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庭欢》 第一章 偷天换日 窄小的四方两进院落,斑驳着阴郁的陈旧。墙垣数米间便有脱落的砖坯,远看去凹凸不平的院墙,有腐朽的老态。 吱呀一声闷响,两个老妇从院中缓步而出,如泥胎木偶一般,神色僵硬地将手中铜盆里的秽物泼洒而出,漆黑不明的汁液散在地上,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 院门复又掩住,一张一合,幽幽如鬼门之关。 夜色掩盖了两副面孔,唯闻一老妇之声,那声音低闷,如见了瘟神恶鬼一般:“作得什么死,皇上册立新后,天下大喜,咱倒关起门办上了白事。”说话间便瞧见一阵浊风将院内一抹灵布刮起,如幽灵悚然,那老妇不禁缩了缩身子,复道:“等领了这个月月银,我便辞了这鬼地方。” 一旁的人急急道:“姑姑带上我!往后我再不必受大小姐的气了。” 老妇冷哼一声,不屑道:“大小姐?最是不可一世,可嘴尖腹空,双八的年纪,才染了风寒几天,就撒手去了,草包一个!” 不远处隐隐有断断续续号哭声传来,凄厉无比,一旁的人皱起了眉头,摇头道:“夫人这两天可没少念叨,说风寒总不至于要了人命的。” 一句话听得老妇连连摆手,“死了便是死了,这厢她在里头指天跺地,连累得咱们不安生。”她声音细小低沉,却有着说不出的幸灾乐祸,“七月起圣上下旨秀女大选,这老俩巴不得大女儿赶紧攀了高枝,混出个名堂,这破落户也算熬出了头。这下好了,鸡飞蛋打,他们还能不哭?” 一旁女子怯怯道:“爱女骤亡,也总该是真的伤心吧?” 老妇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娓娓道来:“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民间白事,自有候夜、送终、落地、报丧、戴孝、落材、封材、立孝堂、做道场、做七、出殡、安葬、点主、圆坟共十四步,这在本儿的规矩了。”那老妇妇似是得意,斜着眼睛瞟了院里一眼,道:“我可听说了,他们家办事,除却封材,便只剩了戴孝,出殡和安葬三步,潦草成这样,还道是什么爱女。” 一旁女子连连蹙眉,盯着里头烛色点点,道:“莫不成是圣上大婚,民间总不许见白事,他们才避讳了?” 老妇妇连连咂舌:“那也不带这么寒碜的!咱们东郊这地方,有名的灯下黑,皇上还能管他不成?要我说伤心不假,说到底还是这飞上枝头的梦落空了,给他们愁得!” 正房木门木然开启,有人影从房内闪出,这一大一小两人赶紧噤了声,慌忙走开。 烟尘挥散不去,伊兰呆呆的跪在院中,一番话夹杂着屋里的哭闹声一起阵阵传入,她将手中的纸元宝一片接一片的扔进铜盆,眼中的泪水像永远不会干涸的河流,听着屋中由哭声渐渐清晰的争吵之声,夹带着自己的名字阵阵入耳,她有些不安,瞧着一旁的额娘,却见额娘苍老的脸上浮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 熟麻布制成的丧服,粗糙的纹路更显出伊兰的脸白璧无瑕,头上大小得宜的素白色绢花,更衬得那笑容楚楚动人,仿佛常年置身于塞外的将士,山穷水尽之际,立时看到了白雪皑皑的冰原,那份纯白足以惊了浮生,艳了尘世。 其实伊兰本是极美的,只是多年的劳作使得她疏于保养女子最为珍贵的容颜,身量也是瘦弱得紧,如今穿上这孝服,则更显得身形单薄,否则便更平添了“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的美态。 不多时,尚在屋中的郭络罗氏便从屋中走出,快步朝伊兰走来。郭络罗氏母家的身份地位也比如今的卓奇好些,昔年待字闺中之时本就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嫁与卓奇后因着卓奇的官职,便处处不平,时常在府中声色俱厉,只是戴佳府在京中实在微末如芥,这母女长日里也只能做个窝里横罢了。 因连日的心力交瘁使得郭络罗氏双目通红,此时直直盯着伊兰,眼中的炽热像是立时要将伊兰吞噬,伊兰本能的避开她的目光,却见额娘攥紧了伊兰的手,抬头迎上其双目道:“生死有命,夫人还是看开些。” 郭络罗氏的眼中是厌恶和憎恨,几欲开口,却不知为何,只朝屋中卓奇的方向望了一眼,便拂袖朝回了卧房,只留给伊兰母女满是不甘的背影。 直到屋中的纤儿向自己走来:“小姐,老爷让请你到屋中,说的是有要事。” 伊兰的脸上如同一汪平静的湖水,并未因卓奇的口中的“要事”出现任何波澜,只略理了理鬓角的碎发,便随纤儿进入了屋中。 房中人端正肃穆,见了伊兰,却尴尬神色愈甚,伊兰习以为常,只作不觉,心知阿玛有求与自己,却难于启齿,索性先开了口道:“阿玛叫女儿进来,可是长姐丧仪之事,还有不周到的地方?” 卓奇正色,用手掩住口鼻轻咳了一声道:“为父这些日子来伤心过了头,府里的事都交由你和你额娘打点,你自是稳妥的。” 兰煜低着眼睑,面色不改,淡淡地道:“长姐过世,女儿尽心操办也是应该的,也算成全了这姐妹的情分。不过,阿玛是否还有其它事情交代女儿?” 卓奇的神色显见着不安起来,却并不遮掩:“其实说来,倒也算不得大事。你也知道自世祖爷起,便有了每三年一次秀女大选,凡八旗女子,都要入内宫选秀,留中者便送入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咱们府里,本是该金煜应选,可惜天意弄人,也只能当她做是她的命数吧。可阿玛在工部已经留了档,终究还是要有人应选的。” 秀女大选自今年七月起便已开始着手操办,为此当时的戴佳金煜还忙前忙后了许久,郭络罗氏更是变卖了压箱底的嫁妆,换来银子为戴佳金煜置办了一身上好的旗装,显然母女二人都做着攀附天家的美梦,只是须臾间人事突变,半点不在人的算计之中。 伊兰抬起粉黛未施的容颜,看向卓奇的眼神中尽是了然:“阿玛想让女儿应选?” 卓奇心知伊兰惯是聪慧的,只三言两语便明白了自己的心思:“正是,或许是让你为难了些,只是咱们满洲的女子,总逃不过的,否则工部的人怕是也要来找阿玛的麻烦。” 伊兰望了望屋中陈旧的书画和花插陈设,即便是这样的屋子,曾经的伊兰也未曾有资格踏进这里半步,她敛起心神:“自世祖爷起,不在旗的女子想参加选秀势比登天,更何况女儿甚至未曾入族谱,若是去了,谁知道算是何门何家的女儿?” 卓奇心中早有打算,满是笃定:“你大可放心,阿玛已经着户部报上了你的户籍,你和你额娘也已经被记入族谱,你这一辈本族女子皆是从煜,你以后便名唤兰煜,也算是和金煜取金兰姐妹之意。” “戴佳兰煜,金兰姐妹。”心中反复默念着这八个字的伊兰,望着不远处戴佳金煜的闺房,强忍着心中的鄙夷“那便有劳阿玛为女儿费心了。” 如此,戴佳府中便又出来一位待选的秀女,便是那卓奇府中的婢女黄敏所生,多年来无名无分,被郭络罗氏母女百般苛待,视作孽种的戴佳伊兰,如今,却该唤作戴佳兰煜。 卓奇起身用温和的目光轻拍着兰煜,指着在一旁静立的纤儿道:“如今皇上刚册封了贵妃娘娘为皇后,又一并封了多位主位娘娘,正是缺少宫人的时候,阿玛已经着人将纤儿先行送进了内务府,阿玛在内务府有些关系,想来若你能入宫,将纤儿分到你身边,算不得难事。这几日你便先在金煜的房中,好生准备。“ 望着院中铜盆里尚未熄灭的火苗,映照着兰煜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红色,良久,她唤过纤儿走向戴佳金煜的房中。 黄氏早已候在屋里,兰煜满是疲倦,待房门紧闭,见到面色和善的额娘朝自己走来,兰煜却霎时慌乱起来,她惊得后退了几部,直退到了墙角,像一只受了惊的兽,缩在角落里,眼里是警觉和惊恐。 黄氏似乎不以为然,朝一旁纤儿道:“老爷吩咐你先进宫?” 纤儿也颤颤巍巍地点头,黄氏道:“你当万事小心。” 一旁兰煜却突然发作,朝黄氏用极低的声音嘶声道:“额娘,戴佳金煜的药里,为什么要放桑菊花粉!” 第二章 待选 黄氏的眼中是毫无生机的冷漠,她慢慢起身走近兰煜,兰煜退无可退,眼中几乎要沁出血来:“额娘,我在问您,戴佳金煜的药里,为什么要放桑菊花粉!” 黄氏一方温和的目光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使她的笑平添了诡谲:“因为风寒重病的人,最忌讳桑菊。” 兰煜只觉得头痛欲裂,她双臂紧紧箍住身躯,惶然道:“为什么,为什么您要这么做。” 从座椅上起身的黄氏,低头抚过兰煜的脸颊,加重了双手停留在其肩膀上的力道:“因为咱们受她们母女凌辱多年,因为没了她,才能有你。” 数日前,戴佳金煜暴死,须臾间天翻地覆,乱局之中,却是兰煜发现了黄敏将桑菊花粉加入戴佳金煜的汤药中,病情加重,药物相克,一条人命皆系黄氏所为,兰煜既悔也怕,却如何不知额娘苦心,她颤颤道:“何必一定要她的命,终究是咱们害了她。况且,况且夫人这几日终日忿忿,说风寒总不至于要了人命的。” 黄敏淡然,浑不以为意:“戴佳金煜明日入葬,死无对证,额娘早已料理干净,郭络罗杞蓉便是一肚子疑心,除了自己去底下找她爱女问个明白,还能如何?”她朝着不远处,嗤笑道,“明眼人最看得出老爷的样子,分明是指望自己的女儿入宫,能帮衬着他的仕途,如今戴佳金煜没了指望,若是连你也一起折了,老爷还能指望谁?” 黄敏随手摘掉发髻上的白色绢花,任其滚落在地,不再多看其一眼。再次面向兰煜时,目光多了几分怜惜,她着纤儿扶起兰煜,兰煜仍旧面如纸色,不肯多言,黄氏也不理,转而向纤儿:“你与兰煜同岁,若她不能入选,你切要珍重自身,待二十五岁年满出宫。” 纤儿紧攥着双手,神色郑重:“小姐美貌,皇上怎会不动容,即便天意弄人小姐未能入选,奴婢也绝不另投他主,只求在宫中浑噩度日。” 兰煜回转过身,脸色是怕极了的苍白,她伸手握住纤儿,未语便红了眼眶:“纤儿,你多保重。” 待得屋中只剩兰煜母女。静谧的屋内使弥漫在兰煜四肢百骸的惧意逐渐四散开来,再也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兰煜紧紧攥着手中的素白色手帕,蜷缩在屋中一角,泪水终究控制不住,无可抑制的一滴滴落下。 兰煜终究是怕的,那毕竟是人命,尽管她和额娘被郭络罗氏母女凌辱了十几年,尽管兰煜知道,若想取而代之,自己别无他选。 浑浊的泪水浸湿了兰煜的衣襟,时时有掩盖不住的抽泣和呜咽之声,黄氏轻手轻脚走到兰煜身边,抱住兰煜的发抖的身躯,艰难的时光里,母女总是这样相依为命的。 黄氏的口吻轻柔,似是安慰,让兰煜听了心安:“好孩子,额娘知道你是怕的,所以这脏手的事,额娘做完了也不敢告诉你。”她扳起兰煜瘦弱的双肩,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秀美面庞,她一壁抚着豆蔻色绣翠竹叶的宽大被面,道,“兰煜,你看这被面好看么?” 兰煜呜咽阵阵,无奈一笑,“比起咱们的,自然好看。” 黄氏摇了摇头,渐老的脸上有着坚定的狠厉,“你再看看。” 兰煜这才细细瞧着,缩着身子道:“这针脚深了些,这被面缎子上色,又似乎浅了些。” 黄氏深深地看了兰煜一眼,点了点头,“这便对了,额娘告诉你,往后你进了宫,若是出息,有的是不深不浅的好东西等着你,比这强上百倍。额娘拼着丧尽天良,为得就是你能有这出头之日。” 兰煜睁着剪水双眸,清明的眼睛里有着不安的惶惑:“额娘不是说过,当今圣上不似先皇专情,后宫佳丽无数,通房侍妾更不下百计,女儿却何德何能?” 黄氏爱惜地抚着兰煜的脸,将鬓角一缕发丝别至耳后,道:“这便是说圣上多情了。咱们要的便是皇上不专情,会分情。他今天分给这个,明天分给那个,风水轮流转,总会轮到你的。”她顿一顿,道:“你阿玛若是能多几个妾室,郭络罗氏母女这些年也不至于把眼珠子都钉在咱们身上。你便知道这差别了。” 兰煜不知为何,想起以媚娱上,换取富贵,便从心底发出一阵抗拒,嘴上也不禁辩道:“夫妻本当以琴瑟和鸣,两心相许,为何却要这般谄媚虚伪,斤斤计较?” 黄氏看向兰煜的目光深沉,盯得兰煜阵阵发寒,黄氏的声音更是低沉肃冷:“兰煜,你以为额娘为何拼着死后下阿鼻地狱,也要为你谋这个前程?”黄氏的语气有些愤恨,“咱们在府中多年无名无分,倒也罢了。今春我却听见郭络罗氏跟你阿玛提起,等戴佳金煜进了宫,便也将你许出去,你猜是哪家?是咱们从前在天津卫医馆张家的儿子。” 兰煜大惊失色:“医馆张家?他的儿子自小便有痨症,是去岁起便说不行了的,她如何做得出!” 黄氏恨恨一笑,道:“她大慈大悲,说是给人家冲喜。额娘是看你这几年渐次大了,才留上了心,怕不然今日,这遭罪的便不是戴佳金煜了。” 兰煜仍旧不可置信,摇晃着黄氏的手道:“阿玛呢,阿玛也允了吗,郭络罗氏不认,我也是阿玛的亲骨肉,他不怕贻笑大方?” 黄敏冷冷一哼,道:“你不知道你阿玛?向来畏惧郭络罗杞蓉悍妒,且避过了这次,你不算正经的戴府小姐,她来日也不会给你许什么正经人家。左右都是妾室,倒不如拼一把做皇上的妾室。” 兰煜低着头,不甘地咬着嘴唇,道:“这便是女儿的命吗?” 黄敏揽过兰煜的身子,疼惜道:“兰煜,这是你的命,你生为满洲女儿,进宫为妃是打你下生便定了的,额娘为你争得不是别的,是咱们该得的。” 黄敏幽幽一叹,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额娘是汉军包衣,也是像你一样的年纪进了宫,后来二十五岁年满出宫,遇上了你阿玛,他那时年轻英俊,意气风发,他许给额娘一世照拂,额娘信了他,便是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也一心倚靠他,可到头来,额娘等到了什么?” 她神色郑重,一字一顿:“兰煜,额娘最大的错,便是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你阿玛身上。你要记住,你侍奉的男人,你可以讨好他,可以利用他,却决不能只依靠他。”她紧紧握住兰煜的手,无比恳切:“兰煜,你一定不能像额娘一样!” 她说得急切,兰煜感到手臂隐隐作痛,觑着额娘的神色,却也知定是字字珠玑,血泪之言,少不得也诚心回道:“额娘,女儿若是真有福分被皇上看中,定不让额娘失望。” 黄氏这才缓缓松了口气,神色中复又充满了爱惜和赞许,“兰煜,先皇时额娘为宫女,见过宫里最容色娇美的女人,便是先皇的废后静妃和他最珍爱的董鄂妃了,额娘最惊喜的,便是你的容貌绝不在她们之下。只是她们二人后来一死一废,不提也罢。可额娘相信,你定是有出息的孩子。” 初阳悄然当空,勾勒出璀璨的光环,拂在黄氏脸上,有忽远忽近的缥缈,兰煜想着:这大概是一生里最后一段和额娘相互安慰的日子了吧。 她看见岁月碾压过额娘的眼角,有浅浅的细纹蔓延,额娘终究欣慰:“郭络罗杞蓉为了选秀,拿出压箱底的首饰给戴佳金煜做了身行头,如今要穿在你身上了。真是没有想到,我的女儿,居然这么快就要嫁做人妇了。” 兰煜再无话,紧紧依在黄氏身旁。 第三章 入选 康熙十六年八月十六,秀女大选正式开始。各旗选送的秀女,早已用骡车提前送到京城。众多秀女家世不一,官宦人家尚有车辆,而如兰煜这般的家世只能雇车乘坐。骡车上标有“正七品司库卓奇女”,用来区分秀女间的身份。 选秀分初选和复选,初选前日,由本旗参领依据满、蒙、汉的次序和家世的高低进行排车,兰煜虽家世不高,但满军旗的身份,还是使得其排位较为靠前。 黄昏时分,骡车停靠在了戴佳府的门口,戴佳府上下燃起了门灯,门口粗糙蜡黄的灯罩也被换成了明亮喜庆的红色,走过之人皆言戴佳府上下打定了女儿必定入选的心思。兰煜换上了早前准备好的旗装,自辰时起绾起的二把头没有一丝头发垂落,踩在脚上的花盆底,每走一步便使得发间的珠钗微微摇晃,兰煜的脸上只施了一层浅淡的珍珠粉,两颊未见有太过浓重的腮红,却已显出了上佳的气色。 府中上下全都出来送迎,卓奇和郭络罗氏,还有额娘及府中几房姨娘亦在其中,兰煜依着规矩一一拜别,卓奇仍叮嘱道:“你今后入宫,必当珍重自身。我戴佳氏的男子尚幼,你既是独女,又是长姐,戴佳一脉,今后便维系你身了。” 兰煜打量着卓奇许久,笑道:“女儿断不会忘。” 在车夫的催促下,兰煜扶着家丁的手,缓缓上了骡车,骡车虽算不得大,但从车辕处便看得出是新打造成,坐在车中的兰煜,轻轻闭上双眼,待得启程的声音渐渐响起,兰煜挑起车帘,看着额娘。 黄氏终究情难自禁,噗通跪倒,泣不成声:“兰煜,我的女儿,你保重!” 兰煜眼角噙着泪水,终究狠下了心,撂下了帘子,在车里瑟瑟抽泣。 风沙卷动着一次次擦过骡车,发出沙沙的响声,直至隐没在落日的昏黄当中,朝那华美的金色牢笼行去。 从人丁稀少的京郊,到繁华热闹的城内,四周再次变得肃穆寂静之时,骡车缓缓停下,便是已经到了神武门外。 骡车内并不颠簸,却着实闷了些,此时已近酉时,天色算不得黑,不远处对进出人等进行查验的守卫依稀可见,神武门如一张巨大的兽口,吞噬着白昼和一应形形色色的人,恍惚间映入兰煜眼中的,是神武门一侧的几个大字:缠足者斩立决。 兰煜的面色因为这几个字悚然一惊,旋即放下了车帘。心知这是当今太皇太后,太宗皇帝的庄妃博尔济吉特氏命人悬挂于此的。她没来由一阵怕,再不敢探出头来。 直至骡车行至顺贞门,兰煜方才被唤下。扶着略微酸软的腰肢缓缓走下骡车,兰煜看到的是各色骡车皆停至于此,仅是离兰煜最近的几辆骡车上的装饰,以及不远处的几位宫装女子华丽的妆扮,兰煜便知道此前关于本届秀女如何家世显赫的传言,委实所言非虚。 兰煜稍事整理了发髻和衣襟,便由着嬷嬷将自己带入初选的所在。所谓初选,是由宫中的嬷嬷太监进行验身,无外乎是身体是否康健,可是冰清玉洁之身,可有缠足,容貌是否端庄。若真是容貌丑陋者,便是使再多的银子,也送不到皇帝的面前。 翌日卯时,留待在体元殿外的,便是经过初选过后,还留在宫中的众秀女,兰煜便在其中。一天一夜的劳顿,已是让众多秀女疲惫不堪,时不时有揉弄着肩膀小声抱怨的,然大多数女子,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因为不消多时,她们便能得见圣颜,甚至永远留在宫中。 兰煜择了一处不甚显眼的角落,自顾望着开得正好的秋杜鹃。兰煜很怕在此时不慎得罪了哪位贵女,时时用余光瞥着周身,仿佛是一只受了惊吓的金丝雀,蜷缩在一角,找寻着藏身之处。 随着体元殿太监的叫喊声,阅选便正式开始,得了太监通传后的秀女五人一组,一同进入殿中接受皇帝和太皇太后阅看,留牌者赐香囊,留待宫中等候册封,撂牌者赐花,发本还家自行婚配。 兰煜并不是第一批入殿的秀女,待得兰煜听到自己名字之时,院中的满军旗妃嫔已是所剩不多,然而与兰煜的名字一同出现在这一批秀女当中的,是钮祜禄觅瑛、纳兰景妍、博尔济吉特宝音、王佳清还。除却自己与王佳氏,其余三位皆是使一众秀女惊异不已。 从殿外秀女方才三三两两的谈论声中,兰煜听到钮祜禄觅瑛乃当今皇后的胞妹,同为昔日辅政大臣遏必隆之女,身份贵重之极自不必说。此外纳兰景妍,虽说其父只是从三品中议大臣,但究其祖父,与大阿哥生母惠嫔,前朝英武殿大学士纳兰明珠均系女真叶赫部金台石之后,细论起来便是惠嫔的族妹,无心之人或看不出其贵在何处,但皇后册立,皇帝随之大封六宫,身为皇长子生母的惠嫔,便成了在佟佳贵妃之下,皇帝最为置重的妃嫔,而纳兰明珠在前朝权倾朝野,为防明珠看来皇上在其与钮祜禄氏一族之间厚此薄彼,此时景妍入宫,既是在后宫中与惠嫔等名门之后一道分薄皇后的权利,也是为了安抚明珠,取权衡之意。而博尔济吉特宝音,则是科尔沁三等公吉阿郁锡之女,细论起来,便是当今圣上的堂姑,太皇太后的侄女。 这是阿玛在入宫前早与她细细说过的。这样的寻常秀女难以企及的家世,足以让这三位在一众秀女中超拔而出,众人的心思已经不再是这三位能否入选,而是皇上会如何册封这三位皇亲国戚。更有甚者,便盘算着来日入宫,要巴结哪一位来攀附皇恩。而兰煜的心中则惴惴不安,点选排位,本就是依照家世,自己这样的出身,为何会跟这样三位天潢贵胄之女排在一起? 未及细想,在首领太监梁九功的带领下,兰煜与钮祜禄氏一等从殿门鱼贯而入。殿中的宫女分别侍立两侧,按着年龄和资历,离殿中太皇太后与皇帝越近的,便是年岁最长,资历最久的姑姑和嬷嬷。 待得五位秀女依次排开,一同下跪向皇帝与太皇太后行跪拜大礼。 “太师果毅公之女,钮祜禄觅瑛,满洲镶黄旗,年十七。”头一个被叫到的是钮祜禄氏,只见其再次行礼道:“臣女参见太皇太后,参见皇上。” 上首的太皇太后身着金黄朝服,声音沉稳平和:“数十年未见,果毅公家的女儿,已经长成了这般亭亭玉立之态。” 皇帝赞许的点着头,英武之气流露在眉目之间,道:“近日常听皇后提起,想念家中幼妹,今后便可时时得见了。” 皇帝这番话,便是默认了觅瑛已经留了牌子,果见梁九功顺势将香囊递给了觅瑛,在觅瑛接过之际,太皇太后忽地道:“皇后端庄持重,你这个做妹妹的,也当时时遵引皇后。” 觅瑛的手因着太皇太后的话微微一滞,淡淡答了句“是”,便退回了原位。 紧接着被点到的是纳兰景妍,同样太皇太后与皇帝只寒暄了几句便将其留了牌子。而后的博尔济吉特宝音,许是年岁尚小,眉目间总带着些许稚气,不如觅瑛和景妍的稳重。当被太皇太后问道家中额吉是否安好时,宝音扬高了声音道:“额吉好得很,还说老祖宗是咱们科尔沁草原上最了不起的女人,让宝音今后入宫要听老祖宗的话。”这样的话语,直接将皇帝撂在了一旁,仿佛宝音已是直接入选了一般,一旁皇帝觑不出喜怒,却仍旧吩咐下去,为宝音留下了牌子。 “正七品司库卓奇庶女,戴佳兰煜,满洲镶黄旗,年十五”被梁九功点到名字的兰煜,低头微微向前一步。太皇太后的目光在兰煜身上微微一滞,皇帝目光灼灼,深深看着兰煜。兰煜低着头,却在余光之间瞥见皇帝的目光,没来由地心里一紧,圣意不可揣测,却又无可奈何,兰煜心里想着,这大概便是所谓的敬畏了。 太皇太后在兰煜的身上打量了一圈后面色如常,旋即向兰煜身后的王佳氏望去。梁九功曲着腰,朝王佳氏扫了一眼,而后叫到:“正四品护军参领华善之女,王佳清还,满洲镶蓝旗,年十五。”听得此言的皇帝,身子向后微微一侧,攥紧了手中的祖母绿扳指。 太皇太后先开了口道:“抬起头来。” 兰煜无法从太后的语气中辨认其喜怒,只得与清还一道将头抬起,兰煜一眼便扫到了皇帝朝自己投来探寻的目光,下意识的将双目垂下,只听见皇帝沉声道:“正七品和镶蓝旗,都低了些。” 太皇太后的脸上满是笑意,道:“女子贵在德行,这没家世,也有没家世的好处。” 皇帝的目光再次投向兰煜与清还,鼻翼间缓缓出了一口气,便随口道:“也罢,都留下吧。” 兰煜的双手随着皇帝的一句话缓缓松开,不知不觉间已是攥湿了袖摆。兰煜对皇帝或许没有爱慕之心,甚至聊聊数语已经让兰煜觉得天威之盛,只是兰煜波澜起伏的命运,除了走进这甲第星罗的皇宫,便只能被弃之如履,她无从选择。 第四章 暗涌 八月二十,秀女大选告罄。留下牌子的众位秀女中,钮祜禄觅瑛册为贵人,封号温,居翊坤宫。博尔济吉特宝音被册为贵人,封号慧,居钟粹宫。纳兰景妍册为贵人,封号姝,居景仁宫。王佳清还册为答应,居延禧宫。汉军旗妃嫔之中,知县王国正之女王语黎册为常在,封号密,居景仁宫。二等侍卫陈希阂之女陈漱晏册为答应,居储秀宫。东三省总督陈岐山之女陈槿册为常在,封号穆,居延禧宫。而兰煜,则被册为答应,与宝音一道同居钟粹宫。 与此同时,玄烨亦下旨大封六宫,册佟妃佟氏为贵妃,贵人纳兰氏为惠嫔,贵人马佳氏为荣嫔,贵人郭络罗氏为宜嫔,贵人赫舍里氏为平嫔,贵人章佳氏为敏嫔。与众位秀女一同于册后大典后行册封礼。 八月二十二,午门鸣起钟鼓,宣告着册后大典正式举行,銮仪卫官攒“鸣鞭”,丹陛乐队也奏起“庆平之章”的乐声。彼时的后宫热闹非凡,所到之处尽是公主、福晋及京中命妇至坤宁宫谒见皇后的身影,宫车辘轳,珍奇珠翠数不胜数。次日,皇帝在王公和文武大臣的陪同之下,到太皇太后、皇太后宫行礼。礼毕,御太和殿。请王、文武百官各上表行庆贺礼。至此册后大典礼成,只待翌日宫中妃嫔一同往坤宁宫拜见皇后,聆听皇后教诲。 秋雨过后的清晨,飘散着露水和枯叶的香气,廊下稍许观望,不知何时便有如珠玉般圆润的水滴噙湿眼帘。 册后大典后,由皇后提议,后宫妃嫔编制定为九级,嫔位之上各有定数。而宫女之中,除却品级较高的风仪女官,掌事宫女和大宫女一概从云为名,是而纤儿配分到兰煜身边时,已更名为纤云。 纤云手中接过净面的铜盆,为兰煜细细打扮起来。兰煜择了一身柔黄攒花旗装,领襟是绣着流云的象牙白色。给皇后请安,兰煜既不愿失了礼数,更不想冲撞了哪一位高位的主子娘娘。极尽素雅,不失分寸,这是兰煜昨夜便反复叮嘱纤云的,末位答应的身份,使得兰煜不得不处处谨小慎微。 宫道各处是宫女太监们为宫灯罩上新的纱罩,所到之处尽是焕然一新,全然不见秋日的萧瑟,兰煜默然听着纤云絮絮讲着各宫娘娘们的来路:“如今的皇后娘娘,初入宫时便封了贵妃,那时辅政大臣尚未肃清,皇后娘娘身为遏必隆嫡女,鳌拜义女,一下子两位辅政大臣在前朝,使得老祖宗和皇上都不敢怠慢了去,论及权势,说是与当时的仁孝皇后平分秋色也不为过。” 兰煜默然,声音暗凉无温,道:“可惜天有不测风云,鳌拜被擒,辅政大臣一朝土崩瓦解,这原本引以为傲的家世,却是要为其所累了。” 纤云环顾四周,轻声道:“确是如此,那时遏必隆下狱,生死未定,皇后娘娘脱簪在乾清宫外跪求皇上饶遏必隆一命,皇上一时气急便由她跪着,哪知皇后娘娘忧急交加之下,竟小产了。” 兰煜蹙起了眉头,领口依然平整光洁,疑惑道:“皇上就是再生气,若是一早知道皇后娘娘有孕,怎就真的不管不顾?” 纤云摇头道:“皇上也没想到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便会如此严重,事后追查,竟是有宫女指使御药房的太监,当天在皇后娘娘的补药中加了雷公藤。皇上盛怒之下命人严查,竟查到指使那小太监的人,是当时仁孝皇后身边的宫女,那时皇后娘娘虽然位在贵妃,却是情急之下咬定是仁孝皇后指使,可皇上并未下旨逼问那宫女,只下令将其杖杀,便不了了之。”纤云的声音中是沉沉的叹息,“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偏袒仁孝皇后,如如今的皇后娘娘也因此缠绵病榻半年之久,如今仁孝皇后甍逝,事情也过去了三年,皇后娘娘能册立为后,想来还是因为皇上心里对皇后有所亏欠。” 兰煜微微沉吟:“后位与旁的位分不同,岂是一句亏欠便能说给就给的?”她迷惑不已地摇头,“算了,皇上的心思我不懂,我只知道,无论是皇后娘娘,还是一众妃嫔新秀,以我的身份,根本没资格和她们相提并论。” 宫道很静,花盆底踩在石砖上的响声依稀可见。纤云安慰道:“小主可别妄自菲薄了,来了宫里,且不说这富贵全系在圣心上,与家世无关。就是许多娘娘,也都很看重小主。” 兰煜面色温婉,扶着纤云的手微微一紧,道:“纤云,你比我先入宫半个月,你告诉我,这半个月在内务府,可还顺当?” 纤云清浅笑道:“奴婢一心等着小主,未曾与人过多接触,并无不顺之处。” 兰煜尚未再言,已是到了坤宁宫外,便噤声由着宫门的侍女引入殿中,殿内两侧分别侍立两名宫女,见到兰煜均是曲着双腿,打起帘子,恭敬叫到:“小主吉祥。”兰煜心中暗暗赞叹,皇后的宫中,果然是巨细靡遗,一丝不错,便愈发打起精神,不敢怠慢。 正殿里只三三两两来了几个同兰煜一般低位的答应常在,兰煜一一见了礼,便在东侧最末处落了座。 待得正殿里各宫妃嫔分座而待,只觅瑛早早入偏殿伺候皇后梳妆,不消一刻钟,便见皇后扶着觅瑛的手,身旁跟着坤宁宫首领太监严福忠和掌事宫女倩云,身后侍从两名宫女从偏殿出来。皇后身着正红色炽金飞花吉服,颈上的黑亮的东珠如同寒鸦的羽毛一般匀称光泽。如今的皇后不过25岁,正是凤仪万千的年华,艳丽的旗装并没有使她显得庄严逼人,却如同春日里碧波流动的湖水中,色彩瑰丽的鸳鸯,鲜艳却不刺眼。 皇后入座,觅瑛也落座在惠嫔下首,严福忠甩着拂尘,高扬着声音命兰煜等一众新秀向皇后行一跪三叩大礼。而后新晋封的众位妃嫔聆听皇后教诲,无外乎和睦宫闱,同心同德云云。 一众嫔妃再次落座后,皇后对着上首的佟贵妃道:“贵妃长日身子不好,前些日子还着内务府新进了红参,今日本可好生休养的。” 皇后之下,在一众嫔妃之上的,便是佟贵妃延月,亦是皇上的表妹。贵妃的唇角勾勒出棱角分明的浅笑:“纵是皇后娘娘仁慈,臣妾却也是不敢尚未听过皇后娘娘的教诲,便忝居贵妃之位。” 皇后未置一词,只笑着点了头,倒是惠嫔开了口道:“说起来咱们与皇后娘娘同岁,入宫时也是如新秀一般的年纪,一转眼,竟也过了十余年。” 惠嫔口中与皇后同岁的一众妃嫔里,荣嫔也在其中,便是新人,也早已耳闻荣嫔是数十年来最得圣宠的女子,兰煜只略略瞥了一眼荣嫔攒金丝护甲上的环晶石蜜蜡,便知道宫中传言非虚。 荣嫔微侧着头,弯起细长的丹凤眼,道:“臣妾一看到几位妹妹,也想起了咱们初时的模样,听说众位妹妹当中,年纪最小的慧贵人不过13岁,真是让臣妾羡慕得紧。” 众人的眼光齐齐落在了宝音的身上,连平日里最张扬直率的宝音,此时也不由低下了头,那样稚气未脱的脸庞,粉嫩的面颊如贝壳一般光洁无瑕,不由让人看了心生妒意。 一众新人中,穆常在最是眼高于顶之人,眼见着宝音这样受瞩目,碍着位分与家世不敢出言讥讽,便朝宝音身边的兰煜道:“莫说是慧姐姐,就连同住钟粹宫的戴答应,嫔妾瞧着都是清丽可人,不过若是嫔妾没记错,戴答应名戴佳兰煜,而皇后娘娘闺名中带晢字,这煜与晢同为明亮光华之意,不知戴答应是否想着与皇后娘娘一争光辉?倏然一顶冲撞皇后的名头压在兰煜身上,直让兰煜浑身一凛,众人的目光使兰煜如坐针毡。兰煜的才情并非不能回绝了穆常在的话,只是微末如她一般的答应,不敢承认冒犯皇后,却也不敢开罪了常在之位的陈槿,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惠嫔的面色如春日的日光一般温和,扫过兰煜的面庞,朝陈槿开口道:“诗经有云,明星晢晢,乃昭明是也,取星月之光。而《广韵》所示,煜之光芒,取焰火之光。区区焰火,哪里能和明月之辉相提并论。” 惠嫔族属纳兰氏,纳兰一族冠誉京城的才名,远非妄自尊大的陈槿所能相提并论的,何况闺中女子大多只略读汉家诗文,《广韵》是为何物,怕是穆常在也一无所知。这一番辩驳,只能让她张目结舌,脸色连番变了数变。 第五章 各心 上首的贵妃目光渐渐发沉,低如深谷般的声音对穆常在道:“对皇后娘娘的闺名品头论足,已是犯了忌讳,往后穆常在说话,还是掂量着些。” 兰煜心里暗暗计较,所谓言多必失,大抵便是如此,陈槿一心想将冒犯皇后之名按在兰煜身上的,却祸水东引至于几身。那厢陈瑾一时间心神烦乱,本欲求助于荣嫔,却见荣嫔嫌恶的摇了摇头便撇过头去,只得硬着头皮向皇后下跪道:“臣妾一时口不择言,还望皇后娘娘恕罪。”说罢便不住磕起头来。 兰煜本应是最希望穆常在受罚之人,却也知道皇后刚刚册封,自然不会立时落下个苛待后宫的名声,至多是聊作训诫罢了。果然皇后语气中未见有一丝愠怒,“穆常在刚刚入宫,本宫不愿苛责,往后谨言慎行便是。” 皇后的宽恕令陈槿如释重负,再落座之时犹如惊弓之鸟,再不敢多言。直至皇后令众人跪安,一干嫔妃方才三三两两的离开坤宁宫。 行走在宫道上的兰煜,不由得气闷难耐,发出了悠长的叹息。只在三言两语间,绵里藏针,已经让兰煜疲于应对。 宝音与身边的孟知在兰煜身后的不远处,孟知脸上满是得意之色,朝宝音道:“奴婢觉得小主可真是威风,不仅位分封得高,连众位主子娘娘也不敢将小主小瞧了去。” 宝音的声音犹如牧林人家的莺鸟,婉转清脆,传入兰煜的耳中:“不过是个贵人,但凡是咱们博尔济吉特氏的女儿,哪个不是做皇后的。” 兰煜与纤云退至宫道一侧,为宝音让路行礼,宝音只侧过头应了兰煜一声,便继续与孟知絮絮说着,犹如自家之地一般丝毫不避讳着。宝音所言委实非虚,太宗孝端文皇后,亦是太皇太后姑母,同出博尔济吉特氏,当今太后与世祖废后静妃,均系博尔济吉特氏。这样的门楣,宝音存了这等心思倒也是常情,但如今皇后尚在,宝音这话,便未免粗鄙张扬了。 离兰煜更远的地方,贵妃盈然而立,鬓边的紫玉流苏不住的悠然摆动,与飘摇的袖摆一道,如同幽深的三色堇,孤傲深沉。一旁的素云嫌恶的道:“且不论皇后是否册立,她尚为贵人的身份,也是万万不该觊觎皇后之位的。” 贵妃的目光如同湖边垂柳上细小的柳絮,稍一吹动,便能遥送至云水迢迢,却飘忽而难有着落:“毕竟是老祖宗和皇太后的亲眷,能许她觊觎。” 素云并不以为然,却见贵妃吩咐道:“回宫之后,送往各宫的赏赐,拿来给本宫过目。” 望着不远处兰煜的身影,贵妃没有多做停留,便与素云回往了承乾宫。 坤宁宫向钟粹宫,御花园是必经之处,各色傲然绽放的奇花,充盈着兰煜的双眼,兰煜回想起幼时在天津卫,途径戴佳府的一位西洋传教士,曾赠与她一件名为万花筒的物什,只消轻轻转动,便成就了那时的兰煜眼中唯一的光亮,只可惜那一丝的欢愉,在与戴佳金煜抢夺中被打碎,一如她的人生,更如同眼前这各色的花瓣,绚烂却支离破碎。 而后眼前出现一名宫女妆扮女子,恭敬的向兰煜行礼:“戴小主吉祥,我家娘娘请小主往碧浮亭。” 眼前的宫女,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兰煜知道宫女中能有这般资历的,必是几位主位娘娘宫中的掌事宫女,便不敢怠慢,开口道:“烦请姑姑带路。”碧浮亭位于御花园东北角,亭北是正对倚梅园北墙而建的摛藻堂,正南是万春亭。前出抱厦,下有东西长的水池,池上横跨单券洞石桥,亭坐落于桥上。 身着宛蓝云锦的木尧,细细欣赏着亭顶的绿琉璃瓦黄剪边,旗装上的海棠花肆无忌惮的盛放在衣摆的每一个细微之处,与攒尖顶上的琉璃宝顶和三面开敞的抱夏一样呼之欲出,而身处其中的木尧,则更像是安然独立的海棠花,玲珑幽婉。 兰煜选秀之时也着宛蓝,见到此时的木尧,只觉得天差地别,望尘莫及。兰煜同纤云踏入亭中,端然行礼道:“嫔妾参见惠嫔娘娘。” 惠嫔扶起兰煜的双手,一如在坤宁宫时的温润宁静:“戴答应免礼吧。咸福宫与钟粹宫隔得远,本宫不忍戴答应走一趟,便择了此处,想来也是唐突了。” 兰煜择了一方石墩坐下,谦和温顺地道:“今日娘娘出言解围,嫔妾该登门致谢才是,劳娘娘相请,又怎会嫌弃。”望着亭顶描绘的夕阳秋景,兰煜带着嫣然的笑意道:“萧萧远树流林外,一半秋山带夕阳。若不是相陪娘娘,嫔妾怕是无福享受这闲亭逸景。” 惠嫔望向兰煜的眼神有些惊讶,道:“你既是通晓诗文,适才穆常在所言,你该不难辩驳,既是选择忍气吞声,想来便是个隐忍内敛之人。” 茶盏飘浮的水雾很快消失不见,偶有上下游动的一两片茶叶也都安然伏在杯底,惠嫔拨弄着茶盖,道:“女子的双手,是最该好好爱惜的,可本宫看你的双手,想来是常年劳作所致?” 惠嫔的话如同新雨过后穿过重重云雾的阳光,直直打在兰煜身上,多年的苦力,兰煜的美貌纵然未有减损,但双手却称不上光洁如玉,身量也是瘦弱得紧。兰煜不想惠嫔竟是如此心细如发,攒紧了双手,未置一词。 “你是七品的家世,又是庶出,劳作之余却还不忘识文断字,这些年,该是活得艰难。”日光打在惠嫔的脸上,精致的妆容映照不出丝毫瑕疵,却在毫无保留地剥开兰煜多年来内心的屈辱和不堪。 兰煜不愿再提及过往,道:“娘娘聪慧,臣妾家中之事,确如娘娘所言。” 茶盖碰落的声响清脆响亮,冲击着兰煜本就惶惶不安的内心,惠嫔只用丝帕轻轻拭了拭手,道:“从前府中不过几房姨娘,你已是疲于应对,可想过宫中这么多妃嫔,你又如何自处?” “其实宫中的女子,论什么娇贵不娇贵的,都是侍奉皇上的人罢了。说起容貌,也不过是韶华匆匆,留不住几时。唯有选对了路子,方能保得长久。”惠嫔扶着丽云的手起身,自始至终地和颜悦色,道“戴答应日后可愿常来咸福宫坐坐?” 侍立兰煜身后的纤云,额头间沁出细细的汗珠,比之兰煜紧张更甚,却见兰煜张口回道:“承蒙娘娘看重,臣妾自无不应之理。” 惠嫔眼中的笑意较之方才更甚,扶着丽云的手离开了碧浮亭,望着惠嫔渐渐模糊的身影,纤云从兰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之色,便急切地朝兰煜道:“方才惠嫔娘娘分明是欲意将小主收为己用,怎得小主想也不想便答应了?” 兰煜的声音中有着微不可闻的叹息,如同深山空谷中的一声回响,绵延深沉,来往的宫婢太监,兰煜一一木然应着。 直至回到钟粹宫,兰煜将珠饰一一亲手摘下,从铜镜中照见纤云疑虑的脸色,终是开口道:“你可知碧浮亭是什么地方?那是除却万春亭外,御花园中最为显眼的一处所在,惠嫔在碧浮亭见我,哪里是体恤咸福宫路途远,分明是要来往的宫人全都看到,传扬出去,怕是我应与不应,宫中的人,都会认为我早已依附于她。” 纤云的脸上充满了遗憾和懊悔:“惠嫔虽为大阿哥生母,可家世平庸又不得圣宠,莫说是与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相比,便是在几位嫔位里,也真算不得什么好的路子。” 兰煜转着汤匙,慢慢吮着与白瓷碗浑为一体蜜水,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窄小的殿中,道“再好的靠山,这路,终究还是靠自己走出来的,好与不好,也都是一时罢了。我一时大意,如今既然别无选择,也只能顺势而为。” 泛凉的晚秋总是使人神思倦怠,用过晚膳,兰煜便早早睡下,只是来往陌生的宫人,甚至迁徙的鸟雀偶有从钟粹宫的枝头飞过,都使她睡得并不安稳。前路如何,她并不像说与纤云时的那般笃定,未知的路途使她觉得自己如同殿中油灯里摇曳的火苗,虽时会被吹灭,了无痕迹。 承乾宫中,贵妃斜倚在榻上,一旁的素云絮絮念叨着宫中对于众位小主的传言,却只见贵妃细细翻阅着库房记档,一个个文玩珠宝被圈记下来,留待承乾宫首领太监赵川一一派去各处。贵重贺礼的择选,贵妃均是反复思量斟酌,随后道:“按着本宫的吩咐,将这些贺礼分派给众位新入宫的妃嫔,可别错了。”素云接过记档,将贵妃所圈记之处一一看过,当白玉如意,七宝琉璃花插,苏绣梨木树雕屏风等一应在列时,不禁疑惑道:“娘娘,这当中许多物什都珍贵得紧,尤其是皇上赐的那对白玉如意,之后几年安南国进献而来的,成色与咱们宫里的皆是差了许多,如今您却分别赏给了温贵人和姝贵人,会否太过抬举她们?” 贵妃只是付之一笑,仿佛是再不过无关紧要的事情:“皇上在意的人,本宫便不能怠慢,否则便是皇后,都会有所微词了。你依言去做便是。” 素云应承着,却还是有所疑问道:“可这戴答应的赏赐,却也是十分厚重,奴婢可是听说,她已是依附惠嫔了。” 贵妃微微沉吟,并未理会素云,而后问道:“你说那戴答应,是庶女的出身?” 素云点着头,语气中带着些不冷不热的同情:“若非家中长姐过世,怕是今时也轮不到她,不过那样的家世,跟慧贵人同住一宫,少不得要看些脸色。” 贵妃摇了摇头,鬓边的金累丝红宝石步摇不时摆动着,“本宫为嫡出,却知道这庶女的日子,并不好过,既是个可怜的人,便多赏赐些,有了富余打赏宫女太监,才不至被怠慢了。” 第六章 各心(二) 细细清点着各宫送来的赏赐,兰煜的脸上愁色愈发浓重,如同原本平静无波的湖水泛起阵阵波澜。 纤云见状问道:“奴婢一一清点了,小主可是觉得这些赏赐单薄了些?” 兰煜轻抚过桌上的紫檀大肚弥勒佛,殿中时时弥散淡雅的馨香,那是皇后嘱人送来的六盆白玉兰,因着兰煜名中带有兰字,皇后便言道此花与兰煜再相称不过,悉数赐与了兰煜。 午后正是日头充沛之时,阳光播散在翠薇筑,令床榻上的孔雀罗绣合德二仙轻容纱更加映射出粼粼的光芒,这是惠嫔的赏赐。而在众多娘娘的赏赐中,唯是皇后、贵妃与惠嫔三人的赏赐最为厚重。只这三样贡品,便已让翠薇筑一应老旧的陈设黯然失色。 兰煜的脸上未曾因为满殿的稀世珍品浮现任何喜色,尽管每一样,都是她十五年来未曾见过的,她觉得自己当真是少见多怪的井底之蛙,只些许的恩惠便让她坐立不安。兰煜觑着远处的未央殿,问道:“你可有见到慧贵人的赏赐?” 纤云回道:“贵妃娘娘身边的素云刚刚来过,奴婢瞧着贵妃娘娘赏她那面苏绣沉香木树雕屏风,也是珍贵得紧。” 兰煜拿着手中的记档,上面一一记载着各宫娘娘的赏赐名目,无一缺漏,道“除却那面屏风,咱们宫里的赏赐,竟是慧贵人的一倍之多。” 纤云眼神一滞,随即翻看着记档,却与兰煜所说一般无二,只听兰煜道:“其它主位娘娘的赏赐并未有所不妥,而多出来的赏赐,全是从皇后,贵妃和惠嫔宫中所出。” 纤云一时脸上布满了疑色,小心道:“想来是三位娘娘嘉许小主静默守礼?奴婢看这大肚弥勒佛,雕工精致,细微之处的包浆也晶莹通透,弥勒佛本也是福泽通透的,如今开过光,也是大大的福气。” 兰煜未置可否,凝声朝纤云道:“素云姑姑来时,可曾说些什么?” 纤云答道:“素云姑姑忙着办贵妃娘娘交代下的事,只放下赏赐便离开了,小主可觉得有不妥?”纤云觑着愁眉不展的兰煜,却不见其言语。思虑多时,兰煜微一摇头,吩咐了纤云道:“将这弥勒佛供奉起来,平日洒扫时仔细着些,还有这紫罗兰,细细打理着,可别让它谢了。” 纤云依言将赏赐一一收起,因皇后与众位娘娘都吩咐了不必上门道谢,兰煜想着若是硬要叨扰,没得惹得众位娘娘不快,便也乐得闲在。 而在未央殿中,宝音面色却是阴沉之中带着羞愤的微红,底下的宫女小心翼翼收拾着三彩陶瓷的碎片,那是荣嫔晌午着人送来,不过半天的功夫,便化为碎片,依稀闪烁着油亮的光彩。 宝音的容貌不同于一般蒙古女子的大气方正,却更像是含苞待放的仙客来,小巧白皙,可以想见若是来日眉眼间长开了,该是清秀俏丽的美人。此时她稚嫩的脸上,却在盛怒之下显得扭曲可怖,孟知想要出口相劝,却在宝音的气势下缄默不语,只听宝音睁大了眼睛问道:“你再重复一次,佟贵妃身边的素云来时,都说了些什么。” 迎着宝音满是怒火的语气,孟知言道:“她说便说了,小主还是......” 孟知的话尚未说完,换来的却是宝音手中又一座茶盏被打碎,瓷盏破碎之声显得宝音的声音更加尖锐刺耳,“我让你再重复一次!听不懂我的话吗!” 孟知顾不得遍地狼藉,慌忙跪下,声音中满是颤抖:“素云姑姑说,贵妃娘娘要她转达小主,赏赐给小主这面苏绣根雕屏风,乃是用沉香木所制,沉香最能使人平心静气,希望小主日后好好修心养性,莫要....莫要信口开河,不守本分。” 宝音紧紧攥着衣角,使得原本精致的芙蓉袖摆褶皱不堪,“好一个信口开河,不守本分!她不过一个贵妃罢了,咱们现在就去找老祖宗,让她给我晋为贵妃,好让她知道自己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宝音的话引得孟知一阵摆手,极力劝阻道:“小主,奴婢在想咱们好端端地怎得会被她训斥一顿,莫不成是小主那日在坤宁宫外的话,被她听了去?” 宝音轻哼一声,道:“那天她根本不在,哪里会听见。” 孟知一时无言以对,一旁冬巧却轻咬着嘴唇,道:“奴婢记得,那日咱们在宫道上,曾遇见过戴答应,难不成是她在背后向佟贵妃嚼的舌根子?” 宝音朝着翠薇筑的方向怒目而视,额头间已是沁出许多汗水,道:“那天咱们在宫道上根本没见过别人,不是她还能是谁!。来时太后阿姐还嘱咐我当心宫里的人,我竟没想过头一个贱蹄子居然出在自己宫里。” 宝音蓦地站起,直咧咧地向外走去,孟知知道她要去质问兰煜,孟知本是宝音额吉阿郁赐身边的义女,阿郁赐看重孟知沉着稳重,便命她作为宝音的陪嫁侍女,好时时劝阻着年轻气盛的宝音。 而宝音此时的样子,却引得孟知心中一阵烦躁,早知宝音在闺中时便是个难伺候的主儿,孟知入宫后并未依宫规从云为名,也是因为宝音嫌云字俗气,叫嚷着不肯更改,才使得孟知以原名在宫中。如今跟她在宫里,这般冲动的性子,还不知要闯出多少祸端。 强忍住心中的不耐,孟知挡在宝音身前道:“小主息怒,这戴答应本就拿了小主的把柄,如今小主这么一闹,她若告到了皇后娘娘那,再有贵妃作证,怕老祖宗也不好替咱们说话啊。” 殿内倏然鸦雀无声,连宝音原本因气愤而急促的呼吸之声也不得闻,许久,响起宝音自得又诡异的声音:“草原上么,我向来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如今来了这紫禁城,更别指望着谁能欺负了我去。今日便罢,此后她休想过安生日子!” 宝音的脸冷若沉冰,孟知无奈地叹了口气,心知宝音惯是得理不让人的性子,却也只能先做安抚,日后打算了。 当晚,玄烨翻了景妍的牌子,凤鸾春恩车在晚膳后停在了景仁宫,一众宫女太监服侍景妍梳洗后,由值夜太监卷了被子,将景妍抬入乾清宫,她成了秀女大选后玄烨召幸的第一位妃嫔。 此后的一个月内,觅瑛、穆常在陈槿、密常在王语黎等一众秀女接连被皇帝召幸,景妍与王语黎同先头的荣嫔平分秋色,成为宫中近时最为得宠的女子,其余妃嫔玄烨也时有眷顾,宝音则是因为皇后出言道其年岁尚小,不宜侍寝,皇帝便命内务府年后再挂置其绿头牌。 而兰煜和清还,却浑然被皇帝忘却了一般,入宫月余也未曾侍寝。 按照祖训,每月初一皇帝应留宿于坤宁宫,敬事房便在记档上记下了皇后的名字。晢瑛随手翻着记档,倩云端来铜盆为晢瑛净手,瞥着案几上的记档,半月来大半是景妍和荣嫔的名字,道:“咱们二小姐哪点比不上姝贵人,偏她这么得宠。” 晢瑛笑叹道:“皇上喜欢有才情的女子,觅瑛却是比不过。” 倩云语气迟疑地道:“咱们二小姐,似乎并无意于恩宠。” 晢瑛目光低沉,抚着额头:“她何时不是这样糊涂,口口声声嚷嚷着不想入宫。咱们旗人,哪个不是要入宫阅选,更不要说还是咱们钮祜禄氏这样的门第。偏她净想着那不着边际的事。” 提起觅瑛,倩云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二小姐自幼便是敏感执拗的性子,怕是一时半会儿转不过来,还不是得娘娘替她费心筹谋。” 晢瑛随手拨弄着案几上的算盘,银算盘珠的声音响亮悦耳,“本宫之所以向皇上提及,订立后宫妃嫔编制,使得主位妃嫔各有定数。这一来,是让这后宫尊卑有序,高位压制低位,省去了本宫不少心思。否则由着皇上一个个的晋封,本宫这皇后做得也索然无味。二来,有本宫向皇上进言,给觅瑛早些封了贵妃,也能早早断了她们的念想,不至于肥水流了外人田。” 后宫嫔妃的位分,皇后之下,本是仅有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庶妃之分,且各位分人数无所限定,而后在晢瑛的提议下,玄烨才正式划定,皇后之下,皇贵妃一人,贵妃两人,妃4人,嫔6人,为主位妃嫔。主位之下,贵人、答应、常在之位则无限制。 倩云对晢瑛的做法十分钦佩,笑道:“一旦这高低尊卑有了定数,僧多粥少,那些人必然费劲了心思往上爬,咱们也好看她们鹬蚌相争。” 第七章 晢瑛 晢瑛轻出了一口气,道:“这不过也是权宜,一旦有人爬的高了,终究还会想要越过本宫。本宫只盼着觅瑛长点心思,早点坐上贵妃之位,也好帮衬着本宫。” 倩云不无担忧地道:“如今六嫔之中已有五位,也不知道二小姐能不能争得过姝贵人她们。况且二小姐近来似乎常和荣嫔来往,奴婢担心,二小姐会否生了异心?” 额头间传来的丝丝痛意,使得晢瑛蹙起了眉头,道:“她这是在怨本宫,若不是因为本宫,她说不定可以落选,不进这宫里。如今不过是想给本宫难堪,让外人笑话,小孩子闹脾气罢了。” 倩云轻轻为晢瑛揉着额头,叹息道:“皇上昔年惩治鳌中堂,咱们老爷受到牵连被削去爵位,甚至下了狱,亏得是娘娘于乾清宫前昼夜哭求,才使得老爷保全了身后的颜面。如今两位少爷在朝中步履艰,娘娘想要帮衬却又不得僭越,这般艰难,二小姐却全然不能体会。” 晢瑛轻靠在贵妃榻上,枕衾上柔软的风毛轻柔她的抚过脸颊,令得她的声音渐渐带出了倦意,“那时她不过是个稚童,哪里知道这些。本宫只盼她有一天能明白,钮祜禄氏的女子,不能像男子冲锋陷阵,光照古今,但也得穷尽全力,才能不让家族风雨飘摇,日薄西山。” 倩云轻声安抚道:“二小姐才入宫,将来定会明白的。说起来,二小姐总不至于像草原上来的那位,仗着是太皇太后的亲眷,便目中无人,不可一世。听说皇上也是不太待见她的。” 晢瑛轻嗤道:“有那样的家世,她也确实无需太过小心谨慎。不过皇上再不喜欢,也不会拂了老祖宗的面子,将来也是个麻烦。本宫姑且只能以她年岁尚小为由头,先拖个一年再做打算。” 倩云低声道:“只能如此了,左右她暂且不能侍寝,便成不了气候。” 盯着纱帐上安详垂落的百宝流苏,晢瑛笑了,笑中充满了疲倦和无奈,“一下子这么多新人入了宫,本宫倒真有些力不从心了。有时候本宫在想,因为本宫是皇后,所以皇上每个月初一十五还会来两次,若本宫不是皇后了...” 晢瑛尚未说完,倩云便在一旁急急打断,道:“娘娘才刚刚封后,可别说这么晦气的话,娘娘福泽深厚,莫说是坤宁宫,便是那寿康宫、慈宁宫的主人,将来也一一做得。”倩云知道晢瑛不过随口一言,却不忍看到她如此心灰意冷,言道:“其实奴婢瞧着,皇上心里还是有娘娘的,除了先头去了的仁孝皇后,如今打幼时便陪伴皇上的,便也只有娘娘、贵妃和荣嫔了,荣嫔固然得宠,岂不闻盛极必衰的理儿,倒不如细水长流,有年少的情分在,总能保得长久。” “细水长流。”晢瑛低声呢喃着,“本宫倒觉得君恩似水,悄无声息,了无痕迹罢了。” 倩云再不知从何开口,在晢瑛的眼中,玄烨对她的情意,不似对仁孝皇后那般伉俪情深,不如对荣嫔那般浓烈炽热,便是如贵妃常年缠绵病榻,玄烨也时时嘘寒问暖,而对待晢瑛,若说是相敬如宾,便只在敬字上尤为深重。 晢瑛的目光徘徊于殿外,深切热烈。良久,晢瑛的目光终于缓缓沉下,再不起任何波澜,“皇上晚膳会来,可都让小厨房准备妥当了?” 倩云恭顺道:“按着娘娘的吩咐,如今天气转凉,多是些温补应季的吃食,便是那山珍刺龙芽,奴婢也让人将豆芽换成了紫姜,香甜却不伤胃。” 晢瑛尤是不放心道:“你仔细盯着他们,可别出了错。” 倩云正欲依言退下,却忽地被晢瑛唤住,声音中已没有提起玄烨时的那般温度,恢复了皇后的庄重与威严,“前些日子赏给各宫的贺礼,没出岔子吧?” 倩云心下明白,晢瑛这般问,便是想要知道众位小主心性如何,欠身道:“娘娘给她们脸面,哪个不是千恩万谢的。只是奴婢按着娘娘的吩咐,给那钟粹宫和延禧宫的两位答应加重了贺礼,穆常在和密常在一等自然是不忿得很,慧贵人那位祖宗,更是气得连荣嫔新赏的三彩陶瓷都给砸了。听说自打那以后,她每天都少不了给戴答应脸色看。” 晢瑛冷哼一声,笑道:“荣嫔那样心高气傲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少不了要给慧贵人使些绊子。”用丝帕轻拭着金錾古钱纹护甲,晢瑛道:“本宫也是偶然听觅瑛说起,才知道当日阅选,那戴佳氏和王佳氏,本是不入流的家世,却和觅瑛她们排在了一起。本宫才留了个心眼,看看她们到底是谁安插进宫的。” 倩云若有所思道:“只可惜娘娘几次对皇上旁敲侧击,皇上却仿佛浑不在意。” 晢瑛面色如霜,如同玄烨在慈宁宫时一般的阴冷,“今晚本宫和皇上就寝后,你寻个机会在殿外问问梁九功,他贴身服侍皇上,兴许能套出些话来,但别失了分寸。” 护甲轻轻敲打在黄花梨木的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晢瑛道:“本宫倒还真想知道,是谁的爪子伸得这么长,这么脏,居然一早就打起了秀女的主意。” 倩云应和着皇后语气中的冷意,道:“这背后之人虽在暗处,好在那两位答应被扔了出来,娘娘对她二人的赏赐丰厚至此,使她们甫一入宫便成了众矢之的。那些赏赐不是贡品便是官家打制,她们想要换些银两打点下人都拿不出来,里外受敌,已是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给人当枪使。” 晢瑛再未言语,只吩咐了倩云细心打点着,十载宫闱,她或许身心俱疲,但如她所言,身为女子,无法名垂青史,却也不会随波逐流,潦草一生。 第八章 离心(一) 玄烨驾临坤宁宫已近申时,只见玄烨引着梁九功及三三两两的宫人阔步朝正殿走来,此时的玄烨只着了淡青色常服,袖口和衣摆处均是缩口的款式,显得玄烨身形挺拔,长身玉立。 晢瑛一早同众宫人候在殿门口,打着宫灯跪迎玄烨的到来,微暗的天色灯火时时摇曳,映在晢瑛的脸上灿若日光,鬓角的步摇轻轻晃着,像西洋自鸣钟的钟摆,高低有序。余光瞥见玄烨的衣角,晢瑛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玄烨的声音温厚平和,轻扶起晢瑛,道:“秋日泛凉,皇后原不必亲自恭迎朕的。” 晢瑛就着玄烨的手,一同步入殿内,道:“皇上操劳国事,往往不舍昼夜,臣妾又怎能一味在殿中躲懒。” 玄烨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晌午过后闲来无事,他便召了景妍前来侍驾,于诗文之处相谈颇有所得,便一时忘却了时间,是而耽误了晚膳的时辰,此时见晢瑛以为自己因国事而来迟,不由得心里生了几分愧疚,连带着话语中也热络了不少:“国事日日都有,倒是害皇后苦等了朕许久。”而后侧目朝梁九功道:“往后每月初一十五,若非要事,便提醒着朕早些来坤宁宫,莫要像今日一般,因为几份折子就误了时辰。” 待玄烨与晢瑛一同在偏殿落了座,倩云便得了晢瑛的吩咐命小厨房传膳,一应太监宫女端着描金彩盘,比肩接踵地进入偏殿,起菜声起,一应佳肴便映入眼帘,八珍玉食,秀色可餐。晚膳的品目并不繁杂,也无前菜。主菜绣球乾贝,随上荷叶卷,山珍刺龙芽,三鲜瑶柱,琉璃珠玑均是一早便操办着,膳汤龙井竹荪和如意卷与豆面饽饽则是在玄烨来时刚刚做得,香气四散殿中。 玄烨的目光一一扫过桌上的菜品,朝晢瑛温声道:“皇后有心了。” 晢瑛的话语因玄烨的注目微微一滞,而后低头笑道:“都是奴才们的心思,臣妾可不敢邀功。” 玄烨的目光未曾在晢瑛的身上移开,梁九功将布好的膳汤放在玄烨身边,玄烨将其端起递给了晢瑛,道:“宫女太监们若想讨好朕,只懂得拿些山珍海味,可若不是你得了你的吩咐,他们又怎么晓得秋日天凉,是而晚膳全都是温热养胃的菜式。”玄烨拿起筷子,随手指着那山珍刺龙芽道:“这龙芽换成了紫姜,还有这荷叶卷中加了枣叶,其它食材也都换成了应季的吃食,这份心思,便也只有皇后才有。” 玄烨的声音温润如玉,晢瑛心底一软,迎着玄烨的目光,柔声道:“皇上日理万机,于国事臣妾插手不得,若是服侍皇上都不尽心,当真愧对这皇后之位了。” 玄烨朗声笑道:“新秀入宫,一应大小事宜若非皇后操持,后宫便不会如此井然有序,这样的本事,偏被你轻描淡写的说了过去。” 缓慢用着膳汤,热气从面前飘过,晢瑛轻拭着嘴角,笑道:“若说后宫井然有序,臣妾可不敢独揽这功劳,也是一众姐妹守礼知节,臣妾才省心许多。说起来,新秀入宫有些时日了,可还合皇上心意?” 玄烨夹起一块如意卷放入口中,随口道:“倒都是懂规矩的,不过若说太合心意,却也没有几个。” 晢瑛笑道:“新人入宫时日尚短,见到皇上难免过于拘谨了些,想来假以时日,定能领会圣意。”晢瑛的目光悄无声息的瞥过玄烨的脸,道:“臣妾瞧着,新人中如姝贵人和穆常在,聪敏灵秀不说,却还于诗文上有所涉猎,这便是难得了。” 提起景妍,玄烨眉眼之间现出几丝笑意,点头道:“纳兰府里的女子的确秀外慧中,朕每每与她论及诗文,都颇有所得,连木尧与她相比亦是有所不及,说起来,这才气倒和芳儿有几分相像。” 芳儿是仁孝皇后的闺名,晢瑛的目光在玄烨提及于此时倏地黯淡下来,一旁的倩云见玄烨与晢瑛都撂下了筷子,便吩咐严福忠撤膳,眉目之间不时担忧的望向晢瑛,却只见晢瑛淡然朝倩云道:“去将那冻顶乌龙拿来给皇上沏上。” 倩云依言退下,玄烨见晢瑛并未对自己有任何回应,面色不由得尴尬了几分,握拳掩住口鼻轻咳道:“其实觅瑛也是秀丽端庄,你这个做姐姐的,光顾着夸奖别人家的女子,对自家姐妹倒妄自菲薄了。” 晢瑛面色如常,声音静若无波的道:“既是进了宫,便都是自家姐妹,臣妾可不敢落个厚此薄彼的名声。况且,觅瑛性子单纯直率,还得多磨练才是。” 不多时,倩云与严福忠一道将茶水奉上,晢瑛端起茶盏,轻吹着杯中的浮沫,耳边却听到了玄烨低沉的声音:“其实,新人再好,在朕心中,终究比不上老人。”晢瑛讶然望向皇帝,眼中映现着玄烨俊美无涛的笑容,他的声音,一如他的面容,是美酒一般令人沉醉,“在朕心中,无论新人如何,却只有你,才是朕的妻子。” 玄烨握住她的手,手掌传来的温度告诉晢瑛自己是多么贪恋眼前的这个人。她对上玄烨的目光,笑道:“臣妾多谢皇上。” 翌日清晨,晢瑛披散着头发,由婢女在一旁拿着紫檀木梳细细篦着。玄烨因朝中事忙,才过寅时便匆匆用过早膳,由晢瑛侍奉换上朝服往太和殿上朝。 倩云端来盛满热水的铜盆,放在黄花梨木三脚架上,屈身道:“娘娘,再过两个时辰,各宫小主才会过来请安,娘娘可要再歇息片刻?” 晢瑛冷然望着铜镜中的倩云,并未有任何言语,大殿中静谧无声,晢瑛缓缓接过婢女手中的木梳,道:“其它人都下去。” 殿中只剩晢瑛与倩云两人,倩云压低了头,紧张道:“娘娘......” 尚未说完,倩云便只听见木梳狠狠摔在妆台上的声音,未及反应,便听晢瑛肃声道:“跪下!” 倩云未及反应,便已慌忙跪下,低头盯着地板上的金丝绒毯,颤抖着道:“奴婢知罪。” 晢瑛转身,面容冰冷的盯着倩云,“这么快便知罪了?看来是有意为之。” 倩云不敢言语,晢瑛起身,居高临下的望着倩云,道:“昨日申时,本宫让你去乾清宫请皇上,你跟本宫说皇上去练布库,不在宫里,可傍晚皇上过来,身上一丝汗迹没有不说,本宫提及皇上批阅奏章劳累时,皇上竟没有否认,你倒是说说,你和皇上,谁说的是假话?” 昨夜玄烨来坤宁宫与晢瑛在门口的话语,倩云听在耳中,便知已是瞒不住,强自深吸了一口气,倩云低声道:“奴婢知罪,昨日午后,皇上就在乾清宫中。” 晢瑛冷哼一声,重新坐在黄花梨木的圆凳上,道:“继续说!皇上在乾清宫做什么?可别再告诉本宫是在独自一人批阅奏章。” 第九章 离心(二) 晢瑛心思通透,倩云如何不知,见瞒无可瞒,便索性一口气道:“昨日午后娘娘派奴婢去乾清宫,可到了门口,梁九功告诉奴婢皇上在里面与姝贵人论诗,吩咐了不让打扰。奴婢想着旁的日子也罢了,昨个是十五,娘娘若知道了定然不悦,这才自作主张诓骗了娘娘。”语毕不住地磕着头,口中反复念着“娘娘恕罪。” 晢瑛没有理会倩云,话语中锋芒时现,“本宫常夸你聪明,你便要上了天了。你可想过,梁九功若是向皇上禀报你去过乾清宫,皇上必会以为本宫知道姝贵人在伴驾,可昨夜本宫偏又与皇上提了什么批阅奏章,皇上听在耳中,若是以为本宫刻意讥讽他,生了嫌隙,你可担待得起!” 晢瑛的话令倩云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中慌乱更甚,更不住磕着头叫道:“奴婢自作聪明,给娘娘添了麻烦,若是因此惹得皇上误会,奴婢愿以贱命换娘娘清白。” 倩云到底是打闺阁中跟随着晢瑛的老人,多年来做事再妥帖不过,晢瑛也不忍责罚,如今看倩云的样子,心有不忍,语气便缓和了几分,“好心未必能成好事,况且本宫是皇后,你如实与本宫讲了,本宫也还不至于因为一个妃子生了妒火。” 看着俯身一脸惊恐的倩云,晢瑛长出了一口气道:“起来吧,过会儿妃嫔过来请安,本宫可不想蓬头垢面的。记着本宫是皇后,往后任何事不得欺瞒本宫。” 倩云依言起身,手脚麻利的为晢瑛洗漱,梳妆,皆是有条不紊。晢瑛颇有些感慨地道:“你自幼跟着本宫,本宫喜欢的,讨厌的,你都一清二楚。本宫也是一样,侍奉皇上多年,知道皇上从不会在秋日里练布库,所以昨日你一张口,本宫便知道你在说谎。” 倩云为晢瑛篦好了桂子油,便拿起了妆盒中的掐丝银鎏金带款蝴蝶花卉簪子为晢瑛梳起了发髻,本朝后宫一应妃嫔命妇只允许绾二把头,这样的发髻倩云为晢瑛梳了十几年,早已轻车熟路,不消一刻钟便绾成,连鬓角也不见一丝碎发。 倩云含笑朝着镜子,恭声道:“娘娘放心,昨夜奴婢探过梁九功的口风,姝贵人回宫后皇上就往咱们这儿摆驾,他还未曾禀报奴婢曾去过乾清宫的事。” 晢瑛目光一滞,沉声追问道:“还打听到什么了?” 倩云蹙着眉,摇头道:“梁九功只说,选秀当日点选排位,因家世而定不假,只是今次大选满军旗女子为数不多,看着戴答应旗籍和王答应家世尚可,便将二人与二小姐她们排在了一道,这本属内务府的差事,他也不甚清楚。” 晢瑛眉间有怒气隐隐浮现,道:“他当本宫是无知稚童不成,秀女大选是何等的大事,哪一样不要他这个乾清宫首领太监一一插手着,竟和本宫打起了官腔。” 昨夜帝后就寝,倩云便寻了个机会见了值夜的梁九功,奈何梁九功心防太重,倩云也苦恼不已,“梁九功本是皇上身边的奴才,自然是机灵透了的。”倩云试探道:“奴婢曾想,这事会否是皇上刻意安排的?否则梁九功连娘娘的面子都不给,谁还使得动他?” 晢瑛声音疲倦的道:“本宫也曾这样想过,可若真如此,新秀入宫月余,皇上为何独独不宠幸那两个答应?明摆着皇上也在瞅着,往后不急,有的是功夫打算。” 晢瑛的眼中满是疲倦,那疲倦之下,还有掩盖不住的深深的失望,倩云替晢瑛收整着领约,发髻扁方处的米珠一一扶正了位置,关切道:“娘娘可是没休息好?” 晢瑛不答反问:“皇上昨夜里说梦话,你可知他说了什么?” 倩云一怔,尚未反应,晢瑛自顾续道:“他说,他说让赫舍里芳儿放心,他依着赫舍里芳儿的遗愿,没有将太子交给本宫抚养,太子如今在贵妃那儿很好!” 倩云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皇帝的话倒在其次,只是这样的话,烙在晢瑛心里,该是怎样彻骨的疼痛,倩云磕绊着道:“娘娘,这梦话终究是梦话,可不能尽信啊。” “梦话?可太子交给贵妃抚养是真,皇上疼爱太子也是真,这每一句都是真的!可笑,太子为储君,本宫为中宫,皇上却将储君交给了贵妃抚养,暗地里本宫让人当笑话说了多少次,原来,竟是受了赫舍里芳儿的余荫......” 倩云忍不住的嫌恶中带着疑惑“可奴婢想不通的是,仁孝皇后在世时,皇上对她不过尔尔,礼数而已,那时您才是最得皇上宠爱的。怎么她人一走,倒除却巫山不是云了。” 仁孝皇后两年前生下二阿哥胤礽,当天便难产去了,玄烨悲痛至极,爱屋及乌便将尚在襁褓中的胤礽立为太子。可以想见,晢瑛听到的这番话,必是芳儿临终前托付给玄烨的。此时被晢瑛听到,晢瑛却不知该庆幸不用再做那糊涂人,还是该厌恨玄烨,“或许得不到,无法挽回的时候,才真让人念念不忘。可本宫也不能忘,忘不了她怎么指使宫女教唆安嫔毒害本宫的孩子的!” 倩云望着晢瑛,满心的酸楚之意,在她的眼中,此时的晢瑛仿佛是回到了康熙八年,鳌拜被擒,遏必隆下狱,怀着身孕的晢瑛散乱着鬓发,全然顾不上素日里身为贵妃的淑娴端雅,她陪晢瑛跑着,似乎整个紫禁城的青砖都在那时被跑遍了,慈宁宫,寿康宫,坤宁宫,再到乾清宫,晢瑛一一求了,她数不清自己磕了多少个头,黏腻的泪水打在脸上,和着汗水,那是倩云从未见过的晢瑛。 晢瑛抚着脸颊,偶有一两滴清泪落下,滴在手上,滴在绛红色缎绣牡丹团纹袷衣上,她滑过镂金翡翠珠的护甲,声音清冷哑然:“赫舍里芳儿,佟佳延月,马佳伊尔龄,还有本宫,我们四个最早到皇上身边,他不曾亏待过我们一人,对赫舍里芳儿的礼遇。对马佳氏的宠爱,对佟佳氏的亲厚,对本宫的隆遇。可一直以来,他从未给过任何一个人信任,直到当年本宫小产,皇上居然说他相信与赫舍里芳儿无关,本宫不能不恨!” 晢瑛不再流泪,可是从此,她的心上便如同插了一把钢刃,千扎百碾地倾轧着她,让她时刻记着,她的骄傲,她的芳华,是怎么如同冷雨过后的清白梨花,一点点凌落殆尽的。“赫舍里芳儿,多厉害的女人,本宫当年.....看来是没有做错。” 倩云一怔,旋即安慰着:“娘娘若是乏累,奴婢便和众小主说下,今日便免了请安?” 一瞬,晢瑛的脸上已是像雨后初阳,瞬间把湿润的潮珠烘干不见,唯间一片干涸,“皇上昨夜才来,本宫今日便告病,传出去成什么了。” 晢瑛转过身子,打量着殿里的金线厚缎八星报喜锦帘,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本宫是皇后,永远不会,也不能倦怠。”对着一旁侍立的倩云,晢瑛挑了长眉道:“妃嫔可都来了?” 倩云欠一欠身,道:“回娘娘,已在正殿候着了。” 晢瑛便是如此,再难也好,再累也罢,颓唐与哀伤,永远只是在人后的片刻,人前,她是永远的端庄肃然,“那便走罢。”扶着倩云的手起身,晢瑛忽地道:“本宫许久没关照过几位阿哥公主了,你得空去阿哥所看看,尤其是太子,他皇额娘福薄,他,是后福无穷的。” 第十章 胭脂(一) 请安过后,三三两两的妃嫔在宫道上走着,不时有人低声言语,窃笑着分享长日里稀奇的见闻。 走在甬道里,余光打量着粉黛玉妍的妃嫔,兰煜没来由地觉得心口发闷,脚上便不自觉加快了步子,裙裾下摆米黄色打底绣折枝石榴花跟着兰煜的步子前后摆动,迎着甬道的冷风簌簌晃着,足添了“石榴裙裾蛱蝶飞,见人不语蹙娥眉。”的娇羞窘态。 纤云在兰煜身后跟着,本也是低着头,眼见着兰煜越走越快,想要出口提醒,碍着四周妃嫔众多不敢开口,只得扯了扯兰煜的袖摆,却眼见着兰煜不为所动,只一味地催着步子,将身后人群越甩越远。纤云紧赶慢赶地在兰煜身后追着,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迎着秋风不由得一个激灵,直至拐进了长街,见四下无人,纤云赶忙开口道:“小主!您可不能走得这么快!” 像被猛然拽动了僵硬的马一般,兰煜倏地止了步子,背脊这才感到阵阵发凉,额头上也同样冒了许多汗,六神无主地道:“我方才是坏了规矩。” 纤云生怕兰煜受凉,赶紧抽出了绢子为兰煜擦汗,眼瞅着四下无人,方才松了口气道:“小主刚才那样疾走,却是失了仪态,也不知是否被人瞧了去。不过小主这几日是怎么了?奴婢瞧着小主总是恹的,可要传太医来瞧瞧?” 兰煜眼神空空,若有所思的朝长街的一头张望着,随口道:“没什么,夜里睡得不太安稳罢了。” 见兰煜如此,纤云也不再多问,忽地想起一事,拍着头道:“奴婢刚才一急,浑然忘了,请安的时候丽云姑姑知会奴婢,说惠嫔娘娘请小主到咸福宫一叙。” 兰煜身子微微往后一挺,略嗔道:“你该早点告诉我,快走吧,别让惠嫔娘娘等急了。” 咸福宫位于西三西侧,与钟粹宫隔御花园而对称,一路上时不时有宫女端着檀木的托盘,上摆着主子娘娘们的衣裳,有的交叉着双手缓缓走过。兰煜心下便奇了,这么多宫女,衣裳妆扮一色的模样,弯腰屈膝、一言一行都如出一人不说,这样贴着宫墙行走在宫道上,怎得一丝声音也无? 其实从前戴佳府里的丫鬟下人,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常在小主身边的奴才多。可那时府里是热闹的,汤汤水水打翻了,或者锅碗瓢盆碰出了声响,总能引来郭络罗氏的一阵叫骂,戴佳金煜也时不时的扬高了调门在府里抖抖小姐的威风。那时白天总没个消停,到了晚上,也少不了要听那些老妈子们切切察察到半夜,东家长李家短,总有说不完的闲话,兰煜听多了,也听惯了,她以为天底下人多的地方都是如此,只要干起活来,总少不了大声小气,呼天喝地得。紫禁城也该是不例外。 可兰煜却猜错了,这里的人东奔西走,似乎总有忙不完的活计,却仿佛没了魂灵似得。这里的人比天底下任何地方都要忙碌,可兰煜觉得,人活着总要图些什么,她们长日里这样无休止的奔走,这样力困筋乏的劳累,她们图得又是什么?若是只为了25岁年满出宫,履行包衣女子应尽的义务,为此耗尽女子最美的年华,会否得不偿失?但若是盼着有朝一日得幸于圣上,这份企盼,难免渺茫了些,何况是这样的貌不惊人,行不生姿的样子,皇上又怎么会愿意多看一眼?想到这里,兰煜不禁自嘲地笑了笑,自己不也是一样,皇上连看也未曾多看一眼,不过空有个主子的位分,半斤八两罢了。兰煜也不再多思,缄默着往咸福宫走去。 说长不长,和兰煜一同在咸福宫门外碰面的,是延禧宫的清还,兰煜这些日子觉得她也实在人如其名,半点艳丽的绫罗首饰也不愿用,只一方松木扁方绾着发髻,上嵌着米珠和一只烧蓝杜鹃花发簪,月白色旗装上只绣了流云纹的图样,素净得很。论起性子,清还也是一等一的怯懦少语,这次却不同,与兰煜见了礼,便紧赶着凑了一凑,好奇地朝兰煜问道:“妹妹方才是怎么了?眼瞅着小碎步似得跑了出去,我道是有什么急事,看这气色,却也不像是病了。” 清还问得直白,眼神也直勾勾的,兰煜少不得扯了谎道:“方才茶水打翻了,总觉得潮腻得难受,想着回宫让纤云烘干,又怕耽误了过来的时辰,这才急了些,叫姐姐见笑了。” “既无事,那便心安了。”清还笑得生硬,似是尴尬,又像是逮着什么稀事秘闻却扑了个空一般,抽回了搭在兰煜腕上的双手,两厢一道进入了咸福宫。 入了正殿,清甜的芬芳香气扑面而来。与惠嫔一道坐在上首一侧的是姝贵人景妍,又是宛蓝云锦的旗装底子,只简简单单绣了几只折枝花瓣,兰煜认得,那与皇后赏给她的一样,都是白玉兰,可那花不稀奇,绣在了衣服上,却是最时新的样式,想来是皇上特意命针功局制的。景妍也极称这清浅蓝紫的颜色,远远看去是一幅极写意的水墨画,画中人生的是一张不落凡俗的面容,眼波不露媚色,却盈盈生姿,面上不重粉黛,却冰肌玉骨,哪里有半点的烟火气息,任谁看了,也不由得心旷神怡。 兰煜想到了荣嫔,一样的容色冠群芳,那美像六月盛夏的艳阳,处处散着明烈的光华,直迷了人的双眼,逼得人不敢直视。再多的金堆玉砌,到了荣嫔的身上总不显庸俗,仿佛浑然天成,直直贴合着她玲珑有致的身子,眉眼与红唇,都像是巧夺天工的匠品,无一处不精妙绝伦。荣嫔与景妍,恰如春花秋月,一个美艳不可方物,一个清雅不染烟尘。她们都是玄烨宠爱的女人,兰煜隐隐明白,她们这些人,不在家世,无关美貌,若是在气度上有所超脱,总能入了玄烨的眼去。只有一点不同,景妍的身上,看不到一点宠妃的得意的和张扬,总觉清高得很。 兰煜与清还双双向殿上二人行礼,赐坐后,却见景妍轻笑着将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掸着手道:“姑姑方才分了心,让我险胜了半子。” 惠嫔笑得也爽朗,连连摆手将棋盘往后推了一推,“原也该是你赢的。撇去胜负不说,跟皇后和贵妃娘娘下棋,本宫总少不了掂量,那些答应常在跟本宫下棋,又得掂量着本宫,总不尽兴,还是咱们姑侄俩博弈,方能觉出几分兴味。” 说话间,丽云端来一通体鲜红的瓷碗,惠嫔笑着接过,把玩着道:“都来瞧瞧,皇上新命御制厂烧的陶瓷,材料做工均是新奇,让本宫给起个名字,我瞧着这色泽,便一句笑谈起了‘胭脂红釉’,皇上竟允了,命官窑再去烧制。你们瞅着这东西如何?” 清还微微睁大了眼睛,稀奇道:“早前曾听说,皇上命景德镇烧制一种瓷器,不同以往官窑制窑时用的铜红和矾红,而以金着色,粉中带紫,釉中含金,因着是西洋来的烧料,也叫西洋红,可是这个了?” 惠嫔颔首,笑言赞叹着清还,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想不到王答应身在闺阁,也如此见多识广。就是它了,过些日子皇上会命如意馆几位国手着色,花式多了,本宫会求皇上让各位妹妹都得个新鲜。” 清还说得兴起,景妍也不由细细打量起了这红釉,忽地失笑道:“姑姑知道,我素来不爱用胭脂,若色调浅些还好,这样艳红,我可是不用的。” 惠嫔眼中略有嗔色,对景妍道:“这便是给你宠得没规矩了,皇上三催四赶命御制厂制的,你这话若带到皇上面前,可不败了他的兴致。” 景妍不以为然,小指上的景泰蓝护甲轻轻勾着袖摆,随口道:“姑姑还不知道我,从来不爱藏着掖着,违心的话说了也不像真的。” 兰煜见惠嫔面色渐渐有所不满,碍着人多不便表露,景妍只一味低着头,却不肯松口。转过头见清还那厢,恨不能将头埋进胸口,全没了刚才那副滔滔不绝的模样,殿里一时寂静无声,兰煜只得接过了话头,“将粉彩与陶土兑在一起,能这样均匀光泽,实在是难得,想来假以时日这技法纯熟了,便能做些更大的瓷器了。” 惠嫔早没了方才满面的笑意,见兰煜转了话头,神色缓了些许,刚要言语,清还便接了话道:“这个妹妹可有所不知了,这胭脂红釉,就得是小巧精致才好看,若是做得大了,纵是调色再匀,也没了那份惊艳。” 景妍也抬起了头,百无聊赖地道:“胭脂为女子所用,既然叫胭脂红,当然不能粗枝大叶了。” 像一记响亮耳光,直打得兰煜眼冒金星,目眩神迷。是啊,胭脂马,踏飞燕,若是粗枝大叶,哪还能待人细看,只闻风中胭脂味呢?明明该是脱口而出的,却让自己在这里贻笑大方。 第十一章 胭脂(二) 这一趟皇帝恩赐的赏鉴,实在无甚趣味,兰煜一味缄默,惠嫔也懒得再圆场,未几时便叫众人退了。 从西三长街拐进御花园,兰煜始终一言未发,像一盆被冷水浇熄了的炭火,冰冷无光。一旁纤云忿忿不平,“小主好心解围,倒成全了给她们姑侄俩当撒气桶,还有王答应,平时跟个没嘴的葫芦一样,逮着个机会不撒嘴地卖弄了起来,道是满宫里就她见过好东西似得。” 兰煜被她说得一阵心烦,沉着脸喝道:“一句话在背后议论了三位小主,我该把你发落去慎刑司受刑!” 兰煜绝非平庸的姿色,但幼时她便听府里的老妈子说起,自己生的是一副冷脸,府中常年被郭络罗母女羞辱,也极少见到笑容,一沉下脸来,便越发让人不愿亲近。这一番疾言厉色,吓得纤云再不敢言语。兰煜当然不是真的有意责罚,只闷闷无声,撇着头望着湖心飘落的残叶,被吞没在幽深的湖水中,悲凉和自嘲锁在兰煜眉间,兰煜笑得怆然:“枉我自以为雀屏中选,也算出类拔萃,浑不知这三六九等的妃嫔里,竟有这样的天壤之别。” 纤云也满腹的委屈,觉得兰煜的运途实在不济,可望向兰煜仍是笃定“再有差别,小主不一样是超拔而出,只待风水轮流转了。” 兰煜脑海里是惠嫔的冷肃,景妍的高傲,清还的逐流,还有一众众待选的秀女莺声燕语萦绕海,“风水一个个的转,也不知道何时能转到我身上。”长街的冷风吹得兰煜瑟瑟发寒,她紧了紧瘦弱不堪的肩膀,缓声道:“冬日的炭火该发下来了吧?入夜泛凉时点上一些,这天也渐冷了。” 纤云贝齿轻咬着下唇,眼中有欲言又止的为难之色,兰煜询问道:“怎么?是内务府克扣着?” 纤云摇头,微微愠怒,“按小主份例冬日十斤黑炭,内务府不缺不少的给了,可才到了钟粹宫,就被慧贵人身边的冬巧抢走了,说慧小主畏寒,加上宫女太监一应用炭多些,便向咱们翠薇筑借走了5斤。其实......说得好听,哪里还有个还。” 兰煜鼻翼间的呼吸渐渐急促而沉重,净白的指甲隔着手帕紧紧攥着皮肉,阵阵发疼,止不住的语速变快,“她贵人份例,本就有5斤红箩炭,25斤黑炭,老祖宗体恤又给她加了十斤红箩炭,她哪里犯得着和咱们抢!” 纤云不自觉地轻轻抚过脸颊,眼中是低落再低落,“她若真不够用,尽管朝内务府要,谁敢不给,可咱们平白少了五斤,若再去要,内务府怕是不能给了。” 眼神扫过,兰煜才注意到纤云右侧脸颊微微发红,亦有些肿胀,刚要问出口,便惊声反应道:“她们还打了你?”纤云默默低头无声,兰煜的声音显然是气急了的凌乱,像是青玉崩碎的破音,“宫女许骂不许打,打人不打脸。她便是仗着身份不惧宫规,也不怕传了个泼辣无度的臭名么?” 从前在府里,戴佳金煜这是这样欺辱她们母女的,额娘穷极心思,才给自己腾出了这么一条青云大路,怎想的甫一进宫便又是这样被人欺凌。纤云低低呜咽:“冬巧说,她们主子既是住在未央殿,便是钟粹宫的主位,小主受她管领,不懂体恤主上,合该让奴婢代主子受罚。可奴婢怕这一个两个人都如此,万一她哪天对小主......” 兰煜冷声打断纤云,凄惶的冷笑浮上面庞,“好一个威势的主子,伶俐的奴才。皇宫之大,我竟是走到哪都低人一头。”脊背越发挺直,冷风呼呼钻进兰煜的袖口和衣襟,纤云禁不住阵阵发抖,听着兰煜在呼啸寒风中却镇静如常的声音,“咱们力有不逮,就只能任人宰割吗。” 未至隆冬,兰煜的声音却是冷透了的,姣好的面容像是凝绽在数九严寒里的腊梅霜花,冰冷莹然,每一瓣的花瓣都是棱角分明,精棱细致,却比白莲还经不得亵玩,远观亦是生寒。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怎能不让人遍体生凉。 她忽地想起临入宫前额娘的嘱托:“兰煜,额娘从不是个糊涂人,可我这辈子,便是错在以为凭着一己之力,总能为自己争到点什么。可再聪明,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他们有很多女人,你却只能有他一个,所以,若想活出个样子,你那千丝百绪,都得围绕在他身上。” 兰煜曾细看过自己在镜中的面容,扯出的那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让她自己都自嘲不已,人说回眸一笑百媚生,她本是觉得都是皮相之下的白骨,何来如此夸张?其实她是忘却了该怎样笑,或许有天,自己盈然一笑,玉立于皇帝眼前,就能直承雨露?该让这天早点到来的,只是,莫名的情绪让她每每想到这里,便心生抗拒,不愿再想。 远远望着,兰煜觉得各宫其实无甚不同,只是殿内是否暗藏乾坤,只看圣心是否维系殿中妃嫔,门可罗雀还是门庭若市,区别于此。 拐过西二长街的甬道,一架朱红大门紧紧闭着,门前两个值守的太监分坐两侧,搂着肩膀,低头打着瞌睡。甬道风硬,吹得门上拴着铁链的硕大铜锁发出一声闷响,敲击着笨重的宫门。门扇上销金兽首衔着的铜环斑痕驳驳,像是垂垂老矣的老人,经不得几许风寒,便要日薄西山,艾艾远去。 兰煜站了许久,除了依旧懒散的太监,未见半个人影。落叶是有的,一片两片,像跳着胡旋舞的纤柔女子,悠悠打着转儿,都被吞进了那四方的院落里,除此外,再无生机的一方天地,兰煜想着,冷宫该也不过如此了吧。只是微微仰首,那金漆的牌匾写得分明:储秀宫。 四周更静了,驻足许久,那朱红的宫墙更让觉得望而止步,高得无边无际,该是有什么,都得被隔了进去,兰煜不自禁打了个寒颤,纤云将声音一压再压,轻得像幻象的耳语,又添了几分悚然:“这里面住的是敏嫔娘娘,听说去岁千秋节上冒犯了皇太后,皇上罚了她禁足一年,按说如今期满了,皇上也没给释足,大封六宫倒是得上了好,可这册封礼也没行,尴尬得很。 屈戍横门金锁冷,当真是寂寞谁听空外音。兰煜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长出了一口压抑在胸口的浊气,尤觉得气闷难耐,外面的空气流入鼻翼是沁凉的,而这里一呼一吸尽是呛人的尘埃气息,兰煜春山微蹙:“只是禁足,又非废黜,怎么弄得如同冷宫一般。” 刻花的青石砖上有一层不薄不厚的尘土,暗暗磋磨着那雕工细致的繁复花纹,越来越模糊和腻滑。纤云缩着身子,朝兰煜道:“冷宫什么样奴婢可不知道,不过这跟红顶白,倒还是不少见的。”远处戍守的太监打了个悠长的哈欠,眼睛半阖半睁,纤云有些胆怯道:“小主咱们还是走吧,这地方半天也没个人影,吓人得很。” 西风轻轻扫过,轻得如一声带着嘲讽的叹息,十足的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兰煜深深朝着从墙内叉出的一簇枝叶望了一眼,悠然一个转身,颔首离去。 依稀能分辨出,储秀宫是比咸福宫更富丽堂皇的。四时之景不同,东西十二宫阙,也是千姿百态的模样。殿宇重重叠叠,环环相套,一宫之内,人事景象依旧是泾渭分明的悬殊。 譬如,凤鸾春恩车碾压过永寿宫和景仁宫门前的青石砖上,圆润莹光,混着上好梨花白的脂粉香气,袅袅环绕着柔丝彩羽上的凤口衔金玲,泠泠之声,所到之处散不去的甜腻,留给其它宫殿一抹祈之不得的余香。 还有,还有流水一般的天下奇珍接着茬的往宝音处送去,还未承恩宠,未开放的娇蕾,泼天的富贵便享不清了。 可是兰煜,依旧是初时那些赏赐,打赏不得,变卖不得,留之亦是烫手。兰煜常日里无事便细心擦拭着那尊弥勒佛,那笑是疏朗的,淡淡的香气总让她宁心,但是看久了,兰煜忍不住失笑,渡劫的佛,真的识得人间疾苦么? 兰煜想起慧贵人那副模样,眉心一皱,便转了方向,往御花园转去。 秋来百花杀尽,该是秋菊一统芳园了吧?合该去看看的。 第十二章 沅溪 兰煜并不喜欢香气浓郁的花朵,甚至有所厌倦花草一类。府中人知道的,她从前叫伊兰,原是郭络罗杞蓉为了羞辱她,便以滇南区的一种暖情花草依兰花为名,是额娘把稳了不肯屈从,才多年唤作伊兰,伊人盈盈,兰香袭袭,唯兰花令她中意。此外便是夹竹桃了,那花美是美,黄芯白瓣,如柔嫩鹅绒,远近皆是轻暖可近,但花粉枝叶间都带毒素,十足的只可远观,兰煜觉得花便该如此,岂可任人赏玩,随意折损。可显见着,带着毒素的花,宫中是少有的,想起御花园中秋菊正盛,权当聊胜于无了。 各色菊花开得正好,姹紫嫣红,争相各领风姿。菊令人野,是不羁隐逸的花,如今不是满城尽带黄金甲的年头,一色的金菊使人乏味,花房也尽心,培植了各色菊花,在万春亭与碧浮亭周身,一水是单色的黄菊,红菊,绿菊等层层环绕,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两侧,雪泥和青金二色菊花铺陈林列,行走其中,颇有曲径通幽处的怡然。转身而过云峰,便是复色的菊花,有红白各半的“鸳鸯荷”,或管瓣为红,先端为黄的“赤线金珠”,再有花心与花边为两色的“初凤”和“绿水”,小朵点缀在云峰角落处,大朵在点眼处傲然盛放,煞是鲜艳夺目,直直迷得人挪不开眼。 兰煜何曾见过这等景致,一时间止了步子,眼见着是被吸引的出了神去。 “小主,咱们宫里就有不少菊花,何必挪动步子特特跑来御花园,奴婢担心您是有身子的人呢......”一声乖巧的女声拽回了兰煜神游的思绪,转首望见不远处一淡青色宫装的宫女,便是方才说话的人了。 在那宫女身侧,一抹浅樱色撞进了兰煜的眼帘,积年的妃嫔未防失了庄重,大多是不穿这样浅的颜色的,穆常在倒是爱穿,不过绣的是红杜鹃,丝线也不考究搭配与否一应只要名贵的,十足俗不可耐。可眼前的人不同,一袭浅樱色的旗装,边角处绣得是折枝银莲花,花瓣中叶加了银灰丝线,花心是鹅黄、白二色丝线两股并成一股,清浅适宜,与樱色的底子是极衬的,兰煜远远看着,与她这个人,也是极衬的。不是空谷幽兰,亦不是清冷孤傲,那种美,固然清浅,却像是一阵清凉绵软的的春风扑面而来,使人周身都觉得舒适惬意。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消尽见天真,就该是这样的人,如朝霞映雪,平易近人。恍然间,兰煜见她腹部高隆,眉心一跳,是个怀有皇嗣的妃嫔。 那人还没注意到兰煜,低低俯着身子,淡淡花香萦绕鼻息:“如今早过了四个月,不更该多走动些?况且,这花,总是御花园里的好看些。”她带着甜甜的笑沉醉其中,揽过一朵又一朵,无限欢欣。 兰煜尚在出神,纤云低低扯过兰煜的袖子,眼神也悄然打量着那妃嫔微隆的腹部,小声道:“小主,宫里怀着龙胎的,该是永和宫的德贵人乌雅氏。”因着离得不远,纤云未敢再多议论,兰煜也早看见了她发间一只烧蓝羊脂玉簪子,那羊脂玉通透圆润,定不是答应的位分能用的。 兰煜想要上前行礼,却不愿惊扰了她,只上前三步,柔柔一福,轻声道:“嫔妾钟粹宫答应戴佳氏,给德贵人请安。” 沅溪一怔,转头看见兰煜盈盈向她行礼,娇丽的面容显见着是年轻的妃嫔,既不桀骜,也并不谄媚,她一笑,上前扶起兰煜:“妹妹多礼了。”葱白的玉指上撷了一朵粉菊,人面繁花交相映衬,是粉面含晕的嫣然,“我如今月份渐次大了,皇后娘娘免了晨昏定省,都没能和新入宫的姐妹见上一面,如今两手空空的,连个见面礼都拿不出来。” 她的笑楚楚动人,连兰煜看了亦不禁心神一动,看久了像是新制的熟普洱茶香,令人惬意舒适,“嫔妾本就唐突了,姐姐不见怪也罢,哪里还敢央姐姐要见面礼。”兰煜顿了顿,看着这位略显羞涩的年轻母亲道:“花开不并百花丛,姐姐也喜欢菊花这独立疏离趣未穷的志趣么?” 沅溪晃了晃轻盈的袖摆,如一只悠然的蝶,“也不拘着什么花,我都喜欢,从前在仁孝娘娘身边时,也专司侍弄些花草,闻着看着,都觉得舒服。” 一阵花香涌入鼻翼,像是一阵清凉的潺流自兰煜鼻尖飘过,流入喉头,沁入肺腑,满身的馨馨凉凉,兰煜也忍不住掐下一枝在鼻尖绕了几绕,欢快道:“姐姐说的没错,的确是......”异样的气味传入,止住了兰煜的话语和笑靥,眉头紧蹙。 沅溪在一旁听到兰煜戛然而止的话语和渐渐凝重的脸色,不由关切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指尖捏着花茎,兰煜续将手中的绿菊嗅了嗅,又摘下几株单复色的菊花分别细细看了,将几株花蕊上细如尘埃的粉末在手中轻轻搓着。一旁的沅溪主仆看得云里雾里,却也静静伫立一旁。 良久,兰煜睁大了双眼,敛声道:“贵人姐姐,这里许多花蕊,都被加入了益母草的粉末。” 静云反应倒快,扶着沅溪直直朝草木稀疏的地方退了几步,这一退,沅溪更是吓得不轻,顾及腹中胎儿,少不得深吸了几口气,捋平了气息道:“我不通医理,看妹妹的反应,益母草可是伤胎之物?” 兰煜颔首沉默不言,凝重不已。静云先反应过来:“药用之物跑到了花草上,本就大有古怪,宫中怀有龙胎唯小主一人,这分明是冲着小主来的!” 细细的粉末婆娑在兰煜指尖,望着半晌不言的兰煜,沅溪主仆只当她是初入宫门,被这样阴毒的手段吓到了。兰煜却不知自己为何要对素不相识的沅溪出言相告,眼看着四下无声,索性敞开了道:“益母草于有孕之身是万万碰不得,于无孕女子却无碍,所以旁人来了无恙,除了......姐姐。” 一层薄薄的霜寒覆在了沅溪脸上,贝齿轻咬着下唇,留下一道暗红的印记,“如此一来,若说不是冲着我,倒真是笑话了。” 静云用一方丝绢掩住口鼻,似有无限嫌恶,“也难怪有人肯用这样机巧的心思,咱们宫里把得严,也只能如此下手了,虽不保无虞,却无从查证。” 沅溪虽然平素里从不与人为恶,但到底是在宫里待了有些年头的,很快便镇定如常,声音缓缓沉沉,朝静云道:“静云,往后我月份渐次大了,不大方便走动,你便每日折些花回宫。” 兰煜一怔,而后感动的暖意便从心底蔓延出来,御花园人多眼杂,若是有心人回禀了背后之人,自己必定招致祸端。不动声色,一如常态,既是沅溪的自保,也是对兰煜的保全,兰煜也知道了自己为何愿意对素未谋面的沅溪出言提醒,她实在是心善无争的人。 兰煜点点头,沉静道:“多谢姐姐。” 沅溪一笑,似一勾弯月,搭住兰煜的手,“是我该谢你的,若不是惹人耳目,怎么我也该请你来永和宫坐坐。” 沅溪的笑像和暖的玉泉山水,有涤清人心的纯净,兰煜微微一笑,恳切道:“待娘娘足月诞下皇嗣,嫔妾必定前去拜访。” 说话间,静云已是折下几只菊花,无人之际将那花枝掸了一掸,仍旧避忌不已,沅溪看她的样子,不禁噗嗤一笑:“好了,看你的样子,跟见了瘟神恶鬼一般,我的孩子若那么娇贵,往后如何在宫里生活。” 静云连连摆手,撇嘴不已,“这脏东西可不是比瘟神恶鬼还惹人厌,小主,咱们早些回宫吧。” 沅溪微微颔首,朝兰煜道:“妹妹保重。” 兰煜屈膝微微一福,垂首恭送沅溪而去。 第十三章 故友 这时节御花园里总也不见几个人,想到宝音的嘴脸,兰煜一阵烦恶,便不想回宫,只则了万春亭一方石墩坐下。折下的菊花还在手边,轻轻把玩转动,细如微尘的粉末钻进了她葱白的指缝里,她眼神幽幽,数月前,也是一把药粉,结束了一个女子尚未开始的一生,也让她取而代之。原来腌渍的手段,天下之大,处处如是罢了。 “你好大的胆子,见到朕居然不下跪行礼!”一把清朗扎实的男声滑入兰煜耳畔,像一阵风拂过。 兰煜纹丝未动,仍旧把玩着花枝在手中,眼皮也不抬,嗤笑一声道:“我自殿选之日见过皇上一面尚且不提,且我倒不知,皇上几时会和带刀侍卫一样的装束?” 兰煜的话云淡风轻,来人一楞,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佩刀,轻咳一声,仍旧不服输道:“我是侍卫,好歹能三不五时得见圣颜,想来小主可是比不过我。” 不意这样被人揭短,兰煜眉头一蹙,直直起身便要发作,倒是纤云早在一旁一言未发,兰煜也顾不得奇怪,起身便要呵斥。 像是落英如雨的恍惚绚烂,面面相对间,兰煜一阵惊喜交加的欢欣,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抚过兰煜心口,抚开了她闷闷许久的思绪。那面容俊秀清逸,疏朗的双眉,有洒脱闲适的风骨萦绕于身,兰煜这样不苟言笑的人,也不禁从心底至面上绽开一道灿灿的笑涡,她脱口而出:“成公子。” 纤云早就发觉,只憋着笑在一旁低头不语,那人也是笑着,微微上翘的嘴角,让人看着心安。兰煜斜了一眼纤云,轻嗔道:“你早就察觉,竟和成公子一道戏弄我。” 这话引得纤云一阵哄笑,抿着嘴道:“奴婢可看见了,成公子先头看见小主时吓得不轻,若是不连小主也吓上一吓,可是不大公平呢。” “是啊,只是没想到几年未见,伊兰姑娘似乎更比从前沉稳机敏了。”成侍卫负手而立,朗朗一笑。 前尘往事萦绕于心,历历在目,兰煜感慨良多,“那时额娘风寒病重,危在旦夕,阿玛与夫人袖手旁观,我遍寻医馆无人施以援手,多亏成公子,在我走投无路之际出手搭救,如今额娘痊愈,实在是大恩大德。” 雪中送炭之情,往往格外历久弥新,那男子却忍俊不禁,略有尴尬道:“其实那日,我本意并非要帮小主。“他觑着兰煜,见提及过往,兰煜也不介怀,便道,“那时药铺掌柜固然将你拒之门外,却也不曾失礼,却没想到,他只是轻轻推搡了你一下,你竟讹上了他。我还道这姑娘生得貌美,怎么有这样的心思,这才上前去看了一眼。”他顿一顿,也是慨然”后来知道姑娘也有苦衷,你又是弱女子一个,我虽是出游路过,也是无法袖手旁观的。” 兰煜微微垂首,也不羞怯,只含了一丝笑,颇有些自嘲:“慌不择路,我也是糊涂,这样想来,也难怪那时我总被人说心思狡诡。” 他的笑温润沉静,让人如沐春风,“伊人盈盈,兰香袭袭,伊兰姑娘一直都是这样的女子,那时我便说过,伊兰姑娘不必将家中正房的话放在心上,原是她粗浅鄙薄罢了。 兰煜一怔,本能地脱口而出:“你还记得?” 数年前一面之缘,那男子这样评价自己,而后来的很多前,也只有他,才会这样说。他的眼睛很清澈,却带有着纯净的坚定:“自然记得。” 那是她不愿提及的过往,屈辱与轻贱,十数年的轻视践踏,从那一个名字始。郭络罗杞蓉想尽办法羞辱兰煜,饶是有额娘在,也免不了府中上下的冷嘲热讽,道她是天生狐媚,注定任人玩弄的。 只有他,会告诉自己,所谓伊人,如空谷幽兰,盈然独立,端然生姿,虽与世不容,却有幽然别致的美。数十载光阴里,便是这样的话,让自己还愿意偶尔回想起那段过往。 罢了,如今世事皆已变,人也不复,名也不复。兰煜的恭敬恰到好处,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本主答应戴佳氏兰煜,成侍卫有礼。”她降头一撇,望了望四周的红墙,“到了皇宫,这样便是最好了。” 成侍卫一怔,身子挺了一挺,是微微的讶异,“小主如今更名了吗?兰煜,依旧是个好名字。”他的声音里有些歉然,“小主是在怪我那时未曾透露自己姓名吗?若是如此,其实在下名为......” “叫什么都好!”兰煜恭声打断,语气是略有紊乱的哀凉,“在宫里,叫成侍卫便是最合规矩的,还望成公子明白。” 原来他所敬佩的兰煜的刚烈与决绝,是有这样冷硬的一面的,不过,她说的话,如何不是再合情理不过?与他二人都好。 兰煜不忍见他这样哀伤落寞的神情,缓声问道:“成侍卫护卫哪位主子,怎么独自一人在御花园?” 他嘴角扯出一笑,玩笑道:“哪里是主子,可是位小祖宗。”他看了一眼兰煜,温声道,“微臣近身护卫太子爷,皇上有命,今岁起便让太子爷识文断字,微臣陪侍左右。”他有些尴尬的笑了一笑,摸着后脑说道,“只是太子爷实在年幼调皮,微臣一个没看住,他便跑得没影了,这才到御花园来寻,不想撞见了小主。” 他双手交叠,向前一推,“方才是微臣冒失了。” 兰煜觉得自己一番话实在太过唐突,护卫太子爷的人吗?那是非得出身高贵才行,贵不可言,高高在上,那时的他便是,现在更是,自己刻意的疏远,未免有些自以为是了。想到此处,兰煜索性放开了些,“太子爷如今不过三岁,识文断字是否早了些?” 成公子深以为然,微微点头,道:“是早了些,不过皇上向来对皇子们管教甚严,开蒙也早,对太子爷,是更加寄予厚望的。”他一笑,“不过好在太子爷天资聪慧,总能触类旁通,倒也算不得辛苦。” 不知怎么,两人的话总是越来越轻,秋风微凉,袭走了模糊不轻的意念,只剩下薄薄一层客套飘去。而后,过往不敢触碰,也只能寥寥安慰各自的艰难罢了。 袖口几缕风毛左摇右晃,兰煜顾及左右,漫然道:“太子爷毕竟是储君,皇上日理万机,他是大清的来日,总是任重道远的。”她轻轻抚了抚衣袖,道“如此说来,成侍卫更是责任重大了。” 他温缅一笑,谦逊言道:“微臣不过是一介侍卫,闲时陪太子爷打发时光,若说传授君政之道,孔孟之义,自有好的大学士们,哪里轮得到微臣。” 还是印象当中谦逊儒雅,温文有礼的样子,不争不显。兰煜浅涉经文,那时见他,总觉得文采斐然,哪里是区区侍从而已,对于他,还是有些好奇。 不知从哪里突然出来,未等兰煜再回,便有一声稚嫩的声音,打破两人不尴不尬的对话,“成侍卫!” 山石后闪出一小小身影,双手叉腰,绷着小脸,似是生气说出那一番言语。成侍卫见了也不拘谨,哈哈一笑,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逗笑道:“我的太子爷,你可是出来了,下次再乱跑,微臣可要禀报皇上了。” 太子生得白净可爱,暗红的常服,白玉束腰,有模有样的梳着发辫,不过说起话来却免不了奶声奶气:“我跑了那么久,你都不找我。” 成侍卫被太子一语一时整的哑口无言,一时也气上心头,想着如何回击,转头却看见兰煜笑盈盈望着他们一大一小两人,才反应过来,扯着太子道:“太子,这位是你皇阿玛的戴答应,你得叫她一声戴娘娘。” 太子手上把玩着不知哪捡来的竹竿,听见成侍卫的话,抬头望了兰煜一眼,眼睛转了一转,又低下头去,不以为然,“我不叫。” 成侍卫轩眉一横,有些拔高了嗓子道:“这是什么道理?晨起教你的《二十四孝》和《弟子规》不到半个时辰你便倒背如流了,哪有几个位分就记不住的!” 胤礽似乎有些生气,愈发显得两腮微鼓,一副气冲冲的样子,朝成侍卫不耐烦道:“我就不叫!我带你们两个去找皇阿玛!” 未曾想过胤礽小小年纪便如此心思迅疾,一句话便抓住了痛处,原本站在一旁玩笑看着两人的兰煜,即刻便有些慌乱不安,四下无人,与内廷侍卫私谈许久,传出去实在可大可小。 成侍卫看出兰煜的手足无措,微微点头示意她安心,而后他敛了声音,朝胤礽一笑:“太子误会了,微臣只是想着,恭谨守礼,也是太子应有之道,也得记得这些,不然在你皇阿玛面前失礼了,皇上怕是又训斥太子。” 毕竟只是个未满四岁的孩子,哪里能懂得储位是为何物,他只知道宫人称呼自己跟大阿哥和三阿哥不同,对待自己的态度,似乎也和他们两个不太一样,身边的人也总比他们多些,因此他常常觉得束缚。至于个中原因为何,他是真的不知,亦不知一言一行,皆受天下瞩目。 兰煜看胤礽不再提及自己,赶忙颔首示意自己要回宫,成侍卫恭敬一声:“恭送小主。”兰煜并未多言,便转身离开了。 兰煜已经走得很远了,他却已经朝兰煜的方向怔怔望着,看的出神,看着四下终于再无旁人,胤礽故意绷了很久的脸才终于噗嗤一笑,摇着那男子的手道:“皇叔.....” 胤礽的话将那男子的神思一拽,他牵强笑道,带着玩笑又无可奈何的声音:“快走吧,你皇阿玛在找你呢。” 胤礽嘟囔着道:“你别告诉皇阿玛我出去玩了。” 隆禧无奈摇摇头,带着胤礽转身离去。 拐过了长街,兰煜已经离御花园很远了。像做了一场意想不到的梦,兰煜久久没回过神来。她思索着今日种种,吩咐纤云道:“你闲时打听打听,近身护卫太子爷的,是哪位大人。” 第十四章 恨怒 金砖严丝合缝,倒映着人清晰惶恐不安的脸色,光滑映人的砖面上,每个人映出的都是一副惴惴不安的脸,饶是李德全这样有些时日的奴才,仍旧不能免俗。 玄烨的脸庞棱角分明,有刀锋雕刻的冷峻,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没有喜怒之态,声音里也波澜不兴,这是伴君之人最怕的了,“除了选秀二字,当真没听到旁的了?” 李德全一擦额头,忙回道:“是,坤宁宫值夜的太监不少,奴才不敢靠倩云和梁总管太近,便只听见这二字。” “你说,深更半夜,倩云和梁九功提选秀做什么?”玄烨饶有兴味,一枚温润通透的貔貅在手里漫无方向的转动着,“选秀有什么事,是皇后要和梁九功商量的?” 事关帝后,李德全一句话也不敢说。一味埋着头缄默着,玄烨也不理会,他的眉间有渐趋发黑的沉重,选秀之日,兰煜和清还的突兀出现,玄烨早已发现蹊跷,若非和三位贵女并列,兰煜与清还未必能得玄烨青眼。但是,究竟是谁,在背后将这二人推上前,玄烨于暗涌中历练多年,不会立时发作,只是天子逆鳞已然触动,兰煜与清还的冷待也好,暗中追查也罢,玄烨只在面上佯作不在意,而昨夜李德全受玄烨之命暗中窥视倩云与梁九功私语,终于无可抑制,让玄烨心中疑云顿起。 声音随之怒意渐显:“她心高,朕给了她后位。她想在后宫立威,朕允了她大刀阔斧的改制,怎么还嫌不够么?竟然私相授受。” 李德全吓得连连叩头,嘴里不连茬的求着:“皇上明鉴,凭奴才听到的这只言片语,实在难以定论啊!还望皇上三思!” 玄烨轩眉一紧,冷笑道:“你倒是惜命,生怕背上个污蔑皇后的罪名。” “污蔑皇后,罪名不小。”李德全畏畏缩缩地擦着冷汗说道。 像在电光火石间被击中了心口,玄烨霎时一凛,手中的貔貅在发红的掌心里印出一道血红发紫的痕迹,他浑不在意,“你都知道,污蔑皇后,罪名不小。她当年小产,可是指着仁孝皇后,说仁孝皇后害她。” 那不是太久远的回忆,三人中的一人已然作古,活着的两人,都不曾忘怀那一段撕心裂肺的往事,于谁而言,都是无法解开的芥蒂。 殿中寂寂无声,玄烨随手将手中貔貅一掷,朝李德全摆了摆手,“下去吧。” 李德全应声将腰身哈得更低,小心斟酌着问道:“万岁爷,此事可要让老祖宗知道?” 玄烨揉着眉心,话语中有不可抵抗的天子威严:“你也说了难以定论,就别拿去烦老祖宗,更不许第三人知晓。” 李德全连忙答应,退出了殿外。 几片枫叶的残影随着殿门一开一合晃晃落在雕梁画栋的柱上,婆娑着金砖,映出落寞的暗色,和玄烨灰心失望的脸。 太监庑房里,低等洒扫的小太监正警惕地的朝殿外东张西望,迎面撞上面容肃穆的李德全,他收起了在乾清宫胆怯谦卑的脸,脸上掩饰不住的得意自满。 那小太监忙朝着李德全点头哈腰的斟茶倒水,见李德全拍了拍袖子坐下,他又忙不迭地跑过去捶腿揉肩,捏着太监的尖细嗓音殷勤道:“公公,刚在乾清宫可还顺当?” 李德全舒舒服服的闭上眼睛,拖腔拽调道:“半信半疑。” “呦!那公公这不是白费了这番功夫吗?”那小太监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跟算盘珠子似得,“公公您可是还没说全?” 话音刚落,那小太监脑门上便挨上了一记,李德全闷哼一声,“你懂什么,万岁爷多精明的人,我若说全了,他一权衡,倒不信了。”他咕咚一声撂下茶盏,“这半信半疑,就最好不过了,由着万岁爷挠心挠肺的猜去吧。” 畏惧的神色在小太监的眼睛里展开,他颇有忧虑地道:“这万一皇后娘娘知道了,公公您可怎么是好?” 李德全不以为然道:“知道怎么了?我又没说错,只是挑着捡着跟皇上说了,可要说让倩云与梁九功密谈,那可是她的授意,于我可不相干。” 那小太监笑得脸上凑成了一堆褶,连连称是,转而问道:“依着小的看,这回皇后娘娘是有些麻烦,可是......”他一面说着,朝着乾清宫门口歪了歪头“似乎于那位相干也不大啊。” 李德全连连摇头,嘴里一串渍渍之声:“你这块木疙瘩,我看也甭想雕出个什么模样来了!”他伸手,于指尖沾上茶水,在桌上一圈一圈画着,“这么跟你说罢,咱们这位梁总管,就跟这院子里头的枫叶一样,得数着日子过喽。” 殿外梁九功办差回来,正在院子里分配着几位宫女,那小太监朝远处梁九功的身影一望,道:“还是公公见事明白。” 奉先殿前,高耸入天的索伦杆上神鸦聚集,翔越长空,振翅嘶鸣。这是一天里紫禁城最静谧的时候。 永寿宫早得了信,晚膳皇帝宣德贵人相陪。首领太监万齐前脚刚把消息递到,永寿宫上下便登时手忙脚乱起来。 殿下的宫女你来我往端着药盏、栉巾、铜盆均是三步并作两步,香云手里端着一掐丝玉瓷瓶,脚上的步子快了又快,迎面遇上首领太监赵川,二人均低着头,默契地相视一眼,赵川压低了声,只道:“娘娘的心症愈发重了。” 香云也不言语,忙跑到了上首正殿,一壁替荣嫔抚着胸口,一壁伺候着服药,平息着荣嫔的盛怒之气。 半年前皇八子病逝,荣嫔十年来连丧四子,而今膝下尚有一儿一女,但数番丧子之痛后,这心悸病终究是落下了,永寿宫长日里备下了十足的药量,倘使仍旧忙乱,必然是荣嫔动了真怒。 殿里跪着一名宫女,也是吓得不轻,香云在上头阿弥陀佛的念着:“娘娘,咱们可别再动气了,小阿哥和小公主都指望着您呢,奴婢们也都指着您呢。” 荣嫔妆容散乱,眼角的胭脂泅开成一片晕红,她厌恶地摘下护甲扔到一边,哆嗦着指着那小宫女道:“你刚才说,是谁把事情告诉乌雅沅溪的?” 在兰煜与沅溪交谈的远处,一宫装女子隐蔽在一角,未听个清楚,却瞧了个真切,是荣嫔命她日日在御花园跟踪沅溪,因此她的眼神里有惯性的躲闪和警惕,“奴婢瞧见了,是新次进宫来的戴答应,没听见说什么,只是她拿着这花闻了又闻,旋即德贵人主仆就一脸的惊慌愤怒,奴婢这可都瞧见了,想来......怕是知道了。” 黄花梨木架上的一只瓷瓮又被摔了个粉碎,渐起的碎渣划在那小宫女脸上,无甚血迹渗出,但瞧着却十分骇人。比这满地狼藉更骇人的,是荣嫔的脸色,如一只欲将人剥皮拆骨的兽,发疯似得睁大了眼睛,挥舞着尖利的爪牙。 自连番丧子后,太医曾私下禀报玄烨与老祖宗伊尔龄恐有怔仲之病,怕会性忽改常,伊尔龄本就性子火爆,此后摔摔打打更是常有,永寿宫里也总断不了乒乒乓乓的声响。换做旁人自然早被斥责发落了,只是伊尔龄自幼养在太皇太后身边,又是玄烨此生第一个女人,为玄烨诞下皇长子,情谊非比寻常。阖宫也随着皇帝和老祖宗的宽容佯作不知,玄烨更三不五时将名贵珍玩送来,倒显得永寿宫上下更富丽华贵。 香云见事情问了个明白,使了个眼色遣退了殿内一干人等。温声细语劝说道:“娘娘,她要生就生,咱们让她生,宫里的老规矩了,主位娘娘的孩子尚且不让养在身边,她那个身份,就更不能了,怕是连见都别想见。” 荣嫔面色愤愤,声音变了调子:“见不到也是血浓于水,本宫一双儿女,皇上破例准我养在自己名下,只是平日里也只在阿哥所,几个月才见一次,可你看看,胤祉和荣宪不是一样和本宫亲近?” “嗨,阿哥和公主跟娘娘亲近,那是因为娘娘疼他们跟眼珠子似得,她一个贵人能比?”香云压了压声音,“再者说,孩子若是养在旁人膝下,保不齐就生娘不及养娘大了。” 荣嫔面色稍霁,提起一双儿女,不禁有了些骄傲和疼惜:“那是,我就剩下胤祉和荣宪了,交给阿哥所的嬷嬷我还一百个不放心,更别说让别人抢了。”她此刻气顺,立时便听出香云话语中的机锋,“你方才什么意思?你是说,那孩子,若到了本宫名下......” 香云接过话茬:“若到了娘娘名下,娘娘只是闲时照看,都是阿哥所的嬷嬷该操的心,她们一个疏忽,孩子有什么事,谁能担保得了!” 荣嫔缕了缕鬓边被汗水浸湿的头发,香云赶紧拿了温毛巾来为她净脸,又拿了桂子花水篦了篦鬓角,方才恢复了几分神采,她揉了揉眼角,媚语含刀,“是了,本宫自己有两个孩子,再多了她的,担着个监管之责,可难免有所疏漏,一出点什么事,那可真不能怪本宫了。” 荣嫔的笑声咯咯如夙夜鬼魅,伴着远处寒鸦凄凄,令人毛骨悚然,香云应着,“可不是吗,咱们且忍她一时。”香云一顿,“不过娘娘,咱们这话说回来,宫里多她一个孩子,也真不碍咱们什么事的。” 荣嫔重重一拍小几,手上的莲花镯叮铃一声脆响,“她是不碍我,她旧日的主子呢?我的几个孩子怎么死的,一想起来,我就恨不得掘地三尺,把赫舍里芳儿挫骨扬灰!”她妙目一瞪,恨意难掩,“乌雅沅溪一个侍弄花草的宫女,凭的什么?每次听见皇上夸她良善纯稚,深得先皇后余荫,本宫就止不住冒火,怎么没人说她东施效颦!” 香云连连称是:“东施都是抬举,她不过是照葫芦画瓢,有样学样罢了,皇上久了也就烦了腻了。” 嵌猫眼护甲散落在地上,闪烁着诡谲的光芒,如一只伏在黑暗中的兽,随着等待着吞噬猎物,荣嫔露出如藕节洁白的玉臂,语含杀意,“那个半路杀出来的,叫戴答应是么?” 她头也不抬,缓缓吐出,“她爱多管闲事,就让她替乌雅沅溪去死好了。” 第十五章 暗藏 钟粹宫位于东六宫最北,与乾清宫相距甚远,又住着不得圣意的宝音和兰煜,皇帝心意显而易见。 绕过垂门,一阵嘈杂之声阵阵传来,纤云狠狠啐了一口,道:“恨不得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让她得了,还成天打鸡骂狗,不得清净。” 庭院里的宫人熙熙攘攘,扎堆在翠薇筑门口忙活,兰煜看得一头雾水,宝音只颐指气使地站在一旁,叉着腰露出半截白嫩的手臂,气喘吁吁像是忙活了很久,身旁的冬巧也拉着尖尖的声音一通指手画脚,兰煜上前一福,宝音得意一甩头,娇声道:“起来吧戴答应。” 兰煜实在摸不着头脑,便问道:“小主玉足金贵,不知在翠薇筑前忙什么?” 宝音操着蹩脚的汉文,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刻薄,“不是嚷嚷缺碳么,给你送来了。” 兰煜心中有疑,纤云便一福身进了屋内一探究竟,再出来时换上了一脸的愤愤,早前打发进去的宫人也都退了出来,纤云颤声道:“小主,屋里放满了炭块,都是慧贵人小主刚差她们送来的。”她一瞥宝音,宝音也不恼,笑着站在一旁,纤云的话里掩饰不住委屈,“只是那碳都是烧火用的烟碳,哪里能用,还都是被水浸过,扔的咱们宫里到处都是,床榻被褥,尽数不能用了。” 葱白玉指紧紧一攥,掐的兰煜手指发白且疼,她看着宝音,宝音不以为意道:“那可对不起,奴才不当心,我回去说说他们。”她一笑,唇角似马蹄花艳红,“至于这碳,别的我还不够用,这你便将就好了。” 兰煜再不能忍,雪白的腮微微一搐,恨恨道:“嫔妾的将就岂止几块碳火。” 尚未尽数明白汉文的宝音听不太懂,冬巧低低附在她耳边耳语几句,宝音不怒反笑,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一串又一串,钻进兰煜耳中。忽然她一个扬手,劈面甩了兰煜一个耳光,蒙古女子本就力气大,她出手又快,兰煜来不及躲闪,便生生受了这一耳光,左脸登时发红起来。 宝音甩了甩袖子,嗤嗤笑道:“赏给你脸,谁叫你不要。” 纤云大惊失色,只看着兰煜一言不发,显然是气急了,瑟瑟发抖着,她急急吼道:“我家小主也是皇上妃嫔,怎能无故被打!” 冬巧狐假虎威道:“她是你的主子,我们小主还是她的主子,贬损主位,也叫无故?” 纤云不服:“就是有错,自有皇后娘娘发落,如何能用私刑?” 宝音不屑道:“用了怎样,有人理她?” 纤云看冬巧掩饰不住的洋洋得意,一思量便知定是方才附在宝音耳边那番话少不得添油加醋,更恨得不轻。主仆四人便一时僵持住了。 孟知从内务府回来,看着满院狼藉,又是这样一番架势,便知情势不妙,朝宝音和兰煜各自福了一福,出言解围道:“小主,咱们老王爷那边刚来了家书,指不定有什么好消息递到咱们耳根子里,犯不着跟她置气。” 宝音眼前一亮,眼波在兰煜身上绕了一圈,轻蔑道:“便饶你一次,看你还敢不敢不老实。” 悠然一个转身,冬巧和孟知一左一右拥着宝音离开,孟知笑道:“小主,老王爷怕皇上多心,这家书用汉文写的。” 宝音傲慢地抚了抚鬓角的珠花,“你念给我听就是了。” 兰煜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翠薇筑的,等纤云将屋里尽数收拾干净时,床榻上只剩了单薄一条被褥,冷风穿过疏朗的窗棱钻过兰煜颈边,惊起她一阵冷颤。擦干净的桌上只剩了孤单单一套茶具,和一册兰煜常日里爱拿来看的诗集。 纤云想拿热毛巾为兰煜揉脸,却被推开,兰煜的声音冷冷如霜:“揉什么,我没挨过打么?” 纤云心疼的看着兰煜脸颊的红肿,恨声道:“她欺人太甚!” 已经不像方才一般恨怒了,兰煜抓过一面铜镜,出神看着,似乎自言自语道:“可她说得对,有人理我么?以前在府里挨打,有额娘替我理论,现在来了这,有人理我么?” 她抚摸着脸颊,似乎没看见那一块红肿,“你看看吧,我们和她相差何止千里。人家的阿玛写个家书给她,都要顾忌着皇上多心,一举一动都是朝野大事。我呢?我的阿玛还记不记得我,何时顾过我的死活?” 纤云劝慰道:“小主,咱们入了宫,都是靠自己了,往后日日同在屋檐下,皇上不顾及咱们还罢了,难道还得多加个她的欺凌不成?”她不屑道,“蒙古贵女又如何,大字不识几个,一张嘴就让人贻笑大方。” 一瞬间,兰煜眼中有一轮精光闪过,芙蓉秀面上绽起一道笑涡,她轻声道:“你说得对。” 宝音一壁听着孟知述念家书,一边手里剥开了一只金桔,厌恶地蹙眉道:“真是麻烦,这么小的橘子,宫里的吃食和人都这么小家子气!” 孟知笑道:“小主跟这嚼食恼什么,有老王爷的心意还不够小主高兴的。” 宝音不屑地一哼,却有浑然天成的高傲,“高兴什么,啰啰嗦嗦都是教训我,至于那些珍奇玩意的,我又不缺。”她眼睛一斜,“你刚刚说,你额吉封了亲王?” 孟知显然喜形于色,将书信抵在胸前,高兴道:“是,皇上的恩赐,封了达尔汗亲王。” 宝音将刚剥下来的橘皮一扔,拍了拍手道:“怎么,你很高兴么?” 想来是高兴过了头,素来机敏的孟知一时未听出宝音话中的锋刃,仍旧笑着,“这个自然,圣恩隆遇,自然感恩戴德,额吉这次,也算扬眉吐气了。” 宝音面无表情,掸着袖子起身,直直盯着孟知,而后素手一伸,惊得孟知后退了几部,她却尤不止步,伸出手背,用冰凉的指甲往孟知脸上敲了两下。 孟知背脊一阵冷汗,她颤抖着道:“小主......” 宝音一圈一圈在孟知跟前转着,她尚未长开,一笑一蹙之间极尽张扬,“你额吉是我额吉的奴才,你是我的奴才,这能变么?”她用手指在孟知肩窝上戳了几下,轻视道:“你额吉不定使了什么,那达尔汗不过区区小地,又算得了什么?你也想学着么?” 孟知眼睛一抬,正对上宝音的直视,一旁冬巧幸灾乐祸的看着她,她成天以宝音马首是瞻,自然巴不得取孟知而代之。须臾后,孟知深深跪下,道:“额吉蒙皇上看重,也是为了助老王爷统辖蒙古诸部,奴婢也是一样,甘心服侍小主,不敢有贰。” 宝音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发出黄鹂般脆生的笑声:“这便对了。” 她伸出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冬巧连忙扶住她往内殿走着,丢下正殿里尚在跪着的孟知,孟知悄悄向宝音的背影瞥了一眼,牙齿在下唇咬出深深一排印记。 宝音翌日看到兰煜时,是在侧殿前的抄手游廊里,主仆二人背对着宝音,兰煜穿得有些单薄,弱不禁风的身子骨,看着便楚楚可怜,衣袂上的芙蓉花一闪一闪,宝音鄙夷道:“狐媚!” 转身欲走时,却听见了纤云的声音:“小主可得加紧定下来,下元节也不远了,早些准备才好在皇上面前露脸呢。” 兰煜点了点头,从容不迫,“是得抓紧,不过在皇上面前可不能错了,还得万无一失才好。” 翩然翻动书页间,纤云似是惊喜地一指,道:“奴婢瞧着这首诗很好,小主看如何?” 兰煜羽睫轻轻颤动,似有似无点了点头,“情真意切,却不过分儿女情长,的确是合适。”她手指连着在那书页上戳了几下,满意道:“便是它吧,皇上想来会喜欢!” 话音将落,宝音已然赫然站在兰煜跟前,将书册一把夺过,紧紧盯着被兰煜选中的那一页,却浑然不知其意,便掷给冬巧冷声道:“这东西是什么?” 冬巧贼眉鼠眼打量着那书册,朝兰煜飞了个眼波道:“奴婢识字不识诗,不过这东西看着像诗集,摆明了是戴答应用来献媚的。” 宝音先是一愣,而后居高临下的看着兰煜,一根手指指着她捧腹大笑,忽而一把将兰煜口口声声称好的那页撕下,也不顾兰煜主仆怒火中烧的眼光,将那白纸黑字对着太阳底下比了比,娇声笑道:“我倒知道他们汉人一句话,苍蝇吹喇嘛,不自量力。冬巧,你看说得就是戴答应这样的人吧?” 冬巧但笑不语,宝音眼也不斜,眯着眼睛道:“我额吉喜欢女人跳舞,于是通房便有个丑女苦练舞技,可我额吉一看她那副样子,就直接叫人拉走了。皇上喜欢诗,不也是要看看从谁嘴里念出来的?” 宝音向来言语刻薄,兰煜被她说得一阵羞愤,红着脸起身道:“小主何苦如此咄咄逼人,不留余地?” 宝音得意极了,便也不恼,只将发髻上一只如意簪扶了扶,便道:“我说过,你老实我便放过你,可你却不老实呢。” 她将那页诗收起,敛声道:“看着吧,你觉得好的东西,只有我用了才叫好。” 宝音一边扶着冬巧的手,一边道:“离下元节还有几天,这诗便由你教我念。” 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冬巧一下也犯了难,“小主,奴婢是只识字不达意啊,孟知姑姑懂诗文,小主还是让她教稳妥些。” 宝音不耐烦喝到:“让你教你就教!总提她做什么?反正戴答应既认定了是好诗,我念出来就算争脸了,你少推辞!” 看着宝音渐渐远去的背影,兰煜悠悠一笑。 第十六章 盛怒 天气愈发寒,惯好在御花园附庸风雅的人也一应躲在各自宫里取暖,好景也寥落了。 兰煜终究耐不过炭火被克扣的严冬,染上了风寒,待到下元节家宴之时,兰煜已然卧病在床,得皇后允准免去下元节家宴及晨昏定省。 歌舞声声从远处传来,钟粹宫只剩了兰煜主仆,她紧紧缩在被衾里,青丝披散,楚楚身躯不堪一握,病中本就憔悴,思家之情便更甚,她瑟缩着,凄然不已:“纤云,我是不是变得没用了,从前的日子也不痛快,可我从不生病的。” 这幅恹恹的模样,纤云看了极是不忍,少不得劝道:“从前大炕通铺,到底热闹些,也有个照应。” 一句话更激起兰煜无限酸楚,病来如山倒,兰煜向来不显喜怒,也愁思尽现,“是额娘照应,是额娘为了照应我,才病倒险些丢了性命。而今额娘不在,我既照应不好自己,更觉昔日许府里满门荣耀的可笑。” 她握紧手里的黄铜手炉,从泛凉的金属里汲取渐渐消失的温度,像垂死的人仍旧顽强唤起一丝生机,却更耗费了元气,引来一阵阵咳嗽,纤云忙端来痰盂,抚着兰煜的背,泪水涟涟:“病中最易多思,可小主万莫绝了生念。” 兰煜还在喘着,却听殿外一阵熙熙攘攘,有女人尖利的叫声并着人头攒动的声音袭来,宫门砰地豁然洞开,声音之重如同在兰煜沉闷的头顶撕开一道口子,远远兰煜便已轰然欲昏。 纤云亦是吓得不轻,也不敢出去查看,只将殿门微微打开一缝,便瞧见外头火光点点,有无数生人面孔,各个肃穆,围着一鬓发散乱的女人,待要再看清些,却不知哪里来得一阵力道,扑开了殿门,生生将她袭倒。她一阵眩晕还未回过劲来,方才远处的叫声此刻便在殿里炸开。来人衣衫不整,头发散乱,显然是经了狠狠一番拉扯。面容更是煞白扭曲不堪,兰煜睁着眼仔细一瞧,不正是日日交锋的宝音! 她来不及细想,便看见宝音跌跌撞撞,连滚带爬朝兰煜跑来,红烛摇摇照得宝音脸色狰狞如恶鬼,几欲吞噬了兰煜。纤云朝外头大呼,兰煜也惊叫出声。宝音只朝着兰煜,声音凶狠凄厉:“贱人,你故意害我!” 外头人反应倒快,眼见着不好,几个箭步便进了翠薇筑,七手八脚架起宝音,宝音未得近身,只在兰煜手背抓了一把,留下一道红痕。只这一吓却是不轻,兰煜小衣被冷汗浸湿了大半,外头冷风也狠狠灌进来,打得兰煜冷战连连,抖个不住。 纤云赶紧将披风给兰煜披上,外头却有一小太监跑进来,恭敬打了个千,道:“小主吉祥,底下的奴才疏忽,一脱手让慧小主跑了,惊吓了小主。如今料理好了,小主可得清净。” 因是夜深,那小太监离得远,却不是熟脸,兰煜也只得按耐住道:“公公不必多礼。公公何处当值?今日本是家宴,慧贵人为何如此狼狈?” 那小太监遇事倒比兰煜沉稳得很,不慌不忙道:“回小主的话,奴才在乾清宫当值,今日过来,自然是奉皇上的命,至于所谓何事,想来明日小主总会知道,奴才却不敢多言,只说慧贵人是真触怒了皇上,皇上已派人将钟粹宫都禁了。” 一阵喧闹后,随着未央殿铜锁和铁链叮铛声,钟粹宫恢复一片死寂。远处不休的吵闹和摔打像细小的蚊虫钻着兰煜的体肤,让她惶恐不安,她拖拽着病态的声音,慌张嘱咐纤云:“明天去打听打听,今日家宴前因后果!” 纤云也怕极了,附在兰煜身边,颤巍巍道:“小主,咱们不过想让她出出丑,何至于这般严重?” 兰煜总感觉宝音的面孔尚在眼前,不觉紧紧闭上眼,语无伦次道:“可若不是因为咱们,她的脸,她的样子,分明就是因为咱们啊!” 兰煜紧紧蹙着纤细的眉,也已顾不得病痛困扰,等到后半夜渐渐消停,兰煜也才恍恍惚惚入睡,翌日天渐明时,纤云已然打听了明了:“昨夜家宴,因是大封六宫后的头次,自然格外隆重,阖宫皆至,王公命妇也来了不少。老祖宗将慧贵人视作心肝儿肉,自然让她出尽了风头。”她顿一顿,压低了声音:“她一个高兴,便嚷着给皇上颂诗,那诗一念完,皇上登时就变了脸色,却未发作。” 兰煜伸手拿过塌边案几上的纸,细细扫着纸上的绢花小字: 妾家望江口,少年家财厚。临江起珠楼,不卖文君酒。 当年乐贞独,巢燕时为友。父兄未许人,畏妾事姑舅。 西墙邻宋玉,窥见妾眉宇。一旦及天聪,恩光生户牖。 谓言入汉宫,富贵可长久。君王纵有情,不奈陈皇后。 谁怜颊似桃,孰知腰胜柳。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 兰煜苍白的脸上浮起诡秘一笑:“汉武帝英武君王,一生唯一受人诟病的,便是对待几位妻妾狠厉决绝,这首《相和歌辞》便是悲悯汉武帝废后陈阿娇之作,陈阿娇是汉武帝表亲,慧贵人与皇上,也是表亲。” 纤云不屑,恨恨一撇嘴,道:“可人家陈阿娇是皇后,她不过是个贵人,也好大言不惭,说这诗她感同身受,特学来念给皇上。皇上一听这才发了脾气,直问她是从哪学来。” 兰煜悚然一惊,害怕的问道:“她是怎么说的?” 纤云顿了顿,颔首道:“小主安心,她还没来得及说,王答应便突然冒出来请罪,声泪俱下说自己日前听过慧贵人吟诵这诗,也听到过慧贵人屡次扬言觊觎皇后之位,从前不敢检举,如今却不敢再瞒了。” 兰煜仍旧担心,“太皇太后可在,当时可有劝阻?” 纤云回道:“太皇太后身子不适,昨晚并未赴宴。皇太后倒是在,只是满殿王公命妇,不少通晓诗文的,如何能公开偏袒,便也缄默了。” 兰煜这才舒了口气,端起茶杯,却见茶水冰凉刺喉,不得又放下,哑声道:“这诗机关甚多,从她嘴里念出来,觊觎后位,为一罪。宮怨诗在后宫本就忌讳,她大庭广众宣之于口,有伤体面,为二罪。最后便也是最要紧的,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是陈阿娇被废后万念俱灰的悲泣,她这便是实打实打皇上的脸,讽刺皇上凉薄无情,真正的大不敬之罪了。” 那页纸被随手一掷,铜盆里原本奄奄一息的火星倏然间火光一亮,如同饥饿的兽吞噬着洁白的纸张,直至化为灰烬,复又湮灭。 纤云颇为解气,道:“皇上雷霆震怒之下与小主所说无二,偏慧贵人嘴尖不烂,口里还叫骂不休,说皇上看不起她们蒙古亲眷,这才让皇上盛怒难收,叫了当差的压慧贵人回宫禁足,也未说多久解了。” 兰煜剧烈的咳嗽了一阵,脸色通红,气喘不已,“盛怒之下也只是禁足,怕不日要被释了。” 纤云阵阵不平,愤恨道:“这样不敬,若可得释,实在是不公。况且......她一出来,咱们怕是难以顺遂。” 兰煜用一方杏粉色的丝绢掩住口鼻,不住地喘着粗气,沙哑的嗓音里充满了灰暗的情态:“岂止难以顺遂,怕是万劫不复了。” 一个家世煊赫却不得圣意的妃嫔,她的受责并没有在宫里掀起太大的波澜,茶余饭后,不过有人闲谈几句宝音的傲慢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罢了。只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拿着与钟粹宫相对的储秀宫并提。西有储秀敏嫔,东有钟粹宝音,两位禁足的妃嫔,足使人益感君威日盛。更有流言揣测:大清后宫尚未有冷宫之说,如今形势,怕是冷宫必将复建。此语一出,宫中女子人人自危,各个噤了闲言碎语。后宫更显诡静。 第十七章 自保 寂寥的长街上唯一大一小两名宫女,积年的宫女身着碧色衣衫,声音沉着稳重:“这次不怪娘娘责你,内务府的红参,紧着上好的由咱们先挑去,再分发至各宫,这是圣恩不假。可如今太皇太后病着,皇太后也不爽快了,咱们再抢上,那可是恃宠娇纵了。” 小宫女俏丽的福了福身,恭敬道:“多谢素云姑姑教诲,奴婢下次定当省得。” 说话间两人便捧着红缎锦盒至内务府前,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内务府也不似往日热闹,里屋的动静便清晰可闻。 未见何人,先听其声:“求海公公通融,若这些珠宝不够,奴婢再去多取些。” 对面的公公连退了两步,直直摆手,直欲拒人千里之外,“姑娘清醒,今天便是位答应小主身旁的丫头,拿着您这些珠宝过来,这忙我也帮定了。可唯独钟粹宫,我是万万不敢碰。”他左右张望,咽了口唾沫,压低了嗓子道:“家宴那天姑娘看得真真的,你们慧小主惹得皇上动了真怒,这余怒未消,要是一道天雷劈到了咱们这,再好的宝贝,我也没手去碰了!” 孟知被说得没了脾气,一股子委屈劲儿便憋在了胸口,一时间进退不得。只得死死攥着手上送不出去的财物,急得红了眼眶。 素云正自外屋挑帘而入,正把左右为难的孟知瞧了个满眼,上下打量了一眼,孟知亦双八的年纪,是蒙古女子高挑的身材,气度间比宝音多了许多沉稳,眉眼自然也更开阔些。 她不动声色,嘱咐一旁的宫女将锦盒端上,朝一旁的内府总管海拉逊见了礼,道:“海公公有礼。这是咱们贵妃娘娘的意思,如今太皇太后病着,有上好的红参自然应该紧着慈宁宫,这小宫女不懂规矩,娘娘才训斥了,便着我挑了最好的,从新送回来。” 海拉逊一拍脑袋,连忙打着哈哈,双手作揖道:“是这么个理儿!奴才这些日子心里总吊吊着,这等大事都忘了!”说着连忙将锦盒接过,笑道:“劳烦素云姑姑跑一趟,还有劳姑姑代奴才向贵妃娘娘问好。” 素云微微点头,“这个自然。” 孟知也不言语,只闷着头呆呆站在一旁,显见着是没了主意,素云瞥了一眼,朝海拉逊道:“这位姑娘是?” 海拉逊也不转头,蹙着眉头叹了一声:“哎!这钟粹宫慧贵人的宫女,让奴才给打点着往蒙古那头送家书,当奴才会翻跟头不成!”他端起锦盒,便径直往外走,“孟知姑娘,我这话您可听明白了?还是另寻高明吧!” 素云着一旁的宫女一同送去,海公公点头哈腰地谢着:“素云姑姑,奴才再多嘴一句,这钟粹宫的事,您还是跟奴才一样,少听少管的好。” 眼瞅着海公公走远了,孟知一肚子不忿,想追上去,却也无论如何抬不起脚来。待屋里只剩下素云与孟知二人,素云轻轻一叹,上前拍了拍孟知的手,安慰道:“这财宝价值不菲,慧贵人肯将这赏给你,也难怪你肯为她奔前走后。” 听到这话,孟知将手缩了一缩,带着哭腔道:“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是我的私财。” 素云坐在木凳上,将茶盏了斟满了水,抵在嘴边一抿,长出一口气道:“你肯将私财拿出来打点,便是真的着急上心了。” 孟知不疑有他,低头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素云的眼光逡巡在孟知脸上,温和宽慰道:“姑娘一定是多心了,你们主子是蒙古贵女,只消等皇上的气消了,便可一切如常,这姑娘还能不清楚?” 孟知像是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一般,忽地一下软倒在座上,越发六神无主起来。素云瞧着这样子,便笃定了道:“姑娘刚才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既然姑娘懂汉文,那日家宴上,何以眼睁睁看着慧小主触怒龙颜?” 这一问,惊得孟知登时瞪大了眼睛,连忙摆手否认,一脱手便将手中之物落在了地上,想要上前拾起时,却被近前的素云捡起,一时间慌张不已,碍着素云是贵妃身边的人,却也无可奈何。素云不紧不慢,只寥寥看了几眼,便连连摇头,蹙起了眉头道:“姑娘可是疏忽了?咱们宫里的旧例了,部族之女若是进宫,家书往来一应用汉文,姑娘怎么用起了蒙语?” 孟知的回答支支吾吾,素云也不多说,上前将书信塞进孟知手中,用力扣住,开门见山道:“我便直说了,姑娘这信不是救人,而是自救吧?” 听闻这话,孟知身子向后一挺,身子却像没了力气一般,手也挣脱不得,只能不自在地别过头,“我与小主殊途同归,救她与救我有什么分别。” 素云也不急,手上的力道却忽然松了下来,孟知忙退到一旁,擦着额头的冷汗。素云的眼神温和无害,却平白倒映着孟知的心虚惶恐,她仍旧道:“这话是不假,慧小主禁足,连累你也使唤不动内务府的奴才,可她一旦出来,更没有姑娘的好日子,如此说来,救与不救,又有什么分别?”素云摇头道,“左右都是你害得她罢了。” 孟知气急,瞪大了眼睛大声分辨道:“不是我害她!明明是......” “是谁都不要紧。”素云起身,居高临下望着孟知,说话掷地有声,“要紧的是,倘若非得有个由头才能放慧小主出来,那十有八九,姑娘便是那个替罪的由头了。” 屋内寂静了片刻,顶部雕画的饕鬄有着神秘的诡谲气息,孟知看着泰然自若的素云,原本无措的眼神渐渐平息,再开口时,便不再遮掩,冷冷一笑道:“你说这么多,是要和你家贵妃,一起去告发我么?” 素云也不接话,径自说道:“姑娘托内务府送家书,可真是不上算。”看着孟知一脸疑惑,素云继续道,“皇上对内宫一向盯得紧,亏得海拉逊还不是个财迷心窍的,不然这信焉知不会半路被皇上截住?你还不知道你们蒙古的事,皇上有多上心?”她望着孟知,推心置腹道,“况且蒙古之遥不下千里,这一来一回,还指望能帮上什么?” 孟知彻底没了话,盯着手中的书信,却不知要能如何,茫然地问道:“那我还能怎么办?” 素云微皱着眉,为难地思索着,嘴里嘟囔道:“慧小主的厉害性子,如何能不难办。” 她撇了一眼孟知,问道,“姑娘母家本姓是?在京中可有亲眷?” 孟知低着头,勉强撑着精神道:“我母家与小主一样,都是博尔济吉特氏。” 如平地一声雷,素云倒吸一口凉气,似有无限惊讶:“那可不是与老祖宗和皇太后同宗!”素云急忙拉过孟知,追问道,“姑娘再说详细些。” 孟知微微一惊,一时摸不清素云之意,却也不瞒,一五一十道:“我额吉是皇上刚封的达尔汗亲王和塔,从前倒是听说过,有个表姑母,是先帝的悼妃。” “悼妃......”素云低低絮叨着,思索沉吟良久,容色倏地郑重无比,道:“错不了了,听贵妃娘娘说过,我便也知道一些,姑娘若是达尔汗亲王之女,悼妃侄女,那便是与慧小主一样,是太后娘娘的表妹,皇上的表亲了。” 素云点头,微微颔首:“从前与姑娘隔得远,倒是没注意,姑娘竟也是生得这样清秀标志。” 孟知不像中原女子动辄羞涩红脸,却一时接不上话,素云笑道:“有姑娘这样的家世和才貌,不该是宫女的,又如何能比慧小主差呢?” 这话本说得露骨,只是孟知初入宫闱,利害关系一概不知,只瞪着澄净的眼睛,扯出一抹冷笑,“我额吉是她额吉的奴才,我是她的奴才,改不了的。” 素云一笑,定定看着孟知:“这话说得尖酸,可却不假。她在一天便是如此,可姑娘,她若不在呢?” 孟知何等聪明,听到这话大吃一惊,颤抖着沙哑的嗓子,道:“姑姑,您......您说什么!” 素云不慌不忙,敛衣起身,毫无掩饰地点醒着孟知,“关系利害,姑娘心如明镜。姑娘,蒙古之遥不下千里,可这信里的事却等不得,姑娘何必舍近求远呢?”屋内很静,飒飒的脚步声钻着孟知的耳朵,那磨人的声音更加清晰,“话到这里,姑娘也该知道求谁了。其实我家娘娘与皇上也是表亲,只是奈何孝康太后走得早。说到底,与其求人,何不求己?” 回到钟粹宫时,暮色沉沉。这里萧条了多日了,一夜风云变色,人人避之不及。孟知不知道是怎样走回了宫里,只觉得这条路很长,小腿上有细微的酸痛钻着她的皮肉,让她不愿再迈出一步。偏殿里还住着位无宠的戴答应,成天汤药不断,更加添了宫里一片腐朽衰败的气息。 等她到了未央宫殿门,迎面碰见冬巧出门,肿胀着脸,平时一副迎合谄媚的样子也尽数收了起来,只剩下气馁。孟知看着冬巧这模样,心知又是不好,沉着脸问道:“小主又冲你发火了。” 冬巧头也不想抬,阴沉着脸,手里端着破碎的瓶瓶罐罐,咬着嘴唇道:“哪天不是这样,咱们轮流受着,见识的还少么?” 看着冬巧手里的碎片,尖锐的锋口上冒着毛边,刺进孟知的眼睛里,让她平白打了几个战栗。她轻轻喘着气,“小主还不肯用膳?她不明白,如今不过是一时的?” 有片刻两人的缄默,还是冬巧,依旧满面的愤恨阴沉,她冷笑一声,道:“她嫌丢人,出去了也没了面子。”她的唇角轻微一颤,吸着鼻子道,“她是一时的,咱们呢。” 孟知不知这话该如何接下去,看着冬巧一脸不满的离开,心里不知什么在作祟,一股灼热便烧得她满腔郁结。她望着殿门,一双眼睛似乎要戳破了朱红的木头,钻进殿里。倏地又是一声两声的嘈杂声,隐隐从殿里传来,那又是那位天之骄女在发泄愤恨了吧。冬巧的话,素云的话,她们说得都是对的。宝音尚且有出头之日,可是她,日复一日,永无宁日。 她紧紧握着拳头,葱白的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她喃喃着:够了,这样的日子,真是够了! 第十八章 绾娘 难得的晴好天气,带着暖意的阳光挟着丝丝微风轻巧拂过西三长街上一个淡青色宫装的宫女,她双手执于腹前,架着一红木雕花托盘,不紧不慢地走着。微光扫过她不施粉黛的脸,一袭青装简衣,仍旧不掩娇妍魅色。 远处一小太监,远远朝她望着,显见着是早来候着,她春山一蹙,俏丽妩媚的声线与她的容颜并无二致:“你怎么又来了。” 那小太监神色有些不自在,将手往背后缩了缩,扯着嘴角笑道:“绾娘,许久不见了,我来看看你。” 她眼睛里的目光嫌恶里带着愠怒,又唯恐被人瞧见,声音压得细小,“你与我都是奴才,互相看了,不是互作笑柄么?” 这一句,说中了那小太监最难过之处,便又馁了几分。他低着头,哑着声音道:“绾娘,我知道你在辛者库过得不好,我什么也帮不了你,只想时不时能与你见上一面。” 绾娘在日头下报以和婉一笑,只是那笑如朔风一般寒冷,不可亲近,“宁康,既然你知道我过得不好,又知道自己帮不了我,你这一面,见不见还有何益?” 宁康无话,绾娘却知他心之所想,她紧紧攥着手上的木盘,细白的手指骨节分明,亦如她说出的话,棱角坚硬分明,“在辛者库里,我虽然和那些家族因罪没入的宫女不同,可包衣奴才是我的命,阿玛走得早,家中人丁稀薄,我仍旧无依无靠,受人役使。”她伸出葱白玉指,比过头顶,“这双手,现在还白皙,光洁。可是它每天浸泡在冷水里,拿着粗重的舂衣棍,或许是几个月,或许几天,她就会变的粗糙,褶皱,让人望而生厌!” 她瞥一眼宁康,嗤笑道:“我要想坐拥富贵,尊贵无匹,你固然给不了。可我若只想年满出宫,寻一男人过寻常夫妻的日子,你便能给了么,小宁子?” 小宁子是平时里主子们的叫法,从绾娘嘴里说出,像一根凌厉的针刺进宁康的心里,没有鲜血流出,却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掩饰不住的难过挂在脸上,带着眼角略微的潮湿抬起头,对绾娘道:“你说的这些,我哪里会不清楚,只是我们一同长大的情谊,无夫妻之缘,于我而言,能三不五时看看你,知道你还在这宫里好好地,便也心安。我知道,我是个没用的人,可我们总归是故人,在宫里,多少也算个照应。” 他说得真挚,绾娘看了,也终究念着儿时的情谊,将语气缓了下来,道:“我懂你入宫为奴的难处,若不是走投无路,哪个男人会愿意。”她退后一步,仿佛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你我两家的祖上,是前朝时的世交,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她叹息一声,微微摇头,“我不厌你远你,可也仅此而已。” 宁康点头,伸手将一玉坠递给绾娘,“我知道在辛者库的难处,这东西给你做私财,你会过得好些。” 本以为是什么不值钱的银簪首饰,可是余光一瞥,却是一枚赤金缠丝珍珠玉坠,绾娘一惊,伸手细细看着,缠丝花纹精致细腻,珍珠浑圆硕大,闪着微微的光亮,绝非俗物。她看着宁康的脸色和缓了许多,还打起趣来,“看来你在钟粹宫伺候慧贵人,能捞到的好处不少?” 宁康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不过是个粗使的奴才。不过小主这两天禁足着,上上下下都不太上心,我趁人不注意从库房顺出来的。” 绾娘大吃一惊,险将玉坠滑落,连忙看了看四周,斥责道:“你疯了不成,拿偷出来的东西给我,这可是重罪。” 宁康一笑,示意绾娘安心,“这样的东西,小主有的是,她自己从来不在意也不记档,你安心拿着就是。再说这么做的人,不见得只有我一个。” 绾娘还是不放心,只是这枚精致的玉坠,着实能让她好过些时日,于是攥在手里,怎么也说不出退还了。天人交战了良久,从薄薄的唇瓣里溢出一句苦涩的话:“人家不入眼,弃之如履的东西,到了我这,便视若珍宝了。人与人,可真是不同。” 绾娘眼里流露出的艳羡,勾起宁康心底的一丝怜惜,他言辞恳切,“你若喜欢,我往后经常拿给你!” 没有回音,绾娘婆娑着手中的珍珠玉坠,一双妙目里说不出的神往,和着丝丝缕缕的酸意,如蛛网一般罩在心上,她低低道:“这珍珠色泽真好。” 奔忙的一天,日子总是流逝的快些,韶龄的女子们,都在这里磋磨了自己的年岁。绾娘显见着是不喜欢的,才一回到辛者库,烦闷便上了眉头。没有人抬头看她,各自如打桩机一般,举着舂衣棍低头忙碌着,发出闷响,一声,接着一声。 避不开满地的水渍,脚下发出嗒嗒的声响,她吸了吸鼻子,绕开一个个木桶,到了司职的院落,迎头便被叫住:“绾娘,你回来了。”那声音脆生利落,“乾清宫送来了皇上的龙袍,我一个人可不敢动,等着你一起浣洗了。” 绾娘心头一跳,喜上眉梢,“你说皇上的龙袍!在哪!”还未等回话,她挑起衣摆,三步并做两步,蹦跳着向前跑去。高大笔挺的龙袍便笔直地挂在院落中,一抹明黄亮丽的颜色在绾娘眼里一闪而过,袍服上的金龙威风凛凛的张着大口。 绾娘的脸上挂上一抹红晕,葱指抚过龙袍的领口,衣袖。她低着声音,痴痴如梦呓:“皇上的肩膀可真宽,他一定是个非常强壮的男人。” 身后的人狠狠推了她一把,险险让绾娘站不住,那人狠狠呸了一声,道:“想做白日梦,赶紧把衣裳洗了回房里睡一觉,大白天发癔症,听得我恶心!” 绾娘站立不稳,紧紧扶着一架,狠狠瞪了一眼,语中带气道:“云弋,你怎么总泼我的冷水!我不过随口一说,你非当我发了梦魇不成。” 云弋早已打上了满满一盆子水,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她有着曼妙的身形,明亮的眼睛,加上精致的鼻梁,出落得比绾娘更加妩媚,是男人看了难以把持的春色宜人。只是那样的美人,说话却不留情,“你没梦魇?连着好几天半夜嘟囔着皇上万岁万岁,有你念叨着,皇上准保万寿无疆!” 绾娘气得至跺脚,脸憋得通红,别过头去不发一言,云弋噗嗤一笑,将小凳朝着绾娘推了一推,道:“快过来吧,做不完这些,姑姑又要骂人了。” 乾清宫送来的东西,谁也不敢不仔细麻利些,绾娘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择了小凳坐下。她攥了攥手中的玉坠,往袖口里收了收,便卷起了袖子。魏宁康......这人还是得留着,钟粹宫也算个肥差了,辛者库不见天日,有他接济,说话办事必定方便些。只是想起宁康那副阴魂不散的样子,少不得忍下心中的厌恶。 云弋仔细搓洗着衣角,余光瞥见绾娘的神态,猜出了两分,一壁往木桶里加着皂角粉,一壁问道:“怎么了?又碰见宁康了?”绾娘无话,她便接着道,“咱们三个好歹一起长大,你别对他太坏了。” 提起宁康,绾娘刚刚压下去的嫌恶之情便像一股酸水,直直涌了上来,直逼得一张姣好的面庞有些扭曲,手上的力道也跟着加重了几份,浣衣的嚓嚓声格外清晰,白色的沫子溅在手上,绾娘不耐烦极了,“我不想伤他,只是凭他现在的样子,还成天念着那点陈年旧情。”她嗤了一声,不屑道,“痴人说梦,我可是皇上的女人。” 绾娘的脸上不加掩饰地洋溢着得意和神往,妙龄的女子,青春的岁月里,人似玉,柳如眉,却奈何心悦君兮知不知,任谁心里不会存着风花雪月的绮念呢? 云弋看着绾娘,有浅浅的无奈,她自小便不是阴柔婉转的性子,加上与绾娘亲近,便更不遮掩,“绾娘,你说宁康痴人说梦,我看你也是。咱们进辛者库一年了,天天听你念叨这句。你念叨这个,是活计不用做了,还是不吃饭就饱了?”她指了指龙袍,“这龙袍能来这里,穿龙袍的人,却永远不会!” 这话字字珠玑,绾娘盯着龙袍,先是俏脸一阵羞红,而后薄薄愠怒浮上了她的眼角眉梢,她显然是吃了话,气气道:“云弋!我们好歹一起长大,你怎么就不能盼着我好?”她沉着脸,有着心比天高的倔强,“咱们包衣奴才身份是低了些,可也是正经八百的皇上的女人,你就不盼着么?” “若真是名正言顺,那更不用急,是我的,自然总会来。”她将带着浮沫的手伸进水里,再出来时,一双纤纤玉手细嫩如葱,说话间心绪,也是坦然纯净,“绾娘,我都替你觉得累。” 不远处有轻妙悠扬的歌声传来,伴随着阵阵丝竹之声,声声入耳。那声音极轻柔,却洋洋盈耳,带着一副绵软的吴侬软语,细听下去,便是江南之地有名的紫竹调,那词极其暧昧: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 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鲜花调。 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问哥哥呀,这管箫儿好不好? 这样的靡靡之音,让云弋和绾娘这样尚未出阁的女子都大为脸红,绾娘红着脸狠狠啐了一口,道:“什么样的淫词艳曲,竟然这样在宫里明目张胆传唱,真是伤风败俗!” 云弋也不禁低下了头,轻咳了一声,低着嗓子道:“我路过景仁宫便听到过,是密常在唱的,据说是唱给皇上听。”显然这样张扬大胆的意味,在宫里是极少听到的,“咱们别管她了,只当没听见好了。” 第十九章 惊闻 朔风扑动着雕花窗棱簌簌作响,深秋已经不剩多少时日,渐渐有寒意逼仄而来。殿里拱着的秋海棠花枝被吹得乱颤,像扑棱着翅膀的蝶,舞在狂风里。海龙拔针立领上的风毛被吹得东倒西歪,衬的晢瑛一张脸素淡清寒。 倩云刚一进殿,眼见着风吹得厉害,连忙闭了窗户,递上一件云纹披风:“秋风恼人,皇后娘娘站在这,并不清净心神的。” 晢瑛正了正鬓边的步摇,牵动着一笑,道:“秋风恼人却不刺人,吹吹也好。”她低着头,顿了一顿:“最近松泛了许多。” 倩云恭谨垂首,缓缓扶着晢瑛在垫得松软的锦绣团垫上坐下,从一旁接过一翡翠玉轮,为晢瑛轻轻滚着额头,道:“前头的小主们业已规矩,不生事,自然松泛。” 晢瑛随手摘下额头上的牡丹花钿,轻轻揉着额头,嗤笑了一声,道“规矩?可没这一天。”她若有所思,“也亏得你用心教四执库的那些宫女,放出那些话,才吓得她们都安生了几天。” 倩云低着眉,毕恭毕敬,“皇上震怒,后宫人尽皆知,再搭上一个敏嫔,那冷宫的话谁能不信。”她扑哧一笑,“娘娘思虑周全,本来先头慧贵人的事一出,惹得人心不稳,这流言一放出去,便各个都老实了。” 晢瑛虚浮一笑,无奈地道:“本来本宫身为皇后,不该干这等耸人听闻的事,没得说唯恐天下不乱。”她长长一叹,“可本宫没办法,借机生事的少不了,一传十十传百,本宫再大的威势也怕压不住。这回好了,贫嘴巴舌的吓住了,大风浪也起不来了。” 倩云点点头,道:“等过了这阵子,皇上释了慧贵人,这谣言不攻自破,这阵子喧嚣就算过去了,娘娘果真思虑周全。” 晢瑛随手掐一枚花瓣在手上摆弄,有深色的鲜花汁自浸润了手心,给细白的手指染上了淡淡的颜色。她听了这话,哼道:“你倒利索,笃定了皇上关不了她几天。不过也对,怕是人人都这么想的。” 倩云心有余悸,莘莘道:“话是这么说,可是一想起来皇上震怒的样子,还是后怕得很。”她小声道:“皇上可极少这样。” 晢瑛闭着眼睛,温煦的光照在她的步摇上,那步摇上的凤凰便熠熠发着金光,映着她若有若无的笑意,“那毕竟是皇上,天威怎能镇不住人,所以你看,这事一出来,个个都吓得缩了起来,谁敢开口。” 也不知当讲不当讲,倩云犹豫不决,晢瑛看在眼里,蹙了眉道:“有话快说。” 倩云便也不瞒:“娘娘方才说错了,慧贵人这事,二小姐朝皇上开了口。” 晢瑛一凛,当下神色不豫,声音陡然划出坚硬的棱角,“觅瑛开口为慧贵人求情了?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倩云赶紧接上了话:“娘娘别急,二小姐的贴身宫女浣云,也是从前府里的,她跟奴婢说起时,说皇上并未动气。”她垂着头思索道,“二小姐是拜见了太后回来,才和皇上提起,皇上也只当她为太后的母家人递个话,也不会追究。” 鼻翼间徐徐逸出悠长的气息,晢瑛的声音恢复了沉稳持重的低沉,“其实这早晚的事,觅瑛开个口,给皇上个台阶下,在太后那也做个好人,倒不是坏事。” 倩云皱着眉头,“可是总该跟娘娘说声的。” 话头刚落,月嫦从外头挑了帘子进来,恭恭敬敬道:“娘娘,温贵人来了。” 不多时,便瞧见觅瑛从外头进来,身上还披着玫瑰紫百蝶穿花的披风,鬓角的紫金流苏在耳边一摇一摇,颇有青春风韵。她足足施了一礼:“嫔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一怔,事先挂在嘴角的笑意僵了一刻,而后笑道,“满宫的娘家人,碍着礼数也不必这么大礼。”忙为觅瑛赐了座,又吩咐月嫦上茶,看觅瑛风尘仆仆的样子,开口问起“这是从哪过来?” 觅瑛顿了顿,道:“惠嫔娘娘从阿哥所接了大阿哥来,我便去看了看,回来看时候还早,就来了娘娘这。” 皇后淡淡道:“你倒是往各处都走得勤快。” 觅瑛微微一滞,勉强笑了笑,“刚进宫时得了好些赏赐,总得一一谢过来。” 皇后不置可否,划拉着座下的锦垫,漫不经心地问起来:“听说你为慧贵人求了请?” 觅瑛不知道晢瑛是喜是怒,低着头,声音低沉的回着,“瞧见太后的神色很不好,既然探望过了,也不好不替太后捎两句话。”她思索着,问道,“嫔妾可是做得不妥?” 晢瑛别过脸去,平静道,“你左右逢源不是坏事,只是一言一行前,总得先看清了形势。一句话说出来,有人得好,还会有人记恨。” 觅瑛鬓角的紫晶轻轻一晃,倒映着眼里一抹艳光闪过,她低着头,“娘娘是怪嫔妾越俎代庖了吗。” 她的眼睛里渐次凉得没有温度,也不去抬头看晢瑛的反应,只是自袖中抽出一方杏色绢子,擦拭了唇角的水渍。而后,听见晢瑛平讷的声音:“你愿意多走动排解心绪,总比闷在宫里强。” 晢瑛迷惑难解地逡巡着觅瑛的脸,“只是本宫也想知道,你看着她们,又能不能明白,满洲的女人,都一样的命途,你还有不情愿么?” 觅瑛毫无情绪地一笑,道:“情不情愿一样,现在也都是一样的了,命途已定,还能计较什么?只是嫔妾看着,唯一不一样的便是娘娘,母仪天下,至高无上,一直都与嫔妾不一样的。” 倩云在一旁听得不对,刚要开口提醒,却被晢瑛瞥了一眼,只得噤声看着。晢瑛也未见有任何怒气,只是打量着觅瑛,说道:“所以你不想看着本宫凌驾在你们之上,只愿意多和她们走动?”如同窗棱上积攒的霜花,晢瑛的脸色渐趋寒冷,“可本宫说过你我姐妹间不必拘礼,也说过,你可以叫我长姐。” 倩云忙应和着道:“是啊,咱们这殿里都是跟娘娘一道看着二小姐长大的,哪里能不比外人亲近。” 觅瑛轻轻抬起头,露出那张与晢瑛一母同胞,颇有相似的脸,是这张脸,直接昭示着她在众新秀之中众星捧月的地位,无论位分,也无人敢小觑这位皇后的胞妹。只是私下里,谁人也免不了说上一句:觅瑛气度容貌均难以望皇后之项背。 “姐姐自小壮志凌云,每次与阿玛筹谋未来时,我只能在一旁与下人们说笑,可见一家人,也总免不了有鸿鹄燕雀之别。” 皇后有如鲠在喉的噎痛感,自执掌六宫起,晢瑛重威势,严御下,何曾被如此顶撞,又兼之自家亲妹,更有恨其不进的恼怒,登时眉头紧蹙,脸色沉肃,薄怒道:“觅瑛,你实在糊涂!” 一时尴尬,两人的脸色都有些难堪,觅瑛脸色更是烧红一片,一旁积年在府里的家仆也无人敢出来搭话。僵持了良久,许是皇后看在觅瑛请安一趟过来,也终究算是有心,便欲让倩云取些赏赐出来。 突然间外头月桓匆匆入殿,慌不择声:“娘娘,慧贵人自缢了!” 等皇后和觅瑛匆匆赶到钟粹宫时,洞开的殿门内外排满了宫女太监,各个肃然无声,像有一层诡秘的阴云笼罩着钟粹宫,有骇然欲死的阴沉。 殿里的奴才乌压压跪了满地,皇后越众上前,皇帝陪着太后早已赶到,同样的一副惊怒交加的脸色,眼底有挥之不去的怒气。晢瑛见皇帝身旁还跟着密常在语黎,想来皇帝来前在她宫里。 皇后赶紧向皇太后与皇帝行礼,太后无暇多顾,只抚着额头颔首示意,玄烨在一旁道:“皇后也来了。” 他伸手示意,梁九功立刻上前,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皇后听后大怒,朝着身后满地的宫女太监厉喝道:“混账的奴才!巴掌大的钟粹宫,撕扯床幔登高上吊哪个能没有动静,偏你们恍然未闻,耳朵长着都是出气使的么!” 为首的冬巧连连告饶,浑身发抖回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些日子以来,小主心思烦躁,常不让奴婢们侍奉在侧,这不光看不见,殿里摔摔打打是常有的事,奴婢们也实在不知,究竟是哪阵动静开始,小主动了轻生的心思的。” “常有的事?不过关她两天,又不缺吃少穿,她烦躁什么,摔打什么!”太后目光有黑云压城的迫势,凛然的威势重重压向俯首的奴才,“你们小主想不开不愿见人,你们都乐得清闲,有多远躲多远了?” 玄烨在一旁道:“她是主子,奴才不敢违逆她。且若是她能轻易想开,哪来的后来种种。” 妃嫔自戕,实为重罪,玄烨没有立时发作,也是碍着两位长辈,只是脸面上实在有损,哪里还能有好话说出。 冬巧在下面连忙战战兢兢接道:“回皇上的话,奴婢们也不敢不尽心,原本是昼夜轮值候着的,这也是在奴婢和孟知姑姑换班的时候,才看见了这景,奴婢们也悲恸不已。” 太后质问道:“孟知?是宝音的陪嫁丫头?她如今人在哪。” 冬巧赶忙回道:“孟知姑娘头一个看到小主,惊惧坏了,如今还没回过神来。” 第二十章 慧妃 太后撑着头,显然已经疲倦不堪,宽大的暗紫如意云纹袖口遮住了半张面孔,辨不清喜怒。玄烨怕太后伤心过头,赶紧劝道:“是儿子的错,只是人已无力回天,皇额娘仔细身子。” 太后拖着悠长的声线,缓缓道:“孟知是蒙古来的,把她带到哀家宫里去休养。”她撑起身子,已疲累之态尽显,“皇帝不必自责。哀家和你皇阿奶都来自蒙古,蒙古的女人,活要不让须眉,死也要对得起长生天,像她这么没出息,不配为我黄金家族!” 旁边密常在甩着手帕,操着一口娇软的嗓音道:“皇上,太后娘娘说得对。您什么好的没给她,才关了几天就受不了了。她不自爱,直接扔出宫去就是,皇上可别气着,臣妾回去接着唱小调给您听。” 彼时人人敛声静气,连皇后身旁的觅瑛也只静静站在一旁不敢置喙,密常在这样泼辣大胆的言语,香艳撩人的声线与殿里极不相称,加之近些日子景仁宫日日笙歌,早已惹得六宫侧目,皇后也已耳闻,更见她如此张扬,不禁训道:“宝音不是妃嫔,也是皇亲,皇亲过世,自有太后与皇上决断,谁许你妄言!” 太后也登时不豫:“宫里没了人,总不是喜事。皇帝身边的女人居然还想着大兴声乐,简直毫无心肝!” 骤然被斥,语黎吓得一愣,连请罪也忘了,只呆呆站着。皇帝见她如此,更是恼怒,朝梁九功吩咐道:“把密常在送回景仁宫,往后都不必出现在朕眼前了。” 梁九功领了吩咐,赶紧带人将语黎拉走,语黎早已吓得花容失色,根本来不及对这天翻地覆的变化有任何反应,直至被拖到了钟粹宫外,才响起了凄厉的告饶声,太后及皇帝、皇后也懒得去理。 如此一闹,殿里更加一片死寂。 晢瑛见太后和皇帝都面色不善,只得开口劝道:“皇额娘,事已至此,儿臣以为,当下应将宝音的后事打理妥当才是。” 自戕理应诛连九族,宝音自然例外。只是究竟如何料理,皇帝尚未下旨,如今慧贵人是轻易叫不得了,晢瑛只能暂叫宝音闺名,等待皇帝旨意。 太后却在一旁冲着觅瑛道:“还是皇后母家教子有方,皇后决断,温贵人识礼,都于皇帝有所益。不像刚才那狐媚惑主的,同为新秀,说出的话,却与温贵人大相径庭。” 晢瑛一凛,暗暗觑着太后话里话外的深意,分明是欲要让皇上体面安排慧贵人身后事,却不好开口,想让晢瑛出言。她掂量着分量,小心朝玄烨道:“皇上,臣妾掌管六宫,是臣妾有所疏漏,才让底下的奴才不长心,出了这等大事。新秀乍然去世,是断断声张不得,臣妾以为,悠悠之口起于钟粹宫,还得先把钟粹宫的人叫来。” 皇帝微微颔首,不多时,便有宫女搀扶着缠绵病榻的兰煜过来,饶是太后从未见过兰煜,也对眼前这位憔悴不堪,面容枯槁的妃嫔大为讶异,玄烨皱起了轩眉,朝皇后问道:“怎么会这样?” 皇后也甚是意外,道:“回皇上的话,这些日子钟粹宫都禁着,臣妾只知道戴答应怕是要跟着受些委屈,却不曾想病成这样,是臣妾失职。” 兰煜挂着一脸苍白的病容,众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薄如纸片的身体上,她极尽撑起身子,带着虚弱飘忽的声音行礼道:“臣妾答应戴佳氏,参见皇上,皇太后万福金安,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一连串的话,又引得她气喘吁吁,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纤云忙替她顺着后背。 太后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这样的身子,倒也不必怀疑是她动了什么邪心。” 皇帝一怔,问道:“皇额娘觉得有蹊跷?” 太后连连摆手:“有没有蹊跷,也先过了这阵子再说,什么动静也不能折腾到外头去。” 晢瑛命人为兰煜看座,又将殿门关上,吩咐人为她加了披风,这才开了口:“戴答应,你既然病着,自然也出不去,那么你冷眼瞧着,宝音小主禁足这些日子,过得如何?” 兰煜一抬眼皮,正对上皇帝深邃的目光,像有什么扼住喉咙,喘息不得,兰煜不知道为何,只有两次,两面之缘,皇帝看自己永远带着质疑的打量,皇后亦是。 兰煜用手帕掩住口鼻,轻咳了一声:“回皇后娘娘的话,既然是静思己过,宝音妹妹自然安心在宫里。只是皇恩容情,一应供应不缺,纤云提起时也说,奴才们也和往日里一样尽心的。”她顿了顿,又道,“不过,痛改前非么,总得有悔不当初的懊恼时候。” 皇后会心一笑:“既然懊悔,必然添了忧思烦恼,秋凉易受秋老虎侵体,宝音心思郁结,一时没仔细身子也是有的,是么?” 兰煜回道:“这个自然,臣妾可不也是这样病倒的?况且......宝音妹妹远道而来,若说水土不服也不奇怪。” 玄烨轻哼一声,饶有兴味地朝兰煜笑道,“她是懊悔,那你又是因为什么?” 兰煜低下头,眼底的泪噙得恰到好处,“宝音妹妹入宫以来,常常跟臣妾说起思念蒙古亲人,更兼路途遥远,怕是终身再难得见。臣妾虽然出身京城,却何尝不是殊途同归,这一来,也触动了思家之情。” 觅瑛适时在一旁道:“戴答应说得也是人之常情,臣妾们新入宫,何尝不是如此?”她笑道,“只是戴答应和宝音比臣妾小些,小女儿家更容易想不开了。” 太后在一旁长长叹了一口气,眼底的神色渐渐清明起来,“如此说来,宝音这是年幼入宫,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又兼思乡情切,一时难以纾解,才让时气侵体,白白送了性命。” 皇后赶紧跟道:“是啊,既然戴答应病了许多时日,前头太医为她诊治,也少不了更多关照了宝音了。太医那头,儿臣自然嘱咐好。”她瞥了一眼兰煜,“宝音已经病逝了,本宫会请太医来好好为你诊治,戴答应可得好好珍重,思家是常情,可别忘了进宫来是伺候皇上的。” 兰煜赶忙起身朝皇后谢恩,皇帝在一旁若有所思,而后郑重道:“皇后心思细腻,后面的事便交给皇后打点了,好好操办慧妃的身后事。” 得了这一声“慧妃”,太后的心送算是放了下来,暗暗松了一口气,便起身离开了。皇帝也以政务为由与太后一同离开,临走却嘱咐皇后照看好兰煜的身子,钟粹宫不可再出岔子。 得了吩咐,皇后赶忙召来内务府的人过来吩咐丧仪,并让倩云对六宫宣称慧贵人博尔济吉特宝音因病逝世,皇上下旨以妃位礼葬。 底下的奴才未被责罚,各个如逢大赦,却不敢露了明显,各个手脚麻利地将未央殿拾掇起来。皇后体念,将灵堂设在空置的重华宫,许兰煜安心养病。兰煜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数月前戴佳府的哀声一片,她并不想重温,毕竟原本她也是昼夜难安了。 趁着收拾的空当,皇后支开了觅瑛去外头支使奴才,纤云也跟着一道帮忙,殿里便只剩了她和兰煜。皇后悠悠一笑,道:“头些日子见着,只觉得戴答应谦卑,今天说起话来,竟还这样聪慧,真是难得。”她看着兰煜苍白无血色的脸,道,“你这病来得无奈,让你说这些话,也是委屈你了。” 兰煜勉强支起身子,堪堪行了一礼,“与皇上和太后,还有娘娘心系大局相比,嫔妾这点委屈实在不算什么。” 皇后的脸上少了些笑意,外头秋日肃杀的梧桐叶色为她的脸染上一层凝重的深意,皇后思索道:“戴答应入宫两个月,说长不长,竟也懂大局,可见心思异于常人。可两个月说短不短,你却从未被召幸过,真没别的心思么?” 兰煜低着头,有黯然闪过眼底,她贝齿轻咬着下唇,叹然道:“嫔妾直言,有幸入宫,谁会想着无恩无宠呢?”她咳了一阵,脸上浮起一阵绯红,“只是再有什么,现在也比不得身子要紧了,要说现在臣妾所有的心思,都是能把这不争气的皮囊养好,再图往后。” 皇后这才笑意如初,“这便对了,你这话,才是真心实意的大实话。” 说话间觅瑛从内殿转出来,外头倩云和纤云也一道进来,三人一道朝皇后福了一福,便是觅瑛道:“皇后娘娘,里外都妥当了。慧妃娘娘一应生前旧物业已收走拿去入葬。” 皇后点点头,道:“灵堂虽不设在钟粹宫,但是这未央殿一时也不能再住人,倩云,你看着她们收拾好,把殿门封好就是。” 皇后起身,兰煜赶忙送迎,晢瑛的眼睛依旧停留在兰煜身上,道:“钟粹宫乃是非之地,你且好自为之。既然皇上亲口吩咐了,你的病本宫便会派太医照看,宫中不能再出是非,你安心便是。” 兰煜忙连连称谢,皇后便率众离开,在兰煜抬头送迎时,却见迤逦的一行人中,温贵人深深看了自己一眼,露出讳莫如深的神色。 第二十一章 劫数 兰煜再也没有力气多想,四肢百骸时而恶寒袭袭,时而如烈火焚身五内焦灼。她强忍着眩晕的脑袋,被纤云半掺半扶送回翠薇筑。 关上门便只剩主仆二人,兰煜紧紧蹙着眉头,舌头像打结一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怎么样了,你方才跟他们收拾遗物,有没有找到那东西。” 纤云懊恼地摇了摇头,道:“没有,外屋内殿都找了,什么也没寻到。” 兰煜六神无主,慌乱不已,“怎么办,你听见了没有,太后本来就心存疑虑,这事本不干咱们的,那本诗集万一落到她那,咱们......咱们如何也脱不了干系!” 纤云连忙搂住兰煜,说了无数个安心,不住地劝道:“小主,慧妃生前打打砸砸了那么久,那本诗集说不定早就被清出去了。这再者说,诗集又不会说话,怎么就能说是咱们的。况且,是她自己要自戕,这咱们更不知道啊!” 兰煜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她双手撑着脑袋,强迫自己冷静:“是啊,太后只是怀疑,也不见得真有蹊跷。只是纤云,我也真的奇怪,她那样的人,怎么会自戕呢?” 纤云忙将一只软枕垫在兰煜身后,道:“奴婢也怕,一个大活人突然死在了咱们跟前,奴婢也奇怪,自戕,实在不像慧妃能干的事。”她递来一盏温水,“不过咱们可没害她,都看见小主病成这样,咱们也没力气害她。” 兰煜手捧着茶碗,瑟缩着道:“纤云,你知道我最怕什么?我最怕,是她真的自戕,那么我便是害死她的始作俑者。”她紧紧闭着眼睛,无限凄楚地摇头,“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走到哪都有人容不下我,我只是想活出点动静,或者至少有点尊严,可是戴佳金煜,还有宝音,一个一个都排挤我。” 纤云攥住兰煜的手,想传达给她安心的力量,可语词间时不时的失声,分明暴露了她比兰煜更怕。她勉强自己言之笃笃:“小主,她们防您恨您,是因为她们都不如您,她们都知道,小主的美貌,若是出人头地,她们都得黯然失色。”她语气坚定不移,带着切切的恳求,“所以小主,您一定得快些好起来,只有您好了,才能让防您恨您的人,只能敬您畏您。” 兰煜噙着泪水的眼睛里嗤地展开了笑意,她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好了,我病得这些日子,你忙归忙,整天还提心吊胆,生怕我想不开了。”她的脸上浮起少女的纯稚,遐想道:“只是,今天皇上过来,并没有多看我一眼。” 纤云也笑了,“今天毕竟出了这么晦气的事,扫了皇上的兴,不过小主听见了没有,皇上吩咐您好好休养呢。”她又道,“其实,慧妃走了也好,钟粹宫里再也没人给小主气受了。” 兰煜手里攥着一方杏色绢子,比在心口,道:“可我总觉得,这事情还没完。” 当宝音的死讯传遍六宫,妃嫔们个个难掩心中窃喜。毕竟,宝音的家世尊贵无匹,人人都将她视如大敌,如今大敌骤然除去,自然可喜可贺。何况,她还是自戕,当然,皇上对外宣其病逝,这话是不敢挂在嘴上的,只是私下里,还有什么比嘲笑一位家世煊赫却愚蠢如斯的女人更有乐趣的呢?只是笑着笑着也就乏了倦了,因为玄烨的恩宠永远只在那几个女人身上,于其它女人而言,日子照旧过下去,不曾更好,也不曾更坏。 宝音的丧事繁简得宜,既在妃位的规制上有所隆重,显出对皇亲的优待,却又算不上过分张扬,落了刻意。这都出自晢瑛的安排,连病愈不久的太皇太后,提起来也对晢瑛甚是赞许。当然,晢瑛是有些私心的,中宫无子,使她在其位上大为尴尬,若是无所作为,便更加根基不稳,有此契机,自然是尽善尽美,无不妥当。 兰煜便是这样安排下的受益之人,有皇后的吩咐,兰煜总算能按时延医问药,病体终于见了起色。纤云照旧从外头熬了药回来,一壁伺候兰煜进药,一壁笑道:“小主虽然还不能见风,不过再有个三五日,下地走动总是无碍了。” 兰煜但笑未语,纤云忽而想起一事,道:“今天内务府过来清点之前在正殿伺候的奴才,许小主按位分再留下宫女太监各一名,奴婢挑了一名年轻老实的宫女,只是太监那头......”她为难道“其它几个推推搡搡,奴婢看着就来气,倒是有个愿意留下的,叫小宁子,不过奴婢前天刚看见他顺走了慧妃生前的遗物,这样的人,就不知小主怎么看。” 兰煜略略思索,摇头笑道:“日子拮据,他见财起意倒不稀奇。罚倒不必,只是手脚不干净也不能用,让他一道去内务府吧。” 纤云思衬着:“按照位分,小主身边该有两名宫女,一名太监,如此一来,小主身边就只有两名宫女了。” 辛苦的药味还弥留在唇齿间,兰煜顺了顺气道:“怎么,心疼我不够体面了?”她一笑,“前些日子那叫什么,连气带病,那才不体面。现在总算得了恩惠,先把身子养好,别的慢慢再说吧。” 说话间,打外头进来三名宫女服制的人,看面相都是是积年的老宫女,各个面容肃穆。为首的上前一步,倒也客气:“奴婢见过戴答应,戴答应病中本不应打扰,还望见谅。” 兰煜不明就里,道:“姑姑免礼,请问姑姑是......?” 那宫女道:“奴婢是寿康宫的简竹,太后派奴婢过来,请小主走一趟。” 听闻太后所请,兰煜主仆均是一凛,纤云心直,脱口要问所为何事,却被兰煜先头按住。太后所请,岂有推三阻四的道理。如此,纤云不敢耽搁,只得撑着麻利为兰煜收拾起来。 兰煜一路上满心的算盘打着,却理不出半分头绪,周遭许久不见的红墙都成了掠影,来不及看上一眼。等到了寿康宫,令她略略吃惊的是,荣嫔、温贵人和穆常在一应在场,围拥着最上首的太后,一身暗紫色福寿长春的锦服,华贵雍容。 一阵浓腻的脂粉香气自兰煜鼻尖传入,她顾不得身上的病痛,小心翼翼朝在座行礼:“臣妾参见皇太后,见过荣嫔娘娘,见过温贵人,见过穆常在。” 太后倒是如常笑道:“原想着将养了这些日子,总该好些了,如今看着,还是没好利落。” 荣嫔忙笑着让香云将兰煜扶起,和颜悦色道:“咱们是心急了,听说戴答应很是聪明识大体,就想着赶紧见见,没顾着妹妹的身子。” 兰煜赶紧怯怯回道:“太后与娘娘赏识,是臣妾的荣幸。” 温贵人在一旁道:“刚才说起,这回慧妃小主的后事办得妥当,有皇后娘娘之才,还多亏了戴答应机灵剔透。” 穆常在自然不甘沉寂,紧搭上话:“原先看着戴答应柔柔弱弱的,听姐姐们这么一说,可真是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了。” 太后一壁笑着,一壁吩咐简竹将一卷轴递上前,笑道:“她们这连着茬地夸你,哀家不赏倒不行了。这画在哀家这有些日子,如今便赏你了。” 兰煜连连谢恩,穆常在在她上首,一张脸堆满了脂粉,连笑都是僵着:“妹妹呀,我跟你一道进宫,见了太后娘娘这些日子,都没得了赏呢,你这才来了一趟便有所得。怎么也得让咱们开开眼才是吧?” 兰煜一向不喜她张狂,与宝音大抵是同样的人,不过碍着面子,还是将画幅缓缓展开,兰煜细细看着,温贵人在对面道:“妹妹快说说,太后赏的是那副佳作。” 兰煜笑道:“嫔妾自小并无机缘品鉴书画,大多是纸上谈兵。”她一笑,眼睛扫过那副书画,字迹挺拔刚劲,用笔皴染结合、勾点交错,笔力浑厚,便道“这图笔绘深谷兰花,画风刚柔相兼,作画之人自题:丙午正月十五日作此一卷。并有‘所南翁’印章一方。臣妾斗胆猜测,该是郑思肖的《墨兰图》,不知......” 话已出口,兰煜猛地意识到不对,怵怵地抬起眼,却对上了太后的目光,太后笑意如初,可是眼中分明有一丝精光闪过。荣嫔低着头,拨弄着平金手炉罩子上的穗子,悠悠道:“戴答应,你可知罪?” 兰煜的背脊霎时间冒出一层冷汗,嗖嗖的发凉。她死死绷着想要发抖的身体,却像是被什么钉住了膝盖一样,直直跪了下去,“臣妾才识浅薄,若是言行有失,还望太后恕罪。” 穆常在绞着杏色的丝绢,笑道:“戴答应哪里是才识浅薄,分明是咱们这一拨的姐妹里,一等一的玲珑剔透人儿呢。” 温贵人一扬手,一册书卷被扔到了兰煜跟前,兰煜过眼一看,只觉得太阳穴突地一跳,整个脑袋便要炸裂开来。原来如此!在未央殿遍寻不着的诗集,竟落到了觅瑛手里。觅瑛恭谨欠身,道:“太后,如今先有物证,更有戴答应自露马脚之言,实在不必多费口舌,但请太后发落。” 太后神色渐渐冷了下去,每冷一分,就让兰煜的四肢百骸就僵冻住一分,她寒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说么?” 还能再说些什么?兰煜深恨自己嘴快,再说什么都不中用。只是为什么,为什么荣嫔、温贵人和穆常在,一个个都冲着她来,明摆着是一张天罗地网,将兰煜死死裹住。 一下刻有更刺耳的声音传来:“戴答应用心不良,诱导慧妃触怒龙颜在先,戕害嫔妃,谋伤人命在后,歹毒之心,其罪当诛!” 第二十二章 劫数(一) 像是被什么砸中了脑袋,兰煜登时天旋地转,有细密的金砂在眼前晃着,她咬住下唇,用逐渐溢在嘴角的腥甜来克制无可抵抗的眩晕。兰煜如何也想不到,慧妃之死竟也被一并算在自己头上,这样的弥天大罪,自己如何能担待,偏还是这样辩无可辩。未涉人事的她,全然是六神无主的迷乱。 那厢温贵人还在步步紧逼:“戴答应想说冤枉么?你大可以说自己虽然通文采却不是你做的,也可以质问满宫里誊抄的诗集到处都是,凭什么咱们就认定这本是出自你之手,那么咱们尽可找来慧妃身边的人问问,慧妃在家宴前,见过哪些人,做过哪些事?也好让太后和姐妹们都知道知道,一个不通汉文的慧妃,就算想哄皇上高兴,怎么就能想出这么个主意来?” 荣嫔媚眼如刀,刀刀直指要害,“本来咱们姐妹都识些诗文,若是早些看到了慧妃受人蒙骗,也能提个醒。可偏偏是悄默声儿地躲在自己宫里,咱们谁也不知道。说起慧妃盛年早逝,更让咱们难以置信,倘若不是天意,那么能做得这样瞒天过海,一点风声都透不出来的,便也只有内鬼了!” 太后未发一言,直到满殿无声,方才冷冷道:“既然还有人证,还不带过来。” 一颗心像是被扔进了海里,直直地往下落,兰煜紧紧攥着拳头,去平复那骤快骤慢的心跳。不能认,一件也不能认,若是认了前头的事,那么后头的脏水也泼到了自己身上。她重重叩首,道:“太后明鉴,臣妾识诗文不假,只是钟粹宫上下皆是眼睛,臣妾区区答应,哪怕存心谋害,又哪里来的本事一手遮天。”她瞥了一眼那落在地上的诗集,死死咬着牙,“慧妃娘娘作古,无从查证,只是要问诗集从何而来,臣妾以为处处皆可得来。臣妾卧病,当时才不得知小主之举,而与她亲近之人,难道也各个不察么?” 太后目光陡地一跳,跳成锋利的刃形,还未说话,只见荣嫔低着头,喃喃道:“难不成还有帮凶?” 太后原本平静的神色骤然掀起了一阵狂澜,她厉声道:“上鞭刑!” 四座皆惊。 荣嫔、觅瑛和穆常在三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来前三人心中有数,若是不招,免不得一顿刑罚,只是一来太后雷霆之威太过迅疾,皆在意料之外。且鞭刑之罚,是以粗大的带着荆棘的木棍责打受刑人,一棍下去便要皮开肉绽,实乃酷刑,闻风便已丧胆。 陈瑾草包一个,吓得惊呼一声,缩在觅瑛身边再不敢言语。兰煜本已虚弱不堪,此时听闻受刑,早已瘫倒在地,缩在地上瑟瑟发抖,连一句求饶的整话都说不出。纤云惊骇无比,但眼见着藤棍已经被请了上来,一声哭腔,便连连朝着太后磕头求饶。 来的嬷嬷恭恭敬敬一福,眼中却分明透着精干,“小主细皮嫩肉,奴婢们不敢拿伺候奴才的藤棍上来,换了根细的。可这疼是免不了的,小主若是惜命,从实招了也不晚。” 恐惧已经让兰煜骇然欲死,只是心思急转间,她还是想明白,若是招认,弥天大罪难逃一死。相形之下就算宁死不招受刑而死,至少能留个清白之名。 她重重叩首:“太后明察,臣妾愿以贱命一条,自证清白!” 荣嫔皱着描绘精致的远山眉,狠狠呸了一声,“不见棺材不掉泪!” 下一刻,极其迅猛地,那嬷嬷一挥手,兰煜背上便结结实实受了一鞭。如同无数根钢针钻进皮肉,有钻心的疼猝不及防地乍然绽开。兰煜本已是病体,如何还能再受,两棍下去,便几欲昏阙过去。 纤云看兰煜鹅黄色的旗装上渐渐浮出了殷红的一片一片,吓得泣不成声,连连叩头,主仆二人一时狼狈不堪。 温贵人与穆常在初入宫闱,不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各个吓白了脸,眼看着乱棍一记一记打在兰煜身上,哆哆嗦嗦不敢说话。倒是荣嫔还算镇定,捧了茶盏兀自品着,时不时用细长的凤眼瞄着倒在地上的兰煜,幽幽一笑。 兰煜一双手死死抠着地面,豆大的汗珠刷刷地从额头上滚落,花容失色,残败不堪。她死死咬着牙,泪水不可抑制地下落,身上的疼痛还在一阵接一阵地传来。纤云两眼发木,全然没了光彩,口里还不断喃喃着:“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行刑的嬷嬷卖力轮着藤棍,汗流浃背,未见太后喊停,也不敢停下,一左一右轮番上棍,已然气喘吁吁。嬷嬷们也有些不忍,不敢往要害处打去,只朝着后背。藤棍一落一起之间,便挂上了血珠子,触目惊心。 寿康宫静极,太后面色沉静如一方井口的水,深不可测。有一阵瑟瑟秋风呼啸而过,吹过兰煜的脊背,逼得她原本昏沉的身子又冒出一阵直窜上脑的疼。风卷残书,卷得书页呼啦啦飞速翻动着,兰煜的盯着那落在地上的诗集,目光渐渐涣散,眼皮像挂了什么重物,重重向下坠。而后,她仿佛看到了什么,猛地一凛,伸出手指着那卷诗集,拼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太后,太后。” 得了太后的指示,嬷嬷听了暴风骤雨般的责打,荣嫔一等人狐疑地瞧着兰煜,太后冷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纤云吃力地扶着兰煜起来,兰煜半条命都没了,虚弱地靠在纤云身上,脸色煞白,吃力道:“太后,这诗集。”简竹立时将诗集捡起呈上,兰煜接着道“这诗集不对,这里面,没有那首《相和歌辞》。” 太后心头一紧,面色仍旧如常,简竹会意忙将诗集里里外外看了个仔细,却见其眉头一蹙,微微屈膝向太后示意,显然兰煜所言非虚。 太后的脸色是山雨欲来的逼仄,压得满座沉闷几欲窒息。兰煜气若游丝,声音断断续续,“太后,慧妃生前从何处学来那诗,尚未可知,却为何有人笃定是从诗集中所学而非口口相传?看来这诗集,是有人诬陷臣妾。” 荣嫔一时没了计较,哪里肯分辨,她急急思索着,忽然眼神定在了温贵人身上,觅瑛一抬眼,看见荣嫔和太后似有似无的目光,转瞬间明白过来,当即吓得跪倒在地:“太后,臣妾昨日奉皇后娘娘之命安排奴才们收拾慧妃生前遗物,这诗集确确实实是在钟粹宫找到的啊,臣妾不敢撒谎,满宫奴才也都是见证。”她怨毒地看了兰煜一眼,“再不然,哪怕不是这本,或许是在哪漏了另一本,就算找不到,戴答应心思这样敏捷,若说与她全无关系,臣妾也不信!” 荣嫔沉声道:“太后,这诗集是从钟粹宫来的应该不假,不然温贵人若是想张冠李戴,也断不能让自己出这么大漏子。” 穆常在见荣嫔朝自己横了一眼,连头也不敢抬,哆哆嗦嗦道:“太后,臣妾觉得温贵人不是有意的。” 太后对她们七嘴八舌的有些腻歪,蹙着眉道:“钟粹宫的宫人呢,都没了腿得用人抬着不成?” 未几时一年长太监从外头进来,如常打了个千,面色却有些不善:“太后,钟粹宫的奴才日前都被打发去了内务府,所幸尚未分配,奴才把他们都集了起来,挨个审问,旁的人一问三不知,有两个倒是吐出了东西。” 太后眸光一紧,扬眉道:“说了什么?” 说话的是寿康宫首领太监张容德,他擦了擦汗,赶紧回道:“里面有个宫女名叫冬巧,从前很得慧妃欢心,冬巧家里有位长兄,今年八月刚中了举人,吏部一直没给官职,她便想着拿宫里的赏赐去给那哥哥捐个官,可是慧小主脾气暴躁,对钟粹宫的奴才动辄打骂,想讨赏是没了指望,后来一禁足,想出去都不能了。冬巧急红了眼,想着慧小主平时对一应赏赐也不在意,便打算着顺手摸走几件贴补家里,结果给逮了个正着,冬巧说,慧小主曾扬言一旦解了禁足,便要发落她去慎刑司乱棍打死,冬巧想着横竖没她的好日子,这才铤而走险干了这事。” 荣嫔一脸不可置信:“她一个人便扛下来了?拿这话糊弄人,宫中规定妃嫔无权处死宫女太监,这话也能相信,她是傻子不成?手不干净被发现了而已,凭这就值得她下这么黑的手去灭口么?” 容德忙忙称是,“荣嫔小主有所不知,这只是后话,前头还有事。之前慧小主偶然见戴答应读诗,意欲在下元节家宴上邀宠,慧小主也想效法,结果冬巧是个识字不识诗的,弄巧成拙拿了那么个诗到了家宴上。之后慧小主认定是冬巧跟戴答应串通害她,还说将来要一并告发到太后这。”他胆怯地瞥了太后一眼,咽了口唾沫道“冬巧说以太后跟慧小主的关系,若由着她出来,一定没她的活路了,这才让她下定了决心。” 第二十三章 劫数(二) 良久的沉默。太后目光深不可测,她紧紧盯着锦绣堆叠的绒毯,淡淡道:“就凭她,宝音精于骑射,她一个人就能把宝音悄无声息地害了?” 容德回道:“自然不能,所以冬巧在慧妃的安神汤里加了蒙汗药,又趁着孟知姑娘还有一干奴才都睡下了,悄悄潜进殿里干的这事。” 荣嫔仍旧不可置信,急急道:“人呢?怎么不带过来。” 容德将头埋得更低,语气有些颤抖,“冬巧自知死罪难逃,怕不得全尸,先给自己了断了。” 温贵人六神无主地道:“那岂不是死无对证了。” 那厢太后未置一词,却见外头宫女来报:“太后,偏殿的孟知姑娘求见。” 孟知稳稳当当走进来,换下了一身宫女装束的她,着一身深青色旗装,气色比从前好了更多。荣嫔见孟知的样子,隐隐觉得不妙,却只见孟知不卑不亢向太后等人行礼。太后话中蕴着深意,“怎么这时候过来?” 孟知低着头,口气不疾不徐,“回太后,奴婢在偏殿听说戴答应受刑,事关慧妃,毕竟主仆一场,不能不来听个明白。” 荣嫔讥诮道:“还真是主仆情深呢。” 太后捻着手上的千叶莲华佛珠,缓慢地道:“冬巧吐完了能吐的,便给自己了断了。你跟她共过事,瞧着这里头,便没别的什么了么?” 穆常在缓过了神,赶紧指着地上的《墨兰图》道:“太后,慧妃死前也怀疑过是戴答应和冬巧串通,况且戴答应来时说得那些话臣妾听得真真儿的,要说没戴答应的干系,臣妾实在不信。” 孟知倏然斩钉截铁地道:“太后,奴婢可以担保,此事与戴答应绝无干系!” 荣嫔满腹狐疑,“你凭什么替她担保?” 孟知言之笃笃地道:“太后,慧妃小主性子厉害,奴婢虽侍候在侧,但见她长日里屡屡为难戴答应,也实在是不忍心。冬日炭火拮据,慧妃小主故意送去一堆灌了水的烟碳,使戴答应主仆冬日炭火难以为继,这才伤寒卧病。奴婢可怜戴答应,却不敢劝小主,如今看戴答应蒙冤,实在不能冷眼旁观了。” 温贵人出言争辩道:“冬巧既然说了是趁你们熟睡之际做下的恶事,你又怎知她私下曾与谁筹谋?”她瞪了兰煜一眼,“那天戴答应见皇上和太后时妙语连珠,若不是提前想好了说辞,那便是长了七窍玲珑心了!” 兰煜奄奄一息,却拼尽全力分辩:“我已卧病许久,一己之身尚难以周全,哪里来的余力害人?钟粹宫上下皆是眼睛,我与冬巧筹谋,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她忍着巨大的痛意,喘息着道,“我若真心思缜密,又怎么会害了人还留下证据让你找到,又怎么还能让人听出我懂诗文。” 众人还要争辩,却听见太后厉喝一声:“好了!” 一干人被这一声呵斥吓得鸦雀无声,荣嫔赶紧领着温贵人和穆常在跪下,惴惴不安。 寂静了许久,孟知重重磕了两个响头,言辞切切道:“奴婢求太后明鉴,冬巧在时私下常对慧妃颇有怨怼,是奴婢大意不察,才致慧妃英年早逝。慧妃触怒皇上,或有戴答应之嫌,只是她已然受了酷刑,奴婢恳请太后网开一面,得饶人处且饶人......” 旁人不敢搭话,荣嫔低着头,急得快要冒出汗来。太后稳坐上首,目光深邃幽然,她鬓边的祖母绿玉簪发出暗暗的光芒。天色渐暗,只勾勒出太后的身形,却看不见其脸色。 良久,太后开口道:“冬巧谋害主上,万死难辞,将她的尸首拖去乱葬岗,母族中人,待皇帝发落。”她顿一顿,“至于戴答应,或是蓄意,或是知情不报,致使慧妃惹怒皇上,如今既已受罚,便回去好好思过吧。” 荣嫔一干人大失所望,温贵人沉不住气,磕了个头道:“太后,诗集或许是臣妾一时不察,可慧妃之死戴答应实在难辞其咎,不可姑息啊!” 荣嫔也要说话:“太后,您......” 太后冷冷一笑,沉声道:“温贵人,哀家倒是忘了问,你是皇后的胞妹,今天这一趟,是背着皇后来的,还是皇后指使你来的?你若真要弄明白,皇后是后宫之主,哀家何不把她叫来跟你弄个明白?” 觅瑛身子一颤,被慑在原地不敢言语。太后又道:“荣嫔,她们年轻的妃子不长心,拿了这么一本诗集就敢来告状,你在宫里这么久,竟然也这样没分寸。” 太后声音一沉,“哀家这里是寿康宫,不是慎刑司!” 荣嫔一等被吓得连连告罪,荣嫔在前头忙道:“是臣妾唐突,没拦着贵人妹妹,往后臣妾等人,定当三思后行。” 太后神色稍缓,道:“下去吧。” 荣嫔一等赶忙告退。兰煜靠在纤云身上,本想朝太后谢恩,却再也没有任何力气挪动身子半分,她一张脸惨白,唇齿间溢出几个虚浮的字:“臣妾......臣妾谢太后宽恕。” 太后长叹了一口气,“要谢便谢皇上,是皇上嘱咐钟粹宫不能再出岔子。”她一摆手,让简竹将方才的《墨兰图》递给兰煜,“这画既然赐给了你,你便拿回去。许多事无风不起浪,回去好好反省。” 太后不再多说,孟知领着纤云,拖着气息奄奄的兰煜退出了寿康宫。 此番荣嫔等人铩羽而归,穆常在前脚刚出寿康宫,便咋咋呼呼地跑到外头,将兰煜受辱一事四处传扬,以让兰煜蒙羞。温贵人绷着一张脸,应付了几句便告退回宫,只剩下荣嫔一人,挂着满脸功亏一篑的不甘走在长街上。香云这会才敢说话:“小主,奴婢刚才可让太后吓死了,咱们以后有什么事,还是少往寿康宫跑吧。” 荣嫔正了正镂金护甲,不忿地道:“你以为本宫想来?宫里能要人命的,顶天不超过三个人,原以为太后是个好糊弄的。”她懊丧地低下头,“是本宫失算了。” 不远处长街的另一头,有个明丽鲜艳的宫装女子小跑着过来,显见着是着急了,额头上还有些汗,到了荣嫔跟前,客气地行了个平礼,道:“妹妹来晚了,还请姐姐恕罪。” 荣嫔瞧见是完祺回来,轻轻点头,压抑着未消的余怒,道:“皇上突然要去御马场,叫你伴驾,也不能怪你。” 宜嫔亲热地挽着荣嫔的胳膊,两人并肩走着,一壁擦着额头的薄汗道:“我知道姐姐这边少不得费些时候,所以有意让皇上在御马场多留了一会儿。”她低声问,“怎么样,事成了没有?” 荣嫔愤愤不已,“没了半条命。” 宜嫔微微一怔,有些意料之外,“姐姐都亲自出手了,才没了半条命么?” 方才在寿康宫疾言厉色了太久,荣嫔只觉得脑仁发疼,她一壁絮絮说着前因后果,一壁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说着便来了气,“温贵人也是个脑子不好使的,拿着那么个诗集,把本宫和太后都给涮了进去。” 宜嫔忙宽慰道:“姐姐别气,咱们的本意,只要这事温贵人掺和了进来,皇后必然不悦,这姐妹俩往后就有得瞧了,这才是咱们的打算。”完祺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姐姐,这么大的罪,就让一个宫女背了?就算有那个孟知出来作证,可她也是个宫女,说话能有多大的分量?” 荣嫔郁然叹息,艳色无双的脸上蒙上了功亏一篑的颓败,“不管为什么,总归是让戴答应逃了这回。” 宜嫔拍了拍荣嫔的手,安抚道:“姐姐且宽心,据说她本就病重,这一趟于她更与催命无异。咱们本就是忌惮她看见了不该看的,往后要想活命,她还不知道闭嘴么?” 荣嫔一凛,警惕道:“永和宫那头怎么样了?” 宜嫔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本来就提防得紧,咱们才会兵行险招,在御花园动手脚。再后来,想做些什么也是不能了。”她小心翼翼道,“姐姐,乌雅沅溪这一胎,咱们怕是惦记不上了。” 荣嫔仰起头,日色在她脸上划出一道炽艳的弧线,“无所谓,来日方长。”她自言自语着,“我总觉得这事不对劲,冬巧......只有张容德公公见过,她真说了那些话,还是......” 宜嫔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急急忙忙拦住伊尔龄,“姐姐,再往下的话,可不敢再说了,妹妹我也没胆子再听。行了,咱们也别胡猜,戴答应这么久无人问津,能不能活还是两说,这一厢咱们可不能再插手了。” 荣嫔摇了摇脑袋,失笑道:“也是,我刚才是糊涂了,冒出这么个不着边际的想法。”她嗤地一笑,“看把你吓得。” 宜嫔这才放了心,拉着荣嫔笑闹着道:“妹妹胆子小,全靠姐姐这个主心骨呢。妹妹陪姐姐去看三阿哥吧,这些日子不见,连妹妹都想了。” 荣嫔但笑不语,两人再不言其它,有说有笑地往阿哥所去了。 第二十四章 劫数(三) 树影重重,印在六角窗棱上。简竹拿一手执着蒲扇,一手托着燃着沉水香的狮口香炉,所到之处轻轻一摇,便将不久前残留下的脂粉气和肃杀气,一驱而散。 太后手里捏着一枚小巧的白玉鼻烟壶,有袅袅的烟气钻入鼻息,自下而上传来一阵清爽的凉意。简竹忙活完,便过来为太后捶肩。她笑意极淡地道:“太后犯不着闹心,这一番于荣嫔那伙是竹篮打水,于咱们,却是事成了。” 太后为手里的鼻烟壶盖上塞子,又将发上最繁重的九凤步摇卸下,慵懒的道:“哀家是没想到横生枝节,那孩子居然跑了出来,真是不知好歹。” 简竹略略思索,道:“慧妃小主暴死,若有可疑,那先疑的便是近身之人,太后那日在钟粹宫发现皇上起了疑心,怕皇上先反应过来,就接走了孟知姑娘。想着找个合适的替死鬼应付过去,正巧荣嫔她们找上门来,咱们便打算来个顺水推舟,让那无名无宠的戴答应顶了。”她顿一顿,又道“只是没想到横生了枝节。不过要奴婢说,揪个宫女出来更好,离慧妃最近,说出去更有力些。” 太后苦笑了一阵,“哀家原本也只是疑心,直到前日让你同样拿那副《墨兰图》给孟知,发现她竟也识得,这才断定了她与这事脱不了干系。不过哀家实在是奇了,有人替她顶包,偷着乐还来不及,怎么她还跑出来给戴答应求情了。” 简竹见太后说得乏了,忙递了一盏红枣羹上来,缓缓道:“她既然咬定是冬巧而非戴答应,保不齐是跟那冬巧有什么旧怨。不过孟知姑娘站出来也好,倒显得她问心无愧了,不然难保不会让荣嫔她们发现端倪。” 太后冷笑道:“荣嫔的脑子要是够用,便不会带着个初出茅庐的丫头跑到哀家这闹。”她抚摸着榻背上雕刻精致的花纹,轻舒了一口气,“亏了张容德机警,刑讯时逼冬巧按咱们的意思说话,这才算揭了过去。” 简竹一凛,低声道:“太后,张容德事后来禀,说他虽有意向冬巧逼供,可那冬巧,竟不喊冤,也不曾反抗,顺顺当当地吐了出来,仿佛事先早算计好了一般。” 太后闻言一怔,后又平静道:“是么?这可奇了。难不成还有人跟咱们想到了一处,早把话说到了?”她摇了摇头,“不过眼前把孟知保住最要紧,其它的无谓刨根问底。” 简竹叹了叹,“太后是良苦用心,不过慧妃小主和孟知姑娘,都是咱们草原上来的,如今自家人害死了自家人,让人寒心呐。” 太后微微哼了一声,语气里有历经世事沉浮后的淡然和无谓,“一山不容二虎,哀家与先帝在时的废后静妃也都是博尔济吉特氏,若没有她被废,轮得到哀家坐在这么?况且......”她冷冷一笑,“你今天没看出来?自家姐妹起了内讧的,现如今这宫里也不是咱们独一份。” 简竹连连点头,“皇后的妹妹与她心有芥蒂,荣嫔借题发挥,惠嫔又与新来的纳兰氏自成一派,她们越是各怀心思,越是当局者迷,太后您才能看的越清楚。” 太后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前几年听老祖宗提起过,太宗和先帝那时是为保江山稳固,如今江山已稳,为防蒙古诸部生变,皇上是不会再立博尔济吉特氏的妃嫔为后了。”些许疲累显露在这位仅三十七岁的年轻太后脸上,“哀家没用,先帝在时,既不得宠,也没有一子半女。皇帝对哀家恭敬至孝,却又哪里比得上他前头去了的亲额娘。许多事,老祖宗见皇帝大了,舍不得管他,可哀家不放心,若是宫里的女人瞧不见半点蒙古妃嫔的影子,哀家有什么脸面见草原上的列祖列宗。” 简竹急忙宽慰道:“太后,纵使比不了骨肉至亲,可您和老祖宗把皇上从小养到大,要说一条心绝对假不了。您还年轻,将来草原上那些明珠似的姑娘们进了宫,都得仰仗您。” 太后的疲累转瞬消失在脸上,仿佛早已习惯了雍容肃穆,却冷若冰霜的一副皮囊,“那些女孩都还太小,眼前年纪合适,家世又拿得出手的,只有孟知了。” 简竹恭敬道:“太后既然费了这一番功夫洗脱了孟知姑娘的嫌隙,往后的事,就差水到渠成了。” 太后心意早已周全,轻轻一笑道:“去再燃些沉水香来。” 天色如同浸染了墨汁的清水,浓重地化开,晕染出渐次发黑的天际,更将兰煜的身形遮掩得若隐若现。拖着踉跄的身躯,兰煜艰难的行走在宫道上,每走一步,彻骨的疼痛便牵动着她的思绪。她没有哭,周身的伤痕触目惊心,却未见兰煜脸上显现丝毫痛苦,纤云哭着想扶住兰煜,却被她一把推开,反反复复,只是艰难地挪动着,一步,又一步。 过口的穿堂风呼啸而来,将兰煜破败的锦袍高高吹起,勾勒出她消瘦不堪的身形。任由着冷风夹带着残叶吹打在她薄如纸片的身体上。兰煜,就像四处飘散的浮萍,亦是脆弱不堪的枯枝,半点风雨便能使她没了依靠。 猝不及防地,一个踉跄,兰煜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纤云失声惊呼,忙伸手去扶,哭着道:“小主,您说句话啊,您别吓奴婢,您没事了,咱们可以回去了,奴婢背您回去好不好。” 兰煜死命睁着眼睛,干涸的,没有生气的眼睛,只是兰煜不知道自己这双眼睛为何还睁着,她只是怕,怕自己一旦闭上了这双眼,便会如春去了无痕一般,消失在偌大的紫禁城中。她喃喃,“回去?回哪里去?我要回哪里去......” 兰煜越说越忙乱,不顾十指连心,伸手去抓一旁的红墙,纤云吓坏了,死死抱住兰煜,哭声呜咽。 不远处两个宫女缓步走来,将兰煜主仆的狼狈不堪瞧在了眼里,其中一个宫女压低了声音道:“那人是谁,怎么这样狼狈?” 一旁声音娇柔些的宫女低声道:“像是个小主,不过......主子不像主子的。” 先头开口的宫女借着夜色,有些不可置信地道:“她......她受伤了。” 一旁的宫女扯了扯她的袖子:“咱们走吧,不定得罪了谁呢,咱们别沾这晦气。”可话音刚落,旁边的宫女一把撇开她的手,朝兰煜走去,急得她失声喊了一句,“云弋,你回来!” 云弋到兰煜身前,恭敬行了一礼,“小主吉祥。”她也不多话,直接蹲下,将一瓷瓶塞到纤云手里,“我们总挨打,太医院的金创药都不顶用,这个却好很多。” 云弋不等兰煜主仆说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朝前走了,前头的绾娘赶紧扯过她,加快了步子,嗔怪道:“你也真是的,管这闲事干什么。” 渐重的夜色遮住了云弋俏丽的脸,只能听见她话语里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你看见没有,就是当了主子,也有这样的时候。” 绾娘很不以为然,“咱们各个挨过打,主子也是么?没本事的才是罢了。” 而后,永夜吞没了紫禁城,将一场喧嚣和浮华归于沉寂。 第二十五章 觅瑛 觅瑛自回到宫里便一言不发,直到了晚上,浣云见晚膳都还撂着,觅瑛依旧是沉着一张脸,坐在榻上一动未动。 浣云忍不住问道:“小主怎么了?从寿康宫回来就一直不太高兴。” 觅瑛脸色微白,一双手藏在袖子里,有微不可见的颤抖,她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意气,“是啊,荣嫔和穆常在不高兴,是因为没得逞。我呢?我得逞了,我该高兴才对,干嘛不高兴呢。” 浣云怯怯地道:“小主,奴婢从来没见过您今天的的样子。” 觅瑛的一双手抚上脸颊,“是么?我也从来没见过,我好像都不认识自己了。什么样子,一定很可怕对不对?” 浣云连忙摇头:“不是的小主。奴婢......奴婢是说,小主的身份,咱们其实不用跟戴答应一般见识的。”她把头低得更低,“而且小主不是说过讨厌穆常在的样子,那您又何必跟她们混到一起去。” 她酸涩地笑着,“我的身份,我什么身份?当今国母的胞妹,家世地位仅次于慧妃的温贵人,是不是?可是我,只想做钮祜禄觅瑛。”她又摇头,“不,还是算了。觅瑛哪里比得上晢瑛呢,晢瑛,多好的名字,她是熠熠生辉的美玉,我却一辈子都只能做那个追寻美玉的人!” 她低低凄诉:“她进宫的时候,我才刚刚出生,她的名字,她的样子,我都是从别人口中听到。我忘记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永远不能被人记住,那好像是在很久以前,我躲在额娘的身后,府中谁来了都会问,这是谁,是晢瑛的妹妹吗,难怪。然后我会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告诉别人我叫觅瑛,可他们似乎并不在乎。那时候她已经是贵妃,深受宠眷,阿玛所到之处尽以她为荣,我很好奇,这个姐姐,她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引得万众瞩目。终于在康熙十年的时候,她回府省亲,我至今都记得,所有人的目光,他们眼里的惊叹,我分明知道,那是在看我的时候没有的。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我第一眼看到她,连我自己都在问,我怎么会是她的妹妹?我是她的亲妹妹,却成了最容易被忽视的那个,若是偶尔有人记得,还会说道,这个孩子,比不上晢瑛。她们都是这么说的,对不对?” 浣云如何不知,于是安慰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觅瑛也不在意,瑟瑟苦笑着:“渐渐地,我成了她的一道影子,我知道,她作为长姐,对我、对全府的人都很好。可是我不甘心,拼了命地想让人看见我和她不一样,她不屑女红,那我便去学,我昼夜赶工,终于完成了一副松鹤延年图,想给阿玛祝寿,结果就是那天,宫里传来消息,说她怀上龙嗣了,阿玛大喜过望,而我的这点心意,却再不敢拿出手了。我真的很傻,我想做得和她不一样,却让我与她的差距,变得越来越远,望尘莫及。” 浣云低声道:“可是后来,皇后娘娘也并不好过。” 觅瑛擦掉滴落到唇角的一滴泪,冷笑道:“是,渐渐长大了,我也知道她的日子并不好过,后来府中生了大变,阿玛下狱,我也深恨自己是个女子不能出力。宫里又传出她为了给阿玛求情,遭人暗算没了孩子,全府如遭重击,我也替她难过,可是有那么一瞬间,我又在想,原来她并不是永远那样高高在上,无所不能啊,她也是个人而已!” 那红烛大概燃得久了,一层一层滴下烛泪,投在影壁上,摇摇晃晃,“我渐渐想明白了,她的坎坷,无非是因为进了皇宫,还是妾室,所以我不能步她的后尘,虽然我也是八旗女子,选秀却未必要选中,我只要成为正妻,独掌一府,就再也不用活在谁的阴影之下,所以我便盼着,盼着落选,盼着成为他的正妻!” 浣云吓得不轻,“小主,您别再说了!” 窗外静极,只有窸窣几声虫叫,觅瑛也终于静了下来。浣云作势扶着觅瑛,将还热着的鸡丝烩白粥喂觅瑛用下,一壁道:“小主,奴婢也是跟您一起从府里过来的,不怕您生气,奴婢还是要劝您一句,自家人终究比外人信得过,您又知道荣嫔在利用您,咱们何必为了外人得罪家里人呢,皇后终究是皇后。” 觅瑛重重撂下描青花瓷碗,道:“我知道荣嫔在利用我,所以只这一次,往后便别想再扯上我。我也知道,她毕竟是皇后,哪怕不是一心,我也不能得罪她。只是这一次,我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惠嫔、荣嫔,我进宫这段日子,发现她们原来各个都不安分,这一次不为别的,皇上嘱咐她安抚好钟粹宫,我便让钟粹宫不得安生,若是她一力平复,我便真心服她。若是应付不了,那我未必不如她!” 浣云知她脾性,是难以劝回,便幽幽一叹:“只是可怜了戴答应了。” 觅瑛想起兰煜,白日里的胆寒又有些回返,她冷着脸道:“水至清则无鱼,她不见得有多么清白,否则怎么荣嫔非得除了她不可。往后由得她自生自灭,咱们别去理她就是。” 兰煜的身子融在梨花帷帐里,忽隐忽现。她一动不动,望着幽幽上叠的帐顶,眼中半分生气也无。太医的话业已说完:“微臣已经竭力为小主开足了方子和药膏,只是.......没有允准,奴才往后也不得前来问诊,还望小主保重。” 兰煜睁着干涸的眼睛,面无血色道:“有劳太医。” 纤云顾不得惊魂未定,匆匆忙忙为兰煜煎药,留守的冬青未经过事,哪里有半分主心骨,唯唯诺诺听着纤云的吩咐,兰煜也无话,由着她们忙乱。 为防汤药的异味让兰煜闻了刺心,纤云燃了些许香料,香气很快四散开来,为殿里冰冷的陈设缠绕上了些许柔靡。那香是极温润的,包裹着兰煜的身躯,沁入一丝暖意,然却不知为何,清泪却在这无声中落下。 纤云极是揪心:“小主,太医说您伤到了筋骨,奴婢给您上药,您却一声也不喊疼,小主,这里再也没有别人了,奴婢知道您难受,您难受就哭出来吧。” 兰煜嗤笑:“哭什么?慧妃死后我成日惴惴,如今报应不爽,原是我的业报。” 纤云忧心忡忡,不自觉地将兰煜身上的被衾紧了又紧,“小主,她们这是诬陷您,可冬巧没吐口,孟知姑娘给小主作证,这是天意,她们害不成小主,小主现在是清白的了。”事实如此,纤云脸上一同面色阴翳的兰煜一样,殊无喜色,“可是小主,太医开的药并不多,这旧病新伤,若是难以为继,咱们往后可怎么办。” 兰煜怔怔的,望着不远处殿里拱着的一株墨兰,因着是皇后赏赐,兰煜不敢懈怠,日日命人精心打理着,所以即至隆冬,也依然花开正盛。只是朔风凛冽,总有那么一两片花瓣,耐不住瑟瑟寒冬直直坠落,兰煜想着,所谓香消玉殒,大抵如此吧。许是后知后觉,这时才从皮肉间传来了针刺般的痛楚,她笑着,却无生气:“我这一条命,能让荣嫔和温贵人惦记,也不枉这一遭了,随它去就是。” 第二十六章 离绝(上) 太后的厉举很快合宫皆知,盖言慧妃暴死,太后查明真相心切亦是寻常。皇后则对觅瑛大加训斥,携其往养心殿请罪,皇帝对此不过尔尔,只嘱咐了一句:觅瑛年轻,往后宫里有事,还需皇后费心,切勿扰了老祖宗和皇额娘清净。如此,皇后于请安时令行禁止了诸人议论此事,风波渐平。 只是,兰煜却又一次无人问津,任谁也不敢再踏足钟粹宫一步。这一厢兰煜受辱,本就不愿见人,如此这般,倒也遂了她的心意。不过兰煜渐渐发现,三不五时地,宫里的份例会添上一些,或是碳火,或是些丝线棉絮,虽然并不多,却能断断续续勉以维持。兰煜问起时,纤云和冬青亦云里雾里,只道是内务府送来,兰煜病痛缠身,便不再多问。 日子像熬油一般,所谓旧病新伤,不外乎都是心病罢了,有了这样的念想,兰煜索性连汤药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进着。天光短暂,长夜无事时,兰煜总会想起选秀前的种种,数月之间,命运跌宕,竟大过她过往数年。孤绝难耐之下,便总会想起临入宫前与额娘的种种,犹记得月凉如水,洒在额娘披散的发上,分不清哪些是白发,哪些是月光皓洁的浸染,额娘言语切切:“你若运数好些,他爱你,怜你,若是运数差些,他只宠你也无妨,左右能看得见,摸得着的,都是好东西。” 只是额娘从来没说过,若是无爱亦无宠,甚至从未被记起,那又当如何?额娘应当是对自己有深挚的期望,以至于未曾想过有这般境地。此时此刻,若是能有额娘的只言片语,或许总算聊以慰藉吧? 这样想着,翌日一早,兰煜便欲吩咐纤云传来些纸笔,进来的却是冬青,兰煜疑惑道:“最近这几日总不见纤云,我又未曾吩咐过她什么,她去哪了?” 冬青闻言讪讪:“奴婢只知道,纤云姑娘说想为小主多讨些用度来,只能多向内务府和太医院走走。” 兰煜无可奈何,用胳膊撑着,勉强起身道吩咐道:“那你便去为我,拿些宣纸和笔墨来。” 冬青照做,一壁问着兰煜:“小主想要写些什么?” 兰煜神色如常道:“进宫许久了,给额娘写封家书,你记着在宫门下钥前替我送出去。” 冬青的手上的动作随着兰煜这话一顿,兰煜向来见她都是这幅怯弱模样,只当她年轻胆小,便催到:“怎么了,咱们总不至于连些笔墨都拿不出吧。” 冬青忙忙称是:“能,能。” 兰煜忍着一身酸痛,扶着腰肢,勉强靠在小几旁,一旁冬青手上不住地研磨,却心不在焉,兰煜只专注于案几,未曾注意到她的异常。她反复思量,未提笔便有百转愁肠萦绕笔尖,却不想尽诉之让额娘挂心,几经斟酌,方写下“额娘”二字,当冬青的目光转到此处,仿佛是被什么触到一般,她倏然撂下墨锭,跪在兰煜身前。 兰煜被乱了思绪,有些不豫,“你这是做什么?” 冬青几度启齿却不知如何开口,磕磕绊绊道:“小主,小主这信,您不必写了。” 隐隐有什么东西压在头顶,只言片语间,兰煜便有了些不祥的预感,见她话里有话,一时情急,语气便重了不少:“我见你少不经事,平日不曾苛待你,可你若有事瞒我,我也不容你,现在便说清楚!” 冬青急得一双眼睛带着湿润通红,直将泪要逼出来,她慌不择言,兰煜越发心烦意乱,便有呵斥声出来。正自外头回来的纤云,将这一番瞧了个满眼。她未消多想,便明白了所为何事。仿佛在片刻间下了极大的决心,她快步走进,跪在兰煜身前,面容冷肃哀戚。 兰煜看这态势,冷笑道:“我便知道,冬青不敢说,定是你不让她说。那么你来说,为什么我给额娘写封家书却不能?” 纤云瞥了一眼那宣纸,将眼底的泪意生生逼了回去,带着坚定和决然:“小主,这信您不必写了,因为夫人她,夫人她已经不在了。” 像是一块盘旋在头顶的大石骤然砸了下来,砸在了兰煜的头顶和胸口,她下意识攥住胸口,以此来压制腹腔内翻江倒海般的不适,眼前渐趋目眩神迷,她死死抓住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不让自己陷入昏阙,她要知道,她要知道额娘为什么会死,她指着纤云,每说一句话都有极大的痛楚扯动着心脉:“你,说清楚。” 纤云如何不痛心,重重朝兰煜磕了两个头,尽力在泪眼婆娑中让自己的一字一句更加清明:“当日桑菊花粉的事,大夫人早发现了端倪,只是老爷一力保小主入宫,她无可奈何。小主走后,她便将夫人圈禁起来,大肆折磨,后来几番周转打听,知道小主在宫中已然穷途末路,她便再无所顾忌。”她痛心疾首“这本是上个月的事,只是宫闱森严,近些天奴婢才辗转知道,夫人她,已经自尽了。小主......小主节哀!” 像是被什么紧紧包裹着,扼住咽喉,动弹不得,兰煜死死攥着桌角,指节泛出可怖的白色,她浑然觉不到手心的痛楚,仿佛这样,才能撑着她问出往下的一字一句:“你们......全府上下都知道这事,你们都在瞒我。” 即使数月前便知有今日,纤云却何尝不是日日悬心,她将头垂在地上,如泣如诉:“夫人心知在劫难逃,若是小主知道了,必然不会入宫,那么小主此刻便会和夫人一道万劫不复。夫人良苦用心,奴婢也不愿意骗您,小主您......” 冬青的一声惊呼打断了纤云的话,还没来得及抬头,就看见有什么滴落在手上,纤云的手背上多了一滴刺目的红。她慌忙抬起头,看见兰煜已经昏迷过去,血迹顺着嘴角流下,在衣袖上晕开成一道蜿蜒的红痕,纤云大惊:“小主!您醒醒!” 第二十七章 离绝(下) 纤云与冬青手忙脚乱地扶兰煜躺下,不经意间,那张兰煜动笔的宣纸被碰落,一摇一摆,飘飘然终究落下。明明听得到,也似乎感觉得到,可却像被什么箍住,让兰煜不能发出一言。她真的很想捡起那张纸,很想再写下去,很想有人告诉她,这一切皆是玩笑,皆是梦境,可是她真的好累,累到希望闭上这双眼睛,就再也不要睁开。便这样睡吧,希望一睁开眼,能看到额娘在身边,告诉她又为自己做好了一身新的衣裳,绣的是她最喜欢的夹竹桃,那花真美,无论是明艳的红,还是清浅的白,都衬得上她净白的脸,那样在一针一线间告成的温情,包裹着她,哪怕是在最受欺凌的岁月里,仍旧安心。玉骨已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那些就是她舍不得,悔不已,一生再也求不得的过往。 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原来额娘亲手葬送了戴佳金煜的一生,也葬送了自己的一生。而兰煜,是她葬送了宝音的一生,也将自己一步步逼到穷途末路。输赢无定,报应分明。 纤云六神无主,漫无目的地顺着东六宫长街,挨宫挨院地磕头扣求,却一时忘了,此时正是向皇后请安的时候,惠嫔倒是因病未曾出门,却以一句“自求多福”将纤云拒之门外。想到兰煜已然垂危,纤云无路可走,便不顾守宫奴才的拦阻,跪在坤宁门外。彼时众妃请安尚未散去,看到纤云于坤宁宫外哭求,皆是惊诧不已,皇后亦十分讶异,兰煜受刑,皇后未曾追责,但也不再过问,却未曾想到兰煜已然性命堪忧。这下连仁孝皇后胞妹,常年闭居礼佛的平嫔亦忍不住开口:“皇后娘娘,后宫若接连出事,实在有伤祥和。”佟贵妃与一干妃嫔也纷纷进言求情,皇后本也不是心肠冷饮的人,慧妃之事已有明断,兰煜既非戴罪之身,也无苛待之理。如此,晢瑛只嗔了几句纤云不早来禀报,便即刻吩咐太医与纤云一道为兰煜问诊。 有了允准,再有晢瑛的一句“药材不必管难得与否,得用的便尽管用上。”太医片刻也不耽搁,不过午时便到了钟粹宫。然而片刻号脉后,太医却大惊失色,直叫不好:“小主病体憔悴,更兼急怒攻心,已现弥留之兆。” 纤云听后便抑制不住放声大哭,与冬青两人朝太医连连叩头,求太医救兰煜一命,太医也只道尽力而为。一天一夜间,施针煎药,太医始终神色凝重,而兰煜脸色苍白,未曾有转醒迹象。天明时分,太医向纤云道:“往后几天,微臣会定时前来。只是......”他拱了拱手,“若是小主醒来,还望纤云姑娘能宽慰小主,微臣已尽人事,小主她若是过分心灰意冷,微臣也医不得心。” 此后,纤云日日为兰煜烧香拜佛,祈求神明庇佑。而钟粹宫也渐渐不再是门庭冷落,三不五时会有人来探访,或是如孟知、德贵人一般送上些用度,在兰煜身旁略坐坐的,也有如王答应、陈答应一般好奇也好,同情也罢,只在窗外望了一眼便走了,自然皇后、贵妃和平嫔,甚至觅瑛和景妍也送来不少补药。当然,这些便是因为有很多人听闻兰煜丧母,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一个寂寂无闻,命运多舛,又饱经罹难的妃嫔,又何尝不是那些久在深宫,看尽了人情冷暖的女人同样的写照?想来任何人,也不会做得太决绝。 兰煜很想在梦中见一见额娘,但是冗长的梦里,只有黑暗。似乎梦境与真实,都在明白无误地告诉兰煜,她的额娘,是真的离开她了。当她再次醒来时,已经进入了腊月。霜雪为紫禁城笼罩了一层铺天盖地的白,后宫开始为年关忙碌起来。而兰煜,在九死一生中,终于挽回了性命,渐趋痊愈。 兰煜醒来,纤云的一颗心总算有了着落,激动得不能自已。兰煜脸色还有些发白,却总算泛起了几丝血色。当纤云为她端来白粥时,她竟没有再拒绝,一点点进了下去,只是她始终未发一言,纤云和冬青既喜且忧,生怕兰煜再深陷丧母之痛,本想着等兰煜用完膳后劝上几句,却在一段沉默后,兰煜先开了口,她偏过头,向着窗外白雪洒落:“下雪了。冬青,你去外头替我折几枝腊梅回来。” 纤云低下头,鼻尖泛起一丝酸意,她与兰煜一样,再清楚不过,那些冰冷寒天下的艳红,最为谁所中意。她几经思量,开口劝道:“小主,奴婢会一直陪着您,而夫人,奴婢相信,她一定没有离开,而是在某个地方,默默陪着小主。” 冬青很快从御花园折回那花开正香的腊梅,像是看到了什么心爱之物,兰煜仔细抚过那一花一瓣,有带着凉意的馨香传入鼻息,沁人心脾,带着无比的贪恋,久久舍不得放下,她说得笃定,眼睛却不曾移开半分:“你毋须再安慰我,离开了就是离开了,离开了,就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借着纤云的手,兰煜缓缓从床上走下,纤云生怕她再受凉,忙为兰煜披上披风,被一股暖意包裹着,兰煜低头一看,那披风温暖厚实,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这些时日里,纤云与冬青是如何为她周全,她温声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们为我悬心了。” 纤云见兰煜如此,便知她再不会轻生,一颗心总算有了着落:“奴婢五岁起就跟着小主,一家人,奴婢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目光轻轻瞥过纤云,轻轻点头:“你说得对。” 当兰煜再次执笔于案头,百转千回,正像萦绕于眼眶的那些湿润,兜兜转转,却找不到可着落之处。她思量了许久,终于落下第一笔,将自己的哀情与思念娓娓道来,未消片刻,兰煜完成了那一封家书。她盯着那页墨迹未干的单薄的纸,仿佛生怕漏掉了一字一句。良久,一封家书,一枝腊梅,她俯下身,用烛火点燃了家书,看着它在铜盆里,剧烈地燃烧跳动着,或是惊恐与灰心,几经磨难的兰煜,许久未流过泪了,而今,她总算在这样与额娘告别的时候,无声地落下泪来:“额娘,对不起,您走了,女儿到今天才能来送一送您。”她摘下一瓣梅花,烈火焚花,那香在刹那间更加浓烈,“宫中没有纸钱,您生前最喜欢腊梅,便让它捎着女儿的家书,一起去见您。女儿还有很多话想跟您说,我相信,您会看得到。” 纤云跪在兰煜身旁,“夫人她会看到的。” 兰煜点点头,在泪水的反复冲刷下,她慢慢地送走了她的额娘,这个一直保护和温暖她的人,“额娘,女儿不孝,如果不是女儿在宫中自暴自弃,也不会让郭络罗杞蓉毫无顾忌地戕害您。”一个不经意间,手中最后一把花瓣滑落手间,被一簇簇火苗吞噬,未几时,那火苗奄奄一息,而后渐渐湮没,暗香萦绕满殿。 倏而那星星之火骤然一跳,在兰煜眼中乍然映出一抹光亮,兰煜似是自语:“额娘,您放心,总有一天,有些事,女儿会当面向郭络罗杞蓉问清楚。” 第二十八章 对酌(上) 积雪足足覆了半尺多深,任谁也不会想到,距离第一片雪花降临紫禁城,才不过短短一个月。康熙十六年,紫禁城迎来了最大的一场雪。夜风摩擦着空气,发出沙沙的响声,直咧咧的朝着宫道上吹来,却没有将那一片白雪皑皑吹动半分。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宫人从雪地上踏过,留下大小不一的脚印,旋即却被掩埋的无影无踪,酉时的夜晚并算不得彻底入夜,此时却一反常态,如浓墨一般漆黑的天际轻易将人掩映在黑夜之中,只是宫中早已张灯结彩,华灯满宫。 兰煜主仆三人围坐在炭盆旁,各自用一把小巧的银剪细细裁着手里的红纸,有红烛作伴。兰煜淡青色对襟小袄于身,上绣翠竹丛丛,绿琉璃流苏贴服的垂于鬓角,梳起轻巧的弯月髻。今日是除夕,距离兰煜半月前缠绵病榻,如今气色已然大好。只是宫中除夕家宴,兰煜仍旧借故缺席,这让一早为她准备了许久的纤云和冬青大失所望,兰煜如何不知她们心思,不过也一笑置之。 纤云手里正剪好一鱼戏莲叶的窗花,刀工精美,她甚是满意,却又无不遗憾地道:“小主,咱们三人在这里守岁是惬意,可是终究不及除夕家宴热闹呢。” 一旁冬青也笑道:“说起来,宫里的几次家宴,小主都错过了。” 兰煜手势未停,银剪发出清脆响声,她听着外头已有烟火声传来,也不多想:“是啊,人人都赶着去凑这热闹,怕是只有咱们留在宫里躲清静了。” 纤云顺嘴道:“小主这可说错了,除了小主,还有德贵人,听说她月份大了,也不方便。” 兰煜一顿,仍旧笑道:“是么?” 三人手势极快,未几时,翠薇筑窗棱上便贴满了新剪成的窗花,白底红花,将翠薇筑点缀得喜庆了不少。翠薇筑本属钟粹宫别苑,小巧幽静,更兼有兰煜主仆三人,殿里被烘得一片暖意。兰煜曾想,便这样下去,也是岁月静好。她盯着窗花里那张红鱼驼子的花样,说道:“你们刚才说,守岁要人多才热闹些?” 纤云眼前一亮,道:“小主的意思是?” 兰煜一笑:“随我去永和宫。” 永和宫与钟粹宫并不远,绕过东二长街,经过承乾宫甬道,便到了永和宫。有一颗柏树高过了宫墙,映入了兰煜眼中。永和门前只燃了两盏宫灯,那灯罩却并不鲜艳张扬,与外头的莺歌燕舞极不相符,这里颇有遗世独立的悠然。 只扣了两下,便有宫人从里头出来,恭敬打了个千:“小主吉祥。” 兰煜笑意清淡:“劳烦公公向德贵人小主通传。” 说话间那小太监便开了一侧宫门,手臂一伸,便做了个“请”的姿势,道:“来前主子吩咐过,若是旁人来,便要一层层通传上去,若是小主过来,便不必天寒久等,直接迎进来就是。” 那小太监说话间从容不迫,面色沉稳。兰煜一边随着入内,一边打起了精神,这才只是个守门的宫人而已。 绕过影壁,径直便到了正殿承欢殿,德贵人多年来圣宠不衰,而今又兼孕有龙胎,位分未有所升,居正殿,掌一宫事却在情理之中。兰煜暗暗觑着,一路过来迎她的奴才换了三拨,却个个低眉顺眼,不见半分骄矜,必定是沅溪严加调教过的。直到入了正殿,却使她微微一惊,殿中唯静云与一宫女侍立,一干奴才皆被打发在了外头。 兰煜顾不得思量,见座上人,便缓缓上前行礼:“贵人姐姐万福。” 沅溪面色微红,与一身胭脂莲叶旗服相映,粉色流苏懒懒的搭在肩上,她并不拘礼:“妹妹来了?” 一旁柔珠为兰煜看座,兰煜只看见桌上一青花酒盅,杯中有酒未曾饮尽,又见沅溪脸色,不免一脸忧色道:“姐姐怎么饮起了酒?闷酒伤身,何况姐姐还是......” 沅溪按住了兰煜,她举起酒盅,有潺潺水声落下,加上殿里桂花香气,未饮便已醉人。沅溪淡淡道:“何况我还怀着身孕对不对?这桂花酒没多少月份,我权当共襄盛举也罢。”她将那杯盏向前一推,“妹妹可愿意陪我喝一杯?” 沅溪带着晕红的脸上分明有着一丝黯淡,与外头欢天喜地的焰火声极不相称,兰煜一时实在理不清头绪,便索性举起酒盏,笑道:“妹妹敬姐姐一杯。” 杯中酒一饮而尽,兰煜定定看着沅溪,而后扶着纤云的手起身,郑重跪下行礼,沅溪大惊:“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兰煜并未起身,透着坚定的声音掷地有声:“妹妹今天来,是特意感谢姐姐在我病重期间所做一切。” 听了这话,沅溪先是一怔,而后笑意却渐渐漾开来:“妹妹怎么知道是我。” 兰煜亦是含笑:“当时妹妹病重,又兼开罪太后,人人避之不及。而纤云与我,都发现了有人暗中接济。”她抬起头“起先不敢肯定,日子长了,妹妹发现那些用度,一应是贵人位才有的份例,贵人小主里,怕是只有姐姐肯做这些了。” 沅溪也未接话,距离上次御花园一见,沅溪月份又大了很多,微微一点动作便有些吃力,她伸手虚扶了兰煜一把,兰煜仍旧正色:“雪中送炭,妹妹断不会忘。” 沅溪轻轻嘘了一口气,颇有意味地笑道:“妹妹这谢我收下了,只是出了永和宫,我可不认帮过妹妹什么。” 兰煜轻笑着举起酒盏,沅溪扶着腰肢,“我敬妹妹。”她觑着兰煜神色,“我听闻了妹妹额娘的事......” 脸上的悲色只是一闪而过,在月影曳曳下,兰煜叹然道:“生离与死别,皆不可逆转,妹妹明白。” 像是被什么触动了心事,沅溪眼底像是湖水一荡,有微润的晶莹绽开来:“妹妹节哀。是啊,有些事,总是不可逆转的。” 兰煜察觉,小心问道:“姐姐为何烦恼?” 第二十九章 对酌(下) 沅溪抚着肚子,眼里有无限的爱惜,“太医说,这孩子已经成形,是个很健康的男胎。他是我和皇上的第一个孩子,我将来,会有一个活泼的小阿哥。” 兰煜静静地看着,沅溪的脸上,有初为人母的自豪和青涩,而在这之中,却又有着一层难以言说的忧伤。心思稍稍一转,兰煜便似乎明白了个中缘由。 沅溪续道:“可是当我见到他,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我。妹妹还记得在御花园的事吗,他在我的肚子里,我还可以保护他,可是将来他不在我身边,我要怎么才能让他不受伤害。” 有泪落了下来,那是一个母亲无可奈何的泣诉。宫中旧例,生母位分低微者生育皇嗣,待皇子满月后均交由高位妃嫔抚养,且皇子一应养在阿哥所,养母时时可得见,生母却难见一面。显然,沅溪尽管圣眷优渥,却仍然不能亲自抚养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骨肉分离,如何不痛心。 尽管同情,而兰煜却也无可奈何,这是她与沅溪的命运。她按住沅溪的手,劝慰道:“母子血浓于水,不能得见,却也是时时连心的。”她惘然地讲着,却有着缥缈而不可及的遥远,“姐姐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姐姐有皇上的宠爱,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为了不让以后的孩子饱受分离之苦,姐姐就是要忍,要等,直到自己能够亲自抚养皇子的那一天。” 沅溪低着头,弯下洁白的脖颈,她轻轻点了点,“借妹妹吉言,我愿意等。只是不知道那一天,我的孩子还会不会认我这个额娘。” 兰煜有些茫然地看着,初见沅溪,那样无暇地笑,直逼得百花落寞,她从不认为后宫里哪个女人是真的纯稚的,可是沅溪,却总给人带来一种怡然独立的舒心和惬意。却没想到原来这样清丽脱俗的女人,无人之际,也会有这样无助的一面。 一时无话,沅溪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笑道:“我大概是醉糊涂了,让妹妹看我这样子。”她顿一顿,却在片刻后正色道:“刚才说起御花园,妹妹可知道,荣嫔为何容不得妹妹?” 兰煜一怔,她本是一无所知的,即使是在饱经劫难终于重新振作之后,她仍旧不知道荣嫔究竟所为何来,而在看见沅溪言之笃笃的脸色后,转瞬间明白过来,“原来当初是她......” 沅溪取过酒盅,为自己和兰煜满上了杯,兀自举起酒盏吮了一口,冷冷道:“原先不敢笃定,后来看到她对妹妹所做的,怕是八九不离十了。” 兰煜仍旧不解,“姐姐与她有旧怨?她为何要对姐姐如此。” 酒盏举在眉前,酒盏与眉间,尽系着愁绪,“过往的事,妹妹知道越少越好,于妹妹而言,这次的事,便是个教训。” 这时兰煜才反应过来,原是自己又疏忽了,她笑道:“那妹妹再敬姐姐一杯。” 沅溪再次一饮而尽,这时一旁静云上前,“小主,您今夜不能再喝了。” 酒已过三巡,顾着腹中胎儿,沅溪也不再恣意,她朝兰煜道:“谢谢妹妹赏脸陪我这次。说到底,妹妹受罚,也算因我而起,我偷偷接济妹妹,也不算什么,这人情,还是我欠妹妹的。”她推心置腹道,“外头正热闹,妹妹特特来我这里,若有什么我帮衬得上,妹妹尽管提就是。” 这话当然不是醉话,而兰煜听到沅溪这样说,话语间也无比清明,“妹妹只想听姐姐讲讲,敏嫔为何被禁足?” 未曾想到兰煜竟有此问,沅溪眉间一蹙,兰煜尚为新人,敏嫔禁足,亦是其入宫前的旧事,打量了许久,见兰煜笑意未减,纵使未知其打算,仍旧在片刻须臾间,理了理心神,娓娓道来“去岁太后千秋节,后宫举行家宴,皇上至孝,向来极尽奉养太后,连老祖宗也到了,皇上格外高兴。后来在推杯换盏之际,那时还是庶妃的荣嫔,在朝太后敬酒之后,直道皇帝与太后母子情深,很是感动,更感念皇恩浩荡,三阿哥与荣宪公主都被允准在她名下抚养,只盼着来日也有着母慈子孝的福分。”她顿一顿,续道,“敏嫔这个人,宫里实在少有,她性子天真纯稚,当时坐在荣嫔下首,听到这话,便说了句‘养娘不及生娘亲,荣嫔是阿哥生母,无论如何也会与她亲近。’” 便是兰煜也意识到了这话不对,她蹙眉道:“养娘不及生娘亲,可宫中人尽皆知,当今太后,并非皇上生母。” 沅溪点点头,“这话自然是冒犯了,只是当时太后与皇上都并未发作,家宴如常。可是家宴后没过几天,储秀宫便锁了起来,至今也还禁着。”她眼神扫过兰煜,“妹妹,我还是那句,有些事,妹妹无谓知道的太多。” 这厢兰煜还想着敏嫔之事前因后果,只是无论如何心思急转,却仍旧理不出头绪。她听见沅溪的话,淡淡笑道:“姐姐的好意,妹妹自然明白。” 兰煜起身,迎着外头几缕冰雪,听着烟火声越发热闹,爆竹声起,便是辞旧迎新的时候快要来了,她从纤云手中接过一方剪纸,恭敬道:“谢谢姐姐今日肯与妹妹说这些,妹妹也拿不出旁的,这剪纸,便当是为姐姐贺个新岁了。” 看着那踏雪寻梅的图样,沅溪含笑接过:“多谢妹妹。我一直相信,妹妹不会一蹶不振。” 外头携风带雪,吹得兰煜领口的风毛上积了薄薄一丝霜白,她临走之际,对着起身送迎的沅溪笑言:“妹妹更盼着姐姐腹中皇子,未来所托良人。” 第三十章 摇身(上) 欢天喜地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得太久,前朝便有重要的军情传来。持续了四年的三藩之乱,在康熙十五年耿精忠势穷而降后,原本的三藩叛域浙、闽、陕地已然渐次平定。而在康熙十七年三月,举兵反叛的平西王吴三桂于衡州称帝,年号昭武。如一把锋利的钢刀,如今已然图穷匕首见,吴三桂之心,天下昭然。如此,大战已然箭在弦上,蓄势待发。 皇帝这段日子再不踏足后宫,偶有得闲,便是在慈宁宫与太皇太后攀谈整日,共同商议国事。一日玄烨照常向太皇太后处请安,言及大战在即,欲御驾亲征,一则鼓舞士气,二则举大兵以全力歼灭吴三桂叛军,而彼时朝中佟贵妃母家佟佳氏与惠嫔母家纳兰氏分庭抗礼,均不可过分倚重,而太子年岁尚小,尚不可独当一面,言下之意,意在请太皇太后出面坐镇京师。而朝中王、文武百官盖言京师乃根本重地,皇帝出征,于民心亦是有所动摇,太皇太后也直道年事已高,众人力谏玄烨使其止。 而在晢瑛所领率的后宫,则更是有着往常所未有的安定与平静,玄烨的女人,都不是目光短浅的人,平日里长日漫漫,闲极无聊的争锋,亦只是宫闱里天长日久的点缀,真到了家国动荡之际,谁也懂得轻重之分。晢瑛母族曾参与过平三藩,于晢瑛而言,为一国之母者,则更心系家国天下,于是在玄烨去坤宁宫看望时,晢瑛便提出削减后宫用度,以利战事,众妃亦无一提出异议。 而在此期间,出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便是从前宝音的旧仆,亦是太后母家的亲眷,来自蒙古草原的达尔汗亲王之女,博尔济吉特孟知,被册封为常在,赐号宣。那日皇太后领着孟知到慈宁宫与太皇太后话家常,适逢玄烨下早朝往慈宁宫请安,闲话间便谈到了蒙古家事,皇太后亦道孟知亦是来自蒙古的亲眷,说起来也是一家人,而孟知在三言两语与玄烨对答间落落大方,颇得玄烨心意,便道:“达尔汗亲王的女儿,留在后宫里,若是只伺候皇额娘,那便委屈了。”当即便下了册封圣旨。孟知青云之路如此顺利,家世自不必谈,也是老祖宗日前与玄烨进言,如今西南战事吃紧,蒙古边陲务必安分,来日增兵亦少不得其襄助,且后宫百花园中独缺蒙古一枝,亦不算满蒙汉三春盛景,如此孟知册封,即是情理之中。 这一道旨意并没有在兰煜心里泛起太多涟漪,只是颇令她奇怪的,便是随之而来的一道旨意,孟知赐居钟粹宫未央殿。还没还得及去细细揣摩这背后的圣意,铁锁横戌的未央殿便随着清脆的铁链声被打开。不过小半年的光景,钟粹宫又迎来了她新的主人,而偏偏这个人,与宝音旧仆,这一番易主,颇有取而代之的意味。或许于皇帝而言,主仆情深,安排孟知重返故地也在情理中,但兰煜却明白,孟知未必对这样的安排感恩戴德。 兰煜早早候在了未央殿,由着新来的宫人添置花茶陈设,洒扫宫殿。黄昏时分,踏着日影暮色而来的人,便是孟知。 兰煜屈膝行礼,远远看着她被三五宫人拥着走来,她穿着一身黛青色立领琵琶襟绣团福旗装,衣襟处只缀了简单利落地一排风毛,被掩盖在云丝银罗大斗篷底下,在暮霭沉沉下,随着碧玉珍珠钗一摇一晃,嘴角微微上扬,面色沉静地朝兰煜一步步走来。兰煜不禁想着,这才是蒙古贵女该有的沉稳与大气。 一干宫人收拾停当,随在兰煜身后,待孟知随贴身宫女秋云入殿,便齐声行礼:“宣常在吉祥。” 孟知缓缓入殿,看着兰煜率众候着,便伸手将兰煜扶起,轻轻颔首,道:“让妹妹久等了。” 兰煜笑道:“邻里姐妹,等等也无妨。” 宫人们被示意起身,孟知被秋云扶着坐上主座,一应宫人尚未退开,显然是在等孟知训话,而孟知的脸色晏然自若,缓缓道:“我不必对你们疾言厉色,至于我是怎样的人,往后你们若是留心,自然会明白,我不急,你们也不必等我训话。” 如此,宫人们各个敛声静气,弯腰屈膝退出殿外。 兰煜接过秋云递过来的茶盏,看着上首的孟知,含笑道:“姐姐如今摇身一变,判若两人了。” 的确,比起数月前供人驱使的孟知,如今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兰煜却只看见孟知苦笑道:“妹妹这便是取笑我了。” 兰煜仔仔细细看着,也没有从孟知脸上看出多少得意,自然,兰煜也明白,一跃为主位自然是喜,可是赐居钟粹宫,这喜也是损兵折将的,只是面子上的客套,还是少不得,“妹妹今天过来,一来恭喜姐姐,二来,是为了感谢姐姐。” 孟知原本是低着头,听见兰煜这话,朝下头轻轻一撇,她挥了挥手,遣退了殿内一干人,兰煜会意,也示意纤云退下,直到殿内唯兰煜二人,孟知绷了许久的一副面孔,总算是松弛了些许,她缓缓叹了一口气道:“若说短短数月,命运翻覆,最深陷其中的,便是你我二人了。” 兰煜点点头,轻轻撇着茶水上的浮沫,道:“妹妹命运翻覆间能保住一命,自然要感谢姐姐。” 孟知一顿,思量了许久,声音沉沉,开口道:“妹妹是说诗集的事?那么妹妹不奇怪么,我能一早将那本诗集掉包,为何不干脆毁了它,还要由着温贵人发现,告到太后面前。你既谢我,却也该恨我。” 未央殿里拱着一株碧绿文竹,那花枝纤细,枝叶又柔软细密,密密匝匝的绿色拼成的极温软的,这在从前的未央殿是见不到的,只是如今,那个热爱鲜艳明丽的女人好似昙花一现,如今的孟知,正如这株文竹,不事浮华,不喜点缀。 兰煜并未如孟知所说的一般在意,只道:“我自然明白,那背后之人的目的,是想先由着荣嫔她们将我置于死地,再从九死一生的险境里将我拉回来,这样,我便只能牢牢依附于她。” 孟知有些意外,“妹妹都知道了?” 第三十一章 摇身(下) 兰煜颔首,复又点了点头,冷笑道:“病愈后,我日思夜想入宫以来的种种,这诸多巧合,究竟是谁在背后,可却百思不得其解。”她低着如深水寒潭的眸子,神色冰冷,“当日入宫众妃赏赐新秀,唯三人对我尤为丰厚。若是皇后,她便不会由着温贵人检举我,若是惠嫔,便不会任由我自生自灭。直到病愈后,看着殿里那尊弥勒佛像,妹妹才渐渐明白了这前因后果。” 听了这话,孟知苦笑道:“既然如此,那妹妹更不必谢我,我与妹妹殊途同归,那日我若不出言为你求情,来日那背后之人也难与我善了。所以我帮你,说到底,也只是保全我自己罢了。” 兰煜春山一蹙,面色中夹杂着疑惑与忧虑:“只是妹妹唯一不明白的,是姐姐为何受制于她。” 孟知一怔,一双澄净的眸渐趋变得复杂,有着难以言说的困顿,和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妹妹今后若不归于她,她有许多种法子让妹妹举步维艰,而我与妹妹,也是一样的,所以前因,何必再计。” 春日里的天气有些发闷,殿里有些勤快的奴才早供上了香,而孟知是不喜欢这些的,她捂着胸口,渐渐有一阵绞痛传上来,直让她脸色难看了许多,殿里只剩下兰煜,她看着不对,赶紧上前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 孟知摆了摆手,又连忙饮了一口茶水,许久才理顺了气,她喘息道:“没什么。”说话间,她望着未央殿四处,方才的一阵烦闷便又涌了上来,兰煜这下如何也明白了,她无奈道:“我明白如今回未央殿居住,绝不合姐姐心意。只是姐姐千辛万苦得来的,现在这样子,可千万别露到皇上面前。” 孟知费力地点点头,“我明白。”她顿了一顿,忽而想起了什么,朝殿外一望,压低了声道:“妹妹,我只跟你说两句话。佟贵妃为何对钟粹宫一举一动了如指掌?那本诗集为何当天会那么凑巧,不偏不倚落到温贵人手上?” 兰煜一怔,愣在原地许久,而后一股寒意便侵袭全身,一种令她惊骇的念头疯狂地涌了上来,而偏偏,这念头却是她很早便有过的。孟知见她如此,低声安抚道:“你我皆为棋子,这已经是定局。往后我只盼着咱们都变成有用的棋子,不要再沉寂,更不要再过从前受人践踏的日子。” 兰煜定定看着孟知,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清明,倒映着她同样清明的眼睛,她沉淀了许久,沉声道:“我与姐姐一样。” 纤云从外头回来,见油灯仍旧燃着,而兰煜正守在灯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书看着,她好奇道:“小主最近怎么总看这本《相雨书》,您前些日子让冬青去找,她也是费了好多心思才从宫外的棋盘街找到,拿过来以后,奴婢是一个字也看不懂的。” 兰煜仍旧目不转睛,随口道:“这书是讲晴雨变化的,你看不懂也是寻常,我从前也只是听说,所以才要细细研读。” 纤云微微一蹙,疑惑道:“阴晴预测不是钦天监们差事吗,小主怎么也对这起了新鲜?” 兰煜一笑,“不过也是长日无聊,消磨些时光罢了。” 纤云若有所思地连连点头,叹然道:“宫里的日子是闷了些,前几天听冬青说起棋盘街,奴婢也心痒得很,不过是出不去罢了。”她托着脸颊,一脸向往的神色“还记得有一年听府里的老妈子说巴蜀之地来了一群人,在京郊办起了龙灯会,说是他们的年俗,奴婢和小主听着新鲜,便摸黑跑了出去,到那头看见他们的花样真比京城热闹许多,有雁鹅灯、五谷灯,还有玉皇灯,咱们玩到很晚,回来还直挨了夫人一顿训......” 纤云说得兴起,话已出口才意识到失言,一时便红着脸哽住了,却看见兰煜那头根本无暇他顾,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了一句:“过去的事,难为你都还记得。” 见兰煜实在入神,一时也没有就寝的意思,纤云便不再多话,只到处东张西望着,而后便盯着墙壁出神。 直到灯油又熬下了不少,灯光愈发弱,兰煜方才撂下了手中的书,揉了揉有些发干的眼睛,余光间看见纤云正盯着墙壁上的一幅画出神,便问道:“怎么了?一直盯着这画做什么。” 纤云眼睛始终停在那画上,一脸疑惑地道:“这幅《墨兰图》是之前太后赏给小主的,从前一直放着,直到晌午小主让给挂起来,奴婢才细细看了看,这画上的兰花,怎么都没有根?总不能是作画人画到一半便忘到一旁了吧。” 兰煜听了这话嗤地一笑,道:“这是所南翁名作,南宋世子大多颠沛流离,兰花无根,以示无依无靠。” 纤云嘴里反复嘟囔着:“兰花无根,无依无靠......”她摇了摇头,“小主,这画意头不好,奴婢还是给您撤下去吧。” 兰煜并不以为然,低眉沉声道:“不必,留着吧,我倒觉得耐人寻味。” 她扫了一眼纤云,道:“时辰也不早了,这便就寝吧。” 纤云忙为兰煜将烧好的热水和栉巾端来,服侍兰煜净脸,当发髻松散而下,青丝披散,一身旗装也换成了寝衣,兰煜忽道:“你方才说觉得宫里闷了些。” 纤云不假思索,“是啊,从前的日子不自在,但却自由。” 兰煜调笑道:“我倒觉得进宫小半载,习惯了许多。”她顿一顿,眼神颇有玩味,“你若是想,我去求皇后娘娘给你指一门婚事,真是称心合意的,自在也自由。” 纤云一下红了脸,略嗔道:“小主,奴婢跟您说笑的,您......” 兰煜将发丝拢到耳后,轻叹了一声,“你是说笑,我却不是,我出不去,你却不必一直留在宫里。” 纤云扶着兰煜坐上床榻,刚要说话,便听得不远处一声厉喊,钟粹宫人并不多,那喊声便格外清晰,直咧咧地滑进屋里。兰煜一凛,下意识地朝正殿望去,那头早早便熄了灯,只是兰煜仍然能准确地感觉到,那声音分明从正殿来。她敛衣起身,沉声道:“扶我去看看。” 第三十二章 梦魇 兰煜只披了一件斗篷,便快步到了未央殿门口,开春的夜晚还有些凉,风吹过衣襟,她耸了耸肩膀,在脚步渐近看到殿内烛火已经点起,许是正值宫人换班,殿门外只守了一个太监,秋云听到动静早已入殿,而同样守在殿外的,还有兰煜身边的冬青。 纤云奇道:“冬青,你怎么会守在这?” 冬青朝兰煜微微一福,道:“小主的披风前几天在雪地里沾湿了,我本是在庑房里为小主烘干,听到这头有动静,便赶了过来。” 兰煜眼睛朝冬青一扫,见她手里抱着一件云丝银罗的披风,面容沉肃道:“这里有我与纤云便好,你先回翠薇筑。” 冬青依言退下,而未央殿里头渐渐动静多了起来,夹杂着呜咽声和叫唤,兰煜听得不对头,正要往里走,里头秋云却先迎了出来,她面色有些慌乱,只是见到兰煜仍旧行礼,兰煜问道:“里头怎么了。” 秋云蹙着眉,唇齿间有些话音不稳,“小主本来睡得好好得,这也不知怎么了,说了许多奇怪的话。” 兰煜紧了紧披风,将纤云留在了外头,一人朝殿里走去,一壁朝几位宫人扬声道:“记住,你们小主只是梦魇了,没什么奇怪不奇怪的,回去更不许议论。” 宫人们连忙答应,安安静静守在殿外。 殿里只燃了一只红烛,在宽敞的殿内还是有些昏暗,兰煜慢慢踱步,缓缓走进殿里。殿内一应如常,却总像是被什么包裹住,有一丝森然,平日历温润的殿顶壁画,此时也有了一丝狰狞的气息。 兰煜慢慢走着,一股沉重的呼吸声离她越来越近,借着一丝微弱烛光,她看到寝殿里有些凌乱的榻上,一人躲在锦被里,瑟瑟发抖。兰煜脚下踩着绒毯,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步步朝孟知走近,直到近在咫尺,兰煜才轻轻叫了一声,“常在姐姐。” 锦被里的身躯猛然一凛,又朝帷幔里缩了一缩,直到退不可退,兰煜听到里头声音颤颤巍巍道:“走开!走开!” 兰煜在暗夜里绽开一丝笑,声音极轻:“孟知姐姐,是我。” 仿佛分辨了许久,藏在锦被里的孟知渐渐听了清楚,紧绷了许久的身躯倏而松弛下来,犹豫了许久,方才露出一张花容失色的脸,大口大口喘息道:“妹妹。” 兰煜伸出手,轻轻安抚着惊魂未定的孟知,温声道:“姐姐梦魇了。” 孟知瞪大了眼睛,仿佛是想从黑夜里极力认出什么,她用力摇头道:“不是梦魇,不是梦魇!我看到了她,宝......宝音,我看到她了!” 兰煜无意地朝身后瞥了一眼,却见满殿旷寂,她用力按了按孟知的手,坚定道:“姐姐,你再仔细看看,真的是梦魇。如今宝音就在她的妃陵里躺着,姐姐才是这里的主人。” 没有一丝声响再发出,只有一副紊乱的呼吸声断断续续,良久,那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只是孟知的脸色仍旧不好,“我真的很怕,我一天也不想住在未央殿里,在这里的每一天,都会让我想起她。” 兰煜面无表情,静静道:“从前我与姐姐一样,也很怕,总以为她在午夜梦回里,回来找我。” 孟知呜咽道:“那妹妹现在呢?” 兰煜坚定而又无畏,“现在不怕了,我错在哪里?怪她技不如人罢了。害她的人,便是我与姐姐都算上,现如今咱们在一处,更无所畏惧了。” 孟知神色里浮起一丝愤恨,她微微咬紧牙关,切声道:“不,还有一个,不能少了她!” 兰煜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向上弯起,轻谑道:“姐姐是说贵妃么?她更不会怕,从头到尾,她可是从没沾过手的。” 孟知似乎愤恨无比,脱口而出:“不,她才是凶手!你只是害宝音禁足,我也不过想要自保,是她教素云在内务府与我说那些话,让我对宝音恨意愈甚,直至势不两立。”她眼角发红,声音低哑“我在听了那些话后,愈发觉得有宝音在一日,我永世不得翻身,终于我忍无可忍,私下去见佟贵妃。我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让素云与我说那些,我去找她,她一定会帮我。” 她呵呵笑着,透着无比的酸涩:“我与你同为鱼肉,我不怕尽数告诉妹妹,如果没有她偷偷派人来帮我,凭我一个人,未必能要了慧妃的命。我没有动手,只是静静在一旁看着,她那双愤恨的眼,她垂死挣扎的那张脸,她死的时候,我真是痛快!”孟知还在笑,只是笑着笑着,却突然有泪留下来,她也懒得去擦,仍旧说着,“可是后来,我每天每夜都睡不安稳,住在钟粹宫,好像每时每刻都会看见她的脸。妹妹,我回不了头了,是贵妃逼我将诗集掉包,后来温贵人看见,顺理成章拿着那本假诗集告到了太后那,而贵妃早就事先控制了冬巧的家人,逼她自己认罪,而我,她也逼我一定要出面给你求情。”她用力摇着兰煜的手臂,“妹妹,对不住。” 兰煜静静听着,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是在听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只是再平常,她也明白,她与孟知,终究都落进了一盘棋局,而她们在这场棋局中,不过是任人玩弄的棋子而已。她摇了摇头,心境清明,“我不怪姐姐,其实她精心谋算,可说到底,引慧妃上当的是我,害她的是你,她从未沾手。那是因为她太了解,了解我的愤恨,还有你的欲望,所以与其说是她算计了我们,倒不如说,是我们的愤恨和欲望,引着我们走向她愿者上钩的圈套里。” 孟知惘然地问:“那我们如今,是不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兰煜浅笑,语意分明,“回不了头,也不必回头,因为只有姐姐,才是钟粹宫名正言顺的主人,今天姐姐住在这,不是取而代之,而是物归原主。”她深深看着孟知,语气一顿,“姐姐觉得我们已然沦为棋子,我却觉得不是,因为棋子没有生命,半分不由自己,而姐姐要想不做棋子,便要做到一件事。” 孟知怔怔地看着兰煜,有那么一瞬间,兰煜突然想到,如今坐在这里栗栗危惧的孟知,不正是数月前的自己吗?那么她现在说的每一句话,何尝不是说给自己听,于是她一字一句,便更加笃定,“是恐惧,贵妃逼姐姐替我求情,是因为知道姐姐的怕,我也有我的怕,所以我们往后的路,就是让自己不要再怕,无所畏惧,才能不受桎梏。” 孟知费力地摇头,“可是我每天住在这里,真的做不到,我做不到不怕。” 兰煜莞尔,勾勒出诡谲一笑,“那么姐姐猜猜,皇上安排姐姐住在钟粹宫,会不会就是想试探姐姐?” 孟知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说话间有些磕绊,“你......你是说,皇上她怀疑我?” 兰煜抽出手,揉了揉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酸的指节,摇头道“妹妹不知道,或许只是猜测,但姐姐若总这个样子,皇上无心试探,姐姐难道不会自露马脚么?” 兰煜起身,为自己披上披风,宽大的风帽遮住了她的脸颊,她看见孟知似乎渐渐平静了下来,一双眼睛里,也似乎有了些不可言说的光亮,兰煜道:“贵妃看重咱们,咱们更得做个有用的人,否则咱们谁又愿意做那无用的冬巧呢?” 如醍醐灌顶,孟知在顷刻间似乎顿悟,她与兰煜两两相对,轻轻一笑:“那妹妹早些歇息。” 第三十三章 春意浓(上) 一脚刚踏出殿门,宫道里打更的清脆的梆子声便响了起来,此刻已是二更天了。宫人还在外头守夜,一起缩在门柱底下小睡着,听到脚步声,便不自主地打了个激灵,连忙起来送迎。 纤云上来为兰煜紧了紧披风,兰煜朝着下头的奴才轻声道:“你们小主已经睡下了,你们在此候着,别疏忽了。” 奴才们各个低眉颔首,兰煜大概也是有些乏了,便扶着纤云的手悄然离开,院里只燃着一盏宫灯,纤云也不大看得清兰煜的脸色,直到离翠薇筑近了,兰煜方道:“你也守了半宿,回房里歇着吧,后半夜有冬青在这便是。” 这头纤云本也对未央殿里头的事有些好奇,却碍着时候不早,兰煜也无意多说,便不敢逾越了本分,轻轻一福便退开了。 从翠薇筑里迎出来的,是早先回来的冬青,她紧忙扶着兰煜坐下,又端上一早熬好了的姜茶,春捂秋冻,兰煜方才一时情急,穿得也实在单薄了些,这时一碗姜茶下去,方才觉得一股暖意沁入脾肺,等到四肢百骸渐渐回了暖,兰煜撇过头,看见一旁放着的披风下面,还藏着一件素白长衫,她微微一笑:“方才没让人瞧见吧?” 冬青摇了摇头,肯定道:“没有,奴婢是趁未央殿的宫人换班时,穿着这长衫过去,只在宣常在寝殿的窗外晃了一晃,等宫人闻声赶来的时候,奴婢早就将长衫换下,藏在了这披风底下。” 兰煜总算松了一口气,一股困意这才涌了上来,她拖拽着疲惫的声音道:“没留下尾巴便好。” 冬青在一旁,小心谨慎地问着:“小主,咱们往后还......?” 兰煜一摆手,摇头道:“往后不必了,我只想听我想知道的事,若真吓得她没了分寸,难说又连累了咱们。” 冬青悄悄松了一口气,温默道:“是。” 没有春时的料峭之寒,尚且未到盛夏的炎炎燥热,五月的京城,满是惬意与悠然,温和而不疏淡,也没有太过热烈刺眼的花色,于玄烨而言,这便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了。负手走在御花园里,一身淡青色长衫,自在闲适。只是今日却与往常有些不同,隐隐有些发闷,天也失去了往常的一袭碧色。 隆禧在一旁,略有不满:“皇兄,你好容易得闲邀臣弟来赏花,怎么还是这么个天气。” 玄烨在一旁尴尬地笑了笑,颇有些无可奈何:“这阵子前朝一直不得空,好容易今日得闲,又听梁九功说早前移过来的二乔玉兰尽数开了,朕想也没想便叫你过来,天公倒不作美了。” 隆禧双手一摊,轻笑了笑,“皇兄难得有空,臣弟来便来了,天色差强人意,景致可不能差了。” 玄烨朗朗一笑,“你放心,花房的奴才们净费心打理着,就等让你过目了。” 走得更近了些,不远处便有一两抹花色撞了进来,隆禧刚要说话,喉咙间便有一阵压不住的痒,逼着他咳嗽了起来,玄烨在一旁,蹙眉道:“身子还是好不利落么?” 隆禧双手作揖,连阵的咳嗽使他面色有些发红:“让皇兄见笑了,反反复复,总不见好。” 玄烨有些担忧,朝隆禧道:“前几年贵妃身子也不好,宫里红参从没断过,如今她好些了,便尽数给你,你也不必省着。” 隆禧也不推辞,略微顺了口气,便道:“多谢皇兄。”他与玄烨并肩走着,比起君臣,倒是兄弟间的随意多些,他玩笑道:“其实皇兄若要赏花,尽可找皇嫂,抑或哪位小主作陪,叫臣弟过来,岂不辜负了。” 玄烨满不在乎地一笑,“叫她们过来才是辜负了,各个华冠丽服,比花还扎眼。”他伸手一指,随意道“这天气邀你过来也好,若是赶上时气好些,各个堵在这御花园,半点兴致也没了。” 两人还在说笑,不远处却有一轻柔女声传来,那声音不紧不慢,却很是绵软,“我本以为墨兰与玉兰同为兰属,却没想到培植起来,竟也有这许多的不同,难怪我宫里的墨兰总不如花房送来时的鲜艳。” 一旁宫女妆扮的人恭敬回着:“自然不同,御花园里的二乔玉兰喜温喜阳,而皇后娘娘赏给小主的墨兰喜温喜湿,若在五月里培植,是如何也不能见日头的,所以小主方才说您宫里的墨兰易枯,便也难怪了。” 那女子在一旁认真听着,没过多久,声音中却又有了一丝愁绪,“可是这六盆花里,还有三盆草紫罗兰,我好歹听过些,知道这花喜阴,可还是不对。” 那宫女一手执着草篮,篮里拾了许多凋落的花瓣,一壁不紧不慢回道:“那便是因为这草紫罗兰与墨兰仍旧不同,这花虽喜阴,却不能渍水,小主若是施了水后没有拿到廊下风干,也会让花茎腐烂。” 一旁女子这才恍然大悟,笑道:“我这倒真是糊涂了,还要劳烦姑姑为我讲解。” 那宫女低着头,笑道:“小主不必客气,若是小主信得过,可以让纤云姑娘将皇后娘娘赏赐的花拿来花房,奴婢定不会怠慢了。” 兰煜柔柔一笑,“那便有劳姑姑了。” 在二人的不远处,玄烨与隆禧负手而立,只是兰煜背对着二人,尚未察觉,而玄烨只看到一月白色旗装的女子,轻绾着二把头,两鬓自然地垂着两缕发丝,除了扁方处的几只米珠,不饰任何珠饰。玄烨从远处看着,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是哪位妃嫔。 隆禧在一旁,调笑道:“皇兄方才还说想躲个清静,到底皇兄是花团锦族,可是挡不住。” 玄烨怒瞪了隆禧一眼,而在不远处,方才讲话的宫女许是听见了这头的动静,抬眼一望,正看见玄烨与隆禧,忙止住了话头,匆匆放下草篮,肃声行礼道:“奴婢参见皇上,纯亲王吉祥。” 兰煜起先微微一怔,却与那姑姑一道转过身来,低下了头,不慌不忙,微微一福,道:“臣妾参见皇上,纯亲王安。” 隆禧听着声音,隐隐觉得熟悉,却在看到那女子身旁的纤云后,立时印证了他心中所想。玄烨仍然未曾察觉,他脸色不似方才随和,沉声道:“抬起头来。” 兰煜丰润的唇瓣微微向上弯起,大大方方抬起头来,只是这一下,便立时将玄烨与隆禧都慑在了原地。 第三十四章 春意浓(中) 玄烨的惊愕,是因为他在恍然间认出了兰煜,却没想到,原来这个女人竟有这样摄魂夺魄的美,她的脸上没有胭脂的朱色点缀,只施了一层珍珠粉,只是那珍珠粉很薄,透出她天然的红晕,那红晕恰到好处,在似雪的肌理间如同绽开两朵鸢尾。那纤细的眉是没有经过铜黛的精心雕饰的,玄烨看惯了太多女人将杨柳依依浮于眉间,却是第一次见到有这样如天工之作的两抹弯月,浑然天成。兰煜唇间微微一动,流转着如皓月星辰的眸子,这一动,让误以为眼前人为远山神袛的玄烨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兰煜的存在,那清冷中带着丝丝落寞的神色,或许是玄烨唯一不中意的,他向来喜欢春山如笑的女人,只是这唯一的不完美,却让玄烨有了更想靠近她的欲望。空气中有淡淡香气传来,那香味刺鼻也醉人。玄烨想说话,却被发紧的喉咙扼住,一时无言,目光直直钉在兰煜身上。 玄烨的惊愕,或许是因为兰煜的美貌,而隆禧的惊愕,却仅仅只是因为眼前的人,竟然是兰煜。他仿佛是自言自语,脱口而出:“伊......伊兰。” 兰煜微微一滞,藏在衣摆下的手有些不安,而在一旁梁九功却笑着回道:“王爷怕是看错了?这园里植得是二乔玉兰,不是滇南依兰花。” 后头的花房姑姑低着头,稳稳接道:“依兰花长在滇南,路途遥远,又兼难以稳定花期,宫里不常种,却与这木兰香气有些相似,王爷若是看错也是难免。” 隆禧回过神,意识到失言,他伸手轻咳,并暗自扫了梁九功一眼。渐渐地,他也闻到有阵阵花香传过来,那香味不为他所喜,且在余光里,看见兰煜仍然恬然自若地等着回话,那身轻柔贴身的白色,那看似无心却也用心的妆容,他脸色越发白,低声道:“是我看错了。” 听到隆禧开口,玄烨这才勉强定神,目光从兰煜身上移开,在转首时放眼望去满园的朱红雪白,花似人,人似花,实在是美得动人。 隆禧低着头,向玄烨道:“皇兄,臣弟有些闻不惯这花香,想跟皇兄告个假,顺道去看看老祖宗。” 玄烨本也知道他从不醉心于山水花草,也不再多留,便挥了挥手,道:“我这里搜罗来几本古籍,改日邀你过来。” 隆禧双手向前一推,示意告辞,兰煜自始至终站在一旁,却一直闪避着,没有让自己将目光放在他身上,而在隆禧转身离开之际,经过兰煜身旁,二人的目光却不由自主的擦过,旋即迅速地移开。短短一瞬,兰煜却看到了,那双眼睛里除了从未变过的温润和清澈,还有着难以言说,却分明能感受到的落寞。兰煜的心有些紊乱地跳动着,她极力平复着心绪,却在心里有些懊恼地想:为什么要在他的面前。 隆禧走得远了,兰煜也将一颗慌乱不安的心,渐渐平复下来。奴才们也乖觉,早早地退开。玄烨似乎没什么赏花的兴致,漫步走了两步,随口道:“你很喜欢兰花?培植的琐事,还要亲自费心。” 兰煜不假思索,“还好,只是皇后娘娘的赏赐,总不能怠慢了。”她轻轻抬起头,望着满园的木兰,“陶冶心性,打发时光也是好的。” 玄烨轻嗤道:“你在怪朕冷落了你么?”他随口道,“你若真喜欢,朕就再赏些给你。” 兰煜似乎有些急了,脱口道:“别......” 玄烨撇过头,看她这幅样子,不禁更觉得好笑,便有心调侃兰煜:“怎么,朕的赏赐也敢拒绝?” 兰煜避开玄烨的直视,面色微红道:“皇后娘娘的赏赐,臣妾已经是一万个小心了,再加上皇上的,怕是翠薇筑都放不下了。” 玄烨似乎心情不错,更觉得兰煜的直爽颇有趣,一时脸上挂着笑,随手摆弄着御花园里的花花草草,兰煜静静呆在一旁,并不多话。玄烨似乎想起一事,便问道:“朕一直有些好奇,你的名字,是芝兰玉树,还是蓝田玉溪?” 兰煜一笑,“都不是,是兰芷之室,煜熠煜耀。” 玄烨负手走着,一边低着头琢磨道:“花与火,为女子者,是不该起这么炽烈的名字的。” 兰煜倒也不怕分辨,恭顺道:“为人未必人如其名,花火炽烈也绚烂,臣妾不是,却也未必觉得不好。” 玄烨轻哼了一声,未知可否。大概走得有些乏味了,空气中传来的淡淡芬芳气息传入鼻息,便总是他体内流窜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他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女人,却勾得这种感觉愈加难耐,他有些不安,转身便要离开。 尚未走几步,却被兰煜的声音唤住,“臣妾今天,是不是扰了皇上跟纯亲王的兴致。” 玄烨没有转过身,兰煜只听见一声嗤笑:“你也知道?” 听到这话,兰煜有些羞愤,却在玄烨转过身之际适时地将这羞愤换成了一张得体的笑脸,她调笑的声线里总带着些许撩人:“来者有先后,是臣妾先来的。” 玄烨转念一想,今日赏花本就是临时起意,兰煜也无从何处探听的可能,便气顺了许多。只是卸下了对兰煜的怀疑和猜忌,方才那股难以言说的感觉便更甚了。 玄烨看她气色,开口问道:“前些日子太后责你,都好些了?” 兰煜轻轻点头,玄烨在她面前,则颇有玩味道:“朕冷落你,太后也责罚你,你心里一点都没有怨怼么?” 兰煜一时拿捏不准皇帝的意思,而玄烨目光里那股烫人的火热几乎呼之欲出,直逼得兰煜低下头去,怯怯回道:“回皇上,臣妾做错事,不敢......” 话未说完,一只粗壮有力的手便将她的脸抬了起来,玄烨看不到自己,却让兰煜看到了他那张通红的脸,和手里传来的滚烫温度,玄烨的声音里带着些颤抖:“看着朕说,你真的不怪朕?” 兰煜抬起脸,脸颊上的红晕渐渐晕开,化成一片绯红,伴着空气里香艳的气息,从玄烨的手心和眼睛,传入四肢百骸,她头一偏,一张脸便贴在了玄烨手心里,她吐气如兰,轻声道:“皇上......” 玄烨身体内腾地燃起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欲火,那股火在顷刻间烧遍全身,他再忍无可忍,一把抱起兰煜,嘶哑道:“跟朕走。” 第三十五章 春意浓(下) 闷雷夹杂着雨滴声,伴着凉风卷入充满了云雨之欢气息的殿里,一夜缱绻。 外头的墨青色遮盖了天空,伴着雨打窗棱,静谧悠然。玄烨赤着足坐在龙榻上,明黄寝衣松松垮垮,露出半截饱满健硕的身躯,他一只手揉着有些惺忪的睡眼,若不是清楚地看到躺在身旁尚在熟睡的兰煜,他几乎不敢相信昨夜的疯狂迷乱是真实存在。于玄烨而言,他喜欢的女人有很多种,如晢瑛的精干,荣嫔的妩媚,完祺的直爽,还有景妍的才情,而兰煜却是第一个女人,将他所有的喜欢集于一身,所以那日殿选,兰煜带给他的是一种恍然间的惊艳,然而她很清楚,这份惊艳仅仅只是一种逐猎般的惊喜,绝非爱意。他是个冷静睿智的皇帝,在那一刹那的惊艳后,他便有所怀疑,这个女人,究竟是谁将她推到自己面前?于是这一份喜欢里,又夹杂了怀疑和探寻,所以选秀过后,他便不再让兰煜靠近。直到第二次见面,兰煜病容憔悴的出现在她面前,她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进退得宜,而在这份聪慧背后,玄烨还窥到了一份掩藏在她心底的自卑,还有一股油然滋长的野心和仇恨,这是玄烨所不喜欢的。 李德全轻手轻脚地进来,轻轻打了个千,玄烨扫了他一眼,低声问:“查到什么了?” 李德全伏低了头,道:“回万岁爷,奴才将御花园查遍了,也没发现什么异常。至于昨天花房的那位宫女,奴才也亲自问过,确实是临时遇上的戴小主,更不知道万岁爷会来。” 玄烨道:“那就是什么都没查到?” 李德全悄悄抹了一把汗,小心道:“奴才不敢怠慢,的确没发现蹊跷。恕奴才多嘴一句,这一场雨过去,就是真有什么,恐怕也都没了。” 玄烨沉默了片刻,似是在思索着什么,他转过头看着榻上的人,朝李德全一摆手:“下去吧。” 殿里只剩下雨声,和均匀的呼吸。他伸出手,用指背轻轻划了划兰煜的脸颊,直到经历了昨晚,再与这个女人有了肌肤相亲的贴合后,玄烨明白了,他所不喜欢的兰煜身上的自卑,是因为这份自卑,也是多年来自己同样所有的。年少登基,山河王朝填满了他所有的胸怀,这一份自卑与怯弱,他已经死死埋藏下了,只是极偶然地,他还是会想起年少时代,他的皇阿玛并不钟爱他,当宠妃董鄂氏生下皇子时,他躲在额娘身旁,看到皇阿玛对董鄂妃孩子的疼爱,那明明是对自己没有的,他知道额娘也看见了。后来尚在襁褓中的幼弟去世,董鄂妃郁郁而终,皇阿玛在丧妻失子后,也盛年早逝。他幼学壮行,从不懈怠,直到皇阿玛走的那一刻,玄烨才发现,原来他并不曾在意过他们母子,还好皇祖母看见了他,扶着尚年幼的他成为皇帝,他励精图治,想让同样饱受冷落的生母享尽荣华,可终究天不遂人愿,额娘也在他登基后离他而去。他常常希望能够有一个人,能与他相互慰藉彼此之间的孤绝,曾经晢瑛是这样的人,他也愿意扶着晢瑛坐上后位,能与她更近些,可却在不知何时起,晢瑛与他越来越远,特别是些许的蛛丝马迹,让他觉得眼前的这位位分低微的答应,正是晢瑛将她推到自己前面时,他便更觉心灰意冷。直到后来,他听说兰煜丧母,于是不知不觉地,在这种惊艳、怀疑之后,在兰煜身上,他又有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玄烨从来极力克制这种情感,却在昨夜的一场肆意后,将这种情感宣泄得畅快淋漓。 他盯着兰煜,苦笑了一阵,这个女人,还是让他快意多些。 兰煜醒来时,玄烨已经更换好朝服,兰煜不是不懂侍寝的规矩,一时暗怪自己贪睡,拖着疲惫的身子正要起身,却见玄烨已经动身,只撂下一句:“留在这,今晚继续服侍朕。” 当晚,兰煜继续留在养心殿侍寝,接下来的第二日、第三日,兰煜的名字仍然赫然立于彤史上,直到第四日,旧例幸不过三的规矩已破,兰煜已然逾制,由皇后亲自下令,撤下兰煜绿头牌,禁足半月思过。玄烨对兰煜冷落已久,宠幸却更突然,相比起禁足,足以使钟粹宫上下真正欣喜的,是随之而来的一道圣旨:兰煜晋位常在,赐号成,移居承欢殿。 这在宫里无疑引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没有在兰煜病重之际斩草除根,更是令荣嫔懊悔不已。沉寂许久的钟粹宫一时间被议论纷纷,兰煜以静心思过为由,一道宫门隔住了外界慕名而来的探寻目光,只是对这位骤然盛宠的嫔妃,半月的隔绝,远远不足以挡住人们对她的好奇。许多年后,当兰煜回想起这些日子,仍然觉得像是处在虚迷幻境之中,周遭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她看不清那张夜夜缱绻在她身上的脸,看不清明黄绸缎的圣旨与册印,唯一能看清的,那些流水般的金银珠宝是真,承欢殿的富丽堂皇是真,钟粹宫攒动的人流是真,这一切的真实,都太过突然,大起大落,兰煜几欲迷失,于是她不禁暗暗感谢皇后,这一道思过禁足令,倒成全了她,在朱轮华毂这几天里,好生沉淀下她天翻地覆的命运,毕竟,她相信于她而言,往后的路,这不过是个开始。 午后日头最好,如今过了清明,时气也渐渐稳定,不再有骤冷骤热的反复。兰煜向来怕热,早早命人撤下了厚重的锦帘,换成了清爽透气的湘妃竹帘。午后她坐在殿里,正对着敞开的殿门,熙暖的阳光从殿外洒进来,伴随着殿外的几声不知名的虫***光短纵,更不能惜负了大好时光。 兰煜正翻弄着手里的一本闲书,却听见外头有些动静,她走出殿外,兰煜晋位后,按例又增加了数名宫女太监,新来的首领太监王海正招呼着几位面生的小太监,见兰煜过来,连忙赶上前来打了个千,道:“外头动静有些大了,搅了小主清净。” 第三十六章 真容 兰煜瞧着院里的几位太监,虽然面生些,但这些日子各处的人往钟粹宫都来得勤,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这些是乾清宫的人?” 王海回道:“正是,皇上派他们送来一座冠云峰,说是赏给咱们钟粹宫的。” 说话间那几位小太监便手脚麻利地将一石峰搬来,兰煜暗暗一惊,那冠云峰形似观音,石巅高耸,四展如冠。石体不大,且轻瘦嶙峋,褶皱之处更见年岁悠远,那石峰薄透,虽为坚石,却没有遮天蔽日的笨重,这是江南园林才有的小家碧玉的景致,如今竟搬到了皇宫里。几位小太监前后配合着,不偏不倚地将那云峰放在钟粹宫庭院正中。 孟知那头在正殿早听到了动静,也从里头出来,面色含笑看着兰煜,昨日玄烨下旨,晋孟知为贵人,兰煜打发了王海去打赏来的奴才,走到孟知身边,客气行了一礼,苦笑道:“本来原本咱们的庭院也算宽敞,这云峰虽然不大,如今往这一摆,还是有些碍眼。” 孟知淡淡一笑,娓娓道来:“《水经注》有云,燕王仙台有三峰,甚为崇峻,腾云冠峰,高霞云岭。其高大为江南四大奇石之首,本是苏州留园的湖石,如今跋山涉水到了宫里。” 兰煜不以为然:“姐姐自然知道这是湖石,若是放在御花园尚可,赏给咱们宫里,且不说没有亭台水榭作配,光是皇宫的大气,配上江南景致的小巧,看上去便有些张冠李戴了。” 孟知随手摇着手中的白玉骨节扇,玩笑道:“说是赏给咱们钟粹宫,倒不如说是赏给妹妹的。” 兰煜脸一红,嗔道:“姐姐取笑我做什么,若非说是赏给我的,往后姐姐殿里的人来来往往,尽管绕着走就是。” 孟知推了兰煜一把,怪道:“我一句玩笑,嘴上这样不饶人,我也罢了,旁人总得说你恃宠而骄。” 兰煜脸色一沉,冷冷道:“我为什么得宠,姐姐还不知道么。” 孟知顿住,身子微微向后一挺,小声道:“没留下什么尾巴吧?” 兰煜颔首,道:“没有,那暖情花粉的粉末掺在花蕊里,香味混在一起本就难以察觉,再加上一场雨过去,早被冲得干干净净。” 院里宫人收拾停当,云峰直攀而上,一旁缀了许多花草枝叶,为钟粹宫平添许多生机,孟知看着满院石峰绿草,安心地笑着:“妹妹这次兵行险招,好在事先算好了时气,借助了天时。” 兰煜目光深深看着远处的花花草草,沉声道:“从来富贵险中求,我不拼上这一次,又不知沉寂到什么时候。”她低下头,有些苦恼“只是这次引得六宫侧目,这一番也不知是宠遇还是捧杀。” 孟知扬起头,目光扫向云峰之巅,坚定而无所畏惧,“不管是宠遇还是捧杀,既然是赏给咱们钟粹宫,那咱们就大大方方受着。咱们大难不死,往后多大的后福也一样接得住。”她看向兰煜“还没来得及告诉妹妹,昨天我去坤宁宫行贵人册礼,与我一道的,还有温贵人晋位温嫔,穆常在晋位贵人。妹妹看到了么,咱们才刚起势,她们便不甘落后,一个个扎堆往前赶。咱们不进则退,别管来了什么,兵来将挡就是。” 兰煜看这孟知,含笑道:“姐姐如今跟从前判若两人了,姐姐是蒙古贵女,有你这份心气,妹妹自然也安心。” 两人但笑未语,闲庭信步,观赏着枝草茂密的院落,春光大好。纤云从宫外回来,至兰煜身旁,低声道:“小主,您要找的人带来了。” 说话间,一宫女妆扮的女子便从外头走了进来,她面色恭敬,倒并不认生,见了兰煜依着规矩行礼道:“奴婢参见小主。” 兰煜看着云弋的清秀模样,好感更多了些,她朝云弋笑道:“你叫云弋?往后你愿不愿意留在钟粹宫?” 春有榆叶梅,日光透过尖细薄透的树叶,在供养着锦鲤的青花大缸里映出一道道叶影,鱼戏莲叶间,波光粼粼。 梁九功由一积年的太监迎着,一路顺畅进了正殿,他哈着腰上前,恭恭敬敬朝上首打了个千。上首的女人头发松散着,只缀了一枝金累丝托镶茄形坠角,那沉重的烧蓝镶金花钿被搁置在一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盘棋局,在执起一枚云子之际,朝一旁的赵川瞥了一眼,赵川会意,为梁九功则了一方绣墩看座。 梁九功脸上尽堆着笑,道:“奴才是来传皇上的旨意,皇上今晚来贵妃娘娘这。” 延月盯着棋盘,思量了许久,方将云子落下,梁九功仍是奉迎:“等万岁爷来了跟娘娘切磋,奴才们也都好瞧个热闹。” 延月目光深沉地盯着棋盘上风云变幻的局势,她沉声道:“这盘棋,只能由本宫自己来下。”她转过头,哼笑一声,“新人们争先恐后,怎么皇上想起来本宫这?” 梁九功似是卯足了劲儿,一肚子阿谀的话忙不迭地在唇齿间蹦出来:“新人再好,哪比得上娘娘,且不说家世跟娘娘差了岂止千里,就是那点心思,也不及娘娘这样久伴圣驾的合皇上心意。” 延月对这样直喇喇地巴结不为所动,却也习以为常,梁九功一张利嘴左右逢源,这在后宫是人尽皆知的事,延月也懒得去管这话背后的真心假意,她嗤笑道:“成常在盛宠数日,风光无两,怎么这会倒沉寂了?” 梁九功忙道:“老祖宗的规矩不能坏,皇后娘娘那头罚了她禁足半月,皇上也不好逾制。可成小主这头决没有沉寂,这不前日皇上才赏了冠云峰给她,这两日也快释足了,依奴才看,出来照样是小主里头拔尖的。” 一旁的素云隐秘一笑,搭话道:“冠云峰积年久远,咱们素来只有耳闻,是连见也没见过的,冲冠云霄,这成常在大有一步登天的架势。” 延月随口道:“她也是争气。” 梁九功赶忙搭上了话,片刻也不消停,“她想上天,还得娘娘给她搭梯子才行,再争气,还得说是娘娘慧眼识珠。娘娘的手啊,那就是点石成金的妙手,就是块木头疙瘩,到了娘娘手里,那都成了金豆子了。” 佟贵妃被他奉承得有些腻烦,脸沉了一沉,冷笑道:“本宫赏识,也是费了一番力气,纵然她未必情愿,也总算是为本宫所用。自然了,这头少不了梁总管的功劳,不过梁总管或许跟她一样,也未必情愿吧?” 梁九功一怵,脸上的笑抽退了几分,面色躲闪道:“哪儿能啊,娘娘看得起,奴才奔前走后那都是心甘情愿的。” 贵妃也不理会他的话,端起小几上一描金青花的瓷盏,将那瓷盏里的红色汤汁放在鼻翼间轻嗅了嗅,倏而眉头蹙起,重重放下瓷盏,冷声道:“这红参汤凉了,味道太腥,去给本宫换一碗新的。” 一旁的小宫女怯怯道:“回娘娘,这红参汤一直温着,是才端上来的......” 素云立时喝道:“混账!娘娘说这碗凉了,尽管下去端一碗新的来,哪里有你分辩的份。” 赵川在一旁,忙领着那奉茶送水的宫女下去,贵妃一张脸阴沉得骇人,梁九功也不知所为何故,也不敢再多嘴多舍,在一旁呆愣了许久,他亦是眼里会出气的人,眼看着贵妃兴致寥寥,忙起身道:“皇上晚膳就过来,娘娘这头想来还要准备,奴才就不叨扰了。” 贵妃冷冷道:“公公慢走。” 梁九功的背影越来越远,素云深深看了一眼,低声道:“娘娘,梁九功这个人,咱们用不了多久了。” 贵妃随手拨弄着手边的云子,云子碰撞,发出清脆的摩擦声,她素手执子,眼神冷漠,“他早就不能用了,皇上恐怕早疑心上了他,咱们躲在暗处大半载,不也就是为了把这操纵秀女的罪名,扔到皇后头上去。至于梁九功这个人,他不敢咬出咱们。” 素云一笑:“早几年先皇后甍逝,新后册立,大事小事都要他这个总管过问,流水似的银子从眼前过,多少笔糊涂账,让咱们暗中一一记了下来,府里那头顺藤摸瓜往下一查,京城里头号的地下赌庄,竟然是咱们这位梁公公名下,这下他想不为咱们所用也不能了。” 延月拨弄着手里的赤荔枝手镯,那手镯是赤金绞丝也便罢了,那上面用红宝石雕琢成三颗并蒂荔枝摸样,晶莹剔透,手工精致若浑然天成一般。延月缓缓道:“操纵秀女,不过是私相授受,他若敢咬出咱们,牵扯出中饱私囊和赌庄的事,九族都得为他蒙受灭顶之灾,这点分量,他掂得清楚。” 素云一想,有些担忧,“只是咱们在暗中费了大半年的心思,皇上似乎还是没有十分相信是皇后做的。” 延月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道:“也只能这样了,本宫之所以费尽心思要扳倒皇后,不仅是为了后位,更是因为这些年她和皇上,还有仁孝皇后三人纠缠不休,她在皇上心里的位置有多重,本宫在一旁看得轻轻楚楚,有她在一天,本宫又算得了什么呢。” 素云在一旁道:“如今有了宣贵人和成常在,娘娘如虎添翼,至于皇后,就那么一个与她不睦的妹妹,只有引火自焚的份。” 延月若有所思,“李德全那头怎么样了?” 素云有些懊丧,道:“他已经让奴婢带话,他的目的,只是扳倒梁九功上位,他也只愿意跟咱们联手这一次,往后他只管专心伺候皇上。”她顿了顿,又不无放心,“不过他也请娘娘放心,不止是娘娘这头,往后任何一位小主,他都不会偏私。” 延月稳稳一笑,了然无比,“他深知皇上脾性,生怕步了梁九功的后尘。那便算了,往皇上身边安排人,也实在是冒险了些。” 素云点头称是,她低着头,眼神里有着欲言又止的闪烁,延月向来不耐烦这幅样子,推了一把眼前的棋局,道:“有话直说,这就本宫一双耳朵。” 素云连忙开口:“奴婢只是在想,选秀之事,还有慧妃的死......咱们做这么多,如果只是为了区区两名秀女,会否太冒险了些?” 延月眼中有一抹光亮,伴随着那讳莫如深的笑意,“你的眼珠子,只盯在那几位妃嫔身上,凭她们几个,也值得本宫放下这么一条长线?”延月目光一厉,“皇后极重权势,册立后半分不肯放权给本宫,有人在她眼皮底下弄花样,她必定一查到底,她查得越勤,与这事就越牵扯不清,而皇上与她的隔阂,自然也越来越深。这都还是其次,这几个妃嫔,将来她们的孩子,都能为本宫所用。不然你以为钮祜禄晢瑛成天急于求子是为什么?” 素云会意,道:“娘娘走一步看三步,奴婢的眼光放不了那么远,只是眼前太子就在您的名下,谁的孩子又能比得上太子尊贵呢?” 延月摇了摇头,有些愤愤,“皇上亲自教养太子,本宫与他不过是名份上的养母,他根本不跟本宫亲近,到底不是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 子嗣之事,于延月颇为忌讳,素云更是清楚,当下便不敢搭话,宫人从外头进来,端来刚温好的红参汤,延月从素云手里接过,看着那红红的汤汁,热气传入鼻息,似乎还是有些腥,她忍着不适,一口饮下,蹙着眉道:“去给皇上准备晚膳。” 第三十七章 非议 兰煜是在众妃向皇后请安的一个清晨,在万众瞩目中再次出现的。她从不远处轻摇慢摆地走进坤宁宫,先评罗衣后评人,当穿着她一身缂丝平纹宋锦古香缎旗装走进来,已经由不得人再去细细看那张脸,便已使人大惊失色。那宋锦是今岁苏州织造进贡的,宫里只得数匹,珍贵不亚于蜀锦,而那宋锦底下古香缎小衣上绣着的江南烟雨,若没有数名苏州绣娘耗费个把月,是难以有这样细密如丝的绣工的,更难得的便是袖摆上的缂丝,缂丝针工复杂,素有一寸缂丝一寸金之说,后宫女人唯百闻而难得一见,更要紧的是,缂丝历来为帝后所用,兰煜区区常在,尽管只是袖摆之处以缂丝点缀,然能得此殊荣,仍然不得不令人瞠目。 穆贵人是在锦绣堆里长大,当下认出了这旗装是如何的价值连城,光是袖摆上那几丝巧夺天工的金光,都已经扎得她直直睁不开眼睛。失宠许久的密常在正是苏州人,在一旁看到这一身云锦,更是恨得咬牙切齿。兰煜站定的地方离她们近些,正将她们二人的表情瞧了个清楚,只是余光觑不到的地方,怕也不外如是。她对周遭的侧目恍若未知,轻轻弯下身子,朗声道:“臣妾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定定站在原地,这才有人开始注意她的脸,从前的兰煜位低且懦弱,从不在人多时多言半句,也没有几个人会留意她的姿色,而当众人真正开始审视这张脸时,一颗心便如石沉大海,彻底坠了下去。如果兰煜只是清水芙蓉的中上之姿,那么还好,天大的恩宠不过是昙花一现,皇上过了新鲜便也会沉寂罢了,可是偏偏,这张脸压倒了众妃最后一丝侥幸,更加麻烦的是,从这半月来绘声绘色的流言中,许多人都或多或少听说过兰煜在御花园如何弄花邀宠的传闻,更让人担心这是一个颇为棘手的宠妃。 惠嫔脸色有些黯然,在兰煜危难之际袖手旁观,如今兰煜再不能为其所用,实在令她有些懊丧,而姝贵人在一旁,则以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眼光,蹙眉盯着泰然自若的兰煜。 皇后似乎并未急着开口,荣嫔则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般,泛着一股酸气率先扬声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想不到一顿鞭子,打得成常在扬眉吐气的。” 穆贵人紧跟着道:“谁说不是呢,看看成妹妹这通身的气派,早知道一顿鞭子能让人这么风光,我也该寻一顿去挨一挨的。” 贵妃也在上头,看着兰煜在底下浑不为所动,定定一笑,看着她们各说各话,也不做理会。平嫔叹然道:“咱们入宫早,也没少见过好东西,可这样受皇上看重的,的确是头一次。” 宜嫔冷笑,“岂止是姐姐,在座除了皇后娘娘,谁还配把缂丝穿在身上。便是贵妃姐姐您作为皇上表妹,也没有这样的福分吧?” 贵妃不以为然,道:“有没有,有什么要紧。” 陈槿还在那头煽风点火,“就是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不在乎,可缂丝毕竟为帝后所用,成常在这样大摇大摆穿进来,难道不是存了僭越之心么?” 王答应嘟囔道:“只是袖摆而已,皇上喜欢,也不是不能。” 姝贵人亦忍不住开口:“今天是袖摆,前几天的冠云峰又怎么说?”刚一说完,惠嫔便使眼色制止了她,她也无心再多话,自顾自东张西望。 那头还在有妃嫔喋喋不休:“这今天一个云峰,明天一个袖摆,明天要是成常在想要天上的月亮,那咱们紫禁城怕是要底朝天了。” 又有人接着道:“是啊,一骑红尘妃子笑的事,咱们也不是没听过......” 原本肃静的坤宁宫便在此刻热闹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对着兰煜品头论足了,为首的穆贵人犹是唯恐天下不乱,嗓门拔得愈发高,余下几个低位的妃嫔也终于忍不住,七嘴八舌切切嚓嚓起来,殿里声线便一浪高过一浪。而兰煜那头,只是静静站着,对着周遭的风言风语岿然不动,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得体的笑意,头也不曾偏了半分。 砰地一声响,随着茶盏重重撂下的声音,殿里骤然安静了下来。方才人声鼎沸之际贵妃、孟知与温嫔一等一直未曾开口,有了刚才的喧闹,如今这一同往常的安静,倒显得诡异了许多。上首的晢瑛脸色已然阴沉,怒气喷薄而出,穆贵人不敢看晢瑛,低头瞥了一眼身旁的密常在,暗恨方才与她们几人说得兴起,便再也收不住嘴。 晢瑛的声音没有很大的波动,只是那四平八稳的声线里,有一股显而易见的盛怒蕴含着,她朝兰煜道:“成常在免礼吧。” 兰煜微微一福,不紧不慢地在孟知后座坐下,她刚一坐定,便朝着正坐在她对面的穆贵人微微一笑,那笑里带有着明显的嘲讽意味,让陈槿看了恨不得将手中的帕子绞碎。 皇后声音悠长有力,“穆贵人方才说,也想好好挨上一顿刑罚?” 陈槿一凛,结结巴巴道:“皇后娘娘,臣......臣妾......” 皇后厉喝:“掌嘴!” 月嫦在皇后身边多年,深知晢瑛言出必行,一句也不多说,快步走到穆贵人跟前,扬手便是一个巴掌,手心碰到皮肉响声清脆利索,左右妃嫔皆在,闻声均是一颤,又有谁敢多嘴。月嫦下手不轻,三两下穆贵人脸上便有手印显了出来,就着那接连不断的响声,听上去十分瘆人。宫中人固然知道晢瑛严厉,厉行责罚却也是头一次,兰煜瞧着晢瑛阴沉沉的脸色,根本未曾有叫停的意思,自然,兰煜也不会去求情,她可并没有忘记,自己在寿康宫受辱是拜谁所赐。而陈槿那头随着巴掌一个个打下来,脸已经肿得老高,哪里还有心思看旁人,身旁翠云不过也是个宫女,主子受罚,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穆贵人身子都在哆嗦,顶着发木的脑袋,从嘴里吃力地挤出:“饶......饶命。” 第三十八章 木秀 平嫔平素吃斋念佛,如今见着穆贵人嘴角几乎沁出血来,实在有些看不过去,大抵也是仁孝皇后胞妹的缘故,也不怕出言,好言相劝道:“皇后娘娘,穆贵人一时嘴快,小惩大诫就是,真要是打坏了,顶着这么一张脸,也不好见皇上啊。” 晢瑛一言不发,更未有叫停的意思,平嫔也只得叹了口气,闭着眼睛兀自捻着手里的莲华佛珠。陈槿到底是荣嫔身边的人,此时一言不发也实在说不过去,荣嫔一句话在肚子里打了几个转儿,终于说了出来:“皇后娘娘,这新人们不知轻重,到底是臣妾把她们招了起来,穆贵人也该知错了,皇后娘娘您......” 晢瑛也不往下看,冷言道:“停下吧。” 陈槿顶着天旋地转的脑袋,连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也不知道,等稍稍清醒了些,只觉得一股火从腹腔烧到了满脸,不用对镜也感觉得到自己的脸色是如何羞愤得通红。她一只手捂着肿胀的脸颊,死命将眼里打转儿的泪意逼了回去,她低着头,死死咬着下唇,低声道:“臣妾谢皇后娘娘宽恕。”兰煜与孟知在一旁,则将陈槿埋头垂首下的那一丝愤恨,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 皇后重新端起茶盏,长长出了一口气,她的脸色未曾有半分和缓,厉色道:“穆贵人,你入宫以来惯喜欢煽动流言,本宫多次提点你,你是总督的女儿,舌头长得太长,丢了你母家的体面,也扰了后宫清净。你若怨恨本宫罚你,不妨看看那头还在禁足的敏嫔,还有你旁边的密常在,你就知道有天若是在皇上面前说错了话,便是多少个巴掌也换不回来的。” 密常在被说中了痛处,眼圈一红,将头低了下去。陈槿在一旁始终没有抬头,也不知是否真的将晢瑛的话听了进去,她将身子往里缩了缩,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而在她那宽大袖摆掩盖下的一双手,却死死地攥住,连指甲陷入皮肉的疼痛似乎也感觉不到。 月嫦朝穆贵人福了一福,不卑不亢:“得罪了。”陈槿也没理会,月嫦便退回晢瑛身侧,晢瑛不再理穆贵人那头,只是众妃咆哮坤宁,她并未就此作罢,转而质问道:“方才说一骑红尘妃子笑,你们有胆子讽刺成常在是杨贵妃便罢,皇上难道成了色令智昏的唐明皇不成?” 方才说这话的分别是端常在和僖常在,听到皇后这话,以为轮到了她们,吓得一起跪在地上连连告饶:“皇后娘娘恕罪,皇后娘娘恕罪。” 穆贵人一张脸触目惊心,惠嫔在一旁看得有些不忍,以为晢瑛又要对这两位常在用刑,刚要开口劝阻,晢瑛却转而对荣嫔道:“荣嫔,你是皇子和公主的生母,本宫能罚穆贵人,对你却要顾及皇子们的脸面,只是你为长,总跟着一帮新人胡闹,本宫也不能总偏私。”她一顿,扫了一眼平嫔,道,“如今开春雨水少,宝华殿的经文也该拿出来晒晒,往年都是平嫔负责看着,今年你带着荣嫔,还有她们几个一起,佛音浸染,也好清净下心性。” 平嫔面色冲和,波澜不惊地答了声:“是。” 荣嫔起初有些勉强,誊抄翻晒经文实在繁琐了些,只是深知皇后向来说一是一,只得不情不愿道:“是,臣妾遵命。”而后头两位常在则如逢大赦,比起当中掌掴之辱,仅仅是晒经委实好了太多,当下千恩万谢着答应了下来。 殿里弥漫着紧张紊乱的呼吸,几个胆小的妃嫔连呼吸都紧紧绷着,一双手都生怕放错了地方。皇后也不愿意严厉太过,缓了缓脸色,道:“今天本宫也是要告诉你们,前线初战告捷,皇上百忙中愿意宠谁都是应该的,今天是成常在,明天是哪个常在哪个贵人,都不许有异议,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来日谁若敢乱嚼舌,本宫仍旧不轻饶。” 底下的妃嫔齐声称是,皇后叹了口气,吩咐月桓:“去让太医院的周明华给穆贵人好好看看脸。” 月桓领了吩咐下去,倩云在一旁扶着皇后,晢瑛起身道:“今日不早了,都各自回宫吧。” 妃嫔一一行礼告退,兰煜一等曲着腰身,等前头的主子娘娘一一离开,贵妃领着众人走过兰煜身旁,有意无意地朝兰煜与孟知扫了一眼,兰煜亦朝贵妃回了个眼色,旋即恭送几位妃嫔离开。待到殿里的人散得差不多了,兰煜才领着纤云出去,临到门口,却被里头的月桓叫住:“小主请留步。” 兰煜回过身,客气道:“姑姑有何吩咐。” 月桓微微一福身,道:“之前小主向娘娘请示,要收辛者库一宫女到钟粹宫,娘娘派奴婢去查过了,那姑娘并不是罪奴,小主若觉得老实可靠,直接去领人就是,小事一桩,娘娘特意嘱咐小主不必专程谢恩了。” 兰煜点了点头,“有劳姑姑。” 月桓躬身退下,兰煜一出了殿门,就在四处寻摸着,方才脚步有些慢了,一时没赶上孟知,本想着孟知已经走远,正打算脚上加快些,却见孟知正在不远处与一女子说着话,那女子,正是方才被掌面的穆贵人。孟知同情道:“妹妹回去得立刻冰敷上药,皮肉疼痛是小,可别破了相。” 宫中人人皆知孟知受太后看重,陈槿纵然心里窝着火,却也不得不给个好脸色,道:“多谢姐姐。” 孟知装作没有看见陈槿眼底的那股怨怒,叹道:“哎,其实方才说嘴最厉害的,是端常在和僖常在,自然了,她们是宫里的老人了。说起来,妹妹张嘴也是替荣嫔说话,不过皇后自然更是不会责打荣嫔了。” 陈槿轻轻咬着牙,“荣嫔......”她猛地意识到不对,赶紧止住了话头,愤恨道,“端常在和僖常在在宫里年份再久,不过也就是个常在而已。” 孟知看着穆贵人,隐秘地笑了笑:“或许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陈槿一愣,对着孟知,眼中带着警觉,“你什么意思?” 孟知见她入瓮,在心底暗暗笑陈槿愚蠢,脸上却一派温和:“西南动乱,皇上最怕北边沙俄借机作乱,妹妹的阿玛镇守在东三省,于皇上至关重要,所以妹妹,也愈发受皇上器重。” 陈槿并不完全愚钝,她亦知道自己受宠,多半有家世的缘故在,她思索了许久,蹙着眉头,不解道:“我受器重与她罚我有什么干系,她忌惮我?” 孟知摇了摇头,耐心道:“她已经是皇后,忌惮妹妹不假,可却不见得是为了自己。” 陈槿目光一滞,看着孟知笃定含笑的样子,恍然大悟:“你是说为了温嫔......” 孟知轻轻嘘了一声,伸手按住陈槿,制止了她的话,“妹妹心里有数就好,对着谁也别说出来。” 陈槿盯着孟知,细细分辨这方才的话,亦似乎想从孟知的眼里看出个子丑寅卯,孟知全然不惧,由着她看,良久,她似乎想明白了什么,顶着一张残败的脸,咧开发疼的嘴角,道:“宣贵人姐姐,大恩不言谢。” 她微微一福,便扬长而去来了。孟知目送着的背影,直到快没了人影,方才笑之以鼻地道:“愚不可及。” 兰煜从她身后走来,蹙眉道:“皇后并不曾苛待咱们,姐姐何必挑唆她怨恨皇后。” 第三十九章 萧郎(一) 孟知低下了头,声音暗凉:“妹妹可以对贵妃方才使来的眼色视若无睹,可咱们就能一直躲下去么?”她嗤笑道,“她处心积虑这么多,为得是什么,你我心知肚明,咱们与皇后,早晚是道不相同的。” 兰煜苦恼地道:“可我能感觉到,皇上对皇后是有真心在的,咱们去动她,实在是玩火自焚了些。” 孟知执着一方杏色手绢,拭了拭有些汗湿的手心,嗤笑道:“正是因为这点真心,才会有人容不下她。皇上手上最珍贵的是权力,真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兰煜惘然地想:“无论如何,皇后算得上是一个称职的皇后。佟贵妃,她就对后位这么在意么。” 她站在离坤宁宫不远的地方,日光照在金色牌匾上,洒出许多密密的金粉,兰煜远远看着,直迷了她的双眼,这一方金玉华贵于她毕生不可求,而对于接近她的人而言,或许有些欲罢不能的诱惑。孟知亦道:“我们不曾站到她的高处,自然不能理解她的欲望和野心。但咱们一定得在乱局中看得清,才能站得稳。咱们只求自保,这总是没错的吧。” 兰煜不无自嘲地道:“姐姐似乎比我更懂得在这里生存。” 孟知转过身,看着满面忧思费解的兰煜,她问道:“妹妹还在怕么?今天妹妹站在那始终气定神闲,可我跟你离得近,看到你的身子,仍旧是在发抖。自然了,妹妹今天也确实显眼了些。” 兰煜微微闭上了眼睛,有无限的惘然和迷茫在眉宇唇齿间挥之不去,“我从前很怕在人群中引人注目,怕多说一句话,怕被别人多看一眼,所以我总是处处小心着,之后我被人欺辱却侥幸活了下来,我一直在想,我再这样默默无闻地活下去,那么我是死是活,于别人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她抚着袖口的金线,苦笑道“我听了额娘的话,以为凡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都能带给我安慰,所以我明知道这件旗装是逾制了,却仍旧义无反顾地穿了出来。可我现在,似乎仍旧觉得不安慰,仍旧不能不怕。” 孟知打断她道:“那是因为妹妹得到的还不够多,爬得还不够高。宠爱本来就是虚呼缥缈的东西,贵妃于咱们更谈不上交心,所以妹妹会怕。”她斩钉截铁“可是咱们,不是正在让自己足够有所依附么?” 兰煜看着孟知,一个人可以在上下翻覆之间如此自如地享用富贵而无所畏惧,那么这便是她作为小门小户女与她们最大的差别吧?孟知笑了笑:“我这头还得去给太后请安,妹妹自己好好想想。” 拐过一道道长街,不知怎么便到了乾东五所,这里向来是皇子公主们的居所,就在钟粹宫的后头,兰煜却鲜有来过,她斜睨着纤云,嗔道:“我走过了头,怎么不提醒我?” 纤云歉声道:“奴婢以为小主想多走走。” 兰煜的思绪浮游在一层薄薄的惆怅里,她问纤云:“你赞同宣贵人的话吗?” 纤云低着头,“奴婢不知道,只是小主若还惦记着夫人的死,那么她说得并没有错。” 她想起额娘,自然也忘不了曾经口口相传的那许多话,这都是她不愿再去想的,宫墙里头有一两声稚嫩的孩童声传来,那声音祥和美好,她不禁贪恋地听了许久后,原本打算抚着纤云的手离开,却在几步之后,被一把男声叫住:“成小主。” 并不是识不得这声音,所以在转过身时,兰煜并没有很多的惊讶,对着不远处长身玉立的身影微微一福:“王爷有礼。” 隆禧缓缓走来,对兰煜道:“小主有礼。小王没想到在这里遇上小主。” 兰煜的声音薄而轻,也不紧不慢:“这里是内廷禁地,我在是寻常,没想到王爷也来去自如。” 隆禧轻咳一声,笑道:“我送太子来跟几位阿哥玩,正打算往乾清宫去找皇兄。”他看着兰煜,将一丝难以掩盖的黯然流露在话语里“还没来得及恭喜小主。” 兰煜佯作不知这客套之下的干涩,而她也奇怪的是,自己常日以来的迷惘,总是不介意在这个人面前流露出来,而在蓦然间,她想起自己承宠那日,他也是在场的,于是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王爷客气了。” 看着兰煜一身的华光,隆禧私心想着,还是那时的天然无华更适合她,他问道:“小主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兰煜哂笑道:“太子伴读,自然是四面见光,王爷又皇亲尊贵,哪里用我细细打听,只消纤云略略一问便知道了。所以王爷更不必担心我会怪你之前不表明身份,我是明白王爷苦衷的。” 隆禧点了点头,他有着极纯净的眸子,还有秋风落叶般的忧伤掩藏在这份纯净底下,兰煜曾无数次想,这样澄净如握瑜怀瑾的男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一定不会相信这是波云诡谲的王朝皇室里的人。兰煜看他不再说话,正要开口告辞,却被隆禧所打断:“小主。” 他的目光炯明闪烁,兰煜不解:“王爷有什么事?” 隆禧追问着:“小主今天的路,是你想走的吗?” 听他这样问,兰煜似乎在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她也并不去想隆禧为何在此刻这样问她,只是将自己早已笃定的心境告知:“兰煜今后走每一步路,不问想与不想,只问该与不该。” 隆禧似乎并不满足这样的答复,急着问道:“我只问小主,到底想还是不想!” 兰煜低下了头,无可隐瞒:“不想。” 隆禧追问:“是不想入宫,还是不想侍寝?” 兰煜并不回避,言简而意笃:“都不想。”兰煜不愿意再就着这话说下去,他截住了隆禧往下的话,也挡回了他眼神里一览无余的殷切“只是王爷知道的,我并没有更好的选择,所以我并不后悔。” 双燕归来细雨间,望着暖融天光里的新燕,兰煜怅然道:“你看它们随时令迁徙,也未曾有人问过它们是否愿意,而它们也不得不去做罢了。”她看着隆禧,忽然问出了许久的疑问,“王爷能不能告诉我,第一次见面,为何要跟我说姓成?” 隆禧一怔,他温声道:“之子于归,百两成之。也不知道怎么了,很喜欢这句话。”他又笑道“小主赐号成,这是小主自己选的吗?” 兰煜别过头“不是,是皇上赐给我的。” 隆禧仍旧温润的笑,几乎让兰煜疑惑,或许他知道这是自己向皇上请封的结果,而隆禧不无玩味地道:“其实我倒觉得这字,更适合药成碧海难奔。” 兰煜哑然失笑,道:“王爷既然用了纳兰大人的诗,那心里更应该清楚,他笔下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于他是做不到,于王爷或者皇上,都是做不到的。” 隆禧一愣,有些窘迫:“小主居然记得容若的诗......” 兰煜嫣然一笑:“王爷与纳兰大人管鲍之交,在京城被奉为佳话无人不知。自然我也知道,王爷方才说的话,是讽刺我就像偷灵药的嫦娥。” 第四十章 萧郎(二) 见自己被兰煜三言两语间戳穿,隆禧十分尴尬,他偏过头笑了笑,只是在言笑间,他忽然想起,一直以来令他对兰煜产生的难以言说的思绪,便是源于兰煜这一份慧心兰性。其实她真的是一个很值得怜悯的人,隆禧想着,应该不会有多少人能看出埋藏在兰煜表面的自卑之下的,实际上是一种清高和孤冷,她或许很想活得不食人间烟火,就像容若的表妹景妍一样,可她却被迫每天生活在烟火人间里。就算初见时,她一身褴褛简素,她故意用计讹挪他人,可却在心底里无论如何也不曾拿轻视的眼光去看待她。尽管在清浅柔白的花色里再次遇见冰肌莹彻的她时,如他都已看得出,她是为玄烨有备而来的,仍然在潜意识里不欲最坏的念头想她,他一直相信,这个历经磨砺的女人,一定有许多她的不得已吧。 他想着想着,忽然心肺里传来搅动般的疼,他骤然蹙起了轩眉,咳嗽了起来,兰煜心一紧,脱口问道:“王爷可有碍?” 他一只手抵在宫墙上,喘息了许久,直到脸上骇人的血红慢慢褪去,方才喘着气道:“无碍。”他仿佛突然下了极大的决心,定要在今天问了出来“小主一定有很多不得已,但......但小主从来不曾变过,对吧?” 兰煜见他在病痛见仍旧执念着这些,暗叹隆禧的执拗,更让她一颗心如何硬不起来,她也似乎思量了很久,才把压在心底的一股绮念,百转千回地说了出来:“伊兰未曾变过,兰煜也未曾变过。只是假使有重来,兰煜仍旧是妃嫔,伊兰却未必。” 仿佛从这话里捕捉到了极大的希冀和光亮,隆禧如星辰浩海般的眼睛里顿时有了亮色,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在郁结的心绪间,有了开释的豁然,他不住地说着:“好......好.....” 隆禧抬起头,看天上燕群翱翔,他有些神往地道:“你看它们永远也不知道疲倦,我也真希望,来年雁字归时,还能这样跟小主畅谈。” 兰煜不疑有它,很是淡然:“王爷正是盛年,自然会有机会的。”她想起一件旧事,望着隆禧道“有件事,兰煜想麻烦王爷。” 隆禧没有任何推脱:“小主但说无妨。” 她低着头,睫毛轻扫过眼睑,顾盼神思间有一阵向往:“王爷还记不记得,那时你帮了我,我在东郊请王爷吃的糖灯笼?” 隆禧有些不可置信,“小主居然还记得?” 兰煜点点头,那话语随着记忆历久弥新,“那是东郊唯一一家,他家做的糖灯笼清甜冰凉,与哪处都不同,如果王爷有机会见到那老伯,可否帮我问问他,若他愿意教我,我出些银子也好。”她低下了头,有些怀念“因为我和额娘,都很喜欢。” 听到兰煜提起额娘,隆禧很有些动容,生母早逝,而兰煜对母亲的这一份温情,大概是他从来所欣赏的,见过早年间兰煜如何为额娘焦急,所以不必说他也明白,额娘的离开,对兰煜是怎么样的痛不欲生,他郑重地道:“小主放心,小王会尽力做到。”他想了想,劝慰道,“也请小主节哀。” 深藏在兰煜一派云淡风轻的语气里的,还有挥之不去的黯然和落寞,她惘然道:“我一直在想,人总会有这样一天,其实从我入宫那天起,我和额娘就已经分开了。”她眼睛一酸,有些泪意“只是真的有些遗憾,我答应过额娘,会让她堂堂正正的活着。” 隆禧被兰煜的话触动,亦不知为何,他低声喃喃道:“是啊,总会有这一天的。” 兰煜以为他只是因为自己的话而一起伤怀,连忙收起了思绪,她看着远处还在等她的纤云,想着出来的时候有些长了,转身看着隆禧,清浅一笑:“关顾着让王爷恭喜我,还没来得及恭喜王爷,福晋有喜,王爷也是要做阿玛的人了。” 隆禧看着兰煜,眼神里仍旧有那样沁人心脾的润,他温声道:“谢谢小主。”他看了一眼远处的纤云,知道兰煜不再久留,便诚恳道:“小王希望小主今后在后宫里,平安顺遂。” 兰煜一笑,自然,他和隆禧都知道,这平安顺遂,在宫里便是最难以企及的臆想,她慢慢朝纤云走去,在郁热的五月里,仿佛从一方阴凉中被炙烤到了灼灼艳阳下,纤云朝她一笑,她亦悄然攥紧双手,平静道:“走吧。” 纤云扶兰煜走着,她看着兰煜,低声道:“其实王爷和小主每次见面,奴婢都明白小主的无奈。” 兰煜嗤笑道:“可我却不明白。” 她转回了东六长街,此时日头高悬,不甚有热意,却十分刺眼,兰煜似乎有些不太适应,她微微眯起双眼,想要躲避着忽如其来的眩意。纤云在一旁扶住她,又往墙跟背阴处退了几步,道:“小主这些日子也没出门,这时候日头大,当心刺伤了眼睛。” 她轻轻揉了揉眉心,却在迷离之间,看到一抹浅绿,伴着浮光掠影走来,她定了定神,直到目色清明,方才看清来人正是姝贵人,她与景妍并没有过多的交情,只是走近了几步,依着规矩行礼:“姝贵人吉祥。” 景妍一句客套也没有,冷冷道:“你以为你现在很得意吗?” 兰煜因这突如其来的呵斥不明就里,她对景妍的态度大为奇怪:“小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景妍根本不理她的话,话语间充满了鄙夷和不屑:“这样穿金戴银,你便觉得自己无限风光了么?我倒是觉得不伦不类呢。” 兰煜气结,直言不讳:“小主觉得我是招摇了,那么小主身上的浮光锦,珍贵并不亚于我的,都是皇上的赏赐,小主配穿出来,我又何必藏着。” 景妍轻嗤,似乎也懒得多看兰煜一眼:“我生来便有这些,我没得选,也从来不在乎。可你呢,不是你的,拼了命地想得到。”她转过头,愤恨地看着兰煜“还辜负了在乎你的人。” 兰煜被噎住,她看到一旁的纤云神色有些慌乱,看着景妍的眼神里充满警惕,倒映着自己同样惶恐警觉的神色。她有些不太明白景妍这突如其来的敌意,只是在倏然间,她想起景仁宫离这里并不近,而景妍原本是从不往这边来的,她没有压制住自己心里的猜想,以极力平稳的口吻,轻描淡写道:“以前私心想着小主和纳兰容若大人青梅竹马,原来这些年往来走动,小主心里其实另有所寄。” 景妍脸色大变,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这一下却使兰煜更加明白,她轻出了一口压抑在心里的闷气,笑道:“我明白小主的话,小主比我聪慧不下十倍,更没有不明白的道理。” 景妍攥紧了绢子,恶狠狠地盯着兰煜,一张脸渐渐没了平时冷漠素淡的恬和,她盯了兰煜许久,方在唇齿间挤出几个字:“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 她一句话也不再多说,拉着道云便愤愤离开,将兰煜和纤云甩在了身后。兰煜看着她,眼神交织着晦暗不明的复杂,纤云云里雾里,蹙着眉道:“皇上这些日子宠小主,不过才冷了她几天,也至于这样排揎小主。”她不屑道,“什么大家闺秀,说话这样刻薄。” 兰煜低着头,眉目沉沉,却并没有动气,“她并不是那样的人。” 第四十一章 猜疑 宫室之地,总意以为焚香萦绕,方才不显孤寂,宝马雕车香满路,似乎这就是琼楼玉宇的皇家宫苑里该有的美饰。可唯有老祖宗,偏偏有这一份淡然独处的大气,慈宁宫上下便也只有佛堂里的一两丝檀香,其余一派清朗爽利。偶尔若有那龙涎香传来,便是玄烨在身旁了。 太皇太后仔细擦拭着手里的一串凤眼菩提,那菩提子泛着酥油般的黄色,跟着底下缀着的貔貅一样,都充满了岁月浸润后的温糯,都说人养玉,玉也养人,也只有历经了时光的婆娑,才有这样饱满的光华。玄烨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太后也在一旁,看玄烨脸色不善,便问道:“皇帝还在生气?” 玄烨气恨道:“儿臣是寒心。” 太皇太后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旁人只是动气,若能让玄烨用上了寒心这样的话,便是不问也知道是谁,她叹了口气:“皇帝就这么确定,先前殿选那事是晢瑛做的?” 玄烨余怒未消,仿佛不愿提起,却又有着十分的坚定:“孙儿听说前几日皇后掌嘴穆贵人,若不是护着自己手底下的人,何必出来这样立威?”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而后瞧着皇帝笑道:“也过了几天了,倒难为那位挨了打的,拖着脸上的伤不肯好,就为到皇帝面前告一状。” 玄烨不屑道:“孙儿从没拿她当过什么,长相经不起细看,性子也粗浅,不过是看在她阿玛,孙儿才肯安慰她几句。” 太皇太后安心地道:“皇帝晓得轻重就好。”老祖宗低下头,仿佛若有所思“那么说来说去,皇帝生气还是为了皇后,要哀家看,晢瑛这孩子脾气大,这皇帝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又不喜欢那些碎嘴唠叨的,罚她并不见得就是为了护短。” 玄烨仍旧不以为然:“也不止这一件,儿臣也知道他与梁九功私下接触,还有许多事情,自从她当上皇后,一刻未曾消停。”玄烨用手掩住口鼻,眼中是呼之欲出的怒意,道:“昔日鳌拜放肆,却也不曾将手伸到孙儿身边的人身上,老祖宗何故不让孙儿将梁九功严刑拷打,逼出背后指使他的人?” 苏玛为老祖宗与太后、玄烨三人分别递上一碗杏仁乳酪,汤匙轻轻碰着青花瓷碗,发出清脆的声音,附和着太皇太后的语调,“能有这本事使得动皇帝身边的奴才,先得想着怎么堵住他的嘴,况且皇帝就是问了出来,又能将那人如何?不过打草惊蛇罢了。” 太后亦宽慰皇帝道:“多大的风浪,咱们老祖宗也陪皇上一起应付了下来,如今不过是有人嫌太平日子过久了,平白整出点动静罢了,左右来日方长,咱们慢慢对付就是。” 老祖宗轻轻吹着刚热好的乳酪,微微挑起了眉,道:“皇后是你亲选的继后,你自然信得过她的为人,就算现在闹了些小别扭,皇帝也别急着下定论。即便是为了她那两个哥哥,她做这些,也有些多此一举了。” 玄烨的脸色并不好,眼底的黯然显而易见,太皇太后似乎不愿意看她为儿女情长烦扰,便转而问道:“福全在前线屡屡告捷,歼灭三藩,想来只是时日而已。” 提起江河王朝,玄烨脸上颇有自豪和意气,“他的确得力,孙儿已经封了他为裕亲王,只是吴三桂叛军那头垂死挣扎,还需致命一击。” 老祖宗未置一词,太后则道:“吴三桂已如丧家之犬,剿灭叛军指日可待,皇帝也别费心太过。”太后语气关切,“皇帝近来得了些新人,既然是合皇帝心意,那早些给皇帝开枝散叶也是正事。” 玄烨挑起剑眉,哂笑道:“皇额娘是说表妹和成常在?”他低下头,英气勃勃的眉眼微微一动,“钟粹宫的人,的确各个聪明透了。” 太后会心一笑,“有聪明的给皇帝排忧解烦,也总比那些愚昧粗俗,就知道给皇帝添堵的强。” 皇帝微微颔首,似乎也并无太多兴致,只与老祖宗与太后闲言了几句,未几刻便转身告辞了。太后见皇帝这幅闷闷不乐的样子,也是有些不忍,对老祖宗道:“皇额娘,咱们既然早知道那人到底是谁,为何不告诉皇帝,由着他误会皇后。” 太皇太后摇了摇头,垂下花白的首,饱经风霜的脸上唯有一双眼睛仍旧清明透亮,“皇帝性子急,如果知道了,万一按捺不住动了佟佳氏,前朝是要出乱子的。如今前线的事,才是顶要紧的事。” 太后脸上有些忧色,“皇上如今也大了,总不至于太过冲动吧?” 老祖宗蹙着眉,有些无奈地道:“哀家早劝过皇帝,等再过几年吴三桂年老了再动手也不迟,若不是皇帝按耐不住,何至于闹得这样大。所以这事更不能告诉皇帝,真恼了佟佳氏,到时候腹背受敌,是要生大乱子的。” 太后对这话不得不认同,只得轻轻一叹,感慨道:“只是可惜了,皇帝对皇后的情分,渐渐生分久了,难受的还是咱们的玄烨。” 老祖宗倏而想起一阵悠远的往事,而后将过往的沉浮跌宕,化作一缕轻巧的叹息:“他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是情种,若真随了他皇阿玛,往后更有他难受的时候。皇帝一心喜欢精明的女人,所以他身边拔尖的这几个,各个都机灵透了,可你看看,太多聪明的女人扎了堆,这是什么好事吗?” 太后点点头,眼中有一轮精光闪过,冷厉道:“还好当年她们几个入宫,皇额娘一眼就看出了这几个孩子里,佟佳氏心思最不一般,也幸亏咱们早做了防范,才让她这些年只能搞些小动作。” 苏玛拉姑在一旁为老祖宗和太后收拾下了瓷盏,又分别递上了茶水漱口,一壁道:“依奴婢看,最近她也渐渐活络起来了。” 老祖宗那头一时没有说话,太后微微一顿,露出些微紧张的神色,而太皇太后则在片刻后响起了平板无温的声音:“吉布楚和,孟知那孩子,你往后不能再管了。” 太后心里噔地一下,有些灰心丧气地道:“皇额娘,如今宫里蒙古族就孟知一个,这么一个独苗苗,儿臣实在不甘心......” 太皇太后打断她道:“你不甘心,再有心抬举她,你看皇帝有这份心吗?现如今的储君和皇后都是他的手心手背,你再勉强,影响了你和皇帝的母子情分,那是真得不偿失。” 太后心里有些遗憾,却也在再三思量后,也晓得轻重,长长一叹:“实在有些可惜。” 老祖宗伸出手,轻拍了拍太后,以老迈悠长的声线安慰道:“你现在想的,和哀家年轻那时候一样,可是想想,如果当年不是哀家把先帝逼得太紧,福临那孩子,不至于如此。” 太后听到提起了先帝,下意识反应过来这是老祖宗心头的遗憾,于她亦是,岁月大刀阔斧地洗刷了过往的疼痛,却在剪除了粗枝大叶的痛楚后,将细小的伤痕和酸意遗留在心里,不增不减地存在着。太后不敢再提过往的事惹老祖宗伤怀,轻声道:“儿臣与皇额娘一样,往后便只有享清福的份,旁的事皇帝自有决断,现在看不清的,往后也总会看清的。” 老祖宗挪了挪有些发僵的身子,笑意慈和:“下次家宴也该热闹热闹。” 第四十二章 姐妹(一) 云弋还在庑房里收拾着,绾娘坐在一旁,有些闷闷不乐,她有些红着眼睛道:“云弋,你这一走,咱们再见就难了。” 云弋抬头看了她一眼,一边手里也没闲着,朗朗一笑道:“看你说的,往后钟粹宫的东西送来这边,咱们见面的机会多的很。”她一顿,叹道“你也是的,我说去和小主讲,让她也连你一起带上,可你偏不肯。” 绾娘撇了撇嘴,不忿道:“那天咱们两个都在,她只点了你,明摆着是将我那些话吃在了心里。”她不屑道,“再说,她便是来请,我也未必愿意,一个常在而已,今天得宠明天失宠,有什么值得依靠的。” 云弋听了这话,很是拿绾娘没有办法,她皱着眉头道:“绾娘,你那时候真不该说那些话的。” 绾娘也有些懊丧,却仍旧嘴硬道:“谁会想到她有今天!那时候在长街遇见她,和叫花子有什么分别。”她忽然眼睛一亮,欣慰道,“不过她既然可以,那我也一定可以!” 绾娘说得激动,一双手也忍不住挥了起来,却让云弋看见了她手心里的一道红印。云弋见她身居陋室却还念念不忘这些,也实在是很无奈,又见她活得辛苦,还是劝道:“其实小主人很好,我去求情,她说不定就能原谅你。不是什么高枝,但好歹安稳自在,不比辛者库墙上百倍?” 绾娘根本不为所动,“我们依附别人,随着她起起伏伏,又能算得了什么安稳?倒不如自己修成正果,也不辜负了这些年受的罪。”她看了一眼云弋已经收拾好的细软,眼底闪过一丝黯然,“云弋,我本来想着咱们在一处,将来会有一起出人头地的时候,可我没想到,区区一个常在来请,你居然就这么轻易答应了。” 绾娘说着这话,宁康正从外头走来,云弋一抬头看见宁康,有些讶异:“宁康,你怎么进来的?” 绾娘听见云弋一喊,先是被吓了一跳,而后顺着门口看去,果然见宁康抱着一个盛满了旧衣服的木桶站着,她一下子气得脸通红:“谁让你进来的!这是我们休息的庑房,让姑姑看见了不怕打死我们!” 宁康被绾娘这样一通训,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往后退了一步,连忙解释道:“绾娘你别担心,师傅在前头跟姑姑说话,我说过来送衣服,姑姑是知道的。” 云弋有些不满绾娘的态度,嗔道:“姑姑就在前头,没她允许他也进不来,你这是干什么。” 绾娘看上去心情并不好,宁康也一眼看了出来,她别过身子,脸色依旧不善,一句话也不知是甩给谁听:“来做什么又不是不清楚。” 宁康大概早习惯了他这样,耐着性子道:“绾娘,离上次我送你那东西也有些时候了,我怕你不够维持,又给你送了些来。” 绾娘还是没有转过身,又似乎更加气愤,“你不提倒也罢,上次你从钟粹宫拿出来那东西,我回来想要打点,根本没人有胆子收,直问我哪来这么贵重的东西,还好容易糊弄过去,现在是砸在我手里了!” 宁康一脸歉意地走上前一步,满是愧色:“绾娘,对不起,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 绾娘根本懒得看他一眼,宁康也不在意,低头掀开了手里的旧衣堆,一包鼓鼓囊囊的布袋便露了出来,他小心翼翼,仿佛很怕说错了话:“这次我注意了,给你拿来了这些,你肯定用得上的。” 绾娘这厢还没来得及回头,倒是云弋反应快,拾起那钱袋惊声道:“宁康,你哪来这么多银子!” 绾娘赶紧回过头来,一打眼便看见了云弋手里的好东西,二话不说便从云弋手里夺过,她放在手里,又掂了几下,不用打开便也知道分量不轻。她手里攥着钱袋,那语气让一旁云弋听了觉得怪声怪调:“宁康,我还真小看你了,平时看你也就是个内务府的穷酸下人,想不到一出手还真是像模像样的。” 宁康似乎从这话里听到了极大的鼓励,他咧嘴笑着,有些憨厚,云弋却听得气结,正要问宁康这银子从哪里来,却在宁康举起露出的手臂上,看见一条深红发黑的印子。因是旧识,云弋也不是拘礼的人,伸手便将宁康的袖子推了上去,宁康下意识躲闪,然手臂上的一条条伤痕,却早已让云弋和绾娘瞧了个满眼。云弋大惊失色:“宁康,你这是怎么回事?” 绾娘也有些吃惊了:“你是挨了管事的打?我们也挨打,可你这未免太吓人了些。” 宁康挣来挣去便把手收了回来,他有些结结巴巴道:“没事,就是些小伤,手脚不麻利,师傅也是教训几下。” 云弋根本不信,仍旧追问:“这不可能,只是手脚慢些也不会是这样毒打,你快告诉我们,若真是不分青红皂白,总得有说理的地方。” 宁康生怕云弋深究,连忙一股脑说了出来:“是......是我自己,前几天偷拿账房的银子被看见,师父这才教训了我。” 绾娘听了这话,嗤笑道:“原来不是手脚不利落,是不干净呢。” 云弋对绾娘这话大为不满,直言不讳道:“他手脚不干净,不想也知道是为了谁。”她一瞪宁康,更是气愤,“你也是的,谁不知道内务府的算盘珠子一碰一个响,你说是在帮绾娘,早晚害了自己也害了她!” 绾娘被斥得脸色烧红,一个忍不住,也没了好话:“他师父手脚干不干净还是两说呢!你是攀上高枝了,往后有得是你的好日子,我让宁康送点碎银子过来都成了罪过,你怎么不想想我怎么过!” 绾娘平日里声音绵软如燕语莺呼,云弋大概也是头一次看到她这样疾言厉色,一时愕然,看到绾娘脸色连番变了几变,也意识到话有些重了,赶忙缓了声音道:“绾娘,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可我真的是为你和宁康好。” 第四十三章 姐妹(二) 绾娘冷笑,刚要出言嘲讽,却一个余光看见云弋手上的戴着的玉镯,她转念一想,便知道这镯子是谁的赏赐,她将心底升起的一丝妒意悄悄压下,方才大概是真气狠了,她能感受到脸上的滚烫似乎在渐渐褪去,声音也渐渐恢复了该有的平稳,“云弋,你也知道我是不得已,你真是为我好,那等你进了钟粹宫,一定不要忘了我还在这!” 云弋点了点头,推心置腹,“你放心,小主那里但凡有方便,我第一个想着你。”她将收拾好的行囊提在手上,又对宁康道:“绾娘这里我会一直想着,你不能再这样冒险了。” 宁康哪里有什么主意,不过是看绾娘没说话,便也跟着唯唯诺诺应着,云弋拿这两人也没办法,提起了包袱便道:“我该过去了。宁康,你也不方便久留,跟我一起出去吧。” 绾娘被一个人留在了屋里,看着昏暗的庑房,不知怎么便有一股酸意从心里泛到了鼻尖,她与云弋相依为命久了,如今一个人水深火热,怎能不怕,她几乎是夺门而出,张嘴就带上了哭腔:“云弋!” 云弋在不远处,听到绾娘的叫唤,脚步也挪不动了,她也有些舍不得,回过头郑重道:“绾娘,你保重。”她一把抹下了将要流出的眼泪,拽着宁康头也不回地走远。 绾娘形单影只地站在门廊下,在刺眼的天光下,紧紧攥住了双手,她咬着牙,从薄唇里挤出一字一句:“你若真想着我,为什么舍不得手里的镯子拿出来......” 云弋和宁康已经走得很远了,一路上宁康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云弋见他总是低着头,时不时还会朝后头张望,然后恋恋不舍地转过身来。她不禁叹然:“宁康,有些事,我劝你还是别用心太过了。” 宁康怔了一下,知道云弋是在说绾娘,他低声道:“我知道你说的,不过云弋,你也别怪绾娘,辛者库的日子太磨人了,她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云弋一时也有些失神了,回想起豆蔻青稚的过往,恍如隔世:“是啊,自从来了辛者库,我感觉自己快要不认识绾娘了。” 宁康点点头,愈发觉得绾娘有令人疼惜的苦衷,“你也知道,我阿玛走得早,留下我和额娘两个,我从小没少受欺负,也不怕你笑话,我一直还记着,每次我被邻里小孩欺负,都是你和绾娘帮我出头。”他自嘲似地笑了笑,“也是她,在我每次难受的时候告诉我,家世、地位,哪怕样样都不出众,想要改变难些,但只要有一颗不甘凡俗的心,总会有出头的那一天。” 云弋冷笑:“我怕她这话不是说给你听的吧。” 宁康摇了摇头,深沉而笃定,“不管说给谁,我一直都记着,因为只有她会跟我说这些。”他看着云弋,有些乞求,“云弋,绾娘家道中落,从天下掉到地下,换谁也受不了,你多担待她,行吗。” 云弋看宁康这般苦苦哀求她,不禁有些觉得好笑:“看你这样子,好像我与她结了深仇大恨似得。你放心。”她低下头,将手里的镯子摘下递给宁康,“你们太监出宫方便,这你拿去当了换钱给绾娘。” 宁康有些意想不到:“云弋,这......” 云弋也没容他说,便将那镯子塞给了他,笑道:“绾娘要强,所以我没直接给她,你将来拿给她,也别说是我给的。” 宁康看着云弋,颇有些感动,云弋噗嗤一笑:“看你那样子,就许你心心念念着她,我就不能也帮她一把?行了,早点回内务府,可别再偷了。” 宁康收起镯子,两人再不言其它,未几步路,便从长街拐角处,往各自住处去了。 虫鸣悉索,在有些闷热的午后显得惹人厌烦。如今一早一晚还有些凉,时气反复,在乍暖还寒的日子里,总会有忽冷忽热的苦恼,加上春日天干,人也越发燥得慌。戍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似乎有些不耐了,没好气道:“你们小主怎么还不出来,这眼看到了天黑换班的时候了,人多眼杂,咱们可不想惹事。” 纤云守在储秀宫外头,知道兰煜在里头总得把话说全才能出来,一时也不好跟这些侍卫争执,便陪了十足的笑脸道:“两位大人莫急,若不是要紧的事,也不敢劳烦两位大人,既然来了,总得来之即安。” 兰煜最近风头正盛,底下的奴才各个少不得要给几分薄面,但眼前这个侍卫看上去五大三粗不说,大概也不太懂得审时度势的正理儿,说话仍旧不十分客气:“这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又不是省亲,多大的交情说起来还没个完了。” 纤云被怼了这么一下,忍不住便要发火,只是眼下正用着这二人,县官不如现管,动静大了惹人注目于兰煜会有麻烦,便只好暂且忍气吞声了,“两位大人,虽说是麻烦了您,可好处我们小主也没少给,无非几句话的事,拿人钱财,也总得帮人帮到底才行。” 那两侍卫哼了一声,不再理会纤云,纤云更懒得和他们分说。片刻后,一身影从里头不紧不慢走了出来,她用宽大的暗紫色披风遮住了大半身躯,她步履稳健,一举一动间微微有凛然气场,那两名侍卫打远处见了,没来由有些发憷,也不再粗声大气了。兰煜从外头出来,纤云忙扶上了她,又不免有些气愤地朝那侍卫瞪了一眼,兰煜瞥了纤云一眼,平静地道:“回去吧。” 纤云没再理他们,扶着兰煜拐出了储秀宫甬道,兰煜摘下了风貌,脸色深沉不明,纤云小声问道:“小主见到敏嫔了?” 兰煜微微低下脖颈,默然道:“她不肯见我。” 纤云嘴唇微张,有些错愕:“那......” 兰煜接着道:“她不肯见我,只愿意隔着门跟我说话,不过该说的话,我都带到了。” 纤云有些疑惑不解:“也不知道她这样,是愿意还是不愿。” 兰煜不急不忙,淡然自若:“愿不愿意,很快就知道了。” 第四十四章 圣意(一) 她想起一事,于是本来想要回宫的脚步,便在御花园拐口处停了下来,道:“纤云,你回宫里拿个竹篮过来。” 纤云领命,便只剩了兰煜一个人在御花园闲晃着。五月里是百花争俏的时候,兰煜入宫是八月,那时百花杀尽,如今是她头一次目睹这样的宫苑盛景。一个月前,德贵人乌雅氏于永和宫平安诞下皇子,为玄烨四子,赐名胤禛。那时兰煜正在禁足,释足后风言风语,也不便相见,如今兰煜想着亲自为沅溪和四阿哥做些香包和花篮,她放眼望去,牡丹和芍药蓬蓬傲然,心里暗想着,在这样的时节出生,这母子俩都该是有福气的人。 她漫然走着,想在山石角落的地方,去寻找些不那么过于人工精巧的花色。她顺着石林的阴凉处往里走,边边角角处别有景致怡然,颇似曲径通幽处。她只顾四处张望,却在不经意间的一个转身,一下子撞上了一个人影,兰煜吓得不轻,本能地朝后退了两步,不自觉地惊呼出声来。那声音不算大,却惊动了那人影,兰煜尚未回过神,却一眼认出了那藏在山石后头的小小人影,竟然是太子胤礽。 胤礽听到兰煜的叫声,大概是她不太熟悉的女声,他也并不在意,头也没抬起一下,自顾自把玩着手里的东西。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兰煜极力抚着心口,又仔细看了看,确定那孩子正是胤礽不假。兰煜平复着气息,上前走了两步,道:“太子怎么一个人在这?” 胤礽抬起眼皮,一双眼睛里透着机灵劲儿,他只斜了兰煜一眼,便又低下头,也不肯跟兰煜说话。兰煜作为姨娘,虽然不少次听说惠嫔的大阿哥彬彬有礼,很为宫里长辈们所喜,但胤礽这样她却并不着恼,看着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想起胤礽亲额娘仁孝皇后早逝,心里更是对他有几分疼惜。她灵机一动,便朝胤礽背过身道:“太子不肯理我,那我便去告诉你皇阿玛你在这,让他来找你。” 胤礽听到这话,腾地一下站起来,挺着身子用清亮的童声道:“成常在,你回来!” 兰煜嘴角泛起一缕笑意,她转过身,蹲下身子和颜悦色地道:“上次见面,太子说记不住我的名字,怎么现在终于记住了?” 胤礽一撇嘴,颇有些自豪:“几个名字而已,我一听就记住了。” 兰煜自然知道这孩子的聪慧,便调笑道:“那太子是故意不想叫我?”兰煜看上去有些难过,“我这个姨娘,似乎不太讨太子爷的喜欢。” 胤礽看见兰煜有些灰心丧气的样子,嘟囔着道:“你比她们好一些。” 兰煜一怔,下意识地问了出来:“太子是说谁?” 胤礽盯着兰煜,眼神里有些警惕,兰煜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只是心里仍旧有些好奇,她想起长日里总听人说起,太子胤礽年少聪敏,天资卓绝,只是对待长辈极少礼遇,尤其对各宫姨娘不甚亲厚。她想了很久,试探地问道:“太子说她们不好,她们是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上次见胤礽还是去岁,如今胤礽说话已经清楚了很多,他想了想,道:“我不喜欢她们总提额娘?” “额娘?”兰煜有些疑惑,下意识地以为是身为胤礽养母的佟贵妃,只是听孟知说起过,胤礽与贵妃名为母子却并不热络,亦只是以“佟娘娘”相称,那么胤礽口中的额娘,便该是他从未见过的亲额娘了。她实在有些费解,“她们总提你额娘什么?” 胤礽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有些晦暗,他低声道:“她们喜欢跟皇阿玛提,说额娘贤德,说我像她。” 兰煜一听这话便反应了过来,她在心里泛起一丝冷笑,却有些疼惜眼前这个孩子,她以极温柔的语气道:“好孩子,那你告诉成娘娘,你跑来这,就是不想听她们提你额娘对不对。”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兰煜的眼睛,很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望着兰煜,道:“你见过我额娘吗?” 兰煜心一紧,看着胤礽不由得有些心疼。同样的天人永隔,她与额娘尚且有着十几年的母女缘分,而胤礽却在尚未靠近的时候,离最该亲近的人越来越远。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没见过,我跟你一样,也只是听说。” 他看上去有些懵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抬起头问兰煜,“那你多久没见你的额娘了。” 胤礽的声音澄净稚嫩,却像是婴儿的拳头,轻轻打在她心里,她忍住即将泛出的泪意,轻柔地道:“很久没见过了,不过我知道,她一定希望我活得开心快乐。”她底下身子,看着胤礽,“胤礽,你的额娘也一定希望你好好听你皇阿玛的话,成为一个勇敢善良的孩子。胤礽,现在跟姨娘回去好不好?” 胤礽有些怔怔地,他挣开兰煜的手,并不愿意回去。兰煜是知道他的想法的,对于一些人的厌憎,她能够理解并感同身受,所以有些话,她在权衡之后,仍旧不能不说:“胤礽,你记住,乾清宫是你和你皇阿玛的家,你的家里来了你不喜欢的人,该走的是她,绝不是你。”她拉起胤礽的手,神色坚定,亦在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你跟姨娘回去,姨娘答应你,帮你赶走她们。” 胤礽看着兰煜,似乎很认真地想来想,回了一声:“好。” 兰煜点了点头,对胤礽道:“那你得答应姨娘,等回去以后,你要帮姨娘跟你皇阿玛说话,还有......”她弯下身子,促狭一笑,“你得叫我一声成娘娘。” 兰煜领着胤礽回到乾清宫时,果然不出她所料,陪在皇上身边的,正是长久以来聒噪不休的穆贵人。玄烨久找不到胤礽,正厉声呵斥着底下的奴才无用,陈槿则在一旁,假模假样地安抚着玄烨:“皇上且放心,宫里的奴才谁不认得太子爷,太子玩累了自己就会回来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语气里也无甚关心,这让玄烨听了有些不舒服,他蹙起轩眉,道:“就是奴才都认得他,他才专往躲人的地方跑,你又怎么知道太子一个人不会有碍?” 陈槿一愣,脸上有些挂不住,支支吾吾道:“宫里到处都是守卫,太子又是这么有福气的孩子......” 她眼看着快说不下去,却有另一个清脆的女声接上了她的话:“宫里的守卫若是赶得上太子爷一半聪慧,也犯不着让皇上着急了。” 第四十五章 圣意(二) 穆贵人错愕地抬起头,正对上牵着胤礽,缓缓走进殿里的兰煜。兰煜一眼对上她猝不及防的眼神,她轻轻一扫,注意到她眼角浓厚的嫣红,那眼角的妆本是烟霞妆,以胭脂的朱色晕耳,自眼梢处点上浅淡的胭脂一片,连至耳畔,远远看去是细长的一片浅红,似羞似醉,只是陈槿生得是一双盈盈似秋水的杏眼,那妆用在荣嫔脸上正好,荣嫔生来一双丹凤眼,加上这烟霞妆,顾盼神飞,真正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而陈槿这一双杏眼,本就不适合这样的妆扮,偏偏她又将眼角的胭脂加重了不少,兰煜一直觉得她唯一只胜在在北方女子的大气高挑,眉目之间根本经不得细瞧,如今这妆不仅是东施效颦,更使她脸上原本的缺陷更加欲盖弥彰,兰煜看着她一副哗众取宠的样子,不由得冷笑了一下,便拉着胤礽来到玄烨跟前。 玄烨见到兰煜带着胤礽,一时也有些疑惑莫名,兰煜缓缓走过来,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胤礽也在一旁,恭恭敬敬地行礼,“儿臣参见皇阿玛。” 玄烨看见胤礽,一张严肃刻板的脸上倏而有了笑意,他朝胤礽招手,“来,到皇阿玛身边来。” 胤礽听话地跑到玄烨跟前,一旁穆贵人却有些窝火,按理胤礽应朝她行礼,至少也该叫一声穆娘娘,可这孩子却对她视而不见,更让玄烨将自己撂在了一旁,她狠狠瞪了一眼同样未曾朝她行礼的兰煜,兰煜冷笑了一下,身子轻轻一弯,道:“穆贵人姐姐有礼。” 陈槿别过头,爱答不理道:“妹妹有礼。” 玄烨未曾看她们两个,眼睛只在胤礽身上,他一把将胤礽抱起,摸了一把胤礽的脑袋,嗔怪道:“胤礽,你太没分寸了,出去玩也不叫人跟着,朕派人到处找你,耽搁了正事不说,你的安危谁来顾着?” 兰煜有些讶然,听到玄烨语气了虽然是责怪,却未见真正生气,满族有抱孙不抱子的祖例,以防父子过于亲热,孩子将来长大了不成器,她也听不少人说过玄烨对诸皇子正是位严厉的阿玛,可她看着玄烨这样抱着胤礽,既是未从祖例,也与皇子开蒙读书后不可过分亲昵的圣贤训不符,兰煜不由得讶异,胤礽实在是位天之骄子。胤礽朝玄烨甜甜地笑了笑,道:“皇阿玛别担心,儿臣喜欢自己玩。” 玄烨蹙起眉头,语气有些严厉:“你是皇子,怎么能一味贪玩。” 陈槿看玄烨有些不大高兴了,赶紧抓住机会插了话:“皇上别急,太子天资聪颖,学问之事都是小事,太子一点即透,自然不用像旁的皇子一样过分上心。” 玄烨斜了陈槿一眼,不咸不淡道:“朕方才与你对词,你说自己不同文采,怎么到了胤礽这倒成了小事了?他是太子,学识事小,那何为大事?” 陈槿一滞,干笑了一声,面色尴尬地道:“臣妾......臣妾的意思是说,仁孝皇后贤淑,皇上英明,太子有皇上和仁孝皇后这样的阿玛额娘,放在别人身上再难的,到了太子这也......也小事一桩了。” 玄烨冷笑了一声,没有理会她,倒是兰煜在一旁道:“妹妹跟姐姐都在去岁入宫,未曾有幸见过仁孝皇后,怎么姐姐口口声声如亲历亲见似得?” 陈槿不服气,还嘴道:“仁孝皇后贤名天下皆知,口口相传,自然假不了。” 玄烨在旁边,看着兰煜道:“朕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会跟胤礽一起过来?” 胤礽乖巧地道:“皇阿玛,是成娘娘带儿臣回来的。” 玄烨有些意外,看着兰煜道:“胤礽竟然肯叫你?” 穆贵人也很是吃惊,酸溜溜道:“是啊,太子明明除了皇后,也就只肯叫贵妃娘娘和他亲姑母平嫔娘娘一声的。” 兰煜淡淡一笑,不卑不亢:“太子不管叫谁,心里都是有他皇阿玛,至于其它的远近亲疏,他也一应会分辨。” 陈槿嗤了一声,不以为然,“小孩子懂得什么,成妹妹真会编排。” 玄烨盯着兰煜,似乎也不太相信,质询道:“你给朕说说看,怎么似乎你比朕更懂得自己儿子?” 兰煜听玄烨这样问,轻轻颔首,胤礽就靠在玄烨身旁,抿着嘴,脸颊上笑出了浅浅笑涡,兰煜目色平和地与玄烨对视了一眼,缓缓道:“回皇上,长日来臣妾不少听到宫妃云云,道先皇后贤德淑静,乃国母典范,引先皇后贤名以阿谀,臣妾并不敢苟同。” 陈槿气结,还击道:“盛唐长孙皇后乃贤后,为后世留下《女则》供后人引以为鉴,成常在惯好引经据典,我等仰仁孝皇后余荫时时以顶礼膜拜,有何不可?” 兰煜微微一笑,直视着穆贵人,道:“姐姐口口声声说仁孝皇后贤德,那么皇后娘娘该如何自处?” 陈槿被问住,兰煜却盯着她的脸,突然问道:“姐姐脸上好些了么?” 穆贵人下意识捂住脸颊,却意识到皇帝在侧,脸上收回了手,气急败坏道:“我的脸早就好了,我根本不曾因为这个怨恨过皇后娘娘。” 兰煜道:“是么?妹妹一人觉得无可无不可,可皇后娘娘治理六宫殚精竭虑,若是知道宫中各个缅怀仁孝皇后成风,又会不会多心,是因为皇后娘娘疏忽,才使姐妹们不满?” 陈槿暗恨兰煜心思狡诡,气道:“桑榆仍在不忘东隅,咱们也是因为仁孝皇后时太子爷生母,惦记着他额娘,也是关心太子。” 兰煜冷冷道:“可太子却并不见得喜欢。” 玄烨面色严肃,道:“你这话是何意?” 兰煜殊无惧色,言辞恳切,“皇上,逝者已矣,惟愿安息既已。胤礽还小,只是血浓于水之情分毫不差,念及亡母,缘何有不揪心的道理?宫妃若是日日把仁孝皇后宣之于口,一则有损皇后娘娘体面,伤了皇后娘娘日日操劳的苦心,二则逝者为大,总来用作谈资,也是对先人的不敬。三则......”兰煜跪下,道,“这第三,臣妾恳求皇上恕罪才敢开口。” 陈槿不屑地哧了一声,玄烨脸色有些发沉,用厚重的声音道:“你的前两句话已经足够大胆了,朕恕你无罪,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话。” 兰煜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强迫着自己说话字字铿锵有力,仿佛有着极大决心和真心:“这第三......,子欲养而亲不在的痛,哪怕过得再久,也仍然历久弥新,穆贵人双亲健在自然不懂,可是这里体会不到这份痛楚的人,却也只有姐姐一个人了!” 这话已然是极大胆了,若说僭越也不为过。所以话已说完,兰煜便再也不敢发出一言,她低下头,觉得一颗心像被什么提溜着,砰砰跳得厉害。穆贵人再傻,自然也挺明白了兰煜这话是什么意思,也把头撇到了另一头,大气不敢出,亦不敢看玄烨一眼。 殿里如深井寒潭寂静,亦如深井寒潭一般冷,同样冷鸷的还有玄烨的眼神,配上那一张似刀锋篆刻的棱角分明的脸,如高山冰峰一般深寒不可欺。兰煜静静等待着,下一刻,玄烨大手一挥,红木小几上的茶盏全部挥落在地,穆贵人惊叫了一声,连带着满殿的宫人全都跪了下去,那瓷器碎裂的声音及其抓耳,兰煜紧紧攥着袖口,逼迫着自己不能露出半分心虚。 陈槿跪在兰煜身旁,有些蔑视地瞥了他一眼,她怕归怕,方才那话可是兰煜说得,与她没有半分关系,自然了,皇上的这怒气,自然也该是对着这位多嘴多舌的不自量力的人,她只要乖乖等着玄烨去发落她变成了。 而片刻后,玄烨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道:“来人。”他挥手一招呼奴才,“将穆贵人请回宫。” 第四十六章 圣意(三) 兰煜浑身的肌肤骤然松了下来,她压制住狂喜的神色,低眉颔首。而陈槿则猝不及防,“皇上......臣妾......” 玄烨不想听她再说:“你跪安吧。” 这已经是玄烨在动怒之后忍耐的极限了,说话间乾清宫的太监已经过来请她,她根本反应不过来到底怎么回事,明明皇上动怒是因为戴佳兰煜的冒犯,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被请走?她倚在翠云身旁,半推半就着被扶出乾清宫,在殿门口,她紧紧盯着兰煜的脸,在那张看似温婉的脸上渐渐看出一阵笑意,她猛然间明白过来,皇上是听信了她的话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甘且恨,忿忿离开了乾清宫。 玄烨出了一口悠长沉重的闷气,胤礽似乎没有明白方才的事,大概是玩得累了,靠在玄烨怀里,随手从小几上捡了一枚白玉方糕吃了起来,玄烨爱惜地看着怀中爱子,眼神中流露出慈父情怀。他伸出拇指,为胤礽擦了擦嘴角,道:“胤礽,告诉皇阿玛,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别人提你额娘。” 胤礽睁着墨丸似得眼睛,认真道:“儿臣不喜欢,每次提起额娘,儿臣就会很伤心。皇阿玛,大哥说是祖先们定的规矩,儿子和额娘两个月才能见一次,所以大哥两个月才能见一次他额娘。可是儿臣的额娘在哪,儿臣为什么一次也没见过她?” 兰煜看得有些心里一颤,而玄烨,似乎是习惯了胤礽问他,亦或许天子精明对这样的问题熟于应对,他的语气颇为冷静:“胤礽,咱们的先祖交代母子不可过分亲热,就是怕你们身为皇子,耽误了学业。你好好去做朕交代你的,你的额娘也会为你骄傲。” 胤礽低下了头,兰煜在低下,看着他一张童稚的脸上,有用力掩饰的失落,玄烨未曾看到,他招呼来李德全,道:“送太子下去。” 胤礽跟着李德全离开,殿里就只剩下了兰煜和玄烨,玄烨手拄着雕花黄杨木榻,一手托着脸,看上去有些倦。兰煜坐到她身侧,奴才们递上了新的茶盏便也退了,玄烨未曾发话叫她退下,兰煜又似乎找不到话头,她想了很久,道:“皇上,臣妾方才提起母子分离,是一时情急有些冒犯了,还望皇上......” 玄烨没有抬头,只扯起了嘴角,颇有玩味地道:“如何,打压了异己,可还觉得快意?” 兰煜背脊蹭地冒出一股凉意,手中的茶盏险些泼了出来,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她将茶盏撂在桌上,一下子跪在地上,她咽了一口气,却根本压不住狂跳的心,拽着语气颤颤巍巍道:“臣......臣妾......” 玄烨冷笑了一声,坐直了身子,弯下腰看着兰煜,一张冷面霜眉渐渐逼近兰煜,“一开始,朕还真的差点被你唬住了,拿朕的额娘来让朕松动,再用朕的儿子和皇子做幌子,成常在,你这个女人可真厉害,朕原先就另看你一眼,现在看来,还是小看你了。”他伸出手,扼住兰煜的下颌,“拿朕的额娘、皇后还有朕的儿子当刀使,朕怕你一条命都不够还的。” 玄烨使的力气并不大,但足以使兰煜骇得喘不过气来,她拼命忍住惧意,极费力道:“不是的,臣妾是真的为了太子,太子如果不是真的不喜欢,臣妾无心也无力教他。” 玄烨将手拿开,冷哼道:“这个朕当然知道,所以这次才便宜了你。不过你的那点心思,往后还是掂量着用。再敢动朕的儿子,先看看自己有几条命。” 兰煜被训得无地自容,五内像烧透了三味真火一般无处遁形,她忍着被剥皮拆骨的羞耻感,脑袋死死贴着地面,连头也不敢抬。玄烨居高临下看着兰煜,“你能得逞,是因为这次歪打正着。你也好,别的女人也好,你们能得到的都是朕愿意让你得到的,往后少自作聪明,在朕面前班门弄斧,自掘坟墓便别怪朕。” 如当头棒喝,打得兰煜眼冒金星,脑袋却仿佛清醒了,她沉沉闭上眼睛,朝厚厚的金丝绒毯上轻磕了一下,道:“是。” 玄烨这才端起茶盏,漠凉寂冷道:“下去。” 一直到走出乾清宫门外,兰煜都没敢再回头看一眼,纤云一直守着,前头穆贵人早就气冲冲地离开,却久久不见兰煜出来,终于等到了兰煜,却是一张惨白的脸。里头的太监恭恭敬敬把兰煜送到纤云身边,又打了个千离开,纤云一直没听到里头有什么动静,自然也不知道殿里的一番惊涛骇浪。兰煜刚一出来,身子便一斜,多亏纤云一把抚住,她看着兰煜的脸色,十分疑惑道:“小主,您这是怎么了。” 时气燥热,兰煜似被冰火两重天重重煎熬着,她靠着纤云,迎着风口袭来的一层热浪,皮肤似被什么细小的东西钻着,她口气近似虚脱:“纤云,你说......你说我怎么忘了,我怎么就忘了他是皇上。” 纤云大概知道里头怕是不好,使足了力气扶住兰煜向前走,看着兰煜这样子,细问怕也是不合时宜,她看着四下无人,但仍旧压低了声音安慰着:“小主你放心,穆贵人我看到了,她是被连拉带拽出去的,指不定就要成了第二个密常在了,您没做错,您不会被冷落的。” 兰煜摇着头,一双眼睛到处乱看,像是受惊的猎物毫无方向,“不,是我的错,是我又大意了。我要记住,我要记住了,他是皇上,我再聪明,他都比我更聪明。是我心急了,是我太心急了。” 纤云怕兰煜受惊过度,赶忙道:“是,小主,咱们往后不急,凡事慢慢来。小主,咱们快点回宫吧,您这样不好再让旁人看见了。” 她大口大口喘息着,似乎在来时没有注意到,已经有柳絮在因风四散了,她伸出手,随手抓住一片,眼前浮现出玄烨的脸,她将掌心里的柳絮攥了攥紧,又倏然放开。杨花白满头,她咯咯干笑了几声,今生遇见的这个人,与她是那么远,那样不可亲近,应该永远给不了她这些了。 第四十七章 春恩(一) 夜是乌黑的沉默,在不年不节的日子里,连一两盏宫灯也没有,盯着夜空久了,才能看见埋在夜色里苍暗的云滚滚翻动。 时值燥热,丽云为惠嫔端上了凉茶,木尧向来食不厌精,这凉茶是丽云费了不少心思寻来的方子,足足熬了半晌,午后拿冰块镇凉了两个时辰,又将枇杷、椴树雪蜜与冰糖炼在一起,这才敢端到木尧面前。殿里只燃了几只火光明亮的烛,丽云看木尧斜坐在榻上,一手执着一本《世说新语》,一手用指腹慢慢揉着额头,她轻轻走上前,将凉茶置在木尧眼前,温言道:“娘娘,这凉茶清热去火,趁现在还冰着,您用些吧。” 木尧慢慢睁开眼睛,她紧了紧有些发干的喉咙,端起茶碗慢慢将凉茶饮下,有一股股凉意从咽喉间流过,大概还是有些苦,她峨眉一蹙,“都不让本宫省心,哪里能不上火。” 丽云笑了笑,“娘娘是说姝贵人?那娘娘猜猜,皇上今晚去了哪?” 木尧有什么心思多猜,不过随口一道:“不是翻得穆贵人的牌子?要说她无才无德,却也是能出头起来。” 丽云抿嘴一笑,有些得意,“穆贵人得罪了皇上,早被请退了回去,现在皇上在咱们景妍小姐那儿。” 惠嫔挑起了眉毛,斜睨着丽云,奇道:“穆贵人不是向来口若悬河以抵百万雄师么,是说了什么话犯了忌讳?” 丽云话里带着讽意,“她在皇上面前对仁孝皇后歌功颂德,惹得太子伤心,皇上当即把她请了回去,午后还警示六宫,往后都不许在后宫借先皇后作文章。” 惠嫔一听玄烨对胤礽的偏爱,眼里有些黯然,不过她也早习惯了这些,是而付之一笑,“成天给仁孝皇后树碑立传,胤礽不高兴是一说,皇上也不见得真买账,皇后的面子自然更挂不住。这事本宫本宫才不会去做。不过这在宫里也不知朝夕之事,怎么皇上今天就听不得了?” 丽云一哂,道:“据说当时成常在也在乾清宫,是她给皇上提的醒。” 木尧的目光沉了下来,愁眉锁住了眼眶,“她与穆贵人不睦是自然,这样聪明的女人......”她轻轻摇头,怅然若失,“实在可惜了。” 丽云知道木尧懊悔,道:“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咱们没伸手,这个人咱们丢了,现在再怎么劝也是没用的,心不是咱们的。” 木尧将手里的书册撂下,废书而叹:“她之前一直怯懦,上次开罪的又是太后,本宫在宫里,上有皇后和贵妃,内有胤褆要照顾,外要听表哥的消息,多少心要费,哪里能放得开手帮她。” 丽云劝道:“一枚棋子而已,丢了便丢了。再说成常在聪明,可也不是什么顶尖的,不然怎么放着她也在乾清宫,皇上还是到了咱们景妍小姐那。” 木尧微微一笑,安定自若,“若说美貌,倒是有荣嫔和戴佳氏与景妍平分秋色,若说才情,放眼八旗无人能出我纳兰氏族之右,皇上喜欢咱们,不正是因为这个?”她一顿,又有些忧虑“不过......本宫还是担心。” 丽云问道:“娘娘是担心景妍小姐?” 惠嫔颔首,对于景妍,她不无担心,“这孩子根本不懂世情世态,说话做事从来由着性子,也就是她不爱争锋,不然又跟穆贵人有什么两样。” 丽云亦以为然,道:“可娘娘一直以来也是怒其不争的。” 木尧有些苦恼,蹙眉道:“本宫倒也不希望她抓尖抢上,毕竟皇上喜欢的也是她那份清高,不过她也不能对皇上半点都不上心,成天躲在自己宫里,对什么事也不管不问的,表哥安排她进宫是为了帮衬本宫,这倒好了,什么忙也帮不上,还竟让本宫替她操心。” 丽云看天色晚了,便让人将珠帘放了下来,又扶木尧到妆台前伺候卸妆歇息,她一壁为木尧卸下珠钗,一壁道:“其实娘娘有子万事足,咱们只要将小主子照顾好,旁的事与咱们无关,也用不上谁帮衬,她只要别给咱们添麻烦便好。” 木尧对着铜镜,执起妆台上的木梳,将披散下来的发丝一一篦好,那梳子是沉香木制得,指尖发迹都留下余香,让木尧闻得有些惬意,“本宫也希望是这样,只是表哥那头......”她有些无可奈何,“他这个人心比天高。” 丽云有些不敢开口,又心存疑惑道:“明相暗中没少支持咱们,对小主子也百般上心,娘娘是说他的意思是......” 木尧打断道:“胤褆现在还太小,就是他长大了,本宫也绝对会叫他安分守己,什么心思也不要动。” 丽云知道木尧是缜密严谨的性子,却有些不甘心,“娘娘,其实咱们小主子,样样不比太子爷差的......” 木尧有些生气,嗔道:“好了!” 丽云赶紧止了话,手脚麻利地为木尧卸妆净脸。木尧也有些累了,扶着丽云的手往床榻上走,外头天色有些晦暗不明,她瞥了一眼窗外,问道:“这几天忽冷忽热,胤褆那头让乳母们看仔细了。” 丽云笑道:“娘娘放心,乳母们都是皇后娘娘陪您一个个亲自挑选的,做事都是稳妥可靠。” 木尧坐在塌边,长出了一口气,“也多亏了她还是贵妃时,本宫一直不曾与她交恶,现在她成了皇后,才肯多照顾咱们几分。” 正说话间,外头突然又宫女挑了帘子进来,微微朝木尧福了一福,神色有些慌张不安,木尧宫里的人都守规矩,这时辰又已经不早,这样慌张定然是有事,她不曾苛责,也不慌乱,问道:“有什么事?” 那宫女有些急促,说话也快了不少,“娘娘,刚听景仁宫的人来说,姝贵人小主不知怎么惹了皇上不高兴,皇上一气之下便离开了。” 月弯如眉,周身勾勒出如水晕色,月色皓皓。 兰煜趴在案几上,一直有些闷闷不展,纤云看她也不说话,问道:“小主是还对白天的事心有余悸?” 门外养了几只杜鹃,云弋刚给她们喂完食,拿着穗子在门前逗弄着它们,引得一个个欢天喜地地叫着,显得殿里更加萧静。 兰煜叹了口气:“大概是我读了太多闺阁里风花雪月的诗,脑袋里绮念太多,才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纤云不解,“小主想的是什么?” 兰煜惘然地想,心绪茫然,“我一直觉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是我一直盼望的。而夫妻之间,最忌讳便是相互猜忌,相互算计。”她眼神倏冷,“就像我与皇上一样,她一直对我满心猜忌。” 纤云迟疑道:“其实咱们对皇上,也的确是带了些算计。” 兰煜点点头,举棋无悔,“我知道,可是穆贵人屡屡刁难我,我不能一味忍让,所以这么好的机会,我不得不试上一试。”她有些泄气,“不过这样的日子,我开始觉得没什么奔头。” 纤云想了想,笑道:“小主现在是觉得没奔头,可假日时日有了皇子,那可不是有了奔头。” 兰煜冷不丁听到这话,脸一红,嗔道:“你又胡说了。” 殿外头静了下来,兰煜想起云弋在外头,正打算叫她进来,一抬起头,却看见了一个令她霎时震惊莫名的人,高大的身影站在湘妃竹帘外头,亦不知站了多久,纤云先反应了过来,连忙拽了兰煜一把,下跪行礼道:“奴婢参见皇上。” 第四十八章 春恩(二) 兰煜没有想到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再次见到玄烨,她忘了该做些什么反应,直直僵在了原地,那眼神似乎不认识眼前的人。玄烨脸色并不太好,有黑沉沉的阴霾,他站在寝殿外头,道:“怎么,还没你的宫女懂规矩,朕来了也不知道接驾?” 不是不记得白天的一场惊心动魄,兰煜有些适应不了玄烨的突如其来,她板直了身子,温声细语间带着些不明所以的意味:“臣妾参见皇上。”她一咬唇,疑惑道:“这么晚了,皇上怎么......” 玄烨大步流星走进殿里,直接择了方绣墩坐下,一挥手道:“免礼吧,朕有些饿了,去准备些吃食来。” 兰煜有些意外,吩咐道,“去向宣姐姐借个小厨房,记着快些。” 殿里一干人都退了下去各自忙活,兰煜有些不自在,站在一头看上去进退不得,玄烨看了她一眼,有些失笑:“怎么你们一见到朕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他伸了伸腿,将脚边的木凳推进了些,道,“坐下,朕是真饿了。” 兰煜看了看玄烨,他穿着一身深蓝色常服,比起白日里龙袍加身的凛然威势,现在的他虽然气势仍在,隐隐的气场却使人觉得判若两人。兰煜坐在玄烨一旁,宫人们手脚麻利,未几时便将一个个小菜端了上来。玄烨兴致不错,正准备大快朵颐,只是放眼一看,不过是水晶虾饺,百合香芹炒腰果,酱拌八宝菜,三黄鸡汤烩银丝面,并鸡丝烩白粥和几道简单的点心而已,玄烨蹙了眉:“朕大半夜跑到你这,怎么连一个硬菜也舍不得拿出来,就拿这些应付朕?” 兰煜一愣,正合计着怎么答复,却听见云弋在后头恭敬道:“回皇上的话,现在夜深了,奴婢们怕太过油腻让皇上积了食夜里睡不安稳,这些菜清淡养胃,夜里吃最合适不过了。皇上若嫌照顾不周了,可以白日里再来,小主有得是拿手好菜献给皇上。” 兰煜有些脸红,正要嗔怪,玄烨却被逗笑了,“你看看你的宫女都这么聪明,偷懒也罢了,还想着替你招朕过来。” 兰煜一撇嘴,“臣妾可没教她们这些。” 玄烨叹然一笑,“罢了,朕就将就这一回,等着你说的拿手菜。” 兰煜看玄烨计较起来的样子,竟然觉得有些好笑,她抿着嘴,微微弯起嘴角,道:“御膳房的金刀银筷还不成,皇上净难为臣妾做这些。” 玄烨夹了几块八宝酱菜,就着白粥一起,只觉得一股暖意从喉头到了胃间,他心满意足地哼了一声,道:“再好的东西,也得看是跟谁,否则还不如这白粥有味道。” 兰煜手里端着汤盏,用汤匙轻轻搅拌着,她眼睛盯着汤盏,斜睨了玄烨一眼,问道:“皇上这是从哪过来?” 玄烨脸一沉,又夹了一块水晶虾饺,语气不豫道:“景仁宫。” 景仁宫是姝贵人与密常在的住处,密常在早已失宠,那么不必再问,兰煜也知道玄烨时从景妍那里过来,她看得出来玄烨也并不愿意再提,自然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她接过汤盏,递到玄烨跟前,“皇上尝尝这个。” 狐尾百合的香气氲氲袅袅,混合着云雨之乐后的汗湿味,伴着粗重而有节奏的喘息声,有着香艳的缠绵。 兰煜青丝大肆披散着,她头枕在玄烨臂弯里,那姿势久了有些难受,刚要挪动身子,却又被玄烨一把搂了回来,将她的身子箍得更紧。兰煜无可奈何,只能继续贴在玄烨肩上,明黄寝衣下传来炽热的温度,触感丝滑又绵柔。玄烨盯着帐顶,亦不知在想些什么,空气里传来他均匀有力的呼吸声,兰煜听得出来,那呼吸声里有纵情后的酣畅、满足,亦有一丝不可言说的空虚和落寞。玄烨的声音浑厚有力,从身体向兰煜传来阵阵起伏,“在想什么?” 兰煜声音轻而细,“没什么,臣妾只是有些疑惑。” 玄烨道:“你是在疑惑,朕就算不想待在景仁宫,也更不应该来你这?” 兰煜失笑,呼出一阵均匀绵长的气息,玄烨耳边有些痒,她吐气如兰,“是啊,皇上应该最不想见臣妾。” 玄烨盯着帐顶,许久没有说话,兰煜在暗夜里看着她,似乎看到玄烨眼神里的空洞,亦如天子,也有这样茫然无所依的时候。玄烨的声音总是突然响起:“朕从景仁宫出来,一时也不知道要去哪,好像谁都让朕觉得猜不透,看不清,朕看了又看,不是对朕无心的,就是算计朕的。”他转过头,在黑暗中直视着兰煜,“每一个人都让朕不放心,所以朕干脆找了一个最不让朕放心的,来你这,朕反而踏实。” 兰煜听玄烨说的话,竟觉得不像一个天子,反而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她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崩住身子将笑意压住,“臣妾荣幸之至。” 玄烨敏锐地察觉到了兰煜的变化,伸手就在兰煜柔软的腰肢上掐了一下,“你敢取笑朕。” 兰煜吃痛,身子本能地向后一缩,玄烨意识到方才手劲有些重了,一双大手又将兰煜搂住,手掌附在兰煜腰肢上。兰煜的发间传来玫瑰花水的味道,玄烨觉得很是好闻,头又跟兰煜凑得近了些,他闭上眼睛,似乎有些贪恋这味道。兰煜这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贴着玄烨的脸,她突然萌生了一种愿望,想要真切地看清楚这个人。呼吸越来越近,玄烨忽然伸出后拢在兰煜脑后,额头紧紧贴着兰煜,他声音低沉,如在呓语:“兰煜,答应朕,以后别伤害太子,行吗。” 兰煜恍然失神,天子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她想了想,似乎心里的一个结正在渐渐解开,她轻声道:“皇上,臣妾知错了。” 玄烨摇了摇头,“你没有做错,朕知道的,朕的儿子其实很不开心,因为朕没有保护好他的额娘,朕给了他储位,可还是觉得对不起他。” 兰煜不明白玄烨为何对太子这样偏爱,又不敢问出来,只能道:“皇上已经很疼爱太子了。” 玄烨埋着头,声音极轻极轻,“因为朕对不起他额娘。” 兰煜的手藏在宽松的寝衣里,她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又怕玄烨察觉,轻轻地从玄烨臂弯里挪开。她知道不能再问下去了,她静静看着,感受着从身体里传来的皮肉相贴的温度,玄烨没有在意兰煜的沉默:“朕想好好保护这个孩子,朕要把他接到乾清宫来,日日教导他,陪伴他。” 兰煜有些惊愕,人说慈母情怀乃世间之最,其实为父何尝不是如此,她没有想到玄烨能为太子做到这个份上,她缓缓道:“只是这样,贵妃娘娘怕是舍不得。” 玄烨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朕也知道,所以未曾下定了决心,不过现在也拖不得了。” 兰煜悠悠道:“贵妃娘娘膝下无子,如果能有其它的孩子补偿,也不至于伤了她多年教养胤礽的苦心。” 玄烨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胤禛?”他顿了顿,“朕本来打算过了年关封沅溪为嫔,不过她出身低微,还是不能亲自教养孩子,交给贵妃......倒也合情理。”他抽出一只手枕在脑后,脑海似乎比方才清醒许多,亦没了困意,“不过朕本来打算将胤禛交给皇后的,毕竟皇后入宫多年无所出,也从未抚养过。” 兰煜扭过身子,伸手环住玄烨肩膀,头枕着玄烨肩窝,温软道:“臣妾也只是随口一提,比不了皇上的瞻顾。其实皇后娘娘身份尊贵,哪个皇子能被皇后教养都是莫大的福分,只是正因为这样,臣妾才担心,这未必对贵人姐姐和四阿哥是件好事。” 玄烨的身躯随着呼吸有韵律的起起伏伏,兰煜仔细感受着他的呼吸,并未曾因为她的话有所波动,亦如他的声音一样,悠迈沉稳,“你说得对。” 玄烨突然将脸向兰煜凑近,“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女人。”他的嘴唇贴近兰煜,兰煜将头一撇,躲过了玄烨的追逐,玄烨并不罢休,将兰煜一把拽了过来,又将起伏紊乱的唇凑了上去,兰煜微微弯起嘴角,凉瑟道:“皇上为什么生姝贵人的气。” 玄烨的身子像泄了气一般,一下子没了兴致,他闷哼道:“非要这么扫兴吗?” 兰煜苦涩一笑,道:“臣妾很好奇,看在明天要成为众矢之的的份上,皇上就告诉臣妾吧。” 玄烨觉得兰煜的直率有些好笑,亦使他舒服,他想了想,道:“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朕喜她通汉家文采,愿意与她谈论,她倒是有问必答,若是朕不开口,总也赶不上她跟朕说上一句,有什么赏赐,底下人说她也不过一笑置之,从来见不到个笑模样。” 兰煜一笑,“周幽王难得褒姒一笑,皇上这次也见识了。” 玄烨冷哼,“朕可不是什么周幽王,朕自问对你们也不算薄情寡义,真说了错话的,朕也不曾过分苛待,可今天过去,她话里话外抱怨朕近日来过分宠你,排揎朕喜新厌旧,不是明君所为,还说什么‘昔伯瑜之婉娈兮,每彩衣以娱亲’。朕从来就没让人这样挤兑过。” 兰煜暗叹景妍的大胆,亦不禁哂然失笑,“这首《离思赋》是十足的宮怨诗,只是左芬因相貌平平不得晋武帝欢心,而姝姐姐可是览遍图画之妙像,阅遍先哲之典谟,说这话便是名不符实了。”她俏皮道,“姝姐姐这是吃醋了呢。” 玄烨不以为然,不屑道:“朕是天子,你们都是朕的女人,朕想宠爱谁不可。妒醋本来就有失妇德,况且她对朕,真是不是吃醋还是两说。” 兰煜忽然想起那日在长街偶遇,景妍那令她措手不及的态度,揣想起玄烨刚才说的话,心中暗暗掂量,或许景妍就是这样一个从来不懂得遮掩和隐忍的人,亦连天子的忌讳也未曾计较过,她有些疑惑,如何的岁月能够洗涤出这样一个无处惹尘埃的人?这样的人早晚为玄烨不喜,于兰煜的内心其实也是不喜的,自然,景妍更不适合在宫里生存。 外头一阵清脆的梆子声敲响,拽回了兰煜神游的思绪,她轻抚着玄烨的脸,柔声道:“明日还有早朝,皇上早些睡下吧。” 第四十九章 复起 李德全在日头稍亮时就将早朝的龙袍熨好送来,兰煜早在半个时辰前就起身梳妆,为玄烨布早膳、理朝服。玄烨醒来后气色好了不少,亦不似昨日一般威严肃冷,兰煜打扮得神清气爽,迎上前道:“皇上。” 玄烨微微颔首,见朝服已然准备停当,便展开了双臂,由着兰煜和一众宫人更衣。里头正忙活着,梁九功打外头进来,轻轻打了个千,玄烨轻抬起下巴,道:“一大早也不见你人影,有什么事?” 梁九功回道:“回皇上的话,今儿一大早储秀宫来了人,说敏嫔小主那头......有些不好。” 兰煜并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静静听着玄烨道:“敏嫔?有什么不好。” 梁九功低着头,不紧不慢,“来的人是同住在储秀宫的陈答应身边的宫女,说这几天或许时气所致,总听敏嫔身边的人说她身子不好,今天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严重了起来,想去请太医,可守门的侍卫碍着规矩也不让出去,这才请陈答应派人出来。”他缓了缓,觑了一眼皇帝神色,道,“奴才想着敏嫔小主还在位分上,真要是病得狠了也不好,这才先过去瞧瞧情况,回来好跟皇上回禀。” 玄烨平静道:“都瞧见了什么。” 梁九功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蹙眉道:“万岁爷您当初的意思是禁足思过,除了不准出门,旁的一律不缺。可今天奴才一过去可不要紧,宫里一应用度陈设都还是去岁敏嫔小主禁足前所用,别的不说,光是今天送来的饭食,都已经是馊坏腐烂的,听宫女彩云说自打小主禁足以来奴才们就不甚上心,送来的吃食每每皮糙味苦,小主碍着自己是思过,便也忍气吞声了。不过现下天气愈发热,吃食也放不住,保不齐什么放久了拿给小主,这才让小主吃坏了肚子。” 玄烨听了这话,很是难以置信:“她是禁足,又不是废黜,哪个奴才敢这么怠慢?” 梁九功赶忙道:“奴才也不相信,连忙派人去查,这才查出了这个。”他一甩拂尘,后头便有个小太监拎着个食盒上来,兰煜瞥了一眼那食盒,雕花陈旧,一看便是积年的废旧东西,沟壑处还积了薄灰,梁九功将那食盒打开,道,“这是昨晚送去储秀宫的晚膳,底下人拿来一看,就算是天热东西放不住,坏成这样,也绝不是一天的功夫。” 那食盒刚一打开,一股刺鼻的气味便传了出来,兰煜赶紧拿丝绢掩住口鼻,往里头一看,只看见半只腐烂的烧鹅和一碟青菜,还有那最简陋不过的白米粥上,也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绿色,兰煜直觉得恶心,忙转过身去,捂着嘴去抵挡那来势汹汹的呕意,纤云连忙递上一盏茶水,为兰煜抚着后背。玄烨也看见了那里头的东西,脸色渐渐黑沉,他看兰煜难受,便示意梁九功将那东西拿下。鼻翼间渐次粗重的气息显示着他的意外和不满。 兰煜倒着气,喘息道:“实在是太过分了,敏嫔姐姐好歹是嫔位,这东西便是连宫女也不如的。” 玄烨的声音从胸腔里发出中气十足的质问:“叫太医了没有?” 梁九功道:“已经叫了,太医说小主的呕吐腹泻都是因为吃坏了肚子,伤了肠胃,至于这样严重,那便是因为这事定然不止一朝一夕,如此看来小主已经被怠慢了多时。” 玄烨没有说话,兰煜柳眉微蹙,温声道:“皇上,底下的奴才敢放肆,大概是因为他们揣测了圣意......” 玄烨冷冷道:“朕知道。”奴才们为玄烨将朝服换好,便齐刷刷推到了一边,玄烨顺了顺衣袖,问道,“这是御膳房的奴才干得?朕倒想问问他们有几个胆子。” 梁九功摇了摇头,一拍手道:“奴才本也是这么想的,便叫了御膳房的奴才过来对质,谁知道他们一看,说这晚膳是从膳房出来的不假,可这东西是几天前送出去的,也不是拿给敏嫔小主,而是给守门的侍卫。” 兰煜蹙眉,声音里挑起了浮动,“你是说,守门的侍卫把自己的晚膳给了敏嫔?” 梁九功回道:“正是,奴才一听这话便把那俩侍卫叫了来,听他们支支吾吾便更觉得不对,就派了人去搜他们的庑房,这一进门就看见了他们昨晚的剩饭,满桌珍馐美味,没一样是他们配吃的,他们一看瞒不住这才招了,合着是他们把敏嫔小主的晚膳和自己的晚膳都扣下,先拿小主的晚膳给自己打足了牙祭,若是想得起来便将另一份给敏嫔小主送去,想不起来,一两天再送也是有的。” 兰煜忿忿道:“敏嫔姐姐估计是身在禁足,不愿意去跟他们分辩,若真是饿得急了,也只能拿那些东西果腹,这才一复一日以致病。奴才们见风使舵是常事,可实在没想到竟猖狂到了这个份上。” 玄烨脸色彻底沉了下来,是有大发雷霆的前兆:“他们这是以为朕彻底厌弃了敏嫔,一点也不把她当主子了。” 兰煜低下了头,神色中带着不忍和愤懑,“皇上,敏嫔姐姐纵然有错,也轮不到那两个侍卫这样凌辱。” 梁九功伸出胳膊朝后头一指,请示道:“皇上,现如今那两个奴才就在门口押着,皇上可要亲自审问?” 玄烨眼皮一沉,目下无尘,“朕也懒得见他们,拉出去神武门外打三十个大板送回家去,族中人都不得再入宫当差。” 梁九功反应极快,立刻回道:“奴才遵旨。” 兰煜看玄烨脸色已经很是不好,忙道:“皇上是心疼敏嫔姐姐?” 玄烨蹙起眉,喉头拱起不满的烦躁的蠕动,“朕一直以来将八旗子弟皆视为骨肉兄弟,从来也不曾严待底下的人,就是皇后严厉,朕也时常劝她宽和,却没想到竟然纵得他们无法无天,一个个敢这样揣测朕的心意。”他流露出内疚的神色“宛荞......朕本来只是觉得她性子过于纯稚,想让她收敛心性,其实大封六宫时朕就曾打算放她出来,还是宜嫔跟朕说应该让她多反省些时日,以免又冒犯了太后,朕本以为这样也是为她好......” 兰煜面上不动声色,委婉劝道:“底下奴才势利眼,皇上这次发落了他们,料其他奴才往后也不敢狷狂。”她敏锐地捕捉到了玄烨眼中的怜悯,于是愈加劝道,“敏嫔姐姐与臣妾素未谋面,臣妾只知道她口无遮拦,或许是有些不当。不过一年思过,想来也该知错了。臣妾私心猜度,敏嫔肯吃那些东西,多半也有赌气的缘故在的,不然皇上还是......” 玄烨思索了片刻,道:“朕去看看她。”他话一落地,便快步出了殿门,梁九功发落完了那两个奴才刚要回禀,正巧遇上玄烨,玄烨也没留步,直接吩咐道,“先去太极殿,让大臣们先等着朕。” 梁九功连声称是,远远看着玄烨走远,后头还有李德全跟着,他有些不忿,狠狠朝远处啐了一口,嘴里也不知嘟囔着什么。兰煜此刻就站在殿门外,面带笑意地看着他,梁九功刚一扭头,看见兰煜站在门口,连忙挂上了笑脸,道:“小主见笑了。” 兰煜倚在朱红金漆门框上,笑意不减:“有劳公公了。” 梁九功很是客气:“小主哪里的话,奴才亦不过是在来的路上,将那食盒掉了包,换成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拿给皇上,这点举手之劳,不劳小主说谢。” 兰煜瞥了一眼宫门外,问道:“公公倒是走运,皇上不肯见那两个侍卫,否则保不齐要出岔子。” 梁九功摆了摆手,成竹在胸,“他们见了皇上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那膳房的小太监也是奴才的人,只要他一口咬定每天的晚膳是交到了那两人手上,他们就是再怎么喊冤也没用。” 兰煜听了这话才真正放下心来,纤云昨晚守夜,现下与云弋换了班,兰煜向云弋使了个眼色,云弋便从袖中抽出一枚金锭子塞到梁九功跟前,兰煜道:“公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太寒酸的东西我也拿不出手,这个还望公公笑纳。” 梁九功接过那金锭子,直接装进了口袋,作揖道:“多谢小主。” 兰煜抚着云弋的手缓缓送石阶上走下,此刻快到了向皇后请安的时候,她经过梁九功身边,以极细极轻的声音道:“我之所以感谢公公,不仅是因为这次。上次在御花园,多亏有公公提前差人告诉我皇上要来,否则我便不会占尽了天时地利。” 梁九功一笑,为兰煜让出一条路,又伸手做出个“请”的姿势,低声道:“小主如今风生水起,还记得奴才这点好,奴才感激不尽。” 兰煜抬起头,扶着云弋向长街走去。 第五十章 复起(二) 天光包裹着一团炽热的灼艳,晕出一圈圈光环,让日影里都透着花红柳绿的掠影。天气热且干燥,此时还不是盛夏时候,在太阳底下站不过片刻,也觉得浑身烘得难受。 荣嫔一早精心描绘的妆容,此刻只觉得有些累赘,她原本就觉得翻晒经文不是个轻松的差事,况且翻晒正是要赶在日头最盛的时候出来,她站在宝华殿的院落正中,不过半个时辰便觉得头有些眩意,脸上的妆此刻像糊了一层腻子,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低头,看见经书上密密麻麻的经文,更觉得眼冒金星,一个不防向后歪过去,香云和宜嫔手快,赶紧一左一右扶住了她,宜嫔道:“姐姐当心身子。” 香云赶紧为几位主子添上了瓜果和凉茶,荣嫔找了阴凉处则了个椅子坐下,用丝帕擦着有些汗腻的额头,道:“这天气可真见鬼了。” 完祺也有些燥得慌,她将经书撂到一旁,用银签扎了块蜜瓜放进嘴里,只觉得五内生凉,甚是舒服。她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平嫔,果子和茶水都还撂着,只一心翻晒着经文不见停下,也半分瞧不见倦意,便有些稀奇道:“平嫔姐姐比我们来得还早,忙活了这大半天,怎么也不见姐姐喊累,倒显得咱们身娇气弱了。” 平嫔连头也没抬起一下,手上的动作也不曾停下,“我若是打扮得这样华丽过来,也会觉得累。” 荣嫔被噎住,说话便有些酸,“咱们伺候皇上自然不能太寒碜,平嫔也是的,整日里素面朝天,那也难怪了。” 平嫔的声音若古刹里的晚钟,悠悠荡荡而没有起伏,“佛门圣地,非焚香沐浴而不得进,更何况是浓妆艳抹,更是不见诚心。” 宜嫔在一旁颇有兴味地看着平嫔,笑道:“姐姐也真沉的住气,这成日里青灯古佛相伴的。” 平嫔声音平板,“我有什么沉不住气的。” 完祺的调子曲曲转转,丝毫不为佛门庄肃所束缚,“咱们姐妹几个大封时,五嫔之中本是以荣姐姐为首,平姐姐次之,惠嫔与妹妹再次,敏嫔为末。可谁想到横空杀出来个温嫔,一跃与荣姐姐平位,居平姐姐之上,平嫔姐姐,你也没吃心么?” 平嫔不为所动,“起起落落都是常态,有什么值得吃心的。” 荣嫔冷哼一声,不屑道:“温嫔能平步青云,还不是有皇后的缘故在。” 完祺深以为然地点头,顾盼神飞间话语挑人,“说得正是,可是平姐姐也是先皇后的胞妹,皇上到底也没给姐姐这样的宠遇,这亲疏远近的,妹妹都替姐姐叫屈呢。” 平嫔淡淡一笑,也懒得搭话。荣嫔听见提起先皇后,心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恶狠狠的疼。她的脸色在艳阳下冷似冰霜,话里也喷薄出簌簌寒意:“皇上心明眼亮,知道什么人什么心相,所以有些人生前不得宠,死后留下的亲眷也不如人家的受待见。” 平嫔手里的毛笔一滞,她寒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荣嫔冷笑,“什么意思?我那几个苦命的孩子,我个个都记着呢。” 平嫔拿在手里的毛笔悬了许久,仿佛凝住了一般,她动了动,将有些发干的笔尖又重新蘸上墨水,隐忍道:“荣嫔,你无凭无据,有什么资格污蔑先皇后。” 荣嫔气结,“我是无凭无据,可是老天有眼,人在做天在看,不然你日日礼佛,谁知道是不是替你那姐姐赎罪呢!” 平嫔忍无可忍,重重撂下墨笔,宜嫔赶紧上前拦住荣嫔,安抚道:“好了好了,都怪妹妹多嘴提了这一出。宝华殿圣地,真动静大了皇上又该责咱们,姐姐快消消气。” 正说话间万齐打外头过来,急急忙忙道:“娘娘,不好了。” 荣嫔最看不得他这幅着急忙慌的样子,当下不豫道:“有事说事,成天把这个不好挂在嘴边,也不怕忌讳。” 万齐连忙点头称是,完祺看他是真着急,隐隐有些不安心,道:“姐姐别急,万齐也是老道的奴才了,这个样子必然是真有事。”她一颔首,“有话快说。” 万齐低着头,擦了一把汗,回道:“刚递来的消息,敏嫔不知怎么病重,皇上听说后一大早就赶了过去,连早朝都耽搁了半个时辰。听说现在......听说现在储秀宫的守卫都已撤下去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荣嫔与宜嫔纷纷花容失色,香云和霁云连忙扶住两位主子,完祺反应倒快,紧忙问道:“皇上昨晚不是在穆贵人那?她是怎么做事的,怎么也不知拦着皇上。” 万齐很是为难道:“小主有所不知,皇上昨晚是翻了穆贵人牌子,可她半道得罪了皇上,早被撤了,奴才也只知道后来皇上去了姝贵人那,可这最后怎么就到了成常在宫里,奴才也实在不知啊。” 荣嫔百思不得其解,“成常在也不是什么善茬,怎么就放皇上去储秀宫了?” 完祺极力屡清头绪,可有些事还是有些想不明白,她疑云丛生,道:“皇上现在在哪?敏嫔又如何?” 万齐道:“回小主,皇上此刻还在早朝,不过走前特地嘱咐太医好生照料敏嫔病情。还有......”他斜了上头几位小主一眼,道,“奴才还听说,敏嫔这次是因为吃坏了东西伤了肠胃,皇上还发落了守门的侍卫,恐怕这次,敏嫔不日就将释足了。” 荣嫔气恼地道:“明知道东西放坏了还往嘴里塞,这不明摆着是成心的么!” 宜嫔无奈道:“她不成心,皇上哪还会记起她。她倒对自己下得去手,是咱们小看她了。” 平嫔看她们两人一唱一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她在两人聒噪不安中岿然不动,她端起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掸了掸书上的灰尘,完全不理会旁的闲言碎语。 完祺到底稳重些,看着荣嫔气急不安,也安慰道:“姐姐宽心,咱们是有些大意了。不过要说敏嫔么,木头美人一个,妹妹便不信她还能整出多大的风浪。” 荣嫔叹了口气,她轻拽了拽宜嫔的衣袖,拉着她往离平嫔更远处走了走,她语不传六耳,低声道:“咱们当初在家宴上给她设套,正是因为忌讳她太过美貌,她那张脸,哪个男人不动心。” 宜嫔笑了笑,嘴甜道:“姐姐比起她来毫不逊色,怕她做什么。那时候她与姐姐平分秋色,咱们才想着给她点教训,不过现在又有了姝贵人和成常在,比她更狐媚不下十倍,多她一个不多。” 荣嫔苦笑,也没什么心思再翻晒经文,随手捡起一本经书,又撂到了日头底下晒着,她幽幽一叹,面露倦意。 第五十一章 复起(三) 兰煜一早本是神思有些倦怠,本也还生怕定省时在皇后前失礼,却在半路上被月桓告知皇后身子不适,改于午后请安。她午膳后在榻上小睡了片刻,觉得精神好了不少,便领着云弋早早往坤宁宫去了。 云弋扶着兰煜,她将头埋低,却又忍不住拿眼睛四处瞧瞧看看,兰煜有些奇怪,“你在看什么?从前没见过这些地方么。” 云弋有些不好意思,道:“见过,不过以前成天被催着赶着,从来也没好好看过。而且......这是奴婢第一次陪小主请安。” 兰煜觉得有趣,便笑道:“那地方你再也不用回去了,所以以后有得是时间慢慢看,不急。” 云弋点点头,她咂了一声,道:“也就是跟着小主奴婢才能见到皇上。奴婢也是佩服小主能那样大大方方跟皇上说话,奴婢见到皇上可是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兰煜莞尔,“可我见你昨晚反应倒快,答起话来脆生得很呢。” 云弋哂笑一下,有些尴尬道:“奴婢向来嘴快,想着替小主分辩一时没把住就......” 兰煜也喜她直率性子,也并不是真责怪,她俩脚步不慢,等到了坤宁门外,见孟知早就在阴凉底下等着,她脚步一顿,朝孟知微笑示意,对云弋道:“宫里真正需要小心的,其实并不是皇上,在皇上面前尚且能玩笑几句,等会进去,千万一句话也不要多说。” 云弋虽爽直,却并不是蠢笨性子,脸上一肃便扶着兰煜同孟知和秋云一道进去。 当兰煜与孟知一同进入坤宁宫时,一如同她来时所料,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盯上了她,这当然不是兰煜第一次这样引人侧目,不过兰煜打眼一瞧,只有穆贵人在不远处,那眼神恨不得将她凿穿,而旁人不过是事不关己的幸灾乐祸罢了。 兰煜早料到了这景,也懒得理穆贵人,与孟知一道坐下。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姝贵人,她眼圈有些发红,惠嫔就在她上侧,面有薄怒,想来是景妍在来前刚刚受过训斥。 众人上次在坤宁宫见识过皇后的凌厉,这会便不敢七嘴八舌,只是余光时不时往兰煜这头瞟上一下。 皇后过了片刻才从内殿里转出来,她今日只穿了耦合色斜襟常服,领约上缀了一串描金花石榴石,比起平日里素淡了不少。嫔妃一等忙起身行礼,晢瑛点点头,道:“本宫白天身子不适,免了辰时定省,让姐妹们白跑一趟,是本宫的不是。” 贵妃关切道:“皇后娘娘应当以凤体为重,咱们几个多跑一趟也不碍事。” 皇后今日身子的确不大好,连比她平日戴的鸽子血颜色浅上百倍的石榴石,此刻都因过于鲜艳而衬得她脸色微白,不过她语气仍然持重,平稳道:“本也不想让大伙再跑一趟,不过眼下快到端午了,因为前线战事,打过了年关宫里也没热闹过,本宫与皇上商量着,端午家宴合该好好操办操办,你们若是有什么好点子,也尽管和本宫提。” 穆贵人语言又止,晢瑛看见她这幅样子,沉声道:“穆贵人有话要说?” 陈槿似乎很为难,不过眼下皇后问话,也实在是不吐不快,她一咬牙,道:“皇后娘娘,臣妾是有话说,不过却与家宴无关,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后撇过头,轻轻出了一口气,她端起手边的茶水,润了润有些发白的嘴唇,道:“有什么话便说罢。” 陈槿连忙道:“皇后娘娘自打上次警戒了臣妾,臣妾时时引以为鉴,没有一日敢不安分,也不再非议成常在,可是......”她斜了一眼兰煜,道“臣妾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成妹妹,昨天明明该是臣妾侍寝,可是当着成常在的面,皇上就让臣妾回宫了。”她一壁说着,眼泪便在眼眶里打了几转儿,“臣妾就是今天豁出去让皇后娘娘责备,也不得不向在众姐妹面前讨个公道。光是臣妾也罢了,听说皇上后来本是去了姝姐姐那儿,成常在这一次抢人不成又抢两次,实在是过分了些.....” 陈槿说得激动,几近声泪俱下,而一旁的莺莺燕燕们各个只作壁上观,或是绞着丝帕发呆,或是朝其它地方张望着,也并没有哪个有出言帮腔的意思。晢瑛看众人不言语,便道:“这事本宫也早就听说,既然穆贵人想要个明白,那本宫也想问问,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皇上在当着成常在的面就把你退了回去?” 陈槿被噎住,一下子像泄了气一般,木木的呆在原地不敢答话,皇后瞥了她一眼,又道:“至于姝贵人,本宫一早也向惠嫔说过,惹皇上不高兴在先,深更半夜让皇上出去受凉,不管是不是你的错,怠慢了皇上,都是你的不对。” 惠嫔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架势,叹气道:“皇后娘娘说得正是,这次是景妍的不是,回去臣妾会好好教导她。” 景妍沉着脸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皇后看陈槿和景妍都成了被说得没了脾气,便道:“你们两个人,一个拿先皇后置喙,是为不敬;一个语出妒醋,是为不贤。说到底都是祸从口出,所以皇上冷落你们,你们也不算冤枉......” 陈槿不服气道:“可是......” 晢瑛冷声打断她:“本宫平日劝你们慎言,若是你们听进去半个字,也不至于犯了皇上的忌讳。” 晢瑛在病中本就肃冷,真沉下了脸来更让人觉得如霜寒不可欺,陈槿早是吃过苦头的人,晢瑛刚一说话,便吓得她低下了头,不敢再多分辩一句。 晢瑛在上头,审视着殿内众人,最后将目光停留在兰煜身上,她悠悠道:“不过本宫从来不算糊涂账,穆贵人与姝贵人言语有失是不对,可有些歪风邪气也不能一味纵容。”她一顿,“成常在,你可知罪?” 贵妃倏然听到这话,面上不动声色,手里的丝帕又往里攥了攥。旁人一概不知皇后会骤然发难兰煜,一时都有些好奇,往兰煜这头忘了过来。孟知也有些担心,兰煜姑且还算镇定,起身福了一下,低声道:“臣妾愿听皇后教诲。” 第五十二章 复起(四) 晢瑛面色微寒地看着兰煜,道:“你只愿受教,却不提受罚,看来还是没明白错在何处。” 兰煜有些为难,背脊微微挺起,僵出了额头一丝细密的冷汗,“但求皇后娘娘指点,若是臣妾有错,臣妾甘愿领罚。” 晢瑛冷声道:“后宫众妃以谦和为上,早前你风头太盛,本宫曾教你在宫里禁足半月收敛,可如今你不悔改也罢,反而变本加厉。正像穆贵人说的,一次不成抢两次,本宫若是容得你,往后人人效仿,宫里何来安定可言。” 孟知有些着急,也顾不得多想,便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成妹妹与臣妾同在一宫,昨晚的事臣妾可以作证,皇上的确是临时起意,连为皇上准备的晚膳都是成妹妹派人慌慌忙忙向臣妾这头借的,钟粹宫上下事先皆不知情,更遑论抢人之说。” 宜嫔嗤笑道:“妹妹说这话,连本宫都不信,十几双眼珠子看着成常在是怎么把穆贵人挤兑走了,后来就算是姝贵人没伺候好皇上,怎么皇上哪儿也不去,偏偏往钟粹宫走,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穆贵人咬着唇,恨恨道:“不是巧合,那就是成常在有了什么勾魂儿的妙法。” 沅溪是在兰煜进殿之后来到坤宁宫的,她产后刚刚出月,气血还有些发虚,原本只是静静坐在一旁,看着这情景,不得不抚着腰身,声音虚弱道:“皇后娘娘,其实皇上圣心有变都是寻常事,能把皇上伺候好是正理儿,臣妾倒觉得,并没有什么谁抢了谁的。” 荣嫔冷哼道:“德贵人倒是大度得很。” 皇后有些不耐烦,沉声道:“好了。”她心中似乎有了计较,正襟危色道,“巧合也好,有意也罢,能不能伺候好皇上是你们的本事,至于在本宫这,一碗水总得端平,不能一味偏纵,成常在......” 贵妃一凛,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的白玉骨节扇,她的眼中渐渐蕴起了一刃刃钢针,刚要开口,大殿里却被一把响亮的嗓子打破:“皇上驾到。” 众人皆在意外,晢瑛连忙起身,领着众妃跪下,外头话音刚落,玄烨便大步走进坤宁宫中,众妃忙齐声道:“皇上万福金安。” 玄烨快步走到晢瑛身前,将晢瑛扶起,道:“身子不好,别总跪着。”他一回头,在余光中瞥了兰煜一眼,而后朗声道:“都起来吧。” 晢瑛坐在玄烨身侧,笑道:“午后天正热,皇上怎么过来了。” 玄烨吮了一口茶水,道:“也没什么,听说皇后身子不好,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还赶了个热闹。”他一挑眉,“有什么要事?非得着急今天说。” 晢瑛为玄烨递上了果子,道:“眼看着端午家宴快到了,臣妾想着热闹些,早点告诉姐妹们,也好让她们早点准备起来。”她脸一沉,又道,“几个不懂事的,臣妾也在教导她们。” 玄烨对后头的事并没有太在意,道:“朕与皇后想到了一处,这次家宴是该热闹些,更得让老祖宗跟皇额娘高兴。” 晢瑛点点头,很是稳重:“臣妾会亲自一道道盯下去,新点子不能少,一切也得按规矩办。” 玄烨颔首,道:“皇后向来稳妥,朕是最放心不过的。只是你最近身子有恙,若是一个人忙不过来,贵妃也大可以帮衬。” 晢瑛心里一紧,还没等贵妃说话,赶忙道:“贵妃向来身子弱些,还有太子要照顾,臣妾怕累着她,左右臣妾也无他事,一个人忙便也够了。” 贵妃暗暗在心里冷笑,面上却一派温和,道:“皇后娘娘说得正是,臣妾身子也是不中用的,这边操心着太子,有些无暇他顾,家宴的事怕也只能让皇后娘娘劳累了。” 玄烨捻着手里的和田玉串珠,道:“说起胤礽,朕也是体恤贵妃劳累,胤礽这孩子顽皮,管起来颇费心思,所以朕决定把胤礽接到乾清宫来亲自教养。” 众人闻言均色变,贵妃险些维持不住脸上得体的笑意,她对胤礽并无上心太多,也不吝于将太子交给玄烨,只是她的心思与满座一样,皆讶异与玄烨对太子无匹的疼爱,虽然这已非一日两日,却仍令人瞠目。 惠嫔一张脸倏然灰败了下来,晢瑛强撑着笑,道:“皇上只想着疼爱太子,怎么也不问问贵妃妹妹舍不舍得。” 玄烨不以为然,笑道:“就是到了乾清宫,往后也一样时时得见,贵妃若想念太子,常来就是。” 贵妃温婉道:“皇上对太子珍视,臣妾这养母也不得不忍痛割爱了,只是少了稚子童音,恐怕还得适应些时日。” 玄烨一笑,道:“你若爱听稚子的童言童语,朕不妨再给你安排一个。”他看向沅溪,微微点头,“胤禛如今也满月了,沅溪的位分还不能亲自抚养,朕打算把胤禛交给你,你看如何?” 晢瑛一怔,笑容有些勉强,道:“皇上刚才还说心疼贵妃妹妹劳累,这怎么又让她费心了。” 荣嫔也道:“是啊,皇上若是担心其它几位姐妹未曾生养有所疏漏,那不是还有臣妾在,也省得皇上总累着贵妃娘娘。” 玄烨看着晢瑛,笑意温润,“太子不在贵妃身边,她难免心里舍不得,若有胤禛在身边,也算多个安慰。”她搭上晢瑛的手,“至于皇后......你是中宫,朕一直希望跟皇后能有咱们自己的孩子。” 晢瑛微微一低头,不再说话,玄烨对沅溪道:“德贵人,你看如何?” 沅溪起身,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笑意,道:“回皇上,臣妾位低,无力抚养胤禛,不管是哪位主子娘娘抚养,都是胤禛的福气,臣妾没什么不放心的。” 玄烨对沅溪的回答很是赞许,他点了点头,看向延月,延月会意,一字一句亦在情理之中,“承蒙皇上看重,臣妾今后定会好好照顾四阿哥。” 沅溪微微松了一口气,一颗心在此时总算安定了下来。玄烨在上头道:“对了,朕其实今天来,还有件事要跟皇后说。”他一顿,道,“今天一早朕去了储秀宫,敏嫔因为奴才怠慢,身子很是不好,朕已经吩咐太医好生照看,另外朕也一道撤了她的禁足。” 晢瑛今天一早就知晓了此事,是而并没有太多意外,道:“敏嫔妹妹那时年轻,一时口不择言,现在皇上肯原谅她,臣妾也会派人好好关照。” 玄烨不置可否,神情有些严肃,“其实敏嫔失言本也不是大事,只是这次真让朕生气的,是那些奴才见风使舵,成天不司其职,净琢磨着揣测朕的心思。”他向晢瑛道,“朕自然也知道这不是皇后的错,可是朕还是希望皇后往后能勤于明察,万不能姑息纵容了这些奴才。” 晢瑛脸上有薄薄的红,又不能在满殿妃嫔面前失了分寸,她只得道:“皇上说得是,臣妾往后会好好训导宫里风气,不让跟红顶白之风恣肆。” 玄烨望向殿下,兰煜有意无意地能感受到玄烨的眼神,她听见玄烨声容素整,道:“说到风气,朕也希望以后你们能谨记,宫门亦是家门,民间有常话,所谓家和万事兴,朕希望宫闱和睦,一来家和才能国泰,二来也不至于让天下百姓看朕的笑话,说朕的后院起火。”他向晢瑛温声道,“往后就劳烦皇后带领众妃日日研读女则,既磋磨后宫争宠之风,也为八旗子弟做个表率。” 皇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她敛衣起身,众妃亦随之起身,道:“臣妾等谨遵皇上旨意。” 第五十三章 复起(五) 皇帝走后不久,皇后也吩咐众人各自散去。贵妃走在后头,兰煜余光隐隐觑到了她的背影,便将脚步放慢了些,等贵妃走得近了,她便微微福下身子为延月让路,延月走过兰煜身边,似是不经意地碰见,她目光邈远,声音低沉:“皇上已经对穆贵人和姝贵人生厌,你做得很好,只是往后别操之过急,让皇后盯上,你会被束手束脚。” 兰煜恭谨颔首,“是。” 沅溪从不远处朝贵妃走来,尽管吃力,她仍旧不失礼数地行了一礼,道:“嫔妾多些贵妃娘娘抬爱,能够不嫌弃胤禛,能养在娘娘名下,是这孩子的福分。” 贵妃面不改色,平和道:“你要谢便谢皇上,至于本宫,既然胤禛来了本宫这,本宫自会好好待他,你放心就是。” 兰煜悄悄瞥了沅溪一眼,看到了她极力维持的得体笑容下,有汹涌的泪意被死死按住,逼仄出平缓的声音,“其实嫔妾过来,是想和娘娘请示,胤禛这孩子生来体弱,最近他有些睡不安稳,太医说是天干气燥所致,嫔妾怕这孩子吵了娘娘,想等他好些了再送去阿哥所。” 贵妃微微扬了扬头,道:“随你吧。” 贵妃扶着素云离开,沅溪也带着静云往别处去了。云弋这才扶着兰煜渐渐走出了长街,她见兰煜不说话,也知道方才被责难,兰煜心情并不好,因此也没有多言,兰煜思虑了片刻,扯起了发白的嘴角,苦笑道:“你看见没有,早上还在与你说笑的人,片刻间会变得威严肃冷,好像这人是随着衣裳,常服变成了朝服,这心肠也跟着变了。” 云弋想了想,道:“可是奴婢怎么觉得,皇上刚才是在维护小主。” 兰煜怔了怔,连脚步都不由得一顿,她有些微讶异,道:“怎么你会这样想。” 云弋越发觉得没错,便无所顾忌道:“小主您看,皇后娘娘方才那样疾言厉色,如果由她定夺,绝不是研读女则这么简单,可是皇上一来,虽然一句话也没提小主,可有了皇上那些话,皇后也不好再旧事重提,小主的危机便也解了,这不是维护小主又是什么?” 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心里油然而生,这感觉细密而柔软地包裹着兰煜,她嘴上不置可否,“你是机灵透了。” 云弋看她有了笑意,也不禁笑道:“那小主,咱们现在去哪儿?” 兰煜微一沉吟,“储秀宫。” 天壤之别三日间,兰煜再进入储秀宫时,这里已是焕然一新,像是躲避了一季寒冬的惊兽,如今春泽复起,霎时间已钻出盈盈冉冉的春意。宫人不再是低眉搭眼的百无聊赖模样,一个个打起了精神,各自笑不露齿地迎来送往。 似乎早就知道了兰煜的到来,她顺顺当当地被迎进了内殿。从过往许多的流言议论中,对于敏嫔这个人,兰煜所听到的大多是说她如何天真纯稚云云,所以来前兰煜一直疑惑,这样一个纯真无暇的女人,究竟为何会被人所忌惮?而当她一眼看到了这个人时,不需要再问,一切似乎都已有了答案。 兰煜将一众喧嚣窥探隔在了殿外,那个躺在床榻上朝她微笑示意的女人,生的是一张倾绝众生的脸,几乎在一瞬间,兰煜大可以肯定,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会不对这样的一张脸动心。她的脸上是极致的纯与白,娇似碧波盈春水,貌比西子胜三分,即使是病中的那一丝憔悴,也没有为这张完美无缺的脸上添上缺憾,反而又平添了那一番娇弱的美,饶是兰煜是女子,都不禁为之失神错愕。兰煜亦自诩绝非平庸,却不得不在这样的一个人面前,颓然而心生妒意。宛荞的美,比之兰煜的小家碧玉多了一份娇媚宛然的大气。比起景妍的孑然清冷多了一份柔丽的亲和。比起荣嫔的灼灼炽艳,她又多了一份恰到好处的清水荡涤后的怡静,芙蓉不及美人貌,过分地精雕细琢赶不上这一份巧夺天工。仿佛是在三春盛景中,各色鲜妍争奇斗艳以色侍人时,她容华胜桃李,以泠泠然的碧水清莲的姿态,在轻巧含笑间使一众芳华黯然失色。兰煜恍然近乎失神,看着眼前这个娴静犹如花照水的女人,心中反复想着,果真是自是绝代有佳人,不知正在深宫中了。 兰煜不失礼数,宛荞静静躺在榻上,弯出清浅的笑容,道:“谢谢妹妹了。” 兰煜笑道:“妹妹只是对姐姐说了一句话而已,姐姐客气了。” 肠胃病向来是极磨人的,宛荞说话极轻极轻,“一句话,妹妹肯说,旁人永远都不会说。” 兰煜清浅的笑意中蕴含深意,“妹妹当初只是告诉姐姐,送来的膳食不新鲜,吃多了会伤身,皇上会心疼姐姐。”她抚了抚护甲,道,“也是委屈了姐姐,东西好好的送来,非要让姐姐放上几天再动。” 宛荞笑了,那笑意冷冽,“不死不活地过了这么一年,吃点脏东西算什么。”她睁开明亮皓洁的眼睛,道,“我知道的,没有妹妹的美言和梁九功的配合,皇上不会那么顺利地过来,妹妹,是我欠你的人情。” 兰煜唇角一弯,朗然道:“姐姐听妹妹的这点愚见,那妹妹与姐姐就是自家姐妹了,欠不欠的,都是见外的话。” 兰煜远远地看着宛荞的神情面容,她的语气有些冷,兰煜却仍然能在这样冰冷的语调下,瞥见她曾经单纯青涩的模样。她道:“姐姐病愈后有何打算?” 敏嫔冷厉道:“能有什么打算,冤有头债有主,有仇报仇就是了。” 兰煜神色平静,“姐姐也觉得家宴的事有蹊跷?” 敏嫔攥紧被角,愤恨的语气中带着些微微气喘,“怪我自己那时候愚蠢无知,本来只是想趁着家宴凑个热闹沾沾喜气,才搭了一句荣嫔的话,说不是她故意设计我,我死也不肯信。” 兰煜冷笑道:“我也不信,姐姐或许心直口快,荣嫔却不是。”她想起一事,道,“对了,今天来前皇上曾告诉妹妹,他早就打算释放姐姐出宫,可是宜嫔从中作梗,所以妹妹也是想告诉姐姐,或许设计这事的人不止荣嫔一个人。” 宛荞声音有些哑,“有一个算一个,她们两个向来同气连枝,若说合谋那有什么奇怪的。” 兰煜点点头,“姐姐若有这份心气,那就将她们两个算作一道,一并防范就是。” 宛荞咳了两声,她的目光转向别处,似是在思索着什么,兰煜看着她,温切道:“姐姐在想什么?” 宛荞清甜的笑容中带着玩味,“我知道的,你受荣嫔折辱不比我少。自然了,我也明白这次你帮我,未必不是存了私心。”她一顿,注视着兰煜,“不过你放心,我分得清敌我,不管你存得什么心,是你帮我摆脱了这不人不鬼的日子,我们也有同样恨的人,这便够了。” 兰煜丝毫不回避这样直咧咧的话语,她大大方方道:“姐姐自然是爽快人,有姐姐这句话,咱们便是心想到了一处,力也使到了一处。” 宛荞嗤地一笑,“替我谢谢贵妃娘娘。” 第五十四章 争锋 兰煜从宛荞宫里离开时,已是暮霭沉沉。敏嫔再三挽留兰煜在储秀宫用过晚膳,兰煜仍旧以叨扰为由谢过告辞。她由云弋扶着从里头出来,傍晚格外静,花盆底踩在青石砖上,竟有清脆碰撞的声音。她忍不住低下头一看,原来太监们手脚勤快,早已将早先磨损破裂的石砖换新,那棱角分明的花纹显示着它是如何的初生,她信步走着,听着脚步伶仃声,心思在片刻间仿佛头顶的一小方天际一样,空空如也。 她走过了西三长街,拐到了碧桐书院前头的一小方园子,这时候万籁俱寂,从清晨起刮了半日的风,吹走了多日来的闷热和滞郁。兰煜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吸气,她想用力地从周遭的空气里,用眼睛以外的知觉去嗅出鲜活的生命味道。 云弋在她身旁,道:“小主不急着回去?现在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兰煜颔首,撷了一只蔷薇花道:“晚膳不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留心这些花花草草,从前的兰煜是不在意的,食不果腹的岁月里,饥不作食、冷不当衣的东西都不能为她所中意,只是哪个女子的绮念里,没有对这些红粉莺燕的怦然向往呢?所以渐渐地,她也跟宫里其它女子一样留意四时花色,不止是因为时光寂寞里的附庸风雅的消遣,更是因为宫里的一切是冰冷的,只有这些与生命有关,它们也时时提醒着兰煜,自己和她们一样,也是跳动的、明醒着的。 她顺着回钟粹宫的方向一路走走看看,也不急着立时回去,云弋笑道:“小主今天有兴致?” 兰煜一笑,“是有兴致。” 她们两个一答一应着,远处有孩童声传来,除了胤礽,兰煜很少在宫道上听见孩童声,她顺着声音走过去,看见一副陌生面孔,看样子比胤礽大些,兰煜一闪身,躲在了丛丛树影后头,她示意云弋噤声,悄悄看着眼前的陌生孩童。 那孩子比胤礽瘦些,挺着清瘦挺直的身板,向眼前的老嬷嬷道:“嬷嬷,我方才背的增广贤文,您觉得怎么样?” 那嬷嬷笑意甚浓,“老奴比不了大阿哥学问多,只是粗粗一听,大阿哥背得流利顺畅,等会皇上问起来定会满意。” 胤褆点了点头,道:“不知道太子二弟背得怎么样了。” 嬷嬷仍旧笑,“依奴婢看,太子赶不上大阿哥背得顺溜。” 胤褆若有所思道,“太子比我小两岁,背得慢些也是常事。” 嬷嬷一撇嘴,笑意不减,“那还不都是说给皇上听的,什么大两岁小两岁的,要我说,太子就是赶不上咱们大阿哥聪明。” 胤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又问道:“那其它几个弟弟呢。” 嬷嬷言之甚笃,“那就更是赶不上咱们大阿哥十中之一了!老奴悄悄跟大阿哥说句话,您可得记着。” 胤褆转了转眼睛,道:“嬷嬷请说。” 嬷嬷往左右看了看,道:“大阿哥您记住,您的额娘惠嫔娘娘,是咱们满洲最有才气的纳兰世家出身,天底下没人能比得了,莫说是在宫里,就是整个八旗都算上,也及不上您额娘家里半分。”她按了按胤褆的肩膀,“所以您得记住了,您是惠嫔娘娘的儿子,您的出息谁也比不了,连太子都算上,哪个都比不了您。” 胤褆不知道听懂了多少,他低下头,道:“可是皇阿玛好像喜欢太子二弟多些。” 嬷嬷一笑,透着精干和老练,“那是因为皇上还没看到大阿哥您,所以今天好容易皇上拷问您的功课,您可得把心上足了,只要您肯上进,样样不输在太子后头,你的皇阿玛早晚会看见您,也会像疼爱太子一样疼爱您。” 胤褆似懂非懂,却仍旧温顺有礼地点了点头,那嬷嬷这厢还要舌灿莲花,却看见胤褆正抬头看向她后头,那嬷嬷一扭头,正看见兰煜带着云弋站在她身后,她背脊一凉,连忙扭过身来,说话有些磕绊:“小......小主吉祥。” 胤褆并不认识兰煜,呆呆地在原地站着,那嬷嬷赶紧拽了拽他,道:“大阿哥,这是钟粹宫的成常在。” 胤褆很懂规矩,虽然看着兰煜面生,仍旧恭恭敬敬道:“成娘娘吉祥。” 兰煜笑了笑,将胤褆扶起来,“大阿哥快起来。” 兰煜瞥了一眼那嬷嬷,“您是专司伺候大阿哥的嬷嬷?” 那嬷嬷眼神一闪,犹豫着道:“回小主的话,奴婢姓齐,在乾西四所专门照顾大阿哥起居。”她迟疑了片刻,道,“这时辰,不知小主......” 兰煜唇角一弯,道:“我去储秀宫看望敏嫔,这会正要回宫,可巧遇见了嬷嬷和大阿哥。”她看了一眼齐嬷嬷,“姑姑这边又是......?” 齐嬷嬷攥了一把袖子,道:“皇上今日传旨说要拷问大阿哥功课,这不,奴婢这是带着大阿哥往乾清宫。”她犹不放心,又补了一句,“奴婢怕大阿哥到皇上面前太紧张,这才嘱咐他心里松泛些。” 胤褆在一旁,眼睛里时不时往兰煜这头瞥着,他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与兰煜有些不可亲近的疏远,她深深看着齐嬷嬷,瞧见她通身打扮体面气派,不乏主子们赏的好东西,她试探道:“姑姑一看便是宫里老道的嬷嬷了,皇上疼爱大阿哥,大阿哥是惠嫔娘娘独子,能由姑姑照料,想必也是对姑姑十分看重信任。” 那姑姑听得心里很是滋味,好在是在宫里多年的,面上维持得不露骄矜,道:“小主客气了,奴婢是由皇后娘娘和惠嫔娘娘亲自挑选出来的,不敢说多么出挑,能看得起老奴,一颗心全贴上,总不让主子们失望就是。” 兰煜眼皮一动,语气缓缓放慢,“皇后娘娘也亲自陪着挑选?可见姑姑任重而道远。” 齐嬷嬷脸一沉,毕恭毕敬道:“是,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对阿哥们惠泽均施。” 兰煜收回眼中探寻的目光,她头一低,发间的碧玉朱钗轻轻一晃,她笑道:“既然是皇上传召,那我便不耽误大阿哥了。” 那嬷嬷一笑,牵着大阿哥行礼道:“奴婢告辞。” 兰煜手里还捏着方才摘下的红蔷薇花,那花无甚香气,被她捏在手中,小巧鲜红。她扶着云弋继续往回宫方向走,直到拐进了甬道里,云弋这才说话,“小主,您在想什么?” 兰煜目光复杂不明,道:“刚才齐嬷嬷对大阿哥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云弋想了想,点头道:“都听见了。” 兰煜叹出了悠长气息,道:“你没听出什么蹊跷?” 云弋反应也快,说道:“方才齐嬷嬷那话里,句句拿大阿哥与太子相比。”她仔细想着,“男儿家天性好斗,那嬷嬷这样说,难免会让大阿哥激起与太子争锋的念头来。不过那嬷嬷伺候大阿哥久了,若说是护犊,那么说出这些话也是常理。” 兰煜愁眉渐重,眼神渐渐随着近黑的天色冷了下来,她声音冰冷,“嬷嬷是只管伺候人的,积年的嬷嬷各个活成了精,没有主子的吩咐,谁肯多说一句话。” 云弋不假思索,“小主的意思是,惠嫔教那嬷嬷说的这些?” 兰煜摇了摇头,“惠嫔怎么也不是争强好斗的人,你忘了刚才齐嬷嬷自报家门时,说她是谁亲自挑选上来的?” 云弋恍然大悟,又有些惊异不安,“小主的意思是......皇后?” 兰煜没有回答,她一双剪水碧波的眸子里似乎渐渐蕴起了巨海惊澜,与她过分沉定的声音极不相称,“今天只是凑巧,如果齐嬷嬷天长日久地这样教大阿哥,那么这孩子长大了,会生出什么样的心思?”她没等人回答,继续道,“他会事事与太子争先抢上,他甚至会......” 云弋这才明白其中利害,她心一沉,低声道:“皇后为什么这样做?” 兰煜抬起头,似乎在脑海中想象着一段悠远往事,“皇后与先皇后之间的恩怨,后宫人尽皆知,太子是先皇后所生,那么不必说,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云弋不能理解,“母一辈的恩怨,何苦牵连到孩子的身上?” 兰煜冷冷一笑,“我原以为皇后只是过于严厉,没想到竟能将这样杀人于无形的心思,用得如此深藏不露。” 云弋不得不动了这一副柔软心肠,叹息道:“我原在辛者库时只是听说皇后与先皇后如何争斗云云,可是我还是不能理解,长辈的罪过,何苦牵连到孩子身上,况且,这根本与大阿哥无关。” 兰煜很快冷静了下来,她目空一切,再不为所动,“记住,咱们今天只是路过,旁的事与咱们无关,回宫也一概不能提起半句。” 鸟雀鸣鸣,纷飞四起。 第五十五章 往事 夜来闲在无事,天长夜短,此时天未大黑,倩云打门外头进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小宫女,一左一右提着黄杨木提笼,里头分别养着两只色彩缤纷的鸟雀,这是倩云方才至雀鸟司,听说江阴地进贡了两只仙八色鸫,打眼一瞅便一眼看上的。所谓八色,乃是冠中黑,眉淡黄,背辉绿,尾辉蓝,腹乳白,颏黑褐,尾下红,脚黄褐,八色迭次交接,那鸟体型小巧,声音清脆如哨,堪称鸟中绝色。 倩云见这几日晢瑛病着,便想着领上这么两只鸟儿让晢瑛开心,她从外头打了帘子进入内殿,晢瑛正斜靠在榻上,闭着眼睛轻揉着额头,倩云吩咐宫女将那鸟笼挂上,又叫她们各自司职,便缓缓走上前去。晢瑛这头听到了鸟鸣的动静,堪堪睁开了眼来,蹙眉道:“这什么声音?” 倩云到她身旁,温声道:“刚从雀鸟司领来的仙八色鸫,颜色鲜艳,叫声清脆,特来给娘娘瞧个新鲜。” 晢瑛缓缓睁开眼,她此时正病着,脸色便不大面善,她仔细瞧着那两只雀鸟,颇觉得有些花里胡哨,便道:“这是什么?本宫之前从没见过这种鸟雀。” 倩云笑道:“雀鸟司的人说这是仙八色鸫,金陵一带捕捉送进宫的,在江南有鸟中绝色一说。” 晢瑛盯着它们在笼中蹦蹦跳跳,一边还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她边看着那满身颜色扎眼的羽毛,一边听着那声音,颇觉得有些吵闹,蹙起了眉道:“这东西太花哨,本宫不喜欢。” 倩云一怔,赶紧反应过来,忙吩咐左右命人将那两只八色鸫撤了下去。她看到晢瑛将养了一天,脸色仍旧不见好,连忙赶上前,关切道:“皇后娘娘身子还是不舒服?不然奴婢叫周太医来整日候着咱们。” 晢瑛摆了摆手,“不必了,病去如抽丝,人多了本宫心里更堵。” 倩云歉声道,“本想着给娘娘添些乐,却没想到又叫那两个雀鸟给娘娘添了堵。” 晢瑛揉了揉额头,却仍旧感觉脑仁里传来一阵一阵的胀痛,她说起话来更加有些烦躁,“也不是那两个畜生的事,本宫也不过是看见它们羽毛刺眼,又叫声响亮,想起了那些个同样扎眼的女人。” 倩云在晢瑛身后,将薄荷脑油沾在指腹上,轻轻为晢瑛揉着太阳穴,她轻声道:“娘娘是说白日里争锋的那几个?跳梁小丑而已,争来争去,谁也没落得好。” 晢瑛攥着胸前的十八子串珠,那串珠浑圆坚硬,有着冰凉的触感,“所以本宫真正忌惮的不是她们。” 倩云目光一冷,道:“奴婢知道,本来今日娘娘当着阖宫众妃加责成常在,目的就是逼得她背后的人出来替她求情,也省得她在暗处,咱们无处防范。只可惜皇上突然出来,这一遭算是放过了她一马。”她转念一想,“不过咱们向来疑心的只有那么几个,来日方长,娘娘把身子养好,有人在前头替她冲锋陷阵,她自己又能坐得住多久。” 晢瑛目如寒渊,让周遭一切都有僵冻的冷意,“本宫与仁孝皇后多年恩怨,平嫔是仁孝皇后的妹妹,若说是她,本宫半分都不怀疑,毕竟本宫才不相信,她真能躲在自己宫里做神仙。” 倩云嗤笑道:“毕竟当年先皇后甍逝,朝中有不少人提出继立她为皇后,如今娘娘坐在这,谁知道她心里有多少个不服不忿。自然若不是她,能做这事的,便也只有贵妃和惠嫔了,至于惠嫔......”她声音隐秘道,“她一心扑在大阿哥身上,却不知道咱们对她那儿子更上心,等大阿哥长大了,谁知道会有多少事在后头。” 晢瑛微微扬起脖颈,寒声道:“惠嫔这么多年来对本宫还算恭敬,本宫也不想拿她的儿子去跟太子斗。只是当年辅政大臣内斗,本宫的阿玛和义父与赫舍里氏水火不容,现在惨淡收场,他纳兰氏在一旁坐山观虎,最终渔翁得利。本宫如果不让她们两家的孩子也斗上一斗,那么将来不管谁继立大统,本宫这个母后皇太后想要安度晚年,那便是痴人说梦。” 倩云小声道:“齐嬷嬷办事很是得力,娘娘大可以放心。要奴婢看,将来大阿哥与太子不相容是准事,但更要紧的,还是娘娘您得有自己的孩子。” 晢瑛眼眶微莹,微微有些黯然,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晦暗,“当年本宫小产后,虽然一直在调理,可是这些年过去了,始终不见有个动静。今天皇上说想要跟本宫有自己的孩子,本宫又何尝不想,只是调理了这么些时日,身子尚且反反复复,子嗣上更是难求,谁知道是不是当年那雷公藤余毒未清的缘故。” 倩云劝道:“太医院这些年来尽心为娘娘调理,假以时日定然会开花结果的,娘娘且放宽心。”她弯下身子,声音低若幽谷,“其实有件事,奴婢一直很疑惑。” 晢瑛挑起眉,“什么事?” 倩云道:“当年娘娘被人暗算,皇上对送补药的那宫女大刑逼问之后,她一吐口,竟然说不是先皇后指使,而是安嫔李氏指使并给了她雷公藤,而后皇上以戕害娘娘并嫁祸先皇后为名赐死安嫔,可安嫔无论如何不肯就死,当时皇上和皇太后都大为头痛。” 晢瑛听得不耐烦,“捡要紧的说。” 倩云忙道:“后来贵妃连夜去见安嫔,翌日安嫔便自缢而死,奴婢很好奇,贵妃到底跟安嫔说了什么,让口口声声喊冤而不肯就死的安嫔,顺顺当当地走了?” 晢瑛沉下了脸,积年的恩怨在她的眼睛里凝成一股锋利的刃,她声音很轻,语气却重如磐石,有难以呼吸的压迫感,“贵妃这个人......本宫一直觉得看不透她,早前一直觉得她怯懦,却没想到在最后关头,竟然是她送了安嫔一程。后来本宫也问过她,她跟本宫说是她答应了安嫔会保全她家人。”她沉着脸,冷笑道,“其实今天本宫刁难成常在,就是想试试她的反应,她倒是看不出任何破绽,不过有些时候,越是天衣无缝,才越是让人忍不住怀疑。” 倩云点点头,道:“贵妃仅在娘娘一人之下,这些年来行事谨慎从无错漏,不过以她的家世出身,又怎么会半点野心也没有。幸亏娘娘今天反应快,否则皇上就要将六宫权柄拿出来一部分移交给她了。” 晢瑛将那薄荷脑油接了过来,放在鼻翼下吸了吸,轻舒了一口气道:“本宫走过她们所有人的路,但走在了她们前头,走在了她们所有人上头,自然会有人不甘心,这是本宫第一天继立为后时便想到的,所以本宫现在能做的,就是由着她们去彼此纠缠,既不让此消,亦不任彼涨,互相牵制就是。至于六宫权柄,本宫是皇后,用不着谁搭手,谁也别想沾上半点。” 倩云轻轻一笑,晢瑛这会觉得好些了,道:“午后本宫看见海拉逊过来,有什么事?” 倩云道:“海总管说端午家宴的安排已经拟好,特拿来给娘娘过目。” 晢瑛点点头,道:“去给本宫拿来,正经事可不能耽搁着。” 第五十六章 宴喜(一) 八月十五,中秋家宴,满城宫阙华灯。 家宴在皇后的操持下显得格外隆重,不只是因为德贵人乌雅氏诞四阿哥胤禛,宜嫔郭络罗氏于数月前被太医诊出怀有龙胎,与后宫接二连三的喜讯相比,更大的喜事在前朝,穷途末路的吴三桂在裕亲王福全带领的大军强势压境后,终于溃不成军,于七月全面溃败,八月初,吴三桂死,事达多年的三藩之乱,随着吴三桂的身死人灭尘埃落定。 多年战事大获全胜,举国皆欢。八月初,玄烨于午门宣捷,京城百姓一早围拥于午门之外,玄烨领太皇太后登午门、赦天下,王、文武百官与黎民百姓山呼万岁,此时后宫宜嫔有孕之喜,更有天佑大清之祥兆。多年厉行节俭的太皇太后亦道战事告捷,后宫枝繁叶茂,乃国泰民安也,理应举国同庆,共享大清盛世。是而十五日夜,歌舞升平,金玉满堂。 伴随着丝竹乐声,各宫嫔妃各个华冠丽服候于乾清宫,王公命妇也陆陆续续进殿入座,连鲜少入宫的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亦在座中,待吉时到,玄烨、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仪驾驾到,众妃及皇室宗亲一应起身,向帝后及太皇太后、皇太后行礼。上座的几位各个仪容肃整,等分别入座,歌舞班子便陆续起奏,喜庆祥和的乐声一道道响了起来,老祖宗笑意极浓:“团圆的日子,咱们家里的姐妹兄弟都到齐了,谁也别拘着,非得尽兴才好。” 底下微笑颔首以对,在王公座次里,有个声音粗犷的男声道:“老祖宗说得正是,咱们好几年没跟老祖宗同席宴饮,今儿个非得不醉不归才行。” 兰煜身着吉服,他远远看着说话那人,生得是一介武夫的面向,眉宇间酝着一股狠意,兰煜因着是头一回赴家宴,并不认得那人,孟知在她身旁,小声道:“先帝第五子,皇上亲弟弟恭亲王常宁。” 兰煜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玄烨在龙座前,对着恭亲王笑道:“老五常年在外头,好容易回了京城,不只是今日,往后也得好好享福。” 坐在恭亲王上座的是先帝次子裕亲王福全,他一眼看着便比常宁老练稳重许多,一双深井寒潭的眼像幽深的无底黑洞,是一幅深不可测的模样。他含着一缕笑,看了一眼常宁,声音低沉却有力,“皇上别听常宁胡说,咱们这头不过也就是歇歇脚,平了吴三桂这头,往后边陲要塞都吃着紧,咱们正是盛年意气时,哪来享福的份。” 皇后头上是朝阳五凤挂珠钗,凤袍吉服上的百鸟和繁花密密地簇拥着,是热烈鲜艳的吉祥彩头。她看着福全,笑嗔道:“你这么说,皇上高兴,你的福晋可要不高兴了,才留在京城没几天,这会又志在四方,业大不如家安,好好跟你的福晋添丁进喜,也好给宫里的几位皇子填个伴儿。” 裕亲王嫡福晋西鲁克氏出身并不高,是而为人低调谦卑,在京城里也鲜少听到这位一等一命妇的轶事,此刻听到皇后调侃,也不过谦和一笑,低头看了一眼身旁夫君。福全亦看了她一眼,朝皇后一拱手,笑道;“皇嫂客气了,臣弟便是日日留守京城,也比不了皇兄这样福气。” 宜嫔此刻正身怀六甲,且完祺的阿玛为驻盛京佐领官三保,掌盛京内务府关防印,权势地位非寻常佐领可相提并论,家世出身在众妃中向来颇高,如今又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自然当仁不让,“裕亲王哪里的话,没有王爷和恭亲王兵分两路镇压叛军,咱们这些弱女子哪能在京城里坐得舒坦,要说本宫将来的孩子出生,也得叫裕亲王一声伯父。” 福全一笑,微微颔首。说话间有七八女伶鱼贯而入,二八丽姝,各个身姿绰约,窈窕曼妙,她们身着樱粉宫纱,乐声起,各个不紧不慢,踩着鼓点缓缓步入殿中。随着乐声阵阵,众丽人扭起细柳似的腰肢,清婉灵动,飘飘然如羽如丝,轻慢悠然。众女两两成排,水袖一动,腰身一转,恍然间有粼粼波光闪现,袖摆轻摇曼舞,又似水波盈盈。 常宁越看便觉得眼熟,“这舞可是凌波舞?” 太后在上头,慈和地点了点头,笑道:“你这孩子记性倒好,皇上特地命南府连夜排的,就为着今天了。” 在离一众舞伶不远处,一队乐人各司其职,忘情奏曲,一为羯鼓,一为琵琶、一为方响,一为觱篥,一为箜篌,一为拍板。曲声交错相合,宛若天功仙乐。 惠嫔听得如痴如醉,不禁道:“据传唐明皇在洛阳梦见凌波池中龙女请求赐曲,唐明皇以胡琴奏凌波曲,醒而记之,令乐工排练而作。足可见此舞只应天上有了。” 姝贵人看着满殿莺莺燕燕,有些不解,“可是臣妾记得此舞为女子独舞,怎么如今叫了这么一大班子人来。” 敏嫔凌然一笑,“可惜了。” 温嫔侧过头,问道:“姐姐可惜什么?” 敏嫔一袭绿衣,眉如翠柳,“难怪这舞大伙儿看着眼熟,昔年荣嫔姐姐以一曲凌波舞名动京城,记得也是在中秋家宴,荣嫔姐姐独作此舞堪称惊为天人。可惜......”她斜睨了荣嫔一眼,“姐姐这些年来接连生育,体态不复轻盈,再不能作舞了,实乃大憾也。” 荣嫔心一搐,脸上像被人抽了一记鞭子,火辣辣地疼,只不过碍着场合不敢发作。常宁听到说话声音有些熟悉,忙顺着那声音望过去,便一眼瞧见了华容丽色的敏嫔,他笑意朗朗道:“这不是敏嫔小主吗,许久不见,还是这么明艳动人。” 宛荞不喜欢他这样轻浮,赶紧把头别了过去,也不答他的话。兰煜朝那头望过去,常宁见宛荞没有回应,有些尴尬地低了头,眼底有一丝黯然闪过。 完祺弯起唇角,笑道:“也难怪要叫这么多人上来凑阵仗,这舞好虽好,终究比不上姐姐的十中之一,不过年节便是图个热闹了。” 荣嫔沉着脸,兰煜看她脸色煞是好看,她将鬓边一缕百香色流苏扶到耳后,笑意分明,“人说儿女双全是一个好字,自然凡事有好,也有不得两全的无奈。” 荣嫔冷冷一哼,直言不讳,“成常在无儿无女,自然乐得清闲自在。” 她直勾勾看着兰煜,却见兰煜也正笑意盈然看着她,半分没有为其言所动,她心底纳罕着,随即在余光中撇到宜嫔送来的眼色,宜嫔眼眸一动,微微朝向上首,荣嫔猛地意识过来,看向上首的皇后,方才被兰煜讽刺,一时情急想着还口,却不想着了兰煜的当,她顿时气馁了几分,一壁朝皇后瞥着,心里暗暗恼恨兰煜狡猾。 晢瑛那头专心于歌舞,对于方才的言语似乎是没听到一般,在上头坐了许久的老祖宗听底下热闹,稳稳道:“看舞,便是看舞吧。” 众妃赶紧敛声静气,目光一齐投向一众歌舞表演中。 第五十七章 宴喜(二) 歌舞一茬接着一茬,从不曾有所停歇。众人在言笑晏晏中推杯换盏,连向来不苟言笑的太后,亦在这样的日子里从心底里乐出笑意。也是,于前朝,大清入关已近一甲子,天下臣民早已信服,四海升平,国运康泰,太皇太后欣慰地看了看玄烨,于一国一家,有这样励精图治且有胆有谋的君王,如何不是她作为祖母的福气,亦是四海八方的福气。至于后宫里一星半点儿的异动,完全不足以让历经了数十载岁月洗涤的妇人有所担忧,他亦相信玄烨足有能力应对,是而在家宴前,这位历经三朝的太皇太后,已然决定从此再不问政事,只在慈宁宫颐养天年。 荣嫔看着殿中这些朱颜绿鬓的舞伶,眼中不知何时起有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她一只手放在腿上,轻轻随着那舞步打着拍子,一只手执着一烫金掐丝酒盅,那酒盅已然干了,只剩下一两滴残留着,并着一处不甚明显的豆蔻唇色。她看着她们,眼中是向往,抑或是无奈,完祺从没见过她这样,她轻轻问道:“姐姐怎么了。” 荣嫔没有转过头,她抽起胸前的杏色绢子,似乎察觉到了眼角的湿润,她拿起那绢子拭了拭,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些歌舞女伶仍旧如常跳着,完祺看着她们红粉娇嫩,心里明白了伊尔龄所想,她看着一脸颓丧的伊尔龄,细声细语道:“姐姐是为不能再做凌波舞而可惜?”荣嫔没有说话,完祺便更加确定,“妹妹方才不是说了吗,她们几个就是凑在一块儿,也及不上姐姐半分,白在这扭腰弄姿,皇上都不见得看进眼里。” 荣嫔又何尝不明白呢,青春韶华的时候,一人一白衣,翩翩然如凌波仙子,在月满西楼的好时候霎时吸引住了那年轻意气的玄烨,也让她成为了玄烨的第一个女人,多年来圣宠不衰。她心底有多不屑这七八成群的舞伶们,自然是因为盛时芳华的她,一人足以抵她们百倍,可心底又忍不住羡慕,因为终究自己再也不能站在这上头,她低下头,鼻翼间有些湿润,“我再好,站在上面的也只能是她们,不会是我了。” 完祺勾起粉润的唇,嫣然一笑,“可是即便如此,皇上依然疼爱姐姐,姐姐依旧艳压后宫,这便够了。” 这确是实话,伊尔龄抬起头,看着上首面容清癯的少年天子,那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令她着迷,那舞是为他而作,而这个人至今仍在自己身边,还与她有着一双儿女,她还有什么可求的呢?她想了想,朝宜嫔回眸一笑,“谢谢妹妹。” 歌舞令兰煜看得有些乏味,她趁着没人注意,轻轻揉了揉肩膀,孟知看出她的倦意,调侃道:“怎么,妹妹这就累了?” 兰煜有些不好意思,无奈地道:“我是真没想到家宴竟是这样。” 孟知抿起嘴,轻哼一声,“这才刚到哪,过会还有祭月大礼,妹妹可得撑住了。” 兰煜拾起宴桌上一枚白玉方糕,席间众人兴致各个高涨,兰煜自然也为战事的胜利而高兴,只是辅一出来便是这样盛大的家宴,还是令她有些措手不及,她轻轻一叹,自嘲道:“我原是小门小户的小家子闺女,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罢了。” 乾清宫宫灯华亮,一圈圈暗影为孟知的吉服妆扮添上又一层神秘的华贵的风姿,她嗔起了兰煜,“这话便是挤兑我爱抛头露面了,数你嘴厉害。”她看着满殿人,又有些感慨,“不过从前在草原,确实夜夜笙歌,那时真痛快。” 兰煜也明白并向往她所说的那一份痛快,不过求不得的,亦不必再多留恋。她眼神随意扫着,实在也寻不到什么消遣,玄烨与两位亲王酒兴正浓,常宁面色微红,拽着声音道:“皇兄,臣弟才想起来,隆禧怎么没来?” 兰煜游弋的神思猛地被“隆禧”两个字拽了回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玄烨便已开了口,神色微微有些黯然,“前头府里头刚来报,说他病得有些重,不过太医尽心照看,也总不至于有大碍。” 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兰煜的心蹭地往下一坠,她极力地维持着得体与镇定,可是她心里明白的,如果不是病得重了,哪里用得上王府差人到宫里通传,她忽然想起上次见面时隆禧的身子,便止不住地往更坏的地方想去。 太皇太后叹道:“隆禧这孩子从小体弱多病,现在......” 歌舞已毕,殿里骤然清净了下来。兰煜盯着玄烨,想听他再说下去,却又不敢再多听。晢瑛看着玄烨与太皇太后脸色不好,赶紧道:“纯亲王吉人自有天相,儿臣也知会了王府那头,但凡有个难处,尽管开口向儿臣提,宫里没什么不好拿出手的。”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有劳皇后这头多操心。” 这时候梁九功从外头进来,他朝皇帝递了个眼色示意,又一甩拂尘,恭恭敬敬道:“皇上,外头都准备得了。奴才恭请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娘娘及众王爷小主至殿前行祭月大礼。” 祭月礼不可怠慢,众人赶紧起身,纷纷收起了话头,收敛仪容,等待皇帝及太皇太后等先行。 祭月,起始于周,为历朝重要祭礼。《管子》曰:“秋至而禾熟,天子祀於大惢,西出其国百三十八里而坛,服白而絻白,搢玉揔,带锡监,吹损箎之风,凿动金石之音。朝诸侯卿大夫列士,循於百姓,号曰祭月。”天子于每年秋分设坛祭祀月神。《礼记》亦言:“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之朝,夕月之夕。”夕月之夕,正是于八月十五夜晚祭祀月神。 满洲儿女常年戎马塞外,披星戴月,自然对视月为尊,更兼老祖宗多年来提倡满蒙汉一家血浓于水,是而八月十五月圆,更有团圆和美的好兆头,于是祭月礼在后宫诸礼中则更加持重。 乾清宫外早摆好了长长的红酸枝木香案,上有瓜果点心无数,万寿长春香炉一尊,红烛两排,香案两头摆好了吉祥团圆的祝文,两侧分别有来自宝华殿的几位大师,正焚香祝祷,等着玄烨一等前来。 玄烨率众上前,走向最前一位德高望重的僧人,恭敬道:“妙舟大师有礼。” 那僧人穿着繁复的僧袍,却有一股超脱怡然之态,他比起“阿弥陀佛”的手势,回道:“贫僧参见皇上。” 皇后站在玄烨身旁,亦抬起手臂,露出腕间洁白的砗磲手钏,她看向妙舟大师,眼皮微微一动,道:“大师有礼。” 第五十八章 宴喜(三) 第一卷完 妙舟抬起手,拖着秋风落叶般的宽大僧袍,眼里的波动亦是死水微澜,轻轻一漾,他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玄烨客气道:“大师为礼赞,全凭大师安排。” 妙舟的声音是古刹里悠悠荡荡的钟,悠然却平稳,像是带有着磁性的回声,“祭月礼乃阖家拜月,向月神祈求家人平安团圆,是而参与这祭月大礼的只能是一家,贫僧孑然一人,这礼还是只能由皇上亲自操劳。” 老祖宗穿着宽大的金黄燮龙吉服,那吉服金光华灿,却在老祖宗无形的宽和气场下,显得温顺而平和,她笑意慈和,“汉家祭月礼的规矩咱们也知道,男子向来只能观礼而不得参礼,咱们满人不必讲究这个,只是......” 晢瑛温默的站在玄烨身旁,在端和庄持的声线中接过了老祖宗的话,“老祖宗若是放心,那便让儿臣来做礼赞吧。” 太后点点头,赞许道:“既然老理儿是女子主持祭月,那由皇后做礼赞,也正合规矩。” 玄烨的目光投递向晢瑛,道:“那就有劳皇后了。” 晢瑛轻轻颔首,便扶着倩云微微上前一步,众妃嫔及王公命妇即刻会意,略略向后退了退,晢瑛便率众在前,为祭月礼赞。 此刻满月高高悬空,大如玉盘的圆月周身勾勒出如银的皓洁光环。晢瑛顶着华冠,轻轻抬起头,月光如水瀑倾泻在她妆容严整的脸上,为她泼洒上一层霜白。妙舟微微弓下身子,手持香火,慢慢走近晢瑛,他将手中香火递过,肃然道:“请皇后娘娘主持祭月大礼。” 晢瑛接过香火,倩云默默退至一旁,晢瑛双手执香火,一步一步走向香案,檀香的烟气缠绕着月色,包裹出庄严而带着神秘的气息。阖宫上下面容肃整,平视着前方香台。晢瑛行至香案前,将香烛微微抬起,她高扬起头,将平稳庄严的声线抛向天际,众人随着晢瑛,共诵祭月祝文,那祝文华文并茂: 维庚寅仲秋,诚满洲儿女,兴我大清之名, 复礼从德,祈告夜明:乾坤万世,日月五光。 普天盛裕,心宇玄黄。重拂仙袂,誓振礼纲。 汗青永记,炎汉之殇。惟贤惟古,渐远渐茫。 南山峨峨,扬子汤汤。大清儿女,正冠理裳。 竭诚顶礼,感念上苍。敬拜素娥,启佑家邦。 仙宫泰乐,世道宁康。理修大德,文运隆昌。 逝者已矣,蟾月呈祥。辉增我辈,仪举宏彰。 兹呈斯文,饮地横觞。祀於神灵。伏惟尚飨。 祝词传于先古,达于王侯,封中秋之节,诵太阴之章。皓月当空,映万里空明,盛友相聚,举庭筵言欢。皇后祝词念毕,她将香火亲自奉于香炉,双手合十,又诵经祝祷。礼成,晢瑛端立与香案前,等候众人依照位次一一上前祝祷。 晢瑛之后便是玄烨,他双手执礼,执香火缓步上前,他渐渐走近,朝晢瑛会心一笑。 有浓浓的檀香气飘进鼻息间,晢瑛不知怎么起了一阵眩意,她用力睁着眼睛,不让自己看上去有半分失态。忽然一股香气直窜进了脑仁,她一个冷不防,身子不由自己地歪了过去。 众人一惊,玄烨离得最近,几乎是本能地,玄烨甩手扔掉香火,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稳稳接住了正倒下的晢瑛,一把将晢瑛搂在怀里,“晢瑛......传太医!” 晢瑛在恍恍惚惚间还在想着祭月大礼的事,因此在她醒来时,十分意外自己为何在乾清宫偏殿里。她还有些头晕,在眼中的混沌多少清明一些后,她看见玄烨正含笑看着自己,自己的手还被一双温厚有力的手掌覆住。 老祖宗和皇太后都在,众妃也都一应候在不远处,晢瑛只记得玄烨在祭月礼上朝她走来,后来便是觉得头有些发重,旁的事一概也不记得,她不禁问道:“皇上,臣妾这是......” 玄烨嘴里假意嗔怪着,脸上却有着掩不住的笑,“皇后,你刚刚晕倒了,你可知道,祭月礼没有完成?” 晢瑛这才想起来,心里懊悔万分,挣扎着便要起身,太后在旁边看着,笑道:“皇后这才刚醒,皇帝快别跟她开玩笑了。”她看着晢瑛,“这样的好事情,还是由皇帝告诉你吧。” 晢瑛望着玄烨,有些不解其意,玄烨笑意无比的浓,“晢瑛,太医说你有喜了,你刚刚晕倒是因为气血虚弱,都是朕不好,累着了你。” 像是软软一个拳头,轻轻打在晢瑛心头上,她有些反应不过来,嘴里喃喃着:“有喜......有喜......” 太皇太后轻轻一叹,悠然道:“后宫接连有好消息,如今皇后也有了龙胎,中宫诞育嫡子,这是大好事,皇帝从前就一直盼着。” 老祖宗声音冲和平静,平复下了晢瑛的不知所措,但是她仍旧掩盖不住心里错综复杂的欢喜,既是因为她盼了太久,也是因为她知道,玄烨与她盼的一样久,她眼中微微含着泪,“皇上,都怪臣妾不小心,连有孕都没察觉,还耽误了祭月礼。” 玄烨高兴得不知所以,眼中亦忍耐不住地有了湿润,“不是,不是的晢瑛,是上天听到了祝祷,这孩子是上天赐给咱们的礼物。” 众妃就在不远处,听到皇帝对皇后这样的殷殷关切,不少人心里听得很不是滋味,一股子酸意也浮在了脸上。宜嫔抚了抚肚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她悄悄用余光打量着温嫔,也将她眼中的复杂尽收眼底。兰煜看着这帝后情深的场景,不禁对皇后有些羡慕,而敏嫔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完全是事不关己,兀自在一旁看向别处。 贵妃眼皮动了动,向后头的妃嫔使了个眼色,朝帝后微微一福,道:“臣妾等恭喜皇后娘娘。” 众妃亦福身行礼,“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 玄烨很是高兴,一挥手道:“行了,今天大伙也都辛苦,上天护佑咱们,国母有喜,理应惠泽后宫,传旨下去,后宫众人赏一年俸禄。” 太后笑道:“瞧皇帝的上心劲儿,等将来皇子出生,还不知道皇帝有多高兴。” 玄烨用力点点头,她握紧晢瑛的手,“现在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不过晢瑛,朕真希望是个皇子。” 太后眼光一动,平平默默道:“是个皇子,将来也好为胤礽有所助力。” 玄烨一顿,转瞬间语气里似乎又带着无限的希望,“胤礽这孩子很聪明,不过......又实在调皮了些。”他眼中有星辰浩海的明亮,“若真是个皇子,那他一定像你,稳重识大体。” 平嫔站在人群深处,听到这话,手中的念珠微微一顿,她攥着念珠的手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第五十九章 宴喜(四) 玄烨的不胜欣喜不加掩饰地挂在脸上,连太皇太后在一旁亦不禁微微讶异,有许久没见过玄烨这样的笑了。饶是沅溪这样宁和无争的人,看着玄烨对皇后这样的关切,脸上亦不禁有些百味杂陈。 兰煜静静伫立,目光疏疏淡淡地,对于玄烨朝夕之间的骤喜,她似乎从不以为意过。殿里的金凤成祥雕花红烛热烈跳动着,急不可耐地迎合着这样欢喜的时候。太后忍不住慨然:“皇后自打上次之后,身子一直不见大好,现如今调理了这些年,一朝再次得孕,也是上天赐给咱们的祥瑞啊。” 晢瑛敏锐地察觉到玄烨眼中一暗,知道是过往之事的缘故,她有些费力地撑着手肘边的金线软枕,倩云连忙伸手搭了一把,晢瑛郑重道:“请老祖宗和皇额娘放心,这孩子儿臣与皇上祈盼许久,儿臣定当以性命护佑,不容有失。” 玄烨失笑,“皇后言重了,朕与你的孩子,无论现在还是往后,都必定是天之骄子。”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朕只盼着他快点降生。” 玄烨自不是重威势的人,却也极少有这样温言软语的时候,此刻与皇后这般,让许多妃嫔有些吃味,各个别过了头去。宜嫔撇过头,看见觅瑛埋头低首,亦不知其所思为何,便莞尔一笑,低声道:“妹妹不上去说句话么?” 觅瑛一凛,瞥了完祺一眼,亦觉得总是避不过,便缓步上前,微微一福道:“臣妾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有母如此,来日皇子也必将是人中龙凤。” 觅瑛始终低着头,走得近了,便能瞅见那笑意也是干涩,晢瑛在远处,虽亦知这话里的生疏,却也不免还是欣慰。荣嫔朗然一笑,:“温嫔妹妹真会说话,一边夸着皇后娘娘龙生龙凤生凤,可不是连你这个亲姨娘也一道夸上了。” 太后抚掌而笑,“贯是你嘴皮子厉害,人家温嫔可没你这么多心眼儿。” 宜嫔上前道:“太后娘娘说得正是,温嫔性子良善纯稚,又与皇后娘娘是亲姐妹,依臣妾看,皇后娘娘这一胎,交给温嫔照料岂不正合适?” 觅瑛手心一搐,指甲刺痛的感觉便在下一刻传来,她撇过头,眼神复杂地看着笑意盈然的完祺,压住心里的哭笑不得,道:“皇后娘娘龙胎何等尊贵,我这样笨手笨脚的人,宜嫔未免太抬举了我。” 兰煜冷眼打量着宜嫔,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她微微侧过头,与一旁同样作壁上观的孟知换了个眼色,哂然一笑。 玄烨却眼前一亮,对完祺赞许道:“还是你心思细些。”他微微颔首,笃然道:“倩云虽然稳妥,但毕竟只是宫女,许多事打点起来也不方便。往后皇后安胎一应事宜,便由温妃来照料。” “温妃”二字一出,如同惊涛拍岸,玄烨的话似一股巨浪,沉沉袭倒了在场众妃游离不定的心。如敏嫔这样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听到这话亦不禁瞠目。兰煜惊不可遏,下意识看向贵妃,贵妃一动未动,只是兰煜分明感觉到,那一方沉静底下,分明升腾起一股渍了水的寒意,像长在角落里的青苔石斑,隐秘却密密麻麻。 这一惊实在非同小可,康熙朝至今,唯佟贵妃一人曾得封妃位,众人的惊诧,不仅是因为觅瑛从此成为康熙朝第二个妃位,成为皇后、贵妃之下最为贵重的嫔妃,更是因为这一番就此昭示了她在康熙十八年一众新秀里无可逾越的地位。 大殿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的声音,老祖宗捻着手里的千叶莲华佛珠,连眼皮也未曾抬一下。太后是有些急了,看着老祖宗稳若泰山,心里却如何也按不住,连忙揣着笑意道:“皇帝也真是的,封妃也不算小事,怎么也不先请你皇祖母的懿旨,没得说唐突了皇后家的妹子。” 玄烨一时情急,便一时忘了封妃的规矩,又不好坏了天子一言九鼎的威严。他转过头看着太皇太后,露出几分歉意:“皇祖母,孙儿......” 皇后亦晓得轻重,心里更明白玄烨是为她才做到如此,便有一股热意暖暖烘在心头,一边连忙出言道:“皇祖母,觅瑛还年轻,臣妾想着还需多历练几年,封妃倒是不急。” 太皇太后手指一顿,气息沉稳,“皇帝看重温妃,哀家何必阻拦。”她缓缓睁开眼,“皇后保养身子要紧,册封事,便放手交给底下人。” 这话便是默许了玄烨的旨意,皇帝如释重负。而太后连同着下首一众妃嫔的心,便彻底坠了下去,于觅瑛而言,封妃便势在必行。 贵妃的声音是古刹里的晚钟,悠悠荡荡打在觅瑛心上,“温妃妹妹怕是高兴坏了,怎么连谢恩也忘了。” 觅瑛身子一颤,这才从天旋地转里回了魄,莲步蹒跚上前一福,“臣妾钮祜禄氏觅瑛,叩谢太皇太后、皇太后、皇上恩典。”她抿了抿下唇,让字句更加清明:“臣妾必当倾心襄助皇后娘娘。” 老祖宗与皇太后也不多寒暄,便摆驾领着仪仗走了。又兼贵妃提议皇后应早些歇下,众人这才寻了由头散去。 天过了三伏,过了傍晚便有些凉,倒是云弋细心,早早候在了交泰殿外头,一见到几位小主出来,便搭上了一件耦合色清莲披风。一壁给兰煜打着扣子,一壁小声道:“奴婢刚才看见传旨太监出来,小主们都在里头,有什么事还需要特特跑一趟。” 兰煜声音透着凉:“温嫔晋位温妃。” 云弋哦了一声,小声道:“难怪要专门走一趟。” 兰煜对着云弋苦笑一声,朝敏嫔道:“咱们几个在这吃味儿,末了还没她稳得住。” 敏嫔冷哼道:“也不怪妹妹吃心,我是在这宫里熬了多少年,人家倒好,离去年你们几个入宫,这才一年的光景。”她用力一拽披风前头的反手结,“人与人比不得。” 孟知嗤笑道:“也不光咱们,宜嫔本来想着皇后姐妹不睦,让温妃去给皇后安胎好给皇后添堵,反倒给皇上提了醒,弄巧成拙成全了温妃,我看给她气得不善。” 宛荞一笑,暗夜里凛然有一股绝艳,“她也是头胎,得意没有几天,这下风头被死死压了下去。荣嫔更是,气得连整话也说不出一句了。” 两人正有说有笑着,却见兰煜益发愁眉不展,孟知不解其意,问道:“妹妹怎么了?” 兰煜望着攒尖琉璃顶,月凉倾泻,在她的眸子里映出一抹诡谲的白,她沉下脸,小指上的护甲微微一抖,“贵妃那边......” 第六十章 异动 玄烨由李德全伺候着与皇后一道摆驾回内殿就寝,正殿里便由梁九功主持,收拾着方才一场纸醉金迷的残局,偏殿也是热闹,荣嫔嘱咐香云扶完祺择了一方绣墩坐下,霁云又连忙递上了茶水,一遍替完祺捋着胸口。 伊尔龄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妹妹也是的,犯得着动这么大气。” 完祺抚着胸口,脸色是铁青后逐渐回暖的红,“我是一时没把持住......也是恨我自己。” 荣嫔摆了摆手,“我知道这也不是你本意,本想着能挑拨一把皇后姐妹,谁想到借着这股东风,让人家一下子踩在了咱们头上。”她摇了摇头,“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宜嫔抚着肚子,脸色愤愤,轻咬着下唇,“我这幅样子,还好没让人看见。” 荣嫔嗔道:“看不看见都是小事,你这当娘的人,动辄这么大气,也不仔细着孩子。” 宜嫔更是恼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哪里抵得上人家的金贵!” 荣嫔脸上挂着绵长的无奈,道:“这倒是实话,咱们哪个刚有孕时,也不见皇上像今天这样过。”她嗤笑道,“不过正是如此,旁人不金贵,自己的孩子就更得自己护好了。” 话正说着,内殿里六合长春锦帘轻轻一挑,平嫔便从里头转了出来。荣嫔也懒得客套,懒懒道:“平嫔怎么还没回宫。” 平嫔理了理胸前的领约,肃整道:“方才被酒水打湿了衣衫,便来内殿收拾。” 荣嫔略有些挑衅道:“哦?我道是平嫔妹妹也是动了气性。” 平嫔早习惯了她的态度,连头也不转,道:“我看今晚只有喜事,有什么气性可动。倒是你们两个,皇后有喜,你们却在这泛酸水,倒是什么也不避讳的。” 荣嫔冷冷道:“现如今有非议的又不止咱们,皇后心里明镜一般,她们姐妹落尽了好,还不兴咱们牢骚几句。”她一挑眉,“皇后母家没落,也算不上什么望族,让她的妹妹爬到你头上,我不信你不气。” 平嫔笑意淡然:“和你们一道在这生闷气又有什么用?倒不如早点认清世相的好。” 宜嫔眉宇一动,道:“我自然是认头,左右我的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低人一头罢了。不过姐姐可就......” 平嫔肃冷道:“你想说什么。” 宜嫔笑道:“我是替姐姐,还有姐姐那外甥,也就是咱们的太子殿下不值。”她将言语放慢了些,低声道,“姐姐必定看出来了,皇上可盼着皇后能生个皇子,说不定到时候这储君......” 平嫔厉声截断完祺:“宜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这里议论储君!”她将手掩在袖口里,去藏住无可抵御的颤抖。 完祺不慌不忙,站起身缓缓走近,目光逼视着平嫔:“我便是议论了,姐姐敢去告到皇上那么?万一弄巧成拙,跟我今天一样倒给皇上提了醒,可又怎么是好呢?” 平嫔目光如炬,“皇上什么也没说,胤礽也仍旧是储君,轮不到你来议论。” 完祺唇角一动,静静对视着平嫔。 伊尔龄平日里纵然张扬,作为宫里的老人,总是晓得轻重,略略一思索,连忙上前把两人摁住,道:“皇上有没有那个意思,都不干咱们的事。”她瞥了一眼平嫔,又朝完祺道:“她说得对,这可不是小事,往后可别挂在嘴边了。” 平嫔沉着脸,轻轻一甩袖,便领着茉云离开。 荣嫔赶紧拽了一把完祺,怪道:“妹妹也是,你撒撒气也就罢了,提什么太子,皇上喜欢咱们直率是不假,可你又不是不晓得,也不是什么话都能哪来逞口舌的。” 完祺低下头,静静一笑:“是,妹妹糊涂了。” 喧嚣过后总是反差极大的沉静,随着长街的宫灯越发弱,人也褪下华彩,渐渐静默了下来,越往里走,连脚步声也压得低低的,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得。 纤云和秋云守在了宫门外头,这会总算瞅见了孟知和兰煜的身影,微微上前一步,屈膝行礼。 到了钟粹宫,兰煜一颗心仿佛落了地,轻轻舒了口气,道:“传旨太监来过了?” 纤云温顺地点了点头,“来过了。” 几人围拥着两位小主往正殿里去,身后是守夜奴才给宫门下钥的叮铃声。半晌的歌舞升平这么一闹,两人倒也没多少困意,孟知便将兰煜请到未央殿,宫女们端上了山楂方糕、薏米牛乳粥和六安瓜片茶,一应是消食安神的吃食。 兰煜确实有些饿,挟了一枚水晶虾饺在嘴里,孟知一边吮着六安茶,一边道:“每逢家宴必遇事,别管好的坏的,都让咱们赶上了。” 兰煜道:“都是陪着旁人嬉皮笑脸,好没意思。” 孟知斜睨着道:“那你觉着是像敏嫔一样关上一年半载有意思,还是你再躺上半年有意思?” 兰煜轻轻滋了一声,两人说笑打闹着。 纤云和秋云将奴才们支在了外头,两人一齐上前,神色有些凝重。 兰煜刚落下的一颗心隐隐又像是被什么拽住了,她脸色微沉,问道:“怎么了。” 秋云与纤云两人交换了一下颜色,便分别从袖口抽出一枚玉佩,各自递给孟知和兰煜。兰煜手里接过玉佩,那玉佩不大,是小巧精致的偃月形状,偃月.....兰煜一颗心倏地像是被死死攥住,连方才的食欲也没有了。孟知也冷下了脸,道:“是承乾宫送来的?” 秋云点点头:“奴婢差人去储秀宫问过了,敏嫔小主那头也......” 孟知放下玉佩,高高扬起脖颈,长长叹了口气:“是福不是祸,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兰煜将玉佩紧紧攥在手里,硌得掌心发疼亦没有松开。 纤云看兰煜紧紧绷着一张脸,上前安抚道:“小主......” 兰煜轻轻抬了抬手臂,眼睛里有哀柔的水色。孟知低着头,“你本也应该知道,她不会白白拉我们这一把。” 兰煜干涩地点了点头,“你看见皇上的眼神了吗,他对着你,对着我,对着除了皇后以外的任何人,可有过那样的眼神?” 孟知狐疑地道:“妹妹难不成对皇上有意?” 兰煜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贵妃得不到皇上的心,那么她在争什么?依我看,只凭皇上的一个眼神,我便知道,宫里没有任何人争得过皇后。” 孟知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捏起那方玉佩,喃喃自语道:“若是都这样认命便好了......” 兰煜眼皮一颤,倏而想起一事,道:“姐姐今天也注意到了?宜嫔本欲挑起温妃对皇后的嫌隙。”她顿一顿,“她的心思比荣嫔隐秘得多。” 孟知正色,略略想了想,“上次寿康宫的事倒是没见她在,不过她与荣嫔交好,一道防范总是没错的。” 兰煜颔首道:“不止如此,她赶在我军大胜叛军之际有孕,本是风光无两,如今皇后有孕,于咱们不过是看个热闹,于她,那可是实打实被压了下去。” 孟知扯起嘴角,冷笑道:“有了皇子的人,难免多一重心思。”她看向兰煜“我知道妹妹与德贵人也有往来?” 兰煜一滞,点头道:“情面上的往来,姐姐的意思是?” 孟知道:“正像我说的,她们有皇子的人不比咱们,况且又都是宫里的老人,看事情总比咱们远些。若是摸不清心性,还是掂量着来往。” 兰煜想了想,道:“妹妹明白。” 有风透了进来,两人顺沿着月色,看着大如玉盘的满月,盛放着各自的乡思与离绪。 第六十一章 宛心 秋意爽朗,天清云疏。 阿太在后头紧紧追着,一边嘴里也没个停歇,一边又生怕人听见,小心翼翼道:“王爷,奴才求您了,咱们快走吧,这是内宫,咱们是不能在这走动的。” 常宁大步走着,眉宇如剑,目光炯炯。他不耐烦道:“滚开。” 常宁生得魁梧,这一甩胳膊,便将阿太甩出了两步远,阿太也来不及吃痛,连忙又凑了上来,一口一个祖宗地求着,:“那爷您好歹行行好,跟奴才说一声您这是往哪去......” 常宁极不耐烦,黑着脸道:“你少废话。” 阿太也不敢再挡了,只能陪着常宁在西三长街上走着,心里不住念着阿弥陀佛,只求别让哪位主撞见了。 常宁边走边四处张望,嘴里还念着,未几时额头便冒出了汗。走过了两道宫门,他终于耐不住性子,眉头紧蹙,低吼道:“这宫里的路怎么这么难找。” 阿太嘿嘿笑着,应和道:“别说爷您了,奴才打小跟着您,就是进内宫,那也都是往东六宫去,这西六宫......那都是娘娘们住的地方。” 常宁用力胡了一把后脑,烦躁地道:“王府里本王都嫌绕得慌,皇兄怎么也不怕迷路。” 阿太道:“瞧爷您说得,皇上有那么多奴才跟着,哪能的事啊.....” 常宁抬起头,从鼻翼间狠狠哼了一声,朝阿太叫骂道:“你这狗奴才,叫上你有什么用,什么忙也帮不上,还净给本王添堵。” 阿太连连告饶,招得常宁更是没了好气,手脚齐上,两人你追我赶煞是热闹。眼瞅着常宁正拽着阿太的衣领往墙角上推,却有一阵风扫过,常宁耳边一动,常年征战耳聪目明的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过来。 远处的女声渐渐清晰起来:“已经按小主的吩咐去给各宫送了节庆贺礼,小主还真是好心,荣嫔和宜嫔宫里送便送了,小主还要亲自过去见礼。” 那女生清甜柔婉,却又不失大气,“老朋友若不亲自见见,怎么好让她们知道本宫的心意。”她一莞尔,道,“钟粹宫也都送到了吧?” 彩云点点头:“小主放心就是。” 常宁拽着阿太躲在甬道角门后头,越听那声音,心里便又笃定了几分,直到一抹人影从门缝里闪过,他略略一瞥,便喜上眉梢,还没等阿太反应过来,便一个大步冲了出去。 他黝黑的皮肤略泛着些红,眉目间带着兴奋,朝着眼前的背影,朗声道:“敏嫔小主。” 宛荞脚步一滞,听到男声召唤,下意识地想要转头,却反应了过来,那声音不是皇帝,更不像是内监,一时不解何人,便朝彩云使了个眼色,彩云转过身,看见常宁赫然伫立,吓了一跳,显然常宁不该出现在这里,她连忙低下头行礼道:“奴婢参见恭亲王。” 常宁看彩云窘迫的样子,亦知道自己的唐突,他轻咳了一声,道:“免礼吧。” 阿太也赶了过来,一时间五内焦灼,身为皇亲在内廷肆意走动,还让嫔妃撞见,传了出去这可怎么是好,偏偏常宁倒好,瞧见了敏嫔不仅不闪不避,还大摇大摆地上来打招呼,阿太心里暗暗叫苦,这爷的心思委实不好琢磨。 宛荞没有转过头,自然是为了避嫌,只是一时间又不知是进是退,只得客套道:“王爷有礼。” 常宁嘿嘿一笑,“小主有礼,小主有礼。” 常宁笑得有些憨厚,宛荞听了觉得有些好笑,却还是忍住了没有回头,她轻轻将头侧过一点,道:“王爷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常宁被问住,左右看了看,心道幸好敏嫔没有转过头来,他说话支支吾吾,而后随口道:“我迷路了。” 这下宛荞实在绷不住,嗤地笑了出来。 常宁听到笑声,心下大窘,又生怕宛荞觉得他轻薄,连忙解释道:“小主别笑,是......是真的,昨夜家宴,皇兄见天色晚了,便留小王在宫中过了一夜,小王不待见那些太监,就没用他们服侍,只留了阿太在身边,这......这才。” 宛荞见他说的认真,亦觉得恭亲王虽在战场上有猛如厉虎的名号,却也不失随和。 她轻轻低下头,道:“请王爷见谅,若是王爷的福晋在这里,本宫倒乐意带路,不过王爷是男子,恐怕就.....” 常宁赶紧道:“无妨无妨,本王等下随便拽个奴才过来带路就是了。” 宛荞想了想,道:“还是让彩云跟王爷的侍从指个路吧。” 彩云低头上前,阿太倒也聪明,不过三两句话便妥了。彩云便又回到宛荞身边,宛荞自始至终没有转过头,只拿余光淡淡扫着,而常宁的目光,则一直停在宛荞身上。宛荞似乎有所察觉,便有些不自在。 彩云反应倒快:“小主,内务府送来了几匹料子,正等着小主过目呢。” 宛荞如逢大赦,头轻轻一偏,朝常宁道:“那本宫便失陪了。” 常宁眼神一暗,有些落寞,道:“好......好” 宛荞头轻轻一点,便扶着彩云向前走去。常宁紧紧盯着宛荞的身影,忽而眉头一动,朝阿太肩上狠狠掐了一把,阿太冷不防挨了这么一记,疼得哀嚎了一声。 宛荞听到动静,下意识转过头来,阿太在一边揉着肩膀,而在阿太身旁,正有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她猝不及防,脸色便红了起来。 宛荞低下了头,颇有些尴尬地道:“王爷还有什么事。” 常宁仿佛被摄住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神也从未在一处移开,他像是沉浸在什么里头,听不到任何话一般。阿太见常宁愣在原地,忙伸出手拽了拽常宁的袖子,小声道:“爷......爷您说话。” 这一拽,常宁才略有些回过神来,只是眼神仍未曾挪动,宛荞被看得有些慌了,亦有些不满,轻蹙着眉头道:“王爷若是没事,那本宫便告辞了。” 常宁紧忙道:“其实本王......其实本王是想问问小主,小主这一年,过得好不好?” 不意常宁会有此一问,宛荞心底微微一动,沉沉的隐痛便浮了上来,她苦笑了笑:“本宫不比王爷,外头的世界,天高海阔。”她又笑,“说不上好,不过能站在这,自然是不算太坏的。” 常宁讷然,“那就好......那就好。” 宛荞不想再提,本想再次告辞,却不经意瞥了一眼常宁,嘴角微微一动,开口道:“王爷这衣服......” 宛荞的眼神在常宁身上打量着,常宁端起双臂,低头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这......有什么不妥?” 宛荞莞尔一笑:“王爷的衣服怎么这样穿。” 常宁很是不解,英气的脸上净是茫然,他抖了抖袖摆,道:“这都是好料子,我说不上名字,可都是进贡来的。”他有些沮丧,“怎么了,不好看么?” 有一阵风扫过,让宛荞心里泛起一阵毛茸茸的惬意,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眼神流传间轻轻抬起头,露出一张出尘绝美的脸庞,“《礼记》有云,故冠而后服备,服备而后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她一笑,“王爷把这样多颜色的料子穿在身上,有些适得其反了。” 常宁身上穿着湖蓝销金长袍,要上配着朱砂红玉束腰,袖口拼接蓝紫捻金蟒纹,他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平日为了和将士们打成一片,粗布麻衣惯了,经宛荞这么一说,方才觉得这通身的衣裳五颜六色不说,领口的墨绿纹饰跟红色束腰放在一块,还犯了这红配绿的大忌。心下大窘,就恨不得把这身衣裳割碎了才算。 宛荞忙道:“听闻福晋出身大家,才容兼备,往后出门由福晋为王爷穿搭便是了。” 常宁气生生道:“我怎么穿她也只说好看。”他抬起腿便朝阿太身上轻踢了一脚,“这狗奴才也是一样。” 一旁的彩云看得有趣,险些笑出声来,连忙捂住嘴,笑眯眯看着宛荞,宛荞瞥了她一眼,得体道:“福晋和家仆这样说也是寻常,在他们眼里,王爷自然是胜于城北徐公的。” 常宁摸了摸后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小主真客气,福晋哪里有小主美丽,要本王说,小主这样的美貌,不必讲究穿什么,都能把咱们满蒙八旗的女人比下去。”他像是自言自语,“也只有皇兄才能有这样的好福气。” 宛荞听到玄烨,脸色一沉,眼皮也微微低了下去,常宁察觉到宛荞的异样,他亦是何等精明之人,便猜到自己失言。他想岔开话头,“那.....那本王回去好好琢磨着,小主下次见着再给本王指点。” 宛荞微微扬起下巴,眼眉低垂,她语气倏而有一些决然:“王爷有福晋在一旁出谋划策便好,本宫亦不过是随口说说,还请王爷担待。” 常宁一怔,喃喃道:“也是......也是......” 宛荞领着彩云微微一福,再次告辞:“今天在这里见到王爷,已然逾制,愿再无人知晓。”她抚了抚胸前的立领,语气柔缓:“其实有福晋这样在意王爷,就是王爷的福气,也只有本宫这样的闲人,才会跟衣着服冠上心,王爷应该好好珍惜福晋。” 常宁点点头:“谢小主。” 常宁天性直爽,喜乐一应写在脸上,宛荞转身,截断了常宁投过来的目光,领着彩云缓缓离开。 长街已是空空如也,常宁顺着红墙延伸的方向,头一次发觉这红墙是这样长。阿太在他身旁侍立着,过了片刻,有一阵风在眼前扫过,常宁振臂一挥:“走吧。” 说话间已经走出了数步远,阿太连忙应声,追赶着常宁的身影去了。 第六十二章 执念 梧桐瑟瑟如雨,发着暗沉的黄,沉淀着春夏的热烈。 景妍站在殿门口,一张清冷的脸上越发有急切的神色。 道云从外头匆匆忙忙进来,她拽着道云的袖口,急声道:“怎么样,问到了没有。” 道云为难地摇了摇头。 景妍急得快要流出泪来,一边甩开道云,就朝外头走去。 道云不知道景妍这是往哪去,又见她心急如焚,连忙上前拦住,“小主,您别急。”她磕磕绊绊,“现在......现在府里根本不理会咱们的消息,您又能去哪儿呢。” 景妍眼圈发红,说话亦没了腔调,“府里是怎么说的?” 道云低着头,“府里说,小主是嫔妃,伺候好皇上便是,旁的事,轮不到小主打听。” 景妍听了更急,挣扎着宫人便要往外跑,奴才们个个五内焦灼,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放了景妍出去,正在推搡着,小年子从外头匆匆赶回来,他跑得满头是汗,说起话来气喘吁吁:“小主,打听着了。” 景妍骤然停了下来,她仪容有些散乱,看着跪在跟前的小年子,话音颤颤:“你说。” 小年子把头狠狠一埋:“纯亲王他......怕是不好了。” 像被什么钝物朝头顶狠狠一砸,景妍一下子便站立不稳,道云将她扶住,她颤抖着声音:“说清楚,如何不好。” 小年子:“回小主的话,奴才打听到这些日子,太医院里除了院判周大人带着几位太医,为皇后娘娘安胎及照顾诸位主子日常,其余一大半的太医都到了纯亲王府日日守着,就......就连各地送来的补药,都是先经王府太医过目,若是得用便直接留下,不得用才送进宫里。” 景妍当即明白,这样隆盛的恩遇,如果不是真到了危机关头,是断不会有的。她几乎不敢再往下问:“然后呢?” 小年子道:“后来奴才趁太医院换班时候,去朝里面的相熟打听了。纯亲王他......”他重重磕了一个头。 道云生怕刺激了景妍,连忙让他别再说下去,却被景妍制止住,她的脸色渐次发白,连争执的力气也没了,“让他说。” 小年子咬着牙,一口气道:“纯亲王,怕是就在年关前后了。” 院里供着两只青花大缸,缸里的锦鲤因着时气渐凉,已经不再游动了。可是在景妍的眼前,却仿佛那两只锦鲤连同着青花缸,都一起在眼前转了起来。她浑身仿佛猛然被人抽干了精气,脚下一软,便直接跪坐在院里。 景妍多年来知书达理,像这样失态,是从未有过的事。道云遣退了左右宫人,双手扶着景妍,低声劝着:“小主,奴婢知道您难过,咱们先起来,回房再说好不好。” 景妍眼神涣散,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她伸出手,抠在青石砖上,想要朝前挪动,嘴里喃喃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道云一下子慌了,差点失声喊了起来:“小主!”她死死拽住景妍,泫然欲泣,“小主,您听听奴婢的话吧,您是出不去的,就是出去了,所有您能做的,旁人都已经做过了,可是七王爷他......真的救不了了。” 景妍依旧听不进,“旁人......旁人谁会真心惦记着他,不然他怎么会......”她头痛欲裂,禁不住死死按住脑袋,“一定能救的,我要出去,让我出去!” 道云实在劝不住,用力摇了摇孟知的身子,“小主,奴婢求您了。来前老爷就告诉过您,这是您的命,进了紫禁城,七王爷就与咱们无关了,您认命吧!” 景妍身子一颤,似僵住了一般,一动也不再动。偏殿的密常在听到外头有动静,携了初云出来,自从慧妃逝世那日她触怒皇上,如今已经一年未曾面圣,起初也曾哭哭闹闹的,日子久了,晓得那哭闹声进不了皇上的耳,便也消停了下来,人也开始自暴自弃,连妆也懒怠上。 她顶着一张素面朝天的脸,正看到花容失色的景妍,冷笑道:“我看咱们景仁宫准是风水不好,妹妹才让皇上冷了几天,也受不住了?”她在抄手游廊前坐下,慢悠悠道,“我看你还是省省吧,日子长着呢。” 景妍本就很少与六宫妃嫔打交道,加上语黎得宠时千娇百媚亦为景妍所不齿,此时正心灰意冷,更懒得与她说话,只呆呆靠在道云身上,身心憔悴。 语黎以为她是默认,又絮叨起来:“原本我也跟你一样,不肯认命,可不认不行啊。”她抚了抚自己的脸,“自以为颇有几分姿色,谁知道人家丢了你,就跟丢了个玩意儿一样。” 景妍自始至终也没有转过头,她眼神呆呆地,朝着外头张望,语黎顺着她的目光,不禁也朝外头望去,望着望着,嘴里便情不自禁唱了起来。那是她拿手的紫竹调,一咏三叹唱得销魂蚀骨,曾引得玄烨日日流连,后来失宠,她仍旧每日黄昏时分在自己宫里唱上一唱。 语黎唱到动情处,也不再理会景妍,捻起兰花小指,摇摇摆摆如痴如醉。景妍的目光慢慢抽离回来,她蹙了蹙眉,道云知道她不喜欢语黎唱歌,连忙将她扶起来,又叫来一名宫女,一起将景妍搀回殿里。 景妍一句话也不肯说,任道云再劝亦是无用。她将一副疲软的身躯靠在红酸枝木的睡榻上,看着满殿的墨宝名画,心中陡生凄凉。燕禧殿不是景仁宫正殿,却着实是玄烨命人精心布置过一番的,景妍雅好诗文,殿里便布置得古色古香,雕梁画栋处皆有典故可循。景妍悠悠转转地看着,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像是一个牢笼,它华美、精致、严丝合缝,无一处不是匠心所在。而她自己,就跟这殿里头挂着的画儿一样,都是供人观赏,被人品头论足罢了,有什么分异。 天色渐渐暗了,每一次日头落下,她都会害怕,都害怕那个她在意的人,不会随着明天的太阳一样醒来。早就没有和她赌书泼茶的快意年少时光了,原是天涯两相望,却在一个她始料未及的时候,天人各一方。 她头朝着窗外,痴痴望了许久,道云在很远的地方站着,听到她在日落乌啼的傍晚,在夕阳和树入帘栊的裹挟中,兀自低声絮语,“他就没有一句话吗。” 没有人回答她,暮色照在窗前,为她的身影投下一道孤独的剪影。 第六十三章 图穷 冷风残月,幽幽凄然。 通明的灯火并不会覆盖每一个角落。一片冷寂的长街,顺着红墙,通向一片暗黑深邃之境。 忽而有两三人影闪过,旋即又被夜色掩埋。 那人影脚步轻盈,不疾不徐,各自低头朝同样的方向走着,一路无话,借着墨青色披风,将三人的人影掩在夜色下。 不知在暗夜里行走了多久,三人在甬道的尽头,朝着零星一点光亮处继续走着,直到门灯的一点微光,将她们带到了一处殿门前。 守门处唯一半曲腰身的太监,三人一齐摘下风帽,那太监头也未抬,亦未发一言,膝盖一弯,将三人请了进去。 天色已晚,不少宫门下钥,亦是入夜安歇的时候。三人朝着正殿走去,檐上的骑凤仙人安静地在神兽身上匍匐着,三人脚步缓缓放慢,仿佛生怕惊动了这一片寂静。 殿门外头守着一深青色宫装宫女,朝三人微微一笑,而后打开殿门,将三人请入殿内。 上首的人穿着一身金橘色绣古钱纹中衣,青丝松散,脸上的晚妆只留下两弯入鬓长眉。她抚摸着手里一柄玉如意,长眉一挑,笑看着三人远远走来。 入正殿,三人并肩一道上前,齐声行礼:“臣妾参见贵妃娘娘。” 殿里拱着数株君子兰,在秋凉里仍旧是肥厚泛青的绿叶,狮口香炉里向外喷薄着浓浓的烟气,与殿顶的壁画呼应在一起,使人肃然生畏。 贵妃不缓不急,眼睛微微眯起,笑道:“夜深了,何必更深露重地过来。” 三人一一入座,身上一应穿着素锦墨青色常服,挽着寻常发髻,既是素净,更是因为不易察觉。 底下最前头的宫妃先开了口,声音平缓温和,容色难掩,“咱们三个净惹事生非,捡着这时候来,正是怕扰了娘娘清净。” 贵妃颔首,“敏嫔真会说话。” 三人一一接过茶水,外头寒气重,殿里却盈满热气,哄得人一身暖意,只是三人却提起了精气神,不敢松懈。 贵妃又道:“本宫也是闲人一个,哪里有什么扰不扰的,往后尽管多来就是。” 孟知一笑,:“臣妾恭敬不如从命。” 殿里的人都被支到了外头,三人身前的茶还热着,定是刚准备好的,这会只剩下四人在殿内,宛荞用茶盖轻轻划着沿壁,静静等着上首的人说话。 贵妃的笑温和之极,“天凉了,先暖暖身子再说话不迟。” 她看着殿下三人,各个容貌不俗,似是欣慰地叹了叹,“你们三个,头年一个被禁足,一个还是宫女被人欺负,一个寂寂无闻,今天坐在一块儿,是不容易。” 兰煜微微一凛,本能地道:“臣妾自然明白,能从火海里出来,都是娘娘的看重。” 贵妃道:“本宫能看重,也是因为你们有心性。” 孟知爽快直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娘娘看重,臣妾自不辱命。” 不同于别宫的红酸枝木,延月宫里的座椅一应是沉香木打制,久有馨香,加上熏香的气息,殿里留香不散。 延月目光轻轻从孟知面上扫过,倏而一笑:“不必那么紧张。” 孟知藏在袖口里的手又紧了一紧,脸上维持地不动声色。 兰煜向对面的孟知望了一眼,复又垂下眼睫。贵妃手里的玉如意手柄泛着温润的光,亦如她的声音一般温和,“关起门来就是自家姐妹说话,聊聊家常罢了。” 她向下一瞥,:“说说看,近些日子宫里的动静,都是怎么看得?” 兰煜意识到贵妃的目光,极轻地出了一口气,以让自己言语不乱了拍子,她娓娓道来:“皇后有孕,自然是万千恩宠不断,不过集宠亦是集怨,依臣妾看,首当其冲便是惠嫔与荣嫔,这两人的心里,不会好过。而宜嫔被夺了彩头,更是必然满心怨怼。” 宛荞接道:“趁着皇后有孕的空当,底下的人也开始活络着争宠了,密常在不得翻身,姝贵人又被冷落,现下就是荣嫔一枝独秀。不过......”她提起荣嫔有些不屑,又瞥了一眼兰煜,“成妹妹比她年轻,我倒看她能得意几时。” 孟知也道:“荣嫔钻空子是不假,不过温妃沾着侍奉皇后的光,再加上这么显赫的身份,纵使她与皇后再姐妹不合,我看她这几日也学聪明了,实在不容小觑。” 贵妃一边听他们说着,一边面含笑意地点头道:“你们看得通透,本宫没有看错人。”说罢微顿,臂肘搁于小案,身子微倾,指尖摩挲杯壁瓷纹,续言,“只是以后说话,不要说一半留一半。” 三人一怔,兰煜嘴角有微不可见的抽动,贵妃扫过三人,道:“敏嫔,你既知道荣嫔擅宠,你并不比她差,何苦让她尽出风头。”她一转头,“宣贵人,温妃如今依傍皇后才扶摇直上,不过要说倚仗,本宫倒觉得你更比她有所长。” “至于成常在......”她一顿,手背轻轻触碰到茶盏,茶水温凉,贵妃浅笑浮面,而后眼中有一抹机锋刮过,随着茶盏叮铃一声响,贵妃道:“皇后的孩子,不必留着!” 三人俱是悚然一惊,兰煜背脊蹭地蹿出一阵凉,她几乎下意识地便要脱口说不,却在贵妃的直视下,像是生生被人捂住口鼻,不能呼吸,亦不能反抗。 贵妃的冷静一点点攫住她们,似乎并不以为这是多么语出惊人的大事,“如果不是冲着皇后,本宫何苦费尽心思培养你们三个。” 殿外的不远处隐隐传来儿啼声,那声音断断续续,却在静的骇人的殿里显得格外清晰醒目,贵妃眉心一动,一张不怒自威的脸竟变得柔和,素云从外头进来,微微一福:“贵妃娘娘,四阿哥这几天刚来,还有些认床,只怕扰了娘娘。” 贵妃的神色很快恢复如初,淡淡道:“无妨。” 兰煜内心在翻涌不定的惊涛骇浪后彻底明白了过来,延月今日的安排,是命宛荞邀宠以抗衡荣嫔,再令孟知稳住太后,进而压住温妃的势头。延月抚养胤禛,便是牵住了沅溪。最后,也是最要紧的,在将荣嫔和太后等众人的注意都分散后,由自己在暗中出手对付皇后。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便是贵妃的打算。 兰煜陷入无可自拔的恐惧里,贵妃的心机谋算,便是将她和宛荞还有孟知都算上,也难以望其项背。 她带着颓然的绝望,挣扎道:“娘娘,毕竟是皇后,臣妾区区常在,如何能动得了?” 贵妃直视其颜,“慧妃也远高于你,你不也没有亲自出手,便让她送了命?”孟知被戳到把柄,连想替兰煜求情的话也咽了回去,延月续道“许多事不必亲力亲为,假手于人又有何难。” 兰煜喃喃:“可皇后不是慧妃。” 贵妃眸有肃意,目光渐渐收紧,“你也不是从前那个躺在病榻上的戴答应了。” 她一下一下拨弄了手里的茶盖,每碰出声响,底下人紧绷的神经也随之一颤,“本宫把你们捞出来,若不堪大用,那又图什么?” 兰煜没有力气再说话,宛荞与孟知亦是心乱如麻,天色已经黑得彻底,再过一刻钟,梆子便要敲起来,贵妃轻轻伸展了下手臂,轻描淡写道:“成字,能成之,亦能毁之。” 一句话,把兰煜从半梦半醒的混沌里拽了回来,她松开攥得通红的手,眼眸轻轻一阖,复又睁开。已是避无可避,再挣扎亦无用。她起身,轻轻一曲身“臣妾领命。” 延月这才笑意如初,“本宫知道这事不简单,所以不会催你,你好好思量着,这几天就由敏嫔伺候皇上。” 兰煜不再有任何异议,一应木然应着。时候不早,多留恐怕惹人耳目,宛荞与孟知亦起身行礼。 延月对她们三人脸上藏也不住的复杂神色佯作未见,“夜凉了,回去路上仔细受风。” 三人告退,延月目送着她们,渐渐消失在暗夜之中。 在殿里出了一身冷汗的兰煜,刚一出宫门,便感觉一股冷风直窜上脑,她一个激灵,没注意到角门的门槛,一个踉跄便要向前摔去。多亏孟知手快,一把扶住了兰煜,兰煜浑身的冷颤通过手臂传来,宛荞轻轻一叹,在另一侧一道扶起兰煜。 孟知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宫门在她们走后已经下钥,恢复了往日的沉寂肃穆。周遭一切静极。她心有余悸,“咱们这一遭,是骑虎难下了。” 宛荞冷冷一笑,艳光凛冽,“无利不起早,她费这么大力气提拔咱们三个,又怎么会容得咱们混吃等死。” 兰煜先是受惊又是受凉,冷得牙齿都打颤。孟知轻轻扶着兰煜后背,“这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她答应给妹妹时间,还好慢慢筹谋。” 兰煜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进退都死路一条,当初决定往前走这一步,我便该知道,这是与虎谋皮。” 孟知与宛荞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她们亦是知道兰煜的话一语中的。她抚着兰煜,感受到兰煜身体愈发强烈的颤抖,赶紧替她把披风紧了紧,道:“这里太凉,妹妹,咱们先回宫再说。” 第六十四章 俩相望(一) 秋风裹挟着细雨,在人静秋深的夜晚,骤然将空气转冷了下来。兰煜一早醒过来,便觉得外头吹来的冷风刺骨。她身体头重脚轻,一身的疲软,在冬青和云弋半掺半扶下才起来梳妆。 纤云劝道:“奴婢还是去跟皇后娘娘告个假,小主今日就歇一歇。” 兰煜不肯松口,发白的唇一张一合,显得憔悴疲惫,“一告病,旁人又是看望又是拜访,更没个清净。” 纤云道:“话是如此,还是传个太医为好。” 云弋为难道:“现下宫里的太医都紧巴结着往坤宁宫跑,还有一批分去了纯亲王府,也不知哪个太医肯来。” 冬青正在为兰煜收拾床铺,听到这话,便转过头来,小声道:“奴婢可以去问问,兴许有个太医肯来。” 纤云一挑眉,“你是说吴太医?” 冬青点点头,道:“小主上次病那么久,就是他过来问诊,他在太医院没什么门路,只是个小太医,不过医术好,心地也好。”纤云在不远处打量着她,看到她唯唯诺诺的一张脸上,显而易见地泛起了些红晕。 纤云笑着问道:“怎么你倒好像跟他很相熟似得?” 冬青脸一红,绞着手指道:“奴婢.....奴婢也只是在他往咱们钟粹宫问诊那些日子,一来二去说了几句话,再熟悉便也没有了......” 云弋正低头思索着,眼睛一亮道:“奴婢想起来了,那个太医叫吴楚宜对不对?从前在辛者库就是他来给宫女治病,确实是有仁心。” 兰煜在一旁听着,道:“那你应该与他认识更久,怎么倒让冬青先提起来了。” 云弋一撇嘴,笑道:“奴婢身子皮实,一两年也用不上请太医,都是听她们说起,确实是有仁心。” 兰煜指尖轻轻点着桌台,思索道:“若是信得过,便多提拔一番,太医虽不起眼,有些时候却是有大用处......” 纤云深深看了冬青一眼,将眼里复杂的探寻意味转而成一抹得体的笑,道:“我看冬青跟小主提他,不仅是因为医术呢......” 云弋噗嗤一笑,“奴婢还没说完,听说这吴太医不仅医者仁心,而且生得清秀俊美,奴婢是没见过,不过冬青妹妹就......” 冬青被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急着想要分辨,却连话也理不出来,赶紧将身子扭了过去,佯作为兰煜继续收拾床铺。 这一下算是让兰煜瞧见了,笑嗔着她们两个:“好端端地,说这话做什么。” 她眼看时候不早,便正色道,“先去坤宁宫请安,回来以后,你们便去请那位吴太医过来。” 外头下着牛毫细雨,雨势不大,凉意却甚。纤云在一旁打着纸伞,有换上了略厚些的披风,临走还碰上了孟知,便一道往坤宁宫去。 饶是皇帝吩咐了静养,旁人不得叨扰,大小妃嫔宫人还是将坤宁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不过皇后喜静,众人只敢巴巴在正殿围着,也不敢多言聒噪。 临到宫门前,一个披猩猩毛玫红大氅的身影出现在了她们面前,兰煜看见贵妃,脸不由自主白了起来,孟知不动声色地拽了拽她,率先屈膝行礼,兰煜沉着脸,也在后头一道行礼。贵妃脚步在她们身旁一顿,便朝殿里继续走去。 孟知道:“妹妹脸色很是不好......”她瞥了一眼殿里,“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劝妹妹。待会进去请安,咱们不能自乱阵脚。” 兰煜抿了抿发白的嘴角,“是福不是祸......” 晢瑛今日来得早些,一应妃嫔刚一入座,便由数名宫女拥着她从内殿出来。身后还跟着两名太医,都是太医院的老人。众人一道起身见礼。荣嫔挑了挑眉,瞥了一眼躬身告退的两名太医。若是请平安脉,又何必一大早传这么多太医过来,道是晢瑛做派,便有些酸味儿道:“还是皇后娘娘仔细,臣妾生过那么多次孩子,也赶不上娘娘。” 晢瑛自从有孕,为了胎儿稳健,平日里便不再上妆,略微繁重的首饰也被束之高阁。今日只穿了一身耦合色绣蝶翼小袄,手上除了常年佩戴的一串砗磲手串,连护甲都精简了许多。 晢瑛面不改色,道:“荣嫔身子一向比本宫温厚,哪像本宫,平日里就小病不断,这下更不得不小心了。” 兰煜松了松衣襟,现下不过九月,殿里已经提前燃起了地龙,与外头的瑟瑟凉意比起来,全然是两个世界。这忽冷忽热哄得兰煜有些头晕,她端起茶盏,想用茶水来顺顺心神。 皇后两只手相互搭着,沉声朝底下道:“前日钦天监来报过,今年比起去岁,霜寒来得更重些,因此本宫想着,早点给各宫分发炭火,也不必等到小寒了......” 话音未落,殿下“砰”地一声响,打断了晢瑛的话。众人循声望去,兰煜身前的茶盏打翻在地,而兰煜半屈膝在地上,眼神飘忽,心神不定。 晢瑛隐忍着脸上浮起的不豫,蹙眉道:“怎么回事?” 纤云慌忙地上前扶起兰煜,兰煜被这么一吓,清醒了大半,她看着满殿的人注视的目光,还有皇后在上首威仪的脸,连忙打起精神,叩首道:“皇后娘娘恕罪,臣妾......” 孟知替兰煜说话道:“皇后娘娘,成妹妹一早便有些身子不适,可能是受凉了,想来也是无意冲撞。” 贵妃淡淡扫视了一眼孟知,又看了看兰煜,低头不语。 宜嫔讥诮道:“真有个头疼脑热的,尽可以告假,皇后娘娘又不是不给通融,这样一惊一乍的,实在是无礼。” 兰煜做错事,也不敢有辩驳。穆贵人惯是好找兰煜的麻烦,这下逮着了机会,便道:“成妹妹又不是刚进宫一两天的官女子,怎么连这点规矩也不懂,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缺管少教。” 兰煜被挤兑得脸色烧红,她是最恨被提及家世,忍不住狠狠瞥了陈槿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道:“臣妾一时身子不适,并非有意,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宛荞稍微一想,也知道兰煜的“不适”所为何来,抬眼看了一眼贵妃,也未见有出言的意思。皇后打量着兰煜,不咸不淡地道:“你向来守规矩,从未有过这样失礼的时候。” 荣嫔冷哼道:“依臣妾看,她这是看皇后娘娘近些日子没工夫搭理她,又不安分起来,故意拿乔呢。” 宛荞讽道:“要说乒乒乓乓地没消停,荣嫔姐姐应该当仁不让,怎么也轮不到成常在。” 荣嫔气得不善,刚要回击,皇后冷声问道:“成常在,你是真的身子不适,还是有什么事?”她抚着手臂,朝兰煜探寻着,“若是有事,尽可说出来。” 贵妃眼皮微微一动,孟知与宛荞也俱是脸色一沉。贵妃看着下首,鼻翼间的呼吸由清缓渐渐有些发重。兰煜低着头也能感受到朝她投来的目光,她盯着地上的金丝绒毯,眼睛微微一阖,道:“谢皇后娘娘关切,嫔妾的确只是身子不适,并无其它。” 晢瑛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底下有一不太熟悉的女声出了声音:“既然没有难言之隐,那成常在冲撞皇后,便该责罚。” 众人都有些奇怪,惠嫔亦诘问道:“景妍,皇后娘娘自有分寸,你插嘴什么?” 景妍冷冷看着兰煜,净如菡萏的脸上霜寒欺欺,“为妃嫔便应通达礼仪,况且皇后娘娘与宜嫔娘娘都有身孕,皇嗣为重,失礼是不该,若惊扰了两位娘娘,那更是不该。” 穆贵人噗嗤一笑,“还是贵人姐姐大家闺秀,知书达理。” 皇后紧紧盯着兰煜,不怒自威,“成常在,你若说没有难言之隐,那么你失礼,本宫罚你,你可愿受?” 兰煜沉沉出了一口气,头重重一低,“臣妾自愿领罚。” 孟知和宛荞想要说话,却在不远处看见贵妃朝她们投来的目光,便又底下了头,又担心着兰煜。 那头皇后已经说话:“宫妃一言一行皆是皇家的体面,这事可大可小,你去隆宗门跪一个时辰。像今日这样失礼,不许出现在外头。” 第六十五章 俩相望(二) 知道兰煜要强,没有其它人陪她过来。天气阴凉,转晴,复又阴凉,半晌在隆宗门前,只有纤云一个人在她身旁站着。 半日过去,兰煜一动未动,也没有一句话。眼看着越发阴湿,纤云为她披上了披风,又从别处寻来了汤婆子放在她手里。 兰煜手紧了紧,汲取着来自手心的暖。她仰起头,朝着隆宗门的匾额前,“纤云,刚进宫时,你是可以选择别的小主伺候,换成谁,总不会像我一样不安定,你可后悔?” 纤云笑了笑,“奴婢这样手脚粗笨的,也就是小主不嫌弃罢了。” 兰煜呵了一口气,“一到这时候,也总是你在我身旁。” 她为兰煜紧了紧衣领,“以前现在和以后,奴婢都会一直在小主身边。” 兰煜转过头看了她一会儿,又低下了头,“回去传吴太医过来吧,我不想再病了。” 纤云点点头,“上午就请过了,是咱们宫里的事,吴太医答应随时会来。” 兰煜微微一弯唇角,想起了上午的事,道:“我听你们上午的意思,冬青与他之间有意?”她会心一笑,“如果真是这样,早点成全她们也好,你们跟着我诸多委屈,便是能解脱一个是一个。” 纤云一愣,兰煜背对着她,看不清纤云的脸色,她脸色一变,再一开口,克制着她的气息,“小主说什么话,奴婢们跟着小主都是心甘情愿的,再说......再说冬青还没满二十五岁,能不能出宫还是两说。”她想了想,又连忙道,“奴婢和云弋也只是拿她打趣,吴太医是否有意,也不清楚,就怕点错了鸳鸯谱。” 兰煜神思游弋,也没听出什么,只是半晌才哂然一笑,道:“也是,我现在的样子,还能指望为你们求来什么。” 纤云松了一口气,又笑道:“小主别想这些了,日头一落咱们就能回去,小主再忍耐一会。” 兰煜喉咙里挤出一丝带着砂砾的笑,“能爬得高的都是精明的,我净知道在贵妃面前自保,皇后又何尝不用提防。” 纤云:“皇后今天是怎么了......” 兰煜冷笑,“她想将我身后的人逼出来。” 纤云错愕道:“皇后是怎么知道的......” 兰煜幽幽然,“其实殿选那天,连我自己都疑心,更遑论她是皇后。” 纤云气恼道:“那也犯不着拿小主作筏子。” 兰煜:“她真不上算,我不过是个火折子,人家拿你点一把火,随手就扔在一旁了,哪里会站出来替我说话。” 纤云眼神一黯,“那贵妃还让小主......” 兰煜嗤笑道:“谁知道呢,就看看我的命有多硬了。” 有一阵顶凉的风婆娑过兰煜的颈,一股子凉顺着背脊钻了下去,她紧了紧衣裳,又不再说话。还好,这里已经快要接近外廷,极少有人会从这里走过,为她保留了一点自尊。一点一点的胡思乱想便在这样乏味的时候浮了出来,入宫的种种,洪水猛兽一样的人,种种的屈辱和嘲讽,在悬崖峭壁上走的每一步路,都井喷似得在兰煜脑海里冒了出来,一股气愤和恨意无可抑制地在她身体里疯长,她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头顶的匾额,又低下头来,压抑着腹腔内骚动的火,那火烧得她五内焦灼,直逼得她恨不得一头朝前头撞去! 忽然有个声音在背后,那声音是兰煜熟悉,却阔别许久的,“小主。” 兰煜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狂舞凌乱的思绪被蓦地拽了回来。她很意外,意外得连转过头都忘了,只知道自己不知从什么地方被拽了回来,带着劫后余生的痛快大口地喘着气。 那声音又叫了一遍,“兰煜小主。” 兰煜终于转过了头,看见一座四抬的轿辇上的人,顶着一张惨白的脸。他瘦了很多,兰煜一眼便看到了,原本年轻饱满的一张脸,现在骨节分明可见。 轿辇落下,身边只剩下了隆禧最贴身的家仆。 不是没有听说过外头的事,甚至连皇上也会有意无意朝她提起,可她却没往下问过,一是不该她问,一是兰煜也不敢再问。 她不敢骗自己,能看见隆禧,她是欣悦的,她忍不住开口:“王爷还好吗?” 她自问自答,“王爷看上去.....很不好。” 隆禧笑了笑,声音也是如游丝,只是兰煜兰煜看他笑,仍然觉得熟悉,也温暖,“我其实......还好。” 似乎这样客套了一下,两人都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兰煜心里乱,可隆禧却是不管在何时,总是让人心里安定。 隆禧靠在撵座上,有宽大的厚毯覆着半个身子,兰煜看不到那毯子下面已然形容枯槁的身子。隆禧的声音也哑了,他慢慢地说,“小主,我想......我想跟你说声抱歉。”他认真地看着兰煜,“我去找了那卖糖灯笼的老伯,可是我.....没有找到......小主,我恐怕要食言了。” 兰煜敏锐地捕捉到这话里的意思,她拼命地驱逐着心里一股深不见底的绝望,然后急急忙忙地,说了一句连她自己亦是不信的话:“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食言,天长日久,继续去找就是。” 隆禧费力地点了点头,他原本有着星辰浩海一样清澈的眸,却被一片混沌无情地盖住,“小主......我很高兴,今天能见到你。” 近乎是一声低吼,“够了!”兰煜大口地喘着气,周围很静,连不知名的虫叫也没有,她笑得很讽刺,“我初见你,是我用计讹诈药铺掌柜,再见你时,备受冷落不得志,再后来......”她看着他,笑容诡艳,“你看出来了对不对?我施媚蛊惑皇上。真是可笑,为什么每一次都让你看到我最落魄下作的时候。” 他笑了,笑得让兰煜沉溺,“可我仍然觉得,小主很好。” 日光越发沉没了,凉意钻入鼻息,又让隆禧胸腔内泛起一股不适,他极力忍着,亦不想走。兰煜别起鬓角一缕濡湿的发,她想了想,轻轻走上前。 她抬起隆禧的手,一边惊讶于那身体的轻,一边将隆禧的手,缓缓挪向自己的脸,一旁的家仆有些惊惶,“小主,使不得!” 兰煜没有停下,隆禧也任由着他,她将隆禧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上,那手是凉的,兰煜却轻轻倚着,她绽出笑意,“成公子,我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不是因为这一副皮相,你当初是否会帮我,又会不会记得我到今天?” 第六十六章 俩相望(三) 隆禧没有把手抽回来,他亦是坦荡,“所谓一见钟情,大抵都是始于皮相。不过若说念念不忘,那该是始于相,达于心。” “心?”兰煜凄惶,“那我不妨告诉你,我额娘施毒害我长姐,我早就察觉,却没有阻拦,白白让额娘替我背了罪孽。慧妃之死因我而起,太后不算冤枉我。我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为了人前显贵极尽邀宠,还不忘为自己开脱,说一切皆是被逼,其实哪里有谁逼我,不过一切是我自愿的罢了。” 隆禧静静地看着她,一点波澜也没有,“我知道的。” 兰煜向后退了一步,“还有,你得了重病,你的福晋会衣不解带地照顾你,姝贵人心里有你,所以她不惜冒犯皇上不再承宠。可是这些,我都不会去做。” 她惶惑地摇头,“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 天像是被打翻了的葡萄酒,肆意流动着紫红色的光,烟霞披散,云中漫金。兰煜背对着天光,熙和的天为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环,她一丝脂粉也没有上,一身简素的衣裳。隆禧看着她,蓦然想起许多年前秋意浓浓的傍晚,她第一次见到兰煜,她踏着倾斜的日影,一身素白的衣裳,净白的脸朝他一笑,美得让他移不开眼眸。像是往他心里撒了一层薄薄的糖,那清甜成了他终此一生的回味。 他痴痴地看着兰煜,便道:“悦之无因。” 那是兰煜从小的绮想,所以一听到这话,一颗心仿佛被什么刺中了一般,恍若晴天霹雳,劈开了她冰封许久的心,将她震得说不出话来。悦之无因,多美好的一份臆想,现在的兰煜并不明白,许多事正是无因,故而亦无果。她如同找到了一线拨开云雾的光,她终于笑了,笑得肆意,亦无所顾忌,“王爷,你知道吗,我进宫以后,看到皇上那样真心对待皇后,我就在想,我们这些人,不管怎么极尽献媚,一个女人得不到一个男人的真心爱重,都是失败的。” 她擦了擦眼角的湿,“王爷,谢谢你,谢谢你肯跟我说这些。” 隆禧点点头,他一招手,轿夫们便又围了过来,他贪恋地看着兰煜,兰煜也坦然看着他,终于在流光褪尽的时候,他道:“小主,请你相信我,皇兄他......他是值得你付出真心的。小主......你保重。” 亦不知道隆禧往哪里去。纤云在不远处守着,看兰煜一个人在长街上静默了良久,方走上前去,“小主,咱们可以回去了。” 兰煜点点头,与纤云相携着往回走。而姝贵人,却不知从什么时候,站在了她们身后的不远处。 兰煜看到她,有些意外,又有些好奇。她是一直派人守着宫门,才会知道隆禧的每一次进宫吗?她有些佩服,亦自愧不如。 景妍缓缓朝她走进,依旧是那一张冰冷的脸,让兰煜生寒,也让兰煜有些不喜。她面无表情,“你知道我为何要鼓动皇后罚你?” 兰煜笑道:“小主不是一直都不喜欢我吗?” 景妍冷冷地扯动了嘴角,“这话倒没错。”她朝兰煜身后远远望着,眼神复杂莫名。 兰煜忍不住问道:“你也见过他了?” 景妍迟了一会,“见过。”她顿了顿,“也是我告诉他你在这。” 她静静地看着兰煜,眼中有不可一世的傲慢,兰煜有些不舒服,景妍却道:“其实我不得不承认,你真的很美。”她话锋一转,“可即便如此,我仍然不觉得你值得让他惦记到今天。” 兰煜因她的矫狂而不快,却因为今天能见到隆禧,又在心里感激她。她想了想,“其实我也不知道。”她自嘲地笑,“的确,我也不觉得自己值得人喜欢。” 景妍别开了脸,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在外头站了半晌,兰煜有些想回宫,她道:“但愿纯亲王往后能和福晋恩爱白首。” 景妍有些惊讶,“你还不知道?” 兰煜,“知道什么?” 景妍低下头,平稳的调子开始有些乱了,她颓然绝望道:“太医说,七哥他......他过不了今年年关就......” 兰煜发了疯一般地跑,一条长街,一道角门,一条甬道,她拼了命地绕过一条又一条的路。她越跑越快,两道红墙化成了红影,刷刷地从她身旁掠过。那花盆底硌得她生疼,她将它们仍在了一边,忍着刚刚崴过的脚,继续向前疾奔。已经有两三宫女看到了她赤足失态的样子,但她哪里还顾这些。 她边跑边想着,一边深恨着自己,自持着可笑的身份之别,每次都刻意拒他于千里之外,为何不跟他多说几句,为何要装作一副弃情决绝的样子,那样子虚伪做作,连她自己都十分讨厌。后来跑着跑着,她便什么也顾不上想了,风声在她耳边呼呼地响,紊乱残喘的呼吸声在脑海里嗡嗡地转。 天色原本由一点点的残阳,渐渐地被吞没进了黑暗,兰煜也从黄昏一直跑进了黑艾艾的傍晚,人越来越少。兰煜甚至忘了想,隆禧能够到哪里去,慈宁宫?或者养心殿?去了又如何,都不是她能轻易进去的。她甚至不敢想,久在养病的隆禧这次进宫,难道不是因为玄烨和老祖宗亦怕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 她奋力摇了摇头,不让自己去想这些。双脚已经麻了,却还在不停地动。披风早不知丢在了何处,她亦不觉得冷。她只想着一件事,她还想再见他,她还有话说。 再然后,她什么也顾不得想,眼前一花,砰地一声撞在了角门上,她趴在地上,累得动弹不得。 双腿在骤然的疾奔后停了下来,一股酸意自上而下,在兰煜腹腔内翻江倒海。她奋力地喘着,额头上的血汕汕地流,一股流到唇角,一股从鬓边绕过,滑进衣领。她摊在地上,如一滩没有生气的散沙。 纤云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兰煜,她看到兰煜的惨状,霎是触目惊心。她连忙用披风裹住兰煜。又为兰煜将花盆底穿上,方才崴过的脚踝已经肿了起来,连穿鞋亦是困难。纤云一抹眼泪,“小主,您别追了,追不回来的。” 呵,是啊,什么也追不回来的。终于她在乎的,用尽全力去克制的,像无可抑制的野草一般疯长出来,又被无情地砍掉,连根拔起。 第六十七章 埋伏 纤云扶着狼狈不堪的兰煜,一瘸一拐地回了宫。冬青一见到这情景,还以为兰煜又受了刑罚,一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纤云最看不得她这幅样子,瞪着眼睛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把吴太医请来!” 云弋和杨海听到动静,也赶忙进了殿,倒是杨海积年在宫里冷静些,朝未央殿望了一眼,又忙把殿门关上,道:“贼老天不作美,小主站在外头,又下着雨,可是冻坏了。” 云弋也顾不得奉茶,赶紧为兰煜拢了汤婆子过来,兰煜辅一进殿,方觉得积压在五内的寒气往外流窜,她紧紧缩着身子,也不愿意多说话。 纤云看兰煜衣裳湿着,一边安抚着兰煜,一边又跑到柜橱里翻箱倒柜。云弋趁着这会的空当,小声问纤云:“小主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纤云被诘住,蹙了蹙眉道:“别多问。” 云弋道:“我是不想多问,只是小主头上挂了红,怕的是旁人问起来。” 纤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道:“雨天路滑,不小心磕伤了。都怪我,是我没看好小主。” 云弋点了点头,刚想招呼杨海去外头打些热水,却听见殿里乍然想起“砰”地一声,诸人下意识地看过去,兰煜不知什么时候站起来,盯着地上的一片狼藉,纤云低头一看,那是皇后赏下的兰花,兰煜不知哪来的力气,那花盆已然碎了一地。 尚未反应,博古架上的一尊弥勒佛,又化为了碎片。兰煜又要端起一盆花,这下都反应了过来,一拥而上拦住了兰煜,纤云不明所以,“小主,您这是怎么了!” 兰煜的眼睛里似乎燃着火,盯着满地狼藉,咬牙切齿,“让我砸,我要都砸了它们,我受够了她们的虚情假意,让我都把他们砸了!” 杨海苦苦哀求,“小主使不得,这都是娘娘们赏的贡品,您一时的痛快,往后会有大麻烦的。” 兰煜想挣脱她们的束缚,趁着这会,云弋赶紧把剩下的五盆花一个个摆到了外头,纤云一个劲儿地劝:“小主,奴婢知道您心里有气,可她们都是娘娘,咱们来日方长,都是这么熬着的。” 杨海低声道:“咱们动静小些,要是让正殿听到了,难保......” 纤云压低了声,却还忍不住劝着兰煜,兰煜眼中炽盛的火终于慢慢消退了下去,她瞪大了眼睛,脸色青白,盯着地上的残骸,慢慢地,她挣开两人的手,纤云和杨海看她消了气,终于松下心来,纤云给兰煜裹上刚找出来的金丝绒毯,兰煜坐在绣墩上,斜靠着桌角,平复着方才异常的疯狂。 杨海本打算出去收拾,迎面却见冬青领着一面容俊秀的男子过来,忙迎进了殿。纤云朝两人扫了一眼,冬青道:“小主,吴太医来了。” 那男子身材身材颀长,彬彬有礼,颇有书生意气,“微臣参见小主。” 兰煜已经缓过神来,殿里的东西尚未清理,纤云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小主崴了脚,走路不稳当,方才一不小心连宫里的花盆都碰碎了,让吴太医见笑。”一壁赶紧让云弋和冬青过来收拾。 兰煜看他微微点头,也不多看地上的东西一眼,便觉得他可靠。她手臂微微朝前,“有劳太医。” 吴楚宜依着规矩为兰煜诊脉,片刻后道:“小主额头的脚踝都是外伤,养几天便好了。至于今日受凉,煮上一碗驱寒汤药便可,还不至于风寒。只是......” 兰煜眼皮微微一抬,“太医但说无妨。” 吴楚宜颔首道:“小主的是不是常月信不调,心神烦乱?” 兰煜点点头:“其实我从前并不爱生病,只是近些时候才开始月信不调,心神烦乱。”她哂笑道,“不瞒你说,都是进宫以后的事。” 吴楚宜温和一笑,“这都是气血不畅所致,小主进宫时间不长,一时难以适应也是有的,待微臣回去开几副调理气血的汤药,想来会有所益。” 兰煜听到他进退有度,言语得体,不禁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是与宫里老于世故的太医不同。又想起前几日纤云她们的玩笑话,不禁抿了一丝笑意,“上次我受伤,也是吴太医过来,这份人情,还没来得及还。” 吴楚宜一拱手,“小主客气了,微臣尽分内之责。” 兰煜轻巧问道:“听说你和冬青相熟?” 吴楚宜一怔,纤云看着他的脸色,眼中蕴着复杂。吴楚宜嗫嚅了片刻,像是鼓起了勇气道:“是,微臣跟冬青故里离得近,算半个同乡,进了宫以后也常来往,算是相熟。所以......”他顿了顿,“所以小主以后有事尽管来差微臣,微臣乐意效劳。” 兰煜越听脸上笑意越浓,直到冬青跟云弋从外头进来,听到吴楚宜的话,脸一下子红到了耳后根,这才看出了个板上钉钉。兰煜忍不住玩笑道:“我可害怕常叫你过来,把我宫里的人拐跑了。” 吴楚宜慌得一下子低下了头,“微臣不敢......” 冬青的眼睛也左闪右避的,时不时朝吴楚宜看上一眼。纤云静静看着她们两个,直到杨海朝后头的云弋问道:“你手里头拿的的什么?” 云弋上前一步,手里头还拿着用白色绢子包裹住的东西,兰煜凝声道:“什么事?” 云弋把那绢子展开,“这是奴婢方才和冬青清理的花盆碎屑,奴婢们都觉得不太对,正好吴太医也在,才想着拿过来看看。” 兰煜扫了一眼那碎屑,“有什么不对。” 杨海走上前去,拾起一枚碎片,疑惑道:“宫里的陶瓷都是官窑打制的上品,陶土均匀,连个砂砾都混不进去,可这里面,怎么夹着这些多东西。” 兰煜接过杨海递过来的碎片,只见到厚重的陶土里,夹杂着不少树根一样的东西。她使了个眼色,吴楚宜微一躬身,便将那东西拿在手上,细细查看。 片刻后,吴楚宜拱手道:“小主,这里头是鸡血藤。” 兰煜静静看着他,“说下去。” 他有些迟疑:“这......这东西是太医院的常用药材,原本是长在滇、桂两地的山谷林间,茎暗紫,皮孔灰白,主根黄褐。取藤茎干燥后做药用,有调经止痛,舒筋活血之效。” 冬青松了口气,小声道:“那便不是什么毒药了?” 吴楚宜点点头,“这东西无毒。不过但凡药物皆是对人,鸡血藤的功效,于大多数人便如微臣方才所说,唯独对阴虚火亢之人,却应慎用。” 吴楚宜说完朝兰煜瞄了一眼,兰煜没有说话,纤云反应过来,“我记得吴太医之前说过,小主的体质正是阴虚火亢,那么这东西对小主......” 兰煜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五盆兰花,脸色渐青,她寒声道:“这东西长期放在身边会如何?” 吴楚宜微微一颤,“长此以往,小主便会气血不调,若为女子,难以受孕不说,还会有损元气,伤及根本。” 云弋不可思议地道:“这六盆花全是皇后赏下来的,所以是......是皇后对小主......” 纤云紧紧攥着拳头:“这东西无毒,真查出来也大可推脱,杀人无形,好毒辣的心思!” 屋外兰花渐次凋零,只待春暖大地,便可卷土重来。冬青看也不敢看那东西一眼,颤声道:“这一盆是如此,想必其它几盆,也都塞进了这东西。” 杨海蹙着眉道:“咱们殿里只有小主一人是阴虚火亢,这便是冲着小主来的。可是......皇后娘娘又是怎么知道小主的体质的?” 吴楚宜赶紧解释道:“众小主的体质,在入宫查验身体时就已记档,况且......” “况且太医院院判是皇后的人!”兰煜咬紧牙关,目眦欲裂。 吴楚宜心有所怵,躬下身道:“是微臣不好,给小主调理身子那么久,也不明白个中就里。” 纤云抿着唇,“这不怪你,他是院判,你不过一个小太医,他若做事哪容得上你看着。” 云弋看兰煜的脸像凝住了一般,忍不得小声叫道:“小主......” 兰煜沉默了一会,没有该出现的怒意蓬发,她一抬手,“有劳吴太医”她伸手抓过一把金瓜子,“今日之事,还望吴太医过耳即忘。” 吴楚宜不假思索,郑重道:“小主放心。” 冬青送了吴楚宜出去,趁着推门的空当,外头的寒凉钻了进来,扑在兰煜脸上,将晕在脸上的一股温然的暖意,一吹而散,纤云上前欲将殿门扣住,不远处冬青小声跟吴楚宜说着,像是埋怨,:“都说了小主问起,别说得我跟你过从甚密,你倒好。” 吴楚宜头一低,“我怕我不说,小主总不知道。” 冬青脸一红,又想起什么,拽了拽他的袖口,“那你往后不能说了,小主最近心情不好,又刚知道有人害她,我更得留在她身边。” 吴楚宜沉默了片刻,清俊的脸上划过叹息,“好吧,不过......我还是会常来的。” 冬青头一低,一股暖意在心里漾开来。纤云顺着门缝,深深扫过两人一眼。方又将门扣住。 没有听到兰煜说一句话,纤云上前去,握着兰煜的手臂,“小主。” 兰煜抬起手臂,示意她不必说,云弋看了杨海一眼,微微一福,“奴婢去打听看看,那花盆里的东西,如何不动声色地拿出来。这头有劳纤云姐姐。” 兰煜点点头,云弋便与杨海一道退下。 兰煜波澜不惊,绵里藏针,“我欲容人,人不容我。这入宫一载,风里浪里夺过明枪,却又不防暗箭。”她端过茶盏,齿缝间流转着苦涩后的回甘,“皇后......我竟还以为她无辜。” 寒鸦起,秋叶惊落。 第六十八章 柔心(一) 秋高气爽,天光朗清。四方的小轿从神武门进去,顺顺当当进了内宫,轿夫们有条不紊,脚步齐整,轿子四角各挂着八宝香袋,一看便是女儿家乘坐的。 想是耐不住好奇,轿子里的手轻轻一挑,露出半张年轻娇嫩的脸,有一两宫女从轿旁走过,她有些怕生,连忙放下了帘子。 又过了一会儿,轿子稳稳一落,外头便有人扶她出来。她忍不住抬起头,一金漆匾额赫然醒目:“启祥门”。 还没来得及东西张望看看,便有两三小丫头围了上来:“二小姐可来了,让娘娘好等。” 那小女儿没听出是玩笑,还解释道:“我身子不好,耽搁了。” 这一会儿便有个老成些的宫女迎上来:“二小姐来了,快往里头进。” 那女子抬头一瞥,好像见到了熟人,便稍微宽松了些。刚一进了殿门,便有一宫女扶着一荣华灼灼的女人出来,那女人身怀六甲,身子略丰润,却依旧艳色袭人。两人一见,便是难以自禁,上前拥在了一块,完祺喜极而泣:“妹妹。” 那女子也不禁哭了起来,“姐姐.....” 霁云抹着眼泪,赶紧上前道:“小主浑忘了,怀着身子不能净哭的。”一边说着,茶水瓜果点心流水似的送了进来。 完祺过会儿打发了奴才出去,也顾不得身子重,拉着凝霜便往主座上走,凝霜一顿,“姐姐,不行......” 完祺笑了笑,却不容置疑,“怕什么,就咱们姐妹两个说话,管他呢。” 小几上摆着牡丹酥和白玉方糕,刚沏好的杏仁霜还冒着热气,完祺朝前推了推,“来,快尝尝,这一路上,准是冷坏了。” 凝霜听话地端起那杏仁霜用了几口,她瞥见完祺的身子,完祺月份已经很大了,脸也以前丰润了不少,凝霜娇生道:“姐姐,恭喜你。” 完祺正笑意盈满了一张脸,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嗯,谢谢妹妹。” 凝霜有些拘谨,一碗杏仁霜用完了,整个人便僵在那也不敢动,完祺笑嗔道:“看看你,来姐姐这还拘着。”她正了正凝霜的肩膀,细细打量着她的脸,“嗯,长大了,也张开了,是个小美人了。” 凝霜抿了抿嘴角,她的确是天生的美人,一双眼角微微向下垂,有一股欲说还休的哀愁,唯一美中不足地,是她总是怯怯地,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霾。这会被宜嫔看着有些不好意思,“姐姐,我都十六了......” 完祺一怔,掰着手指头,恍然道:“这......可不是,你比姐姐小八岁,咱们上次见,已经是六年前跟着皇上巡视盛京,那时你才十岁。” 凝霜乖顺地点点头,“我一直都很想姐姐。” 完祺疼惜地把凝霜揽在怀里,抚着她道:“霜儿,姐姐也一直惦记着你,其实阿玛去年就跟我说该给你定亲,我一定要他放着,说实话,你怪姐姐吗?” 凝霜坚定地摇了摇头:“姐姐一定为我好。” 完祺十分感动:“你能这么想,姐姐没有白疼你。”她擦了擦眼角,“你的事,还有咱们去了的额娘,我都一直记着。” 凝霜抬起头看着完祺,:“姐姐。” 完祺抚过她的鬓角,“原本姐姐不让阿玛给你定亲,是想亲自给你安排门婚事,可我又怕。你是我的妹妹,做侧室便委屈了,做正室,你这样单纯,我又怕你像额娘一样。” 凝霜内疚道:“都是我让姐姐费心。” 完祺笑道:“傻丫头,你是我亲妹妹,姐姐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的。”她眼神渐渐黯然,蕴着锋芒厉色,“从你五岁那年,咱们的额娘被它它那馥容那个贱人害死开始,我就发誓会保护你。” 凝霜带着呜咽的鼻音,:“我知道,不然姐姐其实并不想进宫。” 完祺会心笑了笑:“不管那些,姐姐现在过得很好。”她看着凝霜,带着笑意,“所以霜儿,姐姐打算明年安排你也入宫,有姐姐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凝霜怔了怔,忽然低下了头,眼神复杂地转了转,小声道:“姐姐......我不想进宫。” 完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你不愿意一直陪着姐姐吗?” 凝霜沉默了一会儿,道:“皇上是姐姐的,我不想跟姐姐争。” 完祺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当是因为什么,傻丫头。”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凝霜的额头,“皇上才不是姐姐的,姐姐一点也不在乎他。” 她拍了拍凝霜的头,“你呀,回了府里就好好的等着,等着看那贱人的大限到,等着宫里的步辇接你入宫。” 凝霜惊奇道:“姐姐不是说,二夫人虽然是侧室,但宗谱有名,又得阿玛器重,不好对她下手吗?” 完祺抬起凝霜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神秘一笑:“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姐姐悄悄告诉你,姐姐肚子里怀的是个小皇子,等这皇子一旦降生,姐姐在宫里就站稳了脚跟。从前是我倚仗阿玛,往后就是他们仰仗本宫,到时候我要她死,我看谁敢拦着!” 凝霜吓得一抖,“姐姐,我怕。” 完祺赶紧安慰着,:“都是姐姐不好,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她捧起凝霜的脸,“妹妹,额娘走后,姐姐就剩你这一个亲人,为额娘报仇,为你安排,都由姐姐来做,不管受到什么,姐姐都不会怕。” 凝霜瞳孔微微一张,她滞了滞,带着霾色的眸子像是被扫开了一道缝,她问道:“要是我真能进宫,可以跟姐姐住在一起吗。” 完祺噗嗤一笑,“这丫头,还跟小时候一样粘着姐姐。” 外头有一朗朗女声:“瞧你们姐妹俩,本宫看了真羡慕。” 凝霜坐了起来,完祺循声望去,扶着腰肢慢慢支起身子,眉开眼笑道:“姐姐可有日子没来了。” 荣嫔打外头进来,一身玫红炽金飞花旗装,挂着鎏金珍珠一耳三钳坠,霎是夺目耀眼,身后还跟着一宫女,手里捧着暗紫古钱纹锦盒。完祺赶紧拉过伊尔龄坐下,荣嫔喜气洋洋道:“听说你家里胞妹进宫,能不过来看看。” 完祺亲热道:“她是我妹妹,我又是姐姐的妹妹,都是一家人罢了。” 荣嫔半开玩笑道:“数你嘴甜。” 她看着完祺身旁的女子,忍不住走上前去细细打量了一番,凝霜也不敢抬头,越发是娇羞的模样,伊尔龄不禁赞叹道:“瞧这标致的小模样”,她瞥了一眼完祺,“妹妹,像你。” 第六十九章 柔心(二) 完祺不好意思道:“姐姐快别拿我打趣了,哪里有姐姐一半。” 荣嫔一挥手,身后的宫女便捧着锦盒上前一步,一手将锦盒打开,一只儿臂大小的紫参置于其中。 完祺做了宠妃多年,看见这东西亦瞠目结舌,“妹妹记得这紫参还是早些年姐姐生荣宪公主时赐的,妹妹这里的紫参,没有一只比得上的。”她撇了撇嘴,“姐姐好偏心,妹妹怀孕这么久也不见姐姐拿什么好东西,偏凝霜一来,连这等好东西都舍得了。” 荣嫔笑意盈盈:“都说了自家姐妹,头一回见面,还能小气了不成。”她推了推完祺,“放心,等你肚子里那个来了,我这个姨娘可不止这一样好东西。” 凝霜悄悄瞥了一眼伊尔龄,只觉得她周身华光流转,宛如谪仙在世,只看得她目眩神迷。她用力挤了挤眼睛,上前一步,福身道:“小女谢娘娘赏赐。” 荣嫔点了点头,“快起来吧,都说了自家姐妹,客气什么。” 完祺又招呼着各自坐下,客气了这一会,真觉得有些累了,在笼着炭火的殿里还生出汗来,荣嫔瞧了她一眼,“妹妹这些日子害喜得还厉害么?” 完祺有些喘,轻摇了摇头,“害喜倒是好多了,不过这身子重得很,真是累得要命。” 荣嫔嗤笑道:“怀孕便是这样,妹妹这是头一胎,往后便知道了。” 两人正说笑着,外头有一小太监走了进来,朝两位行了礼,道:“宜嫔小主,时候到了,奴才是来接姑娘出宫的。” 凝霜脸色一黯,完祺不情愿道:“这么快么?” 那小太监赔笑道:“宫里的规矩,下钥前必须送出去。不过小主这么尊贵,往后要见也定然受准。” 完祺是老人了,亦懂得分寸,沉默了片刻,便道:“妹妹,回去好好照顾自己。” 凝霜红了眼眶,:“姐姐,我舍不得你。” 完祺想要说话,却看见荣嫔正含笑看着她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吩咐霁云:“送二小姐出宫。” 凝霜一愣,呆呆地站在原地,伊尔龄笑魇生姿,款步上前,拍了拍凝霜的手,安慰道:“别难过,往后有得是机会,等下次进宫,来我永寿宫里坐坐。” 凝霜用纯稚的眼神望着荣嫔,过了一会,秀面一点。她轻轻吸了吸鼻翼,一福身,:“姐姐,你保重。” 完祺压抑住心里的不舍,淡淡道:“你也保重。” 完祺不便出宫,直到目送着凝霜上了车,才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荣嫔还在她身边,她无奈一笑:“这孩子从小跟惯了我,让姐姐笑话了。” 伊尔龄绾过完祺的手臂,笑道:“有什么笑话,我倒盼着有这么个姐妹。” 轿辇四平八稳向前行进着,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凝霜不知道怎么,觉得这回比来时晃得更厉害了些,她心里一颤一颤。她几次伸出手,终于鼓起勇气撩起了轿帘,红墙高大,琉璃锃亮,明灿得她睁不开眼来。她看着看着,忽然不远处出现一人影,那是个男子,身材高大,穿着明黄衣服,她忍不住眼光一直跟在那人身上,猝不及防地,那男人不经意回头一瞥,她吓得赶紧撂下了帘子,抚着惊惶未定的胸口,大口喘着气,她脑海里,回旋着一张惊鸿之间极其俊美的脸。 玄烨站定在不远处,看着娟秀的轿子,随口问道:“是谁进宫了?” 梁九功道:“回皇上,您节前允宜嫔小主家的亲眷从盛京过来探亲,想来是了。” 风扫过玄烨的脸,俊美如神袛,他漫漫望了一眼那轿子,随口道:“是吗。”手一挥便大步走去了。 在他们的不远处的长街另一头,还有两个人,那两个宫女见皇上走过便屈膝行礼,其中一个不知怎的,半边身子都酥软了,软软倒在墙根上,云弋嫌恶地推了推绾娘,“绾娘,你快起来,看看你成什么样子。” 绾娘痴痴望着玄烨走远的方向,早已心猿意马,魂魄不全。“皇上......皇上他,怎么这样好看。” 云弋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赶紧从袖口里掏出几钱碎银子,“这钱你拿着,你不走我可走了,要是让小主看见,还当我跟你一样魔怔了。” 绾娘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把银子接在手里,不情不愿道:“你倒是净能瞧见皇上,我这可是头一次。” 云弋不屑道:“瞧见还能怎么样,哪会与咱们有干。” 绾娘意犹未尽道:“现在是这样,以后可不一定了......” 殿里只剩了荣嫔和完祺,伊尔龄看着这各色精致的瓜果点心,别有意味地笑道:“你怀孕以后胃口不好,这些东西都是不吃的,为了你这妹子过来,你费了不少心吧。” 宜嫔一诘,道:“嗨,费不费心的,总得做做样子,别让说我这作嫔位的姐姐,来一趟也不知道招待。” 荣嫔朝外头一望:“凝霜今年多大了。” 宜嫔目光一沉,“有双八了。” 荣嫔挑了挑护甲,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双八......也不小了,尚未婚配,妹妹是打算让她进宫?” 宜嫔暗暗把手里的杏色丝绢一攥,脸上朗然一笑,“姐姐也知道,妹妹自打怀了孩子,身子没舒坦过,哪还有心思管她。婚不婚配的,也得等妹妹得空了再说,况且......”她推心置腹道,“这孩子性格唯唯诺诺,上不得厅堂,皇上不会喜欢的。” 荣嫔想了想,而后一笑:“瞧你,净埋汰自家妹妹。”她话锋一转,“听说妹妹最近去御药房?” 完祺心一坠,脸上不动声色:“是,身子总需要调理,又不放心那头,总得亲自过去看着。” 荣嫔若有所思道:“哦?皇后怀孕后,温妃也是每日亲自去御药房和御膳房把关。”她妩媚一笑,“妹妹应该没少瞧见她吧?” 完祺依旧笑意得体,“是总瞧见,不过她那个人,姐姐还不知道,性子孤拐,尤其封妃以后,一般人还哪里能入她的眼。” 伊尔龄一想,也觉得在理,便苦笑道:“也真是可笑,短短一年,一个贵人就在咱们之上了。”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悠长的哈欠,慵懒道:“还以为你跟她接近,是为了对皇后怎样,想想你现在不方便,也是我想多了。” 荣嫔领着宫里的人,一摇一摆地慢慢走了。 直到她彻底走远,宜嫔一张脸算是彻底冷了下来,如凝了一层寒冰,霁云知道大事不妙,一声也不敢吭,宜嫔不缓不急,“本宫跟温妃接触,是谁告诉荣嫔的。” 霁云赶紧跪下:“小主,奴婢整日陪着小主,决不会是奴婢。” 完祺面无表情:“继续,其它人呢?若是没人肯说,就一个个拉下去问。” 殿里吓得人人自危,过了片刻,一个小宫女受不住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哭带求饶。 宜嫔高高在上注视着她,杀机腾腾,“都说了什么。” 那宫女吓得舌头都打了结:“奴婢......奴婢那天碰见永寿宫的一个小姐妹,她问奴婢怎么最近不往御药房给小主煎药了,奴婢一个没注意......奴婢跟她说小主不放心,都是亲自去御药房。”她头磕得砰砰响,“小主,奴婢发誓,再没说别的了,求小主饶命。” 宜嫔眼神里的怒意渐渐缓了下来,她轻柔地抚着肚子,目光温柔。霁云起身,微微朝完祺一福身,便领着两个太监将方才那宫女拎了下去。 凄厉的告饶声只响了一声,便再也沉寂了下去,完祺微微一笑,诡魅凛然。 第七十章 心向 云弋小跑着回了钟粹宫,进了殿正瞧见兰煜在偏殿,案上铺着文房四宝,云弋捋了捋气,轻轻上前。 纤云在一旁,不悦道:“让你去送几件衣裳,怎么这么久。” 云弋脸红道:“路上碰见小姐妹,浑说了几句。” 兰煜亲自研着墨,朝纤云瞥了一眼,“她和冬青不像咱们,在宫里久了还能没有个知音故里的,我这又不急着做什么。” 云弋赶紧道:“小主,奴婢往后定会注意。” 兰煜微微一颔首,放下手里的青玉墨锭,云弋起身,从紫檀木边座嵌竹花鸟图双面插屏旁边轻轻一转,与纤云一道侍在了兰煜身侧。 兰煜擅小楷,她提了一口气,拓了一副《九成宫醴泉铭》,这文不短,唐楷又是极讲方正的,且欧阳询原书刚劲圆柔,讲究手腕上的力道。兰煜专注于案头,纤云和云弋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看着,过了一刻钟才完成半幅,她提起笔,轻轻缓了一口气。 纤云笑着赞道:“这幅帖子奴婢记得小主在府里就拓过,只是没想到撂下了一年多,小主手上好像还比那时候更快了。” 兰煜看了她一眼,婉柔一笑,“那时候拮据,哪里能和现在比。” 云弋紧紧盯着那字,也不太看得懂,不免笑道:“小主的字真好看。” 兰煜和纤云一起望向她,想起云弋是并不识字的,兰煜思索了一会,抽过一张宣纸,写了两个字,递给云弋:“你看。” 云弋拿在手里,也不是看得太懂:“小主......这是?” 纤云笑道:“云弋姐姐,这是你的名字。” 云弋有些惊喜,又低下头把那字放在手里看了又看:“奴婢的名字......是这样写的吗。” 纤云笑着挽过云弋的胳膊,“是了是了,我的名字也有个云字,是进宫以后改的,和你的一样。” 兰煜有些好奇,“之前没问过你,云弋,你的名字谁给取得?” 云弋一下子不好意思了起来,“是奴婢的阿玛,阿玛和额娘都不识字,也不懂什么用典,就从书上随便捡了两个好写的。后来额娘还常埋怨阿玛,说弋字太粗放,才让奴婢性格粗枝大叶的。” 兰煜听得忍俊不禁,她嘴里反复念着,一边道:“也不一定,汉有钩弋夫人,也是以弋为号。”她将葱指抵下唇边,极力思索着,而后眼前一亮,“美孟弋矣。” 纤云和云弋都听得不太懂,兰煜一笑,解释道:“诗经有云,云谁之思,美孟弋矣。这是男子所唱,你就当是你阿玛为了表达对你额娘的爱意,才给你取了这名字。”兰煜向上提了提衣袖,“往后再让人问起,别再说不知道了。” 云弋心里漫着一股暖意,“是,小主。” 纤云在她一旁,晃了晃她的胳膊,吃味儿道:“看小主对你多好。” 云弋还嘴道:“你自幼跟着小主,也好取笑我。” 两人正笑闹着,云弋正要伸手咯吱纤云,纤云抓住了云弋的手腕,一边笑一边问道:“哎,小主赏你的镯子呢?怎么也不见你戴着。” 云弋脸上的笑一僵,下意识抽回了手背在身后,又瞥了兰煜一眼,道:“平时干活怕磕坏了,给收起来了。” 纤云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兰煜抬起眼,正瞥见云弋袖摆,随口道:“记得月初刚赏给了你们一人一匹雪纺,说让拿去做衣裳,还没去么?我看你的袖子都起边了。” 云弋更慌,纤云抢道:“奴婢和冬青都拿去做了,云弋偏说等天再冷些去。” 云弋赶紧道:“是,奴婢这身是旧了,又怕糟蹋了好东西,想等再冷些再去。” 纤云半信半疑,还想再问,却让兰煜打断道:“好了,看你们两个闹腾,我都不能静心练字。云弋,昨晚你值夜也累了,去让冬青来换你。” 云弋松了一口气,赶紧应声退下。兰煜面色如常无异,纤云对上兰煜的目光,兰煜轻轻一点头,纤云便会意告退。 云弋与冬青换了班,一个人在庑房里走来走去,时不时还低声叹息。未几时便一人出去。 等她到了离辛者库不远的甬道,正巧看见绾娘和宁康在那头,两人还正细细商量着什么。 她不明就里,走上前问道:“你们两个在这干什么?” 两人还当是谁,被吓得了一跳,一瞅是云弋,宁康有些拘谨,绾娘想了想,索性坦然对云弋道:“我们在商量明天的事。” 云弋高高蹙起了眉,又瞪了一眼宁康,追问道:“明天?你们要干什么。” 还没等绾娘说话,她又道,“绾娘,我省吃俭用拿月例来接济你,连一身衣裳都舍不得做,今天小主问起我,我都不知道怎么回她。我做这些是为了让你在辛者库好过些,可不是让你做傻事的。” 绾娘挑起了眉:“傻事?可不是什么傻事。云弋,你帮我我心里都记着,可救急不救穷,别说是你,就是你们小主那点常在月例都拿来,又能帮得了我多少?我还不是一样要在辛者库熬着。” 云弋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看了一眼宁康,问道:“所以你们两个在商量什么?” 宁康不敢说,“没......没什么。” 绾娘倒无所遮掩,“怕什么,告诉她就是了。”她直视着云弋道,“你以前总说我没机会,过些日子九九重阳,皇上三日后要亲自去内务府检视给老祖宗打制节礼,云弋,我的机会来了,你总该为我高兴吧?” 云弋一头雾水,“皇上明日去内务府,这与你何干?机会......什么机会?你......你和宁康蓄谋邀宠!” 绾娘拍了拍云弋的肩膀,“别说得那么难听,机不可失,这样的好机会,一生能有几次?” 云弋听得头发胀,她指着宁康,“那你呢,你能帮她什么?” 宁康瞥了一眼绾娘,小声道:“明天皇上巡视内务府,一应节礼都准备停当,只差一件芝仙呈祥的锦被......” 绾娘打断道:“那锦被我故意拿水打湿了,现在在辛者库烘干,明天一早由我送过去。”她宛然一笑,嘴角衔着血痕。 云弋不可思议地道:“你宁可故意做错事被嬷嬷毒打,也要走这一趟?” 绾娘擦了擦嘴角,冷冽一笑,“成大事不拘小节,这点苦头算得了什么。” 云弋着急道:“绾娘,你听我说,这事情太冒险了,搞不好你是要没命的。” 绾娘甩开她的手,不耐烦道:“搞不好是会没命,那若是成了呢?大不了赌这一把。” 云弋急得直跺脚,“绾娘!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绾娘扬起眉毛,声音陡扬,“我做了小半辈子低下人,我就是想爬到高处,看看高处的人是怎么个活法。你自己有那么多机会不争取,还不兴我见机而动么。” 云弋看着绾娘势不可挡的样子,苦苦劝道:“绾娘,你不知道,真到了高处,会比现在更凶险,就像我们小主,皇后还有贵妃都对她......” 绾娘狠狠打断道:“成天把你们小主挂在嘴边,好像我也得承她的情似得!”她上前一步,攥住云弋的手,“云弋,你听我说,你现在跟着她有什么好的,等这事成了,你便到我身边来,咱们姐妹就又能在一块儿了。” 云弋看着绾娘心驰神往的一张脸,恍然觉得陌生,她心里像有块石头重重一坠,再也浮不起来了,“绾娘......”她轻轻挣开绾娘的手,“我看你是心意已决了,那么我做我的低下人,你去往你的高处爬好了。” 云弋转过身离开,绾娘一把叫住她,“云弋!你什么意思!” 云弋没有回身,只侧过了半张脸,“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我不拦你,但我不会跟你。绾娘,但愿你能如愿。” 绾娘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紧紧攥紧了拳头,宁康凑近了一点,小声道:“绾娘,她不会告诉成常在吧?” 绾娘一咬牙,“说了又能如何!箭在弦上,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她一转身,气狠狠地朝长街另一方向离开了,留下宁康在身后,神色复杂地朝两头张望。 第七十一章 路艰 初阳从浓云里闪出,暖化了窗棱上新结的薄薄霜花。游廊边上的三花大猫正悠闲地打着盹儿,贪婪享受着一天里日头最好的时光。 觅瑛裹着玫红小袄,身后跟着数名宫女,手里还拎着红酸枝木食盒,一溜儿进了殿里。 一阵热气烘地扑在了脸上,觅瑛觉得有些热。她一面朝里走着,偏殿里围着两位太医,晢瑛在贵妃榻上,一面宽大的白狐毛大锦被裹在身上。殿里鸦雀无声,觅瑛上前,微微福了福身。 纵使日日得见,晢瑛的消瘦仍然显而易见,她沉沉道:“来了。” 倩云上前,安排众宫女一一将食盒里的午膳取出,她手里执着银箸,一一查验。 觅瑛打量了晢瑛一眼,道:“天气尚未凉透,娘娘这样冷吗?” 倩云一壁为晢瑛布菜,一边道:“回温妃小主,皇后娘娘近几日忽冷忽热,这才传了周太医过来问诊。” 周明华与一旁的太医絮絮低语了片刻,拱手道:“娘娘,不知娘娘近几日除了忽冷忽热,是否还会出现低烧,流鼻血?” 晢瑛抚了抚肚子,她最近身子不好,饮食上亦不太上心,“倒是都有过,本宫以为女子有孕皆是如此。” 周明华蹙着眉,“确是,忽冷忽热、食欲不振皆是气血不调,这是常事,可娘娘心火旺盛,远胜寻常孕妇,这些日子微臣一直给娘娘用药,饮食亦是与御膳房斟酌后的药膳,现在看来,仍无法对症。” 晢瑛抿了抿唇,“民间常说贴秋膘,皇上也在秋凉后给六宫都添了锅子,可本宫无论如何提不起兴致,会否是尚未满四月,胎像没坐稳所致?” 周明华面色凝重,“娘娘数年前为雷公藤所伤,元气大动,如今心火日盛,更是火上浇油,微臣亦希望是胎像未稳,可依微臣等人方才商议,当下情形,怕是......” 晢瑛怔住,“你说什么?” 周明华重重低下了头,“皇后娘娘,恕微臣直言,娘娘此胎,怕是不妙。” 叮铃一声,觅瑛的银筷掉在地上,也像是往殿里的人心上重重敲了一记,殿里静得阴涔涔。 皇后已经不知作何反应,觅瑛难以置信,“我日日过来照看,你们也是三天两头往坤宁宫跑,皇后娘娘若是有恙,为何你们不早禀报?” 周明华也不明就里,焦心道:“臣等之前为娘娘号脉,还只是有些微症状不足为惧,哪知几服药下去却日甚一日。偏偏娘娘有孕,不宜加大药量,实在是两难。” 倩云脸色发白,“会不会是有人加害娘娘?” 觅瑛一震,若是真有人加害,她日日近身伺候,便是头一个有嫌,她急忙着想要分辩,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晢瑛的目光在觅瑛身上停了片刻,她拖着疲惫的声音,道:“周明华,你说清楚,本宫这一胎,是怎么个不妙法。” 周明华深吸了一口气,叹然道:“恐难坐稳到五月。” 绿萝绕梁,满殿绿意,却压不住瑟瑟的寒。 一旁的人皆不敢上前去劝,晢瑛静极,寒涩道:“有劳太医,跪安吧。” 周明华沉重地拱了拱手,领着人下去。觅瑛惊诧未定,忍不住道:“娘娘......” 晢瑛打断她:“觅瑛,你也下去。” 觅瑛手里的银箸停在半空中,仿佛揪着的一颗心毫无着落,她颤巍巍放下银箸,领着浣云告退。 殿门外头扑来一阵冷风,将方才脑门上的汗扑了个干净。觅瑛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紧紧攥着浣云的手,惊惶道:“浣云,你说皇后她......她是不是怀疑我。” 浣云也不敢笃定,她扶着觅瑛,小碎步似得往前撵,一边道:“奴婢也不知道皇后,不过要是真怀疑有人加害,那也不干咱们的事啊。” 觅瑛用了咽了咽,气喘道:“可是你知道的,自从上次偶然碰见宜嫔,我也觉得皇后不过拿我使唤,再也懒得去亲自照看,一并甩手给了你。要是真有什么事,轻则我是失职,重则......皇上会不会觉得我是同谋!” 浣云也怕极了,“小主,您别自己吓自己了,兴许不过就是皇后雷公藤余毒未清,未见得是真有人动了手脚。” 觅瑛攥紧了手,小指上的素银护甲硌得她手心刺疼,她六神无主地摇晃着头,涩然道:“你不懂,我不能不害怕,要不是因为皇后,我配当什么温妃,我奉命给皇后安胎,她的孩子有事,那我......”她闭着眼睛,像是被挤在夹缝中的人,拼命地挣扎着,“对了......对了......” 浣云问道:“小主,您什么意思。” 她摇晃着浣云的手,“把御膳房和御药房都一一查一遍,要是真有人对皇后动手脚,咱们先一步找出来,说不定还能将功补过,你快去!” 这一想有了着落,觅瑛终于定了心神,忙领着浣云匆匆去了。 皇后遣散了众人后,换了一身素净衣裳去了宝华殿,倩云不敢劝慰,只盼着佛家圣地能为晢瑛舒心解愁。 刚一进院,晢瑛便觉得,喧闹吵嚷的宫里,有这么一处无觥筹之乱的所在,真让人心向往之。 殿里有一素衣长衫的僧人,正是中秋家宴主持祭月礼的妙舟。手上的经文没有诵完,妙舟也未曾起迎。 晢瑛也浑不在意,她来前卸了护甲,素手执着香,跪在佛前默念了片刻,才由倩云为她上前上香。 妙舟停下了手里木鱼,道:“别的小主过来,都是盛装华衣。偏只有娘娘记得焚香沐浴,卸去妆华。” 晢瑛捧着胸前的香袋,拿在鼻翼嗅了嗅,道:“旁人苦寻世外桃源以求清静自在,大师身在紫禁城却不为所动,才真叫本宫佩服。” 妙舟道:“晋有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贫僧不是头一个。” 晢瑛笑道:“人境......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里更纷乱的人境了。” 妙舟托着一方素绢,擦拭着光洁的木鱼,道:“贫僧以为,这不像是娘娘会说的话。” 晢瑛苦笑道:“数年前你在府里第一次见本宫时,本宫的确不会说这话。” 她抬起手,露出手臂上洁白的砗磲手钏,“那时阿玛请你为我府里测字,你道我府里满门皆贵,尤以本宫,为女尊命相。若非如此,鳌拜怎肯认我为义女。” 妙舟没有接话,晢瑛追问道:“本宫想问大师一句,当年你说本宫虽命属女尊,却有命无运。阿玛气急要囚禁你,是本宫力求才放你一条生路,为何你出府后不离开京城,反倒进了宫里?” 妙舟闭着眼,眉心锁闭着,凝成一道风霜苍重的沟壑。他缓缓道:“或许贫僧也想看看,命已既定,人之所为究竟能逆转多少。” 晢瑛苍凉地笑着,她抚着手里的手钏,道:“你把这个送给本宫,本宫也想让你们看看,人难胜天,我偏要胜天;命不可转,我偏不信命。我发誓要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让天下的女子都以我为尊,以我为荣。” 妙舟久久地没有说话,他闭着眼,在佛音弥绕耳畔之外,听到晢瑛沉重绝望的呼吸声,他叹得像苍柏枯枝,“娘娘做到了。” 晢瑛抽泣着,“是,我做到了,可是到头来,我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大概许久没人敢在宝华殿里疾呼,这样的声音引来了殿外洒扫小僧人的侧目,晢瑛也不清楚这一腔的辛苦为何就在此刻压抑不住,她抬起头,看着威严高大的金漆佛像,头一次觉得,势比天高的她,原来也有这样仰之弥高的无措感。 妙舟没有出言制止她,也不知道该在此刻再说些什么,只是反复擦拭着木鱼,宽大僧袍下的一副僵直身板,一动不动。 晢瑛再抬起头时,眼里煞染凝起了一股血红,她冷冽笑道:“这是因果报应,对不对?” 妙舟没有抬起头,手上的力道和速度快了几分,晢瑛毫不避讳,“仁孝皇后难产,是我嘱咐太医院不必尽心救治,也是我让人教坏胤褆,我设计了仁孝皇后和他的孩子,所以上天便也让我没有孩子。” 妙舟终于出言打断,“皇后娘娘,您失态了。” 晢瑛呵呵笑着,“本宫扰了大师的六根清净,可你见惯了世事浮沉,还有什么听不得的。” 殿里静极,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置身在旷寂的殿里,仿佛被什么包裹住,一身的铠甲防备都无处遁形,直逼得人原形尽现。久久没有人回应晢瑛的话,她在压沉的空气里,渐渐恢复了一点点精神。 她仰着头,苦涩地道:“若是佛祖有灵,本宫真想问一问。” 妙舟将案头上的经文平整置放好,道:“娘娘是想问皇子能否保住?” 晢瑛望着攒尖宝顶,层层上叠,幽然无迹,她带着极度的渴求和希冀,“本宫是想知道,我究竟还能陪着皇上走多久。” 第七十二章 暗箭 枯叶被嘶嘶的风席卷着打在门窗,发出有节拍的细响,也在人心头蒙上一层砂砾似得裹挟感。 木尧小指上的护甲轻轻敲打在案几上,丽云从外头进来时,见她全然阴沉着一张脸,于是说话益发谨慎,“娘娘,奴婢去乾西四所打听过了。” 木尧面不改色,道:“说了什么。” 丽云道:“乾西四所里的张嬷嬷,平日里跟伺候大阿哥的齐嬷嬷也是邻里,自从上次娘娘吩咐,奴婢托她盯了几日,说是......如咱们来前听到的,齐嬷嬷长日里,也是这样教大阿哥的。” 木尧手势微微僵住,声音里仍旧维持着稳稳的节拍,“说说看,都教了胤褆些什么。” 丽云忿忿道:“齐嬷嬷教唆大阿哥事事与太子争锋,诗文典籍,太子背一刻钟,大阿哥便要早于一刻钟,太子用一晚上,大阿哥便要早于一晚。还托辞说是为娘娘争脸。” 殿里拱着的两条花尾金鱼欢快地游着,发出“扑通”一声响,在殿里听得真切。 木尧微微低头脖颈,声音微颤,“为了本宫。丽云,你说要是咱们教导胤褆,会不会这样教他。” 丽云轻轻一低头,眼神坚定,“娘娘定会教导胤褆事事谦和,不抓尖拔上,凡事宁可输给太子才好。” 木尧一挥手,茶盏被碰翻在案几上,茶水漫了满桌。丽云知道木尧自闺阁里便极重教养,如此已经是盛怒,连忙上去收拾。 木尧拽住了她,颤巍巍道:“胤褆被教成这样,要是被皇上知道,轻则厌恨胤褆,严重了便是怀疑本宫教养不善,要是万一再怀疑是我纳兰氏的授意......” 丽云赶紧宽慰,“不会的娘娘,大阿哥现在还小,幸好咱们发现的早,拨乱反正还来得及。” 木尧静想了片刻,扶了扶发髻,寒声道:“皇后,齐嬷嬷是她亲自安排的人,本宫对她推心置腹不曾设防,未想竟被这样算计。” 丽云轻轻上前,小声道:“那咱们要不要处理了齐嬷嬷?” 木尧打断她,“除掉她等于让皇后察觉,她现在风光无两,咱们无力抗衡。” 丽云焦急道:“那咱们便什么也不做么。” 木尧拨弄着手里只看了半卷的书页,冥想道:“你刚才说,这事是从哪听来的?” 丽云道:“内务府有个专司给乾西四所送物资的小太监,他也是偶然听来,拿着这话到奴婢面前拍马,奴婢便留了心。” 木尧有些愣神,眼神飘忽不定,道:“内务府......本宫记得内务府总管海拉逊,是表哥提拔上来。” 丽云朝外头一望,压低了声音道:“正是,明相还说过,跟海总管平日里不必过从甚密,要紧时候可堪大用。” 木尧唇角一弯,呼出一口绵长气息。 秋凉人懒怠,道是春眠不觉晓,秋乏却也不逞多让。兰煜不爱秋日天干,总也不爱出门受风,在殿里磨了大半日,傍晚才让孟知叫去喝茶。 兰煜懒懒地伸了伸胳膊,惹得孟知一阵笑,“妹妹怎么看上去这么累。” 兰煜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最近怎么了,外头的风吹得吓人,更连出去一趟也懒得。” 孟知取笑道:“皇上多久没来钟粹宫,看你也没个着急。” 兰煜嗤道:“不来才清净,我才不会急这个。” 孟知看着兰煜,兰煜只好又补了一句,“再说,也不是光不来咱们这。” 孟知这才把目光转向别处,手里捏起一块豆面糕,道:“也是,皇上日日流连在坤宁宫,真是六宫专宠了。” 兰煜饮了一口手里的六安瓜茶,笑道:“听说也就是温妃时不时沾点光,其它妃嫔竟是想也不能呢。” 孟知用绢子拭了拭手,深意沉沉道:“宜妃私下有跟温妃来往过几次,不知道是想捞好处,还是有什么旁的用心。” 兰煜不动声色,貌似无意地看了孟知一眼,道:“私下往来被姐姐知道,姐姐派人盯着她们?” 孟知被问住,想了又想,用笑声掩饰着道:“你也知道的,贵妃的意思,我总得做做样子。” 兰煜不再追问,轻轻将身体挪了挪,漫不经心道:“难为姐姐了。” 孟知便道:“哪比得了你,你这样愁眉不展,难道不是因为贵妃交待的事?”她试探着问道,“妹妹想好对策了没有?” 兰煜尽管心里有些反感这种试探,却在面子上客气地恰到好处,“若是有什么对策,哪用得着闭在宫里冥思苦想。” 孟知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兰煜怕她再问下去,赶忙笑着推了推孟知,“有姐姐耳报神在,我还怕不能耳听八方,运筹帷幄么。” 这话逗得孟知又气又乐,直气道:“看看你和敏嫔,一人一副好皮囊,嘴巴却一个赛一个地厉害,我算是甘拜下风了。” 如此正笑闹着,纤云从外头进来,微微福了福,轻声道:“小主,人来了。” 孟知又下意识地想问,却又觉得不妥,兰煜那头已经起身,客气地笑道:“妹妹这头还有些事,改天再来陪姐姐。” 探寻的话只好又被咽了回去,孟知笑道:“妹妹慢走。” 等回了宫里,杨海将殿门一关,人留在外头把风,殿里正有个小太监模样的人跪在金丝绒毯的正中。 兰煜由纤云抚着绕过他,一敛方才慵懒的疲态,目光矍铄地盯着殿下的人。 宁康低着头,“小主吉祥。” 殿里有晌午刚摆上的滴漏,兰煜用不惯西洋挂钟,那青铜蛇身滴漏摆在殿里,傍晚余光倾泻,颇有岁月静好的惬意,兰煜看着时光流逝,也觉得安心些。此刻那一滴一滴的声音,却敲打着宁康紧张的心。 兰煜道:“事情都办妥了?” 宁康点了点头,“奴才已经按照小主的吩咐,将该说的话带到了丽云姑姑面前,相信该知道的,这会惠嫔娘娘已经知道了。” 兰煜淡淡道:“那就好。” 宁康吸了一口气,蓦地重重朝兰煜磕了两个头,恳求道:“小主,奴才已经听了您的话,求您放过绾娘和云弋吧。” 兰煜笑意清浅地看着宁康,“绾娘......你说那个辛者库的宫女?我没想过动她,以我的位分,也动不了她。” 宁康似乎松了一口气,兰煜却又道:“不过云弋跟外人私相授受,伙同宫女蓄谋邀宠,我身为她的主子,未免她污了我的名声,不得不罚。” 宁康心里升起一股惧意,却很快反应了过来,“小主......小主是还想让奴才做什么。” 兰煜惊讶于宁康的机敏,“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你从前侍奉慧妃,当时你想留在钟粹宫,我却因为你手脚不干净没有留你。真可惜,你也是个聪明人,若不是底细太杂,我倒愿意留你。” 宁康沉着脸道:“只要小主肯饶过绾娘和云弋,奴才不是钟粹宫的人,也愿意效命小主。” 兰煜满意地笑了笑,“那么你今后便替我盯着内务府,里头的一举一动,一字不漏地传过来。” 宁康不可置信道:“就......就这些?” 兰煜一笑,回头将手里的护甲卸下,又拿丝绢擦了擦手指,道:“若不看你心细,我还信不过。云弋你大可放心,至于那个宫女......宫里多一个不多,你若有心帮她,我倒可以成人之美。” 宁康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倏而又重重把头低下,道:“奴才愿意帮小主,只是奴才希望小主阻止绾娘邀宠。” 兰煜与纤云对视了一眼,交换了彼此眼中同样讶异的目光。纤云更耐不住道:“这可奇了,我可亲耳听到是你答应帮她。” 宁康苦涩地笑了笑,“我帮她从来不是本心,绾娘一心冲着高枝,已经回不了头了。”他也不再避讳,抬头看着兰煜,“今天在小主这,奴才也略见识了后宫争宠的凶险,与其看着绾娘走向万劫不复,倒不如早点让她清醒。” 兰煜直视着宁康,听他絮絮说完,莞尔一笑道:“这些倒是其次,我看是你对她有意,不愿意看她承宠吧?” 宁康仿佛被人狠狠戳中了一记,脸红了起来,半晌低声叹道:“什么也瞒不过小主。” 兰煜沉声道:“你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比起成全,或许自私才是男女情爱的常态。”她想了想,“明日,便该是你们商量好的日子了吧?” 第七十三章 枝头(一) 前日的风吹了整天,吹走了漫天的阴阴涔涔,留下了晴好日光。 内务府上下天不亮就严阵以待,迎接玄烨亲自驾临。随着李德全一声高喊,明黄仪仗队顺着长街浩荡而来。內府上下倾然出动,跪迎圣驾。 玄烨身穿着明黄烫金银线滚边朝服,身旁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华妆宫妃,随着仪仗迤逦前来。 海拉逊领着众人列成两排,高呼下跪,行三跪九叩礼。 玄烨背着双手,微微颔首:“朕不过来巡视,你这个总管倒舍得折腾底下的人。” 海拉逊连忙笑道:“皇上能来内务府,奴才们巴不得多折腾几回。” 玄烨轻哼道:“整这么大阵仗,办不好朕交代的事,照样治你的罪。” 宜嫔在一旁笑道:“皇上别看海总管爱逞嘴皮子,干起事来也不是个花架子的主儿,皇上亲自过来,他不敢怠慢。” 海拉逊承了宜嫔的好,连忙笑呵呵道:“宜嫔娘娘慧眼识珠,皇上这回最看重的芝仙呈祥的锦被,是奴才打立秋起就开始准备的,上头的灵芝为求逼真,整个针工局的绣娘数不清多少日子没合眼。又知道老祖宗不喜奢华,奴才还特特盯着她们不许鼓捣花哨了乱了老祖宗的眼。” 荣嫔抿着鲜艳的豆蔻唇色,娇艳欲滴,“让海总管说得这么神乎其神,那还不领着咱们赶紧过去,皇后娘娘今天身子不适,咱们陪皇上过来,也是先睹为快了。” 众人调笑了一番,海拉逊忙领着皇帝往内院去了。 离内府不远的长街上,绾娘穿着鹅黄宫装,发髻上别了小巧杜鹃花,只配了一点淡色水粉,所谓清水佳人,便是这模样。 她托着红木托盘,喜气洋洋的走在长街上,仿佛前头有什么惊喜等着。渐渐走得近了,她瞅见不远处有大片的明黄锦绣仪仗撞在眼里。她几乎掩饰不住心里的激动,长长的在鼻翼间出了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托盘,于无人处渐渐扬声,一股清婉歌声便在长街里荡漾开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曲子唱词虽短,却一咏三叹悠悠转转,别有灵动韵味,绾娘一遍遍唱着,一遍更胜一遍地情真意切,一张桃花蘸水的面容也在这曲子里显得更明艳动人。 兰煜从绾娘身后不远处渐渐走来,绾娘生得娇媚嘴又勤快,向来不合兰煜眼缘,如今见她一首曲子唱得靡艳,更添了几分不喜。 她停在绾娘身后,瞥了一眼身旁惊慌诧异的云弋,朝着前头扬声道:“这曲子虽短,却短小精悍耐人寻味,真让人惊叹。” 绾娘一惊,歌声也陡然停了下来,回头看见兰煜在身后,还未顾得及云弋在一旁带给她的讶异,便慌忙行礼道:“成......成小主吉祥。” 兰煜莞尔,半勾起唇角笑道:“心悦君兮君不知,不知你是对谁有意,才这样情不自禁,在长街里白日放歌。” 绾娘悄悄瞥了一眼云弋,她大红着脸,羞忿道:“奴婢只是随口唱唱,扰了小主清净,请小主恕罪。” 兰煜十分不屑地看着绾娘:“这首越人歌自越地发源,你一口北方乡音,却将这韵调拿得这样准,我倒想问问你们掌事姑姑,是不是辛者库太过清闲。” 绾娘被诘住,一双眼睛慌得泛了水光,兰煜上前一步,伸手钳住绾娘的脸,“我看你不是随便一唱,而是有意邀宠吧。” 绾娘喉咙像是被紧紧扼住,脸红成了青紫色,眼里的水渍凝成了豆大的泪珠快要滴出来,她还在强撑着,“小主......奴婢冤枉。” 这幅泫然欲泣的模样让兰煜看了更添了厌恶,她讥诮道:“何必急着喊冤,敢跟内府奴才伙同,私相授受图谋不轨,敢做便不敢当么?” 后脑像是被人重重一击,绾娘终于肯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云弋,一时间无以言说。云弋同样的震惊,亦不知兰煜从何处得知,她守着主仆分寸,压着心里的疑问不敢说出话来。 兰煜由着她们二人面面相觑,她瞥了一眼远处的仪仗,冷意凛然。绾娘紧紧盯着云弋许久,最终狠狠挡回了云弋急切的目光,她抹了一把眼角的泪,寒声道:“既然小主已经知悉,悉听尊便就是。” 兰煜冷哼道:“你一介宫女,敢有这样的野心,连我都不能不叹服,又有什么本事发落你。只能带着你回禀皇后,看看狐媚惑主的人,该当如何。” 云弋赶紧跪下求情:“小主,绾娘只是一时糊涂,求小主饶她一次。” 绾娘嘴角挂着苍白的冷笑,丝毫不为云弋的求情动容,兰煜亦不屑一顾,她看着绾娘,却不由心里闪过一丝犹豫,亦思量着皇后的作风,必容不得绾娘,她在心里交战了许久,长长松了一口气。 兰煜刚要说话,远处便有人扬声而来,“成常在好大的威风。” 循声而去,玄烨与荣宜二妃正领着众人朝这头过来。兰煜顾不得多想,赶紧下跪行礼:“臣妾参见皇上,荣嫔娘娘万福,宜嫔娘娘万福。” 玄烨微微抬了抬下颌,“老远听见这里的动静,你甚少疾言厉色。” 云弋与绾娘跪在兰煜身后,云弋把头埋得老低,她悄悄瞥了一眼身旁的绾娘,那张原本我见犹怜的脸上,换成了一副压抑不住的欣喜。 荣嫔打量着底下三人,好奇道:“本宫老远听见妹妹说什么狐媚惑主,怎么,这宫女里头还有动了歪心眼子的么?” 兰煜终究决定给绾娘留条活路,正掂量着话,绾娘突然开口道:“奴婢冤枉!奴婢冤枉!” 宜嫔不悦道:“谁教你的规矩,主子们说话,也敢自己上来插嘴!”她仔细打量着绾娘,“抬起头来。” 绾娘惴惴着抬起头,一张娇美面貌便入了皇帝眼里,宜嫔在一旁意味深长地道:“难怪妹妹容不下她。” 第七十四章 枝头(二) 兰煜恼恨宜嫔的借题发挥,解释道:“皇上,臣妾本来途经此地,见这宫女肆意笙歌便上前制止,更见她区区宫女却熟稔越地小曲,便觉得她是有备而来,想请皇后娘娘定夺。” 荣嫔一见绾娘也觉得狐媚,便站在一旁不再说话,宜嫔笑意媚然却透着机锋,“本宫记得妹妹的阿玛任司库,是个七品官,你都可以雅好诗文,怎么宫女就不兴添个乐子么?” 兰煜又被提起家世,顿觉得十分挂不住,像是有一股火烧在腹腔,却看着宜嫔的身份和龙胎不敢发作,只能沉着脸道:“臣妾总归觉得,在宫里唱歌,扰乱圣驾,是为大罪。” 玄烨眼前一亮,“刚才的歌是你唱的?” 绾娘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回皇上的话,奴婢只是在辛者库里长日劳作,今天得了吩咐出来,趁着空闲消遣随口唱了几句,虽是乱了宫规,奴婢认罚。只是小主说奴婢蓄意,奴婢实在是冤枉。” 兰煜不意她在玄烨面前如此伶牙俐齿颠倒是非,忍不住呵斥道:“你说辛者库长日劳累,便是抱怨主子们不体恤下人苛待宫人,且内廷严肃,你唱越人歌这样的绮情诗,如何不是秽乱宫闱。” 玄烨殊无情态,见她们争吵,也不过一摆手制止,她看了看绾娘,朝兰煜道:“你不喜欢这宫女?” 兰煜撇过头,道:“臣妾没有。” 玄烨笑着转过头,嘴里喃喃着:“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你唱得很有风韵。” 荣嫔道:“唱得再好,臣妾也觉得不合规矩。” 宜嫔朝荣嫔使了个眼色,道:“臣妾倒觉得,一首歌罢了,好与不好的,何必要太难为了人去。” 玄烨颇有笑意地拍了拍宜嫔的手,兰煜心里隐隐觉得不妙,果然玄烨道:“内廷严肃,多个温良解语的人在身边,也纾解了许多寂寞。也罢,那就......” 兰煜慌张打断道:“皇上请三思,这宫女出身辛者库罪奴,有恐辱了皇家体面。” 绾娘心知大局已定,对兰煜的羞辱一言不发,暗自攥紧双手,脸上微微笑着。伊尔龄也怕皇上真一时兴起,劝道:“皇上,妹妹说得也不假,皇后娘娘那头总还是要顾一顾,老祖宗也未见得高兴。” 宜嫔冲着荣嫔摇了摇头,荣嫔煞是不解,宜嫔微微一顿,笑道:“你们两个急什么,皇上不过是看这宫女乖巧伶俐,又会唱上两曲儿,真喜欢叫来做个通房侍女也就是了,总不至于与咱们平起平坐。” 兰煜一下子泄了气,宜嫔这话看似贬低绾娘,实则激将之法。玄烨原本也想将绾娘调来乾清宫做个官女子,听了宜嫔这话,却不愿天子威严受制,他脸上带着薄怒,道:“辱没皇家体面......成常在,朕怎么不记得你说话这样刻薄?”他顿了顿,“朕记得你身旁的宫女,也是从辛者库领上来的。” 兰煜也知道自己方才冲撞了皇帝,如此被一问,更是一下子没了话。玄烨不再看她,片刻后似乎下定了决心,朝绾娘道:“你叫什么名字?” 绾娘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奴婢姓卫,小字绾娘。” 玄烨点点头,道:“辛者库卫氏,德蕴温柔,性娴礼教,特封为答应,赐居延禧宫,即日侍寝。” 绾娘压抑住心中的狂喜,伏地叩首,“奴婢谢皇上恩典。” 玄烨微微颔首:“往后便不要再自称奴婢了。”他瞥了一眼兰煜,将她打翻了五味瓶一般的脸色尽收眼底,他也不去理会,朝荣嫔与宜嫔道:“皇后安胎,内府那头,就由你们两个盯着。” 说完还没等回话,便领着仪仗一行去了。 兰煜像是被抽干了浑身气脉,垂头丧气地跪在地上,荣嫔一时愤愤,也不理会宜嫔甩手便去了。宜嫔转过头,朝绾娘盈盈一笑,也领着众人离开。 原本热闹的长街上只剩了三人,绾娘朝着玄烨远去的方向,心神迷醉地望着,久久舍不得收回目光,直到许久后,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兰煜,依旧是轻柔带媚的语调:“地上凉,姐姐别总跪着了。” 兰煜只听着她的声音便觉得难受,根本连头也不愿意转,讥讽道:“你这一声姐姐,叫的可真顺口。” 绾娘掸了掸衣袖,抚着腰肢站起身来,“是啊,说起来,我还痴长姐姐三岁呢。” 绾娘紧紧盯着云弋的头顶,云弋将头伏得极低,仍然能感觉到绾娘几欲刺穿她的目光,绾娘深深闭上眼睛,绽开一抹笑意,“妹妹还要回去准备侍寝。姐姐,保重。” 绾娘春风得意,一路上连哼带唱地去了。直到长街里就剩了兰煜与云弋两人,兰煜方才恨恨道:“辛者库宫女卫氏,以越地小调博得皇上欢心,颇有昔日密常在神韵,赐封为答应。”兰煜攥紧手,“去,把这话往六宫传,尤其是景仁宫。” 云弋脸色倦怠,嘴唇发白,滞讷道:“是。”她仍旧低着头,“只是奴婢有句话,斗胆问一问小主。” 兰煜苦笑,猜中了几分:“你问。” 云弋:“今天是冬青当值,小主非要带奴婢出来。小主,是不是特意希望绾娘看见,误以为是我将今天的事告密给小主?” 兰煜不遮也不掩,“你看见了她今天如何巧言令色,这样的人,何苦让你记挂着那点情谊。” 云弋心灰意冷,只觉得周身都是算计,头一回觉得这样孤苦无依,“也是,奴婢记挂着她一点,对小主也是威胁。”她轻轻一擦眼角,“只是小主放心,往后必不会了。” 兰煜颔首,默默无言以对。 秋日里应季的果子多,进献也比往日里多些。素云怕延月吃不过来,便细细挑选着几个鲜果,用银匙打成果泥,一一盛在景泰蓝烧蓝小碟里,呈给延月。 延月用小匙轻轻舀了一口,点头道:“还是你仔细。” 素云笑道:“秋天果子结的大,又想都让娘娘尝个鲜,却怕太繁杂,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延月轻轻一笑,“我看你是跟着本宫长日无事,便只能琢磨着这些花样了。” 素云道:“娘娘才不是无事,只是不屑那些琐碎罢了。” 延月道:“你是说巡查内务府的事?你倒很明白本宫。” 素云微微笑道:“皇后身子不便,按理应该是娘娘陪皇上去内务府巡查,可是宜嫔和荣嫔,一个仗着身孕,一个自恃恩宠,让她们去好了,又不是什么美差。” 延月伸手捋过肩侧的秀发,轻哼道:“说得是啊,若是她们想争本宫就陪她们,那多失了身份。”她寒意冷冷,“宜嫔......不过是荣嫔身边又一个跳梁小丑,何足放在眼里。” 素云敛起案几上的杂物,又给延月捏着肩膀,道:“可是丑人多作怪,刚才宫人来报,内务府出了一桩事。” 延月春山微蹙,“什么事?” 素云道:“皇上巡视内府时,辛者库一宫女无意唱起越地小调,得了皇上欢心,赐封为卫答应。” 延月有些诧异,“无意?”她十分地不信,“拿这样的伎俩,居然能唬住皇上。” 素云亦是不解其关窍,更是疑惑道:“奴婢更听说,当时成常在在场,亦尽力去拦了,却还因此惹了皇上不快。” 延月心思渐渐重了起来,却有些乱乱地理不清头绪,只道:“成常在心思缜密,连她都拦不住,这宫女想来并不简单。” 素云道:“未见得是那宫女有什么神通,奴婢还听说宜嫔在一旁,不仅不阻拦,反而与戴佳氏唱起反调,成全了卫答应。” 延月眼中精光一闪,“原来如此。”她坐起身,微微揉了揉腰肢,“皇上心气盛,他的心意,旁人只能顺着。宜嫔看准了成常在年轻好强,故意跟她唱反调,两人一个顺着皇上,一个逆着皇上,既让成常在惹皇上不快,又成全了新人收为己用,如此两全,真是划算!” 素云蹙眉,微微有些惊讶:“照娘娘这样说,咱们从前倒是没发现宜嫔有这样的心计,倒是比荣嫔不简单。” 延月戴上了护甲,调整着骨节上微微的刺痛感,冷声寒意瑟瑟:“成常在本就跟她们不睦,新人这一遭又与她结下梁子,往后必不能罢休。” 素云小声道:“到时真有事,娘娘是帮还是不帮?” 延月思衬道:“本宫费力提拔孟知和敏嫔她们三个,这三人各有其用,若是小打小闹应付不了,也枉费了本宫看重。只是若害得她们因旁人耽误了本宫的事,那本宫也容不得旁人作祟!” 素云微微低首:“旁人不说,眼下宫中议论四起,辛者库贱婢何等卑贱,太后不会喜欢,妃嫔亦是嗤之以鼻,我看那卫答应的路未必好走,遑论为荣嫔和宜嫔助力,更妄想跟娘娘作对。” 延月想到这便笑了,“这还是成常在急中生智,倒是没气糊涂了她。” 素云起初不解,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延月所指:“是啊,能将这消息传得这样快且详细,不是成常在还能有谁呢。” 延月颔首一笑,不再言语。 第七十五章 争春 绾娘的得宠很快在宫里掀起风浪,这自然少不了兰煜和孟知通力在六宫及太后面前煽惑的缘故。自然最要紧的,还是绾娘实在低微的出身,这让她所到之处皆是鄙夷和不屑,连最平易近人的王答应,一听说绾娘被分在延禧宫与她同住,索性白天连门也闭了,任绾娘三番四次上门亦是不见。 太后是无可奈何,只点到为止地说了几句玄烨,又嘱咐皇后派人去教绾娘学足了规矩再与六宫妃嫔见面。 清还便趁这时候,在绾娘侍寝后的第二天一早,于皇后宫里抱怨了起来:“臣妾知道自己不受皇上宠爱,自己在延禧宫里吹灯熬油地过着也就罢了,可如今弄了这么一位进来,倒让臣妾觉得自己成了和她一样的下等人了。” 皇后只能安慰道:“王答应这是哪里的话,皇上是看你心性沉静有礼,才让卫答应与你同住,也好时时以你为鉴。” 密常在听了便很是不屑,“一个辛者库贱奴,特地学唱越人歌来博宠,怕是和谁住在一块儿,也改不了下作脾性。” 宜嫔盯着她们两个,说话便不客气起来:“你们一个两个无宠,碰上人家讨皇上喜欢的便在这里不舒坦。她是出身低贱,可王答应也是满军旗正四品出身,出身高贵又如何?如此沉寂,倒不如耳濡目染跟卫答应学个两招。” 敏嫔不屑道:“狐媚下作的本事,我看不学也罢。” 皇后喝止道:“你们一口一个狐媚、下贱,是对皇上的安排有微词?” 惠嫔好声好气道:“皇后娘娘息怒,不过这事换成谁,说没有微词也是假的。” 皇后沉声道:“再有微词,圣旨既出,咱们也回天无力。”她叮嘱王答应道,“本宫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可她现在已经与你平起平坐,你再紧锁着门让皇上瞧不见你,怕来日她成了延禧宫主位,你便更抬不起头来。” 王答应一听这话,急得更是要流出眼泪来,手里的丝绢恨不得搅碎,慌里慌乱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臣妾不肯理她,实在是......实在是有缘由的。” 兰煜听着这话有些好奇,岂料王答应道:“卫答应昨夜侍寝,臣妾心里不痛快,整夜睡不着觉,谁知道竟听见了......”她脸红如血,“听见卫答应的声音,整整喊到了四更......” 王答应说完这话,羞臊得再也抬不起头来,在座妃嫔起先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心领神会,一个个也红透了脸,暗骂着绾娘下作。 兰煜毕竟年轻,恨不得一头扎下去,她素来不喜绾娘,却也不想这人有这等出格。 皇后面色阴黑带紫,呵斥王答应道:“定是你听错了,不要胡说。” 密常在的景仁宫离乾清宫更近些,听了实在忍不住,也红着脸道:“这......这未必是胡说。” 景妍也住在景仁宫,惠嫔下意识看过去,见景妍一脸的羞红却没有反驳,想来这事非虚,入宫数载,这也不得不算是一桩奇事了。 在场妃嫔一应红着脸,暗暗唾着,却不敢出声音议论这事,延月稍微缓了口气,瞧着这场景诡静得有些渗人,出来圆场道:“疑心生暗鬼,你们只管守好自己的大门,这事不许再拿出来议论了。” 皇后微微颔首,众妃连忙敛了思绪,低声称是。 皇后想了想,又道:“王答应,你是满军旗出身,不能太亏待你,择个机会,本宫会向皇上请封晋一晋你的位分。你把心放宽些,同在一个屋檐,还是不要太过针锋相对。” 清还一怔,悄悄朝上头瞥了一眼,而后感激涕零道:“谢皇后体恤。” 皇后寻到了头,也朝众人道:“没事都回去吧,新人得宠,却不是专宠,皇上今晚不是宣了敏嫔?好好准备着。” 敏嫔眼皮微微一动,点头道:“谨遵娘娘教诲。” 宛荞回到宫里,桂枝便给她递上一盅羊奶,道:“这羊奶温热适中,不烫口,小主正好喝。” 宛荞似乎心情不大好,鼻翼间嗅到了羊奶的味道,蹙眉道:“拿下去吧。” 桂枝以为宛荞怕腥,又道:“这羊奶里兑了炼乳,还浇上了紫云英蜜,并不腥膻的。” 宛荞不耐烦,喝道:“本宫说了拿下去!” 宛荞平日对外心直嘴冲,对宫人却是柔声细语,甚少发火,桂枝被喝得曲在地上不敢出声,宛荞心里发堵,也懒得说话。 彩云从外头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红木锦盒,微微行了一礼,对桂枝道:“我跟小主有事要说,下去吧。” 桂枝一脸委屈地退下,彩云又遣退了殿里的宫人,闭了门窗。宛荞看彩云眼疾手快得忙着,压下心里没来由的好奇,疑惑道:“什么事?” 彩云再次一福身,将手里的锦盒往前递了递,宛荞手指抚过锦盒上的花纹,微微惊愕道:“这不是宫里的样式,是谁送来的?” 彩云低下头,微微颤声:“是府里送进宫的。” 宛荞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彩云,又看着手里花纹繁复的锦盒,道:“阿玛只是参领,这不是他能得的规制。”她打开手里的锦盒,便有一道亮丽撞进眼睛里,彩云忍不住好奇地抬起头,道是跟着在宫里见过各色珍奇,却不知眼前为何物。 宛荞伸手捏起锦盒中的美人扇,那云锦打底,影纱镶边倒不是什么奇特,便是那白玉骨节与扇面上所秀的莲池碧色也谈不上难得,彩云一时便奇了:“这深秋的天,恭亲王送扇子做什么?” 宛荞一凛:“你说这扇子是恭亲王送的?” 彩云有些尴尬:“是,老爷说前日恭亲王府里差人送来这个,老爷素日与王爷交情不深,本来不敢收,谁知道来人不由分说便将这个塞给了管家,还说王爷的美意不许推辞。老爷看这东西珍奇,一刻也不敢留下,便送来了咱们这。” “珍奇?”宛荞轻轻抚过扇面,在无穷碧色的正中间,有一圆润青翠的珠玉镶嵌其中,宛荞细细看着,见莲池之下清澈净透,她将扇面比在日头下,有两三抹珠光在池底莹然,她一时顿悟,便有复杂情绪翻涌开来。 彩云问道:“小主,这珠子是何宝物?” 宛荞微微出了口气,顿一顿道:“这是青泥珠。”彩云不解,她续道,“女皇武后时,西藩国进献青泥珠,那时武后不以为意便赏赐了西明寺和尚,后来此珠落入一胡人之手,对其视若珍宝,武后遍寻胡人,后询问此珠来历,才知在西国,青泥珠落入淤泥之下,池水可瞬间清澈,池中宝物便一目了然。” 彩云恍然道:“宫中是污泥,小主是宝珠。想不到恭亲王看着粗鲁,可真会变着法子夸人。” 宛荞神色复杂,又低头看着这扇面,她喜欢江南杨柳翠色,这一珠碧透确是她心头所好,她嗫嚅道:“这青泥珠恐怕世间无二,说是宝物也好,可若没有背后这桩轶事,也不过是块石头罢了。” 彩云思衬着道:“小主......恭亲王这礼,咱们究竟收不收。” 宛荞盯着这扇子,目不暂舍,交战了许久,叹道:“留下吧。” 第七十六章 触怒(一) 兰麝细香闻喘息,夜半凉初透,微凉打在玄烨后背,激得他汗涔涔的身体一阵战栗。 玄烨有些粗粝的手在一副玉体上游走着,他的唇在宛荞脸上肆虐,一只手搂住宛荞的腰肢,控制她那微不足道的抗拒,手指不停地捏弄着纤细的腰肢上结实的肌肤,另一只手顺着尖削光滑的肩头和背脊向下,抚摩着饱满的肉体,手中丰厚的肉感刺激着玄烨的头脑,他的呼吸越发粗重起来。 玄烨结实的身体紧贴着宛荞的肌肤,摩擦间不断攀升着他的欲火,他厚实的胳膊紧紧箍住宛荞的头,紧贴在宛荞耳畔,厮磨着道:“宛荞,你好美。” 他熟练地摸索着,不断撩拨挑逗着那些隐秘的所在,宛荞披散的丝发,月华洒在耳畔,眼前仍是一片黑,只是一个人影切切实实地贴在她身上,这具身体刚硬,强壮,似乎熟稔这女爱男欢的戏码,她冷冷地笑了笑。 玄烨看不清她的脸,只是在黑夜里,敏锐地感觉到她笑了,这个姿色绝世的女人,任由着自己的驰骋,平心而论,这样的身体永远让他迷恋不够。他盯着那一抹笑,仿佛得到了莫大的鼓励,回以狠狠一笑,在粗重的呼吸中挺动身体。 臂膀相凑,唇齿相兜,舌尖相弄,宛荞张着迷人的柔唇,她吐气如兰的柔美红唇渐渐发出诱人轻喘娇啼,她急喘喷出的醉人鼻息如催情的春风灌入了玄烨的鼻中,使他的额头发胀,欲火如焚,鲜嫩的红唇终于被逮到他立即将嘴印在她柔软的樱唇上,他将嘴唇贴上并粗重地喘着气,双手在娇挺的两峰间肆无忌惮地揉弄着。他用霸道遒劲的身体,裹挟着宛荞的每一处,半刻也舍不得分开。 鬓乱钗横,雨收云散。玄烨半阖着眼,回味着方才的极致,他身体感觉不到任何凉意,由着缂丝锦被盖着自己半截身体,露出光滑结实的身躯。 香汗腻滑,宛荞想离得远些,却又被玄烨一把楼了过来。他沙哑的嗓音里带着心满意足的踏实,“你今天话格外的少。” 宛荞目光涣然地盯着锦绣帷帐,她又冷笑,“皇上喜欢多言大嗓的,怎么不叫卫答应。” 玄烨眼皮动了动,“朕以为你不会说这些醋话。” 宛荞面色冷冷淡淡,“皇上很喜欢臣妾?” 玄烨在夜色里,看不清宛荞的脸色,亦或许是方才太过痛快淋漓没了思考,以为是宛荞在撒娇,便勾了勾宛荞腰肢,调道:“就你叫朕欲罢不能。” 换作旁人便是被这样露骨的话羞红了脸,早没了接话,宛荞却异常清明,冷静的语调也在香艳的气氛里异常渗人,“是么?喜欢什么,皮相?” 玄烨不以为意,“那又怎么样,名花倾国两相欢,古来君王无一不爱美人,朕又何必免俗。” 宛荞又笑了笑,月色渐深了,她借着那一丝皓洁,瞥见了身侧人的脸,方才夸赞自己是如何倾城绝色,其实眼前的这个人,何尝不是一个俊美无双的男子。绮情爱恋的那些诗文里,曾经幻想的良人,就应是有着这样的脸,宛荞见过的男人并不多,在他的兄弟里,玄烨比之裕亲王多了刚勇,比之恭亲王多了风流才情,难怪,难怪这些女人争先恐后地讨他喜欢。从在闺阁里被家族亲眷盛赞自己一副美貌的时候,她就曾想着,也得是有这样的一人,值得上世间万千赞美,才能配得上与她同衾。可渐渐地,她却怎么想不明白,皮囊到底是什么,怎么再好看的皮囊,也总有留不住一个人的一颗心的时候。 玄烨轻轻掐了掐宛荞,赌气道:“跟朕说话很无趣么?竟还跑了神。” 宛荞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唇,“宫中不乏绝色,比如成常在,还有姝贵人,亦是绝代佳人,皇上也对她们说过这些么?” 宛荞的声音轻柔,这话听在玄烨耳朵里,颇有吃醋的意味,他看着宛荞,直觉得一张白玉无瑕的脸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加上这样挑逗的语气,玄烨一下子觉得一股火自下而上蹿了起来,他一把握住宛荞手腕,直欲上前扑来。 宛荞不闪不避,轻启薄唇,“臣妾有天花。” 她的手搭在玄烨肩膀上,明显感受到那身体一僵,他低声嘶哑,“你说什么?” 宛荞的手轻轻滑过玄烨的背脊,她轻巧道:“臣妾幼时生过一场天花,若是就此生了一张麻脸,皇上或许不会喜欢了吧?” 玄烨的身体顿时泄了气一般,方才的兴致早已烟消云散,他支起身子,直盯着宛荞,这才发觉她今日言行的异常,他低沉地道:“你刚才说成常在,朕喜欢你比她心思简单直率,你却别忘了分寸才好。” 宛荞对玄烨的目光不闪也不避,她在烛火微弱的夜里与玄烨对视着,这其实是极大的僭越了,可宛荞只是提了提肩上的肚兜系带,道:“简单直率,其它那些人,皇上不也一样喜欢么?” 玄烨眼中仿佛燃起了一股火,他猛抬起手,似乎要落在宛荞脸上,却收住了手,一把推倒了龙榻一旁的案几,外边的奴才听到动静要往里赶,宛荞下意识遮住身体,这才意识到两人不着寸缕相对之下的尴尬。 玄烨仍旧目光未曾移开,他招呼李德全进来,声音冰冷寒肃,道:“送她回宫。” 没有人真正知道当晚在乾清宫发生的事,只是从捕风捉影的一些片段中,将敏嫔被连夜遣送回宫的事,传得越发香艳隐秘。而兰煜和孟知哪里会信这些,径直便到了储秀宫询问。 待理清了事情来龙去脉后,孟知便是急得直拍大腿:“敢对皇上冷嘲热讽,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好容易从那牢笼似的禁闭里出来,还又想把这储秀宫的大门再锁上不成。” 兰煜怕她心直口快,急忙在一旁拦着她,孟知却不吐不快:“今早坤宁宫请安,卫答应是头一次觐见,没几句话宜嫔便夸她懂事,说宫女如何,总比出身官宦却不懂礼节的强。还好皇后喝止了不许嚼舌,可拿区区一个宫女来跟你比,何尝不是寒颤。” 兰煜蹙着春山,“好在皇后这次不曾苛责,又喝令禁止谈论,我想着风头几天便也过去了。” 第七十七章 触怒(二) 宛荞冷笑道:“怕什么议论和笑话,我禁足这一年,什么冷眼没尝过,别看我锁在里头,外头的闲言碎语,我又怎么会不清楚。” 孟知听了更是气道:“你知道外头的人幸灾乐祸,你还上赶着给人送笑话听。”她手里绞着绢子,锤了锤膝盖,道:“我听你的宫女说,皇上已经下旨,只准按贵人的份例给储秀宫,你是宫里多少年的老人了,这一回又得让多少人看笑话。” 兰煜忧心忡忡,“我知道的还比你多些,皇上早朝后去了承乾宫,出来后才对储秀宫下了这道旨意。” 孟知诧异道:“是贵妃......” 宛荞冷冷一笑,“皇上一早去她那时,问起纳卫答应为妃,六宫皆是议论,她是何看法,她倒好,说宫女若是知礼守节,温良恭顺,何尝不能同伴圣驾,也好杀杀官宦后人们的威风。” 兰煜一笑,凤仙唇色弯起一道绮丽的红,“她自己是名门之后,说这话尽显得她心胸开阔,连皇后都不能再说什么,只有夸她大家风范的份儿了。” 孟知恍然大悟,“她这是在敲打咱们,怪咱们无用?” 三人面面相觑,都没有再说话。兰煜心疼宛荞,也怪她行事草率,偏宛荞还在那里赌气:“我本来就是个无用的人。” 兰煜看着她话里千丝万缕的复杂神色,有些不解莫名,遂试探着道:“姐姐对皇上说这样的气话,是否是真对皇上有意?” 宛荞一听便是反感地道:“没有。” 孟知仿佛敏锐地从这斩钉截铁的两个字里嗅到了什么异常,她疑窦渐起,兰煜瞥着她,连忙趁她反应过来之前,笑闹着打断道:“我都浑忘了,姐姐最是心思纯净,嘴占上风的人,上次惹皇上生气还不是因为这个?”她抚了抚孟知胳膊,“姐姐也别急,皇上也知道敏嫔姐姐这样,不会真生气的。” 孟知有些狐疑地看着兰煜,兰煜大大方方地报之一笑,她想了想,拊掌一笑道:“唉,就你会说,皇上不是生气又是什么。”她长长叹了一口气,“得了,我也别一味地数落你,说到底,日子是什么滋味,还不是你自己去尝,但愿你这次食不果腹过几天,还能像上次一样明白过来。”她起身,没寒暄几句便张罗着回宫去了。 兰煜没有一道回去,她看着宛荞侧着垂下的一张脸,这样纯净如羊脂玉的一副面容底下,到底藏着什么心事,敢让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触怒最尊贵的人。 她静静地在一旁陪着她,希望这样,方能够纾解她心中不为人知的困苦和迷沌。 “你知道吗,兰煜。”宛荞终于先开了口 “从我十三岁开始,我的母族亲眷,就不停地在夸赞我。”她苦笑了笑,“他们说我天资绝色,拿世上最好的东西,最美的人来比我。我看得出来,阿玛和额娘对我寄予厚望,迎宾送客都会带上我,让周边的人都知道,府里有一个女儿。舅父还和阿玛说,天生了我,便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 兰煜静静地听她说下去,宛荞苦恼地摇了摇头,“可是我一直都不明白,最好究竟是什么?刚进宫的那几年,皇上是真的宠我,什么样的稀世奇珍,什么样好听的话,没有什么不属于我的,呵呵。”她讽刺地笑了,“那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是三千宠爱在一身了,所以何论什么人,我都不放在眼里,我懒得去猜那些阿谀的人心里的话,也懒得管那些表面上笑意盈盈的人内里藏着什么腌渍东西。我只知道都说皇上是天下最好的良人,他给的一切也都是最好,我便拥有这一切也就够了。” 兰煜幽幽一叹,后面的事,不需要再多说,便是心里也明白了。宛荞道:“我被禁足的这一年,说实话,没有皇上的宠爱,我真没觉得少了什么,也是那时候我知道,别人眼中的最好,对我来说却未必是。直到再后来,我穷尽末路,我满脑子满心,只想着活着就是最好,活着,去找那些算计我的人算账!” 兰煜满怀着诧异与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宛荞,原来向来被视作心思爽直的她,竟然活得这样累。从小因卓绝的容貌被捧抬着,用世人的目光和追求强加在她的身上,追求着连自己都不甚明晰的所谓“最好”。兰煜便不同了,尽管也有着惊世的美艳,却从小生在满是嫉妒和敌意的境地,她只盼着恶意少些,从不追求所谓最好,所谓最好便是极致,额娘那时说过,不要去追求这世间极致的东西,若是强求极致而不可得,便会将自己置身在不能自拔的危险境地里,所以很多时候的兰煜,都是守住自己应得的,而不去追求任何仰之弥高的。 她久久看着宛荞,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那么宛荞,你排斥皇上,是否因为你找到了你认为的最好?” 宛荞一下子便显得慌乱,“没有......没有......”她看着兰煜,起初的目光是掩饰与惶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觉得一股酸辛涌在腹腔里,直逼得泪意漫了满眼,她带着哭腔和恳求道:“兰煜,你就当我是疯魔了吧,我求你,别再逼我了,行吗。” 兰煜看着泪意切切的宛荞,不禁有些心疼,她经历过锦绣葱茏的诗意过往,有过万千宠爱的金银繁华,更经历过失意、磋磨和痛苦,却在跌宕后总有着纯稚青讷的情怀,兰煜想了想,若有人有念想可想,总比自己现在这样,无所着落的强吧。她便决定不再劝了,更因为她与宛荞的关系,其实原本不过是因利而聚罢了。 她伸出手,轻轻抚过宛荞的胳膊,“宛荞,我不再问你了。只是我希望你的决定,是能使你聊以慰藉,而不是平添烦恼。”她用澄净的眼神,“我更希望,未来的路你能与我们一道往下走。” 宛荞点点头,“兰煜,谢谢你。” 兰煜从里头走出来,一片梧桐正落在她脚下,头顶上的梧桐树越发光秃秃了,纤云为她把披风戴上,扶着她往前走着,脚下踩着尚未来得及清理的残叶,发出脆裂的响声,兰煜听着脚底下的动静,有些蹙着眉道:“储秀宫的人怎么回事,主子才刚失意,做事就开始懒怠了么。” 话音尚未落地,便有什么东西,轰地朝兰煜扑了过来,兰煜吓得来不及反应,纤云赶紧挡在她身前,又向后一退,底下落叶铺得厚,兰煜脚下一滑,向后退了几步便倒了下去,不远处有水盆落地和水洒落的声音,还有宫女应声一叫。 纤云看兰煜倒在地上,瞥了一眼身旁鲁莽宫女,便急着上前扶起兰煜。兰煜摔倒时左手小臂拄在地上,现在觉得有些麻,眉头不禁蹙了起来。纤云瞪了一眼身旁宫女,刚想要呵斥,兰煜伸手拽了她一把,她向纤云使了个眼色,“扶我起来。” 纤云一脸的窝火,兰煜起身,纤云一边为她掸着身上的灰,一边还是忍不住嘟囔道:“别管是我们小主还是敏嫔娘娘,你这样眼里不看路,活该在外院洒扫。” 彩云从里头出来,起先便听见外头的动静,兼之看见铜盆倾落,覆水遍地,便明白了十分,朝站在一旁的桂枝斥责道:“走路不长眼睛,害得兰小主受惊,走,跟我进去见小主领罚!” 叫桂枝的宫女吓得眼泪即刻便要出来,想要缩回被紧紧拽住的手,兰煜看她们争执,对彩云道:“好了,你们小主最近心里烦,别再给她添堵了。”她又道,“你叫桂枝?下次小心些就是。” 彩云这才松了手,道:“还不谢谢小主。” 桂枝红着脸,嗫嚅道:“谢谢小主,谢谢小主。” 第七十八章 各路 牛乳的淳淳奶香在殿里弥漫着,殿里案几上摆着刚刚用过的两盏瓷盅。秋季果子多,狮口香炉里的香粉也从常用的百合香换成了应季的果香。 香云从外头送进来刚沏好的两盏雨前龙井,荣嫔斜靠在红酸枝椅榻上,香云上前为她掖了掖金丝绒毯。近些年连连生育而落下的病根使她格外畏寒,不过九月中就用上了绒毯。 底下胤祉手里抱着一个和田玉娃鼓玩得正开心,嬷嬷在后头追着他满殿跑,荣嫔有些嗔道:“胤祉,当心磕着。” 胤祉被逗得正欢,哪里肯听,跑着跑着,便一头撞到了一旁一位宫女身上, 宜嫔让霁云抱住他,伸手把他揽进怀里,一手为他擦着额头上的汗:“这秋凉的天,还能让你跑出一身的汗,真是淘得很。” 胤祉比胤礽年纪还小些,话说得不甚利索,只是咿咿呀呀地叫着,手里还时不时挥舞着,宜嫔眉开眼笑地看着他,“看看我们这欢腾劲儿。” 胤祉看着宜嫔,有些好奇地伸出手,轻轻摸在宜嫔隆起的肚子上,完祺亲昵地对胤祉道:“你是姨娘肚子里小皇子的哥哥。” 胤祉似懂非懂,墨丸似得眼睛转转悠悠。完祺抱着他有些累了,便让嬷嬷接了过去。荣嫔上头用茶水漱口,始终不说一句话。 完祺笑道:“看三阿哥小小孩子都这么欢腾,姐姐倒是这么早连绒毯都用上了。” 荣嫔面无表情,头也不偏,“我怕冷。天渐凉了,妹妹没事也少走动为好。” 完祺看上去有些委屈,道:“姐姐,妹妹可是说错了做错了什么,怎么就让姐姐跟我生分了。” 荣嫔仍旧爱答不理:“妹妹心里有得是主意,又怎么会说错做错。” 宜嫔想了想,仍旧好声好气道:“姐姐莫不是还在怪我卫答应的事?” 荣嫔把茶盏一撂,鼻翼间出了一口粗气,道:“自打她得了宠,宫里哪个不腻歪她,旁人不知道,她能得宠是谁的帮衬,我还能不清楚。” 宜嫔微微一叹,“姐姐果然因为这事怪我。” 荣嫔没有绾发髻,发丝披散着,眼角的飞霞眼妆还没卸下,眉毛微微一挑便觉得气势甚巨,“且不说多个人分宠本就麻烦,卫氏那副狐媚妖调的样子,本宫看了便不痛快。就是你想抬举个人,哪怕是随便一个宫女也好,何必硬找这么个众矢之的。” 完祺颇有耐心,道:“就是这样的众矢之的,在咱们手下才正合适。” 荣嫔头微微一偏,扫了一眼完祺,完祺继续道:“眼下咱们手底下虽然有穆贵人,可咱们最忌惮她什么,姐姐忘了?” 荣嫔低下头,轻轻出了口气,宜嫔笑道:“她家世显赫,难保有天不会生出异心。就算没有,凭她那点姿色和木头脑袋,皇上显见着不待见她,又能给咱们出什么力。” 伊尔龄眉头微微一蹙,敛声道:“你倒是抬举了个有姿色有心思的,你又怎知她能效力于你我?” 宜嫔很是放心,笃定笑道:“眼下她惹来六宫侧目,人人视她如敌。咱们若肯接着她,她高兴还来不及。谁还能有咱们清楚,凭卫氏的出身,这辈子也成不了大气候。哪怕来日不中用了,要她死还不容易。” 荣嫔略略思索,轻轻点了点头,“有姿色有心思,出身不高又不足为惧。这样的人确实好用。” 宜嫔会心一笑,“最要紧的,还是那天在内务府,她与成常在针锋相对。这两人未来势必水火不容,那咱们便乐得看戏了。” 外头有宫女在这时进来,微微一福:“娘娘,延禧宫答应卫氏求见。” 荣嫔长眉一挑,“是你叫她来的?” 宜嫔好声好气道:“姐姐别急。她来了,也好向咱们表明心意。” 绾娘由宫女领着带到荣嫔和宜嫔跟前,荣嫔随手拿起一块蜜瓜冰碗拨弄,只斜眼瞥了绾娘一眼,人靠衣装自是不假,绾娘穿着水粉嵌米珠绣冬樱领旗装,她本身是小巧的脸,宫女又为她梳了小把的旗头,更显得像小家碧玉,虽说不上大气,但比起宫女时来,称作脱胎换骨倒不为过。 绾娘恭恭敬敬道:“嫔妾答应卫氏,携侍女落谨,向荣嫔娘娘请安,向宜嫔娘娘请安。” 荣嫔也懒得答话,倒是完祺热络些,笑道:“这里不是坤宁宫,不必行这样的礼,快看座就是。” 绾娘悄悄瞥了一眼上首的荣嫔,表情有些不自在,宜嫔却在一旁仿若无事,她也只能择了个位子坐下。 宜嫔笑意莹然,“一早才刚在坤宁宫见过,现在又叫妹妹过来,妹妹可别嫌麻烦。” 绾娘连忙道:“两位娘娘肯赏脸叫嫔妾过来,嫔妾......” “你住在延禧宫,”荣嫔倏然打断道,“穆贵人是你们的主位,凭她的脾气,没少给你气受吧?” 穆贵人向来自恃家世目中无人,绾娘又是低到底下的出身,自然是让她一万个看不上,连日来没少给她脸色看,绾娘碍着身份也只好忍了。被荣嫔这么一问,也实在是有些尴尬,脸红了几番,勉强给了个说辞,“嫔妾自知难以服众,说到底还是才德不够,这才盼着能得两位娘娘教诲,耳濡目染学得一二,也好不在众位姐妹面前丢架。” 荣嫔哼了一声,道:“真会说话。” 宜嫔充满笑意地看着绾娘,“你也知道自己现在腹背受敌,本宫当初在皇上面前替你说话,害得你如今骑虎难下,你后不后悔?” 绾娘如何听不出来这话里的试探,连忙屈膝道:“嫔妾在辛者库暗无天日,是娘娘美言方救嫔妾于水火,否则凭嫔妾蒲柳之姿,如何能得皇上青睐。两位娘娘大恩,嫔妾必以一生为报。” 宜嫔与荣嫔交换了眼色,完祺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其实英雄不问出处,但妹妹此番引起议论,也少不了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的缘故。” 绾娘脸色一沉,郑重其事,“有两位娘娘帮扶嫔妾,自然也有人容不得嫔妾,是敌是友一目了然,嫔妾心里也掂量得明明白白!” 荣嫔这才有了些好脸色,“你明白就好,旁人都非议你的出身,可说起来宫女出身的也不止你一个。”她使了个眼色,香云从后头端了锦盒出来,荣嫔道:“这翡翠白菜,就当是本宫送你的见面礼。人若志存高远,又有贵人相助,出身低些又能如何。” 完祺会心一笑,绾娘见荣嫔下礼,知道自己已经有所归属,按下心里暗暗的激动,声音略略颤道:“谢娘娘厚爱。” 第七十九章 诗意(一) 绾娘行走在宫道上,脚步多了几拍的得意悠然,她抬起头迎着煦和的日光,真好,再也不用低着头匆匆忙忙地赶路了。每走一步,心里都觉得轻快又踏实,当真是一生中最畅快得意的年岁了。 至于连日以来受到的非议,她才不会在乎这些,不过是些拈酸吃醋的人罢了。况且现在有了荣嫔和宜嫔两个宠妃做靠山,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唯一让她觉得有些不痛快的,便是那个仗着位分比自己高了一阶,处处给她使绊子的戴佳氏,不过想想,那个女人的家世与自己也是半斤八两,无外乎仗着几分美貌罢了。她抚了抚自己的脸,来日方长,自己又还年轻,谁得春色还不一定呢!想起这些来,便觉得周身一切只有顺意,心里便有说不够的自在。只是仿佛总觉得有些美中不足,这感觉却不知道从何而来了。 没走几步,眼前便有一宫女出现,绾娘浮在脸上的漫然笑意倏尔收了起来,这人她再熟悉不过了。 那宫女见到绾娘先是意外,后来便恢复了毕恭毕敬的常态,她侧过身子,退到宫道一旁,弯下腰道:“卫答应吉祥。” 绾娘脸上如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在脸上泛了出来,却一种都说不清道不明。她微微仰起脸,领着落谨朝前走着,当从云弋身旁经过时,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脚步不自主地停了下来。 她心里不知道翻腾着什么复杂的痛觉,只知道方才的痛快全都烟消云散了。她紧紧攥着手,“云弋,你起来。” 云弋仍旧低着头,绾娘又道:“你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云弋站起身,绾娘直视着她,她也不闪不避,两人一时间就这样僵住了,仿佛一股脑的话却找不到头。还是云弋心里不吐不快,道:“卫小主,有句话,无论信与不信,我一定要说。”她眼神坚定澄澈,“那天在内务府的事,不是我告诉我们小主的。” 她盯着云弋,她知道自己心里确实在记恨这件事,但心里的记恨却在见到云弋的那一刻,突然想明白了自己之所以空落,便是因为从小到大,自己心里的乐事,总是第一个要找她说起的。而现在她的志得意满,却不知还能跟谁说起。 她相信云弋,她了解云弋不会撒谎。于是道:“我信你。” 云弋舒展了一口气,“谢谢卫小主。” “可我相信你又能如何?”绾娘冷笑道,“你是成常在的宫女,而我与她,注定水火不容。” 连向来简单直接的云弋也不知道如何答这话了,说了一句连自己都不甚信服的话,“您和我们小主都是主子,主子们的事,与我们奴婢无关。” 绾娘发出一阵破碎又紊乱的笑声,充满着讽刺意味,“与你无关?”她上前一步,“一日为主,便要唯命是从,她日你们小主要你害我,你敢不从?” 云弋坚定道:“我不会!” 绾娘又逼问道:“那要是你们小主找别人动手,你会不会告诉我?” 云弋颤抖着道:“小主她不会的......” 绾娘扯了扯嘴角,“什么不会,成常在的心思和手段,你该比我清楚吧?” 云弋极力撑着如乱麻一样的心思,“你......你到底想说什么。” 绾娘柔柔一笑,她托起云弋的手,亲和备至道:“云弋,上次的事,是与不是你都好,我不在意。”她顿了顿,促狭道,“在我心里,我仍旧把你当成我在宫里唯一信任的人。” 云弋欣喜之余,却又不十分相信,“真的?” 绾娘亲热地挽着云弋,眼睛里却透露着什么深不见底的东西,她推心置腹道:“真的!”她佯作思索着,“所以云弋,你愿不愿意来我宫里。” 云弋心里隐隐有些沉甸甸的,“你什么意思?” 绾娘极有耐心,“你们小主知道我俩的关系,恐怕早已对你有芥蒂,不会重用你的。况且她现在位份上也不过只高我一阶,来日我定能凌驾在她之上,你也跟着扬眉吐气了!” 云弋震惊到无以复加,“你要我背主求荣?” 绾娘笑了,笑得坦坦荡荡,“良禽择木而栖,人为利来有何不对。”她紧紧攥着云弋的手,“云弋,你信着我,等我有一天成了一宫主位,你就是我的掌事宫女。再不然,我把你也引荐给皇上,咱们姐妹两个就跟荣嫔和宜嫔一样,风风光光地做这紫禁城里的宠妃!”她一壁说着,激动得手都颤了起来,“不过你现在还不能过来,你得帮我一件事......” 云弋已经不知道是哭是笑,“你还想做什么?” 绾娘神色诡秘道:“成常在资质平平,能这样风头疾胜,你在她身边,若留个心眼,总能探到一二。”她眼睛里晕出一抹狠色,“我想好了,她跟我过不去,我也得投桃报李,况且要想真得到荣嫔的器重,不拿点能耐出来怎么行?” 云弋总算听明白了绾娘的心思,一颗心也算彻底坠到了谷底,“你要我帮你害小主?” 绾娘笑意更浓了,“我知道你,性子直率,又与世无争,不过你若真能想明白我说的,扳倒戴佳氏,对你对我都好。” 云弋失望至极地笑了笑,“那倘若我没有得手呢?” 绾娘一下子被问住了,“这......” 云弋缓缓抽回了双手,声音平静,却显得生气寥寥,“你从没想过我若暴露了会怎样?”她平平静静地看着绾娘,“还是你其实想到了,却还要我去做?” 绾娘赶紧解释道:“不会的!只要咱们两个里应外合,她区区一个常在,扳倒她有什么难的!” 绾娘的眼神夹杂着野心、仇恨和欲望,几乎簇成了一股火苗朝云弋扑过来,仿佛生生扑进了云弋的眼睛,烧得她一阵火辣辣的刺疼。云弋的心仿佛一下子模糊了,自己从小相伴相携的姐妹,究竟是怎么变成今天的样子。 她不无讽刺地道:“绾娘,真难为你,才刚得宠没几天,就想着怎么害别人了。” 绾娘总算听出了云弋话里的意思,她刷地沉下了脸,“所以,你是不打算帮我了?” 云弋一屈膝,道:“今天的话,我不会告诉小主。” 绾娘朝着云弋扭过来的背影,气生生道:“你以为你们小主便没害过人吗?” 云弋不愿意再争辩,“或许吧,所以你们做主子,我甘愿一辈子做个奴婢。” 绾娘咬着牙,发出极重的音,“你想好了!你不帮我,我们便再没有从前的情谊了!” 云弋紧紧攥着手,喉咙里发紧的干涩和鼻尖翻涌的酸让她难受得发不出音来,她默默了良久,声音低如沉谷,“绾娘,你保重。” 第八十章 诗意(二) 兰煜一路上为了宛荞的事心神不宁,直到回了宫里,看殿门口站着李德全和梁九功,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屏气敛神朝里头走去。 正殿里空无一人,兰煜一转头,才瞧见玄烨在偏殿书案旁坐着,殿里飘着淡淡的雨前龙井的香味,兰煜不爱用香,便让玄烨身上的龙涎香幽幽然地飘散开来。玄烨穿着墨蓝色古钱纹常服,发辫上系着藏青结,极简的行装让玄烨显得匀称亲适。不过这周身的天子贵气,是自玄烨幼时便沉淀出的华晕,不是一身简素衣裳能压得住的。 兰煜领着宫人朝玄烨行礼,玄烨专心伏于案头上,瞥了兰煜一眼,道:“你让朕足等了一刻钟。” 殿里原本只有冬青守着,兰煜斥道:“怎么也不知道通禀。” 玄烨接道:“是朕不让她通传的。” 兰煜撇过头,对纤云道:“去兑些秋梨水来。” 玄烨头也不抬,手里一遍翻弄着桌上的书页,道:“你也知道朕上火,还跑去见那些让朕上火的人。” 兰煜缓缓走上前,嫣然一笑,“都说好男不和女斗,皇上是天子,哪里会和女子计较。” 玄烨抬头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道:“这宫里是什么地方,原本性子还算温顺的,变得古怪乖戾,原本性子清高的,竟也会说起漂亮话来。” 兰煜哑然道:“皇上说臣妾清高?” 玄烨哼道:“偏你自己不觉得罢了。” 外头的宫人往里递了两盅秋梨汤过来,李德全手里执着银箸,正要手脚麻利地上前试毒,玄烨却摆了摆手:“不必了。” 兰煜有些讶异,只见着玄烨已经执起瓷盅,拿汤匙用了起来,未几时边用了半盏,他瞅了一眼兰煜,道:“看着朕做什么。” 兰煜这才意识到失礼,窘迫地笑了笑,道:“没什么。”她瞥见了案上的宣纸,“皇上总看臣妾的字做什么?” 这一提,才叫玄烨想起来,他又拿起一张宣纸,眉头几近拧成了川字。 兰煜不明就里,玄烨皱着眉头问道:“这都是你写的?” 兰煜有些不好意思,道:“是臣妾闲来无事,写来玩玩的。” 玄烨的头摆了又摆,“写字本来就是消遣怡情,可你这字......”他瞧见兰煜的脸色已经快挂不住,便起了戏弄的心思,“这未免太难看了些。” 怎么也没想到玄烨会当着满殿宫人说出这话,脸色一下子变得霎是好看,偏说这话的是玄烨,还不能有半点辩驳,一时间窘迫得说不上话来。 玄烨有些忍俊不禁,看兰煜毕竟小女儿脸皮薄,赶紧笑着道:“朕是玩笑话。” 兰煜有些不信,再一看店里奴才都憋着笑,这才明白是玄烨的戏弄,这才放开胆子不依不饶起来:“臣妾学字,不过是点灯熬油,枯坐冷板凳而已。哪里比得了皇上,提笔便是一安天下。” 玄烨笑了笑,自然也明白个中道理,便开始往回着补道:“你们女儿家练字,无外乎绢花小楷,不做睁眼盲便不错了。像是穆贵人她们,朕和她们说话时常觉得头疼,你就好上许多。不过......你这文墨,在宫里确实不算拔尖得好。” 兰煜心里舒服了许多,不过嘴上还是带着些情绪,“皇后娘娘华门贵胄,贵妃知书达理,惠嫔书香世家,细细数下去,臣妾也确实不敢攀比了。” 玄烨转念一想,道:“她们三个的确是出类拔萃,不过后宫里若说文房四宝无出其贰的,当属仁孝皇后。” 兰煜有些错愕,怕玄烨看出来,赶紧道:“仁孝皇后娘娘的文采,臣妾无从欣赏,这便是憾事了......” 玄烨点了点头,回想道:“芳儿的天赋不如晢瑛,家学渊源不如木尧。所以能在书法上有所造诣,你知道是因为什么?” 兰煜不解,玄烨略略思索了一会,抽起案上的一方宣纸,在丹田处稳稳提了一口气,狼毫一挥,稳稳写下一个字。 兰煜赶紧凑上前去看,玄烨运笔干净利索,笔锋刚劲不失圆润,宣纸不大,却因这字显得大气许多。兰煜喃喃道:“静”。 玄烨点点头,“不错。皇后悟性高,却性情急躁。延月倒是沉稳,但笔锋处少些灵气。至于木尧,倒是有风骨,可是心思过重,起笔落笔都少了些潇洒。” 听着玄烨娓娓道来,兰煜不禁觉得心里惭愧,原来自己年少时拼命奋进,不过也只是班门弄斧,不论琴棋书画,都只落了个冰山一角罢了。她转念一想,“臣妾听皇上所说,倒不像是文墨,竟像是在说一个人的性情。” 玄烨把笔撂下,摊了摊手道:“这倒不稀奇,早有文如其人,画如其人的说法,王羲之也曾说‘意在笔先,字居心后。’文采与笔墨,本就是一个人心境性情的体现。而性情,大多与家世熏陶分不开。” 兰煜一听便有些泄气,只有自己和纤云知道,早些年郭络罗母女专断,不给兰煜读书,若不是兰煜以贴身伺候为借口,加上教书先生的看重,她是连字都没机会识得一个的。想起自己费尽心血仍然与那些家世优渥的人望尘莫及,心里颓丧到了极致。 玄烨看了一眼兰煜,他想了想,又道:“其实古来文豪大家,不乏从小家境贫乏的,像是宋濂,不是同样连书都买不起?可见后天砥砺,于人来说则更重要。” 兰煜笑了笑,“臣妾与各位姐妹相比,也是缊袍蔽衣处其间,若是能以此为安乐,便也不觉口体之奉不若人也了。” 玄烨一把拽过兰煜,“这便是嫌朕给你的常在份例不够了!” 兰煜猛地意识到失言,玄烨却笑了一笑,“皇后和宜嫔都将临盆,沅溪也有喜,后宫中连连有喜事,朕想等皇后临盆后大封六宫,你也能跟着沾沾喜气。” 兰煜微微松一口气道:“那便先谢谢皇上了。”她又道,“不过比起晋位......”她指了指案头上的字,“臣妾更想从皇上这里偷师。” 玄烨欣悦地看着兰煜:“你性子要强,这点最让朕喜欢。”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兰煜站在玄烨身侧,玄烨耐心道:“你看你的字,落笔不够果断,收笔又拖泥带水,这也是你性子过于小心谨慎的缘故。太过犹豫,便少了风韵。” 兰煜点点头,深觉得在理,玄烨在此刻绕到兰煜身后,握起兰煜右手,一手环着兰煜,支在书案上,玄烨蹙了蹙眉,“这书案太简陋,去内务府提一方青玉案赐给承欢殿。” 兰煜惊诧道:“皇上......” 玄烨把她身子扳了过来,“别分心。” 玄烨握着兰煜的手,在纸上运走道:“笔墨文采,无外乎执笔、用笔、点画、结构、墨法、章法。笔锋线条奇而浑,结体奇而稳,章法变而贯。字间上承下启,左映右带,三三两两,斯散还续,气贯一脉,此布局之妙也。” “像是这篇《九成宫醴泉铭》,字体为唐楷,极讲方正平直,欧阳询笔风刚劲,若是太过柔美,就少了一副傲骨。”玄烨专心致志地为兰煜讲学,目光专注深沉,“你的手腕上少些力道,大抵是不常骑马射箭的缘故,等下次木兰围场,朕带上你一起......” 兰煜感受着玄烨的手带着自己在运动,日光投过六角窗棱,瀑出一片暖烘烘的光华,倾洒在黄花梨木的妆台桌椅上,为包浆裹上了一层圆润甜腻的温和,玄烨和兰煜背对着日光,留下一道相椅而立的剪影。 李德全杨海在门侧,纤云、冬青和云弋在殿里,受玄烨的循循善诱所吸引,面含笑意地朝着他们看过来,兰煜倚着玄烨,触碰到他近在咫尺的气息。兰煜心里漾着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时的她脑海里翻遍辞章,也找不到什么来形容她那时的心境。直到很多年后兰煜才明白,那种感觉是诗意,是她沉醉了一生的诗意。只是很可惜,在兰煜后来漫长的人生华年里,她再没体会过那样诗意的美好。以至于在她即将离去的那一刻,仍旧在心里回漾着今天这幅画面。 第八十一章 终散 米珠似的雨打着窗棱,一场秋雨一场寒,兰煜靠在玄烨肩头,心里想着明天又要提醒内务府给皇上换件厚些的大氅。玄烨的呼吸均匀绵长,配合着胸口有节奏地起起伏伏。 玄烨紧了紧兰煜的肩,“在想什么?” 兰煜道:“午后皇上教的东西精深博奥,臣妾正在回味。” 玄烨闭上眼睛,清了清嗓,“你便没有一句实话。” 听得出来玄烨并没有动怒,兰煜戏娱道:“左右在这宫里臣妾也没别人可想,至于想什么,皇上何必非得钻人心缝里去。” 玄烨鼻翼厮磨在兰煜耳畔,“朕可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心思。”他的语调有些暧昧,“你真会说话,敏嫔连你一半都没有。” 兰煜轻轻推了推玄烨,佯怒道:“皇上偏爱在这时候提别的姐妹么?” 玄烨把手搭在兰煜身上,颇有些耍赖的味道,他咽了咽干涸的喉咙,笑道:“你才不会真吃她的醋。”他极低地呼了一口气,“敏嫔在想什么?” 兰煜不假思索道:“臣妾不知道。” 能感受到玄烨的质疑和直视,兰煜继续道:“臣妾是真的不知道。”她盯着帐顶上的八宝香袋,袋子上的流苏微微有些摇晃,那动静很轻,像是被一阵绵软的风拂过,她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或许很多人的心思,有时候连自己都未见得清楚。” 玄烨下颌轻轻一动,道:“那就等她想明白了再说。” 他攥着兰煜的手,有些颓然,“你们都是朕的女人,或者说,也是朕的亲人。可是你们一个个都在想什么,朕却一点也不知道。” 兰煜的话无可挑剔,“皇上是天下之主,心里装着天下人,臣妾等一群女流,想什么做什么,皇上不必各个往心里头装。” 玄烨道:“这也是实话。但其实细想起来,朕也像你说的,连自己在想什么都未见得明白。家国,天下,自然是时时在心上,可除了这些......朕骗不了自己,有些地方,有些时候,始终是空落落地一块......” 兰煜想了想,“古来君王皆是落寞,不然从前那些帝王,也不会自称‘孤’或者‘寡人’。或许天下人堆在一块,皇上站在最高处,真的有旁人难以理解的孤寂。” 玄烨点点头,“所以朕时常盼着,有人能和朕站在一块,去消解那一份孤冷,去在彼此身上汲取些暖意。” 兰煜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其实皇上并不孤寂,皇后与您同心同德,未来的皇子,还有老祖宗的骨肉亲情。”她声音有些暗哑,“您有很多的亲人......” 玄烨听出兰煜的伤心,带着些歉意道:“朕知道你的额娘......是朕不该提这些。” 兰煜没有说话,只是朝玄烨又贴了贴,玄烨有些心意恍然,“同心同德......同心时不同位,同位时却又不能同心。” 玄烨说完,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兰煜连忙扶他起来,一边为他顺着后背,一壁要唤梁久功进来。” 未及传唤,外头忽然明光一亮,便有一连串扣门声传来,兰煜掀起帷帐,且惊且奇,玄烨蹙着眉,沙哑着声音:“谁教的规矩!” 外头的声音慌乱难平,“皇上!不好了!” 来不及多反应,梁久功便被玄烨传唤进来,步子还没落稳,人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鼻腔里泛着哭腔,“皇上......” 梁久功御前多年,自然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正因此,才让玄烨都有些危惴,殿里被点起烛火,火苗倒影在玄烨眼里,一跳一跳,晃着紊乱的节拍。 梁久功不敢磨蹭,一口气道:“皇上,纯亲王不好了!老祖宗已经赶过去,恐怕是......” 玄烨眉头蹭地一跳,近乎低声嘶吼着道:“摆驾!” 宫人们快而不乱,乾清宫的宫人仪队几乎在顷刻间撤离了钟粹宫,兰煜在送走玄烨前都撑着应有的仪态,直到她用几乎被抽干的一双手,颤颤巍巍把殿门关上,整个人像被什么卷倒了一样,砰地一声靠在地上。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纤云在玄烨走后小跑着进到殿里,又把殿门紧紧扣住。她凑到兰煜身旁,轻声道:“小主,奴婢听说,是纯亲王......” 兰煜身上只有素杏色中衣,她懒得去管窗口呼啸而过的夜风扑在她身上,激得她浑身像是起了一层粟子,她渐渐感觉周身像是被冻住,她僵硬地转过身看着纤云,目光如炬亦如冰。 纤云点点头,“已经让冬青去宫门口盯着了,不管好的坏的,若有消息,明天一早便会传来。” 兰煜已经不知道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是因为寒冷,亦或是恐惧。 这世上的事,原来不只是突如其来,其实原本预设好会发生的,在真正来临的时候,也终究逃不了那样悲戚决堤的颓然。 兰煜一夜靠在正殿的椅榻上,翌日一早,她是被推开殿门是那一缕光照醒的,她忍着两鬓的疼,自然是并没有睡得安稳,这一夜反反复复地梦见从前的事,深刻的模糊的,都在这一刻清晰了起来。 兰煜看纤云缓缓走进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装,兰煜的鬓发有些乱了,她看着纤云,哑声道:“走了吗?” 纤云微微一福,“恩,小主,纯亲王走了。” 兰煜连着点了点头,她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朝着殿外的日光,刺得她不得不眯起双眼,“走了......也对,比起薨了殁了,还是走了好些,这样听起来,像是去了一处平安喜乐的地方。” 纤云有些哽咽:“小主节哀。” 外头有四五只鸽子停留,又飞走,兰煜顺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努力朝很远很远的地方望过去,直到眼睛微微有些刺疼。她的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棉花,哽得她每一句话,听上去都有干涸的嘶哑,“见到景仁宫的人了吗?” 纤云蹙眉道:“没有,按理说是......” 兰煜苦涩地笑了笑,“去一趟景仁宫,若是肯见,便......”兰煜想了想,似乎觉得也无甚可能,于是道,“若是不肯见,便带上一样东西送给她,劝她节哀。” 兰煜疲倦地靠在榻上,“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春日酿成愁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这些曾经一掠而过的伤逝诗,如今却被连根拔起,刮扯着她一阵阵揪心的疼,偏偏这话句句是应景到挑不出错来。 兰煜累得不愿意再多想些什么,外头渐渐人头攒动,皇亲薨逝的悲伤,一定会在紫禁城里掀起伤怀的调子,玄烨亦会用不知何种方式宣泄他亲弟离世的痛心疾首,不过兰煜已经懒得理会那些繁文缛节。 戴佳金煜,额娘,隆禧。她恨的和她爱的,都在这一年里离开了她。 第八十二章 宿命(一) 康熙十七年九月十三,纯亲王隆禧疾笃,帝与太皇太后亲临探视,为召御医。不治而薨,年仅二十。帝痛悼,辍朝三日,予谥曰靖。 隆禧的英年早逝,使得屡次经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祖宗悲痛欲绝,太后日日亲临慈宁宫劝慰,于是后宫三子即将降生的喜悦也没能阻挡住后宫里掀起的无可抑制的悲绝气氛。玄烨日日痛恹,皇后纵然孕中身子不适,也不得不亲去乾清宫劝慰。皇帝见到晢瑛,更忍不住倾诉起幼时手足情深,举国凄然。 兰煜接连三天闭门不出,孟知数次想要探访,都被宫人以礼遇拒之。玄烨只当是她是受惊,也未曾多过问。 直到丧期过后,隆禧逝世第七天,兰煜出现在了承乾宫,她看上去气色尚可,并无多少病色。 贵妃坐在上首,道:“这大红袍是从子母树的母树上摘的,你尝尝看。” 兰煜端起茶盏,轻轻品了一口,她一笑,发边的流苏轻轻一晃,“嫔妾不懂品茶,只是听说大红袍母树的茶叶极为难得,嫔妾用这茶,有些牛嚼牡丹了。” 延月轻声一笑,“皇上这一年也没少赏给你好东西,这么谦逊做什么。” 兰煜轻轻放下茶盏,用手里的丝绢拭了拭嘴边的水渍,唇上染就的豆蔻色便微微晕了开来,她笑得得体自然,“臣妾宫里有的那点东西,凭什么也不敢拿在娘娘面前搬门弄斧。” 延月没有就着这话客套下去,她忽而想起来什么,道:“好东西也得看配不配得上,配不上便糟蹋了。本宫听说之前荣嫔赏给卫答应一座碧玺手钏,竟让卫答应认成了翡翠。”她摆弄着手里的碧玺颈链,不屑道,“碧玺与翡翠,那可是千差万别啊。” 兰煜的脸上同样溢满了不屑,“一介宫女,凭着几分姿色摇身一变,谁承想竟是个稚童的脑子,在皇上面前贻笑大方,现在是大门也不好意思出了。” 延月低下头,声音也随之一低,“皇上不会真厌弃她,荣嫔也还在抬举着她,等风头过去了,她还会出来的。” 兰煜笃定中带着不屑,“荣嫔肯抬举,不过是凭她几分小聪明得皇上新鲜,说到底乌合之众罢了。终究比不上家世体面的,娘娘用起来才稳妥可靠。” 延月一转头,冷笑道:“你这是在替敏嫔求情?” 兰煜也不回避,“敏嫔说到底是性子直率,或许也是对皇上宠幸卫氏有些拈酸,一时糊涂了。” 延月冷哼道:“敏嫔有多在意皇上,会不会为皇上妒醋,你心里明白便好。” 兰煜心一沉,延月继续道,“本宫让她服侍好皇上,她倒好,让一个宫女钻了空子,自己还得罪了皇上,这样的人,本宫留着有什么用。” 心里像是被人敲打了一记,兰煜意识到贵妃对自己和宛荞的不满。她思索再三地斡旋道:“让卫氏得逞,是臣妾的疏忽。敏嫔侍奉得再好,皇上的一时兴起,是谁也拦不住的。遑论还有荣嫔和宜嫔的挑唆。” 延月目光深邃,“能让这两个人看中,是她的运数好。这样的小花小草,凭她再怎么扎眼,若是没有个大树依傍,说折也就折了。” 兰煜听出这话里的深意,不动声色地道:“荣宜两位妃嫔固然风头长盛,却远远没有娘娘这样稳如泰山的根基。况且......”兰煜冷笑,“她们抬举卫氏,焉知不是忌惮穆贵人出身的缘故?穆贵人与卫氏不睦,嫔妾业已耳闻,想来她们自乱阵脚,也是指日可待了。” 延月轻轻掸着指尖,“她们同室操戈自然是好。至于你们三个倒是一心,但是本宫交待下去的事,却一件也没有办好。” 兰煜还欲为宛荞辩白,“其实敏嫔只是一时糊涂了,假以时日明白个中厉害,凭她的资质,重获圣心并不难。” 延月冷冷打断她,“本宫说的不是这件事。” 仿佛听到了心里“咯噔”一声,兰煜感觉有细微的回音在耳边转颤,她禁不住几问,便颓然道,“臣妾无能,坤宁宫禁卫森严。不过......据臣妾看,帝后似乎已经离心。” 外头有阵阵婴儿声传来,打断了延月继续质问,兰煜循着声音过去,看见嬷嬷怀抱着虎头虎脑的胤禛进来。胤禛现在已经五个月大,让兰煜微微讶异的是,胤禛穿着十分讲究,身上的云锦团福纹小袄用料虽然不多,但溜光水滑,刺绣更是费神费力。他颈上戴着如意金锁项圈,那锁不过胤禛巴掌大,仔细看着却有金镶玉玉镶金的做工。她朝着胤禛一笑,心里却惊异于贵妃对胤禛的用心。 那嬷嬷抱着胤禛行礼,一脸笑意道:“贵妃娘娘,四阿哥醒了有一阵了,一直咿咿呀呀不肯躺着,奴婢看是想念娘娘了。” 延月抱过胤禛,一边拿着娃鼓逗胤禛笑,一边道,“才五个月大的孩子,哪里懂这些,净让你们拿他奉承本宫。” 兰煜看着胤禛,笑意温和地道:“四阿哥才五个月便这样好动,上次百天时嫔妾抱着他,一直从嫔妾怀里挣,也许是嫔妾不会抱孩子的缘故,看在娘娘怀里就听话许多。” 那嬷嬷一听这话便道:“那也是四阿哥和娘娘有缘,从前太子也好动,又不大让抱,可四阿哥跟娘娘便亲近多了。” 兰煜轻轻颔首,“母子连心,自然是有缘。” 贵妃瞥了兰煜一眼,把四阿哥交给嬷嬷,道:“带下去玩吧,别误了喂奶的时辰。” 兰煜若有所思的一副模样,目光不自觉放在四阿哥身上,直到胤禛出了门,还朝窗外头望去。 延月只顾着盯着茶盏,没有看到兰煜这头,她一壁撇着浮沫,恍若闲话一般,“梁久功被革职移送慎刑司了。” 一句话把兰煜的思绪猛地拽了回来,几乎脱口而出,“什么时候?” 延月并不意外兰煜的反应,嘴角轻轻一动,“昨天夜里。如今消息还封着。” 听了这话,兰煜便更加胆寒,若说梁久功倒台是必然,那么让兰煜胆战心惊的,便是贵妃收到消息竟这样快。 延月看穿了兰煜的心思,深深一笑道:“本宫母家在朝为官,故里门生总得有些,有愿意邀功的,主动把消息送上来,也是寻常事。” 这便是实打实在向兰煜示威了,兰煜也着实被一股深深的惧意包裹。她也觉得自己多此一问,“梁久功犯了什么事?” 延月微微仰起头,悠悠然道:“据说是在纯亲王丧仪中办事不利,又兼遭人检举中饱私囊,一下子把以前的事儿,连带着那地下赌场都抖了出来。” 兰煜忍不住看向贵妃,延月扫了她一眼,道:“不是本宫派人做的。毕竟他的大总管之位,还是有人惦记的。” 这话便使兰煜恍然大悟,她理了理这前因后果,便明白梁久功本就是在劫难逃,他是于皇帝而言的不忠之人,亦是于贵妃而言的无用之人。这样不忠且无用,饶是怎么精于算计,一个奴才,任他爬到顶上,也是顷刻间沦为阶下囚了。 兰煜微叹,说了一句无功无过的话,“也是他贪心太过的缘故。地下赌场......”兰煜不禁冷笑,“皇上有多忌讳,偏偏是皇上近身的人,上赶着把自己往鬼门关里送。” 延月一句话,轻轻巧巧敲打着兰煜,“人在后宫里,每走一步都是未知,稍不留神,便会把自己陷进不知何种境地里去。” 直到从承光殿里出来,兰煜都觉得一身的疲惫,她抬头看了眼天空,云遮天蔽日,她想,再一场秋雨过后,应该就真正是寒天了。她别了别鬓角,看见偏殿门廊下的嬷嬷,兰煜领着纤云走去,那嬷嬷又见了兰煜连忙行礼。 兰煜嘴角微白,气息微微然,“嬷嬷这是刚哄了四阿哥睡下?” 那嬷嬷恭恭敬敬道:“回小主,四阿哥精神好,回去又玩了好一会,这才刚刚睡下。” 兰煜笑道:“我看四阿哥长得白胖可爱,来承乾宫不过月余也不认生,也是嬷嬷照顾精细的功劳。” 那嬷嬷倒不骄矜,“小主谬赞了,其实说起来,还是贵妃娘娘疼爱四阿哥,每晚必定要亲自看过,四阿哥也是,非得见过娘娘才肯睡下。” 兰煜静静听她说着,嘴角渐渐泛起笑意,也不再往下问。那嬷嬷似乎想起什么,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客气道:“小主,乳母近日总贪嘴吃,奴婢得去盯着,便先告辞了。” 兰煜点点头,“嬷嬷慢走。” 那嬷嬷走得远了,兰煜瞥了一眼四阿哥寝殿,便朝宫门外头走去,纤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小主,贵妃娘娘可真疼爱四阿哥。” 兰煜没有答话,朝着前头走去。 第八十三章 宿命(二) 梧桐叶遮掩了半片天光,铺设了一地的黄。院里的孔雀畏寒,早早躲进了木巢里缩着。秋朗的天气下,有一种心如止水的悠然。 太后掀开茶盖,一阵云雾腾然飘起,她将鼻翼靠近了些,品呷道:“庐山多雨,云雾茶岁贡不多,难为你们几个都送到哀家这。 皇后已经显怀,身子却未见圆润,她一手扶着腰身,笑道:“儿臣怀孕后不适饮茶,更兼云雾茶珍贵,自然先想着孝敬皇额娘。” 贵妃本就不喜奢华,觐见太后便更着沉稳,一身墨兰常服上只绣了平针柏叶,手里的串珠也没有配穗子,比起太后更简素了几分。她稳持道:“臣妾心思与皇后娘娘一样,这便赶巧了。” 太后点点头,看着殿下五个妃嫔,既是宫里的老人,亦是满洲清贵之后,颇为满意道:“难得你们六个一起来哀家这。”她回想起时光悠然一转,不过亦是弹指之间,不禁叹道:“你们几个最早在康熙四年进宫,如今十年有余了。” 时光的回首总是最容易引起人的感慨,在座妃嫔听到太后这话,饶是各个正值青春风华,仍旧不禁感叹不已。 太后近日以来因纯亲王薨逝沉痛伤怀,眼角密不可见的纹路散露出她的离逝悲情,如此一提,便又勾起了愁怀:“你们一起过来是为了安慰哀家。” 众人微微垂首,纯亲王生前与纳兰世家的大公子,亦是大清有名的才子纳兰性德私交甚好,惠嫔是纳兰性德的姑母,也是因着这层关系,木尧便头一个劝道:“纯亲王英年早逝,臣妾等人也十分遗憾,就连家中的侄儿闻讯后都几欲昏阙。前几日丧仪,皇上跟老祖宗要亲自临丧,多亏皇额娘劝止。您若是再伤心坏了,便无人出来主持大局了。” 太后眼眶微润,话语哽咽,陷入对往事沉痛的缅怀中,“皇帝从小有孝康皇后这么个母族显赫的额娘疼爱,隆禧的额娘却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妃,生下隆禧没几年便走了,后来先帝一心沉溺于董鄂妃的死,对六宫不闻不问,哀家看这孩子可怜,还亲自接到了坤宁宫教养......”太后越发抽噎,“这个孩子,他走得太早了......” 众人闻言均泪意涔涔,荣嫔更是拿绢子拭起了眼角。然太后话语里提到先帝专宠董鄂妃惹来朝内外非议的事,是而无一人敢搭口。 太后兀自抽泣了许久,后悠悠长叹道:“说起来,哀家也才近不惑之年,这生生死死,也经历了几番了。” 皇后连忙道:“老祖宗和太后都是国之典范,皇上又孝顺,将来必定后福绵长,非儿臣等所能及。” 太后点头道:“这些日子听说皇后一直去乾清宫安慰皇帝,辛苦皇后了。” 晢瑛撂下茶盏,恭谨道:“儿臣职责所在,不敢向皇额娘邀功。好在皇上心系国事,虽然伤心,如今渐渐也肯理事了。” 太后投以赞许的目光,“嘱咐皇帝别操劳太甚。”她摊了摊手,“好在有你们几个肯常过来,哀家这心里许多事才能纾解。” 贵妃一以贯之的平和宁静,拉回了众人沉浸的思绪,“这几年宫里的人渐渐多了,臣妾怕搅扰了太后,心里纵然惦记,却也不敢常来。” 惠嫔与平嫔相视一笑,道:“臣妾也是不敢时常叨扰,皇后娘娘打理后宫本就牵绊,如今怀有嫡子,想来也是跟臣妾一样,想尽孝心也是不能。” 太后略作思索,轻轻捻着手钏,道:“你们几个都是上三旗的贵女,比起那些野路子的莺莺燕燕,还是你们陪在皇上身边,让哀家更放心些。” 众人知道太后意下所指自然是新进之秀的绾娘,辛者库贱婢何等低下,擢升妃嫔更是大清开国未有,自然难怪太后介怀。 惠嫔一向以礼教自持,贯是不屑在背后议论,便一味缄默,荣嫔与宜嫔跟绾娘不过是互利,自然也不肯多替她说上一句。倒是少言寡语的平嫔接上了一句:“若是说新秀卫答应,那便也难怪传到了太后这,听说这人不仅妩媚擅宠,还生有异能,口舌津液皆能生香。不然凭着这等出身,也难以入皇上的眼。” 这话让太后听了,便更惹起一身的鄙夷不屑,“什么异能,不过是奇技淫巧!皇上一时图新鲜也罢了,若惹得人人效仿,岂非坏了宫里气候!” 未曾意想太后对绾娘厌恶至此,荣嫔没敢看着太后,只能小心圆场道:“平嫔姐姐说的不过是宫人讹传,自然是有心之人捧杀的缘故。”她一笑,千娇百媚,“太后宽心,皇上自然是有分寸的。这低贱有低贱的宠法,要紧的关头上,皇上总不会亏待了咱们去。”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太后也不欲在此事上多斡旋。晢瑛却隐隐觉得,太后仍然心存不满。 果然,下一刻便听见太后发问道:“后宫琐事多,皇后如今又有身孕,可还应付得来?” 晢瑛连忙道:“回皇额娘,后宫事杂,却有底下奴才一一领命办事,儿臣只需吩咐,尚觉力有所逮。” 延月啜饮了一口茶水,微微低着头。太后沉默了片刻,声音悠长,“外头的事哀家不愿意听,寿康宫的墙也严实,若是还有风透进来,那便是动静太大,哀家不得不听了。” 晢瑛低下眼睛,恭训道:“是什么事扰了皇额娘清净,儿臣虽然无能,也理应为皇额娘清理。” 贵妃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手里微微拨弄着串珠。 太后潦潦说道:“无能不无能,哀家也不想苛责,只问皇后一句,后妃的职责是什么?” 晢瑛心里一紧,句句斟酌着道:“身为后妃,理应服侍皇上,为皇家开枝散叶。” 愈发有隐隐然的气场朝晢瑛逼仄而来,太后直言质问,“皇后纵然明白,却管不好底下的人,由着她们一个一个气走皇上。” 忍者微微发痛的腰肢,皇后仍然从座椅上起身,扶着倩云吃力地朝太后半跪下,“皇额娘是说敏嫔和姝贵人?她们不懂规矩,儿臣已经斥责她们思过,想来......” 太后不以为然,断然截道:“一个妃嫔没规矩,那是不守宫训,该罚。各个都没规矩,那是御下不严,该治。治理不当,便是皇后的失职。后宫若是井井有条,事事无需皇帝插手过问,皇帝愿意常来,哀家也高兴;若是一团乱麻,皇上不愿意来,哀家也觉得堵心。”太后面色严厉,“说起来都是上三旗的贵女,竟一个个落得跟民间夫妻不睦的大妇一般,哀家不得不问问皇后,这宫里都成了什么气候!” 这是极重的话了,余下五人在一旁进退不是,话也不好接上一句,只能静静看着。皇后被斥得脸红,她跪得久了,身子像灌了铅一般地重,却不得不维持着体面,回道:“皇额娘教训的是,底下这些人坏了气候,说是起于妒醋,也有儿臣治理不严的缘故。儿臣......”晢瑛两鬓不禁冒起了汗,“儿臣回去必定严加管教。” 见晢瑛跪得辛苦,太后亦不愿过分苛责,轻轻一个示意,简竹便上前搀扶,太后沉沉道:“起来说话。” 晢瑛松了一口气,由简竹和倩云半搀半扶着起来,荣嫔拿丝绢抵了抵鼻尖,目光朝别处望着,眉梢的一丝挑动却显出了她此刻的乐见其成。 太后微叹,积威不减,“皇后御下也算严厉,还是有纰漏,许是执掌后宫时日尚短,更兼有孕的缘故。皇帝比起先帝,后宫妃嫔多出三倍不止,皇后若是自觉乏力,大可命贵妃协理,再不济惠嫔与平嫔稳重,也大可帮衬。免得让皇后力不从心。” 晢瑛眉尖乍然一跳,仿佛被刺了一针,险险维持不住一副得体姿容。她努力掌着,不让话语急促失礼,“儿臣多谢皇额娘体恤,只是后宫改制不久,诸事繁杂,若是此时移交,怕是千头万绪不好交代,不如等万事在轨,各位妹妹帮衬起来也能顺心得力些。” 玄烨也曾提过贵妃协理六宫,皆被晢瑛一力挡回,此时再度被提起,延月依旧不动声色,至于平嫔与惠嫔,更是无心权柄,只低着头任皇后分说。 太后本也无意插手管事,无非是敲打警告一番。再者业已知悉皇后素来好强,更不愿妃嫔分权。她叹了叹,“当初皇上属意立你为继后,哀家和老祖宗都没有异议,便是看中了你果断凌厉,能够掌御六宫。你愿意改制整顿,哀家也不曾过问,说到底是信任皇后的才干。但哀家也不得不劝皇后一句......”太后顿了顿,道,“皇上为君统御四海,尚且有所不及,不得不择重而治,你身为六宫之主,若想后宫安宁平静,也得学会取舍,顾得了一头,便得放下另一头,若是事事不肯假手,那便成了操心劳力的管家婆了。” 一番话令晢瑛哑口无言,只得千恩万谢地受教。 直至出了寿康宫,迎面被冷风扑了一记,借着一股凉意,晢瑛才恍然明白太后言下所指:原来太后的敲打,是让自己身为皇后,应专心打理后宫事,不应过分擅宠引得六宫失衡。 倩云在一旁问道:“皇后娘娘,咱们今日还去乾清宫吗?” 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晢瑛沉沉出了一口气,一边拭了拭额头冷汗,一壁暗叹太后的老辣。她摇头道:“不必了。” 贵妃等人随后上前来,女子大多畏寒,众人甫一出门便披上了披风,秋日不宜浓艳,连素爱奢华的伊尔龄此刻也随着众人,披着耦合色对襟披风出来。 她瞥着前头的身影,想起皇后有孕以来的风光,心里便不太是滋味,“太后方才的意思,分明是想让三位姐姐协理后宫,可是皇后娘娘似乎不太乐意呢。” 那声音不大不小,也不知皇后是否能听到,一旁的人却听得真切,贵妃冷似冰霜,“左右也轮不到你,何必急着在这挑火。” 荣嫔脸色一变,惠嫔见势不对,连忙打起圆场,“妹妹与我一样,不过是仗着伺候皇上久了,侥幸有个一子半女,守着孩子做个贤良母妃。”她摆摆手,“罢了罢了,你我都没有理事之才,何苦非得揽事呢。” 宜嫔月份比皇后还大些,身子丰润了许多,一张脸更是被撑得像是玉盘,笑起来便显得端和,她朝平嫔道:“那姐姐呢,姐姐是仁孝皇后亲妹,总不会也目空权势吧?” 平嫔眼皮都未曾抬,更不搭一句话,茉云上前一步,笑意出尘,“娘娘,您午后说想看御花园的木槿,此时去正好。” 平嫔点点头,与贵妃见礼后,便择旁路而去了。留下荣嫔不屑道:“娇张作致,真当自己成了神仙了。” 皇后走在前头,听着后头的议论时不时飘进耳朵,自然也有些是不入耳的牢骚话,她也懒得回过头去呵斥。渐渐那声音便愈发小了。 倩云小声道:“奴婢记得娘娘也喜欢木槿。” 晢瑛觉得有些乏累,怏怏道:“本宫有些累了,午后你再陪本宫过去。” 第八十四章 宿命(三) 通道幽暗狭长,月光透过四方的天窗折射进来,照出一道带着夹杂着灰尘的光晕。干燥的空气里,到处漂浮着不知名的秽物气息。 许久没闻过这样的味道了,兰煜抵着鼻尖,轻咳了一声。值守的宫人原本打着哈欠,听到门口的动静,一时分不清来人,只见黑色烫金大斗篷遮住了半张脸,便打着哈欠,睁大了眼睛瞧着。 杨海上前一步,喝道:“把你的眼珠子放到别地去!咱们主子也是你配盯着瞧的。” 那宫人余光瞥见兰煜手上的护甲,便知道定是宫里的主子,连忙打了个激灵,低头道:“奴才眼拙,咱们这许久不来贵人了,还望小主见谅。” 兰煜手指一扬,杨海便走上前,悄悄往那宫人袖口里塞了一枚银锭子。兰煜低声道:“今日之事,还望公公装聋作哑。” 那宫人自然晓得,利索道:“是,只是里头那人是重犯,还请小主莫要耽搁太久。” 杨海手里支着火折子,顺着一点微弱的火光,像探路似得往前走着。满地的水渍倒映出光亮,直到快走到了尽头,才看到最里侧牢房里,坐着兰煜专程来见的人。 兰煜看不清楚,不知道是月染华发,还是那人真在一夜间白了头发,两鬓的头发像枯草一样耷拉着,如同眼前的人一样气息奄奄。 那人听到了动静,还没睁开眼,先动了动鼻子,嘶哑着道:“成小主来了。” 兰煜摘下风帽,嫣然一笑,“梁公公怎么知道是我。” 料想过梁久功的衰败,却仍然没想到是这样的惨淡场面,兰煜不禁恻然。 梁久功仍旧闭着眼睛,“只有身处过绝境的人,才不怕往绝境里走。所以敢来这里的,也就是小主一人了。” 果然能在玄烨身旁的,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兰煜赞道:“人到了穷途末路,仍然一颗心擦得雪亮,还是公公的气魄更令我佩服。” 嘶哑带着些凄幽的笑声一阵一阵传来,梁久功抹了一把嘴角,微喘着道:“小主今儿个专程过来,不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兰煜紧了紧披风,将双手藏在披风下,道:“我是来告诉公公,李德全擢升乾清宫总管,将公公取而代之。其实有些事,单看受益是谁,便能知道背后推手。所以除了你我都知道的那人,李德全或许也算计了公公。” 梁久功睁开眼睛,轻哼道:“我当初在皇上身边时,他不过就是个洒扫小奴,今个让他鸠占鹊巢,活该!谁让我落了难。” 兰煜叹了叹,惋惜道:“公公伺候在皇上身边,总也该知道皇上的忌讳。赌庄,贪赃,这可都是皇上最容不得的。” 回忆起大总管时的风光,梁久功不禁得意道:“皇上站在天下的顶尖,我就站在皇上的底下,滔天的财富往眼里头撞,也撞进了心里,别说是我,换成谁能不伸手?咱们进宫成了残人,不为了那点富贵,难道就盼着伺候人不成!” 兰煜想想,似乎觉得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又道:“其实公公这些年所为,皇上未必心里不清楚,如今一举被查,还是因为触到了逆鳞,否则单凭那点子烂账,公公不至如此。” 似乎是有些累了,梁久功身子向后倾了倾,却不小心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嘶”的一声。兰煜这才注意到他满身都是受刑过后的伤痕,不禁触目惊心。梁久功自顾说着,没有注意到兰煜的神情,“活该咱们倒霉,人家是满门显贵,还是皇上的亲戚,我又伸出小辫子让人家抓,受人钳制做的这一桩桩事,皇上是什么人,当然容不下。” 兰煜问道:“公公亦不是愚人,既然早知有今日,总该会想办法抓住那人把柄,也好以牙还牙,省得平白受人利用丢了性命。” 梁久功弓着身子,发出一连串的冷笑声,“奴才纵横皇宫十余年,小主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就别想着套我的话了。” 兰煜见心思被拆穿,不由得笑了笑,她倒不急着分辨,而道:“来前听说公公这些年来聚敛钱财,在城郊大建私邸,其奢堪比亲王府。自然有了金屋,就得有美妾作衬。”她刻意放慢了语调,“红玉姑娘......公公被发落得匆忙,应该还没来得及安置她吧?” 梁久功蹭地站起来,隔着牢门直直逼视着兰煜,兰煜这才看清楚,受尽酷刑后的梁久功几乎一夜间形容枯槁,脸上布满着新旧伤痕,嘴角还带着血渍,眼里更恨不得沁出血来。 她惊得向后退了一步,杨海连忙挡在前头,她挥了挥手,缓了口气道:“红玉姑娘本是绮香院的名伶,赎身后在公公身边多年,也算是红颜知己。只是如今没有公公依靠,听说最近总有几个登徒子,日日上门叨扰,恐怕是......” 梁久功的眼睛似乎在黑暗的囚室里能喷出火来,然而下一秒,那火苗便掩了下去,兰煜还在奇怪,梁久功已用诡谲的声线开口道:“那些人,是小主派去的吧?” 这等急而不乱,令兰煜颇为诧异,她索性不再客套,“阿玛这人,平时入流的权贵没结交几个,三教九流倒是结识不少,也不过把宫里的事随口一提,谁知竟然听者有心,也是红玉姑娘生的娇美。” 梁久功闭上眼,沉沉叹了一口气,“小主想知道贵妃的事?”他点点头,“没错,当初我被她牵制,不得已让她窥伺秀女名单,她便选中了你,还有和你一道的王答应。” 兰煜起初有些惊诧,平日里胆小文弱的王答应,竟然也同她一样?后来转念一想入宫以来种种,才觉得个中关窍有了些眉目。梁久功继续道:“后来的事小主也知道了,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和敏嫔还有宣贵人,都是这样被她箍住,奴才在宫里这些年,见惯了这些表面文静内里狠辣的人,可是少有人能这样高明,连我都不得不服。” 兰煜脱口想问为什么是她,却在嘴边被噎住,既然这张天罗地网已经将她套住,再计前因也无益。 她声音冷硬,追问道:“那我的额娘呢?” 梁九功颓叹,点了点头,“那时小主危在旦夕,也是贵妃将这消息送去了小主娘家,才发生了你的主母逼死小主额娘的事。若不是她这番上乘的心思,刺痛小主,把小主逼到绝境,小主今日也不会站在这。” 兰煜恨极,一张脸几乎扭曲地失去了形状,梁九功不由道:“这宫里的事,都是冤冤相报,小主若是一笔笔地清算讨要,难免会让自己深陷仇恨的桎梏不能自拔,若是能跳脱出来,许多事看得更清楚,也能走得长远。” 这话兰煜听得不甚明白,也不十分相信,她极力平复在心里翻涌起的巨浪,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多谢公公。我会托阿玛为红玉姑娘找个好人家,让她不至再入风尘。” 梁九功蓦地眼睛一湿,“她跟着奴才,连个女人都做不成。好好找个庄稼汉,做个寻常妇人也罢了。” 他擦干了眼角,诡谲道:“既然小主帮我,我不妨将这一肚子的话都告诉小主,小主敢不敢听?” 兰煜笑道:“为了让公公省去走拔舌地狱这一遭,我没什么不敢听的。” 梁九功厉然点点头,“好。”他一句废话也没有,“仁孝皇后的死,也跟佟贵妃有关。” 兰煜闻言一惊,“我只听说仁孝皇后生下太子难产而死,竟是有蹊跷?” 梁九功冷笑,“当年安嫔因谋害皇后被定罪,奴才送她上路,她却不肯就死。没想到贵妃一出面,顺顺当当送走了她。” 兰煜一笑,“公公人在场,自然有办法知道贵妃说了什么。” 梁九功扬起头,“贵妃问出了安嫔背后主使的人,还答应了替安嫔报仇。” 兰煜面色凝重,“是谁指使安嫔?” 梁九功叹然,“仁孝皇后的妹妹,平嫔娘娘。” 兰煜大骇,几乎要惊出声来,梁九功瞥了她一眼,咯咯笑道:“小主还是年轻,以为平日里佛音慈相的人,就真生的是菩萨心肠。” 兰煜的呼吸错拍紊乱,“为什么......” 梁九功站得累了,靠着墙壁一坐,嘶哑道:“为什么?她要给她姐姐,给赫舍里氏清障。那时候仁孝皇后还没有嫡子,皇后又得宠,若是生了皇子,仁孝皇后恐怕就是一架空壳了。”他掸了掸衣袖,“不光是皇后的孩子,还有荣嫔的几个孩子。平嫔是一个也没手软。” 兰煜闭上眼,忍住打从心底里的惧怕,“仁孝皇后难产,就算是有黑手,那合该是皇后嫌隙最大,怎么公公就认定了贵妃?” 梁九功摆了摆手,“小主是不是想说,仁孝皇后临死前谏言皇上,将太子交给贵妃抚养,这便更让如今皇后一身的脏水洗不清了?” 兰煜下意识要说出口,却思来想去,终于明白了其中暗藏,“是了,有些事越是合情合理,越是令人起疑。谁最终受益且一尘不染,才是真正躲在后头的人。” 梁九功沉沉一叹,“可惜啊,奴才是半点证据也没寻来,否则又岂会让她牵制到如今境地。不过有一个人,或许小主可以问问。” 兰煜很快反应过来,“德贵人?” 梁九功点头,“她从前服侍先皇后,或许小主可以探听一二。” 兰煜蹙眉,“她幽居深宫多年,这样的秘辛,自然不会轻易告诉我。” 梁九功哈哈大笑,“这身在后宫里,谁能真正遗世独立,独善其身?就看小主能不能跟她利集而聚了。奴才言尽于此,小主如今和奴才一样受人牵制,能不能挣脱,就看小主的造化了。” 兰煜闭上眼睛良久,终于又在片刻后轻轻抬开双眼。她看着大势已去的梁九功,不由得凄凉,道:“公公还有什么打算。” 梁九功又低下了头,兰煜看不见他的脸,只听见那副声音里,已然奄奄没了生气,“咱们做奴才的,半辈子都是听别人的,这临了了,就听自己一回吧。” 兰煜已经转身离开,却在几步之后回过头来,“其实我等跟公公一样,都只是皇上的奴才罢了。” 听到这话,梁九功朝着兰煜,匍匐着身子道:“小主若是今时便能悟明白这个道理,来日必定后福无穷。” 直到走出慎刑司,兰煜狂舞凌乱的思绪都不能厘清,只是她深深地觉得,皇权与天命,真像一个夹杂着污泥与秽物的漩涡,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像是被裹挟着的残叶,不知道下一秒是被撕扯得粉身碎骨,还是被席卷到某种不知名的境地里去。 她欲要带着杨海回宫,却在拐角处看见纤云,纤云急忙奔上来,声音紊乱又颤抖,“小主,皇后娘娘小产了。” 第八十五章 迷网(一) 兰煜像是被人猛地捶打了一记,她脱口道:“怎么回事!” 纤云微颤着声音,“傍晚皇后在御花园赏花,在石子路不慎滑倒小产。” 兰煜下意识地想起来什么,呢喃道:“惠嫔果真动手了吗......” 杨海小声道:“小主,此刻去坤宁宫还是?” 纤云紧忙道:“皇上此刻已经在坤宁宫,下令绝了外来探视。” 兰煜断然决定:“先去御花园看看!” 尚未走出几步,兰煜被叫住:“小主。” 兰煜抬头,看见不远处的上空,一盏孔明灯悠悠升起,烛火明烈,照彻人心。 纤云看着兰煜,道:“姝贵人她......” 兰煜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对杨海道:“去将内务府的魏宁康叫来。” 子时后御花园鲜有人迹,除了过往宫人来去匆匆,甚少有人驻足于此。午后一场秋雨来得迅疾,更让紫禁城里显得冷峭。 深秋木槿花开,这花枝小花密,星状的黄色绒毛上沾了星星点点的水珠,兰煜行走在湿滑粘腻的石子路上,疑惑道:“皇后为何傍晚出来赏花?” 纤云回忆着白日所闻,“听说一早皇后和几位娘娘到寿康宫请安,其间皇后遭太后训斥,一为擅宠太过,二为治理不严。或许皇后难免心情不豫......” 兰煜若有所思,“我记得皇后素来喜欢木槿......” 她感受着脚下的路,花盆底碰在石子上,有轻微的摩擦声从脚下传来,兰煜益发觉得路滑难行,一手扶着纤云,弯下身子查看。 兰煜撵着指尖,有一丝暗青色腻滑的触感,她心里泛起一层疑虑。尚未有头绪,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传来:“嫔妾见过成常在。” 兰煜循声望过去,眼里撞进一角浅碧色旗装裙边,她起身,见着一位不着脂粉的清水佳人,原是宛荞宫里的陈答应。 兰煜忙回了一礼。她觑着四下幽黑,疑问道:“妹妹怎么这么晚在这?” 兰煜这样问,便是不信有人摸黑前来赏花,却不承想这陈答应竟是个实诚人:“妹妹听说皇后娘娘在此处滑倒,心里总是觉得蹊跷。” 这下便让兰煜没了话,漱晏便反问道:“姐姐也这样觉得吧?” 这倒让兰煜无从托辞,只是素来与陈答应不热络,也不欲交底。便道:“其实蹊跷不蹊跷,原是与咱们无干的。” 漱晏自然听得出兰煜的戒备,也不再深聊下去。两人分立在石子路的两侧,她微微低下眼,颇有些意味深长,“我幼时在江陵长大,江陵多苔藓,民间常说四月青苔绿满江,可如今已近十月了......” 兰煜领到了个中疑点,微蹙着眉道:“十月天干,就是刚下过雨,也不该这么快生出青苔来。” 陈答应会心一笑,微微朝兰煜一福,“姐姐其实跟我一样,虽然人在旁处,有心看得清楚,也好来日以此为自保。” 兰煜不置一词,须臾后对漱晏报以一笑,道:“敏嫔解禁那天,多亏你出去延请太医,自然也是你的话,更让皇上相信那帮奴才的怠慢。” 漱晏笑道:“我与敏嫔娘娘同住一宫,见她日日关禁受人慢待,自然能帮就帮。当然比不上姐姐在这里头的聪慧。” 兰煜的心被轻轻巧巧地一提,漱晏这样灵巧的心思,原是她没有发觉的。她顺着微弱的月色倾泻,朝漱晏脸上探寻而去,夜风一扫,便使她发间的蜜花色水晶发钗迸出星点子似的光。 兰煜道:“妹妹不必穿得这么素净的。” 漱晏一笑,道:“我自知资质不如姐姐和敏嫔娘娘,若无万全把握,只能暂且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兰煜诧然,一时更加无话。漱晏看更深露重,便告辞道:“夜深了,姐姐也早些回宫。” 兰煜目光一直追着漱晏的背影,有夜色做衬,更显得她的声音隐晦又神秘,“纤云,你看陈答应这个人如何?” 纤云一蹙眉,道:“我原是听说陈答应的父亲不过是个二等侍卫,她也不得宠,该是没什么出路的。” 兰煜目光更深,“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将宫里的事看得这样明白,我跟她说话,竟觉得自己无处遁形。” 纤云讶然道:“那她究竟知道咱们多少事,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兰煜轻碾了碾下唇,“要么通功易事,否则,便有些危险了。” 纤云说道:“我看她对小主没有敌意,也并未与谁结营,该是不会有什么吧?” 兰煜盯着湿漉漉的地面,木槿枝叶上还挂着露水,她道:“先回去吧。” 杨海打偏殿瞧见兰煜进来,忙为兰煜将披风摘下,兰煜余光瞥见宁康正候在殿里,方才一路上想着近一阵子的事,不觉有些头疼,她有些乏力地靠在斜塌上,宁康悄声上前:“小主。” 兰煜询问道:“内务府最近有什么异常。” 宁康极力思索着,道:“回小主,未见有什么异常。” 兰煜便是不解,“石子路上平白冒出了青苔,连我都瞧出不对,如何叫没有异常。” “青苔......”宁康反复念着,脑海里亦是极力思索,“奴才只负责往各宫送物资,这打理御花园原不是奴才的分内,只是......” 宁康眼光一闪,道:“奴才想起来了,这几日负责洒扫御花园的两个小太监,每日总在晨起时烧上两桶温水,日日提着温水出去打扫。” 兰煜与纤云对视一眼,“这下便寻到源头了。” 杨海上前一步,“是否要奴才去将那两个小太监扣住?” 兰煜想起御花园的场景,便摆了摆手,道:“真要查问,不过就是两个小太监畏寒惫懒,拿温水洒扫不曾想生了石苔,唯有如此说辞了。” 纤云眼梢一动,道:“悄然无声地使动内务府奴才,想必是惠嫔无疑了。” 宁康身子向前一倾,抬着眼道:“小主,那奴才......” 兰煜有些魂不守舍地望着别处,纤云叫了数声才回过神来,她神情恹恹道:“你下去吧。” 冬青从外头递进来一碗百合茯苓汤,还带着热气,“小主,您在外头冻了许久,喝碗汤夜里睡得安稳些。” 兰煜像是倦极了,缩着身子瑟瑟地抖,“如果是惠嫔做的,那便是我在背后推了她一把。” 杨海总瞧着有些蹊跷,小声道:“依奴才看,即便真是惠嫔使人动了石子路,但皇后周围宫人众多,怎会轻易滑倒。再 者,就是滑到了,也未见得就会小产。” 兰煜仿佛正在朝着一滩深不见底的泥淖中行进,在漆黑幽深的境地里,时刻会被什么吞噬进去。她陷入对暗处未知的深 沉恐慌里,“所以这背后说不准还有别的什么事。” 杨海上前一步,“小主,这事咱们不宜查下去,一来与咱们无关。二来要真碰上了碰不得的人,怕是有大麻烦。” 外头有一阵阵孩童的哭声,那是乾西四所传来的。兰煜爱听那声音,却又一阵阵打在心里,搅得人心里疼。 她点点头,“都下去吧。” 第八十六章 迷网(二) 已过子时,众人早已入睡,秋日冷涩,连半点虫叫也无。放眼咸福宫四角皆黑,独有正殿偏房里还燃着烛火。 丽云脚下匆匆,推开殿门,不敢弄出半点声响。绕过了松木雕莲叶隔断,木尧一身青紫素衣跪在佛龛前,她只戴了一方香木嵌蝉玉珠扁方,手里的十八子捻得飞快。 丽云跪在木尧后头,轻声唤道:“娘娘。” 木尧一把攥住了手里的手钏,她向后一瞥,丽云悄声道:“奴婢到了坤宁宫门口,才知道皇上已经不让探视,里头口风严,不过内务府那头未有动静,想来是没有岔子。” 夜晚风硬,窗纸被吹得呼呼作响,仿佛是扑棱着翅膀的蝶,听上去便有不安的情绪。木尧有些紧张,“内务府的奴才......” 丽云回道:“已经打点好了,这会子不能安排,等过了风口,奴婢会寻个由头将他们安排到别处。” 木尧高扬起头,倏然有泪从眼角滑落下来,她朦胧泪意看着佛像尊然,身子渐渐抖得厉害,终于受不住,砰地一声伏在厚重的绒毯上。 丽云上前,拢住瑟瑟发抖的木尧,木尧如浑身脱力,脸上挂了斑斑泪痕,她靠着丽云,凄惶不已,“丽云,本宫入宫十年,任凭她们你争我夺,我从没害过任何人。可是如今,皇后......我害了皇后。” 外头的风似嘶吼,亦似号哭,丽云的声音也不稳当地抖来抖去,“不过是滑倒,怎就真会小产,还是怪皇后自己福薄。” 木尧仰面而泣,“本宫自幼受诗书教养,自诩与世无争,谁得宠也好,风光也好,我从来只管守着子女,任自己受些冷落委屈,只要皇子无恙,我都不挂心。”她狠狠攥住手钏,“可是皇后,她偏偏算计的是我的孩子。丽云,我不能不担心,皇后无子尚且对胤褆有这样的暗算,若是她生了嫡子,又还能不能容下我的孩子。” 丽云连连点头,“是,娘娘,您在宫里想对得起多年教养,事事不愿与人争锋,哪怕有心收拢景妍小姐和几个小主,也不过是为了她们在皇上面前递几句话,让皇上别忘了大阿哥。”她拉住木尧的手,“可是娘娘,咱们不能任人欺负,您让皇后没了孩子,可她动大阿哥的心思,也是在动您的命根子啊!” 佛龛前的香火渐渐燃得越发短,不断燃成灰色,无声地落下,化成缥缈的烟雾,包裹住香炉及蒲垫。 木尧用双手艰难地向蒲团上挪去,她抖动着逐渐麻木的双手,“罪女木尧,跪求佛祖,如今罪女作恶,一报还一报,来日若有因果报应,只在罪女一人身上,万勿牵连小儿胤褆及纳兰氏全族。” 自是无人回应她的话,她倚着丽云,身子微微可感地颤动着,直到夜凉入髓,方才踉跄着起身。 坤宁宫此刻红烛长照,今夜便是彻夜无眠。晢瑛躺在榻上已是昏迷不醒,玄烨守在一旁,底下宫人跪了满地。 倩云满脸泪痕,脸颊还泛着红,是刚受了掌掴留下的。后头的宫人也各个惊颤,这会殿里满是玄烨雷霆震怒的气势,压得人头也不敢抬起来。 周明华为晢瑛诊完了脉,玄烨逼视着他,眼里血红一片,“皇后究竟如何?为何还不苏醒!” “皇上!”周明华是太医院院判,最是老成持重,方才那一声却近乎一哭三叹,他半跪着向后退了数步,两手一揖伏倒在地,“皇上,皇后娘娘早年为雷公藤所伤,怀胎数月更是精气大损,如今小产已然伤及根本,臣......无力回天了!” 玄烨原本只道晢瑛是小产,好生休养即可,乍然听了这话,险些厥了过去,直吸了数口气才缓过来。 他怒气勃然,一脚蹬开了就近的宫人和太医,他指着周明华,几乎没了条理,“你说皇后怀孕精气大损,为何不告诉朕!谁给你的胆子敢瞒着朕!” 周明华额头贴到了地上,惊惧凄然,“皇上,皇后娘娘护子心切,一直嘱咐微臣拼却性命也要护龙嗣周全。前些日子皇上为纯亲王伤怀,娘娘更加嘱咐微臣不许搅扰了皇上。” 他连连磕了数个响头,“皇后娘娘是为皇上思虑,说到底是微臣无能,微臣无能啊。” 玄烨站起身,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有李德全在后头扶着,一边劝慰着玄烨,玄烨将手挥开,望着满殿宫人凄惶,他一个个指着他们,“皇嗣重要,皇后是国母,她的命就不重要了吗!你们该死,都该死!” 倩云哭成了泪人,全失了往日大宫女的风范,“皇上,都怪奴婢,奴婢的鞋子坏了却没察觉,没能扶住皇后娘娘。娘娘若是......”她神情坚定,“奴婢誓死追随娘娘!” 玄烨望着昏睡的晢瑛,自从晢瑛入宫,便从不懈怠容仪服表,每每见玄烨,无一不是精心妆扮过的。如今青丝四散,形容已近枯槁。玄烨想起连日伤心让晢瑛劝慰,却丝毫未觉晢瑛的身子如何。他握住晢瑛的手,眼底被压抑着泪意,他转过头颤声问,“皇后能不能醒过来?若是醒来,还能撑多久?” 周明华道:“皇后娘娘服了汤药,不日便可苏醒。只是......”他哽咽道,“恐怕最晚便是明年。” 玄烨看着晢瑛,他侧对着众人,眼角的一点泪便无人看见。他将晢瑛的手抵在下颚,目光一分也未曾挪开。 李德全怕玄烨伤心坏了,上前一步,“皇上......” “都给朕出去。” 李德全眼里噙着泪,朝底下挥了挥手,只将玄烨一人留在殿里。 晢瑛小产以后的日子,玄烨长久不再踏足后宫,宫里的人没了奔头,转眼便过了急景凋年的时候。开春后宫里内外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浅绿,天气却还是一样的冷。谁也知道这个节点唯有少在玄烨跟前晃悠,守好自己的宫门才是挑不出错来的。兰煜便借着时局好好将养着,身子比之去岁温厚了不少,不到六月便换下了小袄,人也愿意走动了。 第八十七章 难长久(一) 过了六月夏至,宫里各处便陆续换上了竹席,沅溪产后怕凉,虽然出了月,但静云不敢大意,只择了半凉的艾叶草席为沅溪避暑,新制的草席总有些毛刺,静云便一手执着床帚,将草席细细扫过。 沅溪这头还穿着褪红小袄,兰煜却是一身水蓝色单衣,外头一层暗青绣鹊翎宫纱,两人坐在一块竟成了两个季节。 沅溪忍不住自嘲道:“我生完孩子一味畏寒,瞧瞧你们身上,我倒是最没出息了。” 兰煜嬉笑不已,“姐姐生完六阿哥身子还虚弱,这时候最受不得凉,不免要忍耐些了。” 胤祚在偏殿睡得正酣,兰煜朝里头望了一眼,笑道:“最让人欣慰地还是皇上念在姐姐接连生育有功,许胤祚养在姐姐身边,想来封嫔也有望了。” 沅溪产后尚未恢复身形,脸庞还有些丰盈圆润,略动一动便有汗珠冒在额头,她用绢子拭了拭,微喘道,“我原本不在意位分,只是非得有了位分,才能免受骨肉分离之苦。”她扶着腰,吃力道,“不过胤祚这孩子,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兰煜一壁拨弄着手里的冰瓜,一壁道:“皇后小产这是谁也没法子预料的事。皇上又是这般在意嫡子的,眼下人人自危,姐姐在这时候生下六阿哥,确实务要谨慎。”她将冰碗放下,“饶是最好拔尖的宜嫔,生完了五阿哥胤祺,也未敢再向皇上求什么。” 沅溪叹道:“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大半年里谁也不敢冒头,倒有人是个例外。” 兰煜久不闻宫事,眉毛一挑,有些好奇。沅溪眼皮一沉,道:“延禧宫卫答应,据说自皇后小产,日日在宝华殿为皇后祈福,为皇子超度,直到体力不支昏了过去。皇上听闻,便好生安慰奖赏了一番。” 听到是绾娘,又兼这样的小巧伎俩,兰煜打心里泛起了鄙夷。沅溪嗔道:“瞧瞧你,才半年不见人,便又喜怒形于色了。” 兰煜哂然,“我是真不喜欢她。” 沅溪道:“有些面子上的功夫不是做给她看,是做给皇上。我原也是不待见她,前些日子她来看望胤祚,我才知道这人竟生了这样一幅乖嘴蜜舌,饶是知道虚情假意,都不能不让人暗叹她的厉害。” 兰煜十分不屑,“巧言令色,鲜矣仁。” 沅溪推了推兰煜,“这便是你的短处了。咱们在宫里,谁不是以色事人。兰煜,皇上对你多有眷顾,却始终未有进益,许多事你若能放开手脚,想的宽些做的多些,必然是能更进一步的。” 兰煜心中困苦纠结,“我不愿接触任何我厌恶的人,既是因为承认自己于她有所不足,又是执念想守着自己,生怕自己成了和她一样的人。” 沅溪摇了摇头,“人与人的较量,往往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许多时候你的短处便是旁人的长处,若让人一把抓住了,那便会节节败退无可还击了。” 兰煜默然了片刻,直到午后的风裹挟着些微热意吹打着珠帘,她才叹然道:“现如今恐怕做什么也不合时宜。” 沅溪拿起绣绷,那是金锁图案,用来给胤祚做肚兜所用。她想起坤宁宫那头,眉色带了凝重,“听说皇后醒来至今汤药不离,身子还是日复一日坏了下去,怕是......” 兰煜拄着额头,若有所思,“皇上先是发落了倩云去奉先殿洒扫,这半年里又极少去坤宁宫看望,不知是近乡情更怯还是......” 沅溪头微微偏着,眼里同样有所不解,“皇上偶尔来看胤祚,也是一脸的心事,我瞧着倒不止是为皇后伤心的缘故。” 兰煜与沅溪闲谈了许久,直到黄昏烟尘四起,兰煜才告辞离开。 三月后,在胤祚百日当天,玄烨下旨晋沅溪为德嫔,移居永和宫[康熙十八年九月十五]正殿。与此同时,皇后的身子已是无可挽救地江河日下,仿佛这一季里最鲜艳的花朵,如今已到了凋敝的时候。 这半年里吴楚宜专司为兰煜调养,如今诊脉下来,便是日益见好,他颇有些欣慰和自豪,“小主原本是忧思多虑加之体质虚弱,这半年来日日以百合、茯苓、龙眼、枸杞和酸枣仁煮茶安神,如今精气充盈,体质也见大好了。” 兰煜自知有所调和,听了吴楚宜这话便更放心了些。纤云高兴地道:“调理好了身子,小主有孕也指日可待了。” 兰煜当即沉下了脸,“胡说什么。” 纤云被喝得一凛,眼眶也红了起来,云弋挽着她的胳膊劝道:“你也是为小主好,只是皇上正为着皇后娘娘的事伤心,可不敢在这时候想这个。” 纤云这才明白其中就里,忙乖顺道:“是奴婢说错了话,这话以后不敢带到外头。”她叹然,“只是小主,皇后娘娘一人小产,也不能让咱们全没了奔头。” 兰煜睨了她一眼,“皇后失去的是皇嗣,皇上难过咱们就只能跟着难过,若再打着别的算盘便是触皇上的霉头。” 吴楚宜安然坐在一旁收整着脉案,时不时与冬青眼神擦过,眼里便有一阵欣喜。兰煜怎会不看在眼里,笑侃道:“我便是再迟钝,也该知道你们两个的心意了。” 冬青脸一红,吴楚宜但笑未答,神色间却早已令人了然一切。云弋忙打哄道:“这两人是同乡,进进出出这些日子,只怕早就非卿不娶,非卿不嫁了吧!” 这话羞得冬青好一阵推搡,追着云弋叫打了起来。承欢殿不比正殿宽敞,这一闹便显得满屋子欢声笑意。纤云见她们你追我赶,蹙眉道:“好了!小主才刚说完注意分寸,你们这样放肆取乐,让外头听去成什么了!” 几人止了玩笑,这才看见兰煜愁思不解,他见吴楚宜温然而立,冬青也与他不远,看着正像是一对璧人,心里羡慕不已,便更为难道:“我是真想让皇上为你俩赐婚,现在这当口说不得。可是皇后病重,万一......”她左右为难,“这更不知道得拖到什么时候。” 吴楚宜拱手道,“小主不必为微臣和冬青担心,微臣与冬青自幼相识,其间也隔了数年未见,如今在宫里重聚便是有缘,相信不怕这一时半刻。” 云弋笑道:“可不是,听说吴太医最近被周院正收为弟子,如今正是男儿奋起的好时候,非得混出个名堂,才能风风光光地娶我们冬青。” 兰煜也颇为认同,“周明华收你为徒,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太医院也是拔犀擢象的地方,非得有人相助,你才能有所进益。” 吴楚宜手掌微微一蜷,而后再次拱手道:“是。” 纤云拖长了声音道:“好了,左右这事还得从长计议。小主也累了,就请冬青送吴太医回去吧。” 第八十八章 难长久(二) 殿里不断传来艾草和汤药的香气,午后正是疏懒困倦的时候,年轻的小宫女围在晢瑛床前,为晢瑛讲了好几个民间的笑话,晢瑛仍然不过兴致寥寥。 乐嫦半蹲在底下,拿着骨节扇将刚递进来的汤药一点点扇凉。她轻声道:“皇后娘娘,先进些药再歇下吧。” 晢瑛的身子藏在四方宽大的鲤鱼花鸟大锦被下,连身型都掩住了,只露出一张憔悴的脸,滞然盯着帐顶。 “皇上让倩云回来没有。”这便是她这些日子日日要问的。 乐嫦手里举着汤药,摇了摇头。 晢瑛木然道:“你再去求皇上,让倩云回来。” 乐嫦头一低,难过道:“娘娘,咱们这半年来几乎日日求,可是皇上始终觉得倩云伺候不周,不让回来。” 人病得久了,说多了话都觉得累,仿佛多说一句,身体的精力便又抽减了一分。“皇上不让倩云回来,自己也不肯来......” 她疲倦地阖上眼,“你们都不肯说,可本宫知道,我已时日无多了,是不是?” 乐嫦哽咽道:“不会的娘娘,只要您好好诊治,一定会平安康乐的。” “平安康乐。”晢瑛哑然又苍白,“平安康乐......” 乐洹进来的时候静悄悄的,外头的奴才不知何时被她支开,殿里只剩下她们三人。 乐洹一张脸紧紧绷着,“皇后娘娘。” 晢瑛脸上没了血色,就剩颧骨在那高突突地挺着,她深陷的眼窝轻轻一动,转过头道:“怎么?” 乐洹几番踌躇,还是一口气道:“娘娘让奴婢查的事有了眉目。”她眉头紧蹙,“娘娘小产,问题不在太医院,而是御膳房。经奴婢详查,娘娘日日进食的米饭里,被加进了龙眼肉。” 乐嫦惊诧,却不明就里,乐洹继续道:“鲜龙眼肉食多容易上火,被夹在米饭里,蒸烂后不易察觉,香甜味也被水汽淡化。” 乐嫦恍然惊醒,“难怪娘娘怀孕这些日子胃火旺盛,太医院使尽浑身解数都无计可施。”她仔细一想,惊慌道,“不对,不对。娘娘有孕后格外小心,太医院有周明华把关,而御膳房则有温妃小主仔细着......” 乐嫦与乐洹对看了一眼,两人心领神会,自然晢瑛也是明白的。 她略微一笑,眼角里便有血气被抽干后的苍白纹路,“觅瑛......”她身子一动,柴木一样的手臂露在了外头。 “是觅瑛做的。”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到耳根。 乐嫦为晢瑛悲愤不已,“娘娘,咱们要不要告诉皇上。” 乐洹扫了她一眼,道:“即便御膳房是温妃小主看顾,也未必就是她做的。” “觅瑛......”晢瑛嘴里反复念着,念着念着,泪也跟着簌簌往下落。她倦极了,亦不知道怎么面对。 乐嫦一味在旁边哭着,乐洹只等着晢瑛的安排。 等了良久,晢瑛暗哑地道:“这件事以后,再不许跟其它人说了。” 乐洹扣着头,道:“是。” 乐嫦仍旧觉得心里难受,“娘娘,咱们就真的什么都不做么。” 晢瑛想说话,却刚刚开口,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乐洹连忙上去扶着,一壁道:“告诉了皇上,严查下去即便不是二小姐做的,也总逃不开失职之罪。往后娘娘的母家,还要指望二小姐的。” 乐嫦连连称是,赶紧把方才的汤药端上来,晢瑛两眼恍惚,把汤药往前推了推,“我听说......我听说德贵人封了嫔位。” 乐洹道:“是,只是德嫔不愿劳动您,主动请皇上取消了册封礼。” 晢瑛的眼里已经有些混沌了,却仍然掌着一口气,撑着道:“德嫔贤良,又接连生子,是功臣。没有册封礼,会被慢待了。”她咳嗽了数声,“去,去把礼部和内务府叫来。还有,把本宫的吉服拿来。” 李德全垂着脊背,一路领着吴楚宜进殿,吴楚宜头一回来乾清宫,自是头也不敢乱抬的。只好竖起耳朵听着周遭的动静,却一路绕过金漆雕龙的梁柱,看见脚底下行行往往的宫人踩着鼓点似的步子,一丁点声音也没有。 李德全拂尘一挡,示意人在珠帘外头候着。人一进去,打眼便是胤礽扎着马步在底下,不远处还坐着个威容肃整的大臣。李德全连忙上去:“请索大人安。” 来人是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世袭一等公爵位。自然这些都比不上仁孝皇后叔父,胤礽叔祖父,皇帝外亲这一层关系来得要紧。有着这几重煊赫的身份,自然是不苟言笑不怒自威的架势。 他略略向李德全点了点头,转而向胤礽道:“马步扎得再稳些,往后习武才有根基。” 胤礽小拳头紧攥着,时不时头朝两边一晃。 李德全朝上头一瞥,玄烨一脸心事重重,对底下也不甚在意。只得赔着小心道:“皇上,太医来请平安脉了。” 玄烨手掌掩住半张脸,也不曾有应,李德全赶紧挥了一把拂尘,招呼吴楚宜从外头进来。 玄烨正当盛年,素来身体健壮,所谓平安脉不过为让老祖宗和太后求个安心。 吴楚宜虽然年轻,干事倒也麻利。未几时便收起了脉案。玄烨朝他扫了一眼,“今天怎么是你过来。” 吴楚宜低着头,“回皇上,师父今天身子有恙,怕在皇上面前失仪,才让微臣过来。”他轻轻一揖,朝四下扫了一眼。 玄烨沉着脸,嗓音有些混沌地梗在喉咙里,“胤礽交给你教导,必得严以待之,别负了朕的期望。” 索额图起身,“臣定不辱使命。”说完便领着胤礽退下。 四下没有外人,玄烨低着声音道:“有什么话。” 吴楚宜走到了底下,跪着道:“皇上近些日子忧思多虑,忧思伤肾,所有头昏、眼晕、梦魇和疲乏,皆是由此所致。皇上还需好好调理。” 玄烨淡淡道:“知道了。” 他余光瞥见吴楚宜还在底下,有些不豫道:“还有什么事。” 吴楚宜有些怵,说话也不似方才稳当了,“微臣今日过来,有些要事,不敢不禀报皇上。” 殿里的燮龙滴漏嗒嗒地响着,静得骇人。玄烨道:“是要事便一口气说清楚,别总占着朕的耳朵。” 吴楚宜惶恐道:“是。” 一番话说得极利索,玄烨本就阴沉的脸色,在这不到一刻钟后更加不善。 一个目光扫过去,吴楚宜便不敢抬起头来。玄烨质问道:“你说你师傅使法子令成常在不孕,成常在不知情,你又如何知道?” 吴楚宜脸颊已落了汗,“微臣为成常在调理,一日成常在误砸了花盆,让微臣瞧见了里头的东西,心里虽有了底,却不敢说出来。赏赐下来的东西一应是经过太医院查验的,微臣回去后便与师父说了,师父也只让微臣做好分内,旁的不要多问。” 玄烨何等精明,哪能不追问,“你师父是院正,油滑老练惯了,事不关己就装聋作哑也是常情,凭这便能认定是你师父做的?” 吴楚宜悄悄抹了一把汗,道:“微臣也想到这层,但又怕真是师父,那微臣尽心为成常在调理,便是与师父心意相悖,于是便处处留心着。直到发现......”他几乎赶不上话,狠狠提了一大口气,“直到微臣发现,贵妃娘娘每日所进的红参汤里,被加入了寒水石。” 玄烨侧着身子,一句话也没有,吴楚宜赶紧接着道:“寒水石,本是清热解毒,利窍生津的良药,只是凡药必有禁忌,这寒水石便是体质虚寒,脾胃虚弱者禁用。且寒水石预热化水,连水送服效果最好。既无痕迹,便无不妥。” 玄烨猛地攥紧了拳头,他转过头逼视着吴楚宜,“寒水石......贵妃只在皇后一人之下,有人对她做这个,周明华断无可能没有察觉。若不是疏忽,便是他自己做的!” 吴楚宜一震,伏在金砖下,“是。” 玄烨静极,这便是怒极了,李德全一句话不敢搭,心里也止不住打着乱鼓。玄烨接着逼问,“周明华是你师父,且不说他受谁指使,你是他徒弟,如今怎么肯大义灭亲?” 吴楚宜连忙回道:“微臣虽然年轻,也知道一仆不事二主,身为御医,只能为皇上效力。而且跟着师父做事,渐渐知道得多了,师父便有意让微臣到御前服侍,就为寻个错处好发落了微臣。” 玄烨笑得凛然,“怕不止这些吧?” 圣心机刮,吴楚宜骇然不已,“皇上明鉴,微臣与成常在的宫女冬青有情,只盼着成小主身子改善,也好看在微臣功劳能将冬青许配微臣。” 玄烨不再往下问。秋日百鸟南迁,中原北地处处萧索极了,除了几声秋风扫落叶的瑟瑟声,便也只有几声神鸦的叫声传来。只是那神鸦叫得凄惨,平日里是不觉得,便如此刻才觉得听起来凄凉不已。 玄烨的扳指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御案上,他手里捏着,磕出一声声闷响。 吴楚宜又是过了良久听到玄烨话,“你可知今日所言,若有半句不实是何下场?” 事已至此,吴楚宜便只好硬着头皮道:“微臣所言句句属实,但凭皇上责问。” 玄烨刚要说话,外头有个宫人进来传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听说德嫔娘娘未行册封礼,召集了礼部和内务府的人来,定是要将礼行过。” 玄烨想到晢瑛身子,仿佛方才一切话都抛诸脑后,脑子便只有册封礼琐屑,不由担心道:“胡闹!” 说话间便已几个大步到了殿门口,临走嘱咐道:“去钟粹宫传一道朕的旨意。”他回过头,对着吴楚宜道,“回去照旧做你的事,一句也不许多话。” 第八十九章 难长久(三) 吴楚宜从乾清宫里出来,仿佛从烈火熔炉里走了一遭,满头的冷汗连连。这一厢惊魂未定,便又赶着往承乾宫去。 贵妃平日里幽居的时候多些,近日也无重大场合,便只穿着耦合色琵琶襟绣五瓣梅旗装,头上的梅花白玉簪远看去也不扎眼。怀里抱着胤禛,倒更有几分慈母的模样。 赵川领着吴楚宜进来,素云可巧也不知从哪回来,那语气轻巧,就跟窗外落了片叶子一般寻常,“娘娘,慎刑司那头说,梁九功今年开春就没了,因怕乱了年关喜庆,咱们才知道的迟了些。” 贵妃正逗着胤禛,笑意不减,“知道了。” 这一笑,吴楚宜没来由得打了个寒颤,像是掉了沼泽地一般进退不是。 “微臣见过贵妃娘娘,见过王答应。” 清还已是许久不露面的人物了,若不是还有偶尔诊脉的眼熟,这一身素色单衣,还有头上简单不过的松木扁方,说是个体面宫女倒不为过,哪里像个小主的打扮。 贵妃还算客气,“能平安回来,看来皇上是在意了你说的话。” 吴楚宜心里难受极了,唯有强撑着,“是,皇上吩咐微臣照旧做事。” 贵妃见事成,舒然一笑,将调好的秋梨水喂给胤禛,“本宫想法子举荐你给周明华做徒弟,就为了今天你到皇上面前说这番话。” 这样如入虎穴的法子,吴楚宜不过一介本分书生,对贵妃的胆气暗叹不已,亦是十分后怕,只好答了句:“是。” 贵妃看出他眼底的恐惧,“你这样的老实书生,本宫也不敢净让你跑到皇上跟前。还有你中意的那位钟粹宫宫女,本宫都会成全你。” 吴楚宜大松了一口气,连忙千恩万谢地去了。 清还拾起一枚梅干放在嘴里,唇角一动,道:“这吴太医看着文弱,帮着娘娘说起话来还算利索。” 贵妃捏着胤禛的脸蛋,笑道:“为了心上人,他硬着头皮也得尽力。”她倏尔一冷,“何况有些事也未尽然是谎话,成常在的鸡血藤,本宫的寒水石,这可都是皇后自己做下的。” 清还点点头,素色方巾在嘴角轻轻点了点,“要不是成姐姐身边那宫女因爱生恨,也不会跑到娘娘这来打报告,咱们也没法子把这样有用的人牵住。” 贵妃向下扫了清还一眼,“连宫女都知道为了心上人暗里争锋,你还整天一身素净躲在自己宫里。” 清还被说中痛处,眼睛一红,只一味低下了头去。 玄烨一路大步疾走着,周围的红墙掠影,宫人丽姝的施然行礼,他都不屑一顾。直到在坤宁宫前停下来,才发觉秋寒之时,自己竟然冒了一身的汗。 仿佛这样淋漓地跑了一趟,自己的心意也愈发清晰明朗了。他绕过影壁,执事官、内监和礼官正主持收整方才册封礼后的香案及杂余,沅溪身着嫔位朝服,礼官们也各个持装郑重,册封的彩仗也未及撤走。玄烨飞似地朝院里扫着,却未瞧见晢瑛。 沅溪回头见玄烨进来,领着一众人上前行礼。 玄烨草草应了一声,便问道:“晢瑛呢?” 他慌乱之下,连“皇后”的称呼也忘了,沅溪微讶,金冠服重,她低着头道:“皇上,皇后娘娘在正殿休息。” 玄烨头也不回,只对众人道:“都回去吧。” 直到进入正殿的那一刻,他才松了一口气。方才是真急坏了,生怕再也见不到晢瑛。 他顺着雕花玄关一直走下去,来不及去想为何卧病半年,这殿里一点汤药味也不见。以至于当他看见晢瑛一身朝服坐在凤鸾锦榻上,恍然间还以为是两年前她扶着晢瑛走上太和殿,接受臣民朝拜的时候。都说浮生如梦亦如烟,玄烨从没想过,才两年的光景,竟有这恍如隔世的错觉。 玄烨自然记得这件朝服,那时候满心爱意无以言表,便旨让工部及绣房拟了最高规制的朝服制样,半岁才得以制成。奴才们也尽心,即便是朝冠,也是叠三层金凤,金凤之间还冠以硕大东珠,帽尾上缀了金凤和宝珠,冠后饰金翟,翟尾缀着三百二十颗珍珠,每行另缀青金石、东珠,末端缀珊瑚。朝冠便是如此,玄烨尤觉不足,便又加上了金嵌青金石金约,即便是胸前的彩帨,也是嵌着米珠绣上吉祥热烈的彩头。那时的玄烨只想给晢瑛最好的,即便是记得花团锦簇之后的落寞,也未曾想过这落寞来得这样快。如今繁花落尽,若不是那东珠仍旧光彩斐然,也衬不出穿着一身朝服的晢瑛,真的到了断香零玉的时候。 玄烨只觉得痛心和不舍,他哽咽道:“晢瑛。” 晢瑛迎着玄烨走上前,仍然一丝不错地向玄烨行礼:“皇上来了。” 玄烨伸出手,将晢瑛虚扶着拦住,“皇后久病,不必多礼了。” 晢瑛展开双臂,无比爱惜地看着这一身朝服,又伸出手指在脸上轻点了点,她的脸上敷了研磨极好的珍珠粉,只是消瘦如此,哪里还能有珍珠玉颜的模样?“皇上,您为臣妾做的这身朝服,这两年来臣妾总是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只是现在瘦了,穿上不好看了。” 玄烨想要安慰晢瑛,晢瑛却忽地将身子一斜,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急切道:“金冠太重,快给皇后摘下来。” 晢瑛抬起手制止了乐洹,她看起来是那样累,却笑得满足安然,“自从臣妾决定了做您的皇后,不管再累、再重,臣妾都没想过要放下。” 殿里有很绵柔清浅的百合香传来,玄烨顺着看过去,狮口香炉里正绵绵不绝地吐着白烟,她记得皇后素来喜欢的是栀子香,只因百合香浓郁,一定是为了遮住长久以来的汤药味道。 玄烨朝着底下人道:“都下去吧,朕跟皇后说说话。” 晢瑛与玄烨相扶着坐下,恍然间好像两年前帝后大婚的那一晚。于是晢瑛忍不住道:“皇上,您一定觉得,臣妾自从成为皇后,便不再向从前一样与您说笑玩闹了。那是因为,从前臣妾是贵妃,可以肆无忌惮地享受您的宠爱。但是臣妾知道,皇后和贵妃是不同的,比这一身华服更重的,是皇后母仪天下的表率,是垂范六宫的仪态。您把这一份信任给了臣妾,往后的许多风雨,臣妾便是什么怨言也没有的。但是皇上,无论是贵妃还是皇后,臣妾心里对您的情意,一丝一毫都未曾变过。” 第九十章 难长久(四) 玄烨颇为动容,“皇后怎么想起了说这个。你身子不好,本是不必为德嫔行册礼的。” 晢瑛道:“德嫔为人柔和谦婉,又接连为大清诞下子嗣。皇上,臣妾自知不久于世,不能陪着您再走下去了。往后的日子,若是有这样秉性贤德的人陪着您,臣妾也没有什么遗憾。” 玄烨紧紧攥着一双手,抵挡着汹涌而来的泪意,不知不觉中鼻腔已经湿润了,“晢瑛,这半年来朕鲜少过来,既是近乡情怯,也是因为朕在自省,老祖宗总是劝朕不能用情太过。回想起来,若是朕隐忍着对你的情意,也不会害了你......” 晢瑛挽过玄烨的手,郑重又无比依恋,“皇上,臣妾虽然此生跟皇上缘短,但能得皇上真心爱重,已然不枉。唯一心里难过的,便是没有给皇上留下咱们的孩子。” 玄烨紧紧攥住晢瑛,他分明能感受到,这双手的温度已经一点点地流走了,他拼了命地想要攥住,想要它留下。他哽咽道:“不说这些了。晢瑛,你为家世所累,朕一直明白,所以你坐上后位之后的许多事,哪怕是操纵秀女,还有使贵妃和成常在不孕,朕都愿意相信你是不得已而为。无论如何,你都是朕唯一付出过真心的人。” 晢瑛原本混沌的双眼,渐渐开始聚敛起了惊讶和震动,她身子一偏,险些将头上的金冠坠落。她骇然睁大了眼睛,“皇上......您说什么?操纵秀女......还有戕害贵妃,您说这是臣妾做的?” 玄烨别过了头,“是与不是,朕也不愿意苛责你。” 晢瑛听了哭笑不得,“不愿苛责,那么您还是相信这些是臣妾所为。臣妾是听觅瑛说起殿选的蹊跷,才让倩云去找梁九功打探,也确实觉得戴佳氏来历不明,暂且不让她有孕,但是操纵秀女与臣妾无关,至于贵妃为何被人暗算,臣妾更是一无所知啊。” 玄烨听了心里泛起一层疑虑,却仍然不十分相信,“周明华是皇后举荐上来的,给妃嫔下药,他又怎会一无所知?他知道的,皇后又岂有不知之理。” 晢瑛急切得连呼吸都有些乱了,“周明华的确是臣妾举荐,但他是院正,许多事不必都经手,也未必能一一留心。还有梁九功,臣妾家道中落,即便还有钮祜禄贵族的名望在,但哪里还有本事里外疏通,上下照应?” 玄烨捻着眉间,他疲累道:“其实许多事,朕都有疑心,但因为是你,朕都将这些疑心压下去了。不然慧妃之死,还有芳儿难产,朕怎会心甘情愿装聋作哑。” “砰”地一声响,皇后头上的金冠重重落地。晢瑛青丝松散地披在肩上,她跪伏在地,任由那金冠滚了老远,她近乎声嘶力竭,“皇上,皇上!” 她气喘吁吁道:“当初臣妾吩咐周明华,仁孝皇后假使难产,不必尽力救治,听天由命即可。至于仁孝皇后为何难产,真的与臣妾无关,还有慧妃之死,也绝非臣妾所为!臣妾拿与皇上相伴数十年的情分向您保证。” 玄烨注视着晢瑛,“芳儿临死前,求朕一定要将胤礽交给贵妃抚养,如果不是察觉了你要害她,她又怎会有此一说。朕立胤礽为太子,既是告慰芳儿和赫舍里氏族,也是不想让流言蜚语中伤你。” 仿佛觉得周遭都天旋地转,晢瑛惶然无措,她四下里张望,六神无主地道:“当初是仁孝皇后的宫女害了臣妾的孩子,所以......所以也总有流言说她难产是臣妾的算计,可是这些事,真的都不是臣妾做的啊,这到底是谁,是谁在背后......” 玄烨闭目良久,院里的风撩扫着庭廊,一丝一丝地响动着。 “晢瑛。”他声音极低近呓。 “究竟在你的心里,朕和你的钮祜禄氏家族,哪个更重一些?” 未曾意想玄烨会有此一问,晢瑛愕然抬起头,却被梗住了话语。 玄烨上前将她扶起,颓然一叹,“汉家女子出嫁后常在姓氏前冠以夫姓,你只记得自己是钮祜禄氏,却浑忘了自己是爱新觉罗钮祜禄氏。这或许是你最不该的。” 晢瑛泫然看着玄烨,“皇上竟然是这样看待臣妾的?” 玄烨亦是惘然,他嘴里念着晢瑛的名字,“明星晢晢,昭明天下。你看看,遏必隆对你有多大的期望。当初你进宫,他和鳌拜二人就极力煽动朕立你为后,直到后来,你也事事与仁孝皇后争锋。哪怕你走上后位,大肆修改祖制,御下严苛,朕都没有指责你。但是朕骗不了自己,有些时候朕不得不想,你所做的一切,究竟是真对朕有情,还是借着朕的情意为你的家族奔走。” 绣墩与床榻不过方寸之间,晢瑛抬起眼睛,看见床榻上还挂着鸳鸯戏水绣样的香袋,多好的意头。原本也是有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醉意时光的,却在这一刻起觉得,好像方寸之间都离得那样远。 晢瑛不知不觉已经泪意讪讪了,她呢喃又呢喃,“昭明天下......昭明天下......” “臣妾也很想告诉阿玛,臣妾一生为昭明二字所累!”她擦了擦脸,决然道,“阿玛当年炙手可热,臣妾又自幼受全府娇惯,自认不输天下。仁孝皇后为人孺弱,臣妾年轻气盛,事事争锋也无外乎是想跟皇上证明自己才是应该走在您身旁的。但是后来,臣妾知道皇上对臣妾的情意,哪怕屈居妾妃也无所怨言。直到臣妾满门衰落,孩子也为人所害,您以大局为计不再深究赫舍里氏。那么臣妾也想问皇上,您在江山与臣妾之中固然以江山为重,臣妾也只不过想如男子一般光照古今,保全家族荣光,又有什么错?” 玄烨揪心难受,身子都细微可见地抖动了起来,他红着眼睛,“朕怕......朕怕你家势败落后她们会欺负你,所以哪怕前朝说你是乱臣余孽,朕也一定要立你为后。朕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可是你,晢瑛,你真的让朕失望了。” 晢瑛静默了下来,她听到玄烨的“失望”,竟像是被狠狠砸中,晕眩得说不出话了。本来一生穷极,不过就是为了能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却不想,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她不再哭,只是木然疲倦地道:“先祖入关时一切草创,皇上想做千古一帝,臣妾大肆改制,也是想使万事在轨,协助皇上营造大清盛世太平气象。”她低声叹叹,“臣妾阿玛也一定很失望吧,臣妾很怕,怕到了地底下,阿玛会不会问臣妾,你的双亲惨死,钮祜禄氏全族惴惴,而你呢?你高高兴兴地坐在你的凤座上,你都为家族做了什么?”她冷笑着自己,“臣妾这半生啊,为了家族,为了皇上,却不想,最终令家族和皇上都失望了。” 浓云遮蔽着天光,西下的落日从缝隙中挤出来,散射出一道道橘红色的光晕,那光晕蕴满了暖意,从外头照进殿里。晢瑛贪恋地看着外头的远山夕阳,大概此生再也不能与玄烨这样坐在一块了吧。 就这样坐了许久,玄烨看着远处,道:“大概我们走过半生,最终都走失了原本的模样。” 玄烨站在殿门前,夕照为他投下一道俽长的影子,他背对着晢瑛,始终没有回头,“晢瑛,你说你一生为昭明所累,那么在你走后,朕便赐你孝昭皇后。朕要你记住,你是朕的皇后,不管是疲累还是失望,你都只能是朕的女人。”他扬起头,“还有,大清朝自朕以后,后妃史书一律不得留名,往后的女子,只准陪在丈夫身边,谁也不准再有旁的念头。” 晢瑛抬起头,玄烨背对着她,在雕花玄关下面留下一道高大的剪影,还有一点光亮透过什么,从眼角滚落下来。那剪影在天光日影里越走越远,他负手而立,琐兮尾兮,琉璃之子。真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模样。 晢瑛艰难地起来,又将滚落在地的凤冠戴上。她朝着那道剪影,六肃三扣,“皇上,希望臣妾走后,您能找到一位与您心意相通的皇后,恩爱扶持,两心相许。” 第九十一章 对峙(一) 一眼就能望到底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人,仿佛刚才和唐元说话的女孩是幻觉一样。 唐元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头发打着缕还微微潮湿,把手伸过来,还能看到淡淡的血迹。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疑惑。 然后继续从背包里拿出几块蜂窝煤,摆在地上。唐元左右看了看,然后走向写字台,把那个本子拿过来,随便撕掉了几页,卷成桶状。 用打火机点燃了纸卷的一头,然后放到蜂窝煤中。 唐元吹着气,终于着了,然后他举着平底锅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它收了起来。 右手一翻,厨刀出现,他用厨刀在飞天水螅的肉上面划了几道,挤上了一些黑山羊子嗣的粘液当做调料。接着把肉插在刀尖上放到了煤炭上烤着。 没过一会儿,肉块就发出滋滋的响声,并散发出一种极为鲜美的香气。 【炭火烤水螅:使用飞天水螅身上属于物质的部分,切成巴掌大的四方形肉块,用厨刀在上面划开,使之受热均匀。然后配上黑山羊子嗣的液体,让其独特的香气散发出来,是居家旅行,野外求生,极为简单的一餐美食。】 【炭火烤水螅已经收入进“食谱”资料库。】 这个房间有灯光,唐元知道要吃饭就趁现在,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所以一定要吃饱,剩下的事情稍后再说。 他把这块肉的两面都烤的很均匀,然后拿出一个纸盘子,把肉块放在了上面。 他试吃了一块,总觉得少点什么。 但此时却听到一种非常令人不安的声音,节奏像是警报声,但听起来却像是蚊子嗡嗡的声音。 这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逼近唐元一样。 如果是正常人,肯定会被这个声音扰的心神不宁。在这种诡异的无尽楼梯中,好不容易找到一块可以暂时休息的地方,还没等休息完,就听到这样危险的声音,顿时全身颤栗,肾上腺飙升。 恨不得立刻逃出去。 【警报,有未知生物正在靠近你!需躲藏或者迅速逃离!】 “啧,怎么就不让人吃个好饭呢?”唐元有点不满,他左右看了看,在房间里找着可以堵住门的东西。 然后他把房间里的床推到了门前,挡住了门。 床不算重,是金属架子的,唐元没费什么劲就推了过去。 就着这波恐怖音乐,唐元大口的吃起了肉,咀嚼和吸允汁液的声音甚至还形成了一种节奏,和背景音乐配合着,居然还不错! 这诡异的嗡嗡声停在了门外,声音也不再继续放大了。 唐元吃着肉,闲暇的时候抬起头盯着门,那东西似乎被挡住了进不来。 都不能穿墙算什么恐怖生物,唐元深深的鄙视了一下,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伊斯的液体,喝了几口。 光吃肉毕竟还是有点咸。 [你的体力已补满。] 吃饱喝足,唐元把东西收进了背包,然后右手握着厨刀走向了门。 他可以确信之前那个女孩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存在过的,但为什么她毫无声息的消失,这暂时就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不过这里的空间很诡异,外面的楼梯间的几乎能吸收光线,他只能看到一个半楼梯的视野,还有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奇怪存在,所以唐元也就很自然的接受了女孩能一下子消失的事情了。 她能一下子消失有啥稀奇的,论诡异程度还不如现在耳边响起bgm。 那个生物似乎还在外面。 唐元把床挪开,然后后退,等待着它进来。 片刻后,一个人形的奇怪生物扭扭捏捏的挤开了门,进来了。 它的全身就像是被烧伤一样,四肢骨瘦如柴,走路就像是刚学会行走的娃娃一样,东倒西歪。 你这个样子怎么抓到我啊。 【它似乎有些高兴。】 它把目标锁定在了唐元身上,然后步履蹒跚的逼近。 唐元拿出一块刚刚烤好的肉,然后扔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它似乎有些疑惑,不过很快就冲向了那块肉。飞天水螅的肉又不是普通的肉,对于这种诡异的生物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趁它的注意力被肉块吸引走后,唐元冲向了门,然后在外面关住。之前那个女孩打他的铁棒已经被他收起来了,刚刚还扒拉煤炭来着。 他用铁棒把门死死的卡住了,这下里面的东西出不来了。 唐元打开探照灯,照了照两边的路。左边是继续向下的路,右边是向上走的路。 也不知道下面有多深,他是进来寻找那个什么身份窃取帽的,不是过来玩是男人就下一百层的。 决定了,向右走,从过来的道路上去。 在唐元的认知里,一般建设在地下的建筑还是往上走安全一点,如果能回到地面那就彻底安全了。 如果地面上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大不了他再下来呗。 不过计划往往都是美好的,唐元刚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了之前的那张静止的人脸。 它在上去的楼梯口死死的盯着唐元。 唐元在一瞬间感觉自己心脏都要跳到嗓子眼了,他很久没有感受到这么被吓一跳的惊悚感了。 下意识的他并不想靠近那个东西。 然后他转身走了左边的路,后面的那个东西并没有追上来。 继续下楼梯,唐元不知疲惫的一层一层的往下走着,两边的墙壁也完全没有变化。 时间一长,就有点腻了。 唐元坐在台阶上,开始翻看着之前捡到的摄像机。 里面还保存着一些录像,他随便打开一个。 是一个教室,不过视角很奇怪,是倒着的。摄像机应该没摆好,倒放在了地上。 接着镜头里出现了很多穿着运动鞋的腿,随着一阵噪音,镜头颤动了一下,一个人倒在地上,挣扎着。 其他的脚开始踩在那个人的身上,乱踢带踹。 那个人看着很痛苦,在地上滚来滚去,被人踢着踩着蹂躏着,然后她转了过来。 这张脸,唐元之前还见过,是季兰兰。 镜头中上演着一场恶劣的校园暴力事件,被欺负的人是季兰兰。 【获得情报:校园暴力,受害者:季兰兰。】 [你已破解了5%的世界观。] 第九十二章 对峙(二) 同时一道传送光柱出现在他们面前。 [恭喜你完成自由探索模式(b级难度)——] [破解世界观50%,已达到回归标准,额外奖励倒计时1小时。] [你所在的队伍发现并完成了主线任务,根据你所付出的团队贡献,奖励内脏拼图“心脏”一枚(五枚心脏拼图可以合成一颗完整的心脏,内脏拼图可以在玩家交易所交易。)] [本次任务用时5天,扣除“倒计时”5天。] [玩家汪天逸此次评分为a,获得基础奖励倒计时10天。] [根据与玩家唐元的约定,你所获得的基础奖励的一半,即5天倒计时会被直接转入玩家唐元的账户。] 汪天逸算了一下,这次的收获还算可以,虽然要给唐元支出5天倒计时,还要再扣除5天本来就花费掉的时间,但获得的一枚内脏拼图完全可以弥补这个损失。 完整的内脏器官是不能交易的,但是内脏拼图却可以,往往一枚拼图能在交易所卖到15天以上的倒计时。虽然他并不打算卖掉这块拼图,他还想自己攒攒凑齐一颗完整的心脏呢。 …… [破解世界观50%,已达到回归标准,额外奖励倒计时1小时。] [你所在的队伍发现并完成了主线任务,根据你所付出的团队贡献,奖励内脏拼图“心脏”两枚(五枚心脏拼图可以合成一颗完整的心脏,内脏拼图可以在玩家交易所交易。)] [本次任务用时5天,扣除“倒计时”5天。] [玩家齐织此次评分为s,获得倒计时15天。] [根据与玩家唐元的约定,你所获得的基础奖励的一半,即7.5天倒计时会被直接转入玩家唐元的账户。] 她这次的评分果然是s。比起汪天逸和齐修,她是从一开始就跟着唐元,并一起见证了破解世界观的过程,所以评分要比汪天逸两人高得多。 虽然她已经有了一颗完整心脏,但获得的两枚心脏拼图可以去玩家交易所拍卖,相对于其他内脏,心脏不但稀有,而且还很抢手,应该能卖出更高的价格。 看来后来选择跟唐元留下来是划算的,虽然要分给他7.5天倒计时,但丰厚的奖励完全弥补了这点损失,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想继续和唐元一起执行任务。 如果不出她所料,唐元应该也是s级评分,基础奖励和她一样,但额外奖励估计比她多。再加上他们三个人分给他的倒计时,唐元这次应该赚翻了。 齐织有些崇拜的偷偷看了看唐元,比起弱者或者是只顾一个人通关的强者,那些懂得双赢并合作愉快的聪明人更讨人喜欢。 在自由探索模式中,结束的传送并不是强制的,所以他们可以在任务世界里多呆一会儿,想走的时候再自己站到传送光柱中。 他们就站在燃烧的房屋前,看着太阳从东方升起,欣赏这美景。 唐元感觉到齐织在偷偷看他,但并没有在意,他目前的精力全集中在这次的结算上。 [恭喜你完成自由探索模式(b级难度)——] [破解世界观50%,已达到回归标准,额外奖励倒计时1小时。] [你所在的队伍发现并完成了主线任务,根据你所付出的团队贡献,奖励内脏拼图“心脏”三枚(五枚心脏拼图可以合成一颗完整的心脏,内脏拼图可以在玩家交易所交易。)] [你首杀了弹簧兔,获得首杀奖励倒计时1小时。] [本次任务用时5天,扣除“倒计时”5天。] [玩家唐元此次评分为#%¥#@%##%,获得基础奖励倒计时%&#¥@天。] [系统故障,正在重新计算评分——] [对不起,系统无法计算你的评分,按照最低评分e结算,奖励倒计时30分钟。] [你原本有8天零50分倒计时,扣除5天倒计时,加上奖励后,你现在还剩下3天2小时零30分钟倒计时。] [注意,你的体力值降到了20,请及时补充食物。] 唐元无语的咧了咧嘴角,果然这次依然是系统故障,还是按照最低评分来计算。这系统绝对有bug吧,每次算到他都出问题,这次甚至都出现乱码了,中病毒了吧,该用**管家杀杀毒了吧。 [恭喜你获得了第一个隐藏称号“万年老e”。(达成条件,三次获得e级评价时达成。] 也不知道是不是系统听到唐元的吐槽,还嫌他不够惨,“锦上添花”的还发了一个隐藏称号。 还恭喜,恭喜个鬼哟! 唐元想掀桌。 就像是每个穷人一样,小心翼翼的计算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资产,唐元也是这样。 不过唐元也慢慢接受了自己万年老e的现状,至少这次还得到了一颗完整的心脏,而且那三枚内脏拼图看样子也能卖不少钱。 至少这段时间能周转开了,也能接受时间周期更长的任务了。 [根据约定,你的队友获得的基础奖励会分给你一半。] 就在唐元彻底认命时,系统声音再一次响起。 [齐织转给你7.5天倒计时。] [汪天逸转给你5天倒计时。] [齐修转给你5天倒计时。] 一贫如洗的唐元有点发懵,他实在没想到如果是正常评价居然能获得这么多的倒计时! 他之前赚取时间可是一分一秒积攒上来的,从未感受到完成任务后这种系统给予的善意。 也就是说他一下子多了17.5天的倒计时! 很没出息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倒计时的他,现在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暴发户。 不过他却未感觉到有多喜悦,如果是还活着的他,应该会在心中狂喜吧。 不是说安装心脏后就能恢复“喜”这种情绪吗?唐元倒是没什么感觉。 “兄弟这次赚翻了吧,你自己的基础奖励应该就挺多的吧。”汪天逸好信的问。“以后有什么好事可别忘了我啊。” “s级评价,真的厉害,一般来说我们也就能得个a级评价就差不多了,谢谢你带我过了把s级的瘾啊,以后多带带我们哈。” 唐元摆手:“侥幸,侥幸,我还是那个小破e玩家,你们都是b级了。” “玩家等级是按照你通关评价的平均等级判定的,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晋升到s级,到时候就是s级玩家大腿了。”齐织笑着说。“哈哈,开个玩笑,不过就算是你,也不可能每次任务都是s级的,有些任务世界极度坑爹变态,差不多得个a就行了。” “也许你现在级别低,匹配到的都是你这个级别段的任务,升到了s级。但接下来就会真的匹配到s难度的任务,s级任务可不一定都能应付,继续保持s级评价很难,所以一般这个阶段就会掉段。” “但如果组队执行任务的话,其实副本难度是根据成员平均等级匹配的,所以比起单排的不确定性,大家还是比较喜欢组队进入的。” 齐织倒是热心,这些话也是对汪天逸说的。 唐元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不过听进去也没用啊,匹配规则好像在他这也是混乱的,就像上次,他明明应该匹配到最简单的任务,结果却匹配到了b级玩家难度的任务。 “好了,谢谢你,我们该回去了。”唐元拿着平底锅和厨刀,他正想迈入传送光柱,眼睛却落到了餐厅门前的弗莱迪熊上。 既然平底锅和厨刀都能带回去,这个玩偶没道理带不回去吧。 要不试试? 在众人吃惊的目光下,唐元走向了弗莱迪熊,然后拖着它走进了光柱。 “他可以带那么多的背包格子进来吗?”齐织捂住了嘴。“我记得他之前就是个e级玩家,应该没那么多时间买背包格子啊?” “后会有期了。”唐元满载而归。 第九十三章 对峙(三) 老人?看着倒是没什么威胁,不过还是小心点。 【正在把老人的面部和劳伦斯的面部进行对比,相似度高达40%以上,判断此人应该为劳伦斯有着某种亲缘关系。】 【正在整合情报中——】 【温盖特·皮斯利:劳伦斯·皮斯利的父亲,也是书架上留下的那本黑色本子作者的儿子。】 【参考情报:我将把这一切都交给我的儿子——唯一一个在我患上离奇的失忆症后仍然信任和支持我的家庭成员,也是最有可能知晓我的经历内情的人——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温盖特·皮斯利教授。】 唐元顿时放松下来,如果说还有谁知道那个黑色本子的时,除了劳伦斯,就只剩下这个老人了。 最关键的部分被劳伦斯撕掉了,但没关系,我们还有活着的见证者。 当唐元想冲下去,把那个老人请进屋时,右眼再一次发热了。 【你的形象不适合见人,表情太生硬,在一个父亲的眼中,一眼就能感觉到不对劲。】 唐元转了转脖子,整理了一下衣服——虽然身上还穿着从疯人院跑出来时穿的白大褂,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没有哪个病人出来还穿着医生的白大褂。他飞快的冲进卧室,找到一块穿衣镜,用手指抓了抓凌乱的头发,家长都喜欢孩子梳的板板整整的,不留刘海也不留长发,美名其曰:精神! 唐元对着镜子弯了弯嘴角,调整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甚至他自己看着都要被温暖哭了——虽然他现在并不能感受到这种情感,但按照以前活着时候的经验,这时候父子重逢,就应该露出这样的表情,现在无法理解也不能感受到,那就模仿就好了。 【你得快点了,不然老头子会失去耐心。】 他冲到了楼下,想要获知真相的冲动让他的速度达到了极致,这其实倒是很像一个久别重逢的儿子。 爸爸,我来了…… 唐元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急切的想要认别人爹。 打开门的时候,老人已经拄着拐棍想要离开了。 清晨的阳光很明媚,老人站在庭院里听到了背后的开门声,情不自禁的回过头来。 门廊,唐元站在那里,还保持着开门的姿势,然后他笑的格外的灿烂。 老人走了过来,唐元连忙过去扶着他,两人走进了客厅。 进门之后,唐元顺脚带上了门,隔绝了外面的阳光。 老人坐在沙发上,手里攥着拐杖。 唐元则打量着这个老者,他的年纪不小了,从资料上看他是1900年出生,现在是1973年,他已经73岁了。不过虽然头发花白,而且头顶也秃了,还拄着拐杖,但精神头看着不错,满脸红光,此时也用着审视的目光看着唐元。 趁这时候,假扮他的儿子,快点套出那个黑色本子上后面的内容吧,这位老人肯定已经看过了。 唐元刚想张嘴问些什么,他却用拐杖重重的撞击了地面,打断了。 “你不是我儿子。” 果然是老子,虽然系统给唐元的身份是劳伦斯,但毕竟芯子不一样,当父亲的一眼就能看出差别来,甚至都不用唐元说话。 “劳伦斯从来不会笑的那么灿烂,像个傻子一样。” “那么,你是谁?你是伟大种族吗?” 唐元好像听到了一个新的词条,他确信很快就又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向自己敞开。 伟大种族和伟大航路有什么关系吗? “具体我没办法解释,但我是来救你儿子的,请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吧。” “包括你口中的那个‘伟大种族’。” …… …… 汪天逸的工作日志。 1973年7月5日,天气:听别人说,应该是晴天。 我终于搞清楚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昨天我来到这个不见天日的研究所,和那个大玻璃缸子进行了大半天的话疗,然后跟着那个把我带进来的人去食堂吃了晚饭,接着又回到了实验室,进行话疗,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醒来之后就被人叫起来吃早饭。 按理说我应该是不用睡觉的,虽然有时候会感到精神疲惫,但一般只需要小憩十几分钟即可,还从没有像昨天那样睡的那么死。 早饭看着不错,但是可惜,我尝不出来有什么味道,食物对我来说,不过就是个维持身体机能的营养物罢了,完全享受不到吃东西的快乐。 此时我才意识到唐元做的生意是朝阳行业啊! 吃过早饭后,我又回到了那个实验室。 路上倒是想抽空去别的地方看看,最好能找到逃出去的方法,但那个人看管的太紧了。 哦,对了,今天早些时候,倒是接到了系统的任务提示,并且世界观已经被破解了20%,看来唐元他们那边进展很快么~ 今天聊得话题比较随意,不过对方似乎想知道人类对于永生是怎么看的。 “说实话,这辈子都没过完,想不到永生是什么样的。” 我抠着鼻子,毕竟现在我已经死了,如果在这个状态下“永生”,我觉得不但不现实,而且还很可怕。 吃啥啥不香,看啥都觉得无聊,隔段时间还要进来做任务,随时还要忍受被杀死的痛感,复活遥遥无期,如果一直这样“活”下去,也算是永生吧,这也太痛苦了。 “事实上,我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曾经也不想活了,但现在却又不得不活着的理由,永生离我太遥远了。” “你和其他人类不一样,他们都想要永生。人类还真是一个复杂的生物,有人想要永生,有人却想死,那么你那个不得不活着的理由是什么?” “我以前有个女儿,我答应她要好好的活着。”我不想过多的谈论这些事情,于是快速的转移了话题。 “我都说了这么多了,你又是怎么看的?” “事实上,万物都有消亡的一刻,说是永生也不过是相对的,就像是拥有一天生命的浮游看待你们人类,几十年的生命就相当于永生了。不单单是个体,任何物种也有消亡的一天,但我们早已跳出了这个规律。” “我们这一族永远不会灭绝呢,可以见证从过去到未来所有的历史……对于你们来说,应该是非常高级的种族。” “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又想打碎这个玻璃缸,看看这个“永远不会灭亡”的种族到底是个什么鬼? “你既然作为这个研究所的成员,没有听过我们的传言吗?” “我是新来的,现在就学习一下。”我连忙接上话,我有预感,这可能是非常重要的信息。 “我们是彻底征服了时间的伟大种族,伊斯。” [恭喜你已经破解了40%的世界观。] 系统提示在脑海中响起,我一愣。 接着有一种淡淡的喜悦浮现,老子现在也算是智商型的玩家了哈哈哈哈,这次要比汤圆那小子快啊,见面要好好的嘚瑟一下。 第九十四章 孝昭 “我们现在是在人体内,扮演的是人体内的各种细胞,所以我们刚刚经历的战斗并不是普通的战斗,而是人体的免疫细胞和外界进来的病毒之间的战斗。” “啥?”齐织没听懂。 “等等,你说我们现在是细胞?那我现在是什么细胞?”汪天逸听明白了,指着自己。 “你么……”唐元扬了扬眉。“b细胞。” 【b细胞:汪天逸可以在抗原的刺激下制作出携带抗体的巨大浆细胞炸弹,可以对病毒进行特定性的毁灭性打击,缺点是浆细胞炸弹无法自己爆炸,必须由汪天逸自爆启动。】 【理论基础:b细胞在抗原刺激下可分化为浆细胞,浆细胞可合成和分泌抗体(免疫球蛋白),主要执行机体的体液免疫。】 “诶?!那我呢,我呢!”齐织把汪天逸推开,挤到唐元的面前,笑嘻嘻的说,胸前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颤抖着。 唐元微不可查的向下扫了一眼,声音带着颤音:“巨……巨噬细胞……” 【巨噬细胞:齐织拥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和身高优势,比起一般的白细胞,战斗力更强。由于实力强大,因此战斗时总是有条不紊,动作十分优雅的在一瞬间打爆敌人的脑袋。除此之外她还可以找出抗原和免疫信息,递交给树突细胞小哥哥。】 【理论基础:巨噬细胞是一种位于组织内的白血球,它们的主要功能是以固定细胞或游离细胞的形式对细胞残片及病原体进行噬菌作用(即吞噬以及消化),并激活淋巴球或其他免疫细胞,令其对病原体作出反应。】 “这个名词我记得……好像是一种可以吞噬好多细菌的巨大细胞,当时看书上的图片,还挺吓人的。”齐织摸着自己的脸。“我现在变丑了吗?” “很漂亮,这个属性很适合你。”唐元温和的笑着。 “我在之前已经经历了一场战斗,还见到了努力堵住伤口的血小板们,刚才进行战斗的丧尸们,应该都是被病毒感染的普通细胞们,我们白细胞的工作就是要消灭被感染的细胞和病毒。” “这一路上,我发觉有很多个白细胞部队进行战斗,这个人体看来并不健康,总是在生病啊。” 唐元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分享给他们:“主线任务是拯救世界,我猜测就是要不断的去战斗,消灭所入侵的细菌和病毒。” 他话音刚落,之前穿着正义之袍的中性粒白血球细胞长官便指挥部队重新聚集。 同时,唐元听到了警报声。 “诸位奋战在前线的白血球们,我是辅助t细胞,现在发出下一步的命令。左胳膊部位出现了大量的伤口和细菌,同时还伴有未知病毒,请诸位迅速前往战场,稍后我会派出杀手t细胞增援!” “警报,警报,左胳膊部位发生未知病毒感染,请务必要小心,普通细胞请前往安全地带避难!” 唐元跟随着中性粒白血球部队穿越小路翻越围墙,抄着捷径前往战场,汪天逸和齐织则和其他巨噬细胞从大道前进。 【中性粒细胞具有活跃的变形运动和吞噬功能。当机体某一部位受到细菌侵犯时,中性粒细胞对细菌产物及受感染组织释放的某些化学物质具有趋化性,能以变形运动穿出毛细血管,聚集到细菌侵犯部位。】 当唐元看到面前那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挤过栏杆之间时,他想过回去走大道,但echo眼的提示,让他鼓起勇气,尽情的展示着自己柔软优美的身躯。 目的地到了,情况比想象的更加糟糕。 唐元本以为这只不过是擦伤,在加上轻微的病毒性感冒,但他错了。 遍地都是黑洞,头戴着绿色帽子的丧尸们已经占领了所有能站住的地方。 血小板们边哭着边织网,凝聚着止血栓子。而他们周围的白血球们正在努力抵挡着丧尸们和细菌们的一波波的进攻。 身披着白色制服的战士们,采取了自杀式的攻击,他们全然不顾自己,消灭着吞噬着被感染的丧尸们。 还没等唐元站那歇会儿,无数的丧尸和细菌就涌了上来。他感觉自己的长刀在微微发光,就仿佛有什么洪荒之力涌了上来一样。 【附魔之刃:上面涌出了名为溶酶体酶的附魔力量,因此能将吞噬入细胞内的细菌和组织碎片彻底分解。 注意:当附魔之刃消灭了足够多的敌人后,有可能会破碎,所释出的各种溶酶体酶类能溶解周围组织而形成脓液。当附魔之刃开始发热时,需要休息一段时间,预防过载。】 “喂,这种解释真是带着理论基础的胡说八道啊。” 有了溶酶体酶的帮助后,唐元凭借着轻巧的身手,和近乎本能的刀法,很轻松的消灭了大量的敌人。 接下来b细胞和巨噬细胞们也赶来了。 “这个绿帽子我认识,是流感!”站在汪天逸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大声说。 【记忆b细胞:由b细胞分化而来的一种免疫细胞。记忆细胞对抗原具有特异性的识别能力,当抗原二次感染机体时,记忆细胞可直接增殖、分化产生浆细胞,并产生抗体,与抗原结合。】 汪天逸已经能凭借本能搓出针对绿色帽子丧尸的炸弹,他大吼一声,冲向了丧尸群。 而齐织与其他巨噬细胞小姐姐们拿着各式各样骇人的武器,疯狂的杀戮着。 几乎是同时,辅助t细胞派出的直属特种部队-杀手t细胞部队也赶来了。 杀手t细胞们和中性粒白血球们正好相反,穿着漆黑的战斗服,他们神情漠然,带着天然的杀气,一上场就迅速的消灭了大半的敌人。 而齐修也在其中,他站在高高的地方,手上拿着一柄akm,还背着一柄98k。 高高的地方?唐元不记得这里有山包啊。 仔细一看,那根本不是山包,而是由无数丧尸,死去的红细胞和白细胞堆成的尸山。 他站在尸山的最高处,向下扫射着。 下面还有无数丧尸要爬上尸山,感染齐修。 唐元看了看手上的长刀。 原来有热武器吗?他也想要一柄98k。 经过一个小时的奋战,这里的情况也渐渐稳定下来,只不过双方死伤都很多。 漫山遍野都堆着无数的尸体。 唐元走到一个死去的丧尸前,蹲下来。 他发现这个丧尸头上的绿色帽子正在缓慢的变成蓝色。 【不是任何已知的流感病毒。】 接着,蓝色帽子突然像活了一样,从丧尸头上脱离下来,冲进了唐元的身体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