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邻》 1、卷一 旧朝在市和坊之间,建道垣墙,四方位设置城门,那城门叫“_”,此地土语将_唤作“灰”,也就有那西灰门,东灰门之称呼。 市用于做生意,坊为居民区。本朝解除市坊阻隔,商铺开遍居民区,唯有那垣墙,还保留着。 西灰门直通衙外街,衙外街的住户都是平头百姓,日子大抵还过得去,就挨着垣墙住的李二昆家最为贫困。 李二昆是个水手,两年前跟随海船出航,再没有音讯,没音讯的水手很多,大抵都是死了。航海极其危险,狂风暴雨,迷途触礁,人船并沉;也有那遭遇海寇的,活活捆系丢大海喂鱼。汪洋中,无人知晓,音讯不达。 李妻阿匀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一个十岁,男孩,叫李果;一个二岁不到,女娃,唤果妹。 秋日的清晨,一行队伍浩浩荡荡穿过衙外街前往西灰门,开路的官差皂衣齐整,官差后是位骑高头骏马的男子,男子四十岁光景,白面美须,是位燕闲装束的官员。在官员后面跟着一顶轿子,轿子遮帘严实,里边是位女眷。轿子右侧紧随位十一二岁光景的男孩,男孩明眸皓齿,仪貌出众。他脖子上挂着串珠金坠的项饰,及肩的发用红发须系结,是位贵气的小官人。男孩跨下骑匹雪白的小马驹,马具鲜彩,悬挂铃铛,一路叮铃,十分惹目。围观群众众多,熙熙攘攘,男孩似乎很厌烦,他眉目间的稚气未消,却一脸矜傲。在轿子后,还有七八位仆役,有女有男,有挑担的,有提盒的,风尘仆仆。 李果挤进人群里观看,他个头矮小,四肢灵活。李果头上扎两个羊角,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枚花钱。已经入秋,他还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袖背搭,露出大半的手臂。这个贫苦人家的孩子,小胳膊小腿,皮肤白皙,眉眼如画。 小官人骑着白马从李果身边穿过,李果看得目不转睛,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匹小马驹勾引去,倒是没看清马上人的模样。 马蹄溅起的泥土撒在李果脚上,李果蹲下身,脱下一只破草鞋,用鞋底擦蹭。等他再抬头起身,小马驹已远去,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位仆役。 衙坊又入住位携家带眷的官员,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位官人从京城前来,在提举常平司任职,是位茶盐提举。 提举官人及其家属入住的房子,正是李二昆家斜对面那栋空置的大宅院,当地人习惯称这座大宅院为静公宅,静公大概是宅子第一任主人的敬称。 静公宅和李家之间只隔堵垣墙,两家挨得很近很近。 以往,这座宅院住着提学官人,自提学官人搬走后,空置有一年之久。 人走寂寥,院中树木便也就寂寥的生长,不误花期,不误果期。 静公宅院子种满花草,在挨近李家的角落,有一棵梨树,尤其高大,什么年代种下不可追溯,新主人入住,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 在梨花飞舞如雪的季节,李果就已惦记上这棵梨树,对于静公宅,突然来位新主人,李果扼腕。 李家已经是赤贫家庭,李二昆了无音讯,李家断掉生活来源,依靠李妻阿匀给人洗衣,赚几个买粮钱。家里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李果是个机灵、不安分的男孩,城郊瓜农的瓜熟,他会去摘瓜;花农的花圃的荷花芍药盛开,他会去摘花;城东海港的渔船靠岸,他会去捡渔民网里抖出的杂鱼;衙坊后菜市场休市,他会去跟菜商讨要两根枯萎的萝卜或者一颗芋头。 但凡是能吃的,他都很热衷,如果还能卖点小钱,那再好不过。 也就不难理解,从静公宅的梨树开花,他就惦记上了。 李家一日一炊,日不再炊。吃过一日唯一一餐,可能是萝卜煮米汤或者野菜烙饼,也可能是清水煮芋头,李果舔舔手指,回味着食物的美味,又开始出门转悠。 转来转去,他站在城墙下,仰望着静公宅种的那棵梨树。 梨子瞧着还有些青涩,假以时日,定是多汁甜美,擦擦口水,李果往城东港口跑去。他一个小孩儿,又没人管教,终日无所事事,不过是闲逛。 果妹呢,阿匀绑在身后,这娃特别瘦弱,无论做什么活,阿匀都带在身边。 再大些,就可以让李果带了,当然得是能养大,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钱医她。 十多日后,静公宅的梨子成熟,散发着诱人的色泽,李果搬来木梯爬上自家二楼。 李家的房子又窄又小,还歪歪斜斜,营建时用料低劣,勉强也撑过三代人,就是每年海港刮来台风,会在风雨中颤颤巍巍,仿佛要寿终正寝。 李家二楼就是一个阁楼,在前年和大前年的台风中饱受摧残,已经不能住人,成为杂物间。 李果推开陶缸破箱,爬到木窗窗棂,拿起木条,将木窗支起,那窗子残破,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将身子探出窗外,李果用眼睛测量自家窗子垣墙的距离,对小孩而言有点远。但是小孩子身手灵活,李果弓身往窗外一跃,安稳落在垣墙上,毫不费劲。 大白天,李果没敢干这种逾墙的事。但晚上嘛,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满载而归,岂不美哉。 夜晚,趁娘入睡,李果在腰间绑一个小篮子,他从阁楼窗户跳到垣墙,再沿着垣墙行走,来到靠近梨树的位置。梨树远比垣墙高大,几根枝叶蹿出垣墙,踩在垣墙上,采摘梨子十分便捷。 摘下一颗,在衣服上擦擦,急忙三五口吃完。夜幕下,也没人会注意到垣墙上头有个小人。 迅速摘满一篮,约莫十一二个,李果原路返回。跳回自家窗户时,余光瞅见静公宅二楼房间突然灯火如昼,李果机智的趴在地上,扑了一脸灰尘。 就在李果趴地瞬间,静公宅东厢窗内,突然探出一位男孩,男孩穿着白色的中衣,手里握卷书。男孩夜读听到窗外有声响,他举烛过来查看。男孩打量邻居家的窗户,隐隐记得那窗户平日都紧闭,今夜倒是开着,令人生疑。 阁楼漆黑,月光照射不进来,伸手不见五指,李果家倒是有油灯,平日不舍得点,李果没点灯,导致李果下木梯时踩空,惊慌中一手勾着木梯,一手抱住篮子,战战兢兢滑下木梯。 “果子,是你吗?” 黑暗中有个声响从隔壁传来。 “娘,是我。”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阿匀念叨着。不过她白日辛劳,疲惫不堪,也没精力管教这个调皮的儿子。 赵启谟十一岁,提举赵则符的幼子,兄长成家立业,任职在外,启谟未成年,跟随父亲宦游闽地。 启谟自幼在京城长大,会说官话和吴语,跟随父亲到这言语不通,风俗习惯迥异的地方,心里难免抵触。 平素无聊,启谟便也就注意起垣墙外那栋歪斜、破旧的民宅,他也很快发现有人偷摘他家院子的梨子。 没几日,梨树一侧硬是被攀爬得枝叶掉落,梨果空荡。 狂妄小贼,这都偷到提举宅里来了,还得了。 2、窃梨 赵启谟夜里不睡觉,藏在窗后,冷静监视。果然一到深夜,邻居阁楼的窗户就会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像猴子般敏捷蹿到垣墙,轻车熟路,攀爬梨树,采摘梨子。 夜色昏暗,隐约还是能辨认出是一个小贼,看着年纪比自己还小。这么小就不学好,学会偷人家东西。 在京城听闻闽人狡黠,此地果然是风气恶劣。 赵启谟琢磨着梨子被偷的事,不能告诉父亲,父亲太宽仁,说不定还会觉得小贼可怜,给送去一筐梨子呢。 在京城长大的赵启谟,身边有很多伙伴,都是些世家子,平日跋扈,胡闹惹事,捉弄人的手法也多。 起先他连续数夜看恶邻偷梨,不动声色,等这小贼把一侧的梨子都摘完,要想再获得果实,只能离开垣墙,往树梢上攀爬时,赵启谟才从院中出来,他举着灯火,朝李果呵斥。 李果吓得抱住蓝中,趴在树上不敢动弹。 “大胆小贼,还不下来!” 赵启谟在树下斥骂,拿手指地,他说的是官话。 李果在树上僵持,他听不懂赵启谟在说什么,但听那语气很凶。 再结合动作,大概能猜测到这位凶恶男孩在说什么。 “我就不下去。” 李果用当地语言回敬。 “臭贼,再不下来,我喊人把你拽下来!” 赵启谟见对方张牙舞爪,说的尽是土话,他听不懂,心里越发生气。本来他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天降奇祸,被老爹带来这种陌生地方,还被一个小贼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不下去,你能怎么着我!” 看到对方气急败坏,李果骑在树杈上,还拿颗梨子丢赵启谟。 黑漆中他也辨认不出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是什么来头,他平素缺乏管教,胆大妄为。 李果从小在衙外街长大,门口就是通往衙坊的西灰门,进进出出的官员见过无数,李果习以为常,他不怕官。 往昔,提学大人在这静公宅里住的时候,每到梨子成熟,都会让仆人一筐筐往外送贫民。李果也进院子摘过几次,根本没人赶他。 赵启谟躲过飞来的梨子,气得卷袖子,攀爬树干。两人在院子里弄出声响,早引来两位仆人。 两位仆人平日听赵启谟差遣,负责照顾这位小官人。他们护在树下,一脸惶恐,不时囔囔:“小官人,你小心些。” 见赵启谟往上攀爬,速度还挺快,李果傻眼,慌乱往后退,他又要护着篮中的果子,又要攀爬树木,一个不慎,身子突然往下坠,坠落间,他拽住一根树枝,咔嚓树枝折断,他连人带一篮梨子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十分疼,疼得李果哎呀哎呀直叫唤。 赵启谟挂在树上,看得十分开心,命令仆人拿绳子将李果捆在梨树上。 李果皮糙肉厚,抗打抗摔的一个野孩子,仆人绑他,他还竭力挣扎,无奈人小力微,被架到梨子树下,一条绳子捆得结实。 毕竟没遭过这等罪,辛苦采摘的果子还全都摔坏,李果越想越伤心,在树下抹泪哭泣——绳子拦腰缠绕好几圈,没绑双手。 “小官人,还是放了他吧。” 两位仆人看着不忍,偷梨子虽然不对,不过小偷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不放,不给教训,他下遭还敢来。” 赵启谟心意坚决,仆人也不好说什么。 “这么小就当贼,长大还不得杀头。” 赵启谟还记着这小贼在树上得意的样子,十分可恶。 既然逮到偷梨贼,也捆在树上,赵启谟唤着仆人一起离开,将李果晾在院子里。赵启谟的想法是,绑一绑,先吓唬吓唬,再叫仆人去松绑。 他也不敢将人绑起就丢院子不管,虽然是秋日,冻不死人,但天亮被老爹瞧见,自己要挨揍的。 院子漆黑无人,冷风吹拂李果的手脸,李果又冷又害怕,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哭的倒不是什么我已知道错,放走我吧,我再也不来偷东西了。他哭着喊娘,分外凄厉。 终于还是吵醒在北间休息的赵提举。赵提举边穿衣鞋边从屋内赶出来,找到哭声地点,惊恐看见梨树下捆着一个小孩儿,急忙让侍从松绑。 “小孩,谁绑你在此?” 赵提举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李果听不懂,见有人来搭救他,哭得越发伤心。 “赵朴呢,喊他过来。” 赵提举声音刚落,一位粗人装束的男子走出,问:赵公有何差遣? “你帮我问问他。”赵朴是当地人,赵提举雇的马夫。 赵朴过去问李果,李果边哭边指着西厢房窗子。 此时赵启谟已经觉察不妙,在东厢房装睡,房间内灯被熄灭。 赵提举历来体恤下民,最见不得欺凌的事。 一刻钟后,李果已经在大厅里坐着,眼鼻因为哭泣发红,一手一块柿饼,用力咬食,不时还会吮吸手指上的柿霜。 赵提举训儿子赵启谟,说:“杜甫允许邻居老妇人入院打枣的诗,你给我背来。” 赵启谟乖乖念着:“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念完又不服,怒瞪李果:“爹,他是个贼。” 李果挨上一个眼神杀,无所畏惧,继续咬柿饼。 赵提举叹息:“不为困穷宁有此,这话你可懂得。” 赵启谟无可奈何说:“懂得,老妇如果不是因为艰难窘迫,不会去打别人家的枣子。” 赵启谟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是不满的,嘀咕:“哼,穷就有理啦。” 赵提举拿起戒尺,作势要打:“让你在京城跟你娘住,养得这般傲慢冷漠。” 李果一口气吃下第六个柿饼,撑得实在不行,瞅着盘中还有三个,依依不舍,问赵朴:“我能走了吗?” 赵朴领着李果,打算带他出去。 经过院子,李果去捡篮子,顺便拾取地上的梨子,而后他爬上树,麻利的原路回去。看得赵朴目瞪口呆。 李果很后悔,没有顺便把盘中的三个柿饼揣着带走,以致几次在梦中梦到,流了一枕的口水。 李果偷摘梨子,不只当口粮,还拿去卖。他将梨子洗得干干净净,用块布盖在篮子里,走街窜巷叫卖。 “一个两文钱,两个三文钱,又甜又大的梨子呦。” 靠着静公宅里的梨子,李果辛苦攒下二十多文钱。 而后被果娘从枕下摸走,拿去买粮。 总是攒不住钱,李果很伤心。 李果被绑梨树的两天后,赵提举让仆人打下满树的梨子,一筐筐抬出,分给衙外街的贫民——毕竟前屋主提学主人就是这么做。李果家分到十五个梨子,李果自然又走街串巷,挽着竹篮叫卖。 午后,竹篮里还剩三个梨子,李果走过一家书坊,遇到带着仆人,前来买书的赵启谟。 赵启谟冷冷看着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三文卖出两个梨子,笑语盈盈,将铜板揣入腰间小布包内。 抓到李果时,正值夜晚,看得不仔细,今儿看来,李果分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只是长得矮小。已经深秋,他还穿条短袖背搭,没有鞋,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冷。赵启谟在京城出生,自小住在大官们聚集的坊区,他很少接触到贫民,李果这幅模样,赵启谟觉得更像乞儿。心里想,自己何必跟一个乞儿计较。 李果对于赵启谟将自己绑在梨树下这件事,李果心记着。他这人好记仇,谁欺负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几天后,赵启谟正在夜读,被吱吱乱叫的声音烦得不行,让仆人帮他翻箱倒柜逮老鼠,最后在窗外发现一只尾巴被绳子拴在木窗的钱鼠(臭),捕抓钱鼠时,它还放出个臭屁,臭味弥漫赵启谟寝室一晚。 这事就算了,不,这事怎么能算! 赵启谟连续数日想逮逾墙,攀登他木窗的李果,结果都没逮到。 3、是他先动手的 从睡梦中饿醒,是常有的事,衙外街,大概也只有李家,一天只吃一顿饭。平头百姓人家,一天两顿。稍微有富余的人家,一日三餐。像赵提举家,则是一日四餐,三餐之外,还有个夜宵。 饿得睡不着,到厨房翻找食物,存放豆子的陶罐,空空如也;灶台角落放芋头的位置,空无一物;存放面粉的瓦罐,倒是还未见底,也就一小捧,明天可以煮碗汤饼一家分着吃,还是留着明日吧。 李果捧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床躺下,翻来覆去,他睡不着。黑暗中,他闻到一股花香味,那是末丽(茉莉)的香味。 末丽花在衙坊种有数株,静公宅一株,这夜里传来的香味,显然出自隔壁静公宅。 国朝的妇人们喜欢佩戴鲜花,就是男子也不免俗,不管红绿紫靛,一股脑往巾帽上簪花。末丽的售价不低,李果平时在衙后街集市看人售卖,一支能有五文呢,但要现裥孪剩t崭蘸檬15坏┛堇希鸵晃牟恢怠 天将亮时,李果搬来木梯,麻溜爬上阁楼。他打开窗户,跳上垣墙,攀爬梨树,滑下树干,潜入静公宅。这一路,真是一气呵成,比进自己家院还熟悉。 他挎着个小篓子,手里捏着铰刀——果娘缝衣服用的铰刀,家里唯一的金属器。 晨露呵护下的末丽,散发异香,娇美可人。 “咔嚓咔嚓。” 李果动作神速,剪下一枝又一枝,一会就插满一篓。 他还想多剪点,听到厅房有说话声,急忙爬上梨树,沿着垣墙往回走。 挨近自家窗户,突然听到身后“啪”一声,回头正见赵启谟凶神恶煞般推开窗户,朝自己喊叫: “贼儿,你又来我家偷什么!” “别跑!” 赵启谟攀上窗户,眼看就要追来,李果赶紧跳进自家窗户,将窗户拉回来拴好,怕不牢实,还搬口木箱去堵。 此时天微微亮,赵家小官人站在垣墙上呵斥,他说的话,李果一句也听不懂,不痛不痒,不予理睬。 清早,李果穿过衙坊,到衙后菜市场卖花。他往地上铺块布,一枝枝末丽就摆在布上。 别人问他末丽哪家种的,他胡诌说城外花农某某家。 李果顺利卖出六枝,拥有一笔“巨款”。 正在沾沾自喜,想着一会是买油饼吃,还是买汤饼吃时,抬头往小吃档望去,正见赵启谟领着两位仆人前来。 李果赶紧将花枝收拢,放回篓子里,他还没收拾好,赵启谟已赶到跟前。赵启谟气势汹汹,一抬脚将篓子踹出,篓子划出条曲线,飞出老高,一路散落的花枝,随即被路上繁忙的车人碾踏。 凌晨,赵启谟没追上李果,愤而爬下垣墙,去查看被剪的末丽花。虽然天未亮,看得不大真切,还是能辨认出李果手里挽着一篓花。 静公宅的末丽,不大一株,平日花团拥簇,十分好看,此时已被李果剪秃一大片。 末丽不耐寒,京城无法种植。入住静公宅后,发现院中有株末丽,赵启谟相当喜爱。每天早上给它浇水,傍晚读书倦了,会下楼看它。就是剪来装点书房,也只是一枝;剪去簪花,也只是一枝。 却被这住在隔壁的逾墙小贼,一朝剪秃大片。 “赵强,赵福。” 赵家小官人站在院中怒不可恕,如此恶邻,岂能放任不管! 此地的花贩很多,挽着篮子挨家挨户售卖的小贩也有,但末丽容易枯萎,清早售卖,大抵都在集市。 末丽虽说可以制作面脂(化妆品),可以熏茶(茉莉茶),但多半还是被偷去集市售卖,用做簪花。 一番推断,赵家小官人立即领着两位仆人,前往集市。 果然,一到集市,就看到小贼手里拿束花,吆喝卖着他家末丽。赵启谟正值气头,未经思索,一脚踢飞放花的篓子。 李果愣傻,好会没反应过来,突然他抬起头,眼眶发红,直扑赵启谟。 一枝能值五文的末丽就这么全被糟蹋了,五文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可以买到五块饴糖,一大捧枣子,许多鱼虾,三碗汤饼,李果眼角的泪不觉涌出,想着这可是许多五文钱,全碾作泥了。 他也不想想,这末丽本就不是他的。 李果像只猴子一样弹跳起身,一把揪住赵启谟的头发。 好歹出生书香门第,高楼深宅,赵启谟对这种市侩的打法极是陌生,一时招架不住。系发的红发须被扯下,头发也揪下好几根,疼得赵启谟拿脚踢李果。李果被踢倒在菜市污水中,岂能甘心,打滚起身,再次扑向赵启谟,这次直接抓脸,把这位□□皇帝六世孙的俊脸抓出四条血痕。 赵强赵福吓得半死,急忙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小孩,一句句:“小官人,别生气,别生气”,几乎要带上哭腔。赵启谟虽然平日骄纵,但不曾跟人打架,对两位仆人而言,这画面未免太惊骇。 披头散发,衣袍脏污的赵启谟早已气疯,好不容易才被仆人劝开。 打架来说,李果虽然瘦小,但他和衙外街的娃们,有丰富的打架斗殴经验。一架下来,两人堪堪比平。 很快,好事的街坊邻居跑去喊果娘,果娘正在挥汗挥洗衣棒拍打衣物——蹲溪边给雇主洗衣服。果娘听闻儿子偷摘提举家末丽,还打伤赵提举的儿子,吓得脸色煞白,手里的洗衣棒都忘记丢下,惊慌失色跑来集市。 此时赵提举的儿子和仆人都已离开。果娘用洗衣棒教训李果,押着李果去衙坊静公宅请罪。 今日正值休沐,赵爹在家。 起先儿子披头散发,脸上挂彩,衣冠不整回来,就被赵爹看到,还在质问。随即一位穷苦妇人肩上背娃,手里还拽着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孩,哭丧脸到宅门跪拜,满嘴都是土语,一句也听不懂。赵爹眼皮直跳,直觉出事。 将赵朴喊来,让他去打听那妇人所为何事,在此哭泣。 赵朴很快将情况陈述给赵提举:这家子住隔壁,小孩翻墙,偷剪赵宅末丽去集市卖,还和小官人打架,被孩妈押来请罪。 “问那孩子,可有哪儿受伤?” 赵朴传述,李果抽抽搭搭——在集市被娘打哭,掀起那件破旧的短袖背搭,露出瘦得排骨呈现的胸脯,就在腹部,有一处乌青。 “过来!” 赵提举回头对儿子呵斥。 赵启谟低着头,乖乖走过去。 “他不过摘点花花草草,你打他作甚?还踹人腹部,要是有个好歹,如何跟他家人交代!” 赵启谟白嫩的脸上留着四条血痕,细细的,血迹还没干涸,看着有点可怜,他低语:“是他先动手的。” 4、茭白与豆子 自从打伤赵提举儿子,果娘去河边洗衣服,就会把李果也叫去,盯着他,不许他到处乱跑,惹是生非。 一大一小,一人一把洗衣棒,蹲在河边,猫着腰,洗着又臭又脏的衣物。 果娘在码头找活干,给水手们洗衣服,每月所得少得可怜。 果妹出生后,果娘的身体一度十分虚弱,卧床不起。生活的磨难和过劳使得她疲惫、病痛,她已干不了重活。果娘是渔女,在船上长大,不懂织纫,否则做点针线活,也好过给人洗衣服。 李果没有什么心思洗衣服,他一个孩子,毛手毛脚,也洗不干净衣服。更多时候,李果挽高袖子、裤筒,赤脚踩淤泥中。他钻进迎风摆摇,翠绿高高的“芦苇丛”里,弯身掰茭白。 但凡能吃的,都逃不过他“法眼”。 河岸居住的尽是码头脚力,水手,环境脏乱,这河边野生茭白长势茂盛,吃的人却不多。 李果每日提篮去掰几头茭白,回家清水煮食,做为一家口粮。 茭白不易储存,得现摘,要不早被李果尽数掰走,带回家存着慢慢吃。 自从挨了果娘一顿捶,李果再不敢打静公宅的主意,虽然秋日,宅中的花果正值采摘时节。 然而做为一个赤贫家的小孩,李果每天挣开眼,想的就是找吃的。 饿,哪怕有时候也并非那么饿,可即将挨饿的预感,又会逼迫他四处闲逛。 拿东家瓜,西家李是常有的事,衙外街的居民提防他,都不让他挨近家宅。大人的态度,总是深深影响孩子,以致衙外街的孩娃们,都不和李果玩耍,还喊他果贼儿。 李果天生地长般,无所畏惧,自然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责骂和鄙夷而改变,只是别人欺凌他,他都要记下。 深秋,城外的打谷场能捡到豆子和谷粒,李果天天端口大碗,走上二里路,前去拾取。 打谷场的贫儿特别多,去得晚,什么也尾坏健n耍罟苁翘煳戳辆统龇矸祷亍 运气好,能拾满一碗豆子,运气不好,半碗都没有。 果娘会将豆子磨粉,做炊饼,或者清水煮汤饼,洒点盐,就觉得极其美味。 一日清早,李果在打谷场拾豆子,因为争抢,和一位城郊的贫儿打起来,两人互揪头发,牙咬脚踢,在地上翻滚。打谷地的农户们,对这些吵闹的半大孩子习以为常,没人在意。 两个孩子从打谷场滚到豆萁堆里,就像两只打架的猫猫狗狗那般自然,就像天上的流云般自然。 许久,两人掐累,趴在豆萁堆中,吹着微凉的晨风。 突然,听到其他贫儿们呼朋引伴,奔往路口。两个孩子翻爬起身,拍拍身上的豆萁叶子,迅速跟随过去。 李果跑到路口,凑进去一看,发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就是赵提举儿子骑匹白马驹,携带着仆人出城吗。 三五仆人们随行,有的手里拿着风筝,有的手里提食盒,提水壶,显然是要去城郊游玩,放风筝。 白马驹雪白可爱,马具特别奢华,红色马缰上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响。孩童们全被这匹小马驹吸引,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尾随在马驹后头。 李果不知道这个和自己打过一架的小官人叫什么,他认知里,只知道这是位官人的儿子,这人很凶,但是他爹很好。 李果之前已看过这匹马驹,不觉得新鲜,孩童们的尾随行动,他没参与,老老实实回打谷场捡豆子。 黄昏,李果拾取一碗的黄豆,欣喜捧在怀里,走上弯弯长长的路回城。 入城时,正巧遇到赵启谟放风筝返回,还没等李果反应过来,人已被赵启谟的马堵在城墙下。 李果警觉的将木碗牢牢捧在怀里,背抵在城墙,他仰头看着马上的赵启谟,一双黑溜的眼睛瞪得老大。赵启谟端详李果,已是深秋,李果终于穿上件长袖衣服,虽然这衣服东补一块西补一块,十分寒酸。 “干么?” 李果心里虽然退缩,嘴里并不示弱。 “碗里是什么?” 赵启谟举起马鞭,敲在碗沿上。 “我的,不许碰!” 李果以为是要抢他碗里的东西,急忙蹲在地上,用身子将木碗遮挡。 “小官人,附近有打谷场,恐怕是拾的豆谷。” 仆人赵福怕两人又出争端,帮着回答。 赵福也是贫困出身,小时候大抵也捡过豆子。 每到秋季,打谷场的大人扬动工具,拍打豆秆,豆荚被拍开,豆子弹起又落下,总有几颗豆子会弹得很远,落在草丛里、石缝间、泥土中。贫儿们一拥而上,将它们找寻。 “还想他近来如此老实,都不去宅子里偷东西,原来跑打谷场去了。” 赵启谟兴趣索然,拍拍马屁股,便带着仆人离开。 李果这才从地上站起,颇有点劫后余生的欣喜,他捧着木碗,远远跟在赵启谟队伍后头——两人回程同路。 赵启谟几次回头打量李果,李果一路心猿意马,东瞧西看,并没发觉。 国朝从立国至今久远,宗室子弟众多,赵爹虽然是皇族,但也是经由科举进入仕途。他的仕途还很不顺利,有八年时间处于贬谪,也曾流放到岭南。 因为去的地方条件艰苦,且妻子娇弱,赵启谟年幼,赵爹不舍得带家眷一起吃苦。 赵夫人妆奁极是丰厚,娘家又是京城显贵,她就也带着幼子依附娘家,留在京城,独自抚养赵启谟。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长子赵启世为人谨慎仁厚,而这幼子赵启谟在赵爹看来,则是纨绔习性,尚需矫正,这也才带在身边。 赵启谟其实也没有长歪,叫他读书,也会认真读书,教他道理,他也聪慧能懂。只是年纪尚小,难免孩子心性,平日又深受娘亲、外祖家宠溺,做事不知轻重。 因为和邻居小孩在集市打架,被赵爹禁足一月,赵启谟便决定,再不去和那无赖小子计较。 这趟外出放风筝,遇到李果,赵启谟也不过是好奇,将他打量,再没惹是生非。 抵达西灰门,赵启谟驻足回望,他看着李果慢吞吞走来,而后走进紧挨垣墙的一栋民宅。那是栋破破烂烂,歪歪斜斜的民房。赵启谟不觉多看两眼,想着这房子建在西灰门门口,实在有碍观瞻。 不能这般想。 赵启谟偏偏头,爹前些日子才让他写:“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得粮仓充实才懂礼节;衣食饱暖才能懂荣辱。),还讲解一番,教他懂这个道理,懂得体恤下民。 赵启谟想:道理我都懂,然而这嚣张小儿,凭什么来剪我的宝贝末丽花。 5、月光和羊肉包子 午后,李果在衙坊后集市跟菜贩讨点卖不掉的蔬菜,突然有人拍他的头,大声说:“小果子快回去,你家大伯来了。” 李果回头一看,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披头散发,一身衣服常年散发着异味。这是邻居炊饼林的儿子阿团。 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果,还是有害怕的人,那就是他大伯李大昆。 李大昆在东街有家酒馆,经营十余年,获利无数。这人富有吝啬,待弟家十分刻薄。 李果偷偷摸回家,躲在门口,听他大伯咆哮着:“那孩子呢?”又听果娘弱弱地说:“让人去喊了。”李大昆接着又是一顿斥责:“怎么教养的,平日就知道做贼,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这次不管怎么,我是非带走不可,不好好管教,我老李家要被人戳脊梁骨。”果娘只是低声哭泣,不敢申辩。 李果听到大伯要把他带走,想也没多想,赶紧行动,转身掉头,跑得无影无踪。 李大昆去年春节也过来说要带走李果,果娘无能为力,又想着孩子至少跟着大伯不会挨饿。李果就被拉去大伯家住下,但只住了两天。 两天后李果逃回来,手脚都是木条抽打的伤痕,看得人于心不忍。因为李果偷吃餐桌上的一片肉,被大婶又骂又打。 大伯家一家五口在餐桌上吃的有鱼有肉,李果不被允许上桌,赶到厨房吃残羹冷饭。 住下两天,大伯大婶不是打就是骂,还被大伯的孩子们欺凌——虽然李果也跟他们打起来,奈何寡不敌众。 想来李大昆是极其不喜欢这个侄子,就是果娘,他也嫌弃她赖着不改嫁,霸占着李家老宅。 也就这破破烂烂的矮房,都还想从他们孤儿寡母手里夺走,更别提有丝毫救助和怜悯。 然而李果母子日子过得如此艰难,李大昆不闻不问,街坊邻居还是会看不下去,谴责李大昆夫妇。由此李大昆才会想将李果带去他家住,堵住悠悠众口,而且李果既然有去处了,果娘就没理由赖在李家祖宅,叫她娘家的人领回去就是。 李果溜进衙坊,他四处游荡。来到衙坊一户人家后院。后院小门半开,院子里有女孩儿荡秋千,李果停足观看。 院中荡秋千的富家女孩觉察到李果在门外,唤侍女过去关门。 “瑾娘,是个小乞儿。”侍女看到门外是个小孩,不以为然。 唤作瑾娘的女孩从秋千上轻盈跃下,她约莫十二三岁模样,额头点着红梅花,脸若银盘,眉眼清秀,眉眼间透着股灵气。 深闺中的女孩,很难遇到有趣的事情,见到一个小乞儿,也十分好奇。她稍微挨近院门,瞅见李果身着褴褛,打着赤脚,心里不忍。 “翠瓶,你拿几文予他,让他走吧。” 唤作翠瓶的侍女从钱袋里取出两文,要递给李果,却不想李果一巴掌打落,气哼哼说:“我才不是乞儿。” 说完这话,掉头就跑。 李果听得懂女孩和侍女的话语,虽然口音很重,约莫也是个闽地人。 夜幕降临后,李果还在衙坊游荡,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躲匿,但一挨近大宅大门,就被驱赶。想着也许那个凶神恶煞的大伯走了,不如偷偷回家看看。 未出西灰门,远远看见自家亮着灯,李果觉察异样——家里很少会点灯,能省则省。家是不敢回的,就怕娘亲也想让他跟大伯走。 李果黑夜里潜回家,他钻进垣墙和自家房子间的空隙,趴在矮窗上听屋内的声响。屋中似乎有三四个人,声音听得不大真切,李果想,等这些人走了,他再偷偷回去睡觉。 李家宅子和垣墙之间的距离,越往里头越窄小,李果叉开脚,张开双掌,贴着两侧的墙面,蹭蹭往上登,没多久,他已爬上垣墙。 月光下,他伸展四肢,躺在垣墙上。夜风吹拂他的破衣裳,他专心致志,想着集市上的各种熟食,吞咽口水。 “小贼。” 似乎有人在喊他。李果抬眼,看到静公宅西厢窗前站着个人,是个老熟人。 李果心情绪消沉,不想理会他。不想赵启谟似乎很无聊,他攀出窗户,跳到垣墙上,朝李果走来。 “小贼,又想来我家偷东西是吧?” 赵启谟似乎还很开心,终于又被他逮着。 “我好饿,不想跟你打架,走开。” 李果翻身背对赵启谟,他觉得这人好神烦,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叽里咕噜的。 “饿?” 来此地也有两月之久,本地的土语,赵启谟能听懂几句。 “是啊,好饿。” 听到对方重复自己的话,也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交流成功,得表示友好,还是饿得实在没劲,李果的话语温和。 赵启谟离开,看他离开,李果也没在意。 好一会,又看到赵启谟跳下垣墙,朝李果走来,这次他手里多样东西,一个大包子。 “给,拿去吃。” 赵启谟刚用过晚饭,食盒上有个吃剩的羊肉包子。 大包子递到跟前,李果迟疑,手指伸过去,又抬眼看赵启谟,在确认是否真的要给他吃。 “吃吧。” 赵启谟拿包子的手推了又推。 李果确认无疑,从赵启谟手中拿过包子,那包子还有余温,想也没想,捧在手里,大口一咬,满嘴油香。 “好好吃!这是什么包子?” 李果眉开眼笑,十分惊喜。 面皮里包的是肉,不知道是什么肉,不曾尝过的味道,非常香。 包子,李果只吃过菜干包子。 贫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次猪肉,何况羊肉。 自李二昆失去踪迹后,李果再没尝过鱼肉之外的肉类。 李果迅速在大包子上咬下两口,狼吞虎咽,突然他动作一顿,将半个包子揣入怀里。他抬头看赵启谟,眼里满是感激。 “怎么不吃?” 看着李果的吃相,赵启谟想所谓的地狱饿鬼大概也就这样了。再看他将半个油包子揣入怀,赵启谟很是不解。 拿给李果吃的是羊肉包子,在赵启谟家是很寻常的食物,他也不曾想过,这东西对贫民而言是人间美味。 李果听不懂赵启谟的话,但看他困惑的样子,他回:“给娘吃。” 月光照在两个孩子身上,一个衣衫褴褛,一个锦衣玉饰。 赵启谟听懂“娘”二字,默然离去,从垣墙跃上一楼屋檐,再从屋檐攀爬窗户,然后跑出西厢房,下楼梯去一楼,溜进厨房,掀开蒸笼,取出最后两个羊肉包子,而后原路折回。 两个包子递给李果,李果双眼发亮,但并没有去接,他难得腼腆。 他想起和赵启谟打架的情景,还有自己偷梨子剪末丽的场景。 觉得不好意思。 “果子,果子!” 远远传来果娘的叫唤,她声音带着哭泣后的沙哑。 “娘,我在这里。” 李果回应,只是果娘已走远,没听能到。 李果溜下垣墙,他下滑的手法,敏捷矫健,看得赵启谟瞠目结舌。 “接着!” 赵启谟在垣墙上喊叫,随即两个包子抛下。李果掀起衣服兜住,他抱着羊肉包子,在月光下欢喜奔跑。 “娘,我在这里!” 6、台风 芋头 连续数日大雨,不说打谷场没豆子拾,连海港的渔船都不敢出海,自然也没有杂鱼可以捡,就连集市卖菜的人也很少。吃完家里最后一捧豆子,厨房再找不到一丁点粮食,果妹饿哭一晚。清早,果娘抱着果妹,往邻居家借升面,去老久没回来。外头雨正大,李果站在门口等娘亲。果娘回来时,一身衣服湿透,果妹已经哭累昏睡。 生火和面,水沸下面片,一升面,分两顿。汤多面少,煮三人份,一个大人两个孩子。 雨水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这几日缺衣少食。果娘说等明日雨停了,让李果去舅家讨点食物。 李果舅家打鱼,往时见妹家实在挨不过去,也常来周济点鱼干海带。 黄昏雨越下越大,暴雨狂风,家家户户关紧门窗,加固房梁,生活在海港,人们都知道台风要来了。 半夜,听到外头风声鬼号,拆毁无数物品,噼噼啪啪作响。果娘难得点起油灯,将被台风掀开的木窗用布条加固拴牢。李果听着一夜风雨,没有入睡,下床一脚踩在水里,知道跟往年台风一般,宅子又被水淹。 “娘,水淹进来了。” “去睡吧,娘看着。” 果娘守在床边,床上躺着酣睡的果妹。 正说间,一阵巨风过境,摧枯拉朽般,啪啪啪啪响,震得床都在摇晃。吓得母子两人不发一言,抱在一起。等这声音消停,抬头仰望,屋顶还在。 清早,李果搬来梯子,爬上阁楼,发现阁楼已荡然无存。 西灰街住户的受灾情况都挺严重。有的厨房倒塌,有的门窗被掀,一早听到大人们唉声叹气。 午时,官差过来巡视,家家户户登记受灾情况,走至李果家,仰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阁楼,问果娘:“几口人,可有人受伤?” 李果在屋后找寻被吹走的阁楼木板,残碎木头,这些东西可以修补门窗,就是再不济也能烧火。 屋后不远处有条污浊的河,大量的木板杂物荡在河里,许多人在河岸打捞物品。 台风刚过,河水上涨,李果蹲在岸边伸手捞木头,他力气小,只能捞起木条,薄木板。 捞着捞着,捞到了一口沉甸甸的麻袋。麻袋系口的绳子缠在一根木柱上。李果直觉麻袋里是好东西,他用力拽,然而拽不动。瞥眼前方,正见果娘过来,李果赶紧喊果娘来帮忙。 麻袋里边装的是芋头,大的小的,无数,全是芋头。 也不知道是哪里被洪水冲垮,将这一麻袋的东西卷来,也许是海港仓库掉落的货物。 母子俩有说有笑,往厨房里堆芋头,此时灶上的锅冒起热气,锅中煮着芋头,一大锅的芋头,一餐吃饱,还有富余。 李家很久没有囤过这么多粮食。 午后,李果来回搬动木板,登上屋顶。阁楼既然已被台风刮走,那通往阁楼的入口,必须用木板封死,以免漏雨。 李果拿起木板端详,他能搬上来的木板不是太小,就是太窄,然而怎么将手里的零碎木板拼成一块,他即不懂,也没有工具也没技巧。 正发愁间,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喊他:“小贼。” 李果回头,正是赵启谟,他站在垣墙上。 赵启谟生长于内陆,从来就没遭遇过台风,昨晚以为海水涌入,天崩地裂,吓得一宿没睡,一早起来脸色还有些苍白。 不过终究是个半大孩子,清早睡醒,看见台风消失无踪,留下狼藉的街道,家家户户出来打扫,他难掩好奇,趴在窗上眺望。见到李果,才攀出窗户,爬上垣墙。 李家阁楼被刮走,昨晚那阵猛烈恐怖的声响,原来是大风把这阁楼拆毁卷走发出。 “你在做什么?” 赵启谟从垣墙跃上李家屋顶,凑过来观看。 他的话李果仍是听不懂,不过看他凑过来,很好奇的样子,大概也猜测是在问什么。 “会漏水,用板遮起来。” 李果拿起块木板,垫在入口示意。 “这不行,板太小,得将它们拼合起来,你做不来,需找位木匠。” 赵启谟挽起袖子,拿过木板拼凑,又觉得材料不如意。 “等我会。” 赵启谟转身返回,他敏捷的跳上垣墙,攀爬屋檐和窗户。 在等待赵启谟的时间里,李果继续比划木板。 “果子,娘给你拿吃的上来。” 果娘在楼梯下喊着,她手里端只碗,碗中有两个熟芋头。 “还是让你舅来修吧,你先用木板遮挡起来就行。”果娘将芋头放下,听到屋内果妹的哭声,匆匆又离去。 李果停下手中的活,拿起芋头,剥皮食用,抬头就见赵启谟过来。他这次不是走西厢窗户,而是在垣墙下垫把木梯。他身后跟位仆人,仆人手里还提着工具。 赵强以往当过木匠,这次静公宅的一扇窗户被风刮歪,也由他修理。 看赵强摆出工具,拿起木板,凿刨,两个孩子退到一旁。 “给你吃。” 李果递给赵启谟一个芋头,不到巴掌大。赵启谟疑惑看着,他自然是吃过各种芋头制造的甜品,但他是个五谷不分的人,他没见过芋头。 “你吃。” 芋头塞到赵启谟手里,赵启谟握住,感受到芋头的温热,他知道这是食物。 拿起端详,觉得有些毛糙,毫无食欲,但李果睁着双黑亮眼睛看着,正在期待他吃下。 赵启谟用指头蹭去芋头上的皮,将芋头剥出,小口吃着。 这东西闻起来有股清香,咬入口毫无味道,觉得就是芋头,但是不甜。 好在这芋头很小一个,赵启谟不至于吃得太难受,三口解决。 赵启谟吃芋头的时候,李果一直看着,他脸上露出笑容,模样温顺,再想不起,两人打架时,他那幅凶恶的样子。 赵强很快拼好木板,遮盖住入口,又找来砖头,将木板镇压。 “小官人,你们何时这般要好?” 赵强看两个孩子坐在一起,不吵不闹,适才小官人还吃了这孩子的芋头,觉得惊诧。 “谁和他好,不过看他可怜罢了。” 赵启谟起身,往垣墙跳。赵强收拾好工具,跟上。 李果想着以后登上垣墙可没那么便捷,不免难受起来,阁楼要是没被台风刮走该多好。 赵启谟回家不久,就觉腹中难受,头胀脑昏,回床趴着。 赵夫人过来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捂着肚子,虚弱地说:“似乎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赵夫人一听,这还得了,赶紧将赵爹喊来。 “午时用餐,我和你母亲都无事,你可是另外吃了什么?” 赵爹十分困扰,摸着儿子的手腕,捂捂他额头。 “爹,我想吐。” 赵启谟急忙翻起身,眉头紧拧,眼角有泪花,脚还没下地,就趴在床尾,吐得稀里哗啦。 因为一个小芋头,赵启谟上吐下泻,卧床两日。 李家三口,靠着这袋捡来的芋头度过半月,一家子吃得欢天喜地。果妹双手抓着芋头,坐在门槛上,用力啃着。这些天餐餐吃饱,果妹很少吵闹,逗她还会嘻嘻笑。 7、炭渣,袄子 刚入冬,有些人家已经烧上火盆,给畏寒的老人,娇弱的闺女、幼婴取暖。 一晚一盆木炭,夜里可能还会添加,富人家不讲究木炭是否全都烧得干净成灰,让仆人端出往屋角一倒,第二夜便又去重新烧一盆。 像李果这种城中的贫儿,最喜欢一早去大户门外蹲守,火盆端出倒下,李果和二三贫儿一涌而上,扒开炭灰,寻找里边小块的炭渣,拾取放入提篮里,每日凑一点点,寒冬就也有炭火取暖。 李果连日在静公宅附近扒炭灰,静公宅后面那栋大宅是柳漕司宅,柳漕司有三位千金,年龄皆是幼小,怕极这南方海港的大风与阴雨,每日要往屋外倒出许多炭灰。 阴雨绵绵,冻得到处游荡的贫儿在雨中哆嗦。 此地人口拥挤,市井之中,住着各地人,言语混杂,这些杂居区,既有富人区,也有贫民区。贫民区位于衙外街后的合桥,有无数矮屋栉比鳞次,交错其中,许多贫儿,在那里诞生。这里是娼妓和水手的居所,他们来自五湖四海。 李果每次捡炭,遇到合桥的贫儿都会让开,光是从人数上他就输了一大截。 等三五合桥的贫儿捡炭离去,李果才蹲下捡漏,哪还有什么,倒是把手脸抹黑。 他拿根小树杈,就这么专心致志的扒炭灰,柳漕司宅里走出两位锦衣男孩,他也没留意。 “怎么又有乞儿,赶走赶走!” 柳家大郎柳经十三岁,个头高大,长得人模人样,一口官话说得标准。 跟随在他身后的仆人,急忙过去驱赶李果。 被人驱赶,李果拍拍膝盖,从地上爬起,抬头正见赵启谟,他高兴迎上去说:“许久不见你。” “启谟,他好像认识你?” 柳经狐疑问着赵启谟。 “不认识,走吧。” 赵启谟冷冷打量李果,见他打着赤脚,蓬头垢面,不免嫌弃。 “撵他走,下遭再遇到这些合桥穷鬼,都给我狠狠打一顿。” 柳经指使仆人,仆人便也就作势要打李果,李果愣在原地,只是呆呆看着赵启谟冷漠的背影。 “走走,别再来,把这灰扬一地,弄脏小官人的衣服你也赔不起。” 仆人推搡李果,李果跌坐在地。 提着空荡荡的篮子回家,李果钻回厨房,烧火做粥。前些日,舅提着一点米粮,数尾鱼干过来。 家里许久日子没吃过米。 李果抓把米,和些野菜叶子一起,熬一锅汤。 他忍着饥饿,等果娘回来。 即将入冬,远航的海船返回。果娘听闻有海船回航靠岸,她一早就赶去海港。 李二昆两年没回来,李果年纪虽小,却也知道他爹估计大概是死了,周围人都这么说。衙外街的孩子们,和李果打架,会取笑李果没爹,果爹喂鱼了。小孩子说起恶毒话,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午时,果娘失落回来,李果给娘盛碗粥递上,母子俩都没说话。 一次又一次,问过无数海船,李二昆仍是毫无消息。 李果一个半大孩子,凡事不放心上,几天后又兴高采烈去衙坊捡炭。提着篮子,路过静公宅,正巧遇到赵提举从宅内出来。 赵提举认识李果,毕竟这孩子给他很深的印象。 “赵朴,你问问他这是在干么?” 李果篮子里放着几块炭渣,赵朴一瞅就知道是来捡炭。 “回赵公,这小孩儿过来捡炭渣。” “此地冬日潮湿阴寒,这孩儿不只衣着单薄,怎会连双鞋子也没有。” 赵提举目光落在李果脚上,上次果娘押李果去请罪,他便已问清李家情况,知道一家之主出海两年未归,导致家里贫困。 “赵朴,你领他去找夫人讨件启谟的袄衣,连并一双鞋子,那孩子才做新装,旧衣鞋许多。” 赵提举觉得两个孩子年纪相仿,大抵启谟的衣鞋,这孩子可以穿。 他和赵朴说话,李果听不懂,自顾往前走。 “小孩,别走。” 赵朴追上喊住李果,用土话跟他说赵提举要拿衣服鞋子给他穿,李果愣愣跟随。 第一次在白日进入静公宅内院,这宅子宽敞华美,布置整洁优雅,就是院中的一花一草一物,都别有韵味。 李果品不出它们的美好,但他心生怯意,在通往厅室的台阶下踟蹰不前。 “我不进去了。” 怕遇到赵启谟,上次在柳宅外遇到赵启谟,赵启谟看到他似乎很嫌弃,不高兴。 本来就是受人欺凌,人看人嫌的,李果能看懂别人的言语态度,也很敏感。 “那你可别乱跑,在这里好好坐着。” 赵朴叮嘱一番才离去。 李果乖乖坐在木阶下,托腮看着院中的树木。这里,他以往来过数次,都没有仔细打量过。 “小贼,你来我家作甚?” 赵启谟出屋,遇到李果,急忙走来。 “哼。”李果别过脸,不理会他。 “谁带你过来?” 赵启谟见李果不理他,也不恼,仍是问着。 这深宅大院,这么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进不来,显然有人带他来。 “夫人,那孩子在这里呢。” 赵朴领着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出来,那妇人有三十四五的样貌,仍有熠熠生辉的神采,风华正茂时不知道该有多好看。 “哎呀,怎么像个小乞儿。” 妇人手巾捂嘴,似乎很震惊。 “这鞋子,你拿......” 妇人将一双鞋子递给赵朴,抬头见到宝贝儿子就站在“小乞儿”身旁,惊得目瞪口呆。李果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说,还一身炭灰。 “启谟,你别靠过去,过来。” 赵妇人用力朝小儿子招手,赵启谟听话过去。 本来招着赵启谟要一起返回,赵妇人又回过头来,对赵朴说:“那老书呆也真是,我再拿件启谟不穿的袄子予他,你下遭别再放他过来。” “是,夫人。” 赵朴躬身点头,跟随上去。 很快取来件旧袄子,连并一双鞋塞李果怀里,推着李果出门。 李果抱着衣物鞋子回家,心里很高兴的。果娘问他哪来的,得知是提举夫人给的,就也收过去,将袄子拿在李果身上比划。 大上许多,不过也不必改小,以后还能穿,这么件好袄子,穿个十年八年不成问题。 不只袄子太大,那双鞋子也大。 往鞋子里边塞点稻草,让李果穿上,以免冻坏双脚。 年关临近,李果和娘去港口等海船,果娘上去跟水手打探消息,李果溜到港口旁的仓库,看人清点货物。他看得入神,听着算盘击打声音,账房先生的报价声,仿佛听着美妙的音乐。 “哈哈哈哈,启谟,果贼儿怎么穿着你的衣服,把你衣服偷啦?” 突然一阵笑声传来,李果回头。见到赵启谟和一位年纪相仿的男孩在一起。这男孩浓眉大眼,衣着配饰极其奢华,远胜赵启谟。这男孩叫王鲸,城东有名的小霸王,李果有次去城东大户门外卖梨,王鲸拦下想欺负他,被李果抓伤脸跑掉。 赵启谟黑着脸,一言不发。 李果穿着赵启谟的袄子,因为袄子太宽,在腰间用条烂布绳系扎。袄子长及膝盖,膝盖下露出的裤子,布满补丁,像条百纳裤。李果蓬头垢面,脚下踩着赵启谟的旧鞋子。 “家父可怜他,拿给他穿。” 赵启谟神色阴晴不定,他好些时日没看过李果,谁想这人仍是这般穷酸。 难怪母亲不许他和这人玩耍,说是有失身份。 “要是我的衣服,宁愿烧了毁了,也不给这种穷鬼穿,多糟蹋。” 王鲸是海商之子,他爹老年得子,又极其富有,什么金贵的东西都往他身上堆,养成了他跋扈凌弱的性情。 “我帮你把他衣服剥下,你看着。” 王鲸威风凛凛朝李果走去,他个头比李果高大,揪住李果衣领,就要剥他袄子。 李果哪里肯,和王鲸打起来,他以往能和赵启谟打平手,是因为赵启谟不擅打架,而这王鲸,又高又壮,气力上有优势。李果被撂倒在地,挨了两脚踢。 “臭不要脸,快把衣服脱下,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穿赵王孙的衣服!” 王鲸用土语谩骂李果,李果打不过趴在地上。 赵启谟袖手旁观,面无表情。 李果委屈难受,他爬起身,一把扯下带子,将袄衣用力剥下,朝赵启谟身上抛去,哭喊着:“谁要他的东西,拿去!” 袄子抛在赵启谟身上,而后是两只鞋子,啪啪砸在赵启谟肩上。 赵启谟显得不知所措,呆站着没有躲避。他看着李果一脸的泪水鼻涕,李果哭得十分凄惨。 “反天啦,不要命了?” 王鲸挽袖子,揪住李果衣襟,拳头眼看着就要挥起,李果低头朝王鲸拳起的手掌咬去,使上了吃奶的力气。王鲸被咬得大叫,用另一只手去掰李果的牙,无奈李果双眼发红,眼里满满是恨意,死咬着不放。 “住手,都放开!” 赵启谟看到两人凶斗的样子,在旁拦阻,不过也无济于事,两个孩子已经打红眼。 孩子们的哭叫,早引来人,果娘从海船旁跑来,王鲸的二叔从仓库里边赶过来。 地上丢着袄衣,一双鞋子,一个矮小的孩子,在寒冬里打着赤脚,穿着半袖的单衣,咬着锦衣男孩的手不放,锦衣男孩疼得又叫又骂。 双方的大人,将两个孩子分开。 王鲸的手掌的虎口被咬出一圈深红色的牙痕,几乎要咬下一块肉。而李果的嘴里满是血,那是王鲸掰他口牙掰伤了牙齿。 “怎么回事!” 王鲸二叔王晁质问孩子们。 李果只是哭,赵启谟默然,王鲸吃疼,指着李果说:“他偷启谟的衣服,还咬我,哎呀哎呀。” 王鲸说的是土语,赵启谟听不懂。 “不是不是,这是赵提举给的衣服。” 果娘搂着李果,摇头申辩。 “不是偷。” 果娘将李果裹住,海边风这么大,她心里只担心儿子会着凉生病。 王晁认识李果母子,知道李果虽然平日小偷小摸,但并不偷衣物和钱财,只是偷点能吃的东西。 “赵舍人,可知是怎么回事?” 王晁用官语问赵启谟,赵启谟神色黯然,只说:“将这衣物还他。” 这番询问下,王晁知道是自己的侄子犯浑,这小子平日就喜欢恃强欺弱。 “大寒冬你扒人衣服做什么?” 王晁训斥着,根本不理会侄子捧着手掌喊疼。 果娘知道这次不是儿子惹是生非,往日也不曾见过这孩子哭得如此委屈,心里难过心疼,搂着李果回家,没再在港口停留。 “我就见不惯穷鬼装富,学别人穿丝穿绸。” 王鲸挨了训,还有理,指着李果离去的方向,奚落着。 “穷鬼,你爹就是穷鬼,你二叔也是穷鬼!” 王晁气得一巴掌往王鲸脑瓜招呼。 “你这般大的时候,我和你爹大冬天下海要拖渔网,冻得双脚开裂流血,没有冬衣拿牛羊盖的麻袋做衣服,浑小子,过上几天好日子,惯得你这般横!” 王鲸脸涨得发红,这类话语他爹说过无数次,他不爱听。 赵启谟注视着李果离去,他目光落在李果赤脚上,李果的脚踩在冰冷积水的泥路,一定很冷吧。 “赵朴,我们回去。” 赵启谟找到围观人群里的赵朴,适才赵朴在仓库里,显然听到骚动跑出来。 赵朴将地上的袄子和鞋子捡起,捆在马上,而后两人各一马离开海港。 路上赵朴跟心事重重的赵启谟说:“衣鞋给送回去,要不赵公知道会责备。” “嗯。” 赵启谟低着头。 路过李家,赵朴拿衣鞋往李家梁子上的木勾挂,李果正好瞅见,冲出来爬起木梁将衣鞋取下,再次丢在赵启谟身上,他丢的时候,又哭了。 “拿走,我不要你的东西!” 赵启谟睁大眼睛,看着袄子鞋子一股脑往他身上丢,他难堪万分,拨开打在身上的袄子,落荒而逃。 8、8.六个鸡蛋 年关将至,知州发放米一斗,布五尺给管辖区里无以为生的特贫户。果家收到这份救助,熬上热粥驱寒饥不说,也做上两件小孩衣服,三双鞋子。这是果家被算入特贫户的第二年头。 此地冬日不下雪,冰雹罕见,但会下雨,阴冷连绵的雨,冻得十指耳朵发紫,丝丝的阴寒,钻入骨头。 即使是这样的天气,李果也仍在外头游荡。这天果娘病倒,李果想找邻居借颗鸡蛋,煮个清水蛋给果娘吃。在李果家看来,鸡蛋那是治百病的药。 邻居自然不会借李果东西,都知道他家穷,李果又会小偷小摸,对李果避之不及。 李果身上攒着五文钱,想着要不去米粮店,跟店家半买半赊颗鸡蛋吧。 鸡蛋在乡下可以易物,就是在城内,一颗也得有十文。 午时的集市,仍热闹非常,人们置办年货,各类商品琳琅满目。 李果什么也买不起,心里又惦记着娘病了,也没心思去瞧去看。径自往米粮店里走去,摸出五文钱,问店伙计能卖给他一颗鸡蛋吗? 顾客正多,店家忙碌,伙计直接把李果赶出去,李果争执说:“先赊五文也不行吗?我会还的。”店伙计哪里有闲空理会他,撵着:“走走走,别来捣乱。” 自入冬,果家处境尤其艰难,如果不是住海边打鱼的舅舅担心他们一家饿死,送了三四趟粮食过来,李果也早流落街头当乞儿,而果妹只怕也活不过冬天。 然而即使如此,挨饿和劳累下,果娘仍是病倒。 前日,和果娘交好的邻居黄婶过来探看果娘,送来一小勺子糖,冲水喂给果妹喝。李果听黄婶跟果娘说:你现在的身子骨,两个孩子始终是养不活。我知道你不舍得将果妹丢弃,那我帮你抱走送紫竹庵吧。果娘声音微弱,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妇人边哭边说,未了只听果娘说:阿昆回来要怪我。 即使两年生死不明,果娘心里显然还认为李二昆还活着。 李二昆小时候家里穷,一个城里人跟着鱼贩去乡下贩鱼,就也这么认识家里打鱼的果娘。那时果娘长得美,多少人来提亲,就看中李二昆。 娘家想着李二昆好歹是个城里人,把果娘嫁过来是享福,谁想会沦落得这般落魄。 果娘抱怨虽抱怨,心里还是在等李二昆,觉得会回来的,这苦日子会有尽头。 黄婶离去,终究也没能抱走果妹。果娘心里舍不得,虽说是个女娃,可她终日不离手。 午时,赵朴带着赵启谟到集市闲逛,过年,各地习俗不同,物产各异,赵启谟看得兴致勃勃。 李果在集市游荡,他们主仆二人早早发现,赵启谟还有意无意的跟着,想看看他来集市做什么。 李果穿着件破袄子,看着像是大人的旧袄子改小,非常不合身。他脚上踩的鞋子,倒是新的,不知打哪来。 见李果进入粮米店,和店伙计起冲突,赵启谟让赵朴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赵朴回来说:“这孩子要买颗鸡蛋,只有五文钱,店家不卖他。” 赵启谟便就将这事记下。 自从码头王鲸扒衣那事后,赵启谟还是第一次遇到李果。 李果不再进去衙坊游荡,也不再攀爬垣墙,或则将主意打在静公宅院子里 这些日子,李果仿佛消失无踪。 午后在家,赵启谟想着鸡蛋的事,前日家里才吃鸡蛋羹,甜甜的,不难吃。想来厨房里,应该也有鸡蛋。 他心里默默想着厨房里的鸡蛋,他又不想被人注意到,等到夜晚,才溜进厨房。烧饭的伙夫还在,非常惊讶问他:“小官人你怎么上这里来,这儿又脏又腻,你快出去。”赵启谟不理会,四处打量厨房,实在找不到鸡蛋放哪。 “鸡蛋呢?” “鸡蛋?” “我要鸡蛋,存放在哪里?” 伙夫从灶台上取下一个陶罐,拨开陶罐里装的稻糠,从稻糠中扒出一个鸡蛋。 “都要。” 赵启谟拿走陶罐,抱在怀里,不管身后伙夫说什么,自顾离去。 捻手捻脚登上二楼,进入自己寝室,赵启谟想他该怎么将鸡蛋拿给李果。 夜晚,西灰门会关门,而通往李家的阁楼,也早被台风刮走,入口封死。他想起李果利用垣墙与屋墙之间的缝隙,滑落的情景,他也许也可以。 夜深,赵启谟历经千辛万苦,滑下垣墙,来不及拍走一身泥土,他摸着李家墙壁走,发现一扇矮窗。 月光下,能看到矮窗内正是厨房。 赵启谟未加思索,翻进厨房,将陶罐放在灶台上,很快又翻出矮窗。 原路返回,赵启谟深觉利用两墙之间的缝隙,蹭上垣墙是十分艰难的事情。 赵启谟摔落三四次,勉强爬上去,双手已是伤痕累累。 一路攀越,返回寝室,赵启谟累得趴在床上。他倾听着四周的声响,欣喜没被仆人察觉,要是被母亲知道他攀爬窗户屋檐垣墙,那可就不得了。 赵启谟本性不坏,每每想起王鲸扒李果衣服,而自己没制止这事,就十分难受。更别提,一度也提心吊胆,害怕被赵爹知道这事。 幸好,他不用在寒冬里打赤脚。 赵启谟想起集市上遇到的李果,他脚上穿着双新鞋。 天亮,李果进厨房烧水,发现灶台上一个陌生陶罐。他打开罐盖,发现稻糠,拨开稻糠,竟看到鸡蛋。他手探入陶罐中,取出一个又一个鸡蛋,总计六个鸡蛋。 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在喜悦到来前,更多的是惊讶,六个鸡蛋,堆在一起,在阳光下泛着光,仿佛在做梦一样。 六个鸡蛋,果娘吃了一个,剩余五个都留给两个孩子吃。 当然不是一口气吃完,每次煮一个,两个孩子分着吃。 清水煮鸡蛋,加上小小一把糖,甜得果妹眉开眼笑。 也不知道是否鸡蛋的神效,抑或是知州赈贫的米粮作用,果娘又能下床劳作。 果娘说鸡蛋肯定是哪个邻居给的,让李果去问问邻居们,好好感谢。 不过李果没有去感谢衙外街那些邻居,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还记得挨家挨户借鸡蛋,纷纷关门的情景。 鸡蛋,不是这些邻居给的,也不是神仙给的。 在集市买鸡蛋那日,李果见到赵朴,就在他和店伙计争执时。 会是赵提举吗? 李果虽然讨厌赵启谟,但是很喜欢赵爹。赵提举总是话语温和,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看李果的眼神也很慈爱,是一个长辈爱护小辈的目光。 9、蜜糕 桓墙上的和解 以往阁楼的入口,正对柴草间,连续阴雨,雨水从缝隙渗透下,把存放的柴草打湿。 李果站在下面仰望上方,觉得遮挡的木板似乎挪动过,留下一条不小的缝隙,可能是被大风推动。冬日的北风,夜间刮得很猛烈。 搬来木梯,李果抓攀上去,推开木板,爬上屋顶。 高处的景致让人心情舒畅,抬头眺望静公宅院子,院中植物在多日雨水下欣欣生长,生机勃勃。 这座大宅子,对李果而言仍十分具有吸引力,但他早已没有进去采摘花果的念头,不只是因为冬季,花果稀少。 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其实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大概因为这宅子里,住着那个讨厌的男孩吧。 李果经常被人嫌弃,也被小伙伴们排斥,对于这样的事,他习以为常,别人不喜欢他,他还不喜欢那些人呢。但是那天在海港,这个有钱邻居和王鲸一起欺负自己,李果当时很难过。 李果孩子的思维里,这人给他好吃的包子,就是他这边的人,会向着他。 然而并不是这样,他也嫌弃,他也欺负。 瞥眼静公宅西厢,西厢的窗户开着,不过没有那位有钱邻居的身影,正好,不想见到他。 李果放心寻找砖头,以便压牢木板,让北风吹不动它,这样就不会老漏雨啦。 四下收集砖头,再将木板压牢,李果拍拍手,站起来。也就在起身,他抬头一看,就看到西厢探出一个人,正是那位有钱邻居。 李果哼一声,别过脸,背过身,跳到垣墙上,他准备借住两墙间的缝隙下滑。 西厢窗户里的有钱邻居在喊叫什么,李果听不懂他的话,不过还是回头驻足。 赵启谟从窗前消失,又迅速出现。他手脚并用,翻下窗户,攀爬屋檐,跃上垣墙。李果看他追过来,警惕倒退,以为他是要干么,但等人走进,李果瞅见赵启谟手上有东西。 赵启谟走到距离李果两步外,他伸出手,手里捏着一样东西,用油纸包裹,看着像似吃的。 “给你吃。” 手指抬动,往李果这边递。李果想也没想,用力拨开。 “这是蜜糕,很好吃,你吃。” 赵启谟将油纸包放在垣墙上,他转身往回走,但他并没有离开,只是远远看着。 李果闻到蜂蜜的香味,垣墙上的蚂蚁显然也闻到美好的食物味道,爬动过来觅食。李果坐下来,拾起油纸包,将上头一只蚂蚁拍落。油纸用彩色细绳包扎,扎成四方形,包得很精致。李果将油纸包放在大腿上,他解开彩绳,掀开油纸,包裹在里边的是一块四方蜜糕,蜂蜜和奶蛋甜腻的味道四溢,李果几乎要滴下口水。 李果没有见过这样的糕点,他捧起蜜糕,凑近鼻子嗅闻,那是从没有吃过的甜美。 对李果家而言,一点点糖都很珍贵,何况是蜂蜜。 一定很好吃。 擦擦快要滴下的口水,李果将油纸重新包好,扎系上绳子。他起身朝赵启谟走去,将油纸包塞还赵启谟。 “哼,我不要和你好,别想拿吃的收买我。” 寒冷的海港,躺在冰冷的地上被王鲸踢打谩骂的记忆还很鲜明,被迫剥去衣服的耻辱太深刻,太多恨意,李果忘不了。 李果滑下垣墙,他动作敏捷,轻轻松松踩在地面。往前要走,听到身后有声响,李果回头,他惊讶看到赵启谟也从垣墙上滑了下来。 “喏,给。” 赵启谟仍是将蜜糕递过来,他这缠人的方式十足孩子气。 李果看到赵启谟手指上有蹭伤,那是赵启谟滑下墙,手指摩擦垣墙砂砾留下的痕迹。他皮细肉嫩,蹭破皮,流着血。 “鸡蛋也是你给的吗?” 李果立即联想到,前几天,一个装鸡蛋的陶罐突然出现在厨房。李果有时在外头惹事,怕回家被娘发现,不走大门,也会滑下垣墙,然后翻爬厨房矮窗,进入家里。 赵启谟能听懂的土语词语比以往多,再加上几分揣测,他点了点头。 “可是我没有东西给你吃,炊饼吃吗?” 李果立即和颜悦色,他接过赵启谟的蜜糕,此时他已经不讨厌赵启谟了。 三天前,城东富豪孙宅发放炊饼,抬出好几筐,发给乞丐和贫民,李果提着布口袋去讨要十个。 到现在还有三个没舍得吃完。 李果将蜜糕揣怀里,他翻进厨房,从篮子中取出发硬的一个炊饼,伸手递出矮窗,递给赵启谟。 赵启谟愣愣看着炊饼,也对上李果笑眯的眼睛,弯起的嘴角,好会,赵启谟接过炊饼,捏在手里。 这说是炊饼,却硬得像石头。 “你吃。” 炊饼在李果看来是美味,而且孙家的炊饼特别厚实,耐饱。 赵启谟面有难色,可也耐不住李果的热情,张口啃下一块,拿在手上,小口吃着。 寒冬,食物储存得久,这炊饼还没变质,但实在太难吃,又硬又冷。 “你吃。” 赵启谟吞下那块饼渣,指着李果的蜜糕。 李果在身上擦擦手,拆开包装,将蜜糕掰成两块,他拿起一块用舌头舔了舔,难得的甜味充斥味蕾,他瞪大一双黑亮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着光芒。他低头小口咬下一块,蜜糕口感酥软,味道甜美,这是从未吃过的美味,太好吃了! 赵启谟看见李果吃得眼角泛红,吮吸指头,舔手心,突然觉得自己手中的炊饼也不那么难入喉,不觉又咬下一小块,咀嚼入腹。 “炊饼不好吃。” 李果赧着脸,他手中的半块蜜糕已经吃完。尝过这般精美的糕点,他也才懂得炊饼实在不能比。 “我,我买糖给你吃。” 舅舅之前给李果三文钱,可以买三颗饴糖,李果一直没舍得花掉。 李果这句话,也不知道赵启谟有没有听懂,赵启谟只是点头。 午后,李果逾墙,趴在西厢窗户外,用小石子敲窗。赵启谟过来,打开窗户,李果塞给他一颗糖。 赵启谟端详掌心中的糖说:“我很多,比这个好吃。” 回屋抓来一大把,塞进李果怀里。看得李果目瞪口呆,那是堆用彩纸包的糖,五颜六色,看着就十分美味。 “我吃你的东西,会腹泻。” 赵启谟将李果的饴糖捏在手心,他不敢剥开吃。 白日吃下两小口炊饼,腹疼到现在,虽然没有上次吃芋头那么严重。 “我食物很多,你不用分给我。” 未了又叮嘱李果。 李果脚踩屋檐,两只小胳膊挂在窗上,他满怀的糖果,几乎要溢出,他冲着赵启谟傻傻笑着。 夕阳挂在天边,垣墙两边的人们,匆忙回家,并没有发现那个逾墙的孩子。 10、居养院的粮 背娃的果贼儿 除夕前夜,街道沸沸扬扬的人潮,衙外街的熊孩子们,揣着小烟花,满街点燃,咻咻啪啪啾啾哗哗,热闹得不行。李果只有围观的份,跟在孩子们身后,幸运的话捡个闷声没响的小烟花,自己捋火线点燃,“咻咻”也会洒着火花腾空飞舞,十分快活。 玩耍得正开心,也不知道是谁说落玑街有炮竹商在发放小烟花。一群孩子像旋风一样席卷而去。这种事,怎会少得了李果,他跑在最前头。落玑街位于城东,那是全城最繁华的街道,在小孩儿们心里,那也是最神秘的地方。有番坊,有胡姬,有昆仑奴,有各国的海商。各种新奇事物,目不暇接,奢华绮丽,如幻如梦。 衙外街的熊孩子们走两步停三步,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李果在这群孩子里边,算是见过“世面”的,他曾到城东卖梨。他走马观花,悠然自得,周边的堂皇富贵,都和他无关,他却又似参与其中,脚穿的不再是连棉都没夹的薄布鞋,身上的破袄,也换成绮罗,就是下身那条布满补丁皱巴巴的裤子,也换成条色泽鲜艳的细绢裤。仿佛他也是这豪富地里的小员外,生活优渥,春风得意。 李果走着走着,有人往他怀里抛杨桃,有人丢肉馅包子。身边的人们都欢声笑语,和蔼可亲,这便是节日。李果咬着包子,揣着杨桃,挤进发放小烟花的店铺,讨要来六个小烟花,欢天喜地。 待李果走出落玑街,他收获一个杨桃六个烟花一把酥糖,两个毕罗(大概类似锅贴),还有十八文钱。 这无疑是李果这一年最开心的一天。 李果随着人流,往外走,一路走走停停,待他回到衙外街,之前一哄而散的小伙伴们,早早返回,又聚集在一起放小烟花。李果也加入燃放,玩得正开心,突然有人从孩堆里揪出李果,大声叫着:“果贼儿快回家去。” 李果没认出拽他的人,想着可能是娘大半天没看到他,正在找他,就也乖乖回家去。 还没走至家门口,看到家里灯亮着,李果满腹疑惑,在家门口踟蹰不前。 “果贼儿,你还不快进去!” 一位邻居瞧见李果,过来拉扯李果,将李果拉进屋。 屋内不是李大昆,而是一位老和尚,一位官差,果娘也在。官差拿着笔纸在登记着什么,还不时打量果妹。看到李果进来,问:“就是他?”果娘说就是。李果被果娘拉到身前,官差打量李果,问了年纪,名姓,逐一登记起来。 “娘,这是要干么呢?” 李果很是不解,不过他也不害怕,他不怕官。 “领粮,孩子。”老和尚弯身摸摸李果的头。 “按说他不符合,不过还有名额。” 官差登记上需要的信息,递出份文书给果娘,嘱咐: “每月拿它去居养院(类似现代福利院)领粮,可以领半斗米一斗豆子。” 果娘接过,谢了又谢,谢了又谢,满脸热泪。 官差和老和尚离去,走得匆忙。春节将至,知州吩咐下属,将管辖区内的孤儿送往居养院,过个吃得饱睡得暖的年。今日官差和老和尚前往合桥领孤儿,不知是谁说衙外街也有个孤儿叫果贼儿,这也才过来。 虽说李果不是孤儿——果爹生死未卜,但这两年日子确实过得苦,众人有目共睹。 当夜,李果一宿没睡着,躺在床上数铜钱,十八个铜钱,翻来倒去,仿佛有着万贯家产。他痴痴想着每月半斗米一斗豆子,得有多少,可以吃好久好久。 天还没亮,果娘和李果走上二里路,去城外的居养院领粮,将果妹寄放在邻居家。一大一小负粮回来,果娘挑豆子,李果背负米,一路挥汗如雨,一路笑语盈盈。 除夕夜,果家做了两年里第一顿蒸米饭,不是汤汤水水,米粒稀少,夹杂野菜,豆子的那种汤粥,是真正的米饭。 李果撑得趴床,看果妹在他身边爬来爬去。果娘在厨房里擦拭米缸,将米哗哗倒入。 新的一年,果家日子渐渐好起来,不说每月有救济粮,果娘经人介绍,也在海港找到份煮饭的活,这比洗衣服的钱多上两倍,何况有什么剩菜剩饭,也能端回家,果家终于也吃上一日两顿。 果娘去海港干活,李果在家看果妹。果妹长得瘦小,可也会说话,也会走路。李果在家,就直接把她放地上,让她走走爬爬,要是要外出,就背负果妹。 衙外街的熊孩子们,每每看到李果背着果妹路过,就会追着喊:“果贼儿,把那妹妹嫁我罢。”果妹白皮肤大眼睛,长得极其水灵,很讨街坊邻居喜爱。 有时,李果会背着果妹到处闲逛,去衙坊,去城东,东逛逛,西瞧瞧。由于饿肚子的时候少去许多,基本温饱,李果不再去小偷小摸,可他的果贼儿诨号,还是被叫响,无论大人小孩,见到他都这么叫唤。 更多时候,李果会带着果妹去海港,看果娘做饭,看海船靠岸,看海商和水手。 日子一久,他便在这里混熟。不管是看仓库的,跑船的,搬货的,甚至是本地的海商,都认识这么个果贼儿。 海港往来着五湖四海客,东西洋番商,李果在这里学官话,学番语。 夏日夜晚,果娘回家,在寝室里哄果妹入睡。李果蹿上垣墙,跑到西厢窗外,学猫叫,叫得欢快。赵启谟很快出现,他披着外衣,手里还拿着书。 “果贼儿,你小声点。” 赵启谟喊“果贼儿”,用的是土语,这三字经由他那京城口音喊出,有别样的趣味。 此时尚早,赵启谟的仆人还没入睡,李果学猫叫声音太响。 “起蟆,你看,我在海边捡的。” 李果抬起手,手心里是一个白色的大贝壳。李果也会说几句官语,也能听点,只是他老叫不准赵启谟的名字。 赵启谟拿起贝壳端详,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就是比较大,颜色很白而已。 “是个贝壳啊。” 赵启谟闻到贝壳身上的腥味,他又将贝壳还给李果。 “听马账房说,这样一个贝壳,稍作加工,在落玑街里能卖十两银呢。” 李果用手掌爱抚贝壳背面,就像在爱抚着十两银。 “哦。” 十两银对赵启谟而言并不算多贵重,他才十二岁,身上的任何一样物品价值都以金计算。 “可是买它去有何用途?” 自打李果跟随果娘去海港后,李果经常拿些新奇的东西过来,有时候只是块好看的石头,有时候是尾鲜见的鱼,有时候是异样的花草。要么是他在海边拣的,要么是水手们给他的。 “你看,可以在这里钻孔,穿过绳,挂在脖子上。” 李果将贝壳屁股端起,做着穿孔的动作,然后再将贝壳贴在胸口演示。 “听说番商很喜欢这种贝壳,还会在背上刻花纹,刻花纹就更值钱啦。” 李果的话语,往往围绕着一个“钱”字。赵启谟不嫌弃他俗,他知道李果穷。 “要是白天,在阳光下看,贝壳上的白色会发出彩光,喏,你拿着。” 李果再次将贝壳递给赵启谟,赵启谟接过,拿到烛光下端详,贝壳背部隐隐有流光。 “可是要卖我?” 赵启谟狐疑,之前李果曾拿过来一株红色的花,要卖赵启谟一吊钱,还说是友情价。然而赵启谟既然喜爱花草,对花草也十分熟悉,认出这花虽是海外来的,但并不珍奇。 “没啦,就是觉得好漂亮,给你玩两天。” 李果扯动手腕上红绳系的一枚花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是每次都想从赵启谟身上赚钱。 “可别弄丢,值十两呢。” 李果两个手指拼出个十字。 “知道啦。” 赵启谟将贝壳收起,他返回书案,瞧见上头摆的一盘桃子,他挑最大那颗,抛给李果。 “走吧,一会我娘要过来查房,看到你就不好了。” 咔嚓。 “唔,呐窝走啦。” 李果叼着颗粉红大桃子,在屋檐和垣墙上跳跃,活脱脱一只猴子。 11、读书郎和半文盲 李二昆还没失踪前,每年跑船,收入也还凑合,在李果八岁时,他送李果去私塾读书,也就读了半年,刚刚会写几个字,就没钱交学费。李二昆跟的海船遇到海难,李二昆没有回来。 那是艘寻常可见的海船,运载三十多位大小商人及其仆从,二十多位船工。 海船在占城附近遭遇暴风雨触礁,船身粉碎。数日后,被过往海船搭救的人,返回海港,总计四十三人,但里边没有李二昆。 李果背着果妹,在仓库附近溜达,他观看货物从船上卸载,账房拿笔和算盘,在一旁盘算。有的账房先生登记货物,喜欢边写边报货物主人名姓,货物名称,重量,音调起伏婉转,十分有趣。 李果会学账房的模样,手里拿张废纸,做书写状,报着货物名称和重量。 “果贼儿又不识字,还学人账房先生。”水手和脚力们会取笑他。 李果是不忿的,会说自己识字,然后在沙地上写下,十百万,田土山,诸如之类的字。 李果是个半文盲。 他不懂什么“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大意:真正的君子,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他听赵启谟诵读过这句子,读起来阴阳顿挫,十分好听。 过年后,赵启谟去城外的县学读书,路途有些远,每日骑马去,骑马返,身边跟随仆人。 放学回家,有时会途径海港。李果就会看到浩浩荡荡一群人,为首的是四位读书郎:官n代的赵启谟,官二代的柳经,富二代的王鲸,还有一位富三代的孙齐民。 城东孙家和王家,都是海商家族,非常富有。 这群公子哥身后,是十多位仆从,紧紧跟随,唯恐哪里照顾得不周道。 每每赵启谟途径海港,李果都会远远跟随,他靠近不了赵启谟,仆人们会拦阻。 “启谟。”但李果可以喊叫。 于是公子哥们取笑李果,揶揄赵启谟。 “启谟,果贼儿喊你呢。” 赵启谟大多数时候,会装作没听到,有时也会回头颔首。 即使赵启谟和果贼儿这样的人搅和在一起,读书郎们并不会排斥他,因为赵启谟是皇族。 官宦之家,比不过皇亲国戚,却可以瞧不起商贾;穿丝绸的商贾,比不上官宦之家,也可以鄙夷穿粗麻衣的贫民。他们这些十二三岁的孩子,都懂得相互间的层层差距。 位于最底层的李果,不晓得什么是皇族,赵启谟嘛,不就是赵启谟。 这天放学得早,明日节假,读书郎们又浩浩荡荡经过海港。 李果见学生放学,急忙从仓库里跑出来。他手里拿着根咬一半的甘蔗,因为夏日炎热,他挽着裤筒,裤筒一脚高一脚低。他站在路旁,在人群里寻找赵启谟,没留意果妹跟着他出来,果妹因为好奇,朝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跑去。等李果回过神,果妹已走到路边,并且因为马匹嘶叫,恐慌跌倒在地,正好拦在王鲸跟前。王鲸恼怒跳下马,扬起马鞭就要朝果妹身上招呼。李果冲过去抢马鞭,两人平素交恶,水火不容,您来我往,很快打成一团。 果妹在地上哭声响亮,四周的人们围簇过来,王鲸仆人将李果拉开,两个孩子仍在对骂。王鲸在海港不敢造次,他家仓库他二叔王晁照看,他是怕引来二叔,要挨顿骂。 “果贼儿,你等着!” “怕你这条死鲸鱼?等着就等着!” 李果张牙舞爪,双手叉腰,在赵启谟面前,虚张声势。 王鲸愤然上马,和一众读书郎离去。 见王鲸离去,李果才拉起衣服查看,腰间挨着王鲸一鞭,十分疼痛。 “好啦好啦,别哭了。” 李果弯身去安慰果妹,将果妹背在肩上,他哄着妹妹,在海港兜转。 白日的纠纷,赵启谟没有插手,夜里李果跑去他窗外学猫叫,赵启谟探出头来,说李果:“往后尽量不要打架。”十二岁的赵启谟沉稳许多,说这些话时,那语气恍惚是个大人。 “可是他要打我妹。” 李果为自己辩护,果妹那么小,肥鲸都还想抽她马鞭,太可恶。 “众目睽睽下,他那鞭子不敢扬下,只是装模作样。” 赵启谟分析着,他此时如此冷静,犹如当时骑在马上旁观的模样。 “你怎么帮他说话,谁说他不敢打,我腰上就挨了一鞭。” 李果拉起衣服,腰间一处鞭打痕迹,淤青明显。 “等我下。” 赵启谟离开窗户,翻箱倒柜,一会过来,塞给李果一瓶小药水。 “拿去擦擦。” 李果接过,毛毛躁躁拔开瓶盖,药水倒手心搓热,捂在伤处。 “好像不那么疼啦。” 李果又似没有烦恼那般冲赵启谟笑着,将药水还赵启谟,赵启谟没接,说:“你留着。” 李果好斗,像个野孩子,身上经常有伤。 “我不是说不可和他争,武斗不行,可以智取。” 赵启谟仍是一脸严肃。李果瞪大眼睛,看着赵启谟,很是崇拜。他知道赵启谟比他懂得多,有文化。 “走吧,一会被仆人看到不好。” 赵启谟始终很担心,李果逾墙行径被人发现。 每里几乎天一黑,李果就跑来赵启谟,很准时,很频繁。 “启谟。” “嗯?” “你和肥鲸要好,还是和我要好?” “和你要好。” 赵启谟不喜欢王鲸,不过他也很少表达出他对王鲸的厌恶。 “那我走啦。” 李果笑嘻嘻的,手脚麻利,从屋檐跳上垣墙。 “果贼儿。” 赵启谟往窗外探身,李果驻足,只见赵启谟抬手一挥,一包东西丢到李果怀里。 李果拿起一看,是包酥饼。 每天赵启谟去上学,家里都会准备许多食物,赵启谟哪里吃得完,随手就给了李果。 12、赵夫人的对策 夏日炎热,李果拿席子到屋顶上睡,头顶满天星,凉风吹拂发丝,再舒坦不过。而最美好的,再比不过一颗井水浸的冰西瓜。 白日,在海港帮一位瓜贩拾取滚落一地的西瓜,瓜贩感激,赠给李果一个大西瓜,李果抱回家,浸泡在井水里。等到夜晚,他切开西瓜,分给娘和果妹,自己捧着剩余的半个西瓜上屋顶。 此地人吃西瓜,会往瓜肉上撒盐水,是为吃起来味道更甜。至于为何西瓜上撒盐水就更好吃,也没人懂,但上至老人,下至小孩儿都晓得这么个方法。 李果将西瓜切块,撒好盐水,端在盘里,他溜到赵启谟窗外学喵叫。赵启谟的书童清风端着水盆进屋,嫌弃说:“哪来的野猫,这几夜直叫唤。也是怪事,又不是春日。” 清风年长赵启谟一岁,赵夫人亲自挑选的书童,听话,懂事,懂规矩。 赵启谟在书案前书写,若无其事说:“想来是邻人家养的猫,到垣墙上乘凉,正呼朋引伴。” 清风拧起湿巾,递给赵启谟擦手,他服侍在赵启谟身侧,目光不时移往窗外,他总觉得那声响,像在窗下。 “该不是那个果贼儿来捣乱,白日见他在衙外街和人打架,也难怪没爹,才会如此撒泼粗野。” 这猫叫声如此响亮欢脱,总觉得不大对。 清风家人在静公宅帮佣,他是破落户的小儿子,读过两年私塾,听闻赵提举要找个书童,伺候小官人,这才过来。虽然是仆人,但当的是赵提举儿子的书童,清风还是有些得意。他识字,且是大户人家书童,自然对李果这样的粗野孩子有优越感。 白日,赵启谟放学归来,清风捧着文房用具跟随在身边,路过衙外街时,正见李果和衙外街的孩子打架。清风来静公宅不过数日,就已知道果贼儿,还知道他有时会上垣墙捣乱,还知道他没爹,可见仆人间喜欢嚼人舌头。 赵启谟擦拭双手,将湿巾递给清风,冷冷说:“我最不喜听人闲言闲语,往后这类事,别在我耳边说。”清风接过湿巾,低头说:“是,再不敢犯。”他虽聪明,毕竟年纪轻,没有城府,哪里会想到,自家公子和隔壁那果贼儿有交情。 自从有书童,赵启谟放学路上遇到李果,是全然不搭理的。今夜李果在窗外学猫叫,他本也没打算回应。 李果在窗外,听到屋内的对话,知道赵启谟寝室里有其他人,可他没打算离去,因为一般赵启谟会想法子将人支走。 偏偏今晚,赵启谟并不想和李果见面,一会赵夫人还要过来问功课,不谨慎也不行。 李果学猫叫简直惟妙惟肖,他最开始学的是老公猫的声音,在窗外等上许久,为提示赵启谟他还在,他又学奶猫的声音,奶声奶气,喵喵数声。 “清风,你下楼去找朴婆子拿只鸡毛掸子,好把那猫赶走,扰我读书。” 赵启谟放下书卷,颦眉,他有对好看的剑眉,眉下是双清明如星的眼睛,年纪不大,已能隐隐看出日后俊美出众的模样。清风领命退下,心想着这个时候,朴婆子大概在厨房倒剩菜剩饭。 清风掩门离去,李果立即起身,趴在窗棂上,一手端着盘子。 “启谟,吃西瓜。” 李果喜眉笑眼,他很少拿东西给赵启谟吃,他能拿出手的食物也不多,何况以吃的而言,没有哪样赵启谟会稀罕。 搁下书,赵启谟轻轻叹息,朝李果走去。 “你哪来的西瓜?” “今日帮位卖瓜搬西瓜,他感激我,就赠我一个。” 李果拿起一块,塞给赵启谟。 “你吃,好甜的。” 赵启谟端详着李果手里的西瓜,以往腹疼的记忆又被记起,他迟迟没接。 “这次绝对不会肚子疼,我洗好手才切的西瓜,很干净。” 李果强调着,每次害赵启谟吃坏肚子,他也很自责。 盛情难却,赵启谟拿起一块,三五口啃完。 “我吃完了,你快离开,书童很快回来。” 赵启谟赶人,他很清楚,一旦被家人发现李果在窗外,后果会很严重。 “嗯啊,启谟,我今晚就睡在屋顶,晚些时候再找你玩。” 李果爽快答应,赶紧离去。 也是惊险,李果刚离去,清风就推开门进来,看到赵启谟站在窗口,手里捏着什么。 “公子,鸡毛掸子。” 赵启谟不动声色,将瓜皮丢到窗外,说:“不必了,猫我已经赶走。” 清风觉得蹊跷,但也没多问。 夜深,待清风回隔壁房间入睡,赵启谟拿着烛火,攀爬垣墙,去找李果。 李果果然躺在屋顶,大概是等待过程太无聊乏味,他仰面朝天,四肢叉开,竟已睡着。 “果贼儿。” 赵启谟扯动李果胳膊。李果醒来,揉揉眼睛,见是赵启谟高兴说:“启谟,你怎么来啦。”他一高兴,声音不免响亮。“嘘,小声点。” 赵启谟将羊皮灯搁在席边,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那是一块丝绸手帕,手帕打开,里边有有十来颗暗红的小果子。 “这是什么?” 李果没吃过,看着有点眼熟。 “蜜煎(蜜饯)。” 赵启谟拿起一颗,塞入李果嘴中。李果含在嘴里,蜂蜜的甜味淳厚,在口腔蔓延,牙齿轻轻一咬,还有果肉酸酸的味道。 “今早娘给我一捧,还剩几颗,给你吃。” 蜜煎集市上就能买到,但本地集市上出售的,肯定不及赵启谟手里这些好吃,这些糖煎是赵夫人托人从京城购来,特供品。 只是给李果吃他也不懂,傻傻说着:“又酸又甜,好好吃。” 赵启谟也没说什么,他将蜜煎搁下,原路返回。 许是赵夫人原先有叮嘱,清风听到公子寝室有声响,并不敢入睡。他起身前来,发现寝室空无一人,正在惶恐时,听到窗外有攀爬的声音,清风警觉躲匿起来,这便就看到赵启谟翻进窗来,手脚那叫一个利索,全然没有平时的稳重。 第二日,清风便去和赵夫人禀报他昨晚所见。他毕竟只是个书童,主人家让他如何做,就如何做,何况翻窗逾墙这等危险之事,如果赵启谟有个差错,他做为书童,难咎其责。 关于宝贝儿子和垣墙外那栋歪歪斜斜的破屋里边的孩子交好,赵夫人曾有耳闻。可她是位有身份的女性,不轻易出门,没见过儿子和那个叫果贼儿的孩子玩在一起,就也没那么放心上。 一听到书童说赵启谟夜晚翻墙逾墙,差点没将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吓晕。 她对赵启谟管最严的是他课业,其余全是宠,不曾有过一次训斥。急匆匆赶来书房,见儿子在用功读书,心又软下。思前想后,便就旁敲侧击的谈起夜晚的猫叫影响学业。“常有仆人说垣墙上总有野猫,夜里吵闹,我问清风,他说你前夜还让他去拿鸡毛掸子打猫。”赵夫人走至窗前,扫视窗外,她看到那栋破屋屋顶上有条草席,显然夜晚有人睡在上头。 “野猫自是赶不走,还是让人将窗户钉起来,也免去吵闹。” 赵夫人低头一看,看到屋檐,垣墙上落满一堆桃核,还有几块瓜皮。 “也免去有些无赖小儿,来此放肆,桃子西瓜都吃到这里来啦。” 简直气愤,怎能让这等没家教的野孩子,在此上蹿下跳。虽然气得不轻,可赵夫人仍不失风度,言语平缓。 赵启谟知道他和李果经由垣墙相见的事,多半是被发现了,低着头,也不敢吭声。赵夫人早先就叮嘱过他,不要和果贼儿玩到一起,这次被抓现成。 赵夫人离去,赵福赵强两人过来,将西厢朝向垣墙的窗户用木板封牢。 赵启谟站在一旁看着,一言不发。 被发现是早晚的事,果贼儿往来太频繁不说,且毫无顾忌。这下好了,以后说个话递个东西都不方便。 静公宅封西厢窗,李果听到声响,爬上屋顶。他探出身子,对上赵夫人那严厉的眼神,他虽慌乱,但没有逃走。一大一小,四目相对。李果仍是破衣破裤,看着寒酸,但今早洗过脸,梳理过头发,远远比去年赵夫人看到的小乞丐模样强上许多。 赵夫人将李果从脚到头打量,她留意到这穷人家的孩子白皮肤,五官均称,长得还挺清秀,心里胡乱想着,还好是个男娃,要是个女娃儿,这逾墙爬窗可成何体统。 夜里李果仍是爬到西厢窗外,学猫叫,他想问问赵启谟是怎么回事,对窗户突然被封一事,他很震惊。 几声猫叫,没引出赵启谟,倒是引来四五位赵家仆人,他们早埋伏在垣墙,一拥而上,将李果逮着。 被仆人押着,登木梯下垣墙,李果站在静公宅院子中,发现赵夫人也在,赵夫人身边跟着两位女婢,看李果的神情仍是严厉。 “将赵朴喊来。”赵夫人发号施令。 赵朴很快被叫来,一见到李果被押着,十分惊讶。 这个果贼儿虽说经常爬垣墙,但今年就没见过他蹿进静公宅偷东西,怎么突然被逮着啦。 “夫人有何吩咐?” “将这孩儿送回去,让他娘好好管教。不说这翻墙爬屋,有个不慎摔落残疾,就是被人误以为盗贼,黑漆漆中打死,岂不是枉送性命。” 赵夫人说得这些话,倒也在理,这爬的是静公宅的屋檐,要是去爬衙坊其他人家的,说不准早当贼扑打,甚至送官。 李果垂头丧气,不敢说什么,心里只想着赵启谟的娘好生厉害,不知道自己翻墙的事,会不会连累启谟挨训。心中懊悔,沮丧。 李果像贼一样,被赵家仆人捆住双手,押出西灰门。 13、彩色箭翎 木梯被果娘搬走,搬到杂物间里,果娘不许李果再上屋顶,攀爬垣墙,尤其攀爬别人家的屋檐。 “要是掉下来,摔断腿呢?就是没摔断腿,老是去爬大宅的屋檐,早晚也要被人打断腿。” 果娘对李果的管教不多,生活穷困,她对李果是一味宠着,觉得孩子挨饿受苦可怜,可是现在这已不是受苦的问题,是太调皮,再不能这么下去。 挨娘一顿训,兼之惧怕静公宅的赵夫人,李果再没敢去逾墙,爬静公宅屋檐。 天一黑,就老老实实待家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想着赵启谟平日递给的那些好吃的食物,想着赵启谟一手拿书,一手执灯,喊他果贼儿的样子。 李果闷闷不乐好几天,也许是因为没人投喂,也许是因为再不能和赵启谟玩。 清早,背着果妹出门,想去海港,正好见到赵启谟去上学,他自己骑马,身边跟着三位仆人。一位书童,李果不认识,另两位是赵强和赵朴。 李果驻足观看,喊着:“启谟。”赵强过来,将李果赶走。 听到唤声,赵启谟头都没回。 有好些时日,在外头叫赵启谟,赵启谟都不搭理。李果觉得无趣,背着果妹走了。 虽然没问到赵启谟,是为什么窗户突然被封,李果却也知道,那是赵启谟家人不让他们往来。 衙外街有些大人,会叮嘱孩子不要和李果玩,甚至当李果面说李果是个贼儿,粗野没家教。李果也不介意,不就是被嫌弃嘛,不跟我一起玩就算啦,我也不稀罕。 你不理我,我也不要和你好。 想到赵启谟不理不睬,李果心里懊恼。 在海港,李果不用一直带着果妹,果妹讨人喜欢,这家大婶抱着,那家姑娘抱着,李果也乐得悠闲。 得空,李果会去给港口往来的客人商人跑腿,这能挣几个钱,运气好的话,遇到慷慨大方的海商,随手给点东西,都很值钱。 就是有时没有海船靠岸,孙家仓库的人,也会差遣李果去酒家打饭打酒,给两三文散钱,做跑腿费。 实在无所事事,李果会带着果妹,去阿聪家找阿聪玩。阿聪家,是艘常年停泊在海边的旧船。阿聪一家在船上洗衣做饭睡觉,阿聪爹有时也载人有时也拉货,更多时候是待在附近一家茶馆里闲扯喝茶。 阿聪年纪比李果还小一岁,但懂的东西比李果多,会教李果钓鱼,制作鱼饵。海水退潮后,带李果去礁石缝里抓螃蟹,用渔网捞浅水中的鱼虾。 螃蟹洗刷干净,果娘会将它们剁碎,淘米一起熬煮,很鲜美。 小鱼小虾晾晒在小院子里,风干就行,煮粥时,丢一把进去,可以提味。 不会浪费一样食物,不会浪费一文钱。 在海港多时,李果存下一吊钱。他用一个陶罐装他攒的铜钱,陶罐就藏在床底下。 不过,有时果娘会去取出几枚,买块豆腐啊,买把芽菜,买油买盐诸如此类。渐渐这一吊钱,也一文不剩。 有那么几天,李果没想赵启谟,以及他家的院子。 偶尔,还是能在赵启谟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到他,不过李果也只是看着,不再觉得激动或者开心。 赵启谟的发髻扎起,戴着一个玉质束发冠,他在蓄发,区别于小孩儿。他脚上踩着双黑靴,穿着圆领袍,腰间坠玉,俨然是个小大人。唯有脖子上的坠金珠串,显露出几分孩子气。赵启谟从头到脚,都十分气派,矜贵。相比而言,李果穿着条破裤,膝盖和屁股后面缝着几块不同颜色的布,身上的衣服,衣带只剩一条,衣服敞开,好在里边穿条褪色肚兜,不至于袒胸露乳。头发不再梳两个羊角,斜斜在右侧束着发髻,用条破布随便缠绑。脚上踩着双草鞋,灰头灰面,看不出本来颜色。 天壤之别。 又一个黄昏,李果站在家门口,看着赵启谟经过。赵启谟突然丢出一团东西,丢到李果脚边。李果弯身捡起,是团纸。打开,纸上画着一堵墙,一棵树,树上吊着一支箭翎。 夜里,李果蹭上垣墙,偷偷摸摸攀上梨树,他找到那支箭翎。月光下,能辨认出这是支彩色的箭翎。如果是白日上垣墙,远远就能发现。 箭翎四周的树杈挂着几样东西,用油纸包着。李果一股脑扯下,揣入怀里。 他滑下垣墙,才敢将这些油纸打开,里边都是吃的,有核桃,有米花(爆米花),有酥饼。 很可能,好几天前,赵启谟就在梨树上绑上彩色箭翎,并且陆续将零嘴挂上去,只是李果再没爬过垣墙,所以没发现。 李果将米花吃下,其余的拿回家,储存起来。 隔日,赵启谟趁着独自一人在院中散步,溜到梨树下仰望,他挂上的食物消失,但多出一个小布袋悬挂在上头。 赵启谟登上木梯,走上垣墙,将小布袋解下,藏入袖中,不慌不忙爬下木梯。 这些日子,他闷得慌,夜里再没有个人过来,藏在窗外学猫叫,找他玩。 赵夫人封死西厢朝向垣墙的窗户,赵启谟的寝室随即挪到隔壁朝南的房间,那房间两扇窗也开在南面。 从窗户探出头,也看不见李果家的屋顶,赵启谟一度很沮丧。 走出庭院,被支走的书童,拿着赵启谟要的书跟来,赵启谟接过,脸上不觉带着笑意。清风看他多日闷闷不乐,知道是因为挪房间的事,毕竟是自己告的状,这些日子对赵启谟小心翼翼伺候着,现下终于可以舒口气。 夜里,早早遣走书童。赵启谟拿出小布袋,拉开绳子,从布袋里边倒出一块“石头”。有鸡蛋大小,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石头””透明有淡淡红斑,看着有些眼熟。 这是块玳瑁,被海水长年累月的侵蚀,表面光滑,大概又是李果在哪里捡的。 这东西还挺值钱。 赵启谟将玳瑁放在枕边把玩,烛光下,这玳瑁通透美丽。他想起上次李果给他玩耍两天的贝壳,在白日的阳光下,散发着异彩。后来李果拿去落玑街卖出五两银。 第二日,赵启谟在纸张上写上玳瑁二字,琢磨着李果看不懂,又画一个元宝示意,再将纸张折叠,和玳瑁一并放入小布袋。趁着夜晚无人,又将它挂在梨树上,挨着箭翎。 小布袋,很快失踪,垣墙上却又出现一只花盆,花盆里是一株弱小的绿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赵启谟登上垣墙,将花盆拿下来,这盆植物,就此摆他书案上。 李果拿着那块神秘“石头”,去落玑街售卖,因为他是孩子,店主们都不理会他,唯一理会他的,还是上次那个黑心商家,商家收走玳瑁,给李果二两银。 十一岁的李果揣着二两银,开心回家,却不想这东西十倍于这个价钱。 夏天很快过去,吊在梨树上的彩色箭翎,在风吹日晒下,褪成白色。两个孩子用它作为信号,交换礼物。竟也神不知鬼不觉。 赵夫人知道赵启谟常去院子里散步,有时会在梨树那边待很久——书童的禀报,不过她没当一回事,想着是去梨树边看书。赵启谟喜爱花草,又经常手不释卷。 入秋,赵启谟跟赵夫人要求搬回到他原来的房间睡。西厢那扇窗子,灯光终于又再次亮起,封锁的窗户,也再次打开。 夏时,两个孩子都表现得很好,没有逾墙,没有攀爬屋檐,没有交流。 赵启谟很懂事,赵夫人很放心。 解除窗户封禁那日,秋高气爽,赵启谟看着仆人拆下封床的木板,嘴角微微勾起。 他在家里,即受宠也受管制,不说赵夫人事事要顺着她的心意,赵爹也十分严厉。每天一早到晚都是读书,赵启谟是不讨厌读书,不过他毕竟还未成年,有孩子贪玩一面。 以往在京城,朋友众多,都是群纨绔,跟着胡闹,外祖家的人觉得是寻常事,日夜过得很舒坦,自在。一到闽地,没有交好的朋友,单单觉得李果有趣,家人却不许和他往来。兼之年纪增长,读书为要,日子越发枯燥无味。 赵启谟不会以闹别扭,绝食之类孩子的把戏,抗议他的不满,在他看来太幼稚,还不如先顺着娘的心意,再慢慢想法子。 争取回到原来的房间,拆除封锁的窗户,夜里读书读倦乏,又会有李果来陪他玩耍。 赵启谟在京城没有接触过贫儿,抵达闽地,遇到李果,才知道相互间的巨大差异,诚然,这也是有趣的来源。 窗户启开,阳光倾泻入室,赵启谟唤清风将那盆神秘植物搁放在窗上,他想李果看到,会知晓他又回来住了。 “公子,这是什么花?” 清风平日被嘱咐浇水,这盆花他家公子很上心,但是怎么觉得越浇水越枯黄。 “不是花,是株芦荟,我前日问过先生。” 赵启谟很有绘画天赋,将这株植物栩栩如生画下,拿去问县学的教官,得知这种植物叫芦荟。本地不罕见,海船上也经常有人养,耐干旱。 “往后一旬浇一次水,不要多浇。” 教官还说这种植物畏寒怕涝,赵启谟叮嘱书童。 14、鲸鱼入水 深秋,学校放田假,给那些需要回家收稻谷的苦逼学生们假期。至于官富后代们,自然是不用下地干活,不过田假他们也有份,统一放假。 贵家子弟,趁着这个时候,外出游玩,登山下海,四处闲逛。 海港这几天也比往昔热闹,络络不绝的人潮,搭乘渔船,客船出海,去附近岛屿钓鱼,看海,野炊。 这样挣钱的好时节,李果自然不会放过,他挎着篮子卖橘子。果妹跟随在身边,身上也背着个小布囊,放着四五橘子,学哥哥喊着:“买橘子呦。”果妹快三岁,个头到李果膝盖,额头的刘海抓起,随意扎着,露出美人尖,和精致的五官。这孩子特别水灵,以后会是个小美人。 李果发现,他带果妹的话,橘子卖得更快。 早上卖完一篮,返回孙家仓库侧旁的厨房,将寄存的半筐橘子再搬出许多入篮,又出去售卖。 这一筐橘子,李果从进城的果农那边收购。他也是有样学样,海港到处是做生意买卖的人,他耳濡目染,平素又极爱钱,一学就会。 “果儿,别把你妹丢啦。” 果娘在灶忙活,抬头见李果急匆匆进来装橘子,又急匆匆出去,大声叮嘱。 长得漂亮的小女孩儿,容易丢失,像果妹,一旦被抱走,养个四五年,转手就能得许多钱。牙人买去,教教曲子,□□举止言谈,装扮一番,转手给大户人家,烟花地里,售价十分可观。 “娘,知道啦。” 李果回应声传出,他人已跑出厨房。 果妹乖乖坐在仓库门栏上,手里拿着一片环饼,咔吧咔吧吃着。也不知道是谁给她零嘴,果妹但凡吃的,来者不拒。 “哥哥,吃。” 果妹将沾满口水的环饼举起。 李果帮果妹擦擦脸上的饼渣,牵起果妹,两人继续去人群里卖橘子。 午时,海港人潮不减,李果被买橘子的顾客围绕,等他忙碌一番,抬头,才发现果妹没在身边。 李果惊慌寻找,很快听到果妹的哭声,也就在不远处。李果推开人群追上,正见王鲸的跟班抓住果妹,往码头走,果妹哭喊着:“哥哥。” 李果丢下篮子追赶,大骂:“死鲸鱼,把我妹妹放下!” 王鲸身边有两位玩伴,也就是两位跟班,对王鲸唯命是从。 “就不放,我要把她吊在桅杆上!” 王鲸得意洋洋,他走在前头,海边停着一艘小船。果妹哭声越发凄厉,她被倒提着,两只小手在半空扑腾。 李果冲过去争抢,被王鲸和一位跟班打倒在地。 “死鲸鱼!我要告诉你叔,让他打死你,剥你的鱼皮!” 李果涕泪交加,边厮打边吼。 “去吧去吧,我叔出海了,哈哈哈哈。” 王鲸挥挥手,登上船,果妹也被带上船。 这帮十二三岁,无法无天的家伙扬长而去。 果妹的哭声虽然引人注意,可行人匆匆各顾各事,根本没人搭手帮忙。 王鲸站在甲板上,跟班将登船的木板拆走,冲李果装鬼脸。李果看到船上还有另外两位乘客,正是赵启谟和孙齐民。 “启谟!” 李果扑通跳入水,追着船叫喊。 这船是孙家的船,显然孙齐民带着赵启谟准备出游。 王鲸两位跟班,都是他的邻居,一位叫番娃,一位叫猴潘,都是城东的孩子。 “怎么回事?” 看到王鲸一伙劫带一位小女娃上船,李果紧随其后,孙齐民急忙过去询问。 “齐民,没事,闹着玩,吓唬吓唬果贼儿。” 王鲸变客为主,指使水手起锚。 孙齐民性情懦弱,胆小怕事,只是急得打转,却不能将王鲸怎么样。 李果游到船边,将手搭上船,大声喊着:“快放开我妹!” 此时番娃已经在捆果妹,果妹又哭又闹,抓咬番娃,番娃十分窘迫。 “给我下去!” 猴潘拿船桨拍打李果抓船的手,不许李果登船。李果吃疼掉落水,再次跃身攀船,猴潘举起船桨又要打,船桨被赵启谟抢过。 “滚!”赵启谟冷脸呵斥。 “我说老赵,你一个皇族,帮个乞儿有失身份啊,你靠边站,没你事。” 王鲸抓住果妹,让番娃给果妹腰上缠绳子。这帮家伙是铁定心要将果妹挂桅杆上。 “果贼儿,手伸过来。” 赵启谟弯下身去拽水中的李果,秋日,海水冰冷,李果浑身湿透。 李果翻上船,立即过去阻拦王鲸和番娃,争抢果妹。王鲸拦抱李果的腰,幸灾乐祸喊着:“猴潘快过来帮忙,把她吊起来吊起来!”猴潘想动弹,赵启谟伸手拦住,语气阴冷说:“你过去试试。” 李果被王鲸缠住,又恼又急,和王鲸死掐成一团。 “齐民,快喊人帮忙!” 眼见拴果妹的绳子已经抛上桅杆,赵启谟唤醒傻愣在一旁的孙齐民。 这是孙家的船,只要孙齐民出声,王鲸和跟班们的恶劣行径就能被制止 “住住手!” “快去把果妹放下。” 齐民话语声一落,在旁袖手的仆人,一涌而上,将番娃执住,给果妹松绑。 “孙齐民,你放学路上给我小心点!” 王鲸气急败坏,大声囔囔,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将果妹成功吊上去,而且正好他叔王晁不在,没人管他,往后可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王鲸自顾叫囔,没发觉自己已被李果推到角落。李果一时神力,趁机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肥壮的王鲸往船外推,王鲸重心不稳,发出惨叫,跌落入水,激起一大朵水花。 “救救命啊!” 王鲸在海水里使劲扑腾,他四肢短小,身子圆滚,在水中的动作越发显得笨拙。 而且这是秋天,海水很冷。 番娃和猴潘愣愣看着,谁也不想下水,只是跑到船尾,喊话加油。 “哈哈哈哈,下水的死鲸鱼!” 李果手舞足蹈,开心笑着。 海港长大的这些孩子,都会水,船离岸也近,只是王鲸身子沉得像个水桶,游不动。 “齐民,还是让人救他上来。” 赵启谟看着王鲸几番浮沉,担心出事,这毕竟是大海,会出人命。孙齐民见王鲸狼狈的样子,偷偷笑着,听到赵启谟的话,才不甘不愿,让仆人去搭救。 王鲸很快被救上船,哪还有城东小霸王的气势,经过这番惊吓,他浑身瑟抖——多半是海水冻的,缩在两位跟班身边,有气无力的咒骂李果,并捎带孙齐民,哪怕这么狼狈不堪,他仍要威吓孙齐民。 “我没请你上船,你下去。” 孙齐民涨红脸,手指用力向下指。平日被欺压惯了,孙齐民难得挺直一回腰杆。 “孙齐民,你别出家门口,我看你一次打一次!” 王鲸从地上翻滚而起,叉腰威吓。孙齐民害怕地退缩,他和王鲸对门邻居,自孩童时就总被王鲸欺负。 “别怕他,我保护你!” 李果抱着果妹,挺身而出,他那瘦弱的身板,拦在孙齐民身前,用力拍着胸脯。 果妹一得到解救,立马破涕而笑,她趴在哥哥怀里,小手臂紧紧抱住哥哥的脖子,好奇瞪着大眼睛。她也是无知无畏,没明白,刚刚那些坏人可是要将她吊在船桅上。 王鲸恨恨不已,将船上的死对头李果打量,而后目光落在赵启谟身上。 “枉我平日当你兄弟,吃里扒外,你给我等着。”王鲸人已下船,还在愤愤不平。 “哦,我等着。”赵启谟神色不改,回得云淡风轻。 商家子还真不敢惹他这个官n代,何况在这远离政治中心的南蛮地,皇族身份还是很稀罕的。再横的螃蟹也有撞墙的时候。王鲸能因身份差异,肆无忌惮的欺凌李果兄妹,那么赵启谟也不介意用皇族身份压制王鲸。 王鲸从赵启谟那边出不了气,又在地上将李果辱骂一番,捎带上李果的娘和妹妹,什么难听的话都骂。 李果气愤不过,抄起一个竹篓砸王鲸,王鲸躲避,竹篓从王鲸耳际飞过,把他脸颊划出道口子,顿时血流。 王鲸暴跳如雷,叫嚣着要让李果付出代价。 “快走。” 孙齐民吆喝水手划桨,赶紧离开。 一会王鲸回家哭诉他爹,就麻烦了。王鲸的爹老来儿子,非常宠溺,不辨是非。 15、新伙伴 老麻烦 小船,李果问是要去哪里,孙齐民说:“林寮滩。” 林寮滩,顾名思义是处海滩,离海港不过三四里远,李果做为一个野孩子去玩过好几次。 孙齐民的性情温和无害,他拿出茶点招待李果,即使李果这样的贫民,他也没有丝毫鄙夷。 果妹安静坐在李果身边,双手捧着糕点吃,她吃得专心致志。李果举起手,查看被猴潘打疼的手掌,整个掌背红肿,看起来蛮严重。 “找城东的陆大夫,开药粉贴敷,很快就能消肿。” 孙齐民凑过去查看。 “那人看病很贵吧,用茶油或许有效。” 赵启谟呷口茶,话语平缓,他很熟悉李果家的情况。 “药粉我家有,回去,我让人拿给你。”孙齐民不只善良,还很慷慨。 “不用啦,我家有茶油。” 李果十分感激,不只让他跟船出游,还要给他药治伤。 “果贼儿,她在吃第三块糕,会撑坏肚子。” 赵启谟瞥眼果妹,果妹小手麻溜的从盘子上拿走糕点,除去赵启谟,没人留意她吃了几块。 “不能再吃了。” 李果将果妹捏手里的糕点抢走,果妹啼哭抗议。小孩子不懂饱,何况从果妹出生后,李家就开始落魄,她很馋。 “来来,哥带你去看鱼,看鱼好不好?” 李果背起果妹,哄着,朝船尾走去。 赵启谟的书童清风侍立在身边,抛给这对兄妹一个大白眼。 之前船上起冲突,清风待在船舱里,并没有上甲板,虽然他明明听到了李果的声响。 抵达林寮滩,仆人们从船里取出木桶,竹夹子。李果一看到这些工具,就知道他们这是要去捡螃蟹。 李果自告奋勇,领着众人前去礁石丛里,果妹由孙齐民的书童阿荷照顾。 阿荷人如其名,温婉得像个女孩子。 赵启谟偶尔会在仆人陪同下,到海边玩,他在本地居住一年,对海洋和海滩的新鲜感已淡去。不过,捡螃蟹,倒是第一次,他跟随在李果身边,学李果挽起裤筒,猫在礁石下,用竹夹子翻找螃蟹。 “启谟,往你脚下跑啦,快逮住!”李果夹子下溜走一只螃蟹。 “嗯,我抓到了。” 赵启谟眼疾手快,一把夹住,抛进木桶。木桶小巧,还有个小盖子,由清风提着。 “果贼儿,我这里好多只,你快来!” 孙齐民对于能跑能动,脚比较多的东西,都有点畏惧,他拿着竹夹子,不敢下手。 “来啦来啦。” 李果奔过去,东一只西一只,夹起,塞进木桶。 待木桶装满螃蟹,三个孩子又去沙滩捡贝壳。此时海水退潮,沙滩上□□许多贝壳,小坑里,也困住少许鱼虾。 孙齐民让仆人拿来一只铜水盆,把捡的贝壳,彩石子,甚至捕抓的鱼虾都往里边放。 “这是什么?” “刚明明还好好的,我只碰它一下,突然就吹起肚皮,翻了白眼。” 赵启谟蹲在一边,戳着水坑里一只“球”。确切的说,那是只将肚子鼓得浑圆的小鱼,翻着肚皮,浮在水面,就像死掉了。 “我知道,叫翻肚鱼,它这是装死呢。” 孙齐民托腮看着,他觉得这鱼的样子十分可爱。 “启谟,你手缩回来,扎到手指可疼啦。” 河豚表皮的小刺竖起,虽然细小,可是扎到人非常疼。 李果拿树枝戳河豚,小河豚被他戳得不耐烦,一肚子气泄掉,在浅浅水坑里来回逃窜。 “快逃啦,抓起来,哼哼,大胆贼鱼,还敢装死。”赵启谟没见过这么狡猾的鱼。 “放它走吧。”孙齐民心软。 “哈哈,逮到啦。” 李果用树枝压住鱼身,揪住鱼尾巴,拎着它,丢进水盆里。 “我要把他模样画下来,拿去问问先生,这是什么鱼。”赵启谟有很强求知欲。 “就是河豚啦,你碰它,它就吹气,将肚子鼓起来装死。” 李果抖抖裤筒里的泥沙,他常在海边跑,认识不少海洋生物。 “河豚,海里也有吗?”赵启谟很怀疑。 “就长在海里的。” “啊?” 既然是海鱼,可为什么叫河豚呢? 回程,小河豚还是被孙齐民放回海中。水盆里除去几头虾,两只不知名小鱼外,更多的是寄生蟹,在贝壳和石子间爬来爬去。 “这些螃蟹很小,没什么肉,我带回去也没用,要不留给水手们。” 孙齐民只是玩戏,抓那么多螃蟹,他并没打算吃它们。 “留一些给果贼儿。” 捕抓的时候,李果就在赵启谟身边说,他和伙伴阿聪也来抓过这种螃蟹,然后还带了很多回家吃,可见是可以吃的。 “给我些,这东西可好吃啦。” 李果描述怎么刷洗,怎么切块,煮汤熬粥都极鲜美。也可以晾晒后,再剁碎,和米饭一起蒸煮。赵启谟对新鲜的东西感兴趣,居然听得津津有味。 其实这些都是贫民的做法,富家确实不吃这种礁石下生长的小螃蟹。 晚上,李果偷偷摸摸,将煮好的一碗螃蟹粥端给赵启谟。 “手涂茶油了吗?”赵启谟低身问。 “涂了。” 李果将受伤的手臂抬起,凑近赵启谟鼻子,闻到一股不那么好闻的气味。 “孙家小员外还让书童给我送来一包药粉,不过也不知道怎么敷。” 孙齐民确实是个极好的人,将螃蟹分李果一半不说,还特意让仆人给李果送来药粉。 “你拿来,我帮你敷。” “不用啦,睡一觉明天就好啦。” 李果根本没将这点小伤放在心里。何况也怕被赵家人发现。 赵启谟接过螃蟹粥,先是闻一闻,觉得确实鲜美,尝一口,也着实可口,然而赵启谟不敢多吃,也只尝过两口。 “公子,这是海边贫户的食物。你要是吃坏肚子,可就不好啦。” 清风收拾碗匙,十分嫌弃,决定拿去喂猫。他看李果不顺眼,甚至夹带几分妒意。 赵启谟不理会书童的念叨,他厌烦清风,也动过让他待不下去的念头。然而说到底,这个书童赶走,还会有新书童在身边晃悠。何况娘亲对这书童十分满意,暂时也还赶不走。 自从赵启谟重新搬回西厢,李果夜里偶尔会过来,赵启谟知道瞒不过清风,干脆拉拢清风。清风看赵启谟信任他,又有将功赎罪的念头——毕竟上次出卖赵启谟,被赵启谟冷落一个季度,于是竟也帮着隐瞒。 即使如此,李果也是好几天才过来一次,他也怕被果娘发现。 李果抬起木板,本想偷偷溜下屋顶,谁想竟听到家里有喧哗的声音。此时果娘应该是在寝室里哄果妹睡觉的,怎么会在小厅中? 猫腰,轻声爬下,搬走木梯,李果趴在杂物间窗内,偷看厅中的情景。 喝,这可不得了,王鲸带着人过来,有五六位青壮仆人,气势汹汹。 16、柳条伺候 “李果呢?” 王鲸气焰嚣张,大声叫嚣。果娘抱着果妹,轻声安抚哭泣的果妹。 仆人们四散,有的去厨房,有的去寝室,有的朝杂物间走来。这帮家伙暴力掀翻物品,大有打砸的意图。 “我在这里呢。” 李果从杂物间里蹿出来,大声叫嚷。 “快追上!给我打死他!” 王鲸气急败坏,吆喝仆人追赶。 李果拼命在前方奔跑,他冲出家门,在衙外街拼命逃窜,屁股后面追着一群王鲸的仆人。 就是那肥胖的王鲸,也远远跟随,气喘吁吁,追在后头。 虽然天色已黑,衙外街的人还不少,众人驻足观看,目瞪口呆。 李果在衙外街如鱼得水,在小巷子乱窜,翻墙穿屋,惹得鸡飞狗跳。李果仿佛条泥鳅般滑溜跃过木桥,蹿进混乱且拥挤不堪的合桥区。 “逮住他!逮住他!” 王鲸蹲身喘气,上气不接下气,止步于木桥。仆人提灯追上,李果在前方腾跃障碍物,俨然是只猴子。 趁着夜色,李果藏匿于合桥人家的院落里。 四周犬吠声起,王家仆人们到处搜索,终究是无可奈何。 返回木桥,王鲸气得大骂饭桶。 此时四周早聚集众多居民,纷纷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即使蛮横如王鲸,也觉得难堪,领着仆人匆匆离去。 半途想拐回李果家,却见李果家门口也聚集着十来位邻居,他们围簇在果娘身边,人声嘈杂。 城东的孩子,很少会到衙外街来,何况是去合桥区,这番追赶,引起不小动静。 王鲸懊恼离去,想着李果终日在海港,想逮他还不容易,逮到就打折腿,看他怎么跑。 李果藏在合桥民房里,趴在别人家床下。 这户人家,正好院门开着,李果摸黑进去,就往人家木床下躲匿。听到外头没声响了,他才又爬出来。回家自然是不敢的,他晃过木桥,攀爬垣墙,沿着垣墙,回到自家屋顶。 家门口邻居们聚在一起,喋喋不休的说着,有数落李果的,也有谴责王家蛮横的。果娘大概已经抱着果妹回屋哄,没听到她的声音。 李果想,这下闯祸了。回去还不被娘给打死。 “果贼儿。” 一个不大的声音响起,李果抬头看,是赵启谟在喊他。 赵启谟打开西厢的窗户,他朝李果招手。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喧哗?” 李果三五下,蹦跳到赵启谟面前,赵启谟关心的询问。 “死鲸鱼带人要抓我,我躲过了。”李果揽抱双臂,他穿得单薄,垣墙上风大。 “你先别回去,就怕王鲸不罢休,又折回来。” 赵启谟叮嘱李果,又回头使唤清风,让他取件外衣。清风不情不愿,将赵启谟的外衣塞到李果怀里。 “启谟你真好。” 李果搂抱衣服,十分感激。深秋夜晚,在屋顶躲避,非得冻僵不可。 “无需多言,你快到那避风的地方躲起来。”赵启谟说完,便将窗户关上。 倒不是他不帮李果,让李果到他寝室里躲避,而是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宅子里耳目众多,仆人如云。 即使赵启谟再小心谨慎,李果翻墙,攀爬西厢窗户的身影,还是被院子里的仆人瞅见,那仆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朴。 赵启谟下楼和家人一起用餐,赵家的饮食习惯,仍是京城的口味,来闽地一年,这边的风俗习惯,他们并没有随着更改。 但凡闽地的物品,赵夫人都觉得鄙陋,样样以京城的为美。 饭饱,赵启谟揣走两个羊肉包子,说是夜读饿了好食用。 赵夫人笑说:“那可就凉了,夜里若是肚饿,让清风去厨房嘱咐。” “无碍,再拿下来热一热。” 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递给清风,匆促起身。 看着儿子匆匆离去,赵提举喝着小酒,若有所思,他身后站着赵朴。 登上二楼,赵启谟查看四下无人,让清风将寝室门关上,守在门口。赵启谟自己打开窗户,低声叫唤李果。 李果机警,很快出现,他那不大的身影跃上垣墙,攀爬屋檐,迅速出现在窗户外。 “拿去吃。”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塞李果怀里。 “起蟆,这包纸好好次的。” 包子还温热,李果揣着一个,叼着一个。 “嗯,去吧。” 赵启谟不敢多说话,挥手示意李果离去,并迅速关窗、 李果的身影,再次从垣墙晃过,他光顾咬包子,丝毫没觉察,就在梨树枝叶下,隐藏着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发觉。 赵朴爬下梨树,梨树下是赵提举。 “这孩子身手了得啊。” 赵提举站在院子里,虽然没赵朴看得清楚,可也能看到李果一来一往跳跃,攀爬的样子。 “只是这逾墙之事,再不可有。”赵提举摇了摇头。 李果在屋顶吹凉风,等到深夜,邻居们散去,王鲸和他的仆人们也没见折回。冻得快僵直的李果这才滑下垣墙,翻进自家厨房,走入厅室,惊诧发现娘正坐在厅中等他,手里还捏着枝柳条。 从小到大,李果没少被邻居领着娃过来投诉,李果也没少挨打。但是这孩子,淘气胆大,难以管教。 “这谁的衣服。” 果娘说时一柳条抽过,李果跳脚,躲避。 “启谟的。”李果急忙将外衣脱下,露出一身单薄的秋装。 “娘说过多少遍,不许翻墙,大人的话总是不听!” 啪啪啪啪,柳条像雨点般打在李果身上,李果被打得缩在椅子后头。 “娘,别打别打。” 李果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虽然调皮,却是极怕疼,平素也畏惧娘亲的责打。 “就是不提翻墙,你今日将人推海里,要是弄出人命?你拿什么抵!” 啪啪啪啪,柳条掠打,有几下椅子帮着遮挡,有几下落在李果身上,李果哎呀惨叫,被打得抱头鼠窜。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李果疼得痛哭,用手臂抵挡,他虽然觉得委屈,但果娘打他,他也不敢逃走。 柳条这种东西,就图个皮肉疼痛,不伤筋骨,被抽一下,要疼得跳脚。 “你明日就去长宜街帮人端茶送水,娘嘱咐阿黄,让他带你过去。” 阿黄,是隔壁邻居,比李果大两岁,在长宜街留家酒馆帮忙。 果娘丢掉柳枝,用力揉着额头穴位。她终日忙碌,辛苦劳作想拉扯大李果,然而这孩子总是惹是生非。 城东王家可不是衙外街这些邻居,不是平头百姓,而这个王鲸,又是个小霸王。平日不去招惹就也罢了,竟然将人推海里,还割伤他的脸颊。 李果缩在角落里,卷起衣袖,裤筒,查看伤痕,抽抽搭搭。他虽然是穷人家孩子,可果娘也宠着他,没这么凶狠打过。 “我不要去,呜呜。”抹着眼泪,十分委屈。 “你爹十一岁的时候,就跟鱼贩去贩鱼挣钱,你也大了,不能再这么不懂事,还到处惹事。” 果娘听到屋内果妹的哭声,无奈叹气。 “听娘的话,往后别再去海港。”今日王鲸那帮仆人,一幅要打要杀的模样,委实吓人。 “也不许去翻墙爬人家屋檐。” 果娘拿起椅子上搁放的一件精美外套,细致将它折叠。 屋内,果妹哭着爬下床,走到厅里,张臂喊着:“娘。”果娘过去抱她,揽在怀里安慰。 “家里还指望着你长大出息,让娘有个盼头。” 果娘说着,扯袖抹泪。 17、酒馆跑腿 邻居老黄家的儿子叫阿黄,阿黄的娘亲叫黄婶。老黄本在长宜街给酒家跑堂的有日四五合桥混子喝得烂醉,到酒家撒泼。老黄去劝阻,挨上一顿揍,伤及头部,自此脑子落下毛病。眼看家里吃用再没着落,东家老留,便也就让阿黄去顶替黄爹,也算有份生计。 留家酒馆,算不上多大,两个门面,二层楼,生意红火。酒馆,自然不只卖酒,吃喝一应俱全,就也经常需要外送酒食。这类跑腿,不需要什么伎俩,识路就行。 李果被阿黄领到留家酒馆,见过店东家,随即安排去厨房帮手。削削萝卜,掰掰茄子,洗刷碟盘外,更多时候是喊去外送酒食。一天来回跑,从早到夜。留家生意红火,正值旺季缺人手,要不李果这么小的孩儿,他们也未必要。 第一天去酒馆帮忙,李果走得双腿浮肿,饶是他这么野的孩子,也觉吃不消。回到家,将酒馆分来的三个冰凉包子放自家厨房,李果就回床趴下,再不想动弹。 在酒家帮忙,吃自然是没问题,吃得饱,吃得还不差,还有东西拿。 只是好累。 像李果这么大的孩子,玩是天性,然而贫困的驱使,也让李果更为懂事。 这天在外头奔波十来趟,得钱不少,都是打赏的。 此地商人众多,各种生意都有人做,一日三餐往往就寄托在酒家,这些人不在乎那点酒饭钱,自然也出手大方。 趴在枕上,用手臂垫着下巴,李果数着今日得到的铜钱,有十一枚之多。 送外食这个过程,他最喜欢递过饭盒同时,收取银两铜钱时的声响,哗哗哗哗,尤其递钱的人,将两三枚铜钱排开,说:“小孩儿,劳你过来,给你买糖吃。” 听阿黄哥说,也有那种十分豪气的,碎银直接砸来,说着不必找,让下回也照着几样送来。有剩余的钱,自然都归他们这些跑腿所有。当然这类人,自有其他人抢着接待,轮不到他们这些少年孩子。 李果连续数日,睁眼就去酒馆,深夜回来则趴床,将陶罐里的铜钱清点,每日都会增加一些。 这几日,往家里拿回包子,炊饼,吃剩的半条煎鱼、一些猪头肉、半碗糊烂的鸡肉。 李果累并快乐着。 以往只听阿黄哥说累,不想竟有如此多的“福利”。十一岁的李果所求不多,吃饱并顺利攒下小钱钱。 如此忙碌数日,李果即没去海港,也不曾攀爬垣墙,甚至险些把赵启谟给忘记。 每每回到家,天色已黑,抹个脸洗下脚,就趴床睡觉,就数着铜钱,哪还记得有个赵启谟。 一日,夜晚,李果送完最后一份外食,返回厨房,厨房也只剩一位姓张的厨子。张厨子用肥圆的手从蒸锅里取出两个莲糕,用油纸包裹,稻草一扎,递给李果:“果贼儿,你拿回家吃。”莲糕不经放,很容易馊掉。 李果道谢接过,提着这份莲糕,出门便往家里走。 辛劳数日,李果已适应这份辛苦活,不似最初两日那般疲惫。他回家路上,仰头看见静公西厢的窗子灯火通明,这才想起,他许多日没见过赵启谟。 此时果娘已抱着果妹睡下,李果悄悄搬来木梯,登上屋顶。他一上屋顶,就发觉对面窗户有人影。 “启谟。” 李果轻声叫唤,他认出窗户前那人,正是赵启谟。 “果贼儿。” 赵启谟看到李果显然很高兴,在窗户前招手。 李果轻松跃过障碍,人很快站在窗户外头,这时他才发现赵启谟披散着头发,穿着一身白色的贴身衣物,显然是已经准备入眠。 “你上哪去,许多日不见到你。” 赵启谟不只在衙外街没遇到李果,在海港也没瞧见,何况许多日,李果也不再逾墙相见。 “我娘不许我去海港,怕王鲸报复。我现今在长宜街留家酒馆帮工,一日有十文工钱。要是遇到客人打赏,一日还能再攒个十文。” 李果拿出两个手指比划,每日二十文,在他看来,怎么花得完,好多钱,每一文他都攒着。 “那为何夜里也不见你?” 赵启谟这几日夜晚,但凡外头有声响,他都会留意。 “夜里得送外食,我回来你都睡着了。我每天天刚亮就要起床,每夜要这个时候才能回家,脚都走肿啦。” 李果捏捏小腿腹,一阵酸麻。 “我听仆人说,热水泡脚,能消除肿疼。” 赵启谟不觉得一日二十文工钱算什么,又听李果这么描述,显然这份工,时长疲惫。 李果打了个哈欠,擦去眼角的泪花,他实在有些困。 “启谟,这是厨子分我的莲糕,今天才制作,你放心吃。”李果将油纸打开,递向赵启谟。 “嗯,我不知道你今夜会来,今儿才让清风将存放的果糕拿走。” 赵启谟现在房里什么吃的也没有。 “不要紧,我在酒馆里经常有东西吃,客人吃剩的包子炊饼和饭菜,都能带回家。” 这些东西,可比娘带回来的那些东西精贵许多。李果很高兴。 不是第一次听到李果说他家吃着别人的剩菜,赵启谟了解李果家的情况,那是相当穷。 “这个也是吃剩的?”赵启谟怎么可能去吃别人吃剩的东西,他手指莲糕。 “这个不是,刚从炊笼里拿出来。” 李果不好的东西会留着自己吃,都是最好的才拿给赵启谟。虽然他认为最好的东西,赵启谟也没觉得好。从饮食来说,李果家的饮食水准,远远不及赵宅里最低微的仆人。 赵启谟拿起莲糕,没有下嘴,他已经漱口,不想再吃甜食。 “启谟,我得下去了,好困。” 李果辞别,他一脸疲倦,今日相遇的李果,哪还有往日生龙活虎的样子。 “我,我有二两银,你缺钱用的话,我给你。” 赵启谟平日身上没钱,都是仆人拿着,帮他付这付那,这次买书买笔墨,娘给了五两,剩余二两。 李果错愕看着赵启谟,他们认识这么久,赵启谟从没说过要给他钱,一文都不曾有过。 “我自己能挣钱。” 李果摇头,他又不是乞儿,何况这也不是两文,随手就要给他二两银,也太吓人了。 要说,李果也是挣过大钱的人,曾经挣过五银和二银,虽然那全凭运气,后来再没有这般的幸运。 目送李果离去,赵启谟凝滞的神情才消失,他适才竟有个念头,觉得他可以拿钱给李果,这样李果就不用去干这么累的活。 18、云泥殊途 赵启谟的文房木盒里,有一些彩色的小石子,煞是好看。别人跟他讨一个,他也不肯给,舍不得。清风有次洗涤木盒,遗失一块,想着还有十几块,赵启谟不会发觉,不想随即被发现,不得已,清风回到井边,将石子找回来。 这些石子,看着像是海边或者河边捡的彩石,比寻常彩石更绚丽好看,但毕竟只是石子,也不值钱。清风后来才知道,这些石子,都出自李果之手。 在清风看来,李果很会阿谀奉承他家公子,总是送一些讨喜的小玩意,彩石,贝壳,花草。却也不想,花草是投其所好,可彩石和贝壳是李果自己的喜好。 何时,便也成为了赵启谟的喜好。 在县学里,学子们说话读书,都用官话,学会官话是他们进入仕途的必须。就是清风,说得也是官话,他也是京城人氏。姑母服侍赵夫人多年,跟随着到闽地来,他也得以成为赵家二公子的书童。 官话自然比土语受用许多,然而也有热枕于学会当地土语的,那便是前来此地做官的官员。 本身说得一口字正腔圆官话的赵启谟,对土语的兴趣浓烈,学得很快,他或许也有些语言天赋。 赵启谟的土语,学自同窗,赵宅里的仆人,还有李果。 李果的官话,学自海港的商人,还有赵启谟。 两人相互影响着,这份影响,远胜于赵启谟在闽地的其他伙伴们——大抵也不过是些同窗。 近来,有一事让清风很开心,李果好久没有出现在窗外,他无需提心吊胆,担心李果出现被宅中仆人发现,并且连累自己。 不出两天,清风便发现这不是什么好事。 他家郎君,夜读疲惫会爬窗,到屋檐上看月亮,有时甚至到垣墙上走动。如果将这些事,告知赵夫人,清风很确定,自己将不再是二公子的书童——二郎有办法让他在赵宅待不下去。 县学里课业繁重,管制森严,而赵家的家风,也是严刻,一位十二岁的男孩,会有想逃脱束缚,爬窗逾墙的念头,倒也不足怪。 清风觉得,这是李果带坏了二郎。 一个寻常的午后,赵启谟在院中照顾花花草草,悠然自得,清风拿着外衣想给赵启谟披上,半路被喊去赵提举书房。 赵提举从赵朴那边获知,垣墙上有许多泥印,明显有人攀登。赵朴没逮着李果,却还是发现赵启谟翻窗的身影。 清风被问,便就老实交代,他是怕赵启谟,但更畏惧赵提举。赵提举毕竟是个官,不怒而威。 而且带着几分嫉意,清风讲了文房木盒中的彩石,书案上把玩的贝壳,甚至是养在窗上的芦荟。还有其他一些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之事。 清风出来,赵启谟喊进去。 这一年多,赵提举对赵启谟的影响,不可谓不大,父子两人相见,竟都是一样的沉稳,思虑。 “你母亲封窗的事,我之所以默许,你可知晓为什么?” 赵提举提起夏时之事,这件事并不遥远。 “爬窗逾墙,稍有不慎,会摔伤致残。”赵启谟老老实实回答。 “还有呢?”赵提举继续问。 “和市井之徒玩戏,会影响学业。” 赵夫人尤其强调这点,还说择友需择上,不可与白丁往来。 “还有呢?”赵提举仍是询问。 “没有了。” 赵启谟觉得也就这两点,不过是与邻家之子相玩戏,还能有怎样的罪行。 “还有,只是你现在还不能懂得。” 赵提举将书案上的公文收起,端详站立在他身前,态度恭敬庄重的二儿子。 这个孩子,一年前,还略显几分稚气和轻佻,不觉也已长大。 “坐下吧。”赵提举示座。 赵启谟拉过椅子坐下,父子俩面对面。 “你可知道五年后的你,该有怎样的前景。” 赵提举循循善诱,他常叮嘱赵启谟,读书不为父母而读,而是为自己而读,得知道自己因何而读书。 “到那时,该是在府学里,为功名而科考。” 五年后,自己十七岁,已经在府学里就读,为考取功名而刻苦。 “那么再五年后呢?” 赵提举的询问,让赵启谟一阵沉默,他未曾想过十年之后的事情。 “若能得功名,该是双喜临门。” 然而,仍旧可以遐想,赵启谟走的是父兄的道路。 “我再问你,五年后,这位邻家之子呢,该有怎样的营生和处境?” 赵提举多年当着地方官,大部分时期还是处于流放,他接触过贫民,他知道贫民们的生活轨迹。 五年后,李果十六岁,他大概也仍旧是在给人帮佣吧,每日的收入或许只够温饱。寒士可以经由读书进入仕途,改变人生,然而李果不能。 如此所得也只为温饱,终日忙碌,也只为温饱,他又能凭借什么,去逃脱固有的命运。 “大概也仍是给人帮佣度日。” 赵启谟感到巨大的悲哀,他没去想过这个问题,太残酷了。 “那五年后?”赵提举为人温和,人情世故却看得透彻。 十六岁的李果,五年后二十一岁,如果他能有余钱娶妻,生育子女,那么他的生活将更为穷困吧。如果他穷得没有家室,像大部分仆人那般,那么他该是怎样的情况?赵启谟无法想象,他拒绝去思考,成年后,衣衫褴褛的李果,在灾年里备受折磨。 “大抵,也是给人佣工吧。” 赵启谟垂头丧气,他已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质问他。 “你尚年少,亲近邻家之子,并无不妥,只是云泥殊途,终究无法维系,早明白这个道理也好。” 赵提举并不是不许儿子和贫家子交友,而是告知赵启谟,这样的友情徒劳无功,终究陌路。 “嗯,知道了。”赵启谟小声应诺。 “还有,翻窗逾墙之事,皆是小人所为,哪像个世家子。再不可有,这绝非君子所为,若是再犯,便要责罚。” 赵提举言语严苛,他对这事的忌讳,不在于会摔伤,不再于可能会影响学业,而是品格。 “可知‘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赵提举提问。 “知道。”赵启谟小声回应。 “往后呢?“ “往后再不敢犯。”赵启谟低着头,显得羞愧。 翻窗逾墙的行径,非偷即盗,确实有辱斯文。何况,云泥殊途之说,也让赵启谟十分震动。 李果可曾想过,他会有怎样的人生吗? 然而出身不可选,后天可以努力,他人可以资助,虽然穷一代,便也穷三代的比比皆是,也总有例外。 19、隔窗 王鲸在县学里挨了一顿胖揍,打他的是两位年长同窗,拿木板啪啪打屁股。王同学考试成绩差不说,还经常旷课,还在学校里打架斗殴。学谕记过,惩罚,还要通知家长。 听着王鲸同学在一旁亲娘啊的惨嚎,众多学子沉默无言,心有余悸,当然也有抿嘴偷笑,幸灾乐祸的。 堂下的王鲸,呜呜哭号,被两位书童搀到外头去,一番闹腾消停。 堂上,学置长仍是严肃查阅各位学子所做的诗赋,喊到姓名的,战战兢兢站起身,到一旁排着等挨训。 年关将至,学生们瑟瑟发抖,又到考核一年成绩的时候了。 在此等情景下,还能悠然磨墨,翻书,托腮的学子,都是学霸。 学霸赵启谟执笔在纸上写下,记大过一次,小过三次。 这是王鲸同学入学一载的“业绩”,恐怕他明年再难到县学里就读。 不过即是富家子,且是巨商之子,书读得好与否,已不重要,哪怕是个蠢材,也能衣食无忧。 再过二日,县学放假,学子们可以回家过年,多少人盼这个年假。就是学霸赵启谟,想起这番学末考核过后,便是年假,也遮掩不住喜悦的心情。 梆声响起,学子们下课。 赵启谟出学堂,书童清风跟上,要帮赵启谟提文房用具,赵启谟拦阻说不必,大步向前走去。 讪讪跟在身后,清风想着这二郎还在生他的气。 骑马归家,仆从跟随身后。赵启谟放慢脚步,一路看着石道,绿树,水域,若有所思。 “启谟。”听到唤声,赵启谟回头,看到是骑马追来的孙齐民。 小孙骑匹矮小的枣红马,是本地的土马,那马儿如主人般,性情温吞,脚步缓慢。 “小孙,有何事?” 赵启谟勒缰询问,他平素和孙齐民交好,哪怕孙齐民是个学渣。 “多谢启谟兄前夜指导,今日才得侥幸躲过学置的训斥。”小孙在马上深深作揖。 “不必客气。”赵启谟回礼颔首。 孙齐民说得是前夜到赵宅请教赵启谟如何做赋,赵启谟耐着性子,教了他一晚。 其实,赵启谟只是无聊罢了。 好在,快放假。可以到郊外散散心,放风筝,野炊。 这些日子,委实无趣。 回家路,赵启谟没有经过海港,他以往喜欢海港,是因为可以看大海,也因为他喜欢风帆,现在已不觉新鲜。 近来,不知为何,又想起在京城的生活,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还有众多相处甚欢的朋友。 肩披晚霞,赵启谟行至西灰门口,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正是李果家宅。 这房子仍旧破破烂烂,歪歪斜斜。 果贼儿不在家,他在长宜街。 有时,果贼儿,还是会逾墙,攀爬屋檐,窗户。赵启谟知晓,果贼儿娘亲禁止这些举止,不过管制不住果贼儿。 未蒙教化,自有未蒙教化的好处,无需受礼教的束缚。 再过几天,赵启谟就十三岁了。 父亲十三岁的时候,就已在州学就读,可算是神童;兄长差些,可也在十五岁时,就已在京城享有文名,广受赞誉。 在这商贾子弟遍地的地方,在这小小县学里崭露头角,实在不算什么。 回到家中,赵爹不在,应酬去,赵夫人过来嘘寒问暖,让仆人准备晚餐。 在餐桌上询问功课,问得也不详细,启谟读书,赵夫人放心。 “期末,娘给你做了两套冬衣,晚些时候老礼拿来,我让清风喊你。” 赵夫人平日在家,闲得无事,要么读阅,要么到院中看花,要么就是张罗儿子丈夫的衣食。 “前些日子不是才做套冬衣?” 正穿在赵启谟身上,京城来的料子,纹样款式时髦,连王鲸都过来问这是哪家衣店的裁缝制作的。 “牌坊前那家衣店,进的一批布料相当不错,你还没有过年新衣,就又让多做两套。” 赵夫人掌管着一家财物,向来奢靡,启谟又极受她宠爱,平日衣鞋,哪一样不是最好的。 “娘,那我先回房歇息。”赵启谟起身鞠躬,登楼回房。 西厢有三间房,住着赵启谟和书童,这里安静,空寂,适合读书。 去年,来闽地,赵启谟的书有一箱。在这里住下一年,不觉又买了许多书,堆满床头。 赵夫人一日过来收拾,便说,也该有个书房。 于是第二日,请来两位木匠,来到西厢空置的那间房,弹墨锯木,构建书架。 书房就在赵启谟寝室隔壁,窗户朝东。 自从书房建好,赵启谟几乎都待在书房里,也只有入睡时,才回寝室。 有那么几次,听到李果在寝室窗外叫唤的声音,赵启谟搁下书,又拿起,终究没有动弹。 清风侍立在一旁,伸着脖子朝窗外看,东向的窗户,根本连李果家的屋顶也看不到。 后来,李果便也就不再来了。 读书至深夜,清风熬不住,已回房睡下。赵启谟独自收拾书案,执烛火回寝室。 赵启谟脱下外衣,上床盖被。 躺在床上,看着紧闭的窗户,赵启谟想冬日风大,到春日再启开吧。 这么想着,打个哈欠,挨枕睡去。 睡下没多久,迷迷糊糊中,隐隐听到窗外有声音,赵启谟醒来,发现他没有熄灭蜡烛,烛光还亮着。 “启谟,你在吗?”窗外确实有声音,呼呼风声中,还有个男孩的唤声。 赵启谟披上外衣下床,不慌不忙打开窗户,一阵冷风灌入,烛火熄灭。 “这么晚了,有何事?”语气不觉有些埋怨。 “我,我以为你回京城了,好多日,不曾见你。” 李果没头没脑一句话,他没料到赵启谟看到他,竟是显得不耐烦。 赵启谟在背风处点燃烛火,罩上灯罩,橘黄光下,他看见窗外冷得直哆嗦的李果,再次开口,语气已软化。 “我几时说过会回京城,我爹妈都在这里,不回去过年。” 李果听到赵启谟这么说,开心笑着,捧着一样东西递过来。 “给你,是水仙,过年会开花。” 陶钵里长着一些像葱一样的植物,还顶着几个淡绿的花苞。无土,只是用水栽培。 水仙,畏惧严寒,北地难以生长,然而闽地许多,寻常花卉。 赵启谟接过,随意搁在书案上。他不稀罕水仙,家里买来许多。此地过年,会在家里养育水仙,只因水仙花期和春节相近。 “就为送我水仙?” 这么冷的天,这么晚,赵启谟不知道李果怎么想,看他言谈举止,还仍旧是个孩童。 “本来还带来蜜枣糕,可是早些时候过来,看你不在,我就把它吃了。” 李果舍不得吃,本想留给赵启谟,但是赵启谟的寝室无灯,他知道赵启谟不在,哪成想,赵启谟在隔壁还有书房。 “我不缺糕点,花也有许多,往后不必再拿来给我。”赵启谟拉拢外衣,风吹得他难受。 “哦。”李果愣愣站着,似乎还不大明白赵启谟的意思。 “启谟,我前天给城东送酒食,在路上捡到好几颗金珠子,是一位番商不慎掉落,又还给他啦。那人好高大,胡子卷卷的,头上戴……” 李果有好多事,想和赵启谟说。 “你快回去,风这么大。” 赵启谟掩上一扇窗,他的意思很明了,他不想再和李果交谈。 “那,我回去啦。”李果欲言又止,那模样看着有几分不舍。 “往后,不要再来敲我窗户,我要读书。而且,北风凌厉,你留心脚下,也不要再爬墙。” 赵启谟想,他还是可以制止李果翻墙爬窗,总是沉默躲避也不是办法。 “你不和我好了嘛?”昏暗中,看不清李果脸上的表情,他那声音听着挺难过。 “我要读书。” 赵启谟这句话说出来,是那么乏力,然而他没有其他借口。 “我又没吵你读书!” 李果迅速攀爬屋檐,跃上垣墙,他气鼓鼓的,根本不理会大风刮得他摇晃。 “不来就不来,谁稀罕。” 李果站在垣墙上,朝窗户一瞥,他在风中丢下这句话,身影随即消失于垣墙间。他顺着垣墙,滑到地面,翻爬厨房窗户回自家屋子。 难以想象,他端着一盆水仙,要蹭上垣墙得多费周折。 再过几天,渡过这个新年,李果十二岁。 十二岁的孩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已经能懂许多事了。 赵启谟黯然关窗,爬床熄灯,辗转反侧,好会才睡下。 20、合桥阿七 孙齐民在家中最小,被唤小孙,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大哥年长他十二岁,打小,孙齐民和姐姐们一起玩戏长大,由此性情温和无害。 春游回来,孙齐民骑马跟着一群仆人返回城东,路途上遇到提着食盒酒壶的李果,孙齐民喊他;“果贼儿,你怎么提着酒菜到城东来?” 李果到酒馆帮忙的事,孙齐民不知晓。 本来晃身而过,打算当没遇到孙齐民的李果,听到喊叫,只得回头,走上前说:“小员外,我在给酒馆送酒菜。” 孙齐民听后,笑着说:“难怪在海港遇不到你。” 李果和孙齐民也只是几面之缘,交情没有和赵启谟深厚,所以孙齐民这样热情,反倒让李果有些迟疑。 “我娘不让我去海港,怕王鲸来找麻烦。” 李果不怕和王鲸打架,但是怕他娘的柳条,也只得听话。 “你到城东,不要走他家门外那条路,王鲸现在没去上学了,在家呢。” 孙齐民好不容易躲过王鲸的骚扰,安然出来春游,平日一出门,对面的王鲸总要来捣乱,还会带上他那两个跟班。 爱好和平的孙齐民不会打架,被欺负了,只能跟他娘哭诉。 “不过去,我走小巷。”李果经常来城东送酒菜,都会绕过王宅。 “阿荷,你拿块乳酥给果贼儿。” 孙齐民去春游,带上许多吃食,吃不完,由书童阿荷提着。 阿荷温顺的从木盒里取出一块净纸包扎的四方物,不大一块,递给李果。 在酒馆里帮忙多时,李果没吃过乳酥,但也知道这东西不便宜,推手谢绝。 李果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他的衣着,比起去年整齐上许多,衣服裤子都没有补丁,丰茂的黑发,仍是胡乱挽起,但已长及肩。个头看着也蹿高不少,就是仍旧细胳膊细腿。 食盒很重,那壶酒也不轻,李果往前走,拐出大道,绕进巷口。 这次送酒菜的客户,是瓷器店东家,店铺就在城东大街,王孙两家的宅子都落座在这里。 走至瓷器铺,在门口停歇,店里伙计阿七瞅到李果,立即出来帮忙,帮李果将食盒提进去。李果跟在后头,提酒壶。 这家店铺,李果经常会过来送酒食,和阿七相熟。 阿七,十七八岁的光景,沉稳果练,长得黑瘦,虽然是伙计,身上的衣服很整洁。 李果收齐钱,提着空食盒出来。此时日头正艳,李果送过这趟,回去酒馆,可以先到厨房吃点东西,再继续送餐。 初春,酒馆生意不如年底,李果想着也许过几天自己就失业了。 他才十二岁,个矮气力小,派不上什么用场,大部分雇主都不要这样的小孩儿。 对于在酒馆帮佣这种辛苦活,李果谈不上喜欢。前些日,果娘说,如果留家不缺人手了,她去问问李果大伯,李果大伯有家酒楼。 年纪不大,李果也是有烦恼的,他不想去大伯那边干活。 李果一心想着事,愣愣往前走,没仔细看路,等听到责骂声,李果抬头,见到出来溜达的番娃。也是冤家路窄,两人正面对上,大概李果挡住他的道。 “瞎你狗眼,没看到人吗?” 番娃伸手推搡李果,他一头稻草一样的头发,又细又黄,蓬乱炸开在他那颗小小的脑袋上,这也是他番娃名字的来由。 “我又没踩到你,撞到你,你干什么!” 李果用力推回去,番娃也长得瘦,不像王鲸那样在体质上压制。 “四眼,咬他。” 番娃使唤跟随在他身边的一只大黄狗,大黄狗狗仗人权,朝着李果汪汪猛吠。 “走开。” 李果拿食盒挡狗,他退两步,狗跟两步,一旁的番娃还在使劲撺掇。 两个孩子,一只大犬,引得路人侧目。 不远处,赵启谟站在一家香药铺外,身边还跟着赵朴和赵强。这是赵夫人过来买香料,人在里边,赵启谟受不住香药铺的味道,躲在外头。 听到阵阵凶恶的犬吠声,赵启谟抬头查看,发现对街的李果和番娃,还有那只纠缠李果,咬着李果食盒不放的大狗。 赵启谟静静看着,他有好多时日,不曾见过李果,自然也好些时日,两人没有过交谈和接触。 “赵朴,你过去,帮他将狗赶走。” 赵启谟叫唤在旁和赵强闲谈的赵朴,两人聊着刘成大茶馆里听来的趣闻,兴致勃勃。 听到赵启谟的使唤,赵朴抬头望去,看到是李果被人和只大狗纠缠着,挽起袖子,就要过去。 往前两三步,赵朴又停下来,已有一位少年过去帮忙,拿着木棍撵赶大狗。那位少年长得黑瘦,抄起木棍,从一家瓷器铺里出来。他不只赶跑大狗,还顺便将狗主人一顿呵斥。 “下遭,你再欺负他,我连你一起打,狗仗人势的东西!” 阿七挥动木棍,番娃惶恐的后退,跌坐在地,他那只四眼嗷嗷叫着,躲在远处不敢过来,看来挨过一棍长记性。 番娃一家虽然住在富人区的城东,但他爹只是王宅里的仆人,服侍时间长,算是上等仆人。 “李果,有没有被咬到?” 阿七捡起食盒递给李果,李果拍拍裤筒上的泥灰,摇头说没有。 李果不怕狗,只是这只狗特别肥壮高大,是王家养来看宅护院的。 番娃从地上站起,四眼又回到他身边,谄媚的摇着尾巴,番娃抡拳作势要揍狗头,学王鲸骂着:“没用的东西。”又瞥眼阿七,看他人回去店铺,厌恶的唾骂:“娼妇养的。” 赵朴回去香药铺,跟赵启谟说:“二郎,有个伙计帮忙将狗赶走了。” 赵启谟目送李果离去的身影,回过头,只是“哦”的一声。 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赵朴没当一回事,只是想着果贼儿原来去给酒家送酒菜,难怪这么久不见人影。 “那个伙计你认识?” 赵启谟突然询问,他看似蛮不在乎,却又发问。 “合桥的阿七嘛,这小子挺有名。”赵朴家就在衙外街,合桥隔壁。 “因何有名?” 不觉得这人有出众的仪表,或者不凡的气度,很是寻常普通。 “阿七是合桥孤儿,他娘是那种,二郎,总之是不好的那种妇人,很早就得病死了。阿七在合桥吃百家饭长大,很小就到城东给人帮佣,也是有志气,很得东家赏识。” 赵朴是看着阿七长大,阿七小时候也过得艰苦,也很顽劣,也难怪他会帮李果出头。 他一个孤儿,身无一物,因有东家赏识,所以才能立身以世,若是寻常孤儿,只怕已沦为乞丐吧。 赵启谟内心这样想着,朝对面的瓷器铺投去目光。 21、21.等你再长大些 从留家结算工钱,总计二百三十文,用草绳串着,李果装到钱袋里,沉沉甸甸一把。领工钱是件开心的事,虽然东家老留说李果明日不用再过来。 从床下抱出一口陶罐,李果打开罐盖,将陶罐中的钱倒在床上。百文串条草绳,也有一小堆。逐一清点,有二百六十九枚铜钱。 在老留家酒馆佣工,李果应该有挣一贯钱,只是存不下来,果娘经常会从李果钱罐里拿钱,买粮买油盐。 如此辛苦,却也只是足够生活所需。 李果知道,是因为他和娘都挣得少。 邻居炊饼林卖炊饼,听闻一日有二百文收入——炊饼林儿子阿团说的,他生意并不算特别好。这是小门面做生意的,尚且如此,大门铺做生意的如城东牌坊前柳冒儿包子,包子花样多,价贵,顾客多,听闻日进百金。也难怪酒馆里的人,说柳冒儿每日做包子就跟在铸金一般。 这还是寻常的商人,至于巨商们,如海商,一趟生意数千金之多,何止不愁吃穿,只差那皇城里的龙袍穿不得,还有哪些得不到。 一贯,约莫千文,一贯折合银一两,十两银折合一两金。 李果躺在床上,想着他曾经也有七两银的巨款,只是被娘“搜刮”走了,还说存着给他以后做生意用。 自然是想做生意的,给人佣工,一日能有多少。 将铜钱放回钱罐,李果叹息着:唉,现下连找份佣工都难。 不过他毕竟年纪轻,想着明日可以睡懒觉,可以去久违的海港玩,心里还是很高兴。 睡梦中,抱紧钱罐,嘴角含笑。 李果在酒馆帮佣后,果娘除去在厨房忙,还得带果妹。穷人家的孩子,哪有什么心思和空闲照看,起初一条绳子拴果妹腰间,绑在门框上,随便给个吃的东西给果妹,哄一哄,不会跑丢就行。 渐渐果妹懂事,也会帮忙摘叶子,也会帮忙洗萝卜,果妹便也就不再拴起来,跟在果娘身边忙碌。 夜里,果娘抱着果妹睡,觉得李果大了些,用木板给搭张小床在旁,给李果睡。 清早,李果醒来,果妹爬在他床上,正在扯他袖子 “哥,我要吃包子。” 果妹扎两个羊角,白皙的手揪着李果,她手腕上有条五彩绳,这是避邪用的五色丝。 李果拍开妹妹的手,转身想睡个懒觉。 “哥,我饿了。” 果妹继续骚扰,她一个小孩儿,总是跟娘天不亮就起床,所以也起得早。 “好好,要吃包子是吧。” 李果不堪其扰,从床上坐起,抓抓松散的头发。 套上鞋子,前去厨房,翻开柜子,锅盖,也没找到点吃食的东西。才想起,往后,再没有酒馆的剩菜剩饭拿了,不免感伤。 “哥,没有了。” 果妹爬到灶台上,伸长脖子看着空荡荡的锅。 “走,哥带你去买包子。” 李果回房,豪气的揣上十文钱,毕竟才发了工钱,好好吃一顿犒劳这段时日的辛苦。 一大一小,结伴出门,朝集市走去。 果妹走得慢,李果蹲下身,将她背起。果妹搂着李果的脖子,一路亲昵叫着:“哥哥。” 以往只觉得这个妹妹麻烦,总是要娘背在身后,稍大些也总是无法离人,碍手碍脚,此时不觉萌生许多怜意。 哥妹俩路过许多吃食摊子,看一看,闻一闻,问一问,捏在手心的钱又揣回钱袋里,舍不得呢。 “哥,要吃这个。” 果妹指着一口冒烟的油锅,油锅上架着铁网子,上面躺着炸得香脆的环饼。 “不是说要吃包子吗?” 李果瞅着环饼,他也有几分谗。 “不吃包子了,要吃这个。” 果妹趴在李果肩上,流着口涎。 李果掏钱,掏出三文,递给小贩,小贩说不够,李果又掏出一文。 换来两个环饼,果妹一个,李果一个。 只是寻常的炸面食,面食上沾撒些芝麻,光是看着,就觉得一定好好吃。 兄妹走至集市一处茶馆,见茶馆外的石阶宽长,便在石阶上坐下。挨坐一起,咬着环饼,相视而笑。 清早集市人潮鼎沸,没人去留意茶馆前这两位李家孩子,他们也乐得没人撵赶。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集市上应有尽有,果妹欣喜看着听着,虽然买不起,但也伸手指点,仿佛她一样样都能拥有。 “李果?” 身后传来唤声,李果抬头,见到从茶馆走出的阿七。 “七哥,喝茶啊。” 李果拍拍膝盖站起,将果妹护在一旁,陆续有人从茶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没去酒馆?” 这个时候,李果本应该在酒馆里帮忙。 “不缺人手了,说是年底缺人我再过去。” 李果也不是很在意,总还有其他工作,再不济就跟海港的阿聪一样,去海边帮人挖牡蛎。 “老在酒馆送酒菜也没用处,再大些,不过让你在店里跑堂。收拾碗筷,招呼顾客,学不到本事。” 三人往前走,以免挡住阶梯,阿七走前,李果紧跟其后,背上背着果妹。 “七哥,那你说我做什么好呢?” 李果看到人群里行色匆匆各式商贩,人世间数百种营生,样样有人做。 “我们这种没爹靠的,做哪样都辛苦,辛苦点没事,但得挣着钱。” 阿七打小没爹,也不知道他爹是谁。他娘是从粤地随海船来的娼妓,客居在合桥,毕竟做着低贱饱受摧残的营生,早早就死了。 “七哥,我想跟你学本事。” 阿七只是个伙计,但是也租了处房,存了笔钱,瓷器店里的生意,基本是他在招揽,所以工钱也高。 “李果,等你长大些,你七哥说不定就有自己的铺子,到时你来帮忙。” 对李果这个临街的孩子,阿七很是照拂,他的这些话,并非玩笑话。 “嗯,那好。” 李果不知道他得长得多大,得像现在阿七这么大吧。 “下回,我要去起坡龙窑,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那个烧瓷的窑子啊,得有从那边到这边这么长,整整一条街那么长。” “哇。” 李果目瞪口呆。正因为是如此的长,才叫龙窑。 “有很多各地的商人,还有海商番商,出窑的日子,非常热闹,我带你去看。” 阿七第一遭看到起坡龙窑出窑的情景,还是跟随东家一起前去,那时阿七十五岁。也是那时起,阿七立下当商人的志向。 “嗯,七哥,说好了哦。” 满眼都是崇拜,此刻李果觉得七哥简直无所不能。 三人走过一家包子铺,果妹指着架上的包子,说着:“哥,这是虾肉包子。” “你怎么知道?” 李果很少会花钱去买熟食,集市虽然很近,但他舍不得花钱。 “娘上次买了一个给我吃。” 果妹对吃的绝对是过目不忘。 “哥不是给你买了环饼。” “嗯,那下次买好吗?” 果妹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包子。 阿七笑着,上前掏钱买下两个包子,递给李果。 “你们吃。” “谢谢七哥。” 李果接过,拿一个给果妹,果妹双手抓着包子,大口咬下。 阿七摸摸果妹的头,笑说:“还小,长大了媒婆可要踏破门槛! 22、22.龙窑相遇 赵提举是位茶盐提举,来闽地多时,市舶司(海关)也去逛过,漕司也去晃过,这三者,都是给朝廷输送财赋的机构,官员们相互间频繁往来。 一日,赵提举带着赵启谟到市舶提举杨大人那边喝茶,聊起海贸,海外诸番的趣事,话题一偏,就也谈起本地的瓷器。 “此地盛产执壶,粉盒,有许多龙窑,最近的当属起坡龙窑,每年春秋烧窑,一窑能烧万余件,出窑日可是相当壮观。” 杨提举是闽人,再兼之担任市舶提举的职务,对此地的瓷器贸易了如指掌。 “一窑能烧万余件,那得是怎样的窑炉啊?” 赵提举听得一愣,他见多识广,知道有种窑炉,长如龙,唤作龙窑,但并不曾见识过如此大的龙窑。 “去了便知晓,初八开窑,也就两日后。” 杨提举看向听得目不转睛的赵启谟,又笑说:“小公子也一并前去吧,当日商贾无数,抬运瓷器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就是在京城也见不到这般胜景。” 赵启谟心里欢喜,但在长辈面前不敢失礼,只是恭谨颔首。 杨提举宅,在城东。 赵启谟很喜欢跟随老赵,去拜访这位杨提举。杨提举家里的稀罕物品特别多,大至能当房住的海龟壳,小至如蛋卵的珍珠,这是猎奇的;就是那火浣布啊,祖母刺啊,也无所不有,这可就是稀世的宝贝。 如果果贼儿看到,该多么高兴,他向来喜欢稀奇亮晶晶的东西。 来闽地一年有余,赵启谟谈不上喜欢这个地方,但许多东西都新颖有趣,而从海商那边讲述出的故事,更是离奇曲折,以后回到京城,这些都是谈资。 而毫无疑问,在京城纨绔面前,赵启谟不会谈起他和一位贫家子的比邻情谊。 初八,搭乘官船,前往起坡龙窑,四周矮丘众多,村落四散,以为毫无特别之处。越往里边走,越觉不对,只是条不宽的山道,夹道众多贩卖枇杷的农人。 “此地枇杷做枇杷蜜极佳,个大味甜。” 杨提举从农人筐中挑选出许多,随从用篮子装上——连篮子都自备了,可见杨提举也是惯吃。枇杷拿走,身后有随从将钱付农人。 走至山脚,过来几位抬竹轿的汉子,为首的认得杨提举,杨提举待人亲切,笑说:“再去喊顶竹轿来,我们这四人可坐不下。” 除去杨提举外,还有赵提举,赵启谟,以及一位年轻后生,是杨提举的友人。 “不必,我和启谟步行即可。” 老赵从来觉得只有妇弱才需坐轿子,何况以人代畜,终究不妥。 “虽说不劳民力,可老赵你也是迂腐,他们靠此营生,我等靠此便利,何乐不为。” 杨提举大大咧咧坐上,在轿上招呼“走走走。” 老赵上轿,那神情看着颇惶恐,也不知道是否畏高畏险。赵启谟坐上,新鲜好奇,四下张望。 一群人缓缓登上山腰,翠林鸟鸣间,不觉有游春的乐趣。 在山道上往下望,山路崎岖,也就在弯曲的山路间,赵启谟看到四五个人,这些人都是壮年,就其中有个半大的孩子,正是果贼儿。 那夜说着不来便不来,谁稀罕。自从果贼儿果然便不再过来。 赵启谟起先乐得安宁,而这安宁之下又有点怅然若失。 有时站在窗口,看着李家屋顶发愣,两人谈笑的样子恍惚还在眼前。 还有一年半,赵爹的任期满,按常规,赵爹会调回京城。 赵启谟很清楚,闽地,只是客居,为期三年。 这不会像离开京城那般,他和京城的伙伴们还会相聚。 如果李果是位读书人,或许他们日后还能在京城相逢。 可惜李果不是,也不可能走上仕途。 爹所谓的云泥殊途,再真实不过。 免得到时伤心,各不相干也好。 此时唯一好奇的,是李果怎么会在这里。看他随同的那些壮年,都做脚力打扮,只有一位穿着长袍,似乎有些来头。 李果在长宜街留家酒馆帮佣,时日比较长了,初春赵启谟还在城东见过他。 不知道他随着什么人,到这起坡龙窑来。 起坡龙窑,就位于山坡。 四人下竹轿,杨提举在前,他友人刘通判在后。刘通判在旁跟赵氏父子讲述此龙窑是何人所有,建于何时。刘通判模样约莫二十五六,年轻有为,身板竹节劲拔,样貌俊雅。刘通判是吉州人,说得一口标准官话,这点远胜官话说得太糟糕,而被踢出京城,派到偏南地当官的杨提举。 “龙窑都是依据山坡而建,利用它坡斜的地形,远远看着,像条卧龙。” 赵启谟随刘通判所指,望去,果然看到一条“巨龙”绵延在山坡上,神龙见首不见尾。 众人登上石道,往前行进,来到龙窑窑头前,只见四周开阔,早聚集数百人,人声嘈杂。 这数百人中,有官员,有商人,有仆役,还有许多村民。 赵启谟跟随刘通判,听刘通判讲解龙窑分为窑头,窑床及窑尾。 “烧造时,从窑门中投柴,这便是窑门。” 刘通判指着龙窑两侧的窑门,此时已出窑,但是窑身仍在往外窜热烟。 “我们所见的,这是窑头,窑尾可在那云深不知处里。” 刘通判仰望着往高处绵延的窑身,止步于此,似乎没打算上去。 赵启谟心里十分好奇,独自往前行走,见前方众多窑工在忙碌,不时有烧好的瓷器抬出来。 窑工浑身上下都是漆黑的,只有一双眼睛,一口牙齿还能辨认。他们用运输用具,从闷热的窑洞里拖出烧制好的瓷器,手脚并用在火窑内攀爬,又累又脏,没得停歇。看得赵启谟十分愕然,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怎知人世还有这样艰苦的事。 “可是哪位大宅的小公子,别来这里,脏得很。” 一位仆役打扮的男子,请走赵启谟,怕一身奢华的赵启谟沾染到碳灰。 “这些人,可都是此地村民?” 赵启谟用土话询问,他的土话不地道,不过见这位官家少爷会说土话,仆役露出惊诧之情。 “都是呢,世世代代爬火窑,爹爬不动了,儿子继续,要吃饭呢,小公子。” 仆役的样貌,不过三十岁左右的样貌,说话十足老态。 赵启谟听后兴趣索然,想着这人言语多有不敬,他是贵家子弟,可他也懂得人世的疾苦啊。不想再上前,赵启谟往后走,在半坡上,他和李果迎面对上。 赵启谟停下脚步,李果也停下来,李果身边的黑瘦少年问李果怎么了,李果说:“七哥,没事。” 李果和那黑瘦少年离去,两人有说有笑,轻松惬意,看样子,像似这男子带李果过来看龙窑出窑。 七哥?那人可就是合桥阿七? 赵启谟没做多想,回到头窑所在的空地,见父亲和杨提举坐在一个竹棚子下喝茶。 “小公子,回来啦,知寄刚去寻你。看来,他倒是丢了。” 杨提举悠然喝茶,笑语。知寄,就是刘通判。 赵启谟致歉,入座,一碗茶递到他面前。 不愧是市舶提举,携带来的茶碗是兔毫盏。 双手捧起茶碗,吹去茶沫,赵启谟缓缓饮用。 “小公子真是龙章凤姿,越看越喜欢。可惜我无女儿,可惜可惜。” 杨提举平素总和海商打交道,沾染了许多俗气,匪气,也是胡言乱语,这分明是说笑。他一个农家子后代,官一代,怎么攀得起赵家这样的皇胄。 害老赵差点喷茶,可也被茶水呛到,一阵咳嗽。 不会,刘通判过来,袖子脸上都是煤炭黑,明显钻过窑洞。 众人看到他,狠狠取笑一番,刘通判也不介意,自顾自说着:“我就是好奇它的内部构造。” 赵启谟喝下第二碗茶,思绪飘远。 沿着“龙躯”往下行走的仆役们,吃力抬着瓷器,一队又一队,踏上通往山脚的石道。就在这无数仆役间,夹杂几个散人,李果在其间,那位叫阿七的少年也在。 “七哥,哪担是你的?” “七哥,那我们搭船回去吗?” “七哥.......” 李果和那位少年,逐渐在眼前走远。 曾经李果也总跟随在赵启谟身后喊着:启谟,启谟。 那是在海港,在衙外街,赵启谟总是装作不认识他,最多回头颔首。 23、23.它没得罪你,你吃它做什么 夏日,李果上屋顶更换遮挡的木板,他一眼就发现赵启谟寝室那扇紧闭的窗户大开着。很久没上屋顶,也久没有过逾墙行径,和赵启谟也很久不往来。 想着他傲慢不理人的样子——在起坡龙窑遇到,也是不理不睬,李果不免生气。 过去这么久,还是有些气恼,自己明明没得罪过他,突然就不当朋友了。 不当就不当,谁稀罕呢。 用绳子将新木板沿屋檐吊上来,李果用力拽着,搬到屋顶。他一个人,也没有帮手,自己能搞定。 把新木板盖住屋顶入口,李果想顺着桓墙滑下落地。 他从屋顶跳上桓墙,不禁朝赵启谟的窗户张望,知道寝室里确实无人。 他不在呢? 有点失落。 随即,窗上的一簇青葱引起李果的注意,那是一盆芦荟,长势良好,正在舒坦晒着太阳。 这是李果当初送赵启谟的芦荟,长大许多,芦荟叶抽长,肥胖,饱满。 哼,这是我送的芦荟,他还养着干么。 行动快于思考,等李果回过神,他已经攀爬上静公宅屋檐,站在西厢窗前。 不加思索,拿起窗上那盆芦荟,转身即走。 李果拿人东西,并没打算藏起来,他大大方方搁放在自家屋顶上,离那西厢窗户远远的。 本地居民,芦荟大多养在屋顶,不用浇水,有雨水,也不怕旱死。 拿来这盆芦荟后,李果没做多想,沿着桓墙滑落。 两天后,李果去海边找阿聪,顺便抓小螃蟹,用破网捞小虾。回到家,李果爬上屋顶,掀开木板,将小螃蟹晾晒。 小螃蟹晾在竹匾里,大大的竹匾,十来只小螃蟹,看着实在穷酸。 晾上小螃蟹,李果朝芦荟走去,网到十几尾小虾,自然不会浪费,随便和芦荟一起炒着吃,能吃就行。 此地沿海,鱼虾价廉,这么一捧小虾也换不了什么钱,当然是将它吃掉。 芦荟养这么大也没用,当然也是将它吃掉。 就掰两根最大的芦荟叶子吧,削皮,切块,和小虾炒一炒,再加把盐,便是美味。 李果馋着,听到身后有人喊叫,他回头,才察觉赵启谟站在西厢窗户里看他。 “果贼儿,芦荟还来。” 赵启谟字句很简单,他趴在窗上,手里捏着书卷,仍是以往熟悉的模样。 “我不送你了,现儿是我的芦荟。” 李果一个市侩小儿,才不讲什么礼仪。 “不仅不还你,我还要把它吃掉。” 李果说着,就蹲下身去掰芦荟叶子。芦荟叶子边沿遍布小刺,李果小心翼翼行动。他屏住呼吸掰下一叶,又去掰第二叶,赵启谟的声音已在身侧大声响起:“它何曾得罪你,你吃它做什么?” 李果哇的一声,拇指扎在芦荟勾刺上,拔出,一滴血液在拇指指腹上晕开。 他这是被赵启谟吓得,才不慎把手指扎伤。将拇指含口中吮吸,同时不忘怒瞪赵启谟。 “我看看。” 赵启谟拉出李果手指,拉到跟前,仔细察看,只是一个细小如针眼的小口子,他擦去渗出的血液,低头朝拇指喝气。 看赵启谟模样专注,李果反倒不好意思,急忙缩回手,不肯再让赵启谟察看。 “涂下口水就好啦。” 李果把拇指放在唇边,用舌头舔了舔。 “你翻墙过来,不怕被你娘发现吗?” 歪着头看赵启谟,发觉赵启谟似乎长高不少,眉宇间也多出几分英气。 “我娘去紫竹寺。” 赵启谟瞥眼地上的一盆芦荟,还有一支被摘下的芦荟叶,他回头看李果,认真问:“可以食用?” “把皮削去,切成一块块的,下锅翻炒下就可以吃。” 李果也不是经常吃炒芦荟,偶尔才吃上一回,这东西毕竟不是菜。 “好吃吗?” “还行吧。” “有毒吗?” “没有毒。” 李果狐疑瞅着赵启谟,这家伙该不是也想尝一尝? “你不能吃,你吃了要腹泻。”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从未幸免的赵启谟显得无所谓。 “那你吃就一叶吧,余下的我抱回去照顾。” 虽然说芦荟不开花不结果,可是葱绿可爱,赵启谟又喜欢花花草草,怎么舍得它被吃掉。 “哼。” 李果气鼓鼓的抱胸,脸撇向一旁。 “喏,你用它去买别的吃。” 赵启谟摸索身上的钱袋,倒出一块小碎银,放到李果手心。 “启谟。” 李果喊住赵启谟,又将碎银塞回去。 “嗯?” “是因为你娘不许你和我好,你才不理我的吗?” 李果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启谟突然就不理他,他很委屈。 “不是。” 赵启谟抱着盆芦荟,摇着头。 他的衣服奢华漂亮,仪容整洁端庄,就是他的头发也一丝不苟梳起,没有一根凌乱。 而站在他对面的李果,穿着条裤筒高挽的裤子,裤子又肥又大,还洗得发白。上衣短小,露着大半的手臂,虽然不至于蓬头垢面,头发也仍是胡乱挽起,用根木筷当发簪。穷,寒酸。 李果没再问,他隐隐还是知道缘由,赵启谟不是第一个和他玩好,突然又不理他的小伙伴。 他是果贼儿嘛,总遭人嫌弃的。 “启谟,你......” 李果看着赵启谟的身影已经跃上桓墙。 “你好好读书,将来做大官。” 声音越说越低,往后可能也没机会说这些话吧。 低着头,鼻子酸楚,李果低身拣起芦荟叶子,想着自己也该走了。 “果贼儿,一会,我让书童拿份饭给你,你在家里,别外出。” 赵启谟腿脚便捷,已经回到西厢寝室里,他仍是站在窗口。适才李果那句话,他可能没听到。 “不用啦,我今天网了虾。” 李果摆手,他没仔细听清赵启谟说要送什么吃的给他。 从屋顶滑下,李果翻进厨房。 午后,家里只有他和果妹,果妹在厨房,照看水盆里的活虾,见李果进来,邀功:“哥,刚刚跑掉一只,被我抓回来。” 李果煮粥,用芦荟炒小虾。他和果妹围坐在一起,正要动筷子,听到门外有声音喊着:“李果在吗?” 李果出屋,见到一位仆役打扮的少年,捧着一件四方漆盒,正是木质饭盒。少年恭谨站着,文文静静。 这人面生,李果问他是谁。 “我是赵府二郎启谟的书童,名唤罄哥。” 少年的样貌,约莫十五六岁,对李果仍不失礼貌。 李果道谢,接过饭盒,沉沉甸甸。 等赵启谟书童离去,李果才打开饭盒,饭菜还热气腾腾,入眼的是蒸饭,五花肉,炸鱼,还有鸡蛋炒韭黄。 这应该也是赵启谟的一顿饭菜,只是吩咐厨房多做了李果一份吧。 24、24.学名李南橘 城西的街道,远不及城东热闹,自打跟阿七熟稔,李果不时往城东跑。他到牌坊前姜家瓷器店里玩耍,有时则是在城东大街闲逛。 姜家的瓷器店,不要十二岁的小娃儿,毕竟招的伙计,需要能搬运重物,能挑担的。再说小孩儿性子毛躁,失手摔坏物品不说,且也不懂招待贵客。 像李果这样的孩子,清闲不得,在瓷器店里,看人如何做谈生意,签契纸,可惜他是个半文盲,也只是学到点皮毛。 城东大街的生意,五花八门,李果走走看看,看人交易,听人吆喝。 夏日,光城东大街,就有四五个卖香饮子(饮料)的小贩,尤其以真珠楼前那家生意最为红火。 真珠楼,是城东巨富营建的酒肆,巍峨奢华,为城东壮景。此楼楼前开阔,对街树木成片,阴凉消暑,夏日聚集无数乘凉的人群,引来众多小贩。 真珠楼前香饮子,出售冰凉的各款果汁,无论你是要蜜水,杨梅汤,西瓜汁统统都有。 这类摊子,李果从来消费不起,他渴了喝井水。夏日,井水也很冰凉,消暑。 然而这摊饮子铺生意实在好得咋舌,李果连续数日站在人家竹伞下围观,还曾过去问人家要不要伙计。 自然是不要的,每家饮子的制作方法都不大同,自然不肯外传。 如果实在再找不着活干,李果只能去他大伯李大昆的酒楼帮忙,这是令人沮丧的事。 饮子不知道如何制作,然而夏日卖卖西瓜倒是不难,只是所挣微薄。 胡乱想这些事,李果往城东大门走去,出城门前往海港。 果娘在孙家仓库一侧的厨房里烧饭,给搬运货物的脚力准备吃食。 这些在海港干活的脚力,年轻力壮,轻易能扛起一大麻袋的货物。 李果进厨房,看到果妹在摘菜叶子,凑过去帮忙。果娘在灶前烧水,见李果过来,也只是瞥上一眼,又安心去忙碌。 这孩子懂事勤快,果娘还放心。 “我跟柳账房问有没有活儿给你做,柳账房说要识字的。” 果娘往灶里加柴,话语平缓。 “娘是没能力供你读书,要不你聪明着呢,怎么会比别人的孩子差。” 李果闷声听着,将摘下的蔬菜叶子抱到篮筐里。 在城东,李果问过很多铺子,不管是卖陶瓷卖真珠(珍珠)卖茶叶卖丝绸香药的,都要识字的伙计。 身为白丁,也只能干跑堂,脚夫,仆役,水手,窑工这类活吧。 “娘,我想去跟阿聪挖牡蛎,一日钱不少呢。” 李果不是第一次提这件事。 “那不行,多遭罪啊,割得手脚都是血,天不亮就要开始忙活,到日头下山才能歇口气,吃得也不好,海风又大。” 果娘觉得日子勉勉强强还过得下去,她是渔女,自然知道靠海吃饭的艰难,她不舍得儿子这么小,就去吃这样的苦。 听到娘再次不同意,李果没再说什么,确实是份苦差事。 傍晚,李果带果妹回家,烧水打算煮粥,发现米缸见底。 李果从床下取出钱罐,点上四五十文钱,打算去米店买米。 “果妹,你看好灶火,哥哥去去就来。” 灶上的锅,在烧水,就等下锅的米。 “嗯,好。” 果妹乖巧蹲在灶前,看着柴火。 李家的柴火,不是木材,都是城外捡来枯枝树叶,要烧热一锅水可不容易。 李果匆匆出门,赶往米店。李家好米吃不上,最便宜的大米买下一升,没剩一个子儿回来。 李果存的那点钱,买不了几升米。 提着一小袋米归家,天还没黑,李果加快脚步。走到家门口,见家门开着,想着娘还不到回来的时候,李果狐疑进门,竟看到站在厅堂上的一个熟悉身影,一时没了反应。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启谟。 赵启谟背手站在简陋的厅堂,打量李家,他的书童侍立在一旁。 “启谟?怎么是你?” “你怎么上我家来?” 连续两句问话,李果实在太惊诧。 “怎么,不欢迎我?” 赵启谟微微笑着,袖子一挥,入座李家唯一像样的一张椅子。 “我放学过来,见厨房升起炊烟,以为你在。过来拜访,才听你妹妹说你外出买米。” 李果看向果妹,果妹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抓着份枣糕,正吃得津津有味。 “那那,找我有什么事?” 李果讷讷问着,和赵启谟相识这么久,赵启谟从来不会到自己家里来,何况李家破败,也实在不是他这种身份能来的地儿。 “无事,只是顺便看看。” 赵启谟十指指尖并合,环视四方。 “穷人家的房子,有什么好看。” 李果搬来一张矮凳,在赵启谟身旁坐下。 “你近来可还在酒馆帮佣?” “好几日没去,不缺人了。” 赵启谟想,难怪最近放学归来,时常能看到李果在家里的身影。 “那有何打算?” 穷人家的孩子,十二岁了,不会养着闲逛,赵启谟自来闽地,对底层接触频繁,知道他们的生活。 “明日再去城东店铺问问,看缺不缺人。” 李果就是一根筋的想去城东混,他太喜欢那个地方了,热闹,富有,生机勃勃。 “不过他们招伙计,都要识字。” 李果低声说。 “卖包子羊肉,面食之类,伙计不需要识字,你问过这类店铺吗?” 赵启谟看到李果一脸忧愁,知道他是找不到活干。 “可是七哥说这些学不到本事。” 李果找工也有目,要么工钱高,要么能学到本事。 “买卖陶器,香药的伙计,不只要识字,还得懂番话。想入行,得有人带你,何况你尚小,长到十五六岁,才有人要。” 赵启谟不知道那个合桥阿七跟李果说了什么,在赵启谟看来,阿七有着十足的运气,得贵人提携,而李果并没有。 “可到我十五六岁之时,我也仍旧不识字。” 李果想赵启谟不会懂得不识字的痛苦,他在县学里就读,以后还要凭着学问,当高官呢。 “那阿七如何识字,他是个孤儿?” 赵启谟对这位合桥阿七有几分兴趣。 “合桥有个老书生,和阿七娘很好,教阿七识字。” 那还是阿七的娘亲去世后的事情,恰好有这么个人,照拂阿七。 “果贼儿,我让罄哥教你读书识字,不过你要好好学习,我会检查课业。” 赵启谟笑语,他也是突然想到这个法子。 “真的?” 李果双眼发光,小心求证。 “真的。” 赵启谟眉眼含笑。 罄哥着急,憋红脸说:“公子,我才疏学浅,可教不了他。” 赵启谟仍是微笑:“只是蒙学,教得了。” “从今起,也不能再叫果贼儿,李果这名字也有些粗陋,要取个学名。” 赵启谟想了想,说:“就叫李南橘如何?” “好好,启谟取的都好听。” 李果兴奋不已,此时早将要煮粥的事抛得老远。 “我该走了,再坐下去,一会赵朴要出来寻我。” 赵启谟起身致别。今日爹娘不在,可是赵朴看他放学这般久还没回去,会着急寻找。 李果将赵家主仆送出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西灰门。想着有人要教他识字,李果春风满面。 25、25.又是丙,又罚写 城东牌坊前有家柳冒儿包子店,每日顾客络络不绝,排起长队。 这家包子店,出售的包子有荤馅有素馅,贵的从蟹黄,羊肉到便宜的腌笋萝卜都有卖。一家店铺生意,从权贵做到平民,贵贱皆喜爱,也难怪生意这般好。 天刚亮,包子铺才开门,李果过来问还要伙计吗?声音怯意,手用力擦平裤子上的褶皱。 老伙计武大头瞅着李果,问:几岁了。“十二了。”李果回答。 “过来。” 武大头将李果喊进店里,李果跟着他绕到厨房。 厨房里热火朝天,剁肉的,剁菜的,擀面的,包馅的无数人。 李果被领到刚出笼的一屉包子前,热气腾腾中,李果呆看茫然。 “夹包子” 递来一把竹夹子,李果接过。未做思考,夹起一个包子,放到一只大碗里。 “要七个。” 武大头严厉呵斥。 李果往碗里连夹五个,还没夹完,又听新要求。 “七个外还要六个,不许数,动作要快!” 李果脑子里快速算着七加六十三,碗里五个,还差八个。 一口气将八个包子夹入碗中,堆得老高。 “放下,来,我考你。” 李果听话放下竹夹子,听说要考,也不知道要考什么,只是认真听着。 “虾仁包子二文一个,买八个,笋干包子一文两个,买六个,要收多少文钱。” 武大头出的考题,还是算术。 “不许数手指,快算。” 看到李果举起手,武大头喝止。 厨房几位佣工,起哄说:“大头,你又在吓唬小孩儿。” “十九文。” 李果几乎立即回答,他可是果贼儿,卖过梨子卖过桔子,怎么可能不会算术。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武大头弯身问李果,和颜悦色,言语温和,可见适才是故意吓唬人。 “李果。” 李果仰起头笑答。 靠算术,李果在柳冒儿包子店找到一份工。 柳冒儿包子店的生意从早到晚,顾客一波又一波,大大的店铺,两个售卖位置,都排满人。 像李果这么大的孩子,过来也只是打下手,但是不收愚钝,手脚不灵活的孩子。 被武大头告知明日一早过去,李果欢喜奔往海港,告诉果娘这个好消息。 自此,李果在柳冒儿包子店干活,拖地抹桌,给厨房的人打下手,偶尔铺面的人忙不过来,喊李果过去帮忙数包子售卖。 要到太阳落山后,李果才会返家,这时果娘和果妹早回来,果娘烧好饭。 夜里,李果还得抱着纸笔去静公宅后院等候,罄哥会过来,领李果登上二楼,到他的仆人房里。 罄哥受自家公子所托,不敢怠慢,教读教写。 李果学得很快,停留片刻,揣着笔纸就又归家。 李家原本夜里难得点灯,天一黑就去睡。为让李果学习,果娘买来灯油,也给准备上矮桌凳子。 李果是个聪明的孩子,一教就会,就是那字实在丑得不忍直视。 赵启谟让罄哥每二日教李果十字,并且李果的作业还得拿去给他看。还会评分,还会批改,用朱色墨,俨然一位严苛的老先生。 李果的字丑,歪歪斜斜,支离破碎,赵启谟往字上圈个红圈,再于红圈旁批:笔稳字正,不可胡写。并在作业右上角,朱笔评个“丙”。第一等是甲,最末等是丙。 李果每每看到如此低的评分,心中是不满的,然而他基本上见不到赵启谟。教他的是书童,赵启谟在书房读书。有时运气好,抬头见上赵启谟从门外走过,也已是极开心的事。 传话是书童,传递作业也是书童。 起先每次到赵宅,李果都提心吊胆,遭赵家其他仆人侧目和质疑,也害怕遇到赵夫人和赵提举。 后来仆人对他习以为常,赵提举撞见李果,只是笑语:“不错,好好学。”,赵夫人,显得冷漠,傲慢,但静默,她也并不驱逐李果。 李果没有耽误赵启谟的课业,和赵启谟也没有什么接触。 大概也因为,李果衣着虽然陈旧,不体面,但很整洁,比往常改变许多。十指干净无垢,半长的发虽然仍挽起,但会用发须系绑,不让头发蓬乱。 罄哥教李果识字,阿七教李果处事。 夜里,李果再次登上静公宅二楼,瞅见赵启谟的书房灯亮着,窗纸透出橘黄色,心里竟也暖暖的。 李果没去过赵启谟书房,偶尔赵启谟会悄悄过来看他,也只是一瞥。 今日,将昨夜在家写的作业递给罄哥,罄哥接过翻看,说:“比往时要好些。” 虽然上面的字,仍歪歪斜斜。 “我拿给公子看看。” 罄哥拿走纸便去找赵启谟,不会回来,无奈将纸递给李果。 李果瞅见纸上仍写着个朱字“丙”。和背面那个红色的丙在同个位置。李果的纸正反面都会写字,为了省纸。 而且在“云”字上红笔圈起,朱批:罚抄十遍。 “明明端正多了,又是丙,又罚写。” 李果是不满的,嘟囔着。 罄哥笑说:“云确实没写好,上头和下头遭腰斩,断成两截。” 李果拿过去仔细看,确实是把云字腰斩了,太凶残,就也不再发出抗议。 不就是抄十遍嘛。上次罄哥让他写五个字,五个字都被罚了,这次算轻的。 罄哥每夜验收前夜教的,念字让李果默写,李果字是难看,但记忆力好。两日学十字并无压力。 “今夜,教雷,电,雪,风,雹。” 罄哥在纸上写下这几个字,他的教程全来自赵启谟,等于是代赵启谟教李果。 李果凝神聚气,认认真真听着。 也是李果年纪轻,精力好,换成其他人,在包子店忙活一天,晚上还得学识字,早累趴。 然而孩子的心性最难束缚,好在李果并非心血来潮,他是认认真真在学习。 对他而言,识字与否,意味着每日攒的钱多与少的区别,意味着包子店当伙计和瓷器真珠店当伙计,这可差别可大着。 回到家,在昏暗油灯下,李果读写新学的内容,果娘在旁听着,心里惋惜着没能力将这孩子送私塾。 可也是福气,遇到贵人相助。 果娘对赵启谟这个孩子并无印象,很少见到。只是听李果启谟启谟的提,知道和李果玩得好。虽然李果说是赵家公子让书童教他识字,果娘也仍然以为是赵提举的善意。 毕竟这位叫启谟的赵家小公子,也才十三岁。 “果子,早些睡,明早还要起来。” 果娘先回房,穷人家睡得早,这个时辰对果娘而言,已经很晚。 李果专注于笔纸,仿佛没听到。他边写边读:“风,风,风......” 26、26.敬字亭 书肆 书写用纸,白洁,柔滑,和李果平日能接触到的粗糙、泛黄纸张——清明烧的冥纸,不同。 李果很爱惜它们。 起初,罄哥给李果一摞书写用纸,约莫二十张,裁得整齐,到现在,李果用去大半。 舍不得用,一张纸正面写完写反面写,密密麻麻都是字。 就是这样没失去书写用途的纸,对李果而言,也仍是用途广泛。 一夜在赵宅,罄哥从赵启谟书房里拿来块点心给李果,李果取出废纸正准备包食物,被罄哥看到,连忙制止。 “但凡有字的纸,哪怕再零碎,也要收起来,拿去敬字亭焚烧。” “那也不能用来擦屁股俊 李果非常吃惊。 “那自是不可以,不行!” 罄哥激动得涨红脸,他平时说话温和,也是一时着急。 “我有好多写字的纸,都拿去那什么亭烧了不是很可惜?” “敬字亭。” “这种纸做饭的时候,比稻草还好引火,都要拿去敬字亭烧掉吗?” 李果相当惋惜,废纸本来是用途广泛的东西,既包东西,还能擦屁股,还能当火引子。 “要的,公子废弃的纸张,都收在纸篓里,每隔几天,我会带去敬字亭焚烧,你那些废纸,也拿来予我。” “不要。” 李果讲究实用,不浪费,什么带字的纸都得去专门的地方烧掉,还不能有其他用途,不合情理嘛。 穷人根本不这么过日子。 “可知,尊重圣贤、敬惜文字。” 赵启谟不知道何时站在门外,装得一本正经,俨然是老赵模样。 “那,那便拿去敬字亭烧吧。” 李果喃喃说着。 “你受学时,没拜孔圣,不用守这儒门规矩,只是别再拿去当厕纸用。” 赵启谟嘴角明显上扬,大概觉得李果十分有趣吧。 “知道了。” 李果觉得读书人真麻烦。 回到家,李果将废纸收集起来,坐在床上一张张查看,几乎每张都写有“丙”字,鲜红满目。 “哼,他字好看,就老嫌弃我字丑。” 在写“丙”的纸张上,有那么几张赵启谟还写了批语,什么:“罚抄十遍”,“歪歪斜斜,执笔不稳”。“逐字重抄”等等。 李果起先看得懊恼,渐渐又不恼了,仰躺在床上,举着纸张笑语:“他的字,真漂亮啊。” 赵启谟的字不够稳重老成,但秀劲谨严,十分生动。 李果看不出书法好坏,直觉得赵启谟字真美。 李果挑出五六张有赵启谟批语的纸张,掀起席子,将纸张压在自己席子下。 舍不得拿去烧,拿去当火引,拿去包食物。 敬字亭在城西和城东各有一座,这是书童们的去处,李果以往还真不曾听过。 城西的敬字亭,就在衙坊,柳漕司宅后一条幽巷里。李果没去过。 柳家大公子柳经相当刻薄,只要有穷人家孩子在他家宅子附近悠晃,他的仆人就会去驱赶。李果因为这个原因,很少去那一带玩。 李果夜里到赵宅,有时会遇到柳经。只要听到柳经的声音,罄哥就会将门窗关上。 “罄哥,你也讨厌他吗?” “倒不是,他的书童筝儿和我要好,被他瞧见,要取笑我哩。” 有时候,孙齐民会过来,他第一次在赵宅见到李果十分惊喜。还一度想捐助李果一套文房用具,什么笔筒笔搁,印盒水注,臂搁镇纸,统统都有,听得李果瞠目结舌,赶紧拒绝。 巨商的娃,就是不同凡响。 孙齐民来找赵启谟,都是来求教功课。听罄哥说,考前一天,小孙必到。 赵启谟在书房里指导小孙,言语温和——书房离罄哥的仆人房很近,夜里能听到书房里说话的声音。 两个学生谈诗歌,谈格律,李果一个字也听不懂,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执笔,在纸上默写。 “黍,下面写错了。” 罄哥手指敲桌。 “这字好难。” 李果将写错的字涂抹,重新写下,这次倒是写对了。 适才,李果神游太虚,想着:他待我这么凶,待小孙倒是极好。 “罄哥,你知道他们谈的是什么吗?” 李果抬头问。 “谈格律呢,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仄。” 罄哥字识得不深,书读得不多,但他之前在别人家,也当过几年书童,耳闻目濡。 李果一脸懵。 什么遮遮瓶瓶,听着倒像在打瓦罐。 “不懂吧,这是作诗的平仄。” “罄哥会作诗吗?” “不会。” 罄哥只是个书童,不要求有这样的技能。 “罄哥,你上次说有什么猫红本,用来练字,字就会好看。” “描红本。” “贵吗?” “贵倒是不贵,要去书肆买呢。” 李果知道书肆,城东就有一处很大的书肆,肯定什么书都有得卖。 上书肆买书这种事,李二昆家是从没有的,李二昆就是个文盲。 听儿子说要买书,果娘愣愣说:“娘不知道哪里有卖。” 果娘没去过城东,书肆这种地方,她一个渔女更是从未踏足。 “果子,你白日要在包子铺干活,晚上商肆也关门了,上哪买去。” “就在包子铺不远呢,我偷偷跑去看看。” 李果回答。 第二日,李果果然溜去书肆,站在书铺外头踟蹰不前。 他的年纪,像个书童,衣着打扮却不是书童,一看就是粗鄙的贫儿。 书肆里尽是文人,穿长袍,拿扇子,目中无人,开口就是高深莫测的话语。 李果沮丧想着:赵启谟长大后,该不是也这样。不,不会的。 李果鼓起勇气,踏人一家书铺,立即引得铺内购书闲谈的文人、书童们侧目。 “有,有卖描红本吗,我我要一本。” 李果站在柜台前,手捏着小钱袋。 掌柜探头将李果打量,饶有兴致。 “小孩,你要描红本做什么?” “我要用,多少钱?” 李果刚开口,就将钱袋里的铜板往柜台上倒,他显窘迫急促。 “果贼儿,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来。” 一个嘲讽的声音响起,李果抬头,瞅见他的二堂兄李才淑。这人十六岁,高瘦,脸上没肉,眼睛凸出,因此小时候得个“水鸡”的诨号。 “我买书,怎么不能来。” 李果已从掌柜手里接过描红本,自顾收起铜板。 “哈哈,大字不识,也敢说买书。” 李水鸡收起扇子,从李果怀里抽走描红本。 “还我。” 李果跳脚要抢,李水鸡举高。 “你老娘整天跟人哭穷,还有钱给你买书,啧啧。” “书还我,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李果挂在李水鸡手臂上,又抓又挠,十分凶悍。 也是新仇旧恨,李果以往在大伯家待过,李水鸡老是欺负他。 “休得在书肆喧闹。” 声如洪钟,一位高大的年轻书生排开围观的众人,挺身而出。 “才淑,把书还那孩子。” 李水鸡面有悻色,扯下挂他身上的李果,将描红本丢给李果。 “秦兄,我和小孩儿耍着玩呢。” 转过身,李水鸡已经堆上一脸笑意。 李果离开书铺前,特意留意这位被唤秦兄的男子,这人剑眉星目,相貌堂堂,李果不禁多看两眼。 27、27.喜宴 从商虽好,不如当官,有钱不如有权。抱着这样的想法,李大昆发家后,让两个儿子都去读书,想着哪日祖坟冒青烟,出个当官的,何等威风。 想是这么想,奈何两个儿子都不是读书料,大儿子李才明便也就继承家业,跟李大昆管理酒楼。 李才明读书作诗是不行,做生意特别会钻营,是个人精。 二儿子李才淑,在私塾读了五六年书,写着狗屁不通的文章,在文圈里没人理会他,和市侩无赖倒是处得亲密。这人虽然读书庸能,但擅长瞒天过海之术,李大昆只知他学业无成,并不知道还会吃喝嫖赌。 李夫人死命罩着,宠着。 李才明年纪轻轻就是永丰楼的少东家,他样貌比李才淑周整,跟他爹李大昆一样干练会来事,父子两人无论是走路身姿,势利抠门都一样一样。 年底,媒人给李才明说门亲事,意图将城东陆家药店陆栎凡的三女儿嫁他。 人人都知陆家三姑娘大盆脸,小眼睛,腰如水桶,长得丑。 长得人模人样的李才明起先是拒绝的,禁不住媒人那张嘴,夸姑娘长得是没酒楼里的伎艺姑娘好看,可是这姑娘会生财。 这点倒是真,陆三姑娘精明泼辣,在药铺里执柄戥子称,方端大气,会做生意。 李大昆对这样的姑娘做他儿媳妇十分满意,李才明始终纠结在“丑”上。后来听媒人说有丰厚嫁妆,才被说动。 陆家药铺,可是此地最大的药铺,陆栎凡的富裕,更甚李大昆之上。 婚事谈下,日子订好。一向吝啬的李大昆,一改故辙,决定办场轰轰烈烈,大出风头的喜宴。无数请柬,请遍城东的富人,城西的权贵。 做为穷亲戚,还是至亲,李果看到请柬的时候,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去。” 果娘默然坐在床边,愁眉不展。她的忧愁不是李果闹脾气,而是贺礼。 哪怕李大昆对他们母子再刻薄,可这人终究是李二昆的兄弟,侄子成亲,是很大的事。 既然送来请柬,就不得不去。 二昆家穷,人人皆知,薄礼就行。只是,难免得遭李大昆夫妇的白眼。这才是果娘为难的事。 再难的事,自从李二昆出海失踪后,这么多年,果娘都遭遇过。 夜里将积蓄拿出,想着李果没有件像样的衣服,给他做一件。 李大昆儿子的婚宴,会有许多近亲远亲在场,果娘不想果子穿得太差,被人轻视。 两日后,果娘将件新衣拿给李果穿,还将一份礼物塞李果手里。 “我跟你堂婶说了,你堂叔会带你去,他会照顾你。” 果娘叮嘱。 “哦。” 李果回应声有气无力。 他丝毫不想去,然而娘亲又一再嘱咐,不可丢了他爹的脸。 李果差不多已经忘记爹长什么模样,脸也记不清。 果爹是水手,常年跑船,一年也没有几天在家,父子俩相处的时光很短暂。 “你长得这么高熳飞夏铮拢鹚敌19悠2幕啊!薄白谙簧希鹑硕曜樱阍俣灰怀韵唷2灰染疲惭缃崾憔突乩础! “好,娘,我知道啦。” 李果点头。 “去吧,去了你堂叔家,要问堂叔好堂弟好,他们年长你,不能没大没小。” “知道啦。” 怕娘再继续念头,李果提上礼物,急忙出门。 路上,李果想着娘也真是的,硬要他去参加婚宴,他要不去又怕娘伤心,说他不懂事。 爹那群亲戚,从来不管我们死活,不去认识又怎样。 人情如此,对于穷亲戚,就跟穷神瘟神一样躲避不及。 堂叔家,李果还是知道怎么走,李二昆在时,也曾带李果串门。 李果上门,堂叔堂兄都在,两人也提着礼,显然正准备出门。 “堂叔好,堂哥哥好。” 李果鞠躬,起身,正视这两个粗布衣服的亲戚。 “果子啊,长这么大啦。” 堂叔拍拍李果的头,李果歪头。 “这孩子长得真俊啊,像阿匀。” 堂婶是个矮胖妇人,声音尖锐。 阿匀是果娘的名字。 在堂叔家,没耽搁,三人结队出行,前往位于城东的李大昆宅子。 李大昆家,说是在城东,只是挨着城东的边,不过确实是座大宅。此时张灯结彩,客人鱼贯,人声鼎沸。 也亏果娘想得周到,让李果自己来,李果东西南北可能都找不到,到处人挤人,嘈杂混乱。 跟随在堂叔堂兄身边,来到大堂。大伯和伯母都在,大堂哥李才明也在。全是盛装打扮,特别金贵。 堂叔也好,李果也罢,都是穷亲戚,贺礼微薄得不屑一顾。堂叔赔笑致贺,大伯伯母脸上冷漠,两言三语打发。李果跟随上堂,站在堂上,不怯场,把身子挺得笔直。 穿着大红衣服的大堂兄、大伯,都对李果不屑一顾;满头金玉的伯母丢给李果一个凶恶眼神,让李果赶紧下堂,别挡后面的人。 送过贺礼,堂叔带着两个孩子出大厅,到院子里找个位置坐下。 他们这些穷亲戚,不是贵客,没人接待,也没地方歇脚,一口茶也喝不上。 李果四处张望,发现院子里有处地方摆设茶果,甜品。 满院子的大人孩子,那人过去拿点吃的,这人过去拿点吃的,自己来,仆人们招待不来。 李果也过去,拿上自己的一份茶果,还不忘带堂哥一份。 堂叔这个儿子寡言,害羞,缩在角落里。 坐在石阶上,李果想着喜宴什么时候开始,问堂叔新娘子什么时候到。堂叔正在和熟人唠嗑,没理会李果。 吃完茶果,李果等得实在无聊,又起身闲逛,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成亲,十分好奇。 听几个老妇人聚在一起碎嘴,说新娘子妆奁非常丰厚,有什么什么,非常贵重。旁边几个小孩儿说要去看婚房,鬼鬼祟祟离去。 李果控制住好奇心,没跟过去。 他站在大厅外,看携带礼物的人们,进去贺喜。 同样在此处围观的人特别多,尤其是孩子们。 管家大声报客人名,客人陆续入内。都是些贵客,排场大。 管家每报一次,围观在外头的孩子,就也起哄跟着喊。 李才明让仆人出来赶走孩子,孩子们根本不听。 等李才明亲自走出来,这群邻里的熊孩子们机敏的一哄而散。 “你在这里做什么,没人教的东西。” 正好逮到李果探头,李才明使劲拧李果腮帮子,李果啊啊叫着。 李才明松手,转身又返回大堂。 李果恶狠狠地盯着李才明的背,双眼几乎要喷火。他捂住一边腮帮子,疼得眼角泪花。可恨李才明转身走得快,要不,要不也不能怎样。 娘叮嘱过,不可以丢爹的脸。 李果虽然皮实,可李才明恶毒的样子,那一拧,那一句骂,让他忘不掉。 返回堂叔身边坐下,愣愣望着月亮,委屈想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一时竟像是痴呆了。 “果子,吃喜宴啦。” 不知道过了多久,堂叔摇动李果,李果回头,堂叔看到这孩子一脸的泪水。 “怎么哭了,快擦擦脸。” 堂叔扯袖子帮李果擦泪。 28、28.可敷可吃 李果左腮帮子淤青一片,果娘问哪来的伤,李果说自己不小心,磕到柜角。 起先李果也没当一回事,他皮糙肉厚,想着很快会消去。 去包子铺忙活,武大头问他:“果子,谁把你拧成这样,下这么重手。”李果回;“被狗咬。” 被只穿着喜服的疯狗,扑来张嘴伤人。 夜晚去赵宅,把作业递给罄哥,罄哥诧异问:“果贼儿,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还没消失吗?” 李果眼角耷拉,无精打采。 “好严重,你看。” 罄哥拿镜子照给李果看。 橘黄灯光下,仍可见下巴靠耳朵那个位置淤青一片。李果皮肤白皙,白日看更明显,也难怪白日在包子铺,不停有人问。 “难怪摸着还会疼。” 李果捂住腮帮子,神色沮丧。 只是一拧,下手恶毒,才会留下这样明显的伤痕。 “怎么了?” 赵启谟站在门口,探进身子。他路过,正好看到李果在照镜子,罄哥还围在一旁。 “没事。”李果将镜子还给罄哥,装作无所谓。 “我看下。” 适才李果分明歪着脸照镜子,还用手指摸脸,察言观色,分明有事。 赵启谟摆正李果的脸,立即发现左腮帮子上的淤青,他嫌看得不仔细,还拿烛火凑近看。 那一片淤青呈椭圆形,乌青,越往中间,颜色越深,还有几点暗红夹杂,看着惊心。 “谁打了你?” 赵启谟放下李果下巴,挨着书桌坐下。 “手指拧,不是打。” 李果眼睑低垂,看着自己的手。 他一度觉得自己很讨人嫌,不得人喜欢,也皮实得觉得无所谓,你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你呢。但是,莫名遭受恶毒的言语和行径,李果心里还是十分难过、委屈。 “罄哥,你去厨房,叫厨子拿三个鸡蛋下水煮,煮好,你端上来。” 赵启谟言语波澜不起,只让煮鸡蛋,也没说要干么。赵启谟没见过手拧能形成这么严重的淤青,倒是看过有些人家打仆人,下手狠辣,打得手臂小腿都是乌青,和李果脸上这伤倒是类似。 罄哥知道鸡蛋用途,随即下楼去。 “和人打架了?” 赵启谟问。 “没,没打架。” 这一年,李果老实许多,很少会跟人打架。 “没打架,这伤怎么来?” “手指拧的。” “谁拧你?” “大伯的儿子,大堂哥李才明。” 李果不敢让果娘知道,他在大堂哥婚宴上被欺;,怕娘难过,也不想告诉包子铺里的人,怕人笑话。何况他一个孩子,挨了大人的骂被拧,外人肯定都以为是他不对。说给赵启谟听倒是无所谓,为什么无所谓,李果也说不清。 赵启谟知道李果的大伯李大昆,是个吝啬的富商,待李果母子特别刻薄。来闽地多时,赵启谟自然也听闻过永丰楼的少东家李才明,这人就是李果的大堂哥。 “你干什么事了,他要拧你脸?” 在赵启谟看来,这种行径,简直如同妇人扎针,使坏一般。如果李果做错事,身为长者要教训他,可以打手心,拧人腮帮子这种事,还下这么重手,阴险恶毒。 这不是长者对幼年应有的教育,恐怕夹带私恨。 “我没做错什么事。昨日大堂兄成亲,我站在大厅外看贺喜的客人。好多人都在观看,那么多人,就来拧我,还骂我‘没人教的东西’。” 李果漂亮的眼睛里,透着冰冷的恨意。 “我没做错什么事。” 李果重复着:我没做错什么事。他清楚,大伯家的人,一个个都对他恶劣,不是因为他多惹人厌,而是这些人本来就不喜欢他,作践他。 “为去参加喜宴,所以做了这身衣服吗?” 赵启谟指着李果身上的那件桔色短衣。 “嗯,娘新做的。” 李果说时,眼角一抹红,似乎心酸得要落泪。他低下头,偷偷用手指揩,再抬起,已经消失。 “把作业给我,我看看。” 赵启谟不再问淤青的事,大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喏。” 李果将一张纸递给赵启谟,上面的字看着也还周正,比以往要好,大概也就赵启谟三四岁时,蒙学的书写水准。 “没有错字,还算端正,给你个‘乙’。” 赵启谟提起笔,在纸张左下角书“乙”。 第一次拿到“乙”,李果没有惊喜,接过纸,愣愣看着赵启谟。 “一会,罄哥回来,你将鸡蛋剥壳,用手帕包起,压扁,趁热捂在淤青处。可活血化瘀,消去乌青。” 赵启谟开始吩咐事情。 “三颗都是让你捂脸,不要先吃了。” 鸡蛋在贫民家是珍贵食物,李果又馋,赵启谟才特意叮嘱。 “哦,知道了。” 李果这才明白,刚才赵启谟为什么叫罄哥去厨房煮鸡蛋。 原来鸡蛋还有这样的用途,竟然不是为了吃去煮,而是为了敷伤。穷人家根本不这么过日子嘛。 得到李果“知道了”的回复,赵启谟起身,朝门口走去。平时这个时候,赵启谟都会在书房读书。 “启谟。” 听到李果喊他,赵启谟回头。 “你真好。” 李果仰脸笑着,露出一口齐整牙齿,他白皙的脸庞,呈现一处令人心疼的淤青。 赵启谟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离去,走至自己的书房,迈过门槛,他脸上才绽出笑容,明显憋了很久。 半个时辰不到,罄哥带熟鸡蛋上来,取出一颗,剥壳,用手帕包住,压扁,帮李果捂脸。 “疼疼。” 李果手托下巴,小声叫着,眼角泪花。 “来,自己按住。” 罄哥和李果换手。 李果捏着手帕,将压扁的热鸡蛋贴脸,他老老实实敷着,不想浪费这特意煮的鸡蛋。 等到鸡蛋没什么热气了,李果打开手帕,把扁扁的鸡蛋吃掉。 “罄哥,下颗给你吃。” 李果鼓着腮帮子,吃得挺欢,这会倒是不喊疼了。 “先把淤青拔掉,再说吃。” 罄哥年长李果几岁,沉稳可靠,他给鸡蛋剥壳,压扁,如法炮制,再递给李果敷伤。 三颗鸡蛋,完成敷伤任务后,都被入腹。李果吃掉两颗,罄哥吃一颗。 赵启谟进来的时候,正见李果和罄哥在吃鸡蛋。 “弄好了?” “唔,好了。” 李果正兜起手帕里的破碎蛋黄,塞进口里,猛点头。 “我看看。” 赵启谟抬起李果的脸,拇指和食指贴着李果清秀白皙的下巴,将下巴板动,端详李果左边的腮帮子,果然乌青消去不少,看着没有那么触目惊心。 “都说好啦。” 李果粗暴拨开赵启谟的手,他是不好意思。李果坐在椅子上,赵启谟站着,居高临下,李果脸仰起,赵启谟凑过脸来看的时候,他那张脸挨得很近,很有压迫感。 “是好上许多。” 赵启谟言语没有起伏,他收回手,若无其事转身离去。 热鸡蛋敷伤的效果,委实不错。第二日,李果脸上的淤青淡化,又三日后,消失无踪。 29、29.吴屠户和猪肉的风波 李果每月的工钱,加上果娘的工钱,应付一家的吃用,稍微有余钱。 果家穷惯了,生活非常节俭。 除去买粮钱,油盐钱这类必需,其他的能省则省。果家好几天才去一趟菜市场,买的无非是豆腐,豆芽菜这类价廉的食物。 买肉得逢年过节。 清早,李果去菜市场买点腌瓜,看到鱼贩那边,几尾杂鱼堆在一起贱卖,便想去问问价钱。 果娘带回的剩菜,往往是鱼头鱼尾——肉少,都是骨头和刺,果家很久没有吃过一条完整的鱼。 李果刚挨近鱼贩,就感受到身旁一道炙热的目光射在他身上。 这目光的源头,正是屠户吴臭头。 无论春夏秋冬,吴臭头都罩着一条皮制的围裳,那件围裳臭味浓重,日复一日沾上血迹肉渣骨渣,从来不洗。 不只围裳,他身上的衣服污浊,指甲缝里总有着厚厚污垢。 李果基本和这卖肉的屠户没有交集,李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猪肉。 吴臭头不只用火热眼神盯着李果,嘴角还裂开,露出一口黄牙,那是一个难看的笑。 李果汗毛竖起,赶紧让鱼贩包起杂鱼,付钱。 “果贼儿。” 不想还是被喊住,李果回头,警惕地看着吴屠户。 “有事吗?” 李果可没钱买猪肉,喊他也白搭。 得到回复,吴屠户连忙将卖剩的两个猪骨塞给李果,嘴里说着:“你拿回去,让你娘熬汤给你喝,大补!” 李果呆滞,一时没了反应。 他和这屠户非亲非故,怎么就突然来献殷勤。 “不用不用。” 李果回过神来,急忙将猪骨往外推。虽说是骨头,还带着点筋,沾点肉,油腻湿润。 “拿走拿走,不收你钱,送你。” “我说你这孩子,跟我计较什么,我卖猪肉的还能缺这两根猪骨。” 吴屠户体型魁梧,对李果又是拍肩又是推搡,李果挨受不住,感觉骨架要散,再兼之还得去包子铺干活,李果没空和吴屠户纠缠,只得把两根猪骨拿回家。 有这么一遭,就有第二遭。 几天后,李果拿碗去买豆腐,根本没路过吴屠户的肉摊,吴屠户老远就喊住李果,李果想吃他两根猪骨,吃人嘴软,不能不理不睬,回话说:“买豆腐。”趁机跑去豆腐摊,远离吴屠户。 豆腐刚放入碗,回头见吴屠户正朝自己走来,手里还提着一条肥猪肠。 “不用不用。” 李果拔腿就跑。 之前是不知道缘由,后来听包子铺的人说——和吴屠户有业务往来,吴屠户上个月死了老婆。 李二昆失踪至今四年,海船失事失踪,不同于陆上的,那十有十成是死了,人在陆地能活,在大海里可不能活。 只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始终没见过尸体,便无法相信人已经死了。这个无法相信之人就是果娘。 除去果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李二昆早死得不能再死。 所以也有来劝嫁的,也有来说婚姻的,这些年就没间断过。 夜里,李果从赵宅返回,见黄婶和果娘在房里,掩着门。两个女人轻声细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人穷,不只亲戚不待见,街坊邻居躲得远远。这帮邻里,和果娘亲近的只有黄婶。 黄婶偶尔会来窜门,但今日的情景就不像是来唠嗑的。 “果子也大了.......” “他就两个女儿,以后家......” 李果贴在门上偷听,勉强能听到几句黄婶的话。 果娘许久都没应一声,黄婶更像在自言自语。 “阿匀,你好好想想啊。” 果娘显然没表态,黄婶无奈,开门要离去。 李果急忙闪开,假装刚好出现在门外,怕被果娘发现他偷听。 李果恶狠狠的目光,目送黄婶背影离去。回头,对上娘亲温和的眼睛,李果顿时老实,低着头不敢造次。 生着闷气,李果回到杂物间——曾经的杂物间,现在已经是李果一个人的房间。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李果并不阻拦果娘改嫁,何况那人是个屠户,有猪肉吃。如果后爹不要他和果妹这两个拖油瓶,他可以带果妹一起生活,养大果妹。 然而那屠户实在太邋遢,而且娘似乎也没有改嫁的意思。 李果想着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生气呢? 是因为穷,一直都这么穷。因为穷,所以觉得如果娘嫁个屠户,那么就能吃上猪肉。可李果不想让娘因为这个缘由而嫁。哪怕他一直想让娘和果妹顿顿能吃上大肉,能穿上漂亮的衣服,过上好生活。 虽然果娘没有答复,不过吴屠户的热情并没消散。 几天后,李果夜里从包子铺回家,走至家门口,发现吴屠户居然在他家门外徘徊,手里还提着块肥猪肉。李果走过去,大声问:“你在我家门外走来走去,做什么?” 果娘在厨房,听到李果的声音出来,见是吴屠户,十分懊恼,将厨房门一把关上。 “我我......” 吴屠户涨红脸,支支吾吾。 李果知道屠户是来送猪肉示好,李果故意用身子挡在家门口。 “果子,进来,把门拴上。” 果娘在屋内喊李果。 李果听话,入屋,关门前还朝吴屠户做了个挥拳动作,表情凶恶。 寡妇门前是非多,在衙外街居民的眼里,果娘就是个寡妇。 早有许多好事者在围观,偷偷抿嘴笑,说三道四。 吴屠户落荒而逃。 虽然果娘生活作风严谨,发生这么件事后,还是有好事者特意去取笑李果。李果想不明白,做娘的要改嫁,就是不守妇道,儿子也得一并被取笑是什么道理。 第二日去赵宅,李果趁赵启谟过来书童房间“视察”,逮住赵启谟问:嫁两个丈夫就是坏女人吗? “那要看是因何缘由再嫁了。” “何况女子受人支配,嫁与不嫁,往往不是她们自己能做主。” “至于贫弱无依的妇人,要求她们为守节而饿死,毫无人性。道德先生们是没挨过饿,饿几天就知道自己错了。” 赵启谟的话语,总是很有道理。至少在十二岁的李果看来,赵启谟无所不知,令人崇拜。。 约莫是遭受上次的打击,吴屠户打消念头,在菜市场见到李果,也只当没看到,尴尬啊。 自此,风平浪静,不觉过去两个月,听闻吴屠户续弦了。新娶的妻子来自乡下,头婚,长得也魁梧,和吴屠户很有夫妻相。 李果始终没问过娘,为什么一直没改嫁,不过他大概知道缘由。 娘要是狠心改嫁,他和果妹会流落街头。不只新爹不要他们,这李家祖宅恐怕也没得住。 当初那么艰难,一日一炊的日子,娘都没丢弃他和果妹。熬到现在,生活还是会渐渐好起来,等我长大后,一定会好起来。李果想。 30、30. 紫袍茶花 砚台 明日除夕,柳冒儿包子铺给伙计们结算工钱,除去工钱,一人还能领六个大肉包子。 李果家贫,经常要找账房支工钱,到年底结算时,只有四百六十文。这笔钱,便就是这一年到头辛苦攒下的所有。 揣上工钱,提上包子,众人纷纷回家。 李果回家将钱存入钱罐,只留下三十文,打算去衙坊后的集市□□联、桃符、爆竹,香烛等。 往年过年,果家只是贴个春联,买块猪肉。今年手头比往年宽裕。 午时的集市,商贩众多,人群络络不绝,光是春联,就有三摊在卖。 李果货比三家,在一位落魄书生模样的小贩那边,买下一对春联,一对桃符。 穷书生的春联摊隔壁,是位卖花的虬髯大汉。大汉看着分明是舞刀弄枪,街头卖艺的人,却不想卖着娇滴滴的花卉。 李果没打算买年花,只是看到大汉摊位上有各色花卉,争奇斗艳,驻步多看了两眼。 大汉正在卖一位男子茶花,男子中年,从打扮看像个富贵人家的管家。只听大汉用洪钟般的声音说:“这是紫袍,你还嫌弃不好,再好仙品也入不了你的浑眼。” 大汉口音听着不像当地人,也不知道是哪里人氏。 话语刚落,还将管家捧怀里的那盆茶花抢下,十分粗鲁。 名唤“紫袍”的茶花搁放在地,果然惊艳,花苞要比寻常见的茶花大,尤其花色竟是紫红色。 管家嘟囔着什么,管家瘦小,体型差异,气势不免落人下风。 “走走,不卖了不卖了。” 虬髯大汉不只脾气暴躁,还逐客。管家骂骂咧咧,甩袖离去。 “这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做生意的人。” 隔壁摊的穷书生揶揄大汉。 “写你的字去,你会做生意,我看你一天也就卖了这么个小孩儿。” 无疑,大汉说的小孩儿,就是李果。李果正看得有趣,不想自己被扯进话题里。 “我卖了许多,是你眼瞎没看到。” 穷书生瘦弱寒酸,气势不输人。 “还得意起来了,你卖十副钱都没我卖一盆花多,还敢教老子怎么做买卖。” 大汉低头往桃枝上洒水,动作表情温柔,抬头瞪书生,模样凶狠可怕,仿佛村头恶犬。 “那个。” 李果走至大汉跟前,手指地上的紫袍茶花。 “这盆茶花怎么卖?” 大汉目光落李果身上,眼角绽着精光。 “小孩儿,你想买?” “想买,不过我......” 李果捏捏钱袋,他的钱不多. 茶花李果见过不少-——他以前可是城郊农户刘麻子花田的常客。紫红色的茶花,李果还是第一次见到。 “有多少钱。” 大汉瞅李果手中的钱袋。 “十五文。” 李果怯怯回答。他怕挨骂,毕竟大汉那么粗鲁,一身匪气。 “哈哈,你这娃儿有趣,这花可值十倍的价钱。” 不想是旁边的穷书生先搭腔。 “我就是随口问问。” 李果倒退两步,打算走人,他怕大汉生气。 “小孩儿,你买花要做什么?” 大汉嗓门大,长得凶恶,其实人不错。李果的衣着打扮,一看就不是富人家的孩子,所以他会想买花,还一眼就瞅上紫袍,让大汉很感兴趣。 “不做什么,花很漂亮。” 李果摇头,后悔之前为什么要问。 “我倒是有株小紫袍,你明儿早上过来,我赠你罢。” 大汉笑眯眯说着,李果愣愣点头。 “拿钱买的你不卖,没钱买的,你要送,你是不是脑子有恙?” 穷书生实在受不了这位“邻居”,把摆对联,桃符的竹席,拉离大汉三寸。 离开这对似乎很相熟的小贩,李果去买香烛和爆竹,自此,三十文,仅剩两文。 回家路上,看到一位老妇在桥边卖头花,顾客不少。李果凑过去挑来挑去,挑中一支桃木簪子,一条绣花的红头须。 “我一会拿钱来买,先帮我留着。” 李果将两样物品递给老妇人。 “呦,这么小,也懂买头花送情妹妹! 两个挑头花的大妈看李果长得俊俏,又是个半大的孩子,戏弄李果。 “给阿娘和妹妹买。” 李果辩解,他这一说,大妈大婶们越发来劲。 有人捏李果脸庞,说这孩子真懂事;有人揪李果耳朵,想亲李果脸庞,吓得李果落荒而逃。 李果采购回家,见果娘在厨房忙碌,蒸肉,炊面果,果妹旁帮手,捏馄饨。李果掀锅盖,蒸笼里是面果,李果知道这是明日祭神用的,还是忍不住流口水。 “肉包娘蒸好,放在桌上。” 知道李果馋,果娘早先将肉包蒸热。 李果掀起遮盖的四方布,果然看到一屉蒸好的肉包。拿起一个,大口咬下,满嘴油香。 闻到香气,果妹吧嗒着大眼睛看李果。 “给。” 李果掰开一半,递给果妹。 “果妹刚出笼就吃下一个,果子,你快些拿走。” 果娘无奈笑着。 那么大的肉包子入腹,又要吃下半个,这孩子会撑坏肚子。 果妹诞生后那两三年,正是果家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候,果妹挨过饿,也难怪这孩子嘴特别馋。 有时果娘担心,这孩子会被人用食物拐走,只得在这方面千叮咛,万嘱咐。 “娘,那我可以吃蒸肉吗。” 果妹瞪着乌圆的眼睛,包子被哥哥拿走,她把主意打在锅里的蒸肉。 “蒸肉要留着明天拜神,保佑你和哥哥健健康康长大。” 果妹低垂着头,显得楚楚可怜。 “就吃一块。” 果娘拿筷子夹起一块,送到果妹嘴里。 李果叼着大肉包子,往厅里走,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唤。是罄哥,喊他:李果。 “果子,是不是你朋友喊你,快出去。” 果娘在厨房里催促。 “娘,是罄哥。” 李果将罄哥请进屋,就听果娘在厨房里说:“果子,你将果脯拿出来,在柜子里。” 李果的朋友不多,无论是阿七,阿聪,还是罄哥,果娘一向善待。 “不用不用,我就是过来送个东西,还有事,不能逗留。” 罄哥手里提着两样物品,他先拿出个长条盒子给李果。 “给徒儿送支笔,不是什么好笔,还望笑纳。” 熟稔后,罄哥偶尔也会开开玩笑。 李果用的毛笔,写得秃毛,都不舍得换一支。即将过年,显然罄哥也发了工钱,这才给李果买支毛笔。 “谢谢师傅。” 虽说不是什么好笔,但比李果以往用的,要好上许多。 “还有一样东西。公子自打放学假,就跟着赵公应酬,不便当面交你,由我代劳。” 摆上桌子的,是一件四方的物品,用细布包着。罄哥打开细布,里边是一方砚台。 “你看看,砚额上有字,可还认得。” 罄哥指点李果看。 那砚额上果然有朱色的两字,刻的是:南橘。李果学名。 砚台清雅可爱,竟还刻着姓名,以示归属。李果捧起砚台,爱不释手。 赵启谟也是有心,笔墨纸砚中,砚台最是费钱。李果没有砚台,平时用一块平滑的石头研墨。 夜里,躺上床,席子上摆放:木簪、红头须,毛笔,砚台。 李果想起那株叫紫袍的茶花,不知道那位卖花大汉的话,是否可信。 31、31.爆竹声中一岁除 清早,去衙坊后集市,找到那位卖花大汉,大汉果然带来一株小花苗,养在一个粗陶花盆里。花苗很小,花盆也很小,李果单掌托住花盆,跟卖花大汉致谢。 “好好养,可别养死了。记得浇水除虫,天冷搬屋内,天热要遮阳......”卖花大汉絮絮叨叨说上一堆。 “我的娘,你这是送花,还是送闺女。” 穷酸书生的摊位仍在卖花大汉旁边,他嘴巴一直这么损,卖花大汉如此粗暴的人,却没有打他一顿,也是不解。 “你个酸腐书生懂什么,这花娇贵,在南方过冬容易,要是到了北方,还得专门弄个暖房......” 卖花大汉又开始吧啦吧啦。 穷书生嗤之以鼻,看李果乖乖站着听大汉唠叨,说:“小娃娃,快走吧,他一会要跟你念叨施肥、换盆的事了。” 看李果走远,书生扭头对大汉说:“楚氓子,你收他十文也好,除夕夜能买壶水酒凑合吃吃。” 卖花大汉不以为然,拍着胸脯说:“老子还差这十文!” “是是,晚上别来我这讨酒吃。” 穷书生不再理会,往身后木架走去,将被风吹得凌乱的两副对联摆正。 书生长得清瘦,宽大的袍子在风中鼓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李果在书肆买到一本唐人传奇,在衙坊后集市买到一株叫紫袍的茶花苗。他心满意足,携带物品,前往赵宅。 李果常往来赵宅,赵宅的仆人都认识李果,不仅不拦阻他,还会笑语:“找罄哥呢?” “公子和赵公外出,罄哥也跟去了,果贼儿,有什么事?” 赵强在院子里修剪花草,见到李果,跟他告知。 李果在赵宅不只是个熟客,仆人们对他的身世了如指掌,也知道这个孩子和他们家的公子交情好。 罄哥不在,跟随赵启谟外出。 好些日没见到赵启谟,这次特意过来,不想还是扑空,心里沮丧。 “托你件事,这株花给启谟,这本书给罄哥。” 赵强擦擦手,接过两样物品。 “行,等公子他们回来。” 将东西交付好,李果离开。 今日除夕,明日元日,都是大日子,赵启谟会跟着老赵出去拜访,或者在家接待客人,总之很忙。富贵人家的孩子,早早就学会接人待物,见过大场面,豪门贵宾。 赵启谟和李果这两个孩子,会有不同的人生轨道,并渐行渐远。 即将十三岁的李果,还没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还只是觉得见不到赵启谟,心里有些沮丧。 果家的年夜饭,摆满一小桌,有鱼有肉有面食,两盘蔬果。 这般丰盛,这是果爹李二昆在时,才有的情景。 果妹头上绑着红头须,鲜红色,头须上还绣着两只白兔子。果妹皮肤白皙,秀发乌黑,再有这样一条红艳的头须缠上,特别好看,灵气。 虽然还小,天□□美,自打果娘给她绑上红头须,果妹就不时跑到厨房里,照水缸,对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端详。 过年,果妹衣服都是全新。果娘扯布,亲手裁缝。红衣黑里,贵气端庄。 李果那身衣服,也是年底新做,湖蓝色的(裤),月牙白的衣服。粗布而已,穿李果身上,莫名雅致。 唯有果娘,好多年没添置件新衣服,好在头上有一枚新簪子,能增添点新意。木簪,缀上两朵小绢花,平实又美丽。 如果李二昆还活着,这一家子该得多幸福,妻子贤惠慈爱;儿子聪明懂事;女儿机灵漂亮。 年夜饭,果妹蹲在凳子上——个头矮,够不着桌子,左手面果,右手鸡翅,十分忙碌。 “先放下面果,一样样吃,女孩儿吃得这么粗野。” 果娘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拿筷子敲果妹执面果的手。 “你看看你哥,他是怎么吃饭。” 李果坐姿端正,夹鱼,扒饭,不慌不忙。 曾经,李果的吃相也很难看。 “可是娘,我都想吃。” 面果和鸡翅难以取舍,果妹双手捏着不放。 “要是长成一个馋嘴的姑娘,以后可怎么嫁人。” 果娘哭笑不得。 “当然是嫁大户人家,顿顿好鱼好肉,大户人家养得起,不嫌弃。” 李果觉得自己的妹妹,是衙外街最漂亮的女孩儿,长大后还愁没人嫁。 “哥,也会有蒸肉吃吗?” 果妹仰起脸,满嘴油光。 “也有的,蒸肉,炸丸子,蜜糕什么的,统统都有。” “那我要嫁。” 果妹的声音稚气清脆,眼里充满憧憬。 “傻孩子。” 果娘掏手帕帮果妹擦嘴,边说边笑。 吃过饭,果娘在家中的小神龛处点香,让两个孩子去拜拜,磕头。 完毕,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包压岁钱,叮嘱李果看好妹妹。 果娘回厨房收拾,李果牵着果妹的手外出。 一推开门,便听到外头孩子们呼朋引伴的声音,还有烟花爆竹的响声。热闹的除夕夜,全城灯火通明。 往年,除夕夜,都是去逛落玑街,那边最热闹最拥挤,最多新奇的事物,不时还有商家赠送物品。 李果没和随衙外街的孩子结伴,而是自己和果妹两人,悠然前往城东。 挤进人群,看烟花,看戏,看杂耍,看人关扑。身边还有无数穿行的小贩,卖吃卖喝,叫卖声起伏。即是除夕夜,李果不扣门,给果妹卖上一堆小吃。他用肩膀扛着果妹,一手扶住果妹的手臂,一手挂着瓜果饼糕。 玩戏一晚,果妹在李果背上睡去。 李果背着果妹回家,走出灯火如昼,嘈杂沸扬的城东。身后的喧哗声逐渐远去,深夜的衙外街,安静平和。 推门进屋,果娘还没睡,正跪在神龛前,和神明说着什么。 已快三更天,对于天一黑就入睡的穷人家而言,极其晚。 今晚是除夕,大部分人家都在守岁。 “果子,晚些时候听到别家放鞭炮,你也出去放一串,娘先去睡下。” 果娘从神龛前起身,接过果妹。 “娘,你去睡吧。” 李果点头,家里没有其他男子,便由他来守岁,放爆竹。 果娘回屋,只剩李果一人坐在厅中,和一盏油灯相伴。神龛前的三柱香烟雾袅袅,李果知道娘适才肯定是在祈祷爹能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娘还在祈望。 李果走到神龛前跪下,双手合十。 在地上虔诚磕三个头,李果起身,正好听到外头有人轻声喊他。听那声音,像是罄哥。 李果连忙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罄哥,并且罄哥身后还有个人。罄哥挪开身子,那人站出来,正是盛装的赵启谟。 赵启谟今晚真好看,乌冠,绛袍,长靴,腰系革带,尊贵端庄,高挑俊逸,器宇不凡。 对上李果惊诧的脸,赵启谟冲李果笑着,心情愉悦:“还担心,你已睡下,深更半夜,贸然前来,实在太唐突。” “启谟。” 李果兴奋地搂抱住赵启谟,许多天未能见他,万万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门外。 突然的肢体接触,热情的拥抱,让赵启谟招架不住,他手臂张开,僵直,脸上错愕。 “咳,果贼儿,要和我们去看烟花吗。” 罄哥年长启谟,李果,远远比李果稳重,知晓人情。 “启谟,你今晚真好看。” 李果还在缠着赵启谟,灯火昏暗中,赵启谟的五官端正深邃,说不出的好看。 “休得胡言。” 赵启谟整理被李果弄乱的衣襟,一副大人模样。 “三更时,我家宅中要燃放烟花,要看,随我们过去。” 字字清晰,抑扬顿挫,赵启谟已到变声期,他的声音深广,悦耳。如果闭上眼听,会恍惚以为是大人的声音。 “启谟,我回屋跟我娘说,等我下。” 李果急匆匆回屋,跟果娘说自己要去赵宅,门他先锁起来。果娘还没睡下,叮嘱李果到别人家要规矩,要有礼貌。 “走吧,我看过烟花,再回来放爆竹。” 李果提着灯,跟上启谟主仆。 一路上,李果问赵启谟,茶花可有收到?问罄哥,书可有收到?两人都说收到了。 “启谟,那株茶花叫‘紫袍’,开紫红色的花,很稀罕。” “还有这花怕冷,听卖花的说,天冷要移到屋内。” “我养在书房,书案上。” 赵启谟对花草爱惜,自然知道怎么养。 “果贼儿,你怎么知道我爱看唐传奇。” 罄哥对自己收到的物品很满意。 “罄哥自个说过,倒是忘了。” 李果记忆力极好,识字不多不能做到过目不忘,但至少过耳不忘。 交谈间,三人已走到赵宅。 赵宅院子,灯火辉煌,院子里摆设宴席,没有其他客人。落座着赵启谟的爹娘,都是盛装打扮。宴桌上,珍馐美馔。 “见过赵提举,赵夫人。” 李果过去鞠躬,行礼。 “果贼儿,去那边坐下,不用拘谨。” 来闽地三年,老赵会说几句土话,“果贼儿”三字,说的便是土话。 “启谟,夜里寒冷,让书童取件衣服,给他披上,以免着凉。” 见李果过去邻座坐下,老赵吩咐启谟。 临近凌晨,室外寒冷,李果没有风袍,穿得单薄。 “不用,我不冷。”李果用力摇头。 他一个贫家儿,得以进官大人宅子里,一起看烟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李果即将十三岁,对于官民之别,他还是懂的。 “去取我的风袍。”赵启谟嘱咐罄哥。 罄哥领命离去,很快返回,递给李果一件厚实的风袍。 赵启谟的衣物向来奢华、贵重,李果推谢再三,不敢使用。后来罄哥去取来自己的一件衣服,李果才肯披上。 李果和赵启谟坐在一处,赵启谟正襟危坐,李果也将身子挺起,双手贴在大腿上。 老赵说不用拘谨,然而在这种场合,李果又怎么可能不拘谨。 即使开明如赵提举,赵宅也仍旧等级森严。侍奉在旁,提供使唤的仆人,端坐在席位,寸步不离的主人,无不是在提醒各自不同的身份。 看到罄哥站得笔直,一言不敢发,李果便觉得,在赵宅,自己也应该是站着的那个。 “今夜喝过屠苏酒吗?” 赵启谟隔着木案问李果,他身子微微侧向,声音不大不小,文质彬彬。 “没没有。”李果此时已经有些后悔,冒然跟来看烟花。他和赵启谟的位置,在赵大人和赵夫人一侧,一举一动都被赵启谟的爹娘看在眼里,这让李果莫名紧张。 “喝一杯,可防治百病。” 赵启谟话语声刚落,罄哥竟就过来端酒壶,倒下一杯酒,递到李果跟前。 李果接过,想也没想,一口饮下。 有些苦,不好喝,又不能吐出,只能含在口中,用力咽下。 “口中若是苦涩,含颗蜜煎。” 赵启谟见李果眉头皱在一起,知道他必然是没有喝屠苏酒的习惯。 “啊,好苦。” 再维持不住端正的姿势,李果赶紧去抓颗蜜煎,塞入口中。身边的仆人掩嘴,连罄哥都在旁偷笑。 “安静,要放烟花了。” 赵启谟说时,赵朴和赵强正携带烟花入院,摆放在院中空地上。 “咻咻咻……” 烟花一簇簇炸向空中,撒下五颜六色的帘幕,煞是美丽。 李果见过烟花,今晚在城东看过燃放,但那时环境嘈杂,又是远远看着,窥见不到它三分之一的绚丽。 赵宅的烟花,还要比衙外街的更漂亮,火树银花,璀璨夜空。 笑语声,欢呼声,一扫之前的静默和严肃。 饶是一本正经的赵启谟,也不禁欢叫着,李果从他脸上,仿佛看到曾经两人结伴在海边游玩的情景。 无拘无束,欢乐自在。 “果贼儿。” 烟花“啪啪啪”,在前方炸开,像孔雀开屏那般,又像层层叠叠,不断升高盛开的花卉,映亮两个孩子的脸庞。 “嗯?” 李果手里抓着块核桃酥,嘴角还有饼渣,烟花将他的眉眼照得明亮。 “新年吉祥!” 听到赵启谟的祝语,李果眉眼弯弯,笑容灿烂。 “启谟,新年吉祥!” 两个孩子,在烟花下,交换问候。 不会,四周鞭炮声彻响,在东边,西边响起,在南边,北边响起,无处不在,震耳欲聋。 守岁结束,新的一年到来。 爆竹声中一岁除。 这年,赵启谟十四岁,李果十三岁。 32、32.上元夜的群架 上元夜,李果放工,立即跑到赵宅找启谟。 前日,小孙约他们元夜,去城东瓦肆玩,看灯,看各式表演。 老赵家风严谨,来闽地三年,瓦肆一次也没去过。这次,也不知道是如何在老赵那边获得允许。 李果抵达赵宅,小孙人已在,身边跟着书童阿荷。小孙说,那边混乱,让赵启谟别穿得太奢华,容易被抢。 “若是怕遭遇歹徒,我唤上几个仆人跟随。” 赵启谟说。 “人越少越好,十分拥挤,一大群人没法玩。” 小孙这是经验谈,往年元夜跟随家人过去,人多势众,无奈人潮如洪流,截断好几波,一路都在喊人寻人,枉费时间。 五人出发,阿荷和罄哥提灯走在前,李果启谟小孙在后,一伙人说说笑笑,前往城东。 元夜,要看灯,到处都有灯,就是商铺稀少的衙坊和衙外街,也挂着不少灯,但远远不及城东。城东商铺林立,商人们元夜为了招揽生意,从各地贩来彩灯,名头多,猎奇,特别新鲜有趣。 元夜看灯,不只看灯,也看人。 此时,落玑街各式高悬低挂的灯,将整条街道映得通红,人潮密密麻麻,似乎全城的人,都聚集在这里。 此地的元夜,比起京城,从参与人数和气派上,还要差上许多,赵启谟见多识广,不觉有趣,想着元夜无外乎如此。 他比较好奇此地的瓦肆。 京城有各种瓦肆,赵启谟在京城时,曾跟朋友们去逛过,吹拉弹唱,相扑,杂技,无所不有。这样的地方,士庶男女混杂,杂流聚集,百无禁忌。在赵爹看来,是放浪不羁的场所。 可是这样的地方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赵启谟平日里备受管束,表面看着顺服,内心有自个的想法。 “快来,从这里进去就是。” 小孙出生商人之家,生活中没那么多讲究和规矩要守,看他谙熟的样子,瓦肆显然来过数次。 并肩接踵,小孙个矮,几乎要被人潮淹没,他用力挥着胳膊,喊着:“快进来。” 五个人,不像是在前走,更像被人推着前进,跟随人群,挤进瓦肆。 瓦肆的所在地,不同主街,没有高大巍峨的建筑,民房稀邻零,店铺紧凑在一块儿,也有些木棚散落,无论哪里,乌压压一片都是人。 “那是鹧鸪棚。” 小孙手指前方一处棚架,高棚上,一位杂耍艺人正在做表演,棚下座无虚席。 小孙对于涂粉艳装的舞姬没兴趣,曲艺说唱对他而言又十分乏味,他喜欢看杂耍。 两位书童,帮自家公子找寻观看的位置,不过里三重,外三重,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那儿是处茶楼,我们上去。” 赵启谟不喜欢拥挤不堪的环境,不时有人撞到他,碰到他,四周的气味也不好闻。 “小孙,我们过去找个位置歇脚。” 李果来过瓦肆,不过他是白日过来,夜晚还是第一遭,比白日还热闹。 孙齐民有几分不舍,无奈来得晚,鹧鸪棚前观众爆满,只能退而求其次。 一行人前入茶馆,要了上座,登上二楼。 瓦肆,虽说不分男女,不分贵贱,谁都能来,并且在这里找到属于他们的乐趣。但位于茶馆上座的赵启谟五人,因钱而享有开阔的空间,观看的位置。站在栏杆前,能看到地面二三处木棚的表演。 孙家巨富,小孙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茶馆伙计受小孙差遣,将各式茶点端上来,极其精致讲究,李果见都没见过。 二楼也有个台子,两名艺人在台下吹拉,三位妙龄绿衣女子在上面起舞,在座的客人,除去赵启谟他们这桌,还有另外七八桌,都座满人。 台上的女郎面若桃花,婀娜多姿,伴随着音乐起舞,十分动人。 赵启谟边喝茶边看着,沉溺在音律和舞蹈之中。 赵二郎可是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如果不是老赵严厉,说不定他早像个江湖艺人那般,吹拉弹唱,无所不能。 孙齐民对女人的细腰和扭动的肢体不敢直视,他涨红着脸,将目光挪到楼下,看木棚里杂耍艺人的表演。 孙家女儿众多,孙齐民上头有三个姐姐,自小和姐姐们一起玩戏,被灌输着男人粗蛮,好色的思想。便觉得看舞姬跳舞,是不妥的事情。 李果的目光,扫过台上的舞姬,落在赵启谟身上,见赵启谟看得专注,不理会他,自顾吃起桌上的茶点。 每样都好好吃,茶也特别好喝,李果沉溺于美食中。 也是各有所好。 就是两个书童的反应,也颇有趣,阿荷站在栏杆,陪小孙看空地上的一位卖艺人耍蛇;罄哥侧立在启谟身旁,目不转睛盯着台上舞姬看。 这栋茶楼消费高,上来的客人非富即贵,环境不似外头嘈杂,交谈也是轻语,悠闲。 突然对面一阵咋呼,隔着堵屏风,看不到对面那桌出了什么事。只听得一个女人惊慌的声音,还有三四个男声起哄。 此时,台上舞姬已散去,一位说唱的女艺人上台,她的位置能看到发生起哄的角落,但面不改色,十分从容。 “公子,似乎是舞姬。” 罄哥伸长脖子想探看,赵启谟安稳坐着丝毫没有动弹意思,罄哥不好过去查看。 “是王鲸。”小孙愤懑起身。 他和王鲸是对门邻居,王鲸的声音再熟悉不过。赵启谟和李果都有段时间没有见过王鲸,因此没有听出来。 一伙人过去查看,果然是王鲸和他的跟班们在纠缠一位舞姬。 舞姬的手腕拽在王鲸手里,王鲸看着有几分醉意,大声喊着:“来唱个小曲儿,赏你个金盏要不要。” 同席的番娃和瘦猴笑得猥琐,起哄说:“不肯开喉呢,扭扭腰也行呀。” 舞姬吓得花容失色,无助哀求着。一位背琵琶的老人赶紧过来,好说歹说,让王鲸放了舞姬,王鲸正在醉酒,一脚把老人推倒在地。 在座的客人敢怒不敢言,要么知道王鲸是城东霸王;要么见王鲸人多嚣张,不敢拦住。 “下流无耻!还不把舞姬放了!” 谁也没想到冲上前的是孙齐民,而孙齐民身边还站着扛凳子的李果。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果捞起了条凳子。 赵启谟起身,也跟随过去。 他本来在等酒馆的东家过来摆平王鲸,奈何小孙,李果冲动。能在这种鱼龙混杂地儿开酒馆,东家肯定有些来头。 “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原来是小孙嘛。” 王鲸放开舞姬,朝小孙走来,番娃和猴潘挽袖跟来。小孙害怕地倒退两步,李果抡着凳子,一脸凶恶。 “啧啧,果贼儿,你还在给小孙当狗呢。” “老子不去找你,你就得烧高香,还敢惹老子。” 番娃和猴潘一起抢李果凳子,争抢中,番娃被李果砸着手,同时凳子也被猴潘抢走。小孙握紧拳头,胡乱挥打步步逼近的王鲸,没有一拳打着,反倒被王鲸一拳捶在小孙腹部,直接把小孙打趴在地。 猴潘拉扯李果头发,李果咬番娃手臂,三人打成一团。 两个书童见状,也加入混战,阿荷颤颤巍巍想拿茶碗拍王鲸,反被王鲸撂倒;罄哥拽猴潘胳膊,竭力李果解围。 唯有赵启谟被遗忘,没人敢碰他,而他素来冷静。他在想着再一会东家的打手没出来,也该把巡卒叫来。 眼看猴潘摆脱罄哥的纠缠,捞起一只茶瓶就要往李果头上招呼。赵启谟挺身而出,拦阻在前。 “住手!快放手!” 李果趁番娃动手停滞瞬间,反身制服番娃,一顿捶。 “果贼儿,住手!” 赵启谟喝止。赵启谟的话,李果还是听得,他放开番娃,从地上爬起。他额头流着血,脸上还有一处淤青,没少挨打。不过地上的番娃比他惨点,缩在角落里哀嚎,脸又肿又红——李果专打脸。 “老赵啊,不是我说你,你可是出了名的偏心。” 王鲸丢弃战斗力只有五鹅的小孙主仆,大大咧咧坐在茶案上。 许久不见,王鲸长得又高又大,而且壮硕。他这人一身匪气,也不知道从哪里习染。 “一会巡卒过来,想来对你也无好处。” 赵启谟只是推测,元夜未过,一年刚开头,王晁应该还没出海,仍在城中。 “呵呵,谁敢抓我。” 王鲸扯开一侧衣服,露出粗壮的胳膊,胳膊上居然还有刺青,是只蟒虫,吐信张爪,耀武扬威。 “你是皇亲国戚,我惹不得,我放你走,可这果贼儿和小孙要留下。” “来啊,我们去楼下打,有种别让你那两只死狗帮忙。” 李果从小打架斗殴,抗打,而且王鲸是新仇旧恨。 这群人冤家路窄,此时早将舞姬遗忘。 不过舞姬并没离去,而是站在旁观看,她眼里满是惶恐,身子不住的颤抖。 一位年轻公子走来,解下自己的风袍,披在舞姬身上。这位陌生公子哥,眉眼清秀,个子不高,他的书童,是个矮个子,也很秀气。 “若真要打,可下楼去。” 赵启谟开口,他知道王鲸没那么容易罢休,而在这里,再这么闹下去,巡卒过来,只是早晚的事。 “老赵,听你口气,你想替果贼儿出头俊 王鲸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赵启谟这样的身份,会去偏袒李果。 “有何不可。”赵启谟轻笑。 “启谟。” 李果吃惊叫道。 不只李果惊讶,小孙和阿荷都一脸诧异,唯有罄哥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赵启谟不会打架,他从不动粗——除去年少不懂事时和李果厮打那次。 “小员外们因奴家受罪,万望就此停手,千般不是,皆是奴家的过错。” 舞姬跪伏在地。她看得出来,搭救她的那伙人,为首的是两位学子。对学子而言,在元夜斗殴,是极严重的事。而且她也认得王鲸这个城东霸王,这人数日来纠缠不休,料想逃不过他毒手。 “贱优子,少来装模作样。” 王鲸抬脚,照头要踹舞姬,被一直陪伴在舞姬身边的年轻公子,用身体挡住。 一行人下楼,聚集在酒馆屋后。身后还跟着一群围观者,好不热闹。 李果搀扶小孙,罄哥搀扶阿荷,孙家主仆都是伤患。李果适才打斗恐怕是被踢到腹部,腹疼难受,唯有罄哥和启谟没挂彩。。 王鲸神气活现,拉筋舞拳,拳法虎虎生威。这厮不爱读书,可喜欢拳棒,家里还有武师教学,可不好对付。 赵启谟沉着冷静,将头上的帽子取下,递给罄哥,以免打斗时,落地蒙尘。 “启谟,你别。” 李果劝阻,无奈赵启谟根本不听。 “现在要换人可太迟了,果贼儿,想挨打,我打完赵王孙,就轮你。” “那就试试,看你能否如愿。”赵启谟不动如山站着,言语没有起伏。 赵启谟不如王鲸肥硕,但他个头不输王鲸,气势上也不输分毫。 “自找打,一会可别哭爹喊娘。” 王鲸抡拳,口中呼叫,朝赵启谟挥去。 不想赵启谟反应机敏,侧身躲过一拳,又一拳如风而至,赵启谟这次没能避开,擦过脸庞,可就在两人接触之际,赵启谟忍痛拽住王鲸左手腕,双手使劲一扭,将王鲸胳膊扳向背部,只听一声惨叫,王鲸手臂脱臼。 一时欢呼、鼓掌声四起,可见人心所向。 “可是忘了,县学,每七日一堂弓射课。” 赵启谟擦去嘴角血丝,对抱臂在旁哀嚎的王鲸,冷冷说着 弓射能锻炼手臂的力量,起到强身健体的效果。 33、33.瑾娘 来自窗内的目光 “启谟,你流血了。” 李果急忙过去,让赵启谟张嘴,他仔细察看,发现是挨死鲸鱼那拳,导致牙齿磕破唇而流血,还好口子不大。 “没事。”赵启谟拉开李果摸他脸的手。 “赵启谟,你别得意,学规里明文禁止生徒斗殴,以身触犯的人会怎样?小孙,你来背背。” 王鲸狞笑着,潘猴过来要搀扶他,被他甩手拒绝。 听到学规,小孙脸立即刷白,他打架前,早将学规抛在脑后。 学规有言,但凡生徒斗殴(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行扑挞之法(打一顿),并令学置长报知家长。 王鲸被赶出县学已有老长一段时间,他对学规记得这么清楚,正是因为他之前频繁触犯。 赵启谟感觉有人抓了下他的手,转头看是李果,李果一脸担忧。赵启谟倒是很淡然,他打架前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你们等着受罚吧。” 王鲸说时,用手指点着孙齐民和赵启谟。 “我看未必。”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女声。正是之前陪伴舞姬的小公子,居然是扮男装,实为女子。因为个头比较高,又无女儿家娇羞之态,不开口的话,真是雌雄莫辨。 “斗殴是一回事,惩戒乡霸恶棍是另一回事,只要说明缘由,学官不至于善恶不分。” 女子话语一落,番娃唾地,似乎十分鄙夷。 瓦肆男女混杂,在场围观的就有不少女人,不过都是平民。这位扮男装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气质言谈不俗,想来有点来头。 “老子说话,你个不男不女的妖人,出来插什么嘴,丢人现眼。” 王鲸恼怒,他向来欺软怕硬,何况面对的是个女人。 “你嘴巴放干净点。” 孙齐民最见不惯侮辱女人,再说这位女子说的话,不无道理,见识不比男子差。 “元夜出行,女装多有不便,不得已为之,我无意冒犯众人。” 遭受辱骂,女子不卑不亢。 “我不过是都巡检的家眷,在你这位大海商的公子哥面前,确实没什么说话的地儿。” 女子说时,嘴角微微勾起,明显是个嘲讽。 女子的言谈举止,莫名让孙齐民觉得喜爱,孙齐民不住点头。 都巡检,官是不大,但却是负责海面巡察的头子,手里还有兵。 王鲸咋舌,悻悻起身,招呼番娃和猴潘走人。 商不如官,商不如官,忍了。 “启谟,死鲸鱼怎么走了?” 李果不解,问启谟。 “你知道都巡检是干么的吗?” 启谟微笑,心里对这位陌生女子萌生几分赏识。 李果摇头,他一个平头百姓,哪里知道这些官职。 “负责沿海巡视,王家是海商,都巡检要是有意刁难,说他家海船藏海寇,贩私盐,诸如此类,那可是相当麻烦。” 启谟不大相信这位女子就是都巡检之女,可能是用此吓唬王鲸。 舞姬过来答谢,孙齐民说不必,李果只是傻笑。 此时四周围观的人,陆续散去,他们就是来看打架斗殴,既然城东霸王走了,他们自然也就四散,该干么干么去。 “谢谢姐姐,出手相助。” 舞姬对这位侠义的女子,在茶楼出手相助,十分感激。 “不必客气。” 女子辞行,和“书童”,其实是女婢,结伴离去,很快消失于人群。 打过一架,孙齐民对瓦肆的兴趣大减,心里担虑着明日被王鲸一纸状告到县学里,再兼之身上有伤,出了瓦肆,小孙和赵启谟、李果辞别。 目送小孙和阿荷离去,赵启谟、李果,罄哥三人,便也离开了城东,返回衙外街。 也就在衙外街,李果认出前面执灯行走的两人,正是之前扮装女子和她的女婢。 “启谟,是她们。” 李果扯启谟袖子,惊诧想着,她们居然也住在这里。 “且留步。” 赵启谟追上。 女子驻足,也认出是在瓦肆相遇的那伙人,说着:“赵公子有何事?”她竟然认识赵启谟。 “你何以知晓我?” 女子笑着,用手指着李果,说:“我还知晓他唤果贼儿。” 此时,赵启谟已隐隐猜测到,这位女子恐怕也是位邻居,只是处于深闺之中,他们不曾逢面。 “我是林家女,名唤瑾娘,家与静公宅相邻,往日曾在窗内见过你们。” 瑾娘解除赵启谟的疑惑后,不再多话,和女婢离去。 留下赵启谟和李果面面相觑。 “启谟,要是死鲸鱼真的告到县学里,你怎么办?” 将赵启谟送至西灰门门口,李果问启谟。 “没事,我顶多挨家父训斥、再禁足几天,就是小孙有些吃亏。” 赵启谟在县学里是著名的学霸,毫无疑问,老师们都喜欢他,也十分赏识他,他不会被体罚。至于小孙,因为平日成绩就差,小过错记下不少,恐怕难逃惩罚。 “那我和你过去,跟赵提举求情,告诉他,你是为帮我才和死鲸鱼打架。” 李果心里不忍赵启谟因此受罚、被骂。 “不必,你回去吧。” 赵启谟话别,走进衙坊,回头见李果还站在门口。 “快回去。” 赵启谟挥手。 瑾娘十五岁,比赵启谟大一岁。 衙坊的居民大多是官眷,也有小部分不是,属于富人。林家便是富人。元夜,贵家妇人闺女,都会出游看灯,瑾娘因为没有家人陪伴出门,才扮了男装,带上婢女出去。 林爹三年前亡故,瑾娘的母亲是位刚毅的女子,接手亡夫的生意——林家在落玑街有家真珠铺,并抚养瑾娘及一位年幼的儿子。 随着年纪增长,瑾娘体现出和其他深闺女子不同的一面,她对外界十分好奇,胆大敢为。趁着月色,装扮的遮掩,瑾娘不只经常去城东,甚至瓦肆也去过不只一次。 这个十五岁的女孩,惊世骇俗,缺乏管教,见多识广,不亚男子。 年幼时,被关在院中,瑾娘的乐趣是荡秋千。能荡得老高,仿佛要飞上天那边。她喜欢荡秋千的感觉,惊险且逍遥。 对于女红,瑾娘毫无兴趣,她倒是喜欢看唐人传奇,喜欢听人说书,这也是她会去瓦肆游荡的缘由之一。 白日在家,瑾娘透过二楼闺房窗户,望向外界,能看到静公宅的门口。她数次见过赵启谟和李果。 仆人最喜欢说邻里的闲话,由此她也知道赵启谟是赵提举的儿子,而李果是衙外街一个很调皮捣蛋的穷孩子。 一个官员之子,一个贫民之子,和睦相处,成为友人,这让她觉得十分有趣。 34、34.启谟黑历史 洋屿招魂 在打架斗殴后的第二天,王鲸果然告到县学里,赵启谟被记过,并且学置长关报家尊。 老赵下班回家,收到一封县学仆役递来的书信,学置长在书信里写明赵启谟上元夜斗殴,打伤城东巨商之子王鲸,王家控诉到县学来了。 老赵怒拍桌子,将赵启谟喊到书房里训斥。赵强见老赵手执戒尺,言语激烈,赶紧去禀告赵夫人。 “私自去瓦肆便罢了,竟还把人胳膊拧断!” 赵爹挥舞着戒尺,模样凶恶,正被赵朴拦腰抱住,赵朴劝着: “陆公且听公子辩护,那王鲸是城中霸王,有名的恶棍。” 赵启谟站着不动如山,压根没打算逃避。“小则待笞,大杖则逃”,挨打的技巧,赵启谟都懂,别看赵爹张牙舞爪,赵启谟往日被打,也不过是打手心。 “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夫人赶来,正好见到这紧张一幕。 “你自己看看。” 老赵将书信递给赵夫人,言语里略带埋怨。 每每老赵管教赵启谟,赵夫人都会拦阻。在赵夫人眼里,启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让赵朴带份厚礼,去跟商家子赔罪便是,学官也没说要罚。” 赵夫人看完书信,心里虽然吃惊启谟会跟人打架,却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情。从书信看,是那位叫王鲸的孩子欺凌舞姬,殴打小孙,启谟才打伤王鲸。 “学官是没说要罚,我要罚。手伸出来。” 老赵握着戒尺,敦促儿子。赵启谟老老实实将左手臂抬起,手掌朝上。 “可有何申辩?” 老赵问。 “私自前往瓦肆,打伤王鲸,都是事实。” 赵启谟坦荡认下这两件错事。。 “只是王鲸纠缠不清,我不得已,才将他打伤。” 赵启谟没将他为李果,才和王鲸干架的事说出来。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往日说过多少次,不许打架斗殴。你让罄哥回宅禀告,唤人过去解围,便没这等事。” 赵爹的方法,不失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但是赵启谟毕竟血气方刚。 “可知道哪里错了?” “知道。” 赵启谟垂头。 老赵拉过手,“啪啪”用戒尺狠狠拍打两下。 “轻些打。” 赵夫人看不下去,着急去查看赵启谟的手掌,打得红肿。赵夫人埋怨的瞪了老赵一眼。 “罄哥。” 老赵已落座,戒尺搁放在书案上,公子打过,自然轮到书童了。 “甘愿受罚。” 罄哥听到叫他,站到老赵跟前,态度顺从。 “没说要罚你。” “......” 罄哥一脸呆傻,以他在别人家当书童的经验,公子哥都打了,他这当书童的,哪有不打的理由。 “先告予你知,下遭不可渎职,否则加倍惩罚。” “是,知道了。” 罄哥深深鞠躬,本以为就此离开,谁想老赵开始跟他讲道理,关于主仆的关系,仆人的义务,听得罄哥点头如捣蒜。 终于离开赵提举书房,罄哥想去查看启谟伤势,见赵夫人在堂上拉着启谟的手擦药,心疼得不行,埋怨着:“那老书呆,别人家的孩子不舍得打,自家孩子倒是下得了狠手。”罄哥尴尬笑着。 至于赵提举派赵朴去王家送药赔罪,王晁接待,反倒致歉这类事,就不细说了。 相对赵启谟,小孙那边要凄惨许多。 小孙果然在县学里挨顿打,他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回家趴床两天。待字闺中的三姐心疼不已,抱着抹泪。 当晚,李果去赵宅找罄哥,罄哥偷偷告诉李果赵启谟挨打的事。李果着急,想去探看,罄哥说不要去。 赵启谟被老赵禁足。 这导致李果好几天,没能见到赵启谟。 不过他的作业,会通过罄哥拿给赵启谟批改,赵启谟则在作业里夹带纸条。写着:“腹疼可好些”,“王鲸由来找你麻烦吗”,“我被禁足,不许会友外出”,诸如此类。 经过罄哥和赵启谟一段时期的教学,李果能读能写,浅俗的文字交流,他能做到。他也写上纸条,托罄哥带去给启谟。 “肚子早就不疼”,“死鲸鱼他们没找我麻烦”,“那你挑菜节也不能外出踩青吗”。 赵启谟的字刚健飘逸,李果的字宛若狗爬。 读完,搓掉纸条,赵启谟忍住往上头,批个“乙”字。 刚过完年,李果就回柳冒儿包子铺帮忙。他即在厨房打杂,也会到铺面帮工,鉴于李果夹包子动作神速,及心算能力过人,大部分时候,都在铺面柜台卖包子。 李果机敏勤快,待客热情周到,很得包子铺掌柜的赏识。 也就在上元夜过后几天,一个下午,包子铺客人众多,如往常。李果在柜台卖包子,不停的夹包子售前。李果忙碌,没留意铺外的情景。番娃和猴潘已经站在柜台外,正在驱赶顾客,咋咋呼呼。听到哗然声,李果抬头,才意识到不妙。 “果贼儿,招惹我们,就是找死。” 番娃越过柜台,揪住李果衣襟,纠缠着李果,猴潘冲到铺子内囔囔:“好好的包子铺,找个贼卖包子,这不是眼瞎吗!” 店铺外的围观群众,不明真相,指指点点。 武大头提着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到猴潘和番娃来捣乱。他不动声色,将那屉热包子搁下,回厨房抽条擀面棍,冲出来大吼:“毛都没长齐的奶娃,也不去打听打听,你武大头爷爷在此坐镇,哪个敢来放肆!” 武大头魁梧高大,面相又十分凶恶,嗓门也大,他追着落荒而逃的猴潘、番娃,整整撵出一条街。 二月二挑菜节,文雅的说叫花朝节,是个到野外踏青,挖野菜的热闹日子。 奈何赵启谟被老赵禁足,不许外出。 清早,赵启谟起床,打开窗户,见到窗户上插着一枝葱翠的柳条,两枝艳红的桃花,红绿相互映衬,分外好看。李果来过。 赵启谟的禁足,直到三月才解除。这时寒食节已临近。 李果被允许进赵启谟书房,终于见到这位获得自由的好友。 遭到禁足,赵启谟不气不恼,不就是不许他外出及会友。每日放学,赵启谟回书房读书,有时也会在院中溜达,或到梨树下,练习弓射,树干挂着靶子。也算劳逸结合。 李果本以为会见到颓废苍白,一脸生无可恋的赵启谟,不想这个家伙仍是神采奕奕,翩翩甚都。赵启谟靠在卧榻上读书,见李果进来,坐正身子,搁下书卷,冲李果笑着。 不知道为什么,李果有些腼腆,大概是许久不见,突然又逢面的关系。 “果贼儿,你不是想看紫袍吗?在这里,长得可好啦。” 罄哥指向书案上摆放的一盆小茶花。 “好像长高了不小。” 李果靠向书案,低头看着茶花。 “长高两寸。” 赵启谟走来,拿起手,用拇指和食指,在茶花苗上,比出两寸的距离。 “启谟,害你被禁足,还挨了打。” 李果抬头看赵启谟,眉头微微皱起。 “无妨,正好在家看了两个月书,也算没荒废时光。” 赵启谟好读书,无书不读,因为博学多闻,他在县学里出类拔萃。 不过赵启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这里是闽地,要是在京城,他这样的学霸,也要小巫见大巫。 “确实是......好多书!” 李果将书房打量,书架上堆满书,书案上是书,木榻上是书,椅子上,也都是书。 赵启谟是书肆常客,在闽地居住期间,藏书众多。 “我,可以借一本看吗?” 李果拿手指点向自身,小心翼翼问着。 “你看不懂。” 罄哥“噗嗤”笑着。 李果的文化程度,比罄哥还低,罄哥也只会看点传奇小说,赵启谟的书,在罄哥看来毫无趣味,艰深难懂。 “有借有还。” 赵启谟目光在书架巡视,伸出修长手指,从书排里抽下一本薄薄的小书,递给李果。李果接过翻看,书里边字很少,图很多,这是小孩蒙学的书本。 在书第一页上,还有两个歪歪斜斜的字,写着:启谟。 李果捧在怀里,简直爱不释手,这书无疑是赵启谟年幼时,蒙学读的书。 仿佛拿到赵启谟的秘密,李果将书本藏进衣襟内。 “小孙晚些时候要过来,你且留下。” 赵启谟说完话,一本正经,坐回木榻,继续读书。他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将自己蒙学的书本,拿给李果。 那书上,满满黑历史。 孙齐民来得很快,在李果吃第二块核桃酥时,他和阿荷已经出现在书房外。见到李果也在,小孙很开心。 “果贼儿,寒食节,包子铺理应有假,和我,启谟一起去踏青,野餐可好?” 想也知道,野餐的食物一定很丰盛,孙家吃用奢侈,不亚王孙。 “我要和娘去洋屿做法事。” 李果摇头,他没法跟小孙,启谟一起出去玩。 “做什么法事?” 孙齐民不解。 “也快五年了吧。” 赵启谟沉声问。李果黯然点头,他爹自失踪到现在,差不多要五年了。 孙齐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低头不语,心里替李果难受。 三人闲聊一会,李果起身话别,孙齐民也一起离去。 赵启谟送至门口,孙齐民痴迷望着林宅,见林宅窗户透出光芒,喃语:“我要是住在衙坊,该多好。” “勿要胡思乱想。” 赵启谟打断小孙的遐想,让罄哥提灯,送他们出西灰门。 走出西灰门,李果问小孙:“小员外,喜欢瑾娘吗?” 李果问得正经,没有取笑的意思。 “不是喜欢,就是......” 孙齐民脸赧红,轻声细语:“就是想再见见她。” 李果不是很懂小孙的喜恶,在李果看来,瑾娘是位大姐姐,就像那种会保护人的大姐姐。李果想,不知道赵启谟喜欢怎样的女孩,那天在瓦肆,他倒是盯着舞姬看个不停。 寒食节,早早,果娘带上孩子,前往海港,乘船前往洋屿,同船的还有一位老道士。 抵达洋屿,果娘和孩子们换上白衣麻布,道士设坛祭祀海上神明。 祭祀后,道士沿着海岸摇铃招魂,李果扛着招魂幡挨着道士走,果娘牵着果妹跟随在后。静默无声,唯有海浪和铃铛的声音。 十三岁的李果,个头到果娘耳际,从长相而言,李果清秀的眉眼、白皙的肤色继承自娘亲,个头、仪态遗传自他爹李二昆。 李二昆是位身材修长的男子,仪表堂堂。 穷人家办不起盛大的法事,道士的招魂仪式也简单。李果在海边焚烧纸钱,果娘面朝大海,跪拜在地,静默祈祷着,果妹跟随在身边,也学娘的样子,双手合十,虔诚跪拜。 李果听着海涛声,望向远方,大海的尽头和天一线,大海茫茫没有尽头。 35、35. 五色长命缕 一早,进城卖艾草、葵花、蒲叶的乡民众多,这些东西,往时没人问津,今日家家户户都要买。 乡民挑担沿街叫卖,走走停停,两个竹筐的花草卖空,腰间的一す墓模濉 李果天蒙蒙亮就起床,悠然出西城门去,和进城卖艾叶的乡民擦肩而过。 端午,包子铺放工,李果乐得悠闲。他这么早起床,出城,是为了免费的艾叶、葵花和蒲叶。 这三样植物,城外都有野生,何必花钱买。穷人根本不这么过日子嘛。 在城郊采集这三样物品,顺道在河边折下一枝柳条,李果返回。 翠绿修长的柳条、蒲叶,金黄的葵花,娇嫩的艾叶草,用绳子捆系在一起,插在门上。 果家的葵花,比邻里购买的葵花还大,还灿烂。 此时果娘已起床,在厨房忙碌,将泡上一夜的糯米搅拌,加入芋头、豆子。果妹在旁帮忙,摆弄粽叶。这是要包粽子。 李果挽袖,过去拾粽叶,将两片粽叶叠放,用手圈起,呈漏斗形。果妹用心看着,纠正自己的动作,她手很小,双手将粽叶笼成斗状,紧张捂着,怕粽叶弹开。果娘笑着往“斗”里倒入食材,手把手教果妹,如何扎粽子。 相对于果妹的笨拙,李果很快扎起五六个粽子,形状好看,大小雷同。 对果家而言,食物都很珍贵,而端午的粽子,更是难得的食物。糯米可比寻常的米要贵,煮粽子也耗柴草,平日可吃不上粽子。 粽子扎好,入锅,往灶里加把柴草,果娘出厨房,灶火由李果照看。 李果蹲在灶前,拿火夹耙灶内的柴草,让它们聚集在一起,充分燃烧。 煮熟一锅粽子,需要花费不短的时间,李果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想着这天学子们不必上学,启谟在家。 端午,启谟有三天假。 他起得晚,李果在煮粽子,赵启谟才从床上爬起,由侍女服侍他穿衣,梳发,刷牙洗脸。 富人家,所用的牙刷极其精致,刷毛柔软,还有专门的药水漱口。 赵启谟的牙齿整齐,洁白。 果家也刷牙,用的是最便宜的马尾牙刷,早晚也刷一刷,有时也用茶水漱口。 没有赵家讲究,身为贫民,可算竭尽所能维持整洁。 但凡节日,赵启谟的衣物,都特别奢华好看,赵夫人在这方面很用心。她平日在家无所事事,爱好便是给家里添置物品,器物也好,衣物也罢,都要最好。 侍女递来的,是件绛袍,纹样繁复精美,袍上还有革带和一条五彩的带状物,长带两头缀着好看的流苏。 赵启谟熟悉这东西,这是五色长命缕,每年端午他都会有一条,系绑在手臂上。 赵家的五色长命缕,特别讲究,用金银丝和其它彩条编织在一起,而且每年都会更换。 赵启谟穿好衣物,侍女在他手臂上系结长命缕,这物品如名,用于祈福免灾,平安健康,保长命。 穿戴整理,在镜中端详自己,端端正正,整整齐齐,这才下楼去。 果家粽子煮熟,李果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夹起一个,剥开粽叶,将粽子放入果妹捧的一只大碗里,果妹笑得眉眼弯弯。 果娘在堂上编织五彩丝,她在路边小摊买的丝线,自己编,不用花费什么钱。 编制好一条小的,拿起看看长度,觉得合适。 “果妹,娘给你系长命绳。” 果妹在厨房听到喊声,捧着碗出去,她单手揽着碗,伸出一只白皙细细的右手臂。 果娘将长命绳绑在果妹手臂上,果妹拿起一看,觉得很漂亮,开心跑开了。 “果子,你手上系的那条红绳拿来给娘。” 果娘又去喊李果,李果过来,将手腕上的红绳取下。 这条红绳陪伴李果多时,颜色已有些褪色。红绳平淡无奇,上面拴着一个小小的花钱。 花钱正面刻有人物花卉,反面则是咒语。这是枚压胜用的花钱,用于庇护佩戴的人。 李果幼年时就戴着,一直戴到现在。 每年端午,果娘也不过是给它换条绳子。 花钱拴在五彩绳上,又再次系上李果手腕。 贫家的长命绳,没有富贵家的讲究,但祈福消灾的心愿,不减分毫。 端午这天,城郊有赛龙舟活动,城里人,特别喜欢去观看。犹如乡下人到上元夜,一窝蜂到城里看灯那般。 午时,李果正打算出门去找启谟,问他是否要去看龙舟。刚迈出门,正见阿七提着粽子朝自家走来。 自从李果在包子铺打工,便很少去陶瓷铺里转悠,和阿七也只是偶尔在城东逢面,打个招呼。 “果子,我一位顾客今日赠我许多大肉粽,我孤家寡人也吃不完,拿几个给你。” 阿七以往来过李果家串门,认识路。 李果将人往屋内带,喊果娘说阿七来了。 果娘出来,让李果好好招待,自己去厨房里烧水煮茶。 李果朋友不多,而阿七是李果一位益友,教会李果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茶煮好,倒上一碗给阿七,阿七不嫌弃粗茶,咕噜咕噜喝下。 果妹在阿七身边转悠,她认识阿七,还吃过几次阿七买的零嘴。 阿七很喜欢果妹,将果妹抱在膝上,果妹抬起手臂,给阿七看她手腕上的五彩绳。 “这孩子也是古怪,老是缠着你。” 果娘看着很纳闷。 “果妹,你哥要和阿七谈事呢,别捣乱。” “没事,她很乖。” 阿七拍拍果妹的头。 果妹正在翻阿七肩上的一ぃ芎闷胬锉咦白攀裁础 “这孩子没大没小。” 果娘将果妹抱起,哄着她离开。 堂上留下李果和阿七,两人闲谈,李果问阿七是不是发财了。阿七说听谁胡说。李果说我听人说你要买房子,还有个商人想将他女儿嫁你。阿七说衙外街这些闲人,老是传谣,我没立业前,不会买房也不会娶妻。 “七哥,还等你在落玑街开家大店,我好去当伙计呢。” 李果托腮,想着到那时候,阿七不知道有多风光,自己也沾点光。 “你这样就想当陶瓷店伙计,番语会说吗?契约会写吗?” 阿七笑着。 “可以学呀,启谟也说我学东西很快。” 李果对于自己学会书写,心里很得意。 “他是提举官人的儿子,你不能直呼名字。” 阿七纠正李果叫法。 “不就是启谟,那怎么叫?我这么叫他好多年啦。” “他若不介意,你直呼名字也无妨。” 阿七想着,也是咄咄怪事,两个孩子,身份天壤之别,却似乎特别要好。可惜这人是宦游闽地的官人家子,他爹三年期满,就得跟着卸任离去。 再亲昵交好,也抵不过漫长的距离,悬殊的身份。 端午,老赵一早带着家人搭乘市舶司杨提举的官船,前去乡下观看赛龙舟,与民同乐。 众人在船上,喝酒闲聊,远远看着划桨的乡民们号子声响彻,锣鼓震天。 一艘青鳞赤首、挂满彩色蛟螭幡的龙舟,被抬入水,这艘不只船身色彩特别浓烈鲜艳,船上的桨手连并鼓手头上皆戴着草编的蛇形物。刘通判激动说:“这艘最快,往年也是它夺魁首。” “为何头上戴着草龙?”启谟询问。 “是蛇,百越崇蛇,大抵是百越遗俗。” 刘通判是个万事通。闽地在古时,是处荒蛮之地,而后才得中原文化教化,此地如此兴盛繁荣,也不过是三四百年来的事。 “明年,可再看不到这般热闹的景象了。” 刘通判抿酒,他三年期满,也不知道会调任何处。 “哎呀,高升还不好?往后也可以来闽地寻我,一起喝茶吃酒。” 杨提举挥挥手,仿佛要扫去看不见的阴霾,他往刘通判空无的酒盏中倒酒,杨提举洒脱,豪迈,不以为然。 “还带你看龙舟。” 见刘通判仍是愁眉不展,杨提举调侃着。 老赵安然喝酒,兴致勃勃看着江面激烈的赛事。他秋时卸任,离开闽地,返回京城,是桩喜事,赵夫人喜欢京城,启谟也该回京城读书。对于自己的仕途,老赵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一心为国为民,也没有谋求高官厚禄、飞黄腾达的念头。 赵启谟手指碰触案上的一只空酒盏,他把玩这精巧质地如玉的奢侈品。 “小公子也想吃口酒吗?” 杨提举问时,已往酒盏中倒酒。 “他尚小,可不许饮烧酒。” 老赵出声制止。 “老赵,不是我说你,怎得如此迂腐,吃口酒又不犯法,小赵,别怕,吃吃。” 杨提举放浪不羁的一个人,做事往往不按常理,把那盏酒推到赵启谟跟前。 “喝一盏无碍,我十岁时便偷家父酒喝! 刘通判也觉得老赵管得严。 “一盏,不可多。” 老赵松口,虽然他对于启谟这孩子突然起喝酒的念头,感到不解。 “就一盏。” 赵启谟食指和无名指夹起酒盏,缓缓举起,薄薄冰冷的盏沿贴上双唇,齐唇,小口抿入。动作自然而优雅。 这位小公子外着绛袍,内着白袍,红白相间的领口,衬托出极好的气质,古人所谓的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也不过如此。左臂上缠的五彩缕,和乌黑的发丝在风中舞动,有着别样的风情,仿佛从神仙画中走下的人物。 杨提举心里十分喜爱,仍在懊恼着何以他竟没有一个女儿。 “好喝吗?” 刘通判好奇瞪着眼睛。 赵启谟刚要开口便一阵咳嗽,认真说着:“入口喉咙有炙热感,渐渐又觉辛辣。” “那便对了,一会还会血气流通,满脸通红,身心舒畅。” 杨提举轻抚赵启谟的背,哈哈笑着。 老赵觉得交友不慎,然而已太迟。 36、36.疏远的小赵 搁浅的海大鱼 一日,李果起床,穿上衣物,发现自己的裤子居然短了大半截,原本的长裤,穿成短裤,露出大半的小腿。 这条裤子穿着两年,布料不怎样,但不会缩水,无疑,是李果长高了。 毕竟是城东有名包子铺的伙计,穿得太寒酸也不行,果娘去布铺里扯布,给李果做上两条新裤子,剩余的边边角角,果娘自然不舍得浪费,给李果和果妹各缝一条头须(发带)。 湖蓝色的裤子崭新,挺括,很衬李果的白肤色。长长的头须,果娘在上面花费心思,给头尾各坠上两个暗红的珠坠,看着也别致可爱。 李果手脚修长,五官俊俏,只是终日穿着旧陋衣服,把他仪貌神采遮掩。 随着年岁增长,李果一向侧挽的发,已经端正梳起,用头须整齐系结。湖蓝色的头须,点缀着红色的珠坠,垂在耳边,煞是好看。 邻里常夸果娘会生,生了这么两个漂亮的孩子。 换上新裤子,新头须,李果从衣笥里取出一件白色短衣。 更换妥当,李果去厨房照水缸,沾沾自喜,李家祖传爱美。 这两年,李果勤勤恳恳在包子铺干活,再兼之年纪小,工钱不少,还会读写,俨然是衙外街贫户们心中的别人家孩子。 这种转变,悄无声息发生。 以至有时,李果去集市跟吴臭头买肉,吴臭头还要多切点给他——每每这时,吴臭头的老婆会偷偷拧吴臭头手臂。 其实倒不是吴臭头对果娘还有什么非份念想,只因他生的都是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见李果白白净净,又聪慧勤快,他心里喜爱。 渐渐“果贼儿”这诨号消匿,唯有启谟偶尔还这么唤他。赵启谟会用土语念这三个字,带着京城的口音,于是这称呼,从启谟口中念出,便莫名多出几分亲昵色彩。 夜里从包子铺回家,李果都会去赵宅,罄哥也仍旧教他读写,启谟也仍旧批改。 只是朱批的评分,从“丙”到“乙”,偶尔还能得个“甲”。 每每得甲,赵启谟会奖励李果笔墨纸,启谟小老师也是赏罚分明。 李果和赵宅的主人、仆人相熟后,就连赵夫人对李果的嫌恶也有所减少。毕竟在闽地三载,赵夫人也算是看着李果长大,李果好歹混个脸熟。 今夜抵达赵宅,还没进入启谟书房,就听到书房里有说话声音,是小孙来了。 听罄哥说县学大考将至,看来小孙又过来找启谟搭救。 李果站在门外,听启谟跟小孙讲解诗赋的差异:“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抒发感情,华丽而细腻;赋描绘事物,清楚且明朗)。 赵启谟的很多话,李果都听不懂,看小孙也只是愣愣点头,恐怕也没懂十分之三四。 “罄哥,这说的是什么?” 李果小声问罄哥。 “你不需要懂。” “罄哥也不懂吧。” 李果瞥了罄哥一眼。他近来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准已经追上罄哥。也确实,罄哥能教李果的字已不多。 “果贼儿,你站在门外嘀咕什么。” 别以为声音小,不料赵启谟耳聪目明。 “没什么,启谟,我去写字啦。” 李果怕自己影响启谟的教学,何况听罄哥说,县学里的教官相当可怕,成绩差的学生,很可能被打屁股,还是为小孙那细皮嫩肉的屁股着想下。 “果子,近来听启谟说,你时常拿到“甲”,大有长进。” 小孙的声音从房里传出。 “那是当然。” 被夸赞,李果很受用。 虽然很想进书房和赵启谟、小孙凑一起说说话,但是李果还是离开。 李果学识字,只是为了能识字,而赵启谟也好小孙也好,他们读书识字,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更广阔的前程。 李果心里有着失落感,他羡慕小孙,巨有钱,能跟启谟同学,得到启谟亲自指导。 然而同人不同命,这个道理李果一直懂,不抱怨。 罄哥房中,见李果咬笔发呆的模样,罄哥想着,是否该告诉李果,他家公子秋期回京的事? 又或许李果知道呢,官员三年卸任,本是常事。 想着往后和李果,或许都将不再见面,罄哥心里有着淡淡忧伤。 没人和李果说别离的事,都以为李果知道。 然而李果并不知晓。 衙坊的官员来来往往,可也有许多官员在衙坊定居,李果分辨不清他们的职务,或者因何缘由留在衙坊,也不懂官员是如何升迁,何况赵提举家在隔壁住了这么些年,习以为常,根本没想过三年为期,卸任后,赵提举会回京城,赵启谟也会回去。 夏日的蝉鸣,鸣叫不休,赵启谟站在西厢窗旁,眺望窗外的景色,目光留在李果家的屋顶上。 回想两人的相识,不禁莞尔,却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离别。 对于离别,赵启谟熟悉,三年前,他和京城的朋友分开,被带到了这千里之外的东南。 那时的别离也很不情愿,对于生活突如其来的转变,一度也很抵制。 想来人生无外乎如此,有分有聚。 天气逐渐转凉,李果仍是一身短袖,出入赵宅。 罄哥已不再教李果读写,他没有能教的东西了。李果还是每天晚上都过来,赵启谟往往会以读书为理由,关在书房里,两人不逢面。 李果便也真得以为,是因为县学的升学考试将至,因此启谟不便和他闲谈。 扭头去找罄哥,无奈罄哥是个仆人,有自己的要务,也没法陪李果闲扯。渐渐,李果来得不那么勤快。 一日闲空,李果过来赵宅,赵朴告诉李果,启谟在书房里。书房门大开,李果站在书房外,看见赵启谟背对他,正奋笔书写。 李果悄无声息走到赵启谟身后,谁想还是被赵启谟发现,赵启谟不慌不忙将书写的东西掩藏,回头问李果。 “果贼儿,可是要来借书?” 李果在赵启谟这边借过几次书,借的大多也没看。对李果而言,这些书的词语太深奥,哪怕赵启谟说是他七八岁时读的书,在李果看来也是天书。 “唔,上次借的忘记带来还了。” 就当是来借书的吧,现在来找赵启谟,还得寻个由头。 “无碍,下次一起带来还,你自己到书架挑书。” 启谟没有起身,仍是坐着不动,他拿起一本书,看得似乎很专注。 李果扫视书架上密麻的书籍,把手往衣服上擦擦,他才去摸书。他本来心思就不在书上,奈何赵启谟不大搭理他。 胡乱抽下一本,走至启谟跟前,说:“启谟,那我走了。” 赵启谟抬起头,瞥眼李果捧在怀中的书,那是一本医书,讲的是人体穴位经脉,就是赵启谟自己也看不大懂。 “嗯。” 赵启谟点点头,又埋头于书卷。 李果看他拒人的身影,欲言又止,终究是寂落离开。 李果出书房,将书房门带上,迎面撞见罄哥,罄哥手里端盘剥皮的柚子。 “果子,拿一个再走。” 罄哥递给李果一瓣柚子,李果接过。赵启谟的食物,往往会分食李果。罄哥知道他就是把整盘柚子都给李果,赵启谟也不会介意。 罄哥进书房,李果已下楼,看李果样子闷闷不乐,想是又遭公子冷落。 赵启谟站在窗户前,默然看李果出宅门,寂寥离开西灰门的身影。 “公子,果子似乎并不知道三年卸任的事,要不要告知他?” 罄哥有点同情李果,他被蒙蔽,对于这段时日的冷漠,李果想来很纳闷。 “现在不知晓,离别时自然就知晓了。” 赵启谟还不想让李果知道,甚至他也不许小孙、罄哥告诉李果。 罄哥想公子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怎么反倒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李果的日子如常,每日在包子铺干活,从早到晚。以往晚上会去赵宅,现在不大去了,正好能早些休息。 对于赵启谟的疏远,李果渐渐也觉察,他不可能觉察不到,何况赵启谟以往也有过类似的行径。 突然就不和他好了。 李果想,你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 有时李果又想,或许启谟真的是课业忙,不是有意冷落。 过段时间就好了,听罄哥说过,秋日过后,县学的升学考试结束。 李果期待着秋日的到来。 一个清凉惬意的午后,李果在包子铺卖包子,忽然外头排队的顾客纷纷散去,呼朋引伴,人们欢喜说着:“海大鱼”,叫着:“同去同去”。 所谓海大鱼,就是生活在海洋深处的巨大鱼类。 进行远洋航海的水手、海商,偶尔会遇见海大鱼,传说中,海大鱼如山般巨大,能一口吞噬海船,所以是极其神奇的生物。 见过海大鱼的人极少,海港的居民们却一直有它的传说。 李果看着成群结队的人往东城门涌去,他揪住一位路人问:“海大鱼怎么了?”路人瞪圆眼睛,高声说:“你没听说吗?一头海大鱼躺在林寮滩,比岛屿还大!还活着!哎呀,别拉我。” 路人摆脱李果纠缠,大步流星往城门赶去。 一头比岛屿大的海大鱼,搁浅在林寮滩的消息,像台风般扫过城东的每个角落,城东的人们纷纷拖家带口,唤上仆人坐上船赶去林寮滩。 顾客全跑光,柳冒儿包子铺的伙计们,扯下围裳,也蠢蠢欲动。 “要去看鱼,先把包子铺关好。” 武大头从厨房出来,扯开嗓门。 “好咧!”伙计们欢呼,纷纷去搬门板,三五下把铺门封闭,撒脚丫子奔出城门。 海港无数大船小船下水,鱼贯驶往林寮滩。 李果挤上武大头家的小船,紧紧跟上看海大鱼的队伍。 林寮滩搁浅头海大鱼的事,很快传到赵宅。赵爹正在宅中招待刘通判,赵启谟陪伴在一旁。 “哦,海大鱼,可是鲸类?” 老赵性情沉稳如是,无视通风报信的仆人,那激动夸张的模样。 “我曾听渔民说,三四十年前,正直饥荒,有头海大鱼搁浅在林寮滩,十里八乡的村民纷纷爬上去割肉,整整割了三天才割完。” 刘通判可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爱八卦,爱民俗。 “这么大!” 老赵震惊了。 “正是,据县志记载有十一丈之长。” 老赵和小赵的嘴巴长得老大。 他们居住于京城,不靠海,并不知道海大鱼是何等传奇的生物。 “别坐着,快,我们去找艘船,赵公可有船” 刘通判呷口茶,匆匆起身。 “并无。” 老赵晕船,家里哪可能特意备艘船来用于游玩。 “也罢,我写个帖子,让人拿去市舶司,找老杨要艘快船。” 刘通判挽起袖子,赵启谟递来笔墨纸。 37、37.汪洋之下的身影 林寮滩,是处浅水湾,海浪偶尔会将深海动物的尸体,拍到海岸上。那都是些腐烂恶臭,样貌丑恶的东西,即无法辨认具体形体,也无人知道这是些什么东西。 海大鱼不同,渔民的父辈们曾亲眼见过,还瓜分过,煮熟入腹,凭借着海大鱼的无私奉献——虽然海大鱼并不情愿,逃过饥荒。 水手们也会讲海的恐怖故事,海大鱼在里边占据着一席之地。 赵启谟远远望见林寮滩,就也看到浅水湾里横卧一头庞然大物,在它四周围观着里外三重的船,有海船、渔船、沙船等,造型各异,大小不同。 恐怕方圆百里的人都赶来了,这是有船的,没有船的人们全挤在林寮滩,黑压压一片,仿佛蚂蚁窝。 赵启谟搭乘的船,是市舶司的官船,一路畅通无阻,其他民船不敢拦道,顺利驶到海大鱼身下。船上的众人抬头一看,瞠目结舌,站在这巨大躯体之下,个人渺小得如草芥般。 若不是亲眼所见,怎能相信,人世竟有如此神奇的事物。 眼前一幕仿佛是梦。 官船上,除去杨提举一家,还有刘通判,赵启谟,老赵,赵夫人。 这么大堆人,全仰头站在船头,脸上露出或惊喜或恐惧的表情。 忽然人群骚动,海船猛烈摇摆,官船上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 “刚定是摆动鱼鳍尾巴,才引起海水震动。不必害怕,大鱼体力衰竭,水浅体硕,无力挣脱。” 杨提举神闲气定,不枉是位市舶司提举,见多识广。 众人心神这才安定下来。 赵启谟走至船尾,探头观看海大鱼的尾巴。他发现这是条扁平的鱼,有着青灰色的表皮,形状颇类似鲸鱼,只是大得不可思议,虽然没有工具测量,目测也在二十一丈以上,说像座岛屿,并不夸张。 看见鱼尾巴微微抬起,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赵启谟赶紧抓住船身,果然随即一波摇晃袭来,这只海大鱼太过庞大,稍微动弹,就要波及停在它四周的船。 也就船身摇荡之际,赵启谟看到同样在海大鱼尾巴处,停泊的一艘小船。那小船乘客拥挤,船上站着李果。 赵启谟居高临下,看向李果,李果仰头也发现了赵启谟。 四目相对,还在思虑是否打个招呼的赵启谟,发现李果扭过脸,不理睬他。 心想,这段时日的疏远,想来让李果不快。 也难怪李果好些日子都没去赵宅。 距离离开此地,也不过一旬,老赵决定将赵夫人和赵启谟先行送回京,这样,赵启谟能赶上县学的考试。 离开闽地,意味着此生可能都不会再抵达这里,此地离京城太远,且位于边东南一隅。 当初老赵跟赵启谟说的云泥殊途,赵启谟一直没有忘记,也不曾忘记。 孩童时光即将像一辆逆向奔驰的马车一样,一去不返,没有什么能留住。 就是有缘分,还能再相遇,也不复再有往昔的亲昵欢乐。 年幼时,身份的界线淡薄,没有多少忌讳,年长后,将是另一番情景。 赵启谟不忍见到成年后的李果平庸、市侩的模样,不忍心有朝一日相逢,李果再无法喊他一声:启谟。而躬身尊唤官人,舍人,眼底满是由身份差距而导致的谦卑维诺。 如是这般,那便相互忘记也好。 这些都是长远以后的事,近在眼前的,是别离的到来。分离总是艰难,甚至让人难堪。 哪怕有着与年纪不相符成熟的心智,赵启谟仍不愿去直视,有着逃避心理。 仰头,看着这头遨游汪洋的霸王,被囚禁于这浅浅的水湾,垂死挣扎,无声悲鸣,何等哀戚。 十四岁的赵启谟,心中也不禁被忧愁纠缠。透过周身的嘈杂,海风袅袅拂过发丝、半空中白色海鸟的翅膀,回绕在海港,扬往大海,在那惊涛骇浪之处,千丈深渊之下,才是这神奇生命的归处。 突然又是一阵哗然声响起,几千人在呼叫、在激烈交谈。赵启谟脚下的船,正在驱离海大鱼的身躯,赵启谟前往船头,刘通判说:“小公子,挨得那般近,不怕海大鱼吗?””赵启谟摇摇头,他不觉得可怕,这只是头绝望的困兽。 “那些人在做什么?” 此时海船离大鱼有一里之远,能看到鱼身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许多梯子,黑豆一般的身影,三五成群在鱼身上爬动,看的人胆战心惊。 “无赖小儿,鱼还没死透呢,便想上去割肉。” 杨提举对此地的刁民深有感受,胆肥不怕死,惹事生非。 “让百姓退二里之外。” 扬提举吩咐随身侍从。 官船的鼓声响起,旗手在t望台上挥舞彩旗。 然而在如此混乱嘈杂的场面下,鼓声被淹没,就是有人看到旗手打旗也若无其事,人们根本不听从。 不会,人群又是一阵惊叫,船身摇摆,紧挨海大鱼的众多船,竟被大鱼激起的水波打翻,连攀爬海大鱼脊背的顽童刁民们也一并被甩下水。 赵启谟奔向船尾,寻觅李果搭乘的小船,看到那小船已经退出来,只是船身自重大,浪急的情况下,划得很慢。 “果贼儿,让船快些出来!” 赵启谟着急挥手,他有不详预感,果然脚下的震动加强,赵启谟抓紧船身,还是被颠簸得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赵舍人,船尾颠簸,快离开。” 身后传来水手呼叫的声音。 赵启谟仰望远处,只觉白茫一片,那是被海大鱼击打起的浪花,迎面拍来。 四周惊叫声震耳,赵启谟迟疑未能躲避,被浪花打得浑身湿透。瑟抖中,他再次见到李果所在的小船,小船上乱成一团,庆幸的是离赵启谟所在官船并不远。 “果贼儿!你快过来!” 赵启谟大声呼叫挥手。 李果从拥挤不堪的人堆里钻出,他站在船沿,也在朝赵启谟用力摆手。“小公子,陆公让你进舱,甲板风大浪高十分危险。” 赵朴过来,劝告启谟。 “公子,快下去,海浪又来了。” 罄哥惊呼,脸上满是惊恐。 “李果和许多人,被困在那艘船上。” 赵启谟又被一番海浪拍打,抹把脸,他手指前方。 果然就在不远处,一艘严重超载的小船在海浪中打旋。 “得想办法救他们!” 赵启谟不识水性,否则他恐怕已跳下水,朝李果游去。 “水手们会去搭救,公子不必担心,随我走。” 赵朴说得不错,发现这艘小船重得无法动弹,,官船上已有几位水手卸下小船,下海帮忙。 李果那边,划桨的人在和海浪斗争中精疲力竭,大叫着:“年轻力壮、腿脚好的,快滚下去呀!” 四周都是围观的船,随便搭一艘也比这艘跑得快,何况还能给小船减重。 话语刚落,扑扑落水声响起,陆续有人跳入水中。 李果也跳下水,朝赵启谟所在的海船游去,他水性好,胆子又大,对此时慌乱的情景,不觉害怕,反倒觉得刺激有趣。 边游边停,不时回头看身后那头愤怒的海大鱼,是否又激起如挂幕似的海浪。身旁入水游泳的那群伙计,也是嘻嘻哈哈笑着。海港居民,自幼习水性,熟悉大海,没把海浪当回事。 仍站在船板围观的赵启谟却不淡定,他站得高看得远,海大鱼的尾鳍不停在拍动,涌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凶猛。 “果贼儿,快过来!” 赵朴和罄哥着急抛下绳子,被海浪打回,赵启谟贴着船沿,侧出大半的身子朝李果伸手,只听身后传来赵朴、罄哥的叫声,特别惊悚、恐怖。 一波蔽天的海浪呼啸拍来,船身猛烈颠簸,赵启谟的身子像脱线风筝般坠落,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启谟!” 奔赶过来的老赵扒着船栏失色大叫。 赵朴和罄哥死死将他拽住,同时船上会水的仆役们扑通扑通跳入海。 李果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一阵海浪将赵启谟拍下海。还没等回过神来,李果已经一头扎到水里,双脚拼命往后踢,追赶下坠的赵启谟。 水下,缓缓下沉的赵启谟有过瞬间清醒,他瞥见一个身影,快如海鱼朝他游来,可是海洋中的鲛人? 意识涣散之际,赵启谟认出贴靠过来的那张脸,那是李果的脸。 水下隔绝了水面震耳欲聋的声音,双手拽住赵启谟的李果很激动,他竭尽力气,想将赵启谟往上方提,然而海水的阻力很大,赵启谟的体重也不轻,十三岁的李果即拉不动他,又不肯放手,到海面上换气。在水中挣扎一番,李果再憋不住气,海水往鼻子里钻,喉咙肺部陈阵疼痛。咕噜咕噜,李果身子也随着海流往下沉,就在绝望之际,数双大手搭在李果身上,将李果连并赵启谟拉出水面。 等李果舒醒过来,他已在官船的船舱里。脱得精光,盖条被子,躺在席子上。 幸好这是官船,船上设施齐全。 “醒了?” 刘通判那张大脸凑在李果眼前,李果迷迷糊糊爬起身,发现自己身上没衣服,又躺回去。 李果脑子晃过他溺水的片段,还有被人压按胸口,抢救的情景,记忆恢复,惊慌忆得一起溺水的还有启谟。 “启谟呢!” 李果猛掀被子,翻身坐起。 “别着急。” 刘通判连忙摁住他肩膀——裸奔毕竟有碍观瞻,谁想李果大力挥赶,挣脱起身。李果胡乱寻找衣服,焦急万分。 “都说喽,别着急,赵小公子也被救上来了。” 刘通判觉得这孩子真有趣,醒来光问启谟小伙伴,却没问自己衣服去哪了。 “就在隔壁。” 刘通判手指窗外晾的衣服,那正是李果的湿衣服。 李果扑过去将衣服扯下,不管仍是湿淋淋,两三下穿好,便奔出门。 刘通判跟随在身后,悠然走着。 两刻钟前,赵提举那位美貌的小公子,可将他们这些人吓得不轻,一不留神就被海浪卷下海。 听实施搭救的水手们说,两个孩子在水里,手紧紧握在一起,掰都掰不动。 38、38.榻旁相伴 蔚蓝在上,半透明,渗着光芒,漆黑在下,深不可测,遍布危机。 赵启谟的身体缓缓下沉,他的长发在水中散开,衣服在水中鼓开,无论是头发或者衣服,都仿佛有了生命,在水中自恣张扬。赵启谟身躯四肢无力,他无法动弹,像片羽毛般轻轻的往下坠,坠入无底的深渊。 头上的光,照射在水中,斑驳陆离,映衬在衣服上,脸庞上,赵启谟黑亮的眼睛没有情绪,注视着光芒之处。 光芒短暂暗淡,一个身影扑入水中,快速滑动手脚,推开水流,朝赵启谟前来。那是个男孩,他缓缓靠近,在海中像条鱼那般流畅,光芒照耀着他半身,他的脸庞,那是张姣好的脸庞,似乎在微微笑着。他伸出一只手,徐徐探进,赵启谟看清他手腕上系着一条五彩绳子,那五彩绳上,还坠着一个小小的铜钱。 赵启谟的唇角微微扬起,他迟钝的思绪开始运作,赵启谟想,我认识他。 无尽的坠落被终止,男孩揽住赵启谟的腰身,双脚踢动,扶着赵启谟渐渐浮起,赵启谟越来越接近海面,也越来越接近那刺眼的光芒,终于,眼前白茫茫一片。 赵启谟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窗外阳光照入,已是白日。他闭上眼睛,手捣住胸口,让心悸的感觉渐渐消散而去。 再次睁开眼睛,赵启谟坐起身子,挨靠在床榻上,发现窗上的一只鸟儿在叽喳。 “公子,你醒来了,饿吗?” 罄哥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赵启谟肩上。赵启谟披头散发,脸色略为苍白,还带着卧榻多时的疲乏倦意。 “不饿。” 赵启谟启唇,歪靠在床阑上,黑色长发有那么几缕缠在耳脖,他的侧脸优美精致,特别漂亮。罄哥已免疫,倒是进房收拾的侍女,不禁偷看了一眼。 溺水惊悸,导致体虚劳倦,心神失宁。赵启谟卧床两天。 和在海港长大的李果不同,赵启谟不会游泳,甚至来闽地之前,他也没见过海。 无能为力,坠入海底深渊,濒死的绝望感觉,太过可怕,暂时还无法消除。 自从溺水,赵启谟便休学——反在床上读阅,消磨时光。 赵夫人进来,帮赵启谟拉扯被子,垫枕头;赵提举进来,坐在床沿,摸摸儿子的脸,捂捂额头。 坠入海中,得以被救起,可谓死里逃生,老赵夫妇心有余悸。。 “公子,果子来了。” 罄哥领着李果站在寝室外,李果见老赵夫妇在,拘谨站着,不敢上前。 “孩子,快进来。” 赵提举招手,他特别感谢这位邻居小子。往日只觉得他是个调皮但好学的孩子,却不想这孩子身上有着很可贵的品质。 “过来吧。” 赵夫人也开口召唤。 李果这才慢吞吞走进寝室,他以往没机会进入赵启谟寝室,这两日却来过数次。 “阿茜,你去拿些果子、点心过来。” 赵夫人使唤女婢。 “罄哥,给李果备张椅子。” 赵提举使唤书童。 椅子搬来,就挨着床,李果坐下,看着赵启谟,竟有些腼腆,一言不语。 “启谟,好好招待朋友。” 赵提举带着夫人离去,还不忘嘱咐儿子。 等两位长辈离去,李果才仿佛摆脱束缚,将僵直的背放松,拿起拼盘上的一颗糖果,剥着吃。 “家母想要做件袍子予你穿,你一会试试我的衣物,看大了多少。” 赵启谟靠在床上,闲谈着。 “我娘说,不能要提举官人和夫人的酬谢。” 李果将糖果塞入口,继续剥起第二颗。 “你收下无妨。” 赵启谟觉得只是件袍子,完全不用介意。 “不要。” 李果拒绝,毕竟果娘叮嘱过许多回,要是拿了赵提举夫人的酬谢,还不被娘责怪。 “启谟,你吃吗?” 第二颗糖果剥好,李果拿在手里。 这两天,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的赵启谟,瞥眼李果手中的糖,张开嘴,李果将糖果掩入他唇中。 丝丝甜意在口腔中化开,赵启谟歪着头,对上李果的笑脸。 “家父要赠你五金,给你添置文房用具。” 赵启谟想这笔钱购买案文房笔墨那些,绰绰有余。 李果听到五金明显有些动摇,他扎起两个蜜饯,塞到嘴里。 “唔,呐叶不能妖。” “先把嘴里东西吃完,再说话。” 赵启谟说。 “就是说,不能拿钱。我娘要打死我。” 李果其实觉得有钱拿再好不过,何况还是五金,这对果家而言,绝对是笔巨款。 “你也是为救我,才掉水里。” 李果又拿起酥饼,“咔嚓咔嚓”吃着。 “我又去救你,也就扯平喽。” 啪啪手上的饼渣,李果很是不以为然。 “你是我朋友嘛,不用报酬。” 他真不觉得自己扎到水里,拽溺水的赵启谟是多么不得了的事情,当时也没有细想,完全是身体反应。 虽然赵启谟是个突然就不理不睬,突然又和好如初的坏朋友。 看着李果的笑脸,赵启谟一阵沉寂。 “启谟,你是不是还会难受?” 李果见赵启谟神色改变,以为他又心悸。 “不是。” 赵启谟摇头。他在想事情,想一件很重要,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事情。 “果子,陆公和夫人让你留下来用餐,你一会别回去啦。” 罄哥站在门口,交代这么件事,又速速离去。 天近黄昏,赵宅厨房的炊火燃起。 “哎呀,罄哥,你别走。” 李果追出去,没找到罄哥,又折回。 “留下来吃晚饭,相当丰盛,你敞开吃。”赵启谟似乎很高兴,一向嫌弃李果的娘,待李果态度,有着明显改变。 “我不行,启谟,要是闹笑话呢。” 李果知道富贵人家吃饭很讲究,餐具也特别精致,自己一个粗陋没规矩的人,不好意思爬上别人家的餐桌。 “你和我在房中用餐,没人笑话你。” 赵启谟微笑,这样的机会可是很难得。 “好,那我留下来。” 李果眉开眼笑。 赵宅做给主人吃的晚饭,极其精致,讲究。罄哥从食盒里一盘盘端出,李果看得目不转睛,垂涎三尺。 “这是金的吗?” 李果拿起筷子端详,筷子金灿灿,柄部还有花纹。 赵启谟点了点头。 餐案摆在床前,李果和赵启谟对面坐着,赵启谟看到李果用拇指磨蹭筷子,李果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既像惊诧又似有些忧郁。 金筷子,金碗,银勺子,银盘子,金柄玉汤匙。 李果小心翼翼拿着,每端详一样,脸上的忧郁就要加重许多,好在很快,美味佳肴收买了他的胃,也得以调整他的心情。 “给,炸卷,慢慢吃。” 赵启谟将最后一块炸卷放李果碗里,经过李果一番“搜刮”,一桌的食物所剩无几。 “额。” 终于李果打饱嗝,摸摸圆滚的肚子,放下筷子。 唤作阿茜的侍女,侍立在一旁,不时掩嘴偷笑,不过她站在李果身后,李果没发觉。 “收走。” 赵启谟瞪了侍女一眼,阿茜赶紧过来收拾,低头再不敢造次。 餐桌搬走,李果靠在赵启谟床沿,喃语着:“好饱,我现在走不动了,一会再回去吧。” “快去躺下,躺平。” 赵启谟哭笑不得。他坐在床边,罄哥在帮擦手,一位侍女蹲在地,正为他洗脚。 “果子,你也把手脚洗洗。” 罄哥将湿巾递给李果,示意李果擦手。 李果接过,将手擦了擦,又缩起脚,把脚也用力擦了擦。 “噗嗤”,蹲在地上的侍女忍不住笑了。 那是手巾,并不用于擦脚。 “下去吧。” 赵启谟缩起脚,自己拿擦脚巾拭去水渍,将巾布丢回水盆里,支走侍女。 “是。” 侍女顺从离去。 李果在床上躺平,捂着肚子,他看着侍女离去,罄哥将房门关上,他若有所思。赵启谟拿个枕头塞到李果头下,李果才仿佛回过神来,没头没脑问着:“启谟,皇族就是皇帝的儿子孙子吗?” 以往听人说赵启谟是皇族,李果没当一回事,赵启谟还不是一样两个眼睛两条腿,但是今晚,他知道不同了。 “也不全对,我是太-祖皇帝的六世孙,已是六代之后,冠着皇族称谓而已,在京城里什么也不是。” 赵启谟在李果身旁躺下,将被子拉到胸口,他平躺,脸向内侧,望着窗外星光。 “我听人说,京城的人特别多,天天都跟过上元夜一样,街上挤得走不动。” 李果翻身,面向朝赵启谟,他侧身躺着,手搭在启谟枕边,玩着启谟披散的发。 “主街道很宽敞,有两条落玑街宽,然而仍是很挤,人特别多。” 赵启谟回过头,将李果把玩的头发收拢。 “还有啊,据说京城的人,长得好看,个头也很高。” 李果也是在包子铺听人闲扯,他觉得很有道理,因为赵启谟就长得很好看。 “都是胡说,跟此地一样,也有高也有矮,也有丑也有美。” 赵启谟不知道李果将京城想成了怎样的去处,那里虽然繁华,但也不是什么神仙住的场所。 “你去过便知晓,是怎样的地方。” 赵启谟也只是随口一说。 “启谟,等我长大了,我要和你去京城玩。” 烛光下,李果的脸庞轮廓显得特别柔美,他亮着一双眼睛注视着赵启谟,带着期许。 赵启谟神情一滞,不忍拂李果心意,轻声说:“好。” 39、39.山寺送别 自从溺水,赵启谟便没去县学上课,李果一度以为是因为启谟生病,因此才得以休假。 不过很快李果还是察觉出异常。 其一是仆人们在谈论回京城的话题; 其二是赵启谟书房的书开始装箱,一箱箱打包。 此时距离赵启谟回京也不过两天。 李果站在书房里,看一卷卷书被搬下,编号,入箱,他心里不安,隐隐觉察不妙,脸上表情几番变化,茫然,不安。 赵启谟本来坐在书案前书写,见李果进来,将笔搁下,干脆静静坐着等李果质问。 “启谟,怎么将书装起来?” 李果喃喃问着。 “要运回京城。” 赵启谟回得平淡。 本来在给书卷编号的罄哥,听到两人问答,停下手里动作,不安地搓手。 “可是你人在这里,为什么要将书运回京?” 李果显得很激动,挥动手臂,指向堆在一起的数口箱子。 赵启谟脸上仍没有神情起伏,他轻轻说:“你可知道官员三年调任?” 李果杵着,脸上有着惊诧的表情。他从小到大,在衙外街长大,来来往往的官员无数,他知道官员会调任,任期满便会离去,可有些官员也并不离去,在衙坊定居,何况赵启谟从来没提过他爹会调任,他会离开的事,让人如何想到。 “你要回去了?” 李果心中百味杂陈,瞪大眼睛看着赵启谟,双眼甚至有着几分惶恐,他希望赵启谟能摇头否决,然而赵启谟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生病了才不用去县学......” 李果的眼眶泛红,再说下去,他似乎就要哭了。 这时罄哥走过来,揽抱李果。不想李果大力推开罄哥,转身奔下楼,跑得飞快。 “公子。” 罄哥看向赵启谟,赵启谟埋头书写,显得十分冷静。 “唉,还是要早些告诉他。” 罄哥心里难过。 “早晚都一样。” 赵启谟将书信折起,言语淡然。 李果心中也不知是恼怒是难过,他一股脑奔跑出赵宅,来到衙外街,才停下脚步,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跑,然而心里很难受,很堵。仿佛有只手掐住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痛,以至他只能通过逃跑来试图摆脱如此不舒服的状况。 这种难受得无法忍受的感觉,李果还是第一次遭遇,他年纪尚小,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迈着疲乏的脚步回家,李果一头栽在床铺上,果娘看他失魂落魄回来,喊他都没回应。 果娘走进来,拉开儿子蒙头的被,问:“果子,怎么了?” “娘,我不舒服。” 李果没法详细描述他的病状,只是将眉头皱起。 “哪里难受?” 这孩子一直很健康,难道是生病了?果娘捂住儿子的头,没觉得发热。 李果摇头。 “肚子痛吗?” “不是。” “那是怎么了,孩子,你别吓着娘。” 果娘坐在床沿,抚摸李果的头。 “启谟他们要回去了,他们要回京。” 李果用手臂挡住眼睛,怕被娘看到他在流泪。 果娘幽幽叹声气,她倒是没怎么见过赵启谟,但知道果子这位提举儿子关系很好,甚至提举儿子还让自己的书童教果子识字。两个孩子从一开始的打架斗殴,到后来成为朋友,确实让人不可思议。 不想这三年时间如此快,赵提举是京城派来的官,早晚要回去,本是合情合理的事。 “赵提举他们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肯定是要回去,他们家在京城,你总不能不让人回家吧。” 果娘拍拍李果的肩。 “可是娘,我不想启谟回去,我以后就见不着他了。” 李果抹泪,声音哽咽。 “他是大官的孩子,你是平民的孩子,平民的孩子,没法和官的孩子做朋友。果子,你再长两岁,就明白这个道理。” “再说你还有阿七,阿聪这些朋友,他们对你也很好。” 果娘仍是安慰。 无奈李果蒙着被,缩成一团,任果娘怎么劝,都没用。 第二日,太阳老大,李果还没起床,果娘去扯他被子,将他拽起来。拿着柳条作势要打,这才将李果赶去包子铺。 穷人家,物质上尚无法满足,还怎么顾及到精神上的需求,何况果娘觉得蒙被躺在床上昏沉沉睡一天,还不如去好好干活还来好。至少不会憋出一身病。 李果顶着鸟窝头去包子铺,没精打采,一双眼睛似乎还哭过,肿得单眼皮变双眼皮。武大头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也只是摇头。 午后,赵宅的两位仆人,送来一套衣袍和五两金,做为酬谢。 果娘盛情难却,收下衣袍,退回五两金。 这是做给李果穿的袍子,料子极好,布料足,果娘觉得能给李果穿上好几年,穿到成人都没问题。 傍晚,李果回家,果娘将衣袍递给李果,李果拿起比划了下,又放下,闷闷不乐回自己房间。 果娘想他在闹情绪,不管他。谁想李果也不肯出来吃饭,只是躺着不动。果娘无奈煮上颗鸡蛋,端进房间。 “快起来将鸡蛋吃了,好去赵提举家辞别。” 果娘扯李果被子,李果拽住不让扯。 “我听赵朴说,赵舍人明早就要和赵夫人一起离开。” 果娘话语刚落,就听到儿子在被窝中的抽泣声。 “再不起来,一会鸡蛋让果妹吃啦。” 果妹正盯着碗里的鸡蛋,听娘这么说,别过头,以示她才不会偷吃。 无奈李果在被中越哭越委屈,果娘气得又要去拿柳条。 “你现在不去跟人辞行,明早他们就走了,有你哭的!” 果娘捏着柳条,也是又气又觉好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孩子这么闹别扭。 然而无论果娘是骂是要打,李果都没理会。 平日忙碌,果娘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和赵提举的儿子,有着怎样过深的交情。然而赵提举那孩子,是人上人,她家果子只是个平头百姓,这样的身份差距,两人当不成一辈子的朋友。现在哭得再难过,过几年也是互相遗忘。孩子心性如此,通就哭,开心就笑,可也很容易忘记不开心的事,果娘想着最多就再闹两天。 果娘去哄果妹睡觉,待果妹睡下,她听到屋外似乎有声响,走出来,听到一个声音问:“李果在家吗?” 是个少年的声音。 “在家,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吗?” 果娘在门内应声。 “我是赵提举二郎的书童,明早将离开,特来和李果辞行。”罄哥在门外自报身份。 其实门外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只是那人悄无声息,沉默无语。 不会,大门打开,来开门的是李果。 “罄哥。” 李果披着件衣服,显然已卧下,声音有气无力。 “可不只有我,你把灯举高些。” 罄哥神秘笑着。 李果将油灯举起,照到罄哥身后的赵启谟,他一身华贵,端庄依旧。 “你将衣服穿好,随我过去,我有事要和你说。” 赵启谟的声音沉稳,平和。 “不去。” 李果一口回绝。 “确实不去?” 赵启谟的尾声提高。 “去干么?” 李果怂了,望着门外的赵启谟。 “小孙也在,我们这些人话话旧,我明早便要离开。” 赵启谟的口吻明显软化,他亲自过来邀请李果,而不是让罄哥独自过来,可见他的诚意。 “你要走也不跟我说,现在又有什么好说!” 李果“啪”一声把门关上,蹲在地上呜咽。 不会,大门再次打开,李果被果娘押出来。 果娘不会说官话,一通土话训李果无礼,李果倒是怕娘,再不敢造次。 乖乖跟着启谟和罄哥,前往衙坊的静公宅。 目送赵启谟、李果、罄哥离去,果娘想赵提举这孩子看着相当沉稳,仪貌过人,果子能有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缘分。 赵启谟在前走,李果跟在身后,李果身后,还有个罄哥,就仿佛怕李果闹别扭又跑掉一般,要在身后阻拦。 不过一路,李果虽然一言不发,态度也还顺从,跟着进入静公宅,登上二楼。 小孙早在二楼楼梯口张望,看到将李果请来,他笑说:“果然,还得启谟亲自去请。” 李果低着头不语,想着小孙应该早就知道启谟要回京的事,才会一脸笑意,丝毫不难过。 赵启谟书房,摆上瓜果点心,倒上饮子,三个伙伴席地而坐,在一起闲聊。也就是小孙和启谟聊天,李果和罄哥闲扯,李果心里还懊恼着赵启谟,不肯搭理他。 待小孙离去,李果仍背对赵启谟坐着。 “还在生气?” 赵启谟走到李果对面坐下,李果无处可闪,气鼓鼓往嘴里塞食物。 “还怪我不早告诉你?我要提早一月告诉你,你恐怕一月都要给我脸色看。” 赵启谟叹息着,对于离别,他设想过很多方式,也猜想过很多情景,今日这幕是他最担心的。 “你不告诉我就罢了,之前还特意不理会我。” 李果控诉,他是想明白了,赵启谟这人反反复复,枉费他一番情谊。 这也是事实,赵启谟没有辩解,他从茶果盘中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他在想,怎么分别,才不至于留下遗憾,然而他也无能为力,分离已成事实,而且李果反应也很激烈。 “不说啦?被我说中了吧。” 李果生气抱胸。 赵启谟目光落在李果手腕上的五彩绳,他神情一滞,这物品,不时出现在他梦里。 “你若是还要和我赌气,那我明早一走,许多话,你也将听不到。” 赵启谟为自己倒茶,他其实拿李果没有什么办法,将李果喊来,也不过是自己心里在乎,不想一句话也没说上,就这么离别。 李果拿走启谟的茶碗,捧着咕咕喝下,他刚塞满一嘴的饼干,喉咙干涩。 “我这次回京,若无机缘,此生,你我恐怕再难相遇。” 赵启谟轻轻说着。 李果双眼对上茶碗中的茶汤,用力揉着眼睛。 “然而,我长大后,可以到闽地寻你;你长大后,亦可到京城找我。” 赵启谟拿过李果茶碗,再次倒下一碗茶,他轻轻呷上一口。 “我与你,交换一件信物,即使成年后,相互遗忘,见到信物,总还能忆起当年的情谊。” 赵启谟话语刚落,罄哥便用盘子端来一件饰物,是件镂花的金制香囊,小小一个,异常精美,香囊状似鸡心,顶端有一孔,用于佩挂。 “此物,我幼时佩戴,相伴多年。” 赵启谟牵过李果的手,将香囊放入李果手中。 “此物有避邪驱灾之效,你好好保存。” 李果捂住香囊,捧到身前打开双掌,细细端详着,神色哀伤,再不见之前的怨愤之情。 “启谟,我没有这么贵重的物品跟你交换。” 李果眼角泛红,低头将香囊捏在手心。 “你手腕上的五彩绳,可愿赠予我?” 赵启谟自从认识李果,李果手腕上便总戴着条绳子,绳子上拴着一个小小的花钱。 “这个吗?” 李果恍然,将手腕上的五彩绳脱下。 “嗯。” 赵启谟点头。 “启谟,你手伸出来。” 赵启谟听话将手臂伸出,递到李果面前。李果推高赵启谟的衣袖,将五彩绳系绑在赵启谟手腕上。 “我娘说这是压胜驱邪用的,也陪伴我很多年。” 这一晚上,李始终闷闷不乐,到此时才绽出笑容。 “我会好好保存它。” 赵启谟拉下袖子,将五彩绳遮掩。 “启谟,等我以后有钱,就去京城找你。” 李果握住赵启谟的手,就像一个承诺。 “若是遇到困难,你可告知小孙,我与他有约,让他多照拂你。若是王鲸趁我不在,找你麻烦,你可将此信递予王晁。” 赵启谟起身,走至书案,从书案上取来一封信。 “启谟,舍不得你走。” 李果大力拥抱赵启谟。 “人生分分离离本是寻常事,不要过于悲伤。” 赵启谟将手臂收拢,揽着李果的肩。 “明日平旦,记得到西门来,还能相见一面。” 赵启谟叮嘱。 这一夜,李果翻来覆去,做着光怪陆离的梦。梦见当年因为偷剪末丽和赵启谟在桓墙上追赶,可是那桓墙特别长,两人你追我赶,从早跑至晚,没有尽头。也梦见在汪洋里,赵启谟变成一只鲛人,说他要住在海里,不肯离开。李果急得痛哭,拉扯着要他上来。 从梦中惊醒,太阳已照在窗外。见到灿烂的光芒,李果想到“平旦”之约,连忙滚下床,穿上鞋子,一口气追出西城门。 “果子,你要去哪!” 果娘在身后的喊叫,李果置若罔闻。 李果跑得很快,很快,拼命地跑,奔出城郊,寻觅不到队伍影踪,他悲从中来,大声呼叫着:“启谟!” 城郊的荒草野花,在风中摇摆,曲折的小道,绵延向前。 李果慌不择路,被石子绊倒在地,顾不上磕疼的脚趾,蹭破洞的布鞋,他竭力往前追。 不知道跑了多久,汗流浃背,头昏脑涨,他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脚指头在流血,染红半只鞋,已毫无知觉。 李果追到城郊山寺附近的小道上,他惊喜听到一阵马铃声,就在山脚下,一行行人在缓缓行进。 “启谟!” 李果爬上石头,站在高处大声嘶叫。 山道上的白马铃铛声声响着,马上的男孩急忙扭身,仰起头。 “启谟!” 李果欣喜若狂,涕泪交加,他气竭声嘶,眼泪爬满脸庞。 白马上的人似乎笑了,他用力的挥着手,示意着:回去回去。 终于行人走进竹林,连带那匹白马,逐渐消失于李果眼前。 (第一部完结) ———————————— 谢谢大家的相伴第二部会紧接着继续(づ ̄ 3 ̄)づ 40、卷二 落玑街南面有条不起眼的街道,住着许多番商,这些番商衣着风俗各异,言语不同,来自海外不同的国家,这一带,被称作番巷。 番巷和落玑街间由一条不起眼的石子路衔接,并不宽敞的石子路两侧种植刺桐,春日开着鲜红的花卉,煞是好看。 挨着番坊,耸立一座堪称宏伟的建筑——真珠楼。 真珠楼是此地最有名的酒楼,就是市舶司官员宴请番商、贵客也是在此处。 登上此楼,可眺望远处海港,停泊的帆船尽收入目,远山黛绿,云雾缭绕,海水衔接天际。 傍晚新雨,真珠楼前的饮子铺稀寥几个顾客,铺主人老杨正在摇晃竹伞,将积水摇落。柳树葱嫩中,行人纷纷行走,或进或出,一堵东城门,隔开了城外的风帆和鱼腥味。 王员外一身华服,腰缠金带,指上戴着两枚异域风情的宝石戒指。他人高马大,魁梧强壮,再兼之这一身派头,也难怪有城东霸王之称。 去年冬时,这位商家子迎娶海月明珍珠铺黄氏的大女儿黄月娘,宴席摆满真珠楼,听闻黄月娘的妆奁有数百万之多。强强联手,出尽风头。 知情的人,倒要说这是表面风光,王员外风流成性,男女不忌,不只在家中养着娇柔的舞姬、俊美的小厮,还不时去逛妓馆。几番把已有身孕的黄月娘,气得又哭又闹。 此时,王鲸意气风发,独自一人走过真珠楼,进入番巷,身旁一个随从都没有。 刺桐花悄无声息飘落,落在王鲸肩上,帽上,王鲸用力拍落,他似乎心情极好,不禁哼起小曲。 他走到一处大宅的木门前,举起戴着宝石戒指的手,轻扣门环。房门随即打开,探出一位肤黑矮小的仆人,赤脚无衣,就在胯处缠条布。 仆人叽里咕噜一通,王鲸听不大懂,只是跟着走过游廊,进入一间布置华美的房间。酒案上摆满珍馐,一位胡姬,一位秀美少年正在等候他。 这是处客馆,入住的人员纷杂,馆主只管收钱,其余皆不管,本来番巷便是三不管地。 少年面容俊秀,身体修长,皮肤白皙,他披发结辫,白袍紫带做胡服打扮。胡姬蒙脸露腹,穿着轻薄的丝制品,俏丽活泼。 王鲸目光在少年和胡姬身上打转,最终还是朝少年走去,满眼惊艳说:“这般待我,也是盛情。”手指摸上少年脸庞,轻蹭他红唇,低头便要吻。少年连忙用手臂推开,温声说:“莫着急,且先饮酒,这一晚长着呢。” 王鲸乐呵呵说:“好好!”搂着少年坐下。王鲸落坐,舞姬立即缠过来,温香软玉扑到王鲸怀里。 一阵轻柔乐曲响起,被当成背景的两位乐人奏起胡乐,舞姬拈上一块乳酥,含在嘴里,对喂王鲸,王鲸肥厚的大手在舞姬腰身拍、屁股上搓揉,显然舞姬已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少年起身侍立倒酒,不时劝饮。 王鲸惬意躺在软床上,胡姬捧着金杯递美酒。 “果弟近来的遭遇,我也是为你不平。” 王鲸几杯酒入腹,目光又滑向李果。几年前那会真没想到,李果是个美人胚子,这小子为人灵活,能屈能伸,这点让王鲸喜爱,想着果然是长大后,懂事,再不敢像孩童时那样忤逆他。 “王员外,不提还好,一提我便要哭了。真是无妄之灾,我和那林家女非亲非故,非说我帮她做事,把我赶出珍珠铺。” 李果低头垂眉。 “你那丈人,可真是冤枉我。赶尽杀绝,不留给人条生路呀。这不家里都没米下炊,才跟了赛甫丁大商豪。” 李果说得可怜,那模样也是楚楚动人。 “赛甫丁人呢?” 王鲸自然知道李果近来被赶出海月明珍珠铺的事,也知道因为他老丈人——海月明珍珠铺东家,为人霸道,对外声称谁要雇佣李果,就是不给他面子,导致李果一度失业。 至于李果几时跟这个叫赛甫丁的番商,做他跟班,王鲸倒是不清楚。 “外出收钱,一会就回来。” 李果说着,又给王鲸倒上一杯酒。 酒倒是喝了七八杯,看着眼前两位美人,王鲸心痒,又顾忌一会赛甫丁带着随从回来,给撞见。 心里虽然顾忌,色心不死,对胡姬上下其手,和胡姬嬉嬉笑笑滚在一起,就是这样,他不时还要去看李果,想着李果早晚是自己盘中肉。 许是饮酒,许是轻慢的音乐,王鲸渐觉有些困意,等他觉察不对,人已瘫倒在软床上,浑身无力,意识也昏昏沉沉,昏迷前,正对上胡姬狡黠的一笑。 “阿曼,多谢你帮我解围。” 李果对胡姬弯身行个胡礼。 “果子兄弟,不必客气。” 阿曼俏皮地眨眼。 “赛甫丁,人迷倒了。” 阿曼赶紧朝一角的帏幕走去,一位三十岁上下的清瘦男子正站在那边。 “让美人受委屈了。” 赛甫丁用拇指轻蹭阿曼下巴,阿曼嗔道:“知道是个老色鬼,你还让我去受委屈。”赛甫丁笑说:“美人可是帮我一个大忙,一定重重酬谢。” 阿曼是妓馆的胡姬,和赛甫丁旧相识。 “赛甫丁,快些将他捆起来,王鲸习武,力气过人。一会要是醒来,三四个壮汉都抓不住他。” 李果警觉地注视王鲸,他清楚王鲸不好对付,此次是使诈,才将他独身骗来。 “剩下的事,我自会处理,果子,你自行离去即可。你是仗义的好汉,令人敬佩。” 赛甫丁的弟弟因在王家海船上和人起冲突,被王家连货带人一并丢弃在海里。货物被海水卷走,人则身无分文,在琼州流浪数日才得救。 小弟愤恨不已,回闽告官,找王家要索赔,不仅不赔,王鲸还指使海员把他一顿暴打。由此,本来居住在广州的赛甫丁才来闽地,伺机报复。 “我和他有私仇,否则也不会帮你。” 李果脱下胡服,更换自己的衣物。换胡服也是阿曼的主意,这小胡姬鬼点子特别多,还帮李果梳发,绑辫子,喷香水。 自从赵启谟回京,李果的日子就不好过,王鲸仗着在城东的权势,欺压李果三年。 李果离开包子铺后,因王鲸背地撺掇,李果一度找不到活干。后来托阿七说情,才入了海月明珍珠铺当伙计。 海月明珍珠铺当今的东家是黄开。 十多年前,黄开和林瑾娘的父亲林爹合伙做生意,后来林爹早亡,店铺逐渐被黄开霸占。 李果在黄开店里,拿着最少的工钱,干着最累的活,想着能学点做生意的技能,李果忍了。 这一干就是三年,直到被黄开赶出店铺。 这些年积压的愤恨,李果无法纾解,想着在此地是混不下去了,还不如离开去他乡。 但是走之前,肯定要出口气,于是假装服软,去讨好王鲸,谁想几年而已,当初的死鲸鱼已经是只死变态,李果便投其所好,将他引到番巷来。 走出番巷,望着夜空寂寥、凄冷的月,李果惆怅想着,他就将离开这自幼生活的家乡。 李果回家,果娘在灯下搅拌浆糊,八岁的果妹在编织竹胎,厅上堆着十几个竹胎帽子。母女做些手工活,贴补家用。 自从李果失业,李家日子不好过。 “上哪去了?” 果娘问。 “去了番巷,娘,赛甫丁今日算工钱给我。” 李果将一小袋银子递给果娘。 “太好啦,又可以买米吃。” 果妹欢呼。 果娘打开布袋,倒出银子,有些狐疑。 “我帮他谈成一笔大生意,赛甫丁为人慷慨,便多算我些银子。” 李果解除果娘的疑惑,他说的也是事实。 “那便好,也是天无绝人之路。” 果娘收起银子,继续手中活。 李果摸摸果妹的头,果妹拿手拍他,做着鬼脸,还不忘跟果娘告状: “娘,哥欺负我。” 果妹扎着两条红头须,灵动晃着,她手上的竹胎帽子才编一半。 李果回房躺下,一夜没睡,他心里舍不得娘和妹妹,何况他做的这事,果娘肯定是不赞成的,还得挨顿骂呢。 这夜,王鲸未归,找到深夜,仆人告诉黄月娘,傍晚有人看到王鲸去番巷。黄月娘又气又恼,想着肯定是去找胡姬厮混,让番娃赶紧着去番巷将人拽回。 番娃带着一众仆人,赶往番巷,正好见到王鲸一身是伤,被剥得精光,绑在番巷入口的一棵刺桐树上,连带衣物也一并吊在树上。 树下围观者无数。 王鲸人不知何时清醒,正在不停地咒骂。 番娃赶紧和人将王鲸放下,帮王鲸将衣物穿戴上,碰疼王鲸,挨上好几个耳光。 王鲸趴在木板上,被众人抬回家,黄月娘不明缘由,查看王鲸伤势,又都是皮肉伤,以为是在番巷的妓馆里惹事,才被人打,想着活该。 这夜王家仆人冲进番巷馆舍,没找到赛甫丁和胡姬。自然也气势汹汹赶往果家。 李果早等候多时,听到声响,窜上桓墙,叫嚣着:“我在这呢。” 重演多年前,衙外街至合桥的追赶场景。 第二日夜晚,阿七收到阿荷的口信,登上孙家海船。 李果在底舱,同时在场的还有小孙、瑾娘和果娘,果妹。 李果这次是真的闯祸了,王鲸家的仆人四处搜索李果,扬言找到就打死,王家赔得起李果一条贱命。十分蛮狠。 “李果,你拿上这信,广州去城西合馆找一个人。” 阿七将一封信递给李果。 “这人是我友人,你拿信给他看,他会接待你,帮你安置,找工作。” 对于发生的事,阿七也不想训斥李果。李果这段时日过得艰难,往后城自是待不下去,去广州也好。 “谢谢七哥。” 李果红着眼,模样沮丧。 “这是祸是福尚未可知,广州是个极好的地方,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阿七安慰李果。 “家里不用牵挂,我会帮你照顾你娘和妹妹。” 阿七就住在合桥,和果家离得近。 “果子,你放心,我也会帮忙。” 小孙拍着胸脯,他是不敢惹王鲸,但是救济果家的能力,他还有。 “此事因我而起,实在是我的罪责。” 瑾娘很是内疚,她和黄家人关系交恶,李果与她亲善,多次帮她忙,这才被黄开赶出店铺。 “不必自责,黄开总防着我偷师,对我百般提防、刁难,早晚是要被赶出来。” 李果这三年受了不少气,因为人穷,也只得忍气吞声。 “此物万望你收下,以备应急之需。” 瑾娘递给李果一个小巧的木盒子,李果推辞。 “多亏你帮忙,我和娘才得以状告黄开。这份恩情没齿难忘。” 瑾娘行礼。 “果子,这是瑾娘一片心意,你便收下吧。” 小孙将木盒放进李果怀里。 “诸位,火长说要啦。” 阿荷奔下楼梯,过来通知。 “娘,我这就离去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身体。” 李果连忙跪在地上,拜别果娘。 “好好照顾自己,这边娘自会打理好,不用挂心。” 果娘搀起儿子,眼中噙泪。 “哥。” 果妹扑到李果怀里,呜呜哭着。 “好好听娘的话,哥去个一年半载,会回来看你。” “嗯,你一定要回来,说好了。” “说好了。” 李果温柔笑着。 果妹细长的手臂环抱住李果不放。 “走吧,不哭,你哥这是去更好的地方,以后还会挣大钱。” 阿七拉开果妹,果妹用袖子抹着眼泪。 终于,一行人离去,只留下李果一人。 舱盖掩上,李果躺在席子上,于黑暗中,听着海潮声。 对于前途,心里一片茫然。十六岁的李果,心中虽然悲伤,却又有一份激情。 听闻广州是国朝最大的港口,比此地还要繁华,有着更多的机遇。 广州,我来了。 41、41.朝天街的机遇 住在四合馆的袁六是位布商,他本是闽人到岭南经商。和阿七在刺桐城东相识。袁六为人仗义,只是好酒,贪杯误事,从商多年,竟只是个饿不死发不了财的小布商。 李果抵达广州,从城西濠岸登陆,用官话询问路人,路人摆手摇头,寻常百姓听不懂正音,几经周折李果才找到四合馆。 人生地不熟,言语十分勉强才能通。见到袁六,听到一口亲切的乡音,李果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阿七在信中说明李果投靠缘由,并托袁六暂且收留李果,并帮忙找份工作。 “刚下船,饿坏了吧,先去吃一顿,明儿再谈他事。” 袁六收起信,让李果将行囊扔床上,唤上李果就要外出。 “我在船舱数日,一身臭味,我先洗洗。” 李果抬手嗅袖子,一股死鱼味,真是臭不可闻。 “哈哈,我这人不讲究,来,我带你去洗个澡。” 袁六揽着李果出门,出馆往右拐,没两步,进入一家澡堂。 四合馆内的设施,比村野开的旅舍要好上许多,但在这繁华的城西却是掩藏在一片杂乱无章的矮房中,极不起眼的地方,连招牌都被雨打日晒得褪色模糊。这片被城西高楼、商肆遮挡的矮屋旧楼地带,被唤做三元后巷。三元后巷,是条不到五尺宽的巷子,住满络络不绝的四方客。 梳洗一番,一身干爽的李果,跟随袁六,出现三元后巷的一家酒肆。 酒肆里挤满人,天气炎热,空气中弥漫着酒味和臭汗味。 让李果想起,多年前,在酒馆跑堂的日子。 袁六倒是悠然,抹去额上的汗,排出钱,跟掌柜要酒要肉。 他和掌柜是相熟,两人用当地土语交谈着什么,袁六哈哈笑着。 李果愣愣接过酒菜,走出酒肆,袁六才说:“店家问你是不是我儿子,我老六哪生得出这么周正的孩子。” 袁六在老家有个儿子,比李果小两岁。 夜里,喝醉酒的袁六,打着响亮的呼噜,不时还会翻身、抓肚皮。李果躺在袁六旁边,睁着眼,看向门窗投射进来的月光,想着心事。 出来几天,他挂念家人,虽说在离开前,就和朋友有过一番商议,然而他是第一次离乡, 心里空空荡荡,忐忑不安。 李果离家隔日,瑾娘亲自到果家接走果妹,正巧阿七也在。 “瑾娘,你带她走,可得好好教导。” 阿七端坐在椅子上,身边跟随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厮。 “自是用心教,读书识字,珠算女红,一个也不落。” 瑾娘落坐,笑着将果妹揽到身边。 “都好,就怕长大后,跟你一样,这个不嫁那个也不嫁。” 阿七和瑾娘在城东相识,有着颇深的交情。 “阿七,这话你可说不得。” 瑾娘扇着炉子,正在煮茶,听到阿七的话,回上一句。 “说得好像你合桥阿七有妻室一般。” 瑾娘摇着折扇,调侃着。 一对剩女剩男,何必相互伤害。 “唉,你是不知道,多少女子想嫁我,妆奁几十万的都有。” 阿七提起这事,就有点委屈,他阿七岂是娶不上老婆的人。 “那何以竟不肯娶?” 十八岁的瑾娘,属于风评不好的女子。何况林家自从主母黄氏风痹卧床后,弟弟又小,瑾娘便也无心去谈婚论嫁。 “娶来当婆娘奴,我阿七可受不住。” 合桥阿七,心高气傲,岂能看人脸色生活。 “婚姻终归是大事,你们可得仔细想想。” 果娘倒上两碗茶,一人一碗递上。 这些年,果娘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一双终日干活的手,粗糙生茧,骨节突出。 瑾娘素来敬重她,只是点头喝茶,再不敢说什么。 果妹偎依在大姐姐身旁,闻着大姐姐身上的香味,好奇仰头,看着大姐姐喝茶时的优雅动作。 “这孩子啊,嘴馋,但肯干活,瑾娘可将些粗活差遣她,洒扫煮饭,她都会。” 果娘为人实在,觉得果妹去林家,自然得帮衬点家务活。 “果妹生得俊,又极是聪慧,若是能识字,懂算术,日后当嫁个大商贾,可不能当仆役丫环使唤。” 瑾娘夸赞着。 听到被夸,果妹张嘴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平日瑾娘也会去海月明珍珠铺,虽然郭家人看到她去铺子,就给脸色看,甚至恶言中伤,但拦不住瑾娘。 由此,瑾娘就和在珍珠铺干活的李果相熟,也因此见过几次果妹。八岁的孩子,每日提着食盒,穿越三条街去给哥哥送饭,又乖巧又懂事,瑾娘很是喜欢。 “穷人家的孩子,教些可以谋生的技能便好,若是能识几个字,算个十百千,那也看她造化。” 果娘不免想起,当年赵提举还在衙坊的时候,提举家的赵舍人,也曾教李果读书识字。 想来这两个孩子,都是有福份的人。 瑾娘领着果妹离开果家,阿七也一并出来。阿七将瑾娘送至林宅门口。 “果妹在衙坊,自是无人敢来惹事,你放心吧。” 瑾娘和阿七交谈。 “由你这位不亚男子的瑾娘带着,我还需担心什么。” 阿七呵呵笑着。 “阿七,那以后还能见到你吗?” 果妹牵着瑾娘的手,看向阿七,显得依依不舍。 “还能,过几日便来看你。” 阿七蹲下身,跟果妹说着。 三人相别,阿七起身要走,又回头说:“哎呀,我要是常来林宅,外头还不知道要怎么风言风语,何况王家小员外,可要叫人打我吧。”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瑾娘懊恼骂着。 她比小孙还年长一岁,只把小孙当个弟弟般照拂,男女之事,万万不可能。 果妹住进林宅,果娘也不再去海港给脚夫烧饭,而是在衙坊找份厨房的活干。 小孙将这些事写上信,托去广州的水手,拿予四合馆的李果,让他安心在异乡谋生。 李果来广州数日,言语不通,街道不熟,每日跟着袁六在城西转悠。 每年,袁六都会在四合馆住上三四个月,跟布店的掌柜们收齐钱,才回刺桐。 这次住得久,钱也没收上多少,心里郁闷,想着早些回家去也好。只是,李果的工作还没着落。 城西可是广州最热闹繁华的地带,李果走马观花,心想到广州,才知老家的城东落玑街只是小巫见大巫。 无奈,李果会说几句官话、番语,可着实不会粤语,也并非此地人。袁六带着他,连问几家铺子,都没人要。心灰意冷之下,李果想着再不济去酒馆、饭肆拖地洗碗,先入了语言那关,有手有脚,不至于走投无路。 转机在一个午后,李果独自一人行走在城西的朝天门大街,看着周身穿行而过的各色行人,心里凄凄惨惨。 低头路过一处香药铺门口,李果听到从铺中传出的熟悉的闽音。 在异乡听到乡语总是别样亲切。李果进铺,发现是位大商人打扮的男子与他的仆人在交谈。两人显然是刺桐人,而且这位男子还有几分眼熟,李果很快想起他是谁。 “陈承务,多时不见。” 李果过去行礼,用乡语说道。 他言谈文雅,礼貌周到——当了那么多年伙计,李果很熟悉怎么和人交谈。 “你是......?” 陈其礼有些迷茫,不过端详一番,他想起这个白净的少年似乎曾见过,但不记得名姓。 陈其礼是位有名的海商,客居广州。 李果在海月明珍珠铺当伙计时,曾有幸见过陈其礼一次,当时李果给陈其礼留下较深印象。要不他一位大海商,哪能记得这号小人物。 “我以往是海月明珠铺的伙计,叫李果,和陈承务有过一面之缘。” 李果仪貌端正,态度谦和,又值少年,有着很好的眼缘。 “我记得了,你怎会在这里?” 陈其礼五十岁上下,眉眼和善,也是因为他是个善人,李果才敢来寒暄。 要不以李果身份,早被他的仆从赶走。 “我惹上事端,离开珠铺,独自到广州来。” 李果说时模样懊悔,十分沮丧。 “可有落脚的地方?” 是位上进的后生,何况又是同乡,陈其礼遇到便不能视若无睹。 “回承务,我得一位好心同乡收留,住在四合馆,来广已有数日,只是还没寻着活干,这才游逛在街头。” 李果不卑不亢,如实讲述。 “这好说,你是珠铺的伙计,便也去找珠铺的活干。只是你在刺桐惹上什么事端,可得先告我知。” 陈其礼捻起美须,说得悠然。 李果便将他亲善瑾娘,而被郭开逐出店铺的事陈述,但不敢说他惹怒王鲸的事,毕竟这是积年旧怨,一天一夜也说不完。 陈其礼本是闽人,又经商多年,自然知道林郭两人合开珍珠铺的事,这事郭开确实做得不地道,欺负故友孤儿寡母。李果虽然鲁莽,也算仗义。 也就这样,得陈承务担保,李果在一家珠铺找到份活干。 随即不久,袁六回闽,李果觉得四合馆租金贵,在三元后巷的民宅,租处窄小的房间,终于在广州安顿下来。 自此,李果在朝天大街的沧海珠珍珠铺干活。这家珍珠铺有两个海明月珠铺大,每日接待的海商及经纪人无数。 李果在这家铺子里只是负责搬运,干些杂活,接待顾客的事,他还不够资格。在海月明,李果是拔尖的伙计,负责接应顾客,在此地,李果觉得身边的每个伙计,都是阿七。这些人,个个番语说得流畅,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筹算能力惊人。 既然,只是珠铺里干杂活的伙计,李果的工钱也少。 在异乡不似在老家,餐餐吃家里,不用多少开销。 在广州,李果每日精打细算,一个子儿,当两个子儿花,辛苦攒钱。 每日努力学番语、岭南土语,想着早日得东家青眼,学到本事。 42、42.相逢熙乐楼 黄昏,店铺即将打烊,伙计纷纷归家。李果和一位叫阿棋的年轻人被留下来分拣珍珠。一并被留下的,还有位老伙计,唤赵首。 赵首三十岁不到,为人傲慢,很是看不起新入行的小辈。也不只赵首,其他老伙计对生手都不友善。 李果在海月明一待三年,他并非生手,只是换家铺子,一切从头开始。 赵首不乐于教授,更没兴趣耽误时间,三两句打发,转身离去。 竹匾中的珍珠,都是瑕疵品,然而还要在其中分拣出好坏,稍微大些、瑕疵不明显,可留店售卖,余下的,便只能交付工坊,磨做珍珠粉。 阿棋是李掌柜的远戚,比李果大一岁,长得人模人样,奈何不机灵,又是托关系进来,店里的老伙计,很是瞧不起他。 “李果,这颗能留吗?”阿棋手心放着一颗瑕疵明显的大珍珠,李果瞅上一眼,说:“丢篮子里。” 阿棋脚旁有个篮子,存放要送去磨粉的残次品。 和阿棋搭配干活,李果起先是拒绝的,这人手脚慢,脑子也不灵活。 挑完珍珠,李果扭扭酸疼的手臂、脖颈,准备回住处。 “李果,一起去吃饭。” “好。” 李果想也没想,立即回道。 他早饥肠辘辘,随便什么都能吃得下。 两人走出朝天大街,阿棋仰头指着熙乐楼说:“日后我们兄弟俩要是发财了,就上去吃一顿。” “我听人说,用的酒具、餐具都是金银打造,上去一夜花费,可得多少钱?” “你我现在,就是拿出一年到头的工钱,也消费不起。”阿棋比李果来广州时间久,有些事也比李果懂得多。 李果抬头看向这栋富丽堂皇的酒楼,不免心生向往。 城东的食店非常多,阿棋带着李果进入一家卖肉食的食店。 从衣着打扮看,便知道阿棋家境不差,比李果好上许多。 沧海珠铺的伙计,十分讲究穿着,个个看着像牙侩,像商人。 李果最穷,穿得也最寒酸,如果不是陈其礼的推荐,显然,李果根本进不了这家珠铺。 填饱肚子,辞别阿棋,李果走过两条街,返回三元后巷,属于他的地方。 李果租住的房间很小,安张床,摆个衣柜,仅留行走的空隙。 梳洗一番,躺床睡觉。 李果趴在床上,借着月光,端详手中的金香囊。 因为经常摩挲,香囊垂挂的流苏略有些褪色。 这一年里,李果很少在梦中梦见赵启谟,甚至香囊,也不大拿出来把玩。 随着年纪的增长,李果不再将长大后,去京城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他一直这样穷困下去,即使能去京城,他也不好意思见启谟。 将香囊收起,锁入小箱中,再将小箱垫在脑后当枕头。 以李果的身份,他不能佩戴金香囊,也不敢佩戴,这物品太贵重,容易被人惦记上。 时光如梭,三年一眨眼过去,不知道在京城的赵启谟,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果贼儿? 李果心里没有多少悲伤,这些年,他已习惯生活中的磨难和不如意。 他心里不敢有太遥远的奢望,他只是脚踏实地,想多挣点钱,养家糊口,想摆脱给人佣劳的命运。 大清早,李果起床,蹲井边刷牙洗脸,同屋租住的客人很多,言谈中夹杂着各地方言。起先,李果和谁都不熟,但住户中以他最是年少,便有人好奇,去问他是哪的人,来此地干什么。 李果与人和善,但不敢深交。 锁好房门,李果走出客舍,熟练地穿越拥挤杂乱的巷子,来到一家食店,付上钱,捧着一大碗虾羹,坐在角落里用餐。 三元后街,居住的人,大多生活不宽裕,由此,此地的食店,物美价廉。 靠海吃海,虾鱼在此地,是低廉之物。 一碗虾羹,也不需要几个子儿,管饱,李果每日清早都过来吃。 走出食店,感觉外头的天气逐渐闷热,才入夏,便就觉得天气炎热难受,要是到盛夏,会是怎样的情景? 李果匆匆行走,前往城东珠铺,他抵达时,李掌柜还没到来。李果坐在店铺外等候。 每每都是李果最早到,最晚回去,李掌柜看在眼里。 李果勤勤恳恳在沧海珠干了两个月,渐渐也不只让他在铺后仓库搬运、分拣,忙碌时,也会喊他到铺面打下手。 至于交谈生意、记账、筹算,逐渐也让李果去做。 一日,发工钱,李掌柜将李果喊到一旁说:“小李啊,不是因为你也姓李,我才点拨你,实在看你这后生勤快聪明,我心里喜爱。” “我流落异乡,多亏掌柜收留、照顾,万分感激。” 李果行礼致谢。 “免礼免礼。” 李掌柜将李果搀住。 “往后也要好好干,我自会在东家那边多美言你几句。” 李掌柜将一小袋钱递给李果,这是李果的工钱。 “谢掌柜!” 工钱提在手上,能感受到它的分量,李果心里欣喜。 “现今,你已是老伙计,可得好好修整下。你要知道,沧海珠不是一般的珠铺,是广州数一数二的珠铺。” 李掌柜拍了拍李果的肩膀,李果领悟他的话,猛点头。 已是秋时,李果走进衣铺,要上极好的布匹,做上一套衣服。 进衣铺,李果刚领工钱,提着略有些小沉的钱袋,踌躇满志;离开衣铺,李果捏着空荡的钱袋,心中若有所思。痛并快乐着。 几天后,到衣铺试穿衣服,李果照着镜子,沾沾自喜。 他小时候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随着年纪增长,他知道自己虽然出身贫困,但确实样貌出众。他身材修长,头发乌黑丰茂,五官端正,就差眉眼柔美,略有些英气不足。李果也不嫌弃,反正就是长得美,李果很自恋。 将新衣带回客舍,李果坐在床上清点余钱,所剩无几,省吃俭用能撑个三四天,可他还要月余,才能找掌柜支工钱。以往攒的钱,都如数托孙家水手带回家。 李果自有自己的办法,他知道一个挣钱捷径。 这得从李果每天夜归说起。 李果从铺子回家,要路过一家妓馆,因为位置便捷,四通八达,妓馆生意非常好。也因为是夜归,正是妓馆门口车水马龙的时候。 有次,李果如常行走在妓馆门口,被位喝得烂醉的酒客拦阻,大概误认李果是妓馆帮闲的人,叫李果去秦婆家风店拿几样酒菜。 袁六是位酒鬼,所以他在四合馆时,也曾带李果去秦婆店买酒菜,李果知道地点,要穿过对街,倒是不远。 李果拿了酒客银子,记住酒客名字,真得去跑趟腿,将下酒菜提进妓馆。曾当过酒馆跑腿的李果很清楚跑腿的规则,余钱他不必还给酒客。 买的不过是龟脚、漕羊蹄、虾茸、炸鱼之类,剩余近二银皆归李果所有。 这是酒客烂醉,不把银两当一回事。可偏偏这些夜夜出入妓馆的纨绔,花钱如流水,还爱在□□面前炫富,打起赏钱,一点也不手软。 由此便产生一群专门在妓馆跑腿、送酒菜的人,这类人,被唤闲汉。 自从赵启谟离开闽地回京,李果得到的那点正风熏陶,在三年后,早消失无踪。 闲汉便闲汉吧,有钱挣就行。 何况夜黑,也没人认得李果。况且,别小看妓馆这样的地方,同样是做生意,妓馆招揽生意的手段、应付各种顾客的智慧,就值得学习。 不过,闲汉做的是仆役的活,属于比较下贱。 一时应急,情有可原嘛。 李果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向妓馆。 在粤地多时,李果能说本地的土语,还很流利,官话也会说,番语也会说,他颇有语言天赋。妓馆的顾客,五花八门,有官员有当地富家公子,也有番商,正好派上用场。 这晚,李果刚走进妓馆,便有位十四五岁的绿衣女子笑盈盈对他招手:“果子,过来过来。” 李果跟过去,见席位三位□□,服侍着两位年轻士子,便躬身问好。 其中一位着蓝袍士子仰头打量李果,对上李果的唇眼,笑说:好俊的小哥。李果面不改色,笑语:都是爹娘生得好。少女将酒菜名报上,一大串的名字,问李果:“可都记住了?”李果连忙说:“记得记得,我说遍你听。”将少女说的,一字不漏重复。 听得两位士子拍掌叫好。绿衣少女咋舌说:“我胡乱报点,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这趟跑腿,李果拿到不少赏钱。摆放好酒菜,说些讨喜的话,李果转去他席,继续他的跑腿工作。 至深夜,妓馆热闹不减,李果见好就收,准备离开。 “果子。” 绿衣少女又喊住李果,她不只喊,还跑来拽李果袖子。 “绿珠,什么事?” “我们姐妹明儿要去熙乐楼卖酒,你去看吗?” 李果和绿衣少女没有特别的交情,只是几面之缘,然而绿衣少女似乎对李果很有好感。 “去看嘛,可热闹啦,还能看到行首(头牌)姐姐。” “好好,得闲我便去看。” 李果怎会不知道这位小□□为何兴致勃勃。只有大酒楼,才会在每次酿出新酒的时候,雇佣大批美艳□□去招揽顾客。这天,参与的□□会极尽奢华的做打扮。绿珠在妓馆还没什么人气,平日衣着比馆中的名妓差许多,明日能换上精美衣物,受人瞩目,这才让她如此高兴。 摆脱绿珠纠缠,李果出妓馆,返回住所。坐在床上清点一晚收入,心情沉重想着,哪天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可就惨 第二日,李果穿上新装,俨然一位翩翩贵家子,走进珠铺,看得众人瞠目结舌。 人靠衣装马靠鞍,砸下重金做的衣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果子,你今日好威风。” 阿棋举着大拇指。 “料子不比赵首那身差吧。” 李果低声问。 “他近来看到你,都不敢仰着头! 无疑,以往被老伙计看轻的李果,已经跻身并列。 “阿棋,你说我穿这身,去熙乐楼,没人会赶我走吧?” 李果想起绿珠昨晚的话,何况他也很想去见识见识熙乐楼是怎样的地方。 “肯定都以为你是位小员外。” 阿棋这话不是奉承,今日有位富家奴,过来帮主母瞧珠子,李果接待他,那富家奴对李果唯唯诺诺,倒像是李果的仆人。 做买卖便是这样,人们察言观色,审视对方的衣着谈吐,来判断对方的身份地位,与及交易的信用度。 “果子,你把我也带去,我当你随从。” 阿棋也想去长见识,何况今早他就听闻,熙乐楼刚酿出新酒,晚上会有一群美妓到酒楼卖酒。 夜晚,熙乐楼门口挤得水泄不通,李果带着阿棋登楼,因为李果衣着华美,并没被拦在门外。 进入熙乐楼,李果没来得及惊叹里边装饰的精美昂贵,而是被嘈杂的人潮吓到。 就是熙乐楼内,也满满都是人,个个锦衣华服,尤其那些从妓馆请来的官妓私妓,满头的金钗,一身的珠玉,争奇斗艳,令人惊叹。 李果在一楼没寻到落脚的位置,也没瞧见绿珠。 眺望二楼,见雅间人影憧憧,过道也是人挤人,但终归比一楼摩肩接踵的情况好些。 “阿棋,我们上楼去。” 李果拉起惊呆发愣的阿棋,登上通往二楼的木梯。和无数酒客、酒保擦身而过,期间还听到楼下一阵欢呼,顿时人群骚动,李果几乎要被人挤下木梯。 他拼命往上攀登,还不忘拽几把阿棋。费劲千辛万苦,终于爬上二楼,趴在过道阑干上,这才往下眺望,原来是两位盛装名妓被迎进店,她们裙摆摇曳,脚下步步生莲。 人群如痴如狂,阿棋也如痴如狂。 李果清醒着,感到肋骨一阵疼痛,一个死胖子压在他身后,二楼的人都一股脑叠压向阑干。李果用力推开胖子,钻出过道,来到人比较稀少的一处雅间门外,依靠着柱子歇息。 在李果抬起头前,李果先是闻到了一阵好闻的香味,有人正在从他身边走过,李果以为是美妓,要知道雅间外的灯火并不通明,可就在李果仰起下巴的瞬间,他对上一张英俊且极其年轻的脸庞,眉宇俊朗,轮廓优美又不失英气。李果脑中仿佛被一道火电炸过,他浑身颤抖,嘴巴大张,喉咙中却发不出声音,他背部直挺挺的贴着柱子,神情十分震惊。 这是一位颀长英俊的年轻男子,虽然仪态稳重,恐怕不过十七八岁。他一身紫色的华袍,缓缓从李果身边走过,面对这样混乱的场面,他端靖而冷漠。 “启......” 李果仿佛像哑了喉,他努力想唤出一个名字,却因为太过激动,他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果子,我可找到你了!” 阿棋暴力推开四周的人,用力扯住李果的胳膊,李果身子软绵绵的,险些被带倒在地。而那位英俊的紫袍少年,仿佛听到了什么,他回头张望。此时,雅间里走出一位官员打扮的人,他招呼紫袍少年,紫袍少年随之消失于雅间入口。 李果痴痴看着,看着紫袍少年挺括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中。 43、43.三言两语 赵启谟所进的雅间,尤其开阔别致,李果只是朝雅间入口探头,立即被酒保赶走。酒保说:“休得胡闹,官人、衙内在里边呢。” 李果不敢造次,守在雅间外,想再见上一面,以便确认下确实是赵启谟。 紫袍少年比记忆中的赵启谟来得高大、沉稳,也更为英俊,只是一眼,且时隔三年,李果无法确定他便是赵启谟,但李果又觉得有十之八九的把握。 样貌或许有不少变化,紫袍少年身上那份感觉却很熟悉,很亲切。 应该就是赵启谟,他怎么会来广州? 李果背靠木柱,默默等待。哪怕他心中激荡,片刻都是煎熬,他也只能等待。 酒楼里的喧哗沸扬,置若罔闻,他心中只有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眼中映入雅间的入口处——两扇遮掩的门。 雅间窗纸隐隐映出几个黑色身影,约莫可辨四五个人,他们悠然饮酒,对外面的热闹视若无睹。 随着名妓离去,渐渐二楼过道的人们散开,纷纷返回各自的席位饮酒,一楼则仍是沸沸扬扬。 “果子,你还要等吗?” 阿棋扭头问李果,他听李果说,在酒楼里遇到位故友,就在雅间里,和官员们在一起,阿棋半信半疑。 “阿棋,我在这里等候,你自去游逛。” 已经过去两刻钟,李果的位置没有挪过。 “一会要回去,我上来找你。” 阿棋下楼,挤到门口人堆里,看众妓在柜台前售酒。阿棋从钱袋里倒出一块碎银,也凑过去嗅嗅脂粉的香气,从白嫩的娇妓手中买坛美酒。 李果听着一楼人群买酒的热闹声、二楼酒客们觥筹交错的声响,他的心浮起又沉下,甚至感到阵阵心悸。他头靠着木柱,手捣住胸口,平缓情绪。突然,前面雅间的木门被拉开,李果警觉起身。 从雅间里走出一位官员打扮的年轻男子,二十六七的模样,端正刚毅。男子身后,是两位做寻常打扮的文人,举止神态不一般,恐怕也是官员。这两人身后,缓缓踱出一位紫袍少年,他抬脚迈出雅间,脸庞徐徐仰起,仆从提的灯照亮他的脸庞,这次看得真切,毫无疑问正是赵启谟。 李果两步做一步,奔上去喊:“启谟!” 紫袍少年动作一滞,他对上欣喜若狂的李果,他有片刻的迟疑,像似在思索着,而后才是惊诧。 也难怪赵启谟一时没认出李果,李果变化太大,记忆中的李果总是穿得寒酸,而今晚的李果一身得体打扮,像位秀美的商家子。 何况三年的时间,李果的样子有所改变,长得更高,脸上的稚气消匿不见。 “启谟。” 李果见赵启谟一时没有回应,以为他没认出,不禁又将他的名字唤起,此时眼眶已泛红。 赵启谟离开这三年,李果的日子一度过得艰难,身边再没有一位无话不谈的人,一位指点迷津的人。 此时酒保过来拦阻李果,怕他冒犯这些贵客。 “这人是?” 为首的官员侧身问赵启谟,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们两人的眉目、轮廓有几分相似。 “昔时在刺桐相识的邻家子。” 赵启谟的语调平缓,他回过兄长的话,便朝李果走去,站在李果跟前。他比李果高半个头,李果的个头不矮,赵启谟则是高大。 李果抬头注视赵启谟,赵启谟也注视着他,四目交织。 李果胡乱想着,他长得真好看,比三年前还要好看。 “可是果贼儿?” 赵启谟的声音,比记忆中的低沉、他的话语阴阳顿挫,十分悦耳。 “是我。” 听到赵启谟喊他名字,喊得还是“果贼儿”,赵启谟的京城口音用土语喊出这个称谓,实在太让人怀念。李果眨眨眼,忍住眼角的泪水,喜笑颜开。 赵启谟得到李果的确认,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你怎会在广州?在哪里落脚?” 赵启谟的语调虽然平缓,但仍带着几分亲切。 “启谟,我在城西沧海珠珍珠铺里当伙计。我来广州□□个月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李果身体前倾,想去揽抱赵启谟,但赵启谟身子挺立,似无拥抱的意愿,李果一时无所适从。 “是不成想,我们还有相逢之时。” 相对李果激动地不能自已,赵启谟显得平静,他颔首,眉眼略带笑意。 这番交谈后,赵启谟走到兄长赵启世身边,两人低语,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用的并非官话。 李果不解的眼神看向赵启谟,几乎同时,他听到赵启世身边的两位随从轻声讨论,一人说:“怎么这般无礼,直呼名字。”另一人说:“想是乡民,不懂礼。” 李果听着,心想可是直呼启谟名字,将他冒犯了? 正胡乱想着,发觉赵启谟已随着众人步下木梯,赵启谟还回过头,看了李果一眼。 李果急忙跟从,跟至木梯之下,赵启谟驻足,对李果说:“就此留步,它日再叙旧。” 李果惊讶,想这是拒人的话语,一时没有反应。 见李果表情错愕,没有任何回应,赵启谟没再做停留,他徐徐跟上那群像似友人的官员,和他们交谈着什么,一起朝门口走去。 有好一会儿,李果都没回过神来,他直勾勾盯着门口,虽然门口早就没有赵启谟的身影——他们已离开多时。 阿棋找到李果,见他模样怔忡,推了推李果,问他:“见着你故人没?” 李果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住所,也忘记是怎么和阿棋话别。 适才和赵启谟相遇,仿佛只是场梦,特别不真实。 李果也曾遐想,他和赵启谟相逢时,会有怎样的情景。他想过很多种:两个人并躺在一起,推心置腹,讲述分别后的生活;两人相拥而笑,并肩行走在热闹的街道,把酒言欢如此等等。 没有哪一种,是今夜这样三言两语寒暄,随即抽身离去。仿佛两人相遇只是不得已、逃避不了,出于礼貌才不得不说上两句话。 相比于今日相遇的惊喜,更多的是失落,相比于失落,更多的是懊恼。 李果闷闷不乐躺在床上,手里执着金香囊。虽然已分别三年,但是往昔历历在目,赵启谟赠送他这只香囊时说的话,李果还清晰记得。 赵启谟说:我与你,交换一件信物,即使成年后,相互遗忘,见到信物,总还能忆起当年的情谊。 李果想,启谟果然是遗忘当年的情谊。 李果想,人终究是会变。三年前,赵启谟十四岁,自己十三岁,那时还算孩子,三年后,赵启谟十七岁,自己十六岁,都已长大。 一位官员的儿子,堂堂的皇族,和他这样的市井小儿,怎么可能当朋友嘛。 无论年少时再亲昵,终究是要分道扬镳。 这样想着,李果懊恼的将香囊塞进木箱里。 放下香囊,又想:不对。 又将香囊拿出,握在手心。 回想赵启谟以往的冷热反复,猜想他今日可能是出于顾忌,而不肯和自己有过深交谈。 今天相遇,他分明很开心,眉眼带笑。何况赵启谟还问了自己的落脚处。 那么,他会来城西的珍珠铺找自己吗? 这么想着,李果突然又不沮丧,也不恼火了。 李果翻身起床,前往卖粗食的食店,填饱肚子。先前,李果难过得饭也吃不下。这下,心里欢畅,能吃两碗。 抱着赵启谟会来找自己的想法,李果第二日到珍珠铺,无心干活,一心留心外面的行人,不时朝铺外张望。使得掌柜和老伙计们,都以为他是在等什么贵客。 这日,等到店铺打烊,赵启谟都没有出现。李果不舍得离开,仍在铺外等待。 城西的沧海珠珍珠铺非常有名,赵启谟不可能找不到。 他该不是因为什么事耽误了? 他为什么没在京城,而出现在广州? 他来广州多久了? 如果不是自己正巧去熙乐楼,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着他。 有太多事,想问赵启谟,有太多话想跟他说。 深夜,商肆逐渐关闭,李果走出昏暗的朝天街,望见对街灯火如昼的熙乐楼。他驻足,又在熙乐楼下等待,观察门口出入的客人。 这一天,起先激动兴奋,而后焦虑不安,等到此时则是满满的失落和寂寥。 官署几乎都位于城东,李果去过城东,那里官舍无数。 赵启谟和那些官员们在一起,大概,也是住在城东吧。 那时赵启谟匆忙,竟是没有问他,具体住在哪里。 李果连续两日,心情焦躁,心神不宁,甚至还给客人算错账目,第一次挨了李掌柜一顿训。 阿棋看在眼里,李果这两日的反常,都是从他去熙乐楼后,才发生。 “果子,看你整日朝铺外张望,可是在找寻什么人?” 午后,两人结伴去食店用餐,阿棋问着漫不经心扒饭的李果。 “是我自以为是,以为他会来看我。” 李果闷声低语。 “你说的那位故人长什么模样?我帮你留心。” 阿棋到此时已经相信李果,确实在熙乐楼遇到一位故人,而李果说的“他”,显然指那位故人。 “是位世家子,跟你一样十七岁,个头比你高。他长得很好看,剑眉,眼睛很亮,鼻子英挺,他衣服华贵,穿着不常见的紫袍,说官话,是京城人。” 李果描述赵启谟的样貌和特质。 “果子,这样的人,莫不是你在梦里认识?” 阿棋知道李果是位贫家子,也知道李果是闽地人,不可能认识京城的人,何况还是位世家子。 “便当是我在梦里结识吧。” 李果埋头,将碗中的面条扒完,再不愿有只言片语。 这日铺子打烊,李果仍在铺外滞留。阿棋知道他是在等人,看李果愁眉不展,阿棋便也留下陪他。 “果子,要真是那样显贵的子弟,从来不会和我们这种平民交朋友。” 阿棋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李果虽然不言语,但看着很难过。 “我们小时候认识,就住在隔壁。他爹到我们那里当官,他跟过来。我们小时候很要好,他还教我读书识字。” 李果蹲在地上,对着空荡、漆黑的街道喃语。 “那是小时候的事,人嘛,长大后就不同啦。我小时候和邻家的阿珍也玩得很好,还一起去池塘抓□□,还说长大了要嫁我。” 阿棋仰望星空,一脸忧郁。他虽然不是个机灵的人,但情感细腻。 “突然有天,她就不许和我玩,她娘把她关在房里,我连看都不能看到她。再后来,她突然被许配给别人,我竟是再没能见她一面。” 阿棋想,这大概就是青春无法抹平的伤痕吧。 “是不是你没去提亲,才让人捷足先登。” 李果听着阿棋的故事,心情略有好转。显然人世间,人人都有不同的不幸和遗憾。 “也不是,她爹不喜欢我,瞧不上我,把她嫁给邻县一位教书先生。” 阿棋虽然也读书识字,可毕竟学得浅薄,没有什么学问,将来更不可能参与科考。 “你这是男女之事,和我的不同。” 李果叹息。虽然阿棋跟他讲他的故事,还是起到安抚的作用。 “那你又是怎样的事。” 阿棋觉得没差,说的都是人心的变故。 李果摇摇头,想着,自己这般失落消沉,确实有些可笑。 三年间,赵启谟明显改变许多,人的情感,会随着时间而迁移。唯有自己,心心念念着记忆中的赵启谟。 44、44.对街的分茶店 秋时,赵启世到岭南,任职于宪司。随即,赵启谟护送嫂子及年幼侄子至广州,与兄长相聚。抵达广州隔日,赵启谟与兄长及其两位手下官员,到熙乐楼饮酒。原本只是去饮酒,不想遇到酒楼请来众妓卖酒的盛景。 赵启世是位品行端正的官员,来喝酒便是喝酒,喝完酒,就领着弟弟及两位手下离开,一点也不耽误。虽然连位倒酒的美姬也不曾邀请,但瓜田李下,不想有宪司狎妓的不实传闻。赵启世是新官上任,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也就在这热热闹闹的熙乐楼,赵启谟遇到李果。 离开闽地回京,至现在时间已有三年多,赵启谟差不多要忘记这位昔日玩伴,不想他竟出现在眼前。 相见时,有诧异,有喜悦,却也就那样,仿佛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一件惊喜之事。 在京城,赵启谟的生活丰富多彩,天天像过节,还没有赵爹的管制——赵爹调回京不久,又遣派去他地当官。因为要读书,赵启谟留在京城。那么多外地生,削尖头都想要来京城就读,赵启谟这种京城老户口,自然也是留在京城,这里教学资源最为优良。 三年前,当赵启谟再次住回高官贵族们聚集的坊区,昔日的小伙伴们欢声雀跃,单是洗尘宴,赵启谟就吃了数遭。 在闽地三载的时光,是人生里一个已褪色的过往,赵启谟觉得它泛黄了,把它像片枯叶般,夹到书卷里,搁置在书架蒙尘,不再去翻阅。 然而也并非全然遗忘,在认出李果那瞬,往昔的记忆一涌而来,终究对赵启谟而言,李果是位很特别的旧友。 这人和他打过架,也救过他的命;而他也曾为他烦恼过,也曾教他读书识字。 想来还是有缘,三年后,竟又在岭南相逢。 离开熙乐楼,赵启谟心中没有多余念头,李果已成为珠铺的伙计,从衣着看,日子大抵过得不差,再不是以往那位需要人伸援手的果贼儿,令人欣慰。 如果路过城西珍珠铺,就去看看他,如果没有路过,便也就作罢。 他和李果之间的交集,在离开闽地时便已斩断。这番来广州,不过暂居,过些日子仍要回京。 将李果置于脑后,赵启谟在城东又度过两日。赵启世有意将弟弟带在身边,让他接触官员们的生活,为以后进入仕途做准备。 兄弟两人年纪相差得大,打小没怎么玩在一起,对于这位兄长,赵启谟十分敬重。有时听着兄长训话手下,不免联想到赵爹的模样,都说长兄如父,诚不我欺。 前些时候,因为京城一位友人惹事,牵连众多,赵启谟虽然没涉及,却也被管束。也难怪,赵启谟外祖母将他遣送出京,要他去兄长身边暂居。 犹如当年抵达闽地,前往岭南,赵启谟起先的心情也是不悦。这趟岭南之行,像是一个惩罚。 不同于幼年的抵制,抵达广州,赵启谟逐渐被此地的风土人情吸引。 京城虽然繁华,但不如此地多彩多姿,商贾如云,海帆遮云天。 一早,巡检使之子胡瑾到赵启谟入住的官舍拜访,他虽然是武官子,但就住在隔壁,对赵启谟似乎有很大的兴趣。赵启谟起先以为他是来奉承的当地子弟,对他颇不以为然,一番交谈后,发现此人虽无文才,但博闻多识。 这日,胡瑾和赵启谟说起广州的番坊、番学,绘声绘色,赵启谟早有耳闻,早有些心动,想去瞧瞧。 胡瑾比赵启谟还大两岁,一身蓝袍,长得黑瘦。他不是本地人,对广州却十分熟悉,令赵启谟不禁想到当年在刺桐遇到的刘通判。 觉得这人有趣,便也就带上两位随从,跟着胡瑾前往城西。 番坊、番学都在城西,广州最热闹的商肆也位于城西。 “旧朝城墙用的是板筑的土城墙,风吹雨打,又逢战事,城墙大多倒塌。后来,才改用砖筑,修得这般高耸、规整。” 站在城东大门下,胡瑾介绍起过往历史。 “城东原是由旧城扩建,所以府署仓库都在里边。城东住的多是官人,城西是商肆,住的多是商人。” 听着胡瑾的讲解,赵启谟跟随胡瑾走出城东。 从城东走至城西,一路盛景入目,商铺林立,货物琳琅满目,各国商人云集。却不想胡瑾不走大街,带着赵启谟进入巷区,穿越小巷,眼前豁然开朗。胡瑾指着眼前一条延伸至海口的水渠说:“这便是城西的澳口,海船停泊于海港,遇到风暴往往折帆沉船,而后才挖上这条水渠,四方往来船只便都停泊在澳中。” 赵启谟看着澳中密麻的帆船及两岸高低不齐的建筑,他想这里杂居着五湖四海的人,对走海路的人而言,这里可能是抵达广州的第一个场所。 参观过澳口,赵启谟随着胡瑾穿越一条窄巷,赵启谟留意到巷名叫:三元后巷。 这日,胡瑾带着赵启谟去城西商肆,去番坊,去番学,归程时,又经过朝天街。 赵启谟知道这里是城西最繁华的地带,想起李果说他在城西的一家珍珠铺当伙计,便问胡瑾是否知道沧海珠珍珠铺。 “怎会不知道,那是城西最大的珠铺,就在前方,我带你过去。” 胡瑾始终热情无比,看来纯粹是乐在其中。 “并非是要买珠子,在外头看看便行。” 赵启谟没打算进入珠铺,只想站在外头观看一番。 “好好。” 胡瑾眉开眼笑,他闻着赵启谟身上的龙涎香气息,看着他那张英俊而深致的脸,心里十分舒畅,真是赏心悦目。 这人不愧是京城来的世家子,又年轻又好看,举止投足间儒雅别致,何况声音也是悦耳动听。 “便是这里。” 胡瑾指着一家彩楼彩络的门面,两人已站在铺外。 赵启谟朝铺内探看,里边有典雅别致,有二三顾客,四五伙计。在这伙计之中,李果的身影挨靠着柜台,他正在接待一位牙侩,和牙侩清点、结算货物。李果侧对铺门,专心致志。 不同于在熙乐楼相遇时穿着的华服,李果今日着布袍,蹲在地上,边点货物边筹算,还在账本上勾勾画画,十分老练。 见赵启谟往珠铺内看得目不转睛,胡瑾也朝赵启谟注视的方向看去,发现是位年轻伙计,看着还有几分眼熟,约莫是在哪里见过。 “要不,进去瞧瞧?” 胡瑾想这位世家子,用着最好的龙涎香,不可能买不起珍珠,可为什么站在门外踟蹰不前。 “天色不早,也该返回。” 赵启谟不再停滞,从李果身上收回目光,离开珍珠铺。 回到官舍,夜里卧床休息,赵启谟眼前出现李果在珍珠铺里的样子,也想起在熙乐楼,辞别时,李果眼中的错愕。 赵启谟并没有和李果叙旧的念头,毕竟两人一个官宦子弟,一个仆役,亲自去找他,想想也颇为荒诞不经。而让仆人拿名帖去招他来官舍,又显得太过生份。 虽说是这样,第二日午后,赵启谟带上一位叫阿鲤的仆隶,托口要去卖香药,仍是前往城西。 赵启谟身上有只巧夺天工的金香囊,里边存放的是龙涎香。这种香药,价同黄金,香味尤其别致、隽永。显然,他并不需要买香药。 抵达城西,天近黄昏,赵启谟在朝天街一家分茶店落座。他的装扮仪貌怎么看都不像是坐一楼的客人,以致周身品茶、用餐的人们,朝他投去疑惑目光。 赵启谟的位置挨着沿街的窗户,能看到街外的行人,和对街的商肆。 茶博士提水点茶,赵启谟无心观看,店小二过来招呼,赵启谟随意点下几样食物,他悠然品茶,注视对街。 阿鲤约莫十三四岁,侍立在赵启谟身旁。他童心未泯,在分茶店里四处张望,也朝街外探看,似乎样样有趣。 天色渐黑,对街的店铺逐一关门,唯有这些酒楼食店还在营业。 对街的沧海珠珠铺打烊,伙计们陆续出铺,李果走在后头,他仍是一身布袍打扮,和一位个高的伙计交谈几句,独自一人挨着街边行走。李果走过茶肆时,赵启谟本想将卷起的帘子放下,遮挡李果视线,不想李果似乎在思绪着什么,只是低头行走,对四周毫无兴趣。李果径自往前走,他步伐不急不缓,穿越过人群。 记忆中的李果小胳膊小腿,调皮机敏,容貌秀气。长大后,稚气脱去,五官长开,越发清秀,他身材修长,仪态端正。他穿身暗蓝色的布袍,因为天渐冷,在袍外罩件月牙色的旧衣。他的发髻如堆鸦,眉眼如画,发髻上还斜插枝略有些枯萎的桂花。 赵启谟端详着,想着李果无知无觉,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是要到哪里去。 “阿鲤,你跟上那位蓝袍白衣,头插桂花的少年。看看,他是要前往哪里?” 赵启谟吩咐阿鲤。阿鲤虽然不解,还是听话跟随过去。 目送李果和阿鲤一并走远,赵启谟端起茶盏,低头呷茶。 45、45 阿鲤的名帖 阿鲤返回,已过半时辰,这小童路上显然奔跑过,脸色潮红,额上挂着汗水。 “回来了,跟着他去哪里?” 赵启谟面前一桌菜肴,没动过几次筷子。 “公子,我跟着他一路走,走过两条街,来到一处后巷,见他往一家食肆里去。” 阿鲤用袖子抹汗,边说边喘。 “是怎样的食肆?” 赵启谟搁下筷子,此地的菜肴虽然新意,味道也不错,但远远不及京城的精致、讲究。 “就是那种下等人粗腹的食肆,卖些煎茄子、煎豆腐、菜羹。” 阿鲤做为大宅里的仆人,对这样的食物都不屑一顾。心想这人穿着不差,却吃着脚力、水手的食物,原来是个外富内穷的人。 赵启谟执汤匙搅拌一碗乳糖团子,一阵沉寂,他不大爱吃甜,一口也没尝。 “往后呢,还去了哪里?” 赵启谟觉得如果只是跟到食肆,用不着这么久。 “我本来思量,他不知几时才会吃完,不想他喝下一碗菜羹,就往外走。我跟上,见他进入一间店舍,我想他便住那里,急忙跑回来禀告舍人。” 阿鲤是赵启世那边的仆人,抵达岭南后,才被安置在赵启谟身边,向来只是听话而已,也不去问,让他跟踪这么个人是要做什么。 “是怎样的店舍?” 赵启谟咬下一颗团子,芝麻甜馅溢满口,觉得似乎也不难吃。 “就是那种木搭的矮房,往时不住人,专门出租给贩夫闲汉居住的店舍。” 阿鲤想赵舍人可能不曾见过这样的房子,得是那种又挤又乱又穷的地方才有。 赵启谟不再说什么,这委实有些出乎意料。 却不知道,李果那日为何前去熙乐楼,还穿着一身不错的衣物。 他从闽地前往岭南,可是将娘和妹妹遗留在刺桐? 为何会前来广州? 珠铺懂筹算记账的伙计,工钱不低,听李果说他来广州有八-九月之久,不至于要过着这般艰难的生活。 赵启谟抬头,看着一桌酒菜,想着自己随意点上这么些食物,着实是铺张浪费。 此时,才被人跟踪到住所的李果,还浑然不觉。 后巷住户多,人杂,阿鲤又是个半大的孩子,没人会注意他。 李果到房间里更换一套粗布衣服,走出房间,在店舍院子里伸伸腰,舒展舒展筋骨,他望着天上明月,想着,月圆云少,不用提灯照明。 近来,几乎每晚,李果都会去妓馆跑腿,毕竟收入不错,而且近来比较穷嘛。 他不大乐意去想起赵启谟,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如果还有机会遇到,就把香囊还给他。 许什么不相忘,也是年少荒唐事,赵启谟这么一位官宦子弟,根本没空搭理他这么个贫家子。 无外乎他是穷了,身份卑微,如果他也是位官人之子,启谟,必然会和他把酒言欢,就像熙乐楼里,陪伴在启谟身边,和启谟谈笑的朋友。 深夜,赵启谟于睡梦中再次梦见一片汪洋,他在汪洋里浮沉,李果滑动手脚,朝他游来。李果揽住他的腰,双脚踢水,竭力往上浮。他们半个身子贴在一起,李果的脸也挨得很近,却不是年幼时那张脸庞,换成了成年后的脸,他眉眼温柔,白皙的脸在阳光照耀下仿佛象牙般耀眼,他嘴角弯起,是个漂亮的笑容。他的脸庞映在赵启谟眼前,长长的发在水中张开,他启唇,似乎在诉说着什么,在海水中却静默无声。 赵启谟从睡梦中醒来,坐在床上,捂住额头,他的长发披散在肩,四周昏暗。 有多久,不曾再做过溺水的梦?回京之初还会频繁梦到,后来却又突然不再梦见。但就在今夜,赵启谟这梦又清晰了起来,梦中的自己躺在深海里,仿佛羽毛般轻盈,却又像磁石般沉沉的下沉,而李果总会在上方出现,朝他游来,揽住他,他便像被拴绳的风筝,缓缓被往上提,每每在心跳加速,接近水面时,赵启谟都会心悸醒来。 这似乎不是关于死亡的恐惧,或许有着其他更深层的意义。 如果单单只是在提醒自己这救命之恩,倒也罢了,梦中的感觉难以言语,总觉诡异陆离。 离开闽地已有三年多,当年发生的一些事情,记忆本已淡薄,但这些日子,又逐渐被想起,浮现在眼前。 还记得他和李果交换过信物,他给李果一件金香囊,李果给他一条拴有花钱的五彩绳。 那条五彩绳,戴在赵启谟手腕上,直到回到京城。 回到京城不久便取下来,收起来,大概是放在冬衣箱柜之中,许多不曾拿起来看过。 起初,赵启谟也会抬起手腕,看到五彩绳,想起远在他方的李果,但渐渐便不想了,渐渐这条寒酸的手绳便被压在柜底。 说是忘记了,这些其实都还记得,甚至离别那夜的情景又历历在目。 还记得出城西那个平旦,在门口等待李果,没能等到。在母亲的催促下,匆匆上路,走了很远很远,李果才追过来,在高处挥舞喊叫。 喊他的名字:启谟。 启谟,启谟,启谟...... 李果的唤声,从童稚到成熟,声声在耳边响起。 他在城郊的高地上拼命喊着,他在热闹的熙乐楼里深切喊着。 赵启谟从迷茫中抬起头,发现自己坐在床上,窗外的月光正照在自己身上。 朝天街的夜晚,阿鲤站在珍珠铺外,等待李果关好铺门,准备离开时,他才凑过去,躬身递给李果一张名帖。 李果接过,以为是哪位牙侩家的仆人,要请他去喝个茶吃个饭什么的,也不觉得奇怪。 “我是赵佥判宅中的仆人,奉二公子之命,给李工递送一份酒菜。” 李果正欲打开名帖,听到阿鲤的介绍,他惊讶地抬起头。 “你说什么?” 李果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赵佥判宅中的仆人。” 阿鲤挺直腰杆重复一句,来头很牛的好嘛,为什么这人显得迷迷糊糊。 “我未能有幸结识赵官人,小童你可是找错人?” 佥判是个官,还是不小的官,李果知道。 他一个珠铺的伙计,虽然也去过这家那家的豪贵宅第,可这些人,也只当他是个珠铺的仆役而已,不可能给他送礼。 “你可是刺桐李果?” 阿鲤想,我才不会认错。昨天才跟着你走了两条街,走得那么急促,差点没累死我。 “正是。” 李果拱手,出于礼貌而已。 “无功不受禄,佥判官人若是要买珠,我改日亲自上门拜访。” 在珠铺多时,也遇到过奇奇怪怪的顾客,想那佥判之职不亚于知州,又怎会给他这么个珠铺伙计送酒食,恐怕是设局。 沧海珠珠铺里的珍珠,有许多是硕大的走盘珠,价值不菲。 “你,你怎么听不懂呢?” 阿鲤着急,扯住李果衣袖。 “二公子,是二公子,不是赵佥判。” “二公子?叫谁名谁?” 李果被纠缠着,倒也觉得有趣,他还是第一遭遇到这般奇事,他于是决定打开名帖看看,到底是何方人物,敢来此行骗。 “二公子,名启谟。” 阿鲤说出这个名字,终于舒口气,他眼前这人神情错愕,显然认识二公子。 李果捏着名贴,看到上头的“启谟”二字,一时五味杂陈,竟是再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是五天前,李果恐怕会欣喜若狂吧。 现在,李果却在想着,这是怎么回事? 找隔壁住户,借张木案,摆放在房中,把本来就窄小的房间,弄得无处下脚。 李果坐在床上,看着一桌的好菜,仍是一脸茫然。 这是对街分茶店的酒菜,李果认识他们店内的伙计,虽然这家分茶店他吃不起,也从没去过。 想想也是微妙,幼年经常吃赵启谟的东西,有时候是几个蜜煎,有时候是一块蜜糕。 这就给他留下了好吃的印象吗? 李果回忆往昔,不觉莞尔,捡起被搁放在一旁的名帖,手指摩挲上面的文字,这是赵启谟的字,他的字真好看。公文式的名帖,内容无趣,翻面,却见在上头,赵启谟用平白文字写着:“城东宪司右侧第三屋,门口有棵老树,报内知(管家)名姓,即可进入。” 这是要李果去拜访的意思。 李果想着似乎蛮麻烦,他去过城东,宪司也知道位置,但是城东的氛围严穆,往时前去,总觉得浑身不在,何况进入深宅大院,还不知道要被怎样盘问呢。 搁下名帖,李果美食当前,不愿去想烦心的事。 端起一碗蜜汁红枣团子,李果将温热的团子舀起,放入口,咬破馅,满嘴的甜美。 这只是一份甜汤,还有肉粥、笋肉馅、香酪鹅、酒蒸羊等等,一顿显然吃不完。 穷人家根本不这么过日子,这桌酒菜,一样便是一顿,还是极好的一顿。 连吃数日菜羹的李果,得此改善伙食。 其实,李果也并非只吃菜羹,他不只在一家食店就餐,不总是吃得这么粗陋,何况偶尔还有人请饭吃。 正好阿鲤那天看到李果在吃菜羹,告诉了赵启谟。 如果李果那日,觉得腹中油水稀少,拐头去前街,到阿棋常去的那家肉食店,吃碗插肉面,显然就没有这么一餐美食。 这一念的举止,仿佛蝴蝶拍动的翅膀。 李果每月的工钱不少,而且经常有跑腿费,他每每将钱攒起来,寄回家。 果娘也曾找人代写信给李果,告知李果家里用不着这么多钱,李果寄来的,她帮着存起来,以后给李果做营生。 李果搁下筷子,擦擦油嘴,还剩着大半桌的菜肴。想着住的这家店舍,连个热菜、煮饭的地方都没有,不说连煮饭的地方都没有,甚至没有碗碟。明早去买些碗碟,否则分茶店的伙计明日来收盘子,食物可没处倒。 想着该换间住所,娘也一再叮嘱,不能一味省钱。 住在这里太过寒酸,哪日启谟的小童,或者启谟本人前来,甚至没有个下脚的地方,更别谈煮茶的灶间、喝茶的桌椅这些。 此时,平素非常抠的李果,竟是想着四合馆的房间不错,也有灶间,洗浴也方便,贵是贵了些,但物有所值。 这一晚,李果吃撑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的都是赵启谟,他将金香囊握在手中,手搁在枕边,看着金香囊,思忆着当年两人曾躺在一张床上,悠然闲谈,亲密无间。 只是,赵启谟不再是童年那个住在隔壁的伙伴,翻个墙,爬个窗就能见到的人,他变得遥远,甚至有些高不可攀。 李果想,我要是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人,就可以住在赵启谟隔壁,和他朝夕相处,成为同进共退的友人,那该多好。 46.46.蔷薇花和吻 昨夜,李果从阿鲤那边得知赵启谟住在广州, 启谟的兄长在此地任职佥判。赵启谟刚到广州, 来此地不过数日。 李果已不去想, 为何熙乐楼一别五日, 启谟才派小童来和自己联络。吃人嘴软,一顿美餐后, 李果想启谟还记得自己,下次见面,就带金香囊去和他叙旧, 先前要还他金香囊的念头早烟消云散。 往时去城东, 都是某官人的妻女要买珍珠, 托仆人到珠铺里告知,让珠铺掌柜或伙计带上上好的珠子,亲自去府宅。 这样的生意, 是找上门的生意,李掌柜有时亲自去,有时让老伙计去。李果因此, 也去过几趟, 颇长见识。 只需跟掌柜告个假, 李果按赵启谟的描述,找到他所在的官舍,进入拜访就行。偏偏这不算难的事,让李果踟蹰,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些什么,他即想见赵启谟,又害怕见到,心有顾虑,十分矛盾。 从烈日当头,到日头偏西,李果都没跟李掌柜告假,磨磨蹭蹭,到店铺打烊的时候。 李果仿佛如释重负,跟上阿棋去吃插肉面。 填饱肚子,返回住所,李果更换衣服,再次前往妓馆。 每天睁开眼,就想着挣钱,明知道去妓馆当闲汉,实在不光彩,道理李果都懂。 经常在妓馆跑腿,好几个歌妓都认识李果,见李果长得俊,年纪又轻,有时还会戏弄他。 相对于温香软玉的歌妓,李果更喜欢能当当响或者灿灿发光的东西。 无论身边的妹子如何美艳,李果目光也总是落在旁边的酒客身上,过去问好,讨个跑腿的活干。 任何营生,都有竞争者,也有其他闲汉会驱赶李果,奈何歌妓们喜欢李果,会帮李果说话,招揽生意。 相对于其他爱揩油的老闲汉,李果老实不说,还长得俊。 这晚走进妓馆,歌妓们喊他果子果子,李果乐呵呵过去,搓手问:“姐姐们有什么吩咐?”同时还瞥眼席位上的酒客,三位士子,其中有一位酒客经常过来,还老穿身蓝袍,年纪不足二十,长得黑瘦,歌妓们唤他:“胡郎”这类欢喜场里,总喜欢把客人的身份拔高着喊,所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 李果听着歌妓报酒菜名,默默记下,抬起头,正见蓝袍胡郎在注视他。 “我这人呀,见到漂亮光鲜的人物,就忍不住多瞅几眼,记得也深。小子,你是不是在珍珠铺里干活?” 胡瑾是个颜控,见长得漂亮的就喜爱,长得丑的就嫌弃,偏偏他长相跟美一点也沾不着边。 李果听到胡瑾这话,心想不妙,他在珠铺不曾见过这人,是如何认出他来? “必是认错了,哪有那个福份。” 李果躬身,一口否决。 “果子要是在珠铺干活,还不整天拿些珠儿来赚我们姐妹的钱。” 黄衣歌妓怀里抱着琵琶,声音清脆得像铃铛。 “就是就是,你看他这样也不像。” 其他在座的歌妓齐声应着。 胡瑾倒是不纠缠,看着李果,笑得意味悠长。 李果到妓馆跑腿,会特意换上旧陋的衣服,而且他又爱钱,所以除去养眼外,贫困真是由内到外。 在一群姐姐们的叽叽喳喳中,李果领着银子,匆匆出馆办酒菜。 李果将酒菜摆上,听到胡瑾问黄衣:“绿珠病还没好吗?” “没那么快,也是触了霉头,还不知道要养几天呢。” “绿珠怎么生病了?” 李果脱口问出,他显得吃惊。 绿珠性子活波开朗,整天活蹦乱跳,很难想到她也会生病卧床。 不过也确实有两日没有见着她。 “果子,你毛都没长齐,不需要懂。” 一位二十岁样貌的老妓正好从一旁走过,听到众人的交谈,不忘调侃李果。 李果约略知道是怎么回事,听着众妓的笑声,懊恼得说不出话来。 待黄衣唱完曲,起身要离开,李果凑过去,低声问黄衣:“香彤姐姐,能带我去看看绿珠吗?” 往日经常得绿珠照拂,绿珠待李果特别亲善,李果记在心里。想她卧病两天,也不知道病成怎样。 “嚯,那是我和绿珠的闺房,别人我是不带过去,你果子就破例一次。” 香彤觉得李果亲切无害,平日绿珠又极喜爱他,带他过去探病也无妨。 两人走出灯火通明的馆舍,进入右侧的通道,来到一处小间,推开一扇木门,屋内灯火昏暗,一个人卧在床上。 “绿珠,果子来看你了。” 香彤举火往床头照,绿珠卧在床上,听到说果子来了,急忙翻身,冲着李果笑着。 “果子,坐坐。” 绿珠拍拍床铺,她面有病容,发丝凌乱,杏眼红肿,显然才哭过。 李果默然,挨着床坐下,看着绿珠,想着她不知道遭了什么罪。 对于苦难,李果了解很多,而对于女子的不幸,在这妓馆里,李果也了解许多。 “绿珠,你之前不是说想去齐和茶坊喝茶吗?你快好起来,我带你去。” 李果往日对绿珠的示好,都是不做回应,今日主动提起,十分难得。 “嗯,也不知几时才能去。” 绿珠黯然,她病怏怏的,还不知道几时才会好。 “果子,你要是路过齐和茶坊,给我摘枝蔷薇,我想插在床头看。” 绿珠执住李果的手,泪眼含情。齐和茶馆的蔷薇,正开得娇艳。 “好,你他事莫想,好好养病。” 李果抽回手,起身,他不敢多逗留,怕被妓馆的仆役或者丫环发现。 香彤扶助绿珠躺回,帮绿珠拉扯被子。 李果刚迈出房门,就听前方传来争执声,一位醉汉在怒吼着什么,还有人劝阻的声音。几乎同时,身后传出绿珠惶恐的哭声,令人不忍。李果立即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挡在过道,等待着。 咚咚咚咚,脚步纷杂,重重踩在木制的过道,声音越来越响,醉汉的咆哮声也越来越近,到此时,李果已看清是位年轻男子,看打扮像个武夫,四肢强壮、面貌凶恶,正扯着袖子,怒气冲冲前来,嘴巴里不干净叱骂着话语。 “怎么就听不懂人话,都说卧病不起,哎呀,快把他拦下拦下!” 一位艳装妇人追拦醉汉,奈何力弱,根本拦不住,她身边亦步亦趋的几个仆役,似乎挺忌惮醉汉,不过在旁壮着声势,叫他别过去。 很快,醉汉走至李果跟前,怒骂,“客作儿!”一把揪住李果衣服,就要将李果掀倒,李果被扯得趔趄,“唰”一声,李果身上那件陈旧衣服被撕裂,李果趁机挣脱酒汉手臂,他没做多想,猫下身,将醉汉拦腰抱住,“啊啊啊!”一声怒叫,拼命将醉汉往外撞。窄小的过道一侧是寝室,一侧是院子,过道上布有低矮的围栏。李果将醉汉推落栏外,带着一股狠劲,不只推下醉汉,连带着自己也重重摔进一片竹丛里。 这是醉汉喝得伶仃大醉,李果才推得动,以醉汉的手劲,要是人清醒着,三个李果都不够他打。 倒在竹丛的那一瞬,李果只觉左手手掌一阵疼痛,身体倒是没摔着。 醉汉从竹丛里翻滚而起,暴跳如雷,过道的仆役已经赶来,又抱又拦,眼看没人制止得住他。 李果举起手掌,从手心里拔出一根竹刺,鲜血淋淋。他顾不上疼,想着无论如何,不许这醉汉去欺负绿珠,抄起一根竹竿正准备给醉汉脑后一棒,突然听到一个震耳欲聋的声音在吼着:“钱铁七,还不快滚!再胡闹,老子叫手下的兵把你叉起丢澳口喂鱼!” 胡瑾不知何时出现在通道上,他那瘦高的身影在光影作用下,、仿佛一尊巨大怪物,他声大如洪钟,怒不可遏,那气势相当吓人,仿佛是凶神恶煞降世。 待酒汉灰溜溜逃走,胡瑾离去,四周恢复安静,李果又坐回绿珠床上,绿珠拿条刺绣手帕缠李果伤手,边缠边滴泪。 “伤得重,可要记得去找个郎中拿药。” “小伤,洒洒药粉就好。” 绿珠给手帕轻轻打个结,李果明显吃疼,装着笑脸。 “果子,谢谢你。” 绿珠的半身贴着李果,她卧病在床,只穿着主腰,肩上披着衣服,可还是露出大半的胸脯和肩膀,他身上的气息香甜可人。 她才刚哭得花容失色,楚楚可怜。 湿润的泪水沾在李果脸庞,温热柔软的双唇,在李果嘴角轻轻擦过,李果愣愣失去反应,好会才推开绿珠,因为震惊而连连倒退,并且很怂的逃离。 这是一个吻。 李果擦着嘴角,慌乱走出妓馆,对适才发生的事还十分震惊。 “小子,看不出你还挺勇猛。” 听到声音,李果抬头,看到站在馆外的胡瑾。 “小的不过是将他推到院中,就是十个小的也不是那醉汉对手,幸好胡官人出现,都不用动手,一开口就将人制服,真是可敬可畏。” 李果行礼,躬着身。 “伶牙俐齿,还说不是珠铺的伙计。” 胡瑾抱胸打量李果,虽然一身粗陋衣服,但仪貌不凡,这人显然就是沧海珠珠铺的伙计,却不知道为什么到妓馆跑腿。 “还望胡官人帮小的保密。” 李果端端正正,再次行礼,他佩服胡瑾的仗义,想着他不至于把自己的身份张扬吧。 “佳人谁个不爱,不过我看你也不像为佳人才到妓馆跑腿呀。” 胡瑾在妓馆见过李果数次,众妓都很喜欢李果,李果却是坐怀不乱。“实不相瞒,因家中贫困,这才......” 李果擦擦额头冷汗,虽然说人人都爱财,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想着自己这是小人爱财,李果自己也心虚。 “好啦,我何时说要张扬,再说看在你这张赏心悦目的俊脸上,我乐意帮你隐瞒。” 胡瑾端起李果下巴,乐呵呵笑着。这形象,哪还有适才怒喝酒汉的正义高大,瞬间猥琐。 李果斜着眼瞅胡瑾,想着天地之大,真是什么人都有。 不过这位胡颜控,也只是颜控,并不好男色,放开李果,背手悠然离去。 47.47.官舍相会 李果对男女之情的认识,是从勾栏低俗的戏曲里懂得, 后来也曾看点闲书, 知道这么回事。在闽地时, 也有邻居阿黄的妹妹阿云喜欢他, 也有吴屠夫的二女儿二宝喜欢他,每每李果去买猪肉, 在旁帮衬的二宝见到李果就脸红。 因着自小没爹,由娘抚养大,知道娘亲的不容易, 感激而敬重。李果对女子会比同龄男子多份尊敬、体贴, 所以哪怕阿云有两颗大门牙, 李果也觉得她的酒窝很可爱;二朱总是一身的腥味,李果也觉得她勤快懂事,是个好姑娘。 在海月明珠铺当伙计时, 李果逐渐接触到贵家女子,她们身上带着芳香,遍体绮罗、,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李果觉得她们很美, 也会忍不住偷看两眼, 可也只是很美而已,李果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联想。 在妓馆遇到绿珠,李果觉得自己挺喜欢她,至于是否是男女那种喜爱,李果也不清楚,他应该是要喜欢一个女子,要是有钱人家的儿子,比他再大一两岁,可能都成亲了。 躺在床上,迷糊想着绿珠的吻,想不出所以然,李果渐渐睡去。直到睡去,李果手里还捏着金香囊,梦里梦见年幼时光,赵启谟在除夕夜的到访,灯火提起,正照见他,那夜的赵启谟头戴乌冠,身穿绛色长袍,腰系革带,尊贵端庄,真是好看。 李果跟掌柜说,他要去城东见一位童年玩伴,要告个假。李掌柜问是个什么身份的人,李果只说是位到岭南游学的书生。 听到李果跟掌柜告假,阿棋很激动,叫李果以后发财,勿相忘。 怎么就想到发财去,李果也是纳闷,后来一想,赵启谟确实身份不一般,又贵又富,自己这是趋炎附势。 趋炎附势也罢,李果不愿去细想这些,他想见见启谟,想坐在他身边,和他像友人般亲切交谈,其余的,他也不敢奢望。 孩童时是不懂事,不懂这身份的区别,不懂他是世家的子弟,自己是贫家的儿子,桓墙他能轻松翻过,可还有一堵透明阻隔的高墙,会将他一生拦在赵启谟身外。 离开珠铺,时候还早,李果到齐和茶坊摘枝蔷薇。齐和茶坊位于妓馆后的一条旧巷,老屋旧院,别致清净,院中种植成片的蔷薇花,红紫相间,煞是好看。 这里单纯是个喝茶的去处,没有歌妓小环在内。因为院中蔷薇茂盛,不知何时起,竟也成为一个看花的去处。 馆妓鲜少能出馆,便也就对这样的地方心生几分向往。 李果路过茶坊,见蔷薇满墙,触手可及。 “恳请院主赐枝蔷薇。” 李果进入茶坊,正见主人在院中摆弄茶具。天色还早,茶坊客人稀寥。 “你这痴儿,它即长在外头,折一枝便是。” 院主笑着,心想常有人折他蔷薇,都是偷偷折去,这人还特意进来说。 “谢院主。” 李果拱手。 退出院外,折下一枝蔷薇,三朵花苞,两朵含苞欲放,一朵怒放,紫红俏丽。 “你要枝蔷薇做什么?” 院主跟随出来,也是好奇,这花女子喜爱便罢,他一个男子,难道也要摘去簪花? “友人卧病,思念茶坊的蔷薇,托我来折一枝。” 李果没说是位馆妓。 “这花千千万万朵,花开花败,花败花开,哪摘得完。如此喜爱的话,让他时时来摘。” 院主显然是位充满人情味的人。 李果执着蔷薇,从妓馆后门进入,径自前往绿珠的寝室。房中有着淡淡药味,绿珠则卧床沉睡。可能是刚喝过药,疲乏睡去。李果将蔷薇插在床头,看眼绿珠的睡容,便就悄然离去。 绿珠只知道李果是到妓馆混饭吃的闲汉,并不知道李果是珠铺的伙计,以李果的清贫是没可能给她赎身,抱着一腔的爱意,只是喜爱,没有其它奢望。 李果离开妓馆,前往城东,他穿上最好的衣服,梳洗整洁,也是个翩翩少年郎。现而今,商人也好,稍微富有的平民也罢,都在穿着打扮上讲究起来,人们自有一套辨分世家自和假世家子的法子,举止谈吐是否高雅,仆从是精通人情,用的什么香,穿用的都是出自哪位名师之手等等。李果不说只有衣服看着还过得去,即没仆人,甚至都没有张自己的名帖。 李果路过官廨大门,没有停留,他根据赵启谟的指示,找到宪司右侧的第三屋,绕着一堵又高又长的墙,李果慢慢走着,瞅见前方一株虬曲的老树,想着该是这里了,只是没看见有门可以进入。李果是安分守己的平民,即不曾犯过罪,以往也没荣幸进入,衙署的建筑又呈一体,真是让人无从下手。正烦恼时,见前方内走出一个人来,那边有入口。 李果朝前赶去,果然见到一扇小门,朱门掩闭,恐怕就是这里。 一时也没去想若是敲错了,可得怎么去赔礼道歉,会不会被追责。 手已抬起,轻叩门扉。 须臾,小门打开,出来一位年少的仆人,问李果是谁,来此找谁。 李果递上赵启谟的名帖,报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 仆人狐疑接过名帖,想着这人好生奇怪,不递自己的门帖,却递来二公子的名帖。 “可是路上拣着,来还公子门状?” 仆人收起名帖,并没有邀请李果进院的意思,毕竟这是官舍。 “不是,我受你家公子邀请,前来拜谒,劳请通报声。” 李果彬彬有礼。 仆人执着名帖朝院内走去,没多久带着一位年长的仆人过来,大概是位内知,干练许多,连声说:“多有怠慢,里边请。” 步入院中,眼前开阔,在内知带领下,李果走过长长的廊屋,一路见院中池榭楼阁,果然是气势不一般。 “且在此等候,老奴进去禀报二郎。”内知领着李果进入厅室,便匆匆往里头去禀报。 李果端正站在厅中等待,想着这一路过来,实数不易,好在一会就能见着启谟。 不会,老仆出来说:“二郎请李工往里边去。” 李果跟上老仆,进入内室,看着像处小厅室,舒适安静。赵启谟人已坐在里边,对李果说:“李果,你坐过来。”对老仆说:“上茶。” 老仆离去,只剩两人,李果落坐,显得拘谨,一言不发。 “阔别三年,你变化许多。” 赵启谟先开的口,他背靠圈椅,姿势舒展。 “此处是内宅,不必拘谨。” 话是这么说,一晃三年,此时相会,仿佛隔世。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 两人之间隔着方桌,李果侧着身,看向赵启谟。 “称谓可以有许多,名姓只有一个,你昔年怎么唤,今日便怎么唤。” 赵启谟微微笑着,虽然李果直呼他名,确实逾规越矩,但又何妨。 “那时鲁莽不晓事。” 有赵启谟这么一句话,李果绷紧的肩背逐渐松懈。 “确实鲁莽,好打架,翻墙攀屋,还剪秃我的末丽花。” 赵启谟数起往昔的事情,他还记得如此清楚,让李果惊诧。 “还跟你打过架。” 提起往事,李果终于绽出笑容。 “我记得,把我脸抓伤。” 赵启谟恍然忆起,确实有这么回事。 听赵启谟说到把他脸抓伤,李果的目光立即落在赵启谟脸庞上,从眉宇到鼻子到嘴唇,直到李果觉察赵启谟也在打量他,才不好意地垂下眉眼。 “你也踢我。” 李果小声说着,当时两人水火不相容,言语还不通。现在回想,真是不可思议。 “果贼儿,我记得可是你先动手。” 一句“果贼儿”,分外亲切。 “我那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好在启谟不记仇。” 两人相视而笑,到此时,李果先前的紧张、不安早一扫而空。 内知领仆人过来点茶、摆果盘,正好见到两人相谈甚欢,心里纳闷这位叫李果的珠铺伙计是什么来头。 两天前,这人还未前来拜访,二公子就跟他叮嘱。适才进去通报人来,二公子本在院中看花,一听是李果连忙入座等候。 穷人喝茶,煮水冲茶粉,十分简略,这世家喝茶,众多工具步骤,一盏茶,忙碌许久,才递到李果跟前,李果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待遇。 茶沫如画,还在陆续变幻,李果说不出赞语,也欣赏不来。只是觉得这盏茶不同一般,李果双手轻轻放在建盏上,缓缓端起茶盏,小心翼翼放在唇边,将茶汤含入口中。 李果喝茶,双手举高齐眉,袖子下滑,露出原先被袖子遮挡的伤手,伤手上绑着条白绢手帕,掌心处有干涸暗红的血迹。 “左手。” 赵启谟没碰自己跟前的茶盏,他目光跟随着李果动作而移动,立即就发现李果手上的伤。 “这个啊。” 李果放下茶盏,举起左手,反掌瞅看,他差不多要忘记自己手上的伤。今早洒过药粉,已不再流血。 “被折断的小竹子扎伤。” 李果拿手指轻点手心,觉得似乎也不怎么疼。 还是如此不小心,跟昔日一样。 赵启谟不再问什么,李果几次抬手间,缠伤处的手帕,赵启谟看得清楚,质地细腻,绣着娇艳的花,是女子用的香巾。 48.48.院中相送 赵启谟身上有特别好闻的气息,挨近便能嗅到。因为在珠铺当伙计, 李果常接触商人, 曾在一位海商身上闻过类似的香味, 然而味道不及赵启谟的细腻, 隽永,记得当时李掌柜说过, 这是龙涎香。 价比黄金。 无法想象,赵启谟这些年,在京城过着的是怎样的生活, 他年幼时, 穿用就相当讲究, 到这翩翩甚都的少年时,更是从头到脚,无一样穿用的物品不精美考究。 李果不知道老赵家的财富有多少, 才能维持这般奢华的生活。又想他是皇胄,家底自然不一般。 女婢身上的香味,闻着是蔷薇水的味道, 清香素雅, 她牵着李果的左手, 小心谨慎地拆解手帕。 另有位小童执着药瓶,侍立在一旁。李果认出这个小童,就是之前送去酒菜、名帖的孩子,听启谟唤他:阿鲤。 手帕拆走,擦洗去旧药粉,露出掌心皮开肉绽的伤口,不只掌心,手背也有伤口,这是贯穿伤。虽已不再流血水,但样子看着吓人。 “伤口这般深,可是和人打斗,拿手掌挡尖锐物?” 赵启谟端详伤处,手心被扎伤是相当疼痛的事,而且没有足够的力道,也不会出现贯穿伤。 李果年幼时好斗,该不是长大后也这样。 “我跌落在竹丛里,不慎扎伤。” 李果不敢说他去妓馆跑腿的事,不光彩,何况也不愿在赵启谟面前提起绿珠,觉得不好意思,这是很私密的事。 赵启谟听李果这么说,并不信,他猜测恐怕和位女子有关,李果手上才会绑着条香巾。 以李果年龄,他有喜爱的女子很正常,不知道是怎样的一个人。 阿鲤往李果掌中洒药粉,女婢拿条干净的手帕,再次将伤口缠上。 李果用的药粉,出自舍店居住的一位郎中之手——免费,效果似乎还不错。赵启谟家中的药粉,自然疗效更佳。 女婢端走水盆,小童收起药粉,两人离去。 李果捡起搁放在桌上的脏手帕,将它捏在手中,轻巧掩入袖子。 “你几时进入珍珠行?” 赵启谟将李果细小的动作收进眼底,李果有意遮掩,赵启谟不点破。他悠然坐着,问一些他特别在意的事情。。 “启谟,你回京后不久,我离开包子铺,到海月明珠铺当伙计,你还记得瑾娘吗?就是她家的铺子。” 李果缓缓讲述往事。 “还记得。” 赵启谟点头。 “珠铺对伙计要求高,得家世清白,得有师傅要教,本来进不去,多亏阿七帮忙。” 李果没讲王鲸的打压,以及离开包子铺后,一度在城东找不到活干的事。 “阿七现今过得怎样?” 不是李果提起,赵启谟已经忘记有这么个人。 “他呀,总说没立业不成家,到现在都没娶妻。” 李果也觉得阿七应该早些成家,省去被人闲言闲语。 “你为何离开刺桐?” 赵启谟对阿七的兴趣不大。 “听说广州比刺桐热闹,过来长长见识。” 李果不想告知赵启谟自己抓弄王鲸,以及这条死鲸鱼自从赵启谟回京,就一直欺负自己。 “你在广州有亲友?” 赵启谟疑惑,不说李果年纪小,背井离乡,到异地当浮客(外来人口),言语不通,如果无人投靠,根本无法立足。 “没有,我一个人。” 李果摇头。 “这么说,你母亲和妹妹留在刺桐?” 这事多少出乎赵启谟意料,李果的妹妹还很小,母亲又是寡妇,不应该在此时分离。 “启谟,我还不能够将她们带出来。” 提起娘和妹妹,李果很惭愧。 赵启谟脸上闪过一丝愕然,是出了什么事,以至一家子都要背井离乡? “可是你大伯家欺凌你们?” 赵启谟还记得李果的大伯在城东开酒楼,待李果一家极其恶劣。 “不是,他们那家日子过得极好,和我家了断亲戚,早没往来。” 李果觉得这也挺好,想看两厌。 “是发生什么事?以至你要离开家人,独身一人到广州来。” 还过着这么艰难的日子,就衣服看着光鲜,吃住那么差。 李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上骨节凸出,手掌粗糙。他心里其实有些委屈,但也不想被赵启谟知道。 “和王鲸不合,不过我离开刺桐港前,将他教训了一顿。” 李果尽量让自己笑得不要太勉强,抓弄王鲸那事,他后来挺后悔。 “王鲸啊。” 赵启谟想,我早该想到。 “启谟,你是不知道,王鲸他爹因为贩来昂贵的海货,朝廷给封了个官,这下不得了,又是巨富还有官衔,王鲸仗着老爹,在城东不可一世,谁都要让他几分。” 李果觉得,在城东,就没有人不怕王鲸。 “赏封大海商这种事,我略有耳闻。那你往后打算一直留在广州?” 赵启谟对朝廷奖励海商的做法,不置可否,但是王鲸这人生性狭隘记仇,一直都在找李果麻烦。 “我,我不会一直背井离乡。” 李果的拳头拳起又放开,他很羞愧,往时可能觉得是无奈,可当赵启谟问起,他内心难过无比。 相别三年,这个当年教自己读书识字的人,是希望自己有番做为,不想竟混成这样,被人赶出家乡。 “你现在的工钱,除去衣食住外,能有多少余钱?” 如果有需要,赵启谟可以援助李果,他现在不似年幼时,身上常常没有银两支配。 “启谟,我不缺钱,还攒下不少托小孙船的水手寄回家。” 李果唯有这点觉得欣慰,他能挣到钱,而且相信以后能挣到更多的钱。 听到这句话,不意外,李果爱攒钱,小时候就这样。也难怪他吃住如此差。 两人交谈间,不觉时光流逝,此时已接近饷午,内知进来,问赵启谟是否要在宅中备置酒菜。 “不用不用,我午时还得回去珠铺干活。” 李果连忙起身,要辞行。 他先前才吃赵启谟一顿酒菜,何况这次又是在赵宅里,和启谟相处还算自然,要是遇到赵启谟那位当佥判的兄长,或者是其他官人,李果也不知道要怎么相待。 “即是被我听到,我得讨杯酒吃。” 一个黑瘦人影晃到门口,人未到,声音先到。 李果看向门口,那人也看向屋内,正巧李果坐的位置朝门,和那人打了个照面。 “你是......” 李果认出那身蓝袍,这人居然是妓馆常客——胡郎。 “咳,有客人啊,打扰打扰。” 胡瑾也认出李果来,匆忙溜走。 赵启谟觉察哪里不对,问李果: “这是巡检使之子胡瑾,你认识他?” 哦,原来是巡检使的儿子,难怪那晚对付醉汉如此威风。 李果想起这位官人毕竟说要帮自己保密,不将自己双重身份张扬,那自己就也好心帮他喜欢喝花酒、逛妓馆的事,也遮掩起来好了。 “适才......看错了。” 李果不敢说实话,实在没想到会在赵启谟家里遇上他。 “此人住在隔屋,常来串门。” 赵启谟先前觉得胡瑾博闻多识,是和刘通判一样的人,不过相处数日,发觉这人有个毛病,为人轻浮。 “启谟,我该走了,承蒙款待。” 李果行礼,文质彬彬。 “我会停留岭南一段时日,你常往来。” 赵启谟起身送客,亲自将李果送出厅室。两人一前一后行走,来到廊屋。 “启谟,留步,内知会领我出去。” 李果自己认识路,不劳启谟一路送,太客气了。 “果贼儿,我赠你的香囊可还在?” 不知何故,赵启谟突然想起他们交换信物的事,当时说过再次相逢,拿信物相见。 “在的,这趟没带在身上。” 李果今日出发前,在要不要带香囊上,做了一番思考,他听过戏文,这类信物,呈递上去,往往是落难的一方对显大的一方,有所谋求。 因为你我是旧识,所以你得念旧情,得照拂我。 李果觉得不该是这样,这样的信物,是往昔的留念。 他今日过来前,就设想过,赵启谟可能待他不如往日热情,可能只是想起点昔日的情分,才决定接待他。毕竟三年过去,物是人非。 但此时李果知道,启谟还是那个启谟,亲近,关切。 “启谟,我赠你的长命绳,还在吗?” 李果试探问着,毕竟那东西太低廉,不值钱。 “还在。” 赵启谟启唇吐出两字。 听到说还在,李果眉眼含笑,不过是一条绳子,他竟也还留着。 “启谟,我走了。” 两人交谈间,不知不觉已接近门口,李果依依不舍。 赵启谟点点头,伫立在庭院中,秋风起,扬起他的宽袍广袖。 李果迈出朱门,再回头,赵启谟仍在院中看着他。 李果回头再次拜别,转身离去,再没回头。他怕再一次回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院子,再寻觅不到赵启谟英挺的身影,他心中忽然不安起来,并且觉得莫名感伤。 启谟说他在岭南只是停留,他住不久,李果知道像赵启谟这样出生在世家的子弟,一生中有两件要事,读书和出仕。不知道什么时候,启谟又将回京城去。 49.49.四分珠 舍店后有一口井,白日总是聚集无数洗衣服、淘米洗菜的人, 到夜晚, 又是一波人去洗脸、洗脚。等众人纷纷洗涤后, 李果才捧着衣服过去, 蹲在地上,单手轻轻搓洗。 井边没有灯火, 靠着月亮照明,还有舍店窗内透出的些微亮光。 舍店屋后树立两根竹竿,拉扯两条绳子, 上面晾满衣服。 李果想将洗好的衣物拿去晾, 没找着空位, 这是经常有的事情,这带住户密集,小小的舍店, 就住满二十多人。 李果想,明早还是去四合馆问下看有没有便宜的房间出租。 “果子,这就去洗衣服, 手上伤好了?” 薛郎中端着脸盆出来倒洗脚水, 正见李果站在晾衣绳下。 “谢谢郎中的药, 已经止血,就是伤口发痒。” 李果举起左手,手掌上完好缠着手帕,示意他洗衣服没动用左手。 “这是疮痒,伤口就要愈合,你不要抓不要挠。” 薛郎中约莫四十,就住李果隔间。他每日走街串巷卖肾气圆,跟舍店的其他住户一样,早出晚归,孑然贫穷。 “多亏郎中提醒,再不抓它。” 李果致谢。 将衣物叠挂在一起,李果回屋。这是暂时挂着,等不滴水了,李果还要再出来,收进屋,挂在墙上,等它慢慢风干。李果的好衣物,都是拿进屋内,要是挂在外头,第二天就不见踪迹。 住在舍店有许多不便,这只是其一。 第二日清晨,李果去四合馆,馆主让仆人领李果去二楼看房间。二楼有间房在角落处,规格比其他房间小,但也远远比舍店的房间大。 二楼便是上间,不似住一楼要蒙尘吃土,好在房间小,租金也相对便宜。 李果从钱袋里倒出铜钱,看着馆舍主妇一个个清点,聚成一小堆,真是非常心疼。 “先收一月租,要续租,需按时缴租,不可拖欠。” 馆主在跟李果说规矩,大概是看着李果年纪小,怕他承担不起。 “我知晓。”李果沉稳应道。 四合馆离妓馆近,这边环境也比舍店好,住户不似舍店那么杂。 租好新住所,李果匆匆赶去珠铺。 在珠铺,李果没有师傅,老伙计们不喜欢他,甚至排挤他,自然不乐意传授。幸好李掌柜看好他,有时会点拨下他。 在海月明珠铺,李果全靠偷师,同样没人教他,甚至东家还莫名地提防他。李果他看着,听着,默默记心中,过目不忘,过耳记心,学得很快。也是在海月明打下的基础,否则到沧海珠,日子会相当难过。 “李果,你和我去称珠,赵首你们看好铺子。” 李掌柜分派工作,他喊上李果和他一起到库房称珠。 称珠极其乏味,是挑拣珍珠的一个流程。珠子分九品,第一品的珠子在第一道挑拣程序里,就被捡出,这样的珠子,是稀世珍宝,并不放在铺中。 李掌柜称的是中下品的珠子,并根据形状、色泽和重量再区分价值。 这样的工作乏味,但需要丰富的经验,而且哪怕是中品的珠子也价值不菲,一向都由李掌柜亲自过目过手。 只是李掌柜老眼昏花,不得不喊一人来帮他看重量,并手写记下。 阿棋做事不如李果细心,其他老伙计,都是人精,李掌柜又不信任。 李果边看重量边笔记,边留心李掌柜是如何分珠。平日想教李果的东西,李掌柜会开口说,他想保留的,李果也很懂规矩不问。 这么一天,都在库房称珠,李果不觉无趣,光泽闪耀的珍珠,又贵重又美丽,每每都让他心情愉悦。 黄昏,珠铺关门,阿棋跟上李果说:“不是说要搬家,我去帮忙。” “我就几件衣服,一席一被,提过去就行。” 李果莞尔,他又没有什么家当。不像阿棋的住处,穿用的东西无数。 “棋哥,等我安置好,再请你过去喝茶。” 李果挥手话别。 来岭南,李果带在身上的东西不过一个包袱,但有两样贵重物品,一样是赵启谟的金香囊,一样是瑾娘送的一只木盒,木盒里边是颗珍珠。 来岭南前,李果还不懂这颗珍珠的价钱,在沧海珠这段时日的熏陶下,李果已明了他不能收下这颗珍珠。哪日回刺桐,亲自带回去给瑾娘,实在太贵重。 来回两趟,李果轻松搬完物品。走前,李果去敲隔壁薛郎中的房门,告知自己搬走。 “果子,你一个人去四合馆,往后少来这里。” 薛郎中叮嘱。 “你独自一人年纪小,就怕把你惦记上。” 走江湖的经验,薛郎中特别丰富。他知道往时虽然有李果富有的传闻,却都是传闻。可当知道李果住进四合馆,那就不同,再过来说不准就被人给绑了。 “我会小心谨慎,郎中不必挂心。” 李果很是感激,躬身话别。 薛郎中跟李果一样,是异乡人,不曾提过他是否有家室,恐怕也是孤零一人吧。可能是觉得李果年纪小,独自一人在外不容易,对李果多份照顾。 离开三元后巷,李果想着,往后如还有机会,给薛郎中带坛酒。 安置在四合馆后,没得空闲歇息,李果前去妓馆——毕竟今日花费不少,得挣回来。 来到妓馆,李果先去看绿珠,好将手帕还绿珠。 绿珠人已能能下床,李果进屋,她正坐在桌前,对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发愁,见到李果,她眉开眼笑,亲切叫着:“果子。” 她本来还想着将李果冒犯,李果恐怕都不会再来看她。 “绿珠,手帕还你。” 李果将手帕递给绿珠,这手帕不只洗得干净,还折叠整齐。 “果子,送你。” 绿珠没有接过,她说时脸上微微染红。 “我洗得很干净,一点血气味都没有。” 李果以为绿珠嫌脏。 绿珠杏眼怒瞪李果,又低语:“呆头鹅。” 李果到此时多少有点明白绿珠的意思,他笑笑说:“我走啦,你好好养病。” 抬脚还没迈出门槛,就听绿珠喊他。 “果子不许走,我问你句话。” 李果想她是在病中,多宽容她几分,又返回去。 “你说。” 李果看向绿珠,却见绿珠吞吞吐吐,又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毅然问:“我要不是这妓馆里的人,你会喜欢吗” “喜欢。” 李果回得坦诚,不加思索。 绿珠听着眼泪眼看就要落下来。 “都喜欢。” 李果拿起桌上的手帕递给绿珠。 “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外头的绿珠,我都喜欢。” 绿珠破涕而笑,抽走李果手中的手帕,用力揩去眼角泪水。 “你是当我妹妹般喜欢吧。” 绿珠对李果扮张鬼脸,到此时,她心里反倒释怀了。 “果子,我病要好啦,你说带我去茶坊,还算数吗?” 绿珠问着,她烦恼扫去,显然又恢复往昔的活力。 “还算数。”李果笑道。 他不是随口说说,答应人的事,自然会去做。看着绿珠欢喜雀跃的笑容,李果觉得简直像答应了果妹,要买什么好吃的给她,果妹在冲他笑着。 到此时李果也明白,他对绿珠不是男女之情。 夜里归家,李果将挣的碎银、铜板清点,存放进木箱中。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还有楼下静谧的街巷民屋,李果睁着眼,睡不着。 从去拜访赵启谟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 赵启谟不会亲自来找他,但有可能会派阿鲤过来。自己已搬家,还是要告诉启谟新住处。 明日夜晚,如果去拜访赵谟会不会太冒失?启谟并没有再次邀请自己,可当时赵启谟也说了:“常往来”,可是频繁前去,真的像对他有所乞求那般。 想得头疼,李果拉被子把头蒙上,在黑漆中仍懊恼想着:说是常往来,我去找他,他却不来找我。 第二日,李果照常去珠铺,忙碌一个早上。午时,在仓库和阿棋挑拣有瑕疵的珍珠,从日头正炎,待至斜阳夕照。李果甩甩酸疼的肩膀,走到铺中,他刚迈进铺,就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很别致的香味,令人遐想,牵动情愫。李果心情激动,两步做一步,赶到柜台处,只是看上一眼,适才的欣喜顿时荡然无存,归于虚无。 柜台前,李掌柜在接待一位商人,正是身上有龙涎香气息的那位富商。 “李果,将乙二柜的四分珠取来,算足三十五颗。” 见李果过来,李掌柜正好缺个手脚麻利的人手。 李果应声,过来从李掌柜这边取把钥匙,他去搬木梯。爬上梯子,打开乙二柜,从里边取出一屉珍珠。推开盖子确认无误是四分珠,李果爬下木梯。 捧着木屉到柜台,李掌柜瞅上一眼,确认没拿错。 李果端来银盘,他伸手进木屉里取珍珠,动作流利,行云流水般,三十五颗光润的珍珠落入银盘中。 “请留承务过目。” 李果双手捧起银盘,恭谨地将珍珠呈到留贾面前。 留贾点点头,接过装珍珠的银盘,他弯下身,将盘子拿给一位七八岁的小女孩看,宠溺说着:“玉儿,买这个好不好?” 因为被柜台和体型庞大的留贾遮挡,李果先前没留意到这位小女孩,此时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禁咋舌。 圆润无瑕的四分珠,单是一颗,就极其贵重,何况是三十五颗,足以抵上一栋大宅的价钱。这样的昂贵物品,看来是要这一位小女孩佩戴。 仔细端详小女孩,李果发现她眉如墨画,高鼻眉,密睫毛下,是双黑亮的大眼睛。 “有劳掌柜,过些时日,送来宅里。” 留贾拱手,准备离去。 “留承务慢走。” 李掌柜亲自将人送出铺外,相当殷勤。 李果跟出到铺外,待人走远,才问李掌柜:“那女孩,可是留承务的女儿?” “你也瞧出,长得不像我们这的人。等项链制好,你随我送去留宅。” 李掌柜不说人闲语,只谈正事。 “好。” 李果想近来掌柜,不管是去这个府那个宅,都喜欢将自己带上,显然是因为自己长得端正,讨人喜欢,心里沾沾自喜。 50.50.驿街髹商 对街分茶店的伙计张合兴致勃勃跑来,凑到李掌柜跟前大声说:“驿街出人命了!” 李掌柜正坐在柜台前算账, 头也没抬说: “别瞎说, 我就住那边, 怎么没听说。” “真的真的, 刚发现,尸体躺在怀远桥下, 脖子这样被割开,喝!就只连着层皮,那头都要掉喽。” 合三拿手掌比划割脖子, 还把头一歪, 吐出条红舌头, 也是个有表演天赋的人才。 李掌柜难受地皱皱眉头。 “合三,又胡说,你还亲眼看见不成?去去, 饭都还没吃,少来恶心人。” 赵首向来瞧不起在食店酒楼干活的小二,同样是伙计, 和珠铺伙计级别可差远了, 一身油腻味, 人又俗气地不行。 “合三,你听谁说?” 陶一舟也是店内老伙计,资历比赵首还深。 “分茶店里的客人们都在讲咧,我还骗你们不成,还有位酒客刚从怀远桥过来,亲自见到尸体。” 张合瞪大眼睛,神情夸张。 铺中的众人,露出或惊诧或惊喜的表情。一位正在购珠的顾客,说着“这太平世道,哎呀,可怕可怕。” 话虽这么说,脸上明显露出兴奋的表情,珠子也顾不得买,拽着仆人朝驿街赶去。 张合挨上李掌柜严厉一瞪,灰溜溜跑回分茶店。 李果默默听着众人对话,他手里没停下干活,他用抹布擦拭木柜上的一道墨迹,也不知道是谁记数时,毛笔一挥,把墨水挥洒到上头。 只要店里没客人,老伙计们不是喝茶,就是翘脚闲谈,整理店铺、收拾珠子、洒扫这类活,从来都是李果和阿棋在做。 午后,李果见店里没什么生意,跟李掌柜请假,李掌柜问他是要干什么去。李果说和位友人有约,有件要事要做。 李果来珠铺快一年,极少告假,李掌柜想他确实有要事,便颔首同意。 李果走出铺子,还没走远,就听赵首奚落他:“真当自己了不得,他能有什么友人、要事?” 李果听到,当没听着,近来赵首特别爱挑他的刺,然而李果平日并没有轻慢赵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将他这尊大佛得罪。 此时的驿街,赵启谟跟随在苏司理身边,两人站在怀远桥下。 “赵舍人,你怎么下桥来,味道可不好闻。” 苏司理二十三四岁,长得眉清目秀,他用手帕捂住鼻,倒不是尸体发臭,尸体很新鲜,桥下的污水散发恶臭。 “无妨,我听桥上人们说脖子被割断,可真是这样?” 赵启谟站在草丛里,双脚已放在尸体头侧,他弯身去看,发现哪是脖子割断,死者吐的血流染红领子,远远看着像似脖子被割伤,再加油添醋去说,便是极恐怖的事情。 “脖子未见有伤呀。” 苏司理将捂鼻的手帕拿下,捏着手帕,又去扯死尸的领扣,血迹污浊,他还拿手帕往死者脖子抹擦,果然没见刀痕。 “官人,死尸体外无伤,恐怕是内伤至死,我带回去剥去衣服再仔细检查。” “那好,抬回去吧。” 仵作一身粗衣布,他的头巾绑歪,手指因为刚检查尸体沾染泥土血迹。不说现下,往日人们见他,也都是远远躲避,然而苏司理待他却有几分尊敬。 三四差役过来,将尸体裹上竹席,翻上木架,沉默无声抬走,仵作紧随其后。 苏司理任职司理院,虽说是位朝廷亲派的官,然而一旦有命案他得亲自察看。抵达岭南,住在城东官舍,赵启谟因着兄长的缘故,和苏司理相识,两人一起喝过酒谈过天,都是年轻有抱负的青年,便也就此交好。 今日听闻驿街出命案,赵启谟心生好奇,便跟随苏司理过来看看。 “这里,怎么有件坏掉的髹漆” 苏司理弯身捡起一件红色剔漆,这是一个四方漆盒,雕刻的图案颇为精致,可惜漆器上有人明显毁坏的痕迹,看着像似用什么工具砸毁。 “适才听围观的人说,死者是位髹漆商,这该不是他的物品?” 赵启谟先前在桥上,不只是旁观,还仔细听人议论。驿街住着五湖四海的人,大多数人的话赵启谟听不懂,可也还能听懂一两句。 “断裂的痕迹洁净,可见刚落在这草丛中,离死者也近,是死者的物品无疑。” 苏司理收起剔漆,想着报案人称死者是位建州髹商,昨夜亥时外出未归,不想死在这桥下,该不是他携带的漆盒中有什么贵重物品?由此遭人劫杀?摇晃漆盒,里边空无一物。 “走,我们沿街走走。” 苏司理爬出桥底,拍拍袍身,赵启谟跟随其后。两位青俊,一前一后,行走在热闹的驿街,身边还跟随着两位带刀的差役,以及一位十三四岁的贵家仆人,引得路人侧目。 还有些当地的好事者,囔囔官人办案啰,呼朋引伴,跟在他们身后喧哗,也不怕差役,也不怕司理官人。 苏司理初来乍到岭南,听不懂当地土语,便也不理会这些闲杂人等。继续沿着驿街行走,走至髹商落脚的馆舍下,苏司理并不进去,而是转头,又朝髹商死亡的木桥前去。赵启谟知道他这是在记算路程,及查看街道。髹商入宿的馆舍和怀远桥之间并不算远,夜晚这带酒楼茶坊馆舍昼夜热闹、灯火照明充足,髹商必然是从它处要返回驿街而死在桥下。 “苏司理,要到桥对岸去吗?” 赵启谟见对岸树木葱翠,岸旁并无酒楼馆舍类的建筑,只是民居。 “正是,我们过去瞧瞧。” 苏司理年轻力壮,不介意到处走走,就是对屁股后面跟群叽叽喳喳的闲杂人,颇为无奈。他初来岭南,当地土语一句也听不懂,都说京城百姓最是难管制,可这岭南的百姓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呀。 苏司理和赵启谟过桥,又往前方走出老远,渐渐身后围观的人少了,走至一家茶坊,身后只剩下四五位闲汉。 “齐和茶坊。” 赵启谟想着这茶坊还挺别致,开满蔷薇花,抬头看招牌,写着齐和茶坊。 “走上许多路,腿酸口干,我们进去歇息。” 苏司理看茶坊雅致,里边稀寥几个茶客,心里喜欢。 赵启谟点点头,虽然他口不干腿不酸,可是到此歇脚也好,顺便理理头绪。 两人刚要步入院门,就见一位秀美少年领着一位衣着艳丽的美妓出来,正好打了个照脸。 美妓见是官人,急忙退到一旁让道,不想他身边的少年直勾勾看着官人身边一位俊美的紫袍少年,还欲言又止,杠在院门口。 “果子。” 绿珠连忙拉扯李果的衣袖,低声唤李果名字,李果这才大梦初醒般,连忙让路,退到绿珠身边。 绿珠觉得那位紫袍少年迈进院门前,似乎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大概是错觉,她这样卑微的人,往时遇不着这样的世家子,更不可能曾经得罪过他。 待官员这伙人进入茶坊,李果回头往里边探看,似乎依依不舍。 “果子,走啦。” 绿珠拉走李果,她年纪轻,常年关在馆中,胆子小,不爱凑热闹。 李果低着头,显得很失落,跟着绿珠离去。 已经在院中落座的赵启谟,见李果和美妓的身影离去,他将阿鲤唤到身边,低声吩咐着什么。阿鲤说:“是”,便也离去。 “怎么?” 苏司理不解,他光想着喝茶,没留意刚才进入院门,赵启谟脸上的表情相当丰富。 “我有事托他回宅去。” 赵启谟说得云淡风轻。 良家女和妓家女,光从打扮上就能区分,她们身份卑贱,穿戴华美,因为教导的缘故,环境的熏染,她们脸上会不自觉流露出讨好的笑容,扭捏作态。 李果将绿珠送回妓馆,绿珠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很是担虑:“果子,你怎么啦?” “没事,我得回去了。” 李果辞别。 “谢谢果子,帮我了却一个夙愿。” 绿珠行礼,笑语盈盈。 她昨天病好,今天在李果帮忙下,获得出馆许可,终于前往心心念念的齐和茶坊看蔷薇。 “快进屋去,别着凉啦。” 李果微笑挥手。 已近黄昏,深秋风凉。 待绿珠消失在眼前,李果低头往通向四合馆的巷子走去,他想着心思,没发觉阿鲤跟在他身后。甚至适才李果和绿珠辞别的那些对话,阿鲤也趴在墙边,偷偷听到。 穿行在深秋寂寥的小巷,李果回想在茶坊院门遇到赵启谟那时,他本来惊喜地想喊启谟,却对上赵启谟冷如冰的俊脸,也就在这时,李果才意识到他身边跟着绿珠,绿珠是位馆妓。 恐怕被启谟误以为自己狎妓,启谟为人正派,想必很不屑这样的行径。 今日也是巧合,午时听人说驿街出了人命案,午后,李果问绿珠要不要去看,离得不远,绿珠说她害怕看死人,便没过去。 不想赵启谟会和那探案的官员在一起,还顺道前来齐和茶坊。看官员架势,身后还跟群闲语的百姓,李果不难判断他是探案官员。 三日不见他,不想在这样的情景和赵启谟相遇,真是令人慌乱无措。 惆怅地走回四合馆,正要进馆,李果听到身后有人喊他:“李工,留步!” 李果回头,看到正朝他跑来的阿鲤,一时诧异无言。 “李工,公子请你酉时,去驿街楚和茶坊找他。” 阿鲤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没办法,李果走路快,阿鲤既然要跟踪,只能受累。 “知道了,有劳阿鲤告知。” 李果回答,心里还没理清是什么情况。 51.51.有所不为 酉时, 李果前往楚和茶坊,在茶坊入口见到等候的阿鲤, 不想他早等候在此。 “公子在里边, 你随我来。” 阿鲤将李果领入茶坊, 步上楼, 来到一处雅房, 拉开房门, 赵启谟在里边。 赵启谟端坐在案前,身旁还有位妙龄女子, 女子怀里抱阮, 缠着赵启谟说些讨喜的话语。她模样十五六岁,说当地土语夹杂着含糊的官话。 大部分茶坊、酒楼都允许卖唱的女子进入, 到客人那边“蹭坐”,唱唱小曲, 挣点钱。这女子年纪轻,胆子却不小, 见在坐的贵家子不搭理她,她竟去扯赵启谟的衣袖。 “阿鲤, 你拿些钱给她, 将她打发出去。” 赵启谟见阿鲤带着李果过来,淡然将衣袖一挥,摆脱女子。 阿鲤还未掏钱,李果已走过去,用当地语言,温声和女子交谈,跟女子说:客人不想听曲,不要纠缠。女子用手帕掩嘴笑说:“妾看他长得好俊,戏弄他几句,莫赶我,我这便离去。” 说完话,竟真得抱阮行礼,推门离去。 目送女子离去,李果嘴角明显弯起。 “你和她说什么,她竟肯离去。” 赵启谟觉得闽地土语已是聱牙诘屈,岭南的土语更甚。李果来岭南不足一年,当地土语却说得很流畅,也是令人惊讶。 “只是劝她离开。” 李果想可不能将女子的话,跟赵启谟说,这人总是一本正经,开不起玩笑。他瞅眼赵启谟,也觉得仪貌不凡,姿态动作可算世家子楷模。 本来进茶坊时,李果心里还忐忑不安,此时已经放松许多。 “果贼儿,你过来坐,阿鲤,唤茶博士上茶。” 赵启谟抬手示座,他的言语平缓如常。 李果入座,坐在赵启谟指示的地方,就在赵启谟对面。 “启谟,你今日是和官人到驿街查命案吗?” 李果不知道赵启谟在城东的日常生活,但也能由此一窥。 “是的,我跟随司理前去怀远桥,死的是位髹商。” 赵启谟不意外李果知道,人命案总是传播得很快,并且越传越离奇。 “那知道他是被什么人所杀吗?” 李果还是第一次遇到,附近发生人命案,心里有几分好奇。 “还没头绪,得等仵作检尸。” 赵启谟话语刚落,茶博士和端茶具的两位小童推门进来,赵启谟将手一抬,大概是做出什么示意,茶博士笑笑点头。 这家茶坊,李果跟着李掌柜来过一次,那时,李果侍立在一旁,李掌柜和富商看点茶谈生意,又风雅又有趣。 茶博士没有过来,而是在一旁的空桌点茶,而后两盏茶由小童端过来。 赵启谟低头看着变幻中的茶沫,李果觉得他的眉宇似乎有些阴郁。 一旦停下话题,两人间便有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压抑氛围。 李果端起茶盏一口饮尽,简直是牛饮,他心里想事情,无心去顾什么仪态风度。 搁下茶盏,发现赵启谟还在品茶,李果偷瞥眼前这位优雅饮茶的世家子,见他眼睑低垂,好看的鼻子为茶盏的热气萦绕,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小时候,李果觉得自己很了解赵启谟。 茶汤白茫茫的雾气,在赵启谟脸庞上散去,他抬起眉眼,正对视上李果。 李果敛去一时的慌乱,想着他应该没发觉自己的偷窥。 赵启谟缓缓说着: “你住的地方,人杂混乱,要多加小心。” “我很谨慎。” 李果轻声回答,不知道为何,心里有些酸楚。大概是听到了他一句关心的话语吧,还以为他要说什么严厉的话语。 “启谟,我昨日搬到新住所,就在隔街的馆舍。” 阿鲤跟随一路,便是在那边喊住我,大概你也知道吧。 赵启谟沉稳点点头,以示他知道。 小童再次递来一盏茶,李果端详茶沫,觉得像片山水,只是一瞬,又似云雾般淡化虚无。 “在齐和茶坊,你身边那位女子是烟花女子,你怎会和她在一起?” 赵启谟果然还是提起这么件事,李果低头沉默,相当惆怅。 “你不说也无妨。” 见李果无地自容的样子,赵启谟不想逼问他。 “妓馆、花茶坊这些去所,纵有千金,也有花完之时,况且,要是染得一身病,一生也将毁去。” 赵启谟的父兄都是官员,向来不逛妓馆,赵启谟在京城时,曾和友人去过官库喝酒,他也只是去吃酒。官库的官妓极其美丽,擅歌能舞,但赵启谟也只是看着听着,和她们并无体肤之亲 “反正说了你也不信。” 李果小声嘀咕,心里是不满的,说得好像他就是去狎妓了,而且还即将毁掉人生。他果贼儿,连妹子的小手都没牵过——啊,虽然似乎初吻没有了。 赵启谟本来端起茶盏,一听这话反倒笑了,问:“你不说,怎么就知道我不信?” 李果一股脑抓过桌上摆放的点心,往嘴里塞,他心情不好时,只要随便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就能舒心。何以解忧,唯有吃。 见他这样,赵启谟知道是真冤枉他了。李果吃完一嘴的东西,探手又要拿赵启谟跟前的一盘桂花酥,赵启谟一把握住李果的手。 赵启谟的手指平滑温暖,指尖圆润,常年干活的李果,手指粗糙,指节凸起。 “等茶来。” 赵启谟吃东西一口吃完,才会再接一口,细嚼慢咽,李果这样往嘴里狂塞东西,怕是要噎着。 “你可以亲口问我,何必派阿鲤跟踪我。” 李果想起他和绿珠说的那些话,想必都被阿鲤听去,还不知道阿鲤跟启谟怎么说咧。 这样的指责不无道理,赵启谟默然。 “只要是你亲口问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将手从赵启谟的把握中抽出,李果一时激动,以至错口。当时赵启谟问他是否认识胡瑾,他不是说不认识吗,根本没说实话。 毕竟都已长大,赵启谟也好,他也好,再不似年幼时的生活那般单纯。 “这是我的不是。” 赵启谟不吝啬去致歉,做错的,便是错了。 他待人还算坦诚,做事也光明磊落。独独对于李果,他始终不够坦诚,明明能走直路,他偏偏绕弯道。 听到赵启谟的歉语,李果又觉不好意思,他平和情绪,手里捏块桂花酥缓缓说: “我在妓馆给酒客跑腿、差遣,夜里才去。” 李果也不清楚这样低下的职业,启谟是否知道。 “白天在珠铺当伙计,夜里还去妓馆当闲汉?” 赵启谟这人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有许多人,不只是□□,依附着妓家生活。 “嗯,每夜钱不少,所以我......” 李果压低头,不敢直视赵启谟,怕被责备。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赵启谟已不知道是该为李果庆幸,还是把他骂一顿。 “我就在妓馆里认识绿珠,就是齐和茶坊的那位女子。” 李果一股脑地往外说。 “她先前生病好几天,一直想看齐和茶坊的蔷薇,我就带她过去。” 李果没有说他手上的伤,是因为帮助绿珠才受伤。 赵启谟一阵沉默,他知道李果爱钱,不辞辛苦,只要有钱挣。然而妓馆跑腿这种事,要是被其他人知道,将会自毁前程。 以世俗人的目光而言,去吃花酒狎妓反倒是寻常事——除去官员要谨慎,然而到妓馆给人跑腿,比走卒之流还要低贱几分。 “珠铺的人想必不知晓,若不早将你赶出去。” 许久,赵启谟摇了摇头,终于开口说话。 “我......” 李果一噎,脸上才开始有慌乱的神色。 “欲人勿知,莫若勿为。” 赵启谟看着凉去的茶汤,以他的阅闻,妓馆跑腿这是非常严重的事情。 “我再不去了。” 李果看着赵启谟神情凝重,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大错事。 “不只是怕被珠铺的人知道,你果贼儿不会当一辈子伙计,往后如果成为一位商贾,却被他人认出曾在妓馆跑腿,这便像白帛上的墨点,难以清涤。” 赵启谟看得更远,想得更多。这些是李果所不知道的,李果没能过上体面的生活,有些约定习俗的东西他未接触。 “从今日起,就今日,再不许去当什么妓馆跑腿。” 赵启谟声色俱厉。李果见他这样,心惊胆战,只敢猛点头。 “李果,家父常与我说,有所为而有所不为,是指有些事你可以做,有些则不要去做,要有取舍,要审时度势。” 不忍过于指责李果,赵启谟的语气软和。 李果没有父亲,母亲目不识丁,也没有兄长,甚至能指引他的长者胞兄这类,幼时天生地长般,到长大也是这般。 “启谟,我懂了,我好好在珠铺干活,不做它想。” 李果看着赵启谟,仿佛幼时那般,眼里带着崇拜。赵启谟总是懂很多道理,博学多闻。 “我见书上记载,珍珠分九品,视产地、形状、色泽、有无瑕疵及重量而定。这里边自然有许多窍门和学问,你只要精通鉴珠,何愁日后不能自立门户。” 赵启谟笑道,他相信李果会有更好的前景。 “哇,启谟,你连珍珠怎么分品都懂!” 李果目瞪口呆,他是珠铺伙计,知道赵启谟说的无误。 “只知道点皮毛,书上有许多知识,你也识字,多读点书,不要荒废。” 赵启谟被称赞,眉眼含笑,他只比李果大一岁,再老成,也还是个少年。 茶坊一别,李果心中欢喜,他在岭南一年,虽然勤奋努力,辛苦攒钱,但孤零零一人,没有任何人跟他商议和盘算,没有任何人提醒他这样做对不对。启谟,就是不同一般人,一挥手,把他眼前的云雾挥去,指出一条明道。 52.52.窥见 午后, 合三又晃到珠铺里,说着髹商的死, 他是分茶店伙计, 店里人来人往,他又好打听, 听顾客们的谈论,消息灵通。 “你们猜,是谁将髹商杀死?” 合三故弄玄虚, 然而珠铺里的人都不大搭理他,有的是不屑与他交谈,有的是忙。 “合三,你今早才说是歹徒为劫财,才把那髹商杀死,这回又有新说辞啦?” 李掌柜在柜台旁算账,头也没抬。 “这不,消息太多太杂, 赶不上案件的变化嘛。” 合三平日, 恐怕也是两文钱喝到饱的竹棚茶肆常客, 爱听人瞎扯, 极好八卦。 “那是谁把髹商杀了?” 一位正在看珠的顾客似乎有很大的兴趣,凑过身来问。 “驿街卖团子(汤圆)的老齐呀,你们是不知道,听说哦……” 合三故意压低声音,然而他那声音正好是铺里所有人都能听到,而铺外车水马龙,他就是大声囔囔也没人注意。 “老齐那婆娘不守妇道,原来和那髹商暗地里有一手,老齐越想越气,这就趁着夜黑风高地时候,揣刀埋伏在怀远桥,待那髹商通过,他大喝一声跳出,挥着那口锋利的大刀就往……” 合三说得生动,仿佛亲眼所见。 “瞎扯,不是说他身上没伤!” 赵首厉声喝止,他似乎心里有什么不快,正好寻机都倾倒在合三身上。 合三脸色涨红,声细如丝说: “可能没砍着,也许揣的是根棒槌呢。” 李果正在一旁筹算一位顾客的珍珠价钱,听到赵首的喝声,他才抬起头,往外投来一个眼光。 “老齐杀鸡都不敢,还敢杀人?你听谁说?” 陶一舟对偷-情这类有伤风化的事,还是蛮感兴趣。 “不是他,还有谁,我听一位酒客说啊,老齐今早被差役带去司理院审问呢,还没放回来。” 合三这时又理直气壮,说完还意犹未尽地瞪了赵首一眼。 驿街就在朝天街隔街,怀远桥离这里也近,身边发生一件凶杀案,大家都很感兴趣,李果也感兴趣,不过只是听,不言语。他这边有位买珠的顾客,他没心思去听这些闲话。 黄昏,珠铺关门,李果和阿棋话别,回四合馆。在珠铺,阿棋因为能力差,在珠铺这么久,他还是待在仓房里,而且他似乎觉得也挺好的,毫无上进心。 四合馆的住户,大多是商人,不管有钱没钱,衣着光鲜,不管做得营生是大是小,每天都忙忙碌碌,进进出出。李果在这里年纪最轻,和谁也不熟,他向来和其他住户友善,但不敢深交。 回到屋中,将房门一闭,李果从身上摸出一样小巧的物品。那是块布帕,布帕打开,里边是一支珠钗。 珠钗,李果今早在路边卖头花、环钗的小贩那儿购得。这枝珠钗售价低廉,李果却发现是品质不算差的珍珠,还是值点钱,也就随手买下。 这是要送绿珠的礼物。 今晚,将是李果最后一次前往妓馆,他跟绿珠相辞,往后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相见。 绿珠是位馆妓,身份卑微,然而在她未被卖到妓馆前,她也曾是农户的女儿,那时绿珠也不过七八岁。李果同情她的遭遇,不觉得她便低人一等。 夜晚,出四合馆,前往妓馆,李果没从妓馆正门而入,而是走院门,避免被众妓和酒客缠住,被喊去跑腿,他在妓馆是熟脸。 院门并不锁,给一些不便从正门进入的人往来,毕竟是妓馆,各类客人都有,也许是位狎妓怕被人举报的官员;也许是位惧内的老男人。 走入院内,见绿珠房中有灯火,李果叩门,却走出一位十一二岁的小环名唤阿离,阿离笑说:“你是果子,找绿珠姐姐是不是?” “是,你帮我传个话。” “姐姐在堂内,我帮你去喊,可我有什么好处?” 李果自从那夜拦下醉酒的钱铁七,威名就在众妓和丫环们口中传开,大家都以为他对绿珠有意思呢。 这个小环还挺鬼灵精怪。 “快去,别胡闹。” 李果拍她的头,阿离懊恼离去,边走边念着:“我要跟绿珠姐姐说,果子打我头。” 李果也是哭笑不得。 阿离走后不久,就见她领着绿珠笑盈盈过来,也不知道从绿珠那边得到什么好处。 “果子,你怎么待在后院,找我有事吗?” 绿珠虽然疑惑不解,还是匆匆赶来。 “我有件事和你说。” 李果瞅向阿离一眼,绿珠明了,将阿离差遣走,阿离气鼓鼓离去。 等阿离走远,李果才跟绿珠说:“我往后不再来妓馆,我这趟特意来告知你这事。” “果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绿珠十分惊诧,继而眼眶红润,眼看就要落泪。 “就是觉得当闲汉不好,往后不再来做这样的营生。” 李果有所保留,没和绿珠实说,但也是这么个理。 “你正年少,往后日子长着,是要做长远打算,你这么想,我也为你高兴。” 绿珠揩泪,绽着笑容。 “果子为人伶俐,去大院找个活干,去当个伙计也是凑凑有余。” 绿珠笑着,她是真的觉得李果不同一般,做事麻利又细心,而且为人正派。 “只是你独自一人来广州,无人依靠,连身好衣物也没有,你随我来。” 绿珠领着李果走至榻旁,李果一脸茫然。 只见绿珠取走枕头被褥,掀起席子,从木板夹缝里取出一小袋东西,递给李果。 “我知你对我没有男女之心,我便当你是位哥哥。这是妹妹,往日私藏的细碎东西,你拿去应急。” 说至此,绿珠已泪流满面。 李果骇然,打开小布包,里边都是碎银,有的不过是二钱三钱,约莫有一三十两之多。 “绿珠,我往时没有告诉你,我是家大珠铺的伙计,我这人贪财,也没操守,夜里才到妓馆跑堂。” 李果感动得双眼泛红,绿珠和他非亲非故,只是他善待她,她便就掏心掏肺的对他。 “早知道果子不是寻常人,果真如此啊。” 绿珠笑着,似乎不怎么惊诧,毕竟她和李果相熟,李果举止谈吐文雅,像是位读过几年书的人。 “绿珠,我往后定有出头日,我带你离开。” 李果握住绿珠执小钱袋的手,他拉着绿珠的手指,将钱袋摁住。李果不能要绿珠的钱,这是绿珠平日辛辛苦苦存起,偷偷摸摸才攒下。 “你又不娶我,带我出去做什么?我要找个有钱年轻的后生跳出这地儿。” 绿珠收回碎银,仍是不改笑意,说时还带着几分豪迈。 “可以做为你的兄长,帮你找户好人家嫁掉。” 李果说着,从怀里取出支钗子,递给绿珠。 “那说好啦,若是到我十八岁,你还没来找我,我不等你,我要到有钱人家做妾。” 绿珠端详珠钗,似乎很喜欢,抬手低头,想将它别在自己发髻上。 “嗯,说好啦。” 李果拿过珠钗,亲自将它别在绿珠头上。 “这东西不值钱。” 李果挺后悔因为抠,没在李掌柜那边订制支好的珠钗——然而沧海珠的珠钗自价值不菲,李果也支付不起。 “不在贵贱,你有这个心意便好。” 绿珠不嫌弃,李果就是削片树叶给她,她都觉得是好的。 见李果低垂着头,神色忧伤,绿珠又说: “好啦,你快些走,一会妈妈找不到我,又要责骂我了。” 说着,就推李果出门。 就这样,绿珠将李果送到院门外,她看着李果离去,李果回头挥别,示意绿珠进去,然而绿珠还是等到李果身影消失于夜幕,才依依不舍回去。 绿珠想往后只怕是再见不着李果,四年之约,四年后,李果应该就把她忘记了。 绿珠进屋掩门,没留意外头有两位男子,走过来朝着院门探看。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赵首。 赵首往日不去妓馆,他这人讲究风雅,他喜欢去花茶坊狎妓,何况妓馆生意太好,他觉里边脏污,似乎花茶坊就不脏污。 这夜赵首和友人结伴出来过夜生活,正好从妓馆后院路过,瞅见一个像似李果的人影从妓馆后院门出来,于是藏于远处窥看。 等李果从身边走过,赵首得以洋洋出来,又去探看院门,昏暗中他没看清绿珠样貌,然而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李果来这里干什么。 “哈哈,有趣,平日看他装得正派,原来夜里也会逛妓馆。” 赵首乐不可支。 “你说那人是你们沧海珠的伙计,我看着不像呀,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吧。” 赵首友人搭话。 “这人是陈其礼介绍进来,东家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能有什么真本事!” 想起李果受李掌柜信任,还总抢他客人,赵首胸腔中就有股熊熊嫉火在乱窜。 然而客人自然是谁服务周到,让他们安心,他们找谁,这也并非李果“抢”,只是赵首看来就是这么回事。而李掌柜,对于李果确实有些偏心。 “还在铺中阿谀奉承李瘸子,特别会来事,这下看他不死!” 李掌柜阴雨天腿脚会有些不便利,走路一拐一瘸,然而李瘸子的外号,可没人敢当他面前喊。 “不就是吃嫖,你我干的还不是一路事。” 赵首友人摆手讪笑。 “你懂什么。” 赵首轻哼,很是不屑,他自然是有他的法子。 李果无知无觉离开,返回四合馆,洗刷脱衣,趴床睡去。睡前想着自己这趟辞别妓馆,往后要堂堂正正地过日子,再不挣这不义之财。 53.53.黄昏的访客 老齐站在堂下听判,双脚打颤,让人怀疑再站会,他膝盖就要折曲跪下——不是要认罪,而是体虚。苏司理在堂上看着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男子, 觉得一早差役把这人从床上拽起来, 没来个晕厥, 自己走到司理院就已不错。这人又高又瘦, 像根豆芽菜。要说他能不凭借工具, 一拳捶死身体强壮的髹商, 那肯定是鬼扯。 “官人,那小的可以走了吧。” 老齐低眉顺眼,一副小媳妇样。 “去吧,去吧。” 苏司理摆摆手, 示意离去。 老齐行个礼, 转身走出司理院,步伐起先还趔趄, 渐渐越走越快, 穿过门口围观的百姓,撞在一堵肉墙上, 正是他妻子吴氏。 夫妻两人握手言好,抹泪搀扶一起离开。 夜里,赵启谟到苏家来,苏司理还埋头在书房。两人先是聊着诗词,渐渐又谈到髹商案子,苏司理见赵启谟对命案颇有兴趣,便拿话问他: “仵作检验,髹商身上并无刀伤,但在胸口有一处淤血,像似遭人一拳猛击,正中心窍,一命呜呼。” 苏司理陈述案情。 “如此得是极其强健之人,方能将人一拳打死。” 赵启谟刚说完,苏司理便点头,无疑,都这么认为。 “舍人在京城多时,见多识广,觉得此物若是完好,能值多少钱?” 苏司理手指书案一角,那灯火昏暗之处,摆着一件在怀远桥下发现的漆盒。赵启谟捧起漆盒端详,发现这是剔红漆器,工艺还行。 “算不上好,是灰胎剔红。做工规整,若是完好无损,崭新无垢,能值二十缗。” 赵启谟家中所用的剔红随便一件都比这个好。 “我让人估价,也在二十缗,这可不少,如果是劫财,何以要把这般值钱的东西砸毁,抢走便可。” 苏司理这两天已排除了仇杀情杀,现下只剩劫杀。 正确方式的劫财,应该是这样的:髹商携带漆盒返回驿街,路过怀远桥时,突然蹿出一人,抢走漆盒,跑得贼快,而后养尊处优的髹商追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喊着:来人呀,抓贼啦。 没有杀害,没有砸漆盒。 “剔红贵重,也许是劫财的人本身贫贱,不便将它出手,才不要它。” 赵启谟思考着这个可能。这个可能性,苏司理自然也思考过。 “漆盒既然对他无用,那又为何将它砸毁,还是搬来石子,将四角都砸扁,倒像是在找寻什么。” 苏司理托着下巴思考。 “宫中剔漆,以金为漆胎,大富人家也以银作漆胎,恐怕是误以为这漆盒内,有金银吧。” 这才砸得这么仔细,可惜这件漆盒,在厚重的红漆下是灰土做胎型,和它的制作工艺倒是相匹配。 “金银作胎,剔漆为表。” 刚刚步入官场,身为农家子的苏司理,对奢侈品了解得少,孤陋寡闻,一声叹息。 “我是胡乱猜测,得等杀人者归案,才知他为何做出这样的举止。” 赵启谟将漆盒放回桌上,杀人者的心思是如何想,他也只是揣度。 “到时可要仔细审审。” 苏司理合起案卷,伸展腰身。他这边有一条线索,但没告诉赵启谟,他知道赵启谟好奇,却又有小小恶趣味,想到时破案,得到一个惊喜的眼神。 午时,李果从大户家送珠回来,便觉得哪里不对,珠铺的人都凑在一起,在谈着什么,见他一进来,又突然都不再说话,各自忙碌。 赵首对他皮笑肉不笑,陶一舟忙于筹算,李掌柜又埋头在记账,唯有阿棋这个守库房的一时无事可干,冲着李果呵呵笑着,说:果子你回来啦。李果投去不解目光,阿棋灰溜溜逃回库房。 这些人显然在谈些什么,还不想被自己听到。李果想自己在珠铺里一向干着最累的活,从无怨言,尽心尽力,不怕人闲话。 没做多想,李果又自顾去忙活,整理散乱的珠屉。他在整理的过程中,总觉得背后赵首的目光,似乎要将他背部烧穿洞,然而近日着实没得罪过他,李果也无可奈何。 午后人多,不时有买珠人,众人忙碌,李果忙进忙出,爬上爬下(攀木梯取珠),片刻没歇息。 李掌柜瞅着李果转得像陀螺的身影,他轻轻叹口气,他对李果特别赏识,他这人掌管珠铺也有二十年了,比李果聪明的伙计,他可见过不少,而比李果聪明又勤快的伙计,寥寥无几。人都有惰性,想偷懒,能躺着绝不站着,李果却是个闲不住的人,有时在铺中歇会脚,他的眼睛也要四处瞅瞅,找事干。 李掌柜想,身为长辈,若是不知道便罢,知道了总还是要善意提醒。 “果子,你随我到库房拿珠。” 李掌柜喊走李果,李果还真以为是要拿珠,无知无觉跟上。 两人离开铺厅,前往库房,李掌柜走得慢,站在库房外说:“果子,我有话跟你说。”李果不解,愣愣说:“好。”李掌柜说:“我就不跟你绕弯弯,直说吧,有人看到你和馆妓在一起,你别问是谁和我说,我就问你,有没有这回事?” 李掌柜的话语不急不躁,仍如往常慢条斯理。 李果听到这话,心中大惊,昨夜跟绿珠在妓馆后院相别,可是被谁瞅见?抑惑是往时,在妓馆跑腿,可是不巧和谁撞着面,而自己没察觉。李果还在思虑怎么回答,却见李掌柜直视自己,目光严厉。 “有、有这事。” 李果垂下头,心里懊悔万分,怎么就在决定再不去的时候,节外生枝,也是旧债难消。 李果话语一落,李掌柜那张老脸皱起,显然很失望。 “掌柜,我......” 十有八九是被当成去狎妓,可是李果并不是,他是去当闲汉,唉,还不如狎妓的名声呢。 “你入沧海珠时,我和你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李掌柜责问。 “需是淳良端正的后生,不收奸恶之徒。” 李果还记得,想当珠铺的伙计,可是要家世清白,为人淳厚。 “你这下倒是记得了,去妓馆的时候,怎么不记得?你才多大,就不学好。”李掌柜声音严厉,赌嫖是珠铺的大忌,因为赌徒会铤而走险,嫖则容易倾家荡产,珠铺卖的是贵重之物,若是伙计行事不端,将为害深远。 “掌柜,我再不去,真的。” 李果急得要落泪,心里更是难受万分,让一向器重他的掌柜失望了。 “是老陈(陈其礼)将你人带来给我,若是不悔改,我也只能将事情实说,将人还给老陈。” 李掌柜无奈叹息,他就看在老陈的面子上,以及他也不想绝李果的后路,再给李果一个机会。 “谢谢掌柜,我一定改!” 李果点头如捣蒜,他这是有苦难言,他这人怎么可能去狎妓,但凡要花费钱的事情,他都要三思又三思,吃顿饭都要精打细算。 “去吧,到库房里拿匣丙珠。” 李掌柜叮嘱,独自折回铺中。 望着李掌柜离去的身影,李果想,怕什么来什么,真是悔不当初。 推开库房门,阿棋躲避不及,仍是趴在门上偷听的姿势,对上李果的脸,阿棋十分尴尬,赔着笑脸说:“呵呵,果子,我......”李果不理会阿棋,心里有点生气,别人不信我就罢了,棋哥我们交情那么好。 “果子,我拿珠子给你,要丙珠是吧。” 阿棋自知理亏,仍是赔笑,赶紧着去拿匣珠子,讨好的递给李果。李果接过,转身想走,又回头说:“我没有,唉,算啦”,李果摆手离去,觉得自己已经是百口莫辨。 心里虽然烦乱,然而也不能耽误工作,李果将木匣里的珠子,装在柜子里,放下品珍珠的柜子并不加锁,不用找李掌柜拿钥匙。 李果蹲身在角落里数珠子忙碌着,突然嗅到龙涎香的气味,他还没抬头,就听到赵首招呼客人的声音,特别殷勤,想是留承务又过来,奇怪,他先前不是才做条珍珠项链,这还没做好,又前来? 贵客似乎不大搭理人,赵首说上好几句话,他才说一句,他说的是:“李果在吗?” 声音悦耳极了,也十分熟悉,李果连忙站起,跑出去,手里还拿着一个空木匣。赶至跟前,对上那人的眉眼,李果笑得灿烂:“启谟!”他一时太激动,险些扑上去。 夕阳斜照在铺中,金黄一片,赵启谟紫袍白衫、玉饰金囊,又洒上一身金光,恍若庙宇里画的神灵般,俊美飘逸,端靖站在铺堂。 看到李果出来,启谟颔首微笑,他轻语:“有劳李工,帮我挑颗圆润无瑕的五分珠,要廉州珠。” 李果没留意铺中的人要么诧异,要么复杂的表情,尤其赵首脸上的表情更是百变。 珍珠,五分以上的,便是宝珠,何况要圆润无瑕的廉州珠,得一颗足以做家藏,传递后代。 来沧海珠买珠之人,非富即贵,比赵启谟更尊贵的也有,只是这人一铺就指名点姓要李果,让李掌柜也颇为吃惊。 再看李果与他交谈的神情,含笑亲昵,分明是旧相识。 54.54.不详预兆 廉州珍珠属于海珠,圆润,光彩夺目,品质远胜于它地产的珍珠,物美价高。 沧海珠珠铺主营的便是岭外的廉州珍珠,在运输上, 有地理、水利之便, 何况廉州珠名誉天下, 购珠者趋之如骛。 赵启谟要一颗圆润无瑕的五分珠,李掌柜拿钥匙给李果,李果搬梯子,爬上最高处的柜子, 从甲柜中, 取出两盒五分珠。 木盒用的是香木,雕工精湛, 所谓买椟还珠, 大概如此吧。 李果将木盒递给赵启谟,笑语:“启谟, 这两颗五分珠,你先看看。”在赵启谟面前, 李果并不做介绍,他觉得赵启谟对珍珠的鉴定,恐怕比他还精通。赵启谟接过,他拿起其中一个木盒端详,一起一放,他打开木盒,看到盒中的珍珠。 珍珠怕汗液,容易遭受侵蚀,赵启谟隔着丝帛将盒中的珍珠取出,放在手心端详,此颗珍珠个大,圆润、晶莹璀灿,唯一不足的是有一处绿豆大小的黄斑,算不得无瑕。 赵启谟又打开第二盒珍珠,这颗五分珠无瑕圆滑,美中不足的是色泽不够明丽。 “还有其他的五分珠吗?” 赵启谟将珍珠放回盒中,含笑看着李果。 “隔些日子,还有一批廉州珍珠要来,启谟,你几时要回京?” 李果看着赵启谟,闻着他身上的气息,眼里不觉带着几丝迷恋。 “要是一月内能到,我人还在广州。” 赵启谟笑意不改,他很有购买的诚意。 “约莫二旬能到,敢问舍人居于何处?到时让李果亲自送去,给舍人过目。” 李掌柜看赵启谟看珠的时候,沉寂不语,便知道这两颗珍珠还入不了他的眼。 “城东赵签判宅,李果知晓。” 赵启谟恭谨回答。 “掌柜,我去过。” 李果点头。 “好。” 李掌柜略为吃惊,竟是位大官的家眷。 “需是无瑕圆润的五分珠,以嫩粉色为佳。还劳掌柜另做个珠盒,勿用沉香,以琼州黎洞出的花黎木即可。” 赵启谟一眼就瞧出珠盒的材质是沉香,珍珠配香木盒寻常可见,然而启谟在京城有位精通奇珍异玩的朋友,曾告诉启谟,珍珠其实也畏香,常年置于香木中,容易变黄。 “花黎木珠盒也有,李果,你去取一个过来。” 李掌柜惊诧香木众多,这位少年是如何只看不闻,便知道是沉香。 李果取来花梨木珠盒,赵启谟看后觉得可以,也不再耽误,此时日薄西山,赵启谟辞行,走前还跟李掌柜讨要李果:“还有一事,我不识去海港的路,想跟掌柜借下李果。”赵启谟看向李果,李果猛点头。“舍人客气,这是小事,李果,你去吧。”李掌柜早看出来,这位世家子与李果关系亲切,虽然他十分惊诧,李果是如何结识这么位贵人。 李果跟着赵启谟走出珠铺,和珠铺拉开一段距离,李果才雀跃问着:“启谟,你怎么突然过来,也不先告知我。”赵启谟笑语:“路过珠铺,想起太母大寿将至,要买颗珍珠贺寿。”也是想顺道到珠铺看看李果。 “启谟,温润无瑕,还要色泽好的廉州五分珠,单是一颗,就可以在朝天街盘家大铺子了。” 李果知道极品五分珠的价格,而在这五分珠之上,还有六分珠,七分珠。六七分珠这样的大品,就是在沧海珠铺里也看不到,绝不轻易示人,其中圆润无瑕的极品堪称天价,只供应给宫里或者由达官显贵暗自购去。 “这是家夫人的意思,她知我在广州,书信让我买颗廉珠带回京,也省去托人购买,押运的费用。” 赵启谟身上可没有带这么多钱,何况他还未成家立业,贺寿无需上这么贵重的物品。 “启谟,那你要去海港做什么?” 两人已经快走到朝天门,出了朝天门便是海港。 “随口说说,并无要事,今日在城东无趣,才出来走走。” 显然赵启谟是为了带出李果,才跟李掌柜说他要去海港。 “然而,我确实不识海港的路。” 赵启谟不会承认他花了点小心思,为将李果带出珠铺。 李果心里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点破,毕竟赵启谟向来一本正经。 “启谟,每每到这里来,便想起小时候的事。” 李果领着启谟走向城门,城门外是接天的风帆,人头拥簇,热闹不亚于朝天街。 “在刺桐海港,每每黄昏,都能看见你骑着马,放学归来。” 这样的情景李果记得很清晰,那时赵启谟的身后会跟群仆人,除去仆人外,还有小孙、柳经,以及讨厌的王鲸。 赵启谟眺望海面,晚霞绚丽多姿,他心绪飘远。李果形容的这个场景,他也记得,那时李果瘦小,穿得邋遢,每次见到自己都会追在马后高兴喊着:“启谟。” 启谟,启谟,启谟...... 赵启谟常常当没听到,不理会他。 “启谟,你在看什么?”李果凑到赵启谟身边,他亲切问着。李果挨得很近,赵启谟回头,正对上李果眉语目笑的脸,海港的最后一缕残霞,将李果的脸庞映成暖橘色,海风吹乱他鬓旁的几丝发,渐渐,赵启谟眼底沉淀一抹深意,他并不言语。 “启谟,你看,那是孙家的船。” 李果没发觉赵启谟的不对劲,他兴致勃勃,指着远处重叠的风帆和桅杆,他辨认出孙家船的旗帜。 赵启谟顺着李果所指望去,他视力不及李果,仔细寻觅,才辨认出众多停泊的海船中,确实有艘孙家船。 “看到了。” 赵启谟颔首,赵启谟知道孙家的海船都是由仆人在管理,船上没有小孙。 航海极其危险,风暴,迷航,甚至船员暴动,系性命于鲸波,孙家人一向不愿亲身随船出航。 突然,李果嘴角的笑意凝固,他缩回手,手指捂在唇上,那是一个惊慌的神情。 就在孙家船不远处,停泊着一艘三桅巨船,从船型看,这是艘福船,巨船主桅上霸气张扬着一面旗帜,上书三个大字“王承信”。 “启谟,天黑了,我们回去吧。” 李果拉走赵启谟,他不想再待在海港,他内心慌乱无措,又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深秋,天黑得快,四周黯淡,赵启谟并没发觉李果的异常。再加上赵启谟的视力不佳,远物看起来模糊不清——近视眼,他没有发现王家的船。 这晚,李果翻来覆去没睡下去,他一直在想着那面“王承信”的旗帜,那是王家海船的旗帜,自从王鲸爹有了个承信郎的低微官职,他家海船便都大书特书王承信。商人,能得个一官半职,那是无上的荣耀,足以压倒众商。 十有十是王鲸家的海船,不会有其他巧合。 王家的船,以往不来广州,他家做瓷器、香药贸易,跑远航,去海外,也由此累积了巨额财富。 自从王鲸的二叔王晁因为风痹卧病,王鲸又吃不得苦,不肯跟船,王家海船由仆人在管理,这是李果离开刺桐时的情景。 然而,即使在广州遇到王鲸家的仆人,也是不妙。 离开刺桐时,一股脑只想出口气,却还是太冲动,得罪王鲸是很麻烦的事。 可是,即使李果在刺桐三年间,忍气吞声,王鲸也没少找过他麻烦,这人,从小到大,就一直阴魂不散。 清早,李果打着哈欠到珠铺,李掌柜看他无精打采,问他昨晚上哪去了?李果垂着头回:“昨晚想事情,睡得晚。”李掌柜误以为李果是在反省狎妓的事,也不打算再责备他。 李掌柜继续记账,突然又像似想起什么,抬头问着: “昨日可有送那位世家子去海港?” “回掌柜,有的。” 李果用力点头。 “那好,你小子行啊,什么时候认识这么位贵人?我看穿着打扮,是位京城人。” 李掌柜笑得满脸皱纹。 “他是京城人氏,父亲兄长都是大官,我和他幼时就他认识。” 李果傻笑着,说起有赵启谟这么位朋友,他非常自豪。 “呵呵,你李果好大能耐,他住在京城,你幼时还能认识他?我怎么记得你是刺桐人。” 赵首冷嘲热讽,在他看来,李果肯定是又发挥他那阿谀奉承的本事,千辛万苦才得以结识这位粉头粉脸的世家子。 “启谟小时候住在刺桐,赵公到福建当茶盐提举,启谟是赵公二儿子,跟随过来,他们家就在我家隔壁。” 李果不理会赵首的嘲讽,他又没撒谎,每一句都是实话。 “竟是有这样的机缘。” 陶一舟颇为感慨。 “一舟,你别听他胡扯,他一个小小渔户,能和茶盐提举住在隔壁,还和提举儿子成为友人?” 赵首阅历丰富,以他常识,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你上次跟我告假,说要去见一位故人,便是他吗?” 李掌柜不理会赵首的质疑,他亲眼见到那位贵家少年和李果关系亲密,他在最繁华的港口,待了大半辈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听过看过。 “是的。” 李果点头,他很高兴掌柜相信他没撒谎,昨天才因为去妓馆的事,让掌柜失望,今日要是又被怀疑说的不实,那他李果在掌柜眼中就是个极其不可靠的人。 “我都说了,就是他,果子和他可好啦。” 阿棋激动跑到铺堂来,他本来在库房,大概听到大家议论的声音。 “前段时间,熙乐楼不是卖新酒嘛,我和果子去看馆妓卖酒,咳咳,果子就说在雅间里看到那位小官人......” 阿棋话还没说完,李果和李掌柜一并狠瞪,阿棋立即闭嘴。 “还不去干活。” 李掌柜话语一落,阿棋讪讪走开。 这一日除去清早,风平浪静,众人如常。午后,李掌柜说留承务女儿的珍珠项链已做好,让李果随他送去。 李掌柜解下一串钥匙,吩咐陶一舟看好铺子,便带着李果,捧着装珍珠项链的木盒离去。 留承务居住在驿街街尾,前后挨着海商购买货物的市头,以及番商居住的番坊。李掌柜领着李果穿过人潮,路过一处充满异域风情的馆舍。李果好奇多看两眼,发现馆舍不时有人进出,大多是番人,有的高鼻深目,有的矮小肤黑。 李果不敢耽误,收回目光,又紧紧跟随李掌柜。 李掌柜站在一条深巷入口,回头对李果说:“李果,下次记住,就是从这里进去。” 四周嘈杂,李掌柜自己又有些耳背,他说话声音很响。 人群里有人听到“李果”二字,警觉抬起头,拉长脖子朝身旁探看。 55.55.失踪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李果从杂物间里蹿出来, 大声叫嚷。 “快追上!给我打死他!” 王鲸气急败坏,吆喝仆人追赶。 李果拼命在前方奔跑, 他冲出家门,在衙外街拼命逃窜, 屁股后面追着一群王鲸的仆人。 就是那肥胖的王鲸,也远远跟随,气喘吁吁, 追在后头。 虽然天色已黑, 衙外街的人还不少,众人驻足观看, 目瞪口呆。 李果在衙外街如鱼得水, 在小巷子乱窜, 翻墙穿屋, 惹得鸡飞狗跳。李果仿佛条泥鳅般滑溜跃过木桥, 蹿进混乱且拥挤不堪的合桥区。 “逮住他!逮住他!” 王鲸蹲身喘气,上气不接下气, 止步于木桥。仆人提灯追上,李果在前方腾跃障碍物,俨然是只猴子。 趁着夜色,李果藏匿于合桥人家的院落里。 四周犬吠声起,王家仆人们到处搜索,终究是无可奈何。 返回木桥,王鲸气得大骂饭桶。 此时四周早聚集众多居民,纷纷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即使蛮横如王鲸,也觉得难堪,领着仆人匆匆离去。 半途想拐回李果家,却见李果家门口也聚集着十来为邻居,他们围簇在果娘身边,人声嘈杂。 城东的孩子,很少会到衙外街来,何况是去合桥区,这番追赶,引起不小动静。 王鲸懊恼离去,想着李果终日在海港,想逮他还不容易,逮到就打折腿,看他怎么跑。 李果藏在合桥民房里,趴在别人家床下。 这户人家,正好院门开着,李果摸黑进去,就往人家木床下躲匿。听到外头没声响了,他才又爬出来。回家自然是不敢的,他晃过木桥,攀爬桓墙,沿着桓墙,回到自家屋顶。 家门口邻居们聚在一起,喋喋不休的说着,有数落李果的,也有谴责王家蛮横的。果娘大概已经抱着果妹回屋哄,没听到她的声音。 李果想,自家闯祸了。 回去还不被娘给打死。 “果贼儿。” 一个不大的声音响起,李果抬头看,是赵启谟在喊他。 赵启谟打开西厢的窗户,他朝李果招手。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喧哗?” 李果三五下,蹦跳到赵启谟面前,赵启谟关心的询问。 “死鲸鱼带人要抓我,我躲过了。” 李果揽抱双臂,他穿得单薄,桓墙上风大。 “你先别回去,就怕王鲸不罢休,又折回来。” 赵启谟叮嘱李果,又回头使唤清风,让他取件外衣。 清风不情不愿,将自家公子的外衣塞到李果怀里。 “启谟你真好。” 李果搂抱衣服,十分感激。深秋,在屋顶躲避,非得冻僵不可。 “无需多言,你到那避风的地方躲起来。” 赵启谟说完,便将窗户关上。 倒不是他不帮李果,让李果到他寝室里躲避,而是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宅子里耳目众多,仆人如云。 即使赵启谟再小心谨慎,李果翻墙,攀爬西厢窗户的身影,还是被院子里的仆人瞅见,那仆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朴。 赵启谟下楼和家人一起用餐,赵家的饮食习惯,仍是汴京的口味,来闽地一年,这边的习俗习惯,他们并没有随着更改。 但凡闽地的物品,赵夫人都觉得鄙陋,样样以汴京的为美。 饭饱,赵启谟揣走两个羊肉包子,说是夜读饿了好食用。 赵夫人笑说:“那可就凉了,夜里若是肚饿,让清风去厨房嘱咐。” “无碍,再拿下来热一热。” 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递给清风,匆促起身。 看着儿子匆匆离去,赵提举喝着小酒,若有所思,他身后站着赵朴。 登上二楼,赵启谟查看四下无人,让清风将寝室门关上,守在门口。赵启谟自己打开窗户,低声叫唤李果。 李果机警,很快出现,他那不大的身影跃上桓墙,攀爬屋檐,迅速出现在窗户外。 “拿去吃。” 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塞李果怀里。 “起蟆,这包纸好好次的。” 包子还是温热的,李果揣着一个,叼着一个。 “嗯,去吧。” 赵启谟不敢多说话,挥手示意李果离去,并迅速关窗、 李果的身影,再次从桓墙晃过,他光顾咬食包子,丝毫没觉察,就在梨树枝叶里,隐藏着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发觉。 赵朴爬下梨树,梨树下是赵提举。 “这孩子身手了得啊。” 赵提举站在院子里,虽然没赵朴看得清楚,可也能看到李果一来一往跳跃,攀爬的样子。 “只是这逾墙之事,再不可有。” 赵提举摇了摇头。 李果在屋顶吹凉风,等到深夜,邻居们散去,王鲸和他的仆人们也没见折回。冻得快僵直的李果这才滑下桓墙,翻进自家厨房,走入厅室,惊诧发现娘正坐在厅中等他,手里还捏着枝柳条。 从小到大,李果没少被邻居领着娃过来投诉,李果也没少挨打。但是这孩子,淘气胆大,难以管教。 “这谁的衣服。” 果娘说时一柳条抽过,李果跳脚,躲避。 “启谟的。” 李果急忙将外衣脱下,露出一身单薄的秋装。 “娘说过多少遍,不许翻墙,大人的话总是不听!” 啪啪啪啪,柳条像雨点般打在李果身上,李果被打得缩在椅子后头。 “娘,别打别打。” 李果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虽然调皮,却是极怕疼,平素也畏惧娘亲的责打。 “就是不提翻墙,你今日将人推海里,要是弄出人命?你拿什么抵!” 啪啪啪啪,柳条掠打,有几下椅子帮着遮挡,又几下落在李果身上,李果哎呀惨叫,被打得抱头鼠窜。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李果疼得痛哭,用手臂抵挡,他虽然觉得委屈,但果娘打他,他也不敢逃走。 柳条这种东西,就图个皮肉疼痛,不伤筋骨,被抽一下,要疼得跳脚。 “你明日就去长宜街帮人端茶送水,娘嘱咐阿黄,让他带你过去。” 阿黄,是隔壁邻居,比李果大两岁,在长宜街留家酒馆帮忙。 果娘丢掉柳枝,用力揉着额头穴位。她终日忙碌,辛苦劳作想拉扯大李果,然而这孩子总是惹是生非。 城东王家可不是衙外街这些邻居,不是平头百姓,而这个王鲸,又是个小霸王。平日不去招惹,就也罢了,竟然将人推海里,还割伤他的脸颊。 李果缩在角落里,卷起衣袖,裤筒,查看伤痕,抽抽搭搭。他虽然是穷人家孩子,可果娘也宠着他,没这么凶狠打过。 “我不要去,呜呜。” 抹着眼泪,十分委屈。 “你爹十一岁的时候,就跟鱼贩去贩鱼挣钱,你也大了,不能再这么不懂事,还到处惹事。” 果娘听到屋内果妹的哭声,无奈叹气。 “听娘的话,往后别再去海港。” 今日王鲸那帮仆人,一幅要打要杀的模样,也委实吓人。 “也不许去翻墙爬人家屋檐。” 果娘拿起椅子上搁放的一件精美外套,细致将它折叠。 屋内,果妹哭着爬下床,走到厅里,张臂喊着:“娘。” 果娘过去抱她,揽在怀里安慰。 “家里还指望着你长大出息,让娘有个盼头。” 果娘说着,扯袖抹泪。 这类摊子,李果从来消费不起,他渴了喝井水。夏日,井水也很冰凉,消暑。 然而这摊饮子铺生意实在好得咋舌,李果连续数日站在人家竹伞下围观,还曾过去问人家要不要伙计。 自然是不要的,每家饮子的制作方法都不大同,自然不肯外传。 如果实在再找不着活干,李果只能去他大伯李大昆的酒楼帮忙,这是令人沮丧的事。 饮子不知道如何制作,然而夏日卖卖西瓜倒是不难,只是所挣微薄。 胡乱想这些事,李果往城东大门走去,出城门前往海港。 果娘在孙家仓库一侧的厨房里烧饭,给搬运货物的脚力准备吃食。 这些在海港干活的脚力,年轻力壮,轻易能扛起一□□袋的货物。 李果进厨房,看到果妹在摘菜叶子,凑过去帮忙。果娘在灶前烧水,见李果过来,也只是瞥上一眼,又安心去忙碌。 这孩子懂事勤快,果娘还放心。 “我跟柳账房问有没有活儿给你做,柳账房说要识字的。” 果娘往灶里加柴,话语平缓。 “娘是没能力供你读书,要不你聪明着呢,怎么会比别人的孩子差。” 李果闷声听着,将摘下的蔬菜叶子抱到篮筐里。 在城东,李果问过很多铺子,不管是卖陶瓷卖真珠(珍珠)卖茶叶卖丝绸香药的,都要识字的伙计。 身为白丁,也只能干跑堂,脚夫,仆役,水手,窑工这类活吧。 “娘,我想去跟阿聪挖牡蛎,一日钱不少呢。” 李果不是第一次提这件事。 “那不行,多遭罪啊,割得手脚都是血,天不亮就要开始忙活,到日头下山才能歇口气,吃得也不好,海风又大。” 果娘觉得日子勉勉强强还过得下去,她是渔女,自然知道靠海吃饭的艰难,她不舍得儿子这么小,就去吃这样的苦。 听到娘再次不同意,李果没再说什么,确实是份苦差事。 傍晚,李果带果妹回家,烧水打算煮粥,发现米缸见底。 李果从床下取出钱罐,点上四五十文钱,打算去米店买米。 “果妹,你看好灶火,哥哥去去就来。” 灶上的锅,在烧水,就等下锅的米。 “嗯,好。” 果妹乖巧蹲在灶前,看着柴火。 李家的柴火,不是木材,都是城外捡来枯枝树叶,要烧热一锅水可不容易。 李果匆匆出门,赶往米店。李家好米吃不上,最便宜的大米买下一升,没剩一个子儿回来。 56.56.寻觅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这三样植物,城外都有野生,何必花钱买。穷人根本不这么过日子嘛。 在城郊采集这三样物品, 顺道在河边折下一枝柳条, 李果返回。 翠绿修长的柳条、蒲叶, 金黄的葵花, 娇嫩的艾叶草, 用绳子捆系在一起,插在门上。 果家的葵花,比邻里购买的葵花还大, 还灿烂。 此时果娘已起床,在厨房忙碌,将泡上一夜的糯米搅拌, 加入芋头、豆子。果妹在旁帮忙,摆弄粽叶。这是要包粽子。 李果挽袖, 过去拾粽叶, 将两片粽叶叠放, 用手圈起,呈漏斗形。果妹用心看着,纠正自己的动作,她手很小,双手将粽叶笼成斗状,紧张捂着,怕粽叶弹开。果娘笑着往“斗”里倒入食材,手把手教果妹,如何扎粽子。 相对于果妹的笨拙,李果很快扎起五六个粽子,形状好看,大小雷同。 对果家而言,食物都很珍贵,而端午的粽子,更是难得的食物。糯米可比寻常的米要贵,煮粽子也耗柴草,平日可吃不上粽子。 粽子扎好,入锅,往灶里加把柴草,果娘出厨房,灶火由李果照看。 李果蹲在灶前,拿火夹耙灶内的柴草,让它们聚集在一起,充分燃烧。 煮熟一锅粽子,需要花费不短的时间,李果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想着这天学子们不必上学,启谟在家。 端午,启谟有三天假。 他起得晚,李果在煮粽子,赵启谟才从床上爬起,由侍女服侍他穿衣,梳发,刷牙洗脸。 富人家,所用的牙刷极其精致,刷毛柔软,还有专门的药水漱口。 赵启谟的牙齿整齐,洁白。 果家也刷牙,用的是最便宜的马尾牙刷,早晚也刷一刷,有时也用茶水漱口。 没有赵家讲究,身为贫民,可算竭尽所能维持整洁。 但凡节日,赵启谟的衣物,都特别奢华好看,赵夫人在这方面很用心。她平日在家无所事事,爱好便是给家里添置物品,器物也好,衣物也罢,都要最好。 侍女递来的,是件绛袍,纹样繁复精美,袍上还有革带和一条五彩的带状物,长带两头缀着好看的流苏。 赵启谟熟悉这东西,这是五色长命缕,每年端午他都会有一条,系绑在手臂上。 赵家的五色长命缕,特别讲究,用金银丝和其它彩条编织在一起,而且每年都会更换。 赵启谟穿好衣物,侍女在他手臂上系结长命缕,这物品如名,用于祈福免灾,平安健康,保长命。 穿戴整理,在镜中端详自己,端端正正,整整齐齐,这才下楼去。 果家粽子煮熟,李果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夹起一个,剥开粽叶,将粽子放入果妹捧的一只大碗里,果妹笑得眉眼弯弯。 果娘在堂上编织五彩丝,她在路边小摊买的丝线,自己编,不用花费什么钱。 编制好一条小的,拿起看看长度,觉得合适。 “果妹,娘给你系长命绳。” 果妹在厨房听到喊声,捧着碗出去,她单手揽着碗,伸出一只白皙细细的右手臂。 果娘将长命绳绑在果妹手臂上,果妹拿起一看,觉得很漂亮,开心跑开了。 “果子,你手上系的那条红绳拿来给娘。” 果娘又去喊李果,李果过来,将手腕上的红绳取下。 这条红绳陪伴李果多时,颜色已有些褪色。红绳平淡无奇,上面拴着一个小小的花钱。 花钱正面刻有人物花卉,反面则是咒语。这是枚压胜用的花钱,用于庇护佩戴的人。 李果幼年时就戴着,一直戴到现在。 每年端午,果娘也不过是给它换条绳子。 花钱拴在五彩绳上,又再次系上李果手腕。 贫家的长命绳,没有富贵家的讲究,但祈福消灾的心愿,不减分毫。 端午这天,城郊有赛龙舟活动,城里人,特别喜欢去观看。犹如乡下人到上元夜,一窝蜂到城里看灯那般。 午时,李果正打算出门去找启谟,问他是否要去看龙舟。刚迈出门,正见阿七提着粽子朝自家走来。 自从李果在包子铺打工,便很少去陶瓷铺里转悠,和阿七也只是偶尔在城东逢面,打个招呼。 “果子,我一位顾客今日赠我许多大肉粽,我孤家寡人也吃不完,拿几个给你。” 阿七以往来过李果家串门,认识路。 李果将人往屋内带,喊果娘说阿七来了。 果娘出来,让李果好好招待,自己去厨房里烧水煮茶。 李果朋友不多,而阿七是李果一位益友,教会李果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茶煮好,倒上一碗给阿七,阿七不嫌弃粗茶,咕噜咕噜喝下。 果妹在阿七身边转悠,她认识阿七,还吃过几次阿七买的零嘴。 阿七很喜欢果妹,将果妹抱在膝上,果妹抬起手臂,给阿七看她手腕上的五彩绳。 “这孩子也是古怪,老是缠着你。” 果娘看着很纳闷。 “果妹,你哥要和阿七谈事呢,别捣乱。” “没事,她很乖。” 阿七拍拍果妹的头。 果妹正在翻阿七肩上的撘护,很好奇里边装着什么。 “这孩子没大没小。” 果娘将果妹抱起,哄着她离开。 堂上留下李果和阿七,两人闲谈,李果问阿七是不是发财了。阿七说听谁胡说。李果说我听人说你要买房子,还有个商人想将他女儿嫁你。阿七说衙外街这些闲人,老是传谣,我没立业前,不会买房也不会娶妻。 “七哥,还等你在落玑街开家大店,我好去当伙计呢。” 李果托腮,想着到那时候,阿七不知道有多风光,自己也沾点光。 “你这样就想当陶瓷店伙计,番语会说吗?契约会写吗?” 阿七笑着。 “可以学呀,启谟也说我学东西很快。” 李果对于自己学会书写,心里很得意。 “他是提举官人的儿子,你不能直呼名字。” 阿七纠正李果叫法。 “不就是启谟,那怎么叫?我这么叫他好多年啦。” “他若不介意,你直呼名字也无妨。” 阿七想着,也是咄咄怪事,两个孩子,身份天壤之别,却似乎特别要好。可惜这人是宦游闽地的官人家子,他爹三年期满,就得跟着卸任离去。 再亲昵交好,也抵不过漫长的距离,悬殊的身份。 端午,老赵一早带着家人搭乘市舶司杨提举的官船,前去乡下观看赛龙舟,与民同乐。 众人在船上,喝酒闲聊,远远看着划桨的乡民们号子声响彻,锣鼓震天。 一艘青鳞赤首、挂满彩色蛟螭幡的龙舟,被抬入水,这艘不只船身色彩特别浓烈鲜艳,船上的桨手连并鼓手头上皆戴着草编的蛇形物。刘通判激动说:“这艘最快,往年也是它夺魁首。” “为何头上戴着草龙?”启谟询问。 “是蛇,百越崇蛇,大抵是百越遗俗。” 刘通判是个万事通。闽地在古时,是处荒蛮之地,而后才得中原文化教化,此地如此兴盛繁荣,也不过是三四百年来的事。 “明年,可再看不到这般热闹的景象了。” 刘通判抿酒,他三年期满,也不知道会调任何处。 “哎呀,高升还不好?往后也可以来闽地寻我,一起喝茶吃酒。” 杨提举挥挥手,仿佛要扫去看不见的阴霾,他往刘通判空无的酒盏中倒酒,杨提举洒脱,豪迈,不以为然。 “还带你看龙舟。” 见刘通判仍是愁眉不展,杨提举调侃着。 老赵安然喝酒,兴致勃勃看着江面激烈的赛事。他秋时卸任,离开闽地,返回京城,是桩喜事,赵夫人喜欢京城,启谟也该回京城读书。对于自己的仕途,老赵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一心为国为民,也没有谋求高官厚禄、飞黄腾达的念头。 赵启谟手指碰触案上的一只空酒盏,他把玩这精巧质地如玉的奢侈品。 “小公子也想吃口酒吗?” 杨提举问时,已往酒盏中倒酒。 “他尚小,可不许饮烧酒。” 老赵出声制止。 “老赵,不是我说你,怎得如此迂腐,吃口酒又不犯法,小赵,别怕,吃吃。” 杨提举放浪不羁的一个人,做事往往不按常理,把那盏酒推到赵启谟跟前。 “喝一盏无碍,我十岁时便偷家父酒喝啰。” 刘通判也觉得老赵管得严。 “一盏,不可多。” 老赵松口,虽然他对于启谟这孩子突然起喝酒的念头,感到不解。 “就一盏。” 赵启谟食指和无名指夹起酒盏,缓缓举起,薄薄冰冷的盏沿贴上双唇,齐唇,小口抿入。动作自然而优雅。 这位小公子外着绛袍,内着白袍,红白相间的领口,衬托出极好的气质,古人所谓的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也不过如此。左臂上缠的五彩缕,和乌黑的发丝在风中舞动,有着别样的风情,仿佛从神仙画中走下的人物。 杨提举心里十分喜爱,仍在懊恼着何以他竟没有一个女儿。 “好喝吗?” 刘通判好奇瞪着眼睛。 赵启谟刚要开口便一阵咳嗽,认真说着:“入口喉咙有炙热感,渐渐又觉辛辣。” “那便对了,一会还会血气流通,满脸通红,身心舒畅。” 杨提举轻抚赵启谟的背,哈哈笑着。 老赵觉得交友不慎,然而已太迟。 在县学里,学子们说话读书,都用官话,学会官话是他们进入仕途的必须。就是清风,说得也是官话,他也是京城人氏。姑母服侍赵夫人多年,跟随着到闽地来,他也得以成为赵家二公子的书童。 官话自然比土语受用许多,然而也有热枕于学会当地土语的,那便是前来此地做官的官员。 本身说得一口字正腔圆官话的赵启谟,对土语的兴趣浓烈,学得很快,他兴许也有些语言天赋。 赵启谟的土语,学自同窗,赵宅里的仆人,还有李果。 57.57.追踪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果娘带回的剩菜,往往是鱼头鱼尾——肉少, 都是骨头和刺, 果家很久没有吃过一条完整的鱼。 李果刚挨近鱼贩,就感受到身旁一道炙热的目光射在他身上。 这目光的源头, 正是屠户吴臭头。 无论春夏秋冬, 吴臭头都罩着一条皮制的围裳, 那件围裳臭味浓重, 日复一日沾上血迹肉渣骨渣, 从来不洗。 不只围裳,他身上的衣服污浊, 指甲缝里总有着厚厚污垢。 李果基本和这卖肉的屠户没有交集,李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猪肉。 吴臭头不只用火热眼神盯着李果, 嘴角还裂开,露出一口黄牙, 那是一个难看的笑。 李果汗毛竖起,赶紧让鱼贩包起杂鱼, 付钱。 “果贼儿。” 不想还是被喊住,李果回头,警惕地看着吴屠户。 “有事吗?” 李果可没钱买猪肉,喊他也白搭。 得到回复,吴屠户连忙将卖剩的两个猪骨塞给李果,嘴里说着:“你拿回去,让你娘熬汤给你喝,大补!” 李果呆滞,一时没了反应。 他和这屠户非亲非故,怎么就突然来献殷勤。 “不用不用。” 李果回过神来,急忙将猪骨往外推。虽说是骨头,还带着点筋,沾点肉,油腻湿润。 “拿走拿走,不收你钱,送你。” “我说你这孩子,跟我计较什么,我卖猪肉的还能缺这两根猪骨。” 吴屠户体型魁梧,对李果又是拍肩又是推搡,李果挨受不住,感觉骨架要散,再兼之还得去包子铺干活,李果没空和吴屠户纠缠,只得把两根猪骨拿回家。 有这么一遭,就有第二遭。 几天后,李果拿碗去买豆腐,根本没路过吴屠户的肉摊,吴屠户老远就喊住李果,李果想吃他两根猪骨,吃人嘴软,不能不理不睬,回话说:“买豆腐。”趁机跑去豆腐摊,远离吴屠户。 豆腐刚放入碗,回头见吴屠户正朝自己走来,手里还提着一条肥猪肠。 “不用不用。” 李果拔腿就跑。 之前是不知道缘由,后来听包子铺的人说——和吴屠户有业务往来,吴屠户上个月死了老婆。 李二昆失踪至今四年,海船失事失踪,不同于陆上的,那十有十成是死了,人在陆地能活,在大海里可不能活。 只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始终没见过尸体,便无法相信人已经死了。这个无法相信之人就是果娘。 除去果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李二昆早死得不能再死。 所以也有来劝嫁的,也有来说婚姻的,这些年就没间断过。 夜里,李果从赵宅返回,见黄婶和果娘在房里,掩着门。两个女人轻声细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人穷,不只亲戚不待见,街坊邻居躲得远远。这帮邻里,和果娘亲近的只有黄婶。 黄婶偶尔会来窜门,但今日的情景就不像是来唠嗑的。 “果子也大了.......” “他就两个女儿,以后家......” 李果贴在门上偷听,勉强能听到几句黄婶的话。 果娘许久都没应一声,黄婶更像在自言自语。 “阿匀,你好好想想啊。” 果娘显然没表态,黄婶无奈,开门要离去。 李果急忙闪开,假装刚好出现在门外,怕被果娘发现他偷听。 李果恶狠狠的目光,目送黄婶背影离去。回头,对上娘亲温和的眼睛,李果顿时老实,低着头不敢造次。 生着闷气,李果回到杂物间——曾经的杂物间,现在已经是李果一个人的房间。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李果并不阻拦果娘改嫁,何况那人是个屠户,有猪肉吃。如果后爹不要他和果妹这两个拖油瓶,他可以带果妹一起生活,养大果妹。 然而那屠户实在太邋遢,而且娘似乎也没有改嫁的意思。 李果想着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生气呢? 是因为穷,一直都这么穷。因为穷,所以觉得如果娘嫁个屠户,那么就能吃上猪肉。可李果不想让娘因为这个缘由而嫁。哪怕他一直想让娘和果妹顿顿能吃上大肉,能穿上漂亮的衣服,过上好生活。 虽然果娘没有答复,不过吴屠户的热情并没消散。 几天后,李果夜里从包子铺回家,走至家门口,发现吴屠户居然在他家门外徘徊,手里还提着块肥猪肉。李果走过去,大声问:“你在我家门外走来走去,做什么?” 果娘在厨房,听到李果的声音出来,见是吴屠户,十分懊恼,将厨房门一把关上。 “我我......” 吴屠户涨红脸,支支吾吾。 李果知道屠户是来送猪肉示好,李果故意用身子挡在家门口。 “果子,进来,把门拴上。” 果娘在屋内喊李果。 李果听话,入屋,关门前还朝吴屠户做了个挥拳动作,表情凶恶。 寡妇门前是非多,在衙外街居民的眼里,果娘就是个寡妇。 早有许多好事者在围观,偷偷抿嘴笑,说三道四。 吴屠户落荒而逃。 虽然果娘生活作风严谨,发生这么件事后,还是有好事者特意去取笑李果。李果想不明白,做娘的要改嫁,就是不守妇道,儿子也得一并被取笑是什么道理。 第二日去赵宅,李果趁赵启谟过来书童房间“视察”,逮住赵启谟问:嫁两个丈夫就是坏女人吗? “那要看是因何缘由再嫁了。” “何况女子受人支配,嫁与不嫁,往往不是她们自己能做主。” “至于贫弱无依的妇人,要求她们为守节而饿死,毫无人性。道德先生们是没挨过饿,饿几天就知道自己错了。” 赵启谟的话语,总是很有道理。至少在十二岁的李果看来,赵启谟无所不知,令人崇拜。。 约莫是遭受上次的打击,吴屠户打消念头,在菜市场见到李果,也只当没看到,尴尬啊。 自此,风平浪静,不觉过去两个月,听闻吴屠户续弦了。新娶的妻子来自乡下,头婚,长得也魁梧,和吴屠户很有夫妻相。 李果始终没问过娘,为什么一直没改嫁,不过他大概知道缘由。 娘要是狠心改嫁,他和果妹会流落街头。不只新爹不要他们,这李家祖宅恐怕也没得住。 当初那么艰难,一日一炊的日子,娘都没丢弃他和果妹。熬到现在,生活还是会渐渐好起来,等我长大后,一定会好起来。李果想。 “哈哈,我这人不讲究,来,我带你去洗个澡。” 袁六揽着李果出门,出馆往右拐,没两步,进入一家澡堂。 四合馆内的设施,比村野开的旅舍要好上许多,但在这繁华的城西却是掩藏在一片杂乱无章的矮房中,极不起眼的地方,连招牌都被雨打日晒得褪色模糊。这片被城西高楼、商肆遮挡的矮屋旧楼地带,被唤做三元后巷。三元后巷,是条不到五尺宽的巷子,住满络络不绝的四方客。 梳洗一番,一身干爽的李果,跟随袁六,出现三元后巷的一家酒肆。 酒肆里挤满人,天气炎热,空气中弥漫着酒味和臭汗味。 让李果想起,多年前,在酒馆跑堂的日子。 袁六倒是悠然,抹去额上的汗,排出钱,跟掌柜要酒要肉。 他和掌柜是相熟,两人用当地土语交谈着什么,袁六哈哈笑着。 李果愣愣接过酒菜,走出酒肆,袁六才说:“店家问你是不是我儿子,我老六哪生得出这么周正的孩子。” 袁六在老家有个儿子,比李果小两岁。 夜里,喝醉酒的袁六,打着响亮的呼噜,不时还会翻身、抓肚皮。李果躺在袁六旁边,睁着眼,看向门窗投射进来的月光,想着心事。 出来几天,他挂念家人,虽说在离开前,就和朋友有过一番商议,然而他是第一次离乡, 心里空空荡荡,忐忑不安。 李果离家隔日,瑾娘亲自到果家接走果妹,正巧阿七也在。 “瑾娘,你带她走,可得好好教导。” 阿七端坐在椅子上,身边跟随一位十一二岁的小厮。 “自是用心教,读书识字,珠算女红,一个也不落。” 瑾娘落坐,笑着将果妹揽到身边。 “都好,就怕长大后,跟你一样,这个不嫁那个也不嫁。” 阿七和瑾娘在城东相识,有着颇深的交情。 “阿七,这话你可说不得。” 瑾娘扇着炉子,正在煮茶,听到阿七的话,回上一句。 “说得好像你合桥阿七有妻室一般。” 瑾娘摇着折扇,调侃着。 一对剩女剩男,何必相互伤害。 “唉,你是不知道,多少女子想嫁我,妆奁几十万的都有。” 阿七提起这事,就有点委屈,他阿七岂是娶不上老婆的人。 “那何以竟不肯娶?” 十八岁的瑾娘,属于风评不好的女子。何况林家自从主母黄氏风痹卧床后,弟弟又小,瑾娘便也无心去谈婚论嫁。 “娶来当婆娘奴,我阿七可受不住。” 合桥阿七,心高气傲,岂能看人脸色生活。 “婚姻终归是大事,你们可得仔细想想。” 果娘倒上两碗茶,一人一碗递上。 这些年,果娘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一双终日干活的手,粗糙生茧,骨节突出。 瑾娘素来敬重她,只是点头喝茶,再不敢说什么。 果妹偎依在大姐姐身旁,闻着大姐姐身上的香味,好奇仰头,看着大姐姐喝茶时的优雅动作。 “这孩子啊,嘴馋,但肯干活,瑾娘可将些粗活差遣她,洒扫煮饭,她都会。” 58.58.一滴泪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再结合动作,大概能猜测到这位凶恶男孩在说什么。 “我就不下去。” 李果用当地语言回敬。 “臭贼,再不下来,我喊人把你拽下来!” 赵启谟听到对方张牙舞爪,说土话,他听不懂, 心里越发生气。本来他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天降奇祸, 被爹带来这种陌生地方, 还被一个小贼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不下去,你能怎么着我!” 看到对方气急败坏,李果骑在树杈上,拿颗梨子砸赵启谟。 黑漆中他也辨认不出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是什么来头, 他平素缺乏管教,胆大妄为。 李果从小在衙外街长大,门口就是通往衙坊的西灰门,进进出出的官员见过无数,李果习以为常,他不怕官。 往昔,提学大人在这静公宅里住的时候,每到梨子成熟,都会让仆人一筐筐往外送贫民。李果也进院子摘过几次,根本没人赶他。 赵启谟躲过飞来的梨子,气得卷袖子,攀爬树杆。两人在院子里弄出声响,早引来两位仆人。 两位仆人平日听赵启谟差遣,负责照顾这位贵家公子。他们护在树下,一脸惶恐,不时囔囔:“小官人,你小心些。” 见赵启谟往上攀爬,速度还挺快,李果傻眼,慌乱往后退,他又要护着篮中的果子,又要攀爬树木,一个不慎,身子突然往下坠,坠落间,他拽住一根树枝,咔嚓树枝折断,他连人带一篮梨子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十分疼,疼得李果哎呀哎呀直叫唤。 赵启谟挂在树上,看得十分开心,命令仆人拿绳子将李果捆在梨树上。 李果皮糙肉厚,抗打抗摔的一个野孩子,仆人绑他,他还竭力挣扎,无奈人小力微,被架到梨子树下,一条绳子捆得结实。 毕竟没遭过这等罪,辛苦采摘的果子还全都摔坏,李果越想越伤心,在树下抹泪哭泣——绳子拦腰缠绕好几圈,没绑双手。 “小官人,还是放了他吧。” 两位仆人看着不忍,偷梨子虽然不对,不过小偷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不放,不给教训,他下遭还敢来。” 赵启谟心意坚决,仆人也不好说什么。 “这么小就当贼,长大还不得杀头。” 赵启谟还记着这小贼在树上得意的样子,十分可恶。 既然逮到偷梨贼,也捆在树上,赵启谟唤着仆人一起离开,将李果晾在院子里。赵启谟的想法是,绑一绑,先吓唬吓唬,再叫仆人去松绑。 他也不敢将人绑起就丢院子不管,虽然是秋日,冻不死人,但天亮被老爹瞧见,自己要挨揍的。 院子漆黑无人,冷风吹拂李果的手脸,李果又冷又害怕,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哭的倒不是什么我已知道错,放走我吧,我再也不来偷东西了。他哭着喊娘,分外凄厉。 终于还是吵醒在北间休息的赵提举。赵提举边穿衣鞋边从屋内赶出来,找到哭声地点,惊恐看见院子梨树捆着一个小孩儿,急忙让侍从松绑。 “小孩,谁绑你在此?” 赵提举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李果听不懂,见有人来搭救他,哭得越发伤心。 “赵朴呢,喊他过来。” 赵提举声音刚落,一位粗人装束的男子走出,问:赵公有何差遣? “你帮我问问他。”赵朴是当地人,赵提举雇的马夫。 赵朴过去问李果,李果边哭边指着东厢房窗子。 此时赵启谟已经觉察不妙,在东厢房装睡,房间内灯被熄灭。 赵提举历来体恤下民,最见不得欺凌的事。 一刻钟后,李果已经在大厅里坐着,眼鼻因为哭泣发红,一手一块柿饼,用力咬食,不时还会允吸手指上的柿霜。 赵提举训着儿子赵启谟,说着:“杜甫允许邻居老妇人入院打枣的诗,你给我背来。” 赵启谟乖乖念着:“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念完又不服,怒瞪李果:“爹,可是他是个贼。” 李果挨上一个眼神杀,无所畏惧,继续咬柿饼。 赵提举叹息:“不为困穷宁有此,这话你可懂得。” 赵启谟无可奈何说:“懂得,老妇如果不是因为艰难窘迫,不会去打别人家的枣子。” 赵启谟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是不满的,嘀咕:“哼,穷就有理啦。” 赵提举拿起戒尺,作势要打:“让你在京城跟你娘住,养得这般傲慢冷漠。” 李果一口气吃下第六个柿饼,撑得实在不行,瞅着盘中还有三个,依依不舍,问赵朴:“我能走了吗?” 赵朴领着李果,打算带他出去。 经过院子,李果去捡篮子,顺便拾取地上的梨子,而后他爬上树,麻利的原路回去。看得赵朴目瞪口呆。 李果很后悔,没有顺便把盘中的三个柿饼揣着带走,以致几次在梦中梦到,流一枕的口水。 李果偷摘梨子,不只当口粮,还拿去卖。他将梨子洗得干干净净,用块布盖在篮子里,走街窜巷叫卖。 “一个两文钱,两个三文钱,又甜又大的梨子呦。” 靠着静公宅里的梨子,李果辛苦攒下二十多文钱。 而后被果妈从枕下摸走,拿去买粮。 总是攒不住钱,李果很伤心。 李果被绑梨树的两天后,赵提举让仆人打下满树的梨子,一筐筐抬出,分给衙外街的贫民——毕竟前屋主提学主人就是这么做的。李果家分到十五个梨子,李果自然又走街串巷,挽着竹篮叫卖。 午后,竹篮里还剩三个梨子,李果走过一家书坊,带着仆人,前来买书的赵启谟正好看到 赵启谟冷冷看着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三文卖出两个梨子,笑语盈盈,将铜板揣入腰间小布包内。 抓到李果时,正值夜晚,看得不仔细,今儿看来,李果分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只是长得矮小。已经深秋,他还穿条短袖背搭,没有鞋,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冷。赵启谟在京城出生,自小住在大官们聚集的坊区,他很少接触到贫民,李果这幅模样,赵启谟觉得更像乞儿。心里想,自己何必跟一个乞儿计较。 李果对于赵启谟将自己绑在梨树下这件事,李果心有恨意。他这人好记恨,谁欺凌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几天后,赵启谟正在夜读,被吱吱乱叫的声音烦得不行,让仆人帮他翻箱倒柜逮老鼠,最后在窗外发现一只尾巴被绳子拴在木窗的钱鼠(臭鼩),捕抓钱鼠时,它还放出个臭屁,臭味弥漫赵启谟寝室一晚。 这事就算了,不,这事怎么能算。 赵启谟连续数日想逮逾墙,攀登他木窗的李果,结果都没逮到。 黄昏,店铺即将打烊,伙计纷纷归家。李果和一位叫阿棋的年轻人被留下来分拣珍珠。一并被留下的,还有位老伙计,唤赵首。 赵首三十岁不到,为人傲慢,很是看不起新入行的小辈。也不只赵首,其他老伙计对生手都不友善。 李果在海月明一待三年,他并非生手,只是换家铺子,一切从头开始。 赵首不乐于教授,更没兴趣耽误时间,三两句打发,转身离去。 竹匾中的珍珠,都是瑕疵品,然而还要在其中分拣出好坏,稍微大些、瑕疵不明显,可留店售卖,余下的,便只能交付工坊,磨做珍珠粉。 阿棋是李掌柜的远戚,比李果大一岁,长得人模人样,奈何不机灵,又是托关系进来,店里的老伙计,很是瞧不起他。 “李果,这颗能留吗?”阿棋手心放着一颗瑕疵明显的大珍珠,李果瞅上一眼,说:“丢篮子里。” 阿棋脚旁有个篮子,存放要送去磨粉的残次品。 和阿棋搭配干活,李果起先是拒绝的,这人手脚慢,脑子也不灵活。 挑完珍珠,李果扭扭酸疼的手臂、脖颈,准备回住处。 “李果,一起去吃饭。” “好。” 李果想也没想,立即回道。 他早饥肠辘辘,随便什么都能吃得下。 两人走出朝天大街,阿棋仰头指着熙乐楼说:“日后我们兄弟俩要是发财了,就上去吃一顿。” “我听人说,用的酒具、餐具都是金银打造,上去一夜花费,可得多少钱?” “你我现在,就是拿出一年到头的工钱,也消费不起。”阿棋比李果来广州时间久,有些事也比李果懂得多。 李果抬头看向这栋富丽堂皇的酒楼,不免心生向往。 城东的食店非常多,阿棋带着李果进入一家卖肉食的食店。 从衣着打扮看,便知道阿棋家境不差,比李果好上许多。 沧海珠铺的伙计,十分讲究穿着,个个看着像牙侩,像商人。 李果最穷,穿得也最寒酸,如果不是陈其礼的推荐,显然,李果根本进不了这家珠铺。 填饱肚子,辞别阿棋,李果走过两条街,返回三元后巷,属于他的地方。 李果租住的房间很小,安张床,摆个衣柜,仅留行走的空隙。 梳洗一番,躺床睡觉。 李果趴在床上,借着月光,端详手中的金香囊。 因为经常摩挲,香囊垂挂的流苏略有些褪色。 这一年里,李果很少在梦中梦见赵启谟,甚至香囊,也不大拿出来把玩。 随着年纪的增长,李果不再将长大后,去京城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他一直这样穷困下去,即使能去京城,他也不好意思见启谟。 将香囊收起,锁入小箱中,再将小箱垫在脑后当枕头。 以李果的身份,他不能佩戴金香囊,也不敢佩戴,这物品太贵重,容易被人惦记上。 时光如梭,三年一眨眼过去,不知道在京城的赵启谟,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果贼儿? 李果心里没有多少悲伤,这些年,他已习惯生活中的磨难和不如意。 他心里不敢有太遥远的奢望,他只是脚踏实地,想多挣点钱,养家糊口,想摆脱给人佣劳的命运。 大清早,李果起床,蹲井边刷牙洗脸,同屋租住的客人很多,言谈中夹杂着各地方言。起先,李果和谁都不熟,但住户中以他最是年少,便有人好奇,去问他是哪的人,来此地干什么。 李果与人和善,但不敢深交。 锁好房门,李果走出客舍,熟练地穿越拥挤杂乱的巷子,来到一家食店,付上钱,捧着一大碗虾羹,坐在角落里用餐。 三元后街,居住的人,大多生活不宽裕,由此,此地的食店,物美价廉。 靠海吃海,虾鱼在此地,是低廉之物。 一碗虾羹,也不需要几个子儿,管饱,李果每日清早都过来吃。 走出食店,感觉外头的天气逐渐闷热,才入夏,便就觉得天气炎热难受,要是到盛夏,会是怎样的情景? 李果匆匆行走,前往城东珠铺,他抵达时,李掌柜还没到来。李果坐在店铺外等候。 每每都是李果最早到,最晚回去,李掌柜看在眼里。 李果勤勤恳恳在沧海珠干了两个月,渐渐也不只让他在铺后仓库搬运、分拣,忙碌时,也会喊他到铺面打下手。 至于交谈生意、记账、筹算,逐渐也让李果去做。 一日,发工钱,李掌柜将李果喊到一旁说:“小李啊,不是因为你也姓李,我才点拨你,实在看你这后生勤快聪明,我心里喜爱。” “我流落异乡,多亏掌柜收留、照顾,万分感激。” 李果行礼致谢。 “免礼免礼。” 李掌柜将李果搀住。 “往后也要好好干,我自会在东家那边多美言你几句。” 李掌柜将一小袋钱递给李果,这是李果的工钱。 “谢掌柜!” 工钱提在手上,能感受到它的分量,李果心里欣喜。 “现今,你已是老伙计,可得好好修整下。你要知道,沧海珠不是一般的珠铺,是广州数一数二的珠铺。” 李掌柜拍了拍李果的肩膀,李果领悟他的话,猛点头。 已是秋时,李果走进衣铺,要上极好的布匹,做上一套衣服。 进衣铺,李果刚领工钱,提着略有些小沉的钱袋,踌躇满志;离开衣铺,李果捏着空荡的钱袋,心中若有所思。痛并快乐着。 几天后,到衣铺试穿衣服,李果照着镜子,沾沾自喜。 他小时候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随着年纪增长,他知道自己虽然出身贫困,但确实样貌出众。他身材修长,头发乌黑丰茂,五官端正,就差眉眼柔美,略有些英气不足。李果也不嫌弃,反正就是长得美,李果很自恋。 将新衣带回客舍,李果坐在床上清点余钱,所剩无几,省吃俭用能撑个三四天,可他还要月余,才能找掌柜支工钱。以往攒的钱,都如数托孙家水手带回家。 李果自有自己的办法,他知道一个挣钱捷径。 这得从李果每天夜归说起。 59.59.关扑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自从挨了果妈一顿捶, 李果再不敢打静公宅的主意,虽然秋日, 宅中的花果正值采摘时节。 然而做为一个赤贫家的小孩,李果每天挣开眼, 想的就是找吃的。 饿, 哪怕有时候也并非那么饿, 可即将挨饿的预感,又会逼迫他四处闲逛。 拿东家瓜, 西家李是常有的事, 衙外街的居民提防他, 都不让他挨近家宅。大人的态度,总是深深影响孩子, 以致衙外街的孩娃们, 都不和李果玩耍, 还喊他果贼儿。 李果天生地长般,无所畏惧, 自然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责骂和鄙夷而改变,只是别人欺凌他,他都要记下。 深秋,城外的打谷场能捡到豆子和谷粒,李果天天端口大碗,走上二里路,前去拾取。 打谷场的贫儿特别多,去得晚,什么也捨不到。为此,李果总是天未亮就出发,傍晚返回。 运气好,能拾满一碗豆子,运气不好,半碗都没有。 果娘会将豆子磨粉,做炊饼,或者清水煮汤饼,洒点盐,就觉得极其美味。 一日清早,李果在打谷场拾豆子,因为争抢,和一位城郊的贫儿打起来,两人互揪头发,牙咬脚踢,在地上翻滚。打谷地的农户们,对这些吵闹的半大孩子习以为常,没人在意。 两个孩子从打谷场滚到豆萁堆里,就像两只打架的猫猫狗狗那般自然,就像天上的流云般自然。 许久,两人掐累,趴在豆萁堆中,吹着微凉的晨风。 突然,听到其他贫儿们呼朋引伴,奔往路口。两个孩子翻爬起身,拍拍身上的豆萁叶子,迅速跟随过去。 李果跑到路口,凑进去一看,发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就是提举儿子骑匹白马驹,携带着仆人出城吗。 三五仆人们随行,有的手里拿着风筝,有的手里提食盒,提水壶,显然是要去城郊游玩,放风筝。 白马驹雪白可爱,马具特别奢华,红色马缰上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响。孩童们全被这匹小马驹吸引,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尾随在马驹后头。 李果不知道这个和自己打过一架的小公子叫什么,他认知里,只知道这是位官大人的儿子,这人很凶,但是他爹很好。 李果之前已看过这匹马驹,不觉得新鲜,孩童们的尾随行动,他没参与,老老实实回打谷场捡豆子。 黄昏,李果拾取一碗的黄豆,欣喜捧在怀里,走上弯弯长长的路回城。 入城时,正巧遇到赵启谟放风筝返回,还没等李果反应过来,人已被赵启谟的马堵在城墙下。 李果警觉的将木碗牢牢捧在怀里,背抵在城墙,他仰头看着马上的赵启谟,一双黑溜的眼睛瞪得老大。赵启谟端详李果,已是深秋,李果终于穿上件长袖衣服,虽然这衣服东补一块西补一块,十分寒酸。 “干么?” 李果心里虽然退缩,嘴里并不示弱。 “碗里是什么?” 赵启谟举起马鞭,敲在碗沿上。 “我的,不许碰!” 李果以为是要抢他碗里的东西,急忙蹲在地上,用身子将木碗遮挡。 “小官人,附近有打谷场,恐怕是拾的豆谷。” 仆人赵福怕两人又出争端,帮着回答。 赵福也是贫困出身,小时候大抵也捡过豆子。 每到秋季,打谷场的大人扬动工具,拍打豆禾,豆荚被拍开,豆子弹起又落下,总有几颗豆子会弹得很远,落在草丛里,石缝间,泥土中。贫儿们一拥而上,将它们找寻。 “还想他近来如此老实,都不去宅子里偷东西,原来跑打谷场去了。” 赵启谟兴趣索然,拍拍马屁股,便带着仆人离开。 李果这才从地上站起,颇有点劫后余生的欣喜,他捧着木碗,远远跟在赵启谟队伍后头——两人回程同路。 赵启谟几次回头打量李果,李果一路心猿意马,东瞧西看,并没发觉。 新朝从立国至今久远,宗室子弟众多,赵爹虽然是皇族,但也是经由科举进入仕途。他的仕途还很不顺利,有八年时间处于贬谪,也曾流放到岭南。 因为去的地方条件艰苦,且妻子娇弱,赵启谟年幼,赵爹不舍得带家眷一起吃苦。 妻子妆奁极是丰厚,娘家又是京城显贵,她就也带着幼子依附娘家,留在京城,独自抚养赵启谟。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长子赵启世为人谨慎仁厚,而这幼子赵启谟在赵爹看来,则是纨绔习性,尚需矫正,这也才带在身边。 赵启谟其实也没有长歪,叫他读书,也会认真读书,教他道理,他也聪慧能懂。只是年纪尚小,难免孩子心性,平日又深受娘亲,外祖家宠溺,做事不知轻重。 因为和邻居小孩在集市打架,被赵爹禁足一月,赵启谟便决定,再不去和那无赖小子计较。 这趟外出放风筝,遇到李果,赵启谟也不过是好奇,将他打量,再没惹是生非。 抵达西灰门,赵启谟驻足回望,他看着李果慢吞吞走来,而后走进紧挨桓墙的一栋民宅。那是栋破破烂烂,歪歪斜斜的民房。赵启谟不觉多看两眼,想着这房子建在西灰门门口,实在有碍瞻光。 不能这般想。 赵启谟偏偏头,爹前些日子才让他写:“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得粮仓充实才懂礼节;衣食饱暖才能懂荣辱。),还讲解一番,教他懂这个道理,懂得体恤下民。 赵启谟想:道理我都懂,然而这嚣张小儿,凭什么来偷我宝贝的末丽花。 “要是掉下来,摔断腿呢?就是没摔断腿,老是去爬大宅的屋檐,早晚也要被人打断腿。” 果娘对李果的管教不多,生活穷困,她对李果是一味宠着,觉得孩子挨饿可怜,可是现在这已不是挨饿的问题,是太调皮,再不能这么下去。 挨娘一顿训,兼之惧怕静公宅的赵夫人,李果再没敢去逾墙,爬静公宅屋檐。 天一黑,就老老实实待家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想着赵启谟平日递给的那些好吃的食物,想着赵启谟一手拿书,一手执灯,喊他果贼儿的样子。 李果闷闷不乐好几天,也许是因为没人投喂,也许是因为再不能和赵启谟玩。 清早,背着果妹出门,想去海港,正好见到赵启谟去上学,他自己骑马,身边跟着三位仆人。一位书童,李果不认识,另两位是赵强和赵朴。 李果驻足观看,喊着:“启谟。”赵强过来,将李果赶走。 听到唤声,赵启谟头都没回。 有好些时日,在外头叫赵启谟,赵启谟都不搭理。李果觉得无趣,背着果妹走了。 虽然没问到赵启谟,是为什么窗户突然被封,李果却也知道,那是赵启谟家人不让他们往来。 衙外街有些大人,会叮嘱孩子不要和李果玩,甚至当李果面说李果是个贼儿,粗野没家教。李果也不介意,不就是被嫌弃嘛,不跟我一起玩就算啦,我也不稀罕。 你不理我,我也不要和你好。 想到赵启谟不理不睬,李果心里懊恼。 在海港,李果不用一直带着果妹,果妹讨妇人喜欢,这家大婶抱着,那家姑娘抱着,李果也乐得悠闲。 得空,李果会去给港口的往来的客人商人跑腿,这能挣几个钱,运气好的话,遇到慷慨大方的海商,随手给点东西,都很值钱。 就是有时没有海船靠岸,孙家仓库的人,也会差遣李果去酒家打饭打酒,给两三文散钱,做跑腿费。 实在无所事事,李果会带着果妹,去阿聪家找阿聪玩。阿聪家,是艘常年停泊在海边的旧船。阿聪一家在船上洗衣做饭睡觉,阿聪爹有时也载人有时也拉货,更多时候是待在附近一家茶馆里闲扯喝茶。 阿聪年纪比李果还小一岁,但懂的东西比李果多,会教李果钓鱼,制作鱼饵。海水退潮后,带李果去礁石缝里抓螃蟹,用渔网捞浅水中的鱼虾。 螃蟹洗刷干净,果娘会将它们剁碎,淘米一起熬煮,很鲜美。 小鱼小虾晾晒在小院子里,风干就行,煮粥时,丢一把进去,也可以提味。 不会浪费一样食物,不会浪费一文钱。 在海港多时,李果存下一吊钱。他用一个陶罐装他攒的铜钱,陶罐就藏在床底下。 不过,有时果娘会去取出几枚,买块豆腐啊,买把芽菜,买油买盐诸如此类。渐渐这一吊钱,也见底。 有那么几天,李果没想赵启谟,以及他家的院子。 偶尔,还是能在赵启谟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到他,不过李果也只是看着,不再觉得激动或者开心。 赵启谟的发髻扎起,戴着一个玉质束发冠,他在蓄发,区别于小孩儿。他脚上踩着双黑靴,穿着圆领袍,腰间悬玉,俨然是个小大人。唯有脖子上的坠金珠串,显露出几分孩子气。赵启谟从头到脚,都十分气派,矜贵。相比而言,李果穿着条破裤,膝盖和屁股后面缝着几块不同颜色的布,身上的衣服,衣带只剩一条,衣服敞开,好在在里边穿条褪色肚兜,不至于袒胸露乳。头发不再梳两个羊角,斜斜在右侧束着发髻,用条破布随便缠绑。脚上踩着双草鞋,灰头灰面,看不出本来颜色。 天壤之别。 又一个黄昏,李果站在家门口,看着赵启谟经过。赵启谟突然丢出一团东西,丢到李果脚边。李果弯身捡起,是团纸。打开,纸上画着一堵墙,一棵树,树上吊着一支箭翎。 夜里,李果蹭上桓墙,偷偷摸摸攀上梨树,他找到那支箭翎。月光下,能辨认出这是支彩色的箭翎。如果是白日上桓墙,远远就能发现。 箭翎四周的树杈吊着几样东西,用油纸包着。李果一股脑扯下,揣入怀里。 他滑下桓墙,才敢将这些油纸打开,里边都是吃的,有核桃,有米花(爆米花),有酥饼。 很可能,好几天前,赵启谟就在梨树上绑上彩色箭翎,并且陆续将零嘴挂上去,只是李果再没爬过桓墙,所以没发现。 60.60. 烟雨百澳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李果发现, 他带果妹的话, 橘子卖得更快。 早上卖完一篮, 返回孙家仓库侧旁的厨房,将寄存的半筐橘子再搬出许多入篮,又出去售卖。 这一筐橘子, 李果从进城的果农那边收购。他也是有样学样, 海港到处是做生意买卖的人,他耳濡目染,平素又极爱钱,一学就会。 “果儿, 别把你妹丢啦。” 果娘在灶忙活, 抬头见李果急匆匆进来装橘子, 又急匆匆出去,大声叮嘱。 长得漂亮的小女孩儿, 容易丢失,像果妹,一旦被抱走,养个四五年,转手就能得许多钱。牙人买去,教教曲子,□□举止言谈,装扮一番,转手给大户人家,烟花地里,售价十分可观。 “娘,知道啦。” 李果回应声传出,他人已跑出厨房。 果妹乖乖坐在仓库门栏上,手里拿着一片环饼,咔吧咔吧吃着。也不知道是谁给她零嘴,果妹但凡吃的,来者不拒。 “哥哥,吃。” 果妹将沾满口水的环饼举起。 李果帮果妹擦擦脸上的饼渣,牵起果妹,两人继续去人群里卖橘子。 午时,海港人潮不减,李果被买橘子的顾客围绕,等他忙碌一番,抬头,才发现果妹没在身边。 李果惊慌寻找,很快听到果妹的哭声,也就在不远处。李果推开人群追上,正见王鲸的跟班抓住果妹,往码头走,果妹哭喊着:“哥哥。” 李果丢下篮子追赶,大骂:“死鲸鱼,把我妹妹放下!” 王鲸身边有两位玩伴,也就是两位跟班,对王鲸唯命是从。 “就不放,我要把她吊在桅杆上!” 王鲸得意洋洋,他走在前头,海边停着一艘小船。 果妹哭声越发凄厉,她被倒提着,两只小手在半空扑腾。 李果冲过去争抢,被王鲸和一位跟班打倒在地。 “死鲸鱼!我要告诉你叔,让他打死你,剥你的鱼皮!” 李果涕泪交加,边厮打边吼。 “去吧去吧,我叔出海了,哈哈哈哈。” 王鲸挥挥手,登上船,果妹也被带上船。 这帮十二三岁,无法无天的家伙扬长而去。 果妹的哭声虽然引人注意,可行人匆匆各顾各事,根本没人搭手帮忙。 王鲸站在甲板上,跟班将登船的木板拆走,冲李果装鬼脸。李果看到船上还有另外两位乘客,正是赵启谟和孙齐民。 “启谟!” 李果扑通跳入水,追着船叫喊。 这船是孙家的船,显然孙齐民带着赵启谟准备出游。 王鲸两位跟班,都是他的邻居,一位叫番娃,一位叫猴潘,都是城东的孩子。 “怎么回事?” 看到王鲸一伙劫带一位小女娃上船,李果紧随其后,孙齐民急忙过去询问。 “齐民,没事,闹着玩的,吓唬吓唬果贼儿。” 王鲸变客为主,指使水手起锚。 孙齐民性情懦弱温和,胆小怕事,只是急得打转,却不能将王鲸怎么样。 李果游到船边,将手搭上船,大声喊着:“快放开我妹!” 此时番娃已经在捆果妹,果妹又哭又闹,抓咬番娃,番娃十分窘迫。 “给我下去!” 猴潘拿船桨拍打李果抓船的手,不许李果登船。李果吃疼掉落水,再次跃身攀船,猴潘举起船桨又要打,船桨被赵启谟抢过。 “滚!” 赵启谟冷脸呵斥。 “我说老赵,你一个皇族,帮个乞儿有失身份啊,你靠边站,没你事。” 王鲸抓住果妹,让番娃给果妹腰上缠绳子。这帮家伙是铁定心要将果妹挂桅杆上。 “果贼儿,手伸过来。” 赵启谟弯下身去拽水中的李果,秋日,海水冰冷,李果浑身湿透。 李果翻上船,立即过去阻拦王鲸和番娃,想救果妹。王鲸拦抱李果的腰,幸灾乐祸喊着:“猴潘快过来帮忙,把她吊起来吊起来!”猴潘想动弹,赵启谟伸手拦住,语气阴冷说:“你过去试试。” 李果被王鲸缠住,又恼又急,和王鲸死掐成一团。 “齐民,快喊人帮忙!” 眼见拴果妹的绳子已经抛上桅杆,赵启谟唤醒傻愣在一旁的孙齐民。 这是孙家的船,只要孙齐民出声,王鲸和跟班们的恶劣行径就能被制止。 “住住手!” “快去把果妹放下。” 齐民话语声一落,在旁袖手旁的仆人,一涌而上,将番娃执住,给果妹松绑。 “孙齐民,你放学路上给我小心点!” 王鲸气急败坏大声囔囔,就差那么一点点,他们就将果妹成功吊上去,而且正好他叔王晁不在,没人管他,往后可未必有这样的机会。 王鲸自顾叫囔,没发觉自己已被李果推到角落。李果一时神力,趁机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肥壮的王鲸往船外推,王鲸重心不稳,发出惨叫,跌落入水,激起一大朵水花。 “救救命啊!” 王鲸在海水里使劲扑腾,他四肢短小,身子圆滚,在水中的动作越发显得笨拙。 而且这是秋天,海水很冷。 番娃和猴潘愣愣看着,谁也不想下水,只是跑到船尾,喊话加油。 “哈哈哈哈,下水的死鲸鱼!” 李果手舞足蹈,开心笑着。 海港长大的这些孩子,都会水,船离岸也近,只是王鲸身子沉得像个水桶,游不动。 “齐民,还是让人救他上来。” 赵启谟看着王鲸几番浮沉,担心出事,这毕竟是大海,会出人命。孙齐民见王鲸狼狈的样子,偷偷笑着,听到赵启谟的话,才不甘不愿,让仆人去搭救。 王鲸很快被救上船,哪还有城东小霸王的气势,经过这番惊吓,他浑身瑟抖——多半是海水冻的,缩在两位跟班身边,有气无力的咒骂李果,并捎带孙齐民,哪怕这么狼狈不堪,他仍要威吓孙齐民。 “我没请你上船,你下去。” 孙齐民涨红脸,手指用力向下指。 平日被欺压惯了,孙齐民难得挺直一回腰杆。 “孙齐民,你别出家门口,我看你一次打一次!” 王鲸从地上翻滚而起,叉腰威吓。孙齐民害怕地退缩,他和王鲸对门邻居,自孩童时就总被王鲸欺负。 “别怕他,我保护你!” 李果抱着果妹,挺身而出,他那瘦弱的身板,拦在孙齐民身前,用力拍着胸脯。 果妹一得到解救,立马破涕而笑,她趴在哥哥怀里,小手臂紧紧抱住哥哥的脖子,好奇瞪着大眼睛。她也是无知无畏,没明白,刚刚那些坏人可是要将她吊在船桅上。 王鲸恨恨不已,将船上的死对头李果打量,而后目光落在赵启谟身上。 “枉我平日当你兄弟,吃里扒外东西,你给我等着。” 王鲸人已下船,还在愤愤不平。 “哦,我等着。” 赵启谟神色不改,回得云淡风轻。 商家子还真不敢惹他这个官n代,何况在这远离政治中心的南蛮地,皇族身份还是很稀罕的。再横的螃蟹也有撞墙的时候。王鲸能因身份差异,肆无忌惮的欺凌李果兄妹,那么赵启谟也不介意用皇族身份压制王鲸。 王鲸从赵启谟那边出不了气,又在地上将李果辱骂一番,捎带上李果的娘和妹妹,什么难听的话都骂。 李果气愤不过,抄起一个竹篓砸王鲸,王鲸躲避,竹篓从王鲸耳际飞过,把他脸颊划出道口子。 王鲸暴跳如雷,叫嚣着要让李果付出代价。 “快走。” 孙齐民吆喝水手划桨,赶紧离开。 一会王鲸回家哭诉他爹,就麻烦了。王鲸的爹老来儿子,非常宠溺,不辨是非。 “但凡有字的纸,哪怕再零碎,也要收起来,拿去敬字亭焚烧。” “那也不能用来擦屁股啰?” 李果非常吃惊。 “那自是不可以,不行!” 罄哥激动得涨红脸,他平时说话温和,也是一时着急。 “我有好多写字的纸,都拿去那什么亭烧了不是很可惜?” “敬字亭。” “这种纸做饭的时候,比稻草还好引火,都要拿去敬字亭烧掉吗?” 李果相当惋惜,废纸本来是用途广泛的东西,既包东西,还能擦屁股,还能当火引子。 “要的,公子废弃的纸张,都收在纸篓里,每隔几天,我会带去敬字亭焚烧,你那些废纸,也拿来予我。” “不要。” 李果讲究实用,不浪费,什么带字的纸都得去专门的地方烧掉,还不能有其他用途,不合情理嘛。 穷人根本不这么过日子。 “可知,尊重圣贤、敬惜文字。” 赵启谟不知道何时站在门外,装得一本正经,俨然是老赵模样。 “那,那便拿去敬字亭烧吧。” 李果喃喃说着。 “你受学时,没拜孔圣,不用守这儒门规矩,只是别再拿去当厕纸用。” 赵启谟嘴角明显上扬,大概觉得李果十分有趣吧。 “知道了。” 李果觉得读书人真麻烦。 回到家,李果将废纸收集起来,坐在床上一张张查看,几乎每张都写有“丙”字,鲜红满目。 “哼,他字好看,就老嫌弃我字丑。” 在写“丙”的纸张上,有那么几张赵启谟还写了批语,什么:“罚抄十遍”,“歪歪斜斜,执笔不稳”。“逐字重抄”等等。 李果起先看得懊恼,渐渐又不恼了,仰躺在床上,举着纸张笑语:“他的字,真漂亮啊。” 61.61.风雨夜的相偎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午时的集市, 商贩众多,人群络络不绝,光是春联, 就有三摊在卖。 李果货比三家, 在一位落魄书生模样的小贩那边, 买下一对春联, 一对桃符。 穷书生的春联摊隔壁,是位卖花的虬髯大汉。大汉看着分明是舞刀弄枪,街头卖艺的人, 却不想卖着娇滴滴的花卉。 李果没打算买年花,只是看到大汉摊位上有各色花卉, 争奇斗艳, 驻步多看了两眼。 大汉正在卖一位男子茶花,男子中年, 从打扮看像个富贵人家的管家。只听大汉用洪钟般的声音说:“这是紫袍, 你还嫌弃不好, 再好仙品也入不了你的浑眼。” 大汉口音听着不像当地人, 也不知道是哪里人氏。 话语刚落,还将管家捧怀里的那盆茶花抢下, 十分粗鲁。 名唤“紫袍”的茶花搁放在地, 果然惊艳, 花苞要比寻常见的茶花大,尤其花色竟是紫红色。 管家嘟囔着什么,管家瘦小,体型差异,气势不免落人下风。 “走走,不卖了不卖了。” 虬髯大汉不只脾气暴躁,还逐客。管家骂骂咧咧,甩袖离去。 “这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做生意的人。” 隔壁摊的穷书生揶揄大汉。 “写你的字去,你会做生意,我看你一天也就卖了这么个小孩儿。” 无疑,大汉说的小孩儿,就是李果。李果正看得有趣,不想自己被扯进话题里。 “我卖了许多,是你眼瞎没看到。” 穷书生瘦弱寒酸,气势不输人。 “还得意起来了,你卖十副钱都没我卖一盆花多,还敢教老子怎么做买卖。” 大汉低头往桃枝上洒水,动作表情温柔,抬头瞪书生,模样凶狠可怕,仿佛村头恶犬。 “那个。” 李果走至大汉跟前,手指地上的紫袍茶花。 “这盆茶花怎么卖?” 大汉目光落李果身上,眼角绽着精光。 “小孩儿,你想买?” “想买,不过我......” 李果捏捏钱袋,他的钱不多. 茶花李果见过不少-——他以前可是城郊农户刘麻子花田的常客。紫红色的茶花,李果还是第一次见到。 “有多少钱。” 大汉瞅李果手中的钱袋。 “十五文。” 李果怯怯回答。他怕挨骂,毕竟大汉那么粗鲁,一身匪气。 “哈哈,你这娃儿有趣,这花可值十倍的价钱。” 不想是旁边的穷书生先搭腔。 “我就是随口问问。” 李果倒退两步,打算走人,他怕大汉生气。 “小孩儿,你买花要做什么?” 大汉嗓门大,长得凶恶,其实人不错。李果的衣着打扮,一看就不是富人家的孩子,所以他会想买花,还一眼就瞅上紫袍,让大汉很感兴趣。 “不做什么,花很漂亮。” 李果摇头,后悔之前为什么要问。 “我倒是有株小紫袍,你明儿早上过来,我赠你罢。” 大汉笑眯眯说着,李果愣愣点头。 “拿钱买的你不卖,没钱买的,你要送,你是不是脑子有恙?” 穷书生实在受不了这位“邻居”,把摆对联,桃符的竹席,拉离大汉三寸。 离开这对似乎很相熟的小贩,李果去买香烛和爆竹,自此,三十文,仅剩两文。 回家路上,看到一位老妇在桥边卖头花,顾客不少。李果凑过去挑来挑去,挑中一支桃木簪子,一条绣花的红头须。 “我一会拿钱来买,先帮我留着。” 李果将两样物品递给老妇人。 “呦,这么小,也懂买头花送情妹妹啰。” 两个挑头花的大妈看李果长得俊俏,又是个半大的孩子,戏弄李果。 “给阿娘和妹妹买。” 李果辩解,他这一说,大妈大婶们越发来劲。 有人捏李果脸庞,说这孩子真懂事;有人揪李果耳朵,想亲李果脸庞,吓得李果落荒而逃。 李果采购回家,见果娘在厨房忙碌,蒸肉,炊面果,果妹旁帮手,捏馄饨。李果掀锅盖,蒸笼里是面果,李果知道这是明日祭神用的,还是忍不住流口水。 “肉包娘蒸好,放在桌上。” 知道李果馋,果娘早先将肉包蒸热。 李果掀起遮盖的四方布,果然看到一屉蒸好的肉包。拿起一个,大口咬下,满嘴油香。 闻到香气,果妹吧嗒着大眼睛看李果。 “给。” 李果掰开一半,递给果妹。 “果妹刚出笼就吃下一个,果子,你快些拿走。” 果娘无奈笑着。 那么大的肉包子入腹,又要吃下半个,这孩子会撑坏肚子。 果妹诞生后那两三年,正是果家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候,果妹挨过饿,也难怪这孩子嘴特别馋。 有时果娘担心,这孩子会被人用食物拐走,只得在这方面千叮咛,万嘱咐。 “娘,那我可以吃蒸肉吗。” 果妹瞪着乌圆的眼睛,包子被哥哥拿走,她把主意打在锅里的蒸肉。 “蒸肉要留着明天拜神,保佑你和哥哥健健康康长大。” 果妹低垂着头,显得楚楚可怜。 “就吃一块。” 果娘拿筷子夹起一块,送到果妹嘴里。 李果叼着大肉包子,往厅里走,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唤。是罄哥,喊他:李果。 “果子,是不是你朋友喊你,快出去。” 果娘在厨房里催促。 “娘,是罄哥。” 李果将罄哥请进屋,就听果娘在厨房里说:“果子,你将果脯拿出来,在柜子里。” 李果的朋友不多,无论是阿七,阿聪,还是罄哥,果娘一向善待。 “不用不用,我就是过来送个东西,还有事,不能逗留。” 罄哥手里提着两样物品,他先拿出个长条盒子给李果。 “给徒儿送支笔,不是什么好笔,还望笑纳。” 熟稔后,罄哥偶尔也会开开玩笑。 李果用的毛笔,写得秃毛,都不舍得换一支。即将过年,显然罄哥也发了工钱,这才给李果买支毛笔。 “谢谢师傅。” 虽说不是什么好笔,但比李果以往用的,要好上许多。 “还有一样东西。公子自打放学假,就跟着赵公应酬,不便当面交你,由我代劳。” 摆上桌子的,是一件四方的物品,用细布包着。罄哥打开细布,里边是一方砚台。 “你看看,砚额上有字,可还认得。” 罄哥指点李果看。 那砚额上果然有朱色的两字,刻的是:南橘。李果学名。 砚台清雅可爱,竟还刻着姓名,以示归属。李果捧起砚台,爱不释手。 赵启谟也是有心,笔墨纸砚中,砚台最是费钱。李果没有砚台,平时用一块平滑的石头研墨。 夜里,躺上床,席子上摆放:木簪、红头须,毛笔,砚台。 李果想起那株叫紫袍的茶花,不知道那位卖花大汉的话,是否可信。 李果在海月明一待三年,他并非生手,只是换家铺子,一切从头开始。 赵首不乐于教授,更没兴趣耽误时间,三两句打发,转身离去。 竹匾中的珍珠,都是瑕疵品,然而还要在其中分拣出好坏,稍微大些、瑕疵不明显,可留店售卖,余下的,便只能交付工坊,磨做珍珠粉。 阿棋是李掌柜的远戚,比李果大一岁,长得人模人样,奈何不机灵,又是托关系进来,店里的老伙计,很是瞧不起他。 “李果,这颗能留吗?”阿棋手心放着一颗瑕疵明显的大珍珠,李果瞅上一眼,说:“丢篮子里。” 阿棋脚旁有个篮子,存放要送去磨粉的残次品。 和阿棋搭配干活,李果起先是拒绝的,这人手脚慢,脑子也不灵活。 挑完珍珠,李果扭扭酸疼的手臂、脖颈,准备回住处。 “李果,一起去吃饭。” “好。” 李果想也没想,立即回道。 他早饥肠辘辘,随便什么都能吃得下。 两人走出朝天大街,阿棋仰头指着熙乐楼说:“日后我们兄弟俩要是发财了,就上去吃一顿。” “我听人说,用的酒具、餐具都是金银打造,上去一夜花费,可得多少钱?” “你我现在,就是拿出一年到头的工钱,也消费不起。”阿棋比李果来广州时间久,有些事也比李果懂得多。 李果抬头看向这栋富丽堂皇的酒楼,不免心生向往。 城东的食店非常多,阿棋带着李果进入一家卖肉食的食店。 从衣着打扮看,便知道阿棋家境不差,比李果好上许多。 沧海珠铺的伙计,十分讲究穿着,个个看着像牙侩,像商人。 李果最穷,穿得也最寒酸,如果不是陈其礼的推荐,显然,李果根本进不了这家珠铺。 填饱肚子,辞别阿棋,李果走过两条街,返回三元后巷,属于他的地方。 李果租住的房间很小,安张床,摆个衣柜,仅留行走的空隙。 梳洗一番,躺床睡觉。 李果趴在床上,借着月光,端详手中的金香囊。 因为经常摩挲,香囊垂挂的流苏略有些褪色。 这一年里,李果很少在梦中梦见赵启谟,甚至香囊,也不大拿出来把玩。 随着年纪的增长,李果不再将长大后,去京城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他一直这样穷困下去,即使能去京城,他也不好意思见启谟。 将香囊收起,锁入小箱中,再将小箱垫在脑后当枕头。 以李果的身份,他不能佩戴金香囊,也不敢佩戴,这物品太贵重,容易被人惦记上。 时光如梭,三年一眨眼过去,不知道在京城的赵启谟,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果贼儿? 李果心里没有多少悲伤,这些年,他已习惯生活中的磨难和不如意。 他心里不敢有太遥远的奢望,他只是脚踏实地,想多挣点钱,养家糊口,想摆脱给人佣劳的命运。 大清早,李果起床,蹲井边刷牙洗脸,同屋租住的客人很多,言谈中夹杂着各地方言。起先,李果和谁都不熟,但住户中以他最是年少,便有人好奇,去问他是哪的人,来此地干什么。 李果与人和善,但不敢深交。 锁好房门,李果走出客舍,熟练地穿越拥挤杂乱的巷子,来到一家食店,付上钱,捧着一大碗虾羹,坐在角落里用餐。 三元后街,居住的人,大多生活不宽裕,由此,此地的食店,物美价廉。 靠海吃海,虾鱼在此地,是低廉之物。 一碗虾羹,也不需要几个子儿,管饱,李果每日清早都过来吃。 走出食店,感觉外头的天气逐渐闷热,才入夏,便就觉得天气炎热难受,要是到盛夏,会是怎样的情景? 62.62.忘形之交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和阿棋搭配干活, 李果起先是拒绝的, 这人手脚慢, 脑子也不灵活。 挑完珍珠,李果扭扭酸疼的手臂、脖颈,准备回住处。 “李果, 一起去吃饭。” “好。” 李果想也没想,立即回道。 他早饥肠辘辘, 随便什么都能吃得下。 两人走出朝天大街,阿棋仰头指着熙乐楼说:“日后我们兄弟俩要是发财了, 就上去吃一顿。” “我听人说, 用的酒具、餐具都是金银打造,上去一夜花费,可得多少钱?” “你我现在, 就是拿出一年到头的工钱,也消费不起。”阿棋比李果来广州时间久, 有些事也比李果懂得多。 李果抬头看向这栋富丽堂皇的酒楼, 不免心生向往。 城东的食店非常多,阿棋带着李果进入一家卖肉食的食店。 从衣着打扮看, 便知道阿棋家境不差, 比李果好上许多。 沧海珠铺的伙计, 十分讲究穿着, 个个看着像牙侩,像商人。 李果最穷,穿得也最寒酸,如果不是陈其礼的推荐,显然,李果根本进不了这家珠铺。 填饱肚子,辞别阿棋,李果走过两条街,返回三元后巷,属于他的地方。 李果租住的房间很小,安张床,摆个衣柜,仅留行走的空隙。 梳洗一番,躺床睡觉。 李果趴在床上,借着月光,端详手中的金香囊。 因为经常摩挲,香囊垂挂的流苏略有些褪色。 这一年里,李果很少在梦中梦见赵启谟,甚至香囊,也不大拿出来把玩。 随着年纪的增长,李果不再将长大后,去京城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他一直这样穷困下去,即使能去京城,他也不好意思见启谟。 将香囊收起,锁入小箱中,再将小箱垫在脑后当枕头。 以李果的身份,他不能佩戴金香囊,也不敢佩戴,这物品太贵重,容易被人惦记上。 时光如梭,三年一眨眼过去,不知道在京城的赵启谟,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果贼儿? 李果心里没有多少悲伤,这些年,他已习惯生活中的磨难和不如意。 他心里不敢有太遥远的奢望,他只是脚踏实地,想多挣点钱,养家糊口,想摆脱给人佣劳的命运。 大清早,李果起床,蹲井边刷牙洗脸,同屋租住的客人很多,言谈中夹杂着各地方言。起先,李果和谁都不熟,但住户中以他最是年少,便有人好奇,去问他是哪的人,来此地干什么。 李果与人和善,但不敢深交。 锁好房门,李果走出客舍,熟练地穿越拥挤杂乱的巷子,来到一家食店,付上钱,捧着一大碗虾羹,坐在角落里用餐。 三元后街,居住的人,大多生活不宽裕,由此,此地的食店,物美价廉。 靠海吃海,虾鱼在此地,是低廉之物。 一碗虾羹,也不需要几个子儿,管饱,李果每日清早都过来吃。 走出食店,感觉外头的天气逐渐闷热,才入夏,便就觉得天气炎热难受,要是到盛夏,会是怎样的情景? 李果匆匆行走,前往城东珠铺,他抵达时,李掌柜还没到来。李果坐在店铺外等候。 每每都是李果最早到,最晚回去,李掌柜看在眼里。 李果勤勤恳恳在沧海珠干了两个月,渐渐也不只让他在铺后仓库搬运、分拣,忙碌时,也会喊他到铺面打下手。 至于交谈生意、记账、筹算,逐渐也让李果去做。 一日,发工钱,李掌柜将李果喊到一旁说:“小李啊,不是因为你也姓李,我才点拨你,实在看你这后生勤快聪明,我心里喜爱。” “我流落异乡,多亏掌柜收留、照顾,万分感激。” 李果行礼致谢。 “免礼免礼。” 李掌柜将李果搀住。 “往后也要好好干,我自会在东家那边多美言你几句。” 李掌柜将一小袋钱递给李果,这是李果的工钱。 “谢掌柜!” 工钱提在手上,能感受到它的分量,李果心里欣喜。 “现今,你已是老伙计,可得好好修整下。你要知道,沧海珠不是一般的珠铺,是广州数一数二的珠铺。” 李掌柜拍了拍李果的肩膀,李果领悟他的话,猛点头。 已是秋时,李果走进衣铺,要上极好的布匹,做上一套衣服。 进衣铺,李果刚领工钱,提着略有些小沉的钱袋,踌躇满志;离开衣铺,李果捏着空荡的钱袋,心中若有所思。痛并快乐着。 几天后,到衣铺试穿衣服,李果照着镜子,沾沾自喜。 他小时候不觉得自己长得好看,随着年纪增长,他知道自己虽然出身贫困,但确实样貌出众。他身材修长,头发乌黑丰茂,五官端正,就差眉眼柔美,略有些英气不足。李果也不嫌弃,反正就是长得美,李果很自恋。 将新衣带回客舍,李果坐在床上清点余钱,所剩无几,省吃俭用能撑个三四天,可他还要月余,才能找掌柜支工钱。以往攒的钱,都如数托孙家水手带回家。 李果自有自己的办法,他知道一个挣钱捷径。 这得从李果每天夜归说起。 李果从铺子回家,要路过一家妓馆,因为位置便捷,四通八达,妓馆生意非常好。也因为是夜归,正是妓馆门口车水马龙的时候。 有次,李果如常行走在妓馆门口,被位喝得烂醉的酒客拦阻,大概误认李果是妓馆帮闲的人,叫李果去秦婆家风店拿几样酒菜。 袁六是位酒鬼,所以他在四合馆时,也曾带李果去秦婆店买酒菜,李果知道地点,要穿过对街,倒是不远。 李果拿了酒客银子,记住酒客名字,真得去跑趟腿,将下酒菜提进妓馆。曾当过酒馆跑腿的李果很清楚跑腿的规则,余钱他不必还给酒客。 买的不过是龟脚、漕羊蹄、虾茸、炸鱼之类,剩余近二银皆归李果所有。 这是酒客烂醉,不把银两当一回事。可偏偏这些夜夜出入妓馆的纨绔,花钱如流水,还爱在妓女面前炫富,打起赏钱,一点也不手软。 由此便产生一群专门在妓馆跑腿、送酒菜的人,这类人,被唤闲汉。 自从赵启谟离开闽地回京,李果得到的那点正风熏陶,在三年后,早消失无踪。 闲汉便闲汉吧,有钱挣就行。 何况夜黑,也没人认得李果。况且,别小看妓馆这样的地方,同样是做生意,妓馆招揽生意的手段、应付各种顾客的智慧,就值得学习。 不过,闲汉做的是仆役的活,属于比较下贱。 一时应急,情有可原嘛。 李果这么想着,人已经走向妓馆。 在粤地多时,李果能说本地的土语,还很流利,官话也会说,番语也会说,他颇有语言天赋。妓馆的顾客,五花八门,有官员有当地富家公子,也有番商,正好派上用场。 这晚,李果刚走进妓馆,便有位十四五岁的绿衣女子笑盈盈对他招手:“果子,过来过来。” 李果跟过去,见席位三位妓女,服侍着两位年轻士子,便躬身问好。 其中一位着蓝袍士子仰头打量李果,对上李果的唇眼,笑说:好俊的小哥。李果面不改色,笑语:都是爹娘生得好。少女将酒菜名报上,一大串的名字,问李果:“可都记住了?”李果连忙说:“记得记得,我说遍你听。”将少女说的,一字不漏重复。 听得两位士子拍掌叫好。绿衣少女咋舌说:“我胡乱报点,我自己都记不得了。” 这趟跑腿,李果拿到不少赏钱。摆放好酒菜,说些讨喜的话,李果转去他席,继续他的跑腿工作。 至深夜,妓馆热闹不减,李果见好就收,准备离开。 “果子。” 绿衣少女又喊住李果,她不只喊,还跑来拽李果袖子。 “绿珠,什么事?” “我们姐妹明儿要去熙乐楼卖酒,你去看吗?” 李果和绿衣少女没有特别的交情,只是几面之缘,然而绿衣少女似乎对李果很有好感。 “去看嘛,可热闹啦,还能看到行首(头牌)姐姐。” “好好,得闲我便去看。” 李果怎会不知道这位小妓女为何兴致勃勃。只有大酒楼,才会在每次酿出新酒的时候,雇佣大批美艳妓女去招揽顾客。这天,参与的妓女会极尽奢华的做打扮。绿珠在妓馆还没什么人气,平日衣着比馆中的名妓差许多,明日能换上精美衣物,受人瞩目,这才让她如此高兴。 摆脱绿珠纠缠,李果出妓馆,返回住所。坐在床上清点一晚收入,心情沉重想着,哪天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可就惨啰。 第二日,李果穿上新装,俨然一位翩翩贵家子,走进珠铺,看得众人瞠目结舌。 人靠衣装马靠鞍,砸下重金做的衣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果子,你今日好威风。” 阿棋举着大拇指。 “料子不比赵首那身差吧。” 李果低声问。 “他近来看到你,都不敢仰着头啰。” 无疑,以往被老伙计看轻的李果,已经跻身并列。 “阿棋,你说我穿这身,去熙乐楼,没人会赶我走吧?” 63.63.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年底,媒人给李才明说门亲事, 意图将城东陆家药店陆栎凡的三女儿嫁他。 人人都知陆家三姑娘大盆脸, 小眼睛, 腰如水桶,长得丑。 长得人模人样的李才明起先是拒绝的,禁不住媒人那张嘴, 夸姑娘长得是没酒楼里的伎艺姑娘好看, 可是这姑娘会生财。 这点倒是真,陆三姑娘精明泼辣,在药铺里执柄戥子称,方端大气,会做生意。 李大昆对这样的姑娘做他儿媳妇十分满意,李才明始终纠结在“丑”上。后来听媒人说有丰厚嫁妆, 才被说动。 陆家药铺,可是此地最大的药铺, 陆栎凡的富裕, 更甚李大昆之上。 婚事谈下, 日子订好。一向吝啬的李大昆, 一改故辙, 决定办场轰轰烈烈, 大出风头的喜宴。无数请柬, 请遍城东的富人,城西的权贵。 做为穷亲戚,还是至亲,李果看到请柬的时候,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去。” 果娘默然坐在床边,愁眉不展。她的忧愁不是李果闹脾气,而是贺礼。 哪怕李大昆对他们母子再刻薄,可这人终究是李二昆的兄弟,侄子成亲,是很大的事。 既然送来请柬,就不得不去。 二昆家穷,人人皆知,薄礼就行。只是,难免得遭李大昆夫妇的白眼。这才是果娘为难的事。 再难的事,自从李二昆出海失踪后,这么多年,果娘都遭遇过。 夜里将积蓄拿出,想着李果没有件像样的衣服,给他做一件。 李大昆儿子的婚宴,会有许多近亲远亲在场,果娘不想果子穿得太差,被人轻视。 两日后,果娘将件新衣拿给李果穿,还将一份礼物塞李果手里。 “我跟你堂婶说了,你堂叔会带你去,他会照顾你。” 果娘叮嘱。 “哦。” 李果回应声有气无力。 他丝毫不想去,然而娘亲又一再嘱咐,不可丢了他爹的脸。 李果差不多已经忘记爹长什么模样,脸也记不清。 果爹是水手,常年跑船,一年也没有几天在家,父子俩相处的时光很短暂。 “你长得这么高啰,快追上娘,要懂事,别说小孩子脾气的话。”“坐在席位上,别人动筷子,你再动,不要没吃相。不要喝酒,喜宴结束你就回来。” “好,娘,我知道啦。” 李果点头。 “去吧,去了你堂叔家,要问堂叔好堂弟好,他们年长你,不能没大没小。” “知道啦。” 怕娘再继续念头,李果提上礼物,急忙出门。 路上,李果想着娘也真是的,硬要他去参加婚宴,他要不去又怕娘伤心,说他不懂事。 爹那群亲戚,从来不管我们死活,不去认识又怎样。 人情如此,对于穷亲戚,就跟穷神瘟神一样躲避不及。 堂叔家,李果还是知道怎么走,李二昆在时,也曾带李果串门。 李果上门,堂叔堂兄都在,两人也提着礼,显然正准备出门。 “堂叔好,堂哥哥好。” 李果鞠躬,起身,正视这两个粗布衣服的亲戚。 “果子啊,长这么大啦。” 堂叔拍拍李果的头,李果歪头。 “这孩子长得真俊啊,像阿匀。” 堂婶是个矮胖妇人,声音尖锐。 阿匀是果娘的名字。 在堂叔家,没耽搁,三人结队出行,前往位于城东的李大昆宅子。 李大昆家,说是在城东,只是挨着城东的边,不过确实是座大宅。此时张灯结彩,客人鱼贯,人声鼎沸。 也亏果娘想得周到,让李果自己来,李果东西南北可能都找不到,到处人挤人,嘈杂混乱。 跟随在堂叔堂兄身边,来到大堂。大伯和伯母都在,大堂哥李才明也在。全是盛装打扮,特别金贵。 堂叔也好,李果也罢,都是穷亲戚,贺礼微薄得不屑一顾。堂叔赔笑致贺,大伯伯母脸上冷漠,两言三语打发。李果跟随上堂,站在堂上,不怯场,把身子挺得笔直。 穿着大红衣服的大堂兄、大伯,都对李果不屑一顾;满头金玉的伯母丢给李果一个凶恶眼神,让李果赶紧下堂,别挡后面的人。 送过贺礼,堂叔带着两个孩子出大厅,到院子里找个位置坐下。 他们这些穷亲戚,不是贵客,没人接待,也没地方歇脚,一口茶也喝不上。 李果四处张望,发现院子里有处地方摆设茶果,甜品。 满院子的大人孩子,那人过去拿点吃的,这人过去拿点吃的,自己来,仆人们招待不来。 李果也过去,拿上自己的一份茶果,还不忘带堂哥一份。 堂叔这个儿子寡言,害羞,缩在角落里。 坐在石阶上,李果想着喜宴什么时候开始,问堂叔新娘子什么时候到。堂叔正在和熟人唠嗑,没理会李果。 吃完茶果,李果等得实在无聊,又起身闲逛,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成亲,十分好奇。 听几个老妇人聚在一起碎嘴,说新娘子妆奁非常丰厚,有什么什么,非常贵重。旁边几个小孩儿说要去看婚房,鬼鬼祟祟离去。 李果控制住好奇心,没跟过去。 他站在大厅外,看携带礼物的人们,进去贺喜。 同样在此处围观的人特别多,尤其是孩子们。 管家大声报客人名,客人陆续入内。都是些贵客,排场大。 管家每报一次,围观在外头的孩子,就也起哄跟着喊。 李才明让仆人出来赶走孩子,孩子们根本不听。 等李才明亲自走出来,这群邻里的熊孩子们机敏的一哄而散。 “你在这里做什么,没人教的东西。” 正好逮到李果探头,李才明使劲拧李果腮帮子,李果啊啊叫着。 李才明松手,转身又返回大堂。 李果恶狠狠地盯着李才明的背,双眼几乎要喷火。他捂住一边腮帮子,疼得眼角泪花。可恨李才明转身走得快,要不,要不也不能怎样。 娘叮嘱过,不可以丢爹的脸。 李果虽然皮实,可李才明恶毒的样子,那一拧,那一句骂,让他忘不掉。 返回堂叔身边坐下,愣愣望着月亮,委屈想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一时竟像是痴呆了。 “果子,吃喜宴啦。” 不知道过了多久,堂叔摇动李果,李果回头,堂叔看到这孩子一脸的泪水。 “怎么哭了,快擦擦脸。” 堂叔扯袖子帮李果擦泪。 城东大街的生意,五花八门,李果走走看看,看人交易,听人吆喝。 夏日,光城东大街,就有四五个卖香饮子(饮料)的小贩,尤其以真珠楼前那家生意最为红火。 真珠楼,是城东巨富营建的酒肆,巍峨奢华,为城东壮景。此楼楼前开阔,对街树木成片,阴凉消暑,夏日聚集无数乘凉的人群,引来众多小贩。 真珠楼前香饮子,出售冰凉的各款果汁,无论你是要蜜水,杨梅汤,西瓜汁统统都有。 这类摊子,李果从来消费不起,他渴了喝井水。夏日,井水也很冰凉,消暑。 然而这摊饮子铺生意实在好得咋舌,李果连续数日站在人家竹伞下围观,还曾过去问人家要不要伙计。 自然是不要的,每家饮子的制作方法都不大同,自然不肯外传。 如果实在再找不着活干,李果只能去他大伯李大昆的酒楼帮忙,这是令人沮丧的事。 饮子不知道如何制作,然而夏日卖卖西瓜倒是不难,只是所挣微薄。 胡乱想这些事,李果往城东大门走去,出城门前往海港。 果娘在孙家仓库一侧的厨房里烧饭,给搬运货物的脚力准备吃食。 这些在海港干活的脚力,年轻力壮,轻易能扛起一大麻袋的货物。 李果进厨房,看到果妹在摘菜叶子,凑过去帮忙。果娘在灶前烧水,见李果过来,也只是瞥上一眼,又安心去忙碌。 这孩子懂事勤快,果娘还放心。 “我跟柳账房问有没有活儿给你做,柳账房说要识字的。” 果娘往灶里加柴,话语平缓。 “娘是没能力供你读书,要不你聪明着呢,怎么会比别人的孩子差。” 李果闷声听着,将摘下的蔬菜叶子抱到篮筐里。 在城东,李果问过很多铺子,不管是卖陶瓷卖真珠(珍珠)卖茶叶卖丝绸香药的,都要识字的伙计。 身为白丁,也只能干跑堂,脚夫,仆役,水手,窑工这类活吧。 “娘,我想去跟阿聪挖牡蛎,一日钱不少呢。” 李果不是第一次提这件事。 “那不行,多遭罪啊,割得手脚都是血,天不亮就要开始忙活,到日头下山才能歇口气,吃得也不好,海风又大。” 果娘觉得日子勉勉强强还过得下去,她是渔女,自然知道靠海吃饭的艰难,她不舍得儿子这么小,就去吃这样的苦。 听到娘再次不同意,李果没再说什么,确实是份苦差事。 傍晚,李果带果妹回家,烧水打算煮粥,发现米缸见底。 李果从床下取出钱罐,点上四五十文钱,打算去米店买米。 64.64 离讯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随着名妓离去, 渐渐二楼过道的人们散开, 纷纷返回各自的席位饮酒, 一楼则仍是沸沸扬扬。 “果子, 你还要等吗?” 阿棋扭头问李果,他听李果说,在酒楼里遇到位故友,就在雅间里,和官员们在一起, 阿棋半信半疑。 “阿棋, 我在这里等候, 你自去游逛。” 已经过去两刻钟,李果的位置没有挪过。 “一会要回去, 我上来找你。” 阿棋下楼, 挤到门口人堆里, 看众妓在柜台前售酒。阿棋从钱袋里倒出一块碎银,也凑过去嗅嗅脂粉的香气, 从白嫩的娇妓手中买坛美酒。 李果听着一楼人群买酒的热闹声、二楼酒客们觥筹交错的声响, 他的心浮起又沉下,甚至感到阵阵心悸。他头靠着木柱, 手捣住胸口, 平缓情绪。突然, 前面雅间的木门被拉开,李果警觉起身。 从雅间里走出一位官员打扮的年轻男子,二十六七的模样,端正刚毅。男子身后,是两位做寻常打扮的文人,举止神态不一般,恐怕也是官员。这两人身后,缓缓踱出一位紫袍少年,他抬脚迈出雅间,脸庞徐徐仰起,仆从提的灯照亮他的脸庞,这次看得真切,毫无疑问正是赵启谟。 李果两步做一步,奔上去喊:“启谟!” 紫袍少年动作一滞,他对上欣喜若狂的李果,他有片刻的迟疑,像似在思索着,而后才是惊诧。 也难怪赵启谟一时没认出李果,李果变化太大,记忆中的李果总是穿得寒酸,而今晚的李果一身得体打扮,像位秀美的商家子。 何况三年的时间,李果的样子有所改变,长得更高,脸上的稚气消匿不见。 “启谟。” 李果见赵启谟一时没有回应,以为他没认出,不禁又将他的名字唤起,此时眼眶已泛红。 赵启谟离开这三年,李果的日子一度过得艰难,身边再没有一位无话不谈的人,一位指点迷津的人。 此时酒保过来拦阻李果,怕他冒犯这些贵客。 “这人是?” 为首的官员侧身问赵启谟,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们两人的眉目、轮廓有几分相似。 “昔时在刺桐相识的邻家子。” 赵启谟的语调平缓,他回过兄长的话,便朝李果走去,站在李果跟前。他比李果高半个头,李果的个头不矮,赵启谟则是高大。 李果抬头注视赵启谟,赵启谟也注视着他,四目交织。 李果胡乱想着,他长得真好看,比三年前还要好看。 “可是果贼儿?” 赵启谟的声音,比记忆中的低沉、他的话语阴阳顿挫,十分悦耳。 “是我。” 听到赵启谟喊他名字,喊得还是“果贼儿”,赵启谟的京城口音用土语喊出这个称谓,实在太让人怀念。李果眨眨眼,忍住眼角的泪水,喜笑颜开。 赵启谟得到李果的确认,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你怎会在广州?在哪里落脚?” 赵启谟的语调虽然平缓,但仍带着几分亲切。 “启谟,我在城西沧海珠珍珠铺里当伙计。我来广州□□个月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李果身体前倾,想去揽抱赵启谟,但赵启谟身子挺立,似无拥抱的意愿,李果一时无所适从。 “是不成想,我们还有相逢之时。” 相对李果激动地不能自已,赵启谟显得平静,他颔首,眉眼略带笑意。 这番交谈后,赵启谟走到兄长赵启世身边,两人低语,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用的并非官话。 李果不解的眼神看向赵启谟,几乎同时,他听到赵启世身边的两位随从轻声讨论,一人说:“怎么这般无礼,直呼名字。”另一人说:“想是乡民,不懂礼。” 李果听着,心想可是直呼启谟名字,将他冒犯了? 正胡乱想着,发觉赵启谟已随着众人步下木梯,赵启谟还回过头,看了李果一眼。 李果急忙跟从,跟至木梯之下,赵启谟驻足,对李果说:“就此留步,它日再叙旧。” 李果惊讶,想这是拒人的话语,一时没有反应。 见李果表情错愕,没有任何回应,赵启谟没再做停留,他徐徐跟上那群像似友人的官员,和他们交谈着什么,一起朝门口走去。 有好一会儿,李果都没回过神来,他直勾勾盯着门口,虽然门口早就没有赵启谟的身影——他们已离开多时。 阿棋找到李果,见他模样怔忡,推了推李果,问他:“见着你故人没?” 李果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回住所,也忘记是怎么和阿棋话别。 适才和赵启谟相遇,仿佛只是场梦,特别不真实。 李果也曾遐想,他和赵启谟相逢时,会有怎样的情景。他想过很多种:两个人并躺在一起,推心置腹,讲述分别后的生活;两人相拥而笑,并肩行走在热闹的街道,把酒言欢如此等等。 没有哪一种,是今夜这样三言两语寒暄,随即抽身离去。仿佛两人相遇只是不得已、逃避不了,出于礼貌才不得不说上两句话。 相比于今日相遇的惊喜,更多的是失落,相比于失落,更多的是懊恼。 李果闷闷不乐躺在床上,手里执着金香囊。虽然已分别三年,但是往昔历历在目,赵启谟赠送他这只香囊时说的话,李果还清晰记得。 赵启谟说:我与你,交换一件信物,即使成年后,相互遗忘,见到信物,总还能忆起当年的情谊。 李果想,启谟果然是遗忘当年的情谊。 李果想,人终究是会变。三年前,赵启谟十四岁,自己十三岁,那时还算孩子,三年后,赵启谟十七岁,自己十六岁,都已长大。 一位官员的儿子,堂堂的皇族,和他这样的市井小儿,怎么可能当朋友嘛。 无论年少时再亲昵,终究是要分道扬镳。 这样想着,李果懊恼的将香囊塞进木箱里。 放下香囊,又想:不对。 又将香囊拿出,握在手心。 回想赵启谟以往的冷热反复,猜想他今日可能是出于顾忌,而不肯和自己有过深交谈。 今天相遇,他分明很开心,眉眼带笑。何况赵启谟还问了自己的落脚处。 那么,他会来城西的珍珠铺找自己吗? 这么想着,李果突然又不沮丧,也不恼火了。 李果翻身起床,前往卖粗食的食店,填饱肚子。先前,李果难过得饭也吃不下。这下,心里欢畅,能吃两碗。 抱着赵启谟会来找自己的想法,李果第二日到珍珠铺,无心干活,一心留心外面的行人,不时朝铺外张望。使得掌柜和老伙计们,都以为他是在等什么贵客。 这日,等到店铺打烊,赵启谟都没有出现。李果不舍得离开,仍在铺外等待。 城西的沧海珠珍珠铺非常有名,赵启谟不可能找不到。 他该不是因为什么事耽误了? 他为什么没在京城,而出现在广州? 他来广州多久了? 如果不是自己正巧去熙乐楼,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遇着他。 有太多事,想问赵启谟,有太多话想跟他说。 深夜,商肆逐渐关闭,李果走出昏暗的朝天街,望见对街灯火如昼的熙乐楼。他驻足,又在熙乐楼下等待,观察门口出入的客人。 这一天,起先激动兴奋,而后焦虑不安,等到此时则是满满的失落和寂寥。 官署几乎都位于城东,李果去过城东,那里官舍无数。 赵启谟和那些官员们在一起,大概,也是住在城东吧。 那时赵启谟匆忙,竟是没有问他,具体住在哪里。 李果连续两日,心情焦躁,心神不宁,甚至还给客人算错账目,第一次挨了李掌柜一顿训。 阿棋看在眼里,李果这两日的反常,都是从他去熙乐楼后,才发生。 “果子,看你整日朝铺外张望,可是在找寻什么人?” 午后,两人结伴去食店用餐,阿棋问着漫不经心扒饭的李果。 “是我自以为是,以为他会来看我。” 李果闷声低语。 “你说的那位故人长什么模样?我帮你留心。” 阿棋到此时已经相信李果,确实在熙乐楼遇到一位故人,而李果说的“他”,显然指那位故人。 “是位世家子,跟你一样十七岁,个头比你高。他长得很好看,剑眉,眼睛很亮,鼻子英挺,他衣服华贵,穿着不常见的紫袍,说官话,是京城人。” 李果描述赵启谟的样貌和特质。 “果子,这样的人,莫不是你在梦里认识?” 阿棋知道李果是位贫家子,也知道李果是闽地人,不可能认识京城的人,何况还是位世家子。 “便当是我在梦里结识吧。” 李果埋头,将碗中的面条扒完,再不愿有只言片语。 这日铺子打烊,李果仍在铺外滞留。阿棋知道他是在等人,看李果愁眉不展,阿棋便也留下陪他。 “果子,要真是那样显贵的子弟,从来不会和我们这种平民交朋友。” 阿棋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李果虽然不言语,但看着很难过。 “我们小时候认识,就住在隔壁。他爹到我们那里当官,他跟过来。我们小时候很要好,他还教我读书识字。” 李果蹲在地上,对着空荡、漆黑的街道喃语。 “那是小时候的事,人嘛,长大后就不同啦。我小时候和邻家的阿珍也玩得很好,还一起去池塘抓□□,还说长大了要嫁我。” 阿棋仰望星空,一脸忧郁。他虽然不是个机灵的人,但情感细腻。 “突然有天,她就不许和我玩,她娘把她关在房里,我连看都不能看到她。再后来,她突然被许配给别人,我竟是再没能见她一面。” 阿棋想,这大概就是青春无法抹平的伤痕吧。 “是不是你没去提亲,才让人捷足先登。” 李果听着阿棋的故事,心情略有好转。显然人世间,人人都有不同的不幸和遗憾。 “也不是,她爹不喜欢我,瞧不上我,把她嫁给邻县一位教书先生。” 阿棋虽然也读书识字,可毕竟学得浅薄,没有什么学问,将来更不可能参与科考。 “你这是男女之事,和我的不同。” 李果叹息。虽然阿棋跟他讲他的故事,还是起到安抚的作用。 “那你又是怎样的事。” 阿棋觉得没差,说的都是人心的变故。 李果摇摇头,想着,自己这般失落消沉,确实有些可笑。 65.65.来日相逢无期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李果没认出拽他的人, 想着可能是娘大半天没看到他, 正在找他,就也乖乖回家去。 还没走至家门口, 看到家里灯亮着, 李果满腹疑惑,在家门口踟蹰不前。 “果贼儿,你还不快进去!” 一位邻居瞧见李果, 过来拉扯李果,将李果拉进屋。 屋内不是李大昆, 而是一位老和尚, 一位官差, 果娘也在。官差拿着笔纸在登记着什么,还不时打量果妹。看到李果进来, 问:“就是他?”果娘说就是。李果被果娘拉到身前,官差打量李果, 问了年纪, 名姓,逐一登记起来。 “娘,这是要干么呢?” 李果很是不解, 不过他也不害怕, 他不怕官。 “领粮, 孩子。” 老和尚弯身摸摸李果的头。 “按说他不符合,不过还有名额。” 官差登记上需要的信息,递出份文书给果娘,嘱咐: “每月拿它去居养院(类似现代福利院)领粮,可以领一斗米二斗豆。” 果娘接过,谢了又谢,谢了又谢,满脸热泪。 官差和老和尚离去,走得匆忙。春节将至,知州吩咐下属,将管辖区内的孤儿送往居养院,过个吃得饱睡得暖的年。今日官差和老和尚前往合桥领孤儿,不知是谁说衙外街也有个孤儿叫果贼儿,这也才过来。 虽说李果不是孤儿,但这两年日子确实过得苦,众人有目共睹。 当夜,李果一宿没睡着,躺在床上数铜钱,十八个铜钱,翻来倒去,仿佛有着万贯家产。他痴痴想着每月一斗米二斗豆子,得有多少,可以吃好久好久。 天还没亮,果娘和李果走上二里路,去城外的居养院领粮,将果妹寄放在邻居家。一大一小负粮回来,果娘背负豆子,李果背负米,一个大包一个小包,一路挥汗如雨,一路笑语盈盈。 除夕夜,果家做了两年里第一顿蒸米饭,不是汤汤水水,米粒稀少,夹杂野菜,豆子的那种汤粥,是真正的米饭。 李果撑得趴床,看果妹在他身边爬来爬去。果娘在厨房里擦拭米缸,将米哗哗倒入。 新的一年,果家日子渐渐好起来,不说每月有救济粮,果娘经人介绍,也在海港找到份煮饭的活,这比洗衣服的钱多上两倍,何况有什么剩菜剩饭,也能端回家,果家终于也吃上一日两顿。 果娘去海港干活,李果在家看果妹。果妹长得瘦小,可也会说话,也会走路。李果在家,就直接把她放地上,让她走走爬爬,要是要外出,就背负果妹。 衙外街的熊孩子们,每每看到李果背着果妹路过,就会追着喊:“果贼儿,把那妹妹嫁我罢。”果妹白皮肤大眼睛,长得极其水灵,很讨街坊邻居喜爱。 有时,李果会背着果妹到处闲逛,去衙坊,去城东,东逛逛,西瞧瞧。由于饿肚子的时候少去许多,基本温饱,李果不再去小偷小摸,可他的果贼儿诨号,还是被叫响,无论大人小孩,见到他都这么叫唤。 更多时候,李果会带着果妹去海港,看果娘做饭,看海船靠岸,看海商和水手。 日子一久,他便在这里混熟。不管是看仓库的,跑船的,搬货的,甚至是本地的海商,都认识这么个果贼儿。 海港往来着五湖四海客,东西洋番商,李果在这里学官话,学番语。 夏日夜晚,果娘回家,在寝室里哄果妹入睡。李果蹿上桓墙,跑到西厢窗外,学猫叫,叫得欢快。赵启谟很快出现,他披着外衣,手里还拿着书。 “果贼儿,你小声点。” 赵启谟喊“果贼儿”,用的是土语,这三字经由他那汴京口音喊出,居然有别样的趣味。 此时尚早,赵启谟的仆人还没入睡,李果学猫叫声音太响。 “起蟆,你看,我在海边捡的。” 李果抬起手,手心里是一个白色的大贝壳。李果也会说几句官语,也能听点,只是他老叫不准赵启谟的名字。 赵启谟拿起贝壳端详,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就是比较大,颜色很白而已。 “是个贝壳啊。” 赵启谟闻到贝壳身上的腥味,他又将贝壳还给李果。 “听马账房说,这样一个贝壳,稍作加工,在落玑街里能卖十两银呢。” 李果用手掌爱抚贝壳背面,就像在爱抚着十两银。 “哦。” 十两银对赵启谟而言并不算多贵重,他才十二岁,身上的任何一样物品价值都以金计算。 “可是买它去有何用途?” 自打李果跟随果娘去海港后,李果经常拿些新奇的东西过来,有时候只是块好看的石头,有时候是尾鲜见的鱼,有时候是异样的花草。要么是他在海边拣的,要么是水手们给他的。 “你看,可以在这里钻孔,穿过绳,挂在脖子上。” 李果将贝壳屁股端起,做着穿孔的动作,然后再将贝壳贴在胸口演示。 “听说番商很喜欢这种贝壳,还会在背上刻花纹,刻花纹就更值钱啦。” 李果的话语,往往围绕着一个“钱”字。赵启谟不嫌弃他俗,他知道李果穷。 “要是白天,在阳光下看,贝壳上的白色会发出彩光,喏,你拿着。” 李果再次将贝壳递给赵启谟,赵启谟接过,拿到烛光下端详,贝壳背部隐隐有流光。 “可是要卖我?” 赵启谟狐疑着,之前李果曾拿过来一株红色的花,要卖赵启谟一吊钱,还说是友情价。然而赵启谟既然喜爱花草,对花草也十分熟悉,认出这花虽是海外来的,但并不珍奇。 “没啦,就是觉得好漂亮,给你玩两天。” 李果扯动手腕上红绳系的一枚花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是每次都想从赵启谟身上赚钱。 “可别弄丢,值十两呢。” 李果两个手指拼出个十字。 “知道啦。” 赵启谟将贝壳收起,他返回书案,瞧见上头摆的一盘桃子,他挑最大那颗,抛给李果。 “走吧,一会我娘要过来查房,看到你就不好了。” 咔嚓。 “唔,呐窝走啦。” 李果叼着颗粉红大桃子,在屋檐和桓墙上跳跃,活脱脱一只猴子。 王员外一身华服,腰缠金带,指上戴着两枚异域风情的宝石戒指。他人高马大,魁梧强壮,再兼之这一身派头,也难怪有城东霸王之称。 去年冬时,这位商家子迎娶海月明珍珠铺黄氏的大女儿黄月娘,宴席摆满真珠楼,听闻黄月娘的妆奁有数百万之多。强强联手,出尽风头。 知情的人,倒要说这是表面风光,王员外风流成性,男女不忌,不只在家中养着娇柔的舞姬、俊美的小厮,还不时去逛妓馆。几番把已有身孕的黄月娘,气得又哭又闹。 此时,王鲸意气风发,独自一人走过真珠楼,进入番巷,身旁一个随从都没有。 刺桐花悄无声息飘落,落在王鲸肩上,帽上,王鲸用力拍落,他似乎心情极好,不禁哼起小曲。 他走到一处大宅的木门前,举起戴着宝石戒指的手,轻扣门环。房门随即打开,探出一位肤黑矮小的仆人,赤脚无衣,就在胯处缠条布。 仆人叽里咕噜一通,王鲸听不大懂,只是跟着走过游廊,进入一间布置华美的房间。酒案上摆满珍馐,一位胡姬,一位秀美少年正在等候他。 这是处客馆,入住的人员纷杂,馆主只管收钱,其余皆不管,本来番巷便是三不管地。 少年面容俊秀,身体修长,皮肤白皙,他披发结辫,白袍紫带做胡服打扮。胡姬蒙脸露腹,穿着轻薄的丝制品,俏丽活泼。 王鲸目光在少年和胡姬身上打转,最终还是朝少年走去,满眼惊艳说:“这般待我,也是盛情。”手指摸上少年脸庞,轻蹭他红唇,低头便要吻。少年连忙用手臂推开,温声说:“莫着急,且先饮酒,这一晚长着呢。” 王鲸乐呵呵说:“好好!”搂着少年坐下。王鲸落坐,舞姬立即缠过来,温香软玉扑到王鲸怀里。 一阵轻柔乐曲响起,被当成背景的两位乐人奏起胡乐,舞姬拈上一块乳酥,含在嘴里,对喂王鲸,王鲸肥厚的大手在舞姬腰身拍、屁股上搓揉,显然舞姬已吸引住他的注意力。 少年起身侍立倒酒,不时劝饮。 王鲸惬意躺在软床上,胡姬捧着金杯递美酒。 “果弟近来的遭遇,我也是为你不平。” 王鲸几杯酒入腹,目光又滑向李果。几年前那会真没想到,李果是个美人胚子,这小子为人灵活,能屈能伸,这点让王鲸喜爱,想着果然是长大后,懂事,再不敢像孩童时那样忤逆他。 “王员外,不提还好,一提我便要哭了。真是无妄之灾,我和那林家女非亲非故,非说我帮她做事,把我赶出珍珠铺。” 李果低头垂眉。 “你那丈人,可真是冤枉我。赶尽杀绝,不留给人条生路呀。这不家里都没米下炊,才跟了赛甫丁大商豪。” 李果说得可怜,那模样也是楚楚动人。 “赛甫丁人呢?” 王鲸自然知道李果近来被赶出海月明珍珠铺的事,也知道因为他老丈人——海月明珍珠铺东家,为人霸道,对外声称谁要雇佣李果,就是不给他面子,导致李果一度失业。 至于李果几时跟这个叫赛甫丁的番商,做他跟班,王鲸倒是不清楚。 “外出收钱,一会就回来。” 李果说着,又给王鲸倒上一杯酒。 酒倒是喝了七八杯,看着眼前两位美人,王鲸心痒,又顾忌一会赛甫丁带着随从回来,给撞见。 心里虽然顾忌,色心不死,对胡姬上下其手,和胡姬嬉嬉笑笑滚在一起,就是这样,他不时还要去看李果,想着李果早晚是自己盘中肉。 许是饮酒,许是轻慢的音乐,王鲸渐觉有些困意,等他觉察不对,人已瘫倒在软床上,浑身无力,意识也昏昏沉沉,昏迷前,正对上胡姬狡黠的一笑。 “阿曼,多谢你帮我解围。” 李果对胡姬弯身行个胡礼。 “果子兄弟,不必客气。” 阿曼俏皮地眨眼。 “赛甫丁,人迷倒了。” 阿曼赶紧朝一角的帏幕走去,一位三十岁上下的清瘦男子正站在那边。 “让美人受委屈了。” 赛甫丁用拇指轻蹭阿曼下巴,阿曼嗔道:“知道是个老色鬼,你还让我去受委屈。”赛甫丁笑说:“美人可是帮我一个大忙,一定重重酬谢。” 阿曼是妓馆的胡姬,和赛甫丁旧相识。 “赛甫丁,快些将他捆起来,王鲸习武,力气过人。一会要是醒来,三四个壮汉都抓不住他。” 李果警觉地注视王鲸,他清楚王鲸不好对付,此次是使诈,才将他独身骗来。 “剩下的事,我自会处理,果子,你自行离去即可。你是仗义的好汉,令人敬佩。” 赛甫丁的弟弟因在王家海船上和人起冲突,被王家连货带人一并丢弃在海里。货物被海水卷走,人则身无分文,在琼州流浪数日才得救。 小弟愤恨不已,回闽告官,找王家要索赔,不仅不赔,王鲸还指使海员把他一顿暴打。由此,本来居住在广州的赛甫丁才来闽地,伺机报复。 “我和他有私仇,否则也不会帮你。” 李果脱下胡服,更换自己的衣物。换胡服也是阿曼的主意,这小胡姬鬼点子特别多,还帮李果梳发,绑辫子,喷香水。 自从赵启谟回京,李果的日子就不好过,王鲸仗着在城东的权势,欺压李果三年。 李果离开包子铺后,因王鲸背地撺掇,李果一度找不到活干。后来托阿七说情,才入了海月明珍珠铺当伙计。 海月明珍珠铺当今的东家是黄开。 十多年前,黄开和林瑾娘的父亲林爹合伙做生意,后来林爹早亡,店铺逐渐被黄开霸占。 李果在黄开店里,拿着最少的工钱,干着最累的活,想着能学点做生意的技能,李果忍了。 这一干就是三年,直到被黄开赶出店铺。 这些年积压的愤恨,李果无法纾解,想着在此地是混不下去了,还不如离开去他乡。 但是走之前,肯定要出口气,于是假装服软,去讨好王鲸,谁想几年而已,当初的死鲸鱼已经是只死变态,李果便投其所好,将他引到番巷来。 66.66.珠祸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马蹄溅起的泥土撒在李果脚上, 李果蹲下身,脱下一只破草鞋,用鞋底擦蹭。等他再抬头起身,小马驹已走远,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位仆役。 衙坊又入住位携家带眷的官员, 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位官人从京城前来,分派到提举常平司任职,是位茶盐提举。 茶盐提举及其家属入住的房子, 正是李二昆家斜对面那栋空置的大宅院,当地人习惯称这座大宅院为静公宅,静公大概是宅子第一任主人的敬称。 静公宅和李家之间只隔堵桓墙, 两家挨得很近很近。近到两座宅子二楼窗户对望, 相距不足二尺。 以往,这座宅院住着提学官人, 自提学官人搬走后, 空置有一年之久。 人走寂寥, 院中树木便也就寂寥的生长,不误花期, 不误果期。 静公宅院子种满花草, 在挨近李家的角落, 有一棵梨树, 尤其高大,什么年代种下不可追溯,新主人入住,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 在梨花飞舞如雪的季节,李果就已惦记上这棵梨树,对于静公宅,突然来位新主人,李果扼腕。 李家已经是赤贫家庭,李二昆了无音讯,李家断掉生活来源,依靠李妻阿匀给人洗衣,帮衬赚几个买粮钱。家里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李果是个机灵,不安分的男孩,城郊瓜农的瓜熟,他会去摘瓜,花农的花圃的荷花芍药盛开,他会去摘花;城东海港的渔船靠岸,他会去捡渔民网里抖出的杂鱼,衙坊后菜市场休市,他会去跟菜商讨要两根枯萎的萝卜或者一颗芋头。 但凡是能吃的,他都很热衷,如果还能卖点小钱,那再好不过。 也就不难理解,从静公宅的梨树开花,他就惦记上了。 李家一日一炊,日不再炊。吃过一日唯一一餐,可能是萝卜煮米汤或者野菜烙饼,也可能是清水蒸芋头,李果舔舔手指,回味着食物的美味,又开始出门转悠。 转来转去,他站在城墙下,仰望着静公宅种的那棵梨树。 梨子瞧着还有些青涩,假以时日,定是多汁甜美,擦擦口水,李果往城东港口跑去。他一个小孩儿,又没人管教,终日无所事事,不过是闲逛。 果妹呢,阿匀绑在身后,这娃特别瘦弱,无论做什么活,阿匀都带在身边。 再大些,就可以让李果带了,当然得是能养大,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钱医她。 十多日后,静公宅的梨子成熟,散发着诱人的果香,李果搬来木梯爬上自家二楼。 李家的房子又窄又小,还歪歪斜斜,营建时用料低劣,勉强也撑过三代人,就是每年海港刮来台风,会在风雨中颤颤巍巍,仿佛要寿终正寝。 李家二楼就是一个阁楼,在前年和大前年的台风中饱受摧残,已经不能住人,成为杂物间。 李果推开陶缸破箱,爬到木窗窗棂,拿起木条,将木窗支起,那窗子残破,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将身子探出窗外,李果用眼睛测量自家窗子桓墙的距离,对小孩的李果而言,距离有和桓墙的距离,对小孩而言有点远。但是小孩子身手灵活,李果弓身往窗外一跃,安稳落在桓墙上,简直毫不费劲。 大白日的,李果没敢干这种逾墙的事。但晚上嘛,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满载而归,岂不美哉。 夜晚,趁娘入睡,李果在腰间绑一个小篮子,他从阁楼窗户跳到桓墙,再沿着桓墙行走,来到靠近梨树的位置。梨树远比桓墙高大,几根枝叶蹿出桓墙,踩在桓墙上,采摘梨子十分便捷。 摘下一颗,在衣服上擦擦,急忙三五口吃完。夜幕下,也没人会注意到桓墙上头有个小人。 迅速摘满一篮,约莫十一二个,李果原路返回。跳回自家窗户时,余光瞅见静公宅二楼房间突然灯火如昼,李果机智的趴在地上,扑了一脸灰尘。 就在李果趴地瞬间,静公宅东厢窗内,突然探出一位男孩,男孩穿着白色的中衣,手里握卷书。男孩夜读听到窗外有声响,他举烛过来查看。男孩打量邻居家的窗户,隐隐记得那窗户平日都紧闭,今天倒是开着,令人生疑。 阁楼漆黑,月光照射不进来,伸手不见五指,李果家倒是有油灯,平日不舍得点,李果没点灯,导致李果下木梯时踩空,惊慌中一手勾着木梯,一手抱住篮子中的梨子,战战兢兢滑下木梯。 “果,是你吗?” 黑暗中有个声响从隔壁传来。 “娘,是我。” 李果回话。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阿匀念叨着。不过她白日辛劳,疲惫不堪,也没精力管教这个调皮的儿子。 赵启谟十一岁,提举赵则符的幼子,兄长成家立业,任职在外,启谟未成年,跟随父亲宦游闽地。 启谟自幼在京城长大,会说官话和吴语,跟随父亲到这言语不同,风俗习惯迥异的地方,心里难免抵触。 平素无聊,启谟便也就注意起桓墙外那栋歪斜破旧的民宅,他也很快发现有人偷摘他家院子的梨子。 没几日,梨树一侧硬是被攀爬得枝叶掉落,梨果空荡。 狂妄小贼,这都偷到提举宅里来了,还得了。 赵启谟在树下斥骂,朝手指指地,他说的是官话。 李果在树上僵持,他听不懂赵启谟在说什么,但听那语气很凶。 再结合动作,大概能猜测到这位凶恶男孩在说什么。 “我就不下去。” 李果用当地语言回敬。 “臭贼,再不下来,我喊人把你拽下来!” 赵启谟听到对方张牙舞爪,说土话,他听不懂,心里越发生气。本来他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天降奇祸,被爹带来这种陌生地方,还被一个小贼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不下去,你能怎么着我!” 看到对方气急败坏,李果骑在树杈上,拿颗梨子砸赵启谟。 黑漆中他也辨认不出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是什么来头,他平素缺乏管教,胆大妄为。 李果从小在衙外街长大,门口就是通往衙坊的西灰门,进进出出的官员见过无数,李果习以为常,他不怕官。 往昔,提学大人在这静公宅里住的时候,每到梨子成熟,都会让仆人一筐筐往外送贫民。李果也进院子摘过几次,根本没人赶他。 赵启谟躲过飞来的梨子,气得卷袖子,攀爬树杆。两人在院子里弄出声响,早引来两位仆人。 两位仆人平日听赵启谟差遣,负责照顾这位贵家公子。他们护在树下,一脸惶恐,不时囔囔:“小官人,你小心些。” 见赵启谟往上攀爬,速度还挺快,李果傻眼,慌乱往后退,他又要护着篮中的果子,又要攀爬树木,一个不慎,身子突然往下坠,坠落间,他拽住一根树枝,咔嚓树枝折断,他连人带一篮梨子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十分疼,疼得李果哎呀哎呀直叫唤。 赵启谟挂在树上,看得十分开心,命令仆人拿绳子将李果捆在梨树上。 李果皮糙肉厚,抗打抗摔的一个野孩子,仆人绑他,他还竭力挣扎,无奈人小力微,被架到梨子树下,一条绳子捆得结实。 毕竟没遭过这等罪,辛苦采摘的果子还全都摔坏,李果越想越伤心,在树下抹泪哭泣——绳子拦腰缠绕好几圈,没绑双手。 “小官人,还是放了他吧。” 两位仆人看着不忍,偷梨子虽然不对,不过小偷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不放,不给教训,他下遭还敢来。” 赵启谟心意坚决,仆人也不好说什么。 “这么小就当贼,长大还不得杀头。” 赵启谟还记着这小贼在树上得意的样子,十分可恶。 既然逮到偷梨贼,也捆在树上,赵启谟唤着仆人一起离开,将李果晾在院子里。赵启谟的想法是,绑一绑,先吓唬吓唬,再叫仆人去松绑。 他也不敢将人绑起就丢院子不管,虽然是秋日,冻不死人,但天亮被老爹瞧见,自己要挨揍的。 院子漆黑无人,冷风吹拂李果的手脸,李果又冷又害怕,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哭的倒不是什么我已知道错,放走我吧,我再也不来偷东西了。他哭着喊娘,分外凄厉。 终于还是吵醒在北间休息的赵提举。赵提举边穿衣鞋边从屋内赶出来,找到哭声地点,惊恐看见院子梨树捆着一个小孩儿,急忙让侍从松绑。 “小孩,谁绑你在此?” 赵提举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李果听不懂,见有人来搭救他,哭得越发伤心。 “赵朴呢,喊他过来。” 赵提举声音刚落,一位粗人装束的男子走出,问:赵公有何差遣? “你帮我问问他。”赵朴是当地人,赵提举雇的马夫。 赵朴过去问李果,李果边哭边指着东厢房窗子。 此时赵启谟已经觉察不妙,在东厢房装睡,房间内灯被熄灭。 赵提举历来体恤下民,最见不得欺凌的事。 一刻钟后,李果已经在大厅里坐着,眼鼻因为哭泣发红,一手一块柿饼,用力咬食,不时还会允吸手指上的柿霜。 赵提举训着儿子赵启谟,说着:“杜甫允许邻居老妇人入院打枣的诗,你给我背来。” 67.67.廉州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公子, 你醒来了, 饿吗?” 罄哥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赵启谟肩上。赵启谟披头散发,脸色略为苍白, 还带着卧榻多时的疲乏倦意。 “不饿。” 赵启谟启唇,歪靠在床阑上, 黑色长发有那么几缕缠在耳脖,他的侧脸优美精致,特别漂亮。罄哥已免疫,倒是进房收拾的侍女,不禁偷看了一眼。 溺水惊悸,导致体虚劳倦,心神失宁。赵启谟卧床两天。 和在海港长大的李果不同,赵启谟不会游泳,甚至来闽地之前, 他也没见过海。 无能为力,坠入海底深渊, 濒死的绝望感觉,太过可怕, 暂时还无法消除。 自从溺水, 赵启谟便休学——反在床上读阅, 消磨时光。 赵夫人进来,帮赵启谟拉扯被子,垫枕头;赵提举进来,坐在床沿,摸摸儿子的脸,捂捂额头。 坠入海中,得以被救起,可谓死里逃生,老赵夫妇心有余悸。。 “公子,果子来了。” 罄哥领着李果站在寝室外,李果见老赵夫妇在,拘谨站着,不敢上前。 “孩子,快进来。” 赵提举招手,他特别感谢这位邻居小子。往日只觉得他是个调皮但好学的孩子,却不想这孩子身上有着很可贵的品质。 “过来吧。” 赵夫人也开口召唤。 李果这才慢吞吞走进寝室,他以往没机会进入赵启谟寝室,这两日却来过数次。 “阿茜,你去拿些果子、点心过来。” 赵夫人使唤女婢。 “罄哥,给李果备张椅子。” 赵提举使唤书童。 椅子搬来,就挨着床,李果坐下,看着赵启谟,竟有些腼腆,一言不语。 “启谟,好好招待朋友。” 赵提举带着夫人离去,还不忘嘱咐儿子。 等两位长辈离去,李果才仿佛摆脱束缚,将僵直的背放松,拿起拼盘上的一颗糖果,剥着吃。 “家母想要做件袍子予你穿,你一会试试我的衣物,看大了多少。” 赵启谟靠在床上,闲谈着。 “我娘说,不能要提举官人和夫人的酬谢。” 李果将糖果塞入口,继续剥起第二颗。 “你收下无妨。” 赵启谟觉得只是件袍子,完全不用介意。 “不要。” 李果拒绝,毕竟果娘叮嘱过许多回,要是拿了赵提举夫人的酬谢,还不被娘责怪。 “启谟,你吃吗?” 第二颗糖果剥好,李果拿在手里。 这两天,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的赵启谟,瞥眼李果手中的糖,张开嘴,李果将糖果掩入他唇中。 丝丝甜意在口腔中化开,赵启谟歪着头,对上李果的笑脸。 “家父要赠你五金,给你添置文房用具。” 赵启谟想这笔钱购买案文房笔墨那些,绰绰有余。 李果听到五金明显有些动摇,他扎起两个蜜饯,塞到嘴里。 “唔,呐叶不能妖。” “先把嘴里东西吃完,再说话。” 赵启谟说。 “就是说,不能拿钱。我娘要打死我。” 李果其实觉得有钱拿再好不过,何况还是五金,这对果家而言,绝对是笔巨款。 “你也是为救我,才掉水里。” 李果又拿起酥饼,“咔嚓咔嚓”吃着。 “我又去救你,也就扯平喽。” 啪啪手上的饼渣,李果很是不以为然。 “你是我朋友嘛,不用报酬。” 他真不觉得自己扎到水里,拽溺水的赵启谟是多么不得了的事情,当时也没有细想,完全是身体反应。 虽然赵启谟是个突然就不理不睬,突然又和好如初的坏朋友。 看着李果的笑脸,赵启谟一阵沉寂。 “启谟,你是不是还会难受?” 李果见赵启谟神色改变,以为他又心悸。 “不是。” 赵启谟摇头。他在想事情,想一件很重要,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事情。 “果子,陆公和夫人让你留下来用餐,你一会别回去啦。” 罄哥站在门口,交代这么件事,又速速离去。 天近黄昏,赵宅厨房的炊火燃起。 “哎呀,罄哥,你别走。” 李果追出去,没找到罄哥,又折回。 “留下来吃晚饭,相当丰盛,你敞开吃。”赵启谟似乎很高兴,一向嫌弃李果的娘,待李果态度,有着明显改变。 “我不行,启谟,要是闹笑话呢。” 李果知道富贵人家吃饭很讲究,餐具也特别精致,自己一个粗陋没规矩的人,不好意思爬上别人家的餐桌。 “你和我在房中用餐,没人笑话你。” 赵启谟微笑,这样的机会可是很难得。 “好,那我留下来。” 李果眉开眼笑。 赵宅做给主人吃的晚饭,极其精致,讲究。罄哥从食盒里一盘盘端出,李果看得目不转睛,垂涎三尺。 “这是金的吗?” 李果拿起筷子端详,筷子金灿灿,柄部还有花纹。 赵启谟点了点头。 餐案摆在床前,李果和赵启谟对面坐着,赵启谟看到李果用拇指磨蹭筷子,李果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既像惊诧又似有些忧郁。 金筷子,金碗,银勺子,银盘子,金柄玉汤匙。 李果小心翼翼拿着,每端详一样,脸上的忧郁就要加重许多,好在很快,美味佳肴收买了他的胃,也得以调整他的心情。 “给,炸卷,慢慢吃。” 赵启谟将最后一块炸卷放李果碗里,经过李果一番“搜刮”,一桌的食物所剩无几。 “额。” 终于李果打饱嗝,摸摸圆滚的肚子,放下筷子。 唤作阿茜的侍女,侍立在一旁,不时掩嘴偷笑,不过她站在李果身后,李果没发觉。 “收走。” 赵启谟瞪了侍女一眼,阿茜赶紧过来收拾,低头再不敢造次。 餐桌搬走,李果靠在赵启谟床沿,喃语着:“好饱,我现在走不动了,一会再回去吧。” “快去躺下,躺平。” 赵启谟哭笑不得。他坐在床边,罄哥在帮擦手,一位侍女蹲在地,正为他洗脚。 “果子,你也把手脚洗洗。” 罄哥将湿巾递给李果,示意李果擦手。 李果接过,将手擦了擦,又缩起脚,把脚也用力擦了擦。 “噗嗤”,蹲在地上的侍女忍不住笑了。 那是手巾,并不用于擦脚。 “下去吧。” 赵启谟缩起脚,自己拿擦脚巾拭去水渍,将巾布丢回水盆里,支走侍女。 “是。” 侍女顺从离去。 李果在床上躺平,捂着肚子,他看着侍女离去,罄哥将房门关上,他若有所思。赵启谟拿个枕头塞到李果头下,李果才仿佛回过神来,没头没脑问着:“启谟,皇族就是皇帝的儿子孙子吗?” 以往听人说赵启谟是皇族,李果没当一回事,赵启谟还不是一样两个眼睛两条腿,但是今晚,他知道不同了。 “也不全对,我是太-祖皇帝的六世孙,已是六代之后,冠着皇族称谓而已,在京城里什么也不是。” 赵启谟在李果身旁躺下,将被子拉到胸口,他平躺,脸向内侧,望着窗外星光。 “我听人说,京城的人特别多,天天都跟过上元夜一样,街上挤得走不动。” 李果翻身,面向朝赵启谟,他侧身躺着,手搭在启谟枕边,玩着启谟披散的发。 “主街道很宽敞,有两条落玑街宽,然而仍是很挤,人特别多。” 赵启谟回过头,将李果把玩的头发收拢。 “还有啊,据说京城的人,长得好看,个头也很高。” 李果也是在包子铺听人闲扯,他觉得很有道理,因为赵启谟就长得很好看。 “都是胡说,跟此地一样,也有高也有矮,也有丑也有美。” 赵启谟不知道李果将京城想成了怎样的去处,那里虽然繁华,但也不是什么神仙住的场所。 “你去过便知晓,是怎样的地方。” 赵启谟也只是随口一说。 “启谟,等我长大了,我要和你去京城玩。” 烛光下,李果的脸庞轮廓显得特别柔美,他亮着一双眼睛注视着赵启谟,带着期许。 赵启谟神情一滞,不忍拂李果心意,轻声说:“好。” 木梯被果娘搬走,搬到杂物间里,果娘不许李果再上屋顶,攀爬桓墙,尤其攀爬别人家的屋檐。 “要是掉下来,摔断腿呢?就是没摔断腿,老是去爬大宅的屋檐,早晚也要被人打断腿。” 果娘对李果的管教不多,生活穷困,她对李果是一味宠着,觉得孩子挨饿可怜,可是现在这已不是挨饿的问题,是太调皮,再不能这么下去。 挨娘一顿训,兼之惧怕静公宅的赵夫人,李果再没敢去逾墙,爬静公宅屋檐。 天一黑,就老老实实待家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想着赵启谟平日递给的那些好吃的食物,想着赵启谟一手拿书,一手执灯,喊他果贼儿的样子。 李果闷闷不乐好几天,也许是因为没人投喂,也许是因为再不能和赵启谟玩。 清早,背着果妹出门,想去海港,正好见到赵启谟去上学,他自己骑马,身边跟着三位仆人。一位书童,李果不认识,另两位是赵强和赵朴。 李果驻足观看,喊着:“启谟。”赵强过来,将李果赶走。 听到唤声,赵启谟头都没回。 有好些时日,在外头叫赵启谟,赵启谟都不搭理。李果觉得无趣,背着果妹走了。 虽然没问到赵启谟,是为什么窗户突然被封,李果却也知道,那是赵启谟家人不让他们往来。 68.68. 五两金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小船, 李果问是要去哪里, 孙齐民说:“林寮滩。” 林寮滩,顾名思义是处海滩,不过三四里远, 李果做为一个野孩子去玩过好几次。 孙齐民的性情温和无害,他拿出茶点招待李果, 即使李果这样的贫民,他也没有丝毫鄙夷。 果妹安静坐在李果身边,双手捧着糕点吃,她吃得专心致志。李果举起手,查看被猴潘打疼的手掌,整个掌背红肿,看起来蛮严重。 “找城东的陆大夫,开药粉贴敷,很快就能消肿。” 孙齐民凑过去查看。 “那人看病很贵吧, 用茶油或许有效。” 赵启谟呷口茶,话语平缓, 他很熟悉李果家的情况。 “药粉我家有,回去, 我让人拿给你。” 孙齐民不只善良, 还很慷慨。 “不用啦, 我家有茶油。” 李果十分感激,不只让他跟船出游,还要给他药水治伤。 “果贼儿,她在吃第三块糕,会撑坏肚子。” 赵启谟瞥眼果妹,果妹小手麻溜的从盘子上拿走糕点,除去赵启谟,没人留意她吃了几块。 “不能再吃了。” 李果将果妹捏手里的糕点抢走,果妹啼哭抗议。小孩子不懂饱,何况从果妹出生后,李家就开始落魄。 “来来,哥带你去看鱼,看鱼好不好?” 李果背起果妹,哄着,朝船尾走去。 赵启谟的书童清风侍立在身边,抛给这对兄妹一个大白眼。 之前船上起冲突,清风待在船舱里,并没有上甲板,虽然他明明听到了李果的声响。 抵达林寮滩,仆人们从船里取出木桶,竹夹子。李果一看到这些工具,就知道他们这是要去捡螃蟹。 李果自告奋勇,领着众人前去礁石丛里,果妹由孙齐民的书童阿荷照顾。 阿荷人如其名,温婉得像个女孩子。 赵启谟偶尔会在仆人陪同下,到海边玩,他在本地居住一年,对海洋和海滩的新鲜感已淡去。不过,捡螃蟹,倒是第一次,他跟随在李果身边,学李果挽起裤筒,猫在礁石下,用竹夹子翻找螃蟹。 “启谟,往你脚下跑啦,快逮住!” 李果夹子下溜走一只螃蟹。 “嗯,我抓到了。” 赵启谟眼疾手快,一把夹住,抛进木桶。木桶小巧,还有个小盖子,由清风提着。 “果贼儿,我这里好多只,你快来!” 孙齐民对于能跑能动,脚比较多的东西,都有点畏惧,他拿着竹夹子,不敢下手。 “来啦来啦。” 李果奔过去,东一只西一只,夹起,塞进木桶。 待木桶装满螃蟹,三个孩子又去沙滩捡贝壳。此时海水退潮,沙滩上□□许多贝壳,小坑里,也困住少许鱼虾。 孙齐民让仆人拿来一只铜水盆,把捡的贝壳,彩石子,甚至捕抓的鱼虾都往里边放。 “这是什么?” “刚明明还好好的,我只碰它一下,突然就吹起肚皮,翻了白眼。” 赵启谟蹲在一边,戳着水坑里一只“球”。确切的说,那是只将肚子鼓得浑圆的小鱼,翻着肚皮,浮在水面,就像死掉了。 “我知道,叫翻肚鱼,它这是装死呢。” 孙齐民托腮看着,他觉得这鱼的样子十分可爱。 “启谟,你手缩回来,扎到手指可疼啦。” 河豚表皮的小刺竖起,虽然细小,可是扎到人非常疼。 李果拿树枝戳河豚,小河豚被他戳得不耐烦,一肚子气泄掉,在浅浅水坑里来回逃窜。 “快逃啦,抓起来,哼哼,大胆贼鱼,还敢装死。” 赵启谟没见过这么狡猾的鱼。 “放它走吧。” 孙齐民心软。 “哈哈,逮到啦。” 李果用树枝压住鱼身,揪住鱼尾巴,拎着它,丢进水盆里。 “我要把他模样画下来,拿去问问先生,这是什么鱼。” 赵启谟有很强求知欲。 “就是河豚啦,你碰它,它就吹气,将肚子鼓起来装死。” 李果抖抖裤筒里的泥沙,他常在海边跑,海边的东西多见识过 “河豚,海里也有吗?” 赵启谟很怀疑。 “就长在海里的。” “啊?” 既然是海鱼,可为什么叫河豚呢? 回程,小河豚还是被孙齐民放回海中。水盆里除去几头虾,两只不知名小鱼外,更多的是寄生蟹,在贝壳和石子间爬来爬去。 “这些螃蟹很小,没什么肉,我带回去也没用,要不留给水手们。” 孙齐民只是玩戏,抓那么多螃蟹,他并没打算吃它们。 “留一些给果贼儿。” 捕抓的时候,李果就在赵启谟身边说,他和伙伴阿聪也来抓过这种螃蟹,然后还带了很多回家吃,可见是可以吃的。 “给我些,这东西可好吃啦。” 李果描述怎么刷洗,怎么切块,煮汤熬粥都极鲜美。也可以晾晒后,再剁碎,和米饭一起蒸煮。赵启谟对新鲜的东西感兴趣,居然听得津津有味。 其实这些都是贫民的做法,富家确实不吃这种礁石下生长的小螃蟹。 晚上,李果偷偷摸摸,将煮好的一碗螃蟹粥端给赵启谟。 “手涂茶油了吗?” 赵启谟低身问。 “涂了。” 李果将受伤的手臂抬起,凑近赵启谟鼻子,闻到一股不那么好闻的气味。 “孙家小员外还让书童给我送来一包药粉,不过也不知道怎么敷。” 孙齐民确实是个极好的人,将螃蟹分李果一半不说,还特意让仆人给李果送来瓶茶油。 “你拿来,我帮你敷。” “不用啦,睡一觉明天就好。” 李果根本没将这点小伤放在心里。何况也怕被赵家人发现,李果随即离去。 赵启谟接过螃蟹粥,先是闻一闻,觉得确实鲜美,尝一口,也着实可口,然而赵启谟不敢多吃,也只尝过两口。 “公子,这是海边贫户的食物。你要是吃坏肚子,可就不好啦。” 清风收拾碗匙,十分嫌弃,决定拿去喂猫。他看李果不顺眼,甚至夹带几分妒意。 赵启谟不理会书童的念叨,他厌烦清风,也动过让他待不下去的念头。然而说到底,这个书童赶走,还会有新书童在身边晃悠。何况娘亲对这书童十分满意,暂时也还赶不走。 自从赵启谟重新搬回西厢,李果夜里偶尔会过来,赵启谟知道瞒不过清风,干脆拉拢清风。清风看赵启谟信任他,又有将功赎罪的念头——毕竟上次出卖赵启谟,被赵启谟冷落一个季度,于是竟也帮着隐瞒。 即使如此,李果也是好几天才过来一次,他也怕被果娘发现。 李果抬起木板,本想偷偷溜下屋顶,谁想竟听到家里有喧哗的声音。此时果娘应该是在寝室里哄果妹睡觉的,怎么会在小厅中? 猫腰,轻声爬下,搬走木梯,李果趴在杂物间窗内,偷看厅中的情景。 喝,这可不得了,王鲸带着人过来,有五六位青壮仆人,气势汹汹。 换上新裤子,新头须,李果从衣笥里取出一件白色短衣。 更换妥当,李果去厨房照水缸,沾沾自喜,李家祖传爱美。 这两年,李果勤勤恳恳在包子铺干活,再兼之年纪小,工钱不少,还会读写,俨然是衙外街贫户们心中的别人家孩子。 这种转变,悄无声息发生。 以至有时,李果去集市跟吴臭头买肉,吴臭头还要多切点给他——每每这时,吴臭头的老婆会偷偷拧吴臭头手臂。 其实倒不是吴臭头对果娘还有什么非份念想,只因他生的都是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见李果白白净净,又聪慧勤快,他心里喜爱。 渐渐“果贼儿”这诨号消匿,唯有启谟偶尔还这么唤他。赵启谟会用土语念这三个字,带着京城的口音,于是这称呼,从启谟口中念出,便莫名多出几分亲昵色彩。 夜里从包子铺回家,李果都会去赵宅,罄哥也仍旧教他读写,启谟也仍旧批改。 只是朱批的评分,从“丙”到“乙”,偶尔还能得个“甲”。 每每得甲,赵启谟会奖励李果笔墨纸,启谟小老师也是赏罚分明。 李果和赵宅的主人、仆人相熟后,就连赵夫人对李果的嫌恶也有所减少。毕竟在闽地三载,赵夫人也算是看着李果长大,李果好歹混个脸熟。 今夜抵达赵宅,还没进入启谟书房,就听到书房里有说话声音,是小孙来了。 听罄哥说县学大考将至,看来小孙又过来找启谟搭救。 李果站在门外,听启谟跟小孙讲解诗赋的差异:“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抒发感情,华丽而细腻;赋描绘事物,清楚且明朗)。 赵启谟的很多话,李果都听不懂,看小孙也只是愣愣点头,恐怕也没懂十分之三四。 “罄哥,这说的是什么?” 李果小声问罄哥。 “你不需要懂。” “罄哥也不懂吧。” 李果瞥了罄哥一眼。他近来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准已经追上罄哥。也确实,罄哥能教李果的字已不多。 “果贼儿,你站在门外嘀咕什么。” 别以为声音小,不料赵启谟耳聪目明。 “没什么,启谟,我去写字啦。” 李果怕自己影响启谟的教学,何况听罄哥说,县学里的教官相当可怕,成绩差的学生,很可能被打屁股,还是为小孙那细皮嫩肉的屁股着想下。 “果子,近来听启谟说,你时常拿到“甲”,大有长进。” 小孙的声音从房里传出。 69.69.断望崖 六分珠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黄昏雨越下越大,暴雨狂风,家家户户关紧门窗,加固房梁, 生活在海港, 人们都知道台风要来了。 半夜,听到外头风声鬼号, 拆毁无数物品, 噼噼啪啪作响。果娘难得点起油灯, 将被台风掀开的木窗用布条加固拴牢。李果听着一夜风雨,没有入睡,下床一脚踩在水里, 知道跟往年台风一般,宅子又被水淹。 “娘,水淹进来了。” “去睡吧, 娘看着。” 果娘守在床边,床上躺着酣睡的果妹。 正说间, 一阵巨风过境,吹灰拉朽般,啪啪啪啪响, 震得床都在摇晃。吓得母子两人不发一言, 抱在一起。等这声音消停, 抬头仰望,屋顶还在。 清早,李果搬来梯子,爬上阁楼,发现阁楼已荡然无存。 西灰街住户的受灾情况都挺严重。有的厨房倒塌,有的门窗被掀,一早听到大人们唉声叹气。 午时,官差过来巡视,家家户户登记受灾情况,走至李果家,仰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阁楼,问果娘:“几口人,可有人受伤?” 李果在屋后找寻被吹走的阁楼木板,残碎木头,这些东西可以修补门窗,就是再不济也能烧火。 屋后不远处有条污浊的河,大量的木板杂物荡在河里,众多人在河岸打捞物品。 台风刚过,河水上涨,李果蹲在岸边伸手捞木头,他力气小,只能捞起木条,薄木板。 捞着捞着,捞到了一只沉甸甸的麻袋。麻袋系口的绳子缠在一头木柱上。李果直觉麻袋里是好东西,他用力拽,然而拽不动。瞥眼前方,正见果娘过来,李果赶紧喊娘来帮忙。 麻袋里边装的是芋头,大的小的,无数,全是芋头。 也不知道是哪里被洪水冲垮,将这一麻袋的东西卷来,也许是海港仓库掉落的货物。 母子俩有说有笑,往厨房里堆芋头,此时灶上的锅冒起热气,锅中煮着芋头,一大锅的芋头,一餐吃饱,还有富余。 李家很久没有囤过这么多粮食。 午后,李果来回搬动木板,登上屋顶。阁楼既然已被台风刮走,那通往阁楼的入口,必须用木板封死,以免漏雨。 李果拿起木板端详,他能搬上来的木板不是太小,就是太窄,然而怎么将手里的零碎木板拼成一块,他即不懂,也没有工具也没技巧。 正发愁间,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喊他:“小贼。” 李果回头,正是赵启谟,他站在桓墙上。 赵启谟生长于内陆,从来就没遭遇过台风,昨天晚上以为海水涌入,天崩地裂,吓得一晚没睡,一早起来脸色还有些苍白。 不过终究是个半大孩子,清早睡醒,看见台风消失无踪,留下狼藉的街道,家家户户出来打扫,他难掩好奇,趴在窗上眺望。见到李果,才攀出窗户,爬上桓墙。 李家阁楼被刮走,昨晚那阵猛烈恐怖的声响,原来是大风把这阁楼拆毁卷走发出的。 “你在做什么?” 赵启谟从桓墙跃上李家屋顶,凑过来观看。 他的话李果仍是听不懂,不过看他凑过来,很好奇的样子,大概也猜测是在问什么。 “会漏水,用板遮起来。” 李果拿起块木板,垫在入口示意。 “这不行,板太小,得将它们拼合起来,你做不来,需找位木匠。” 赵启谟挽起袖子,拿过木板拼凑,又觉得材料不如意。 “等我会。” 赵启谟转身返回,他敏捷的跳上桓墙,攀爬屋檐和窗户。 在等待赵启谟的时间里,李果继续比划木板。 “果,娘给你拿吃的上来。” 果娘在楼梯下喊着,她手里端只碗,碗中有两个熟芋头。 “还是让你舅来修吧,你先用木板遮挡起来就行。”果娘将芋头放下,听到屋内果妹的哭声,匆匆又离去。 李果停下手中的活,拿起芋头,剥皮食用,抬头就见赵启谟过来。他这次不是走西厢窗户,而是在桓墙下垫把木梯。他身后跟位仆人,仆人手里还提着工具。 赵强以往当过木匠,这次静公宅的一扇窗户被风刮歪,也是他修的。 看赵强摆出工具,拿起木板,凿刨,两个孩子退到一旁。 “给你吃。” 李果递给赵启谟一个芋头,不到巴掌大。赵启谟疑惑看着,他自然是吃过各种芋头制造的甜品,但他是个五谷不分的人,他没见过芋头。 “你吃。” 芋头塞到赵启谟手里,赵启谟握住,感受到芋头的温热,他知道这是食物。 拿起端详,觉得有些毛糙,毫无食欲,但李果睁着双黑亮眼睛看着,正在期待他吃下。 赵启谟用指头蹭去芋头上的皮,将芋头剥出,小口吃着。 这东西闻起来有股清香,咬入口毫无味道,觉得就是芋头,但是不甜。 好在这芋头很小一个,赵启谟不至于吃得太难受,三口解决。 赵启谟吃芋头的时候,李果一直看着,他脸上露出笑容,模样温顺,再想不起,两人打架时,他那幅凶恶的模样。 赵强很快拼好木板,遮盖住入口,又找来砖头,将木板镇住。 “小官人,你们何时这般要好?” 赵强看两个孩子坐在一起,不吵不闹,适才小官人还吃了这孩子的芋头,觉得有些惊诧。 “谁和他好,不过看他可怜罢了。” 赵启谟起身,往桓墙跳。赵强收拾好工具,跟上。 李果想着以后登上桓墙可没那么便捷,不免难受起来,阁楼要是没被台风刮走该多好。 赵启谟回家不久,就觉腹中难受,头胀脑昏,回床趴着。 启谟娘过来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捂着肚子说,虚弱地说:“似乎吃坏肚子。” 启谟娘一听,这还得了,赶紧将赵爹喊来。 “午时用餐,我和你娘都无事,你可是另外吃了什么?” 赵爹十分困扰,摸着儿子的手腕,捂捂他额头。 “爹,我想吐。” 赵启谟急忙翻起身,眉头紧拧,眼角有泪花,脚还没下地,就趴在床尾,吐得稀里哗啦。 因为一个小芋头,赵启谟上吐下泻,卧床两日。 李家三口,靠着这袋捡来的芋头度过半月,一家子吃得欢天喜地。果妹双手抓着芋头,坐在门槛上,用力啃着。这些天餐餐吃饱,果妹很少吵闹,逗她还会嘻嘻笑。 孙齐民在家中最小,被唤小孙,他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三个姐姐。大哥年长他十二岁,打小,孙齐民和姐姐们一起玩戏长大,由此性情温和无害。 春游回来,孙齐民骑马跟着一群仆人返回城东,路途上遇到提着食盒酒壶的李果,孙齐民喊他;“果贼儿,你怎么提着酒菜到城东来?” 李果到酒馆帮忙的事,孙齐民不知晓。 本来晃身而过,打算当没遇到孙齐民的李果,听到喊叫,只得回头,走上前说:“小员外,我在给酒馆送酒菜。” 孙齐民听后,笑着说:“难怪老在海港遇不到你。” 李果和孙齐民也只是几面之缘,交情没有和赵启谟深厚,所以孙齐民这样热情,反倒让李果有些迟疑。 “我娘不让我去海港,怕王鲸来找麻烦。” 李果不怕和王鲸打架,但是怕他娘的柳条,也只得听话。 “你到城东,不要走他家门外那条路,王鲸现在没去上学了,在家呢。” 孙齐民好不容易躲过王鲸的骚扰,安然出来春游,平日一出门,对面的王鲸总要来捣乱,还会带上他那两个跟班。 爱好和平的孙齐民不会打架,被欺负了,只能跟他娘哭诉。 “不过去,我走小巷。” 李果经常来城东送酒菜,都会绕过王宅。 “阿荷,你拿块乳酥给果贼儿。” 孙齐民去春游,带上许多吃食,吃不完,由书童阿荷提着。 阿荷温顺的从木盒里取出一块净纸包扎的四方物,不大一块,递给李果。 在酒馆里帮忙多时,李果没吃过乳酥,但也知道这东西不便宜,推手谢绝。 李果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他的衣着,比起去年整齐上许多,衣服裤子都没有补丁,丰茂的黑发,仍是胡乱挽起,但已长及肩。个头看着也蹿高不少,就是仍旧细胳膊细腿。 食盒很重,那壶酒也不轻,李果往前走,拐出大道,绕进巷口。 这次送酒菜的客户,是卖瓷器的,店铺就在城东大街,王孙两家的宅子都落座在这里。 走至瓷器铺,在门口停歇,店里伙计阿七瞅到李果,立即出来帮忙,帮李果将食盒提进去。李果跟在后头,提酒壶。 这家店铺,李果经常会过来送酒食,和阿七相熟。 阿七,十七八岁的光景,沉稳果练,长得黑瘦,虽然是伙计,身上的衣服很整洁。 李果收齐钱,提着空食盒出来。此时日头正艳,李果送过这趟,回去酒馆,可以先到厨房吃点东西,再继续送餐。 初春,酒馆生意不如年底,李果想着也许过几天自己就失业了。 他才十二岁,个矮气力小,派不上什么用场,大部分雇主都不要这样的小孩儿。 对于在酒馆帮佣这种辛苦活,李果谈不上喜欢。前些日,果娘说,如果留家不缺人手了,她去问问李果大伯,李果大伯有家酒楼。 年纪不大,李果也是有烦恼的,他不想去大伯那边干活。 李果一心想着事,愣愣往前走,没仔细看路,等听到责骂声,李果抬头,见到出来溜达的番娃。也是冤家路窄,两人正面对上,大概李果挡住他的道。 “瞎你狗眼,没看到人吗?” 番娃伸手推搡李果,他一头稻草一样的头发,又细又黄,蓬乱炸开在他那颗小小的脑袋上,这也是他番娃名字的来由。 “我又没踩到你,撞到你,你干什么!” 李果用力推回去,番娃也长得瘦,不像王鲸那样在体质上压制。 “四眼,咬他。” 番娃使唤跟随在他身边的一只大黄狗,大黄狗狗仗人权,朝着李果汪汪猛吠。 “走开。” 李果拿食盒挡狗,他退两步,狗跟两步,一旁的番娃还在使劲撺掇。 两个孩子,一只大犬,引得路人侧目。 不远处,赵启谟站在一家香药铺外,身边还跟着赵朴和赵强。这是赵夫人过来买香料,人在里边,赵启谟受不住香药铺的味道,躲在外头。 听到阵阵凶恶的犬吠声,赵启谟抬头查看,发现对街的李果和番娃,还有那只纠缠李果,咬着李果食盒不放的大狗。 赵启谟静静看着,他有好多时日,不曾见过李果,自然也好些时日,两人没有过交谈和接触。 “赵朴,你过去,帮他将狗赶走。” 赵启谟叫唤在旁和赵强闲谈的赵朴,两人聊着刘成大茶馆里听来的趣闻,兴致勃勃。 70.70.回归 (卷二完)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清早, 背着果妹出门, 想去海港, 正好见到赵启谟去上学, 他自己骑马, 身边跟着三位仆人。一位书童, 李果不认识,另两位是赵强和赵朴。 李果驻足观看,喊着:“启谟。”赵强过来, 将李果赶走。 听到唤声,赵启谟头都没回。 有好些时日, 在外头叫赵启谟,赵启谟都不搭理。李果觉得无趣,背着果妹走了。 虽然没问到赵启谟,是为什么窗户突然被封, 李果却也知道,那是赵启谟家人不让他们往来。 衙外街有些大人,会叮嘱孩子不要和李果玩,甚至当李果面说李果是个贼儿,粗野没家教。李果也不介意, 不就是被嫌弃嘛, 不跟我一起玩就算啦, 我也不稀罕。 你不理我,我也不要和你好。 想到赵启谟不理不睬,李果心里懊恼。 在海港,李果不用一直带着果妹,果妹讨妇人喜欢,这家大婶抱着,那家姑娘抱着,李果也乐得悠闲。 得空,李果会去给港口的往来的客人商人跑腿,这能挣几个钱,运气好的话,遇到慷慨大方的海商,随手给点东西,都很值钱。 就是有时没有海船靠岸,孙家仓库的人,也会差遣李果去酒家打饭打酒,给两三文散钱,做跑腿费。 实在无所事事,李果会带着果妹,去阿聪家找阿聪玩。阿聪家,是艘常年停泊在海边的旧船。阿聪一家在船上洗衣做饭睡觉,阿聪爹有时也载人有时也拉货,更多时候是待在附近一家茶馆里闲扯喝茶。 阿聪年纪比李果还小一岁,但懂的东西比李果多,会教李果钓鱼,制作鱼饵。海水退潮后,带李果去礁石缝里抓螃蟹,用渔网捞浅水中的鱼虾。 螃蟹洗刷干净,果娘会将它们剁碎,淘米一起熬煮,很鲜美。 小鱼小虾晾晒在小院子里,风干就行,煮粥时,丢一把进去,也可以提味。 不会浪费一样食物,不会浪费一文钱。 在海港多时,李果存下一吊钱。他用一个陶罐装他攒的铜钱,陶罐就藏在床底下。 不过,有时果娘会去取出几枚,买块豆腐啊,买把芽菜,买油买盐诸如此类。渐渐这一吊钱,也见底。 有那么几天,李果没想赵启谟,以及他家的院子。 偶尔,还是能在赵启谟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到他,不过李果也只是看着,不再觉得激动或者开心。 赵启谟的发髻扎起,戴着一个玉质束发冠,他在蓄发,区别于小孩儿。他脚上踩着双黑靴,穿着圆领袍,腰间悬玉,俨然是个小大人。唯有脖子上的坠金珠串,显露出几分孩子气。赵启谟从头到脚,都十分气派,矜贵。相比而言,李果穿着条破裤,膝盖和屁股后面缝着几块不同颜色的布,身上的衣服,衣带只剩一条,衣服敞开,好在在里边穿条褪色肚兜,不至于袒胸露乳。头发不再梳两个羊角,斜斜在右侧束着发髻,用条破布随便缠绑。脚上踩着双草鞋,灰头灰面,看不出本来颜色。 天壤之别。 又一个黄昏,李果站在家门口,看着赵启谟经过。赵启谟突然丢出一团东西,丢到李果脚边。李果弯身捡起,是团纸。打开,纸上画着一堵墙,一棵树,树上吊着一支箭翎。 夜里,李果蹭上桓墙,偷偷摸摸攀上梨树,他找到那支箭翎。月光下,能辨认出这是支彩色的箭翎。如果是白日上桓墙,远远就能发现。 箭翎四周的树杈吊着几样东西,用油纸包着。李果一股脑扯下,揣入怀里。 他滑下桓墙,才敢将这些油纸打开,里边都是吃的,有核桃,有米花(爆米花),有酥饼。 很可能,好几天前,赵启谟就在梨树上绑上彩色箭翎,并且陆续将零嘴挂上去,只是李果再没爬过桓墙,所以没发现。 李果将米花吃下,其余的拿回家,储存起来。。 隔日,赵启谟趁着独自一人在院中散步,溜到梨树下仰望,他挂上的食物消失,但多出一个小布袋悬挂在上头。 赵启谟登上木梯,走上桓墙,将小布袋解下,藏入袖中,不慌不忙爬下木梯。 这些日子,他闷得慌,夜里再没有个人过来,藏在窗外学猫叫,找他玩。 赵夫人封死西厢朝向桓墙的窗户,赵启谟的寝室随即挪到隔壁朝南的房间,那房间两扇窗也开在南面。 从窗户探出头,勉强能看到李果家的屋顶角落,赵启谟一度很沮丧。 走出庭院,被支走的书童,拿着赵启谟要的书跟来,赵启谟接过,脸上不觉带着笑意。清风看他多日闷闷不乐,知道是因为挪房间的事,毕竟是自己告的状,这些日子对赵启谟小心翼翼伺候着,现下终于可以舒口气。 夜里,早早遣走书童。赵启谟拿出小布袋,拉开绳子,从布袋里边倒出一块“石头”。有鸡蛋大小,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石头””透明有淡淡红斑,看着有些眼熟。 这是块玳瑁,被海水长年累月的侵蚀,表面光滑,大概又是李果在哪里捡的。 这东西还挺值钱。 赵启谟将玳瑁放在枕边把玩,烛光下,这玳瑁通透美丽。他想起上次李果给他玩耍两天的贝壳,在白日的阳光下,散发着异彩。后来李果拿去落玑街卖出五两银。 第二日,赵启谟在纸张上写上玳瑁二字,琢磨着李果看不懂,又画一个元宝示意,再将纸张折叠,和玳瑁一并放入小布袋。趁着夜晚无人,又将它挂在梨树上,挨着箭翎。 小布袋,很快失踪,桓墙上却又出现一只花盆,花盆里是一株弱小的树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赵启谟登上桓墙,将花盆拿下来,这盆植物,就此摆他书案上。 李果拿着那块神秘“石头”,去落玑街售卖,因为他是孩子,店主们都不理会他,唯一理会他的,还是上次那个黑心商家,商家收走玳瑁,给李果二两银。 十一岁的李果揣着二两银,开心回家,却不想这东西十倍于这个价钱。 夏天很快过去,吊在梨树上的彩色箭翎,在风吹日晒下,褪成白色。两个孩子用它作为信号,交换礼物。竟也神不知鬼不觉。 赵夫人知道赵启谟常去院子里散步,有时会在梨树那边待很久——书童的禀报,不过她没当一回事,想着是去梨树边看书。赵启谟喜爱花草,又经常手不释卷。 入秋,赵启谟跟赵夫人要求搬回到他原来的房间睡。西厢那扇窗子,灯光终于又再次亮起,封锁的窗户,也再次打开。 夏时,两个孩子都表现得很好,没有逾墙,没有攀爬屋檐,没有交流。 赵启谟很懂事,赵夫人很放心。 解除窗户封禁那日,秋高气爽,赵启谟看着仆人拆下封床的木板,嘴角微微勾起。 他在家里,即受宠也受管制,不说赵夫人事事要顺着她的心意,赵爹也十分严厉。每天一早到晚都是读书课业,赵启谟是不讨厌读书,不过他毕竟还未成年,有孩子贪玩一面。 以往在京城,朋友众多,都是群纨绔,跟着胡闹,外祖家的人觉得是寻常事,日夜过得很舒坦,自在。一到闽地,没有交好的朋友,单单觉得李果有趣,家人却不许和他往来。兼之年纪增长,读书为要,日子越发枯燥无味。 赵启谟不会以闹别扭,绝食之类孩子的把戏,抗议他的不满,在他看来太幼稚,还不如先顺着娘的心意,再慢慢想法子。 争取回到原来的房间,拆除封锁的窗户,夜里读书读倦乏,又会有李果来陪他玩耍。 赵启谟在京城没有接触过贫儿,抵达闽地,遇到李果,才知道相互间的巨大差异,诚然,这也是有趣的来源。 窗户启开,阳光倾泻入室,赵启谟唤清风将那盆神秘植物搁放在窗上,他想李果看到,会知晓他又住回来了。 “公子,这是什么花?” 清风平日被嘱咐浇水,这盆花他家公子很上心,但是怎么觉得越浇水越枯黄。 “不是花,是株芦荟,我前日问过先生。” 赵启谟很有绘画天赋,将这株植物栩栩如生画下,拿去问县学的教官,得知这种植物叫芦荟。本地不罕见,海船上也经常有人养,耐干旱。 “往后一旬浇一次水,不要多浇。” 教官还说这种植物畏寒怕涝,赵启谟叮嘱书童。 听着王鲸同学在一旁亲娘啊的惨嚎,众多学子沉默无言,心有余悸,当然也有抿嘴偷笑,幸灾乐祸的。 堂下的王鲸,呜呜哭号,被两位书童搀到外头去,一番闹腾消停。 堂上,学置长仍是严肃查阅各位学子所做得诗赋,喊到姓名的,战战兢兢站起身,到一旁排着等挨训。 71.71.京城相逢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衙坊又入住位携家带眷的官员, 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位官人从京城前来, 分派到提举常平司任职,是位茶盐提举。 茶盐提举及其家属入住的房子, 正是李二昆家斜对面那栋空置的大宅院,当地人习惯称这座大宅院为静公宅, 静公大概是宅子第一任主人的敬称。 静公宅和李家之间只隔堵桓墙, 两家挨得很近很近。近到两座宅子二楼窗户对望, 相距不足二尺。 以往,这座宅院住着提学官人, 自提学官人搬走后,空置有一年之久。 人走寂寥,院中树木便也就寂寥的生长,不误花期,不误果期。 静公宅院子种满花草, 在挨近李家的角落,有一棵梨树, 尤其高大, 什么年代种下不可追溯, 新主人入住, 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 在梨花飞舞如雪的季节, 李果就已惦记上这棵梨树, 对于静公宅,突然来位新主人,李果扼腕。 李家已经是赤贫家庭,李二昆了无音讯,李家断掉生活来源,依靠李妻阿匀给人洗衣,帮衬赚几个买粮钱。家里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李果是个机灵,不安分的男孩,城郊瓜农的瓜熟,他会去摘瓜,花农的花圃的荷花芍药盛开,他会去摘花;城东海港的渔船靠岸,他会去捡渔民网里抖出的杂鱼,衙坊后菜市场休市,他会去跟菜商讨要两根枯萎的萝卜或者一颗芋头。 但凡是能吃的,他都很热衷,如果还能卖点小钱,那再好不过。 也就不难理解,从静公宅的梨树开花,他就惦记上了。 李家一日一炊,日不再炊。吃过一日唯一一餐,可能是萝卜煮米汤或者野菜烙饼,也可能是清水蒸芋头,李果舔舔手指,回味着食物的美味,又开始出门转悠。 转来转去,他站在城墙下,仰望着静公宅种的那棵梨树。 梨子瞧着还有些青涩,假以时日,定是多汁甜美,擦擦口水,李果往城东港口跑去。他一个小孩儿,又没人管教,终日无所事事,不过是闲逛。 果妹呢,阿匀绑在身后,这娃特别瘦弱,无论做什么活,阿匀都带在身边。 再大些,就可以让李果带了,当然得是能养大,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钱医她。 十多日后,静公宅的梨子成熟,散发着诱人的果香,李果搬来木梯爬上自家二楼。 李家的房子又窄又小,还歪歪斜斜,营建时用料低劣,勉强也撑过三代人,就是每年海港刮来台风,会在风雨中颤颤巍巍,仿佛要寿终正寝。 李家二楼就是一个阁楼,在前年和大前年的台风中饱受摧残,已经不能住人,成为杂物间。 李果推开陶缸破箱,爬到木窗窗棂,拿起木条,将木窗支起,那窗子残破,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将身子探出窗外,李果用眼睛测量自家窗子桓墙的距离,对小孩的李果而言,距离有和桓墙的距离,对小孩而言有点远。但是小孩子身手灵活,李果弓身往窗外一跃,安稳落在桓墙上,简直毫不费劲。 大白日的,李果没敢干这种逾墙的事。但晚上嘛,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满载而归,岂不美哉。 夜晚,趁娘入睡,李果在腰间绑一个小篮子,他从阁楼窗户跳到桓墙,再沿着桓墙行走,来到靠近梨树的位置。梨树远比桓墙高大,几根枝叶蹿出桓墙,踩在桓墙上,采摘梨子十分便捷。 摘下一颗,在衣服上擦擦,急忙三五口吃完。夜幕下,也没人会注意到桓墙上头有个小人。 迅速摘满一篮,约莫十一二个,李果原路返回。跳回自家窗户时,余光瞅见静公宅二楼房间突然灯火如昼,李果机智的趴在地上,扑了一脸灰尘。 就在李果趴地瞬间,静公宅东厢窗内,突然探出一位男孩,男孩穿着白色的中衣,手里握卷书。男孩夜读听到窗外有声响,他举烛过来查看。男孩打量邻居家的窗户,隐隐记得那窗户平日都紧闭,今天倒是开着,令人生疑。 阁楼漆黑,月光照射不进来,伸手不见五指,李果家倒是有油灯,平日不舍得点,李果没点灯,导致李果下木梯时踩空,惊慌中一手勾着木梯,一手抱住篮子中的梨子,战战兢兢滑下木梯。 “果,是你吗?” 黑暗中有个声响从隔壁传来。 “娘,是我。” 李果回话。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阿匀念叨着。不过她白日辛劳,疲惫不堪,也没精力管教这个调皮的儿子。 赵启谟十一岁,提举赵则符的幼子,兄长成家立业,任职在外,启谟未成年,跟随父亲宦游闽地。 启谟自幼在京城长大,会说官话和吴语,跟随父亲到这言语不同,风俗习惯迥异的地方,心里难免抵触。 平素无聊,启谟便也就注意起桓墙外那栋歪斜破旧的民宅,他也很快发现有人偷摘他家院子的梨子。 没几日,梨树一侧硬是被攀爬得枝叶掉落,梨果空荡。 狂妄小贼,这都偷到提举宅里来了,还得了。 想着他傲慢不理人的样子——在起坡龙窑遇到,也是不理不睬,李果不免生气。 过去这么久,还是有些气恼,自己明明没得罪过他,突然就不当朋友了。 不当就不当,谁稀罕呢。 用绳子将新木板沿屋檐吊上来,李果用力拽着,搬到屋顶。他一个人,也没有帮手,自己能搞定。 把新木板盖住屋顶入口,李果想顺着桓墙滑下落地。 他从屋顶跳上桓墙,不禁朝赵启谟的窗户张望,知道寝室里确实无人。 他不在呢? 有点失落。 随即,窗上的一簇青葱引起李果的注意,那是一盆芦荟,长势良好,正在舒坦晒着太阳。 这是李果当初送赵启谟的芦荟,长大许多,芦荟叶抽长,肥胖,饱满。 哼,这是我送的芦荟,他还养着干么。 行动快于思考,等李果回过神,他已经攀爬上静公宅屋檐,站在西厢窗前。 不加思索,拿起窗上那盆芦荟,转身即走。 李果拿人东西,并没打算藏起来,他大大方方搁放在自家屋顶上,离那西厢窗户远远的。 本地居民,芦荟大多养在屋顶,不用浇水,有雨水,也不怕旱死。 拿来这盆芦荟后,李果没做多想,沿着桓墙滑落。 两天后,李果去海边找阿聪,顺便抓小螃蟹,用破网捞小虾。回到家,李果爬上屋顶,掀开木板,将小螃蟹晾晒。 小螃蟹晾在竹匾里,大大的竹匾,十来只小螃蟹,看着实在穷酸。 晾上小螃蟹,李果朝芦荟走去,网到十几尾小虾,自然不会浪费,随便和芦荟一起炒着吃,能吃就行。 此地沿海,鱼虾价廉,这么一捧小虾也换不了什么钱,当然是将它吃掉。 芦荟养这么大也没用,当然也是将它吃掉。 就掰两根最大的芦荟叶子吧,削皮,切块,和小虾炒一炒,再加把盐,便是美味。 李果馋着,听到身后有人喊叫,他回头,才察觉赵启谟站在西厢窗户里看他。 “果贼儿,芦荟还来。” 赵启谟字句很简单,他趴在窗上,手里捏着书卷,仍是以往熟悉的模样。 “我不送你了,现儿是我的芦荟。” 李果一个市侩小儿,才不讲什么礼仪。 “不仅不还你,我还要把它吃掉。” 李果说着,就蹲下身去掰芦荟叶子。芦荟叶子边沿遍布小刺,李果小心翼翼行动。他屏住呼吸掰下一叶,又去掰第二叶,赵启谟的声音已在身侧大声响起:“它何曾得罪你,你吃它做什么?” 李果哇的一声,拇指扎在芦荟勾刺上,拔出,一滴血液在拇指指腹上晕开。 他这是被赵启谟吓得,才不慎把手指扎伤。将拇指含口中吮吸,同时不忘怒瞪赵启谟。 “我看看。” 赵启谟拉出李果手指,拉到跟前,仔细察看,只是一个细小如针眼的小口子,他擦去渗出的血液,低头朝拇指喝气。 看赵启谟模样专注,李果反倒不好意思,急忙缩回手,不肯再让赵启谟察看。 “涂下口水就好啦。” 李果把拇指放在唇边,用舌头舔了舔。 “你翻墙过来,不怕被你娘发现吗?” 歪着头看赵启谟,发觉赵启谟似乎长高不少,眉宇间也多出几分英气。 “我娘去紫竹寺。” 赵启谟瞥眼地上的一盆芦荟,还有一支被摘下的芦荟叶,他回头看李果,认真问:“可以食用?” “把皮削去,切成一块块的,下锅翻炒下就可以吃。” 李果也不是经常吃炒芦荟,偶尔才吃上一回,这东西毕竟不是菜。 “好吃吗?” “还行吧。” “有毒吗?” “没有毒。” 李果狐疑瞅着赵启谟,这家伙该不是也想尝一尝? “你不能吃,你吃了要腹泻。”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从未幸免的赵启谟显得无所谓。 “那你吃就一叶吧,余下的我抱回去照顾。” 虽然说芦荟不开花不结果,可是葱绿可爱,赵启谟又喜欢花花草草,怎么舍得它被吃掉。 “哼。” 李果气鼓鼓的抱胸,脸撇向一旁。 “喏,你用它去买别的吃。” 赵启谟摸索身上的钱袋,倒出一块小碎银,放到李果手心。 “启谟。” 李果喊住赵启谟,又将碎银塞回去。 “嗯?” “是因为你娘不许你和我好,你才不理我的吗?” 李果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启谟突然就不理他,他很委屈。 “不是。” 赵启谟抱着盆芦荟,摇着头。 72.72. 太学旁的瓠羹店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若是怕遭遇歹徒,我唤上几个仆人跟随。” 赵启谟说。 “人越少越好, 十分拥挤,一大群人没法玩。” 小孙这是经验谈,往年元夜跟随家人过去, 人多势众, 无奈人潮如洪流, 截断好几波,一路都在喊人寻人, 枉费时间。 五人出发, 阿荷和罄哥提灯走在前,李果启谟小孙在后,一伙人说说笑笑,前往城东。 元夜, 要看灯, 到处都有灯, 就是商铺稀少的衙坊和衙外街, 也挂着不少灯, 但远远不及城东。城东商铺林立, 商人们元夜为了招揽生意, 从各地贩来彩灯, 名头多, 猎奇,特别新鲜有趣。 元夜看灯,不只看灯,也看人。 此时,落玑街各式高悬低挂的灯,将整条街道映得通红,人潮密密麻麻,似乎全城的人,都聚集在这里。 此地的元夜,比起京城,从参与人数和气派上,还要差上许多,赵启谟见多识广,不觉有趣,想着元夜无外乎如此。 他比较好奇此地的瓦肆。 京城有各种瓦肆,赵启谟在京城时,曾跟朋友们去逛过,吹拉弹唱,相扑,杂技,无所不有。这样的地方,士庶男女混杂,杂流聚集,百无禁忌。在赵爹看来,是放浪不羁的场所。 可是这样的地方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赵启谟平日里备受管束,表面看着顺服,内心有自个的想法。 “快来,从这里进去就是。” 小孙出生商人之家,生活中没那么多讲究和规矩要守,看他谙熟的样子,瓦肆显然来过数次。 并肩接踵,小孙个矮,几乎要被人潮淹没,他用力挥着胳膊,喊着:“快进来。” 五个人,不像是在前走,更像被人推着前进,跟随人群,挤进瓦肆。 瓦肆的所在地,不同主街,没有高大巍峨的建筑,民房稀邻零,店铺紧凑在一块儿,也有些木棚散落,无论哪里,乌压压一片都是人。 “那是鹧鸪棚。” 小孙手指前方一处棚架,高棚上,一位杂耍艺人正在做表演,棚下座无虚席。 小孙对于涂粉艳装的舞姬没兴趣,曲艺说唱对他而言又十分乏味,他喜欢看杂耍。 两位书童,帮自家公子找寻观看的位置,不过里三重,外三重,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那儿是处茶楼,我们上去。” 赵启谟不喜欢拥挤不堪的环境,不时有人撞到他,碰到他,四周的气味也不好闻。 “小孙,我们过去找个位置歇脚。” 李果来过瓦肆,不过他是白日过来,夜晚还是第一遭,比白日还热闹。 孙齐民有几分不舍,无奈来得晚,鹧鸪棚前观众爆满,只能退而求其次。 一行人前入茶馆,要了上座,登上二楼。 瓦肆,虽说不分男女,不分贵贱,谁都能来,并且在这里找到属于他们的乐趣。但位于茶馆上座的赵启谟五人,因钱而享有开阔的空间,观看的位置。站在栏杆前,能看到地面二三处木棚的表演。 孙家巨富,小孙花起钱来,大手大脚。茶馆伙计受小孙差遣,将各式茶点端上来,极其精致讲究,李果见都没见过。 二楼也有个台子,两名艺人在台下吹拉,三位妙龄绿衣女子在上面起舞,在座的客人,除去赵启谟他们这桌,还有另外七八桌,都座满人。 台上的女郎面若桃花,婀娜多姿,伴随着音乐起舞,十分动人。 赵启谟边喝茶边看着,沉溺在音律和舞蹈之中。 赵二郎可是有很高的艺术修养,如果不是老赵严厉,说不定他早像个江湖艺人那般,吹拉弹唱,无所不能。 孙齐民对女人的细腰和扭动的肢体不敢直视,他涨红着脸,将目光挪到楼下,看木棚里杂耍艺人的表演。 孙家女儿众多,孙齐民上头有三个姐姐,自小和姐姐们一起玩戏,被灌输着男人粗蛮,好色的思想。便觉得看舞姬跳舞,是不妥的事情。 李果的目光,扫过台上的舞姬,落在赵启谟身上,见赵启谟看得专注,不理会他,自顾吃起桌上的茶点。 每样都好好吃,茶也特别好喝,李果沉溺于美食中。 也是各有所好。 就是两个书童的反应,也颇有趣,阿荷站在栏杆,陪小孙看空地上的一位卖艺人耍蛇;罄哥侧立在启谟身旁,目不转睛盯着台上舞姬看。 这栋茶楼消费高,上来的客人非富即贵,环境不似外头嘈杂,交谈也是轻语,悠闲。 突然对面一阵咋呼,隔着堵屏风,看不到对面那桌出了什么事。只听得一个女人惊慌的声音,还有三四个男声起哄。 此时,台上舞姬已散去,一位说唱的女艺人上台,她的位置能看到发生起哄的角落,但面不改色,十分从容。 “公子,似乎是舞姬。” 罄哥伸长脖子想探看,赵启谟安稳坐着丝毫没有动弹意思,罄哥不好过去查看。 “是王鲸。”小孙愤懑起身。 他和王鲸是对门邻居,王鲸的声音再熟悉不过。赵启谟和李果都有段时间没有见过王鲸,因此没有听出来。 一伙人过去查看,果然是王鲸和他的跟班们在纠缠一位舞姬。 舞姬的手腕拽在王鲸手里,王鲸看着有几分醉意,大声喊着:“来唱个小曲儿,赏你个金盏要不要。” 同席的番娃和瘦猴笑得猥琐,起哄说:“不肯开喉呢,扭扭腰也行呀。” 舞姬吓得花容失色,无助哀求着。一位背琵琶的老人赶紧过来,好说歹说,让王鲸放了舞姬,王鲸正在醉酒,一脚把老人推倒在地。 在座的客人敢怒不敢言,要么知道王鲸是城东霸王;要么见王鲸人多嚣张,不敢拦住。 “下流无耻!还不把舞姬放了!” 谁也没想到冲上前的是孙齐民,而孙齐民身边还站着扛凳子的李果。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李果捞起了条凳子。 赵启谟起身,也跟随过去。 他本来在等酒馆的东家过来摆平王鲸,奈何小孙,李果冲动。能在这种鱼龙混杂地儿开酒馆,东家肯定有些来头。 “我还以为是哪个不要命的,原来是小孙嘛。” 王鲸放开舞姬,朝小孙走来,番娃和猴潘挽袖跟来。小孙害怕地倒退两步,李果抡着凳子,一脸凶恶。 “啧啧,果贼儿,你还在给小孙当狗呢。” “老子不去找你,你就得烧高香,还敢惹老子。” 番娃和猴潘一起抢李果凳子,争抢中,番娃被李果砸着手,同时凳子也被猴潘抢走。小孙握紧拳头,胡乱挥打步步逼近的王鲸,没有一拳打着,反倒被王鲸一拳捶在小孙腹部,直接把小孙打趴在地。 猴潘拉扯李果头发,李果咬番娃手臂,三人打成一团。 两个书童见状,也加入混战,阿荷颤颤巍巍想拿茶碗拍王鲸,反被王鲸撂倒;罄哥拽猴潘胳膊,竭力李果解围。 唯有赵启谟被遗忘,没人敢碰他,而他素来冷静。他在想着再一会东家的打手没出来,也该把巡卒叫来。 眼看猴潘摆脱罄哥的纠缠,捞起一只茶瓶就要往李果头上招呼。赵启谟挺身而出,拦阻在前。 “住手!快放手!” 李果趁番娃动手停滞瞬间,反身制服番娃,一顿捶。 “果贼儿,住手!” 赵启谟喝止。赵启谟的话,李果还是听得,他放开番娃,从地上爬起。他额头流着血,脸上还有一处淤青,没少挨打。不过地上的番娃比他惨点,缩在角落里哀嚎,脸又肿又红——李果专打脸。 “老赵啊,不是我说你,你可是出了名的偏心。” 王鲸丢弃战斗力只有五鹅的小孙主仆,大大咧咧坐在茶案上。 许久不见,王鲸长得又高又大,而且壮硕。他这人一身匪气,也不知道从哪里习染。 “一会巡卒过来,想来对你也无好处。” 赵启谟只是推测,元夜未过,一年刚开头,王晁应该还没出海,仍在城中。 “呵呵,谁敢抓我。” 王鲸扯开一侧衣服,露出粗壮的胳膊,胳膊上居然还有刺青,是只蟒虫,吐信张爪,耀武扬威。 “你是皇亲国戚,我惹不得,我放你走,可这果贼儿和小孙要留下。” “来啊,我们去楼下打,有种别让你那两只死狗帮忙。” 李果从小打架斗殴,抗打,而且王鲸是新仇旧恨。 这群人冤家路窄,此时早将舞姬遗忘。 不过舞姬并没离去,而是站在旁观看,她眼里满是惶恐,身子不住的颤抖。 一位年轻公子走来,解下自己的风袍,披在舞姬身上。这位陌生公子哥,眉眼清秀,个子不高,他的书童,是个矮个子,也很秀气。 “若真要打,可下楼去。” 赵启谟开口,他知道王鲸没那么容易罢休,而在这里,再这么闹下去,巡卒过来,只是早晚的事。 “老赵,听你口气,你想替果贼儿出头啰?” 王鲸一直很好奇,为什么赵启谟这样的身份,会去偏袒李果。 “有何不可。”赵启谟轻笑。 “启谟。” 李果吃惊叫道。 不只李果惊讶,小孙和阿荷都一脸诧异,唯有罄哥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赵启谟不会打架,他从不动粗——除去年少不懂事时和李果厮打那次。 “小员外们因奴家受罪,万望就此停手,千般不是,皆是奴家的过错。” 舞姬跪伏在地。她看得出来,搭救她的那伙人,为首的是两位学子。对学子而言,在元夜斗殴,是极严重的事。而且她也认得王鲸这个城东霸王,这人数日来纠缠不休,料想逃不过他毒手。 “贱优子,少来装模作样。” 王鲸抬脚,照头要踹舞姬,被一直陪伴在舞姬身边的年轻公子,用身体挡住。 一行人下楼,聚集在酒馆屋后。身后还跟着一群围观者,好不热闹。 李果搀扶小孙,罄哥搀扶阿荷,孙家主仆都是伤患。李果适才打斗恐怕是被踢到腹部,腹疼难受,唯有罄哥和启谟没挂彩。。 73.73.柳岸相候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启谟, 你流血了。” 李果急忙过去,让赵启谟张嘴,他仔细察看,发现是挨死鲸鱼那拳, 导致牙齿磕破唇而流血,还好口子不大。 “没事。”赵启谟拉开李果摸他脸的手。 “赵启谟,你别得意,学规里明文禁止生徒斗殴, 以身触犯的人会怎样?小孙, 你来背背。” 王鲸狞笑着,潘猴过来要搀扶他, 被他甩手拒绝。 听到学规, 小孙脸立即刷白, 他打架前, 早将学规抛在脑后。 学规有言,但凡生徒斗殴(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行扑挞之法(打一顿), 并令学置长报知家长。 王鲸被赶出县学已有老长一段时间,他对学规记得这么清楚, 正是因为他之前频繁触犯。 赵启谟感觉有人抓了下他的手, 转头看是李果, 李果一脸担忧。赵启谟倒是很淡然,他打架前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你们等着受罚吧。” 王鲸说时,用手指点着孙齐民和赵启谟。 “我看未必。”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女声。正是之前陪伴舞姬的小公子,居然是扮男装,实为女子。因为个头比较高,又无女儿家娇羞之态,不开口的话,真是雌雄莫辨。 “斗殴是一回事,惩戒乡霸恶棍是另一回事,只要说明缘由,学官不至于善恶不分。” 女子话语一落,番娃唾地,似乎十分鄙夷。 瓦肆男女混杂,在场围观的就有不少女人,不过都是平民。这位扮男装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气质言谈不俗,想来有点来头。 “老子说话,你个不男不女的妖人,出来插什么嘴,丢人现眼。” 王鲸恼怒,他向来欺软怕硬,何况面对的是个女人。 “你嘴巴放干净点。” 孙齐民最见不惯侮辱女人,再说这位女子说的话,不无道理,见识不比男子差。 “元夜出行,女装多有不便,不得已为之,我无意冒犯众人。” 遭受辱骂,女子不卑不亢。 “我不过是都巡检的家眷,在你这位大海商的公子哥面前,确实没什么说话的地儿。” 女子说时,嘴角微微勾起,明显是个嘲讽。 女子的言谈举止,莫名让孙齐民觉得喜爱,孙齐民不住点头。 都巡检,官是不大,但却是负责海面巡察的头子,手里还有兵。 王鲸咋舌,悻悻起身,招呼番娃和猴潘走人。 商不如官,商不如官,忍了。 “启谟,死鲸鱼怎么走了?” 李果不解,问启谟。 “你知道都巡检是干么的吗?” 启谟微笑,心里对这位陌生女子萌生几分赏识。 李果摇头,他一个平头百姓,哪里知道这些官职。 “负责沿海巡视,王家是海商,都巡检要是有意刁难,说他家海船藏海寇,贩私盐,诸如此类,那可是相当麻烦。” 启谟不大相信这位女子就是都巡检之女,可能是用此吓唬王鲸。 舞姬过来答谢,孙齐民说不必,李果只是傻笑。 此时四周围观的人,陆续散去,他们就是来看打架斗殴,既然城东霸王走了,他们自然也就四散,该干么干么去。 “谢谢姐姐,出手相助。” 舞姬对这位侠义的女子,在茶楼出手相助,十分感激。 “不必客气。” 女子辞行,和“书童”,其实是女婢,结伴离去,很快消失于人群。 打过一架,孙齐民对瓦肆的兴趣大减,心里担虑着明日被王鲸一纸状告到县学里,再兼之身上有伤,出了瓦肆,小孙和赵启谟、李果辞别。 目送小孙和阿荷离去,赵启谟、李果,罄哥三人,便也离开了城东,返回衙外街。 也就在衙外街,李果认出前面执灯行走的两人,正是之前扮装女子和她的女婢。 “启谟,是她们。” 李果扯启谟袖子,惊诧想着,她们居然也住在这里。 “且留步。” 赵启谟追上。 女子驻足,也认出是在瓦肆相遇的那伙人,说着:“赵公子有何事?”她竟然认识赵启谟。 “你何以知晓我?” 女子笑着,用手指着李果,说:“我还知晓他唤果贼儿。” 此时,赵启谟已隐隐猜测到,这位女子恐怕也是位邻居,只是处于深闺之中,他们不曾逢面。 “我是林家女,名唤瑾娘,家与静公宅相邻,往日曾在窗内见过你们。” 瑾娘解除赵启谟的疑惑后,不再多话,和女婢离去。 留下赵启谟和李果面面相觑。 “启谟,要是死鲸鱼真的告到县学里,你怎么办?” 将赵启谟送至西灰门门口,李果问启谟。 “没事,我顶多挨家父训斥、再禁足几天,就是小孙有些吃亏。” 赵启谟在县学里是著名的学霸,毫无疑问,老师们都喜欢他,也十分赏识他,他不会被体罚。至于小孙,因为平日成绩就差,小过错记下不少,恐怕难逃惩罚。 “那我和你过去,跟赵提举求情,告诉他,你是为帮我才和死鲸鱼打架。” 李果心里不忍赵启谟因此受罚、被骂。 “不必,你回去吧。” 赵启谟话别,走进衙坊,回头见李果还站在门口。 “快回去。” 赵启谟挥手。 瑾娘十五岁,比赵启谟大一岁。 衙坊的居民大多是官眷,也有小部分不是,属于富人。林家便是富人。元夜,贵家妇人闺女,都会出游看灯,瑾娘因为没有家人陪伴出门,才扮了男装,带上婢女出去。 林爹三年前亡故,瑾娘的母亲是位刚毅的女子,接手亡夫的生意——林家在落玑街有家真珠铺,并抚养瑾娘及一位年幼的儿子。 随着年纪增长,瑾娘体现出和其他深闺女子不同的一面,她对外界十分好奇,胆大敢为。趁着月色,装扮的遮掩,瑾娘不只经常去城东,甚至瓦肆也去过不只一次。 这个十五岁的女孩,惊世骇俗,缺乏管教,见多识广,不亚男子。 年幼时,被关在院中,瑾娘的乐趣是荡秋千。能荡得老高,仿佛要飞上天那边。她喜欢荡秋千的感觉,惊险且逍遥。 对于女红,瑾娘毫无兴趣,她倒是喜欢看唐人传奇,喜欢听人说书,这也是她会去瓦肆游荡的缘由之一。 白日在家,瑾娘透过二楼闺房窗户,望向外界,能看到静公宅的门口。她数次见过赵启谟和李果。 仆人最喜欢说邻里的闲话,由此她也知道赵启谟是赵提举的儿子,而李果是衙外街一个很调皮捣蛋的穷孩子。 一个官员之子,一个贫民之子,和睦相处,成为友人,这让她觉得十分有趣。 把新木板盖住屋顶入口,李果想顺着桓墙滑下落地。 他从屋顶跳上桓墙,不禁朝赵启谟的窗户张望,知道寝室里确实无人。 他不在呢? 有点失落。 随即,窗上的一簇青葱引起李果的注意,那是一盆芦荟,长势良好,正在舒坦晒着太阳。 这是李果当初送赵启谟的芦荟,长大许多,芦荟叶抽长,肥胖,饱满。 哼,这是我送的芦荟,他还养着干么。 行动快于思考,等李果回过神,他已经攀爬上静公宅屋檐,站在西厢窗前。 不加思索,拿起窗上那盆芦荟,转身即走。 李果拿人东西,并没打算藏起来,他大大方方搁放在自家屋顶上,离那西厢窗户远远的。 本地居民,芦荟大多养在屋顶,不用浇水,有雨水,也不怕旱死。 拿来这盆芦荟后,李果没做多想,沿着桓墙滑落。 两天后,李果去海边找阿聪,顺便抓小螃蟹,用破网捞小虾。回到家,李果爬上屋顶,掀开木板,将小螃蟹晾晒。 小螃蟹晾在竹匾里,大大的竹匾,十来只小螃蟹,看着实在穷酸。 晾上小螃蟹,李果朝芦荟走去,网到十几尾小虾,自然不会浪费,随便和芦荟一起炒着吃,能吃就行。 此地沿海,鱼虾价廉,这么一捧小虾也换不了什么钱,当然是将它吃掉。 芦荟养这么大也没用,当然也是将它吃掉。 就掰两根最大的芦荟叶子吧,削皮,切块,和小虾炒一炒,再加把盐,便是美味。 李果馋着,听到身后有人喊叫,他回头,才察觉赵启谟站在西厢窗户里看他。 “果贼儿,芦荟还来。” 赵启谟字句很简单,他趴在窗上,手里捏着书卷,仍是以往熟悉的模样。 “我不送你了,现儿是我的芦荟。” 李果一个市侩小儿,才不讲什么礼仪。 “不仅不还你,我还要把它吃掉。” 李果说着,就蹲下身去掰芦荟叶子。芦荟叶子边沿遍布小刺,李果小心翼翼行动。他屏住呼吸掰下一叶,又去掰第二叶,赵启谟的声音已在身侧大声响起:“它何曾得罪你,你吃它做什么?” 李果哇的一声,拇指扎在芦荟勾刺上,拔出,一滴血液在拇指指腹上晕开。 他这是被赵启谟吓得,才不慎把手指扎伤。将拇指含口中吮吸,同时不忘怒瞪赵启谟。 “我看看。” 赵启谟拉出李果手指,拉到跟前,仔细察看,只是一个细小如针眼的小口子,他擦去渗出的血液,低头朝拇指喝气。 看赵启谟模样专注,李果反倒不好意思,急忙缩回手,不肯再让赵启谟察看。 “涂下口水就好啦。” 74.74.归还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无论春夏秋冬, 吴臭头都罩着一条皮制的围裳, 那件围裳臭味浓重, 日复一日沾上血迹肉渣骨渣, 从来不洗。 不只围裳, 他身上的衣服污浊,指甲缝里总有着厚厚污垢。 李果基本和这卖肉的屠户没有交集, 李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猪肉。 吴臭头不只用火热眼神盯着李果,嘴角还裂开, 露出一口黄牙, 那是一个难看的笑。 李果汗毛竖起,赶紧让鱼贩包起杂鱼,付钱。 “果贼儿。” 不想还是被喊住,李果回头, 警惕地看着吴屠户。 “有事吗?” 李果可没钱买猪肉, 喊他也白搭。 得到回复, 吴屠户连忙将卖剩的两个猪骨塞给李果,嘴里说着:“你拿回去,让你娘熬汤给你喝,大补!” 李果呆滞, 一时没了反应。 他和这屠户非亲非故, 怎么就突然来献殷勤。 “不用不用。” 李果回过神来, 急忙将猪骨往外推。虽说是骨头,还带着点筋,沾点肉,油腻湿润。 “拿走拿走,不收你钱,送你。” “我说你这孩子,跟我计较什么,我卖猪肉的还能缺这两根猪骨。” 吴屠户体型魁梧,对李果又是拍肩又是推搡,李果挨受不住,感觉骨架要散,再兼之还得去包子铺干活,李果没空和吴屠户纠缠,只得把两根猪骨拿回家。 有这么一遭,就有第二遭。 几天后,李果拿碗去买豆腐,根本没路过吴屠户的肉摊,吴屠户老远就喊住李果,李果想吃他两根猪骨,吃人嘴软,不能不理不睬,回话说:“买豆腐。”趁机跑去豆腐摊,远离吴屠户。 豆腐刚放入碗,回头见吴屠户正朝自己走来,手里还提着一条肥猪肠。 “不用不用。” 李果拔腿就跑。 之前是不知道缘由,后来听包子铺的人说——和吴屠户有业务往来,吴屠户上个月死了老婆。 李二昆失踪至今四年,海船失事失踪,不同于陆上的,那十有十成是死了,人在陆地能活,在大海里可不能活。 只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始终没见过尸体,便无法相信人已经死了。这个无法相信之人就是果娘。 除去果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李二昆早死得不能再死。 所以也有来劝嫁的,也有来说婚姻的,这些年就没间断过。 夜里,李果从赵宅返回,见黄婶和果娘在房里,掩着门。两个女人轻声细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人穷,不只亲戚不待见,街坊邻居躲得远远。这帮邻里,和果娘亲近的只有黄婶。 黄婶偶尔会来窜门,但今日的情景就不像是来唠嗑的。 “果子也大了.......” “他就两个女儿,以后家......” 李果贴在门上偷听,勉强能听到几句黄婶的话。 果娘许久都没应一声,黄婶更像在自言自语。 “阿匀,你好好想想啊。” 果娘显然没表态,黄婶无奈,开门要离去。 李果急忙闪开,假装刚好出现在门外,怕被果娘发现他偷听。 李果恶狠狠的目光,目送黄婶背影离去。回头,对上娘亲温和的眼睛,李果顿时老实,低着头不敢造次。 生着闷气,李果回到杂物间——曾经的杂物间,现在已经是李果一个人的房间。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李果并不阻拦果娘改嫁,何况那人是个屠户,有猪肉吃。如果后爹不要他和果妹这两个拖油瓶,他可以带果妹一起生活,养大果妹。 然而那屠户实在太邋遢,而且娘似乎也没有改嫁的意思。 李果想着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生气呢? 是因为穷,一直都这么穷。因为穷,所以觉得如果娘嫁个屠户,那么就能吃上猪肉。可李果不想让娘因为这个缘由而嫁。哪怕他一直想让娘和果妹顿顿能吃上大肉,能穿上漂亮的衣服,过上好生活。 虽然果娘没有答复,不过吴屠户的热情并没消散。 几天后,李果夜里从包子铺回家,走至家门口,发现吴屠户居然在他家门外徘徊,手里还提着块肥猪肉。李果走过去,大声问:“你在我家门外走来走去,做什么?” 果娘在厨房,听到李果的声音出来,见是吴屠户,十分懊恼,将厨房门一把关上。 “我我......” 吴屠户涨红脸,支支吾吾。 李果知道屠户是来送猪肉示好,李果故意用身子挡在家门口。 “果子,进来,把门拴上。” 果娘在屋内喊李果。 李果听话,入屋,关门前还朝吴屠户做了个挥拳动作,表情凶恶。 寡妇门前是非多,在衙外街居民的眼里,果娘就是个寡妇。 早有许多好事者在围观,偷偷抿嘴笑,说三道四。 吴屠户落荒而逃。 虽然果娘生活作风严谨,发生这么件事后,还是有好事者特意去取笑李果。李果想不明白,做娘的要改嫁,就是不守妇道,儿子也得一并被取笑是什么道理。 第二日去赵宅,李果趁赵启谟过来书童房间“视察”,逮住赵启谟问:嫁两个丈夫就是坏女人吗? “那要看是因何缘由再嫁了。” “何况女子受人支配,嫁与不嫁,往往不是她们自己能做主。” “至于贫弱无依的妇人,要求她们为守节而饿死,毫无人性。道德先生们是没挨过饿,饿几天就知道自己错了。” 赵启谟的话语,总是很有道理。至少在十二岁的李果看来,赵启谟无所不知,令人崇拜。。 约莫是遭受上次的打击,吴屠户打消念头,在菜市场见到李果,也只当没看到,尴尬啊。 自此,风平浪静,不觉过去两个月,听闻吴屠户续弦了。新娶的妻子来自乡下,头婚,长得也魁梧,和吴屠户很有夫妻相。 李果始终没问过娘,为什么一直没改嫁,不过他大概知道缘由。 娘要是狠心改嫁,他和果妹会流落街头。不只新爹不要他们,这李家祖宅恐怕也没得住。 当初那么艰难,一日一炊的日子,娘都没丢弃他和果妹。熬到现在,生活还是会渐渐好起来,等我长大后,一定会好起来。李果想。 武大头将李果喊进店里,李果跟着他绕到厨房。 厨房里热火朝天,剁肉的,剁菜的,擀面的,包馅的无数人。 李果被领到刚出笼的一屉包子前,热气腾腾中,李果呆看茫然。 “夹包子” 递来一把竹夹子,李果接过。未做思考,夹起一个包子,放到一只大碗里。 “要七个。” 武大头严厉呵斥。 李果往碗里连夹五个,还没夹完,又听新要求。 “七个外还要六个,不许数,动作要快!” 李果脑子里快速算着七加六十三,碗里五个,还差八个。 一口气将八个包子夹入碗中,堆得老高。 “放下,来,我考你。” 李果听话放下竹夹子,听说要考,也不知道要考什么,只是认真听着。 “虾仁包子二文一个,买八个,笋干包子一文两个,买六个,要收多少文钱。” 武大头出的考题,还是算术。 “不许数手指,快算。” 看到李果举起手,武大头喝止。 厨房几位佣工,起哄说:“大头,你又在吓唬小孩儿。” “十九文。” 李果几乎立即回答,他可是果贼儿,卖过梨子卖过桔子,怎么可能不会算术。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武大头弯身问李果,和颜悦色,言语温和,可见适才是故意吓唬人。 “李果。” 李果仰起头笑答。 靠算术,李果在柳冒儿包子店找到一份工。 柳冒儿包子店的生意从早到晚,顾客一波又一波,大大的店铺,两个售卖位置,都排满人。 像李果这么大的孩子,过来也只是打下手,但是不收愚钝,手脚不灵活的孩子。 被武大头告知明日一早过去,李果欢喜奔往海港,告诉果娘这个好消息。 自此,李果在柳冒儿包子店干活,拖地抹桌,给厨房的人打下手,偶尔铺面的人忙不过来,喊李果过去帮忙数包子售卖。 要到太阳落山后,李果才会返家,这时果娘和果妹早回来,果娘烧好饭。 夜里,李果还得抱着纸笔去静公宅后院等候,罄哥会过来,领李果登上二楼,到他的仆人房里。 罄哥受自家公子所托,不敢怠慢,教读教写。 李果学得很快,停留片刻,揣着笔纸就又归家。 李家原本夜里难得点灯,天一黑就去睡。为让李果学习,果娘买来灯油,也给准备上矮桌凳子。 李果是个聪明的孩子,一教就会,就是那字实在丑得不忍直视。 赵启谟让罄哥每二日教李果十字,并且李果的作业还得拿去给他看。还会评分,还会批改,用朱色墨,俨然一位严苛的老先生。 李果的字丑,歪歪斜斜,支离破碎,赵启谟往字上圈个红圈,再于红圈旁批:笔稳字正,不可胡写。并在作业右上角,朱笔评个“丙”。第一等是甲,最末等是丙。 李果每每看到如此低的评分,心中是不满的,然而他基本上见不到赵启谟。教他的是书童,赵启谟在书房读书。有时运气好,抬头见上赵启谟从门外走过,也已是极开心的事。 传话是书童,传递作业也是书童。 起先每次到赵宅,李果都提心吊胆,遭赵家其他仆人侧目和质疑,也害怕遇到赵夫人和赵提举。 75.75.深夜马嘶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赵启谟远远望见林寮滩, 就也看到浅水湾里横卧一头庞然大物, 在它四周围观着里外三重的船,有海船、渔船、沙船等, 造型各异, 大小不同。 恐怕方圆百里的人都赶来了, 这是有船的,没有船的人们全挤在林寮滩, 黑压压一片, 仿佛蚂蚁窝。 赵启谟搭乘的船,是市舶司的官船, 一路畅通无阻,其他民船不敢拦道,顺利驶到海大鱼身下。船上的众人抬头一看, 瞠目结舌,站在这巨大躯体之下, 个人渺小得如草芥般。 若不是亲眼所见,怎能相信, 人世竟有如此神奇的事物。 眼前一幕仿佛是梦。 官船上, 除去杨提举一家, 还有刘通判, 赵启谟, 老赵,赵夫人。 这么大堆人,全仰头站在船头,脸上露出或惊喜或恐惧的表情。 忽然人群骚动,海船猛烈摇摆,官船上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 “刚定是摆动鱼鳍尾巴,才引起海水震动。不必害怕,大鱼体力衰竭,水浅体硕,无力挣脱。” 杨提举神闲气定,不枉是位市舶司提举,见多识广。 众人心神这才安定下来。 赵启谟走至船尾,探头观看海大鱼的尾巴。他发现这是条扁平的鱼,有着青灰色的表皮,形状颇类似鲸鱼,只是大得不可思议,虽然没有工具测量,目测也在二十一丈以上,说像座岛屿,并不夸张。 看见鱼尾巴微微抬起,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赵启谟赶紧抓住船身,果然随即一波摇晃袭来,这只海大鱼太过庞大,稍微动弹,就要波及停在它四周的船。 也就船身摇荡之际,赵启谟看到同样在海大鱼尾巴处,停泊的一艘小船。那小船乘客拥挤,船上站着李果。 赵启谟居高临下,看向李果,李果仰头也发现了赵启谟。 四目相对,还在思虑是否打个招呼的赵启谟,发现李果扭过脸,不理睬他。 心想,这段时日的疏远,想来让李果不快。 也难怪李果好些日子都没去赵宅。 距离离开此地,也不过一旬,老赵决定将赵夫人和赵启谟先行送回京,这样,赵启谟能赶上县学的考试。 离开闽地,意味着此生可能都不会再抵达这里,此地离京城太远,且位于边东南一隅。 当初老赵跟赵启谟说的云泥殊途,赵启谟一直没有忘记,也不曾忘记。 孩童时光即将像一辆逆向奔驰的马车一样,一去不返,没有什么能留住。 就是有缘分,还能再相遇,也不复再有往昔的亲昵欢乐。 年幼时,身份的界线淡薄,没有多少忌讳,年长后,将是另一番情景。 赵启谟不忍见到成年后的李果平庸、市侩的模样,不忍心有朝一日相逢,李果再无法喊他一声:启谟。而躬身尊唤官人,舍人,眼底满是由身份差距而导致的谦卑维诺。 如是这般,那便相互忘记也好。 这些都是长远以后的事,近在眼前的,是别离的到来。分离总是艰难,甚至让人难堪。 哪怕有着与年纪不相符成熟的心智,赵启谟仍不愿去直视,有着逃避心理。 仰头,看着这头遨游汪洋的霸王,被囚禁于这浅浅的水湾,垂死挣扎,无声悲鸣,何等哀戚。 十四岁的赵启谟,心中也不禁被忧愁纠缠。透过周身的嘈杂,海风袅袅拂过发丝、半空中白色海鸟的翅膀,回绕在海港,扬往大海,在那惊涛骇浪之处,千丈深渊之下,才是这神奇生命的归处。 突然又是一阵哗然声响起,几千人在呼叫、在激烈交谈。赵启谟脚下的船,正在驱离海大鱼的身躯,赵启谟前往船头,刘通判说:“小公子,挨得那般近,不怕海大鱼吗?””赵启谟摇摇头,他不觉得可怕,这只是头绝望的困兽。 “那些人在做什么?” 此时海船离大鱼有一里之远,能看到鱼身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许多梯子,黑豆一般的身影,三五成群在鱼身上爬动,看的人胆战心惊。 “无赖小儿,鱼还没死透呢,便想上去割肉。” 杨提举对此地的刁民深有感受,胆肥不怕死,惹事生非。 “让百姓退二里之外。” 扬提举吩咐随身侍从。 官船的鼓声响起,旗手在瞭望台上挥舞彩旗。 然而在如此混乱嘈杂的场面下,鼓声被淹没,就是有人看到旗手打旗也若无其事,人们根本不听从。 不会,人群又是一阵惊叫,船身摇摆,紧挨海大鱼的众多船,竟被大鱼激起的水波打翻,连攀爬海大鱼脊背的顽童刁民们也一并被甩下水。 赵启谟奔向船尾,寻觅李果搭乘的小船,看到那小船已经退出来,只是船身自重大,浪急的情况下,划得很慢。 “果贼儿,让船快些出来!” 赵启谟着急挥手,他有不详预感,果然脚下的震动加强,赵启谟抓紧船身,还是被颠簸得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赵舍人,船尾颠簸,快离开。” 身后传来水手呼叫的声音。 赵启谟仰望远处,只觉白茫一片,那是被海大鱼击打起的浪花,迎面拍来。 四周惊叫声震耳,赵启谟迟疑未能躲避,被浪花打得浑身湿透。瑟抖中,他再次见到李果所在的小船,小船上乱成一团,庆幸的是离赵启谟所在官船并不远。 “果贼儿!你快过来!” 赵启谟大声呼叫挥手。 李果从拥挤不堪的人堆里钻出,他站在船沿,也在朝赵启谟用力摆手。“小公子,陆公让你进舱,甲板风大浪高十分危险。” 赵朴过来,劝告启谟。 “公子,快下去,海浪又来了。” 罄哥惊呼,脸上满是惊恐。 “李果和许多人,被困在那艘船上。” 赵启谟又被一番海浪拍打,抹把脸,他手指前方。 果然就在不远处,一艘严重超载的小船在海浪中打旋。 “得想办法救他们!” 赵启谟不识水性,否则他恐怕已跳下水,朝李果游去。 “水手们会去搭救,公子不必担心,随我走。” 赵朴说得不错,发现这艘小船重得无法动弹,,官船上已有几位水手卸下小船,下海帮忙。 李果那边,划桨的人在和海浪斗争中精疲力竭,大叫着:“年轻力壮、腿脚好的,快滚下去呀!” 四周都是围观的船,随便搭一艘也比这艘跑得快,何况还能给小船减重。 话语刚落,扑扑落水声响起,陆续有人跳入水中。 李果也跳下水,朝赵启谟所在的海船游去,他水性好,胆子又大,对此时慌乱的情景,不觉害怕,反倒觉得刺激有趣。 边游边停,不时回头看身后那头愤怒的海大鱼,是否又激起如挂幕似的海浪。身旁入水游泳的那群伙计,也是嘻嘻哈哈笑着。海港居民,自幼习水性,熟悉大海,没把海浪当回事。 仍站在船板围观的赵启谟却不淡定,他站得高看得远,海大鱼的尾鳍不停在拍动,涌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凶猛。 “果贼儿,快过来!” 赵朴和罄哥着急抛下绳子,被海浪打回,赵启谟贴着船沿,侧出大半的身子朝李果伸手,只听身后传来赵朴、罄哥的叫声,特别惊悚、恐怖。 一波蔽天的海浪呼啸拍来,船身猛烈颠簸,赵启谟的身子像脱线风筝般坠落,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启谟!” 奔赶过来的老赵扒着船栏失色大叫。 赵朴和罄哥死死将他拽住,同时船上会水的仆役们扑通扑通跳入海。 李果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一阵海浪将赵启谟拍下海。还没等回过神来,李果已经一头扎到水里,双脚拼命往后踢,追赶下坠的赵启谟。 水下,缓缓下沉的赵启谟有过瞬间清醒,他瞥见一个身影,快如海鱼朝他游来,可是海洋中的鲛人? 意识涣散之际,赵启谟认出贴靠过来的那张脸,那是李果的脸。 水下隔绝了水面震耳欲聋的声音,双手拽住赵启谟的李果很激动,他竭尽力气,想将赵启谟往上方提,然而海水的阻力很大,赵启谟的体重也不轻,十三岁的李果即拉不动他,又不肯放手,到海面上换气。在水中挣扎一番,李果再憋不住气,海水往鼻子里钻,喉咙肺部陈阵疼痛。咕噜咕噜,李果身子也随着海流往下沉,就在绝望之际,数双大手搭在李果身上,将李果连并赵启谟拉出水面。 等李果舒醒过来,他已在官船的船舱里。脱得精光,盖条被子,躺在席子上。 幸好这是官船,船上设施齐全。 “醒了?” 刘通判那张大脸凑在李果眼前,李果迷迷糊糊爬起身,发现自己身上没衣服,又躺回去。 李果脑子晃过他溺水的片段,还有被人压按胸口,抢救的情景,记忆恢复,惊慌忆得一起溺水的还有启谟。 “启谟呢!” 李果猛掀被子,翻身坐起。 “别着急。” 刘通判连忙摁住他肩膀——裸奔毕竟有碍观瞻,谁想李果大力挥赶,挣脱起身。李果胡乱寻找衣服,焦急万分。 “都说喽,别着急,赵小公子也被救上来了。” 刘通判觉得这孩子真有趣,醒来光问启谟小伙伴,却没问自己衣服去哪了。 “就在隔壁。” 刘通判手指窗外晾的衣服,那正是李果的湿衣服。 李果扑过去将衣服扯下,不管仍是湿淋淋,两三下穿好,便奔出门。 刘通判跟随在身后,悠然走着。 两刻钟前,赵提举那位美貌的小公子,可将他们这些人吓得不轻,一不留神就被海浪卷下海。 76.76.莫要再来纠缠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若不是亲眼所见,怎能相信,人世竟有如此神奇的事物。 眼前一幕仿佛是梦。 官船上,除去杨提举一家, 还有刘通判,赵启谟,老赵,赵夫人。 这么大堆人, 全仰头站在船头, 脸上露出或惊喜或恐惧的表情。 忽然人群骚动, 海船猛烈摇摆,官船上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 “刚定是摆动鱼鳍尾巴, 才引起海水震动。不必害怕,大鱼体力衰竭, 水浅体硕,无力挣脱。” 杨提举神闲气定,不枉是位市舶司提举, 见多识广。 众人心神这才安定下来。 赵启谟走至船尾,探头观看海大鱼的尾巴。他发现这是条扁平的鱼, 有着青灰色的表皮, 形状颇类似鲸鱼, 只是大得不可思议, 虽然没有工具测量,目测也在二十一丈以上,说像座岛屿,并不夸张。 看见鱼尾巴微微抬起,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赵启谟赶紧抓住船身,果然随即一波摇晃袭来,这只海大鱼太过庞大,稍微动弹,就要波及停在它四周的船。 也就船身摇荡之际,赵启谟看到同样在海大鱼尾巴处,停泊的一艘小船。那小船乘客拥挤,船上站着李果。 赵启谟居高临下,看向李果,李果仰头也发现了赵启谟。 四目相对,还在思虑是否打个招呼的赵启谟,发现李果扭过脸,不理睬他。 心想,这段时日的疏远,想来让李果不快。 也难怪李果好些日子都没去赵宅。 距离离开此地,也不过一旬,老赵决定将赵夫人和赵启谟先行送回京,这样,赵启谟能赶上县学的考试。 离开闽地,意味着此生可能都不会再抵达这里,此地离京城太远,且位于边东南一隅。 当初老赵跟赵启谟说的云泥殊途,赵启谟一直没有忘记,也不曾忘记。 孩童时光即将像一辆逆向奔驰的马车一样,一去不返,没有什么能留住。 就是有缘分,还能再相遇,也不复再有往昔的亲昵欢乐。 年幼时,身份的界线淡薄,没有多少忌讳,年长后,将是另一番情景。 赵启谟不忍见到成年后的李果平庸、市侩的模样,不忍心有朝一日相逢,李果再无法喊他一声:启谟。而躬身尊唤官人,舍人,眼底满是由身份差距而导致的谦卑维诺。 如是这般,那便相互忘记也好。 这些都是长远以后的事,近在眼前的,是别离的到来。分离总是艰难,甚至让人难堪。 哪怕有着与年纪不相符成熟的心智,赵启谟仍不愿去直视,有着逃避心理。 仰头,看着这头遨游汪洋的霸王,被囚禁于这浅浅的水湾,垂死挣扎,无声悲鸣,何等哀戚。 十四岁的赵启谟,心中也不禁被忧愁纠缠。透过周身的嘈杂,海风袅袅拂过发丝、半空中白色海鸟的翅膀,回绕在海港,扬往大海,在那惊涛骇浪之处,千丈深渊之下,才是这神奇生命的归处。 突然又是一阵哗然声响起,几千人在呼叫、在激烈交谈。赵启谟脚下的船,正在驱离海大鱼的身躯,赵启谟前往船头,刘通判说:“小公子,挨得那般近,不怕海大鱼吗?””赵启谟摇摇头,他不觉得可怕,这只是头绝望的困兽。 “那些人在做什么?” 此时海船离大鱼有一里之远,能看到鱼身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许多梯子,黑豆一般的身影,三五成群在鱼身上爬动,看的人胆战心惊。 “无赖小儿,鱼还没死透呢,便想上去割肉。” 杨提举对此地的刁民深有感受,胆肥不怕死,惹事生非。 “让百姓退二里之外。” 扬提举吩咐随身侍从。 官船的鼓声响起,旗手在瞭望台上挥舞彩旗。 然而在如此混乱嘈杂的场面下,鼓声被淹没,就是有人看到旗手打旗也若无其事,人们根本不听从。 不会,人群又是一阵惊叫,船身摇摆,紧挨海大鱼的众多船,竟被大鱼激起的水波打翻,连攀爬海大鱼脊背的顽童刁民们也一并被甩下水。 赵启谟奔向船尾,寻觅李果搭乘的小船,看到那小船已经退出来,只是船身自重大,浪急的情况下,划得很慢。 “果贼儿,让船快些出来!” 赵启谟着急挥手,他有不详预感,果然脚下的震动加强,赵启谟抓紧船身,还是被颠簸得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赵舍人,船尾颠簸,快离开。” 身后传来水手呼叫的声音。 赵启谟仰望远处,只觉白茫一片,那是被海大鱼击打起的浪花,迎面拍来。 四周惊叫声震耳,赵启谟迟疑未能躲避,被浪花打得浑身湿透。瑟抖中,他再次见到李果所在的小船,小船上乱成一团,庆幸的是离赵启谟所在官船并不远。 “果贼儿!你快过来!” 赵启谟大声呼叫挥手。 李果从拥挤不堪的人堆里钻出,他站在船沿,也在朝赵启谟用力摆手。“小公子,陆公让你进舱,甲板风大浪高十分危险。” 赵朴过来,劝告启谟。 “公子,快下去,海浪又来了。” 罄哥惊呼,脸上满是惊恐。 “李果和许多人,被困在那艘船上。” 赵启谟又被一番海浪拍打,抹把脸,他手指前方。 果然就在不远处,一艘严重超载的小船在海浪中打旋。 “得想办法救他们!” 赵启谟不识水性,否则他恐怕已跳下水,朝李果游去。 “水手们会去搭救,公子不必担心,随我走。” 赵朴说得不错,发现这艘小船重得无法动弹,,官船上已有几位水手卸下小船,下海帮忙。 李果那边,划桨的人在和海浪斗争中精疲力竭,大叫着:“年轻力壮、腿脚好的,快滚下去呀!” 四周都是围观的船,随便搭一艘也比这艘跑得快,何况还能给小船减重。 话语刚落,扑扑落水声响起,陆续有人跳入水中。 李果也跳下水,朝赵启谟所在的海船游去,他水性好,胆子又大,对此时慌乱的情景,不觉害怕,反倒觉得刺激有趣。 边游边停,不时回头看身后那头愤怒的海大鱼,是否又激起如挂幕似的海浪。身旁入水游泳的那群伙计,也是嘻嘻哈哈笑着。海港居民,自幼习水性,熟悉大海,没把海浪当回事。 仍站在船板围观的赵启谟却不淡定,他站得高看得远,海大鱼的尾鳍不停在拍动,涌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凶猛。 “果贼儿,快过来!” 赵朴和罄哥着急抛下绳子,被海浪打回,赵启谟贴着船沿,侧出大半的身子朝李果伸手,只听身后传来赵朴、罄哥的叫声,特别惊悚、恐怖。 一波蔽天的海浪呼啸拍来,船身猛烈颠簸,赵启谟的身子像脱线风筝般坠落,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启谟!” 奔赶过来的老赵扒着船栏失色大叫。 赵朴和罄哥死死将他拽住,同时船上会水的仆役们扑通扑通跳入海。 李果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一阵海浪将赵启谟拍下海。还没等回过神来,李果已经一头扎到水里,双脚拼命往后踢,追赶下坠的赵启谟。 水下,缓缓下沉的赵启谟有过瞬间清醒,他瞥见一个身影,快如海鱼朝他游来,可是海洋中的鲛人? 意识涣散之际,赵启谟认出贴靠过来的那张脸,那是李果的脸。 水下隔绝了水面震耳欲聋的声音,双手拽住赵启谟的李果很激动,他竭尽力气,想将赵启谟往上方提,然而海水的阻力很大,赵启谟的体重也不轻,十三岁的李果即拉不动他,又不肯放手,到海面上换气。在水中挣扎一番,李果再憋不住气,海水往鼻子里钻,喉咙肺部陈阵疼痛。咕噜咕噜,李果身子也随着海流往下沉,就在绝望之际,数双大手搭在李果身上,将李果连并赵启谟拉出水面。 等李果舒醒过来,他已在官船的船舱里。脱得精光,盖条被子,躺在席子上。 幸好这是官船,船上设施齐全。 “醒了?” 刘通判那张大脸凑在李果眼前,李果迷迷糊糊爬起身,发现自己身上没衣服,又躺回去。 李果脑子晃过他溺水的片段,还有被人压按胸口,抢救的情景,记忆恢复,惊慌忆得一起溺水的还有启谟。 “启谟呢!” 李果猛掀被子,翻身坐起。 “别着急。” 刘通判连忙摁住他肩膀——裸奔毕竟有碍观瞻,谁想李果大力挥赶,挣脱起身。李果胡乱寻找衣服,焦急万分。 “都说喽,别着急,赵小公子也被救上来了。” 刘通判觉得这孩子真有趣,醒来光问启谟小伙伴,却没问自己衣服去哪了。 “就在隔壁。” 刘通判手指窗外晾的衣服,那正是李果的湿衣服。 李果扑过去将衣服扯下,不管仍是湿淋淋,两三下穿好,便奔出门。 刘通判跟随在身后,悠然走着。 两刻钟前,赵提举那位美貌的小公子,可将他们这些人吓得不轻,一不留神就被海浪卷下海。 听实施搭救的水手们说,两个孩子在水里,手紧紧握在一起,掰都掰不动。 赵夫人赶来,正好见到这紧张一幕。 “你自己看看。” 老赵将书信递给赵夫人,言语里略带埋怨。 每每老赵管教赵启谟,赵夫人都会拦阻。在赵夫人眼里,启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让赵朴带份厚礼,去跟商家子赔罪便是,学官也没说要罚。” 赵夫人看完书信,心里虽然吃惊启谟会跟人打架,却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情。从书信看,是那位叫王鲸的孩子欺凌舞姬,殴打小孙,启谟才打伤王鲸。 77.77.陌路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无论春夏秋冬, 吴臭头都罩着一条皮制的围裳,那件围裳臭味浓重, 日复一日沾上血迹肉渣骨渣, 从来不洗。 不只围裳, 他身上的衣服污浊,指甲缝里总有着厚厚污垢。 李果基本和这卖肉的屠户没有交集,李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猪肉。 吴臭头不只用火热眼神盯着李果, 嘴角还裂开, 露出一口黄牙,那是一个难看的笑。 李果汗毛竖起,赶紧让鱼贩包起杂鱼, 付钱。 “果贼儿。” 不想还是被喊住, 李果回头,警惕地看着吴屠户。 “有事吗?” 李果可没钱买猪肉, 喊他也白搭。 得到回复,吴屠户连忙将卖剩的两个猪骨塞给李果, 嘴里说着:“你拿回去,让你娘熬汤给你喝, 大补!” 李果呆滞, 一时没了反应。 他和这屠户非亲非故, 怎么就突然来献殷勤。 “不用不用。” 李果回过神来, 急忙将猪骨往外推。虽说是骨头,还带着点筋,沾点肉,油腻湿润。 “拿走拿走,不收你钱,送你。” “我说你这孩子,跟我计较什么,我卖猪肉的还能缺这两根猪骨。” 吴屠户体型魁梧,对李果又是拍肩又是推搡,李果挨受不住,感觉骨架要散,再兼之还得去包子铺干活,李果没空和吴屠户纠缠,只得把两根猪骨拿回家。 有这么一遭,就有第二遭。 几天后,李果拿碗去买豆腐,根本没路过吴屠户的肉摊,吴屠户老远就喊住李果,李果想吃他两根猪骨,吃人嘴软,不能不理不睬,回话说:“买豆腐。”趁机跑去豆腐摊,远离吴屠户。 豆腐刚放入碗,回头见吴屠户正朝自己走来,手里还提着一条肥猪肠。 “不用不用。” 李果拔腿就跑。 之前是不知道缘由,后来听包子铺的人说——和吴屠户有业务往来,吴屠户上个月死了老婆。 李二昆失踪至今四年,海船失事失踪,不同于陆上的,那十有十成是死了,人在陆地能活,在大海里可不能活。 只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始终没见过尸体,便无法相信人已经死了。这个无法相信之人就是果娘。 除去果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李二昆早死得不能再死。 所以也有来劝嫁的,也有来说婚姻的,这些年就没间断过。 夜里,李果从赵宅返回,见黄婶和果娘在房里,掩着门。两个女人轻声细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人穷,不只亲戚不待见,街坊邻居躲得远远。这帮邻里,和果娘亲近的只有黄婶。 黄婶偶尔会来窜门,但今日的情景就不像是来唠嗑的。 “果子也大了.......” “他就两个女儿,以后家......” 李果贴在门上偷听,勉强能听到几句黄婶的话。 果娘许久都没应一声,黄婶更像在自言自语。 “阿匀,你好好想想啊。” 果娘显然没表态,黄婶无奈,开门要离去。 李果急忙闪开,假装刚好出现在门外,怕被果娘发现他偷听。 李果恶狠狠的目光,目送黄婶背影离去。回头,对上娘亲温和的眼睛,李果顿时老实,低着头不敢造次。 生着闷气,李果回到杂物间——曾经的杂物间,现在已经是李果一个人的房间。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李果并不阻拦果娘改嫁,何况那人是个屠户,有猪肉吃。如果后爹不要他和果妹这两个拖油瓶,他可以带果妹一起生活,养大果妹。 然而那屠户实在太邋遢,而且娘似乎也没有改嫁的意思。 李果想着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生气呢? 是因为穷,一直都这么穷。因为穷,所以觉得如果娘嫁个屠户,那么就能吃上猪肉。可李果不想让娘因为这个缘由而嫁。哪怕他一直想让娘和果妹顿顿能吃上大肉,能穿上漂亮的衣服,过上好生活。 虽然果娘没有答复,不过吴屠户的热情并没消散。 几天后,李果夜里从包子铺回家,走至家门口,发现吴屠户居然在他家门外徘徊,手里还提着块肥猪肉。李果走过去,大声问:“你在我家门外走来走去,做什么?” 果娘在厨房,听到李果的声音出来,见是吴屠户,十分懊恼,将厨房门一把关上。 “我我......” 吴屠户涨红脸,支支吾吾。 李果知道屠户是来送猪肉示好,李果故意用身子挡在家门口。 “果子,进来,把门拴上。” 果娘在屋内喊李果。 李果听话,入屋,关门前还朝吴屠户做了个挥拳动作,表情凶恶。 寡妇门前是非多,在衙外街居民的眼里,果娘就是个寡妇。 早有许多好事者在围观,偷偷抿嘴笑,说三道四。 吴屠户落荒而逃。 虽然果娘生活作风严谨,发生这么件事后,还是有好事者特意去取笑李果。李果想不明白,做娘的要改嫁,就是不守妇道,儿子也得一并被取笑是什么道理。 第二日去赵宅,李果趁赵启谟过来书童房间“视察”,逮住赵启谟问:嫁两个丈夫就是坏女人吗? “那要看是因何缘由再嫁了。” “何况女子受人支配,嫁与不嫁,往往不是她们自己能做主。” “至于贫弱无依的妇人,要求她们为守节而饿死,毫无人性。道德先生们是没挨过饿,饿几天就知道自己错了。” 赵启谟的话语,总是很有道理。至少在十二岁的李果看来,赵启谟无所不知,令人崇拜。。 约莫是遭受上次的打击,吴屠户打消念头,在菜市场见到李果,也只当没看到,尴尬啊。 自此,风平浪静,不觉过去两个月,听闻吴屠户续弦了。新娶的妻子来自乡下,头婚,长得也魁梧,和吴屠户很有夫妻相。 李果始终没问过娘,为什么一直没改嫁,不过他大概知道缘由。 娘要是狠心改嫁,他和果妹会流落街头。不只新爹不要他们,这李家祖宅恐怕也没得住。 当初那么艰难,一日一炊的日子,娘都没丢弃他和果妹。熬到现在,生活还是会渐渐好起来,等我长大后,一定会好起来。李果想。 城西的街道,远不及城东热闹,自打跟阿七熟稔,李果不时往城东跑。他到牌坊前姜家瓷器店里玩耍,有时则是在城东大街闲逛。 姜家的瓷器店,不要十二岁的小娃儿,毕竟招的伙计,需要能搬运重物,能挑担的。再说小孩儿性子毛躁,失手摔坏物品不说,且也不懂招待贵客。 像李果这样的孩子,清闲不得,在瓷器店里,看人如何做谈生意,签契纸,可惜他是个半文盲,也只是学到点皮毛。 城东大街的生意,五花八门,李果走走看看,看人交易,听人吆喝。 夏日,光城东大街,就有四五个卖香饮子(饮料)的小贩,尤其以真珠楼前那家生意最为红火。 真珠楼,是城东巨富营建的酒肆,巍峨奢华,为城东壮景。此楼楼前开阔,对街树木成片,阴凉消暑,夏日聚集无数乘凉的人群,引来众多小贩。 真珠楼前香饮子,出售冰凉的各款果汁,无论你是要蜜水,杨梅汤,西瓜汁统统都有。 这类摊子,李果从来消费不起,他渴了喝井水。夏日,井水也很冰凉,消暑。 然而这摊饮子铺生意实在好得咋舌,李果连续数日站在人家竹伞下围观,还曾过去问人家要不要伙计。 自然是不要的,每家饮子的制作方法都不大同,自然不肯外传。 如果实在再找不着活干,李果只能去他大伯李大昆的酒楼帮忙,这是令人沮丧的事。 饮子不知道如何制作,然而夏日卖卖西瓜倒是不难,只是所挣微薄。 胡乱想这些事,李果往城东大门走去,出城门前往海港。 果娘在孙家仓库一侧的厨房里烧饭,给搬运货物的脚力准备吃食。 这些在海港干活的脚力,年轻力壮,轻易能扛起一大麻袋的货物。 李果进厨房,看到果妹在摘菜叶子,凑过去帮忙。果娘在灶前烧水,见李果过来,也只是瞥上一眼,又安心去忙碌。 这孩子懂事勤快,果娘还放心。 “我跟柳账房问有没有活儿给你做,柳账房说要识字的。” 果娘往灶里加柴,话语平缓。 “娘是没能力供你读书,要不你聪明着呢,怎么会比别人的孩子差。” 李果闷声听着,将摘下的蔬菜叶子抱到篮筐里。 在城东,李果问过很多铺子,不管是卖陶瓷卖真珠(珍珠)卖茶叶卖丝绸香药的,都要识字的伙计。 身为白丁,也只能干跑堂,脚夫,仆役,水手,窑工这类活吧。 “娘,我想去跟阿聪挖牡蛎,一日钱不少呢。” 李果不是第一次提这件事。 “那不行,多遭罪啊,割得手脚都是血,天不亮就要开始忙活,到日头下山才能歇口气,吃得也不好,海风又大。” 果娘觉得日子勉勉强强还过得下去,她是渔女,自然知道靠海吃饭的艰难,她不舍得儿子这么小,就去吃这样的苦。 听到娘再次不同意,李果没再说什么,确实是份苦差事。 傍晚,李果带果妹回家,烧水打算煮粥,发现米缸见底。 李果从床下取出钱罐,点上四五十文钱,打算去米店买米。 “果妹,你看好灶火,哥哥去去就来。” 灶上的锅,在烧水,就等下锅的米。 “嗯,好。” 果妹乖巧蹲在灶前,看着柴火。 李家的柴火,不是木材,都是城外捡来枯枝树叶,要烧热一锅水可不容易。 李果匆匆出门,赶往米店。李家好米吃不上,最便宜的大米买下一升,没剩一个子儿回来。 李果存的那点钱,买不了几升米。 提着一小袋米归家,天还没黑,李果加快脚步。走到家门口,见家门开着,想着娘还不到回来的时候,李果狐疑进门,竟看到站在厅堂上的一个熟悉身影,一时没了反应。 78.78.化解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李果急忙过去,让赵启谟张嘴,他仔细察看, 发现是挨死鲸鱼那拳,导致牙齿磕破唇而流血,还好口子不大。 “没事。”赵启谟拉开李果摸他脸的手。 “赵启谟,你别得意, 学规里明文禁止生徒斗殴, 以身触犯的人会怎样?小孙,你来背背。” 王鲸狞笑着,潘猴过来要搀扶他,被他甩手拒绝。 听到学规,小孙脸立即刷白, 他打架前, 早将学规抛在脑后。 学规有言, 但凡生徒斗殴(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行扑挞之法(打一顿),并令学置长报知家长。 王鲸被赶出县学已有老长一段时间,他对学规记得这么清楚, 正是因为他之前频繁触犯。 赵启谟感觉有人抓了下他的手, 转头看是李果, 李果一脸担忧。赵启谟倒是很淡然, 他打架前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你们等着受罚吧。” 王鲸说时,用手指点着孙齐民和赵启谟。 “我看未必。”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女声。正是之前陪伴舞姬的小公子,居然是扮男装,实为女子。因为个头比较高,又无女儿家娇羞之态,不开口的话,真是雌雄莫辨。 “斗殴是一回事,惩戒乡霸恶棍是另一回事,只要说明缘由,学官不至于善恶不分。” 女子话语一落,番娃唾地,似乎十分鄙夷。 瓦肆男女混杂,在场围观的就有不少女人,不过都是平民。这位扮男装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气质言谈不俗,想来有点来头。 “老子说话,你个不男不女的妖人,出来插什么嘴,丢人现眼。” 王鲸恼怒,他向来欺软怕硬,何况面对的是个女人。 “你嘴巴放干净点。” 孙齐民最见不惯侮辱女人,再说这位女子说的话,不无道理,见识不比男子差。 “元夜出行,女装多有不便,不得已为之,我无意冒犯众人。” 遭受辱骂,女子不卑不亢。 “我不过是都巡检的家眷,在你这位大海商的公子哥面前,确实没什么说话的地儿。” 女子说时,嘴角微微勾起,明显是个嘲讽。 女子的言谈举止,莫名让孙齐民觉得喜爱,孙齐民不住点头。 都巡检,官是不大,但却是负责海面巡察的头子,手里还有兵。 王鲸咋舌,悻悻起身,招呼番娃和猴潘走人。 商不如官,商不如官,忍了。 “启谟,死鲸鱼怎么走了?” 李果不解,问启谟。 “你知道都巡检是干么的吗?” 启谟微笑,心里对这位陌生女子萌生几分赏识。 李果摇头,他一个平头百姓,哪里知道这些官职。 “负责沿海巡视,王家是海商,都巡检要是有意刁难,说他家海船藏海寇,贩私盐,诸如此类,那可是相当麻烦。” 启谟不大相信这位女子就是都巡检之女,可能是用此吓唬王鲸。 舞姬过来答谢,孙齐民说不必,李果只是傻笑。 此时四周围观的人,陆续散去,他们就是来看打架斗殴,既然城东霸王走了,他们自然也就四散,该干么干么去。 “谢谢姐姐,出手相助。” 舞姬对这位侠义的女子,在茶楼出手相助,十分感激。 “不必客气。” 女子辞行,和“书童”,其实是女婢,结伴离去,很快消失于人群。 打过一架,孙齐民对瓦肆的兴趣大减,心里担虑着明日被王鲸一纸状告到县学里,再兼之身上有伤,出了瓦肆,小孙和赵启谟、李果辞别。 目送小孙和阿荷离去,赵启谟、李果,罄哥三人,便也离开了城东,返回衙外街。 也就在衙外街,李果认出前面执灯行走的两人,正是之前扮装女子和她的女婢。 “启谟,是她们。” 李果扯启谟袖子,惊诧想着,她们居然也住在这里。 “且留步。” 赵启谟追上。 女子驻足,也认出是在瓦肆相遇的那伙人,说着:“赵公子有何事?”她竟然认识赵启谟。 “你何以知晓我?” 女子笑着,用手指着李果,说:“我还知晓他唤果贼儿。” 此时,赵启谟已隐隐猜测到,这位女子恐怕也是位邻居,只是处于深闺之中,他们不曾逢面。 “我是林家女,名唤瑾娘,家与静公宅相邻,往日曾在窗内见过你们。” 瑾娘解除赵启谟的疑惑后,不再多话,和女婢离去。 留下赵启谟和李果面面相觑。 “启谟,要是死鲸鱼真的告到县学里,你怎么办?” 将赵启谟送至西灰门门口,李果问启谟。 “没事,我顶多挨家父训斥、再禁足几天,就是小孙有些吃亏。” 赵启谟在县学里是著名的学霸,毫无疑问,老师们都喜欢他,也十分赏识他,他不会被体罚。至于小孙,因为平日成绩就差,小过错记下不少,恐怕难逃惩罚。 “那我和你过去,跟赵提举求情,告诉他,你是为帮我才和死鲸鱼打架。” 李果心里不忍赵启谟因此受罚、被骂。 “不必,你回去吧。” 赵启谟话别,走进衙坊,回头见李果还站在门口。 “快回去。” 赵启谟挥手。 瑾娘十五岁,比赵启谟大一岁。 衙坊的居民大多是官眷,也有小部分不是,属于富人。林家便是富人。元夜,贵家妇人闺女,都会出游看灯,瑾娘因为没有家人陪伴出门,才扮了男装,带上婢女出去。 林爹三年前亡故,瑾娘的母亲是位刚毅的女子,接手亡夫的生意——林家在落玑街有家真珠铺,并抚养瑾娘及一位年幼的儿子。 随着年纪增长,瑾娘体现出和其他深闺女子不同的一面,她对外界十分好奇,胆大敢为。趁着月色,装扮的遮掩,瑾娘不只经常去城东,甚至瓦肆也去过不只一次。 这个十五岁的女孩,惊世骇俗,缺乏管教,见多识广,不亚男子。 年幼时,被关在院中,瑾娘的乐趣是荡秋千。能荡得老高,仿佛要飞上天那边。她喜欢荡秋千的感觉,惊险且逍遥。 对于女红,瑾娘毫无兴趣,她倒是喜欢看唐人传奇,喜欢听人说书,这也是她会去瓦肆游荡的缘由之一。 白日在家,瑾娘透过二楼闺房窗户,望向外界,能看到静公宅的门口。她数次见过赵启谟和李果。 仆人最喜欢说邻里的闲话,由此她也知道赵启谟是赵提举的儿子,而李果是衙外街一个很调皮捣蛋的穷孩子。 一个官员之子,一个贫民之子,和睦相处,成为友人,这让她觉得十分有趣。 市用于做生意,坊为居民区。本朝解除市坊阻隔,商铺开遍居民区,唯有那桓墙,还保留着。 西灰门直通衙外街,衙外街的住户都是平头百姓,日子大抵还过得去,就挨着桓墙住的李二昆家最为贫困。 李二昆是个水手,两年前跟随海船出航,再没有音讯,没音讯的水手很多,大抵都是死了。航海极其危险,狂风暴雨,迷途触礁,人船并沉;也有那遭遇海寇的,活活捆系丢大海喂鱼。汪洋中,无人知晓,音讯不达。 李妻阿匀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一个十岁,男孩,叫李果;一个二岁不到,女娃,唤果妹。 秋日的清晨,一行队伍浩浩荡荡穿过衙外街前往西灰门,开路的官差皂衣齐整,官差后是位骑高头骏马的男子,男子四十岁光景,白面美须,是位燕闲装束的官员。在官员后面跟着一顶轿子,轿子遮帘严实,里边是位女眷。轿子右侧紧随位十一二岁光景的男孩,男孩明眸皓齿,仪貌出众。他脖子上挂着串珠金坠项饰,及肩的发用红发须系结,是位贵气的小公子。男孩跨下骑匹雪白的小马驹,马具鲜彩,悬挂铃铛,一路叮铃,十分惹目。围观群众众多,熙熙攘攘,男孩似乎很厌烦,他眉目间的稚气未消,却一脸矜傲。在轿子后,还有七八位仆役,有女有男,有挑担的,有提盒的,肩上都挂着包裹,风尘仆仆。 李果挤进人群里观看,他个头矮小,四肢灵活。李果头上扎两个羊角,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枚花钱。已经入秋,他还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袖背搭,露出大半的手臂。这个贫困人家的孩子,小胳膊小腿,皮肤白皙,眉眼如画。 小公子骑着白马从李果身边穿过,李果看得目不转睛,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匹小马驹勾引去,倒是没看清马上人的模样。 马蹄溅起的泥土撒在李果脚上,李果蹲下身,脱下一只破草鞋,用鞋底擦蹭。等他再抬头起身,小马驹已走远,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位仆役。 衙坊又入住位携家带眷的官员,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位官人从京城前来,分派到提举常平司任职,是位茶盐提举。 茶盐提举及其家属入住的房子,正是李二昆家斜对面那栋空置的大宅院,当地人习惯称这座大宅院为静公宅,静公大概是宅子第一任主人的敬称。 静公宅和李家之间只隔堵桓墙,两家挨得很近很近。近到两座宅子二楼窗户对望,相距不足二尺。 以往,这座宅院住着提学官人,自提学官人搬走后,空置有一年之久。 人走寂寥,院中树木便也就寂寥的生长,不误花期,不误果期。 静公宅院子种满花草,在挨近李家的角落,有一棵梨树,尤其高大,什么年代种下不可追溯,新主人入住,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 在梨花飞舞如雪的季节,李果就已惦记上这棵梨树,对于静公宅,突然来位新主人,李果扼腕。 李家已经是赤贫家庭,李二昆了无音讯,李家断掉生活来源,依靠李妻阿匀给人洗衣,帮衬赚几个买粮钱。家里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李果是个机灵,不安分的男孩,城郊瓜农的瓜熟,他会去摘瓜,花农的花圃的荷花芍药盛开,他会去摘花;城东海港的渔船靠岸,他会去捡渔民网里抖出的杂鱼,衙坊后菜市场休市,他会去跟菜商讨要两根枯萎的萝卜或者一颗芋头。 但凡是能吃的,他都很热衷,如果还能卖点小钱,那再好不过。 也就不难理解,从静公宅的梨树开花,他就惦记上了。 李家一日一炊,日不再炊。吃过一日唯一一餐,可能是萝卜煮米汤或者野菜烙饼,也可能是清水蒸芋头,李果舔舔手指,回味着食物的美味,又开始出门转悠。 转来转去,他站在城墙下,仰望着静公宅种的那棵梨树。 梨子瞧着还有些青涩,假以时日,定是多汁甜美,擦擦口水,李果往城东港口跑去。他一个小孩儿,又没人管教,终日无所事事,不过是闲逛。 果妹呢,阿匀绑在身后,这娃特别瘦弱,无论做什么活,阿匀都带在身边。 再大些,就可以让李果带了,当然得是能养大,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钱医她。 十多日后,静公宅的梨子成熟,散发着诱人的果香,李果搬来木梯爬上自家二楼。 李家的房子又窄又小,还歪歪斜斜,营建时用料低劣,勉强也撑过三代人,就是每年海港刮来台风,会在风雨中颤颤巍巍,仿佛要寿终正寝。 李家二楼就是一个阁楼,在前年和大前年的台风中饱受摧残,已经不能住人,成为杂物间。 李果推开陶缸破箱,爬到木窗窗棂,拿起木条,将木窗支起,那窗子残破,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将身子探出窗外,李果用眼睛测量自家窗子桓墙的距离,对小孩的李果而言,距离有和桓墙的距离,对小孩而言有点远。但是小孩子身手灵活,李果弓身往窗外一跃,安稳落在桓墙上,简直毫不费劲。 大白日的,李果没敢干这种逾墙的事。但晚上嘛,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满载而归,岂不美哉。 夜晚,趁娘入睡,李果在腰间绑一个小篮子,他从阁楼窗户跳到桓墙,再沿着桓墙行走,来到靠近梨树的位置。梨树远比桓墙高大,几根枝叶蹿出桓墙,踩在桓墙上,采摘梨子十分便捷。 摘下一颗,在衣服上擦擦,急忙三五口吃完。夜幕下,也没人会注意到桓墙上头有个小人。 迅速摘满一篮,约莫十一二个,李果原路返回。跳回自家窗户时,余光瞅见静公宅二楼房间突然灯火如昼,李果机智的趴在地上,扑了一脸灰尘。 79.79.离京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姜家的瓷器店,不要十二岁的小娃儿,毕竟招的伙计,需要能搬运重物, 能挑担的。再说小孩儿性子毛躁, 失手摔坏物品不说, 且也不懂招待贵客。 像李果这样的孩子, 清闲不得,在瓷器店里,看人如何做谈生意, 签契纸, 可惜他是个半文盲,也只是学到点皮毛。 城东大街的生意, 五花八门,李果走走看看,看人交易, 听人吆喝。 夏日,光城东大街,就有四五个卖香饮子(饮料)的小贩,尤其以真珠楼前那家生意最为红火。 真珠楼, 是城东巨富营建的酒肆, 巍峨奢华, 为城东壮景。此楼楼前开阔,对街树木成片,阴凉消暑,夏日聚集无数乘凉的人群,引来众多小贩。 真珠楼前香饮子,出售冰凉的各款果汁,无论你是要蜜水,杨梅汤,西瓜汁统统都有。 这类摊子,李果从来消费不起,他渴了喝井水。夏日,井水也很冰凉,消暑。 然而这摊饮子铺生意实在好得咋舌,李果连续数日站在人家竹伞下围观,还曾过去问人家要不要伙计。 自然是不要的,每家饮子的制作方法都不大同,自然不肯外传。 如果实在再找不着活干,李果只能去他大伯李大昆的酒楼帮忙,这是令人沮丧的事。 饮子不知道如何制作,然而夏日卖卖西瓜倒是不难,只是所挣微薄。 胡乱想这些事,李果往城东大门走去,出城门前往海港。 果娘在孙家仓库一侧的厨房里烧饭,给搬运货物的脚力准备吃食。 这些在海港干活的脚力,年轻力壮,轻易能扛起一大麻袋的货物。 李果进厨房,看到果妹在摘菜叶子,凑过去帮忙。果娘在灶前烧水,见李果过来,也只是瞥上一眼,又安心去忙碌。 这孩子懂事勤快,果娘还放心。 “我跟柳账房问有没有活儿给你做,柳账房说要识字的。” 果娘往灶里加柴,话语平缓。 “娘是没能力供你读书,要不你聪明着呢,怎么会比别人的孩子差。” 李果闷声听着,将摘下的蔬菜叶子抱到篮筐里。 在城东,李果问过很多铺子,不管是卖陶瓷卖真珠(珍珠)卖茶叶卖丝绸香药的,都要识字的伙计。 身为白丁,也只能干跑堂,脚夫,仆役,水手,窑工这类活吧。 “娘,我想去跟阿聪挖牡蛎,一日钱不少呢。” 李果不是第一次提这件事。 “那不行,多遭罪啊,割得手脚都是血,天不亮就要开始忙活,到日头下山才能歇口气,吃得也不好,海风又大。” 果娘觉得日子勉勉强强还过得下去,她是渔女,自然知道靠海吃饭的艰难,她不舍得儿子这么小,就去吃这样的苦。 听到娘再次不同意,李果没再说什么,确实是份苦差事。 傍晚,李果带果妹回家,烧水打算煮粥,发现米缸见底。 李果从床下取出钱罐,点上四五十文钱,打算去米店买米。 “果妹,你看好灶火,哥哥去去就来。” 灶上的锅,在烧水,就等下锅的米。 “嗯,好。” 果妹乖巧蹲在灶前,看着柴火。 李家的柴火,不是木材,都是城外捡来枯枝树叶,要烧热一锅水可不容易。 李果匆匆出门,赶往米店。李家好米吃不上,最便宜的大米买下一升,没剩一个子儿回来。 李果存的那点钱,买不了几升米。 提着一小袋米归家,天还没黑,李果加快脚步。走到家门口,见家门开着,想着娘还不到回来的时候,李果狐疑进门,竟看到站在厅堂上的一个熟悉身影,一时没了反应。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启谟。 赵启谟背手站在简陋的厅堂,打量李家,他的书童侍立在一旁。 “启谟?怎么是你?” “你怎么上我家来?” 连续两句问话,李果实在太惊诧。 “怎么,不欢迎我?” 赵启谟微微笑着,袖子一挥,入座李家唯一像样的一张椅子。 “我放学过来,见厨房升起炊烟,以为你在。过来拜访,才听你妹妹说你外出买米。” 李果看向果妹,果妹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抓着份枣糕,正吃得津津有味。 “那那,找我有什么事?” 李果讷讷问着,和赵启谟相识这么久,赵启谟从来不会到自己家里来,何况李家破败,也实在不是他这种身份能来的地儿。 “无事,只是顺便看看。” 赵启谟十指指尖并合,环视四方。 “穷人家的房子,有什么好看。” 李果搬来一张矮凳,在赵启谟身旁坐下。 “你近来可还在酒馆帮佣?” “好几日没去,不缺人了。” 赵启谟想,难怪最近放学归来,时常能看到李果在家里的身影。 “那有何打算?” 穷人家的孩子,十二岁了,不会养着闲逛,赵启谟自来闽地,对底层接触频繁,知道他们的生活。 “明日再去城东店铺问问,看缺不缺人。” 李果就是一根筋的想去城东混,他太喜欢那个地方了,热闹,富有,生机勃勃。 “不过他们招伙计,都要识字。” 李果低声说。 “卖包子羊肉,面食之类,伙计不需要识字,你问过这类店铺吗?” 赵启谟看到李果一脸忧愁,知道他是找不到活干。 “可是七哥说这些学不到本事。” 李果找工也有目,要么工钱高,要么能学到本事。 “买卖陶器,香药的伙计,不只要识字,还得懂番话。想入行,得有人带你,何况你尚小,长到十五六岁,才有人要。” 赵启谟不知道那个合桥阿七跟李果说了什么,在赵启谟看来,阿七有着十足的运气,得贵人提携,而李果并没有。 “可到我十五六岁之时,我也仍旧不识字。” 李果想赵启谟不会懂得不识字的痛苦,他在县学里就读,以后还要凭着学问,当高官呢。 “那阿七如何识字,他是个孤儿?” 赵启谟对这位合桥阿七有几分兴趣。 “合桥有个老书生,和阿七娘很好,教阿七识字。” 那还是阿七的娘亲去世后的事情,恰好有这么个人,照拂阿七。 “果贼儿,我让罄哥教你读书识字,不过你要好好学习,我会检查课业。” 赵启谟笑语,他也是突然想到这个法子。 “真的?” 李果双眼发光,小心求证。 “真的。” 赵启谟眉眼含笑。 罄哥着急,憋红脸说:“公子,我才疏学浅,可教不了他。” 赵启谟仍是微笑:“只是蒙学,教得了。” “从今起,也不能再叫果贼儿,李果这名字也有些粗陋,要取个学名。” 赵启谟想了想,说:“就叫李南橘如何?” “好好,启谟取的都好听。” 李果兴奋不已,此时早将要煮粥的事抛得老远。 “我该走了,再坐下去,一会赵朴要出来寻我。” 赵启谟起身致别。今日爹娘不在,可是赵朴看他放学这般久还没回去,会着急寻找。 李果将赵家主仆送出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西灰门。想着有人要教他识字,李果春风满面。 堂上,学置长仍是严肃查阅各位学子所做得诗赋,喊到姓名的,战战兢兢站起身,到一旁排着等挨训。 年关将至,学生们瑟瑟发抖,又到考核一年成绩的时候了。 在此等情景下,还能悠然磨墨,翻书,托腮的学子,都是学霸。 学霸赵启谟执笔在纸上写下,记大过一次,小过三次。 这是王鲸同学入学一载的“业绩”,恐怕他明年再难到县学里就读。 不过即是富家子,且是巨商之子,书读得好与否,已不重要,哪怕是个蠢材,也衣食无忧。 再过二日,县学放假,学子们可以回家过年,多少人盼这个年假。就是学霸赵启谟,想起这番学末考核过后,便是年假,也遮掩不住喜悦的心情。 梆声响起,学子们下课。 赵启谟出讲堂,书童清风跟上,要帮赵启谟提文房用具,赵启谟拦阻说不必,大步向前走去。 讪讪跟在身后,清风想着这二公子还在生他的气。 骑马归家,仆从跟随身后。赵启谟放慢脚步,一路看着石道,绿树,水域,若有所思。 “启谟。” 听到唤声,赵启谟回头,看到是骑马追来的孙齐民。 小孙骑匹矮小的枣红马,是本地的土马,那马儿如主人般,性情温吞,脚步缓慢。 “小孙,有何事?” 赵启谟勒缰询问,他平素和孙齐民交好,哪怕孙齐民是个学渣。 “多谢启谟兄前夜指导,今日才得侥幸躲过学置的训斥。” 小孙在马上深深作揖。 “不必客气。” 赵启谟回礼颔首。 孙齐民说得是前夜到赵宅请教赵启谟如何做赋,赵启谟耐着性子,教了他一晚。 其实,赵启谟只是无聊罢了。 好在,快放假。可以到郊外散散心,放风筝,野炊。 这些日子,委实无趣。 回家路,赵启谟没有经过海港,他以往喜欢海港,是因为可以看大海,也因为他喜欢风帆,现在已不觉新鲜。 近来,不知为何,又想起在京城的生活,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还有众多相处甚欢的朋友。 肩披晚霞,赵启谟行至西灰门口,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正是李果家宅。 这房子仍旧破破烂烂,歪歪斜斜。 果贼儿不在家,他在长宜街。 有时,果贼儿,还是会逾墙,攀爬屋檐,窗户。赵启谟知晓,果贼儿娘亲禁止这些举止,不过管制不住果贼儿。 80.80.回乡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在京城长大的赵启谟,身边有很多伙伴, 都是些贵家公子, 平日跋扈, 胡闹惹事, 捉弄人的手法也多。 起先他连续数夜看恶邻偷梨,不动声色, 等这小贼把一侧的梨子都摘完, 要想再获得果实,只能离开桓墙, 往树梢上攀爬时,赵启谟才从院中出来, 他举着灯火,朝李果呵斥。 李果吓得抱住蓝中梨子, 趴在树上不敢动弹。 “大胆小贼, 还不下来!” 赵启谟在树下斥骂, 朝手指指地, 他说的是官话。 李果在树上僵持,他听不懂赵启谟在说什么,但听那语气很凶。 再结合动作, 大概能猜测到这位凶恶男孩在说什么。 “我就不下去。” 李果用当地语言回敬。 “臭贼, 再不下来, 我喊人把你拽下来!” 赵启谟听到对方张牙舞爪,说土话,他听不懂,心里越发生气。本来他在京城待得好好的,天降奇祸,被爹带来这种陌生地方,还被一个小贼嘲弄。是可忍孰不可忍。 “就不下去,你能怎么着我!” 看到对方气急败坏,李果骑在树杈上,拿颗梨子砸赵启谟。 黑漆中他也辨认不出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是什么来头,他平素缺乏管教,胆大妄为。 李果从小在衙外街长大,门口就是通往衙坊的西灰门,进进出出的官员见过无数,李果习以为常,他不怕官。 往昔,提学大人在这静公宅里住的时候,每到梨子成熟,都会让仆人一筐筐往外送贫民。李果也进院子摘过几次,根本没人赶他。 赵启谟躲过飞来的梨子,气得卷袖子,攀爬树杆。两人在院子里弄出声响,早引来两位仆人。 两位仆人平日听赵启谟差遣,负责照顾这位贵家公子。他们护在树下,一脸惶恐,不时囔囔:“小官人,你小心些。” 见赵启谟往上攀爬,速度还挺快,李果傻眼,慌乱往后退,他又要护着篮中的果子,又要攀爬树木,一个不慎,身子突然往下坠,坠落间,他拽住一根树枝,咔嚓树枝折断,他连人带一篮梨子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十分疼,疼得李果哎呀哎呀直叫唤。 赵启谟挂在树上,看得十分开心,命令仆人拿绳子将李果捆在梨树上。 李果皮糙肉厚,抗打抗摔的一个野孩子,仆人绑他,他还竭力挣扎,无奈人小力微,被架到梨子树下,一条绳子捆得结实。 毕竟没遭过这等罪,辛苦采摘的果子还全都摔坏,李果越想越伤心,在树下抹泪哭泣——绳子拦腰缠绕好几圈,没绑双手。 “小官人,还是放了他吧。” 两位仆人看着不忍,偷梨子虽然不对,不过小偷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不放,不给教训,他下遭还敢来。” 赵启谟心意坚决,仆人也不好说什么。 “这么小就当贼,长大还不得杀头。” 赵启谟还记着这小贼在树上得意的样子,十分可恶。 既然逮到偷梨贼,也捆在树上,赵启谟唤着仆人一起离开,将李果晾在院子里。赵启谟的想法是,绑一绑,先吓唬吓唬,再叫仆人去松绑。 他也不敢将人绑起就丢院子不管,虽然是秋日,冻不死人,但天亮被老爹瞧见,自己要挨揍的。 院子漆黑无人,冷风吹拂李果的手脸,李果又冷又害怕,他的哭声越来越大。哭的倒不是什么我已知道错,放走我吧,我再也不来偷东西了。他哭着喊娘,分外凄厉。 终于还是吵醒在北间休息的赵提举。赵提举边穿衣鞋边从屋内赶出来,找到哭声地点,惊恐看见院子梨树捆着一个小孩儿,急忙让侍从松绑。 “小孩,谁绑你在此?” 赵提举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 李果听不懂,见有人来搭救他,哭得越发伤心。 “赵朴呢,喊他过来。” 赵提举声音刚落,一位粗人装束的男子走出,问:赵公有何差遣? “你帮我问问他。”赵朴是当地人,赵提举雇的马夫。 赵朴过去问李果,李果边哭边指着东厢房窗子。 此时赵启谟已经觉察不妙,在东厢房装睡,房间内灯被熄灭。 赵提举历来体恤下民,最见不得欺凌的事。 一刻钟后,李果已经在大厅里坐着,眼鼻因为哭泣发红,一手一块柿饼,用力咬食,不时还会允吸手指上的柿霜。 赵提举训着儿子赵启谟,说着:“杜甫允许邻居老妇人入院打枣的诗,你给我背来。” 赵启谟乖乖念着:“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念完又不服,怒瞪李果:“爹,可是他是个贼。” 李果挨上一个眼神杀,无所畏惧,继续咬柿饼。 赵提举叹息:“不为困穷宁有此,这话你可懂得。” 赵启谟无可奈何说:“懂得,老妇如果不是因为艰难窘迫,不会去打别人家的枣子。” 赵启谟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是不满的,嘀咕:“哼,穷就有理啦。” 赵提举拿起戒尺,作势要打:“让你在京城跟你娘住,养得这般傲慢冷漠。” 李果一口气吃下第六个柿饼,撑得实在不行,瞅着盘中还有三个,依依不舍,问赵朴:“我能走了吗?” 赵朴领着李果,打算带他出去。 经过院子,李果去捡篮子,顺便拾取地上的梨子,而后他爬上树,麻利的原路回去。看得赵朴目瞪口呆。 李果很后悔,没有顺便把盘中的三个柿饼揣着带走,以致几次在梦中梦到,流一枕的口水。 李果偷摘梨子,不只当口粮,还拿去卖。他将梨子洗得干干净净,用块布盖在篮子里,走街窜巷叫卖。 “一个两文钱,两个三文钱,又甜又大的梨子呦。” 靠着静公宅里的梨子,李果辛苦攒下二十多文钱。 而后被果妈从枕下摸走,拿去买粮。 总是攒不住钱,李果很伤心。 李果被绑梨树的两天后,赵提举让仆人打下满树的梨子,一筐筐抬出,分给衙外街的贫民——毕竟前屋主提学主人就是这么做的。李果家分到十五个梨子,李果自然又走街串巷,挽着竹篮叫卖。 午后,竹篮里还剩三个梨子,李果走过一家书坊,带着仆人,前来买书的赵启谟正好看到 赵启谟冷冷看着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三文卖出两个梨子,笑语盈盈,将铜板揣入腰间小布包内。 抓到李果时,正值夜晚,看得不仔细,今儿看来,李果分明跟自己差不多大,只是长得矮小。已经深秋,他还穿条短袖背搭,没有鞋,似乎一点也不知道冷。赵启谟在京城出生,自小住在大官们聚集的坊区,他很少接触到贫民,李果这幅模样,赵启谟觉得更像乞儿。心里想,自己何必跟一个乞儿计较。 李果对于赵启谟将自己绑在梨树下这件事,李果心有恨意。他这人好记恨,谁欺凌他,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几天后,赵启谟正在夜读,被吱吱乱叫的声音烦得不行,让仆人帮他翻箱倒柜逮老鼠,最后在窗外发现一只尾巴被绳子拴在木窗的钱鼠(臭鼩),捕抓钱鼠时,它还放出个臭屁,臭味弥漫赵启谟寝室一晚。 这事就算了,不,这事怎么能算。 赵启谟连续数日想逮逾墙,攀登他木窗的李果,结果都没逮到。 这样挣钱的好时节,李果自然不会放过,他挎着篮子卖橘子。果妹跟随在身边,身上也背着个小布囊,放着四五橘子,学哥哥喊着:“买橘子呦。”果妹快三岁,个头到李果膝盖,额头的刘海抓起,随意扎着,露出美人尖,和精致的五官。这孩子特别水灵,以后会是个小美人。 李果发现,他带果妹的话,橘子卖得更快。 早上卖完一篮,返回孙家仓库侧旁的厨房,将寄存的半筐橘子再搬出许多入篮,又出去售卖。 这一筐橘子,李果从进城的果农那边收购。他也是有样学样,海港到处是做生意买卖的人,他耳濡目染,平素又极爱钱,一学就会。 “果儿,别把你妹丢啦。” 果娘在灶忙活,抬头见李果急匆匆进来装橘子,又急匆匆出去,大声叮嘱。 长得漂亮的小女孩儿,容易丢失,像果妹,一旦被抱走,养个四五年,转手就能得许多钱。牙人买去,教教曲子,调教举止言谈,装扮一番,转手给大户人家,烟花地里,售价十分可观。 “娘,知道啦。” 李果回应声传出,他人已跑出厨房。 果妹乖乖坐在仓库门栏上,手里拿着一片环饼,咔吧咔吧吃着。也不知道是谁给她零嘴,果妹但凡吃的,来者不拒。 “哥哥,吃。” 果妹将沾满口水的环饼举起。 李果帮果妹擦擦脸上的饼渣,牵起果妹,两人继续去人群里卖橘子。 午时,海港人潮不减,李果被买橘子的顾客围绕,等他忙碌一番,抬头,才发现果妹没在身边。 李果惊慌寻找,很快听到果妹的哭声,也就在不远处。李果推开人群追上,正见王鲸的跟班抓住果妹,往码头走,果妹哭喊着:“哥哥。” 李果丢下篮子追赶,大骂:“死鲸鱼,把我妹妹放下!” 王鲸身边有两位玩伴,也就是两位跟班,对王鲸唯命是从。 “就不放,我要把她吊在桅杆上!” 王鲸得意洋洋,他走在前头,海边停着一艘小船。 果妹哭声越发凄厉,她被倒提着,两只小手在半空扑腾。 李果冲过去争抢,被王鲸和一位跟班打倒在地。 “死鲸鱼!我要告诉你叔,让他打死你,剥你的鱼皮!” 李果涕泪交加,边厮打边吼。 “去吧去吧,我叔出海了,哈哈哈哈。” 王鲸挥挥手,登上船,果妹也被带上船。 这帮十二三岁,无法无天的家伙扬长而去。 果妹的哭声虽然引人注意,可行人匆匆各顾各事,根本没人搭手帮忙。 王鲸站在甲板上,跟班将登船的木板拆走,冲李果装鬼脸。李果看到船上还有另外两位乘客,正是赵启谟和孙齐民。 81.81.泊珠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是是,晚上别来我这讨酒吃。” 穷书生不再理会, 往身后木架走去, 将被风吹得凌乱的两副对联摆正。 书生长得清瘦, 宽大的袍子在风中鼓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李果在书肆买到一本唐人传奇, 在衙坊后集市买到一株叫紫袍的茶花苗。他心满意足,携带物品,前往赵宅。 李果常往来赵宅,赵宅的仆人都认识李果, 不仅不拦阻他, 还会笑语:“找罄哥呢?” “公子和赵公外出, 罄哥也跟去了,果贼儿, 有什么事?” 赵强在院子里修剪花草, 见到李果,跟他告知。 李果在赵宅不只是个熟客, 仆人们对他的身世了如指掌,也知道这个孩子和他们家的公子交情好。 罄哥不在, 跟随赵启谟外出。 好些日没见到赵启谟, 这次特意过来, 不想还是扑空, 心里沮丧。 “托你件事,这株花给启谟,这本书给罄哥。” 赵强擦擦手,接过两样物品。 “行,等公子他们回来。” 将东西交付好,李果离开。 今日除夕,明日元日,都是大日子,赵启谟会跟着老赵出去拜访,或者在家接待客人,总之很忙。富贵人家的孩子,早早就学会接人待物,见过大场面,豪门贵宾。 赵启谟和李果这两个孩子,会有不同的人生轨道,并渐行渐远。 即将十三岁的李果,还没真正意识到这个问题。还只是觉得见不到赵启谟,心里有些沮丧。 果家的年夜饭,摆满一小桌,有鱼有肉有面食,两盘蔬果。 这般丰盛,这是果爹李二昆在时,才有的情景。 果妹头上绑着红头须,鲜红色,头须上还绣着两只白兔子。果妹皮肤白皙,秀发乌黑,再有这样一条红艳的头须缠上,特别好看,灵气。 虽然还小,天性爱美,自打果娘给她绑上红头须,果妹就不时跑到厨房里,照水缸,对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端详。 过年,果妹衣服都是全新。果娘扯布,亲手裁缝。红衣黑里,贵气端庄。 李果那身衣服,也是年底新做,湖蓝色的褌(裤),月牙白的衣服。粗布而已,穿李果身上,莫名雅致。 唯有果娘,好多年没添置件新衣服,好在头上有一枚新簪子,能增添点新意。木簪,缀上两朵小绢花,平实又美丽。 如果李二昆还活着,这一家子该得多幸福,妻子贤惠慈爱;儿子聪明懂事;女儿机灵漂亮。 年夜饭,果妹蹲在凳子上——个头矮,够不着桌子,左手面果,右手鸡翅,十分忙碌。 “先放下面果,一样样吃,女孩儿吃得这么粗野。” 果娘看着又好气又好笑,拿筷子敲果妹执面果的手。 “你看看你哥,他是怎么吃饭。” 李果坐姿端正,夹鱼,扒饭,不慌不忙。 曾经,李果的吃相也很难看。 “可是娘,我都想吃。” 面果和鸡翅难以取舍,果妹双手捏着不放。 “要是长成一个馋嘴的姑娘,以后可怎么嫁人。” 果娘哭笑不得。 “当然是嫁大户人家,顿顿好鱼好肉,大户人家养得起,不嫌弃。” 李果觉得自己的妹妹,是衙外街最漂亮的女孩儿,长大后还愁没人嫁。 “哥,也会有蒸肉吃吗?” 果妹仰起脸,满嘴油光。 “也有的,蒸肉,炸丸子,蜜糕什么的,统统都有。” “那我要嫁。” 果妹的声音稚气清脆,眼里充满憧憬。 “傻孩子。” 果娘掏手帕帮果妹擦嘴,边说边笑。 吃过饭,果娘在家中的小神龛处点香,让两个孩子去拜拜,磕头。 完毕,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包压岁钱,叮嘱李果看好妹妹。 果娘回厨房收拾,李果牵着果妹的手外出。 一推开门,便听到外头孩子们呼朋引伴的声音,还有烟花爆竹的响声。热闹的除夕夜,全城灯火通明。 往年,除夕夜,都是去逛落玑街,那边最热闹最拥挤,最多新奇的事物,不时还有商家赠送物品。 李果没和随衙外街的孩子结伴,而是自己和果妹两人,悠然前往城东。 挤进人群,看烟花,看戏,看杂耍,看人关扑。身边还有无数穿行的小贩,卖吃卖喝,叫卖声起伏。即是除夕夜,李果不扣门,给果妹卖上一堆小吃。他用肩膀扛着果妹,一手扶住果妹的手臂,一手挂着瓜果饼糕。 玩戏一晚,果妹在李果背上睡去。 李果背着果妹回家,走出灯火如昼,嘈杂沸扬的城东。身后的喧哗声逐渐远去,深夜的衙外街,安静平和。 推门进屋,果娘还没睡,正跪在神龛前,和神明说着什么。 已快三更天,对于天一黑就入睡的穷人家而言,极其晚。 今晚是除夕,大部分人家都在守岁。 “果子,晚些时候听到别家放鞭炮,你也出去放一串,娘先去睡下。” 果娘从神龛前起身,接过果妹。 “娘,你去睡吧。” 李果点头,家里没有其他男子,便由他来守岁,放爆竹。 果娘回屋,只剩李果一人坐在厅中,和一盏油灯相伴。神龛前的三柱香烟雾袅袅,李果知道娘适才肯定是在祈祷爹能回来。 这么多年过去,娘还在祈望。 李果走到神龛前跪下,双手合十。 在地上虔诚磕三个头,李果起身,正好听到外头有人轻声喊他。听那声音,像是罄哥。 李果连忙去开门,门外,果然站着罄哥,并且罄哥身后还有个人。罄哥挪开身子,那人站出来,正是盛装的赵启谟。 赵启谟今晚真好看,乌冠,绛袍,长靴,腰系革带,尊贵端庄,高挑俊逸,器宇不凡。 对上李果惊诧的脸,赵启谟冲李果笑着,心情愉悦:“还担心,你已睡下,深更半夜,贸然前来,实在太唐突。” “启谟。” 李果兴奋地搂抱住赵启谟,许多天未能见他,万万想不到他会突然出现在门外。 突然的肢体接触,热情的拥抱,让赵启谟招架不住,他手臂张开,僵直,脸上错愕。 “咳,果贼儿,要和我们去看烟花吗。” 罄哥年长启谟,李果,远远比李果稳重,知晓人情。 “启谟,你今晚真好看。” 李果还在缠着赵启谟,灯火昏暗中,赵启谟的五官端正深邃,说不出的好看。 “休得胡言。” 赵启谟整理被李果弄乱的衣襟,一副大人模样。 “三更时,我家宅中要燃放烟花,要看,随我们过去。” 字字清晰,抑扬顿挫,赵启谟已到变声期,他的声音深广,悦耳。如果闭上眼听,会恍惚以为是大人的声音。 “启谟,我回屋跟我娘说,等我下。” 李果急匆匆回屋,跟果娘说自己要去赵宅,门他先锁起来。果娘还没睡下,叮嘱李果到别人家要规矩,要有礼貌。 “走吧,我看过烟花,再回来放爆竹。” 李果提着灯,跟上启谟主仆。 一路上,李果问赵启谟,茶花可有收到?问罄哥,书可有收到?两人都说收到了。 “启谟,那株茶花叫‘紫袍’,开紫红色的花,很稀罕。” “还有这花怕冷,听卖花的说,天冷要移到屋内。” “我养在书房,书案上。” 赵启谟对花草爱惜,自然知道怎么养。 “果贼儿,你怎么知道我爱看唐传奇。” 罄哥对自己收到的物品很满意。 “罄哥自个说过,倒是忘了。” 李果记忆力极好,识字不多不能做到过目不忘,但至少过耳不忘。 交谈间,三人已走到赵宅。 赵宅院子,灯火辉煌,院子里摆设宴席,没有其他客人。落座着赵启谟的爹娘,都是盛装打扮。宴桌上,珍馐美馔。 “见过赵提举,赵夫人。” 李果过去鞠躬,行礼。 “果贼儿,去那边坐下,不用拘谨。” 来闽地三年,老赵会说几句土话,“果贼儿”三字,说的便是土话。 “启谟,夜里寒冷,让书童取件衣服,给他披上,以免着凉。” 见李果过去邻座坐下,老赵吩咐启谟。 临近凌晨,室外寒冷,李果没有风袍,穿得单薄。 “不用,我不冷。”李果用力摇头。 他一个贫家儿,得以进官大人宅子里,一起看烟花,已经是莫大的荣幸。 李果即将十三岁,对于官民之别,他还是懂的。 “去取我的风袍。”赵启谟嘱咐罄哥。 罄哥领命离去,很快返回,递给李果一件厚实的风袍。 赵启谟的衣物向来奢华、贵重,李果推谢再三,不敢使用。后来罄哥去取来自己的一件衣服,李果才肯披上。 李果和赵启谟坐在一处,赵启谟正襟危坐,李果也将身子挺起,双手贴在大腿上。 老赵说不用拘谨,然而在这种场合,李果又怎么可能不拘谨。 即使开明如赵提举,赵宅也仍旧等级森严。侍奉在旁,提供使唤的仆人,端坐在席位,寸步不离的主人,无不是在提醒各自不同的身份。 看到罄哥站得笔直,一言不敢发,李果便觉得,在赵宅,自己也应该是站着的那个。 “今夜喝过屠苏酒吗?” 赵启谟隔着木案问李果,他身子微微侧向,声音不大不小,文质彬彬。 “没没有。”李果此时已经有些后悔,冒然跟来看烟花。他和赵启谟的位置,在赵大人和赵夫人一侧,一举一动都被赵启谟的爹娘看在眼里,这让李果莫名紧张。 “喝一杯,可防治百病。” 赵启谟话语声刚落,罄哥竟就过来端酒壶,倒下一杯酒,递到李果跟前。 李果接过,想也没想,一口饮下。 有些苦,不好喝,又不能吐出,只能含在口中,用力咽下。 “口中若是苦涩,含颗蜜煎。” 赵启谟见李果眉头皱在一起,知道他必然是没有喝屠苏酒的习惯。 “啊,好苦。” 再维持不住端正的姿势,李果赶紧去抓颗蜜煎,塞入口中。身边的仆人掩嘴,连罄哥都在旁偷笑。 “安静,要放烟花了。” 赵启谟说时,赵朴和赵强正携带烟花入院,摆放在院中空地上。 “咻咻咻……” 烟花一簇簇炸向空中,撒下五颜六色的帘幕,煞是美丽。 82.82.相会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在城郊采集这三样物品,顺道在河边折下一枝柳条,李果返回。 翠绿修长的柳条、蒲叶,金黄的葵花, 娇嫩的艾叶草,用绳子捆系在一起,插在门上。 果家的葵花,比邻里购买的葵花还大, 还灿烂。 此时果娘已起床,在厨房忙碌,将泡上一夜的糯米搅拌,加入芋头、豆子。果妹在旁帮忙, 摆弄粽叶。这是要包粽子。 李果挽袖, 过去拾粽叶, 将两片粽叶叠放,用手圈起, 呈漏斗形。果妹用心看着, 纠正自己的动作, 她手很小, 双手将粽叶笼成斗状, 紧张捂着, 怕粽叶弹开。果娘笑着往“斗”里倒入食材, 手把手教果妹,如何扎粽子。 相对于果妹的笨拙,李果很快扎起五六个粽子,形状好看,大小雷同。 对果家而言,食物都很珍贵,而端午的粽子,更是难得的食物。糯米可比寻常的米要贵,煮粽子也耗柴草,平日可吃不上粽子。 粽子扎好,入锅,往灶里加把柴草,果娘出厨房,灶火由李果照看。 李果蹲在灶前,拿火夹耙灶内的柴草,让它们聚集在一起,充分燃烧。 煮熟一锅粽子,需要花费不短的时间,李果望着熊熊燃烧的火焰,想着这天学子们不必上学,启谟在家。 端午,启谟有三天假。 他起得晚,李果在煮粽子,赵启谟才从床上爬起,由侍女服侍他穿衣,梳发,刷牙洗脸。 富人家,所用的牙刷极其精致,刷毛柔软,还有专门的药水漱口。 赵启谟的牙齿整齐,洁白。 果家也刷牙,用的是最便宜的马尾牙刷,早晚也刷一刷,有时也用茶水漱口。 没有赵家讲究,身为贫民,可算竭尽所能维持整洁。 但凡节日,赵启谟的衣物,都特别奢华好看,赵夫人在这方面很用心。她平日在家无所事事,爱好便是给家里添置物品,器物也好,衣物也罢,都要最好。 侍女递来的,是件绛袍,纹样繁复精美,袍上还有革带和一条五彩的带状物,长带两头缀着好看的流苏。 赵启谟熟悉这东西,这是五色长命缕,每年端午他都会有一条,系绑在手臂上。 赵家的五色长命缕,特别讲究,用金银丝和其它彩条编织在一起,而且每年都会更换。 赵启谟穿好衣物,侍女在他手臂上系结长命缕,这物品如名,用于祈福免灾,平安健康,保长命。 穿戴整理,在镜中端详自己,端端正正,整整齐齐,这才下楼去。 果家粽子煮熟,李果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夹起一个,剥开粽叶,将粽子放入果妹捧的一只大碗里,果妹笑得眉眼弯弯。 果娘在堂上编织五彩丝,她在路边小摊买的丝线,自己编,不用花费什么钱。 编制好一条小的,拿起看看长度,觉得合适。 “果妹,娘给你系长命绳。” 果妹在厨房听到喊声,捧着碗出去,她单手揽着碗,伸出一只白皙细细的右手臂。 果娘将长命绳绑在果妹手臂上,果妹拿起一看,觉得很漂亮,开心跑开了。 “果子,你手上系的那条红绳拿来给娘。” 果娘又去喊李果,李果过来,将手腕上的红绳取下。 这条红绳陪伴李果多时,颜色已有些褪色。红绳平淡无奇,上面拴着一个小小的花钱。 花钱正面刻有人物花卉,反面则是咒语。这是枚压胜用的花钱,用于庇护佩戴的人。 李果幼年时就戴着,一直戴到现在。 每年端午,果娘也不过是给它换条绳子。 花钱拴在五彩绳上,又再次系上李果手腕。 贫家的长命绳,没有富贵家的讲究,但祈福消灾的心愿,不减分毫。 端午这天,城郊有赛龙舟活动,城里人,特别喜欢去观看。犹如乡下人到上元夜,一窝蜂到城里看灯那般。 午时,李果正打算出门去找启谟,问他是否要去看龙舟。刚迈出门,正见阿七提着粽子朝自家走来。 自从李果在包子铺打工,便很少去陶瓷铺里转悠,和阿七也只是偶尔在城东逢面,打个招呼。 “果子,我一位顾客今日赠我许多大肉粽,我孤家寡人也吃不完,拿几个给你。” 阿七以往来过李果家串门,认识路。 李果将人往屋内带,喊果娘说阿七来了。 果娘出来,让李果好好招待,自己去厨房里烧水煮茶。 李果朋友不多,而阿七是李果一位益友,教会李果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茶煮好,倒上一碗给阿七,阿七不嫌弃粗茶,咕噜咕噜喝下。 果妹在阿七身边转悠,她认识阿七,还吃过几次阿七买的零嘴。 阿七很喜欢果妹,将果妹抱在膝上,果妹抬起手臂,给阿七看她手腕上的五彩绳。 “这孩子也是古怪,老是缠着你。” 果娘看着很纳闷。 “果妹,你哥要和阿七谈事呢,别捣乱。” “没事,她很乖。” 阿七拍拍果妹的头。 果妹正在翻阿七肩上的撘护,很好奇里边装着什么。 “这孩子没大没小。” 果娘将果妹抱起,哄着她离开。 堂上留下李果和阿七,两人闲谈,李果问阿七是不是发财了。阿七说听谁胡说。李果说我听人说你要买房子,还有个商人想将他女儿嫁你。阿七说衙外街这些闲人,老是传谣,我没立业前,不会买房也不会娶妻。 “七哥,还等你在落玑街开家大店,我好去当伙计呢。” 李果托腮,想着到那时候,阿七不知道有多风光,自己也沾点光。 “你这样就想当陶瓷店伙计,番语会说吗?契约会写吗?” 阿七笑着。 “可以学呀,启谟也说我学东西很快。” 李果对于自己学会书写,心里很得意。 “他是提举官人的儿子,你不能直呼名字。” 阿七纠正李果叫法。 “不就是启谟,那怎么叫?我这么叫他好多年啦。” “他若不介意,你直呼名字也无妨。” 阿七想着,也是咄咄怪事,两个孩子,身份天壤之别,却似乎特别要好。可惜这人是宦游闽地的官人家子,他爹三年期满,就得跟着卸任离去。 再亲昵交好,也抵不过漫长的距离,悬殊的身份。 端午,老赵一早带着家人搭乘市舶司杨提举的官船,前去乡下观看赛龙舟,与民同乐。 众人在船上,喝酒闲聊,远远看着划桨的乡民们号子声响彻,锣鼓震天。 一艘青鳞赤首、挂满彩色蛟螭幡的龙舟,被抬入水,这艘不只船身色彩特别浓烈鲜艳,船上的桨手连并鼓手头上皆戴着草编的蛇形物。刘通判激动说:“这艘最快,往年也是它夺魁首。” “为何头上戴着草龙?”启谟询问。 “是蛇,百越崇蛇,大抵是百越遗俗。” 刘通判是个万事通。闽地在古时,是处荒蛮之地,而后才得中原文化教化,此地如此兴盛繁荣,也不过是三四百年来的事。 “明年,可再看不到这般热闹的景象了。” 刘通判抿酒,他三年期满,也不知道会调任何处。 “哎呀,高升还不好?往后也可以来闽地寻我,一起喝茶吃酒。” 杨提举挥挥手,仿佛要扫去看不见的阴霾,他往刘通判空无的酒盏中倒酒,杨提举洒脱,豪迈,不以为然。 “还带你看龙舟。” 见刘通判仍是愁眉不展,杨提举调侃着。 老赵安然喝酒,兴致勃勃看着江面激烈的赛事。他秋时卸任,离开闽地,返回京城,是桩喜事,赵夫人喜欢京城,启谟也该回京城读书。对于自己的仕途,老赵在其位谋其政,任其职,尽其责,一心为国为民,也没有谋求高官厚禄、飞黄腾达的念头。 赵启谟手指碰触案上的一只空酒盏,他把玩这精巧质地如玉的奢侈品。 “小公子也想吃口酒吗?” 杨提举问时,已往酒盏中倒酒。 “他尚小,可不许饮烧酒。” 老赵出声制止。 “老赵,不是我说你,怎得如此迂腐,吃口酒又不犯法,小赵,别怕,吃吃。” 杨提举放浪不羁的一个人,做事往往不按常理,把那盏酒推到赵启谟跟前。 “喝一盏无碍,我十岁时便偷家父酒喝啰。” 刘通判也觉得老赵管得严。 “一盏,不可多。” 老赵松口,虽然他对于启谟这孩子突然起喝酒的念头,感到不解。 “就一盏。” 赵启谟食指和无名指夹起酒盏,缓缓举起,薄薄冰冷的盏沿贴上双唇,齐唇,小口抿入。动作自然而优雅。 这位小公子外着绛袍,内着白袍,红白相间的领口,衬托出极好的气质,古人所谓的神仪明秀,朗目疏眉,也不过如此。左臂上缠的五彩缕,和乌黑的发丝在风中舞动,有着别样的风情,仿佛从神仙画中走下的人物。 杨提举心里十分喜爱,仍在懊恼着何以他竟没有一个女儿。 “好喝吗?” 刘通判好奇瞪着眼睛。 赵启谟刚要开口便一阵咳嗽,认真说着:“入口喉咙有炙热感,渐渐又觉辛辣。” 83.83.温存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李果没认出拽他的人,想着可能是娘大半天没看到他, 正在找他,就也乖乖回家去。 还没走至家门口, 看到家里灯亮着, 李果满腹疑惑, 在家门口踟蹰不前。 “果贼儿, 你还不快进去!” 一位邻居瞧见李果,过来拉扯李果, 将李果拉进屋。 屋内不是李大昆,而是一位老和尚,一位官差, 果娘也在。官差拿着笔纸在登记着什么, 还不时打量果妹。看到李果进来,问:“就是他?”果娘说就是。李果被果娘拉到身前,官差打量李果, 问了年纪, 名姓, 逐一登记起来。 “娘, 这是要干么呢?” 李果很是不解, 不过他也不害怕, 他不怕官。 “领粮, 孩子。” 老和尚弯身摸摸李果的头。 “按说他不符合,不过还有名额。” 官差登记上需要的信息,递出份文书给果娘,嘱咐: “每月拿它去居养院(类似现代福利院)领粮,可以领一斗米二斗豆。” 果娘接过,谢了又谢,谢了又谢,满脸热泪。 官差和老和尚离去,走得匆忙。春节将至,知州吩咐下属,将管辖区内的孤儿送往居养院,过个吃得饱睡得暖的年。今日官差和老和尚前往合桥领孤儿,不知是谁说衙外街也有个孤儿叫果贼儿,这也才过来。 虽说李果不是孤儿,但这两年日子确实过得苦,众人有目共睹。 当夜,李果一宿没睡着,躺在床上数铜钱,十八个铜钱,翻来倒去,仿佛有着万贯家产。他痴痴想着每月一斗米二斗豆子,得有多少,可以吃好久好久。 天还没亮,果娘和李果走上二里路,去城外的居养院领粮,将果妹寄放在邻居家。一大一小负粮回来,果娘背负豆子,李果背负米,一个大包一个小包,一路挥汗如雨,一路笑语盈盈。 除夕夜,果家做了两年里第一顿蒸米饭,不是汤汤水水,米粒稀少,夹杂野菜,豆子的那种汤粥,是真正的米饭。 李果撑得趴床,看果妹在他身边爬来爬去。果娘在厨房里擦拭米缸,将米哗哗倒入。 新的一年,果家日子渐渐好起来,不说每月有救济粮,果娘经人介绍,也在海港找到份煮饭的活,这比洗衣服的钱多上两倍,何况有什么剩菜剩饭,也能端回家,果家终于也吃上一日两顿。 果娘去海港干活,李果在家看果妹。果妹长得瘦小,可也会说话,也会走路。李果在家,就直接把她放地上,让她走走爬爬,要是要外出,就背负果妹。 衙外街的熊孩子们,每每看到李果背着果妹路过,就会追着喊:“果贼儿,把那妹妹嫁我罢。”果妹白皮肤大眼睛,长得极其水灵,很讨街坊邻居喜爱。 有时,李果会背着果妹到处闲逛,去衙坊,去城东,东逛逛,西瞧瞧。由于饿肚子的时候少去许多,基本温饱,李果不再去小偷小摸,可他的果贼儿诨号,还是被叫响,无论大人小孩,见到他都这么叫唤。 更多时候,李果会带着果妹去海港,看果娘做饭,看海船靠岸,看海商和水手。 日子一久,他便在这里混熟。不管是看仓库的,跑船的,搬货的,甚至是本地的海商,都认识这么个果贼儿。 海港往来着五湖四海客,东西洋番商,李果在这里学官话,学番语。 夏日夜晚,果娘回家,在寝室里哄果妹入睡。李果蹿上桓墙,跑到西厢窗外,学猫叫,叫得欢快。赵启谟很快出现,他披着外衣,手里还拿着书。 “果贼儿,你小声点。” 赵启谟喊“果贼儿”,用的是土语,这三字经由他那汴京口音喊出,居然有别样的趣味。 此时尚早,赵启谟的仆人还没入睡,李果学猫叫声音太响。 “起蟆,你看,我在海边捡的。” 李果抬起手,手心里是一个白色的大贝壳。李果也会说几句官语,也能听点,只是他老叫不准赵启谟的名字。 赵启谟拿起贝壳端详,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就是比较大,颜色很白而已。 “是个贝壳啊。” 赵启谟闻到贝壳身上的腥味,他又将贝壳还给李果。 “听马账房说,这样一个贝壳,稍作加工,在落玑街里能卖十两银呢。” 李果用手掌爱抚贝壳背面,就像在爱抚着十两银。 “哦。” 十两银对赵启谟而言并不算多贵重,他才十二岁,身上的任何一样物品价值都以金计算。 “可是买它去有何用途?” 自打李果跟随果娘去海港后,李果经常拿些新奇的东西过来,有时候只是块好看的石头,有时候是尾鲜见的鱼,有时候是异样的花草。要么是他在海边拣的,要么是水手们给他的。 “你看,可以在这里钻孔,穿过绳,挂在脖子上。” 李果将贝壳屁股端起,做着穿孔的动作,然后再将贝壳贴在胸口演示。 “听说番商很喜欢这种贝壳,还会在背上刻花纹,刻花纹就更值钱啦。” 李果的话语,往往围绕着一个“钱”字。赵启谟不嫌弃他俗,他知道李果穷。 “要是白天,在阳光下看,贝壳上的白色会发出彩光,喏,你拿着。” 李果再次将贝壳递给赵启谟,赵启谟接过,拿到烛光下端详,贝壳背部隐隐有流光。 “可是要卖我?” 赵启谟狐疑着,之前李果曾拿过来一株红色的花,要卖赵启谟一吊钱,还说是友情价。然而赵启谟既然喜爱花草,对花草也十分熟悉,认出这花虽是海外来的,但并不珍奇。 “没啦,就是觉得好漂亮,给你玩两天。” 李果扯动手腕上红绳系的一枚花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也不是每次都想从赵启谟身上赚钱。 “可别弄丢,值十两呢。” 李果两个手指拼出个十字。 “知道啦。” 赵启谟将贝壳收起,他返回书案,瞧见上头摆的一盘桃子,他挑最大那颗,抛给李果。 “走吧,一会我娘要过来查房,看到你就不好了。” 咔嚓。 “唔,呐窝走啦。” 李果叼着颗粉红大桃子,在屋檐和桓墙上跳跃,活脱脱一只猴子。 换上新裤子,新头须,李果从衣笥里取出一件白色短衣。 更换妥当,李果去厨房照水缸,沾沾自喜,李家祖传爱美。 这两年,李果勤勤恳恳在包子铺干活,再兼之年纪小,工钱不少,还会读写,俨然是衙外街贫户们心中的别人家孩子。 这种转变,悄无声息发生。 以至有时,李果去集市跟吴臭头买肉,吴臭头还要多切点给他——每每这时,吴臭头的老婆会偷偷拧吴臭头手臂。 其实倒不是吴臭头对果娘还有什么非份念想,只因他生的都是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见李果白白净净,又聪慧勤快,他心里喜爱。 渐渐“果贼儿”这诨号消匿,唯有启谟偶尔还这么唤他。赵启谟会用土语念这三个字,带着京城的口音,于是这称呼,从启谟口中念出,便莫名多出几分亲昵色彩。 夜里从包子铺回家,李果都会去赵宅,罄哥也仍旧教他读写,启谟也仍旧批改。 只是朱批的评分,从“丙”到“乙”,偶尔还能得个“甲”。 每每得甲,赵启谟会奖励李果笔墨纸,启谟小老师也是赏罚分明。 李果和赵宅的主人、仆人相熟后,就连赵夫人对李果的嫌恶也有所减少。毕竟在闽地三载,赵夫人也算是看着李果长大,李果好歹混个脸熟。 今夜抵达赵宅,还没进入启谟书房,就听到书房里有说话声音,是小孙来了。 听罄哥说县学大考将至,看来小孙又过来找启谟搭救。 李果站在门外,听启谟跟小孙讲解诗赋的差异:“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抒发感情,华丽而细腻;赋描绘事物,清楚且明朗)。 赵启谟的很多话,李果都听不懂,看小孙也只是愣愣点头,恐怕也没懂十分之三四。 “罄哥,这说的是什么?” 李果小声问罄哥。 “你不需要懂。” “罄哥也不懂吧。” 李果瞥了罄哥一眼。他近来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准已经追上罄哥。也确实,罄哥能教李果的字已不多。 “果贼儿,你站在门外嘀咕什么。” 别以为声音小,不料赵启谟耳聪目明。 “没什么,启谟,我去写字啦。” 李果怕自己影响启谟的教学,何况听罄哥说,县学里的教官相当可怕,成绩差的学生,很可能被打屁股,还是为小孙那细皮嫩肉的屁股着想下。 “果子,近来听启谟说,你时常拿到“甲”,大有长进。” 小孙的声音从房里传出。 “那是当然。” 被夸赞,李果很受用。 虽然很想进书房和赵启谟、小孙凑一起说说话,但是李果还是离开。 李果学识字,只是为了能识字,而赵启谟也好小孙也好,他们读书识字,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更广阔的前程。 李果心里有着失落感,他羡慕小孙,巨有钱,能跟启谟同学,得到启谟亲自指导。 84.84.波折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李二昆是个水手,两年前跟随海船出航, 再没有音讯, 没音讯的水手很多, 大抵都是死了。航海极其危险, 狂风暴雨,迷途触礁, 人船并沉;也有那遭遇海寇的, 活活捆系丢大海喂鱼。汪洋中, 无人知晓,音讯不达。 李妻阿匀独自抚养两个孩子, 一个十岁, 男孩, 叫李果;一个二岁不到, 女娃,唤果妹。 秋日的清晨, 一行队伍浩浩荡荡穿过衙外街前往西灰门,开路的官差皂衣齐整, 官差后是位骑高头骏马的男子,男子四十岁光景, 白面美须, 是位燕闲装束的官员。在官员后面跟着一顶轿子, 轿子遮帘严实,里边是位女眷。轿子右侧紧随位十一二岁光景的男孩,男孩明眸皓齿,仪貌出众。他脖子上挂着串珠金坠项饰,及肩的发用红发须系结,是位贵气的小公子。男孩跨下骑匹雪白的小马驹,马具鲜彩,悬挂铃铛,一路叮铃,十分惹目。围观群众众多,熙熙攘攘,男孩似乎很厌烦,他眉目间的稚气未消,却一脸矜傲。在轿子后,还有七八位仆役,有女有男,有挑担的,有提盒的,肩上都挂着包裹,风尘仆仆。 李果挤进人群里观看,他个头矮小,四肢灵活。李果头上扎两个羊角,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枚花钱。已经入秋,他还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袖背搭,露出大半的手臂。这个贫困人家的孩子,小胳膊小腿,皮肤白皙,眉眼如画。 小公子骑着白马从李果身边穿过,李果看得目不转睛,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匹小马驹勾引去,倒是没看清马上人的模样。 马蹄溅起的泥土撒在李果脚上,李果蹲下身,脱下一只破草鞋,用鞋底擦蹭。等他再抬头起身,小马驹已走远,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位仆役。 衙坊又入住位携家带眷的官员,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位官人从京城前来,分派到提举常平司任职,是位茶盐提举。 茶盐提举及其家属入住的房子,正是李二昆家斜对面那栋空置的大宅院,当地人习惯称这座大宅院为静公宅,静公大概是宅子第一任主人的敬称。 静公宅和李家之间只隔堵桓墙,两家挨得很近很近。近到两座宅子二楼窗户对望,相距不足二尺。 以往,这座宅院住着提学官人,自提学官人搬走后,空置有一年之久。 人走寂寥,院中树木便也就寂寥的生长,不误花期,不误果期。 静公宅院子种满花草,在挨近李家的角落,有一棵梨树,尤其高大,什么年代种下不可追溯,新主人入住,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 在梨花飞舞如雪的季节,李果就已惦记上这棵梨树,对于静公宅,突然来位新主人,李果扼腕。 李家已经是赤贫家庭,李二昆了无音讯,李家断掉生活来源,依靠李妻阿匀给人洗衣,帮衬赚几个买粮钱。家里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李果是个机灵,不安分的男孩,城郊瓜农的瓜熟,他会去摘瓜,花农的花圃的荷花芍药盛开,他会去摘花;城东海港的渔船靠岸,他会去捡渔民网里抖出的杂鱼,衙坊后菜市场休市,他会去跟菜商讨要两根枯萎的萝卜或者一颗芋头。 但凡是能吃的,他都很热衷,如果还能卖点小钱,那再好不过。 也就不难理解,从静公宅的梨树开花,他就惦记上了。 李家一日一炊,日不再炊。吃过一日唯一一餐,可能是萝卜煮米汤或者野菜烙饼,也可能是清水蒸芋头,李果舔舔手指,回味着食物的美味,又开始出门转悠。 转来转去,他站在城墙下,仰望着静公宅种的那棵梨树。 梨子瞧着还有些青涩,假以时日,定是多汁甜美,擦擦口水,李果往城东港口跑去。他一个小孩儿,又没人管教,终日无所事事,不过是闲逛。 果妹呢,阿匀绑在身后,这娃特别瘦弱,无论做什么活,阿匀都带在身边。 再大些,就可以让李果带了,当然得是能养大,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钱医她。 十多日后,静公宅的梨子成熟,散发着诱人的果香,李果搬来木梯爬上自家二楼。 李家的房子又窄又小,还歪歪斜斜,营建时用料低劣,勉强也撑过三代人,就是每年海港刮来台风,会在风雨中颤颤巍巍,仿佛要寿终正寝。 李家二楼就是一个阁楼,在前年和大前年的台风中饱受摧残,已经不能住人,成为杂物间。 李果推开陶缸破箱,爬到木窗窗棂,拿起木条,将木窗支起,那窗子残破,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将身子探出窗外,李果用眼睛测量自家窗子桓墙的距离,对小孩的李果而言,距离有和桓墙的距离,对小孩而言有点远。但是小孩子身手灵活,李果弓身往窗外一跃,安稳落在桓墙上,简直毫不费劲。 大白日的,李果没敢干这种逾墙的事。但晚上嘛,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满载而归,岂不美哉。 夜晚,趁娘入睡,李果在腰间绑一个小篮子,他从阁楼窗户跳到桓墙,再沿着桓墙行走,来到靠近梨树的位置。梨树远比桓墙高大,几根枝叶蹿出桓墙,踩在桓墙上,采摘梨子十分便捷。 摘下一颗,在衣服上擦擦,急忙三五口吃完。夜幕下,也没人会注意到桓墙上头有个小人。 迅速摘满一篮,约莫十一二个,李果原路返回。跳回自家窗户时,余光瞅见静公宅二楼房间突然灯火如昼,李果机智的趴在地上,扑了一脸灰尘。 就在李果趴地瞬间,静公宅东厢窗内,突然探出一位男孩,男孩穿着白色的中衣,手里握卷书。男孩夜读听到窗外有声响,他举烛过来查看。男孩打量邻居家的窗户,隐隐记得那窗户平日都紧闭,今天倒是开着,令人生疑。 阁楼漆黑,月光照射不进来,伸手不见五指,李果家倒是有油灯,平日不舍得点,李果没点灯,导致李果下木梯时踩空,惊慌中一手勾着木梯,一手抱住篮子中的梨子,战战兢兢滑下木梯。 “果,是你吗?” 黑暗中有个声响从隔壁传来。 “娘,是我。” 李果回话。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阿匀念叨着。不过她白日辛劳,疲惫不堪,也没精力管教这个调皮的儿子。 赵启谟十一岁,提举赵则符的幼子,兄长成家立业,任职在外,启谟未成年,跟随父亲宦游闽地。 启谟自幼在京城长大,会说官话和吴语,跟随父亲到这言语不同,风俗习惯迥异的地方,心里难免抵触。 平素无聊,启谟便也就注意起桓墙外那栋歪斜破旧的民宅,他也很快发现有人偷摘他家院子的梨子。 没几日,梨树一侧硬是被攀爬得枝叶掉落,梨果空荡。 狂妄小贼,这都偷到提举宅里来了,还得了。 李果躺在床上,想着他曾经也有七两银的巨款,只是被娘“搜刮”走了,还说存着给他以后做生意用。 自然是想做生意的,给人佣工,一日能有多少。 将铜钱放回钱罐,李果叹息着:唉,现下连找份佣工都难。 不过他毕竟年纪轻,想着明日可以睡懒觉,可以去久违的海港玩,心里还是很高兴。 睡梦中,抱紧钱罐,嘴角含笑。 李果在酒馆帮佣后,果娘除去在厨房忙,还得带果妹。穷人家的孩子,哪有什么心思和空闲照看,起初一条绳子拴果妹腰间,绑在门框上,随便给个吃的东西给果妹,哄一哄,不会跑丢就行。 渐渐果妹懂事,也会帮忙摘叶子,也会帮忙洗萝卜,果妹便也就不再拴起来,跟在果娘身边忙碌。 夜里,果娘抱着果妹睡,觉得李果大了些,用木板给搭张小床在旁,给李果睡。 清早,李果醒来,果妹爬在他床上,正在扯他袖子 “哥,我要吃包子。” 果妹扎两个羊角,白皙的手揪着李果,她手腕上有条五彩绳,这是避邪用的五色丝。 李果拍开妹妹的手,转身想睡个懒觉。 “哥,我饿了。” 果妹继续骚扰,她一个小孩儿,总是跟娘天不亮就起床,所以也起得早。 “好好,要吃包子是吧。” 李果不堪其扰,从床上坐起,抓抓松散的头发。 套上鞋子,前去厨房,翻开柜子,锅盖,也没找到点吃食的东西。才想起,往后,再没有酒馆的剩菜剩饭拿了,不免感伤。 “哥,没有了。” 果妹爬到灶台上,伸长脖子看着空荡荡的锅。 “走,哥带你去买包子。” 李果回房,豪气的揣上十文钱,毕竟才发了工钱,好好吃一顿犒劳这段时日的辛苦。 一大一小,结伴出门,朝集市走去。 果妹走得慢,李果蹲下身,将她背起。果妹搂着李果的脖子,一路亲昵叫着:“哥哥。” 以往只觉得这个妹妹麻烦,总是要娘背在身后,稍大些也总是无法离人,碍手碍脚,此时不觉萌生许多怜意。 哥妹俩路过许多吃食摊子,看一看,闻一闻,问一问,捏在手心的钱又揣回钱袋里,舍不得呢。 “哥,要吃这个。” 果妹指着一口冒烟的油锅,油锅上架着铁网子,上面躺着炸得香脆的环饼。 “不是说要吃包子吗?” 李果瞅着环饼,他也有几分谗。 “不吃包子了,要吃这个。” 果妹趴在李果肩上,流着口涎。 李果掏钱,掏出三文,递给小贩,小贩说不够,李果又掏出一文。 换来两个环饼,果妹一个,李果一个。 只是寻常的炸面食,面食上沾撒些芝麻,光是看着,就觉得一定好好吃。 兄妹走至集市一处茶馆,见茶馆外的石阶宽长,便在石阶上坐下。挨坐一起,咬着环饼,相视而笑。 85.85.苟且之事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快追上!给我打死他!” 王鲸气急败坏, 吆喝仆人追赶。 李果拼命在前方奔跑,他冲出家门, 在衙外街拼命逃窜,屁股后面追着一群王鲸的仆人。 就是那肥胖的王鲸, 也远远跟随, 气喘吁吁,追在后头。 虽然天色已黑, 衙外街的人还不少,众人驻足观看, 目瞪口呆。 李果在衙外街如鱼得水,在小巷子乱窜,翻墙穿屋, 惹得鸡飞狗跳。李果仿佛条泥鳅般滑溜跃过木桥,蹿进混乱且拥挤不堪的合桥区。 “逮住他!逮住他!” 王鲸蹲身喘气, 上气不接下气, 止步于木桥。仆人提灯追上,李果在前方腾跃障碍物, 俨然是只猴子。 趁着夜色,李果藏匿于合桥人家的院落里。 四周犬吠声起, 王家仆人们到处搜索, 终究是无可奈何。 返回木桥, 王鲸气得大骂饭桶。 此时四周早聚集众多居民,纷纷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即使蛮横如王鲸,也觉得难堪,领着仆人匆匆离去。 半途想拐回李果家,却见李果家门口也聚集着十来为邻居,他们围簇在果娘身边,人声嘈杂。 城东的孩子,很少会到衙外街来,何况是去合桥区,这番追赶,引起不小动静。 王鲸懊恼离去,想着李果终日在海港,想逮他还不容易,逮到就打折腿,看他怎么跑。 李果藏在合桥民房里,趴在别人家床下。 这户人家,正好院门开着,李果摸黑进去,就往人家木床下躲匿。听到外头没声响了,他才又爬出来。回家自然是不敢的,他晃过木桥,攀爬桓墙,沿着桓墙,回到自家屋顶。 家门口邻居们聚在一起,喋喋不休的说着,有数落李果的,也有谴责王家蛮横的。果娘大概已经抱着果妹回屋哄,没听到她的声音。 李果想,自家闯祸了。 回去还不被娘给打死。 “果贼儿。” 一个不大的声音响起,李果抬头看,是赵启谟在喊他。 赵启谟打开西厢的窗户,他朝李果招手。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喧哗?” 李果三五下,蹦跳到赵启谟面前,赵启谟关心的询问。 “死鲸鱼带人要抓我,我躲过了。” 李果揽抱双臂,他穿得单薄,桓墙上风大。 “你先别回去,就怕王鲸不罢休,又折回来。” 赵启谟叮嘱李果,又回头使唤清风,让他取件外衣。 清风不情不愿,将自家公子的外衣塞到李果怀里。 “启谟你真好。” 李果搂抱衣服,十分感激。深秋,在屋顶躲避,非得冻僵不可。 “无需多言,你到那避风的地方躲起来。” 赵启谟说完,便将窗户关上。 倒不是他不帮李果,让李果到他寝室里躲避,而是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宅子里耳目众多,仆人如云。 即使赵启谟再小心谨慎,李果翻墙,攀爬西厢窗户的身影,还是被院子里的仆人瞅见,那仆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朴。 赵启谟下楼和家人一起用餐,赵家的饮食习惯,仍是汴京的口味,来闽地一年,这边的习俗习惯,他们并没有随着更改。 但凡闽地的物品,赵夫人都觉得鄙陋,样样以汴京的为美。 饭饱,赵启谟揣走两个羊肉包子,说是夜读饿了好食用。 赵夫人笑说:“那可就凉了,夜里若是肚饿,让清风去厨房嘱咐。” “无碍,再拿下来热一热。” 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递给清风,匆促起身。 看着儿子匆匆离去,赵提举喝着小酒,若有所思,他身后站着赵朴。 登上二楼,赵启谟查看四下无人,让清风将寝室门关上,守在门口。赵启谟自己打开窗户,低声叫唤李果。 李果机警,很快出现,他那不大的身影跃上桓墙,攀爬屋檐,迅速出现在窗户外。 “拿去吃。” 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塞李果怀里。 “起蟆,这包纸好好次的。” 包子还是温热的,李果揣着一个,叼着一个。 “嗯,去吧。” 赵启谟不敢多说话,挥手示意李果离去,并迅速关窗、 李果的身影,再次从桓墙晃过,他光顾咬食包子,丝毫没觉察,就在梨树枝叶里,隐藏着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发觉。 赵朴爬下梨树,梨树下是赵提举。 “这孩子身手了得啊。” 赵提举站在院子里,虽然没赵朴看得清楚,可也能看到李果一来一往跳跃,攀爬的样子。 “只是这逾墙之事,再不可有。” 赵提举摇了摇头。 李果在屋顶吹凉风,等到深夜,邻居们散去,王鲸和他的仆人们也没见折回。冻得快僵直的李果这才滑下桓墙,翻进自家厨房,走入厅室,惊诧发现娘正坐在厅中等他,手里还捏着枝柳条。 从小到大,李果没少被邻居领着娃过来投诉,李果也没少挨打。但是这孩子,淘气胆大,难以管教。 “这谁的衣服。” 果娘说时一柳条抽过,李果跳脚,躲避。 “启谟的。” 李果急忙将外衣脱下,露出一身单薄的秋装。 “娘说过多少遍,不许翻墙,大人的话总是不听!” 啪啪啪啪,柳条像雨点般打在李果身上,李果被打得缩在椅子后头。 “娘,别打别打。” 李果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虽然调皮,却是极怕疼,平素也畏惧娘亲的责打。 “就是不提翻墙,你今日将人推海里,要是弄出人命?你拿什么抵!” 啪啪啪啪,柳条掠打,有几下椅子帮着遮挡,又几下落在李果身上,李果哎呀惨叫,被打得抱头鼠窜。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李果疼得痛哭,用手臂抵挡,他虽然觉得委屈,但果娘打他,他也不敢逃走。 柳条这种东西,就图个皮肉疼痛,不伤筋骨,被抽一下,要疼得跳脚。 “你明日就去长宜街帮人端茶送水,娘嘱咐阿黄,让他带你过去。” 阿黄,是隔壁邻居,比李果大两岁,在长宜街留家酒馆帮忙。 果娘丢掉柳枝,用力揉着额头穴位。她终日忙碌,辛苦劳作想拉扯大李果,然而这孩子总是惹是生非。 城东王家可不是衙外街这些邻居,不是平头百姓,而这个王鲸,又是个小霸王。平日不去招惹,就也罢了,竟然将人推海里,还割伤他的脸颊。 李果缩在角落里,卷起衣袖,裤筒,查看伤痕,抽抽搭搭。他虽然是穷人家孩子,可果娘也宠着他,没这么凶狠打过。 “我不要去,呜呜。” 抹着眼泪,十分委屈。 “你爹十一岁的时候,就跟鱼贩去贩鱼挣钱,你也大了,不能再这么不懂事,还到处惹事。” 果娘听到屋内果妹的哭声,无奈叹气。 “听娘的话,往后别再去海港。” 今日王鲸那帮仆人,一幅要打要杀的模样,也委实吓人。 “也不许去翻墙爬人家屋檐。” 果娘拿起椅子上搁放的一件精美外套,细致将它折叠。 屋内,果妹哭着爬下床,走到厅里,张臂喊着:“娘。” 果娘过去抱她,揽在怀里安慰。 “家里还指望着你长大出息,让娘有个盼头。” 果娘说着,扯袖抹泪。 黄昏,店铺即将打烊,伙计纷纷归家。李果和一位叫阿棋的年轻人被留下来分拣珍珠。一并被留下的,还有位老伙计,唤赵首。 赵首三十岁不到,为人傲慢,很是看不起新入行的小辈。也不只赵首,其他老伙计对生手都不友善。 李果在海月明一待三年,他并非生手,只是换家铺子,一切从头开始。 赵首不乐于教授,更没兴趣耽误时间,三两句打发,转身离去。 竹匾中的珍珠,都是瑕疵品,然而还要在其中分拣出好坏,稍微大些、瑕疵不明显,可留店售卖,余下的,便只能交付工坊,磨做珍珠粉。 阿棋是李掌柜的远戚,比李果大一岁,长得人模人样,奈何不机灵,又是托关系进来,店里的老伙计,很是瞧不起他。 “李果,这颗能留吗?”阿棋手心放着一颗瑕疵明显的大珍珠,李果瞅上一眼,说:“丢篮子里。” 阿棋脚旁有个篮子,存放要送去磨粉的残次品。 和阿棋搭配干活,李果起先是拒绝的,这人手脚慢,脑子也不灵活。 挑完珍珠,李果扭扭酸疼的手臂、脖颈,准备回住处。 “李果,一起去吃饭。” “好。” 李果想也没想,立即回道。 他早饥肠辘辘,随便什么都能吃得下。 两人走出朝天大街,阿棋仰头指着熙乐楼说:“日后我们兄弟俩要是发财了,就上去吃一顿。” “我听人说,用的酒具、餐具都是金银打造,上去一夜花费,可得多少钱?” “你我现在,就是拿出一年到头的工钱,也消费不起。”阿棋比李果来广州时间久,有些事也比李果懂得多。 李果抬头看向这栋富丽堂皇的酒楼,不免心生向往。 城东的食店非常多,阿棋带着李果进入一家卖肉食的食店。 从衣着打扮看,便知道阿棋家境不差,比李果好上许多。 沧海珠铺的伙计,十分讲究穿着,个个看着像牙侩,像商人。 李果最穷,穿得也最寒酸,如果不是陈其礼的推荐,显然,李果根本进不了这家珠铺。 填饱肚子,辞别阿棋,李果走过两条街,返回三元后巷,属于他的地方。 李果租住的房间很小,安张床,摆个衣柜,仅留行走的空隙。 梳洗一番,躺床睡觉。 李果趴在床上,借着月光,端详手中的金香囊。 因为经常摩挲,香囊垂挂的流苏略有些褪色。 这一年里,李果很少在梦中梦见赵启谟,甚至香囊,也不大拿出来把玩。 随着年纪的增长,李果不再将长大后,去京城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他一直这样穷困下去,即使能去京城,他也不好意思见启谟。 86.86.西院里的小娘子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李果听到大伯要把他带走, 想也没多想,赶紧行动, 转身掉头,跑得无影无踪。 李大昆去年春节也过来说要带走李果, 果妈无能为力, 又想着孩子至少跟着大伯不会挨饿。李果就被拉去大伯家住下,但只住了两天。 两天后李果逃回来, 手脚都是木条抽打的伤痕,看得人于心不忍。因为李果偷吃餐桌上的一片肉, 被大婶又骂又打。 大伯家一家五口在餐桌上吃的有鱼有肉,李果不被允许上桌,赶到厨房吃残羹冷饭。 住下两天, 大伯大婶不是打就是骂,还被大伯的孩子们欺凌——虽然李果也跟他们打起来, 奈何寡不敌众。 想来李大昆是极其不喜欢这个侄子, 就是果娘,他也嫌弃她赖着不改嫁, 霸占着李家老宅。 也就这破破烂烂的矮房,都还想从他们孤儿寡母手里夺走, 更别提有丝毫救助和怜悯。 然而李果母子日子过得如此艰难, 李大昆不闻不问, 街坊邻居还是会看不下去,谴责李大昆夫妇。由此李大昆才会想将李果带去他家住,堵住悠悠众口,而且李果既然有去处了,果娘就没理由赖在李家祖宅,叫她娘家的人领回去就是。 李果溜进衙坊,他四处游荡,。来到在衙坊孙宅后院。后院小门半开,院子里有女孩儿荡秋千,李果停足观看。 院中荡秋千的贵家女孩觉察到李果在门外,唤侍女过去关门。 “瑾姑娘,是个小乞儿。”侍女看到门外是个小孩,不以为然。 唤作瑾姑娘的女孩从秋千上轻盈跃下,她约莫十一二岁模样,额头点着红梅花,脸若银盘,眉眼清秀,眉眼间透着股灵气。 深闺中的女孩,很难遇到有趣的事情,见到一个小乞儿,也十分好奇。她稍微挨近院门,瞅见李果打着赤脚,显得不忍。 “翠瓶,你拿几文予他,让他走吧。” 唤作翠瓶的侍女从钱袋里取出两文,要递给李果,却不想李果一巴掌打落,气哼哼说:“我才不是乞儿。” 说完这话,掉头就跑。 李果听得懂女孩和侍女的话语,虽然口音很重,约莫也是个闽地人。 夜幕降临后,李果还在衙坊游荡,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躲匿,但一挨近大宅大门,就被驱赶。想着也许那个凶神恶煞的大伯走了,不如偷偷回家看看。 未出西灰门,远远看见自家亮着灯,李果觉察异样——家里很少会点灯,能省则省。家是不敢回的,就怕娘亲也想让他跟大伯走。 李果黑夜里潜回家,他钻进桓墙和自家房子间的空隙,趴在矮窗上听屋内的声响。屋中似乎有三四个人,声音听得不大真切,李果想,等这些人走了,他再偷偷回去睡觉。 李家宅子和桓墙之间的距离,越往里头越窄小,李果叉开脚,张开双掌,贴着两侧的墙面,蹭蹭往上登,没多久,他已爬上桓墙。 月光下,他张开四肢,躺在桓墙上。夜风吹拂他的破衣裳,他专心致志,想着集市上的各种熟食,吞咽口水。 “小贼。” 似乎有人在喊他。李果抬眼,看到静公宅西厢窗前站着个人,是个老熟人。 李果心情绪消沉,不想理会他。不想赵启谟似乎很无聊,他攀出窗户,跳到桓墙上,朝李果走来。 “小贼,又想来我家偷东西是吧?” 赵启谟似乎还很开心,终于又被他逮着。 “我好饿,不想跟你打架,走开。” 李果翻身背对赵启谟,他觉得这人好神烦,又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叽里咕噜的。 “饿?” 来此地也有两月之久,本地的土语,赵启谟能听到几句。 “是啊,好饿。” 听到对方重复自己的话,也不知道是因为第一次交流成功显示友好,还是饿得实在没劲,李果的话语温和。 赵启谟离开,看他离开,李果也没在意。 好一会,又看到赵启谟跳下桓墙,朝李果走来,这次他手里多样东西,一个大包子。 “给,拿去吃。” 赵启谟刚用过晚饭,食盒上有个吃剩的羊肉包子。 大包子递到跟前,李果迟疑,手指伸过去,又抬眼看赵启谟,在确认是否真的要给他吃。 “吃吧。” 赵启谟拿包子的手推了又推。 李果确认无疑,从赵启谟手中拿过包子,那包子还有余温,想也没想,捧在手里,大口一咬,满嘴油香。 “好好吃!这是什么包子?” 李果眉开眼笑,十分惊喜。 面皮里包的是肉,不知道是什么肉,不曾尝过的味道,非常香。 包子,李果只吃过菜干包子。 贫民一年到头也吃不上一次猪肉,何况羊肉。 自李二昆失去踪迹后,李果再没尝过鱼肉之外的肉类。 李果迅速在大包子上咬下三口,狼吞虎咽,突然他动作一顿,将半个包子揣入怀里。他抬头看赵启谟,眼里满是感激。 “怎么不吃?” 看着李果的吃相,赵启谟想所谓的地狱饿鬼大概也就这样了。再看他将半个油包子揣入怀,赵启谟很是不解。 拿给李果吃的是羊肉包子,在赵启谟家是很寻常的食物,他也不曾想过,这东西对贫民而言是人间美味。 李果听不懂赵启谟的话,但看他困惑的样子,他回:“给阿娘吃。” 月光照在两个孩子身上,一个衣衫褴褛,一个穿金戴银。 赵启谟听懂“阿娘”二字,默然离去,从桓墙跃上一楼屋檐,再从屋檐攀爬窗户,然后跑出西厢房,下楼梯去一楼,溜进厨房,掀开蒸笼,取出最后两个羊肉包子,而后原路折回。 两个包子递给李果,李果双眼发亮,但并没有去接,他难得腼腆。 他想起和赵启谟打架的情景,还有自己偷梨子剪末丽的场景。 觉得不好意思。 “果,果儿!” 远远传来果妈的叫唤,她声音带着哭泣后的沙哑。 “娘,我在这里。” 李果回应,只是果娘已走远,没听能到。 李果溜下桓墙,他下滑的手法,敏捷矫健,看得赵启谟瞠目结舌。 “接着!” 赵启谟在桓墙上喊叫,随即两个包子抛下。李果掀起衣服兜住,他抱着羊肉包子,在月光下欢喜奔跑。 “娘,我在这里!” 赵启谟在书案前书写,若无其事说:“想来是邻人家养的猫,到桓墙上乘凉,正呼朋引伴。” 清风拧起湿巾,递给赵启谟擦手,他服侍在赵启谟身侧,目光不时移往窗外,他总觉得那声响,像在窗下。 “该不是那个果贼儿来捣乱,白日见他在衙外街和人打架,也难怪没爹,才会如此撒泼粗野。” 这猫叫声如此响亮欢脱,总觉得不大对。 清风家人在静公宅帮佣,他是破落户的小儿子,读过两年私塾,听闻赵提举要找个书童,伺候小官人,这才过来。虽然是仆人,但当的是赵提举公子的书童,清风还是有些得意的。他识字,且是大户人家书童,自然对于像李果这样的粗野孩子,有优越感。 白日,赵启谟放学归来,清风捧着文房用具跟随在身边,路过衙外街时,正见李果和衙外街的孩子打架。清风来静公宅不过数日,就已知道果贼儿,还知道他有时会上桓墙捣乱,还知道他没爹,可见仆人间喜欢嚼人舌头。 赵启谟擦拭双手,将湿巾递给清风,冷冷说:“我最不喜听人闲言闲语,往后这类事,别在我耳边说。”清风接过湿巾,低头说:“是,再不敢犯。”他虽聪明,毕竟年纪轻,没有城府,哪里会想到,自家公子和隔壁那果贼儿有交情。 自从有书童,赵启谟放学路上遇到李果,是全然不搭理的。今夜李果在窗外学猫叫,他本也没打算回应。 李果在窗外,听到屋内的对话,知道赵启谟寝室里有其他人,可他没打算离去,因为一般赵启谟会想法子将人支走。 偏偏今晚,赵启谟并不想和李果见面,一会赵夫人还要过来问文章,不谨慎也不行。 李果学猫叫简直惟妙惟肖,他最开始学的是老公猫的声音,在窗外等上许久,为提示赵启谟他还在,他又学奶猫的声音,奶声奶气,喵喵数声。 “清风,你下楼去找朴婆子拿只鸡毛掸子,好把那猫赶走,扰我读书。” 赵启谟放下书卷,颦眉,他有对好看的剑眉,眉下是双清明如星的眼睛,年纪不大,已能隐隐看出日后俊美出众的模样。清风领命退下,心想着这个时候,朴婆子大概在厨房倒些剩菜剩饭。 清风掩门离去,李果立即起身,趴在窗棂上,一手端着盘子。 “启谟,吃西瓜。” 李果喜眉笑眼,他很少拿东西给赵启谟吃,他能拿出手的食物也不多,何况以吃的而言,没有哪样赵启谟会稀罕。 搁下书,赵启谟轻轻叹息,朝李果走去。 “你哪来的西瓜?” “今日帮位卖瓜搬西瓜,他感激我,就赠我一个。” 李果拿起一块,塞给赵启谟。 “你吃,好甜的。” 赵启谟端详着李果手里的西瓜,以往腹疼的记忆又被记起,他迟迟没接。 87.87.月色下的南远寺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就是那肥胖的王鲸,也远远跟随, 气喘吁吁,追在后头。 虽然天色已黑,衙外街的人还不少,众人驻足观看,目瞪口呆。 李果在衙外街如鱼得水, 在小巷子乱窜, 翻墙穿屋,惹得鸡飞狗跳。李果仿佛条泥鳅般滑溜跃过木桥, 蹿进混乱且拥挤不堪的合桥区。 “逮住他!逮住他!” 王鲸蹲身喘气,上气不接下气, 止步于木桥。仆人提灯追上,李果在前方腾跃障碍物, 俨然是只猴子。 趁着夜色,李果藏匿于合桥人家的院落里。 四周犬吠声起,王家仆人们到处搜索, 终究是无可奈何。 返回木桥,王鲸气得大骂饭桶。 此时四周早聚集众多居民,纷纷探头探脑, 指指点点。即使蛮横如王鲸, 也觉得难堪, 领着仆人匆匆离去。 半途想拐回李果家,却见李果家门口也聚集着十来为邻居,他们围簇在果娘身边,人声嘈杂。 城东的孩子,很少会到衙外街来,何况是去合桥区,这番追赶,引起不小动静。 王鲸懊恼离去,想着李果终日在海港,想逮他还不容易,逮到就打折腿,看他怎么跑。 李果藏在合桥民房里,趴在别人家床下。 这户人家,正好院门开着,李果摸黑进去,就往人家木床下躲匿。听到外头没声响了,他才又爬出来。回家自然是不敢的,他晃过木桥,攀爬桓墙,沿着桓墙,回到自家屋顶。 家门口邻居们聚在一起,喋喋不休的说着,有数落李果的,也有谴责王家蛮横的。果娘大概已经抱着果妹回屋哄,没听到她的声音。 李果想,自家闯祸了。 回去还不被娘给打死。 “果贼儿。” 一个不大的声音响起,李果抬头看,是赵启谟在喊他。 赵启谟打开西厢的窗户,他朝李果招手。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喧哗?” 李果三五下,蹦跳到赵启谟面前,赵启谟关心的询问。 “死鲸鱼带人要抓我,我躲过了。” 李果揽抱双臂,他穿得单薄,桓墙上风大。 “你先别回去,就怕王鲸不罢休,又折回来。” 赵启谟叮嘱李果,又回头使唤清风,让他取件外衣。 清风不情不愿,将自家公子的外衣塞到李果怀里。 “启谟你真好。” 李果搂抱衣服,十分感激。深秋,在屋顶躲避,非得冻僵不可。 “无需多言,你到那避风的地方躲起来。” 赵启谟说完,便将窗户关上。 倒不是他不帮李果,让李果到他寝室里躲避,而是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宅子里耳目众多,仆人如云。 即使赵启谟再小心谨慎,李果翻墙,攀爬西厢窗户的身影,还是被院子里的仆人瞅见,那仆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朴。 赵启谟下楼和家人一起用餐,赵家的饮食习惯,仍是汴京的口味,来闽地一年,这边的习俗习惯,他们并没有随着更改。 但凡闽地的物品,赵夫人都觉得鄙陋,样样以汴京的为美。 饭饱,赵启谟揣走两个羊肉包子,说是夜读饿了好食用。 赵夫人笑说:“那可就凉了,夜里若是肚饿,让清风去厨房嘱咐。” “无碍,再拿下来热一热。” 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递给清风,匆促起身。 看着儿子匆匆离去,赵提举喝着小酒,若有所思,他身后站着赵朴。 登上二楼,赵启谟查看四下无人,让清风将寝室门关上,守在门口。赵启谟自己打开窗户,低声叫唤李果。 李果机警,很快出现,他那不大的身影跃上桓墙,攀爬屋檐,迅速出现在窗户外。 “拿去吃。” 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塞李果怀里。 “起蟆,这包纸好好次的。” 包子还是温热的,李果揣着一个,叼着一个。 “嗯,去吧。” 赵启谟不敢多说话,挥手示意李果离去,并迅速关窗、 李果的身影,再次从桓墙晃过,他光顾咬食包子,丝毫没觉察,就在梨树枝叶里,隐藏着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发觉。 赵朴爬下梨树,梨树下是赵提举。 “这孩子身手了得啊。” 赵提举站在院子里,虽然没赵朴看得清楚,可也能看到李果一来一往跳跃,攀爬的样子。 “只是这逾墙之事,再不可有。” 赵提举摇了摇头。 李果在屋顶吹凉风,等到深夜,邻居们散去,王鲸和他的仆人们也没见折回。冻得快僵直的李果这才滑下桓墙,翻进自家厨房,走入厅室,惊诧发现娘正坐在厅中等他,手里还捏着枝柳条。 从小到大,李果没少被邻居领着娃过来投诉,李果也没少挨打。但是这孩子,淘气胆大,难以管教。 “这谁的衣服。” 果娘说时一柳条抽过,李果跳脚,躲避。 “启谟的。” 李果急忙将外衣脱下,露出一身单薄的秋装。 “娘说过多少遍,不许翻墙,大人的话总是不听!” 啪啪啪啪,柳条像雨点般打在李果身上,李果被打得缩在椅子后头。 “娘,别打别打。” 李果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虽然调皮,却是极怕疼,平素也畏惧娘亲的责打。 “就是不提翻墙,你今日将人推海里,要是弄出人命?你拿什么抵!” 啪啪啪啪,柳条掠打,有几下椅子帮着遮挡,又几下落在李果身上,李果哎呀惨叫,被打得抱头鼠窜。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李果疼得痛哭,用手臂抵挡,他虽然觉得委屈,但果娘打他,他也不敢逃走。 柳条这种东西,就图个皮肉疼痛,不伤筋骨,被抽一下,要疼得跳脚。 “你明日就去长宜街帮人端茶送水,娘嘱咐阿黄,让他带你过去。” 阿黄,是隔壁邻居,比李果大两岁,在长宜街留家酒馆帮忙。 果娘丢掉柳枝,用力揉着额头穴位。她终日忙碌,辛苦劳作想拉扯大李果,然而这孩子总是惹是生非。 城东王家可不是衙外街这些邻居,不是平头百姓,而这个王鲸,又是个小霸王。平日不去招惹,就也罢了,竟然将人推海里,还割伤他的脸颊。 李果缩在角落里,卷起衣袖,裤筒,查看伤痕,抽抽搭搭。他虽然是穷人家孩子,可果娘也宠着他,没这么凶狠打过。 “我不要去,呜呜。” 抹着眼泪,十分委屈。 “你爹十一岁的时候,就跟鱼贩去贩鱼挣钱,你也大了,不能再这么不懂事,还到处惹事。” 果娘听到屋内果妹的哭声,无奈叹气。 “听娘的话,往后别再去海港。” 今日王鲸那帮仆人,一幅要打要杀的模样,也委实吓人。 “也不许去翻墙爬人家屋檐。” 果娘拿起椅子上搁放的一件精美外套,细致将它折叠。 屋内,果妹哭着爬下床,走到厅里,张臂喊着:“娘。” 果娘过去抱她,揽在怀里安慰。 “家里还指望着你长大出息,让娘有个盼头。” 果娘说着,扯袖抹泪。 从睡梦中饿醒,是常有的事,衙外街,大概也只有李家,一天只吃一顿饭,平头百姓人家,一天两顿。稍微有富余的人家,一日三餐。像赵提举家,则是一日四餐,三餐之外,还有个夜宵。 饿得睡不着,到厨房翻找食物,存放豆子的陶罐,空空如也;灶台角落放芋头的位置,空无一物;存放面粉的瓦罐,倒是还未见底,也就一小捧,明天可以煮碗汤饼一家分着吃,还是留着明日吧。 李果捧着咕咕叫的肚子,回床躺下,翻来覆去,他睡不着。黑暗中,他闻到一股花香味,那是末丽(茉莉)的香味。 末丽花在衙坊种有数株,静公宅一株,这夜里传来的香味,显然出自隔壁静公宅。 国朝的妇人们喜欢佩戴鲜花,就是男子也不免俗,不管红绿紫靛,一股脑往巾帽上簪花。末丽的售价不低,李果平时在衙后街集市看人售卖,一支能有五文呢,但要现採新鲜,花要刚刚好盛开,一旦枯老,就一文不值。 天将亮时,李果搬来木梯,麻溜爬上阁楼。他打开窗户,跳上桓墙,攀爬梨树,滑下树干,潜入静公宅。这一路,真是一气呵成,比进自己家院还熟悉。 他挎着个小篓子,手里捏着铰刀——娘亲缝衣服用的铰刀,家里唯一的金属器。 晨露呵护下的末丽,散发异香,娇美可人。 “咔嚓咔嚓。” 李果动作神速,剪下一枝又一枝,一会就插满一篓。 他还想多剪点,听到厅房有说话声,急忙爬上梨树,沿着桓墙往回走。 挨近自家窗户,突然听到身后“啪”一声,回头正见赵启谟凶神恶煞般推开窗户,朝自己喊叫: “贼儿,你又来我家偷什么!” “别跑!” 赵启谟攀上窗户,眼看就要追来,李果赶紧跳进自家窗户,将窗户拉回来拴好,怕不牢实,还搬口木箱去堵。 此时天微微亮,赵家公子站在桓墙上呵斥,他说的话,李果一句也听不懂,无痛无痒,不予理睬。 清早,李果穿过衙坊,到衙后菜市场卖花。他往地上铺块布,一枝枝末丽就摆在布上。 别人问他末丽哪家种的,他胡诌说城外花农某某家。 88.88.鲤龙池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旧朝在市和坊之间,建道桓墙, 四方位设置城门, 那城门叫“阓”, 此地土语将阓唤作“灰”,也就有那西灰门, 东灰门之称呼。 市用于做生意, 坊为居民区。本朝解除市坊阻隔, 商铺开遍居民区, 唯有那桓墙, 还保留着。 西灰门直通衙外街, 衙外街的住户都是平头百姓,日子大抵还过得去,就挨着桓墙住的李二昆家最为贫困。 李二昆是个水手,两年前跟随海船出航,再没有音讯,没音讯的水手很多,大抵都是死了。航海极其危险,狂风暴雨, 迷途触礁, 人船并沉;也有那遭遇海寇的, 活活捆系丢大海喂鱼。汪洋中, 无人知晓,音讯不达。 李妻阿匀独自抚养两个孩子,一个十岁,男孩,叫李果;一个二岁不到,女娃,唤果妹。 秋日的清晨,一行队伍浩浩荡荡穿过衙外街前往西灰门,开路的官差皂衣齐整,官差后是位骑高头骏马的男子,男子四十岁光景,白面美须,是位燕闲装束的官员。在官员后面跟着一顶轿子,轿子遮帘严实,里边是位女眷。轿子右侧紧随位十一二岁光景的男孩,男孩明眸皓齿,仪貌出众。他脖子上挂着串珠金坠项饰,及肩的发用红发须系结,是位贵气的小公子。男孩跨下骑匹雪白的小马驹,马具鲜彩,悬挂铃铛,一路叮铃,十分惹目。围观群众众多,熙熙攘攘,男孩似乎很厌烦,他眉目间的稚气未消,却一脸矜傲。在轿子后,还有七八位仆役,有女有男,有挑担的,有提盒的,肩上都挂着包裹,风尘仆仆。 李果挤进人群里观看,他个头矮小,四肢灵活。李果头上扎两个羊角,手腕上用红绳系着一枚花钱。已经入秋,他还穿着一件宽大的短袖背搭,露出大半的手臂。这个贫困人家的孩子,小胳膊小腿,皮肤白皙,眉眼如画。 小公子骑着白马从李果身边穿过,李果看得目不转睛,他的注意力全被那匹小马驹勾引去,倒是没看清马上人的模样。 马蹄溅起的泥土撒在李果脚上,李果蹲下身,脱下一只破草鞋,用鞋底擦蹭。等他再抬头起身,小马驹已走远,只能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位仆役。 衙坊又入住位携家带眷的官员,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这位官人从京城前来,分派到提举常平司任职,是位茶盐提举。 茶盐提举及其家属入住的房子,正是李二昆家斜对面那栋空置的大宅院,当地人习惯称这座大宅院为静公宅,静公大概是宅子第一任主人的敬称。 静公宅和李家之间只隔堵桓墙,两家挨得很近很近。近到两座宅子二楼窗户对望,相距不足二尺。 以往,这座宅院住着提学官人,自提学官人搬走后,空置有一年之久。 人走寂寥,院中树木便也就寂寥的生长,不误花期,不误果期。 静公宅院子种满花草,在挨近李家的角落,有一棵梨树,尤其高大,什么年代种下不可追溯,新主人入住,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 在梨花飞舞如雪的季节,李果就已惦记上这棵梨树,对于静公宅,突然来位新主人,李果扼腕。 李家已经是赤贫家庭,李二昆了无音讯,李家断掉生活来源,依靠李妻阿匀给人洗衣,帮衬赚几个买粮钱。家里往往吃了上顿没下顿。李果是个机灵,不安分的男孩,城郊瓜农的瓜熟,他会去摘瓜,花农的花圃的荷花芍药盛开,他会去摘花;城东海港的渔船靠岸,他会去捡渔民网里抖出的杂鱼,衙坊后菜市场休市,他会去跟菜商讨要两根枯萎的萝卜或者一颗芋头。 但凡是能吃的,他都很热衷,如果还能卖点小钱,那再好不过。 也就不难理解,从静公宅的梨树开花,他就惦记上了。 李家一日一炊,日不再炊。吃过一日唯一一餐,可能是萝卜煮米汤或者野菜烙饼,也可能是清水蒸芋头,李果舔舔手指,回味着食物的美味,又开始出门转悠。 转来转去,他站在城墙下,仰望着静公宅种的那棵梨树。 梨子瞧着还有些青涩,假以时日,定是多汁甜美,擦擦口水,李果往城东港口跑去。他一个小孩儿,又没人管教,终日无所事事,不过是闲逛。 果妹呢,阿匀绑在身后,这娃特别瘦弱,无论做什么活,阿匀都带在身边。 再大些,就可以让李果带了,当然得是能养大,要有个头疼脑热的,也没钱医她。 十多日后,静公宅的梨子成熟,散发着诱人的果香,李果搬来木梯爬上自家二楼。 李家的房子又窄又小,还歪歪斜斜,营建时用料低劣,勉强也撑过三代人,就是每年海港刮来台风,会在风雨中颤颤巍巍,仿佛要寿终正寝。 李家二楼就是一个阁楼,在前年和大前年的台风中饱受摧残,已经不能住人,成为杂物间。 李果推开陶缸破箱,爬到木窗窗棂,拿起木条,将木窗支起,那窗子残破,悬在半空,摇摇欲坠。 将身子探出窗外,李果用眼睛测量自家窗子桓墙的距离,对小孩的李果而言,距离有和桓墙的距离,对小孩而言有点远。但是小孩子身手灵活,李果弓身往窗外一跃,安稳落在桓墙上,简直毫不费劲。 大白日的,李果没敢干这种逾墙的事。但晚上嘛,趁着夜色,偷偷摸摸的,满载而归,岂不美哉。 夜晚,趁娘入睡,李果在腰间绑一个小篮子,他从阁楼窗户跳到桓墙,再沿着桓墙行走,来到靠近梨树的位置。梨树远比桓墙高大,几根枝叶蹿出桓墙,踩在桓墙上,采摘梨子十分便捷。 摘下一颗,在衣服上擦擦,急忙三五口吃完。夜幕下,也没人会注意到桓墙上头有个小人。 迅速摘满一篮,约莫十一二个,李果原路返回。跳回自家窗户时,余光瞅见静公宅二楼房间突然灯火如昼,李果机智的趴在地上,扑了一脸灰尘。 就在李果趴地瞬间,静公宅东厢窗内,突然探出一位男孩,男孩穿着白色的中衣,手里握卷书。男孩夜读听到窗外有声响,他举烛过来查看。男孩打量邻居家的窗户,隐隐记得那窗户平日都紧闭,今天倒是开着,令人生疑。 阁楼漆黑,月光照射不进来,伸手不见五指,李果家倒是有油灯,平日不舍得点,李果没点灯,导致李果下木梯时踩空,惊慌中一手勾着木梯,一手抱住篮子中的梨子,战战兢兢滑下木梯。 “果,是你吗?” 黑暗中有个声响从隔壁传来。 “娘,是我。” 李果回话。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 阿匀念叨着。不过她白日辛劳,疲惫不堪,也没精力管教这个调皮的儿子。 赵启谟十一岁,提举赵则符的幼子,兄长成家立业,任职在外,启谟未成年,跟随父亲宦游闽地。 启谟自幼在京城长大,会说官话和吴语,跟随父亲到这言语不同,风俗习惯迥异的地方,心里难免抵触。 平素无聊,启谟便也就注意起桓墙外那栋歪斜破旧的民宅,他也很快发现有人偷摘他家院子的梨子。 没几日,梨树一侧硬是被攀爬得枝叶掉落,梨果空荡。 狂妄小贼,这都偷到提举宅里来了,还得了。 阿鲤返回,已过半时辰,这小童路上显然奔跑过,脸色潮红,额上挂着汗水。 “回来了,跟着他去哪里?” 赵启谟面前一桌菜肴,没动过几次筷子。 “公子,我跟着他一路走,走过两条街,来到一处后巷,见他往一家食肆里去。” 阿鲤用袖子抹汗,边说边喘。 “是怎样的食肆?” 赵启谟搁下筷子,此地的菜肴虽然新意,味道也不错,但远远不及京城的精致、讲究。 “就是那种下等人粗腹的食肆,卖些煎茄子、煎豆腐、菜羹。” 阿鲤做为大宅里的仆人,对这样的食物都不屑一顾。心想这人穿着不差,却吃着脚力、水手的食物,原来是个外富内穷的人。 赵启谟执汤匙搅拌一碗乳糖团子,一阵沉寂,他不大爱吃甜,一口也没尝。 “往后呢,还去了哪里?” 赵启谟觉得如果只是跟到食肆,用不着这么久。 “我本来思量,他不知几时才会吃完,不想他喝下一碗菜羹,就往外走。我跟上,见他进入一间店舍,我想他便住那里,急忙跑回来禀告舍人。” 阿鲤是赵启世那边的仆人,抵达岭南后,才被安置在赵启谟身边,向来只是听话而已,也不去问,让他跟踪这么个人是要做什么。 “是怎样的店舍?” 赵启谟咬下一颗团子,芝麻甜馅溢满口,觉得似乎也不难吃。 “就是那种木搭的矮房,往时不住人,专门出租给贩夫闲汉居住的店舍。” 阿鲤想赵舍人可能不曾见过这样的房子,得是那种又挤又乱又穷的地方才有。 赵启谟不再说什么,这委实有些出乎意料。 却不知道,李果那日为何前去熙乐楼,还穿着一身不错的衣物。 他从闽地前往岭南,可是将娘和妹妹遗留在刺桐? 为何会前来广州? 珠铺懂筹算记账的伙计,工钱不低,听李果说他来广州有八-九月之久,不至于要过着这般艰难的生活。 赵启谟抬头,看着一桌酒菜,想着自己随意点上这么些食物,着实是铺张浪费。 此时,才被人跟踪到住所的李果,还浑然不觉。 后巷住户多,人杂,阿鲤又是个半大的孩子,没人会注意他。 李果到房间里更换一套粗布衣服,走出房间,在店舍院子里伸伸腰,舒展舒展筋骨,他望着天上明月,想着,月圆云少,不用提灯照明。 近来,几乎每晚,李果都会去妓馆跑腿,毕竟收入不错,而且近来比较穷嘛。 他不大乐意去想起赵启谟,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如果还有机会遇到,就把香囊还给他。 许什么不相忘,也是年少荒唐事,赵启谟这么一位官宦子弟,根本没空搭理他这么个贫家子。 89.89 登科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半夜, 听到外头风声鬼号, 拆毁无数物品,噼噼啪啪作响。果娘难得点起油灯, 将被台风掀开的木窗用布条加固拴牢。李果听着一夜风雨,没有入睡, 下床一脚踩在水里, 知道跟往年台风一般,宅子又被水淹。 “娘, 水淹进来了。” “去睡吧,娘看着。” 果娘守在床边,床上躺着酣睡的果妹。 正说间,一阵巨风过境, 吹灰拉朽般, 啪啪啪啪响, 震得床都在摇晃。吓得母子两人不发一言, 抱在一起。等这声音消停,抬头仰望, 屋顶还在。 清早,李果搬来梯子, 爬上阁楼, 发现阁楼已荡然无存。 西灰街住户的受灾情况都挺严重。有的厨房倒塌, 有的门窗被掀,一早听到大人们唉声叹气。 午时,官差过来巡视,家家户户登记受灾情况,走至李果家,仰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阁楼,问果娘:“几口人,可有人受伤?” 李果在屋后找寻被吹走的阁楼木板,残碎木头,这些东西可以修补门窗,就是再不济也能烧火。 屋后不远处有条污浊的河,大量的木板杂物荡在河里,众多人在河岸打捞物品。 台风刚过,河水上涨,李果蹲在岸边伸手捞木头,他力气小,只能捞起木条,薄木板。 捞着捞着,捞到了一只沉甸甸的麻袋。麻袋系口的绳子缠在一头木柱上。李果直觉麻袋里是好东西,他用力拽,然而拽不动。瞥眼前方,正见果娘过来,李果赶紧喊娘来帮忙。 麻袋里边装的是芋头,大的小的,无数,全是芋头。 也不知道是哪里被洪水冲垮,将这一麻袋的东西卷来,也许是海港仓库掉落的货物。 母子俩有说有笑,往厨房里堆芋头,此时灶上的锅冒起热气,锅中煮着芋头,一大锅的芋头,一餐吃饱,还有富余。 李家很久没有囤过这么多粮食。 午后,李果来回搬动木板,登上屋顶。阁楼既然已被台风刮走,那通往阁楼的入口,必须用木板封死,以免漏雨。 李果拿起木板端详,他能搬上来的木板不是太小,就是太窄,然而怎么将手里的零碎木板拼成一块,他即不懂,也没有工具也没技巧。 正发愁间,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喊他:“小贼。” 李果回头,正是赵启谟,他站在桓墙上。 赵启谟生长于内陆,从来就没遭遇过台风,昨天晚上以为海水涌入,天崩地裂,吓得一晚没睡,一早起来脸色还有些苍白。 不过终究是个半大孩子,清早睡醒,看见台风消失无踪,留下狼藉的街道,家家户户出来打扫,他难掩好奇,趴在窗上眺望。见到李果,才攀出窗户,爬上桓墙。 李家阁楼被刮走,昨晚那阵猛烈恐怖的声响,原来是大风把这阁楼拆毁卷走发出的。 “你在做什么?” 赵启谟从桓墙跃上李家屋顶,凑过来观看。 他的话李果仍是听不懂,不过看他凑过来,很好奇的样子,大概也猜测是在问什么。 “会漏水,用板遮起来。” 李果拿起块木板,垫在入口示意。 “这不行,板太小,得将它们拼合起来,你做不来,需找位木匠。” 赵启谟挽起袖子,拿过木板拼凑,又觉得材料不如意。 “等我会。” 赵启谟转身返回,他敏捷的跳上桓墙,攀爬屋檐和窗户。 在等待赵启谟的时间里,李果继续比划木板。 “果,娘给你拿吃的上来。” 果娘在楼梯下喊着,她手里端只碗,碗中有两个熟芋头。 “还是让你舅来修吧,你先用木板遮挡起来就行。”果娘将芋头放下,听到屋内果妹的哭声,匆匆又离去。 李果停下手中的活,拿起芋头,剥皮食用,抬头就见赵启谟过来。他这次不是走西厢窗户,而是在桓墙下垫把木梯。他身后跟位仆人,仆人手里还提着工具。 赵强以往当过木匠,这次静公宅的一扇窗户被风刮歪,也是他修的。 看赵强摆出工具,拿起木板,凿刨,两个孩子退到一旁。 “给你吃。” 李果递给赵启谟一个芋头,不到巴掌大。赵启谟疑惑看着,他自然是吃过各种芋头制造的甜品,但他是个五谷不分的人,他没见过芋头。 “你吃。” 芋头塞到赵启谟手里,赵启谟握住,感受到芋头的温热,他知道这是食物。 拿起端详,觉得有些毛糙,毫无食欲,但李果睁着双黑亮眼睛看着,正在期待他吃下。 赵启谟用指头蹭去芋头上的皮,将芋头剥出,小口吃着。 这东西闻起来有股清香,咬入口毫无味道,觉得就是芋头,但是不甜。 好在这芋头很小一个,赵启谟不至于吃得太难受,三口解决。 赵启谟吃芋头的时候,李果一直看着,他脸上露出笑容,模样温顺,再想不起,两人打架时,他那幅凶恶的模样。 赵强很快拼好木板,遮盖住入口,又找来砖头,将木板镇住。 “小官人,你们何时这般要好?” 赵强看两个孩子坐在一起,不吵不闹,适才小官人还吃了这孩子的芋头,觉得有些惊诧。 “谁和他好,不过看他可怜罢了。” 赵启谟起身,往桓墙跳。赵强收拾好工具,跟上。 李果想着以后登上桓墙可没那么便捷,不免难受起来,阁楼要是没被台风刮走该多好。 赵启谟回家不久,就觉腹中难受,头胀脑昏,回床趴着。 启谟娘过来问他哪里不舒服,他捂着肚子说,虚弱地说:“似乎吃坏肚子。” 启谟娘一听,这还得了,赶紧将赵爹喊来。 “午时用餐,我和你娘都无事,你可是另外吃了什么?” 赵爹十分困扰,摸着儿子的手腕,捂捂他额头。 “爹,我想吐。” 赵启谟急忙翻起身,眉头紧拧,眼角有泪花,脚还没下地,就趴在床尾,吐得稀里哗啦。 因为一个小芋头,赵启谟上吐下泻,卧床两日。 李家三口,靠着这袋捡来的芋头度过半月,一家子吃得欢天喜地。果妹双手抓着芋头,坐在门槛上,用力啃着。这些天餐餐吃饱,果妹很少吵闹,逗她还会嘻嘻笑。 李果发现,他带果妹的话,橘子卖得更快。 早上卖完一篮,返回孙家仓库侧旁的厨房,将寄存的半筐橘子再搬出许多入篮,又出去售卖。 这一筐橘子,李果从进城的果农那边收购。他也是有样学样,海港到处是做生意买卖的人,他耳濡目染,平素又极爱钱,一学就会。 “果儿,别把你妹丢啦。” 果娘在灶忙活,抬头见李果急匆匆进来装橘子,又急匆匆出去,大声叮嘱。 长得漂亮的小女孩儿,容易丢失,像果妹,一旦被抱走,养个四五年,转手就能得许多钱。牙人买去,教教曲子,调教举止言谈,装扮一番,转手给大户人家,烟花地里,售价十分可观。 “娘,知道啦。” 李果回应声传出,他人已跑出厨房。 果妹乖乖坐在仓库门栏上,手里拿着一片环饼,咔吧咔吧吃着。也不知道是谁给她零嘴,果妹但凡吃的,来者不拒。 “哥哥,吃。” 果妹将沾满口水的环饼举起。 李果帮果妹擦擦脸上的饼渣,牵起果妹,两人继续去人群里卖橘子。 午时,海港人潮不减,李果被买橘子的顾客围绕,等他忙碌一番,抬头,才发现果妹没在身边。 李果惊慌寻找,很快听到果妹的哭声,也就在不远处。李果推开人群追上,正见王鲸的跟班抓住果妹,往码头走,果妹哭喊着:“哥哥。” 李果丢下篮子追赶,大骂:“死鲸鱼,把我妹妹放下!” 王鲸身边有两位玩伴,也就是两位跟班,对王鲸唯命是从。 “就不放,我要把她吊在桅杆上!” 王鲸得意洋洋,他走在前头,海边停着一艘小船。 果妹哭声越发凄厉,她被倒提着,两只小手在半空扑腾。 李果冲过去争抢,被王鲸和一位跟班打倒在地。 “死鲸鱼!我要告诉你叔,让他打死你,剥你的鱼皮!” 李果涕泪交加,边厮打边吼。 “去吧去吧,我叔出海了,哈哈哈哈。” 王鲸挥挥手,登上船,果妹也被带上船。 这帮十二三岁,无法无天的家伙扬长而去。 果妹的哭声虽然引人注意,可行人匆匆各顾各事,根本没人搭手帮忙。 王鲸站在甲板上,跟班将登船的木板拆走,冲李果装鬼脸。李果看到船上还有另外两位乘客,正是赵启谟和孙齐民。 “启谟!” 李果扑通跳入水,追着船叫喊。 这船是孙家的船,显然孙齐民带着赵启谟准备出游。 王鲸两位跟班,都是他的邻居,一位叫番娃,一位叫猴潘,都是城东的孩子。 “怎么回事?” 看到王鲸一伙劫带一位小女娃上船,李果紧随其后,孙齐民急忙过去询问。 “齐民,没事,闹着玩的,吓唬吓唬果贼儿。” 王鲸变客为主,指使水手起锚。 孙齐民性情懦弱温和,胆小怕事,只是急得打转,却不能将王鲸怎么样。 李果游到船边,将手搭上船,大声喊着:“快放开我妹!” 此时番娃已经在捆果妹,果妹又哭又闹,抓咬番娃,番娃十分窘迫。 “给我下去!” 猴潘拿船桨拍打李果抓船的手,不许李果登船。李果吃疼掉落水,再次跃身攀船,猴潘举起船桨又要打,船桨被赵启谟抢过。 90.90. 岂能看他为你所害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启谟, 你流血了。” 李果急忙过去,让赵启谟张嘴,他仔细察看,发现是挨死鲸鱼那拳, 导致牙齿磕破唇而流血,还好口子不大。 “没事。”赵启谟拉开李果摸他脸的手。 “赵启谟, 你别得意,学规里明文禁止生徒斗殴,以身触犯的人会怎样?小孙,你来背背。” 王鲸狞笑着, 潘猴过来要搀扶他, 被他甩手拒绝。 听到学规, 小孙脸立即刷白,他打架前, 早将学规抛在脑后。 学规有言,但凡生徒斗殴(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 行扑挞之法(打一顿),并令学置长报知家长。 王鲸被赶出县学已有老长一段时间, 他对学规记得这么清楚, 正是因为他之前频繁触犯。 赵启谟感觉有人抓了下他的手, 转头看是李果, 李果一脸担忧。赵启谟倒是很淡然,他打架前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你们等着受罚吧。” 王鲸说时,用手指点着孙齐民和赵启谟。 “我看未必。”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是女声。正是之前陪伴舞姬的小公子,居然是扮男装,实为女子。因为个头比较高,又无女儿家娇羞之态,不开口的话,真是雌雄莫辨。 “斗殴是一回事,惩戒乡霸恶棍是另一回事,只要说明缘由,学官不至于善恶不分。” 女子话语一落,番娃唾地,似乎十分鄙夷。 瓦肆男女混杂,在场围观的就有不少女人,不过都是平民。这位扮男装的女子,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气质言谈不俗,想来有点来头。 “老子说话,你个不男不女的妖人,出来插什么嘴,丢人现眼。” 王鲸恼怒,他向来欺软怕硬,何况面对的是个女人。 “你嘴巴放干净点。” 孙齐民最见不惯侮辱女人,再说这位女子说的话,不无道理,见识不比男子差。 “元夜出行,女装多有不便,不得已为之,我无意冒犯众人。” 遭受辱骂,女子不卑不亢。 “我不过是都巡检的家眷,在你这位大海商的公子哥面前,确实没什么说话的地儿。” 女子说时,嘴角微微勾起,明显是个嘲讽。 女子的言谈举止,莫名让孙齐民觉得喜爱,孙齐民不住点头。 都巡检,官是不大,但却是负责海面巡察的头子,手里还有兵。 王鲸咋舌,悻悻起身,招呼番娃和猴潘走人。 商不如官,商不如官,忍了。 “启谟,死鲸鱼怎么走了?” 李果不解,问启谟。 “你知道都巡检是干么的吗?” 启谟微笑,心里对这位陌生女子萌生几分赏识。 李果摇头,他一个平头百姓,哪里知道这些官职。 “负责沿海巡视,王家是海商,都巡检要是有意刁难,说他家海船藏海寇,贩私盐,诸如此类,那可是相当麻烦。” 启谟不大相信这位女子就是都巡检之女,可能是用此吓唬王鲸。 舞姬过来答谢,孙齐民说不必,李果只是傻笑。 此时四周围观的人,陆续散去,他们就是来看打架斗殴,既然城东霸王走了,他们自然也就四散,该干么干么去。 “谢谢姐姐,出手相助。” 舞姬对这位侠义的女子,在茶楼出手相助,十分感激。 “不必客气。” 女子辞行,和“书童”,其实是女婢,结伴离去,很快消失于人群。 打过一架,孙齐民对瓦肆的兴趣大减,心里担虑着明日被王鲸一纸状告到县学里,再兼之身上有伤,出了瓦肆,小孙和赵启谟、李果辞别。 目送小孙和阿荷离去,赵启谟、李果,罄哥三人,便也离开了城东,返回衙外街。 也就在衙外街,李果认出前面执灯行走的两人,正是之前扮装女子和她的女婢。 “启谟,是她们。” 李果扯启谟袖子,惊诧想着,她们居然也住在这里。 “且留步。” 赵启谟追上。 女子驻足,也认出是在瓦肆相遇的那伙人,说着:“赵公子有何事?”她竟然认识赵启谟。 “你何以知晓我?” 女子笑着,用手指着李果,说:“我还知晓他唤果贼儿。” 此时,赵启谟已隐隐猜测到,这位女子恐怕也是位邻居,只是处于深闺之中,他们不曾逢面。 “我是林家女,名唤瑾娘,家与静公宅相邻,往日曾在窗内见过你们。” 瑾娘解除赵启谟的疑惑后,不再多话,和女婢离去。 留下赵启谟和李果面面相觑。 “启谟,要是死鲸鱼真的告到县学里,你怎么办?” 将赵启谟送至西灰门门口,李果问启谟。 “没事,我顶多挨家父训斥、再禁足几天,就是小孙有些吃亏。” 赵启谟在县学里是著名的学霸,毫无疑问,老师们都喜欢他,也十分赏识他,他不会被体罚。至于小孙,因为平日成绩就差,小过错记下不少,恐怕难逃惩罚。 “那我和你过去,跟赵提举求情,告诉他,你是为帮我才和死鲸鱼打架。” 李果心里不忍赵启谟因此受罚、被骂。 “不必,你回去吧。” 赵启谟话别,走进衙坊,回头见李果还站在门口。 “快回去。” 赵启谟挥手。 瑾娘十五岁,比赵启谟大一岁。 衙坊的居民大多是官眷,也有小部分不是,属于富人。林家便是富人。元夜,贵家妇人闺女,都会出游看灯,瑾娘因为没有家人陪伴出门,才扮了男装,带上婢女出去。 林爹三年前亡故,瑾娘的母亲是位刚毅的女子,接手亡夫的生意——林家在落玑街有家真珠铺,并抚养瑾娘及一位年幼的儿子。 随着年纪增长,瑾娘体现出和其他深闺女子不同的一面,她对外界十分好奇,胆大敢为。趁着月色,装扮的遮掩,瑾娘不只经常去城东,甚至瓦肆也去过不只一次。 这个十五岁的女孩,惊世骇俗,缺乏管教,见多识广,不亚男子。 年幼时,被关在院中,瑾娘的乐趣是荡秋千。能荡得老高,仿佛要飞上天那边。她喜欢荡秋千的感觉,惊险且逍遥。 对于女红,瑾娘毫无兴趣,她倒是喜欢看唐人传奇,喜欢听人说书,这也是她会去瓦肆游荡的缘由之一。 白日在家,瑾娘透过二楼闺房窗户,望向外界,能看到静公宅的门口。她数次见过赵启谟和李果。 仆人最喜欢说邻里的闲话,由此她也知道赵启谟是赵提举的儿子,而李果是衙外街一个很调皮捣蛋的穷孩子。 一个官员之子,一个贫民之子,和睦相处,成为友人,这让她觉得十分有趣。 李果孩子的思维里,这人给他好吃的包子,就是他这边的人,会向着他的。 然而并不是这样,他也嫌弃,他也欺负。 瞥向静公宅西厢,西厢的窗户开着,不过没有那位有钱邻居的身影,正好,不想见到他。 李果放心寻找砖头,以便压牢木板,让北风吹不动它,这样就不会老漏雨啦。 在屋顶桓墙收集砖头,再将木板压牢,李果拍拍手,站起来。也就在起身,他抬头一看,就看到西厢探出一个人,正是那位有钱邻居。 李果哼一声,别过脸,背过身,跳到桓墙上,他准备借住两墙间的缝隙下滑。 西厢窗户里的有钱邻居在喊叫什么,李果听不懂他的话,不过还是回头驻足。 赵启谟从窗前消失,又迅速出现。他手脚并用,翻下窗户,攀爬屋檐,跃上桓墙。李果看他追过来,警惕倒退,以为他是要干么,但等人走进,李果瞅见赵启谟手上有东西。 赵启谟走到距离李果两步外,他伸出手,手里捏着一样东西,用油纸包裹,看着像似吃的。 “给你吃。” 手指抬动,往李果这边递。 李果想也没想,用力拨开。 “这是蜜糕,很好吃,你吃。” 赵启谟将油纸包放在桓墙上,他转身往回走,但他并没有离开,只是远远看着。 李果闻到蜂蜜的香味,桓墙上的蚂蚁显然也闻到美好的食物味道,爬动过来觅食。李果坐下来,拾起油纸包,将上头一只蚂蚁拍落。油纸用彩色细绳包扎,扎成四方形,包扎得很精致。李果将油纸包放在大腿上,他解开彩绳,掀开油纸,包裹在里边的一块四方蜜糕,蜂蜜和奶蛋甜腻的味道四溢,李果几乎要滴下口水。 李果没有见过这样的糕点,他捧起蜜糕,凑近鼻子闻气息,那是从没有吃过的甜美。 对李果家而言,一点点糖都是很珍贵的,何况是蜂蜜。 一定很好吃。 擦擦快要滴下的口水,李果将油纸重新包好,扎系上绳子。他起身朝赵启谟走去,将油纸包塞还赵启谟。 “哼,我不要和你好,别想拿吃的收买我。” 寒冷的海港,躺在冰冷的地上被王鲸踢打谩骂的记忆太深刻,被迫剥去衣服的耻辱太深刻,太多恨意,李果忘不了。 李果滑下桓墙,他动作敏捷,轻轻松松踩在地面。往前要走,听到身后有声响,李果回头,他惊讶看到赵启谟也从桓墙上滑了下来。 “喏,给。” 赵启谟仍是将蜜糕递过来,他这缠人的方式十足孩子气。 李果看到赵启谟手指上有蹭伤,那是赵启谟滑下墙,手指蹭到桓墙上砂砾留下的痕迹。他皮细肉嫩,蹭破皮,流着血。 “鸡蛋也是你给的吗?” 李果立即联想到,前几天,一个装鸡蛋的陶罐突然出现在厨房。李果有时在外头惹事,怕回家被娘发现,不走大门,也会滑下桓墙,然后翻爬厨房矮窗,进入家里。 赵启谟能听懂的土语词语比往前多,再加上几分揣测,他点了点头。 “可是我没有东西给你吃,炊饼吃吗?” 李果立即和颜悦色,他接过赵启谟的蜜糕,此时他已经不讨厌赵启谟了。 三天前,城东富豪孙宅发放炊饼,抬出好几筐,发给城中的乞丐和贫民,李果提着布口袋去讨要十个。 91.91. 我去找把斧头,救你出来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湖蓝色的裤子崭新,挺括,很衬李果的白肤色。长长的头须, 果娘在上面花费心思,给头尾各坠上两个暗红的珠坠, 看着也别致可爱。 李果手脚修长, 五官俊俏,只是终日穿着旧陋衣服, 把他仪貌神采遮掩。 随着年岁增长,李果一向侧挽的发, 已经端正梳起, 用头须整齐系结。湖蓝色的头须, 点缀着红色的珠坠,垂在耳边, 煞是好看。 邻里常夸果娘会生, 生了这么两个漂亮的孩子。 换上新裤子, 新头须, 李果从衣笥里取出一件白色短衣。 更换妥当,李果去厨房照水缸, 沾沾自喜, 李家祖传爱美。 这两年, 李果勤勤恳恳在包子铺干活, 再兼之年纪小,工钱不少,还会读写,俨然是衙外街贫户们心中的别人家孩子。 这种转变,悄无声息发生。 以至有时,李果去集市跟吴臭头买肉,吴臭头还要多切点给他——每每这时,吴臭头的老婆会偷偷拧吴臭头手臂。 其实倒不是吴臭头对果娘还有什么非份念想,只因他生的都是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见李果白白净净,又聪慧勤快,他心里喜爱。 渐渐“果贼儿”这诨号消匿,唯有启谟偶尔还这么唤他。赵启谟会用土语念这三个字,带着京城的口音,于是这称呼,从启谟口中念出,便莫名多出几分亲昵色彩。 夜里从包子铺回家,李果都会去赵宅,罄哥也仍旧教他读写,启谟也仍旧批改。 只是朱批的评分,从“丙”到“乙”,偶尔还能得个“甲”。 每每得甲,赵启谟会奖励李果笔墨纸,启谟小老师也是赏罚分明。 李果和赵宅的主人、仆人相熟后,就连赵夫人对李果的嫌恶也有所减少。毕竟在闽地三载,赵夫人也算是看着李果长大,李果好歹混个脸熟。 今夜抵达赵宅,还没进入启谟书房,就听到书房里有说话声音,是小孙来了。 听罄哥说县学大考将至,看来小孙又过来找启谟搭救。 李果站在门外,听启谟跟小孙讲解诗赋的差异:“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抒发感情,华丽而细腻;赋描绘事物,清楚且明朗)。 赵启谟的很多话,李果都听不懂,看小孙也只是愣愣点头,恐怕也没懂十分之三四。 “罄哥,这说的是什么?” 李果小声问罄哥。 “你不需要懂。” “罄哥也不懂吧。” 李果瞥了罄哥一眼。他近来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准已经追上罄哥。也确实,罄哥能教李果的字已不多。 “果贼儿,你站在门外嘀咕什么。” 别以为声音小,不料赵启谟耳聪目明。 “没什么,启谟,我去写字啦。” 李果怕自己影响启谟的教学,何况听罄哥说,县学里的教官相当可怕,成绩差的学生,很可能被打屁股,还是为小孙那细皮嫩肉的屁股着想下。 “果子,近来听启谟说,你时常拿到“甲”,大有长进。” 小孙的声音从房里传出。 “那是当然。” 被夸赞,李果很受用。 虽然很想进书房和赵启谟、小孙凑一起说说话,但是李果还是离开。 李果学识字,只是为了能识字,而赵启谟也好小孙也好,他们读书识字,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更广阔的前程。 李果心里有着失落感,他羡慕小孙,巨有钱,能跟启谟同学,得到启谟亲自指导。 然而同人不同命,这个道理李果一直懂,不抱怨。 罄哥房中,见李果咬笔发呆的模样,罄哥想着,是否该告诉李果,他家公子秋期回京的事? 又或许李果知道呢,官员三年卸任,本是常事。 想着往后和李果,或许都将不再见面,罄哥心里有着淡淡忧伤。 没人和李果说别离的事,都以为李果知道。 然而李果并不知晓。 衙坊的官员来来往往,可也有许多官员在衙坊定居,李果分辨不清他们的职务,或者因何缘由留在衙坊,也不懂官员是如何升迁,何况赵提举家在隔壁住了这么些年,习以为常,根本没想过三年为期,卸任后,赵提举会回京城,赵启谟也会回去。 夏日的蝉鸣,鸣叫不休,赵启谟站在西厢窗旁,眺望窗外的景色,目光留在李果家的屋顶上。 回想两人的相识,不禁莞尔,却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离别。 对于离别,赵启谟熟悉,三年前,他和京城的朋友分开,被带到了这千里之外的东南。 那时的别离也很不情愿,对于生活突如其来的转变,一度也很抵制。 想来人生无外乎如此,有分有聚。 天气逐渐转凉,李果仍是一身短袖,出入赵宅。 罄哥已不再教李果读写,他没有能教的东西了。李果还是每天晚上都过来,赵启谟往往会以读书为理由,关在书房里,两人不逢面。 李果便也真得以为,是因为县学的升学考试将至,因此启谟不便和他闲谈。 扭头去找罄哥,无奈罄哥是个仆人,有自己的要务,也没法陪李果闲扯。渐渐,李果来得不那么勤快。 一日闲空,李果过来赵宅,赵朴告诉李果,启谟在书房里。书房门大开,李果站在书房外,看见赵启谟背对他,正奋笔书写。 李果悄无声息走到赵启谟身后,谁想还是被赵启谟发现,赵启谟不慌不忙将书写的东西掩藏,回头问李果。 “果贼儿,可是要来借书?” 李果在赵启谟这边借过几次书,借的大多也没看。对李果而言,这些书的词语太深奥,哪怕赵启谟说是他七八岁时读的书,在李果看来也是天书。 “唔,上次借的忘记带来还了。” 就当是来借书的吧,现在来找赵启谟,还得寻个由头。 “无碍,下次一起带来还,你自己到书架挑书。” 启谟没有起身,仍是坐着不动,他拿起一本书,看得似乎很专注。 李果扫视书架上密麻的书籍,把手往衣服上擦擦,他才去摸书。他本来心思就不在书上,奈何赵启谟不大搭理他。 胡乱抽下一本,走至启谟跟前,说:“启谟,那我走了。” 赵启谟抬起头,瞥眼李果捧在怀中的书,那是一本医书,讲的是人体穴位经脉,就是赵启谟自己也看不大懂。 “嗯。” 赵启谟点点头,又埋头于书卷。 李果看他拒人的身影,欲言又止,终究是寂落离开。 李果出书房,将书房门带上,迎面撞见罄哥,罄哥手里端盘剥皮的柚子。 “果子,拿一个再走。” 罄哥递给李果一瓣柚子,李果接过。赵启谟的食物,往往会分食李果。罄哥知道他就是把整盘柚子都给李果,赵启谟也不会介意。 罄哥进书房,李果已下楼,看李果样子闷闷不乐,想是又遭公子冷落。 赵启谟站在窗户前,默然看李果出宅门,寂寥离开西灰门的身影。 “公子,果子似乎并不知道三年卸任的事,要不要告知他?” 罄哥有点同情李果,他被蒙蔽,对于这段时日的冷漠,李果想来很纳闷。 “现在不知晓,离别时自然就知晓了。” 赵启谟还不想让李果知道,甚至他也不许小孙、罄哥告诉李果。 罄哥想公子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怎么反倒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李果的日子如常,每日在包子铺干活,从早到晚。以往晚上会去赵宅,现在不大去了,正好能早些休息。 对于赵启谟的疏远,李果渐渐也觉察,他不可能觉察不到,何况赵启谟以往也有过类似的行径。 突然就不和他好了。 李果想,你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 有时李果又想,或许启谟真的是课业忙,不是有意冷落。 过段时间就好了,听罄哥说过,秋日过后,县学的升学考试结束。 李果期待着秋日的到来。 一个清凉惬意的午后,李果在包子铺卖包子,忽然外头排队的顾客纷纷散去,呼朋引伴,人们欢喜说着:“海大鱼”,叫着:“同去同去”。 所谓海大鱼,就是生活在海洋深处的巨大鱼类。 进行远洋航海的水手、海商,偶尔会遇见海大鱼,传说中,海大鱼如山般巨大,能一口吞噬海船,所以是极其神奇的生物。 见过海大鱼的人极少,海港的居民们却一直有它的传说。 李果看着成群结队的人往东城门涌去,他揪住一位路人问:“海大鱼怎么了?”路人瞪圆眼睛,高声说:“你没听说吗?一头海大鱼躺在林寮滩,比岛屿还大!还活着!哎呀,别拉我。” 路人摆脱李果纠缠,大步流星往城门赶去。 一头比岛屿大的海大鱼,搁浅在林寮滩的消息,像台风般扫过城东的每个角落,城东的人们纷纷拖家带口,唤上仆人坐上船赶去林寮滩。 顾客全跑光,柳冒儿包子铺的伙计们,扯下围裳,也蠢蠢欲动。 “要去看鱼,先把包子铺关好。” 武大头从厨房出来,扯开嗓门。 “好咧!”伙计们欢呼,纷纷去搬门板,三五下把铺门封闭,撒脚丫子奔出城门。 海港无数大船小船下水,鱼贯驶往林寮滩。 李果挤上武大头家的小船,紧紧跟上看海大鱼的队伍。 林寮滩搁浅头海大鱼的事,很快传到赵宅。赵爹正在宅中招待刘通判,赵启谟陪伴在一旁。 “哦,海大鱼,可是鲸类?” 老赵性情沉稳如是,无视通风报信的仆人,那激动夸张的模样。 “我曾听渔民说,三四十年前,正直饥荒,有头海大鱼搁浅在林寮滩,十里八乡的村民纷纷爬上去割肉,整整割了三天才割完。” 刘通判可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爱八卦,爱民俗。 “这么大!” 老赵震惊了。 “正是,据县志记载有十一丈之长。” 老赵和小赵的嘴巴长得老大。 他们居住于京城,不靠海,并不知道海大鱼是何等传奇的生物。 “别坐着,快,我们去找艘船,赵公可有船” 刘通判呷口茶,匆匆起身。 “并无。” 老赵晕船,家里哪可能特意备艘船来用于游玩。 “也罢,我写个帖子,让人拿去市舶司,找老杨要艘快船。” 刘通判挽起袖子,赵启谟递来笔墨纸。 晨露呵护下的末丽,散发异香,娇美可人。 “咔嚓咔嚓。” 李果动作神速,剪下一枝又一枝,一会就插满一篓。 他还想多剪点,听到厅房有说话声,急忙爬上梨树,沿着桓墙往回走。 挨近自家窗户,突然听到身后“啪”一声,回头正见赵启谟凶神恶煞般推开窗户,朝自己喊叫: 92.92. 他人在哪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李果货比三家, 在一位落魄书生模样的小贩那边, 买下一对春联, 一对桃符。 穷书生的春联摊隔壁,是位卖花的虬髯大汉。大汉看着分明是舞刀弄枪, 街头卖艺的人,却不想卖着娇滴滴的花卉。 李果没打算买年花, 只是看到大汉摊位上有各色花卉,争奇斗艳,驻步多看了两眼。 大汉正在卖一位男子茶花, 男子中年, 从打扮看像个富贵人家的管家。只听大汉用洪钟般的声音说:“这是紫袍,你还嫌弃不好,再好仙品也入不了你的浑眼。” 大汉口音听着不像当地人,也不知道是哪里人氏。 话语刚落, 还将管家捧怀里的那盆茶花抢下, 十分粗鲁。 名唤“紫袍”的茶花搁放在地, 果然惊艳, 花苞要比寻常见的茶花大, 尤其花色竟是紫红色。 管家嘟囔着什么, 管家瘦小, 体型差异, 气势不免落人下风。 “走走,不卖了不卖了。” 虬髯大汉不只脾气暴躁,还逐客。管家骂骂咧咧,甩袖离去。 “这天底下,还有你这样做生意的人。” 隔壁摊的穷书生揶揄大汉。 “写你的字去,你会做生意,我看你一天也就卖了这么个小孩儿。” 无疑,大汉说的小孩儿,就是李果。李果正看得有趣,不想自己被扯进话题里。 “我卖了许多,是你眼瞎没看到。” 穷书生瘦弱寒酸,气势不输人。 “还得意起来了,你卖十副钱都没我卖一盆花多,还敢教老子怎么做买卖。” 大汉低头往桃枝上洒水,动作表情温柔,抬头瞪书生,模样凶狠可怕,仿佛村头恶犬。 “那个。” 李果走至大汉跟前,手指地上的紫袍茶花。 “这盆茶花怎么卖?” 大汉目光落李果身上,眼角绽着精光。 “小孩儿,你想买?” “想买,不过我......” 李果捏捏钱袋,他的钱不多. 茶花李果见过不少-——他以前可是城郊农户刘麻子花田的常客。紫红色的茶花,李果还是第一次见到。 “有多少钱。” 大汉瞅李果手中的钱袋。 “十五文。” 李果怯怯回答。他怕挨骂,毕竟大汉那么粗鲁,一身匪气。 “哈哈,你这娃儿有趣,这花可值十倍的价钱。” 不想是旁边的穷书生先搭腔。 “我就是随口问问。” 李果倒退两步,打算走人,他怕大汉生气。 “小孩儿,你买花要做什么?” 大汉嗓门大,长得凶恶,其实人不错。李果的衣着打扮,一看就不是富人家的孩子,所以他会想买花,还一眼就瞅上紫袍,让大汉很感兴趣。 “不做什么,花很漂亮。” 李果摇头,后悔之前为什么要问。 “我倒是有株小紫袍,你明儿早上过来,我赠你罢。” 大汉笑眯眯说着,李果愣愣点头。 “拿钱买的你不卖,没钱买的,你要送,你是不是脑子有恙?” 穷书生实在受不了这位“邻居”,把摆对联,桃符的竹席,拉离大汉三寸。 离开这对似乎很相熟的小贩,李果去买香烛和爆竹,自此,三十文,仅剩两文。 回家路上,看到一位老妇在桥边卖头花,顾客不少。李果凑过去挑来挑去,挑中一支桃木簪子,一条绣花的红头须。 “我一会拿钱来买,先帮我留着。” 李果将两样物品递给老妇人。 “呦,这么小,也懂买头花送情妹妹啰。” 两个挑头花的大妈看李果长得俊俏,又是个半大的孩子,戏弄李果。 “给阿娘和妹妹买。” 李果辩解,他这一说,大妈大婶们越发来劲。 有人捏李果脸庞,说这孩子真懂事;有人揪李果耳朵,想亲李果脸庞,吓得李果落荒而逃。 李果采购回家,见果娘在厨房忙碌,蒸肉,炊面果,果妹旁帮手,捏馄饨。李果掀锅盖,蒸笼里是面果,李果知道这是明日祭神用的,还是忍不住流口水。 “肉包娘蒸好,放在桌上。” 知道李果馋,果娘早先将肉包蒸热。 李果掀起遮盖的四方布,果然看到一屉蒸好的肉包。拿起一个,大口咬下,满嘴油香。 闻到香气,果妹吧嗒着大眼睛看李果。 “给。” 李果掰开一半,递给果妹。 “果妹刚出笼就吃下一个,果子,你快些拿走。” 果娘无奈笑着。 那么大的肉包子入腹,又要吃下半个,这孩子会撑坏肚子。 果妹诞生后那两三年,正是果家日子过得最艰难的时候,果妹挨过饿,也难怪这孩子嘴特别馋。 有时果娘担心,这孩子会被人用食物拐走,只得在这方面千叮咛,万嘱咐。 “娘,那我可以吃蒸肉吗。” 果妹瞪着乌圆的眼睛,包子被哥哥拿走,她把主意打在锅里的蒸肉。 “蒸肉要留着明天拜神,保佑你和哥哥健健康康长大。” 果妹低垂着头,显得楚楚可怜。 “就吃一块。” 果娘拿筷子夹起一块,送到果妹嘴里。 李果叼着大肉包子,往厅里走,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唤。是罄哥,喊他:李果。 “果子,是不是你朋友喊你,快出去。” 果娘在厨房里催促。 “娘,是罄哥。” 李果将罄哥请进屋,就听果娘在厨房里说:“果子,你将果脯拿出来,在柜子里。” 李果的朋友不多,无论是阿七,阿聪,还是罄哥,果娘一向善待。 “不用不用,我就是过来送个东西,还有事,不能逗留。” 罄哥手里提着两样物品,他先拿出个长条盒子给李果。 “给徒儿送支笔,不是什么好笔,还望笑纳。” 熟稔后,罄哥偶尔也会开开玩笑。 李果用的毛笔,写得秃毛,都不舍得换一支。即将过年,显然罄哥也发了工钱,这才给李果买支毛笔。 “谢谢师傅。” 虽说不是什么好笔,但比李果以往用的,要好上许多。 “还有一样东西。公子自打放学假,就跟着赵公应酬,不便当面交你,由我代劳。” 摆上桌子的,是一件四方的物品,用细布包着。罄哥打开细布,里边是一方砚台。 “你看看,砚额上有字,可还认得。” 罄哥指点李果看。 那砚额上果然有朱色的两字,刻的是:南橘。李果学名。 砚台清雅可爱,竟还刻着姓名,以示归属。李果捧起砚台,爱不释手。 赵启谟也是有心,笔墨纸砚中,砚台最是费钱。李果没有砚台,平时用一块平滑的石头研墨。 夜里,躺上床,席子上摆放:木簪、红头须,毛笔,砚台。 李果想起那株叫紫袍的茶花,不知道那位卖花大汉的话,是否可信。 李果闷闷不乐好几天,也许是因为没人投喂,也许是因为再不能和赵启谟玩。 清早,背着果妹出门,想去海港,正好见到赵启谟去上学,他自己骑马,身边跟着三位仆人。一位书童,李果不认识,另两位是赵强和赵朴。 李果驻足观看,喊着:“启谟。”赵强过来,将李果赶走。 听到唤声,赵启谟头都没回。 有好些时日,在外头叫赵启谟,赵启谟都不搭理。李果觉得无趣,背着果妹走了。 虽然没问到赵启谟,是为什么窗户突然被封,李果却也知道,那是赵启谟家人不让他们往来。 衙外街有些大人,会叮嘱孩子不要和李果玩,甚至当李果面说李果是个贼儿,粗野没家教。李果也不介意,不就是被嫌弃嘛,不跟我一起玩就算啦,我也不稀罕。 你不理我,我也不要和你好。 想到赵启谟不理不睬,李果心里懊恼。 在海港,李果不用一直带着果妹,果妹讨妇人喜欢,这家大婶抱着,那家姑娘抱着,李果也乐得悠闲。 得空,李果会去给港口的往来的客人商人跑腿,这能挣几个钱,运气好的话,遇到慷慨大方的海商,随手给点东西,都很值钱。 就是有时没有海船靠岸,孙家仓库的人,也会差遣李果去酒家打饭打酒,给两三文散钱,做跑腿费。 实在无所事事,李果会带着果妹,去阿聪家找阿聪玩。阿聪家,是艘常年停泊在海边的旧船。阿聪一家在船上洗衣做饭睡觉,阿聪爹有时也载人有时也拉货,更多时候是待在附近一家茶馆里闲扯喝茶。 阿聪年纪比李果还小一岁,但懂的东西比李果多,会教李果钓鱼,制作鱼饵。海水退潮后,带李果去礁石缝里抓螃蟹,用渔网捞浅水中的鱼虾。 螃蟹洗刷干净,果娘会将它们剁碎,淘米一起熬煮,很鲜美。 小鱼小虾晾晒在小院子里,风干就行,煮粥时,丢一把进去,也可以提味。 不会浪费一样食物,不会浪费一文钱。 在海港多时,李果存下一吊钱。他用一个陶罐装他攒的铜钱,陶罐就藏在床底下。 不过,有时果娘会去取出几枚,买块豆腐啊,买把芽菜,买油买盐诸如此类。渐渐这一吊钱,也见底。 有那么几天,李果没想赵启谟,以及他家的院子。 偶尔,还是能在赵启谟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到他,不过李果也只是看着,不再觉得激动或者开心。 赵启谟的发髻扎起,戴着一个玉质束发冠,他在蓄发,区别于小孩儿。他脚上踩着双黑靴,穿着圆领袍,腰间悬玉,俨然是个小大人。唯有脖子上的坠金珠串,显露出几分孩子气。赵启谟从头到脚,都十分气派,矜贵。相比而言,李果穿着条破裤,膝盖和屁股后面缝着几块不同颜色的布,身上的衣服,衣带只剩一条,衣服敞开,好在在里边穿条褪色肚兜,不至于袒胸露乳。头发不再梳两个羊角,斜斜在右侧束着发髻,用条破布随便缠绑。脚上踩着双草鞋,灰头灰面,看不出本来颜色。 93.93. 月色下的白襕衫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水手们也会讲海的恐怖故事,海大鱼在里边占据着一席之地。 赵启谟远远望见林寮滩, 就也看到浅水湾里横卧一头庞然大物, 在它四周围观着里外三重的船, 有海船、渔船、沙船等,造型各异,大小不同。 恐怕方圆百里的人都赶来了,这是有船的,没有船的人们全挤在林寮滩,黑压压一片, 仿佛蚂蚁窝。 赵启谟搭乘的船, 是市舶司的官船,一路畅通无阻, 其他民船不敢拦道,顺利驶到海大鱼身下。船上的众人抬头一看, 瞠目结舌,站在这巨大躯体之下, 个人渺小得如草芥般。 若不是亲眼所见, 怎能相信, 人世竟有如此神奇的事物。 眼前一幕仿佛是梦。 官船上, 除去杨提举一家, 还有刘通判, 赵启谟,老赵,赵夫人。 这么大堆人,全仰头站在船头,脸上露出或惊喜或恐惧的表情。 忽然人群骚动,海船猛烈摇摆,官船上女眷们吓得花容失色。 “刚定是摆动鱼鳍尾巴,才引起海水震动。不必害怕,大鱼体力衰竭,水浅体硕,无力挣脱。” 杨提举神闲气定,不枉是位市舶司提举,见多识广。 众人心神这才安定下来。 赵启谟走至船尾,探头观看海大鱼的尾巴。他发现这是条扁平的鱼,有着青灰色的表皮,形状颇类似鲸鱼,只是大得不可思议,虽然没有工具测量,目测也在二十一丈以上,说像座岛屿,并不夸张。 看见鱼尾巴微微抬起,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赵启谟赶紧抓住船身,果然随即一波摇晃袭来,这只海大鱼太过庞大,稍微动弹,就要波及停在它四周的船。 也就船身摇荡之际,赵启谟看到同样在海大鱼尾巴处,停泊的一艘小船。那小船乘客拥挤,船上站着李果。 赵启谟居高临下,看向李果,李果仰头也发现了赵启谟。 四目相对,还在思虑是否打个招呼的赵启谟,发现李果扭过脸,不理睬他。 心想,这段时日的疏远,想来让李果不快。 也难怪李果好些日子都没去赵宅。 距离离开此地,也不过一旬,老赵决定将赵夫人和赵启谟先行送回京,这样,赵启谟能赶上县学的考试。 离开闽地,意味着此生可能都不会再抵达这里,此地离京城太远,且位于边东南一隅。 当初老赵跟赵启谟说的云泥殊途,赵启谟一直没有忘记,也不曾忘记。 孩童时光即将像一辆逆向奔驰的马车一样,一去不返,没有什么能留住。 就是有缘分,还能再相遇,也不复再有往昔的亲昵欢乐。 年幼时,身份的界线淡薄,没有多少忌讳,年长后,将是另一番情景。 赵启谟不忍见到成年后的李果平庸、市侩的模样,不忍心有朝一日相逢,李果再无法喊他一声:启谟。而躬身尊唤官人,舍人,眼底满是由身份差距而导致的谦卑维诺。 如是这般,那便相互忘记也好。 这些都是长远以后的事,近在眼前的,是别离的到来。分离总是艰难,甚至让人难堪。 哪怕有着与年纪不相符成熟的心智,赵启谟仍不愿去直视,有着逃避心理。 仰头,看着这头遨游汪洋的霸王,被囚禁于这浅浅的水湾,垂死挣扎,无声悲鸣,何等哀戚。 十四岁的赵启谟,心中也不禁被忧愁纠缠。透过周身的嘈杂,海风袅袅拂过发丝、半空中白色海鸟的翅膀,回绕在海港,扬往大海,在那惊涛骇浪之处,千丈深渊之下,才是这神奇生命的归处。 突然又是一阵哗然声响起,几千人在呼叫、在激烈交谈。赵启谟脚下的船,正在驱离海大鱼的身躯,赵启谟前往船头,刘通判说:“小公子,挨得那般近,不怕海大鱼吗?””赵启谟摇摇头,他不觉得可怕,这只是头绝望的困兽。 “那些人在做什么?” 此时海船离大鱼有一里之远,能看到鱼身处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许多梯子,黑豆一般的身影,三五成群在鱼身上爬动,看的人胆战心惊。 “无赖小儿,鱼还没死透呢,便想上去割肉。” 杨提举对此地的刁民深有感受,胆肥不怕死,惹事生非。 “让百姓退二里之外。” 扬提举吩咐随身侍从。 官船的鼓声响起,旗手在瞭望台上挥舞彩旗。 然而在如此混乱嘈杂的场面下,鼓声被淹没,就是有人看到旗手打旗也若无其事,人们根本不听从。 不会,人群又是一阵惊叫,船身摇摆,紧挨海大鱼的众多船,竟被大鱼激起的水波打翻,连攀爬海大鱼脊背的顽童刁民们也一并被甩下水。 赵启谟奔向船尾,寻觅李果搭乘的小船,看到那小船已经退出来,只是船身自重大,浪急的情况下,划得很慢。 “果贼儿,让船快些出来!” 赵启谟着急挥手,他有不详预感,果然脚下的震动加强,赵启谟抓紧船身,还是被颠簸得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赵舍人,船尾颠簸,快离开。” 身后传来水手呼叫的声音。 赵启谟仰望远处,只觉白茫一片,那是被海大鱼击打起的浪花,迎面拍来。 四周惊叫声震耳,赵启谟迟疑未能躲避,被浪花打得浑身湿透。瑟抖中,他再次见到李果所在的小船,小船上乱成一团,庆幸的是离赵启谟所在官船并不远。 “果贼儿!你快过来!” 赵启谟大声呼叫挥手。 李果从拥挤不堪的人堆里钻出,他站在船沿,也在朝赵启谟用力摆手。“小公子,陆公让你进舱,甲板风大浪高十分危险。” 赵朴过来,劝告启谟。 “公子,快下去,海浪又来了。” 罄哥惊呼,脸上满是惊恐。 “李果和许多人,被困在那艘船上。” 赵启谟又被一番海浪拍打,抹把脸,他手指前方。 果然就在不远处,一艘严重超载的小船在海浪中打旋。 “得想办法救他们!” 赵启谟不识水性,否则他恐怕已跳下水,朝李果游去。 “水手们会去搭救,公子不必担心,随我走。” 赵朴说得不错,发现这艘小船重得无法动弹,,官船上已有几位水手卸下小船,下海帮忙。 李果那边,划桨的人在和海浪斗争中精疲力竭,大叫着:“年轻力壮、腿脚好的,快滚下去呀!” 四周都是围观的船,随便搭一艘也比这艘跑得快,何况还能给小船减重。 话语刚落,扑扑落水声响起,陆续有人跳入水中。 李果也跳下水,朝赵启谟所在的海船游去,他水性好,胆子又大,对此时慌乱的情景,不觉害怕,反倒觉得刺激有趣。 边游边停,不时回头看身后那头愤怒的海大鱼,是否又激起如挂幕似的海浪。身旁入水游泳的那群伙计,也是嘻嘻哈哈笑着。海港居民,自幼习水性,熟悉大海,没把海浪当回事。 仍站在船板围观的赵启谟却不淡定,他站得高看得远,海大鱼的尾鳍不停在拍动,涌起的海浪一波比一波凶猛。 “果贼儿,快过来!” 赵朴和罄哥着急抛下绳子,被海浪打回,赵启谟贴着船沿,侧出大半的身子朝李果伸手,只听身后传来赵朴、罄哥的叫声,特别惊悚、恐怖。 一波蔽天的海浪呼啸拍来,船身猛烈颠簸,赵启谟的身子像脱线风筝般坠落,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启谟!” 奔赶过来的老赵扒着船栏失色大叫。 赵朴和罄哥死死将他拽住,同时船上会水的仆役们扑通扑通跳入海。 李果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一阵海浪将赵启谟拍下海。还没等回过神来,李果已经一头扎到水里,双脚拼命往后踢,追赶下坠的赵启谟。 水下,缓缓下沉的赵启谟有过瞬间清醒,他瞥见一个身影,快如海鱼朝他游来,可是海洋中的鲛人? 意识涣散之际,赵启谟认出贴靠过来的那张脸,那是李果的脸。 水下隔绝了水面震耳欲聋的声音,双手拽住赵启谟的李果很激动,他竭尽力气,想将赵启谟往上方提,然而海水的阻力很大,赵启谟的体重也不轻,十三岁的李果即拉不动他,又不肯放手,到海面上换气。在水中挣扎一番,李果再憋不住气,海水往鼻子里钻,喉咙肺部陈阵疼痛。咕噜咕噜,李果身子也随着海流往下沉,就在绝望之际,数双大手搭在李果身上,将李果连并赵启谟拉出水面。 等李果舒醒过来,他已在官船的船舱里。脱得精光,盖条被子,躺在席子上。 幸好这是官船,船上设施齐全。 “醒了?” 刘通判那张大脸凑在李果眼前,李果迷迷糊糊爬起身,发现自己身上没衣服,又躺回去。 李果脑子晃过他溺水的片段,还有被人压按胸口,抢救的情景,记忆恢复,惊慌忆得一起溺水的还有启谟。 “启谟呢!” 李果猛掀被子,翻身坐起。 “别着急。” 刘通判连忙摁住他肩膀——裸奔毕竟有碍观瞻,谁想李果大力挥赶,挣脱起身。李果胡乱寻找衣服,焦急万分。 “都说喽,别着急,赵小公子也被救上来了。” 刘通判觉得这孩子真有趣,醒来光问启谟小伙伴,却没问自己衣服去哪了。 “就在隔壁。” 刘通判手指窗外晾的衣服,那正是李果的湿衣服。 李果扑过去将衣服扯下,不管仍是湿淋淋,两三下穿好,便奔出门。 刘通判跟随在身后,悠然走着。 两刻钟前,赵提举那位美貌的小公子,可将他们这些人吓得不轻,一不留神就被海浪卷下海。 听实施搭救的水手们说,两个孩子在水里,手紧紧握在一起,掰都掰不动。 起先李果也没当一回事,他皮糙肉厚,想着很快会消去。 去包子铺忙活,武大头问他:“果子,谁把你拧成这样,下这么重手。”李果回;“被狗咬。” 被只穿着喜服的疯狗,扑来张嘴伤人。 夜晚去赵宅,把作业递给罄哥,罄哥诧异问:“果贼儿,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还没消失吗?” 李果眼角耷拉,无精打采。 “好严重,你看。” 罄哥拿镜子照给李果看。 橘黄灯光下,仍可见下巴靠耳朵那个位置淤青一片。李果皮肤白皙,白日看更明显,也难怪白日在包子铺,不停有人问。 “难怪摸着还会疼。” 李果捂住腮帮子,神色沮丧。 只是一拧,下手恶毒,才会留下这样明显的伤痕。 “怎么了?” 赵启谟站在门口,探进身子。他路过,正好看到李果在照镜子,罄哥还围在一旁。 “没事。”李果将镜子还给罄哥,装作无所谓。 “我看下。” 适才李果分明歪着脸照镜子,还用手指摸脸,察言观色,分明有事。 赵启谟摆正李果的脸,立即发现左腮帮子上的淤青,他嫌看得不仔细,还拿烛火凑近看。 那一片淤青呈椭圆形,乌青,越往中间,颜色越深,还有几点暗红夹杂,看着惊心。 “谁打了你?” 赵启谟放下李果下巴,挨着书桌坐下。 “手指拧,不是打。” 李果眼睑低垂,看着自己的手。 他一度觉得自己很讨人嫌,不得人喜欢,也皮实得觉得无所谓,你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你呢。但是,莫名遭受恶毒的言语和行径,李果心里还是十分难过、委屈。 “罄哥,你去厨房,叫厨子拿三个鸡蛋下水煮,煮好,你端上来。” 赵启谟言语波澜不起,只让煮鸡蛋,也没说要干么。赵启谟没见过手拧能形成这么严重的淤青,倒是看过有些人家打仆人,下手狠辣,打得手臂小腿都是乌青,和李果脸上这伤倒是类似。 94.94.瑟瑟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不过很快李果还是察觉出异常。 其一是仆人们在谈论回京城的话题; 其二是赵启谟书房的书开始装箱, 一箱箱打包。 此时距离赵启谟回京也不过两天。 李果站在书房里, 看一卷卷书被搬下,编号,入箱, 他心里不安, 隐隐觉察不妙, 脸上表情几番变化, 茫然,不安。 赵启谟本来坐在书案前书写, 见李果进来, 将笔搁下, 干脆静静坐着等李果质问。 “启谟,怎么将书装起来?” 李果喃喃问着。 “要运回京城。” 赵启谟回得平淡。 本来在给书卷编号的罄哥, 听到两人问答,停下手里动作,不安地搓手。 “可是你人在这里, 为什么要将书运回京?” 李果显得很激动,挥动手臂,指向堆在一起的数口箱子。 赵启谟脸上仍没有神情起伏, 他轻轻说:“你可知道官员三年调任?” 李果杵着, 脸上有着惊诧的表情。他从小到大, 在衙外街长大,来来往往的官员无数,他知道官员会调任,任期满便会离去,可有些官员也并不离去,在衙坊定居,何况赵启谟从来没提过他爹会调任,他会离开的事,让人如何想到。 “你要回去了?” 李果心中百味杂陈,瞪大眼睛看着赵启谟,双眼甚至有着几分惶恐,他希望赵启谟能摇头否决,然而赵启谟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生病了才不用去县学......” 李果的眼眶泛红,再说下去,他似乎就要哭了。 这时罄哥走过来,揽抱李果。不想李果大力推开罄哥,转身奔下楼,跑得飞快。 “公子。” 罄哥看向赵启谟,赵启谟埋头书写,显得十分冷静。 “唉,还是要早些告诉他。” 罄哥心里难过。 “早晚都一样。” 赵启谟将书信折起,言语淡然。 李果心中也不知是恼怒是难过,他一股脑奔跑出赵宅,来到衙外街,才停下脚步,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跑,然而心里很难受,很堵。仿佛有只手掐住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痛,以至他只能通过逃跑来试图摆脱如此不舒服的状况。 这种难受得无法忍受的感觉,李果还是第一次遭遇,他年纪尚小,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迈着疲乏的脚步回家,李果一头栽在床铺上,果娘看他失魂落魄回来,喊他都没回应。 果娘走进来,拉开儿子蒙头的被,问:“果子,怎么了?” “娘,我不舒服。” 李果没法详细描述他的病状,只是将眉头皱起。 “哪里难受?” 这孩子一直很健康,难道是生病了?果娘捂住儿子的头,没觉得发热。 李果摇头。 “肚子痛吗?” “不是。” “那是怎么了,孩子,你别吓着娘。” 果娘坐在床沿,抚摸李果的头。 “启谟他们要回去了,他们要回京。” 李果用手臂挡住眼睛,怕被娘看到他在流泪。 果娘幽幽叹声气,她倒是没怎么见过赵启谟,但知道果子这位提举儿子关系很好,甚至提举儿子还让自己的书童教果子识字。两个孩子从一开始的打架斗殴,到后来成为朋友,确实让人不可思议。 不想这三年时间如此快,赵提举是京城派来的官,早晚要回去,本是合情合理的事。 “赵提举他们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肯定是要回去,他们家在京城,你总不能不让人回家吧。” 果娘拍拍李果的肩。 “可是娘,我不想启谟回去,我以后就见不着他了。” 李果抹泪,声音哽咽。 “他是大官的孩子,你是平民的孩子,平民的孩子,没法和官的孩子做朋友。果子,你再长两岁,就明白这个道理。” “再说你还有阿七,阿聪这些朋友,他们对你也很好。” 果娘仍是安慰。 无奈李果蒙着被,缩成一团,任果娘怎么劝,都没用。 第二日,太阳老大,李果还没起床,果娘去扯他被子,将他拽起来。拿着柳条作势要打,这才将李果赶去包子铺。 穷人家,物质上尚无法满足,还怎么顾及到精神上的需求,何况果娘觉得蒙被躺在床上昏沉沉睡一天,还不如去好好干活还来好。至少不会憋出一身病。 李果顶着鸟窝头去包子铺,没精打采,一双眼睛似乎还哭过,肿得单眼皮变双眼皮。武大头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也只是摇头。 午后,赵宅的两位仆人,送来一套衣袍和五两金,做为酬谢。 果娘盛情难却,收下衣袍,退回五两金。 这是做给李果穿的袍子,料子极好,布料足,果娘觉得能给李果穿上好几年,穿到成人都没问题。 傍晚,李果回家,果娘将衣袍递给李果,李果拿起比划了下,又放下,闷闷不乐回自己房间。 果娘想他在闹情绪,不管他。谁想李果也不肯出来吃饭,只是躺着不动。果娘无奈煮上颗鸡蛋,端进房间。 “快起来将鸡蛋吃了,好去赵提举家辞别。” 果娘扯李果被子,李果拽住不让扯。 “我听赵朴说,赵舍人明早就要和赵夫人一起离开。” 果娘话语刚落,就听到儿子在被窝中的抽泣声。 “再不起来,一会鸡蛋让果妹吃啦。” 果妹正盯着碗里的鸡蛋,听娘这么说,别过头,以示她才不会偷吃。 无奈李果在被中越哭越委屈,果娘气得又要去拿柳条。 “你现在不去跟人辞行,明早他们就走了,有你哭的!” 果娘捏着柳条,也是又气又觉好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孩子这么闹别扭。 然而无论果娘是骂是要打,李果都没理会。 平日忙碌,果娘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和赵提举的儿子,有着怎样过深的交情。然而赵提举那孩子,是人上人,她家果子只是个平头百姓,这样的身份差距,两人当不成一辈子的朋友。现在哭得再难过,过几年也是互相遗忘。孩子心性如此,通就哭,开心就笑,可也很容易忘记不开心的事,果娘想着最多就再闹两天。 果娘去哄果妹睡觉,待果妹睡下,她听到屋外似乎有声响,走出来,听到一个声音问:“李果在家吗?” 是个少年的声音。 “在家,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吗?” 果娘在门内应声。 “我是赵提举二郎的书童,明早将离开,特来和李果辞行。”罄哥在门外自报身份。 其实门外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只是那人悄无声息,沉默无语。 不会,大门打开,来开门的是李果。 “罄哥。” 李果披着件衣服,显然已卧下,声音有气无力。 “可不只有我,你把灯举高些。” 罄哥神秘笑着。 李果将油灯举起,照到罄哥身后的赵启谟,他一身华贵,端庄依旧。 “你将衣服穿好,随我过去,我有事要和你说。” 赵启谟的声音沉稳,平和。 “不去。” 李果一口回绝。 “确实不去?” 赵启谟的尾声提高。 “去干么?” 李果怂了,望着门外的赵启谟。 “小孙也在,我们这些人话话旧,我明早便要离开。” 赵启谟的口吻明显软化,他亲自过来邀请李果,而不是让罄哥独自过来,可见他的诚意。 “你要走也不跟我说,现在又有什么好说!” 李果“啪”一声把门关上,蹲在地上呜咽。 不会,大门再次打开,李果被果娘押出来。 果娘不会说官话,一通土话训李果无礼,李果倒是怕娘,再不敢造次。 乖乖跟着启谟和罄哥,前往衙坊的静公宅。 目送赵启谟、李果、罄哥离去,果娘想赵提举这孩子看着相当沉稳,仪貌过人,果子能有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缘分。 赵启谟在前走,李果跟在身后,李果身后,还有个罄哥,就仿佛怕李果闹别扭又跑掉一般,要在身后阻拦。 不过一路,李果虽然一言不发,态度也还顺从,跟着进入静公宅,登上二楼。 小孙早在二楼楼梯口张望,看到将李果请来,他笑说:“果然,还得启谟亲自去请。” 李果低着头不语,想着小孙应该早就知道启谟要回京的事,才会一脸笑意,丝毫不难过。 赵启谟书房,摆上瓜果点心,倒上饮子,三个伙伴席地而坐,在一起闲聊。也就是小孙和启谟聊天,李果和罄哥闲扯,李果心里还懊恼着赵启谟,不肯搭理他。 待小孙离去,李果仍背对赵启谟坐着。 “还在生气?” 赵启谟走到李果对面坐下,李果无处可闪,气鼓鼓往嘴里塞食物。 “还怪我不早告诉你?我要提早一月告诉你,你恐怕一月都要给我脸色看。” 赵启谟叹息着,对于离别,他设想过很多方式,也猜想过很多情景,今日这幕是他最担心的。 95.95 探花郎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一日, 李果起床,穿上衣物,发现自己的裤子居然短了大半截,原本的长裤, 穿成短裤, 露出大半的小腿。 这条裤子穿着两年, 布料不怎样, 但不会缩水, 无疑, 是李果长高了。 毕竟是城东有名包子铺的伙计, 穿得太寒酸也不行, 果娘去布铺里扯布,给李果做上两条新裤子,剩余的边边角角,果娘自然不舍得浪费, 给李果和果妹各缝一条头须(发带)。 湖蓝色的裤子崭新,挺括,很衬李果的白肤色。长长的头须,果娘在上面花费心思, 给头尾各坠上两个暗红的珠坠, 看着也别致可爱。 李果手脚修长, 五官俊俏,只是终日穿着旧陋衣服,把他仪貌神采遮掩。 随着年岁增长,李果一向侧挽的发,已经端正梳起,用头须整齐系结。湖蓝色的头须,点缀着红色的珠坠,垂在耳边,煞是好看。 邻里常夸果娘会生,生了这么两个漂亮的孩子。 换上新裤子,新头须,李果从衣笥里取出一件白色短衣。 更换妥当,李果去厨房照水缸,沾沾自喜,李家祖传爱美。 这两年,李果勤勤恳恳在包子铺干活,再兼之年纪小,工钱不少,还会读写,俨然是衙外街贫户们心中的别人家孩子。 这种转变,悄无声息发生。 以至有时,李果去集市跟吴臭头买肉,吴臭头还要多切点给他——每每这时,吴臭头的老婆会偷偷拧吴臭头手臂。 其实倒不是吴臭头对果娘还有什么非份念想,只因他生的都是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见李果白白净净,又聪慧勤快,他心里喜爱。 渐渐“果贼儿”这诨号消匿,唯有启谟偶尔还这么唤他。赵启谟会用土语念这三个字,带着京城的口音,于是这称呼,从启谟口中念出,便莫名多出几分亲昵色彩。 夜里从包子铺回家,李果都会去赵宅,罄哥也仍旧教他读写,启谟也仍旧批改。 只是朱批的评分,从“丙”到“乙”,偶尔还能得个“甲”。 每每得甲,赵启谟会奖励李果笔墨纸,启谟小老师也是赏罚分明。 李果和赵宅的主人、仆人相熟后,就连赵夫人对李果的嫌恶也有所减少。毕竟在闽地三载,赵夫人也算是看着李果长大,李果好歹混个脸熟。 今夜抵达赵宅,还没进入启谟书房,就听到书房里有说话声音,是小孙来了。 听罄哥说县学大考将至,看来小孙又过来找启谟搭救。 李果站在门外,听启谟跟小孙讲解诗赋的差异:“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抒发感情,华丽而细腻;赋描绘事物,清楚且明朗)。 赵启谟的很多话,李果都听不懂,看小孙也只是愣愣点头,恐怕也没懂十分之三四。 “罄哥,这说的是什么?” 李果小声问罄哥。 “你不需要懂。” “罄哥也不懂吧。” 李果瞥了罄哥一眼。他近来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准已经追上罄哥。也确实,罄哥能教李果的字已不多。 “果贼儿,你站在门外嘀咕什么。” 别以为声音小,不料赵启谟耳聪目明。 “没什么,启谟,我去写字啦。” 李果怕自己影响启谟的教学,何况听罄哥说,县学里的教官相当可怕,成绩差的学生,很可能被打屁股,还是为小孙那细皮嫩肉的屁股着想下。 “果子,近来听启谟说,你时常拿到“甲”,大有长进。” 小孙的声音从房里传出。 “那是当然。” 被夸赞,李果很受用。 虽然很想进书房和赵启谟、小孙凑一起说说话,但是李果还是离开。 李果学识字,只是为了能识字,而赵启谟也好小孙也好,他们读书识字,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更广阔的前程。 李果心里有着失落感,他羡慕小孙,巨有钱,能跟启谟同学,得到启谟亲自指导。 然而同人不同命,这个道理李果一直懂,不抱怨。 罄哥房中,见李果咬笔发呆的模样,罄哥想着,是否该告诉李果,他家公子秋期回京的事? 又或许李果知道呢,官员三年卸任,本是常事。 想着往后和李果,或许都将不再见面,罄哥心里有着淡淡忧伤。 没人和李果说别离的事,都以为李果知道。 然而李果并不知晓。 衙坊的官员来来往往,可也有许多官员在衙坊定居,李果分辨不清他们的职务,或者因何缘由留在衙坊,也不懂官员是如何升迁,何况赵提举家在隔壁住了这么些年,习以为常,根本没想过三年为期,卸任后,赵提举会回京城,赵启谟也会回去。 夏日的蝉鸣,鸣叫不休,赵启谟站在西厢窗旁,眺望窗外的景色,目光留在李果家的屋顶上。 回想两人的相识,不禁莞尔,却不知道会有怎样的离别。 对于离别,赵启谟熟悉,三年前,他和京城的朋友分开,被带到了这千里之外的东南。 那时的别离也很不情愿,对于生活突如其来的转变,一度也很抵制。 想来人生无外乎如此,有分有聚。 天气逐渐转凉,李果仍是一身短袖,出入赵宅。 罄哥已不再教李果读写,他没有能教的东西了。李果还是每天晚上都过来,赵启谟往往会以读书为理由,关在书房里,两人不逢面。 李果便也真得以为,是因为县学的升学考试将至,因此启谟不便和他闲谈。 扭头去找罄哥,无奈罄哥是个仆人,有自己的要务,也没法陪李果闲扯。渐渐,李果来得不那么勤快。 一日闲空,李果过来赵宅,赵朴告诉李果,启谟在书房里。书房门大开,李果站在书房外,看见赵启谟背对他,正奋笔书写。 李果悄无声息走到赵启谟身后,谁想还是被赵启谟发现,赵启谟不慌不忙将书写的东西掩藏,回头问李果。 “果贼儿,可是要来借书?” 李果在赵启谟这边借过几次书,借的大多也没看。对李果而言,这些书的词语太深奥,哪怕赵启谟说是他七八岁时读的书,在李果看来也是天书。 “唔,上次借的忘记带来还了。” 就当是来借书的吧,现在来找赵启谟,还得寻个由头。 “无碍,下次一起带来还,你自己到书架挑书。” 启谟没有起身,仍是坐着不动,他拿起一本书,看得似乎很专注。 李果扫视书架上密麻的书籍,把手往衣服上擦擦,他才去摸书。他本来心思就不在书上,奈何赵启谟不大搭理他。 胡乱抽下一本,走至启谟跟前,说:“启谟,那我走了。” 赵启谟抬起头,瞥眼李果捧在怀中的书,那是一本医书,讲的是人体穴位经脉,就是赵启谟自己也看不大懂。 “嗯。” 赵启谟点点头,又埋头于书卷。 李果看他拒人的身影,欲言又止,终究是寂落离开。 李果出书房,将书房门带上,迎面撞见罄哥,罄哥手里端盘剥皮的柚子。 “果子,拿一个再走。” 罄哥递给李果一瓣柚子,李果接过。赵启谟的食物,往往会分食李果。罄哥知道他就是把整盘柚子都给李果,赵启谟也不会介意。 罄哥进书房,李果已下楼,看李果样子闷闷不乐,想是又遭公子冷落。 赵启谟站在窗户前,默然看李果出宅门,寂寥离开西灰门的身影。 “公子,果子似乎并不知道三年卸任的事,要不要告知他?” 罄哥有点同情李果,他被蒙蔽,对于这段时日的冷漠,李果想来很纳闷。 “现在不知晓,离别时自然就知晓了。” 赵启谟还不想让李果知道,甚至他也不许小孙、罄哥告诉李果。 罄哥想公子是个极其聪明的人,怎么反倒在这件事上犯糊涂。 李果的日子如常,每日在包子铺干活,从早到晚。以往晚上会去赵宅,现在不大去了,正好能早些休息。 对于赵启谟的疏远,李果渐渐也觉察,他不可能觉察不到,何况赵启谟以往也有过类似的行径。 突然就不和他好了。 李果想,你不理我,我还不想理你呢。 有时李果又想,或许启谟真的是课业忙,不是有意冷落。 过段时间就好了,听罄哥说过,秋日过后,县学的升学考试结束。 李果期待着秋日的到来。 一个清凉惬意的午后,李果在包子铺卖包子,忽然外头排队的顾客纷纷散去,呼朋引伴,人们欢喜说着:“海大鱼”,叫着:“同去同去”。 所谓海大鱼,就是生活在海洋深处的巨大鱼类。 进行远洋航海的水手、海商,偶尔会遇见海大鱼,传说中,海大鱼如山般巨大,能一口吞噬海船,所以是极其神奇的生物。 见过海大鱼的人极少,海港的居民们却一直有它的传说。 李果看着成群结队的人往东城门涌去,他揪住一位路人问:“海大鱼怎么了?”路人瞪圆眼睛,高声说:“你没听说吗?一头海大鱼躺在林寮滩,比岛屿还大!还活着!哎呀,别拉我。” 路人摆脱李果纠缠,大步流星往城门赶去。 一头比岛屿大的海大鱼,搁浅在林寮滩的消息,像台风般扫过城东的每个角落,城东的人们纷纷拖家带口,唤上仆人坐上船赶去林寮滩。 顾客全跑光,柳冒儿包子铺的伙计们,扯下围裳,也蠢蠢欲动。 “要去看鱼,先把包子铺关好。” 武大头从厨房出来,扯开嗓门。 “好咧!”伙计们欢呼,纷纷去搬门板,三五下把铺门封闭,撒脚丫子奔出城门。 海港无数大船小船下水,鱼贯驶往林寮滩。 李果挤上武大头家的小船,紧紧跟上看海大鱼的队伍。 林寮滩搁浅头海大鱼的事,很快传到赵宅。赵爹正在宅中招待刘通判,赵启谟陪伴在一旁。 “哦,海大鱼,可是鲸类?” 老赵性情沉稳如是,无视通风报信的仆人,那激动夸张的模样。 “我曾听渔民说,三四十年前,正直饥荒,有头海大鱼搁浅在林寮滩,十里八乡的村民纷纷爬上去割肉,整整割了三天才割完。” 刘通判可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爱八卦,爱民俗。 “这么大!” 老赵震惊了。 “正是,据县志记载有十一丈之长。” 老赵和小赵的嘴巴长得老大。 他们居住于京城,不靠海,并不知道海大鱼是何等传奇的生物。 “别坐着,快,我们去找艘船,赵公可有船” 刘通判呷口茶,匆匆起身。 “并无。” 老赵晕船,家里哪可能特意备艘船来用于游玩。 “也罢,我写个帖子,让人拿去市舶司,找老杨要艘快船。” 刘通判挽起袖子,赵启谟递来笔墨纸。 学规有言,但凡生徒斗殴(无论在校内还是校外),行扑挞之法(打一顿),并令学置长报知家长。 王鲸被赶出县学已有老长一段时间,他对学规记得这么清楚,正是因为他之前频繁触犯。 96.96.直觉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这帮家伙暴力掀翻物品,大有打砸的意图。 “我在这里呢。” 李果从杂物间里蹿出来, 大声叫嚷。 “快追上!给我打死他!” 王鲸气急败坏, 吆喝仆人追赶。 李果拼命在前方奔跑,他冲出家门, 在衙外街拼命逃窜, 屁股后面追着一群王鲸的仆人。 就是那肥胖的王鲸,也远远跟随, 气喘吁吁,追在后头。 虽然天色已黑, 衙外街的人还不少, 众人驻足观看,目瞪口呆。 李果在衙外街如鱼得水,在小巷子乱窜, 翻墙穿屋, 惹得鸡飞狗跳。李果仿佛条泥鳅般滑溜跃过木桥, 蹿进混乱且拥挤不堪的合桥区。 “逮住他!逮住他!” 王鲸蹲身喘气,上气不接下气,止步于木桥。仆人提灯追上,李果在前方腾跃障碍物, 俨然是只猴子。 趁着夜色, 李果藏匿于合桥人家的院落里。 四周犬吠声起, 王家仆人们到处搜索,终究是无可奈何。 返回木桥,王鲸气得大骂饭桶。 此时四周早聚集众多居民,纷纷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即使蛮横如王鲸,也觉得难堪,领着仆人匆匆离去。 半途想拐回李果家,却见李果家门口也聚集着十来为邻居,他们围簇在果娘身边,人声嘈杂。 城东的孩子,很少会到衙外街来,何况是去合桥区,这番追赶,引起不小动静。 王鲸懊恼离去,想着李果终日在海港,想逮他还不容易,逮到就打折腿,看他怎么跑。 李果藏在合桥民房里,趴在别人家床下。 这户人家,正好院门开着,李果摸黑进去,就往人家木床下躲匿。听到外头没声响了,他才又爬出来。回家自然是不敢的,他晃过木桥,攀爬桓墙,沿着桓墙,回到自家屋顶。 家门口邻居们聚在一起,喋喋不休的说着,有数落李果的,也有谴责王家蛮横的。果娘大概已经抱着果妹回屋哄,没听到她的声音。 李果想,自家闯祸了。 回去还不被娘给打死。 “果贼儿。” 一个不大的声音响起,李果抬头看,是赵启谟在喊他。 赵启谟打开西厢的窗户,他朝李果招手。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喧哗?” 李果三五下,蹦跳到赵启谟面前,赵启谟关心的询问。 “死鲸鱼带人要抓我,我躲过了。” 李果揽抱双臂,他穿得单薄,桓墙上风大。 “你先别回去,就怕王鲸不罢休,又折回来。” 赵启谟叮嘱李果,又回头使唤清风,让他取件外衣。 清风不情不愿,将自家公子的外衣塞到李果怀里。 “启谟你真好。” 李果搂抱衣服,十分感激。深秋,在屋顶躲避,非得冻僵不可。 “无需多言,你到那避风的地方躲起来。” 赵启谟说完,便将窗户关上。 倒不是他不帮李果,让李果到他寝室里躲避,而是此时正是吃饭的时候,宅子里耳目众多,仆人如云。 即使赵启谟再小心谨慎,李果翻墙,攀爬西厢窗户的身影,还是被院子里的仆人瞅见,那仆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朴。 赵启谟下楼和家人一起用餐,赵家的饮食习惯,仍是汴京的口味,来闽地一年,这边的习俗习惯,他们并没有随着更改。 但凡闽地的物品,赵夫人都觉得鄙陋,样样以汴京的为美。 饭饱,赵启谟揣走两个羊肉包子,说是夜读饿了好食用。 赵夫人笑说:“那可就凉了,夜里若是肚饿,让清风去厨房嘱咐。” “无碍,再拿下来热一热。” 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递给清风,匆促起身。 看着儿子匆匆离去,赵提举喝着小酒,若有所思,他身后站着赵朴。 登上二楼,赵启谟查看四下无人,让清风将寝室门关上,守在门口。赵启谟自己打开窗户,低声叫唤李果。 李果机警,很快出现,他那不大的身影跃上桓墙,攀爬屋檐,迅速出现在窗户外。 “拿去吃。” 赵启谟将两个羊肉包子塞李果怀里。 “起蟆,这包纸好好次的。” 包子还是温热的,李果揣着一个,叼着一个。 “嗯,去吧。” 赵启谟不敢多说话,挥手示意李果离去,并迅速关窗、 李果的身影,再次从桓墙晃过,他光顾咬食包子,丝毫没觉察,就在梨树枝叶里,隐藏着一个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被发觉。 赵朴爬下梨树,梨树下是赵提举。 “这孩子身手了得啊。” 赵提举站在院子里,虽然没赵朴看得清楚,可也能看到李果一来一往跳跃,攀爬的样子。 “只是这逾墙之事,再不可有。” 赵提举摇了摇头。 李果在屋顶吹凉风,等到深夜,邻居们散去,王鲸和他的仆人们也没见折回。冻得快僵直的李果这才滑下桓墙,翻进自家厨房,走入厅室,惊诧发现娘正坐在厅中等他,手里还捏着枝柳条。 从小到大,李果没少被邻居领着娃过来投诉,李果也没少挨打。但是这孩子,淘气胆大,难以管教。 “这谁的衣服。” 果娘说时一柳条抽过,李果跳脚,躲避。 “启谟的。” 李果急忙将外衣脱下,露出一身单薄的秋装。 “娘说过多少遍,不许翻墙,大人的话总是不听!” 啪啪啪啪,柳条像雨点般打在李果身上,李果被打得缩在椅子后头。 “娘,别打别打。” 李果一把鼻涕一把泪,他虽然调皮,却是极怕疼,平素也畏惧娘亲的责打。 “就是不提翻墙,你今日将人推海里,要是弄出人命?你拿什么抵!” 啪啪啪啪,柳条掠打,有几下椅子帮着遮挡,又几下落在李果身上,李果哎呀惨叫,被打得抱头鼠窜。 “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李果疼得痛哭,用手臂抵挡,他虽然觉得委屈,但果娘打他,他也不敢逃走。 柳条这种东西,就图个皮肉疼痛,不伤筋骨,被抽一下,要疼得跳脚。 “你明日就去长宜街帮人端茶送水,娘嘱咐阿黄,让他带你过去。” 阿黄,是隔壁邻居,比李果大两岁,在长宜街留家酒馆帮忙。 果娘丢掉柳枝,用力揉着额头穴位。她终日忙碌,辛苦劳作想拉扯大李果,然而这孩子总是惹是生非。 城东王家可不是衙外街这些邻居,不是平头百姓,而这个王鲸,又是个小霸王。平日不去招惹,就也罢了,竟然将人推海里,还割伤他的脸颊。 李果缩在角落里,卷起衣袖,裤筒,查看伤痕,抽抽搭搭。他虽然是穷人家孩子,可果娘也宠着他,没这么凶狠打过。 “我不要去,呜呜。” 抹着眼泪,十分委屈。 “你爹十一岁的时候,就跟鱼贩去贩鱼挣钱,你也大了,不能再这么不懂事,还到处惹事。” 果娘听到屋内果妹的哭声,无奈叹气。 “听娘的话,往后别再去海港。” 今日王鲸那帮仆人,一幅要打要杀的模样,也委实吓人。 “也不许去翻墙爬人家屋檐。” 果娘拿起椅子上搁放的一件精美外套,细致将它折叠。 屋内,果妹哭着爬下床,走到厅里,张臂喊着:“娘。” 果娘过去抱她,揽在怀里安慰。 “家里还指望着你长大出息,让娘有个盼头。” 果娘说着,扯袖抹泪。 邻里常夸果娘会生,生了这么两个漂亮的孩子。 换上新裤子,新头须,李果从衣笥里取出一件白色短衣。 更换妥当,李果去厨房照水缸,沾沾自喜,李家祖传爱美。 这两年,李果勤勤恳恳在包子铺干活,再兼之年纪小,工钱不少,还会读写,俨然是衙外街贫户们心中的别人家孩子。 这种转变,悄无声息发生。 以至有时,李果去集市跟吴臭头买肉,吴臭头还要多切点给他——每每这时,吴臭头的老婆会偷偷拧吴臭头手臂。 其实倒不是吴臭头对果娘还有什么非份念想,只因他生的都是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见李果白白净净,又聪慧勤快,他心里喜爱。 渐渐“果贼儿”这诨号消匿,唯有启谟偶尔还这么唤他。赵启谟会用土语念这三个字,带着京城的口音,于是这称呼,从启谟口中念出,便莫名多出几分亲昵色彩。 夜里从包子铺回家,李果都会去赵宅,罄哥也仍旧教他读写,启谟也仍旧批改。 只是朱批的评分,从“丙”到“乙”,偶尔还能得个“甲”。 每每得甲,赵启谟会奖励李果笔墨纸,启谟小老师也是赏罚分明。 李果和赵宅的主人、仆人相熟后,就连赵夫人对李果的嫌恶也有所减少。毕竟在闽地三载,赵夫人也算是看着李果长大,李果好歹混个脸熟。 今夜抵达赵宅,还没进入启谟书房,就听到书房里有说话声音,是小孙来了。 听罄哥说县学大考将至,看来小孙又过来找启谟搭救。 李果站在门外,听启谟跟小孙讲解诗赋的差异:“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抒发感情,华丽而细腻;赋描绘事物,清楚且明朗)。 赵启谟的很多话,李果都听不懂,看小孙也只是愣愣点头,恐怕也没懂十分之三四。 “罄哥,这说的是什么?” 李果小声问罄哥。 “你不需要懂。” “罄哥也不懂吧。” 李果瞥了罄哥一眼。他近来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准已经追上罄哥。也确实,罄哥能教李果的字已不多。 “果贼儿,你站在门外嘀咕什么。” 别以为声音小,不料赵启谟耳聪目明。 “没什么,启谟,我去写字啦。” 李果怕自己影响启谟的教学,何况听罄哥说,县学里的教官相当可怕,成绩差的学生,很可能被打屁股,还是为小孙那细皮嫩肉的屁股着想下。 “果子,近来听启谟说,你时常拿到“甲”,大有长进。” 小孙的声音从房里传出。 “那是当然。” 被夸赞,李果很受用。 虽然很想进书房和赵启谟、小孙凑一起说说话,但是李果还是离开。 李果学识字,只是为了能识字,而赵启谟也好小孙也好,他们读书识字,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更广阔的前程。 李果心里有着失落感,他羡慕小孙,巨有钱,能跟启谟同学,得到启谟亲自指导。 然而同人不同命,这个道理李果一直懂,不抱怨。 罄哥房中,见李果咬笔发呆的模样,罄哥想着,是否该告诉李果,他家公子秋期回京的事? 又或许李果知道呢,官员三年卸任,本是常事。 想着往后和李果,或许都将不再见面,罄哥心里有着淡淡忧伤。 没人和李果说别离的事,都以为李果知道。 然而李果并不知晓。 衙坊的官员来来往往,可也有许多官员在衙坊定居,李果分辨不清他们的职务,或者因何缘由留在衙坊,也不懂官员是如何升迁,何况赵提举家在隔壁住了这么些年,习以为常,根本没想过三年为期,卸任后,赵提举会回京城,赵启谟也会回去。 97.97.绑在手腕上的红头须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清早, 背着果妹出门, 想去海港,正好见到赵启谟去上学, 他自己骑马,身边跟着三位仆人。一位书童,李果不认识, 另两位是赵强和赵朴。 李果驻足观看, 喊着:“启谟。”赵强过来, 将李果赶走。 听到唤声, 赵启谟头都没回。 有好些时日,在外头叫赵启谟, 赵启谟都不搭理。李果觉得无趣,背着果妹走了。 虽然没问到赵启谟, 是为什么窗户突然被封, 李果却也知道,那是赵启谟家人不让他们往来。 衙外街有些大人,会叮嘱孩子不要和李果玩, 甚至当李果面说李果是个贼儿,粗野没家教。李果也不介意, 不就是被嫌弃嘛, 不跟我一起玩就算啦, 我也不稀罕。 你不理我,我也不要和你好。 想到赵启谟不理不睬,李果心里懊恼。 在海港,李果不用一直带着果妹,果妹讨妇人喜欢,这家大婶抱着,那家姑娘抱着,李果也乐得悠闲。 得空,李果会去给港口的往来的客人商人跑腿,这能挣几个钱,运气好的话,遇到慷慨大方的海商,随手给点东西,都很值钱。 就是有时没有海船靠岸,孙家仓库的人,也会差遣李果去酒家打饭打酒,给两三文散钱,做跑腿费。 实在无所事事,李果会带着果妹,去阿聪家找阿聪玩。阿聪家,是艘常年停泊在海边的旧船。阿聪一家在船上洗衣做饭睡觉,阿聪爹有时也载人有时也拉货,更多时候是待在附近一家茶馆里闲扯喝茶。 阿聪年纪比李果还小一岁,但懂的东西比李果多,会教李果钓鱼,制作鱼饵。海水退潮后,带李果去礁石缝里抓螃蟹,用渔网捞浅水中的鱼虾。 螃蟹洗刷干净,果娘会将它们剁碎,淘米一起熬煮,很鲜美。 小鱼小虾晾晒在小院子里,风干就行,煮粥时,丢一把进去,也可以提味。 不会浪费一样食物,不会浪费一文钱。 在海港多时,李果存下一吊钱。他用一个陶罐装他攒的铜钱,陶罐就藏在床底下。 不过,有时果娘会去取出几枚,买块豆腐啊,买把芽菜,买油买盐诸如此类。渐渐这一吊钱,也见底。 有那么几天,李果没想赵启谟,以及他家的院子。 偶尔,还是能在赵启谟上学或放学的路上,遇到他,不过李果也只是看着,不再觉得激动或者开心。 赵启谟的发髻扎起,戴着一个玉质束发冠,他在蓄发,区别于小孩儿。他脚上踩着双黑靴,穿着圆领袍,腰间悬玉,俨然是个小大人。唯有脖子上的坠金珠串,显露出几分孩子气。赵启谟从头到脚,都十分气派,矜贵。相比而言,李果穿着条破裤,膝盖和屁股后面缝着几块不同颜色的布,身上的衣服,衣带只剩一条,衣服敞开,好在在里边穿条褪色肚兜,不至于袒胸露乳。头发不再梳两个羊角,斜斜在右侧束着发髻,用条破布随便缠绑。脚上踩着双草鞋,灰头灰面,看不出本来颜色。 天壤之别。 又一个黄昏,李果站在家门口,看着赵启谟经过。赵启谟突然丢出一团东西,丢到李果脚边。李果弯身捡起,是团纸。打开,纸上画着一堵墙,一棵树,树上吊着一支箭翎。 夜里,李果蹭上桓墙,偷偷摸摸攀上梨树,他找到那支箭翎。月光下,能辨认出这是支彩色的箭翎。如果是白日上桓墙,远远就能发现。 箭翎四周的树杈吊着几样东西,用油纸包着。李果一股脑扯下,揣入怀里。 他滑下桓墙,才敢将这些油纸打开,里边都是吃的,有核桃,有米花(爆米花),有酥饼。 很可能,好几天前,赵启谟就在梨树上绑上彩色箭翎,并且陆续将零嘴挂上去,只是李果再没爬过桓墙,所以没发现。 李果将米花吃下,其余的拿回家,储存起来。。 隔日,赵启谟趁着独自一人在院中散步,溜到梨树下仰望,他挂上的食物消失,但多出一个小布袋悬挂在上头。 赵启谟登上木梯,走上桓墙,将小布袋解下,藏入袖中,不慌不忙爬下木梯。 这些日子,他闷得慌,夜里再没有个人过来,藏在窗外学猫叫,找他玩。 赵夫人封死西厢朝向桓墙的窗户,赵启谟的寝室随即挪到隔壁朝南的房间,那房间两扇窗也开在南面。 从窗户探出头,勉强能看到李果家的屋顶角落,赵启谟一度很沮丧。 走出庭院,被支走的书童,拿着赵启谟要的书跟来,赵启谟接过,脸上不觉带着笑意。清风看他多日闷闷不乐,知道是因为挪房间的事,毕竟是自己告的状,这些日子对赵启谟小心翼翼伺候着,现下终于可以舒口气。 夜里,早早遣走书童。赵启谟拿出小布袋,拉开绳子,从布袋里边倒出一块“石头”。有鸡蛋大小,拿在手上,仔细端详,“石头””透明有淡淡红斑,看着有些眼熟。 这是块玳瑁,被海水长年累月的侵蚀,表面光滑,大概又是李果在哪里捡的。 这东西还挺值钱。 赵启谟将玳瑁放在枕边把玩,烛光下,这玳瑁通透美丽。他想起上次李果给他玩耍两天的贝壳,在白日的阳光下,散发着异彩。后来李果拿去落玑街卖出五两银。 第二日,赵启谟在纸张上写上玳瑁二字,琢磨着李果看不懂,又画一个元宝示意,再将纸张折叠,和玳瑁一并放入小布袋。趁着夜晚无人,又将它挂在梨树上,挨着箭翎。 小布袋,很快失踪,桓墙上却又出现一只花盆,花盆里是一株弱小的树苗,不知道是什么品种。 赵启谟登上桓墙,将花盆拿下来,这盆植物,就此摆他书案上。 李果拿着那块神秘“石头”,去落玑街售卖,因为他是孩子,店主们都不理会他,唯一理会他的,还是上次那个黑心商家,商家收走玳瑁,给李果二两银。 十一岁的李果揣着二两银,开心回家,却不想这东西十倍于这个价钱。 夏天很快过去,吊在梨树上的彩色箭翎,在风吹日晒下,褪成白色。两个孩子用它作为信号,交换礼物。竟也神不知鬼不觉。 赵夫人知道赵启谟常去院子里散步,有时会在梨树那边待很久——书童的禀报,不过她没当一回事,想着是去梨树边看书。赵启谟喜爱花草,又经常手不释卷。 入秋,赵启谟跟赵夫人要求搬回到他原来的房间睡。西厢那扇窗子,灯光终于又再次亮起,封锁的窗户,也再次打开。 夏时,两个孩子都表现得很好,没有逾墙,没有攀爬屋檐,没有交流。 赵启谟很懂事,赵夫人很放心。 解除窗户封禁那日,秋高气爽,赵启谟看着仆人拆下封床的木板,嘴角微微勾起。 他在家里,即受宠也受管制,不说赵夫人事事要顺着她的心意,赵爹也十分严厉。每天一早到晚都是读书课业,赵启谟是不讨厌读书,不过他毕竟还未成年,有孩子贪玩一面。 以往在京城,朋友众多,都是群纨绔,跟着胡闹,外祖家的人觉得是寻常事,日夜过得很舒坦,自在。一到闽地,没有交好的朋友,单单觉得李果有趣,家人却不许和他往来。兼之年纪增长,读书为要,日子越发枯燥无味。 赵启谟不会以闹别扭,绝食之类孩子的把戏,抗议他的不满,在他看来太幼稚,还不如先顺着娘的心意,再慢慢想法子。 争取回到原来的房间,拆除封锁的窗户,夜里读书读倦乏,又会有李果来陪他玩耍。 赵启谟在京城没有接触过贫儿,抵达闽地,遇到李果,才知道相互间的巨大差异,诚然,这也是有趣的来源。 窗户启开,阳光倾泻入室,赵启谟唤清风将那盆神秘植物搁放在窗上,他想李果看到,会知晓他又住回来了。 “公子,这是什么花?” 清风平日被嘱咐浇水,这盆花他家公子很上心,但是怎么觉得越浇水越枯黄。 “不是花,是株芦荟,我前日问过先生。” 赵启谟很有绘画天赋,将这株植物栩栩如生画下,拿去问县学的教官,得知这种植物叫芦荟。本地不罕见,海船上也经常有人养,耐干旱。 “往后一旬浇一次水,不要多浇。” 教官还说这种植物畏寒怕涝,赵启谟叮嘱书童。 像李果这样的孩子,清闲不得,在瓷器店里,看人如何做谈生意,签契纸,可惜他是个半文盲,也只是学到点皮毛。 城东大街的生意,五花八门,李果走走看看,看人交易,听人吆喝。 夏日,光城东大街,就有四五个卖香饮子(饮料)的小贩,尤其以真珠楼前那家生意最为红火。 真珠楼,是城东巨富营建的酒肆,巍峨奢华,为城东壮景。此楼楼前开阔,对街树木成片,阴凉消暑,夏日聚集无数乘凉的人群,引来众多小贩。 真珠楼前香饮子,出售冰凉的各款果汁,无论你是要蜜水,杨梅汤,西瓜汁统统都有。 这类摊子,李果从来消费不起,他渴了喝井水。夏日,井水也很冰凉,消暑。 然而这摊饮子铺生意实在好得咋舌,李果连续数日站在人家竹伞下围观,还曾过去问人家要不要伙计。 自然是不要的,每家饮子的制作方法都不大同,自然不肯外传。 如果实在再找不着活干,李果只能去他大伯李大昆的酒楼帮忙,这是令人沮丧的事。 饮子不知道如何制作,然而夏日卖卖西瓜倒是不难,只是所挣微薄。 胡乱想这些事,李果往城东大门走去,出城门前往海港。 果娘在孙家仓库一侧的厨房里烧饭,给搬运货物的脚力准备吃食。 这些在海港干活的脚力,年轻力壮,轻易能扛起一大麻袋的货物。 李果进厨房,看到果妹在摘菜叶子,凑过去帮忙。果娘在灶前烧水,见李果过来,也只是瞥上一眼,又安心去忙碌。 这孩子懂事勤快,果娘还放心。 “我跟柳账房问有没有活儿给你做,柳账房说要识字的。” 果娘往灶里加柴,话语平缓。 “娘是没能力供你读书,要不你聪明着呢,怎么会比别人的孩子差。” 李果闷声听着,将摘下的蔬菜叶子抱到篮筐里。 在城东,李果问过很多铺子,不管是卖陶瓷卖真珠(珍珠)卖茶叶卖丝绸香药的,都要识字的伙计。 身为白丁,也只能干跑堂,脚夫,仆役,水手,窑工这类活吧。 98.98. 前路险恶,你们二人多勉力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国朝的妇人们喜欢佩戴鲜花,就是男子也不免俗, 不管红绿紫靛, 一股脑往巾帽上簪花。末丽的售价不低, 李果平时在衙后街集市看人售卖,一支能有五文呢,但要现採新鲜,花要刚刚好盛开,一旦枯老, 就一文不值。 天将亮时, 李果搬来木梯, 麻溜爬上阁楼。他打开窗户, 跳上桓墙, 攀爬梨树, 滑下树干,潜入静公宅。这一路, 真是一气呵成, 比进自己家院还熟悉。 他挎着个小篓子,手里捏着铰刀——娘亲缝衣服用的铰刀,家里唯一的金属器。 晨露呵护下的末丽, 散发异香, 娇美可人。 “咔嚓咔嚓。” 李果动作神速, 剪下一枝又一枝,一会就插满一篓。 他还想多剪点,听到厅房有说话声,急忙爬上梨树,沿着桓墙往回走。 挨近自家窗户,突然听到身后“啪”一声,回头正见赵启谟凶神恶煞般推开窗户,朝自己喊叫: “贼儿,你又来我家偷什么!” “别跑!” 赵启谟攀上窗户,眼看就要追来,李果赶紧跳进自家窗户,将窗户拉回来拴好,怕不牢实,还搬口木箱去堵。 此时天微微亮,赵家公子站在桓墙上呵斥,他说的话,李果一句也听不懂,无痛无痒,不予理睬。 清早,李果穿过衙坊,到衙后菜市场卖花。他往地上铺块布,一枝枝末丽就摆在布上。 别人问他末丽哪家种的,他胡诌说城外花农某某家。 李果顺利卖出六枝,拥有一笔“巨款”。 正在沾沾自喜,想着一会是买油饼吃,还是买汤饼吃时,抬头往小吃档望去,正见赵启谟领着两位仆人前来。 李果赶紧将花枝收拢,放回篓子里,他还没收拾好,赵启谟已赶到跟前。赵启谟气势汹汹,一抬脚将篓子踹出,篓子划出条曲线,飞出老高,一路散落的花枝,随即被路上繁忙的车人碾踏。 凌晨,赵启谟没追上李果,愤而爬下桓墙,去查看被剪的末丽花。虽然天未亮,看得不大真切,还是能辨认出李果手里挽着一篓花。 静公宅的末丽,不大一株,平日花团拥簇,十分好看,此时已被李果剪秃一大片。 末丽不耐寒,京城无法种植。入住静公宅后,发现院中有株末丽,赵启谟相当喜爱。每天早上给它浇水,傍晚读书倦了,会下楼看它。就是剪来装点书房,也只是一枝;剪去簪花,也只是一枝。 却被这住在隔壁的逾墙小贼,一朝剪秃大片。 “赵强,赵福。” 赵家小公子哥站在院中怒不可恕,如此恶邻,岂能放任不管! 此地的花贩很多,挽着篮子挨家挨户售卖的小贩也有,但末丽容易枯萎,清早售卖,大抵都在集市。 末丽虽说可以制作面脂(化妆品),可以熏茶(茉莉茶),但多半还是被偷去集市售卖,用做簪花。 一番推断,赵家小公子立即领着两位仆人,前往集市。 果然,一到集市,就看到小贼手里拿束花,吆喝卖着他家末丽。赵启谟正值气头,未经思索,一脚踢飞放花的篓子。 李果愣傻,好会没反应过来,突然他抬起头,眼眶发红,直扑赵启谟。 一枝能值五文的末丽就这么全被糟蹋了,五文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可以买到五块饴糖,一大捧枣子,许多鱼虾,三碗汤饼,李果眼角的泪不觉涌出,想着这可是许多五文钱,全碾作泥了。 他也不想想,这末丽本就不是他的。 李果像只猴子一样弹跳起身,一把揪住赵启谟的头发。 好歹出生书香门第,高楼深宅,赵启谟对这种市侩的打法极是陌生,一时招架不住。系发的红发须被扯下,头发也揪下好几根,疼得赵启谟拿脚踢李果。李果被踢倒在菜市污水中,岂能甘心,打滚起身,再次扑向赵启谟,这次直接抓脸,把这位□□皇帝六世孙的俊脸抓出四条血痕。 赵强赵福吓得半死,急忙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小孩,一句句:“小官人,别生气,别生气”,几乎要带上哭腔。赵启谟虽然平日骄纵,但不曾跟人打架,对两位仆人而言,这画面未免太惊骇。 披头散发,衣袍脏污的赵启谟早已气疯,好不容易才被仆人劝开。 打架来说,李果虽然瘦小,但他和衙外街的娃们,有丰富的打架斗殴经验。一架下来,两人堪堪比平。 很快,好事的街坊邻居去喊果妈,果妈正在挥汗挥洗衣棒拍打衣物——蹲溪边给雇主洗衣服。果妈听闻儿子偷摘提举家末丽,还打赵提举的儿子,吓得脸色煞白,手里的洗衣棒都忘记丢下,惊慌失色跑来集市。 此时赵提举的儿子和仆人都已离开。果妈用洗衣棒教训李果,押着李果去衙坊静公宅请罪。 今日正值休沐,赵爹在家。 起先儿子披头散发,脸上挂彩,衣冠不整回来,就被赵爹看到,还在质问。随即一位穷苦妇人肩上背娃,手里还拽着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孩,哭丧脸到宅门跪拜,满嘴都是土语,一句也听不懂。赵爹眼皮直跳,直觉出事。 将赵朴喊来,让他去打听那妇人所为何事,在此哭泣。 赵朴很快将情况陈述给赵提举:这家子住隔壁,小孩翻墙,偷剪赵宅末丽去集市卖,还和小官人打架,被孩妈押来请罪。 “问那孩儿,可有哪儿受伤?” 赵朴传述,李果抽抽搭搭——在集市被娘打哭,掀起那件破旧的短袖背搭,露出瘦得排骨呈现的胸脯,就在腹部,有一处乌青。 “过来!” 赵提举回头对儿子呵斥。 赵启谟低着头,乖乖走过去。 “他不过摘点花花草草,你打他作甚?还踹人腹部,要是有个好歹,如何跟他家人交代!” 赵启谟白嫩的脸上留着四条血痕,细细的,血迹还没干涸,看着有点可怜,他低语:“是他先动手的。” 孙齐民听后,笑着说:“难怪老在海港遇不到你。” 李果和孙齐民也只是几面之缘,交情没有和赵启谟深厚,所以孙齐民这样热情,反倒让李果有些迟疑。 “我娘不让我去海港,怕王鲸来找麻烦。” 李果不怕和王鲸打架,但是怕他娘的柳条,也只得听话。 “你到城东,不要走他家门外那条路,王鲸现在没去上学了,在家呢。” 孙齐民好不容易躲过王鲸的骚扰,安然出来春游,平日一出门,对面的王鲸总要来捣乱,还会带上他那两个跟班。 爱好和平的孙齐民不会打架,被欺负了,只能跟他娘哭诉。 “不过去,我走小巷。” 李果经常来城东送酒菜,都会绕过王宅。 “阿荷,你拿块乳酥给果贼儿。” 孙齐民去春游,带上许多吃食,吃不完,由书童阿荷提着。 阿荷温顺的从木盒里取出一块净纸包扎的四方物,不大一块,递给李果。 在酒馆里帮忙多时,李果没吃过乳酥,但也知道这东西不便宜,推手谢绝。 李果也不多话,转身就走。 他的衣着,比起去年整齐上许多,衣服裤子都没有补丁,丰茂的黑发,仍是胡乱挽起,但已长及肩。个头看着也蹿高不少,就是仍旧细胳膊细腿。 食盒很重,那壶酒也不轻,李果往前走,拐出大道,绕进巷口。 这次送酒菜的客户,是卖瓷器的,店铺就在城东大街,王孙两家的宅子都落座在这里。 走至瓷器铺,在门口停歇,店里伙计阿七瞅到李果,立即出来帮忙,帮李果将食盒提进去。李果跟在后头,提酒壶。 这家店铺,李果经常会过来送酒食,和阿七相熟。 阿七,十七八岁的光景,沉稳果练,长得黑瘦,虽然是伙计,身上的衣服很整洁。 李果收齐钱,提着空食盒出来。此时日头正艳,李果送过这趟,回去酒馆,可以先到厨房吃点东西,再继续送餐。 初春,酒馆生意不如年底,李果想着也许过几天自己就失业了。 他才十二岁,个矮气力小,派不上什么用场,大部分雇主都不要这样的小孩儿。 对于在酒馆帮佣这种辛苦活,李果谈不上喜欢。前些日,果娘说,如果留家不缺人手了,她去问问李果大伯,李果大伯有家酒楼。 年纪不大,李果也是有烦恼的,他不想去大伯那边干活。 李果一心想着事,愣愣往前走,没仔细看路,等听到责骂声,李果抬头,见到出来溜达的番娃。也是冤家路窄,两人正面对上,大概李果挡住他的道。 “瞎你狗眼,没看到人吗?” 番娃伸手推搡李果,他一头稻草一样的头发,又细又黄,蓬乱炸开在他那颗小小的脑袋上,这也是他番娃名字的来由。 “我又没踩到你,撞到你,你干什么!” 李果用力推回去,番娃也长得瘦,不像王鲸那样在体质上压制。 “四眼,咬他。” 番娃使唤跟随在他身边的一只大黄狗,大黄狗狗仗人权,朝着李果汪汪猛吠。 “走开。” 李果拿食盒挡狗,他退两步,狗跟两步,一旁的番娃还在使劲撺掇。 两个孩子,一只大犬,引得路人侧目。 不远处,赵启谟站在一家香药铺外,身边还跟着赵朴和赵强。这是赵夫人过来买香料,人在里边,赵启谟受不住香药铺的味道,躲在外头。 听到阵阵凶恶的犬吠声,赵启谟抬头查看,发现对街的李果和番娃,还有那只纠缠李果,咬着李果食盒不放的大狗。 99.99. 我朝中有人他知道吗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这座大宅子, 对李果而言仍十分具有吸引力, 但他早已没有进去采摘花果的念头, 不只是因为冬季,花果稀少。 他一个半大的孩子,其实也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大概因为这宅子里, 住着那个讨厌的男孩吧。 李果经常被人嫌弃, 也被小伙伴们排斥, 对于这样的事, 他习以为常, 别人不喜欢他, 他还不喜欢那些人呢。但是那天在海港,这个有钱邻居和王鲸一起欺负自己,李果当时很难过。 李果孩子的思维里,这人给他好吃的包子, 就是他这边的人, 会向着他的。 然而并不是这样, 他也嫌弃,他也欺负。 瞥向静公宅西厢, 西厢的窗户开着, 不过没有那位有钱邻居的身影, 正好,不想见到他。 李果放心寻找砖头,以便压牢木板,让北风吹不动它,这样就不会老漏雨啦。 在屋顶桓墙收集砖头,再将木板压牢,李果拍拍手,站起来。也就在起身,他抬头一看,就看到西厢探出一个人,正是那位有钱邻居。 李果哼一声,别过脸,背过身,跳到桓墙上,他准备借住两墙间的缝隙下滑。 西厢窗户里的有钱邻居在喊叫什么,李果听不懂他的话,不过还是回头驻足。 赵启谟从窗前消失,又迅速出现。他手脚并用,翻下窗户,攀爬屋檐,跃上桓墙。李果看他追过来,警惕倒退,以为他是要干么,但等人走进,李果瞅见赵启谟手上有东西。 赵启谟走到距离李果两步外,他伸出手,手里捏着一样东西,用油纸包裹,看着像似吃的。 “给你吃。” 手指抬动,往李果这边递。 李果想也没想,用力拨开。 “这是蜜糕,很好吃,你吃。” 赵启谟将油纸包放在桓墙上,他转身往回走,但他并没有离开,只是远远看着。 李果闻到蜂蜜的香味,桓墙上的蚂蚁显然也闻到美好的食物味道,爬动过来觅食。李果坐下来,拾起油纸包,将上头一只蚂蚁拍落。油纸用彩色细绳包扎,扎成四方形,包扎得很精致。李果将油纸包放在大腿上,他解开彩绳,掀开油纸,包裹在里边的一块四方蜜糕,蜂蜜和奶蛋甜腻的味道四溢,李果几乎要滴下口水。 李果没有见过这样的糕点,他捧起蜜糕,凑近鼻子闻气息,那是从没有吃过的甜美。 对李果家而言,一点点糖都是很珍贵的,何况是蜂蜜。 一定很好吃。 擦擦快要滴下的口水,李果将油纸重新包好,扎系上绳子。他起身朝赵启谟走去,将油纸包塞还赵启谟。 “哼,我不要和你好,别想拿吃的收买我。” 寒冷的海港,躺在冰冷的地上被王鲸踢打谩骂的记忆太深刻,被迫剥去衣服的耻辱太深刻,太多恨意,李果忘不了。 李果滑下桓墙,他动作敏捷,轻轻松松踩在地面。往前要走,听到身后有声响,李果回头,他惊讶看到赵启谟也从桓墙上滑了下来。 “喏,给。” 赵启谟仍是将蜜糕递过来,他这缠人的方式十足孩子气。 李果看到赵启谟手指上有蹭伤,那是赵启谟滑下墙,手指蹭到桓墙上砂砾留下的痕迹。他皮细肉嫩,蹭破皮,流着血。 “鸡蛋也是你给的吗?” 李果立即联想到,前几天,一个装鸡蛋的陶罐突然出现在厨房。李果有时在外头惹事,怕回家被娘发现,不走大门,也会滑下桓墙,然后翻爬厨房矮窗,进入家里。 赵启谟能听懂的土语词语比往前多,再加上几分揣测,他点了点头。 “可是我没有东西给你吃,炊饼吃吗?” 李果立即和颜悦色,他接过赵启谟的蜜糕,此时他已经不讨厌赵启谟了。 三天前,城东富豪孙宅发放炊饼,抬出好几筐,发给城中的乞丐和贫民,李果提着布口袋去讨要十个。 到现在还有三个没舍得吃完。 李果将蜜糕揣怀里,他翻进厨房,从篮子中取出发硬的一个炊饼,伸手递出矮窗,递给赵启谟。 赵启谟愣愣看着炊饼,也对上李果笑眯的眼睛,弯起的嘴角,好会,赵启谟接过炊饼,捏在手里。 这说是炊饼,却硬得石头似的。 “你吃。” 炊饼在李果看来是美味,而且孙家的炊饼特别厚实,耐饱。 赵启谟面有难色,可也耐不住李果的热情,张口啃下一块,拿在手上,小口吃着。 寒冬,食物储存得久,这炊饼还没变质,但实在太难吃,又硬又冷。 “你吃。” 赵启谟吞下那块饼渣,指着李果的蜜糕。 李果在身上擦擦手,拆开包装,将蜜糕掰成两块,他拿起一块用舌头舔了舔,难得的甜味充斥味蕾,他瞪大一双黑亮的眼睛,那眼睛里闪着光芒。他低头小口咬下一块,蜜糕口感酥软,味道甜美,这是从未吃过的美味,太好吃了! 赵启谟看见李果吃得眼角泛红,吮吸指头,舔手心,突然觉得自己手中的炊饼也不那么难入喉,不觉又咬下一小块,咀嚼入腹。 “炊饼不好吃。” 李果赧着脸,他手中的半块蜜糕已经吃完。尝过这般精美的糕点,他也才懂得炊饼实在不能比。 “我,我买糖给你吃。” 舅舅之前给李果三文钱,可以买三颗饴糖,李果一直没舍得花掉。 李果这句话,也不知道赵启谟有没有听懂,赵启谟只是点头。 午后,李果逾墙,趴在西厢窗户外,用小石子敲窗。赵启谟过来,打开窗户,李果塞给他一颗糖。 赵启谟端详掌心中的糖说:“我很多,比这个好吃。” 回屋抓来一大把,塞进李果怀里。看得李果目瞪口呆,那是堆用彩纸包的糖,五颜六色,看着就十分美味。 “我吃你的东西,会腹泻。” 赵启谟将李果的饴糖捏在手心,他不敢剥开吃。 白日吃下两小口炊饼,腹疼到现在,虽然没有上次吃芋头那么严重。 “我食物很多,你不用分给我。” 未了又叮嘱李果。 李果脚踩屋檐,两只小胳膊挂在窗上,他满怀的糖果,几乎要溢出,他冲着赵启谟傻傻笑着。 夕阳挂在天边,桓墙两边的人们,匆忙回家,并没有发现那个逾墙的孩子。 不当就不当,谁稀罕呢。 用绳子将新木板沿屋檐吊上来,李果用力拽着,搬到屋顶。他一个人,也没有帮手,自己能搞定。 把新木板盖住屋顶入口,李果想顺着桓墙滑下落地。 他从屋顶跳上桓墙,不禁朝赵启谟的窗户张望,知道寝室里确实无人。 他不在呢? 有点失落。 随即,窗上的一簇青葱引起李果的注意,那是一盆芦荟,长势良好,正在舒坦晒着太阳。 这是李果当初送赵启谟的芦荟,长大许多,芦荟叶抽长,肥胖,饱满。 哼,这是我送的芦荟,他还养着干么。 行动快于思考,等李果回过神,他已经攀爬上静公宅屋檐,站在西厢窗前。 不加思索,拿起窗上那盆芦荟,转身即走。 李果拿人东西,并没打算藏起来,他大大方方搁放在自家屋顶上,离那西厢窗户远远的。 本地居民,芦荟大多养在屋顶,不用浇水,有雨水,也不怕旱死。 拿来这盆芦荟后,李果没做多想,沿着桓墙滑落。 两天后,李果去海边找阿聪,顺便抓小螃蟹,用破网捞小虾。回到家,李果爬上屋顶,掀开木板,将小螃蟹晾晒。 小螃蟹晾在竹匾里,大大的竹匾,十来只小螃蟹,看着实在穷酸。 晾上小螃蟹,李果朝芦荟走去,网到十几尾小虾,自然不会浪费,随便和芦荟一起炒着吃,能吃就行。 此地沿海,鱼虾价廉,这么一捧小虾也换不了什么钱,当然是将它吃掉。 芦荟养这么大也没用,当然也是将它吃掉。 就掰两根最大的芦荟叶子吧,削皮,切块,和小虾炒一炒,再加把盐,便是美味。 李果馋着,听到身后有人喊叫,他回头,才察觉赵启谟站在西厢窗户里看他。 “果贼儿,芦荟还来。” 赵启谟字句很简单,他趴在窗上,手里捏着书卷,仍是以往熟悉的模样。 “我不送你了,现儿是我的芦荟。” 李果一个市侩小儿,才不讲什么礼仪。 “不仅不还你,我还要把它吃掉。” 李果说着,就蹲下身去掰芦荟叶子。芦荟叶子边沿遍布小刺,李果小心翼翼行动。他屏住呼吸掰下一叶,又去掰第二叶,赵启谟的声音已在身侧大声响起:“它何曾得罪你,你吃它做什么?” 李果哇的一声,拇指扎在芦荟勾刺上,拔出,一滴血液在拇指指腹上晕开。 他这是被赵启谟吓得,才不慎把手指扎伤。将拇指含口中吮吸,同时不忘怒瞪赵启谟。 “我看看。” 赵启谟拉出李果手指,拉到跟前,仔细察看,只是一个细小如针眼的小口子,他擦去渗出的血液,低头朝拇指喝气。 看赵启谟模样专注,李果反倒不好意思,急忙缩回手,不肯再让赵启谟察看。 “涂下口水就好啦。” 李果把拇指放在唇边,用舌头舔了舔。 “你翻墙过来,不怕被你娘发现吗?” 歪着头看赵启谟,发觉赵启谟似乎长高不少,眉宇间也多出几分英气。 “我娘去紫竹寺。” 赵启谟瞥眼地上的一盆芦荟,还有一支被摘下的芦荟叶,他回头看李果,认真问:“可以食用?” 100.100.嫁珠(卷三完)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鸡蛋在乡下可以易物,就是在城内, 一颗也得有十文。 午时的集市,仍热闹异常,人们置办年货, 各类商品琳琅满目。 李果什么也买不起, 心里又惦记着娘病了, 也没心思去瞧去看。径自往米粮店里走去,摸出5文钱, 问店伙计能卖给他一颗鸡蛋吗? 顾客正多,店家正忙, 伙计直接把李果赶出去, 李果争执说:“先赊5文也不行吗?我会还的。”店伙计哪里闲空理会他,撵着:“走走走,别来捣乱。” 自入冬,果家处境尤其艰难,如果不是住海边打鱼的舅舅担心他们一家饿死,送了三四趟粮食过来, 李果也早流落街头当乞儿, 而果妹只怕也活不过冬天。 然而即使如此, 挨饿和操累下, 果娘仍是病倒。 前日, 和果娘交好的邻居黄婶过来探看果娘,送来一小勺子糖,冲水喂给果妹喝。李果听黄婶跟果娘说:你现在的身子骨,两个孩子始终是养不活的。我知道你不舍得将果妹丢弃,那我帮你抱走送紫竹庵吧。果娘声音微弱,不知道说了什么。两个妇人边哭边说,未了只听果娘说:阿昆回来要怪我。 即使两年生死不明,果娘心里显然还认为李二昆还活着。 李二昆小时候家里穷,一个城里人跟着鱼贩去乡下贩鱼,就也这么认识家里打鱼的果娘。那时果娘长得美,多少人来提亲,就看中李二昆。 娘家想着李二昆好歹是个城里人,谁想会沦落得这般落魄。 果娘抱怨虽抱怨,心里还是在等李二昆,觉得会回来的,这苦日子会有尽头。 黄婶离去,终究也没能抱走果妹。果娘心里舍不得,虽说是个女娃,可她终日不离手。 午时,赵朴带着赵启谟到集市闲逛,过年,各地习俗不同,物产各异,赵启谟看得兴致勃勃。 李果在集市游荡,他们主仆二人早早发现,赵启谟还有意无意的跟着,想看看他来集市做什么。 李果穿着件破袄子,看着像是大人的旧袄子改小,非常不合身。他脚上踩的鞋子,倒是新的,不知打哪里来的。 见李果进入粮米店,和店伙计起冲突,赵启谟让赵朴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赵朴回来说:“这孩子要买颗鸡蛋,只有五文钱,店家不卖他。” 赵启谟便就将这事记下。 自从码头王鲸扒衣那事后,赵启谟还是第一次遇到李果。 李果不再进去衙坊游荡,也不再攀爬桓墙,或则将主意打在静公宅院子里。这些日子,李果仿佛消失无踪。 午后在家,赵启谟想着鸡的事,前日家里才吃鸡蛋羹,甜甜的,不难吃。想来厨房里,应该也有鸡蛋。 他心里默默想着厨房里的鸡蛋,他又不想被人注意到,等到夜晚,才溜进厨房。 烧饭的伙夫还在,非常惊讶问他:“小官人你怎么上这里来,这儿又脏又腻,你快出去。”赵启谟不理会,四处打量厨房,实在找不到鸡蛋放哪。 “鸡蛋呢?” “鸡蛋?” “我要鸡蛋,存放在哪里?” 伙夫从灶台上取下一个陶罐,拨开陶罐里装的稻糠,从稻糠里便扒出一个鸡蛋,要取出来。 “都要。” 赵启谟拿走陶罐,抱在怀里,不管身后伙夫说什么,自顾离去。 捻手捻脚登上二楼,进入自己寝室,赵启谟想他该怎么将鸡蛋拿给李果。 夜晚,西灰门会关门,而通往李家的阁楼,也早被台风刮走,入口封死。 他想起李果利用桓墙与屋墙之间的缝隙,滑落的情景,他也许也可以。 夜深,赵启谟历经千辛万苦,滑下桓墙,来不及拍走一身泥土,他摸着李家墙壁走,发现一扇矮窗。 月光下,能看到矮窗里正是厨房。 赵启谟未加思索,翻进厨房,将陶罐放在灶台上,很快又翻出矮窗。 原路返回时,发现利用两墙之间的缝隙,蹭上桓墙是十分艰难的事情。 赵启谟摔落三四次,勉强爬上去,双手已是伤痕累累。 一路攀越,返回寝室,赵启谟累得趴在床上,倾听着四周的声响。他欣喜没被仆人察觉,要是被娘知道他攀爬窗户屋檐桓墙,那可就不得了。 赵启谟本性不坏,每每想起王鲸扒李果衣服,而自己没制止这事,就十分难受。更别提,一度也提心吊胆,害怕被爹知道这事。 幸好,他不用在寒冬里打赤脚。 赵启谟想起集市上遇到的李果,他脚上穿着双新鞋。 天亮,李果进厨房烧水,发现灶台上一个陌生陶罐。他打开罐盖,发现稻糠,拨开稻糠,竟看到鸡蛋。他手探入陶罐中,取出一个又一个鸡蛋,总计六个鸡蛋。 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在喜悦到来前,更多的是惊讶,六个鸡蛋,堆在一起,在阳光下泛着光,仿佛在做梦一样。 六个鸡蛋,果娘吃了一个,剩余五个都留给两个孩子吃。 当然不是一口气吃完,每次煮一个,两个孩子分着吃。 清水煮鸡蛋,加上小小一把糖,甜得果妹眉开眼笑。 也不知道是否鸡蛋的神效,抑或是知州赈贫的米粮作用,果娘又能下床劳作。 果娘说鸡蛋肯定是哪个邻居给的,让李果去问问邻居们,好好感谢。 不过李果没有去感谢衙外街那些邻居,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还记得挨家挨户借鸡蛋,纷纷关门的情景。 鸡蛋,不是这些邻居给的,也不是神仙给的。 在集市买鸡蛋那日,李果见到赵朴,就在他和店伙计争执时。 会是赵提举吗? 李果虽然讨厌赵启谟,但是很喜欢赵爹。赵提举总是话语温和,虽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看李果的眼神也很慈爱,是一个长辈爱护小辈的目光。 老赵下班回家,收到一封县学仆役递来的书信,学置长在书信里写明赵启谟上元夜斗殴,打伤城东巨商之子王鲸,王家控诉到县学来了。 老赵怒拍桌子,将赵启谟喊到书房里训斥。赵强见老赵手执戒尺,言语激烈,赶紧去禀告赵夫人。 “私自去瓦肆便罢了,竟还把人胳膊拧断!” 赵爹挥舞着戒尺,模样凶恶,正被赵朴拦腰抱住,赵朴劝着: “陆公且听公子辩护,那王鲸是城中霸王,有名的恶棍。” 赵启谟站着不动如山,压根没打算逃避。“小菙则待笞,大杖则逃”,挨打的技巧,赵启谟都懂,别看赵爹张牙舞爪,赵启谟往日被打,也不过是打手心。 “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夫人赶来,正好见到这紧张一幕。 “你自己看看。” 老赵将书信递给赵夫人,言语里略带埋怨。 每每老赵管教赵启谟,赵夫人都会拦阻。在赵夫人眼里,启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让赵朴带份厚礼,去跟商家子赔罪便是,学官也没说要罚。” 赵夫人看完书信,心里虽然吃惊启谟会跟人打架,却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情。从书信看,是那位叫王鲸的孩子欺凌舞姬,殴打小孙,启谟才打伤王鲸。 “学官是没说要罚,我要罚。手伸出来。” 老赵握着戒尺,敦促儿子。赵启谟老老实实将左手臂抬起,手掌朝上。 “可有何申辩?” 老赵问。 “私自前往瓦肆,打伤王鲸,都是事实。” 赵启谟坦荡认下这两件错事。。 “只是王鲸纠缠不清,我不得已,才将他打伤。” 赵启谟没将他为李果,才和王鲸干架的事说出来。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往日说过多少次,不许打架斗殴。你让罄哥回宅禀告,唤人过去解围,便没这等事。” 赵爹的方法,不失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但是赵启谟毕竟血气方刚。 “可知道哪里错了?” “知道。” 赵启谟垂头。 老赵拉过手,“啪啪”用戒尺狠狠拍打两下。 “轻些打。” 赵夫人看不下去,着急去查看赵启谟的手掌,打得红肿。赵夫人埋怨的瞪了老赵一眼。 “罄哥。” 老赵已落座,戒尺搁放在书案上,公子打过,自然轮到书童了。 “甘愿受罚。” 罄哥听到叫他,站到老赵跟前,态度顺从。 “没说要罚你。” “......” 罄哥一脸呆傻,以他在别人家当书童的经验,公子哥都打了,他这当书童的,哪有不打的理由。 “先告予你知,下遭不可渎职,否则加倍惩罚。” “是,知道了。” 罄哥深深鞠躬,本以为就此离开,谁想老赵开始跟他讲道理,关于主仆的关系,仆人的义务,听得罄哥点头如捣蒜。 终于离开赵提举书房,罄哥想去查看启谟伤势,见赵夫人在堂上拉着启谟的手擦药,心疼得不行,埋怨着:“那老书呆,别人家的孩子不舍得打,自家孩子倒是下得了狠手。”罄哥尴尬笑着。 至于赵提举派赵朴去王家送药赔罪,王晁接待,反倒致歉这类事,就不细说了。 相对赵启谟,小孙那边要凄惨许多。 小孙果然在县学里挨顿打,他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回家趴床两天。待字闺中的三姐心疼不已,抱着抹泪。 当晚,李果去赵宅找罄哥,罄哥偷偷告诉李果赵启谟挨打的事。李果着急,想去探看,罄哥说不要去。 赵启谟被老赵禁足。 这导致李果好几天,没能见到赵启谟。 不过他的作业,会通过罄哥拿给赵启谟批改,赵启谟则在作业里夹带纸条。写着:“腹疼可好些”,“王鲸由来找你麻烦吗”,“我被禁足,不许会友外出”,诸如此类。 经过罄哥和赵启谟一段时期的教学,李果能读能写,浅俗的文字交流,他能做到。他也写上纸条,托罄哥带去给启谟。 “肚子早就不疼”,“死鲸鱼他们没找我麻烦”,“那你挑菜节也不能外出踩青吗”。 赵启谟的字刚健飘逸,李果的字宛若狗爬。 读完,搓掉纸条,赵启谟忍住往上头,批个“乙”字。 刚过完年,李果就回柳冒儿包子铺帮忙。他即在厨房打杂,也会到铺面帮工,鉴于李果夹包子动作神速,及心算能力过人,大部分时候,都在铺面柜台卖包子。 李果机敏勤快,待客热情周到,很得包子铺掌柜的赏识。 也就在上元夜过后几天,一个下午,包子铺客人众多,如往常。李果在柜台卖包子,不停的夹包子售前。李果忙碌,没留意铺外的情景。番娃和猴潘已经站在柜台外,正在驱赶顾客,咋咋呼呼。听到哗然声,李果抬头,才意识到不妙。 “果贼儿,招惹我们,就是找死。” 番娃越过柜台,揪住李果衣襟,纠缠着李果,猴潘冲到铺子内囔囔:“好好的包子铺,找个贼卖包子,这不是眼瞎吗!” 店铺外的围观群众,不明真相,指指点点。 武大头提着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到猴潘和番娃来捣乱。他不动声色,将那屉热包子搁下,回厨房抽条擀面棍,冲出来大吼:“毛都没长齐的奶娃,也不去打听打听,你武大头爷爷在此坐镇,哪个敢来放肆!” 武大头魁梧高大,面相又十分凶恶,嗓门也大,他追着落荒而逃的猴潘、番娃,整整撵出一条街。 二月二挑菜节,文雅的说叫花朝节,是个到野外踏青,挖野菜的热闹日子。 奈何赵启谟被老赵禁足,不许外出。 清早,赵启谟起床,打开窗户,见到窗户上插着一枝葱翠的柳条,两枝艳红的桃花,红绿相互映衬,分外好看。李果来过。 赵启谟的禁足,直到三月才解除。这时寒食节已临近。 李果被允许进赵启谟书房,终于见到这位获得自由的好友。 遭到禁足,赵启谟不气不恼,不就是不许他外出及会友。每日放学,赵启谟回书房读书,有时也会在院中溜达,或到梨树下,练习弓射,树干挂着靶子。也算劳逸结合。 李果本以为会见到颓废苍白,一脸生无可恋的赵启谟,不想这个家伙仍是神采奕奕,翩翩甚都。赵启谟靠在卧榻上读书,见李果进来,坐正身子,搁下书卷,冲李果笑着。 不知道为什么,李果有些腼腆,大概是许久不见,突然又逢面的关系。 “果贼儿,你不是想看紫袍吗?在这里,长得可好啦。” 罄哥指向书案上摆放的一盆小茶花。 “好像长高了不小。” 李果靠向书案,低头看着茶花。 “长高两寸。” 赵启谟走来,拿起手,用拇指和食指,在茶花苗上,比出两寸的距离。 “启谟,害你被禁足,还挨了打。” 李果抬头看赵启谟,眉头微微皱起。 “无妨,正好在家看了两个月书,也算没荒废时光。” 赵启谟好读书,无书不读,因为博学多闻,他在县学里出类拔萃。 不过赵启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这里是闽地,要是在京城,他这样的学霸,也要小巫见大巫。 “确实是......好多书!” 李果将书房打量,书架上堆满书,书案上是书,木榻上是书,椅子上,也都是书。 赵启谟是书肆常客,在闽地居住期间,藏书众多。 “我,可以借一本看吗?” 101.101.二果南涛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此时距离赵启谟回京也不过两天。 李果站在书房里, 看一卷卷书被搬下,编号,入箱, 他心里不安,隐隐觉察不妙,脸上表情几番变化,茫然,不安。 赵启谟本来坐在书案前书写, 见李果进来, 将笔搁下,干脆静静坐着等李果质问。 “启谟,怎么将书装起来?” 李果喃喃问着。 “要运回京城。” 赵启谟回得平淡。 本来在给书卷编号的罄哥,听到两人问答,停下手里动作, 不安地搓手。 “可是你人在这里, 为什么要将书运回京?” 李果显得很激动, 挥动手臂, 指向堆在一起的数口箱子。 赵启谟脸上仍没有神情起伏, 他轻轻说:“你可知道官员三年调任?” 李果杵着, 脸上有着惊诧的表情。他从小到大, 在衙外街长大, 来来往往的官员无数,他知道官员会调任,任期满便会离去,可有些官员也并不离去,在衙坊定居,何况赵启谟从来没提过他爹会调任,他会离开的事,让人如何想到。 “你要回去了?” 李果心中百味杂陈,瞪大眼睛看着赵启谟,双眼甚至有着几分惶恐,他希望赵启谟能摇头否决,然而赵启谟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生病了才不用去县学......” 李果的眼眶泛红,再说下去,他似乎就要哭了。 这时罄哥走过来,揽抱李果。不想李果大力推开罄哥,转身奔下楼,跑得飞快。 “公子。” 罄哥看向赵启谟,赵启谟埋头书写,显得十分冷静。 “唉,还是要早些告诉他。” 罄哥心里难过。 “早晚都一样。” 赵启谟将书信折起,言语淡然。 李果心中也不知是恼怒是难过,他一股脑奔跑出赵宅,来到衙外街,才停下脚步,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跑,然而心里很难受,很堵。仿佛有只手掐住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痛,以至他只能通过逃跑来试图摆脱如此不舒服的状况。 这种难受得无法忍受的感觉,李果还是第一次遭遇,他年纪尚小,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迈着疲乏的脚步回家,李果一头栽在床铺上,果娘看他失魂落魄回来,喊他都没回应。 果娘走进来,拉开儿子蒙头的被,问:“果子,怎么了?” “娘,我不舒服。” 李果没法详细描述他的病状,只是将眉头皱起。 “哪里难受?” 这孩子一直很健康,难道是生病了?果娘捂住儿子的头,没觉得发热。 李果摇头。 “肚子痛吗?” “不是。” “那是怎么了,孩子,你别吓着娘。” 果娘坐在床沿,抚摸李果的头。 “启谟他们要回去了,他们要回京。” 李果用手臂挡住眼睛,怕被娘看到他在流泪。 果娘幽幽叹声气,她倒是没怎么见过赵启谟,但知道果子这位提举儿子关系很好,甚至提举儿子还让自己的书童教果子识字。两个孩子从一开始的打架斗殴,到后来成为朋友,确实让人不可思议。 不想这三年时间如此快,赵提举是京城派来的官,早晚要回去,本是合情合理的事。 “赵提举他们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肯定是要回去,他们家在京城,你总不能不让人回家吧。” 果娘拍拍李果的肩。 “可是娘,我不想启谟回去,我以后就见不着他了。” 李果抹泪,声音哽咽。 “他是大官的孩子,你是平民的孩子,平民的孩子,没法和官的孩子做朋友。果子,你再长两岁,就明白这个道理。” “再说你还有阿七,阿聪这些朋友,他们对你也很好。” 果娘仍是安慰。 无奈李果蒙着被,缩成一团,任果娘怎么劝,都没用。 第二日,太阳老大,李果还没起床,果娘去扯他被子,将他拽起来。拿着柳条作势要打,这才将李果赶去包子铺。 穷人家,物质上尚无法满足,还怎么顾及到精神上的需求,何况果娘觉得蒙被躺在床上昏沉沉睡一天,还不如去好好干活还来好。至少不会憋出一身病。 李果顶着鸟窝头去包子铺,没精打采,一双眼睛似乎还哭过,肿得单眼皮变双眼皮。武大头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也只是摇头。 午后,赵宅的两位仆人,送来一套衣袍和五两金,做为酬谢。 果娘盛情难却,收下衣袍,退回五两金。 这是做给李果穿的袍子,料子极好,布料足,果娘觉得能给李果穿上好几年,穿到成人都没问题。 傍晚,李果回家,果娘将衣袍递给李果,李果拿起比划了下,又放下,闷闷不乐回自己房间。 果娘想他在闹情绪,不管他。谁想李果也不肯出来吃饭,只是躺着不动。果娘无奈煮上颗鸡蛋,端进房间。 “快起来将鸡蛋吃了,好去赵提举家辞别。” 果娘扯李果被子,李果拽住不让扯。 “我听赵朴说,赵舍人明早就要和赵夫人一起离开。” 果娘话语刚落,就听到儿子在被窝中的抽泣声。 “再不起来,一会鸡蛋让果妹吃啦。” 果妹正盯着碗里的鸡蛋,听娘这么说,别过头,以示她才不会偷吃。 无奈李果在被中越哭越委屈,果娘气得又要去拿柳条。 “你现在不去跟人辞行,明早他们就走了,有你哭的!” 果娘捏着柳条,也是又气又觉好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孩子这么闹别扭。 然而无论果娘是骂是要打,李果都没理会。 平日忙碌,果娘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和赵提举的儿子,有着怎样过深的交情。然而赵提举那孩子,是人上人,她家果子只是个平头百姓,这样的身份差距,两人当不成一辈子的朋友。现在哭得再难过,过几年也是互相遗忘。孩子心性如此,通就哭,开心就笑,可也很容易忘记不开心的事,果娘想着最多就再闹两天。 果娘去哄果妹睡觉,待果妹睡下,她听到屋外似乎有声响,走出来,听到一个声音问:“李果在家吗?” 是个少年的声音。 “在家,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吗?” 果娘在门内应声。 “我是赵提举二郎的书童,明早将离开,特来和李果辞行。”罄哥在门外自报身份。 其实门外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只是那人悄无声息,沉默无语。 不会,大门打开,来开门的是李果。 “罄哥。” 李果披着件衣服,显然已卧下,声音有气无力。 “可不只有我,你把灯举高些。” 罄哥神秘笑着。 李果将油灯举起,照到罄哥身后的赵启谟,他一身华贵,端庄依旧。 “你将衣服穿好,随我过去,我有事要和你说。” 赵启谟的声音沉稳,平和。 “不去。” 李果一口回绝。 “确实不去?” 赵启谟的尾声提高。 “去干么?” 李果怂了,望着门外的赵启谟。 “小孙也在,我们这些人话话旧,我明早便要离开。” 赵启谟的口吻明显软化,他亲自过来邀请李果,而不是让罄哥独自过来,可见他的诚意。 “你要走也不跟我说,现在又有什么好说!” 李果“啪”一声把门关上,蹲在地上呜咽。 不会,大门再次打开,李果被果娘押出来。 果娘不会说官话,一通土话训李果无礼,李果倒是怕娘,再不敢造次。 乖乖跟着启谟和罄哥,前往衙坊的静公宅。 目送赵启谟、李果、罄哥离去,果娘想赵提举这孩子看着相当沉稳,仪貌过人,果子能有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缘分。 赵启谟在前走,李果跟在身后,李果身后,还有个罄哥,就仿佛怕李果闹别扭又跑掉一般,要在身后阻拦。 不过一路,李果虽然一言不发,态度也还顺从,跟着进入静公宅,登上二楼。 小孙早在二楼楼梯口张望,看到将李果请来,他笑说:“果然,还得启谟亲自去请。” 李果低着头不语,想着小孙应该早就知道启谟要回京的事,才会一脸笑意,丝毫不难过。 赵启谟书房,摆上瓜果点心,倒上饮子,三个伙伴席地而坐,在一起闲聊。也就是小孙和启谟聊天,李果和罄哥闲扯,李果心里还懊恼着赵启谟,不肯搭理他。 待小孙离去,李果仍背对赵启谟坐着。 “还在生气?” 赵启谟走到李果对面坐下,李果无处可闪,气鼓鼓往嘴里塞食物。 “还怪我不早告诉你?我要提早一月告诉你,你恐怕一月都要给我脸色看。” 赵启谟叹息着,对于离别,他设想过很多方式,也猜想过很多情景,今日这幕是他最担心的。 “你不告诉我就罢了,之前还特意不理会我。” 李果控诉,他是想明白了,赵启谟这人反反复复,枉费他一番情谊。 这也是事实,赵启谟没有辩解,他从茶果盘中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102.102. 信使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过去这么久, 还是有些气恼, 自己明明没得罪过他,突然就不当朋友了。 不当就不当, 谁稀罕呢。 用绳子将新木板沿屋檐吊上来, 李果用力拽着, 搬到屋顶。他一个人,也没有帮手,自己能搞定。 把新木板盖住屋顶入口,李果想顺着桓墙滑下落地。 他从屋顶跳上桓墙,不禁朝赵启谟的窗户张望, 知道寝室里确实无人。 他不在呢? 有点失落。 随即, 窗上的一簇青葱引起李果的注意, 那是一盆芦荟,长势良好,正在舒坦晒着太阳。 这是李果当初送赵启谟的芦荟, 长大许多,芦荟叶抽长, 肥胖,饱满。 哼, 这是我送的芦荟, 他还养着干么。 行动快于思考, 等李果回过神,他已经攀爬上静公宅屋檐,站在西厢窗前。 不加思索,拿起窗上那盆芦荟,转身即走。 李果拿人东西,并没打算藏起来,他大大方方搁放在自家屋顶上,离那西厢窗户远远的。 本地居民,芦荟大多养在屋顶,不用浇水,有雨水,也不怕旱死。 拿来这盆芦荟后,李果没做多想,沿着桓墙滑落。 两天后,李果去海边找阿聪,顺便抓小螃蟹,用破网捞小虾。回到家,李果爬上屋顶,掀开木板,将小螃蟹晾晒。 小螃蟹晾在竹匾里,大大的竹匾,十来只小螃蟹,看着实在穷酸。 晾上小螃蟹,李果朝芦荟走去,网到十几尾小虾,自然不会浪费,随便和芦荟一起炒着吃,能吃就行。 此地沿海,鱼虾价廉,这么一捧小虾也换不了什么钱,当然是将它吃掉。 芦荟养这么大也没用,当然也是将它吃掉。 就掰两根最大的芦荟叶子吧,削皮,切块,和小虾炒一炒,再加把盐,便是美味。 李果馋着,听到身后有人喊叫,他回头,才察觉赵启谟站在西厢窗户里看他。 “果贼儿,芦荟还来。” 赵启谟字句很简单,他趴在窗上,手里捏着书卷,仍是以往熟悉的模样。 “我不送你了,现儿是我的芦荟。” 李果一个市侩小儿,才不讲什么礼仪。 “不仅不还你,我还要把它吃掉。” 李果说着,就蹲下身去掰芦荟叶子。芦荟叶子边沿遍布小刺,李果小心翼翼行动。他屏住呼吸掰下一叶,又去掰第二叶,赵启谟的声音已在身侧大声响起:“它何曾得罪你,你吃它做什么?” 李果哇的一声,拇指扎在芦荟勾刺上,拔出,一滴血液在拇指指腹上晕开。 他这是被赵启谟吓得,才不慎把手指扎伤。将拇指含口中吮吸,同时不忘怒瞪赵启谟。 “我看看。” 赵启谟拉出李果手指,拉到跟前,仔细察看,只是一个细小如针眼的小口子,他擦去渗出的血液,低头朝拇指喝气。 看赵启谟模样专注,李果反倒不好意思,急忙缩回手,不肯再让赵启谟察看。 “涂下口水就好啦。” 李果把拇指放在唇边,用舌头舔了舔。 “你翻墙过来,不怕被你娘发现吗?” 歪着头看赵启谟,发觉赵启谟似乎长高不少,眉宇间也多出几分英气。 “我娘去紫竹寺。” 赵启谟瞥眼地上的一盆芦荟,还有一支被摘下的芦荟叶,他回头看李果,认真问:“可以食用?” “把皮削去,切成一块块的,下锅翻炒下就可以吃。” 李果也不是经常吃炒芦荟,偶尔才吃上一回,这东西毕竟不是菜。 “好吃吗?” “还行吧。” “有毒吗?” “没有毒。” 李果狐疑瞅着赵启谟,这家伙该不是也想尝一尝? “你不能吃,你吃了要腹泻。”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从未幸免的赵启谟显得无所谓。 “那你吃就一叶吧,余下的我抱回去照顾。” 虽然说芦荟不开花不结果,可是葱绿可爱,赵启谟又喜欢花花草草,怎么舍得它被吃掉。 “哼。” 李果气鼓鼓的抱胸,脸撇向一旁。 “喏,你用它去买别的吃。” 赵启谟摸索身上的钱袋,倒出一块小碎银,放到李果手心。 “启谟。” 李果喊住赵启谟,又将碎银塞回去。 “嗯?” “是因为你娘不许你和我好,你才不理我的吗?” 李果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启谟突然就不理他,他很委屈。 “不是。” 赵启谟抱着盆芦荟,摇着头。 他的衣服奢华漂亮,仪容整洁端庄,就是他的头发也一丝不苟梳起,没有一根凌乱。 而站在他对面的李果,穿着条裤筒高挽的裤子,裤子又肥又大,还洗得发白。上衣短小,露着大半的手臂,虽然不至于蓬头垢面,头发也仍是胡乱挽起,用根木筷当发簪。穷,寒酸。 李果没再问,他隐隐还是知道缘由,赵启谟不是第一个和他玩好,突然又不理他的小伙伴。 他是果贼儿嘛,总遭人嫌弃的。 “启谟,你......” 李果看着赵启谟的身影已经跃上桓墙。 “你好好读书,将来做大官。” 声音越说越低,往后可能也没机会说这些话吧。 低着头,鼻子酸楚,李果低身拣起芦荟叶子,想着自己也该走了。 “果贼儿,一会,我让书童拿份饭给你,你在家里,别外出。” 赵启谟腿脚便捷,已经回到西厢寝室里,他仍是站在窗口。适才李果那句话,他可能没听到。 “不用啦,我今天网了虾。” 李果摆手,他没仔细听清赵启谟说要送什么吃的给他。 从屋顶滑下,李果翻进厨房。 午后,家里只有他和果妹,果妹在厨房,照看水盆里的活虾,见李果进来,邀功:“哥,刚刚跑掉一只,被我抓回来。” 李果煮粥,用芦荟炒小虾。他和果妹围坐在一起,正要动筷子,听到门外有声音喊着:“李果在吗?” 李果出屋,见到一位仆役打扮的少年,捧着一件四方漆盒,正是木质饭盒。少年恭谨站着,文文静静。 这人面生,李果问他是谁。 “我是赵府二郎启谟的书童,名唤罄哥。” 少年的样貌,约莫十五六岁,对李果仍不失礼貌。 李果道谢,接过饭盒,沉沉甸甸。 等赵启谟书童离去,李果才打开饭盒,饭菜还热气腾腾,入眼的是蒸饭,五花肉,炸鱼,还有鸡蛋炒韭黄。 这应该也是赵启谟的一顿饭菜,只是吩咐厨房多做了李果一份吧。 老赵家风严谨,来闽地三年,瓦肆一次也没去过。这次,也不知道是如何在老赵那边获得允许。 李果抵达赵宅,小孙人已在,身边跟着书童阿荷。小孙说,那边混乱,让赵启谟别穿得太奢华,容易被抢。 “若是怕遭遇歹徒,我唤上几个仆人跟随。” 赵启谟说。 “人越少越好,十分拥挤,一大群人没法玩。” 小孙这是经验谈,往年元夜跟随家人过去,人多势众,无奈人潮如洪流,截断好几波,一路都在喊人寻人,枉费时间。 五人出发,阿荷和罄哥提灯走在前,李果启谟小孙在后,一伙人说说笑笑,前往城东。 元夜,要看灯,到处都有灯,就是商铺稀少的衙坊和衙外街,也挂着不少灯,但远远不及城东。城东商铺林立,商人们元夜为了招揽生意,从各地贩来彩灯,名头多,猎奇,特别新鲜有趣。 元夜看灯,不只看灯,也看人。 此时,落玑街各式高悬低挂的灯,将整条街道映得通红,人潮密密麻麻,似乎全城的人,都聚集在这里。 此地的元夜,比起京城,从参与人数和气派上,还要差上许多,赵启谟见多识广,不觉有趣,想着元夜无外乎如此。 他比较好奇此地的瓦肆。 京城有各种瓦肆,赵启谟在京城时,曾跟朋友们去逛过,吹拉弹唱,相扑,杂技,无所不有。这样的地方,士庶男女混杂,杂流聚集,百无禁忌。在赵爹看来,是放浪不羁的场所。 可是这样的地方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赵启谟平日里备受管束,表面看着顺服,内心有自个的想法。 “快来,从这里进去就是。” 小孙出生商人之家,生活中没那么多讲究和规矩要守,看他谙熟的样子,瓦肆显然来过数次。 并肩接踵,小孙个矮,几乎要被人潮淹没,他用力挥着胳膊,喊着:“快进来。” 五个人,不像是在前走,更像被人推着前进,跟随人群,挤进瓦肆。 瓦肆的所在地,不同主街,没有高大巍峨的建筑,民房稀邻零,店铺紧凑在一块儿,也有些木棚散落,无论哪里,乌压压一片都是人。 “那是鹧鸪棚。” 小孙手指前方一处棚架,高棚上,一位杂耍艺人正在做表演,棚下座无虚席。 小孙对于涂粉艳装的舞姬没兴趣,曲艺说唱对他而言又十分乏味,他喜欢看杂耍。 两位书童,帮自家公子找寻观看的位置,不过里三重,外三重,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 “那儿是处茶楼,我们上去。” 赵启谟不喜欢拥挤不堪的环境,不时有人撞到他,碰到他,四周的气味也不好闻。 “小孙,我们过去找个位置歇脚。” 李果来过瓦肆,不过他是白日过来,夜晚还是第一遭,比白日还热闹。 孙齐民有几分不舍,无奈来得晚,鹧鸪棚前观众爆满,只能退而求其次。 一行人前入茶馆,要了上座,登上二楼。 瓦肆,虽说不分男女,不分贵贱,谁都能来,并且在这里找到属于他们的乐趣。但位于茶馆上座的赵启谟五人,因钱而享有开阔的空间,观看的位置。站在栏杆前,能看到地面二三处木棚的表演。 103.103.贩香之路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无尽的坠落被终止, 男孩揽住赵启谟的腰身, 双脚踢动,扶着赵启谟渐渐浮起, 赵启谟越来越接近海面, 也越来越接近那刺眼的光芒, 终于,眼前白茫茫一片。 赵启谟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睛,窗外阳光照入,已是白日。他闭上眼睛, 手捣住胸口,让心悸的感觉渐渐消散而去。 再次睁开眼睛, 赵启谟坐起身子, 挨靠在床榻上, 发现窗上的一只鸟儿在叽喳。 “公子, 你醒来了, 饿吗?” 罄哥拿起一件外衣, 披在赵启谟肩上。赵启谟披头散发,脸色略为苍白, 还带着卧榻多时的疲乏倦意。 “不饿。” 赵启谟启唇, 歪靠在床阑上, 黑色长发有那么几缕缠在耳脖,他的侧脸优美精致,特别漂亮。罄哥已免疫,倒是进房收拾的侍女,不禁偷看了一眼。 溺水惊悸,导致体虚劳倦,心神失宁。赵启谟卧床两天。 和在海港长大的李果不同,赵启谟不会游泳,甚至来闽地之前,他也没见过海。 无能为力,坠入海底深渊,濒死的绝望感觉,太过可怕,暂时还无法消除。 自从溺水,赵启谟便休学——反在床上读阅,消磨时光。 赵夫人进来,帮赵启谟拉扯被子,垫枕头;赵提举进来,坐在床沿,摸摸儿子的脸,捂捂额头。 坠入海中,得以被救起,可谓死里逃生,老赵夫妇心有余悸。。 “公子,果子来了。” 罄哥领着李果站在寝室外,李果见老赵夫妇在,拘谨站着,不敢上前。 “孩子,快进来。” 赵提举招手,他特别感谢这位邻居小子。往日只觉得他是个调皮但好学的孩子,却不想这孩子身上有着很可贵的品质。 “过来吧。” 赵夫人也开口召唤。 李果这才慢吞吞走进寝室,他以往没机会进入赵启谟寝室,这两日却来过数次。 “阿茜,你去拿些果子、点心过来。” 赵夫人使唤女婢。 “罄哥,给李果备张椅子。” 赵提举使唤书童。 椅子搬来,就挨着床,李果坐下,看着赵启谟,竟有些腼腆,一言不语。 “启谟,好好招待朋友。” 赵提举带着夫人离去,还不忘嘱咐儿子。 等两位长辈离去,李果才仿佛摆脱束缚,将僵直的背放松,拿起拼盘上的一颗糖果,剥着吃。 “家母想要做件袍子予你穿,你一会试试我的衣物,看大了多少。” 赵启谟靠在床上,闲谈着。 “我娘说,不能要提举官人和夫人的酬谢。” 李果将糖果塞入口,继续剥起第二颗。 “你收下无妨。” 赵启谟觉得只是件袍子,完全不用介意。 “不要。” 李果拒绝,毕竟果娘叮嘱过许多回,要是拿了赵提举夫人的酬谢,还不被娘责怪。 “启谟,你吃吗?” 第二颗糖果剥好,李果拿在手里。 这两天,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的赵启谟,瞥眼李果手中的糖,张开嘴,李果将糖果掩入他唇中。 丝丝甜意在口腔中化开,赵启谟歪着头,对上李果的笑脸。 “家父要赠你五金,给你添置文房用具。” 赵启谟想这笔钱购买案文房笔墨那些,绰绰有余。 李果听到五金明显有些动摇,他扎起两个蜜饯,塞到嘴里。 “唔,呐叶不能妖。” “先把嘴里东西吃完,再说话。” 赵启谟说。 “就是说,不能拿钱。我娘要打死我。” 李果其实觉得有钱拿再好不过,何况还是五金,这对果家而言,绝对是笔巨款。 “你也是为救我,才掉水里。” 李果又拿起酥饼,“咔嚓咔嚓”吃着。 “我又去救你,也就扯平喽。” 啪啪手上的饼渣,李果很是不以为然。 “你是我朋友嘛,不用报酬。” 他真不觉得自己扎到水里,拽溺水的赵启谟是多么不得了的事情,当时也没有细想,完全是身体反应。 虽然赵启谟是个突然就不理不睬,突然又和好如初的坏朋友。 看着李果的笑脸,赵启谟一阵沉寂。 “启谟,你是不是还会难受?” 李果见赵启谟神色改变,以为他又心悸。 “不是。” 赵启谟摇头。他在想事情,想一件很重要,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的事情。 “果子,陆公和夫人让你留下来用餐,你一会别回去啦。” 罄哥站在门口,交代这么件事,又速速离去。 天近黄昏,赵宅厨房的炊火燃起。 “哎呀,罄哥,你别走。” 李果追出去,没找到罄哥,又折回。 “留下来吃晚饭,相当丰盛,你敞开吃。”赵启谟似乎很高兴,一向嫌弃李果的娘,待李果态度,有着明显改变。 “我不行,启谟,要是闹笑话呢。” 李果知道富贵人家吃饭很讲究,餐具也特别精致,自己一个粗陋没规矩的人,不好意思爬上别人家的餐桌。 “你和我在房中用餐,没人笑话你。” 赵启谟微笑,这样的机会可是很难得。 “好,那我留下来。” 李果眉开眼笑。 赵宅做给主人吃的晚饭,极其精致,讲究。罄哥从食盒里一盘盘端出,李果看得目不转睛,垂涎三尺。 “这是金的吗?” 李果拿起筷子端详,筷子金灿灿,柄部还有花纹。 赵启谟点了点头。 餐案摆在床前,李果和赵启谟对面坐着,赵启谟看到李果用拇指磨蹭筷子,李果脸上的神情很复杂,既像惊诧又似有些忧郁。 金筷子,金碗,银勺子,银盘子,金柄玉汤匙。 李果小心翼翼拿着,每端详一样,脸上的忧郁就要加重许多,好在很快,美味佳肴收买了他的胃,也得以调整他的心情。 “给,炸卷,慢慢吃。” 赵启谟将最后一块炸卷放李果碗里,经过李果一番“搜刮”,一桌的食物所剩无几。 “额。” 终于李果打饱嗝,摸摸圆滚的肚子,放下筷子。 唤作阿茜的侍女,侍立在一旁,不时掩嘴偷笑,不过她站在李果身后,李果没发觉。 “收走。” 赵启谟瞪了侍女一眼,阿茜赶紧过来收拾,低头再不敢造次。 餐桌搬走,李果靠在赵启谟床沿,喃语着:“好饱,我现在走不动了,一会再回去吧。” “快去躺下,躺平。” 赵启谟哭笑不得。他坐在床边,罄哥在帮擦手,一位侍女蹲在地,正为他洗脚。 “果子,你也把手脚洗洗。” 罄哥将湿巾递给李果,示意李果擦手。 李果接过,将手擦了擦,又缩起脚,把脚也用力擦了擦。 “噗嗤”,蹲在地上的侍女忍不住笑了。 那是手巾,并不用于擦脚。 “下去吧。” 赵启谟缩起脚,自己拿擦脚巾拭去水渍,将巾布丢回水盆里,支走侍女。 “是。” 侍女顺从离去。 李果在床上躺平,捂着肚子,他看着侍女离去,罄哥将房门关上,他若有所思。赵启谟拿个枕头塞到李果头下,李果才仿佛回过神来,没头没脑问着:“启谟,皇族就是皇帝的儿子孙子吗?” 以往听人说赵启谟是皇族,李果没当一回事,赵启谟还不是一样两个眼睛两条腿,但是今晚,他知道不同了。 “也不全对,我是太-祖皇帝的六世孙,已是六代之后,冠着皇族称谓而已,在京城里什么也不是。” 赵启谟在李果身旁躺下,将被子拉到胸口,他平躺,脸向内侧,望着窗外星光。 “我听人说,京城的人特别多,天天都跟过上元夜一样,街上挤得走不动。” 李果翻身,面向朝赵启谟,他侧身躺着,手搭在启谟枕边,玩着启谟披散的发。 “主街道很宽敞,有两条落玑街宽,然而仍是很挤,人特别多。” 赵启谟回过头,将李果把玩的头发收拢。 “还有啊,据说京城的人,长得好看,个头也很高。” 李果也是在包子铺听人闲扯,他觉得很有道理,因为赵启谟就长得很好看。 “都是胡说,跟此地一样,也有高也有矮,也有丑也有美。” 赵启谟不知道李果将京城想成了怎样的去处,那里虽然繁华,但也不是什么神仙住的场所。 “你去过便知晓,是怎样的地方。” 赵启谟也只是随口一说。 “启谟,等我长大了,我要和你去京城玩。” 烛光下,李果的脸庞轮廓显得特别柔美,他亮着一双眼睛注视着赵启谟,带着期许。 赵启谟神情一滞,不忍拂李果心意,轻声说:“好。” “快追上!给我打死他!” 王鲸气急败坏,吆喝仆人追赶。 李果拼命在前方奔跑,他冲出家门,在衙外街拼命逃窜,屁股后面追着一群王鲸的仆人。 就是那肥胖的王鲸,也远远跟随,气喘吁吁,追在后头。 虽然天色已黑,衙外街的人还不少,众人驻足观看,目瞪口呆。 李果在衙外街如鱼得水,在小巷子乱窜,翻墙穿屋,惹得鸡飞狗跳。李果仿佛条泥鳅般滑溜跃过木桥,蹿进混乱且拥挤不堪的合桥区。 “逮住他!逮住他!” 王鲸蹲身喘气,上气不接下气,止步于木桥。仆人提灯追上,李果在前方腾跃障碍物,俨然是只猴子。 趁着夜色,李果藏匿于合桥人家的院落里。 四周犬吠声起,王家仆人们到处搜索,终究是无可奈何。 返回木桥,王鲸气得大骂饭桶。 此时四周早聚集众多居民,纷纷探头探脑,指指点点。即使蛮横如王鲸,也觉得难堪,领着仆人匆匆离去。 半途想拐回李果家,却见李果家门口也聚集着十来为邻居,他们围簇在果娘身边,人声嘈杂。 城东的孩子,很少会到衙外街来,何况是去合桥区,这番追赶,引起不小动静。 王鲸懊恼离去,想着李果终日在海港,想逮他还不容易,逮到就打折腿,看他怎么跑。 李果藏在合桥民房里,趴在别人家床下。 这户人家,正好院门开着,李果摸黑进去,就往人家木床下躲匿。听到外头没声响了,他才又爬出来。回家自然是不敢的,他晃过木桥,攀爬桓墙,沿着桓墙,回到自家屋顶。 家门口邻居们聚在一起,喋喋不休的说着,有数落李果的,也有谴责王家蛮横的。果娘大概已经抱着果妹回屋哄,没听到她的声音。 李果想,自家闯祸了。 回去还不被娘给打死。 “果贼儿。” 一个不大的声音响起,李果抬头看,是赵启谟在喊他。 赵启谟打开西厢的窗户,他朝李果招手。 “怎么回事,为何如此喧哗?” 李果三五下,蹦跳到赵启谟面前,赵启谟关心的询问。 “死鲸鱼带人要抓我,我躲过了。” 李果揽抱双臂,他穿得单薄,桓墙上风大。 “你先别回去,就怕王鲸不罢休,又折回来。” 104.104.洪州相见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李果动作神速, 剪下一枝又一枝, 一会就插满一篓。 他还想多剪点,听到厅房有说话声, 急忙爬上梨树,沿着桓墙往回走。 挨近自家窗户, 突然听到身后“啪”一声, 回头正见赵启谟凶神恶煞般推开窗户,朝自己喊叫: “贼儿,你又来我家偷什么!” “别跑!” 赵启谟攀上窗户, 眼看就要追来, 李果赶紧跳进自家窗户, 将窗户拉回来拴好,怕不牢实, 还搬口木箱去堵。 此时天微微亮, 赵家公子站在桓墙上呵斥, 他说的话, 李果一句也听不懂, 无痛无痒,不予理睬。 清早, 李果穿过衙坊, 到衙后菜市场卖花。他往地上铺块布, 一枝枝末丽就摆在布上。 别人问他末丽哪家种的,他胡诌说城外花农某某家。 李果顺利卖出六枝,拥有一笔“巨款”。 正在沾沾自喜,想着一会是买油饼吃,还是买汤饼吃时,抬头往小吃档望去,正见赵启谟领着两位仆人前来。 李果赶紧将花枝收拢,放回篓子里,他还没收拾好,赵启谟已赶到跟前。赵启谟气势汹汹,一抬脚将篓子踹出,篓子划出条曲线,飞出老高,一路散落的花枝,随即被路上繁忙的车人碾踏。 凌晨,赵启谟没追上李果,愤而爬下桓墙,去查看被剪的末丽花。虽然天未亮,看得不大真切,还是能辨认出李果手里挽着一篓花。 静公宅的末丽,不大一株,平日花团拥簇,十分好看,此时已被李果剪秃一大片。 末丽不耐寒,京城无法种植。入住静公宅后,发现院中有株末丽,赵启谟相当喜爱。每天早上给它浇水,傍晚读书倦了,会下楼看它。就是剪来装点书房,也只是一枝;剪去簪花,也只是一枝。 却被这住在隔壁的逾墙小贼,一朝剪秃大片。 “赵强,赵福。” 赵家小公子哥站在院中怒不可恕,如此恶邻,岂能放任不管! 此地的花贩很多,挽着篮子挨家挨户售卖的小贩也有,但末丽容易枯萎,清早售卖,大抵都在集市。 末丽虽说可以制作面脂(化妆品),可以熏茶(茉莉茶),但多半还是被偷去集市售卖,用做簪花。 一番推断,赵家小公子立即领着两位仆人,前往集市。 果然,一到集市,就看到小贼手里拿束花,吆喝卖着他家末丽。赵启谟正值气头,未经思索,一脚踢飞放花的篓子。 李果愣傻,好会没反应过来,突然他抬起头,眼眶发红,直扑赵启谟。 一枝能值五文的末丽就这么全被糟蹋了,五文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可以买到五块饴糖,一大捧枣子,许多鱼虾,三碗汤饼,李果眼角的泪不觉涌出,想着这可是许多五文钱,全碾作泥了。 他也不想想,这末丽本就不是他的。 李果像只猴子一样弹跳起身,一把揪住赵启谟的头发。 好歹出生书香门第,高楼深宅,赵启谟对这种市侩的打法极是陌生,一时招架不住。系发的红发须被扯下,头发也揪下好几根,疼得赵启谟拿脚踢李果。李果被踢倒在菜市污水中,岂能甘心,打滚起身,再次扑向赵启谟,这次直接抓脸,把这位□□皇帝六世孙的俊脸抓出四条血痕。 赵强赵福吓得半死,急忙分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小孩,一句句:“小官人,别生气,别生气”,几乎要带上哭腔。赵启谟虽然平日骄纵,但不曾跟人打架,对两位仆人而言,这画面未免太惊骇。 披头散发,衣袍脏污的赵启谟早已气疯,好不容易才被仆人劝开。 打架来说,李果虽然瘦小,但他和衙外街的娃们,有丰富的打架斗殴经验。一架下来,两人堪堪比平。 很快,好事的街坊邻居去喊果妈,果妈正在挥汗挥洗衣棒拍打衣物——蹲溪边给雇主洗衣服。果妈听闻儿子偷摘提举家末丽,还打赵提举的儿子,吓得脸色煞白,手里的洗衣棒都忘记丢下,惊慌失色跑来集市。 此时赵提举的儿子和仆人都已离开。果妈用洗衣棒教训李果,押着李果去衙坊静公宅请罪。 今日正值休沐,赵爹在家。 起先儿子披头散发,脸上挂彩,衣冠不整回来,就被赵爹看到,还在质问。随即一位穷苦妇人肩上背娃,手里还拽着一位衣衫褴褛的男孩,哭丧脸到宅门跪拜,满嘴都是土语,一句也听不懂。赵爹眼皮直跳,直觉出事。 将赵朴喊来,让他去打听那妇人所为何事,在此哭泣。 赵朴很快将情况陈述给赵提举:这家子住隔壁,小孩翻墙,偷剪赵宅末丽去集市卖,还和小官人打架,被孩妈押来请罪。 “问那孩儿,可有哪儿受伤?” 赵朴传述,李果抽抽搭搭——在集市被娘打哭,掀起那件破旧的短袖背搭,露出瘦得排骨呈现的胸脯,就在腹部,有一处乌青。 “过来!” 赵提举回头对儿子呵斥。 赵启谟低着头,乖乖走过去。 “他不过摘点花花草草,你打他作甚?还踹人腹部,要是有个好歹,如何跟他家人交代!” 赵启谟白嫩的脸上留着四条血痕,细细的,血迹还没干涸,看着有点可怜,他低语:“是他先动手的。” 在打架斗殴后的第二天,王鲸果然告到县学里,赵启谟被记过,并且学置长关报家尊。 老赵下班回家,收到一封县学仆役递来的书信,学置长在书信里写明赵启谟上元夜斗殴,打伤城东巨商之子王鲸,王家控诉到县学来了。 老赵怒拍桌子,将赵启谟喊到书房里训斥。赵强见老赵手执戒尺,言语激烈,赶紧去禀告赵夫人。 “私自去瓦肆便罢了,竟还把人胳膊拧断!” 赵爹挥舞着戒尺,模样凶恶,正被赵朴拦腰抱住,赵朴劝着: “陆公且听公子辩护,那王鲸是城中霸王,有名的恶棍。” 赵启谟站着不动如山,压根没打算逃避。“小菙则待笞,大杖则逃”,挨打的技巧,赵启谟都懂,别看赵爹张牙舞爪,赵启谟往日被打,也不过是打手心。 “可是出了什么事?” 赵夫人赶来,正好见到这紧张一幕。 “你自己看看。” 老赵将书信递给赵夫人,言语里略带埋怨。 每每老赵管教赵启谟,赵夫人都会拦阻。在赵夫人眼里,启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让赵朴带份厚礼,去跟商家子赔罪便是,学官也没说要罚。” 赵夫人看完书信,心里虽然吃惊启谟会跟人打架,却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情。从书信看,是那位叫王鲸的孩子欺凌舞姬,殴打小孙,启谟才打伤王鲸。 “学官是没说要罚,我要罚。手伸出来。” 老赵握着戒尺,敦促儿子。赵启谟老老实实将左手臂抬起,手掌朝上。 “可有何申辩?” 老赵问。 “私自前往瓦肆,打伤王鲸,都是事实。” 赵启谟坦荡认下这两件错事。。 “只是王鲸纠缠不清,我不得已,才将他打伤。” 赵启谟没将他为李果,才和王鲸干架的事说出来。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往日说过多少次,不许打架斗殴。你让罄哥回宅禀告,唤人过去解围,便没这等事。” 赵爹的方法,不失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但是赵启谟毕竟血气方刚。 “可知道哪里错了?” “知道。” 赵启谟垂头。 老赵拉过手,“啪啪”用戒尺狠狠拍打两下。 “轻些打。” 赵夫人看不下去,着急去查看赵启谟的手掌,打得红肿。赵夫人埋怨的瞪了老赵一眼。 “罄哥。” 老赵已落座,戒尺搁放在书案上,公子打过,自然轮到书童了。 “甘愿受罚。” 罄哥听到叫他,站到老赵跟前,态度顺从。 “没说要罚你。” “......” 罄哥一脸呆傻,以他在别人家当书童的经验,公子哥都打了,他这当书童的,哪有不打的理由。 “先告予你知,下遭不可渎职,否则加倍惩罚。” “是,知道了。” 罄哥深深鞠躬,本以为就此离开,谁想老赵开始跟他讲道理,关于主仆的关系,仆人的义务,听得罄哥点头如捣蒜。 终于离开赵提举书房,罄哥想去查看启谟伤势,见赵夫人在堂上拉着启谟的手擦药,心疼得不行,埋怨着:“那老书呆,别人家的孩子不舍得打,自家孩子倒是下得了狠手。”罄哥尴尬笑着。 至于赵提举派赵朴去王家送药赔罪,王晁接待,反倒致歉这类事,就不细说了。 相对赵启谟,小孙那边要凄惨许多。 小孙果然在县学里挨顿打,他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回家趴床两天。待字闺中的三姐心疼不已,抱着抹泪。 当晚,李果去赵宅找罄哥,罄哥偷偷告诉李果赵启谟挨打的事。李果着急,想去探看,罄哥说不要去。 赵启谟被老赵禁足。 这导致李果好几天,没能见到赵启谟。 105.105.梅岭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赵夫人赶来, 正好见到这紧张一幕。 “你自己看看。” 老赵将书信递给赵夫人,言语里略带埋怨。 每每老赵管教赵启谟, 赵夫人都会拦阻。在赵夫人眼里,启谟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让赵朴带份厚礼, 去跟商家子赔罪便是,学官也没说要罚。” 赵夫人看完书信,心里虽然吃惊启谟会跟人打架,却也没觉得是多大的事情。从书信看, 是那位叫王鲸的孩子欺凌舞姬,殴打小孙,启谟才打伤王鲸。 “学官是没说要罚,我要罚。手伸出来。” 老赵握着戒尺,敦促儿子。赵启谟老老实实将左手臂抬起,手掌朝上。 “可有何申辩?” 老赵问。 “私自前往瓦肆, 打伤王鲸, 都是事实。” 赵启谟坦荡认下这两件错事。。 “只是王鲸纠缠不清, 我不得已,才将他打伤。” 赵启谟没将他为李果, 才和王鲸干架的事说出来。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往日说过多少次, 不许打架斗殴。你让罄哥回宅禀告, 唤人过去解围,便没这等事。” 赵爹的方法,不失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但是赵启谟毕竟血气方刚。 “可知道哪里错了?” “知道。” 赵启谟垂头。 老赵拉过手,“啪啪”用戒尺狠狠拍打两下。 “轻些打。” 赵夫人看不下去,着急去查看赵启谟的手掌,打得红肿。赵夫人埋怨的瞪了老赵一眼。 “罄哥。” 老赵已落座,戒尺搁放在书案上,公子打过,自然轮到书童了。 “甘愿受罚。” 罄哥听到叫他,站到老赵跟前,态度顺从。 “没说要罚你。” “......” 罄哥一脸呆傻,以他在别人家当书童的经验,公子哥都打了,他这当书童的,哪有不打的理由。 “先告予你知,下遭不可渎职,否则加倍惩罚。” “是,知道了。” 罄哥深深鞠躬,本以为就此离开,谁想老赵开始跟他讲道理,关于主仆的关系,仆人的义务,听得罄哥点头如捣蒜。 终于离开赵提举书房,罄哥想去查看启谟伤势,见赵夫人在堂上拉着启谟的手擦药,心疼得不行,埋怨着:“那老书呆,别人家的孩子不舍得打,自家孩子倒是下得了狠手。”罄哥尴尬笑着。 至于赵提举派赵朴去王家送药赔罪,王晁接待,反倒致歉这类事,就不细说了。 相对赵启谟,小孙那边要凄惨许多。 小孙果然在县学里挨顿打,他娇生惯养,细皮嫩肉,回家趴床两天。待字闺中的三姐心疼不已,抱着抹泪。 当晚,李果去赵宅找罄哥,罄哥偷偷告诉李果赵启谟挨打的事。李果着急,想去探看,罄哥说不要去。 赵启谟被老赵禁足。 这导致李果好几天,没能见到赵启谟。 不过他的作业,会通过罄哥拿给赵启谟批改,赵启谟则在作业里夹带纸条。写着:“腹疼可好些”,“王鲸由来找你麻烦吗”,“我被禁足,不许会友外出”,诸如此类。 经过罄哥和赵启谟一段时期的教学,李果能读能写,浅俗的文字交流,他能做到。他也写上纸条,托罄哥带去给启谟。 “肚子早就不疼”,“死鲸鱼他们没找我麻烦”,“那你挑菜节也不能外出踩青吗”。 赵启谟的字刚健飘逸,李果的字宛若狗爬。 读完,搓掉纸条,赵启谟忍住往上头,批个“乙”字。 刚过完年,李果就回柳冒儿包子铺帮忙。他即在厨房打杂,也会到铺面帮工,鉴于李果夹包子动作神速,及心算能力过人,大部分时候,都在铺面柜台卖包子。 李果机敏勤快,待客热情周到,很得包子铺掌柜的赏识。 也就在上元夜过后几天,一个下午,包子铺客人众多,如往常。李果在柜台卖包子,不停的夹包子售前。李果忙碌,没留意铺外的情景。番娃和猴潘已经站在柜台外,正在驱赶顾客,咋咋呼呼。听到哗然声,李果抬头,才意识到不妙。 “果贼儿,招惹我们,就是找死。” 番娃越过柜台,揪住李果衣襟,纠缠着李果,猴潘冲到铺子内囔囔:“好好的包子铺,找个贼卖包子,这不是眼瞎吗!” 店铺外的围观群众,不明真相,指指点点。 武大头提着一屉热气腾腾的包子,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到猴潘和番娃来捣乱。他不动声色,将那屉热包子搁下,回厨房抽条擀面棍,冲出来大吼:“毛都没长齐的奶娃,也不去打听打听,你武大头爷爷在此坐镇,哪个敢来放肆!” 武大头魁梧高大,面相又十分凶恶,嗓门也大,他追着落荒而逃的猴潘、番娃,整整撵出一条街。 二月二挑菜节,文雅的说叫花朝节,是个到野外踏青,挖野菜的热闹日子。 奈何赵启谟被老赵禁足,不许外出。 清早,赵启谟起床,打开窗户,见到窗户上插着一枝葱翠的柳条,两枝艳红的桃花,红绿相互映衬,分外好看。李果来过。 赵启谟的禁足,直到三月才解除。这时寒食节已临近。 李果被允许进赵启谟书房,终于见到这位获得自由的好友。 遭到禁足,赵启谟不气不恼,不就是不许他外出及会友。每日放学,赵启谟回书房读书,有时也会在院中溜达,或到梨树下,练习弓射,树干挂着靶子。也算劳逸结合。 李果本以为会见到颓废苍白,一脸生无可恋的赵启谟,不想这个家伙仍是神采奕奕,翩翩甚都。赵启谟靠在卧榻上读书,见李果进来,坐正身子,搁下书卷,冲李果笑着。 不知道为什么,李果有些腼腆,大概是许久不见,突然又逢面的关系。 “果贼儿,你不是想看紫袍吗?在这里,长得可好啦。” 罄哥指向书案上摆放的一盆小茶花。 “好像长高了不小。” 李果靠向书案,低头看着茶花。 “长高两寸。” 赵启谟走来,拿起手,用拇指和食指,在茶花苗上,比出两寸的距离。 “启谟,害你被禁足,还挨了打。” 李果抬头看赵启谟,眉头微微皱起。 “无妨,正好在家看了两个月书,也算没荒废时光。” 赵启谟好读书,无书不读,因为博学多闻,他在县学里出类拔萃。 不过赵启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稀奇,这里是闽地,要是在京城,他这样的学霸,也要小巫见大巫。 “确实是......好多书!” 李果将书房打量,书架上堆满书,书案上是书,木榻上是书,椅子上,也都是书。 赵启谟是书肆常客,在闽地居住期间,藏书众多。 “我,可以借一本看吗?” 李果拿手指点向自身,小心翼翼问着。 “你看不懂。” 罄哥“噗嗤”笑着。 李果的文化程度,比罄哥还低,罄哥也只会看点传奇小说,赵启谟的书,在罄哥看来毫无趣味,艰深难懂。 “有借有还。” 赵启谟目光在书架巡视,伸出修长手指,从书排里抽下一本薄薄的小书,递给李果。李果接过翻看,书里边字很少,图很多,这是小孩蒙学的书本。 在书第一页上,还有两个歪歪斜斜的字,写着:启谟。 李果捧在怀里,简直爱不释手,这书无疑是赵启谟年幼时,蒙学读的书。 仿佛拿到赵启谟的秘密,李果将书本藏进衣襟内。 “小孙晚些时候要过来,你且留下。” 赵启谟说完话,一本正经,坐回木榻,继续读书。他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将自己蒙学的书本,拿给李果。 那书上,满满黑历史。 孙齐民来得很快,在李果吃第二块核桃酥时,他和阿荷已经出现在书房外。见到李果也在,小孙很开心。 “果贼儿,寒食节,包子铺理应有假,和我,启谟一起去踏青,野餐可好?” 想也知道,野餐的食物一定很丰盛,孙家吃用奢侈,不亚王孙。 “我要和娘去洋屿做法事。” 李果摇头,他没法跟小孙,启谟一起出去玩。 “做什么法事?” 孙齐民不解。 “也快五年了吧。” 赵启谟沉声问。李果黯然点头,他爹自失踪到现在,差不多要五年了。 孙齐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低头不语,心里替李果难受。 三人闲聊一会,李果起身话别,孙齐民也一起离去。 赵启谟送至门口,孙齐民痴迷望着林宅,见林宅窗户透出光芒,喃语:“我要是住在衙坊,该多好。” “勿要胡思乱想。” 赵启谟打断小孙的遐想,让罄哥提灯,送他们出西灰门。 走出西灰门,李果问小孙:“小员外,喜欢瑾娘吗?” 106.106.雪夜长跪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此时距离赵启谟回京也不过两天。 李果站在书房里, 看一卷卷书被搬下,编号,入箱,他心里不安, 隐隐觉察不妙,脸上表情几番变化,茫然, 不安。 赵启谟本来坐在书案前书写, 见李果进来, 将笔搁下,干脆静静坐着等李果质问。 “启谟, 怎么将书装起来?” 李果喃喃问着。 “要运回京城。” 赵启谟回得平淡。 本来在给书卷编号的罄哥,听到两人问答, 停下手里动作, 不安地搓手。 “可是你人在这里,为什么要将书运回京?” 李果显得很激动, 挥动手臂,指向堆在一起的数口箱子。 赵启谟脸上仍没有神情起伏, 他轻轻说:“你可知道官员三年调任?” 李果杵着, 脸上有着惊诧的表情。他从小到大, 在衙外街长大, 来来往往的官员无数,他知道官员会调任,任期满便会离去,可有些官员也并不离去,在衙坊定居,何况赵启谟从来没提过他爹会调任,他会离开的事,让人如何想到。 “你要回去了?” 李果心中百味杂陈,瞪大眼睛看着赵启谟,双眼甚至有着几分惶恐,他希望赵启谟能摇头否决,然而赵启谟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生病了才不用去县学......” 李果的眼眶泛红,再说下去,他似乎就要哭了。 这时罄哥走过来,揽抱李果。不想李果大力推开罄哥,转身奔下楼,跑得飞快。 “公子。” 罄哥看向赵启谟,赵启谟埋头书写,显得十分冷静。 “唉,还是要早些告诉他。” 罄哥心里难过。 “早晚都一样。” 赵启谟将书信折起,言语淡然。 李果心中也不知是恼怒是难过,他一股脑奔跑出赵宅,来到衙外街,才停下脚步,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跑,然而心里很难受,很堵。仿佛有只手掐住他的心脏,一阵阵抽痛,以至他只能通过逃跑来试图摆脱如此不舒服的状况。 这种难受得无法忍受的感觉,李果还是第一次遭遇,他年纪尚小,甚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迈着疲乏的脚步回家,李果一头栽在床铺上,果娘看他失魂落魄回来,喊他都没回应。 果娘走进来,拉开儿子蒙头的被,问:“果子,怎么了?” “娘,我不舒服。” 李果没法详细描述他的病状,只是将眉头皱起。 “哪里难受?” 这孩子一直很健康,难道是生病了?果娘捂住儿子的头,没觉得发热。 李果摇头。 “肚子痛吗?” “不是。” “那是怎么了,孩子,你别吓着娘。” 果娘坐在床沿,抚摸李果的头。 “启谟他们要回去了,他们要回京。” 李果用手臂挡住眼睛,怕被娘看到他在流泪。 果娘幽幽叹声气,她倒是没怎么见过赵启谟,但知道果子这位提举儿子关系很好,甚至提举儿子还让自己的书童教果子识字。两个孩子从一开始的打架斗殴,到后来成为朋友,确实让人不可思议。 不想这三年时间如此快,赵提举是京城派来的官,早晚要回去,本是合情合理的事。 “赵提举他们不是我们这儿的人,肯定是要回去,他们家在京城,你总不能不让人回家吧。” 果娘拍拍李果的肩。 “可是娘,我不想启谟回去,我以后就见不着他了。” 李果抹泪,声音哽咽。 “他是大官的孩子,你是平民的孩子,平民的孩子,没法和官的孩子做朋友。果子,你再长两岁,就明白这个道理。” “再说你还有阿七,阿聪这些朋友,他们对你也很好。” 果娘仍是安慰。 无奈李果蒙着被,缩成一团,任果娘怎么劝,都没用。 第二日,太阳老大,李果还没起床,果娘去扯他被子,将他拽起来。拿着柳条作势要打,这才将李果赶去包子铺。 穷人家,物质上尚无法满足,还怎么顾及到精神上的需求,何况果娘觉得蒙被躺在床上昏沉沉睡一天,还不如去好好干活还来好。至少不会憋出一身病。 李果顶着鸟窝头去包子铺,没精打采,一双眼睛似乎还哭过,肿得单眼皮变双眼皮。武大头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也只是摇头。 午后,赵宅的两位仆人,送来一套衣袍和五两金,做为酬谢。 果娘盛情难却,收下衣袍,退回五两金。 这是做给李果穿的袍子,料子极好,布料足,果娘觉得能给李果穿上好几年,穿到成人都没问题。 傍晚,李果回家,果娘将衣袍递给李果,李果拿起比划了下,又放下,闷闷不乐回自己房间。 果娘想他在闹情绪,不管他。谁想李果也不肯出来吃饭,只是躺着不动。果娘无奈煮上颗鸡蛋,端进房间。 “快起来将鸡蛋吃了,好去赵提举家辞别。” 果娘扯李果被子,李果拽住不让扯。 “我听赵朴说,赵舍人明早就要和赵夫人一起离开。” 果娘话语刚落,就听到儿子在被窝中的抽泣声。 “再不起来,一会鸡蛋让果妹吃啦。” 果妹正盯着碗里的鸡蛋,听娘这么说,别过头,以示她才不会偷吃。 无奈李果在被中越哭越委屈,果娘气得又要去拿柳条。 “你现在不去跟人辞行,明早他们就走了,有你哭的!” 果娘捏着柳条,也是又气又觉好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孩子这么闹别扭。 然而无论果娘是骂是要打,李果都没理会。 平日忙碌,果娘也不知道这个孩子和赵提举的儿子,有着怎样过深的交情。然而赵提举那孩子,是人上人,她家果子只是个平头百姓,这样的身份差距,两人当不成一辈子的朋友。现在哭得再难过,过几年也是互相遗忘。孩子心性如此,通就哭,开心就笑,可也很容易忘记不开心的事,果娘想着最多就再闹两天。 果娘去哄果妹睡觉,待果妹睡下,她听到屋外似乎有声响,走出来,听到一个声音问:“李果在家吗?” 是个少年的声音。 “在家,你是谁,找他有什么事吗?” 果娘在门内应声。 “我是赵提举二郎的书童,明早将离开,特来和李果辞行。”罄哥在门外自报身份。 其实门外还站着另外一个人,只是那人悄无声息,沉默无语。 不会,大门打开,来开门的是李果。 “罄哥。” 李果披着件衣服,显然已卧下,声音有气无力。 “可不只有我,你把灯举高些。” 罄哥神秘笑着。 李果将油灯举起,照到罄哥身后的赵启谟,他一身华贵,端庄依旧。 “你将衣服穿好,随我过去,我有事要和你说。” 赵启谟的声音沉稳,平和。 “不去。” 李果一口回绝。 “确实不去?” 赵启谟的尾声提高。 “去干么?” 李果怂了,望着门外的赵启谟。 “小孙也在,我们这些人话话旧,我明早便要离开。” 赵启谟的口吻明显软化,他亲自过来邀请李果,而不是让罄哥独自过来,可见他的诚意。 “你要走也不跟我说,现在又有什么好说!” 李果“啪”一声把门关上,蹲在地上呜咽。 不会,大门再次打开,李果被果娘押出来。 果娘不会说官话,一通土话训李果无礼,李果倒是怕娘,再不敢造次。 乖乖跟着启谟和罄哥,前往衙坊的静公宅。 目送赵启谟、李果、罄哥离去,果娘想赵提举这孩子看着相当沉稳,仪貌过人,果子能有这样的朋友,也是他的缘分。 赵启谟在前走,李果跟在身后,李果身后,还有个罄哥,就仿佛怕李果闹别扭又跑掉一般,要在身后阻拦。 不过一路,李果虽然一言不发,态度也还顺从,跟着进入静公宅,登上二楼。 小孙早在二楼楼梯口张望,看到将李果请来,他笑说:“果然,还得启谟亲自去请。” 李果低着头不语,想着小孙应该早就知道启谟要回京的事,才会一脸笑意,丝毫不难过。 赵启谟书房,摆上瓜果点心,倒上饮子,三个伙伴席地而坐,在一起闲聊。也就是小孙和启谟聊天,李果和罄哥闲扯,李果心里还懊恼着赵启谟,不肯搭理他。 待小孙离去,李果仍背对赵启谟坐着。 “还在生气?” 赵启谟走到李果对面坐下,李果无处可闪,气鼓鼓往嘴里塞食物。 “还怪我不早告诉你?我要提早一月告诉你,你恐怕一月都要给我脸色看。” 赵启谟叹息着,对于离别,他设想过很多方式,也猜想过很多情景,今日这幕是他最担心的。 “你不告诉我就罢了,之前还特意不理会我。” 李果控诉,他是想明白了,赵启谟这人反反复复,枉费他一番情谊。 这也是事实,赵启谟没有辩解,他从茶果盘中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嘴里,慢慢咀嚼。 他在想,怎么分别,才不至于留下遗憾,然而他也无能为力,分离已成事实,而且李果反应也很激烈。 “不说啦?被我说中了吧。” 李果生气抱胸。 赵启谟目光落在李果手腕上的五彩绳,他神情一滞,这物品,不时出现在他梦里。 “你若是还要和我赌气,那我明早一走,许多话,你也将听不到。” 赵启谟为自己倒茶,他其实拿李果没有什么办法,将李果喊来,也不过是自己心里在乎,不想一句话也没说上,就这么离别。 李果拿走启谟的茶碗,捧着咕咕喝下,他刚塞满一嘴的饼干,喉咙干涩。 “我这次回京,若无机缘,此生,你我恐怕再难相遇。” 赵启谟轻轻说着。 李果双眼对上茶碗中的茶汤,用力揉着眼睛。 “然而,我长大后,可以到闽地寻你;你长大后,亦可到京城找我。” 赵启谟拿过李果茶碗,再次倒下一碗茶,他轻轻呷上一口。 “我与你,交换一件信物,即使成年后,相互遗忘,见到信物,总还能忆起当年的情谊。” 赵启谟话语刚落,罄哥便用盘子端来一件饰物,是件镂花的金制香囊,小小一个,异常精美,香囊状似鸡心,顶端有一孔,用于佩挂。 “此物,我幼时佩戴,相伴多年。” 赵启谟牵过李果的手,将香囊放入李果手中。 “此物有避邪驱灾之效,你好好保存。” 李果捂住香囊,捧到身前打开双掌,细细端详着,神色哀伤,再不见之前的怨愤之情。 “启谟,我没有这么贵重的物品跟你交换。” 李果眼角泛红,低头将香囊捏在手心。 “你手腕上的五彩绳,可愿赠予我?” 赵启谟自从认识李果,李果手腕上便总戴着条绳子,绳子上拴着一个小小的花钱。 “这个吗?” 李果恍然,将手腕上的五彩绳脱下。 “嗯。” 赵启谟点头。 “启谟,你手伸出来。” 赵启谟听话将手臂伸出,递到李果面前。李果推高赵启谟的衣袖,将五彩绳系绑在赵启谟手腕上。 “我娘说这是压胜驱邪用的,也陪伴我很多年。” 这一晚上,李始终闷闷不乐,到此时才绽出笑容。 “我会好好保存它。” 赵启谟拉下袖子,将五彩绳遮掩。 107.107七星池上白琵鹭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二儿子李才淑,在私塾读了五六年书,写着狗屁不通的文章, 在文圈里没人理会他,和市侩无赖倒是处得亲密。这人虽然读书庸能, 但擅长瞒天过海之术,李大昆只知他学业无成, 并不知道还会吃喝嫖赌。 李夫人死命罩着, 宠着。 李才明年纪轻轻就是永丰楼的少东家, 他样貌比李才淑周整,跟他爹李大昆一样干练会来事,父子两人无论是走路身姿, 势利抠门都一样一样。 年底, 媒人给李才明说门亲事,意图将城东陆家药店陆栎凡的三女儿嫁他。 人人都知陆家三姑娘大盆脸, 小眼睛, 腰如水桶,长得丑。 长得人模人样的李才明起先是拒绝的,禁不住媒人那张嘴,夸姑娘长得是没酒楼里的伎艺姑娘好看, 可是这姑娘会生财。 这点倒是真, 陆三姑娘精明泼辣, 在药铺里执柄戥子称,方端大气,会做生意。 李大昆对这样的姑娘做他儿媳妇十分满意,李才明始终纠结在“丑”上。后来听媒人说有丰厚嫁妆,才被说动。 陆家药铺,可是此地最大的药铺,陆栎凡的富裕,更甚李大昆之上。 婚事谈下,日子订好。一向吝啬的李大昆,一改故辙,决定办场轰轰烈烈,大出风头的喜宴。无数请柬,请遍城东的富人,城西的权贵。 做为穷亲戚,还是至亲,李果看到请柬的时候,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去。” 果娘默然坐在床边,愁眉不展。她的忧愁不是李果闹脾气,而是贺礼。 哪怕李大昆对他们母子再刻薄,可这人终究是李二昆的兄弟,侄子成亲,是很大的事。 既然送来请柬,就不得不去。 二昆家穷,人人皆知,薄礼就行。只是,难免得遭李大昆夫妇的白眼。这才是果娘为难的事。 再难的事,自从李二昆出海失踪后,这么多年,果娘都遭遇过。 夜里将积蓄拿出,想着李果没有件像样的衣服,给他做一件。 李大昆儿子的婚宴,会有许多近亲远亲在场,果娘不想果子穿得太差,被人轻视。 两日后,果娘将件新衣拿给李果穿,还将一份礼物塞李果手里。 “我跟你堂婶说了,你堂叔会带你去,他会照顾你。” 果娘叮嘱。 “哦。” 李果回应声有气无力。 他丝毫不想去,然而娘亲又一再嘱咐,不可丢了他爹的脸。 李果差不多已经忘记爹长什么模样,脸也记不清。 果爹是水手,常年跑船,一年也没有几天在家,父子俩相处的时光很短暂。 “你长得这么高啰,快追上娘,要懂事,别说小孩子脾气的话。”“坐在席位上,别人动筷子,你再动,不要没吃相。不要喝酒,喜宴结束你就回来。” “好,娘,我知道啦。” 李果点头。 “去吧,去了你堂叔家,要问堂叔好堂弟好,他们年长你,不能没大没小。” “知道啦。” 怕娘再继续念头,李果提上礼物,急忙出门。 路上,李果想着娘也真是的,硬要他去参加婚宴,他要不去又怕娘伤心,说他不懂事。 爹那群亲戚,从来不管我们死活,不去认识又怎样。 人情如此,对于穷亲戚,就跟穷神瘟神一样躲避不及。 堂叔家,李果还是知道怎么走,李二昆在时,也曾带李果串门。 李果上门,堂叔堂兄都在,两人也提着礼,显然正准备出门。 “堂叔好,堂哥哥好。” 李果鞠躬,起身,正视这两个粗布衣服的亲戚。 “果子啊,长这么大啦。” 堂叔拍拍李果的头,李果歪头。 “这孩子长得真俊啊,像阿匀。” 堂婶是个矮胖妇人,声音尖锐。 阿匀是果娘的名字。 在堂叔家,没耽搁,三人结队出行,前往位于城东的李大昆宅子。 李大昆家,说是在城东,只是挨着城东的边,不过确实是座大宅。此时张灯结彩,客人鱼贯,人声鼎沸。 也亏果娘想得周到,让李果自己来,李果东西南北可能都找不到,到处人挤人,嘈杂混乱。 跟随在堂叔堂兄身边,来到大堂。大伯和伯母都在,大堂哥李才明也在。全是盛装打扮,特别金贵。 堂叔也好,李果也罢,都是穷亲戚,贺礼微薄得不屑一顾。堂叔赔笑致贺,大伯伯母脸上冷漠,两言三语打发。李果跟随上堂,站在堂上,不怯场,把身子挺得笔直。 穿着大红衣服的大堂兄、大伯,都对李果不屑一顾;满头金玉的伯母丢给李果一个凶恶眼神,让李果赶紧下堂,别挡后面的人。 送过贺礼,堂叔带着两个孩子出大厅,到院子里找个位置坐下。 他们这些穷亲戚,不是贵客,没人接待,也没地方歇脚,一口茶也喝不上。 李果四处张望,发现院子里有处地方摆设茶果,甜品。 满院子的大人孩子,那人过去拿点吃的,这人过去拿点吃的,自己来,仆人们招待不来。 李果也过去,拿上自己的一份茶果,还不忘带堂哥一份。 堂叔这个儿子寡言,害羞,缩在角落里。 坐在石阶上,李果想着喜宴什么时候开始,问堂叔新娘子什么时候到。堂叔正在和熟人唠嗑,没理会李果。 吃完茶果,李果等得实在无聊,又起身闲逛,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成亲,十分好奇。 听几个老妇人聚在一起碎嘴,说新娘子妆奁非常丰厚,有什么什么,非常贵重。旁边几个小孩儿说要去看婚房,鬼鬼祟祟离去。 李果控制住好奇心,没跟过去。 他站在大厅外,看携带礼物的人们,进去贺喜。 同样在此处围观的人特别多,尤其是孩子们。 管家大声报客人名,客人陆续入内。都是些贵客,排场大。 管家每报一次,围观在外头的孩子,就也起哄跟着喊。 李才明让仆人出来赶走孩子,孩子们根本不听。 等李才明亲自走出来,这群邻里的熊孩子们机敏的一哄而散。 “你在这里做什么,没人教的东西。” 正好逮到李果探头,李才明使劲拧李果腮帮子,李果啊啊叫着。 李才明松手,转身又返回大堂。 李果恶狠狠地盯着李才明的背,双眼几乎要喷火。他捂住一边腮帮子,疼得眼角泪花。可恨李才明转身走得快,要不,要不也不能怎样。 娘叮嘱过,不可以丢爹的脸。 李果虽然皮实,可李才明恶毒的样子,那一拧,那一句骂,让他忘不掉。 返回堂叔身边坐下,愣愣望着月亮,委屈想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一时竟像是痴呆了。 “果子,吃喜宴啦。” 不知道过了多久,堂叔摇动李果,李果回头,堂叔看到这孩子一脸的泪水。 “怎么哭了,快擦擦脸。” 堂叔扯袖子帮李果擦泪。 阿棋脚旁有个篮子,存放要送去磨粉的残次品。 和阿棋搭配干活,李果起先是拒绝的,这人手脚慢,脑子也不灵活。 挑完珍珠,李果扭扭酸疼的手臂、脖颈,准备回住处。 “李果,一起去吃饭。” “好。” 李果想也没想,立即回道。 他早饥肠辘辘,随便什么都能吃得下。 两人走出朝天大街,阿棋仰头指着熙乐楼说:“日后我们兄弟俩要是发财了,就上去吃一顿。” “我听人说,用的酒具、餐具都是金银打造,上去一夜花费,可得多少钱?” “你我现在,就是拿出一年到头的工钱,也消费不起。”阿棋比李果来广州时间久,有些事也比李果懂得多。 李果抬头看向这栋富丽堂皇的酒楼,不免心生向往。 城东的食店非常多,阿棋带着李果进入一家卖肉食的食店。 从衣着打扮看,便知道阿棋家境不差,比李果好上许多。 沧海珠铺的伙计,十分讲究穿着,个个看着像牙侩,像商人。 李果最穷,穿得也最寒酸,如果不是陈其礼的推荐,显然,李果根本进不了这家珠铺。 填饱肚子,辞别阿棋,李果走过两条街,返回三元后巷,属于他的地方。 李果租住的房间很小,安张床,摆个衣柜,仅留行走的空隙。 梳洗一番,躺床睡觉。 李果趴在床上,借着月光,端详手中的金香囊。 因为经常摩挲,香囊垂挂的流苏略有些褪色。 这一年里,李果很少在梦中梦见赵启谟,甚至香囊,也不大拿出来把玩。 随着年纪的增长,李果不再将长大后,去京城当成理所当然的事,如果他一直这样穷困下去,即使能去京城,他也不好意思见启谟。 将香囊收起,锁入小箱中,再将小箱垫在脑后当枕头。 以李果的身份,他不能佩戴金香囊,也不敢佩戴,这物品太贵重,容易被人惦记上。 时光如梭,三年一眨眼过去,不知道在京城的赵启谟,是否还记得当年那个果贼儿? 李果心里没有多少悲伤,这些年,他已习惯生活中的磨难和不如意。 他心里不敢有太遥远的奢望,他只是脚踏实地,想多挣点钱,养家糊口,想摆脱给人佣劳的命运。 108.108.祈风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再过二日,县学放假,学子们可以回家过年,多少人盼这个年假。就是学霸赵启谟,想起这番学末考核过后, 便是年假,也遮掩不住喜悦的心情。 梆声响起,学子们下课。 赵启谟出讲堂,书童清风跟上, 要帮赵启谟提文房用具, 赵启谟拦阻说不必,大步向前走去。 讪讪跟在身后,清风想着这二公子还在生他的气。 骑马归家,仆从跟随身后。赵启谟放慢脚步,一路看着石道,绿树, 水域,若有所思。 “启谟。” 听到唤声,赵启谟回头, 看到是骑马追来的孙齐民。 小孙骑匹矮小的枣红马, 是本地的土马, 那马儿如主人般, 性情温吞,脚步缓慢。 “小孙,有何事?” 赵启谟勒缰询问,他平素和孙齐民交好,哪怕孙齐民是个学渣。 “多谢启谟兄前夜指导,今日才得侥幸躲过学置的训斥。” 小孙在马上深深作揖。 “不必客气。” 赵启谟回礼颔首。 孙齐民说得是前夜到赵宅请教赵启谟如何做赋,赵启谟耐着性子,教了他一晚。 其实,赵启谟只是无聊罢了。 好在,快放假。可以到郊外散散心,放风筝,野炊。 这些日子,委实无趣。 回家路,赵启谟没有经过海港,他以往喜欢海港,是因为可以看大海,也因为他喜欢风帆,现在已不觉新鲜。 近来,不知为何,又想起在京城的生活,无拘无束,无忧无虑,还有众多相处甚欢的朋友。 肩披晚霞,赵启谟行至西灰门口,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正是李果家宅。 这房子仍旧破破烂烂,歪歪斜斜。 果贼儿不在家,他在长宜街。 有时,果贼儿,还是会逾墙,攀爬屋檐,窗户。赵启谟知晓,果贼儿娘亲禁止这些举止,不过管制不住果贼儿。 未蒙教化,自有未蒙教化的好处,无需受礼教的束缚。 再过几天,赵启谟就十三岁了。 父亲十三岁的时候,就已在州学就读,可算是神童;兄长差些,可也在十五岁时,就已在京城享有文名,广受赞誉。 在这商贾之徒遍地的地方,在这小小县学里崭露头角,实在不算什么。 回到家中,赵爹不在,应酬去,赵夫人过来嘘寒问暖,让仆人准备晚餐。 在餐桌上询问功课,问得也不详细,启谟读书,赵夫人放心。 “阿谟,娘给你做了两套冬衣,晚些时候老礼拿来,我让清风喊你。” 赵夫人平日在家,闲得无事,要么读阅,要么到院中看花,要么就是张罗儿子丈夫的衣食。 “前些日子不是才做套冬衣?” 正穿在赵启谟身上,京城来的料子,纹样款式时髦,连王鲸都过来问这是哪家衣店的裁缝制作的。 “牌坊前那家衣店,进的一批布料相当不错,你还没有过年新衣,就又让多做两套。” 赵夫人掌管着一家财物,向来奢靡,启谟又极受她宠爱,平日衣鞋,哪一样不是最好的。 “娘,那我先回房歇息。” 赵启谟起身鞠躬,登楼回房。 西厢有三间房,住着赵启谟和书童,这里安静,空寂,适合读书。 去年,来闽地,赵启谟的书有一箱。在这里住下一年,不觉又买了许多书,堆满床头。 赵夫人一日过来收拾,便说,也该有个书房。 于是第二日,奇偶有两位木匠,来到西厢空置的那间房,弹墨锯木,构建书架。 书房就在赵启谟寝室隔壁,窗户朝东。 自从书房建好,赵启谟几乎都待在书房里,也只有入睡时,才回寝室。 有那么几次,听到李果在寝室窗外叫唤的声音,赵启谟搁下书,又拿起,终究没有动弹。 清风侍立在一旁,伸着脖子朝窗外看,东向的窗户,根本连李果家的屋顶也看不到。 后来,李果便也就不再来了。 读书至深夜,清风熬不住,已回房睡下。赵启谟独自收拾书案,执烛火回寝室。 赵启谟脱下外衣,上床盖被。 躺在床上,看着紧闭的窗户,赵启谟想冬日风大,到春日再启开吧。 这么想着,打个哈欠,挨枕睡去。 睡下没多久,迷迷糊糊中,隐隐听到窗外有声音,赵启谟醒来,发现他没有熄灭蜡烛,烛光还亮着。 “启谟,你在吗?” 窗外确实有声音,呼呼风声中,还有个男孩的唤声。 赵启谟披上外衣下床,不慌不忙打开窗户,一阵冷风灌入,烛火熄灭。 “这么晚了,有何事?” 语气不觉有些埋怨。 “我,我以为你回京城了,好多日,不曾见你。” 李果没头没脑一句话,他没料到赵启谟看到他,竟是显得不耐烦。 赵启谟在背风处点燃烛火,罩上灯罩,橘黄光下,他看见窗外冷得直哆嗦的李果,再次开口,语气已软化。 “我几时说过会回京城,我爹妈都在这里,不回去过年。” 李果听到赵启谟这么说,开心笑着,捧着一样东西递过来。 “给你,是水仙,过年会开花。” 陶钵里长着一些像葱一样的植物,还顶着几个淡绿的花苞。无土,只是用水栽培。 水仙,畏惧严寒,北地难以生长,然而闽地许多,寻常花卉。 赵启谟接过,随意搁在书案上。他不稀罕水仙,家里买来许多。此地过年,会在家里养育水仙,只因水仙花期和春节相近。 “就为送我水仙?” 这么冷的天,这么晚,赵启谟不知道李果怎么想,看他言谈举止,还仍旧是个孩童。 “本来还带来蜜枣糕,可是早些时候过来,看你不在,我就把它吃了。” 李果舍不得吃,本想留给赵启谟,但是赵启谟的寝室无灯,他知道赵启谟不在,哪成想,赵启谟在隔壁还有书房。 “我不缺糕点,花也有许多,往后不必再拿来给我。” 赵启谟拉拢外衣,风吹得他难受。 “哦。” 李果愣愣站着,似乎还不大明白赵启谟的意思。 “启谟,我前天给城东送酒食,在路上捡到好几颗金珠子,不过是一位番商掉落的,又还给他啦。那人好高大,胡子卷卷的,头上戴……” 李果有好多事,想和赵启谟说。 “你快回去,风这么大。” 赵启谟掩上一扇窗,他的意思很明了,他不想再和李果交谈。 “那,我回去啦。” 李果欲言又止,那模样看着有几分不舍。 “往后,不要再来敲我窗户,我要读书。而且,北风凌厉,你留心脚下,也不要再爬墙。” 赵启谟想,他还是可以制止李果翻墙爬窗,总是沉默躲避也不是办法。 “你不和我好了嘛?” 昏暗中,看不清李果脸上的表情,他那声音听着挺难过。 “我要读书。” 赵启谟这句话说出来,是那么乏力,然而他没有其他借口。 “我又没吵你读书!” 李果迅速攀爬屋檐,跃上桓墙,他气鼓鼓的,根本不理会大风刮得他摇晃。 “不来就不来,谁稀罕。” 李果站在桓墙上,朝窗户一瞥,他在风中丢下这句话,身影随即消失于桓墙间。他顺着桓墙,滑到地面,翻爬厨房窗户回自家屋子。 难以想象,他端着一盆水仙,要蹭上桓墙得多费周折。 再过几天,渡过这个新年,李果十二岁。 十二岁的孩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已经能懂许多事了。 赵启谟黯然关窗,爬床熄灯,辗转反侧,好会才睡下。 赵提举听得一愣,他见多识广,知道有种窑炉,长如龙,唤作龙窑,但并不曾见识过如此大的龙窑。 “去了便知晓,初八开窑,也就两日后。” 杨提举看向听得目不转睛的赵启谟,又笑说:“小公子也一并前去吧,当日商贾无数,抬运瓷器的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就是在京城也见不到这般胜景。” 赵启谟心里欢喜,但在长辈面前不敢失礼,只是恭谨颔首。 杨提举宅,在城东。 赵启谟很喜欢跟随老赵,去拜访这位杨提举。杨提举家里的稀罕物品特别多,大至能当房住的海龟壳,小至如蛋卵的珍珠,这是猎奇的;就是那火浣布啊,祖母刺啊,也无所不有,这可就是稀世的宝贝。 如果果贼儿看到,该多么高兴,他向来喜欢稀奇亮晶晶的东西。 来闽地一年有余,赵启谟谈不上喜欢这个地方,但许多东西都新颖有趣,而从海商那边讲述出的故事,更是离奇曲折,以后回到京城,这些都是谈资。 而毫无疑问,在京城纨绔面前,赵启谟不会谈起他和一位贫家子的比邻情谊。 初八,搭乘官船,前往起坡龙窑,四周矮丘众多,村落四散,以为毫无特别之处。越往里边走,越觉不对,只是条不宽的山道,夹道众多贩卖枇杷的农人。 “此地枇杷做枇杷蜜极佳,个大味甜。” 杨提举从农人筐中挑选出许多,随从用篮子装上——连篮子都自备了,可见杨提举也是惯吃。枇杷拿走,身后有随从将钱付农人。 走至山脚,过来几位抬竹轿的汉子,为首的认得杨提举,杨提举待人亲切,笑说:“再去喊顶竹轿来,我们这四人可坐不下。” 除去杨提举外,还有赵提举,赵启谟,以及一位年轻后生,是杨提举的友人。 “不必,我和启谟步行即可。” 老赵从来觉得只有妇弱才需坐轿子,何况以人代畜,终究不妥。 “虽说不劳民力,可老赵你也是迂腐,他们靠此营生,我等靠此便利,何乐不为。” 杨提举大大咧咧坐上,在轿上招呼“走走走。” 老赵上轿,那神情看着颇惶恐,也不知道是否畏高畏险。赵启谟坐上,新鲜好奇,四下张望。 一群人缓缓登上山腰,翠林鸟鸣间,不觉有游春的乐趣。 在山道上往下望,山路崎岖,也就在弯曲的山路间,赵启谟看到四五个人,这些人都是壮年,就其中有个半大的孩子,正是果贼儿。 那夜说着不来便不来,谁稀罕。自从果贼儿果然便不再过来。 赵启谟起先乐得安宁,而这安宁之下又有点怅然若失。 有时站在窗口,看着李家屋顶发愣,两人谈笑的样子恍惚还在眼前。 还有一年半,赵爹的任期满,按常规,赵爹会调回京城。 109.番外1 那位赵官人,我见过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赵启谟的土语,学自同窗, 赵宅里的仆人, 还有李果。 李果的官话, 学自海港的商人, 还有赵启谟。 两人相互影响着,这份影响,远胜于赵启谟在闽地的其他伙伴们——大抵也不过是些同窗。 近来, 有一事让清风很开心, 李果好久没有出现在窗外, 他无需提心吊胆,担心李果出现被宅中仆人发现,并且连累自己。 不出两天, 清风便发现这不是什么好事。 他家公子, 夜读疲惫会爬窗,到屋檐上看月亮, 有时甚至到桓墙上走动。如果将这些事, 告知赵夫人, 清风很确定, 自己将不再是二公子的书童——二公子有办法让他在赵宅待不下去。 县学里课业繁重, 管制森严, 而赵家的家风, 也是严刻,一位十二岁的男孩,会有想逃脱束缚,爬窗逾墙的念头,倒也不足怪。 清风觉得,这是李果带坏了二公子。 一个寻常的午后,赵启谟在院中照顾花花草草,悠然自得,清风拿着外衣想给赵启谟披上,半路被喊去赵提举书房。 赵提举从赵朴那边获知,桓墙上有许多泥印,明显有人攀登。赵朴没逮着李果,却还是发现赵启谟翻窗的身影。 清风被问,便就老实交代,他是怕赵启谟,但更畏惧赵提举。赵提举毕竟是个官,不怒而威。 而且带着几分嫉意,清风讲了文房木盒中的彩石,书案上把玩的贝壳,甚至是养在窗上的芦荟。还有其他一些捕风捉影,添油加醋之事。 清风出来,赵启谟喊进去。 这一年多,赵提举对赵启谟的影响,不可谓不大,父子两人相见,竟都是一样的沉稳,思虑。 “你娘亲封窗的事,我之所以默许,你可知晓为什么?” 赵提举提起夏时之事,这件事并不遥远。 “爬窗逾墙,稍有不慎,会摔伤致残。” 赵启谟老老实实回答。 “还有呢?” 赵提举继续问。 “和市井之徒玩戏,会影响学业。” 赵夫人尤其强调这点,还说择友需择上,不可与白丁往来。 “还有呢?” 赵提举仍是询问。 “没有了。” 赵启谟觉得也就这两点,不过是与邻家之子相玩戏,还能有怎样的罪行。 “还有,只是你现在还不能懂得。” 赵提举将书案上的公文收起,端详站立在他身前,态度恭敬庄重的二儿子。 这个孩子,一年前,还略显几分稚气和轻佻,不觉也已长大。 “坐下吧。” 赵提举示座。 赵启谟拉过椅子坐下,父子俩面对面。 “你可知道五年后的你,该有怎样的前景。” 赵提举循循善诱,他常叮嘱赵启谟,读书不为父母而读,而是为自己而读,得知道自己因何而读书。 “到那时,该是在府学里,为功名而科考。” 五年后,自己十七岁,已经在府学里就读,为考取功名而刻苦。 “那么再五年后呢?” 赵提举的询问,让赵启谟一阵沉默,他未曾想过十年之后的事情。 “若能得功名,该是双喜临门。” 然而,仍旧可以遐想,赵启谟走的是父兄的道路。 “我再问你,五年后,这位邻家之子呢,该有怎样的营生和处境?” 赵提举多年当着地方官,大部分时期还是处于流放,他接触过贫民,他知道贫民们的生活轨迹。 五年后,李果十六岁,他大概也仍旧是在给人帮佣吧,每日的收入或许只够温饱。寒士可以经由读书进入仕途,改变人生,然而李果不能。 如此所得也只为温饱,终日忙碌,也只为温饱,他又能凭借什么,去逃脱固有的命运。 “大概也仍是给人帮佣度日。” 赵启谟感到巨大的悲哀,他没去想过这个问题,太残酷了。 “那五年后?” 赵提举为人温和,人情世故却看得透彻。 十六岁的李果,五年后二十一岁,如果他能有余钱娶妻,生育子女,那么他的生活将更为穷困吧。如果他穷得没有家室,像大部分仆人那般,那么他该是怎样的情况?赵启谟无法想象,他拒绝去思考,成年后,衣衫褴褛的李果,在灾年里备受折磨。 “大抵,也是给人佣工吧。” 赵启谟垂头丧气,他已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质问他。 “你尚年少,亲近邻家之子,并无不妥,只是云泥殊途,终究无法维系,早明白这个道理也好。” 赵提举并不是不许儿子和贫家子交友,而是告知赵启谟,这样的友情徒劳无功,终究陌路。 “嗯,知道了。” 赵启谟小声应诺。 “还有,翻窗逾墙之事,皆是小人所为,哪像个世家子。再不可有,这绝非君子所为,若是再犯,便要责罚。” 赵提举言语严苛,他对这事的忌讳,不在于会摔伤,不再于可能会影响学业,而是品格。 “可知‘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赵提举提问。 “知道。” 赵启谟小声回应。 “往后呢?“ “往后再不敢犯。” 赵启谟低着头,显得羞愧。 翻窗逾墙的行径,非偷即盗,确实有辱斯文。何况,云泥殊途之说,也让赵启谟十分震动。 李果可曾想过,他会有怎样的人生吗? 然而出身不可选,后天可以努力,他人可以资助,虽然穷一代,便也穷三代的比比皆是,也总有例外。 李果躺在床上,想着他曾经也有七两银的巨款,只是被娘“搜刮”走了,还说存着给他以后做生意用。 自然是想做生意的,给人佣工,一日能有多少。 将铜钱放回钱罐,李果叹息着:唉,现下连找份佣工都难。 不过他毕竟年纪轻,想着明日可以睡懒觉,可以去久违的海港玩,心里还是很高兴。 睡梦中,抱紧钱罐,嘴角含笑。 李果在酒馆帮佣后,果娘除去在厨房忙,还得带果妹。穷人家的孩子,哪有什么心思和空闲照看,起初一条绳子拴果妹腰间,绑在门框上,随便给个吃的东西给果妹,哄一哄,不会跑丢就行。 渐渐果妹懂事,也会帮忙摘叶子,也会帮忙洗萝卜,果妹便也就不再拴起来,跟在果娘身边忙碌。 夜里,果娘抱着果妹睡,觉得李果大了些,用木板给搭张小床在旁,给李果睡。 清早,李果醒来,果妹爬在他床上,正在扯他袖子 “哥,我要吃包子。” 果妹扎两个羊角,白皙的手揪着李果,她手腕上有条五彩绳,这是避邪用的五色丝。 李果拍开妹妹的手,转身想睡个懒觉。 “哥,我饿了。” 果妹继续骚扰,她一个小孩儿,总是跟娘天不亮就起床,所以也起得早。 “好好,要吃包子是吧。” 李果不堪其扰,从床上坐起,抓抓松散的头发。 套上鞋子,前去厨房,翻开柜子,锅盖,也没找到点吃食的东西。才想起,往后,再没有酒馆的剩菜剩饭拿了,不免感伤。 “哥,没有了。” 果妹爬到灶台上,伸长脖子看着空荡荡的锅。 “走,哥带你去买包子。” 李果回房,豪气的揣上十文钱,毕竟才发了工钱,好好吃一顿犒劳这段时日的辛苦。 一大一小,结伴出门,朝集市走去。 果妹走得慢,李果蹲下身,将她背起。果妹搂着李果的脖子,一路亲昵叫着:“哥哥。” 以往只觉得这个妹妹麻烦,总是要娘背在身后,稍大些也总是无法离人,碍手碍脚,此时不觉萌生许多怜意。 哥妹俩路过许多吃食摊子,看一看,闻一闻,问一问,捏在手心的钱又揣回钱袋里,舍不得呢。 “哥,要吃这个。” 果妹指着一口冒烟的油锅,油锅上架着铁网子,上面躺着炸得香脆的环饼。 “不是说要吃包子吗?” 李果瞅着环饼,他也有几分谗。 “不吃包子了,要吃这个。” 果妹趴在李果肩上,流着口涎。 李果掏钱,掏出三文,递给小贩,小贩说不够,李果又掏出一文。 换来两个环饼,果妹一个,李果一个。 只是寻常的炸面食,面食上沾撒些芝麻,光是看着,就觉得一定好好吃。 兄妹走至集市一处茶馆,见茶馆外的石阶宽长,便在石阶上坐下。挨坐一起,咬着环饼,相视而笑。 清早集市人潮鼎沸,没人去留意茶馆前这两位李家孩子,他们也乐得没人撵赶。 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集市上应有尽有,果妹欣喜看着听着,虽然买不起,但也伸手指点,仿佛她一样样都能拥有。 “李果?” 身后传来唤声,李果抬头,见到从茶馆走出的阿七。 “七哥,喝茶啊。” 李果拍拍膝盖站起,将果妹护在一旁,陆续有人从茶馆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没去酒馆?” 这个时候,李果本应该在酒馆里帮忙。 “不缺人手了,说是年底缺人我再过去。” 李果也不是很在意,总还有其他工作,再不济就跟海港的阿聪一样,去海边帮人挖牡蛎。 “老在酒馆送酒菜也没用处,再大些,不过让你在店里跑堂。收拾碗筷,招呼顾客,学不到本事。” 三人往前走,以免挡住阶梯,阿七走前,李果紧跟其后,背上背着果妹。 “七哥,那你说我做什么好呢?” 李果看到人群里行色匆匆各式商贩,人世间数百种营生,样样有人做。 “我们这种没爹靠的,做哪样都辛苦,辛苦点没事,但得挣着钱。” 110.番外2. 我要离家出走,你随我去吗?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无奈为之, 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像李果这样的孩子, 清闲不得,在瓷器店里,看人如何做谈生意, 签契纸, 可惜他是个半文盲,也只是学到点皮毛。 城东大街的生意, 五花八门,李果走走看看,看人交易,听人吆喝。 夏日,光城东大街, 就有四五个卖香饮子(饮料)的小贩,尤其以真珠楼前那家生意最为红火。 真珠楼, 是城东巨富营建的酒肆,巍峨奢华,为城东壮景。此楼楼前开阔, 对街树木成片,阴凉消暑,夏日聚集无数乘凉的人群, 引来众多小贩。 真珠楼前香饮子, 出售冰凉的各款果汁, 无论你是要蜜水,杨梅汤,西瓜汁统统都有。 这类摊子,李果从来消费不起,他渴了喝井水。夏日,井水也很冰凉,消暑。 然而这摊饮子铺生意实在好得咋舌,李果连续数日站在人家竹伞下围观,还曾过去问人家要不要伙计。 自然是不要的,每家饮子的制作方法都不大同,自然不肯外传。 如果实在再找不着活干,李果只能去他大伯李大昆的酒楼帮忙,这是令人沮丧的事。 饮子不知道如何制作,然而夏日卖卖西瓜倒是不难,只是所挣微薄。 胡乱想这些事,李果往城东大门走去,出城门前往海港。 果娘在孙家仓库一侧的厨房里烧饭,给搬运货物的脚力准备吃食。 这些在海港干活的脚力,年轻力壮,轻易能扛起一大麻袋的货物。 李果进厨房,看到果妹在摘菜叶子,凑过去帮忙。果娘在灶前烧水,见李果过来,也只是瞥上一眼,又安心去忙碌。 这孩子懂事勤快,果娘还放心。 “我跟柳账房问有没有活儿给你做,柳账房说要识字的。” 果娘往灶里加柴,话语平缓。 “娘是没能力供你读书,要不你聪明着呢,怎么会比别人的孩子差。” 李果闷声听着,将摘下的蔬菜叶子抱到篮筐里。 在城东,李果问过很多铺子,不管是卖陶瓷卖真珠(珍珠)卖茶叶卖丝绸香药的,都要识字的伙计。 身为白丁,也只能干跑堂,脚夫,仆役,水手,窑工这类活吧。 “娘,我想去跟阿聪挖牡蛎,一日钱不少呢。” 李果不是第一次提这件事。 “那不行,多遭罪啊,割得手脚都是血,天不亮就要开始忙活,到日头下山才能歇口气,吃得也不好,海风又大。” 果娘觉得日子勉勉强强还过得下去,她是渔女,自然知道靠海吃饭的艰难,她不舍得儿子这么小,就去吃这样的苦。 听到娘再次不同意,李果没再说什么,确实是份苦差事。 傍晚,李果带果妹回家,烧水打算煮粥,发现米缸见底。 李果从床下取出钱罐,点上四五十文钱,打算去米店买米。 “果妹,你看好灶火,哥哥去去就来。” 灶上的锅,在烧水,就等下锅的米。 “嗯,好。” 果妹乖巧蹲在灶前,看着柴火。 李家的柴火,不是木材,都是城外捡来枯枝树叶,要烧热一锅水可不容易。 李果匆匆出门,赶往米店。李家好米吃不上,最便宜的大米买下一升,没剩一个子儿回来。 李果存的那点钱,买不了几升米。 提着一小袋米归家,天还没黑,李果加快脚步。走到家门口,见家门开着,想着娘还不到回来的时候,李果狐疑进门,竟看到站在厅堂上的一个熟悉身影,一时没了反应。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启谟。 赵启谟背手站在简陋的厅堂,打量李家,他的书童侍立在一旁。 “启谟?怎么是你?” “你怎么上我家来?” 连续两句问话,李果实在太惊诧。 “怎么,不欢迎我?” 赵启谟微微笑着,袖子一挥,入座李家唯一像样的一张椅子。 “我放学过来,见厨房升起炊烟,以为你在。过来拜访,才听你妹妹说你外出买米。” 李果看向果妹,果妹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抓着份枣糕,正吃得津津有味。 “那那,找我有什么事?” 李果讷讷问着,和赵启谟相识这么久,赵启谟从来不会到自己家里来,何况李家破败,也实在不是他这种身份能来的地儿。 “无事,只是顺便看看。” 赵启谟十指指尖并合,环视四方。 “穷人家的房子,有什么好看。” 李果搬来一张矮凳,在赵启谟身旁坐下。 “你近来可还在酒馆帮佣?” “好几日没去,不缺人了。” 赵启谟想,难怪最近放学归来,时常能看到李果在家里的身影。 “那有何打算?” 穷人家的孩子,十二岁了,不会养着闲逛,赵启谟自来闽地,对底层接触频繁,知道他们的生活。 “明日再去城东店铺问问,看缺不缺人。” 李果就是一根筋的想去城东混,他太喜欢那个地方了,热闹,富有,生机勃勃。 “不过他们招伙计,都要识字。” 李果低声说。 “卖包子羊肉,面食之类,伙计不需要识字,你问过这类店铺吗?” 赵启谟看到李果一脸忧愁,知道他是找不到活干。 “可是七哥说这些学不到本事。” 李果找工也有目,要么工钱高,要么能学到本事。 “买卖陶器,香药的伙计,不只要识字,还得懂番话。想入行,得有人带你,何况你尚小,长到十五六岁,才有人要。” 赵启谟不知道那个合桥阿七跟李果说了什么,在赵启谟看来,阿七有着十足的运气,得贵人提携,而李果并没有。 “可到我十五六岁之时,我也仍旧不识字。” 李果想赵启谟不会懂得不识字的痛苦,他在县学里就读,以后还要凭着学问,当高官呢。 “那阿七如何识字,他是个孤儿?” 赵启谟对这位合桥阿七有几分兴趣。 “合桥有个老书生,和阿七娘很好,教阿七识字。” 那还是阿七的娘亲去世后的事情,恰好有这么个人,照拂阿七。 “果贼儿,我让罄哥教你读书识字,不过你要好好学习,我会检查课业。” 赵启谟笑语,他也是突然想到这个法子。 “真的?” 李果双眼发光,小心求证。 “真的。” 赵启谟眉眼含笑。 罄哥着急,憋红脸说:“公子,我才疏学浅,可教不了他。” 赵启谟仍是微笑:“只是蒙学,教得了。” “从今起,也不能再叫果贼儿,李果这名字也有些粗陋,要取个学名。” 赵启谟想了想,说:“就叫李南橘如何?” “好好,启谟取的都好听。” 李果兴奋不已,此时早将要煮粥的事抛得老远。 “我该走了,再坐下去,一会赵朴要出来寻我。” 赵启谟起身致别。今日爹娘不在,可是赵朴看他放学这般久还没回去,会着急寻找。 李果将赵家主仆送出门口,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西灰门。想着有人要教他识字,李果春风满面。 被只穿着喜服的疯狗,扑来张嘴伤人。 夜晚去赵宅,把作业递给罄哥,罄哥诧异问:“果贼儿,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还没消失吗?” 李果眼角耷拉,无精打采。 “好严重,你看。” 罄哥拿镜子照给李果看。 橘黄灯光下,仍可见下巴靠耳朵那个位置淤青一片。李果皮肤白皙,白日看更明显,也难怪白日在包子铺,不停有人问。 “难怪摸着还会疼。” 李果捂住腮帮子,神色沮丧。 只是一拧,下手恶毒,才会留下这样明显的伤痕。 “怎么了?” 赵启谟站在门口,探进身子。他路过,正好看到李果在照镜子,罄哥还围在一旁。 “没事。”李果将镜子还给罄哥,装作无所谓。 “我看下。” 适才李果分明歪着脸照镜子,还用手指摸脸,察言观色,分明有事。 赵启谟摆正李果的脸,立即发现左腮帮子上的淤青,他嫌看得不仔细,还拿烛火凑近看。 那一片淤青呈椭圆形,乌青,越往中间,颜色越深,还有几点暗红夹杂,看着惊心。 “谁打了你?” 赵启谟放下李果下巴,挨着书桌坐下。 “手指拧,不是打。” 李果眼睑低垂,看着自己的手。 他一度觉得自己很讨人嫌,不得人喜欢,也皮实得觉得无所谓,你不喜欢我,我还不喜欢你呢。但是,莫名遭受恶毒的言语和行径,李果心里还是十分难过、委屈。 “罄哥,你去厨房,叫厨子拿三个鸡蛋下水煮,煮好,你端上来。” 赵启谟言语波澜不起,只让煮鸡蛋,也没说要干么。赵启谟没见过手拧能形成这么严重的淤青,倒是看过有些人家打仆人,下手狠辣,打得手臂小腿都是乌青,和李果脸上这伤倒是类似。 111.番外3. 此花美幻似梦,犹如你我之情 本来不想设置防盗的, 无奈为之,防盗时间过后, 即可看到正常内容  果妹出生后,果妈的身体一度十分虚弱, 卧床不起。生活的磨难和过劳使得她疲惫病痛,她已干不了重活。果妈是渔女,在船上长大,不懂织纫,否则做点针线活,也好过给人洗衣服。 李果没有什么心思洗衣服,他一个孩子, 毛手毛脚,也洗不干净衣服。更多时候,李果挽高袖子,裤筒,赤脚踩淤泥中。他钻进迎风摆摇, 翠绿高高的“芦苇丛”里,弯身掰茭白。 但凡能吃的,都逃不过他“法眼”。 河岸居住的尽是码头脚力,水手, 环境脏乱,这河边野生茭白长势茂盛, 吃的人却不多。 李果每日提篮去掰几头茭白, 回家清水煮食, 做为一家口粮。 茭白不易储存,得现摘,要不早被李果尽数掰走,带回家存着慢慢吃。 自从挨了果妈一顿捶,李果再不敢打静公宅的主意,虽然秋日,宅中的花果正值采摘时节。 然而做为一个赤贫家的小孩,李果每天挣开眼,想的就是找吃的。 饿,哪怕有时候也并非那么饿,可即将挨饿的预感,又会逼迫他四处闲逛。 拿东家瓜,西家李是常有的事,衙外街的居民提防他,都不让他挨近家宅。大人的态度,总是深深影响孩子,以致衙外街的孩娃们,都不和李果玩耍,还喊他果贼儿。 李果天生地长般,无所畏惧,自然也不会因为别人的责骂和鄙夷而改变,只是别人欺凌他,他都要记下。 深秋,城外的打谷场能捡到豆子和谷粒,李果天天端口大碗,走上二里路,前去拾取。 打谷场的贫儿特别多,去得晚,什么也捨不到。为此,李果总是天未亮就出发,傍晚返回。 运气好,能拾满一碗豆子,运气不好,半碗都没有。 果娘会将豆子磨粉,做炊饼,或者清水煮汤饼,洒点盐,就觉得极其美味。 一日清早,李果在打谷场拾豆子,因为争抢,和一位城郊的贫儿打起来,两人互揪头发,牙咬脚踢,在地上翻滚。打谷地的农户们,对这些吵闹的半大孩子习以为常,没人在意。 两个孩子从打谷场滚到豆萁堆里,就像两只打架的猫猫狗狗那般自然,就像天上的流云般自然。 许久,两人掐累,趴在豆萁堆中,吹着微凉的晨风。 突然,听到其他贫儿们呼朋引伴,奔往路口。两个孩子翻爬起身,拍拍身上的豆萁叶子,迅速跟随过去。 李果跑到路口,凑进去一看,发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就是提举儿子骑匹白马驹,携带着仆人出城吗。 三五仆人们随行,有的手里拿着风筝,有的手里提食盒,提水壶,显然是要去城郊游玩,放风筝。 白马驹雪白可爱,马具特别奢华,红色马缰上挂着铃铛,叮叮当当响。孩童们全被这匹小马驹吸引,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尾随在马驹后头。 李果不知道这个和自己打过一架的小公子叫什么,他认知里,只知道这是位官大人的儿子,这人很凶,但是他爹很好。 李果之前已看过这匹马驹,不觉得新鲜,孩童们的尾随行动,他没参与,老老实实回打谷场捡豆子。 黄昏,李果拾取一碗的黄豆,欣喜捧在怀里,走上弯弯长长的路回城。 入城时,正巧遇到赵启谟放风筝返回,还没等李果反应过来,人已被赵启谟的马堵在城墙下。 李果警觉的将木碗牢牢捧在怀里,背抵在城墙,他仰头看着马上的赵启谟,一双黑溜的眼睛瞪得老大。赵启谟端详李果,已是深秋,李果终于穿上件长袖衣服,虽然这衣服东补一块西补一块,十分寒酸。 “干么?” 李果心里虽然退缩,嘴里并不示弱。 “碗里是什么?” 赵启谟举起马鞭,敲在碗沿上。 “我的,不许碰!” 李果以为是要抢他碗里的东西,急忙蹲在地上,用身子将木碗遮挡。 “小官人,附近有打谷场,恐怕是拾的豆谷。” 仆人赵福怕两人又出争端,帮着回答。 赵福也是贫困出身,小时候大抵也捡过豆子。 每到秋季,打谷场的大人扬动工具,拍打豆禾,豆荚被拍开,豆子弹起又落下,总有几颗豆子会弹得很远,落在草丛里,石缝间,泥土中。贫儿们一拥而上,将它们找寻。 “还想他近来如此老实,都不去宅子里偷东西,原来跑打谷场去了。” 赵启谟兴趣索然,拍拍马屁股,便带着仆人离开。 李果这才从地上站起,颇有点劫后余生的欣喜,他捧着木碗,远远跟在赵启谟队伍后头——两人回程同路。 赵启谟几次回头打量李果,李果一路心猿意马,东瞧西看,并没发觉。 新朝从立国至今久远,宗室子弟众多,赵爹虽然是皇族,但也是经由科举进入仕途。他的仕途还很不顺利,有八年时间处于贬谪,也曾流放到岭南。 因为去的地方条件艰苦,且妻子娇弱,赵启谟年幼,赵爹不舍得带家眷一起吃苦。 妻子妆奁极是丰厚,娘家又是京城显贵,她就也带着幼子依附娘家,留在京城,独自抚养赵启谟。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长子赵启世为人谨慎仁厚,而这幼子赵启谟在赵爹看来,则是纨绔习性,尚需矫正,这也才带在身边。 赵启谟其实也没有长歪,叫他读书,也会认真读书,教他道理,他也聪慧能懂。只是年纪尚小,难免孩子心性,平日又深受娘亲,外祖家宠溺,做事不知轻重。 因为和邻居小孩在集市打架,被赵爹禁足一月,赵启谟便决定,再不去和那无赖小子计较。 这趟外出放风筝,遇到李果,赵启谟也不过是好奇,将他打量,再没惹是生非。 抵达西灰门,赵启谟驻足回望,他看着李果慢吞吞走来,而后走进紧挨桓墙的一栋民宅。那是栋破破烂烂,歪歪斜斜的民房。赵启谟不觉多看两眼,想着这房子建在西灰门门口,实在有碍瞻光。 不能这般想。 赵启谟偏偏头,爹前些日子才让他写:“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百姓得粮仓充实才懂礼节;衣食饱暖才能懂荣辱。),还讲解一番,教他懂这个道理,懂得体恤下民。 赵启谟想:道理我都懂,然而这嚣张小儿,凭什么来偷我宝贝的末丽花。 随着年岁增长,李果一向侧挽的发,已经端正梳起,用头须整齐系结。湖蓝色的头须,点缀着红色的珠坠,垂在耳边,煞是好看。 邻里常夸果娘会生,生了这么两个漂亮的孩子。 换上新裤子,新头须,李果从衣笥里取出一件白色短衣。 更换妥当,李果去厨房照水缸,沾沾自喜,李家祖传爱美。 这两年,李果勤勤恳恳在包子铺干活,再兼之年纪小,工钱不少,还会读写,俨然是衙外街贫户们心中的别人家孩子。 这种转变,悄无声息发生。 以至有时,李果去集市跟吴臭头买肉,吴臭头还要多切点给他——每每这时,吴臭头的老婆会偷偷拧吴臭头手臂。 其实倒不是吴臭头对果娘还有什么非份念想,只因他生的都是女儿,一个儿子也没有,见李果白白净净,又聪慧勤快,他心里喜爱。 渐渐“果贼儿”这诨号消匿,唯有启谟偶尔还这么唤他。赵启谟会用土语念这三个字,带着京城的口音,于是这称呼,从启谟口中念出,便莫名多出几分亲昵色彩。 夜里从包子铺回家,李果都会去赵宅,罄哥也仍旧教他读写,启谟也仍旧批改。 只是朱批的评分,从“丙”到“乙”,偶尔还能得个“甲”。 每每得甲,赵启谟会奖励李果笔墨纸,启谟小老师也是赏罚分明。 李果和赵宅的主人、仆人相熟后,就连赵夫人对李果的嫌恶也有所减少。毕竟在闽地三载,赵夫人也算是看着李果长大,李果好歹混个脸熟。 今夜抵达赵宅,还没进入启谟书房,就听到书房里有说话声音,是小孙来了。 听罄哥说县学大考将至,看来小孙又过来找启谟搭救。 李果站在门外,听启谟跟小孙讲解诗赋的差异:“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诗抒发感情,华丽而细腻;赋描绘事物,清楚且明朗)。 赵启谟的很多话,李果都听不懂,看小孙也只是愣愣点头,恐怕也没懂十分之三四。 “罄哥,这说的是什么?” 李果小声问罄哥。 “你不需要懂。” “罄哥也不懂吧。” 李果瞥了罄哥一眼。他近来觉得自己的文化水准已经追上罄哥。也确实,罄哥能教李果的字已不多。 “果贼儿,你站在门外嘀咕什么。” 别以为声音小,不料赵启谟耳聪目明。 “没什么,启谟,我去写字啦。” 李果怕自己影响启谟的教学,何况听罄哥说,县学里的教官相当可怕,成绩差的学生,很可能被打屁股,还是为小孙那细皮嫩肉的屁股着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