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凡人一世仙》 【000】 序·枕上黄粱七旬梦,榻下红尘三世仙 素手芊芊,穿云破雾,直指气海丹田;柔荑轻捻,一攫一探,尽毁真气万千——下一刻,越泽风猛然睁开了双眼。 右手下意识地捻向了左手小指,但原本有戒之处却空落无物,恍然之间,越泽风终于意识到芥子戒早已在为自己抵下了这一劫后,彻底支离破碎了。 从梦魇之中惊醒之后,越泽风浑身冷汗,湿湿黏黏,喟然长叹一声,他终于披衣而起,在榻上五心朝天。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之后,越泽风摒弃杂念,缓缓入定。 随着越泽风终于闭上了双眼,这家山野小栈的厢房侧间里,一片烟雾蒙蒙。 待到越泽风出定之时,东方已白。 身上的冷汗早已悄然褪去,越泽风取来床头上的包裹,拿出件新衣,换上之后就着房里瓦盆里的清水一番洗漱后,重新挽好了发髻。 看了一眼床上被换下的青衫,越泽风有些犹豫。 三世为人,但洗衣却终非所长,而现在一身修为尽失,纵然法诀还知,但涤尘咒却也使不出来——这种情况下,怎么处理这脏衣却让越泽风有些迟疑。 要么……再打个小包裹先收起了? 稍作思忖,越泽风撤去茶壶,将脏衣平摊在了粗木桌上,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手里掐了个离字诀,越泽风一口气喷了出来。 桌上脏衣无风自燃,火舌低小,不过半寸,但脏衣却转眼之间就成了一抹灰烬。 离诀本是凡间火,却合凡火烬凡衣。 打开窗,越泽风再掐了个巽字诀,下一刻,山间忽地起了一阵清风——清风徐来,桌上灰烬终于消失不见。 以尚未筑基的入道之躯生生掐了两次法诀,自然是有些后遗症的。【注释1】 心神恍惚之间,越泽风伸手扶住了窗沿,站定了身形之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虽然自己三世为人,但这洁癖却一点都没改。 罢了罢了,就当是防了那些左道之人以旧衣为引施巫蛊之术了吧! 待眩晕稍缓,越泽风终于挎上了包裹,推门而出。 虽然只是卯时一刻,这间山野小店的大堂里,客人却已是熙熙攘攘,入住之时越泽风曾打听过一二,原来是南边山上有一道观,头香灵验而且不需多余银钱——辰时之前到来的香客抓阄决定,来此间住宿的大多是想要寻得头香机会的香客。 辰时放香,卯时退房刚好。 因为店中房里物件都是些粗重物什,所以住进来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押金——越泽风房费早已付讫,出店之时,只需知会掌柜一声即可。 掌柜也是伶俐之人,他一边拨弄着算盘帮一位居住了数日的客人算账,一边还口齿清晰地低声报出了账单详情,甚至听见越泽风的声音,他还能忽然大了嗓子,吆喝了句“真人慢走”,端的是八面玲珑。 而听了这句“真人慢走”,越泽风却也嘿然一笑,自己这一身青衫、发髻高挽,扮相却也颇有欺骗性——别人离店都是“公子慢走”,到自己这就是真人了,虽说其中有九分是恭维,但就算是一分真心,也足够让越泽风心情好上几分了。 泽风者,兑上巽下也,利有攸往,亨。 本来这名字只是孤儿院的老头子记错了取名法,将“男楚辞女诗经”错记成了“男易经女诗经”,给自己胡诌了一卦。 卦是大过之卦——但“越大过”这名字太难听,老越头怕自己上学的时候被人欺侮取笑,所以将大过改成了泽风,泽风是大过卦的卦象,意思一样,但却顺耳很多。 没想到三世为人,这卦却有了点灵验的味道。 也许是老越头一心为院中孤儿打算,心诚则灵吧? 想自己一世凡夫俗子,一世半路地仙,而今到了这第三世,越泽风怎么也要做个真仙! 摇了摇头,不再想些往事,越泽风出了小栈,沿着曲曲折折的山间幽径,寻正北而去。 …………………… 行在山间,满目苍翠。 越泽风将包裹背在身后,也不需要扶杖寻路,只是轻轻背过手臂,一面寻阶而行,一面细细思忖自己的下一步。 有隋一朝,国祚已享九百余年——而这一十九州天下【注释2】,从上古景朝到前代武乾,或强或弱,个个都倒在了千年的门槛山。 眼见着王朝不过千,这个时节,不少人都生了不同的心思。 身具官气之人待价而沽,得仗文气之人找寻明主,练得武气之人打熬身体,阴森鬼气之人静待时乱,皆等待着隋失其鹿。 可惜的是,这代皇帝可不是越泽风老家那位隋炀帝。 这代隋帝兢兢业业,手腕颇为高明,虽然已经是王朝末年,但整个大隋却丝毫不见颓势——真龙既在,那宵小之辈自然无机可乘。 而和这些人不同的是,修仙问道之人却大多潜而不发。 修行本是逆天行,好不容易到了改朝换代之时,天机紊乱,这时候不用积累功德护身就能避过逆天之劫,此时还不抓紧时间修行,难道还搀和到红尘俗世之中去浪费这千年一遇的机会么? 唯一例外的恐怕就是那些期望着重寻明主、再造乾坤之辈了——毕竟从龙定鼎大功德,如果真的下对了注,那一门一派之中,千年之间可保鼎盛。 就如现在大隋的飞花剑派一样,本来不过是不入流的小门小派,只能勉强被人客气一句“仙门正派”,自己听了都会脸红的那种,结果却仗着从龙之功,硬生生成就了一代仙门。 凭的是什么? 不是飞花剑派得朝廷赏赐的万顷山门,亦不是那巧夺天工、巍峨雄壮的飞花宫,更不是薄薄的一册云里雾里、晦涩难懂的《飞花剑典》,而是当年飞花神剑助隋高祖定鼎天下,平息战乱后的莫大功德——这份功德庇护剑派子弟窥神之前不需要行善避劫,有了这层便利,那些修仙的好苗子自然是纷至沓来,门派焉能不兴? 如今,越泽风离开栾州城,行在山野之间,也正是为了寻仙门而来。 按理说,越泽三世重生,风身兼数品顶尖道法,只需做一散修即可,但栾州地处西南,崇山叠嶂,仙道不兴,所以散修也大多因地制宜,修行之中杂糅巫蛊、虫蛇、血毒之流的左道之术,这些人不行正道,不以功德护身避劫,而是投机取巧,或寻傀儡以代,或巧诈欺天,身上总有莫大因果。 为避此因果,栾州的正派仙门一向不与散修为伍——这是铁律,谁跟散修混在一起,那众仙门皆会断其往来,现在天机还未彻底紊乱,少有仙门会擅越雷池。 而越泽风想道问长生,所需器材灵药不在少数,散修一途虽自由自在,但毕竟难得所需,到时候卡在了物资上,自己说不得会沾染什么奇奇怪怪的因果。 上一世越泽风为了偿一段因果,在观止境中硬是卡了很久。 至于为何越泽风不选择去别处做个散修么…… 这天下一十九州间,州州边界处均是山泽大川,山精野怪夹杂其间。 平时的时候这些山野精怪畏惧仙修惩戒、惧怕因果桎梏,所以也不敢对行人作些什么。 但现在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时节天机欲乱,不少妖物都有了噬人之欲,于他们而言,人是大补之物,食之大有裨益,以越泽风现在这身修为,强出栾州很有可能半途中就送了菜了。 索性他上一世偶然听到了些许人间八卦,说是末法时节,有个不入修行的凡人愣是仰仗着坑蒙拐骗拉扯出了一个仙门,数代掌门都是凡人之躯,偏偏还广收弟子——而最神奇的是,这货愣是用自己胡编乱造的法诀,帮几个弟子入了道,筑了基! 当时越泽风还颇为好奇地打听了一番,得知了这个“仙门”就在栾州的时候,他还感慨了一番——当初自己就是在栾州入道的,还曾经因为难窥其门,不得不跑到狐妖开的酒肆之中去重操旧业,做个账房先生。 嗯,没错,越泽风第一世的职业是会计,到了这方仙侠世界后,做个账房先生自然是信手拈来。 最后好不容易得赏识后入道筑基,谁料因为妖修一时青眼,结果愣是惹下了好大因果。 而如今这番情况却完全不同了,现在的越泽风所需不过是这么一层“名门正派”的外皮,来这个骗子仙门镀镀金,却总好过去个名门正道后,被人诘问为何修行的不是本门道法。 于是乎,越泽风直接辞了酒肆之职,借寻亲之名,带着数年攒下的盘缠,向着栾州洛青山而来。 根据越泽风之前听说的些许八卦,那位大忽悠所创建的洛青门,就在这片山脉之中。 可是不知道,这位大忽悠是靠什么收弟子的呢? 寻常仙门只要入道筑基,就可摸骨望气、分识辨神,轻轻松松地找出好苗子,但既然这位大忽悠没有入道筑基……那他是靠什么收弟子的呢? 越泽风对此还真是颇为好奇,能够以胡编乱造的法诀入道筑基,这骗子收到的弟子都是不折不扣的天才啊! 而这份好奇,也是越泽风来此的缘故之一,想来这位大忽悠虽然本身并无仙运,但却应该有不浅的仙机啊…… 越泽风谈不上纯善之人,但既然对方有仙机而无仙运,这机缘何不交给自己? 修仙本是逆天事,无仙运,占仙机,那就是本身修不得仙却硬是要占着仙机,遭受着天道之罚,这不就是拖累自己玩么? 越泽风这也是与他一份解脱,此事谈不上夺人之宝,顶多是合则两利。 而且,只要越泽风承了这份情,日后这位有何夙愿,越泽风总要为他还了此愿、了了这份因果的! 拾阶而上,仅仅是两个余时辰,越泽风就已经脚步轻盈地翻过了数个山头,然而,就在越泽风再翻过一道山丘、终于来到了洛青山山脚之下之时,前方却忽然一副树茂林深的模样。 路,不见了。 ———————— 【注释1】正所谓“入道筑基进仙门,窥神观止称仙人,破障合境欲圆满,霞举已是神道人”——入道、筑基、窥神、观止、破障、合境、霞举,此之为仙人七境,其中入道比较特殊,虽然听起来高大上,但实际上却是只要你听过修仙这个概念,那就算是入道了,所以单说入道,那就是指凡人,对于那些仙路萌新,大家都称之为入道筑基。 【注释2】识字童谣有云:“十九州,圣人言,竺定栾,墨乾番,幽池淖,甲晁间,烨震莱鹏肇彧蛮”——天下十九州分别是竺州(竺,zhu,二声),定州,栾州,墨州,乾州,番州,幽州,池州,淖州(淖,nao,四声),甲州,晁州,间州,烨州(烨ye,四声),震州,莱州,鹏州,肇州(肇,zhao,四声),彧州(彧,yu,四声)和蛮州,而在这一十九州之外的地方则是被称为荒。 新书不易,求收藏推荐——拜谢! 【001】 愫海微澜情难渡,苍山无路掩仙门 眼见着前路已断,越泽风面上反而露出了喜色。 须知这洛青山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但在这栾州上良郡也是顶有名的去处——洛青山山势巍峨,有主峰一,诸峰八,合为洛青九峰,纵横之间岂止百余里! 寻常山峰纵是地处偏远,但总归还有人靠山吃山,山高千仞可生珍,山民采之便是一本万利,而这洛青山偏偏是入山无门! 此时天下未乱,隋帝依然坐镇乾州王城,除各州交界的深山老林外,天下山川还是仙踪杳杳者居多,断不会无路可入。 退一步说,就算是妖邪作祟以致山径荒废,那万无半点痕迹也无的道理——而且明明来时还有山间小径,但在洛青山主峰下却偏偏山前无路,这几乎是摆明了告诉越泽风此山不同寻常。 且不说那骗子山门如何,单就这遮掩手段……就有些门道。 手里掐了个艮字诀,越泽风剑指脚下。 一团雾蒙蒙的山岳之气被激发而出,初生的山岳之气如一懵懂孩提,越泽风掐诀数次,才勉强驱使。 越泽风眯起了眼睛,牢牢盯着这团土气——这山岳之气乃是山川之灵,驱之在山前问路却是再好不过了,虽然自己这末流修为只能勉强支撑一二,但料想也足以找到此山山门了。 然而,出乎了越泽风所料的是,这团山岳之气在出现后,只是原地扑腾了几下,似乎刚刚发现了什么,就直接被一掌拍中了也似的,直接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越泽风自己更是胸口一闷。 山岳之气一散,在艮气反噬之下,越泽风的脸色都免不了有些蜡黄了起来。 这次是真·灰头土脸。 艮字诀是没有掐错的,既然不是越泽风自己的失误,那就是有人出手,破了这山岳之气! 越泽风虽道行浅薄,但山岳之气毕竟是堂堂正道,毫不遮掩,纵然山上有仙门掩径,这一手法术也约等于越泽风在山下喊了一句“有人吗”,怎么也谈不上冒犯。 既无冒犯,那有人随手散去法术就是找茬了——天下还没彻底混乱之际就敢急吼吼沾染因果之辈……恐怕绝非善类啊! 思及此处,越泽风一边暗暗掐起了震字诀,一边就已经开始寻求退路了。 自己这一身末微本事,现在可不是强出头之时——目前看来,这骗子山门已是寻不得了。 至于这份因果……暂且记下就是! 可惜,暗处之人似乎不愿放越泽风离开,就在回转身形打算离去之时,越泽风蓦然发现退路也消失不见了。 不仅如此,他周围的茫茫林木,也甚至渐渐生出了合围之势,张牙舞爪,似要将越泽风困在原地。 眼见着树影婆娑,藤草蔓生,越泽风眉头微蹙,索性一掐震字诀,剑指处,身前三步忽然平地里炸起一声旱雷。 “轰——” 草屑纷飞,藤蔓折断,但片刻之间却又再次蔓生逼近,而这次越泽风不再催动法诀,而是闭了双眼,狠咬一口自己舌尖,低声叫了句“破!” 口中血腥气弥漫,越泽风再睁眼时,山依旧,路依旧。 树木青翠,碧草悠悠,哪里有什么合围之势! 果然是幻术! 越泽风猛地抬头,双眼所见、在他身前五步之处,一个手里拎着鞭子的少女愣在了原地。 少女一身火红,短衣襦裙,乌黑的发髻被梳成两个包子头——两个包子上还挂了小铃铛,清风吹过时正叮铃作响。 见到越泽风突然抬头,少女一双灵动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慌乱,然后她第一时间试图背过手去——可惜越泽风早就发现了她手里的软梢长鞭。 上前一步,越泽风直接伸出右手,将鞭梢紧紧抓在了手里。 “你这是意欲何为啊?”越泽风微微眯起了眼睛,“胡——二——小——姐——” ……………………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越泽风老东家,胡家的二小姐,胡蓁。 胡者,狐也——胡家虽是栾州上良郡小有名气的员外,但却并非人族。 当然了,虽说是妖修,胡家总也算得上是堂堂正正之辈——既不生噬人类,也不诱人精元,只是喜欢居于闹市,沾染些人间烟火之气以驱兽性而已。 这也是此间妖修常用手段——天机未乱之时,上天有眼,人族乃是万灵之首,人食兽不沾因果,但兽若噬人,必遭天谴,或是引来修士讨伐,或是破境渡劫入魔,除却那些穷凶极恶之辈,没有哪个妖修作死吃人。 (嗯,虽然对妖修来说,人真的很好吃……) 越泽风初来乍到之时,正巧赶上胡家酒肆寻一账房活计,当时越泽风身无分文,腹中饥饿,就去应聘——结果所答十题算数皆准,当场就成了账房伙计。 后来第二年,酒肆账房先生往日里中饱私囊的亏空被发现,眼见着窟窿大到补不上了,那位账房先生“灵机一动”,想将亏空推脱到越泽风的“错帐”之中,试图将越泽风逐出酒肆来平账。 结果当着掌柜的面,越泽风毫不犹豫地啪啪打脸,将历年账本中亏空一一堪出,最后汇总竟有千两之巨! 气得胡家员外直接遣人押着这硕鼠去了衙门。 千两白银就是千贯钱,考虑到向来白银比铸钱受欢迎些,千两白银去各钱庄怎么也能换个一百一十万左右的大钱,换成私铸小钱更是要加上五成,这笔钱于胡家也不是小数目了! 在那之后,越泽风就成了胡家酒肆的账房先生——酒肆不大,越泽风索性没招账房伙计,自己账目一肩挑下,却也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也正是这第二年的时节,胡家二小姐来到了城里,结果不小心被越泽风撞破了身份,越泽风这才知了胡家的根底。 其实事情倒也没多大,顶多是胡蓁化形不善,漏了一截尾巴出来——但此事一直被二小姐视为狐生之耻,本体的一部分被凡人看了个清楚,所以她也就整天琢磨着怎么让越泽风也出回大糗,捉弄回来。 可惜越泽风滴水不漏,油盐不进——开玩笑,被胡二小姐盯上了,越泽风早就战战兢兢了,哪有心思胡思乱想? 那时候越泽风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凡人,纵然胡二小姐对自己颇有好奇之意,但并非人人都敢做许仙的! 也正是因为越泽风守口如瓶、恪守本分,后来胡家才答应了帮他寻得仙缘,借胡家的面皮,越泽风这才入了一处小小仙门,正式踏上了修行之路。 从这个角度说,胡二小姐的胡闹也未必不是一种考验。 再后来胡家出事,越泽风为了还这段因果,直接离了山门,千里迢迢送二小姐回了甲州祖籍——一路上一人一狐风餐露宿、生死与共,几次险些成为了大妖口中之餐,数遭为追兵所迫,险死还生。 患难之际自然易生真情,若非当时越泽风为那“仙子”所惑,恐怕还真的会更进一步。 最后眼见越泽风恪守雷池,重归甲州涂丘胡氏山门之前,胡蓁截了一段白发,越泽风丢了半截衣袖——昔日小小赤狐早成三尾白狐,账房先生已是仙门新秀,几番生死相依,却终究落了个曲终人散。 一人一狐,于甲州涂丘天狐神龛之下,最终还是斩了这段情愫。 前世越泽风虽手握芥子之戒,但摄于天威,一路修行皆是战战兢兢,结果虽知胡家之灾尽属无妄,但力有不逮之下,最终也只能护胡二小姐归于涂丘,忘于江湖。 今世重生,越泽风正想先一步入道筑基,帮胡家了了此番因果,谁想尚未得入山门,半途中胡二小姐就出来拦路! 看着手握软鞭的胡蓁,越泽风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未经家破人亡之事的胡二小姐自是性格跳脱,远不似后来一路上那个坚强勇敢的胡蓁——算了算了,看在上世的关系上,这次就不收拾你了。 越泽风虽然表情严肃,但心里的火气却早就消了。 …………………… 而另一边,并不知道越泽风并未动怒的胡二小姐很慌。 眼见着越泽风从自己的幻境法术之中挣脱出来,胡二小姐这边也心虚不已——大姐多番叮嘱,法术不可用以欺侮凡人,会沾染大因果。 但转念一想,这小子也算不得常人! 常人有越泽风这般奸猾无比、洁癖严重、伶牙俐齿之辈么? 自己不过是希求寻回些场面,可数次三番之间,想要动些手脚都没机会! 这番自己好不容易将五红花散悄悄混进了他的行李之中(实际上是因为越泽风刚刚重生,心神不定,再加上法力全失,这才着了道),随着越泽风奔波百里才找到了这么一个周围无人的机会……这时节,胡二小姐还哪里忍得住? 眼见着山深林密,四下无人,胡二小姐干脆使了个障眼法。 嘿嘿,等越泽风惊慌失措,走投无路之际,本小姐“仗义出手”,这才算是找回了面子! 可让胡二小姐万万没想到的是,越泽风非但没有陷入幻境恐慌无度,反而窥破了假象,把自己抓了个正着。 这事要被自家大姐知道了…… 胡二小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就想要溜之大吉。 可惜越泽风已经握住了鞭梢,步步紧逼了过来——仓促之间,胡蓁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时节,灵机一动,她索性一挺胸膛,先声夺人。 “哼——你不是告假说寻亲么?难道你家亲戚还住在这茫茫洛青山里不成!” 【002】 洛青山上草木樨,那人那狐正灵精 胡二小姐自以为得计。 这一路上,胡二小姐可是纡尊降贵,跟着这混蛋数日里奔波百里——这小子脚程快不说,还偏偏喜欢走山路,栾州境内山路崎岖,胡二小姐走得蹦蹦跳跳,几乎忍不住现了原形。 这人型哪里都好,就是赶起路来太不方便了! 现在想来,这故意走山路的行为绝对是为了掩藏他的蓄谋不轨——谁探亲的时候有大路不走,偏偏往这山里钻?! 思及此处,胡二小姐脸上慌乱之色消失,反而有恃无恐了起来——哼,就算大姐问起缘由,也是本小姐发现了你的图谋不轨。 对于这等不轨之徒,先拿下再说! 眼见着胡二小姐脸上有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越泽风哪里还会不知道这丫头在想什么,这时候如果被她占了先机,搞不好自己还真的会留下灰头土脸的黑历史。 现在的胡二小姐虽不是以后的那个心狠手辣的胡蓁,但整起人来还真的叫人头皮发麻——出入酒肆的登徒子们有的被人发现了断袖之癖,有的关键时刻被众人围观唬得终生不举,最大胆的那位捕快公子,仗着自己老爹的手脚不干净,结果到胡家酒肆生事的第二天早晨就差点溺毙在五谷轮回之所中。 前世之时,正因为胡二小姐有这等手段,越泽风又偏偏窥见了她本体的一尾,所以越泽风只能匆匆离了胡家酒肆,断了功名之路,跑去寻仙访道。 而这些让人头皮发麻的手段也给越泽风留下了妖修的第一印象,当时的越泽风可不是一方大能,为了防止自己也着了此道,他在修仙一途中始终战战兢兢,恪守正道…… 思及此处,越泽风直接右手用力一扯——软鞭绷紧,胡二小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沛然之力扯得一阵踉跄。 一路上越泽风虽然没有正式筑基,但入定也是洗经伐髓,他肉身纵是凡胎,也是强壮的凡胎,胡二小姐万万没想到这个小白脸力气这么大,突然的一扯自是失去了平衡,要不是软鞭的握把有个软套挂在了手腕上,这一扯绝对是软鞭脱手! 趁着胡二小姐脚下不稳之时,越泽风左手掐了个坎字诀,直指胡二小姐的脚下。 胡二小姐是妖修,自然不知先天八卦正法,越泽风这一手看起来和幻境之中的御雷法诀有几分相似(御雷是震字诀,这次是坎字诀),眼见着越泽风朝自己脚下指来,胡二小姐下意识地选择躲避。 于是,越泽风的坎字诀指在了地上。 坎者,水也。 在胡二小姐的脚下,一汪清泉汩汩而出。 坎字诀所制清泉水遇山间路浮土而成泥——仓促闪避、失去平衡的胡二小姐一脚踩在了湿滑的泥地上,直接摔了个大跟头。 见到了这一幕,越泽风嘴角微微上翘,不愧是胡二小姐,摔倒都这么干脆利落! 越泽风知道,胡家法门是不修肉身的。 根据胡蓁的说法,胡家法门是要褪凡胎的——每生一尾,便度一劫,以褪一分凡胎。 现在的胡二小姐刚刚化形没多久,还是一尾的小妖,肉体凡胎,哪有什么力气? 本来被越泽风扯着鞭梢就已经很狼狈了,现在直接倒在了泥地里,那更是无所适从——胡二小姐会的都是些幻术法子,现在这时节根本无从施为! 怎么办? 胡二小姐在泥地里一边试图爬起来,一边思忖着怎么先制住这个莽汉。 嗯,有了! 眼见着自己连个掐诀的机会都没有,胡二小姐想起了自家姐姐教的那门摄魂之法——这门法术不需要掐诀,只要眼神和对方对上,略施灵魅之下,对方就会被勾魂摄魄而不自知! 思及此处,胡二小姐双手撑地,直接扬起头来——可是接下来所见一幕,却几乎让胡二小姐魂飞魄散! 越泽风正在手脚麻利地解自己的裤腰带! 速度非常快,仿佛练过了很多次一般,一拉一扯,腰带就被拿在了手里。 见到这一幕的胡二小姐彻底傻了。 “姐姐说这是摄魂法术啊……” “不是魅惑法术的啊……” “她不是说我不能学魅惑法术,容易反噬自身的么……” “中了摄魂法术的不应该是呆呆愣愣,任我施为的么……” “为什么他中了我的法术却在解下裤子啊……” 胡二小姐开始怀疑狐生。 当然,她显然误会了越泽风——虽然她有一瞬间和越泽风眼神交错,但她的法术并没有成功。 越泽风只是在单纯地想要解下自己的腰带而已。 咳咳,别误会,越泽风不至于做什么过分的事情,自妖修的角度上,胡二小姐现在还处于三年起步的范围内。 越泽风的目的是自己的腰带——这条束在青衫外的腰带不是装饰用的腰带,而是一件……勉勉强强能够成为法器的东西。 虽然腰带柔顺坚韧,但其材料非丝非绸,乃是一条恶蛟之皮——就在一年前,有恶蛟于上良城外三岔河为恶,被大隋修士所斩,其皮被硝制成带,分于了城内各家妖门为鉴。 斩蛟之日,官府大张旗鼓贴出告示,邀百姓去观礼除妖,越泽风也去看了。 那真是……飞剑霍霍,绿水悠悠,真人施咒,长蛟恶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尔这恶畜,徒为龙裔;不修正果,恣肆噬人!” “今日,我就除了你这妖物,还那无辜路人一个公道!” 盏茶时间,那条恶蛟死于万剑钻心,蛟尸血染得三岔河口尽是殷红,这条噬人恶蛟最后连一身蛟皮也被撕成了一条一条的。 天机将乱未乱之际,总有些脑袋不灵光的家伙作死,而当朝隋帝自然不能容忍,这些蛟皮带一方面是杀鸡儆猴,告诉诸位别想太多,另一方面也是拉拢,蛟皮虽比不得龙皮,但毕竟也是一宝,朝廷修士除了妖、承了因果,现在将收获分润出来,也有示好之意。 刚柔并济,在越泽风见到了这手之后还对那位颇为佩服。 而数日之前,就在越泽风辞职的时候,因为三年来他将账目处理的井井有条,还引荐了下一任的账房,没受多余的盘缠,胡家大小姐迟疑了片刻,索性拿了这条腰带给他,以备不时之需。 越泽风在一番犹豫之后,最终还是将其收了下来,然后用棉布罩着,系在了青衫外。 没办法啊,现在越泽风空有着无数法门,但却缺少可用的法器,这条蛟皮带真的很不错,他也就收下了——而从越泽风收下腰带之举,胡家大小姐也猜出了他的心思。 不是修仙者,怎么会拒了真金白银,留下这蛟皮带呢? 现在眼见着胡二小姐一时挣扎不起,越泽风直接解下了这条蛟皮带,二话不说将二小姐捆了起来。 嗯,蛟皮真是个好东西,可长可短,得心应手。 而且那姐姐给的蛟皮带捆妹妹,这也算是替姐姐教育你了吧? 这可是苦了胡二小姐了——以她现在这末微道行,怎能挣开这蛟皮束缚? 别说挣脱了,她现在连那门眼神摄魂法都使不出来了! 完了完了完了。 眼见着越泽风施施然收起了自己的软鞭,胡二小姐万念俱灰。 此刻,胡二小姐也只能暗暗发誓,只要此番不死,自己一定要报了这份羞辱之仇—— 等等,你干嘛? …………………… 越泽风收起了软鞭。 看着银牙紧咬的胡二小姐,越泽风忽然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了。 按理说,自己应该收拾一下这个熊孩子。 可是考虑到上一世的交情,眼见着她都这副模样了,越泽风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下手了…… 别真的造成什么严重的误会——本来还想学学张无忌的,但现在真的挠脚心的话,胡二小姐搞不好会真的疯掉。 算了算了,小惩大诫吧。 胡二小姐的性子现在是有些活泼的过分了,这时候这么跳,很容易出事情的! 思及此处,越泽风掐了个乾字诀。 乾着,天也。 天道威压之下,鬼怪辟易,妖显原身! 当然了,以越泽风这点道行,他还没能耐让胡二小姐显出原身。 只见越泽风掐着乾字诀,伸出手指,在胡二小姐头上左右各点一下——下一刻,胡二小姐的两个狐狸耳朵露了出来。 胡二小姐现在还是赤狐之境,双耳自然是火红无比。 散了乾字诀,越泽风伸出手揉了揉胡二小姐的耳朵,终于忍不住开始哈哈大笑。 伸手将耳朵压下去(u?ェ?*u)。 松开手耳朵弹起来(^?ェ?*^)。 前世就想这么玩了,但因为怕因果更深、情愫难断,自己硬是忍了好久,这次越泽风终于逮到了机会,玩得那叫一个不亦悦乎。 听着越泽风的笑声,在蛟皮带束缚下的胡二小姐脸上仿佛被火烧了一般,比自己的耳朵还要红,她竭力挣扎,可惜怎么都摆脱不了蛟皮带,更摆脱不了越泽风。 自己耳朵被压下,弹起,压下,弹起……数十次之后,胡二小姐终于陷入了歇斯底里之中。 “越——泽——风——你——个——大——混——蛋——” 胡二小姐含恨喝骂,清脆的声音响彻山林,结果也只是惊飞了林中的群鸟而已。 【003】 归恣肆人破魔障,通大衍心无挂碍 若是前世,越泽风捆了胡二小姐之后恐怕会直接停手,在说清情况后亲自送她回去,直接了了与胡家的一段因果,怎么都不会如此肆意妄为——那时候就算天下大乱,因果难明,他仍自以为是地恪守正道,一心修行,而屡屡瞻前顾后、犹豫不决让他错失了无数机会,最后活成了陈家洛的可笑模样。 事实证明,舔狗是没有房子的,不论舔的是仙子,还是天道。 而现在三世为人,越泽风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天道五十,大衍四九。 老实从来都不是错,错的是无底线的纵容——拘于“正道”,陷入算计而不自知,那才是真正的愚蠢。 这一世重生,越泽风已经打定主意随心而行,绝不畏缩,现在既然制住了胡二小姐,揉耳朵什么的,该动手就动手! …………………… 越泽风倒是心无挂碍了,可他恣肆之举让胡二小姐真个是又气又恼,偏偏被蛟皮带捆住之后她还无力反抗,只能任越泽风施为。 奇耻大辱! 此仇不报,誓不为狐! 可惜,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候咬牙切齿是没有意义的,胡二小姐只能死死咬着牙,等越泽风住手。 而在胡二小姐的双耳已经发烫了之后,越泽风这边也终于住手了,看着银牙紧咬的胡二小姐,越泽风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胡二小姐,你用幻境破我山岳之气,让我遭了一回艮气反噬,我用乾法逼你双耳原型,这次也算是扯平了吧?” “谁跟你扯平了?!”眼见着越泽风终于不再玩弄自己的耳朵,胡二小姐也恢复了些力气,“你这腌臜氓流,分明是居心不良!” “我若当真居心不良,你早就不是这副模样了。”越泽风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胡二小姐,你我之间因果之源也不过是一场意外,你当真要学那怨妇一般苦苦纠缠吗?” “什么叫我苦苦纠缠?!”胡二小姐闻言柳眉扬起,杏眼圆睁,“我胡蓁打小就没有吃过这种亏,你一介凡夫——” 越泽风剑指震字诀,平地里炸开一个旱雷。 “……你一介不入流的修士,凭什么?” “那是你不小心。”越泽风散了雷诀,“我深夜算账,偏偏你不声不响地推门而入,这怪的了我么?” “你——” 往常越泽风总避着自己,胡二小姐也习惯了以有理的一方自居,现在越泽风忽然不再让步,她却有些尴尬了起来。 “而这次,你使了手段缀我身后,以幻境迷惑于我,我不过是小惩大诫,若换个暴躁修士,破你幻境之时多使数分法力,当场毁了你道行,你姐姐都无话可说!” “你还有颜面说我姐姐!”胡二小姐被一番抢白,正不知如何驳斥之时,忽听得越泽风提起自家姐姐,当即想到了一番言辞,“当初她招你入店,你为人陷害之时仗义执言,现在你却假托探亲之故,离店而走,甚至还捆了她妹妹,羞也不羞?!” “探亲不过是与店里伙计的说辞而已。”似乎早就料到了胡二小姐所说,越泽风面露笑意,“你家姐姐早就知我离店是为了寻仙访道,所以才将这条蛟皮带赠予我做临别之礼——我若真是探亲而走,赠送些盘缠岂不好过这蛟皮带无数?” 胡二小姐还想开口反驳,但细细想来,却是自己过分骄纵了些,于情于理自己都是有错在先。 可惜,知错和认错全然不同,再加上自己耳朵都被揉的发热,胡二小姐干脆闭嘴不语,只是气呼呼地看着越泽风。 看着胡二小姐这副模样,越泽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这小丫头化形不足十年,虽然骄纵了些,但至少还算明白是非,眼见着自己的确无理,也不大喊大叫,只是默默生气——似乎越想越气,胡二小姐这一张小脸最后硬是鼓成了包子模样。 算了算了。 眼见着胡二小姐短衣襦裙都沾了泥浆,这里山风不小,越泽风也不好意思再捆着她在这吹风了,伸伸手掐了个法诀,胡二小姐身上的蛟皮带活扣自解。 伸手一摊,蛟皮带直接回了越泽风手中。 就在胡二小姐想要再说点场面话的时候,越泽风却忽然后退一步。 “大小姐来了。” 胡二小姐骇然回头,只见来路上一个婀娜身姿飘飘而来。 来人虽头戴斗笠,身披斗篷,面罩轻纱,但胡二小姐却第一时间将她认了出来——不是自己姐姐是谁?! 眼见着自家姐姐来了,胡二小姐这最后一点气也泄了,她低下了脑袋,终于不发一语。 瞪了一眼自己不省心的妹妹,胡大小姐摘了面纱,朝着越泽风道了个万福。 “舍妹鲁莽,却是麻烦越先生了。” …………………… 胡大小姐名叫胡菀(wan,三声,不是东莞的莞),曾经是胡家和越泽风关系最好的人,哦不,是和越泽风关系最好的狐狸。 或许是因为生于闹市的缘故,胡大小姐本身并无太多野性——于修行而言,她也并无太高天赋,只是在交际手段上颇为高明。 相较于化形后楚楚可人的胡二小姐,胡大小姐面容也只算得上清秀而已,但她举止有度,言语温和,越泽风与之相处颇有些如沐春风之感。 也正是因为这份感受,前世当得知胡二小姐是妖修之后,越泽风还怀疑过这对姐妹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如果说胡二小姐有狐狸精的面孔,那胡大小姐就有狐狸精的心思——她八面玲珑,四方下注,前世越泽风还只是向道之人,她就觉察到了一丝不凡,硬是托了好大份关系,荐越泽风入了七黎宗的山门。 因果沾了,就洗不掉了。 这回胡大小姐赶到现场越泽风也算是早有预期,她对自家妹妹虽然看似严厉,但实际上却是再关心不过了,胡二小姐这次来找自己八成是不辞而别,而胡大小姐知道自家妹妹溜了之后,又怎么会猜不到她的目的? 只不过因为胡二小姐走的早,胡大小姐追得晚些,这才导致现在才赶上——若是胡二小姐之前没有动手,恐怕她现在已经被自家姐姐拎回去了。 眼见着胡大小姐向自己道了个万福,越泽风也只能面露苦笑,拱手回礼。 “却是麻烦大小姐了。” “先生说得哪里话。”察觉到了越泽风脸上的无奈,胡大小姐面露笑意,“那日先生启程,傍晚之际舍妹仍迟迟未归,偏巧我房里的五红花少了两株,我这才知道她取花炼散,在后面追踪先生而来——平日里她娇惯坏了,幸而现在未出大错。” “却是多亏了大小姐所赠恶蛟之皮。”越泽风将那条皮带伸手递了出来,“现在已经得见山门,正合物归原主。” “所赠之物又怎有收回的道理?”胡大小姐摇了摇头,眉头微蹙,“还是说……” 胡大小姐言语半途而止,但越泽风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还是说越先生不愿意和胡家沾染因果”。 话说一半,虽有些诘问之意,但也称不上咄咄逼人。 平心而论,现在的越泽风除了人身皮囊确实可以算得上一穷二白,这时候胡大小姐有意示好几可称之为折节相交了。 纵是越泽风知道她所求乃是为了在天机紊乱之时寻一靠山,但总也升不起愤怒之感。 可惜,现在的越泽风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寻仙无门的红尘中人了——天下混乱之际,保全胡家自是无不可,但却不应是胡家主动施恩。 “并无此意。”猜到了胡大小姐的潜台词,越泽风终于洒然一笑,“修道之人求的只是心无挂碍,若是拘于因果,我之前怎会收下此带?” 听越泽风这么说,胡大小姐还真是有些意外。 在胡大小姐看来,越泽风此人才华横溢,可惜为人谨慎近迂,若是他一心向道,定能有所成就,但若是为了胡家打算,越泽风却不易攀附——谨慎之人必然不愿沾染因果,自己须得施恩在前,方能以缘系之。 而现在看来,自己似乎是看走眼了。 越泽风不仅才华横溢,而且道心不俗! 想到之前自己暗地探查越泽风来历而入不可知、越泽风身为账房先生之时所行一切都井井有条、离了胡家酒肆后越泽风气质大变……胡大小姐不由得有了些许新的猜测。 “难道越先生是历练之人?” 一念既生,胡大小姐真是越想越对——来无踪迹,去向山门,身具道法,风姿卓绝,恐怕这位越先生真是位了不得的历练之人! “却是胡菀错虑了——先生虽是道门中人,行在红尘中却与几可凡人无异,想必将来定是有大能之人。”思及此处,胡大小姐终于伸手拿回了蛟皮带,“先生既然已经重归山门,那此物确实无甚大用了。” 见胡大小姐收回了蛟皮带,越泽风拱拱手,再次掐了个艮字诀,重新唤起一团山岳之气。 胡大小姐低头看向越泽风脚下的山岳土气,只识得其中沛然正道之意,想要细看却是一片朦胧,不由得心里暗自惊诧起来。 在这栾州境内,胡家也算有些见识,但此等法诀明明基础无比、正义凛然,但偏偏胡大小姐闻所未闻! 眼见着山岳之气蜿蜒指向林中,越泽风双手背在身后,寻气而入,胡大小姐终于长叹了一声:“真是道门仙人……” 而就在胡大小姐感慨之际,一直低着头的胡二小姐却暗啐一声:“哼,衣冠禽兽!” 【004】 题碣立碑仙人字,开宗立派凡人志 这洛青山主峰山势不算陡峭,但山路却极为绵长——山径悠悠,薄雾绵绵,窄窄的山路时而出现,时而又隐没在了林间,抬头远看的话,还真如登天之梯一般。 从此山的卖相上说……这洛青山还真有几分仙山模样! 循这一团山岳之气,越泽风行在山间。 在山岳之气的指引下,越泽风时而行在路上,时而攀缘林间,只是盏茶时分,他就离了寻常采药人的路径,径自转过一个山弯——待他重出林间之时,赫然是一条新的山路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眼见着山岳之气颇有欢愉之意,越泽风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出所料的话,这里就是去往那洛青门的真正道路了吧? 回头看时,越泽风发现脚下就是此路之初——从山脚下到这,越泽风没见到什么守山法阵,也没遭遇什么心劫试炼,洛青门的入门之路看起来就是这么一段无源之路。 这倒是随便了点。 越泽风前世拜会过大小宗门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这洛青门的入门之路简直是排名前五的寒碜——除了那几个顶有名的破落宗门之外,哪个宗门不给自家山门捯饬得仙气盎然? 洛青门这副模样还能维列栾州正道? 若是洛青门不入正道,自己来着岂不是浪费时间? 思及此处,拾阶而上的越泽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但越泽风随即就释然了——既来之,则安之,既来洛青山,又岂有半途而废之理? 患得患失,岂不又和上世一般了? 果然,当越泽风行至半途时,山路一转,路旁的一方巨碑将他满腔疑惑直接打消殆尽。 这方巨碑高约八尺,长有丈二,其材质乍看好似青金石,细看时却温润如玉,几不可辨,偌大碑上,一左一右镌刻着两个大字——“洛青”! 洛青二字殷红如血,不染纤尘,笔锋如剑,字形如龙,可怖的金锐之气呼之欲出,越泽风抬眼看时甚至双目都为之刺痛! 好字! 书写着两个字的人修为可称深不可测! 更妙的是,这方巨碑不是端端正正立在路旁的——碑左侧略微向下沉了数分,而且整个碑都仿佛向后倾倒一般,看起来就如同从山头上径直抛下来的一般! 有了这方碑,洛青山的山门可与寒碜无关了,甚至不仅不寒碜,还完全能够称得上是大气逼人。 这下越泽风再不迟疑,他散了山岳之气,脚下步伐加快,沿着脚下之路,径往山门而去。 在整整三个时辰之后,太阳已然偏西,越泽风终于来到了洛青门的山门之外。 与半山上那方巨碑相比,洛青山门倒显得朴实不少——三支树干一横两纵,上面挂了块木制匾额,上书三个大字“洛青门”。 山门之中,几行屋舍青砖绿瓦,看起来却和个寻常村落有几分相似。 来到山门之前,越泽风清清自己的嗓子,暗暗掐了个巽字诀。 “后学越泽风,寻仙无路,偶入山门!” 声随风去,话音未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就从山门之中悠悠传了出来。 “能至山中即是有缘——还请入山门一见。” …………………… 入了山门是一方院落,院中青石铺地,茅檐低下,早有一翠衣女子在等在檐下,见越泽风来了,她笑盈盈上前,引他入了正房之中。 还未询问翠衣女姓名,越泽风就已经来到了正房客室之中。 主位上,一位皂衣老者端坐当中,此人须发皆白,却无半点褶皱——虽然端坐,但也能看出他身材高过常人,眼见着越泽风进了屋子,他率先发声。 “栾州仙门众多,各有所长,每逢年节,自有开山收徒之时,而我洛青门不求道通,不结仙缘,如今已是十七年无人入山修仙了,敢问小哥,既有寻仙之意,为何不去那香火鼎盛之处,反寻到我这破落山门里来了?” “先生明鉴。”听到这番疑惑,越泽风当即叉手施礼,“小子贫寒,无亲无挂,本在上良城中酒肆做工营生,虚度余生,后于三岔河口,亲见大能之士剑斩恶蛟,心甚慕之,本欲寻七黎宗,可惜无人引荐,这才遍访山川。” “修行一道,其诚最贵。”听越泽风这么说,老者却冷哼了一声,“此山虽无护山法阵,但也是路从无处生,寻常之人又怎能得入山门?” “末微技俩而已。”察觉到了老者的不悦之色,越泽风却面露笑意,“山岳之气,纵是肉体凡胎也是可见,呼而使之,这才侥幸寻得山门。” 听越泽风这么说,老者微微眯起了双眼,在打量一番之后,他终于勉强点了点头。 “看来……你的确尚未筑基——也罢,寻得山门,过了碣石,我就留你在此,洛青道通不续,你却是寻不得长生之法了!” 越泽风再次叉手,面色虽无异色,但心里却惊疑不定了起来——按理说这里掌教之人应是凡人才对,这老者却能一眼看出自己有些修行、尚未筑基? 这眼力可不像是一介凡夫! “鸾儿,带他去寻个厢房暂居,然后再同他讲讲这山上的规矩。” 眼见着翠衣女子过来给自己引路,就在越泽风打算转身离去之际,他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老者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抹青色,心头忽然一动。 无名指,又为功德指、因果指,而无名指上的青色……那意味着大因果。 而身具大因果之人,如果不能了了这份因果,那恐怕只有以命偿因,以身为果了。 这老者有些眼力,但修为却也谈不上多深,只是有些修为之人——而无名指泛青,那因果可不是一般“有些修为”之人能够消解的。 换而言之,依着这份因果,皂衣老者恐怕没多久的寿命了。 至于前世自己所知的那个骗子山门,恐怕是他死后的洛青门。 却不知道那个骗子山门是老者的后人未入修行?还是老者死后有人占了山门广为行骗? 想到这里,越泽风终于心下宽慰了不少,随着那个被称为鸾儿的翠衣女子来到了西侧第二个厢房之中。 “越……” “越泽风。” “呃,越大哥。”翠衣女倒是有些自来熟的意思,“爷爷心有挂碍,所以才言语激烈了些。” “敢问姑娘怎么称呼?” “我姓武,武鸾——你叫我鸾儿就好。” “鸾儿姑娘,此番却是我冒昧了些,老人家有些意见却也是正常的。” “爷爷也是不得已。”武鸾麻利地从塌下拿出了一叠被褥,铺在了榻上,“他只是面上严厉些,等过些时日你再去见他,他就会传你修行的……” 似乎是许久没见外人,武鸾一边收拾着厢房,一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虽然都是些日常琐碎之事,但越泽风却也从中得出了不少有用过东西。 比如说,皂衣老者叫武青,是她的亲爷爷。 再比如说,这洛青山除了这对爷孙外,还有三个弟子,但此时全都出山云游去了。 打开了话匣的武鸾越说越兴奋,直到外面武青咳嗽了几声,她这才念念不舍地朝越泽风施了一礼,离开了房间。 虽然此行和自己预期的出现了不小的偏差,但越泽风看向窗外漫天星斗之时却面露笑意。 这就是……随心而为之意么? 还真的有些趣味啊! 【005】 山上幻蜃吞云雾,人间修士误红尘 洛青山上仙门和越泽风所料有所偏差——本以为这洛青门是个骤然得了仙缘的侥幸之徒,没想却是一对身具大因果的爷孙…… 若是一门骗子,越泽风只要带艺投师,对方自然是乐得接受,现在这山上之人却是一个固执的老头,越泽风想要混个正道出身就有些麻烦了。 在自家宗门入门无路之时,有人毫无征兆地翻山越岭而来,口口声声说想要修仙问道——无论换做是谁,心中都必然有所思忖的。 更何况那武青身上还有着惊人的大因果! 若为前世,越泽风定然会顺水推舟,离了这山门。 但此生越泽风却选择了施施然住下——武青虽然不喜外人,不供越泽风三餐,但这洛青山山高林密,越泽风倒也饿不坏。 经过洗经伐髓的越泽风虽看起来身形颀长,气质温润,但实则膂力过人,山猪野彘未开灵智之辈全然不是他的对手,借着离字诀的凡间火,越泽风顿顿烤肉倒也算得轻松。 捕猎烤肉之余,越泽风便在这山野林间,吞吐山间雾气,修习幻蜃功——这门功法是前世越泽风偶然间得到的,可掩修行之人的气息,只要每日修行,气息就会定格在初练功法的时候。 前世得此功法的时候,越泽风已入观止,而今生越泽风尚未筑基就修习此功法,只要他勤练不辍,那任谁看他都只是入道之人。 等到天机一乱,一个入道之人,那就真的没人能算计了。 然而,就在越泽风打定了主意,现在就在这洛青山上休息幻蜃功、等武青身坠因果之时,武鸾却整天开始跟在了越泽风的身后。 越泽风也不知道为什么武青明明对自己满心提防,却凭着武鸾一直在自己的身边…… 也许是小姑娘家在山上这么久,太过寂寞了吧? 武鸾和越泽风讲了很多自己的故事——而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这座山上,她从小就在这长大,从未离开过洛青山,除了几个师兄之外,也没见过什么外人。 对于修道之士来说,“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已经是常态,但武鸾却明显不是修道之人,对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来说,这种粗茶淡饭,浓雾山林,朝云暮雨的生活……也的确无趣了些。 所以每次武鸾来找自己,越泽风都停下了修行,笑呵呵地听着小姑娘将些山间小事。 反正武鸾也很有分寸,除了初见越泽风那次说到了天黑之外,剩下每次顶多说个盏茶时分。 而正是因为有武鸾,越泽风在洛青山上的这段时间才多了几分烟火气。 ……………………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就在越泽风的幻蜃功有所小成的时候,洛青山下雪了。 大雪纷飞之下,终年苍翠的洛青山竟是一片银装素裹。 正值日落,武鸾去山后一处天然温泉眼上沐浴浣衣,越泽风正打开房门,坐在房中静观瑞雪之际,武青难得地主动找到了越泽风。 “小友兴致不错啊。” 武青步伐矫健,但无名指上黑气已是宛若实质,相较于上次见面之时的声色俱厉,这次他却没了那锋锐,只是坐在椅子上,浑浊的双眼盯不住地打量着越泽风。 “栾州地处西南,自是少见瑞雪。”越泽风从庭中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了武青,“纵是这洛青山山高千仞,也少有积雪——少见之事,自然要有所珍重。” “话中有话,全不似个少年。”武青摇了摇头,“我武青也算是阅人无数,可这半年有余,我却怎么都没看出你的路数——洛青山虽然在栾州也算大山,但这洛青门早已凋敝,你这等人物,有何必来这惹身尘埃呢?” “我又算是什么人物。”听到武青这似夸实劝的话,越泽风倒是露出了笑意,“越某只是慕仙凡人一个,连筑基都没有,老人家你可是言重了啊!” “修为……”武青不再看着越泽风,“说吧,小友,你究竟为了什么?看你的样子,我老头子的这点法门,应该是不在你眼里的。” “大道三千。”越泽风面上依旧满是笑意,“只要是正道,那就是殊途同归,哪有什么看上看不上的。” “果然如此。”听到越泽风这句话,武青也是确认了他话里的意思,“我这洛青门现在也就剩下了层名门正道的外皮,除了这层面皮,这洛青山上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小友在意的了。” 越泽风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武青。 “你就这么确信,我不要这门道统了?” “本来不是十分。”越泽风听出了武青话里服软的意味,也不再咄咄逼人,“但现在……十分了。” “那也未必!”武青挑了挑自己的眉梢,脸上露出一抹肃杀,“我不要的,别人也未必能捡了去。” “老人家还想对个未筑基之人动手吗?”越泽风却岿然不对,“鸾儿叫我一声越大哥,总归是熟人了,老人家因果缠身之下,何必呢。” “……”听越泽风提起武鸾,武青终于迟疑了片刻,眼见着越泽风看向自己无名指,他终于叹了口气,收了那肃杀之气,“你看出来了?” “无名指上黑气压制不住,我有时候真的有些好奇,你是挖了当朝皇陵么?” “……” 眼见着武青忽然沉默不语,越泽风竟是有些毛骨悚然了起来——自己不会是说中了吧? “当然不是。”就在越泽风惊疑不定只是,武青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再次开口,“老朽不过是截断了些许因果而已。” “前辈道行深厚、行事果决,小子远远不及。” “小友天资聪慧、仙泽深厚,此后必成大器!” “不敢,不敢。” “哪里,哪里。” “……” “……” 当武鸾沐浴归来后,她竟是看见越泽风和爷爷相谈甚欢,小姑娘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眼见着武鸾瞠目结舌,武青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越泽风已经入了咱洛青门,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师兄了——鸾儿,来见过你的师兄。” “越……越师兄?” 【006】 蓝衣白衫翩翩客,简牒一录仙中人 虽然不传道统、不教道法、不染因果,一切都是名义上的,但不管怎么说,越泽风终究还是入了洛青门。 第二天一早,武鸾笑呵呵地将洛青门的道服给越泽风送了一套——白色长衫和蓝色外衣,不是什么武青身上的那种老气横秋的玄色道服。 道了声谢,眼见着武鸾满脸期待,越泽风只得无奈摇摇头,回房换上了这一身蓝衣白衫。 换好道服,越泽风对镜自忖时,越看自己越像是个读书人胜过修道者——也是个人气质,也是《幻蜃功》的帮助。 除了这一套让武鸾脸上发红的道服之外,越泽风还拿到了一卷玉简,一片玉牒,作为洛青门人身份的证明。 玉简每片长一尺,宽一寸,厚一分,八十一片为一卷;玉牒则是一片玉质圆盘,入手温润,光滑如镜。 对这天下一十九州正道修士来说,玉简玉牒也算是标配了——玉牒上书名,玉简上记传,合在一起,基本就是修士的身份证。 只要是正道修士,这种玉简玉牒几乎是人手一份。 但和别家不同的是,越泽风这份玉牒上没有记录姓名,玉简上也没有书写传记。 没错,到手一看,越泽风哭笑不得地发现玉牒上一片空白,而玉简上记录的,赫然是“如何在玉简玉牒上记录”。 武青这老头子倒也光棍——来来来,你自己的档案,你自己来填。 索性书写玉简玉牒的手法没有修为限制,也算不得什么高深法门,只不过需要书写者心志坚定,用心至诚。 三世为人,这倒是越泽风的长处了。 当天越泽风就为自己完整地编纂了一份档案。 【姓越名泽风,栾州人士,孤儿出身,廿载岁月乏善可陈。】 虽然没自己动手编纂过传记,但前世越泽风所见玉简玉牒也不是一片两片了,上面究竟该记录些什么他还是清楚的。 花了些心神,越泽风终于得到了自己的正道身份。 …………………… 入道筑基,先入道,再筑基。 越泽风在这洛青山上,每日洗经伐髓,自省入定,一缕飘渺灵气早就在经脉中成型了——但丹田混沌,气海未开,这才不得筑基,不入道门。 现在有了正道身份,越泽风只需寻个仙门集市,换些仙门草药,就可逐丹田混沌、开气海天地,到时丹田为基,灵气筑体,他就正式筑基,踏上仙路了。 只是这栾州地处西南、大山万千,想要寻一仙门集市却殊为不易,在录好玉简玉牒之后,越泽风径往武青处,询问起了最近的仙门集市。 “仙门集市么?”看着蓝衣白衫的越泽风,武青思忖片刻,“此去东边二百里外,有一宗门名为【悟道】,宗门在一片激流山涧之中——我记得悟道宗每过十年,三月三头上会开仙门集市,也同时广收门徒弟子,现在你既得了玉简玉牒,自然可以去悟道宗的仙门集市。” 顿了顿,武青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头。 “小子,你的玉简玉牒写好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仙门集市都是以物易物,纵是那筑基之物谈不上珍贵,但也无人会收金银俗物。” “这倒是无妨。”听了武青老爷子的提醒,越泽风却呵呵一笑,“我虽未能筑基,不入修行,没有炼丹制器之能,但也识得寻常植物、草木灵药——这洛青山方圆百里,山上草药自是不少,采了去换便是。” “你倒是有办法。”听越泽风这么说,武青微微点头,“只是不知你到底用哪家法门筑基,须知这洛青山上道统凋敝已久,山灵微弱,山上草药可没有太珍贵的,你所需的筑基之物若是太过珍贵,恐怕会赶不及悟道宗的仙门集市。” “这倒是无妨。”越泽风再次拱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我这粗浅法门不过是偶然所得,也不需要什么天材地宝,筑基所需不过是些寻常草药,若非其中有些产自栾州之外,小子早就去自行采摘了。” “那便好。”虽然只是说了几句,但武青神态上看起来却乏了不少,“你去叫鸾儿来吧,我有些话要讲。” 眼见着武青下了逐客令,越泽风再次插手施礼,退出了房间。 主位之上,武青看着蓝衣白衫的越泽风,浑浊的双眼之中不知为何多了些难明的意味。 “爷爷?”就在武青神游天外之时,武鸾已经被越泽风叫进了屋来,看着主位上不知道想什么的武青,她敲了敲门,小声开口,“越大哥说……您叫我?” “鸾儿,来。”武青抬头看武鸾来了,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的身边,“我跟你说……” …………………… 越泽风自然不会闲得去听人家爷孙之间的秘密——叫了武鸾之后,他就回到自己房间里,整理起了行囊。 早在闲暇之时,越泽风就给自己编好了背篓,至于采摘草药所需的药锄,他更是直接从栾州城里带出来了一把。 至于安全……这点越泽风倒是不担心。 洛青山上有洛青门,武青老爷子也不是一般修行人,所以不会有妖修在这里占山为王,虽然草药之侧往往有猛兽守卫,但这些寻常野兽还不被越泽风放在眼里。 总而言之,早有准备! 所以收拾东西倒也花不上多少功夫,背上背篓、别上药锄、拎上使得顺手的一柄大型棒槌,越泽风这就要去采药了——换洗衣物什么的就不用了,这身道服上被施了涤尘咒,只要没被损坏,每日自会清洁。 三月三仙门集市,现在眼见着都要入正月了,时间还是很紧的! 而且正逢大雪,雪中采药更是不易,越泽风现在还是要早作打算。 然后,就在越泽风推开房门、打算辞行离开之际,却看见了武鸾站在自己门外。 与往日一身翠绿的打扮不同,今日的武鸾换上了一身与越泽风同款的蓝衣白衫。 “鸾儿?”越泽风有些意外地看着武鸾,“你怎么……换了衣服?” “爷爷说,要我随你一起去采药。”听见越泽风的疑问,武鸾一双眼睛都笑成了月牙,红扑扑的脸上满是喜悦,“也顺便向你学学辨认草药,我没有什么仙缘,爷爷也没法传我法门,学学辨药采药,也挺好的!” 眼见着武鸾笑得雀跃,似乎很开心能够和自己一起去采药,越泽风脸上也露出了微笑——但与此同时,他心底却咯噔一声。 越泽风明白了武青的意思。 武青老爷子时日无多了。 虽然武青说自己不传武鸾法门是因为武鸾没有仙缘,但作为旁观者,越泽风却看得分明,不传道统是怕武鸾到时候连他身上的因果一并承了去。 武青虽然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对自己的孙女却呵护备至——平日里武鸾沐浴盥洗的泉越泽风也是见过的,以越泽风的眼里,他第一时间看出那是大能之士打通了山间水脉所制。 嘴上虽然不说,但武青对自己孙女可是最在意的! 甚至越泽风隐约猜测他所承的因果恐怕也和武鸾有关。 现如今武青因果反噬,眼见着时日无多,本来他应该是珍惜这与武鸾在一起的最后时刻的,而越泽风要去采药,武青却一反常态地要武鸾跟着,还说什么学些辨认草药…… 这分明是大限将至了! 武青这是不希望让武鸾见到自己最后的时刻! 要不要现在出言提醒武鸾? 越泽风几次想要开口,但眼见着武鸾满面笑意,想到武青无名指上的黑气,他终究默默闭了嘴巴。 世越泽风也见过几个身具大因果之人——这等人物将死之际,会有因果劫雷,以身殉果者,无不被劫雷劈得灰飞烟灭。 现在将一切告诉武鸾,恐怕小姑娘真的会有些过激举动,这年纪的女孩正是心思难明之际,若她执意承了武青的因果或者一时想不开站在了劫雷之中……这反倒是毁了老爷子的一片心意。 摸摸怀中玉简玉牒,越泽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武青将这玉简玉牒给了自己,简上无字,牒上无名,越泽风与他之间也不过是一点名分,因果浅淡——虽然面上严肃,但最后时刻老爷子也算仁至义尽,没让越泽风染上他的大因果。 现在细细想来,武青这老头真的像是武鸾所说一般,面上虽黑,其心却善。 罢了罢了。 虽然现在越泽风还算不得什么地仙大能,也承不起武青身上偌大的因果,但照顾武鸾……却也是义不容辞! 你叫我一声越大哥,那你就是我的亲妹妹了。 临别之际,越泽风出了山门之后,双手抱拳,朝着主屋方向一躬到底,然后径直转身,毫不留恋。 在越泽风的身后,武鸾也朝着自己爷爷的方向挥挥手,叫声再见,然后快步跟在了越泽风的身后。 洛青门外,风雪依旧。 两行脚印一深一浅,终于渐渐离了山门;两个蓝衣白衫的身影也消失了这栾州少见的风雪之中。 【007】 采药双人行踪杳,山林间客步履匆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越泽风循着模模糊糊的山路,施施然走在大雪之中,在他的身后,武鸾蹦蹦跳跳,满心欢喜。 这一路上,武鸾问东问西——她久居洛青主峰之上,从未下山,不管是花鸟还是蛇鼠,她见了都是新奇。 而听着武鸾叽叽喳喳,越泽风倒也不急,他干脆随着武鸾的手指,一一为她介绍路上所见之物,动物习性、植物特点、典籍记载、民间传说,随便什么都是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之际,武鸾听得如痴如醉。 小姑娘真没想到,越泽风竟渊博如斯。 就这样,两人步履不停,当日傍晚就下了洛青主峰。 眼见着日近黄昏,越泽风耳朵忽然一动,下一刻,他微微一笑,叫武鸾原地稍等,自己则是擎了棒槌,转身钻入密林之中——不多时,他拎着一个被爆了头的狍子回到了武鸾的身边。 拿出解腕尖刀,越泽风轻轻松松剥去了狍子的外皮,借着兑字诀将整只狍子清洗干净。 与此同时,武鸾也寻来了些枯木,越泽风就于雪上掐了个离字诀,引燃了枯木干枝,撑了个简易烤架。 正值寒冬,天上仍是大雪,倒也不虞离火变山火。 整只狍子被悬在火上,火舌舔舐。 不过一刻许时,这只狍子就已是油滴脂爆,香飘四溢了——也不需太多调料,只是撒上盐巴之后,越泽风和武鸾就在这山间用了顿晚餐。 武鸾只吃了半条腿,而其余部分竟全都进了越泽风的肚子,惊得小姑娘一直盯着越泽风平坦的小腹,口中低声嘟囔着“吃到哪里去了”。 越泽风听见了武鸾所说的,但却嘿然不语,避而不答,只是迅速熄了余火。 天色已是戌时左右(晚上七点),两人干脆爬上了路旁大树,和衣而卧。 洛青门道服看似单薄,却可辟易寒暑,武鸾才寻得一粗壮树枝没多时,就已经沉沉睡去。 而越泽风则是端坐树上,五心朝天,转眼之间就入定而去了。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辰时未到,两人就先后清醒过来。 雪霁天晴。 循着兑气指引,越泽风找到了近处山间溪水,两人简单洗漱一番,径往东边而去。 …………………… 第二天武鸾性兴致稍淡,越泽风也开始主动和她说起了草药之事。 本来越泽风是想从凡间草药讲起,但武鸾却直接问越泽风他所要采摘的是什么,理由也很清楚——“万一我能帮上越大哥呢。” 眼见着少女满面期待,越泽风索性就和她所起了此行的目的。 采药,也是一门学问。 虽然小孩子都知道“山中草药颜色青,花果根叶草木精”,但那毕竟说的是凡间草药——越泽风所需的是能在仙门集市换筑基所需的仙草,常人所知的草药,仙门集市是没人要的。 就算你弄了根百年人参,那在仙门集市也注定无人问津,甚至还会贻笑大方。 仙门集市中,买家卖家尽是修行之人,修行中人要这等凡间草药有何用? 谁家修士是靠人参吊命的? 仙草种类很多,按照生长环境,通常可分为野生和培育的两种。 野生仙草大多生于福地,长在洞天——天下一十九州灵气密集之地大多在州与州的交界处,这也是野生仙草最大的产地,在这些野生仙草附近,往往有精怪卫护,这些精怪并无神智,算不得妖修,但战斗力却高的可怕,不到观止境的修士去采药,就是送菜。 而培育仙草则是个家仙门自行开辟灵田后种植的,根据仙草所需环境不同,或施以明火法阵,或灌以阴癸之水,以五花八门的手法,达到仙草生长的环境,仙门中有专人照顾,定时定量采摘。 前世在七黎宗,越泽风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小修士,在筑基期内每日除了功课外就是照料后山的一片黎花田,这些仙草知识就是在那时候习得的。 (当然,这段越泽风没有和武鸾讲。) 于越泽风而言,野生的仙草他摘不得,而培育的仙草更是没机会,所以他这次选择的目标比较特殊,既不是野生的仙草,也不是培育的仙草,而是一种特殊的存在——丹引。 修士炼丹之时,除了仙草之外,往往还需要一种丹引,为丹引灵。 丹引本身没有药效,但却是定丹药五行之气的关键所在——需知仙门丹药可不是随便服用的,修炼火系法诀的人如果一时不查,服下了水引丹药,轻则经脉震动,重则道基被破! 丹引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所谓量体裁衣、看人下碟,一种丹药,炼丹法诀是有数的,但用何为丹引,却要考量服药者的法门道统,所以在仙门集市上,丹引之贵,不下仙草。 那么,什么能够作为丹引呢? 这就五花八门了——只要五行最盛之物,不破坏丹药本身效果,那就是上佳的丹引。 越泽风这次要采的,就是常用的木系丹引,榭丝草。 榭丝草虽然叫草,但本体却是一段藤,多见于莽苍森林之中,攀缘树木而生。 凡树木为榭丝草所附,必枯萎糜烂,树每一岁,可多活一天,岁尽之日,树木倾倒,榭丝草也随树木一并枯萎,待榭丝草枯至尺许,老藤又会再发新芽,攀缘新树,周而复始。 因为榭丝草吸收树木精华,而且无木不吸,所以就算是大型宗门,也不会在自家种植这玩意——百年古木被榭丝草攀上了也是百日即倒,宗门可没有那么多树给榭丝草寄生!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每当有仙门集市之时,榭丝草往往抢手无比,凡是修习木系法诀的宗门,榭丝草几乎是常年缺货的。 这洛青山方圆百里有余,山高林密,一片郁郁葱葱,相比榭丝草数量不在少数——越泽风只要寻得三五根,他筑基所需草药灵丹就全都有着落了! “榭丝草漆黑如墨,粗如儿臂,要么盘在树上,要么握在草间,周围定有枯死之木。”越泽风总结了榭丝草的特征,“你见到近似之物,定要和我说——若是榭丝草,那从此你就识得它了;若不是,你也能知道为何不是。” …………………… 方圆百里以上的山为大山,既为大山,自然是身具五行。 而东方甲乙木,在这洛青山的五行之中,木在东方。 为了找到榭丝草,越泽风和武鸾下了洛青山主峰后,径直往东边而行。 洛青山有主峰一,诸峰八,合为洛青九峰,正东乃是苍子峰。 苍子峰山峰平缓,是洛青九峰之中最矮的一座,因属木,这里树木较之洛青主峰还要茂盛三分,越泽风和武鸾中午踏上苍子峰后,只觉满目苍翠。 虽然洛青主峰上雪飘两日,但这苍子峰上却没有半片雪花,两人从主峰下山,东往苍子峰上行时,却好似由冬至夏,一直嘴上说个不停的武鸾也安静了下来——小姑娘从未见过此等情景,一时间心中竟满是恍若隔世之感。 眼见着武鸾满眼惊诧,越泽风干脆停下了脚步,两人辰时出发,现在已是正午时分,正好歇歇脚。 就在武鸾坐下之时,越泽风已经起身找到了午餐——武鸾刚回过神时,越泽风已经捧着两个篮球大小的果实回来了。 “尝尝吧。”越泽风麻利地用解腕尖刀在黑褐色的果实上剜了个口子,然后直接递给了武鸾,“在栾州地界,黑虬果可不多见,以至于有人称之为虬龙蛋……看来这苍子峰的木气远胜其他啊。” 武鸾没有说话,因为她真的饿了。 接过了黑虬果后,她用越泽风的解腕尖刀迅速地挑着黑虬果的果肉送进口中,这果实外表虽其貌不扬,但果肉却爽滑细嫩,细细尝起来还真的与水煮蛋有几分相似之处。 看起来武鸾是真的饿了——不到半刻钟的功夫,偌大个黑虬果竟被吃了个干干净净,只余下了一个结实的黑壳,而吃了个干净之后,武鸾才意识到自己这次吃的实在是太快了点。 脸上微微发红,武鸾将这柄解腕尖刀的刀柄朝前,递回给了越泽风,而越泽风接过尖刀后也不多说,直接剜开了自己的黑虬果。 论起吃东西的速度,越泽风比武鸾还要快上三分。 眼见着越泽风大口吞咽,武鸾原本微红的脸颊已是灿若桃花了——“刚刚自己才用这柄刀吃了东西,越大哥就拿来继续吃,这岂不是……” 似乎是察觉到了武鸾的目光,越泽风有些意外地抬起了头,四目相对,武鸾只得尴尬地转移自己的话题。 “越大哥,你从何处得来的这么多见识?我虽然也读了不少书籍,但可从未听说过这黑虬果……” “也是偶然所得罢了。”越泽风刮掉了最后一片黑虬果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走得远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嘴上这样说着,越泽风心里却想起了前世和胡二小姐一起从栾州千里迢迢赶到甲州的时候,那一路上自己也是风餐露宿,和现在何其相似! 看着似乎陷入了回忆的越泽风,武鸾托着双腮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但笑着笑着,她却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越大哥想的是一个女人。” 【008】 苍子榭丝寻难遇,山野散修却相逢 苍子峰上,气候已经近于春天——尤其是在山麓之中,树木茂盛,植被青翠,越泽风和武鸾行在这一片绿色的海洋之中,眼睛都被映成了翠绿色。 行走在这一片苍翠之中,无论是越泽风还是武鸾,时间一长心情都自然而然地有些低落了下来,但好在武鸾能够享受些与越泽风的小互动,而越泽风的心志无比坚定,这种情绪上的低落并未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两人一路走来,顶多是辛苦些、狼狈些。 对这二人来说,如果说真的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可能是榭丝草实在不好找。 榭丝草是后天乙木精华,但本身算不得仙草,所以也不会有灵气溢出,就算是修士想要在一片苍翠的苍子峰中找到几截榭丝草都不大容易。 而越泽风本人尚未筑基,武鸾更是与凡人无异,想要找到榭丝草的话,就更是难上加难。 整整七天,两人几乎走遍了苍子峰的西山麓,但连一截榭丝草都没有找到——不仅如此,武鸾还几次三番遇见黑蛇,被吓得够呛。 没办法,榭丝草本体就是尺许黑藤,为了寻找榭丝草,两人只要见了黑色藤条状的东西就要仔细端详一番,于是,大量黑色蛇虫惨遭围观,甚至还有一些肉质鲜美的蛇类干脆就成了两人的盘中餐。 蛇羹味道真不错,离火一烤还没有寄生虫,完美。 而随着黑蛇见多了,武鸾见到蛇之后的表现也从最开始的惊声尖叫着往越泽风怀里钻,慢慢变成了面红耳赤地往越泽风怀里钻,到后来她甚至巴不得多遇见几条黑色才好……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吃豆腐的越泽风只能耐心安抚武鸾,在他看来,小姑娘家害怕蛇虫,这倒完全可以理解。 寻之不见,越泽风倒是毫不意外——若是榭丝草随处可见,那自己又怎么能够用它去仙门集市换取筑基所需? 现在距那悟道宗开山门尚有两月有余,山门就在东边二百里外,越泽风倒是丝毫不慌。 两个人的运气……总不能一直这么差的。 苍子峰上岁月匆。 越泽风和武鸾的采药之旅转眼间就已经一个月了。 在这一个月里,越泽风找到了四根榭丝草,在运气好转之后,他采药的效率还算不错。 除了榭丝草外,越泽风还找了不少珍贵的凡间草药,这些草药送到药铺去也是一笔银子,约有百两上下——身为修道之人,越泽风虽然不会太过在意金银,但在能够御器而行之前,凡间车马却总是需要的,堂堂修士总不能坐霸王车吧? 虽然之前武青曾言这洛青山没有灵脉法阵庇护,草药不多,但在东峰苍子峰上,后天乙木灵气却异乎寻常地充裕——这种情况下,榭丝草的数量还真的不少。 只是因为仙门集市没有物价局,仙草灵丹的价格都是浮动的——在不知道近些时候榭丝草是否紧缺之时,为了保险起见,越泽风打算在苍子峰再待上半个月,争取再寻得一根榭丝草。 虽然越泽风已经做好了找不到第五根榭丝草的准备,但他的运气终究是不错的,才三天后,他就发现了目标——而这次的榭丝草和之前所见、所采的榭丝草都殊为不同。 这次越泽风发现的是一根缠绕在树上的榭丝草。 榭丝草攀缘树木的时候是不可采摘的,摘之会泄了灵气,成不到丹引,好在这条榭丝草攀缘的是一棵柁萝树,这种树木看着枝干粗大,但实则却是有名的速生树木,柁萝树的果实柁萝果落地之后,第二年就能够发芽,第三年就能长到碗口粗细,五年之后,柁萝树就已经需要一人合抱了。 这条榭丝草攀缘的柁萝树越泽风一只胳膊就能抱得过来,树龄不过四年左右,以榭丝草的特性,这棵树顶多够它吸收四天的。 四天而已,越泽风完全等得及。 就这样,越泽风和武鸾暂时就驻扎在了这棵柁萝树旁。 柁萝树,柁者,房顶横梁也。 速生的柁萝树向来是穷人家最好的房梁材料,木材轻便,耐虫蛀,就是色泽暗淡、木质粗糙——但穷人家谁又会在意这些呢? 既然要在这待上四天,越泽风索性折了些三年生的柁萝树,粗粗地搭了架子,然后再寻些芭蕉叶作为遮蔽,掐个艮字诀平整了地面,寻些枯草垫下……不出一个时辰,一顶小小的帐篷就搭好了。 紧接着,越泽风如法炮制搭好了第二间——而见到第二间搭好了之后,原本还满脸笑容的武鸾脸终于垮了下来。 “这间宽敞些。”眼见着武鸾一张小脸都鼓成了包子模样,不明所以的越泽风也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宽敞些的这间归你好了。” “不,不用的!”听越泽风这么说,武鸾只得连连摆手,“越大哥身高体长,自然要住宽敞些的地方,鸾儿不需要这么大的……” 看着武鸾这副模样,越泽风也只能苦笑着摇摇头了——这简单的小帐篷也就是个栖身之处,所谓宽敞也不过是有个翻身之处而已,这有什么好推脱的? 越泽风干脆直接钻进了小些的帐篷之中。 而眼见着越泽风这副样子,武鸾终究没好意思挤进越泽风的帐篷里,她嘟了嘟小嘴,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好在两个帐篷是正对着的,在自己的帐篷里看着对面越泽风五心朝天地入定,仔细端详着越大哥脸庞的武鸾终于撅不起嘴巴了,不一会,她红扑扑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越大哥……生的真好看!” …………………… 被榭丝草攀缘的那棵柁萝树肉眼可见地逐渐萎靡了下来。 眼见着这条榭丝草也能够收获之际,一个不速之客却来到了越泽风和武鸾的帐篷前。 “道友请了!” 来人看打扮也是修道之人——发髻高挽,玄色长袍,腰悬葫芦,背背剑匣,虽然面上长相凶恶了些,但当他面露笑容、长施子午之礼时,整个人却流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豪侠之气。 越泽风从定中醒来后,第一眼看这修士之时就在心下暗自吐槽了一句:“这绝对是个半路出家的散修。” 当然,在面上越泽风自是回了个子午之礼,略微点头。 “道友请了。” 玄衣修士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越泽风和武鸾身上扫过——他自以为行事隐蔽,可惜越泽风被早有准备,将他的目光看了个一清二楚。 面上豪迈,恐怕心下却是个精细之人。 “某家燕三川。”玄衣修士施礼已毕,站直了身躯,“敢问道友……如何称呼?” “在下越泽风。”心下早就想好了如何应对的越泽风面上带笑,直接拿出了自己的玉牒,“这是师妹武鸾——皆是洛青门内弟子。” 眼见着越泽风毫不犹豫地拿出了玉牒,玄衣修士面上不着痕迹地闪过了一丝尴尬。 “哈哈哈。”似乎是为了化解尴尬,玄衣修士当下大笑数声,“可惜某家却只是一介散修——道友年纪轻轻就得入正道之门,未来必是不可限量!” 虽然嘴上夸着越泽风,但此时燕三川的心里却早就骂开了。 “这兔爷一般的小子却是伶俐,才一见面就拿出正道玉牒来恶心道爷……简直不当人子!” 前面提过的,这栾州地界,正道平素和散修无有交集,此时燕三川有所求,他本想着先寒暄两句,拉进了距离后再表示自己虽是散修,昔日也曾求入正道,可惜根骨不足云云,但没想到的是,越泽风这一见面就拿出了玉牒! 无奈之下,燕三川第二句话就只能说自己是散修,之前套近乎的计划直接就完全失败了。 本以为越泽风只是个入道筑基的少年,只要嘴上说些好话,展现出自己的豪迈之气就能够与之称兄道弟,到时候在有所求的话,对方当着自家师妹,面上不好拒绝——没想到越泽风全然不按照他的剧本来,三言两语之间,却是燕三川自己被逼出了底细…… 这小子着实可恶! 眼见着越泽风只是微笑,不愿搭话,燕三川心下骂骂咧咧,但嘴上却也只得开门见山。 “道友明鉴,燕某近日正炼一味灵蝉玄丹,丹药将成,可惜却少一味丹引——悟道宗的仙门集市在三月才开,到时灵蝉玄丹恐怕会炼化为飞灰,今日终于得见这榭丝草……不知道友可否割爱?” “只要道友让了这榭丝草,我必不亏待,上山下海,只要有所需求,燕某任道友吩咐!” 眼见着燕三川胸口拍得响亮,一副江湖救急、必有厚报的模样,越泽风面上露出同情之意,心下却是一片嗤笑。 还没死心,还把我当作傻子骗呢? 江湖救急? 空口白牙,谁知道你是真急假急?! 必有厚报? 一介散修,谁愿意相信你的承诺?! 栾州的散修个顶个的不惧因果,燕三川一副豪侠模样,手上带着皮手套,根本不露无名指,这种人物的话,谁信谁沙雕。 心中不屑,越泽风脸上却没有太多变化,听燕三川说完,他眉头微蹙,终于缓缓开口:“燕道友,这里可是洛青山的东峰,苍子峰——洛青山中,仙草灵药皆赖我洛青门聚灵之阵,道友有急,越某感同身受,但师门灵药……却不是我能私相处置的了。” 一席话说完,越泽风敏锐地发现燕三川额上青筋跳了一下。 【009】 显本色恼羞成怒,扯大旗狐假虎威 燕三川好话说尽,可惜越泽风油盐不进。 这等人物最是麻烦不过了,你退一步,他就进一步——须知这是洛青山,洛青门的道场,你一介散修进来采药本身就是盗采,现在还盯上了别人的草药…… 不管燕三川再怎么故作豪迈,再怎么好话多说,也改变不了他耍无赖的事实。 终于,眼见着越泽风这边注定了不会给机会,燕三川的眉头终于立起来了。 “道友是真的不愿襄助一手了?” “却实在是爱莫能助。” “当真如此?” “师门有命。” “那既然如此……”燕三川张手从背后剑匣里唤出了一柄飞剑,“那就只能由某家自己来取了?!” 之前还一脸豪侠气概的燕三川忽然说翻脸就翻脸,而早有准备的越泽风则是跨步上前,直接将武鸾护在了身后,随即掐了个震字诀。 “天罡正法——震!” 然而,还未等燕三川祭起飞剑,半空中就已经炸响了一道惊雷。 燕三川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只见一道电光闪过,向正西而去,再低头时,面前这小白脸的脸上又白了三分。 “你这师门倒也机灵。”燕三川咬牙切齿道,“还未筑基的弟子就先学着求援法术……还名门正派!” “多谢称赞。”越泽风嘴角满是笑意,“名门正道自然要秉持因果,虽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秉持因果却不是任人宰割!” 眼见越泽风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燕三川迟疑片刻,终究没选择强行动手——万一洛青门人赶到,恐怕接下来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别看燕三川背背剑匣,刚刚更是秀了一手以气御剑,但真真论起修为,他连观止都没有,还是个窥神之徒,这手飞剑的功夫有八成来自他背后那一方剑匣…… 本以为一手飞剑能够镇住越泽风,叫他生不起反抗的心思,乖乖让出这榭丝草,谁料越泽风竟是一言不合炸起个旱雷,眼见着电光西去,这分明是还没开打就直接叫人的节奏。 这谁顶得住啊?! 无奈之下,燕三川放了句狠话,直接收剑就走——这家伙明显是惯行山路的,在这密林之中走得极快,竟是眨眼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而眼见着燕三川身形不见,武鸾这才在越泽风的背后长出了口气。 “呼——越大哥,他真的被你诳走了?” “没错。”越泽风微微点头,“他也算不得什么厉害角色。” “越大哥真有办法。”武鸾脸上也露出的笑容,“真没想到,这就是散修。” “这就是散修啊。”越泽风语气之中颇有几分感慨,“怎么,老人家和你说过散修?” “嗯。”武鸾用力地点了点头,“爷爷说遇见散修要避开才行,这些人尽是些丧心病狂之辈,不惧因果之人,少有心地善良者,我本以为这位燕先生不一样……” “哪有什么不一样。”越泽风笑着摇了摇头,“那不过是一开始有求于人的手段而已,虽然这些人不惧因果,但也不是傻子,能不动手的话,最好还是不动手来得好些。” 听越泽风这么说,武鸾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 “别想太多。”眼见着武鸾一本正经的思考,越泽风却忍不住伸手在她的头上弹了一下,“腌臜之辈而已,没什么可在意的。” “我自然不在意的。”武鸾抱头蹲防,“鸾儿只是在想,他会不会去而复返……” “去而复返?”听武鸾这么说,越泽风嘴角的笑意终于蔓延了开来,“鸾儿还真的说对了——这株榭丝草要明日成熟,届时这家伙八成会去而复返,勉力一搏。” “那怎么办?” “这倒好说。”越泽风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准备点法阵就好了。” …………………… 越泽风明知这燕三川必然会去而复返,现在依旧不慌不忙,自然是有所依仗的。 虽然现在还未筑基,但越泽风能施展的手段可不仅仅是八卦法诀那么简单——虽然炼不得丹药,制不得法器,但有几个法阵他还是能够布置的。 没错,炼丹制器需要灵力为引,但法阵的灵力之源却在法阵的阵眼之中,越泽风布置起来可谓是毫无压力。 别忘了,之前越泽风和武鸾一起采到的可不仅仅有榭丝草! 在越泽风的背篓里面,剧毒的、大补的,全都有……甚至还有几块露天挖出来的矿石结晶。 虽然这些都不是仙草,但有了这些原始的东西,布置太高深的法阵也不行,但对付一个连御剑都要靠外物的人…… 分分钟! 在武鸾好奇的目光下,越泽风终于忙碌了起来。 只见越泽风掐着艮字诀,一面勘察着地上行脉,一面搬运着石块和树木,为了布置法阵,他甚至还填平了几处地表的坑洞,斩断了几棵树木。 终于,砸正午时分,越泽风完成了法阵。 长出了一口气,越泽风小心翼翼地将背篓里的一块黄精拿出,安置在了法阵的中心。 下一刻,一片肉眼可见的氤氲迷雾终于在周围完全蔓延了开来。 看着这些似真似幻的迷雾,武鸾的双眼里满是小星星。 “越大哥,这好漂亮啊!” “一点小小的技巧而已。”越泽风点头微笑,没有多说,“这棵黄精足有百年,三日之内,这片氤氲是不会消散的,现在就算燕三川再来,他也是破不开这片氤氲迷雾的。” “可是,越大哥你不是还没有筑基吗?” “法阵一途,于修士而言是最不依赖修为的——我虽然没有筑基,但布置个这样的法阵却也没什么难度的。” “那……这是什么法阵啊?” 听到了这句疑问,越泽风脸色终于叹了口气,下一刻,他径直掐了个乾字诀,然后伸手点在了武鸾的眉心。 被这乾字诀一点,武鸾整个人都恍惚了一下,越泽风赶紧上前,直接将她扶住。 良久之后,武鸾终于悠悠醒转。 “越大哥,我好想……做了个梦。” “没事的,就当是个梦就好。”越泽风温言安慰道,“不过燕三川的些许暗示手段而已,我本之前本想着尽量顺着暗示来,避开对你的影响,但他留下的暗示中,最后却要求你询问我具体的对策,这样我这才只能选择出手。” 听到这句话,武鸾整个人都愣住了——她这才意识到,之前自己竟然中了燕三川的暗示之法,陷入了迷茫之中! “别太担心。”眼见着武鸾整个人都恍惚了,越泽风只能伸出手弹了弹她的额头,“这倒也没有那么玄妙,顶多是下次见面的时候,他更容易向你套话了而已——他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不会知道你想什么的!” 听越泽风这么说,武鸾看起来好了很多——但仅仅片刻之后,小丫头的神色就从恍惚变成了羞涩,眼见着一张小圆脸就再次红了起来。 见到这一幕,越泽风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无奈之下,他索性摒弃了杂念,回到自己小小的帐篷之中,再次入定去了。 【010】 氤氲迷雾绕林生,寻人不见迷影踪 法阵一道说来玄妙,但归根结底都是将五灵之物的灵气激活过来的手段,法阵阵眼之中的五灵之物灵气四溢,循着法阵的引导,或抑制异种灵气,或增强同种灵气,或屏蔽感知,或增强五感等等不一而足。 越泽风所设氤氲之阵,以乙木黄精为阵眼,正合这苍子峰的乙木精华,身在阵中,若不能以法术清扫了身边的乙木雾障,那双目所见不过一尺仿佛,低头见不得自己胸腹,虽然算不得什么高级法阵,但也称得上一句因地制宜的好手段。 至于燕三川对武鸾施下的暗示之法……这倒更像是催眠手段了,本身不入正道,甚至算不得一门法诀。 借着言语动作的些许暗示,燕三川希望下次见面时,能从武鸾口中问出些消息——他却是看得清楚,越泽风这小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真想有机会得到这一株榭丝草,突破口还是在武鸾身上。 燕三川自然不知道越泽风是在诳他,更是不知越泽风身后根本没什么师门长辈,他算盘打得却是很清楚,若越泽风身后的“师门长辈”若是不走,那一切还的罢了,若是走了,届时自己只需向武鸾开口发问,三言两语之间,那位“师门长辈”给越泽风留下什么手段,自己就全都一清二楚了。 去了这些手段,两个筑基都没成的小家伙,自然逃不出自己的掌心! 就这样,夜半时分,燕三川终于去而复返。 按照燕三川之前的暗示,夜半子时,武鸾会心烦意乱,四处走动,到时候自己只需在周围潜伏,见了武鸾就能上前询问。 然而,就在燕三川靠近了那株榭丝草三十丈范围内后,却见一片迷雾蒙蒙,双目所见不过一尺有余! 什么情况? 片刻迟疑之后,燕三川终于皱起了眉头。 栾州地处西南,本身就算不得什么大去处,此间修士自然也水平有限——燕三川只猜到这应是某种阵法,但可惜以他的见识,却也仅此而已了…… 法阵属性? 不清楚。 法阵特点? 不知道。 法阵阵眼? 不了解。 身在阵中,燕三川对这法阵一无所知。 幸而燕三川头脑还算灵活,眼见周围迷雾氤氲,他谨慎地选择了原路返回——后退数步,成功走出了法阵。 还好。 出了迷雾,燕三川竟是额头见汗,他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随即搔着自的下巴上胡茬,思索起了破阵之法。 法阵能阻人视线,却不知那阵中之人能否看见。 法阵之中虽目不视物,但却至少能够进退自如。 刚刚身在阵中,虫鸣鸟叫依旧,此阵无碍听觉。 略一思忖,燕三川就将这法阵特点想出了七七八八——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个没什么杀伤手段、只妨碍视觉的障眼法阵。 障眼法么? 思及此处,燕三川终于心中大定。 既然法阵在此,那师门长辈定然不在。 既然师门长辈不在,那就非常有机会! 思及此处,燕三川径直祭起了剑匣之中的飞剑,然后大踏步走入了迷雾之中。 双眼所见只有一尺……那便一尺! 飞剑在手,这等小辈不过尔尔! 我燕某人可是一代豪侠出身,就算夜战盲斗,三五个人也不是某家的对手! …………………… 就在燕三川踏入阵中的第一时间,有所感应的越泽风就起身了。 氤氲之阵只是初级法阵,除了布阵之人外,阵中所有人都会被氤氲之雾所萦绕,不驱雾气就不能看到尺许之外——就算是越泽风,他所见也不过丈许而已。 这种情况下,武鸾只能紧紧跟在越泽风的身边。 眼见越泽风霍然起身,武鸾也赶紧跟着起身,贴在越泽风身边,她压低了声音:“越大哥,那人来了吗?” “来了。”越泽风面上露出了笑意,“不出所料,他祭起了飞剑。” “……那岂不是很厉害?” “厉害,但很蠢。”越泽风站在原地,低声与武鸾解释道,“本来在这迷雾之中,我也不能断定他确切方位,但飞剑一起,却全然不同了——飞剑乃庚金利器,此阵为乙木精华,金克木,我只需知道何处乙木精华被削弱,那就能知道他在何方了。” 武鸾眨眨眼,似懂非懂。 “五行五灵本是修道之基。”说到这,越泽风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可惜总有人沉迷左道,忽略了这修道之基,可悲可叹!” 说着,越泽风终于闭了口,一只手牵住了武鸾,一只手拎起了大号棒槌,放轻了脚步之后,朝着燕三川的方向缓缓摸了过去。 等到和那股庚金之气相距十丈左右,越泽风终于停下了脚步。 前面正好是一棵树,越泽风就这么牵着武鸾,悄悄站在了树后。 “闭口不言。”在武鸾的耳边,越泽风用蚊子一样的小声叮嘱了一句,“呼吸尽量平静。” 听了越泽风的话,武鸾一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尽可能放缓呼吸,另一只手死死地牵住了越泽风——她觉得自己心跳的有些快,扑通扑通的声音似乎有些大。 怎么办? 犹豫了片刻,在女孩家的害羞之下,武鸾终究没选择用越泽风牵着的那只手捂住自己的胸口。 对于武鸾的心思,越泽风自然是一无所知的,此时他只是站在树后,手中高高举着棒槌,静静地等待着燕三川靠近。 近了——更近了! 在燕三川靠近了自己身边三尺之地时,越泽风手中的大号棒槌狠狠地自上而下砸了下去。 头上传来中午破空之声,燕三川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直接御剑斜撩,自下而上格挡——等的就是你! 我这柄飞剑可不是寻常货色! 铛的一声,越泽风的棒槌应声而断,还没等燕三川心下稍定,越泽风手里的半截棒槌竟是去势不减,径直砸在了燕三川的头上! 谁说短棒就敲不得闷棍? “砰——” 这一下,燕三川发髻被砸扁,头顶更是肉眼可见地瘪下去了一块,若不是他已经筑基,这一击下去,恐怕早就身死道消了! 就算已经筑基,这一棒子下去燕三川一条命也去了半条——越泽风虽然一棒子没能砸死他,但在头顶遭受这一记重击之后,燕三川还是陷入了深度昏迷之中。 高大的身躯噗通一声扑倒咋地,越泽风拉着武鸾上前,略微犹豫了片刻,终究没选择下了死手。 天机终究没有全乱,如果这时候越泽风直接打死燕三川,那所沾因果可相当不小……须知越泽风还未筑基,但燕三川早就是窥神之境,到时候去了仙门集市,越泽风无名指青了一截,恐怕会徒生变故。 思及此处,越泽风终究没有拿出那柄解腕尖刀——他俯下身了,剥了燕三川的玄色道袍,然后将他整个人都捆了起来,牢牢地绑在了树上。 随后,越泽风将那柄飞剑拾起,收回了剑匣之中,然后施施然将剑匣收到了自己的背篓里。 做完了这一切,时间已经来到了丑时。 越泽风收拾好了战利品,采了那株成熟的榭丝草,然后带着武鸾一起,离了这氤氲之阵,直接下了苍子峰。 至于燕三川么? 捆着他在树上饿几天吧——不伤人命、不毁道行,越泽风倒也沾不上多大因果。 等到天机紊乱、越泽风筑基之后如果还能相遇的话……燕三川有的好看! 【011】 归洛青披星戴月,了因果临终托孤 不再去想被捆在树上的燕三川,越泽风拉着武鸾,连夜下了苍子峰。 榭丝草已经足够,这时候再留在苍子峰上已经毫无意义——越泽风无法估计燕三川什么时候能逃脱,所以走快些就好。 这厮不是什么好人,越泽风将其击昏之后摘了手套,看见了他发青的无名指,一介散修能够造下如此因果,相比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可惜青色未紫,燕三川还未入魔道,越泽风杀之还要担上几分因果,这种情况下,为了防止节外生枝,越泽风最后还是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最好。 而到现在,想必武老爷子已经将一切都打理好了吧? 就这样,越泽风和武鸾循着山岳之气的指引,一路匆匆下了苍子峰,然后向西转入洛青峰。 进了密林,到了无源之路,过了洛青门的卧碑,等两人到了洛青峰上,回了洛青门中时,天边已是一片绯红的晚霞。 从丑时到酉时,越泽风和武鸾在山间脚不停歇走了七个时辰——一路上,越泽风担心武鸾承受不来,几次询问要不要歇息片刻,但武鸾却只是神色间有些疲惫,但走起山路来却没有丝毫的迟缓。 要知道,越泽风可是几经洗经伐髓才有了现在这种翻山越岭的能力,而武鸾这姑娘家却能够跟着越泽风走上整整十四个小时的山路……武青嘴上说着武鸾没有仙缘,恐怕暗地里做的准备也不少啊! 只不过……现在武老爷子恐怕已经不在了吧? 看着蹦蹦跳跳去正房找爷爷的武鸾,越泽风悄悄地叹了口气。 …………………… 武鸾很开心。 和越大哥一起出去采药,这一路上自己学到了很多,她自小就生活在这洛青峰上,这次难得离开,感觉自己几乎见到了世界的另外一面。 无论是苍子峰上各色草木,多种动物(吃起来味道都很好),又或者是神奇的草药和法阵,这些都让武鸾满心欢喜,尽是和自己爷爷分享的兴奋。 因此,回了洛青峰上,她径直去了爷爷的正房之中——酉时爷爷应该在自己一个人喝茶吧? 然而武鸾叫了几声爷爷,却没有听见回应。 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武鸾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平日里武青静坐饮茶的地方空无一人,武鸾左右房间转了转,结果也没见到自己的爷爷。 怎么回事? 寻人未果,武鸾这才看见在平日沏茶的桌上,似乎有一封信。 信封上,武鸾看见了自己爷爷那熟悉的笔迹——鸾儿亲启。 这一刻,一种绝望的预感攫握住了武鸾,虽然没有看见信中的内容,但此刻她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略带颤抖地打开了信笺,第一行的十六个字就刺痛了武鸾的双眼。 “鸾儿吾孙,见信如晤;见信之日,爷已不在。” 第一行刚刚读完,武鸾整个人就愣在了原地。 不在了? 武鸾捏着信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还记得你七岁之时,我曾和你说过的话吗?神归天地,体托山岳,人固有一死。” 神归天地,体托山岳……这八个字就是当年武鸾七岁时,陪着她长大的一条黄犬老死后,武青安慰她所说的话,老爷子详细地向她解释,阿黄虽然已经死了不会再汪汪叫了,但他的灵魂已经回到了天地之间,身躯埋葬后,也会变成这洛青峰的一部分。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武鸾都会站在风中看深林飒飒,那随风而动的树梢,像极了阿黄摇动的尾巴;那风入林间的低啸,更是恍如阿黄被自己欺负之后的低声呜咽。 而现在,爷爷也不在了。 武鸾的视线瞬间就模糊了起来。 轻轻放下信笺,武鸾抹了把眼睛,再次深深吸了口气,这才颤抖着拿起了那薄薄的一张纸。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眼见着因果缠身、不可或免,爷爷心下竟是比往日平静了许多,很多事情也终于看得开了。” “因果缠身固然可怕,但若是一味地畏首畏尾,人活这一世,又与这洛青山上的一秋草木有何分别呢?” “从今往后,爷爷就不在这山上,鸾儿若是想下山,那就随着你越大哥去吧。” “你小时候,爷爷总担心你重蹈覆辙,而待你年过及笄,爷爷这才明白当初你爹的感受。” “过去种种已成往事,鸾儿你身上的因果已断,自此也不再需要顾及什么了,若有所愿,尽管放手施为,爷爷都允了。” “心中千言欲说,落笔无字可写,鸾儿已经是大姑娘了,这次爷爷就不唠叨了。” “最后只望鸾儿答应爷爷,日后许笑不许哭,这一世身在红尘,平安喜乐。” “武青绝笔。” 短短的一封信,寥寥几句话,武鸾竟是几次哽咽难抑,而在见到最后的一句话时,她一面拼命点头,一面努力地让自己嘴角上翘。 但……怎么都翘不上去。 放下信笺,这一刻武鸾终于再也忍不住,她伏在了桌子上,终于痛哭失声。 不知何时,越泽风已经站在了武鸾的身后,眼见着武鸾小小的身躯伏在桌上,他迟疑了片刻,终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武鸾的后背,让她的气顺些。 而这一切,武鸾恍若未觉。 看到了桌上信笺的寥寥数语,越泽风心下不禁慨然——在他的房间里,也有武青留下的一封信,那封信却与这封截然不同,洋洋洒洒间竟全是对越泽风的叮嘱,虽然话语繁多、事无巨细,但言辞之间满是小心翼翼的恳切。 勾勾画画之间,越泽风甚至可以想象出武青那个倔老头伏案书写的模样。 而在那封信的最后,他还将自己最宝贵的法器所在的位置也告诉了越泽风,极尽托孤之意。 现在看来,武青这副在自家孙女面前不善言辞、嘱托越泽风的时却事无巨细的模样却突然多了几分可爱——也许,这就是男人对亲情的表达吧。 思及此处,越泽风终是忍不出叹了口气。 欲修天道,先为人道……这个道理自己前生明白的太晚了些——相较之下,因果缠身的武青却做得可比自己强上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