你。” “咳,不许你叫什么四爷不四爷的。”福长安亲热地携了他的手,拐进一旁专司待客的耳房坐了,故意有一搭没一搭地缠着和|说些金川见闻逸事,和|心里着急,说话不免就有些敷衍了事。福长安原本端着茶含着笑听,见状慢慢地放下茶碗,叹了口气:“听的终究是不过瘾,若是当年我也跟着你去就好了,至少能亲眼一见塞外风光。” 和|一愣,这位小爷如今还当打战是儿戏,他与福康安多少次鬼门关口绕一圈,刀山血海里能活下来都是侥幸,哪里还记的什么风光不风光!但这话自然不能对他说,只得苦笑道:“四爷说笑了——” “叫长安。”福长安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今天不是来找我的,是找我三哥的,是吧?” 和|低了头不说话。两年多音训全无,岂能一下子回复旧时情感。 “三哥如今在父亲床前侍奉着,不得空,方才人送名贴进去,他根本看都不看就说回了不见,还是我眼尖,同他说是和|,三哥才愣了下,说叫你等着,他忙完了才有空见你。”福长安半真半假的叹了一声,“是我怕你无趣,特特地赶出来陪你,想想咱们也是两年多没见的了。。。没想到你压根儿就不想见我——所以我才说,当年和你去打金川的若是我,你我二人就不至如此生分了。”他说话的时候是偏着头垂着眼,浓睫下淡淡的阴影使他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少年时的稚气,和|心里一软,忙道:“没这事,我心里待你与当初一样的,只是你们家如今也是多事之秋,我若没事也不敢打扰——改明儿,得了空我们依旧一处儿,可好?”福长安心里冷笑着,面上却欣喜难奈地握住他的手:“我可是当真了,不许诓我!” 福长安足足与和|磨了一个多时辰,直到一个下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他一面不耐烦地挥手斥退,一面才起身对和|道:“看你心不在焉的,我再进去催催他。” 出了门偏又慢慢地走,磨磨蹭蹭直到过了垂花门才忽然加快了脚步,装作喘着气的样子推门而入:“哥!” 福康安刚伺候傅恒饮了参汤,忙直起身子嘘了一声,将空碗交给侍女,才走出来悄声道:“怎么了?”福长安也忙压着声音回道:“哥,和|在角门外等你,象是有什么急事。” 和|突然来找他会有什么事?福康安心里一惊,起身就急着要走,忽然被长安拉住,摇了摇头道:“刚才进来的时候听报二十四爷来了。说不得,得先好好敷衍一下。我已叫小厮把和|留在耳房里暂歇,哥哥稍后再见不迟。”福康安不自觉地颦了下眉,却也无法可想——他这个弟弟两年不见,行事举止已完全蜕尽稚气,已然象个十足城府的相府公子。正想着,那厢裕亲王允泌已经携着二十四福晋招招摇摇地进来,身边跟着隆安灵安和嘉格格等一干人,福康安只得先按下急噪,啪地叩头行了个礼:“给王爷请安!” “起来起来。”允泌虽然是康熙帝之子,但年龄比他的侄儿乾隆还小那么数岁,由于当年康朝九王夺嫡之争闹的厉害之时他还尚在襁褓,不仅避过一场浩劫,反成为康熙十来个阿哥中少有的福寿双全之人,不仅一直为雍正所喜爱,一应用度赏赐都与雍正倚为左膀右臂的怡亲王允祥一个样儿,活到乾隆朝作为硕果仅存的皇叔更是为当今所重,甚至因着他无子无人袭爵,将自己的四阿哥永容过继于他,如此尊贵的王爷,富察家又岂敢怠慢? “我来看看你阿玛——别别,别惊动他。。。哎,这么的肱骨重臣国之栋梁怎么就病成这么副形容儿?”允泌掀帐望了望傅恒蜡黄的气色,摇着头出来,抹了抹眼角道。他的福晋章佳氏是续弦,如今正是二八妙龄,平日里允泌宠她宠地无法可想,此时便不甘寂寞,脆生生地出头道:“王爷又来了,傅公爷不是还没。。。吗——这病虽然沉重,我却瞧着还有救。”福康安心里很不喜章佳氏不合适宜的轻狂,因而只低着头不接话。福灵安却赶忙搭着问道:“福晋必有什么办法能救阿玛我们一定遵从!”章佳氏只是笑着看了允泌一眼,不正面答话:“这个方法么管保灵验的,只是不能和你们说,说了要坏事的!我得与傅夫人谈去。”“额娘如今在佛堂颂经,一贯不理事的,既是为我阿玛的病,福晋但说无妨。”福康安抿了抿嘴轻声道。 “啊呀,你么,更是听不得的。”章佳氏轻轻巧巧地一笑,道,“我自去佛堂找你额娘。”允泌也笑着纵容他的小妻,便对隆安等人道:“既如此便领她去吧。” 福康安直等众人走尽,心里对章佳世最后给他的那抹意味不明的笑有些发毛,却想不出她会与自己有什么瓜葛,又转身为他父亲掖了掖被角,命随伺的太医小心看照,便急步向耳房奔去。 公府层层叠叠占地极大,纵使福康安大步流星地赶到,推门一看,里面早已没了和|的身影,一摸几上的茶展尚有余温便知尚未走远,转身想追,忽然家寿一溜烟地跑过来,急道:“三爷,您您快回去,老爷方才又犯急痰厥了,据说比从前几次凶险的多!”福康安脑子嗡地一身炸开——就离开这么一小段时间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当下顾不得去追和|,抽出怀中锦帕,提笔写了几行字,又担心没凭没证和|一贯谨慎不一定相信,想了想又将自己身上挂着的素色荷包一并摘了,急塞进一个小厮怀里:“送到驴肉胡同和家去,有一丝纰漏仔细你的皮!”说罢脚不沾地地一路狂奔回房。 福康安赶到内房里的时候,正听见傅恒直着脖子叫唤,又是“罢兵”,“议和”,“靖海”之类的胡说一气,竟是至死也没忘了国事军务。五个太医团团围着忙地不可开交,那傅恒只顾着挣扎咆哮,也不知孱弱的病体里哪还来那么一股子气力。四弟长安守在床边,已是哭成一团,嘴里只一个劲地叫“阿玛!”,傅恒却只是乱挥乱舞,瞪着眼吼:“康儿,康儿在哪?!”福康安心里一急,忙急步上前一把搡开长安,按住傅恒的肩膀:“阿玛,我在这。”福长安一时不察被推地一头撞上床柱,猛吸了口气,才将那股子心酸按了下来,抬头又是一脸哀戚,跪在床边不停抹泪。傅恒却似依然没听见一般,自顾自地扭动挣扎不止,竟是个回光返照的光景,终究是福康安眼尖,见傅恒手里死攥着个明黄封皮的物是,忽然福至心灵,忙开口道:“阿玛可是还有折子要上?” 傅恒象忽然定住了一般,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喊了声:“康儿?”福康安忙一把攥了他的手,柔声道:“阿玛。。。”傅恒象终于缓了一口气,瘫在福康安的肩头上平复下来,几个太医立即上前搭脉会诊。傅恒的身体却冷地象冰,如风中枯叶般凋零,那声音却意外地稳健起来:“我还有一封遗折要上,你。。。你务必要在我死后进呈皇上——只能由你,隆安灵安都不成。。。我死后你要时刻警醒着‘如履薄冰’四字——这也是我家家训,咱们富察氏有今天着实不容易。。。”福康安心里一酸,嘴里却道,“阿玛这病过了春,就不碍事的——” “过不了!不能过!”傅恒忽然双眼放光,咬牙切齿地道,福康安心里一惊,他已经更靠进了他悄声在他耳边道:“你阿玛。。。老了——缅甸一战,其实是输了,输地一败涂地。。。所谓的缅王称臣纳供那是假的。。。就连罢兵议和,都是用钱收买来的。。。”福康安心中大骇,偷眼看了看在床帐外全力施救的太医并没一个人注意过来,才略定了心听傅恒继续道:“皇上何等英明,又岂会真地一无所知,我坏了他四海靖平,十全武功的万世名声,又有欺君之罪,皇上他还没忘了我这个老奴才当年的一点微功才勉强容下了我,我惟有如今死了——才能给皇上给富察家一个体面的收场。。。”福康安凛然一惊,手里已是止不住地颤抖:“阿玛。。。缅甸之争错不在你,不该只由你一个人吞这苦果,咱们向皇上禀明一切,何罪何罚,儿子陪你一起受过你何必——”话未说完,福康安已是愣住,因为方才一直紧趴在他肩膀的男人忽然之间不动了,他猛地扶过傅恒,才见到他嘴角蜿蜒而下那一抹触目惊心的红——“阿玛!”他陡然站起身,傅恒的身体立时如断线的风筝般向后坠去,久病蜡黄的面庞迅速被一层毫无生气的灰败所笼罩。 福康安猛地转身,冲外喊道:“请纪昀过来!他的医道比这些个废物有用的多——叫他过来!上次他也是治好了阿玛!” 几个太医面如死灰地统统跪了一地,哭着道:“三爷节哀——傅相爷确已仙去了。。。” “放屁!你们会不会医人?!我不要你们!都是废物!”福康安已是气地脸红脖子粗,若不是家寿等人拉着他只怕此刻已要冲出去了,“我阿玛没死!” “康儿。”董鄂棠儿闻训进来的时候,已来不及见她那多年没好好说上几句话的丈夫最后一面,却只是淡淡地瞥了那边一眼,就回过头颦眉对福康安道,“你这个样子太难看了。太医们也都是有品级的,又都尽了力,你还想如何为难他们?长安——送大人们出去,吩咐下去,合府摘红挂白,为老公爷发丧!” 福长安也是哭地肝肠寸断,可面对主母的吩咐却不敢违抗,只得抽泣着领命去了。 “额娘!”福康安大吼一声——棠儿已是平静地越过他,在床边坐了,看着傅恒紧闭的双眼和飘零的白发,冷冷地道:“有时间徒劳无功地大吼大叫,不如想想如何给你阿玛一份该得的死后哀荣——你不会不知道这对他而言有多重要。” 身后是一片难堪的沉默,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传来脚步响动的声音,逐渐地远去了。棠儿不觉得松了口气,那眉头却依然是微颦着的,慢慢转向傅恒,默默地看着她再也不能说话的丈夫,一低头,有水滴溅在花盆绣鞋的边上,却只泛起一点微乎其微的水花,很快地,又消弭无声了。 以散秩大臣蓝翎侍卫出身,五次挂帅出征十载执掌军机,被誉为“乾隆朝第一宣力大臣”的傅恒于乾隆三十八年春撒手人寰。乾隆帝辍朝三日以寄哀思,随即有旨进封一等忠勇公傅恒贝子爵衔,谥号文忠——这是有清一代,文臣之中的至高哀荣——并下令文武百官皆往吊唁。一时间傅公府张白挂丧一片缟素,府前车如云集,驾似蚁聚,多少红顶子蓝顶子的大员小吏在灵牌棺木之前嚎啕大哭,竭力表现自己或多或少或真或假的哀思。 待得嘈杂热闹到不堪的送经法会结束,傅府才渐渐恢复了平静。棠儿扶着一个侍女的手,慢悠悠地走进灵堂,见福康安披麻带孝地跪在灵前,面上倒也没多少哀戚之色,甚至比一些前来吊唁的官员还要平静,只是那半睁的双眼里已是一片痛到及至的茫然空洞。 “康儿,你不必在此守夜了,回去睡吧——从金川回来至今,你没睡好个囫囵觉,一两天里皇上必宣你面见的,你这副模样是要丢傅家的脸么?”棠儿的声音一如往昔冰冷平淡。 “额娘若是累了可自去休息。”福康安硬邦邦地顶了回去,这些天来棠儿的所作所为根本不似一个新死了丈夫的寡妇,除了哭灵时的几滴眼泪,她就从来没改过她冷若冰霜的态度! 因背对着她,棠儿看不见福康安的脸色,接着道:“还有今天皇上派十一阿哥送驮罗经被来——你就这样直挺挺地跪着连个礼也不行——知道的说你哀伤过度,不知道的还不是说你恃宠而骄!何况十一阿哥与你一贯不对你也是知道的,回宫里传出什么好歹,又是一桩麻烦事儿!” 这就是他的额娘,整个傅公府的女主人,可以将一切事情安排地妥妥帖帖滴水不漏,却独独不曾为她的丈夫打算过一丝半点。。。福康安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额娘如此关心孩儿却有没有关心过阿玛?!”傅恒二十年来征战在外,棠儿二十年来就不停地在佛堂里念经拜佛,夫妻里一年间见到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偶有照面,棠儿也如雪人一般冷冷淡淡不理不睬,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她的丈夫甚至不是她的亲人而不过是相逢陌路——她这么多年来念经拜佛地又是为谁忏悔为谁祈福?! 棠儿脸上的惊诧仅仅持续了一瞬间,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寡淡的表情,只是一挥手命侍女退下,才从从容容地在椅上坐了,抬头看他:“你阿玛一等忠勇公的爵我做主,让你二哥袭了——这样才称的起他额父的身份——也不至让和嘉公主不快——” “我说的不是这个!谁做公爵我根本不在乎——” “我想你阿玛也同意的。”棠儿没理会福康安的咆哮,自顾自地说,“我董鄂棠儿的嫡子不在乎区区一个公爵——康儿,你将来是要封王的!” 福康安呆住了,异姓封王自三藩之乱后就杜绝了的——她还想他能封王——她根本不以当年背叛傅恒为耻反而引以为傲他福康安是她与皇帝的私生子!“额娘!我福康安这一世只有一个父亲,就是傅恒!”福康安已经气地青筋直爆,若非记着眼前的是他亲生母亲,只怕早已经暴怒至失控了,“而你唯一的身份也是阿玛的正室!” “这个自然。”棠儿依然看着福康安,眼里渐渐浮现出一道捉摸不定的光来,“我唯一的丈夫就是傅恒——从乾隆二年我嫁进富察家,我这一辈子,就已是定了的。。。” “那你——”福康安始终说不出后面那半句话——那你当年为何还要与皇上私通生下我?!他也曾以为母亲是被迫是难以抗拒皇帝天威,可亲眼进了母亲对父亲数十年的冷漠无情,他才知道原来母亲从不曾爱过父亲! 棠儿走了数步,伸手细细地摸过漆黑的棺材,这是昆仑万年阴沉木所制棺材,非人臣所享,乾隆帝却亲自下旨,赐给傅恒——“你想问我,当年为何踏出那一步?”棠儿回头看着他,第一次在唇边浮现一抹笑,那笑却有如天山冰雪冷到了极至,“因为这是你阿玛默许的。” 福康安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母亲——荒唐,世界上哪一个男人会把自己心爱的妻子拱手相让——他父亲英豪一世更加不会! “你不信?”棠儿盈盈走到他面前,“那天你阿玛清醒时同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福康安怎么会忘——“振兴富察家!”棠儿噙着笑看自己的儿子,那眉眼里却没半点笑意:“那你还记得当年权倾一时的佟佳氏么?” 福康安浑身一凛,在富察家不曾崛起前,外戚佟家绝对是大清朝第一贵姓。圣祖康熙生母就是孝康太后佟佳氏,而后太后的几个兄弟都被一一重用,平定三藩攻打准部都少不了佟国纲佟国维的身影,之后更官拜大学士位极人臣一时之间佟佳氏出了九名后妃,十二个一品大员,充斥朝堂之上,人称“佟半朝”——再之后是帮着雍正爷夺嫡功成的九门提督隆科多,雍正爷当面不呼其命而以“舅舅”唤之——直到雍正九年,隆科多被满门抄家灭族,佟家陡然一蹶不振,再兴不起一点巨浪。 “佟佳氏数十年来手执牛耳指点江山人莫敢视,封了侯爵封公爵,可毕竟也不过是皇家一条狗,狡兔一死走狗立烹,有用之时给你恩宠殊荣一转头就要卸磨杀驴,这就是防相权坐大的皇家权术!——佟半朝当年何等威风,皇上一句话就让他满门倾覆,归跟到底——这舅舅也不过是远亲!”棠儿冷冷地道:“所以我要富察家有一个真正的皇家血脉!富察家不能做又一个佟家——数十年后烟消云散供人笑谈!” 21、第 21 章 第二十一章。调虎离山瑶林再挂帅 阴错阳差致斋伤旧情 忽而一阵横风,吹地窗户洞开,棺材前的白幡顿时随之翻飞舞动,几只长烛飘忽不定的微火也渐渐熄了,整个灵堂阴惨惨地没有一点人声。棠儿回身将窗合了,慢慢地回头道:“。。。你不信?” 虽是料峭春寒的时节,福康安额上的冷汗还是一点一点地接连渗了出来——叫他怎么信?他阿玛是一个为家族利益可以牺牲自己妻儿的男人——那个身经百战手执中枢的相臣帅将,大清朝绝无仅有的文武全才盖世英雄,会为了固宠可以甘心献出自己的妻子!“不。。。阿玛他何必。。。他是国舅——富察家的姑奶奶就做着中宫皇后!他用不着卖老婆!” 脸颊上一声清脆的声响,力道不轻,直打得福康安一阵发怔。棠儿已经站在他面前,冷冷地收回手:“不准侮辱你父亲——国舅?国舅有什么了不起——当年高贵妃圣眷正浓,她的亲弟弟高恒犯了贪墨,你阿玛替他求情,皇上只说了一句‘贵妃的弟弟犯事就可以免死,那皇后的弟弟谋逆是不是也可以免死?’你阿玛当天回来就大病一场,痊愈之后立即上奏自贬三级——忧谗畏讥至此!他这一辈子都压着富察家的重担,从没有一刻松泛过,无论官居何品,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至在缅甸百病缠身也不敢上奏回师——若是只为了他一人富贵显赫,何必,何苦?!”棠儿是第一次在人前如此激动,她抽了抽鼻子,红着眼抚向儿子脸颊上的指印,“但你误会你阿玛了,他从没逼我去和皇上。。。当年的李代桃僵计,是我和。。。孝贤皇后一起商议的——你姑奶奶在子息上甚是平常,难得养下一个永琏阿哥,刚封了太子就出天花薨了——那是穿了贵妃那拉氏送来的百家衣才染上的痘诊!却因为无凭无据你姑奶奶连声张都不敢,从此染病不起——皇上是何等样人?她一旦薨逝,富察家立时就要土崩瓦解!所以才在病重之际屡屡召我入宫,秘授此计,我也是在那时——结识了皇上——我一定要替富察家留下一个阿哥龙种!你父亲一直都知道,却也一直不敢说破,他觉得对不起我,所以这二十多年来从不敢单独与我相对。。。我宁愿就此避入佛堂长伴青灯,换他自在平安得偿所愿——我也从不后悔哪怕夫妻就此陌路!无论他在外有多少个侧室外妾,他这辈子唯一铭刻至心的女人只有我董鄂棠儿!康儿,你还看不出来吗?四个儿子中,他真抱希望的,只有你——只有你才能使富察家成为八旗第一门阀!” 这太疯狂了。。。福康安不由地后退半步,他万没想到父母二十年来相逢陌路的背后是这样一段诡秘权谋!他却因为这个自卑彷徨了整整二十年!“为什么。。。就为了富察家——连爱情都可以埋葬舍弃。。。”他沉痛地闭上眼——他不能为这陈年往事去埋怨他父母什么,可他再不会为着父母精心布谋的局茫然彷徨了,他福康安不论是龙种还是臣子,他都不在乎了,他只是他自己! “对,对你阿玛而言,富察家凌驾于一切之上,我爱他,所以也必视富察家凌驾于一切之上——康儿,你也应该如此——”棠儿的声音依旧轻柔,却仿佛棉里藏针,“我们付出了太多,太久,绝不允许半点的行差踏错。。。” 福康安看着棠儿熟悉又陌生的神情,忽然觉得有些心惊胆战,他舔了舔嘴唇,刚想说话,棠儿却先他一步道:“康儿,你以为那日二十四福晋与我是商量什么事?——她想你娶皇上的六格格为你阿玛冲喜!”福康安怔了一下,如果他是皇上的——那六格格怎么能嫁过来?! 棠儿冷笑着继续道:“那女人想抱富察家的大腿却是马屁拍在马腿上————因为六格格的母妃章佳氏是她的族姑,她是想和富察家攀亲想疯了——已经自作聪明地先进宫禀告了太后,赐婚懿旨不日就要发出——” 福康安瞪大双眼:“荒唐!” “的确荒唐。可我们竟没个正当理由回绝!”棠儿忽然从袖口中抽出一折明黄色的物事,神色一变,“福康安接旨。” 福康安一怔,万没想到他额娘会有乾隆的秘旨,只得跪下叩头,那厢棠儿已经不徐不急地念道:“尔父傅恒,为国效忠,鞠躬尽瘁,朕不忍其死后子息寂寞,嫡子康安,有侧室阿颜觉罗氏,温柔贤淑,侍亲至孝,堪为子媳,特立侧室阿颜觉罗氏为正,赐一品诰命,全副凤冠霞帔。另有山东龟蒙山天理教聚众谋反围攻祁县,尔速至丰台大营点兵三千即往平叛,事如燎火,不得以令卿不得送终灵前,惟望尔以国事为重,速定叛乱方不负朕怀。钦此。” 福康安听毕已是瞠目结舌,抬头起身道:“阿玛头七刚过,就让我带兵平叛?再者——我何来外室?!” “如今你没有也得有——还得赶在太后懿旨发出之前把人收入房中!皇上绝不容许宫闱乱伦,只是个中情由又绝不能让太后知晓,因而惟有对外谎称你早有外室,只是没有名正言顺地开脸收房,如今既是为父冲喜,不若顺势将她扶正,也免了红事冲白事冒犯委屈了公主。”棠儿语气急促,却是无比坚毅,“今夜原本就是要与你商量此事的,我已经找来一个家世清白的满洲女儿,如今就在府中,上下人等我都打点好了,就当这阿颜觉罗氏在三年前真就是你娶回来的侧夫人!她不是上三旗中的显赫贵族,料不会坏我富察家大事。再说平叛——这事本就来的突然,听说祁县已经被攻破了,那些叛贼聚啸山林很有些声势,所以才急着调兵平定才不至使得山东直隶两省局面糜烂——如今阿桂海兰察都还在金川还没回师,京城里能派的出去的将军能有几人?——这也是皇上给你的恩典,能不能在你阿玛死后还能给富察家争个脸面就看你了——康儿,你要时刻记住,看着你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满朝百官!只要有一点行差踏错,那些惯于跟红顶白的人立时就要群起攻之把我们娘儿俩撕地一个不剩!” 福康安拧起了眉,他这样的人自不愿意自己如傀儡般被人肆意操纵,但他无法忘记父亲死前依旧惶恐不安的脸,更知道‘立侧室阿颜觉罗氏为正’是乾隆的圣旨,也是唯一阻止太后插手指婚防止伦变的方法,沉吟了半晌终于一点头:“我明天就准备启程,其他的。。。就依额娘的意思办。”与和|解释一下,他总会理解的。福康安对这个有信心,至于牺牲不牺牲一个陌生女子未来的幸福,他从不在意。 棠儿微微地勾起一抹笑,她这个儿子是她倾全力培养出来的,虽然一贯地狂傲不羁但从来处世老道深知轻重,更重要的是——她太了解他对权势功名的狂热追求。待福康安走出灵堂,棠儿才转过身绕着棺材慢悠悠地绕转,一手抚摩着阴沉的棺盖,另一手却慢慢地张开,现出内里一个已经捏到变形的暗色荷包,她看了一眼,慢慢地放到蜡烛上炬了,待到那锦缎化做一片片枯萎的黑蝶,她的脸上才终于现出了一抹冰凉而复决绝的微笑。 随即,她伏下身,在黑漆的棺木上印上一吻,轻声道:“。。。你放心去罢。” 福康安次日里天没亮就在府里召集了所有家奴亲随,院子里的空地上排开一溜儿的十口檀木大箱,福康安神色肃穆地刚走进院中,数百人整齐划一地一声吼:“请三爷安!”尽皆单膝跪下,而后偌大一个庭院,已是鸦没雀静地没半点声响。 福康安清了清嗓子,不急不徐地开口:“站在这里的泰半是跟我打过金川的,还能活着回来都是侥幸,如今还没喘上口囫囵气儿,就又要跟着我在外卖命杀敌——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有不愿去不能去的,站出来,我福康安绝不留难!” 没有一个动,每一个人都动也不动地望着福康安,他满意地点点头:“跟我出生入死没有身上不带伤的,你们看他们可怜,殊不知我福康安从来记在心里有功必赏,谁忠心勇武,谁将来就放出去做提督总兵——我要傅家满门上下,都是帅将!这些箱子里有三千两银子,愿意跟我去的,一人一百两银子壮胆,回来有立了功的,再十倍赏他!只一条——但凡领了银子跟我去的,就不能怕死,有怯战惧死给我抹黑的叫我抓住,我要他死地比战场还要难看!都听明白了?” 众人都是惊雷般地齐吼:“但凭三爷做主!” 福康安舒了口气,他昨晚上想着退敌平乱的法子想的一宿没合眼,眼睛都佝偻下去了,一回去见长安扶着棠儿就倚在墙角看,也不知站着等了多久,连身上小袄都已被晨露打地湿漉漉的一片,忙正了正神色,低头喊了声额娘。 棠儿徐徐走来,手上碰着副金光灿烂的铠甲:“这是你曾祖父米思翰传下的铠甲,当年跟着康熙爷平三藩就这副披挂,传至你父亲也是轻易不离身儿的——”棠儿第一次在人前红了眼,开始替福康安穿戴:“额娘怎么会想你刚刚回来就再去领兵卖命——只是。。。皇命难违,为了咱们家——” 福康安心里叹了口气,从母亲手上接过帽盔戴上:“儿子知道额娘的苦心,绝不给傅家丢脸!” 棠儿脸色一白,很快又恢复了:“只望你真能明白。。。” 一时间,百余亲兵集结完毕,福康安忽然叫住长安,踯躅了一下,才交给他一个信封,额间的那抹遮眉将他的眉目神情掩住了大半:“。。。你若得空,把这个交给和|,他若有什么事,你多加照看些。。。”事急如火,他根本没时间亲见和|详说,只是修书一封同他详说,可对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锋芒内敛的弟弟他却不好说的太多,福长安缓缓一笑,接过道:“哥哥放心。和|原就是我的好兄弟,岂有他有事我不出手的理儿?” 福康安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带着堪合兵符出城直奔丰台大营而去,一行人踏破晨光月色驰出紫禁城之时,和|依旧是蒙在鼓里,寝食难安。 其实和|那日从傅公府出来之后心情就一直低落,总是忐忐忑忑地觉得会发生什么。他若不是有急事要找福康安商量也不会巴巴地这个当口来烦他。长安虽答应为他通传,不料和|在耳房里左等不来右等不至,半晌才有一个小厮进来打了千说三爷说里头事忙,走不开,请和爷改日再来。 和|心里一抽,面上却依然打叠起笑容起身道好,虽然知道福康安会叫他吃闭门羹,大抵是真有脱不了身走不开来的原由,但到底不大痛快,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和琳前日同他说的那些遭心事儿又都一一地袭上脑海。 原来,据说那冯家小姐自小看烈女传长大的,又是个极孝顺的孩子,从不顶撞长辈的,因着外祖父要悔婚另聘,当下虽也没二话,回了闺房就寻白绫自尽,亏的丫头发现的早,却已把英廉给吓坏了,近来又不知是什么缘故,转了心性似地倒催着和家下聘,和|自然知道得罪英廉有什么后果,也不忍心一个烈性女子因他声名受损,可他如今什么也顾不得了。 接下来的几天,冯家的人时时来扰,英廉大约是觉得自己已经好容易委曲求全地应承了,如今这小小一个轻车都尉,从咸安宫里被逐出来至今没有任何功名的八旗破落户倒拿乔作态地拒婚?!这面子望哪隔去?倒和他坳上劲了,便着法拾掇他,直说和|若无理退婚就要上顺天府告到他家破人亡,因怕得罪英廉,和琳被主事寻了个原由从兵部革了职,连笔贴式都没的做。冯家的家奴们又总上门来寻晦气,吵地整条街都知道,马佳氏命悬一线的人,连惊带吓的竟没个声息就走了,死时钗环首饰琐碎银子被翠玉儿一包裹席卷了同人私奔远走,闹的和家连发丧银子都没有,又碍着冯家不敢报官,上上下下只靠刘全一人咬牙周旋才算把马佳氏下葬。虽与她素有旧隙,但凄对孤坟,和家兄弟依旧是哭了一场。直到和|跪着将他好不容易弄来的修书在坟前烧完,和琳才微微地皱着眉毛道:“哥。。。我就是不懂,你怎么就不愿娶冯家姑娘?直闹的——”直闹的如今家破人亡,后半句和琳咽下去了,和|却只是固执地抿了唇,一言不发。出征之前他满以为可以一战换功名,回来再不受人欺负,如今才知道,一回到这皇城根儿,他和|依然无权无势,依然一穷二白!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时不该把功名全抛下一心陪着福康安回京。。。他自然明白惟今之计只有借由福康安出面才能平息冯家的仇怨,然而日复一日,福康安依旧是个音训全无。 “哥。”和琳见他不理,起身兜住和|的肩,“你以前从不会这么犹豫困顿,该怎么着谈笑着就能杀伐决断,你这次是怎么了——”任和琳如何追问,和|也只是低头沉默,倒是刘全看不下去了:“二爷,大爷哪回做事没自己的原由?都是为了您为了咱这家,您别再难为他——” 不,不是的。和|心里雪亮,他这次考虑的只为他自己,宁愿得罪冯家闹到如斯田地也不肯低头服从——他甚至没为他的家人想到一丝半点! “你以为我为着自己才这样?!”和琳愤怒地吼了一声,“我是为你啊哥!你从来都比我聪明冷静有决断,可你去了金川回来就变了!” “够了。。。”和|痛苦地闭上眼,“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和琳,我绝不连累你。 和|回城后直奔傅公府,见若大一个公府皆挂白张丧,大门紧闭,便知傅恒已去,合府举哀,心里也担心福康安不知要如何伤心,他小心翼翼地踏上偏门的台阶,对着两个守门的家仆道:“兄台,我想找你们福三爷,可否带为通传?”彼时傅府谁人不知三少爷受旨平叛去了,但谁愿意对个不相干的人去说,不耐烦地只道:“傅公府为老公爷发丧,闭门谢客,你不知么?!” 和|此时才见到偏门上居然还张着展小红灯,贴着不大的喜字,眉心一簇:“既是发丧,又岂会有红事之征?”“这是咱们三爷的侧夫人受了皇恩要扶正做一品夫人——这是天大的恩宠什么红事白事的!”另一个人拉拉他衣角:“同他这样的人说这个做什么?!” 和|僵在原地——侧夫人?他与福康安相交数年,为何从未听他说过早有侧室?! “若有相负,天不假年”,言犹在耳,难道只是他一相情愿?和|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才能勉强冷静下自己发麻的脑袋—— 不,他不相信福康安会骗他。无论如何,他要见到他再说!他僵笑着摸出身上最后点琐碎银子递过去:“还请兄台通融——”话音未落,手里的碎银就被一掌打飞,滚出数米开外,和|愕然。 “我们公府是按军法治家,从没下人敢授受私银的。”那傅公府的奴才哪看的上这么点东西,讥讽地说道:“再说了,你是什么身份,随便就敢这么来见我们三爷?!” 和|的脸顿时腾地红成一片,每个字都象扎在他心上似的,疼地出血。正僵持着府门忽然开了,福长安依旧穿着孝,气宇轩昂地稳步而出。 和|不愿此时见他忙忍着气回头就走,福长安偏眼尖看见了,一个箭步踏前抓着他的手腕:“和|,我正要去找你呢!”见他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略一想便明白了大半,回头对着已经吓傻了的门子就是一个窝心脚:“你们敢对他不敬?吃了豹子胆了?!” 和|抓住他的手,虚弱地摇着头道:“算了,长安,算了。” “这些狗奴才!现在连我都不放在心上了。”长安愤愤不平地说完,又问:“你是来找我?”顿了顿,自我解嘲地道,“自然不是,你定是找哥哥的——可不巧前两日他才刚刚奉旨去了山东平乱——他难道从没与你说过?!” 他没对他说的,又何止这一个?和|面弱气白地指了指门上的小红灯:“这个是为着你哥哥他娶亲?” 福长安眸色一沉,心中早已百转千回,末了却仍是慢慢地道:“哪算什么娶亲,不过是将从前的一个偏房扶正,封了诰命赐凤冠倒是办的风光体面——这也是皇上的如天大恩罢了。” 和|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抬眼轻声一笑:“既如此,我知道了。”说罢转身就走。福长安连叫几声没叫住,便也住了脚,面色凝重地目送他离开。 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惶恐不安,却不知从何而起。 和|神色恍惚地走在东门大街上,四下里车马如织行人如梭,却仿佛不与他相关一般,已是有些魂不守色,直到肩上被人一拍,他猛地回头,才发现海宁站在他身后,一脸惊喜:“和|,可找到你了!” “。。。海宁?”和|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海宁已是兴奋地拍着他的肩:“我本是跟着福三爷去了龟蒙山的,途中三爷忽然又命我回来,说要把你一起带去——我还劝他,和|刚从金川捡了条命回来,何苦现在就要——” “带我去!海宁!”和|象忽然活了过来,猛地抓住他的手臂,“带我去见他!” 无论如何,他也要见他一面,问个清楚明白。 22、第 22 章 第二十二章 绝后患董鄂施毒计 断前情致斋殇己身 和|骑马跟着海宁且行且走,直奔到快至通州地界,四下里已是人迹罕至满目荒芜,和|一路魂不守色,至此才抬头问道:“大军若望山东去,不是这条道啊?”海宁忙拉住马,一脸着急地道:“大军自然望另一条路走,福将军是特特地单身折返回来等你——就在前头的玉皇庙里,眼看着就要到了!” 和|只当福康安也有一肚子的话要与他解释,忙快马加鞭地赶去,那玉皇庙虽有了年岁的了,修缮却极完美,正殿里的老君像刚刚塑了金身,肆意享受案前的缭绕香烟。 和|望了望四周,复仰头看那佛光普照:“怎么一个道士都不见?” “福三爷一大早就特地支开了所有的闲杂人等,如今在西厢房侯着呢。”海宁抹了把脸上的汗,催促道,“如今怕早等急了,你快进去吧。” 和|只是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身穿堂过室,一路静悄悄地果然一个旁人都没。和|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房门,内里布曼层层看不真切,却有一股子他极其熟悉的气味窜进鼻端—— 那是□□的味道,曾经在他家整整弥漫了十数年。 和|依旧是面色平静地往前走,直到他看见端坐在主位上的一道人影。他住了脚,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 “傅夫人安好。” 棠儿依旧是家常装扮,但眉目间的冷色似乎较寻常更甚数分,她收回手瞟了他一眼:“和|,你似乎一点不意外在这见到我?” “这玉皇庙是傅家家庙,在这见到夫人,有何奇怪?” “哦?”棠儿饶有兴致地笑了,伸手接过侍女敬上的茶,慢慢地啜了一口,“你既早就知道,我也不必大费周章地‘请’你过来了。” “夫人错了,我若早知道或许不会错信他人错来一趟——我也是刚刚才察觉的。方才海宁说一大早就支开了道士们,距今起码有四个时辰了,正殿上的三柱香居然还没烧完?只有一个可能,这些道士们是刚刚受到命令,主动避让的,再看看这庙堂气派,便不难猜出所属何人。”和|不急不徐地说完,棠儿已经放下茶盏,盈盈走来:“好一个聪明孩子,你既然知道是我设计诱你前来,还坦然赴约,胆子不小哪。” □□的味道越发浓烈,和|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看向案上支着的金质小鼎,氤氲热气蒸腾而上,和|岂会不知这是在熬制大烟:“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岂有空入宝山而回的道理——相信以夫人之尊,无事也不会留难我们这等小老百姓。” 棠儿掩嘴一笑,她本就生的极美,只是平日里冷峻惯了,此刻霁颜一笑有如冰消雪融,明艳不可方物,即便是眼角些须的淡纹也丝毫无损她的动人。“如今我终于知道康儿为何看上你了。”她依旧是笑,但吐出的话如尖刀般毫无迟疑地插进他的心窝。 纵是和|再冷静此刻也有了片刻的慌乱,勉强一笑:“夫人说笑了,我和三爷都是男人,彼此不过是至交——” “行了!”棠儿一扬手帕,回座坐了,执起把小金匙不住地搅和着鼎里棕黑色的粘稠物,慢悠悠地说,“我董鄂棠儿大半辈子过来,什么事儿没见过?王孙公子哪个不好这些个邪门歪道?若是平常,我一错眼儿也就过去了——你说你们只是至交?哪个知交肯连主帅都不救眼睁睁看他去死也要为你挡上三箭?!哪个知交会为你去给金川的逆首立什么衣冠冢?!——这是谋逆的大罪!” 和|被震地退后半步,瞠目看她——她怎么会对金川的一切了若执掌:“。。。海宁?你一直都把海宁安插在他身边?” “我早说过你聪明。”棠儿幽幽地道,“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年纪轻轻万里出征,万一有个差错,我心里如何舍得?自然要找个人时刻跟着你才能安心。” 和|忽然想笑,他原本以为在战场上会关心自己的除了福康安至少还有海宁是真的拿他做朋友,可结果,竟又是他在一相情愿! “你也不必如此。海宁方才还小心翼翼地问我会把你怎么样——他不是不把你当朋友,只是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比朋友这玩意儿值钱。”棠儿似乎看穿了和|的心思,漫不经心地继续道,“他们家世世代代都是我董鄂家的包衣奴才,我原本只想让他莫不做声地跟着康儿,有什么危险能舍身为他的少主子挡箭挡刀——不料他竟让康儿一个人涉险金川,与大军失散,生死不明,我立即在京中扣住他爹娘——他为了换回他的爹娘将功赎罪,漏夜进京,告诉了这些我死也想不到会发生的事儿——你很快就能成为英廉的成龙快婿怎么也好过你这么着不明不白地跟个男人厮混——可你偏偏不!娶大学士的孙女就等于取得一个仕途上的终南捷径,你不该不懂;得罪富察家你一辈子就别想出人头地,你更不该不懂!可你依然不肯低头不捆放弃——何苦?和|,你是个聪明人,一个男人没有了雄心他在这世上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你以为康儿如今对你的有一时迷恋会持续多久——真要让他一无所有你们所谓的感情立时就飞灰烟灭!——你不该执迷不悟——有些人是天生要立于紫禁之颠——你何苦拖累他?” 和|沉默了,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她的话每一句都是真理,针针见血。 “我是个吃斋念佛几十年的人了,有些事我不想做却不得不做——因为我是一个母亲更是富察家的主母!”棠儿步步紧逼,“我如今只要一动手指头,你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京城,康儿至死找不到你的行踪,你以为他那样的人能为你伤心多久?今日你离开他难过一时,你跟着他他就悔恨一世!我最后同你说一句——离开福康安——什么条件你尽管开,你要做封疆大吏还是靖边大将我富察家都给的起你!” 的确。这世间有情义,只是权势可以将这点可怜的情义吞噬地一点不剩!她不就在告诉他,他和|如地上的烂泥,只要她随意一踩就会永世不得翻身——他凭什么和富察家斗,和这个二十多年来圣宠依旧的女人斗!反之,只要他一点头,他,和琳,整个家族飞黄腾达就在指日之间! “夫人。”他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抬眼第一次毫无惧色地直视进她的双眼里:“功名我会自己去争,瑶林,我也绝不放弃。” 棠儿在瞬间煞白了脸,他明明已经到山穷水尽没人能帮的了的地步,明明是从不认命一心向上爬的名利之心,凭什么这样笃定地向她宣战?他也配?!她腾地站起身,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忙有人轻轻搀住,棠儿好不容易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摸出袖中的沉香佛珠,念了声佛号,才慢慢地睁眼:“我早该知道,你没那么快认命服输。”她很惋惜地叹了口气,“和|,康儿是我唯一的孩子,他从小最看重的只会是富察家的荣誉而不会是你!我不想他因为一时的迷惑将来后悔痛苦。。。” 和|浑身一噤,他只是想和他爱的人在一起,这也有错么?!这也碍着谁了么?!棠儿的眼神却仿佛依旧祥和平静,目光移向那只金色小鼎,突然转了个话题:“你知道因为和亲王身子不大好,两广总督孙士毅每年都要送上大量的□□给五爷他镇痛——他送来的可都是上好的云土,我好容易弄来了一些,亲自熬制,和|,你想不想试下?”话音刚落,门被打开,两个彪型大汉走进来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和|两侧。 “你!”和|还没来的及挣扎就已被两人制住,愤怒地看着她——棠儿侧过头:“好好伺候和大爷进烟。” 那俩人领命将和|压上床,一个用力已经强迫他张开嘴——他们所谓的“进烟”竟是要逼和|生生地吃下鸦片膏! “不!!”和|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恐惧和胆寒! “和|,你不是平常人,你会毁了福康安毁了富察家——”棠儿在边上看着他竭力挣扎的情景,似不忍心再看,便转身出了房门,只留下一句话: “别怨我,怨就该怨你此刻势不如人。” 桌上摆着的几道菜早已经凉透了,和琳坐在椅子上,默然地听着外边一声接连一声的闷雷,如今家里只剩下刘全一个下人,他将碗往和琳面前一推:“二爷,您好歹先吃点吧?爷还不知道何时能回来。” 和琳固执地摇头起身:“我等他回来。”望着窗外遮天的雨幕,他叹息一声,“我不该惹他生气的。我们一世两兄弟,无论沦落到什么地步总也得一起扶持着走下去——刘全,你在府外点一展牛角灯,如今是惊蛰节气,雨只怕不会停,咱得为哥张灯引路。”刘全领命去了,不料刚刚开门就听他一声惊呼,随即哭丧着脸喊:“爷!” 和琳心中咯噔了一下,飞也似地冲进瓢泼大雨中,出门一看顿时也惊呆了——“哥!”只见和|瘫在湿地上也不知道在雨中晕了多久,他扑过去将和|抱在怀里,一摸额头,滚烫地吓人,发辫也散开着贴拂了满面,骤眼望去犹如淋漓鲜血——和琳立即将他打横抱起,一面进屋一面叠声吩咐刘全烧水。 在灯下看和|的情况更加骸人,闭目屏息似死了一般,脸颊上红肿一片,唇角更是撕裂了血迹未干,和琳拧着眉,轻声叫着和|的名儿,手里尽量小心地剥去已湿透了的衣裳,褪下他的亵裤之时忽然全身一僵—— “二爷,热水烧好了。”刘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和琳突然厉声道:“水放下,出去!”听得外面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才颤抖着将手抽出。 血,温热而淋漓的血迹,在他手上逐渐张开狰狞的纹路。 和琳一低头,一滴泪水溅在手心里,却化不开那深重凝滞的血痕。 不,现在不是落泪的时候。和琳咬着牙强迫自己恢复理智,为依旧昏迷的和|端水净身,又浓浓地灌下一碗驱寒药,一面灌那药汁就一面顺着脖子淌下来,竟是一点也没灌进去,和琳心里一急,张口含了一大口,伏下身子就那药一点一点哺进他的嘴里,岂料和|的嘴唇刚一张开,和琳就感受到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他一惊——这是咬舌的征候—— 不可能!他大哥何等人——这世界上有什么熬不住地折磨能叫他轻生?!他惊惶无措地看向和|,却猛地对上一双死水般的眸子。 “哥!”和琳忙握着他的手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透露出一丝哽咽,和|惨白着脸看他,却是一句话不说。和琳又给他端来药,一口一口地喂了,和|原是呆着脸咽,没一会就全部呕了出来,撕心裂肺一般地呕,棕黑色的药汤夹杂着丝丝血痕在地上斑斑驳驳触目惊心,和琳再也忍不住放下碗,咬牙切齿地就要去取挂在墙上的刀:“英廉这个老匹夫!他至于下这么重的手整你么?!我非找他报这个仇不可!” 他的手腕却被紧紧地搭住了——“哥!”他回头,痛心疾首,“让我去!”他怎么能忍的下——忍的下那样的奇耻大辱! “不。。。不是他。。。”和|终于开口说话,却叫和琳更加惊恐地扶住他的肩:“你的声音?!” 和|闭目喘息了好一会,才能勉强着继续说话,那声音却是嘶哑难辨如夜枭哀号:“我。。。吃了鸦片膏——”魂好象也在瞬间抽离,挣扎,扭打,□□,一口一口地被撬开嘴塞进这世上最纯的鸦片——从最初的反抗到最后的力竭,如今想来,仿佛是场最荒诞的噩梦。 她找来的人很好,是个真正能教人生不如死的行家能手。 好毒的手段。。。好狠的心。 但他,该恨谁?能恨谁。。。 只能恨他这辈子如烂泥一文不名供人践踏!再爱又如何?谁是谁一辈子的依靠?!没有人!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惟有靠自己! 和琳咚地一声瘫软在地,生鸦片!那种东西即便熬熟了依旧是个毒——他大哥居然被强灌下去?!谁下这样的狠手!不仅坏了嗓子,而且是一生一世的毒瘾难戒,下手的人是要生生剥夺摧毁他未来所有的希望,却教他活着去承受这一切!“谁下的手?!谁下的手!”和琳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现在问这个。。。没意义。”和|半垂着眼,象在慢叙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我那时候虽已经尽量把鸦片呕出来了。。。嗓子坏倒是小事,这瘾只怕是染定了——” “哥!”和琳知道他此刻越冷静,心里的伤就越深刻,偏又掩着藏着,哪怕鲜血淋漓也绝不说与人知,“我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我们离开京城好不好?无论漂泊到哪儿,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绝不离开你!” 和|慢慢地睁眼看他,每讲一句话就仿佛在喉管里被人划上一刀:“你放心,我和|。。。还远远没有认命。紫禁城——我永不离开!哪怕在这跌地粉身碎骨我也要从这重新站起来——” 和琳呆怔地看他,他从此刻,再也不能弄懂他的哥哥心里的想法。 和|很快就开始涕泪纵横,不能自已地浑身发抖——他拿着铁链将自己牢牢锁在炕头上,无论如何地百爪饶心痛苦难当,也绝不动弹半步,只疼地满床打滚。和琳开始还能在房里陪着他,却很快被发狂的和|赶了出去,只能流着泪在院子里看着和|挣扎,和压抑不住的痛苦哀嚎。 “二爷。。。”刘全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明白和|是不知从哪染上毒瘾,“阿芙蓉膏一旦抽上了就没人能戒的了——大爷会死的——您也不是不知道,先头太太何曾没想过戒了?死去活来脱了好几层皮,依旧还是个抽——” “不行!”和琳虽还在流泪,声音却无比决绝。 房里传来咚咚的叩击声,这是和|再熬不住了以头撞墙,一声比一声响,间杂着凄厉变调的惨叫“啊!!!!” “二爷——爷会死的!咱家还剩着一点□□并太太留下来的烟枪,给爷喷点吧,会出人命的,抽这个总好过见爷痛死啊!”刘全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 “不行!”和琳咬着牙道,若是此刻心软就前功尽弃了!他纽古禄和|不要就此一败涂地——他清楚地记着这句话,他必须帮他,否则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帮他! “二爷!”刘全还要再说,却只听见屋内一声脆响,接着是死一般的寂静。 和琳与刘全立即跳起来破门而入,只见和|歪靠在炕角,右手捏着个碎瓷片,一腿触目惊心的红。“哥!”和琳看地肝胆俱裂,万没想到和|会用自残的方法来转移自己对鸦片的剧烈渴求。和|喘出一口灼气,握着瓷片还要去割自己的大腿——“住手!”和琳按住他的手,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哥,再这样你会死的!” “放开!”和|喊了一声,和琳不为所动,他立即发狂似地一脚踢开他,“滚出去!”那拔高了的嘶哑声音就象在铁壁上猛力刮削一般叫人毛骨悚然,又是一道划破,鲜血从皮肉间涌了出来,和|仰高了头,剧烈地喘息着,似乎惟有此刻才能有片刻的解脱。 “哥!”和琳扑过去一掌打飞他手里染血的瓷片,抱着他一面哭一面喊:“去他吗的戒毒!刘全,拿家伙,给他喷烟!”没什么比他哥活着更重要! 刘全已经吓傻了,此刻才回过神来,一路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间。没一会工夫就拿过马佳氏生前的烟枪,手忙脚乱地装好了就对着火要烧,却只听地一声嘶哑地喊叫:“回来!”和|似回复了片刻理智,只是身上依旧冷地发抖,他抹了一把脸上满布的泪水鼻涕,疲惫地连眼都睁不开,只能一个劲地抽搐着:“和琳。。。我不能输,我这辈子不想再窝囊地输下去了——你把我绑起来,全身都绑地紧紧地,别让我动也别管我怎么喊——求你了。。。我不能。。。抽上那种鬼东西。。。” 和琳一面拭泪一面连连点头:“我答应,我都答应!但你得让我陪着你,你想发泄,就咬我的手——多用力都不打紧,别自个儿摧残自个儿,成么?” 和|经历了他这一生最为难熬的折磨,那种会把人逼疯的痛苦如影随形地侵蚀着他所有的神经,他只能不断地哀号,直到将和琳的双手咬地鲜血淋漓——疼啊,疼入骨髓,疼地他恨不能就此死了——但他不能,他要活下去,活出个人样! 他脑海里浮现出了无数的人,和琳,索若木,福长安。。。乃至。。。福康安。 他如今在哪呢? 那个曾经对他发誓若有相负天不假年的男人? 在他每一次生死存亡的时候,他都在哪?!在为自己为家族的权势名声奔波卖命! 或许她说的对,他对于他来说,终有一天会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悔恨。 他其实早有预感了。。。从他,当着他的面没半点犹豫地砍下索若木的首级。。。他从来都比他还更加冷酷更加深谋远虑。。。只是他一相情愿地以为他可以为他例外,这段不见容于世的感情——在地位不平等的两人之间,迟早会全盘崩溃,只是从前的他,太傻太天真。 他与他都没能剪清那旁根错结的内忧外患,他扪心自问,真要他放弃一切跟随福康安永世见不得人他愿意吗?真要福康安放弃功名与他远走他乡避世无争他又愿意吗? 他和他,谁都做不到。或许这世界上,爱情本就不是唯一——何况是他们之间,如在岩石罅隙之间的畸恋,一经光照,立即就粉碎成行将湮灭的流尘。 不是不情深义重呵。。。可在强权之下,都可笑单薄地如一张白纸。 他早该幡然醒悟了——这世上,惟有权之一字。 23、第 23 章 第二十三章 失意人强颜成大礼 离伤酒与君相决绝 福长安悄然推开门,那房里静悄悄的,却是一室杂乱。他抬脚跨过一个翻倒在地的花樽,才抬头看见被牢牢缚在炕上的和|。 “天。。。”福长安按下一声惊呼,没想到几天不见,和|竟变成如此光景,自己这些天来的担心全成了真。他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替他解开绳子,和|早上才发作过一次此时是力竭而息并没睡的实沉,因而一个动静就惊醒过来,朦胧间见有人扑在他身上直觉地就猛地挣扎起来,惨叫着死命蹬腿,福长安皱眉生受了几脚,却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反一把板住和|的肩头:“你的声音?!” 和|此刻才认清了眼前的人,渐渐地平静下来,可一看见他就仿佛又看见了他身后的富察家!福长安看着他惊惶的双眼逐渐被一层冰冷的憎恨所覆盖,心里一紧:“怎么受的伤?为什么和琳要绑着你——你说啊!” “放开。”这是和|第一次对福长安这样声色惧厉,他哑着声冷冷地道,“我受伤与否,与你无干。”福长安知道和|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不会他数次找他都被和琳挡在门外:“你不说,我也有办法查的出来!”长安又露出了一抹象极了他三哥的笃定冷笑,那是他这种苦苦挣扎着的底层小民永远也无法拥有的自信。和|闭上眼,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查?!查到富察家的主母身上么?“你走吧。”他没有心力去恨他,却同样没有心力去享受他此刻的怜悯。 “我不走!”他什么都不和他说!如果没有他哥,他们会是最铁杆的兄弟最亲厚的朋友!是福康安横插进来让这一切成为泡影!他再次扣住他的锁骨,如着魔一般地盯着和|颈间嫣红如血的勒痕,“如果今天坐在这的是三哥,你还狠的下心叫他走吗?!” 和|已经来不及回答他的话了,四肢百骸里再次涌上他最熟悉最恐惧的颤栗:“你。。。你走!”他低着头,用最后一丝气力推拒着福长安,长安刚碰到他的手就感觉到了其中不同寻常地颤抖:“你——?” “快,把我绑起来——”和|已经说不出一句成调的话,哆嗦个不停,福长安怔怔地看着和|不由自主地开始流泪发抖,忽然心里一惊——这这是抽鸦片的征兆啊,和|他怎么会?! “把我绑起来。。。”和|说这话的时候已经带了几丝哀求,他不能功亏一篑!长安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和|重新绑在炕上,拉扯间衣服被扯下一大块,敞露的胸颈间同样是斑斑伤痕:“你怎么会抽上这个的?!”和|一面全力抵御充斥脑海心间的焦灼与痛苦一面只断断续续地道:“不用你管,你走。。。”他不想任何一个人看见他犯瘾时的丑陋模样。 福长安此刻也怒了,发生那么大的事,和|却一句实话不同他说只是一味地赶他走,他福长安即便样样不如人他也不能这么对他!他一怒之下掐住和|的下巴,面容也变地扭曲狰狞:“不用我管?你这么糟蹋自己也不用我管?!是了~我又不是三哥,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我!” 和|脑子里烧成一团糨糊,已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只是本能恐惧地挣扎着想甩开福长安的控制,甚至张嘴就咬——福长安吃痛地闷哼一声,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地悲愤席卷而来:“你就这么憎恨我?凭什么老天样样眷顾他?!他能给你的我不能?”言为落尽已然强扭过他的头,蛮横地吻了过去——凭什么谁都对他哥高看一眼,包括曾经只宠爱他一个的傅恒,临死前也只记挂着一个福康安,而他,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没有! “你干什么!”只听得一声暴喝,福长安只觉得一股蛮力把他周了出去,踉跄地摔落在地,和琳丢了药包一手抱起和|,怒目而视:“滚出去!就你们富察家了不起么!”他的双手已经层层缠满了纱布,此刻看着和|痛苦难耐的模样,忙一手紧紧地将他揽在怀里,另一手凑到他唇边,柔声道:“哥。。。”和|此刻痛到极至竟张口就咬,洁白的纱布很快再次被鲜血浸红,和琳却依旧端坐着,连眉毛都没皱一下,看向福长安的目光充满了冷酷与嘲弄。 福长安呆愣着看着和|不断挣扎翻滚,犹如困兽一般凶狠暴躁地嘶咬着和琳的皮肉,和琳却慢慢地将他越抱越紧,轻声道:“哥,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直到和|的身体逐渐瘫软,和琳才缓缓地松开他,替他擦去脸上糊成一片的眼泪鼻水,却任由自己血流如注。“看完了吗?”和琳冷着脸走到呆若木鸡的福长安面前,“他只剩下半条命了,你还要怎样?!我们与你这样的贵介公子不同,我只求他能活下来——你放过和家吧。” 我。。。我没。。。福长安想解释什么,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看了瘫在床上面色惨白的和|一眼,终于铁青着脸转身离开—— 他为什么这么没用,明明想对他好,带给他的却全是伤害! 到底是谁会下这么狠的手?! “哥,他走了。。。”和琳拂过他汗湿的发,语气轻柔,“咱们离开京城好不好?等你好一点了,咱们就带上刘全,去找个合适的地方给你养病,我也不想当什么官儿了,就当个山野樵夫。。。” 一只手按住他,和|半睁着深深凹陷的双眼看他——不过几天时间,他整个人已瘦地不成人形——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绝不离开。。。” “哥!”他明白他的执着与不甘,可象他们这样的家世凭一己之力什么时候能熬出头!和|不可谓不是文武奇材,可先入官学再上战场辛苦整整五年,除了一身的伤痛还换回什么?! “我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和|望着和琳沾血的手腕,心里一酸,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等我这个戒了。。。你替我,去冯家下聘吧。。。” 和琳腾地站起,不可置信地看着和|,他的脸上依旧是一片淡然,只是呆呆地望着残破的屋顶:“早该。。。这么做了,这才是正道儿。。。正道儿。。。” “蠢材!”福长安猛地一砸桌子,将酒瓶摔在地上,一屋子的侍女忙都跪下,谁也不知道这主儿究竟这段时间里吃了什么火药,仿佛一点就着。 “你个没用的奴才!叫你送 药过去,这么点小事你都做不好?!”福长安喝的有些昏头,盛怒之下给了跪在地上的家寿一个窝心脚:“前几次他不收就罢了,这次我都说了别说是我送过去的药,你没照我的吩咐做!?” 照了!家寿不敢躲,只能哭丧着脸辩驳道:“可奴才没找着机会送药——” “放屁!你把药就望刘全手上一送能有多难?!” “四爷。。。今天是和大爷大喜的日子,一大早就望冯府迎亲去了!” 什么?!福长安酒醒了大半,重又跌坐在椅上,离他上次在和家被赶出来还不过一个月,和|就要和冯家联姻?!他,他的病—— 正在心乱如麻,府里已有人飞身来报:“四爷,三爷回来了!夫人命大家伙儿都去前厅!” 哦?这一瞬间,福长安所有的情绪都化作唇边噙着的一丝冷笑——凯旋而归了么?但是总有什么事情是你掌控不了的!他真有些想看,他那个似乎永远英明神武的哥哥知道这事会做何感想—— 我终究是得不到了,那么你又如何? 和|走入新房,一个月的戒毒使他活活脱了一层皮,形消锁立地几乎风一吹就倒,青白的脸色即便在一身红衣的映衬下,也沾染不上一丝喜意。 可早就坐侯着的新娘似乎比他更加局促不安,手掩在宽大的喜服中还在微微地颤抖。和|却也不说话,径直在桌边坐了,自斟自饮,酒一入口,他就明白他这嗓子实等于半废了的,饮不得烈酒,和琳一早就细心地将酒全换成了去年的桂花酿,入口润香回味却带着一丝甘苦,寒浸浸地直透人心扉——一如他此刻心境。直到烛台上的烛泪积上了厚厚的一挂,和|才起身,轻柔地揭开了新妇的盖头。 这是一个盛装少妇,五官间不见得如何美艳,臻首低垂,宛然还是少女神色——然而她此刻却在抖,粉白黛青地拒绝着一切胭脂着染的风情。 “夫人。”和|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带着微笑,他竟无法感知此刻他是以一种怎样的语气念出这个称谓,将桂花酿送了过去,“这酒不烈的,喝下去压压惊。” 压惊?是的,在他看来,冯霁雯此刻如同一只惊弓之鸟,她不是执意要嫁给他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么?冯霁雯一个哆嗦,忽然打翻了那酒杯,和|还未回过神来,她已利剪在手,竟往自己脖子上刺去——和|眼疾手快,忙一手捏住她的手腕,卡着一个用力,那剪刀便摔落在地,冯霁雯见寻死不成,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和|此刻已经笃定冯家嫁女必有内因,因而也不说话,只默默地看着霁雯哭地面白气弱,抽噎不止,才递过一方素帕,霁雯原本听着他声音暗哑老迈,只当是个粗俗武夫,如今抬眼一见方知是个如此俊秀的少年,顿时脸一红,悲声渐收:“你何苦救我——若是真好心,不若让我死了吧。” 和|看着他的妻子:“命是自己的,且只有一条,你既不珍惜,我又何必替你不舍?救,是因为你是冯家的孙小姐,我绝不容许你死在和府,给我惹来麻烦。”冯霁雯原当他是个和善温柔之人,不料听到他这番冷酷自私的话一时竟没了注意,也不知道该死不该死了,怔怔地抓着手帕看他。 “好好想上一夜,若还想死,我自会送你去一个僻静的地方,悬梁也好,服毒也好,自裁也好,悉听尊便。”和|经此巨变,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越发地深沉内敛,形色不露。冯霁雯听了心里一急还来不及说话便伏在床边干呕不止,她八抬大轿抬进和家,各个礼数行遍,一整天没吃上多少能饱腹的,此刻呕也只能呕出胃里的酸水整张小脸都皱成一团。 和|在瞬间明白了冯府逼婚的真正目的,竟是要他这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吃上个哑巴亏——好一个传闻中读烈女传长大的好闺女,英廉此计不可谓不老辣。 冯霁雯好容易将息了,煞白着脸看着和|唇边嘲讽地笑,眼泪又如断线了的珠子掉了下来:“我早知道我这样败坏门风的人早该一了百了的了,偏偏爷爷不准我死在家里,我寻死不是真想轻生,实在是没有活下去的脸面了!” “孩子是谁的?”和|平静地一扬下巴。 冯霁雯却含泪摇了摇头:“我不会说的。爷爷也问,变着招地逼问——我宁死也不会说的。” 呵。和|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看不出这小女子倒也真地痴情,为了保全心上人宁可一死,真是。。。傻呀。“那个人值得你这样?若想负责,他就当站出来堂堂正正地娶你进门。” “他不是不想娶我,但,但我不能害了他——”冯霁雯红着眼道:“我,我没想害你的,本想拖到祖父放弃了,生死随他去,可没想到。。。” 听毕和|已猜出了大半,英廉哪会允许家中出此丑闻!才找他来做替罪羔羊,至于他知道后霁雯会有何种下场,已不在他的关心范围——骨肉亲情又岂及的上合府尊荣脸面!可他又错了,和|不是一般的男人,狭隘到只逞一时之气。他已不想深究下去,刚刚弹衣而起,冯霁雯就吓地往床里缩了一下,和|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累了一天,快歇息吧。”刚走过去,跨上床冯霁雯就惊地大叫,紧紧地纠着自己衣领:“别过来!”和|抱出一床被褥弯腰在地上铺好,冷冷淡淡地只说了一句:“没有一个要做母亲的希望自己的孩子陪着去死,你好自为之。”他在意的只有他替冯家背这个黑锅究竟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其余的,与他无干。 冯霁雯目瞪口呆地看着和|,眼里不由地窜出一串绝处逢生的火苗——他,他的意思是,愿意给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名分和活路?! “老。。。老爷。”霁雯半晌才声如蚊呐地喊了一声,算是认了他——和|走到窗下案前坐了,一手执笔蘸墨,一面淡然道:“你休息吧。”冯霁雯倒不好意思起来,下了床畏畏缩缩地到了他身后想看看和|写些什么,映入眼帘的是数行簪花小楷,她瞧的新奇,不由地跟着轻吟出声:“六年孤馆相偎傍。最难忘,红蕤枕畔,泪花轻r。了尔一生花烛事,宛转妇随夫唱——” 她从未见过哪阕贺人新婚的词会写地如此悲寥凄凉,正待要问,却只听地窗外花叶婆娑间有一道男声接着续念道:“只我罗衾寒似铁,拥桃笙难得纱窗亮。休为我,再惆怅。” 和|握笔的手僵了,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回头安慰惊疑不定的冯霁雯道:“别怕,是故人来访,你去歇息吧——只是听好了,别随便出这道门。”最后一句话直接带上了冰冷的命令语气,霁雯气怯,忙乖乖地点了点头。 和|起身,在两展酒杯里注满了酒,才执杯出屋,一路穿花拂柳,见到了树下负手而侯的男人,他瘦了些,站在那儿,沉默而萧索着抖落一身清寒,如冷浸溶溶月。 一别经月,两个满经风霜的男人,对立着无言着,就象站在三生石上,隔着忘川河相望——那么近,那么远。。。 “呵。。。升官了啊。”和|望着他还来不及换下的五爪正蟒朝服,轻巧地笑:“想来一战功成,三爷必当荣升,倒是我这话问的唐突。” “为什么?” “可惜你回迟一步,喝不到我的喜酒——” “为什么!” 和|终于凝住了神色:“因为娶着个女人真正能让我取得一个仕途上的终南捷径,怎么也好过好过因为与他这段见不得光的感情而得罪富察家一辈子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我和|,不是靠卖弄男色的娼优之流,想一辈子依傍着你福三爷,自然知道该何去何从。” 福康安再也忍不住地跨前一步捏住他的肩膀,激愤之下他甚至没能听出和|的嗓子与之前判若两人:“你胡说!你有苦衷的!是谁逼你?!” “没有人。”和|冷冷地挥开他的手,“就象三爷你娶亲,又何曾有人逼过你?” 福康安怔了一下,顿时面红耳赤地吼道:“那不一样!那不是为了我个人的意愿——我不娶她不行——”该死的他明明已经留了解释的信叫长安亲手交给和|,为什么他至死不能理解他!和|眉一挑:“有什么不一样?你为富察家我为我前程,爱与不爱,还重要么?” 福康安被赌地说不出话来,他明显地感觉到和|变了,那个金川战场上对他全然信赖的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你若只是为这事不开心我可以为你妥协——我休了她——” “行了福康安。咱们都不小了,都要知道什么是覆水难收。”在脑海里日日夜夜盘旋着的话轻易出口,“你难道就没想过么?京城不是金川,从来不能由着我们随心所欲。我和你之间的感情,见不得光瞒不了人——届时你要如何自处?!为了我,放弃富察家放弃你拿命拼来的荣誉?!你能做到?!”心底如针扎一般地隐痛,说不出疼在何处却仿佛四肢百骸处处都疼,他——他甚至希望他能点一下头,哪怕只是欺骗—— “我——”福康安剧烈地喘息着,说啊,他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 “我们都做不到。”和|的心凉了,每走近一步,心尖上的冰封就深上一寸——富察家已经盘根错节地紧紧绕上了福康安,挣不开抛不掉,至死方休。他走到福康安的面前,扬头看着他,眼里跳动着两簇冰冷的火焰,“我比你更不认命,更要争强!——既然强不过命,那就只能顺天而行!我只是说了你不敢说出的事实。” “住嘴!”福康安喘着粗气,忽然发疯似地去扯和|领前的红稠带,刺眼,太刺眼了!“你是我的!我不许你走——”他以为他这么拼命去剿匪去打仗是为什么?!为了早一点强大起来,早一点有足以保护他的能力! “我从来不是你的。福康安。我们从来是平等的!”和|攥住他的手,与他怒目对视剑拔弩张,“你太自负了——这世界上不是什么事都能两全其美的!醒醒吧,你和我一样,都更在乎权力!” “放屁!”福康安犹如一头困兽,激动地不能自持,“是你!和|!我早就知道,是你野心勃勃,为了向上爬你连我们之间的感情都能舍弃!别再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 “说的对!”原来他是这样看他的,他毕竟比他聪明呵,早一步看透人心人情。和|看着这个他曾经用全副心力去爱的男人,“我是一个男人,我不可能为了爱情放弃人生的全部!你曾说过索若木愚蠢,明知不可为而为——那是因为你生而拥有一切,而我们没有——我和他是同一种人——追求自己想要的哪怕最后身死人亡也不在乎!” “不,你别骗你自己了,若你真是为名利不择手段的人,你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为索若木求情?!会为了我抛弃功名千里相随?!和|,我们发过誓的!我们发过誓要在一起的——一定是有人说了什么——你别在——意我——我安排你先离开京城,你等我五年,不,三年,我就让天下人不敢再对你指指点点!” “福康安,够了!我有我的尊严!我不要一辈子躲躲藏藏!我们完了!”和|忍不住大吼出声,心仿佛被掏空了一般,疼,痛,苦,百味陈杂却偏偏哭不出来! 三年?五年?不!哪怕是一辈子,你都抛弃不了富察家! 与其等你为我与家族决裂,不如我先断情丝——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这世界上有强权压不过的真情!我钮古禄和|,不要做任何人背后的影子。 话说自此,他不信以福康安之自尊自傲,还能无动于衷。。。 福康安终于平静下来,他缓缓松开手,怔怔地看着和|:“你认真的?” 和|点了点头,眼神在迷离的月光中决绝:”男儿在世,情长气短,不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就是枉世为人。” 福康安仰头大笑:“好,和|,你果然是个做大事的——我不及你,我不及你!但是——”福康安恶狠狠地盯着他,“我就看着你——看着你怎么越过我轰轰烈烈地成就你的大业!” 和|知道眼前这个骄傲的男人被他深深地伤害了,伤地遍体鳞伤血流成河。这样也好。。。他与他从此,相逢决绝——这样的恨,较之爱,对他而言是不是还更容易面对?他僵硬地捏着酒展递过去:“过去种种前尘往事如晨雾朝露,此后不必再提,你我,一杯水酒抿恩情吧。” 福康安红着眼盯着眼前的断情酒——猛地接过仰脖干了将酒杯摔地粉碎,一手拖过和|吻了下去,这一次,俩人的唇,都冷地象冰。那酒带着甜蜜苦涩的寒气窜过舌尖味蕾,游走于每一道微末神经——一如他与他之间的相逢相知相爱与相绝。。。 陪君醉卧三万场,不诉离伤。 他松开他,眼角还残留最后一抹未及退却的湿意:“你会后悔的!” 他转过身,挺着腰板决绝而去,没有再回头看上一眼,和|知道,他再不会回头了。 如果不能拥有,那就惟有铭记。 和|缓缓地瘫软在地,先是笑,逐渐大声到最后变成悲怆地笑直至一滴又一滴的眼泪不停不歇地涌出眼眶,他也依然在笑! 这是那一天后,他第一次能痛哭出声—— 自君别后,山高水长——瑶林,再见了。 24、第 24 章 第二十四章五内暗焚瑶林泣血 心计煞费和|面圣 福康安跨进门,一直敛容以待的阿颜觉罗氏赶忙迎了上来,按奈着满心紧张雀跃为他张床铺被,而后微熏着脸偷眼打量眼前这个英挺的男人,柔声请她的夫君上榻就寝。福康安依旧是一脸麻木不见异色,直勾勾地盯着阿颜觉罗氏,倒把她盯地不好意思起来,不安地搅着嫁衣下的同心丝绦。 “过来。”福康安冰冷却坚定地命令道——和|可以断情忘爱,他福康安不行?!一并地承继人伦,去求世间的至尊至荣之位,他福康安会做的比他更好!阿颜觉罗氏顿时心如擂鼓,福康安却忽然蛮横地伸手拖过她甩上床,她惊叫一声,福康安已经扑了上去——那面上的表情不带怜爱不带欲望只有□□裸的愤恨——宛如鬼魅! “不要!”阿颜觉罗氏忍不住推开他,这不似她的丈夫——那个英才天纵冷静自持的福公爷!她仓皇地带泪抬头,几乎立即被吓地面无人色! 福康安被她轻而易举地推撞在床柱上,依旧是满脸阴霾恨恨地瞪着她,却在下一瞬间,呕出一口嫣红如墨! 门被撞开,一直在暗中窥探等候的福长安泼风似地冲了进来,看着直挺挺地僵坐着一口一口吐血的福康安,心里有一阵突袭的恐慌——他,他真的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为了和|,他一个已成为神话成为传说的堂堂公爵会成这副模样!“叫太医啊!”他扭头怒瞪已经呆若木鸡的女人,却被一只手轻柔地按住了肩—— 棠儿似乎永远气度从容,哪怕看着她唯一的儿子喋血不止,微微地摇着头:“由他去。他能熬过来的——否则,他便不配是福康安!” 长安愣在原地,他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明白过这个君临富察一族的女人,心里真正的想法。 乾隆三十八年的冬天似乎比往日的天寒地冻暖和了少许,宣武门外的一座府邸的门忽然开了,一个年轻男子步下台阶,身后的少妇忙拉住他,递上一件猞猁皮披风:“虽说是未见雪,但终究须带上件能挡风的,你身子本就不好,要是着了风寒岂不更遭?” 男子住了脚步,他虽身子单薄形容消瘦,但一双眼睛光华内敛凤隐龙藏,竟不觉得有病弱之征。“我自己会照顾自己。倒是你如今临盆在即,别随意走动,动了胎气不好。”男子接过披风,又喊刘全:“仔细照顾奶奶。” 刘全忙弓身应了,扶着霁雯的手只说:“奶奶留神地上滑,崴了脚不是玩的。”半哄半骗地把霁雯驾回了屋。冯霁雯还要回头说些什么,和|已经上马,一阵风似地走了。心里不免有些淡淡的失落。对于一个男人,和|是足够宽厚的了,宽厚地令人觉得他心里从不曾在意过这件事。她不过一介女流,纵使曾经年少放纵过,如今的微末心愿也不过能把这个孩子拉扯大,有个完完整整的家。但是和|——她名义上的丈夫,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这大半年来待她不可谓不好,但是与他在一起,她从来就无法猜透这个男人的韬晦心思。她低下头抚着自己日渐隆起的腹部,万千言语都化作唇边一丝叹息,她该知足了,和|还能容的下她,当她是他唯一的妻,这世界上就没第二个人能做到——也好过那个薄幸男太多太多。。。 即便事过境迁,想起那个永远挂着抹轻薄笑意的俊秀男孩,她心里复又一痛——心未成灰,又如何能忘记当年的旖旎——“奶奶。”刘全没看出她的魂游太虚,只道,“爷吩咐过我的,他如今要长住宫里值宿,轻易不能得闲回家,叫奶奶务必要小心门户,尽量别出二门,有事您就使唤奴才们。。。” “知道了。”霁雯回过神来,胡乱点了点头,这段时间里她已经习惯服从和|的一切的指令——她已经有了能庇佑她栖息的港口,别无所求了,过去的烟花如梦,还是早忘早好, 他们如今早不住在驴肉胡同的那处残破宅院里了,英廉对于这个十分明白事理的孙女婿还是有所回报的,除了这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还有只有满州亲贵子弟才有份中选的御前侍卫之职。只是霁雯怎么也先不通,既是买宅子,为什么要巴巴地选在外城的旮旯角里安家,而不住在王府胡同附近——那离紫禁城拍马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到,岂不是更方便?如今一搬搬的那么远,倒象是在躲着谁似的。她抿了抿唇,看向灰墙上方仅露出一角的天空发怔:她这辈子,或许都无法弄懂他的心思了。 和|一路拍马,风驰电掣地踏破清晨的静谧,从宣武门进了内城又足足赶了小半个时辰的路,才见到黄瓦红墙的紫禁城隐隐现出了峥嵘一角,在灰暗的天空下静默着矗立,却是掩不住的皇家气象,遮不了的风云诡秘。 他眯着眼,住马远眺。 终于,他能再进紫禁城——这一次,没人能把他赶出来! “纽古禄氏和|——”查旭栋翻了翻手中的名册,“满州镶红旗人?”眼一抬就见一个年轻男子出列应名,看模样倒是个千里挑一的,可能做御前侍卫的一色儿都是三上旗的贵族,他一个下五旗的破落户只配去王府做护卫,也能进大内当差?只怕又不知是用什么手段钻刺来的。谁不知道大清多少大臣权贵就是从侍卫职上发家腾达的?远的如熙朝索额图明珠近的有已经去了的傅恒福康安父子——都是因着遂了圣意升官一个赛一个地快,多少人想从御前侍卫接近皇帝?能有这份手段心思,这个年轻人就不容小觑。查旭栋领侍卫内大臣这位子坐的有年头了,心里虽有些计较,脸上却没表现出来,依旧面无表情地开口:“你虽是保荐进宫的,但只怕目前只能给你个‘柏唐阿’的衔儿——你别嫌低——没有个蓝翎侍卫一进宫就能做到三等虾的。” “属下不敢。”和|依旧低眉顺目谦恭十足的。 听这声音暗哑混沌,倒似个十足的鸦片鬼。查旭栋心里益发不喜:“恰巧前日子内务府才说銮仪司少一个人手——就把你补过去,做个銮仪校卫吧——虽说是轿夫,但也是给皇上办差,堂堂七品职司,不比在外头风光?”众人中有知机的,都知道查大人看这新进的不顺,不由地纷纷笑了出声。 “大人教训的是,属下一定克尽职守绝不辜负大人的厚望。” 声音依旧波澜不兴,查旭栋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悻悻然地看向和|,四目相接之下,却依然看不出这个外貌出众的年轻人的双眼里有一丝的失望抑或野心,心里不由地一松——不过是个想混口体面饭吃的八旗子弟,能有个什么大出息?想是他多虑了。。。 和|倒似没那么多计较,在銮仪司一应地谨慎小心,从不与人相争,性子又是随分讨喜,侍卫中常常有人爱偷着赌色子却输地惨淡,他也时常帮衬着替他还,时间一长人人都来找他打秋风,和|也一笑置之,能帮就帮又从不记得叫人还,时间一长,那银子花的如水一般,幸而霁雯妆夯丰厚又从不计较和|取多少花多少,日子一久,那些个上三旗里眼高与顶的公子哥儿倒真对和|开始刮目相看,觉得他人上道又本份难得地还够义气,渐渐地与他打成一片,不再象初时那样对他处处排挤留难了。 但在皇城大内之中,侍卫虽然风光体面但却是等级森严,即便是个抬轿扛舆的也要论个身份高低贵贱,英廉给这个挂名孙女婿的仅仅是一张入宫凭证,即便是到了銮仪司,能有资格抬龙舆的,不是资历经年就是出身望族,还时常要排班轮岗轻易不得晋见天颜,和|初来乍到自然也只能做些粗使活计,而与他同时拨进銮仪司的庆成因着镶黄旗的出身,父亲是又在顺天府当差,已是正式成了銮仪卫。 “你以为我这样好?龙舆要四平八稳滴水不露,手都不能哆嗦一下!每天腰酸腿疼的,放了差还直打哆嗦——要歇口气赌两把都不能够!”庆成赶进了屋就对同住的和|抱怨道,“我在家里何曾受过这个苦?” 和|给他砌了壶茶,才温文一笑:“总有机会得见天颜吧?你瞧我进宫这段时间,连皇上的影子都没见过。。。” “你以为我就能见?咱这样的銮仪卫跪迎皇上上轿都是眼不敢抬气不敢喘的,!皇上周围又有那么多近侍大臣太监簇拥层叠,你以为真那么容易得见天颜?”庆成接过和|手里的茶咕噜地全喝光了,一抹嘴,“还是你好,毕竟清闲些,还能有机会摸两把玩,嘿嘿。。。” 和|一笑:“你知道我素来不好此物。” “我就真不懂你了,平常又从不象一些人那样积极钻营进取,身怕没抢到个体面差事,又从不与我们兄弟聚赌喝酒的——你进宫到底图什么呀?”庆成一面解着自己的发辫一面细细地抹油——他也是极重外表的人,一面却拿眼梭和|,“要不我替你向查大人美言几句,派个好差使给你?嘿嘿,你这人还是够朋友的——那么多次要不是你帮衬,我连开裆裤都要输去当了。”庆成虽然出身官宦世家,但家教甚严,手里绝少余钱,在家时候还有父母管教,进了宫越发迷恋呼朋引伴地赌博吃酒,有赌必输,越输越赌,若非和|每次都无条件地借钱给他又从不叫还,他早混不下去了。 和|听他如是说,心里了然,起身取了一张小额银票过来给他:“我这人平素没什么大志向的,进宫也不为出人投地,不过手头比你们这些受制于人的公子哥阔绰一些,自然能帮就帮,大家兄弟一场么——不忍心见你不好过,你爱玩就玩我尽量帮你。”庆成忙接过银票掖进怀里,笑道:“整个銮仪司,不,整个侍卫处就你和|最哥么!你放心,我一回了本,如数就奉还的!” 话是这么说,庆成的赌运一如既往地差,输掉的银子滚雪球似地越滚越大,和|即便时常资助也是入不敷出,不得以到了典当器皿为继的地步却也没半句微词,除此之外,还会在庆成轮班的前一晚提点他莫饮酒过多耽误差使,把个庆成感激地五体投地。当和|再一次将两百两银票给他的时候,庆成已是激动地冲上前紧握住和|的手:“好兄弟,你又救了我一命!” 和|却如遭电击,忙劈手争开,顺手将他退远数步,半晌才转过身掩饰地一笑:“不用说的这么严重——你这次欠的是三等虾富纯的赌银,他在宫里出了名的面冷心狠,又是总管太监高云从的结拜弟弟,欠他的钱不还,还不知道他会下什么绊儿害你呢!” “可不是!我是喝了酒昏了头了才和他那种泼才去赌!”庆成就差没指天发誓,“我以后必要戒酒戒赌的!” 和|扑哧一笑,晃了晃手里的一小坛子酒:“既这么说,我才刚托家里人带进来的陈氏女儿红,你可就没福喝了?”庆成一下跳起:“那不成!陈家酒楼的老板娘最是酿的好酒,偏生规矩多,什么她女儿何时嫁做人妇她就开一次女儿红——放他娘的屁!她女儿要是长的赛过张飞,老子一辈子不用喝酒了——你居然这么巧能弄的到!?”一面拍开封泥,顿时酒香横生浓烈四溢,“好酒!就是不知后劲如何。。。” 和|替他摆好酒杯,笑道:“酒香劲沉,这个道理你会不知?这酒后劲儿是大,横竖你明日不用去当差,醉倒何妨?”庆成的酒虫全给勾了上来,一面叠声赞好一面早就迫不及待地仰头干了——和|击掌赞道:“好酒量!来,再满上。。。” 查旭栋面色铁青地匆匆跨进院门,只见庭院里只有和|一人在依稀星光下打扫残雪,他愣了下,这个年轻人起的好早! 和|转头见是他,忙让开一条道恭敬地行了个礼:“属下给查大人请安。” “庆成呢?还没起?!已经点卯了——他今天要当差扛舆的!发什么昏!”查旭栋怒道,“前些日子我明明已经把轮班调换改期的公文放在他桌上他也敢当没看见!他是不想在宫里混了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和|忙道:“大人别生气,庆成是昨晚有些发热才睡迟可,我即刻就叫他赶去銮仪司,应该还误不了接驾。” “你是想叫皇上等你?!早叫人替他去了!我正有事要问他!”和|越替庆成辩解他就越生气,他难道不了解这个纨绔子弟什么材料,只是万没想到他这么不长进! 和|急道:“我去叫!大人稍等片刻!”查旭栋哪理这个,没费多大力就推开和|破门而入,一闻屋子里的酒屁臭味和一片狼籍就勃然大怒:“居然是吃酒吃糊涂了!皇差都敢忘记!很好,这銮仪司他怕也不用呆了!” “庆成!”和|一脸焦急地晃了好几下,庆成才半醉未醒地睁开眼,摇头晃脑道:“和兄?不是说了今天别吵我么?”转头见了查旭栋,顿时吓的舌头都大了:“大大大人?” “你还认的出我!?”查旭栋冷冷地道,“这酒还没醉死你?!平日里聚赌吃酒我看着你父亲的面子上不和你追究,你就肆无忌惮了?!富纯前日子刚和我说乾西四所有宫女不见了财物,怕是侍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偷出去变卖,又说你欠他的银子第二天就能还上——你哪来的钱?!” 庆成脑子里还因为昨夜的女儿红混沌一片,急着直瞪眼道:“那钱,那钱不是偷的!是,是——是和|借的!” “还信口雌黄?和|一个柏唐阿,有多少俸禄借给你这个认识不过几个月的败家子——何况这次是大喇喇两百两!” 庆成急了,一把拉住和|的袖子:“你说啊!你和查大人说,这都是你借的,我没偷什么东西!” “你别瞅人老实本份就又叫人替你背黑锅!”查旭栋吹胡子瞪眼,“和|,你说!你有借他二百两么?”和|轻轻把手扯开,跪在地上,一脸为难地道:“庆兄,我平日里是常有借你钱周济一二,可从来有去无还,我已经捉襟见肘了哪还有余钱借你——事已至此,你莫要再瞒大人了!” 庆成如被五雷轰顶,发怔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秀致的脸,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厢查旭栋已经怒不可抑地转身走了,只撂下一句话:“烂泥扶不上墙!从今以后,你在銮仪司一切差使革去,你一个人喝酒聚赌去吧!” 和|低头将查旭栋送了出去,一路上还不住地劝道:“我想庆成是偶有过失,大人千万别真地处罚他,小惩大戒就是——革职的话委实重了些,况且一时间去哪找个能替代他的人?” 一句话提醒地查旭栋住了脚:“你这人啊到底太过善心了——我冷眼旁观这些时日,你竟是个心思实沉从没花花肠子的人,当初,是我把你想地左了——咱们銮仪司真缺你这样的勤恳办差的人。你说的也是,找个替代庆成的也难,不如你上吧。” “我?”和|象是不敢相信地看着查旭栋,“是代到他复职为止?” “还复什么职?傻孩子。”查旭栋摇摇头,“你就是替他永远领了这份差使了!” “谢大人提拔!”和|忙磕了一个头,起身跟着查旭栋出去了,甫出大门就是一阵罡风吹来,直叫人心都寒透,和|却没知觉似地继续望前走,只在唇边勾起一抹比这冷风更加冰寒的微笑来。 和|自得了查旭栋的赏识,处境待遇大不一样,他却没露出一点骄色依旧是闷头尽心办差。翌日皇上在养心殿叫了个小起后,忽然有了心致要和几个军机大臣去游北海,一个旨意下来,銮仪司忙地人仰马翻,仓促里就要赶着将在宫里行走的龙舆撤换成出巡大舆,刚刚准备停当,乾隆就已经带着一干近侍大臣走出养心殿,所有侯差的人忽拉拉地全都伏地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不吭气地稳步上舆,刚坐定了,抬头望了望天,转头笑对身边的于敏中道:“早上天还阴着呢,这会子倒出了大太阳。”于敏中是自傅恒死后擢升继任为首席军机的,他能越过阿桂一步登天,体察圣意自是拿手,忙赔笑道:“要是一路晒过去,主子龙马精神自不在意,可怜奴才们一把年纪受不得这日头曝晒——还是张把黄盖吧,托赖着奴才们也阴凉些。” 乾隆含笑点头,高云从忙吩咐张黄盖,众人仓皇忙碌一阵,查旭栋才苦着脸小声颤抖着道:“公公——咱,咱没把黄盖带出来——”高从云听地有如天崩地裂——当今圣上最恶有人拂他的心逆他的意——这当口不是找死么! “怎么回事?”乾隆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众人忙跪了一地,磕磕巴巴地解释完,乾隆果然枯起眉头,微微冷笑一声,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他自负博学,生气也不忘涵养,引经据典地说这话有在状元出身的于敏中面前卖弄的意思,本意是叫他接话的,不料于敏中反应不及倒愣在原处,一时之间,全场静默,所有人都吓地张目结舌,直到一个声音凭空打破了僵硬的凝窒—— “典守者不得辞其责耳!” 乾隆的脸上顿时舒展开来:“看来还是有人认真地读书的——谁在说话?” 和|将头埋地更低,一颗心砰砰地跳地极快:“奴才纽古禄和|见驾!” 25、第 25 章 第二十五章枝节横生贬斥撷芳殿 柳暗花明天意遂夙愿 “呵,很好。‘典守者不得辞其责耳’——查旭栋,你知道此事该怎么处理了?”乾隆的声音在和|听来仿佛从天边飘来,那么地不真切,“我们满州子弟中还是有人读熟了《论语》的——好的很——和|。。。哪一旗的?” “奴才份属镶红旗!”和|已经定下了神,朗声道。 “恩,用心当差吧。”乾隆本来倒真有心召见这个谈吐不俗的銮仪卫,但一听他的声音暗哑粗硬,不知是怎样一个粗野蛮夫,热情就去了大半,又怕着自己太小题大做会给于敏中难堪,于是稳稳地回座,脚下轻蹬一下轿底:“走。” 十六个銮仪卫抬着龙舆波澜不兴地经过了和|身边,他依然跪伏在地上动也不动,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轿底的流苏摇曳地晃过他的视线,轻易地剥离了他最后的希望——就,就这么错过了——他费劲心思得来的面圣机会!? 于敏中忙趋步跟上,他是个极其清瘦的中年人,一双凤眼之中时刻容光内敛,半点不露;唇上一道胡须永远修饰得体,不苟言辞——一如他此刻大清首辅的煌煌身份。他回头望了下已被人群湮没依然跪着不敢起身的侍卫,眉梢带出了一抹冷淡的笑意。 “你干什么。”和|停住了脚步,抬头平静地问。 “干什么?”拦住他去路的正是庆成并几个蓝翎侍卫,“怎么?皇上的面都还没见清楚呢,就开始看不起旧日同僚了?!” 这里是乾西四所,宫里宫外沟通交流之处,主子们倒是不常到这来,也难怪这些人敢公然挑衅。和|转过身就想绕道,庆成嘲讽地扬起头道:“想走?你装孙子陷害我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走?!我呸!真当你什么够义气的朋友,心里根本就是一肚子坏水只想往上爬!” 朋友?他已经为这个称呼付出了太多代价——世上万物尽皆有价,爱情如是,友情更如是!“我陷害你?我拿刀逼着你来赌博来酗酒来用我的钱?!苍蝇不抱没缝的蛋,你本来就是这么一个扶不上墙的刘阿斗还怪是我陷害你?”和|回过身,凛然无惧地迎向庆成怒瞪的双眼,“朋友?你也配!” 话音未落,脸上就已经挨了一掌,和|擦去嘴角的血迹:“这么着你出够气了?麻烦让个路。” “你!”庆成气地脸都抽搐变形,身边一个侍卫忙将他手臂一拉,道:“没有这么简单的事。和|,紫禁城是个论资排辈的地方,不是你削尖了脑袋钻刺想干吗就干吗的!你初来乍道,不教教你规矩只怕不成!”话音刚落,几个人已经上前扭搭住和|的肩,强迫拉他到墙角旮旯的阴暗处—— “我叫你横!我不配?!你他吗一个卖友求荣的小人有多清高?你算个屁!一心要在皇上面前表现,结果呢——还不是依旧抬你的轿子——你以为你是谁?!”庆成不再忍耐,说话间已经冲他挥了十几拳,和|只觉得腹部被打的地方一阵火烧火燎地疼,心肝脾肺肾都要呕出来一般,却依然倔强地昂着头,一声痛呼□□都没有。 “庆成。”依然是那个蓝翎侍卫拉住了他,“要出气别费这么大劲儿——”说话间从袖中抽出一枝藤条,和|至此才脸色微变——这是后宫主子用来私刑奴才的三春藤!因着乾隆皇帝立有明训,宫内太监宫女不可随意鞭笞,有大错失的需交内务府处置,当年皇上甚宠的敦妃汪氏就因为杖毙了一个宫女而被怒不可遏的乾隆削去妃号降为答应——于是宫里各个大小主子就暗中想出了个法子,折下春日最韧的柳条在特殊的药水里久久浸过,其色碧绿经久未褪,再打在人身上,其痛骤入心扉,较之寻常千倍万倍!众宫女太监见之而无人色,有“一藤加身,堪破三春”之名,但肌肤上却不会有半点伤痕,即便打死了验伤也绝查不出什么破绽! 这是宫里有大人物要整他!否则就凭这些低品级的蓝翎侍卫如何拿得到这三春藤?还在乱糟糟地想着,第一鞭已经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三下,仅仅是三下,和|就已经忍不住痛吟出声——他从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痛是如此地噬皮啃骨,能把人心都从血肉中活活地挖出一般! 庆成冷冷地看着和|平静的神情被一种扭曲狰狞的痛苦所替代,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地软下身子,蜷在地上不住地哆嗦发抖,一道道落下的鞭影却越发密集增加——“怎么?忍不住了?那就求我啊,跪在地上说是你错了!你和|一个下五旗的下三滥就不该做什么蒙恩受宠的春秋大梦!” 和|依然瘫在地上发颤,身上每一寸肌肤都似被凌迟一般,他紧咬着嘴唇一道道鲜血从牙印处渗了出来,他却只是抽搐着不住吸气,没有一句求饶。 一双手纂着他的头发抬起他的头上下细致打量着他惨白的脸和紧闭的眼,一声嗤笑:“这模样倒是真有看头,就不知道扒了衣服会不会真象个娘么——我说和|——你真这么想升官发财,不如走走这条道?小爷我一高兴,只不住赏你点甜头,你就离不开我了。。。” 众人正一阵□□,此刻却有一个护军扶着帽子匆匆地跑来道:“这么久了还没办完事儿?!快散了吧——福公爷来了!你们这么着被他看到了哪个有好下场?!” “哪个福公爷?”庆成慌乱之中还带着一丝侥幸。 “自然是福三爷——若是他二哥福隆安我还用这么心急火燎地来知会你们?!”护军顿时急了,福康安因山东平乱进了三等嘉勇公,圣眷正是无人可及,又是个疾恶如仇眼里容不下一粒痧的天璜贵胄,被他瞅见护军侍卫受人之托勾结一气将人私刑拷打,他不用请旨就能办了他们! 众人顿时惊慌失措,四下逃开,庆成急道:“咱得先把和|弄走!福公爷马上就到,看着这死尸似地瘫着个人,是什么说法?!”一伙人才回过神来,庆成刚刚回头,就惊讶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方才还被打地瘫软在地全身抽搐,一声不能发出的男人,此刻竟不知哪来的力量扶着墙站起来,朝宫墙深处走去,没两步就重重地摔在地上,却依旧竭力地向前爬着,手指深深地抠住砖缝,艰难地拖曳着身躯,一步,一步,离开,仿佛离地越远越安全。。。强忍着噬心的疼—— 他不能此刻见到他!如此狼狈,如此不堪—— “你会后悔的!” 一年前的决绝言犹在耳,他怎么能被他见着自己输地一败涂地?! 和|终于知道世间有一种痛,直达心扉,甚过切肤之痛太多太多! 福康安,你已成我今生今世越不去的坎,戒不了的毒! 一滴泪滑进嘴里,带出些许的咸涩,很快地渗进地砖之间,消弭无形——“你会后悔的!” 不,我和|,绝不认命——我还没有输!没有输。。。 和|足足在床上动弹不得地躺了三天,才恢复了意识,醒过来的第一个反应是——他已不在銮仪司——那么这又是在哪? “你醒了?”一个老太监颤巍巍地走过来,拿着灯照了照他的脸色,“你这些天因满身的伤烧的人事不知,咱这样的人又是请不到太医的——你差点就真见了阎王爷了!” “这是哪。”和|虚弱却平静地开口,“我要回銮仪司。”从哪跌倒就要从哪站起来,他和|从不认输! 老太监不无惊讶地看着他,摇着头道:“进了撷芳殿,你还想回哪去?从熙朝开始,这就是个死地了,多少人犯了错被送进来,也是一般地哭闹不甘,但从没人还能再走出去。” 和|没理会这许多,掀被下床,就被陡袭的阴风吹地站立不住,重又摔回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老太监似已司空见惯地把一只瓷碗推过去:“你都烧糊涂了——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你还走得动?认了吧。你已经不是銮仪卫了,也不知得罪了什么人被调到撷芳殿充作粗役,养好身子好好干活是正经——你与我们这些老废物不同,或许哪一天主子们高兴了,你还有出宫的希望。。。” 和|看向那碗黑糊糊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事物,也不挑剔,抓过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那老太监至少所对了一样——不把这伤养好,他就真地一辈子没指望了!他一面吃,一面听老太监絮絮地说着:“从博济后坏了事,被降为静妃软禁在此后,宫里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有坏事的妃子全送到这幽闭,久而久之,这就成了‘冷宫’,成了死地——这宫里啊,聚集了太多人的怨恨绝望。。。没人愿意到这个风水不好的忌讳地方来,除了咱这些。。。‘奉命’看管撷芳殿的奴才们。。。” 博济后。。。和|一下明白过来了,这说的是顺治的嫡皇后,由孝庄文太后亲自指婚的博尔吉济特氏,由于当年世祖章皇帝独宠董额妃,惹得帝后不和,世祖一怒之下将皇后贬黜,废居撷芳殿,至死方休。 “那撷芳殿只有你我二人?”和|已经把东西吃完,从从容容地抹了抹嘴角。老太监有些费解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不象以往送过来的男男女女们,不是呼天抢地地怒骂就是悲伤绝望地流泪,他冷静地全然不象一个被葬送了全部未来的人。 “自然不是,这宫里是个人和人斗地至死方休的地儿,每天都有斗输了的人被送过来,走了又来,连我都不知道撷芳殿该有几人,能有几人。。。” 走了又来?和|微皱着眉看向他,老太监转过干瘪的脸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走了的都永远不会再回来,没人知道这些人消失去了哪里。。。” “明白。”和|似不为所动,淡淡地道,“你告诉我在撷芳殿当差要做哪些事吧。” 与其说是消失,不如说是消灭。紫禁城就是这么一个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的围猎场,你失败了,认输了,那就会被对手彻底而永远地消灭! 可他还没查出来是谁害他,岂有这么轻易认命? 和|的差使其实不复杂,撷芳殿是个只有一进一出的小宫殿,因着年久失修,早已经残破不堪,平常人迹罕至,惟有城狐社鼠窜跳其中寒鸦衰草盈目冲耳,他所要做的就是稍稍拾掇一下殿堂房舍罢了。 在这里时间仿佛被定格了一般,你被与世隔绝于此,每天晨昏都只能对着剥落的朱墙黄瓦空叹流年。和|倒真没就此绝望,他早已因一次又一次或天意或人祸的打击而达到了千锤百炼之极限,仿佛真地只当暂在此处修养而已,不骂,不怒,不怨,静静地蛰伏着,等待下一个一飞冲天的时机。 撷芳殿的西北角有一个小小的佛龛,里头供奉的却不是什么菩萨神仙,而仅仅是一个无名的墓牌,并一段年久泛黄的白绫,用极鲜艳的红绳束了静静地被压在墓牌之下。也曾问过老太监这是宫里哪位主子巴巴地非要供奉在这种不祥之地,却只得到一个更加茫然的回答:“在我进撷芳殿的时候,这佛龛就在的了,隔个三五载,也有人来翻新修缮,但却不知道是宫中哪位主子妃嫔,供些什么东西在此——横竖进了这的人,不关己事莫开口总是明智的。” 和|想想也是,这老太监要是事事知道,也不可能还活的下来。正在此时,门口又是一阵喧哗,和|眉一皱:又来了。再转头去看那老太监时,他早已脖子一缩躲了个没影。 这老家伙果真是一点麻烦事都不沾惹。和|还没回过神,就有一道影子向他扑来,紧接着一连串的人闯进殿来:“小贵子,你倒会躲,躲到这么个废人身后,他又能保的了你几时?” 躲在和|身后的人浑身颤抖,拽着他的衣角不住地哆嗦。和|平静地环视涌进来的这群服色鲜亮的太监:“隔个一两天你们就要到这里闹腾一下,你们主子真是太放纵你们这些奴才了!” “闭嘴!你以为你还是什么侍卫大人?敢这么和王爷爷说话!”雍正乾隆两朝对太监管束甚严,稍有过错就横加斥骂,所有太监无论伺候哪个主子都得夹着尾巴做人,也惟有在欺负这些失势了的人之时,才表现出对尊严的狂热。 为首的正是坤宁宫的主管太监王义,腆着肚子操着公鸭嗓道:“我主子是当今国母皇后娘娘,轮得到你来说话?把小贵子交出来!” 身后人抖地更厉害了,和|轻叹一口气,在此事发生之前他一直不知道太监间的争风吃醋也会有如此大的动静——王义本看中了坤宁宫一个掌茶小宫女,好容易求了皇后准了他与其“对食”,偏偏好事将近,那宫女竟好端端地投了井,王义大丢脸面,追问之下,竟是那小宫女早钟情于御药房看炉的小太监,又知道王义心狠手辣绝不会罢手,情急之下纵身跳井,苦了个还懵懂无知的小贵子,被寻了个错处打地半死送到这撷芳殿里来,王义犹嫌不能解恨,隔三差五就要叫人来折辱他一番。他本是不欲管这个闲事,可眼见才十来岁的小贵子被打地院乱跑乱叫,一群太监却围着拍手大笑,心里已不由地触动了一下,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挡在他面前喊 “住手”了—— “你这么些天也折磨够了该出气了吧。”和|冷冷地开口道,“我就不明白了,你就是娶个天仙回来,也不顶用——何苦争这个闲气。” 一句话直接就戳到了王义的痛处——他最记恨人提醒他是个去了势的宦官!当下咬着牙一挥手:“你一个被废黜的破侍卫也敢到爷爷我头上撒野?敬酒不吃吃罚酒!一起打!” 和|毕竟是行武之人,上过金川战场的,哪里将这些个阉人放在眼里,一脚踢飞了冲在最前的太监,另一手已经抡起床上的小炕桌砸了过去,场面顿时乱做一团,避慌乱中王义的头被飞过来的茶壶砸破了脑袋,一摸满手的血登时痛地哇哇大叫:“狗东西反了你!我明儿就请皇后重重地处置你!千刀万剐!” “一个奴才阉人也敢叫什么千刀万剐?”一道沉稳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逐渐地明晰,“可笑。” 王义转身还要再骂,却仿佛被定住了身一般,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稳步跨进房门,才双脚不由自主地颤栗,越抖越快,仿佛即刻就要散架瘫痪一般。其余人都还不明所以地看着王义,只听那人轻斥一声,不怒而威:“都给我滚回坤宁宫!” 王义才在怔了半柱香后,回过神来拔足狂奔,连暖帽掉地也不及去捡,如同见鬼一般。 待众人退尽,他才走到和|面前,微偏着头看他:“我在这看了有一会了,你倒是够义气。” 和|拉起小贵子,抖落他身上的尘土,又细问了下有没受伤,这才回头看向这个出手相救的男子,依稀见他英挺伟岸,气宇轩昂,但逆光下,却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 能一句话吓走王义,此人一定非富即贵,和|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谢大人救命之恩,敢问大人名讳官职。” 那人一愣,笑着一摆手:“我不是什么大人——是。。。”他顿了顿,“是你们五爷。” 和|登时大吃一惊,来解围的竟是和亲王弘昼——当今唯一的嫡亲皇弟!怪道王义见了他就屁滚尿流!“给王爷请安!”和|极伶俐地跪下磕头,小贵子怔着还没反应过来:“王爷——?”和|扯了扯他的衣服,才懵懵懂懂地跟着跪下 和亲王是乾隆特许自由出入紫禁城的,但无缘无故走到这地处偏僻寻常人避之惟恐不及的撷芳殿总有别因,和|极灵动的人,当即起身道:“王爷请随我来。” 和亲王倒真有了兴味,跟着他一路穿堂过室:“你知道我来做什么?” 和|引他到了佛龛,将门掩了,才引火点烛,之后依旧低着头替他拈香点着,恭恭敬敬地承上:“奴才斗胆瞎猜,王爷此刻不带亲随避人耳目来这座冷宫,只会为凭吊故人而来。” 凭吊故人。。。和亲王无声地叹息一声,可不是,一晃,整整过了四十年了。。。接过线香,对着那段白绫闭目微拜了三次,将香递给和|,若有所思地开口:“你倒是有副七窍玲珑心——叫什么名字?既是入宫做侍卫,怎么会被人罚到这来做粗役?” “奴才和|,前些日子犯了错才被查大人小惩大戒贬到这闭门思过,和|甘心认罚。”难得一个能离开这鬼地方的机会,和|自然绝不放过,以他现在的能力也只能先忍下这口暗气——反正,在紫禁城的日子来日方长!他将香双手插进错金炉里,才回过头来,第一次看清这个大清最尊贵的王爷的模样——按说,和亲王虽比乾隆小几岁,可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如今精神矍铄器宇昂然地站在眼前,仿佛还是正当壮年。 和|。。。和亲王似乎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因而也就着烛光抬眼望去,猛地愣在原地——“锦霞!”他忍不住失声叫出! 顿时已经消弭四十余年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回,他已经痴了,怔了。。。也是在这幽暗不明的撷芳殿,细雨凄迷下的晃悠不止的三尺白绫,一个女人用一世偿不完的红颜遗泪成全他的江山永固!原本以为已成轻烟的飘渺往事,竟在此时此刻,凝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他眼前——和|!是你么?轮回一场,宛如隔世,你还是回来了。。。 “王爷?!”和|骇然地看着他将自己的手越攥越紧,那表情茫茫渺渺地如同梦吟,吓了一大跳,直觉地就要将手抽出。 和亲王这才从一片幽情怔忪中反转回来,却仍是直勾勾地盯着和|,半晌才重重地一点头:“好,和|,好。”说罢竟不一语不发地转身而去,那脚步稳健而有力,却不曾回头看上一眼。 和|不明所以目送他忽然变色离去,自己刚步出佛龛,就见小贵子还愣在原地摆弄什么。 “还没回过神来?”和|走过去,推了推这个涉世未深的半大孩子,小贵子将手中捏着的挂饰塞到他手里:“和大哥,这是方才捡到的,上头还有四个字,我不识字,你给我念念写的啥?” 和|刚接过一看,脑子里就轰然一声炸开—— 长春居士。。。 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和亲王弘昼! 26、第 26 章 第二十六章 蒙圣宠平步步青云 偿旧孽龙种种深情 宫巷迤俪前沿,那么黑,那么长,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紫禁城里就连吹过的风,都是凝滞厚重的,一如他此刻忐忑的心。 “宣和|养心殿见驾。”旨是高云从亲自来宣的,干瘪冰冷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喜怒——他想到了乾隆在撷芳殿里冲他脱口而出的那一句“锦霞”——如今的夤夜宣诏,他竟猜不出是福是祸。 一路低着头进了养心殿,高云从忽然挥了挥手,转头小声吩咐道:“你先在这跪侯着。”和|一面提衣跪了,一面偷眼去看,乾隆穿着一身暗色海棠纹压云龙袍,眉目间掩不住威势赫然,气宇贵重,俨然一个渊亭岳峙的伟岸男子,但与下午见到的随和模样似乎又迥然不同。如今正坐在廊窗下眯着眼看书入神,养心殿里伺候着的宫女太监足有十余个,皆是屏息凝神,一声咳喘不闻。 突然,乾隆的眉微乎其微地皱了一下,高云从是伺候几十年的人精子了,赶忙呵着腰过去:“皇上可是嫌灯烛不够亮堂迷了眼?”说罢就想上前挑灯心,乾隆将手中的书卷合了,掷到几上淡淡地道:“不用。”高云从察言观色,立时就知道他犯了乾隆的忌讳——他这般的人皇英主,最不喜人带出一丝半点的“老”字,如今他这么说不就暗指皇上已经“老眼昏花”看不清字了?顿时急地话都不敢说了,和|已经瞥见那书上贴着“孟子”二字,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打破了一室的压抑:“不知皇上看的是哪一句?” 乾隆这才抬头看向他,仿佛刚刚才发现他的存在,更仿佛之前从未见过他,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好半晌,才道:“‘人之道也,饮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 乾隆看的必是朱熹批注版的《孟子》,会看不清的自然不是正文,而是夹注在眉批之间的朱子注释,那么皇上想问的也必此无疑。仅仅迟疑了一瞬,和|就抬头从容朗声道:“衣食丰足然后得以施教化。契,音薛,亦舜臣名也,司徒,官名也。人之有道,言其皆有禀性也,然无教,则亦放逸怠惰而失之。故圣人设官以教人论者,亦因其固有者而道之耳,世之谓也。” 不假思索,一字不差。 乾隆还是那副表情盯着他,许久才挑眉笑道:“好,好一个和|,学富五车,善体朕意——当初你的舆前应答就极精彩,是朕太迟注意到你。” 和|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加快了数拍——他,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的御前应对!情不自禁地抬头望进乾隆含笑的双眼之中——这双眼睛的主人已经执掌□□近四十年,才熔炼成如今的风华尽敛深沉万端。 这也是第一个敢与帝王四目相对的臣子,气蕴从容,丰姿夺人。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奴才从不敢体察圣意!”和|垂下眼睑,不卑不亢地应道,一屋的宫女太监都惊呆了,乾隆脸上半带的笑容刚要凝结,和|已经扑地叩首道,“皇上惊才绝艳,千古一帝,从来圣烛明照,乾纲独断,奴才过去不能,此刻不能,将来更不能猜着皇上心里的意思。” 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乾隆的目光之中窜起了一星意味不明的火苗,却极迅速地湮灭于波澜之中,他掩饰似地又抓起那卷孟子,看了几行,脑子里却似乎一片空白读也读不进去,于是干脆掩卷道:“你过来,把《孟子》的朱批都背出来给朕听听。”看着和|恭顺地垂首起身,抿着唇跪到他脚边正准备背书,也不知怎么着心弦一动,竟半搭着他的手臂止了他的跪势:“坐朕身边儿背,听着亮堂些。” 众人都是齐齐愣住——一个小小銮仪卫,皇上竟要给他赐座!?就连于敏中纪昀刘慵等一干军机重臣,照例儿都是得跪奏要闻的! 窗外明月当空,错金铜猊炉里焚着的蕙香丝丝袅袅地熏漫而来,不着痕迹,却无处不在。乾隆半靠着锦缎枕头,闭目微笑地听和|朗朗而谈,那声音纵然低沉暗哑,此刻听来,却别有山高水长的轩敞风致,偶尔张眼打断他与其讨论一二,宛如相交多年。 次日,有旨命和|进三等侍卫,值黏杆处,着御前行走。 和|的骤进着实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谁都不知道这死灰是如何复燃的,有一干子跟红顶白见风驶舵之辈便开始与他鞍前马后地套近乎。和|从容以对,荣宠不惊,不管何人来也总是笑语偃偃以对,但从没给人落下一点话柄口实,一心只知在御前小心伺候,谨慎办差,竟是个滴水不漏的行事手法,老练地不似个骤起新贵。 乾隆一心效法康熙,最是勤政的,无论日间多疲累也要坚持看折子,又怕人吵规矩多,只带着和|一个侍卫就进了军机处,没看几本,就咳了一声,将折子丢在桌上,虽依旧是面无表情,和|却知道这主儿心里不痛快,眼一瞟。只看见折子上写着零星几个“山东”“国泰”“于易简”等名字——于易简,那是于敏中的嫡亲弟弟,如今就在山东做藩台——他想起当初他第一次面圣之时于敏中看向他的冰冷目光,怨毒如蛇,不禁微微打了一个寒战。这些日子以来跟着乾隆处理朝政,看他帝王心术,看他施政手段,能撑起泱泱大清四兆子民的,就是眼前这个睿智英明的男人,若说之前他苦心接近讨好乾隆只为自己谋功名求利益,但越相处,他就越能感知到他周身凌驾于年纪相貌等等一切外在的帝皇霸气,和|虽不多话,但都默心暗记学习,因而越发地能声色不露:“皇上可是为了山东赈灾一事忧心?” “还不止,钱沣不仅参国泰于易简上下一气,拿沙石兑陈米来赈济灾民,还参他们亏空库银中饱私囊,达百万之数——这可不是骇人听闻?!”乾隆站起身来枯着眉道,和|轻轻巧巧一笑:“这是钱沣不识礼处,皇上知道这人就是个石头脑袋,又好邀己名。做着左都御使就要一谏再谏非得拉扯出什么事儿来给自个儿争个铮臣的好名儿——国泰于易简都是世受国恩的封疆大吏,岂有胆大妄为负恩至此的理儿?即便他真风闻了什么,也该密折上报,这么大剌剌地送进军机处,不仅有碍物议,军机大臣们看了,心里也未必没有刺儿。” 他说的“军机大臣们”实际上直指于敏中一个,不着痕迹地将刀锋指向了这个领班军机,乾隆经他提醒,才记起这于易简可不就是于敏中的亲弟弟,虽说当初于敏中一升入军机,就堂而皇之地给族中诸人都送了份拒客书,表明自己大公无私的心,当时自己还夸他忠心谋国,可事实上,眼见未必就实,若钱沣所言属实,于易简小小一个布政使有胆子亏空百万两,于敏中真的干干净净没半点干联? 正当此时,高云从端着一碗酥酪进来,原是怕乾隆晚上办事腹饿早预备下的点心。可乾隆此刻暗火狐疑一并郁结在心,见着热腾腾油腻腻的哪还有胃口,和|只看了一眼就道:“把这个换了枫露茶再进上,要冰水沁过的。”高云从愣在那,什么时候轮得到和|这个三等侍卫来越俎代庖发号施令,可一瞥见乾隆的眼神,他就知道和|这回又合了乾隆的心意——自己一辈子都在伺候人,怎么就没学上他半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一面忙不迭地命宫女去御膳房备茶,一面才哈着腰谄笑道:“皇上,于中堂在乾清门递牌子侯见呢。” 乾隆呆着脸道:“这会子不早了,没工夫见他,有什么事明天早朝再说。” 高云从哪敢多话,连忙退出去传旨,出了军机处向东走了百来步果还见于敏中一身朝服地跪在乾清门外,迎过去大声道:“皇上有旨,时辰不早,于中堂有事早朝再议。” 于敏中怔了一下,他圣眷优渥之时,再迟面圣皇上都无有不准的——这次他是日间听说了钱沣的折子大惊失色,才急地连夜进宫辩白表忠,没想到乾隆连个机会也不给他!他本就是白面书生,此刻一张脸在夜色里更显惨白,远远地望向军机处的星点灯光:“皇上此刻召见谁?” “没谁。”高云从压着声音道,“就一个侍卫陪着。”话没说完,就见一个小太监快步出来——正是当日与和|一起被贬撷芳殿的小贵子,如今托赖着和|,竟也进了养心殿伺候,身份自不如前。于敏中心里一喜,只当乾隆改变主意了,却见小贵子手里捧着那碗酥酪,在他面前站定了喘着气道:“和大人说于中堂在此跪了那么久,夜风寒凉,于中堂不比年轻人能捱,吃点热酥酪可以怯寒。” 这和|连皇上的御膳都能自主拿出来赏人?高云从没想太多,可一回头看向于敏中,却见他如遭电击地立在原地——“和大人?”他咬牙切齿地开口。 “对,和|,前不久才刚刚进的御前侍卫。” 好!你果然不是池中之物!上次竟没能整死你?!如今不过一个出初茅庐的小小侍卫就敢在我面前奚落叫板?!于敏中面色阴沉,快步地转身离去,我要让你知道,紫禁城不是容你随心所欲的地方!就看看你和我——谁能在这风起云涌的朝堂之上胜到最后! 出乎和|意料,次日上朝,乾隆对于敏中的宠信一如往日,甚至面斥钱沣污蔑大臣,罚俸三月,惹的这个耿直御史殿前磕头叩得头破血流,乾隆也不过面不改色地斥了声“胡闹”便命拉下去治伤,反好言宽慰于敏中,又赏他黄马褂,以嘉其劳苦。 乾隆下了朝依旧从乾清宫回养心殿,和|一路跟进养心殿,未等乾隆开口,早已从候伺的宫女手中捧过茶来,乾隆就着他的手含了漱口,又呕在和|捧过来的金盂里,接过锦帕拭了唇随手丢开,和|才恭恭敬敬地敬上一展成窑五彩小盖钟来——这方是乾隆日常吃的茶。乾隆抿了茶,闭目舒气地养了好一会神,才睁眼看着和|,微笑道:“你可是奇怪朕为什么毫不加罪于敏中?” 和|多少心思剔透的人,忙跪下回道:“皇上圣虑深远,奴才万万不及,没想到是必然的——而且,于中堂忠君为国朝野共知,奴才敢打保票,他绝无勾连其弟中饱私囊之事!”难道是他估计错了,于敏中根本深得圣心,还不到失宠的时候? “你啊。脑子就是转的太快了。”乾隆不自觉地伸手轻刮了一下他秀挺的鼻尖,带着三分宠溺三分无奈三分深沉,“别说国泰于易简交通军机大臣大肆亏空只是空穴来风——即便确有此事,这当口,也不是废黜于敏中的时机——‘治大国如烹小鲜’,明白了?” 和|愣了一下,脑海里灵光一闪——自傅恒死后,于敏中升任军机不过一年有余,好不容易才能稳定朝局,此刻又恰值阿桂领兵十万征讨新疆回部大小和卓,战事正是胶着地如火如荼,中枢绝不能动荡,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果不堪设想!乾隆是为了维持朝中各派之均势才按兵不动,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臣下轻易猜透他的想法他的作为,而不是他有多信任那个“道学中堂”!和|觉得自己又学到了新的东西,眼中一亮,满含崇敬地看向乾隆,“对,此时不打草惊蛇,那些人必为逃过一劫而心存侥幸,不出时日,欲壑难填,必会再犯!”深深地磕了个头:“奴才谢皇上教诲!” 好个聪明灵秀的孩子。。。乾隆爱怜地伸手欲抚过和|乌黑的发辩,却在指间触及之初就如电击般地缩了回来,垂下眼睑,慌忙掩去眸中异色,半晌,才压抑似地闷声道:“。。。起来吧。” 从此后和|伺候乾隆越发细致体贴,连一些贴身太监宫女的本职诸如更衣奉茶也一并做了,夜夜守在养心殿,吃住都与皇帝一块,轻易不离半步,那厢乾隆也是一日离不得他,甚至一反常态地与他商讨国事不时加以指点,这是对谁也没有过的殊荣。不日,擢升和|进二等侍卫,这已是正四品职司,和|时年不过二十四岁,已如一道彗星,耀过整个昏暗幽冥的紫禁城。 和|掩门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弯腰低头,才确定乾隆是真地枕着手臂在塌上睡着了,右手里还半捏着一本折子——毕竟岁月不饶人,无论当年怎样的英气逼人,这么着夙夜理政,辛苦劳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和|抿着唇蹑手蹑脚地搬过一床丝被,轻轻地盖上,又听得养心殿外一阵喧哗,忙转身出去,压着声音冷道:“皇上才睡下,你们不要命了敢在园子里吵!” 众太监何人不知和|现在是乾隆跟前的红人,谁敢与他过不去,就连总管太监高云从也只得赔笑道:“和大人,如今天气暑热,这花园里参天古木又多,虽能遮阴,但又多了蝉虫鸣叫,一阵紧似一阵地呱噪极了,是皇上命我们把蝉捉走——” 和|一听,果然蝉鸣阵阵,甚是扰人,因而道:“可那么多人大张旗鼓地赶蝉动静未免太大——你们都下去吧,我来处理。” 待众人退尽,和|才寻来一只细棉兜网,缚在长竹竿上,顶着大中午的暑热日头亲自爬上树去,将那蛰伏在树影间的蝉一只只地粘了下来,轻易不发出半点声响,不一会就晒地汗流浃背,头晕眼花,可一想着不能叫蝉鸣吵了乾隆的睡致,便又擦了擦汗,强奈着继续向上爬。 乾隆掌灯时分才醒转,推门出去看到的就是和|累极地趴睡于凉石之上,脚边还放着支捕蝉兜网。他心里情不自禁地一动,走过去蹲下身看着他优美的侧脸,从秀致的长眉到挺直的鼻梁再流连到他殷若敷朱的唇,晚风来袭,吹地几缕黑发拂过睡颜,立时被那沁出的薄汗粘住,半遮半掩间更添几分眉目如画。 “和|。。。”他这几天尽日跟着他也是休息不够,中午还要劳力亲为地捕蝉,就是怕扰他清梦,乾隆心里一暖,伸手拨开贴到脸上的散发,视线却猛地一窒! 由于天热,和|解开了领上搭扣,自脖颈以下,露出了几分肌肤如玉,乾隆竟禁不住有些口干舌燥,竟如毛头小子一般开始呼吸急促,再往下看,颈窝深处有一抹红纹,微光下看不清晰,只觉得凄艳绝美,有如勒痕——勒痕!那天撷芳殿里的一切历历在目,他初次抬头,望进他的眼里,惊慌而绝艳,一如当年的她——锦霞。。。当初的人鬼殊途不得相守,你毕竟不能忘,轮回转世也要来伺候朕,是么?! 和|微微皱着眉,刚刚醒转睁眼,就被乾隆靠地极近的脸吓地惊叫一声,忙掩了口,慌忙起身低头道:“皇上。。。”他的眼神,陌生而熟悉,宛如冰凉而又沸腾着的火焰。 乾隆直勾勾地盯着他,半晌才越过他,哑声道:“进来。” 和|忙趋步跟进,不明所以地开始紧张,进了殿乾隆却没止步,往后一绕就进了养心殿的后寝——这是皇帝处理朝政倦怠时的休憩场所,轻易没人敢打扰。乾隆坐在床沿,伸出手:“过来。” 君临天下的命令语气。和|本能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却又不敢不从,小步地挪过去,刚喊了声“皇上”,已被乾隆攥着手腕一把甩上龙床! 和|骇然大惊——他万万没想到乾隆几时对他起了这分心思,又不敢真地大力反抗,忙软着声音道:“皇上,您,您要宣哪位贵人小主,奴才替您去传!” “朕谁也不要!和|,这些天来朕谁的牌子都没翻过,宁愿和你一处呆着,你以为为什么?!”乾隆平日的压抑忍耐谦和君子如风卷残云退个一干二净,一把扯开和|半敞的衣襟,赤红着眼看他脖上的红痕宛然,强忍自己的欲念如炽,“朕知道你心里怕什么——只要朕一声令下,宫里没人敢透出一丝话来——朕即天下!除我之外,没人守的住你护的了你!” 和|被他压在身下,已是头晕脑胀,乾隆的话每一句都似敲在他的心上——是啊,只有他有能力给他想要的一切,他拥有至高无上的君权,可以随心所欲可以保护一切自己心爱的人和事——而福康安做不到,永远也做不到!他的脸带给他的从来都是灾难,那又为什么不能以它为筹去谋夺更高更远的权力! 和|剧烈地喘息着,一次次地对自己说,乾隆的唇已经迫不及待地压向他脖上那抹永世不灭的红痕,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和|闭上眼,直忍了须臾,忽然猛地退开乾隆,连滚带爬地摔下床,在乾隆交融着错愕与□□的目光中,跪下叩头不止: “臣万死不敢奉诏!” 27、第 27 章 第二十七章 曾经沧海和|抗君命 自救前程致斋施别计 乾隆阴沉着脸,半喘着慢慢坐起身子,看着和|把头都磕破,汨汨地鲜血直流。和|如何不知道乾隆生平最恨有人逆批龙鳞,此刻纵使已经头破血流也不敢稍停片刻,指尖深深地抠进地砖缝隙之中,双膝也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 似乎过了好几个时辰,他才能感到一只手将他的下巴抬起来,望进一双墨色阗黑的眼眸里,这是他强耐怒火的前兆:“从没人敢拒绝朕。”乾隆的声音更低沉了数分,“你应该知道你只要一点头,大清天下,你要什么有什么——而你,偏偏拒绝朕。” 和|一颗心紧张地就要从喉间跳出来,他只要一个不小心随时就会在紫禁城里就此消失!“奴才一心只想要跟着皇上,在国事家事上的偶能为皇上分点忧尽点心——” “行了!这些话朕听了无数遍!朕想要的是一个有别于外臣宫妃又真正能和朕交心的人!”高处不胜利寒啊,乾隆手下用力,将和|更加近地拉到眼前——他不可能对他毫无感觉!“你对朕尽心服侍,出自真情还是假意,朕还分的清楚!”他一直以为和|与他一样,彼此间也有宿命相识的认同感——否则他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御宇多年形形□□地人看透,独独对他一见如故,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这一切毫无原因却又勃然而生——这就是缘——还有他眉清目秀的音容举止,他颈间勒痕一般的殷红胎记,仿佛飘渺无迹地就又在他眼前化作一个女人的剪影!“锦霞。。。”他忍不住微吟一声,眼神重又迷离。 这是和|再一次听到这个女子的名字,吓地又低头道:“奴才伺候皇上自然是发自肺腑全心全意,皇上是奴才顶礼膜拜的真神,奴才为皇上可以死而后已!但——奴才不想成个弄臣男宠!” 乾隆怔了一下,原来他是在意外间的名声?和|的话使乾隆心里又回转了一下,的确,和|文武全才,横竖都不似个以色伺人的幸臣,他是过不到心里这道坎儿——可我就不信,你年年岁岁地跟着我还能把持地住!乾隆有着比天还高的自尊自傲,透到骨子里的风流自许多情如斯,总以为这世间就不会有人拒绝地了他,在他眼中根本不存在他得不到的人和事! “。。。你看看你,头上的伤碰成这样。。。过来,上个药。”乾隆良久之后才终于发话,语气已一如平常,他已经暂时将此事掩过,不去想它,自然也不会再同和|说那些宿命轮回之事——这些虚无命理之事宫中只有妇孺深信,即便心里有这个想头,他九五之尊也是断然出不了口的。 和|如何不知他一番巧言只是缓兵之计,但此刻已经不由地松了口气,正想起身,忽然心里一动,脚下一软又摔跌回去,半晌没动弹一下。 “怎么了?”乾隆原本端坐床沿,此刻不由地起身问道。有些羞怯地低了头,轻声道:“皇上恕罪——奴才脚麻地起不了身——”乾隆愣了一下,立即知道是方才紧张恐惧到了极至,全力耗尽又跪地太久才会如此,怜爱之心陡起,方才被断然拒绝而拂了面子的最后一点不快也荡然无存。竟亲自上前把他扶坐在脚凳上,刚要叫高云从取药,转念一想,和|最爱惜面子的,要叫外人见了这情景那以后就更加不愿就范了,况且心里也舍不得叫人打扰此时的凝和气氛,便自个儿寻药来擦。 和|冷眼旁观,也没个起身想帮的意思,他似乎永远知道如何抓住乾隆的心,永远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只是在乾隆亲手为他上药时,才隐约露出一丝柔顺的微笑。 看着他头上指甲大小的伤口,乾隆不免有些歉疚,小心地吹了吹气才道:“你跟着我也有两个多月了吧?日夜颠倒地随伺着实太累,有小半年都没出宫回家了吧?这么着——进一等侍卫,以慰卿劳。” 和|眉心一跳——这是正二品武官之职!忙按住乾隆的手,回身跪下:“奴才万万不敢领受!”他是要位极人臣,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给那个人看!但不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得来的! 乾隆的手僵在空中,顿时凝住了脸色。 “奴才没有尺寸之功于国,此事一传,必惹来非议一片,对奴才没半点好处——就是对皇上识人用人的名声也大大有碍!” 乾隆转念一想,和|年纪轻轻地擢进太快与他二人都不是好事,和|面比纸薄,忧谗畏讥,把自个儿的脸面名声看的比天还大,否则也不会不敢不能不愿来“伺候”他了:“那就二等侍卫再领个镶红旗满州副都统——不要辞了,这不出自于私心,论你的才原也是绰绰有余的,何况,你每天跟着朕寸步不离,也该有个合适的身份,再者——”顿了顿,隐现皱纹的嘴角微微上扬,柔声道,“再者你难道不愿做自个儿镶红旗的半个主子?朕就给你这份尊荣体面!”我要让你知道我无所不能富有四海,给的起你想要的一切! 和|仅仅迟疑了一刻,就深深地伏下身去:“谢主隆恩!” 眼见着养心殿里的灯熄了,和|才恭敬地呵腰退出,直走过乾清门,才忍不住沿着望不到头的无尽红墙拔足狂奔,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就这样跑出紫禁城再不必面对这步步惊心时时险恶的宫闱万里!夏夜的晚风呼啸着将他眼角沁出的泪末迅速风干——难道他这辈子就只能靠着这张脸做个女人的替身才能飞黄腾达?!他不信!他要全天下人都看着他堂堂正正一步一步地位极人臣!他算尽心术,负尽苍生也定完此誓! 他终于住了脚,重重地喘出一口浊气,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转过身,一步一步,缓慢却坚定地向养心殿走回去。 和|没有回自己的居所,而是摸黑进了太监们住的耳房,伸手迅速捂住了一个人的嘴。小贵子本是好梦正酣,猛地被惊醒过来,刚要惊叫,和|就忙附耳轻道:“是我!” 小贵子从来拿他当救命恩人来看,又如何听不出他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忙左右看了看周围人的动静,才压着声音回道:“和大哥?” 和|握了他的手,塞过去一张纸条:“帮我打听这个人所有的事情。越详细越好。” 既然乾隆的恩宠予收直接决定了他的生死去留——那么他就一定要想出个既能自保,又能春风得意,纵横官场的两全之法。 乾隆大踏步地走进慈宁宫,笑吟吟地就要给太后跪下请安,太后本极专心地在抹骨牌,回头见了自己儿子,笑地盖牌嗔道:“既是忙,也不必天天赶着来请安,哀家知道你的心就是——令妃,庆妃,还不掺住你们主子。”早有两个花枝招展的旗装贵妇笑着起身,乾隆却一摆手,扶着和|的手臂就直起身来,一面赔笑道:“儿子再忙也不敢忘了晨昏定醒,怎么都得来叨唠太后。”一时众人都急急过来见礼,惟有太后的对家二十四福晋章佳氏,抿了抿鬓角,才从容不迫地出来,极漂亮地蹲下,扬帕,扶着燕翅头,娇滴滴地说:“请皇上安。” “都起来。二十四婶啊,好久没见你进宫请太后安了——”乾隆心情不错,对这个过分年轻的“婶婶”自然也是笑颜以待,章佳氏也不似一般命妇,见了皇帝只会畏缩惧怕,俏生生地就答道:“皇上也知道的,我们家那位爷近来身子不好,我越发不得空闲,这次是太后好歹还记的起我才特特地懿旨召见,否则——我只怕连皇上的龙颜如何,龙须几许,都要忘记了!” 乾隆愣了下,不由地哈哈一笑。他从没见过这么泼辣爽利口角剪断的贵妇,顿觉得新奇可爱,正要说话,太后却先发话了:“你看看,你一来就闹地众人没心思陪哀家抹牌——” 乾隆笑道:“这就是儿子的不是了,都坐回去,陪太后乐乐,输多少钱都算朕的。” 知子莫若母,太后也看出乾隆近来的心情难得的好,因而道:“皇帝春风满面,必是朝廷又有了什么好事?” 乾隆也不打算隐瞒——原就是想说出来让太后也高兴高兴的:“阿桂领着兆惠海兰察在回疆打了个大胜战——大小和卓被追地丢盔弃甲窜逃出境去了,过不了多久,新疆就要全线靖平,凯旋回朝了!” 乾隆每说一句,太后就念一声佛,末了才眉开眼笑道:“那感情好!阿桂他们都要大大的封赏!” “儿子省得。回头就叫纪昀他们拟恩旨。谁给大清朝立了功,朕就不惜以万户侯相待——这才是识人用人之道。” 一边伺候着的慈宁宫总管太监王廉忙也谄笑着凑趣道:“老佛爷虽在深宫,日里也常常为战事忧心,有事没事都要在佛堂里祷告再三。奴才每次替老佛爷梳头,见着一根根的白发,就忍不住心疼地直掉泪呢——掉下来的白发奴才一根没敢丢,都收集好了,来感念太后仁怀至德。” 乾隆见了他捧出的檀木匣子里竟真地都是些苍白干枯的落发,一时心里也有些发酸,他对母亲也是真孝顺,太后见了忙喝道:“你这狗奴才又多嘴了——” “是儿子没用,几十年过去了,还要让太后操心忧虑,是。。。是儿子见到了母亲白发心里伤感——”乾隆这话一出,满座的人顿时没人敢接话,太后也默默地低头不语,一片噤若寒蝉。 和|左右打量了一下,忽然甩袖“啪——”的一声跪下:“圣母慈德,泽被万民,该让天下人瞻仰崇敬,奴才有个拙见,不如将太后的落发都搜集起来在宫中建造一个我大清朝有史以来最高大最辉煌的金字塔,以彰显我太后如天慈仪,宣扬皇帝仁孝之心!” 乾隆最是好大喜功,只要是风光体面的事,花千花万也要去做,顿时霁颜转喜道:“这个主意好,和|,就交给你去做,务必尽善尽美,朕事后自会赏你!”太后这才注意到掩于乾隆身后的锦衣侍卫,觉得这清俊的年轻人看着眼熟,却一时也想不起什么,只道:“如此未免过于破费奢侈了——” “不妨事。”乾隆主意已定,“我大清朝国富民强,一个金发塔不动国库也能轻易造起,在皇额娘八十大寿前,这金发塔一定要落成完工!”后面这把句话是说给和|听的,和|伶俐地低头应道:“是!” 乾隆这才笑着要众人继续打牌,众人见皇帝站着看,谁还敢坐下打,都你推我让的,那厢章佳氏款款而道:“不如皇上陪太后打,做个承欢膝下,戏彩斑衣的孝子?”乾隆笑而不语地看她一眼,才提袍坐到了章佳氏的位子上,嘴里道:“儿子可要从皇额娘这再赢点零用钱了。”太后笑地开怀:“谁认输还不一定呢。”趁着众人洗牌的工夫,章佳氏早砌了一滚乌龙茶敬到乾隆跟前,乾隆正在费心猜测太后会打出什么牌来,一时只觉得沁香入鼻,用力一嗅,才知道这香味是从章佳氏的袖间若有若无地发散出来,不由地回头看她一眼,才见她肤若凝脂,艳如桃李,眼角眉梢都是跳动着的活泼□□。 “皇上,喝呀。”章佳氏抿嘴一笑,乾隆有些发怔地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顿时皱了下眉:“苦。” “自然是苦的,这是台湾刚刚进贡来的顶级乌龙——皇上这会子就觉得苦了,呆会儿被太后赢去了全副身家,更是不知道要有多苦了。”章佳氏一面打趣,一面在茶杯后悄悄比了个三,乾隆会意,装作迟疑地说:“朕不信会输,就打个三——”太后登时笑地合不拢口一面打下牌来:“不许反悔!真龙天子也有不着运的时候!”乾隆苦着脸道:“咳,我这天子一碰上圣母亲临,就什么运气也使不上了。” 七八圈牌抹下来,把太后哄地红光满面,乾隆也龙心大悦,下令赏所有人一副上等头面,一面推说有事,就带着和|等人出了慈宁宫。上轿之后沉吟片刻,道:“高云从,事后再多赏二十四福晋十匹贡缎,两顶翡翠镶金钿——”他声音不大,高云从虽也随伺在侧却一时没听清,倒是和|极迅速地接道:“奴才记下了。” 乾隆回头看他一眼,刚想说话,却又咽了下去——半晌才转过头,目不斜视地看向远方:“回养心殿。”和|亦步亦趋地跟着,低头垂目,早将一切神色都掩地干干净净。 章佳氏领完太后赐宴出来,已是申时过了,她接过侍女奉上的织金缎面斗篷穿戴好,越发显得色如春花,明艳动人。夜色中刚刚走到东六宫,一道身影就挡在她面前。章佳氏住了脚,淡淡地吩咐身边的侍女:“我的帕子方才落在慈宁宫了,你回去取——只别惊扰了太后。”待那侍女走得远了,她才一语不发地跟着那个小太监转进一处隐蔽的宫院,抬头一看,那掉漆的斑斓朱门之上,写着三个大字——撷芳殿。 昏暗的宫室里只燃着一盏油灯,如豆烛火犹疑地摇摇摆摆,一如她此刻心境。 “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她忍不住开口,问向坐侯在一张七弦古琴旁的男子。他微微抬头,面如冠玉,却是一脸寒素,信手拨弄了一下琴弦,才不紧不慢地哑着声道:“我要你做的,总是错不了的——今儿下午你不是已经证实过了吗?” “你凭什么认为我要听你的?!”章佳氏恃宠而骄惯了,忍不住反唇相讥。和|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凭二十四爷卧床半年不能人道,而他的福晋却不知和谁珠胎暗结——教容贝勒知道他的继母这么着给裕亲王府长脸,还不知如何闹腾呢!” 为什么他什么都能查的出来!章佳氏浑身打了个寒颤,竟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先前的泼辣自得消失地无影无踪。和|起身,绕到她身边,柔着声,似安慰又似蛊惑:“让这个孽子的出生合理化,只有一个办法——我知,你也知——你之前又不是没试过接近皇上,只是次次失败而已——你还能拖的了多久?是要幽闭宗人府还是继续着荣华富贵,让那些想你死的人有苦难言?你不傻,应该知道如何取舍?” 章佳氏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你,你有什么目的?” “我?”和|幽幽地道,“我是在帮你啊。”当然,也帮我自己。 章佳氏惨白着脸,许久才瘫软似地跌坐在椅子上:“我,我都听你的。” “聪明。”和|赞赏似地点了点头,“你最好永远记着这句话,我既然有办法让皇上注意到你,自然也有办法让你永远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机会,只有一次。”章佳氏此刻已经完全被和|拿捏住了,半点争脱不开,怔怔地看着他迎面缓缓推来的那张焦尾古琴:“你,你是叫我弹琴?” “对。在这里,弹这首《雪山春晓》!”和|斩钉截铁地直起身子,你学当年锦妃学地越象,我就离危险越远一步,我一定要挣开樊笼去寻我真正的那片天地! 章佳氏吞了口口水,慌忙抓起一旁的琴谱开始研读,和|静静地看着她,唇边勾起一抹琢磨不透的冰冷微笑。 每个女人都想成为董额棠儿,但不是每个男人都能成为福康安! 再一次提起这个曾经融入他骨血须臾不曾忘记过的名字,他第一次不再周身颤抖,他想,人总要学会直面自己的过去——与未来。 28、第 28 章 第二十八章筹金塔峥嵘初露 引君心顺水推舟 “那你是什么意思?”乾隆依旧是淡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查旭栋,似乎看不出什么喜怒。 “皇上明鉴,内务府这些年来花钱如流水,库里的存金除了预备着给位少主子将来大婚并节庆封赏之外,只余一千三百六十四两黄金,万不足以建造和|说所的三丈三尺的纯金大塔——所以依奴才的意思,不如将黄金兑上黄铜建造金发塔,外头上看,也一并的辉煌灿烂,这么一来能节省一多半的金子。”查旭栋也是急地脑门出汗,谁知道这位主子怎么又忽然想建造什么金发塔,近年来,皇帝拿着内务府的钱随意封赏,除了赏朝臣亲信,那什么琉球,安南,缅甸的使臣凡有进贡朝贺的,一例十倍赏还,又不能动用国库,都是拿着内廷孥币来贴补置办,早就入不敷出了!他又不能扃金拉银,教他怎么当这个家?! 和|暗暗摇了摇头,难怪这查旭栋在这位上一干快十年,从没升过一级。 “唔,你这个方法倒好,看着又光鲜体面,又化不了多少钱,好的很。”乾隆的秉性,即便挖苦人也要正容端色,“我大清以孝治天下,将来太后圣寿,朕还指望着这假金发塔恭敬慈恩,为天下万民的表率呢!”查旭栋听头一句还当乾隆真心夸奖,到末了只能跪在地上筛子似地不住叩头:“臣不敢!臣死罪!” “皇上。”锦衣貂翎的侍卫不失时机地跪下,“奴才有一个方法,既可以解内务府燃眉之急,又能保证大金发塔如期建毕。” 这不可能!查旭栋觉得荒谬极了,内务府还有多少底谁比他清楚?这么些年大手大脚穷奢极侈,底子早就掏的差不多了,不过是维持着表面光鲜罢了! 乾隆把目光慢慢地调转回他的身上:“说。” 和|徐徐而道:“乐捐!” “乐捐?”乾隆摸了摸唇上的修剪精致的薄须,眼里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你的意思,是教百官捐输?” “皇上圣明!我大清幅员万里,四海升平,那些外派出去的封疆大吏,哪个不是起居八座,威风赫赫?如今皇上为彰显仁孝,教化万民,表率天下,修这传诸后世的金发塔,哪个官员心里不想为皇上出份子力?十八行省的总督巡抚出个大份,其余诸官再凑凑份子——不拘多少,也全了他们替皇上替太后尽忠尽孝的心——就算不动内务府一分一厘,奴才也必叫这金发塔平地而起!”这是和|早就深思熟屡过的了,此刻慷慨而谈,自然滴水不漏——这是他第一次办差,如何能用什么“黄金掺黄铜”的馊主意?伺候乾隆这样好大喜功讲究排场的天子,节流是不可能的,那就惟有开源。 “好,好的很。”不必动用内库国库,又不惊扰百姓,还有个百官乐捐,为圣母歌功颂德的好名声——面子里子照应地四角具全!乾隆看向和|,第一次不以看待内廷宠臣的目光看他——此子不容小觑,条条策论都能说的鞭劈入里,不仅贴合着孔孟正道还时刻注意经济务实,这就不仅仅是“精明练达”四个字所能概括的了,都说男生女相卿相之征,这和|,加以琢磨,赫然就又是个宰辅之才!他被自己的想法也微惊了一下——他才不过二十四岁,哪里就想的那么远了?能在朝廷上坐的多高,走的多远,还要靠他自己的造化。可他这样的人,似乎真的不甘心终身圈禁在皇城之中。 心里突如其来地不自在,乾隆轻咳一声:“但大清朝还没开过这个先例,你回头再给朕上个细折——即日起,和|升授内务府大臣,全权负责金塔筹建事宜。” 查旭栋在旁惊地呆了——和|入宫殿半年而已就坐到他奋斗二十多年的位子上!和|却仍是荣宠不惊的模样,极沉着稳重地谢了个恩,便告退出去。 出了养心殿,和|见着查旭栋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反恭谨如前地对他道:“查公无须如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好好办差,皇上必再有恩旨——即便是我,也不会袖手旁观。” 不骄不燥,落落大方,如此气度,竟是象足了当年中枢拜相二十年的傅恒傅公爷!哪还象半年前那个愣头愣脑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銮仪卫?!查旭栋有些呆怔地看着和|沿着无尽的汉白玉长阶飘然远去的背影,才觉得对于这个曾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属下,他从没真正地了解过他。 为金发塔乐捐的诏书一下,群臣百官岂有敢不上心尽力的,生怕自个儿钱捐的少了捐的慢了,就是不忠不孝,都比着自个儿的身价财势各尽其力。不出三日,就得银一百二十八万两,不禁金发塔绰绰有余,还能多少使内务府扭亏为盈。和|的案前堆着如山帐目,十年来的内务府根本就是一团烂帐,此刻才知道查旭栋说的“入不敷出”不是虚言。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他已经一晚没合眼了,乾隆虽有恩旨他可以回家办公,但和|一步不敢稍离,呕心沥血地查帐理事,他生知自己此时的骤进,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反感,只要一有行差踏错,他建构未稳的地位立时就会动摇。 “和大哥。”小贵子捧着一叠牛皮信封过来,他在私下无人的时候,不叫官名,依旧是唤他一声和大哥,“又是几位大人送来乐捐银子。” 和|接过一看,登时就把上面的几封递回去:“给诸位大人递还回去。” 啊?小贵子又不解地看着他,和|一笑:“这些翰林御史都是穷京官,一年就靠着冰炭敬过活,谁也不容易,退回去吧,就说这银子我和某替他们垫上了。”他主要目标从来就不是这些文人直臣,该出大头的,不是他们。 待看到最后一封,和|的神情一下子肃穆起来——他拧着眉看着信封上那行浓重的名贴——山东总督国泰,山东布政使司于易简敬上。 他缓缓地拆开信封,里面有两张银票一张九十万两用黄绢包着——不消说,自是孝敬太后的,而另一张十万两的银票旁竟赫然附着一张信纸,简简单单一句话:和大人笑纳,兄国泰敬。 和|猛地攥紧信封,一颗心不由地开始乱跳。白花花十万两纹银!他如今不过是个没迈出紫禁城半步的小侍卫,国泰就给他送来这么份大礼?更何况,这山东全境连连报灾报匪的,国泰居然能轻易就拿出百万两银子! 他定了定神,将银票掖进袖中,提笔如风地写起信来。 和|恭身进了养心殿之时,乾隆正在用膳,一见他,不由地笑逐言开:“和|,过来,陪朕用膳。”和|从不忤逆乾隆的意思,此刻脸上早没了半点凝重,笑吟吟地就在乾隆下手坐了:“奴才正饿呢,可巧撞见皇上用膳,这就是皇上疼奴才了。” 无人之时,和|对乾隆也不若在外臣面前那么持重,乾隆对他的带着点恃宠而骄的随意不禁不以为杵,反倒乐在其中。此刻也笑道:“是你鼻子乖觉——高云从,再布一副碗筷——不,不是那副,就上朕平日用的那副。” 和|伺候着乾隆有说又笑地吃毕饭,二人出了乾清宫散步,乾隆便道:“筹建金发塔的事儿准备地怎么样了?”和|立即跟着转了话头,笑道:“托皇上的福,十八督抚共捐献两百一十八万两,造一个大清有史以来最恢弘灿烂的金发塔也绰绰有余,依奴才看,还能拿些出来将畅春园修缮一番,待太后圣寿那日皇上奉母驻跸畅春园中外臣工看着也体面光鲜。” “好好好,由你。”乾隆先只是笑,忽然就住了脚,若有所思地看了和|一眼——十八督抚顷刻间就捐银一百多万两?整个国库的压库银子也不过这个数!这意味着什么?这些财大气粗的封疆大吏若靠着俸禄十辈子也弄不出这些钱来。他也不是没想过吏治问题,可眼下国泰民安,他几次想拿谁开刀,都怕株连甚广引起朝廷板荡,可没想到已经发展到如今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情况了。 “单山东巡抚国泰大人就捐银九十万两,是各督抚中的头一份儿——皇上看他这份孝心也该表彰表彰他了。”和|紧跟着状似无意地补了一句,乾隆挑了挑眉毛,无声地扯了扯嘴角——这和|当真聪明地紧,谏言谏地不着痕迹,不声不响地就卖个破绽给他:“国泰。。。就是上次窦光鼎参他贪墨的?” “是。”和|察言观色,已是知道乾隆猜出了他真实的意图,因而也不再遮掩,“兴许是因听说了上次的事怕失了圣心,此次乐捐铸塔才格外卖力,看看皇上对他的反应,若是笑纳了呢他自然依旧做他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若是给他了申诉斥责,他也好早做准备多方钻刺再去转圜。” 上次的事只有军机处几个大臣知道根本没下发过诏书,这国泰远在山东又是如何“多方钻刺”到这个消息?乾隆别的犹可,生平最忌的就是结党,和|所言句句都在影射朝廷中枢之中有人是山东那班子贪官的主心骨,时时刻刻关注着朝廷动向,京城一有个风吹草动,那边立时也知道了,即便是查,也查不出一点破绽纰漏。 乾隆彻底地笑不出来了,板着张脸径直向前走去,和|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道乾隆真意为何,他不想如上次那样再让于敏中轻易脱身! 乾隆并不理人,嘴里只嘟囔着两个字,高云从离地近,听着是“入读”二字,偏又听不懂,只好悄悄去问和|——“禄蠹”!和|先是一怔,随即暗暗地咬牙一笑——这是乾隆真地发怒要彻底清查此事的先兆!于是顺手拦下高云从等随伺太监,自己快步赶上了乾隆,在他面前提袍跪下:“皇上,臣请彻查国泰于易简结党营私案!”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能不能一朝声名鹊起天下皆知,就靠它了! 乾隆脚步不停,稳稳地绕过他去,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你。。。不行。”他还是太嫩,去和一个根深蒂固的老官场斗,是决计没有胜算的。既然要查,就一定要查出个子丑丁卯来,不能只是隔靴搔痒走过场——还是得刘墉——刘家爷儿俩坐镇刑部几十年,惟有他才压的住场子! 即便再宠信赏识和|,他也不会拿江山社稷开玩笑。 “皇上。”和|依旧跪着苦苦跟着乾隆,“此毒瘤不除,民心失望,更会让其他墨吏有侥幸观望之心——” “和|。”乾隆终于开口,“若真有人朋比为奸以权谋私,朕不会放过他。但现在的你,不足以为钦差。” “皇上!”和|重重磕了一个头,“臣以性命为赌,不查此案情愿肝脑涂地!” 乾隆深吸一口气,他没想到和|会如此固执。他猛地转过身,指着地道:“你可知道,这案子若真的闹大了,绝不只是山东一省之事——它会影响到朝廷枢臣的变化动荡!国泰他出身世勋,势力错综复杂,京城地方到处都有他的眼线爪牙,你还没走出崇文门,就有人飞马报往山东,把事情掩地天衣无缝,你去只会一无所获闹个大笑话!届时——”届时朕想以后再起用你都不可能了! “臣知道!”和|深深地再次拜伏于地:“一世荣华满身顶戴臣都可以不要,只求皇上让臣为君父分忧为国家出力,臣死而无憾!” 二人一立一跪地对峙了许久,乾隆终于挫败地叹了口气:“和|哪,国泰累受国恩,如今又是一方总督,你虽然是钦差,可若彻查不成,朝廷定会有人对你留难非议,朕也回护不了你。” 为什么。。。就不能安分地呆在后宫呢,非得向外去冲去闯,哪怕会因此而伤痕累累——也好,让你铩羽而归,你就更会知道,谁才是普天之下唯一可能保护得了你拥有得了你的人! “谢皇上!”和|大喜过望,“皇上只要再封一个人为钦差随同办差,奴才保证水落石出!” “谁?” “左都御史钱沣!” 乾隆怔了,此人出了名的铮铮铁骨,却是个空有气节不知变通的文臣,况且当初最先弹劾国泰于易简就有他一份,和|要以他为正钦差,这不是更叫国泰起警觉之心么!他御极四十年,自诩看透诸臣百官的心术权谋,为何这和|总是跳脱于常理之外? “随你随你。”乾隆半叹了口气,“真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话音未落,就听见一阵若有似无的琴声自东六宫远远飘来。乾隆开始也只是站着随便听,没一会就微微地皱起眉来,跟着琴声越走越快,直到了那处熟悉的宫殿前,他才猛地住脚,脸色忽然苍白一片,透出了平日绝不会显出的几分迷茫老态——“怎么。。。会。。。” “不知宫中哪位主子有这等才情——”和|自然跟上,故作不解地摇头道,“只是不该在此抚琴,惊了驾也是个错。” “你不知道这首曲子?”乾隆神色古怪地看着他,和|忙低头道:“奴才粗人一个,有的时间也读书习武去了,琴画风雅,奴才是从未有这份心思领略,自然一窍不通。” “这是《雪山春晓》。。。”乾隆万千言语都化作一声悠远绵长的叹息,任那琴铮呜咽,如泣无诉地游走在这片幽影幢幢的皇宫大内。 也是这样将暗未暗的凄迷黄昏,也是这曲一调三叹的幽怨琴声,掀开层层布幔,他见到了她,却揭开了她悲剧的序幕——那是他一生中最无能为力的伤痛与哀愁。 琴声陡然停止,婉转娥眉,含情双目,她缓缓地抬脸看他,粉光脂浓中带出一抹风华流转的浓艳。 “二十四婶?”乾隆如恍然出醒,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妆点地美丽绝伦的女子——与往日的明艳爽朗相比,此时的她有一种不真实的哀艳,“你怎么会在这?” 章佳氏起身,优雅地行毕礼,才回道:“太后本宣臣妾进宫,经过撷芳殿,才记起太后赐给裕亲王的药竟落在慈宁宫,命人回去去取,臣妾百般无聊进殿就见到这张‘焦尾’古琴,一时技痒,就忍不住卖弄起来,请皇上赎罪。” 乾隆却不接话,半晌才道:“你弹的。。。很好。”整整四十年,他没有,没能在宫中听到这首动人心魄的顽艳哀歌。 章佳氏福了一福,微微笑道:“皇上若赏脸,臣妾可以再为皇上弹奏一遍。” 和|悄悄地退了出来,替二人轻轻掩上了门。 高云从早带着一干人赶来,和|跨出门来,一面将袖子折地整整齐齐,一面气定神闲地道:“都远远地守在撷芳殿外——皇上,没那么快出来。” “喳!” 越过众人,和|云淡风轻的神色立即被一种决绝而隐忍的气息所替代——如今,他已无后顾之忧,可以放手一搏了——于敏中,你这领班军机大臣的位子,坐的太久了。。。 没走几步,就听黑暗中传来一声闷笑,带着点嘲弄,又带着点不屑。和|咻然一惊,仓促间已是又挂了人前那副温文有礼的笑脸:“谁?” 一个人缓缓地步出宫墙角下,面如冠玉的脸上尚余几丝稚气,但那双微微斜飞的眼睛里却隐藏了太多不属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深沉城府。 和|猛地抽了口气,啪地甩下马蹄袖:“奴才给十五阿哥请安!” 29、第 29 章 第二十九章。露机锋永琰弹新贵 查亏空和伸入军机 十五阿哥永琰为令妃魏佳氏所出,相比他那锋芒毕露的兄长十一阿哥永星,和受尽宠爱的幼弟十七阿哥永麟,似乎在上书房里总是循规蹈矩闷头念书的永琰并不引人注目。 永琰身边并没跟着人,只是慢悠悠地晃到他身边,住了脚既不叫起也不发话,盯着他顶上的两尾兰翎看了许久,久到和|跪在地上都有些双膝发麻,才似笑非笑地道:“你就是和|?那个三个月内官升七级的二等侍卫?” 和|从不敢小看这个能在宫中跌宕沉浮还能平心静气从没半点丑闻的阿哥,因而跪着赔笑道:“十五爷说笑了,和|何等何能——” “你该的。”永琰依旧是个笑,慢慢地俯低身子,在他耳边道,“伺候皇阿玛如此‘费心尽力’,封什么官都该当,是吧?” 和|脑中只觉得轰地一响——他,他什么都知道!他原先只在乾清宫远远地见过十五阿哥一面,无论言辞锋利机敏灵动都不及同行的十一阿哥永星和十七阿哥永麟,宫中早有人说这十五爷不过十六岁年纪就从来不声不响“稳重”的很,这是往好了的说,说白了就是觉得他过分地木讷老实。 转瞬之间,和|脑海中已转过千百个念头,缓缓抬首之时,已能平静如常地答道:“做下臣的为分君父之忧自该费心尽力,和|不敢求官。” 那举首抬眉的刹那芳华,令永琰瞳孔微微一缩——他额娘说的没错儿,男生女相又此等容貌,走不脱一个惑主媚上的名儿!“求不求官你我都有数,我也没耐烦管你这点子破事。”永琰突如其来地有些不耐,忙直起身子离了他,“在东西六宫里,随你怎么闹腾——能哄得皇上开心就是你的能耐,但你要记住一点——凡事有度,别出了格!” 永琰半含警告的话直刺进和|心里,他立即伏地道:“十五爷的话奴才听不明白!和|只知一门心思伺候皇上——” “行了。”毕竟还是少年心性,永琰轻蔑一笑,“真打量自个儿做的事天衣无缝?记住你爷的话——否则,下次不是这么简单就算了。”眼波流转,眼前这个天璜贵胄阴冷地笑着,哪还有半分隐忍木讷?他拂衣而去,比夜风寒凉的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给我跪着,没反省就别起来!” 谁说这个阿哥沉默寡言楷悌君子一个!和|暗暗咬牙,一双手在袍袖下紧捏成拳。 直到子时时分和|才踩着虚浮的脚步回房,一直靠着手臂假寐的小贵子刚被他开门的响动惊醒就看直了眼:“和大哥——你,你怎么了?我我去请太医?” 和|一面瘫坐在椅子上,一面摆手道:“皇上可有传我?” “皇上?今晚没回养心殿——”小贵子忙不迭地撩起和|的衣摆,见他双膝红肿一片,一看而知,是在冷地上跪了多个时辰,顿时倒抽一口凉气:“以和大哥您的身份,谁敢这么对您?等皇上回来了您可要好好告上一状!” 和|暗呼一口气,看来章佳氏虽比不上棠儿美貌机敏,但胜在年轻娇媚,好歹也留住了皇帝:“这事不许传出去,你悄悄去御药房寻一点贴膏给我就是——我明天就要出京办差了,这样子骑不上马叫人笑话。” “办差?”小贵子呆了一瞬,欣喜若狂地跳了起来,“和大哥要放钦差了?!” “钦什么差,正使是左都御使钱沣——去吧——记着别说是我要用。” 眼见小贵子脚不沾地地消失在夜幕中,和|才强撑着扶墙走了出去——虽然小贵子心无城府,又全心为他办事,但有些事,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的危险。如今的他,很难再全心去相信任何人了。 走不过半里远,和|才整了整自己的衣冠,调匀了呼吸,昂然跨步,拐进一道宫巷之中。 “和大人,您总算来了!”黑暗中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忙出声叫道。身边一个中年太监也忙谗笑道:“和大人伺候圣驾自然是忙的——” “王礼你好大的狗胆!”和|本来见了太监也从来满面春风不似一般官员横眉怒目以对,这次是难得的疾言厉色,王礼惊吓之下,双膝已是软了,跪着拉和|的衣角,“和大人,奴才犯了什么错儿?求您给个明示!” 和|森然道:“我本来看你有顶替高云从的野心和能力,才抬举你叫你办事,你居然敢把事儿给我泄露出去!”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王礼哭地已是啼泪纵横:“给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把事泄露出去!这事于奴才自个儿都是担着天大的干系,奴才怎么敢?!” “不是你,那边十五阿哥怎么知道的?!你六宫向来走的热络,为着什么恩赏就把事告诉给令贵妃也未可知!”和|冷冷地着他——他不信没人告密一个半大孩子就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看透他要下的棋! 那厢王礼还在指天灭地地表白忠心,三等侍卫富纯说话了,那是一个壮年汉子,高大威猛,惟眼下两道黑轮显出几丝酒色掏空的疲惫:“未必他就有这个胆,和大人,咱们送回妇进宫的事就是叫十五爷知道了也没什么——他还能阻止皇上临幸那些妞儿?” 他的话说的粗鄙,和|只是冷冷一笑。阿桂领兵十万刚在新疆打了胜战,海兰察就押着大小和卓并叛逃的回部贵族的妻妾子女数百人先行回京。是他假托着乾隆的名义,叫富纯前去“暗示”海兰察这些依旧年轻貌美别有风情的女人是“选进宫里给各位主子做粗使丫头的”,海兰察如何不理解乾隆的“意思”?又是个脑子里从来没那些门门道道的蛮汉,早从中选了数十个顶尖的美人漏夜送进畅春园等乾隆的临幸,哪知道和|早就安排了后着见机就要把这事捅到出了名好妒的皇后那拉氏处,以她的禀性必要大闹一场的,介时宫闱哗然,顺藤摸瓜就能攀出海兰察甚至攀出阿桂!刚打完战就忙着给皇帝献战俘淫乐,这是什么名声?满朝物议就叫这干子红顶中堂一品武将坐立难安,立时就要自请下野——于敏中不算什么,难对付的是这干子傅恒死后圣宠数十年依旧不衰的“傅家党”! 我就要把傅家党连根拔起,取而代之——到那时候,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可如今自己的计划却偏偏在想不到的环节出了纰漏——永琰!他怕就怕永琰看穿了他布局后的真意!眼前这个男人还真以为那个少年“沉稳木讷”,“摇头一问三不知”! “此事暂缓。我明日就要出京办差,一切事等我回来再说——不要轻举妄动!”和|冷冷地道。 富纯自己也被他蒙在鼓里,他会和和|合作不过是想加官赏俸,以为和|只想献媚皇帝,投其所好,才找出这么个“取乐”的招来,因此闻言急道:“为什么!?我们计划那么久,就等着你引皇上游幸畅春园——你这会子说不做就不做了!” 和|只横了他一眼,那森冷锋利的如刀眼神顿时教富纯说不出一句话了:“你若敢背着我行动,我立时就让你消失在紫禁城里。”现在的他还没具备公开和那些大臣叫板的能力,起码他要先摸清十五阿哥的底! 他不能冒险,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他输不起了。 次日内廷直接发旨,以钱沣为钦差大臣,彻查国泰于易简亏空贪墨案,擢和|户部左侍郎衔,偕赴山东办差。和|刚一接旨,立即派人查封了京城里所有的文书房——这是自熙朝传下的规矩,位列封疆的大臣惯例都能在北京城里安排一些“看折子师爷”组成各自的小书房,名义上说是给这些总督巡抚进上的条陈奏章润色捉刀,实际上早已成了封疆大吏各方钻刺打探朝廷动向暗中传递消息的代理人,负责与外官联络交通,一手托两家,与十八行省的督抚长官可谓唇齿相依,和|查封“看折子书房”并没大张齐鼓,而是着顺天府以“查有官员公然狎妓”的风月之事葫芦提儿地将各省“师爷”都给软禁起来,一点消息都走漏不出去。里面又查又整闹地沸反盈天,外边却对整个“看折子”书房的消失原因莫名其妙,就在这段时间里,和|钱沣已经日夜兼程地赶到山东。 礼炮鸣后,刚刚才惊闻消息的山东巡抚国泰着藩台于易简等大小官员一百二十余名济南城外接旨,见着正钦差是钱沣,脸上已是抽搐了数下,但转眼见着立在钱沣身侧的是朝中新贵和|,心就安了大半——和|收了自己十万两一声不吭,还写信过来套近乎攀交情,说他为金发塔慷慨解囊堪为大臣楷模,可见这年轻人是个知情识趣的,有他在,自己还怕什么? 果然钱沣对国泰疾言厉色,连接风宴都不去,当堂要查验济南藩库,国泰诸人以大清开国即便钦差验库也要办足手续三日后方能入库为理由百般推搪,双方僵持不下还是和|笑吟吟地做了和事老,将开库时间拖到了三日后,气得钱沣当场拂袖而去,扬言要上奏参和|与国泰狼狈为奸。和|也不与他多辩解,与国泰吃酒饮宴看戏听曲玩地不亦乐乎,见这“钦差”如此随和自喜,国泰松了口气,自然也不去提那十万两的贿赂。 三日后,藩库开验,库丁点数却是足足三百八十二万两,与帐目上一毫不差一文不少,所谓亏空贪墨竟是没影的事!国泰看了于易简一眼,又得意洋洋地转向钱沣。 “看来,山东藩库并没亏空之事。”和|稳稳当当地刚说完,钱沣就已经不顾大臣体面狠狠地搡了他一把:“亏你深受皇恩,竟也是狼心狗肺贪利忘义之辈!且看你回京之后如何向皇上交代!”转身就走,一路还漫骂不止。那厢国泰早把和|一把掺住了,和颜悦色道:“别与这起子混人一般见识。和大人如今圣眷正浓,他无凭无据告到皇上那是自己不讨好!” 和|笑笑着松了手:“国泰兄放心,我从没把他放在眼里。皇上心里也是相信大人忠君爱国的。既然证实了亏空一事纯属那班言官无中生有,自当好好庆祝一番——” “这个自然!”于易简也笑嘻嘻地凑上来道,“和大人不是昨天还挂念杏花楼的孩子们俊俏么?今晚国大人做东,管保叫和大人满意!” 钱沣回到衙门,浑身气地还在乱颤——他根本不信国泰等人没有亏空,可这藩库银子明明又是数目吻合!到底是哪里搞的鬼?!正又急又怒,门外闪进一个人来,恭恭敬敬地先行了个礼,钱沣认出此人正是和|从京中带出来的亲随刘全,脸顿时拉地比马还长,刚要下逐客令,刘全已经双手将两锭银子摆在案上。 “这是什么?你胆敢贿赂本官?!”看着眼前一大一小的两锭银子,钱沣立时又要吹胡子瞪眼。刘全不紧不慢地答道:“这是我家大人昨天夜里在巡抚衙里‘捡’到的,他说钱大人看了自会明白。” 钱沣狐疑地拿起两锭银子仔细打量,一锭大的是足足五十两的台州元宝——这是标准的库银,重量成色都分文不差;而另一锭则是有用夹剪夹过的市面流通的普通银两。钱沣盯了有一展茶的工夫,才猛地醒转回神——原来如此!山东藩库里封存的银子绝大部分不是正常的库银,而都是临时向商人士绅强借拼凑出来应付检查的碎银散银!若是平常,他们还有时间准备着化零为整,熔造提色,可这次由于事出仓促,他们连伪造库银的时间都没有! “你。。。你家大人可还有留下什么话?”钱沣不觉得吞了吞口水——这个和|,机变百出,深沉隐忍,绝非池中物啊! “我家爷还说了,今晚他和国大人于大人要大宴杏花楼,巡抚衙门里空无一人,钱大人可别浪费了机会。”刘全呵着腰刚说完,这回钱沣的反应终于快了,他当下拍案而起:“立即派人查抄巡抚衙门!所有的文书信件特别是契约借据一概不能放过——刘全,你领路!” “喳!” 乾隆四十年春,一场轰动全国的山东亏空案落下了帷幕,钱沣自衙门书房里搜出的向当地盐商三百余人强行“征收暂借”三百万两银子的借据,成了国泰等人亏空贪墨在先假冒库银蒙混圣聪在后的铁证,当即剥去官服,铁枷锁身,压赴北京问审。 和|连家也没回,急匆匆就打马进城,“爷。。。”刘全在后面轻唤一声,“奶奶叫奴才给您带话,哥儿已经半岁多了,您还没回家探过他——” “呜。知道了。”和|不甚在意地随意点了下头,他对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并没有太多的关爱,“你先家去,等我忙过了这阵,自会回家看他们母子。”刘全待要再说,和|已经拍马急驰而去,连影儿都渐渐地见不清了。 此时和|的心里正是踌躇满志——他漂漂亮亮地打赢了这一仗,把一个浸淫官场数十年的封疆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下马来,证据确凿干净利落——乾隆再不会看他只是一个“以色伺人”的弄臣!锦绣前程,光明未来都在等着他!低着头走进乾清门,和|一面正了正顶戴一面抬脚就要踏进养心殿,守在门口的高云从忙一把拦下了,赔笑道:“哎哟我的钦差和大人,您可算回来了贝!” 和|最与人不同的便是平常无事从不端架子随意呵斥辱骂太监,何况对方还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因而笑着递过去一个银踝子:“钦什么差,都是给皇上办事罢了。”说罢又要抬脚,高云从又紧拦一步,道:“爷,您可不能进去啊现在——皇上吩咐了谁也不能打扰的!” 和|有些惊讶地看了看养心殿紧闭的大门,问道:“皇上在见谁?”这么神秘其事的,高云从还未及回答,养心殿里已经传来乾隆熟悉的声音:“是和|回来了?进来吧。” “喳!”和|恭声答道,弯着腰推门而入,啪啪地甩下马蹄袖,伏地叩首:“奴才给皇上请安!” 行礼已毕,直身抬头,唇边挂着的完美笑意顿时凝结成一抹动弹不得的僵硬—— 站在乾隆身边的,赫然正是经年未见的福康安! 他曾经在脑海里想象过太多次他与他的重逢——但从没想过就在此时此刻!过去的一年里,福康安自虐似地带着兵东征西讨,哪里有零星起义燎原战火,他必要主动请缨带兵平叛——马不停蹄地征战,厮杀,受伤,而伴随着他戎马生涯和累累伤痕的是傅公府不坠的威赫声名! 和|已经怔了,痴了,他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比记忆中更加英俊更加冷峻的男人也缓缓地看向他,四目相对,流转的是他二人五年的相思成灰。象过了整整一个世纪,福康安微微地扯了扯嘴角,漠然地将视线调开:“和大人一路辛苦了。” 如遭电击。 明明。。。明明早该想到的。 却还在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当初推开他的手的是你——那就要遵从你自己的选择永不回头永不后悔地走到底! 和|笑了,依旧是往常那样轻轻淡淡教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下官见过福公爷。” 是啊,打从他下定决心混迹仕途开始,同殿为臣就是他们逃脱不了的宿命——但他要比他站的更高,看的更远! 其余种种,此后不必再提。 30、第 30 章 第三十章 宫闱深处帝子掩心机 军机处里中堂结暗盟 陛见以毕,二人一前一后地退出了养心殿,一个依旧是笑粲偃偃风度翩翩;一个依旧是喜怒无形月华清贵如拒人千里之外,宫女太监们纷纷叩头跪安,莫敢仰视——谁人不知,眼前这二人是皇上心头最爱,锋芒无人可及。 走在通往神午门的长长宫道上,红墙黄瓦下一片静籁,惟有二人交替行走的脚步声,渐渐地弥漫开来,一下一下地敲击在他与他的心上。 “和大人。” 和|停下了脚步,藏蓝色的孔雀补服随着夜风飘飘扬扬。 “或许该叫你和侍郎,和都统?”冰冷的声音带着十足的讽意,“哦~忘记你彻查山东亏空案有功,已经领侍卫内大臣兼军机章京了——年纪轻轻荣升小军机,皇上可谓‘得人’矣。” “福公爷不必棉里藏针,当初我就说过的——”和|深吸一口气,转回身来却惊见福康安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身后,彼此之间的热度只隔着锦衣缎袍,层层地浸染上来,逼地和|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 “你躲什么?”福康安脸上那抹刻毒阴冷的笑意更加深刻,仗着四下无人 ,甚至一把抓着和|的胳膊,“时至今日你还怕谁?‘夜夜值宿养心殿’——你得的好名声!我一回京,就听够了这样喧嚣尘上的流言!柔媚悦上,乖巧侍君——这就是你出人头地的方法!” “够了!”和|奋力挣开他的钳制,忍不住怒吼出声——他居然和宫中那些小人一样地看他,他要倚色伺人何苦还费劲心思挣扎到现在!这些日子他受的苦捱的痛他又怎能体会一二!怪他?他凭什么! 福康安手劲一松:“你的声音?”他此时此刻才听出和|按奈不出的嘶吼与平日的压抑沉稳的语调大不相同,与往日的清亮更是大相径庭。 和|冷冷一笑:“抽鸦片抽坏了,福公爷,这个答案你还满意?” “鸦片?!”福康安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在他自己回过神之前就已经扬手摔了过去,“自甘堕落!”鸦片这鬼东西他也敢去沾?!当年那个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少年到哪去了! 和|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伸手拭去唇边溢出的血沫,眼神中是冷到及至的决然:“干卿何事?” 他原来,从不曾懂他。 福康安心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为他的不知自爱为他与他如今的相对黯然!“你还不知——” “福公爷。”和|竟自己迈前了一步,贴着福康安站定了,近地几乎呼吸相闻。他直直地看着他,平静地打断他的话,“你我,都已非旧日身份了——我是朝廷堂堂正正的三品命官,你再动手前,想想你的富察氏。” 和|的脸在宫灯昏黄的柔光下有些不切实际的虚无,但话语中的冰冷决绝和威胁却让福康安感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他还在抱什么幻想,和|变了——早就变了!从他决意放弃他,去追求他一世为臣的梦开始! “和|。”他咬牙切齿地笑,为他眼中的嘲弄——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捏着他的肩膀,用力地将他搡退到墙根,福康安逼近了他,居高临下地将他禁锢在自己的臂膀之间,“现在的你,威胁我还远远不够格。” 依然是这种不可一世的骄横。和|痛苦地在心里哀叹一声,为什么这世界上总有人能够如他这般天生的笃定自得——仿佛能操纵万物?! 他憎恨这种他永生得不到的英才天纵! 他陡然睁眼,目光如电,如刃,如箭直射进福康安的双眼之中。 不许,不许用这种陌生的眼神看我!福康安只觉得脑中一热,捏着他的下巴就伏下头去——他要他回到过去,回到只属于他的和|! “你敢吗?”和|勾起了唇角,仿佛信手拈起他胸前的珊瑚朝珠把玩,声音轻柔却冷如飞雪凝霜,“在此地,在此刻——你——堂堂大清帝国三等嘉勇公?” 福康安僵住了。 如遭电击地盯着他的朝珠——这是他父亲的遗物,凝聚了整个富察家数代人执着的精魂!他缓缓地松开他,无力地垂下手,挫败地吐出一口气——他,他甚至不能去看他此时的眼神! 从前的你不能,现在的你不敢,将来的你更加不愿!他,早该彻底地醒悟了。 轻轻地将那串浑圆璀璨的珊瑚朝珠放下,和|温柔地抚平他官服上凌乱的褶皱,给他一个轻蔑的微笑:“懦夫。” 一瞬间,福康安心象被狠狠地剜出来一般,踉跄了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和|扬长而去,直到孤独而桀骜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宫巷尽头。 不,惟独是你,不能这么说我。福康安握紧了拳,脸上是一片骇人的狰狞:我会让你明白——总有一天! “主子。。。”一个俊俏少年直等到福康安也走出神武门不见人影了,才探出头来,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这,这是闹地哪一出啊。。。” 边上一个倚墙而立的少年微微地扯了扯嘴角:“——穆彰阿,你能想到咱们大清那个威名赫赫战无不胜的嘉勇公,也会有如此惨淡的表情?” “十五爷,您可别和我兜圈子了!”穆彰阿正白旗出身,论年纪比永琰还小上两岁,却是天下头一号的鬼灵精,一双桃花眼时时刻刻都是扑散而出的灵动与算计,入宫不过一年已成了永琰身边最得宠信的侍卫和亲信,“我只是没想到这福康安会和和|——” “这下可有地瞧了。”永琰别有深意的一笑,这宫中最致命的就是教人拿住了把柄,何况还是那俩人的把柄。打从他一出生起,紫禁城里给他最大压力的就不是象开屏孔雀一样四处炫耀交通朝臣的十一阿哥,而是他这个无时无刻都象罩顶乌云一样压地他喘不过气来的名义上的“表哥”! 自己的生母令贵妃魏佳氏自乾隆二十年诞下皇十四子永璐之后一路扶摇直上,赫赫扬扬,人人都道是二十年来圣宠不衰,封了贵人封嫔妃再封贵妃是乾隆爷心尖上的人——可他从不曾忘记,自己的亲哥哥永璐八岁时候患了热病早殇,额娘在储秀宫中抚尸哭地肝肠寸断却依旧挺着脊梁坚持等皇上亲来恩恤追封——这毕竟是他的亲生儿子!可滴漏至天明,皇上都没有来,他陪着额娘在阴惨惨的停尸间里直跪了一夜,直到次日才知道那天正是福康安的生日,皇帝微服去了傅公府,“君臣同乐”去了,当场赐封年仅十一岁的福康安为三等御前侍卫赏穿黄马褂开大清不二先例!额娘低头沉默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抬头起来已是半点泪痕不见。她吩咐重赏了报信的小太监,而后拉着永琰的手只说了一句:“你虽然贵为皇子,但在你皇阿玛心中连那个人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你要记住了,没把他除了,即便你将来贵为天子,也必定寝食难安!” 那时的他还小,并不能理解他额娘所说的话,只是诧异地看着她重匀脂粉,将所有的啼泪纵横化做温柔婉约的笑,再出宫去迎接皇阿玛迟来的抚慰。 但他很快就亲自领略到了。 福康安被特旨宣进上书房与众阿哥一体读书,完完全全是“帝子”待遇——上书房的师傅,小苏拉太监,各宫娘娘乃至当今皇帝,都对他赞不绝口,功课,策论,骑射工夫他永远独占熬头!福康安是上书房每一个阿哥的噩梦,他不消努力不消谄媚就能轻而易举地得到皇阿玛的肯定——“你们都学着点!”这是乾隆在庭训时最常拂拭众阿哥的一句话——叫龙种去学那么个臣子?没有人甘心,更何况福康安脸上还挂着理所应当睥睨天下的傲慢笑容! 但他选择了隐忍,他冷眼旁观他的哥哥们因为这份不甘先后不自量力地挑衅最后一一败北——他明白的很,此时,还远远不到时候。 所以他韬光养晦,只能韬光养晦。 穆彰阿一句话才将他的思绪从往昔中拉回了现实:“主子,咱们可以借此把和|纳入麾下,以他如今的圣眷,他说一句话比十一爷找的那些老臣说百句都有用!” 永琰似笑非笑地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心思倒是快。”随即神色一冷,“但想驯服一只烈马,总要一记鞭子一把糖的。” 现在的和|,还远不能为他所用。 穆彰阿双眼一转,立即顺着永琰的话意接下去:“奴才的心思再怎么快也永远快不过主子——方才耽搁了这么好一会儿,去坤宁宫请安又要迟了,只怕十一爷又有的说嘴了。” “由他去。”永琰冷笑着抽身离开,穆彰阿忙躬身跟上,二人由乾西四所向东走至坤宁宫时,八阿哥永璇,十一永w,十二阿哥永基,十三阿哥永z俱已到了,向皇后乌拉那拉氏请安已毕,垂手立于两旁,永琰低着头,提着袍角一路小跑地进了殿,忙跪下磕头,嘴里道:“儿臣给皇额娘请安!” 那拉氏已经四十好几了,因着保养得宜,看着至多三十出头,可过高的颧骨,使她描画精致的面容看来平舔了几分刻薄,她瞟了一眼永琰,一撇嘴道:“ 王义,还不快搀起你十五爷,这会子都是‘办差阿哥’了,自然忙的紧,到我这儿晨昏定醒地迟到也是正常。” 永星本来听见永琰挨斥心里高兴,可一听这话把他和老八都给圈进去了,心下知道那拉氏是对乾隆让永璇,他,以及永琰分别进户部,吏部和兵部帮办政务心怀不满——本来么,四阿哥永容过继给二十四王爷之后,八阿哥等于就是大阿哥,让他开牙建府襄赞朝政也是应当,可没想到接下来十一阿哥,十五阿哥都受了器重,得了皇差,偏就皇后自己所出的永基永z被跳了过去,什么差使都没得到,古往今来哪个中宫会咽得下这口气——因而赔笑道:“皇额娘别生气,十五弟也不是有心的,他再忙也不敢忘了给您请安啊——十七弟也还没来,依我看,他们兄弟俩必是宫里有事给绊住了。” 这一句话实指向了永琰与永麟的亲娘令贵妃,似乎她才是调唆着十五十七两个阿哥藐视皇后权威,一秆子翻一船人。那拉氏果然哼了一声:“难怪么!我这坤宁宫虽是中宫正殿,反比不上长春宫尊贵气派,一呼百应了。”永琰明知那拉氏犯酸借题发挥,可听了这话却抿着嘴一句不敢多说,头埋地极低,此时一道稚气未脱的声音从殿外传进:“皇额娘误会了,我和十五哥今儿都没上长春宫——我是被皇阿玛叫去了养心殿,这会儿子才跪安出来——十二哥十三哥原也和我一快去的,只是没一会儿,皇阿玛就叫他们先回来,皇额娘若是不信,大可问问两位哥哥。”说话的正是乾隆最小的儿子十七阿哥永麟,此刻正大步流星地昂然跨进房来,他占着皇帝太后偏疼他一个,从来说话锋芒毕露,皇后都敢顶撞。 “放肆!这是谁家的规矩!安还没请,哥哥们还跪着,一个小辈就敢站着这么和我说话!”那拉氏气地浑身发抖,如何听不出他在讽刺自己两个儿子不得圣宠——这定又是令妃那个狐媚子教唆的! “我说的都是——” “跪下!”永琰猛地怒目大喝,“顶撞皇额娘你好大的胆子!书房都白上了你!” 永麟愣了一下,他自小占尽宠爱没人胆敢当众训斥他,可面对这个只比他大三岁的亲哥哥——虽然人人都说他木讷老实——他却总是不自觉地发憷。 “跪下。”永琰又说了一遍,这次的语气是放缓了,个中的警告意味却更加浓厚,永麟扁扁嘴有点委屈地跪了下来,咚咚咚地给皇后磕了三个响头。那拉氏余怒未消,冷哼一声把头转开,永琰膝行数步,跪在那拉氏脚边,一脸诚恳:“儿臣与十七弟迟到本就是错,纵有千般理由也不该惹皇额娘不快,十七弟出言顶撞虽然无心,但也是做哥哥的管教不严,请皇额娘责罚。” 那拉氏就着灯火看了永琰一眼,这个还不满十六岁的皇子从来知书答礼,沉稳如山,倒真对自己恭敬有加,从不失礼,将来未尝不失为自己的靠山——想着自己两个儿子都不争气,身子也弱,只怕将来与大位是无缘的了,心里不由地酸涩几分,对永琰也就放缓了脸色:“先起来吧。” 一时众人正在说话,暖阁里忽然跑进一个小太监在王义耳边说了几句,王义忙哈着腰在皇后耳旁低声回了,那拉氏脸色逐渐僵硬,半晌才冷笑着哼了一声,起身道:“夜迟了,诸位阿哥都回阿哥所吧——本宫还要去慈宁宫问安。” 众阿哥连忙起身,垂手伺立道:“恭送皇额娘。” 这个时辰,上慈宁宫问安?永琰不动声色地看了永星一眼,二人目光一对上,立即触电似地各自避让开来。 “和大人,这么迟了还在军机处值庐,这份勤勉老夫实在不及。”于敏中背着手跨进房来,和|暗吃一惊,忙将手中的卷宗放下,起身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道:“于中堂说笑了。下官只是将白天各位中堂处理过的公文再整理一遍。” “哦?该的,该的。”于敏中从来自恃甚高,轻易不给人好脸色的,此番对这个小小的军机处满掌京却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可我看和大人翻阅的都是山东一省近年来的卷宗档案——莫不是还在究查国泰的案子?” 这老狐狸。和|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国泰一案,朝野瞩目,凭他几个贪官没那份胆量贪污几百万两库银!下官只是想再细细查下去,看看朝廷上还有没有他们的同党。” 于敏中不自然地干笑一声:“这次的案子和大人是第一功臣。钱沣不过是个直臣言官,叫他挑刺他行,叫他真办什么案子,我看他还及不上和大人机变百出——依和大人之聪明,总该知道皇上并不欲在这案子上再兴大狱吧?” 和|轻笑出声:“论揣摩圣意,下官无论如何比不上于中堂的,只能靠勤能补拙了。” “和大人。明人不说暗话。这大半夜地我巴巴地入宫找你,自然有原因的——我怎么着都还是首席军机,你卖我个人情,总不会亏了你的。”于敏中凝住了假笑,紧紧地拧起了眉。 和|抚着自己折地精制的袖子道:“于中堂不会这时候还想着救于易简吧?令弟可是公然贪墨百万库银,证据确凿非你我所能开脱的啊——” “不是!”于敏中腾地站起,白净的面皮上已经胀的通红:“他是犯了死罪的,我救不了也不想救!我,我——我想向和大人讨一件东西。” “于中堂看上了下官何物只管道来,下官双手奉上。”——如今这个“书生中堂”果真是沉不住气了。。。 “和|。”于敏中的目光闪了几闪,终于一闭眼:“我要你手上的于易简当初送给我的地契银票副本——” “于中堂何出此言,下官从未见过此物——况且钱御史才是正钦差,查抄国泰府也是他的职司,中堂该找他去。” “和|!”于敏中惨淡着脸色道,“若是钱沣拿到了以他的性格必定一回京就面呈皇上,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依然风平浪静,所以这些证据只可能在你手上!” 和|已经褪去了脸上虚伪的恭敬,袖着手淡淡地道:“于中堂客气了。搜检巡抚衙门之时,我的属下在钱大人查找国泰亏空证据之时,的确因缘巧合地趁乱拿到他与某些朝廷中枢大臣交往贿赂的证据——可就算查到了什么,我终究也要面呈皇上哪,为人臣子者岂能欺上瞒下呢?” “你究竟想怎样?!”他根本不相信和|这样的人会真要秉公办理!他是在等,等一个奇货可居的机会!于敏中走近一步瞪视着从容不迫的他。烛光下的和|笑的完美,却教于敏中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他没看错,眼前这个年轻人从那一天脱颖而出开始就充满了勃勃野心!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先下手为强居然也没能整死他,反让他如东升旭日在这紫禁城里就此平步青云! 和|笑了,他的确在等,不过是等着引蛇出动:“为人臣子者从来只知忠君之事——我倒想问问,于中堂想要和某怎样?” “我知道,叫你平白无故放过我,你必不愿意。”于敏中终于冷静下来,吐出一口灼气,“我送你一份大礼——” “交换条件?”和|转过身去,摆了摆手,“我没兴趣。” “关于纪昀的。”于敏中干脆开门见山了,“我知道你这些日子都在查纪昀刘庸乃至阿桂兆惠海兰察这一干子‘傅家党’的事儿,也知道你去山东之时故意拖延时间查到纪昀在山东临辎济县购置大量田产的证据——但点子莫须有的畏祸之罪不足以拉他下马,不瞒你说,这一两年来我也在查他们的短处,谁想做个有名无实的首席军机?不把傅家党拔了,这军机处就永远都要姓傅!可皇上虽然从来没对纪昀如何的亲近,近日里还因着他族人占着他的名声在老家与人争地逼死三条人命之事越发不喜他,但他毕竟是四库全书的总编纂官,为天下士林所望,目前还离不了他,你要参他,还要有些更实在的证据更严重的罪名!” 和|僵住了身子——这于敏中能踩过众人一步登天,果然有他独到之处——乾隆不喜纪昀,他除了察言观色之外,又是从章佳氏那旁敲侧击才肯定下的——否则他也没胆子现在就朝傅家党开刀下手——而这于敏中若是宫中无人又是如何得知?! “你知道两淮盐运使卢见曾的亏空案吧?可皇上派人去查抄卢家,却是一点证据也找不出来——因为卢见曾是纪昀的儿女亲家,从来交往甚密的,皇上因此疑心纪昀有告密之嫌,却一直查不出真凭实据。” 和|挑了挑眉,默不做声地看着他,于敏中舔了下他说的干燥的唇,靠近拍了拍和|的肩膀,压着声音道:“我有他告密的证据——和|,我们的目的一样,为什么不能通力合作呢?整倒了那干子人,军机处不就你我的天下了?” 油灯中的棉芯爆了数爆,缓缓地腾起一股黑烟,和|上前,伸手轻轻地掐灭了。 “于中堂,将来金殿之上,你可要记得今日之盟。” 今天的敌人未必不是明天的朋友。和|在黑暗中垂下眼睫——我再让你苟延残喘数日又如何? 比起除掉他,他更想如果看看清洗‘傅家党’,那个人的脸上,又会出现什么什么样的表情? 紫禁城外的夜空,不知何时已是暗潮汹,涌风云变色。 31、第 31 章 第三十一章 步步惊心权臣针锋对 空谈权术乾隆强释怀 紫禁城太和殿, 保和殿, 中和殿人称前朝三大殿,尤以太和殿规制辉煌气宇轩昂,为整座皇宫当之无愧的核心, 但除非新君登极和每年春节,冬至, 万寿节三大庆典,太和殿轻易不开, 皇帝日常处理政务都在乾清宫正殿, 称之为“小朝”,而每逢初一,皇帝会到前朝太和门“御门听政”, 称之为“大朝”, 也是极高规格的朝会议政,诸大臣必须三更天赶往午门侯朝, 时辰到后, 五凤楼下左右掖门洞开,文臣武将按品级昭穆而入,再走过五座玉带桥,至太和门前的广场上列队侯旨,直到黄种大吕礼乐奏起, 司礼太监唱“跪——”,千名官员方齐整划一地甩袖跪下,山呼万岁, 其声震耳欲聋,惊起宫角深处点点神鸦黑羽。 之后才能低头敛容鱼贯进入太和门,肃然地在丹陛下跪了,乾隆此刻方从东暖阁里出来,高云从恭身搀上御座台阶,乾隆转过身,端端正正地坐下,缓缓抬眼看向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云从不紧不慢地昂首喊道:“起——” 诸臣这才能起身,分列两旁。 立于首排的,照例是太子少保,军机首席,文华殿大学士于敏中,刑部尚书刘庸,礼部尚书兼任协办大学士纪晓岚,工部尚书兼任太子少保福隆安,户部尚书粱国治等五位军机大臣并三位得以参政的阿哥——以及,刚刚从城南丰台大营练兵回京的二等嘉勇公福康安,除皇子外,俱是一色的仙鹤补服,东珠顶子并双眼花翎,黑压压的一地翎羽辉煌。 领班军机于敏中首先出列,奏知近月以来朝廷大事,诸如阿桂平回疆得胜还朝,户部请示犒赏庆功事宜;陕西一省年年奏报旱灾,但巡抚王擅望从不奏请朝廷赈灾,而是自给自足,开捐纳监,解决全省百万民生问题,三年以来甚至还余有存粮万担,政绩卓异,吏部奏请嘉奖等等,四海一片升平,无愧乾隆盛世。 这都是军机处送来的折子上写过了的,于敏中只是挑重要的节略着说,乾隆在御座上一面漫不经心地听完,一面环视群臣:“就这些?”他的脸色有些阴沉,连带着语气也带着点不怒而威的气势,群臣一时默然,都有些摸不清楚皇帝的意思——听到捷报频传,怎么着也该喜上眉梢呀。 只有一个人忽然大步出列,在地上跪了,大声道:“臣和|,有本要奏。”一石激起千层浪,底下顿时如炸开了锅般议论纷纷,惟有站在第一列的刘庸,纪昀,福康安等一品大员并诸皇子力持镇定,并不慌乱。于敏中向后狠狠蹬向跪着的三品官员:“和|退下!朝堂之上岂容你如此放肆!” “让他说。”乾隆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一句轻飘飘的话就使的全场霎时肃静下来,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和|。 和|抬头,从容不迫地举起一本折子:“臣,有本要奏。”高云从忙下了丹陛接过,双手承到乾隆跟前。他接过打开,那折子里却是一字不见,惟有一个空白的信封,里面装着一小撮茶叶与盐巴。乾隆将信封放在桌上:“和|,这是何意?” “自山东国泰案发,皇上雷霆震怒下令严惩,山东全境流徙大僻的官员就有二十三个——这等雷厉风行也是给天下百官都树个一心为公,不思贪墨的榜样。”和|一字一句说的极其清晰有力,这是他第一次在太和门大朝上说话,却丝毫没有半点气弱,“可两淮盐道卢见曾却罔顾法度,藐视朝廷,公然亏空盐道库银,实乃枭獍之臣,臣请严查此案,明正典型!”一句话没说完,朝廷顿时又骚动起来,谁不知道这段时间闹地沸沸扬扬的盐道亏空案啊~先是国泰再是卢见曾,人人都说乾隆要决心整改吏治了。纪昀的脸色却瞬间白了一下,慌忙将眼神转向刘庸,刘庸却目不斜视看着御座,似乎完全不为所动。福隆安也完全没想到有人胆敢朝“傅家党”中人公然挑衅,一时怔住了,忙拿眼梭向昂首而立的三弟福康安——他毕竟才是整个富察家的主心骨。 “和|!小小一个户部侍郎也在这大放厥词!这案子已经转入刑部,卢见曾已经入狱待查,他虽有嫌疑,但并无实证,有罪没罪不是你说的算!”于敏中假意呵斥道。 “刘庸。”乾隆的脸色益发阴沉,刘庸赶忙甩袖伏地:“九月初八奴才奉命查抄卢府,可除多年官宦所得,并无半两余财,若说亏空,这亏空的银子又岂会忽然飞走?奴才查了十来天,依然查不出卢见曾有亏空之事,而且自古刑不上大夫,奴才也不能真对卢大人用刑。。。” “那么依卿之见,卢见曾无罪?”乾隆平静地说了一句,忽然将脸转向纪昀:“晓岚,你说呢?” “臣。。。臣。。。”纪昀吞了口口水,才道,“臣附议——查无此事却刑求封疆大吏,一开此先河后世必群起效之,势则危矣。” “查无此事?”和|在后冷冷一笑,“纪中堂此言差矣。卢府中查不出亏空银子是真,却是因为有人暗中通风报信在先,使得卢家可以转移财产。纪中堂,我说的是也不是?” “胡说!抄家圣旨一下,我就一直在军机处一步不曾擅离,从无通风报信之说!”纪昀赶紧跪了下来,眼中含泪,“求皇上体会臣的一片忠忱,虽然与卢府结为儿女亲家,但家家国国,臣分的清楚!” 福隆安见状,知道自己不能再不表态,也提袍跪下:“皇上明鉴,纪昀入值军机处多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却从未听过他有半点私心,忠心可表日月天地!” “晓岚,你学问好,肯办事,朕是知道的。”乾隆偏着头一一听了,语气至此也一下子和缓了下来,福,刘,纪三人还没松过一口气,就立时被乾隆下一句话惊地魂飞魄散,“可你不该在朕面前卖弄你的小聪明!这是欺君——你说你没有给卢见曾通风报信带出一言半语?那是因为你给他送去了这个!”乾隆陡然间将空信封摔下丹陛,怒道:“空信封里包上一撮茶叶和盐巴送去卢府,就是告诉他们朕要‘严查亏空’!你这个军机大臣好聪明哪!” 疾风骤雨,毫无先兆。 满堂大臣立时全都黑压压地跪了一地,纪昀更是被这雷霆之怒吓地浑身发抖,怎么也想不明白他做的如此机密,除了他和卢见曾就只有那个送信的小太监知道,和|又从何而知!“臣。。。臣。。。臣死罪。。。”他在地上蜷成一团,只记得一个接一个地叩头,若不是顾着几分相臣风度,只怕都要啼泪纵横。 乾隆冷冷地看着这个跟着自己十余年的“词臣”,只说了一句:“剥去他顶戴花翎,革职待堪。” 变生肘腋,快地教人来不及反应,此刻的大殿之上,静地连跟针都听的到。福隆安知道此刻绝不能再为纪昀求情,否则连傅家都要牵连进去,偷偷一瞟福康安,但见他依然镇定从容,仿佛无事发生。 和|直着身子跪在正中,眼中精光内敛——他一举扳倒当朝一品,从今之后自是声名鹊起天下知——“皇上,臣也有本奏!” 一时之间众人又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说话的人,藏兰官袍獬豸补服——正是都御史董诰——他原是福康安亲手简拔上来的亲兵,本是署兵部侍郎衔,却忽然转任御史言官,升任都御史时年岁不过弱冠,风光也是一时无两。 乾隆皱起眉头,一手抚着雕龙扶手把玩沉思,语气却依旧是淡淡的:“卿又是要参谁呀?” “臣参镶红旗满州副都统,户部左侍郎兼二等侍卫纽古禄和|!” 石破天惊,谁也没料到朝堂上今天会如此地跌宕起伏。 和|顿时凝住了笑,他本能地觉得这个巧合来得太不寻常。 乾隆霍然睁眼:“董诰,你参和|什么罪名?” “臣参其罪有三——一,夜夜值宿养心殿,进出军机处如无人之境,已大大超过他职责所在,有目无礼法,藐视君上之罪;二,伺候圣驾之时,竟公然与我皇平起平坐下棋奏事,有狂妄自大,尊卑不分之罪;三,查国泰案前曾收受其十万两银子的贿赂,甚至有来往信见为凭,有贪污舞弊,胆大妄为之罪!”董诰一气儿说完,伏地大声道:“此人骤进于朝廷,有损我皇识人之明!” 和|彻底愣住了,越过层层人群,他看见最前列那个依旧俊美挺拔的男子也缓缓地转过头来,四目交接,流露出的却再不是当年的情浓无限。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的意思——是报复,是警告他不该妄图动摇傅家党的根基——在他想方设法打击“傅派”的同时,他早也已经在暗中将刀锋指向了他! 福康安转回来,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默无语,强奈着心头满腔郁愤——他就这么恨他么!恨到已经迫不及待地对富察家磨刀霍霍恨到恨不得立即摧毁他在乎的一切么?!他说过的,他不会让他再轻易地骂他一句“懦夫”!只有和|回到当初一文不明的身份,他才有可能再一次掌控他的将来以及——他的感情! 就看一看这金殿之上,究竟你胜,还是我赢。 “董诰。”出乎意料,乾隆却似乎没有多大的反应,依旧优容有度一如往昔,话音却一记比一记重“——你说他授受贿银,又可有证据?!” “有!”董诰似全然不惧天威,直着脖子道,“只要提审国泰一问而知!” “皇上。”此刻又一个人甩袖跪下,义正严词地道,“臣也请提审国泰,若和|监守自盗辜负皇恩,便是十恶不赦之大罪!” 是于敏中。 和|心里似乎一下子了悟了什么。什么与他联手对付傅家党都是幌子,他首要对付的,从来都只有他和|一个!而自己已经将于易简和他之间的贿赂证据交给了于敏中,他再不需投鼠忌器,自然可以放手一搏了! 好一帮子老谋深算尔虞我诈的中枢重臣!只是他已经分辨不清,究竟是两面三刀变脸如翻书的于敏中可怕,还是那个默默在背后操纵这一切,却始终不曾出面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人也要将他拉下马的福康安福公爵可怕! 冷汗一点点地从额角渗了出来,这罪名一旦坐实了,他所有锦绣前程立时就要灰飞湮灭——在煌煌朝堂之上,悠悠众口之下,乾隆就是想救也救不了救不得!心乱如麻间,国泰于易简已经被压了上来,当年的封疆大吏经了这些大起大落的变故,都已灰头土脸神色委顿不堪,惟有在看见和|之时,眼中陡亮,若不是有侍卫拦阻又加枷号在身只怕早已经扑了过去——比起钱沣他更加憎恨眼前这个明着称兄道弟却趁着他们放松警惕时候给你致命一击的男人! “国泰!你辜负国恩死有余辜,此刻还要再放肆么?”看也不看自己的亲弟弟一眼,于敏中巍然严正地盯着国泰道,“此刻天子驾前你从实招来——和|有没有收你十万两银票!” “有!”国泰怒火中烧——他是活不了的了,也得拉你和|一起下地狱!“给太后造金发塔之时我在乐捐的百万两银子之外,还给和|送去了十万两!他收到后还来信抚慰罪臣,说什么尽心乐捐,皇上赏识我一如往日,没想到收了我的银票却转过身不声不响地就杀到山东!” 朝堂之上顿时议论纷纷,户部尚书粱国治道:“有清一代,还从未有人胆大妄为到身为查案钦差还敢昧着良心收受贿赂的!臣请严查严办!”顿时一片义愤填膺的赞同,经过纪昀一案,没人想看见这个敢做敢为肆无忌惮的男人在朝廷上继续他追星逐月般的擢升。 似乎。。。满朝文武,都在和他做对呢。 和|挺直了背,遥遥望向乾隆。 九五至尊的面容隔着偌大的金銮殿,遥远而模糊着。 “和|,你有没有写过信给国泰?有没有收他十万两银子的贿赂?” “写信,有。”和|慢慢地扯开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来,“但这十万两银子,奴才没收!” “你胡说!”国泰如一条疯狗般地咆哮起来:“你给我的信里还说起这十万两!你想赖!你这个黑心瞎了眼的混蛋!我有证据!” 和|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只是对着乾隆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道:“国泰之父文授当年做福建巡抚之时,乃我父常保的老上司,看着这份情面,在国泰畏罪给奴才送来十万两银子之时,奴才虽没收却也没声张,反倒去信一封劝戒他不可胡乱钻刺,安身办差一心为民方为为官之道。那银子,早已经命送来的人原物奉还。皇上若不信,查抄国泰府后得来的文书依旧封存在大理寺,奴才问心无愧,任凭查验。” 所有人都愣了,为他光明正大的一番辩白,从于敏中,到国泰,再到原本一直面沉如水的福康安都愣在原地。 不一会儿,和|署名的那封信被翻找出来呈送御前,先给国泰看了,他疯狂地点头道:“就是这封!就是这封!”我看你怎么死!和|! 乾隆眼皮一抬,看也不看一挥手就命交给董诰:“念。” “国兄见字如晤。兄送来百万银子实解内务府之围,弟甚感念之,惟兄附之十万两银票,弟惶恐不安,断不敢收。弟深受皇恩,何敢寡谊廉耻至此,已全数着原人退回——”董诰念到此处,已是呆若木鸡——怎么会这样!!!这封信竟不是和|接受贿赂的证据而成为他脱罪的契机! “国泰,你负恩贪墨已是万死之罪,此刻还要胡乱攀咬大臣?!”一片噤若寒蝉之中,乾隆发话了,语气不急不徐,却是力道千钧,“不把你处以极刑,只怕不能给那些心存侥幸的墨吏一点教训!拉下去!大辟——即刻压赴菜市口!董诰——你未查明事实真相就胡乱弹劾更是失察昏聩!” 原来如此。福康安扯了扯嘴角。你派刘全混在钱沣的查抄官差之中,要做的不仅是拿到足以威胁于敏中的证据,更重要的是把当日写给国泰的那封信偷龙转凤!好一招未雨绸缪,狡兔三窟。士别三日,当刮目看之哪,致斋,你早非当日懵懂少年,如今的你,比谁都深谙官场生存之道,比谁都渴望位极人臣之时! 我,又岂能让你如愿。 “皇上,董诰乃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大清从未有过一起言官获罪之事。”福康安终于发话了,他迈出一步,立于丹陛之下,如天璜贵胄,睥睨众生。“并且,臣以为和|依然有罪。虽然并无他收受贿银之事,但和|身在宫中却不避瓜田李下,对着如此贪官依然与他套近乎攀交情,未必就没有个观望之心,这就是诛心之行。加之和|身任侍卫,参他个恃宠而骄也是实话——哪个侍卫会不顾礼法尊卑敢与皇上平起平坐?这等谄媚邀幸之辈,似乎不适合再留在宫中。” “。。。众卿以为如何。” “儿臣附议。”谁也没想到首先出列的会是十一阿哥永星,朝中无人不知,这个“素有大志”的阿哥一向与福康安不对盘. 永星不无矜傲地回头看了和|一眼——能怪谁呢?你只怕想也想不到,富纯本就是我门下包衣奴才,你以为你在暗中筹谋清算傅派势力无人知晓,却不知我要以你做踏板用这事为我夺群臣之望争储君之位——无论何时,在这宫里最要时时谨记的,从来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臣附议。”刘庸出列,福隆安出列,梁国治出列。 满朝文武,竟都想置我于死地呢——好大的号召力呀,福公爷。 这一仗,我不服输不行。 和|忽然深深地伏地磕头,咚咚咚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金殿之中:“臣自知有罪,请皇上惩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要怎样,还能怎样。 乾隆静静地看着满朝大臣,看着福康安,看着这个第一次公然在朝廷上置疑他的决定的——他的“侄子”。 一点儿,都不象乃父傅恒那般忧谗畏讥,谨慎至死。 反倒——象极了当年的他。 “拟旨,和|削去镶红旗满州副都统,户部左侍郎,御前二等侍卫等职,克日出宫,贬赴崇文门任守关税吏,钦此。” 乾隆一字一字地说完,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退朝。” 和亲王小心翼翼地进了养心殿,见乾隆正支着头闭目养神,因此也不敢说话,只静静地呆旁侯着,乾隆却似乎并没睡实沉,隐约听见人声,嘴里便呢喃着道:“和|哪。。。” 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翻身而起,见是自己的亲弟弟,不由地松了脸色:“老五,是你啊,坐,坐吧。” 和亲王侧着身坐了,觑着乾隆的神色道:“宫里那事臣弟已经知道了——畅春园那些回妇已经发配各王府为婢,老佛爷也不会再有话说——” “你也以为这事是朕的主意?!” 和亲王本就只是虚坐着,被乾隆这么大喝一吓,顿时跳起来跪在地上:“皇上息怒!”这事本也没什么,偏不知怎么的叫皇后知道,到太后那好一通哭诉,什么望六十的人了还不知保养,什么被那起子佞幸小人挑唆着只知女色无法无天,昨天皇上才被老佛爷叫过去好一阵排揎,回来对着宫女太监一顿鞭笞审问,却怎么也查不出到底是谁多的嘴,后来不知怎么的,皇上忽然不审也不问了,象是没发生任何事一般,只是那脸色一直阴沉地可怕。 “起来吧。你是领侍卫王大臣,这事你有权这么处置。”乾隆也知道自个儿撒错了气——风流天子,这四个字他自认当的起,却不承想还有一天要因此而担上个莫须有的罪名。就算他要挑人进宫伺候,也不会叫海兰察这个粗人去办,一来他未必做的干净,二来他堂堂一品武将才堪大用的镇边将军,他又不是昏聩君主焉能大才小用?只可惜天下人——包括他的亲额娘都不信他。 只这么一想他就明白了,有人暗中搞鬼,矛头直指海兰察以及他身后一大帮根深蒂固的傅家势力。 “是,是。”和亲王抹了把冷汗,半直着身子想了一想,才压着声音道:“皇上可是为了今天贬斥和|之事不快?真也怪了,他平日都在深宫,又办好了国泰一案,为什么人人容不下他,居然从个三品官连降八级,去崇文门当什么税吏——”还想再劝皇帝找个借口把人调回来,一瞥见乾隆的神色不对,和亲王忙掩口不说了。 “和|,他是招忌了,说来也是朕擢升太快的错。但此人。。。不加以挫折拂拭一番,将来必尾大不掉难以控制。而纪昀,即便没有今日和|参他,朕也迟早要办他!他自恃才高,弄小权谋玩小心眼,不是个纯臣——所以朕年前就想要办他——他家人为争地逼死河间李家三条人命,焉知他没有纵容之罪?去年科考,他纪家子弟全部入员,他却清清白白查不出一点请托的证据,朕才更断定他做了手脚——他聪明,朕不厌他,但把朕当作无知小儿,朕就容不下他!就连和|——”乾隆忽然掩住了嘴,木着张脸起身:“为臣者揣摩圣意固然难,为君者要驾驭臣下,又谈何容易?” 再舍不得你,也不能因你而失了民心官风——更何况,你的确有不得不贬的理由。 和|,你聪明太过,却也操急太过。 和亲王听着这话,仿佛也若明若暗地看到这位人主心底的一点想法——他要整肃纪昀整肃军机处是早有此心,只不过顺着和|的话头把事儿给闹出来——而就是和|,似乎也为着什么事惹的皇帝心里不痛快。但他自然没蠢到把话说出来,他这皇兄心里刹那间就能翻转过千万个念头,只怕他永远也及不上一丝半点。 乾隆颦着眉转过身,养心殿后寝里的一桌一椅在轩敞的玻璃窗下都光华亮堂,炕中小几上还摆着副残棋,这是和|昨天早上才陪他下的,直杀到胶着一片难分胜负,他特特地下旨留着残局今日再战——他也是唯一一个不惧天威,谈笑自若地敢和他面对面下棋且公平对弈的人——莫非在这九重天阕之上,他注定只能高处不胜寒? 乾隆略带疲惫地抚额微叹——今天的早朝,他看到了太多,不想看到的事实。 32、第 32 章 第三十二章 声色不动皇子收渔利 祭旧有心父子遇围难 夕阳下的乾西五所静静矗立于宫廷西北角, 一如往昔地平静凝和, 一如它的主子带给所有人的第一印象。永琰负手立在阶下,难得有那份闲情逸致去逗弄檐下挂着的翠羽金丝雀。 “这还是年前嘉妃赏下的玩意儿,爷不是从来不动的么——” “当初不动, 是因为嘉妃送这会通人话的鸟儿来是不怀好意——接,是玩物丧志;不接, 是抗旨不遵,她为着自己儿子也算是机关算尽了——看着就倒胃口, 哪有心思逗它?”永琰轻轻撒下一撮谷粒, 看着笼中雀鸟扑棱棱地飞过来啄食,微微一笑,“现在么, 那娘儿俩是输了这一局了。” 穆彰阿就是心思再灵动, 此刻也猜不透自己主子是个什么想头,因着也不敢多话, 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永琰手上动作不停, 似乎依旧是饶有兴致地逗着无处可躲的小鸟,只淡淡地问了句:“不是和你说过了么?人多口杂,我这宫里你最好少来。” 于敏中站定了喘了好几口气,总算还记着礼数,给永琰行毕了礼才起身道:“十五爷, 奴才这是心里着急!” “你着什么急?”永琰似乎觉得好笑,将食盒信手丢给侍卫,提袍在檐下落了座, 看了看于敏中的神色,微笑道,“你尽管说。嘴不严实的就做不了我这宫里的奴才。” 于敏中吞了吞口水才道:“是爷吩咐奴才行这步险棋,把和|逼出宫去可如今——如今——” “如今他不是已经被于大人赶出军机处呢吗?”永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可他依然还有官职在身——就难保不会死灰复燃——爷,这和咱的计划不一样!”他要的是永绝后患! 永琰的神色一下子冷肃下来,哼了一声:“你连一个小小七品的崇文门税吏都怕?这中堂大人是越做越回去了!再者——整不死和|也是你自己的疏忽!明明有了和|受贿的证据,却连信在眼皮底下被掉包都不知道——这会儿子过来和我哭诉什么!” 于敏中在永琰面前早已没了丞相气度,双膝一软,搭着永琰簇新的锦袍下角道:“爷。。。当初那‘三春藤’还是您给我弄来的,您不也说看和|那小人得志的样子不顺眼么?这每一步局都是按您的吩咐来的,虽然没想到和|狡猾到早给自己留了后路,可所有人都赞成把和|逐出朝廷,六部九卿,十一爷,福三爷都表了态,您怎么就不能发句话?您加个分量,这和|就万劫不复了!” 永琰略带不耐地偏过头去,穆彰阿忙上前搀起于敏中,柔着声道:“于大人,咱们爷做什么事儿都有自己的考量,难不成还要向咱们做奴才的禀告?你未免太不识礼了。”于敏中只觉得一股子巧劲儿托着他的腋下轻松就带直了他的身体,转头怔忪中带着震惊地看着眼前虽然笑地温柔却一脸嘲弄的少年。 “于大人,我知道你交通内闱的本事,太监宫女儿,银子都是成百上千地化,皇上一有风吹草动,你一准儿最快知道——你在这方面的心思就不能花一点到别处么?”永琰弹衣而起,团龙褂下的衣摆撒出一道利落的弧儿,“与其在这较真,不如干点正经事去。崇文门是个有名的拆烂污衙门,在皇上回心转意要起复他之前寻和|点错儿,从此一劳永逸的法儿,还要我教你?” 主仆二人看着于敏中匆匆而去的背影,穆彰阿道:“爷,这一年于敏中要不是您在背后撑着,一个汉人能升什么领班军机?可奴才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选他?就为了压跨和|?” 永琰哑然失笑,转头看他:“不选他,难道便宜‘傅家党’的人出头做领班军机?况且就凭借他——是绝斗不过和|的。这不过是给他的小小历练——皇上也是这么个想头。” 他眯起眼,待和|起复之时,只怕于敏中死期立至——不过,谁在乎呢? 宫中除皇后外位份最高的两位贵妃——嘉贵妃,令贵妃,膝下各有两名皇子,可十七阿哥受尽宠爱,令妃自然也就无形中高她一等——宫中无人不知,皇后那拉氏不合帝心,又好妒成性,除了虚掌着个凤印已没多少皇后的实权,乾隆迟早会在嘉令二妃中择其一册为皇贵妃,实掌六宫。嘉妃自然知道,想十一阿哥永星继承大统,额娘的位份极其重要,若她能先令妃而晋皇贵妃,那十一阿哥必有夺嫡之望。所以他才故意将畅春园回妇之事放出风去,嘉妃果然着人在那拉氏面前挑拨,惹的她拈酸吃醋,大闹慈宁宫,满想着帝后不和,罢黜皇后,自己在从中斡旋,争下皇贵妃的封号也非难事,却从未想到乾隆何等样人,细细一想,来龙去脉已经明白大半,把 一场宫廷风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惩戒几个太监草草了事,是息事宁人不欲后宫纷争的做法——而在朝堂之上,永星又率众弹劾和|,声势夺人,仿佛满朝文武尽出其门下。乾隆生平最忌阿哥们交结大臣,各立党派,仿效当年康熙朝九王夺嫡故事,永星以为自己消息灵通,弹劾和|是投其所好,殊不知却正犯了乾隆的大忌讳。有些事,有些话,福康安做得说得,他们这些正牌子阿哥皇子却做不得说不得! 至此前朝后寝,这嘉妃母子早已在皇帝心中留下了觊觎帝位的恶劣印象,将来还能有多大作为? 不争是争,古人城不欺我也。 他已经漂漂亮亮地赢了这一仗,余者,他从未放在心上。 不过,他还真有点好奇,若俩人若真地有私,为何会翻脸无情金殿对峙?而和|——这个心思剔透,百转千回的男人,在今日如此险恶的环境下都能化险为夷,他对他,当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崇文崇文门税务衙门位于崇文门外,因临着通惠河,成为漕运进京的枢纽,明清两朝都是京城的税关,来往客商官员都要在此盘查绞税。但百多年来,这一体制一直行同虚设,进京述职的多是红顶官员,哪个办差的敢去得罪他们?只能从一些来往客商身上打抽丰,一般都是随意盘剥没个定制,加之崇文门税务衙门内部也是乱成一团,人人拿着公家的钱中饱私囊,衙门里多年的那笔子陈年旧帐,早成一团烂污,任谁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和|一到任,第一件事儿就是叫帐房将从乾隆元年开始的重达几十斤的烂帐全都搬了出来,人人以为这犟头要学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要自讨苦吃查帐目亏空去了,那就是算在里面绕死了也理不清的啊,都是一副看好戏的心态,不料和|将众官差召集毕了,干干脆脆地一把火在院中将那些帐本全烧成青灰一片,一面命人点清今年税银,一一封存入库之后,将剩下的千把两散碎银子全都分给众人,只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在下虽然读过几年书,却也是行武出身,跟着桂中堂打过金川的,既到了这个衙门来,少不得得做出个样子来。各位在往昔几年捞了多少赔了多少,至此就都随着那把火烧个精光了。方才分给诸位的,是税务衙门里剩的最后一点赢余,一文不剩全都分给诸位。我品级虽低,这点主也还做得。拿这钱愿意走的,这就算做遣散费,您拿着就另谋高就吧,拿这钱不愿意走的,这就算朝廷预付的薪资——只一条,拿了这钱,一切就得依着我的新规矩来,再不许说从前如何如何的话,凡有违命逾制的,我就敢私刑办了你们!就这么着——大门在东,愿意走的我不留难,愿意留下吃口公饭的就要听我的军令治衙!” 就这么着,大刀阔斧地裁撤了近半的办差人员,又定下全套制度,规定往来客商皆按运送货物的价值百中抽一缴税,进出城门只收一次,任何人不得随意增加税额;而进京述职的官员在四品以上者皆要缴说,从十两银子起开始递增,总督巡抚亦莫能免,如此雷厉风行的整顿数月,入不敷出的崇文门税务衙门竟开始渐渐地扭亏为赢,已是叫人刮目相看,但和|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如往日一般从容镇定地自去办差,仿佛他一日之内连贬八级的耻辱从未有过。 平常时间也是待在自己府中足不出户,与冯氏所出的望哥儿尽日相陪。这孩子原是在十五的正日子里生的,因而小名望哥儿,生得也是一般的玉雪可爱,除了冯氏心里知道外,合家上下都当这小少爷是和家长子嫡孙,宠得天上明月一般,偏生到了一岁半了,还是不会说话,叫他笑便笑,叫他哭便哭,竟似有些先天不足的症——谁料和|一年半载不曾回家,刚跨进大门,就见刘全并几个奴才在院子里扮马给一个遍体绫罗,顶着盏极精制的瓜皮小帽的孩童骑,那孩子又是笑又是叫,偏说不出半句话来,急地刘全诸人直叫祖宗,和|一时没想到这孩子的由来,见着就只觉得亲热,仿佛又见到从前的和琳,因而大步走过去,笑着将孩子举起抱在怀里,说来也怪,这孩子一见和|,也不瞎叫嚷了,含着小手呆了一秒,忽然将肉手拔出,趴地拍到和|的脸上,糊了一脸的口水,和|没反应过来,还有点震惊地看着这个白生生肉团团的小孩儿,他却忽然咯咯地笑了,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玛。。。阿玛。。。” 冯氏恰巧此刻打帘子出来,见了这情景心里五味陈杂,向和|蹲身一福,低着头小声请了安:“老爷回家了。” 和|这才知道怀里抱着的是他的“儿子”。他原本因这望哥儿毕竟不是自己亲生骨肉,从不曾上心的,如今看着望哥儿在自己怀里,扭股糖似地钻来钻去,一口一口地亲在和|脸上,嘴里是不停口叫“阿玛”,合府以为罕事,纷纷恭维“父子连心”之类的话,冯氏心里有鬼,越发燥地不敢说话。和|留心打量望哥儿的眉目,竟觉得越看越似自己——这也是前世种来的眼缘,而他这一生,却还能与谁生儿育女——早在两年前,他就是个断了□□爱恨的活死人了。心里不由地暗叹一声,柔声对冯氏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府里多亏有你辛苦操持,如今我贬官出宫,便能时常得空在家陪陪你们母子,倒也是好事一桩。” “老爷。。。”冯氏喜出望外地抬起头来,已是眼角含泪,和|一手抱着望哥儿,一手携了冯氏入室不提。从此之后,和|待望哥儿一如己出,闲暇时候常常自己携了《三字经》《千家诗》亲念给他听,望哥儿却是这方面极有天分的,启蒙一开,牙牙学语没多久地竟就开始奶声奶气地自己背起诗来,把和|逗地又惊又喜,当真象是自己儿子一般如珠如宝,待冯氏也亲切了许多,这伉俪情深的美名不多会就传遍了邻里街坊。 一日和|处理完了崇文门的事务,尽早就回到家里,见望哥儿趴在床上拿着本《唐三百》在看,不觉好笑,《唐三百》虽浅简,但这不满两岁的小儿识的字毕竟有限的很,却还装着一本正经地在看。于是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突然把望哥儿揽在怀里,笑着亲了一口,那望哥儿早嬉笑着滚进父亲怀里,和|兜着他道:“不懂装懂,这些诗你会念?” 望哥儿摇摇脑袋,稚气十足地道:“阿玛前些时候念给我听过。。。孩儿。。。会背。”和|忙去看诗,是唐朝孙逖《观永乐公主入番 》,便笑着摇头不信,望哥儿努起嘴,张口就背道:“边地莺花少 年来未觉新 美人天上落 龙塞始应春。”这会子轮到和|瞠目结舌了,莫非这孩子还是个神童,可细细问他,却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想是孩子心性,只知囫囵背了邀人夸奖,因而便将这诗意同他说了一遍,望哥儿又不解地歪着头问:“公主是什么?” “公主啊,是皇帝的女儿,这天下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孩家。” “哦,那我以后也要娶个公主!” 和|哑然失笑,低头抵上儿子的额头,逗着他肥嘟嘟的脸颊道:“行啊行啊。等你阿玛我也封了公爵,就让你娶公主!”提到公爵,和|的嘴角不觉中在瞬间凝结了一下,很快又了无痕迹。 正当父子二人和乐融融之时,刘全弓着腰闪身进来。和|挑了挑眉,直起身子,伸手拍了拍望哥儿的屁股:“叫你奶哥哥来,抱你去院子里玩去——小心些,仔细摔着了。” 直等到望哥儿被抱走,刘全才道:“爷,我在河南已经看中一座庄子了,百八十顷的地,还用不到十万两银子,上次的那笔数填进去还有空余呢——” 和|扬手一摆:“庄子来历清白么?” “清白的很,原主人是因为河南遭了那什么白莲教的作乱要逃到南方去才将河南的地给贱价卖了,奴才也很小心,没人知道是和府的人买地。” “好。”和|托起细瓷茶碗抿了口茶,微微一点头,“你亲去河南把事儿给办了。还是那句话,手上不能有现钱,应景了都是罪!地么,是越多越好,这才是会生蛋的金鸡。。。余下的钱你看着办,或再买地或放利钱都使得,只是别叫二爷知道了去,他不耐这些肮脏俗事——得来的银子悄没声息地送八千两给兵部主事曹大人——这起子喝兵血的黑心种子,不见点好处,和琳就是再有才也得一辈子埋没!” “是,奴才省得。”刘全跟着和|也早就是历练出来了,一句话不多说就躬身告退。 和|轻轻扣下茶碗盖,凤目低垂间却是掩不住的光华笃定。 “阿玛,这是谁呀?”望哥儿含自己的小指头,含糊不清地问道。和|将纸钱纸马焚了,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才起身道:“这位么,是阿玛昔年故交,你原该叫声世伯的,只是。。。没这个机会了。” 索兄,弹指一挥间,竟已是两载流年空换,为你在京郊建这小小的空坟,也是为了你能血祀不绝,享这人间香火,偿你今世罪孽——若能再世为人,愿为寻常布衣,生生世世莫再起王霸之心——怔了怔,和|忽然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如今他之执念若狂又何尝不似当年的索若木? 死了的,自是万事皆空,可活着的,却也是时移事移,很多事很多情,过去了,消逝了,就再不会一如当初。 望哥儿的年纪自然不能领会其父此刻百味陈杂的心情,瞧着这座修葺整齐的无名冢也没多大的兴致,和|出城他是猴着硬要跟来的,竟日里关在四合院里,早拘束怕了,因而早撒开腿连爬带跳在草丛泥地上扑蝶弄花,玩的不亦悦乎。和|扫墓诸事毕了,回头见望哥儿早就满脸是土,新造的月白小袄也被枝桠钩破了,却兀自不肯将息,因而笑着拉着他道:“你要玩可以,总得把脸给擦干净了,这么着灰头土脸也不躁的。”不由分说抱起儿子到山溪边,打湿了帕子给他擦脸,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脚步纷沓的声音。 和|回过头来,却是三两个乞丐模样的人围了过来,嘴里唱着莲花落向和|父子讨钱。和|不动声色地把望哥儿掩到身后,唇边带笑道:“各位兄弟辛苦,在下又岂有吝啬之理。”说罢就递过几个银踝子——天下行乞之人岂有到这荒郊野外讨生活的,必是一路跟过来的,虽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为财起义,不安好心是定然的了——他倒不怕他的工夫会摆不平这些地痞无赖,可望哥儿就在身边,容不得半点闪失。 “就这几两碎银子,就想打发我哥几个拉?”为首的壮年乞丐猛地将银子打飞,撮着嘴道,“和大人,有财大家一起发嘛。” “那你们要多少。”和|收起了笑脸,这些人根本是有备而来。 “十万两。” “胡闹!”和|横眉冷道,那为首之人又咧嘴一笑:“怎么,心疼了啊?和大人昧着良心吞了我哥哥的钱怎么就不知心疼了?” “你——”和|一怔,顿时醒转过来,这个人正是原山东巡抚国泰的亲弟! 壮汉手一挥,几个人渐渐围了过来,咬牙切齿道:“我们三族流放到乌里雅苏台为奴,这可都多亏了您哪!我这一路吃尽苦头,靠着行乞为生才能存口气撑回北京城,再一路上巴巴地跟着你出城到此——就是要找你算算这笔帐!” 望哥儿此时忽然从父亲背后探出头来:“阿玛,他们为啥叫咱们给钱呀?” “哟,这就是府上的小哥么,长的还真是可爱——”说罢就伸手去拽他,和|心下一惊,断然喝道:“别碰他!”语气未落,已然捏着他的手腕重重一折,飞起一脚正揣在壮汉脐下三寸处。 那汉子飞跌出去三尺有余,一面疼地满地打滚一面杀猪般地叫起来:“给我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本来以和|之能胜这些个人不在话下,可眼前诸人都是壮年大汉,加之要护着儿子,投鼠忌器处处制肘,与他们只暂时打个平手,国泰之弟在战圈外却已是瞧出了门道,当下狞笑一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揉身而进,刀锋所向却直指望哥儿,和|正被几个人围住缠斗,抽身不及,见望哥儿已经被这陡来的变故吓地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连起身躲避都不行,心下大急,撇了众人反身去抓那人的手腕,将身后一大片破绽暴露敌前,却也只来得及以肉掌握住刀锋,穷毕生之力使匕首无法递前一步,那血早已经淅沥沥地顺着手指缝不断滴落,和|却硬咬紧了牙,大喝一声,顺势一推一撞,硬生生地将那彪形大汉逼退数步,下一瞬间却已在背心挨了数记重脚,踉跄着向前摔倒在地,却依然不忘将儿子护在身后,喘息不已地抬头,拭去嘴角淌下的一丝残红。 几个人围了上来,攥着和|的衣领从地上猛拽起来:“今天定要为国大人报仇!” 和|冷冷一笑:“那种人死不足惜,却抱什么仇!”话音未落,脸上已重重挨了一掌:“死到临头还想嘴硬,老子今天就叫你——”说时迟那时快,那人只觉得脖间一凉,一道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放下刀,滚。” 他胆战心惊地偏头一看,薄如蝉翼的刀刃已经深深陷入他的皮肉之中,而他甚至没能看清楚来人是怎么出手的——更叫他心惊的,是刀柄上刻着的两个篆字——富察。。。 “没听见么?不想活的,尽管留下。”来人跨出半步,威势赫然的面容顿时现于众人眼前,和|呼吸一窒——居然是他,也只会是他—— 福康安,今生今世你竟要魇我心志,至死方休么! 33、第 33 章 第三十三章 行渐远隔阂再起 借东风青云复上 福康安走过来, 对靠着树干闭目不语的和|道:“把手伸出来。”语气森然, 似不带一丝温度,见和|依旧闭着眼没理他,蹲下来冷冷地将他的脸扳向他:“这时候充什么硬气, 方才若非我赶到你焉有命在。”另一只手却强行攥过和|的手臂来,翻过一看, 顿时抽了一口凉气:“该死的你在金川都白呆了!在战场上要都似你这般不要性命不顾后果,多少条命都不够搭的。”话没说完, 已是麻利地抽出腰带上搭着的荷包——自一年多来他受命东征西讨, 疗伤之药早是随身必备之物,旁的贵介子弟荷包里放的是沉速之香,他放的却只能是云南白药, 若非如此, 以他打仗从来身不批甲一马当先的性子,在穷凶极恶的战场上焉有命在! 将两颗药丸含进嘴里嚼碎, 哺在自己手上, 慢慢地混着自己的唾液将药泥抹在和|的手心上,微凉的触感令和|心中不由自主地轻颤一下,直觉就想将手抽出,福康安却蛮横地死死握住了,一点一点地药涂开, 遇到凝滞处,也不顾脏,低头伸舌再以唾沫将药化开, 沿着舌尖将其沿展开去,待舔到手指叫连处,却反复地流连不去,带出一丝旖旎情色。 “够了!”和|只觉得有道电流直冲脑海,他猛地把手抽出来,剧烈地喘息着。福康安却似乎早有准备,无论和|如何挣扎反抗也绝不撒手,末了,自他手掌见抬眼看他,哑着声道:“伤口还没包扎好呢,这岂是能玩笑的?幸亏我知道今日是索若木的死忌,你必会祭悼一番,若我不跟来,你——”话没说完,就深深地一声叹息,不再多言,一手撕下袍角,严严密密地将伤口包覆好了,握在掌心,复又定定地看向他。 一时,二人直眼相看,仿佛又回到金川战场那段时光,虽然走投无路朝不保夕,却能心无旁骛全意相待,没有纷争没有俗事没有富察家没有他与他太多的分歧与矛盾——若能亘久不变,他与他也就不会如今这般,相见黯然。 福康安此刻心中也是百转千回,自和|娶亲之后,他万念俱灰,只余着个支撑富察家不坠声名的念头,于是一次次地请战,一次次地厮杀,一次次地负伤——他早就不在乎了,身体发肤之痛,较之当年撕心裂肺般的疼,根本无足轻重。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进京之初在他耳边充斥不去的就是关于一个俊美侍卫如何靠着谄媚邀宠,“取悦君王”的谣言——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个茶余饭后沦为谈资的男人就是和|——那个曾经立言“弯弓朱燕落,健笔李摩云”的旷达少年,为着扬名立万,为着功名利碌可以如此地不惜一切! 士别三日,早非吴下阿蒙。 养心殿里,他能无懈可击地对他行礼答话,却一如陌路人。 他憎恨,他怨愤,他愤怒,为他的无情无义,为他的自甘堕落。 不过刚刚官升三品,就迫不及待地要朝军机处的“傅家党”下手,从远在边塞的阿桂到近在朝堂的纪昀——他就,这么恨他么。 不,他绝不允许。 福康安眸色深了数分,终于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国泰之弟能从乌里雅苏台逃会京城,绝不是单靠什么行乞为生——是受人指使,要置你于死地!” 一句话,将和|自妄怀情致中拉回现实——当日种种,早已过眼云烟,追思何异。“我知道。”他淡淡地开口,隐约带着几丝讥诮,“朝廷里多的是人想我死——你福三爷当日金殿之上不也是其中一员?” “你!”福康安气急败坏,他怎么还不知悔悟!“你以为为什么当日你明明参倒了纪昀,却还人人想置你于万劫不复之境地,就是因为你太不择手段!你要参纪昀?他是我富察家的人没错,可他更是天下士人所望,当之无愧的文坛领袖——你整他?朝廷清流民心向背你都得罪光了!你之所以最后能 把他参倒,不在于你找的那些证据,而在于天意难回!自我阿玛死后皇上虽也依然对傅家荣宠不衰,但对傅家‘满门文武’的情况已有不满,否则如何会越次提拔一个汉人于敏中做领班军机?今次之事是皇上心中早存了个清洗党派的心,不过是利用你发难而已!收手吧——别再趟这趟混水了,这世间没有比朝堂之上的争权夺势更加肮脏鬼蜮——你要一展长才,可以去做地方府台甚至督抚,我都可以帮你——” 只要你,回到我身边,不要再妄图兴风作浪。 和|眨了眨眼睛,忽然似忍俊不禁地大笑出声,笑地眼泪都渗出眼来,才伸手抹去了:“和某还得多谢福三爷抬爱了,不过,和某犯贱,偏要在这和人斗个你死我活!” 你到何时,才能收起你自以为是的高人一等与不可一世!你以为如今的我还能说收手就收手吗?! 我要的,我自己去争——终有一天我会比你站地更高,看的更远。 “你如今已经输地一败涂地你还凭什么和人斗!”福康安腾地起身,攥住和|的下颔骨,面容狰狞,“我想你生就生想你死就死——你还不肯收手?!” “输?”和|似毫不知痛,扯开一抹阴寒而笃定的笑来,“你就看看,我能不能东山再起,死灰复燃!”——福康安竟还没有他了解他的“父亲”! 真是冥顽不灵!福康安还要再劝,却见和|身后的那个小娃娃被二人争吵之声吓地脸色发白,胆怯地抱住和|的腿,望向他的一双大眼还带着恐惧的泪光。福康安突如其来地哽了一下,胸中似压上千钧巨石,慢慢地松开手:“他——是谁?” 和|弯腰将吓地簌簌发抖的望哥儿抱进还里,温柔地轻声一笑:“你看不出来么?” 如此相似的眉目五官——福康安不自觉地后退半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父子二人,瞬间面如死灰——是啊,眼前这个男人早已经变了!他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与他剖心置腹满腔情思的少年!他却还在奢望他能为他回头? 他要的从来就是功名利禄,而不是——而不是他的爱! 只有他一个人,时至今日,还依然痴痴傻傻地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自君别后,山高水长——不诉离伤。 他福康安竟还远不如他断情忘爱来的决绝,至今画地为牢走不出相思成灾! “好。”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转头,一步一步地迈开步子,伴随着他的话语一声一声地敲击在和|的心上,“除非你能除掉我,否则我富察家的根基绝不许你动摇半分!” 直到那人走到看不见背影了,和|依然面无表情地靠在树干上,望哥儿在他怀里伸手去兜他的胳膊,却感受到一股不可抑制的轻颤。 “阿玛——”他不懂,坏人明明已经都被打跑了,为什么父亲的表情,却仿佛要哭出来一般? “没事。阿玛。。。阿玛只是累了,想再。。。再休息会。。。” 眼前这个男人,早已不再是他的爱人,他的知己,而是他此生——最大的敌人。 或许,惟有如此,他与他,才能共存于世。 福康安余怒未消地进了傅公府,阿颜觉罗氏早捧茶迎了出来,福康安一掌挥开,连茶带盏泼了一地,他却看都不看一眼,大步流星地进门将门砰地摔上,阿颜觉罗氏顿时白了一张脸,站在屋檐下手足无措。这一动静极大,几个侍女纷纷围上来安慰少奶奶——本来么,三爷长年征战在外,偶有回家待奶奶虽不至柔情蜜意也算相敬如宾,又从来是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冷峻性格,怎的忽然发这么大的火? 福长安恰有事进来,他如今也变地深沉寡语,早不复当初的飞扬无忌,抬眼见到这一院子人鸡飞蛋打地闹腾,便猜出必是福康安之故——当年那件事之后,福康安如变了一个人一样,虽然表面还如往昔一般老成稳重,但骨子里早已变地冷厉决然,个中原由他心知肚明。他心里终究有愧,是以这两年来深居简出,诸事不理,朝廷授官也拒而不受,为人暗中讥笑诟骂也不在乎,如同作茧自缚,拒绝外界一切的声色犬马以及——那个人的消息。而若非要事,他更是尽量少和他三哥接触说话——他始终没有勇气说出当年真相!。他微叹了一口气,上前对着拿帕子抹泪的阿颜觉罗氏行了个礼道:“嫂子莫气,三哥是在朝上受了气,不是针对嫂子。” 朝廷上谁敢给他气受,长安心下苦笑,幸而阿颜觉罗氏一心只知德言功容,听地如此说,忙低声道:“妾身从不敢生三爷的气,只望小叔能劝劝三爷请他宽心,就是妾身的造化。” 福长安抬眼看了看紧闭的房门里隐约传来的几记砸物之声,不由地心里一动——能让喜怒不形于色的福三爷如此失态,该不会,是。。。他的事吧?他上前轻轻扣了扣门,里面一声强自压抑的喝问:“谁?!” “三哥,是我。”长安轻咳一声,强迫自己恢复清醒,“宫里高云从来传旨了,如今已到正厅。”听着里面的无声无息,福康安竟似没有接旨的意思,唬了一跳,忙补了一句,“是升任你为兵部尚书的圣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忽然拉开,走出来的男人依旧器宇轩昂神采不凡,方才的失控仿佛不曾存在,福康安一面整衣一面大跨步向前走去:“开正门,奏礼乐,准备接旨。” 兵部尚书。。。好的很。。。你毕竟还是有弱点落在我手里了! 如你所愿,我会倾我之力与你——一世为敌。 崇文门在和|的着力整顿之下,早已不复当初“空架子衙门”的模样,士农工商一体明文缴税,也省去不少纷争民怨。一日和|照例在衙门里看帐,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吵闹,和|将帐本合了,歪过头示意刘全去外头看看出了什么事,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刘全便回来了,刚掀帘子就咋舌道:“是山西布政使司陆傣君陆中丞——这会子正在城门外闹着呢,说,说什么他乃堂堂朝廷二品命官,岂能与平民商人一样对待,还说四品官进京收十两银子,他二品官员就收到二十两银子,实在是有辱官声,还说——” “必是说我贪财如命中饱私囊了?”和|微微一笑,那些人又岂会那么容易放过他?他直起身,将辫子甩向身后,昂然信步而出,“该来的总会来——我就出去会会那位陆大人。” “我陆傣君天子门生,乾隆二十八年取中二甲进士,你是什么东西,就敢在我面前叫嚣,还强迫纳税——这是有辱斯文,无耻之尤!” “陆大人,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咱们也是按规矩办事——” “规矩?规矩是谁定的!”陆傣君打断守城官差的话,冷笑道,“毕是你们和大人了?!一个七品小吏也敢在做跳梁小丑!” “陆大人言重了。”和|听到此处,方才拨众而出——的确,陆傣君是乾隆二十八年进士,但他没记错的话,当年他的房师,正是于敏中。他站定了恭恭敬敬地抱拳行了个礼:“下官并非有意刁难大人,但官员按级缴税已有明文定制,顺天府内务府都是准了的有案可查,下官自问请大人上税有理有据并无越权。” “和|,你口口声声规矩定制,可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税吏见了本官就是这么个规矩么?!” 和|只愣了一瞬,顿时明白他是在故意羞辱,却依然满脸带笑,嘴里直道:“是下官怠慢了——”言犹未落,已经提袍跪下,在一地尘土中磕下头去,而后抬头起身,掸去膝上灰尘,对着目瞪口呆似乎还来不及反应的陆傣君微微一笑,却是语气坚决:“见礼已毕,请陆大人缴税二十两。” “我,我为官满袖清风,一分闲钱都没有,此次进京述职是奉了皇命——你凭什么拦我?” 和|笑容更冷了数分——堂堂布政使司拿不出二十两银子?一分闲钱没有——这话搁雍正朝,他信,搁今天,他凭什么信?!威胁他?这个法子未免用错了地方! “士农工商一体缴税各有定制——这也是皇命——陆大人面圣之心只怕比下官急切的多,下官还是那句话,只要您交纳税金,崇文门立即放行!” “这钱我就偏偏不交了!”陆傣君干脆叫跟着的仆人把行李铺盖一扔,“你不就嫌我是官么,我如今把官印官服一应被褥铺盖都扔在城外,孑然一身空空两手,做一介布衣百姓,如此进城,你还要收我税金吗?” “如此,自然不必。”和|不为所动看着他,“除了官服顶戴你就是平民百姓,不在上税之列。”对属下一挥手:“开城放人——” “爷——”刘全早吓地说不出话来了,待陆傣君大腰大摆地进了城门,才走近几步小声道,“这陆中丞毕竟是要面圣的。如此闹法太失体面,要是传到皇上耳里岂不又是个错——”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如今崇文门关税正是百废待新岂能叫他坏了规矩?——那些人正巴不得我出这个错呢。。。”和|一挑眉,冷笑道:“况且,我就是要把这事闹大。” 高云从呵着腰进了养心殿的后寝,替他打帘子的小太监暗中冲他摇了摇头。 老天爷,皇上今儿的心情还是不好,呆会只怕又少不了一顿骂。高云从的苦瓜脸在转头见着正在说话的乾隆与和亲王之时,迅速转为一朵盛开的多瓣菊:“皇上吉祥,和亲王吉祥。” 随意地挥挥手命他起身,乾隆的眉依旧颦的死紧:“凭他什么事,慈宁宫的一应用度不能少,岂有叫以天下养的一国太后缩减月钱的理儿!” “正是这个理呢。臣弟也依着话驳了内务府——莫说太后,就是乾清宫,坤宁宫也不能削减宫女——没这个例不说,传出去又不得安生。”和亲王弘昼赔笑答道,“都是宗人府这个月来化钱太多的错,重重叠叠地支领一笔又一笔,内务府又不能瞅着那些王爷贝勒失了体面尊贵。。。” “这都是借口!难处向来都有,怎么和|在的时候就能料理的稳稳妥妥的?!还有那金发塔,和|一走就几乎停工,怎么着,紫禁城里就再没个有本事的人了?!”乾隆端茶刚抿了一口,砰地就给砸在地上:“谁伺候的茶水?!朕怕积食特特要的普洱——给朕上的什么雨前龙井!” 登时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磕头如捣蒜,弘昼不无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乾隆的秉性与雍正爷大不相同,无论暗藏多少雷霆之怒,面上也不爱表现出来,最是讲究君子端方的,这些日子来诸事不顺动辄发火,只怕也是为着和|之去,还偏在那抗着装没事儿人。于是亲自接过换上的新茶奉到乾隆面前,笑道:“这些阉人知道什么冷暖,皇上跟前还是得要有个知心知意的人妥帖伺候,和|善解人意精细体贴,当家理政原就是一把好手——看他短短时间里让崇文门关税起死回生就可见一斑了。依臣弟看,那和|虽也有错,皇上也小惩大戒过了,不如叫他回宫吧。” 乾隆接了,却不答话,拇指摩挲着钧窑粉定细瓷茶盏,一点一点地将心中的影象给揉碎扯散了,才微微地摇了摇头:“不成。不能为着他一个人置满朝文武意愿于不顾,此其一。他谋算朕心挑拨宫闱也是事实,没有这么轻易放过他的理,此其二。” 况且,弹劾纪昀虽出自他本心,但纪昀为天下文人领袖,手中还编着四库全书,总得有人替他出面认了这事,以渡悠悠众口,也为他将来起复纪昀留个余地——这是他为人君者的一点私心,却不足与外人道。 弘昼见乾隆把话说得如此堂皇,虽知道他实际上是拉不下脸承认自己离不开他,兀自死鸭子嘴硬罢了,却也一时不敢接话,于是也便沉默着。在旁久侯的高云从见是话缝,忙谄着脸禀道:“山西布政使司陆傣君隆宗门外求见。” “这是进京述职吧?递牌子进来就是,又闹什么。”乾隆一皱眉,这会子他心绪不宁哪有心思去理会这些个微末小事。 “可可陆中丞一副布衣百姓打扮,官服朝珠一应都无,御前侍卫依律不让他进殿。陆中丞却不知怎么着死也不肯更换顶戴官袍,只是在门外一路叩头,哭着要面圣。” “胡闹!没王法的东西!大清什么脸都叫他给丢尽了——他是在朕面前撒泼!”乾隆刚刚平复下来的怒火又熊熊燃起,弘昼却把近来闹地沸沸扬扬的这段公案记了起来,因而笑道:“皇上,陆傣君是受了委屈,想您给他做主呢。” “他一个从二品的地方大员,到京城算个大财主了,谁给他委屈受?!” 弘昼忙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始末说了,末了还道:“陆傣君进了京城后,身无长物,衣不敝体就直闯到顺天府衙门里击鼓鸣冤,逢人就哭诉他一个正牌进士一方大员教个七品芝麻官给辱没了,说和|——是个满身铜臭的贪利小人,天下岂有士农工商官一样纳税的咄咄怪事,分明是。。。分明是中饱私囊了——”弘昼见乾隆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忙中途掩口不说,乾隆却将茶碗一砸,溅了一桌的水渍:“胡闹——” “皇上息怒,和|也是想有个开源节流的长久法子,他这次若是循情屈服了下次再征收税金就是难上加难,所以——” “朕说的是陆傣君胡闹!官箴如此,还有脸过来哭诉什么‘有辱斯文’——他的十年寒窗都读到哪去了!” 乾隆腾地起身,背着手困兽似地踱来踱去,藏青万寿锦袍上绣着的金线九龙也张牙舞爪地游移不定,直到他脚步丕停,龙纹陡静,和亲王才终于听见一道半含挫败却又半含解脱的声音: “宣。。。和|进宫——养心殿西暖阁见驾。” 34、第 34 章 第三十四章 剖心肠巧言释君憾 余心辜始意结党援 灯蕊倦怠, 恹恹欲灭, 将昏未昏的一点烛光摇曳在身前跪伏着的男子身上,乾隆凝视着他,许久才将视线移开:“起来吧。” 和|却不起身, 依旧以额触地,闷声道:“臣死罪, 不敢平身。” 乾隆扯出一个略带讽味的笑来,他若至今还以为和|是这样的胸襟胆色, 这皇位他也坐不稳了。 不是不恨眼前这个人对他一番苦心弃若敝履, 甚至妄图操纵君心——他有时候宁愿这个男人能够愚蠢一点,而不要——不要自以为能玩转天下。 余光已经见着那滚龙衣摆在他跟前止步住和|闭上眼,屏住了呼吸。 “陆傣君之事, 是你处理不当。他毕竟是一方大员, 随意折辱岂不是绝天下士人所望?”一只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你说——”乾隆未尽的话语陡然消音, 他有些怔忪地看着和|紧闭的双目中流下的两道清泪。 他不曾见他落泪过, 朝野闻名的“笑和|”——心中就算万般算计,面上也是笑若春风。 “哭什么。”手下用力,那削尖的下巴仿佛会一捏就断,乾隆伏低身子与他平视,“真为陆傣君之事怕成这样?” 和|摇了摇头, 鼻间翕动不止:“奴才错,不在此,而在‘李代桃僵’之计。” 乾隆一怔, 不由地松手退后,万没想到和|竟有胆直白如此——这事是他心里一大隐痛,他的自尊与骄傲焉能承认和|不但于他无半分情谊还设下圈套引他分心!开始他真当章佳氏是锦霞的替身,可接触久了立时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以她的脑子,若非有幕后高人还想不出这等计策——和|,你就这么想。。。离开我么。 和|却不等乾隆退开,膝行数步哭道:“奴才是脂油蒙了心的糊涂种子!但也从没想过这等微末伎俩可以瞒过圣明天子——奴才奴才是情急无奈!” “无奈?”乾隆终于回过神来,冷笑道,“有什么无奈让你觉得可以欺瞒朕,糊弄朕,乃至离间天家?!你真以为朕没你不可吗?!” 皇上!和|又重重地连磕数记响头:“不是皇上非奴才不可,而是奴才非皇上不可!皇上是圣明烛照的千古一帝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想一辈子伺候皇上都是真心!可却万没想到——皇上会,会‘错爱’奴才——奴才怕,怕成又一个龙阳君弥子瑕之流,悠悠众口之下,奴才能留在皇上身边几年?!皇上如今舍不得,可一年后,两年后——十年后,您定然会择江山而弃我——以色伺君朝暮易逝以才伺君方能天长地久终其一生!”说罢抬起头来,额头早已红肿一片,他却不管不顾地撕开自己的衣领,现出脖子上那抹殷红如血的伤痕:“皇上说奴才是锦霞娘娘的转世,因而处处抬举怜爱,奴才辗转思量,难道真没半分动容?夜不能寐之时,也常常在想奴才是不是就真是锦娘娘的来世!奴才认了,就是转世轮回也依然要回来伺候皇上,这就是奴才的本心——皇上说奴才对皇上没有情谊那是错的,奴才只是。。。只是想一辈子伺候皇上,可沦为男宠又能有几年光阴?!——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次贬官出宫,奴才看开了,只要是为皇上办差,无论处江湖之远还是在庙堂之高,我都心甘情愿,也想好在崇文门呆一辈子了——我,我真没想到还能再见皇上一面,只当皇上,此生都不会原谅我了。。。我认错,错不在揣摩君心,而在以一片机心辜负一个真心待我之人。。。”话至于此,已是泣不成声。 乾隆一时听地怔了,和|所说句句都似敲在他的心上,若他藏着掖着,切词开脱,他也就对这个不择手段向上爬的男子彻底死心了——可偏偏又如此剖白胸臆,情真意切!和|,朕究竟该拿你怎么办?得不到,弃不掉,竟似永远不上不下地卡在心尖! “罢了。”乾隆如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疲惫地坐回椅上,“其实我心里一直都知道,你志不在此,该放你出去大展拳脚——”只是,心下终究舍不得,“。。。若此后你不用心机来侍奉朕,朕岂会有心机来待你——我们——永不相负,做一对千古知遇的君臣榜样罢。。。” “谢皇上谢皇上!”和|再次喜极而泣,这回是真地动容,连他自己都想不到乾隆有如此心胸!此番背水一战再挽君心本是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不知道有几成把握,如今看来,这圣天子终究是胸怀天下的性情中人,倒是他自己,步步惊心,时时谋算,迎来送往究竟有几分真心? 这一瞬间,心底深处不是没有触动,但也仅在须臾之间,和|又恢复了他一脸哀戚的诚挚神色。 “明天你回户部报到吧——御前侍卫也依旧兼着,还是值宿宫中吧。”乾隆摸了摸他的胳膊,“你又瘦了些,想来宫外日子也着实难熬——” 拿的起,为什么就放不开。 这话就等于他官复原职了,和|忙低头拭了泪道:“奴才一定谨慎办差协助尚书大人——” “协助什么。”乾隆转过身去,淡淡地道,“你便是升任户部尚书去的。” 仅仅三个月不到的时间,纪昀被罢官贬去乌鲁木齐军前效力的诏书刚刚下发,被百官联手逐出朝廷的和|不仅立返朝堂,还摇身一变成为堂堂二品大员,户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这是连福康安都不曾有过的优容圣眷,一时之间前朝后寝人人为之侧目,再没有人敢正捍其锋——时年正值乾隆四十一年。 诸阿哥,福氏兄弟也纷纷缄默下来,任和|昂然自若出入朝堂,得心应手地处理部务要事,和|对财政民事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敏锐感,户部内务府各级藩库在极短的时间里就上手地井井有条。一扫前任面对大清帝国这样庞大的国家机器运转不灵捉襟见肘的局面,就连年年哭穷的内务府也渐渐有了起色,时人不呼其名而唤其“和财神”。 可乾隆似乎并没未此感到多大的愉悦,下朝回来,他将诸位随朝办事的阿哥并六部尚书都叫进养心殿,将阿桂的奏章递给诸人看了。 “阿桂去年平了回疆之乱,就奏请班师,朕也允了在京城要给他办个风风光光的凯旋大典,可是,他这一班师,就整整数月——”乾隆枯着眉道,“如今在甘肃干脆就驻军不前了,说甘肃连月豪雨士兵苦不堪言,暂缓班师云云。你等怎么看。” 众人都一目十行的草草看了个大概,于敏中近来如霜打的茄子,极少公开发表自己意见自不必说,又有一干老成持重轻易不开尊口的大臣如刘墉等也三缄其口,就连如今现掌管着兵部的福康安也只一反常态地看了一眼,就挑着眉将奏章递给旁人。正当众人都在揣摩圣意何为的当口,十一阿哥永星因着近日皇阿玛对他越来越冷淡而早想在君前表现,因而赔笑道:“阿桂谋国老臣,拥兵不前必是真因为大雨滂沱不止道路泥泞难行,断不会有什么观望之心——刚刚升任陕甘总督的王擅望才因着政绩卓异被皇阿玛赞为‘天下第一能吏’必是最能勤勉办差的,可以着令他在管辖境内妥善安置接待那十万大军,想来待天气回晴,大军很快就能抵达京城。” “唔,好。你这方法稳妥老成。”乾隆端茶啜了,含在嘴里品着半晌,才咽下去道,“你们怎么看?” “十一阿哥所言甚是。”没人愿意得罪阿哥,何况听来的确在情在理。福康安只是抬头望着养心殿上悬着的“中正仁和”的牌匾,并不答话,刘墉自觉自己与阿桂同属‘傅党’,有纪昀这前车之鉴,若非有福康安打头,他是万不敢做这出头鸟的,因而也只能佯装赞同。 “既如此,赞同的都跪安吧。”乾隆放下茶杯,淡淡地道。在跟前伺候久了的都知道,这位主子此时心情并不痛快,但没人知道原由也都只得恭身退下。 一时间众人散尽,乾隆复又睁眼,面前并肩站着的只有两人——户部尚书和|与兵部尚书福康安。 二人的视线却从没在此交回过。 不愧是文臣武将,股肱重臣。乾隆略带了点子笑意,语气却依旧是凝滞的:“怎么?你们不赞同?” 和|知道以阿桂与富察家的关系,福康安着实不好先开口,便率先甩袖跪下先声夺人:“阿桂绝不可能无的放矢,所奏灾情必定属实,甘肃连月豪雨绝无虚假,请皇上明鉴。” 福康安横他一眼,才从从容容提袍跪下道:“若雨灾属实,则原来的甘肃巡抚王擅望所报之‘甘肃连连大旱,颗粒无收’之言就是弥天大谎!此等枭獠之臣辜负了皇上对他的殷切期盼与栽培,不仅不该升任陕甘总督,还要压赴京城重重治罪!” 乾隆重新又木了脸,坐在原处须发不动,却也没个正式答复,和|暗想,这福康安疾恶如仇想什么说什么从无顾忌的性子还是与当年一样,从不知道迎合二字如何书就,这乾隆前不久刚刚因为王擅望在甘肃巡抚任上管辖有方调剂有度,当着满朝文武夸他是‘天下督抚表率’当场擢升他甘肃巡抚任上署理陕甘总督事务——这廷寄刚发出去没多久,就再大张旗鼓地把人给抓回来问罪,就算王擅望罪证确凿,乾隆也不免担上个“识人不明”的过失,因而便道:“先前王擅望的确报了甘肃三年大旱,还因为他不要国库一分银子,靠着开捐纳输,靠着甘肃百姓,就自给自足解决了民生维续的难题——皇上出自为甘肃百姓天下百姓计的公心,这才立他为督抚表率——奴才以为,若王擅望果真谎报灾情,冒赈敛财辜负了皇上那的确是该千刀万剐,可万一其间有什么误会,岂不冤杀好官?因而奴才以为,即便要查也不必象上次查国泰那样大张旗鼓,而是宜别立名目,暗中查访,坐实罪证了再行问责不迟。” 几句话说得滴水不漏一应俱全,方法对路又丝毫没去点破乾隆的怕担“识人不明”之名的心思,乾隆点点头道:“上次山东国泰案你办的很好,这次还是你去甘肃,别说查案,就以犒赏三军督令还师之名去甘肃宣旨——记着不到万不得已就别声张出去。” “奴才遵旨。” 福康安天分极高之人,很快就明白这次又被和|抢前一步,他自己虽不屑迎合拍马,但他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和|在揣摩圣意方面已经如火纯青。一咬牙道:“皇上,奴才也愿随往甘肃查案!” 和|猛地一惊,余光所见,福康安一脸笃定,势在必得——他是有意为之! “你?”乾隆似乎怔了一下,福康安天璜贵胄,又是带过兵的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若甘肃的兵出什么乱子他也弹压的住,可康儿的脾气他是了解的,从来目下无尘心高气傲,他就是怕他过刚易折,反倒坏事。 “皇上,若是以督令阿桂还师的名义去甘肃视察,实在没必要派上两个尚书,只会打草惊蛇让王擅望一党心生警觉。”他实在不想与福康安朝夕相对——他自问没那份勇气与定力!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甩开我么。福康安心中冷笑一声,嘴里却道:“皇上,阿桂大军就盘亘在甘肃,万一到时起什么哗变,奴才镇的住他们,光靠和|,顶不了事!” 和|一咬牙——他就这么赤裸裸地看不起他么! 乾隆伸手抚头——这两个都是人中龙凤才堪大用的,为什么次次都意见相左,手心手背都是肉,他还真不知如何取舍—— “皇阿玛,儿臣愿与和大人同往甘肃!” 一声喊如石破惊天,众人齐齐回头望去,竟是十五阿哥永琰去而复返,跪在帘外朗声回道。 乾隆素知他这个儿子少年老成做事稳妥,似乎与和|又从没冲突的,加上他皇子的贵重身份,倒的确是协往甘肃的好人选,心里也着实想磨练试探他一番,因而也不多加考虑,当下允道:“就依你的。以和|为正钦差,佯以犒劳三军督令还师之名暗查王擅望冒赈一案——着十五阿哥协同学习办差,中途不可制肘干预,钦此。” 福康安万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迅速了结,但圣旨以下,对着这个突然杀出来的程咬金再不甘也只得强自咽了,与其他二人齐齐叩首道:“臣遵旨。” 一道箭划破肃静,牢牢地钉上靶心,簇新的羽尾兀自摇晃不止。和琳眯着眼,缓缓地放下弓,只听得身后一声喝彩:“好!” 他转过身,眉梢上立即透出十二分的愉悦:“哥,终于有空出宫回家看看拉?” “恩,我又要放差了,这次去的是甘肃,放心不下家里,特特回来看看。”和|走上前,如儿时一般大力地将弟弟抱个满怀,“你这些年武艺越发进益了,看着比我还强。” “我哪能和哥哥比——你是金川实战历练过——”和琳话刚出口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些年来和|最是忌讳别人再提起当年之事,应而忙转了话头,勉强笑道,“如今虽然天下太平,但天理教白莲教四处作乱;邻近诸小国也都毫不安分蠢蠢欲动,我如今已升了步军副尉,也是要预备着随时能上战场挣个功名才是,总不能要一直仰仗哥哥庇佑——” 和|却似不怎么在意,还在想着今日养心殿跪安出来,三人各怀心思,一路无语。出了隆宗门,永琰要西走回阿哥居住的乾西五所,他与福康安却都得走臣子出宫必走的东华门。福康安向永琰行完礼,干脆就站在旁边等着和|,他看在眼里却着实不想此时再与福康安多做纠葛,以福康安此刻的怒火中烧再加之肆无忌惮若在宫中起什么争执那可是大大麻烦。 见着和|磨磨蹭蹭地拖着给永琰行礼,就是想躲着自己,福康安心下更是有气——似乎所有的自制一碰上他就土崩瓦解,干脆冷冷地道:“和大人向十五爷跪安也值当这么拖沓?” “唔?福公爷的意思是我不值得和大人郑重其事,恪尽礼数?”本来不动声色的永琰忽然开口,语气一如他在人前一贯的沉稳平和,话中的意思却是极重——无论如何,名义上他是龙子,是主子,福康安这话说的着实逾越了,往大了说,是大不敬之罪。 “奴才不敢!”福康安仅仅怔了一瞬,立即啪地甩袖跪下,他万万没想到平日里不哼不哈他从没放进眼里的永琰会忽然晃上这么一枪,一顶大帽子扣地他招架不起。 “我也知道福公爷忠心赤诚,必是无心之过。”永琰转而笑眯眯地道,“我是第一次奉皇命出京办差,实在有许多事要请教和大人,请和大人移步乾西五所详做解说可好。” 这摆明是要先逐福康安出宫,和|愣了数秒才回过神来,忙低头应道:“奴才遵命!” 和|躬身跟着永琰走了,一路也没回头看上一眼,心头只是不住地盘算,与永琰的初次见面,着实称不上愉快,他怎么偏偏在此时替他解围? 上次那事看似福康安永星打头阵,其中却未必没有十五阿哥的参与谋划。。。这宫里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他究竟有何目的。 一只手轻轻摁上的眉心,随着一声叹息:“哥,你又劳心走神了。。。”自复出之后,和|一面殚精竭虑处理户部各种叫人焦头烂额的葫芦帐一面又要在宫中步步惊心如屡薄冰地伺候皇上,眉间早已深深地刻上数道纵纹,如此番说话说着就陷入沉思更是家常便饭。 “哦?哦。。。”和|自己也笑了,抓着和琳的手轻轻放下,“这些日子实在太累了。。。”但这份苦,这份累,他甘之如饴。信手抓过一旁的雕弓,和|搭弓引箭,但听弦惊一霎,展眼望去,箭簇便已经刷地擦着和琳方才所射之箭一并没入靶心。 和琳情不自禁地鼓掌道“哥哥果然宝刀未老!” “不,哥是老了。。。”和|将弓丢下,抹了把脸,慢慢地扯开一抹势在必得的笑,“你升官了这很好,詹参领是个晓事的,你倒是不忙着上战场,兵部的位子要给我占稳了——你总说我再次起复后心思重了不少——不重怎么行,这次我算是看透了,你在朝中没有根基,就如风中芦苇,即使皇上使你青云直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党派势力还会在暗中把你猛地拽下来,一次又一次。。。和琳,大哥心里怕啊,再摔下来一次,皇上未必还有那份心思再让我翻身——结交党援,才是屹立朝廷长久安身的的唯一保证!” 大清二十年前能出个“傅家党”,难道二十年后就不能出一个“和家党”?! 和琳看着和|脸上阴沉却隐含兴奋的笑,心中不由突地一跳,如千斤巨石陡然压上——他的大哥,如今已完全沉浸于权利的争夺游戏,且乐在其中。 35、第 35 章 第三十五章 十五皇子有心纳士 少年权贵意尚游疑 时值暮春, 本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此刻天上却依旧零零星星地飘着冷雨,暗沉的乌云阴地极重压地极低,兰州城外一干红顶大员们却一反常态地批着一色米黄油衣, 冒雨三五成群地聚在城门外,刚过了戌时, 不知道哪个眼尖的率先喊了一声:“来了来了!”众人抬眼看去,雨幕中果然有一队珞车自东南方向蜿蜒而来, 为首的一顶青呢轿子不饰豪奢, 惟轿顶盘着一座乌银戗金小腾龙——不消说,这轿里坐着的必定是当今的十五阿哥永琰无疑。众人登时忙做一团,做张做致地列队恭迎, 洞开城门, 礼袍齐鸣,待轿子行地近了, 才见另一顶红围小轿略略地靠后停在永琰轿旁, 车辕前插着一面正红镶嵌着百边的小旗子,因被雨打湿了,时卷时舒地耷拉在秆子上,却不难见到其上一行锈金字“钦命颁授关防全权钦差大臣和”,不问而知, 里头坐着的便是当今乾隆驾前炙手可热的户部尚书,钦差正使和|。 一时二人掀帘联袂而出,身后立即有人撑上两把油伞, 和|陡然从暖烘烘的轿子里出来,冰冷的雨珠悉数打在脸上,直觉就想抖个激灵,可一望身边的永琰气宇沉郁冷面威严,不由在心中再赞一声少年老沉,自己忙也掌住了,缓缓地打量起出迎的甘肃父母官来。 此时居中为首的身着锦鸡补服珊瑚顶珠的官员立时率众提袍向和|永琰二人跪下,山呼万岁:“奴才们给皇上请安!” “圣 躬安。”和|昂首朗声道。他是第一次以钦差正使身份出巡办差,那份威仪从容却也丝毫不差。众人方能起身,方才为首之人便是乾隆前不久刚刚诏谕嘉奖为“天下督抚表率”,得以在甘肃巡抚任上署理陕甘总督事务的王擅望,他呵着腰赶到跟前,先给十五阿哥行了三跪九叩礼,才抱着永琰的小腿仰头看他:“十五爷长地好高大了,当年臣第一次进宫述职之时,少主子才这么大呢,展眼之间就成这般人中龙凤国之栋梁了。” 永琰向来寡淡的脸上并看不出什么喜怒,他偷眼瞟向和|——他如何不知这起子官员是故意在冷落和|这个朝中新贵,叫他知道什么是强龙难压地头蛇——“请起,王督已是两省总督,位高权重,永琰不敢造次。”不冷不热地给他碰了个软钉子,王擅望讪笑着略退了半步,这才转向和|道:“大人奉皇命前来抚慰犒劳平灭回部的三军将士,着实辛苦了,和大人是要立即赶赴桂中堂大军行辕的话,本督立即派人为大人整装换马前往嘉峪关。” 阿桂屯兵嘉峪关南,距此尚有数百里之距,王擅望连在兰州府为钦差接风都略去,等于是下逐客令,而和|自入中枢以来,还没人敢当面与他这么说话—— 永琰听着依旧是不冷不热地隔岸观火,和|却似浑不在意一般,满面春风道:“如此甚好,我本就心里记挂着皇差恨不得早办早好回京赴命——我这奴才命自不用说,十五爷这般金尊玉贵哪里能经得起千里奔徙舟车劳顿,连顿热饭都没能吃上就要再尝塞外风沙?” 一番话看似随和打趣,却无声无息地扣了个“怠慢钦差”的罪名给王擅望,把个权倾西北位极人臣红极一时的总督堵地哑口无言,之后还是兰州知府李顺丰出来打了圆场:“这个自然——兰州城内已经备好了为十五爷和大人接风的筵席,请进城小憩整修一番,再行上路不迟。” 和|见好就收,顺着台阶下,回头给永琰作了一揖:“请十五爷进城。” 永琰在正瞧地有趣,看了和|一眼,略点了点头,袍角轻掖,率先迈进了掩在雨中一片迷蒙的兰州城。 “主子,和大人来了。”穆彰阿将和|引入上房,永琰正歪在床上拿着一卷《悦心集》在看,见人来了,才掷下书坐直了身子。 “微臣给十五爷请安——”和|刚要跪,永琰已经命穆彰阿扶起来上座,一面道:“不比在宫里,都随和些吧。” 和|觑了他一眼,心里暗道:他敢随和么?老十一的咄咄逼人和老十七的骄横一世他都觉得没什么可怕的,偏偏这老十五平常喜怒不形于色,刚一见他就狠狠地排揎了他一次,如今又主动请缨与他同来甘肃还这般的和颜悦色,真真教人摸不清他心里究竟转个什么念头。 永琰挥手命穆彰阿退下,竟亲手提了茶壶给和|斟了一碗茶。和|忙弹起身子恭身接过,嘴里连称不敢。 “还在记恨当初那件事?”永琰忽然一笑,“你和大人一介侍卫之身在宫廷里叱诧风云,着实叫人心惊——就当永琰小人之心,估错了和大人的心智度量,在这为当初的蛮撞给你赔不是了?” “十五爷折杀微臣了!微臣从不敢记恨十五爷!”和|屁股本来就只轻轻点座,此刻更是跳起来又要跪下——短短一年大起大落,他比任何时候都相信人心隔肚皮——他不相信以永琰之身份心机会因为他如今在皇帝面前大红大紫而曲意示好。 永琰一手拦了,笑道:“和大人的胸怀,自然不会记恨。实话与和大人说了吧。我是第一个出宫办差的阿哥,说实话,不怕是唬人——紫禁城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看,办的好了自不必说,办的不好,还会连累宫中母妃——和大人,我是真心想查查这个王擅望的底,看看这个一品大员究竟有没有资格做‘天下督抚表率’,你可定要帮我。” 帮我一鸣惊人,脱颖而出——也只有你能办的到。 和|舔了舔嘴唇,完美无缺地将这个太极拳打了回去:“十五爷说哪的话,奴才领了皇命出来敢不用心办差么!” 没说帮,也没说帮——却等于拒绝了他的拉拢。永琰寻不着他的破绽,却也不恼,干脆转了话题道:“方才接风席上我问了王擅望的事,你怎么看?” 和|见说到正事,这才松了神色,道:“方才问他‘甘肃连年报旱灾,怎么今春却如此多雨’,他答甘肃素来干旱,有志可查,此刻天降甘霖实属异数中的异数——甘肃干旱是人所共知,但有没有干旱到如他前些年所奏的那般‘涸地千里,颗粒无收’却值得商榷。王擅望甘肃巡抚任上,虽报了‘旱灾’却没要朝廷一分赈灾银子——大清早有制度,若遇天灾可开捐纳监,秀才们按制交纳谷物粮食可取得监生资格,我思来想去,若王擅望谎报灾情,能从中渔利的只有这一大宗。” “你的意思是,要查太仓粮库?”永琰弓着手指敲着桌面沉吟道,“王擅望与国泰不同,我们的人一路敲锣大鼓地行来,他怕早就做好完全准备来应对,否则他今日的态度又岂会如此有恃无恐?” 和|脸色不变,点头称是,心里却道——若粮仓里能发现什么,这王擅望也坐不到如今这个位子,他不过是想看看这位少年阿哥究竟有多少斤两——甘肃之行若查无此事还则罢了,若真有此事,这回的案子只怕是甘肃全省官员都勾结株连在内,立即成为大清开国以来的第一大案! “致斋。”少年变声期特有的低哑声音惊了和|一跳,回过神来,才见永琰就着桌上漂移不定的烛火,正靠地极近地歪着头瞬也不瞬看着他。和|当初生吃鸦片就落下的病根,最吃不起人吓,此刻忙慌地直起身子退开,一口气却又上不去,扶着桌子剧烈地喘咳起来,一面喘吁吁地道:“奴才。。。不,不敢,咳咳。。。逾制,十五爷折杀微臣了。。。” 这么大的反应。。。永琰心中冷笑一声,却不知道那个在朝上时时与你为敌的男人这般唤你时,你也如此地仓皇失措?面上却依旧挂着副温文的微笑:“和大人有气喘之症?” “不。。。不碍事。。。咳咳。。。”和|已经咳地脸红脖子粗了,一抬头鼻间忽然就窜上一股沁人清香,“唔。。。” “可好受些?”永琰虽未满弱冠,身量却似足了父亲,这么并肩站着,比和|还高些。此刻他手上攥着个小香包,送至和|鼻下,略低了身子,在他耳边低低柔柔地道,“如何不碍事?你也太不经心了——这个香包是我额娘做的,我十四哥在生之时也有先天气促,额娘依着苏杭古方,寻遍百草才配出这味道来,一旦发病闻着就能平复许多。。。” 和|陡然攥紧了永琰握着香包的手,微微颤抖地吸了好一大口,才渐渐地舒开眉头,平缓呼吸,一睁眼就见永琰贴地极近,一双如墨黑眸里都是似笑非笑捉摸不透的神色难解,心下猛地一惊,不着声色地退开半步,提袍跪下:“微臣失礼了。” “这个荷包你收着吧,犯病之时拿出来嗅嗅多少能缓解一番,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和|却直挺挺地跪着没有起身的意思,反将那明黄色的香包双手奉还:“此乃宫闱御用,外臣如何擅专。” 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如今局势未明,你们这阿哥夺嫡的浑水我一时还淌不得。 永琰象早料到了一般,笑笑着收回来就顺手在烛火上炬了,火焰腾地卷起丝制荷包的锻面,和|一惊直觉地劈手去夺,在地上扑灭了火,那香包却早已烧地残黑不堪了。 “我送出去的礼,岂有收回来的理儿?”永琰蹲下了身子,将那烧了一半的香包重新塞回和|手里,“如今它也不是什么御用之物了,你还不收?” 和|闭上眼,伸手接了,恭恭敬敬给永琰磕了个头:“谢十五爷恩赏。” 永琰看着和|告退后走地飞快的背影,眯着眼缓缓一笑: 就看看你我二人,谁能试探出对方心里真正的底线。 为大事计,你定要为我所用——否则,还是消失为好。 次日的太仓查粮,果然不出所料,仓库所纳粮食的成色数量与登记在册的纳捐人数尽皆吻合,没有半分出入,和|特意下到太仓底层,伸手去翻,那谷子果然没有一丝霉烂,都是今年出的好米,想来应付甘肃一省饥民是绰绰有余了。 “如何,和大人可要好好查仔细了。秀才士人们每一笔按制捐纳的粮食都是登记在册,本督立下了军令状——这是甘肃百姓们旱灾时候的救命粮,谁让它出了一点纰漏,本督就拿他祭旗!”王擅望语带骄横地看着和|,对一个初出宫廷的阿哥和谄媚邀幸的弄臣更加不放在眼里,甘肃各个官员于是都竞相附和。和|只是笑笑地,也不与他辩,反倒是永琰出声:“王督不愧为天下第一能吏,这太仓屯粮做的滴水不漏,甘肃全境太平不因旱灾而滋生匪乱,都是王督之功,我与和大人回京后定当在御前为你表白功绩——既无事,阿桂那边的事还等着办,我看我与和大人也不在兰州多做耽搁了。” 王擅望对着永琰自然不能象和|那般脸色,因着笑道:“微臣为官数十年,不敢博皇上谬赞,只知一心一意报效国家为民请命罢了——”说完就命人择了吉时,大开兰州城门,鸣炮礼送两位钦差出城,一色十一辆青油大车直直排开,辕门上插着的钦差黄龙旗猎猎飞舞,遮天弊日声势雄壮。 永琰和|二人又与甘肃诸官员话别片刻,便也心急如火地登车而去,喧嚣而过的车队在泥泞的湿地上溅起一片或大或小的水花。 车马如龙直行到邴县境内,距兰州府已有八十余里路程,和|正坐在车上正兀自闭目养神,忽然只觉得轿子陡停,一阵摇晃后,一个人猛地掀起轿帘一屁股坐在他的身侧。 只见永琰微微一笑,丢给他一个包袱。 “十五爷这是何意。”和|微颦着眉抬头看他。永琰忽然扯开自己身上的石青绣蟒龙褂,甩在车底上,一面将其中一套粗布衣服三下五除二在身上套好了,一面抬着下巴示意:“你也快些呀。” “我不懂。”和|看着包袱里散出来的粗布衣服,摇摇头故作不解。看看和|的表情,永琰住了手,在他跟前蹲下,含笑道,“和大人,别装傻了。你我都看出王擅望有问题,难道就这么空入宝山而回?他能在官府衙门太仓粮库里坐足了手脚,总不见得民间百姓也都被他收买光了——我们,得微服私访——这钦差大车一路鸣锣开道继续向嘉峪关开进,就没人会知道我们半路上偷偷折回了兰州府。” 和|微怔一下,他猜到永琰必有所行动,却没想到如此迅速,如此。。。聪明。 一时二人打扮停当出来,虽是平常路人打扮,但二人都生地俊美,粗服蓬衣也难掩丰姿夺人,穆彰阿苦着张脸还要再劝:“爷,您万金之躯怎能以身犯险?若出点什么事奴才还要命不要?!” “会出什么事!我和和大人都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永琰轻斥一声,“再说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您也得带上我啊!” “你是钦封的御前侍卫,不在钦差座下差遣,谁会相信空轿子里坐着的就是钦差?你且带队前去嘉峪关,距那五十里处扎营侯我——别这个脸儿,我出不了什么事。”永琰一挥手,眼已经转向和|,“更何况,和大人自会全力护我周全,对吧?” 和|只得无奈地做了个揖,回道:“是。” 36、第 36 章 第三十六章 见义勇为皇子蒙尘 突出重围和|落难 二人扮做兄弟, 带着个随扈的侍卫就悄悄地又回到了兰州, 这次却尽往世俗热闹之处去走,一意想着体察民情。兰州各个主干道倒都是行人熙熙攘攘,店家鳞秕皆是, 没一丝凋敝景象,望路边看那贴地红红白白的官府告示, 不外乎安民辑盗,时令宵禁, 另有久旱逢雨各农家须得勤谨耕作等语, 问了往来商民也都是说甘肃三年大旱,今春豪雨不止是上天有感甘肃全境久旱并王大人为民宵旰昼苦之情云云,听地永琰坐在茶馆里还在咋舌而叹:“这王擅望果真官声民望如此之优, 竟是我之前看走了眼?” 和|一面招呼小二拿清茶细点上来, 一面转头小声道:“兰州省府中枢,他要将这上下官民都打点通了来瞒天过海也实非易事——只能说王擅望手眼通天, 是个与国泰全然不同的狠角。”抬头与永琰对视一眼, 方才微微一笑:“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压根不信这王擅望两袖清风。” 大清到了乾隆一朝,国运之鼎盛仓禀之富足乃前朝前所未见,可也因此腐败滋生,为官敛财肆无忌惮, 大清朝的廉吏不是没有,但凡是官居一品,封疆大吏就没有能独善其身的。 永琰回味着这话, 一手拿起一只糕点,刚咬了一口,就仿佛被骖了一下,想要一口吐了,又不想让和|轻视,于是强咽了下去,和|自己曾千里从军,什么样的食物能下口的就算不错了,可看着永琰的神色便知这位皇阿哥吃不惯这等粗食,于是唤来小二,和颜悦色地请他换上这茶楼里最细致的茶点。那小二将提着的大茶壶放下才擦着汗道:“我的爷,不是我不给您换,这已经是本店最好最贵的了——您有钱也只能吃上这等货色——这年头精米细面可金贵了——足足比去年春天涨了三倍有余,您要不信,去问问米行老板,如今这些米粮市价几何?” 永琰一面伸手拭了唇边饼屑一面扬扬手:“无妨,无妨,你下去吧——这甘肃百姓吃的起这等细点的也是不多了,我平常脍不厌精惯了本就不该,此刻还要吹毛求疵象个什么样子。” 和|倒没想到这个一意白龙鱼服察民观风的阿哥倒真有吃苦的精神,脸上一笑即收:“爷说的固然是,可您身份贵重——”忽然住了口,秀眉颦起,竟是怔在原处,永琰奇怪地刚要发话,和|却慢慢地放下茶杯:“甘肃久旱三年,靠着是朝廷免税和士民开捐纳监周转接济以致周省百姓不至饥羸——最基础的一项就是平抑米价以免奸商奇货可居坑害百姓,这精米如今卖到一斗八十一文四分,莫说乾隆朝无此粮价,就是世祖圣祖朝也都没这个例子。” 永琰眼中一亮:“你的意思是——” “有人在暗中操纵米价从中渔利——多半与开捐纳监脱不了干系!” 他二人知道在这粉饰太平的兰州城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便商议出城,城西五十余里处有个榆中县,据说是甘肃难得的鱼米之乡,年年纳捐都是头一份的,和|与永琰雇车一路行去,刚到榆中已经夕阳西下,便听了和|的建议投宿在榆中一户庄头家里。 那庄头姓卢,家道殷实,田连百亩,难得是又极慷慨好客,见着这几个人模样气度都是拔尖的,自是不肯怠慢,命下人敢着收拾好了一间上房。 随侍的侍卫将被褥收拾停当了就告退出去屋外守夜——给他十个胆儿,他也不敢与永琰同室而眠。和|便也咳了一声也要跪安出去,永琰原本波澜不兴的表情却忽然有了一丝松动,转头对和|道:“既是出门在外,原也不必忌讳这许多——教人看见我一个人高床软枕睡地舒坦,你在屋檐下餐风宿露的,也令人起疑不是?依我的话,今晚还是将就一下,和大人就不必出屋了。” 和|依然跪下叩头行了礼才缓缓地说道:“十五爷。。。礼不可废。” “你——”永琰不觉得有些气闷,这一路来和|对他虽然知无不言,可一旦碰上他的拉拢示好,他就装聋作哑概不接受,他就不信这个人还真就是铁板一块! 正当二人僵持,那卢庄头的公子却秉烛来访,二人只得暂时收了争执,对着进门的卢公子拱手见礼。 “听二位口音想是京城人氏?”那卢公子只二十出头,生的苍白文弱,似有不足之症,全然不似个庄稼人家的儿子,“在下想打听京中科考事宜。” 和|便将要紧的与他一一说了,末了问道:“恕我直言,公子声音形容似有先天不足之症,又是三代单传,如此长途跋涉远上京城赴考,家中高堂如何放心?” 卢公子叹了口气,苦笑道:“何兄好厉害的眼力——不瞒诸位,只因我家世代务农,祖祖辈辈都希望卢家能出个文官光耀门楣——在下一出娘胎就有断言我活不过二十,如今请医研药地折腾,好容易捱地片刻无虞,考上个秀才已是精力交淬,要趁着还有时间,尽我之能进城赶考,若能取个名次回来即便我死在京城也无所怨尤了。”永琰听了大皱其眉,似乎无法理解这考取功名对他个病秧子而言就如此重要,宁可放弃惬意自得的耕读生活也要放手一搏,哪里值当!和|却以眼神制止了永琰,笑眯眯地继续问道:“据我所知,甘肃全省因着旱灾,皇上已颁下圣谕允许甘肃开捐纳监,有捐纳银粮的秀才立即授以功名——以你之家境,捐个监生怕也不是难事,何必如此艰辛?” 卢公子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叹了一口气:“这捐,我们纳不起!” 和永二人互看一眼,知有情弊,忙奈着口气故作不解状:“奇了,甘肃纳监也都是依足了制度规矩,捐个监生在银子三千两或大米八百石,何至于纳不起呀?” “严兄错了。”卢公子站起来,正色道,“当年的王中丞如今的王总督可不是叫我们开捐纳监,而是强令逼捐!” “您二位打听打听榆中县的土皇帝是谁?高兵高员外——那是王总督的小妻舅,连榆中县令都得唯他马首示瞻,为了给王大人做政绩,他伙同县衙一起强行瘫派每家每户的捐输钱粮,稍有不从必得想方设法地叫那人家中家破人亡所有土地田契搜刮殆尽才罢,您赶明儿出去看看,这田连阡陌插着个‘高’字旗的必是他家产业,为这个,也不知道逼死多少人了——我家纵使世代白丁,也不屑为这等人为虎作伥!” 永琰听到这里已经心头火起,但他从不喜在人前失态,又是天分极高之人早从和|处学得处变不惊的涵养,因而不怒反道:“这高兵占着自己的姐夫在乡里跋扈些也是有的,王大人难道不管的?我从京中一路行来,都听说他官箴极佳——甘肃三年大旱,皇上又宽济为怀免了甘肃全省的赋税——可市面上的粮食正常流通没有饥民饿稃,没有,这就是难得了。” “我当二位明白人,如今看来却是再糊涂不过!”卢公子冷笑一声,“当初王大人把全省纳捐之粮入库后强行以官府屯粮的名义向各个中小米行低价买粮,我有个堂兄做的就是米行生意——当时的收购官价才多少?十三文半一斗!遇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再和几个奸商将谷麦米粮以收购价的数倍售卖出去。皇上免了甘肃赋税不假,可王擅望没有免了我们的赋税——没有功名的人家还须得加倍交纳——这是想逼着我们去开捐纳监!至于甘肃没饥民饿稃□□起事?那是天保佑这些年甘肃难得地风调雨顺,除了今春多雨就——” 饶是永琰再沉的住气,此刻也瞠目打断他:“甘肃没有旱灾?!” “无旱无蝗,难得的太平年景。” 王擅望不仅是贪墨敛财,而根本是冒赈欺君!大清开国以来还未曾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混蛋!”永琰一砸桌子,三个茶杯都被震地跳起数寸,落下后还兀自叮叮当当撞晃不已。和|忙一手按住他的胳膊,一面转头强笑道:“若大个甘肃,就没人管吗?” “王大人手眼通天谁人敢管——再说甘肃自巡抚以下藩臬道府县各司各部,哪个没拿过王大人的‘冰炭银子’,哪个不是他王擅望的座下爪牙?却去何处说理?!——皇上还不是嘉奖他为什么天下巡抚表率!”卢公子长叹一声,“卢家虽然没出过半个举人进士,却也知道廉耻,不肯阿谀权贵,高兵记恨多时了——也不知在榆中县还能待多久。。。所以才想着今年赴京赶考,寻个机会全家老小迁往京城,好歹天子脚下,还不至出那样人面兽心伪善邀名的禽兽!” 待和|劝走了人,再回屋来就见永琰叠声命那侍卫取钦差印证来,他立马就要办了王擅望一干贪官,和|见惯了在宫里外表十分端谨木讷实则万般心机内蕴的十五阿哥,陡然见他初尝民间疾苦竟透露出几分他这年纪应有的少年血性和冲动,心中却也不由地弃了几分生疏成见,因而忙按住他劝道:“我们就这三个人,这个时分拿着钦差印信却去哪里拿人,无凭无据地只怕刚到兰州衙门就要教他们反咬一口,岂不是吃个现成亏?还是等天明了,发谕命穆彰阿带着钦差行仗回来,名正言顺地请旨问他,十五爷看着可好?” 永琰转念一想,和|所言句句在理,自己到底年轻没见过大阵仗,因而允了,二人商议到后半夜尤未肯眠,却忽然听见前庄一阵喧哗吵闹,灯下窗外影影绰绰地几个下人张皇奔走,甚至隐约可闻兵刃之声——永琰久居深宫,还未反应过来,和|却猛一个激灵跳起来——卢家庄有变! 当是时,本在门外守夜的侍卫推门而入,礼也顾不上行:“爷,有官兵把卢家庄团团围住了!” 这一下非同小可,永琰震惊地站起身子——几乎立即想到了在宫中有心问鼎宝座的自家兄弟——骨肉至亲又如何,为着这九五至尊的位子恨不得吃了对方,这千里买凶追杀的例子,前朝多了去了! 和|却急中不慌,他估摸着两人的行踪未必就被宫中之人知道了,于是喝问道:“官兵无缘无故围庄做什么?!” “几个官兵不由分说就围住卢家主屋,如今那卢家主仆上下都被押在大厅里,听那带头领兵的说要查什么‘卢家通匪’一案。”那侍卫三两下把事概括完了,永琰见不是冲着自己来心下一松,却又觉得纳闷,这卢家人都是个个老实本分的,告他们通匪?那他们留宿此地——算什么? 和|老于世事的,眉头一皱,顿时猜测必是榆中县衙门伙同方才提到的高员外想要联手寻衅找卢家的晦气了,只是没想到不巧就在今晚,那侍卫却没理会这许多,一脸焦急,“爷,咱不趟这混水,您身份贵重万金之躯,在这遭点罪奴才也甭活了——立即从后门走,奴才自问还能护着爷与和大人全身而退!” “不成。”永琰的目光霍然一跳,沉沉站起道,“明知官府无道欺压良民还一走了之,岂是我辈所为?!我答应,爱新觉罗家的祖宗也不答应!若一味地纵容逃避,真要到了官逼民反再来收拾就太迟了!和我上前院看看去!” 和|眼只一热,不觉得痴了几分。 热血沸腾,慷慨激昂。 此情此景,此言此语,类似地他曾经听过太多,如此地熟悉。。。却如此地。。。伤怀。 明知自己该阻止他轻率的一时之勇,和|却着魔似地想看看这位阿哥还有多少肝胆多少义气:“就听十五爷的,看看去!” 主仆三人摸进了前院,黑暗中卢家大厅晃动不止的火把显得刺眼极了,一排一排的号褂子将院子围地水泼不进,只听为首之人一声暴喝:“卢庆宗!我明明收到了线人举报说你卢家一贯与山匪互有来往,你还不承认?!兰州往来榆中的官道上失了赈银,也是那帮子山匪所为,必是你等通风报信!” “哈把总,我们一门老小最是本分岂会和什么匪徒有勾连!”一个老者的声音颤巍巍地,引来哭声一片,“高员外,你要什么冲老汉来就是,何必出这个损招!” “爹!什么赈银都是借口,这起子黑心人是存心要冤枉我们!”那卢公子到底年轻气盛,“冲着是咱家的地契——”随即一声撕心痛呼,老老小小的悲泣声登时涌来,听来竟是被硬生生折去了手臂——“全部给我带走!投入地牢熬个十天半个月地看他们招不招!” 永琰听到此处哪里还忍地下去,率先自暗中走出,提着袍角昂首步入大厅:“朝廷捕人向来都有王法制度,你们来拉卢家父子可有官府的堪合文书?!” 这一声喝问如平地惊雷,屋子里的人都被怔地回头看他,永琰把目光逼向了站在那把总身边抬着张鞋拔子脸的中年男子:“你是高兵?” “是又怎样?” “是你告卢老汉一家通匪的,可有什么证据?!”永琰冷冷地道,“没有证据你一个编外员外郎就不怕坐个反诬重罪!” 高兵眨了眨眼,忽然反应过来:“我有证据也轮不到你来看!你是什么人!敢来管我!” 永琰不觉地顿了一下,他虽然是心机深沉之辈,但毕竟初出皇宫,从未遇见这么和他对质的凶神恶煞,和|在后忙把话插上:“我们也是官府的——偏就有权管这起子冤案错案!” 话没说完,那一直不吭气的哈把总却一声狞笑:“官府的?甘肃大小官员我哪个没见过!王总督就是我干爹!分明就是一帮讹财诈钱招摇撞骗的匪徒——还说没通匪呢!这几个就是山匪!来呀,也给我拿了!押去县衙按人换赏钱!”众官差听得赏银二字,顿时眼也红了气也足了,齐喝一声就要围进来,永琰此时却醒觉过来,踏前一步喝道:“谁敢!我是大清国敕封的钦差——你们什么东西敢来拿我?!”和|一愣,已是掩口不及,没想到永琰居然这么着就亮明身份,冲动热血地着实不似宫中的他。 “就你们这模样还是北京来的钦差?!我呸!你是钦差爷爷我还是王爷贝勒呢!”高兵胆气顿时足了,自个儿的地面上要还收拾不了这些个外来孤客传出去他也不要混了! 那把总将手一挥,前面几个衙役撸胳膊挽袖子就吆喝地上来,那侍卫顿时急了,拔出一直藏在腰间的短刀大吼道:“你们谁敢上来!” 哈把总与高兵互看一眼,兴奋地大叫道:“还有家伙!不是强人匪徒却是什么!上!这三个贼 拿中一个就赏五百两银子!兄弟们想发财的都给我上!”这声疯了似的大跳大叫,将衙役官差心头最后一点顾虑烧没了,几十个人登时乱作一团,嚎叫着如潮水般冲了进来!和|见事已至此,后悔之余却知道自己须得死命保住身后这位主儿的安全,否则就算他能回到北京,他这身前程也都毁了,于是当机立断操起厅上条凳丢给永琰:“爷,我们得冲出去!” 永琰的骑射工夫在宫中满师傅都是最夸的,初时被这班饿狼似的衙役给唬了一跳,此刻反而定了心,咬牙一点头,却不忘还对身后卢家诸人道:“你们趁乱就走!离了榆中向东去追钦差行辕,自有人为你们主持公道!” 那御前侍卫早跃步迎了上去,他一身怪力无与伦比,吓吓怪叫着拔刀横劈翻刺,顿时砍翻数人,一齐滚倒在地,抽筋似地扭作一团,和|也伸出左腕,一掌使了巧劲儿斜劈中一个衙役的左肋,撂倒在地,抢上几步护在永琰身前,其他人也都看出三人中那最年少的才是个头,于是一窝蜂似地又朝永琰涌来,拿棒使刀地全往他身上招呼,高兵犹在旁火上浇油,将赏银一提再提,众人都杀红了眼,饶是那三人工夫都不弱,此刻却也挂上了彩,永琰只听耳边一声闷哼,撞飞一个从侧偷袭的衙役,才知侍卫替自己挨了一刀,鲜血从大腿处喷涌而出。 “和大人您保护爷先走!这我来顶住!”那侍卫一刀砍飞又一个衙役,带出数道血沫,反手将刀锋插进另一人的肩窝,一脚踹飞了才回头喘着气道。 永琰自己肋骨处也重挨了数记,此刻已是脸色发白,冷汗直流,却兀自不肯先撤——又是一刀深深扎进了挡在永琰身前的侍卫手臂——“和大人!!”——和|惊醒过来,情急之下也顾不了许多,张腋夹挟住永琰的胳膊就硬往后扯,一片叫骂响动中追地最急的一个提刀就砍,和|见势危急,将永琰望身后一搡,徒手就去格斗,永琰在后只见人影幢动,再听得刀锋没入皮肉之声并一记惨叫,那人已经四仰八叉地向后摔去,那厢和|转过头来,已然满脸溅血,哪还复当日朝堂之上的翩翩君子模样?永琰呼吸一窒,和|已一把拉住永琰的手,吼道:“走!” 就这样一路兵荒马乱且战且退,尤听身后哈高二人丧心病狂似地直叫:“不要叫强人跑了!给我追!生见人死见尸!”接着是一声又一声地惨叫声倒地声绵延不绝—— 永琰只觉得抱着自己的那只手越握越紧,越握越热,似乎须臾不肯稍离,待稍稍回过神来,自己已被和|护着带到了荒郊野外一处草坳下,那人嘶马鸣刀光剑影的惊魂一刻仿佛还未过去,耳边依然是未及淹没的惨叫——他惊疑不定地喘了口气,抹去额上的冷汗溅血,这才看向紧依身后的和|——还未及说话,和|已经松开他,甩袖跪下:“奴才让十五爷受惊了!” 这时候还没忘了礼数!永琰搭起他的胳膊:“你的功夫胆略都实在不象个文臣——” “奴才以前从军打过金川的——”那里的杀戮才是真正的人间地狱,和|垂下眼,不欲再说。永琰却微一皱眉,既然打过金川有过军功,为什么他的履历上从不提起——当年福康安也有份打过金川,杀死贼酋索若木的也正是他,靠着这个天大的战功,他绘像紫光阁受封三等公——和|却一无所获? 心如乱麻之时,恰巧抬眼眺见卢家庄燃起了熊熊大火,浓荫遮天盖地而起,四周星星点点的火把扩散窜舞,顿时又惊又怒又诧异莫名:“官兵抓我们就是了,为什么还要烧人屋子?!” 和|望了这个深居宫禁的阿哥一眼,苦笑道:“他们本就是要以‘通匪’罪名 霸占卢家地产家财——烧了他们的屋子就是要把案子栽赃成盗案——这可是博政绩捞银子的妙招儿,还能把他们自个儿的罪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叫卢家纵使有人活着也有苦说不出有家归不得,这地,他们就拿下了平分——下面这班子胥吏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儿做不出!” “可我们是钦差——” “钦差已去了嘉峪关,爷忘了?”和|摇了摇头,“就算他们心里真相信我们是钦差,他们也做得出这事!到时候在牢狱里悄没声息地弄死我们或是杀人灭口一把火把尸体烧地干净,谁会查到他们头上?” 和|森冷的语气说地永琰额上又沁出了冷汗,半晌才道:“是我之前把事情想地太简单。。。白白搭进了别人的性命——如今只盼卢家人能走脱几个是几个。。。”他第一次面带戚容,第一次心有不甘,转身道,“此地不宜久留——” 话没说完,就见身前站着的人,忽然无声无息地倒头栽了下去! 37、第 37 章 第三十七章 十五爷情肠始别具 和致斋苦心终无意 清晨的榆中县并没有因着昨晚的一场变故而有任何异动, 卢家庄遮天弊日的浓烟散去, 依旧是晨蔼袅袅乾坤朗朗一派清宁平和,仿佛那场血光之灾只是夜归人偶遇的幻象。苏卿怜绾好了发,汲着只绣花鞋开了柴房的门, 依稀天光刚刚射进昏暗的房中她就惊地喘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一只手忙伸过来牢牢地封住了她嘴,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冷冰冰地响起:“不许声张,否则我也顾不上怜香惜玉了!” 苏卿怜忙不迭地慌张点头, 一对黑白分明的双眼望向几乎紧紧簇拥着她的少年, 不觉心中一动——好一个龙章凤彩的昂藏男子!虽尘土扑面一身狼狈却难掩天人之姿。她在这县城开了四年的秦楼楚馆,凭他什么商贾大宦她也见地多了,从没见过这般迫人的容色。 永琰暗舒了口气, 他自小深受教化, 又是个律己极严的主儿,在宫中从没亲近过哪个女子, 方才拥着这脂粉娇娃, 闻着是她身上极意熏染的层层暖香,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忙忙地松了手,复又正色低声道:“我一个朋友受了极重的刀伤,不得已擅闯此地, 姑娘可有金疮伤药一用?” 苏卿怜就着天光一刚,才发现铺地厚厚的茅草堆上还躺着一人,身下的枯草已被鲜血层层浸染透了, 此刻惨白着张脸,闭目无息,竟不知是生是死——“我这‘红袖招’哪来的什么金疮药!这位。。。江湖朋友看来受伤很重,还是找个郎中来治治!” 若是能找郎中,那何必来这!永琰看着苏卿怜的闪烁辞色,知道她怀疑他们是绿林强盗不欲收留。但这妓院是他们唯一的藏身之所——经过昨晚,榆中县的上下官员必不善罢甘休而四下搜寻,大清有制,上至官员下至差役凡有品级公职的一律不得狎妓,藏身于此官兵一时是搜不到的,加上这风月之地是榆中唯一的销金窟,来来往往三教九流品流复杂,也易于隐藏身份——起码,得让和|在这养好了伤。想到这,永琰神色微动,摸出一只嵌金蟠龙青玉璧的挂饰递过去,缓了声音道:“姑娘放心,我们不是强人,我朋友因着人寻仇为了救我才受伤,此时仇人未去,我们实在不方便出头,望姑娘念好生之德,收留我等,来日必有重酬。”苏卿怜只望了一眼,便知这文采辉煌的玉佩不是凡品,若是强人,金玉之物或许有之但拥有这般货色就是千难万难,她二十多岁的年纪就在迎来送往倚楼卖笑的风月江湖闯下自己的名号,这点子眼力自诩还是有的,因而心下对这落难皇子的话也信了几分,将玉佩收下,走向前去查探和|的伤势,末了凝下脸色语带凝重:“就算我信你,可金疮刀药我们这实在没有。而且依我看你这朋友受伤有好几个时辰了,流了这般多的血,可知受伤之后还有大动大挣,寻常药也救不得他,只怕——” 永琰瞳仁一缩,心中莫名地一阵剧痛——他从没那么悔恨过!他怎么,怎么——就没发现和|在舍命救他之时,肋下已经深深挨了一刀,直到他们逃出来后和|不支倒地,他上前一摸,和|半边的衣袍早已经被血浸透了,淋淋漓漓地直往下淌红水——他怎么就愣是没发现!卿怜觑着他发青的脸色,忙推了他一把:“你也别只是发愣,这位爷烧地厉害,是因为连伤口都不及清理,化脓感染了算谁的?——咱们得先给他包扎了,余的药再上医铺里去寻。” 永琰此刻已经慌了神,由着卿怜为和|打水净身,那衣服因着血浸透了,早和伤口层层叠叠地粘在一起,扯一下就伤筋动骨,卿怜毕竟女流,见到这皮开肉绽已是手里发抖,怎么也不敢真地去扯动伤口,永琰一咬牙,捏着衣角极快地一揭,一股黑血从皮肉剥离的伤口喷涌而出,溅着永琰一头一脸都是,他不敢怠慢,忙拿着干净的纱布一层层就望上裹,可几乎是瞬间,纱布就又被血水层层浸没,直至墨黑一片,滴滴答答地直往下淌血,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血腥味。 你不能死——死在这种穷乡僻壤你还谈什么宏图霸业一世雄心!永琰擦去脸上的血污泪痕,转头吼道:“再拿纱布来!” 苏卿怜被吼地怔愣住了,半晌才为难道:“他的伤势这么重了,再止不住血真地就没救了,你何必——” “我不许他死他就不许死!”永琰腾地站起,这一刻的神色如修罗厉鬼,苏卿怜骇地连退数步,忽然扬手指前:“他他他——” 永琰咻然转身,竟见和|半倚在茅草堆上,睁着肿胀的眼皮,嘴唇不住地哆嗦,永琰此刻的心情只怕能狂喜到九霄云外去,一个箭步扑上去,握住他的手:“你醒了!” 和|是被那撕心裂肺的疼活活痛醒的,此刻虽然疼痛难耐,神志却还算清醒,断断续续地颤声道:“我衣里还有点。。。金疮药,是御药,与旁。。。不同。。。止血。。。最见效的。。。” 永琰忙不迭地点头取出,一股脑地在胸下伤口上洒了——和|猛地昂起头,颦眉咬唇地忍痛不出一声,永琰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包扎完了,抬眼再看和|已是面如金纸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手里却紧捏着方才装药的半旧荷包,点点汗水血渍将荷包上两个点篆小字晕染地分外刺眼——富察。 永琰呼吸一窒,慢慢地垂下手,忽然抬眼刺进和|似睁非睁的双眼里,回应他的却是一片茫然失神——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和|,嘴角却好象极少见地微微上扬着,如同在这生死一线的境界他仿佛依然还有舍弃不得的牵挂。 只有一瞬,永琰心里涌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慨叹苦痛,而下一瞬间他又重新低头,麻利地给和|拭血裹伤。 和|真正清醒的时候,已经是躺在干净被褥之中,首先感知到的却是窜进鼻端若有还无的草药芳香,略一偏头,就看见枕边放着当日永琰赏赐他的烧黑的香包,心里一怔,再往外看去,顿时吓地不轻,也顾不得伤痛病苦,撑着身子就要跳下床去:“奴才该死——”一只手果断地横过来拦住他,“这时候还闹这虚礼?”永琰在他床边趴睡着本也没睡实沉,被他这一番动作惊醒,立即不悦地沉下声道,“我竟不知你也是这么迂腐之人。” 和|此刻才感到那股子撕心裂肺的疼,顿时在床上蜷成一团剧烈地喘息起来,永琰看着不忍,又起身扶他躺好,顺手替他擦去脸上的细汗,语带微责:“做什么这么不要命——那么重的伤定要护我出来还一声不吭,难道非要——非要有个三长两短了,才算忠君报国?” 这已不是对臣下的语气了,和|蓦然一惊,喘气定心了好一阵子,才勉强道:“爷的身份拿一百个和|去换,也是值得的,只是不知道卢家的人和巴侍卫能不能逃出生天。”他自己却也心知肚明,那是凶多吉少的了。 是身份使然,而非出自本心。永琰一阵默然,伸手一摸他的额头,依旧有些低烧,便端起早放在一旁的盐白水送到他的唇边:“都三天了,你还热着,多喝点水退烧——药是难求但我会想办法的,放心。” 和|对永琰依旧有个心防,哪敢叫他伺候,忙伸手推拒了,自己抢过盐白水一饮而尽,才恭恭敬敬地将碗放好了道:“爷放心,奴才没那么不中用,奴才早年上过战场,比这伤重地都受过,因有故友相赠极灵效的伤药随身,从没熬不过去的,只是爷如今白玉蒙尘流落在外,身份定要保密得想办法和钦差行辕联系上——” “够了 !”永琰忽然站起,又恢复成宫里那副冷肃严厉的模样,微微冷笑道,“个中厉害我省得,和大人放心。你既不要我照顾就自个儿保重吧!” 和|怔在原处,呆看着永琰暴怒地拂袖而去,第一次觉得自己猜不透这位阿哥的心思。没一会儿门又开了,一个薄施脂粉的红衣女子端着热水手巾进来,才见他就低喊一声:“我的爷您好歹醒了!受那么重的刀伤,偷偷请来的郎中都说您熬不过去,惹地严大爷发作好一场火,险些把屋子都给吼塌了。” 和|还没回过神来,卿怜已经上前替他卷衣抹身,和|不自觉地躲了一下,卿怜扑哧一声笑了:“爷一个男儿还怕我个女人家看了去?”和|见她神态毫不忸怩,已经猜出她是烟花女子,又听她一五一十地将永琰如何趁夜抱住他潜入“红袖招”如何变卖东西替他请医研药,倒也暗中佩服永琰虽然缺少历练办事稍嫌青涩,但此刻藏身于这鱼龙混杂之地无疑是避过追兵耳目最好的方法了。 苏卿怜虽然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眼神却不自觉地往和|半裸的身子瞟去,脸忽地一红——初时这和大爷满面血污,她只当是怎样一个懒怠蛮汉,却不料更衣洗净了,那一番潘郎子玉般的风流体态稀世姿容连永琰也比不过。和|自顾自地颦眉深思,根本没觉察到她神色有异,卿怜服侍他更完衣,忽然道:“我方才见严大爷怒气冲冲地出去唤我进来自己抬脚就出院了——这又是怎么了?按说在您昏迷的时候他巴巴地在床前守了三夜,衣裳都没换过一身,更别提合眼睡个囫囵觉了,没见他双眼都佝偻下去了?我还在想您二位是什么样的过命交情——” 十五爷在床边守着他整整三天?和|整衣的右手顿时一僵,如同石化——诧异,惊惧,或许还夹带着些须感动,诸多莫名未知的情绪百味陈杂地混在一起,竟堵地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在永琰的安排下,卿怜为二人在‘红袖招’的后院避人单独辟了一进小厢房以供栖身,立时就将前边儿的迎来送往调笑取乐声隔绝干净。可从那天之后,永琰就从没来主动探过和|,每天里总是行色匆匆地乔装出门入夜方归,即便偶尔遇着了也从没个好脸色——他又变回那个高高在上城府万千的十五阿哥。倒是卿怜照顾地尽心,时常服侍他换药服药。和|一时有感,对她道:“你虽委落风尘,却仗义疏财,是个‘红佛’式的女子,以后必有奇缘。” 卿怜扶他在紫藤花架下坐了,才苦笑道:“爷抬举了,我一个烟花女子,求一个良人相配已经足愿,哪里还奢望什么奇缘不奇缘的。” 和|一笑即收:“出身不好是你的命,这没法改,但认不认这命却能由地自己。成功成仁从来在人不在天!你是个聪明女子,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事该做,就是极难得了。” 卿怜原只是兀自站着听,末了已经摘了手帕低头拭泪道:“爷道我一落地就委身青楼?我原是河南荥阳人氏,家里几亩薄田赖以为生,再清贫也是清白人家——可当时荥阳知府为着政绩,上书要‘引黄泡碱’说什么要扒了堤坝引黄河决口来冲泡河南的千亩盐碱地,来年定能在那片不毛之地种出万石粮食!可黄河决口了,冲走的不是盐碱荒地而是一条条人命,我爹看不过,听说乾隆爷正二下江南,途经开封,立时带了几个乡亲想去告御状,这一去,就没再回来。。。后来才知道被河南巡抚衙门不由分说当成乱党暴民给就地处决了。。。我娘连夜带着我逃难出来,还没到甘肃境内,人就病死了,我为了给她办副棺材板才卖身进了这勾栏院——这么多年来,我略差了点心思手段只怕就要被这吃人世道给生吞了!” 酷吏比贪官更加害人不浅!和|抿着唇默默地听完,官员若只是贪墨,上下和光同尘哪怕是敷衍差事也不过政事平庸;若是酷吏,为着向上爬不惜谎报实情横施苛政用百姓性命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其危害恶果则是可怕过贪官十倍百倍!对这个小女子心下也不免起了相惜之心,卿怜这段往事本是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的,此刻见了和|的神情,自己倒先没意思起来,讪讪地擦泪笑道:“我这点破烂事儿没得玷了爷的耳。我比不上爷金尊玉贵,看着就是官宦世家,文人硕儒——” 官宦世家,文人硕儒?和|慢慢地展开右手低头细细端详。他这双手,当年在金川曾经杀地血流成河;如今在朝堂上也屡屡害人至死,金尊玉贵?他天生就没拥有过!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舍命拼来的功名——这也是他与他们最大的分歧! 卿怜还恍然不知和|此刻心潮如涌,依旧道:“况且,我毕竟一介女流,有些时候有心无力——是严大爷让我当了他的随身玉佩,才能在这养伤安身——” 什么玉佩?和|掌管内务府有年头了,至此脑中灵光一现,抬头急问道:“可是个嵌金蟠龙青玉璧坠着条黄丝带?” 永琰踏着夜色星光回到小院,还是不自觉地望了一下和|住的东厢房,只见一片黑灯瞎火,想来是早已睡下了。木着脸走到西厢,推门入内,却见一道欣长的背影在灯下缓缓转过身来,冲他行了个礼,不急不徐地道:“爷回来了?奴才等了许久了。” 按下心中陡起的波澜,永琰摘下帽子,淡淡一笑:“能下地了?苏姑娘伺候地倒好。” 和|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榆中县那班人还在四处缉捕我们,爷如此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未免太过轻率——” “和大人这会子还要做谏臣?”永琰挑眉道,“榆中县城关都贴着我的海捕文书,要躲出城去追穆彰阿他们实非易事,我能不能回京再做阿哥都是未知之事,和大人大可不必急于表白忠心。” 和|对这番负气之言弄地莫名,却又不敢发作,只得小声地转移话题:“听苏姑娘说,爷当了皇上赏给爷的蟠龙嵌丝玉佩——那是爷百岁宴时赏赐下来的,再金贵不过的内造之物,怎能流落民间——被有心人看到又要惹事——” “你在教我做事?”永琰眯起眼,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和|说的他焉能不知,可当时他身无分文,和|又命悬一线,除了当玉他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奴才不敢!”和|忙恭身道,却冷不防被永琰陡然拉近,挑开他的衣服——“这伤又裂了,她没好好给你换药么?”永琰颦眉道。 和|暗吃一惊,但他在宫中历练出来的处变不惊的性子,因而也不敢动,任永琰替他解了绷带纱布重新裹好,略凉的手指游移在他赤裸的胸膛上,使他泛起一阵阵的寒意,永琰的声音倒是就此柔和下来:“这伤是被水泡开的——是了,你不好意思脚苏姑娘替你净身?” “爷。。。”也不知是哪着的魔,和|忽然道,“以后别再一个人出去了,虽说那班人想不到您还敢抛头露面,可红袖招毕竟品流复杂,若再有个危难奴才就一头碰死了——您要去哪,奴才陪你去——”他抬头望了他一眼,双目之中波光流转,“不为您是十五阿哥,就为如今你我是同坐一条船上的患难之交!” 永琰睁了眼看他,忽而觉得连日来的烦闷一扫而空,甚至有些不知所谓地飘飘然来,比得了乾隆的夸奖还开心,虽极力压抑却忍不住弯了唇角,故意将手松开,轻咳一声:“我一个人走动是为了多打探这榆中县的情况,都有乔装的,倒也不至有多危险——你若不放心,跟来便是。”和|没想到随口一句竟使永琰转怒为喜,暗中长舒一口气,忙点头笑道:“奴才这伤虽重却还走动得,时时刻刻都能跟着爷!” 永琰瞥他一眼,将近日探得的情况告知——榆中县开捐纳监之人已大大超编,虽然使得太仓藩库钱粮满满,但朝廷并没有相应的功名官职可以分配,由此而知,官府是给那些秀才平民开个不知何时能兑现的空口诺言罢了——榆中一县如此,甘肃其余地方可想而知。王擅望如此敛财贪墨欺上瞒下,若没有出事还则罢了,一出事就必出大事!再暴出个流民大起义来,刚刚平定下来的西北又要动乱不安,再起干戈。 “王擅望这毒瘤不拔始终是肘腋大患,任用这种人守疆西北,迟早出乱子,难道还要再起兵十万,耗饷无数去平定它?都说如今乾隆盛世,钱成千上万地化不完,可多打几次战,也就精穷了,还致使生灵涂炭——不想点开源节流的法子,一味地还觉得天朝上国地大物博,不出几年,底儿就要翻上来了。”永琰拧紧了眉,“如今当务之急是要通知穆彰阿他们立即回赴兰州,可眼下连个可靠的送信人都没有——” 和|没想到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子说出的话竟与自己想的不谋而合,这连一向自诩千古一帝的乾隆都没想到的立国之法——“开源节流”!总以为依旧锦绣天堂富足山河,一昧糜费钱粮,四库全书,五下江南,十全武功,百座宫殿,一声令下就倾国之力,拔地而起!为着夸耀武功宣扬国威,打安南平缅甸,对日本流求朝鲜等属国无边无尽地一赏再赏,如今天下赋税虽已十倍于前朝,但花钱的地方却又远甚于十倍!和|之前掌管着户部,对如今大清的财政状况心里多少有底,可大部分人依旧醉生梦死陶醉在盛世繁荣之中而不知远忧隐在——却不料这个年轻的皇子除了夺嫡争位还有这份见识这份胸怀! “想什么?”永琰忽然低下头去,和|一惊,忙回过头来,提衣起身:“这也不急于一时的,爷近日里劳累太过,还是早点歇下吧——听卿怜说,爷前些日子为着奴才这伤好几日没安生,这都是奴才的过——” “不必奴才来奴才去的。”永琰忽然觉得烦躁,他也不知道自己明明是为历练和|,将其纳入麾下而来,为什么自落难以来,他的想法就有什么地方变地不一样了——他甚至开始被他未知的情绪牵引妄动,失了惯有的冷静,“在旁人面前透出点破绽来反倒不好——非常时刻你叫我名字即可。” “听爷的便是。”和|顿了顿,也不与他争,服侍永琰上床安寝,顺手就低头替他脱靴卸袜——这在他未出宫前原是常替乾隆做的,因而也不觉得做作,永琰却一颦眉,心底又流过一丝阴郁——和|先前在宫里与乾隆那些或明或暗的流言又喧嚣尘上——他的视线不自觉地流向和|俯首间逗漏出的一截脖子,往下,拂过他若隐若现的的微露的肩——忽然狠狠地撇开头去——从福康安到乾隆,这个男子究竟跟过多少人!脑中陡然现出一个疯狂而恶毒的想法——既如此,还不若就真地跟了他,内内外外都成为他十五阿哥的人! 和|见永琰低垂双目中凶光陡现,心中吃了一惊,不自觉地起身向后退去,永琰拧眉抿唇直觉伸手去拽,却见和|袖中啪地掉下一个物事。 和|忙弯腰捡起,永琰才见到是他当日送给和|的那个香包,不由地一怔:“你一直随身带着?” “这是爷赏奴——送我的,自然要妥帖保管。”和|毫无机心地一笑,“况且这香果真能将我多年气促平复不少兼有宁神安心之效,如今还真是离不得它——还得多谢爷惦记着我的身子。” 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纤手轻拨了一下,永琰忽然闭眼,放下手,哑着声音道:“你用得上就好。。。下去吧。” 他竟不忍心。。。破坏他与他此时的关系。 和|恭身告退,合上门的刹那,他猛地攥紧了那个香包,无声地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过了许久,他才在黑暗中转头望了一眼永琰的卧房,回过头,皱着眉一步一步地向东厢走去。 38、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计连计宦情险恶 局中局人心难测 接下来的数天, 永琰在和|的陪同下, 乔装打扮混进赌场青楼盐帮商会各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之地,搜集王擅望等一干官员的贪墨渎职的蛛丝马迹,这也让这个从来养在深宫中的皇阿哥第一次看尽人间冷暖世情百态——永琰毕竟没有经验, 在那种地方遇事待人依旧有些腼腆,幸而和|是个久历世情长袖善舞的老手, 常常替他人前遮掩转圜,倒也套出了不少小道消息。 “这么着, 朝廷批给甘肃一省监生名额有限, 依着他们这帮子人贪得无厌的大肆搜刮,起码半成以上的秀才士人纳捐纳银之后拿不到实缺,只是目前王擅望在甘肃权势柄天他们轻易不敢发作, 就怕引火烧身, 落得象卢家那样下场。若能说服他们出来指证,王擅望的罪就昭示天下了。”永琰提起衣角从后院角门跨进了红袖招, 一面扭头看向和|。 和|为避人盘查, 与永琰一样都穿地有如富家子弟,与在卢家庄投宿之时的装扮大相径庭,此刻一身月白压云纹锦袍长衫套着宝蓝绸缎对襟褂子,执扇徐行,仿佛游学踏春的仕宦公子, 倒与在北京城时顶戴辉煌威势赫然的和大人又有几分不同。他抬首与永琰四目相接,略点了点头道:“爷说的很是,这个方法是釜底抽薪之计——可国人千百年来的劣根性,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到危及自己生死利益就没人愿做这个出头鸟,要这些有家有业的大老爷们出来指正他们的父母官,只怕绝非易事。” 这也虑的对。永琰沉吟着道:“除非能出件什么事把他们逼出面——”话音未落,就听穿堂那一阵骚乱,永琰与和|互看了一眼——穿堂处的二门接连红袖招前后两个院落,前院追欢买笑歌舞生平后院则是老板娘苏卿怜日常居所,轻易没人进来的。平日里为防那些登徒浪子擅闯,连二门都长年上锁,打从永和二人住了进来,防备就更加森严——二人忙各自拉低自己的帽子,低着头向前快步而过,这才看见竟是苏卿怜被人纠缠,那寻欢客搂着她心肝乖乖地乱叫一双禄山之爪早就忍不住要上下其手,细眼看去竟正是高兵!可怜苏卿怜一面推拒一面强笑着叫前院少坐立时就请姑娘来陪,高兵却酒气熏天地涎着脸笑道:“都说苏嬷嬷已经金盆洗手退出风月了——如今看来你还是别有风致嫩地想叫人咬上这么一口——何必一个人独首空闺——那份寂寞饥渴你耐的住?”说罢就一把搂去,苏卿怜躲避不及被抱个满怀,一张粉脸涨地通红:“高员外你莫要欺人太甚!我已是从良了的!” “我怎么舍得欺负你?”高兵搂着她就要香嘴儿,苏卿怜情急之下拔下头上的金钗就要刺去,高兵早一把捏住她的手用力一搡,金钗委地,苏卿怜早被扫了一巴掌,顿时面红颊肿鬓乱发摇,高冰拧笑着卷起袖子:“入了娼门你还给老子充什么贞洁烈女!你打开门做生意,哪个人上门你们不都得张开腿接客!” 话越说越不堪,永琰纵知道自己此刻就该当作没事儿人走过,可偏偏眼里就容不下一粒沙!他抿了抿唇,到底没忍住,刚要抬脚,却忽然被人猛地一拉,诧异地回头,和|已经在他耳边道:“我去。”永琰尚不及反应和|已经排众而出,轻轻握住高兵高高扬起的手腕,偏着头道:“大男人欺负弱女子,高员外好英雄哪。”四目相接,高兵皱着红彤彤的酒糟鼻想了一瞬,顿时惊呼:“是你?!” 和|松开他已经被捏地青紫的手腕,一展折扇微微一笑:“在下认识高员外么?”高兵有些迷糊地晃了晃酒精充斥着的脑袋——若他们真是卢家庄走脱的“强盗”哪敢这么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逛窑子?!他上下打量着二人大着舌头说:“管。。。管你们是谁,榆中县敢管老子的闲事,你们混地不耐烦了!这女人我就是要定了,你们想怎么着?!” “不怎么着。”和|冷冷一笑:“高员外毕竟有功名在身又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缙绅,当知大清律令凡有公职不得宿娼——更何况苏姑娘已经赎身脱了乐籍,按雍正朝新法,与一般良民无异——你这就等于是强行奸宿民女——这是杀头的罪!” 永琰还来不及为和|临危不惧先声夺人叫好,高兵就已恼羞成怒,一挥手,几个精悍的护院打扮的男子就团团围上,为首之人已经持棍逼近当头击下,他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已然一跃而起跳入战团,一手提着那家丁的腰带一手抓着他的肩膀断然一喝,那壮汉竟被周出丈余,高兵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永琰却没理会他许多,反一个箭步冲上前抓住和|的胳膊:“你没伤着吧?” “爷放心,我没——” “我不会再让你为我受一次伤。”永琰按住他的手,打断他的话,转过身第一次站到了和|的身前,冷冷地打量着这群跳梁小丑,“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和|有一瞬间的怔忪,仿佛眼前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有了男人一般伟岸的胸怀。 这班乌合之众毕竟不是官兵,哪里打得过在宫中骑射布库都是一等一的永琰,三两下就被打地落水狗般簇拥着兀自嘴硬叫嚣不止的高兵退了出去。和|这时才醒觉回神,命人重新将二门落锁,扶起卿怜,见她依旧还是抽泣不语——一个女人,出身青楼,不论如何地坚强能干,也要永远地为人诟病,她又何尝不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你,你也别哭了。”永琰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有些无措地看了和|一眼,“我将来定为你讨个公道——”卿怜本仍在擦泪,忽而停步惊道:“爷受伤了?” 永琰低头看看自己手臂上的一圈青紫,随意地甩了甩手:“不碍事,方才给棍子扫了一下——”“如何不碍事?”和|却拧着眉开口,“爷就是太逞能了,方才我不是说我来处理么?——高兵如今酒醉他朝酒醒未必被我们蒙过去,还是早走为妙。” 永琰听着他急怒的语气,心里却不怎么生气,反有些隐约的欣喜,苏卿怜忙插话道:“这么急?” 和|看了她一眼,卿怜忙强笑道:“怎么着爷也得上点化淤活血的药再走吧?伤到筋骨可不是玩的。”永琰还未说话,和|早叠声道:“也是,快去拿药酒来!” 一时寻来药水,和|亲自替永琰推拿揉捏,永琰不时发出一道重似一道的忍痛惊呼,把和|弄地又不敢下手过重,又不能收手不做,无奈为难地杵在原处,永琰这才心中暗乐,面上倒正色道:“你大力弄吧,我。。。我忍着就是。”说话间,卿怜又端进一碗汤药,轻放在床边几子上道:“这是赶着吩咐厨房将紫金活血丹煎煮的汤药,严大爷喝下去好歹伤好地快些。” 永琰右手被和|握住推拿自是无法扶碗,于是若有若无瞥了和|一眼,和|认命地微叹一声,半直起身就去捧碗:“我来喂爷吧。” 卿怜忽然抢着护过碗,扯着嘴角笑道:“我来罢,和大爷哪里做的惯这事。”捏着调羹勺起一口,吹了吹,就送向永琰嘴里,永琰有些失望地偏过头,却恰与她四目相对——卿怜忽然手哆嗦了一下,执勺的手竟僵在了半中,半天前不了一寸。 “怎么了苏姑娘?”和|带点低哑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萦绕响动,“你。。。下不得了手吗?” 这一声耳语如燎原烈火,烫地苏卿怜惊叫一声,再也拿捏不住,盛药的白瓷碗在空中翻了一滚,随着泼出的浓黑药汁,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狰狞的零散。 “你们。。。你们早就知道了?” “刚刚才想通的。”和|平静地看着这个举身发颤的女人:“当日在满城缉盗的风口浪尖我们爷即便能当玉化钱,也要苏姑娘手眼通天才能弄地到伤疮药材——那时我不过是疑你。这些天我暗下查访,红袖招在榆中县一枝独秀,只凭一个外来的贫弱女子能在此站稳脚跟也是不可能的,除非你身后有人撑腰——再看高兵虽然欺男霸女,但方才调戏你时,竟从没真地碰到你哪一处儿,他带来的打手也太不济,这又是一疑——青楼场所从来是大隐藏身打探消息的绝妙地方苏姑娘,若我没猜错,高兵这虾兵蟹将未必差遣得了你,王擅望才是你身后真神。是也不是?” 苏卿怜听到此处已是浑身瘫软,呆怔着片刻忽然抬眼,眼中有一丝慌乱:“你们。。。你们究竟是谁,为什么他要暗中除掉你们?” 王擅望要杀他们?!俩人都是晴天霹雳一般,互看一眼,和|毕竟老成些,转瞬间恢复了神智:“他有这个胆?!——我们是皇上御封的钦差!”一句话把卿怜唬地魂飞魄散:“钦差,你们是钦差——是了!他要杀你们是因为——”她忽然掩口不说,和|知道这女人只怕与王擅望关系不浅,知道王好些情弊事由,正要细问,卿怜忽然起身,如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急道:“二位大人快走吧!他虽不曾与我明说二位身份,但杀你们的心他是铁定了的!王大人是救我出火坑的恩客,他的话我不得不听,但杀皇差卿怜却万万不敢——从二位进我这疗伤起,他就让我盯紧了二位,今日之事也是他定下的计策,派高兵看准时机大闹红袖招,引地你们出手相救,再引官兵——”话未说完,只听到院落四周一片惊天动地的响动夹杂着兵器撞击,竟已将红袖招团团围住,高兵的声音在墙外响起:“敢和老子抢女人我看你们有这个胆儿!” 和|顿时明白领悟过来王擅望的险恶用心气地浑身发抖!他只怕早就查明了他们的身份,知道已被他们摆了一道拿到了把柄,就故意在众人面前引得他们为卿怜大打出后,之后高兵再派官兵围住红袖招趁乱杀他——日后说破了传开了不过是场争风吃醋的风月案件,满破着被罚点银子了事,却能将一个皇子一个钦差悄没声息地给除了还不留下一点破绽,再没人去查他的老底!来日皇帝怪罪领个保护不周的罪名,介时稽拿凶手尚且不及他一场惊天大罪也就这么掩过去了——这不能吧?和|至今依然不敢相信——如此地老奸巨滑胆大包天,三皇五帝以来岂有如此心狠手辣寡仪廉耻的封疆大吏! 卿怜此时已经急了,仓皇四顾后一把地拉起和|的手:“和大人,你快走吧——王擅望让我在你们药里下蒙汗药,为得就是使你们浑身脱力一个也走脱不了,官差进来,拿你们杀你们都易如反掌!” 永琰忽然自床上翻身坐起,冷冷地看了卿怜一眼:“走?!走去哪?” 卿怜彻底地懵了,直着眼看着这个华贵少年弹衣起身,从从容容地推开房门道:“谁要杀我,尽管进来!” 四下里一阵短暂的平静过后,县衙官差等如炸开了锅一般,嚎叫着汹涌而进,里三层外三层的团团围住了小院,一时间只听得地拔刀霍霍之声,兵器出鞘剑拔弩张。高兵哪还有一丝醉意,红着眼瞪着他们对为首一个穿着七品补子的官员道:“陈县尊,他们就是那伙强匪——如今竟还敢在我太岁头上动土,真是反了他们!此贼不除,陈大人如何向王督交代!”“他们就是当日卢家庄纵火逃窜的强匪?”陈曦摸着山羊胡子叫嚣道,“还敢出现在榆中县城里冲撞朝廷命官——简直无法无天!大伙动手!拿到了尸体赏银加倍!” “爷!” “谁敢!” 和|情急之下攀住了永琰的手臂,将他拉到自己身后,与此同时,院外又传来一声炸雷似地暴喝,众人还不及反应,更多的号褂子如如潮水般淹没了县衙官差,细望去,来的竟是甘肃绿营的精兵!一时间只听得靴子踩地的声响,绿营兵眨眼之间已经布阵完毕,刷刷刷地拔刀在手,刀锋所指处竟是高兵一干人等! 情势急转而下,众人正自看地目眩神移,百余绿营兵将小院围地水泄不通,却是一声咳喘不闻,再听一道脚步急响,一个人排众而出,穿着绣虎方补的官服低头急行,奔至永琰足下,扑通一声伏地就跪:“奴才穆彰阿给十五爷请安给和大人请安——奴才保护不周,请主子重重责罚!” 和|也是大吃一惊,永琰何时调兵谴将召来数百里外的穆彰阿他竟事先一无所知!倒好似已算定了有今天一劫——却为何连他也瞒在骨里,偷眼望向永琰,这位阿哥又已恢复成冷心冷面老成端重的模样,前些日子里透露出的完若少年的真性真情仿佛只是他一时恍惚产生的错觉。。。 “起来吧。”永琰抿着唇,提袍在椅子上落了座,才冷笑道,“高员外和陈大人要杀我呢!你再来迟数步,只怕我也没法回宫见皇阿玛了。” 一句话仿佛一个晴天霹雳劈空而下,震地所有人促不及防,陈曦起先身上还颤抖抽搐了一下,又是两眼一黑,吓地伏趴在地,筛子似地哆嗦个不停,半昏半醒之间连自己都不记地说了什么话出来,再回神的时候,满院的兵竟一个个丢了兵器,如风倒芦苇般一个个接连跪了下去:“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其余人包括和|也都纷纷摔袖跪下:“给十五阿哥请安!”卿怜却没跪——她早已经被这大起大落不可置信的一幕弄地脸色泛青呆若木鸡。 他的“姐夫”叮嘱他要杀了这俩人的时候可并没说这就是钦差,一个还是皇子!高兵原就以为不过是京城中不谙世情想要胡乱出头的官宦阔少,谁料会是“当今”的阿哥!他已是混茫一片不知所措地呆立在那,一头一脸的冷汗迭出,见永琰冷淡中透着彻骨绝情的眼神扫了过来,已是不自觉地双膝一软,抖成一团磕头如倒蒜,结结巴巴语不成声:“王,王爷爷爷饶命,我,奴才,是瞎了狗眼——” “你没瞎。”永琰心里虽知道自己还不没封什么“王爷”,但与这些乡野村官却说不得许多,只是淡而无味地轻扯嘴角,看向高兵的眼神充满了嘲讽似地笑意,“你精明着哪,接了命令不管不顾黑着眼睛昧着良心,就要把我和和大人给一锅端了——反正你也不知道我们是谁,乐得装没事儿人?!穆彰阿!——立即发钦差谕旨,请咱们的王总督到钦差行营见我!” 草草处理秉退了高兵等人,永琰亲自弯下腰扶起和|,微微一笑:“这会儿你就别和我闹这个虚礼了。” 和|抬手想擦擦额角的汗,却强奈住了,只道:“十五爷的雷霆之怒奴才算是见识到了。” 永琰见和|又恢复成以前的称呼,脸色一变,已有几分不快。但身边近侍环伺,他也只是端起案上的茶盏,却不喝,只用碗盖拨着水面上的茶沫,又听和|小声道:“只是奴才不明白,爷竟会飞符召将不成?穆侍卫分明远在嘉峪关,怎么这么巧就赶到榆中县?” “不是巧。巴图浑身被砍了六刀还逃到嘉峪关的时候,我就知道爷与和大人有危险了,自然不敢耽搁立即折回兰州,在兰州周边县镇统统搜寻过了,才在榆中最大的当铺里发现了爷的嵌金蟠龙青玉璧。”穆彰阿将嵌金蟠龙青玉璧取出双手奉还永琰,和|才能细细看去,但见色泛黛青,宝光流转,雕着的腾云蟠龙栩栩如生虎虎生威,实为上等美玉精品。永琰接过了,不甚在意地扬起那玉璧,竟忽然将它折为两半,和|还不及惊呼,随着一声轻微的脆响,那玉璧上被细金丝镶嵌缠绕的地方就一断为二,露出中空的一段,永琰伸手从中取出折地极小的一卷纸递给和|,上头简简单单只写了三个字——“红袖招”。 穆彰阿见和|恍然的表情又补上一句:“这是我和爷联系的暗号,不到危急不会用此传递消息——既然藏身妓院那爷十有八就是处境危险,所以就急调甘肃绿营精兵暗中包围榆中——若不是有这点未雨绸缪的法子,给我十个胆也不敢让爷微服查案去。” 和|心中暗道,原来永琰早有后着,却从不曾和他说过半句,穆彰阿也是将事情考虑地滴水不漏,这两个配合默契的少年人,倒委实不是省油的灯。再看向永琰的眼神已是带上几分赞赏:“原来如此——怪道爷在风声鹤匿之际还会有当玉之举,就是为了将消息传递出去!” 永琰将和|的每一丝的细微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心里又觉得舒畅了好些,嘴也微微抿起,道:“你知道我素来是个务实的人,不尚这些个奢侈玩物——这青玉璧若不是有这个作用,就是一块普通不过的石头,谁会沉甸甸地随身带着它?” “报——”永琰话音未落,门口守卫的戈什哈已飞身报入:“陕甘总督王擅望求见二位钦差。” 永琰呼吸一窒——好快的手脚!与和|对看一眼,旋即复又镇定地一点头:“叫他进来。” 正当壮年的陕甘总督王擅望自马上跳下,身后跟着兰州知府李顺丰等大小官员,他连汗也顾不得擦,骤风似地就从门外卷了进来,还没站定就深深地跪了下去,竟是开始号啕大哭:“少主子,奴才没把您保护周全!奴才万死不能辞其疚!” 永琰喉头一动——他万没想到,这位胸有山川之险的总督大人竟能象完全没发生什么事一样,在这摆出副赤胆忠心的模样来!他还真怀疑是不是自个儿错会了这位总督的忠心!一时倒真地被怔住了,不知道接什么话才好。那厢穆彰阿倒先忍不住开口叱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钦差阿哥在你甘肃辖地数次遭困犯难蒙尘!妄图谋害的还就是榆中县的官差——这在乱世之中都是少见的咄咄怪事!王大人也该给个交代才是。” 穆彰阿是令贵妃族人,与永琰算是一衣带水的表亲,因而王擅望对这个二等侍卫倒也不去反驳,只是诚惶诚恐地又给永琰磕了几个头,老泪纵横激愤莫名:“奴才也万没想到清平世界里会出这等子昏聩奸邪的官员,与匪类勾结,为着粉饰太平邀功献媚,竟把良民充作贼匪滥竽充数,臣一定严加查处——” “粉饰太平邀功献媚?”永琰铁青着脸道,“我看这榆中县的大小官员包括那高兵岂只是为了邀功获名!卢家庄的人世代务农良民,为着霸占田产,他们就敢把匪案栽赃稼祸给他们!一把火烧地人家家破人亡,遇见人路见不平的还要一网打尽赶尽杀绝,说什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吏治败坏到这份上,迟早要出乱子,出了就一定是大乱——王督,你和我,谁负责的起!——榆中县所有的大小官员衙役全部开差革职,另换新人!” 原本垂首静听的王擅望闻言抬了抬眼皮,其余官员们也一阵轻微的骚动,人人心中暗想,这十五阿哥再如何厉害也不过初生牛犊,再不老于政事的。查案问罪固然是顺利成章,可“大小官员衙役全部开差革职”是绝无可能之事,全部开革了你一时之间上哪去找那么多官吏衙役来当差,勉强找来了生手也都只会胡乱当差敷衍了事——这榆中县岂非要乱成一片! “十五爷是恨铁不成钢——堂堂龙子凤孙还没出兰州府就遇上这种事——大清开国以来都没有过的!”原本一直端坐着声色不露的和|忽而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道,“不只十五爷,我想到这些敲骨吸髓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胥吏也是恨地牙痒痒——在座诸位扪心自问,都是食君之禄分君之忧,相比十五爷的胸怀气度你们该不该惭愧惶恐无地自容?!若平日里爱民如子官清如水,如何会生出这些事端!——还是十五爷的话,榆中县上下人等都有过失!——榆中的县令,同知,守备,驻扎的管带,千总,把总凡有功名职分的,都要写服辩折子,在皇上没给处分前,都安安分分在原职上戴罪立功——但凡有一点儿怠慢之心,罪就从重来治!”说罢,必恭必敬地恭身看着永琰:“十五爷可是这个意思?” 和|毕竟老官熟牍洞悉宦情,几句话就一床锦被遮盖过,不仅掩住了永琰那天晚上在卢家庄被人追地走投无路避身妓院之事,还将永琰方才盛怒负气之言转圜地不着痕迹,永琰激怒之后也正自悔失言,见和|如此不遗余力地替他兜揽下来,帮他化解了好一段尴尬,不由地微笑着轻一点头。 “喳!奴才明白!是而榆中的县令同知守备管带千总把总全部已被除了顶戴官服,押解到兰州大牢,奴臣必定严加审问,定要审出是谁陷害卢家满门!”王擅望自说地唾沫横飞,永琰却越发端凝阴沉,半晌,才冷冷地问:“你把高兵他们都带走了?” “这是在臣辖内发生,自然要押入大牢严加看管,高兵等人都已让奴才的人带走了——” 进了他的地界,要一个知晓他所为的人就此消失,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王擅望,你行事果然又快又狠。和|拧紧了眉,忽然想到一个人:“卿怜呢?这红袖招的老板娘苏卿怜呢?” “她与高兵合伙谋害钦差,自然也是要跟着押回兰州大牢查问清楚!” “她不曾合伙图谋!”和|重新落座,抬眼看他,“王大人不能带走她。”她是掌握王擅望所有不法情弊的最后人证——这个事实,他与王擅望都清楚! “她在本官辖下从逆犯案,本官就拿得了她!”王擅望对这个出身寒微的“钦差”依旧只是轻蔑,“再说和大人有何证据证明她没对二位大人动过杀心?!” “有!”和|优雅地靠在太师椅背上,一字一顿地道,“这些天来她已是我的人了,回京后我还想正式娶她做姨太太——试问一个女子又怎会对心仪之人起杀心?” 一语既出,满座皆惊——堂堂二品大员竟醉卧温柔乡,与风尘女子有私,传出去经人渲染是怎样一桩丑闻——永琰微张着唇,也扭头看向和|,那眼中不解,疑惑,震怒都兼而有之—— 39、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墨吏吠影皇子怒冲冠 流民惊起福帅亲临军 “这是做什么?”和|刚跨进门就皱着眉道, “居然绑着苏姑娘——快解开!” 苏卿怜揉都不敢揉自己已经红肿的手腕, 更不敢看这个已与自己身份有如云泥的钦差大人,缩在床上一声不吭。和|屏退了官差,在床前坐下:“三天了, 你还是不肯说出王擅望贪墨的证据?” 苏卿怜别过头去:“和大人,您是九重天阕上的人物, 我不过是地上一缕微尘,您要杀我一句话的事儿——我也不敢到这份上还痴想活命, 只是人之在世, 若是忘恩负义,那不就连人都不是了吗?我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和大人, 您若顾念前些日子的情分就给我个痛快。” “我说过了, 我从来就不是九重天阕生来贵重的人——我和你是一样的。”和|谓然一叹,前倾身子, “我知道王擅望不仅给你赎身, 还让你在榆中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你思着旧恩也是该的——可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惜在堂前承认我与你有私也不肯让王擅望带走你?”顿了顿,他换了副森冷的语气:“昨天兰州衙门发来文书,说高兵熬刑不过,当天晚上就发着高热去了。县令陈曦把总哈图等人在狱中都已经服罪画押承认在榆中倒行逆施是自己胆大包天与人无尤, 可晚上依旧被人发现在住所悬梁自尽,据说是‘畏罪自杀’!——投桃报李不是不该,可对着这样心狠手辣过墙抽梯之人, 值得吗?” “不会的!”苏卿怜只觉得脊背一凉,抬头道,“我与高兵他们怎么一样——他们横行乡里多行不义,早就该死了——干爹不会这么对我的!” “在王擅望眼中,你与高兵没什么不同——都不过是他利用的棋子。”和|深深望进她的眼里,低哑的嗓音仿佛却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甚至伸手温柔地抚过她的顶发,“我想你帮我,不是为我一人——你想想甘肃的百姓,兰州榆中自不必说,在高压之下已经到了道路以目的地步,其余的地方又是何等民不聊生——你或许还不知道,就几天前甘肃炳县一个叫苏四十三的饥民就不堪盘剥带着十里八乡的村民闹起暴动——他们冲进衙门的时候把炳县县令合家上下三十余口杀地干干净净,他们原本也是良民,就是被那起子贪官逼成吃人的恶魔!” “不要说了!”卿怜忽然淌下泪来,“和爷,我知道你是个胸怀天下的伟丈夫。可我不是——我一个小女子只想着对人对己无愧于心——当初不肯听干爹的话杀你们是为此,如今不肯落井下石背信弃义也是为此!” 和|一怔,忽而觉得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说的话竟有那么一丝。。。象当年的自己。慷慨义气掷地有声——只是这份信义洒脱还能坚持几年?他竟不忍心再对她说什么民生疾苦天下百姓了。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软下声音:“难得你刚烈,我不逼你,除非你自己想说。你好好休息吧——王擅望的案子我自己去查。”站起身子,他忽然有肃了神色:“只是这些天饮食起居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这是为何——” “记着就是。”和|加大了声音,眼神闪过一丝灰暗。 苏卿怜不傻,如何听不出和|的言下之意是要堤防王擅望伺机杀人灭口!她无论如何依旧是不敢相信,惶惶然看着和|离开的背影,轻唤了一声:“和爷。。。” 他站住,转过身来,依旧如临风玉树,峙渊山岳——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为何总说,他与她是一样的人?和|冲她微微一笑,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是真想拉你一把。” 可事情很快如和|所料的一样,第五天入夜,就有人急报苏卿怜吃了不知何人送上的一碗点心,立即腹痛如绞咯血不止,和|抓过件外套随便批着就冲了出去,一面一叠声地叫人请郎中,一面将面如金纸抽个不停的苏卿怜抱在怀里,不避嫌疑地伸手抠着她的喉咙催吐,直闹地人仰马翻,才算把吃下的毒呕出大半,和|端起碗、汗都顾不上擦,在她耳边道:“多喝点水洗洗,多呕点出来就没事了——”卿怜惨白着恋,泪光迷蒙中看向灯下一脸焦急的男子,忽然似拼尽余力一般扑进他的怀里,喘息着道:“和爷,我说。。。我都说了——谁是好人谁是歹人我分的清!” 永琰与穆彰阿就这样站在院外,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他们本在商量如何给乾隆上折奏告苏四十三暴动之事,因此也没睡,听着后院闹地如此声势自然跟过来看地清楚明白。穆彰阿勾起唇角道:“这位和大人还当真有手段,这小妮子我们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肯说,他三两下就哄地服服帖帖,如今这样闹法,一地的丫头婆子都看见他们如何‘鹣鲽情深’了,回京不娶她进门做姨太太都不成啦——咱怎么就想不到给苏卿怜下毒嫁祸王擅望这个法呢!” 永琰此刻的脸色却并不算好,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一斜树枝,冷冷地道:“和|能猜到王擅望会下毒杀人灭口不假,这毒却不是他下的,他没那么下作——王擅望在甘肃手眼通天,着人混进咱们这钦差行辕里暗中下毒大约也不是难事——传我命令,封锁消息,对外一概称苏卿怜暴病!” 穆彰阿万没想到永琰会替和|说话——平日里应酬来往除外,以前在宫里说起和|他这主子可没少冷嘲热讽,怎么出来办趟差事,就变天了似的?虽然暗自有些不以为然——这和大人要是个善茬,能这般年轻就混到这份上?但他也只能赔笑着转圜道:“既这么着那估计就是和大人对苏卿怜是真动了情,我说么,这小妮子长地也着实水灵,完全不象勾栏院里待过的,干净鲜嫩象江南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人物,难怪和大人明明曾有龙阳之好也——”穆彰阿察颜观色的本事再不济,也能感受到永琰在黑暗中也遮掩不了的勃发怒气,连忙闭嘴。 永琰铁青着脸,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留下穆彰阿一头雾水地站在原地,随即“啊”地轻呼一声——方才永琰拨着的那只儿臂粗的树枝忽然喀嚓一声齐根儿断了,落在地上,砸起一小股尘土飞扬。 这。。。这是闹哪一出啊?穆彰阿回头望了灯火通明的小院一眼:十五爷这样分明是。。。吃味呀,难道他也——看上了苏卿怜?可在宫中比她美的女子是尽有的,旁的阿哥早都左拥右抱了,他这主子满腹深沉心思,是从没移心到男女□□上的,怎么在这倒看上了一个烟花女子?想到这,穆彰阿的冷汗就直冒出来。 就当苏四十三引发的暴动平地惊雷般地在甘肃燎原之时,王擅望李顺丰等人尤在暗中窃喜,以为战事一起,他这个总督要坐镇中枢指挥,永琰和|即便有了些捕风捉影的证据,只要他一旦平乱成功,就又是擎天大功一桩,之前的什么黑状也都悄悄没去了,他暗中下令炳县四周城镇按兵观望,坐视苏四十三的义军势力渐大,十日以来以占地百里,所破城池无不血流成河,王擅望也浑不在意,满以为只要贼势猖獗,永琰和|还指望他最终出头收拾残局,为顾大全必不会在此当口找他开刀,等这兵祸一了,他大把时间可以湮灭证据坐稳这总督宝座。因而接到永琰送来的请客名贴也不甚在意,反一笑对李顺丰道:“你瞧,前些日子待我等是何等的声色俱厉,一出了事,还不是撂担子指望我出面——这阿哥爷啊,毕竟还小呢。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他怕皇上的罚!” 李顺丰一面使唤人送上顶戴吉服,一面呵着腰道:“大人说的极是,这苏四十三闹地越猖獗就越好。十五爷心里要不是怕,也不会一反常态巴巴地下帖子请您去赴啥子宴——甘肃如今流民四起,几天内只怕就要逼近兰州,王大人若不说话,连支抵抗保护的官兵都没有,阿桂——那还远在嘉峪关远水救不了近火——他能不唬地慌了神?” 王擅望原也只是笑,一手接过朝珠戴好后却慢慢地凝了神色:“可该清理的还是得清理掉——这次就是不该把这么件大事交给处理一个女人——陪那些官儿上上床刺探消息她还算行,一到这生死关头就孬——还害我惹上一身臊!” “大人放心吧,榆中县那帮人都已经处理干净了——苏卿怜么,昨晚人来报说已经得手了,如今就剩半条命吊着,和|再厉害也问不出什么来!” 王擅望略点了点头,抬脚就走,一路上却依旧有些心神不宁——他浸淫官场数十年了,甘肃上上下下的官员在他又拉又打的整治下不仅没有人敢反他,泰半还都有和他“分一杯羹”,照理他是不该惧这两个年纪加起来还小他一轮的“钦差”——无凭无据,他们在这个战乱时候怎敢动他半分! 还在乱七八糟地想着,轿子一沉,已是到了。王擅望弯腰跨下轿子,踏进戒备森严的大院——这是永琰在兰州新设的钦差行辕,里里外外用的护卫都是自己人,平常连头苍蝇都飞不进去。王擅望沉了沉气,走进大堂,正厅里已摆了一桌丰盛的席面,山珍海味无所不有,一旁伺立着甘肃藩台臬台道台府台等官员都是早相熟的,纷纷上前作揖请安问好,心下不由地安了几分——看架势,十五阿哥毕竟是要向他示好,请他出山的—— “王大人来了?”永琰的声音自帘后传来,四平八稳不带任何情绪。 “是!”王擅望“啪”地一甩袖,带着众人跪下:“给十五爷请安!”甫一抬头,却又愣了,永琰已经挑帘出来,一身金黄灿烂的五爪九蟒绣袍,外套石青色四团龙褂腰间紫貂卧龙带束着,上头正挂着嵌金蟠龙青玉璧,顶上戴金龙二层朝冠,帽沿嵌着十颗一例大小耀眼闪光的的大东珠,一条佛珠似的蜜蜡朝珠端端正正挂在胸前。如次渊亭岳峙气宇轩昂的人物教众人都史料未及地张大了嘴。 王擅望没想到永琰竟如此郑重其事地穿了正装礼服,心里一咯噔,还未及细想,永琰先一笑开口,语气倒不见和缓:“诸位请起。坐,都坐吧。” 一时间众人落座却是一点杂声都无,各个低头无声,大气不敢吭。永琰微微扯了嘴角,自个在主位上先落了座,才慢悠悠地道:“这次大费周章地将各位大人请来,不为旁的,就想多了解一下甘肃的流民暴动,究竟是到了何等地步?” 若说这个,王擅望自诩是有把握的,却并不愿在二人面前自降身分,因而横了个眼色给李顺丰,李顺丰刚起身,永琰就笑了,轻轻一抬手:“李大人不必拘束紧张,这原就是请客吃饭,不是公堂奏对么!随意着边吃边说就是了。” 他的话似有魔力,一下子抚平了席上绷紧的气流,李顺丰也舒了口气,看向这个胸有山川之险嘴有城府之严的少年皇子:“苏四十三闹暴动,实在是促不及防,自炳县起,周围县镇乡村也有不少为之所夺,奴才也是日夜焦心。但皇上还没发话,奴才们也不敢随意发兵——如今王督已着令所辖各处衙门通力合作,筹钱集粮,以等朝廷大军亲来大举扫平乱贼。”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永琰一眼,他吞了口口水:“当然,十五爷身份贵重,在兰州城里待着毕竟危险,出了什么事,奴才百个脑袋也赔不起,不若前往桂中堂军中暂避,桂中堂拥兵数万据守雄关,苏四十三不要命了也不敢去招惹,如此可保十五爷性命无虞。” “微臣即刻发兵妥善护送十五爷与和大人前往嘉峪关,甘肃平匪事宜就交给下官——但凡一口气在,必将这苏四十三碾为齑粉!”王擅望极迅速地补上一句话——无论如何,这两个瘟神还是早离早好。席间众官员纷纷点头应和。 永琰抬眼缓缓地四下打量一通:“恩,我也明白,为人臣者不得擅专,皇上没旨意,咱们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打赢是罪,不打赢更是罪!只不过——”他只顿了一下,语气陡然转硬:“甘肃全境不是向来太平无事,民生和乐——这流民起义又是从何而起!” 还是来了!王擅望吸了口气,抬头道:“十五爷有所不知,这起子刁民要的不只是风调雨顺吃饱穿暖——甘肃素来民风彪悍,多的是想要占山为王尝尝这富贵滋味,这其中据说还夹杂着白莲教的人在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这邪教异端也是十来年屡禁不止的了——虽说大清乾隆朝是罕有的盛世,但贵州云南川藏一带,流民暴动都时有发生,依旧是个人心不足宵小可恶的原因,对这起子无法无天的贼子刁民就该杀一儆百,屠灭九族来警醒世人!” 一番话说完,席上复又寂静无声。永琰放下筷子,忽而掀唇一笑:“百官若都如王大人这般行事这世道就水偃河清安乐太平了。”这话分明是赞美,王擅望却怎么听都有些刺儿,正自惴惴不安,衙门口又是一阵骚动喧哗,掩着人声鼎沸,听声音来者颇众,众人绷紧的神经越发敏感,全都从椅子上跳起来略带不安的向门口望去。只听得一阵急而不促的皂靴声响,一道身影在正厅前站定,恭恭敬敬地给永琰行了个礼:“微臣见过十五爷。” 来人正是和|。他也换上藏蓝色的锦缎官袍上缀仙鹤方补,头上红缨灿烂一盏暖帽,缀着一颗光华宝气剔透夺目的红宝石顶珠,颈子上戴着串通体凝碧的翡翠朝珠——那是乾隆前些日子特特赐下的——端的也是钦差正使的全副披挂。他直起身子从从容容地环视全场,朗声道:“钦差衙门外三四十个士子秀才围着不肯散去,说什么‘要请钦差大人给他们个公道’。” 永琰故意沉下脸:“胡闹,亏得他们还是读书识字的,王法也不知了么!有什么事该找兰州知府才是,再不济——也还有王督处理。” “可他们个个都拿着白条收据,说状告的就是——”和|顿了顿,看了王擅望一眼,“陕甘总督王擅望假公济私强令逼捐纳监,肆意卖官鬻爵,收了捐纳银子又开不出那么多实缺,就学人家开白条——说日后再‘还’——王大人,这大清的官位成你们家的了,爱卖就卖,没货了还能赊欠?” “和|!你含血喷人!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我这么说话?我要参你!”王擅望没想到平日里总是满面春风的和|挖苦讽刺人起来如此刻薄,已是气地发抖。 “我和|堂堂户部尚书从一品的中枢大员——论品秩还高过你一级,谁要参谁还未可知!”和|凛然道,“王大人不妨出去看看——跟到这的秀才士绅们不到三分之一,大半还在你的总督衙门前围着呢!举着个大横幅——‘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讨还你曾经许诺过的官职——王大人可敢出去?!” “我。。。我。。。”王擅望结结巴巴,脸已经憋地紫胀了,忙在永琰腿边一头跪下,“十五爷您得给我做主哪——和|不知道哪找来的无赖泼才就要栽赃嫁祸,奴才从来爱民如子,不曾有半点——” 永琰听到此处已是啪地一声摔下筷子,腾地起身怒道:“就你方才撂的那番狠话,还有脸面提什么‘爱民如子’?!栽赃嫁祸?你是奇怪为什么兰州城你只手遮天为什么还出这种纰漏吧?”永琰早已窝了一肚子火,方才已是强奈着才不致发作,狠吞了口唾沫他指着王擅望道,“实话告诉你!是我传了你要调任闽浙总督的假消息出去——你一走,在甘肃许着的这堆空口诺言立时就过期作废!那些商人士人平日里怕你忍你就罢,怪就怪你贪心太过,非整地人家倾家荡产,如今全副身家都在你卖出的官职之上——狗急了还跳墙何况被你搜刮殆尽的人!” 王擅望愣了一下,顿时苦着张脸如丧考妣——怪道方才永琰身边不见和|,原来这两人早就商议好了一面永琰虚以委蛇拖住他们另一面和|伺机而出煽动闹事就为了抓他的罪证把柄——兵分两路极其迅速地就将甘肃上下官员一举拿下一个都不曾走脱!“十五爷,您说的话奴才不敢辩,卖官换银那是有的,可为的是甘肃的百姓,全省大旱,不屯点钱粮如何维持?奴才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其他同僚都可为奴才证明!” 话音刚落,红顶蓝袍的官员们就都跪了一地,纷纷为王擅望鸣屈喊冤。和|捏着袍角,越过众人,在永琰身侧站定了,才扯了扯嘴角:“王大人虽不得民心,官场上的名声却甚好。大约你在金昌靖远天水秦州甘州等地置办的四十二座庄园宅院也有与他们分甘同味了?!” 一句话如青天霹雳震地王擅望半晌回不过神来,怒瞪李顺丰——他不是已经把苏卿怜解决了吗?那永琰与和|从哪得知他这些底细!李顺丰也是惶恐至急,窝口坳牙地早没了官范风度。 “你有什么证据!”王擅望咬牙切齿地转过头,和|无声一笑,双手一击,一个拄着拐杖的年轻人被扶出——恰是侥幸不死却落得终生残疾的卢公子。王擅望还在发愣,那卢公子见他已是发狂地扑过来:“你还我父亲命来!王擅望你这个草菅人命的黑心狗官!”待被人强自拉开,王擅望已经被抓地满脸是血,犹自如在梦中。 和|冷笑一声:“如今不怕告诉你!不仅是你那些庄子我派人给封查了——就连你的总督府我也叫人封闭勘验,一头耗子都飞不出来!” 不出手前他可以蛰伏观望百练成钢,可一出手他定要一击击中致人死地! 王擅望至此已彻底绝望,他红着眼站起来指着和|的鼻梁漫骂道:“我有罪没罪自有皇上定夺!我现在还是陕甘总督——你有什么资格抄我的家——你就是个跟人背后吠叫的狗你算个什么玩意儿!瞧你这模样儿——靠什么上位发迹——打量这天下谁不知道!” 永琰脑中突地一跳。这句话如千均巨石一下子压跨了他原本就张地极紧的神经——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抽出剑来驾上王擅望的脖子:“你陕甘总督我治不了你的罪?!冒赈欺君,卖官鬻爵,中饱私囊至使甘肃民怨沸腾而有暴民之乱,至此还不思挽救反倒养寇要挟,这条条大罪都够的上你全家族灭——我请尚方宝剑就先杀了你这个国贼你道我敢不敢!!” “爷。。。爷——”王擅望堂堂大员第一次被吓地面白气弱浑身发抖——他从未看过永琰如此骇人的神情,有如地狱阎罗,哪还有半分温吞如水,平日竟是错看了他!清冷泛寒的刀锋已经划破他的脖子,鲜血一丝一缕地渗下,一只手却忽然按住了刀刃。 “十五爷,王擅望有罪也是要押解京城的。”和|一字一字说地稳健有声,“他的罪行只能由皇上定夺——我们没有杀他的权利。” 为什么,还如此的冷静? 永琰怔怔地与他对视——他明明如此平静,甚至还带着惯常的微笑,为什么他心里却忍不住开始一阵抽痛——为他此刻的淡然! 轻轻将永琰手中的剑抽走,和|站在永琰面前,第一次不闪不躲地与他四目交接,而后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了一声:“。。。多谢。” 永琰似没听清,怔了一下,和|已经转过身冷下脸来,肃然道:“王擅望罪大滔天无可宽恕,来人——摘下他的顶戴,剥去他的官服!” 整治了甘肃这起子勾结一气的官员,和|便开始劝永琰暂避嘉峪关——毕竟苏四十三的流民暴动声势巨大,附近周县少有不被波及,若闹到兰州,他也没把握手上的兵力一定能保永琰平安。永琰原是坐着与和|商议平乱剿匪事宜,此刻却道:“我不走。” “爷。”和|无奈地皱眉,“如今王擅望的案子暂告段落,但兰州城不宜久住——您也为我想想,您伤了根头发,我赔不赔的起?”永琰看着他,微微 一笑:“我若走了,你走不走?” 和|张大眼:“王擅望伏罪,可兰州依旧暂时还得靠他的故吏办差做事,我不在这主持大局,难道真要看着甘肃全省糜烂不可收拾吗?怎么着我也得协调好各部衙门备好粮草等朝廷大军前来平乱哪。” “这不就结了。”永琰难得心情不错,单手托腮道,“我一个皇阿哥遇一点风吹草动就落跑,成个什么样子?再说了,从我下令钦差行辕暂停饮食伺候与百姓将士一起减为一日两餐,一粥一饭开始,我就下了与兰州共存亡的心了!” “你真是。。。”和|为难地摇了摇头——他原本以为阿哥们都是不知人间疾苦只知道算计人心觊觎龙位,永琰出他意料之外,竟是个心里真装的下黎民百姓的龙子凤孙,不骄不燥,胸壑万千,或许若干年后,他还真能成为—— “做什么这个脸?”永琰似乎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轻触他的脸颊,安抚似地笑道,“别担心,会有什么事——我命硬得很,你难道不知道?再说了,朝廷的大军估计很快就要来了——” “主子!” 穆彰阿的声音老远就从院子里传进来,唬了永琰一跳,忙将手缩了回来,挑眉道:“什么事?” 穆彰阿掀帘进来,汗也没顾上擦:“朝廷派来的剿匪军已经到甘肃了!” 这么快?和|与永琰互看一眼,都有些诧异。 “这次带兵的是——”穆彰阿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开口,“是福康安福大帅。” 41、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慕入潜心永琰竭虑 风上青云乾隆赐婚 福康安次日天未亮就只身离开阿桂军营, 赶回炳县去指挥战斗, 炳县城小墙矮不足以就久峙,护军参领和琳任平叛军前锋三日内率军破城,苏四十三率义军突围东逃至华林山上筑寨抵御。清军以火炮猛攻山寨不料甘肃全省豪雨又至, 火药霉烂不能进攻,战况复又胶着——福康安回营, 遂转而下令围山,并“绝汲道, 湮井沟”, 置义军于弹尽粮绝孤守无援之恶境,后复命人 “佯败诱之出壕”,而后从容掩杀——经是役, 义军损兵十之五六, 已具败象——六月十五日福康安下令大举进攻,双方在华林山麓之上短兵相接, 白刃肉搏, 清军在火炮助攻下蜂行蚁聚地攻上山去,福康安不批甲胄,肉袒扬刀,不要命般地只身冲在最前线,直杀地兜头鲜血, 身上大小伤三十余处,兀自淋漓不止——义军见而胆怯,惊为“战鬼”——三个时辰昏天暗地地血战疆场, 苏四十三刎颈阵前,最后两百名义军屠戮殆尽无一允降,福康安再成擎天大功,至此,风起云涌势如燎原的甘肃反清起义被完全镇压,历时不过一个月又十二天。 和|将邸报放下,看向近来动不动就跑自个儿房里来的尊贵阿哥:“早料到了,苏四十三后劲不足,若非王擅望误事在先——他——或许一个月的时间也用不上。”顿了顿:“近来雨势渐收,阿桂大军已经拔营回京,咱们也该动身回去复命了。” “说的对,最关键的是王擅望李顺丰等一干犯官并他们的家眷都要妥善扣押解往京城三司会审——他们的家宅庄园也不要动它,全都封了等皇上另派专员审核查抄。”永琰把事考虑地妥帖稳当滴水不漏,也没有轻佻抢功的心,这使和|对他不免又高看一眼,永琰转头看向穆彰阿,吩咐道:“你去办吧——和大人近来事无巨细都管未免太累了。” 这番话中的体贴用心自不待说,穆彰阿有些惊诧地看了和|一眼,但他心思毕竟灵动赶忙掩住异色弓身答好,又问:“那王擅望的家眷也是一体看待么?” 和|猛地想起苏卿怜——能把王擅望人脏并获,她功劳不小,何况如今王家树倒猕狲散她早没了依靠——即便留在兰州,她这么个叛出王家的弱女子处境也惟有难上加难。 更何况他言而有信,是该把她带往京城妥帖安置——冯氏明理,想来也不会拈酸吃醋。 “苏姑娘不能当人犯看待,把她接到我这,跟着钦差行辕一起回京。” 穆彰阿巴不得他这么一声,连声应是——他依旧以为永琰是看上了苏卿怜,若出趟皇差就带着风尘女子回宫,十五爷或许还没事,他这跟班的一准儿被令贵妃鞭笞至死——若和|先开口要了苏卿怜,以十五阿哥近来对他的热情笼络,也不至于为了个女人当众驳和|的面子,毕竟江山胜过美人太多么!穆彰阿心里还没盘算完呢,就听头顶一个寒冰似的声音道:“回京做什么?” 和|有些莫名:“这个。。。臣那日当着甘肃大大小小的官员面前说苏姑娘与我相好,才保住她没被王擅望带走——如今自然不能反口。” 永琰方才还和颜悦色的脸陡然拉长,不满地瞪了穆彰阿一眼,又转头看和|:“你真想娶她回去做姨太太?” 和|一愣——他本没这个想法,不过是想照顾报答苏卿怜,和府里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孤弱女子?但这话对永琰如何说得,于是只得含糊应道:“。。。是。” “不行。”永琰直截了当地驳了一句——这也是他们一同办差以来他第一次这样人前毫不留情地落他面子。和|皱了眉,抬头看他:“微臣成亲数载不曾纳妾,想来拙荆也不至反对。” “我说不行就不行。”永琰心烦意燥地起身,走到窗前深吸了一口气——和|也是男人,闹这种英雄佳人的风流韵事只怕回京还会传为美谈,可他为什么就偏偏不能释怀——就算和|对苏卿怜没什么,可苏卿怜对和|绝对有情——那天晚上他看的清清楚楚! 他凭什么见一个招一个?!扯了扯领子上搭地严谨的扣子,永琰气闷地转回头,仿佛下定了决心:“苏卿怜我要带走。” 和|张大了嘴——穆彰阿眼一翻就要昏过去——这位爷居然就这么明着说出来了! “回宫?”和|不解地看着他——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谁都想正位储君的当口,带个烟花女子进宫就等于授人口实——永琰,他为什么? 永琰与和|对视一瞬,眸色一暗,低声一句:“穆彰阿出去。” 待房门复掩,他才变了脸色,又恢复成温文柔和的模样:“致斋,你坐下——苏姑娘对你我有恩,所以你要照顾安顿她起居生活——是也不是?”见和|点头,他才一笑,“我也是这个念头。她的身份谁都知道瞒也瞒不了,这么大张旗鼓地坐钦差大轿回京也不妥——自然也不能带进宫去,我的意思是先在宫外找个僻静的院子住着——她在兰州的义举不妨着人多加宣传,这也是一种舆论——我知恩图报又对她绝无狎昵之心,就是传到皇阿玛额娘耳里,对我也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皇阿玛自个儿就是最重情重义的端方君子,就算有人拿这个告我不守礼制,他心里也不会真怪我。将来她真跟了我,也是锦衣玉食算是报答她今日之恩,你说可好?” 这是永琰在一瞬间就想好的说辞,他与和|的关系如今正逐渐热络,若自己为苏卿怜之去留就贸然与他闹翻,之前种种岂非都是白搭,他才不要为一时之气闹地负气为敌—— 他毕竟不是福康安。 他永远审时度势,机心百蕴。 和|低头想了一瞬,永琰这个奇招另辟蹊径去迎合乾隆的心理,偏又做地不动声色,外人再看不出一点破绽,还真有点算无遗策的味道,于是苦笑道:“十五爷高见,和|自叹弗如——也罢,卿怜跟着你总好过跟着我。” 放眼朝堂强敌暗伺,他今日之权势谁知道又究竟能持久几何?永琰见他忽然灰了神色,便信手抚向他的眉心,轻声道:“你总是这般心思沉重,才几岁的年纪,就成小老头了。” 这句类似调笑的话和|竟破天荒地听了没有躲开——和琳,也常常对他这么说,却不知他如今在福康安麾下,过得如何——他将视线再次转向永琰,眼前这个少年真心实意地对他笑着,眉目宛然一如和琳——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千般算计的十五阿哥——可算计又有什么不好?如今这世道你不比人强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皇宫大内雕龙玉座更是可以争地你死我活——永琰的机谋气度,体贴民心,不事豪奢,端方沉稳,比其他的阿哥毕竟是好上太多了——皇上再英明天纵也不免身后百年,介时大清江山又教谁操持?他是不是也该早做绸缪? 和|心里陡然一动——那个人,倒是真有君临天下的资格与能力,不过也就只差了那么一点,注定只能永远地与紫禁之颠擦肩而过。 而眼前这个少年,他能最终取代那个人的位子,成长为比他还要出色的男人吗? 和|第一次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感。 乾隆四十一年秋,阿桂西征军兵抵洛河驿,离京尚有百里,就已是一大片黄龙旗帜遮天蔽日;黄钟大吕号炮齐响,在《武功成》的扬奏吟唱声中八阿哥永璇——他不久前刚进封为慎郡王成了乾隆诸子中最早封王的一位——笑吟吟地迎出来,阿桂诸将慌忙俯地请安——他们知道,这算是“替天郊迎”,对凯旋还师的三军将士来说,算是极高的礼遇与犒赏了。 乾隆果然对阿桂等人大加封赏,尤以阿桂为最,班师叙功位列第一,以功封一等诚谋英勇公,授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但满朝文武都看出来,乾隆是以此为借证,真正想赏赐擢升的是对王擅望一案有功之人以及——在甘肃善后尚未及回师的福康安。果不其然,十天之后,乾隆有旨着闽浙总督陈辉祖查抄王擅望的家产,并以此功晋十五阿哥永琰为嘉郡王,赐珠缎,如意各十二箱;户部尚书和|再授正红旗,补正白旗副都统,升御前大臣,入军机处行走——至此,和|同福康安一样,掌控两旗,官居一品,朝堂之上人莫能及,百官终于渐渐回过味来——打压和|已属万难,为全己身,便惟有附之。 于是,以苏凌阿,吴省兰,吴省钦,海成等人为首的一干官吏主动示好于和|,乾隆朝之“和党”,至此初具雏形。 “给王爷请安。”于敏中一拉袍子就地跪了下来,这是他连续一个月求见永琰未果后出的下策——亲自到永琰上书房回乾西五所的必经的钟斯门来堵人,此时他也顾不上要避人耳目,他本能地觉得这位一直暗中支持他坐上领班军机的皇子此番甘肃放差回来,对自己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 “唔?于中堂?请起请起——”嘉郡王永琰眼珠一转,登时又挂上了一副沉稳的微笑,边走边道,“皇上今天不是去了圆明园?怎么于中堂没有随行啊?” “这个。。。军机处事繁务重,奴才着实也走不开。”于敏中低了头易步易趋地跟着,永琰脚步不停,一笑而过,阿桂出兵放马多年回京之后立即补入军机,乾隆倚重之心不言而喻——这于敏中吊书袋文官一个,打打太极拳他行,真有什么要务他能抵什么使?乾隆此次去圆明园消寒赏雪,原本年年都会带上于敏中纪晓岚等文臣词客助兴,如今纪晓岚远在乌鲁木齐,于敏中自山东贪墨案后就渐有失宠之忧,乾隆这回只带上了和|福隆安等年轻一辈的近臣并年幼的阿哥格格,也无关乎于敏中心里忐忑。“那很好,桂中堂这次回来,于中堂就有了个帮手,什么事也都能商量一二了。” 永琰这番不着边际的敷衍,叫于敏中心里一凉,瞅着没人,就弯腰在宫墙角下跪了:“爷,您可得给我出个主意!” “这是怎么了?”永琰看了穆彰阿一眼,后者会意,自去把风不提。 于敏中灰着张脸,将刚得到的信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乾隆在‘天地一家春’设午宴的时候,十公主——那是乾隆晚年膝下最爱的小女儿,也不知怎么的闹脾气不肯出来吃饭——乾隆秉性严子纵女,也舍不得骂上一句,下旨谁能令十格格出来用膳赏御赐倭刀一把。可一干近侍大臣小阿哥们都没法使这个小祖宗开心,惟有和|早就察言观色记在心里,最后拿了套小阿哥穿着的男装给了十格格换上——原来是十格格早上在熏炉上烫坏了身上太后赐的金裘衣,怕羞不肯出来——乾隆见着自己小女儿扮成男孩说不出粉雕玉啄,不由地哈哈一笑,抱起小格格问“谁把你打扮的这么英姿飒爽哪?”小格格就咯咯笑着说和|和|,乾隆佯装生气,道:“和|和|的,这是你叫的?叫和大人!”十格格倒不怕她威严的父亲,因笑嬉嬉地猴在他身上:“大家都是大人,这么叫多没意思呀?”和|刚跪下去道:“格格随便怎么叫奴才。”“这不好。”十格格又不乐意地皱皱鼻子,忽然咧嘴一笑,拍着手道:“我看你这么高大,原也是个‘大人’,既不愿做‘大人’,那就叫——‘丈人’吧!”说完还用手比了比,“有一丈那么长!”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包括和|自个儿都僵在了原地,他甚至觉得脑中一阵发昏,不敢相信这个千古未遇的荣耀会这么幸运地落在他头上!众人都在椎椎不安猜测这是不是一个童言无忌的玩笑话,乾隆却是第一个清醒回神的,他若有所思地问和|:“朕听说你有个小公子,与十格儿一般大?叫什么?” “是。臣子虚龄五岁,还小十公主半年。”和|赶忙又跪了下去,深深地埋下头以掩饰自己激跃不已的眼神,“因是十五生的,小名望哥儿。” “这名不好,俗了。”乾隆一摆手,轻捏了十格格粉脸一把,笑眯眯地道,“朕给他赐个名儿——就叫丰绅殷德——既是十公主自个儿求来的姻缘,朕也只好随她的意,传旨——”这话是扭头对高云从说的,稀松平常地仿佛闲聊家常,“赏丰绅殷德红绒结顶,金线花褂,双眼孔雀翎,招为十公主额附——待日后年长再行大婚!”说罢在众官不可置信的面面相觑中轻拍十格格的肩膀一下,笑道:“找你的‘丈人’玩去吧。” 永琰不动声色地听完了,心里却也是一惊——他的皇阿玛从来就不会真为一时兴起的小儿玩话就做这么大的决定,只怕在心中早有此意了,可居然会是十格儿——这丫头幸而不是男儿身,否则依乾隆对她的溺爱,只怕传位诏书都已经上正大光明匾额后藏着了,她母亲汪妃因杖责宫女致死贬为答应,因为十格格的面子,半年不到就复了妃位——乾隆是为了抬高和|的门第,与皇室结亲就等于光明正大给和|张开了一张保护伞,让他从此做什么都可以放手一博!他的皇阿玛,对和|,当真算是信任优容无人可及了。心里泛上一层淡淡的酸,永琰瞟了于敏中一眼,道:“于中堂果然厉害。这才几个时辰前的事,皇上身边就有人为你冒着天大的干系把这消息传递出来——只是,即便丰绅殷德被招为额附,又如何?” 于敏中前几年之所以可以取代阿桂成为领班军机,自然不是因为他理政之才多高,而是因为内有永琰扶持,外有他自己化大钱收买养心殿并慈宁坤宁等宫的宫女太监交通消息——乾隆凡看何书批阅何折他都能事先知晓,次日君前奏对自然时时切合君意。可自和|闻达以来,他就日渐失宠,不管事前做多少准备,回话总比不上和|灵巧机变深慰君心。他拉着永琰的团龙袍角苦着张脸:“和|与奴才不对盘,您知道的,他未必不记恨当年我背后捅他一刀的事!他如今得了势,又成了皇亲,第一个就会朝奴才我开刀!爷——和|最是能记仇怀恨的,我好歹也帮了您那么多年,您得教我一招!” 永琰不着痕迹地抽出衣角,他在心中早已厌弃了这个没用的过卒,只是呆着脸笑道:“我是个不擅权阿哥,能有什么法子教你?再说当日我就说过了,和|被贬崇文门还能翻身那是你没用!到如今他大势已成,你能怨谁?” “王爷!我有动手啊!是和|那小子命硬!我把国泰的弟弟从流放地偷偷弄回来,就是要趁乱置和|于死地——谁知又被人给从中搅局救了和|一命!后来陆傣君上崇文门闹事也是奴才吩咐的——谁知和|诡计多端,竟干脆以此为契机再度面圣——爷,奴才我实在——” “你说当日国泰余党要杀和|你是幕后策划?!”后件事永琰知道,可前桩阴谋他却是头回听说,一惊之下复又大怒,直觉一脚就要直往他心窝踹过去——没用的奴才!连争权夺势都只能用这些个下三滥的损招,若是一个不巧,和|只怕此刻已经不在这了——他如今简直不敢去做着这样的想象! 但也仅仅是一瞬,永琰便再次计上心头——他按下怒气,甚至拍了拍于敏中的胳膊扶他起来,道:“你别太担心,只要听我的话,我总不至让你出事。” 与其自己下手,不如把这份“大礼”送给和|——亲手对付自己的政敌,一步一步推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滋味,只怕会惬意的很。 永琰的唇边,慢慢勾勒起一抹刻薄阴晦的笑意。 和|在圆明园伴驾一去就是大半个月,日日里陪着乾隆逛园子消寒赏景,对政务倒似毫不关心——一般地是军机大臣,阿桂甫掌权柄就处处排挤和|,政令处决皆出一门甚至上书建议召回尚在乌鲁木齐的纪昀,和|也一笑置之,乐得撂开手伺候乾隆游幸,幸而圆明四十景名动天下,极尽工巧之能事,和|初入这座“万圆之圆”也是看地目不暇接叹为观止,而乾隆尤嫌不足,还要在七十大寿之前将圆明园之南的长春园和绮春园也连到一处,成‘品’字排列,重新翻新修葺造就一番惊世气魄。和|知道乾隆求全喜功力求做古今第一圣天子的心思又犯了,嘴里虽应承了,暗中却开始为钱发愁。 在自个家门前落了轿,直到刘全迎出来打起轿帘的时候,和|还坐在褥子上锁眉深思。 “爷。”刘全低声唤道——他如今也与数年前不同了,和府的第一管家,眼界高了,经历多了,说话行事自有一番气度。 和|回过神来,呵着腰出来,才摇头一叹:“哥儿和太太都睡下了?” “太太身子不好,服了药就睡了,哥知道爷今儿回家闹腾地怎么也不肯睡——二爷有书回来,不多久就要从甘肃回来的,听说立了战功,要保荐上去做参将呢。”话说地极其利落简断,和|一面解披风一面点了点头:“二爷若回来我估计着贺喜的人会踩破咱家的门,你留心周全应付着,只一条,有钻刺门路想拖我办事送来贿赂的都给回了!” “奴才省得。爷说过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况且——这些年咱暗中置办的当铺庄子也够使了,犯不着。爷——” 和|与刘全多年主仆,看着他神色有异,便住了脚问:“怎么了?” 刘全吞了吞口水,小声道:“十五爷来了。奴才没敢声张——领他进了爷的屋儿。” 和|吃了一惊——这时分宫中早已宵禁,永琰怎么会来?脚步加快,他退开门的刹那,永琰正巧转过身,灯光花火下四目相接,永琰已是漾起笑来:“等你很久了。” “是宫里出了什么事?”从来最重礼的和|竟破天荒地没有行礼参见,反一个箭步上前急道,“否则你夤夜出宫被发现到了我这,罪可不小!” 永琰一愣,放柔了眼神,笑道:“你担心我?” 要说的事儿他是有,可并不是非急于一时。但得知和|今日回京,他竟怎么也耐不住心里的翻覆,脑一热就偷跑出宫,就为了能最先见他——如今一见,倒也觉得这冒险值得。 和|愣了下,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瞪着眼直摆手:“我,我不是——” “行了。玩笑话而已,我还没恭喜和大人成了皇亲——你家公子是我妹夫,那我该如何称呼你呢?”永琰见和|难得尴尬不知所措地说什么皇恩浩荡,心里一动,又要去拉和|的手,和|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永琰也不着恼,搓了搓手,还是决定把话题转正:“你我都知道皇上不是会轻易被稚子之言左右的,他赐婚,只怕马上就要大用你的。” 一听这个,和|便恢复了常色,摇头道:“我在军机处论资排辈还远不够格,说什么大用都言之过早——” “你说于敏中和阿桂?”阿桂还则罢了,永琰知道那是个正人,虽然不喜和|后来居上,但一些不入流的手段他还不屑使,于敏中则不然,外表看上去道德先生一个,为了权力什么书生气节都可不要。永琰将于敏中之事大略与和|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了有他先前参与策划的部分,末了道:“于敏中这么针对你,虽说他圣眷已失但紫禁城里处处是他的耳目。慈宁坤宁也都有他的眼线,手眼通天,若是背后玩阴的也是麻烦的紧。” 和|缓缓坐下,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十五爷,我得到消息,皇上准备也册封十一阿哥为成郡王了——” 这个,永琰原也料到,只是没想到那么快,毕竟老十一前段时间大失君心,不过——“这和于敏中有什么关系?” “三位阿哥接连封王,说明皇上心里还存犹豫之心——宫中嘉令二贵妃品秩相当也是一个主因,上次嘉贵妃想整倒皇后由她来掌管凤印以利其子正位,这个想头原也没错,只是她走错了路。” 谁的额娘能成为皇贵妃乃至皇后成为天下国母,谁的胜算就大——永琰自然知道,但他只是沉默着,继续听和|往下说:“咱们这次也要走这条路。只不过,要一击击中。” 那拉皇后虽然久失君心但毕竟还正位中宫,和|他怎么就能如此笃定?和|微微一笑:“如爷所说,这当口于敏中惶恐不安恨我入骨,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孤注一掷猛扑过来置我于死地,所以要令皇后彻底失位,就还得靠咱们于中堂了——”他从袖中缓缓摸出一只白玉牌来,在永琰面前一扬:“靠它,就能使大清后宫天翻地覆!” 永琰眼前一亮,不能自抑制地呼吸急促——他从未这么庆幸甘肃之行能把他纳入麾下,他的天下江山,惟得和致斋一人足矣! 42、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请君入翁于中堂中计 黜官废后和致斋称相 二人秉烛夜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有余, 穆彰阿自然是守在门外滴水檐下不敢稍离, 秋寒夜重,他的衣摆都已被露水打地尽湿,贴在身上, 泛起一阵寒意。他不无怨怼地瞄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自他十四岁入宫萌祖荫袭了二等侍卫之职在十五阿哥驾前伺候之时他就无比庆幸自己跟了一个明明天才英纵却深谙隐晦守拙之道的主子——他坚信无论如今哪位阿哥占尽优势不可一世,最后得登大宝的只会是永琰。而过去的一年里, 永琰也早已视他为肱骨心腹,不料忽然杀出个和|, 永琰对他曾经的倚重信任似乎已在不知觉中冰消雪融。 取而代之的, 是这个明明之前还势同水火处处防范如今却念不绝口甚至不惜犯禁星夜来访的和大人。 微叹一声,穆彰阿紧了紧身上的貂裘,却见一个穿着单衣的孩子蹑手蹑脚地想摸进和|的屋里, 他愣了下, 想起职责所在,便上前拦住他:“你是——” 那孩子转过头来, 不过四五岁年纪, 端的是玉雪白嫩,眉目嫣然,叫人见之心喜。好灵秀的孩子!穆彰阿暗赞一声,他心思灵动,一下子反应过来——这必是和府的公子, 未来的十额附丰绅殷德了。面上几乎是瞬间条件反射似地化出一抹温暖的笑来,他蹲下身,将自己围着的貂裘脱下批在丰绅殷德娇小的身子上柔声道:“深秋夜凉, 小公子穿地如此单薄,冻病了可怎么好?” 丰绅殷德平日里最怕生的,除了和|并冯氏,其他人想抱他一下都难,可见了穆彰阿倒没怎么见生,乖巧地被他拥在怀里,奶声奶气地哼着鼻音道:“我。。。我听说阿玛回来了。” “你阿玛有要事呢,小公子回房里睡上一觉,明天就能见着阿玛了。”穆彰阿一笑,他也不知自己对这和府公子怎么就有一股子油然而声的亲切感,待要再说,忽听院外脚步迭起:“望哥儿——叫我好找!怎么就从太太房里偷跑出来了?” 丰绅殷德对穆彰阿吐舌一笑,小声说:“我们躲起来,不叫他们找着。”话音未落,一个清丽却隐带疲倦的女音传来:“望哥儿,你又不听话了,还不快过来!叫你阿玛知道仔细你的皮。” 穆彰阿抬头望去,隔着花叶婆娑他看不清来人模样,但听她语气,赫然就是和|的正室冯氏了,声音却端地耳熟,似哪里听过一般。 望哥儿见惊醒了病中的母亲,吓地捂着嘴就从穆彰阿腿上滑了下去,临走时还在穆彰阿颊边亲了一口,才笑嘻嘻地被人簇拥而去。 转眼间腊月将至,紫禁城中如往常一般忙着为过节张致,又因为前些日子老太后一时高兴,乾隆决定来年上元节奉母上正阳门受万民朝拜——这又是个破钱的主儿,加之京畿防卫尤为重要,万民汹涌为睹圣颜挤死踩伤了人也不好,因而军机处,六部并着顺天府都为此忙作一团。 乾隆召近臣所议就为此事,如何布防如何庆典都要尽善尽美——惟文华殿大学士领班军机于敏中告了病假没来。幸而乾隆自圆明园回来后心情道一贯还不错,一是因为甘肃乱平福康安还朝,另一个则是负责查抄王擅望家产的闽浙总督陈辉祖将查抄的王氏家产分百箱送至京城封存大理寺,其余犯官家产仍在陆续抄没——这笔钱是按惯例归入内务府的,是大内私银,无怪乎乾隆心里高兴,见众人在养心殿里议事都是疲累不堪,便吩咐太监给众军机大臣都拿上一碗热□□。 和|坐地离乾隆最近,刚见高云从端上□□就起身,挽起袖子接过,用手肘贴了贴温度不觉得烫了,才亲自端到乾隆面前,笑道:“这时令用这个最好不过,皇上果然体恤我们这些个劳碌奔波的奴才们。” 乾隆呵呵一笑:“知道你辛苦——钱财如水般地从你手边过,原也要你这般精细的人来经手。” 阿桂等人也都接过了,在心中不由地对和|这般行止越发鄙夷,只不做声而已,听乾隆又道:“只是论辛苦,谁也比不过福康安——大冷天地还在呆在甘肃——朕听说那儿起风的时候,沙割人脸象刀子一般,可是有的?” 福康安忙恭身道:“为皇上出兵放马,奴才不敢擅功,些须微劳更不敢劳皇上挂心。” 阿桂明知道论战事凶险环境恶劣,征回部打新疆要比平苏四十三难上许多!可他也知道自己与福康安毕竟没法比的,傅家是他的□□,福康安是他们的主心骨,他再发昏也不会和福康安争功吃味,因而忙从杌子上站起身附和道:“这次平陇战役,瑶林打地极好,雷厉风行斩草除根,叫我这个带了兵的都觉得汗颜,皇上赞的极是。” 乾隆点点头,故意瞅着和|问:“你说,这次他又立了这么个大功,该晋他什么个位?” 和|笑咪咪地抬头,他如今人前涵养已是做到了十足十,再没人能使他哑然变色:“福三爷已经是二等公了,不如再晋一等公并赏双俸?”乾隆摇着头尤嫌太轻,阿桂福隆安出自私心也都希望福康安再封高位,只是面上不说,和|却轻轻巧巧地瞟了一眼福康复安,抿唇一笑:“皇上,福三爷还年轻,之后的日子还多的是机会为主子争功劳,这时候都赏光了,将来无爵可赏福三爷还会怨皇上哪。” 众人都安静下了,不约而同地盯着和|——这个男人,果然不计一切代价也要阻挡他们傅家党行进的步伐!惟有福康安似漠不关心地看着脚下绯红的地毯。 这句玩笑似的话刺地乾隆回过神来——公爵已是非宗室爵位中的最高等级,难道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封康儿为王吗?将来若他再立大功又该赏他什么?贝勒王爷?还是江山御座?介时必定舆论大哗众人侧目,别的不说,他几个儿子心里就未必没刺——如今,还远不是时候。于是一笑带过:“那就依和|的。” 阿桂,刘庸与福隆安暗中互看一眼,什么话都不宜也不敢多说——就在此时,养心殿外忽有太监匆匆入内禀道:“皇后娘娘来了。” 众人面面相觑——养心殿西暖阁历来是皇帝议政决断的重地,就是皇后没宣召也不能随意入内。乾隆已经沉下脸起身,就见那拉氏已经脚步不停地闯了进来,半白的鬓边还垂着几丝乱发,看来盛怒之下眼角尤有泪痕。唬地众人忙不迭地齐齐跪了相迎。 乾隆平时厌恶皇后好妒失德,但毕竟面上还是夫妻,因而开始还耐着性子勉强笑道:“怎么气色不好的样子?” “我能气色好么?!”那拉氏连尊卑之礼都不记得了,不行礼就悻悻然望炕边一坐,“有人欺负到我头上了!我还有有多好的气色?!” 乾隆皱起眉:“谁?” “他!这个不要脸不知礼的混帐行子!”那拉氏手一扬几乎戳到和|的鼻子,“你是什么东西!驴肉胡同里不知道哪个旮旯角里崩出来的下三滥——才刚小人得志呢!就敢欺负到我头上来!”和|听地似乎一下子三魂没了七魄,双膝一软,瘫在地上只是叩头:“娘娘折煞奴才了!奴才心里只有一个主子娘娘,岂有敢对娘娘不敬的心?” “你没有?”那拉氏气地脸白发噎, 扬起手上的一面白玉牌“你也敢来轻贱我!内务府现是你掌管,抄了王擅望那么一个大贪官的家,你就好意思送这些下流东西来敷衍我——这还是尽好的了,皇上您上我那看看,其他都什么货色!” 乾隆是赏玉藏玉的行家,一看就知道和|日前送去坤宁宫孝敬的这玉牌虽号称产自和阗然色泽纹路质料都是下乘,与凡石无异。不由地也很意外——这和|从来八面玲珑怎么会这么公然慢待皇后? 和|磕了个头才道:“娘娘息怒,王擅望府中查抄出的财务中这块雕花白玉牌已算是个中精品,奴才才敢送去凤驾前供奉!”乾隆也大感意外,王擅望在甘肃苦心经营多年,欺上瞒下冒赈贪污达百万之众,怎么陈辉祖查抄王府将赃物封运京城后就得来这么些次品?! “你胡说!分明是你跟着宫里人践踏我!你送去令妃那孝敬的也这么个成色?我呸!谁信!”那拉氏越说越气,竟把手里攥着的物事猛地朝和|面门砸去,和|不躲不避被砸个正着,额角登时磕破一个大口子,涌出几丝殷红如墨,福康安不由地抽了一口冷气,乾隆见状已是大怒,亲自扶起和|,转头冷冷地道:“殿前殿外多少人在看,你若还要自己几分尊荣体面,趁早离了这里!” “我还要什么尊荣体面!”那拉氏见乾隆为了这么点事当众给她没脸,想着当日海兰察等人给皇帝进“回妇”之事,自己闹到太后那满想着能以此立威却被乾隆一句“好妒失德哪堪六宫表率!”当众扫了没脸,从此后连奴才们都开始看人脸色轻贱于她母子!她越想越气地发抖,歪扭着嘴角大声道,“这宫里人人都知道我是个伪皇后,六宫里有什么事都是找嘉妃令妃作主——你有多久没到坤宁宫看我一眼?我忍了够久了,我拿什么和先头的富察皇后比?!一般都是龙子凤孙,其他人封郡王我的基儿病了都没人探上一眼!我母子不过是人人都能作践的一根草罢了——你不如就干脆废了我!” 她泼妇似的发作,已经彻底地激怒了乾隆,哐地一锤桌子霍然站起,还没喝尽的□□并着盏碟都摔落下来碎了一地,牙齿咬地咯咯直响:“好。。。你还记得朕能废你!”乾隆的盛怒咆哮早把众人吓地魂不附体,偏这那拉氏不知受了何人的挑拨,加之前些时候的不满却集在了一处不得发泄,如今满身满心的燥烦怒火,发了狂似地不能自已,伸手当殿漫指:“我知道他们为什么得你的心,不外乎出去打仗还记得给你带女人孝敬——新疆刚平就带回什么和卓的女儿天生体香的狐媚子也娶进宫堂堂正正地要封贵妃?!我呸!”一句话将和|,阿桂,海兰察等人都绕了进去,乾隆已是真地气到发昏了,眼一黑就道:“你从哪听的这么些个蜚短流长!你给我住嘴!滚出去!好妒的泼妇你知道什么!” “我好妒?我明媒正娶从大清门抬进来的皇后——又不是偷汉子老婆,偷养下一个孽子还指望着光宗耀祖封个王爷!或者干脆皇帝都让他做了才好!自己做的那些个混帐事儿打量能瞒得了谁!”这话前半句尤指福康安之母董鄂氏,后半句干脆就对福康安瞪鼻子上脸地直接漫骂,几十年的老帐翻出,句句都象刀子直扎乾隆的心窝儿,将他不足为外人道的私隐揭地鲜血淋漓! 福康安促不及防,当下愣在原地,这是他最不得暴露人前的切肤之痛难言之苦,一颗心象被人忽然狠狠地剜去一般,一张脸已失尽血色,惨白着,狼狈着,不堪着。 众人慌忙跪下不敢再听,乾隆气血上涌紫胀了面皮兴许多年来都不曾如此动怒,竟不知如何措词,喘着气指着那拉氏只是胡乱地吼:“你。。。好。。。叫人来!叫礼部的人都来!拟旨,朕要废了这个泼妇!送去热河!朕不想再看到这个失心疯!” “废我?好,好呀,二十多年了你早想废了!你说我疯?我没疯!要不也不会忍受整整二十年!”那拉氏头一转,忽然急前几步噌地抽出一个侍卫的佩刀,张牙舞爪地似要扑过来——“你这疯子要做什么!”乾隆浑身寒毛一下子乍起,大惊失色地退后两步,那拉氏却是仰天磔磔大笑:“皇后有什么好!呸!打丛我走进这个不是人待的地方起,我早该看透了——最是无情帝王家!”话音未落已经扯散了头发,毫不犹豫地挥刀削发,一缕又一缕苍暗的发丝随风而落,扑簌簌地散在地上—— 而那拉氏决然断发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决定了她,以及她身后诸人的命运。 乾隆以那拉氏疯病狂燥无德无仪大失天下母仪为由,下诏废去其皇后之位,黜为定妃,强令送去承德“养病定心”,虽有令妃知道后立即赶来苦苦劝其慎思而行不可贸然废后甚至一头撞在九龙前壁“死谏”,乾隆也不过命人抬扶起令妃命御医好生诊治,一句“她既自绝于朕自绝于列祖列宗,安能忝居后位,有再劝的,朕不介意出个‘宫门尸谏’的事!”一口拒绝了之后诸臣阿哥们的求情——拟旨,用玺,发文雷厉风行,不过一个时辰,一切已成定局。 福康安第一次觉得闹地这沸反盈天的大事与他无关,无论乾隆之后给他多少优容多少抚慰,他也依旧只是木木地,机械似地磕头谢恩。 出养心殿之时正巧撞见额上包扎着白纱的令妃,苍白的脸上犹带泪痕越发我见尤怜,福康木然地请下安去,令妃忙命人扶起了,微微一笑:“福公爷莫要难过了,皇上将来倚靠福公爷的时候往后还多着呢——不过,人之运道原就是生而注定的,半点怨不得天怪不了人,您说呢? 他抬头看了令妃一眼,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眸里有着与永琰如出一辙的暗芒炽焰。 呵。。。宫阙万千,机心万千—— 从他淌上这混水开始,就该知道,这紫禁城里何曾有过个清白干净的角色!? 不知一个人走了多远,福康安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看向与他相隔不过一丈的男人。 这张脸多少次出现在午夜梦回,却已不知道他想起他的时候,究竟爱,恨,憎,怨,何者更多一些?和|。。。你已与当年全然不同,你可以冷冷地笑着撕开我的伤口只为了达到你的目的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为了帮永琰,你可以利用我生来耻于出口的羞辱! 你算计了于敏中,算计了那拉氏,算计了乾隆皇,算计了所有人的人心——却再不是为了他! 那个虽然贫弱潦倒依然在紫禁城里肯为他挺身而出的男孩,已经不在了,他的喜怒哀伤他的努力付出,也早已不再属于他。 不再。。。属于他。 但——为何事至今日当年情钟依然深附我骨髓血液,挥之不去?!福康安铮铮硬汉,惟有这一刻一股酸泪几乎要涌出眼眶,他遥远而朦胧地看着他,直到飞扬的落雪簌簌柔柔地覆了彼此一身,福康安才轻声说了一句话:“这一局,你赢了。” 最细微的一丝哽咽也被寒凉的飘雪吹散,一等嘉勇公福康安抖落斗篷上的积雪,转过身,向宫门走去,坚定,倔强,而永不回头,在夜色中泛蓝的厚厚积雪上踩出一深一浅的两道脚印。 和|没有动,他仍旧看着福康安绝然的背影,而后轻轻一笑,闭上了眼—— 这样的争锋相对,比在甘肃时的不得已的屈从人下,毕竟是要惬意的多了! 他就是要让他知道,塞外征战,是他福康安盛气凌人;宫中政局,却是他和致斋只手遮天! 他要永远与他势均力敌对峙于朝! 左手却猛地攥着自己的胸口,和|仰着头,一面笑一面喘,即便拿出那个香包气促也没有半分缓解,他皱着眉急促地喘着气,嘶哑地低吼一声,双膝一软,跌跪在茫茫雪地之上——为什么他的心,至此还能为他如此尖锐地疼痛着!? 那拉氏被废如天降巨石,把朝中局势砸出一个又一个窟窿来。首先是乾隆整肃宫禁,召集众人当场杖毙两名太监才得知在皇后面前挑拨离间说尽朝中大臣是非的竟是于敏中,牵连出其昔年收买左右太监揣测君意左右决策之事。由是大怒,当众斥其为“结交阉人内外揽权妄图独断朝纲的操莽之臣”,着立即开去军机大臣,文华殿大学士等职在家待堪问罪。 可怜于敏中一介书生汲汲营营为功名利禄,满想着此次撩拨着那拉皇后出面整治和|却不料因为连损乾隆两个心尖上的爱臣而使龙颜震怒,不仅断然废后还攀连出他近年来苦心经营许久的关系网,杀的杀废的废,朝中竟已无人能帮他敢帮他,不由地惊惧交加抱病在床,日日呕血只道:“和|误我!” 乾隆偶有念想他当年随驾扈从之功,问及和|,和|忙躬身摇头叹息,说于敏中病入膏肓也是心里还有皇上,还知道惧怕,虽不宜再用此人但不妨念往日情分,遂他最后一愿。 乾隆见和|不记前嫌反倒相帮于敏中,越发赏识他胸怀博大,便问于氏何请,答曰:“但求陀罗经被一顶。” 陀罗经被原只有因功而死或皇帝赏识的大臣身死才能有的殉葬之物,乾隆虽有犹豫但毕竟念旧重情,便着人送去于府——于敏中缠绵病榻虽不至死,但陀罗经被岂有收回之礼?送来经被就意味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方能让陀罗经被实质名归!他陡收到如此“恩宠”,全身抽搐着朝北拜了三拜,当夜,不药而亡。 另一方面,乾隆下令彻查王擅望的抄没家产,竟发现百箱财物珍宝全是赝品凡物,连当年乾隆为表彰其“治陇有功”赏赐下的珊瑚朝珠都不翼而飞,上缴来的三十八万两金子全部变成了白银锭子——仅这一笔,就少了整整三百万两银子!至此始知闽浙总督陈辉祖偷天换日中饱私囊,竟胆敢在查抄王府之时公然贪墨犯官家产,各级官员也都受惠分赃——一案未平一案又起,大清从此果无廉吏?乾隆震怒非常,和|以督抚不可信为由,建议阿桂升领班军机出京查案,阿桂素来正直忠禀又是皇上信任的枢臣,惟有他才能将此案查地水落石出,乾隆同意,着阿桂即日出京办差,和|轻轻巧巧借故将处处排挤他的阿桂明升暗降“请”出军机,自己扶摇而上,一个月内再升任文华殿大学士,成为身兼大学士与户部尚书的“中堂大人”,众人称之为“和相”,时年二十七岁。 同时,乾隆因嘉妃听闻皇后被废反弹冠相庆饮宴互贺而大大不喜,为稳定后宫,均衡势力,下诏升平和端方极识大体的令妃为皇贵妃,统摄后寝六宫之事,令妃魏佳氏自乾隆四十二年后,稳居后宫三千粉黛第一人之尊位,直至薨逝。 和|就如此摧枯拉朽般地颠覆了稳定近十年的前朝后宫格局,一时之间,天地为之变色。 43、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雪夜静宵双雄初争风 流水落花宰辅首议亲 待宫中这些大事忙毕, 也到了上元节了。乾隆一心想冲冲宫里宫外的晦气, 显出份泱泱大国的尊荣气度,因而奉母上正阳门“俯恤万民”与民同乐一事更是不论破多少钱都要办地体面风光。 午时正牌一过,随着惊天动地的三声炮响, 天子车驾从长年封禁的午门出天安门,数千羽林军簇拥护卫着浩浩荡荡, 黄灿灿地一片旌麾蔽日涌出皇宫。京城老百姓哪个不想观瞻圣颜,早已经将皇城御道两侧挤地水泄不通, 顺天府衙门各堂官小吏扯着嗓子维持秩序, 却哪里能阻的住百姓争看皇家威仪的迫切?正在忙乱不堪之时,再闻丹陛大乐雄然大作,数十排明黄华紫的盖伞仪仗飘摇隐现, 之后是五色金龙旌旗下的六十四名乾清宫一等侍卫金盔银甲威风凛凛地跨刀骑马, 身后无数锦红衣着的太监围着黄金龙舆,辚辚有声地出了天安门——这便是天子车驾了——正是万众瞩目时候, 百姓原本已经看傻了眼不辨南北, 此时才爆发出一片山呼海啸的欢腾: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千岁!” 乾隆与太后同在龙舆之上,太后坐在九龙华盖之下的玉座上,已是笑不拢口,乾隆恭恭敬敬地在旁侍立,穿着明黄勒丝金龙团褂, 外套着金面玄狐大麾,瑞罩下一串光鉴日月的东珠朝珠,好一番辉煌人物, 帝王气度,他一手扶着太后,一手向车外黎民挥手致意—— 太后听地四周里都是一片响彻云霄的山呼万岁,眉开眼笑乐地无可无不可:“好。。。儿子,万民景仰普天爱戴,这是你的德政,也是为娘的体面!这些百姓,都如此的忠君感恩,该赏!”乾隆立即呵声应了,转念一想,这人挤地黑压压地一片万头攒动,若按往常例子赏钱,当街不是立即就会踩踏死人,反而不美。正在犹豫间,和|远远地见乾隆神色不豫,忙拍马奋力挤了过来,乾隆见了他神色才是一松,把事一说,和|笑着揖了一礼道:“早准备下了新制的乾隆通宝预备着太后赏人,还提了十万贯预备着晚上正阳门灯会用——皇上放心,赏钱挤不死人,奴才有办法。” 乾隆但笑不语,轻拍了拍他的肩便又回车舆中去。和|才打马去了,吩咐皇帝车驾先行之后顺天府人封路分区编号领队发赏钱,一小块一小块地料理妥当,才在御街上面南三跪,起身颁了圣旨,朗声道:“奉皇上圣谕,太后懿旨。皇辇迎接人等皆我大清教化之下忠顺子民,无论老幼男女一例赏赐,着顺天府依次按发赏钱!”人群中顿时象平静了许久的湖面陡然掀起轩然大波,猛地膨胀着疯狂起来,山崩地裂一般地狂呼万岁,捧着新钱着了魔似地又哭又笑,又跳又叫,一片颂圣喊恩,就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富贵气象中 ,御舆在喧闹声响中缓缓行驶到了正阳门,和|已经从后赶上来了,连汗都没顾地上擦,就第一个翻身下马,在御舆前扶下太后与乾隆,又赔笑道:“老佛爷,您还是乘轿上城门罢?看着这箭楼也老高的,奴才不放心。”太后笑着摆手:“不用,我能上去,你也来搀着就成。”这是天大的体面,和|忙应了一声,在乾隆含笑注视下,与他一左一右地扶着太后上楼,一转眼正巧瞥见永琰也扶着皇贵妃魏佳氏随后下舆过来,二人的目光在空中偶然相遇,和|不由地对他露齿微微一笑,永琰一怔,竟连脚步都忘了迈,惹地令皇贵妃狐疑地横他一眼:“怎么了?” “没,皇额娘走好。”永琰忙正了容色,唇边却不自觉流露出一抹暖入人心的笑意。 直到了戌时,正阳门外自东向西绵延百里已是火树银花一片灯海,更毕衣的乾隆母子并后宫女眷,在鼓乐大作中从正门出来,接受百官朝贺。乾隆扶着太后居中站了,畅音阁的供奉们忙挑弦齐奏《庆升平》,笙歌四起间万挂鞭炮齐声大作,轰然炸成一片,东直门西直门,左安门右安门同时燃起烟花,在鼎沸的爆竹声中毫不示弱地盛章华彩地怒发张扬!天上万紫千红流光异彩,人间万民百姓仰头争看,太后看遍欢呼腾越,一声“赏”字,铜钱如雨般地漫天撒向人群,顷刻之间十万贯赏钱化为乌有,正是说不出的皇家气度数不尽的富贵风流——这场奢宴直闹到了近子时才罢,皇帝奉已经筋疲力尽的太后回宫休息不提,负责善后的百官却依旧不得闲,忙着打扫收拾疏散人群,又是人仰马翻。 刘庸大步流星地跳帘子进来,一面扫去肩上的落雪,一边剁着脚怯寒,抬眼就见纪昀还在啪嗒啪嗒地抽着旱烟,就道:“你不是不知道三爷闻不惯这味儿——还抽!”纪昀刚被阿桂请旨从乌鲁木齐调回来没有多久,脸色还是晦暗未明,双眼也较年前凹陷了几分,越发显得老迈,但听得如是说,忙将烟灰磕去,福康安原本一直坐着扶膝沉思,此时才回过神来,一手阻了他道:“晓岚公抽便是了,有什么打紧——谁不知道你是个‘大烟锅子’?皇上都不介意,难道我介意?” 刘纪二人听了都是一笑即收,纪昀先感叹道:“我虽然依旧回了四库全书任了总编纂,可再入军机只怕。。。是难了。。。”刘庸也提袍坐了,摇头道:“如今于敏中死了,桂中堂被调离了京城,和|圣眷优渥无可比拟,偌大个军机处,只怕都是他说的算了。” “他也的确厉害,我纪某人一生还没见过如此八面玲珑洞达世情的能人——圆明园,避暑山庄修了,浙江的海棠,江南的漕运,都是大工程,说修也就修了——没他能成?今晚的上元赏灯会能有如此规模?当初他一个毛头小子跟着三爷进傅府的时候我何曾想过他有今日?”纪昀忍不住又重重地吸了口烟:“就连我,他要没点头,我连四库全书都回不去——他如今就是四库全书的正总裁!这才几年的光景?哎。。。” 刘庸从来是个冷心冷面思虑周全的谋国老臣,听了纪昀的牢骚,便冷笑道:“可他手段也太狠了,借刀杀人逼死了于敏中不说,阿桂,海兰察,兆惠都被他明升暗降调离京城,就为了能只手遮天,只怕没多久,咱们几个都要无处立足了。” 福隆安见话说地颓唐忙一笑摆手,看了自己三弟一眼,才道:“崇如公言重了,何至于此?” 只要还有福康安,傅家的声势就不会真的一蹶不振——他和皇上的关系,又岂是和|能够离间的了的? 正巧阿颜觉罗氏着人送来热腾腾的元宵供他们消夜,门一打开,福隆安眼尖瞥见走廊上一闪而过的身影:“长安,又刚回来?!” 被点名的浪荡公子只好头一低,进门请了安,赔笑道:“二哥,三哥,各位大人安好。” 福二爷对自己这个幼弟也实在没办法,聪明是尽有的,原也一般地上进好学,这些年却越发浪荡不羁,不仅不求功名,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一误再误,明明世家子弟,却仿佛无事上心时时放荡,他若有三弟一半强势,他们傅家党人也不至如此凋零。但当着刘纪二公实在不好多说,只得含恨瞪他一眼:“别时时就知道浑玩儿——也要学着理事了,前段时间让你去户部挂职,没几天就甩手不干——” 福长安一面哼哼哈哈地答应,一面偷眼看向自己越发深沉的三哥,诸兄弟中原是他俩最亲厚的,可事过境迁,他与他,早回不到当年的两小无猜——与他,又何尝不是——福长安忽然凝了神色,猛地坐直身子——万没想到此时居然又听到了那个人的名字! “桂中堂在浙江已经查出陈辉祖偷天换日,暗中把犯官王擅望的家产以次易好,将金折银,贪污了几百万两银子之事已是罪证确凿——这事本也这么了了,钱沣也不知受了谁的指示,这个结骨眼上书参‘十督抚贪污案’居然说我大清江南十省总督都是贪官岂非骇人听闻!桂中堂自然驳了回去不予受理,谁知道钱沣不屈不饶,还闹到了皇上那里,说桂中堂有‘包庇纵容’之罪——看看这局儿,我看又是和|的主意!不把桂中堂从这首席军机的位子拉下来他岂能甘休?” 和|若是以此计坏阿桂前程,那就势必得罪十省督抚,代价未免太大了——还是说他为了达到位极人臣的目的,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值得吗?和|,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福康安合了双目,脑海中全是今日在正阳门上他扶着乾隆第一个踏上城门俯瞰万民的神情容色——如此耀眼,如此。。。非凡 ——仿佛他原就因此刻而生——重重地叹了口气,按下翻滚的思绪——为什么他总是无法压抑自己对他已经全然复杂化的感情,嫉妒,恼恨,伤心,愤怒还有。。。若有似无却永难磨灭的爱。 只可惜物是人非——站在他身边的,甚至已经不是他了——即便一世为敌,也留不住他永恒而绝决的目光? 他忽然睁眼,匆匆起身抓过袍子,甚至来不及注意四弟与自己一般激越难抑的神色,只道:“我出府一下。” 福康安没料到是这个情景。 从窗外望进去,只能看见一个伏案的背影在昏黄而又落寞的灯影下浅眠。 想起方才顺天府的人告诉他的话——和中堂在上元节筹备的一个月里,几乎从未回过家,几天没合眼更是家常便饭,就算今日庆典结束,他依然得留在正阳门善后脱不得身。 这是今日得以睥睨天下的代价吗?福康安悄声走进屋子——案牍上垒着尺来高的卷宗帐本儿,摊开的那一份似乎依旧汁水淋漓墨迹未干。 他知道军机处的人即便阿桂已去也依然不会完全听命于他,据说五军机上朝办公甚至从不与和|一处批理奏章——所以他才事必躬亲万事不敢假手于人?万端思绪都化作一声悠长寂寞的叹息。或许也惟有此刻,他才能暂时收起彼此间的争锋相对,才能放下傲气尊严家族利益,静静地看一眼他。 。。。他睡着了还好,至少他能如此地接近他,不再剑拔弩张。 为了地位权势,你真地已经不惜一切了吗? 包括。。。摇了摇头,此刻,他已不欲再想。 和|似乎已经熬了一夜,长睫覆下,眼下暗影越发重了几分,光洁的下巴也隐现青色的胡渣——他忍不住伸手轻触,绒毛一般模糊而轻柔的触感——犹记当年情浓伊始,他还曾每每以此打趣——笑他是个长不出胡子的姑娘,哪似个军中汉子? 福康安脸上石刻般的纹路也有了一丝松动,犹记当年,却转眼成空——兜兜转转,最终对面为敌成了彼此间唯一的执念,是宿命还是老天最无情的玩笑? 他解下自己身上的披着的玄色锦袍,轻轻覆上他的背,静夜良宵似乎只听见窗外的雪簌簌落下的声音——以及他逐渐蔓延开来的心跳。 可即便是这样微末的幸福,又能持续多久? 永琰命太监止步,自己接过他手中的提篮跨进门去——好不容易今晚上元节宫禁大开,他心里哪放的下和|,早借故溜出宫来探他——他今天指挥统筹忙里忙外又是个要强争脸之人,只怕早累坏了,若自己不来只怕三天不进食都有可能。因而见和|伏案歇息也不见怪,将带来的吃食放到一边,便满带笑意地坐下等他醒转,却在甫见到他肩上的玄色披风之时僵住了脸。 他忍不住轻颤着手抚向它,无意间触到了和|的耳垂,但见他微一皱眉,将脸埋进披风中深嗅了一口气,才含糊嘟囔了一句:“瑶林。。。” 永琰与他贴地极近,这话自然听地真切,他只觉得有把刀忽而插进了他的心窝子里再狠狠地绞上一圈!他腾地站起,却不愿惊醒累极了的和|,走到屋外才叫来侍卫,冷着问:“方才谁来过?!” “是。。。是福三爷,见和中堂睡着了也没叫他,坐不大会儿就走了。” “刚走?”得到肯定的回答后永琰冷冷一笑,快步追去——他已经顾不上这一举动是否明智,有一股火烧地他几乎连最后一丝冷静都消失殆尽—— 福康安正拾级下了箭楼,忽然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刚回头就愣在原地。 永琰住了脚,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将手中的物事甩了过去:“夜深雪重,福公爷还是把御寒的衣物穿上为好。” 福康安接过那玄色的披风,手及之处隐有余温,他眸色一暗,静静地望向永琰。 “和中堂说了,福公爷的东西他受不起。”永琰也缓缓下了楼,在他身侧站定,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你又何必枉做小人?” 你为什么时时刻刻都要和我争!不论是之于乾隆还是和|,你都要挡在我面前! 福康安与他对视许久,才轻轻拂落自己肩上的落雪,看向脚下隐在暗夜中影影幢幢的北京城,:“王爷,我与他之间的事,何劳费心。” 永琰几乎是立即提起了福康安的衣领,狭长的凤眼中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迸裂出狠厉之色:“不管你们之前是什么关系,从今往后最好都断个干净!” “我和他不过是同殿为臣的关系,王爷却要我断什么?”尊严与骄傲,始终是他一世的弱点,他说不出口,更加耻于承认他——受制于他。福康安阗黑的双眸如望不见底的深滩,无惧地迎视过去:和|即便此刻依附于你也不过碍于情势,如今的他,唯一乐衷的只会是权势地位!待到他真能位极人臣傲视天下之时,除了一国之君就再没有人能压制的了他——所以他宁破坏,不放手,又何止是为了傅家声名?! 而这个情根深种的皇阿哥,显然还看不透他。 轻轻捏住永琰的手,福康安使了个巧劲就摆脱了他的钳制——而后一提袍角,端端正正地跪在雪地上:“王爷,请恕福康安不便相陪了。” 永琰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却最终平和了脸色,声音漫漫扬扬地响起,冷过此时的冰天雪地:“起来吧。” 朝廷刚刚热闹喧哗地过完元宵,乾隆为平衡后宫势力,果然就晋封嘉贵妃之子十一阿哥永星为成郡王,并命年纪尚不足十三的十七阿哥永麟跟着封王了的三个哥哥一起“入军机处学习行走”,而开春不久,得到和|首肯示意前往江南查“十督抚贪墨案”的钱沣就在浙江呈上奏章言泰半总督实有贪墨之行,田庄宅院不计其数,贪银过百万之数,江南官场之风气可见一斑,建议乾隆从重从严处置以正官箴。而阿桂身负钦差重责任,却姑息养奸纵容包庇,想以陈辉祖一人息事宁人以结十督抚之欢心,其心其志可见一斑,也必严惩以儆效尤。 乾隆将奏章轻轻丢在案上,抬眼望着站了一地的枢臣:“你们怎么看?” 养心殿东暖阁的窗户上一例装着玻璃儿,明堂堂地照着众人,似乎一点点神色异动都纤毫毕现。幸而众人都是久经历练城府万千之人,许久之后,才见八阿哥永璇站出来怯生生地道:“阿桂乃国之栋梁,似乎不宜这点诬告之事就横加贬斥,以令百官寒心。” 他说出了傅家党人想说不便说的话,乾隆听完却看了永璇一眼,不冷不热地道:“钱沣是个正人,他考虑事虽未必周全,但都是肺腑实诚的话,况且参十督抚贪墨他确有实据,难道反白为黑反治他的罪?!” 和|见八阿哥受了斥责大气不敢出地退到一旁,镇定如常地出列奏道:“皇上说的是,钱沣一案告倒十省督抚天下皆知,若草草处理敷衍了事岂不令天下人耻笑,为振我大清清廉浩气,十督抚非治罪不可。” 十督抚治罪就意味着阿桂有失察包庇之错,看来和|为了正式取阿桂而代之,不惜得罪那些连阿桂都不敢招惹的封疆大吏了。刘庸见到了不说话不行的地步,忙开口道:“可十督抚位高权重,真听了钱沣的话一并处置了,江南必乱——十省的缺空出来,那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和大人难道就立即有了人选能一一补上?” 刘庸不愧老辣,几句话就暗责和|暗中收纳党羽广布眼线,另一方面又暗拉了十省督抚一把,和|一笑:“刘大人掌管刑名多年,我大清岂有反坐御史言官之罪?钱沣查案罪证确凿,获罪的反而是自己,岂非绝天下士人百姓之望?于我皇上的千秋名声又有什么好处?” 这是和|最聪明厉害的一着,阿桂与于敏中毕竟不同,他根基太深太广,朝中明里暗里站在他这边的实在太多,整他,就不能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否则就必成百官公敌——因而是钱沣,只能是钱沣,这个刚正不阿甚至从来不去分析朝中局势事态如何走向的谏臣,只要眼里见到一丝不平一点不法,就定要追根就底查个清楚明白——这样的人,有时反而更容易冲动,为了“武死战文死谏”的青史流名,他一介儒生就敢冒天下之大不惟状告权倾天下的十省督抚! 可你,接着要如何收场呢?——谁都知道此事归根究底是和|起的头,可真要得罪了十省督抚,和|接下来无论任何政令都将举步维艰,“令不出京城”这也是历年以来所有禀政的军机大臣都忌惮各省督抚的原因——福康安沉默着,他甚至有些想看看和|究竟还会在这瞬息万变的官场朝堂之上,如何翻云覆雨。 众人也都沉默着,静静地看着乾隆。 执政四十余年的皇帝慢慢地转向和|,略带灰白的长眉下的眼依旧藏着人臣猜不透的心思:“十督抚,要惩办——依你的意思,如何办理。” 众人心中都是一惊,乾隆是公开支持和|要拿十省督抚开刀了?!但听和|似行云流水般娓娓而道:“臣以为惟八字而已‘大事小办,小事缓办’。十督抚位高权重,又是封疆裂土,虽偶有贪墨但毕竟巡抚治理各省民生军政著功显赫——人孰无过?其实说句实在话,咱大清好比一大家子人钟鸣鼎食赫赫扬扬,而臣如子君如父,一子不孝可以赶,十子不孝若都赶走了,整个家就会散了——”舔了舔略微发涩的嘴唇,和|继续道,“所以臣斗胆建言开‘议罪银’制度,谁犯了事儿,要查,但允许他们预交一笔银子赎他们的罪让他们留任将功赎罪——给他们一个悔改的机会!” 一言惊四座——这不是等于公然地卖官鬻爵授受贿赂吗——还是堂而皇之地以国家的名义来实行!福康安至此才真地坐不住了,他此时才真切地感受到和|玩弄权术手段之精深——他要打压阿桂不假,但却从没想过要真地得罪十督抚,那些大员们出那点子议罪银子是九牛一毛,谁犯了错立即交议罪银给国库抵罪?这不是无形中助长贪墨的歪风么?和|立这个制度根本不为惩罚他们反而是大大地拉近与他们的关系!他起身道:“皇上,臣以为万万不可——此风一开,各省官员更加肆无忌惮,原本贪墨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今用银子就能一笔‘议罪’,这还起什么约束作用!“ 和|转过身来,平平静静地看着他道:“皇上将他们从微末小吏提拔为封疆大员,若有敢搜刮民脂民膏就是辜负圣恩——皇上既然可以让他富,自然也可以让他穷。他贪墨是取之于民,皇上如今就再取回来充之国库——谁贪的多就罚的多,这不也是警醒吏治么?所以臣以为,这议罪银制度,但凡总督巡抚以下四品以上官员都应通力实施!” 行了。乾隆一见这二人又要争锋相对就头疼,一摆手止了议论——“和|说的有理,阿桂还是老于军事疏于务啊~否则也不会比那些地头蛇给骗了,还上书要惩钱沣办他个妖言惑众的罪,真准了他的奏,还不天下哗然言路闭塞?不小惩大戒只怕不能服众。纪昀拟旨罢,阿桂罚俸三个月,撤去大学士一职,保留其一等诚谋英勇公的爵位,还是调去江南绿营练练兵罢。”顿了顿,似没看见众人呆若木鸡的表情,又道:“只是福康安说的也对,事关重大,容不得一点差错,否则这议罪银制度就成了朝廷一大弊端,须得一个可靠实城之人经手才好。” “奴才推荐一人,足以胜任。”和|恭身揖礼,“此人已在隆宗门外侯旨,只待皇上宣召。” 所有人不解诧异的目光中,只听得皂靴声响,一道瘦削的身影掀帘而入,在众目睽睽下对着乾隆伏下身子,三跪九叩:“奴才福长安见过皇上!” ——和|侧过身子,隔着长安与福康安只对望了一眼,便目光淡然地越过了他,看向不知名的远处。 他原也没想到长安会主动来找他。 当年的事他从没忘记,可年少时的诸多纠葛,再也不是他如今汲汲追求的及至——如今的他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有用之人的投诚与示好。 福三爷,虽然和琳在你手下做事我放心的很,可毕竟今非昔比,我的手上也得有一个与此相若的筹码才是,对吗? 和|操军机权柄于一身,忙地越发脚不沾地,幸而乾隆亲自颁旨命人在军机处与养心殿间指了一处宫室供他起居,恩宠待遇一如皇子,拨了八名太监伺候,为首的便是与和|识于微时的小贵子,如今在宫掖之中也是当红不让隐有后来居上的架势,抬头见了嘉郡王,忙极漂亮地打了个千下去:“奴才给王爷请安!” 永琰平日在宫里素来是严谨持重的,待太监更是不假辞色,但此刻却似乎心情不错,一摆手命他起来:“和中堂呢?”一面抬脚就走,小贵子知道和|办公时候不喜人打扰,起码也得通报一声,可就是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拦永琰,只得点头哈腰地跟在后面:“和中堂他刚刚才用了膳——” “小贵子,退下。”和|听到声音已经打帘子出来,似乎并不意外见着永琰,淡淡地笑着打下千儿去,早被永琰一把搀起,扶进屋去,拍着他的肩笑道:“你今日好威风呀——议罪银,亏你想的出来!” 和|见他一脸热切喜悦似发自肺腑,不由苦笑一下:“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皇上七十大寿之前圆明三园要全线竣工,户部早拨不出一点银子了,十五爷,大清这家难当,我也只能和你说这句掏心窝子的话——别看如今钱沣捅出这案子天下大哗,实则大小官员贪污之数量规模远不止此!可即便将十省督抚一并撤换,这大清吏治也根除不了,望严重里说,这是大清自上而下的陋习,自乾隆初年改严为宽以来这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是坐定了的!如今天下大富可国库没钱,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贪墨大家都有,谁捐的少就说明拿回自己口袋里的多,我就查他办他!” “我明白。”永琰在他面前坐下,面上容色表情在摇曳烛火下朦胧地一片深沉——“任他官清似水,无奈吏滑如油”大清官场如一淌混水,靠常理清规早就辖制不了那些阎罗小鬼——所以和|才宁负天下骂名另辟蹊径去整治官场贪污之风—— 可哪怕世人皆谤你,憎你,毁你,也有我永远站在你身边,你总有一天能彻底忘掉那个不能纯粹来爱你的男人——这话诚然是说不出口的,永琰从未试过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只为能在他身边多留一刻的滋味,看了看和|的气色,永琰轻咳一声,柔声道:“你这一年来委实太累了,才多大的年纪,已时时带了倦容,总是面青气弱的——我听人说拿不曾穿过线的南海珍珠磨成粉服了,最能调气宁神的——”从袖子中摸出一只沉香雕花盒,推过去,“我替你寻了一些来,这些叫小贵子早起替你现磨了拿滚白水调了吃下,另一半已经让穆彰阿送去你府上——” 和|一愣,忙起身揖礼,却被永琰佯装生气地一把拉住:“这是做什么,举手之劳罢了,你帮我那么大的忙,什么谢礼都是值当的。” 其实要找那么多桂圆大小的南珠已是不易,更何况要从未穿过孔的,永琰是千番百计从他额娘那弄了好些又拿出自己所有体几叫内务府去四下置办来的——但这些话自然无谓去说了。 和|只得接过,却抬头看了永琰一眼,忽然道:“爷认为如今已是稳操胜券了么?” 永琰先是愕然,随即尴尬一笑,他的确觉得如今十一阿哥因着母妃位份已是低他一筹,其余阿哥更是不堪一提。 “八阿哥仁弱太过,只知道吟诗作对;十一阿哥热中权位,却叫皇上早有防他厌他之心,就如今情势来看,爷的赢面很大。但是十五爷你忽略了一个潜在的对手。”和|替永琰斟了一盏茶,慢条斯理地道。永琰呆得片刻,颦着眉望向和|,见他以指沾茶,轻轻地在桌上写了个“麟”字。 他的同母弟弟十七阿哥永麟?!永琰吃惊不小,和|却捧茶吃了一口,才缓缓地道:“如今令贵妃荣晋皇贵妃,只怕何时封后也未可知,你与十七爷就都是嫡子,你在他面前没有半点优势——而十五爷试想,三位哥哥封王后参与理政是理所当然,皇上为什么特特叫十七爷也‘军机处学习行走’?——他还什么差使都没办过!他如今年纪的确是小,可假以时日,若以十七爷的圣宠,你与他谁的机会更大些?” 和|一席话说的永琰冷汗都要出来了,他万没想到自己竟成了“灯下黑”,偏就是最想不到的人是自己最后的对手—— “十五爷莫急。”和|的笑有着奇异般的抚慰能力,“我原也准备近日来找你说这件事的——要赢十七爷不能在皇上令皇贵妃那边下功夫,而要另外找个靠山——找个能让你轻而易举地赢过十七爷的靠山!” 永琰不解地看着他。 “蒙古喜塔喇氏——蒙古八旗中最显赫的一支,与当年孝庄太后的娘家博尔吉济特氏都能分庭抗礼——娶喜塔喇氏的格格为福晋,就能立即拉开你与十七阿哥的势力悬殊!” 和|笑的依旧温暖和绚,永琰却仿佛一瞬间落入了冰窟窿中一般,周身轻轻一颤。 45、第45章 上 第四十五章 心如死水和致斋复出 缘生一面魏长生入京(上) 天刚蒙蒙亮, 大街小巷依旧一片静谧, 一顶蓝呢小轿就无声地坐落在和府门前。 “相爷。到了。” 帘子掀开,轿中人面色青白,双眼中却是一片木然。他下轿, 依旧不忘打赏几个脚夫,待众人欣喜若狂地退下, 他才僵硬地迈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家紧闭的朱门——他们必都以为他今晚又要值宿宫中, 就都不曾为他等门—— 再上一级台阶, 就到了。。。和|向前伸手,指尖几乎就要触及门环的刹那,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冰冷的九级石阶之上——如此狼狈, 如此不堪——当朝宰相朝廷首辅如濒死之人在自家庭院前苟延残喘地挣扎!!这太难看了——他又湿又冷, 四肢都如灌满了铅水动弹不得,但他却咬着牙, 竭力想再爬前一步, 却悲哀而无力地发现那咫尺在此刻已有如天涯。 视线有些模糊,全身特别是□□如撕裂般地疼,他只想避入壳中躲上一生一世,此刻,他再也不想做万人之上的中堂大人! 眼前忽然一黑, 一股温暖的气息罩上他的,随即他的身子连着披覆上的玄色披风一起被纳入一个怀抱—— 和|在这时的心种已经无意识地一丝最原始的悸动——会,会是他么。在他最无助最丑陋的时刻能有一次真地陪在他身边? 披风落地, 他终于看见抱起他的人—— 福长安。 他有一瞬间失笑,即便那笑里有着太多的辛酸苦涩。 “我等了你一夜。”长安轻声道,手下用力更加紧地抱住他轻颤的身子,“江南的议罪银子收来了——你在发烧?!” 他没有问那句最无谓的“怎么了?”而是火速地抱他入府进房,焦急地准备唤人更衣烧水。 和|躺在床上,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失神:为什么次次都是这副丑态被他看见?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呢?十年前?或者更早? 那时的他少不更事轻车裘马,他踌躇满志自负志得——展眼到了如今,他们之间的友情凋零殆尽,惟剩利用。 “福长安。”他闭上眼,颤着泛白的嘴唇轻声道,“不用了。你走吧。” “。。。你不想见我,我知道。”福长安在床边蹲下,握住他烧地滚烫的手,从他苦心积虑投至他门下甚至不惜与他的几个兄长翻脸开始,他心中对他就只想着。。。赎罪。能多帮他一点也好,只要能在他身边就行——可和|从重逢起就对他笑,真真正正地虚伪拉拢的笑,仿佛当年咸安宫中一起度过的岁月只是他一个人的妄想,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和|变了,他早已不是当年模样—— 但他,不在乎。只要能在他身边,多少帮他一把。 “我叫和琳来——”他一拍脑袋,懊恼地道,“忘了他升已升了参将在外带兵——”顿了顿,才小声道:“我去。。。找他。。。来?” 这个人是谁,他知,他也知。 和|躺在床上,强奈着四肢百骸翻涌而上的苦痛难忍,轻轻地摇着头,一下,又一下。 但,太迟了。 “。。。出去。求你。” 长安呼吸一窒,有那么一种熟悉的钝痛一下一下地挖掘着自己的血肉之躯,骄傲如他,尊荣如此,却——他有一瞬间想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但他不敢,他恐惧介时与他彻底的决裂! 他开了门,强迫自己不能落荒而逃:“和|,从从前到现在,我都真地把你当真正的朋友,无论你信与不信。” 门合上,一滴眼泪从紧闭的双目中淌下,直至最终的泪流满面。 朋友。。。他有多少次栽在这个虚情假意的字眼上! 他这一生,还能再拥有什么真挚的永生永世的 感情?!不可能了——从他位极人臣开始,他就注定一个人孤独至死,却在之前还可笑地抱有什么样的憧憬与希望?! 他明白他的心至此,真地死了。 长安回到府中,傅公府早已经是忙地人仰马翻,为着阿颜觉罗氏突然的小产,数名太医围在屋内,一顶屏风遮着躺在床上的贵妇早已经气若游丝。一盆盆清水鱼贯抬了进去,再染地红彤彤地退了出来,合府上下皆是一夜未眠,就连早已退养佛堂不问正事的董额氏也担忧地整夜侯在门外,不时地遣人去问:“孩子平安吗?” 没有人理会消失一夜的福长安,他这个叛出富察家的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个最浪荡不过的败家子儿。他刚刚苦笑了一下,忽然听见主屋一声嘹亮的啼哭,众人顿时喜极而泣:“是个男孩儿!”董额氏忙手捏佛珠诵声不止,随即正门打开,一道伟岸的身影挡住了身后惨淡的烛光,太医在旁鞠躬不已:“福公爷节哀,福公爷节哀。” 董额氏最先回过神来,上前理了理福康安皱成一团的衣领,一脸慈爱的笑:“这是阿颜那孩子没福,还好孩子没事——在咱家这几年,也不算委屈了她——你赶紧去歇下,哦,我得吩咐厨房熬点药草为你去秽避邪,毕竟是碰过刚咽气的人,不吉利——”董额氏还待再说,见嬷嬷已将还满脸血污的婴儿包裹妥当抱了过来,忙喜不自胜地上前去抱。 院中众人也都一拥而上,极口称赞此子将来必定大有出息。 惟有院中两人,隔着树影花荫,清清冷冷地站着。 但是福长安依旧可以看见福康安眼角微干的泪痕——他这一生没有爱过这个女人,甚至在之前真地同棠儿一般当她是个生养工具,但她生死弥留痛到极至的时候竟还要坚持等到他赶回来,在床边第一次握住她的手,她甚至在笑,哪怕那个笑容是渗透了哀伤的扭曲——撕裂,钝痛,直至最终气若游丝她都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不曾放开。直到最后的鲜血弥漫开来,他所能见的视野里都是一片血雾,因为依然能听见她的话穿过重重血腥,一字一字地刻上他的心:“幸好,孩子没事——我再不济,也总算能遂爷。。。一个心愿——” 她本没有错,错只错在,她这一世遇到了他,遇到了富察家。 亏欠她的,又岂只是她十载青春流年! 福康安垂下头,在瞬间心似死灰——碰上了感情,从没人能独善其身。 你争我夺,猜疑算计又如何,谁又能是情场上最后真正的赢家! 福长安看着福康安从来意气风发的身影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微微地佝偻着背,独自朝府邸深处走去,他动了动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来。 乾隆四十四年似乎是一个不大吉祥的年头,先是一等嘉勇公福康安的正室阿颜觉罗氏死于难产,接着是刚刚主持完嘉亲王大婚的和|与他的夫人冯氏相继病倒,和|烧热不止,病重不能起卧,将乾隆并满朝文武都吓了半死,请安问好延医奉药者不计其数却统统被拒之门外,直到乾隆下令紫禁城中五品以上医正全部前往和府会诊,一应珍稀药材任其取用,和|的病才逐渐有了起色。但冯氏就远没如此幸运,原本只是缠绵病榻,却在服用了宫中送出的御药之后痢汲不止,不出三天就气竭而亡了——乾隆邃下令恩赏冯氏一品诰命,丧礼规制比造傅公府,整整一条街道白灯挂素,前来吊唁者较傅公府有增无减。 到和|终于忙乱已毕销假上朝,老太后却又忽然病了,说是魇梦入怀,每天都梦到三十年前自己因病早逝的女儿,早上醒转也是老泪纵横,因而越发地病体沉重,直闹地整座宫廷一片愁云惨雾。 诸大臣都聚集在慈宁宫外侯着,乾隆因为担心母亲,晨昏定醒从不敢忘,任你有多大的军国要事也都要靠边。好容易等乾隆出来,身后跟着刚封的容妃和卓氏,青春少艾明丽动人——正是阿桂平新疆献上的异香美女——也正拿着帕子正不住抹泪。众人见帝妃一脸哀戚,谁敢欢颜,纷纷也是一脸如丧考妣的苦相,生怕慢了一步就是不忠不孝。 “传朕的旨意,下令天下有奇术之医者进京奉药会诊,有能令太后康复者一律赏千金恩封爵位!”乾隆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微驼着背,反手走在最先头,叹了一声:“和|哪。。。” “奴才在!”他从紧紧尾随的人群中排众而出,欠着身站到乾隆身后。 “朝中的事你要多用心了,你年纪虽轻,该立的威势都要立起来。”乾隆枯着略长的寿眉,慢条斯理地如同在闲话家常,顿了顿又道:“。。。朕都忘了你前段时间刚刚断弦,这心里想必也不好受——” “皇上!”和|抬起头来,俊眉星目竟然风神如玉依旧如昔,“奴才既然忝居此位何敢因私忘公尸位素餐!” 不,还是变了。。。乾隆眯着眼继续打量着这个在他心中永远非同一般的臣子:他唇上已经蓄起了一点薄须,衬地整张脸忽然有了一丝威严阴沉,那眼中的两道波光也更深更厉,顾盼之间除了雍容气度之外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似乎没有人再能猜透他心中一点灵犀。 他收回目光,甚至私心地不想再为和|指婚,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就好,你放手去做罢。” 一句话,已至和|于领班军机之位。 一只手搭住他的臂弯,和|低头看了,清清冷冷一笑,转过身跪下:“嘉亲王吉祥。” 一身绣蟒龙褂的永琰只这么站着,一股迫人气势就难以掩盖地弥漫开来——如今这位乾隆诸阿哥中唯一得封亲王,真正开始插手政务的王爷,已经不屑也不需再韬光隐晦。 散朝之后本还有三三两两的朝臣通过这条宫巷往东华门走,见这情景纷纷都止步不敢上前。 “都给我退下!”永琰声音不大,众人却不约而同地齐齐退开,须臾走了干净。 和|平静无波地抬头看着他。 没有恨。 自然更没有爱。 “你跟我进来!”拉他进了最近的一座废弃宫院,永琰顺手将他推上墙:“你躲够了?” 和|冷淡地扯扯嘴角:“我躲什么?” 没躲会不告而别在家一呆数月?!无论他如何示好补救,他也从来不肯,见他一面。他迫近一步,两人胸膛抵触几乎是拥在一处,但是这一次,和|不再有一丝的颤抖——“王爷,大清还是乾隆爷的天下,你再肆意胡为前,想想乾清宫上的正大光明匾!” 永琰愣了,眼前的和|精明依旧,深沉依旧,独独不再对他有一丝热度——他威胁他。 是他一步一步地推他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处不胜寒,如今他却也能轻易让他摔下万劫不复的深渊——是,这个意思么?和中堂?和大人? 怎么会曾经认为这个人古道热肠仁君风范?从宫中赐出药来生生就夺走冯氏的性命,偏偏还做的天衣无缝!——那毕竟是他的妻子,丰绅殷德的生母,他也敢——这是警告更是要挟!他撕下温情脉脉的面纱,说什么爱难自拔,一样地也是仗势欺人为所欲为?! 他要变的更强,直到不再重蹈覆辙! 那一夜荒唐半宿耻辱,只会成为慢慢腐朽的尘土。 他抱了他,竟使他憎恨至此吗?除了憎恨,竟就没再留下一点别的痕迹。永琰心种蓦然地一阵尖锐地痛——只有他,在那一夜后,愧疚伤心绝望中却带有淡淡的欣悦,如此患得患失夜夜难寐的心情,也只有他吗?!他瞪视着他,却最终低吼一声,再也压抑不住澎湃的感情,低头吻住他的唇——去他的正大光明!去他的皇位龙座!此时此刻,他要的只有他! 然而四唇交接的刹那,他却怔了。 和|的唇,冷地象冰,苦涩地一如他的心。再下一瞬间,他只觉得腹下一疼,不得以踉跄着松手退开,难以置信地看向和|——他出手打他?他居然——敢——? 那一夜的脆弱无助是永不会再出现的了。 没有下药,他竟然远不是他的对手——这个认知叫永琰瞬间气血上涌满心的不甘愤恨——为什么苦心至此视若至宝也不过换他弃若鄙履! 和|松开拳,用着他全然陌生冷到决绝的眼神看他:“嘉亲王,我说真的。之前倾力帮你,就当我和|有眼无珠,此后道路,有我没我,城府如你,走地想必同样顺当!” 永琰愣在原地——他要彻底与我决裂,与我分道扬镳?!——就因为我那一次的情难自禁?!——“和|——”他忍不住攥住他的双肩,那一声“不要”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从那个晚上开始。。。你就再不是我的朋友。永琰,你最好记住——”和|冷冷地望进他呆若木鸡的双眼里,“别再动我的家人。” “我没——”永琰脑子一热,几乎快语无伦次,难道他以为冯氏之死与他有关?! “何必解释?你把天家帝王权术和心狠手辣学了十 成十,但你——你永远学不会你父亲的容人胸怀。”是他自己傻,真当他也如乾隆一般帝王气象胸壑万千,所以他才想如在乾隆驾前一样,能继续帮他助他,却独独不动感情,他以为以永琰其心其志应该看地清楚想地明白,谁知自己看错了人——永琰就是条养不熟的狼!狠狠闭上眼,想将那夜的旖旎折磨与纠缠通通忘却,和|快步走开,只留下一句话,直直地刺入永琰的心中—— 你和他比,差的太多。 和|跨出宫门之时,恰巧撞见穆彰阿进来奏事,只一照面,和|便面沉如水地走了,穆彰阿却是促不即防,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狼狈地将头扭至一旁,方能掩饰此刻异样的神色。好容易待人走地远了,才松下一口气,立即换了副表情迎了进去,却见永琰面色铁青独立中庭,胸前的珊瑚朝珠已被他自己拽地泄了一地章华。 我拿什么和皇阿玛比? 他生而拥有一切,与那个男人一样都是天皇贵胄平步青云,他们才是某种意义上一脉相承的父子血亲——所以他们哪怕舍弃一二也不在话下——而我,想要的从来不多,但一定要得手——无论是你还是这江山万里! 47、第46章 上 第四十六章 鸷董额颤惊当年事 酸永琰大闹双庆班(上) 不久之后, 和|即入宫向乾隆进言“心病还须心药医”, 正式举荐魏长生,于是次日魏长生作辽邦公主妆束奉旨入宫,献艺于慈宁宫。当时是, 原本太后已病地头昏目聩,却在甫见魏长生之时奇迹般地清醒过来——原来那魏氏身段扮相竟与死去的皇姑相差无几, 长生唱罢进殿谢恩,太后竟忍不住拥他入怀, 悲泪涟涟一口一个“我的儿”, 闻者无不恻然,长生抖擞精神打叠起百般女子娇柔模样,委委款款地劝慰太后进药宽心, 太后始病有起色, 不久大安,乾隆甚喜, 赏魏长生千金, 并恩升和|一等男爵之爵位,从此,“魏皇姑”之名不胫而走,传遍京师,魏长生之秦腔遂名动天下, 双庆班凡有开戏,如《大闹销金帐》、《卖胭脂》、《背娃进府》并《滚楼》者,无不观者如睹举国若狂。 一顶蓝呢轿子再次停在双庆班前, 轿帘掀开,穿着便服的中堂大人躬身而出,门口早迎侯着的戏班老板随从等立即笑开了花,前呼后拥地将人迎了进去。街上人来人往的立即议论开了——以如今双庆班魏老板的身价,怕也只有当朝一品和大人才能 轻易地说见就见! 可不是,谁敢和和大人抢人? 前些日子听说裕王府的人想打魏老板的主意,想想和中堂,还不是气地咬牙罢手了? 你说这和大人同魏老板往来如此亲密—— 咳,还能有什么,官老爷都爱玩这个!老子要有了钱,非也得包个象姑乐乐,听说那滋味比女人还爽快! 刘全就在双庆班门口站着等,这些市井取笑自然也一并进了他的耳朵,虽有戏班下人殷勤伺候着递茶倒水,心里却不由地一阵暗气——主母逝去不到一年,他的爷好什么不好,竟然也玩起戏子来了——这,这传出去什么名声! 白天的双庆班远不如夜晚歌舞生平繁华无尽,空空落落的戏台上散着三两个正在开嗓的孩子,年纪都不过七八岁,就被父母卖进梨园,求得将来有朝一日能如魏长生一般声名雀起君王垂青——魏长生自然不在此列。陈银官在前引路,依旧是一副我见犹怜的小模样儿。穿堂过室才知道后方别有洞天,偌大一个花园缠枝藤萝紫花盛开,一引活泉环绕间翠山绿水目不暇接,好个清凉所在!又听花叶婆娑间隐有胡琴悠扬,和|随着乐声过去,绕过一株古树,才见庭院之中,魏长生一袭白衣如雪正在练戏,眉目婉约含羞带怯,咿呀吟哦间百媚千娇仿佛真成了戏中女子,细细一看,又觉得魏长生的步法与旁不同,仿佛醉酒虚浮一般站也站不住脚,兀自如水中飘萍,随风舞荡,远望之正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一般的出尘美感,和|忍不住叫了一声好,长生止了唱词,回过神来,无限轻柔地笑着蹲了个福:“奴家请和爷安。” 和|一把扶起他,嗔怪中带点宠溺:“还没演够哪?恩?”长生咯咯一笑,顺势半倚在他怀里:“和爷终于有空来看我了?” “现在是魏老板你贵人事忙,请唱堂会的从德胜门排到宣武门只怕都不够,冷落了我才是。” 在旁拉琴的诸琴师也都停止演奏,看着这二人金风玉露般地并肩一站,顿时觉得眼都不知望哪放了,兼之二人旁若无人地取笑调情,都是面上一热,早早退下。待人走尽了,魏长生才离了和|,转身一指:“银官,给和大人备茶,我与和大人有要事相商。”他不再捏着女声说话的时候,声音虽然依旧清亮,但极富磁性,听来平添了几分男儿豪气。 二人在石桌边两厢坐下,银官端上两碗蜂蜜釉子茶,有些紧张地看了和|一眼,赶忙告退。 “草民靠嗓子吃饭,除了这润喉的蜂蜜釉子茶,旁的一概好茶皆无,还望和爷见谅。”长生一扬手,“请。” 和|端茶饮了,果然沁凉润喉芳香无比,略点了头道:“无妨,我这嗓子原也不适饮茶。方才见你步法微妙与旁不同,却是什么名堂?” “那叫跷工,是为了模拟闺秀女子三寸金莲一步数颤的妖娆步伐。”魏长生微微撩起衣摆,露出木制戏鞋,和|偏头望去,果见与寻常的厚底皂靴不同,鞋底正中还连着个三寸有余的高跷,难怪走起路来如步步生莲,登台时戏装放下,便无人知道各种秘密——但要踩着这高跷唱作俱佳,演遍悲欢离合却绝非易事,没练个三年五载莫说想要有洛神凌水的美感,只怕摔都要摔死的。 和|一挑眉,收回目光:“如此刁钻的把戏,与裸裎揭帐一样,只怕都是你魏长生的独创。” 魏长生笑着应了:“能在八百里秦川脱颖而出,那是我魏三的运气,但在京城百家争鸣还要拔得头筹,却绝非空有色艺就行——不想点花招噱头,你们爷么,还不是很快就腻了我们?”最后一句话又特意带上了女腔,惹地近来越发沉静肃穆总端着张脸的和|却是忍不住一笑。 这个魏长生。明明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从扬名陕甘川蜀到问鼎京华中原,非要那秦腔之势,魏三之名,就此声动天下——但他也比任何一个戏子要清醒的多,当今世道,他这般的旦角儿想要独善其身是绝不可能的,遑论扬名立万,豺狼环伺迟早殉身那倒不如先委身于一个足以保护他的人——当今世上,权势柄天又足以保存他的也就和|一人。他摸了摸唇上薄须,看向长生:他从来欣赏聪明之人——尤其是千难百险间还能时时保持理智冷静聪明处世甚至能踩着人肩向上爬之人——魏长生自是个中翘楚。 魏长生虽然一直见和|对其笑语偃偃,但从来不敢真以为这出了名的“笑面虎”是好相与的——如今天下人都以为他是和相爷的禁娈,那些别有居心的蝇蝇苟苟,在染指双庆班前不得不先掂量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惹不惹的起权势熏天的和中堂。可和|会主动帮他并真不求他什么回报,他至今也无法真地相信。咽下一口茶水,长生抬头看他:“和相,您为什么帮我?” “帮你?我帮的是自己。”和|袖了手,“太后的病因你的演技大有起色,皇上就高兴,皇上高兴了就是天下子民满朝文武的幸事,有何不妥?”还有一个目的——他却不打算对长生明说了。 “还有呢。”永琰眯着眼,一双凤目精光内敛,仿佛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上的玉扳指,“说详细点。” “时人都说魏长生演诸淫亵之状,人所罕见,妖娆入骨,慈宁宫献艺后更是名燥一时,京中达官显贵趋之若骛,思之成狂。惟惧——惧和中堂专宠魏三,闹市之中众目之下尚一掷千金为他捧场。。。坊间俗语戏说‘阿翁瞥见也魂消’,说得就是和中堂。。。虽说这是风月□□无伤大雅,但和中堂毕竟枢臣首辅百官表率,如此轻浮,只怕倒叫傅家那帮人看轻了去——”穆彰阿话未说完,就被永琰折断扳指的声响惊地眼皮一跳,随即复又低头垂目,平静无波。 永琰冷着脸盯着地上的碎玉,信手抄过桌上的残茶,泼到割破了的手指之上,待那淋漓血迹冲淡着蜿蜒淌尽,他才一字一字地道:“查清这个戏子的底细。” “喳!”穆彰阿忙点头答应——这是永琰真个发怒的前兆——他的主子明明近来已经绝口不提和|,他甚至以为自己有意无意地进言挑拨起了作用,谁知为了这件事,永琰竟如此在乎,几至失态。 二人正议事,廊外就是一阵脚步声响,须臾间,一个旗装贵妇招招摇摇地掀帘进来,朝永琰行了个万福:“王爷吉祥。” 面对她身后的蒙古势力,永琰在抬眼的瞬间转了一副轻柔神色:“怎么了?” 沁兰嘟起嘴,抬手命穆彰阿平身,才在榻上坐了:“我要全府上下都换上旗装,就偏偏就有人不肯!我这个福晋还有没有当家主母的身份!” 这话一听便知又是针对卿怜,永琰按下心头陡起的不耐,尽量和颜悦色地道:“咱们现在已经逢皇阿玛恩赏,别赐王府,离宫就藩——你看看京城那么多的王府,谁家有立这么个怪诞规矩?再者,卿怜一双小脚,哪能穿的了花盆底还要塌肩凸肚的四下走动?” “你不就是迷那狐媚子一双三寸金莲么!”沁兰冷笑一声,“拿布捆残了脚装柔弱四处勾引男人,汉人真是天生的下作!” 永琰凝了唇边笑意,冷冷地道:“这话别再让我听见第二次——你也是金枝玉叶,不该不知道我皇额娘祖上也是汉军旗人,这话真传出去,他吉王爷都保不住你!”利用苏卿怜平衡府中女眷势力原就是他一步棋,偶尔争风吃醋也罢了,但若有一点真地冒犯了他的权威他就半点也容忍不得——无论多贵重的女人都不能娇纵过了头,否则无法无天起来,谁还辖制的了她? 沁兰自小在家高高在上,何曾受过这等抢白,但无奈一颗心在新婚次日的清晨就牢牢系在了这个在晨露中穿花拂柳而来,对她解释“醉后失约”是何其无奈的俊美男子身上,最后只得委委屈屈地弯膝道:“是。。。” 和|与魏长生之事,在京城官场之上传地沸沸扬扬越演越烈,双庆班干脆在后园子为魏长生造了座雅楼,专为招待和|,和|有时去时晚了,干脆就留宿于此,请魏老板出场唱堂会的戏份儿已经飙到了千两纹银,却依旧时常请不到人—— 傅公府的老管家从没想到自己也会遇到如此难题,他尴尬地把事同几位爷并董额氏说了,才愤愤地道:“一个戏子竟也敢拿乔,咱们老夫人的五十大寿是皇上恩旨操办的,他是什么东西敢推脱什么不得空来!” 董额氏一手还捏着佛珠,一面不在意地笑道:“我不好这个,听不听什么打紧!那戏子不得空来,换个班就是,难道和那些东西去计较?” 福大爷灵安忙道:“太太,话不是这么说!双庆班如今是京城第一把交椅,请到请不到是傅府的面子问题。”二爷隆安也狠地牙痒痒:“大哥说的对,他后面是有人撑!他有这狗胆约莫还有人挑唆!想起这个就来气,老四居然跟他混到一块儿去了!又是帮他追缴议罪银,又是监工圆明园,俨然就成了他和|的左膀右臂!这么着我还宁愿他象几年前那样撒鹰走狗游手好闲!” 原本一直闭目微笑一脸安详的棠儿猛地睁眼,不可置信地望向隆安:“等等!你们说的是。。。和|?” “可不就是他!从前还是三弟的属下,如今混成了首席军机大臣,瞧他那张狂样儿——太太大约不记得他了?”棠儿十年来皈依青灯古佛极度虔诚,除了福康安之事其他所有府里府外大事小事一概撂开不理,竟似闭塞了许久的人忽然被惊雷霹醒一般,瞠目结舌:“。。。纽古禄家的那个孩子?!” “是。”隆安刚一点头,就见棠儿两眼一翻,竟瘫软在椅子之上,与灵安二人赶忙去搀,却见她瘦弱的身子筛子似地抖个不停,急地忙道:“快请太医去!”一面命人扶着顺气,棠儿好容缓过来,面上却是惨白地吓人,攥着隆安的袖子道:“康儿。。。康儿知道他。。。么。” 这话问的实在是古怪至极,隆安越发狐疑:“同殿为臣,岂有不知之理。”想了想,以为棠儿是为了和|对富察家的威胁而担惧,忙安慰道,“太太莫急,他再猖獗,要高过咱们傅公府也没那么容易——三弟这些年与他争锋相对,互别苗头可以说也算打个平手,不至教他讨了便宜去。。。” 后面絮絮叨叨的许多话,棠儿已经听不进了,她有些失神地望向大厅上方华丽的藻井,直至那鲜艳的红与绿都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 那个原本以为已经消逝了的孽障居然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当年那般折辱也压不碎他的脊梁么!和|,他终究要回来报仇要毁灭整个富察家吗?!若非当年一点仁心,焉会留他命在以至今日的后悔莫及!她重咳一声,随即想到自己的儿子——这些年如何在毫不知情地情况下与那个男人明争暗斗,为保富察氏安荣富贵——心里不是不怜惜他的,但也只有一刹那,这点母子天性就又烟消云散了。 “不必叫太医了,我没事。”棠儿坐了起来,双目之中是久违了的精光四射,“你们说的对,我的五十大寿,是该好好操办热闹一番——怎么着,也是皇上的恩典么!” 她原本已是心如古井,无欲无求的了,可如今,却不得不再站出来,捍卫她的儿子——他的富察氏。 48、第46章 下 第四十六章 鸷董额颤惊当年事 妒永琰大闹双庆班 (下) 长生轻推开门, 闪身进去, 他的脚步极轻灵,可伏案疾书的和|却依旧听到了脚步声响:“长安么?”抬头见了长生才道:“是你。”长生微微一笑,将手中捧着的珍珠粉放在案上:“和爷劳了一夜的神, 也不怕眼迷了眼,好歹吃点?这东西最是宁神益智的——” “知道了, 放下。”长生近来可谓伺候地极其体贴。之所以流连此处不回府,倒也不全为作戏——这里毕竟幽静, 进得楼中仿佛连前头的丝竹靡靡都可以隔绝干净, 好过回到和府被那些赶着上门磨旋打通关节的官员骚扰,偶尔闲时还能听听被誉为“当世绝艳”的魏长生清唱数句,倒也是能解忧遣烦的美事一桩。和|揉着眉心, 抬眼却见长生似没听见一般, 径直拿银调羹勺起了送至他唇边,微偏着头笑, 看来仿佛二八少年风华正茂。“。。。你不必伺候我的。”和|尽量柔和自己僵硬的脸部表情, “我原就说过的,我从没把你当我的。。。下人。”下人是好听的说法,实际等同于禁脔,长生抿唇一笑,从善如流地放下碗, 转到他身后,轻捏着他的肩膀:“那我帮爷捏捏松泛一下?”经过一个多月的相处,和|也知魏长生是个外柔内刚之人, 执拗的很,只得随他去了——接连几天的高强度办公,江南议罪银一事总算初见眉目,他也着实累坏了,虽有长安帮手——可自己对他——对这个曾经掌握他所有年少时不为人知秘密的男人——他再也不敢真地信任了。 那么多次的伤害过后,他这颗心里,除了算计,哪还有一丝半点的信任! 魏长生却似浑然不知,絮絮叨叨地与他闲聊:“。。。从前在四川练戏,师傅都是教我们拿一张长板凳,上面放着一块长方砖,我踩着跷,站在这块砖上,要站一炷香的时间,起初站上去,战战兢兢,异常痛楚,脚就象摆子似地不停地哆嗦,撑不了多大工夫,就得狠摔下来——这些孩子通常都要跪在碎瓷片里被打,之后不给吃晚饭——我摔了一次后就再也没摔过了,大概那时候的我,怕极了挨饿挨打——于是我从小就在师傅的棍棒下明白什么是‘不劳者不得食’,爷——”魏长生眨着眼,充满着蛊惑人心的光,慢慢伏上他的肩头:“爷——全京城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爷就没想过假戏真作?”一只手已经撩开和|的衣领,手如游蛇般钻了进去。和|挑了眉,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对上他的眼——“都说别演戏了,长生,你这心里,从来就没想过往这条路上走。” 呵。长生并不把手抽出来,眯着眼道:“人人都想捡高枝儿飞,过个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和爷却认为我这心里装着什么?” “自然是戏——十年磨剑,一朝扬名,叫这京华中原都为你的秦腔如痴如狂。” 魏长生似乎并不意外,却没起身的意思,依旧柔着声看他:“那和爷又怎知我此刻是在演戏?”见和|完全不为所动的表情,撇撇嘴直起身道:“相爷的涵养工夫是到了家了!真真没趣。”和|有些迷惑了,这个男子时而妖娆时而狡黠时而清冷时而情热,方方面面竟都是他的本性,长生此刻却又安安份份地替他推拿按摩了,却在他耳朵小声道:“前些天御史台几个爷么来双庆班听戏——做东的曹老爷在门口见到和相你的车驾,刚想回避,却见是府上刘总管下得轿来,当即谓人曰‘一个包衣奴才都敢乘一品官轿招摇过市简直岂有此理,参他个逾制纵容之罪也不为过!’,和相还是小心为妙。” 御史台的曹锡宝。和|有些诧异地看着长生,没想到他如此伶俐乖觉手眼通天,这就不是仅仅聪明慧黠了,难怪当年王擅望扶持苏卿怜充作眼线,原来灯光鬓影逢场作戏间美色从来容易使人失去防备。只是他也估不到曹锡宝会率先发难。看来他权威太过,朝廷之上不管好的歹的君子小人,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只是却不知道这事可有人幕后策划,目的为何。正在心如电转时,长生一边替他捏捶,一面就着微敞的衣领向里看去,纤瘦合宜的胸膛上却有几道纵横浅淡的伤痕。“和爷受过刀伤?” 和|掩了衣襟,状似无谓地一笑:“早年上战场的时候不小心留下的。” “和爷从过军?”长生颦起精致的眉,他竟从未听说过,“伤成这般,当年定是痛到极至了。” 当年在金川莽莽密林之中,似乎真地伤地惨烈,极目所见都是血雨腥风充耳所闻都是惨叫呼号,自己挂了几道伤?却是真记不清了——可是却并不觉得疼,大概因为,那时候,身边有他。 “早就不疼了。”和|按着胸,却在微微地笑。 因为那一道道褪色残破的伤痕,早已经从身体发肤刻到心底深处。 长生掩门出来,早已是月上中天。下得楼来,却见自己徒弟银官还在院中等着,身边树影下掩着道昂藏的身影。 居然还没走,在这门外一等就几个时辰——这些有钱公子哥儿当真奇怪的紧。魏长生行前数步,倾身行礼:“四爷。我已经劝和爷睡下了——您送来的珍珠粉我会请和爷按时服用。” 长安望向熄了灯烛的小楼,略点了点头,递上一张银票:“他在这留宿的日子,你要细心照顾,饮食料理也要细致妥当。”魏长生伏身接过,唇边噙着的那抹笑意依旧:“是。只是四爷,我不明白,为什么曹锡宝之事,四爷不亲自同和爷说去?” 为什么?他不是傻子,这些时日的相处,焉能看不出和|表面的热络下刻意的疏离?当年在咸安宫里诸般情怀怕是再难回来了——这个消息是他偶然间在书房外听大哥二哥并刘纪二人商量出来的,御史言官从来就不是好惹的,当年钱沣一人就搅的江南十督抚人心惶惶,若真集合了这么一群人攻击和|,确也麻烦的紧——但他却说不出口了,他怕。怕和|承了他的情后的不自在,怕他知道他叛离家门的压力感,更怕他。。。依旧拒绝他的出手相帮。。。 “你在这风月场混老的了,难道不知人莫多口的道理么?”他却不想同一个戏子赘言,略带高傲地斜了他一眼,“记住方才我的话就是!” 魏长生恭送福长安离开,直到走地不见背影了,才在风中直起身子,将手中的银票看也不看地随手丢给银官,冷冷淡淡地只是一笑。 双庆班前忽然停下一顶官差簇拥着的杏黄色的轿子,知机的忙都开始窃窃私语——这分明是王府的轿子,这魏长生当真了得,惹地京城中那么多阔少皇亲趋之若骛。但轿帘掀开,却不是常来听戏流连勾栏的那几个风流王爷,竟是个面如冠玉的俊美青年,一身龙褂贵气逼人,但眼中的寒冰却教人几乎不敢逼视。双庆班班主赶紧迎了出来,虽不知哪位王爷驾临,却知道都是不好惹地,颤巍巍地矮下身去:“草民见过王爷——” 永琰不耐地将头一偏,穆彰阿忙道:“嘉亲王要召见魏长生。” 班主唬了一跳,魏长生除了出去唱堂会,余下的时间几乎都陪着和中堂,顿时挤出的笑比哭还难看:“王爷,魏老板——不,魏长生他此刻,不得空——” “混帐!你难道叫王爷等个戏子?!” 永琰没理他,拧着眉抬脚就往里走,班主吓地跪着拖永琰的衣摆:“王爷王爷,等我通传一声可好?” 永琰脚一蹬,已是大步流星地走进——不得空!自然!他正陪着和|! 还未进后园,丝竹袅袅就声声入耳,道不尽的婉约风流。和|政暇之余难得地在听魏长生排演新戏《销金帐》,见那长生抹了脸,一袭青衣束在腰间,在紫藤萝架下婀娜漫舞,步步生莲,包着梳水头贴片子,衬着粉面含春欲语还羞,更觉妩媚可爱。 和|呷了口蜂蜜茶,点头道:“这儿弃用梆子改为胡琴,更是善于传情了——”忽见长生停了动作,诧异回头望去,登时皱起眉来。 几乎是瞬间,和|方才的闲适散淡全都褪地干净,板着张脸起身跪下:“嘉亲王吉祥。” 永琰一步重似一步地迈开脚步,站定了,眼神一一睃视过跪了一地的人,最终在魏长生的脸上停下——就这么个不男不女的妖精儿,也值当和|为他闹地满城风雨? “和中堂好生自在啊!凉风习习美人在怀当真惬意——正事也不理了朝政也撂开了!”永琰气地眼都红了,和|若真不爱男人倒真罢了,可如今,他不仅比不上福康安,连个下九流的戏子他都比不过! 魏长生低着头却依旧能感受到顶上灼热的视线——这又是闹地哪一出?略加思索,便故意一脸懦懦地开口道:“王爷误会和相了,和相每天上我这都带着奏章批红——” “谁准你说话!?你配?”永琰想也不想地扬脚踢开他,那怨毒的眼伸教看惯人生百态的长生都微微一寒,倚在地上起不得身——他做什么这般看他,莫不是—— 永琰头一偏,顺天府跟过来的衙役官差,就一面叫嚣着“伶人魏氏作淫艳戏以歪正风要拿到顺天府问罪”一面如狼似虎地扑过来就要拿人,几个胆小的琴师吓地奔走呼号,园子里顿时乱做一团。 “住手!”和伸气地失了常色,“我还在这,哪个狗奴才敢动手!” 一声断喝使众人都静了下来不敢妄动,嘉亲王凤子龙孙自然开罪不得,和中堂却也是万人之上一句话便要他们人头落地。永琰哼了一声:“和中堂要袒护这等下作的戏子?!” 此时的永琰简直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克制与理智,与个市井无赖有什么分别!和|冷下脸:“有什么事还请王爷进屋详谈,莫要伤及无辜。” 永琰重重地吐了一口气,也有一瞬间的懊恼,朝穆彰阿点下头去,提袍跟着和|走进雅楼,将一地愕然的人们隔绝于外。 穆彰阿走上前去,伸手捏着魏长生的下巴转过来,居高临下地朝他斜睨一眼:“我们可以谈谈。” 魏长生一面拿着冰块敷脸,一面看向穆彰阿拿出的银票,嘲弄似地扬起嘴角——这些大老爷们就只能想出这个褶儿么!“王爷叫你离开京城,这些钱够你富足地过完下半辈子了。”穆彰阿冷冷地看着魏长生摇头笑出声来,“怎么?还嫌不够?” 长生歪着头,夹起银票瞟了一眼——打人一顿再给甜头?好一个恩威并施哪。三万两,这嘉亲王倒真舍得银子——可是钱,从来不是我最想要的。我只想要成个人——从小就在四川被辗转交卖,颠沛流离大半个中国,谁把我真地当个人来看?如今种种是为了秦腔光大更是为了他魏三留名青史!可惜这些王孙公子,永远不曾真将他当个人来对待。 指尖松开,几张银票轻飘飘地散落于地:“我不走。” 穆彰阿哼地笑了:“你是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下一瞬间,这个孔武有力的二品侍卫就已经伸手掐住长生优美的脖子,直到他涨红着脸左右挣扎,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你非走不可!”你走了才能进一步推动和|与王爷的决裂,若到了这一步,他还一点也看不出永琰对和|的心,那他才白进宫呆了整整五年!愕然忧惧之余早也暗下决心,以和|之圣宠若延续到下一朝,他永世都无翻身的希望!忽然只觉得耳边一道急速的风声,说时迟那时快,自己下颚已经重重地挨了一拳,顿时眼冒金星,手一松,踉跄地跌坐椅上。 “你——”穆彰阿何等消息灵动,抬眼看去,竟是朝中新贵,富察家的四公子福长安!要回击的拳头立时收了回来——心中已是开始计较:这福四爷搅和进来又是什么原由!自己犯不着此刻就与他正面为敌,将来朝堂之上也不好相见。 魏长生剧烈地靠着长安咳嗽,一声重似一声,却攥着长安的袖子不住地摇头:“嘉亲王。。。来了——” 福长安猛地一惊,不由地心如乱麻,顿时不再理会穆彰阿,急忙推门出去。 二人赶到雅楼,却正好听见厅中一声脆响,似打碎了茶盏器皿之声,福长安不敢冒失,闪身墙下,点破窗棂向内望去—— 永琰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如拉动着一个巨大的风箱,眼中也满布血丝,他踩过一地碎瓷,在和|面前站定了:“。。。你还在执迷不悟!曹锡宝马光祖那帮文人言官不仅要参你纵容家奴逾制骄横还要参你殊宠优伶有碍风化实在大失人臣风范——我这是要帮你先铲除你这些会被人捏住的把柄!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那又如何。这是我的事,与王爷什么相干!”这点事他要摆不平,今日此刻焉能站在此处! 他漠然的生恶痛觉的语气教永琰心底都凉透,从前的他以他的悲欢喜乐为他自己的悲欢喜乐,而今,竟也成了一句‘与王爷什么相干’!“。。。那一次就如此令你憎恨吗?” 和|象被刺中了七寸的蛇,顿时昂起头来冷冷地与他平视:“我早说过了,那一次的错是我自己傻地受制于人,从此后我再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而你宁愿要一个戏子!”永琰一手挥开,“我不明白!你和我一起能得到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你却偏偏要把我睬在脚底踩地一无是处!我贵为亲王,在你心里却比不过福康安——甚至还比不过一个唱戏的优伶!” “你不明白?”和|一扯他的衣领,将他往墙上压了,靠近他,几乎近地可以紊乱他的呼吸,“你罔顾我的意愿为所欲为,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个男人——永琰,爱是互相尊重,你这般得不到就抢就夺的行为不是爱!”那是因为我等不及!我在你身边再久待你再好,你也不愿给我一点机会,还亲口要我成亲!但他一句话也说出口,只能哆嗦着,看着这个阴沉中越觉华美的男人,但下一瞬间,和|竟伸手竟撕扯永琰的褂子,他骇然一惊,按住他疯狂的手:“你做什么?”“做什么?”和|冷酷地笑,宁愿信口雌黄也要伤他,“你不是说不知道我喜欢魏长生什么吗?他肯雌伏于我,而不是象你那样肆无忌惮的强暴!你不是爱我么?那就象个女人一样的伺候我——” 象女人——??永琰张大了眼,在他意识恢复之前他已经重重地推开了和|,大口大口地瘫在地上喘不过气来。 和|拍去身上尘土,不无讽刺地笑了,这就是爱。就是一个皇亲贵胄不能自我牺牲而只要他无条件臣服的强制的爱!“嘉亲王,请回吧,你做你的尊贵王爷,我当我的军机大臣,同殿为臣,相逢陌路。”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永琰缓缓地伸手整理好衣服,起身,却不再看他:“就如你和福康安?”顿了下,他甚至笑了,“不,我还远不如他。你和他哪怕斗到双方都筋疲力尽两败俱伤了,也还依然,忘不了彼此。” 永琰开了门,昂首走了出去,背影却是萧瑟着,带着丝不为人知的悲伤。 我有时候真地恨他,把你变成一个恐惧爱的怪物。 但你不要忘了,这片江山,迟早有一天会换了主人。 暗中窃听的二人已是呆了,长安一直呢喃重复着几个字,长生想听,却辨别不出究竟说的是什么。直到他也起身,失魂落魄摇摇晃晃地朝外走去,长生才直起身来,想了想,却没有进楼——此刻的和|,最不想要的,只怕就是别人的安慰。 回到自个儿的住处,银官儿忙打水为他净面,长生接过手巾,若有所思:“听说下个月傅公府老夫人做寿,请我去唱堂会?” “是。那天师父先定了上裕亲王府那,因而就推了。” “哦,那把裕亲王府推了吧。”不甚在意一般,魏长生漫不经心地道,“咱们,上傅公府。” 49、第47章 上 第四十七章 情切切公府悲欢 恨绵绵离宫聚散 (上) 傅公府许久不曾如此热闹了。往年傅夫人做寿, 虽也一般地排场宏大, 但傅夫人孀居之人素好雅静,耐不得吹吹打打,不比今次是皇上下旨, 追念傅恒劳苦一生功高日月,下令由内务府拨款为董额棠儿大肆操办——傅家自然不缺这点银子, 难得是“奉旨做寿”的通天体面。于是一时之间冠盖云集,前来讨好富察家几位公子以谋晋身之途的人更是快踏破了门槛。晚上间戌时一过, 宫中颁旨, 赐凤冠霞帔赐满汉全席赐如意金踝为董额氏恭祝寿辰,棠儿难得地退下缁衣素服,按品大妆出来, 领着全家老小在正堂跪拜接旨毕, 那流水似的筵席便正式开始,傅府为争体面, 那银子花的更是如水一般, 天上地下见过没见过的,皆无所不备。 福康安木着脸坐在主位,周围的喧闹客套觥筹交错和戏台上你依我侬风流妩媚仿佛都与他无关,当下有人觑见他脸色不好,只当他依旧因断弦闷闷不乐, 便涎着脸凑上去道:“三爷心里不痛快可是因为房中寂寞?”自顾自地掩嘴一笑,伸手一指台上:“三爷,找乐子不只是女子才行——您可知道京城中最红的角儿魏长生?都说他是朵玫瑰花儿——又香又多刺儿, 三爷若能将他摘下来,那可真是说不出的销魂滋味儿。。。只是听说和中堂一人专宠——嘿,怕只有三爷才能要的起此人——”但听得一声脆响,福康安信手摔破原本端着的酒杯,他扬起淌满水的手掌,冷冷地瞥过一眼,旁边伺候的家寿忙上前拿帕子将水拭干,不无同情地看着那个不知好歹吓地噤声的男人。福隆安听得此间响动忙循声过来,打发走了那人,才无奈地看向这个自己从来引以为傲的“弟弟”:“好歹是额娘生日,有什么不痛快不能先忍忍么?老四,你也看见了,和咱们不同心,额娘生日他也敢迟到,甘心给那姓和的作牛作马——虽然弟妹难产至死你难过是必然的,可你若总这么郁郁寡欢一蹶不振的,傅家还指望谁去?” 福康安没有答话。转头望向身边依旧空着的位子,心里一刺,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此时此刻,他竟真心地开始羡慕长安,那戏台上声声入耳绕人心扉的温柔淫糜更似一道利斧割在心间——他只觉得,他离地他越来越远,已经到了捉摸不透游移难定的地步,仿佛轻轻一触就会如虚幻的泡末一般化为湮粉。 终是无声一叹,化作酒入愁肠愁更愁。 董额氏受了众人贺寿席间避内更衣后并不回座,却一路自西角门出了人声鼎沸的傅府,门外停着抬精巧的璎珞小轿,她紧了紧身上的大红猩猩毡,在侍女的搀扶下弯腰落座,才攥了攥手中一方金牌——那是当年乾隆送给她自由出入宫禁的凭证,却在已经束之高阁二十多年不曾用过了,似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冷声道:“走罢。” 四个轿夫都是训练有素的下人,一句话不多说,脚下如飞,在瑟瑟寒风中半个时辰便从马神庙胡同一路西行,自东华门入了紫禁城,在暗夜里迤俪的宫巷中无声潜行。 轿子在一处偏殿停下,董额氏探头出来,这片矗立着巍峨宫阕一如二十年之前那样恢弘那样壮阔那样。。。阴森。。。 侍女接过金牌交给守殿的小太监,仔细嘱咐定要亲手交给养心殿的高公公,方才扶着董额氏进了殿,这里的摆设陈列一如当年,红偎翠依,珠帐宝屏,依旧鲜亮动人。榻旁的雕花铜镜明裎裎地倒映出她的脸,她顿时有些慌乱起来,忙伸手理了理鬓角。二十年来物是人非,镜中之人年华不复,早已凋零残败——平日里能夜夜颂佛心如止水,可再次身临其境,过去该有不该有的记忆便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那是掩不住藏不了的心潮起伏。 宫外隐隐传来脚步声,董额氏心头突地一跳,最后平了平衣摆,低头跪了下去。 门终于推开,夹着凉风阵阵,一双绣纹皂靴在她眼下站定,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伏下身子:“皇上吉祥。” 一双手轻轻搀扶住她,伴随着 一声若有似无的长叹:“傅夫人,别来无恙?” 一瞬间,棠儿的脸上的血色褪地干干净净!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见鬼似地瞪着眼前这个明明在微笑在她眼中却有如厉鬼的年轻男人!“你。。。你。。。和|。。。” “傅夫人起来说话,您这大礼,我如何担当的起?”和|扯了扯嘴角,轻车熟路似地在榻上安坐了,“我听说今天是傅夫人大寿,怎么大喜的日子还巴巴地进宫来?”故意顿了一顿,“哎~是我忘了,您是想向皇上谢恩?只是皇上如今日理万机,未必得这个空——忘了告诉您,高云丛已经升迁左都太监,养心殿如今的总管头儿——是小贵子,夫人下次这金牌,可别送错了地方。”金牌落地的声音几乎割碎了棠儿最后一点伪装的坚强——她怎么能想到,八年。。。不过八年,当年那个任她宰割的穷小子就真成了万人之上的帝国宰相!“我要见皇上!” “夫人。。。”他惋惜地一叹,仙鹤补服在灯光下泛着柔美的蓝光,“您还弄不清楚么?事到如今,见不见的到皇上已经由不得你了。” “你这个奸臣小人!你敢挟天子以令诸侯!” “夫人慎言。我是曹操那您把皇上比作什么?汉献帝?”和|嗤笑一声,站起身来,“况且,夫人你根本还够不上那资格。”走前几步,玩味似地打量着这个给他带来整整八年的噩梦的女人周身难以抑制的轻颤,忽然压低了声音 ,在她耳边道:“还记得当年夫人赏我吃烟的时候说过什么——‘别怨我,要怨就怨你——势,不,如,人’!如今,我也要奉送夫人一句——当今的情势,已经是我比你强!” 棠儿浑身一震,咬着唇第一次抬头瞪他——狠厉无情,如同一只捍卫自己领土的母兽。 “我这些年来总是在想,夫人的富察氏究竟是多重要呢?重要地不惜生生摧毁一个人全部的渴望与未来也要保他家门不坠?我倒想看看傅公府一败涂地万劫不复的时候,夫人的眼神还会不会一如此刻,如此尊贵动人。。。”和|笑了,仿佛毫无机心。他似乎还不想把董额氏就此赶尽杀绝——在她看来却宛如戏弄濒死动物般的恶制而讥诮。 棠儿沉默了许久,久到相对而立的两人几乎僵化成石,她才忽然露齿一笑,竟有几分二八少女的童贞娇俏:“和|,我当初真不该一念之仁放过你。” “我有今日,都还得感谢夫人当日不曾赶尽杀绝。”和|眯起眼,“夫人还是不够狠,若斩草除根了,今日还有和致斋站于此处的余地?” “你以为如今的你已是胜券在握?”棠儿转过头来,讥诮地看着他——此刻的她已经全然恢复了理智,“我却不知道这八年来,和大人与康儿,同殿为臣,相逢相见是否一如当年?” 当你葬送富察家百年基业之时,也将你与福康安最后的一点感情就此埋葬! 这个道理,你知,我也知——这是个你永远胜不了局! 和|凝住了笑意,藏在袖中的右手逐渐握拳。 棠儿忽然扬首笑了,仿佛今日落于下风的并不是她。她走前几步,径直开了门向外走去,寒风吹地她的衣袖都鼓鼓荡荡,飘飘扬扬,远远望去,她的背影竟如就快被这强风生生折断一般—— 和|,你再春风得意,也必一辈子不得所爱! 福康安被扶进房的时候很有些头昏脑涨,满室昏黄暧昧的烛光下他甚至不能分别扶他进来的是何人了。一双手按住他的肩将其缓缓推倒,而后替他宽衣解带,当那只手滑进他的胸膛的瞬间,福康安忽然睁眼,牢牢攥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 魏长生掩嘴一笑:“三爷,您这么使劲儿抓着我的手,我可怎么伺候您呀。” “你走。我对玩男人不敢兴趣!”福康安猛地记起他是谁,恼怒地爬起身来,顿时觉得脑子里突突地跳着疼,不觉得几分懊恼——黄汤下肚,他竟连自己最自傲的冷静持重都失了。 “走?福二爷可是给了我好大一笔,叫我好好伺候着您‘舒舒坦坦’的呢。”嘲讽似地勾起唇角,魏长生浮出他惯有的颠倒众生的艳丽笑容,依偎过去,吊着眼看他,“三爷。。。好不好这口,何妨拿我一试——”他凑上自己的唇最后的这句话已经消失在唇齿间,几不可闻。 福康安深吸了一口气,奈下心中翻涌思潮,冷冷地道:“你既已投身和|,何必又到我这投怀送抱!”魏长生轻笑一声,倒在福康安怀中,调弄着他已经敞开的衣领:“三爷,都说您与和爷有隙,连那上朝的道儿都不走同一条——和爷昨晚才在我那留宿,那份销魂滋味儿还留在我身上,三爷,您可要尝尝?”福康安眼中一热,酒气上涌夹杂着不足以外人道的嫉妒愤怒,翻身将魏长生压在身下,粗暴地扯开他的衣服——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男人真地可以毫不在意地周旋于那么多个男人之中,他不能相信他的心里真就忘了当年的一切! 魏长生恰到好处地呻吟挣扎,激地福康安狂性大起,想着和|几个时辰前可能就在这副身子上翻云覆雨,竟真起了几分性质,强制性地捏住他的下巴,低沉嘶哑地吼道:“他是怎么抱你的?”用力地咬上他的唇:“这样?”转而到他优美白皙的脖子:“还是这样?”长生吃痛地颦起眉头,在心里无声一叹,打叠起几分认真的笑容:“是这样。”右手从敞开的衣服间探了进去,轻轻按在他的肋下。 福康安愣了一下,象被烫着了一般忽然哆嗦着推开了魏长生,坐在床上不住地粗喘着。 这是他在金川为救和|生受了索若木三箭留下的伤。这三箭当年差点就要了他的命,可他从不后悔,哪怕在那一瞬间他舍弃了主帅性命舍弃了军人的荣耀舍弃了傅公府的尊严责任,他都不曾后悔! “和爷身上也有这伤,只是,比三爷的还多的多。”魏长生也撑起身子,一头青丝柔柔地倾泄散落,“我总问和爷,这么多密密麻麻的伤痕,可还疼?他总说这么些年过去,早就不疼了。。。但和爷其实每逢下雨湿冷的气候腿总是针扎似的疼,又常有气促之症,多少次劝他调养身子,他却也总说‘不碍事’的——因为那伤那痛,早已经深入骨髓血脉之中,永生难以愈合。。。” 福康安失神地瘫在床上,伸手覆住额头,一下一下地摇着头:“他还记的。。。他还记的。。。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为什么当年毫不犹豫地离开我!就为了无上权力!为了青史留名!” “三爷。和爷同你一样,都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他的选择他的处境,你都该懂!否则你就不配当面质问他一句‘为什么’!”魏长生不知何时早已褪去了一身媚气,清清冷冷地看着他,福康安愣了一下,还欲说话,却忽然听见门外几声争执,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惊慌失措地拦阻道:“四爷!您不能进去!” “滚开!”门被轰然踢开,在富察家已被视为反叛的四公子福康安此时才出现在傅府,却是一脸勃发的怒气,待看见纱帐之间二人衣不遮蔽体的羞人情态,顿时怒不可遏,大踏步上前掀飞帐子,提起他从来敬畏如天神的三哥的衣领,一拳挥去:“你还有工夫在此寻欢作乐!”福康安虽然猝不及防,但天生的武将直觉却使他利落地将头一偏堪堪避开了这一击,怒而瞪他:“长安,你这是做什么!” 是啊!我在做什么!为和|受的苦忍的痛打抱不平?!他却不能帮上一点忙!甚至当初,是自己的丑陋的嫉妒心与独占欲导致那两人误会重重相见为敌的整整八年! “哥。。。”他沉痛地闭上眼,“你救救和|吧。” 隐藏了八年,悔恨了八年,他终究替代不了福康安,这是命,他却在当年执着地不肯认命! 魏长生刚出了门,就觉得一阵寒风吹来,朱红的雕栏上已经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这也是他来京城见到的第一场——初雪。 银官忙将手中准备好的银鼠披风搭在他的肩上,不无担忧地看了紧闭的房门一眼。魏长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幽幽地道:“为了他,这俩兄弟,迟早有一天得开诚布公地谈一下。” “师父。。。您为什么,要为和相。。。做到这步?”魏长生自幼被爹娘卖入戏班,弱肉强食你死我活中他比谁都明白明哲保身不惜一切向上爬的道理,十三岁那年因着师父过于催逼唱戏,早早地倒了嗓,清亮不复——需知唱秦腔最要紧地就是要声耸入云刚柔并济,魏长生几乎被扫地出门,人人轻贱,连班里的师兄弟都看他不起,什么下贱活计都能支使他做,又因着他标致,他师父竟六百两银子将他转卖青楼充作杂役——一年之后,魏长生倒仓康复,如脱胎换骨一般卷土重来,自己搭班唱戏,嗓子虽不复当年童音清亮,然气促音生高调低吟收放自如宛然天成,竟练就一副世间罕有的“鬼嗓”,形容举止皆妖媚娇柔甚过女子,一时声名大噪——却没人知道那中断的一年里,魏长生在那十丈软红富贵风流乡发生何事,从此他台上长袖善舞台下八面玲珑,一步一步将其余秦伶名角排挤殆净称霸梨园——也就是那一年,银官成了他的大弟子,他却从此没看见师父真心笑过一次。 除了逢场作戏除了暗中算计,他的脸上就从未有过一丝真正的笑——他总以为魏长生实际上是冷的,冷心冷面冷淡人生——然而他竟肯为了和|做到这般地步,真的值得? 魏长生系好披风,凝视着不远处的几斜怒放的红梅出神:为什么这么做?大概。。。因为只有他。。。把我当成与大家一样平等的人罢。其余诸人,无论如何地百般讨好为他痴狂,打心眼里却依旧当我是个人尽可夫的下贱玩意。 我这一辈子,谈什么名扬梨园誉满天下,说到底,也不过求一个公公平平清清白白在世为人的机会。。。 捏起兰花指,魏长生复又幻化成那台上最多情的娇柔女子,轻点梅花,吟哦浅唱: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在融融落雪中,长生轻轻一笑,平生几多寂寥:“走罢。” 51、第48章 上 第四十八章 暗伤情皇姑离京 定藏边福帅封王 (上) 乾隆四十六年, 一等嘉勇公福康安领兵督战台湾, 行至闽浙方知匪患之重——台湾全境除府城诸罗与鹿耳门港等零星小城泰半已落入林爽文之手,福建水师受命登陆援救却屡屡被反军击退,已是军心大乱势如火急了。福康安行营九月终移驻福州, 召令黄任简等将放弃台府死守台海咽喉鹿耳门,一面顶住了朝廷清议屡屡催战的压力, 雷厉风行地解散了腐败无能船破炮锈的福建水师,只带自己亲自带出来的太湖水师五千精锐, 一面命人火速赶修战舰, 急的兵困台湾的黄任简柴大纪等将抓耳挠腮,防御战线已经一缩再缩,林爽文攻势一日猛似一日, 皆因怕了这百战百胜的战神福康安! 福康安下令日夜兼行督造炮舰的命令才下, 京城就拨来军饷一千万两白银,却是和|从议罪银中拨划出来, 大解福康安整顿军备的燃眉之急。随军征战的参赞将军海兰察复又不解, 福康安见信只是苦笑而罢,一挥手,便离席督战——惟有这远隔万里的二人心中方知,这儿女情长,此时俱要化做千秋家国, 或者此刻才是二人真地能并立于世的唯一契机。 十月二十七日夜,南风大起,携着迷离秋雨袭至厦门, 福康安披挂整齐,万名将士齐集码头待命,天尚未亮,战鼓擂遍,福康安焚香谢天,回首望去,苍茫波涛之上千船万舰墙桅如林,顶上挑着的节绒帅旗猎猎飞舞,忽然振臂一呼:“三军听令,全员登船,依次出洋——十二时辰之内登陆台湾!” 船借风势,破浪飞行,不损一舰而自鹿耳门登陆,随即与闻讯赶来截击的林爽文大军短兵相接,林爽文自福康安抵达福州伊始变重兵把守入海口,这场仗义军以逸待劳杀地着实惨烈,然此次官军皆福康安亲兵,遭遇起义军的埋伏后“屹立不动,枪箭齐发”死伤无数也不后退一人,少经战阵的起义军从未见过这样不怕死的官兵,于是阵脚大乱,反而一战即溃。初战告捷,福康安刻不容缓,兵分五路进攻嘉义,以解诸罗之危,次年初,攻陷林爽文的“国都”大理p,活捉林爽文并天地会头目,义军余者至此闻风丧胆,再无战心,福康安如秋风疾扫,登台不到半年就廓清全宇。捷报传来,乾隆大喜,第三次着福康安绘像紫光阁,于嘉义县立“福康安纪功碑”并破天荒擢升恩封其“贝子”爵位——为清自撤三藩以来非爱新觉罗氏得封皇爵之第一人。同时大赏百官,和|以“襄赞军务”有功,得封三等忠襄伯。 但福康安有感于林爽文之反实乃“官逼民反”之,故并未凯旋回京,而是自请为闽浙总督,亲自留在台处理各种善后抚恤安民春耕事务,如此三年,台湾大治。 乾隆五十年,安南蠢蠢欲动再犯边境,朝廷加福康安大将军衔,就近领兵前往平乱,前锋部队刚到广州,安南国王闻福大帅领兵竟吓地不战而降,自愿五年一供,全军退出中国边境,只求福帅“莫加兵问罪”,一时之间,引为笑谈。 和|轻轻一咳嗽,觉得肩上一重,一件雀金斗篷就覆于身上,他放下奏折,含笑看向身后清俊的小哥儿:“这么快就下学了?” 丰绅殷德掩嘴一笑,往父亲怀里一猴,红扑扑的脸蛋还淌着汗:“阿玛~~” 和|掏出怀表一看时辰,不觉地摇了摇头:“又逃学了,你也十一岁半大人一个了,哪有动不动就逃学的世家公子?” “你越来越象福四叔了!”丰绅殷德扁扁嘴,“逮着机会就教训我——咸安宫的师傅都是看碟下菜儿,不论我写的文章多狗屁不通,他们也都涎着脸恭维什么‘雏凤清于老凤声’,谁不知道他们是想讨好你啊?” 和|莞尔一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这座官学虽也一般是学文著作之地,却早早浸染了宫廷中无数争权夺势的墨黑——从他踏进咸安宫之时,就已看地明明白白,如今却是屈指十五年矣。 丰绅殷德眼尖,就着父亲的肩膀看见那奏折上的名字:“‘奴才福康安奏请自为两广总督署理‘十三行’事务‘。。。二叔不就是跟着福大帅出征安南的么?我在学里竟日听人说福大帅如何英勇无敌百战百胜,怎么皇上不把他调回京城和阿玛一样也当个中堂呢?非得一处一处地换地方呆,连带着二叔也归不得家。” 和|怔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道:“那是皇上爱他,怕他招了人的忌。” “难道破天荒地给他封了贝子爵位反倒不会招忌?” “爵位高不招忌,真地管事儿才招忌——军机处就是个人人眼红的地儿,你瞧这朝廷之上,有几个人真和阿玛一条心?”福康安身份贵重,又是天下第一战将,无人不知以乾隆私意封王爵是迟早的事,只要他不真地掌中枢大权,谁会和他硬碰? “可以皇上对阿玛的信任宠爱,难道让阿玛领班军机反倒是让你招忌么?” 和|愣了一下,也不知怎么和儿子去说——乾隆这些年对他是没得说了,封爵升官,以文华殿大学士领班军机。一人兼管吏部户部理藩院,任国史馆四库全书正总裁,正白正蓝镶红三旗都统,掌管内务府兼任九门提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威权集中到了无可复加的地步,煌煌大清的权力运作几乎都掌控在他一人之手。 他威重权大,一声令下举国趋之,压力自然也大,但他却已抽身不得了。若之前还只是为扬名立万,那么此刻指挥大清帝国井然有序地运转如常,心里就似圆满了一般的满足——这是多少私情都替代不了的胸怀家国的博大雍容——也惟有此刻他才能稍微忘却那个男人与他之间整整十五年的爱恨纠缠。 拉着丰绅殷德的手,父子俩出了嘉乐堂——这是一处金丝楠木为栋梁的三进大堂,被和|辟为书斋,转进堂后的萃锦园,惟见一嶙峋怪石矗立眼前,却是乾隆亲自选赐的太湖名石,名曰——独乐峰。绕过这处用以屏障的山石,顿觉豁然开朗,翠山碧水 曲径幽台,好一处满园□□如许。 这座宅子是前年圆明三园竣工,乾隆爷住进园子里嫌和|原来住的地方偏僻,进园议事不方便才特特在什刹海西北角划了个院子给他建园,几乎府里一应摆设建筑都是这位于园林造诣颇有建树的风雅皇帝亲自参与决定的。和|事先原不知情,直到有一日陪乾隆游园到了这,乾隆临风笑指这一园环山衔水 亭台楼榭道:“此处风光如何?”和|忙躬身答道:“别有洞天,实乃人间仙境。”乾隆呵呵一笑,在湖心亭上拍着他的肩道:“你是最精明细致不过的人,且往下看看这湖,象个什么?” 和|杂学博收之人,自然一眼看出这湖特意挖出一个展翅蝙蝠的形状——福蝠同音,满洲人家崇尚蝙蝠是传统了,但他故作不知,迟疑地道:“。。。奴才愚笨,实在看不出来。” 乾隆呵呵一笑:“这是蝠池,湖中活水引自玉泉湖,生生不息,世世生福。”说罢又下了亭子,顺着小径进了湖中的假山,行到山腹,和|陡见一碑挡于面前,不觉诧异,细细看之,不由地吃了一惊——这是当年康熙爷唯一留下的墨宝“福字碑”!从来被珍而重之地供奉在紫禁城,乾隆怎么忽然把他移到了这?再一想便明白了,都说什刹海风水行龙,是个难得的宝地,那么这心腹地方镇上康熙御笔“福字碑”倒也相得益彰。 “和|哪。。。”乾隆已是过了七十的人了,走了这许久的路脚步不免有些蹒跚,因而停下脚歇息,和|忙贴着身搀扶了,却见乾隆伸手抚向他的手臂,“这宅子,这花园,就赏给你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这花园不少地方都是比造大内,给个亲王住都绰绰有余,他和|何敢逾越至此?!忙提袍跪下:“皇上折杀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蒙此殊宠?!” 乾隆似早已料到和|的谦逊,不在意地一挥手:“丰绅殷德将来是要尚主的,你原来那个宅子着实配不上,就当朕给十格儿的嫁妆吧。。。” 那也太过了——“皇上——”和|还要再说,乾隆却忽然转头看向他,眼中的幽光在假山中隐晦的黑暗中明灭不定:“和|,你如今是誉满天下,也谤满天下哪。。。我送你这洞天福地,也是希望你真能福泽绵延,永远为朕当好这个家。。。” 和|张大嘴呆了一下,忽然泪流满面,伏地谢恩——这场感动君臣的哭泣究竟有几分真情流露几分题中应有,他自己或许都分不清楚了。 但他明白,乾隆对他好,却是真真正正实实在在的无与伦比。 为臣一世,遇到这样的主子,夫复何求? 他想,他该满足了。 思绪回到今朝,和|眯着眼从眼前的流杯亭转向东面的大戏楼——这戏楼却非乾隆所赐,而是他后来特地为魏长生唱堂会而建造的——这些年来,永琰在大事上倒从不与他为难,循规蹈矩安分守己地做他的尊荣王爷,乾隆有差事给他必定完成地漂漂亮亮,若没差事也绝不擅权多事,这点着实让乾隆放心称道,一次甚至私下夸他“有当年世宗之分”,这就是极难得的赞誉了。但和|知道,这位野心勃勃心计深沉的阿哥只不过暂时收起了锋芒,不与他正面冲突,惟有魏长生,这位王爷是卯足了劲要逐他出京,明着暗着几乎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了,和|自己,则是千方百计地护他留他,甚至捧他为“梨园第一人”,昆曲京班被来势汹汹的秦腔打压地一蹶不振,黯然失色,这场负气之争多年难了,直到前些日子十御史以魏氏之戏香艳淫靡不立民风官箴为由联合奏禁秦腔,十御史联手是何等大阵仗,为着一个戏子哪怕矛头直指自己都未必值得,于是宫中有诏,令行京城——即禁秦腔,伶人有操此腔者须重学昆弋花雅二腔。原本以和|的意思魏长生只要暂时避入京班,他自有法子扭转乾坤,却独独没有料到魏长生此时的主动言去。 甫听此消息,他是愕然的,又或许因为这些年来,他竟有些习惯于长生的浅酌低唱堙堙萦绕。 寻根究底,魏长生才笑言:“我二十年来素习秦音,不擅南腔北调,何以入京班聊作谋生?再者京华风物已熟,自要南下看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是何等景致。”一言蔽之,中原菊坛已是他一人天下,江南梨园自是下一段征途伊始。 失落之余不免暗自赞叹,这个伶人于自己事业的追求与雄心,竟与他一般无二。 到了送他出京那日,和|早早换过家常袍服,瞒过下人亲自送至京郊——与他同下扬州的还有那老临花丛风流一世的袁子才,和|却也放心,以袁枚在江南的文名权势,有他保驾护航,想来魏长生不至吃甚苦头—— “小友放心,婉卿到了扬州,老夫自有绸缪安排,管保教他一炮□□。”以和|的年纪身份,自然无论如何不能再被称为“小友”了,奈何袁子才狂放旷达惯了的竟丝毫不以为异,和|却也不甚在意随他叫去。魏长生之戏他从未担心红与不红,一般乾角工花旦,二八年纪最是妙龄,年岁一长,或倒仓或发福或蓄须,终究没人愿意长长久久的吃这碗饭,自己都目为“贱行”,皆恨不得早早娶妻生子另求谋生或干脆成了达官贵人的外家之宠。惟魏长生真为戏曲如痴如狂,全心浸淫,如今望三之人依旧色艺双绝,身段唱工已臻天人之姿,如此奇才,焉能不红。 银官捧来一托盘茶,三人执杯饮半,将剩下的茶水酹于黄土,直到那深色的水渍渗入泥中,转瞬不见,和|才忽然抬眼问道:“你真不是为了嘉亲王索逼太甚而离京?” 长生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更如春生四野明艳不可方物:“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和相如此豁达,难道也未能免俗?” “豁达”。。。或许,心里再没有牵挂的感情,任何人都能变的豁达——然而,他真能豁达吗?和|只有点头苦笑的份,长生将空杯放下,转过身看向天高地阔四野苍茫:“和爷。。。恕我无知一问。这些年你位即人臣,权势熏天——真要扶起另一个嘉亲王也非难事,为何,这么多年,甘愿这时时刻刻都受此隐忧?” 和|一愣,半晌才轻一摇头:“我对他——他们这些夺嫡之争是真地心如死灰,不想淌这混水了。今上待我恩重如山,我和|这一世为臣,也只要对乾隆爷尽忠负责罢了!” “。。。当真?” “自然。”他是怕了,真地怕了。。。永琰那件事即便过了这么些年依然如一只插在心尖儿的竹刺,一不留神就由要被扎地满心是血,而老八老十一包括乾隆最宠的老十七,他都从未起过拥立之心,毕竟他们总是或有欠缺难堪大用,又或许。。。还有些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由。 可乾隆盛世又究竟还能有几年光景?魏长生看向天际残阳如血,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缄默不语。 春寒料峭,郊野凉风席席吹来,拂地众人都是周身一凛,长生最耐不得寒,最后道了声珍重,便上辕登车,直到马车上的芙蓉锦帘放下,他都也没有回头再朝他看上一眼。 袁枚忽然回身拍了拍和|的肩膀,语气却是几分揶揄几分无奈:“小友日理万机殚精竭虑原该是最精细不过的人,但于小细节处倒是粗放的很。”随之却话锋一转,脸色肃然:“月满则亏盛极必衰是千古至理,江山易主者实非善与之辈,不若未雨绸缪,早早抽身而退,与老夫一般,作一田舍翁不亦乐乎?!” 和|一挑眉,这袁枚数十年宦海人世浮沉,果然目光如炬一语中的,可如今的他,早已不能轻易就抽身而退了。 紫禁城中的煌煌宫阙,只怕将来也必成他埋骨之所。 袁枚见他表情,已知其不可为,便不再赘言,随手一揖,便也登车而去。 车马粼粼,尘土湮湮,魏长生倦极了似的怀抱手炉微蜷着身子靠在厢壁之上,双目似闭未闭,却不知流转着怎样的心思难遣。 他忽然打了个寒颤,银官不免奇怪,车厢里已经温暖如春,师父怎么依旧是冷? “师父,我替您炉里添块炭吧?” 摇了摇头,长生终于缓缓地合上了眼,漫声轻吟:“惟有相思似□□,江南江北送君归。。。” 和爷,你始终做不到真地无情,真地豁达,所以微末如我,还是尽早离你而去为好。 眼睫间似有星光一闪而过,却转瞬而逝。 52、第48章 下 第四十八章 暗伤情皇姑离京 定藏边福帅封王 (下) 乾隆五十三年入夏, 西藏噶玛噶举红帽活佛确朱嘉措因在拉萨的政权派系之争中落败, 叛逃廓尔喀(1),怂恿穷兵黩武的廓尔喀国王入侵西藏,廓尔喀族人悍勇无匹, 所向披靡,当年英吉利侵占克什米尔, 廓尔喀人奇兵袭击,竟将三万荷枪实弹的英国雇佣兵打地落花流水, 也早有东侵之心, 如今又有确朱嘉措甘为引路,便亲自领兵以迅雷不如掩耳之势奇袭边境,八月初攻陷聂拉木和济咙两地。八月二十日, 廓尔喀军又攻陷后藏扎什伦布寺, 七世班禅丹贝尼玛连夜避逃往拉萨。廓尔喀军洗劫扎什伦布寺,寺内喇嘛倘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甚至将历代班禅灵塔上镶嵌的珍珠宝石都劫掠一空, 消息传来,举国震惊,廓尔喀悍然挑战天朝国威染指西藏,等于给自诩十全老人的乾隆当众刮上一掌。于是盛怒之下,乾隆命时任陕甘总督的福康安立即挂大将军印, 不必回京述职,即刻赶往青海整军,四十天之内军临西藏。 福康安接旨之后千里行军, 日夜兼程,一万七千名八旗精锐三十九天之内兵抵拉萨,首战擦木,歼敌数千;再战济咙,又杀敌近千,廓尔喀军始知悍将军威,开始收缩战线退往边境;然清军紧追不舍,于索勒拉河沿岸陈兵对阵,战事一触即发。 “大帅!”参将斐英阿远远地拍马过来,驰到福康安马前才滚鞍下马,“末将愿自请先锋,与那些王八羔子杀个痛快!” 随军参赞的超勇侯海兰察已经是须发皆白的老将了,却依旧欣赏这份与他如出一辙的火暴豪爽,哈哈地在马上笑道:“你爷爷的,前些天在济咙你小子还没杀够哪?也是,那次前锋教人白白抢了,这次你就给我好好杀个痛快!” 已是副将职衔的和琳只看了海兰察一眼,便调转视线重又看向远处严阵以待的廓尔喀骑兵方阵。他如今也是身经百战的了,一身戎装精瘦黝黑,身上的伤也不下百处,自诩次次都身先士卒,可自参军为福康安左膀右臂以来,海兰察就时时看他不顺,亏得福康安能在上弹压从中斡旋,以海兰察的火暴脾气还指不定要出什么纰漏。 “不可莽撞。”座骑打了个响鼻,福康安放下望远境抚了抚鬃毛道,“此处临近廓尔喀境内,与中原作战不同,咱们的人要打光了就补给不易,廓尔喀的重骑兵都周身覆满铁甲,纵横战场不可小觑,不能伤敌一千自毁八百,作无谓的牺牲。”顿了顿,忽而扬高了声音:“还是得用炮!我不信这些铁甲骑兵不是血肉之躯——海兰察,把三十门红衣大炮推出来对准他们!” “是!” “和琳听令!” “末将在!炮的射程不够,伤不得他们元气,这次前锋还是你上——诱敌出洞!” “是!”和琳难掩心中的兴奋,抱拳虎吼一声。 须臾过后,清军擂起战鼓,号角雄壮,声彻九霄,帅旗舞处,早已整装严阵以待的千名先锋如霹雳弦惊一般冲了出去,一时之间杀声遍野!若论马术骑兵,廓尔喀自诩所向披靡,当下主帅领兵杀出迎敌。 漠漠沙尘中两阵越压越近,福康安持着望远镜只是冷静观望,连两旁列队侯命的炮手都被这山雨欲来的血腥厮杀紧张地捏着炮捻子不住轻颤。 两里,一里,半里。。。清军甚至已经可以听见廓尔喀重骑兵如践踏在人心上的沉重的马蹄声,福康安才陡然振臂大吼:“三军听令,放炮!” 一声令下,数十大炮铺天盖地地齐齐怒吼,顷刻间偌大战场成了烟海火山,浓荫腾空而起,几乎将天上日影都要遮掩干净! 漫漫荡荡的烟雾里,廓尔喀人成堆成垛地倒下,人与马的断体截肢四散乱飞,和琳率着这千余敢死队狼奔冢突,冲进已经被炮火轰地乱成一团的敌军中肆意切割,白刃混战中和琳的头盔被一个廓尔喀将军一枪挑了,他堪堪偏头避开,一头长发随风披散,他却不管不顾,勒马大吼一声,马嘶鸣着扬起前蹄高高站起,和琳果断扬刀居高临下地斜削下去,顿时将那敌将的右肩连着胳膊一并削下,泼起一阵殷红的血雾,和琳横刀立马,冰冷的双眸里全是血的波光:“给我杀!” 福康安眯起眼,望着这片沸腾了的修罗场,将天边落日都染成血一般的残红,才忽然丢了望远镜,一拉缰绳,人已如离弦的箭般疾冲出去——这是三军总攻的信号! 帅旗舞动,杀红了眼的清军漫山遍野地掩杀过去,将被拉开一道口子的廓尔喀军分割数块,恣意宰割,刀丛枪阵在日光下泛起令人胆寒的惨光。。。 这场大战直杀了三个多时辰,夜幕低垂间,福康安终于还刀入鞘,冷眼望去,战场上残余的廓尔喀早已不知去向,地上到处是被马践踏地模糊不清的尸体和一片一片相连着的血泊,才冷冷地下令:“收拢建制,鸣金收兵!”一时便见和琳一脚高一脚低地提着兀自淌血的大刀回来复命,混身上下已杀地如血人一般,辨不清面目表情了。福康安在马上弯下腰看他,不由皱起眉来:“你受伤了?” “不碍事!”和琳一手撕去脸上血痂,用力之下不免扯地生疼,龇牙咧嘴地啧了一下,才极爽朗地道:“方才冲杀太急,被尸体绊了一交崴了脚,大帅不必挂心。” 福康安不由地怔了一下,此情此景何其熟悉,仿佛多年以前,有一个年纪相貌都与其相若的少年,与他并肩作战之时,也一把拭去脸上血水,笑着对他说“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你别想再撇下我!” 却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事了。。。 “大帅!”那厢海兰察并斐英阿清点战场毕也策马赶来,瞬间拉回了福康安的思绪,他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血水和那该有不该有的回忆,才拉过马头看向他们——却又是那个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福大帅了。 “大帅!还活着的廓尔喀人都从铁索桥逃回他们自己国里了,咱们追是不追?” “追!”只沉吟片刻,福康安便断然道,“犯我大清国威者,虽远必诛!” “大帅英明!”众人纷纷跪下,喊声震天,一片振奋鼓噪的狂喜! 而也惟有此刻,他还能感受到自己血脉中依然存在的的沸腾的热度。 之后的战争便转入了廓尔喀境内。清军丢弃辎重兵行险着,一路穷追不舍,自喜马拉雅山麓挺进廓尔喀境内,转战深入敌境七百里,六战六捷,先后杀敌近万人。最后清军进至廓尔喀都城阳布(2),廓尔喀人被迫退守城中,已是再无后路,顷刻间就要亡国灭种。廓尔喀国王三次遣使议和,言永不敢再犯边界,福康安看毕国书,将那求和信一把火炬了,谓来使曰:“从你们胆敢加兵西藏起就永无全身而退之日!” 消息传回阳布,举国痛哭,以为城破国亡之日不远矣,对引祸而来的确朱嘉措恨之入骨,廓尔喀国王别无他法,只得处死确朱嘉措以平民愤,同时集结物资动员全军以为背水一战。也亏得廓尔喀族命不该觉,就在两军即将交战之时,参将斐英阿久来不满前锋略阵之功须归和琳,不听建制,擅自发兵攻城,不料误中埋伏,两千清军被三千余名破釜沉舟的廓尔喀军包了饺子,福康安惊闻此变,领兵掩杀出救,于乱军之中误中流矢,臂伤血披,淋漓难止,参将斐英阿力竭阵亡,死时连中八箭兀自屹立不倒怒发冲冠,也不枉英雄之称。 福康安最终抢回斐英阿的尸体,终究不忍追究其不听号令之罪而将他风光大葬,然军心士气从来是一鼓盛,再而衰,三而竭,战无不胜的清军受此一败如兜头给众将士淋上一头冷水,加之他们孤军深入千里,阳布城高墙厚易守难攻,不免低迷起来。此时廓尔喀乘胜请降,廓尔喀国王投降,并将确朱嘉措的尸骨、妻小及掠去的扎什伦布寺所有财物一并送至福康安军前,除表示永不敢犯边界,还向大清称臣自为属国,许诺五年一贡。 天已经渐渐寒了,北风吹过脸颊就如刀割一般,箭伤未愈的福康安明白雪季将至,一旦大雪封山大军就更是进退维谷,但他在战场上从来不知退缩永远不留后患,况且手中兵力依然占有优势,若有一战,则鹿死谁手尤未可知。游移之中和琳进言,廓尔喀人已经被打断了脊梁有生之年绝不敢再有异动,久拖未必是福,稳定西藏局势要紧,劝福康安效康熙朝“尼布楚”故事,罢兵东撤。 福康安思前想后,最终长叹一声,接受议和,下令全军撤回西藏—— 他毕竟老了,已不能再复当年的意气用事。 福康安回到拉萨,开始着手整饬西藏事务,先是惩办叛国的十世活佛确朱嘉措,包围了噶玛噶举教派的主寺羊八井寺,查抄下令该系所有财产,强令寺中所有喇嘛改信黄教,并以确朱嘉措客死异乡并有重罪为由,下令废止噶玛噶举系活佛转世,从此历史悠久的噶玛噶举红帽系在西藏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重返拉萨的七世班禅特特为纪念此次西藏反击战而在大昭寺立 “大昭纪功碑”,以为福康安乃至乾隆记功表德。 为西藏长治久安计,福康安又与班禅达赖并僧俗贵族于布达拉宫商议起草《西藏钦定二十九条章程》,开创了流传后世的金瓶掣签制度,并首次规定驻藏大臣在西藏有与班禅达赖同等的权利,所有大型法会仪式包括转世灵童活佛坐床等都须有驻藏大臣列席参与,大大加强了王朝对西藏的控制力度,而接收西藏善后工作的首任驻藏大臣便是和琳。 福康安批着棠黑色的锦貂披风,缓缓跨进了大昭寺的主殿,相比起红山上巍峨壮阔的布达拉宫,这座比拉萨城历史还要久远的大昭寺更令他心折。 他是一个人来的,抬头看向香烟萦绕间越发宝相庄严的佛像,他不觉有些痴了——他这辈子从来就不信仰这些虚无飘渺的宗教,甚至从来认为宗教不过是人与人一场又一场权力纷争的幌子——自己的母亲信了整整三十年的佛教,又何曾真地堪破红尘舍身取义。但此刻,他却不得不收敛起曾经满不在乎的离经叛道,也不知因为此时心态,满殿酥香,还是因为这座相传乃唐朝文臣公主入藏带来的释加摩尼十二岁等身相经过开光真有那佛法无边,这个时候,在这雪域高原之颠,他对着佛像,却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一旁供奉清扫的喇嘛却仿佛不知这个英武的男人就是近来在拉萨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福大帅,依旧浑浑噩噩地自干自活,长眉掩处,那双目中竟有一种大彻大悟般的洞达涵义。 福康安行毕了礼从蒲团上起身,却不愿就走,反转到殿后,徐徐回望蓝天白云下琉璃金瓦敷朱墙垣,那一片圣洁而威严的静谧,仿佛嗅上一口此处的空气,人都会就此立地成佛。 无怪乎这片纯净的土地上那么多人会相信佛,相信来世前生,相信因果循环。 他转进偏殿,在这难得的闲暇中细看墙上的唐卡,从当年松赞干布白羊驮土始建大昭寺到历代活佛法相—— “大帅。” 他直起身子,转过身去,却见和琳穿着官袍顶戴齐整地躬身立在身后。“呵。。。”他轻声一笑:“难为你找到这来。你才刚做了驻藏大臣,相必多的事要忙。” “大帅。京城有旨来,即刻就要到的。” 恩恩。福康安点头敷衍着,却还在漫步细看,忽而停住了脚步。和琳却没发现他的异样,此刻正低着头,也是心思泉涌。他跟了福康安快有十年了,这些年岁里,他与他相处的时间甚至比他回京与大哥相聚的时间要长的多。 曾几何时,他发现他常常无意识地对着他的侧影发怔,常常在庆功宴酒之后孤独地在帐外呆立,那目光空空荡荡的,仿佛已经飘向了千里之外的——紫禁城。。。 是的,紫禁城。 “。。。大帅…臂上伤可还疼?” 福康安回过神来,微一摇头——南征北战多年受伤不计其数,那一箭射来虽然凶险,血流如注,但好在未伤及脏腑:“过了大半个月,早就无碍了。” 和琳轻声一叹:“我们轻装追击廓尔喀,随军伤药一减再减,因而为大帅拔箭疗伤之时并未上麻药,大帅可还以得?” 福康安自然记得,那廓尔喀人精于骑射,箭头也设计成六芒星形,一旦中箭,血肉勾连,其通甚过凡箭十倍,军医彼时手都吓地直哆嗦,生怕没有麻药他便熬不过去。为定军心,他虽脸色惨白汗如雨下,却依然无所谓地笑言:“福某虽不敢自比武圣公刮骨疗伤,这点皮肉之痛却还不放在眼里,动手就是。”于是和琳扶住他的肩膀,由军医挖腐取箭——“那又如何?” “那箭拔出之时,大帅喊了两个字,可还记得?” 福康安不解地望向他,那时他疼地几乎要背过气去不过强撑而已,哪还有气力去说话? “在场诸人惟有末将离大帅近在耳侧。”和琳苦笑,“你喊了。。。‘致斋’二字。” 福康安微微地挑起眉,敛容看他——却并不慌乱。 “大帅。。。末将出京赴藏之前,家兄曾密语交代——‘福康安勇冠于世,是役想胜不难,惟恐其争胜好强之心尤盛,穷追难舍反为不美,为大局计,宜劝其效熙朝故事尽快撤兵还藏稳定后方。’。。。那时还笑家兄杞人忧天枉加猜度,却不料——”他顿了顿,抬眼与他四目相对,“他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能明白你心意的人。”他看着福康安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难言的松动,那眼中似有火苗隐窜,却最终被皑皑寒冰逐渐冻结。 这么多年下来,对他们之间的事并不是真地一无所知的,从开始的惊诧排斥到如今的无言以对,他不禁感慨,这二人惊才绝艳并立于世却偏偏相思相望难相亲,却不知能不能以“天意弄人”四字蔽之。 福康安转过身去,不想将此刻的软弱再暴露人前——是啊,和|懂他,而他呢,又何曾真地去触摸他了解他的真心?除了苛责误会与逃避,这么多年来,他还留给他什么? 但是可以吗?站在家族兴衰和至亲性命之上的他,还有那份资格和心力,去爱一个错过二十年的男人吗?! 眼中有久违了的酸热,他抽了抽鼻子,却发现自己终已无泪可流。茫然中他再次看向方才令自己驻足的那方唐卡,在那不显眼处,用藏文绘上的短诗: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的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 相爱 寂静 欢喜 一颗心仿佛就此揉碎了,飘飘散散在他与他相知相爱却相错的似水华年。 “大帅。。。回北京吧——你们,苦地太久太深了。” 乾隆五十六年初福康安平廓尔喀之乱,受封郡王,凯旋回京——是为大清开国入关百余年来异姓为王者之第一人。 (1) 今尼泊尔 (2) 今尼泊尔首都加德满都 53、第49章 上 第四十九章 秋点兵有情人缘牵一线 狩木兰嘉亲王始露峥嵘(上) “我的意思, 贵使想必都明白了。”和|放下茶盏, 支额看向眼前这个他从未遇见过的外国使节,“要见皇上,必行跪礼。” 翻译将这些话在马戛尔尼耳边说了, 没等讲完这个山羊胡的褐发男人就急了,却还不忘将方才挲在掌心把玩的夜明珠放好收妥, 才腾地起身,也不用翻译了, 直接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道:“我们。。。是代表大英帝国伟大的女王陛下。。。来向贵国皇帝祝贺万寿, 按欧洲公约,以女王特使身份觐见任何一个国家的君主都是免跪的——我们见乾隆大皇帝是这样,你们。。。若来了大英帝国, 也同样不需要行跪礼——这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开明君主都能允许的。” “你说错了!”和|象终于忍耐完了他说的话, 皱着眉看向他,目光中已没了先前的平和隐忍, “即便你们女王亲自到了大清, 见我们乾隆大皇帝,也是要三跪九叩!先前皇上万岁圣诞,正阳门前接受万民朝拜,你也是有份观礼的,倒是告诉我, 前来朝贺的那么多个国家,不丹安南琉球缅甸朝鲜哪一个国王哪一个使节不是双膝跪下!这不是与你们谈条件,而是必须为之无可转圜!” 马戛尔尼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地一怔——从他自天津登陆进京一来, 一路接待指引的都是这位大清国的首相大人,从来温文尔雅和和气气,提起他说的五口通商往来贸易还兴致勃勃跃跃欲试,怎么忽然变的如此咄咄逼人,但他终究是个资深外交家,吞了口口水,开始冲那翻译刮拉刮拉说了一大堆鬼子文,那翻译忙复述道:“我们英国使团在海上整整走了一年,带来了一船珍贵的礼品,诚心要与贵国通商交好,只是一点皮毛问题上的分歧,和中堂何必强人所难?” 和|扯起嘴角,马戛尔尼分明能够自己说却要借助翻译,也是想缓和下剑拔弩张的气氛,但和|如何会理这个茬,依旧冷冷地道:“你送的多,要的也不少吧?五口通商北京传教设立使馆租借小岛洋洋洒洒六大条件——你先别辩驳——这里头有真地能使两国互惠受利的,也有你们英吉利国自己打的如意算盘——租借小岛方便你们泊船居留?我们广东一处小岛,被红毛子国——你们那大约叫葡萄牙——一借几百年,想过还没有?仅这一条要求,我就能逐你出京!” “和和和中堂。。。” ·马戛尔尼不安地转动他巨大的脑袋,赔笑道,“我们大英帝国不是那种厄——‘趁火打架’的人,您之前看了我们的国书不是还。。恩。。。很有兴致吗?” 和|一笑即收,他根本没工夫去理会马戛尔尼说错的成语,为着华夷之防大清的禁海令自康熙以来已风行百年,利弊皆有,但他自从这些年略涉洋务,暗中与人合伙开办赫赫有名的广东十三行以来,就隐隐明白在隔绝中国的万里波涛之外,世界或许是另一番天翻地覆的模样。马戛尔尼爱来的贡品他都看过,自鸣钟自行人这些精巧玩意儿尤可——独独对他们的火器和天文航海仪器叹为观止心下暗服——他竟有些不明白了,譬如火药,明明打从秦汉以降,炼丹家就已经配制出来,怎么千年发展千年演变,在中国就化作正阳门上灿烂方华的万树烟花传至外国倒成那些令人生畏的火枪大炮,任你一夫当官万夫莫开,又有谁真能挡住这些咆哮的火龙?因而,在他心里,不是不想与他们通商的,以丝绸生茶等利民之物换他们火药仪器等兴国之物——但绝不能叫他们占了便宜去——而想要乾隆首肯通商,首要的就是满足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独尊思想,这姓马的不肯下跪,什么事也都不用谈了——不打掉他暗藏在礼貌谨慎下的的骄横,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是有兴致,但究竟是贵国还是我大清更需要开放通商,贵使心中也有数。”和|有时候是一个天生的商人,精于一切讨价谋利之事,故意端起架子平平淡淡地开口,“我大清无所不有,要你们的钟表罗盘机器何用?而据我所知,贵国每年要从我们这买走的丝绸茶叶都是千万两白银以上,供求关系已经高下立分了。” 马戛尔尼张大了嘴,他是真没想到这个一直在北京坐镇中枢指挥一切的首相大人竟然对贸易行情如此清楚——若非一心要扭转两国之间巨大的贸易逆差,他何苦要远涉重洋九死一生来到中国?但随即他又绽开笑来,倾前身子压低声音道,“和中堂在。。。贵国皇帝面前说话是。。。顶顶管用的,我想中堂若肯为我们美言,乾隆大皇帝是不会真为难我们的。”说罢手一扬,两个随从抬进一个箱子,打开抬出个高四尺有余的自鸣钟来,精雕细琢自不必说,那大钟底座下围着一圈十二个西洋少女,面上表情都纤毫毕现,个个穿着袒胸露乳的大蓬裙子,时钟每过半个时辰便会当地一响放出音乐来,被内中机隼转出的少女便会对正时刻竟开始宽衣解带,姿态各异,妩媚非常—— 和|淡淡一笑。马戛尔尼暗自心喜,他刚从珠江口登陆广州的时候,那些中国官员也是斥他们为“洋夷”而爱理不理,送上大礼之后态度就立即叛为两人,广州北上行过大半个中国,他就根本还没遇过不贪财好色不接受贿赂的大清官吏。 “贵国的钟表玩器果真当的起巧夺天工四字。”和|的目光转向马戛尔尼,玩味似地打量他胸前所挂的怀表,马戛尔尼忙知趣地解开怀表——这是他下海前女王亲送的,虽不至贵重却意义非凡,但仍然道:“和中堂不嫌弃也送给和中堂——还有一批礼单随后就送到府上。” 和|接过怀表,摆弄了一下,浅浅一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马戛尔尼还来不及高兴,就见和|信手一指那大座钟道:“咱们中国人不兴‘送钟’,这怀表我就当是贵使盛意却之不恭,这钟我就受不起了——不过中华礼仪之邦,讲究来而不往非礼也——来人,将我带来的礼物送上来!” 一沉沉紫檀木箱子鱼贯而入:“和中堂赏英使珍珠白玉挂十串,南海珊瑚座八枝,墨地三彩双耳方瓶六对,起花玛瑙鼻烟盒三十个。。。” 马戛尔尼早就看地目瞪口呆,方才的扬扬自得早被和|这一手打压地无影无踪——与这个大清最精明的官员交手,自己从气势到实力都输地太远! “马特使,你既来了中国就多走走看看——这主理你们生意的广州十三行,泰半控在我的手里——您若有兴趣,不妨看看他们供进京城的洋货,比你这个。。。自鸣钟——精细几多?”和|这些年来位高权重,却与一般的高官耻于行商不同,多年经营之下,中原的地产田庄,京城的店铺银楼,江南的茶盐织造,岭南的洋行买办都有涉足,收获颇丰,岂会受着点小利所诱惑,于是一声不吭地反将了一军,却也知道这英吉利毕竟与旁不同,是万里涉海来朝的,以乾隆的意思却是要好好款待,若能说服他们向化天朝顶礼膜拜,于国家于皇帝都也是大有体面,因而要恩威并施,却也不想把话说僵,沉吟片刻后转圜了一句:“今日谈这许久也累了,改日再议吧。特使总说传教通商什么,但天朝制度一切以皇帝为尊,你不肯依礼那其他也都是空谈——请放心,你一日在华就一日贵为上宾,有住地吃地不妥帖处尽管找我,有机会我还要领你京城里四处看看去呢。” “你还在为马戛尔尼之事烦恼?”长安十指交扣,看着这个十年来并没有一丝老态的俊秀男子,“其实若叫董诰王杰他们来办,也一样办不妥——但你是理藩院尚书,这事却是推脱不掉的责任。” 和|一身轻纱掐纹暗色织金锦袍,衬着张不怒而威的脸愈显阴沉,却是一语不发,半晌才转了话题,“我自有办法。倒是将你顶替隆安提进军机处,外面可有物议?” 物议?长安心中暗自苦笑,现在人人都到他靠着和|飞黄腾达,争权夺势,是和党中第一号的人物,再说的过分些,还有说他是‘和中堂家的狗’,但他早就不在乎了,因而只淡淡一笑:“还不就是二哥他们。我如今也别府居住了,又不回那阴惨惨的傅公府,理他们做甚?” 和|沉吟不语,阿桂已死纪昀老迈剩个刘庸独木难支,加上福康安远走福长安倒戈,傅家党自棠儿死后就不过维持着表面光鲜,只要再推一下,立时就大厦将倾——可自己,却始终没下最后一手,这么多年过去,若问那恨意是否如故,他竟也不知道了,那么多年来曾经支撑自己的唯一信念就是站地比那些人更高更远,可如今达到了目的,他竟又在那高处不胜寒上茫然——他的恨难道竟如此浅薄,浅薄到只要那个人一不在了,他百般作为都是枉然? 长安眼见和|眉目间又投下一片郁重的阴影,心下微慌,忙笑着转移话题道:“倒是你——总穿的轻薄,现在在军机处里办公自然无碍,但出了宫却是会冷的——”说罢起身解下自己的披风递过去,无意间碰上和|的手腕,和|几乎是条件反射似地缩回了手,与长安二人都是齐齐一愣。 “对不起——我——”和|也有几分尴尬,他如今极不习惯男人的肌肤碰触,但对长安却非有意唐突毕竟这十年来他实在助他太多,若无他,真要靠着苏凌阿吴省钦等人又有什么大出息?长安故作不在意地一挥手:“你记得出宫之时批着就是。我先走了~我可不似你有金牌可以任意留宿宫中。” 在转身快步走出的瞬间,帘子落下,他伪装的坚强就立即土崩瓦解。 等了十年,还是换不回他真正的原谅与依赖,他果真是无用至极——他此时甚至开始羡慕甚至嫉妒远征在外一避十年的三哥——只有这个人,是他真正无法忘怀的仇人——和爱人。 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重又坐下看公文,却又觉得心烦意乱看不下去,伸手端茶之时仿佛心有灵犀朝窗户看去,只见微敞的轩窗外隐有人影闪过,他只当是长安徘徊未走,心肠终究不能一硬到底,踯躅了一会儿还是起身开门:“你还是——” 那个走避不及的背影顿时僵住,饱经风霜的脸倒影在和|不可置信的双眼中。 十年了。 他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却仿佛这漫长的时光不曾存在——承德避暑山庄最后那个绝望而几欲成谶的吻仿佛魔咒,禁锢了他与他分离后的所有相思相对相误相恨相知与——相绝。 纵使尘满面,鬓如霜——他也做不到纵使相逢应不识,又何止是无处话凄凉。 在他反应过来的刹那,他竟已被人紧紧地拥在怀里,在这深夜禁宫之中。 “怎么会是你。。。你放开。”他的语气一反常态地带着点说不出的颤抖与软弱,“放开!福康安,这是军机处!” 回应他的是更加深重的拥抱和那几乎梦吟一般的轻喊:“致斋。。。致斋。。。”这一声声绞地他心底泛酸甚至滴出血来一般地生疼,直到那一句宛若噩梦重回的三个字——“对不起。。。” 他闭上眼,抽了抽鼻子,终于推开了他,退开半步,再次抬眼,终于能够克制地如常地看着他。 他不难猜出福康安在棠儿死后必是知道了什么,否则倨傲如他为什么要对他道歉,为什么要一逃十年! 可也只是逃而已。 他和|又怎会要他迟来的忏悔——更何况行至今日,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爱恨情仇能一言弊之——他是大清国手执牛耳的首相,他是乾隆朝永不言败的战神。 一切命中注定。 “福公爷——哦,不,是福郡王了。”和|上下打量着福康安一身九云团龙褂,微微一扯嘴角,夜风中冻地嫣红的唇使他的微笑带上几分讥诮——福康安必是方才夤夜入宫见了驾领了恩赏之后,才到了军机处的。 福康安的脸上还带着未尽褪去的感伤与茫然,呆看着他身上的丝绒披风,怔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你。。。与长安看起来。。。处地倒好。。。”话刚出口,身经百战的福郡王便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刚才在军机处外徘徊不去还傻瓜似地躲在外面不敢声张地偷偷张望——长安是自己离京前亲口嘱咐要代为好好照顾扶持和|的,自己竟无聊到对兄弟。。。吃味,脸有些涨红,幸而夜色之下无人察觉。和|却沉默地低着头,忽而转身回房,福康安吃了一惊,直觉地赶忙抬脚更上,和|回手关门不及,着恼地瞪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这般不再算计而单纯恼怒般的神情却教福康安心底燃起久违的快乐,仿佛又回到二十年前二人携手金川的时光,但他却不敢再造次了——征途中他无数次地肖想一旦重逢后的情景,但他却也知道,眼前这个男子,再不是当年心无城府的少年。 “福郡王既领完了赏,就赶紧出宫罢,想来那祝贺的官员此刻已经踏破福公府,你还是速速出宫为好。”和|冷冷淡淡地说完,福康安赶忙道:“我。。。我有话同你说。” 和|抬头看他,眼中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慌乱,却很快恢复了冷静自持:“。。。你说。” “你,你当初——”他哼了半晌也没把话完整地说完——他只是想问他为什么入宫伊始他没有把他受的苦痛委屈告诉他,可他随即把后半句话又给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怪和|当年没对他和盘托出,他自己又何时给过他机会?怪只怪他们都骄傲到近乎执骜! 可是冤枉也好,误会也罢,你扪心自问,从他入了紫禁城对他真没一丝对不住的地方?福康安痛苦地摇了摇头——那一场怨怼嫉恨的画地为牢已经琐了他整整十多年他不想也不愿——再错一次了。 “福郡王,若无事,请回吧。” “不,我有——”福康安咳了下嗓子,赶忙补道,“关于马戛尔尼,我有办法叫这个固执的英国人臣服。” 和|挑起眉,终于冲他一点头:“。。。愿闻其详。” 从他不再自我放逐愿意回到京城开始,他就从没指望和|能忘掉过去象什么也没发生过地那样接纳他,但他已经不能罢休不想放手了—— 至多,再重新爱一回。 马戛尔尼被领进丰台大营里的时候还很有些得意的——听说大清那位赫赫威名的福大帅一回京就指名要请他来演示英国先进的火力装备——那可是把强悍的廓尔喀骑兵都打地落花流水的男人,只要他支持他,还怕他在乾隆面前讨不了好去? 在营地里走了许久,触目所及的是旌旗阵阵刀枪列列,雄兵数万森树排列,心下已先怯了数分,马戛尔尼直走了有一柱香时间才在拜将坛下见到了一个伟岸的背影——福康安听得声响转过身来,已是换了副披挂——头上一顶缀东珠金龙暖帽朝冠,四爪团龙褂裹着英武的身躯,腰上束着条碧玺石嵌玉带子,胸前一串珊瑚朝珠光华耀眼巍然不动,好一份夺人气度。马戛尔尼总算记起自己的使命,回过神来只作了一揖,就算作问好。福康安却仿佛不在意,走前几步扶着他的肩说:“我在西藏就听说过贵国火器精良威力无比,今日若能请特使为我演练一二,却是再好不过了——还有位老朋友,你想必很熟的了。” 和|早已静静地侯在一旁,闻言也不过是谦逊一笑,仿佛先前的倨傲从未有过。 马戛尔尼暗道,这福大将军只怕是名过于实,哪有传闻般那样厉害?自然乐于卖弄显示,忙命跟着的几个英国士兵拿枪上膛,瞄准半里以外的几个靶子,一开火果见靶子应声而倒,马戛尔尼得意地又将最新式的望远镜送上:“二位大人可以看看。。。”福康安接过,这与先前清军配备的望远镜又大大不同,视野清晰到了纤毫毕现的地步,连那靶子被正中红心燃起白烟都看地清清楚楚。“除了火器,我们还有坚船利炮——大请若与我们通商交换,军队之战斗力必定会大大提高!” 目光极快地从陈列上来的航海军舰上扫过,福康安再次看向他,仿佛依旧是翩翩儒将:“好,本王也算开了眼界。不过礼尚往来,请特使也来看看咱们军队的操练。” 马戛尔尼来华的目的除了通商便是尽可能地摸清中国社会特别是军事情况,福康安的要求正中下怀,自然忙不迭地点头答应。 福康安不再赘言,扬手一挥,副将哈巴思已是翻身上了拜将坛,随着森然画角声起,他抽出鼓椎双手否动,那鼓声顿时如万马踏蹄般隆隆响起,捍地仿佛地皮都在簌簌颤抖,密密麻麻严阵以待的众士兵也忽然变地杀气腾腾,长枪一抖,银光划过,刀锋所向竟就是英国使团!马戛尔尼唬了大跳,有些慌神地看向福和二人,求救似地道:“二位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立即被千万军士的虎吼淹没,但听坛上鼓声突然加快,如疾风骤雨般响彻云霄,士兵们随着一声声的大喝,端着枪一步步地逼近中间几人,每齐塌出一步都如地动山摇,一个个英国士兵早已看地目瞪口呆汗流浃背,但手中的先进火枪却好象忽然重如千斤,他们不敢也不能将其举起自卫。包围圈越缩越小,如林枪戟在薄云覆盖下的天穹苍茫下泛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咚——”地一声,最后一记鼓声静止,千军万马如瞬间定格般止了一切动作,一片肃穆,最前排的刀尖甚至已经顶上了马戛尔尼的帽檐。 福康安此时才转身,对和|做了个请的手势——和|已有些呼吸急促了,此情此景军容壮阔他有几年不曾亲见,他回过头,却恰与福康安四目相对,他眼中炽热的深意却教他脸上一烫,赶忙点下头去——他二人联袂踏上拜将坛,福康安才凝着脸看向台下万千兵将,忽然一扬手,袍袖飞起,数万将士全都整齐划一地放下枪戟,一片金戈坠地声的同时,三军解甲全都在瞬间跪了下去—— “大清江山永固,皇上万寿无疆!” 其声其势如排山倒海,震地几个站在人群中越发显得突兀可怜的英国人东倒西歪颤栗不能自已。马戛尔尼打了个激灵,四下仓皇张望,所及之处皆是一双双充满戾气的充红双眼,心下已是惊惶茫然,忽听台上的哈巴思再次敲起战鼓,鼓点如战车隆隆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镇定,脚一软,已是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鼓声丕听,福康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睥睨天下的高傲:“什么火器大炮都是奇技淫巧之物!尔等撮尔小国跳梁小丑也敢夜郎自大居心叵测!你们派人到西藏,和班禅达赖他们挑拨了什么?!你们悍然出兵占领不丹——要知道那是我们的属国——又是什么意思?!你们东印度公司在广州四下活动输入鸦片又是想做什么?!” 马戛尔尼瘫软一团,已是无言以对惧到极至了,嘴里倒不住地懦懦地说:“误会。。。这都是天大误会——我我我深表遗憾——” “马特使。”和|走下台,牛皮小靴踩在地上声声作响,在马戛尔尼身前寸余处才停下脚步,“我与福郡王都不过是乾隆大皇帝驾前的奴才,您既然能跪我们,自然更该跪我圣朝天子!” 罡风朔起,吹起和|飘扬的袍角,他转过头去,目光与他在半空中悄然相会—— 多少年前,他们似乎也有过这样一次的相对,那一次他挟悍将军威打压地他几乎抬不起头来,那时候的心里,除了不甘,愤恨之外—— 更多的是天涯萧索的苦涩。 而今次——相隔二十年的携手并肩——却是足令江山褪色的沸腾! 他仓促地回过身避开他的视线,鼻尖微酸——可惜。。。太迟了。。。 54、第49章 下 第四十九章 秋点兵有情人缘牵一线 狩木兰嘉亲王始露峥嵘(下) 和|进天地一家春向乾隆禀告的时候, 很有些眉飞色舞的味道, 乾隆本是歪在榻上让小贵子给他锤腿,因此仍旧是闭着眼听,半晌忽然一笑:“和|哪, 你平常办差办好了也都没这一次高兴哪?” 和|一愣,赶忙低头道:“为皇上办差是奴才的本份, 何来高兴不高兴之说——是皇上说的,那马戛尔尼与别不同, 定要他心甘情愿臣服纳供——”乾隆睁眼, 挥手命小贵子撤下,方才起身,和|忙上前搀了——乾隆已经年过古稀, 满头银丝了, 这些年虽然国无大乱,但太后和亲王等至亲的先后亡故, 使得这位天子也渐渐生出几分“风雨流年树犹如此”的慨叹, 晚年不免有些倦政,一应大事皆出自和|门下。 “和|。。。”乾隆扶着他的手走到窗前坐下,眯着眼道,“朕可是老了?” 和|顿了顿,才轻声道:“是。”乾隆不无意外地看他一眼, 随即呵呵地笑了,摇着头道:“你哪。。。”“人之在世,谁人无老?皇上即便老了, 依旧英明神武是难得一见的百代圣天子——这岂不是更加难得?” “好。朕知道你嘴乖,外人都说朕宠你信你,可你的本事他们却一点没学上。。。这些年来,圆明园,避暑山庄都修了,浙江的海棠,江南的漕运,都是大工程,没你和|能行?”年纪一大就不免有些唠叨,乾隆絮絮说着,忽然抬眼看他:“。。。和|哪,上一次的木兰秋狩是什么时候?大约——是前年了?趁着朕身子骨还行,再陪朕去一趟承德吧。” “。。。奴才自当奉承!”其实心中对乾隆高龄秋狩很有些反对,但他也知道此刻的乾隆如同小儿,最不喜人驳斥他的旨意,因而便掩口不说,随即微微看向小贵子,使了个眼色。小贵子知机,忙弯腰笑着对乾隆道:“主子,您今儿精神好,马戛尔尼前些日子供奉进来的那些西洋玩意,主子还没瞅过吧?奴才让人送进来?” 乾隆倒是不置可否,和|却开始唾沫横飞地介绍抬进来的器具——什么罗盘,航海器,火轮船,自鸣钟。。。乾隆拿起一只单筒望远镜在眼上比画,和|忙道:“听说这个能看到十里开外的东西。” 乾隆一笑,将东西放下:“看那么远实在是好高婺远,依朕看大可不必。”和|一惊,但他从乾隆带笑的表情中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忙继续道:“英夷的科技制造倒很有些看头的,未必就都对咱们没用。奴才听说他们整个国家都是商人,都会做生意,如果咱们大清和他们能在五口通商,英国人的货物价格低而他们要的茶叶丝绸我们却能开出很高的价格,还能收取五成的关税,长江流域的制造商们还能再收一大笔税费,财源滚滚啊!” “和|。”乾隆的脸上第一次没了笑容,将手背过身后,慢悠悠地道,“木兰秋狩之事你可要多费心打点了。” 和|一怔,心中顿时如翻了五味瓶一般,什么滋味儿都有,半晌才磕头称是。 次日乾隆返驾紫禁城,马戛尔尼上乾清宫觐见,行三跪九叩礼,乾隆龙心大悦,又是赏赐无数,但对马戛尔尼国书所提开放通商一事,却只复言如下—— “我天朝物华天宝,无所不有,本不需外夷奇技淫巧之物。朕体谅西洋各国的难处,所以准许在广州一地开设洋行,满足夷人所需。……天朝法制森严,每一尽土地都开于版图,不容分制,英人请求赏给土地传教立言等事断不可行,……尔国王惟当善体朕意,益励款诚,永矢恭顺,以保全尔邦,共享太平之福——” 马戛尔尼惊诧地抬起头来,他原以为自己已让步至此,这中国皇帝没道理不答应个对双方都有利的事啊!然而当他愤怒地看向和|的时候,他便发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堂大人眼中的失落与不解,比他犹甚。 当天晚上,乾隆着小贵子送去一份口谕:“士农工商,商为末流,乃千古不变之定理,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卿怎可本末倒置,以蝇头小利换我天朝脸面尊严!”这是这些年来,乾隆写过的口谕中措辞最强烈的一道。和|跪地接了,一遍一遍地看了,忽而跌坐于地,摇头失笑。 这些年来他时时如临深渊刻刻如履薄冰依旧是圣心难测——这位从来就大权在握挥霍豪奢惯了的皇帝,又哪里知道,他拒绝的华夷通商又何止是蝇头小利!节流不可,开源也难——鲜花着锦的乾隆盛世又能延续几年! 这是第一次,他生出了几分高处不胜寒的倦怠。 即便心下烦扰,木兰秋狩之事还是有条不紊地准备妥当。乾隆五十六年十月,乾隆带着阿哥王爷亲信大臣侍卫宫眷数万人浩浩荡荡地驾幸承德,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的木兰秋狩。 秋风飒飒旌旗猎猎,木兰围场之间一派“千里霜林尽染丹,漫山红叶溢金流”的美景,乾隆在华盖车上端坐,他虽然也换上了一身戎装,但却再也没能象往常那样纵马驰骋——大臣死活不让他再上马了,乾隆只得悻悻作罢,他自己也知道,如今风烛残年,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了。清咳一声,乾隆抬眼看向站地离他最近的成亲王永w,嘉亲王永琰,庆郡王永u,其中尤以永u最为气盛,乾隆老年舐犊,待这幼子尤为不同,他这一身的金龙铠甲便是乾隆御赐,当年康熙爷穿着平过准部的,一身戎装,更是顾盼夺人,不可一世。乾隆满意地冲他远远一笑,再望右看去,是嘉勇郡王福康安,户部尚书福长安,和一等忠襄侯文华殿大学士和|并额附丰绅殷德。都是一派翎羽辉煌英雄气度,心下大为宽慰,徐徐开口道:“今日围场聚歼猛兽,朕就不下场了,尔等可各显神勇,拔得头筹者,朕有重赏!” 其实即便没有重赏,谁不想在皇帝面前争个高下! 于是画角声刚过,甲胄在身,长枪在握的诸人顿时如离弦的箭一般疾冲了出去——王公贝勒们纵马驰骋,张弓引箭,马嘶兽鸣,将这片山林化作壮烈狩场。 不过小半柱香,永琰忽然拉缰止步,随后跟来的穆彰阿也勒马停下,小声地问道:“主子?”永琰翻身下马,解开沉重的锁子甲挂在鞍上,现出一张极其成熟英气的脸来:“本王不陪他们闹了。”谁看不出乾隆设这个局不过是想给那最擅长弓马骑射的福康安和他的十七弟的脸上贴金,他还没老八老十一那么蠢,真去拼死拼活。 别的不说,永u弓马娴熟,年富力强,论武功的确是众阿哥中头一分。更何况,他还有永琰难以企及的天恩殊宠。 自令皇贵妃前年没了之后,乾隆就追封其为孝仪皇后,陪葬裕陵——而膝下能称为嫡子的就只有嘉亲王永琰和庆郡王永u二人,这些年来,庆王圣宠深厚,京城中除和|外无人能出其左右,朝中多有党附者。反观永琰,依旧谦和端方温吞性子,遇事从来一味忍让,风头较之永u大大不及,朝中有知机钻营的,看出乾隆也在对二位阿哥暗加甄选一评高下以定储君,都认为永u必胜。 穆彰阿有些诧异,“那难道就白让旁人在皇上跟前儿长脸?” 永琰冷冷一笑,要长脸何必那么累?!“你忘了当年世宗皇帝如何被圣祖选为皇嗣的?”穆彰阿微吃一惊——就听见不远处一阵欢呼,循声望去,却是永琰的嫡长子,福晋喜塔喇氏所出的绵宁竟用特制的小弓箭射死一头母鹿,众人欢声雷动,将那中箭后还在挣扎的母鹿绑到乾隆跟前,都夸绵宁世子不满十岁有此神勇实乃天赋异禀,乾隆也笑逐言开,当即把黄马褂、双眼花翎赐给了这个小孙子,并当即赋诗一首: 尧年避暑奉慈宁,桦室安居聪敬听。 老我策骢尚武服,幼孙中鹿赐花翎。 是宜志事成七律,所喜争先早二龄。 家发永遵绵奕叶,承天恩贶慎仪刑。 (1) 穆彰阿顿悟——当年康熙晚年也是在木兰秋狩,见到了十二岁的孙子宏历驰骋围场,惊叹其少年英武将来绝非池中之物,才动了将皇位传于四子胤缜的念头。思念尚不及回转,就见永琰忽然抓乱了头发,将盔甲随随便便一套,便重又上马奔驰回去,乾隆见他盔歪甲斜且不曾打到一只猎物,放下了怀中的绵宁,不悦地沉下脸问道:“怎么了?” “皇阿玛,儿臣看这只母鹿哀鸣不已,腹中隐有胎动,定有孕在身,儿臣不忍其无辜毕命于刀斧之下,甘愿不要任何奖赏,求皇阿玛将它放生!”永琰翻身跪倒,眼中一片诚挚。 永u低头拨弄着颈上明晃晃的索子甲,虽不至明着反驳亲兄,却语含暗讽地刺道:“我们爱新觉罗氏是马上得来的天下,十五哥这般仁弱,倒真不似满洲儿郎。” “论骑射,我与十七弟如何能比?”永琰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听者有意,和|虽不曾抬眼,心中却不免想起当年二人在甘肃联手查案,身犯险境,永琰少年血性,一身工夫又何曾落得人后,只是逝者已矣,多言何异。 “好了。”乾隆出言止了永u的话,他自为雄主,本来并不喜永琰如此仁弱,可转头看看年纪虽小已有勃勃英气的绵宁,心中不由一动——他自诩为十全武功尽善尽美的了,后世子孙再开创疆土已是万无可能,一个守成之主最重要的不是进取之心而是——爱民如子。 思及此,看向永琰的目光便瞬间柔和许多,却也不肯夸他,只是淡淡地道:“你这沉稳博爱的性子倒是有君子之风,可在这围猎之地却未免不合时宜。” 这便算是极大的赞语了,唬地永琰连忙叩头逊谢。 一直跟在身后的穆彰阿再次佩服起永琰天衣无缝的算无遗策,如此一来,在乾隆心中立时就留下了其子仁爱,其孙英锐的印象——大清毕竟是要传承百世的,这难道不比十七爷十一爷他们争地你死我活来的聪明许多? 但永琰却好似理所当然一般,离了御前脸上也没有一丝快意。穆彰阿只得闭了嘴骑马跟在身后,直到主仆二人渐行渐远,到了漫无人烟的山林僻静之处,那鹿鸣哀哀兽吼阵阵的围猎之声已渐渐地淡地听不到了,永琰才勒马止步,他低下头,抚着跨下座骑额上的金质钿饰,漫不经心似地开口:“皇上毕竟春秋已高,若是先前,我说那番话,他必要斥我迂腐,今儿改口说我‘君子之风’,是他真的老了。。。” 人君一老,头等大事自然就是立定皇嗣,穆彰阿顿时热血沸腾,他明白这位蛰伏多年的主子终于要再展拳脚——这一次,却是真地要问鼎帝位了!“主子的意思是,可以行动了?”这些年嘉王一系被庆王一系打压地抬不起头来,哪个人心中没那三分久抑的火气? 永琰轻一颔首,双眼中精光四射:“皇上践柞之初就曾经诏告天下人‘不敢越圣祖康熙在位之六十一年,若天命有授得以长龄,必于乾隆六十年禅位太子’——那时的太子是二阿哥永琏,可惜无福早夭——但皇上若要定储君,必在这一二年间!老八,那是个迂书生,老十一因着母妃身份是早已出局的,明眼人都知道,太子只在我和老十七之间——皇上也一直在暗中比较选择。都说老十七骄横,可一个人事事得意了就必然会出大乱子——欲取先予,从来是个错不了的法子。” 穆彰阿暗自一凛,永琰这些年一味地退缩避让并非隐忍,却是故意退让纵容的,却正是要永u得意忘形自露马脚再一击击中,哪里象是对付亲兄弟的法子,分明是处心积虑要除去这个最大的竞争者——谁不知道皇权之争,谁一旦落马就永不得翻身! “若不出意外,老十七沉不住气,今年内必有所动。”永琰似还不知他心中念头,淡淡地继续吩咐道:“叫我们的人都警醒点,前些年都混够了,额森特也慢慢调回来吧,在西南带了那么久的兵,总该派上点用处——哦,还有,该让人‘无心’提点一下皇上的‘六十年之约’了。” “扎!”穆彰阿血液里一阵鼓噪地兴奋,竟真有些摩拳擦掌的意味——却在此时听见层层灌木衰草之外隐有人声传来:“主子,有人。” 永琰自然听见了,轻带马头不欲再留:“我们走罢。”可马蹄刚刚踏出,他便听到了这么多年来他想忘却忘不了的声音—— “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那个薄怒嘶哑却独一无二的声音! “这木兰围场方圆百里,难道和中堂来得,我就来不得?” 穆彰阿只觉得太阳穴一跳,略带紧张地看向仿佛僵住了的主子——连他都听的出来,这另一个声音出自嘉亲王的眼中钉肉中刺——嘉勇郡王福康安! 隔着枝叶婆娑,他望不见听不清绿荫深处的他们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但正是因为这望不见听不清更使得他百爪绕心地胡思乱想,只觉得连风过枝稍的沙沙声在他耳中都能带出凌迟碎割一般绵长的痛—— “主子。。。”穆彰阿悄声道,“咱们。。。走罢。”多待一刻永琰的脸色就多青白一分,又有何益?毕竟现在的他,还远远不如这两个在乾隆面前炙手可热的文臣武将帝国双璧! 他懂,永远审时度势的永琰自然更该懂! 永琰握着缰绳的手从僵硬而渐渐松开,垂落身侧,穆彰阿还来不及松一口气,永琰忽然搭弓引箭,朝那人声隐约的树阴蔽处直射而去! 那厢福康安本就无心狩猎,一路拍马跟着和|,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正一脸悻然,忽闻脑后风声陡异,他是多少场战役里生死关头过一回的宿将,连忙回头,惊见一只箭羽挟雷霆万钧之力碎叶裂枝地从灌木从中直袭而来,避无可避,情急之下伏低身子紧贴马背,反手抽刀急削,击在箭矢尾端借力打力将那箭反拨了回去! 永琰那箭是气极怒盛之时所发,何曾留了余手,却不料见箭头回转,竟反穿过繁枝茂叶复向他面门袭来,登时怔在原处—— “主子!”穆彰阿骇然大惊,本能地扑了过去,紧紧将永琰护在身下,永琰被他扑地摔下马去,泥屑飞扬间,他被撞地眼冒金星,差点呕出一口血来,回过神后才猛地翻身而起:“穆彰阿!”跟了他十余年的侍卫此刻已是面色惨白,肩上深深插着一支长箭,兀自血如泉涌,听了永琰的叫声,他才猛地咽下堵在喉头的鲜血,惨然一笑:“主子,少不忍则乱大谋——” 永琰心下一热,连连点头,就翻出随身带的伤药想为他拔箭疗伤,穆彰阿忙忍痛拦住他:“这箭有嘉亲王府标志,拔不得——他们呆会必会来此查探万不可给他们留下证据把柄——此地,不可久留。。。” “不可!你的伤要紧!”永琰如何不知穆彰阿若带伤骑马,这伤口必至溃烂,说什么也不同意,穆彰阿急了,汗如雨下中一把按住永琰的手,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淋漓:“主子!大局为重!快走!我们此时惹不起只能躲——我为您就是搭上条命又有何惜!走啊!”永琰一颤,这才扶起穆彰阿踉跄着上马,穆彰阿咬着牙忍着剧痛翻身上马已是瘫软无力地伏在马背之上,看着永琰焦急的双眼,却忽然颤着声道:“爷。。。恕奴才说句不中听的。。。您别再为和|费心了,这么多年来,奴才。。。看在眼里,您总是看着那对香包发呆。。。从他走后,您就再没笑过一次,甚至十年忍耐十年辛苦。。。也都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可是,他不值得!爷,他这些年来何曾领过您的情又何曾将您放在眼里——爷,您杀了我也要说——您忘了他罢——” “别说了!”永琰猛地打断他,喉头抽动了数下,终于别开头去,“先回去再说!” 连穆彰阿都能明白,为何只有你宁可肆意践踏我的心意! 和|,这十年来你就如此决绝,真地对我没有一丝怀念?! 那个人就真地无可替代吗?哪怕—— 哪怕——他死? (1)乾隆幼时曾随皇祖康熙入围中鹿,皇祖康熙赐黄马褂。其时乾隆年十二,而绵宁中鹿年仅十岁,故而诗有:“所喜争先早二龄”之句。这诗亦成了绵宁日后践祚最初一笔政治资本。 55、第50章 上 第五十章 字字攸情瑶林表心迹 步步为营永琰夺嫡位 上 由于那一削之力甚大, 福康安被那反作力推地在马上晃荡不止, 胯下坐骑非他平日所骑神骏,受此惊吓,长嘶一声, 前蹄奋起,几方纵跳竟将松了缰绳的福康安生生甩下马来!和|本是因为福康安强行跟着而冷着张脸渐行渐远, 突惊此变,骇地脸色都变了, 忙拨马回来, 一跃而下扶着福康安的肩膀急吼道:“没事吧?” 福康安一滚之下已经将下坠之力减了十之七八,自然无碍,刚欲开口, 见着和|这十年来难得一见的为他心焦似焚的表情, 心里一动,便直直盯住了他, 只不发话。 和|起先还只当他是疼地说不出话来, 就要 替他除下锁子甲看伤,顿了一下,忽然皱起秀致的长眉,恼怒地瞪向福康安:“——你又骗我!”福康安猛地一怔,忙在和|起身离去之前紧紧攥住他的袖子:“不——我, 我方才真撞到了,肩膀上的旧伤——” 和|狐疑地瞪他一眼,却是去留两难, 半晌才没好气地重新蹲在他身侧,便去解他的盔甲。动作虽然僵硬,却极至轻柔,直到福康安身上铁甲尽除,才颦眉道:“这儿地处偏远,哪来的这一冷箭?难道——”他这些年来早已习惯步步为营地算计人心,只怕又是那些从未放弃绝他之心的政敌下的毒手! “不是冷箭不是冷箭。流矢么,哪场围猎没发生过这等事儿?何况我又没中箭。”福康安此时能如此静静地端详着近在咫尺的和|,人早已是如在云端,哪还有心在意这点微末小事,近乎贪婪地痴痴地看着他,不由地倾前身子——哪怕,再靠近一点—— 和|正拉开他的衣襟看他肩膀是否旧伤复发,不经意间抬头一望,二人几乎是鼻尖相触般地亲密无间——福康安只觉得脑中轰地一炸,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竟然在瞬间头昏脑胀,颊飞红霞,狼狈不堪地将头偏向一旁。 和|却也愣了,自福康安回京,他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地看着他——福康安真的老了。。。二十年后他依旧叱诧风云勇冠天下,却难以阻止年近不惑的两鬓霜染满面风尘,而他的眼中也沉淀了太多的责任和阴郁,再也不能是当年那个长街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他油然升起了一种百味沉杂物是人非的慨然。 斗了一辈子,却又如何——他自己,又何尝还是旧年模样?! “为什么。。。还要回来。”和|终于放下自己的手,呢喃地开口。 “我放不下。十年征战十年彷徨,生死一线依旧一念难忘,你却叫我怎么办。。。”福康安没有转回头,低垂的眉目笼罩在模糊的阴霾之下,“我何曾没想过试着去忘记,可我做不到。。。当年错过一次,今朝我不想错过一世——” 和|喉间一哽,似有什么堵在心头,咽不下吐不出,良久之后他终于起身:“迟了。。。福康安。。。迟了。”他转过身,留给他一个批坚执锐却依然显得孤独萧瑟的背影,“情也罢,恨也罢,到咱们这般岁数,也早该看淡了。。。” “你撒谎!”福康安腾地站起,绕到他面前,炯然双目中复又看到了他那股与生俱来的强势,“你同我一样,打心底从不曾将这段感情看淡——” “你错了!”和|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彼此之间是轩轾难分的迫人气势,“我和|今时今日站在帝国之颠,你以为我还会如无知小儿般纠缠于感情?!”话音刚落,福康安就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二人腰间的甲胄激烈地相撞在一起,金石之声不绝于耳。 “你做什么?!你疯了!你忘记你我如今是什么身份!” 百场血战铸就的铁一般的筋骨牢牢地禁锢着他的挣扎,福康安沉着脸,靠近他的耳畔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道:“我就是从前记的太清楚,才蹉跎至今!你若真地能忘了我,就推开我——你能吗?!” 和|瞠目结舌,这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将军么?!如此癫狂的火一般躁动的神情!“你。。。你疯了!你忘了我为了整跨富察家无所不用其极,忘了我为了向上爬柔媚侍君,忘了我自甘堕落吃鸦片包戏子穷奢极侈——” “够了!”福康安搂紧了他,沉痛地几乎揉碎了他的身子,“你别说了,都是我自以为是懦弱逃避,当年我若有多一分心思,你和我何以走到今天的地步。。。致斋,致斋,是我额娘对不起你,是我福康安对不起你,我们。。。重新开始。。。” “瑶林。。。”和|闭上眼,终于第一次唤了这个名,“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歉晚了整整二十年。。。”他的掌心抵上他的胸,用尽全力地将他推开,扬起手看他:“我要不起这所谓的感情了。我这双手既已习惯了翻云覆雨,你如今即便要我断,我也断不了——紫禁城黄昏日落,也必终我一世为臣!” 福康安彻底地愣住了,背光而立的和|,周身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气吞山河的力量,这是当年的和|万万没有过的霸气——他早该看出来,这只已经一飞冲天的鸿鹄,早已不是他所能禁锢折服!这个认知,却是整整迟了二十年。。。 “致斋。。。”他突然一叹,从腰间抽出一方堆锈丝帛,递过去,“你从来博学多才,可认得此物?” 和|不知他此举何意,便也接过,展开一看竟是一卷小型缂丝唐卡,色彩辉煌间绘着胜乐金刚坐法图,宝相庄严,此乃藏传密宗中的一大分支无上瑜伽部所奉菩萨,西藏班禅达赖二系皆授此法,他自己便是理藩院尚书,如何不知?“你是在考我?” 福康安摇头道:“这是当年西藏还军途经青海,在哲蚌寺因缘巧合得来的,你再细看。” 和|狐疑地看他一眼,慢慢地将唐卡翻了过来,却见背面赫然加持着金水手印,用藏文绘着一首长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仓央嘉措。。。他深吸一口气,这个沦为宗教斗争牺牲品并被康熙皇帝亲旨意废除的那个矢志“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多情活佛,最终悄然圆寂于苍茫天地不知所踪的传奇。。。 “传说这是六世达赖的遗物。”福康安抿了抿唇,将那唐卡揉进和|的手心里,再一次抬头与他四目相对, “致斋,这诗,便是我的回答。” 这是佛法庄严也渡不了的情根深重。 若能就此忘怀,若能决然放弃,或许便是这世间最平和的结局。 但他——不能! 一世相思,一世难悔。 致斋,这一次换我去苦苦追逐你的脚步,又有何妨! 历时十五天的木兰秋狩结束,乾隆移驾承德行宫,设宴庆功,王公大臣皆携眷与会,说不尽的衣香鬓影,纸醉金迷,好一番繁华似锦缱绻风流,一如夏花将谢未谢之时最后一抹绝色的艳丽。席上自是免不了歌功颂德舞乐生平,群臣百官都称乾隆盛世千古罕有,纵使贞观开元亦不可及云云,酣热之余,已是醉了三分的乾隆也扬手执杯,环视全场,扬扬自得地道:“我虽不敢比超唐皇汉武,然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外患,曰权臣,曰外威,曰女倡,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总算可以抚慰平生!” 自是一片喧闹欢腾的山呼万岁。谁也想不到,乾隆五十六年末,会发生那一场谁也始料未及的大变。 由于天干物燥,乾隆所居的烟波致爽殿旁的配殿走了水,罢宴过后酒酣耳热的乾隆将睡未睡之时被那冲天火光惊地怔在原地,烟波致爽殿下中人乱做一团奔号呼救,太监宫女们只知啼哭慌张,侍卫们却一时赶来救护不及,竟是个束手无策的景况,还是小贵子警醒,将一床被子打湿了盖住乾隆,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一咬牙背着皇帝就往外冲,闻讯飞奔而来的和|福康安并众阿哥各个都吓地面无人色,当小贵子背着皇帝一脸焦黑地冲出殿来,永琰已是一声惨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扶起乾隆就是号啕大哭,一句话也说不囫囵,只可着劲说着“儿臣该死儿臣该死!” 乾隆却是呆怔地佝偻着背坐在寒凉的夜风中,白发飘摇,看着众人疾奔救火的身影,看着被火光映红的半边宫阙,方才在宴会上意气风发的人仿佛在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他直觉地微微推开永琰,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和|与福康安连忙跪上前来,一左一右地拉住皇帝的手,和|急地连袍子都没系好,东一戳西一截地露地狼狈,此刻也红着眼看向乾隆:“皇上受惊了。。。奴才罪该万死!” 乾隆一摆手,两行老泪无声地坠下。 一时众人唏嘘,永琰挺着背,从后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微红的火光映在他木然的半边脸上,显得几分狰狞。 但事情远远没有就此结束。乾隆老迈之人,纵使平日里深谙养生之道,身体强健,但经此一惊又受了风寒竟就此缠绵病榻,御医会诊的结果虽是积火蕴心,静养条理就好无甚大碍,乾隆却依旧一天天地病体沉重下去,这些日子以来越发连上朝理政都不行了,有和|把持虽不致出什么乱子,但皇帝毕竟是上八十的人了,某些心有所动的人不免开始揣测后事如何了。 乾隆日复一日地在药香中熏着躺着,身边倒也不算寂寞,阿哥皇孙,近臣内侍,走马观花地来请安探视,十七阿哥永u来的最勤,一日五次晨昏定醒,几乎是要片刻不离他的父亲,一反常态的,十五阿哥永琰却来的极少,乾隆还不致糊涂,心里自然暗自不高兴。直到一日,高云从——小贵子因为救驾受伤现别居调养,已左迁六都总管太监的高云从因是伺候惯了的来人,这才特特调来伺候乾隆——端来一小碗药,劝乾隆服下。皇帝用药都是按时定量由御药房人送上,还有备案可查,这没头没脑地吃什么药。乾隆也没想太多,就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高云从脸色大变,一个劲地只管劝皇帝服药,乾隆更诧异了,一闻竟有种说不出的腥味儿,登时大怒,一掌泼了那药,吼道:“这药里究竟是什么古怪!你这狗东西也胆敢来谋害朕?!”一面又叫慎礼司的人拖出去活活打死,把高云从吓地啼泪纵横地伏趴在地:“主子!奴才几条狗命敢谋害您!这药。这药。。。是十五爷进上的!奴才也知道不合规矩!本是不敢的!可十五爷的请求奴才又不能不答应啊。。。” “他给你什么好处,要你进这药?!” “没好处没好处!十五爷将这药送来的时候,走路都在晃荡,面皮还泛着白,穆大人扶着他,说,说这药是十五爷在菩萨面前跪了七天,绝食祈祷得来的——可奴才看见十五爷的手臂上还扎着绷带——这恐怕是十五爷他仿效‘割股疗亲’的法子割下臂肉做药引煎好了一片孝心进上的!主子!奴才也是爹娘生的,这时候哪还忍心不替他送哪?” 人年纪越大,总是越心软,乾隆听到此处已是痴了,看着地上泼了一地的黑色药汁,心里一酸,竟不知是个什么复杂感受,半晌才道:“起来吧。。。今天的事,不许张扬出去。高云从,去库房里取几丸去腐生肌丹来,给你十五爷送去——也,也不必说是朕的旨意。。。” “扎!” 殿上正一片闹地一片狼籍,外头又一个太监快步而进,手里捧着个绛红的匣子——乾隆虽未能上朝,大小政事都交与和|委决,但各地督抚将军送上的密折却是不管多累都定要自己亲看的,这也是自雍正起就定下的死规矩——乾隆接过来,是热河提督葛思瀚的密折,他本是如往常般不甚在意地翻阅,却几乎在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他啪地合上奏折,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自己扶床站了起来,眼里是消散已久的精光:“来人,传福康安!” 乾隆五十六年末,帝身体微恙,驻驾承德久不归京,京城一切政事皆驿马传至热河,久而久之不免人心浮动,当是时,热河绿营总兵马天庇忽以封上钧宪领巡防名义移师隆化县,遏住直隶热河两大行省之通行咽喉,协领张春成心生怀疑,便调动隆化周围县郡官军集结待命,只身入营向马索要上级军令未果,反为所制,热河提督葛思瀚才惊觉有变,飞折送往乾隆御前禀告,同时蒙古卓索图盟七旗也有小规模军事调动,直隶热河蒙古小股兵力看似松散各有所命,然锋芒所向竟不约而同指向承德——乾隆虽是升平天子,但对这等宫闱夺权之事最是敏感,当即授福康安直隶总督一职统筹河北一带所有军事行动。福康安雷厉风行,一上台立即前往隆化整军——以私下调令不守军纪之名撤去马天庇提督之职,军法处死,又以挑动军心罪杖责张春成,同时福康安随即收编汉军八旗之兵力,更换参将以上将领三十六名,建制各散。行至草原的蒙古卓索图盟军见况,便拥兵不前,只在草原边沿游弋不去。福康安将计就计,以卓索图盟七旗感怀圣恩赴承德请皇帝安乾隆甚为感念为由,遣使持令命旗主桑达克即刻前往承德,桑达克一去,群龙无首,不日,蒙古骑兵开始撤退,徐徐北归。 这场军事异动,如一颗石子坠进浩海之中,很快便了无声息。福康安回京向乾隆复命之时,乾隆正在服药,神色倒是一派平静:“处死马天庇之前,可有审问他冒哪个‘上级钧令’调兵承德?” 福康安伏下身去:“没有。马天庇一人胆大妄为伪造军令已是罪证确凿,奴才以为没有再审的必要——那些无谓的流言总是越少越好。” 乾隆有片刻的失神——这个他名义上的“外甥”做事已经越来越成熟稳重思虑良多了。不管背后指使马天庇抢占隆化以备不测的人是谁,传出来就定是桩遮天丑闻,拿住了证据就立时湮灭源头,将谣言第一时间扼杀殆尽,甚至为了杜绝悠悠众口,还同时处罚了事实上有功无过的张春成维持大局之稳定——他看向福康安,甚至有些惋惜——这般文武兼备一代雄才却生生注定要一世为臣。。。他叹了口气。从来不会追悔过去的人竟在心中有了一丝歉然,若他只是一个臣子,会不会就不会生出今日这般扼腕?当真是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桑达克今日也已起程返蒙,皇上放心,和|他们招待地滴水不漏,优容有加,一点没露出我们疑他的破绽来。” 乾隆回过神来:“蒙古也搅进来了。。。呵,阵仗好真大。。。”若说这场异动真是个人胡为乱动的话,怎么会搅地热,冀,蒙三省动荡,“桑达克这人朕深知的,匹夫之勇又易冲动最易受人唆摆,未必真的有心参与这事,你们这法子是对的,先稳住再说。蒙古这边。。。”他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向福康安,福康安自知乾隆心中想问的是何人挑动地桑达克带兵千里奔徙,但此事,却非人臣所能揣测,此时也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去,避而不答。 乾隆也深知此点,并不追问。 喜塔喇王爷他吉虽然统御蒙古,却与卓索图盟素来不睦——更何况天下无人不知他吉与永琰有秦晋之盟,若真有想有所异动,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借助蒙古势力——那除他之外,也就只有—— 他闭上眼。 永u。 原来他最钟爱的幼子,在日日亲来伺奉甜言蜜语的同时,竟是为了焦急地监视盘算他什么时候能撒手人寰,甚至为此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就不能。。。再等个几年么?! 这事虽还没有明证,但永u的野心却是昭然若揭,叫他胆寒心惊! 皇家骨肉,到底就没有亲情可言么?! 他想起了那碗被他亲手泼掉的药汤,心却一点一点地沉重下去。 冬至,元旦,万寿从来都是清宫三大盛事,可今年冬至因着乾隆的病时沉时轻的,连祭祖告天等事宜都是交由永u代天行礼,众人都道他晚上也未必能出席夜宴。那夜永u指挥若定,高居首位,倒将一干哥哥们都撇在脑后,连一贯忍耐的八阿哥永璇都有微词,永琰却只是淡淡地,甚至对着抱怨的兄弟们安抚道:“皇阿玛既已择了十七弟来主持,他坐首位也就是份属应当。”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一声高传:“皇上驾到——” 永u吃了一惊,连忙离座率着众人跪下,龙舆抬上殿来,乾隆的精神却是难得极好,矍铄英明,神采焕发,双目微扫,就将全场的人逼地大气不敢喘。原本一直在心中揣测乾隆病情的众朝臣直至此刻才放下心上大石。 “皇阿玛吉祥!” 永u到底有些心虚,忙扬高了声音。 乾隆面沉如水地下了舆,却不理他,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小贵子的伤也是早已好了的,忙赶上前扶着他拾级登高,御台落座,一出声,竟是久违了的中气十足:“朕偶感风寒,躲了一个多月的懒,诸位着实辛苦了。传朕旨意,今日与会之人,人人赏金百两,朝冠一顶!这承德行宫失火,是朕德行有亏上天示警——” 诸臣听到此处,刚直起的背重又吓地伏于地上:“皇上圣德,三皇五帝以来少有能及者,何来德行有亏!” 众人还在争先恐后地表忠心,乾隆却一摆手:“永u一向孝顺,替朕去盛京到祖宗灵前替朕好好忏悔祈福如何?这承德行宫也有年头了,依朕看此次也该再重新修葺一番,才衬的上帝国身份。。。” 一句话仿佛夹杂其中无足轻重地飘出,落下却惊地每一个人瞠目结舌——这个当口,被调离御前,前往盛京,这意味着什么?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永u煞白了张脸,跪在原处,几乎有些失魂落魄,连叩头谢恩都不记得了,席上端坐的永琰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看着,直到执起案上酒杯,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福康安与和|同列首席,他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看他,和|面上依然是那副婉转却看不清真心的笑,眉头却已深深锁起。 场上暗涛汹涌的气氛,直到左都御史钱沣的出列,才微微打破。 但此刻这位铁面御史的出场,却未必会使事情好转。福康安虽长年不在京师,却久闻钱沣之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只要占了理,哪怕是与皇帝对峙也在所不惜。 “钱沣哪。”乾隆竭力表现地如往常一般大度,甚至还冲他笑了一笑, “你不会又想惹朕不痛快吧?” 钱沣提袍跪了,磕了个头:“奴才不敢,奴才是给皇上献字的!”说罢双手奉上一道卷轴,小贵子上前接了展开,但见墨汁淋漓四个斗大大字——尧天舜日,笔势如虹,一派大家风范。这四字出来,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顿时又热络起来——看来这钱御史毕竟也是老了,至少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四字虽平常却着实是对乾隆的最大的褒奖。 但乾隆却没笑,他端坐在龙椅之上,忽然挺直了略带佝偻的背,灰蒙的双眼更显苍暗,和|也没笑,他放下酒杯,锐利的目光直直射向对桌的永琰! 嘉亲王却仿佛懵懂未觉得自顾自与福晋沁兰说话,偶尔笑着抱起世子绵宁,拿桌上的桂花糖膏喂他,竟是派事不关己的天伦之乐。 但和|知道,这个如今刚过而立,年富力强的王爷,从没真的放弃过皇位。 尧天舜日——那分明是暗指乾隆在位已近六十年,若真要做个千古难有的圣明天子就该仿效尧禅位于舜之美谈,交出皇位!这钱沣纵使再胆大妄为,背后没人撑腰他怎么敢?! “钱沣。”乾隆终于发话了,一挥手,止了满殿舞乐,“你这是何意,谁让你来上这四个字的?” “没有旁人,正是奴才自己!”钱沣依旧跪着,语气却硬了几分,“皇上这些年来六下江南,广修园林,穷奢极侈,似乎忘了当年登基之时的誓言?!” 所有人都在瞬间噤若寒蝉,此刻,大家也都听出来钱沣要说的是乾隆登基之时在康熙灵前发誓“若天假以年,必不敢超圣祖在位之六十年,必禅位于子”一事,这些年来这想法人人都要在心里计较过,盘算着要投靠哪个阿哥门下,但如今看乾隆依旧春秋鼎盛,精力充沛,怎么也不似甘心放权做个太上皇的人,谁敢这么光明正大地提出来?! “好!劳烦你还记挂着朕的家事。”乾隆森然一笑,将钱沣的进言同永u一事联系在一起,忽然拔高了声音吼道,“究竟是哪一个人在你背后撑腰教你说这些诽谤君上的话!”这话一出,众阿哥亲王都坐不住了,吓地纷纷离席就拜,永u更是吓地面无人色,钱沣却似浑然不惧,昂首道:“没人指使更没人撑腰!皇上!您细想想,这些年纵使多了许多进项,但大兴土木,广犒番使,边境战争接连不断,哪一项不是化钱如水的事儿?都说乾隆盛世鲜花着锦,谁看的清其下的暗涛汹涌?您方才也说了,承德行宫失火未必不是上天警示!皇上,奴才没有半点私心,但乾隆朝的奢侈拖滞之风是该焕然一新了!” 和|暗暗一叹——这钱沣说的他何尝不知?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说出来一切都只会适得其反! “照你说这些年来朕励精图治,十全武功,四库全书却都是白忙一场穷奢极侈?!你要换的是这风气,还是要换——”乾隆撑着扶手起身,小贵子忙来扶,却被一掌推开了,“朕?” “奴才不敢!奴才都是肺腑之言!一心为国没半点私心!皇上!您要做的不是让庆郡王去盛京替天祈福——而是罢修承德行宫,罢一切征伐,反侈为俭,与民生息,方为长久之道!否则只怕不免如汉武帝一般轮台罪己!” 乾隆浑浊已久的双目中陡然一亮,已是厉气陡现在! “钱沣!”和|腾地起身,在乾隆发作前起身断然大喝道,“你简直目无王法藐视纲常到了极点!还敢在这大放厥词!来人!将这个悖逆狂徒拉出去严加看管!” 若是旁人,乾隆哪肯罢休,可偏偏是和|——乾隆呼哧呼哧地喘着灼气,半晌才回复了脸色,重重地坐回椅上,一摆手:“拉下去!” 钱沣尤自委屈,一路还在喊“请皇上纳谏!请皇上纳谏!” 乾隆颤巍巍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已然起皱的双手许久,终于抬起头来,环视殿上跪了一地的大气不敢出的臣子们——这些人心中,未必没有和那钱沣一样的想法吧? 六十年。。。这个大限,毕竟要到了吗? 所有想继承皇位的人,都是真心想他早点“驾崩”的,不,或许有例外,他转向抱着绵宁一脸沉稳的永琰,有了片刻的失神。。。 “继续。。。饮宴吧。”他再次开口,声音却陡然苍老了,他想,他的王朝盛世,他的风发意气,是不是,真地要到头了。。。 56、第50章 下 第五十章 字字攸情瑶林表心迹 步步为营永琰夺嫡位 下 接下来宴会之上的所有人都各有心思, 食不知味, 宴席也就草草结束了。和|却没有回去休息,他一路穿花拂柳,到了云山胜地楼, 和|止住了脚步,似心有灵犀, 前方那个高大的身影慢慢地转回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永琰的蟒袍在夜风中飘飘扬扬, 衬着永琰脸上神色如冰川般酷寒而缜密, 没留下一丝破绽。他淡淡地勾起唇角:“和中堂。” “阿玛?”绵宁有些畏惧地看着沉着张脸的和|,拉了拉永琰的衣角。 和|看了跟着他的沁兰与绵宁一眼,恭身请下安去, 起身后却固执地不发一言, 永琰一笑,拉起绵宁的小手, 和颜悦色地摸着他的小脸道:“你们先行数步, 我与和中堂相谈片刻。” 待人走远,和|才拧紧了眉:“你。。。还是行动了。。。姑息养奸那么多年,就是为了让庆郡王一失足成千古恨——末了还找钱沣做这必死的出头鸟,庆王已经和他绑在一起,坐实了党争夺位的罪名!” 呵。。。那么多年不假辞色避之惟恐不及, 却为了这个,来质问他? “怎么和中堂以为是我害地十七弟远赴盛京守陵?”语气中带了点讥嘲。 完全没有出手,仅在暗中就操纵着年轻气盛的永u全军覆没, 其他人谁有这等能耐?——这位十五爷的手段他却是亲身领教过了。和|抿着唇看他,却不正面回答:“我只是想说,时机未到,嘉亲王何不多等几年,如此铤而走险,万一功亏一篑岂不前功尽弃?” 永琰呵呵一笑:“和中堂是在为皇阿玛敲山震虎?我没做我也不怕承认!我有几斤几两重敢就打储君的主意?我可与十七弟不同,他做出这等事来,就是先有了不忠不孝不臣之心在身,这难道也是怪我?和大人,你太看的起我了——永琰如今是纵有心亦无力了!”顿了顿,他哑着声音补了一句:“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十年前我的雄心壮志就已被人生生剪除,如今所想也只能是家人妻小,至于江山御座——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怨不得天尤不得人——你说呢?” 和|呼吸一窒,永琰此刻眼中心如死灰一般的寂然竟震地他心底微颤,竟不由自主地想要相信他的话——难道竟是他,害他失了逐鹿中原的风发意气勃然雄心吗? 他咬了咬下唇,那个噩梦一般屈辱的强制的夜晚,那么多年过去,依旧是他愈合不了的伤,遗忘不得的痛!再次抬眼,永琰竟不知何时已近在眼前,他不由地退后半步,永琰却拉住了他,苍茫一片的双眸里竟再也没有昔日的狂热涌动,而化作一片寂寥苍茫:“你怕什么?致斋。。。我比你还恨当年之事,你我本可以是最契合的至交,最完美的君臣——但是如今都不可能了——若你无心,当年为什么要如此待我,若你有意,为什么又要将我的真心一次次地踩在脚下?!十一年了,我才终于看开,原来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遇见你。。。” 和|瞪大了眼,他从未见过如此哀伤如此脆弱的永琰,他总是追,执骜地要将一切想要的纳入囊中,而他如今竟然—— 只可惜太迟了。 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他们早已回不到当初,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永琰绕过假山,正巧与一路寻来的福康安撞个满怀,相对于福康安的愕然,他竟似全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这是相隔多少年后两人再一次的相峙而立,只是此刻的永琰,早已没有当时的少年血性了。 “给十五爷。。。请安。”福康安咬咬牙,最终还是磕下头去——他恨他吗?恨——这个血脉上的“兄弟”,名义上的主子!他又能怎样,富察氏如不散阴魂,时时刻刻地依旧箍着他的四肢百骸——教他忘不掉铭刻在身的“臣”的包袱!永琰却依旧浅笑着,甚至亲手扶起他:“你比往年黑了,想来打仗辛苦的很,要多保重身子。你可是大清的灭火队,出不得半点差错呢。”这话乾隆常说的,但由永琰嘴里出来,总是有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别有所指的阴沉意味。福康安再看向他,永琰便又是一副寡淡的君子如水的完美笑容,告别了他,便去追他的妻儿去了。 “阿玛!你与和中堂说些什么呀?” 永琰拉起绵宁的手,并不答话,一步一步地向深宫内苑走去,直到绵宁终于忍不住轻声痛呼,永琰回过神来,才见儿子的虎口处,有几道触目惊心的深红的淤痕。 “阿玛。。。我疼。。。”绵宁其实一贯有些怕这个在王府里对他从来不假颜色的父亲,但木兰狩猎以来,他阿玛忽然开始对他百般疼爱,竟让他生出了几分渴望的亲子温情,永琰松开手,蹲下身子,挑着眉冷声道:“绵宁,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这点苦痛就受不了,就不配做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明白吗?”说罢起身,将尚在懵懂的绵宁推给沁兰,便大步流星地走开——绝无回头。 放弃?他爱新觉罗永琰这一生有失败有蛰伏有挫折,却独独不可能有放弃!和|,是他太自以为是还是他从来不曾懂他?! 穆彰阿说的对,如今情势你比我强,我又何妨,来演一场你情我愿心酸感人的戏? 我的执念早已经深入骨髓,今生今世永难割舍——乾隆也好,福康安也好,最终你只能属于我——我不在乎等上多少年,直到我真地能掌控天下—— 那时,你将无处可逃。 永琰今夜却始终没有回到正屋,他挑帘进来的时候,卿怜尚在做针线,就着迷离烛光缝黹手中的香包,听到声响她尚不及起身请安,便被永琰一把夺去了手中的香包,恨声道:“做这个劳什子做什么?谁会记的你?!恩?!”卿怜不知这位一贯稳重冷漠的王爷怎么今夜如此失常,还未及反应便被永琰拦腰抱起,用力摔向雕床。 永琰赤红着眼用力剥去卿怜身上的旗装,覆身其上,视线所及却都是和|与福康安的影影绰绰——他装够了!只有她!在这个无亲无故无势无派的女人面前,他不用再顾忌不用再伪装,他知道当年卿怜真心爱的人是和|,但却被他在那份爱盛开前生生掐断——多年来嘉王府的人都嫉妒卿怜得他专宠,他就是喜欢无所顾及地和她在一起,他乐意承受她这份与他相似的思之不得的痛! 区别在于,她生如飘萍只能被动承受一切,而他,迟早要掌控自己乃至天下的命运! “你也喜欢他?”他在喘息中粗野地笑,昏暗的双眼里是狂暴的怒火,“他看过你一眼没?你还不是得在我身下,做我永琰的女人!” 她忍痛咬住下唇,承受着暴风骤雨一般的攻击—— 他从来就没断过心中的炽念,他只是忍耐,只是压抑,到了喷薄而出的那一天,这灼灼其华的红莲之火,只会将彼此,都烧成一片灰烬。 一滴泪滑下她的脸颊——真正可怜的人,却又是谁? 帷幕外的烛泪爆了数爆,终于敛尽光华,任月华如水,泄进轩窗,正是—— 灯尽歌慵, 斜月朦胧, 夜正寒, 斗帐香浓, 梦回小楼, 聚散匆匆, 恨相逢, 恨分散, 恨情钟。 乾隆扫兴之后,下旨免了修缮行宫之事,即刻离开承德。匆匆回到北京的次日,便下诏传和|晋见。 小贵子在为和|推开奉先殿殿门之时悄然摇了一下头,和|微微诧异地挑起眉——以小贵子跟着乾隆整整十年的资历,也猜不出这位帝王今日召他所为何事? 但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地,在诸人退尽,合上殿门之后,甩下袖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和|哪。”乾隆背对着他看着眼前一排列祖列宗的牌位画像,在萦绕虚渺的香火烛烟中显得尤为遥远而失真,“咱们大清传到朕这份上,也有六代了,若算上当年温布里雍顺振兴爱新觉罗氏,更要追述到前明万历年前的事了——刚入关那些年,多少人反清复明,都说我们夷狄之辈坐不稳中原江山,可如今百余年过去了,谁还记的那些只会敲骨吸髓的朱家子孙?怀柔天下,满汉一家,这一点,朕自认做的够了。” “皇上圣明——” “你别说这些无用的了。”乾隆转过头来,一挥手,“朕知道,你心里委屈——是为了英人通商一事,你还在记恨朕。。。” 和|一惊抬头——他没想到乾隆虽然老迈却依旧能轻易地洞察人心,哪怕是心底最微小的一点变化——急忙辩驳道:“奴才不敢!奴才怎么敢腹诽皇上,更,更不用说恨——” 乾隆笑了,却带点英雄迟暮的味道,弯腰扶起他,却看着他的双眼道:“若是朕年轻个三十岁,兴许就应了通商之事了,只可惜,天不假年哪。。。” 和|震惊地看着乾隆,转身拈起三根线香,经过雍正牌位之时和|都以为他要给先皇上香了,却不料乾隆又走前一步,来到康熙灵前,恭身鞠了三躬,双手将香插进炉中:“朕。。。其实从来没忘记过与圣祖的六十年之约,可这些年来却绝口不提,就是不想臣子们有了投机之心各自结党划派,闹地象当年九王夺嫡那样不堪——圣祖爷一生英明,惟有晚年阿哥们闹家务争皇位闹地惊心动魄,现在想来还叫人胆寒!朕最怕的就是弄到兄弟阋墙的地步,所以时时不敢放权。我原本以为阿哥们倒都还好,谁知今次若非朕命不该绝,也不免要祸起萧墙!不是朕迟迟不立太子,是因为朕终究没有一个真地雄才大略的人,通商我若允了,财源滚滚的同时千百种弊端就立即随之浮现!英吉利那是虎狼之国!弹丸之地远在千里,也都要急着来在中华大地咬上一口!和|哪。。。朕从来都明白你的想法,可朕时日无多的话,出什么乱子谁能转圜?!大清这家难当,这些年你一定深有体会,只有做到你这个位置的人,才有资格说这乾隆盛世是如履薄冰得来不易!朕总是再想成全你,做我乾隆朝第一个有始有终君臣相契的传奇,可是不行,你以及你胸怀中的万千沟壑还要留给朕的儿孙,所以朕才否定了你的努力——两国通商重振风气,要留给你,去辅佐下一任的皇帝了。。。”乾隆顿了顿,似乎有些失笑地想抚向和|的脸颊,却最终垂下了手:“看看你,儿子都成亲了,居然还闹红眼——” “皇上对大清殚精竭虑,是奴才驽钝自作聪明——”和|声音也有些哽咽,乾隆低头看着他,浑浊的双眼也涌上罕有的温情:“你不驽钝,你是这世上最懂朕的人,先朕之忧而忧,后朕之喜而喜——这世上即便有人能对乾隆盛世指点一二,那也只能是你!而钱沣可恶,不在他有拥立之心,不在他要直言进谏,而在他为了党附永u而一口否定了乾隆朝否定了朕百般努力千种辛苦!还妄想全他一个直言进谏的美名却置君父于无物!若是先头世宗爷那时他敢这么着?还不是因为朕有言在先,凡是言官进谏绝不加刑,他才这么着肆无忌惮!朕是气他的求名之心已经凌驾于忠君之上了,欺君之罪——这是做臣下的操守?!”话至此处,已是凶光毕露,和|心底一凉,他实在太了解乾隆了——钱沣早已下狱多日,皇上。。。想杀钱沣——却苦于没有借口和理由,御史言官的身份是钱沣最大的免死金牌。 “大臣们。。。都怎么说?”其实和|知道,大家都是聪明人,谁不顺着皇帝的意思来? “不外乎严惩罢官之类,诸阿哥反应尤其激烈,都说钱沣是枭獍之臣,还有要将他明正典刑的。”乾隆哼地一声冷笑,“胡闹。” 和|低头不语,明着杀御史是绝无可能,而那些阿哥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不管钱沣是不是说出了他们的心声,要求严惩钱沣口出狂言和坚决劝柬皇上逊位都是题中应有之意,不能不说的场面话,否则岂不是坐实了自己有夺权谋位之心,但听乾隆又开口道:“只有一个人例外——永琰。” 和|一惊,瞬间抬眼看向乾隆:“嘉亲王?” “他不避嫌,直接进言要朕对钱沣网开一面以开言路。这事若是搁前朝,甭管哪个皇帝都会疑他是幕后主使,可朕看来,他是有私见无私,倒比其他人一意撇清要磊落的多。” 和|心中一凛,掀唇微动,却终究选择了缄默。他隐隐觉得,此次乾隆的召见,并不是如此简单。果见乾隆扬手轻拍,暗门中走出一个老太监来,白发鹤颜,却是拾掇装扮地一丝不苟,恭敬端谨地执着个紫檀木匣,在乾隆面前一言不发地直直跪下——和|认出来,那是交泰殿的总管太监,掌着玉玺,一个天生的哑奴。 “和|哪。。。朕回京途中就常常做梦。。。梦到圣祖爷,世宗爷,还有老太后。。。”乾隆望着那从匣子中取出的明黄色卷轴并一方大玺,有些怔忪失神,“从前你五爷在的时候就和我提起过,。。。那时朕还不高兴,拂袖而去——如今。。。人不服老不行啊。。。” “皇上!” 乾隆摇着头,拉起和|的手:“这道诏书,迟早也是得放上正大光明匾后的,朕想过了,活着能甘心传位于子的帝王三皇五帝以来没一个,朕就要做这。。。天下第一。。。你来,执笔吧。。。” 和|吞了吞口水,有些颤抖地拿起如重千钧的朱笔,乾隆一字一字地他都似乎听不明白,只是机械性的重复——直到乾隆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传位于十五子永琰——”和|才整个一僵,直觉地提袍跪下,这次是真地惊吓住了,“您还正当春秋鼎盛,退位之说来之过早!” “怎么?你。。。对这个人选不满?”乾隆敏锐地捕捉到和|周身轻颤,和|与众阿哥这么多年来都无甚来往,冷眼旁观,他若不满永琰,那永琰就必有不足以为君之处,若满朝文武中有不出自私心拥戴谁的,他也惟有信任和|一人,“你。。。有别的人选?” 和|抬眼看他,乾隆双眼中有着他久违的精光毕露——若他摇一下头,乾隆必会听的,他也必会知道永琰不如他所想的那般仁厚端方,更何况他一上台,将来金殿昭对难道他真能忘记那一个异香涌动的错夜?情何以堪!——但他此时想起的,却是那天夜里,在云山胜地楼中他淡漠却绝望地说着——“原来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当年遇见你。。。” 他又何尝不怨这端孽缘不恨当年的相识相交。。。心中竟忽然涌现一丝心酸的慨然歉疚。他想,这么多年过去,永琰也早该放下了,更何况他如今妻妾子嗣都如人意,久为人父,早该从当年迷乱痴缠的畸恋中走出来了,他难道还要因为自己的固执记恨,私心地选择另一个万事不如他的帝国的继承者吗? “不。。。奴才,奴才只是。。。舍不得皇上。。。”和|一闭眼,终于说出了口,伴随着心底一声若有似无的悠长叹息。 “傻瓜,这不是。。。还有两年么。。。”乾隆也有些怅然,“朕也是这么看。。。到底。。。他还稳重孝顺些,是个守成之君。。。” 于是一切盖棺论定——乾隆亲手盖上玉玺,将那份诏书卷好,锁进匣内,叫那太监亲自送至乾清宫,供至正大光明匾后。 而和|,远远地看着那触目惊心的朱砂玺印,忽然有了一种鲜血淋漓的错觉。 和|出宫回府之后依旧恍惚失神,沐浴焚香过后,却仍然不能让自己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在嘉乐堂中静坐片刻,就听花园里一阵骚动,下一瞬间,帘子被掀开,一道人影窜了进来,和|刚起身,来人便一把抱住他的肩膀,和|无奈地一笑:“说过多少次了,也是成过亲的人了,还这么没大没小的?” 能在和府如此藐视礼数的,也惟有他的独子——丰绅殷德了。 “阿玛!”这个爽朗少年面上的笑容一如当年,这是和|花了多少心力才栽培出的清风明月一般的性情,与他自己。。。全然不同的明媚开朗。“我难得回家一次,你就别念我啦!” 和|一怔,直觉地开始正衣理冠,丰绅殷德一把拦了:“公主没回府,你别总这么端着。。。多累啊。” 和|想板起脸却没秉住,露出今天第一缕真心的微笑,半是宠爱半是无奈地道:“你啊。。。别府住了那么久,都惯吗?前些日子我差刘全给你送过去的东西可都收到了?” 丰绅殷德微笑着听着当朝中堂如一个最平凡的慈父絮絮叨叨的嘱咐,心思却不知飞至何处——其实,他根本不想当这个额附——大清有制,额附尚主之后只可领虚衔不可掌实权,加之他与十公主成婚半年有余,相见次数屈指可数,公主偶有传唤,还得重金买通府中的教养嬷嬷,否则传扬出去,就是放荡失礼,没了公主身份,哪怕她是特例御封的和硕格格!所以他日日里无所事事,过他如笼中鸟般华丽却——无味的生活。 但他知道,这门亲,他非攀不可,哪怕非出自他自己的意愿。 他的父亲需要这段联姻这个身份——才真地能在属于他的舞台上放手一博。 那就够了,他们父子,只需要一个人,能纵横天下指点江山。 与儿子直谈到深夜秉烛,碍于礼制,丰绅殷德却是要回府了,和|亲自送出垂花门,望着他打马走远,才凝住唇边最后一丝笑意。 是啊。。。他还有丰绅殷德。。。还有这若大家业! 无论前事如何,这路,总要走下去的。 “刘全。”他神色间已又恢复了往日的坚毅精明,“从咱家库中挑柄上好的玉如意,送至嘉亲王府——注意避人耳目。准备一下,我要出门。” 刘全忙呵身应了,又小声问道:“夜深露重的,爷是要去哪?” 和|掩下眼睫,顿时如浮云弊日,敛去一室风华。“。。。顺天府大牢。” 57、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回首百年将相思退 山呼万岁嘉王登基 “和中堂是来送我上路的吗?”钱沣舒展了双腿, 铁制的镣铐发出一阵响动。 和|命狱卒开了门, 提衣坐在钱沣对面:“你总该知道,入关以来,大清就没处死过一个御史。” “那是康熙爷定下的规矩, 为着广开言路,御史任上都从未有因言获罪之事——如今钱某既已被关进大牢, 就也想到了死——和大人可以去花枝胡同钱某居处看看,堂上正停着一口薄棺, 等我躺进去!” 相比于钱沣的大义凛然, 和|却是平静的很:“我们共事多年,早年一起前往山东查国泰案,和某就知道你不怕死, 铁骨铮铮。” 钱沣还不及得意, 和|又紧接着冷冷地道:“可这一次,即便钱大人你一头撞死了, 和某也绝难对你生起半分敬佩!” 这等于是钱沣毕生追求, 猛地听了这话,顿时张着嘴石化在原地。和|站起身,一甩手喝道:“钱大人熟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道为臣之道么?武死战文死谏,那固然是人臣至荣可更是末世乱象!你今日身陷御中, 若皇上真一怒之下杀了你,你固然死得其所万古留名,皇上却是个什么名声?!主忧臣辱, 主辱臣死——如此浅显的真理还要我教你?!” 钱沣愣了下,依旧嘴硬道:“可钱某做事从来光明磊落克己忠心,偶有进言皆是从苍生黎民出发,自问俯仰无愧于天地,没有半点私心!皇上若真要杀我,我也无话可说!” 和|瞪着眼看他,半晌才气道:“你这个木头脑袋!皇上真气你说实话逆批龙鳞,早前你阻止皇上下江南,办万寿的时候早就办了你了!这一次千不该万不该上那个‘尧天舜日’的字儿更不该为了与别不同邀名请誉而和十七阿哥之事搅在一处!你只知道劝柬皇上,尽你所责,却不肯分一点心思去想想朝局想想未来吗?!你日日说十全武功四库全书圆明十景都是徒费钱财虚名闹事,可除了乾隆一朝,大清后继江山还有可能有如此气魄如此财力去做这开疆辟土千里繁华的盛世?你怎么就这么眼皮子浅,不早不晚挑这个敏感时刻上书,说什么为万民福址要移风易俗以开风气,皇上想的却是你党附阿哥妄求拥立!你还想着一死存名,只怕你即便入了阴曹也难逃骂名!” 钱沣已是怔了,他这一世清白为官,从穿上獬豸官服之始,便只记的自己是言官御史,明辨是非,拨乱反正,不料这辛苦一生,临了却要做个陷君父于不义的乱臣!“和中堂。。。我,您知道我不是的。。。我有什么说什么的。。。承德行宫失火,我想,想。。。皇上能慎己度身,别一边把十七阿哥送去盛京守陵一边又要大张旗鼓重修承德避暑山庄,我真和十七爷没有关系,和中堂,我不会去抱阿哥们的大腿,去求什么仕途升迁!”他有些失了方寸,泛白的嘴唇也哆嗦个不停,方才的盛气一发消了干净,显出几分风烛残年的飘摇老态。和|见他如此,心里也软了几分:“我知道。若你不是正人,我何必坐在这里,与你说那么多废话。。。你马上写折子辩白,把你先前所说的话逐条逐条地全都自己驳了,驳地越狠命越好,我自会找机会放你,之后你立即辞官,携母退隐,否则皇上绝容不下你!自古以来卷进这挡子立储夺嫡的事里的,几个有好下场?” 钱沣虽还郁闷难当壮志难酬,却也心知,和|是尽力了,便一咬牙点下头去,和|松了口气,想了一瞬,忽然语气一变:“你在承德夜宴上进‘尧天舜日’横幅又为十七阿哥说话,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旁人建议挑拨?” 钱沣一愣:“和中堂何意?” “有没有。。。哪位阿哥劝你在冬至夜宴上劝皇上改风易俗罢修行宫甚至。。。为十七阿哥鸣冤说话?”永琰那夜的话他依然记地清楚,但他始终不能真地放心,非得亲自问上一问。 钱沣张大眼,随即慢慢地低下头去:“。。。没旁人,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他想起了乾隆承德卧病的那些时日里,永琰对他说的那些话,改奢为俭,与民休息,这位王爷这么说的时候眉头深锁长吁断叹,那份忧民之心他感同身受!他如今已是沉沙折楫出师不捷了,何苦再连累一个为民请愿恭爱幼弟的亲王!更何况如今乾隆既最忌阿哥夺权,他如何再敢插足其中,无风起浪? 和|却看不出这位直臣此刻的复杂想法,他总想着如永琰这般人,若能心胸开阔,雅量服人,却也算乾隆诸子中最有帝王相之人,听得钱沣如是说,反微微地放下心来,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永琰有天子之分,他肉体凡身凭什么扭转乾坤?罢了,好坏随他去吧。。。只盼当年的阴郁少年坐上龙位,真能放下心结。 “他还说了什么?”永琰舒展了长腿,倚在犁花木春凳之上,拥着件银鼠貂裘,庸懒似地任个小太监为他捶腿揉捏,双眼似闭未闭。 “和府的人,嘴都紧的很,只说是和中堂送给王爷的。”穆彰阿箭伤已愈,看了看那盒子中光华流转玉色沁绿的玉如意,“这柄如意其色其质都胜过大内珍藏,虽说这和中堂官场商场多年经营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但以这样的宝货轻易相赠,看来王爷大事已定了。” “拿来我看。”永琰睁开眼,漫不经心地接过那玉如意,触手生凉,翠色夺人,果然是上等碧玉原石依纹而雕,甚至胜过跟了他二十多年青玉蟠龙璧——他缓缓勾起一抹深刻的笑意—— 伸手执着如意轻轻抬起那小太监的下巴,一张如梦似幻宛在烟水里的容貌,雌雄未明,面如好女。那孩子第一次在堂皇灯火下被迫如此与自己的主子对视,已是恐惧地浑身轻颤,最终哆嗦地闭上了眼。 那个人。。。从来不会如此卑微地惧怕着他。即便前路再难,挫折再多,他也会挺起胸膛,闯不过,也要闯到底。这世上,有几人能在真正的他面前,依然保有几分谈笑间江山指点的气度,也就只有他了——可那又如何。 和|,你居然还真以为你将来能在我手下共事,来保全你的家族你的权位? 如意?得到你才真地算尽如我意!江山如画,那是我永琰份属应当天命所归!你要知道,我应得的,远远不只这些! “从今往后,嘉亲王府中不要再出现一柄如意!”永琰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随即看向那瘦弱的小太监的目光,陡然现出了一抹异色。“乖孩子。这个,送你了。。。”永琰温柔的语调里却有一股子直透心扉的冰冷嘲弄,那孩子却没听出来,他已被这个天大的恩宠惊地快晕过了,喜不自胜地接过连连磕头。永琰笑着,如猫戏老鼠,“你喜欢?那你过来,坐到爷身边儿来。。。”那小太监怯怯弱弱的爬上了榻,永琰张开披肩,如张噬人的黑网将他缚在怀间,“冷么?别怕。。。爷疼你。。。” 穆彰阿暗中看了那小太监一眼,转身就要告退——他依旧记地清楚,他箭伤回帐,永琰为他治伤之时,他再次几乎哭求的那句“离开他,或者杀了他!”,永琰却没再如以往犹豫彷徨,他只是动作不停地为他包扎伤口,一面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能做到,早就做了。” 于是他知道,一切已经无所转圜。 “穆彰阿。”永琰忽然开口叫住他,声音听不出半点喜乐,“和|晚上去了顺天府大牢。” 穆彰阿停下脚步:“他是去。。。见钱沣?” “钱沣是御史,自然杀不得。但他毕竟当廷冲撞了皇阿玛,又犯了他的大忌,绝没有轻饶的理儿,和|,是替皇阿玛清理门户去了。”揉着那个羸弱的身体,永琰闭目微笑,“他对我的皇阿玛之忠心细心,也算是天下少有的了。” “他要杀钱沣?” 摇了摇头,永琰慢条斯理,“依他的品性,必要顾及脸面交情和将来名声,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杀个御史,所以,你得去助他一臂之力——送钱大人上路吧。” 留着钱沣迟早是个隐藏着的祸害,更何况若他一死,朝廷舆论必归疚于和|,端的一石二鸟。 没有半丝犹豫,穆彰阿立即点头领命,头也不会地快步出去。 福康安收到钱沣死讯的时候正在傅公府——如今叫傅王府了——的赏心斋。 这是傅府的书房,竹外桃花,龙吟凤尾,端的清幽。他坐到窗台下,案上摊着本半掩的线书——多少年前,他与长安都在此处读书,那时和|也常来,三人都恃才傲物轻狂潇洒地煮酒论史,如今却已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昨夜梦回。 身后一声轻响,福康安多少年战阵历练出的耳聪目明,立即回头看去,却见门外躲着个小小的身影。他叹了一口气,尽量放柔了声音:“德麟,你进来。。。” 外边的半大孩子咬着下唇有些畏缩地迈进门来,飞快地看了他父亲一眼,小声地道:“给阿玛。。。请安。”福康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唯一的嫡子——如今他也已十二岁了,他长年离家征战在外,使得德麟对这个赫赫扬名的父亲有着一种全然陌生的敬畏。对这个儿子不是不愧疚的,他多少次打叠起精神想要和他谈谈,却悲哀地发现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已经习惯了冷漠。福康安扯了扯嘴角,道:“你是进来拿书的?”顺着他的目光过去,福康安执起那读了一半的书,“太上感应篇?。。。你年纪尚小,怎么就看起这等虚无飘渺的老庄之说?”直觉带上了军中训话的语气,德麟脸色一白,便吓地不敢说话了。 福康安有些恼恨地拧紧眉——他怎么就不能学会好生说话!僵硬地清了清嗓子:“阿玛不是说你看不得这书。。。只是。。。将门虎子就该有几分英锐之气才是!” 德麟听到此处,混身更是一颤,却什么也没说,恭恭敬敬地父亲行了礼就要告退,福康安心中灵光一闪,忽然叫住他:“你可是。。。将来不愿意当将军?” 德麟回过头来,半晌才给他磕了个头:“儿子。。。儿子素来。。。就不喜打打杀杀——但大伯二伯都说不行,我是嘉勇郡王唯一的儿子,除我之外无人可以继承你的赫赫威名!所以我一直都有习武,炎夏苦寒也不曾中止。。。” “够了够了。”福康安走上前,单膝蹲下,将自己手中的书递到德麟手中,“阿玛不逼你,人生是你自己的,你中意如何就如何,哪怕耕读谯渔都随你去。”他已经被棠儿用富察家的荣辱兴衰缚了大半世,难道要自己的儿子也重蹈覆辙?人之在世,竟连最微末的“生生死死随人愿,花花草草随人恋”都难以做到。 德麟眼中不可置信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喜地跳了起来:“当真?我不用再练剑拉弓了?” “那可不行。”福康安故意拉下脸,“你毕竟是满州男儿,难道要整成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孱弱文士吗?”父子俩难得能如此说上几句梯己话,不料家寿却匆匆进来,在福康安耳边悄声道:“三爷,钱沣死了,据说是把送饭的瓷碗摔破了,拿那碎尖儿刺破了自己的喉管儿,那血流了一地人才得死。。。” 福康安一惊,这件事他从头到尾都有参与,包括收整兵权平复兵乱以及贬斥十七阿哥——但虽说乾隆此时狠钱沣入骨,但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杀一个言官,否则必被非议,于后世帝王榜样没半点好处。 顿了顿,他忽然直起身:“钱沣在死之前,见过谁?——。。。和|?” “是!和大人说是探望老友——天下间谁敢驳和相的面子?自然一路畅通无阻。” 福康安腾地起身,摸了摸德麟的头,神色却是一片肃然:“即刻替我置办一份唁礼送去钱家,备轿,我要去和府。” 和|也只是呆坐在流杯亭中,望着地上蜿蜒的水道。曲水流觞本是何等风雅,此刻他心中却是满满的苦涩。 钱沣。。。自尽了。。。难道自己那一席话,竟使的他断绝生念一死了之吗?痛苦地颦起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钱沣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如果他能换一种方法。。。 “致斋!” 他陡然回头,看向那个匆匆而来怒气勃发的男人:“你。。。你杀了钱沣?” 和|动了动嘴唇,漠然地转开头,福康安只当他认了,急地捶胸顿足,和|反冷冷一笑:“你也是来指责我的?指责我冷血无情倒行逆施,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谁犯我利益我必十倍讨回!你也是这么想的!” “当然不是!”福康安急地直咬牙,恨不得狠狠打醒眼前人,却偏生舍不得,“我是在担心你啊!现在外面都传地沸沸扬扬——你为皇上甘心除掉钱沣,即便他一万个该死,你也不该在这当口逼他自尽!皇上当不起诛杀言官史笔如铁你和|就当的起?!” 和|的神色更加冷酷,直盯着他:“。。。若我说我不曾逼令钱沣自杀,你信么?”福康安呼吸一窒,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在紫禁城见到蓝袍红顶的和|之时,他心中是何等的震惊绝望!各种传言喧嚣尘上,都说他柔媚侍君不择手段,他那时,竟自以为是地被蒙蔽再可笑一味地对他横加指责!若当初他能多一点的体谅与了解,他们之间还会不会走到如今相见黯然的地步!那么多年的大浪淘沙,福康安也早被磨尽了棱角,不复当年一时之气,冷静下来,他矮下身子,望进和|的双眼里:“我信。。。致斋。我从再回京城的那日开始就选择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们已经错过了过去,我不想再错过未来。。。我刚才是急昏了头,致斋,现在人人说起此事都在腹诽,难道你要背这一世骂名吗?!” 和|挺直了背:“无论如何,钱沣因我而死。这事,皇上认不得,只有我——出面应了此事,方是正理。” “你疯了吗?致斋!这些年为充盈国库你改革税制,令行天下,所有官员进京者都雁过拔毛,已是把地方大员得罪光了,贪官现在没有怨声载道,是因你如今威权在握恩宠无比——这虽然是为了国家社稷用之于民,你就没想过有朝一日。。。你的身后退路吗?”福康安从来冷静自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说的话却是掏心挖肺一般,甚至带着几丝狂乱的哀求,“致斋。。。我们辞官吧。。。待今上百年归老,你我就离了这瞬息万变的朝廷殿堂,泛舟南下,归隐人生。。。可好?” 和|如遭电击,彻底地呆在原地——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生将富察家的仕途荣誉看地重过生命的男人,会对他说出“退隐”而字! 他甘心?!如此一个顶天立地旷世将才?! 袁枚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权臣善终者凤毛麟角,若不得早日抽身而出,只怕再难全身而退,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诸多帝政都在他一手掌握,这份责任与荣耀,他放不开,抛不下。 可是福康安说的,他却居然该死地怦然心动! 真地还能幸福吗?在过尽千帆阅尽沧桑之后,还能一起携手,去圆他与他年少时可望而不可及的梦? “别耍我了!当初你都不能抛下富察家现在你能?我们都不再年轻了,有些事,已不能如此轻易地说放就放。。。望哥儿。。。我不能丢下他教他一个人面对这些豺狼虎豹——就说你府上的德麟,那是你血脉相续的亲生儿子,如今也是堂堂贝勒,你放的下他?瑶林,你与我一样,都已经深深扎根在紫禁城中了!”和|狠狠地闭上眼,福康安紧紧攥着他的手,低沉的声音却如泣血一般:“孩子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难道我们还要如父辈一样,再去指定他们该走却不愿走的道路吗?你说的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我都已被紫禁城熔入骨血之中,抽身谈何容易?但我愿意——为你连根拔起,哪怕血肉剥离!” 一滴泪滑下脸颊,为什么这话不能放在当年!和|摇着头,放开他的手:“晚了,瑶林。。。我与乾隆爷立过誓的。。。一生一世君臣永不相负,他以国士待我我何敢违誓?” “你。。。你要永远留在紫禁城,去侍奉下一个皇帝,直至,直至——” “直至我死。。。”他站起身,萧瑟的背影竭力地伪装坚强,慢慢地步下台阶,“瑶林,我们。。。回不去了。。。” 福康安呆呆地跪在地上,半晌,忽然从喉间深处发出一道压抑的嘶吼—— 不——!!!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至苦莫若,求不得——他们之间似乎永远走不出那条死胡同。 乾隆五十九年秋,年过八旬的乾隆终于下定决心要做这千古难遇的圣天子——不日就要择定太子人选,于乾隆六十年宣告天下,传位承嗣。新旧交替之际,和|内外打理,威权更重,并加爵一等忠襄伯,赏紫缰,赐紫禁城骑马,登上了他人生最辉煌的顶端。但和|却刻刻如履薄冰时时寝食难安,仿佛自己也会一如时日无多的乾隆王朝一般,最终日薄西山。幸而和琳任驻藏大臣五年期满,回京复命,兄弟俩一别多年,再见面时都已年过不惑,所感之事又何止是区区白驹过隙四字——但他搬进和府,丰绅殷德也常来相伴,倒使枯寂多年的和府又有了丝灵动温情。 福长安随着仆人过了垂花门,就见兄弟二人在花园中练剑,和琳也已是威重一方的大将军了,他的剑术多得福康安亲传,早已胜过多年来浸淫文事的和|许多,此刻却还如几十年前一样,挽着个剑势,乖乖地听着兄长的指点——忽见剑光一闪,三尺青锋堪堪避开和|,和琳难得地象个大孩子一般吐舌而笑,和|这才反应过来,半是着恼地道:“差点忘了,你如今的身手,为兄已是及不上的了。。。” “我这剑是福帅所授——”和琳忙住了嘴,看了看忽而默然的哥哥,一声叹息,“大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要教他等上多少年?” 和|眉间一动,若说福康安当年那席话不能令他动容却也是假的,但他实在伤怕了,换言之,他万难相信福康安真能撇下一切同他五湖泛舟——正如他不能相信他自己一般。 不想他与他中间,将来有一个人最终后悔——那不若不要踏出那一步。 长安听到二人说这私秘之事,心里一酸,又怕出去见面徒增尴尬,干脆先避到暗处。只听和琳又道:“想起当年从军之始——是去甘肃平苏四十三,他把我从兵部亲自点名提了出来——那时候天下无人不知你与他势同水火,我做着他的亲兵却对这个权贵公子没一丝好感,还时时戒备,就怕他在背后给我放冷箭。后来我才慢慢地看在眼里,大军兵戎缜密日夜行军尚无一丝慌乱,他领军作战非靠祖上余荫而全凭他胸中沟壑。。。后来经过兰州城,我们都以为大军必要入城休整,谁知他过其门不入,连粮草都不及补给就扑战场去了。首役大胜,主帅的脸上却没一丝笑容,庆功宴后他喝地烂醉,扯着我的手又是哭又是笑——为什么主动请缨追至兰州,却连见他一面都不敢!你是他的弟弟,你告诉我为什么他变成这样?我那时何其诧异,在我,哪怕在世人眼中都以为你们是相见决然的天敌——次日他酒醒再见,却又是那副冷漠模样,对我没半点异常。再后来苏四十三侥幸突围逃到了华林山,大军紧追不舍情急如火,偏偏他接到桂中堂他们要拿你立下马威替他出气就当即丢下三千子弟兵飞马奔赴嘉峪关,第二天他便赶回来了,征尘满面神色绝然,却什么也没说,只下令总攻叛军——那场战是我毕生打过最惨烈的一场,叛军居高临下,火石雷木接连撞下,他却如发疯了一般身不批甲冲在最前,若非亲信死士们护着,好几次他都得丧命。。。这场战我们终究是赢了,却赢地惨烈,他周身杀地如血葫芦一般被抬下马,身上伤痕累累没一块周正的地方,他却仿佛不知疼地还要回去厮杀——旁人都道福帅身先士卒勇冠天下,我却觉得。。。那是因为他最疼的是心。。。”和琳本是说的极慢,此时却不由地哽住了声音,转向和|,“哥。。。你怎么。。。哭了?” 和|一愣,前尘旧事翻涌着难止难休,他却眨眨眼,竭力扯出一抹笑:“谁哭来着?一把年纪的人了。。。你道还小?”和琳还在再劝,却在转头之际,敛容起身:“福四爷?” 和|一惊,忙抬眼去看,那伫立花墙下一脸怔然的男人不是福长安却又是谁? 长安方才已是听地痴了,心中翻江倒海什么味儿都有,此刻却不得不挤出一丝笑来:“我是来同你商量今年除夕千叟宴之事——” 和琳与长安因旧年恩怨素有嫌隙,虽知他是哥哥最得力的助手,却实在不愿如何殷勤招待,草草见过礼便告退了。 福和二人进了嘉乐堂,将公事禀告以毕,和|才道:“隆冬时节来赴宴的仕宦老人都是年过花甲,千余人在冷风里干坐着,冻病了不是闹着玩的,得想个折儿出来,不能扫了皇上求名求全的兴致——你现是户部尚书,花费之事要多加拿捏——”长安却仿佛不曾入耳,只是呆望着他,和|颦起眉:“。。。你怎么了?” “致斋。。。”长安极少如此叫他,和|不由自主地周身一颤,“你若真地不想退隐朝堂,却一定要做好未雨绸缪的准备。。。” 和|奇了:“这又从何说起?” 长安本就与康安不同,打小狂放无物我行我素,天地君亲于他 从来不是头等大事,此刻更是把心一横:“现在都传地沸沸扬扬,想必你也知道,这将来的皇帝跑不出是由嘉王来做——那位爷岂是善与之辈?!更何况他对你。。。还从未死心,将来江山易主,便是他为刀俎你为鱼肉!”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和|拍案而起,脸色都气到发青了,“我自为肱骨良臣,全心侍主,何来鱼肉刀俎之说?!” 长安忍不住一个箭步过来扳住他的肩:“那是你当局者迷!皇上待你恩宠无比,威权贵盛无以复加,多少人看着眼红?!你改革天下税制,在广州私设洋行暗中与洋人通商,和府名下门人上千,保地住几个不以权谋私专横跋扈?!又背上个排除异己逼杀御史的罪名儿——你纵使这些年来有挚天伟地之功,也难逃众人悠悠之口!嘉王即便只是一个平常帝王也未必容的下你,方才那些事,对景了样样都是罪,更何况你我都知道,他对你——” “那你要我怎么做?!”和|暗压下心头惊滔,突兀地高声打断他的话。 长安望了望窗外,却忽然压低了声音:“三哥虽然执掌天下大半军马但新皇登基必有一番人事清洗,三哥的人马只怕不保,而和琳虽也是一方大将,只怕一时却还动不到他身上——趁着皇上还在,他的军权要牢牢在手,即便宫中有事,提兵进京也未必不可。。。” “你疯了!你——你是要我谋反?!” “不是!致斋!这天下属于谁我半点不关心,我只想你一世平安!你此刻就象走在重雾缭绕的独木桥上,看不清退路只知前行,一不小心就要万劫不复!”长安的神色也陷入了狂乱,他说出如此悖逆的话却是为了谁,为什么眼前人却从来不知! 又或许他从来都是明白的,却选择假装不知道。 “不。。。不行的。。。我和|焉能如此忘恩负义!嘉亲王。。。他,他不是那种真地容不下臣子的人。。。”他略带慌乱地呢喃着,他想起了索若木,一般地英雄人杰,却因野心勃勃恃强起兵免不了身首异处的凄凉下场,兵危战凶,一念之差就是赤地千里冤魂无数,又岂可衅自我开做那乱臣贼子! “这么多年来他都温和平顺,少年执着又岂能做准?他若登基,我自是如伺候今上一般全心侍奉,他又非傻子,岂有为了一己私怨而自毁长城的?” 过了半晌,和|终于正色敛容,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此话从此不必再提! 福长安嘴唇数张,却最终选择了沉默——和|,你聪明一世,为什么却独独看不透这个男人对你毁天灭地一般的执念——若你只是一介臣子那么他或许能容你,还会君臣相得,而对他而言你不是,永远不是! 乾隆六十年正月,高宗弘历御乾清宫大朝,取出正大光明后的传位诏,册十五子爱新觉罗永琰为皇太子,隔三日后于太和殿跪接玉玺,传承天下——嘉亲王终登大宝,年号嘉庆。 满殿排山倒海山呼万岁中,永琰缓缓睁眼低头,看向浩瀚人海中依然夺目的男人——即便年华不再仍然清华流毓不同凡响的——他的和|!永琰终于扯开一抹含义不明的真心的微笑来——这个男人,终于站到了尊荣的顶端,指点江山,笑睥天下。 58、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护情衷福郡王挺身而出 焚玉石嘉庆帝毒设死局 永琰接过了小贵子捧上来的冰沁枫露茶, 却不饮, 只淡淡地命他退出养心殿外侯着。 天气已经渐热了,穿着兖龙皇袍披着金绒瑞罩的永琰却仿佛感觉不到一丝暑意,凤眉修目端正严谨的脸孔上也没有一点汗湿——皇帝如此, 站着议事的几个大臣自然更是不敢失仪,特别是刚刚提拔进京做了军机大臣的朱, 虽身子肥胖汗如泉涌,也不敢擦上一擦。 永琰一挑眉, 随手将茶赐给了朱:“朱师傅耐不得热, 喝点枫露茶只怕好些。” 朱感激地差点跪下:“谢皇上谢皇上!” 穆彰阿只低着头不说话,他打心眼里没把这个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学究放在眼里,只是因为他是帝师, 皇上身边也着实需要梯己人来伺候笔墨, 纪昀是不能再用了,这才把他从福建学政的位置上提了上来——前年原也议过朱进军机之事, 和|却因着他写过《乾隆御制诗全集》中极尽阿谀拍马之能事大失文人风骨而鄙薄他为人, 一笔勾去了他的名号,这事朱想必记恨在心,此番上位,必与和|一争相权——只怕这也是他那位主儿,心中早已议定的计策了。 “穆彰阿。”正在心中百般计较的穆彰阿听地这声叫忙低头应道:“奴才在。” “太上皇前不久才起驾去了圆明园避暑, 传朕的旨意,上皇一干用度花费皆比照从前,可增不可减, 一定要老爷子在圆明园过地顺心舒畅,若有人阳奉阴违逆了老爷子的心意,从重严办!”永琰摸了摸唇上薄须,眼中精光内敛—— “扎!奴才醒得!”穆彰阿跟着永琰有年头了,自然知道永琰是希望乾隆最好就别再回紫禁城,从来天无二日,哪个君主卧榻之旁容人酣睡?朱却不知深浅,还在一旁可劲儿地盛赞皇帝仁孝无比天下表率。还是永琰一挥手止了他的奉承:“在叫小起之前先召见你们二人,是因为朕想知道嘉庆制钱推行的如何了?” 从那个和|掌控的军机班子里他从来听不到他想听的,而和|却总能轻而易举地探听到内廷消息——这也是他为什么把小贵子“请”出养心殿的原因,和|自有手眼通天,朕却也不会束手以待。 朱象终于找到了可以发挥的题材,忙道:“皇上,这改远都大半年了,嘉庆通宝流通速度却慢地吓人!臣还听说,直隶两河江南还好,在西北西南一带偏远,多有拒收嘉庆制钱的,民间还有三枚嘉庆通宝换一文乾隆通宝的!长此以往。。。哎。。。也不知户部那些人怎么办事的,也不能为君分忧。。。” 户部从来是和|握地最紧的部门,果然一有机会就往他头上泼脏水。穆彰阿没事儿似地任他抱怨,从不插口,他知道他的主子在问话之前心中就必已有了计较。 果然见永琰看了看法兰西进贡的大座钟,扬起手道:“朕知道了——看时辰该叫起了,宣他们都进来吧。” 随着一声高扬的唱喏声,早有太监打起帘子,令早在廊外侯着的四位军机大臣鱼贯而入,为首的,便是军机领班,文华殿大学士,一等忠襄伯和|。众人整齐划一地对新皇新毕了礼,嘉庆命起身后,才和颜悦色地道:“嘉庆制钱的推行和卿进行地如何了?” 和|低着头,似只盯着自己鞋尖:“回皇上,诏令是早下了,中原与江南富庶一带流通已无大碍,至于其他地区,因为乾隆朝煌煌六十年,一时积习难改也是有的,民生之事也急不得,只可慢慢疏导,假以时日也必收全功。” “和中堂上次陛见之时,就已这么说过了吧?” 朱哼了一声,“究竟是推行新钱急不得,还是你和中堂自个儿不得急?” “好了好了。总归是朕威望不够不能服众,比不上太上皇垂拱六十载的赫赫威名,天下百姓不知道新君登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永琰这话刚说完,几个军机大臣忙离座下拜:“奴才不敢。。。” “都起来都起来,坐,坐么。朕说的都是发自肺腑的,朕同太上皇比实在是处处不如。”永琰一笑即收,语气却急转直下,“但太上皇德比尧舜将这天下交给了朕,朕却不能碌碌无为!既然天下百姓感知不到朕君临天下,那就该施项大德政,让他们都感怀朕躬——朕已经决定了,自嘉庆元年开始,普免天下钱粮税赋一年!” “皇上!”和|大惊失色,终于抬头望向永琰,四目相接,他心中猛地一颤,忙避开视线,“如今花钱的事太多了,白莲教零星叛乱不断,治理黄河疏通水利,都是化钱如流水的,骤然普免天下各省钱粮税赋,只怕立时就要捉襟见肘的。。。” “和卿。。。”那两道灼热的视线如跗骨不去,令他的脖子上泛起一阵轻栗,“你是大清的财神爷,总管财政民生,没道理这点事儿都处理不来吧?” “皇上,这真地强人所难,大清国库除了压库银外,所有收入都在流通哪有余钱——”和|见永琰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知他心意已决再多理由也听不进去,一咬牙道,“皇上。。。您,您问过太上皇的意思吗?” 一旁的福长安听见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和|是气昏头了,偏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果见永琰眸色一深,徐徐起身道:“朕请过太上皇的旨了,他老人家也说新君即位要的就是振聋发聩开天辟地地打响头炮,否则如何开天下风气之先?朕就不明白了,普免天下钱粮对于黎民百姓是天大的一件好事,太上皇在位时也有此先例,为什么偏就你推三阻四?!” “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太上皇他——” “你若不信大可去圆明园见驾一问究竟!” “奴才不敢!”和|眼一闭,深深地伏下身去。一时之间,养心殿中静地连根针掉下都听地清楚。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闹不明白前半年来还显得你谦我让君臣相得的两人,怎么近来会忽然闹僵,只要是和|的意见永琰动不动就驳,再大的难事,甭管是军费治河修坝,轻重缓急一古脑地就推给和|。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和|才忽然觉得双臂一紧,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强扶了起来,他抬头,对上永琰恢复到平静无波的双眼:“和卿,朕也是心里真着急才如此失了风度——但你要知道普免天下钱粮之事势在必行,还望你多加辛苦才是。” 眼前的人,有着一如当年兰州夜谈时阗黑的双眼,只是那背后的灵魂,早已经变了模样。 是啊,他已不是曾经的少年了,如今的他君临天下,一言九鼎,说出口了的——便是圣旨。 于是,哪怕再艰难,再困苦,也是大局已定。 “。。。奴才。。。遵旨。”他咽下一口苦闷的唾沫,轻声答道。 几乎是立即,和|一头扎进了户部,开始计算如果真要普免十八行省一年的钱粮税赋,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可供周转,本就是千难万难之事,偏偏两湖一带又闹匪患,与四川不间断的白莲教起义连成一片,地方官不能辖制要求朝廷派兵这又是一大笔军费开销,这自然是要放在首位不给不行的。和|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进宫面圣,希望免去一些穷省份的赋税,然江南膏腴之地还是继续交税,否则大清上下衙门将无以为继。嘉庆倒也没发多大的怒火,只是一句“天下岂有施德政免钱粮还半途而废的帝王?如此开端,你叫嘉庆朝如何立世?乾隆朝你每个事都办的风风光光,哪一件钱财的事难为的了和相?怎么到了朕这儿,就平添这诸多麻烦?!” 此等诛心之语,和|哪敢辩驳,只得咬牙躬身而退。回去几乎一夜愁白头,说不得,只得将盐道,茶政,矿司等肥水衙门的长官们叫来,摆了桌酒,先是好声好气地请他们乐捐,众人都是官场上混老了的滑头,见没有上头钧令,乐得见和|为难,直到后来和|撕破了脸抖出近年来掌握着却隐而不发的贪墨渎职的证据,都是交议罪银也免不了死的罪名,才将那起子墨吏吓住,不甘不愿地“资助”两百万两,好歹解了燃眉之急。 但这离财政缺口的银子数目还远远不够,那么多等钱使的环节一环扣一环,缺一不可——大清就如一只呼啸奔腾的骏马,只要前方一有闪失就立即会马失前蹄,摔地粉身碎骨。和|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一叠声地命刘全将这些年崇文门关税上的银子全都提出来充进国库。刘全还在愣:“爷。。。那可是内务府的唯一进项哪——” “快去!”和|急地只是吼,想了想又命回来,“先把福四爷请过来,广州十三行一向是他负责的, 我要和他谈!” “你说什么?你要和里察德直接在北京做生意?!你疯了吗?”福长安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大清有制,为官者严禁经商,你这么多年在广州私设洋行也就罢了——毕竟天高皇帝远,如今天子脚下如此明目,今时已不同往日,你不怕那些御史在这个当口再联名参你吗?!” “我顾不了许多了!天下为商洋人最富,他们想要多少的丝绸茶叶和瓷器我都能给他,只要他们出的起钱!” “你哪来的大量丝绸茶叶和瓷器?”福长安愣了一下,猛地放下茶碗:“你。。。你是要偷偷把内务府里的御用之物拿出来和洋人做买卖?!这。。。这被查出来是多大的罪名儿?!” “事急从权,我不理这许多!皇上要普免天下钱粮,但国家机制少一两银子就多出一分纰漏我担不起这责任!” “我早说过他登基不会轻易放过你你就是不信!现在呢?!难道他将来说什么你都要对他予取予求吗?致斋!”长安拧紧了眉:“我都听说了。。。崇文门,内务府,议罪银,能挪用暂借的你都挪用了。。。你还要挟盐道茶政矿司衙门,逼他们吐出赃银,又派苏凌阿去云南挖矿谋利,这是饮鸩止渴!它不仅损害了当地铜政的权利,还搅地当地百姓都不得安宁,闹地如今千夫所指民怨沸腾,你有想过后果吗?!皇上是要逼你走到山穷水尽哪!” “不,不是的!”和|拍案而起,身子却在颤抖,“后来我想想,普免天下钱粮有他的道理,收揽民心新旧更替,是要有。。。这番大作为。。。更何况太上皇也是同意的,我。。。” “和|!皇上就是在逼你!只不过是借太上皇的名义!难道太上皇要你做的,无论什么事你都要去做吗?!” “对!至少此时,我不能放手!我此时撂下担子,全天下就没人再挑地起来!”和|瞪着他,零星白发垂散额前——他本是骨子里极重外表修饰之人,这些年又重养生,过不惑的人了,看来却如三十不到,姿容夺人,可就在这半年里,却仿佛一下子颓然衰老。长安看着一阵辛酸,多少怒火也去了大半,苦涩地开口:“你。。。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行,我帮你,粉身碎骨我也帮你把洋人的钱弄到手!” 和|一点头,却随即握住他的手:“这事。。。别让你三哥知道。皇上才刚卸了他的兵权,别节外生枝的好。” 长安一愣,对着和|的目光,那头却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去。 他有时总想,这或许就是命运吧?所以他才终其一生都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但事情往往无法一如人愿。就当七挪八凑终于将因为普免钱粮后的缺漏补地七七八八,云贵两省又再起战端——和|派出挖矿的苏凌阿虽然精明能干又久是“和党”中人,但为人贪利严酷,奉命一路南下就搅地各地鸡犬不灵,到了贵州容县又圈地禁行,大肆开挖铜矿,云贵交界一带的苗人多以采矿为生,如此夺人衣食已是民怨沸腾,加之苏凌阿以极低工钱雇佣熟妙下井作业,当地设备简陋气候恶劣,一次暴雨过后的坍塌矿难竟伤亡上千之众,苗人纷纷涌到苏凌阿的“行辕”示威抗议,苏凌阿一怒之下,抓了几个“刁民头子”就地正法,偏有一个就是当地势力最大“洞主”吴半生的亲子,苗人洞民生来彪悍,早年清军入关,与南明桂王争夺云贵之时就对这些难服管教的“化外之民”极为头疼——这下子如同捅了马蜂窝本,本来就因为改土归流而与官府不睦的苗民头子吴半生一不做二不休,聚集附近七十二洞洞民举起反旗杀进容县,容县府尊至此依然以为他们是冲着苏凌阿去的,他早恨苏狐假虎威,乐地袖手旁观,直到苗人冲进县城占了衙门才猛地醒悟,却已为时已往——如此苗民起义如飞至草原的星火,迅速地扩展为燎原之势,四川,云南本就零星不断的白莲教起义更加趁势而起,连成一片,西南半壁为之板荡,云贵苗民叛乱,也成为嘉庆王朝初年,最大的一场起义战争。 直到义军下了贵阳,告急的战报才传至京城,群臣大哗,多以为新君登极伊始就有此灾极为不详,更有要严惩肇事者的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嘉庆缓缓地抬手,制止了丹陛下的群情激昂的众臣,却不说话,只是淡淡地将双眼转向那个面如死灰的跪在首位的男人。 “很好。”他冷冷地抚摩着雕在扶手上的腾云龙首,“普免天下钱粮的诏书还没发到贵阳,他们就反了!好的很!在朕登极的第一年!如此德政如此新君!而云贵苗人叛乱已达月余,朕直到今日才知道!你们军机处,到现在,连拟个应对折子都没有!这金殿上下,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吗?” 无论私下如何,叫大起临朝之时的永琰似乎永远敦厚儒雅克己慎行喜怒无形,谁也没见这位“木头皇帝”突然发这么大的话,忙唬地跪了一地。 头顶上灼热沉重的视线压地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和|硬着头皮道:“皇上。。。当务之即是立即调兵遣将与地方官通力合作扑灭叛乱,至于其他事可以暂缓。。。” “暂缓?”永琰的目光利如飞羽,直射而来,“只怕军情缓不得。如今国库里所有的银子都划拨就位了,哪来的军费饷银去经年战争?!和中堂,你倒是想个法子。” 和|咬住下唇,一语不发。 “和中堂。”永琰顿了一下,又咬着他的名字道道,“此战借由苏凌阿而起,不杀他不足以平民愤,和中堂,朕听说调他去开采铜矿惹下滔天大祸之人——就是你!?”永琰居高临下,阴沉地扯了扯嘴角:“如今闹成这个局面和中堂有话可说?!” 福长安在跪着已是怒火中烧,刚欲说话,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住。 “皇上,奴才有失职失察之罪,求皇上降罪!”和|终于抬起头来 ,他明白这个苦果他已无可避免地要一口咽下,心里不是不悔恨的,如果不要这么急,如果他能换一个人去,这场燎原大火是不是就可以消弭无形? 这句话如一个信号,使朱为首,近月来被永琰逐渐提拔的一干大臣,便如风过芦苇倒一般地跪在君前,控诉和|如何地目无法纪倒行逆施只手遮天:“私通洋人,擅以大宗内廷用物相与牟利”,“纵容属下骄横无纪草菅人命挑起民愤”不一而足。。。乾隆朝他权倾朝野之时见到他如巴儿狗似地谄笑阿谀的人此刻都成了最正经过不过的卫道之人,道貌岸然地横加指责—— 这便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罢? 他已无力再去扭转什么——只怕早在当年,他赞成永琰夺嫡之时,就已祸因早种。 永琰,你登上大清至高无上的宝座,真只为了那蒙蔽一切的恨,那么,我又能如何? 永琰端坐高位,四下里嘈杂的声音仿佛都离他远去。 他眼中,就只有那个跪在他脚下,一言难发的男人。 致斋,你想必又在恨我了。 恨我百般为难,恨我置你于虎狼环伺之境——可我总要让你知道,如今这惟我独尊的权力,集中在谁的手里!你再有才再有心又如何,只要你一日跪在我膝下为奴称臣,我就能摧毁你毕生的努力——哪怕付出再多代价! 我要剪除你的翅膀,让你再不能翱翔九天云外。 大清可以有无数良臣名将,但我永琰终其一生,只有一个和致斋! 永琰终于轻咳一声,中止了这场由他暗示而起的口诛笔伐:“和|,兵连祸劫你难辞其疚,无饷无将你以何平乱?军机处一干人等都有失责,着——和|以下全班军机大臣退出——” “慢!”乾清宫外一声清喝,随着一个身影由朦胧至清晰,缓步昂首踏进殿来,所有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 福康安一身明黄色八龙四爪蟒袍,胸前一串乾隆亲赐的珊瑚朝珠纹丝难动,全副王族打扮伫立殿中,那份临渊峙亭的雍容气度竟使满殿臣工瞬间产生一种日月双悬的错觉。 福康安环视全场,视线在和|的背影处顿了一瞬,才啪地甩袖跪下:“臣福康安,见过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琰咬紧了牙,握着龙首的手掌渐渐缩紧:“福郡王不经传报忽而上殿,却是所为何事?” 原来福康安封王之后乾隆便免了他朝见之责,也是怕他封爵过高再加管事招忌,嘉庆上台后对“福家军”处处打压,加之兆惠海兰察等死忠名将一一辞世,福康安更是被冷冷地晾在傅王府里过他养尊处优却百无聊赖的日子。 他也知道,之于永琰,他生来就不该与之为敌。 他是君,他是臣,永远如是。 但是,今日,此刻,他不能不挺身而出。 “臣——愿领兵而往,平定苗人叛乱!”福康安每一句话都如惊涛骇浪,激地和|胸中一片翻腾悸动。他早该知道。。。福康安定是会来的。为何这么傻。。。和|闭上眼,鼻腔中一阵酸热难当——这当口搅进来,只会让永琰变本加厉地恨!但他更知道福康安做不到袖手旁观哪怕要引火烧身—— 一如他! 永琰咬牙笑道:“福郡王戎马一生,由你这般宿将领军朕自然放心。不过如今国库空虚——” “皇上!此次征苗一应军饷,臣一己筹措!”福康安从褂中抽出一叠银票,扬声道:“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臣在京中宅邸,并富察家在各省各地田庄房产臣愿全部折成现银以充军用!相信在场列位大人也都是忠君爱国之辈,捐银募兵自然义不容辞——朱大人。”他起身,一步步走向直觉向后躲避的朱,“您生为帝师,天下士林表率,更应慷慨解囊了,是也不是?” 朱一脸菜色地看了看铁青着脸的皇帝,又转向咄咄逼人的福康安,只有无奈地一点头:“。。。是。” “娘娘。。。已交戊时,臣妾该告退了。。。”永琰的侧妃纽古禄氏起身,抿嘴儿笑着给已经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的喜塔拉氏蹲了个万福跪安。 “妹妹别忙着走哪,咱们的梯己话还没说完呢。”沁兰叹了口气,命人再斟上一盏茶:“反正皇上也不会上中宫来,你就是待到再晚也无妨。。。” 纽古禄氏陪着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才苦笑道:“娘娘至少已经有了二阿哥这个嫡亲儿子,将来后继有望,哪象我等失宠之人,没个一儿半女陪着,也不知道皇上何时还能再看我一眼。。。咳。。。皇上也不知道听了谁的挑唆,竟然好上了男风,十次倒有七次都召那个小太监张敏德进西暖阁里‘伺候’着——即便偶有心用在女人身上,也是翻那个汉女的绿头牌,我这等命苦福薄之人只怕再见圣颜一面也难的了!” 沁兰颦了眉,拉起纽古禄氏的手,却不知说什么来安慰这个与她天涯同沦落的失意人——她对这个同她一样出身高贵却不受宠的纽古禄氏倒生来有几分亲近之意,却看苏卿怜越发不可意,人前背后都直接以狐媚子称之——说也奇怪,近年来永琰虽对苏卿怜时有宠幸,却从未想过给她升个位份,依旧是个不入玉牒的常在,所以沁兰方能最终容的下她。但打从上次纽古禄氏从敬事房探知苏氏的葵水竟有两月没来之后,她心里就仿佛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二阿哥绵宁小小年纪文武兼备,几乎无人不晓,永琰登基之后,人人都将他视为当朝太子,但苏氏一旦有子,前事如何便未可知了。这么多年过去,即便她对永琰的感情已不能如当初一般纯粹而热烈,但那份妒忌憎恨,与空耗费青春的苦闷却从来没有一刻忘记过!更何况她这个国母,还要为她的儿子折去一切荆棘! “娘娘可是还想着苏卿怜?” 纽古禄氏前倾身子悄声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沁兰烦躁地一挥手:“谈何容易!皇上子息不盛,任何一个嫔妃有了身子的宫中都郑重其事,再说安胎保胎一事都是由御药房掌管,御药房如今还是由和|掌管着,那是个天下少有的精细人,瞒他谈何容易!” “娘娘,苏卿怜还未请过喜脉,此时还没多少人知道怀孕之事,此时若能逐她出宫,还愁将来没机会整治她娘儿俩?” 纽古禄氏本是个银盘脸儿见人总带三分笑的随和姑娘,此时的神情在烛火游移间竟有几分狰狞,“而且,这事。。。还不用脏了娘娘的手——娘娘忘了?皇上最重一点,就是后宫干政,除非翻牌子侍寝,哪个女人都不能靠近养心殿。。。” “这个自然,皇上的阴沉脾气谁敢去惹?苏卿怜又不是傻的,敢自个儿摸进养心殿?!” “娘娘,敬事房总管通家都是臣妾家的包衣奴才,只要让他们假装传令说皇上今晚翻的是苏卿怜的牌子,还愁这个贱人不巴巴地赶到养心殿去?” “这怎么行!”沁兰唬了大跳,却不是可怜苏卿怜而是深惧永琰发火,“皇上追查下来,我担多大的干系!” “娘娘!您别忘了你是六宫之首处理后宫一切赏罚事宜,只要苏卿怜一犯宫禁,您就立时出面将她带回坤宁宫,那时候怎么审怎么问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伪造一份服罪的口供,就是皇上也不能阻止娘娘逐她出宫——别说那贱人肚里的孩子,就是她的小命不也攥在娘娘手上?” 沁兰绞紧了手中锦帕,迟疑片刻就一咬牙:“。。。就这么做!今晚皇上也留宿养心殿,还是那个小太监伺候着,只要苏卿怜到了养心殿一触怒龙颜我就教她有去无还!” “娘娘圣明!”纽古禄氏起身就拜,“臣妾立即安排下去——”望着沁兰无以抑制的欣喜表情,纽古禄氏谦恭的笑容下闪过一丝刻毒——触怒龙颜者必定有去无还,这个自然——只可惜,那个可怜的女人,先会是你而已。 永琰的狐疑性子,你以为你能骗的过他?今日下朝后宫无人不知他心情恶劣,谁敢这时候够胆拈其虎须? 皇后之位从来能者居之——似你这般连男人都留不住还经不起挑拨笨地可怕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来正位六宫! 至于那个卑微的汉女,连个妃位都没有,即便侥幸生下了儿子又能怎样? 反正,来日方长。 紫禁城里里外外的每一寸土壤,都逃不过阴谋算计尔虞我诈——不懂这生存之道的人,还是早点消失为好。 养心殿儿臂粗的蜡烛已经堆下层叠厚重的烛泪,飘摇不定的火光映射在帷幕间两道纠缠的身影上。 “皇上。。。不。。。”那承欢的少年已经痛到五官变形,满头冷汗浸地龙床都要湿透,永琰一面狠力动作,一面按着他的头,侧压在榻上——很好,这个角度使他清瘦的侧影看来更有几分象他,这个念知使永琰更有兴头了,肆无忌惮地撞击之余,他象要勒毙人一般搂着那个不住抽搐的小太监,咬着牙道:“。。。你哭什么?很疼?这是你自找的!你不是从来不会为朕哭吗?朕就看看。。。你能有多硬气!” 屋里最后一声犹如夜枭的失声惨叫,使穆彰阿一贯声色难动的面容都有了一丝波澜——他明白永琰今夜的怒气有多大。直等了大概一刻钟,穆彰阿才在帘外给永琰请了安。进去之后,却见永琰散着头发,有些失神地坐在床边。 没去理会那破布一般瘫在床上的小太监的惨况,穆彰阿无声地走到永琰身边,跪下,定定地望着他的双眼:“。。。皇上?” 他转过头来,双眼却还是没有焦距的——或许只有此刻跪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才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永不会在背后给他一刀的属下—— “皇上,忍一时之气,才有将来的地久天长!” 永琰的眼神逐渐恢复了朝堂之上的坚定与冷漠:“朕一直以为,如今我坐拥江山,总可以做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了,没想到,一个野种,一个奴才,也敢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坏我好事!” 穆彰阿顿了顿,他清楚地看见这位盛年帝王紧握成拳的双手因着出离的愤恨而在轻轻颤抖,他抬眼看向永琰,一如藩邸时那样叫他:“十五爷。。。当年令皇贵妃在时就断言福康安桀骜不逊必有反骨,一旦上皇退位他未必服从新君——即便没有今日之事,兵权也不该交给这样的人手中!这些年来,皇上屡屡整军,福家军早已解散,名存实亡,此次皇上可以借口云贵溃军太多,要他从京城只身赴任,去带那班子烂头兵,云贵一带山高林深瘴气横行本就是九死一生之地,奴才就不信他真是战神附体百战不败!只要他一败,威望必如山倒,介时要废他爵位也好,捕他入狱也好,全凭皇上的意思了。” 永琰闻言,扫了他一眼,却轻轻摇了摇头:“这么做虽好,但无法永绝后患。”他眯起眼,望下廊窗外深不见底的永夜,“穆彰阿,朕要他死。” 穆彰阿心头一跳,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永琰面无表情的沉默的双眼。 他缓缓地撑着身子站起:“传令云贵总督额森特,官军一旦在贵州与贼兵短兵相接,四下州县不得救援,否则——虽胜犹败以叛逆罪论处!” 这等于是拿大清西南边陲的江山板荡去换那个人的命——如此不顾一切的滔天之恨,竟仅仅是为了——一个和|?穆彰阿不禁打了个寒战:“皇上,如此赌注,会不会——” “难道朕的江山没他福康安就守不住么?!尔曹身与命俱灭,也不废江河万古流!天下地上,惟我独尊——不,这还不够——传令隐卫司待命——”永琰忽然住了口,愕然地看着窗外几乎一闪而过的身影,“谁在外面?!”穆彰阿瞬间掠了出去,却也只看见一阕霞影,迅速地没入黑暗之中。穆彰阿看了永琰一眼:“这。。。这不是,苏。。。” 永琰在瑟瑟夜风之中昂首拧眉,冷冷地道:“把她抓回来——此事不准走漏一点风声!” 三人之间这场持续了二十年的爱恨情仇,终究要无可避免地,迎来一个惨淡的结局。 59、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诉衷肠情浓独乐峰漫征尘梦断紫禁城 嘉庆元年秋, 嘉勇郡王福康安散尽家财自募军饷得银八十余万, 本欲整军开赴云贵,不料一道圣旨以降,以“云贵溃军太多, 流离失所终成一患”为由,下令福康安不带一兵一卒单刀赴任。幸而和琳主动请缨随军出征, 标下数千兵马自愿相随护送,嘉庆惟有准奏——同年十月, 福康安率军夜出崇文门, 一路南下,前往山水迢迢的未知战场。 “福帅。。。”和琳轻夹马肚,赶上为首的福康安, “大哥。。。可有对你说些什么?” 福康安怔了一下, 随即苦笑:“他自悔自疚甚深,我哪里还能听他对我说些什么。。。”他怎么就不能明白, 如今哪怕为他抛弃一切功名利禄哪怕热血性命——又何足惜! “此去云南打的是恶战, 带的是乱兵——”和琳轻叹一声,这句话他没有说完——若非为了那生死相随的知遇之恩与男儿义气,只怕从前的他也未必敢冒着龙颜震怒的危险为他两肋插刀。 福康安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伸手抚着座骑飘扬的鬃毛:“我带了大半辈子的兵,多少次九死一生, 早看地淡了,为国请战,不外‘将有必死之心, 士无贪生之念’这十二个字,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便也是了。真要说有遗憾,便是。。。在京城等候了四年,努力了四年,失望了四年,却最终。。。换不回他当日情怀,这也是我。。。咎由自取吧——” “大帅!”和琳忽然伸手抓住他的缰绳,福康安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随即顺着他的目光转向前方——一瞬间,有如石化。 从古老而班驳的朱漆大门的深处缓步而出,那个顾盼之间夺取他所有目光心神的男人,一如他记忆中的清俊,瘦削,固执,而——风华绝代。 “致斋!”他情不自禁地低吼一声,拍马上前! 主将前行,亲兵阵直觉就要跟上,和琳却猛地伸手一拦:“全军听令,退后百步!” 甲胄撞击军靴及地的金石之声中,他凝望着两道历经沧桑的背影在远方瞬间重叠——他们等这一天,足足迟了二十多年——早该幸福了吧。。。 他低下头,望向手心里纵横交错如同刀凿的道道掌纹,心中却突如其来地涌上一阵不安。 和|仰头,看着他风驰电掣一般地策马而来,泼墨一般的玄色大氅挥洒开来,遮地日月无光,一如往年——那样轻易地夺去他全部的视线。 但他如今已能静静地站在那儿,与他四目相对。 “致斋。。。”福康安先是按奈不住心中狂喜,却在见到和|冷淡的神情之后迅速地颓败了下来,勒马道,“你。。。是来送我一程的?” “这场战,福郡王是为和某挺身而出——我。。。和某——焉能不来送行。” 明明朝堂之上听到他为他请战,心中痛苦,悔恨,纷乱又难舍难了的复杂感情几乎逼地他当场昏阕,但他此时站在这里,却不得不再次带上冰冷的面具,再演一折伤人伤己的戏。 福康安失落地垂下头,苦笑道:“你明知,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和|喉头一哽:“你还想听什么?瑶林。。。别再为我如此了,我不值得——若你只想赎罪只因愧疚,你根本不需要为我——去打这场仗——无兵无饷你我都知道此去绝境,皇上。。。皇上他不会轻易就这么算了的。。。福康安你以往的聪明都到哪去了?!” 福康安深深地凝视着他:“如果以往蹉跎岁月算作聪明,那我从此希望我永远如此笨下去——我若只为赎罪便让我死于荒郊野外不得——” “你疯了!”和|断然大喝一声,气到脸色发黑,不断地剧烈喘息着,“这,这等誓岂是乱发的!你——你自己好自为之!告辞!”言未落地他便转身绝然地向前走去,福康安忙一拉马头,重又绕回他面前,软言道:“是我胡说不知轻重——致斋,这场战役事关大清国运我岂有等闲视之?你放心——” “我不放心的是你。”和|咬着唇,终于看向福康安,“此去征程前途未卜,望君珍之重之,不可恋战,见好就收,你从前就有的争强好胜的毛病,此次万万不可——”一张脸陡然在他面前放大,福康安在马上忽然弯腰看他,飘扬的一缕散发在秋夜凉风中与他的纠缠在一处,似有千千结。 “你在关心我吗?” “那当然我——”和|猛地闭嘴,瞪大眼看向愈加逼近自己的福康安,历尽风霜的容颜,飞扬如剑的长眉,和那——浓墨一般深重的双眸,“你,你要干什么?!疯子,这大庭广众之下——” “如果真地不愿,就推开我——再逃一次。”福康安呢喃地说着,却未等和|僵硬的身子有所反应,就轻轻地,点上他冰凉的双唇,“有你这个祝福,这场战,我一定赢!” 夜色朦胧中后退百步的众兵士并没有看清他们的动作,自然更看不清和|脸上陡起的赤红,只当是他们的主帅在和相耳边交代什么,和|又惊又喘地退开半步,几乎不敢相信就这个蜻蜓点水一般的“吻”竟让他激动到整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一般。 福康安直起身子,深深地望他一眼,左手高扬,原本席地而坐的所有士兵全都瞬间起立,一路小跑地——聚集到主将麾下。 “哥。。。”和琳低头看着他,有瞬间的恻然——他才刚刚回京一年不到,便又要再次踏上征途——或许,这就是冥冥中的宿命。 和家两兄弟文可兴邦,武可定国,双双位极人臣青史留名——本是他毕生的夙愿,可如今他握着兄弟的手,却只剩怅然。他手下用力,有些颤抖地道,“早点儿。。。回来,十格儿听说有喜了,等你回家,咱们家又要添丁了。。。” 和琳一如往昔一般地对他明朗地笑,竭力冲淡哀伤的离别:“待我直捣黄龙取了贼酋首级,拿回来给那未出生的孩子做贺礼!” “哪有人拿这么血淋淋的东西做贺礼的!”和|配合地佯作嗔怒,福康安在旁着兄弟二人,终于缓缓地抬手一挥。 大军开拔,从此征程漫漫,音容渺绝。 直到众人出了北京外城,西南行军到了永定河,两百余米的芦沟桥如一道白练横跨于河,这便是京城最南的门户了——过了此桥,再见他,便不知何年何月, 第一个策马过了这道汉白玉桥面,福康安回首遥望,暗夜中的北京城在芦沟桥残月冷波的映照下,透出几分森然,几分肃杀。 该走了,却还在留念什么。和|肯来送他,他便该知足了,待他此战完胜回京,再做长久之计——但腿却象生了根一样,不想走,不愿走,福康安闭上眼。他从不知道自己也有如此懦弱优柔如此情长气短的时候。 和琳一夹马肚,与他并肩,忽而执鞭指道:“前方十里外有处村庄,我们先在此歇下一宿明日再走吧。” 福康安愕然:“为什么?!” 和琳抚了抚鬃毛,忽而扯扯嘴角:“将士们骤然离京,也都思乡难奈,何妨。。。在京郊,逗留一夜。。。”慢慢地转头看他:“你也。。。还有一夜的时间——再去,看看他。。。” 福康安愣了一下,在他的理智能做出回应之前,他已经狠拉缰绳纵马奔驰而回,一路急驰而去!穿过德胜门,崇文门,抖落一夜星辉,驻马长嘶的瞬间,他已经到了什刹海西的和|府——雕梁画栋庭院深深,却锁进了多少爱恨离愁! 他不等通报,绕到侧门翻墙而进,拔腿狂奔,他只想,快一点见到他! 正房,后院,嘉乐堂,万福池,都不见那道清俊的身影。就在福康安失望地喘息着抬头看向福池独乐峰上的流杯亭,心脏剧烈地漏跳了一记——帘幕翻飞间一人独坐到中宵的孤独背影,不是和|却又是谁? 脚下运气,几个起伏间登上高台,他猛吸一口气,一把扯开夜风中轻灵舞动的绡纱——“致斋!” 那道背影猛地一僵,似不敢置信地不肯回头,在曲水流觞中放杯的手一松,酒尊轻轻浮沉,在水面上划破一道绝色的伤口。 “致斋。。。”福康安又喊了一声,已是嘶哑难当,和|缓缓地转过头来,福康安彻底地愣住。 那个坚强努力从不退缩的男人,竟在此时泪流满面。 “你。。。” “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要为我扛下一切!为什么在我几乎放弃一切的时候你又要我永远忘不了你!”和|忍不住泣不成声,“你赢了福康安,不管曾经如何我此刻只想陪你一起。。。再上一次战场,哪怕。。。一同战死疆场也好过——” 话音未落,他已经落入一个炽热的胸膛:“和|,我会回来的!一定!”福康安赌咒似地说,却猛地感觉有异,捏着他的手一看,顿时骇然——只见和|食指之上一道极深的伤口,兀自血流不止,“怎么回事?!”抬眼望见桌上除了一壶浊酒,还放着一卷唐卡——便是当年自己送给和|之物!他一把抢过打开,却彻底愣了,脑中一片惨白——唐卡正面依旧是那方宝相庄严的胜乐金刚坐法图,捏指闭目,似要度尽世间痴男怨女,后面绣着的那首长诗,却已被鲜血浸透了大半,字字行行,如子规喋血,触目惊心——“藏佛有传,只要蘸血摹了这诗中一百九十二个字,心中所思所愿之人,便能平安归来。。。” 一颗心仿佛要揉碎一般地疼痛,他紧拥着那个轻颤的身子:“你怎么这么傻。。。致斋。。。宁愿一个人痛死苦死,也不愿我分担一些。。。”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是啊,我每次拿这诗出来看,总也想着与君决绝,不负相思,也免去今日这般牵肠挂肚百转千回的爱恨纠缠!”和|一下一下地摇着头,泪水打湿了福康安的衣襟,渗进他的肌肤,带出一星炽热,“若我忘的了。。。早忘了——遇见你,这一生我不悔,下一世,我再不愿了!” 相思成灾,如跗骨之髓,纵使割尽血肉也舍弃不得的——爱。。。 当年,为什么就这么傻,如此高傲如此自负如此。。。后悔。。。 两行热泪从他紧闭的双目中涌下,一滴一滴地溅在他的肩上,泛起哀伤决绝的光:“致斋,此次若能幸而还京,我们走吧。。。为这家国天下,我们已经误尽平生,却还要再等几年?!够了,致斋,你为大清为上皇做的够多了,你还能再为他熬上几年?!天大地大,朝堂之上可还有你容身之地?!跟我走,挂靴归去,四海周游,去过属于我们自己的人生。。。” 和|老泪纵横,捂着嘴哽咽着重重地点下头去:“恩。” 福康安缓缓地弯膝跪下,伸手穿过和|飘散下的长发——眼前这个啼泪纵横双眼通红的男人再不是帝国高高在上的中堂,他还是他,那个在金川为他拔箭疗伤,眼中只见彼此的少年!他喉间微动,再也难以自制地仰头吻上他的唇——他与他湿冷的泪水在瞬间交融,却又瞬间消弭。 他们甚至没能走回房间。 一路跌跌撞撞地闪进独乐峰后,福康安将和|压在假山壁上,拂开飘散脸颊的黑发,禁锢一般地,一下一下地吻着他,舌尖从唇角窜进口腔,从最初的缠绵逐渐激烈,残云风卷地扫过齿列间每一寸敏感点,憋不过气一般剧烈地喘息。 影影绰绰的纠缠间福康安已将和|按在地上。和|府穷奢极侈,连假山中的甬道都安置夜明珠用以照明,似散非散的柔和光晕下,福康安伸手一把扯开他的衣领,锦衣下苍白羸弱的身躯一如二十多年前那般,星星点点密密麻麻地伤痕满布,“我当初。。。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放开你的手。。。”福康安断断续续地说,控制不住地鼻酸,和|紧闭着眼,没有回答的勇气,长睫抖动间又是一道晶莹的波光,那双手却用力地环上福康安的背,将他猛地拉近——这如同冲锋前最后一记号角,福康安再也忍不住地扑上前,和|紧张地全身紧绷,他扳过和|的脸,有些愕然地吻去他腮边的泪水,喘息未定地开口:“。。。致斋?” “对不起。。。我过去。。。” “不用说过去了。。。”福康安眉间不着痕迹地一皱,却又很快舒展,缠缠绵绵地重又吻回他的唇,“我们。。。只要想将来,想江南十里桃花千顷碧波,想漠北脉脉黄沙离离原草。。。”接下来的话,他无心说了,激烈的翻滚纠缠,使他们从假山深处挪到了入口处,他甚至已经可以感知到环绕假山的万蝠池上扑面而来的水雾。 “瑶林。。。”他羞耻地主动吻上他的唇,一滴一滴的热汗溅下,“太外面了。。。有人经过。。。” “任他看!我们再不要躲躲藏藏!”福康安情难自禁地直起身子,猛地一把将他拥进怀中,仿佛要深深勒毙一般的力道! 紧紧地抱着瘫软在他身上昏睡过去的男人,福康安执起他的左手,将为他摹血书的那道伤口,含进口中细致地舔过一遍,心下却忽然涌现一股圆满之后突如其来的恐慌。 残月晓风,将一夜情热吹散,将明未明的天色,将粼粼微波,绰绰山影都揉碎在他的眼中,他转眼看向怀中的和|,慢慢地抚向他的疲倦却祥和的睡颜——就这样近近地,静静地看着他,就觉得他与他之间,仿佛从未有过二十五年的疏离与误解,他还是站在深深庭院下,卷着一部古书,在梧桐树影间,对他微微地笑,宛若少年郎。 “致斋。。。等我回来。”最后一个吻轻轻印在他的额角,却烙上了清晨最冰冷的不舍与悲伤。 储秀宫幽暗的静室里似有若无地飘散着一股淡香,如花香似檀香,却又是淡然而汹涌地弥漫开来,大清第七任皇帝,就静静地躺在塌上,手中还紧捏着一个泛黄的香袋,却是难得地沉沉睡去。 纽古禄氏蹑手蹑脚地摒退众人,放下卷帘,一室的光影班驳,暗香浮动。 转进别室,伫立窗前的男子转过身来,微笑着请下安去:“纽贵主儿吉祥。” 纽古禄氏仪态万千地命使女们退下,瞬间换了副神色:“穆大人,您不是同我说,只要怂恿皇后夜闯养心殿,你就有办法废了这个失宠女人的后位么?” 穆彰阿嘘了一声:“皇上还睡着,小点声儿罢。纽贵主儿,你能在后宫升到这个位份一靠你家族显赫二靠我穆彰阿扶持——难道你认为不近女色的皇上,对你有几分真心?” 纽古禄氏一咬牙,的确,论长相她毫不出众,论出生又捍不过正宫皇后,若非穆彰阿秘授以调香之术,只怕她再有野心,也早淹没在后宫成千上万的女人之中了。 穆彰阿看着她的神色,适时地缓下语气,道:“你也别急,我穆某人做事,从来不会无的放矢——那个蠢女人要不是生了二阿哥她也做不上皇后!倒是皇上难得上你储秀宫来,你切莫学人什么妖调法子去勾引皇上——没用的!咱们皇上是一颗铁石心肠。倒是你调的香好,皇上就会多宠幸你几分——这些年来他总睡不安稳,到你这儿能宁神静气些。” 纽古禄氏到此才霁颜道:“还是穆大人厉害。教我用晨露前的紫茉莉澄干淬炼,什么龙涎,瑞脑,皇上都不爱,就独钟这花香味儿——昨儿您教我在香中加进一味料,这味道更是隽远幽深与别不同,皇上连赞好香呢。。。” 穆彰阿冷冷一笑:“此乃大内珍藏,精贵着呢,每次只可加一指甲盖儿就是——但千万小心,此药剧毒,一不小心和水吃进一点,立时就要见阎王的。” 纽古禄氏唬了一跳,颦着眉道:“这是什么药,如此霸道?皇上。。。皇上知道的话,岂不是杀头的罪?” “它叫——恨情衷,见血封喉,柔肠寸断。”穆彰阿横了她一眼,“你放心,皇上知道的——这药于皇上大有用处。” 他的神色阴森,纽古禄氏看了都有些心慌,忙转了个问题:“苏卿怜因犯禁已经被软禁在撷芳殿,她腹中龙脉,皇上可知道——” 穆彰阿咻然捂住她的唇:“皇上没有必要知道,你最好明白,要登高望远,就要不择手段地除去一切阻碍你的人——苏卿怜。。。我另有用处。” 正在说话间,廊下忽然三记轻响,穆彰阿浑身一颤,忙撇下纽古禄氏走出房门,果见粘竿处的侍卫跪在地上,高高捧着一只镶嵌红宝石的锦匣——雍正登极以来(1),就网罗江湖异士为其卖命,称隐卫司挂在粘竿处名下,游离于朝廷官制之外直接听命于皇帝,去处理皇帝任何不想或者不能摆上台面之事,历经三朝不辍,供奉内廷的江湖中人有达百余之众,而外臣莫能知。 而红宝锦匣所呈的,只会是报捷文书。 穆彰阿眼中大亮,一把夺过锦匣,竟也顾不上嘉庆正在休憩,脚不点地地冲进室内:“皇上,成了!” 和|下朝已毕,与福长安联袂出宫,长安偏头看了和|一眼,忽然道:“致斋,你变了。”和|怔了一下,抚着自己的脸:“胡说什么。”瞅着没人,长安似乎伸手想碰他,却又很快缩了回来:“。。。你会笑了。” 和|略带恼怒地清清嗓子:“我又非行尸走肉,会笑有什么希奇?这几天皇上心情好,也没怎么为难我,我开心是自然的。” 长安摇摇头:“不一样的。”为什么这一生,能让你真地展颜之人,永远不会是我。 和|没去接这个话茬,只是脸色微红,在心中却已开始默默地盘算时日——若他早日归来,却要如何对乾隆出言求去?罢了,自己为大清卖命二十多年,这接下来的时日,却是不想也不能再错过一次了。 二人刚出东华门,就听一道马蹄疾驰之声,二人连忙抬头,远远就见一个身着黄马褂之人,高举文书,泼风似地冲了过来。 在宫中只有两种人可以紫禁城骑马,一是皇帝特许,二是——八百里战报。 战报! 和|心尖陡然一簇,已经急急拉过一旁侍卫的骏马,飞身而上,急追而去。 马蹄奔腾,宝蓝色的仙鹤官袍随风猎猎而舞,衬着一张焦急与期盼夹杂地难分难解的脸——所有的太监宫女,列位臣工,都止了脚步,看向这个百年来第一个敢在紫禁城纵马驰骋的男人。 战报刚到军机处,和|却也追到了,滚鞍下马,急吼道:“战报呢?!” 那驿使战战兢兢地呈上,和|看着那卷文书,忽而一阵心悸,他猛地深吸一口气,暗骂自己没用——福康安多少次生死关头都能闯的过来,这场战役又能耐他何? 他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颤抖地接过文书,展开,一目十行地看完。 和|似乎笑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军机处众臣围着他等了足有一刻钟,和|却仍只是笑着摇头,一下又一下。 “和相,战况如何哪?”“和相?!”有人心急地伸手去摇他,和|踉跄着退了一步,忽然哇地一声,呕出大片淋漓的鲜血,那纸战报沾染了片片乱红,终于自他的手中,缓缓委地。 “和大人!!” 长安随后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个触目惊心的场景。 他狂吼一声,冲上前将和|抱在怀里,和|却睁着无神的双眼,一口一口地在他怀中喋血,袍服上的仙鹤补子,在瞬间染成血红。 “和|!致斋——叫太医啊!来人啊!!!”长安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是恐惧,他赤红着眼,声嘶力竭地对周围的人怒吼,直到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衣袖,他惊惶地转过头来,却见和|竭力地抹去唇边蜿蜒的血迹,断断续续地吩咐道:“先吩咐。。。军机处拟旨。。。着副将和琳,升任大将军。。。继续。。。指挥战斗。。。” 长安猛地一怔,不敢置信地瞪向一旁的战报! 墨色如血,清清楚楚地写着——嘉庆元年十一月,官军抵容县势如破竹,三天之内连拔大小山寨七是余处,不料攻上秀山之际误中埋伏,陷于密林一十六日,弹尽粮绝,固守以待,却无一支援军,后全军突围,伤亡殆尽,主帅大将军王福康安受山林瘴气之毒,药石惘医,于十一月三十日——不幸阵亡。。。 福康安。。。死了? 那个远远高高在上有如战神一般的男人——他永远难望项背的三哥,竟然。。。死了?同傅恒一样,死于蛮荒边陲的瘴毒?! 下一瞬间,他无可自抑地泪如泉涌。 他明白,那个谈笑间墙橹灰飞湮灭的和中堂,从此刻起,已随着那个人,飞升而去了。。。 60、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冷帝王情执成狂 痴长生魂归离恨 仅仅是一个月后, 和琳接任主帅刚刚指挥了第一场平苗反击战, 便也因瘴气之毒,长眠于那片云锁雾绕的蛮蛮山林之中,年仅三十又八。云贵总督额森特, 迅速接管了剩余兵力,急缩战圈, 倾西南半壁十万官军,终于镇压下了这场惨烈的战争。 这却同时使永琰的嫡系第一次切实地掌握到了足以左右帝国政权的兵力。 永琰缓缓放下那道报捷文书, 抬起了眼睫——群臣跪贺, 三呼万岁之后百官平身,却有一个人,静静地倒在了乾清宫中, 再也起不得身。 相对于堂上众人急行奔走, 沿医施药,年轻的帝王高高在上, 看着这场突然的变故, 眉间仅是轻轻一簇,却很快地松泛开来,化作一丝微微的冷笑。 和|重病在床,日日咯血不止,已到了药石罔救的地步, 无论服下多少药,都会悉数呕尽。丰绅殷德夜夜侍奉榻前,早已哭地泪人一般, 无助地转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父亲的男子:“福四叔,阿玛怎么。。。怎么会忽然重病至此?” “你阿玛。。。”长安惨然一笑,“他实在是太累了,想歇一歇。。。” “不,不会的,我一定要治好阿玛!无论要什么药,人形参,无根草,灵芝草,只要能换他一条命!”他依旧以为父亲的病,只是因为二叔的阵亡。 “傻孩子。。。”长安看着他,摇了摇头,竭力忍住眼中热泪,“他是心病,一颗心被刺地千疮百孔,世上,无药可救。” 丰绅殷德怔了一下,却听和府门口高声唱名,竟是宫中派人宣旨。来人正是那得蒙“圣宠”一步登天的小太监张敏德,柔媚入骨雌雄莫辨,却带着一抹狂放的得色:“和中堂,接旨哪。” 丰绅殷德站起身子,恨恨地一脚踢去,吼道:“狗奴才!我阿玛如今这副形容儿,你还叫他接什么旨?!” 张敏德不敢明着得罪额附,连忙爬起来赔笑着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是皇上让我来瞅瞅和中堂的病——” 身后十余太监捧着攒心锦盒鱼贯而入,全是御药房珍藏,张敏德捏着嗓子道:“和中堂为云贵苗民叛乱一事宵旰夜劳,伤身致病,为慰其劳苦,特因功赐一等忠襄公爵位,赏紫缰——” 福长安再也坐不住了——永琰这份心思也太恶毒了!偏还要因为“云贵苗乱”封赏和|,当真要把人逼死才罢手吗?!一只手却颤抖地按在他的手背上,长安惊诧莫名地回头,却见床上之人虽然面若金纸,却终究缓缓睁开了双眼。 “致斋!” “阿玛!” 两人扑至床前,和|在他们的搀扶下吃力地直起身子,却是面色晦涩,仿佛油尽灯枯一般,气弱游丝:“臣领旨。。。” 张敏德一喜,走前一步,“和中堂,还要谢恩哪?” “把圣旨给我。” 明明是个病地半死的人了,说这话的神色却教张敏德不敢不从,有些胆战心惊地将圣旨奉上,和|重重地咳了一下,长安忙以手去接,又是一手触目惊心地红,忙吓地反手掩了。和|却仿佛看不真切,展开圣旨,将它靠近了灯烛,但见其上朱砂俨然,似乎还带着那个人身上似乎挥之不去的点点异香。 手一松,圣旨就着火苗迅速地燃起一星绝望的炽热,直到熊熊地化做一片片枯萎的黑蝶。 那小太监已经完全石化了,他从没想到有人敢当面,如此决绝地烧去圣旨! 和|如耗尽了周身的气力,颓然地倒下,睁着那双空洞的麻木的眼:“。。。请。。。皇上从此。。。不必费心了。。。” “还有呢?”穆彰阿已经换上一身簇新的锦鸡官服,越发城府深重的模样,淡淡地看了一眼缩成一团的张敏德。 “就就这样了。。。他居然敢烧圣旨——还有那个十额附,居然半点面子都不给皇上,就这么直踹一记窝心脚——”委屈的话还未说完,脸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刮—— “你算什么东西,敢和丰绅殷德相提并论?!” 他愕然地捣着脸看向怒火中烧的穆彰阿——他不是最恨和|么?恨到非除之而后快不可,怎么对和府公子格外不同?!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穆彰阿收回手,冷哼一声:“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不用我教你罢!记住我能一手捧你上青云就能一手将你碾为齑粉!进去复旨吧,说的越严重越好。” 永琰在听完之后默不作声许久,才挥手命所有人退下。合上门的瞬间,他就暴怒地砸碎了手边的饰玉玛瑙花樽,紧接着是一声声连绵不绝的金石迸裂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比一声更加愤怒的嘶吼。 直到将整个养心殿中所有能摔的全摔地粉碎,永琰才粗重地喘息着,忽然拉开门:“穆彰阿!” “奴才在!” “所有太医院的太医都去和府,给和|会诊!和|一天不肯进药,朕就杀一个太医,他若死了,太医院全体陪葬!” 和|,我就看看,究竟谁硬地过谁! 你想死?!为了个福康安你想殉情?!作梦!你世世都只能是朕的人,生死由朕不由天! 。。。穆彰阿虽有预感,还是被吓了大跳,为了和|,皇上真地是甘负天下人了——看来,自己的计划,也要抓紧才是。 昨天为他诊脉的太医,今日再没有出现。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是惶恐不安的惊惧,捧着药箱的双手,都在打颤。 和|冷漠地收回目光,他躺在床上,仿佛是一个行将溺毙的人,四肢百骸动弹不能,看着那一段段往昔的回忆如枯木一般顺流而下,眼睁睁地看着,却拼尽全力也触摸不到—— 我们。。。只要想将来,想江南十里桃花千顷碧波,想漠北脉脉黄沙离离原草。。。 迟了,迟了,原来一瞬间的错过,就是永世难追的悔恨! 那年复一年,他与他之间未及鲜活,便已褪色的。。。爱。 “。。。和大人!”一个老人猛地跪下,老泪纵横,“求你吃药吧!老夫全家性命都在您手中攥着哪!”围绕床边的人齐齐跪下,号啕一片。 刘全跪下地上——长安被一道圣旨圈禁在家,最后一个能劝解几分的人都不在了,望着自己风中残烛一般半死的主子,那份伤心比谁尤甚:“爷!我的爷!二爷殁了,您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完了哪!您真要老奴的命么!” 一道一道凄凉的悲痛的哀号的哭声。 为什么。。。连死都不能。 他总常常在想,一个人究竟要被逼到何时何地才能真地心死如灰?可笑他这一世顶天立地,却连生生死死随人愿的微末希望都做不到。苍白枯瘦的手缓缓抬起,指向案边的药碗,太医欣喜如狂地捧起碗:“和相肯进药了!!” 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和|被扶起之后,竟自己接过了药碗,张口就喝,苦到头皮发麻一般——瑶林,你在阴司黄泉,可也是这般苦到极至么?和|一面急冲冲地灌,一面却一口一口地咳血,那翻沫着的血泊混着药水,在碗中纵横淋漓,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成一团,却自虐一般地还要再灌,再剧烈地咳嗽——喝了呕,呕了喝,竟是无穷无尽的折磨! “爷!爷啊——”刘全已经老迈不堪了,散乱着一头白发,颤巍巍地哭着叫着,“老天哪!你为什么就不开次眼哪!?” 在场之人无不辛酸,尽皆落泪。 嘉庆也是担心地整整一宿未睡,宫门刚开,派去打探消息的侍卫来报——和相已能进药,心中剧烈的不安才舒缓几分,他拿出那对香包,放在鼻端深深一吸,微微点头:“好。。。好生伺候着。凭他要什么药,上天入地都要给!”此时的痛苦只是暂时的,致斋,你总有一天要明白,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福康安,福长安,哪怕是你的至亲,对你而言都是多余!你的人生,只要有我就够了! 和|的身子虽然在一群太医竭尽全力地调理下一天天地逐渐恢复,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只能以活死人来形容——如此行尸走肉地活着。 丰绅殷德整整半个多月没睡上个囫囵觉了,仿佛只要一闭眼,他就再看不见他的阿玛了。。。他从马车上下来,怀中是刚刚从宫里领出的几枝千年人参。 “额附爷,街角那仿佛有人——是个女的,还受了伤?” 丰绅殷德一时恻隐,便过去查看,却见一个女子俯面瘫倒在地,裙摆上全是一大片的污血。丰绅殷德一将她翻过身来,就是一怔,此女打扮分明就是宫中女眷,万不适宜这个当口倒在和府门口,不及详思,他忙一挥手命人将她抬进府中救治—— 一群人明火执仗地忙成一团,不远的暗巷中穆彰阿缓步而出,冷冷一笑。 丰绅殷德还是太年轻了。。。若是福家老四在,这事就没那么容易。 他只是想看看这场毁天灭地的憎恨,终究会是个什么结局? 但他随后看着丰绅殷德的背影,却不知何时带上了几分复杂的真情,但很快地,就消弭不见了。 和府中是永远有太医侯命的,急急诊治过后才支吾着道:“这位夫人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却——” 丰绅殷德一愣,宫女有孕不是怀有龙种就是与人苟且:“那怎么会掉了?” “哎。。。是,是被人生生打掉的,看她身上之伤,受虐极深。。。” 丰绅殷德还不及震惊,麻药药效过了,那女子猛地痛醒,一双手在空中不断挥舞,凄凉地乱叫:“放过我,不要打了,不要!!!” 丰绅殷德一把摁住她:“没人打你!冷静点!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 “不要打了。。。呜呜呜。。。”那女子却依旧是痛苦悲号着,蜷缩着身子,想保护腹中骨肉,“他。。。他也是你的血脉,即便你从未拿我当人,你也不能叫人生生打掉我孩子——” 丰绅殷德心中已猜到了几分,暗自大骇,勉强定住精神,待那女子终于平静下来,泪眼朦胧地看他:“十额附——?” “你知道我?” 那女子顾不得小产后的虚弱痛苦,竟普通一声跪在地上:“我要见和爷!十额附!我要见和爷!” “你要见我阿玛?” 丰绅殷德吃了一惊,“你究竟是谁?!” 那女子却没理他,忽然一跃而起,疾步冲出屋去,凄凉的声音在偌大的院子中不住回响:“和爷——和爷——!!” 无头苍蝇一般地乱撞,急地众人在身后追地团团转,直到她见到那处亮了灯的嘉乐堂,便转身如飞蛾扑火一般冲了过去—— 这是她在人世最后的一处栖身之所了! 她是一步一步,拖着身子,爬到这处北京城最堂皇却也最寂寥的府邸,只靠着那股无可发泄的恨意。 打从踏进那片黄瓦红墙,她这辈子已注定不可能再有爱了,为什么连最后一点的温暖都要剥夺!他可以狠心到命人将她带出宫,乱棒打去她肚中血肉,只因为他根本从未把她当过可以传宗接代的一个女人!他是拿她当那个人的替身——若大皇宫,谁又不是那个人的替身! 生生失去孩子的痛苦使她陷入无法忍耐的憎恨——那个恶魔一样的男人,整整十几年了,从没将她当成一个人来看待!为了得到和|,他已经疯了!人命,江山,全都变成无无足轻重的赌注!她再也无法忍耐他所有的卑劣而肮脏的行径! 门被推开,和|面色苍白地倚在床上,见到她,那一贯麻木的神色才有了一丝异动:“。。。卿怜?” “和爷——福郡王,他。。。不是死于——意外。” 昏过去前,她最后见到的和|的表情,是一种深重绝望却又不能置信的木然的痛。 “苏卿怜跑了?!”正在御药房亲自查看和|药方的嘉庆一怔,猛地摔去一旁太监高捧着的托盘,漫天散下的药屑中所有人都吓地跪了一地,穆彰阿伏地道:“都是奴才看管不严!才让她利用城门侍卫换班之时藏身水车中逃出宫外,奴才愿领责罚!”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去追!叫影卫司的人来,掘地三尺都要把她挖出来!”嘉庆咆哮着吼道,怒步而出。心中却是一阵一阵席卷而来的恐慌—— 他。。。若是知道了——那么他即便愿意等上一辈子,也再等不会他一次回眸。 “穆彰阿!”嘉庆忽然想到一点,“福康安之死要对太上皇保密!传朕旨意,所有大臣不得私自前往圆明园见驾!所有车马进出需详加检查!” 旨意颁出,几乎完全绝对了乾隆与朝廷的联系,偌大的北京城出奇地平静,一干朝政依旧悉由嘉庆决断,但嘉庆依旧是寝食难安,乾隆只要还在世,还有振臂一呼山河动能的能力,于他就仿佛一把高悬于顶的利剑。 二月初八日,十公主入园探望上皇,带进一班小戏供上皇解闷——护军统领不敢也无权拦驾,只得飞报养心殿,嘉庆眉头一紧:“只有十格儿?十额附没跟着?其他人呢?” “就是十公主并戏班之人,奴才细细看过几次了,没有旁人夹带。” 嘉庆沉默了许久,才一叹道:“。。。让他们进去。”他不能明着阻止十格格入宫探父,否则天下人悠悠众口必指他不孝,他也担不起这骂名。 十公主一路畅通过了天地一家春,来到淡泊敬诚殿,刚刚掀起帘子下轿,见了乾隆,那泪水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坠下:“皇阿玛。。。”乾隆老态龙钟地呆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远方幽暗的天际,从来风华内敛的双眼佝偻了下去,第一次呈现出几分颓败的衰亡。见了自己小女儿才猛地回过神来:“十格儿。。。是你呀。。。怎么好端端地见面就哭?朕听说你也有了,怎么还和女孩儿一般?” 十格儿是感于近来朝上动荡连连,却不敢将福康安等事明告,越发哭地伤心,乾隆倒被她弄地无可奈何了:“难得来看看皇阿玛,怎么倒这样?这些天,那些老臣子也都懒得进园拜谒,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哪。。。”十格儿明知不是此因,忙拭泪道:“皇阿玛,儿臣知道您难过,带进一班小戏为您解闷——那是扬州刚刚进京的班儿,却称的上都中一绝了。” 乾隆一摆手:“这会儿没心情,撤了吧——” “皇阿玛。。。这戏班子是和|进的,您多少听一下吧?” “和|。。。?”乾隆呆了一下,想起这个与他前世有缘今生无份的臣子,他总有一股酸热的痛——那头,便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去。 乾隆嗜戏,淡泊敬诚殿前修建着一座美伦美涣的大戏台,本是用于老年娱情之用,却一直因故没有派上用场,此番却是头一回开锣。这台戏却与旁不同,不见大鼓大乐,丝竹靡靡,仅仅是一个艺人抱着胡琴半坐弹拨,一阵商音过后,一道空灵入冥的“鬼音”忽而破空而起! 乾隆并在座诸人都听地身上一寒,目不转睛地看向戏台。 一绝色丽人莲步而出,水袖轻扬间垂首敛容,那把高亢悠扬非似人间所有的声音娓娓唱来:“尤记得天宝十载,七月七日长生殿, 夜半无人私语时,上皇与妾并肩而立,密相誓心,谁知道比翼分飞连理死,绵绵恨却无尽期——” 这是《长生殿》出了名的折子戏《补恨》。乾隆心中一凛,默默地直起身子,但见那花旦轻抬臻首,微启朱唇,飘渺间绝艳不似凡人,竟赫然是一别京城七年之久的魏长生! “渔阳颦鼓动地来,千乘万骑西南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君王掩面救不得,旌旗无光日色薄——若早知灵武子即位,何以马嵬坡前便忍将奴负也!” 最后一句绝非洪升之《长生殿》,是那魏长生自创之词,说的是明皇隆基遭安史之乱西逃入蜀,留下其子李亨自为元帅留京平乱,不料李亨一朝行权,便私自在朔方灵武即位,年号至德,是为肃宗,并遥遵玄宗为太上皇,不久名将郭子仪收复长安,两帝还京,李亨恐玄宗再次擅权,发动三千羽林军将老父软禁于甘露殿,把高力士等上皇亲信一体流放巫州,玄宗痛失所爱心中再无可维系者,次年便含恨而终。那魏长生一反历来戏班为尊者讳的传统,借杨妃在璇宫蓬莱夜眺长生殿见到一手开创开元盛世的一代英主玄宗的晚年凄凉刻画地如木三分。 台上月悴花憔,台下如痴如怔—— “七月初七长生殿,回看血泪相和流。由来百代圣天子,不肯将身做上皇!”裂帛断云一般灵音至此铮然而绝—— 够了!乾隆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咻然起身,魏长生欠身跪下,咽下喉间腥甜的热流,虽然春寒料峭,他却早已经汗湿了几层春衫。 两人一站一立,决然沉默,若大的一座殿宇凄凄惨惨清清,如被一层寒雾淡淡地笼着,惟有风过叶落的悲鸣。 乾隆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一步一步地向宫苑深处走去,那已然苍老而不堪重负的背影却出奇地挺地笔直,长生直到目送乾隆远去了,才如风中飘絮一般,软软地倒在自己华彩一世的戏台上。 车马粼粼出了圆明园,不远处的汇通银号是京城最大的银庄,正是和|名下产业之一,在大堂上远远见到马车出来,忙有人抢身来报:“爷,十公主出来了。” 堂上没有掌灯,和|面无表情地隐身黑暗之中,那样的阴沉,而麻木。直到听了这消息,才起身走到堂外,待车驾近了,与公主见礼毕,才走到长生的马车前,刚想拉开帘子,却被银官拦下——他如今也是唱红一方的名角了,却从来对长生恭谨如前:“和中堂,师父正在卸妆的时候,是不喜有人打扰的。”和|只得转而在车辕上敲了数下:“长生?” 车厢内一片寂静。 和|狐疑地看向银官,他却连忙低头避开视线,低声道:“师父。。。师父大概是累了,他许久没这样开嗓唱过了。。。”和|见他目光闪烁情知有异,忽然一把伸手掀了帘幕,在银官的惊呼声中登车而上:“。。。长生?” 似明还暗将熄未熄的烛光摇曳下,魏长生依旧花钿环饰,璎珞满身,脂重香浓,美艳不可方物——如果没有他唇边蜿蜒未涸的血迹。 “长生?!”和|蓦然一惊,忙将长生抱在怀里,绵软的身子余温尚在,那曾经字字珠玑吐出的双唇,却再不能出一言,他惊慌失措地陷入狂乱,“。。。为什么。。。为什么?!” 银官此时已经止不住的泪流满面,声音已经极度扭曲了,却竭力没带上一点哭音抖气:“师父他。。。三年前就彻底倒仓,不能再唱的了,但。。。和大人连夜请他入宫唱《长生殿》。。。他便知道滋事体大,还是一意孤行地离开扬州北上。。。师父为了能再唱出当年鬼音,在圆明园中生生唱断了声带!秦腔一派最重嗓腔,最是沾不得啼哭之声,师父常常训诫我们声在人在,声亡人亡——师父当年倒嗓,便是因为离了和相,难止相思——只怕此番回京,他打从进宫之前,就下了必死的决心。。。”和|怔住,双腿一软,抱着长生跌坐在地,竟是自己。。。害死了他。。。他究竟,还要再背负几条人命!为什么所有他在乎他重视的人,都要因为他走上通往黄泉碧落的不归路! “草民魏三,见过和中堂。。。” 你若还魂人世,会不会后悔,今生对我说出这第一句话,从此,永远沉沦。 轻轻抚上长生绝艳却已隐带细纹的五官,和|却悲哀地发现,对于这个挚友,他竟也——无泪可流了。 61、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缧世孤臣一梦黄粱暮路君王千秋遗恨 下朝毕嘉庆刚踏进养心殿, 便停住:“你换过这里的人?” 穆彰阿连忙摇头, 却也觉得哪不对劲——以往铁定迎出来的张敏德也不见踪迹。前些日子为怕宫中有人与乾隆暗通消息,他才刚刚下令转升小贵子为乾清宫总管,明升暗贬撵出养心殿, 将那张敏德升作养心殿总管。永琰虽然暗自狐疑,却依旧迈步前行, 见到已经被他远远打发走的小贵子居然迎出来下跪请安才拧眉道:“谁把你召进养心殿的?!” “是朕。” 这道声音使嘉庆浑身寒毛直竖,惊地差点踉跄——乾隆在圆明园住了好一段时日了, 自己分明就已经上下打点好不叫走漏一点风声, 怎么乾隆会忽然不声不响地杀回紫禁城?!他不及细思,慌忙跪下,磕头叩首:“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许久不见回应, 永琰只得又磕了个头:“太上皇若要回宫, 儿臣该亲往接驾,旌旗十里奉太上皇还京, 总是儿臣不够孝敬之故, 望皇阿玛恕罪!” “永琰。”乾隆终于开口,“福康安。。。死了?” 果然。嘉庆抬起头来,已是满面哀戚:“儿臣也是万分难过,福郡王乃国之栋梁,恨只恨那苗人贼心不死作乱犯上——” 乾隆本是静静地听他哭诉, 至此忽而须发皆动,怒气勃发!“你万分难过会把这事对朕瞒着掖着自己为所欲为?!你万分难过会将福康安用命换来的功劳悉归额森特名下,做你收揽兵权的借口?!你万分难过会置福康安和和琳的尸体置于瘴蛮之地而不管不顾?!” 永琰头皮一麻, 他不知道乾隆究竟知道了多少,却知道此时再砌词狡辩只会火上浇油,只得含泪道:“皇阿玛息怒!儿臣没告诉您是不想您暮年之人再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叫额森特署理军务也是怕军队哗变不利大清,儿臣自继位后无一日不如履薄冰,不求与皇阿玛那般英明神武,只要有您百分之一就无愧天下了!” 因为动了真怒,乾隆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一时说不出话,待平静下来,却不愿再理永琰,伸手一指:“拟旨!福康安功高千古,入祀贤良昭忠祠,以亲王衔配飨太庙,谥号文襄,推恩其父傅恒亦追赠郡王衔,其子德麟晋封多罗贝勒;和琳死于战场忠勇卓绝,进封一等公,谥号忠壮,入祀贤良昭忠祠,着固伦额附丰绅殷德迎柩回京!” 嘉庆脸色一变,还不及反应,又被乾隆接下来的一连串旨意惊地彻底呆住。 “朱身为帝师却只知逢迎君上,不足以出入军机,着撤去其大学士衔,迁为安徽巡抚,克日出京,额森特资力尚浅,着降提督职,交出兵符进京待命——穆彰阿虽薄有微功,但骤升二品大员出入军机恐不服众,开去除工部侍郎之外一干余职,原任待命!” 嘉庆深吸一口气,区区两道旨意就将他近一年来辛苦铸就而起的势力瓦解殆尽!但他知道,此时此刻,小不忍则乱大谋!“皇阿玛教训的是!都是儿子蠢笨不知治国之过。儿子马上就把这些谕旨拟订盖玺,诏告天下!” “不。”乾隆的满头华发在风中隐隐飘动,“永琰,玉玺,朕已经着小贵子从交泰殿里交到朕手中。治国区区半年,你就闹出了贵州苗人谋反,白莲教大作乱一堆的纰漏。朕想,以后这玉玺,还是暂时放在朕这儿保管吧。以后皇帝发任何旨意,事无大小除自己私章外还必须加盖朕的宁寿宫章方生效,都听见了?!” 永琰如遭电击,险些就要被撼地六神无主,他茫然地看向乾隆,一咬下唇,“太上皇说的极是。。。儿臣毕竟年轻,还要太上皇训政多年才好。。。” 乾隆一挥手,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拖出被五花大绑堵了嘴的张敏德,他一见嘉庆就哀哀地叫,柔媚的大眼里蓄满了泪水。 “你的私事,朕本不想管,但这个奴才胆敢插手国事引得你有违伦常就是死不足惜!拖出去,乱棍打死!”张敏德不住地摇住头,求乾隆求嘉庆,最后将目光转向了穆彰阿——“还不快拉出去。”穆彰阿赶忙撇过头去,轻声呵斥了一句。嘉庆亲信中他是唯一个没被大惩的,是因为他从来在暗中活动,从不如朱显山露水,可听着殿外一声惨过一声的嘶叫,他却总觉得乾隆是在敲山震虎。 乾隆看了嘉庆强忍愤恨的表情,冷冷地说:“你也不必如此,朕是为你好,大约你觉得他吉在蒙古可以做你的靠山?朕已经命科尔沁亲王卸了他吉的军权,撤换了你任命的丰台提督——你大约也觉得养心殿住地不惯,朕才刚搬出来没多久,连三希堂都撤了?从今儿起,你改住毓庆宫吧,暂称‘嗣皇帝’——” 乾隆已起了废立之心?!所有人都呆住了,直到门外一记小小的稚嫩的声音道:“皇爷爷?”乾隆一震,却见绵宁怯生生地躲在门口,一脸懵懂地看着他。 “绵宁?”乾隆没想到嫡亲孙儿在场,心里一软,招手命他进来,抱在怀中,想到福康安也是他亲眼见着,从少年英雄一年一年成长为那样的帅才,却英年早逝,不由地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皇爷爷。。。您为什么要责罚皇阿玛?是他惹您生气了吗?孩儿替父亲向您赔不是,抄一百遍礼运大同篇可好?” “绵宁!”永琰拉开他的儿子,适时地眼含热泪,“这不是罚。是你阿玛做错了事,你皇爷爷在教阿玛——皇阿玛,是儿子不知治国胡作妄为,皇阿玛若真觉得儿子不适合做皇帝,儿子愿意服从皇阿玛的安排——”话说至此,他已泣不成声,绵宁年幼,被这气氛感染地也是号啕大哭,一时众人皆恻然不忍。乾隆心中一痛,不由地想——大清从未有过废立帝王之事,此例一开后果不堪设想,与他求为千古圣天子的冀望相背。更何况,老八脚跛不足以为帝,老十一急功近利,老十七又被圈禁多年——永琰除了心眼儿小点,竟还是其中最有才华资望的,总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哪。。。思及此,他不由地灰了心肠,含泪看了永琰一眼:“你。。。好自为之。” “谢皇阿玛!儿子此后一定谨尊教诲,再不敢行差踏错!” 穆彰阿也深深吐出一口气,幸而方才他一见小贵子迎出来就知大事不妙,偷偷命人到阿哥所将绵宁请到这来——乾隆再乾坤独断,却也已是垂垂老矣,到底不能一狠到底——此事过后,嘉庆对穆彰阿愈加信任,终于嘉庆全朝而不辍,是为后话了。 嘉庆二年初,乾隆再次上台,开始了两年的“训政”生涯,嘉庆为讨其欢心,最终还是主动让出养心殿,搬进了曾经作为太子寝宫的毓庆宫,中宫宝座还未坐热就被迫一起迁入毓庆宫的喜塔喇氏哭哭啼啼吵闹不已,嘉庆看着绵宁面子上强加忍耐,倒是贵妃纽古禄氏温柔贤惠,一直好语慰藉不提。 同年夏末,福和二人灵柩自贵阳扶回北京,乾隆发内孥万两为其发丧,并命嘉庆亲往祭奠。 也就是在这场灵前法会上,他终于再次见到了一身缟素的和|。 嘉庆二年的那场几乎毁灭他毕生努力的宫廷风波,就是这个他爱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的男人,一手导致的。 嘉庆灵前拈香,画像上福康安英气而高傲的脸仿佛依旧睥睨天下——贵为帝王又如何,你终究低我一筹! 他深吸一口气,闭着眼,对着两口棺木,连鞠了三次躬——一时众人骚动,从来天子祭奠,躬身一拜就是人臣至高荣耀了,福康安即便功高日月,却也未必担的起这惊天三拜。 一双手扶住他,依然是那低沉的他永世难忘的声音:“皇上。。。节哀。” 嘉庆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和中堂,节哀。” 他们都知道,嘉庆是在做给乾隆看的,他们之间的斗争,除非他死,才会有消亡的一天。 按制,主祭人与祭奠者对面行礼。 历经整整十年,他才能在弯下腰的瞬间,如此逼近地看到他固执阴狠却又同时脆弱茫然的容颜 。 我原本以为你对我终究有一点感情,为什么你为了他却可以如此狠心推我入地狱。 我原本曾想对你全心辅佐一世为臣,为什么你却要亲手斩断最后一点微末的幸福。 何必,何苦。。。 相逢一场,皆是误。 此后两年,嘉庆几乎丧失了一切做皇帝应有的权力,甚至连奏章都无权过问,龟缩在毓庆宫过他太子不似太子,皇帝不似皇帝的日子,”以上之喜而喜,以上之悲而悲”——而朝廷之上,大权在握的依旧是和|。但嘉庆已经从当年那次惨痛的失败中成长地更加城府而冷漠,这些一时之气,都不能再令他有半分动容。 甚至当穆彰阿查出苏卿怜避入和府,名义上成了和|的“如夫人”,他也神色如常地道:“这个自然,若非有这个人证,太上皇也不会如此对朕。” “可听说这个如夫人,刚嫁进和府就小产,在家中一养半年——” 嘉庆一怔,苏卿怜有孕,难道——?“皇上,和|对你已经恨之入骨了,甚至狠心到除去您的骨肉,来打击您!那可是龙脉哪——他,他怎么敢?!”穆彰阿义愤填膺。 嘉庆怔了许久,还是没从这个噩耗中清醒,半晌才惨然一笑:“因为我害死了福康安,所以他恨我至此。。。从前的和|即便再恨,也不会这样待我。。。”他闭上眼,攥着一直随手携带的那对香包放置鼻间,深吸一口,却无泪可流。 无论如何,这一辈子,他再也不要那样屈辱地流泪了! 乾隆的身体已经越发地大不如前了,御前议政都会中途昏昏睡去,前头说的旨意没多久又不记得了,诏书也时常颠三倒四,有时他说的话,只有和|才能体会明白,那一年,和|几乎成为大清真正的主宰,发号施令,人莫敢不从。做为傀儡的嘉庆只是全然地配合,对政事不发一言,甚至有时还会对侃侃而谈的和|,微微一笑。 年华弹指,转瞬间,已是嘉庆三年初冬。 和府已经成为帝国实际的指挥中心,更是戒备森严气象万千。惟有那得天独厚占了龙脉的独乐峰与流杯亭,和|命人封了,所有人目为禁地,从不敢涉足。他们只知道,每一天这位日理万机的中堂大人下朝回来,都会上流杯亭坐上半宿,而后,面上便会现出平日里绝不会出现的几分甜蜜的寂寥。 但此时,和府里却是剑拔弩张的气氛。 这些年来,也就只有一个人,还敢对和中堂如此说话,那便是武英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福长安了。 “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呢?”长安走到窗前确定没人,才转过身道,“太上皇已是风烛残年,一旦他大行而去,你当如何自处!” “太上皇如今精神健旺,何来风烛残年。”和|转开视线,专心看着手中奏折,却被长安一把抽走,“你心里知道!你威权越重,人心就越不服——如今太上皇不能理事,大半官员心里就希望皇上亲政,你不会不知道吧?!昨天王杰才在军机处与你顶撞之后负气辞官,说什么‘天下是谁家之天下’,他脾气是又臭又硬,可难保旁人没这个想法!”见和|还是一脸淡漠,急地一把扳住他的肩,“你要再这么含糊下去,就来不及了——一旦皇上亲政,你必死无疑!” “那你要我怎么做?!”和|终于抬头看他,眼中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寞,“谋反?还是废帝?太上皇待我至亲至诚,我能去夺他家天下?!” 长安愕然,咬着牙道:“我早与你说过了,皇上非善于之辈早日抽身绸缪为好,而今骑虎难下,左右为难——致斋,辞官吧!离了这越陷越深的是非之地,你才有将来!” 和|忽然仰头大笑:“将来?长安,我这等心死如灰之人,却还要什么将来!”他一面笑,一面擦去眼角因激动而泌出的的眼泪,“曾经,也有个人这么和我说过,我允了,但是却再也做不到了。如今,你再叫我走。。。”他摇了摇头,“我走不动了。” 长安愣住,忽然浑身一颤——难道他打丛嘉庆元年求死未遂之时,就打定主意,要与这煌煌宫阙同朽吗?! 永琰从养心殿请了安才恭恭敬敬地退回毓庆宫——太上皇已经缠绵病榻多时了,几次陷入弥留都是靠太医们施针吊命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而乾隆愈病重他就愈谦恭,他绝不能容许自己在这忍辱负重的最后关头,再出什么差错。还未走进寝宫,便听见里头一阵吵闹。先是纽古禄氏惊慌的声音:“姐姐息怒,趁皇上还未回来,姐姐还是先走吧!” “他回来我也想问问他!这么多年究竟当没当过我是他结发之妻?我病地如此之重他看过我几次?现在连我的药方略要一点子罕有的药材,御药房就敢拦着不给——天下有没有这么窝囊的皇帝!” 永琰听着心头火起,一脚踹开门,果见喜塔喇氏病恹恹地讴着一对儿眼睛还在哭诉,便冷笑道:“你肯安生些,只怕病就好了!”喜塔喇氏见永琰进来,本来也收敛了脾气不敢再闹,纽古禄氏忙劝她出去,永琰哼了一声也不阻拦,一副嫌恶冷淡的模样,顿时怒气大盛,一时就忘了尊卑轻重:“皇上不看重我,我也无话可说,可我好歹是二阿哥嫡亲的娘,您也不想想,当年要不是绵宁,只怕您连毓庆宫都无法呆了!” “你说什么?!”永琰仿佛被一箭穿刺进他心里最羞耻的一处,勃然大怒,拍案而起,“谁给你这个胆子这么说话?啊?!”他一步一步地逼近,脸色如阎罗厉鬼,“你大约觉得你哥哥还能给你撑腰?!他这个没用的东西,被科尔沁王几下工夫摆弄地服服帖贴,在王府里龟缩不出——你还在这给朕瞎闹?!” 喜塔喇氏退无可退,把心一横:“我瞎闹?!皇上好男色就不是瞎闹?!我等了这么多年,你何曾当我是你的妻子!”话音未落竟伸手去抢永琰的袖子,“我知道你心里有人,宝贝儿似地带着对香包!就在这!我知道!”永琰促不及防被一把夺去,喜塔喇氏高高举起香包,“可这些年陪在你身边的是我!不是这个不见踪影的贱人!” “还我!”永琰眼中凶光大炽,抓过她的手腕用力向后甩去,不料用力过猛,喜塔喇氏又是久病无力之人,竟一头撞上桌角,顿时血流如注地瘫软在地。 永琰并纽古禄氏齐齐吃了一惊,还是永琰先反应过来,回头一叠声地叫太医,纽古禄氏却走到永琰面前,哭着跪下:“皇上息怒!臣妾罪该万死!失手推倒了皇后,请皇上责罚!” 永琰一愣,看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柔和:“。。。起来吧,朕知道你是无心之过。” 他有些不忍地看着那个女子瘫软在地血流如注,当年刚刚嫁进嘉王府时,也是妙龄少女豆蔻年华——但永琰很快就硬起了心肠,他忘不了喜塔喇氏方才出口而出的两个字“窝囊”! 他不会原谅任何一个对不起他的人——无论是谁。 仅仅三天过后,嘉庆帝的第一任皇后喜塔喇氏因病薨世,谥为孝淑皇后。嘉庆因知太上皇一直抱恙在身,最忌讳“白事”晦气冲撞到他,因而主动要求丧仪从简——宫中所有人等除到灵前祭奠外不可摘红挂白,身着丧服;文武百官上朝奏事服色不变仅减去一串朝珠即可,举朝上下,仪制如常,热孝期间,贵妃纽古禄氏便进皇贵妃,摄六宫事。 这只怕是历朝历代的国母大丧中,最为草率的一次。 但纵使如此,依然没有挽留住乾隆的生命,无可挽回的衰败和流逝。 万籁俱静的十里长街忽而一骏飞驰,到和府门前才滚鞍下马拍门急报,府门大开,那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礼也不行了,直挺挺地在和|面前跪下。和|怔怔地望着他,眉梢一跳:“何事——” 来人哭丧着脸将一朵白色的宫制绢花捧上,他望着那朵被攥的紧紧地几乎变形的花,几乎是没有预警地踉跄了一下,烛光,月色,树影,在一瞬间化作烟水茫茫。 乾清宫里高高在上的那抹明黄的背影,终于彻底褪色了。 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一片飞扬的大雪中,爱新觉罗弘历,于养心殿——驾崩了。 他的面容上一下子现出了一末不知是喜是悲的奇异而模糊的表情,不知是为那个曾经煊煌一世的真龙天子,还是为了即将迎接自己注定毁灭的终局。 乾隆驾崩,若大的紫禁城在瞬间一片缟素,官员宫眷全都摘去帽缨首饰,服白挂丧。当哭地气弱声噎的嘉庆被扶着走出乾清宫,满朝文武顿时轰然跪倒:“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今国逢大难,朕如失了主心骨一般,恨不得随太上皇去了!”永琰言未及地,又是伤心欲绝痛哭流涕,众人纷纷劝道:“皇上节哀!太上皇英明一世千古难求,自然要生荣死哀,皇上还要细想上皇丧礼如何操办地盛大体面,万不可伤了身子哪。” 一片争先恐后的哭嚎声中,惟有和|遗世独立一般地站在角落,面容虽然哀戚,却不见有一点眼泪。“和|。”嘉庆的目光从来不曾离开过他,勉强擦着眼泪道:“太上皇丧事为国之首务,你是太上皇生前最宠信的大臣,主持大丧之事就由你负责了。。。” 其实,他与他都一样,真地痛到及至,是无泪可流的。 “臣。。。遵旨。” 天边隐约现出曙光,照在一俱惨白的雪地和宫殿之上,竟闪出几分妖异的炽芒——永琰眯起眼,望向远方。 他的时代。。。真地来临了。 喧煌一世的乾清宫此刻阴风惨淡,乾隆的金匮就停灵其上,白幡舞动间随着一片片夜雪簌簌落地的声音,显得尤为凄凉。 三天了。他软禁在这寝殿与世隔绝,为上皇守灵已经三天了。 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才放下朱笔,甚至轻声一笑——“高宗法天隆运至诚先觉体元立极敷文奋武钦明孝慈神圣纯皇帝”,这个谥号,应该能概括乾隆一生至伟之功了。 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着的背影闪了进来。和|皱起眉头,回头看去:“大行皇帝灵殿岂容擅闯,速速退下!” “和爷,是我哪。。。和爷!” 和|诧异地起身,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去,才惊道:“家。。。家禄?!”他不是跟着福康安出兵贵州,一并阵亡了吗? “和爷!”家禄扑通跪倒老泪纵横:“奴才用了整整三年从西南九死一生地逃回来,再千辛万苦混进宫中,就是为了给和爷送信!” “送信?。。。你家三爷的。。。?”和|如将溺之人抓住水中枯木,眼中陡现光彩,“他。。。他有话同我说?!” 家禄从怀中掏出一叠用油纸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物是,抹着泪道:“三爷直到咽气,都死抓着这个。。。他吩咐我。。。不管怎样,都要把它送到和爷身边。” 和|屏气接过——这便是当年福康安从他身边带走的唐卡,上面依旧血迹班驳,却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血了。 “瑶林。。。瑶林。。。”他原以为他这般心死之人,已是无泪可流了,但将那卷破败的唐卡放至唇边,心中一股又一股绝望伤感似跳动勃发的岩浆就仿佛要破喉而出!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两行热泪汹涌不止地落下,模糊在早已干涸的血色之上:“若不是我,皇上也不会对他起杀心,他又岂会被强灌下毒酒,死地这般惨烈。。。” “三爷是死于瘴毒!”家禄闻言忽而愤然,“我家主子那般神勇,天下哪个刺客能近他身?!当年秀山误中埋伏,久困无援,三爷怕众人都困在密林之中一同中毒,才亲率敢死队开山劈路突围而出!三爷。。。也是在那时候,身染瘴毒,为了不失战机,他隐下伤情带兵追击三百余里,才最终死在贵阳——若非如此,那个贪生怕死的额森特凭什么那么快就能平定叛乱!” 和|彻底地愣住了,半晌才颤抖地问:“。。。他临死前。。。可有还说过什么?” 家禄深深一跪:“他劝和爷——前事至此,抽身而退!” 和|如遭电击——抽身而退!瑶林,世间无你,我却又还能退到何方! 他知道嘉庆不会放过他,早已下定决心在嘉庆问罪之前,为乾隆殉葬——只要他于这等高位上为主生殉,则已立不败之地——嘉庆无论如何地恨他,也不得不给他死后哀荣陪葬裕陵——那他生前死后,就再也没人能妄图控制住他! 可是,如今。。。他心乱了,何去何从在他脑中搅成一团,直到门外踏雪之声纷至沓来,和|才惊醒过来,迅速地拭干残泪:“他们来了,此地不宜久留,你先躲到太上皇梓宫后去,我把他们引开!” 家禄刚藏身好,门就被猛地推开,两列周身甲胄的侍卫冲了进来,将寝殿围地水泄不通。居中一道高大身影昂然阔步地迈进,所有人单膝跪下,三呼万岁。 永琰依旧一身丧服,罩着件雪貂金绒大氅,神色间却再不复曾经的退缩和阴郁。 “皇上为太上皇哭灵,值得那么大阵仗?”和|无限眷念似地最后看了梓宫一眼,转向嘉庆。 永琰望着他在昏暗灯火下越发瘦削的脸,微微一笑:“方才内城侍卫调度有异,朕恐有不测之事,更换了和爱卿任命的九门提督,特来知会爱卿一声。” 一句话略去了多少血雨腥风。 福长安。。。和|叹了一口气,为何你总不愿意听我一劝,还要为我争,为我夺——却有何用! 连我自己都已经放弃了的,为什么你还要如此珍惜?不值得。 从两年前我选择与他真正为敌开始,这一天就迟早要来。 “给事中王念孙参你嘉庆三年纵容在川镇压白莲教将帅冒功进请赏,可有此事?!” “臣认罪。” “御史广兴弹劾你在皇考圣躬不豫时毫无忧戚之色,目无君父丧心病狂!” “臣认罪。” “湖广总督参你——” “臣认罪!”和|抬起头来,平静地开口:“皇上就不能多等几天?大行皇帝入土为安臣也就无所挂念了。” 就这么一句话,轻易地挑起了嘉庆所有强自压抑的怒火:“全部给朕退下!” 一干人等很快退地干净,宫门合上,若大的乾清宫里就只有嘉庆与和|,四目相对。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输?短短三天不到,参你的奏折在养心殿堆成了山!你苦心经营多年的党羽为求自保都对你落井下石——我要定你的罪易如反掌,介时你声败名裂还凭什么在这和我斗气!”永琰攥住他的肩膀,神色间带了三分狂乱:“这一次没人能救你了和|!” “我从未想和皇上斗气。”和|的眼中寒光粼粼,“当年我只想。。。给战死沙场的。。。他们一个应得的说法——皇上,长安是富察家在世最后一脉血系,富察家的人脉根基至今不堕,我想皇上为长久计必不会除去长安——” “够了!我现在是在说你!和|!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出了这门我保证你成千夫所指万世唾骂的贪官国贼!”嘉庆手一挥,竟将案上刚刚写好的卟文祭词一扫落地,“你还敢这样有恃无恐?!能保你的人现在永远躺在那口棺材里即将化为枯骨了,他的江山,他可望不可得的人都要落到我手里了,你指望他能还魂再救你一次?!” 话音未落,忽而一阵阴风吹来,离梓宫最近的一排蜡烛,忽然齐齐熄灭,大殿里陷入一片幽冥。 “皇上这么说,就不怕将来受天打雷劈之苦吗?”和|的脸在雪光月色惨白的光下,有几分可怖,永琰只怔了一瞬,便森然一笑,一把抓住和|的手腕:“为了你,我爱新觉罗永琰,不怕列祖列宗降下任何天谴!” 和|竟还是毫不慌乱,顺势跪下:“那么,臣也不怕身败名裂甚至身首异处。”用力抽出手来,他伏拜于地:“若臣真有罪,请皇上从重处置!” “好。。。你好。。。”永琰不停地点着头,伸手漫指,咆哮道,“你以为朕不敢杀你?!来人——削去和|军机领班,户部尚书,步兵统领等职,即刻下狱问罪!” 嘉庆如同一条冬眠蛰伏的蛇,在醒转的瞬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和党”致命一击,在他大肆表彰王念孙广泰等人的暗示下,从中枢宰辅到地方大员纷纷上书要治和|重罪,曾经千方百计投入和|门下的钻营之辈也立即随风而倒,争先恐后地开始“揭发坦白”——直隶总督胡季堂甚至拟订了和|的二十条罪状,首议凌迟处死和|,以正国风。 “胡季堂疯了吗?凌迟处死和|?!这个见风使舵的奴才!”嘉庆恼怒地将奏折往桌上一砸,“什么二十条大罪!都是什么策马坐轿出入宫禁,京中银庄当铺无数以中堂首辅之身与下民争利,私将出宫女子娶为次妻——凭这些罪要治和|死罪?!” 穆彰阿弯腰拾起奏章,轻声道:“胡季堂是胡闹,和|毕竟前朝首辅,岂有当街凌迟的道理,他过是想变着法子讨皇上欢心罢了。但他所拟二十条大罪却非不可用——和|权倾朝野二十余年,定不出罪,皇上以何名目将他处死?和|若不消失,皇上以何中央集权令行天下?!” “你要朕杀和|?!”永琰愣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穆彰阿,这些年来,若非他忠心不二一路支持一路跟随,他也撑不到今日,他原以为穆彰阿该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而今,竟连他也要杀和|?! “皇上,和|不能再留了!民间传言‘和|跌倒嘉庆吃饱’,说皇上治他的罪,不为他擅权而是为了财产才抄他的家,还说私有协议,交出家产可赦免,若皇上真不杀和|,岂不坐实谣言?这还不要紧,还把皇上顺春秋大义诛乱臣贼子的通天义举变成与臣子争产的小人手段,皇上何以立德树威,嘉庆王朝拿什么与煌煌六十年的乾隆盛世相比?”穆彰阿忽然跪下,“皇上,您对和|的心思奴才都看在眼里,可和|何曾珍惜过?嘉庆二年,皇上只要有一点大意,立时就会被废!古往今来,几时有过能善终的废帝?和|对您,又何时留有余手?!皇上,您杀了我我也要说——为人君帝王,最不需要的就是情爱牵羁!如今这情势,和|不死不行了!” 嘉庆颓然地倒在龙椅之上,和|收不了,放不得,难道。。。就真只能杀?! 和|若不消失,皇帝以何中央集权令行天下?!他自然清楚,只要和|还在,他就永远活在傀儡的阴影下,永远无法拨云见日! 消失。。。他眼前忽然一亮:对,他怎么没想到。。。消失! 让一个人从这世间消失,多的是办法。 嘉庆四年正月十八,宫中终于颁布明旨,将和|二十条大罪昭告天下,拟斩立决,今上仁厚,念其为前朝重臣又有国戚之尊,改赐自尽,着前武英殿大学士福长安至所中跪视其自尽,和|名下所有产业即令清查抄没。 那是一个难得不见雪的暮冬,天却阴沉沉地压着,宫苑深处间或飞来数尾神鸦,漆黑地划破天际,带出几声不祥的哀鸣。 新上任的养心殿总管紧张地看着手里捧着的托盘,上面放着一盏金镶玉嵌的酒尊,但他明白,里面却绝不会是什么美酒佳酿,而是见血封喉的“恨情衷”——谁都知道皇上憎和|入骨,可却为何要故意赐下这般风雅的毒酒? “崔总管?” 他回过头,见是皇上身边第一号红人,新任军机穆彰阿,连忙躬身就拜。 穆彰阿微微一笑,挥摒退身后护送的侍卫们,转头镇静自若地道:“皇上命我出来,加一件东西,送和中堂上路。” 一绡白绫,静静地摆在托盘上,崔总管听见穆彰阿的声音徐徐而道:“毕竟先帝爱臣,皇上的意思,还是多给条路让他选——这是密旨,崔总管明白?” “奴才明白,不会同第三个人说起。”也是,皇上处死前朝罪臣,最优容也不过是给三尺白绫赐其自尽,哪会特特选出这种天下奇毒。 穆彰阿吩咐妥当,转过身一步步向深宫走去——皇上怎会舍得鸩杀和|,那恨情衷必是假的,既如此,他就来赌,赌如今一心求死的和|,只会选择白绫自尽! 他脸上现出了一丝奇异的笑。 皇上心中的孽情断不了,不愿断,那么,何妨由他代劳。 嘉庆王朝,只要有他一人权倾天下,足矣。 崔总管进了传说中的和府,已是被惊地呆住了——都说这和|富可敌国,连宅子都如此富丽堂皇,外面的传说,岂不都是真的,也难怪皇上如此忌惮了。走进嘉乐堂——那早已是被禁军内外三层围地水泼不进,侍卫统领认了令牌,放他进去,福长安已押到了,正中坐着一个清秀隽雅的中年男子,虽然一身素色囚服,枷锁加身,却难掩夺人容色——这想必就是曾经一手把持朝政近三十年帝国首辅和|了。 与他想象中那副专横跋扈的模样全然不同。 崔总管清了清嗓子,展开圣旨,身后的侍卫立即押着福和二人跪下:“前大学士和|位列首辅大臣,却不思报国,深负朕恩,其大罪二十,今查明属实如下:朕于乾隆六十年蒙皇考受封为太子,尚未公布谕旨,和|就先递送如意,以为拥立之功,其大罪一也;任领班军机期间,对军机处记名人员任意裁撤,种种专擅不可枚举,其大罪二也;查抄其府,所盖楠木房屋,皆仿宁寿宫制度,奢侈谕制,其大罪三也。。。京城内外当铺钱庄资产不下十万,与民争利,其大罪二十也。今着令自尽,福长安跪送!” 这洋洋洒洒的二十条罪状念毕,和|似无所感一般,只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皇上的意思,叫我选其一自尽?” 崔总管点了点头,和|起身,执起那杯“毒酒”,微微一笑,竟悉数泼下,在崔总管的惊惧之中拿起那三尺百绫,忽而摇头叹笑:“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和|,你也有今天!”将白绫不甚在意地丢给一旁的行刑官,他转向长安,面对这个一生一世跟他纠缠不清的男人,他竟不知再说些什么。福长安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开口:“你放心,我不会求死的。若我也死了,天下还有谁敢为你收尸——我只问一句,你辛苦一世,冤不冤?” 和|微微地扯开唇角,竟摇了摇头:“大清开国以来,新帝登基都有杀先朝权臣以立威之例,如熙朝敖拜 ,雍朝年羹尧,乾朝纳亲——用以重振乾坤再开新局——我和|也愿做一回‘良弓走狗’!以顶戴性命为乾隆盛世做最后祭奠!” 他侃侃而谈,仿佛千载浊世,独他一人,享尽繁华,悼尽繁华。 行刑官已布置好了一切,白绫飘扬间,一道高亢欲断的叫声:“伺候和中堂上路——” 长安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缓缓地跪下,却舍不得移开半分视线,仿佛要将他最后绝然的身姿,刻入骨血之中。 他扬起脖子,任那白绫绕颈——窗外远远望去,似乎还能看见流杯亭一角飞檐,恍然间,那个人音容笑貌又宛在眼前。 瑶林,今生无缘,来世再聚—— 唯愿你我,不再一世为臣。 尾声 崔总管跪在丹陛下一五一十地禀述:“和中堂升天后,其仆刘全,其妾苏氏俱跳楼生殉,其余家人皆看押在案,不曾走脱一人。” 听到卿怜的名字,嘉庆翻阅手中《悦心集》的动作一僵,却又很快如常,掩卷抬头,挑唇笑道:“接下来该清算谁了?可笑和|当年党羽遍天下,如今墙倒众人退,都恨不得与他划清界限才好——丰绅殷德?啧。。。他如今在公主府里大概已经惶惶不安了。”所有与和|有深刻羁绊的人都该死!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穆彰阿忽然脸色微变,忙道:“皇上,臣认为若只为和|一人,实在不宜牵连过广,何况丰绅殷德毕竟是皇亲,和孝公主乃先皇爱女,大行皇帝仙去不久,臣恐此举会引来非议。和|既已伏诛,便也罢了。” 嘉庆方欲说话,忽见养心殿外走近数人,紫衣乌带,自然是他派出的影卫司之人无疑。他仿佛周身轻快起来,忙挥手命殿中诸人自散,破天荒地亲自迎出门去:“都办妥了?” 为首侍卫眉头一皱,想说不敢说地望了嘉庆一眼,便直挺挺地跪下。嘉庆愣住,一种连他差点被废时都从未有过的恐慌袭来:艰难地开口问道:“他。。。他呢?” “奴才们赶到的时候,和中堂已经气绝了!” 神武门栖息着的千羽宫鸦,忽而整阵飞过,黑羽纷腾间散落一层层凄若哭啼的哀鸣。 “皇上!!” 所有人一抢而上,接住那道怆然倒地的身影。 。。。朕真地,真地没有想杀你。。。致斋,朕,怎么可能会杀死心中最珍视的梦想。。。你为什么偏要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来终结你我之间,这场旷日持久的爱恨情仇! 一道漆黑的鸦羽掠过层层宫墙,缓缓地飘落在他无力合上的掌心。循着那片黑色的羽毛望向那片无垠的雪地,他仿佛隐约看到当年禁宫中,片片飞雪在风中如樱花飞舞,一个蓝衣侍卫,踏雪而来,眉眼间是如绚日般夺目的光芒,他站定了,在他身前跪下,含着那抹他至今难忘的完美笑意:“二等侍卫和|,见过十五阿哥。。。” 他哇地呕出一口黑血,点点滴滴地从指缝间溅落雪地,他无意识地开始号啕大哭——致斋。。。致斋——!!!他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个名字,但却永远没有人再答应了。千万神鸦的哀鸣声中,他仿佛听见了自己,以及自己身后的庞大帝国,那行将腐朽的碎裂之声—— 一如雪中,那抹注定消散的夺目的血红。 和|死后,其家产查抄所得两千万两白银系数充公,除和|之外,余者概不追究,迅速平息了这场乾嘉之交的惊天巨案。丰绅殷德循恩爵位不变,只是一生软禁于公主府,抑郁而终;福长安本拟斩监侯,由于刘庸等老臣的一体求情赦免其罪,不久官复户部侍郎。圣旨下达,长安拒不受命,以抗旨罪贬官十级,自请流放蓟县,做了一个从九品的城门令,因为在那儿,葬着他一生誓死跟随的男人。。。 嘉庆十年,嘉庆帝借整肃宗亲,夺福康安亲王头衔,命撤出太庙,毁其专祠,裁去其子德麟贝勒爵位,改封三等轻车都尉,未己,亦撤之,富察家百年望族,至此,风流云散。 嘉庆二十五年,又是冬暮春来,嘉庆帝在承德避暑山庄与众臣夜宴已毕,一个人从烟波致爽殿出来,瞒无目的地随意乱逛。身旁跟着的人张罗着撑伞添衣,嘉庆不甚其扰,一手喝退众人,独自在夜色中迤俪而去。 他如今也老了,如那同值日暮的大清,等待不知何时的飘摇风雨。 他早先已经立下遗诏传位于二阿哥绵宁,藏于正大光明匾后,希望他这个从小被乾隆目为英才的儿子,能重现大清昔日的荣光。穆彰阿秉政二十载,位列领班军机,有他辅佐绵宁,该是大事无虞了罢。 他走地乏了,到一处山石处歇下,抬头望去,自己竟不知何时又走到云山胜地楼,一般的冷月清辉,一般的孤寂独立,只是时非当时,人,亦非那人了。 他瞬了瞬浑浊的双目,忽然浑身一僵——天际掩过一抹阴云,月光下支离破碎的树影婆娑间仿佛一道清瘦的身影飘零而过,却又很快地隐没在假山群中。 “致。。。致斋。。。”嘉庆呢喃地道,“你原谅我了。。。终究,还是来找我了吗?”他颤巍巍地起身,追进假山群中,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却再不见来时之人。他一声一声地喘息着,扶着覆满青苔的山壁蹒跚着向外走去——外面的夜色,却再不是清辉如水,狂风隐起中他似乎又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他仿佛又有了最后的动力,竭力向前追去—— 天边忽然传来沉闷的滚滚雷声,随即一道白色的闪电突然划破长空! 无边无际的潇潇冷雨随即降下,天地间一片淋漓如墨——惊蛰了。。。 嘉庆二十五年二月初二,嘉庆帝暴卒于热河承德行宫,年六十,庙号仁宗。嫡子绵宁即皇帝位,是为道光帝。 =========================全文终========================= 附录: 其一: 铁笛道人乃一代名伶魏长生的忠实观众,他在其殒命戏台之后,写了两首追悼诗,情真意挚,诗曰:英雄儿女一身兼,老去登场志苦严。绕指柔合刚百炼,打熊手是玉纤纤。海外咸知有魏三,清游名播大江南。幽魂远赴锦州道,知己何人为脱骖。 魏长生成名后颇为富裕,但他一生淡泊钱财,至他身死之日,已无多少余资。《啸亭杂录》记:“贫无以殓,受其惠者,为董其事,始得归柩于里。”死后,仅由其徒陈银官一人素车白马送回四川金堂,安葬在绣水河大石桥畔,民众称之为“皇姑坟”。 其二: 和|死时,曾有一首绝命诗,流传如下: 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日水泛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惜与本文不合故而未以援用,更有“转世慈禧”一说,更为无稽之谈,博君一叹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