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仙纪》 一 修仙从吃土开始 传说海外有无数洲陆,但世人从未见过,只知脚下土地叫摩夷洲。 此洲山河纷呈,百国并立,大得一辈子都走不完。 就在此洲西陲,一条深谷纵贯南北,临谷拔起的高山名为“贯山”。 山麓低处,大片平整草地上,若干人腾跃往来,剑影纷飞,煞是热闹。 草地一角,木剑高高飞起,少年倒摔在地。 “认输认输!” 少年不迭嚷着,四肢大张,剧烈喘息。 木剑呼呼转圈,眼见要砸到少年身上,却被无形之力牵引,落入一支纤纤素手。 “仲杳!” 脆声低喝:“就这么没用吗?起来,继续!” 少年揉着腰呻吟:“不行了,腰快断了。” 修长身影走来,腰肢款款,如窈窕青竹,是个和少年差不多大的少女。 木剑指住少年,少女语气变冷:“怎么不见你腿断呢?” “把你跑东跑西四处贪玩的劲头分一半到修行上,现在你至少能到筑基五层!” “可你七年来没一点长进,连穴都开不了,开穴只是筑基三层!” 少年叹气:“那种事情得水到渠成,不能强求啊。” 少女的柳叶眉挑起:“不能强求?修行就是逆天改命!而且我们修行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长生,是为了活命,为了守护族人!” “你是少堡主,仲家堡上下几百口的生死,未来都会压在你身上,你……” 见少年还是慵懒模样,少女终于怒了:“你真的打算这么废物下去?” 少年胳膊枕到脑后,不以为意:“废物流开局是最稳妥的嘛。” 少女凤眼寒光迸射,旋即黯淡:“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在高先生那只学到了嘴皮功夫吗?” 她摇头低语:“那可挡不住魔魇,更救不了自己。” 少年却悠悠晃起了腿:“反正有你嘛,竹竹……你随随便便就练到了筑基九层,已经是先天高手了。我怎么也追不上你,再努力也没意义啊。” 少女愣了愣,脸颊渐渐涨红:“你竟然如此自甘堕落,还是不是男人!” 她随手一扔,木剑贴着少年腰眼扎进土里,像细针刺布般犀利,深深入土,只露出半截剑柄。 少女转身就走,黑亮马尾甩得高高的,几步越过草地,没入一座恢弘而沧桑的石堡。 那就是仲家堡…… “还好没叫她猪猪,不然这一剑是要断根哟。” 少年坐起来,挠头苦笑。 肤白俊秀、剑眉星目,少年本算丰神俊逸。可涣散的目光抹上疲沓气质,略厚的嘴唇添了三分木讷,看上去也就是个平平无奇。 仲杳,贯山仲家堡堡主的独子,今年十五岁。 当然,这只是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 他是个穿越者,在地球世界有一段平淡人生。大概是老天爷觉得他的人生太过无趣,友情赠送了一份穿越套餐,把他送到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有神仙妖魔,凡人也能修行,但跟他所知的修仙世界又有很大不同。 更凶险,更艰难,也更让他摸不着头脑。 到目前为止,他还没完全搞清楚自己的状况。 他是七年前成为仲杳的,自那时开始,修为就停滞了,一直卡在筑基二层。 原因他知道,但原因本身却引出了巨大的疑问。 不过七年来风平浪静,仲家堡也有便宜老爸顶着,倒也不急。 而且他还另有一套修行,或许随着进度的增长,疑问会自然解开。只是这修行太过怪异,不能让外人知道,青梅竹马都不行。 被气走的少女就是他的青梅竹马,名叫季小竹,大他一岁。 季家在仲家西面,贯山深处,曾有季家谷的名号,人丁兴旺,不亚于仲家堡。七年前魔魇涌动,吞噬了季家谷,她成了孤女,被仲家收留。 季小竹幼年丧亲,心性早熟,但在两世为人的仲杳眼里,依然是个青涩的小女孩,总是忍不住逗弄。 他也不敢过分,在季小竹手里,木剑跟铁剑没什么区别,身边这个剑柄就是证明。 仲杳握住剑柄,想拔出木剑。 咬着牙拼尽全力,木剑像生了根,稳稳的不为所动。 刚才跟季小竹对练,的确被榨光了。 仲杳趴下,脸贴着地,旁人看去只是力衰喘气。 “九土转德,其枢煌煌……” 心中默念,仲杳张开嘴,啃了下去。 真的! 仲杳真的在吃土! 草香和土腥满嘴,草根和泥土却没入喉,都在嘴里化作怪异的暖流,渗进经脉,沉入气海。 眼中亮起一行文字…… 【赤壮土,下土之二,粒如鼠肝,三施为极,在山见石,在野见泉。适种青梁,黑茎黑秀。蓄殖果木,不若中土十分之五。】 紧接着又刷出一行字…… 【此土已录,转为后天之气。】 文字刷过后,眼中出现一个陶碗。 此碗造型朴素,碗口有圈古朴而怪异的纹路,碗身刻了四个字,正是他默念的“九土转德”。 碗里装着团黄气,如旋涡般缓缓转动。土粒沙沙落下,在旋涡中变成缕缕暗红气丝,又散出碗外。 这就是让仲杳挠头的事情…… 他转世而来,最初并不是仲杳,而是以怪异的状态存在了不知道多久,七年前才成为仲杳。 那段记忆太模糊,根本想不起细节,只能确认地球那一世是上上辈子。 成为仲杳后,身上就多了这个陶碗。 这碗没有实质,深藏在魂魄之下,附有一套修行之法,就叫《九土转德经》。 《九土转德经》并未提升他的修行境界,反而卡住了原本的修为,真正的用处竟然是让他能……吃土。 如果这就是他身为穿越者的金手指,仲杳还真想向老天爷竖起中指。 不过这碗倒也神奇,像座“土地资料库”,能列出他吃下的土叫什么,有什么特性,适合种什么作物,或者用来做什么。 感觉像被老天爷钦定了必须种田…… 这自然让仲杳不爽,还好只要是他吃过的土,再吃就会转化为后天真气,恢复气力,让他对未来有了些信心。 这碗似乎还有意志,通过提示引导他吃不同的土。 碗中那团黄气,在《九土转德经》里被称为“根土”,由仲杳在七年里吃下的各种土融合而成。 住处地下的“宅土”…… 道路上的“行土”…… 田地里的“稷土”,还分春夏秋冬、霜炎丰雪…… 林地里的“茂土”…… 河滩上的“润土”…… 坟头上的“墓土”…… 附近村镇的“邻土”…… 总之这七年来,仲杳吃了好几百种土,吃的土比吃的米多了无数倍,都能堆出一座小山头了。 还好只是过过嘴,不是真的落到肚子里,不然仲杳还真接受不了这种“修行”。 根土还分级别,现在仲杳已经吃……不,修到了一转八阶,只差一种土就能晋升九阶,然后是一转圆满,步入二转。 根土二转,《九土转德经》也就修到二转,或许便能破开修为的关卡,很多谜团也该得到解答。 不过差的那种土,却太难获得。 倒也不急…… 仲杳收回心神,眼中虚景消散。 枯竭的气海转瞬充盈,真气在经脉中奔涌,身体的酸痛减轻了许多。 仲杳呼出一口气,带着丝微灰芒。 这是土中的杂气,包括了腐、毒、瘴等气,以及为祸整个摩夷洲的魔魇之气。 他再发力,木剑应手而起。 可惜用力太猛,让他囫囵倒滚了一圈。 这下他终于被人注意到了,周围响起笑声。 几个少年走过来,和仲杳年岁相仿,都是布衣短打,手持木剑。 “杳弟啊,天天被竹竿婆欺负,你真受得了呀。” “少堡主,不如咱们兄弟商量下,怎么治治竹竿婆,看你过得多难哟。” “是男人就大气点,好好骂骂竹竿婆,戳着胸口骂。这样……用少堡主你的话说,还能死得有尊严。” “杳哥你没事吧?我是说你的腰……哎,那婆子把你欺负得真惨,我们都不忍心看下去。” 这些半大小子不是仲杳的堂表兄弟,就是亲近的家生子,说起话来口无遮拦。 仲杳唉声叹气:“什么竹竿婆,好歹是我的青梅竹马,轻贱人家就是轻贱我,给我点面子嘛。” “还有什么欺负……青梅竹马之间的事情,那能叫欺负吗?” 少年们嘻嘻哈哈的,说那不是欺负还能是情趣么,现场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笑闹被凄厉哨声打断,草地另一侧,灰发老者垂下木剑,刚才的声音,竟是他用木剑随手劈出的。 “集合——!” 老者沉喝,人人耳边荡起微微震鸣。 这是仲家长老仲承业,仲家堡修为最高的炼气宗师,负责教导仲家子弟。 二 这个世界修仙真难 “你们自小修行,到现在长的有十年,短的也有五六年了。” 二三十个少男少女盘坐在地,听仲长老讲解。 季小竹不在,她修的是季家功法,以她的修为,也没必要留在这。 “便是资质寻常者,都能修到筑基四层。勤奋苦修的,或者天赋异禀的,更能修到六层通脉。到了通脉,即能真气外放。” 说到这仲长老瞥了某人一眼,引得大家吃吃暗笑。 长老瞥的当然是地位最高,修为最低的某人,现在还是筑基二层。 当事人倒是毫不害臊,低着头数蚂蚁。 既然决定了走废物流开局,就得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而且仲杳也没有选择,谁让他只能吃土呢? “真气外放,开金裂石,有莫大威能,与那些舞刀弄枪的江湖人有了天壤之别。” 长老继续道:“十多岁就有此造诣,在这世上已算万中选一。千万人穷尽一生,修为也追不上你们。” 少男少女们挺胸昂首,脸上放光。 “这是祖辈留给你们的福气!是仲家堡倾尽全力的赐予!” 长老声调拔高:“你们修行的《摩夷混元鸣金功》是仲家祖传,不敢称世上第一,也是上等筑基之法!” “加上仲家鸣金斩魔剑法,二者千年传承,历代磨砺,再有仲家堡上下几百口供给衣食丹药,免你们劳作,才让你们修为一日千里。” 少年们纷纷泄气,接下来长老要说的话,他们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所以你们有什么理由懈怠呢?” “你们不是只为自己修行,还是为家人修行,更是为仲家,为整个仲家堡修行!“ “人之为人,最重要的就是忠孝仁义礼……” 果然,长老吧啦吧啦说起修行的意义,把体育课变成了思政课。 问题是他这番说教,其实只是说给一个人听的,奈何那人油盐不进。 一个浓眉大眼,英气十足的少年举手:“长老,你刚才发出的剑音,就是真气外放吗?” 众人纷纷瞩目少年,那是仲善存,仲杳的堂兄,仲长老的亲孙。 长老略带矜持的道:“确是真气外放,至于剑音么……倒还算不上。” 说到这,长老声音低沉下来:“不,压根算不上。” 他负手望天,悠悠的道:“传说成就金丹的剑道真人,能一剑裂云,放出的剑音如天雷轰鸣,那叫作……剑气雷音。” 长老自嘲的摇头:“老夫区区炼气四层,用的不是本命剑,放的只是后天真气,哪有资格跟金丹真人的先天剑气相提并论。” 少年们听得两眼放光,只是挥剑一劈,就能裂开白云,放出雷鸣! 剑气雷音……那是何等强大的境界! 仲杳却听出了长老的悲凉,也微微摇头。 在这个世界,修行是从筑基开始,积蓄气海,凝练自身的后天真气,打通窍穴经脉,进至先天境界,之后才接引先天灵气,开始炼气。 最初知道这里的修行境界是筑基在前,炼气在后,仲杳还百般不解,后来才弄明白,都是穷惹的祸。 这个世界魔魇肆虐,灵气枯竭,修士无法从天地中获得灵气。只能先打好自身基础,再打外物的主意,攥取丝丝少得可怜的灵气。 所谓外物,就是各种古物奇宝,因为还含有先天灵气,被称为灵基。 不过既是宝物,就不是人人能有的。 修士们退而求其次,去找那些更方便获得的灵基。在漫长的岁月里,创造出各种方便法门。 暴饮暴食,维持壮硕体格,将自身肉躯化为灵气,这是体修。 以灵材锻造本命剑,人剑相感,让剑滋养出灵气,渐渐人剑合一,这是剑修。 炼百草异兽为丹,取草木异兽的灵气,这是丹修。 用符箓请下神明,借神明的香火之力调用灵气,这是符修。 只要是含有先天灵气的物事,都能用来做灵基。 体、剑、丹、符之类法门算是正道,还有驯化妖灵,人妖相感,借妖丹与人丹建起先天循环的法门,这类妖修就令人侧目了。至于用毒、蛊、瘴、尸甚至是鬼魂修行的,更是邪道。 法门虽多,奈何天地已无灵气,各种灵基的灵气都少得可怜,修行异常艰难。 这也让摩夷洲修士的境界低得可怜,季小竹筑基九层,就能称为先天高手,仲长老炼气四层,便是宗师。 炼气之上的结丹即是大宗师,能修成金丹,尊为真人者,等于神仙般的存在。而这样的人物,不超过十个。 至于结丹之上的阴魂、阳神和元婴三个大境界,只存于古书记述中,跟海外洲陆一样,已成传说。 贯山仲家走的是剑修法门,鼎盛时还出过结丹大宗师,然而代代衰微,到这一代,堡主仲至正只是炼气二层,全靠这个年逾八旬,血枯气衰的老宗师撑门面。 仲杳走神之时,老宗师已是三尸神暴跳。 仲长老又是激励又是自贬,其他少年心驰神摇,满脸发红,而这个仲家上下寄予厚望的少主,却呆如木鸡。 老宗师须发贲张,恨不得自己临阵突破,修出剑气雷音,一剑劈到仲杳耳边,来个天雷滚滚,好把他震醒。 “杳少!” 仲长老很重规矩,哪怕呵斥仲杳,也会加上尊称,这毕竟是堡主的独子。 “你有季小姐陪练,现在还只是筑基二层,你觉得问题在哪呢?” 仲长老强忍着像教训亲孙那样,拎到身前喷个满脸唾沫的冲动,压着嗓子说:“你自己一点不急吗?堡主就你一个儿子,他不在时,总得有人主持事务,而你一个筑基二层,觉得自己真能服众?” “若是在其他地方,咱们仲家只是寻常人家,一辈子只为衣食富贵,那倒也罢了。可这里是贯山,是最靠近魔魇的地方!” “杳少你再不振作,仲家会在多少年之后,重蹈季家的覆辙呢?” 仲长老这话实在太重,少年们敛容屏气,仲善存更是低头长叹,似乎被训的是自己。 见仲杳愕然,长老也觉自己说过了,轻咳一声,叹道:“这人之为人啊,最重要的就是忠孝仁义礼……” 仲杳眨眨眼,开口了:“我觉得……应该是没吃够的原因。” 仲长老再也按不住怒气,木剑敲地:“你还没吃够!?” “筑基丹大家一年一颗,你是一月一颗,你多吃的足够让这里所有人再升一层了!” 仲杳摆手说:“我不是说煮鸡蛋,你们那玩意也不是真正的……呃,我是说那玩意吃得太多也不好,会有耐药性的,多出来的我都分给大家了。” 仲善存诚挚的劝道:“杳少,你还是多为自己想想吧,魔魇一来,只能靠自己啊。” 令季家覆灭的魔魇,是古已有之的大恐怖。谁也不知它的由来,只知是无数魔怪汇聚而成,形如黑潮,无边无际,吞土噬物,无可阻挡。 修士们猜测,天地灵气枯竭,正是魔魇所致。 魔魇大多潜藏于深山大泽的魇窟中,隔个几十百来年,就会如海潮般冲出山泽,肆虐人间。哪怕避开了魔魇中的魔怪,也难逃散逸的魇气。凡人只要吸入少许魇气,就会神魂溃灭,异变成魔怪。 尚幸修士之气和神明香火还能克制魔魇,只要喷发的魔魇没有聚成新的魇窟,过些时日就会散去,否则摩夷洲早已是人间地狱。 贯山之西就是魔魇之地,原本季家谷挡在前面,仲家堡还算安稳。七年前季家覆灭,仲家堡成了前线,难怪仲长老发急。 其他人纷纷发话,都劝仲杳勤奋一点。这位少堡主虽然疲怠慵懒,好吃好玩,却并不跋扈。反而慷慨大方,平易近人,很得大家的好感。 仲杳只能敷衍:“我会努力的,对我有些耐心嘛,等等,再等等。” 等我吃够了土再说…… 只要吃到最后一种土,《九土转德经》修到第二转,应该就有转机。 问题是最后一种土,确实难得。 “祠土”,顾名思义,就是祠堂里的土。 现在的祠堂之土没用,祠堂内必须有父亲或者母亲的牌位,而且还受过全族香火。 仲杳母亲难产早逝,出于某种他所不知的原因,牌位并没有入祠。 这就意味着,他要修到二转,得等他那便宜老爸嗝屁了才行。 难怪这碗要以土转德,它缺德啊! 不过那个便宜老爸,仲杳觉得,早点嗝屁也挺好的。 仲家堡堡主仲至正,在仲杳眼里,不仅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也是个不合格的堡主,甚至算不得合格的人。 仲杳琢磨着,既然人民的呼声这么强烈,是不是该认真考虑弑父这个选项。 低沉的牛角号声混着高亢的铜号声,忽然从山脊高处传来。 “不好!堡主出事了!” 仲长老拉出一道虚影,朝山脊上射去。 仲杳瞠目,自己是修了心想事成的大预言术吗? 呼的一下,仲长老又射了回来。 他对仲杳喝道:“去请高先生!快!” 三 一只花面狸引发的惨剧 牛角号是魔魇警示,铜号是堡主令号,双号齐响,事态危急。 仲杳不再装懒,拔腿狂奔,朝山脊另一侧跑去。 便宜老爸前天上山巡视,今天正是归时。看山上没什么异像,那就是他个人出了问题。 如果是中了魇气,唯一能指望的人,就是高先生了。 高先生,名字没谁记得,本是个游方郎中。老堡主,也就是仲杳爷爷时代就在此落户,因为不喜嘈杂,在山脊另一侧结庐而居,算是仲家的客卿。 高先生也是修士,专长草药针灸,修为不高,医术很高。他在仲家堡呆了快三十年,活人无数,深受仲家上下信赖。 仲杳经常跑去找高先生,缠着听游历故事,学着读书认字,辨草识药,等于半个学徒。在修行才是正道的人眼里,这自然是贪玩成性,不求上进了。 仲杳越过山脊不久,一道削痩身影疾步而来。 素青长衫,背负竹篓,须发稀疏,面容枯瘦,正是高先生。 “先生!” 仲杳惊讶的问:“你预先知道我爹要出事?” 高先生住在几里之外,号声一响,就到了这,真是奇怪。 看老头手上还握着根竹竿……不,钓竿,仲杳更惊奇了。 老头是在钓鱼? 附近没河没水潭啊? 注意到仲杳的神色,高先生似乎才发现自己握着钓竿。 他咳了声解释说:“闲来无事,在这折枝做钓竿,正好听到号声。” 再催促道:“走!” 仲杳丢开姜太公之类的脑洞,跟着高先生直奔石堡。 石堡跨山而建,方圆数十亩,外墙、主楼、哨台、钟塔一应俱全,皆是坚固山石筑成,几乎就是座军塞。 不过此时石壁处处破损,藤蔓密布,高峻的哨台和钟塔也已险危,早就封存不用。就如仲家一族千年生息的写照,从筚路褴褛到强盛一时,终至朽迹初显。 石堡中心是座浑圆石楼,周长数十丈,高有五层六丈,三层以上才开有狭长小窗,正是仲家聚族而居的主楼。 主楼门口被无数男女堵住,都是依附仲家的农人、工匠、仆役,算作仲家堡的堡民。 人人脸上本是张皇之色,见到两人不迭让路,“少堡主”、“高先生”纷纷喊着,安定了许多。 走过数丈长的石墙夹道,进到圆形天井。 天井正中的担架躺着个中年,体格魁梧,虬髯如戟,是个粗豪汉子。此时两眼紧闭,脸面发黑。 这就是仲杳的父亲,堡主仲至正。 仲至正被四根木棍加层层绳索成井字缚住,四个健壮族卫按着木棍,像防备魔怪一样紧张。 另两人是随仲至正出巡的族卫,正在向仲长老讲述。 “一早小乙忽然发作,咬住大壮的脖子。” “堡主震开小乙,大壮却咬上堡主肩头。” “堡主初时还无事,把小乙和大壮绑在树上,说回来叫人料理。” “只走了半里路,堡主就倒下了。” 天井里还围着数十人,纷纷抽凉气,说这魇气竟然如此猛烈。 仲杳和高先生一到,人们纷纷投来目光。 绳索啪啪碎裂,木棍喀喇折断,仲至正忽然如僵尸般立起。衣衫下肌肉贲张,穿出根根尖刺,脸上泛起鳞片般的黑光。 他两眼发红,歪嘴龇牙,嘴角溢出黑涎,嗬嗬低吼。 脚下踩碎一圈地砖,仲至正冲向高先生和仲杳。 众人失声惊呼,大部分后退,一些人上前。 一道淡白气劲掠出,击在仲至正肩头,打得他侧飞出去。 虚影闪过,铿锵剑鸣,剑背在仲至正身上连拍数下。 仲至正还没倒地就飞回担架,四肢绵软,再也动弹不得。 虚影凝实,正是仲长老。 众人惊魂未定,纷纷唏嘘,中了魇气就是这般景象,也称魇变。 仲杳倒没被吓住,七年前他见过的景象更加恐怖。 “杳……杳儿……” 仲至正身上的异状消失,还恢复了些神智。 仲杳正要上前,高先生说:“魇气未散,不能靠近。” 他只好退后,手肘忽被柔荑握住,转头对上一双凤目。 季小竹关切的看着他,眼中送来暖暖慰籍。 高先生卸下背篓,上前查看,接着族卫的话说:“你们都是修士,便是被魇气侵蚀,也不可能转瞬魇变。” “仲堡主是炼气宗师,体格强壮,血气充盈。些许魇气,不至于侵彻心肺,直抵魂魄,定是另有蹊跷。” “对了,你们有没有吃过野物,喝过死水?” 两个族卫脸色煞白,结巴起来。 “昨、昨晚逮到一只花面狸,烤、烤来吃了。” “就在山神庙外逮的,应该、应该没问题吧。” 众人哗然,那只花面狸显然有问题。 仲长老喝问:“若是狸有问题,为何你们没事?” 族卫甲说:“我有些下痢,没吃。” 族卫乙说:“家里养猫,不忍心吃。” 凶手找到了,那只花面狸定是被魇气侵蚀。只是很微弱,隔了一夜才发作。 仲长老却摇头:“山神庙离此就十来里地,怎么会有魇气?” 高先生叹道:“魔魇不是死物,或许又动了。” 这下连仲长老的脸色都变白了,周围更是一片沉寂。 脆声响起,季小竹问:“高先生,还有救吗?” 人们纷纷侧目,谁都关心这个问题,但谁会问得这么直白?实在无礼。 仲杳苦笑,这姑娘性子就是这么直。 高先生手腕连抖,在仲至正身上插下若干银针。 插完针后,他才道:“还能拖一时半会。” 天井里再度沉寂,呼呼的凉风声清晰可闻。 “杳……杳儿……” 银针插下片刻,仲至正好了些,又低低念着。 高先生点头说:“此时无事。” 仲杳在担架前跪下,丝丝腐腥气入鼻,正是他熟悉的魇气。 他吃土无数,每块土都含有魇气,只是极为稀微,并无伤害。 “父亲……” 他低声唤道:“我在这。” “杳儿……” 仲至正艰辛的说:“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 仲杳沉默,旁人看去,以为他还在生气。 仲家堡人人皆知,堡主与少堡主父子不合。 仲至正对仲杳向来淡漠,对仲杳母亲更无顾念。旁人说起,他就不耐烦的呵斥,以至于堡内无人敢提,似乎这个人并不存在。 更过分的是,仲杳母亲早逝,仲至正却拒绝将牌位放入祠堂,这就不怪仲杳生气了。 不过仲杳只有少半是代入原主,对父亲轻贱母亲的气愤,大半则是气这便宜老爸挡了他的修行之路。 母亲牌位入祠的话,仲杳早就吃到祠土了。 “你娘……” 仲至正还想说什么,瞳光骤然涣散,喉头又嗬嗬作响。 高先生拉开仲杳,连连运针,让仲至正平复下来。 “堡主……” 高先生捻着银针,面露悲戚:“该叫你至正贤侄,魇气已经侵入你的心肺,老儿无能,救治不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有所选择。” “老儿可调些护心药汤,让你拖上半日,那之后……” 高先生垂下眼帘:“再作收拾。” 仲至正又有了说话的力气:“那时的我,比刚才还、还不堪吧,还有呢?” 高先生在怀里摸了片刻,取出一丸艳红丹药:“这是倒海焚心丹,服下便气海倒流,焚化心肺,阻断魇气。” 众人变色,这根本就是酷烈的毒药,服下就死! 仲至正也愣住,高先生说:“至少能干干净净的走。” 仲长老含泪劝解:“堡主,拖上半日,还有机会,我们可以去求祖宗。” 仲至正呵呵笑了,精神振作起来,说话也流畅了:“承业叔,你我都明白,祖宗家神早已散了。” 他豪迈的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没救了!能走得干净,于愿足矣!” 他伸手取过丹药,族人们哗啦啦跪倒一圈,连季小竹都跪下了,就剩两个人立着。 高先生不算,另一个正是仲杳。 “杳少!” 仲长老跪在旁边,咬牙低语:“这时候了还跟你爹斗气?他要走了啊!” 仲杳心说我也不想的,谁让你们跪得太快! 再跪已经晚了,仲杳看着仲至正,两人四目相对。 仲杳淡淡的道:“父亲,走好。” 仲长老和叔伯们气得七窍生烟,七八只手伸过来要扯着他跪下。 仲至正哈哈笑道:“好!是我的儿子!人总有一死,哭哭啼啼做什么!” “你……” 还想再说,手又晃起来,仲至正惨笑一声,仰头服下丹药。 在担架上抽搐片刻,仲至正没了气息,脸上黑气尽退,神色变得安详。 天井里哭声骤起,传到门外,引发了更大一波哭声。 高先生给仲至正合上眼帘,深长叹息:“诸位节哀,还得尽快焚化遗体,免生意外。” 此世风俗也是土葬,讲求全尸,但在紧临魔魇的地方,风俗得向现实低头。不火化的话,尸体也可能被魇气侵蚀,变成更可怕的尸魇。 仲长老颤巍巍站起,老泪纵横:“自是我来料理……” 看看尸体,长老悲呼:“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看到呆然无泪的仲杳,长老的泪水流得更急。 此时的仲杳,心里正有一黑一白两个小人闹着。 小黑人说:“真是太好了,你爹死得其所,这下祠土有着落了!” 小白人说:“哭啊,你得哭啊!哪怕干嚎几声都行啊!” 仲杳尝试调动情绪,却只发出奇怪的呜咽声,只好捂嘴咳嗽。 他能压下笑声就很努力了,哪还哭得出来。 倒跟祠土无关,而是…… 便宜老爸你吃什么不好,非要吃花面狸。 四 前路惘然唯有吃土 仲家人跟魔魇打了千年交道,说不上看淡生死,但也没寻常宗族那些讲究。 即便是重规矩的仲长老,也把仲至正的丧事操办得风风火火。 仲至正当天就被火化,骨灰送入后山族墓,等着刻好牌位准备齐全,第二天在祠堂祭奠。 全堡上下六七百人都动了起来,仲杳更不能置身事外。陪同火化、收敛骨灰、送入墓穴、封墓诵经、整理遗物,忙到入夜才告一段落。 在主楼里的饭堂草草吃了冷食,披麻戴孝的仲杳回到房间,坐在椅子上捶腰思索。 贵为少堡主,身边连丫鬟小厮都没有,这地方的人活得真难。 更难的还在后面…… 祠土明日就能吃到,《九土转德经》二转在望,到时会有什么变化,很让人期待。 可便宜老爸暴毙,魔魇进逼,前景就不妙了。 七年前季家覆灭,仲家还能坚持几年呢? 说起来贯山周边不只仲季两家,还有山北的伯家庄和东面的叔家镇。 伯仲叔季四家,千年前是一个祖宗,分出四支,散落在贯山各处繁衍生息。 据说四家身负秘密使命,必须扎根在贯山,一旦迁徙,就会失去祖宗家神的护佑。 这个世界,是有神灵的。 有山神、土地、水伯、城隍,有受了香火却无神位的草头神,也有宗族家神。 可惜贯山被魔魇侵蚀,早没了神灵,四家由盛转衰,祖宗家神已成传说。 至于什么使命,对凡人来说,百年就已人事皆非,哪有守得住千年的使命? 所以这事也就变成“据说“了,从长老到堡主,都不知道祖宗当年交代了什么任务。 不过族谱清晰,牌位俱全,这就是传承。 传承既在,既压着使命,也栓着希望。 四家都不愿迁走,世世代代咬着牙在此苦撑。 何必呢…… 仲杳慨叹,这世上还有什么使命,能比家族存亡、血脉延续更神圣? 那些翻江倒海、只手摘星的仙人大能,求的也是长生啊。 明天吃了祠土就跑路? 这毕竟是个修仙世界,按正统套路,就该斩断尘缘,一心向仙。 季小竹的身影骤然浮现,然后是一张张脸。 兄弟姐妹、叔伯婶姨、叔爷长辈、家仆伙伴,以及无数叫着“少堡主”,恭谨朴实的堡民。 他成为仲家人只有七年,跟仲至正关系恶劣,但严格的说,仲至正并未亏欠他,其他人对他更是付出多多。 仲家,仲家堡,有恩于他。 人之为人,的确要讲忠孝仁义啊。 这跟修仙世界的画风不符,可仲杳觉得,违背本心的话,也修不成什么仙。 等《九土转德经》修到二转,看有什么变化,再琢磨怎么应对魔魇逼近的危机吧。 总之这个堡主的位置,他决定接下了。 打个呵欠,正准备入睡,房门被轻轻敲响。 只敲了两下,门就被推开,窈窕身影闪了进来,是季小竹。 少女不是亲族,以外侄身份服丧,只是一身白衣,衬得她清丽出尘。 “阿杳……” 她温婉的道:“对不起,早上说的话太重了,你没生气吧。” “我看你整天都呆呆的,一滴泪都没有,这是伤心到了极点,不好。” 她走到仲杳身边,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他的背。 “哭出来吧,阿杳,不然会憋坏的。” 仲杳先是一楞,再啼笑皆非,接着感动不已。 季小竹对他面上严厉,心里却是关切至极。 不过还被她看做小弟,就不合他心意了。 仲杳闷闷的道:“没有,没有泪。” 也没有胸,伙伴们背地里叫她“竹竿婆”,就是因为她又高又平。 “为什么?” 季小竹放开他,很严肃的问:“你还在恨你爹?” 仲杳反问:“你不恨吗?” 七年前,仲至正带着仲杳拜访季家谷,恰好魔魇爆发。 季谷主夫妇将季小竹交托给仲至正,可那家伙居然自己跑路了。 不仅丢下季小竹,还丢下了仲杳。 两个小孩相互扶持,艰难逃命,不慎摔下山崖,却幸运的避开了魔魇。 就在那时,真正的仲杳魂飞魄散,由他取而代之。 等他们被救回仲家堡,见到早早跑回来的仲至正,那家伙居然说是他们自己走丢了。 那时候季小竹惊魂未定,仲杳刚转生几脸懵逼,都没觉出异常。 随着年岁增长,细细回想,才明白过来。 “以前还有些,后来想通了。” 季小竹说:“仲堡主是你爹不是我爹,我哪有资格恨他?” “我只恨自己……” “阿杳,你也没必要恨。你爹生你养你,并不亏欠你。” 仲杳哼道:“生我的是我娘,关他何事。” 他提这事只是敷衍:“我也不是为那事恨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嘛。” “我是恨他对娘的态度,连我娘埋在哪都不说,还把我当儿子吗?” 少女握住他的手,柔声劝道:“这都是小节,你爹并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不是你爹了。” “你娘已经不在了,现在你又没爹了,就剩你一个……” 下一刻她就激动了,捏得仲杳的手咯咯作响:“你该好好想想以后的事情啊!” 仲杳龇牙咧嘴要叫唤,抬头看她,一时愣住。 月光自窄窗投下,正好映在她脸上,让那双泛着泪花的深幽眼瞳晶莹迷离,仿佛里面转着星河。 他忍痛笑道:“不是还有你吗?这下我们一样了。” 少女又气又急:“可我保护不了你!魔魇到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只能靠自己!” 她抽起了鼻子:“明天你就是堡主了,能不能努力一点,哪怕只是……只是装出努力的样子呢?” “你曾经说过,会跟我一起夺回我的家,找回我的爹娘,你忘了吗?” 仲杳心中生起涟漪,隐隐景象在其中荡漾,那似乎是七年前的记忆,却支离破碎。 他试着碰触那些碎片,却像水中捞月,只得到类似惊惧的冰凉触感。 少女忽然把他拉起来,眼里闪动热芒:“现在就去练习!说不定你爹娘的在天之灵会保佑你,让你一下子突破了呢?” 仲杳无语,姑娘你这是听修仙故事听出魔怔了啊。 哪有这么突破的,吃土才是正道! 没得到回应,热芒自少女眼中消退。 她勉强笑道:“是我昏头了,你该好好休息,明天还有……还有更大的考验等着你。” 她放开仲杳的手,笑容更加僵硬:“到了明天,就得叫你堡主,再不能这么随便了。” 说完转身,步履沉重的走了。 仲杳看着她的削肩,沉重得像扛着一座山,他明白,少女也在思考以后的事情了。 “小竹……” 他轻声唤道:“明天,明天会不一样的。” 少女转头,眼睛又渐渐亮了。 她脆声应道:“好!” 仲杳很快入眠,甚至做起了噩梦,梦到陶碗变成大山把自己压在下面。 圆楼低一层的某间屋子里,一家人还在说话。 英武少年立得直直的,回答中年人的问题。 那中年跟仲至正相貌略似,气质要阴沉些,听完少年的话,捋着颌下短须说:“是吗,当着你们,小杳也没落泪啊,真怕他憋出问题。” 中年身边的妇人下巴尖尖,孝服衬着颇有姿色,闻言道:“有什么问题?” 妇人尖酸的说:“我瞧他好好的,哪有半点伤心的样子,这会说不定正跟他的青梅竹马快活呢。” 少年低头拱手,很严肃的说:“娘亲自重,怎么说这种污言秽语?杳弟和小竹向来守礼,他们是清白的。” 妇人噎住,恼怒呵斥:“仲善存,你还教训起娘来了呢?” 又鄙夷的道:“谁不知道他俩是一对,以后你得叫她堡主夫人了,仲家堡啊,早晚变成季家堡!” 中年人是仲善存的父亲仲至强,仲长老的儿子,他向仲善存摆手:“好了,你去歇息吧。” 等仲善存走了,妇人念叨:“瞧瞧我家善存,论模样,论修为,论品行,哪点差了?却要服侍那个又懒又恶的堂弟,这仲家堡啊,怕是要完!” 仲至强拧着眉头训斥:“让善存当堡主?亏你想得出,别说胡话!” 妇人是仲善存的母亲佘氏,起身叉腰:“什么胡话?当年你要听我的,胆子大一点,争取到你爹支持,哪还轮得到仲至正当堡主?” “现在好了,除了修为高点啥都不行的仲至正没了,他这个一无是处的儿子又要上台。轮到儿子重蹈你的覆辙,又要和你一样,一辈子活在庸人的影子里!” “何况他娘来得神秘,去得蹊跷,就连他的名字,都没按咱们族谱取!” 仲至强冷笑:“妇道人家,就知道盯着面上的名分,以为那是花花衣裳?魔魇又涌动了,把善存推上去,是要他打头去死吗?” 佘氏一呆,气势顿时弱了:“这、这里真的要完?那咱、咱们是不是先想好搬……” 仲至强沉喝:“闭嘴!不想被爹扇成猪头就别说那种话!背着说都不行!” 想到公公仲承业的为人,佘氏缩起脖子。 呆了会,她抹着泪花说:“我们死也就死了,可怜善存啊,他才多大,还没娶媳妇啊。” 又不甘的道:“那让仲杳当堡主又有什么用?他才筑基二层,连管马厩的王马夫都不如!” 仲至强压低声音:“修为只是其次,有这身份就行。眼下这形势,靠咱们仲家肯定撑不住,只能跟另两家联手。” “所以……这个堡主,就是用来联姻的工具。白天的时候,我和至重已经分别联络伯家叔家,约他们头七过来谈这事,爹也默许了。” 佘氏宽慰的吐口气:“也好,找媳妇还是得找小家小户的,让善存去伺候那两家的跋扈姑娘,我可舍不得。” 旋又蹙眉:“可仲杳不会那么听话吧,季家姑娘又是个先天高手……” 仲至强晒然一笑:“那可由不得他们。” 五 那可由不得你们 晨光大亮,数十人披麻戴孝,更多人白衣素缟,出仲家堡后门,去往后山。 一路萧瑟埙笙凄楚,铙钹鼓钟肃穆,哀乐响彻仲家堡内外。 仲杳抱着牌位在前,仲长老和“承”字辈老人簇拥,“至”字辈和“善”字辈跟着,不姓仲的眷属在后,男女加起来不到百人。 堡主壮年暴毙,仲家族人如此凋零,让老堡民们泪眼婆娑,追忆前代的兴旺盛景。 沿着百级石阶爬上后山,穿过爬山虎附满的大门,进到祠堂的外堂。仲至正的牌位放上供桌,只等受完祭拜,就送入内堂,陪伴祖宗。 仲杳跪在供桌旁,听着仲长老念长长的祭文,心里痒得像有一个加强连的耗子在抓挠。 早点完事好吃土啊! 仲长老把祭文念得声情并茂,高潮迭起,泪点连连,仲杳着实不耐,转头四下打量。 后山地势比石堡高出不少,修了圈石墙围在山腰,俯瞰就是仲家堡的延伸。 这里平时封闭,有族卫看守,仲杳也不让进,每年祭祖才进来一次。 山头平出大片坪坝,种满松柏,郁郁荫荫,都是至少百年的苍劲大树。正值初春,这里依旧寒气沁人。 祠堂在坪坝正中,外堂是大号的木质凉亭,内堂是座石屋。相隔二十来丈,中间有口水井。 绿叶环绕,枯枝相间,深青爬山虎附满石屋和凉亭,连井口都绕了几圈,好一副人与自然的和谐美景,拍下来能卖给旅游杂志那种。 仲杳很清楚,这里看起来生机勃勃,其实草木和土地都在衰败。不只是这里,仲家堡周边方圆百里,乃至整个贯山都在衰败,原因正是魇气的侵蚀。 高先生就是这么说的,其他人不信,仲杳却信。七年来他吃过的每一口土,都含有稀微的魇气。 这些魇气没有直接危害,却在侵噬土地灵气,进而腐蚀草木。而仲家堡吃的麦子粟米,牲畜禽蛋,直接间接来自这片土地。这里的人自出生开始,就被魇气缓缓侵蚀,所以仲家和依附于仲家的堡民,才会子嗣不兴,人丁渐减,难得长寿。 目光穿透林木,跨过石墙,看到山腰一抹翠绿,仲杳不由自主的翘起嘴角。 那是片竹林,里面有座坟墓。 竹林是他和季小竹种的,坟墓是他和季小竹堆的。 坟墓并没有埋尸骨,连衣冠都没有,只有一副季小竹画的父母遗像。 转头再看祠堂外,无数素白身影中,一眼就找到季小竹。 那如青竹般跻然出众的身姿,泛着青光的黑亮长发,实在显眼。 离得老远就感应到仲杳的视线,少女不迭摆手,示意他不要胡乱张望。 仲杳也能感应到,她在微微笑着。 仲长老忽然沉声咳嗽,仲杳赶紧回头垂目,知道又惹这位老叔爷生气了。 冗长的祭文念完,再是依次祭拜,一束束线香插入香炉,让供桌上烟气冉冉。 仲杳不断磕头回礼,身为人子,这是起码的义务,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也得干。 折腾大半个时辰才拜完,在仲长老的引领下,仲杳捧着牌位前往石屋。 在石屋里看到高低错落、密密麻麻的牌位,心中也有些震撼。 仲家的千年传承,就由这些牌位,在他眼前林落展现。 将牌位放到最低一排正中,又磕了一连串头,整套程序才算走完。 出了石屋,仲杳暗暗吐口长气。 按住心中增长到一个加强营的耗子,他说:“我想在这里待会。” 仲长老讶异的看他一眼,以为这小子浪子回头了。 老头眼眉舒展,语气和缓的道:“好,我们就在外堂等着。” 等老头走远,仲杳如饿虎扑食般跪下,挖起一块土塞进嘴里。 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略有不同的暖流渗入气海,直落陶碗。 【青犹土,下土之一。粒如羊粪,四施为极,在山在野皆见泉。适种大华、细华,白茎黑秀。蓄殖果木,不如中土十分之五。】 眼中刷出这行字,正是陶碗对这块土的分析。 吃了七年的土,《九土转德经》早已烂熟于心,仲杳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这种土叫青犹土,下等土里的第一等。 “一施“等于七尺,也是可以种东西的最浅深度,四施就是说这种土最深能有二十八尺。 这种土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在平原里,往下挖必然有地下水。适合种高而纤细的树木,以及浅色茎深色花的作物。如果种能结果实的树木,产量只有中等土的一半。 这陶碗到底是教他修行呢,还是教他种田呢? 第二行字刷了出来,这才是关键。 【祠土,蕴宗族血亲之灵,固结根土所需。】 紧接着刷出的字,让仲杳大喜。 【根土固结,九土一转,德成。】 陶碗浮现,碗中黄气旋涡骤然扩展,牵引着一股浩荡而浑厚的力量,自魂魄中涌出,冲入气海,瞬间将其撑裂,向全身经络乃至骨肉奔腾而去。 仲杳只来得及暗叫卧槽,身体里就像钻进了一个加强团的孙猴子,挥着金箍棒在每处角落里扫荡。 巨大的疼痛让他差点昏了过去,他跪在地上,拼命拿脑袋撞地。虽然完全不能减轻疼痛,至少得做点什么证明自己还活着,还是清醒的。 远处外堂里,仲家族人正在低声议论,仲杳的动静引得他们瞩目。 仲长老捋着长须,欣慰的道:“杳少……哦,堡主终究是清醒了,未来可期啊。” 又叹气摇头:“可惜已经十五岁,经络快凝封了,很难修到炼气。没到宗师的堡主,要怎么服众呢?” 另一个三十来岁,方脸细眉的男子跟着叹气:“修为不是最重要的,不过……太低了也确实麻烦。” 接着的话有些怪异:“谁让小杳就是独子呢,有个弟弟的话,还有得选。就像大哥那会,就是我陪衬嘛。” 这是仲至重,仲至正的胞弟,仲杳的亲叔。 仲至强说:“往事不要提了,小杳成不了宗师也没什么,伯叔两家最关心的不是修为。” 仲长老眉头深皱:“至强、至重,你们昨天飞鸽传书,今早应该都有回信了吧?” “联姻之事还是其次,护堡大阵的材料,就指望他们两家帮衬啊。” “还有至薇,得派人过河找她,不然头七赶不回来。” 他们说着,不再关注仲杳,并没察觉仲杳的异变。 仲杳已从崩溃边缘恢复过来,以头抢地的时候他又啃了几口土,发现九土转德经自动运转,化土为气,给了他顶住酷烈痛苦的力量。 他只觉从内脏到骨头,再到肌肉,乃至每个毛孔都在痉挛。但痛苦间又觉清灵畅快至极,像从内到外褪了层皮。 这是好的变化,还有个坏的变化。 他的气海碎了! 气海是修行根基,破碎的话必死无疑,他怎么还活着? 试着催动九土转德经,真气居然转动起来。不是像之前那样自气海升起,而是体内卷起了旋涡,无处不转! 难道他的气海其实并没碎,而是扩展到身体四处,他整个人都成气海了? 还没明白,眼中又刷出了字。 【《九土转德经》开启二转,可十倍吸取土中灵气。】 这就是一转二的好处,可以吃更多的土? 千盼万盼,还以为二转后就天高云阔了,结果就是这个? 仲杳沮丧至极,一拳捶在地上。 浑厚沉郁的气劲脱拳而出,渗入土中,荡出无形涟漪,瞬间扩展到十数丈外。 刹那之间,土中小虫蠕动,土下水流潺潺,以及吃下土时获得的各种信息,大半坪坝内,细微到丝毫的动静都在心中呈现。就连井中的水波,族人的低语,都感应得清清楚楚。 仲杳举起拳头,感应消散。 他呆呆看着沾着土的手,张大了嘴巴。 刚才是真气外放了? 还获得了通过土扩展感知的神奇能力? 为了确认不是幻觉,仲杳摊开手掌,按在地上,催动真气。 气劲入土,四面展开,各种动静再现。 依稀听到“季姑娘”三字,仲杳心头一动,凝神细听,声音渐渐放大,变得清晰。 “伯家庄主长子见过季姑娘,很是中意,回信特别提到了这事。” 说话的是仲至重:“只要叔家娇女对小杳没有恶感,三家就能重归一体。” 叔伯长辈们纷纷赞同,说这是三全其美。 仲长老有些犹豫:“把堡主跟季姑娘分开,堡主肯定不愿意,怕会生出事端。” 仲至强说:“小杳既已幡然醒悟,就该明白身为堡主,不能再随性而为,得为仲家尽责。” 仲长老还是没信心:“他俩情谊非同一般,不太好办啊。” 仲至重不以为意的道:“季姑娘还不是宗师,小杳才筑基二层,搞不出什么乱子,总之由不得他们。” 掌管田林事务的老叔爷仲承林提醒道:“堡主得尽责,咱们逼逼也占理,可季姑娘是外人啊。” 仲至重语气更阴沉:“这个好说,我有办法。” 听了仲至重的“办法”,仲长老苦涩的道:“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我们身为长辈,还拿小辈来换取家族平安,真是愧对祖宗啊。” 仲至强宽慰道:“祖宗已经不在了,只能靠我们自己。” 仲承林长叹:“不是祖宗不顾念,就连山神土地这些神灵,也都不在了啊。” 仲杳在远处听得一清二楚,先是惊怒,又渐渐平静。 也怪不得他们,谁让魇强人弱,仲家堡必须寻求外援呢。 不过今非昔比了,仲家堡的事情,哪能让你们说了算。 你们自然不乐意,那可由不得你们! 仲杳正要起身,另一股感知撞入意识,异常阴冷,还带着缕缕血腥气息。 他愕然停住,继续探查。 就在地下,好粗,好长、还动起来了! 是被自己的探查惊动了? 什么东西? 仲杳回头看水井,看到深青藤蔓自水井中探出,绕了几圈,贴着石砖地板,爬上外堂凉亭,再一路延伸到祠堂大门。 藤蔓枝叶茂密,郁郁葱葱,正是仲家堡无处不在,代言着沧桑的爬山虎。 六 我是堡主我说话 “贯山完了,仲家……也完了。” 远处山脊上,青衫老者遥望仲家堡后山,淡然低语。 老者赫然是高先生,负手傲立,仙风道骨,哪还像个郎中,就是位世外高人。 “魇气暗侵,群妖蠢动,最迟不过半月,魔魇就会来袭。” “这不是贯山一处的动静,整个摩夷洲的魔魇都在涌动,又一场浩劫啊。” 他另一手举着根钓竿,可此处并无溪流水潭。 更怪异的是,鱼线竟是向上伸展,没入数丈高的空中。 他手腕轻抖,鱼线如蛇般蜷缩,鱼钩自虚无中跳出,带着一团灰黑烟气。烟气翻滚不定,仿佛裹了什么怪物。 他吐出口稠黄光气,化作一只手没入烟气,揉搓了片刻,与烟气一同碎裂消散。 “没有……” 高先生摇头:“没有变化,先天灵气还是没有变化,三十年枯守,一无所获。” 旋又自失一笑:“其实已有收获,我这是太贪心了。” 手一松,钓竿、鱼线和鱼钩同时震成淡淡烟气,随风而散。 高先生蹙眉抚须,又在犹豫什么。 片刻后,他有了决定:“虽与我守候的无关,但与我有些情分,还是给他一个机缘。” 一道金光自天而降,在半空凝出一位甲胄鲜亮,威风凛凛的神将。 “高真人!” 神将拱手:“情势危急,府君请真人即刻上任!” 高先生看看远处的仲家堡,无奈叹息:“这机缘只能由你自取了。” 他向神将稽首道:“贫道这就赴任,不过此处尚有尘缘未了,还得烦劳神将。” 神将再拱手:“真人不必客气,交代便是。” 高先生取出卷轴,吐了口黄气,卷轴化作一道清光,射入仲家堡中心的石楼。 他再叮嘱一番,神将呵呵笑道:“小事一桩,定为真人办好。” 高先生身影渐渐转虚,只余下幽幽叹息。 山脊这边光影大作,仲家堡内外数百人却视而不见。 仲杳正走回外堂,他的步伐很慢很稳,神色异常凝重,乍看真是洗心革面了。 谁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在体验“船新版本”。 他发现自己不是非得用手按着地注入真气,才能获得那种奇异的感知,用脚一样行。 现在全身都是气海,用混元鸣金功修出的筑基二层没了,不必按照那套功法引导真气,而是用九土转德经直接催动,真气自然就外放了。 真气一动,他还是习惯性的用上了混元鸣金功,丹田气海如大鼓鸣响,穴窍处处震动,让他愕然不已。 鸣鼓、窍动,筑基前两层一气呵成,势头还没停下。并不像以前那样,真气被牢牢卡住。 不过这股真气比九土转德经的真气弱得多,运转也很阻涩,更无法外放。 仲杳异常笃定,现在他可以突破到更高境界了。 此时不是突破的时候,他得继续探查地下那团异样的气息。 停下混元鸣金功,换为九土转德经,整个身体又变为气海,这个气海该叫“九土气海”。奇异的是,之前的丹田气海并未消失,只是隐到暗处。 这下真气自脚底渗入地下,充沛畅快,仲杳步步交替,就能维持方圆数十丈内的感应。 唯一的缺陷,是后天真气不像生生不息的先天之气,无法长时间维持。 长辈们见他过来,议论顿止。 “小杳,趁着都在祠堂,顺便把另一件事办了。” 仲至强招呼道,他是仲家堡的庶务房管事,相当于仲至正的副手。 又吩咐仆役:“把大家叫过来,季姑娘也一并请来。” 仲家眷属和季小竹都过来了,仲杳这时才分出心神。看到季小竹有些忐忑,对她笑笑,少女便安心了许多。 数十人聚在凉亭中,头上缀满爬山虎,仲至强的妻子佘氏一脸知道会是什么事的表情,无聊的拨弄枝叶。 仲至强咳嗽一声,朗声道:“至正已去,堡中不可无主,小杳是至正独子,继任堡主,大家可有异议?” 仲长老扫视众人:“可有异议?” 这只是过场,哪会有人反对,父子相继是仲家传承铁律。即便知道这届堡主不行,有长辈扶持,也不会出乱子。 仲长老为首,长辈、眷属和子弟们向仲杳拜下,仲杳大剌剌的受了,连点场面话都没说。 仲长老牙痛般的抽气,想教育一下仲杳,却被仲至强打断。 仲至强再道:“另外,季姑娘在我们仲家住了七年,已经亲如家人,跟小杳……哦,堡主情同姐弟。趁着列祖列宗来接至正的机会,就让堡主认季姑娘为姐,好让季姑娘入仲家族门,改姓为仲。” 季小竹低呼:“什么!?” 她看向仲杳,眼里满是惊讶和疑问。 仲至强劝道:“季姑娘,季家早已……” “等等!” 他被季小竹和仲杳同声打断。 季小竹指着仲杳说:“我要他说。” 仲杳说:“我要说话。” 两人又是异口同声,默契得长辈们酸牙,晚辈们暗笑。 仲至强有些恼火还想开口,被仲长老摆手止住。 面对季小竹的殷殷目光,仲杳说:“这个提议其实不错,你真的不考虑下?” 季小竹凤目圆瞪,难以置信的道:“阿杳,你是认真的吗?” 眼瞳蒙上泪雾,少女凄声道:“你当了堡主,就忘了我们的约定?” 仲杳苦笑道:“你听我解释……” 少女可没按套路来,玉白脸颊涨得绯红:“不用解释!我日夜修行,不是为了抛弃自己的父母,抹掉自己的姓氏!” 她还很冷静,朝着远处石屋深深鞠躬:“对不起,至正叔,还有诸位仲家祖宗,我不是有意打扰你们。” 再朝众人拱手:“七年来承蒙长老和诸位叔伯婶姨照顾,季小竹没齿难忘,他日得归,定当回报,告辞!” 说完飞身一掠,几个起落,跃出了后山。 这边仲家人都傻住了,出主意的仲至重更是嘴巴大张,一直合不拢。 别说他,众人都想不到她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 她一个孤女,只在仲家有些人缘,离了仲家,伯家叔家即便愿意收留,也不可能看重。先天高手是强,终究只是筑基,出了贯山,可算不得什么。 仲至强顿足,招呼仲杳:“还不快去追?” 仲杳目送那抹白影消失,还在赞叹不已,这姑娘真是一身飒爽之气,不输男儿啊。 他摇头说:“不必了。” 他知道少女的性子,倒不担心真会跑掉。想想接下来的麻烦,让她先避避也好。 转回视线,仲杳扫视众人,最后看住正跺脚的仲至强。 “至强叔……” 他淡淡笑道:“现在你们该明白,想把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先得明白自己明不明白。” 这一串明白,非但仲至强,就连仲至重和仲长老也是一愣,心虚的转开视线。 “我也理解你们是为仲家着想,不过你们犯了两个错误。” 仲杳的语气很平淡,还带点没睡醒似的慵懒,寻常他就是这样。 “第一,我是堡主,我说了算。” “第二,仲家堡的麻烦,不只是……” 尖酸的女声打断了他:“我说小杳啊,如果你是炼气宗师,说这种话倒还顺耳,光有堡主的身份,未必能服众哦。” 不少人都低低笑了,仲杳咳嗽两声继续:“第二……” 他又被长辈们的劝诫打断了,仲长老都在说:“堡主啊,你还太年轻,太单纯。” 仲杳无奈的道:“叔爷你就直说吧,我的修为太低,当堡主得乖乖听话。” 仲长老还呃呃啊啊的忸怩,亲叔仲至重说:“修为的事情,难道不是事实吗?” 仲杳点头:“事实啊,你等等。” 他吐出一口浊气,催动真气。 不是用九土转德经,而是用混元鸣金功。 九土气海退到了后台,丹田气海转到前台。 真气转动,从仲杳的脚面、膝弯、腰内腰外、腹部尾椎、胸肋脖颈,一直升到头面,缕缕气劲自穴窍溢出,震得麻衣处处鼓荡。 仲长老和仲至强,以及其他长辈都讶异的看着,这是筑基三层,开穴! 紧接着,仲杳的关节噼噼啪啪爆响,明显可见的气流在他皮下游走,将之前跳动的穴窍串联起来。 众人眼瞳紧缩,仲长老更眨起了眼睛,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筑基四层,展经! 关节爆鸣不断,气流开始横向游动,在仲杳的麻衣上撑起明显纹路。 筑基五层,织络! 仲杳胳膊一甩,自指尖吐出道稀薄白气,在石砖上击出一道浅痕。 仲长老剧烈咳嗽,仲至强和仲至重等人直抽凉气。 仲善存举着拳头欢呼:“筑基六层,通脉!” 还没完,真气自仲杳体内涌出,裹在他身体周围呜呜旋转,激荡出一层无形的屏障。 女眷和子弟们惊呼出声,仲长老指着仲杳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像卡着浓痰,呜呜的出不了声。 筑基七层,周天! 依旧没完,真气收回仲杳体内,连绵不绝,抽动得周围的空气都在向他汇聚,让他整个人变成人形涡流。 仲至强仲至重两人异口同声叫道:“反周天!” 正反周天,直指先天。 仲杳的面色终于不再平静,他龇牙咧嘴了一会,散掉涡流,叹道:“先就这样吧。” 其实还能继续,只是真气不足了,他又不能现场吃土。 周围一圈人呆呆的,刚才的涡流似乎将他们的魂魄卷了进去,一直没吐回来。 后面有谁嘀咕:“扶我一下……” 其他人也觉得两腿有些软,先就这样? 你的意思是其实还能到先天,甚至直接筑基圆满!? 你还是人吗? 七 水井藤妖 仲长老脸涨得通红,指着仲杳的手指晃得筛糠一样。 他终于有力气说话了:“仲杳!你瞒得老夫好苦!” 老宗师气怒攻心,连规矩都不要了。 接着如释重负的长吐了口气:“你藏得好深!” 仲善存和兄弟伙伴们都握着拳头,用崇敬加喜悦的目光看着仲杳。 反周天,筑基八层! 虽然还没到炼气宗师,但在仲家堡里,仅次于仲长老和另一位宗师,以及季小竹了。 按年龄算的话,这是“天赋异禀”都追不上的进度,未来不可限量。跟季小竹一样,有很大可能在二十岁之前步入炼气,成为宗师。 谁也想不到仲杳其实是现场突破,从筑基二层直接冲到八层。还以为他是暗中修行到这个境界,一直瞒着大家。 仲杳问:“至重叔,看到事实了吗?” 说实话仲家的混元鸣金功并不适合他,虽然冲到了八层,但真气运转异常艰涩,损耗颇多,大概跟功法偏向金系有关。 仲至重还神色呆滞,一脸难以接受现实的表情,他自己的修为仅仅是筑基六层。 一旁仲至强的眼睛也直直的,他是筑基七层。 “是啊,我隐藏了修为,就是不想让父亲高兴。” 他随口胡扯,解释了自己隐藏修为的原因。气得众人纷纷翻白眼,仲长老更是想吐血。 “可你是怎么瞒过的我的探查?” 仲长老还有怀疑,他每次探查修为的时候都很确定,仲杳只有筑基二层。 不等仲杳回应,老宗师自己就有了答案,唏嘘的道:“高先生……” 多谢老叔爷脑补! 仲杳敷衍说:“眼下不是计较细节的时候。” 他把话题拉了回来:“总之你们该明白,我这个堡主,不会是个没有本事,上不了台面的傀儡。” 长辈们愣愣看着仲杳,觉得这位新晋堡主无比陌生。 数落了多年,已经当作家中笑话的废物,骤然变身天才,搞得自己成了笑话,这样的转折一时难以消化。 仲长老没再追问,自然是脑补齐全了。 高先生修为不高,但博学多才。仲杳算是高先生的半个学徒,从高先生那学到了隐藏修为的法子,说得通! 而且还有什么好问的呢,老头都想扯起嗓子大喊:“天不亡仲家!” 仲至强和仲至重悄悄交换眼色,脸色发白额头冒汗,这下非但谋划破灭,还不知仲杳会怎么报复。 十五岁的堡主,筑基八层,已经够骇人了。居然隐瞒修为多年,连仲长老都没察觉,这份心计比修为还可怕,令人毛骨悚然。 仲至强的妻子佘氏缩着身子退到凉亭角落,扯着爬山虎的叶子,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想从仲杳的视野里消失。 她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几嘴巴,自己到底是犯了什么迷糊,非要去嘲讽仲杳啊。 自己得罪了仲杳不要紧,儿子被牵累了,在仲家混不下去,那可是难以饶恕的罪孽。 仲杳可没计较这些事情的功夫,一口气冲到筑基八层,也不是为了装逼。 他只是想让这帮亲戚闭嘴,好好听他说话! 他自顾自的说:“刚才我说到哪里了?哦,第二点。” “第二,仲家堡的麻烦,不只是西面的魔魇……” 瞅到佘氏整个脑袋都埋在爬山虎的枝叶里,仲杳瞪眼喊道:“佘婶娘!快出来!” 佘氏吓得蹦了起来,这就开始报复了? 就在此刻,腥湿冷风骤然降下。 爬山虎的枝条刷刷抽动,如触手般伸展,将佘氏缠了个结结实实。 佘氏惊恐尖叫、凄厉惨叫,像砧板上的鱼一样扑腾。 爬山虎的枝条急速变粗,将佘氏举到半空,枝条上的尖刺撕得孝服片片碎裂,白花花肌肤暴露在外,再被划得皮肉翻卷,喷出丝丝血雾。 众人惊得浑身发麻,仲长老怒喝:“好个妖怪!” 他下意识拔剑,却发现今日出丧,并没带着本命灵剑。 手中溢出丝丝白气,他准备以手为剑,劈出剑芒。 仲至强和仲善存父子俩同时惊呼…… “手下留情!” “那是我娘!” 仲长老一楞,醒悟爬山虎跟佘氏混在一起,动手必然伤到人。 爬山虎的枝条已粗得如人的手臂,泛着晶莹的血红光晕。 佘氏身体瘫软,脑袋垂下,似乎没了气息。 下一刻,发丝乱飞,佘氏抬头。 两眼血芒闪烁,脸上泛着青黑如鳞的光泽,此刻的佘氏狰狞至极,就如魔怪一般。 仲长老惊呼:“不好!魇气!” 众人像被无形巨手拍了一巴掌,不迭后退。 佘氏张嘴,吐出蛇信般的猩红长舌,足有好几尺长。 她手臂前伸,手指暴突出尺长的爪刃,同时发出低不可闻,却似乎能撕裂心口的嘶叫。 若干尖刺枝条自她背后四处伸展,仲长老再顾不得,一掌劈出。淡白剑芒尖利啸叫,斩断一侧的几根枝条,喷出大片青黑腐臭的汁液。 另一侧,仲至强和仲至重也劈出咻咻剑芒,却比仲长老稀薄羸弱得多,只打落了若干枯叶,两人还被震得倒飞而出。 根根枝条如蟒蛇般扎入地面,一时地砖纷飞,烟尘弥散,将整座凉亭罩住。 就在烟尘中,枝条举着佘氏逼近仲杳,长舌与爪刃同时袭去。 仲杳似乎被吓呆了,一直没动作。 仲长老真气耗尽,急得直喊:“快躲开!” 眼见长舌和爪刃要透体而入,仲杳还没动。 他呆立着可不是被吓的,而是在转换天赋……不,气海。 原本他也想催动真气,劈出剑芒,但看到仲长老的剑芒,觉得这不是好的选择。 于是他凝神入念,气定……陶碗,从丹田气海转到九土气海。 转换时气海、穴窍、经络、气脉都在收缩,有些难受,他只能呆呆立着。 等到长舌迎面爪刃临体时,仲杳才完成转换。 这时候再躲也来不及了…… 真气自脚底入地,方圆数十丈内,不仅地面,地下二三十尺的气息都感应得一清二楚。 水井之下有团异常浓稠的妖气,那该是妖怪的本体,爬山虎不过是它探出的触须。 他顾不得理会佘氏,像之前聆听族人说话那样,凝神专注。 杀人先杀马,擒贼先擒王。 神念如网,碰触到那团妖气。 仲杳还没到炼气境界,当然不可能以念为刃,不过刚才妖怪就是被他的神念触动,应该有效。 凉亭中的枝条猛然哆嗦,扯得佘氏后退,长舌与爪刃也落在空气里。 仲杳一口浊气喷出,暗道侥幸。 这就是仲杳想跟族人说的事情,魔魇逼近还有些时日,眼下正有一只妖怪,一只可怕的藤妖潜伏在仲家堡里。 世上既然有,就有妖怪。而且不常见,妖怪很常见。各种飞禽走兽化妖就不说了,就连草木也有化为精怪的。 仲杳吃土时,经常品出妖气,很多还是热乎的,似乎妖怪刚刚遁走。 天地灵气枯竭,按理说不该再有妖怪。 可传说在创世之初本无人类,都是各类先天灵怪。而后渐渐演变,化为亿万植物动物,最后化形出人,创生出人族。 这意味着世上万物都蕴有先天灵性,只要机缘巧合,就能生出灵智,进而修行,这就是妖怪的来历。 传说在另一面也有侧证,凡人血脉似乎也蕴含了万物之灵,机缘巧合就会异变。比如凡人被魇气侵蚀,产生魇变时,便会显露出一些非人迹象。之前仲至正魇变,眼下佘氏魇变,都是如此。 仲杳修成九土转德经的一转,能以真气引导神念入土探查,结果碰触到这只藤妖,激得它暴起。 看这妖怪动静大作,无比狂乱,目标其实只是仲杳,佘氏不过是牺牲品。 趁着烟尘大作,仲杳张嘴,自残破地砖的缝隙里吸起一股泥土。 九土转德经修到二转的最大好处,就是不必再趴在地上啃土吃了,直接以气御土,就能把土从地上吸起来吃。 老实说这似乎算不上什么好处…… 泥土入口,化作汩汩暖泉,流入仲杳已近枯竭的气海。 跟以前不同,他的气海涨大了无数倍,这一口仅仅塞了点牙缝,只能暂时应付下。 听到仲善存凄声喊着“娘亲“,仲杳心说得先把佘氏救下。 至于怎么救,他顾不得多想,凭空一抓,一块地砖跳到手里。 既然能以气御土,那就能以气御石,只是消耗大一些。 握着板砖般的石砖,发现真气毫无阻滞的渗入,仲杳更增信心。 他终于动了…… 仲杳两步跨到佘氏身前,抡起板砖,重重砸出。 板砖砸中佘氏胸口,蓬声闷响,缠住她的枝条根根爆裂,腥臭枝叶如雨点般洒下。 两声惨叫合为一声,一声尖锐,一声低沉。 枝条缠着佘氏上升,撞上凉亭的顶架,似乎要带着她退走。 佘氏却再度尖叫,长舌抖动,爪刃挥舞,身上溢出灰黑烟气,拖着枝条扑下。 仲杳旋身展臂,避开攻击,板砖如铅球般跟着他转了一圈,狠狠抡中佘氏。 这次准确拍中面门,板砖粉碎,喷出烟尘般的稀薄黄气,刷过佘氏全身。 枝条寸寸崩裂,佘氏飞出凉亭,撞进人群里,又引发了一波惊呼。 “娘——!” “他娘——!” 仲善存仲至强父子冲过去,只见佘氏面门血肉模糊,身上的黑气和异状却消失了。 凉亭中还烟尘弥漫,众人急切的寻找仲杳的身影。 又一道剑芒自烟尘中射出,尖啸着入空而去。 就听仲长老叫道:“小杳——!“ 无数粗壮枝条从凉亭外抽出,狂乱飞舞,抽得凉亭的木栏木柱碎成纷飞木屑。 枝条缠住一个身影,撞破顶架高高飞起,落入水井,砸起浑浊水柱。 那身影正是仲杳,众人同时惊呼:“小杳/杳少/杳弟/杳哥/少堡主/堡主——!” 八 青竹之种 “阿杳……” 后山侧面,山腰处的竹林里,季小竹摘了头带和袖套,白衣俏立,腰悬长剑,立在一座由碎石堆成的坟墓前。 嘈杂叫喊声自后山祠堂传来,大概是仲家人在吵闹,她懒得关心。 她看着墓前的石碑,凄苦低语:“这就是你昨晚想说的?” “让我改姓作你的姐姐,嫁给伯家或者叔家的人,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你该知道,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但你还要我考虑。” “你长大了啊,一夜之间,就知道用堡主的……思维,来考虑问题了。” “所以我在你眼里,也变成筹码了吗?” 少女眼睛红红的,却没落泪。 她哼了声,抬起下颌,似乎仲杳就在眼前:“阿杳,你以为我的价值就是个先天高手?还真是小看我啊。” “你变了,我没有变,我会让你变回来的。” “我会带着你离开这里,去寻仙修行,你不是经常说这个吗?” “仲家堡少了我们也没什么影响,让他们群龙无首,自己散掉,其实也是救了他们。” “等我们一起修成金丹,再回来重建仲家堡,那不是更好?” “还有季家谷,我们说好了的,会一起夺回我的家,找回我的爹娘,你休想耍赖!” “我们的约定天地可鉴,除非泉水倒流,竹子开花!” 她走到墓前,拨开碎石,掘墓取像。 少女在此孑然一身,只有一柄剑、一副遗像,哦,还有个仲杳。 既然要离开这,当然得全部带走。 竹林忽然飘摇荡动,根根青竹发出微微噼啪声,细密连绵,像被雨点洗刷。 少女小嘴张得圆圆的,看着竹叶片片收缩,吐出朵朵白花。 小花转瞬由白变粉,再与叶片一同枯萎,缩在枝条上,压得枝条根根垂落。 她难以置信的嘀咕:“竹子……开花了……” 大地轰然震颤,就在竹林外,泥石喷飞,一股浊泉冲天而起。 “泉水……倒流了……” 少女两眼发直,身体开始摇晃。 浊黄水柱里晃动着粗壮枝条,枝条中间交织缠绕,裹出个巨大的瘤子。 枝条像蟒蛇般扭曲抽动,无比狂乱,还不断从地下拔起更多枝条,拉出一条烟尘长路,转瞬就深入竹林。 竹林里片片青竹倾倒,连季小竹身前的坟墓也被掀开。 碎石泥土纷飞,一副画像高高飞起,落向她身后。 季小竹转头,视线盯在画像上,那是她亲手画的父母遗像! 少女拔剑,窈窕身姿闪电般射出,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毫不犹豫。 那是枝条肆虐的地方,那个大瘤子里裹着个人,正在嗷嗷叫唤。 她听得非常清楚,是仲杳! “阿杳不要怕!” 少女呼喊:“我来了!” 尽管被仲杳背弃,尽管不明白仲杳怎么遭了难,这可怕的怪物又是怎么冒出来的,少女心中一片清灵,毫无杂念。 她得救仲杳! 至于能不能打赢,更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了。 “清风洗灵剑!” 长剑劈出道道淡青剑芒,将根根枝条斩断。大瘤子破碎,一团人形淤泥落下,正是仲杳。 他嘴里还咬着断裂的枝条,咬得浑身肌肉勃发,喉咙里发出猛兽般的吼叫。 “呃……” 他发现挣脱了束缚,靠在清香柔韧的怀抱里,气息和触感是如此熟悉。 “你怎么样,受伤了吗?” 少女急切的问,一只手将他揽在怀里,毫不在意白衣沾上大片污泥。另一只手放平长剑,指住把竹林变成炒锅的藤蔓妖怪。 “我……呸……” 仲杳吐掉嘴里的枝条,他正咬得上瘾,快把那妖怪吸死了呢。 听到少女的声音,心中无比安定,就知道这姑娘不会自个跑掉。 时间回到片刻前,仲杳一板砖拍飞佘氏,真气也耗光了,被藤蔓缠住,拖进水井里。 呛了两口水,仲杳有些慌乱,九土转德经催动,丝丝暖流竟然从水里抽出,渗入气海,稳住气息。 陶碗显现,刷出一行字。 【仲家堡井土,无所属,乡土之一,二转所需。】 原来二转需要攒的土叫“乡土”,井里的土恰好是其中一种。 后面还附了数量要求,仲杳顾不上细看。 就是这点土,让他又得了些真气,可以维持更长时间的内息,不至于被溺死。 藤妖还在疯狂收缩枝条,勒得仲杳的骨头咔咔作响。尖刺撕开皮肉,染红了井水。 他赶紧推转真气,渗入枝条之内。 枝条有了反应,卷动变得迟缓,尖刺也渐渐脆弱,乃至根根脱落。 更多枝条自水井外拉下,层层交织,把仲杳裹成了一个大瘤。 情急之下,仲杳一口咬住枝条,催动九土真气,把枝条当成土一样猛吸。 他并没吸出什么,不过枝条急速干枯,表面不断开裂,溢出黑黢黢的汁液。 汁液混着碎裂藤皮入口,恶心得仲杳想吐,下一刻却化作丝丝清凉,冲刷得身心激爽不已。 美味! 有些像折耳根,就是少了酱油、醋、蒜蓉、白糖,哦,还有胡豆。 【未知灵种,藤属,所植之土与乡土有关者三,潭土、河土、祀土。】 又刷出的信息让仲杳讶然,吃这玩意得不到真气,但能得到跟乡土有关的信息? 原来一转之后,还能从其他东西里得到土的信息,真是不错。 还不是高兴的时候,他继续咬住枝条,藤妖则疯狂抽打,把井水搅得沸锅一般。 这次枝条不再继续勒着仲杳,而是想远离他。 奈何枝条打了若干死结,把仲杳裹在瘤子里,根本挣脱不得。 藤妖发出无数叠音的凄厉尖叫,拽着仲杳,沉入泥土,向水井之下潜去。 身旁从水变成稀泥,再变成干土,偶尔还撞上石头,仲杳吓得不轻。 生怕就此埋在了地下,他疯狂运转九土转德经,将涌上来的泥土股股吞掉。 眼中刷过一行行字,真气一股股冲刷气海,让他似乎重归地球世界的码农人生。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一轻眼前一亮,藤妖裹着他破开土层,喷到半空。 然后,落到季小竹的怀里。 吐出满口黑乎乎的汁液泥水,仲杳抹了把脸,看到混杂着惊讶与关切的清丽俏脸,咧嘴笑道:“我没事,就是有点……撑,嗝儿……” 藤妖正在急速远离,扬起的烟尘已经过了竹林,沿着山腰,朝更远处的山脚缩去。 “那是什么?” 季小竹放开他,紧握长剑,作势欲追。 毁了她堆起的墓,弄坏了她画的父母遗像,最重要的是差点害死仲杳,她哪会罢休。 仲杳揉着肚子吐水,随口说:“还不清楚,大概是只藤妖。” 季小竹一愣,扬起的剑尖垂下。 她难以置信的道:“藤妖?就是堡里,还有祠堂里到处都是的那些爬山虎吗?怎么会是妖怪呢,我一点也没感觉,这不可能!” 别说你,就连历代堡主,还有仲长老那样的高人,都完全没察觉。 吐完肚子里的积水,他抬头远望,想看清藤妖的去向。 竹林被搅得七零八落,淡粉飞絮漫天,如樱花般悠悠飘落。 仲杳愕然,竹子开花了? 对了,藤妖的枝条肯定连着地下的竹鞭,刚才跟他厮斗的时候,抽取了竹子的灵力,才让这片竹林提前开花。 季小竹摊开手掌,接住片片飞絮。 她黯然叹道:“这是我们种下的大青竹,才活了七年啊。” 仲杳想说我们再种就行了,一片飞絮落进嘴里,带着细小颗粒,那是竹米。 嘴里一暖,竹米竟然化入了气海。 【青竹之种,植入根土,可化土为木。】 【是否植入?】 哟,还能吃种子了? 仲杳欣喜不已,完成一转的好处真不少。 不太明白“化土为木”指的是什么,但应该有益无害。 选择了是,陶碗再现,一点青光投入碗中的黄气,黄气涡流加速转动。 身体骤然变得沉重,九土气海转到后台,把丹田气海推到前台。 仲杳此时才觉伤口火辣辣的,肌肉无比酸痛,浑身骨头,尤其是肋骨刺痛不已。 意识开始模糊,眼皮缓缓落下,感觉自己又被抱进怀里,少女惶急的呼唤。 九土转德经可不是永动机,他的神魂支撑不住了。 休息,休息一下。 九 天子守国门堡主守堡门 仲杳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比以前大了一倍的床上,房间异常宽敞,还是套间。 这是仲至正的房间,也是历代堡主的居所,在主楼最高一层。 阳光自狭窗投下,看起来是午后。 身体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还裹了药膏,肌肉的酸痛和骨头的裂痛几乎没了,只觉状态极佳,就是脑袋还有些晕。 仲杳凝神内视,确认自己维持着丹田气海的状态。 神念穿透了气海,看到那只陶碗,黄气涡流的转动迟缓了些,旋涡中心隐隐有青光闪烁。 那颗青竹之种还在长,看来得继续吃土,才能长出什么。 对了那只藤妖…… 感应到屋外有人,仲杳咳嗽了几声,自外间套房探出一颗小脑袋。 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五官秀丽,两颊婴儿肥满满。 小女孩揉着惺忪睡眼,嘀咕着什么,忽然呆住,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堡主醒啦!堡主醒啦!” 是王马力啊,仲杳心说当堡主就是好,身边总算有丫鬟了。 这个名字响亮的小姑娘算是他的小侄女,王马夫的女儿,母亲是仲家庶女。 王马力一喊,隔壁和楼下躁动起来,片刻后一大群人进了屋,打头的正是仲长老。 仲杳问:“我没躺多久吧,那只藤妖呢?” 众人苦笑,仲长老说:“堡主,你已经躺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怪不得脑袋发晕呢,是睡得太久加饿的。 见他目光巡游着,仲长老再道:“是季姑娘把你背回来的,帮你收拾干净,裹好药膏,一直守到早上。确认你一切安好,才回房休息。” 完蛋,被那家伙看光摸光了! 仲杳老脸暗红,想想还小的时候两人耳鬓厮磨,还经常一起泡澡,才稍稍心安。 再看到仲长老眼里血丝密布,其他叔伯,包括仲至强仲至重都满脸倦色,知道他们操心了一整天,之前那些不快消散了不少。 “那只藤妖……我追到了西面三里外,发现它缩进山脚下的水潭里。我没有贸然出手,让族卫潜在附近监视。” 仲长老满脸还是余悸:“藤妖暴起后,满堡的爬山虎都枯死了。真是没想到,遍布仲家堡的爬山虎,居然会是一只妖怪。” “我还小的时候,昌字辈的先祖说过,那些爬山虎在他们小的时候就已附满全堡,算起来至少有两三百年历史了。” “还好堡主及时发现,若是等到魔魇来临,才让这只藤妖暴起,我们仲家堡人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老宗师又欣慰的道:“以我的身手,都未必能稳稳制住它,堡主不仅打得它逃回老巢,还全身而退,真是……” 亲叔仲至重腆着脸接话:“少年英雄!小杳不愧是少年英雄!” 你这态度转得太快啊,都不给我留点刷逼值的余地。 仲杳摆手说:“一般一般……咳咳……” 他又问起佘氏的情况,仲至强感激的道:“魇气入得浅,没什么遗留,只有些皮肉之伤,多亏堡主出手相救。” 真的只是皮肉之伤? 两板砖下去,不管是胸部还是脸面,恐怕都拍平了吧? 仲杳有些心虚,又问到高先生。 那老头见多识广,说不定他知道藤妖的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仲长老叹道:“昨日我差人去找高先生,只在他的茅庐里找到一张纸条,说出门远游,不再回来了。” 那老头居然跑路了? 仲杳很意外,甚至有些伤心。那老头跟他算是半个师徒,一句交代都没有就跑了。 很快他又想通了,虽然有些薄情,也怪不得老头。老头可没跟仲家共生死的义务,更没扎根贯山绝不放弃的使命。 “无妨,高先生不在,还有我嘛。” 仲杳给大家打气:“形势危急,咱们得好好捋捋现在的处境。” 他揉着肚子说:“在这之前,我得先吃东西。” 仲长老转头吩咐,仲杳补充:“我要吃菜,各种菜,还有水果,各种各样,越多越好。” 长辈们又相互对视,传递着某种默契。 这小子当了堡主,不仅本性暴露,还变本加厉了! 就是这本性,怎么如此奇怪? 既然能从藤妖身上“吃”到跟乡土有关的信息,那么也该能从其他植物上吃到同样的信息。 刚才内视陶碗的时候,他看到了乡土所需的各种土,又是林林种种好几百,还有数量要求,吃多少土涨多少修为。算算他得很努力的吃,才能在三五个月内吃到二转一阶,这还不算找土花费的时间。 通过蔬菜水果找土是个不错的途径,当然这只是个开始。 随便吃了点东西,仲杳有了精神,在主楼顶层的议事堂里,召开新一届仲家中央领导全体会议。 “我们为什么非得蹲在贯山呢,往河东去的话,还有大片荒地可以垦殖吧?” 仲杳先提了这事,在他看来,举族搬迁是最明智的选择。 长辈们气得个个面如猪肝,仲长老更是高呼:“祖宗之法不可变!” 仲杳追问,祖宗到底留下了什么使命,大家又支支吾吾,无言以对。 还是仲至强的话很有说服力:“贯山以外,三面都是杜国之土。杜国虽是小国,跟我们贯山三家比,仍是庞然大物。” “如果我们弃土退入杜国,别说仲家堡,说不定连仲家都维持不了。杜国定会将仲家拆解,当作爪牙驱使。我们这些人或许还能安享富贵,堡主你就得屈从于国君,甚至只是郡守之下,为奴为仆了啊。” 至强叔你修为不高,政治点数挺高的嘛,真不是张昭鲁肃之流穿越来的? 仲杳明白了,这虽是个修仙世界,但天地灵气枯竭,修士境界低微,国家还是统治凡人的主体。 贯山三家能自立于杜国之外,不纳贡缴赋,俨然世外桃源,不是因为力量有多强,而是正好挡住魔魇。杜国乐得有这个缓冲,才不插手贯山。 谁都想当山大王土皇帝,而不是国君郡守之下的奴仆。现在仲杳当了堡主,屁股决定脑袋,他也不愿意啊。 那么跑路……不,举族搬迁的事就不再提了。 仲杳接着要谈魔魇的事,另一个老叔爷仲承林却说起了调整房务的事。 仲家族人虽少,其下产业却不少,还有一百多户人家依附于仲家,形成外围的仲家堡。 围绕着族人族业,堡民田土诸项事务,仲家设立了若干房来管理。 比如仲承林是田林房的管事,仲承业是族卫房兼修行房的管事,仲至强是庶务房的管事,仲至重是账房管事。 加上织造房、石瓦房、厨药房、器物房、畜务房等等,小小的仲家堡,就有接近二十个“相关部门”,恰好对应在场长辈的人头。 仲杳抚额,官鸟主义的光辉普照多元宇宙啊,连修仙世界里这么个小小家族,都没逃掉,只能说这是人类的本性和局限了。 他下意识的想精兵简政:“我觉得吧,分得这么细太麻烦,不如合并一下。” 长辈们又个个面如猪肝,轮到仲承林老叔爷叫:“祖宗之法不可变!” 仲杳呲牙:“那你们说的调整房务是什么意思?” 仲至强低声提示:“堡主新任,应该轮换下各房管事,彰显堡主权威。” 就连“一朝天子一朝臣”,都被你们玩成了形式主义? 仲杳陷入沉吟,他忽然意识到,继续依靠仲家原有的体制,恐怕啥事都做不成。 眼下形势危急,贸然动刀也不好,仲杳决定另辟蹊径。 他意兴阑珊的道:“既然是惯例,我就懒得管了,你们自个商量好,让我点个头就行。” 接着语气变得强硬:“不过另外一件事得依我,我不住这楼里了,在堡外给我盖座木屋。” 众人又是一惊,这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堡主不住主堡,那这仲家堡拿来干什么呢? 这座宛如军塞的石堡,是仲家最初几代先祖斩荆披棘,历经百年修葺而成的。那时候贯山盗贼横行,妖魔肆虐,没有这样的石堡,无法防范。 现在嘛,不管是魔魇还是藤妖,都不是石堡能挡得住的。大家还住在这,不过是习惯使然。 大家纷纷劝解,都在说安全堪忧,仲杳瞪眼:“我筑基八层!宗师在望!” 老辈们又说不成体统,仲杳说:“天子守国门,堡主守堡门,天经地义。” 等仲长老忍不住又说起“祖宗之法”,仲杳伸手:“把祖宗说过堡主必须住哪的文字拿给我看!” 仲长老噎住,哪可能有这样的文字。 仲至强打圆场,说堡中有事要找堡主的话,太不方便。 仲杳说:“木屋盖大点,设个……外书房,让善存当管事,要找我就让他跑腿。” 仲至强脸色一正:“堡主英明!” 仲杳态度异常强硬,又有仲至强支持,连仲长老也拗不过,于是全票通过。 仲杳心满意足,这是个好的开端。 他老早就想搬出这座监牢般的石楼了,阴暗潮湿不提,一到晚上,吱吱嘎嘎的木床响动,极力压抑的喘息声不绝于耳。还跟排班似的,远近高低轮着来,天天不同。 以前季小竹跟自己睡一块的时候,小女孩还很天真的问是啥动静,天知道他是怎么相敬如宾,没被那位杀气纵贯诸天的大神抹灭的。 现在又多了个原因,他要吃的土更多了,还住在石楼一点也不方便。 至于跳出仲家原有格局,另开局面,就是地球世界的古人故智了。 十 仙缘与我无缘 会议继续,仲至强仲至重对视一眼,出列请罪。 谁想得到这个废物少堡主竟是个修行天才,城府又如此深呢。拿他和季小竹当筹码这事,就是胁主犯上,不摆足认罪的姿态,可过不了关。 “不怪二位叔叔……” 仲杳很大度的说:“既然你们已经发出邀约了,也不必修正,等伯家叔家的人到了,我自己来处理。” 两人稍稍安心,又有些好奇,仲杳要怎么把三家联合在一起。 其他长辈也在追问,这可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 仲杳此时哪有什么想法,不过是敷衍:“事有轻重缓急,藤妖的麻烦得先解决掉。至于魔魇,魔魇将近也只是猜测,还得进一步确认。” 见仲长老欲言又止,补充道:“当然也得加紧准备,护堡大阵要重启,还缺不少材料吧,这也得到头七,等那两家的人到了再说。” 护堡大阵是祖宗唯一留存下来的宝贝,可以把各种灵基的灵气聚为一体,撑起抵御魔魇的屏障,这是各家祖宗能在贯山扎根的最大底气。可惜大阵并非坚不可摧,否则贯山四家也不会变成贯山三家。 再商量了一些细节,确定明日去水潭探查藤妖的情况,会议结束。各房管事风风火火忙起来,去张罗仲杳要求的“外书房”。 仲杳先离开了,仲承业仲承林两个老辈还在犯嘀咕。 仲承林说:“小杳对祖宗之法很不上心啊,这可不好。” 仲长老叹气:“非常时期得有非常人嘛,就是……” 老宗师捋着花白胡子,不以为然的道:“什么外书房,这时候不该努力修行吗?还想着看书,不务正业!” 仲至强仲至重则在走廊里低语,仲至重低沉的道:“外书房就是个新的庶务房吧,以后什么号令,都得从那里出了。小杳这心思真是深沉巧妙,不落痕迹啊。” 仲至强勉强笑着:“咱们正好换房,那是你头痛的事了。总之得收起长辈的做派,小心行事。小杳刚继位就揭破藤妖,我爹都惟命是从,气势比至正还足啊。” 仲至重心有戚戚的慨叹:“小杳看似宽和,其实比大哥强厉得多。七年啊,生生忍了七年,这心性真是非人。” 仲至强振作起来:“也不要想得那么偏,小杳不是点了善存当管事吗,要相信善存的品行,他会辅佐好的。” 仲杳要知道自己得了个“阴忍非人”的评语,肯定得喊冤,这不是基本操作吗? 他猜得到长辈对自己没什么好评价,不过也不在乎,大权在握就行。 回到原本的房间收拾,仲杳意外的发现桌上多了副卷轴。 手刚碰到,卷轴就溢出缕缕彩光,凝成一行字。 “要寻仙缘,便启此卷。” 字迹异常熟悉,正是高先生的。 仲杳深深抽了口凉气,压着嗓子,不让自己叫出声。 高先生,果然是个世外高人! 那一刻他鼻息都是灼热的…… 仙缘! 这是仙缘! 是他在这个世界,本该享受到的正统门径! 他拿起卷轴,正要打开,一个激灵,又止住了。 自己哪还需要仙缘呢,体内的陶碗就是啊。 没猜错的话,展开卷轴就有奇遇,细节不清楚,但自己肯定得离开这了。 卷轴忽然变成烧红的烙铁,仲杳手一抖,把卷轴丢回桌上。 他背着手,绕着桌子转起了圈。 转了几十圈,他又拿起卷轴,却塞进了包裹里。 先不急,等他解决了仲家堡的危机,再来决定接不接这份仙缘。 自己还真是苦命啊,仙缘就在眼前却不能接,还得勤勤恳恳的吃土。 仲杳正在喟叹,有人敲门。 只敲了两下门就推开,自然是季小竹了。 一身白衣的少女进来也不说话,就瞪着仲杳,瞪得他汗毛起立。 少女忽然骈指为剑,低喝“接招”,射出道薄薄清光,直袭仲杳胸口。 仲杳举掌运气,稀薄白光还未在掌心聚起,就被清光射中。 啪的一声清响,掌心多了条血痕。 “哎呀!” 少女跳过来,掏出手绢给他裹伤,嘴里数落道:“真气这么弱,光有境界管什么用啊!” 清香幽幽,仲杳心头无比安宁,这点疼痛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用的是混元鸣金功,真气当然很弱,如果换成九土转德经,那就不一样了。 现在不是泄露跟脚的时候,而且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陶碗是什么来历。 少女一边包扎,一边闲聊般的说:“你连我也瞒住了,是怕我知道,就要逼着你去跟魔魇斗?” 仲杳挠头道:“不是我故意瞒你,是高先生……哎哟!” 少女故意使劲,勒得他呼痛。 她丢了个白眼:“我就知道跟高先生有关,那老头神神秘秘的,就不是好人!” 仲杳暗竖大拇指,说得对! 高先生还真是位世外高人。现在又跑路了,一切不清不楚的事情,就一股脑全扣他头上了。 少女再道:“既然答应了别人保密,就不要跟人说,我也不行,总之……” 少女眼眉舒展,异常开心:“是我冤枉你了,成天呵斥你,你还真忍得住。” 包扎好了,拍拍他的肩:“不过你还是没赶上我,得继续努力!” 仲杳看看她,的确,不光是修为,就连身高都没赶上她,现在还矮她小半个头。 “这只手还能动吧?” 季小竹牵起他:“走!咱们好好对练下,拿出真本事!” 于是木剑翻飞,仲杳又在草地上摔了个仰八叉。 “就这样可不行啊……” 季小竹拉起他,一边拍灰一边叹气:“要让伯家叔家对你另眼相看,最好是炼气宗师。不行的话也得跟我一样。” “剑招都还不提,至少真气得足实。你现在的真气虚得很,对上根基稳固的筑基六层,都未必打得过。” 仲杳摊手:“高先生说我是土灵根,仲家的功法偏向金系,并不适合我,可他也没有土系功法教我。” 季小竹蹙眉:“什么土灵根,又在说怪话了,不过你的真气的确有点别扭。” 她无奈的摇头:“你还真是个怪物,我们季家的清风洗灵功是木系,其他两家是水和火,加上你们仲家的金系,剑修就是这四系。从没有土系的剑修,你的相性却偏偏是土。” 此世的凡人并没所谓的灵根,至少摩夷洲没有,练什么功法就是什么属性。当然也有相性的差别,季小竹以为仲杳说的土灵根只是相性,并不在意。 听季小竹这么说,仲杳心中一动,只要青竹之种长成,他的根土就能化土为木,那时该能获得很好的木系相性。 九土转德经只是用来吃土,修炼出的真气基于九土气海,无术无招,非常怪异,旁人必然会生疑。 要掩人耳目的话,就得用现有的功法,仲家的混元鸣金功跟他相性太差,会季家功法的话就好办了。 仲杳一说,季小竹楞了下:“你认真的啊?” 她踌躇起来:“可你不是季家的人……” 仲杳开玩笑:“那我改姓季好了。” 少女眼中一亮:“说得对!” 喂喂你还当真了啊! 少女拉着他说:“也不必改姓,咱们就在这里叩拜天地……” 仲杳心口一跳,心说虽然有过这样的憧憬,但进度会不会太快了? 少女继续道:“结为姐弟!” 仲杳甩开她的手,摆起臭脸:“不行!” 少女诧异:“为什么不行?这样我就能教你季家功法了啊。” 仲杳抱着胳膊哼道:“昨天让你改姓仲,当我的姐姐,你不是不愿意吗,其实我也不愿意,那时只是敷衍长辈而已。” 少女低头认错:“是我不好,我太冲动了。” 她眨着浓密的眼睫,想了片刻,凤目眯成月牙,格格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了,你休想!” 仲杳一颗心直往下沉,这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少女又道:“你就是比我小,该当弟弟!瞧,还没我高呢,想当哥哥,做梦!” 仲杳:“……” 闹了会,季小竹敛容道:“想想真是可笑,还在乎这些规矩做什么,我教你,而且你……” 仲杳肃然点头:“我会跟着你一起,找回你的爹娘,重建季家谷。” 季小竹嗯了声,握着他的手又用上了力,痛得仲杳龇牙咧嘴。 少女瞬间变脸,成了往日那个唠叨而严厉的教头:“那么,从站桩开始!” 斜阳将落,仲杳揉着腰,步履蹒跚的来到石堡大门外。 就在大门外侧,更高的山坡上,堡民们正在捶打木桩,准备倚着斜坡造屋。 这里就是仲杳指定的“外书房”所在地,比石堡略高,距离堡门二三十丈,正好俯瞰山脊下的练功场,以及更下方的大片田地。 英气勃发的少年正在监督施工,居高临下,刚才仲杳跟季小竹的对练看得一清二楚,忍住笑拱手行礼:“堡主。” 这是仲善存,他钦点的外书房管事。 仲杳摆手说:“存哥别多礼,咱们兄弟讲究这个干嘛。” 仲善存很认真的道:“人之为人,讲的就是忠孝仁义礼……” 得了得了,知道你是个小长老……不,比仲长老还要刻板。 仲善存是同辈里的楷模,十六岁,筑基五层,为人方正,比仲杳更受大家信赖。 “还没谢过堡主救我娘亲的大恩……” 接着仲善存就要跪下,被仲杳一把扯了起来。 仲杳刻意省掉了“礼”:“既然知道忠孝仁义,就该知道惟命是从啊,说了别见外。” 仲善存说:“自该如此,不过乱命不受。” 说完跟着仲杳一起笑了,少年是刻板,但也没到榆木脑袋的程度。 仲杳开玩笑:“就记得爹娘,怎么不记得我提拔你的恩德呢,你现在也是管事了哦。” 仲善存很淡然:“堡主不是说过吗,堡主之下,大家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跟地位无关。” 仲杳使劲拍他肩膀:“善存啊善存,你真是人如其名哪。” 这话就让仲善存摸不着头脑了,好在他早习惯了仲杳的说话方式,听不懂的直接忽略就好。 他看看已经立起的木桩,问道:“堡主搬到这里住,是有什么深意吗?” 仲杳反问:“你觉得呢?” 仲善存皱着眉头,很认真的想了会,摇头叹气:“想不出来。” 仲杳哈哈笑道:“是有很多深意,不过最外一层很简单,那就是……难道你不想?” 仲善存呆住,渐渐的脸颊微微发红,有些想说但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好一会后,他决然的道:“我、我既然是这里的管事了,那是不是可以……” 仲杳眨眨眼:“当然可以,不仅是你,还有善羽、善芒、善飞、静静、玲玲、小竹、尤三、巴大、马力妹、他们都可以搬来住。” 饶是少年老成,仲善存也忍不住握拳欢呼:“太好了!” 仲家子弟,连同家生子里的伙伴,谁都不想住在那座拥挤嘈杂,没一点私密的石楼里。 仲善存再问:“那下面一层呢?” 目光掠过木桩,仲杳看向西面的山脊,低声说:“仲家堡……还有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的未来,得靠我们这一辈撑起来,就从这里开始吧。” 十一 藤妖疑云 又是晨光大亮时,距离仲家堡三四里外,山脚下的水潭边,仲杳吞着口水,努力压住挖块土往嘴里送的冲动。 周围还有十多个人,仲长老、季小竹、仲善存都在,其他则是精选的族卫。人人仗剑屏息,严阵以待。 藤妖是迫在眉睫的威胁,仲长老本想等仲家另一个人到了再动手,那也是个炼气宗师,奈何她还远在杜国,只能硬着头皮上。 两个族卫合力将一块大石扔进水潭,直到涟漪平复,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仲长老皱眉道:“两日来没有一丝动静,莫非是跑了?” 仲善存说:“水位降了至少一半,那只藤妖应该藏不住吧。以前我们经常来玩水,也就十来尺深而已。” 想到那会藤妖就在脚下,英武少年的脸色也变得难看。 季小竹回头看看,深十多尺,宽五六尺的长沟自石堡延伸而来,接入水潭,她摇头说:“就算水位没降,也藏不住那只妖怪。” 仲杳蹲下,从水里捞起一把淤土:“高先生教过我闻土辨气的法门,我试试。” 他把土凑到嘴边,像嗅花蜜般抽动鼻子,其实是借着遮掩催动九土真气,吸了几缕入嘴。 吃个土也得考演技,他真是太难了。 【仲家堡潭土,无所属,乡土之一,二转所需。】 跟着信息之后,还有“一钱/一百斤”的提示。 卧槽,得吃一百斤!? 仲杳暗骂,一转的时候,吃得最多的稷土也不过二十斤啊。 想起前天吃的井土,意念一转,井土的提示刷出来,果然也是一百斤。不过前面的数字是十七斤,是他跟藤妖在井里缠斗时吃下的。 祠土墓土之类有特别意义的土一口就行,这种纯自然的土就有量的要求了。 算了,一百斤就一百斤吧,反正二转后每天可以吃十倍于以前的土。 被若干道视线烧灼着,他不敢再吃,继续装作嗅土,暗中将九土真气输入地下。 鱼苗游弋、螃蟹爬动、蚯蚓钻掘、水草飘摇,水潭中无数细节在仲杳心中呈现,每一缕细节就如一条波纹,荡动间将水潭之下的景象勾勒出来。 这个能力真是神技,就跟雷达一样。 仲杳将神念沉到更深处,立刻有了发现。 再查探片刻,确认无误,仲杳起身,心痛的丢下泥土,指着水潭某处说:“下去两个人,把水底的东西拉上来。” 见众人吃惊,他解释说:“藤妖不在这了,我很确定。” 仲善存当仁不让,带着一个族卫下水,没一会两人就出了水,拖着粗如手臂的枝条。 是藤妖的枝条,不过皮枯茎裂,显然已经死了。 这肯定不是藤妖的真身,只是弃掉的部分。 “水下有个洞!” 仲善存说:“很深,不知道通往哪里。” 众人同时转头,看向东面。 水潭之外是杂草丛生的荒地,一两里外,水声涛涛,正是条河。 那条河与贯山同名,叫“贯水”,不过大家更习惯叫灰河。 “几百年前,这里还是灰河的河床。” 仲长老恍然道:“藤妖竟是自河里来的!” 仲杳打了个响指:“走!” 乡土里的“河土”也有着落了…… 这条河也是仲家堡的生息之河,因为河水浑浊,一年四季都是铅灰般的水色,所以有了这个名字。 灰河不大,初春时最宽处也不过百来丈。按仲长老的说法,几百年前的灰河是条大河,至少有现在的三倍宽。 仲杳在河边故技重施,吃下一钱河土,要求的量还是一百斤。 他尝试感应,这次失败了。水气太丰沛,冲乱了土气,完全搞不清河里的状况。 “找人在河边、水潭边,还有祠堂的井里挖土,各要至少二百斤。” 仲杳交代仲善存:“带回外书房,我要细细辨别,搞清楚藤妖的情况。” 仲善存拱手:“遵令!” 当堡主就是好啊,一声吩咐就有土吃了。 季小竹和仲长老也没露出意外之色,有高先生背锅真好,再怪异的事情也没人怀疑。 不过当着大家吃土就不是怪异,而是骇异了,这锅高先生也背不了。 季小竹还是忍不住道:“怪不得你总是动不动就趴地上呢,原来跟高先生学了这么奇怪的本事,就不怕别人笑话?” 仲杳把手掌竖脑袋上,对着季小竹叫道:“汪汪!” 少女噗嗤笑着,拍掉他的手:“不许这么轻贱自己!” 仲长老苦口婆心的劝谏:“这法门虽然巧妙,总是微末之技,修为才是最重要的,堡主可不要偏废啊。” 仲杳面上应着,心说你若是看到我吃土,岂不是要当场脑溢血。 剿灭藤妖行动就此结束,虎头蛇尾的没什么收获,大家却如释重负,藤妖应该是跑掉了。 回到仲家堡,原本满目青绿的爬山虎已变作枯黄枝条,挂在外墙、石楼、哨台和钟楼上,让石堡充满了萧瑟之气。 堡民和仆役们架着梯子,举着长杆清理枝条,远远还听到仲至重吆喝:“钟楼那边别管,当心弄塌了!” 钟楼在石堡西面,有十多丈高,破损不堪,早已封闭。 仲杳扫视石堡,心里疑云未散。 总觉得那藤妖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奇怪在哪里,可惜已经跑掉了。 主楼议事堂里,仲杳跟各房管事商量下一步行动。 “决计不可!” 仲杳说到他的打算,新任账房管事仲至强激烈反对。 “就算此次是意外,魔魇并未逼近,我们早做准备也是好的。” 仲至强说:“如果不是意外,说明魇气已经逼近山神庙,堡主你去查看,太危险!” 仲杳的打算就是去便宜老爸出事的地方看看,确认魔魇是不是真的涌动了。 仲至强的意见是老成持重之道,但仲杳不愿坐等。 这次各房管事轮换,唯一没动的田林房管事仲承林说到另一个情况:“堡里传言四起,人心惶惶啊。” “魔魇来了,我们还有护堡大阵,可以把人稳在堡里。魔魇没来,皆大欢喜。不管哪一个,都得尽早确认情况,继续拖着,会有人跑路的。” 满面皱纹,俨然就是个乡下老农的老叔爷忧心忡忡:“再过小半月就要春耕了,这田到底种不种,是个问题。” 仲长老沉吟不语,这种要权衡折冲的事情,老宗师可不擅长。 仲至重也提到个问题:“去山神庙该比今日更危险,能打的都得去,万一藤妖杀个回马枪,那可如何是好?” 提到这茬,仲长老有了盘算:“等至薇回来再说吧,多个宗师,做事也宽裕些,就是三五天的事,堡主意下如何?” 等那个疯婆子回来? 仲杳暗暗呻吟,仲家上下几十口人,只有一个让他忌惮,就是那个仲至薇。 想想也只能如此了,他还没楞到自己去玩大冒险的程度。 等等山神庙…… 记起藤妖关联的三种乡土里还有祀土,“祀”说的是祭祀神明而不是祖宗,仲杳有些迷糊了。 山神庙在贯山深处,离仲家堡有十多里,离灰河更远。 如果藤妖关联的祀土是跟山神有关,这妖怪的尺寸也未免太大了吧。 如果不是,难道是跟河神有关? “灰河是有河神的,不过那也是几百年前的传说了。” 不明白仲杳为何转到这个话题,仲长老还是努力回忆:“河神庙早已荒废,谁也不知道在哪。” 仲承林忽然道:“土地庙倒是还在,只是一点也不灵验,上百年前就没人拜了。” 仲杳赶紧问地方,仲承林笑道:“就在钟楼底下啊,早在你们这辈出生前就封了,所以你们都不知道仲家堡里还有座土地庙。” 仲杳眼睛亮了起来,只哦了声,转回之前的话题:“那就再等几天吧。” 入夜,石堡外的山坡上,木桩加土石的地基已经赶工完毕,一圈木板栅栏围着,里面的厚实木板上搭起一座圆帐。 帐篷里,仲杳一脸惬意的张嘴,从背篓中吸起股股淤土,转出缕缕真气,冲刷酸痛鼓胀的身体。 急着吃土,即便外书房还没建好,他还是搬出来了。上午开完会就被季小竹抓去练功,一练就是一整天。 成效很不错,他又把季家的清风洗灵功练到了筑基八层。跟仲家的混元鸣金功比,清风洗灵功要顺畅凝实得多,他感觉完全可以冲到筑基九层,也就是先天。 怕引起季小竹的怀疑,面上他把进度压在六层通脉。就这样还是让季小竹惊叹不已,说他本该是她亲弟弟,却投错了胎。 似乎的确有这种可能…… 季小竹还很费解,说仲杳既然是土相性,为什么木系功法的相性比金系功法还要好。 仲杳说土生木,被季小竹教育了一番,分明是木克土,土生金才对。 仲杳厚着脸皮说,或许在他这就不一样了呢,季小竹居然就信了。 “是啊,每个人都不一样。” 当时季小竹这么感慨,倒让仲杳有些摸不着头脑。 有了新的修行方向,仲杳也很欣慰,决心加快进度,直接吃土用九土真气恢复。 潭土河土各吃了七八斤,已是以前食量的十来倍,九土气海撑得难以转动,神魂也疲惫至极。 仲杳正要休息,陶碗有了动静,凝神查看,黄气旋涡之中,一片翠绿芽叶探了出来。 等芽叶带着一小截如碧玉般的竹根浮出旋涡,眼中也刷出提示。 【青竹之种培植为青竹灵种,可转植于上土之沃土,发为青竹之灵。也可转为灵基,令他人成就先天青气。】 这就是说,既可以拿出来种地里,也可以当做灵基给人用。 可惜这两个选项都没意义,贯山这里别说上土,中土都找不到。至于灵基,这个“令他人”说得很明白,对仲杳没用,陶碗应该就是他的灵基了。 对了,给小竹倒是很适合,灵基跟她名字,还有她修行的功法都很般配。 接着刷出提示,问他是拿出来转植,还是暂时存放,仲杳选择了后者。 翠玉竹根化作绿光,落到陶碗的碗沿,变成古朴的图案,寥寥两笔却神韵十足,很像水墨画。 陶碗沉入神魂,仲杳疲惫至极,倒头酣然入睡。 朦胧中,只觉四周渐渐阴凉,一道纤细身影在前方摇曳,发出模糊低声。 “救我……救我……” 仲杳懵懵懂懂的,下意识唤道:“谁?” 身影悄然裂开,一变二,二变四,片刻就密密麻麻一大群,如海草般飘荡。 “救我……” 这次是无数低声叠在一起,宛如恶鬼耳语。 十二 土来!砖来!嘴也来! 条条身影蠕动逼近,抽搐扭动,荡出层层渗人的血腥寒气。 下一刻,这些身影亮起猩红之色,根根尖刺如恶鬼獠牙。 陶碗浮现,真气流转,仲杳猛然清醒。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若干枝条如剑,笃笃插入床板。 “土来!” 仲杳念如闪电,两手凭空一抓。 背筐里的淤土股股飞起,在两手间聚成一个大泥团。 这会的仲杳,看起来真有些像屎壳郎。 小命要紧,顾不得形象了。 没想到这只藤妖金蝉脱壳、暗渡陈仓,潜伏在石堡外趁夜偷袭。 枝条撕裂床板,根根贲张刺向仲杳,却陷进了泥团里。 更多淤土裹上来,压在枝条中段,将它摁在地板上。 泥团里的枝条狂躁舞动,挣开淤土,像抱脸虫的肢脚,扑向仲杳脸面。 枝条之中黑气游离,勾勒出一张面目,难以看清。 “砖来!” 仲杳再伸手,一块压帐角的石砖落入手中。 仲杳抡起石砖,灌入真气,朝着那如骇人大口的枝条正中狠狠拍下。 石砖碎裂,炸出的烟尘中隐见淡黄光芒,刷得枝条高高扬起,在啪啪脆声中喷溅出大片汁液,褪下块块碎片。 有如人声的无数惨叫同时响起,枝条后段剧烈翻卷,竟然从淤土之后自行拧断。丢掉被淤土压住的中段,以及遭受重创的前段,剩下的断枝急速缩出帐外。 “哪里跑!” 仲杳掀开帐篷追了出去,现在他确认这只藤妖并不强大,没有什么特别的能力,就靠枝条本身攻击,充其量只是血条……不,枝条长而已。 出帐时倒没忘再吸了块石砖在手,顺带感慨一下,别人都是用剑,他却是用砖,真是土得掉渣。 刚出帐篷,差点跟另一人迎面撞上,就听仲善存急呼:“堡主!出了什么事!?” 这小子就守在外面? 应该是担心他的安全,跟族卫换了班。 仲杳低喝:“没事,你就守在这,不要声张!” 说完他朝石堡西面急奔而去,仲善存张嘴要喊,却机警的一巴掌捂住。 循着真气感应,仲杳追到西面的堡墙下,在一座高塔前停步,正是仲家堡的钟楼。 听老叔爷说钟楼下面有座土地庙的时候,仲杳就有所猜测,跟藤妖有关的祀土应该就是土地庙的土,土地庙可能是藤妖的一处巢穴。 本来计划明天来查探,没想到藤妖自己送上门。 钟楼底部是外墙的一部分,巨石堆砌,非常厚实。上半截是木头搭的,已经朽坏了。 仲杳催动真气,探查地下的动静。 神念沉到地下十来尺,猛然落入空旷之处,碰触到腐臭阴冷的气息。 那气息如无数条毒蛇聚成的蛇潮,朝着他神念扑来,惊得仲杳一个激灵,真气溃散。 脚下剧烈晃动,地面破开一个大洞,喷出大股泥土裹住仲杳,将他吞进地里。 坐了长长一截旋转滑梯,等仲杳扶着石壁站起来的时候,九土气海已经充盈得快爆炸了。 他又饱食了一顿,可惜全是些下等浮土之类的杂土,并没有祀土。 置身狭长通道,脚底、头顶和壁面土石相间,有人工凿挖的迹象,附满藤蔓苔藓,让仲杳异常惊奇。 略略感应,这至少是地下十来丈深的地方了,土地庙可不会在这。 真是没想到,仲家堡里还有这样的秘密世界。 更让仲杳惊奇的是,头顶和壁面密密麻麻长着发光的苔藓,让他能看清很多东西。 苔藓上有明显的枝条拖曳痕迹,仲杳捏紧了手里的石砖。 这是请君入瓮的伎俩…… 他转身准备离开,叫齐人手再来。 下一刻,又转了回来。 之前就有诸多疑团,加上今夜遭遇,让仲杳觉得,事情恐怕不是敌我那么简单。 这只藤妖潜伏在仲家堡起码两三百年了,那时候先辈强得多,炼气宗师满地走,时不时出个结丹大宗师,却没留下一点跟藤妖有关的传闻,说明这家伙根本没活动过。 现在之所以暴起,完全是因为他用九土真气探查。 在祠堂里,藤妖的目标直指自己,并没伤害仲家族人。 佘氏可能只是个意外,仲杳清楚记得,在他一板砖之后,藤妖本来就要退走的。之后的攻击更像是佘氏所为,那时候她被魇气侵蚀了心智,而不是被藤妖控制。 今夜更奇怪,藤妖如果不先装神弄鬼,而是直接动手,就算他有陶碗庇护,也要吃个大亏。 那时候藤妖在说什么? “救我……” 幽幽低声自尽头传来,让仲杳起了满身鸡皮疙瘩,没错,就是这个。 踌躇片刻,仲杳举步,朝通道深处走去。 通道看似直,却有些弧度和坡度,差不多是绕了一个大圈,又向地下深入了好几丈,尽头被交错扭结的树根挡住。 吸走树根周围的土,仲杳钻进缝隙,来到一处怪异的洞穴。 壁面铺着片片黯淡金光,给整个洞穴镀上一层霞光。这些光亮像是无数萤火虫汇聚而成,时刻都在闪烁游动,散聚往复。 洞穴的各处角落里嵌着巨大树根,仲杳猜测头上可能就是后山。山上那些松柏大树,是在这里盘根错节。 看清洞穴深处的壁面,仲杳头皮发麻。 那是无数粗壮枝条,如蛛网般密密麻麻交织着,中间隆起一团瘤子,包裹着接近人体的什么东西,多半就是藤妖的真身。 藤妖没什么动静,仲杳乍着胆子靠近。 等他走到十来丈远的地方时,枝条窸窸窣窣动了。 那团瘤子被枝条撑着,缓缓迎向仲杳。 一根根枝条展开,瘤子里的东西露了出来,居然是座神像。朽蚀得看不到任何细节和颜料,就是团人形黄土。 神像哗啦崩解,烟尘中,两根枝条伸向仲杳,有些像手臂。 手臂之后,模糊身影显现,又发出那种低语:“救我……” 没等仲杳回应,那两根枝条扭结成尖利的长矛,带着隐隐黑气,刺向仲杳。 “你特么做的跟说的不一样啊!” 仲杳侧身避开,抡着石砖劈砸,石砖中的九土真气让枝条颇为忌惮,还没触到就赶紧偏开。 洞穴壁面的枝条大网震荡起来,抽出根根枝条,加入到围攻中。枝条上泛着淡淡黑气,散逸的气息仲杳很熟悉,正是魇气。 “救我——!” 藤妖攻击更急,同时呼声也更急。 小竹说得对,就不存在什么土系剑修。 仲杳颇为恼火的想着,他知道这只藤妖的处境了。 可他自保有余,攻击不足,毕竟九土真气没有什么招数。 “有诚意的话就把脑门送上来让我砸啊!” 他抡着石砖,逼开越来越密集的枝条,对枝条后面的模糊身影喊:“没脑门的话面门也可以!” 洞穴震动,后方壁面上,整张枝条大网都扯开了。 无数枝条哗哗涌动,自半空纷纷扬扬射落。 仲杳不得不加大真气的输出,九土真气在他体外旋转鼓荡,凝成隐隐的灰黄光膜,枝条纷纷避让,在地上射出团团烟尘。 顷刻之间,藤蔓枝条织成一圈网笼,将仲杳封在笼中。 真气即将告竭,仲杳正在发急,那个身影挤入笼中,自上方探下了头。 那依旧是根根枝条,只是更为纤细,编织成近似人脸的样子。发丝如瀑,却又如细蛇蠕动,类似美杜莎的形象吓了仲杳一跳。 枝条人脸张嘴,吐出同样是枝条编织的长舌。 “我……来……” 藤妖呢喃着,舌头却扭成尖刺,刺向仲杳额头。 “死——!” 藤妖张嘴咆哮,发丝变作长针,也跟着刺下。 距离太近避无可避,仲杳只能举起石砖,挡偏舌刺,再朝藤妖的面门砸去。 石砖砸中藤妖的额头,碎成无数细小碎石,刷了个藤妖劈头盖脸。 藤妖脑袋高仰,带得发丝飘飞,仲杳见是机会,一把抓住还没缩回去的舌刺。 深吸一口气,仲杳张嘴、低头,狠狠咬住由细嫩枝条编织成的舌刺。 九土真气推转,他使劲吮吸,像在祠堂水井里干过的那样。 藤妖发出有些像哭泣的尖利嚎叫,舌刺后段啪啪断裂,又要断枝而退。 仲杳哪肯放过,抓着舌刺发力猛拽,把藤妖的脑袋拉到嘴前。 吐出已经枯裂的枝条,仲杳抱住藤妖的脑袋,一口啃下,该是鼻子的部位全进了他嘴里。 景象有些不堪,不过咬的是枝条又不是人,而且口感味道都近似折耳根,仲杳没一点心理障碍。 就是魇气的浓度有些高,像吃了满口的小米辣,呛得仲杳涕泪皆下,咽喉胸腹如猛火灼烧。 这是陶碗给他带来的另一个好处,他根本不惧怕腐、毒、瘴、蛊之类的侵害,魇气也一样。七年来他吃的土里,各种有害物质累积起来足以干掉仲家堡里所有人上百遍,却不能侵蚀他丝毫。 不过只谈毒性不谈剂量就是耍流氓,魇气太浓的话,仲杳也不敢肯定自己不会中招。 藤妖奋力挣扎,罩住仲杳的粗壮枝条震颤抖动,拧成根根长矛。 长矛将要刺下时,仲杳的九土气海也转得如飓风般猛烈,他改吸为推,将激流般的真气送入枝条中。 藤妖剧烈颤抖,枝条急速褪色、变脆、散落,周围的长矛枝条僵在戳刺的姿态,却再落不下半分。 噼噼啪啪脆响不断,人形枝条外层剥落,露出无数乌黑黏稠的枝条,仿佛褪去了皮肤的恐怖血肉。 若干枝条又如手臂般伸出,上面的黏液凝固成狰狞尖刺,就如无数刺剑,带起股股令人晕眩的腥风,劈头盖脸的卷向仲杳。 “土来——!” 仲杳手一抓,从地上拉起粗壮泥蛇,冲散尖刺枝条,撞得乌黑人形连连后退。 “砖来——!” 另一手又抓起块石头,追上去照着面门拍下。 黑气溃散,像鲜血飞溅,乌黑人形被拍倒在地上,嘶叫连天。 “区区折耳根,还敢这么嚣张!老老实实当食材不是很好吗?” 仲杳得势不饶藤,直接扑到那家伙身上,抡起石头左右开弓,砸得黑气股股喷溅。 十三 藤萝灵种 乌黑枝条编织的人形小巧瘦弱,远远看去很像个小女孩,双膝跪压在它身上,抡着石头猛砸的仲杳似乎是个无比残忍的变态罪犯。 仲杳却是接近麻爪的状态,完全停不下来,也不敢停下来,就怕它散成无数枝条再度跑掉。 怪物还维持着人形,趁仲杳高举石头的刹那,张嘴喷出浓稠黑气,冲刷得仲杳满头满脸。 这下子仲杳再也受不住,泪如雨下,剧烈咳嗽。 不过他手上没停,又一石头砸下来,力道还更大了,石头又蓬的碎成无数块。 碎石带着九土真气,深深扎进乌黑人形的枝条脑袋里,它如触电般颤栗着,发出更尖锐的叫声。 “砖来——!” 仲杳稍稍缓了口气,随手一抓,入手的却不是石块而是石片。 顾不得挑剔,他顺手将石片戳进怪物的嘴里,尖锐的石片透颈而出,将怪物钉在地上。 黑气弥散,枝条散开,尖叫声渐渐远去,像沉入了地府。 仲杳却没放松警惕,他看到脖子部位的枝条在扭动着,怪物又想断枝自保。 再抓来几块石片,如铆钉般根根扎下,将怪物固定住地上。 这个乌黑人形应该是藤妖被侵蚀的核心,解决了它,就解决了藤妖。 乌黑人形还没散开,织成脑袋和身体的枝条都在微微蠕动。仲杳抓起石头噼噼啪啪一顿乱砸,砸得枝条根根糜烂,黢黑汁液流得满地都是。 九土气海的转动越来越艰涩,真气即将枯竭,仲杳每天能吃的土也是有限的,不可能无限吃土化气。 正觉难以为继,整个乌黑人形剧烈抽搐,枝条根根散落,却没有遁走。 仲杳找了块薄而尖利的石片当刀子,准备将这具枝条人形剖开。 股股黑液自枝条中溢出,枝条急速变色,先变回正常的翠绿藤蔓,再枯萎干裂,最后变成一团乱七八糟的干枯滕条。 点点紫光自藤条之下升起,在仲杳眼前扩展出一个模糊人影。 那是个有头瀑布般长发,清纯与美艳兼具,难以言述其美丽的女子。 “你还是来了……” 她发出空洞的叹息:“但是……晚了……” 人影消散,紫光聚为一点,落在仲杳手上。 是颗藤蔓种子,泛着浅浅紫光。 仲杳瘫坐在藤条上,喘了好一会,将这颗种子送进嘴里。 既然能吃竹米,应该也能吃藤蔓种子,只有吃下去,陶碗才能做出鉴定。 【藤萝灵种,藤属,已被魇气腐坏,可植入根土净化。】 眼中刷出这样的信息,让仲杳如释重负,果然是那只藤妖。 不过藤妖并没有害人之意,而是被魇气侵蚀,一直在地下沉眠。在他的九土真气探查下惊醒,惊恐狂乱,才会袭击他。后面冷静了些,发现自己或许能救她,才又来找自己。 可惜,自己也救不了她,只能帮她解脱。 所以她才会抱怨,说自己来晚了吧。 仲杳内视陶碗,涡流中心一点紫光闪烁,正急速吸取着黄气,让涡流转动得更为剧烈。 青竹之种培植后才成为青竹灵种,现在这个直接就是灵种,净化之后又是一个灵基,可惜仍然不能为他所用。 做人呢,还是不要太贪心。 仲杳自我安慰着,至少彻底解决了藤妖,清除了这个大隐患。 陶碗里的根土正在运转,压得神魂异常沉重。 仲杳挣扎着起身,准备离开,洞穴深处的壁面忽然哗啦啦垮塌,堆起老高的土堆。 潺潺水声和莹莹紫光在土堆后亮起,竟然还另有天地。 仲杳精神一振,莫非这才是掉落环节? 希望自己手红点…… 爬过土坡,看清坡下的景象,他骤然呆住。 脚下一崴,仲杳滑下土堆,在石板铺成的天井里咕噜噜转了好几圈,撞在花坛边才停下。 这里是座小小的三合院,灰墙灰瓦,像是在整块灰岩里凿出来的。院中的天井不过十多步方圆,中心的花坛栽着株一抱粗的树。 树身窈窕,伸展到两三丈高处,在同样是灰岩的顶壁伸展开密密枝条。 这些枝条开着浅紫小花,莹莹生辉。一部分穿透灰岩,向上伸展,引下细细水流,沿着枝条流下,汇聚在树下。另一部分贴着顶壁向外延伸,探入垮塌的土堆里,正是那些已经枯死的枝条。 仔细端详水坛里那株树,仲杳深深抽了口凉气。 树身隐隐能看出似人的轮廓,正是之前见到的那个长发女子。她高举双臂,在呼喊着什么,那缀满紫花的枝叶就是她的长发。 这哪里是树,是一株很特别的藤萝,正是藤妖的真身! 自顶壁流下的水浑浊不堪,水坛里黑气蒸盈。树身正变得灰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似人的轮廓渐渐模糊,紫花也片片黯淡。 这株藤萝失去了灵种,只残存了些许生机,还在急速消退。 藤妖果然是被魇气侵蚀了,即便灵种逃离了真身,却还是没逃过魇气。 一切都结束了,仲杳却难以释怀。 藤妖这一死,留下了更多谜团。 这只藤妖到底是什么来历,为何默默无闻的躲在仲家堡下面几百年? 而且它偏偏躲在后山祠堂地下,没猜错的话,这处天井的正上方,就是祠堂的水井。 对了,它还跟土地庙有关联,之前枝条包裹着的那尊泥像,应该就是土地公的。 如此种种表明,这只藤妖跟仲家关系密切,而且很大概率不是敌人。 他扫视左右和前方的三排石屋,决定一探究竟。 左边是柴房灶房,右边是饭厅客厅,正房三间,分别是卧室、书房、静室。 所有器物都是藤条石木所制,柴房没柴灶房没烧火痕迹,饭厅客厅都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套餐具茶具酒具,卧室只有藤条编织的床柜,没枕头没被褥,书房也只有书架没有书。 忽略这些异常,仲杳生出强烈的既视感,他似乎跳下了断肠崖,置身小龙女的居所。 这座小院像是个心灵手巧的女子亲手打造的隐世小家,卧室的门框上吊着一个细藤丝编织的双心结,应该是藤妖的手工。 仲杳回到天井,看着即将完全枯死的藤妖真身,一股异样的悸动充塞心胸。 这只藤妖和这座小院,说不定藏着一出跨越了千年时光的悲情大戏,还跟仲家先祖有关。 可惜,藤妖被自己吃了。 正发呆时,气海之下震动,陶碗有了动静。 陶碗中紫光流溢,一颗种子熠熠生辉。 【藤萝灵种已净化,可转植于上土之沃土,发为藤萝之灵。亦可转为灵基,令他人成就先天青气。】 又获得了一颗灵种,但跟青竹灵种一样,对仲杳没什么用处。 看着藤妖本体,辨认出残存的面部轮廓,她大张着嘴在呼唤什么,是在向她等待了几百上千年的那个人求救吗? 这处居所的种种细节,都印着等候之意。 仲杳忽然生出强烈的冲动,什么悲情戏,他不忍心,他不喜欢。 “所谓的‘他人’,必须是人吗?” “差不多等于尸体的存在,也可以起效?” “灵种是不是就等于妖怪的魂魄?” 一连串问题浮现,仲杳向陶碗发问。 他想救活这只藤妖…… 陶碗毫无回应,他却得到了答案。 他必须尝试,必须赌。 想了想,仲杳笑笑,他有本钱赌。 就算失败了,他也没什么损失,最坏的情况不过是再来一次。 仲杳从土堆里找出长而坚韧的枯枝,将藤妖本体上方的枯死枝条打断。 把泥土搬运到水坛里吸收黑水,再清掉黑泥,露出本体下方的根茎。 尽可能去除了魇气,仲杳心中默念,左手掌心一热,散发着浅紫光芒的藤萝灵种显现。 在根茎下方找到一处缝隙,仲杳将灵种塞了进去,灵种在缝隙里停留了片刻,缓缓沉下。 仲杳直直的盯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出什么意外。 他一直在催动九土真气,感应那颗灵种的状况。 隐隐有什么波动自灵种散发出来,极有节奏的起伏着,仿佛是人的心跳或者呼吸。 波动渐渐明显,灵种渐渐扩展,像是在与根茎相融。 过程漫长得仲杳渐渐迷糊,眼皮难以遏制的落下,他的神魂又撑不住了。 本想警醒,可淡淡的幽香入鼻,心中安定无比,似乎天塌下来都有人帮着挡。 仲杳头枕胳膊,侧身睡着了。 那股波动还在继续,渐渐从根茎扩展到树身,树身悄然开裂,褪下块块灰黑朽烂的树皮,溢出片片浅浅紫光。 等整个树身褪尽,紫光凝结为如瀑发丝,无风而动,高高扬起。 “是你……” 紫发中,稚嫩女声呢喃:“我等到你了……” 缕缕紫发如灵蛇伸展,裹住仲杳,整座小院似乎活了过来。 “我等了好久啊,等得石头都开花了。” 十四 藤妖紫萝 “不!你不是他!” 下一刻,紫发激荡,把仲杳喷了出来。 不要啊! 仲杳摔了个滚地葫芦,美梦破碎。梦里他正被小竹拥在怀里,幽香如兰滑腻如玉。 猛然惊醒,满眼紫光,差点被亮瞎了。 接着才看清,那是漫天的浅紫发丝。 发丝缕缕飘落,如紫绸般顺滑垂下,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立在他身前。 小女孩还不到十岁,顺直紫发,厚齐刘海,五官秀致绝伦,暗红眼瞳又让她妖魅非人。 她愣愣看着他,让仲杳惊喜交加,救回来了! 他正要问,小女孩却先开口了。 她下巴高高抬着,目光也斜着掠过,并没落到他脸上。 她淡淡的说:“你,就是吾的……主人吗?” 虽然身上不着一缕,但这睥视苍生的架势,这冷漠非人的语气,俨然是位自九天降下的仙女。 仲杳脱下孝服外层的麻衣给她裹上,顺口答道:“你觉得是就是吧,那你是谁呢?” 小女孩并没反抗,依旧维持着那副姿态。 等仲杳把她裹得像只麻袋后退开,她又问:“你的名字。” 仲杳指着自己:“我叫仲杳,伯仲的仲,杳无音信的杳。” 再指着她问:“你呢?” 小女孩说:“你是主人,吾名由你而定。” 仲杳有些不确定了,她到底是以前那只藤妖,还是完全新生的? 说话倒是千年老妖的口气,难道是失忆了? “你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吗?” 他半跪下来,让两人视线相平,继续站着,小女孩的娇俏鼻尖快要对着天花板了。 小女孩的语气变得不耐烦,用语也变了:“你是不是傻啊,我才生出来呢,能记得什么呀?” 你这伶俐口齿哪是刚生出来的? 小女孩又揉着额头呻吟:“你这么一说,脑子里翻腾起来好多事情,乱得要命!” 果然是藤妖重生,只是灵种被净化过,记忆都破碎了。 仲杳笑着说:“好吧,我给你取个名字。” 看看那头清汤挂面般,长得足以当曳地礼裙的淡紫发丝,他心中一动:“就叫……紫萝吧。” 女孩呆了呆,暗红眼瞳渐渐变亮,神色也怔忡起来。 好一阵后,她矜持的点头:“好吧,我就叫紫萝。” 她转头打量这座小院,目光迷离。 仲杳也在打量她,努力压着跳起来大笑三声的冲动。 这个紫萝,竟然是只大妖! 他听高先生说过妖怪的事情,妖怪里的草木类非常特别,它们修行到化为人形之后,原本的草木真身并不会消失。因此它们必须很小心的藏匿真身,直至结成妖丹,将真身完全融入人形后,才能隐去跟脚,免去真身暴露的危险。 花坛里只有大堆枯黑树皮,并没有新生的藤萝,紫萝的人形就是真身。这意味着她至少是结丹期第九层的丹成境界,在妖怪里算是大妖。 妖怪里的大妖,放人族里就是金丹真人,在摩夷洲两只手就数得过来那种! 不过仲杳不敢完全肯定,刚才她气势十足,自己却没一点被震慑住的感觉。面对足足高出自己两个大境界的存在,不该是这样啊。 跟她的灵种由自己净化,被她当做了主人有关? 问题是,他并没感应到两人之间有什么主仆契约之类的特别关联,自己手背上也没令咒。 见紫萝还在张望,仲杳问:“记起什么了?” 紫萝摇头:“很多、很乱,不像是自己的事。” 仲杳赶紧再问:“修行的事情呢?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境界,还有什么能力吗?” 紫萝暴躁起来:“你很烦呢,主人,搞清楚自己的地位好吗?” 仲杳讶然:“这个……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会不会刚生出来,还不太会说话?” 紫萝收住四下巡游的目光,哼了声,缓缓升起。 长得离谱的紫发飘荡起来,根根发丝飞舞,她冷声说:“看来我们之间有些误会。” 她咧开嘴,露出编贝般的细牙,阴冷的笑道:“我忘了很多事情,但有件事情是不会忘的。” 无数发丝骤然变作枝条,带着片片翠绿嫩叶卷向仲杳,把他结结实实缠了好几圈。 紫萝笑意更浓:“对我来说,主人这种东西,就是乖乖提供养分的存在啊。” 枝条抽动,细密尖刺如针,穿透衣服刺入肌肤。 微微痛麻感自附满全身的尖刺传来,仲杳忍不住呻吟出声。 好……好爽! 他回想起在澡堂子里搓背的经历,那个老爷爷简直就是搓背宗师! 现在的感觉,是两个宗师在身前背后一起搓! 每根头发、每个毛孔都在震颤的激爽让九土气海猛烈转动,九土真气随之汹涌而出。 噼噼啪啪连绵脆响,裹住仲杳的枝条圈圈落地,上面的翠叶变得枯黄。 九土真气如一溜……不,无数溜火光带闪电,顺着枝条跳到发丝上,紫萝啊啊惨叫,根根发丝直立,原本的清汤挂面头变成了爆炸头,让她像顶了团巨大的刺猬毛球。 紫萝悬在半空,直直看着仲杳,吐出口白烟,身体一软,脸朝地摔下。 仲杳心痛她那娇俏的小鼻尖,抢上前抱住。 藤妖果然是藤妖,攀附吸血的本性没变,还真吓了仲杳一大跳。 终究是自己种出来的妖怪,天生被自己克制。 他戏谑的问:“我真的误会了吗?” 紫萝的娇小身躯还在抽搐着,她努力扯开嘴角,陪着笑说:“是、是我、误、误会了……” 藤妖果然是藤妖,脊梁骨气什么的,是绝对不会有的。 这一场主仆交锋还另有收获,仲杳确认紫萝的修为最多也就筑基圆满,跟自己差不多。真要是大妖,他早跪在地上喊误会了。 只是筑基圆满,就能化形,而且人形与真身相融,感应不到任何妖气,异常古怪。 想到自己,仲杳释然,应该还是自己的锅。陶碗里根土的净化,肯定不是祛除魇气那么简单,而是让那颗藤萝灵种从跟脚上有了蜕变。 现在关系改善,紫萝应该能正视自己的地位了,仲杳正要继续问话,隐隐的呼喊声自洞穴外响起,仲长老、季小竹、仲善存乃至诸位叔伯都有。 仲杳牙痛般的抽气,仲善存没能瞒住,还是找来了。 他扶起紫萝,左右张望,看能不能找地方让她躲起来。 紫萝像猫一样甩动脑袋,巨大的刺猬毛团摇曳,变回顺滑的直发。 她托起长发用手一划,将发丝自腰下截断。 握着那段发丝,顺手捋直,发丝成辫,如灵蛇般缠在仲杳左手的手腕上,缩小成像是紫草编织的腕环。 “我得躲起来,人族坏得很。” 紫萝说完顿了顿,补充道:“主人除外。” 紫发荡动,将她卷作一道弧光,投进草环里。 还自带住处呢,真方便。 仲杳正嘀咕,紫光再闪,紫萝又蹦了出来。 挥动发丝,她从卧室门框上取下那个藤丝双心结,再化光投入草环。 过了好一会,洞口树根被劈开,冲进来十多个人。仲长老、季小竹、仲至强、仲至善以及仲善存等人都在,仲家堡里修为在筑基六层以上的人几乎都到了。 洞穴深处,仲杳坐在土堆上,悠悠的道:“你们来得真慢。” 他都编好三个版本的故事了…… 等现场收拾完,故事讲完,已经半夜四更了。 “外书房”仅有的那座破烂帐篷里,季小竹还在数落仲杳。 “清风洗灵功还没练到先天,剑招也没练过,更没称手的剑,就一个人跑去斩妖除魔,你当自己是高先生讲的那些故事里的主角啊!” “还有你,善存哥!阿杳糊涂,你这个当管事的也跟着糊涂吗?” 见堡主大人耷拉着脑袋乖乖挨训的样子,仲善存很辛苦的憋笑,也被少女捎上了。 “明天我也在这里搭帐篷!好好守着你!” 训了好一会,季小竹才气咻咻的离开。 仲杳的故事很简单,她倒没怀疑。 水潭那只是藤妖金蝉脱壳,它的真身躲在地下洞穴。趁夜来偷袭他,被他反杀打伤,再追踪到巢穴,连根拔起。 这完全就是事实,但也完全隐去了紫萝的存在。 这个世界人妖殊途,誓不两立,即便自己是堡主,也难以扭转世人的固有观念,所以仲杳不能让他人知道紫萝的存在。 不过这个故事太简单,还是留有诸多疑问,比如仲杳到底是怎么搞定如此可怕的藤妖的。 但没人深究仲杳的故事,洞穴里那座小院带来的冲击太大了,“先祖可能跟藤妖有一腿”的可能性,着实颠覆仲家人的三观。 这会仲长老还在帐篷外面吹冷风,说脑子太乱得冷静冷静。 仲杳送走季小竹,见仲长老还在帐外仰望星空,问他有没有想起先祖结交妖怪的传闻。 “绝无可能!” 老宗师吹胡子瞪眼:“先祖就是在妖魔横行的贯山里杀出这片基业的,怎么可能跟一只藤妖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说得这么大声,那就是有可能了。 仲杳再问:“会不会先祖在记述里提到过,但用了很隐晦的说法?我现在是堡主了,应该有资格查阅先祖们的记述了吧?” 后山祠堂放牌位的石屋同时也是“藏书阁”,存有笔记之类历代先祖的记述,但只有堡主、长老之类的人才有资格查阅。 说到这个,仲长老目光游离,像在夜幕上找天顶星:“啊,那个啊,不会不会。我以前看过,如果有肯定有印象。” 仲杳拔腿就走:“我去看看。” 仲长老扯住他的衣袖:“堡主……小杳,别去了。” 十五 人形灵基 面对仲杳的疑惑目光,仲长老深深叹息:“其实先祖没留下什么记述,平常这么说,不过是哄你们晚辈的。” 仲杳瞠目,历代先祖居然没留下一点文字? 仲长老的身子佝偻起来:“文字倒是有,历代堡主留下的文字都在,大部分都是账册名录,剩下的不是练笔时的作业,就是各种鬼画桃符,小人打架那种。想想你爹吧,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有画圈之外,还曾写过什么?” 仲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这么一说还真是呢,他那便宜老爸就是个文盲! 眼睛又眯了起来,也就是说,仲家历代先祖,其实都是文盲? 这特么画风不对啊! 修仙世界不该人人玉简在手,天生能读会写,出口成章,牛掰的还有出场诗乃至诗号吗?怎么到他这,居然就有文盲这种破坏画风的存在了? 想想自己,仲杳又释然了,靠吃土修行的自己不是更破坏画风么。 仲长老避着仲杳的视线,到避无可避,又挺胸抬头了。 “仲家人的手是用来拿剑的,不是用来拿笔的!” 老宗师说得正气凛然,下一刻又偏开脑袋。 “会背口诀会算账就够用了,学那么多没用嘛,又没谁去当教书先生、游方郎中,更没人去当官。也就堡主你天纵其才,不仅修行神速,还有闲功夫读书认字。说起来高先生那种人,也不是一直都有的啊。” 老宗师碎碎念着,还是知道做文盲不光鲜。 仲长老说的仲杳也明白,修行才是第一,修行所需的口诀和技巧,有仲家代代亲口相传,不需要什么功法书籍,又何必耗费时间去读书认字。 仲家堡里,除了仲至强仲至重等管事,还有仲善存那种预备管事懂得记账,略通文墨外,其他人还真是大字不识。 “藤妖的事情,只能成为秘密了。” 仲长老决定不想了,不然脑仁要炸。当然,地下洞穴必须封闭起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等仲长老跟仲善存都走了,仲杳回到已经收拾好的帐篷里,摩挲手腕上的草环。 秘密么,那倒未必。 等紫萝找回藤妖的记忆,事情就能水落石出了。 摩挲了好一会没反应,仲杳推转九土真气,渗进草环里。 草环渐渐褪色,直至变得枯黄,看上去就是用普通干草编的。 紫光一闪,还带着哇的一声惨叫。 娇娇小小的女孩蹦出来,顺滑如绸的淡紫长发又变成爆炸头。 她把仲杳给的麻衣撕碎了,用根根枝条串联起来套在身上,看起来就跟渔网装一样。 “谁啊?活着不好吗!” 女孩张牙舞爪的,见是仲杳,僵在当场:“是主人啊。” 她打着呵欠,睡眼惺忪的问:“主人有什么吩咐?” 这个紫萝,真的被自己收服了吗? 仲杳捏着下巴寻思,或许是刚从卡池里捞起来,好感度不够? 看到紫萝胸口挂着的双心藤结,仲杳问:“你肯定想起了什么吧?” 紫萝揉着额头呻吟:“一想就头痛,为什么要自找苦吃去想啊。” 她还埋怨起来了:“我现在只想睡觉,想知道什么不能等我睡够了再说吗?我还是个才出生个把时辰的婴儿!” 等你睡够?再睡个两三百年? 仲杳直视着她说:“没想起也不要紧,我告诉你。你被魇气侵蚀,彻底没救了。是我净化了你的灵种,借你之前的真身孕育了现在的你。” “不过我的处境也不好,我们仲家堡……就是你楼上这家人,正面临魔魇的威胁。” “我父亲刚死,我临危受命接任堡主,想挡住魔魇,保护这里的人。” 他的态度异常诚恳:“我不关心以前的恩怨,更不会追索什么。只想知道魔魇、贯山还有仲家先祖的任何事情,知道得越多,才越有可能找到办法。” “如果你能记起一些事情,哪怕只是一点,都是在帮我,也是在帮大家,我会很感激你。” “你还能打的话更好,不过你原本也不怎么强,这方面就不指望你了。” 紫萝的红瞳又渐渐亮了起来,她很惊奇:“干嘛对我解释这么多啊,还请求我,你是我的主人呢,要我做什么下命令不就行了?” 是谁之前说主人就是用来提供养分的存在啊? 仲杳撇嘴:“下命令有用吗?” 紫萝异常淡然,仿佛说的事情跟她无关:“命令没用就强迫啊。” 她恍然的哦了声,投来异样的目光:“你不会是……对小女孩有特别的癖好,所以不忍心?” 不要用这种老司机的表情谴责别人变态! 仲杳没好气的道:“我不会威胁你,也没有什么特别癖好,只是把你当人看待而已。” 紫萝咧开小巧樱唇,很是鄙夷:“那还是跟我长成什么样子有关嘛,如果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很可怕的怪物,你就不会把我当人看待了。” 刚出生就这么牙尖嘴利,以前是啥德性真不敢想。 仲杳很有耐心的回答:“是啊,的确会有不同,我终究是人,人的审美……呃,好恶限定了我的好恶。” “不过好恶只是情绪,不会主宰我对所有事物的判断。只要可以沟通可以理解,没有不共戴天的矛盾,我都会平等对待。” 紫萝的瞳光明暗闪烁:“其他事情我还记不起来,但我记得……人和妖是不可能平等的,你这些话真是奇怪。” 仲杳深深叹气:“你还没明白吗?不仅是这些话奇怪,我这个人难道不奇怪?” “可以净化你的灵种,栽种在你前身的尸体里让你获得新生,这样的人你应该遇不到第二个了。” “我不知道你记起了多少事情,只知道你还有些不肯接受现实。或许你还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或许过去发生过什么让你不信任我。这都不要紧,我不会逼你的,你可以慢慢想。” 紫萝跟他对视,瞳光完全黯淡,呆呆的像失去了灵魂。 她机械的道:“是啊,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 说完她跑到帐篷角落里,抱着腿蜷缩成一团,发起了呆。 仲杳是真不急,七年来他吃土的最大收获,就是耐心十足。光是一转里的稷土,就得春夏秋冬、雨雪霜炎换着花样吃,他足足花了四年才完工。 眼下的进度还不错,不过祀土还没吃到。离开洞穴前,他从那尊土地公的泥像上偷偷挖了一块吃下,并不是祀土。 已快拂晓了,仲杳又沉沉入睡。 角落里,紫萝抬起头,定定看着睡得香甜的仲杳。 “你这个人,真是太奇怪了。” 紫萝低语着:“是他,又不是他,你到底是谁?” “莫非是你夺走他的力量,冒充了他?” “对了,有个办法检验。” 缕缕发丝穿透木板,深入地下,变作根根枝条。 枝条再挤出地板,伸展到仲杳上方,绽开朵朵紫花。 紫花又散出无数细丝,细丝汇聚成顺直如瀑的长发,角落里的紫萝渐渐消散,又在枝条上渐渐显现。 紫萝就这么挂在枝条上,跟仲杳面对面,近得气息相融。 她的红瞳又变得炽亮,面目也狰狞起来。 “杀死你!” “我是杀不死他的,能被我杀死的就不是他!” 发丝扭结成蛇,悄然伸展,极为柔和的贴上仲杳脖子。 紫萝没有马上发动攻击,她推转气海蓄势待发,准备来个雷霆一击。 就在此时,淡淡黄光自仲杳体内溢出,沿着发丝之蛇而上,渗入紫萝体内。 黄气投入紫萝气海,让她身体一颤,呼吸浑浊。 她发觉情形不对,可那缕黄气将她跟仲杳联为一体,推送来股股奇异力量,让她无法自拔。 于是她眼睁睁看着淡淡青气从自己的气海里转出,顺着发丝之蛇渗进仲杳体内。 青黄两气来往交替,极有规律的微微振荡。 大片红晕在紫萝脸上染开,她吐着粉舌,呼哧呼哧的喘起来。 她两眼晕迷的呢喃:“先天……先天灵气……” 心神一松,她从枝条上落下,扑在仲杳身上。 仲杳手腕上的草环如灵蛇般伸展,将她囫囵裹住,还将手脚倒绑在一起。 “不可能!” 紫萝失声叫道:“这是我的灵丝啊!” 仲杳睁眼,跟她四目相对。 陶碗里的根土正在加速转动,鼓荡得气海充盈,胸口还砸了个娇俏萝莉,哪还睡得着。 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小女孩眨眨眼睛,露出假到发齁的笑容。 她怯怯的说:“如果我说……我把你错认成失散多年的父亲,所以忍不住扑到你身上,你信吗?” “信你个鬼头!” 仲杳呵斥:“你还真把我当成养分提供者啊!” 面上虽然生气,心中却在雀跃,跟紫萝竟是这样的关联。 他清晰感应到根土与紫萝之间的循环,看来自己对她而言,就是个人形灵基。 不过他掌握着主动权,神念一动,就切断了根土与紫萝的关联。 “让我吸啊!” 紫萝瘾君子般的叫道:“我还要!” 十六 奇怪的叔叔 天已破晓,紫萝乖乖坐在桌边,仲杳坐在床边,打着呵欠审问。 “还是不想说吗?” 问话的时候,他摆弄着手腕上的草环。 拜紫萝“偷吸”所赐,他发现了草环的妙用。 草环伸展成纤细长鞭,一会竖得直直的,一会像蛇般盘绕扭曲,还变成水草,像在激流中摇曳生姿。 看仲杳换着花样摆弄草环,紫萝呲牙咧嘴,想跳过去咬他却又不敢。 她用自己发丝编织的这个“住处”,已经被仲杳夺走了控制权,成了他的法器。 草环完全随仲杳的心意而动,高兴的话凭空织出文字都行,真正的能力应该是捆人缚妖。 见紫萝还在抗拒,仲杳宣布:“这件法器就叫……捆妖索好了!” 紫萝终于爆发:“这是我的发丝,根本不是什么破烂法器,起码是件灵器!” “还有啊,要起名字的话,也该是我来取,得叫紫萝灵丝!” 连器物名字都要计较,处处强调等级资历,果然是千年老妖。 仲杳笑道:“那就先叫……捆妖萝丝,只要你老实交代,就换成你的名字。” 紫萝嗤声冷笑:“把我当什么了,小孩子吗?” 也是小孩子,只有小孩子才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 帐篷外鸡鸣狗吠,仲杳无心跟她玩闹:“不想说就躲起来吧,待会就有人来了,我还没想好怎么解释你的来历。” 紫萝刚松了口气,仲杳又说:“你什么时候交代清楚,什么时候才能……吸灵气,这不是开玩笑。” 那其实不是什么吸,而是她与仲杳的根土建立先天循环,从循环中获取先天灵气,对仲杳来说并无损失。 人族里的妖修是把妖当做灵基,到他这却反过来了,他成了妖怪的灵基,还好他掌握着主动权。 紫萝小脸抽搐,痛苦的天人……不,天妖交战。 最终她颓然叹气,顺从本心。 她低声说:“我的确忘了很多事,不过跟魔魇有关的事情,还是知道一些。”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你想挡住魔魇,那是痴人说梦。真的想保护这里的人,就尽快带着他们搬走,走得越远越好。“ 仲杳摆手:“你当然害怕魔魇,只是一点魇气就把你……以前的你弄得求死不能,还得找我帮忙。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只是想从你这知道一些事情,有没有用也不由你判断,就把你还记得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吧。” 紫萝气得紫发飞扬:“你……” 她撅着嘴转开头,哼道:“就算我只记得一丁点事情,也不是三五天能说完的。你想知道什么就问我,记得起来的自会告诉你。” 仲杳想伸手摸她的头,这才是乖孩子嘛。 “你知道我们贯山仲家吗?” “你认识仲家先祖吗?” “你为什么躲在我们仲家堡下面,还正好是祠堂的位置?” 一连串问题,紫萝的回应都是摇头,暗红眼瞳满是茫然。 “我只记得自己很早就睡在这了,那时候上面连活人都没有,哪来的死人呢。” 她的记忆异常破碎:“具体是什么时候我也不清楚,只记得我跟……总之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跟很多很多东西……还有人族打过,交了很多很多朋友,人族也有,但什么仲家,完全不记得。” 渐渐的她脸上浮起恐惧:“我一直在做噩梦,我想醒过来。可那种黑糊糊的雾气越来越浓,我越来越没力气,越来越……像裂开了,看着另外一部分变成可怕的怪物。” 仲杳问到时间,她完全没有概念,但提到了一件事。 她骄傲的拍着胸口说:“以前的我尺寸大得很哟,别说现在的小小山头,整座贯山的地下都有我的枝条!” 说着她又陷入了迷惘:“好像还有河,我的一半泡在水里呢,那是我吗?” 仲杳呵呵:“你就吹吧……” 先不说贯山那么大,就说什么水陆两栖,那你到底是藤萝妖还是水蛇妖? 他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到关键问题:“你在等谁?” “当然是……唔……” 紫萝差点就说出口了,下一刻赶紧咬舌头,咬得眼泪花都出来了,捂着嘴哀怨的瞪仲杳。 瞪了好一会,紫萝转开头说:“那是我唯一记得的事情,也是我的使命,我不会说出来的。而且跟你们仲家无关,你要逼问,就别怪我编故事了。” 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仲杳追问也没意义,他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要藏着土地公的神像?土地庙也在你楼上,你是在冒充土地公吗?” 紫萝鄙夷的冷笑:“冒充?我还需要冒充土地?真是好笑!” “我曾经是……” 说到这她呆了呆,抱头呻吟:“我曾经是什么……记不起来了。” 仲杳追问:“是河神?山神?” 紫萝猛烈摇头,好一会才平静下来。 她眨眨眼,恍然的道:“对了,你真想挡住魔魇,就得先解决掉山神。” 咦,真的还有山神? “我不知道那还是不是山神,只是有隐约的感觉,贯山仍然有主。” “它肯定已经被魇气侵蚀,变得非常虚弱,也非常危险。” “不先解决掉它,等魔魇到来,它会变成非常可怕的怪物,金丹真人都不是它的敌手。” 仲杳神色渐渐凝重,紫萝说得没错! 她的前身只是睡在仲家堡地下,就被魇气侵蚀得快完蛋了,贯山如果真的还有山神,处境必然比她还糟糕。 而且他的便宜老爸是在山神庙外吃花面狸完蛋的,那里一直是绝对安全的地方,从未出现过成型的魇气,偏偏就中了招。 这么一想,魇气不就是山神庙里放出的? 看来必须去一趟山神庙,还得尽快。 仲杳正在沉思,帐外响起脚步声,紫萝不待他吩咐,化作紫光投入藤萝。 帐篷里多了圈藤萝,还得费口舌跟大家解释,仲杳头痛的叹气。 紫光闪动,紫萝又跳了出来。 “今天得给我再吸一口!” 她凶巴巴的威胁:“不然我什么事情都会忘光的!” 仲杳终于忍不住揉了揉紫萝的头,这头紫发还真是丝般的柔滑。 他用宠溺的语气说:“行行,还可以免费续杯。” 终究是他净化的藤萝灵种,算起来该是他的女儿。 紫萝打了个寒噤,叉腰骂道:“还说你没有特别的癖好!” “堡主堡主!” 紫萝刚躲起来,脆嫩的叫声就自帐外传来。 这是另一个小女孩,他的丫鬟王马力。 “我把你要的水果带来啦!” 木阶梯踩得嘎吱摇晃,一个大得出奇的竹筐顶开帐门。 娇娇小小的丫头,顶着满筐的苹果、梨子、山竹、桑葚进了帐篷,起码六七十斤重的竹筐被她轻巧的搬到桌子上,末了拍拍手,呼的吐出口长气。 仲杳要吃遍贯山四周的蔬菜水果,被长辈们看做是贪吃本性发作。不过这点嗜好对一堡之主算不了什么,也就尽心在办,却不知他是要寻找二转所需的各类乡土。 “你也吃,随便拿。” 仲杳随口说着,却暗自咋舌。 知道这小丫头力气大,以前还小看不出来,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更奇异的是,她这身力气不是修炼来的,而是天生的。 她爹王马夫就以力大无穷著称,名字叫……王双牛,意思是能拉得两头牛倒走。生了个女孩,觉得就算是女孩,力气也不能比马小,于是有了这个名字。 听到自己也能吃,王马力很高兴:“谢谢堡主!” 小小胳膊往筐里一圈,居然抱起接近三分之一的水果。她呆了呆,偷眼瞅瞅仲杳,晃着胳膊,左甩一个右落一个,去掉了一半,才恋恋不舍的出了帐篷。 直到她出了帐篷,都没注意到那圈藤萝,看来全副心神都在那筐水果里了。 仲杳故意咳嗽,帐外哎哟一声,哗啦乱响。 仲杳忍着笑说:“以后叫我杳叔,不准叫堡主。” 王马力慌慌张张应道:“是,堡主……不,杳叔!” 她捡着水果,低声嘀咕:“堡主……杳叔……没差多少嘛,真是奇怪的叔叔。” 仲杳在帐内听得清清楚楚,暗说是啊,喜欢逗小姑娘的家伙,都是怪蜀黍。 帐外又响起熟悉的脆声:“马力啊,抱得起吗?” “不,我不吃,你小心点。” “阿杳!练剑了!” 这是个大姑娘,逗她会付出惨重代价,但仲杳乐在其中。 十七 剑招就要简单直接粗暴 季小竹是个严厉的教头,哪怕昨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到凌晨才沾床,她也不管。说好了每天练习,她可不会松懈。 仲杳知道她性子,不敢偷懒,而且他也有计划,得找季小竹学剑招。 如紫萝所说,山神是个极大隐患,必须尽快铲除。但跟紫萝前身一样,山神被魇气侵蚀,不是一般修士能对付得了的。 仲杳不想让其他人冒险,打算自己独自搞定。 他的九土真气没有术法招式,两次对上藤妖都是用土挡、用板砖砸、用嘴咬,靠这三板斧对付山神,估计得凉拌。 能指望的就是清风洗灵剑了,学到高级一些的剑招,才有更可靠的依凭。 练武场上,握着练习用的木剑,仲杳将九土气海转到后台,推出丹田气海,运转清风洗灵功。 气脉中润凉真气汹涌转动,鼓荡得衣衫猎猎飘飞。 没等仲杳警觉,丹田气海自然而然的倒转,将真气走向逆行,带动得身体之外的气流回旋,弥散出薄薄清光。 季小竹愣了愣,欢喜的道:“你把清风洗灵功练到筑基八层了!” 早就练到了,刚才忘记了遮掩,不过此时正好。 仲杳昂首道:“别说八层,就算是十层,我想练就能练到,不信你看……” 他还想继续冲关,少女止住:“别光盯着境界,先看看你的木系真气。” 感受着气海中汹涌澎湃的真气之潮,仲杳嘿嘿笑出了声:“你会刮目相看的。” 真气比昨天练习的时候强了好几倍! 跟混元鸣金功练出的金系真气比,更是强了十倍都不止! 看来这就是净化了藤萝灵种,还跟紫萝人妖双修……不,建起先天循环的好处了。 一时仲杳心口发痒,今天说不定能翻身把歌唱! 木剑交击、身影交错,清光凝作剑芒,隔空冲撞。 这似乎是场精彩的对决,不过刚开了个头,就被高高飞起的木剑终结了。 仲杳又如往常那般倒飞而出,在地上摔了个仰八叉。 他也确定了一件事,剑招什么的,他是真的学不来。 “你吃了什么仙草灵果吗,怎么真气一下子变得这么浑厚了?” 季小竹甩着手说,仲杳剑招稀烂,真气却很足,已经能把她的手震麻了。 “所以我说,你还是别忙着提升境界。” 季小竹在他身边坐下,脸颊红扑扑的,水灵得像王马力送来的红苹果。 少女自顾自的说着:“你的木系相性确实比金系好得多,真气又这么充沛,现在就突破到先天也是可以的。” “可到了先天,就得张罗灵基的事情。如果长时间找不到灵基,对气海损害很大。” “你不像我从小就有柄木系的本命灵剑,仓促之下,到哪去找木系灵基呢?” 她说着又激动起来,掐仲杳的胳膊:“灵基还是其次,你对真气的掌控实在是太差了!连最普通的手经足经双回旋都做不到,那只是三洗而已啊!等你练到十洗,怕不比仲长老还老了!” 仲杳哎哎叫痛,自己也颇为郁闷。 大概是他的陶碗过于神秘强大,此世天道就在其他地方用上了挫刀。 他有境界,真气也强,却无法灵活调度。用起剑招格外笨拙,复杂一些的剑招更是干脆用不来。 决定剑修有多强的自然是修为境界和剑,然而决定能不能干掉敌人的,却是剑招。就像战舰的大炮,口径再大打得再准,没有炮弹或者只有装着沙子的训练弹,也只是打个锤子。 仲杳觉得,可能跟自己的丹田气海只是九土气海虚拟出来的有关,气海如此,练出来的木系真气,也只是九土真气的虚拟。 他问季小竹:“为什么剑招非得用那么复杂的方式调度真气呢?像一洗剑那样,直接走完一个周天就劈剑,为什么不能有更大的威力?” 季家的清风洗灵剑跟仲家的鸣金斩魔剑一样,都是用几洗几鸣来代表剑招层级,最强十层的剑招据说能用到结丹后期。剑招层级越高,对真气或者灵气的调度就越复杂。仲杳连清风洗灵剑的三洗都做不到,至于鸣金斩魔剑,更是两鸣都无望。 季小竹白他一眼:“不复杂,怎么能让气力充盈到足以用出剑招呢?” “想让一洗剑就有三洗剑的威力,很简单,让真气再强十倍……不,百倍吧,那就行了。” “可你真气真有那么强了,又何必再用一洗剑呢?直接用二洗剑三洗剑的话,威力不是更大吗?” 仲杳没说话,眼睛却亮了起来。 取来新的木剑,仲杳深深吸气,把丹田气海推到后台,转动九土气海。 “你想蓄多久就多久,不过别把自己当成无底洞了。” 季小竹垂着木剑,在他对面气定神闲的说:“后天真气可不是先天灵气,没办法生生不息。” 仲杳笑笑,他都不知道自己的九土真气到底是真气还是灵气了。 真气在体内奔腾,涡流卷起,浸透了体内每一处角落,完全没有经脉的区分和周天的概念。随着涡流的加速,真气急速充盈,片刻间就让仲杳体内鼓胀不已。 这起码是两斤土的份量…… 仲杳暗暗将九土气海压下去,让丹田气海换到前台。 丹田气海转动,推着真气流转各条经络气脉。仲杳没有急着完成周天,而是保持将通未通的状态,只让真气沿着分隔的气脉转动。 气海急速枯竭,就在仲杳略略发晕的时候,微弱暖流自暗处渗入,将另一股真气推入气海中。 这是来自九土气海的真气,就这么简单的变成了丹田气海的真气,而且是清风洗灵功的木系真气。 渗入的速度有些慢,不过丹田气海本就不大,很快就变得鼓胀。 仲杳将新获得的木系真气推入脉络,仍然没有完成周天。 九土气海的真气继续渗入丹田气海,再将这股新生真气灌入气脉,感觉整个人都快爆炸了。 丹田气海的“容量”比九土气海小得多,感觉还能再来好几次,可仲杳已经撑不住了。 “还没好吗?” 季小竹笑道:“你到底在做什么呢,用眼神杀人么?跟别人对决的话,你已经被杀了几十次了。” 仲杳很辛苦的蠕动嘴唇:“好了,小……小心……” 抬起木剑,仲杳跨步急冲,同时松开对真气的压制。 周天汇聚,强大的气劲自手部经脉透入木剑,仲杳只觉自己点着了一枚大号钻天猴,被它拖着向前飞。 在季小竹看来,仲杳则是几乎人剑合一,带着嘶嘶风声,朝自己激射而来。 少女脸色微微一变,又微微笑了,既是欣慰,又是自信。 她侧身转剑,真气透剑而出,剑尖吐出尺长剑芒,却不是与仲杳对刺,而是随着剑身转动,如风刃般回旋。 场外响起热烈的喝彩声,那是躲在远处偷看的伙伴们。 仲杳凌厉霸道的一剑已经很震撼了,季小竹这一招化解,更是柔和精妙。只有力量技巧胜出对方不只一筹,才可能这么举重若轻。 眼见回旋剑芒就要绞住动静嚣张的木剑,仲杳忽然喊道:“快闪开!” 少女呵斥:“不许耍无赖!” 她还以为仲杳又在使诈,企图扰乱她的心神,以前可没少干过。 话音未落,仲杳的木剑猛烈震颤,啪啪炸成无数木刺。 仲杳被这股力量震得倒摔出去,碎裂木刺带着真气,刷向少女全身。 季小竹眼中精光闪动,竟然毫不退避,剑芒如蝴蝶翩跹,转出匪夷所思的弧线,在身前织出一圈又一圈青光。 沙沙细响声不绝,木刺被绞得纷飞零落,转瞬就消解了一场意外。 场上仲杳,场外众人刚松了口气,季小竹身体一晃,胸口渗出殷红血迹,在素白孝服上急速扩大。 仲杳惊得冲过去扶住她,她却摆着手说:“没事……” 血迹瞬间止住,她拔出胸口的木刺,笑着说:“阿杳,你能把准备时间缩短到两三息之内的话,这招还是可以用的。别忘了后天真气不是先天灵气,离体就开始散逸。而且你还得换把好的木剑,不然承受不住这么强的真气。” 仲杳忧心的问:“真的没事吗?” 季小竹抬起下颌,如紫萝那样睥视着他:“以你的能耐,怎么可能伤到我呢,所以我肯定没事。“ 你这标准也太唯心主义了! 仲杳心急不已,扯着她的衣袖说:“不要逞强了,至少得让我看看……噢噢!” 少女的脚跟碾上他的脚尖,转了一圈。 她咬着牙低声说:“光天化日的,怎么说这种话啊?就算我是又高又平的竹竿婆,也不可能在这给你看!” 看她转身直奔山脊而去,步伐还算稳当,仲杳稍稍松了口气。 刚才她说什么来着?没仔细听,好像错过了什么。 仲杳没太在意,心思转到刚才那一剑上。 的确得换把好剑,不过所谓的“好”,不仅是能承受足够强的真气,还得很便宜,废掉不心痛。 刚才那一剑给了他太多启发…… 首先是很有效,加快九土气海与丹田气海的切换就能缩短时间,这只需要反复练习。 其次是他觉得真气都灌注到了剑上,人再跟着剑一起动就多余了。完全可以站得远远的,直接把灌满了真气的剑射到敌人身上,就跟飞剑一样。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飞剑,真正的飞剑叫御剑术,用的是灵剑,靠先天灵气运转,飞剑能自去自回。 御剑术得到炼气境界才能施展,练成即能百丈外凌空杀人。到了金丹真人那个级别,飞剑更能上天入地,千里外取人头,有莫大威能。 仲杳想的这招“飞剑”完全不入剑修法眼,却很对他自己胃口,简单、直接、粗暴。 他的飞剑,就不考虑飞回来的事情。 所以季小竹说的本命灵剑那个路子,并不适合他。季小竹的本命灵剑叫风影月竹剑,是季家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准备好的,而仲家给他准备的重锋虎啸剑他又用不了。 什么材料既能承载木系真气,又比普通木头更坚韧,还很便宜呢? 仲杳这么想着,瞥到后山一抹翠影,心头一动。 自己的木系真气是靠藤萝灵种强化的,但最初化土为木,却是靠了青竹之种。 用竹子准没错! 十八 谁都有秘密 练功场上方,外书房所在的木墙小院里多了顶帐篷,季小竹在帐内解开衣衫,看着胸口还冒出一截木刺的伤口,苦笑道:“这个家伙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啊,两天就把清风洗灵功练到筑基八层,还能积蓄出这么强的真气,都快赶上我了。” 伤口处清光流转,木刺被一点点顶出来,看长度已经伤到内脏。刚才她只是折断木刺,让仲杳以为刺得不深而已。 合掌一搓,木刺化为碎屑,她又摇头低叹。 “谁都有秘密,阿杳,你不说肯定有你的苦衷,我也一样。” “不过跟我的秘密比起来,你的秘密根本算不了什么。” “现在还不是说出秘密的时候,我还不够强,背负不起我们会因此面对的命运。” 她解开马尾,长发如瀑洒下,黑亮似绸,粼粼生波。 两指夹住一缕黑发,眼中幽光闪动,发丝化作一柄细窄长剑,晶莹翠绿,宛如玉竹。 这才是她的本命灵剑,平常挎着的木剑只是遮掩。 她闭上眼帘,长剑泛起清光,扩展到身上,连人带剑荡起微微涟漪。涟漪之下玉光闪烁,令她成了尊浸在秋潭中的玉雕。 胸前伤口急速愈合,略显苍白的脸色也浮起淡淡红晕。 玉光消散,涟漪退去。她睁眼吐气,眉宇间的一丝柔弱褪下,回复了平日的飒爽英气。 将灵剑的剑身贴在脸上,少女赞叹加怜惜的摩挲。清凉与温润的气息渗入气海,在经脉之间游走,灵动的牵引着真气,这种先天灵气与后天真气交缠的美妙感觉,令少女入迷。 “月竹啊月竹,我一定会配得上你的。” 季小竹正花痴般的低语,帐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她将灵剑变回黑发,顺手扎回马尾,还来不及整理衣衫,帐门就被掀开。 仲杳急冲冲进帐,兴高采烈的递来一个东西:“我找到了!” 少女本要嗔怪,见到东西,大喜过望。 是她埋在空墓里的父母画像,之前找过却没找到,还以为被藤妖弄碎了,没想仲杳找了回来。 仲杳又拿出一件东西,献宝般的说:“我还找到了称手的剑,竹剑,刚刚试过,压上四倍真气都不会裂开!” 看着竹皮竹刺都没清理干净的竹条,少女没好气丢给他一个白眼,心中更是喜悦。 “高老头你别得意,阿杳终究还是我教出来的,连用的剑都和我一样!” 少女正自得,发现仲杳忽然呆住,两眼直直盯着自己的胸口。 “喂!” 少女举手遮掩,轻嗔道:“你在看哪里啊!” 仲杳骤醒,想起正事,目光不仅没偏开,整个人还凑了上来:“伤口呢?让我看看!” 季小竹本想挡住他,可跟仲杳七年来耳鬓厮磨,如此这般只算小节。 她扯着衣领掩住胸口,只露出中间那片玉白,转开头说:“看吧看吧,跟你说了没事,我可是先天高手呢。” 说话的时候脸颊微微发热,暗道自己和阿杳终究已经长大,得找机会提醒他男女之防。在外人面前不注意的话,可是要丢丑的。 仲杳此时心头一片清灵,并无杂念,只想确认少女的伤势。 看到伤口已经愈合,连疤痕都只剩微微一缕,他终于放下了心。 下一刻,心口嗵嗵乱跳起来。 那脂玉般的肌肤,那幽幽的温香,让他意识到自己享受了什么福利。 少女也生出异样的感觉,呼吸微微变粗,红晕自脖颈染开。 羞意难以遏制的上涌,少女正要提醒他,仲杳忽然深深叹息。 他啧啧摇头,痛心的说:“怎么没一点长进呢,还是这么平。“ 冷冽狂风骤起,季小竹如雌虎般咆哮。 “仲——杳——!” 木栅栏外,仲善存和王马力仰着头,目送一人冲出帐篷高高飞起,越过栅栏噗通落地。 听到哎哎的叫声属于堡主大人,仲善存咳嗽着说:“马力妹,你什么也没看见。” 小丫头王马力乖巧的点头:“我什么也没看见。” 她又嘀咕道:“堡主……哦,杳叔那姿势,就是他说过的平沙落雁式吗?” 帐篷里,季小竹俏脸通红,咬牙切齿:“别人叫我竹竿婆也就算了,连你也跟着起哄!” 拉开衣领,自己瞅瞅,她也泄了气:“真的很平啊。” 拢了拢手臂,看到那道浅浅沟壑,少女如释重负:“还是有沟的嘛。” 她整理着衣衫,不屑的哼道:“平又怎么了,舒坦!非要像佘婶娘那样托着一对香瓜晃荡,用起剑来不累赘吗?” 知道季小竹不是太在意,仲杳才用一招平沙落雁式逃过收到弟弟卡的悲剧。 他知道少女还没什么男女之事的想法,自己在她心里,仍然还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弟弟。 不过他的痛心也是真诚的,少女的个头够高,胸口够平。 回到自己的帐篷,仲杳收住心猿意马,开始盘算山神庙之行。 今晚他就能把清风洗灵功提升到先天境界,先天就是在真气完成正反周天之后,擎领经脉,返照丹田,凝练出一缕先天本灵。有了这点本灵,就能碰触先天灵气。 对常人而言,从正反周天到先天是个极为艰难的过程,哪怕有功法秘籍,有良师面授,有无数资源。这个境界涉及的是凝练本灵,是让凡人肉身挣脱后天束缚,等于一次蜕变,难度虽比不上结成金丹,却比后者更为关键。 对仲杳而言,先天却不是什么门槛。他甚至怀疑九土转德经的一转,其实已经让他突破到了炼气。只是九土转德经大异于此世的修行法门,难以对等比较而已。 他的清风洗灵功和混元鸣金功只是九土转德经模拟出来的,既然九土转德经已经修到炼气,那么别说筑基九层的先天,筑基十层的圆满境界都能修到。 自己不惧魇气,可以吃土回蓝…… 至少是先天境界的清风洗灵功,威力大了若干倍的清风一洗剑…… 还有能灵活化用的紫萝灵丝…… 实在不行了还有“土来“、“砖来”、“嘴来”这三板斧…… 仲杳觉得,对上魇化山神,胜算还是很大的。 紫萝也说过,在被魔魇完全吞噬前,魇化山神的状态很虚弱,跟她的前身一样。 仲杳拍拍额头,他还有个帮手啊,紫萝! “要我帮忙?” 帐篷里的藤萝已经伸展到好几丈长,都能在帐篷里绕两圈了。仲杳夺了紫萝的“紫萝灵丝”,她自然不愿住在随时会被电醒的地方,就用自己的发丝当做种子,长出这株藤萝。 紫发小姑娘跪坐在藤萝占据的帐篷角落里,拈着淡紫花瓣,花与发相映,宛如一副仙女图卷。 可谁想得到,这个俏丽出尘的小仙女,其实是个千年老妖,还怠惰成性呢。 仲杳把她招出来,谈到解决山神的事情,她的反应异常冷淡。 “你是主人,掌握着我的灵基,你说去就去嘛。” 紫萝懒洋洋的道:“那个山神被魇气侵蚀,懵懂无智,力量大减。就算是结丹初期,以你的能耐,也能捡个便宜。” “不过我觉得那毫无意义……” 紫萝举着小手掩嘴打呵欠,倒不像装出来的,应该是灵种还没完全融入神魂。 她接着说:“打倒了山神又如何?魔魇涌来,金丹真人都得退避,你又能做什么?” “我提前跟你说啊,到时候我会跑路的。” 仲杳开始习惯她萝莉身老妖魂的做派了,并不在意:“如果我把贯山三家联合起来,就能集合至少六个宗师,还能开启护堡大阵,挡住魔魇十天半个月应该没问题。” “我再亲自出动,清除魔魇里那些棘手的魇怪,剩下的小怪就不足为惧了。” “只要坚持一段时间,魔魇无法形成魇窟,自然会退缩回去。” 他问紫萝:“你觉得这个办法如何?” 紫萝虽然恹恹的,却在听着,闻言叹气:“你这不是办法,是赌博。” 白嫩手指一根根竖起,她开始批驳。 “其一,区区炼气,只是沾染到魇气就难以自保,没办法进入魔魇冲杀,多少都只是菜。” “其二,护堡大阵听起来威风,可威力多大,全看结阵的人有多强,只靠炼气修士,最多挡挡散逸的魇气。” “其三,就算你能击杀魇怪,阻止魇窟的形成,可你凭什么认定魔魇涌动只持续十天半个月?” “其四,麻烦可不只是魔魇和魇怪,别忘了,贯山不只有山神,还有很多妖怪。” 紫萝摇头叹气:“说不定魔魇还没到,仲家堡就先被逃难的妖怪踩平了。现在的贯山虽然没有大妖,但肯定有结丹期的妖怪。” 仲杳一巴掌拍额头上,居然忘了这茬! 是啊,妖怪要躲避魔魇,也会从贯山深处跑出来。它们跟仲家堡乃至伯家叔家撞上,可不会讲什么大敌当前携手抗敌。 仲杳有些灰心了:“也就是说,仲家堡绝对保不住了?” 紫萝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那也未必,只要你能凭空变出新的山神、土地、水伯,有神明罩着的地盘,妖怪是不敢侵犯的。只要解决掉那些棘手的魇怪,就能暂时保住这里。” 仲杳苦笑,这个玩笑不错。 随即他难以遏制的生起一个念头,为什么是玩笑? “山神水伯太悬乎,土地的话……” 仲杳说:“只要有人供奉香火,不就有土地了吗?” 紫萝用看怪物的目光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咯咯笑道:“没有土地公,就自己封一个?主人啊,你是胆大包天呢,还是无知者无谓?” 仲杳愕然:“你懂这个?” 紫萝起身,仰头负手:“我当然懂,因为啊,我已经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的娇俏小鼻尖又指向了天花板:“我就是前……不,该是前前前……不知道多少代之前的贯山山神!” 仲杳本来被吓住了,没想到还有小尾巴。 紫萝的声音跟鼻尖一同低下来:“座下的巡山小妖。” 十九 摩夷四杰 贯山之巅山高林深,不闻鸟鸣。石阶遍布苔痕,盘徊而上,止于一座破庙前。 午后时分,斜倚的庙门咣当落地,砸起冉冉烟尘。 四人鱼贯入庙,个个目光如炬,步履轻灵,竟是修行中人。 灰衣壮汉,绿衫青年,黄裙女子,黑袍中年,入庙后头尾相护,左右照应,默契而谨慎。 黑袍人拄着木杖,沉声道:“这里太靠近魔魇,难保不会潜伏些魇气,得万分小心!” 目光在地上的灰堆上扫了扫,落到正墙下的供桌,又道:“有人拜过山神,几天前的事。” 女子抬手晃晃,露出腕上的玉环:“不必担心,护心玉没反应。” 看到供桌后那尊泥像,她笑道:“连个人形都没有,拜的是谁啊?别是鼠妖捡了神位冒充山神吧,在咱们贺州就出过这笑话。” 泥像就是堆下粗上细的黄土,完全没有细节。 壮汉松开按在刀柄上的手,咋呼起来:“管它是啥呢,山神庙不都这样吗?“ “还说鼠妖,刚才是谁吓得不行,进庙子就像耗子进猫窝一样,真是落咱们摩夷四杰的脸面!” 这话显然不是说黄裙女子,她掩嘴笑着,看向绿衫青年。 青年没好气的训道:“就你胆子大,咱们都像你这样,早成摩夷四鬼了!” 接着皱起眉头:“不对,离魔魇这么近,怎么可能还有山神?” 壮汉耸肩,不以为然:“山野愚夫懂个鸟,怕不是以为多烧点香,就能把山神老爷请回来。” 黑袍人再扫视了一圈,才走到供桌前:“不管有没有,既然有人拜,我们跟着拜拜总是好的。” 桌上还有不少没烧的线香,黑袍人拿起几根撮成束,手一晃,指头冒起火苗,点着了香。 “本洲修士方天德,为访异宝而来,借贵地稍歇,求神灵护佑平安。” “若能得宝而还,定然重塑金身,保香火不绝。” 黑袍人恭敬拜下,另三人对眼看看,过来跟着拜了。 “我乃赵霸刀……” “筑基修士吕渺剑……” “小女子黄小梅……” 拜过之后,黑袍人说:“先休息一下,养精蓄锐,不要急着下去。” 绿衫青年附和:“咱们快马加鞭,穿山越岭,四天就到了这。他人便是得了消息,也未必来得这么快,明天下谷也来得及。” 四人卸下背囊,捡来枯枝草叶,燃起篝火烧水歇息。 庙中阴暗,火光摇曳,映得四张脸飘摇不定。 黄裙女子唏嘘道:“真不知我发了什么昏,跟着你们跑来这里。也不奢望拿到那宝贝,只要能平安回去,我就找人嫁了。” 三个男人同时咳嗽,壮汉嚷嚷:“每次你一说这个,咱们就得遭难!最轻都得扒层皮,灵验得很!” 女子白他一眼:“你这不还活着吗?” 壮汉晃着蒲扇大的巴掌:“这里不一样,是魔魇之地!” 这话出口,连黑袍人在内,四人都不由自主的侧身溜眼。 还是光天化日,却觉隐隐凉风拂背,似乎有什么鬼魅就在身后。 青年咳嗽两声掩饰,问黑袍人:“说起这宝贝,我还是有些怀疑。真是上品灵基,别说我们这些筑基修士,就算是金丹真人也会眼热,为何几十年来无人理会?” “那藏宝图……会不会是个陷阱?” “我知道路上说过几次,眼下到了地头,还是有些不放心。” 黑袍人矜持轻笑:“原本我和你们一样心里打鼓,昨日到了叔家镇,就再无怀疑。” 他从怀里掏出块血迹斑斑的鹿皮,丢进火堆里,正大口嚼着干肉的壮汉,以及摩挲着手腕玉环的女子都惊呼出声。 黑袍人说:“这是假的……“ 伸手要去捡鹿皮的壮汉和女子呆住,青年虽然没动,眼里也精光闪烁。 黑袍人再道:“为兄一直瞒着你们,并非存有不轨之念,而是怕你们知道后多了份担待。这毕竟是金丹真人身边流出的消息,那等大能,难保不会掐指一算,就算到有谁与此有关。” 三人脸色骤然凝重,不约而同的点头。 “现在置身魔魇之地,天机混淆,自不必担心了。” 黑袍人捋着颌下短须说:“天材地宝,有缘者得之。真人苦寻三十年未得,那就是无缘,也怨不得我们。” 女子低呼:“昨日在叔家镇,老方你问到的那个高先生,莫非就是……” 黑袍人和绿衫青年同时竖指嘘声,女子也警醒的闭嘴,没把名字说出来。 “没错,就是那位。” 黑袍人说:“他可不是闭关三十年,而是在这里寻了三十年宝。” 另三人相互对视,震动不已,却并未怀疑。 论修为黑袍人不是他们四人里最强的,论消息他是最灵通的,有时候灵通得匪夷所思。 比如某位金丹真人一口气铲平横山十八妖巢,不是为了惩恶除妖,而是凑一味治痔疮的药材。 最初他们压根不信,金丹真人怎么可能还得痔疮? 直到后来,这位真人与另一真人翻脸,对方当做笑话广告天下,才让他们心服口服。 “那位隐匿踪迹三十年,五日前忽然出现在岱山镇魇大阵。身居阵主高位,却神色郁郁。跟旁人闲聊的时候,自嘲的说……枯守贯山三十年。” 黑袍人傲然的道:“这摩夷洲内,三千年来尚未寻获的宝物,为兄恰好知道不少。不知下落的宝贝不计其数,值得真人苦寻的就那么几件。跟贯山此处水土相符的,便是那件了。” 女子两眼发亮:“天外飞石!” 黑袍人点头:“所以我才带着你们披星戴月赶过来,在叔家镇问到确有那位的行踪,呆的时日也吻合,那就确凿无误了。” 壮汉咧嘴笑着,想到什么,笑容渐渐消失。 他颓然叹道:“咱们每次都能抢先赶到,可每次都会出些莫名其妙的岔子,没一次拿到过宝贝,这次……我觉得也一样。” 他怒视女子:“说不定就是你黄小妹带来的霉气!” 女子挥袖,发出一股无形气劲啪的拍在壮汉脸上,怒声说:“赵疤刀你还好意思说我?哪次不是你冒冒失失惹的祸!” 壮汉呼痛:“说了别打脸!” 两人撕掰起来,另两人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绿衫青年皱眉道:“这次我们会不会败在来得太快,不谙本地水土人情这点上?昨日我就提过,山下有个仲家堡,应该先去那打探一下。” 黑袍人先是叹息,再扬眉振作:“我们四人草根出身,气运不足,屡屡受挫,这很平常。” “吕秀才你考虑的也是,不过那仲家堡的堡主新丧,新堡主只是弱冠少年。我们现身,只会令仲家警觉,说不定会阻扰我们寻宝。” “贯山此处人人修行,哪怕只是一家小小的寨堡,也有炼气宗师,何必徒增烦扰。” 青年想想也是,无奈点头。 女子插话道:“昨日我听到饭庄老板提到那仲家,说新堡主马上要成他们叔家姑爷,得多治备食材,候着办婚宴。” 青年笑道:“你是无意间听到,我是有心打听过。” “那位新堡主年方十五,修为低微,才筑基二层,贪吃贪玩,就是个少年纨绔。” “仲家前堡主是炼气二层的宗师,正当壮年,七年前救援另一家落下旧伤,前几日复发暴毙。现在仲家堡就剩个老宗师撑着,我看那个叫仲杳的少年,就是仲家堡最后一代堡主了。” 青年摇头叹息:“叔家娇女才貌双绝,并非池中之物,竟要嫁给仲家那纨绔,真是可惜。” 女子取笑:“哪是什么可惜,我看你是馋那叔家姑娘的身子!” 青年尴尬咳嗽,黑袍人说:“可惜的是,仲家千百年来蹲在宝贝边上,到头来却是帮咱们守宝。” “贯山毗邻魔魇,几千年了都没被完全吞掉。七年前魔魇涌动过一次,却只吞了一家,我看就是这宝贝镇着。” 壮汉居然面露不忍:“那我们拿了,他们岂不是要完?” 女子合掌垂目,作祈祷状:“等得手了警示他们,劝他们搬走,也是件功德。” 壮汉摇头:“怕是不会信。” 又摊开手笑道:“那就怪不得咱们了。” 黑袍人摆着手说:“说得像捡块石头般轻巧,谁知道有多少凶险。” 话虽如此,目光也有些发飘。 壮汉豪气勃发:“咱们好歹都是筑基后期,还有小妹的护心玉示警,拿了宝贝就跑,魔魇还能飞不成?” 女子憧憬道:“真能拿到,不求修到结丹,能到炼气圆满,青春常驻,就已无憾了。” 青年晒然:“小妹你志气太小,炼气哪够,我此生誓结金丹!” 壮汉搓着下巴嘀咕:“炼气宗师就能横行天下,吃香喝辣了,一辈子耗在修行上恁是无趣。” 他拿胳膊肘撞撞:“老方,你呢?” 削痩阴桀的黑袍人幽幽道:“我没你们那么多念想,只为活得更久……” 庙外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细声,四人一跳而起,灭火扯背囊躲门边一气呵成,毫无声息。 八只眼睛透过门缝,瞅到一头小兽自庙门外溜过。小兽头尖尾大,鳞片覆体,步履迟缓,在地上嗅来嗅去。 壮汉吞了口唾沫,低声说:“鲮鲤……我又饿了。” 黑袍人说:“小心……” 幽绿剑芒瞬闪,小小兽头高高飞起。 无形气劲袭出,将无头的鲮鲤卷进庙门。 青年舔着嘴唇说:“我也馋了。” 女子笑道:“正缺鲮鲤尾鳞做药。” 看到脖颈断面骨白血红,黑袍人松了口气,不再说话。 小半个时辰后,烤肉香味飘出,庙内欢声笑语。 笑声顿了顿后继续,庙外出现一个少年。 少年披麻戴孝,背着大背篓,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异常沉稳。 闻到香味,少年神色骤变。 再走了几步,透过大开的庙门,看清里面有三男一女,围坐在火堆旁边吃边聊。 四人愕然转头,气机却早已蓄势待发。 少年略略扫了四人一眼,目光落在烤架上,那里只剩一小块烤得金黄流油的背脊。 再看四人,满嘴油光,一地骨头,还有鳞片毛皮之类的杂物。 少年摊手:“哦豁……” 二十 一伙人就要齐齐整整 “这是个咒修!” 黑袍人喊道:“打断他的咒语!” 壮汉铿锵拔刀,踩碎一圈地砖,冲出庙门。 别看此人身材魁梧,行动却异常矫健。单刀拉出凛冽寒气,朝着少年当头劈去。 “等等……” 少年没有任何发力动作,也没有溢出丝缕气劲,连人带背篓飘退好几丈,让那冒出尺长气芒的一刀落空。 壮汉跳到一侧惊呼:“这是鬼是人!” 绿衫青年跟着掠出庙门,长剑抖出幽绿剑芒,如灵蛇般袭向少年。 青年低喝:“管他是鬼是人,杀了再问!” 少年随手挥出一缕紫光,轻巧拍碎剑芒。 青年抽着凉气说:“至少是个先天!” 少年叹气:“我说……” 又有人打断了他,黄裙女子跳出庙门,张开纸伞,伞骨化作道道寒芒激射而出,将少年上下罩住。 少年袖中紫光急旋,裹住寒芒。叮叮细响不断,根根伞骨扎在少年脚下,四根四排,异常整齐。 女子转着伞遮掩身形,闪到另一个方位,娇呼道:“我看是个炼气宗师!” 少年没好气的说:“你们……” 此时黑袍人也出了庙门,将符纸插在杖尖,吐出口舌血,低喝:“缚!” 一圈烟尘在少年脚下升起,地面骤然变作泥浆,将少年陷到脚踝。 少年不得不闭嘴,挥袖将紫光轰在地上,震起浓浓烟尘。 等烟尘稍散,少年还在原地,脚下却多了个浅浅的圆坑,泥浆消失无影。 黑袍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竟能破我土缚术,难道是个大宗师?” 此时四人分踞左右,如斗般正面兜住少年,结成某种阵势。 “我知道你们听不进去,但得尽点地主之谊。” 少年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你们再催动真气就没治了,相信我。” 他说话的时候,还有稚嫩脆声在他耳边低语,那四人却听不到分毫。 “你刚才那声哦豁是什么意思,看看把他们吓得够呛,还以为你是咒修呢。” 少年正是仲杳,他郁闷的道:“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惋惜和遗憾的情绪,当然还有一点点幸灾乐祸,谁知道他们是这反应。” 脆声是紫萝,她正隐在仲杳的紫草腕环里。除了最后一下是仲杳借着烟尘吃土外,刚才那种种应对,都是她操纵灵丝办到的。 紫萝无所谓的说:“反正是小角色,随手处置了好当肥料。” “地主……” 绿衫青年定睛打量,看清仲杳的衣着和年纪,神色再变:“你是仲家堡的人……不,你就是新堡主!?” 女子瞠目:“不是说只有筑基二层吗?” 壮汉咬着牙嘀咕:“依我看炼气二层都不止!” 黑袍人身子一晃,嘴角泌出血丝:“来得真快啊,仲家堡主。” 他苦涩的说:“为兄对不起你们,这是个陷阱。” 仲杳满脸懵逼,这是在跨服聊天吗? 昨天他定下收拾山神的计划,做了若干准备,今天找借口哄过众人,孤身上山,却撞见这四个外来修士。 看他们刚吃了鲮鲤,好心提醒他们,却被当作驴肝肺。 黑袍人扬手丢出一张符纸,又是一口舌血喷上,冷喝道:“起阵!” 符纸瞬间烧作飞灰,在仲杳的感应里,异样的波动扩展开,将四个气机融为一体,张成大网,如层极为稀薄的气膜,将他锁住。 这就是阵法? 仲杳正好奇,气膜上溢出腥冷气息,急速浓烈。 魇气! 这四个家伙,果然中招了。 黑袍人并未察觉,法杖顿地喊道:“起!” 另三人动起来,却出乎黑袍人所料。 壮汉咽喉呼噜作响,两眼渐渐血红,脸上冒起片片兽毛。 青年两手撑地,屁股高高翘起,呱呱叫着。 女子则神经质的高声尖笑,脑袋急速左右摆动,快得拉出了虚影,像只栖在枝条的麻雀。 三人状况各异,脸色却是一样,都蒙上厚厚黑气。 黑袍人两眼暴突,想喊“魇气”,一张嘴却喷出大片黑液,身体如筛糠般剧烈哆嗦,连法杖都脱手落地。 仲杳从背篓里拿出一块石头,这是他在山下溪流里捡的鹅卵石,很扁很长,正适合用来拍脸。 “你要救他们?” 紫萝好奇的问:“这四人一看就是探宝杀人的邪派修士,有必要吗?” 仲杳说:“有必要,等他们完全魇化,就是四个麻烦。” 紫萝没好气的道:“那就抢在魇化前干掉他们啊!” 仲杳有些讶异:“要杀也得有正当理由啊,比如进贯山没买门票。现在啥都不清楚,哪能说杀就杀呢?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性子,就算被魇气搞成了失心疯,也很克制的没有伤人。” 紫萝噎了噎,理直气壮的道:“以前那个不是我啊,现在的我不是你种出来的么,性子不好也是你的错。” 仲杳心说你就装吧,分明已经记起自己是谁了,还藏着掖着。 他已经抱定顺其自然的想法,懒得追究,吩咐道:“你拉过来我动手。” 紫萝讲起了价:“刚才是免费试用,现在得续费了,一个一炷香。” 山神庙离仲家堡只有十来里地,仲杳一早出发,午后才到,并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在路上跟紫萝练习。 紫萝藏在“捆妖萝丝”里,替他操纵这件灵器,比仲杳自己操纵便利太多。 能当蜘蛛侠的蛛丝,牵引他飞来飞去,能当绳索远远摄物,还能当兵刃格挡破敌,总之给仲杳的感觉是自己取错了名字,应该叫……侏儒军刀什么的。 紫萝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跟仲杳玩得不亦乐乎,不过她可不会放过要挟仲杳的机会。 仲杳把她吃得稳稳的:“你一个有编制的正式工,还想拿计件工资?也行,每天一炷香的基本工资就没了。” “捆妖萝丝”自己动了起来,牵着仲杳的衣袖抬起,射出紫光细丝,缚住壮汉的脖子。 紫萝嘿嘿笑着,笑声颇为狗腿:“我是主人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紫丝上荡起微微涟漪,像送去了高压电流,还在剧烈挣扎的壮汉顿时瘫软。 “交给你了!” 紫萝抱怨道:“魇气好辣!” 壮汉被紫丝牵得高高飞起,头下脚上的朝仲杳砸来。 头对头眼见要撞上,仲杳抡起又大又扁的鹅卵石,蓬的拍在壮汉脑门上。 血花飞溅、碎石崩裂,淡淡黄气混在烟尘中,刷了壮汉满脸。 不是仲杳嗜好打脸,他就是用这招驱散了佘氏身上的魇气,没功夫研究是怎么做到的,稳妥起见,原样照搬。 壮汉嗷的一声,整个人倒飞出去,再被紫丝拉回来,像荡秋千般甩了两圈,扔到不远处的山崖边缘,四肢大张,头后脚前的躺着。 这时壮汉已经清醒了,只觉脑门开了酱油铺子,身上开了碾麦磨坊。他浑身酥麻,指头都动不了,不过刚才渗入气脉,迷乱心智的那股腥冷力量却消失了,让他无比庆幸。 就是……好痛,鼻梁肯定断了! 壮汉正在呻吟,就听“啊呀“惨叫,青年噗通落下,脸上血糊糊的,跟他一个姿势,并肩躺平。 青年也是浑身瘫软难以动弹,眼角瞅到壮汉,想说什么,却吐出几颗断牙。 于是两人一起呻吟…… 紧接着听到女子的尖利惨叫:“别打脸!” 蓬啪两声,先闷后脆,女子噢噢痛呼,壮汉青年以为自己又挨了一记,身子同时一抖。 女子摔在青年身旁,口齿不清的哼哼着,姣好容颜成了张又平又花的血脸。 “等等……” 再是黑袍人的惊呼,熟悉的蓬啪声接踵而来,壮汉、青年、女子三个一同发抖。 黑袍人摔在女子旁边,猛烈咳嗽,喷出一股股血水。 四人都在努力挣扎,可不仅身体软麻,气海也枯竭得难以转动。除开紫光细丝的怪异,砸到脸上那一石头,好像不只是拍平了脸那么简单。 一时他们只能喘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既庆幸体内的魇气被驱散,又被这种粗暴乃至恐怖的“治疗“吓得快傻了。 混乱中看到紫丝又伸展过来,四个人不约而同的发起惨叫四重奏。 还好紫丝不是来整治他们,而是扯扯这个的腿,拉拉那个的手,把他们摆得齐齐整整,手腿的夹角都完全一致。 紫萝忙乎的同时,还对仲杳耳语:“这伙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完全不同,真不好摆,干嘛不长成一样呢?” 仲杳正在揉手腕,瞅到四人模样,噗嗤乐了:“你这是啥毛病,强迫症吗?” 紫萝是认真的:“一伙人嘛,就要齐齐整整。” 这家伙学嘴挺快的呢,自己的无心之语都被她捡去了。 仲杳招呼道:“别玩了,准备干正事。” 刚才只是热身,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就非同一般了。 “好咧!” 紫萝元气十足的应着,将紫丝从仲杳衣袖中直直射出,穿入庙门,延伸出无数细丝,缚住神像和梁柱。 “走你!” 紫萝吆喝着,运力一拉,仲杳如脚下抹油,呼的滑进庙里。 “我说的不是这个!” 仲杳被一下子拉到庙里的供桌前,差点跟山神像抱成一团,恼火的呵斥:“别做多余的事情!” 虽然挺方便的,可仲杳完全没有变成蜘蛛侠的想法,这里是修仙世界! 二十一 山神狐妖 仲杳捡起被他撞到地上的香炉,插回散乱的线香,朝着山神像合掌鞠躬,拜了三拜。 前前世的人生让他并不抵触拜神,就当是打个招呼或者买张彩票而已。 再看那尊山神像,已经模糊得只剩一根黄土柱子,跟紫萝前身抱着的土地像如出一辙。 以前也来过山神庙,那时候就是这般模样了。 他问紫萝:“你还是记不起土地像的事情?” 紫萝怯怯的说:“记不起,不过记起了另外一些事情。我猜我……以前的我,是想借土地的香火之力抵御魇气,可香火太弱了,完全没有作用。” 仲杳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妖怪怎么能借到神灵的香火之力? 紫萝严肃的说:“我没跟你开玩笑,我以前真是山神座下的藤妖。用你的话说,是有编制的。你们仲家堡那的土地受山神节制,借借他的香火之力很正常啊。” 这倒合理,不过山神土地的编制又是怎么来的呢? 昨天紫萝给仲杳上过一堂课,仲家长辈乃至高先生其实也说过一些,总结起来就是一点。 世上本无神灵,拜得多了就有了……错了,这是仲杳原本的想法。 真实的情况是,天老爷已经研究决定了,而且不准念诗。 世上有无数神灵,都是散乱而自发出现的。跟修士的关系也异常混乱,不存在截然明了的从属关系。既有强大神灵驱使低阶修士,也有主修香火道的符修驱使低等神灵。 世上没有天廷和玉帝,最接近这个概念的,是摩夷洲的岱山神府。据说岱山府君统御岱山九千里神鬼妖怪,是摩夷洲内最强大的存在。但岱山府君的号令出不了岱山,跟高踞弥罗宫,统领漫天仙神的玉皇大帝不是同一层面的存在。 仲杳想过自己造一个土地公,可神灵不是立尊神像,烧香祭拜就能有的。 “天地已无灵气,但天地有灵。天地之灵亘在,不因人兴,不因魔消。” 紫萝解释这事的时候,仲杳想起了高先生的话。 按紫萝的说法,神灵是天地之灵的返照,必须得到天地认可,才能获得神位。 天地的认可就无迹可寻了,善人可以成神,恶人可以成神。助人的妖怪可以成神,吃人的妖怪也能成神。活的可以,死的也可以。并不是被人祭拜就有香火,有了香火就能成神,而是有了神位才能获得香火之力。 仲杳会有自己造神的想法,是以为神灵生灭只靠香火。然而神灵的力量来自神位,香火之力对神灵而言只是进益不是必需,否则荒山野地的山神土地还不得饿死? 神位也分层级,土地、山神、水伯、城隍之类算是基层主官,其上有集诸职于一身的府君,其下则是各类曹吏役值。还有入得了神篆但受不了香火的草头神,以及入不了神篆,但受得了香火的宗族家神。 紫萝说她前身曾是贯山山神的“巡山小妖”,那就是最低一级的“役值”,好听点也可以叫“不良妖”。 至于那位山神是谁,紫萝说那是不知道多久之前的事了,记不起来,反正不是现在这个山神。仲杳搞不清楚这话的真假,能肯定的是早已消散,绝不是眼前这根又圆又粗的黄土笋子。 “虽说是老天爷钦定,但很多土地山神不都是人民……咳,人们缅怀的名人死后成神吗?” 仲杳盯着这根黄土笋子,对自己的造神计划还不甘心。要在魔魇涌动中守住仲家堡,这是唯一还有指望的法子了。 紫萝阴阳怪气的说:“有名的才会流传下来让人记住嘛,主人不信的话,可以死一次试试。” 真是不简单,居然无师自通的懂了“幸存者偏差”这个道理。 “我死了你就没灵气可以吸了……” 仲杳笑着,自脚下凭空摄起一股泥土,送入嘴里。 吃土这个秘密很难瞒住紫萝,索性也不瞒了。反正他既是紫萝的主人,又是她的灵基,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蚱蜢。至于秘密背后的秘密,比如体内那只陶碗,自然不会泄露。 眼中刷过浮土之类的提示,并不是祀土。 紫萝忍不住嘀咕:“你为什么能吃土呢?到底是妖是人啊?” 仲杳心说这就为难我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就算是人,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回避了这个话题:“不吃土哪能把你种活,又把你养活呢?” 说着又从神像上抠下一小块土,同时祈祷这就是祀土。 他吃土以来,但凡有数量要求的自然之土都很好找,按字面意义来就行。特殊的土却跟玩解谜游戏一样,得做很多尝试。 吃墓土就是如此,他很努力的克服了心理障碍,趁着进祠堂祭拜的时候跑去坟头挖土吃,结果提示无效。第二年某位长辈下葬,他抱着试试的心态掏了墓碑下一搓土吃,成功了。 【浮土,等外之土,无施无根,诸土弃之而成。】 【贯山祀土,无所属,乡土之一,二转所需。】 得到这样的提示,仲杳松了口气,再想到乡土清单里那密密麻麻的若干种土,心口又沉了下去。 他还没功夫去细看清单,魔魇涌动的危机不解决,他连吃土的机会都没了。 之前还考虑过跑路,真是愚蠢。跑路的话,这些土就别想吃到,这辈子也就是如此了。 他问紫萝:“你记起的那些事情,还需要补充或者修正吗?” 紫萝沉默了片刻才说:“没了,那家伙肯定就在山神庙附近,应该和我一样,正在地下作着噩梦呢。” 仲杳深深吸气,推转九土气海,将真气送入脚下,向四周以及地下伸展。 “好吧,我们就看看这位山神到底是何方神圣。” 原以为探查会很艰辛,说不定得深入到地下几十丈,甚至超过他的极限。 可九土气感刚展开,就撞到一团腥冷气息,而且就在眼前,就在那座泥像里! 那团气息顿时有了反应,泥像喀喇喇开裂。 仲杳下意识退步,泥像哗啦爆开,露出一条巨大的尾巴。 那是条毛茸茸的尾巴,白黄相间,一时分不出是猫尾还是狗尾。 尾巴抖了两抖,又涨大了一倍,直接顶到破烂庙堂的屋梁上,宽度占据了墙面的一半。 白黄相间的尾巴毛发蓬松,顺滑水亮,尾巴尖悠悠晃着,竟是倒立的。 这根大尾巴抖出来,让阴暗的庙子里也明亮了三分。 可转眼间尾巴里溢出淡淡黑气,给根根毛发染上一层黯色,庙内骤然变得阴冷。 地板猛烈震颤,墙壁和顶梁开裂,不等仲杳吩咐,衣袖中的紫丝在仲杳腰间缠了几圈,射向庙外,深深入土,轻轻一牵。 仲杳又如之前避开壮汉那一刀,轻飘飘退出破庙。 两脚刚刚落地,六七丈外,破庙轰然垮塌。 废墟中探出根巨大兽尾,完全没了之前那种毛茸茸的感觉。若干根毛发拧成一根尖刺,如密密麻麻的獠牙向外凸起。尖刺染着灰白或者灰黑色泽,散出淡淡烟气,宛如巨大的狼牙棒。 接着是第二根兽尾探出,让仲杳跟紫萝同时低呼:“两尾狐!?“ 这居然是只狐妖! 碎石瓦砾哗啦啦扬起,烟尘中,一头接近两丈高的巨兽人立而起。 “两尾猫妖?” “两尾狗妖?” 仲杳和紫萝同时推翻了自己的猜测,这次两人意见不一了。 烟尘中那个身影肥硕异常,不仅短腿短臂,肚子上还叠出了好几层赘肉,哪会是狐妖? 可说是猫吧,脸太尖了。 说是狗吧,细长的眼睛也完全对不上。 那嘴脸除了狐狸,啥都不像。 浑身散着灰黑烟气,嘴里也喷出粗浊黑气,眼中猩红光芒闪烁。 那妖怪一眼就盯住仲杳,发出含混难明的嘶叫。 听到这叫声,仲杳和紫萝同时道:“是狐狸没错了!” 是只胖得不成狐形的两尾狐妖…… 狐妖叫了两声,急速晃动脑袋,嘴脸扭曲着似乎要变化,身上的尖刺毛发伸缩不定。 “妮、妮、妮妮……” 它甩出满嘴的黑涎,似乎要说什么。 接着它却就地一滚,屁股猛甩,两条狼牙棒般的大尾巴抖成两条巨蟒,带起呜呜风声,朝着仲杳左右夹击而来。 “交给你了!” 仲杳推转气海,对紫萝说:“我被砸中一下就扣你一天工资!” 紫萝没好气的嗔道:“你就是我的饭碗,我能让饭碗被砸了吗?” 看那两根狼牙棒的尺寸,把仲杳砸成肉酱也就几下的事情。 紫丝自仲杳后腰和肩上射出,没入三四丈外的土里,拉着仲杳如冰上滑步般后退。 空气尖啸,地面闷响,两根狼牙棒落空。 仲杳趁机将第二轮丹田气海填充完,然后推到气脉中,花了四五息时间,这已经是他练习了大半夜的极限。 昨天伤到季小竹的一剑就是如此,仲杳没有继续填充,就用“二倍率一洗剑”试探下狐妖的深浅。 “剑来!” 仲杳伸手,背筐中一柄竹剑跳入手中。 说是竹剑,其实只是前端削尖了的竹条而已。 真气自气脉汹涌灌入竹剑,发出哔哔的细密爆鸣,竹剑并未裂开。 两三息后,仲杳的丹田气海就告枯竭,竹剑在手中猛烈抖动,像箭矢般急不可耐的要脱弦而出。 狐妖起身,踩着沉重的步伐逼向仲杳,拖动尾巴准备发动第二击。 “走你——!” 仲杳向竹剑灌入最后一丝真气,松开了手。 竹剑拉出一道清光,嗡嗡激荡着空气,射中狐妖肚腹。 仲杳拍额:“射偏了!” 本来想射心脏的,可灌满真气的竹剑就是大号钻天猴,很难掌握方向。离得这么近,目标这么大,还是没射中。 裂竹脆鸣,清光炸开,扬起大片黑气。 黑气中血水、竹丝和狐毛齐飞,狐妖脚下踉跄,吱吱的尖声嘶叫。 二十二 四倍率一洗剑 摩夷四杰齐齐整整躺在地上,地面不断震颤,抖得他们渐渐恢复了些气力,嘴皮子可以动弹了。 不过前方的景象实在震撼人心,他们根本分不出心神说话。 他们从未见过个头足足有两丈高,比肥猪还壮硕的狐妖,更没见过如巨大狼牙棒的狐狸尾巴,还是两根。 换了他们对上这头狐妖,根本不能,也不敢近身。狐妖身上散发出的灰黑烟气就是魇气,吸上半口就得跟刚才那样变异失智。那两根狐尾还能伸缩自如,一扫就是好几丈范围,被砸中的话怕不当场破碎飞升。 他们只能离得远远的攻击,但以他们筑基六到八层的境界,并不强劲的真气,想用剑招术法伤到个头这么大的狐妖,还真是痴人说梦。这狐妖不仅尾巴如手臂般灵巧,看它翻滚腾跃的动作,灵巧得不亚于人类,绝不会给他们轻松施展招术的余裕。 这头狐妖居然是走体修的路子,起码是个宗师,境界至少到了炼气后期。 就是如此可怕的魇化狐妖,却被孝服少年打得无比憋闷,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宛如后者的陪练。 孝服少年是怪异的另一个极端,他背着背篓,身形却灵巧得像个虚影,进退挪移没有任何依凭,完全超出了常识,似乎是以先天灵气施展的某种神秘身法。 步法如此轻灵,剑招又无比雄浑。 四人头后脚前平躺在地上,看不到全景,只能瞄到空中的景象。 少年斜飞着后退,避开两根狐尾的合击,手中射出浓稠清光,深深透入狐妖的肚腹,撕开血肉翻卷的大口子。 清光自伤口蔓延开,染出一块灰白毛皮,周围魇气翻滚,却浸透不入。 狐妖痛极惨呼,行动快了许多,两根尾巴不再当做狼牙棒挥舞,而是变成肢节,撑着它疾扑而出。 转瞬狐妖从视线右侧扑到左侧,孝服少年却如鬼魅般自右侧掠出,转到狐妖身后。 又一道清光自少年手中射出,这次落在狐妖的后脑勺上。四人总算看清楚了,那是一根细窄如剑的竹条,晃悠悠扎在狐妖头上,将一圈清光染开,在浑身魇气的狐妖身上又印上一片又圆又大的疤痕。 狐妖由左扑到右,少年由右飞到左,给狐妖大腿上扎了一剑。 狐妖倒在地上翻滚不定,再一次扑起时,却冲向了他们,吓得四人同时惊叫。 少年在他们身前升起,一剑射中狐妖胸口,打得狐妖倒滚而出。 如此反复,来来回回,牵得四人的眼珠子左左右右前后前前前,转个不停。 他们也看出来了,少年……也就是仲家堡那位新任堡主,更像是在练习身法和剑招。 “老、老大……” 壮汉艰辛的说:“咱、咱们还是逃、逃吧。” 女子也带着哭腔说:“这不、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事、事啊。” 青年叹气:“还得感、感谢仲堡主,他救了我们一命。” 黑袍人悲怆的叫道:“老、老天不公啊!” “我……不……服!” 无数次探宝,总是败在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上,这一次也不例外,黑袍人心态炸了。 “嗷嗷——嗷——!” 狐妖忽然仰天长啸,身上黑气喷涌,爆出无数寒光凛凛的尖刺。 尖刺如水银融解,化作片片甲叶,转瞬覆满全身,变作一身威风凛凛的银亮扎甲。头上也多了顶飞翅红缨盔,即便面目不堪,也摇身变为雄壮威严的神将。 可下一刻,黑气冉冉,抹去盔甲亮色,神将变为魔将。 狐妖两臂一分,拖在屁股后的两根尾巴落到手上,仍然保持着狼牙棒的形貌,却不再摇曳晃动,而是如铜铁般坚实沉凝。 “这是神印!山神的神印!” “狐妖就是山神!” “我们刚才拜过的啊!” “果、果然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事情。” 摩夷四杰们惊恐的低呼,奋力耸动腰臀,想赶紧离开战场。 神灵是走神道修行,与凡人修行有本质不同。单论修为,神灵有高有低,并不由神位决定。不过神灵在主场有神位加持,有神灵法术,便是金丹真人,也不愿轻易得罪。 神灵若是狂乱,自有天地之灵夺其神印,削其神位,可无辜者遭难乃至丧命,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惊恐之余,黑袍人还在嘀咕:“莫非这头狐妖也是偷了山神的神印,才坐上神位的?“ 狐妖显出山神真身,还是被魇气腐化了的状态,行动大异于之前的兽妖形态。他高高跃起,抡着两柄狼牙棒砸向少年,风声呼啸,势大力沉。 少年后掠、横挪、折返,也比之前迅捷了许多,狐妖连续几击都落空,在地上砸起股股泥石尘柱。 躺平的四个人被震得离地而起,落下时横七竖八的压在一起。 女子被压在最下面,尖叫道:“吕秀才你嘴巴搁在哪里!还有赵疤刀,你那是什么东西戳得我胸口好痛!方老大你……手能挪开一点么?” 轰隆巨响,地面再震,四个人被抖散了重新堆在一起,这次轮到壮汉咆哮:“吕秀才你在咬什么!” 紧接着震动更为猛烈,这四人压成了一堆,换黑袍人模模糊糊的叫:“吕秀才你的嘴好臭!” 绿衫青年的嘴一直被堵着,无法申辩,只能咿唔低叫。 震动越来越猛烈,地面都在喀喇开裂。四人已经看不到战斗的景象,只觉置身急速旋转又猛烈颠簸的怪异涡流中,别说身体,连意识都快抖散了。 山崖轰然坍塌,滚滚土石带着四人向山下滑落。四人看到少年的最后一幕,是他冲天而起,手中蓄积的清光更粗也更亮,如雷光般发出令人身心酥麻的嗡嗡振鸣。 雷光轰在狐妖的肩胛处,打得狐妖脚下趔趄,身体转了半圈。 再转回来时,狐妖的肩甲已然碎裂,混着黑气的血水染红半边身体,伤口处扩展开一片有狐妖脑袋大的灰白印记,中心血肉翻卷,深可见骨,还有一点小小的青竹之色。 这一剑深入体内,让狐妖尖声嘶叫,变得更加癫狂。 仲杳轻盈降下,还没落地就被紫萝牵退,正好避开狐妖的狼牙棒抡砸。 “我快不行了!” 紫萝呼叫支援:“赶紧让我吸一口!” 仲杳气息也浑浊起来:“吸吧,正好我也得吸你。” 紫萝顾不得谴责他变态,转动气海探入仲杳体内,一人一妖建起先天循环。 黄气青气交错流转,浇灌着已经干涸的气海,两人又恢复了不少气力。 先天循环催生出的灵气不仅能助紫萝恢复,仲杳的九土气海也运转得更顺畅。不过他还没到炼气境界,至少是丹田气海还没到,维持先天循环就如吃土一样,会损耗神魂,是有极限的。 刚才的一击压了四倍丹田气海,这是仲杳昨天反复练习后的极限,差不多将满盈的九土气海消耗完,但只是重创了狐妖,并未打倒。 加上之前消耗的,仲杳已经用了相当于十斤土的九土真气,积蓄只剩一半。 现在又跟紫萝建起先天循环,损耗神魂,能继续吃土补充真气的额度也不多了。 仲杳低声嘀咕:“不能继续周旋了,得速战速决。” 紫萝讥笑他:“谁让你刚才玩得兴起啊,你是来解决山神的,还是找他练手的?” 仲杳尴尬的咳嗽,填充气海,逼压气脉,射出竹剑的感觉确实很舒服,还有紫萝牵引着远远放狐妖风筝,没有半点危险,一时有些沉迷了。 “不练得手熟又怎么解决这家伙?” 他嘴硬道:“你看他居然还能显露出山神真身,按你的说法,他应该跟以前的你一样,虚弱得只能挨打啊。” 狐妖抡着狼牙棒又一次冲过来,紫萝牵引着仲杳灵巧避开,语气有些严肃:“说明他的情况比以前的我好得多,连神印都没丢掉。” 神印就是神位的证明,并不一定是印章之类的东西,各种物事都能做神印。看眼前这头狐妖的形态,这身甲胄多半就是山神的神印。 仲杳一愣,刚聚起的九土气海差点散掉。 他惊讶的道:“这家伙现在是清醒的!?” 紫萝念叨起来:“清醒的又怎么了?人家和我……我的前身一样,在地下睡得好好的,被你那真气一滋,还能笑呵呵起床跟你打招呼么?知不知道你那真气比魇气还辣,激爽得很!” 重生了怨气还这么大,那会肯定是印象深刻。 “妮……妮……” 狐妖一击未中,开始说话了:“你、你们……好、好大胆子!” 原本尖细的嘴脸也消失了,就如手足一样都变回人样,可惜面目被迷乱黑气遮掩着,看不清楚。 话语变得流利,声音倒是清朗:“胆敢冒犯山神,还不束手就擒,休怪我……窝……” 可惜狐狸嘴脸又暴突出来,嘶嘶尖叫。 狐妖运力跺地,狼牙棒一掀,大股泥土凝结成石,朝着仲杳劈头盖脸砸来。 无数块石头罩住仲杳左右前后,再靠灵丝挪移躲避是行不通了。 不等仲杳行动,袖中灵丝射出,散作无数股。每一股射中一块山石,牵引着撞作一处,在山石之潮中破开一个口子。 滚滚山石掠过,自后方的山崖砸下,仲杳只被若干细小碎石砸中。 “好样的紫萝!” 仲杳赞叹道,他正准备用御石术解决这些石头,紫萝的应对更巧妙轻松。 “全力一击!” 紫萝昂扬的叫着,像是被仲杳一赞,心气爆表:“这家伙最多是炼气后期,神印的威能根本发挥不出来。连土遁都不会,肯定是偷来的,你能解决掉他!” “现在他全力施为,魇气侵蚀得更深,再不快点,他完全魇化的话,你和仲家堡就都完蛋了!” 仲杳哪会不知后果,从地上牵起一股泥土,入嘴化作陶碗里的黄气,推转九土气海。 仲杳感觉身体开始滞重,意识也有些发飘。 先天循环自然加快,从紫萝那吸入缕缕青气,让她哇哇叫道:“你吸慢点!” 九土气海像加足了润滑油的马达,卷动身心,真气再度充盈。 将九土真气灌入丹田气海,变作木系真气,压进气脉。 一倍率完成,接着是两倍、三倍…… 二十三 胖狐涂糊 狐妖吱嗷嚎叫,自甲胄中蒸盈出大片稠黄烟气,在身外转了好几圈,搅成涡流转到仲杳身前。 烟气沉地,仲杳双脚骤然沉陷,层层厚重之力从土中溢出,要将他拖进地下。 紫萝提醒:“土缚术,山神的法术!” 又是土缚术,能比那个黑袍人强多少? 只要是跟土有关,仲杳心里就充盈着强大的自信。 “连土都没吃过的家伙,还敢用土来对付我?” 神念稍转,一股九土真气自脚下渗入土里,与那道厚重之力相撞。 束缚之力破碎,泥土喷发,仲杳毫发无损。 见法术无功,狐妖叫得更为尖利,抡着狼牙棒,迈着沉重的步子冲过来。 仲杳终于将第四倍真气压入气脉,但他觉得还不够。 招呼紫萝,要她牵引后退,紫萝却哼哼起来:“好……好舒服,我好软……动不了啦。” 这家伙沉迷在先天循环里了! 四倍真气压在气脉中,仲杳只觉万蚁噬咬,身体完全动弹不得。 狼牙棒横扫而来,顾不得紫萝,仲杳将九土气海换到前台,奋力冲刷捆妖萝丝。 紫萝从灵丝里喷出来,拉成一道紫光,带着尖细惨叫激射升天。 灵丝褪色变成枯草,如万蛇出巢,胡乱交织成巨大的草球,挡在仲杳身前。 狼牙棒扫中草球,仲杳跟着草球高高飞起。 不比草球小的紫色毛球飞下,紫萝磨着牙的埋怨:“咱们扯平了!” 她也知道自己误了事,没敢追究仲杳。 紫萝化作紫光投入草球,枯草变作紫丝,缕缕如灵蛇般伸展,将仲杳拉回地面。 等仲杳落地,他又压进了满满一丹田的真气,让气脉中充盈的真气达到了五倍。一时只觉满眼金星,不远处肥硕狐妖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 看来这就是极限了…… 仲杳有些不甘心的招出竹剑,松开气脉,憋了许久的真气如怒潮般转过一个周天,涌入竹剑,震开仲杳的手。 一发清冽光炮直射狐妖,带起闷雷般的振鸣,剑光所经之处,浮土沸腾,杂草拔地而起,地面划出道清晰剑痕。 狐妖领教过四倍率清风一洗剑的厉害,他并未闪避,将两根狼牙棒交错横在胸前,想要硬抗。 轰隆震响,大片黑气、白毛黄毛还有血水四下飞溅,狐妖连连退步,两根狼牙棒断作四截,胸口亮着一点清光,正是那柄竹剑。 又一阵噼噼啪啪脆鸣,那点清光在狐妖扎甲上迸出条条裂痕,溢出缕缕稠黄之气。 黄气凝结成薄薄光膜,自狐妖身上褪下,收缩成一点黄光消散。 狐妖不甘的怒嚎,变回狰狞的魇化怪像。两根只剩半截的尾巴收到身后,伏地一掀,上千斤重的大石朝着仲杳当头砸来。 “漂亮!” 紫萝赞道,却不是为仲杳这一剑,而是他的计划。 紫丝射到石头上,仲杳不仅没有退避,反而飞身迎向石头,两脚踩住。 九土气海转到前台,剩余真气尽泄而出,石头喀喇喇暴出无数裂痕。 紫丝又射到狐妖身上,如蛛丝般紧紧黏住,拉得狐妖向前一冲。 仲杳后脚猛压,大石在空中划出突兀折线,掉头飞向狐妖。 轰隆巨响,一圈浓烈尘土荡开,混杂着游离的黑气。狐妖被大石砸倒在地,脑袋都嵌进地里。 “所以说你这个人真奇怪……” 紫萝感慨的道:“用石头打脸就能驱散魇气,这是啥本事?” 仲杳立在石头上,素麻孝服在劲气中鼓荡,说不出的潇洒淡然。 “因为我是……打脸怪。” 他正努力的忍着痛,脚掌和腿骨都快骨折了,痛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 “说笑的,哪有那么神奇,真能完全驱散魇气的话,你又何必重生?” 吐了口浊气,心说总算干翻了这家伙,可以跟他好好谈谈了。 石头又震动起来,紫萝赶紧拉着仲杳倒飞出去。 巨石崩裂,狐妖从地上拔出细长嘴脸,这会已经血糊糊的短了一截。 他两眼喷吐着猩红光芒,身上又溢出淡淡黑气,发出的咆哮不再尖利,而是如苍茫荒原中的远古猛兽。 咆哮振荡着空气,似乎还偏转了光线,让四周黯淡下来。 狐妖身体各处扭曲耸动,冒出一个个肉瘤,毛发片片脱落,露出如树皮般的粗糙表皮,凸起如藤蔓的血管。 “这家伙狂化了!” 紫萝叫道:“力量要提升一大截,说不定会变成结丹期的妖怪!” 仲杳倒很淡定:“不要慌,既然是狂化,就不可能持久。只要你带着好好的我飞,周旋一阵子,他肯定会倒下。” 紫萝叫得更大声:“你还真是对我有信心啊,可我已经没力气了!你让我吸的话我又会发软,更顶不了事!” 仲杳骂道:“真是个软骨头!你就不能硬起来拼一把?” 紫萝倒很诚实:“我是藤萝妖啊,天生就是抱别人大腿的,你还想把我当大腿抱?” 你说得真是太有道理…… 仲杳暗暗叹气,看来只能动用后备计划,把这家伙风筝到山下了。 情况忽然有了变化,山神庙那堆废墟上,瓦砾碎石沸腾起来,一头头小兽钻出来,嗷嗷唧唧跟着吼叫,响应狐妖的咆哮。 狐狸、野猫、花面狸、鲮鲤……林林种种,成百上千,连黄鼠狼都有好几窝。 这些小兽溢出股股黑气,染得像从墨缸里捞出来似的。又个个两眼泛着猩红血芒,龇牙竖耳,探爪摆尾,凶狠异常,令人不寒而栗。 这头狐妖不仅冒充山神,还在山神庙下挖了个兽窝? 小兽们出现,狐妖却安静下来,眼中红光消退,看着这股兽群,呼哧呼哧喘气。 喘了一会,狐妖咚咚迈步,高高跃起,砸落在废墟上。 落地后狐妖伏在地上转起了圈,两条断尾如铜铁绞轮,在兽群中绞起漫天血水。 仲杳一时呆住,连紫萝都从灵丝里探出脑袋,看得忘了整理自己那毛球般的头发。 狐妖一边转着一边发出怪异的唧唧叫声,那些小兽呆呆的全无动静,乖乖任由狐尾绞过,断成几截破碎血肉。 山神庙的废墟上升起一股烟尘旋涡,血水、兽毛、碎裂骨肉在旋涡中沉浮不定,持续了不知多久。 直到狐妖自旋涡中走出,仲杳和紫萝才回过了神。 紫萝呲溜缩回灵丝,仲杳眨眨眼,怀疑自己看错了,那是狐妖? 走出旋涡的是个胖子,很寻常的人族胖子,肌肤白皙,大腹便便。一身素青文士袍,透着股文质彬彬的书卷气。 细看这胖子却不寻常,五官端正甚至说得上俊秀,如果缩水到正常体态,仲杳觉得恐怕比自己还要帅几分。 狐妖化为人形算是基本操作了,以这家伙的境界,还没化形才是奇怪。 在这世上,化形是妖怪修行根基,化形后才能踏上修行正途。所以妖怪的化形期,就等于人族的筑基期。化形成人,才能获取先天灵气,使用各类法门。 不过化形需要特定的功法,修炼也异常艰难。大多数妖怪不是不愿意,就是没条件化形。这些妖怪只能走妖体自成的修行之路,终生受限于草木禽兽的形态,乃至沦为妖修的灵基。 能够化形的妖怪,功法来源无外乎血脉传承、机缘巧合和自力更生这几类。狐妖应该是靠血脉传承,紫萝没说自己是从哪学的化形,仲杳猜测跟她等待的那人有关。 让仲杳意外的是,这头狐妖还真是公的。 紫萝驱使灵丝股股探出,像触须般扭动着,蓄势待发。 仲杳低喝:“先别动手。” 胖子很自然的走过来,仲杳没在他身上感应到一丝敌意。 “贯山涂糊,糊涂的涂,糊涂的糊,见过少侠。” 胖子来到近前,向仲杳长揖到底:“救命大恩,不敢言谢,涂糊愿衔草结环以报。” 这么有礼貌,真是只有素质有教养的狐妖。 “这家伙用的是化名……” 紫萝跟仲杳咬耳朵:“意思是涂山的狐妖,涂山狐妖都是公的,不过我可没见过胖成这样的狐妖。” 涨知识了,以前只知道青丘的狐妖,还以为狐妖都是母的。 仲杳摆手道:“本意也不是救你,不必放在心上。” 山神,狐妖,还有这群小兽,仲杳满肚子疑问。 “听口音……少侠是贯山人士?” 狐妖涂糊的俊秀胖脸上露出笑意,让人只觉友善亲切:“咱们是老乡啊。” 他感慨的道:“自古人妖不两立,少侠手下却留了一线,还帮我减轻了魇气,我在贯山呆了上百年,少侠这般人物还没见过几个。” 狐妖和仲杳一样,并不在意人妖之防,那么就好沟通了。 仲杳拱手道:“我是山下仲家堡新任堡主仲杳,家父五日前去世,原因是在此处中了魇气,我是来查探情况的。” 涂糊退了一步,不迭摆手:“我一直在睡觉,绝对不是我干的!” 看刚才那一大窝魇化的狸猫黄鼠狼,不是你干的,也跟你有关系。 身为人子,为父复仇是责任,仲杳必须担起来。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这事只能先放放。 他接着问:“看你也中了魇气,应该是沉睡时中的招。不过你竟然借用山神的神印,还受其香火,是想做什么?借山神之力抵御魇气吗?” 说到后面,语气变得肃重:“冒充山神,这可是大罪。” 再看废墟上大片凌乱破碎的兽皮兽骨,仲杳脸色更加阴沉:“你还在山神庙聚族而居,有何企图?即便我不在意人妖恩怨,如此行径,也绝难容忍!” 涂糊赶紧作揖,只是肚腩太大,看起来像不倒翁在前仰后合。 他惶恐的道:“少侠……呃,堡主,容我想想,我现在还糊涂着呢。” 涂糊左右打量,跑到一株断木前观察了年轮,惊讶的道:“居然过去七年了!” 他嘀咕道:“我是七年前睡下的,一直睡得好好的,忽然被辣椒水还是什么呛醒了。” “我这个人有点起床气,刚才多有得罪,堡主海涵。” 说到这再朝仲杳作揖:“不过堡主真是年少有为,修为高强。我已是炼气八层,还有山神的神印,却被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连神印都丢了,现在脸上身上哪都在疼。” “嘶……鼻梁好像断了……” 两股血丝从鼻孔里流下,涂糊白白嫩嫩的胖脸变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左眼还挂上了厚厚的黑眼圈。一张英俊帅气的胖脸,变成了谐星受难脸。 不只是这张脸,身上的文士衫也变得破破烂烂,露出道道皮肉翻卷的伤口,肩胛处的伤口深可见骨。 刚才那白白净净的模样,竟然只是幻术,这也是狐妖的传家技能了。 幻术破灭,涂糊并没在意,眼睛直直的,陷入到沉思中。 好一会后他哦了声,眨眨眼睛,目光也转到山神庙的废墟上。 看到恍若屠宰场的景象,涂糊深深叹息:“造孽哟……” 二十四 我是山神? “七年前是你阻挡了魔魇!?” 狐妖涂糊说起往事,听到这,仲杳高声打断:“你如何能阻挡魔魇?“ 狐妖在贯山偶得机缘,踏上修行之路,到现在已经上百年了。 七年前魔魇涌动,自西向东侵吞贯山,狐妖带着大群兽类迁徙。见魔魇吞噬万物,诸灵生不如死,于是跑来山神庙拜神祷告,祈求神灵护佑。 没想到山神的神印附在他身上,驱动神力,挡住了魔魇。 “我只是被神印驱使,充当山神的傀儡,替他布撒神力而已,论起来并非我的功劳。” 涂糊倒很谦虚:“山神之外是否还有他人出手,我也不清楚,只是道出我所知的事情。” 仲杳沉吟不语,他之所以反应这么大,是因为跟自己有关。 七年前他跟季小竹坠入山崖,期间发生的事情他已记不清了,只模糊知道是季小竹背着他爬出了深谷。那时魔魇已经退了,如果魔魇真是涂糊阻挡住的,那可是自己和季小竹的救命恩人。 紫萝嘀咕:“这种胡话主人你也能信?什么时候狐妖变得如此义薄云天了?” 是啊,狐妖生性狡诈,凶残异常,怎么可能做出如此义举? “堡主不信也无妨,我涂糊自小知书达理,行正影直,所言所行,无愧于天地!” 狐妖仰头负手,慷慨而言,如果不是那张脸被揍得像猪头一样,气势还挺足的。 “当年也是这般景象……” 狐妖对着屠宰场般的废墟感叹:“无数生灵被魇气侵蚀,靠着最后一丝清灵,聚到我身边,想求得我的帮助。” “不忍心见它们被魔魇吞噬,我就把它们带来山神庙求助。” “神印意外附体,以我为炉鼎驱使神力,挡住了魔魇。等我清醒之后,才发现它们受不住魔魇与神力的冲撞,都已死了。” 说着狐妖陷入追忆里,气质也不再那么猥琐了。 “神印压在我的神魂上,让我疲惫至极,我钻到神像下面歇息,以为最多睡上几天,没想到一睡就是七年。” “这些小兽应该感应到了魇气的侵袭,像当年的先辈那样来求我庇护,所以在山神庙下挖洞潜藏。” 狐妖咧了咧嘴,笑得很难看:“它们却没想到,我已被魇气侵蚀,反倒害了它们。” “它们虽是灵识未开的兽类,却终究是条命,不忍心它们受魇化之苦,刚才送走了它们。” “说什么无愧,其实我……哎……” 说到这狐妖眼里泛起泪花,一屁股坐在地上,长吁短叹。 仲杳的三观有点颠覆,好一阵子说不出话,这狐妖还真是个悲天悯人的善人……不,善妖? 紫萝煽风点火:“你爹终究是他害死的。” 如果狐妖的话是真的,又哪里怪得了人家呢? 就像刚才那四个外地修士,会中魇气也不是狐妖故意加害,而是他们嘴馋。 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魔魇。 不管这家伙的话是真是假,仲杳决定向前看。 他问起山神的事情,涂糊倒是知无不言。 “山神早就不在啦,我在贯山呆了上百年,从没感应到他。我认识的妖怪里有活了两三百岁的,也和我一样。七年前我是走投无路,才抱着姑且一试的念头去拜,没想到神印还在。” 涂糊的神色严肃起来:“至于堡主的忧虑,恐怕是真的。我身上带着神印,还是被魇气侵蚀了,魔魇应该又开始涌动了。” 想起神印,仲杳脚下展开九土真气,感应到不远处一个奇异物事。 伸手凭空一摄,一团土裹着那物事飞到仲杳手里。 涂糊赞叹道:“堡主原来是土木双修,难怪能破解山神的法术。” 仲杳嗯了声没多说,从土中捡起一块像是陶片的东西。 褐黄暗色,黑斑点点,上面就写了两个字:贯山。 这就是山神的神印,仲杳刚才的攻击并未将其击碎,刚才感应时就有异样感觉。 涂糊还在抒发感慨:“神印无主,有德者居之。我能得神印青睐,应该是平素行善积德,老天都看在眼里吧。” 行善积德的狐妖…… 仲杳摩挲着陶片问:“这个神印就是在山神庙里,然后自动落到你身上的?” 这一点仲杳还很怀疑,山神庙修在这,只是方便凡人进香拜祭,不等于山神就住在这。 涂糊果然支吾起来:“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兴许是神印有灵,自动飞过来的吧。” 紫萝却在帮涂糊说话:“就算神印是这家伙偷的,但能动用山神的法术,就说明他是好妖,神印并不排斥他。” 仲杳嗤笑:“哪怕吃人成性,只要神印认可就是好妖怪?” 紫萝理所当然的道:“当然啊,难道非得对人好,才能叫好妖怪?” 仲杳被呛得呆了呆,忽然一个激灵。 他再问涂糊:“所谓有德,指的是什么?” 狐妖小心翼翼的解释:“德就是功德,对天地立下的功德。” 又赶紧补充:“当然还得有能,没本事的话,又怎么承受得起神印呢?” 清冽激流自仲杳心底涌出,让他身心颤栗,如醍醐灌顶。 他明白了! 神灵的出现并不是无章可循,而是必须有功于天地! 没错,是有功于天地,而不是有益于人。 这个道理本来极为简单,仲杳却下意识的将神灵与凡人香火绑定在一起,觉得神灵必须有益于凡人。 “天地有灵,不因人兴,不因魔消。” 仲杳低低念着这句话,再想到另一句话。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他继续问涂糊:“你说你平素行善积德,不会是治疗受伤的鸟儿,放生蹦到岸边的鱼,救下被豺狼追逐的兔子这些事情吧?” 涂糊呵呵笑道:“堡主说笑了,这等小善哪能叫善?弱肉强食是禽兽本分,也是天地之道,我为什么要违背这样的道理,只为满足那点怜悯之心呢?” “在贯山这一百多年里,我杀了成千上万被魇气侵蚀的禽兽,避免它们举族覆灭。我挖掉了不知道多少腐树植株,避免魇气沉积,形成魇窟。” “我还用障眼法吓走了不少樵夫猎户,不让他们深入到魇气浓郁的地方。偶尔遇到不慎魇化的人族,我不着痕迹的杀死他们,让他们免受痛苦。” 狐妖淡然的说:“贯山虽然不是我的祖籍之地,却是我得到机缘的地方,在这生活了一百多年,我已经当做自己的家乡。我在尽量拖延贯山被魔魇完全吞噬的时间,哪怕只是一时半会,也算尽了自己的本分。” 仲杳深深颔首,他的理解是正确的。 对贯山这方土地而言,最大的威胁就是魔魇。狐妖会被神印看中,就是因为在这事上立了功德。 他举起那块陶片问:“这神印现在是什么状况?被我打坏了吗?那我岂不是成了贯山的罪人?” 涂糊苦笑道:“神印哪会这么容易坏掉,我终究是才具不足,或者德不配位,神印只是暂居在我身上,借我驱策神力而已。本就不稳固,被堡主……教训一番,自己又差点魇化,神印自然就离我而去了。” 狐妖转头远望,目光越过山后深谷,投向西面。那是魔魇肆虐的地方,魔窟遍地,魔物横行,已无任何正常的生灵。 他深深叹道:“山神虽然早已不在,留下的神印还在守护贯山,只是时光侵蚀,这份力量越来越稀薄了。” 紫萝也在嘀咕:“什么意思?难道在他之后,就再没山神了?” 看来你比狐妖睡得更久,两三百年都不止。 仲杳问她:“你不认识这个?” 紫萝迟疑的嘀咕:“不认识,没一点感觉。” 贯山的山神是谁,仲杳完全没概念。长辈们从来只以山神称呼,也说和土地一样早就消散了,还真是个谜。 仲杳摩挲陶片,注入一缕九土真气。 刚才感应的时候,这块陶片就如夜幕中的一盏明灯,格外耀眼。 一个想法不由自主的从脑子深处蹦出来…… 他的陶碗,跟这块陶片,莫非有特殊的关联? 再想到陶碗附带的九土转德经,要他吃遍贯山的土,难道陶碗就是山神的真身? 自信一些,仲杳对自己说,既然是猜测,可以更大胆点。 转生为仲杳之前,自己的记忆模糊破碎,似乎处于非人状态。 紫萝的前身一直沉睡,最后一刻清醒时说“你来了”,按她现在的情形看,她一直在等待的,不就是贯山的山神? 诸多线索汇作一处,加之这陶片的感觉,仲杳的心跳变快。 莫非……自己前世是贯山的山神!? 陶片忽然变亮,褐黄外皮片片剥落,露出柔白如玉的晶莹之色。 仲杳和涂糊瞠目结舌,同时看着褐黄陶片变成白玉瓷片,上面的“贯山”二字也消失了。 “这是怎么回事?” 情况完全超出仲杳的预料,九土真气没能渗到陶片深处,只是洗掉了外层,跟自己的陶碗显然不是一个路数! 涂糊惊骇的看住仲杳,嘴里语无伦次:“你、你……我、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紫萝也在嚷嚷:“我也不知道!算起来我只是出生三天的婴儿,我能知道什么!?” 顿了顿,紫萝又说:“现在我就知道一件事,山神彻底没了!” 涂糊转头一看,也叫了起来:“事情大发了!” 天地深处似乎有无形的震动,紧紧揪着仲杳的心,令他生出强烈感应,发生了什么大事! 顺着涂糊的目光看过去,仲杳一巴掌拍额头上,事情真的大发了! 山巅远处,深谷对面,黑气冉冉,冲天而起,如股股倒流的瀑布,直接云霄。 魔魇开始涌动了! 二十五 狐父猫女 “看这架势,最多再过六七天,魔魇就要跨过深谷,吞噬这边的土地。” 涂糊的声音微微颤抖,对着仲杳又是一个长揖:“我得赶紧通知大家马上迁徙,这就告辞。” 仲杳倒没忘正事,他叫住涂糊:“你们准备向哪里迁移?会夺占人族的居所吗?” 涂糊愣了愣,叹道:“我和几个好友自然不会,但其他妖怪……他们没什么顾忌。” 危难逼近,仲杳的脑子越发清醒,他沉声道:“若你刚才的话都是真的,那你该是知恩图报之人。我也不要你衔草结环,只要你劝住那些妖怪,让他们不要与人族起冲突,你可能办到?” 涂糊胖脸抖着,似乎就要答应,旋又苦笑:“我们几个倒有藏身之处,可以暂时避避。但那里太小,容不下太多妖怪。要约束住他们,又没有庇护之所,这就难办了。” 他摇着头说:“若是我修为高一些,杀光他们倒也不惧。奈何我在贯山群妖里不过平平无奇,办不到啊。” 听他这么说,仲杳反而觉得不靠谱,为了报恩就去杀同类? 你是一根筋到底呢,还是真的没脑子,或者当我没脑子? 顾不得深究,仲杳将他仓促之间想到的说出来:“我准备建座护山大阵,幅员虽小,护不住整座贯山,让一些妖怪暂避魔魇还是够的。” “你只要劝住他们,在仲家堡外等候,七天……不,五天之后,自有消息。” 说完他伸手从背篓中摄出一柄竹剑,并指为刀,吐出真气,在剑背上刻下“仲杳”二字。 将竹剑递给涂糊,仲杳说:“以此为信。” 涂糊咬咬牙道:“也是件大功德,涂糊做了!” 狐妖晃晃脑袋,一对长长狐耳在头上蹦出来,配搭着那张猥琐与俊秀兼具的人脸,以及赛过肥猪的身体,真是喜感十足。若不是大事不妙,仲杳都差点笑出了声。 狐妖从两只耳朵上各捋下一搓毛,揉成团递给仲杳:“等堡主准备好了,将这团毛烧掉,我便会知道。” 一人一妖换过信物,涂糊匆匆离去,紫萝还在念叨:“真的就这么放走了?这是害了你爹的狐妖哦!” 仲杳很严肃的回应:“人之为人,得讲忠孝仁义,现在这事,孝就得让位给义了。阻止妖怪攻击人族,就是眼前的大义。只要有一丝可能,都该尝试。” 紫萝哼道:“就跟你忽悠人家一样,护山大阵……你哪来这个啊?” “我说有就有……” 仲杳懒得解释,吩咐道:“把我带到后山深谷边,好好看看魔魇的情况。” 紫萝小声嘀咕:“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眼角瞄瞄山神庙外垮塌的山崖,仲杳心虚的问:“什么事?” 紫萝呵呵笑着,笑得同样心虚:“没、没什么。” 主仆俩打着哑谜,其实心中透亮。 忘了那四个外地修士! 看情形就算没摔死,也被活埋了吧。 是紫萝把那四人摆在山崖边,求个齐齐整整,她是直接凶手。但用灌注了九土真气的石头拍得他们动弹不得,而后大战涂糊,震塌了山崖的,又是仲杳。 主仆俩没有杀人之心,那四个倒霉蛋却是因他们而死,心中有愧,心里有鬼,干脆默契的装失忆了。 紫丝牵着仲杳飘向山神庙后,山下的大堆土石里,一蓬泥土喷发,黑袍人从地下爬了出来。 黑袍人满脸血污,顾不上收拾,四下找寻,很快把另外三个人挖了出来。 四人相互扶持,仓皇离开,没一人回头。 出了山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缓山脊,黑袍人终究不甘心:“这一趟连宝贝都没见到,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壮汉瓮声瓮气的嚷嚷:“不走还干什么?那小子好生厉害,被他袖中的丝线一碰,我就泄光了!” 女子捂着脸附和道:“我也一样,我是说真气。方老大我真陪不了你,现在我这脸怕是平了吧。得赶紧回去找药膏,不然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旁边青年咿咿唔唔的,大着舌头说不出话,刚才像是咬得东西太多,连自己舌头也咬了。 女子没好气的说:“吕秀才你想说什么我可清楚得很,把我当便宜捡,没门!你哪不咬,偏偏咬那、那里,简直毫无廉耻!” 壮汉哼道:“我看他不是没廉耻,是没人性,连我……咳咳。” 刚才四个人叠罗汉的情形着实不堪,连壮汉都觉说不出口。 黑袍人还在努力挽回:“小妹你别担心脸,我这有药膏。我们可以先回叔家镇休养,观望一下风色。” “我也想通了,这并不是针对我们的陷阱。贯山藏龙卧虎,不是善与之地。一个小小寨堡的堡主,还是个弱冠少年,就深不可测,必然是凭借了异宝。” “这说明天外飞石是有的,只是本地人不在意,对我们而言,这恰恰是个机会!” 黑袍人说得起劲,鼻血又挂下两行:“方才仲堡主还驱散了我们的魇气,这是个善缘!我们完全可以借道谢之机,跟在他身边伺机而动!” 青年呜呜叫着,颇为急切,可惜连个囫囵的字都吐不出来。 壮汉犹豫起来:“那小子是个好人呢,这么欺瞒人家,不太好吧?” 女子语气无比消沉:“换在以前倒没什么,现在我这张脸,哪见得了人呀?让人家嫌弃的话,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黑袍人先对壮汉说:“我们又不是要对他不利,就是找宝贝而已,到时帮他做点事情,宝贝到手就走,两不相欠。” 再奚落女子:“小妹你别想多了,人家年少有为,还有娇妻待娶,哪会多看你一眼?在叔家镇咱们远远见过叔家嫡女,那是你能比的?” 女子恼怒跺脚,青年继续呜呜呜。 伙伴心气都不高,黑袍人更卖力的鼓舞:“为什么我们次次寻宝都受阻呢,还不是因为我们机缘巧合,练成了四象元灵阵?” “能让四人气机相融,灵基共用,这等法门本身就是逆天的宝贝,我们已经遭了天妒啊!” “不过修行就是逆天而为,有进无退!只有找到天外飞石这等异宝,我们这辈子才能安稳!” “眼前这点挫折,连伤筋动骨都算不上,就此退缩的话,就不怕抱憾终身吗?” 默然片刻,女子叹道:“总之先回叔家镇吧。” 壮汉则揉着肚皮说:“得去吃顿好的,暂时不吃肉了。” 青年揉着嘴巴,呜呜点头。 摩夷四杰绕过仲家堡,灰溜溜直奔叔家镇而去,贯山深处,狐妖涂糊也回到了自己的巢穴。 密林洼地的角落里,涂糊散去人形,变回一只黄白相间的狐狸。除了尾巴大点,肚腩肥点,四肢显得短了些,看上去还是只普通的狐狸。 像是近乡情怯,他在一丛灌木前徘徊了许久,唧唧叫了两声,闭着眼睛纵身一跃。 蓬的一下,狐狸头下尾上,直直卡在洞口。 小短腿蹬着,大尾巴晃着,肚腩一点点挤大,最后变成一坨浑圆毛球。 尾巴急速甩动,带着身体转起了圈,啵的一声响动,他终于钻进了洞里。 地下深处,类似紫萝凿出的灰岩洞穴里,狐狸夹着尾巴,小心谨慎的前进,不时凑到地面墙上嗅探一番。 挤过若干洞口,避过各类机关,进到一处空旷洞穴。 顶壁嵌着若干夜明珠,投下白昼般的光亮,洞内水潭清冽、小溪潺潺、木屋连檐,竟是片世外桃源的景象。 狐狸呆呆望着这片美景,眼里渐渐升起泪雾。 看到木屋前晾着被褥,还铺着各种坚果,狐狸龇牙咧嘴,竟然露出了笑容。 他唧唧叫着,四腿翻飞,朝着水潭奔去。 胖狐狸高高跃起,眼见要投进水潭里,黑黢黢毛茸茸的尾巴骤然自半空中浮出,呼啦一抽,正中狐狸的脸。 狐狸惨叫着高高飞起,升到顶点,烟气弥散,变成人形。 “黑黑!” 顶着一张猪头脸的胖子涂糊落地,惊喜的叫道。 水潭前,一只黑猫落地,尾巴直直竖着,朝涂糊嘶嘶哈气。 细看这猫不是全黑,隐有豹纹般的块块花纹,眼如碧玉,耳朵圆圆短短,煞是可爱。 烟气升起,黑猫变成少女,她身材娇小,留着短短的瓜皮头,还残有猫的特征。两只圆耳朵依旧支在脑侧,细长猫尾在身后游动不定,宛如灵蛇。 “你还知道这是你家吗?” 少女的嗓门尖尖细细,愤恨的道:“七年了!你已经七年没回来了!我也长大了,不再是黑黑,我叫涂黑!” 涂糊看着少女,笑得无比灿烂:“我还是回来了嘛,看来他们照料得不错,你真的长大了。” 少女怒哼:“师傅们对我很好,不像你,根本不在意我,不在意这个家!” 涂糊伸展双臂:“是是,是爹的错,来,让爹抱抱,就像以前一样。” 猫尾摆在身前,急速摇动,少女抱着胳膊说:“我是猫妖,我爹哪会是狐妖!” 涂糊的笑容渐渐消失,盘腿坐在地上,哀苦叹气:“爹也不想离开你,可魔魇太凶恶了,爹为了照顾你那些小伙伴,只好去了山神庙,然后陷在那里,一睡就是七年。” 猫尾一僵,少女惊讶的道:“爹你就在山神庙?我去过那好几次烧香拜神,求山神老爷护佑你呢!” 涂糊呆了呆,嘀咕道:“那些狸猫黄鼠狼什么的,是你带过去的吧?” 少女愣愣点头:“我看周围没有虎豹豺狼,就招呼它们去那搭窝,怎么了?” 涂糊先是苦笑,再变作灿烂,摇头说:“没什么没什么,你看还不是叫我爹了?” 少女抽了抽鼻子,转头说:“你都错过我化形的时候了。” 涂糊哈哈笑道:“还有机会,你还没化形圆满呢。” 少女呼的一下闪到涂糊身前,张牙舞爪的道:“最重要的错过了!” 涂糊抚着少女的黑亮短发,满足的道:“黑黑还好好的,这是最重要的。” 少女的泪水终于下来了,投进涂糊的怀里,带着哭腔喊道:“爹——!” 二十六 凡人封神 狐父猫女相拥,好一阵才平复下情绪。 涂黑问:“爹你是怎么睡在山神庙的?” 涂糊转着眼珠说:“其实……还是黑黑救了我啊,记得你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那块陶片吗?那其实是山神的神印。我和你的小伙伴被困在山神庙,我向山神祷告,结果神印就显灵了……” 他无奈的道:“可你那些小伙伴,我没有保住。” 涂黑赶紧安慰:“爹你已经尽力了,而且你好好的就行了。” 她的小脸浮起余悸:“还好你只睡了七年,我听师傅们说,跟神灵沾上关系,动不动就是百年千年的事情。” 涂糊感慨的道:“是啊,我差点没醒来,要不是仲家堡的堡主救了我,我还要睡下去。一直睡到被魇气侵蚀魂魄,变成魇狐。” 涂黑噘嘴道:“爹你变魇狐,我就变魇猫!” 涂糊呵呵笑着,笑得口水都流出来了。 记起正事,吸溜吞回口水,他严肃的道:“魔魇又在涌动了,那几个家伙呢,他们没说什么吗?” 涂黑点头:“师傅们说了魔魇的事情,不过说还有一段时日,昨天他们出发去找鹰王,想求他帮忙。” 涂糊一拍大腿:“嗨!那帮笨蛋!” 他跳了起来,急切的道:“赶紧收拾家当,我们这就离开,我会想办法通知那五个家伙。” 涂黑乖巧的哦了声,又蹙起了眉头:“爹,那块陶片……哦,神印呢?既然是神印,就能用来抵挡魔魇啊。” 涂糊摇头说:“仲堡主把神印从我身上打落,然后拿去了……” 说到这神色骤变,深深抽了口凉气。 涂黑却不高兴了:“那是我给爹的啊,他凭什么抢走?得找他要回来!” 涂糊赶紧劝道:“那个堡主可不简单,爹都打不过他。” 涂黑瞅瞅涂糊的猪头脸,咬牙说:“他竟然把爹打成这个样子!还抢走了我的东西,他完了!” 声调扬起,猫女傲然道:“爹你做什么都畏畏缩缩的,打架当然不行!我可不一样。就算还没化形圆满,我也能把他打成猪头,他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涂糊很严肃的警告:“人家真不是一般人,而且还是爹的救命恩人,神印就送给人家了,不许去找麻烦!” 见涂黑不爽的噘嘴,又道:“现在要紧的是躲避魔魇!还想保住你的那些收藏,就赶紧收拾!” 说到收藏,猫女终于急了,冲进木屋里叮咣忙乎起来。 涂糊如释重负的嘀咕:“猫丫头知道什么,那家伙……” 想起仲杳随手抹掉神印上的字迹,狐妖那本来就难看的脸色,变得一塌糊涂:“那家伙,就不是人啊。” 离开已成废墟的山神庙时,仲杳的脸色异常难看。 一路紫萝牵引着他借林木腾跃,直接下山,紫萝也乖巧的沉默着。 深谷对面翻腾的魇气给了他们极大震撼,立在几里外看着,都觉得那是比地府还要恐怖的炼狱。 林木中百兽蠢动,虫蚁如溪流动,更没听到半点鸟声。 想到是自己让残留的山神神力尽数消散,加快了魔魇涌动的速度,仲杳的心沉重得像一大块铅坨。 回到仲家堡所在的山脊还是下午,没过申时,仲杳本想直接回到外书房找人议事,见到山脊下的田野里,已有零零星星的堡民在翻耕土地,停下了脚步。 紫萝试探着找话:“你那个护堡大阵,是还在打土地公的主意吗?” 仲杳淡淡笑道:“还要笑话我么,尽管笑话吧。” 如果挡不住魔魇,让仲家堡乃至另外两家覆灭,自己还真是要成穿越者之耻了。 所以不管有多可笑,只要有一丝可行性,他都会努力争取。 紫萝却道:“我不是笑话你,是觉得……现在说不定能行呢。” “山神的神印像是件灵器的一部分,之前得了山神的神位,才会变成那个样子,刻了贯山的字样。” “你把字抹掉了,还让它露出原貌,说不定可以拿来当土地公的神印呢。” 仲杳呆了呆,这萝莉老妖,脑子还挺灵活的嘛,跟他想到一块了。 涂糊代理山神的经历,神位来自功德的醒悟,以及手上这块神印瓷片,让仲杳有了新的想法,他的确又打起了土地公的主意。 之前的想法很简单,就是重建土地庙,重塑土地像,让大家来烧香。现在知道那不过是妄想,神灵可不会凭空出现,得有适合的人选。 这个人不仅必须有功于天地,还得由天地授予神位。这块瓷片是山神的神印,至少是一部分残片,本就含有天地眷顾,算是能通天地之灵,只要人选合适,应该就能立地成神。 仲杳现在是这么想的,但还不敢肯定可行性,于是佯作不解:“可以的话,要如何做,总不成由我区区一个凡人封神吧?” 紫萝这时候笑话他了:“你当自己是谁啊,山神还是府君?” 她认真的解释起来:“不过封神也不是什么大事,上神就能封下神,我以前当的巡山小妖,那也算神……好吧只算神差。” “没有上神的话,就得由天地封了。问题是天地无心,不会主动抓谁做神灵,那些做了神灵的,基本都是机缘巧合。“ “这个机缘就有很多说法了,你手上的瓷片就是机缘。那应该是前任山神的灵器碎片,多多少少带着点天地眷顾。就像我以前是巡山小妖,所以能借土地公香火,都是机缘嘛。” “所以呢……主人你这么聪明的,应该明白吧?” 紫萝这么一说,仲杳的思路更清晰了。 这块瓷片就像是检测器和介绍信,只要把瓷片给合适的人,就能重新变成神印。再塑像立庙,烧起香火,土地公就有了。 仲家堡这片土地有了土地公,不就等于开了座护堡大阵吗?比仲家老祖宗留下的护堡大阵靠谱多了。 不过问题又来了,到哪去找合适的人选? “紫萝呀……” 仲杳笑得像诱拐萝莉的大叔:“你曾经当过山神座下的巡山小妖,又能借用土地的香火之力,有没有考虑过转正呢?虽然只是做基层工作,终究是一把手呢。” 衣袖里灵丝抖动,噗的一下,喷出个紫发红瞳的小姑娘,她飘到仲杳够不着的地方,眼里满是警惕。 “休想!” 紫萝很坚决的说:“我的美好妖生刚开了个头哪,为什么那么想不开要去当神灵?” 仲杳叹气:“真的那么可怕吗?你看人家涂糊都能代理山神,你不比那头胖狐妖差吧?” 紫萝使劲摇头,紫发如瀑布般飘摇:“他那是被神印坑了,你再问他干不干土地或者山神,他准保撒丫子就跑!” 果然如此…… 神灵谁都能干,人、妖、鬼都行,大多数时候都是鬼。 不管是谁,只要当了神灵,就跨入神道,断了修行之路。而神道有天地威严,有香火侵蚀,总之是层层束缚,对鲜活生命而言,等于终生禁锢,逃脱不得了。 “而且我是妖怪,当个山神还行,土地公么更多是靠凡人的香火,哪会有人诚心实意的给我烧香呢?” 紫萝反将一军:“主人你是在守护自己的家园啊,不该自己上吗?” 仲杳撇嘴,才明白这家伙为啥事先跑出来。 他是在努力守护家园,但不等于上来就把自己送掉啊。 自己一个有志于修仙的大好少年,跑去当土地公,这是什么画风? 西游记里的土地公过的是什么日子,说出来不吓死……笑死你! 他跟紫萝,还有涂糊一样,都算是修仙之士,有康庄大道可走。当个神差或者代理一下山神倒无所谓,绝不会投入神道自绝前程。 为什么大多数神灵都是凡人死后成神? 因为鬼没得选…… 还有一些化不了形的妖怪,对它们来说,神道也不失为解决就业问题的一条门路。当然它们就很难说得上对天地有功了,多是靠上神提携才能跨入神道。 遗憾的是,仲家堡既没有合适的鬼,也没有合适的妖怪。 仲杳无奈的叹气,要是仲家的家神还在多好,说不定干得了土地公。 紫萝远远摊手,和他一起叹气:“是啊,你们这仲家堡小小的,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我都不觉得能找出有资格当土地公的人。” 仲杳又将目光投向山下的原野,仲家堡所在的这片土地还算广阔,自石堡所在山脊到灰河之间,夹出十多里长、平均三四里宽的沿河坝子。 这片坝子大半还是荒地,务农的堡民近百户,开了接近三千亩田,种了粟(小米)、黍(黄米)、稷(高粱)、菽(大豆)、麻之类的作物,还有若干菜田。苜蓿之类的就放任自生了,另有几户分别种桑和养鱼。 堡民们无论男女老幼,他差不多都见过,甚至叫得出不少人的名字,但在他心里只被归为“堡民”这样一个集合。而仲家的长辈、平辈甚至仆役,却是一个个单独的存在。 大多数时候,仲杳的生活轨迹都是石堡和练功场的两点一线,偶尔有偏离的,不是跟季小竹或者伙伴们玩耍,就是偷偷跑出去吃土。 除开吃土和跟季小竹的来往外,他的生活轨迹完全符合少堡主的身份。终日见到的面孔不是仲家族人,就是族卫、马夫、铁匠木匠以及仆役等有资格住在石堡里的人,跟种田的堡民没有多少交集。 仲杳心中忽然荡起细密的悸动,有些懊恼,又有灵悟。 这七年来他吃遍了这里的土,但对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尤其是终年累月耕种田地的这些农人,其实并没有多深的了解。 他又凭什么认定,没人有功于天地呢? 二十七 陶碗的真正意义 紧挨着山脊,离石堡还有两里多地的田地中,一个人正在挥着镰刀除草。 只看衣着分不出男女,都是农人常穿的粗麻短褐,看脑后盘起的发髻,才知是个妇人。 妇人偶尔抬头擦汗,露出枯黄面容,皱纹满面,两手也如树皮般粗糙,看上去至少五十岁了。 远远见到孝服少年过来,妇人忙不迭的跪地叩拜,口称堡主。 仲杳摆着手说:“何姨不必多礼。” 仲家堡的堡民基本都是仲家的佃农,每户二三十亩地,租子四六分,当然是堡民四仲家六。 佃租看似苛刻,但这里不交皇粮没有徭役,逢灾遇险仲家还会宽减,堡民的日子比灰河东岸的杜国农人好得多。加之多年生息,代代相熟,堡民都把自己看做仲家的外亲,对仲家感恩戴德。前任堡主去世,堡民们自发服丧,妇人手臂上还戴着黑袖套。 这何姨也是把仲杳从小看到大的,只是都远远看着,偶尔打个招呼,对仲杳而言算不得熟人。 见仲杳还是少堡主时的语气,何姨乍着胆子亲切起来:“小杳是去巡山了么?太危险啊,一定要小心些!咱们仲家堡上下,现在全都指望你了呢。“ 仲杳笑着说没事,打量何姨正在收拾的田地。 这块旱田也就三四亩,种的是黍,也就是黄米,算是小米的一种,吃起来黏黏的,口感不是太好。仲杳只是偶尔喝粥的时候吃过,却是堡民的主食。 “何姨怎么一个人忙,何叔呢?” 仲杳看似随意的问道:“堡里的牛马今年应该忙得过来,为什么不等着?” 仲家养有耕牛,马也可以拉犁,每年春天都会帮着堡民翻耕,也是令堡民感恩仲家的仁政之一。 贯山四家里,伯家偏重采矿冶炼,叔家擅长营商,季家以林木药草为业,仲家的主业就是种田。 仲杳问到生计,就不再是那个只知玩闹的少年了,何姨佝偻着赔笑,语气也恭谨起来:“老何说今年堡里有点……麻烦,不能再给堡主添麻烦,能做的就自己做了。” 她不太明白仲杳为啥聊起农事,小心的问:“是找老何吗?他在家里打理铁犁,都好些年没用了,害怕锈坏了。” 何姨的丈夫何大山就是个普通农人,没什么特别。硬要说特别,就是他处处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完全是仲家堡农人的平均线。 仲杳摆手说不是找老何,就是随便聊聊。 从何姨的话里能听出,堡民都知道形势不妙了。 “何姨啊,有些人在商量去投叔家镇,甚至过河去杜国西关郡,你们没什么打算吗?” 仲杳接着的问题,直接得何姨讷讷了许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上仲杳的清澈目光,妇人勉强笑道:“那些人定是良心被吃了,就知道跑路,我跟老何绝不是那种人。” 仲杳转头打量田边的茅屋,只听到屋后有铿铿的磨铁声,没见到其他人,淡淡笑道:“何小山分家了,何小树应该还在吧,他人呢?” 妇人看似有五十岁了,其实还不到四十,育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何小山已经成亲分家,小儿子也已十七八岁,还在家中。 妇人脸色一变,噗通就跪下了,凄声求饶:“是小山吆喝的,我们没想过跑啊!” 正如老叔爷仲承林所说,小小的仲家堡可遮掩不住消息,仲至正是中魇气而死,魔魇可能再度涌动的事情,早已经传遍了。 七年前魔魇涌动就跑了十几户人,这一次要少些,到今天也就几户人不见了。不过剩下的人并不是对仲家有信心,或者决心与仲家共存亡,而是看着魔魇还没动静,尚在观望而已。 如果魔魇真的冲过深谷,自西面的山巅而下,到时候还能留下多少人,谁也不知道。仲承林最乐观的估计,也只是剩下一半。 仲杳将何姨扶起,温和的道:“我不是来问罪的,是来问个明白。为什么要跑,为什么不跑,我想知道你们的想法。” 何姨稍稍平静了些,苦涩的道:“堡主啊,这又何须问呢?一家人总得留个根,小山的媳妇已经怀上了,小树还没娶亲。他们还年轻,得活下去,得传宗接代啊。” “我跟老何真没想过跑,仲家对咱们有恩……” 何姨还在努力辩护着,旁边响起粗闷的嗓音:“这里是我的家,孩他妈在这,屋子在这,田在这,哪能跑呢?” 是何大山,他听到动静过来了。 这是个瘦弱的庄稼汉,头发已经花白,因为常年耕作,背驼得明显,左右肩高低不一。一双大手满是茧子,身上的麻衣处处是补丁。 他那略显浑浊的眼睛,此刻也闪着一缕热芒。 “仲家不会离开这里去避魔魇,堡主你说是吧?” 何大山是个朴实的农人,说话也很朴实,但含着强大的说服力:“因为你们仲家,历代祖先都埋在这里。” 何大山扭头朝田边另一处看去,那是若干不起眼的土包,覆着碎石,隔了片苜蓿地,与何家茅屋毗邻。 “我也一样,我爹我娘,还有好几辈祖爷都埋在这里。现在应该渗到土里,变成了草肥。” 何大山神色沉郁的说:“要去了杜国,外人知道咱们把先人烧成灰埋了,怕是要捆起来打到死吧。” 仲杳看着那片坟头,注意到那还有刚烧完的纸钱。 这番话令他颇为触动,不过他还有话说:“祖先终究与天地长眠了,我们这些后人还得活下去。如果祖先知道我们只是为了守住他们的墓地,就呆呆在这等死,怕是会气得掀开棺材板……呃,骨灰罐的盖子跳出来吧。” 何大山咧嘴笑道:“堡主真不是小孩子了,说的好有道理!” 被媳妇掐了把胳膊,农夫抽着凉气说:“也不是就这么等死嘛,你看我们还在张罗着春耕,不就是觉得仲家……堡主,能带着咱们度过这个难关。” “那些跑掉的人,我觉着也不能怪他们。他们就算能活下来,跑去叔家镇没田,只能干苦力活,那可惨得多。” “过河去杜国的,就更没法说了。那里就算能开田,忙活一年下来,大半都得缴皇粮和郡税,还得拉到远处去干活,能不饿死累死就谢天谢地了。哪像咱们这,堡主哪能让人饿死累死呢,年景好的时候,每月都能吃上一顿肉。” 说到这又瞪媳妇,没好气的说:“我都说了,小山想走就由他,小树得留下来!万一出了事,还能帮堡里干点活!” 何姨支吾着说:“隔壁刘家都说了,魔魇可怕得很,哪怕是宗师老爷,也不敢沾上半点魇气,你看堡主……” 说到这就捂住自己嘴了,何大山赶紧痛骂:“说什么鬼话!等会我得好好抽你嘴巴,把你这张贱嘴抽烂喽!” 还不罢休,气咻咻的训着:“魔魇是可怕,仲家的祖宗,还有咱们家的祖宗,不都在这吗?祖先会保佑我们的,别说烧成灰就没了的胡话,以前仲家的家神都还在呢。” 听到这话,仲杳的目光变得深沉。 像是没听到夫妇俩半真半假的争执,他蹲了下来,抓起一把田土,像在灰河边吃土那样,装作嗅闻,吸进了一小缕。 “这土看上去也不算贫瘠啊,为什么种不出好庄稼?” 仲杳自顾自的感慨道:“种上合适的庄稼,雨水再足一点,可以年年丰收,你们就能积下更多余粮。到时候就能多生养一些儿女,祖宗也会更高兴吧。” 夫妇俩茫然对视,不明白仲杳的意思。 何大山顺着话说:“是啊,我们一直种杜国黍,不管打理得再细,一亩也就收个二三百斤。我爷爷和我爹试过南方的罗国梁、北方的宛国粟,都亏了。秋收后我也试着种过豆子,种子都差点没收足。” 仲杳的话更奇怪了:“是庄稼的问题,也是土的问题,但归根结底,还是人的问题。” 【赤殖土,下土之四,四施为极,甚泽以疏,离坼以瘠薄。适种雁膳黑实,朱跗黄实。蓄殖果木,不如中土十分之四。】 这是陶碗刚才刷出的提示,这块田是赤殖土,下土里的第四等。土粒散落疏松,有裂隙而且贫瘠。适合种植谷物,包括黑粒的籼,也就是旱稻,以及黄粒的红米。种植牧草、果树、林木的收获,不到中土的十分之四。 何大山种错了庄稼…… 不仅是何大山,这片原野上大部分田地都是赤殖土,还有些黑殖土,但都没种对庄稼。 不过就如仲杳说的那样,根本的问题不在庄稼,而在人。 仲杳安慰他们说不会追究两个儿子跑路的事情,迈着大步走了。 “小杳……堡主跟咱们聊这些,是什么意思?还说起了农事,不都是老管事过问这种事情吗?” “不过小杳对土倒是一点也不嫌弃,跟以前的堡主不一样啊,孩他妈你说对不……啊啊!“ 何大山还没回过神来,耳朵忽然一痛。 何姨揪着他耳朵,恨恨的道:“不是要抽我嘴巴吗?你抽啊!” 何大山叫屈:“我那不是帮你遮掩吗,哎哎别拧别拧!” 远远听到夫妇俩的动静,仲杳翘起了嘴角。 他已经从老何夫妇那得到了答案,里里外外想了个通透,心情格外愉快。 原来陶碗对他的真正意义,并不只是个人的修行。 “你找到合适的人了,还是想到了其他办法?” 紫萝在耳边传语:“感觉你高兴得不得了,快说快说。” 仲杳吊她胃口:“秘密!” 紫萝嘁了声,不再说话。 仲杳还以为她忍住了不问,忽觉有异,刚刚止步,一股清风就自头上拂下。 清风柔和,却又含着柔韧劲气,熟悉得彻骨入髓,随之响起的脆声就更熟悉了。 “看剑!” 白衣少女凌空而下,木剑挟着清芒,罩住仲杳各处,封死他闪躲的所有方位。 仲杳握拳上举,沉喝道:“剑去!” 背篓里的十多枝竹剑哗啦啦飞起,虽没带着剑芒,去势也凌乱不堪,却如一层屏障挡住了剑芒。 噼噼啪啪声中,根根竹剑爆裂。少女白影翩跹,落在仲杳身前,收剑负手,沉着脸,横眉怒目。 二十八 不速之红毛客 “你竟然瞒着我去了山神庙!” 季小竹训斥道:“你是怎么想的?以为学会了清风洗灵剑,就比我还厉害了?” 仲杳卸下背篓,赔着笑解释:“我只是偷偷去看看,怕你性子急,遇到什么事忍不住出手,反而更危险。” 季小竹红唇紧抿,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再扯过手注入真气,查探他的气脉经络,确认没有问题,神色才稍稍缓和。 “不要当我还是小女孩!” 她开始教训仲杳:“你好好跟我说,我会不听吗?” 咱们谁跟谁,还不知道你的性子? 你会听话,假装的,然后偷偷跟在后面。 仲杳暗暗嘀咕,识趣的没说出来。 训了一通,季小竹才问:“有什么发现?” 仲杳正要说他准备好的台词,她却又说:“既然好好的,有什么发现回去慢慢说,现在先解决你的新麻烦。” 少女蹙起了眉头:“伯家少庄主来了。” 仲杳瞪眼,那家伙来了!? 见季小竹一副难受的样子,想到她守在这里等自己,仲杳嘿嘿笑了:“哪是我的麻烦,是你的麻烦吧。” 伯家少庄主,对季小竹情有独钟,每次见面都死缠烂打,让季小竹烦得要死。 仲杳认真的建议:“约他比个武,把他打痛点,看他还敢不敢缠你。” 季小竹叹气:“又不是没打过他,从三年前开始,每年都打过。每次看他躺在地上,分明鼻青脸肿的,却一副快活得想死的模样,我就后悔得不行。” 仲杳抽凉气,那家伙居然贱到了如此地步!? 心中警铃大作,他自然要出手,嘴上还在开玩笑:“不如装作已经……委身于我,成了堡主夫人,让他死心?” 季小竹看看他,捧着胸口装呕吐样,摆手说:“不行,我装不出来。” 仲杳真气了,抬脚就走:“那我不管了。” 季小竹嘀咕道:“你不管他,我就不管至薇姑姑。” 仲杳一身汗毛都炸起来了,那婆娘回来了!? 脚跟骤转,他搂住少女的纤腰,腆着脸笑道:“咱们谁跟谁啊,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一边去!” 少女推开他,脸颊微微发红,是气的。这家伙多大了啊还跟小孩似的搂搂抱抱,就不把自己当女孩子待? 她捋着发丝,说起了其他事:“你的帐篷里怎么多了株藤萝,就不怕跟那藤妖有关系吗?” 别说那株藤萝,就连手腕里的“捆妖萝丝”,仲杳都准备好说辞了。 听他说是在藤妖小院里发现的,以为会是什么灵器,季小竹没太在意,都没让他用出灵丝见识一番,似乎不觉得是什么奇宝。 “多件法器防身很好,但别当做灵基,藤妖的东西哪里靠得住。咱们剑修,终究得以本命剑为灵基。“ 她叮嘱道:“至于那株藤萝,我仔细探查过,只是普通的藤萝。你种在身边也好,但要记得用真气洗去残留的妖灵之气,避免被藤妖操纵。等洗练好了,还能用来感应藤妖。” 仲杳摆着手走了,离得远了些,紫萝的声音才冒出来。 萝莉老妖忿忿不平的嘀咕:“你的青梅竹马眼光还真是高咧,藤妖的东西哪里靠得住,哼哼。” 仲杳安抚道:“她终究不是我嘛,哪里知道你的深浅呢?” 紫萝嘿嘿贼笑:“可我知道她的深浅哦,主人,你恐怕都不知道她的底细吧。” 仲杳失笑:“她还能有什么底细?” 紫萝本要说话,顿了顿,换了话题:“对了主人,咱们之间并没有本命契约或者道心之誓之类的东西束缚,我叫你主人,不过是看在你让我得了新生,有再造之恩的份上,而且你身上还有能助我修行的先天灵气。” “如果……我是说如果,哪天我不高兴了,就此离开你,你也拿我没办法,对吧?” 仲杳心说就算是千年老妖,也终究是女人啊,这心思说变就变。 他叹道:“是啊,没办法,我也不准备去找什么本命契约、道心之誓的,毕竟我把你当女儿看待。” 紫萝语气变得怪异:“我是妖怪呢,你一个人族,真的觉得没问题?” 仲杳悠悠的道:“真爱……我是说亲情,是不分种族的。” 他一个穿越者,哪在意这个世界里的人妖隔阂。这年头穿越主流都是变妖变魔变各种非人的东西,他还是投胎成人,真是老土。 紫萝尖着小嗓子呵斥:“你这个变态!” 又冷冷的道:“那我不叫你主人,当然你可别想让我叫你爹,就叫你名字,也可以吗?” 仲杳不迭的应下:“好啊好啊,就是因为你总叫我主人,我才会变态……不,有变态倾向嘛。” 紫萝嘿嘿笑了,有些开心的样子。 然后她说:“那你青梅竹马的底细,我也不告诉你了,秘密!” 被季小竹贬损了,就给人家扣黑帽子? 还摆出吊人胃口的架势,让仲杳暗暗摇头,这只萝莉老妖啊,心性还是不够纯良。 远远看到那圈木栅栏外立着一群人,一抹火红在人群中异常显眼,仲杳又头痛起来。 “小竹是我的,还不给我滚!” 什么时候才能如此义正辞严的呵斥那个不速之客呢? “小杳!你终于回来啦!” 那抹火红也瞅到了他,远远就叫了起来。 伯家庄的少庄主,姓伯名明翰,没错,就叫伯明翰。现年十九岁,筑基七层。 个头高挑,五官俊朗,时刻都在动着的眼眉神采焕发,活力无限,被一身火红长衫衬着,整个人就像一丛人形火炬。 更显眼的是他头上一缕红毛,随着脑袋的晃动跳起来,跟撮呆毛似的。 那不是刻意挑染的,是伯家的朱雀焚天功练出来的,等练到结丹大宗师境界,就能满头红毛了。 伯明翰迎上来,两人相会,矮了大半个头的仲杳不得不承认,在他面前自己还真是个弟弟。 仲杳紧密追踪着季小竹的身高,经常丈量,最新的数据是七尺五寸,大概是一米七五的样子,肯定还有得长。 而这个伯明翰,身高应该超过八尺,也就是接近一米九了。 仲杳相信这家伙会看中季小竹,只是因为季小竹的身高配得上他。 “小竹你见着了吗?” 伯明翰拍着仲杳肩膀,开口就不离季小竹:“每次我来都是这样,总是躲着我,小竹这害羞性子还是改不了呀。” 你这自以为是的性子也是改不了啊。 面上仲杳倒是挺热情的,哈哈笑道:“伯少庄主,好久不见,又长高了些,可以扛起伯家庄门的门梁了啊。” 伯明翰没听懂,跟上来的伴当倒是懂,咳嗽着提醒:“少庄主,杳少现在是堡主、堡主了,注意身份。” 伯明翰拍额:“哦哦!都忘了你爹……咳咳,仲伯父英年早逝,小杳你可得节哀啊。” 这家伙就是个缺心眼,纯的。 客套话敷衍过之后,他又变回眉飞色舞的猴急样。 从伴当那取过一柄剑,伯明翰说:“为了祝贺……呃,哀悼小杳你当上堡主,我们伯家庄特意送来这柄镔铁龙鳞剑。” 把剑塞给仲杳,伯明翰低头用胳膊肘撞撞仲杳,挤眉弄眼的说:“这可是我们伯家藏品里排行前十的宝剑,够意思了吧?帮我说动小竹,让她傍晚到竹林边,我要继续领教她的清风洗灵剑。” 仲杳拔出这柄剑,端详着剑脊上的层层鳞光,倒算是好剑,至少是百炼钢打造的。不过说什么排行前十的藏品,就是随口瞎掰了。伯家人历来吝啬,被仲家人称为“铁火鸡”,哪会如此豪爽。 伯家功法属火系,踞有贯山北面的铁矿,擅长冶炼锻造。仲家功法属金系,却只能种田,修行所需的剑还得靠伯家供应。每次都得花大价钱才能拿到一柄好剑,让仲家人对伯家从无好感。 仲杳还在寻思怎么打发这家伙,伯明翰有些不悦了:“小杳啊,我这次来不只是为了你爹的头七,还是为了迎娶小竹的。小竹现在已经姓仲了,就是你姐,我就是你姐夫。不帮我促成这事,咱们伯仲两家联手的事情就不好说了哦。” 仲杳差点被气笑了,挖矿打铁的伯家人向来看不起种田的仲家人,不过这还不是伯明翰嚣张跋扈的主因。在这家伙眼里,自己就算当了堡主,也只是个弟弟。 伴当又咳嗽着提醒:“少庄主,仲堡主已经是筑基八层,先天有望了,不要如此无礼。” 伯明翰哈哈笑道:“八层就八层吧,仲家的鸣金虎啸剑不还得靠我们伯家剑施展吗?我倒想看看,小杳你能不能在这柄镔铁龙鳞剑上激发出剑芒。我们伯家的剑,对金系真气可是挑剔得很,不够强劲和精纯,那是用不动的哦。” “来,现在就试试,让我看看小杳……哦,仲堡主的新境界。” 隐瞒修为的消息还是传出去了,伯明翰显然不太相信,也不服气。 可这个要求正中仲杳软肋,他的金系相性最差,即便有筑基八层的境界,金系真气也弱得不行,在这柄百炼钢剑上激发出剑芒的难度太大。 仲杳风轻云淡的转换话题:“想跟小竹比剑,行啊,不过最近我瞅着好玩,学了小竹的清风洗灵剑。要不你先跟我比比,你如果比不过我这个徒弟,又哪来的资格去找师傅呢?” 伯明翰呆了呆,仰头大笑,笑出了泪花。 他擦着泪花说:“小杳啊小杳,你还真懂得维护你小竹姐。这么不自量力的事情,还是不要做了吧,到时候伤着了你,我可不好向小竹交差。” 仲杳说:“也不必真打,就比比谁的剑芒长,如何?” 伯明翰又呆了呆,脸上渐渐浮起……不忍之色。 他摇头叹气:“好!” 二十九 你这剑不行啊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仲善存和王马力都在,还有仲善芒、仲善羽、仲善飞等族兄弟和小伙伴们。有些忿忿不平的瞅着伯明翰,有些则朝仲杳投来渴盼的目光。 “用用你的木剑。” 伯明翰转头看看,招呼个头最高也最壮的巴大。这是个光头少年,跟着光头老爹打理仲家堡的柴房灶火,烧没了头发和眉毛,算是祖传技艺了。 巴大瘪着嘴解下腰间木剑,他的木剑最长最宽,落在伯明翰手里,仍然跟小孩玩具一样。 伯明翰深吸一口气,周身气劲鼓荡,溢出淡淡红光。 手中亮起更浓稠的红光,渐渐伸展到木剑上,越来越明亮。 红光自剑尖喷出半尺长度,如火光般飘摇,又噗嗤一下熄灭。 木剑化作黑灰,淅淅沥沥散落,连带剑柄都烧没了。 “我的剑!” 巴大悲呼着,还想去捡那些黑灰,被伙伴们拉住。 “你这剑,不行啊。” 伯明翰摆着让少年们恨不得揍成猪头的笑脸,拍掉手上的灰:“换成寻常的铁剑,也很难受得住我的焚天真气。用我自己的本命灵剑吧,又太欺负人了,总不成要你用铁剑激发木系真气吧。” “就这样吧,不必比了,也就小竹有资格跟我比。” 仲杳淡淡笑着说:“用铁剑激发木系真气,这倒是个好主意,我试试看。” 伯明翰哈哈笑着摊手,示意不是自己逼迫的。 仲杳举起刚刚收到的镔铁龙鳞剑,平直指向外侧。 淡淡清光在周身盘旋,如清风绕身,倒让旁边的伯家伴当暗吸一口气。 那伴当正要说什么,清光推送到剑身上,荡起粼粼光波。 “这剑……的确不错……” 仲杳说得颇为吃力,看似用上了全力。 “真的是木系真气,是清风洗灵剑,小杳你令人刮目相看啊。” 伯明翰也略略震动,能外放真气,就说明仲杳的清风洗灵功至少到了筑基六层。而看这清光流转的光景,可不只是刚到六层的修为。 “不错了,比四年前的我还好那么一点。” 伯明翰好心的劝道:“不要太勉强,清风洗灵功终究是木系真气,镔铁龙鳞剑是金系相性,金克木,用它激发木系真气的剑芒,耗十倍力也未必有一倍功,不可能的。” 仲杳抽着嘴角说:“五行你还没学到位哦,金克木只是一般常理,五行相克还有强弱之分,强木是可以克弱金的。” 伯明翰负手笑着,头上的那撮火红呆毛招展不定:“好啊,让我看看你这木系能强到什么地步。” 仲杳一口浊气吐出,周身宛如骤然卷过一道风雷,将凛冽至极的劲气轰进这柄百炼钢剑里。 铿铿的响声由小及大,由疏变密,很快变成嗡嗡的振鸣。 镔铁龙鳞剑剧烈抖动起来,清芒裹住剑身,在剑尖喷出尺长剑芒,伸缩不定。 伯明翰看得两眼圆瞪,伴当则惊呼道:“堡主快收起真气,当心伤到……” 话没说完,仲杳已经坚持不住了,当然不是真气不足,而是握不住了。 他将剑高高举起,猛然松手。 镔铁龙鳞剑带着真气咻的一下直射天空,发出呜呜的凄厉鸣叫,尖锐刺耳。 所有人都仰起了头,呆呆看着这柄剑射到至少百丈高的空中,蓬的一下炸开。 阳光明媚,碎片在空中熠熠生辉,宛如一丛礼花。 “哟……” 仲杳也抬头看着,见到这丛剑气礼花,嘀咕道:“你这剑不行啊……经不起表扬。” 伯明翰还仰着脑袋,使劲的眨眼睛,怀疑自己看到了幻象。 拍拍手,仲杳大度的说:“咱们的剑都坏了,算打平吧。” 他的语气异常诚挚:“只是浅浅学了小竹的清风洗灵剑,你们伯家庄排名前十的宝剑,就受不住我的木系真气。等我换到自家的鸣金斩魔剑,能受得住我金系真气的剑,伯家恐怕拿不出来吧。” 耸耸肩,遗憾的道:“那么就等少庄主胜过了我,再说跟小竹比试的事情。” 他拱拱手:“我这边还忙,恕不奉陪,告辞。” 仲杳迈着大步走了,仲善存王马力喜气洋洋的跟上。 小伙伴们哄笑着去捡那些碎片,连没了木剑的巴大都兴高采烈的,比自己得了把好剑都欢喜。 “这剑不行啊!经不起表扬!” “镔铁剑?我看是冰条剑!” “这剑叫镔铁龙鳞吗?现在是真正的镔铁龙鳞了!” 少年们拿着碎片在旁边奚落,伯明翰终于回过了神。 他一把拧住伴当的衣领,七窍生烟的喝道:“你们准是拿了柄破剑来糊弄人!就没想过会让我丢丑吗?快说是谁干的?” 这边主仆三人走着,小丫鬟王马力嘻嘻笑道:“杳叔这一剑好帅!一定有什么好听的名字!” 仲善存赞叹不已:“堡主这一剑,我仿佛看到了爷爷说过的剑气雷音。” 夸得太过了啊,也就是根钻天猴的动静,跟等于音爆的剑气雷音比,那能是一个层级? “影子而已,而已。” 仲杳摆着手谦虚,心说果然是强木克弱金,他的四倍率清风一洗剑,也就是竹剑能承受得起。 “你这混蛋……” 耳边紫萝还在嘀咕:“都不说一声就猛抽,抽得我又软又麻。” 萝莉老妖你注意下言辞,这么说话会让人误会的! 而且还需要我说么,我这边神念一动,你就自己接上了,完全是你自愿! 仲杳咳嗽着,往捆妖萝丝里送入一缕九土真气,警告这个家伙。 伯明翰迎过来的时候,他就在填充真气了,有备无患。 不过山神庙与涂糊一战,消耗太大,一时有些勉强。只好接上紫萝运转先天循环,将剩下那点积蓄用得精光,勉强压了四倍真气,现在腿脚都是软的。 仲杳还是有些凛然,认真想想,跟伯明翰对决的话,如果不动用紫萝,也不靠九土真气和板砖,自己的赢面还真不大。 涂糊那头狐妖虽然是炼气八层,还有山神的神印附体,却被魇气压制着,心智不够清灵,实力最多发挥出两三成。自己则是仗着紫萝赋予的炼气级身法,才能把那家伙当靶子打。硬碰硬的话,能不能扛下对方一击都是个问题。 伯明翰只是筑基七层,境界比自己还低,但真气强劲,加上本命灵剑,力量完全发挥出来,不比季小竹弱太多。 而自己跟季小竹比…… 仲杳暗暗苦笑,没有紫萝,不用九土真气,那是肯定打不过的。 看来除了提升境界,还得琢磨怎么提升剑招的威力,以及丹田气海的运转效率,增强自己的实战能力。 自身实力仅仅只是守护乡土这个大计划里的一环,计划的根本,还是即将要对仲家族人宣布的一系列举措。 这事的难度,就远远大于扫伯明翰面子这种小事了。 沉思间已经来到小院,木匠堡民们还在忙碌,原本的帐篷被搬开了,木栅栏里立起了几间屋子的梁柱。 一丛藤萝附在专门搭起的木架上,还并排攀着株爬山虎。爬山虎叶片金黄,跟淡紫藤萝交相辉映,煞是艳丽。 “你这是……“ 仲杳悄悄问紫萝:“怎么又牵了丛爬山虎出来?” 紫萝哼道:“只有我的颜色显得太冷,昨晚在地下找到一截爬山虎的根茎,就催发出来喽。早上走的时候就已经长到这么长了,你自己没注意。” 手腕里的灵丝探出一缕,紫萝借着灵丝打望木架上的藤萝与爬山虎,满意的道:“现在冷暖色都有了,好看吗?” 仲杳下意识点头,只有淡紫色的话的确太冷,只有爬山虎的话又太燥,配在一起恰好。 这萝莉老妖,还真是个强迫症。 等新的堡主府建成了,把木架增建成凉亭,藤蔓覆亭,紫金二色相映,倒是赏心悦目的景象。 前提是,自己的计划能够成功实施,仲家堡能够保下来。 他吩咐道:“善存,去通知各位长辈,在堡里会堂议事。” 仲善存拱手应道:“是!” 看着仲善存疾步而去,王马力问:“那我呢?” 仲杳想了想说:“你去背一筐木柴。” 过了会,娇娇小小的王马力背着比她还高还粗的一筐木材,跟在仲杳身后,晃晃悠悠进了石堡。 堡门旁边的马厩里,一个魁梧汉子见到,眉飞色舞的叫道:“好样的!” 他对旁边的伙计咧嘴笑道:“堡主果然知人善任,知道我们家马力的长处,仲家堡看来是有救了!” 三十 祖宗与土地 石堡会堂里,上到仲承业、仲承林两位长老,下到仲善存这位新晋管事,仲家核心二十来人济济一堂。 仲杳和背着大背篓的小丫鬟进了会堂,顿时让众人满脸疑惑。 几乎能掀翻楼板的吆喝声又拉回他们的注意力,高大身影踩得楼板咚咚作响,如五对轮般朝着仲杳碾过去。 “小杳杳——!” 这是个女子,高大肥硕,一张脸却不见肥肉,竟还颇为秀丽。 女子二十多岁,披麻戴孝,双臂大展,挺着雄伟山峦压过来,让仲杳脸色骤变。 下一步就是把他整个脑袋埋进那对伟岸里,挤得他呼吸不能。 仲至薇,仲家另一位炼气宗师,看这体型就知道是个体修,在河东杜国的一家宗门里修行。 “我只是没了堂哥,小杳杳是没了爹啊!” 仲至薇哭得梨花带雨,两眼红肿,一副要倾尽全力慰问仲杳的架势。 心意仲杳领了,这份量却不是他愿意承受的。 仲至薇这个堂姑对他从小就关怀备至,吨位差了若干级数的仲杳被她肆意蹂躏,苦不堪言。 仲杳面对狐妖涂糊那壮硕体型,没一点犯怵,也是拜这堂姑所赐。 现在不是从前,仲杳有力量阻止这尊肉山魔王继续给自己制造心理阴影。不过仲家人都在,他不好出手,而且保镖也到了,他闻到了身后的清幽竹香。 仲至薇是有克星的,正是季小竹。季小竹的清风洗灵剑,加上柔韧轻灵的身法,几乎完克仲至薇。仲杳用紫萝做机动辅助的思路,就是借鉴季小竹的打法。 “至薇姑姑……” 白影一晃,香风轻旋,季小竹挡在了仲杳身前:“阿杳现在是堡主了,姑姑就算是姑姑,也得讲礼啊。承业叔爷不是经常说,人之为人,讲的就是……” 比季小竹高半个头,宽上两倍的仲至薇笑脸从灿烂变成勉强:“小、小竹啊,你怎么也来了,这不是仲家的族会吗?” 季小竹说:“是仲家的族会,也是决定仲家堡内外所有人命运的会,我当然会来。” 她扯着仲至薇的衣袖往旁边牵:“姑姑又学会了什么新术法,等会咱们好好切磋切磋。” 仲至薇哎哎叫苦:“这、这个不急吧,我听说小杳一下子蹦到筑基八层,还想跟他切磋呢。” 季小竹严词拒绝:“他现在是堡主,身上担子重着呢。修为的事情只是其次,姑姑可不要去打扰他。” 仲杳开心的笑着,朝堂姑摆手道别,他也体会到小竹找他抵挡伯明翰的心情了,真是如释重负啊。 季小竹把仲至薇拉到了角落,向仲杳暗暗竖了个大拇指,还发出了无声的唇语,仲杳心有灵犀的收到了。 那是“做得不错”,刚才“镇压”伯明翰那一幕,她自然是远远瞧着的。 仲杳走到会堂前方的堡主正位坐下,小丫鬟将满满一背篓木柴往旁边一放,束手伺立在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尊雕塑般立着。 众人正为这筐木柴疑惑,仲杳一开口就揪住了他们的心。 “魔魇加速涌动了,最多再过四五天,就要到我们仲家堡。” 扫视或者目瞪口呆,或者脸色煞白的长辈们,仲杳语气沉重的说:“这是我去山神庙探查时亲眼所见,山神的最后一缕神力已经消散,仲家堡之前,再无半点阻挡魔魇的力量。” 仲长老顿足道:“小杳你……嗨!” 顾不得责备仲杳只身冒险,老头咬咬牙说:“我这就去伯家叔家,把材料讨来,把人请来。” 众人脸色沉凝如铁,也只有护堡大阵可以依靠了。 仲至重咳嗽一声,先看了看角落里的季小竹,才中气不足的说:“伯家叔家,已不是当年同气连枝的兄弟了。他们各有所求,若是不允,有很大可能隔岸观火。” 仲至强跟着叹道:“当年季家只有我们仲家去救,伯叔两家恐怕会赌魔魇如七年前那般,吞掉一家后停下来沉淀魇窟,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 “伯庄主和叔家主并非短视之辈,只是他们的要求不满足的话,会认为我们不是真心求援,或者没到必须求援的地步。” 角落里仲至薇哼道:“先不说婚配嫁娶是自家事情,小竹是季家独苗,小杳已经是堡主了,他们两家还拿这事要挟,当真以为他们两家是在河东,不是在贯山?” 季小竹依旧淡淡笑着,并不因长辈的话慌乱,她知道仲杳的决心。 老叔爷仲承林嘀咕:“伯家少庄主已经来了,很是心诚啊。而且堡主你总得娶妻,过去千百年来,我们贯山四家相互联姻,这是传统啊。” 仲杳嗤笑:“他们两家也有女儿嫁到了季家,季家遭难的时候,他们去了吗?而且小竹无意于此,我么……先不说我,叔家那位娇女,真的甘心嫁给我?” 一番话说得仲承林抬不起头,仲杳很严肃的道:“之前我说过了,他们两家的事我会解决,叔伯们不必多虑。” 他转脸问仲长老:“护堡大阵齐备的话,可以顶多久?” 仲长老微微摇着头说:“十天半个月吧,而且还得另有人手,对付那些镇不住的魇怪。” “当年父亲在季家也加入了护堡大阵”,仲杳继续问:“坚持了几天?” 他自问自答:“七天!七天而已!” “魔魇此次涌动,我们仲家就如当年的季家一样,首当其冲!” “就算能坚持得久一些,魔魇不吞掉我们,结成新的魔窟,绝对不会罢休!” “把希望放在护堡大阵上,这是自寻死路!” 说到这仲杳摄起一块木柴,捏在手中,清风洗灵功推转,真气入木。 木柴喀喇开裂,碎成若干木条,正好可以用来烧。 连仲长老都被木柴的动静震得一凛,心说这小子摧残小丫头背进来的木柴,竟然是用来干这个的,惊堂木? 仲承林苦涩的道:“除此之外,还有何策呢?难道真的要背井离乡?” 仲杳稳坐太师椅,扫视众人:“长辈们也说过,走,就是散族,只为保命的话,这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众人面面相觑,除开仲善存这样的年轻人,大多数人都有些动容,看起来这是唯一的选择了。 蓬的一下,仲长老凌空抓来块木柴,用金系真气炸成木屑。 “仲家子孙,千年对抗魔魇,历代祖宗都被挫骨扬灰,只为扎根于此!” 老头须发贲张,散发出的气势如无锋重剑,又冷又沉的架在每个人的脖子上。 “谁敢言走,当如此柴!” 有了这木柴真是方便,老头暗暗嘀咕,如此气势就更足了。 原本还有人想说话,被这团木屑炸得赶紧闭嘴。 老头问仲杳:“走是不行的,靠护堡大阵也无希望,那堡主还有什么办法?” 有老头作托,仲杳也不卖太多关子了。 当然他还是得铺垫一下:“我是有办法,但这法子,恐怕比把祖宗们挫骨扬灰还要惊人,就看你们受不受得住。” 众人纷纷苦笑,仲至薇却哈哈笑得昂扬:“把祖宗们挫骨扬灰这种事都做了,还有什么好惊讶的?只要能让仲家继续扎根贯山,不管做了什么,祖宗们都会原谅我们,这本就是我们的使命。” 角落里,季小竹也凤目生波,盯着仲杳,看他能道出什么主意。 仲杳点点头,起身负手,踱起了步子。 放平时这副少年故作老成的模样,只会令人发笑,可眼下每一步都踩得心中发跳,只觉即将听到的事情,必然惊世骇俗。 “贯山本有山神,仲家堡本有土地公,但千年来魔涨神消,山神早已不在,土地也在百年前散了香火。” 没想到仲杳话题一转,说到神灵。 “神灵是天地所封,自然能遏阻魔魇,比之护堡大阵,不仅有效,还更持久。” “山神位格太高,我们无法,但把土地公立起来,却是能办到的。” “我的法子,就是神灵之路,立土地庙,请来土地公!” 仲杳此话一出,会堂里喧嚣起来。 一些人说这法子不错,一些人说就这短短几天,怎么可能请来神灵,当然还属仲长老嗓门大。 “堡主……小杳!不要说胡话!神灵岂是凡人能封的?” “就算香火能请来神灵,也不是几天的事情!而且我们仲家堡也就区区六七百人,能烧起多大香火?” “真有那等香火,为何不烧给祖宗,请回我们仲家的家神!?” 老头一通嚷嚷,让众人豁然开朗,都说请家神更现实一些。 仲至薇咚咚拍着胸脯说:“烧香!趁着至正哥头七烧香,祭告祖宗们,重新请下家神!” 仲至重摇头:“至薇啊,看看我们仲家人丁再说这话吧,加上你,咱们至字辈才几个,善字辈呢?要有家神,仲家堡里姓仲的,怎么也得上百才行,现在连一半都没。” 会堂里的昂扬气氛顿时消散,人人耷拉着头唉声叹气。这话可戳中要害了,仲家人丁凋零,哪还可能重立家神。 仲至强接着说:“当年季家也是有家神的,却无济于事,神力差土地公太远。” 所谓家神,也就是凡人宗族以香火供养的祖宗之灵。家神不过是不入流的神灵,能做的只是庇护族祠周边一小块土地,驱散羸弱恶灵,给族人托托梦发发警讯而已,跟有品级的土地公可不在一个层面。 仲承林哀声长叹:“不姓仲的也就那点人,靠他们的香火又怎么请得来土地公?” 仲杳就等在这呢,淡然笑道:“若是我们把祖宗的香火,跟土地公的香火一起烧呢?” 空气凝结住,所有人都觉得这完全是匪夷所思的事情,把祖宗祠堂变土地庙? 连季小竹的凤目都瞪得圆了,小巧樱唇张得大大的。 “这、这个,就算咱们愿意……” 仲长老颤颤巍巍的指出问题关键:“其他人家怎么可能真心实意的给咱们仲家祖先烧香呢?” 烧香是个仪式,真正的香火之力也叫愿力,必须发自内心。逼着其他人家给仲家祖先烧香,那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仲杳终于道出计划的关键:“那就把他们的祖宗请进来,跟咱们的祖宗一起受香火!” 三十一 十柴一心 会堂门口守着两个年轻族卫,族卫大多是仲家仆役之子,也就是所谓的家生子。他们忠诚可靠,自视为仲家一员,可惜都不姓仲,没有进仲家族谱和祠堂的资格。 两人依稀听到仲长老的话,对视一眼,传递着复杂的心绪。 就算是他们,如果不让他们改姓,就进祠堂给仲家祖先烧香,那必然不是诚心实意,但改姓吧,也不是他们本心所愿。 这时候听到少年的清朗声音:“那就把他们的祖宗请进来,跟咱们的祖宗一起受香火!” 两人一个哆嗦,一个啊的叫出了声。 正为失态而惶恐,会堂里轰的一下,喧闹声几乎要掀了屋顶。 “要我们仲家人给那些农夫的先人烧香叩头?堡主你在说什么胡话?” “仲家祠堂岂是能被如此亵辱的?祖宗们死了也不安宁吗?” “这是背祖忘宗啊,堡主三思!” “小杳你这……这也太胡闹了!” “咳咳,承业叔赶紧查查小杳的经脉,看是不是中了魇气,说起胡话了。” 长辈们个个情绪激昂,就连季小竹眼里也满是错愕,仲长老更是准备动手制住仲杳,看他是不是脑子进了魇气。 啪啦脆响,又一根木柴炸裂,会场暂时安定下来。 早知会是如此,仲杳才准备了这筐木柴。 他淡然的抛出又一颗炸弹:“魔魇涌动,贯山深处的妖怪蜂拥避难。我们仲家堡,正好挡在他们的路上。” “若是没有神灵庇护,在魔魇到来之前,仲家堡就先被妖怪踏平了。” 仲长老怒容僵住,揉了揉脸,腰又佝偻了一分:“堡主所言极是,贯山群妖聚集起来,就算伯家叔家尽出好手相助,也是……无济于事。” 仲至强料理族里杂务多年,擅长提纲挈领,他替仲杳做了总结:“眼下形势,想要守住仲家堡,的确只能靠神灵了。” 仲至重却忍不住挑刺:“把佃农的祖宗弄进祠堂,我们祖宗能高兴?两边凑不到一起,这香火是烧给谁的?又如何请到土地公?” 有些长辈还在叫着悖逆人伦什么的,大多数人却附和着点头,他们的思维已经转到了管不管用这个层面上。 仲杳又摄起一根木柴,这次还没爆大家就闭嘴了。 “不要妄自代祖宗出声……” 仲杳说:“不管是我们仲家祖宗,还是佃农的祖宗,他们都有同一个愿望,那就是子孙后代能扎根贯山,繁衍生息。” “往大了说,这也是凡人所愿。山神土地能享得香火,靠的就是人丁繁茂。” 他晃着木柴笑道:“上溯千年,贯山四家是一个祖宗。再上溯万年,凡人也都是一个祖宗,什么人伦悖逆,祖宗震怒,这就是笑话了。” 神色转为严肃,仲杳再道:“贯山不许土葬,死者化灰入土。祖宗当年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肯定也有不少人跟大家一样,完全难以接受。” “千年来的事实证明,这是祖宗们为了扎根贯山,不得不付出的代价。现在,轮到我们为了扎根贯山这个目标,做出更多贡献,立下更大决心的时候了。” “想活下去,守下去,就得有不惜一切代价的决心!” 蓬的一声,他还是把那根木柴震碎了。 会堂里众人身子又抖了一下,被这气势,当然主要是喷飞的碎木镇住了。 “把其他人的牌位都迁进我们祠堂,再一起烧香,能请来土地公当然好。” 还是仲至重出声:“不过总觉得这法子,是不是有些……想得轻巧了?” 仲杳将计划和盘托出:“把祠堂改作土地庙,把所有堡民的家坟都迁进来,族墓改为公墓。” 天地封神只看功德,在贯山这里,能遏制魔魇就是功德。 不管是仲家祖宗,还是堡民先人,他们在此活着的一生就是功德。 他们繁衍子嗣,延续血脉,令凡人在贯山扎根。凡人生息劳作,本身就是魔魇的对立面。 他们耕种田地,培林畜牧,这也是在遏制魔魇,为天地立下了功德。 土地有灵,庄稼与牲畜有灵。千百年来魇气一直在暗中侵蚀,但如果田地没有耕种,土地、庄稼与牲畜之灵没有交汇,而只是深山老林那种蛮荒状况,魔魇不仅侵蚀得更快,还会给魇窟提供土壤。 总之不论是仲家祖宗,还是堡民先人,只要是生于斯死于斯,埋于斯,都是有功于天地的。 仲杳相信,千百年来仲家与住民在此埋了无数先人,总会有一个跻身而出,担下土地公的重任。 他的这个计划看似简单,成型却不容易。最初只有一个“自己封土地公”的模糊念头,而后得到狐妖涂糊启发,再跟老何夫妇谈过,终于完整。 将这个道理讲出来,会堂里大多数人都浮起欣然之色,连仲长老都捋着花白胡子不迭点头:“是这个道理!” 仲至重摇头叹气,说出了少数人的忧虑:“这还是跟赌一样,万一不能成,又该如何?” 仲杳自然不会孤注一掷:“所以我们得照顾两面,而且现在就开始行动。” “一面还是得筹备护堡大阵,这得麻烦至强叔,还有至重叔联络伯家叔家,跟伯庄主叔家主解说利害,求得援手。” “另一面,由承业和承林两位叔爷亲自主持,今日就改建祠堂,动员堡民迁坟。必须在后日,也就是父亲头七时完成,到时候可借父亲之灵,牵动仲家祖先和堡民先人之灵。” 仲长老扬起了白眉:“若是至正来担起这个土地公,那就太好了。” 长辈们纷纷点头,这倒是理想之事。 仲杳没有说话,暗道便宜老爸那德性,哪可能当得了土地公。那得要天地功德,他有吗? 角落里的仲止薇在观感上几乎压缩了一小半空间,等她咚咚上前的时候,会堂似乎只剩下小半空间了。 她的雄浑嗓音让众人更觉局促:“小杳啊,既是封土地公,不如把杜国的郡守找来。有官府龙气,封个土地应该很简单吧。我可以马上回宗门,找宗主疏通郡守。” 仲至重等人两眼发亮,纷纷出声赞许,这可是好办法。 不等仲杳开口,仲长老和仲至强同时反对。 前者呵斥说杜国哪是好相与,到时候不仅得不到支援,还成了杜国之民,必须为杜国守土了。后者则说官府之事哪可能是两三天能办妥的,远水救不了近火。 仲至薇只好咚咚退回去,会堂顿时开朗,众人都长吐一口气。 “时间太紧了,那些农夫都是愚人,哪赶得及。” 仲至重还垂头丧气的说怪话:“农夫的先人又有什么好指望的?” 仲杳手一伸,这次倒没凭空摄来一根木柴,而是把整个背篓扯了起来。 “一个人就是一根柴,脆弱得一缕真气都能碎裂。” 他将木系真气沿着背篓灌注到背篓里,剩下的几十根木柴哗啦啦振荡着,令长辈们尽皆色变。 这可不只是筑基八层能有的劲气,强劲非人啊。 连仲长老都向仲杳投来讶异目光,仲至薇也看了出来,跟季小竹嘀咕着什么,让少女没好气的回了个白眼。 两人自然都看出仲杳施展的不是金系真气,不过眼下还讲究这个,就着实无趣了。哪怕是刻板的仲长老,都只是瘪瘪嘴,没再说什么。 “一柴易折,十柴同心,汇聚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摧折得了的。” 就在仲杳准备弄个山寨版典故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木框里蓬蓬连响,木柴尽数碎裂,喷出片片碎木。 仲杳举着背篓僵在当场,整个人变成雕塑。 终究是模拟出来的木系真气,控制不够精纯,演出事故! 会堂里又陷入沉默,现场气氛异常尴尬,角落里季小竹和仲至薇都捂着嘴吃吃的笑。 “还有根好的咧!” 小丫鬟王马力活了过来,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柴。 那是根没晒干的枝杈,很细,还是完整的,只是爆开了皮。 “我明白杳叔的意思了!” 王马力挥着枝杈,得意的说:“一个人是脆弱的,十个人联合起来,总能活下来一个!” 众人再憋不住,会堂里一片笑声。 仲杳跟角落里的季小竹对视,两人传递着深深的默契。 是的,至少能活下来一个,带着希望活下来。 “善存,跟着你爷爷,马上动起来!” 仲杳一声令下,计划终于开始向现实迈步了。 仲长老、仲至强、仲善存这爷孙三在前,其他人在后,蜂拥而出,分头办事。 这个计划太颠覆人心,仲杳却不担心会被族人抵制。 仲家人……或者说仲家堡所有人都有两点长处,一是解决问题为先,毕竟毗邻魔魇,活着就是挣命,再惊世骇俗,只要不破坏人之为人的根本原则,都敢于去做。 另一点则是有了决议就再无二心,埋头去干。就跟仲家堡主传承都是父死子继一样,在这种地方生息,就容不得内斗。 季小竹体贴的扯着仲至薇走了,仲杳出了会堂,朝外书房走去。 路上一直老实藏着的紫萝终于开口,她低沉的说:“你不是他。” 仲杳没搭理这家伙,定然是记起来了什么,却总是不说。 “他可不会说出一柴易折,十柴同心这种话,他把自己当做整个天地。” “如果他是你,压根不会去想该找谁搭手,只会靠自己。” “他要是觉得扛不下来,就会觉得自己不够强,或者这个世界错了。” 紫萝幽幽的道:“或许这就是他始终没来,你却来了的原因吧。” 仲杳还是忍不住:“记起他了?能问问是人还是妖,长啥模样,比我帅吗?” 紫萝叹息:“很模糊很零碎,仿佛是跟父母一样的存在。” 她又噗嗤笑道:“你这算嫉妒吗?就算我还记得他,也是我前身的记忆。现在的我是新生的紫萝,是个……用你的话说,鲜嫩萝莉。” 仲杳正想辩解说这跟嫉妒有什么关系,紫萝却轻声唤道:“仲杳……” 她认真的说:“很高兴……是你。” 三十二 莫欺少年土 天光大亮,换上白衣孝服的伯明翰登上石堡顶层,长吁短叹,抒发积蓄了一整天的满腔郁气。 送给仲杳的宝剑被人家用木系真气震碎,对自诩铸剑名家的伯家庄来说,自然是颜面大失,但伯明翰倒不是太在意,那剑既不是他铸的也不是他选的。 他郁闷的是仲杳堵了他找季小竹切磋的路子,而找季小竹聊天的路子,又被仲家那尊肉山堵了。 一年不见,季小竹越发出挑了,远远见着她,伯明翰一颗心就像被挑在竹尖上,随风悠悠晃着,晃着。 他对季小竹的爱慕,伯家庄人人皆知,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说“个头很般配”。 真是庸人啊,他们哪知道季小竹的好,哪知道这般的仙女,只有自己才配得上。 父亲倒在帮着使劲,把季小竹当做与仲家携手的筹码,换得了仲家人的承诺。 这样是不好,对小竹太不尊重,但只要入了自己的门,自己会好好宠着她,弥补她的。反正对小竹来说,也只有自己这般伟岸如剑的男子,在个头上才配搭得了,她定是高兴的。 仲杳这个小弟弟肯定会阻拦,小舅子嘛开始都是这样,昨天受挫,他也不在意。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昨天他找着了仲至强,那家伙居然翻脸不认,说仲杳是堡主,什么事都由那小子决定。 那还是个小屁孩啊! 就算修为涨了起来,那还是小竹教的,凭什么跟自己父亲一般高矮了? 好吧为了小竹的幸福,他忍! 他又去找仲杳,却始终找不到,仲家堡乱得像一锅粥,人人狼奔豕突的,连那些农夫都掺和进来了,不知道在闹腾什么,夜里都没停歇。 睡了个大懒觉起来,心情坏得剑都不想练,伯明翰居高远望,讶然发现,这帮人还没停! 就在石堡北面,更高一些的后山上,仲家的祠堂热闹无比。无数人身着素白孝服,进进出出,大多背着背篓,剩下的扛锄头推车,像在整治什么大工程。 “我爷爷的头七也没这么热闹过啊,仲家人这是在搞什么,快去问问!” 伯明翰动动嘴,伴当跑断腿,许久后气喘吁吁的回来,一脸骇然的嚷嚷:“仲家人疯了!” 听了伴当的解说,伯明翰满脸不可思议。 “他们要把族墓改成公墓,族祠改成土地庙?” “是啊少庄主,这可不是疯了么?” “嘿嘿……还真是有趣……” 伯明翰先低笑了两声,笑声骤然变高:“哈哈,真是有趣!” 伴当还跟着在笑,听到后面脸肉僵住。 伯明翰两眼发亮:“是仲杳干的吗?肯定是他干的,只有他那个小屁孩才会这么肆无忌惮。” 他用再明显不过的赞叹语气说:“太棒了!我得去看看,这么有趣的事情,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铿锵拔剑,他纵身一跃,直接从楼顶跳了下去。 伴当惊呼:“少庄主!” 烟尘升腾,红焰涌动,伯明翰仗剑而出,像自锻炉中踏出。 他朝旁边被吓住的农人走去,伸出大手,要接过对方的背篓:“大叔,我来帮你。” 那个农夫眨眨眼回过神,不迭摆手:“不必不必,里面是我家先人的骨灰盒,该我背的,该我的。” 伯明翰噢了声,挠头笑笑,又朝一个小小肩膀扛了两大捆木料的小女孩走去。 还没伸手,小女孩就脚下生风,吧嗒吧嗒的走了。走了几步,回头冲他扮个鬼脸,不爽的道:“傻大个,瞧不起人呀!” 伯明翰继续挠头,却锲而不舍的又找下一个。 背着骨灰盒的何大山赶紧扯着媳妇走了,夫妇俩刚才可被吓得不轻。 “想了一整晚,还是没明白,你说堡主这是干啥呢?” 何大山低声嘀咕,昨天先是仲善存带着一帮小子,挨家挨户通知,说要通告大事。 到了石堡下面的练功场,发现仲家所有佃农都到了,仲承业和仲承林两个老爷子轮流讲话,要他们马上把先人迁到仲家祠堂安葬。 “非常时刻嘛,管不得那么多规矩了,说起来还是咱们沾仲家的光呢。” “那墓里躺着的都是能放出剑光的大人物,陆地神仙!让你何家先人跟仙人们住一块,有啥不好的?” 何氏捡着她懂的东西说,都是两位老爷子的话。 仲承业修为最高,德高望重,他的话份量比两任堡主都重。仲承林是老管事,经年累月跟他们佃农打交道,亲切温和,说的话大家都听得进去。 不是这两位出头,他们还以为是仲家小辈在搞鬼把戏。 把先人骨灰跟仲家祖宗埋在一起,仲家祠堂改成土地庙,前堡主头七……也就是后天,同时请土地公,闹着玩呢? 两位长老也解释了原因,说魔魇将近,要守护仲家堡,只能靠土地公,也只有这么做,才能请下土地公。 能请下土地公当然是好的,农人们没多废话,各自回家先祭告一番,然后连夜刨祖坟。这是救命救生计,先人不仅不会在意,还很支持。以前把先人挫骨扬灰了,先人不也没说啥吗? 不过大家还是在犯嘀咕,觉得这事有点悬乎。 土地公不是老天爷封的么?现在这干法,有点像自己推出一堆先人,然后逼老天爷选个当土地公,老天爷能答应? 这主意若是两位长老出的,大家还觉得靠谱,关键是长老们说了,这是堡主的主意。 堡主托梦了吗? 哦,忘了堡主换人了,现在是仲杳那个小家伙。 其他农人忐忑得多,相比之下,老何夫妇稍微好些,昨天仲杳跟他们聊过。 何大山傻傻的笑道:“堡主昨天问过我们,当时我就说到了祖宗,难道是堡主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哎哎痛啊!” 何氏又揪住他耳朵,啐道:“你能啊,都能使唤堡主了,以后是不是还要上天啊?” 嘴里凶恶,脸上却不见恼意。 妇人想得实在,堡主肯定不是昨天听了他们的话才做出这个决定,但多多少少总有点关系。以后减点租子,多点节赏什么的,能指望吧? 出了堡门,直奔后山仲家祠堂,噔噔脚步声从身后追上来,何大山背上一轻,两个小伙子左右帮他扶起背篓。 “小山,小树……” 何氏低呼:“你们怎么跑来了?” 二十多岁,已蓄了短须的青年躲闪着目光说:“先人迁坟,我们当然得来。” 不到二十岁,更瘦弱些的是何小树,嚷嚷道:“天还没亮的时候消息就传到叔家镇了,我跟哥说爹娘为了保这个家,连先人的坟都迁了,我们做儿子的,就只能跑吗?” 他拿下巴指指他哥:“叔家的人都在笑话我们这些躲过去的,哥哪里能忍呢?” 何氏跺脚:“小树回来也就算了,小山你……你媳妇呢?” 何小山闷闷的道:“回来了,在家里收拾,她也舍不得咱们家的田。” 何氏还要唠叨,何大山哈哈笑道:“回来也好,也好!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活!” “有了土地公,咱们这里怎么也得有个百年安生,再不担惊受怕了。” 何氏还想揪丈夫耳朵,听到后半段,手顿了顿,落到何大山的肩上。 她左右张望,看到一家家人扶老携幼,背着装满了骨灰盒的背篓,一同朝祠堂行去。 她向前看,祠堂大门上的牌匾已经摘了,过去板着脸呵斥人的守门族卫,也在搬运材料。 何氏默默念叨:“祖宗先人们,可得保佑我们啊。” 仲家祠堂,外堂被紫萝前身撑坏后,仅仅只是立起新的梁柱,还没来得及搭屋顶。 就在这无顶的凉亭中,仲杳强打精神,默念着祖宗保佑,快把这只幺蛾子赶走吧。 他正在应付另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个远远见着就让人挪不开眼的少女,太亮了。 一身白衣看起来像孝服,却是绣了花鸟银纹的上好白绸。腰间、胸口、袖口甚至裙边都缀满了金玉,脖子上还围了圈白狐毛。 衣着再亮也只能扯住一会视线,少女本身足够美才是主因。 这是个很有青春气息,很灵动的少女,肤如玉脂,五官如画,顾盼生姿。笑起来有对浅浅酒涡,一双大眼睛跟桃花似的,扫到哪哪里就亮了起来。 按理说酒涡、桃花眼还有一身金玉凑在一起,哪怕是国色天香都很难扛得起,可放在这少女身上,却一点不觉俗气。 关键在她腰间还挎着柄长剑,剑柄剑鞘通体玉白,没有一丝杂色,顿时让她这身金玉之气成了陪衬。而她本人,驾驭着这柄白玉长剑的主人,则凌于金玉之上,宛如出尘仙子。 对以土为食……呃,吃土修行的仲杳来说,这个少女在他身前一站,他顿时成了土坷垃。 仲杳对少女之美还是欣赏的,不过仅限于欣赏,而且是静态的。即便少女曲线妖娆,跟季小竹比就是泰山与华北平原的区别,但平原广博肥沃,可以种田。 一旦少女开口,在仲杳眼里,那点美感也就荡然无存了。 何况少女姓叔名贲华,这名字实在出戏。 叔贲华是叔家家主叔天雄的女儿,之前仲至重牵线,已经商定两家联姻,由仲杳娶她。按惯例该待字闺中,等着仲家提亲,没想到自己跑过来了。 “我是来退婚的……” 少女保持着那仙女般的笑容,语气却飘浮得如风中飞絮。 雪白下颌抬得高高的,她说:“我知道你隐瞒了修为,原本筑基二层的废柴,变成筑基八层的高手,但在我剑下,都没有分别。” 握紧那柄白玉剑,她放平视线,眼里充盈着与笑容完全不符的鄙夷:“眼下的修为也只是暂时的,我绝对不会把自己的未来栓在贯山这个又小又破,充满了腐臭气息的牢笼里。” 仲杳精神一振,是来退婚的! 可惜紫萝待在外书房打理她的藤萝和爬山虎,不然他真要对紫萝嚷嚷一通。 “我终于被退婚了!” 哎呀这该咋办,是不是要摆出一副快把牙咬碎了的模样,再如受伤野兽般咆哮。 “莫欺少年……土!” 三十三 河东与河西 叔家娇女叔贲华,与仲杳同岁,筑基六层,修为虽然不高,眼界和心气却很高。 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她也曾是仲杳的小尾巴,三天两头跑来仲家堡,缠着仲杳讲故事玩游戏。 四年前叔家把她送进杜国某家剑修宗门,成了宗门大力栽培的对象。自那之后,她再没来过仲家堡。 同在杜国进修的仲至薇打探到了消息,说那家宗门是元灵宗的外门,已将叔贲华列为热门候选,只要在二十岁之前筑基圆满,就荐到元灵宗本门,成为元灵宗本门弟子。 元灵宗……这是个了不得的宗门,即便是仲家堡这等穷乡僻壤之地,听到这名字也觉如雷贯耳。 简单的说,在摩夷洲的修道宗门里,元灵宗的地位,就如岱山神府在神道中的地位。其他宗门加在一起,也不及元灵宗一根指头。光是金丹真人,元灵宗就有六位,占去了本洲的一半还多。 毕竟元灵宗在岱山的前山,后山就是岱山神府。 叔贲华眼下算是元灵宗的“本门预备候补弟子”,当然有资格用鼻孔对着仲杳说话,退婚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以仲杳的身份,哪里高攀得起。 仲杳自然没有叫出那声“莫欺少年土”,他还有很大疑惑。 叔家家主叔天雄很清楚女儿身份非同寻常,怎会同意仲至重的联姻提议? 既然同意了,又怎会放任叔贲华跑来退婚? 这父女俩在玩什么把戏? 他试探着问:“这是你父亲跟我们仲家的约定,你说退婚就退婚,你父亲的面子呢?” 叔贲华摇着头,发簪上的小巧玉坠叮当碰撞,如风铃般撩拨着人心。 “我爹也是个目光短浅的家伙,眼里就盯着你们仲家堡这一亩三分地。说是先订亲,三年后再过门。怕我进不了本门,留着你这个后手。还说只要我进了本门,这门婚事就不般配了,到时再退婚不迟……哈!” 仲杳也暗自冷笑,这是把自己当备胎啊。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少女抱着胳膊,看仲杳的目光捎上了一丝怜悯:“我叔贲华哪会做这种蝼蚁算计,就算进不了本门,也不会待在贯山。” 她催促道:“让你叔叔给我爹传个话,此事就算了结。” 仲杳本要点头,仲承林老叔爷在远处候着,一脸愁苦,像有什么麻烦事。 没想到少女又加了句:“看在以前和你相处愉快的份上,才亲自过来告诉你,劝你看清现实,不要做无谓的纠缠。” 仲杳楞了楞,气得笑了:“我还真要说那句话了,三十年……不,要不了那么久,三年河东,三年河西。” 少女的弯月眉压下了眉梢:“什么意思?” 仲杳摆摆手:“就是你等着的意思,你等着。” 他丢开少女,去见仲承林了。 “贯山是在河西,小姐的志向是在河东。” 少女身边的丫鬟低声说:“他还不服气,在说狠话呢。” 叔贲华负手嗤笑:“说狠话有用,世上为何没有口舌之道的修行法门呢?” 这边仲杳正在听仲承林倒苦水…… 魔魇不是贯山这一处涌动,杜国境内众多魇窟都开始骚动,人心慌乱,粮价大涨。仲家堡靠存粮足以支撑到秋后,但眼下还不开耕的话,秋后没有收成,即便扛过了魔魇,大家也要饿死。 仲杳否决了老叔爷的提议:“魔魇随时会来,不解决魔魇的问题,不可能开耕。” 至于粮食问题,仲杳打保票:“我来解决,绝不会让一个人饿着。” 眼角瞄到正频频投来不耐目光的叔贲华,仲杳心说,正好把本就不会有的婚约卖掉。 “三十万斤粮食,两万斤稻种,还得是宛国的旱稻?!” 等仲杳回来,提了退婚的条件,叔贲华张大了嘴,旁边丫鬟都担心的想帮她扶着,免得落在地上。 少女的白玉脸颊泛起大片红晕,她怒极而笑:“你这是故意亵辱我么?三十万两银子我都能忍下气跟你谈,粮食!?” 仲杳愕然,这怎么亵辱你了?按以往一两银子一石粮的价钱算,一石一百斤,三十万斤粮食也就三千两银子,这是百倍优惠了。 看着他的表情,少女的脸颊已成通红:“你居然是认真的!?” 仲杳赶紧点头,当然是认真的。 仲家也不是穷到这种地步,翻翻家底凑凑,只是卖掉煮鸡蛋之类的也能凑出这些银子。不过时间紧迫,叔贲华又自己上门送生意,自然笑纳了。 “仲堡主,你也是修士,怎么满口说起这等……比黄白之物还粗鄙下贱的东西?” 丫鬟挺身而出,呵斥道:“还用这等东西度量我家小姐,你不是有意亵辱,又是什么?” 仲杳:“我……” 我想说法烤麸可以么? “你还是那个仲杳,脑子挺机灵的,可惜蹲在贯山不出去,目光太浅。现在又成了堡主,钉在这里,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叔贲华顺过了气,淡然的道:“我辈修道之人,求的是褪尽红尘,到了炼气后期,便能辟谷,绝了凡俗五谷之气。看看你,满心想的居然是这个,你还修什么道?” 仲杳摊手:“大概是凡人道吧。” 叔贲华摇头叹息:“随你怎么说,条件可以提,要我招来宗门师兄弟帮着守阵都可以,但莫再提这粗鄙之物。初次可以算无心,再提就是有意了。” 仲杳终于明白犯了什么忌讳,仙子哪会拉……不,吃凡人五谷呢? 等叔贲华进了元灵宗,或者行走天下时,这事一传,“叔仙子的婚约就是三十万斤粮食”便成了贴在身上的狗皮膏药,要被耻笑终生了。 若是仲杳年轻气盛,还要继续拿粮食糊叔贲华的脸。可他两世为人,一世是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东西,哪还有这份闲心,想的就是解决问题。 有那么一刻,仲杳也怀疑起自己,这是个修仙世界啊,自己怎么会满脑子想着粮食啊种田啊这种事情? 陶碗之中的根土在魂魄之下转动,让他感觉到脚下的土地蕴含着无尽力量与生机,也让他瞬间清醒。 粗鄙之物,凡人不就是靠着这样的粗鄙之物生养大的?有谁天生就是炼气宗师、结丹大宗师乃至金丹真人?不还是一步步从凡人修行上去的? 大道三千,人间烟火为何不能是其中之一?陶碗上的九土转德经是实打实的,你们真是吐羊吐森破,还得好好学习。 心中吐槽,面上仲杳却在为对方考虑。 “等魔魇退了,你央求你爹帮我们一把,让仲家在叔家镇用十枚筑基丹买到这些粮食,那时我便跟你爹提这事。” 仲杳说:“这不算条件,只是交易,只有你我知道,可以了吧?” 说完看看那丫鬟,对方赶紧脑袋埋胸口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叔贲华抿唇想了想,点头说好。 她再问:“还有呢?” 仲杳摊手:“就这个。” 叔贲华瞠目:“只有这个?” 仲杳奇怪了:“就这个,难道你希望我再加点条件?” “不是……” 少女意外得支吾起来:“听我爹说你、你们仲家先提的,难道不是你……你的想法吗?” 仲杳赶紧摆手:“是我接任堡主的时候,长辈们自作主张提的,跟我无关,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的。” 远处仲善存又在叫他,他拱手道:“那么事情就这样吧,我还忙,告辞。” 看着仲杳的背影,叔贲华胸口起伏渐渐变大,粉面也渐渐蒙上寒霜。 她咬着牙嘀咕:“妹妹……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妹妹?” 丫鬟煽风点火:“他哪配当小姐的兄长,看他就是拿婚约当要挟,为了那点……粮食。” “不要再说这个了!” 叔贲华恨恨的道:“他哪来的资格说这话!” 扫视正忙成一团的祠堂,又道:“到时候挡不住魔魇,还不是得跑到我们叔家镇去,那会再好好奚落他!” 招呼丫鬟正要离开,看到一群群农夫进来,背着背篓的看不出是干什么的,可那些把东西抱在胸前的,倒是一目了然。 他们抱的居然是牌位,不是仲家祖宗的牌位,而是何、刘、王、赵、孙之类杂姓的先人牌位。 “这是做什么?” 叔贲华吩咐丫鬟:“去问问。” 小姐一张嘴,丫鬟跑断腿,转了一大圈才问清楚。 回来说了,叔贲华的反应跟之前伯明翰一样,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这……” 她呆呆的道:“这种事情他也干得出来?他还是人吗?” 丫鬟接嘴:“是啊,满口粮食的,哪能是人。” 叔贲华瞪了一眼,丫鬟才回过神来,面红耳赤的掩嘴。 不是人了还提粮食干嘛? “用公墓请土地公……” 叔贲华低语:“这岂不是凡人封神?” 她的眼瞳渐渐迷离:“难道……我看错了他?” 三十四 要遭天谴了 这一日清晨乌云压顶,不见晨曦,西面的天际线黑沉沉的,如天倾地陷。 前日族会统一认识,仲家堡上下所有人忙了一天两夜,今日诸事齐备,头七开祭。 祠堂之后,原本的仲家族墓成了公墓,原本稀疏布置的仲家墓地间挤进了上百座小墓,小得只有一人长宽的土堆,外加一块墓碑。与高大松柏挤在一起,倒不显得凌乱,反而让墓地更显肃穆。 还好仲家堡的习俗是火化,不然后山还挤不下这么多墓地。 祠堂也已改了,内堂的石屋拆了三面,剩下一面墙拓宽了几丈。木匠石匠们忙了整夜,钉出长长的供桌,将农人带来的先人牌位与仲家祖先牌位放在一起。 一眼扫去,大大小小,或黑或褐,甚至还有原木本色的牌位密密麻麻摆开,怕不有上千块。“太乱了,这不合礼。” 仲长老还在抱怨,农人又不像仲家,哪懂得什么祭礼。先不说牌位的形制和文字问题,不少牌位供奉的还是早夭子女,想撤又撤不掉,都是跟先人刻在一块牌子上的。 仲家堡里只有仲家千年相继,早年的外姓要么融入仲家,要么断绝。现在的外姓佃农都是来自杜国、罗国和宛国的流民,大多是四五代祖辈在这的,牌位自然混杂不堪。 牌位杂乱还是其次,更惹眼的是供桌分成了两截,中间空出来的地方竖起一根土柱,只是勉强见人形,没有任何细节。土柱之前是块大了若干倍的牌位,上写“土地公”三字。 仲杳打量着集祠堂与土地庙于一体的混搭风,随口说:“无妨,日后慢慢调理。” 又笑道:“如果有日后的话。” 仲长老不再抱怨,祠堂都拆了,族墓都散了,先祖牌位跟其他人甚至土地公凑在一起,还到哪里去讲礼? 一圈香炉在土地牌位前扇形摆开,所谓的香炉,其实是大号花盆、水缸甚至米缸,填了大半土,等待人们焚香插立。 仲杳再回头看,仲家人披麻戴孝,宾客、近属、族卫、工匠、仆役们一身白衣,堡民们戴着黑袖套,扶老携幼,济济一堂六七百人,在后面也呈扇形铺开。 宾客那一列里,伯明翰和叔贲华都在,他们以伯家和叔家代表的身份出席。 季小竹没在宾客堆里,她算半个仲家人兼半个仲家堡人,加起来等于一个自己人,不需见外。 收到季小竹鼓励兼警告的眼神,仲杳向一旁临时凑起来的乐班头目点头。 鼓点敲响,钹铙铿锵,唢呐悠扬,热热闹闹的祭礼开始。 这次是仲杳唱主角,他抑扬顿挫的念起了祭文。 昨夜他呕心沥血,运用在高先生那学到的文字之才,加上自己前前世的记忆,拼凑出了这篇祭文。把父亲的头七,仲家祖宗与仲家堡先人的群祭,以及土地公的祭文揉在了一起,堪称史上从未有过的大杂烩。 “呜呼……” 祭文从想念父亲开始,说到父亲因公殉职,英年早逝,想必已经与祖宗团聚。 “祖居泉下泥销灰,我寄人间霜作泪……” 再说到对祖宗的想念,缅怀历代祖宗的丰功伟绩,恨不能亲见祖宗们的英姿风采。 “贯山怀先人,灰河作逐孙。祖地肠断处,日夜柳条新……” 又由仲家祖宗,想到千年来埋灰于此的所有先辈。是他们与仲家祖辈刀耕火种,开田建屋,一同在仲家堡这块土地扎根下来,将曾经的蛮荒之地变为烟火之地。 “黑云欲摧山,魔魇绝人寰……” 话锋一转,说到魔魇重来,仲家堡已无抵抗之力,祖辈基业即将毁于一旦,血脉也面临断绝的危险。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混沌既开功德显,人间正道是沧桑……” 接着说到虽然天地不仁,人之生死族之兴亡都是常事,但人与天地是有益的,凡人之道也是天地大道的一支,希望天地能垂怜凡人。 “我谏天地重抖擞,不拘一格降神灵……” 最后则是向天地祷告,希望能自祖灵里选取有德有才者,担起土地公重任,守护仲家堡这片土地。 祭文洋洋洒洒上千字,听不懂的只觉高深莫测,听得懂的则被这起承转合带着,一颗心随之跌宕起伏。 “虽然只是听懂一半,但觉得好有道理。” 宾客中,伯明翰换了身白衣,头上一撮火红呆毛依然惹眼,他嘀咕道:“谁给小杳写的啊,真是大才!该请到伯家庄去当我的先生,只有我才配得上这么好的先生!“ 摘下了满身金玉,仍然华丽贵气的叔贲华,目光一直落在仲杳身上。 “还是那个总能说出新奇故事,不把人世伦常放在眼里的仲杳……哥哥。” 心中翻滚着凉热交织的气流,让她下意识抿起了红唇。 “他居然敢劝谏天地,让天地照着他的意思册封神灵,这种事情,师父听了多半要吓得七窍喷出水龙吧。” “师父经常引用师祖的话,说天心不测,神灵自成,岱山府君就是如此。仲杳这个家伙,他到底是狂妄无知,还是知不可为仍然为之呢?” “也罢,就看他会落得何等下场吧。不管什么下场,我都会伸把手,只为他这胆量,还有这篇祭文。”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多美的诗句,以前追着他讲故事的时候,听过不少类似的诗句,可惜后来一心修行,居然都忘了。” 仲家族人这边,听着仲杳诵念祭文,人人也神色不同。 “小竹啊,你就没觉得小杳变了吗?” 肉山般的仲至薇立在人群后面,就如又高又宽的背景板,她咂着嘴说:“以前就知道玩,傻傻呆呆的,除了可爱再没什么长处。转眼不仅变成了修行天才,还会写这么精彩的祭文,简直是文武全才啊,这还是小杳吗?” 季小竹立在仲至薇旁边,如青竹般修长纤致,消解了背景板的压迫感。 她淡淡笑道:“阿杳一直是阿杳,从没变过,姑姑你觉得陌生,只是从没真正认识他而已。” 仲至薇嘿嘿尬笑:“那是,谁都没有小竹你了解小杳嘛,你们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少女摇头失笑:“姑姑你想哪里去了,阿杳就是我的亲人。” 看少女投在仲杳身上的目光清澈坦然,肉山姑姑耸肩:“真是搞不懂你们啊。” 背景板之前,仲至强夫妇也在说悄悄话。 脸上蒙了厚厚面纱的佘氏说话瓮声瓮气:“我可不知道土地公还能这样请下来。” 仲至强叹道:“希望能成吧,可以的话我们也不想走其他路。” 佘氏哼道:“不能成呢?甚至一道天雷劈下来,那该如何是好?” 仲至强狠狠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要说劈下天雷,祖宗们决定火葬的时候就该劈了!小杳终究是救了你,还把善存提拔成管事,你为何还这么记恨他?” 佘氏低着头,依旧怨气满腹:“把我的脸毁成这样,还不如让我去死!至于善存的事情,不过是照着他爹使唤你的模样来,你还当是好事?善存从前天忙到今天,两宿都没合眼,就是被他往死里使唤!” 仲至强磨着牙低喝:“你闭嘴!” 旁边仲至重接话:“咱们这侄子不一般啊,居然真的敢向天地发话,要天地照着他的意思封土地,是不是太狂妄了?我觉着真的不成。” 仲至强说:“不成了再说,现在急什么,让他做完吧。” 仲至重目光闪烁,恍然的道:“难怪你要我劝叔天雄先别来,就让女儿代表,你也劝了伯洪虎的吧?” 仲至强微微点头:“我爹始终护着小杳,光靠我们争没用。等今天有了结果,明天两家的家主过来,我们的路子才走得通。” 仲至重左右看看,凑得更近,声音更低:“说好了的,你来接手,划给我一千亩地。” 仲至强脸颊抽搐着,苦笑道:“不解决了魔魇,地全给你,你能拿着吗?” 仲至重话外有话:“小杳这思路还不错,他做不了,说明他没资格,找有资格的就行。” 此时仲杳念完祭文,仲长老举起本命灵剑,催发剑气,震荡出铮铮铁鸣,高呼道:“拜——!” 在场数百人同时跪下,五体投地,虔诚跪拜。 这不是跪神灵,而是跪天跪地跪祖宗。 “一拜……二拜……” 九拜之后,仲长老再鸣剑呼喊:“祭——!” 先是仲家人,再是佃农,一家家上前烧香再拜,插香入炉。 不到两刻功夫,座座香炉烟气升腾,萦绕在供桌牌位上,显得真幻迷离。 等仲长老插好香,仲杳捧着线香上前。 没等他拜下,头顶乌云响起连绵闷雷,泄出隐隐电光。 数百人纷乱惊呼,抬头仰望,个个脸色煞白。 “要完!” 伯明翰啧啧的道:“我就说嘛,老天爷哪是好相与的,凡人封神也能忍?这不马上就要遭天谴了。” 伴当急得跳脚:“少庄主,咱们得赶紧走!” 不远处丫鬟也在拉扯叔贲华:“小姐,要降天雷了!赶紧离那个仲杳远点!” 三十五 敢劈你就是贼老天! 这就是天威么? 上天在警告自己,凡人封神是大逆不道,要被五雷轰顶? 仲杳仰头看天,先是震惊,再是狂喜。 这说明法子是对的,可以让祖灵当土地公! 至于上天的警告,已走到这一步,哪可能退缩? 而且你不过是老天而已,天地天地,你只占一半股份,还有个大股东没发话! 仲杳顶着头上正在积蓄的雷光,手捧线香,恭恭敬敬的左中右各拜三拜。 “此方天地啊,我一个天外之人,真心诚意要救下这片土地,守护这些凡人。若你有灵,就允我带领他们自救,而你仅仅只是点个头而已。” 仲杳在心中默念,无比诚挚:“这的确不合规矩,但魔魇当前,事急从权。你经历了沧海桑田,就该明白与时俱进的道理,没有生存,又哪来的规矩可讲呢?” 他上前要将线香插下,乌云开裂,雷光炸响,巨蛇般的闪电就在头顶绽现,震得所有人耳边嗡鸣。 大多数人两腿一软,或坐或跪的下去了,只有少数人还站着。 伯明翰和叔贲华主仆退得远远的,摆出了置身事外的姿态,季小竹抬头看天,嘴角噙着冷冷笑意。仲善存牵着王马力,还在呵斥那些软下去的伙伴。 小丫鬟王马力抱着头惨叫:“天雷要打下来啦!” 仲善存呵斥:“怕什么?你不是想修行吗?既然是修行,就得面对天劫,天雷迟早要打下来!” 巴大捂着光头说:“天、天劫那是我们这种人会遇到的啊?那得是传说中比元婴真君还要高几个境界的陆地神仙才会有的!” 仲善存语气很坚定:“堡主不是说过吗,这或许不合规矩,老天爷会不高兴,眼下不就是吗?我辈修行,不就是逆天而为?眼下我们封神,一样也是逆天!” 王马力缩着肩膀,再没以前扛起大背篓的气势,小脸都拧成一团了:“可、可人被雷打,人会死的啊。” 仲善存正要说,前方仲杳猛然高喊:“这是我仲杳一人之念,一人之行!上天如要降罪,由我一人承担!” 仲长老在旁边佝偻着背,一副要跪又跪不下的样子,听到这话,腰身嘎嘣一下直了。 老头也想喊一嗓子,把罪责揽过来,至少分一点。 没料到仲杳又喊道:“但这哪里是罪呢?!” 老头腰一软脖子一缩,若不是膝盖还有点劲,他也跪下去了。 季小竹疾步上前,想跟仲杳并肩而立,和他同时面对天雷。 仲杳虽然背对着她,却已感应到,摆手止住,继续呼喊:“凡人乃诸灵之长!本是天地所生,天地所养,自求封神以保平安,又有何过错?” 他越说越来气:“魔魇肆虐,都快把整个世界吞掉了,你不打雷。凡人要抵挡魔魇,自己找祖宗来当土地公,你就打雷,你到底站哪边的?” 他干脆指着老天骂道:“这雷若是真劈下来,你就是贼老天!” 轰隆…… 雷光破云而下,半空又绽出一圈电蛇,照得仲杳如聚光灯下的雕塑。 仲杳的手指抖了抖,勉强挤出笑容,小声嘀咕:“真是小气。” 这架势就有些不懂了,刚才是劈下来了还是没劈下呢? 这警告又是针对什么呢,难道并不是针对封神? 把天地分开只是玩笑,所谓的老天爷,自然是天地加一起的。 乌云翻卷,雷光绵绵,仲杳如怒涛中的小小礁石,依旧挺立着,让仲长老、季小竹,连同数百人都看痴了。都以为他强项硬气得老天都不惧,却不知他正绞尽脑汁的想着问题出在哪。 看到供桌中间的土地像,还有土地像前的牌位,仲杳忽然一个激灵。 把这事换个角度看,就像举孝廉一样,总得有个举荐人吧? 他就是举荐人,然而他以什么身份来举荐,又凭什么让此方天地信任他? 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是天外之人。 仲杳高举线香,遥对上苍。 “我仲杳在此立誓,我必将倾尽所能,为诸灵立命、为苍生开太平!” 魂魄之下的陶碗振荡起来,碗中黄气猛烈旋转,推动得九土真气澎湃翻滚,仲杳已然彻悟,继续道:“我愿倾尽此世身物,立下功德,造化天地,绝无保留!” “如有违誓,教我灰飞烟灭,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众人都不明白仲杳为何在此刻赌咒发誓,立下如此宏愿,好像要当土地公的不是祖灵而是他,哪知是仲杳在向天地交保证金。 他们只看到仲杳插下线香,头顶又一道雷光轰响,比之前的更为猛烈,震得他们惊呼连连。 “咦……“ 仲长老的膝盖终究没软,他注意到雷光并没继续下压,而是上升了。 就在此刻,那根高一丈粗八尺,立在供桌中间的土柱摇晃起来,抖落淡淡烟尘,烟尘中夹杂着极为稀薄的点点黄光。 仲杳也有所感觉,但他顾不上土柱的异像了。陶碗中黄气疯狂转动,带动九土气海,转得就跟离心机一样,让他意识发飘,像是魂魄出了窍。 冥冥中响起缥缈乐声,一幕幕景象如万花筒般破碎重组,瞬间往复,璀璨瑰丽。 他隐隐看到一道光降下,看到海退山升,看到沧海桑田,看到嶙峋深沟变成鸟语花香的长谷,看到长谷尽头,笼罩在灰浊烟气中的巍峨大山,看到自山巅远望的无尽雾海。 这是…… 九土气海渐渐平复下来,仲杳稍稍清醒,这难道是自己前世的记忆?是自地球转生至此,以非人状态存在着的那一世? 异样的感应忽然自土柱中传出,仲杳一惊,赶紧收回九土真气。 土柱中藏着他从涂糊那得来的神印,就是那块瓷片,他一直维持着一缕九土真气,感应瓷片的变化。 现在这是…… 大地之下,幽冥之中,黑雾与黑水混作一处。 一个个身影在黑水上蠕动着,这些身影有手有腿,有头有躯干,却面目难辨。有些还能见到五官,有些已变作无面人。 他们飘在黑水上,奋力挥动四肢,像是在摆脱水中什么恐怖。那些勉强能看到五官轮廓的,还能发出高亢的惨叫,无面者只有含混的呻吟,动作也要迟缓得多。 无论高低,他们发出的声音只有一个音节。 “啊啊……” 不断有人被拖到黑水之下,泛起股股烟气,仿若被镪水腐蚀。而在他们头上,翻滚的黑气又不时凝出一具具身体,落到黑水上,呼嚎挣扎。 还能挣扎的其实是少数,大多数像是经历了无数次循环,飘在黑水上,恍若尸体,只是发出宛如叹息的啊啊低声。然而烟气还是自他们身上飘起,冉冉升空,随着身体的微微抽搐,画出道道极为微弱,仿若心跳的折线。 黑水无边,黑雾无际,这些似人的身影也无穷无尽,沉浮循环,就如他们的“啊啊”之声,绵绵无休。 一点黄光骤然破开黑雾,落下股股尘土,罩住一片偌大身影。 每一点尘土沾在一个身影上,就给那身影带去了一丝力量。有如褪去了一层黑膜,五官和身影变得更清晰,呼嚎与呻吟也减轻了许多。 这股力量似乎也聚起了魂魄,让这些身影从无尽的循环中挣脱出来,转身张望四周。 很快,越来越多的身影沾上尘土,清醒过来。 他们不约而同的抬头仰望,看到黑雾之上的天顶有个小小的洞口,厚重而温和的黄光正自洞口投下。 他们并没有完全恢复神智,也不可能,他们仅仅只是一小块乃至一缕残魂。 但即便只剩一缕残魂,他们也向往着那黄光,那里有着他们渴望的解脱。 “啊啊——!” 他们伸展着手臂呼喊,使劲蹦跳着,想要靠近那如昏月的黄光。 无数人相互推挤,正乱成一团,他们身上沾着的灰尘亮起淡淡黄光,安抚住了他们。 “啊啊……” 他们似乎更加清醒,不再推挤,而是轻轻晃动身体,碰撞肩膀和胸背,传递着什么信息。 一些人的晃动很快变成所有人晃动,由杂乱无章变得极有规律,成千上万的人群宛如一片稻田,迎风摇摆。 当他们身上的黄光荡动着,编织出宛如星图的景象时,他们又动了起来。 他们相互靠拢,变得更密集。一些人踩在其他人的肩膀上,层层向上叠起了罗汉。 最下面的都是五官依旧难以分辨的,依次而上,越高处面目就越清晰。或男或女,或老或少,都张大了嘴呼喊。 “啊啊——!” 人体之塔一层层拔高,天顶的黄光也一点点降下,到只差一层的时候,最高层也只剩下区区几个人。 这几个人将某个身躯魁梧,须发贲张的中年托起,中年原本还不愿,这些人叫了起来。 “啊啊——!” 叫声层层传递,最后汇聚成猛烈声潮水。 “啊……” 中年低沉的喟叹,踩上他人肩膀,站到最高处。 他伸展手臂,摸到了那个洞口。 黄光如金液般流下,顿时洗去身上那黑糊糊的污垢,把他染成一尊暗金雕像。 金像似乎变作黄光的一部分,升上洞口,同时洒下更多尘土,点点覆在这座残魂之塔上。 “啊啊……” 筑起魂塔的每块“魂砖”都发出了满足的喟叹,而随着尘土的洒下,摇曳晃动的魂塔骤然稳定,仿若高耸的石山。 无边无际的黑水黑雾中,一丛昏光亮起,与极远处的点点昏光相映,显得无比寂寥。 就在仲杳眼前,土柱骤然开裂,如被无形之力剥下一层。 烟尘中跃出一人,银亮扎甲,红缨翅盔,立在仲杳身前,居然是位魁梧神将。 盔中面目粗犷,虬髯如戟,双眼喷吐黄光,好一位威风凛凛的神灵。 仲杳心中正激荡着狂喜之潮,看清这神灵,讶然失声。 “地……地……” 因为太惊讶,很费力才发全了音:“爹——!?” 三十六 享受土地公级待遇 这身材这面目,不正是便宜老爸仲至正!? 之前开族会的时候,不少人就说既然是仲至正头七,说不定正好把他请出来当土地公。 那时候仲杳还不以为然,以功德论来看,怎么也轮不到仲至正当土地公。 仲至正也是少年接任堡主之位,抛开对仲杳母子的冷漠不谈,在任二十多年,没给仲家堡带来任何好的变化。七年前援助季家的时候,还葬送了几位叔伯和若干族卫,让仲家伤筋动骨,又死得憋屈甚至可笑,何德何能来当土地公? 唯一能说得通的,就是正好头七,仲至正魂气最盛,从香火里获得的助益最大,才让他有能力担起重任。 仲杳镇定下来,安慰自己说,天地看重的并不是仲至正个人的功德,而是只有他能代表身后所有先人之灵,接下土地公的神印。 接着他又开始头痛,便宜老爸成了土地公,整个仲家堡都得靠他守护,自己必须跟他搞好关系,但这又违背了本心。 我真是太难了…… 仲杳正感叹着,仲至正身躯一震,眼中黄光收敛,面目变得生动,目光却依旧呆滞。 他抱着笏板向仲杳深深长揖,愣愣的道:“小神巡曹,见过上神!” 仲杳再度呆住,巡曹?上神? 注意到仲至正捧着的笏板,顶端是片晶莹玉色,正是那块瓷片,还并未像山神的神印那样变成陶片,仲杳抽了口凉气。 看来是仲至正功德或者能力不足,没有被天地封为土地公,而只是土地之下的巡曹,集治安联防城管职责于一身。 至于土地公,这一声“上神”叫得还不明白,自己成了土地公! 刚才那通宏愿之誓只是交保证金,不是要自己上啊! 仲杳一时气血翻腾,就要骂贼老天,魂魄之下的陶碗忽然又有了动静。 这次不再是如激流转动,而是如泉眼般喷涌,渐渐推送出一块白玉般的物事。 正是那块瓷片! 瓷片化作白光,投入碗边,将一小片碗沿变作白玉细瓷。 【根土已通天地,开辟功德神道,获得土地位格,可凭根土运用土地之力。】 眼中显出如此提示,再看仲至正笏板背面“代行土地“四个字,仲杳恍悟。 他并没有成为土地公,至少不是正牌的土地公,只是“享受土地公级待遇”。土地公的实际职责,是由仲至正这位巡曹代理。 笏板顶端的玉片,还有陶碗的那块玉片同时闪烁起来,提示“定名签押”。 仲杳神念如笔,落在仲至正的笏板上,准备写下“仲家堡”三字,然而第一笔就无法落下,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力量扯住了神念。 仲杳楞了楞,醒悟还叫这个名字并不妥当。 仲家族墓已成公墓,祠堂变为土地庙,自己获得土地公位格,便宜老爸代行土地,拼在一起才是个完整土地公。这不是只靠仲家人托起的,而是靠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先人之灵共同托起。“仲家堡”一名,继续用来指称这片土地,已经不合适了。 该换个什么名字呢? 再看面目和身躯弥散着淡淡烟气,不似活人的仲至正,仲杳神念又动了起来。 神念之笔在笏板上划动,不断刻出笔画,陶碗中的玉片也同步显现。 梓……原…… 在笏板顶端刻下这两字,玉片骤然染上土色,与其他部分融为一体。 仲至正捧着刻有“梓原代行土地”的笏板,再度深深长揖:“谨遵上神谕令,此地当为梓原,吾当为梓原巡曹,代行土地之职。” 这一声落下,陶碗边缘,那块刻有“梓原”的玉片也褪去玉色,与陶碗重归一体。 梓原,意即梓乡之原,梓乡则是故乡的意思。 但梓乡并不等同于故乡,就如梓宫指的是棺材一样,梓乡指的魂灵之乡。梓原的寓意,即是此地乃先人之灵的居处,这是片魂灵安息的原野。 虽然有点阴气森森的,不过用这个名字,可以让先人之灵享受到最大限度的香火,从而让代表他们担当土地的仲至正拥有更多力量,更好的保护这片土地上的活人。 仲至正长揖之后,束手而立,一副等待仲杳下令的模样。 看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身份,压根没认出自己,仲杳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仲至正拱手:“梓原巡曹,代行土地,等候上神谕令!” 果然不记得了…… 仲杳反而松了口气,这时候来个父子相认,还真是纠结与尴尬。 又猛然醒悟,周围怎么无比安静,并没人发出惊呼? 转身看,仲长老、季小竹,还有后面坐在地上的数百人,目光都齐刷刷的投往一处。 不是仲杳,也不是仲至正,而是供桌中间那根土柱。 盔甲分明,面目绰约,那已不再是土柱,而是尊神像。 这些人居然对仲至正视而不见? 记起高先生讲过的鬼神之事,仲杳恍然。 神灵不显…… 世人看不到神灵,不是因为神灵在世人前隐藏了自己,而是本性如此。就如草木精灵、幽冥鬼灵乃至天地元灵一样,凡俗之眼是看不到的。神灵也可以显世,但得耗费神力,还必须遵从类似天条的律令,否则神灵与凡人都会受损。 不过在场有不少修士,像仲长老这种炼气宗师,还是可以通过先天灵气,多多少少察觉到神灵的存在。 此刻仲长老和季小竹的目光就又转到仲杳身上,震惊中还含着一丝疑惑,似乎已有感应。 仲杳对仲至正说:“归位吧。” 新鲜出炉的梓原巡曹、代行土地仲至正沉声道:“喏!” 仲至正身影化烟,神像微微一震,看似没有变化,却多出了某种气机。 神像前的牌位木屑纷飞,原本的“土地公”三字之上,多出了“梓原”两字。 到得此时,数百人才魂魄归位,清醒过来。 呼声阵阵,含着巨大的震惊与喜悦,不少人甚至喜极而泣。 仲长老和季小竹这才转开目光,重新看住神像。 天顶乌云又翻滚起来,闷雷阵阵,却没有轰下,反而破开一个大口,投下明媚阳光。 阳光罩住神像,香火冉冉,染得如天上的灵台云阁。 “土地爷显灵啦!” “我们有救了!” “土地公保佑!” 人们纷纷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仲长老和仲善存等人,此刻也都跪了下来。 季小竹却还是没跪,目光依旧落在仲杳身上。乌云的缺口越来越大,阳光已将供桌、牌位连同仲杳都罩住,镀上一层淡淡金光。他呆呆看着神像,身上弥散着淡淡烟气,也如神灵般凛然出尘。 “阿杳……” 季小竹心中忽然涌起悸动,像是在惧怕什么。 “咳咳咳……” 没想到仲杳咳嗽起来,是被香火熏的,让她好气又好笑,那股悸动也悄然消散。 她自不知道,仲杳的咳嗽只是遮掩。 随着众人跪倒叩头,一股沉甸甸湿乎乎又火辣无比的气息裹住全身,像是亿万蚂蚁在啃噬身心,直至魂魄。 这是香火愿力! 香火愿力满含凡人欲念,绝不是凡人魂魄能够承受得起的。不管是走香火道的符修,还是担当神职的神道修士,都不敢直接承受香火愿力,而是通过特定灵基,辅以特殊术法规避香火愿力,从中获取先天灵气。 仲杳不懂什么香火神道,眼下算是误打误撞接触到香火愿力,认真算起来是被陶碗坑进了神道。 不过还好,他终究不是正牌土地,这股愿力刚刚压下,陶碗中的黄气就急速旋转,扩展出一层气膜,自魂魄而上渗入身心,护住了他。 被愿力腐蚀的痛苦还残留着,让他只能猛烈咳嗽,掩饰自己的异常。 陶碗中的根土,也就是那黄气剧烈转动,推转着九土气海激荡全身。根土在转动中缕缕消散,越来越少,仲杳感觉到他可以切断与愿力的关联,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他还有另一种感觉,压在气膜上的愿力正源源不断涌入神像,又通过神像向天地扩展。 头上的乌云急速退缩,缺口越来越大,阳光扩到后山,继续向四周挥洒。 那乌云原来并不是天地之威,而是魔魇涌动的压迫。 就在脚下,也有灰黑烟气不断溢出,再被阳光洗涤,化为淡淡白烟,重新渗回土地。 土地里的魇气也在消散,即便没有被彻底清洗,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的吞噬土壤与草木的生机。 仲杳欢喜得心灵震颤,这片土地有了神灵,正在驱逐邪恶异力,大阵建成了! 摩夷洲中心,群山环绕,层峦叠嶂,中心是座座高耸入云的险峰,巍峨险峻到了极点。 这些险峰看似自然天成,却又巧妙的拼作一圈,像在拱卫着什么。 险峰之后是无尽云雾,其中似乎另有天地,沉寂得不闻鸟鸣。 云雾深处,某座宏伟殿堂里,清朗之声震颤得梁柱都在微微晃动。 那只是一声“咦”…… 一位青袍神灵脚踏祥云入殿,吞云吐雾间拜道:“灵官张全德侯令!” 清朗之声轰鸣:“天机有变,异在贯山。” 青袍神灵道:“下神这就去查看。” 清朗之声变得细密低沉:“不可声张,不可扰动。” 三十七 这一切值得吗? 淡淡烟气自土地中溢出,褪去了灰黑之色,变得清澈纯净,又渗回地里。 这样的景象正自仲家堡后山急速扩展,却不是凡人之眼可以看到的。 他们也无暇顾及,都痴痴的抬头看天。 乌云退散,朗日当空,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仿佛被某种力量清洗过。 紫发红瞳的小女孩坐在石堡顶层的楼缘边,渔网装镶上或绿或红的叶片,成了红绿交织的衣衫。本是无比俗气的搭配,却被她穿得活泼俏丽。 她正打量着烟尘冉冉的大地,同时贪婪的大口呼吸。 “这家伙真的做到了,真的让上天重封了土地。” 紫萝喃喃低语着:“我又料错了,除了他,哪还有凡人能做到这事呢?” “可这家伙确实又不是他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手臂,肉乎乎小手在阳光下泛着晶莹光泽,又粉粉的洋溢着生命活力。 “真棒啊,从头再来的妖生真是棒啊。” 迷离光彩在红瞳中渐渐凝聚,她也渐渐露出了然的笑容。 “我明白了……” 她抬眼看向后山,人群之前,仲杳与神像一同被云雾般的烟气罩住。 紫萝笑得更加开心:“我真是个笨蛋……” “就像我获得了藤萝灵种,成了新生的紫萝一样。他也是他的新生,既是他,又不是他。” “之前想来想去,想了那么多,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想通,真的是笨啊。” 紫萝晃着小腿,咯咯笑出了声。 “我终于等到你了,混蛋!” “不过已经是从头再来了,以前那些事情就烟消云散吧,我们重新开始。” “你虽然变成了仲杳,可我还是紫萝,是你给了名字的小藤妖。” 阳光下,小女孩抚着胸口的藤丝双心结,笑容灿烂无比。 “这一次我得把你缠得紧紧的,再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傻傻的缩到地下去等了。” 远远看着仲杳的还有两人,最远那个自然是头上有一撮红毛的伯家庄少庄主伯明翰。 他张着嘴,哇啊哇啊的低叫,伴当倒是一直傻着。 直到伯明翰说:“等我回去,也叫爹这么干!咱们那本来也有山神的,照着小杳这法子来,肯定能把山神请回来!” 伴当顿时清醒,不迭的劝着:“少庄主别乱说话,要被庄主打的! “这仲堡主是把族墓族祠毁了,跟农人的祖灵混做一处,才请来了山神,咱们可学不来啊!” “少庄主别忘了,咱们伯家还有家神的!” 伯明翰嘁道:“七年前小竹家出事的时候,家神祖灵就跑出来警告了一声,还是晚上托梦,能顶什么事?” 伴当急得跳脚:“这、这终究是拆族破家啊,是大逆不道的,少庄主可千万别在庄主面前提!” 伯明翰脸上的热诚消散,耸耸肩说:“好吧,我明白你的心意。我又不是我爹,伯家庄命运如何又跟我无关。不过什么大逆不道,看看小竹流落仲家的境地,家都没了,还什么逆不逆的,真是可笑。” 另一侧,银纹白衣的秀丽少女眼中荡漾:“凡人封神,他真的做到了,真是不可思议!” 丫鬟有些不安的道:“这不过是天地显灵,他只是适逢其会。最多算个穿针引线的,哪值得小姐看重。” 叔贲华摇头说:“你哪里懂得,我师父说过,修士与神灵交际,在符修之外还有神道之人。他们是以凡人之身任职神灵,而且还是活人,你想象得出那是何等奇异之事吗?” “元灵宗你该知道,岱山神府你就不清楚了吧。元灵宗有类神秘修士,就在岱山神府里任职。即便职级再低,就连金丹真人也得以礼相待,不敢怠慢。” 她的目光又投到仲杳背影,冉冉烟火中,那还显得瘦弱的背影和神像一样缥缈。 “仲杳当然不是神道修士,不过他能沟通天地,引荐祖灵成神,这已有神道的机缘了,未来……” 说到这眉心皱起,丫鬟嗤笑道:“未来不还是仲堡主吗?” 叔贲华叹道:“是啊,他必须留在这,如此格局,真是……可惜了。” 丫鬟再接再励:“就算他以凡人封神,他自己还是凡人啊。为了封这个土地,他干的事情,放在杜国都够得上凌迟之罪了。他也只能躲在这里,跟着这些……丢掉了人伦廉耻的人过日子。” 叔贲华默然无语,虚虚摆手,示意自己清楚,不必再说。 更前方人群中,还有些人稍稍灵醒,却又觉恍若梦境。 “痛吗?哎哎是真的!” 脸上缠着厚厚绷带的佘氏猛揪一把仲至强,见丈夫龇牙咧嘴的样子,惊奇的道:“土地爷真的显灵了!祖宗真的成了土地爷!到底是哪位祖宗啊?” 仲至强抽着凉气嘀咕:“管他是哪位,至少仲家堡能保住了。” 仲至重定睛看看,嘿嘿怪笑:“仲家堡?现在怕是没了,看看土地爷的牌位上写着什么,梓原!” 仲至强眯着眼睛细看,神色也变了变,又摇头苦笑:“这怕是古名吧,名字什么,又何必在意,人在家在就好。” 仲至重唉声长叹:“魔魇还没来,人能不能在还是两说,这仲家怕是不会在了。” 看看土地公神像,再看看左右长长的供桌,想到这面长墙后面,族墓与农人墓地混在了一起,仲至强的神色也渐渐沉郁下去。 既然土地公是靠着祭奠所有先祖之灵的香火请来的,这公墓公祠就不可能是临时摆设,而是永久的布置了。 没了族墓族祠,作为一个宗族的仲家,也就不存在了。 仲至重低沉的说:“这值得吗?” 仲至强也喃喃的道:“是啊,值得吗?” 前排仲长老终于从雕塑状态活了过来,他先看看还在咳嗽的仲杳,再看看多出了“梓原”两字的牌位,然后壮着胆子上前,看那尊有了衣甲和面目轮廓的土地神像。 “这、这有点像至正……” 仲长老嘀咕着,但神像太粗糙,也不敢肯定。 他看看左右牌位,也想到了什么,颤颤巍巍的道:“希望这一切都值得。” 取来线香点上,又拜了三拜,老头转身呼喊:“土地爷已经显灵了,他会庇佑我们,大家重新来拜过!” “善存,好好整理秩序,带着大家依次拜神!” 老头一声令下,众人的腰腿脖子终于有了力气,可以站得直直的,乃至带着浓浓喜气活动了。 人们纷纷攘攘的排起了长队,在仲善存一帮小伙伴与族卫的引导下,一批批来到神像前烧香跪拜。 仲杳还在神像旁边咳嗽,人们都敬中带畏的跟仲杳打招呼,有些人甚至捧着线香朝他下拜,被他不迭摆手赶开了。 九土气海的转动越来越艰涩,陶碗里的黄气开始见底,而压在气膜上的香火愿力,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烧香拜神,变得越来越沉重、瘙痒、疼痛、火辣。 感应到根土只剩一缕,仲杳再也支撑不住,切断了与愿力的关联。 那块刻着“梓原“的玉片黯淡下去,化作陶色,与陶碗融为一体。但仲杳能感应到,只要自己神念碰触,玉片又会激活。 愿力一去,重压消散,仲杳身体一晃,被拥入纤瘦柔韧的怀里。 “你成功了,阿杳。“ 季小竹紧紧抱住仲杳,嗓音微微颤抖:“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你成功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有希望了。” 仲杳知道她既是欢喜,又是伤感。七年前季家若是有山神或者土地相助,又哪会落得覆灭下场。 轻轻拍着她的手,仲杳说:“还只是希望,要真正保住这片土地,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牵着季小竹,借烟火的掩护,悄悄退出祠堂。 两人手牵着手眺望西面,乌云已经被压过山脊,以仲家堡为中心的小小一隅,碧空澄净,空气中都闪烁着晶莹光点。 这是魇气被压制后,正在天地逸散的灵气,这般景象,只有身兼人神两道的仲杳能看见。季小竹看不到,但她修为将近炼气,也有清新爽朗的异常感应。 两人正沉浸在这清新而勃发的生机里,远处天际骤变。 那也说不上太远,估计就是山神庙所在的山巅之后,被新生神力迫退的乌云不再退却,而是折头向下,如瀑布般滚滚倾泻。 “魔魇动了……” 仲杳神色凝重的说:“我们得争分夺秒。” 季小竹淡淡笑着:“我可不急,我已经等了七年。” 少女的复仇之心,已经燃烧了七年。 灰河东岸,某处山林里,一位银甲神将正向蓝袍神灵禀报。 “事情便是如此,下神已等了几天,没等到那人接下机缘,却等到这样的动静。如今这里多出位土地,下神不便过河活动,是否就此回府,告之高真人?” 蓝袍神灵面目隐于雾气中,只隐约见清瘦轮廓。 他负手注视对岸的天际远处,将那恐怖的乌云倒卷瀑布看了好一会,才说:“你就等在这里,等着,看着。不可干涉,不可打扰。” 看神将面目,还是个年轻人,拱手问道:“既是张灵官交代,下神自当从命,不过要等到看到何时呢?“ 蓝袍神灵说:“高真人嘱托在前,就以高真人之言为限。” 神将呆了呆,沮丧的道:“是,下神晓得。” 待蓝袍神灵化雾而去,神将也看向那倒折乌云。 “真不知那小子为何还不接机缘,不过魔魇将近,只靠新生土地,哪能阻挡得了。” 神将算计着时间,神色释然:“待魔魇破界,他便不得不接了,也就三五日的事情。” 身影散作雾气,一只灰羽小雀扑愣愣飞起,落到高处枝头,缩起脖子稳稳蹲着。 三十八 梓原乡主 石堡大门外,上方山脊的木栅栏院子里,又是济济一堂。 土地公请下来了,常人虽然看不到土地公,也感应不到天地的异变,但乌云被推了回去,在远处山巅变作倒卷瀑布,却是肉眼能见的。 请下土地公的喜悦也因此消散大半,仲家的长辈管事们不仅记起了仲杳说过的话,妖怪会赶在魔魇之前踏平仲家堡,还记起了即便有护堡大阵抵挡,那些强大的魇怪仍然会穿透大阵,向一切活物发起攻击。 管事们嗡嗡议论着,这个说得马上挖掘壕沟,堆砌土墙,在石堡外建立防线,那个说该马上请来伯家叔家的援兵,看情况魇怪还有两三日才到,而妖怪却是随时都可能出现。 正说得热闹,仲杳一声轻咳,院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旁边仲长老向仲杳投去感慨的目光,便是仲至正在世,也没有这般威望。 老头自己都心悦诚服,修为还是其次,治服藤妖,探查山神庙,决然迁坟建庙,以凡人之身引荐祖灵,给这片土地请来了土地公。这一连串的功绩,单拎出一桩,历任堡主里都少有能比肩的,而仲杳不仅一个人做到了,还是短短几天内的事情。 “仲家有望了啊……“ 老头心头激荡,可一个转念,又冷了下来。 这一番操作,仲家也不再是仲家了。 苦水在老头心中翻腾,仲杳正说到仲家的事情。 “古人云,凡事无制不行,出战先定号令……” 仲杳说着朝旁边点头,仲善存将手中的卷轴展开。 那是一副图,由上及下分布着若干方块,方块间用线条连接,方块内写着字。 在场众人都是识字的,看清这些方块里的字,不约而同的抽气,这是副“厅房图”。 最上面就一个方块,里面写着“梓原乡主仲杳”。 方块下是条竖线,竖线左侧有两个方块,分别写着“外书房管事仲善存“、”内书房管事季小竹”,右侧有一个方块,写着“庶务房管事王双牛”。 竖线之下接一条横线,再分出若干竖线,连接一排方块。 “庙厅代主事仲承业”…… “卫厅主事仲至薇”…… “户厅主事仲承林”…… “工厅主事罗常”…… “计厅主事仲承启”…… “律厅主事仲至重”…… “通厅主事仲至强”…… 这副怪模怪样,从未见过的图,像又炸开了一道天雷,震得所有人耳边嗡嗡作响,脑子里就荡着一个回声。 不懂、不懂…… 等这回声消失,大家又骤然醒悟,这很简单啊,就是仲家堡新的“房务调整”。 只是变化太大了,除了内外书房和庶务房,其他的房全变成了厅,还换了名字,都认不出来了。 “我来为诸位叔伯解说……” 仲善存上前,滔滔不绝。这副图还是昨晚仲杳一边口述,一边解释给他,心中通透。 外书房负责上情下达,内书房管整个“乡主府”,也就是这座木栅栏庭院,庶务房则负责车马等跟乡主府有关的杂事。三个房直接服务乡主,也即仲杳。 下面各厅各管一摊事,庙厅管土地庙和公墓,这是仲杳直接管,但由仲长老平时代管。卫厅是之前的族卫,交给了回来的仲至薇。 户厅就是以前的田林厅,但管法不一样了,是通过人户去管,还是由仲承林老叔爷管。工厅则是把之前的制药、织造、木工、石工等事务合并在一起,主事是仲家堡的制药师罗常,此人是少数逃出季家谷,被仲家收留的人之一。 计厅是将之前庶务房的财计事务分离出来,专管账目和银钱,由另一个老叔爷仲承启负责。这位老叔爷也是仲家的老账房了,仲家堡里所有会打算盘的人,都是他教出来的。 律厅则是管稽查绩考,监督其他厅的主事。通厅则是以前的外务房,专门负责跟伯家叔家,以及可能会有的宛国、杜国、罗国人打交道。 众人勉强消化了仲善存的解说,脑子就已晕乎乎的,但该有的反应以及疑问倒没少。 “梓原乡主?” 第一个问题自然是这个,为什么仲杳自命梓原乡主? “梓原是天地赐名,也是我们请下的土地公的神名。” 仲杳扯着大旗作虎皮:“此地还小,人不过千,既不是城也不是镇,就叫作梓原乡吧,我也就是梓原乡主。” 仲长老终究还是问了:“那仲家堡呢?” 仲杳侧头看看那座石堡,摇头说:“土地公既然是我们仲家和百户外姓一同请下的,仲家堡就不能再以一姓之名号令此地。” “仲家堡还在,但仅仅只是我们仲家人生息之地,还愿住在里面的,就继续住,不愿住就搬出来,造座舒服宽敞的居所。” 他看了看怅然若失的仲长老,再看表情各异的众人,笑道:“这不等于仲家就没了,相反,仲家融入了梓原。未来说起我们,就不再是贯山仲家堡,而是梓原仲家。” 众人还在沉默,仲至强叹道:“搬出石堡,不等于是分家了?便是要建房屋,土地又如何划分呢?” 这就说到更深一层了,这时候说这个似乎极为可笑,妖怪将至,魇怪在后,正是危难关头,大家却讨论起拆家分田的事情。 可这是必须的,昨晚仲杳拉着仲善存等人做功课,把一应事务安排妥当,就是要让大家认清变化,看清后路。 聚起公墓,打破宗族,这是为了求生。但土地公请了下来,这种特殊状态就会变成常态。如果不把以后的利益分配好,人心安顿好,又怎么能齐心面对强敌呢? 仲家宗族没了,仲家堡也解散了,没有新的说法,没有新的家业,谁还愿留下来?怕不都跑去叔家镇,乃至过河去投杜国了。 仲杳昨晚呕心沥血,将前前世记忆与此世见识糅在一起,打造这套新的格局时,也在唏嘘不已。 自己分明是要修仙的人,先是成了兼职土地公,现在又成了乡长,这是朝着修仙大道的反方向绝尘狂奔啊。 可仲杳也没办法,谁让陶碗给了他一条吃土修行的道路,而自己为了逼天地封神,又许下了凡人之道的宏愿呢。 仲善存这时候已取出另一副卷轴,展开解说。 “以减少一成佃租的代价,从农人手中收回五百亩熟地,再开垦一千亩新田,总计一千五百亩田地,由族中男丁女子均分。不限仲姓,成年每人三十亩,未成年十亩。” “这些田地可自行耕种,也可找农人佃种,若不愿打理,则委托户厅统一打理,每季直接收取佃租。” “每人再享有十亩宅地限额,待诸事平息,可择地建房,户主无须开销,材料人工都由乡主府包揽。” “分配的田地是私产,无须纳租。原有田地的佃租,仍按以往额度分配。” 仲家族人们纷纷扬扬议论起来,这是以往的待遇不变,还能有自己的田地和居所,好事啊。 “小杳啊,连我都能有三十亩田地和十亩宅地吗?” 仲家肉山仲至薇兴奋的道:“这是真的?” 仲杳呵呵笑道:“当然是真的,不仅如此,你还是卫厅主事,会有一份薪俸的。知道姑姑你志在修行,不过正值危难时刻,还得麻烦姑姑担起这份责任了。” 仲至薇笑得浑身肥肉都在抖:“那是当然,我回来就是干仗打架的!” 她骤然敛容,摊手说:“可你这计划似乎有个漏洞啊,历代堡主都想着拓荒开田,添丁加口,却一直没能做到。你给大家分了这么多田,又让谁来种呢?就靠现在这百来户人,哪里种得过来哟。” 不等仲杳回答,立在角落里的季小竹笑道:“姑姑无须担心,有了土地公,就能遏阻魔魇,咱们这里就变得安全了。侵蚀着这片土地的魇气渐渐消散,水土越来越好,就能吸引更多流民来定居。到时候可不是担心人不够,而是田地不够的问题。” 少女说话时还跟仲杳交换着默契的眼神,昨晚她也在,听着仲杳讲解怎么分家,怎么设立厅房,把仲家堡变成梓原乡,听到后面,仲杳要她当等同于半个主人的内书房管事,她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我看到了回归季家谷的希望,我不能置身事外。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也知道会被别人说闲话,但是……我听你的。” 少女当时是这么说的,仲杳心说你这个内书房管事,就是管家婆呀。其实也不需要你管什么,让大家知道你等于我,这就行了。 少女的话让仲至薇连连点头,把胸脯拍得咚咚响:“是这个理!只要魔魇退散,水土肥美,人丁自然也会兴旺起来。到时候我仲至薇也能开枝散叶,拉扯出一大家子!” 大家都哄笑起来,老叔爷仲承林指着仲至薇,又笑又气,说不出话。 这尊肉山正是他的女儿,都已二十五岁了,因为走体修之路,还嫁不出去。此刻却说出这种女人立家,子孙满堂的话,岂不是荒唐可笑。 仲至薇叉着腰吆喝自己老爹:“别以为我不行啊,到时候找来个上门女婿,看你怎么说!” 大家笑得更起劲了,这话也让一些人有了另外想法。 仲至重看着挂起来的第一幅卷轴,皱眉道:“小竹是半个仲家人,这倒没什么,可管事主事里还有两个外姓,是不是让他们改姓?” 他说的是庶务房王双牛和工厅罗常,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认同。 仲杳却很坚决的说:“梓原不再是仲家堡,不是一姓一家之地,就如土地公不是只靠我们仲家祖先请来的,靠的是仲家和百户外姓加在一起。” 他从太师椅上站起,语气沉重了许多:“贯山仲家已经变成梓原仲家,由一家变成若干家,我不再是仲家家主,而是梓原乡主,这一点希望大家能分辨清楚。” 仲长老附和道:“这也不是分家,而是壮大我们仲家。只要我们在此生息,死后魂魄还是会去陪伴祖宗,聚在一起。” 数十仲家男女纷纷点头,分家当然好啊,有自己的田有独门庭院,再不必过以前那种挤在一起,什么都由族中分配的局促日子了。只有仲至重等少数几人或者笑得勉强,或者默然不语。 “不赶跑妖怪,逼退魔魇,这都是空的!” 仲至薇吆喝起来:“接下来该谈正事了吧,怎么搞?” 这姑姑代入角色还挺快的,身为卫厅主事,自然要挑起卫护之责。 仲善存又取来一个卷轴,正要展开,光头少年巴大敲门进来,说河边有事,得仲杳亲自处理。 仲杳说:“善存你主持下,昨晚我们都商议好了,细节反复讨论过。“ 仲善存拱手:“是,堡主……不,乡主。” 仲杳走在前,季小竹跟在后,现在她可不许仲杳孤身行动了。 两人也没骑马,推转真气,迈开步子,片刻间就到了巴大所说的地方,正是渔夫的捕鱼木栈。 “河里飘来一个小女孩,还是活的。” 渔夫指着木栈上坐着的小姑娘说:“她说自己是堡主朋友的女儿,家里遭难,坐船来投奔堡主,路上船翻了。” 小姑娘一身破烂麻衣,黑发及腰,厚齐刘海,褐瞳灵动,俏丽异常。 她冲着仲杳使劲眨眼睛,似乎不相信这就是此地的主人。 从怀里扯出一块布,上面有道道泡淡了的血痕,像是份血书,她怯怯的说:“我爹说他是仲堡主的过命之交,我跟他儿子指腹为婚,你……到底是堡主,还是堡主的儿子?” 仲杳牙酸般的抽着凉气,这小女孩还能是谁,正是紫萝! 季小竹原本怜悯的看着紫萝,听到“指腹为婚”,面色陡然阴沉。 三十九 贯山六怪 原本的外书房,现在的乡主府已经初见规模。 光头巴大骑在他爹光头巴火的肩上,将写着“梓原乡主府”的牌匾挂上大门。王马力的爹王双牛在旁边监工,不时吆喝着“左边高一点”、“上去一点”。 大门内,长宽十多丈的木板平台分作三部分,中间只立了梁柱,连屋顶还没搭好的宽敞空间是议事厅。左边三间木屋相邻,由北及南分别是季小竹的卧室、小客厅兼饭厅和王马力的卧室。右边同样三间木屋,分别是仲杳卧室、小客厅和书房。 由仲杳的小客厅延伸而出,还搭有一座凉亭,附满浅紫藤萝、金黄爬山虎和翠绿常青藤,与刚清理了枯藤,露出斑驳蚀痕的石堡遥遥相望。 眼下议事厅只有若干张椅子,卧室就简单的木床、衣柜和木箱,客厅饭厅也是几张椅子,临时凑数而已。然而这个临时凑数的乡主府,已经预定被改为内外书房和庶务房,议事厅会在旁边择地另建,仲杳的居所也会换到山脊更高处。 扩建改建工程还停在一张粗略的草图上,没一个人理会这事,除了挂上牌匾正名立义之外,所有人都为保卫新生的家乡奔忙起来。 最积极的居然是仲家族人,不是带着族卫佃农们在乡主府西面挖掘壕沟,堆砌土台。就是在石堡内清理房间,整备物资。 只要挡住妖怪和魇怪,逼退魔魇,他们就能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家了。 这不是仲杳个人的承诺,是土地公请下之后,肉眼可见的前景。 不过呆在凉亭的仲杳却没什么好兴致,他正被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弥散的寒气罩住。 肇事者缩在凉亭角落里,似乎融入了紫金绿三色的绚丽藤蔓中。 真是没想到,紫萝用上了这种手段洗白自己,堂而皇之的出现在仲杳身边。 仲杳没好气的看着这萝莉老妖,又不得不承认,变了发色瞳色之后,这家伙还真是娇俏可爱,楚楚可怜。即便顶着指腹为婚的名头而来,季小竹也没当场发飙。 但另一个小女孩忍不住了,王马力把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盯着紫萝说:“杳叔身边怎么能有你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呢,老实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紫萝可怜兮兮的说:“我是来投靠的,只要有吃喝有住处就行了。” 王马力还不信:“只是这个?” 紫萝点头:“只是这个。” 王马力如释重负的笑了:“那就好,不是来抢我饭碗的就好,我干活去啦!” 小丫鬟扛起大木箱,噔噔的走了。 季小竹可不是王马力,依旧抱着胳膊,冷冷看住紫萝。 紫萝被仲杳暗暗瞪了好几眼,才叹道:“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配不上仲堡主,那份婚约作废。” 她指住仲杳,郑重宣告:“仲杳,我们之间的婚约,就此解除!” 仲杳一口老血在喉头转着,想吐又吐不出来,又被退婚啦! 紫萝低下头,对着手指说:“但我还是想留在他身边,做个端茶倒水的丫鬟,这点小愿望,还希望夫人允准。” 季小竹不迭摆手:“我不是他夫人,只是……只是亲人。” 看着清秀俏丽的小姑娘,少女微微动容:“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你我还是同命相怜,我岂会说不,不过……” 少女再看看有些心虚的仲杳,柳叶眉蹙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的来历实在古怪,族里没谁听说过你父亲,更不知道有指腹为婚此事,而且你还是……修士。” 紫萝抬头与季小竹对视:“我的确是修士,还是炼气圆满。看你们这魔魇将至,我总能派上点用场。” 季小竹目光闪动,在紫萝与那三色藤蔓之间来回扫着,像是有了什么怀疑。 紫萝嘴角微微翘起,意有所指的说:“我修炼的也是木系真气,我们可不只是同命相连,小竹姐姐,我们……” 季小竹神色微变,打断道:“好吧,你可以留在这里,就跟马力妹住在一起。” 不由紫萝分说,季小竹上前牵起她:“我带你过去收拾下,换身衣服。” 紫萝乖乖跟着去了,负手在后给仲杳打了个“放心”的手势。 仲杳不太明白这俩为啥忽然有了默契,不过能让紫萝以人类身份在身边安顿下来,也算了结一桩心事。 现在得解决接下来的大事…… 仲杳转动九土气海,将一缕九土真气推入地下,他的根土已经化土为木,九土真气能够顺畅穿透木板。 真气扩展开,确认周围无人窥探,仲杳摸出一团黄白相杂的绒毛,取来火镰,焚作缕缕黑烟。 眼下最大的威胁,是从贯山深处逃出的妖怪。不知道狐妖涂糊是否靠谱,只希望还能联系到他,搞清楚妖群的动向。 贯山深处,树高瘴浓的丛林间,一座石山突兀而立。 自天顶倾泻而下的乌云就在石山北面不远处,立在石山上,感觉像是立在瀑布之下的一块石头上。 有这样的对比,那个头生长羽,背展双翅的高大中年,以及旁边六个肥胖壮硕的家伙就不那么惹眼了。 那中年高出旁人一头,面目冷峻,深目鹰鼻,气势如刃。 他冷冷的说:“那些人族,只是动动口舌,就想免掉灾祸,哪来那般轻巧?” “涂糊你休要再说,千年前是有人妖不相害之誓,可监誓之人早已不在,我们能守到现在,已经仁至义尽!” “如今魔魇的势头,怕不是要把整座贯山吞掉,我们妖族已无立身之地。” “我倒是可以一走了之,可我领了贯山妖王这个虚名,总得为妖族做点事情。不管是迁族还是另做打算,人族都挡在我们面前,尤其是那座仲家堡。” “不毁堡伤人,可以,拿出百万斤肉食,还有足够买到各类物资的金银,至少万两吧。” “就是这个条件,涂糊,你与那个堡主去说,若是不答应,就踏平仲家堡!” 自称鹰王的中年背翅一抖,震开凛冽气劲,六个吨位庞大的胖子不约而同退了一步。 文士打扮,面目俊逸,胖得出奇的正是狐妖涂糊,他还想说什么,身体骤然抽搐起来。 他不迭拍打屁股,嘀咕着“见鬼真是时候”,引得鹰王和五个同伴投来诧异目光。 眼见后面已经生烟,一个僧侣打扮,大耳光头的胖子捏指作了个法决,低喝一声“疾”。一股水流凭空落下,浇在涂糊身后,冒起呲呲水汽。 涂糊吐了口浊气,向鹰王拱手道:“仲堡主已布好大阵,足以阻挡魔魇。只要鹰王约束大家,等魔魇退去,咱们还能回到山中,又何必人妖相斗呢?” 鹰王瞅着涂糊,眼中精芒闪烁:“你一睡七年,醒来就跟人族有了来往,吾能信你?” 他鄙夷的道:“山下那些人族一代不如一代,哪来的出息可以建起阻挡魔魇的大阵?你一头狐妖,居然还被人族哄骗了,真是可笑!” 摆手止住涂糊的分辩,鹰王背翅伸展,腾空而起,石山之巅顿时陷入阴霾。 “也罢,就给你一个机会。” 鹰王化作一头巨鹰,从头到尾足有十丈长,在半空口吐人言:“到明日的日落前,那个仲堡主能证明自己的护堡大阵可以挡住穆金牙,吾便与他谈谈。” 巨鹰卷起凛冽狂风,转眼就入云不见。 石山之巅,六个胖子面面相觑。 那僧侣胖子抽着凉气说:“穆金牙不就是那头狼妖吗?那家伙已经冲着仲家堡去了?” 身着短褐,农人打扮的胖子说:“那家伙贪噬凶残,手下不仅有上百林狼,还有好几个妖怪兄弟。他要冲进仲家堡,怕是鸡犬不留。” 另一个大眼龅牙的胖子语速极快:“依我说就别理会那个仲家堡了,时间紧急,咱们得赶紧打理自家巢穴,我还有两个洞的松子干果要收拾呢。” 扁脸细眼的胖子反驳说:“我还有满洞的蕨根和干菇没收拾呢,可老大是人族救的,老大说了要报恩,咱们就得报恩。咱们贯山六怪,一体一心,不准说这种胡话!” 脸大得有三层下巴的胖子有些结巴:“直、直接收拾了金、穆金牙,也算报了恩!那厮手下的鼠妖狈妖经常偷我的蜂蜜,不、不可饶恕!” 尖耳猴腮的胖子摇头:“咱们一露面,那家伙就会跑,然后找鹰王告状,既没帮到人族,也对咱们不利。” 涂糊想了想,招呼五个伙计:“这事我来解决……兔二去劝说那些还愿听我们话的妖怪,岩五去打探穆金牙的行踪,刁三熊四和火六,你们去准备巢穴。报恩归报恩,总不能把兄弟们也搭进去。” 五个胖子同时拱手:“喏!” 嘭嘭连响,石山之巅白烟缭绕,六头兽类或蹿或滚,分头下山。有白黄相间的狐狸、通体灰毛的山兔、黑脸白胸的松貂、通体褐毛的棕熊,还有毛发灰白的岩松鼠以及皮毛金红两耳雪白的红狐。 四十 人神一体 月色初上,仲杳内视陶碗,看着碗中黄气回复到小半,略略欣慰。 白天以“同土地公”的身份与代理土地公……也就是便宜老爸一同将香火转为神力,渗入大地,扩展出大片地域,算是建起了土地结界。 结界之内,不仅魇气会被渐渐驱逐,只要是妖魔鬼怪的大动静,都能有所察觉。而像魔魇这种天地之殇,更会直接拒阻在外。 仲杳下午巡视过,确认了结界范围大概是半径六七里地,往西到离山神庙还有一截的山腰,往北覆盖了一座浅谷,往东与叔家镇遥遥相望,往南就到灰河为界,土地神力过不了大河。 结界拒阻效果视神力强弱而定,仲至正仅仅只是个代理土地的巡曹,不能指望太多,必要的时候仲杳得亲自上阵。 这让仲杳有些忧虑,仅仅只是与仲至正一同建起结界,就快将他的根土消耗一空。趁着季小竹拎走紫萝,两人私下沟通的时候,他狠狠补了一顿餐。凉亭外的地面被他吃出一个大树洞,才堪堪补回三分之一的根土。 碗里有了根土,就像月光族的账户里多了笔闲钱,仲杳的心思也活络起来。 神念碰触陶碗边缘的“梓原”二字,一缕黄气灌入,字迹周围渐渐褪色,变为白玉。香火之力那万蚁啃噬的痛苦骤然降下,又被黄气升起的气膜顶住。 仲杳盘坐在床上,看似打坐行气,其实是以根土驾驭香火之力,继而驱策土地神力。 异常的感应在神念中展开,与肉眼所见乃至九土真气所感都完全不同,仿佛融入了这片大地,一切动静都像落在肌肤之上的触动。 三个略微暖热的跃动最明显,两个异常亲切,另一个要疏远些,但跃动更为有力。 没猜错的话,前两个是季小竹和紫萝,第三个是王马力。 神念延展,更多跃动被感应到,最终多到数百个,要微弱得多,必须细心感应才会变得清晰,获知方位之类的信息。 其中两个跃动相当有力,仲杳细心感应时,对方似乎也有所反应,但即便专心投注,跃动也未有太大变化。 这让仲杳大喜,他又多出一项感应技能,而且还不会像九土真气那样强烈,对方几乎不会察觉,只是范围仅限于土地结界之内。 没猜错的话,这两个跃动应该是仲长老和仲至薇的,他们已是炼气宗师,能触摸到先天灵气,土地神力是比先天灵气还要此等的力量,自然也能感应到。但他们的境界还不够强,无法分辨究竟。 如仲杳所料,就在石堡里,同样打坐行气的仲长老,只是眉头跳了跳,气机都没乱。而在练功场里,拎着一百八十斤大关刀挥舞的仲至薇,以为有蚊子干扰,关刀舞得更快,呼呼生风,水泼不进。 仲杳神念转到另一类跃动上,那是细细密密,有如噪点的微小跃动。当神念落下时,才扩大成或如虫蚁出没的迅疾,或如草木低伏的和缓。 仲杳关注了一会才醒悟,这些跃动应该就是鸟兽、虫蚁和草木的动静,它们都带着一缕灵气,只是太小而已。 这就是土地公“眼”中的世界吗? 仲杳只觉无比新奇,确认这种关注消耗的根土不多,他开始尝试辨别各种跃动,并从跃动的荡漾中分辨出田地、土埂、房屋、石堡以及各类细节。 渐渐的他在感应中描绘出乡主府和石堡的轮廓,神念也延伸到后山。 一个体量庞大,不是跃动而是涡流的存在骤然挤入神念,吓了仲杳一跳。 “上神有何吩咐?” 涡流前一团冷热交织,却又毫无律动的气息传来意念,竟是代理土地公仲至正。 仲杳差点就以神念喊出“爹”了,还好这股气息宛如死物,让他醒悟这不是过去的便宜老爸,而是以残魂受封,失去了凡人记忆的神灵。 仲杳暗暗苦笑,眼下这情况,还真算得上是上阵父子兵。 他随口道:“无事,随便看看。” 仲至正没再追问,继续如门户般堵在那团涡流前。那该是正牌土地公才能涉及的领域,说不定通向幽冥。 仲杳不敢细探,神念转到后山的山腰,一下子陷入凌乱交织,宛如蜘蛛巢穴的所在。 那是被紫萝前身捣毁的竹林,仲杳在那里弄到了竹剑。 通过各种跃动的荡漾,分辨出一根根一团团凌乱交织的竹鞭竹枝,仲杳忽然心中一动。 季小竹的“画墓“被毁了,她画的父母遗像也弄丢了。他去弄竹剑的时候找过,但没找到,现在可以再试试。 排除鸟兽虫蚁,排除各类草木,没过多久,仲杳就在扭曲成球的竹鞭中感应到方方正正的东西,像是个画框,那该是画像没错。 神念投注到画像上,想试试能不能看到。 可惜不能,但似乎能做到其他事情。 仲杳下意识投注更多神念,牵引得根土也向那块玉片涌入。 异常之力喷发,仲杳忽觉整个人被根土气膜先压后捻,拉作一股烟气,自现实中挤出,投入感应中那个玄奥世界,化作其中一部分。 竹林某处,泥土喷发,仲杳破土而出。 看看周围凌乱倾倒的青竹,以及手中抓着的那副画像,他先是瞠目结舌,再恍然低笑。 土遁…… 既然享有土地公位格,果然也能施展土地公的法术。 探查有了,土遁也有了,那么像山神那样御土的本事也该有吧? 仲杳兴奋之下,根土狂涌,以至于陶碗上那块白玉都变作莹莹黄玉。 轻轻挥手,神力澎湃,方圆几丈内,泥土碎石轰隆倒流,带着截截竹根疾冲升天。 一圈泥石流倒飞,仲杳正在高兴,裹住身心的气膜骤然消散,土地神力宣告枯竭,压在气膜上的香火之力随之消失。 “卧槽!” 仲杳暗叫不好,根土空了! 他赶紧催动九土真气,然而这一催,气海不仅没有转动,反而眼前发花,两腿一软。 泥土碎石连带竹枝哗啦啦落下,瞬间就把仲杳埋了。 四十一 猫妖涂黑 一个多时辰后,乡主府仲杳卧室里,季小竹帮刚洗浴完的仲杳束发,没好气的呵斥:“又是不声不响的去胡闹,族卫没注意到的话,你已经自己挖坟把自己埋了!什么时候能省省心啊,整个梓原这么多人都依靠着你呢!再胡闹我真的……” 本是气势十足,说到后面却低了下去,眼中泪光盈盈:“我真的不理你了!” 扎好发髻,少女的声音变低:“能找到这幅画我的确高兴,但这不值得你去冒险。你才是最宝贵的,懂吗,阿杳?” 仲杳赶紧握住少女的手忏悔,被这么误会有些心虚,不过平空得来的便宜嘛,不占白不占。 少女抽出手敲他的头:“再胡闹我就搬到隔壁守着你!” 季小竹又数落了会才离开,仲杳长出一口气,今晚还真是大赚! 就是根土又消耗一空,没土吃快要死了。 仲杳挣扎着起身,又要去凉亭吃土,窸窸窣窣一阵响动,藤蔓自窗外探入,还勾着一大团土。 淡紫小花中紫光闪动,紫萝跳了出来,恢复了紫发红瞳的原貌,笑嘻嘻的道:“知道你饿了,给你带了点吃的。” 仲杳急不可耐的摄土入嘴,一边吃一边问:“你真的没引起怀疑吧?” 紫萝摊手耸肩:“你那个大力丫鬟早就睡得死死的,呼噜打得震天响。你的青梅竹马嘛,也不必担心,我们已经……嗯,有默契啦。” 她不愿说,季小竹提到她的时候也不在意的样子,仲杳就懒得问了。女孩子的事情女孩子自己搞定吧,他一个大老爷们掺和什么。 内视陶碗,根土浅浅盖住碗底,仲杳只觉疲惫至极,准备入睡。 紫萝却没一点出去的意思,被问到还很理直气壮:“刚才不是说了吗,你那小丫鬟打呼噜!吵死藤了,我才不跟她睡一屋!” 那你也别来挤我啊,要知道你这人身连十岁都没到…… 仲杳还没说呢,藤萝窸窣伸展到屋梁上,如蛇般绕了几圈,紫萝则化作一道淡淡紫光,投入了藤萝中。 下一刻紫萝又从藤萝中探出,摆着手说:“晚安。” 老实说藤蔓里忽然探出一颗小女孩的脑袋,再挤出上半身冲你摆手,不管小女孩长得再可爱,笑容再甜美,声音再嫩脆,都会令人汗毛起立。 仲杳只是呆了呆,也没当回事,之前住帐篷的时候,他跟紫萝就是这么共宿一帐的。 打着呵欠,正要上床,窗户拂过一丝凉风。 藤萝忽然咻咻急展,探出无数细丝,缠住一团阴影。 那阴影看上去就是团漆黑烟气,在藤丝间扭曲变幻,还发出呲呲尖利细声。 烟气跟藤丝纠缠片刻,也拉成了长长细丝,带着藤丝一阵乱扭,居然脱困而出,朝着仲杳激射而来。 藤丝扭成了死结,眼见来不及缚住烟气,紫光瞬闪,投入仲杳衣袖。 满袖细丝喷出,如张洞眼细密的大网,将烟气迎头兜住。 这下不管烟气再怎么变换,也无法脱困而出,就在距离仲杳两尺远的地方剧烈挣扎。 仲杳反应过来,正要摄起竹剑,烟气忽然膨胀到人形大小,将网眼撑大了若干倍。 网眼中钻出一道清光,直射仲杳胸口,紫光追在清光后,想要卷住清光,还听到紫萝的急呼:“小心——!” 仲杳却不紧张了,神念一动,用来摄起竹剑的真气落到清光上,同时顺手一揽。 紫萝被他揽在臂弯里,而那道清光显出原形,就是一跟细长竹条。悬在仲杳胸口前几寸,轻轻振荡着,再也进不得一丝。 放下紫萝,拈起那根竹条,转到背面,竹皮上果然刻着“仲杳”二字。 他低低笑道:“原来是涂糊的使者啊,来就来吧,何必打这么热情的招呼。” 网中的模糊黑影显出人形轮廓,就听尖尖细细的脆声说:“你还是完蛋了!刚才要是换成我的剑,你已经死了!” 听起来是个比紫萝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就是口音很古怪,她忿忿的道:“把神印还给我!不然我不告诉你狼妖穆金牙带着一群妖怪准备踏平你这的消息!” 仲杳收了捆妖萝丝,看到一只身材娇小,圆耳长尾的……萝莉,顿时呆住。 直到后颈被藤萝上的尖刺锥了下,他才回过神来,再收到紫萝一对大大白眼。 “哎呀我好像已经说了……” 猫耳少女懊恼的捂嘴,下一刻又嘻嘻笑道:“可你们不知道那家伙在哪里!” 这少女一看就是还没化形完全的猫妖,圆圆小脸、深褐肌肤、碧绿眼瞳,比紫萝高不到半个头的身躯裹在黢黑的紧身皮衣里。 她的长长猫尾在身后缓缓荡着,看似悠闲。不过尾巴尖上乍起的毛,还有脑袋两侧微微抖着的圆圆猫耳,却将紧张与戒备的姿态泄露无疑。 “我叫涂黑,涂糊的女儿。” 她抱着胳膊,尽量把尾巴藏在身后:“你们人族没深入过贯山,不知道贯山妖族的厉害。狼妖穆金牙炼气四层,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一口獠牙能吞铁吃铜,他手下四个兄弟也是炼气境界,还带了上百林狼!” “你们这区区仲家堡,哪是他的敌手?想要活命,就跟着我走,去我爹和我师父们准备的巢穴避难,还有一线生机。” 说到后面,猫耳少女放开了些,尾巴晃得更厉害,耳朵也不再趴着了:“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把山神的神印还来,我就给你们带路。那神印是我的,不是涂糊的,他没资格送人。” 仲杳暗暗发笑,一只狐妖,居然有个猫妖女儿,你们贯山妖族还的确厉害。 不等他说话,紫萝不屑的冷笑:“贯山妖族是厉害,可你们这些小小毛妖,哪来的资格自称贯山妖族?我还没沉睡那会,区区狼妖算什么?就算是鹰熊虎豹之类的妖怪,也不过是我们逗弄的毛娃娃。” 她上下打量猫妖,目光在猫耳和猫尾停留得最久:“狐狸野猫什么的妖怪,连做宠物的资格都没有。” 涂黑喵嗷低叫,张牙舞爪的道:“不就是只藤妖吗?刚才是一时失手被你缠住了,现在你再试试!” 话音刚落,骤然消失。 紫萝沉哼一声,发丝无风鼓动,化作根根藤丝,自仲杳身前凭空缚出一团阴影。 “刚才是怕搞出动静,惊动其他人。” 紫萝磨着牙说:“不要以为凭着一点隐匿之能,就能在我眼皮子底下恣意妄为!” 萝莉老妖动真气了,藤丝上绽开朵朵淡紫小花,莹莹闪烁,而那团阴影呼应着闪烁节奏,剧烈震颤,发出模糊的喵嗷惨叫。 都忘了紫萝还有类似吸星大法的能力,小猫妖最多也就是筑基六层,离先天还远,仗着身形灵活有隐匿能力闹腾。在专治灵巧还能吸真气的紫萝面前,就是只小猫。 听涂黑叫得凄惨,仲杳正要劝解,没料紫萝不迭松开藤丝,一副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样子,打着哆嗦嚷道:“死猫!臭猫!好恶心!呕呕!” 阴影化作人形,涂黑重现,软得跟烂泥似的趴在地上,却得意得像大胜了一场。 她吐出粉红舌头,舔着尾巴尖,嘿嘿笑道:“你那藤条上的刺能有我舌头上的刺多么?是不是很舒服呀?” 尾巴尖又指向仲杳:“堡主小子,要不要尝尝?我的舌头很厉害的,连你的魂儿都能舔出来哟。” 仲杳赶紧摆手,这种事情就敬谢不敏了。 四十二 猫妖的赌约 微风拂动,一股异常气息在仲杳背后凝结,正是熟悉的神力之气,仲至正来了。 “上神容禀……” 仲至正恭谨的报告,仲杳头也不回,目光飘浮的听着。紫萝没看到却有感应,缩到一边乖巧的不说话。 仲杳听完嗯了声,仲至正消失。小猫妖毫无所觉,还趴在地上,用挑衅的眼神瞪着他。 “我们不会逃的……” 仲杳跟她说起正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头狼妖在哪里? 涂黑托着下巴晃着小腿,尾巴晃得像风中摆柳:“想去送死我也不拦着你,把神印还来就告诉你。” 仲杳顺着她的话说:“就算曾经是你的,你哪会知道那是神印,只是当做好玩的东西收藏而已,应该不只那一块吧?” 涂黑扬起眉毛:“你咋知道?” 又赶紧掩饰:“我是说你知道个啥,不告诉你!” 这只小猫妖智商成迷,在机灵与萌蠢间横跳,让仲杳暗笑不已,随口套话居然成功了。 涂糊说过,那块陶片可能是某件灵器其中一块,被以前的山神拿来做了神印。如果能找到剩下的,跟现在的土地神印拼在一起,就能提升土地神力,土地结界自然也就更强了。 “要不这样,我们赌一把。” 仲杳趁胜追击,引诱道:“就赌那头狼妖的下落,我说得对,你再给我一块,我说错了,就把我的还你。” 涂黑咧嘴,露出编贝细齿,两对尖尖虎牙倒是很有威慑力。 她鄙夷的道:“你当我三岁小孩啊?你随便说个东南西北那也算赢,我爹说过,赌博这事,谁开盘谁就是骗子!” 仲杳用眼神止住紫萝,一听还有神印,紫萝自然想把这猫妖擒下来搜身。 他很大度的道:“不赌也无妨,狼妖就在北面六里外的山谷里。” 涂黑一愣,尾巴都僵住了:“你、你真的知道!” 那不废话吗? 那头狼妖已经踏入土地结界的范围,仲至正本职就是巡曹,不需动用土地的神力,就看得一清二楚,刚才就是在向仲杳禀报。 仲杳继续说:“那家伙手下有四头小妖,七八十只林狼,正在开烧烤大会。狼妖自己吃饱了,缩在山洞里睡觉,对吗?” 涂黑耳朵跟尾巴都耷拉下来,讷讷的道:“这、这我就不知道了,数目倒是差不多。” 仲杳起身说:“虽然你带来的消息没用,还是很感谢你。” 他可没忘记涂黑的信使身份:“你这就回去跟你爹说,还没说动其他妖怪也不要紧,等明天一早去山谷看狼妖的下场,那时候就有说服力了。” 猫耳猫尾骤然竖起,涂黑瞪圆了猫眼:“你要迎战?” 仲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不是迎战,是偷袭,把他们一网打尽。” 涂黑回过神,瘪嘴道:“你就胡吹吧,我看你最多也就是个筑基先天,炼气都没到,连那家伙的兄弟都打不过,还说什么一网打尽。” 仲杳向她伸过去小指:“一网打尽是夸口了些,干掉狼妖该没问题,要赌么?” 紫萝扭眉毛抽嘴角,她哪看不出仲杳的用心,一时只觉幸灾乐祸。 涂黑一双猫眼骨碌碌转了几圈,咬着牙伸出小指:“赌了!” 两人小指勾在一起,赌约成立,借着力涂黑跳起来,哼道:“你输了我可不会救你,最多帮你跟穆金牙说句好话,留你全尸,好从你身上拿回我的宝贝!” 仲杳点点头,伸手到紫萝头上,紫萝还没反应过来,温热舒爽的气息就涌入体内,不由自主的放出神念,与那股气息交织缠绕。 于是她一翻白眼,身体抖了起来,嘴里断断续续不成语:“混、混蛋……” 片刻后仲杳放开手,只觉得神清气爽,至少又能吃上十斤土了。 紫萝呼哧呼哧喘着大气,投来杀人般的目光,仲杳没理会,从桌子上拿起一柄竹剑,切换到丹田气海,运起清风洗灵功。 木系真气转瞬走过经脉,完成周天,再是反周天,内外两层劲气在衣衫内鼓荡,像有蟒蛇绕身。 经脉中空灵澄清,感应到一缕细微热流自气海渗入经脉,游走其间,顿时只觉这缕热流才是自我,身体恍如外物,污浊而沉重。 等这缕热流走遍手足四经,脱指而出,引得竹剑微微震颤,泛起稀薄莹绿,涂黑晒然:“我没看错吧,就是个先天,还好意思炫耀,我爹可是炼气八层的胎息境界!” 这是仲杳之前练到的境界,还是为了探查山神庙临时练上来的。 现在他决心迎敌,境界就该升一升了。 让后天真气完成正反周天,靠真气对流凝结出一缕先天灵气,这就是筑基九层的先天境界。 这缕先天灵气来自凡人肉身,相当于本身真元,一旦折损,就会元气大伤。再将先天灵气引至体外,自如掌控,就修行到了筑基圆满,也即十层境界,可以冲击炼气了。 “好吧,少算了一层,只是圆满而已。” 见仲杳吐出这缕浓稠清光,如水般游走在竹剑表面,又吞回体内,反复数次,涂黑的鄙夷消散大半,嘴里却还不服:“总还是没到炼气,说什么救了我爹,真不知当时占了什么便宜。” 仲杳继续催动丹田气海,让那缕清光透入竹剑。 喇喇细声中,竹剑丝丝崩裂,到最后只剩几根发丝般纤细的竹丝。 这些竹丝泛着莹莹绿光,宛如翠玉,是竹剑中最为坚韧的部分,容留着极为稀薄的一点先天灵气,才堪堪承受住仲杳的先天灵气。 仲杳衣衫猎猎,丹田气海已催动到极限,牵引着先天灵气回体。 竹丝一点点褪色,最终啪啪炸成竹屑,其中蕴含的灵气大半散逸,只余一小点被仲杳的灵气带回体内。 房间仿佛振荡了一下,紫萝和涂黑都恍惚了片刻,等神识稳住,只觉房间内拂过清新之气,刮得肌肤生疼,却又无比清爽。 仲杳眼中精光闪烁,缓缓吐出浊气。 就在一口气之间,内外两股先天灵气落入气海,掀起惊涛骇浪。经络气脉被冲刷得游动挪移,各处穴窍也在变位,恍若粉身裂骨的疼痛刚刚涌起,就被骤然拓展的又一处气海吸走。 这是膻中气海,步入炼气才会拓出。 果然如仲杳所料,他的九土转德经吃到二转,寻常功法便能修行到炼气。 此刻丹田气海与膻中气海上下对应,真气在经络气脉中的游走完全不同了。筑基时就如潺潺溪流,此刻却如湍急沟渠。 最关键的是,到了炼气,只要灵基在身,就能维持先天循环,以先天灵气施展各类术法。 不过在摩夷洲里,灵基珍稀,除非是生死关头,一般情况下修士都不会动用先天灵气,只以后天真气搏杀。 仲杳探手又摄起一柄竹剑,牵引灵气入剑,尝试牵出灵气,竹剑却比上次还要干脆,直接蓬的一下炸裂。 除非找到足以承载自身灵气的好剑,否则是没办法用出灵气剑招了。 仲杳遗憾的道:“先就这样吧……” 角落里,小猫妖忽然怯怯的道:“那个……我们的赌约,能改改么?” 四十三 叔家的眼界 自仲家堡……该说是以前的仲家堡向东,沿着山脊下的土路而行,道路渐渐与河岸一体,蜿蜒三四十里后出了山脊,拐入宽敞河谷。 已是深夜时分,河谷中灯火丛丛,映出大片灰瓦褐檐,栈桥连憧,再照得船帆叠嶂,投射到缓缓河面,泛起粼粼光影,俨然是座不夜港。 这就是叔家镇,城廓数里住民三千,在这偏荒之地里,已算难得的大镇。 贯山四家里伯家挖矿冶炼,仲家种田制药,季家狩猎和种植药草,叔家虽然排行老三,却是最晚立家的。被三家护在身后,没有什么特产,只好以贸易为生。 千年下来,叔家不仅成了贯山四家通往外界的桥梁,还融入了宛国、杜国、罗国西面的商货水路。灰河在不远处与北面宛水、东面杜江交汇,江口的西关城有上万人丁,是三国的商贸要地。隔河相望的叔家镇,就成了分担西关城船流,以及承载灰色勾当的无法之地。 叔家镇没有“镇主”,只有叔家的家主,毕竟每块地皮每处产业都是叔家的。现任家主叔天雄年已六旬,华发早生,炼气三层的修为并不算高,在邻近三国里却都小有名气。 倒不是坐拥一城,家财万贯,或者有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才出名,而是他育有十一个儿子,还收养了二十多个义子。算上族中近百叔姓男丁,作为一家宗族之主,连三国的国主都很难比肩。 叔家镇阔绰好客,养有大批供奉,炼气宗师就有五六个。加之叔家子弟遍布邻近国度的修道宗门,虽远不及世家名门,却非寻常贼匪敢于觊觎。 叔贲华是叔天雄独女,不仅艳丽非凡,还天资禀赋,被元灵宗外门看上顺理成章,也让贯山叔家的地位水涨船高。 叔家镇西面,翻过山脊末梢的矮矮山坡,狭窄土路骤然拓宽了不只一倍,还都是青石铺作的石道。数十骑人马提着灯笼,护着华丽马车,迎上西面而来之人。 富态老者满身金玉,关切的道:“哎呀华儿,都这么晚了还要赶路,是被仲家那个小子欺负了,还是住得不舒服啊?“ 叔贲华扯着老者的袖子晃动:“爹啊,我有急事和你商量,我跟你说……” “不急,不急……” 老者正是叔天雄,把女儿拉上马车,车厢里,悠悠笑道:“仲家堡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拆家散族,请来了土地公。你的仲杳哥哥,着实不一般啊,还埋怨爹给你订的这门亲事吗?” 叔贲华脸颊微红,摆着手说:“爹啊,再不一般,还不是钉在贯山,蝇营狗苟一辈子?我可不想到了元灵宗,还被人称呼贯山叔贲华。天地大着呢,我还想超脱摩夷,去传说的海外洲陆看看。” “我连夜赶回来,只是为咱们家考虑。仲杳已经请下土地公,说不定只他一家之力就能挡住魔魇。若是咱们叔家不尽快行动,过后才去援助,这情分就很难挣下了,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碳。” 叔天雄语气温和,甚至说得上宠溺:“是喽,爹从祖宗手里得来的这点家当,在你这小仙子眼里自然算不得什么。你的前程,那是凡人不敢想的。” 接着又凝重起来:“不过华儿啊,修道之途异常艰辛,看看你的兄长们,没一个到结丹,却有好几个折损在宗门里,都是大好年华啊。” “华儿你天赋非凡,当然比他们强,元灵宗那可不是寻常人能去得了的,就连天才英杰,要进元灵宗,也得百里甚至千里挑一。” “爹当然相信你能进去,不过进去也不等于就万事大吉,反而更加危险啊。你还不知道,魔魇大起,岱山神府立起镇魇大阵,元灵宗弟子纷纷入阵,每日都有死伤,那就是个吃人磨盘!” 说到这脸上升起一丝惧意:“天地是大,但也处处险难,稍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即便是金丹真人,也不敢大意。越往上走,越是可怕。” “爹先前允下这门亲事,只是怕你没能进元灵宗,给你留条后路。如今看来,那个仲杳居然走出了另一条路,暗合神道,更是可靠的保障,又何必推却呢?” 叔贲华默然片刻,转开话题:“那爹为何不赶紧出手援助呢?” 叔天雄捋着花白胡须,呵呵轻笑:“因为爹既不想雪中送炭,也不想锦上添花,爹要的是力挽狂澜。如此才能把握大局,要那小子没有一丝挪腾之地。” 叔贲华愕然:“就不怕在出手之前,他已经靠土地公逼退了魔魇?” 叔天雄笑声更大:“华儿啊,贯山与天地比,当然小得可怜,但与你比,却还有很多你看不到的地方。” “魔魇还是后面的事,贯山深处是有不少妖怪的,千年前有人妖不相害的誓言,一直待在山中,现在嘛,为了活命,只能逃出来了,据说还有结丹妖王。这些妖怪只能往贯山东面逃命,仲家堡正好挡在他们的路上,有粮有人,你说他们会做什么?” “仲家小子请下了土地公,但这土地公不过新生,要抵挡群妖,必然力有不逮。再算上伯家那帮愣人,也不过勉强持平,又拿什么抵挡接踵而来的魔魇呢?” 叔贲华两眼亮了起来:“那时候我们叔家再出手,就能一锤定音了。” 她低低笑道:“爹你还是这般狡猾,到时候可不只是把握了仲家大局,连带伯家庄也一并纳入囊中,贯山就全入你的手中了。” 叔天雄指着女儿说:“爹不心思灵巧一些,又哪配作你这小仙子的爹呢?” 父女俩相视而笑,传递着默契与温情。 叔贲华还是有些不忍:“但就这么等着,终归不太好吧,也看不到仲杳那边的动静。” 叔天雄又投去“还是你明白爹”的眼神:“是的,所以到晨时,会有两位炼气宗师带着护堡大阵的材料,以及数十名筑基修士驰援仲家堡。我们叔家是贯山三家之一,岂会丢掉同气连枝的名分?” 叔贲华释然点头:“还是爹考虑周到。” 她又沉声说:“由我带队,我要回去,亲眼看着仲杳如何应对。” 叔天雄眯起眼睛,笑意更浓:“仲家小子是你的人,仲家堡是你的地,你说了算。” 叔贲华轻啐了声:“说得女儿前路已绝,都嫁不出去了似的,哪来那么急?” 马车里又传出轻笑,令得护卫的家丁们脸上也露出笑意。 魔魇将至,的确可怕,不过仲家堡挡在前面,怎么也轮不到叔家镇。听家主和小姐的笑声,这场魔魇不仅不是劫难,还是大好机遇。到时自家的日子,想必会更好,至少每月的薪钱会涨几分银子吧。 四十四 突袭无名谷 叔家镇渐渐近了,靠着河岸的客栈里,灯火不绝,笑声也不绝。 客房的饭厅里,四人举杯对饮,欢声笑语。 “谢过了方老大,这杯就谢吕秀才。” 黄裙女子向绿衫青年举杯:“你的塑骨雪肤膏真的管用,两日功夫我就能见人了。” 同桌还有灰衣壮汉和黑袍男子,正是在山神庙差点丢命的摩夷四杰。 “小妹何须多礼,咱们是自家人。” 吕秀才与女子对饮后,又向黑袍人举杯:“还得再谢方老大,不仅救回了咱们,还把咱们留在叔家镇,总算没错过这场好事。” 壮汉唏里呼噜啃着一只羊腿,不迭点头,之前再不吃肉的话显然丢到了脑后。 黑袍人方天德笑道:“也算运气,叔家家主开门招揽,才有咱们的机会。” 黄小妹脸颊绯红,捋着发丝说:“明日去了仲家堡,可要当面谢过仲堡主,也让他正眼看看,我可不是山野村姑。” 吕秀才的笑容有些僵了,嘿声道:“人家也不是山野愚夫,小妹你还是别打多余主意。” 黄小妹白他一眼,哼道:“许你窥伺叔家姑娘,不许我正经报恩么?” 吕秀才咳嗽道:“什、什么窥伺,就是多提了几句。我是读书人,读书人的念想,都是用来写诗文的,那能叫窥伺么。” 连壮汉都笑了起来,方天德摆手说:“定是要当面谢过的,不过情势又不同了。我听旁人说,那仲堡主请下了土地公,我们过去,也就是敲敲边鼓。趁着机会,正好查探宝贝的下落,这才是正事。” 另三人倒不是特别上心,吕秀才叹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啊,我们还是见识浅薄。原以为那少年不过是乡间纨绔,没想到能击退山神,还能请下土地,说不定是个神道修士,咱们在他的地盘上,还是得收敛点。” 方天德摇头说:“你也想多了,神道修士?也就元灵宗有那么一拨,还是岱山神府专门供养的,怎可能流落在外,至于他请下的土地……” 目光转深,他低低的道:“没有龙气托底,就是野生的神灵,有些犯忌讳啊。” 壮汉一大口肉下肚,嗓门大得出奇:“荒山野地,还指望龙气做甚?魔魇当头了,别说土地,就算是判官阎罗,请到一个算一个,哪来什么忌讳!” 吕秀才也叹道:“这也倒是,叔家镇这里,既无土地也无水伯,只有个叔家的家神,济不了事。魔魇要到了这里,我看叔家家主也管不了那么多,请到谁就是谁。” 黄小妹又举起酒杯:“我辈修士,说这些神道好生无趣,来来,喝酒!” 欢声笑语再起,与窗外涛涛水声相融。 同一时刻,丛林深处,山崖边缘,崖下山谷喧闹声不绝,也如涛涛水声。 这座山谷就在仲家堡北面六七里处,谷浅崖矮,并无名称。 仲杳低声说:“不需细看,我知道分布。” 小猫妖放低身体,正准备潜伏过去,闻言一僵。 仲杳又吩咐道:“紫萝引诱林狼,小竹狙杀小妖,安全第一,不要勉强。” 换上了百褶裙、娇俏灵黠的黑发紫萝,一身劲装英气逼人的季小竹同时点头,路上仲杳就交代清楚了。 这头狼妖确是强敌,仲杳不想惊动仲长老他们,只带了季小竹和紫萝过来。 狼妖已踏入土地结界,身为同土地公,还有代理土地仲至正,这里就是他的地盘,仲杳有信心一口气解决掉。 涂黑问:“我呢?” 小猫妖一路急赶给涂糊送了信,又跑回来凑热闹。 仲杳讶然:“为什么要有你?你只是使者,怎能让你冒险呢?” 涂黑不甘的哼道:“我友情相助还不行吗?穆金牙这帮妖怪,跟我有深仇大恨,我恨不得把他剁碎了煮成狼肉丸子!” 仲杳还要拒绝,想起以土地神力获得的感应,有了打算:“你到对面去望风,提防有援兵。如果是人族的话,盯着别让他们捣蛋。” 涂黑稍稍满意:“这个我擅长,我跟着师父们干活的时候,就是干这个的。” 这猫妖还有不少师父呢,经常打家劫舍么? 山谷另一侧,一队人伏于山崖边缘,借荒草遮掩,俯瞰下方景象。 山谷之中燃着堆篝火,四头兽首人身的妖怪围坐在篝火旁,大口啃咬,高声喧哗。数十只林狼趴在附近,妖怪不时丢出一根骨头,引得它们争抢追逐,嚎叫连连。 距离篝火二三十丈外有座山洞,洞口趴着十来只林狼。这些林狼个头更大,更加沉静,泛着莹莹绿光的狼眼四下扫视,警惕异常。 “狼妖穆金牙,必然是这厮,去年我们的三个探矿人都是被这厮吃了。” 那队人的首领低沉的说:“老天有眼,教我在此处截着了他,今日定要生啖这厮的狼心!” 首领身材高大,面目冷峻,头发红白相间,眉毛跟胡须更如焰火般通红,看上去不似真人。 身边的青年跃跃欲试,头上一撮红毛晃个不停:“爹,怎么干?” 青年正是伯明翰,首领则是他爹伯家庄主伯洪虎。 伯洪虎探头看了看悬崖壁面,再看山谷中的狼群,最后看那处山洞,似乎在算计距离,然后用很肯定的语气说:“跳下去,干他们娘的!” 身后的伯家庄人纷纷咳嗽,连伯明翰也道:“是不是谋划一下?那个穆金牙据说是炼气五层的悍妖,咱们得谨慎一些吧?” 伯红虎捋着红胡子,目光沉凝:“明翰你说得也是,能省些力气最好。这样吧,我先跳下去,你们再跟着,干他们娘的!” 伯明翰捂额,有个比性子比自己还爆的爹,作儿子的还真是压力山大。就是因为这性子,伯洪虎跟仲至正一直不对付,头七祭礼都不愿出面,却又偷偷带着庄里好手连夜驰援。 后面的伯家庄人相互递着眼色,已在自行安排,他们倒是习惯了庄主的风格。 伯洪虎霍然起身,正要一跃而下,山谷中情势骤变。 一道清光自对面山崖射下,正中篝火,炸得火光纷飞,妖叫狼嚎。 林狼们蜂拥而出,冲上山崖。这种狼个头不大,极善攀爬,在丛林中行动迅捷,齿爪锋利,又群聚活动,是比虎豹还要可怕的野兽。别说寻常猎户,便是初期的筑基修士,能自一群林狼中全身而退,已算侥幸。 数十头林狼片刻就爬到半截山崖,根根藤蔓骤然自山崖壁面升起,如游动蛇群,将一头头林狼缚住。藤蔓上还带有尖刺,勒得林狼抽搐不定,凄厉惨嚎。 四头妖怪拎着刀锤斧镰跟在后面,也被藤蔓缠住。他们呼喝着身躯涨大,竟都是炼气级别的体修宗师,轻松挣脱藤蔓,踩起团团尘土,朝着山崖顶端高高跃起。 无数藤蔓如狂蛇飞舞,阻拦四头妖怪,仅仅只是减缓他们的速度。 又是一道清光射出,掠过最前面那头鼠妖的脖子,带出股猩红血泉。那头鼠妖捂着脖子尖声惨叫,倒摔下去,脚上又绕了一圈藤蔓,跟还在挣扎的林狼们撞成一团。 另外三头妖怪略略慌乱,两头狼妖压下身形没敢跳起来,那头上肢强壮下肢短细,脑袋扁细的狈妖跃上山崖,两柄大砍刀舞得呼呼生风。也不管看没看到目标,卷起凛冽劲气,径直轰下,砸起老高一股尘柱。 烟尘中清光缭绕,脆亮清叱响起,炫目剑光一闪而逝,狈妖一声都没吭出,扁细脑袋就离颈而去。 这边还潜伏着的伯家人众不约而同抽起凉气,这道真气剑芒好生犀利,简直比得上灵气剑光了。 四十五 天地也阻不了开挂 “是小竹!” 伯明翰一眼认出剑芒,每年都被这样的剑芒教训,他可是刻骨铭心。 “那些藤蔓又是怎么回事,小竹啥时候还会这招了?” 伯明翰还在嘀咕,伯洪虎低喝:“好机会!现在一跃而下,干那穆金牙的娘!” 伯家人纷纷起立聚气,准备跟着庄主冲下去。 这时下方又有了动静…… 大地微微震颤,山洞前,一团烟尘轰然升腾,那十多只守着洞口的林狼四散而飞,在空中无力狂哮。 “谁——!” 伯洪虎暴跳如雷:“又是谁——!” 他咆哮道:“不管了!老子现在就要下去干他娘的!” 话音刚落,微微劲气自侧后掠来,伯家不乏好手,焰火剑芒亮起,将这道劲气搅碎。 “敌袭!” 众人散开戒备,伯洪虎怒气转移,铿锵拔剑,呼哧飙出好几尺长的焰火剑芒,四下张望:“谁!?” 林中荡起嘻嘻低笑,脆嫩嗓音说:“别管我是谁,你们乖乖呆在这,不准乱动也不准说话。” 众人凝神感应,始终找不到人,都觉怪异。 某人长剑忽然滋滋作响,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剑尖上串了只老鼠,还是剥了皮清了内脏裹了调料的,已被剑芒炙得爆油,飘起浓浓香气。 他吓得手腕一振,剑芒荡动,半熟的老鼠高高飞起,却在半空消失不见。 “连点火都不借,你们伯家人真是吝啬。” 那脆声又响起,仿佛就在众人身前。 “什么妖怪!” 伯明翰仗剑吐芒,想随便来上几剑,却被伯洪虎拦住。 伯家庄主此时倒变得沉稳了,摇头说:“算了,是那仲杳小子来了。明翰你的消息没错,那小子真的请下了土地。” “之前我在山谷外就有些感应,此处的天地气息隐隐有所不同。现在看来,就是有了土地公守护。既有土地公,穆金牙讨不得好处,咱们就别掺和了。” “不过……” 火红眉毛与胡子一并翘起,伯洪虎说:“仲小子可别以为自己能请下土地公,就能号令土地公。神道的事情,他区区小子,又懂得什么。” “咱们到谷外等候吧,到时候穆金牙那厮,还得由咱们干他的娘!” 伯明翰打望对面山崖那团还在跟妖群周旋的清光,异常不舍:“小竹那边……” 烟尘中清光闪烁,不时喷出股股血水,飞出颗颗狼头。伯明翰没了声音,乖乖跟着父亲走了。 山洞前,仲杳破土而出,顶着香火愿力的侵蚀,将那群林狼震飞。 刚刚站稳,凛冽劲风就自洞中涌出,那是咆哮震荡出的劲气,裹着碎石沙尘,劈头盖脸的刷来。 仲杳微微动念,脚下还在弥散的尘土如涡流般猛烈旋转,将这股劲气卷走。 下一刻地动山摇,一头巨兽自洞中冲出,撞得仲杳倒飞而出。 冷热交织的无形之气托住仲杳,让他稳稳落在几丈外。若是开了神眼的修士,就能看到一位银甲神将托着仲杳滑退,景象颇为滑稽。 巨兽挤出山洞,狼头人身,壮硕异常。满身披挂着铁刺般的鬃毛,腹肌宛如若干块铁板拼出,獠牙贲张,两眼血红。 “哪来的小子,胆敢打扰穆大爷的美梦!?” 狼妖口吐人言,一根獠牙泛着灿烂金光,竟是颗金牙。 他低头看住仲杳,咧开嘴,不知是笑还是怒:“我会把你的骨头嚼成渣!” 两手一拖,竟然从山洞里拖出柄黑铁流星锤,锤头足有三个人头大小,怕不有三四百斤重。 仲杳下令:“动手!” 便宜老爸这么好用,就使劲的用。 “上神容禀……” 仲至正居然没动,碎碎念道:“我等神灵,如非奉天讨孽,杀生有伤天和,功德有亏。” 念叨同时,还托着仲杳继续滑退,避开砸下的锤头。 这该死的贼老天,把人拉进坑连操作手册都不给! 仲杳暗暗骂着,他哪知道神灵还有这些讲究? 问题是他享受土地公位格,被对方攻击,反手杀了还是要扣功德? “上神之上再无上神,只有天地,只能依据天地律条。依律杀生就伤天和,勿论何种情况。” 仲至正语气漠然的解释:“若是杀生能立功德,事后自会补还。” 锤头又轰隆砸下,仲杳继续滑退,心头如闪电般计较起来。 听起来事情是这样的…… 自己跟仲至正这对土地公搭档无依无靠,没有编制,算是野生的,所以只能遵从最基本的天地律条。而这律条就是天地之心,甭管是好是坏,只要是喘气的,对天地来说都是“有”。身为神灵,出手诛灭,那就是变有为无,就得扣功德。 仲杳本觉郁闷,他自然不愿随便折损功德,万一被削得土地结界都撑不起来,那拿什么去挡魔魇? 念头一转,他又有了打算,吩咐道:“你就如此这般……” 仲至正愣愣的道:“这还是有损功德,不过确要小得多,既是上神谕令,小神自当遵从。” 他将仲杳又往后托了几丈放下,身影一闪,没入地下。 仲杳将神念抽离陶碗,罩住全身的香火之力消散,转换到凡人身份。 从腰间皮囊抽出一柄两指宽一臂长的竹剑,这皮囊还是季小竹找来的,临时充当剑匣,可以装二十枚竹剑,该够仲杳一次出战所需。 九土真气推转,瞬间气海充盈,再切换到丹田气海……不,现在仲杳已将清风洗灵功练到炼气一层的引气,拥有檀中和丹田两个气海,该叫五行气海。 双气海同转,不仅真气充盈了数倍,周天运行也加快了不只一倍。仲杳的清风一洗剑只是走了一个周天,就蓄积出相当于之前四倍气海的真气。 对面狼妖两锤落空,正不耐烦,大踏步上前,流星锤舞得旋风一般,抡着呜呜嘶鸣的锤头,又朝仲杳砸来。 锤头未到,劲气就压得仲杳衣衫猎猎,这一锤恐怕有好几千斤力道,换成常人就是一滩碎肉的下场。 紧接着狼妖脚一崴,轰然扑地,锤头咚隆砸落,在仲杳身侧好几丈外轰起一团烟尘。 竹剑嗡嗡振鸣,在真气充盈到极致,竹剑开始啪啪裂响时,仲杳放手。 如撕纸的利响声中,竹剑拉出道清光虚影,射中狼妖脑勺。 大片狼毛纷飞,还夹杂着点点猩红,狼妖一跳而起,痛得嗷嗷嚎叫。 手臂猛扬,狼妖又踏前一步,流星锤横扫而来。 可惜这一步又没完整踏出,脚下再度一晃,偌大身躯又扑了地,流星锤直接砸落在背。 仲杳嘿嘿冷笑着,竹剑脱手而飞,正中狼妖的脑门。 代理土地公就在旁边施绊子,让狼妖一步一摔。 天地律条也阻止不了他开挂! 四十六 毫无悬念 狼妖脑门再中一剑,狼毛尽褪,头皮开裂,成了血糊糊的秃头。 终究是炼气四层的淬体境界,还是体修,这两剑仅仅只是皮肉伤,可能还有点脑震荡,并未将其重创。 这狼牙头壳还真是硬,不愧是专练铜皮铁骨之类术法的,比涂糊还要扎手,居然能连挡仲杳两剑。 仲杳用出的一洗剑虽只是走了一周天,威力却跟之前的四倍率一洗剑差不多,两剑就试出了狼妖的硬度,跟被魇气迷乱了心智的涂糊差不太多。 身后山崖上,藤蔓刷刷交织,清叱声不断,季小竹和紫萝堪堪拖住那些小妖和林狼。山谷远处,被震飞的林狼正挣扎着起身,重新聚团。 时间紧迫,仲杳必须速战速决。 狼妖穆金牙看不见仲至正,但接连被绊倒,哪还不知有人暗中下手。 他一时顾不上仲杳,收拢流星锤,甩出硕大狼尾,像根钉满长刺的狼牙棒,上下呼呼扫击,连地面都被削低了一层。 走体修路线的兽妖果然都是三板斧,个头大力气足,再加上一条尾巴,就能碾压同类别同境界的人族修士。 不过遇上其他修士,这条路线就吃不开了,何况是身怀神秘陶碗,冒充剑修实质是“土修”,同时兼职土地公的仲杳。 对上神灵就更不堪了,他也没练成类似“天眼通”的术法,根本看不到神灵。 折腾了好一会,压根没碰到预想中的敌人,仲至正早就缩到了地下。 狼妖意识到了危险,不再挥舞流星锤,就地一蹲,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狼口那颗闪闪发亮的金牙骤然失色,灰蒙蒙如飓风般的强劲气流脱口而出,卷得泥土碎石哗哗翻飞,径直轰向仲杳。 这头狼妖居然会嘴炮! 气流出口,急速涨大,罩住数丈方圆,仲杳完全来不及躲避。 动用捆妖萝丝吧,没有紫萝,仲杳变不成蜘蛛侠。 好在他是身兼多职,神念一动,激活陶碗上的玉片,香火之力压身,身影拉扯,遁入土中。 十多丈外,尘土喷飞,仲杳再现。 正牌的土遁不会有这么大动静,就如仲至正一样悄无声息,可惜仲杳不是正牌土地公,无法完全化灵入土,只能这般招摇了。 远处嗷嗷嚎叫,那群正在集结的林狼被气流卷走,吐着舌头甩着尾巴,再度飞上了天。 一喷未中,见到仲杳居然靠着土地移形换位,狼妖穆金牙有些慌了。 “你、你是什么人!?” 烟气弥散,狼妖身躯急缩,变作一个尖嘴壮汉,连连退步:“你是哪位神灵?我穆金牙可没有得罪过你!” 果然看出了蹊跷,这狼妖还是有些眼力价。 仲杳冷冷的道:“你是没有得罪我,但你正准备得罪我。” 穆金牙恍然:“你就是仲家堡的堡主?” 他异常不解:“可你怎么成了土地公下的神差?仲家堡那里什么时候有土地公了?” 狼妖一副准备商量的口气,现场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下一刻,狼妖骤然虚化,拉出道灰影潜入夜色,肉眼几乎难以辨别。 原地留下他狠狠的狞笑:“区区神差算什么?哪怕是土地公亲来,我穆金牙也不怕!解决了你,再去砸了神像,谁能奈何得了我穆金牙?” 等仲杳举剑,灰影已掠到头上,一点金光烁目,照亮了满口獠牙和猩红大嘴。 “上神小心!” 仲至正自仲杳身前冒起,准备挡下这一嘴。这不是简单的一口咬下,大嘴喷出的气息令人气脉凝结,别说真气,就连陶碗中黄气根土的转动都缓了几分。 这是灵气术法,狼嘴里那颗金牙熠熠生辉,灵气奔涌,显然正是灵基。 灵气一出,浑身气机似乎都被锁定住,想要土遁再无可能。 “起开!” 仲杳踹开仲至正,毫不慌乱,相反他浑身血脉贲张,只觉这一战总算有了值得全力以赴的时刻。 穆金牙扑来之前,他已经在经脉中压下了两倍气海的真气,手中的竹剑震得快要崩裂。 金牙大嘴如巨大漏斗,自仲杳上方压下,仲杳抬手,竹剑咻的脱手而出,没入大嘴。 蓬蓬连响,大嘴高高仰起,喷出大股血泉,零碎的断牙和血肉纷纷扬扬洒下。一点金光牵引着惨烈的嚎叫,冉冉上天。 仲杳另一手划动,九土真气狂涌而出,自地上牵起一股泥土,裹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如土龙般升腾,将身在半空的穆金牙一口吞下。 空中散开大片烟云,穆金牙恢复了人形,细长竹剑自嘴而入,透出后颈,煞是骇人。 狼妖如破烂麻袋般打着转摔下,没等落地就转身而逃,眨眼奔出好几丈远。 仲杳探手入囊,摸出满满一把竹剑,至少有七八枝。 真气急灌,竹剑咻咻飞出,拉出道道清光,转瞬罩住穆金牙后背。 十多丈外,穆金牙已经奔到山崖边缘,数道清光透体而入,将他直接钉在崖壁。 更多清光落了空,在崖壁上击出股股尘土。 “还是得有称手的剑啊……” 仲杳嘴里嘀咕着,心中毫无波澜,跟这头狼妖对上那一刻,他就知毫无悬念。 山谷中与后方山崖悲嚎连连,穆金牙毙命,他手下的兄弟和林狼再无斗志,妖怪抱头,林狼夹尾,纷纷蹿逃。 跟季小竹、紫萝会合,见她们都是一身血水,仲杳脸色骤变。 “是妖怪和林狼的血,咱们没受伤。” 季小竹笑意盈盈,紫萝却忙着用藤蔓卷来林狼的尸体,念叨着狼皮可不能浪费了。 季小竹杀了一头狈妖,重伤一头鼠妖,扛住另外两头狼妖的围攻,以她只是筑基先天的修为,完全就是奇迹。 “我的本命灵剑不一般,可不能光用境界度量我。” 季小竹也近力竭,但看着仲杳的目光莹莹生辉:“你不是也一样吗?只是炼气一层,就干掉了炼气四层的狼妖。” 她欣慰的笑着:“现在你可比我厉害了,得给你找柄好剑。” 呼呼风声骤起,小猫妖涂黑从阴影中跃出,一双猫眼在夜色中亮晶晶的,满含惊奇乃至震撼。 “我才把对面那帮人吓退呢,这就搞定了?” 仲杳正在内视陶碗,看着边缘那块莹莹白玉多了缕昏黄裂纹,异常心痛。这是功德被削,惩罚他亲手杀了穆金牙。还好没有用土地神力杀穆金牙,不然多的就不是一缕裂纹了。 他随口道:“是啊,这等小妖,在我的地盘上还能兴风作浪?” 记起了之前的赌约,他朝猫妖勾手:“咱们的赌约该兑现了吧?包括那玩意的来历,你也得跟我说清楚。” 涂黑低头晃尾巴,小声说:“那是小伙伴们捡来给我的,是在哪找到的我也不清楚。咱们说好了的,我还有两块,输了给你一块,另一块用东西换。” 仲杳自然应下,只要不是人,什么都行。 没想到涂黑要的就是那颗金牙,紫萝当即反对,那是件灵基,她早就用藤蔓划拉到自己衣兜里了。 “给她吧,咱们也用不着。” 仲杳劝道:“难不成你还想吸那玩意里面的灵气?” 紫萝拍胸欲呕,将那枚有两指宽手掌长的金牙给了涂黑。 “仲堡主……呃,乡主……” 涂黑的猫瞳眯成一条线,尾巴竖得直直的,抱着仲杳胳膊说:“不,仲老大!以后我就跟你混啦!” 紫萝磨牙:“臭猫滚远点!” 季小竹也蹙起了眉头:“注意举止!” 山崖后方,伯洪虎与伯明翰父子等人还潜伏在林中。 听到连声惨叫,众人神色一喜,手握剑柄,蓄气待发。 这一待就是许久,始终没见到妖怪影子。 直到夜色转淡,黎明将至,众人等得脚痛脖子酸,除了呼呼风声,仍然毫无动静。 “去看看……” 伯洪虎终于没了耐心,准备带着儿子和族人下到山谷。 刚刚起身,身后窸窸窣窣杂声如潮,片刻间涌出大群身影。 有熊有鹿,有兔有貂,都是兽头人身,竟然是一帮妖怪! 四十七 人妖之誓 晨曦洒下,山谷里三拨人对立,气氛异常凝重。 如果不是地上堆着数十只被砍头剥皮的林狼,还有两具妖怪的无头尸体,恐怕已经打了起来。 蠢蠢欲动的是那队身着红衣的人族,领头的高大男子有副焰火般的红胡子,正朝对面由六个胖子领着的妖怪瞪眼吹着。 “仲家小子,人妖不两立,你既杀了狼妖,又为何勾结这些妖怪?” 伯家庄主伯洪虎懒得跟仲杳客套,开口直奔主题。 仲杳倒是知道这位庄主的秉性,人如其胡,就是个火爆脾气,跟便宜老爸闹得很僵。当年季家谷遭难,伯洪虎也带人去了,却跟仲至正大吵一架,愤愤离去。 真是可惜,仲至正就在这,不过既没了记忆,又处于神灵状态,没办法跟伯洪虎再续前缘。 伯明翰在一旁低头捂脸,他们父子俩本该出手帮忙的,暴躁老爹想看仲杳笑话,却自己闹了笑话,还差点闹出人命。不是那个脆声出现,止住双方,此刻山谷外已是伏尸累累。 仲杳先向涂糊遥遥拱手,同时为涂糊身边那五个大胖子暗笑。难怪涂黑说涂糊和她五个师父并称贯山六怪,这六位不管是从人的角度还是从妖的角度看,都挺怪的。 这么想着,又瞅了猫妖一眼。 猫妖智商上线了,哼道:“我不是体修,才不会像爹和师父们那么胖呢。” “仲家小子——!” 伯洪虎咆哮,手中长剑焰芒飘摇。 仲杳赶紧招呼道:“伯叔亲身来援,小侄感激涕零,且听小侄解释。” 伯家庄是火系剑修,伯洪虎本人更是炼气五层,这股援兵他自然得抓牢了。 “魔魇之下,人与妖并无分别……” 知道不会有什么效果,仲杳还是耐心劝说,希望能以“抗魇统一战线”的思路说动伯洪虎。 人妖不两立是世间共识,贯山人族更有深切体会乃至血淋淋的教训。魔魇的威胁是长期但不是常态,生存的艰难,大多是人妖冲突带来的。 传说四家立足贯山时,曾有过人妖不相害的誓言,那似乎是早年老祖宗与妖族打出来的约定。但时过境迁,人妖之间终究不可能和睦相处,依旧互视对方为死敌。 “妖族也有善恶之分,和我们人族一样,大难之下依然有打家劫舍的恶人。” 仲杳再道:“像狼妖穆金牙这种恶妖,自然是必须铲除的,小侄也亲手做了。但还有一些妖怪,并无害人之心,和人一样只求生存,就该是我们团结的对象。” 这番话中正平和,并无特别,只是缓和下气氛,没想到伯洪虎的反应是红胡子吹得更高:“团结妖怪?仲家小子你头壳坏掉了么?” 伯明翰咳嗽想说话,小猫妖抢过话头:“不管是人是妖,有脑子的都知道团结,以为其他人都像你们这些人一样蠢啊?不是仲老大护着,你们刚才就被一网打尽了!” 伯洪虎咬牙切齿,脑门上跳起一撮红毛,同样竖着撮红毛的伯明翰啊的叫出了声,指着猫妖说:“那时候是你!” 注意到季小竹投来目光,伯明翰又欢喜的招手:“小竹小竹,我们是来帮手的!刚才我都看到了,你的剑还是那么快,真棒!” 另一边涂糊招呼女儿:“黑黑你刚才干什么了,老实交代有没有乱来?” 旁边五个胖子更是七嘴八舌,像一个团的鹦鹉。 “黑黑你啥时候认了个老大啊?” “团结归团结不等于要信任人族得留个心眼!” “快过来让师父看看有没有掉毛!” “黑黑你有没有好好吃东西啊饿着没有?” “你这就被人族拐跑了么那个人族小子有什么好的?” 现场气氛一塌糊涂,伯洪虎哇啊大喝,剑芒暴涨,准备做点什么,却被咻的一声啸叫止住。 是季小竹,她顺手从仲杳的剑囊里摄出一柄竹剑,学着仲杳的用法,当做一发蹿天猴射上了天,在半空炸开。 “不要吵闹,说正事。” 季小竹沉着脸道:“阿杳已经请下土地公,要与妖族携手抵挡魔魇,认同此策者,欢迎加入,不认同就请自便。若是攻击妖族盟友,等同于攻击我们,别怪我们不客气。” 涂糊那边消停了,这边不仅伯明翰,连伯洪虎剑上的焰火都噗嗤熄掉。 伯洪虎讷讷的道:“小竹啊,伯叔叔对不起你爹你娘……” 季小竹摇头说:“过去之事不必再提,只论现在和将来。 作为七年前季家惨案的幸存者,季小竹一出面就稳住了局面。这种狠话,果然只有她来说才合适。 伯洪虎看看那群妖怪,再看看仲杳和季小竹,又瞅瞅地上的妖尸狼尸,脸颊抽搐着说:“人妖就是不两立!既然仲家小子你坚持勾结妖族,老夫就不掺和了!” 仲杳眉头刚刚蹙起,这老红毛又道:“明翰你也大了,要做什么就自己负责,代表不了伯家庄,为父也管不着!” 说完拂袖而去,红衣红发飘飞,几个起落掠出山谷,径直走了。 伯明翰苦笑:“我爹就是这样,小竹小杳别在意。” 他转头吆喝自家人:“我要留下来帮小竹小杳,你们要跟就跟,不跟就马上回去!” 那十来个伯家人面面相觑,倒没一个人离开。 这伯家人啊,也是怪物。 伯洪虎一走,三方会谈就轻松多了,当然只是仲杳跟涂糊两方在谈。伯明翰绕着季小竹打转,涂糊的那帮胖妖兄弟围着涂黑唠叨,其他的妖怪,居然围住了紫萝。 “看什么看?我跟你们又不是一伙的!” 紫萝不耐烦的发丝化藤,赶走那些兽首人身的妖怪。毕竟是草木精怪出身,对这些兽妖打心底看不起。 她还碎碎念着:“这就是贯山妖族么?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化形的基本功练成这样。瞧瞧你那鼻子,你那耳朵,还有你那獠牙,哪点像人了?” 这边涂糊向仲杳竖起大拇指:“堡主……不,乡主所言不虚啊,又一次让涂糊刮目相看。现在不仅是我和我的兄弟服你,这些妖怪也被震慑住了。” 跟着涂糊来的妖怪有三四十个,有七八个已是炼气,剩下的都是化形中期以上的兽妖。按涂糊的说法,这些妖怪将穆金牙的死讯传出去,基本能约束住贯山大半妖怪。当然都是无心争斗,只想过自己日子的善妖。 “还有个鹰王啊……” 听涂糊说到好勇斗狠的妖怪都是鹰王麾下,那家伙还号称贯山妖王,居然是结丹境界,仲杳深深皱眉。 涂糊压低了声音:“穆金牙是他放过来试探乡主底细的,这会说不定就在天上窥伺。” 仲杳抬头,晨曦已至,金光洒下,天地沉浸在初醒之中,并无异常。 “无妨,烦劳涂兄再跑一趟,转告鹰王。” 仲杳说:“魔魇当前,我愿代表贯山人族,重立人妖之誓。妖族不侵害人族,人族也不与妖族为敌,至少在贯山之内是如此。” “至于条件,百万斤肉食,万两金银,那不可能。考虑到妖族迁徙,生计艰难,也缺安全的落脚之处,我愿提供一些方便。” 设立一处不会被魔魇侵袭的场所,既是临时的避难所,也是物资交换的地方。妖族可以暂时在此居住,同时用各类特产与人族交易,换到粮食、药草之类生活和修行的必需品。 这是仲杳早就考虑好的条件,人妖隔阂太深,双方即便愿意携手抗敌,也不可能并肩战斗,只能用这种方式有所区隔,同时互利互惠。 涂糊问:“这处场所,会在哪里呢?” 仲杳扫视四周,满意的点点头说:“就在这座山谷吧,这里原本无名,现在就叫……誓谷。” 四十八 魔魇已至 天光大亮时,乡主府门口立着一排竹竿,竹竿上戳着一颗颗张牙吐舌的狼头,靠着大门的两根竹竿顶端是似人非人的妖怪头颅,令人心惊肉跳。 大门外人来人往,路过门口都驻足观望片刻。原本人人脸色沉郁无比,被吓了一跳后,却都放松了不少。 “这帮蠢妖,都不知道咱们有了土地公么?” “不光是土地公,还有堡主的功劳啊,没看到堡主腰上的剑囊都空了?” “杳少真是让人想不到啊,说不定真能挡住魔魇呢。” “去问问有没有多余的狼皮,那可是好东西!” 原本的仲家堡堡民,现在的梓原乡民们嗡嗡议论着,直到一群外乡人出现,才渐渐散开。 “狼妖,昨晚收拾的么,手脚还真是利索。” 叔贲华看着竹竿上的狼头妖头,神色略略复杂。 “贲华妹妹,昨晚不是回去了吗,怎么又来了?” “阿杳还在休息,先到我那待会吧,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出来迎接的是季小竹,一身素淡白裙,黑亮长发随意挽作马尾,比叔贲华高出半个头的修长身材,让她更像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叔贲华成了小鸟依人的陪衬。 “贯山……四家,同气连枝,我爹有恙不方便,我当然得代劳。” 叔贲华勉强应着,她跟季小竹本是旧友,去了杜国宗门修行后情谊就淡了。现在有心重拾,可目光平视,只及对方下颌的感觉,让她难以释怀。 “难怪被叫竹竿婆,女孩子长这么高做什么,跟妖怪似的。” 心里暗念,目光滑到季小竹胸口,顿时浑身舒畅。 叔贲华展开笑颜:“阿杳不在也无妨,咱们姐妹好久没叙叙旧了。” 季小竹眉梢跳了跳,却又淡然笑了:“好。” 曾经的儿时玩伴,现在的表面姐妹,在乡主府里努力凑着话,而叔贲华带来的叔家镇援兵,则去了新立起的土地庙烧香拜神。 “这土地公还真立起来了,闻所未闻啊。” 摩夷四杰里的老大方天德拜过之后,端详着神像,嘴里啧啧有声。 黄小妹也异常感慨:“按说以叔家镇的规模,请位城隍还有些勉强,请位土地公应该轻松得多,叔家人怎么就没想到?” 吕秀才嘁道:“别说叔家人,有谁家敢散掉宗族,把祖宗之灵跟外姓混在一起来请土地的?放在杜国,这是大逆不道之罪!” 壮汉赵疤刀颇为不屑:“叔家这般吝啬,什么都要抓在自己手里,有香火自然都去供奉他们家神了,哪愿让土地城隍分薄。” 方天德另有看法:“叔家该供奉的是河神,可惜灰河发源于贯山深处,源头早被魔魇侵蚀,又哪能请得下河神。” 正说得热闹,两位老者上前拜神,正是叔家镇的炼气供奉,仲家那位炼气长老陪同在旁,四人赶紧退开。 “去看看仲家的准备……” 少年堡主还在休息,不见外客,四人跑去石堡前看仲家人干活。他们终究是常年探宝,养成了不做足功夫就闲不下来的习惯,不像养尊处优的叔家供奉,这会已去了石堡休息。 乡主府那座木栅栏小院向西,大约百来丈远处,一道防线正在急速成型。 跟凡人交战的战场不同,并没有砌起一道土墙,而是隔十多二十丈立起大约一丈高的土台,土台前后恰好是取土挖的大坑,并没有填平。 若干座土台由山脊向两侧伸展,有些已经建好的土台上,丁壮们正将大弩拖上去。大弩梁架斑驳,铁件处处锈迹,显然已经存放了多年。 赵疤刀很讶异:“就用这个对付魇怪?” 方天德悠悠的道:“少见多怪,这里是贯山,不是人烟繁华之处,对付魔魇自有人家的一套,否则怎会在这生息了千年?” “这里请下了土地公,就等于得了座阻魇大阵,不仅魇气进不来,那些魇怪也会被压制。弱的魇怪直接就被土地神力烧散了,只会有一些强大魇怪能冲到近前。” “魇怪没有心智,谁攻击就找谁,不需要城墙一般的防护。用弩箭自然解决不了魇怪,却能引诱它们。” 方天德指着土台,继续解说:“台上会立有修士,待魇怪陷入坑内,就以真气灵气遥遥攻击。甚至只需要拦住它,等着神力焚化即可,不需近身肉搏。” 吕秀才恍然点头:“那土台后的坑,就是将漏掉的魇怪引回来。” 赵疤刀不爽:“不近身肉搏,那还有什么劲?” 黄小妹白他一眼:“贴上去了,又跟山神庙那会一样变成怪物么?” 吕秀才压低了声音:“我们四人足以守住一座土台,但若非必要,不要施展出四象元灵阵。” 另三人点头称是,他们能四人一心,靠的就是四象元灵阵。听这名字便知,是跟摩夷洲第一宗门元灵宗有关,虽然并非盗取偷学,总是免不了麻烦。 四人上了一座土台,正比比划划,远处忽然响起浑厚的牛角号声。 乡民们飞奔而出,左臂戴着白袖套,上写大红“卫”字的丁壮纷纷冲上土台,让四人心头剧震。 “魔魇来了——!” 惊惶的喊叫证实了他们的猜测,魔魇到来。 乡主府,仲杳的小客厅里,仲杳休(吃)息(土)过后,正跟小红毛伯明翰交谈。 伯明翰带来了十二位伯家好手,有两位炼气宗师,剩下都是筑基六层以上,可除了这些人以及随身长剑外,再无什么长物。 “我们请来了土地公,不需要护堡大阵,没有材料也无所谓。不过连额外的兵刃都不带,伤药也不自备……” 仲杳可不会给伯明翰面子,说话异常直率:“你们这是跑来打秋风的么?” 季小竹不在,伯明翰又变回那个倨傲的公子哥,仰着头哼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英雄之腹!我们伯家剑修,人剑合一,贯山无敌,再容不得其他兵刃,更不需什么伤药。” 仲杳叹道:“你们就是穷吧,瞧你这身衣服,都洗褪色了。” 伯明翰卷了卷长衫衣角,将上面的补丁遮住,语气跟目光一样飘浮:“我辈修士,何须在意身外之物?” 仲杳总算体会到了伯家这只“铁火鸡”的风格,也明白了为何会有这样的风格。 终究是跑来帮忙了,仲杳没继续损他:“行吧,药草什么的我们都包了,不过盒饭……哦,饭食就只能委屈一下,跟我们乡卫一个标准。” 伯明翰扫视左右,确认季小竹不在。 “跟那些乡农吃一样的东西?怎么可以!?” 堂堂八尺男儿,推金山倒玉柱,低头屈膝,抓住仲杳胳膊,急切的道:“至少多加个鸡腿吧!” 乡卫又不是一般乡人,每天都有鸡腿吃的。 仲杳正要解释,牛角号声骤然响起。 四十九 何以解郁唯有吃土 天际之西,乌云沸腾,原本倒折而下的瀑布蒸腾起灰白烟云,凝出一道巍峨山峦,时刻在崩解与重组。 仲杳跟伯明翰奔上一处土台,季小竹和叔贲华已经在土台上,目光所及之处,是山脚下一团团蠕动的灰雾。 这魔魇来得真快,不过还好,现在看只是一点前浪。那些蠕动的灰雾就是魇怪,本该是团黑雾,此刻正被土地结界的神力烧灼,散逸出的白烟与黑雾混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魇怪就是被魇气彻底侵蚀的灵物,人类妖怪,野兽禽鸟,只要有灵之物,都会成为魇怪。不过一头魇怪并非严格对应一只灵物,魇气神秘莫测,侵蚀凡灵后的变化无从琢磨。一群马蜂聚合成一头魇怪,一具断首尸体会魇化成飞头尸魇和无头尸魇,种种奇异都是存在的。 此刻这些冲入土地结界的魇怪都是山中的禽兽虫蚁,没太大威胁,最先出现的那团灰雾,仅仅深入土地结界几十丈,就瘫在田地里动弹不得,雾气由灰急速转白,直至消散,只在地上留下一团黑灰。 趁着这功夫,仲善存、巴大等少年背插令旗,四处传令,将人手和物资组织起来,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那是我们的田啊……” 靠近河岸的土台上,何大山苦着脸嘀咕:“还有我们的房子。” 又有好几只魇怪倒下,弥散起的白烟不仅罩住大片田地,连带田地间的房屋都被遮掩了,看上去像烧了起来,正好是山脚下何大山的田舍。 “堡主说了,毁掉的田帮着重耕,比以前更肥,没了的屋子帮着重建,比以前更好。” 这边何小山一边调校大弩,一边安抚父亲。 “不是你的就不心痛!” 何大山训斥儿子:“被魔魇毁掉的田还能长粮食?屋子还能住人?” 何小山不敢回嘴,一个老乡民咧嘴笑道:“老何你担心啥,咱们不是有了土地公么,土地公能把那些魇气烧光的,说不定到时候田更肥了,屋子也更稳当了。” 牛角号一声声长鸣,呼喝声和脚步声连绵不绝,魇怪还在两三里外,气氛却越来越紧张。 另一个乡民吞着唾沫说:“土地公终究是土地公,还比不上山神老爷。这波魔魇就算是山神老爷,恐怕也很难挡住吧。咱们能不能活下来还不知道,哪还有心思想什么田地和屋子。” 何大山顿时转了调,嗓门还更大了:“咱们这的土地公,那是普通的土地公吗?我爹我爷曾爷爷都在呢,有他们在,还担心个叼毛!” 那个乡民耷拉着脑袋虚弱的道:“我又不是说一定守不住,总得多想一层嘛。” 老乡民一巴掌拍上那人肩膀:“这时候还想多的做什么,祖宗就在背后看着咱们呢,干活就完事了。而且咱们也只是干点杂活,真正出力的是这些修士老爷。” 说完还朝土台上四个修士笑着点头,笑得颇为谄媚。 这四人正是摩夷四杰,对老农的巴结都不以然,吕秀才还皱眉念叨:“咱们在这不过是回报仲堡主的救命之恩,又不是为了这些乡巴佬,真是自作多情。” 赵疤刀却道:“秀才你凭什么瞧不起人,乡巴佬又怎么了,人家总是为了守土而战。咱们这种寻宝之人,又高得到哪里去?” 两人瞪眼又要吵架,被黄小妹分别一眼瞪住。 “方老大,你觉得呢?” 黄小妹也是第一次见这阵仗,心头有些慌。 方天德神色只是凝重,倒不见紧张:“魔魇这动静可不小,我只在岱山见过一次,那时候还跟着师父……哎,往事不再提了。总之这才刚刚开始,之后有多凶险,谁也不知道。” “不过此处的土地公倒是不同,遏阻魔魇的力量要比其他土地大得多,该是这位土地公的头上并无上神,可以完全支配香火之力吧。” 朝远处土台看去,见到四个年轻男女,个头最高的青年一身红衣,气宇轩昂,个头最矮的少女衣裙银白,丽质天成,但都不及那个修长纤致的白衣少女抓眼。而披麻戴孝的少年,就像是陪衬,很容易就忽略了。 可方天德知道,就是那个少年,创造了在岱山都不曾见过的奇迹。 “那个仲杳,从山神庙开始,就给了我们……不,应该是给了这片土地惊奇。” 方天德眯起眼睛说:“为兄觉得,他会带来更多更大的惊奇。” 这边仲杳还在排兵布阵,身边除了仲善存这帮小子上传下达,还有仲至正不断传来消息。代理土地公自然更清楚魔魇的压力,以及侵入魇怪的情况。 “先去休息吧……” 他招呼另外三人:“今天的情况不会太凶险,还没到需要修士全力以赴的时候,留下一些人戒备即可,其他人养精蓄锐。” 伯明翰嚷嚷着还没吃早饭,急奔石堡饭堂而去。季小竹本要跟着仲杳走,见叔贲华脚下没动,给仲杳递了一个“你小心点”的眼色,自己先走了。 四下无人,叔贲华低声说:“那个……你要的粮食和稻种,我爹已经在筹备。等魔魇过了,就直接送过来。” 仲杳高兴的搓起了手,还真没想到,一份凭空而生的婚约,能卖出这么高的价钱。 他真心诚意的道谢,不只是为这场交易,也为叔贲华连夜带着援兵赶来。现在已不需要护堡大阵,但两位宗师和三十多个筑基中后期的好手,让梓原的防御强了一倍都不只。 叔贲华转开了脸,浓密眼睫扇着,声音更低:“粮食不是交易,只是我个人给你的一点小小……赠礼。” 仲杳呆了呆,见到少女脸颊浮起一抹晕红,才品出了她的话外之意。 “不是……” 他很意外:“不是说好了交易的么,你这是……不认了?” 叔贲华的脸颊更红,语气却强硬起来:“终归是你们仲家跟我爹提的,说取消就取消,你们仲家不要面子的吗?” 仲杳无语,说这话之前先记起来是谁板着脸要解约,还教育自己是井底蛙的! 沉默中的抗拒让叔贲华感应到了,她也微微着恼:“我就这么不堪么,只配当你妹妹?” 仲杳苦笑:“妹妹可以有很多,妻子只能有一个。” 叔贲华眨了眨眼,也很意外:“那只是订亲,离谈婚论嫁还早,你想得太远了。” 所以我就这么不堪,只配当你备胎? 仲杳自然没把这话说出口,三十万斤粮食,两万斤稻种,当然更要紧的是叔家这支援兵,都着落在这个娇小姐身上。 “魔魇才刚到,现在说这个还早吧。” 仲杳讨价还价,为自己拉扯起的梓原尽量争取:“等魔魇退了,我们再说个明白。” 叔贲华也算冰雪聪明,听懂了仲杳的意思。不管解不解约,都得帮一把,粮食稻种可以后面再说。 她沉吟片刻,点头说:“好,不过记住,你们仲家与我爹作了约定,却还没见到聘礼。若是你要解约,要赔的不仅是聘礼,还有我这份……回礼。” 她又展颜一笑,那一刻丽容倒是令人心蔟神摇:“若是你努力些,眼界放远些,能走出贯山的话,未必没有机会。” 仲杳装作茫然的啊了声,待叔贲华转身离去,手笼于袖,冲着她背影竖了个中指。 这女人的眼睛长在了乌龟背上么? 心头终究不爽,仲杳眺望远处,看着那团团升腾的白烟,暗暗叹息。 白手起家就是这么难…… 罢了,再去吃顿土,纾解满腔的郁气。 五十 紫萝大人 仲杳吃了一整天的土,满腔郁气都发泄到了魇怪身上。 到夜深时,魔魇还在进逼,魇怪不断突入土地结界,在田地中铺开一片片黑灰。 何大山的田地屋舍早就被黑灰埋了,那是成百上千各类魇怪留下的残骸,离得太远,其他人看不清这些魇怪的底细,仲杳却靠仲至正了解得一清二楚。 大部分是熊、狼、狐狸之类的兽类,被魇化成体型庞大奇形怪状的怪物,还有不少人类的尸魇,浑身裹着其他动物的血肉,中间却是人类的骨骸。 这些魇怪除了铺黑灰之外,没有更多威胁,它们根本扛不住土地结界内的神力,几乎没有能坚持到一炷香的。 整个白天里,只有零星几只魇怪制造了些压力,还是心理上的。 要么体型庞大,要么是行动迅捷,总之它们在土地结界之下坚持得更久,冲到了可以穿透白烟,看清魇怪模样的距离。 土台上的大弩射出弩箭,将其引诱到土坑里,在场修士大多是剑修,站在土台上直接用剑气攻击,都不必用剑招,就将其轻易斩杀。 严格说魇怪不是活物,说不上斩杀,只是将其分解,让土地神力更快的烧灼成灰。 魇怪被烧灼时施放出的烟气也是有害的,不过每座土台上都点着特制的线香,这是原本用来构建护堡大阵的材料,现在用在了防线上,可以削弱魇气的侵害。加上土地神力庇护,只要不是被纯粹的魇气浸染,就没太大危险。 仲杳趁机在土台上演练他的“飞剑”,提升到炼气一层的境界让众人惊奇和震动,可他直接把竹剑当作飞镖射出去的剑招,又让大家,尤其是剑修们哑然失笑。 光有境界没有眼界果然是不行的,学不到御剑术,就这么照猫画虎的直接扔,着实可怜。竹剑对付这等魇怪还算凑合,遇上必须全力以赴的对手,没有好剑不会剑招,还这么玩,那不只是送死,还在送笑柄。 仲杳自不理会那道道灼热目光,花了大半天时间练习,从必须握着竹剑对准目标发射,渐渐变成只需要用两指夹住竹剑,瞬间灌注真气,顺手掷向目标。算上五行气海的加速,清风一洗剑的“射速”提升到了一息一发。 到了傍晚,天色昏暗时,其他土台上是用弩箭将魇怪引到台下大坑里,再由道道剑气处置。而在仲杳这边,却是一股股清光直射三四十丈外,将一头头魇怪击散,几乎没几只魇怪能冲到土台下。 这时候剑修们才品出了一丝异味,仲杳的“飞剑”虽然粗鄙可笑,对付弱小杂兵却异常有效,毕竟完全不用灵气,真气虽然损耗很大,补回也很快。而且还不必将目标放到两三丈的距离内,远远的就放倒,稳得不行。 仲善存那帮小伙伴们两眼放光,缠着仲杳要学这招,可惜他们都是金相性,没办法用竹木融合真气,远射伤敌,总不成把铁剑当竹木一样射出去吧,一柄最粗劣的铁剑也得几分银子,够买几十斤粮食了。 “以后会解决的……” 仲杳安慰他们,他也没想过一直用季家功法,作为九土转德经的拥有者,还是兼职土地公,土系相性才是他的本命。他的九土真气可以转换出各种真气,在仲家鸣金剑法上再作改良,或许能将自己这一招“真气飞剑术”传授给其他仲家人,当做新的仲家绝学。 到了夜晚,魇怪的来势不减,铺出的黑灰深入到土地结界内五六十丈。很多低阶魇怪都能前进到距离土台不到百丈的距离,被神力灼烧出的烟气浓烈刺鼻。 若干座土台上,火把的光亮照出一条金光大道,弩箭不停发射,剑芒不断闪烁,防御有条不紊,并没看到慌乱景象,也没听到惊恐叫喊。 由仲承林、仲至强和仲至薇三人组成的“前线领导小组”各司其职,仲承林统筹乡民事务,仲至强调度伯家和叔家援兵,仲至薇统领体修和乡卫组成的近战队,用关刀长矛之类的兵刃处置棘手和漏网的魇怪。仅仅靠三分之一人手就将防线维持得稳稳当当,每个人不会太过辛劳,让人们都觉得魔魇也不过如此。 这三个仲家人也在暗自惊奇,有些难以相信自己做到的事情。 等到仲善存等人在防线上来回穿梭,三人才恍然。 能如此轻松,全靠仲善存这些少年传来的消息和命令,解说魇怪情况,调整防线,点出棘手目标,让防线上的人们对前方敌情了如指掌,及时反应,才能以这点人手维持防线。 闲暇时三个仲家人还有空聚在一起聊天,老叔爷感慨的道:“七年前,只是从季家谷那跑过来零星魇怪,就让整个仲家堡彻夜难眠。所有人苦苦熬了四五天,熬垮了一半人,现在却……真是奇迹啊。” 仲至强倒明白关键:“这就是请下了土地公的好处。” 仲至薇拄着百多斤重的大关刀,开怀的笑道:“小杳总是能及时将棘手魇怪的消息传来,让我们好整以暇的收拾掉,这才是关键啊。” 仲承林抽着凉气说:“这就奇怪了,小杳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他能很方便的沟通神灵,从土地公那得到消息?” 仲至强呵呵低笑:“这土地公,说不定跟小杳有非同寻常的渊源。” 仲至薇压低了声音:“至强哥也发现了么?那土地公的神像有些像至正哥啊。” 仲承林恍然:“原来如此,那倒是我们仲家之福了。” 正说着,嘘嘘的竹哨声在后方响起,是在召集老弱妇孺。 “神力有些不足了……” 仲至强肃声道:“咱们得提高警惕,接下来会变得辛苦了。” 正如仲至强所言,一队队老弱妇孺来到后山祠堂,开始烧香拜神。 仲长老负责守卫后山,虽不在前线厮杀,职责却最重。 “不管你是先祖还是至正,或者只是哪位堡民先人,既然生于此埋于此,就请全力庇护此地吧。” 老头领头拈香祷告,缭绕烟火中,土地像似乎越加清晰了。 乡主府里,仲杳盘坐在床上,感应到香火之力越加沉重,欣慰的点点头。 借着土地神力,神念延伸到北面,紫萝在那边坐镇,也没什么异常。 看来今晚能睡个好觉,白天土吃得太饱,有点消化不良。 仲杳入睡时,北面的誓谷,紫萝百无聊赖的坐在山崖边,晃着小腿打量谷中动静。 涂糊还真说动了大群妖怪来这里避难,原本荒草遍地的山谷,已经变得热闹非常又古怪异常。 山崖壁面打出了若干座深洞,谷地里堆满了树干、石块和枝叶,垒出若干土堆,点起座座篝火。 上百只妖怪挤作一处,叽叽喳喳吵闹着,还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象。大多数都是狐妖、狸妖、鼠妖之类的兽妖,若是一窝端了,贯山妖族怕是要折损三分之一以上的妖口。 山谷西面,夜色中隐约见到黑潮涌动,偶尔燃起一股灰烟,那是零星魇怪冲出魔魇后,被土地神力焚烧的动静。这也让妖怪们胆气大增,敢于聚众喧哗,享受难得的平和时光。 这正是他们到此避难的原因,土地山神不会出手杀伤妖怪,也不会庇护妖怪,而这处叫誓谷的地方,只要不越过山崖南面,就能获得土地的庇护,还真是理想的避难所。 “可惜啊,没逃出什么草木精怪,好吧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紫萝遗憾的叹息着,也知道这是妄想。草木精怪又不是兽妖,没到结丹期,本体是跑不掉的。 “以前的我,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紫萝无聊的翻捡着前身的记忆碎片,天上忽然出现异样的气息。 那是一头苍鹰,在她头上盘旋着,似乎在观察誓谷的动静。 “那就是鹰王么……” 紫萝顿时紧张了,散去人形,化作一株普通藤蔓,努力收敛气息。 没想到那头鹰降到几十丈高度,绕着紫萝化作的藤蔓打转,还发出桀桀的笑声,似乎在嘲笑这只还没到炼气期的小藤妖。 “这扁毛畜生,只是不想搭理你而已,居然还得寸进尺了!” 不知为何,紫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气,像是上位者被喽啰冒犯了。 藤蔓骤然伸展,亮起点点淡紫光辉,如若干串灯笼,直冲天际。 那头鹰骤然急降,自灯林中穿出,变为高大人影,落在山崖边。 “哎哟妈呀,闯祸了!” 紫萝吓得又变回人形,拈起一根发丝准备扯断,好向仲杳示警。这还是她从涂糊那学来的本事,可以跟仲杳在很远距离联络。 真是鹰王的话,就是结丹怪物,她是怎么也打不过的。 “紫……紫……” 没想到几丈外,那个高大身影发出不知是激动还是惊恐的低呼。 下一刻,紫萝僵住。 那人噗通一下,滑跪而来,嘴里喊着:“紫萝大人!” 五十一 贯山妖王 紫发激荡,化作藤萝大网,唰啦啦将来人缠了个结结实实。 “是个鸟人啊,我……认识你?” 紫萝瞅着这个背生双翅,深目鹰鼻的高大男子,依稀有些熟悉。 “我是……小鸟啊,石小鸟!” 名字有些令人发笑的男子热泪盈眶,看上去不是努力忍着,就要嚎啕大哭了。 “紫萝大人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死的,你与贯山同在啊!” “多少年了啊,我等了多少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你变得这么……小,差点没认出来!” 男子哭诉着,激动得像三千里寻母记的小男孩。 “慢点慢点,什么鸟来着?” 紫萝收回发丝,揉起了眉心:“我的确觉得你很眼熟,一下子记不起来了。不过就算是我的前……我在以前,也不会跟你这样的鹰妖有什么瓜葛吧?” 男子呆了呆,哭声更大了:“紫萝大人,你怎么能忘记我呢?九百年前是你点化了我,连我的名字都是你取的,那时候我还是埋在石堆里奄奄一息的雏鹰。” 对着只看脸就觉得是老鹰的中年男子端详了一会,紫萝噗嗤笑了:“你都活了九百岁么,怎么还没老死呢?那至少得是结丹期的妖怪,甚至是成丹大妖……等等。” 萝莉老妖终于回过了神:“你真的是鹰王,那个贯山妖王?” 男子破涕为笑:“是啊,紫萝大人,我就是鹰王。不过是活得老,被大家扣了个贯山妖王的虚名,真正的贯山妖王是你啊。” 笑容开始灿烂起来:“我是从小鸟变成老鸟了,紫萝大人却……那时候的紫萝大人,就像仙子一样美丽,像母亲一样温柔,现在却变成了小女孩。看来紫萝大人闭关成功了,我一直害怕等到老死,紫萝大人都不会出关,真是太好了!” 紫萝头痛得呻吟出声,本想问点什么,无数个疑问同时蹦出来,挤得她脑子发晕。 她摆着手说:“现在的我……” 一缕清灵穿透迷茫,激得她瞬间醒悟。 想不起来又何妨,又何必真的想起来呢? 她放下手直视鹰王,也就是石小鸟。虽然就是个十岁不到的小女孩,那一刻的凝视却如女王般凛然,气势十足。 “真是想不到,你还活着啊,小鸟。” 转头看山谷里那些喧闹的妖怪,紫萝唏嘘的道:“我才出关不久,很多事情还没记起来,看到的都是陌生面孔,还以为你们都不在了呢。” 鹰王的翅膀耷拉下来,叹道:“紫萝大人你闭关了九百多年,贯山变得太多啊。小虫和小毛他们都离开了贯山,说没有大人的贯山,就不再是家乡了。只有我还守在这里,还存着一丝妄想。” “这一次魔魇涌动,我已经不抱希望了,都在盘算着带兄弟们离开贯山,看是去北方还是南方。” 鹰王泪眼迷蒙的笑着:“现在好了,紫萝大人回来了,咱们贯山妖族有希望了。” 紫萝背起小手,老气横秋的说:“不是贯山妖族有希望了,是贯山有希望了。” 鹰王呆了呆,皱起眉头:“紫萝大人要庇护山下的人族?那个仲家堡的少年堡主跟一头狐妖重订了人妖之誓,他真是好大的口气!” 继而恍然:“那家伙请来的土地公,难道就是紫萝大人?” 紫萝咳嗽两声,她还是一头雾水,不敢乱说,模糊的道:“土地公就是人族的土地公,与我无关。” 她抬头望天,圆润下颌抬得高高的:“不过我的确跟人族有些关系,那个仲家小子,是我……罩着的,没错,是我罩的。” 鹰王眨着眼睛,还不明白,紫萝继续道:“至于人妖之誓……” 说到这,小小藤妖的语气不再飘浮,而是发自内心的笃定:“我重……出关那时,就跟他订下了。是我跟他订的人妖之誓,小鸟,你反对吗?” 鹰王不迭摆手:“不不,我怎敢反对呢,既然是大人你的意思,我当然听从,什么都听从。” 他站了起来,翅膀与手臂同时展开,开怀笑道:“既然有紫萝大人主持,这场魔魇又算得了什么呢。” 紫萝发丝飘飞,化作藤蔓作抽打状:“嘘……” 招呼鹰王蹲下来,紫萝说:“我刚出关,还不想传出消息,现在装作是那个仲小子的……伴当,跟在他身边行动,秘密行动,所以你懂的。” 鹰王连连点头,体贴的道:“紫萝大人既然要暗中主持,我就让那仲家小子以为他的话生效了。我会答应那头狐妖,让他转告仲家小子,同意他的人妖之誓。” 紫萝嗯了声,压低声音:“我闭关这些年,贯山有什么变化,你都跟我说说吧,连带我闭关之前那些事情也一并说下,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劲气荡漾,鹰王变作一头巨鹰,趴在紫萝身边,长长鸟喙翻吐人言:“当年紫萝大人为那位大人效力,带着前辈们跟随他远征西海。那时候我才刚刚化形,没资格跟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就回来了大人一个。大人回来后交代我们这些晚辈逃难,然后就闭关了,跟着魔魇吞噬了大半贯山……” 紫萝静静听着,眼瞳晶晶发亮。 夜色已深,巨鹰振翅升天,娇小女孩抱着胳膊俯瞰谷地,如睥睨天下般吐了口长气。 “嘿嘿……呵呵……哈哈……” 下一刻,紧绷着的小脸散开,紫萝得意的大笑:“原来我还真是贯山……妖王!” 她用指头点着下巴,开始谋划起来:“先别告诉仲杳,就通过小鸟暗中布置,让妖族也行动起来。仲杳会以为是他跟那个涂糊合力办到的,那只小猫妖的尾巴会翘得更高!” “等逼退了魔魇,开场人妖大会,商定贯山人族跟妖族的……势力范围,那时候我再跳出来!” “出场得隆重点……对了就让小鸟载着我自天而降,落在仲杳面前!” “那时候他的表情一定会很精彩,说不定下巴都要落地上!” “想想就兴奋得不行,就这么干!” 紫发又鼓荡起来,飘摇得像海草一般,紫萝极力压抑自己的笑声:“什么涂糊涂黑,都得趴在地上冲我磕头叫大王!还有季小竹,一副藏着大秘密的模样,到时候不也得俯首称臣,承认我才是第一!” 向誓谷里的妖群投去不屑的目光,紫萝发丝化藤,牵引着小小身躯,一路急赶,没多久就回到了乡主府。 “沉住气,必须瞒着。” 紫萝压下过快的心跳,轻车熟路的化作藤萝,自窗缝里钻进仲杳卧室, 仲杳盘腿坐着,看似在行气,脑袋一点一点的,却是在打盹。 枝条刚刚搭到床边,他就有了感应,睁眼看到长满了淡紫小花的藤萝。 “紫萝啊,回来了。” 他揉揉眼睛,打着呵欠说:“还好吗?凉着没?抱歉本来该过去看看的,土吃得太多累着了。” 藤萝微微颤抖,掠出一道紫光,化作紫发红瞳的小女孩。 不是问誓谷那边妖怪是什么情况,而是先问她,紫萝只觉满心欢喜。 暖流撑得心房涨涨的,紫萝扑进仲杳怀里,嚷嚷道:“我记起我是谁了!” “我是……贯山妖王!” “刚才我还找回了我的小弟,就是那个鹰王!” “他的名字好好笑哦,叫小鸟,石小鸟!还是我给他取的名字!” “现在贯山妖族都听我的话了,听我们的话了!” 嘴里嚷着,心里却在哀嚎,怎么就说出来了啊! 仲杳抚着紫萝发丝笑了:“真的啊,紫萝你真是太厉害了!” 温热的手和赞许的话让紫萝心口更暖,她笑得眯起了眼睛。 算了,能得来这一刻,也值了。 五十二 内幕交易 等仲杳一觉睡到天亮,这才反应过来。 紫萝是贯山妖王!? 把紫萝叫出来一问,紫萝发丝化藤,咬牙切齿的勒他的脖子:“感情你压根没听进去呢!” 也就是装个样子,忙不迭的抽回藤蔓,生怕仲杳又激发灵气,引诱她做先天循环。 仲杳呵呵笑着,只觉神清气爽,妖怪这一面的威胁总算彻底化解。 如果紫萝早点记起来就好了……呃,也没用,认得她的就那个鹰王,其他妖怪都是新生代,压根不认她这个老一代的妖王。 不过这让仲杳生出更大的疑问,你一个贯山妖王,居然只是在山神麾下当巡山小妖,那位山神的排场也未免太大了吧? 紫萝笑得很是勉强:“我也记不起细节了,而且山神有大有小,贯山很大嘛。” 外面喧哗声不绝,仲杳来不及多想,匆匆洗漱后,喝了几口土……哦不,黎粥,出乡主府查看战况。 跟昨天相比,魇怪的数目多了许多,神力灼烧产生的白雾更加浓烈,也逼近了不少,还出现了一些棘手的高阶魇怪。 不过仲至正一直没唤醒他,说明战况稳定,不需要操心。乡卫和乡民们有条不紊的轮换,修士们好整以暇的坑杀,处处土坑都弥散着淡淡白烟,还没哪处出现伤亡, 仲杳上到每座土台,慰问乡人和修士,体会他们承受的压力。鼓舞士气还是其次,身为乡主,这也是逃避不了的责任。 乡民和乡卫就做些辅助工作,输出主力是修士,仲杳也体会到了贯山三家的不同风格。 伯明翰所率的伯家修士都是一身红衣,剑芒如焰,最为耀眼。不过他们的战斗却最无趣,都是在最安全的距离上,用最简练的剑招。看上去就是一道道火矢射出,将魇怪断首削臂斩腿,完全没有想象中火系剑修那种火龙升腾的惊人声势。 “你们仲家最是吝啬,一柄好剑只能从你们那换到十颗筑基丹,或者百颗小还丹。我们伯家又不是打菜刀的乡间铁匠,每柄剑都是千锤百炼,还要耗费灵气赋灵,一月能出产一柄灵剑就不错了,有时候我都要去打铁。” “送给你的那柄剑是真的好剑,我三叔公花了两个月造出的。要知道你随手糟蹋了他的剑,他怕不拎着打铁锤跑过来把你的脑袋当砧板敲!” 见到仲杳,伯明翰絮絮叨叨的埋怨,让仲杳既有些不好意思,又生出同病相怜的怜悯。 以前还没感觉,现在才知道伯家也是一帮穷逼。 想想倒也正常,伯家一大家子,除了矿产和铸剑之外再无产出。柴米油盐都靠仲家叔家的交易,价钱被压得死死的,就是帮卖苦力的矿工和铁匠。 伯明翰还在抱怨回复真气的小还丹不够,仲杳一看,他们伯家十多号剑修都上阵了,不由气结。说了要轮换的,你们这是全员全天候出战,那当然不够。 “这是难得的机会,剑修就得上阵搏杀,才能增进修为。枯坐行气那种温吞法子,可不适合我们剑修,至少不适合我们伯家的剑修。” 伯明翰傲然的说着,挥剑劈出细细焰芒,将十多丈外一只魇怪的脑袋一分为二。 不得不说,伯明翰虽然境界不高,真气不强,但剑招的精细把控却远远超过了仲杳,也难怪能在季小竹手下走几招。 仲杳心中一动,跟伯明翰提了个要求,学伯家的功法和剑招。 “你又不姓伯,这如何使得?” 果然,伯明翰的反应跟当初季小竹一模一样,仲杳是想学他们伯家的火系功法和剑招。 “愿意入赘的话,也不是不能商量,我有十七个妹妹,你随便挑。” 伯明翰又拿胳膊肘撞仲杳,半是认真半是调侃:“而且还有个条件,你得说动小竹……嗯,你懂的。” 仲杳嗤之以鼻,你倒是想得美呢。 他加了码,说出的数字让伯明翰瞪大了眼睛,剑尖刚冒起的一截剑芒也噗嗤熄灭。 “十万斤粮食,三百颗小还丹?” 伯明翰一把握住仲杳的手,眼里都要冒出焰火:“成交!” 答应得这么干脆,反倒让仲杳怀疑起来。 “告诉你功法口诀,给你剑谱,都可以。” 伯明翰翘起嘴角:“反正你也学不会。” 他弹了弹吊在额头上那缕红毛,语气异常骄傲:“我们伯家的朱雀焚天功岂是寻常人能学到的,必须有特殊体质。看到这溜红发了吗?没有朱雀血脉,就凝结不起朱雀真气,更谈不上诱发朱雀灵气。” 仲杳淡然笑着,一般人自然学不会,可他不一样。 “你……认真的?” 仲杳没有撤回交易,让伯明翰又讶然了,一时挠起了头。 最终伯明翰还是答应了,低声说:“这交易就你我知道,我偷偷把口诀告诉你,那些粮食和丹药,你就说是感谢我们伯家来援的。” 伯明翰形似纨绔,本性还是不错的,而且脑子活络,百无禁忌,倒让仲杳对他越来越有好感。 “那可不行……” 仲杳笑着说:“给你们伯家的谢礼另算,这些么,就算是我给你个人的谢礼。” 仲家库房里还有不少存货,他已经准备好了百颗筑基丹,感谢伯家人的来援。粮食是仲杳用自己婚约换来的额外进项,本就准备分出一些支援伯家。即便魔魇退却,仲家也会有缺粮之忧,靠仲家供粮的伯家更不好受。 伯明翰正搓手舔唇的笑着,仲杳又说:“还有个条件,一日不能胜过我,就一日不许打扰小竹,你懂的。” 伯家少庄主顿时泄气,一米九的身子佝偻下来,跟仲杳齐平。 “莫欺我伯少庄主弱!” 伯明翰又有了心气,握着拳头说:“一年!给我一年时间,我一定能胜过你!” 哎呀我好怕啊…… 仲杳暗笑着,收下伯明翰悄悄塞过来的功法口诀和剑谱。 搞定了这场内幕交易后,仲杳叮嘱伯明翰换人轮休,看着鏖战了一夜依旧真气充沛精神十足的伯家剑修,只觉异常可惜。 这帮剑修是过惯了苦日子,真气都得抠着算着用,才不得不用这种细细长长的剑。 若是换上门板大剑,再给他们配足丹药,他们能爆发出的战斗力,必然异常恐怖。 五十三 姐弟之争 离了伯家所在的土台,仲杳赶去叔家负责的土台。 叔家的土台足有七八座,占据了山脊北侧一整截。除开招募的供奉和游手,叔家的本家人占了三座土台。 银白长裙金玉满身的叔贲华立在一座土台上,没有动用腰间那柄玉白长剑,而是用柔软的长鞭劈出道道冰寒真气。一只只魇怪在七八丈外冻结乃至崩碎,再被土地神力灼烧出浓浓白烟。 看其他叔家剑修,也没有用剑,而是用长鞭和流星锤之类的兵器,总之突出一个柔字。 仲杳看了一会,大概清楚了叔家的套路。叔家修行的是水系功法,真气太柔,不善远攻。索性就用长鞭流星锤之类的武器延伸攻击范围,以他们操控水系真气的技巧,比常人更容易驾驭这类武器。 叔家也是财大气粗,没找仲杳要供给,看他们不时吞颗丹药,真气源源不绝,就知道人人都备足了药。 见叔贲华像在修行一样认真,叔家的炼气宗师游走各处,调度有方,仲杳就没打扰了。 又经过一座土台,四个男女齐声招呼,让仲杳异常惊喜。 是在山神庙遇到过的……叫什么来着? 哦,摩夷四杰! 这四人居然没死! 不仅没死,看四人脸上的伤痕都好得七七八八了,就连伤得最重的黄裙女子,都显出了几分姿色,必是用了上好的生骨补肤药膏。 “小小谢礼,不成敬意!” 听仲杳提到这个,姓吕的青年赶紧奉上一个白瓷小瓶。 “那就却之不恭了……” 仲杳不客气的收下,当初他一板砖拍烂了佘氏的脸,现在都还缠着绷带不敢见人。 再听说四人是为报答山神庙的救命之恩,才加入叔家队伍,来这里抵挡魔魇,仲杳更加感动。 “当初也说了,不过是顺手而为,不必放在心上。” 仲杳也有些心虚,那时候大战涂糊,震塌了山崖,还以为他们都完蛋了。 他转移着话题,问到了四人的情况。 看到他们进退有度,四人宛如一体,记起山神庙那会,四人结阵生出的奇异气机,他顺口问到了阵法。 贯山各家祖传的护堡大阵得动用多位炼气宗师,消耗若干可以用作灵基的灵材,最重要的是必须布置阵垒,弄好了就无法调整位置。 虽然从高先生那听过一些阵法的东西,但仲家……包括伯家叔家季家,都没有传下剑阵之类的东西,这让仲杳有些好奇。 “这个……” 绰号吕秀才的青年面露为难之色,其他三人也面面相觑。 仲杳顿时明白,这是问到别人的秘密了,当下笑道:“是我孟浪了,别放在心上。” 正要离去,四杰里的老大,黑袍人方天德唤道:“乡主且慢……” 他掏出一本薄薄册子,双手奉上:“若是他人,自不便相告。但乡主非同一般,对我等有救命之恩,我们这点技艺,在乡主眼里也就是雕虫小技。” “我们习练的是四象阵,名字虽普通,却与坊间流传的四象阵有很大不同,阵谱就在这里,且作谢礼,还望乡主收下。” 仲杳不迭摆手:“刚才已经收了你们的药,这怎么好意思呢,咦,是你抄写的么,字写得不错。” 多学多会总是有好处的,就像他吃土,林林杂杂的土都吃过,吃得越多修为越高。 这时仲善存正过来汇报,仲杳取来四瓶小还丹,当做回礼。 待仲杳离得远了,吕秀才叹道:“方老大,你这是把咱们根底送出去了啊。” 方天德把瓷瓶分给三人,摇着头说:“无妨,那只是四象阵的阵谱,并不是四象元灵阵。别忘了,还得有合适的灵基,才能练成阵法,勿需担心。” 他捋着短须,目光投向白烟与黑雾之后,那是贯山深处:“我们是以叔家招募的游手身份过来,对仲乡主而言,算不得什么恩惠。区区一瓶膏药,也非珍稀之物。等魔魇退后,不足以让他信任我们,无视我们深入贯山探宝。” “我观这仲乡主是个磊落之人,与其相互猜忌,不如先行结交,到合适的时机再道明来意,取得他的谅解甚至帮助。” “仲乡主敢于破家拆族请下土地,这是凡人封神,对他而言,拿走贯山一块石头,又算得了什么呢。” 赵疤刀和黄小妹恍然点头,吕秀才却道:“你这是赌这小子的品行啊。” 方天德呵呵笑道:“能得天地眷顾,又何须怀疑。这与品行无关,而是格局。” 想了想,终究不是把真正的根底交代出去,吕秀才也认了。 “如果魔魇就是如此,别说十天半个月,就算是三五个月都没问题啊。” 这边仲善存还在兴奋的跟仲杳说着,除了跑腿传令外,他也跟伙伴们上过土台试手,信心爆棚。 “不要朝乌鸦嘴的方向努力,那可不是好事。” 仲杳正说着,远处忽然鼓噪起来。 一头陷在坑里的魇怪忽然暴起,身躯涨大了好几倍,自灰白烟气中露出蟾蜍的本貌,顶着弩箭和剑芒爬上土台。 那魇怪翻着足有人头大的眼睛,张开的大嘴足以吞下一整头牛,土台上的乡人修士吓得转身就逃。没料魇怪喷出灰黑浓雾,将那些人喷得飞出去老远,倒地不起。 蟾蜍魇怪之后,几只小些的魇怪跟着爬上土台,更后方还有若干只魇怪逼近,已无人压制。 眼见防线就要崩于这一处,旁边土台上,一个肥硕身影高高跃起,拖着柄关刀轰然落下。 关刀舞出旋风般的动静,将魇化蟾蜍喷出的浓雾驱散。再噗嗤一刀劈在蟾蜍头顶,溅起泉水般的黑液。 蟾蜍哇哇怒叫,缩头蹬腿,吐出带着尖刺的长舌,又被关刀横空一斩,径直斩断。 铿铿几刀,蟾蜍被斩得头裂嘴碎,跟着那几只小些的魇怪一同被赶下土台,又摔进坑里。 关刀拄地,持刀之人溢出股股白烟,身影从肥硕变作健美,正是体修宗师仲至薇。 体修就是如此,先天灵气融于筋骨肌肉,平常都是大胖子。等灵气运转时,才会从胖子变回正常,显出原本样貌。就如仲至薇,其实也是个匀称美丽的女子。 “不够啊不够……” 仲至薇还在念叨:“这关刀太轻,啥时候能有把称手的兵器。” 坑下轰隆震动,被重创的蟾蜍骤然炸开,漫天黑水中,一道扭曲如蛇的黑影直袭仲至薇。 仲杳惊得推转气海,摄起一柄竹剑正要射出,更远处射出一道清影,就听得脆声呼喝:“姑姑小心!” 清影化作纷繁剑光,如根根青竹展开枝叶,铺出一道竹林。不管是黑影还是黑水,触叶即碎,化作冉冉烟气。 这是季小竹,情急之下,用先天灵气施展出了清风洗灵剑。 附近众人只觉满眼清叶,宛如踏入竹林,清风透衣拂体,一时心神松弛。 待竹影消散,那头蟾蜍魇怪已经被分作几截,跟绞成团团碎屑的其他魇怪混作一处,摊在坑里,烧起冲天烟气。 “吓我一大跳!” 仲至薇拍着并没跟身体一起瘦下来的伟岸胸口,心有余悸的说:“小竹你什么时候晋升到炼气境界了?这是清风四洗剑吧?” 少女自半空落下,如纤纤青竹挺立,淡然的道:“昨晚升的。” 说话时向仲杳投来一眼,似乎带着丝炫耀。 仲杳笑着收起竹剑,他知道这一眼的意思。 “我总是比你高,不管是个子还是修为,你就安心当弟弟吧。” 仲杳心说,你还能当姐姐的时光已经不剩多少了,好好珍惜吧。 待仲杳又去巡视其他土台了,少女注视他的背影,眼中浮起一抹阴霾。 她转头看远处那如乌云倒倾的魔魇,幽幽低叹。 “爹……娘……” 五十四 太岁与鹰王 季小竹替下守了一夜的仲至薇,又增加了一些人手,防线重新稳定下来。 仲杳放心的赶去誓谷,在这里看到了上百形形色色的妖怪,也学着人族编组防线,阻击冲进土地结界的魇怪。 不过这边的画风就奇怪得多了,一头头巨大化的兽妖拿树干、石头甚至直接用脑袋击飞魇怪,像玩小蜜蜂游戏般的忙碌着。还有秃鹫之类的禽妖俯冲而下,将魇怪拎到空中丢出结界,现场气氛热闹无比。 “有些善妖不相信人族,跟着我的兄弟们去了另一处巢穴,在离这里不远的地下。一旦情况危急,很快就能转移过来。” 涂糊带着涂黑留在这里照管妖怪,涂黑把穆金牙的金牙挂在胸口四处招摇,还真震慑住了这些妖怪,让他们不敢跑到南面惊扰人族。 远远瞧见仲杳,猫妖晃晃尾巴就当招呼了,仲杳笑着举手回应,却在叹息从她那得到的两块神印没什么用。 本是两块陶片的神印在九土真气下又变成了白玉瓷片,可惜上面没有刻字。他拿到土地庙去,想刻字交给仲至正,却始终刻不下去。 后来想想才明白,一块神印对应的就是一尊神灵,自己跟仲至正凑在一起,才拼出一个土地公,又怎么可能再加神印。 仲杳只好暂时收着这两块瓷片,看以后能不能派上用场。 他又问到紫萝,一早紫萝没有跟着他巡视,而是跑来这里,俨然把这当作了她的地盘。 “紫萝大人到东面去找鹰王了,说要商量怎么处置那些恶性难改的妖怪。” 涂糊感慨的道:“没想到紫萝大人才是真正的贯山妖王,是位活了上千年的老前辈,仲乡主也早就跟妖族订立了人妖之誓。” 仲杳苦笑,那家伙昨晚还叮嘱他,要他帮忙隐瞒身份。 “等魔魇过了,要石小鸟载着我从天而降,让所有妖怪,包括那只狐妖,还有那只小猫妖跪地磕头!” 当时紫萝是这么说的,没想到一早就急不可耐的泄了底。 真正的贯山妖王是她的前身,并不是她啊。现在的她,多了满满的孩子气。 “很多妖怪都还兽性难改,没办法跟我们这些善妖混在一起,鹰王只好带着他们往东面去找地方安置。“ 涂黑说的时候,也在回忆黎明时分见到鹰王的景象。那位卸任的贯山妖王在紫发小姑娘面前乖巧得像只猫狗,见到自己又马上换成一张臭脸。 再想到紫发小姑娘居然把鹰王称作“小鸟”,被叫到那会鹰王的表情实在精彩,涂糊的脸色也变得精彩起来。 “今天晚些时候,我会派人送粮食、筑基丹和小还丹过来。” 仲杳说:“等魔魇过了,咱们再好好商量,人妖之间该怎么相处吧。” 涂糊点头,憧憬的道:“那时候贯山应该能有长久的安宁了,我也终于能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仲杳随口问是什么事,狐妖居然忸怩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想……回家看看。” 是回涂山么?可跟青丘一样,那是传说之地,在缥缈的海外啊。 仲杳还想跟涂糊聊聊传说中的海外洲陆,山谷西面喧哗大作,转头看是一团巨大黑雾冲入结界,烧灼出冲天的灰黑烟柱。 妖怪们纷纷掷木投石,却像投进了无底洞般毫无动静。一只牛头妖咆哮着低头撞上去,牛角莹莹生辉,仿若利刃。就听咚的一声,这妖倒飞而出,牛角歪成飞机耳,趴在地上翻滚哀嚎。魇怪仅仅只是裹住表面的烟气散开,露出黑褐色的软稠躯体,在土地神力下蒸盈出缕缕白雾。 “是太岁!是只魇化太岁!” 妖怪们吓得四散而逃,仲杳跟涂糊也同时心惊肉跳。太岁既非禽兽也非草木,算是混沌类的异怪,水火不侵,无物不吞。本貌就是一大坨肉团,除非被从里到外焚烧成灰,不然根本消灭不了。 看这家伙的尺寸,高矮长宽都有两个仲杳,怕是到了炼气境界。还被彻底魇化了,对付起来更棘手。 再棘手也得上,仲杳调整了下腰间的剑囊,涂糊也从腰后摸出狼牙棒,同时喊住涂黑,小猫妖不知死活,还想潜行过去拿她那对分水刺戳几下。 还没等两人上前,空中啸声激荡,一头巨鹰扑下,在二三十丈高处展翅急停。 那一刻半天风云仿佛都被扯了下来,烟尘狂乱,风声咆哮,天地颠倒。仲杳下意识推转九土真气,双脚陷入土中,才没被刮上天。 一抹黄白虚影自眼前掠过,仲杳伸手一抓,却是条毛茸茸的大尾巴。 “仲乡主抓牢啊!” 大尾巴之上,涂糊惊恐的大叫。 飓风刮了好一会,等风势减缓,视野恢复,前方的地貌已经完全改变了。 原本的低矮山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座大坑,长好几十丈,深好几丈,坑体还刻着一圈圈螺纹,仿佛是被巨大钻头钻出来的。 那只太岁魇怪还在坑里,不过已经变成无数薄片,这些薄片裹着黑白混杂的烟气,还在耸动不停,想聚合起来,但被削得太薄,几下功夫就被土地神力焚作一堆堆黑灰。 天空中噼噼啪啪落下若干身影,都是被卷上天的妖怪。涂糊自然早落了下来,正心痛的梳着尾巴毛,咚的一下,一只豹纹黑猫砸在脑门上。 “我的金牙!” 黑猫变回人形,涂黑急吼吼的四下翻捡,倒让仲杳有些意外。还以为涂黑的妖怪本体就是只普通黑猫,没想到是只黑毛豹猫。 以后跟这小猫妖相处得小心了,豹猫的性子可野得很。 不远处大片阴影降下,在半空变作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那一抹淡紫正是紫萝。 仲杳搓掉手上的狐狸毛,迎向紫萝,至于紫萝旁边那个高大男子,应该就是鹰王了。不愧是结丹鹰妖,翅膀一扇就解决了太岁魇怪。 “仲杳,这是小……石,他就是鹰王。” 紫萝喜滋滋的牵着仲杳的手,向跟父母介绍自己认识的大人物,眼睛还眨个不停,提示仲杳装出她没说破鹰王名字的样子。 仲杳强忍着笑,向高出自己几乎两个头的鹰王打招呼。 “仲家小子,看在紫萝大人的份上,你订立的人妖之誓,我接受了。” 鹰王抱着胳膊,背后翅膀缩得紧紧的,一副不屑于正面搭理的样子。 “条件还是有的,听说你们仲家种田制药,就要一万斤粮食,一百颗小还丹,二十颗筑基丹,十颗大还丹。” 鹰王说着昨晚仲杳跟紫萝商量好的援助,能安抚住数百妖怪,这点付出相当值得。 仲杳装作恭谨的应下,同时感谢鹰王认可人妖之誓,这其实是给紫萝面子,他哪会在意。 “我估摸是你来这的时候了,就让……石鹰王载我过来看看,正好解决了那头太岁。” 紫萝说:“我还要跟着小……石过去安顿那些恶妖,那帮家伙是真要吃人的,不好好收拾一顿安定不了。” 仲杳摸摸她的小脑袋说:“你去吧,小心。别担心,我这边也没什么危险。” 鹰王又化作巨鹰,紫萝跳上鹰背,向仲杳招着手,升空而起。 “那个仲家小子……” 呼呼风声中混着鹰王的不满嚷嚷:“居然敢拍紫萝大人的头!他活得不耐烦了!下次他再敢放肆,我可要对他不客气!” 紫萝嘴角翘着,拍拍鹰王的背:“小鸟你还是这么毛躁,没有他请下土地公挡住魔魇,咱们也没办法继续在贯山立足,这点……屈辱,我还是受得了。“ 鹰王感动得鹰眼发红:“为了我们妖族,连这样的屈辱都甘愿忍受,果然是让大家当做母亲敬爱的紫萝大人啊。” 紫萝的嘴角都快翘到耳根了,嘻嘻笑道:“以前的我真的这么……好吗?” 鹰王噎住,含糊的道:“至少这一点是好的,哎哟!真的,我都说了!” 背上紫萝揪下一根鹰毛,磨着牙的道:“就知道你没把所有事情告诉我!” 五十五 小竹去了 目送巨鹰远去,知道今天至少有大半天时间紫萝不会在身边了,仲杳有些小小的失落。 虽然相处没几天,但他跟紫萝已经亲近得像父女一样。 不是像,这丫头本来就是自己种出来的。 仲杳摇头失笑,确认誓谷这边没什么问题,朝南而回。 路上正好吃点土恢复陶碗中的黄气,上次拓展土地结界,黄气消耗殆尽,到现在也只恢复到一半。 把地面吃出又一个树洞,仲杳心满意足的抹抹嘴,这一顿不仅补充了不少黄气,还吃到了乡土里的“岭土”。 这时候仲杳终于有了余暇看那份冗长的“乡土名单”,看过之后才发现,乡土要求的各种土,除了地域上比根土更广阔一些外,大部分土其实是在根土的基础上做更细节的补充。看似洋洋洒洒好几百种,其实就是不同时间和条件的几十种土。 比如栗土,又分出了“阳栗”和“阴栗”,也即分别处于山阳和山阴位置的田土。还有“岭土”,还分出“晨岭”、“午岭”、“昏岭”、“夜岭”四种。另外他还得重新吃宅土,却分出了十二种宅土,各自对应每个时辰。 不过有些土还是很难吃到,比如“巅土”,得是贯山之巅,山神庙之上的山巅还算不上,必须深入到被魔魇笼罩的贯山高峰。 如果能把封神当做捶基地就好了,一步步深入贯山,驱散魔魇,那时候说不定自己还真能当上山神……不,同山神呢。 仲杳正思绪翩跹,西面大地震动,升起高高尘柱,不知道是什么大动静。 心跳骤然加快,不妙的感觉充塞心胸,仲杳暗道不好,难道是有强大的魇怪逼近? 本想直接用土遁回去,却感应到远处有人急奔而来,等了片刻,就见到仲善存,跑得气喘如牛。 “乡、乡主——!” 见到仲杳,仲善存边跑边喊:“小、小竹……” 仲杳心跳又加快一拍,那家伙下一声喊道:“去了……” 心跳停止,仲杳凝固。 仲善存跑到近前,按着膝盖又喘了几口气,才把话说全了:“小竹冲进魔魇里,去追什么了!” 仲杳活了过来,用足以杀人的目光瞪着仲善存:“下次说话别这么大喘气!” 转头看西面,刚才那动静肯定是小竹弄出来的。 “你回去,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有人问起,就说我和小竹在北面呆着。” 大变突生,仲杳却无比冷静,语气沉厉的说:“上次藤妖的事情,你已经犯过一次错,这一次不要再犯。” 仲善存眼瞳扩散,转瞬镇定下来,轻轻点头:“我记住了,乡主。” 下一刻却急得要哭出来了:“带着我不行吗?我至少能帮点忙。” 仲杳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脚下震动,升腾起一股烟尘,荡出的气劲把仲善存推得倒摔出去。 仲善存从地上坐起,呆呆看着那股烟尘,仲杳的身影就在烟尘中消失不见,宛如鬼神。 数里外的山脚下,黑雾翻滚,仲杳从黄黑交织的尘雾中踏出。 这是山腰低处,再往上几里路,就是山巅处的山神庙。 “上神有何吩咐?” 仲至正在背后升起,拱手行礼。 “你能随我上山么?” 仲杳看着前方,忍受魇气烧灼面目和身体的刺痛,头也不回的问。 仲至正回答得很干脆:“结界之外的土地,小神无力踏足。” 仲杳点头:“你归位吧,全力维持结界。” 不等仲至正回应,他举步跨出结界,深入魔魇。 隐隐听到林木倒折,劲气激荡的动静,偶尔还看到一缕清光在远处闪烁,季小竹正在跟什么魇怪恶斗,那魇怪居然在后退,朝着山上退去,不断靠近山神庙。 仲杳不知道季小竹为什么要深入魔魇,紧追那只魇怪不放,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在小竹身边,跟她并肩而战。 前方的动静越来越大,仲杳冲到山腰,看到片片倒伏林木,心中越来越焦灼。 这些林木都是被凛冽剑气拦腰斩断,朝着两侧倒下,宛如巨剑犁地而过。 仲杳似乎看到了季小竹怒极挥剑,不留一丝余地的景象。剑剑都动用了先天灵气,威力比之前她斩杀那只蟾蜍魇怪大出数倍,完全超出了炼气一层该有的境界。就算是仲长老曾经全力施为的示范,也明显不及。 这就是他焦急的原因,除了应该是从魇怪身上斩落的黑气枝条四处散落外,他没有看到魇怪还击的痕迹。魇怪显然是将她引诱上山,她却丝毫不顾,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失去了理智? 已出土地结界,没办法土遁,仲杳只能把捆妖萝丝党当做蜘蛛丝,沿着这道剑气巨痕,一截截荡跃上山。 没有紫萝搭手,途中还摔了几次,衣衫破碎,身上被划拉出几条大口子。魇气烧灼着皮肉,沿着伤口向体内渗透,仲杳只是让九土真气转动得更猛烈,抵御魇气,心中没有一丝惧怕。 季小竹可不是他,没有九土真气,还这么疯狂的运转气海,必然已经被魇气侵蚀。再不找到她,拉住她,她就没救了! 仲杳这一路追过来,也就不到两刻时间,但在他的感受里,却比一整天还要漫长。 跃上山神庙所在的山崖,仲杳眼前一片漆黑,只勉强看清一裘白影飘在半空。 “小竹——!” 他大喊着,只觉心口崩裂,滋滋流血。 季小竹不是飘在空中,是被一根弥散着黑气的竹枝穿透胸口,悬在空中。 滴滴血水落下,已是黑色。 切换到五行气海,竹剑直接自腰间射出,呼啸着入空,切断竹枝。 刚接住季小竹,罩住山神庙的浓稠黑雾忽然翻滚起来,探出两颗由无数竹枝编织而成的头颅。 两个头颅,每颗都大如房屋,那是一男一女,异口同声发出如幽冥地域传出的恶鬼咆哮:“是你!你终究没能跑掉,正好和她一起,迎接你们的宿命!” 头颅上的依稀面目,还有这话语,震颤着仲杳的魂魄,也将记忆深处某些封印粉碎。 他见过这只魇怪,见过这两张面目,连他们变成魇怪前的样貌,他都记得! 这是季小竹的父母! 怀中少女低低呻吟,仲杳顷刻清醒,压下正在狂涌的破碎记忆,浑身气机贲张。 挥手牵起一条粗壮土龙,飞升半空,轰中两张面目。土龙所含的九土真气在竹结上侵蚀出片片莹黄光斑,让两颗头颅猛烈摇晃,痛呼不已。 仲杳向季小竹输去九土真气,这对她本身毫无作用,却刺激得魇气弥散,让她醒转。 “爹……娘……” 她无力的呢喃:“我不认这……命,我要让你们……安息。” 睁眼看到仲杳,她猛然有了力气:“阿杳!你……你怎么来了,你真是……” 玉白脸颊蒙着层暗灰,七窍都溢出了黑气,她怒声骂道:“你真是不听话啊!这只是我的命,你为什么要来!?” 再看到那只巨大的双头魇怪,她的声音低了下来,凄然的说:“对了,七年前,也是这般景象,这或许就是我……我们的命。” 仲杳低喝:“什么狗屁的命,我才不认!” 顾不得身后的魇怪,他只想着该怎么驱散季小竹的魇气,侵蚀得这么深,用板砖拍脸恐怕不够。 季小竹笑了,虚弱的道:“我记起来了,那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是你背着我逃……跑到半路,你倒下了,换我背你。” 眼瞳里有了微微光亮,她握住仲杳的手说:“好吧,我们不认命,我们继续……逃。如果真的逃出去了,不要烧掉我,把我埋……埋在竹林里,我会……会……” 话没说完手一松,气息消散,身体却开始抽搐。 这是要魇变了…… 仲杳恨不得撕开自己的脑袋,从里面挖出办法,季小竹最后一句话如闷雷般将他轰醒。 他抽了自己一记耳光,神念沉入陶碗,碰触刻在上面的莹绿竹根,正是存在陶碗里的青竹灵种。 五十六 土地显灵 紫萝前身被魇气侵蚀得太重,本体已经没救了,只能用藤萝灵种让她重生。 季小竹还有救…… “你们必须与魔主合为一体——!” 季小竹父母化作的魇怪用叠音咆哮:“这是上天注定的,是你们的宿命!” 无数细小枝枝如箭雨般射下,裹着浓稠黑气,将仲杳季小竹罩在其中。 仲杳猛然挥臂,九土真气狂涌而出,轰隆牵起两条土龙,在头顶交织对撞。带着黄气的泥土碎石如狂潮般冲刷天空,将竹枝箭雨尽数吞噬。 抓住这点抢出的时间,仲杳将季小竹放平在地,撕开白衫。原本的白皙肌肤已变得青灰,胸口正中的伤口有近两指宽,直透后背,泌出潺潺黑水。 左手掌心亮起,探出莹绿竹根,仲杳将竹根压进伤口,用九土真气推送到心口一侧。 这一次仲杳有经验了,知道该怎么催发灵种,更快起效。 感应中青竹灵种如冰雪融化,渗入季小竹心房,仲杳松了口气,转身仰视那只可怕的魇怪。 魇怪的两个脑袋若隐若现,四只宛如黑洞的眼瞳让夜色与黑雾都明亮起来。 季小竹的父母是对神仙眷侣,大概是跟仲杳的父母对比太强烈,让他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才会在破碎的记忆中轻易找到跟他们有关的碎片。 季父容貌清隽,飘然出尘。季母秀丽雅致,温婉沉静。两人都是身材修长,非同一般,不似夫妻,更像兄妹。 仲杳记起了魔魇粉碎季家谷的大阵后,他们夫妻俩将季小竹推到仲至正身前,拜托仲至正带走。 那时候的仲杳看着倒卷的乌云,吓得浑身发软,两腿战栗。季小竹反而握住他的手,安抚他别怕。 到了仲至正丢下他俩自己逃命,他们摔下山崖后,真正属于仲杳的记忆才开启。隐约记得,季小竹父母已经化作了如今这只魇怪,还追逐过他们。那时似乎魂魄未灭,靠着一缕残存灵智阻止魇怪,才让他和季小竹逃得生天。 现在这二位合体变作的魇怪,居然不像一般魇怪那样毫无灵智,而且还保留着生前的记忆,还认得季小竹和仲杳,还真是头一次见到。 这头魇怪还说到了“魔主”,难道魔魇并非扭曲一切生灵,致万物于混沌的死物,而是另有玄奥? 一个个疑问急速掠过,就如仲杳射出的一道道清光,没入黑雾中,除了震荡出一圈圈涟漪外,并未得到确实的回应。 半空中黑雾又沸腾起来,探出一只巨大拳头,比以前的山神庙还要大,朝着仲杳与季小竹轰然砸下。 季小竹躺在地上,体内荡起一波波奇异涟漪,自心房扩散到全身,黑气自身下急速弥散,肌肤也正从铁青渐渐变白,青竹之种正让她进行着深及魂魄的蜕变。 仲杳将剩下的竹剑一股脑射出,只是轰得裹住拳头的黑雾消散,拳面多了若干莹莹黄斑,连拳头的来势都没能阻住半分。 退无可退,仲杳大喝一声,九土真气疯狂转动,自脚下狂涌而出。以他和季小竹为中心,方圆十多丈内,土地哗啦啦崩裂,泥土碎石股股升腾而起,如条条巨蟒,绕着他盘旋交织。 一条条土蟒附体,一层层泥土包裹,转眼仲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高宽都有丈许的泥土巨像。 土像双臂高举,托住倾轧而下的巨大拳头,那一刻黑气嗤嗤喷涌,碎土蓬蓬炸裂。 土像几乎崩裂了一半宽度,但还是将巨拳托住了。 半空中叠音啸叫,似乎是愤怒,又有不解。 巨拳上弥散出更为浓稠的黑气,挟带的力量不断提升,土像的腰腿身躯也不断崩裂,眼见就要碎作满地土块。 道道黄光忽然自土像身上浮起,勾勒出片片衣角,四周的地面震动得更厉害,股股泥石巨蟒再度飞起,汇聚到土像身上,将那些轮廓填实。 片刻间,土像比之前还要高大了几分,也不再是粗糙得没有任何细节的土巨人,而是变作一尊刻有飞翅缨盔、护心札甲的武将雕塑,只是没有上色,还保持着泥土本貌。 跟巨拳比,土像依旧渺小,但力量对比却不再那么强烈。巨拳开始被一点点往上推,同时土像崩裂散落的泥土也化作烟尘,混着黄光,阻挡住黑气。 “这是神灵之力!” “这是何等荒谬!” 两个头颅的声音不再统一,巨拳的力道也骤然减弱,土像吸聚着四周的泥土,再度涨大,变作足有两丈高的巨像,已能一只手稳稳顶住巨拳。 土像握紧空出的另一手,拔出腰间长剑,本是由泥土聚成的剑,被一层黄光包裹,似乎变作了削铁如泥的宝剑。 长剑劈上巨拳,黄光与黑气冲撞,几根粗壮指节落下,巨拳终于缩回了半空。 “这是更好的食粮!” “魔主会更加欢喜!” 两颗头颅再度探出黑雾,嘴巴张开,从嘴角喀喇喇一直裂到头顶,变作两头骇异无比的怪兽,喷出浓稠得如黏浆般的黑气。 随着这股黑浆喷下,山神庙废墟所在的山巅之上,天空都随之一清,仿佛魔魇在此空出了一个大洞,周围的魇气却并没有渗透过来补上大洞。 天空澄清了许多,魇怪也显露出了清晰面貌。 魇怪的下半截身体并不类人,更近于兽类,却又有数不清的腿。细看是由根根枯黑粗壮的竹节编织而成,有些像紫萝前身的藤妖。但竹节不像无骨的藤蔓,根根竹节断折,粗暴的扭结在一起,到处都是尖利断口,泌着像血水的黑液。 至于魇怪的上半身,土像仰头一看,身上又崩落大片烟尘,那是土像之中的仲杳被吓的。 仲杳本想用九土真气聚土成甲,硬扛魇怪的巨拳,但泥土层层包裹,他不得已转为内息,但没到炼气的胎息境界,内息也撑不住多久。 万般无奈,他强行激活土地神印,本以为不会有太大效果,毕竟探查和土遁术都被限定在土地结界里,没想到还有“显灵”这一招。 魇怪的巨拳挡住了,心神刚刚松懈了一点,就被魇怪的本貌吓得差点神力溃散。 上半身的躯干也是根根竹节扭结拼装,但每根竹节都挂着破碎的人体,手臂、腿、躯干、人头,什么都有。最完整的有大半个上身,最细碎的则是耳朵、手指之类的部件。 这些尸块已经熏作黑褐色,原有的轮廓还很清晰,断口身上还留有黑液,仿佛刚被切割下来。 在魇怪的脖颈上,还有两具人体被两根竹节穿透,顺着竹节扭曲的方向,一块块的分割延伸到魇怪头顶。而在最后一截,也就是竹节编织的魇怪头颅里,由两张狰狞大嘴看进去,依稀能看到两颗人头。 仲杳猜错的,这只魇怪并不是由季小竹父母变作的,而是由众多季家人变作的。 黑浆喷下,带着似乎要烧蚀一切的恐怖之力,仲杳猛然警醒,再度凝结神力到长剑上,挥剑卷动泥土,拉起条条土蟒,在半空聚做一面大盾,阻挡这股黑浆。 滋滋白烟弥散,尖利的爆鸣声不绝,泥土不断碎成黑灰,转瞬穿透土盾,黄光消褪,长剑断折,连土像上的细节都急速模糊,泥土层层崩落。 要完…… 仲杳只觉难以为继,身后忽然升起一股清风,微微的,凉凉的,穿透土像,渗过身体,直入魂魄,让心神顿时无比清灵。 五十七 青竹仙子 碧绿光点自背后飘向前方,莹莹升空,根根柔韧枝条撑住土像,传入那清灵之力。 四季恍如刹那眨眼即过,到了生机盎然的又一春。 一株株小草自土像身上冒出,转瞬给土像披上一层碧绿毡毯。根根纤细竹节带着泛着晶莹水露光华的竹叶,附在土像身体四周,像是加了层骨骼。 泥土不再如风化朽土般脆弱,由小草和竹枝的支撑着,在黑浆的冲刷下岿然不动。而黑浆带来的浓烈魇气,则被点点绿光稀释,乃至化解。 “灵种……” 黑浆未能建功,魇怪的两个头缩回半空,又发出叠音。另一只巨大的枯黑竹拳探出,夹杂着无数碎裂人体,再度砸下。 这一次的目标不是土像,而是土像后面,那升起清风之处。 清光大作,小草在土像脚下急速铺开,根根纤细而又莹绿的竹枝升起,迎风伸展,飘摇不定。 一座竹林就此出现,飘飞的点点绿光撑起一座屏障,将魇气阻绝在外。 翠绿与白玉交织的身影越过土像,挥出凛冽清光,迎着巨拳而上,又如虚无之风,毫无生息的渗入巨拳。 “怎会如此?” “灵气入侵!” 黑竹巨拳僵在空中,魇怪的两个头又失了默契,各自呼喊。 竹节段段褪色,由枯黑变作黑灰,再变为枯黄,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扭结在一起的竹节不断脱落,巨拳哗啦裂解,散作漫天竹条。 “动手!” 土像之中,仲杳清晰感应到魇怪的力量在急速消退,而自己与土像之间的联系已岌岌可危。 他在心灵中呼喊着,聚起所有力量,让已被小草和竹枝覆满的长剑再度裹上黄光。 土像将长剑奋力掷出,长剑不仅拉出一道莹黄光华,还将身上整整一层小草和竹枝带走,卷动密集的浅绿光点,跟着长剑,一同射中魇怪那两个脑袋之下的脖颈。 魇怪仰头痛嚎,那道白青身影又急掠而至,清光拉出月华般的光弧,卷住两颗头颅。 半空中清光迸射,黑云卷动,仲杳已看不清任何细节。 土像开始瓦解,最开始是脑袋,然后是手臂,最后两腿散落,躯体摔在地上,碎做无数厚实但却松软,散发着草木清醒的土块。 仲杳摔在地上,神魂摇曳,一时只想就此长眠。刚才以土地之身战斗,不仅耗光了根土,神魂也疲累至极,一口土都再吃不下了。 他仰望天空,就见一道清光如雷电劈开,似乎连天空都被斩裂。 劲气喷涌而下,震颤得仲杳跟着大地一同呻吟,连魇怪的惨嚎都变成了背景音。 天空顿时被烟尘遮蔽,直到那一抹玉白裹着清光缓缓降下。 那是季小竹,黑发飘舞,修长身躯只缠绕着缕缕翠绿枝叶,仿佛吸聚了天地之光,除她之外的景象都黯然失色。 她落到仲杳身前,身上的竹枝无风自动,轻轻裹住他,将他悬空托起。 两人视线齐平,看着那双凤目中奔腾翻卷的莹莹清光,仲杳虚弱的道:“真好,还以为你没救了,你这个蠢女人。” 哪是什么蠢女人,就是位青竹仙子啊。 季小竹红唇微启,想说话却没能出声,待泪珠自脸颊滑落,她才展开灿烂的笑容:“阿杳,你又救了我。我记起来了,七年前不是我救的你,是你救了我。” 仲杳淡淡笑道:“谁让你那么蠢啊,总是害我一次又一次的救你,可谁让我是仲杳,你是季小竹呢。” 太多的话塞在心中,一时说不出来,少女只是傻傻笑着。 然后她感应到仲杳的目光有些异常,像是在欣赏什么美景,带着不知道是审视还是欣赏的味道,让她微微心悸。 “我……有什么不对吗?” 她鼓起勇气,决绝般的道:“对不起阿杳,有个秘密我一直瞒着你,现在我不想瞒下去了。” “我算是……半人半妖,不,我的血脉,大半都是竹妖。” “我的母亲是纯正的竹妖,我的父亲……也有一半竹妖血统。我们季家,历代家主就暗中与竹妖联姻,血脉早就人妖混杂。” “季家靠着竹妖血脉,才能在贯山深处立足。但人妖不两立,季家没人敢道出这个秘密,我也是当年被爹娘赶出来的时候,才知道这事。” “阿杳,我是个妖怪。” 说话时已垂下了头,像等待判决的罪犯。 仲杳的反应却很奇怪,先是楞了下,然后恍然大笑,笑得异常开心。 “难怪啊……” 他深深感慨着,难怪紫萝跟小竹见面就有了默契,原来是彼此交换了都是妖怪出身的底细。 对他而言,这种事情完全不值得介意,而且这简直是太好了,是天作之合! 青竹灵种用在小竹身上,简直就是绝配。难怪小竹能这么快恢复,还两剑就解决了魇怪。 稍稍让他意外的是,季家居然历代都跟竹妖联姻,不过这不挺好的吗? 唯有窈窕青竹,才能造就这么……令人入迷的美景。 仲杳的目光不仅没有因为秘密曝光而收敛,反而更加过分,变得火辣辣的,让季小竹欣慰之余,又很疑惑。 “我可没看到妖怪,只看到一位仙子……” 仲杳咂着嘴说:“居然长了一些。” 季小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低呼一声,枝条缠绕,竹叶层叠,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可曲线也因此显得更加纤丽美妙了。 “满脑子污秽玩意,真是不正经!” 少女红着脸呵斥,却在暗喜,长了一些? 就听仲杳说:“居然又长高了一些,你这是要去打篮球么?” 原本只比他高小半个头,现在快到大半个头了。以前估计是七尺五寸,也就是一米七五,现在怕是又长了两寸,差不多一米八。而他还是七尺三寸,勉强到一米七。 自己才十五岁,应该还有得长,希望吃土太多不会影响发育。 仲杳默默盘算着,再被少女一把拥进怀里,虽然隔着枝叶,但清新的体香与温热柔韧的触觉直击心灵,令他满足的低叹。 “我长得再高,也是你的小竹。” 少女呢喃着,再度流泪:“哪怕我长到了天上,到时候我看着天,你看着地,我们还是一体的,没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 乱七八糟的念头飞走,仲杳也拥住她,两人沉默着,只觉超越了身心的某种关联,将魂魄牵在了一起,世界因此而完整。 许久之后,两人同时生出感应。 仲杳拍拍她的背,低声说:“勇敢点,那终究是你的父母和亲人,至少是一部分。” 柔弱之色从季小竹脸上褪去,她沉沉的点头。 这只魇怪是她父母和族亲乡邻的骨骸糅杂而成,说不定还残留有魇化了的异魂,她一时不敢面对,才会在刚才那么渴望仲杳的慰籍。 待她落地,走向已被翻搅得看不出原貌的山神庙,山巅上的黑雾化作白烟,冉冉消散。天顶的乌云也如退潮般倒卷,破开无数洞口。 五十八 维莠骄骄,婆娑娆娆 乌云散尽,魔魇仅仅肆虐了一天,就因为这只魇怪的消亡而退却,回到了山巅之西,深谷对面。 原本的山神庙废墟变作大坑,仲杳瘫在坑边,四肢大张,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回复真气的小还丹吃了一整瓶,刺激灵气的大还丹吃了两颗,才勉强驱动九土真气,挖出这个大坑。仲杳只觉浑身筋骨都软成了渣,再也榨不出一丝气力。 季小竹倒是轻松写意的操纵着竹枝,将掉落在地上的碎骨残肢捡进坑里,再亲手将父母的头颅放进去,覆上枯枝干草,点火焚烧。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仲杳身边,轻轻吐了口气,然后也如脱力般的躺了下来。 两人并肩躺着,静静看着黑烟冉冉升空,许久后才有力气说话。 “你知道紫萝是妖怪,一开始就知道,她就是那只藤妖对吧?” “她是妖怪,但不是以前那只藤妖,是藤妖的……重生,是我用藤萝灵种让她重生了。” “那不是重生,她还记得以前的事情,她就是那只藤妖,已经有上千岁了,对吧?” “呃……你说得对,你是新鲜水嫩的十六岁小妖怪。” “我不是要跟她比,不管她曾经活了多久,现在的她就是个小姑娘,比马力妹还单纯。” “是啊,想什么都挂在脸上……不,直接说出来那种,蠢萌得不行。” 说着说着,两人轻轻笑了。 季小竹又低声问:“紫萝好像把你当作什么大人物,前世很厉害的那种大人物,像是千年以前的贯山之主,你也记起来了吗?” 听出她语气里的忐忑,仲杳笑道:“上辈子是什么我压根记不得,就算是吧,我活在这辈子里,我就是仲杳。” 他准备说出一些秘密,但不包括陶碗。陶碗能吸收神位让他享有神灵位格,必然涉及到此世天机,让季小竹知道未必是好事。 他斟酌着用词:“让紫萝重生的藤萝灵种,救活你的青竹灵种,只是我……” 说到这就被季小竹打断了:“既然阿杳就是阿杳,我又何必关心其他的事情呢。我只需要知道,救活我的青竹灵种是阿杳给的,这就够了。” 少女闭上眼睛,感慨的道:“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像被压成了粉末,眼睁睁看着另一股冰寒邪恶的力量侵入魂魄,想要取代我。” “一股清风吹了进来,是那颗灵种,它把我重新黏了起来,让我比以前更强大,更坚韧。” “那真是神奇的力量,它激发了我的竹妖血脉,比我母亲留给我的灵基还要强烈。我似乎完全变作了竹妖……不,变成了一柄竹剑。” 她捋着有些凌乱的黑亮发丝,上面清光荡漾,仿佛浸在了水潭里。 “这才是我的风影月竹剑,是小时候母亲带着我在祖竹之林里取的竹根。修行到先天的时候,就跟我融为了一体,成了我的本命灵基。你给我的青竹灵种却替代了它,现在它就是件普通的灵基了。” 听到她说到灵基,仲杳心头一跳。 他伸出手指,轻轻戳到她的滑嫩脸颊上,努力推转干涸得见底的九土气海。 一缕九土真气渗到季小竹脸上,她挪开脸笑道:“你干嘛啊,又玩什么……静电的游戏?” 仲杳有些失落,果然如此。 季小竹跟紫萝是不同的,既不会对九土真气生出强烈反应,也没有跟他建起先天循环,把他……严格说是他魂魄下的陶碗当做灵基,自循环中获取灵气。 紫萝是由藤萝灵种复生的,等于是灵种本身。季小竹却没有死,正好符合青竹灵种交给他人作为灵基的条件。而且季小竹并不是纯粹的妖族,青竹灵种清除魇气,令她蜕变的同时,顶掉了她的本命灵基,自然无法与仲杳“来电”。 再转念一想,却觉欣慰,季小竹还是原来的季小竹。 “正好,你需要一柄好剑。” 季小竹接着说:“就把风影月竹剑给你吧。” 少女挽起发丝,以指作刀,截下长长一束,只余下及腰长发。 发丝在清光中收缩交织,变作碧绿枝条,带着几片竹叶,如巧夺天工的翠玉手环,由少女套到他右手的手腕上。 一缕清凉自手腕渗入身心,仲杳回过神来,还好紫萝套的是他的左腕。 感觉不仅被套牢了,还妻女双全了呢。 仲杳暗暗苦笑,切换到五行气海,推转木系灵气碰触这柄灵剑。 手腕清光流溢,却没什么反应,让仲杳一时发急。 见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季小竹笑着拍他的手:“你现在神魂疲惫,气力不足,就别勉强了,等休息好了我再教你怎么掌控和祭炼。” 她比仲杳恢复得快,此时肌肤不仅回复了血色,还蒙着层淡淡清光,宛如天降而下带起的仙尘。 她起身行气,只是浅浅呼吸,就牵起微微风潮,仿佛置身竹海,听到竹叶随风飘动的涛声。 “我感觉……” 季小竹也为自己的变化震撼,喃喃的道:“自己完全不同了,仿佛换了个人。” 肯定不同了,你被青竹灵种易筋洗髓,脱胎换骨,妖族血脉与人族血脉融汇,可以说是成就了“灵体”。 仲杳直直看着竹叶覆盖体的高挑少女,眼里闪动着欣赏乃至自豪的光彩。 他忽然心血来潮的道:“你该有个正式点的名字了,纪念你的……蜕变。” 季小竹转身看住他,欢喜的点头:“你想好了吗?说来听听,希望是我喜欢的。” 脑中掠过在高先生读过的书,仲杳脱口而出:“维莠骄骄,婆娑娆娆,就叫……骄娆,季骄娆。” 季小竹蹙眉:“是不是太……女孩子气了,还有点饶舌,叫快点就成季娇娇了。” 仲杳笑道:“是骄阳的骄,不是娇气的娇。” 他摊手耸肩:“算了,你不喜欢就换个,我只是当笑话说。” 季小竹却不依:“这两句诗听起来还不错,必然有特别的寓意,我要听听。” 仲杳只好咬文嚼字的解释:“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狗尾巴草啊,胡乱长着,茂盛得似乎在向老天炫耀。风微微吹着,就摇曳摆动起来,像是在跳舞。” 本以为季小竹会白他一眼,没想到她却敛容低吟起来。 “维莠骄骄,婆娑娆娆……” 念了几遍,她幽幽的道:“小时候母亲带我去了祖竹之林,见到守林的祖母。她对我说过一些话,也是同样的意思。” “她说,漫山遍野的竹子就跟杂草一样,在天地诸灵里是很低贱的。但竹子也跟杂草一样,从不向宿命低头。” “哪怕气候再严酷,水土再恶劣,只要有土,竹子就会扎根,就会顽强的活下去,为天地增添一分颜色。” “即便是枯死了,竹子也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绽放出最美的花朵,感谢天地的恩德。在这之后将微小的竹米洒落大地,孕育又一轮的生命。” 她点点头,语气异常肯定:“谢谢阿杳,从今以后,我就叫季骄娆了。” 仲杳痴痴看着,一时说不出话。 季小竹……不,该叫季骄娆了,转身面对坑中已经烧尽的黑灰,眼里已没有悲伤。 她淡然的道:“父母和乡亲的骨灰就埋在这里吧,我和阿杳发下的誓言,也算完成了第一步。” 裹在身上的竹叶如漫天落英般飘飞,牵起无数竹枝,搅动坑边的泥土,将黑灰埋了起来。 等季骄娆刻好墓碑,竖在填平了的大坑前,仲杳也恢复了些气力。 以竹枝作香,两人焚竹拜祭,叩拜下去的瞬间,仲杳有了某种感应。 抬头打量,四周的杂草和青竹原本正在枯萎,这只是季骄娆灵气播撒的产物,无法持久,此刻却不再褪色,留住了淡淡翠色。 异样的力量在挽留这股灵气,难道是…… 仲杳看向季骄娆,眼里亮晶晶的:“愿意让你父母和乡亲们当山神吗?就像我在梓原做的那样?” 嫉骄娆瞪大了眼睛:“这可以吗?” 仲杳掏出一块玉片,压住心中的激动:“试试吧,或许能成。” 五十九 再立山神庙 仲杳将玉片埋进大坑里,摆了个临时香案,准备妥当之后,和季骄娆手握点燃的竹香,祷告上天。 祷词念完,拜也拜过了,只觉地下有股力量蓄势待发,连季骄娆都有了清晰感应,但总还差点什么,坑中毫无动静。 天空忽然响起鹰啸,咚咚连响,一团团毛茸茸的肉球自天而降,在地上弹来弹去,弹到仲季两人身边,噗嗤化烟,变作一个个大胖子。正是狐妖涂糊,还有他的五个兄弟。 又一抹黑影落到涂糊头上,是只豹猫,尖细小嗓门嚷道:“哎哟,这是哪位仙子?哎呀,是竹竿……哦,季姐姐,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的狐妖老爹,还有五个师父环视左右,面面相觑,又同时吐了口浊气。 涂糊挠着头说:“我们在誓谷就看到了这里的动静,那时候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紫萝大人……” 淡紫与翠绿交织的身影飘然而落,打断了涂糊。娇小女孩落在仲杳身前,绕着他转了一圈,确认没缺胳膊少腿,才放心的点点头。 发丝化作藤丝,撑着小姑娘悬空游走,又围着季骄娆转了一圈,紫萝撅起小嘴问:“仲杳也给了你灵种?你现在是什么状况?” 季骄娆笑道:“灵种已经化作我的灵基,我还是我,只是多了个季骄娆的大名,不过你还是叫我小竹姐吧。” 紫萝笑得更灿烂:“那真是遗憾哪,好吧,瞧在你终究不如我的份上,我就叫你小竹姐。”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传递的默契,连仲杳都摸不着头脑。 “那只魇怪被解决了么?” 紫萝又皱起了小脸:“也就是说我带来的这支援兵没用啦,白跑一趟。” 不愧是被仲杳亲手种出来的小小藤萝妖,跟仲杳之间有特别的感应,意识到仲杳遇险,把贯山六怪、小猫妖还有鹰王都抓来增援了。 仲杳揉揉紫萝的头说:“没有白跑,你们来了正好。“ 凛冽劲风猛刮,巨鹰落地,变作鸟人,在远处不满的哼了声。 仲杳招手:“还有鹰王阁下,正好正好。” 鹰王侧着头抱着胳膊,还要拿翘,紫萝咳嗽了声,翅膀耷拉下来,乖乖的靠近。 等仲杳说了做什么,妖怪们哗然。 “重立山神,这怎么可能!?” “我们拜拜就行吗?” “小竹姐的父母和乡亲,倒是有可能哦。” “我们妖怪也能烧香拜神么?” 季骄娆并没道出她的根底,扯了扯仲杳给她披上的长衫,向诸妖拱手道:“人世间虽然人妖不两立,但在贯山,不仅有绵延千年的人妖之誓,人妖之间也是能相通的。既然人族能烧香拜神,求祖先之灵护佑,我相信妖族一样可以。” 紫萝嘿嘿笑道:“人妖之间当然是相通的啊!” 被仲杳和季骄娆同时瞪了一眼,她赶紧捂嘴,却还是吃吃笑着。 其他妖怪自不明白,不过紫萝大人都这么说了,也再无异议。 群妖跟着仲季二人再度焚香叩拜,这次不仅紫萝,连鹰王和涂糊都感应到了那股勃发之力。 可惜,还是被什么阻隔着,就如冰面下的激流。 涂糊严肃的教诲兄弟:“不要当做儿戏,要发自真心的祭拜。想想这处山林若是有神灵庇护,我们就不必流离失所了。” 貂妖、兔妖、松鼠妖、熊妖、甚至还有红狐,也就是小熊猫妖,这五只妖怪的肥大脑袋不迭点着,纷纷说刚才就是真心的。 小猫妖涂黑嘀咕:“是不是必须得有正经的香火和祭品?” 鹰王嗤声笑道:“还要什么香火,又不是人族拜祭祖宗。我们妖怪求的是超脱所出,哪在意什么祖宗。谁当神灵都无所谓,只要能把地盘守好。守得好就贡献祭品,守得不好就赶走!” 涂糊跟兄弟们张望四周,说到祭品,自然就想到了活牲。 鹰王拿指甲在手腕上一划,点点血珠飘落到大坑:“还找什么?血祭才有诚意,还得是自己的血!” 涂糊等人也没犹豫,划手腕咬手指,纷纷“血祭”,紫萝和涂黑都割了手掌,自然是肉最厚的地方。 待季骄娆也咬破手指,滴下血珠,头顶风雷激荡,地下那股力量涌动得更为激烈。 眼见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仲杳正要咬手指,却被鹰王和涂糊同时劝住。 “你/仲乡主是人族,不必血祭。” 是怕混了人族的血,让你们的血祭没了诚意? 仲杳从善如流,退到后面。 于是这群妖怪与人,还有人妖混血,呆呆的仰望天空,直到脖子发酸,都没有进一步的动静。 “恐怕还是少我的血。” 仲杳笑着上前,滴下一颗血珠。 如果这里的神灵必须通过妖怪的拜祭方式才能请来,又怎么能少得了他的血?要知道充当神印的玉片还是他的,头上的风雷,也是他招来的天地之心。 血珠入土,地下的那股激流轰然上涌,震得大坑喷起冲天尘柱。与此同时,头顶雷光轰鸣,蜿蜒电蛇就在半空盘旋。 妖怪们吓得匍匐在地,不管是涂糊的狐尾,还有鹰王的翅膀,包括小猫妖的尾巴都夹得紧紧的。 这般景象意味着什么,仲杳自然清楚,他已经历过一次,算得上老司机了。 当下再以自身发誓,愿为此处山林土地缔造功德,福泽诸灵。 天雷消散,仲杳神魂摇曳,陶碗中又有一块亮起,变作白玉,玉上无字。 恍惚中两个衣衫翩翩的修长身影走出大坑,立在仲杳身前,捧着写有“代行山神”的笏板拜道:“左巡曹/右巡曹,见过上神,请上神赐山林名讳。” 仲杳想了想,以神念在陶碗的玉片上刻下“季林“二字。 季家谷已经覆灭,所有季家人的骨骸都埋在了这里,魂魄也因魇怪的消散,在这里得到了安息。季父季母不出所料,一同成为代行山神。把这座山林当做季家的安息之地,再也合适不过。 天地震动,两位代行山神归位,仲杳又多了“同季林山神”的位格。 仲杳暗自感慨,这不是资产,是负债啊。 他在这边封神赐名,妖怪们却都没看到,更没看到自地面和草木中溢出的灰白烟气。只隐约感觉脚下的土地,连带头上的天空,骤然罩上一层力量,厚实、温和,生机盎然。 季骄娆倒有异感,四下张望,却一无所获。 烟尘渐渐散去,原本填平了的大坑再度塌陷,看着大坑下的景象,少女欣然笑了。 下面并不是黑灰,而是丛丛杂草、藤蔓和青苔覆住的一块大石,足有两人高宽,石面隐约有两张面目的轮廓,细看有些像季父季母。 “真的请来了山神!” “找块牌子,划好线,让妖怪们来重建山神庙!” 其他妖怪还在发愣,小猫妖和紫萝却忙乎起来,在四周翻翻捡捡。 还是小猫妖捡东西厉害,没一会就从土里扒拉出一块牌匾。 “哎呀,这是以前山神庙的牌匾,居然没坏!” 小猫妖高兴的举着,跟紫萝一道,在大坑周围比比划划,看摆在哪里合适。 仲杳和季骄娆相视微笑,同时看向前方。 以这座新立起的山神庙为中心,天空与大地像被揭开一层污秽的衣衫。在远处深处对面翻滚的黑雾,也被向后推走了一大截,露出枯黑衰败的土地和草木,再升起冉冉白烟。 在他们身后十多里,梓原的田野里,座座土台上,乡人和修士们正茫然对视。 如天倾般的乌云与黑雾已经消散,地上是片片黑灰,弥散出的烟气也已变得稀薄。 一身红衣,杀得满脸泛红的伯明翰讶然:“魔魇退了?” 银衣白裙满身金玉的叔贲华呆呆看着远处山巅,难以置信:“这就退了?” 回到了土台上的仲善存,原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转着,见到天地开阔,哈哈笑出了声:“这次我守住了!” 后山土地庙前,仲长老握着剑,盘坐在神像前,看似闭眼行气,实际是全神戒备。 有什么力量让神像微微震动了一下,只觉此处天地更加凝实,老头呆了呆,睁眼远望。 老头猛烈咳嗽了一会,喘着气嘀咕:“不是才刚刚开始吗?老夫做足了准备,这就完了?” 六十 贯山剑宗 原本无名的山巅改名季林山,由季氏夫妇残魂代行山神,挡在梓原之前,让魔魇远离了贯山仲家。 受惠的不只是仲家,伯家庄所在的伯家山虽在西北面四十多里,但西面也正好被季林山的山神结界挡住,不再直面魔魇。 相比之下,妖族得到的好处更多,他们不仅可以返回原本的家园,还有了季林山神可供祭拜,誓谷更能让他们跟人族安全接触,平等交易。再说服伯家庄改变对待妖族的态度,贯山就会成为人妖混居的安宁之地。 这还只是构想,就连季林山神庙,都只是山巅竹林中的一处大坑,但不妨碍仲杳憧憬满怀。 他倒不是单纯出于人妖和睦之类的博爱情怀,而是现实所迫,他得还债,他欠老天的债。只有让诸灵相安,共同繁荣,才会积下更多功德,兑现他封神时许下的誓言。 当然好处也是挺多的,他让天地封了两尊神灵,自己也享受了同季林山神和同梓原土地的位格,这就非同一般了。 不说别的,可以探查两地方圆几十里内的异动,土遁到两处结界中的任何地方,光是这两项神灵法术,就让他在两地有了近似土皇帝的权柄。 以后吃起土来,简直不要太方便! 新的山神庙立了起来,考虑到人族妖族和平共处是个大工程,只能循序渐进,仲杳决定暂时封山,只让妖族祭拜季林山神。 有紫萝、鹰王和贯山六怪,约束妖族,教导他们来此拜神倒不难。不过还有教化恶妖的问题,这又涉及到了妖族修行之法,一时千头万绪,仲杳只能把事情一股脑交给紫萝,他跟季骄娆匆匆下山。 梓原的族人乡民,还有那些修士们,恐怕还是满脸懵逼吧。 两人偷偷摸摸绕回乡主府,季骄娆躲了起来,仲杳逮着了在乡主府里做清洁的王马力。小丫头两耳不闻府外事,埋头只顾擦地板,仲杳让她叫人,她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 第一个被叫回乡主府的是仲善存,得知魔魇真的已经退去,梓原之前又多了一尊山神护佑,高兴得手舞足蹈。 再听到给妖族送粮食丹药,仲善存当场呆住。 “让你去打妖怪,你不会害怕吧?” 仲杳讥笑道:“就去送趟货,怎么就这么害怕了?” 仲善存咬咬牙,道出心里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们给妖族送粮食丹药,这不是助其壮大吗?待妖族壮大了,他们岂愿与人族共处?” 仲杳心说你小子暗恋我的小竹,我岂会不知道,如果告诉你小竹也是妖怪,你恐怕就是另一番说辞了。 这话自不会出口,仲杳沉声说:“祖宗在千年前就与妖族订下了人妖之誓,如今魔魇退去,也是人妖合力才做到的。现在又有了山神和土地,人妖之誓不仅没有失效,还比以前更稳固,就不必多虑了。” 他小小的激将一把:“如果你不敢去,我就让王马力去。她虽然年纪小还是个女孩,这点事还是能做好的。” 仲善存昂首挺胸:“乡主莫要说笑话,我这就去!” 接着叫来的是仲长老,把前后事情详细说了,当然隐去了季骄娆的变化,老头呆了好一会才消化和接受了事实。 “小杳啊,你做的事越来越大,老朽如我,已经完全把握不住了。” 老头有些佝偻,语气带着明显的委屈:“我也不中用了,就让我蹲在后山,颐养天年吧。那个庙厅代主事的职位,我也背不起了。” 仲杳挺理解仲长老的心境,短短几天时间,仲家堡没了,仲家祠堂没了,作为宗族的整个仲家也没了。魔魇逼压下,满腔热血,倒还不会多想。如今魔魇退去,多了山神土地,多了妖族共居,可以说眨眼时代就变了,老头跟不上形势,自然满心失落。 仲杳安慰道:“老叔爷啊,你退了,我计划中的贯山剑宗,可就没人主持了。” 老头腰杆嘎嘣一下又直了:“贯山剑宗!?” 仲杳随口说着三秒前才有的“计划”:“仲家叔伯们不是都准备搬出石堡了吗,总不成就让石堡空着吧?” “我早就想好了,等魔魇退去,就开宗立派,招收有资质的少年,将仲家季家剑法发扬广大。” 老头吞了口唾沫,混浊老眼精光迸射:“开宗立派!?” 仲杳笑着点头,本是随兴而起的话题,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正该如此,语气也变得真挚起来:“季家没了,仲家也散了,但两家的传承却不能断,只是不再由血脉传承,而是由修行之路传承,所以就没必要再叫仲家剑修季家剑修,直接叫贯山剑修,那肯定就得有个贯山剑宗。” 接着的话,如一股风暴,自老头耳里涌入,落到心底,卷起猛烈波澜。 “老叔爷几十年如一日,孜孜不倦的教导晚辈,贯山剑宗的宗主之位,非老叔爷莫属!” 仲长老呆呆立着,潮红自脖颈生起,直至染遍面目。 许久后他吐口浊气,哈哈大笑:“小杳你作得好事业!好好好!此事我作了!” 老头在小客厅里转起了圈,嘀咕着宗门该怎么设置,要立什么宗规,该招什么样的弟子,激动得不得了。 仲杳正要劝他出去冷静下,老头猛然停住。 “仲家散了族,把仲家剑法化作贯山剑法倒没什么,这季家剑法……还得小竹同意才行啊。” 老头看着仲杳,语气真切的道:“小杳啊,趁早娶了小竹吧。” 仲杳差点被口水呛住,怎么一下子话题转到这里了? “老叔爷别担心,小竹会同意的,至于我们的事情……还早,还早。” 等仲长老平静下来,王马力这边也把仲承林、仲承启、仲至强、仲至重和仲至薇,还有工厅主事罗常等人叫了进来,正好召开梓原全体主管会议。 确认魔魇退去,众人自然欢欣鼓舞,甚至是狂喜如潮,但季林山神的出现和人妖共处的前景,又让大家忐忑不已。 仲杳当然不好说千年前的贯山妖王现在是他的宠物……不,养女,而目前贯山最厉害的妖怪,又是养女的宠物……呃,跟班。就连梓原的内书房管事,跟他青梅竹马的季小竹季骄娆,也是人妖混血。 他只能把千年前祖宗立下的人妖之誓抬出来说事,而且目前人族妖族还是分开的,互不干扰,季林山也暂时封山,人族就先忙乎在梓原开田建屋的事情。 众人镇定下来,寻思了一会,也都接受了。贯山人算是最知变通的凡人了,火葬和散族都接受了,人妖相处又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而且有山神土地庇护,也不怕妖族作乱。 看着一张张面孔松弛下来,仲杳暗暗松气,心中却存着一丝愧疚。 这些人并不知道,梓原土地和季林山神能做的只是遏制魔魇,哪怕妖族杀人,也不会干涉。这两尊神灵是他逼天地立下的,没有牌面更大的神灵撑腰,不敢贸然杀生。 再一想,这丝愧疚也消散了。如果什么事情都要依赖神灵,神灵必然很快就朽坏堕落了,凡人也不会有什么作为,又哪谈得上为天地立下功德。 众人说了小半个时辰才结束,刚刚散去,在议事厅外等得不耐烦的两个人进来了,正是伯明翰和叔贲华。 叔贲华面上还能保持平静:“魔魇怎么就退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仲杳你可得说清楚了。” 伯明翰则大声嚷嚷:“小竹呢小竹呢?听说她冲进了魔魇,你有没有救回她?” 他两眼充血,满脸怒容,握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暴躁到了极点:“如果小竹……你会后悔的仲杳!我伯明翰说话算数!” 一声轻咳,议事厅里拂过微微清风,令人神清气爽。 高挑身影自侧门转出,淡淡笑着看住三人。 最初刹那间,仲杳都没认出来,跟着另两人同时恍惚。 三人心中暗赞,好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素白长衫配翠玉腰带,如青竹束云,黑发挽起,扎成男人式样的发髻,玉面不施粉黛,如画眉目泛着淡淡清光,宽敞厅堂也为之一亮。 一时伯明翰自惭形秽,叔贲华意乱眼迷,仲杳则是好气又好笑,还有一丝自豪。 “明翰兄,贲华妹,我就在这。” 压得低沉了些的嗓音颇为中性,凤目流转间,瞳光如华彩,溢出非凡灵气。 “对了,我有了大名,还是阿杳给我取的。” 换上男装的少女拱手道:“从现在开始,我叫季骄娆,骄阳的骄。” 六十一 仙人道与独木桥 “魔魇真的退了……” 季骄娆带着伯明翰出去说话,议事厅里,叔贲华对仲杳呢喃着,神色在恍惚与尴尬之间变换。 “你还真是神通广大啊,都有些看不透你了。粮食和稻种,还需要吗?” 眨眨眼,她又镇定下来,恢复了往常的气质,淡淡笑着,像在谈判桌上手握大把筹码的商人。 关于她的事情,仲杳在路上已经想好了。至于说服她的难度,还得看她本性到底是商人多一些,还是修士多一些。 “当然需要……” 仲杳说:“魔魇虽然退了,留下的余烬还不知有什么害处,春耕未必能赶上。春耕不及,秋收就不足。那时我们仲家的存粮也该吃光了,梓原的老百姓会饿肚子。梓原人饿肚子,伯明翰他们那边就更没粮食了。” 叔贲华努力压着嘴角,不让自己的鄙夷表露得太明显:“你都能沟通天地,请下神灵了,为何还要埋头于土地,执迷于粮食这种凡人小事。” 仲杳直视着她,深沉的道:“这是我的道……” 这话里含着莫名的磅礴之力,压得叔贲华心神摇曳,再无颜色。 “贯山很小,凡人卑微,但我的道在此处。” 仲杳话语悠悠,述说自己的心语:“我有个异人师父,教了我七年。没有教修行之法,而是教天文地理,世俗人情。” “他告诉我,修士之路不是难在艰辛险阻,在于选对道路。修士常说,大道三千,其实大道何止三千,世间一切都暗合天地至理,那就是道。” “功法剑法,五行之气,那只是道之下的器。道在器上,人在器下,道与器有相性,就如器与人也有相性,同时人与道也有相性。修行能否有大前程,不是看人与器的相性,而是看人与道的相***决定的是下限,道决定的是上限。” “摩夷洲千百年来,为何修士修行艰难,连金丹真人都不到两手之数?天地灵气匮乏是一方面,最主要的还是绝大部分修士并没有看清,或者没有找到最适合自己的道。” “我师父教的那些杂学,就是让我开阔眼界,遍历世理,寻找适合自己的道。” “现在我找到了,那就是贯山,贯山的土地,贯山的山林,贯山的凡人乃至所有生灵。” 叔贲华呆了好一会,才勉强消化了这些话:“你那位师父就是高先生吧,我也有所耳闻。” 她迟疑了下,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问了出来:“我还不太懂,道……到底是什么?” 仲杳想扶额长叹,刚才那一番话是对牛弹琴呢? 他耐心的解释:“道,就是你为什么修行。” 叔贲华更加茫然:“为什么修行?这还需要问吗?当然是为了……长生,为了……变强。” 仲杳笑了:“不是为了青春永驻吗?” 叔贲华倒还直率,低低笑道:“也是吧,顺带的。” 仲杳又摇头:“不管是长生还是变强,都是超脱世界,这的确是很多修士的道,但你扪心自问,真的把这样的道当做你愿意舍弃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甚至名字,都不惜走到底,而且自信能够走到底的道吗?” 叔贲华垂下了头,自嘲的笑道:“在摩夷洲里修行,连金丹真人都不是凡人能企及的,我一个山野女子,又哪敢有超脱世界的美梦?那意味着至少得是元婴真君……不,是元婴真君之上,真正能被称为仙人的境界。” “我想的只是走出贯山,跻然于天地之间,无愧我……自己。长生自然不可得,长寿倒是可盼。若能精彩一世,又何须计较长短。” 说到后面,眼瞳光华绽放,映得整个人如莹莹美玉,渴望展现于人间,赢得满世赞誉。 这番话让仲杳对她心性又有了认识,顺着话说:“这倒也是……道,我的道是造福贯山生灵,立下天地功德,你的道是走出贯山,活出自己,二者都是道,并没有高下之分,不过你的道心似乎不够坚定。” 叔贲华不服,弯月眉的眉梢挑起:“哦?” 无视她的神色变化,仲杳自顾自的说:“我的道讲福泽求功德,算是庸庸碌碌的凡人之道。你的道虽不如长生之道,却也是逆天而为,是仙人之道。凡人之道是众道,仙人之道是独道。这样的道,讲的是一往无前的大决心,越坚定者越跻然出众,决心就是道心。” 他回望叔贲华:“与我订亲,是想留条后路吗?” 一下子说得这么直白,纵然是冰雪聪明长袖善舞的叔家娇女,一时也有些尴尬,偏开头说:“你怎、怎可如此看我?” 仲杳了然的点头:“那就是你父亲给你留的后路了……” 他摇头笑道:“并不是我故作此言来劝你放弃,道理你也懂,相信你在宗门的师长也讲过。一旦留有后路,就不再有决绝向前的勇气,这就是道心不坚。” 叔贲华一凛,若有所思。 仲杳又用自己做例子:“我为何能令天地认可,封祖灵为神,就是因为我破釜沉舟,不留后路。” 叔贲华缓缓点头:“散掉宗族,拆掉祠堂,你的确没有给自己留一点后路。” 仲杳趁势进击:“如果进元灵宗是你所求之道的一道关隘,那你更该怀上敢于舍弃一切去争取的决心。如果真的准备好后路,你已经输了。” 叔贲华低下了头,目光闪烁,沉吟不语。 这时就听外面一声叫好,竟是伯明翰,他居然一直在听两人的对话。 “我们不是剑修么?” 伯明翰语气激昂:“剑修讲的就是一往无前,有我无敌!一剑出,天地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哪还去想什么后路!” 接着叫嚷:“小竹……哦哦,骄娆,我不是没听进你的话,是小杳声音太大……” 伯明翰脚步渐远,叔贲华抬起了头。 她想通了什么,整个人轻松释然,神清气爽。 她自失的笑道:“果然还是被爹那市侩想法给缠住了,我的道心的确还不坚。” 点点头,她转为严肃:“谢谢你,仲杳,我明白了。我们的约定就此作罢,明日我就派人把粮食和稻种送来。” 叔贲华步履坚定的走了,仲杳如释重负,又感慨满怀。 此方天地真的有超脱之道,可以求得长生,可以凡人成仙吗? 如果真的是,又为何是魔魇四起,凡人与诸灵挣扎求存的世道呢? 在这样的世道里修仙,超脱凡尘,即便算不上背叛,也是逃避,压根不是什么崇高正义之举,更不为天地所容吧。 “罢了,她修她的仙人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再一转念,仲杳晒然。 去当无情无欲,只求长生的仙人有什么好?那不就是帮令人唾弃的逃亡者? 还是自己走的凡人之道好,有山有地,有林有田,神灵庇护,妻女双全。 六十二 不学无术的烦恼 碧空澄净,黑雾已退到贯山深处,那道令贯山得名的深谷清晰显露。枯黄草木和灰褐荒地由北向南延伸,仿如巨大伤痕,将大地分作两半。 深谷东侧一处山巅上,白烟冉冉,隐约见到稀疏竹林,还有若干人头甚至兽头攒动,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一只灰羽小雀在天空盘旋良久,本要落下,却被无形之力阻在半空,只得振翅高飞,以寻常鸟雀绝无可能的速度掠空而过,朝着南面飞去。 “那只鸟,有古怪。” 山巅竹林里,正监督着恶妖祭拜山神的鹰王石小鸟皱眉嘀咕。 旁边大石上坐着个紫发翠裙的小女孩,百无聊赖的用发丝化作的藤丝逗弄松鼠,不以为意的道:“应该是躲起来的妖怪,还不知道外面有了什么变化,没必要搭理。” 小女孩正是紫萝,她打着呵欠说:“小鸟啊,今天能搞定所有恶妖吗,忙了两三天我连床板都还没沾呢。” 鹰王无奈的道:“穆金牙的兄弟穆铁牙带走了一批恶妖,据说往北去了。那是只鼠妖,钻到地下,我和我的兄弟也很难找到。” 紫萝哼道:“跟涂糊和涂黑那帮家伙一样嘛,交给他们去找。快点把这伙妖怪整治好,押着他们去誓谷……” 小女孩伸着懒腰咂着嘴:“然后我就得回家了,回去吃好吃嗒!” 鹰王抽了抽嘴角,显得很不满:“紫萝大人,贯山就是你的家,那个人族小子只是你的……宠物,宠物!” 紫萝咯咯笑道:“是是,那小子是我的宠物,还会给我供奉好吃的。啊……好累好困,这时候来一口……好吃嗒,真是比神仙还快活!” 魔魇退去后,紫萝跟着鹰王鸟不停翅,一直忙着收拢恶妖,逼迫他们拜祭山神,立下不伤害人族的血誓,到此时已是第三天了。 前任贯山妖王累了,无比想念仲杳,当然也想念跟仲杳先天循环,获取灵气的美妙滋味。 至于那只鬼鬼祟祟的灰雀,她压根没放在心上。 山神庙往南数十里,越过春水渐涨的灰河,那只灰雀落入山林,变作银甲神将。 “又多了位山神,还异常古怪,似乎是双灵一体,气息又人妖混杂。” 年轻神将低语着,神色异常无奈:“那小子不知是如何办到的,请下这尊山神逼退了魔魇。他竟然还没接下高真人留下的机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罢了,先禀告张灵官。” 他掏出张符纸,眨眨眼,符纸上便多了无数文字。 手一抖,符纸烧成冉冉白灰,隐见一道白光没入云中。 等了许久,神将面色骤变,仿佛有人隐身在旁,对着他耳语。 神将侧身聆听,不断点头,末了恭谨拱手:“下神遵命。” 再看灰河北岸时,神将轻松了许多,愉悦的笑道:“那小子真是咱家的福缘,就为了盯着他,咱这神府巡曹还升到了外游功曹。也罢,免了投进魇门跟那帮魇煞死战的灾祸,咱家就在这人世快活一时。” 身影一晃,又变回灰羽小雀,朝着东面振翅飞去。天际远处灰檐层叠,正是杜国西关郡的江口城。 梓原乡主府,自仲杳卧室望出窗外,北面山坡上人头攒动,挖坑的,打桩的,抬土扛木板的,忙碌异常,热闹无比。 “真是闹腾啊……” 分明是在扩建乡主府,仲杳却不高兴了,把手上的书一扔,瘫回床上,望着屋梁发呆。 “不学无术就是我现在这个状态啊,根本看不懂!” 他倒不是真为窗外的吵闹烦恼,而是恨自己学识不足。 之前安抚仲长老的时候,随口说了贯山剑宗的事情。仲长老人老心不老,风风火火的把仲家人赶出了石堡,开始鼓捣各种准备事宜。 问题是要开宗立派,光有地有房不行,得有功法剑谱。仲杳的想法是把仲家季家的功法融汇贯通,搞出高屋建瓴的贯山剑修通法。若非如此,所谓的贯山剑修还得分出仲家流季家流,即便换个称呼叫金系木系,也没什么意思。 以前他一直修炼仲家功法剑招,再学了季家功法剑招,处处对比下来,觉得传闻是对的。贯山四家千年前是一个祖宗,功法剑招其实也出自一门,只是千年传承,各自添了太多东西,面上看已经大相径庭。 这就是说,贯山剑宗这个想法,并不是他天马行空灵光乍现想到的,而是有事实依据,是……时代的呼唤。毕竟天下大势,分久必合。 可他这两天研究来琢磨去,始终不得要领,压根找不到把两家功法剑招合为一体的头绪。比如他总觉得对剑修而言,功法剑招不该被区分开。剑修就是人剑合一,功法就是剑招。但不管是仲长老和季小竹,在他们的讲解里,都还把功法和剑招严格区分开。 仲杳刚刚丢开的那本书又让挫败进一步加深,那是摩夷四杰给他的《四象阵法》。四杰说这是很基础的阵谱,可他楞是看不懂! 应该是没学过基础理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仲杳自嘲的想,贯山四家千年来只有家学传承,就是帮民科,开宗立派什么的,殊为可笑。 看来只有想办法把姑姑仲至薇再留一段时间,目前也就她有点“学历”。虽然她所在的什么龙象金刚门就是个毫无名气的小宗门,但就算是小学,也至少学过九九乘法表那种基础。 这有些难度,仲至薇在宗门里有点地位,由此也身陷倾轧,这趟回来丢下了宗门事务,已有很大压力。现在魔魇已经退了,面上说要留到自家的庭院建好,心里却是急得不行。 想到这仲杳又感慨深长,凡间诸事,哪能逃得过众道,就算是超凡脱俗的修行,宗门里也有争权夺利,尔虞我诈。而他身为梓原乡主,仲至薇的亲侄,却不能替她在宗门撑腰。 越想越烦,仲杳一跃而起,去找季骄娆练剑。 没想到季骄娆不在,去跟仲至薇对练了,她留给王马力的原话是“阿杳要开宗立派,就得博采众长,不能光盯着仲家季家的家学,我想从姑姑那学到一些龙象金刚门的东西。“ 名字虽然改了,终究还是自己的小竹啊,什么事都为自己着想。就是千万别对体修有了兴趣,到时候修出个金刚芭比,自己不得哭死? 仲杳有些遗憾,早知道就不闷在家里,该跟着摩夷四杰去深谷看看,看他们想找的天外飞石到底是什么玩意。 魔魇退去后,摩夷四杰向他坦诚了来贯山的目的,听说是找天外飞石,仲杳还想过会不会跟自己有关。不过自己已有神通广大,连神位都能承载的陶碗,那天外飞石,也就是高先生说过的各种珍奇异宝之一,不该跟他再有关联。 当时他欣然同意,还交代了涂糊暗中“保护”。如果真的很特别,执行任务的小猫妖肯定不会放过。 他可不是腹黑,天外飞石既然是贯山的,至少得确认到底是什么,带走它会不会出问题。而且他再三叮嘱过,必须保护好四人。真的要留下他们的发现,给够补偿就好。 那四人求的不是天外飞石,而是绝品灵基。大不了他付出一碗根土的代价,给他们一颗灵种。虽然那意味着他得四五天吃土吃到吐,才能补回那碗根土。 想到灵种,仲杳眼中一亮,该去看看他种下的旱稻灵种了。 六十三 天外飞祸 摩夷洲中央,高耸入云的峰峦围出云雾深壑,这不是凡人可以目及的风景。 云中隐隐黑气弥散,雾中逸出缕缕澄黄光丝,绞住黑气,灼烧成灰。 云雾之下仿若无底深渊,深入到不知道多少万丈之下,才见一座广阔石台。 石台上铭刻着繁复符文印记,身着白、黑、青、赤四色的无数道人分布石台,盘坐行气。其下各色光辉流转,汇入石台外圈如游龙般盘旋的澄黄光流中,这竟是一座大阵。 大阵中心的高台上端坐着一位白袍道人,面目清瘦,须发皆白,周身散发着莹莹光华,宛如一尊玉雕。 时光似乎在这石台上凝固,直至大阵某处白光溃灭,喷出浓稠无光的黑雾,牵带着若干道人四散飞起,整座石台才有了生气。 中心高台上,白袍道人骤然睁眼,张嘴喷出一道白光,射向黑雾。 黑雾中几条游影若隐若现,白光只斩得一条落下,另三条游影顶着电弧般的细密澄光,直入云雾。 天顶又射下黑、青、赤三道光华,在游影上炸出片片碎芒。游影为之一僵,拖住游影的澄光却也被炸散。只是这一滞,三条游影又灵动起来,瞬间遁入云雾,再见不到一丝踪迹。 “不好!” 白袍道人身影发虚,就要拉出遁光追去。 三色光华降下,凝作三个男女道人,同声呼道:“不可!” 云雾中细密澄光盘旋,凝出模糊面目,发出清朗神音:“既已挡不住,就放出去罢,吾已有安排。尔等不必在此死斗,坏掉摩夷根基。” 四个道人躬身唱喏,口称府君。 澄光散去,道人们交谈片刻,白袍离开高台,自石台边缘的符阵中消失。高台上则换了黑袍坐镇,原本溃散的阵眼,也由自另一处符阵中跨出的道人补位。 云雾之外的某处山巅,简朴木舍的大门推开,白袍道人跨出,正是仲杳认识的高先生。 屋外已跪着个白衣女子,见到高先生,臻首深深垂下:“弟子无能,请师父责罚!” 仲杳所知的高先生,却是元灵宗的高真人,他摇头叹道:“这怪不得你,若我能料到四煞主居然合力破阵,又哪会安排你守生门。” 再是苦笑:“便是料到,除非府君亲自主持大阵,我去守生门,方可拦住。可拦得一时,哪能拦得一日,岱山不可一日无主啊。” 高真人抬手道:“起来吧,离儿,你伤得如何?” 女子起身,眉如远黛眼如星,竟生得国色天香,眼眉间淡如浮云的气息,让她不类凡人,似乎只在画中。 她吐出口黑红混杂的浊气,淡然道:“还好,并未伤到魂魄。” 高真人欣慰的笑道:“四煞主是摩夷魇气的四象之心,至少有真君之力,靠着天地镇压才削弱到真人程度。四煞主合力,我都不敢抵挡,只是从旁打落一煞。你的应对很好。换了他人,知不可为却要强为,不仅害了自己,还会损及大阵,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女子蹙眉,忧心不已:“三煞主现世,摩夷必将大乱,这可如何是好?” 高真人沉默片刻,语气肃然:“仙道神道,各有法度,府君和宗门自有应对,你就不必多想了。你且养伤,等着山门重开,去教导弟子吧。” 女子愕然:“要开山门?” 高真人不语,女子自己想通了,捋着鬓发,淡淡笑道:“一晃就是三十年,我也要像师父当年那样,带着后辈进山门了。” 说话时女子眼波微微荡漾,似乎另有话语,却不愿出口。 待女子离开,高真人抚须低语:“已近半月了,那小子还未接下机缘,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不过既是机缘,就不可强求,既然他没有来,这机缘就不是他的。” 不知几万里外的摩夷洲西陲,仲杳早就把那份“仙缘”忘到了九霄云外,此刻他心中激荡的成就感,只觉成仙都不过如此。 “这魔魇留下的灰是好肥啊……” 何大山嘀咕着,又赶紧补了一句:“乡主的稻种也很好!” 仲杳正蹲在西面山脚下的农田里,跟何大山一起查看昨天种下的旱稻。闻言暗暗翻个白眼,却没出口纠正。 叔贲华说话算数,回去后马上张罗粮食和种子,当天送来了第一批。种杳将一颗稻种用根土培植为灵种,混进普通种子,种在了何大山的田里。 若是其他修士知道此事,必然大骂仲杳暴殄天物。灵种就是灵基,还是上等灵基。哪怕是灵气散逸得很快的草木灵种,给木系修士做灵基,也是莫大助益,仲杳却把它当做普通的稻种,种在了田里。 这样是长不出灵稻的! 除非种在灵气充盈,修士不需灵基就能吐纳灵气的传说之地里,灵种才能长成灵稻,修士食用既能增进修为,又不会被五谷秽气浸染。 仲杳是深思熟虑后,才决定这么做的。 他可以用一碗根土培植出一颗灵种,算起来大概吃四天土,就能补回一碗根土,这就意味着四天能出产一颗灵种。 最初他想过,把灵种给预定的贯山剑宗弟子,四天就能出产一位至少可以晋升到炼气宗师的修士。四百天后,他就能坐拥一支百人宗师团。有了这么强大的武力,什么天地功德,不就是顺手拈来? 稍稍深想,又觉得这个计划着实可笑。 紫萝本是藤妖,靠了藤萝灵种才重生。季骄娆也是人妖混血,与青竹灵种相契无隙。其他人又哪能像她们那样,可以靠灵种蜕变呢? 灵种的灵气会很快散逸,便是给了他人做灵基,不管是人族还是妖族,只有血脉契合,或者相性绝佳,才能作为本命灵基,人灵一体,否则就是效力明显一些的丹药而已。 至于强大武力,能有当然很好,但不是最主要的。他要的天地功德,只靠杀戮可挣不到。 于是他想到了把灵种直接种到田里,看看灵种是不是能改善土质,连带影响到整片田里的作物。 只是种下去一天,他就确认这个想法是对的。 常人自然看不出什么,仲杳有土地位格,自然能感应到何大山田地里有一小片薄薄灵气,那片灵气中心,正是他混进去的灵种。 在灵气覆盖范围里,拈起几粒土吃下,陶碗给出的信息让仲杳更加笃定。 这是赤壮土,下土的第三等。何大山的田地本是赤殖土,下土的第四等,现在被这颗旱稻灵种提升了一等。再过些时日,说不定还会继续提升。 土质改善还只限于灵气覆盖的这一片,随着灵气扩散,土质改变的速度和幅度应该会降低,不过何大山的这片田地,最终肯定会至少提升一等。 一般而言,只要是同色土,适种的作物范围差不多,只是产量有腴瘠之差。现在种对了庄稼,土质又有改善,到了秋天,产量必然不只二三百斤。 何大山可不知道自家田里混了颗灵种,但身为农人,还是感觉到田地土质有了点变化。他以为是魔魇焚散后留下的黑灰所致,仲杳也不说破。 黑灰当然有效,但还比不上草木灰,不过能让庄稼丰产多个合理的说法,仲杳自然乐见其成。 起身打量何大山的这片田地,仲杳心中又是一沉。 算算他四天才能培植一颗灵种,到耕种季结束,最多再给梓原种下三四颗旱稻灵种,这太慢了。不知道覆盖住整个梓原的耕田需要多少灵种,但仲杳觉得,那至少得是成百上千的规模。 “上神容禀……” 仲至正忽然在身后冒出,这家伙总是这么神出鬼没,仲杳也习惯了。 “小神感应到此地有异常灵气集聚,若不疏导,可能会生出灵异之变。” 仲至正这话让仲杳愣住,装作探查,领着去了远处,问道:“可以疏导么?” 仲至正呆板的道:“上神位同土地,自然可以,若是上神无暇,小神代行土地,也可做得。” 仲杳大喜:“你可知灵气能提升土质?若是只将土质提升一等,可以覆盖多大范围?” 仲至正眼中黄光闪了片刻,答道:“应可覆盖近千亩田地。” 太好了太好了,正犯瞌睡呢就送来了枕头。 “该如何做?” 仲杳自然把任务交给了仲至正,但也不会完全放手,他得搞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 仲至正手把手的教着仲杳,何大山远远看着,早已不觉有异,而是感佩异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像小杳这样喜欢打理田地的修士老爷,还真是从没见过啊。能摊上他为我们这些人做主,真不知道自己修了几辈子的福分哟。” 仲杳埋头打理土地的时候,西面远处,贯山深谷中,四个男女蹲在一块大石头上,欢声笑语。 “抱仲家小子大腿的法子真是对了!” 赵疤刀蹲在石头上,抡着铁锤砸粗短的铁钎,想从石头上撬下什么。 谷地在此收缩成狭窄谷道,宽度只有几丈,壁面覆满藤蔓灌木几乎将谷道遮蔽。大石堵在谷道尽头,看似深谷就到此为止。但在大石另一面,枯黑而茂密的枝条又绵延出几条长谷,向西伸展,往下看不到底,往远看不到头。 也是魔魇消退,此处的大石才显露出来。这四人也是大胆,就不怕还残留着魇气,真的在这里找到了他们的目标。 “那小子真是福星啊!” 赵疤刀一锤下去,铁钎跳起,一块灰扑扑的石头跟着飞出。 摩夷四杰的方天德伸手抓住,整个人被带得前倾,差点扑在石头上。 “好重!” 方天德满腔喜悦的低呼:“就是这个!” 话音刚落,石头嗡嗡震动,抖得黄小妹哼哼起来。 吕秀才叫道:“不好,我们触动了什么机关!“ 三人起身,方天德拉起意犹未尽的黄小妹,跳下足有一丈高的大石。 还没落地,大石轰然粉碎,一股巨力自大石下喷出,碎裂的石块和浓稠的黑水将四人冲到半空,一时天地颠倒,日月无光。 四人肝胆皆裂,惊声大呼,黑水中一只人高的竖瞳睁开,如无光黑洞,吸聚着所有光线,似乎也将他们的魂魄吸了进去。 四人眼睛翻白,浑身瘫软,什么真气术法,都如泡沫般消散。 六十四 灰河水患 浅浅谷地南面,十来匹驴马栓在山崖后方的树桩上,形形色色的异人正在卸运粮袋。 这些人要么有对毛茸茸的大耳朵,要么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或者肌肤生鳞泛着莹莹光华,还有的尖嘴龅牙大眼睛,总之奇怪得一眼看去就不是人。身上散发出的非人气息,震慑得驴子马匹四腿打颤。 不远处一帮人貌似镇定,两腿也在发抖。 在这些人里,仲善存是最平静的,这是他第三天带着驴马队来誓谷送粮了。 “善羽,善芒,怕什么?认真打起来,这帮家伙里也没多少能胜过我们的。” 他招呼道:“走,去看看谷里什么样了,昨天他们开始造会堂了呢。” 仲善芒仲善羽是对孪生兄妹,今年十三岁。虽然一身剑修打扮,腰间挎着的不是练习用木剑而是本命灵剑,却还是小孩子气十足,被吓坏了的那种。 哥哥仲善羽踌躇道:“这是窥探妖怪虚实,不好吧?打起来的话,打赢了会坏杳哥的大计,打输了……” 妹妹仲善芒眼眉秀丽,五官巧致,略厚的嘴唇正是仲家人标志,让她看上去比哥哥还要憨呆木讷。她拼命摇头:“会被妖怪丢进锅里煮了吃的!” 仲善存哈哈大笑:“其他妖怪倒是如此,这里的妖怪,哪还需要窥探虚实。他们的大头目就是乡主,等于自己人,走走!” 带着兄妹来到山崖边缘,狭长浅谷一览无遗,兄妹俩两眼瞪得大大的,贪婪的看着谷中的奇异景象。 山谷北面的山壁上已经凿出一座座山洞,洞口整整齐齐,还插着类似门户名字的木牌。 蜿蜒的石板路贯穿山谷,路面虽然参差不齐,可道路两旁居然挖了深深的排水沟,还铺了碎石,已让此处显出浓浓的人世烟火味,而非邪恶阴森的妖怪巢穴。 石板路两旁搭起了若干座竹木小亭,有些像城镇里的货摊,山谷中最宽阔的中心地带,数十强壮的毛人鳞人正在挖坑夯木。 “那是妖怪们的会堂,不过我觉得叫饭堂更合适,妖怪们应该没有只议事不吃东西的性子。” 仲善存用跟妖怪打了多年交道,已经是位妖怪专家的口吻说:“这些妖怪都立下了人妖之誓,尊奉季林山神和梓原土地,不会伤人的。他们大多数原本就是善妖,还很担心被我们人族伤害呢。” 后面忽然响起粗浑嗓音:“搞不明白乡主为啥要招揽妖怪,魔魇既然退了,妖怪就该打哪里来回哪里去啊。” 说话的是王双牛,梓原乡主府庶务房管事,驴马队是他负责照管,这也是第三天来送粮食了。 仲善存摆手说:“乡主自有考虑,咱们就别多想了。” 王双牛爽朗的笑道:“那倒是,这些妖怪能收敛性子,安生老实的话,跟人也没啥差别,刚才我就跟一头兔妖聊了好一会。” 他捏拳比划着,手臂上肌肉贲张,撑得衣衫鼓囊囊的:“那家伙听了我的名字,说谷里有只牛妖,自称力大无穷,等再熟悉些,就找那牛妖去比比力气。” 仲善芒脆声笑道:“既是王叔叔,别说一只牛妖,两只都打得过!” 笑声冲淡了置身妖怪巢穴的紧张和拘谨,又听仲善羽讶异的咦道:“那不是杳哥吗?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在跟季姐姐练剑呢,怎么转眼又在这了?” 仲善存一看,依旧披麻戴孝的仲杳走在石板路上,朝着山谷北侧那座最大的山洞走去,黑发紫裙的小女孩牵着他的手,蹦蹦跳跳说个不停。 “乡主的非凡之处,岂是你能知道的。” 仲善存自然知道仲杳会土遁,方圆数十里内眨眼即至,教育着弟弟妹妹:“不然魔魇怎么会这么快退走,你们啊,不要总是大惊小怪,以后还有更多令你们惊奇的事情。” 兄妹俩呆呆的远望仲杳,眼里都是钦慕和敬畏。 王双牛也道:“乡主的确不是一般人哪,成天不是埋在田里,就是跑来料理妖怪,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 说到这,仲善芒蹙眉道:“老叔爷不是说了要办贯山剑宗吗,杳哥不来教我们?” 仲善存拍拍堂妹的头:“会的,不过贯山百废待兴,乡主肯定得一件件事情做过来。” 谷地里,仲杳牵着紫萝走进穆金牙曾经栖身的那座山洞。 山洞本就深邃广阔,再由善于建造地下洞府的贯山六怪打理,已经不是以前昏暗憋闷,寒气森森的洞穴。看地面和洞壁的施工痕迹,六怪显然还不满足,要把这里修葺成他们中意的又一处家园。 洞穴深处,地上并排躺着四个人,紫萝一看就乐了:“哟,果然是他们!” 发丝由黑变紫,再化作藤丝,扯动四人摆得更加整齐,小藤萝妖的强迫症又犯了。 “我还真以为这帮家伙是去找什么宝贝,结果是拔了个塞子,放出一条魔魇之河,里面还有只恐怖的大妖!” 旁边蹲着个少女,脑袋两侧支楞起一对圆圆的兽耳,却是小猫妖涂黑。 她叽叽喳喳的嚷着:“我跟那大妖恶战了三百回合,打得天昏地暗,不分上下,看这四个人泡在魇河里马上要魇化了,只好带着他们退了。” 紫萝嗤笑:“听你这么说,这头恐怖的大妖我一只手就能对付,毕竟我一只手……不,连手都不用,只用头发就能料理你。” 涂黑转头吐舌头,想恶心紫萝,被仲杳微微笑着看住,顿时尴尬不已。 她挠头道:“好啦,其实是那头大妖没搭理我,顺着魇河往南去了。我把这四个人拖到了高处,招呼师父们带了回来。” 她从怀里掏出个东西,一抛一接的玩着:“这就是他们找到的宝贝,我瞅着就是个铅块或者铁块,没什么出奇之处。不行,得拿东西来换!” 仲杳伸着手淡然道:“那就给你个官做吧,梓原乡主府的亲卫管事,可以凭着腰牌直接进乡主府,不用再翻墙钻窗户。” 旁边紫萝捂嘴憋笑,这只笨猫,昨天仲杳就跟她爹涂糊商量过,让涂黑到仲杳身边当贴身护卫。既是增进人妖之间的沟通,也是让涂黑适应未来的生活。等贯山妖怪真正安定下来了,涂糊就要踏上归乡之路,他可没办法带着一只猫妖回涂山。 涂黑的圆圆大眼顿时亮了起来,指着自己鼻子说:“可以在你们人族的地盘上随便活动,真的吗?我可是只猫妖哦!” 仲杳点头说:“把你的尾巴收起来,耳朵用帽子遮一下,不准胡乱搞事,能做到就行。” 猫耳急速抖动,面上却努力绷着,小猫妖抱着胳膊说:“既然你再三再四,苦苦恳求,我就出山吧!” 说话时石头已经丢了过来,仲杳接下,果然很沉。 这石头黑黑凉凉的,真是天外飞石的话,那就不是石头而是铁了。 一时瞧不出什么异常,仲杳收起石头,打量脸上罩着层厚厚黑气的摩夷四杰。 想了一会,仲杳叹气,看来还是只能用板砖拍脸,可惜四张刚长好的脸了。 山洞里响起啪啪闷声和凄厉惨叫,紫萝跟涂黑凑到一起,捂着脸,龇着牙的嘀咕。 “好凶残!” “好可怕!” 板砖拍脸疗法果然是有效的,摩夷四杰虽然痛得死来活去,魇气却被驱散一空。 将他们留在誓谷养伤,仲杳带着紫萝,跟仲善存等人一起回到梓原。 来到紫萝演了一出漂河逃难戏码的渔夫木栈,渔夫在这已经等了很久。 渔夫姓黄,家里本有田,不过更喜欢在灰河里捞鱼。哪怕三五天才能捞上一尾连汤都熬不得的鱼,也乐此不彼。 “乡主啊,这河水不对劲!” 黄渔夫禀报说,从昨天开始,河面涨得更高,水流也更急了,偶尔还能见到缕缕乌黑水流,很像是魔魇的样子。 “灰河是大河,本有河神,土地和山神都管不到,小股魔魇渗透是必然的。” 仲杳顺着河水看向西面,一直到被山峦遮挡的天际。灰河的河道在群山中蜿蜒曲折。最平缓的部分一路向南,与南面罗国的罗江汇合。但那只是支流,灰河的上游其实是在贯山深处,那里的河道被魔魇笼罩了千年,没有人清楚里面的情况。 魔魇被逼退后,小股魇气潜入灰河渗过来,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过威胁不大,魔魇真能沿着灰河大举侵袭,贯山四家早就被魔魇四面包裹,与世隔绝。 所以问题就出在摩夷四杰为了取天外飞石,放出来的那头魇怪。听涂黑说,那似乎是条大得出乎寻常的……水蛇。 “灰河这动静,怕是要闹水灾啊。” 黄渔夫忧心的道:“刚刚赶跑了魔魇,以为能喘口气了,没想到……哎!” 仲杳的眉头也皱了起来,灰河要肆虐梓原的话,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毕竟他只熟悉土地和山神的业务。 “哎,那里飘着什么,棺材?” 紫萝眼尖,瞅到河里有什么东西。 黄渔夫眯眼打量:“没盖子呢,更像马厩里的料槽。” 说到这紫萝和他同时叫道:“有人!” 见着那口木槽顺河而下,以奇异的轨迹,朝着木栈漂过来,仲杳也眯起了眼睛。 他对紫萝笑道:“好像有人抄袭你。” 六十五 贯山男儿绝不弃土而逃 木槽轻轻撞上栈板,黄渔夫把里面的人拉起来,是个须发稀疏,面目猥琐的老头。活得好好的,眼珠子转得贼溜。 “老夫是罗国商人,昨日罗江忽然涨水,老夫的船翻了,万幸还有这口木槽,才能苟活至此。” 老头边说边打量四周,又恍然道:“这里已是贯水了么?” 黄渔夫倒没多想,憨直的答道:“是啊,这是灰河,往前几十里是杜国的江口城,你的船是要到那的吧?” 老头顿足哭嚎:“我是要在江口停转,可哪还有船了啊?这天杀的江水,说涨就涨,可惜我压上全副身家的药材!” 仲杳跟紫萝对视一眼,传递着这老家伙演技还不错的默契。 老头掏掏摸摸,在身上找出一些碎银子,递给仲杳说:“少年郎,能帮我在这找处食宿,让我安顿几天么?” 老实说,除了木槽漂过来那点异常,还真没发现其他问题。 身上穿的是细绸衣,牙口也还好,皮肤也没有做过粗活练过剑的痕迹,更没感应到真气乃至灵气的波动,那双浑浊老眼里看不出任何超出凡人的光彩,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 唯一令人多疑的举动,是老头不时伸手到腰后挠挠。 仲杳一时捉摸不定,推脱道:“老人家,我们这里原本是贯山仲家堡,现在改名梓原,都是些山野农夫,没什么好食宿。东面的叔家镇热闹,有上好客栈。我可以找人送你过去,这点银子就当是路费。” 老头先是点头:“仲家堡我知道,叔家镇也熟悉,几年前江口停不下船,还在那停过。” 又不迭摇头:“我可不敢去,那里有认识我的人,他们跟江口的人很熟悉,传了消息过去,我这把老骨头,怕是要把买家抓去熬了油。” 这是敬酒不吃非要灌快乐水啊! 仲杳有些恼了,老头多半是哪家宗门或者势力的探子,或者是摩夷四杰那种寻宝修士,想强行在这扎下钉子,打探消息。 他刚挑起眉头,老头躬身拜道:“老夫来得是蹊跷,小友生疑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老夫愿向天地发誓,确是无意间漂流至此,绝无恶意,只求在此盘恒几日。” “看小友还在服孝,不知是哪位辞世,容老夫也去拜祭,权当是旅人的一份心意。” “若是还有土地山神,那更好了,老夫还想求神灵指点前路。” 说到“拜祭”和“神灵”的时候,老头加重了语气,看着仲杳的目光也格外真挚,让仲杳迟疑起来。 “老夫虽是药商,却也略通医理,还懂点祛除魇气的法子。” 老头再说到这,仲杳吩咐黄渔夫:“带这位老人家去找仲至强,就说是我的交代,当做宾客接待。” 他向老头拱手道:“我就是梓原乡主仲杳,老人家不愿表露身份,该如何称呼?” 不等老头回应,接着说:“老人家既是卧在木槽中漂流求生的,就叫……卧槽老人吧。” 老头愣了愣笑道:“卧槽老人……这名字倒也别致,就如此叫我吧。” 黄渔夫带着老头走了,老头不时挠着腰后……严格说就是屁股,步伐也颇为怪异,让仲杳怀疑老头是不是得了痔疮。 待他们走远,一直扮做丫鬟,乖巧沉默的紫萝笑道:“卧槽是什么意思?肯定又是骂人的话。” 仲杳笑抚紫萝的小脑袋:“原本是骂人的话,后来变作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不好直接说出来,只好这么说的口语。就像刚才,你见到那个木槽漂过来,第一反应是什么?” 紫萝噘嘴哼道:“老家伙敢抄袭我的点子!” 她恍然道:“那时候就可以说声……卧槽!” 仲杳呵呵笑着,很是得意,一点也不觉得把紫萝教坏了。 “这个……卧槽老人,怕是不简单。” 仲杳笑容敛去,目光变得深沉:“还有那条魇蛇,恐怕也不会乖乖的呆在贯山深处,隐隐有什么风云,正在向我们这里汇聚啊。” 紫萝牵住仲杳的手:“连天地都被你逼着封了土地山神,还有什么好怕的。” 仲杳心头暖暖的,开玩笑说:“真的来了洪水,你也不怕?” 小小脸蛋顿时皱了起来,毕竟是藤妖出身,最怕的就是水了。而且她记忆中自己的前身有一半泡在水里,牵扯着未知之事,更令她畏惧。 她一个激灵,想到了办法:“我们现在就开始造船吧,造条很大很大的船,大得足以把梓原的人和誓谷的妖都能装下!” 仲杳呵呵笑了,摇着头说:“我可是……贯山男儿,遇上洪水,不是堵就是疏,总之绝不丢下贯山的土地和山林。只有那些无胆又无能的家伙,才知道造船逃命。” 紫萝叉腰,黑发褪作紫发,再延展出根根翠绿藤蔓,张牙舞枝的道:“我就是胆小无能只知道抱大腿的藤萝妖,怎么啦!” 仲杳说起了故事,很快哄好了她。 听完治水与方舟两个故事,紫萝也讥讽的道:“什么糯牙方舟,全是逃命的本事,还好意思说得那般伟大。” 精神归精神,现实归现实,看灰河涨得这么厉害,防洪的工作得马上做了。 仲杳吩咐:“我说你记……” 紫萝噢了声,掏出纸卷展开,发丝化作的藤丝泌出淡淡紫液,在纸上刷刷飞舞,将仲杳的话语变作文字。 这是仲杳在紫萝身上开发出的又一个用途,她的发丝就是藤丝,可以随心自如的做到各种事情,包括写字。恰好她继承了前身能写会读的本事,于是成了他的秘书。 建造河堤,挖掘水渠,寻找足以吸走海量洪水的深谷地穴,仲杳靠着前前世那点微薄的水利知识,列出各个项目。 春耕时节还有十来天才过,大部分人手还忙着耕田播种。即便都空了出来,算上老弱妇孺,梓原也就六百多人,短时间内根本搞不定这些水利工程。 誓谷的妖族就有用了,数目不多,但个个本事非凡。有牛头怪之类力大无穷,有兔妖鼠妖之类善于打洞。鹰王还是个结丹妖怪,必要时在河堤充当妖肉沙袋,也能发挥很大作用。 妖怪跑来兴修水利,防洪救灾,那画风简直不要太崩裂,可这就是他的……道。 等紫萝记录完毕,捧着散发出幽幽清香的纸,一张张看下来,仲杳那紧皱的眉头依旧舒展不开。 这终究是防备之道,若是水势太快,堤坝沟渠来不及完工,损失就大了。寻常田地不算太可惜,梓原已经有灵种在改变土质了。 感应到了仲杳的沉郁,紫萝也捧着小脑袋琢磨起来。 片刻后她啊哈叫出了声,满头紫发胡乱飞舞。 “灰河原来不是有河神的吗?” 她对仲杳嚷道:“就像封土地和山神一样,再封个河神,督促他老老实实布云行雨,不准乱发大水,不就解决了?” 仲杳没好气的瞪她一眼:“你以为我是玉皇……哦,这里没有,以为我是岱山府君,可以号令诸神呢?能请下土地和山神,是因为我跟贯山这片土地有缘,是我有仲家血脉,你小竹姐有季家血脉,我们跟这灰河都搭不上关系。” 说到这他也是心中一动:“不过你说过前身的一半泡在水里,说不定就是在灰河里,要不就让你这个前任的贯山妖王来请河神?” 紫萝抱着仲杳胳膊,说什么也不放:“不要!我不干!不准把我丢下河去!我就是在地上快快活活长着的藤萝妖,绝对不是泡在水里吃臭鱼虾的水蛇!” 仲杳也是开玩笑,哪舍得把她当做祭品丢下河请神。 请河神这个法子肯定是行不通的,仲杳正想着,目光顺着奔腾的河水,投向北面。 “灰河真要泛滥,最急的不是自己,而是叔家吧?” 眉心展开,仲杳想到了办法。 六十六 叔家的野望 叔家镇,邻近河岸的高坡上,铺开大片条块齐整,灰檐朱梁的石屋,连外墙都是糯米灰浆填缝,俨然一座富贵庄园。 这是叔家的族庄,几乎占了叔家镇的一半面积。饭庄、酒馆、客栈、货场、船厂、码头,镇子里林林种种的产业,向族庄源源不断送去银两铜钱,供养着这处贯山最贵气的庄园。 高坡之巅,叔家族祠的大门合拢,四个身披铁甲,手持钢枪的族卫挺胸叠肚封住大门,目送一群人离开族祠。 这群人的中心不是那个服饰华贵的富态老者,也即叔家的家主叔天雄,而是白衣银纹,金玉满身的娇美少女。 叔天雄带着叔家长老管事泱泱数十人,簇拥着叔贲华来到叔家自己的码头,临上船时,十分不舍。 “华儿啊,你修道之心变得这么坚定,爹爹既是欢喜,又很担忧。” 叔天雄说:“回来三天就突破到了先天,进元灵宗必无问题,可前路也必然坎坷,爹怕你太过刚强,反容易……” 叔贲华笑道:“爹爹不必担心,女儿也不是无智莽夫,懂得进退分寸。倒是女儿走了,没人约束着你,又要沉湎那些……俗欲,自己还得警醒啊。” 被女儿数落那些事情,叔天雄也有些尴尬,呵呵笑着转开话题,又叮嘱了好一阵,才将她送上了船。 乌蓬大船缓缓离岸,顺流向北,到了江口城又向东转入杜江,而后就是万里长路,直至摩夷洲之心的岱山。 看着渐渐远去的大船,叔天雄幽幽低叹,身边一位黑袍道人劝解道:“叔兄莫忧,有我宗门师妹和好手护卫,定然无事。我碧水门本代祖师乃元灵宗出身,声名远播,这一路诸国各门都得卖个面子,而且……” 黑袍道人自傲的道:“昨日我接到了祖师的消息,元灵宗即将重开山门,大招弟子。贲华此去,正好赶在前面。元灵宗不仅会放低门槛,还会着力培养。毕竟是我们这些外门推荐进去的弟子,比无根无底的散修可靠得多。” 叔天雄大喜:“也就是说,华儿进元灵宗是板上钉钉了?” 道人颔首:“毫无悬念,未向贲华说明,只是怕她知了内情,有所松懈。以她现在的修为和心气,不仅进元灵宗毫无悬念,说不定还能入了哪位真人的慧眼,那时就前程无量了。” 叔天雄转了几圈眼珠,肥脸堆满笑意,向道人拱手:“都仰仗汪门主栽培,华儿才能有这等出息。” 黑袍道人正是碧水门的门主,按住叔天雄的手臂说:“叔家与碧水门是百年交情,相互扶持,相互扶持嘛。” 两人笑了片刻,再看水面,大船已去得远了,只见涛涛浪花。 汪门主随口道:“灰河这动静真是不小,怕是要闹水灾。” 叔天雄眼中精光并现,低声说:“我这边有个想法,还得靠汪门主出力,若是能成,叔家镇便会多一尊神灵,碧水门也能多一座碧水道观。” 汪门主捋着短须,发生一声升调的哦,显然极有兴趣。 虽说修士主流是修仙人道,讲求超脱凡俗,但宗门却超脱不了柴米油盐,不是设田庄就是开货行。种种行当中,最令宗门热眼的还是香火道观。能与一尊灵验的神灵搭伙,还是在人头攒动的城镇里,香火钱怕是要收到手软。 香火钱还是小项,宗门能拥有道观,兼顾神道的话,就与一国龙气搭上了关系。对在杜国并无多高地位的碧水门而言,能靠神道与杜国关系更近,不管是收弟子还是接法事,都是收益多多。 想到杜国,汪门主微微皱眉:“可贯山孤悬于诸国之外,自立神灵还闻所未闻,变数太多啊。” 神道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即便碧水门的祖师出自元灵宗,元灵宗与岱山神府一体两面,这么多年来也没找到机会。 原因在于神灵乃天地所封,而有资格封神的,必然是身负龙气的诸国国主。龙气未及之处,即便因缘际会自生神灵,跟有龙气托庇,天地正封的神灵相比,自不是正路。若有冲突,还会被指为淫祀,会被伐山破庙。 叔天雄呵呵笑道:“门主刚来,还不知贯山有了什么变化。贯山魔魇可不是自行退去的,而是被两尊神灵逼退……” 听叔天雄讲了贯山的变化,汪门主抽着凉气说:“竟有此等事情!” 他沉吟许久,击掌道:“这倒是好机会,不过天雄兄该不会学着那仲家小子,散族拆祠吧?” 叔天雄昂首笑道:“那怎么可能?仲家小子会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不过是家神已散,指望不了祖宗。我叔家祖宗护佑家族数百年,让叔家枝繁叶茂,生计兴旺,称得上功德无边……” 接着的语气就不那么肯定了:“做个河神,应该算不得僭越吧?” 汪门主也不是很笃定:“贯山乃化外之地,按理说……只要无龙气冲犯,自立神灵,倒无人降罪,谈不上僭越。” 叔天雄有了底气,眯眼道:“化外之地终究不长久,但若没有根底就从龙,也不过是尾小鱼虾。有了河神,再从龙就不一样了。那么汪兄,此事可做得?” 汪门主看了看波涛翻滚的水面,再看看叔天雄,又看了看天,咬牙道:“做得!” 叔家的家神成了河神,这条灰河就该叫叔家河了,家族前途不可限量。把河神庙交给碧水门打理,碧水门多出一座碧水观,另开神道之门。两家各得其所,真是天作之合。 至于叔天雄说到的从龙之事,对叔家和碧水门来说,更是大好事。也只有拿到了河神之位,才有足够的本钱。 两人正相视而笑,下人来报,说贯山梓原乡主来访。 “那仲家小子来了……” 叔天雄负手笑道:“本想让他给华儿做个后援,让他仲家与我叔家合为一体。不料他自做了番文章,脱出我的算计。可谁知天地无常,华儿顿悟,我也得了他的启发,才有此策。” “这次来多半也是为了灰河泛滥之事,求我帮手吧,汪兄要去见见那小子吗?” 汪门主摇头:“乡野少年,百无禁忌,误打误撞触动了天地,才封下山神土地。仲家又是金系出身,与我碧水门无缘,就不必见了。天雄兄说的封神,兹事体大,我得赶紧回宗门安排。” 叔天雄也是随口说说,并不在意,与汪门主拱手而别。 日落时分,几骑人马出了叔家镇,驰向西面丛山。 领头的正是仲杳,身侧是仲至重和仲善存。 仲至重咂着嘴,还在回味叔家招待的晚餐,见仲杳神色沉郁,笑道:“小杳啊,还在懊恼没见到叔家娇女吗?倒是挺惋惜的,下次再见,人家就是元灵宗弟子了,元灵宗的弟子……那就是仙人真传啊。” 仲杳没理会叔叔的阴阳怪气:“我只关心粮食、稻种、灰河的事情,叔家主既然答应了继续送粮食和稻种,还多送了大批土木工具,目的也就达到了。现在只是担心,叔家似乎不太在意灰河泛滥,或许有高人指点,确信不会闹水灾吧。” 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沉重无比。 叔天雄面上倒是热情,一直留到吃完晚饭,提到的事情满口答应。但一说到灰河水张,就变得漫不经心了。 或许是真知道不会闹水灾,或许…… 仲杳暗暗叹气,总之在治水的事情上,没办法指望叔家太多了,只能卷起袖子,自力更生。 “善存,回去后召集所有主事管事,咱们得在今天就安排好所有事情!” 想到洪水涛涛,吞没了梓原整片原野,仲杳心口就发紧。 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六十七 两个我都要 乡主府里,会一直开到夜里,主事管事们还争论不休,面临这样的重大选择,意见根本无法统一。 所谓的重大选择,在会议里还有变化。 最开始的选择很简单,是把所有人力集中在防洪上,还是一边耕田一边防洪? 按理说灰河泛滥的势头已经很明显,本着防患未然的原则,就该丢开一切为防洪,但事情却没这么简单。 首先是灰河会泛滥到什么程度?如果是千年一遇的话,那就别防了,赶紧找高处搭避难所。如果是百年一遇的话,还能挣扎一下,但就靠梓原这几百男女老少,要完成仲杳计划的各项工程,估计得花上十年功夫。 标准再降低点,目标只是守住居所而不是田地,似乎是最现实的选择。不过泡了水的田地,几年种不了粮食,梓原即便扛过了洪水,还有叔家支援的粮食,到后面也是坐吃山空。 所以有少数人,其实也就是管田林人户的仲承林老叔爷,觉得不如继续耕田播种,抽少数人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程。但这个两面兼顾,实质是指望灰河不闹水灾的想法,却受到了大多数人的激烈反对。 最终仲杳一锤定音:“防洪和田地,两个我们都要,我们不做选择。” 至于怎么两个都要,仲杳提出的方案,又让大家面临了新的、更加艰难的选择。 说服伯家庄跟梓原同心协力防洪,这是必须的,也应该很容易做到。毕竟梓原的田地完蛋了,伯家庄也会陷入无粮可供的境地。 加上伯家庄的人,男女老少超过一千,进度应该会快一些,但还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仲杳终于提到了妖怪,让众人大惊失色。 “这、这太快了点……” 两尊神灵立起来,逼退了魔魇,仲长老的脑子也不再顽固,不过要他马上接受人妖混居,两族一体,还是适应不了。 紫萝和季骄娆都在场,一个担任书记,一个坐在角落里静静听着,闻言对视,都偷偷的笑着。 “不是说马上就两族混居,还是有分别的。” 仲杳也知道太快了,他自己就接受不了,毕竟人族妖族差异太大,硬凑在一起必然生事。 所以他也没打算公开紫萝的身份,以及季骄娆的血脉,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仍然会是秘密。 “人族就修堤坝和水渠,妖族沿着山脚,开挖一条支流分洪,把水引到贯山深谷去,那里足以容下整条灰河。” 仲杳挂起一张地图,指住梓原西面山脚。地图上从此处拉出一道弧线,由北转向西北,汇入季林山下的深谷,全线长大约三四十里。 只从地图上看,直接由季林山西北山谷拉通到灰河,路程最短。但那里已被魔魇笼罩,根本无法作业。 仲至强抽着凉气说:“这么长的水渠,便是妖怪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完成吧,驱使得了他们吗?” 仲长老想到另一个问题:“有这么一条水渠,贯山深谷也成了河道,妖族的栖息之地大变,他们乐意吗?” 仲杳看看紫萝,小姑娘皱起了眉头。此事显然异常棘手,便是有前贯山妖王的身份,也不敢打保票。 他淡然一笑,困难是必然的,如今也只有知难而上了:“妖族那边我去解决,总之我们什么都要保下!” 既然仲杳决心已定,大家也不再说什么。洪水固然可怕,可跟大家挺了过来的魔魇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当下议定诸项细节,仲杳也准备明日一早就去伯家庄,说服伯洪虎全力援助。 散会时已是深夜,季骄娆借口整理会议纪要,把紫萝抓到了她那去,仲杳来到凉亭,透气之余,准备吃点土补充根土。 在凉亭一站,习惯性的用土地神力感应四周,心头一震。 清光自右手手腕掠出,手中多出一柄三尺长剑,清光熠熠,灵气翻卷,正是季骄娆给他的风影月竹剑。 他沉声喝道:“再不现身,莫怪我剑下无情!” 凉亭外响起苍老声音,有些狼狈:“乡主莫动手,是我,是……卧槽老人!” 跃出凉亭,那老头正从阴影中遁出,冲着他尴尬笑道:“老夫这点隐匿之术,果然瞒不过乡主。” 仲杳心头正烦,懒得再虚与周旋:“土地和山神庙应该都看过了吧,看出了你想要的东西没?若是你还有一点修士的气概,就道出你的来历和用意,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你还是很容易的,除非你厉害到了结丹境界。可若是结丹大宗师,又何须如此鬼鬼祟祟?” 老头呵呵笑道:“乡主啊,你还是年轻,别说结丹大宗师,就是金丹真人,该行那鬼祟之事,也是毫不犹豫。” 仲杳凛然,这是在暗示他是金丹真人? 老头挠挠屁股,语气变得严肃:“老夫的确是流落至此,对此地并无特别目的。你我也无关系,只是对你做的事有些好奇。能逼得天地封神,自己却没付出什么代价,这样的人,在如今还真是难得一见了。” 仲杳一边听着一边感应,让他毛骨悚然的是,他依旧没发现这老头有什么特殊之处,连一丝真气灵气运转的迹象都没有。 这说明老头必然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而且可以在自己面前强行深藏不露。 老头再道:“方才听你们议论,你现在最着急的是灰河水患?” 仲杳一面叮嘱在身侧冒出的仲至正不要轻举妄动,一面小心回应:“老人家不就是被这大水冲来的么?难道此时贯山还有比水患更大的麻烦?是魔魇要重来吗?” 老头摆手说:“魔魇不会重来了,贯山的异动,已经不是魔魇的事情。便是水患,如果你真能驱使妖怪凿通长渠,也该不足为惧。” 他看着仲杳,月光下那混浊老眼投射来两点精芒:“你就没想过,如此人族妖族共治,会生出什么祸端?” 仲杳不解:“我自会处理好,不信能有何等祸端。” 老头摇头笑道:“你啊,终究是眼界不足,只看着贯山。就没想到,祸端不在你这,而在贯山之外?” 又被当做土包子看了…… 仲杳淡然的道:“此事自然知道,不过贯山乃化外之地,便是招来外祸,终究有周旋余地。” 老头有些意外,愣了楞问:“到时周旋不得,只能刀兵相向,而你弱如蜉蝣,也不后悔?” 仲杳坦然的笑了:“我仲杳行事,不为自家私利,只为天地功德。便是颠覆伦常,人妖共治,也是不得已之举。这都是天地许可的,我无愧于己心,无愧于天地,为什么后悔?” 老头声音变低,语气也缥缈起来:“这就是你的……道?” 仲杳愕然,这老头还懂行呢。 他沉沉点头:“这就是我的道。” 老头沉吟片刻,笑得更深沉:“真是有趣。” 又挠了挠屁股,老头叹气:“那我就做点什么,权当是报答安身之恩。” 从怀里掏出本厚厚的书,老头说:“少年郎,我见你……” 仲杳手中的灵剑差点脱手而飞,把老头扎个透心凉,这老头也是穿越客!? 就听老头继续道:“气血亢动,灵气不稳,这是没有扎好根基的迹象,你们贯山诸家都是家学传承,并未学过正经吧。” “这是摩夷小真经,数千年来各门功法都源自于此,五行皆备,可以一直修炼到金丹之下,你愿学么?” 仲杳呆了呆,灵剑一收,两手一拱,低头道:“请老人家教我!” 这不正是他渴求的修行基础!? 六十八 争龙之世 灰河在叔家镇北十余里与另两股江水汇合,北面是宛江,东面是杜江,分别是宛国和杜国的主河。 沿杜江向东,在千里丛山中蜿蜒伸展,而后转入数百里平川。平川中心铺开百里连檐,正是杜国的国都殊京。 摩夷洲纵横数万里,凡人芸芸亿万,立国数百。杜国有三千里江山,千万人丁,带甲百万。算不得一等强国,也绝非弱国。 杜国国主自幼即位,至今二十余载,治政勤勉,兢兢业业,每日手书数千字,举贤任能,举国咸服。杜国人心安定,国势蒸蒸日上,已压过北面宛国,南面罗国一头,在本洲西南一隅隐居主位。 这一日拂晓,尚在辰时末刻,国主挣脱爱妃玉臂,起床洗漱。昨日他批注了上百本奏章,一直忙到子时三刻。而后为了子嗣血脉,还不得不振作精神做完功课,此时就起,只觉两腿发软,两眼发晕。 看着铜镜里那张眼袋明显,两颊发枯的脸,哪是三十来岁,正当壮年的的男人面目,说五十岁都不差,国主心中生出一丝悲凉。 人生本就苦短,又生在帝王家,为了祖宗基业,不得不殚精竭虑,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又落下了什么? 连王号都没有啊…… 摩夷洲千国无王,各国不得擅自攻伐,否则将遭神谴,这是千年来的铁律。 这条铁律是岱山神府所立,借各个宗门各座道观晓谕全洲。当年还没多少国家当回事,一时人人称王,合纵连横,远交近攻,打得天昏地暗,都图那一统摩夷的帝位。 岱山神府并无号令全洲的权柄,自然无力阻止那场绵延数十年的千国大战。但这条铁律却如无形诅咒,在逾越者身上一一应验。兴兵之国要么魔魇大起,要么水旱蝗疫,兴兵之人不是亲子反目,就是臣民叛离,乃至祖神湮灭。总之谁越界谁就倒霉,诸国最终安定下来,不敢再图谋凡人霸业。 这般大势绵延千年,诸国再无雄主,如杜国国主这般英杰,自然憋闷无比。 最近魔魇涌动,灾祸四起,扑在各地的零星火苗上,倒让国主消磨了些心气。 但每日醒来,看到镜中的自己,又不由悲从中来。 “在这凡尘牢笼里洒扫一生,连个名分都没有。早知如此,当年抓周就不该去抓国印,抓着拂尘多好。学兄弟姐妹那般去修道,去求长生,岂不逍遥自在。” 国主正顾影自怜,悠悠铜钟声自外殿传来。那不是上朝的钟声,而是另一口钟,像是闲置了太久,锈迹太重,钟声异常沉钝。 “阙下,那像是大庙的钟声。” 女侍听出钟声来历,却很不解:“前些日子才春祭过,怎会又有人敲钟,怕是哪个不知礼数的野伢子敲错了钟。” 不能称王,就不能有“殿下”之称,祖宗祠堂也叫不得“太庙”,只能叫大庙。这就是礼制,是人世伦常。 国主却一把推开女侍,脚步匆匆,直奔大庙。身后一群侍女捧着冠冕衣衫,不敢叫喊,迈着小碎步急追。 大庙殿堂里,须发皆白的大祝礼官行礼,无视国主脚踩拖鞋,一身亵衣。 老礼官两眼含泪,颤颤巍巍的道:“主公,国祖神灵传来了令谕!是……” 还没说完,国主一把抢过他手上的神灵丹书,这是祖宗神灵传来的消息,只有神灵之力才能写就,绝无伪造可能。 匆匆一扫,国主脸颊顿时变得潮红,咽喉咯咯作响,仿佛有一口痰卡着。 “争龙令……” 国主的手哆嗦着,丹书上散逸出淡淡朱尘。 “是争龙令,哈哈哈……是争龙令啊——!” 国主仰天大笑,近乎癫狂:“天心沉寂了千年,到我这一代,终于有了变化,这不就是我的机缘吗?” 过了好一会,几个股肱大臣进了大殿,笑声还在殿堂里回荡。 “老臣妄自揣测,怕是魔魇大害,天地有亏。为补足天地,只能聚本洲龙气,而龙气与凡人霸业两面一体,不可剥离。岱山神府也是别无选择,只能顺从天心,颁下争龙令。” 大祝解释了争龙令的来由,让君臣同时点头。 “我杜国东面有千里巴山这等天险,樊国浣国虽强,也只能望门兴叹!” 老将军豪气满怀:“北面宛国,南面罗国,不足为惧。发两支水师,载三十万甲兵,就可收入囊中。切莫等到两国有了防备,那时动手就晚了!” “两国既下,我们坐拥古殊州的整州之地,已分踞摩夷三十州之一,不仅有了称王的位格,还有了一州龙气,可以问鼎天下了!” 老相国却摇头说:“宛国之北,罗国东南都有大国,国力不弱于我们。我们先手拿下两国,就要同时面对南北强敌,殊为不智。” “老臣觉得,争龙令一下,各国都有异动。不如镇之以静,暗修甲兵,储粮造械,伺机而动。不可抢先冒头,那必成众矢之的。” 国主此时也镇定下来,颔首道:“相国所言乃老成之见,当依此策。不过也得提防周边诸国行险,必须马上加固边防。” 他又蹙眉道:“争龙令不只是凡人之事,本洲神灵乃至修道宗门都会投身其中,此事……” 大祝拱手:“整顿国中庙宇香火,联络宗门修士,这是老臣份内之事。” 国主还是不放心,提点道:“我会晓谕郡守,协同大庙着手此事。切不可让他国修士坏我神灵,诱我宗门。杜国神灵当为杜国效力,杜国修士当为杜国而战!” 杜国不过是摩夷洲数百国家之一,这一日清晨,在杜国大庙响起的钟声,同样也在各国的大庙里响起。各国国主的反应各不相同,但不管是决议勇猛精进的,还是惊恐慌乱只觉麻烦的,都明白了一件事。 自今日起,承平千年的凡人天下,应该不复存在了。 摩夷洲西陲荒僻山野里,仲杳走出卧房,打了个哈欠,决定去庭院吃把土清醒一下。 昨晚他熬了通宵,将卧槽老人给他的《摩夷小真经》通览了一遍,原有的无数疑惑迎刃而解,对修行之道有了更深理解,却又生出更多疑惑,真是学得越多越觉无知。只觉这小真经博大精深,没有人讲解可学不足火候。 本想继续学下去,今天还有众多事务等着他部署,还得去伯家庄一趟,只好暂时停住。 刚走进庭院,背后微风一动,传来温厚气息,正是代行土地仲至正。 “上神容禀,小神莫名收到一份谕令。” 仲至正躬身递上一份文书,这是神力凝结,凡人无法看到。 仲杳有些讶异,居然还有人……应该不是人的存在,给梓原土地递信? 接过文书一看,抬头就三个字:争龙令,下面……下面没有了,是空白。 没有正文也没落款,就只有一个标题。 仲至正说:“小神看也是空白。” 这就奇了怪了,无字天书……不,标题党? 文书到了仲杳手里,算是被完整的梓原土地接下,散作点点烟尘,也如仲杳的疑惑,渐渐弥散。 让仲至正归位,仲杳在庭院里轰隆一响,土遁到了十多里外,出现在季林山巅,恰好立在竹林大坑边。 一男一女两个虚影自坑中大石走出,躬身口称上神,也递上了一份文书。 标题同样是“争龙令”,依旧空白。 文书又在手中散去,仲杳眉头紧皱。 虽然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只是这个标题,已经透露出了太多信息。 摩夷洲的凡人之世,就要大变了。 六十九 伯家鼠灾 “我鹰王一世……” 贯山北面山脊,仲杳牵着紫萝落地,巨鹰变作男子落在一旁,语气不爽的嘀咕:“竟还有让人族踩在背上的一天。” 紫萝老气横秋的道:“世事难料啊,或许这就是妖生。” 仲杳笑抚小脑袋,这丫头真是活学活用啊。 有鹰王当座驾,不必再跑几十里山路,一刻钟左右就到了伯家庄前。 “我就是紫萝大人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倒无所谓。” 没想到鹰王也是活学活用…… “不过仲乡主你那让妖族开渠的想法,还少点东西啊。” 鹰王说起了仲杳的计划:“那些兽妖,大半都擅长掘土打洞,每只妖怪分个一两里地,没日没夜的埋头干,十来天时间完工应该没问题。” “但拿什么押着他们没日没夜的埋头干呢?我这个妖王也只是个名号,加上涂糊那帮家伙,也只说得动一些妖怪,还不能保证他们全心全意。” “你要知道,挖了这条长渠,把灰河引到山中深谷,等于把贯山妖族能活动的地盘横着斩了一刀,很不方便,更不安全。” “也不是说不能接受,只要有足够的……价码。就像紫萝大人说的,万物皆有价,只要价码够了,别说这点事情,那些妖怪能把自己都卖了。仲乡主你不也一样吗,为了请下土地,把自家宗族散了,把祖祠都拆了,那土地公就是价码啊。” 鹰王把自己说给紫萝的“万物皆有价”歪曲成这样,让仲杳暗暗叹气,不过说到的价码的确也让他头痛。挖水渠这事,妖族不是干不了,而是愿不愿意干。 至于这价码该是什么,仲杳也想过。如果能给妖族安定的栖身之地,能让人妖之誓如铁律般不可动摇,应该也没多少妖族还想念贯山深处的深山老林。那里邻近魔魇,随时都会碰到残留魇气。而在贯山之外,妖族又完全没有立足之地。 誓谷其实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搞起来的,不过即便是涂糊那帮家伙主导的善妖,也只是把那里当做暂时的庇护所,还没认真想过在那过长久日子。 还有季林山的山神,现在接受了妖族的血祭,算是偏向妖族的山神。可最终季林山还是要开放的,妖族血祭终究有隐忧,人族香火还得接受。对妖族而言,并不是长久的靠山。 自己还能给出什么东西,让妖族能生出定居誓谷,安生过日子的想法,乃至有强烈的意愿呢? 想到昨夜读了通宵的《摩夷小真经》,再想到自己的根土,仲杳忽然心头一动。 “如果我愿意教贯山妖族修行,大家愿不愿意没日没夜,埋头苦干呢?” 仲杳这话让鹰王和紫萝同时瞪大了眼睛,后者是点着嘴唇犯嘀咕,前者则是觉得异常好笑。 “仲乡主是人族,人族的修行法门,妖族哪能用得?” 仲杳看了看紫萝,心说这就是个试验品。 他笃定的道:“我虽然是人族,但我能沟通天地,请下神灵,区区妖族修行之法,又有什么难的?” 现在还不会,但不妨碍他画饼。实在不行,以后一只妖怪送一颗灵种,让大家慢慢排队呗。 鹰王转着眼珠说:“若是能有些实证,而且没有潜藏什么祸害,那倒是能让妖族动起来,就连我都有些心动。” 仲杳笑道:“那我准备一下,明天去誓谷和大家说清楚。” 说到这目光转向前方,今天还得解决伯家的问题。 伯家庄着落在一处石山上,三面都是数十丈高的山崖,只南面是和缓山脊。伯家人花费了数百年,在山体上凿出若干空洞,将石山变作石堡,比仲家堡更坚固和险峻,当然也更局促。 离得还远,就能隐约听到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这正是伯家人的主业。 不过最初伯家立足贯山时,主业并不是挖矿打铁,他们在山下的谷地里耕种,在山上的密林中打猎采药,然后走上百里山路,渡过灰河,跟周边住民交易,完全自给自足。 奈何贯山妖怪肆虐,伯家人付出了无数人命的代价后,不得不从谷地搬到石山上,优先自保,然后发现了铁矿,这才开始挖矿打铁。 等到人口滋生,实在养不起了,才从伯家中陆续分出仲家、叔家和季家,向贯山各处发展。但这三家并不认为自己是伯家的分支,而是外于伯家,是伯家之上那位祖宗的分支,这其中的渊源纠葛就无人能知了。 紫萝忽然嚷嚷:“咦,伯家人练剑的法子好奇怪哦,打地鼠吗?” 就在石山一侧,大片黑灰正如潮水倒卷,向石山上面蔓延。凸出山体的露台,以及镂空的望窗里,依稀能见道道焰芒劈斩,却只在黑潮中搅起片片血红浪花,并未遏制黑潮的势头。 魔魇!? 仲杳惊了,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魔魇? “是……魇鼠!” 鹰王眼力超卓,看得份外清楚:“有谁在驱赶魇鼠冲击伯家庄,怕不是穆铁牙那家伙!” 石山顶端焰芒大作,仿若火山喷发的橘黄剑气贴着山壁击下,几乎将黑潮一扫而空。那一刻无数细小尖叫汇聚,刺得耳膜生痛。 应该是伯洪虎出手了,还是用本命灵剑发出的一招,一剑斩杀了不知几千上万的魇鼠。 然而黑潮生生不息,这一波扫尽,又一波涌上。再看到望窗之内有绰约剑芒跃动,这些被魇气浸染的老鼠,显然已经涌入了伯家庄内部。 “我们得帮一把……” 仲杳略略思忖就有了计划,招呼鹰王和紫萝按计行事。 石山顶端,偌大平台上,无数散发着黑气的老鼠聚做几股,朝着台上若干人疯狂冲击。 伯洪虎、伯明翰等人都在,手中长剑剑芒喷吐,每一剑都将数十上百老鼠焚作焦黑肉块,可老鼠源源不绝,实在太多,即便是伯洪虎一剑扫清方圆数丈的老鼠,也有些手忙脚乱。 谁都不敢无视这些带着魇气的老鼠,万一被冲到身上咬中一口,后果实在难料。 “早知该多练术法,而不是只注重剑招。” 伯洪虎都生出无力的感慨,觉得剑宗不如气宗了。 “小心——!” 这一晃神,原本清扫出大片空地又冲出几股老鼠,其中一股避开他的剑芒,瞬间涌到一个红衣少女身边,而那少女已经气力不济,满头大汗。 “明月——!” 不远处伯明翰也呲目大呼,长剑剑芒翻涌,却不敢出手。 一抹紫影忽然自天而降,分出股股细丝,围着少女身边一转,似乎带着无形雷电,噼噼啪啪炸出一圈血水黑烟,将少女护得严严实实。 伯洪虎、伯明翰还有其他伯家人趁机剑芒齐卷,将这股老鼠尽数搅碎。 紫影落下,却是个黑发紫裙,俏丽异常的小姑娘。手中吐出无数紫丝,散则如蛛丝织网,合则成柔韧长鞭,牢牢守住一路,让众人轻松了不少。 “呃……好恶心……” 小姑娘抖着那像是本命宝物的紫丝,小脸皱成一团。 她招呼伯明翰:“傻大个,再守一下,仲杳正在找这帮家伙的老大。” 伯明翰惊喜交加:“是紫萝妹妹!仲杳来了!” 伯洪虎在誓谷也见过紫萝,脸上虽然还绷着,心头却松了口气。 眼角瞅到一只巨鹰正在天空盘旋,他不爽的哼道:“我可没求那小子来!” 七十 红胡子的耿直 巨鹰盘旋良久,偶尔冲下来扇起凌冽旋风,把无数魇鼠卷上天空,魇鼠之潮为之一滞,让伯家人岌岌可危的防线缓上一缓。 再过了会,巨影朝着石山之下的谷地俯冲,投下了什么,在地面炸起冲天尘柱。 待烟尘稍散,地面多了个大坑,深达数丈。坑底一人右手持三尺青锋,左手洒澄黄光网,罩住一头巨鼠。 这巨鼠足有水牛大小,浑身黑毛油光水滑,带着某种护身术法,那人的长剑带着清光剑芒不停落下,竟没有一道剑芒落实,全都滑到左右地面,劈出股股尘土。 坑底还有条甬道,左右延伸不知多长,巨鼠被光网兜住,拼命往甬道里钻,带得那人不断下沉。甬道里涌动的黑**出股股浪花,竟是群群魇鼠。 “是小杳!” 伯明翰叫道:“他抓住鼠王了!” 那人正是仲杳,让紫萝到石山上通报消息,搭手帮忙,他让鹰王带着,寻找鼠妖穆铁牙的下落。 要将如此规模的鼠潮操控得当,穆铁牙即便躲在地下,也不可能太深。对鹰王来说,搜索这种目标不过是小菜一碟,很快就发现了穆铁牙的藏身之处。 仲杳自半空砸落,用九土真气钻地攻击,果然网住了穆铁牙。可这个家伙的护身真气颇为诡异,连风影月竹剑的攻击都很难奏效,一时陷入危局。 伯明翰只是在叫,伯洪虎剑光暴涨,扫清大片魇鼠。再人剑合一,拉出道火红虚影,直接射向石山之下。 “爹——!” 伯明翰惊恐大呼,这足足数十丈的高度,就算是炼气中期境界,直接跳下去也得受伤。 他几乎是本能反应,蹬蹬几步冲过去,一个姿态矫健的鱼跃,也跳了下去。 “大哥——!“ 他的妹妹,也就是刚才差点被魇鼠埋了的少女悲呼一声,跟着冲过去。刚刚跃起,就被根根细丝缠住腰,硬生生拖了回来。 紫萝没好气的呵斥:“你爹和你哥跳下去应该死不了,你跳下去是死定了。” 这边刚拉住人,那边又有几个少女哭喊着要跳,竟然全是伯明翰的妹妹。 紫萝将藤丝分作若干股,千辛万苦的把这些伯家女拉回来,气得暴跳如雷:“你们伯家人是不是头壳有问题啊!” 石山下轰隆连响,两团火红焰芒在魇鼠之潮中炸开,又一道火红剑光扫出通道,伯洪虎冲破烟尘,朝着仲杳直冲而去。就在他的肩上,伯明翰被脚前头后扛着,像是受了伤。 伯洪虎大步急奔,顺口问道:“明翰你怎么样?” 伯明翰嘶嘶抽着凉气:“腿……一条腿折了……” 伯洪虎哦了声:“那就好,等下你用朱雀三焚剑清理老鼠。” 伯明翰哀叫:“我的腿折了啊爹!” 伯洪虎咆哮:“那只是腿,又不是脖子!” 下一刻,伯洪虎肩头耸动,伯明翰高高飞起,拉出长音,落向仲杳所在的大坑。 他倒没忘记父亲的交代,落下的同时,长剑搅动,放射出道道火红剑光,恍惚间像开到最大火力的燃气炉盘。 这个炉盘径直落入甬道中,烧灼得鼠群瞬间溃乱,一时鼠叫人嚎,好不热闹。 紧接在伯明翰之后,一道细密剑光穿透仲杳的澄黄光网,自鼠妖左耳入右耳出,带出缕缕烟气,却不见一丝血水。 剑光回转,落入伯洪虎之手。此时伯家庄主脸颊惨白,血色尽失,脚下一个趔趄,居然骨碌碌滚进大坑,摔了个五体投地。这一剑正是御剑术,伯洪虎应是拼上了所有修为,以折损本命灵基为代价,用出了这一剑。 鼠妖一声未吭就瘫在地上,细小鼠眼圆瞪,七窍溢烟,头壳里的脑浆应该已烧成了焦炭。 魇鼠之潮先是滞了滞,再轰然瓦解,鼠群乱蹿,散向石山四方。 大坑里,伯明翰头下脚上栽在甬道里,伯洪虎仆在坑底,两人与仲杳对视,目光里交织着如释重负和尴尬异常。 仲杳一早就来了伯家庄,直到中午,伯家人才勉强把在山庄里面乱蹿的魇鼠收拾干净,伯洪虎和伯明翰父子仓促设宴,跟仲杳边吃边谈。 “仲家小子,多亏你找着了鼠妖,大功一件,吃菜吃菜!” 伯洪虎对仲杳的援手轻描淡写,仲杳却不在意,这伯老爹就是个面冷心热的性格,刚才那一剑与其说是急着杀鼠妖,不如说是急着救他。 此刻伯洪虎脑门缠了圈绷带,伯明翰左腿打着石膏,这可不是伯家人愿意示人的形象,显然已把仲杳当作了自家人。 仲杳还在说客套话:“伯父别放在心上,咱们贯山四家,同气连枝。” 伯洪虎不迭摆手:“咱们伯仲两家,还有留了根独苗的季家倒是同气连枝,那个叔家,我伯家可不敢高攀。” 伯家出产的铁矿铁器,大多都是通过叔家外销,想必也是被压榨得满腔怨气。 伯明翰帮仲杳说话:“小杳是为防洪的事情来的吧,咱们山下的小溪都涨了好几尺,的确麻烦啊。要是你们那的田地都被淹了,咱们伯家也没粮食吃喽。” 伯洪虎沉吟不语,看来对眼下的危局也有所了解,不过这样子是什么态度,让仲杳一时摸不着头脑。 这边沉寂下来,外厅女席那里却闹腾起来。 “哎哟别扯!我不愿意,你们休想在我身上扯下一根毛!” “这哪是假的啊,就是真的毛……不,头发!” “唔……你们太讨厌了,我是藤……人,不是娃娃!” 紫萝正吱吱哇哇叫着,她被十多个伯家妹妹围着,当做珍稀动物般围观。年岁大的还能克制,那些跟她差不多大的就毫无矜持了。 伯洪虎咳嗽了两下,忽然低声说:“仲家小子啊,我的女儿侄女里,十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都在外面了,等会你去看看,有中意的话,就挑一个娶了。” 仲杳正含着口米饭,闻言噗的吐了个漫天飞。 伯明翰热切的道:“是啊小杳,我们伯家女别看热情似火,其实还温柔似水,还有内秀,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得起……” 刚说到就被伯洪虎骂了声滚,灰溜溜的下桌了。 伯洪虎气鼓鼓的道:“听了些污言秽语就来满嘴胡柴,他知道什么是内秀么,哪有这么说自家妹妹的。“ 对着仲杳又变了脸色:“伯家女儿秀外慧中,水火相济,娶到家中,闺房美满……” 仲杳继续咳嗽,庄主你这么说自家女儿也不好吧? 对这家伙委婉推脱可不是好选择,仲杳坦诚自己心中早有所属,联姻此事就不必提了,伯仲两家也没必要还用联姻来巩固彼此关系。 伯洪虎倒也不意外:“看来明翰的心愿是要落空了,你是早就定下季家那根独苗了吧。” 仲杳面上应着,心头却微微叹息,其实还只是一厢情愿。 没想到伯洪虎话头又转了回来:“收两个庶女或者侄女填房,也是可以的,考虑一下?” 仲杳是真吃惊了,伯洪虎这么讲颜面的人,居然愿意把自家女儿送出来当小妾? 脸色沉了下来,仲杳很认真的说:“伯父何出此言,若是伯家有什么难处,小侄自然会全力相助,哪能把妹妹们当做价码来谈。” 伯明翰不在,伯洪虎也放开了,摇着头说:“伯家眼下是有难处,咬牙熬一熬倒不难过去。可再往后看,我却看不到伯家的未来。” 他的语气越加苦涩:“伯家的铁矿已经快挖光了,这些年来,我们一直派人四下查探,却没找到新的铁矿。等现在的矿洞挖光,伯家人又靠什么过日子呢?我已老了,明翰还年轻,他资质这么好,实在不忍心看他埋没于此。” 仲杳微微凛然,伯洪虎性子暴烈,极好颜面,却并非是单纯之人。终究是一家之主,该有的眼界可不缺。 伯洪虎继续说:“拜侄儿你所赐,魔魇退了,这一灾避过。可眼下这世道,总觉得难以安宁了啊。” 没错,连这里的土地山神都收了争龙令,伯洪虎的感觉还真敏锐。 “你倒是闯出了一条路,伯家却走不了这条路。前路茫茫,不知去处何在啊。” 伯洪虎深深叹息,仲杳却笑了。 他情真意切的道:“伯父所言差矣,我这条路其实就是贯山之路。仲家季家已经联手了,伯家若是愿意,又何愁没有去处呢?” 伯洪虎也笑道:“小子你啊,还把小竹那根独苗拿来说事。” 仲杳笑意更浓:“伯父还没去拜过季林山神吧?” 伯洪虎愣住,仲杳自顾自的点头:“山神正是季家祖灵,就如我们梓原土地,也是仲家祖灵。” “世界很大,我也想出去看看,但前提是守好家。明翰可以出去,伯父你正当壮年,完全可以为明翰守好家。而且修行之路未必就阻塞了,三家一体,说不定能闯出新路呢?” 伯洪虎讷讷的道:“你、你的意思是……” 仲杳心说虽然有些意外,进度也快了点,但形势不等人,能快一步就算一步。 他很肯定的道:“伯家既然还有家神,就由我引见天地,受封此处的山神,永镇此地。伯仲季三家合为一体,携手共度时艰。” 伯洪虎瞪圆了眼睛:“你要我们伯家也散族拆祠!?” 不然如何呢? 看看穆铁牙搞出的乱子,你们伯家的家神一点用处都没有。只靠季林山神挡在前面,你们这片地方可绝不了魇气侵蚀,魇怪袭扰。 “铁矿挖光了又如何,伯家最初也不是靠这个为生的,只有守住土地山林,总有希望。“ 仲杳呵呵轻笑:“伯父啊,你们伯家本就是诸姓一体,只要变个名义,就是一族,又何必散何必拆呢?” 伯家庄的确不同,族人外姓都住在石山里,先人骨灰都葬在地下深处的墓穴里,只是有所区分而已。需要变的只是块牌匾和称呼而已。 这个提议超出了仲杳来此的目的,不过能实现的话,无数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当然,这么重大的事情,一时半会可搞不定,伯家起码得花几天时间商量。 仲杳正要转到防洪的话题上,伯洪虎却两眼闪起了精光。 红发加红胡子似乎变成了真的焰火,溢出灼热气息,伯洪虎说:“现在可以动手吗?今天能请下来吗?” 轮到仲杳瞪大眼睛,扶住下巴。 七十一 水患不如国患 还好身上带着最后一块神印,而且在天地那算是混了个脸熟,业务也很熟练,到傍晚时分,伯家的家神就变成了“焚剑山“的山神,伯家庄也成为历史,换了块”焚剑山庄“的招牌。 这个名字是伯洪虎自己取的,说是要彰显伯家人的朱雀血脉,同时坚持剑修之路。 仲杳原本担心这么急促,人心不齐,香火不旺。等伯家人都到了,却看到一张张面孔写满了渴望。再加上紫萝从伯家妹妹们那探听到的小道消息,才知道伯洪虎说的一点也不夸张,伯家庄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之前魔魇来临时,伯家人就讨论过举族迁徙的事情。 当然包括伯洪虎、伯明翰在内,大多数伯家人对仲杳请天地封神这事还将信将疑,直到乌云翻卷,天雷轰鸣,才对仲杳刮目相看。 谁都不知道,仲杳其实也胆战心惊,这一次天雷打得特别厉害,差点真的劈了下来,大概是天地之心烦了他这家伙。 “你丫是把神灵当成传人头玩吗?今天封一个明天封一个,当我老天爷的面子是传单么?“ 老天爷真能说话,恐怕会这么对仲杳咆哮吧。 认真的说,应该是一个土地两个山神的位格,已经到了仲杳承受的极限。他只是浅浅一试这里的香火之力,陶碗里的根土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消耗,不把九土转德经修到更高境界,不可能再多封一尊神灵了。 还好老天爷雷下留情,认可了新生的山神。这位山神身影绰约,面目模糊,只看得出是位女子,不知是伯家远祖里的哪位。 山神坐镇,结界展开,魇气蒸盈,伯家人的这处祖业也就有了起码的保障。等仲杳说起梓原防洪的事情,伯洪虎再没什么矜持。仲杳要什么,他就应下什么,仲杳都有些怀念之前那个傲气满盈的红胡子大叔了。 “就一个条件……” 末了伯洪虎说:“你不是要开贯山剑宗么,把我们伯家的女儿们带到你那去,她们留在这里实在是瓜噪。” 于是第二天,仲杳带着浩浩荡荡三四百人回到了梓原,队伍里大多是无事可做的伯家矿工,二三十个年轻女孩让几十里山路毫不枯燥,热闹得像踏青野游。 “阿杳啊,别告诉我你是把乡主府当做王府来建,要把伯家妹妹们金屋藏娇吧?” 季骄娆迎接队伍时,还这么损仲杳,让仲杳无比委屈。 “说着玩的,别生气。昨天我跟那个……卧槽先生聊得很愉快,从他那学到了很多修行的东西。” 少女盈盈笑着,把他牵到客厅,说起了自己的事情:“他说我已经成就了什么……先天灵体,是各家宗门都想要的好苗子。恰好元灵宗重开山门,大招弟子,他建议我去元灵宗,你觉得呢?” 仲杳哼道:“那老头来历不明,少跟他打交道。” 他可不只是嘴上这么说,昨天不得已要去伯家,季骄娆忙着帮仲长老,又要陪着仲至薇,抽不开身,他就专门叮嘱王马力还有小猫妖明暗两面盯住那个老头。 至于少女说到的事情,他未置可否,反问道:“你想去吗?” 少女微微点头:“我想去,但不是为了自己的修行,而是觉得……” 她握住仲杳的手,直视着他,深泓眼瞳里秋水荡漾:“阿杳背负得太多了,我却帮不了什么。我想变得更强,可以为阿杳多做些事情。元灵宗既然是第一宗门,进了那里,应该能学到很多。” 刹那间仲杳生出强烈失落,自己亲手种……不,养出来的青梅竹马,终于想离开他,出去见世面了。 这般心绪只是转瞬而过,下一刻,仲杳又释然了。 不经风雨,哪见彩虹,季小竹已经是季骄娆了,她理应走出贯山,向天地展现自己的美丽。 正要说点勉励的话,少女又道:“不过绝对不是现在,我要跟阿杳一起度过眼下的难关。等贯山安定了,我还要阿杳跟我一起去。我能入元灵宗,你肯定也能入,我们一起修行!” 果然是自家的小竹…… 仲杳暗暗感动,不过他已经有九土转德经了,这可是胜过仙缘的东西,还何必跑去元灵宗修行。 想到仙缘,仲杳心头咯噔一跳,终于记起高先生留下的那个卷轴,被他压在箱底,一直没动过,不知道还有没有效。 “好,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仲杳随口敷衍:“等贯山真的安定了,我们一起修行,说不定还有比去元灵宗更好的选择。” 季骄娆噗嗤笑道:“比元灵宗更好?难不成是海外仙山?” 牵着纤纤素手,跟少女说着闲话。背靠藤萝满架的庭院,微微凉风拂过,满鼻清香,心神怡然,仲杳只想就这么静静待着。 可惜没过多久,来人就接踵而至。伯家人的安顿,堤坝水渠的开工,各种事情都得他出面。连紫萝和小猫妖也来凑热闹,要他去誓谷动员妖怪,尽快开挖“贯山灵渠”。 仲杳风风火火忙了起来,而在仲家堡后山的土地庙里,也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烧香拜祭。 庙外的山崖边,那个猥琐老头背靠苍松坐着,两手笼在袖子里,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盹。眼皮却在微微跳动,鼻翼也不时抽动,不知在感应着什么。 “这尊土地位格不全,和西面的季林山神一样,若此地人关于仲杳封神的说法是真的,另一半位格,应当就在他身上。” 被仲杳安了个“卧槽老人”诨名的老头,正在思忖着。 “可惜我只是浅浅修过神道,感应不到他身上的神灵之气,不然就能确认了。” “神灵之道介于仙人之道与凡人之道,本是天地调和仙凡,平复妖魔鬼怪诸灵的道门,并非修行之道。可岱山神府却与元灵宗两面一体,让神灵之道提纵摩夷诸灵,这坐实了老夫的推断。” “看来执着于凡人之道是错的,要在凡人之道中辟出新的道门,为摩夷洲凡人找到出路,还得从神灵之道入手。” “仲杳这小子在神灵之道上搞出这么大动静,放在往日还能混过去。如今时势大变,神府颁下争龙令,贯山此处,就不再是无人理会的荒地了。” “也罢,先助他度过眼前的难关……” 想到此,老头睁眼看向东面。 灰河水涨,云气滚滚,以至于东岸的景象都模糊不清。 老头微微摇头,贯山真正要面临的大患,灰河还是其次,河东的杜国才是正主。 灰河东面正是西关郡,数百年前这里还是大片荒原,杜国在两三百年前才开发此地,到现在大多数人丁也还汇聚在江口城里,这一郡在国中依旧是荒僻下郡。 郡守姓庞,年纪与国主相若,倒有番雄心。以四品高位来此郡经营,意图创出他人所不能之功。 不过最近一段时间魔魇四起,魇害频频,他也只能亲领兵甲,四处灭火。 远离江口城的某处山村下,火光冲天,座座茅屋陷于火海之中,身着铁甲的郡兵正将一具具面目发黑的村人尸体丢入火堆。 中年郡守也是一身铁甲,坐在马扎上,督促部下忙碌。当然他这覆满全身的精钢扎甲,比寻常郡兵的褙子甲要高出几个档次。 在他身边立了一圈甲士,这些甲士跟郡兵的装扮也大为不同。满身的精钢扎甲游动着隐隐光华,背插各色小旗。甲士之外,三个道士分立三处,隐隐摆出了什么阵法,将郡守护在阵心。另几个道士游走在更外围,手持刻满符印的木盘,像是在侦测什么。 这些人不是郡兵,甲士是国主特派的道兵,道士则是郡守招揽的宗门修士。 一个百人队的道兵,正副队长都是炼气宗师,士兵至少是筑基四层的好手,习练杜国武经多年,对阵两千郡兵都不落下风,是庞郡守平定魇乱的主力。 庞郡守手下还有二十位修士,五位是炼气宗师,剩下的全是筑基六层,也即通脉以上的强手。这些人擅长各类术法,适合用来查探敌情,沟通消息,应付各种异况。 一个手持木盘的道士禀报:“庞大人,山林里发现有魇化熊妖的迹象,马队长正带人追索。” 郡守点头说:“让他盯紧些,最好能在今日解决,否则后几日,周围就留不下几个村子了。” 道士躬身应是,用木盘发送讯息。 另一个道士进了阵中,向郡守低语:“本门门主发来消息,说即将在贯山落足,希望大人能做些准备。” 郡守笑道:“你们碧水门动作真快,看来把握不小。” 脸色骤然一沉,他摆手说:“本官没什么好准备的,你们若是办得好,自当请下国主之命,敕封河神,纳贯山入国土,再为你们请功。若是办得不好,待本官出手,你们就不仅无功,反而有罪了。” 道士不迭应是,退下之后,郡守转头看向山林,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区区贯山,化外之地,还毗邻魔魇,拿着也烫手,对他而言无甚助益,不如让有心的宗门自己折腾。 七十二 妖怪的动员 若干根粗大木桩在谷地中心围出一个大圈,绕着这个圈还挖了条排水渠,圈中的地面铺好了碎石,誓谷的议事厅兼饭堂已经粗见雏形。 妖怪们的工程也就仅限于此了,对他们而言,做到这个地步已经超出了必要的程度。妖怪修行虽然有化形这个门槛,但有各种办法糊弄过去。到了炼气境界,终究还是各修各的法门,不必非得维持人形,更没必要效仿人族的生活方式。 此时上百妖怪济济一堂,都在听仲杳训话。 这只是修辞,除了涂糊为首的贯山六怪努力装出认真的样子,其他妖怪都在埋头忙乎,就像开会也都埋着头的手机怪……不,还多了呼呼的咀嚼声和啧啧的咂嘴声。连小猫妖都忙着撕咬卤鸡腿,只把她那对圆圆猫耳对着仲杳,表示她在听。 仲杳也不着恼,能把形形色色的兽妖召集在一起,让他们安安生生的呆着,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了。 倒不是妖怪们被他的修为或者身份震慑住,而是他带来的各种卤味吃食,让妖怪们大过嘴瘾。 “我们加入贯山剑宗的话,是算弟子呢,还是算……灵宠呢?” 待仲杳说完,涂糊身边那个僧侣打扮的光头胖子这么问。 鹰王石小鸟抱着胳膊坐在远处,下巴高高仰着,嗤声冷笑:“当然是灵宠喽,我都被某人当做了坐骑,你们还想跟人族平起平坐……哎哟!” 清光瞬闪,一根竹签插在他的肩头,紫萝拍拍手,又从腰间的皮包里取出个油纸包打开,里面不是零件,而是串在竹签上的卤豆皮。 紫萝一边吃一边说:“当我的坐骑很不满意吗?” 鹰王赶紧赔笑:“我不是说紫萝大人,紫萝大人又不是人……噢嘶!” 额头上又多了根竹签,紫萝哼道:“我这么水灵鲜嫩的小姑娘,怎么就不是人了?” 仲杳没理会主仆玩的小剧场,对那个和尚胖妖说:“兔二兄,你们当然算是宗门弟子。贯山既然有人妖之誓,在贯山剑宗里,就没有人妖的分别。” 他又扫视众妖,诚恳的道:“不过到了外面,大家也都知道,在繁华尘世里,人妖不两立,为免麻烦,名义上大家只能算灵宠。” 这话没得到什么回应,自然是妖怪们不满,涂糊打着圆场:“真做了灵宠也算不了什么,何况是名义上的。要知道多少妖怪打破了头,都想进宗门当个灵宠。吃喝不愁,性命无忧,还有修行法门,简直是鲤鱼跳龙门啊。” 嘘声哼声不断,妖怪们的反应更激烈了。这个说当灵宠就是把性命交给了修士,生死完全不由己,那个说宗门完全是把灵宠当做畜牲驱使,修行法门也是奔着这个目的,哪值得用一世的逍遥自在去换。 仲杳不得不扬声强调只是名义上的灵宠,绝无人妖契约之类的禁制,却没能让现场安定下来。 直到一根竹签插在一只鸦妖的脑门上,让这个嗓门最高语速最快的家伙闭了嘴,情况才好转了一些。 丢竹签的不是紫萝,而是涂黑。她也从腰间的皮包从皮包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对卤鸡翅,边啃边说:“如果天天都有好吃嗒,被人当做灵宠也无所谓啊,反正没有那种要你死你就不得不死的禁制。” 妖怪们安静下来,不少妖怪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吞起了口水。这些还是化形期的妖怪一直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得到炼气了才能混到尘世里品尝人族美食,还因为化形不够功夫,必须得冒极大风险。 对他们来说,人族寻常的卤味,就已经是美食了。 看着妖怪们这副模样,仲杳隐隐有了个想法。 这时没功夫深想,贯山六怪的兔二又问:“入了宗门,就能得到修行之法吗?可仲乡主你是人族,哪里懂得妖族的修行之法呢?” “这个……是这样的,宗门既然叫贯山剑宗,自然是修行剑道法门,以剑御灵,就不存在人族与妖族的区分。” 仲杳只能把他画的大饼又拿出来:“现在水患在即,都还没到开宗立派的时候,到那时自然会有适合你们妖族修行的法门。” 妖怪们又嚷嚷起来,虽然都有些期待,但也只是将信将疑。 “仲杳你就别谈那些虚的……” 鹰王说话了:“如果你能让大家天天都吃上这种……美味……” 他指了指紫萝手上的卤豆皮,吞了口唾沫:“就当是酬劳,雇佣妖怪去挖水渠。” 紫萝看了看手上的“美味”,再看看鹰王,小脸涌起深深的怜悯。 这话倒是让仲杳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光盯在修行这事上了。人族修士是为修行而修行,妖怪是为活得舒坦修行,这方向就抓错了。 他一拍巴掌说:“没问题,美食啊酒水啊,每天管够!” 饭堂里气氛一凝,只听到紫萝和小猫妖吧唧嘴的声音。紧接着一双双妖眼绽放红光,呼喝声冲天而起。 “好吃的!好喝的!” “每天吃够喝够!” “要卤味!鸡腿!要蹄髈!” 仲杳又赶紧补充:“说的是人形下管够,人形管够!” 妖怪们又同声呼喝:“变人!变人!” 真是没想到,动员妖怪的难题,居然以这种方式解决了。 说起来还是鹰王的功劳,不过瞧他一直盯着紫萝,看她吃卤豆皮,看得口水横流,这恐怕就是他自己的心声吧。 妖怪们都是急性子,说干就干,鹰王身为总监工,引着他们去分段包干了,仲杳则带着紫萝散步回梓原。 路上紫萝的管家婆性子发作,替仲杳担起了心:“这一二百号妖怪,就算是维持人形,食量也大得很。梓原除了麦子豆子那些粮食,就没多少家底,伯家那帮穷逼就更不说了,靠叔家支援的粮食,也就勉强填饱妖怪的肚子,还要让他们吃得有味吃得满意,这可咋办?” 看她下意识捂着腰间的皮包,仲杳笑了,这丫头在担心自己的供给呢。 紫萝被他瞅着,哪还不知他的心思,恼怒的道:“我这是替你的腰包担心呢,叔家镇的卤豆皮,一个铜板才能买到两小块!” 仲杳笑意更浓:“量不够,味来凑,库房里是没多少肉食,不过芫荽、茱萸、野椒之类的东西很多。” 紫萝还不明白:“那些用来炼丹的草药?你让妖怪吃草?很多妖怪虽然真身是吃草的,但不等于他喜欢吃草啊!” 仲杳卖起了关子:“以后就知道了。” 紫萝不爽的嘁了声:“肯定是什么哄骗人的玩意,我可不会吃!” 仲杳暗笑不语,真是新时代的立旗怪啊。 搞定了妖怪,“贯山灵渠”就有了着落,季林山后的那条深谷,只是露出来的部分,就足以吞下整条灰河的水量,防洪的核心问题也就解决了。 不过光有那条长渠不够,仲杳前前世虽然不是水利出身,但对防洪的了解,可不仅仅限于知道“鲧盗息壤”和“大禹治水”这两个故事,他还知道三峡水坝的大略构造,这得多谢小破站的科普视频了。 要保住梓原的田地屋舍,还得有足够坚固的堤坝,以及纵横交错的支渠,可以迅速将洪水引向主渠。 算算伯仲两家的人手,半个月里应该能搞定吧。不行的话,自己加上仲至正,动用神灵法术,足以抢出进度。 这么一算,仲杳心中安定,回到梓原就忙着规划造图,分派人手,忙得四脚朝天。还好有紫萝这个人形绘图仪,以及心思细密算力强大的季骄娆帮忙,仲善存伯明翰分头动员,当天入夜前,就敲定了各项工程的细节,编组好了上工的人手。 期间负责从叔家镇采买物资的仲至强,以及调去帮忙的仲至重两人还带回了叔家的消息,说叔家镇来了不少修士,正在叔家族祠上开设道场,看样子是要祭祀河神。 “叔天雄打的是这个主意啊……” 仲杳也没太放在心上:“那就希望他能成吧,明天至强叔去问问叔天雄,请河神的时候需不需要我过去捧场。” 仲至强应下了,仲至重却笑道:“多半是不想的,怕小杳你又把河神夺了去。” 仲杳苦笑:“我在老天爷那可没那么大面子……” 想到妖怪那边的事情,他又取出一张清单递过去:“对了,明天去叔家镇采买这些东西,很紧急,莫要错漏了。” 仲至强接过一看,皱起了眉头:“牛羊猪肉,各种蔬菜,很大的量,还要这么多盐,这得多少银子啊。” 仲杳自然不好说是给妖怪的:“至重叔就多费费心吧,带上些丹药,银子不够就用丹药抵。” 他也知道家底快空了,即便是丹药,也没剩多少,不过现在可不是还继续捂着这些东西的时候。 两人只好应下,等他们走了,仲杳也在慨叹。 他现在可是有一长串头衔,梓原乡主、季林山主、誓谷谷主、“位同梓原土地”、“位同季林山神”、“位同焚剑山神”,可连肉都快吃不起了。 谁让他走上了吃土修行的路子,不得不围着土地山林,柴米油盐打转呢。 七十三 龙气与动员 天空比昨日又阴沉了一分,压得老叔爷仲承林的脸色也抹了层铅粉般,铁青得吓人。 从后山土地庙出来,他笼着袖子朝河岸走去,嘴里嘀咕着:“咱们的梓原土地爷很厉害的啊,连魔魇都能逼退,这点水气怎么就逼不开呢?“ “哟……” 一时失神,差点跟另一个老头撞上,却是前几日仲杳救下的那个商人。 仲承林招呼道:“卧槽……先生,你也去烧香么?” 那猥琐老头笑道:“是承林老主事啊,香随时可以烧,难得有机会跟老主事聊聊。” 这卧槽老人不仅是药商,还有不亚于高先生的医术,因为翻船丢了货,在这避难,被仲杳以贵宾之礼相待。 仲承林不疑有他:“那就陪我走走,咱们都不年轻了,又没修出什么道行,老胳膊老腿,平日还得多活动活动。” 两个老头并肩走着,卧槽老人捡着仲承林刚才的自语说:“老主事啊,求土气丰腴,田地无害,当然得给土地公烧香。但要求风调雨顺,就不是土地公管得了的。眼下这水气啊,还得求河神才行。” 一辈子埋在田地山林里的仲承林自然不解:“但这灰河早没河神了,眼下这水气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小杳说过的,贯山深处出的那条水蛇大妖搞出来的,或者魔魇在地上被逼退了,转去翻搅灰河,弄出了这般动静?” 卧槽老人摇头说:“魔魇和妖怪应该出了些力,但能聚起百里雨云的,唯有河神。也正是因为灰河没有河神,才会是眼下这个样子。” 仲承林没听懂:“那这河神,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卧槽老人挺直了腰,抚须轻笑,倒少了些猥琐气息,有些像指点江山的贤者了:“该有却没有,就无人调和这奔扬而破碎的龙气。头上这风云,看似是水气,其实是龙气。” “万物皆一气分化,气有五行之分,相生相克,运转出纷繁尘世。所以这花花世界,根基并不是五行之气,而是主持这运转的枢心……唔,这个说得虚了,也远了。” “就说这尘世的凡人,靠土地种粮食,靠山林采药狩猎,凡人又群聚为城镇,把土地山林的出产做成商货贩卖出去。江河湖泊既滋养土地山林,又解凡人诸灵之渴。还载舟船,将商货人流分送到各处,江河里流动的不只是水,还有整个尘世啊。” “再说神灵,土地育养凡人,山林庇护草木禽兽,城隍分隔阴阳,这水府河神的职司,看起来只是行云布雨,其实是推转龙气,将一城一郡,一国一洲接为一体,由此福祸相济。” “可叹摩夷洲千年破碎,古时只有三十州,现在却是数百国,龙气因此支离,不成一体。眼下倒是有了变化,百国争龙,各处龙气也纷扬起来,就是苦了芸芸众生。等到龙气合一,真龙现世时,凡人已不知献上了多少性命。” 说着说着,这老头就唏嘘起来,仲承林则是两眼发晕,好不容易挤出了一声:“啊?” 见卧槽老人变了脸色,老主事赶紧道:“这些话说给小杳听,他怕是有些想法,跟先生你说得来。” 老头的脸色又变作苦笑,不迭摆手:“你们仲家有福啊,能有他这么一个后生。能请来土地山神,这些道理岂会不懂。他不只是有想法,还在做呢,就不知他想到了哪一层……” 两人已走到正在开挖的田渠,老头闭嘴不说了,仲承林暗暗嘀咕着果然是个高人,也难怪仲杳会大礼相待。 田渠上的动静让两个老头都是一愣,就见若干红衣少女正提着长剑,不停的插进土里,嘿啊娇喝着,施出道道剑气,翻出一个个或深或浅的土坑。土坑里还升起冉冉烟气,是被她们的火系剑气烧的。 对面不远处,却是本地少男少女的队伍也在挖坑。他们同样插剑入地,轰出股股尘土。最显眼的是那个光头少年,快得像啄木鸟一样,扬起的泥土连绵不绝,片刻间就挖出了足够将他整个人埋住的大坑。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玩闹吗?” 仲承林叫来照管两边人手的小管事,却是仲善羽仲善芒兄妹,沉着脸训斥:“别告诉我没有锄头,只好用剑。用剑能顶事吗?你们那点真气,能干多久?” 仲杳给出的设计图里,总计要挖的田渠有一千多丈。要求是一丈深一丈宽,粗略算下来得五六千人工。算上夯实渠坝之类的活,把梓原和焚剑山两边的人力全部动员起来,最少也要十天。 但在整项工程里,田渠的位次还排在最后,十多里长的河岸上,需要加高加固的河堤也有上千多丈,这是最紧要的,眼下正由伯家那边来的二百矿工,加上本地匀出的二百青壮男女负责。 剩下的老弱妇孺都扑在了田地上,抓紧时间翻耕老田,开垦新田,争取用两三天时间种完旱稻。 时间紧急,仲长老仲承业的贯山剑宗筹备事宜也停了下来,几十个少男少女当做劳力上阵,先挖起了田渠。 兄妹俩被训得委屈不已,抗声说这是仲善存的交代,让老叔爷噎住。谁都知道仲善存是仲杳的传声筒,让这些小家伙用剑挖土的法子,自然是仲杳的主意。 “杳哥啊,在那呢。” 老叔爷问仲杳下落,仲善芒指住远处另一块田地:“他在耕田,说要身体力行。” 眯眼一看,老叔爷顿足,仲杳真的在耕田,赶着头老黄牛,一脚深一脚浅的翻土! “小杳这是……嗨!你们也是,他也是,这就不是你们该干的活!” 老叔爷气得骂道:“你们那手那脑子,就是用来练剑的,懂什么挖渠耕田!” 在老叔爷眼里,仲杳那姿势那步子,简直外行得可笑,不仅没帮上什么忙,还在捣乱。 仲善羽拍拍身上的土,不服气的道:“杳哥说了,挖渠耕田也可以当做修行,而且我们每人每天分到了三四个工,比寻常人厉害多了。” 老叔爷瞪眼,仲杳给这帮小家伙定下了三四倍的工作量? “哈哈!我已经挖完一个工啦!“ 深坑里,光头巴大爬了出来,兴奋的嚷着,当然是冲远处那帮伯家红衣妹妹嚷。 少女们叽叽喳喳回应着,巴大笑脸僵着,仰头一倒,又栽回坑里,自然是真气耗尽,累脱力了。 老叔爷怒气骤消,心疼的道:“我们这些老辈还在呢,哪轮得到你们拼命。” 伙伴们奔过去拉巴大,那家伙却自己又爬了出来,抖着手摸出颗丹药,本想吃下,对面的红衣妹妹们嘘声大起,还有活泼的嚷着“吃药的男人就是没用”,让巴大咬咬牙,把丹药揣了回去,就地坐下行气恢复。 仲善羽憨憨笑道:“也不是拼命,杳哥说我们修士既然能耐大,就多干点活。能把干活也变成修行,那就更好了。他给我们每天发一颗小还丹,还说能不吃最好。“ 仲善芒的注意力放到了对面的伯家妹妹身上,冲这边的伙伴们嚷道:“你们就甘心被人家笑话么,还不专心一点!” 仲承林也在奇怪仲杳怎么会把伯家那群脾气火爆的女孩子拉来挖渠,现在见着,已明白了些什么。 听出妹妹话里的不爽,仲善羽憋着笑低声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也是杳哥说的。” 仲承林揉着眉心,不知道该说什么,总觉得非常不对劲! 卧槽老人在旁边呵呵低笑:“把日常劳作当做修行,这个想法不错。不过还得有对应的法门,否则也就是让气力更强一些。若是因此妨碍了应有的修行,反而会退步了。” 老头拈着短须转动眼珠,似乎这就寻思起他说的法门,远处忽然响起高亢的唢呐声,惊得他手一抖哎哟痛呼,竟扯下了一小撮灰须。 远处的田埂上,那帮在头七请神上展过身手的草台班子,吹吹打打朝着河堤走去。 不必等他们到了地头,仲承林和卧槽老人就已明白这些人是去做什么,河堤上会有什么变化。 身边的两条沟渠里,少男少女们的动作不约而同的迎上节奏,明显加快了。 不必再问,把乐班弄到堤坝上去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自然也是仲杳吩咐的。 “真是……闹腾得慌啊……” 仲承林从揉眉心变为拍额头,像躲瘟神一样的奔另一处田地去了,应该是眼不见耳不闻为净。 卧槽老人没跟过去,挠了挠屁股,他朝着还在耕田的仲杳走去。 七十四 不能说的秘密 “先生说得是,我也正为这事烦恼。” 把铁犁交给别人,仲杳跟老头聊了起来。 耕田只是他的掩饰,他做的其实是疏导灵气。第二颗旱稻灵种已经种下,必须尽快把灵气摊开,确保均匀渗透到各处田地。 “我大略看过了摩夷小真经,不只一遍,还得谢过先生讲解,让我受益颇多。” 仲杳拍着身上的尘土,感慨的道:“修行之道真是奥妙无穷,任何时候都觉得自己站在山脚下,永远登不上山顶。” 卧槽老人拈着短须,淡淡笑道:“乡主却没向我讨教功法细节,而是试图弄清每一步的功效和原理,是怕我用假的功法害人呢,还是另有想法?” 仲杳笑了笑,果然瞒不过这老头。 他索性敞开了直说:“你也知道,贯山这里人族妖族混杂,要能在魔魇之下携手求存,情义也好誓言也罢,即便是神灵震慑,终究都不牢靠。” “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要妖族的修行法门与人族不同,在双方眼里,彼此永远都是异族。” “所以我想的是,能不能在摩夷小真经的基础上,创出人族妖族都能用的修行法门。至少让妖族在化形之后,就与人族没什么分别,可以靠同一套功法直指大道。” 卧槽老人哎呦一声,手上多了搓灰须,让他下颌的胡子更加稀疏。 龇着牙丢掉胡须,老头苦笑道:“乡主你还真是时时都让人惊奇啊,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只是我不太懂,为何有了同一套功法,就不会视为异类了?” 仲杳说了句让对方摸不着头脑的话:“生命在于运动,修行正是一种运动。如果运动的本质……呃,跟脚是同一类的,那生命就是同一类的。” 老头品了片刻,感慨道:“乡主果然是有奇遇之人,否则绝说不出此话,便是老……头我,都觉得大道万千,尽在微言之中。” 然后他摊手:“不过乡主所想,着实虚妄。妖族与人族差了那么多,怎么可能共用一套功法。人族修行直指金丹,那是气力之丹。妖族修行直指妖丹,那是血肉之丹。只是到结丹这一步,人妖就完全不同。” 仲杳皱眉:“不是说上古之时并无人族,只有洪荒大妖,而后才演化出人族么?既是同源而出,为何不能走同样的修行之路?” 老头挠了起头,目光也摇曳起来:“这个么……传闻终究是传闻,摩夷洲千年前的事情就已搞不清了,何况亿万年前。” 仲杳追问:“也就是说传闻可能是真的?我说的那种功法并非虚妄?” 老头的目光凝聚起来,叹道:“传闻中倒是存在,不过那是海外洲陆的事了。那里天地灵气满盈,妖族在结丹之后,的确可以褪去妖身根基,完全化为人族,按人族法门修行。不只是妖怪,邪魔、鬼魂和那些珍异灵宝,都能走这条路。” “但在摩夷洲里,不可能有这样的功法。天地间已无先天灵气,凡灵无法融入天地,掩去跟脚。跟脚不掩,又哪能化妖为人呢?” 仲杳先是失望,再骤然一震,此言差矣! 他见过掩去跟脚,化妖为人的例子,还是两个! 没错,就是紫萝和季骄娆,到现在这老头也没看出她们两人是妖怪,只以为她们各有奇异灵基。 他委婉的道:“修行就是化不可能为可能,连先生也觉得此事荒唐,那在摩夷洲内,应该还没人真的试过,为何不试上一试呢?” 老头显然不感兴趣,很是敷衍:“此事倒是很……有趣,值得试试。” 他转而问仲杳:“真有化妖为人的法门,那就非同小可,至少多了桩招揽妖族的利器,乡主你真的只为了让人族妖族在贯山相安无事吗?” 仲杳摊手:“那还能如何?我想的只是如何保住贯山,这是千年传承下来的祖业,更远的事情,我想不到也不需要去想。” 老头呵呵笑了,气势随着笑声大涨:“乡主你啊,其他都不差,就是眼界差了些,你可知道……争龙令?” 仲杳暗暗抽气,前两天他才从神灵那知道争龙令,这老头是哪来的消息? 老头接着说:“乡主跟请下来的神灵关系非凡,应该已从神灵那知道了。那是岱山神府颁布的,整洲神灵都能收到。视亲疏远近,谕令应有清晰与模糊之差,但‘争龙令‘这三字是不会少的。” “至于我为何知道,岱山神府与元灵宗几乎是两面一体,神灵能自岱山府君那收到,整洲宗门自然就能由元灵宗那得到消息。” “我是个修士,也有宗门,只是现在不方便露面,暂时隐于尘世,但耳目还是管用的。” 仲杳无视老头透的底:“我也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可跟我没关系啊。” 老头发出低低哼声,那是看破了仲杳的得意:“早前我就说过,贯山之患,不在贯水,而在贯水之外。争龙令一出,此话会应验得更快,那时可不是你想不想沾染的问题。” 仲杳沉默了片刻,摇着头说:“我也清楚,但什么争龙令,那条路越往前走,越像是争霸而不是修行了,真是……没意思。” 老头眨了眨眼,压住心头的震动。 在他听来,仲杳这话像是早就经历了无数世,对争龙一事早就厌倦了。 对仲杳这个前前世的游戏玩家来说,slg游戏的确是玩腻了。这一世置身贯山,想的只是把贯山这个家经营好,然后带着紫萝和季骄娆,过上快活逍遥的修仙日子。最终能不能成仙无所谓,能享受五百年的幸福,已经足够了。 “本以为乡主的道是凡人之道,没想到本心还是落在了超脱上,争龙这等凡尘俗事,自然不愿沾染。” 老头叹气:“可无人能超脱出摩夷洲,而这争龙令,又不只是凡人之事,神灵修士,妖魔鬼怪都要被卷进去,它决定的是摩夷洲的未来。” 听到这话,仲杳眼中亮起精光,语气也变得沉冷。 他问出了一直萦绕在他心中的疑问,这是他对摩夷洲……乃至整个世界的最大疑问。 “魔魇到底是怎么来的?” 老头微微张嘴,却说不出话,一时呆作了雕像。 直到远处黄牛哞哞叫唤,老头才回过了神。 “贯山此时,水患第一。” 老头望着天悠悠的说,话题转得无比生硬:“还有,仲杳你可以唤我……昆剑,这是我早年用的道号。” 仲杳撇撇嘴,故意道:“好的,卧槽昆剑。” 老头嘿嘿笑了:“你我还在相疑,这很自然,我也无法自证,日后再说吧。” 仲杳拱手客套:“岂敢岂敢。” 虽然没得到答案,但老头的反应让仲杳的探究又深了一步。这魔魇看来另有蹊跷,连这老头都讳莫如深,还不知藏着什么大秘密。 也因为这个问题,仲杳跟老头之间的关系算是又近了些,老头应下了寻找人妖同修法门的事情,算是桩不大不小的收获。 仲杳这边忙着挖沟开渠,耕田播种。叔家镇那边,临河高崖上,叔家祠堂外,道士们正忙着搭道场。叔天雄和汪门主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再看波涛涌动的灰河,脸上爬满了兴奋与憧憬。 叔家镇东北十多里外,杜国江口城,灰袍青年冲出一座酒楼,一手托着几盘菜,一手拎着酒坛,腋下夹了只卤鸡,嘴里还塞着只鸡腿,疾步飞奔。 几个壮汉追在后面,大叫:“那厮好胆!敢在三江楼吃白食!” 眼见那青年转进一条小巷,壮汉们跟着冲进去,却不见了人影,只兜住一股微风。 灰河东岸山林中,一只灰雀蹲在枝头,像打嗝似的偶尔抽搐。 “这里的龙气要闹腾起来了,那小子也该接下仙缘了吧。到时顺手救一把,也算帮他了却凡尘俗缘。” 灰雀瞅瞅天空,看看河面,暗自念叨。 七十五 画风又美食了 乡主府下方的练功场里烟气冉冉,不是魔魇也不是香火的烟气,而是木碳的烟气,混合着强烈得刺鼻的奇异香气,还有令人口水横流的肉香,让每个路过这里的人都引颈打望。 烟气来自若干细长铁槽,里面的木碳烧得通红,盖住槽面的铁线网上,一根根铁签串着切得极薄的肉片。立在铁槽前的人要么用小刷子抹上菜油,要么用小罐子抖下各种粉末,忙个不停。 看他们的动作还不是很熟练,有的油抹得太少肉烤焦了心痛的低呼,有的粉末抖得太多,被呛得涕泪皆下。 操作者们终究都是剑修,还很年轻,握惯了剑的手摆弄起铁签、油刷和料罐来,也很快就适应了。渐渐的都找到了节奏,一个个烤得有模有样。 不过跟某位拿发丝当手臂,又漂亮得不像活人的小女孩比,他们就差得太远了。 紫萝的黑亮发丝拧成若干束,每一束各司其职,就如十多条手臂在同时翻铁签、抹菜油和抖香料,一个人能顶四五个人,看得其他人都快傻了。 “一串就这么一丁点肉,抹了这么多油,倒了这么多香料,这是在吃肉吗?” 片刻间紫萝又搞定了一批肉串,大半递给仲杳,自己就留了两三串,一边往嘴里说一边嘀咕:“但是真好吃啊!真的真的好好吃啊!恨不得同时烤个一千串,从早吃到晚!” 仲杳分了大半递给季骄娆,少女矜持的摇摇头,目光专注着自己的烤炉,握着铁签的手宛如握着竹剑,气势十足,她要吃自己烤的。 噗的一下灰烟升腾,季骄娆被呛得连连咳嗽,她抖香料太用力,大半都到碳火里了。 她很理智的放弃:“太浪费了,下次我再努力吧。” 接过仲杳递来的肉串,少女爽利的一口一块,发出享受的嗯声。 “真是奢侈啊,别看肉用得少,木碳菜油还有香料加在一起,比肉贵得多了。” 这一刻她和紫萝的感受完全相同:“不过真的是美味啊,浑身气穴似乎都在欢跳。” 仲杳慢条斯理的吃着,没她们这么大反应。没有辣椒、孜然之类的香料,只是把干枯的芫荽、茱萸、花椒、芥菜磨粉调和出来的调料,终究还是差得多。 他提醒道:“这是辛辣俗物,按修士的食法,不该吃这些东西。” 紫萝吃得满脸泛红,发丝飘飞,都隐隐露出了浅紫本色,她不屑的哼道:“修行图的是过好日子!如果修行就不能吃美味,那修来做什么?” 季骄娆也笑道:“同意……嘶……好麻!” 少女吐着舌头喘气,却没一点矫揉造作,配上她那高挑身材和男子装扮,让旁边一群伯家红衣妹妹们口水流得更急。 仲杳拍着巴掌提醒:“别顾着自己吃,记得你们是在这学习,学会了还要教其他人,让咱们所有人每天都能保证有肉有味。” 仲善存那边领着少男少女们举手响应,焚剑山的伯家妹妹们则娇声脆喝。 伯明翰叹气:“小杳你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昨天支使我的妹妹去挖渠,今天又让她们当厨子,嗷嗷……好辣!” 以伯明月为首的伯家妹妹纷纷谴责这个哥哥,在这边虽然苦点累点,却天天有新奇,她们过得可开心了。 “好吃好吃……” 角落里,戴着头环遮住耳朵的娇小少女至始至终都没抬过眼,一直忙个不停也吃个不停。 小猫妖快活得有些忘形,不知不觉那条毛茸茸的猫尾巴露了出来,卷起烤好的肉串往嘴里送,她的手已经不够用了。 清光微闪,一根细小竹签扎在尾巴上,涂黑哎呀呼痛,不迭收起尾巴,倒不忘仰头张嘴,接住飞起的肉串。 肉串下肚,她恶狠狠的盯着仲杳:“要是落在地上,你就死定了!” 仲杳当没听见:“这样的报酬够吗?” 涂黑不迭点头,眼睛都笑成了弯月:“够了够了!每天都来个几百串,简直就是妖生的巅峰!” 仲杳失笑:“哪来的几百串,你们是要吃穷我啊,你也知道油啊香料啊比肉贵得多。而且天天吃,再好的美味也会吃腻。今天的烤串只是一种,后面还有汤串、铁板烧什么的,一样样来。” 今天摆开这场烤串大会,就是仲杳兑现向妖怪许下的承诺,给够好吃的。 对贯山的人族和妖族而言,“好吃的”无非就是酒肉卤味,毕竟是边荒山野,吃饱就是幸福了,“好吃的”基本等于“有味的”。 仲杳可没那么多银子,让接近两百妖怪天天酒肉卤味管够。只好搬出了烧烤这个穿越者大招,以味取胜。 面上说是木碳、菜油和香料比肉贵,其实是哄人的。这三样东西梓原都不缺,以前用得少或者没这么用过。木碳自己能烧,种的有菜花可以榨菜油。香料就更简单了,田野和山林里都能采摘到这些替代品,以后还能自己种。 既然搞出了美食,自然不能只给妖怪,在梓原这挖渠造堤的也都有份。 烧烤还是其一,后面还有麻辣烫、冷锅串串、铁板烧乃至火锅,总之有足够香料,这种辛辣刺激,以味取胜的食物,正适合贯山这里不惧苦劳的人族和妖族。在仲杳前前世里,这样的食物,也是受劳动人民推崇,才登上大雅之堂的。 “吃的其实也就是这些……香料,听你说是用各种野草晒干后磨成粉弄出来的。” 小猫妖脑子也好用,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妖怪可以自己去山里找来自己弄,没必要非得靠你们人族。” 仲杳呵呵笑问:“你们知道哪些草可以吃,是什么味道吗?就算知道了,这些草在山林里胡乱长着,又哪够你们用呢?还不得靠人族来种?” 涂黑犟嘴:“不知道的都可以自己试嘛,长得不多,那就自己种啊!” 仲杳笑意更深:“种田的妖怪,那还叫妖怪吗?” 涂黑挠起了头,想了会叹气:“的确不叫妖怪了,不如这样,妖怪去找种子,人族来种。” 仲杳取笑道:“何必非要坚守妖族这个身份呢?又没什么神圣之处,人族从不觉得不做人就要死了,个个都想着成仙呢。妖族要种就种嘛,你的兔师父种青菜,熊师父养蜜蜂,一回事。” 涂黑脑袋两侧的头环鼓起了两个包,是她的耳朵在抖。 她看着仲杳,神色颇为震动:“真是想不到,你还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我一个沟通天地,请下神灵的修士,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形象啊? 仲杳摇头苦笑,算了,猫妖的脑子别去猜。 涂黑学艺既成,揉着小肚子,跟着仲善存的驴马队去誓谷了。 这边新鲜出炉的烤串,则由新鲜出炉的烤串师父们分发,跟主食一同送到沟渠和堤坝上,引发了一波波的欢呼声。 闻着余味未散的香气,听着大家的欢声笑语,仲杳总觉得哪里不对。 对了,这是个修仙世界啊,自己居然在修仙世界里搞起了美食,画风越来越古怪了。 正在走神,脖子微微一凉,下雨了。 雨点渐渐密了起来,天顶的云层压得更低,灰河的水流更急。 仲杳仰头看天,一时没了底气。 就如卧槽老人说的那样,灰河水患,其实是摩夷洲龙气之争的一部分,极小的一部分,而他的陶碗和神灵,在这事上都无能为力,只能拼人力。 仲杳真心希望叔天雄能请下来河神,可那家伙既没陶碗也没神印,真的能行? 七十六 灰河河神 绵绵细雨接连下了七天,黄渔夫的小木栈早被淹了,连他的渔夫小屋都有一半泡在水里,灰河终于显露出数百年前的原貌,河面伸展到了两三百丈,蔚为壮观。 这七天里,人族和妖族都顶着雨水忙碌,两边的主体工程都告一段落。 “贯山灵渠”从季林山下绵延二三十里,连通了山后的深谷。所谓的“灵渠”就是条宽三丈深一丈的土沟,挖得参差不齐,犬牙交错,没做过精心整修。水势太急的话,很容易塌陷堵塞,但短短七天就挖出一条长沟,已经是桩远超凡俗之力的伟迹了。 参与工程的两百妖怪日以继夜忙碌,鼠兔之类的兽妖是挖掘主力,熊狼等力气大的兽妖则负责清运泥石,夯实渠壁。其他兽妖在誓谷负责后勤保障,禽妖传递消息运送给养。鹰王石小鸟是总监工,偶尔也下场用它的术法挖上一段,紫萝则是总包工头。 妖怪们会有如此的热情和士气,全靠了仲杳折腾出来的烤串、麻辣烫、铁板烧之类美食。肉菜切得极薄极细,裹满辛辣香鲜的调料,带着出炉不久的热气,把种种刺激由嘴巴舌头送到胃里,让习惯了茹毛饮血的妖怪们吃得涕泪皆下。 就如鹰王所说的那样,只是为了吃点好的,妖怪们都乐意累上几天,这样的美食自然更让他们全力以赴。 仲杳并没兑现“美食管够”的承诺,这些美食只占了小半,大半还是麦饭面条之类的主食。但仲杳的解释也让妖怪们信服,一直只吃这些,很快就会吃腻,伴着饭吃会更香。仲杳隔个一两天还会加添些酒水卤味,让妖怪们非常满意。 现在这条长渠已经连通灰河,正源源不断将河水雨水排到深谷中。长渠目前只淹了一半,还有一半余量应对之后的水势。 梓原的工程要复杂得多,七天里已经抢修出了河堤,但都是夯土而成,经不起太大水势。而疏通内涝的沟渠,也只是完成了一半,挖好了连通灵渠的主渠,通往各片土地的支渠就没时间理会了。 这还是动用了所有修士的成果,换成普通人,至少得干个把月。 仲杳对进度还很不满,准备亲自下场,借请动土地公的名义,动用九土真气挖沟,结果被老叔爷仲承林劝下了。 老叔爷说既然能请动土地公,不如留到最危险的时候,支渠没那么重要,又不是种水稻。 能种水稻当然更好,现在自然是来不及,仲杳只能暂时放弃。 到了第七天午后,雨越来越大,仲承林念叨起刚种下的旱稻,仲杳和季骄娆看着奔涌的河面,忧心忡忡。 河水已经涨了快一丈,再涨个七八尺,前前后后拼了十来天的防洪工程,是绝对挡不住的。 如果灰河里再出什么幺蛾子,比如河神发怒,或者水妖兴风作浪,那就全完了。这还算不上天威,就已恐怖如斯,衮衮尘世凡灵,真是卑微渺小。 河堤上,仲长老正领着人补漏,一骑人马急急奔来,扬起漫天泥水。 “叔家镇的乐班已经敲打起来,估摸最多半个时辰后就要开始!” 仲善存气喘吁吁的禀报,仲杳点点头,招呼季骄娆:“我们过去!“ 两人上马,紫萝轻巧一跃,落到仲杳身前,三人两马,驰向叔家镇。 河堤和沟渠只是兜底,要确保灰河不泛滥,请下河神才是正理。仲杳对叔天雄不抱太大希望,但是想在现场看着,说不定能伸把手呢。 叔家镇,临河高岸上,叔天雄伸手探出雨棚,感应着雨滴在手掌中的力道,微微叹气。 “天雄兄,不必忧心。” 旁边的黑袍道人,也就是碧水门的汪门主朗声笑道:“本门的四个宗师都在这里,便是有些差池,也足以补救,可又哪会有差池呢?我们请的王道长可是殊京隐龙观的人,隐龙观背后就是杜国大庙,是国观,一国祖神都请过,请尊河神绝无问题。” 叔天雄也笑了,但笑得有些勉强:“门主这边,还有道长那边自不会担心,担心的是我们叔家的家神啊。祖宗之灵到底能不能胜任,这个就难说了,天心难测啊。” 汪门主不以为然的摆手:“天心是难测,但那是在繁华红尘中。贯山这化外之地并无上神,只要坚定心志,笑对天问,天心自会着落在有备之人,有备之灵上。” 叔天雄深深呼吸,稍稍放松了些:“事已至此,也退不得了。” 他终究还是镇定下来,脸上浮起笃定的笑意:“贯山虽然是化外之地,我们叔家在此繁衍生息,通联商货,已是贯山之首。仲家那小子连家神都已散了,依旧能给他那片荒地请下土地,我叔家的家神,又怎会做不了河神?” 汪门主不迭点头:“是这番道理……” 钟鼓骤然大鸣,两人心神一震,要开始了。 头戴朝天冠,身披绛紫道袍的道士在祭司台前站定,拂尘一挥,烛火燃起,即便雨点细密,也浇灭不得。就这一手,让河崖下远远观望的人群轰然叫好。 摩夷洲有修士,也有道士。道士是修士里的一类,道观也是宗门之一。只是道士算是符修,修的是以符篆请神,调度神灵之力的法门,所以道士的道观都依有神灵的庙宇而立。那些侍奉一国祖神的道观,则被视为国观。这位王道长就是来自国观,出手自然不凡。 王道长脚踩星步,口念篆决,拂尘挥洒间,隐隐牵动磅礴气息。更令人称奇的是,雨水触体而落,发冠道袍不沾一滴。 随着道长一圈圈的转步,头上的低沉雨云开始滚动,隐隐还能听到雷声。 叔天雄两眼晶亮,鼻息粗浊,这是天心已动的迹象。 待王道长以高亢的嗓音,如唱曲般念完篆决,拂尘挥动,天雷也随之轰鸣时,不仅叔天雄两脚发软,高崖下那上千围观的镇民也纷纷跪了下来,口称天师。 更远处立着座三层酒楼,酒楼上也站满了人,虽然只是少半人跪下,剩下的人依旧神色凛然,大气都不敢出。 酒楼顶层的灰檐下,一只灰雀淡然的梳理羽毛。 “道士终究是道士,学了些花巧法术,全用在装神弄鬼上了。” 神将变作的灰雀暗暗嗤笑,一缕神灵真火,加上避水术、引雷术,就唬得人人口称天师。换了他这正牌神将,一旦现身,连那道士都得跪他。 不过道士终究不是骗子,的确能沟通天地,引动天心。若是手里还握着高阶一点的请神符篆,自己也不得不为他办事。所以灰雀想看热闹,也得躲远一点。 “看这架势,只要那叔家家主心志够坚,引荐的祖灵也足够强韧的话,上苍应该会封下河神。终究没有选择,叔家数百年来也确实立了偌大功德。虽是人道功德,这河湾荒地也只能讲人道了。” 灰雀思忖着,一缕杂念掠过:“除非……” 河崖上,道人招呼叔天雄:“到你了,切记不可动摇,不可妄念,便是天雷劈下,也得受着。” 叔天雄咬牙走出雨棚,捧起暗燃的香烛,在摆有祖宗牌位和河神牌位的香案前跪下,九拜九叩。 “我叔家居贯水之畔九百年……” 叔天雄高声述说叔家功德,天顶的云层翻滚得更厉害,雷声也由沉闷转为清晰。 “如今贯水无主,水患在即,求上苍怜悯,授我叔家祖灵为河神,永镇贯水,福泽苍生……” 叔天雄的呼喊越加高亢,喊出“河神”二字后,一缕莹白雷光探出云层,劈得河崖上空气都在嗡鸣。 晶莹水色在叔天雄身上裹了一层水膜,让他镇定下来,他不得不动用了灵基稳住魂魄和气力,否则没有足够的力气做接下来的事情。 “祖宗啊,孩儿不孝,只能将你们推到上苍之下,受天心审裁!” 他悲怮的大叫,绕过香案,走到河崖边缘,那里已经堆满了装饰华美的盒子,正是从祠里取出的祖宗骨灰。 抱起最上面的盒子,叔天雄脸颊抽搐了几下,奋力振臂,丢出盒子。 骨灰盒入水,砸起一朵细小浪花,粗壮的雷光轰然劈下,一缕隐隐水光升起,在半空消散。 “继续!” “不要停——!” 后面王道长和汪门主同时喊着,叔天雄悲喜交加,又抱起一个盒子丢下。 刚才丢的是他父亲的骨灰,以他的私心,父亲自然是最亲近的。如果父亲得封河神,他自然受益最大。 可惜,父亲不仅没有得封,一缕残魂还彻底湮灭,这是悲。但悲中又有喜,这说明天心已经认可由他的祖灵当河神,只是父亲不够资格。 又丢下的是祖父,仍然只升起一缕模糊水光。叔天雄只好再扔曾祖父,这次升起的水光隐见人影,却只维持了瞬间。 一个又一个盒子扔下,叔天雄扔得已经麻木,到后面已懒得分辨是哪位祖宗,直接一股脑推了下去。 股股水光升腾,继而破碎,最终有一股水光凝住,渐渐显现出清晰身影。 那像是三四百年前的哪位祖宗,叔天雄辨认了好一会才看出来,正是那位定下了叔家法度,将一切产业融入叔家,由此让叔家稳稳守着叔家镇的祖宗。 果然啊,天心只看中立有大功德的祖宗之灵,看来就是这位了! 狂喜如怒潮冲刷叔天雄全身,此时天雷已绕着那道身影不断劈下,雷光如一层神袍,令其熠熠生辉,仿佛已登上神位。 河面波涛挤撞,溅起几丈高的浪花,聚出一个旋涡,仿佛在为新任河神准备洞府。叔天雄泪水横流,只觉快活得要炸开了。 “祖宗……受封……“ 叔天雄终于忍不住高喊出声,“河神”才送到嗓子眼,旋涡中一道暗影升起,掠到祖宗之灵的下方。 那暗影头扁身长,带着肉须的脑袋上,两点黑光如吞噬万物的深洞,连雷光都黯然失色。 黑光仿佛也吸走了叔天雄的魂魄,让他呆呆看着接下来的一幕。 暗影一口咬住祖灵,像吸面条似的呲溜一下,把祖灵吸进了嘴里。 天雷轰隆隆连响,无数道雷光劈下,将暗影整个罩住,也映照出大略轮廓。 那是条似蛟似蛇,足有数十丈长的妖怪,浑身黑鳞,一道猩红血线由头绕到尾,令人望之碎胆。 七十七 贯水怪蛟 “河神——!” 叔天雄哑着嗓子叫了出来,魂魄仿佛也随着这一嗓子飞升而起,眼前一切碎做漫天雨丝。 他的河神……不,他的祖宗! “孽畜尔敢!” “妖怪好胆!” 王道长和汪门主也是肝胆欲裂,同声叱骂。 那妖怪一口吃下叔家祖灵,绕身的血痕更加猩红,宛如流动的血光,份外刺目。 又是阵雷光轰下,却并未击在妖怪身上,而是绕着它盘旋,似乎刻意收敛着,不敢直接伤到它。 妖怪顶着雷光升空,俯瞰四周。那如黑洞的眼瞳看不出眼焦,却让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正被注视,魂魄由此飘浮不定。 叔家镇请河神的消息早早就放出,今日来了无数看客,加上镇民,此刻聚在河岸边的足有两三千人。此刻除了河崖上的几人,其他人几乎全跪在地上,浑身发软。不少人更是五体投地,抖如筛糠。 “这、这是何等道理啊——!” 天雷让叔天雄扯回魂魄,他难以置信的大喊:“老天爷啊!为何不劈死这妖孽!?” 雷声轰鸣,雷光大作,却还是没落到妖怪身上。 叔天雄转头,看着王道长和汪门主,重复道:“为何不劈死这妖孽!?” 王道长顿足:“这妖孽替了你家祖宗之灵,正在夺河神之位!看这情形,它与贯水关系匪浅,还立有天地功德,上苍又哪会降罪?” 叔天雄目呲欲裂,铿锵拔剑,身上水气萦绕,光华流转,已运上了先天灵气。 “不可!” 王道长惊呼:“那妖孽怕是已到结丹境界,还正受天心审裁,天雷会护着它的!” 叔天雄两眼已是血红:“我叔家祖宗之灵已绝,再被那妖孽夺了河神,叔家还有活路吗?” 他回头招呼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与我一起,杀了那妖孽!” 后面立着的叔家族人和供奉们这才回过神来,族人纷纷拔剑,供奉们却踌躇不前。 汪门主长叹一声,也拔剑呼喊:“碧水门弟子,与我降妖除魔!” 王道长再劝道:“此时可不是降妖除魔,这妖孽当是出自贯山,甚至……” 终究是隐龙观的道士,精通神灵之道,就听他说:“可能就是贯水原本的河神!” 此言一出,碧水门众人正猛然拔升的灵气顿止,叔家的几个供奉悄悄挪动步子,远离河面。 汪门主呆了呆,剑尖垂下。 此时叔天雄等人已发出几道剑气,他本人境界不高,劈出的水华剑气不出三丈就泯于雨中,另一个老者的剑气倒是堪堪触及妖怪,在那红黑相织的蛇身上拍出一片黑气。 “魇气!” “这还是条魇怪!” “魇怪怎么会从河里来?” 众人纷纷惊呼,叔天雄冲着祠堂楼顶高喊:“还不动手!?” 叔家坐拥一处港口小镇,数百年经营,财力是不缺的。为了这次封神,不仅请来了隐龙观的道长,还作了各种准备。其中不乏有应对非常事件的后手,刚才祖灵被吞,叔天雄惊怒过度,一时竟忘了。 祠堂楼顶摆着十数床大弩,数十家丁正瞠目结舌的看着半空妖怪。头目高声呵斥,他们终于动弹起来。 若干根弩枪刺破雨雾,射到妖怪身上。大半都被弹开,几枝浅浅挂住,让妖怪发出尖利刺耳的叫声。 天雷消散,妖头转向河崖,穴窍中溢出股股黑烟,正是贯山人无比熟悉的魇气。 汪门主的剑尖又抬了起来,他竖眉喝道:“便是河神,也已魇化成妖,大家随我杀妖!” 加上他,碧水门此行来了不少宗师,跟随汪门主冲到崖边,长剑劈出道道凛冽剑气。如凝水成刃的晶莹光华激射半空,在妖怪身上击出股股黑气,夹杂着依稀血水,让妖怪的叫声更加高亢。 王道长也在步步后退,望着天上的妖怪,神色异常复杂:“那真的可能是……河神……” 前方聚气挥剑,毫无保留的汪门主,心中也翻滚着涩涩苦水:“便是河神,也要斩于剑下,否则我碧水门在杜国就无立足之地了。” 远离高崖的镇中酒楼,顶层灰檐下,道道剑气光华映得一只灰雀投出朦胧虚影。 “居然是条恶蛟,还杂有草木之气,真是古怪。” 灰雀努力收敛着自己的气息,将虚影压下,心中震动不已。 “尚未成就妖丹,至少有虚丹境界,并未被完全魇化。” “并非原本的河神,跟河神又大有渊源。” “贯水不属任何水府,没有水伯和龙君节制,直接面对上苍,难怪上苍会给它一个机会。” 灰雀的尾巴急速摆动,内心陷入激烈冲突。 再见到河面波涛奔涌,一股股灰浪已拍上堤坝,灰雀的翅膀动了动,却又停住。 “罢了,这也是天意,是龙气之争的一环,可不是我能插手停住的。” “再晚些时候,龙气稍凝,府君能伸手至此,倒可降服此妖。现在别说我,就连张灵官也收不得他。” “叔家完了,叔家镇完了。” “那叔天雄不自量力,妄图以家神代河神,又有宗门出于私利帮手,却不知道这贯水并非无主。” “愚蠢……” 灰雀缩起脖子,蜷成一团毛球,静静看着。 高崖上道道剑气激射,祠堂楼顶根根弩枪怒射,在妖怪身上绽起股股黑气,溅出缕缕血水。 那妖怪像是在沟通天地,一直不躲不避,但攻击似乎打断了它,令它嚎叫更盛。 又一根弩枪钉在妖怪侧脸,床弩的巨力带得它身体一偏。 它终于转头向下,游动身躯,轰隆扎进旋涡中。 “射!朝水里射!” “结寒冰剑阵,把此妖冻死在河中!” 叔天雄和汪门主大喊着,调度族人和弟子,杀心如烈焰,焚得两人都神魂飘摇。 下一刻,仿佛天雷在河水之下打响,妖怪又从旋涡中飞出,带得旋涡倒卷,变作一股水柱,冲天而起。 此时的妖怪又有变化,浑身被浓稠黑气包裹,伸展蜿蜒间,身体不再是纯黑粗鳞,而是血红细鳞。环绕全身的血线却又变作浅紫长鬃,从尾拉到头。 黑气中伸缩不定的妖头也有了变化,那双如黑洞般的眼瞳亮起紫光,与长鬃同色。 如果加上腿和角的话,长鬃收到头顶,脑袋粗短圆润一些,这妖怪几乎就是头龙了。现在却只是条奇异一些的蛟蛇,连蛟龙都算不上。 妖怪裹着黑气,牵着水柱冲向高崖,叔天雄和汪门主,连带叔家族人和碧水门弟子,惊骇得一齐大喊。手中长剑,楼顶床弩癫狂般射出剑气和弩枪,那水色剑气一沾黑气就化雨而散,弩枪也再无法穿透血红细鳞片,只是砸出叮叮细响。 妖怪头下尾上,降到十多丈高度,张嘴喷出烟气冉冉的黑水,将整个高崖罩住。 数十丈粗的水柱接着砸下,不知道多少万钧重的河水如水库决堤,让已被黑水罩住的高崖天地颠倒。 高崖上射出最后一波剑气和弩枪,还展开了一片晶莹冰层,那是碧水门仓促结阵展开的屏障。 黑水加河水压下,剑气和弩枪消失无影,那层冰障也瞬间破碎。 崖石粉碎,祠堂垮塌,整座高崖转眼就被冲刷得面目全非。 那妖怪尾巴一扫,正肆虐高崖的水流散作漫天水光,整座叔家镇顿时迎来了比倾盆大雨还猛烈数倍的水流冲击。聚在河岸边的上千人东倒西歪,有如坠入了河中的蚁群。 原本立在高崖上的那些人,此刻却飞上了天。 那妖怪的硕大紫眼放**芒,在高飞的人群中掠过,脑袋猛然前探,咬住了一个人。 那正是叔天雄,他正被魇气冲刷得天晕地转,只觉腰间一凉一痛,意识就模糊了。 “我叔天雄不该丧命于此!” “我叔家不该就此断绝!” “为何?为何!?” 他虽然看不清,却知大限已至,冤屈和愤懑充塞身心,几乎要将他炸裂。 “我叔天雄……不服啊……” 妖怪嘴巴一合,将嘴里的人体咬成两截,叔天雄魂魄抽离,死得干净利落。 甩甩脑袋,将尸体丢开,妖怪如小鸡啄米,迅疾的再度探头,又在空中咬住一人。 这次咬住的是汪门主,还守着丝清醒,长剑紧紧握在手中。 感应有异,汪门主灵气推转,准备发招,身体上下两面多处同时一凉,股股热辣之气渗入身心,直抵魂魄,顿时将气海搅乱。 “我碧水门……冤……“ 汪门主心中只及闪过这个念头,魂魄就脱体而出,直坠冥渊。 妖怪显是异常记仇,将这两人咬作两截后,继续一口一个,将叔家族人和碧水门弟子咬死。 而后还不罢休,冲到高崖下,叼起那些摔落在地的人,连咬带嚼,洒出一片片碎肉残骨。倒是以王道长为首的道士,还有叔家供奉们见得不妙,各展术法,早逃得远了。 此时细雨已变作瓢泼大雨,叔家镇里的水也深到了大腿。妖怪借着水势冲进镇中,朝着乱做一团的镇民和游客逼去。 酒楼上的灰雀振翅飞起,接下来的事情他没兴趣看了。 “待这条异蛟毁了叔家镇,那小子的地盘也保不住,他总该接下仙缘了吧?” 灰雀另有打算,此时倒是了结他这趟差使的好机会。找到仲杳,告知叔家镇的情况,催仲杳上路。为了这件差使,他在此已经待了大半个月。虽有了放松一下的余暇,可身为岱山神将,一直孤悬在外也不是回事,总有正事要做,离开太久,要是府君都记不起自己了,那可亏大了。 大雨中灰雀的飞行毫不受影响,依稀就见一道灰影穿透雨障,朝着西面直射而去。 片刻后,灰影又射了回来,落到酒楼之上。 “那小子居然就在这里!” 灰雀用人声念叨着,语气有些狼狈:“差点错过了!” 镇子里,纷乱的人群中,三个身影逆着人群而行,拉出三道白浪,朝那条怪蛟奔去。 七十八 恶蛟与紫萝 季骄娆脚尖连点水面,像打着水漂般疾行。紫萝用藤丝攀附左右的墙面梁柱,拖着自己划水跟进。仲杳既没练过身法,没紫萝协助捆妖萝丝也变不成蜘蛛丝,只好由紫萝拖在后面。 三人赶到叔家镇时,叔天雄已经在向上苍祷告,外面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就在镇子边缘观望。 而后恶蛟出水,吃了叔家祖灵,毁了叔家祠堂,咬死叔天雄等人,三人看得一清二楚。 震惊之余,仲杳还在比较强弱权衡利害,季骄娆脆喝一声“妖怪好胆”,已经冲出去了,只好让紫萝拉着自己追上去。 恶蛟的蛟身有近丈粗细,借着水势先冲进叔家庄园,所过之处楼倒屋塌。撞开院墙后,正涉水奔逃的人群又成了它的目标。 股股水柱升起,再砸到人群中,一时惨叫连连,哀嚎冲天。 眼见那恶蛟缩头蓄势,就要去啃噬那些飞起的人体,季骄娆三人的逼近,终于引起了它的注意。 又一股水柱自恶蛟身下拉起,朝着最前面的季骄娆冲来。 少女依旧是男装打扮,长发束成发髻,乍看就是个英气俊逸的佳公子。见到水柱袭来,抬手一抹,发丝飘舞,荡出大片清光。光华中若干根竹枝撑住墙面,弯出道道半月,将她高高弹起,一跃升高数丈,恰好劈开水柱。 身在半空,少女另一手探入身后清光,摸出柄窄细长剑。剑身亮起莹莹碧光,随着剑势如雷光般击出,直斩恶蛟脖颈。 恶蛟缩头躲闪,没料这一剑竟不是真气剑招,而是灵气剑招,碧光落处丝毫未变,在脖颈处斩出大片血光,仿佛剥落了大片血红细鳞。 恶蛟仰头惨叫,蛟身抽搐,蛟尾疯狂扫来,轰隆隆荡平大片屋舍,抽向身在半空无处借力的季骄娆。 股股泛着紫光的细丝猛然伸展,搭着屋舍壁面,将仲杳高高拉起,飞到季骄娆前方。 原本跑在仲杳身前的娇小身影已然不见,紫萝躲进了仲杳袖中的捆妖萝丝。 “那家伙……总觉得有些熟悉……” 把仲杳拉到空中时,紫萝还在念叨:“是不是我的错觉?” 仲杳也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恶蛟浑身血鳞,身披紫鬃,这两个色调不正是紫萝的标志? 想到紫萝经常念叨的“噩梦”,再记起紫萝前身的藤妖,曾经沿着水潭暗道通到灰河,仲杳依稀有了答案。 “不,不是错觉,这条恶蛟恐怕就是你的另一半!” 仲杳这话让紫萝惊慌不已:“我的前身是藤妖啊,跟蛟蛇有什么关系!” 仲杳笑道:“你如果变条蛟蛇,也是这样的色调。” 紫萝呸了声:“我才不变蛟蛇,我就是水灵滑嫩的藤萝妖!长出来的枝条还能当折耳根吃呢,你都说好吃!” 话是这么说,底气却严重不足,她之所以缩到捆妖萝丝里,就是觉得这恶蛟跟自己关系匪浅。 仲杳也有些心虚,这条恶蛟应该就是摩夷四杰之前放出的怪异水蛇,而摩夷四杰又是自己放过去搞事的。归结起来,眼下叔家遭难,叔家镇陷入灭顶之灾,乃至贯山水患,竟然跟自己大有关联。 要是叔贲华还在,侥幸活着,还知晓了这一切,恐怕会把自己当做灭族大敌吧。 不过再一想,这也是太高看自己了。 叔天雄请河神就老老实实请吧,竟然想把自己家神扶成河神。那家伙怕是觉得自己这边都能成,他叔家自然更简单。却不知道自己即便有了神印,还是散了族拆了宗祠才做到的,为此还从上天那背了一屁股债。 叔天雄想的尽是好事,不仅没半点付出,还想把一家之利架到灰河之上。就像卧槽老人说的那样,争龙令已出,即便只是一条河,也已纳入了天下龙气之争的棋局。有一点变数都会身死族灭,而那点变数,就是眼前这条跟紫萝有莫大关联的恶蛟了。 越过季骄娆,拦在了她身前,恶蛟那粗如梁柱的蛟尾正横扫而来,诸般杂念顿时飞散。 五行气海疯狂转动,仲杳骈指急挥。 “清风一洗……洗!洗!洗!” 一柄柄细长竹剑自腰间剑囊跳出,由手指牵引,化作一道道清光,连绵不断射出。 转瞬十多道清光破空而至,在恶蛟脑袋和身体上炸出团团碧光。 跟季骄娆的灵气剑招比,这些清光的威力要小得多,竹剑甚至无法穿透恶蛟的鳞片。但竹剑触体就炸成无数根破碎竹签,却有不少破开细鳞,直贯血肉。 连绵而细密的疼痛让恶蛟下意识偏头抽身,蛟尾也被扯退了一大截,就在仲杳前方划空而过,砸塌一座凉亭,搅起冲天水浪。 “阿杳,用灵气!” 季骄娆已落了下去,仰头向仲杳呼喊:“不要保留,这妖怪至少是结丹境界!” 仲杳苦笑,小竹你对咱们还真是有信心呢,知道是结丹境界,还冲得这么利索,一点也不担心? 不过这话不能不听,恶蛟是水系修为,眼下河水泛滥,正是它的主场。 五行气海扩展,与右手腕上的风影月竹剑连通,只觉神魂一震,眼耳鼻心诸感都真切锐利了许多,这是与灵基搭起了先天循环。 真气消退,灵气奔涌,浑身如被微风包裹,清凉舒爽。 手中清光跃动,已多了柄三尺青锋。 未及细想,仲杳已下意识使出青风一洗剑,青锋脱手而出,带着层隐隐黄光,拉出一道雷光,朝着恶蛟头顶劈落。 恶蛟摆动脑袋,雷光跟着拉出弧线,就如刚才季骄娆那一剑,咬定头顶不放松。 一声利嚎,恶蛟深深吸气,雨点水丝被吸得在半空汇聚成涡流。这涡流瞬间冻结出一层冰障,竟与之前碧水门的术法相仿。 碎冰纷飞,血光喷溅,雷光依旧落在恶蛟头顶,瞬闪即逝。 恶蛟轰然落地,癫狂翻腾着,扫出漫天水花,荡平大片屋舍。 仲杳也落回地面,有紫萝化作的紫丝拉住,踩在水面上,如传说中一苇渡江的奇人。 手腕微凉,风影月竹剑自行回归,莹莹闪着碧光,一时再也驱动不得。 御剑术果然并非单独的剑招,只要催动灵气,一般剑招都能御剑。 不过这一剑的效果并不好,威力还比不上季骄娆那一剑,只是浅浅伤到恶蛟的脑袋。 那恶蛟翻腾了片刻,又高高飞起,这次却不是冲向仲杳等人,而是朝着镇外灰河投去。 不好,让它回到河里,后患无穷。 仲杳不及细想,高声喊道:“小竹你留在这料理后事!” 说话间紫萝已知他心意,股股细丝激射,缠在了恶蛟尾巴上,顺势一拉,将仲杳拉得高飞而起,朝着恶蛟投去。 “阿杳——!” 眼见恶蛟带着仲杳,越过河堤落入灰河,季骄娆惊呼一声,冲向河岸,也要跟着下河。 刚刚起步,她又停住了。 转头看无数正在水中挣扎哭喊的镇民,她咬咬牙,返身奔向镇民。 阿杳肯定没事的,还是听他的话,赶紧救这些镇民。 酒楼之上,灰雀抖着翅膀,鸟嘴张着,像是惊讶过度的样子。 “那小子不要命啦!” 岱山神将跳来跳去的,烦躁得不行。 “要是那小子死在了河里,我该如何向高真人交代?” “应该不会责难我,毕竟是那小子咎由自取,但在高真人那,乃至在府君那,依旧要留下办事不力的印象,以后要如何自处?” “下河去救那小子……该死,我在水中也难以施展神力!” 灰雀在这边跳脚,河岸远处,另一个身影也在挠头。 “这小子,真是太托大了!” 须发灰白的糟老头子背着手在河岸上打转,一脸纠结:“那妖怪至少是虚丹境界,只是被魇气迷了些心智,在陆上难以施展,才避让着你。等回到了水里,你就是只杂鱼小虾啊!” “这该如何是好,老夫修为尽废,还会的一些术法都是花巧功夫,救不得急。” 转了几圈,老头顿足:“好不容易找着条出路,可不能就这么丢了。” 老头挽袖子卷裤腿,正要下水,却见河中白浪翻腾,那恶蛟又冲出水面,在半空扭曲翻腾,显得极为痛苦。 就在蛟尾,一团黄光莹莹闪烁,还有条条紫影环绕而上,正将恶蛟缚住。 “这是……” 老头正是卧槽老人,看着这副光景,一时呆住。 “在那恶蛟的地盘里,居然还占着胜场,这小子果然另有依凭!” 老头骂道:“藏得这么深,连我都看不出来!” 叔家镇里,也在急得跳脚的灰雀同样呆住。 “难怪那小子总是不接仙缘……” 灰雀用人声碎碎念着:“还不知有多少外人不知的底细,仙缘在他眼前怕是算不了什么。” 小小雀头急速晃动,神将更烦恼了:“那我这差使,何时是个头啊!” 灰河上空,仲杳可不像老头和灰雀所想的那般轻松,他只觉自己正一脚踩在鬼门关上,稍不留神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紫萝——!” 他早已将五行气海换到九土气海,以九土真气不断的刺激着手腕上的藤丝。而藏身藤丝里的紫萝,正像风暴里的纸鸢一样,投向恐怖的天顶。 “仲杳救我——!” “这果然是我的一部分,我要回归完整的真身,找回自我!” 紫萝似乎魂魄都分作了两股,一股弱小无助,拼命的寻求仲杳帮助,一股狂乱暴戾,正与恶蛟融为一体。 七十九 贯水敖盈盈 这真是料到了开头,没料到结局。 这头恶蛟的确跟紫萝有关系,不过关系未免也太直接了,真是她的另一半! 仲杳拼命输送九土真气,刺激紫萝保持清醒,但紫萝却像连通了黑洞,往常一点九土真气就能让她变成爆炸头,现在却只是勉强扯住她,没有被拉出捆妖萝丝。 仲杳也在努力用根土跟她建立先天循环,把她当做灵基抢回来,但来自恶蛟的力量对仲杳的根土之力异常排斥,让他难以稳定循环。 “我不想变成连花都开不了的怪物,呜呜……” 似乎觉得大限将至,紫萝哭哭啼啼起来。 急切之下,仲杳终于意识到自己犯傻了,光拉住紫萝有什么用,不如直接解决恶蛟本体。 他放开抓住恶蛟背上鬃毛的右手,切换到五行气海,手腕清光一闪,风影月竹剑握在手中。 气海扩展,灵气流转,仲杳人剑一体,长剑宛如手臂,深深插进恶蛟身体。 恶蛟在半空摇头摆尾扭曲翻腾,对这一剑毫无反应,终究只伤在尾巴上,而且水生木,木系真气难以扰动恶蛟气机。 至少得插个几百剑才能把尾巴割下来吧,而且就算割下来了也未必重创恶蛟,仲杳也不是奔着这个去的。 他再戳了两剑,将伤口割得更大更深,收了剑,伸手掏进伤口,将自己扯得贴在伤口上,嘴巴大张,换到九土气海,猛力吮吸。 冰冷腥涩的蛟血尽数下肚,并未被根土转换,冻得仲杳如坠冰窖,但蛟血中含着的浓烈辣气倒是被根土急速驱散,由仲杳七窍喷出。 “真是……自作多情,自大狂妄……” 依稀听到这样的呢喃,却不是紫萝说话,而是另一个低沉得多的嗓音。 “你都不是你了,还妄图把我当做你的一部分,你有多自恋啊,紫萝。” 随着这低沉话语,紫萝被拖拽的势头骤然消失,回震之力如潮,将她从仲杳左手中喷出,拉着尖细惊叫,跟仲杳和恶蛟一同落回河中。 河中深处,仲杳四肢大张飘着,七窍弥散着黑气与血丝,像是失去了气息。 紫萝扯着藤丝将他拉到身边,唔唔低唤着,低头就要给仲杳做妖工呼吸。 布满獠牙的大嘴猛然掠出,将他们一口吞下。 紫萝惨叫,发丝爆作无数藤丝,急速变粗,编织成球,将她和仲杳裹在球里,让大嘴难以合拢,獠牙难以触体。 大嘴之内,咽喉深处,飘出一连串水泡,那个低沉女声得意的道:“连避水术都忘了么,你可以靠内息苟活,这个人族却要死了。” “紫萝啊紫萝,以前总是跟我争,在他面前争宠,争谁才是贯山妖王。看看你,现在居然被区区一个人族收作了灵基,卑贱得像宠物,真是可悲啊。” 那个声音又变得激动起来:“你居然忘了他,你该死!” 紫萝吐出无数泡泡,在水里她可说不了话。 水位忽然下降,蛟蛇的大嘴变作水下洞穴。仲杳躺在猩红细长的舌头上,七窍还在喷着黑气和血水。紫萝咳了口水,看清仲杳的模样,还以为黑气和血水都是他的,哇的放声大哭。 “你这蠢货!一直都这么蠢!这就是他啊!” 紫萝边哭边骂,伏在仲杳身上,按着他肚子压水,却只是压出一股股血水,让她哭得更大声了。 “你……记起来了?” 那个女声幽幽的说,对紫萝后半句话还没反应。 紫萝呆住,好一阵后,狰狞着小脸咆哮:“我记起来了!红绡!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双魂一身!” 然后她又揉起了额头:“可我记不起你是怎么从我的身体里跑出去的,又跑到哪里去了。” 一点红光自咽喉深处探出,渐渐扩展,凝作一个身影。 这是个身材修长,红发紫眸的女子,本就秀丽绝伦的五官,因这色调而变得妖冶神秘。而那头大波浪卷发,更让她如烈焰怒涛的化身。然而单纯看五官,却跟紫萝一模一样。 “你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你,当然记不起了。” 被紫萝称为红绡的女子哼道:“不过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别再叫我红绡。” “至于我们是怎么分开的……” 那双如星河般的紫眸落到仲杳身上:“你说这是他,那就问他啊!” 语气又变得愤恨起来:“是他把我们分开的,是他把我封到地下,还清掉了我的记忆,让我完全记不起去了西海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从来都不信任我,西海之行肯定失败了,我猜他把失败归结于我。因为我和你是双魂一身的姐妹,他不好毁掉我,就把我从身体里抽出来封印。” 越说越激动,到后面尖叫起来:“他从来都不喜欢我!他恨不得我完全消失,见到的只是你,只是紫萝——!” 喘了一会粗气,她抬起下颌,轻蔑的道:“这真的是他?变得这么丑这么弱了?” 紫萝还眨着眼睛没回过神:“清掉了你的记忆?封印了你?这么说我记不起沉睡前的事情,其实是他干的?” 不愿意再叫红绡的女子喂了声:“我应该沉睡了几十上百年吧,破开封印出来的时候,被魇气呛得昏昏沉沉的,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紫萝缓缓抬头,眼里满是怜悯:“现在至少是一……千年以后了,我也沉睡了千年,算算才醒来半个多月。” 她又绽开笑颜:“我其实没有醒来,原来的我已经死了,是他让我重生了,你没发觉我完全不同了吗?” 红绡先是瞪眼张嘴:“一、一千年!?” 保持着这副震惊的神色,持续了很长一阵子才有了动静。 她呵呵笑道:“那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紫萝,说这个人族就是他。” 抱着胳膊,她像是在宣称胜利:“这么说,我才是原本的紫萝,不,红绡,我是最完整的!” 紫萝翻了个白眼:“我可不知道藤妖泡水里千年,就能泡成水蛇了。” 红绡嘁道:“我们原来的身体也不是什么藤妖,而是……” 说到这戛然而止,揉着头呻吟出声。 这边仲杳也呻吟出声,滋滋喷出又一股夹杂着黑气的血水,终于醒转,刚才喝血吸魇太猛,差点撑死了。 “仲杳——!” 紫萝欢喜的抱住他:“就知道你没事!” 指住红发紫瞳的女子,小姑娘赶紧刻写记忆:“那是红绡,也就是这条水蛇。以前跟我挤在一个身体里,很坏的,你喜欢的是我不是她!” 仲杳努力眨着眼睛,想要看清那个女子。之前紫萝说过“我的一半身体泡在水里”这种话,对这个结果也不意外。至于藤妖的另一部分为何变成水蛇,总是有原因的,他也懒得深想。 现在要紧的问题是,这个…………红绡,到底是敌是友? “你就是他?” 两人对望了片刻,红绡冷冷的道:“你的确有些他的气息,不然也不会咬得我那么痛……” 说到这回手揉了揉腰后,尽管这会的她就是个虚影。 “可你终究不是他,他才不会这么又丑又呆,又弱又蠢!” 仲杳终于忍不住问:“你说的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早问过紫萝,然而紫萝就是不说。 红绡的虚影先是呆了呆,再颤抖起来,呵呵笑着,笑得颇为凄厉。 她呢喃道:“他……他居然把他的名字都抹掉了,呵呵……哈哈……” 仲杳:“嘎?” 紫萝叹气:“以前不是不愿意说,是真的记不起来了。就连鹰王也忘了,只知道是那位……大人,应该是以前的你抹掉了大家的记忆。” 仲杳觉得匪夷所思:“那以前的山神呢?把你当巡山小妖用的山神呢,不该是他……不,以前的我么?” 紫萝跟红绡同时哼声,显得很不高兴。 “见到红绡,让我记起了一些事情。” 紫萝说:“山神不是你……哦,他,是另外一个女人,很坏的女人,跟他的关系最好。” 又来一个…… 仲杳挣扎着起身,总感觉自己像在给某个失败者收拢遗属,打理后事。 “先不说这个了,红绡,你既然清醒过来了,就想想眼下的事情怎么收场吧。” 仲杳说:“你毁掉了叔家一族,咬死了叔家家主,还有很多人,整个叔家镇正被你掀起的洪水威胁,这要怎么办?” 红绡尖声冷笑:“在数落我这件事情上,你倒是跟他没有差别呢。还是这么冷冰冰的,觉得我本性就是如此。好些的时候也是满口自己没有管教好的自责语气,我就是天生的坏,怎么啦!?” 紫萝在旁边绞着指头苦笑:“怪不得石小鸟会经常偷偷瞧我,一副惊恐不安的样子,原来是怕你还跟我在一起呢。” 红绡的声调更高:“你终究不是他了,哪来的资格训斥我?要怎么办?当然是凉拌啊,把侵占贯山的人族统统咬死!把整个贯山彻底淹了,好好清洗一遍!” 她咆哮道:“不准再叫我红绡!这个名字只有他有资格叫!” 紫萝小脸布满幽怨:“红绡……” ‘仲杳却摆手道:“我的确不是他,我现在是仲杳。梓原、焚剑山、誓谷三地的人族妖族数千性命,我都有责守护。叔家的家主已死,有资格接任的人不在,身为邻居和远亲,我也有义务照应。总之谁要害贯山,谁就是我的敌人。” “你叫什么名字无所谓,以前跟那个人,跟紫萝有什么恩怨纠葛,也跟现在无关。” 他手腕一抖,亮出风影月竹剑,沉声道:“若是执意兴风作浪,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红发翻滚,紫眸闪烁,像是要暴起噬人的样子。 紧接着,这绝美女子却泄气的蹲在了地上,抱着膝盖低语:“你真的……不是他了。” 这姑娘的性子变化无常,真是跟魔女一样啊。 仲杳犯着嘀咕,紫萝却道:“我又记起了一些事,你也不是以前的红绡了。以前的红绡可讨厌蛇了,见着蛇就烤来吃,见着蛇妖就追杀,她怎么会接受一副水蛇皮囊。” 女子不服:“你也不是以前的紫萝了,为什么还叫紫萝?“ 紫萝瞅瞅仲杳,咧着小嘴开心的道:“是他……不,是仲杳这么叫的啊。” 小女孩用藤丝挠挠仲杳的后颈,低声说:“给她取个新名字。” 仲杳心说取个新名字此事就能善了么? 见到女子投来盈盈目光,竟然满含期待,不由愕然,难道还真是如此? “我觉得你应该叫……” 仲杳虽觉古怪,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叫盈盈吧。” 他下意识想到了这姑娘的性子,跟任盈盈挺像的。 “对了,再加个姓氏……” 再想到摩夷洲虽然有龙王的传说,但没听过那一家子的事,那个姓氏并没跟龙王挂钩。 既然是水蛇出身,现在又成了蛟蛇,未来若是走上正途,说不定也能混个龙王。 仲杳脱口而出:“姓敖吧,就叫敖盈盈。” 紫萝噘嘴:“我都没新名字,也没姓氏……” 仲杳揉揉她的小脑袋:“乱想什么,你就姓仲。” 女子本皱着眉头,一副拒绝的模样,闻言开心的笑道:“不错,我就叫盈盈,敖盈盈!” 血光大作,自咽喉深处吹出强劲气流,将包裹着仲杳和紫萝的藤球喷出水面,飞到半空。 蛟蛇破水而出,与藤球遥遥相对。 咆哮声响彻天空:“我敖盈盈是恶蛟,你仲杳是善人,想要了结此事,就来打败我啊!” 八十 讨厌湿漉漉 清光瞬闪,风影月竹剑劈在了恶蛟……不,敖盈盈的鼻子上,血花飞溅,痛得她高高仰头,含糊的大叫:“尼……透析……” 藤球散作漫天紫丝,缠在敖盈盈脖子上,将仲杳扯了过去。 对付这样的敌人,只能用上孙猴子战法贴近了甚至钻进去打。 蛟背上的鬃毛骤然摇摆挥舞,伸展出无数血红光丝,对上紫丝,一根缠一根,不少还奔着仲杳而去。 紫萝此刻躲回了捆妖萝丝,赶紧操纵紫丝,急速拧成若干粗丝,粗对细,一对多,将那些血丝搅散裹住。 紫丝对血丝,紫萝对敖盈盈,就在半空对打起来,仲杳被挡在紫丝之后,根本下不了手。 蛟蛇轰然入水,将仲杳和紫萝又拖入了河中,河面白浪翻腾,紫光血光交织迸射,战况无比激烈。 叔家镇里,季骄娆一剑劈在大堆瓦砾上,却只轰开一个小口。 此时叔家镇里的积水已到大腿,环绕叔家镇的一圈矮墙将水拦住,让整个镇子变成了蓄水池。 大群镇民跟随季骄娆奔向镇子北面,从这里逃出去,就能上到地势高许多的山坡。然而这圈最初只是用来防盗守夜的矮墙,却被叔家修成了商铺,厚实得难以击垮。 “有修士么?是修士的来搭把手!” 季骄娆转身呼喊,身后数百人正惊惶挤撞,不时有人摔进水里。还好有存着善心的人扶持,否则就已被踩在下面活活淹死了。 听到季骄娆的呼喊,镇民们或恨或讥讽的回应。 “那些修士老爷早就跑了!” “飞的飞,跳墙的跳墙,哪还留在这里!” “叔家老爷没了那会,就跑得差不多了!“ “公子你不就是修士么?” 被叫成公子,季骄娆只能苦笑,再见镇民狼狈模样,还有不少小孩被大人抱着举着,危在旦夕,更是心急。 咬咬红唇,季骄娆也顾不得了,气海推转,手中长剑射出。 出去的不是一道剑影,而是若干道清光,射到瓦砾之下的水中。 获得了青竹灵种后,季骄娆就一直在自己琢磨,虽然还没跟原有的功法和剑招融合,却也会了一些术法。 水中放射出道道莹莹清光,一根根青竹骤然冒出,分开瓦砾,撑裂墙屋。不少青竹因为吃不住力,噼噼啪啪爆裂,让浑身裹在清光中的季骄娆也微微颤抖,嘴角泌出细细血丝。 轰然巨响,十数丈长的墙屋倒塌,水流倾泻而出,镇内的水面急速降低。 “快走!” 季骄娆挥臂坚持着,让那些青竹继续分开瓦砾,镇民们扶老携幼,高呼公子,谢恩不迭,自缺口奔出镇子,逃上山坡。 最后一片青竹碎裂,化作缕缕清光消散,季骄娆身影一晃,差点摔进水里。 她勉强站稳,回身看向灰河。此时河面已经平静,只看到湍急涡流,见不到仲杳和紫萝,也没有那条恶蛟的踪影。 “阿杳!” 季骄娆心中剧震,飞身跃起,却不料刚才灵气耗尽,浑身疲软,这一下直接朝着大堆瓦砾扑去。 一股柔和之力骤然涌起,将她稳稳托住,轻轻放下。 瓦砾之上多了个人,正是那个自称“卧槽老人”的猥琐老头。 “小姑娘不要急……” 老头悠悠的道:“水气正在变化,似有神灵将生,仲杳应当无事。“ 季骄娆这时才注意到,天顶又有乌云躁动,隐隐聚成涡流,低低的雷声正在酝酿。 她愕然的道:“神灵将生?他又封了神么?连河神都能封?” 老头苦笑:“还以为你知他根底呢,原来也出乎你所料。” 季骄娆释然笑道:“我不知道他的……根底,但我知道他的心意,知道他求的是什么。他就是变出条龙来,我也不惊奇。” 老头也笑了:“龙乃水气之主,洲内要出龙的话,也意味着龙气定了,那怎么可能。” 有天顶的动静,还有对仲杳的信心,季骄娆倒没那么急了。 不远处的酒楼顶层,那只灰雀却蹦来蹦去,显得很是焦灼。 “天心没有断,还要封河神,看动静仲杳那小子竟然又要成了,怎会如此?” 蹦了会,雷声更加清晰,灰雀振翅而起,远离叔家镇。 “罢了,河神就位的话,很容易发现我。还不知该怎么跟那小子说话,暂时避开吧。” 岸上镇民逃离,季骄娆和老头苦苦等着,而在灰河之下,情况却不是他们所料的那样。 “你松嘴我就挪开剑!” “你挪开剑我就松嘴!” “你先!” “你先!” 水中蛟蛇又咬住了藤球,藤球里仲杳手中长剑青芒吞吐,只要一个念头,紫萝就会露出洞口,让长剑穿透头颅而过。 有紫萝在,敖盈盈不管是靠蛟蛇之身,还是靠鬃毛化丝,都奈何不得仲杳。但蛟蛇皮糙肉厚,仲杳也奈何不得敖盈盈。 好不容易找着机会,假意又让敖盈盈咬住,可此时蛇牙上的力道就远非刚才,完全可以咬碎藤球,将仲杳咬作一团肉酱。 此时紫萝全力撑起藤球抵挡牙劲,仲杳则跟敖盈盈搞成了同归于尽的架势。 说实话,知道她跟紫萝原本是双魂一身的奇异姐妹,还跟他可能的前身关系匪浅后,仲杳对她就没杀心了。 他也感应得到,敖盈盈虽然躁狂暴戾,对他的态度却很纠结,并无真正的杀心。 她不是之前那条恶蛟了,那时候估计还被魇气迷着心智。 只是现在这状况,不知该怎么收场。而她终归咬死了叔天雄等人,这般罪过也不可能置之不理。 正在相持,隐隐听到雷声,水中泛起隐隐奇异之力,让仲杳、紫萝和敖盈盈都神魂颤栗。 这感觉仲杳异常熟悉,之前他封神的时候就是这样。 现在这是……老天爷还在等着适合河神的人? 心念急转,仲杳说:“如果你答应一件事,我就不追究你之前的行径,你也可以一直留在贯山,还能跟紫萝,跟我待在一起。” 藤球外,敖盈盈依旧以红发紫眸的女子虚影出现,她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我怕你追究?我稀罕跟你和紫萝待在一起?真是恶心!” 仲杳继续说:“你来当灰河……不,应该是贯水的河神,永镇此河,保佑叔家镇乃至贯山诸灵的平安,以此赎罪。” 敖盈盈红发飞舞,大声叫道:“我才不想当什么神灵!休想把我永远泡在河里!” 紫萝幽幽的道:“是怕他嫌弃你永远都是一条水蛇了,湿漉漉的好丑?” 敖盈盈下意识的道:“是啊,那又怎么了?” 回过神来,狼狈辩解:“我才不是……跟他无关,我讨厌湿漉漉!” 仲杳轻笑:“我不嫌弃,而且真的不丑,有朝一日能化龙的话,反而非常漂亮。” 敖盈盈愣住:“真的?” 她又慌张补充:“我是说,我还能化龙?” 仲杳点头:“你现在的身躯是蛟蛇,又任了河神,未来当然有可能化龙。” 敖盈盈沉默,咬住藤球的牙劲小了不少。 好一会后,她低声嘀咕:“你……没骗人?” 紫萝嗤笑:“他就算骗,骗的也是蛇!” 八十一 河神归位 “我不是蛇,既不是水蛇也不是蛟蛇……” 啃咬藤球的牙劲消失,敖盈盈的虚影不再躁狂,她淡然说着,微蹙的眉头显露出几分茫然。 “我就是一缕怨魂,从紫萝……以前那个紫萝身体里抽出来的怨魂,被他封印在幽水里。” “我一直浑浑噩噩沉睡着,封印忽然松动,我逃了出来,下意识的想找到身体。” “以前的紫萝真身遍布贯山,无处不在,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只好投进水里。水里还有紫萝的一半真身。” 她抽了抽嘴角,那该是很不愉快的记忆:“跟这一半真身融合后,才发现自己变不回以前的紫萝,变成了一条蛟蛇。还被魇气呛迷糊了,昏昏沉沉的,脑子根本转不动。” 当初收拾紫萝前身的时候,有一条藤蔓的确是通过水潭暗洞,连通了灰河。而后剩下那一半藤妖夜袭,才让藤妖重生为现在的紫萝。 到此仲杳理出了头绪,原本的紫萝的确是水陆两栖,真身不仅遍布贯山,连贯水也是她的地盘。不过紫萝同时也是双魂一体,同时还有个红绡。 千年前的事情暂不理会,紫萝前身被自己惊醒,恰好斩断了与水中真身的关联。现在的紫萝,只是用以前那个紫萝的一半身体孕育出来的。而剩下那一半真身,正好留给了逃出封印后的红绡,让她变成了蛟蛇。 至于为何陆上的紫萝还是藤萝,水里的藤蔓却变成了蛟蛇,这就说不清楚了。或许以前那个紫萝就不是单纯的藤妖,真身也不是一半的藤蔓,或者红绡自己本就独特,带有蛟蛇之魂甚至龙魄。 敖盈盈还在述说:“我不是被魇气弄得昏昏沉沉的吗?就觉得很烦躁很……不爽,河水里还很奇怪,像在吸收我的力量做什么,让我更恼了。” “然后……就是刚才,一条条不知道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想把我从这条蛟蛇的身体里挤出去。冥冥中也有股力量,就是刚才那种像是要把人电得酥酥麻麻的感觉,又在催促我跟那些孤魂野鬼斗,让我更不爽了。” “我是讨厌这条蛟蛇的身体,可没了这个身体我又去哪呢?” “我是要跟那些家伙斗,可你让我斗我就斗,你谁啊?” 说到这紫萝嘻嘻笑道:“还跟以前一样古怪矫情。” 敖盈盈哼道:“你也一样,就知道抱大腿。” 她接着说:“到后面冒出条有些强的魂魄,那股力量不再催促我,转到那家伙身上去,要把我挤走。没办法喽,只好吃掉了他。” “再后来就有人打我,我当然要还手……不,还牙啊。没想到那些家伙那么弱,一口就咬死了。他们打我的时候,就没想过会被我咬死?” 仲杳算是明白了这场闹剧的由来和过程,紫萝的那一半真身说不定就跟贯水以前的河神有关,甚至敖盈盈……不,红绡,就是以前的河神,只是这些记忆被以前的那个家伙抹掉了。 敖盈盈逃回这一半真身,应该是魂魄跟之前有了些变化,并未拿回原有的河神位格。这时叔天雄请河神,上天公平公正的做了处置。 先尝试唤醒敖盈盈,看她愿不愿意重任河神。可能是她内心抵触,也可能是缺了什么,这事没成。上天再接受叔家先祖之灵,这又威胁到了敖盈盈,于是悲剧就发生了。 “说这些也没用了,我们只能向前看。” 仲杳劝道:“这具蛟蛇之身,看来跟河神有很大关联。你不当河神的话,必然还会有人来抢。你也说了没了这具身体你无处可去,那么结论就很清楚了,你必须当这个河神。” 紫萝没心没肺的附和:“灰河就是贯山门前的水沟,你承包了这条水沟,咱们还是一家人嘛。” 敖盈盈嘿声冷笑:“我又不是真蠢,哪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 语气虚弱下来,她无奈的道:“只是我还没有完全跟这条蛟蛇合二为一,我被封印得太久,连它的虚丹都融合不了。” 仲杳点头说:“就算完全融合了,也只是有当河神的资格。老天爷的天心审裁,可不是那么容易过关的。” 这条蛟蛇应该就是河神的神印,但敖盈盈这缕魂魄,却未必胜任河神,自己又没办法再像之前那样,让老天爷再卖面子。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敖盈盈像自己立下天地功德的宏愿,令老天爷认可她。 然而这个敖盈盈,怎么看也不像是这种人……不,这种妖啊。 “我还是死吧,死到外面去,当个游魂野鬼。” 果然,听仲杳说必须发下宏愿,造福两岸凡灵,敖盈盈很光棍的摊手。 “为了活命,为了酬劳干活,我认了,让我去造福苍生,呵呵……” 敖盈盈自暴自弃的道:“我是个坏人啊,一生下来他就认定我是坏人。他是不会错的,我就是个坏人。” 一生下来?那个“他”难道是你老爸? 仲杳暗暗嘀咕,对可能是自己前世的那个家伙更好奇了。 不过没谁记得起,想这些也无用。敖盈盈说的这点他也挺犯愁的,难不成让他来当这个河神? 先不说可行性,这已经超出他的专业范畴了,他是以土为业,而这是河神啊。 对了…… 仲杳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你说你没办法跟这条蛟蛇的虚丹融合?那有办法把虚丹弄出来吗?” 敖盈盈冷笑:“怎么?你想夺了虚丹?” 仲杳叹气:“你相信我的话,就弄出虚丹,由我净化,你再吞了虚丹,如此应该就能融合。” 蛟蛇既然是紫萝前身的另一半,就不该排斥敖盈盈。只可能是虚丹被魇气浸染了,他想尝试净化一下虚丹。 这个要求的确很冒昧,虚丹虽还不是妖丹,却离妖丹不远了。夺了蛟蛇虚丹作灵基,对修士来说可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我的前身已经被魇气侵蚀得没救了,是仲杳净化了真身的灵种,让我重生了。” 紫萝劝说着以前的姐妹:“你信不信也好,这总是个机会。” 敖盈盈使劲摇头:“他当然要救你,你是他最喜欢的孩子,而我却是他最讨厌的!” 仲杳温和的道:“我是仲杳,不是他。” 敖盈盈转过身子,肩头微微耸动着,沉默了许久。 待再转回来,隐见泪痕的脸上满是决绝之色:“也好,就算你真的是他,又要封印我的话,这一次不要让我再醒来!” 她的虚影消散,蛟嘴抖了几下,自咽喉处亮起血红光辉,渐渐明亮。 片刻后一团拳头大的红光落在仲杳身前,闪烁迷离,很不稳定,能感应得到其中蕴含的强大气机。 这就是蛟蛇的虚丹,妖丹的雏形,在摩夷洲里,能结成妖丹的妖怪,就如同人族的金丹真人,已经抵达本洲的修行顶点。接下来是什么情形,谁也不知。 仲杳伸手微招,用九土真气碰触虚丹,虚丹先是光华大作,再渐渐黯淡,顺着气机,到了仲杳嘴边。 【蛟蛇虚丹,妖兽根基,类同草木灵根,已被魇气侵蚀,以根土净化,可令根土化土为水。】 陶碗在魂魄之下转动,刷出这行字,让仲杳大喜。 妖丹果然是与灵种同质的存在,而净化了它,自己还能获得亲水相性。 默念九土转德经,根土循着九土真气,在嘴中弥漫。 仲杳张嘴,将虚丹吞了下去。 紫萝痴痴看着,嘀咕道:“那时候就是这么吃我的么?” 蛟嘴里荡起敖盈盈的低声,有些不爽:“居然要吃下去,好恶心!到时候怎么弄出来,吐出来还是拉……呃呃,更恶心了!” 虚丹沉入陶碗之中,根土搅起涡流,将其吸入。 仲杳盘腿坐下,静静运气。这虚丹之中的魇气似乎比紫萝的藤萝灵种还重,辣得他魂魄都在摇曳,必须全力以赴。 紫萝和敖盈盈默默等候着,都不再言语,此刻仲杳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她们既觉亲切,又比前世更为沉静。 当仲杳抬手,掌中浮起颗水色珠子时,世界仿佛重启。 “就这?” 敖盈盈讶然道:“你贪墨了多少啊!?” 这颗虚丹不仅比之前小了两圈,也失了血红光华,就是团晶莹剔透的水珠。珠子里依稀能见缕缕黑光流动,却不是魇气那种令人望之生惧的黑色,而是醇厚无光,有如膏脂的黑。 虚丹脱手,仲杳有些虚弱的道:“吃下吧。” 净化这颗虚丹的耗费太大,陶碗里的根土已经只剩点渣,即便根土有了变化,仲杳也没精神仔细查看了。 水珠般的虚丹落入蛟蛇咽喉,紫萝用藤球包裹着仲杳,自蛟蛇嘴中脱出,升到了水面。 接下来的事情,就得看敖盈盈自己了。 天雷连绵,蛟蛇破水而出,与雷光在半空相遇。 “嗷嗷嗷——!” 蛟蛇仰头大叫,紫萝翻译:“老天爷,我就暂时当这河神,保此处平安吧,瞧在仲杳的面子上。” 仲杳捂脸,已经替你净化了虚丹,让你可以与蛟蛇之身完全融合了。只要你诚心一些,老天爷应该会选你。毕竟除了你也没谁有资格当河神了,干嘛还非要拉上我啊。 果然,天雷如细丝,密密麻麻缠住蛟蛇,让蛇身上的血鳞紫鬃急速褪色,变作像是水色与纯黑混合,灰扑扑的水蛇。 与此同时,一缕极细雷光分出,轰在了仲杳身边,同时显出他熟悉的笏板。 结果还是沾上关系了…… 仲杳本要用神念在笏板上写下“贯水”,却发现神念一触就滑开。 这是位格还不够,或者没有之前那种陶片般的神印,所以让自己没有选择余地么? 仲杳略略思忖,尝试再写“灰河”,成功了。 原来如此,真正的贯水可不只这一段,还包括贯山深处的那些河段,那是灰河的上游。 两字刚刚刻下,蛟蛇纵声长啸,虽还尖细,却不再暴戾狂躁,显得清朗多了。 雷光与蛟蛇在天空同时消散,下一刻,水波泛起,将仲杳所在的藤球托起,向着岸边轻轻送去。 水波分出一股,探入藤球,凝作水色的敖盈盈。 “真是麻烦!” 这个水做的敖盈盈怒气满怀的声讨:“收水妖建水府,兴云布雨,调理水气,接收香火之气,聆听凡灵祷告,压下来一大堆事情!” “我还不能随便上岸活动,就算用化身,也不能跑出离河三十里的范围,这就是个囚笼!“ “仲杳,你果然是他吧,变着法儿又封印了我,还让我做那么多事!” 河神终究不同于土地山神,是与龙气挂钩的,受封河神的敖盈盈魂魄齐全,意识清醒,也让仲杳更头痛了。 紫萝哼道:“你还有啥不满的,这么大的地盘随便跑,也叫囚笼?我们住的地方,离河还不到三里。” 仲杳则叹气:“真是囚笼的话,我也在笼中。别说这些了,赶紧去做你的本分,收了水气。” 就在他的陶碗里,又多了块玉片,与“梓原“、”季林“、”焚剑山“三块玉片并列。 神念触及玉片,便浮起“灰河”二字,同时刷出“检校灰河”的信息,还有“避水术”、“驭水术”、“治云术”三个术法,注明了“限定灰河”。与之对应的,是九土气海有些异样,估计能开出水系气海了。 净化了蛟蛇虚丹,帮敖盈盈得封灰河水神,自己也得到了水神位格。只是敖盈盈是完整的水神,相比梓原土地、季林山神和焚剑山神,他能管的事要少得多,才被归为“检校“。 敖盈盈低头,语气也变得柔和了:“这个……我知道,你也在。” 水波散去,只余下咯咯笑声:“挺好玩的,暂时玩着吧。” 乌云渐薄,雨丝渐渐稀疏,云中隐见灰影穿梭。 河岸上,叔家镇里,猥琐老头从怀里掏出香炉和线香,招呼季骄娆:“河神归位了,来拜河神。” 季骄娆却没理会天上的动静,只是看着远处出现的身影,露出甜甜笑容。 八十二 贯山一统 誓谷议事厅……不,饭堂里,四个人族,三男一女,正蜷缩着身子耷拉着脑袋,一人守着一条铁槽,烤着一串串肉菜。 头顶的屋梁上搭着竹席,目的是不让炉子和烤串淋雨,顺带也替他们遮挡了雨水。 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竹席,即便炉子上的烤串发出股股郁香,这四个人仍然被厚厚郁气裹住,丝毫也不为肉香所动。 这四人正是摩夷四杰,养了几天伤,堪堪能起床行走了,因为缺手指灵巧的劳力,被赶来当烧烤厨子。 之所以郁气满怀,是因为天外飞石没拿着,还又吃了一通魇气。等懵懂醒来,发现自己置身妖穴,脸面还被废了。 那只猫妖倒是解释过,此处的妖怪也受仲杳管辖,并不会害他们。而身上没了魇气,脸上又成了浆糊,这熟悉的手法,自然是仲杳所为。 想到此行如此不顺,四人心如死灰。而满头大汗的忙着,眼巴巴的瞅着食材在自己手中变作如此馥香美食,却因为满脸裹满绷带而吃不得,更是悲凉不已。 雨啊,为什么不再下大点?洪水啊,为什么不赶紧来? 冲垮了谷地,毁了炉子,让这些妖怪再也吃不到烤串,那时心里才能好受点。 四个人在肚子里碎碎念着,机械的忙乎,从最初爪手爪脚到现在行云流水,他们的烤串功夫已经出师了,连等在炉子边的喜鹊乌鸦妖们都叽叽喳喳嚷着,说这种精细活果然还得人族来做。 雨点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疏,当乌云散去时,雨终于停了。 妖怪们在外面欢呼,四个人的身体却越发佝偻。 “烤他娘的!俺不烤了!” 个头最大的赵疤刀终于爆发,模糊嚷着,拎起拳头就朝炉子砸去。 “使不得!” “老娘还满肚子气呢你发作什么!” “忍忍就过了!” 三个人赶紧止住他,拉拉扯扯间,四个人抱在一处,泪水再难止住。 就连方天德都凄然的道:“我等四杰,苦哇……” 摩夷四杰有多苦,誓谷的妖怪,梓原、焚剑山还有叔家镇的人就有多喜。 河神归位,水患消除,贯山终于迎来安宁之日。 在梓原,人们更是欢呼雀跃,浑浊的河水沿着沟渠汇入灵渠,投向远方的深谷。数千亩田地不仅没被吞噬,还在下苗之后喝了顿饱水。 叔家镇里,仲杳却没功夫庆贺,叔家人死的死,跑的跑,丢下的两千镇民和一地瓦砾,全压在了他身上。镇民里有不少认得他这个仲家堡的少堡主,现在的梓原乡主,躲都躲不掉。 修缮屋舍,收容难民自然是要务,不过有件事更重要,那就是建河神庙。 这还是卧槽老人提出的:“叔家已颓,人心已散,乡主想要保住此地,就得给此地造就新的主心骨。乡主应是不愿插手,河神正合适。” 老头没有问仲杳是怎么搞定河神的,看样子已经知道不少内情。而这个建议,也正中仲杳下怀。 叔天雄完蛋,叔家大伤元气,作为同气连枝的仲家人,自然痛心。不过只看利益,却正好便宜了仲杳,方便他“一统贯山”。 要在贯山造化功德,他有满腹盘算。但叔家镇不在他手上,贯山就没有出气的穴窍,再多计划也只是空谈。 现在么,叔伯父啊,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镇民。待未来有机会的话,你的女儿也一并照料好,你就安心的去吧。 说起来你也是成就河神的功臣,若是还残留一缕魂魄,就不要叫冤了。 在临时搭起的祭台上,仲杳遥遥拜祭,插下了这一柱香。 河面水柱轰然升腾,浪花之中,一条细长身影若隐若现,如蛟龙般盘旋飞绕,发出清朗啸声,朝着仲杳连连点头。 就在仲杳身后,上千人热烈欢呼,乃至喜极而泣,河神显灵了! 老头还真是一双慧眼洞穿人心,知道仲杳跟新生的河神关系紧密,来做这一场祭祀,顿时安定了人心,同时也将这些人留了下来。 家毁了,人还在,河神已立,自然会保佑他们。原本很多人都有的逃难计划,此时都打消了。 找出有名望的老人,一件件事布置下去,难民们运转起来,投身到重建家园的劳动中。 仲杳原本是这么料想的,可头一件事就出了难题。 “叔家镇的每寸土地,每座房屋,每条沟渠,都是叔家的啊。“ 被推选出来的那个老者说:“虽说家主老爷已去,家中人跑了大半,可过后他们肯定会回来。别说整个镇子从头再建,就是眼下这处祭河神的地方,也还是叔家的。” 季骄娆不解:“是叔家的又如何?总不成还等他们回来立了家主,搞定所有事情,才准你们重建家园吧?” 老者目光躲闪着说:“道理是这样,可总有更动变化,也少不了用砖瓦泥石。叔家人历来……善敛,到时一桩桩收钱,小民们的日子还是难过啊。” 仲杳跟季骄娆对视一眼,恍然了悟,镇民们平日被叔家压在头上,现在叔家毁了,自然起了摆脱叔家束缚的心思。 卧槽老人在旁边低声说:“叔家人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镇子里也有很多是指着叔家吃饭的,乡主你收不了所有人心。” 顺着老头的视线看过去,叔家镇的中心,也就是叔家庄园里,已经聚了不少人,正自顾自的搬运瓦砾,清理淤泥。刚才祭河神的时候,那些人并没凑过来,显然是把河神当做了毁掉叔家的凶手,虽然事实就是如此。 回头再沿着河岸看去,几里外是片山脊,越过山脊向西再行三十多里,就到了梓原。 仲杳想了想,指住山脊说:“把新的河神庙建在那,再在那搭起帐篷,开挖沟渠,建座新的镇子。” 老者和镇民们喜忧交加,喜的是可以摆脱叔家,过自己的痛快日子了,忧的是没了叔家,从头来过,生计堪忧。 “我们梓原可以援助粮食和木石之类的物资,让你们在新地方立足,这不是无偿的,条件是你们得出劳力建起河神庙。河神庙也不是我仲杳私有,而是贯山共有。” 仲杳将自己的想法一股脑说出:“至于你们的生计,此处河谷并不全是叔家的,到时由我做中人,帮你们按丁口分田。” “愿意种田的就自己种,现在春耕虽然晚了,但水气还重,抢点时间还能种一点。不愿自己种,就佃给其他人。” “除了田地,在那里重建码头,开设商铺,你们又能重操旧业。不必担心生意不好,贯山还有伯仲季三家和诸多百姓,正等着疏通商货。” 老者和镇民们纷纷躬身,口称全由乡主老爷做主。 “还真是釜底抽薪啊……” 卧槽老人见得仲杳一番运作,将至少三分之二的镇民拉走,呵呵笑道:“乡主你对尘世之道还真是擅长,桩桩安排信手拈来,看来是在龙气上有想法了?” 仲杳失笑:“什么龙气,哪里顾得,就是奔着活人去的,这是人道功德。” 老头笑着没再说话,心中却暗道,等你活人一地,有了人道功德,岂不会想活人一国?那可是更大的功德。 仲杳此时却哪里想得那么多,他只是下意识的要把贯山统合起来,如此才能水土通畅。 至于龙气,代入到三国的话,眼下的他,连王朗严白虎之流……不,连黄巾之流都算不上,就是个上不了棋盘的小棋子,还争什么龙,想得太多。 而且那也很无聊…… 仲杳让季骄娆跟着老头在这里安顿镇民,他则带着紫萝去叔家庄园。对幸存下来的叔家人,他总得有个交代。叔贲华已经去了元灵宗,看在她的面子上,总得帮她照顾一二。 灰河以东,数百里之外的山林里,大队军士列队而出,队伍中大群精钢甲士簇拥着一个面目沉冷的中年,正是杜国西关郡的庞郡守。 一个道人仓皇奔来,到了郡守身前,带着哭腔的叫道:“郡守大人!我碧水门在灰河突遇恶蛟,门主传出消息后不久,门令碎裂,连其他师兄弟都联系不上,想必已全遭了难!” 庞郡守没理会那道人,而是看向身边另一个黑袍道人。 这个道人抬起手中木盘,闭目默念,片刻后睁眼,抽了口凉气。 道人低声说:“西关郡外的水气有了大变,像是离了本国龙气,奇异莫名!” 庞郡守目光一跳,看向西面,脸色越发冷厉。 他摆手道:“着马、刘、李三队正继续巡查魇变,剿灭妖族,其他人随我速回江口!” 八十三 贯山前路 “十六岁以下幼童少儿一百四十二,十六岁至六十岁青壮一千零三十五,六十以上老人二百零三,合计二百八十六户,一千三百八十人。” “重伤重病者需卧床者七十九,轻伤轻病需调理者一百二十五,都归由原叔家镇的大夫照料,卧槽先生愿意帮忙。” “在此之外,收敛尸体四十一具,皆火化埋葬于河神庙外的公墓。” 艳阳高照,在新定名为“河神坡”的山脊东侧,大片帐篷依坡而立,最高处的大帐里,仲杳听着仲至强的汇报。 自帐门看出去,山脊末处,临河高崖,大群丁壮正在垒砌石台,那就是新建的河神庙。 “河神归位”已有三天,仲杳坐镇,仲至强调度,雷厉风行的建设新镇,将叔家镇的大半镇民都拉了过来。 有擅长组织协调的仲至强全力以赴,倒没仲杳太多事。大多数时候就是点个头画个押,剩下时间都在吃土,以及跟季骄娆交流修行心得,跟紫萝烧烤,听敖盈盈诉苦。 仲至强将“河神坡人丁户册”递给仲杳,继续汇报:“承林叔从这里拉去梓原的人丁有三十八户,一百六十三人,都散在了梓原的乡村里,充做佃农。按乡主立的规矩,三年后分田十亩,十年后与梓原本地人户同等相待。” “据查这些人里有十一户是往年自宛、杜、罗三国流离至此的农人,二十七户是这些日子过来的。推测未来还有更多流民到来。” 听到这,仲杳收回目光,翻了翻手上的另一本册子,那是梓原的人丁户册。 “幼童少儿七十一,青壮三百八十三,老人一百三十七,合计一百一十六户,五百九十一人。” 梓原的人口就少得多了,而且还有水分。比如仲杳把自己和季骄娆、紫萝算作一户,关系也很奇怪。季骄娆登记为父亲仲至正的养女,紫萝是他的养女。 除了梓原户册,还有季林山和焚剑山这两份户册。 前者其实是“妖丁户册”,不管是不是暂居誓谷,只要是鹰王石小鸟和狐妖涂糊能管到的妖怪,都在户册上。总计二百零四口妖怪,户数却有一百六十,还分出了兽妖和禽妖两大类,未来或许还有草木妖甚至灵怪。 焚烧剑山就是原本的伯家庄,也有奇异之处。总计九百四十七口,却只分出了八十二户,这还是仲杳让伯洪虎进一步分户后报上来的数字,原本他交上来的数字只有十来户。 仲杳原本想用前前世的人口管理方法来梳理贯山两族,实际做起来才深深体会到什么叫“我贯山自有山情在此”,也只能入乡随俗。 汇总下来,眼下整个贯山,人和妖加在一起有三千出头。田地的话,算上河神坡这边正在开垦的一千亩田,总计有近五千亩粮田。恰好就是前前世一个乡的规模,自己这个乡主算是名副其实了。 “至重那边说,叔家人有些闹腾,宣称搬到这里的人户是他们叔家的家丁、佃农和长工。虽然按一人百斤粮食补偿了,还有些人不罢休,骂我们仲家趁人之危,准备再来抢人。” 仲至强又说到这事,让仲杳怒意上涌。 当天水退之后,叔家人就回来了不少。叔天雄和家里几个宗师都没了,他们争了一阵子家主之位,到昨天才争出个眉目,推了个老家伙代理。说是等叔天雄的儿子回来几个,或者叔贲华进了元灵宗后,再正式确定家主。 昨天那个老家伙就过来抓人,被仲杳拦回去了,当时说好帮叔家清理庄园,援助粮食物资,在这里落户的人丁就用粮食抵偿。 没想到叔家人还是欲壑难填……不,对他们来说,家丁佃农长工都是家财,讨回家财天经地义。在这个世界,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但对必须造化功德的仲杳来说,就不合天心,更不合他心意了。 若非叔家子孙遍布周边诸国宗门,叔贲华更可能成为元灵宗弟子,仲杳还真想把这帮人赶去河对岸,更没必要搬离叔家镇从头开始。 河神坡这一千多人,仲杳绝对不会放手,但得妥善处置,至少不能跟叔家撕破脸。 见仲杳脸色阴沉,仲至强说:“我让佘氏去说合一下,她虽不姓叔,也算叔家出身,兄弟姐妹都还在。” 仲杳点头道:“让善存陪着去,注意安全,正好也给善存放放假。” 仲善存管着内书房,上情下达,不在仲杳身边可不方便。仲至强以为只是虚词,正要推托,见仲杳又盯着帐外发呆,才知是真心之语。 这侄儿,笼络人心的手腕也炉火纯青了啊。 仲至强感慨着出了帐,倒不觉反感或者畏惧,相反还很踏实。跟堂兄仲至正在时相比,恍若两个世界。 他在修行上已无什么念想,对经营之事倒有些雄心。仲杳继位这大半个月来,别说仲家,就连贯山都是斗转星移的变化,让他这雄心也渐渐沸腾起来,做事也格外上心了。 侄儿这心性手腕,成就一国之主,都未尝不可能啊,就不知道他志在何处。 正这么想着,远远瞅着仲善存,正指挥几个壮丁将一辆木车拖到河神庙的工地上。车上是若干酒桶,里面装的该是麦茶,心中又不由一跳。 从一开始,这侄儿就格外体恤乡民,笼络人心什么的,与其说是手腕,不如说是他的本心。 难道这侄儿的志向,真如他封神时所说的那样,只求造化功德,做个大善人? 大帐里,仲杳还在思忖叔家的事情,软的一手要有,硬的一手也不能少。 桌上立着“灰河河神”的牌位,他点起一炷香,默念“敖盈盈”,将香插进香炉。 冉冉烟气凝出满头大波浪的美女头,敖盈盈念叨道:“又啥事啊!真是一刻不得清闲!” 仲杳笑道:“那就活动活动,伸展下身体。叔家不是急着清理祖祠,还想在那招祖宗魂魄吗,让他们知道那是徒劳的。” 敖盈盈哼道:“咱们是平级的,你说做啥我就做啥,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仲杳哦了声,淡然道:“那晚上的烧烤,你也不能我说吃你就吃了,对吧?” 敖盈盈语气一转:“加个请字不就完事了吗?咱们谁跟谁啊?“ 开过了玩笑,敖盈盈说:“这不必你说,我都得去甩两下尾巴。那帮家伙不只是想招魂,还刻我的牌位,想在那上面建河神庙。似乎以为他们的祖宗成了河神,或者还想让祖宗夺了我的河神之位,真是异想天开。” 仲杳赶紧提醒:“切记不可伤人,否则有损人道功德。你刚受封河神,没有上神庇护,也无天地功德,人道功德就是你眼下唯一的……考绩,得小心谨慎。” 敖盈盈颇为不爽:“知道知道,不就担心你也会被牵连吗?我怎会不知道人丁兴旺了香火才会旺,每次都唠叨个没完,你跟他真是一点都不像。” 仲杳笑着没说话,敖盈盈呆了片刻,又叹道:“香火旺了又如何,还不是缩在贯山过憋闷日子?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在这里养老?” 她的语气认真了些:“就算你想养老,外面也未必让你如意。昨天就有好几拨修士在东岸探查了,今早又来了道士,用什么术法窥探我的虚实。” “还有啊,河里有不少鱼虾小妖潜进来,它们的主子是谁就不必说了吧?” 仲杳抽了抽嘴角,心情不好了。他当然知道,灰河有了河神,还与贯山一体后,周边三国必然会有应对,灰河的水气就是摩夷洲的一缕龙气。 本以为至少会有喘气的功夫,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反应。 “三条江水的河神暂时不必在意,他们相互掣肘,只要你不主动招惹他们,应该不会有大动作。” 仲杳叮嘱道:“至于来的小妖,该吃的吃,该收的收,你不是正缺喽啰么?” 敖盈盈闻言安心了些,笑道:“那好,等晚上我带些河鲜来,让紫萝烤出好味。” 烟气人头消散,仲杳敲敲额头,觉得敖盈盈的提醒有道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贯山嵌在三国之间,夺了灰河龙气,自成一体,这就上了三国争龙的棋局。 即便对争龙没什么兴趣,但不能不做自保的准备,只有拳头硬了,别人才不敢来招惹。 看来不仅得加紧提升修为,琢磨功法剑招,贯山剑宗的事情,也得加快步伐了。 叔家镇里,经过两天的忙碌,叔家大院大致清理出了轮廓,但庄园之外依旧是片泥泞废墟,让居于中心的大院阴气森森,有如河边冢群。 河岸高崖上,仲至重腆脸笑着,跟叔家长老商谈。 仲至重并不清楚河神归位背后的恩怨,只是觉得仲杳把叔家镇的镇民拉出去这事,暴露出了仲杳独掌贯山的野心。 作为仲家人,他自不好指责仲杳。但多年来他负责跟叔家打交道,交情深厚。见叔家这惨状,仲杳此举几乎是落井下石,心中也犯着嘀咕。 “还以为破族拆祠只是他不得已而为,没想到他已当做常事,完全不把人世伦常放在眼里。” 这般想着,再想到自己虽分了家,得了田地和宅院,却被挤出了话事的圈子,成了跟在仲至强深厚的帮手,缕缕不平也在心间飘摇。 “他不能如此恣意妄为!” 叔家长老还在宣泄愤懑:“我叔家人哪里都有!十国百门!贲华更是进了元灵宗的仙子,再过几日,等他们回来了,看他怎么交代!” 这边说着,那边还在忙。叔家人也得给即将回归的叔家子女交代,至少得把族祠重新立起来。历代祖宗的骨灰已经被叔天雄丢进河里了,这没关系,之前也捞着了一些叔家人的残肢,烧了就有骨灰了,再重刻牌位,依旧是座族祠。 至于这灰河的河神,分明是叔家祖宗请下来的,那帮家丁、佃户和长工,哪来的资格自建河神庙?仲家小子以为把人拉过去,河神就握在他手中了,痴心妄想。只要叔家修好族祠,建起河神庙,召唤祖宗之灵,河神自然就还是叔家的。 叔家镇是叔家的,叔家镇又是灰河之心,灰河的河神,岂能不是叔家的? 叔家人都是这般想法,即便平日养尊处优,此时也满身是劲,忙得不亦乐乎。 仲至重附和着叔家长老,说着自家侄儿还年轻,定是有什么误会之类的废话。 河面骤然涌起大浪,一股水柱冲天而起,朝着高崖砸下,水柱中依稀见到泛着鳞光的灰黑长影。 “河神显灵啦!” 几个叔家人还欣喜若狂的叫着,叔家长老跟仲至重却肝胆皆裂,抱头就跑。 不知多少万钧的河水砸下,刚刚搭起的架子散落,高崖下方的岩石更被冲垮了大半。 高崖前半断裂,缓缓砸落河中,这下别说族祠跟河神庙,剩下的嶙峋尖石上,能插几根香就不错了。 八十四 剑宗与乡卫 敖盈盈给力,把叔家族祠所在的石崖拍掉了半截,对残存的叔家人来说,这个打击比叔天雄和叔家宗师死掉还大。那座高高石崖屹立了数百年,几乎等于叔家的圣山,现在却垮掉了,还是被河神拍的,叔家还能在这安生立命吗? 当天又有几十户人跟叔家划清界限,跑到河神坡定居。仲杳也腹黑了一把,急急赶去叔家大院,装模作样的祭河神,让敖盈盈收工回府,灰河重归安宁。 这一祭也坐实了仲杳与河神的特殊关系,叔家人不敢,至少是面上不敢再叫嚣仲杳抢夺叔家人丁了。毕竟整件事情的源头是叔天雄想以祖宗之灵封河神,跟仲杳可没关系。 仲杳倒是清楚,等叔家遍布诸国宗门的子弟回来,还有番撕掳。若再面对叔贲华,自己这边更是心虚。 不过他更清楚一点,到时不管嘴巴怎么吵,拳头必须大。 “以《摩夷小真经》的五行筑基篇、炼气篇为根,倒是能跟贯山各家的功法剑招相融,但修得的本事也就是平平无奇。今日摩夷洲的大半功法剑招,都出自小真经,只是千年下来,各有各的抒发。” 梓原乡主府里,卧槽老人跟仲杳谈到了修行的事情。 “至于人族与妖族同修,若是每一类妖怪都有修到结丹境界的先行者,精通人族和妖族气海穴窍的道理,可以将小真经或者其他功法与本类妖族融会贯通,进行调节,那倒还有希望。” 老头摇头道:“奈何本洲的妖族都是灵气异变而生,即便有那些整族为妖的群落,每只妖怪的妖血都有不同,气机变化更难以把握,这个路子也走不通。” 看来人妖同修是暂时别想了,不过仲杳也不沮丧,这毕竟是个惊世骇俗的课题,哪可能一时半会就解决了。 现在要紧的还是统合贯山剑修的修行法门,确立贯山剑宗的地位。只有把贯山诸家的家传融为一体,才有资格成为面对所有修士的宗门。 预定为贯山剑宗宗主的仲长老仲承业,伯家家主伯洪虎也在,再加上季家独苗季骄娆,仲杳身边也就这三个人有资格谈家传了。仲至薇在水患解除后就返回宗门,再不回去恐怕就要被赶出宗门了。 仲承业说:“先谈有无,再说是不是有奇吧。既然能融合,不知道卧槽先生有何见教?” 仲长老对卧槽老人是不怎么看得起的,至少在贯山诸家的家传上,他不认为这老头有发话的资格。 伯洪虎却道:“剑在人手,奥妙不同。即便功法剑招相同,每个人施展出来也有不同,又何必在意这个。” 卧槽老人还在解释:“我说的平平无奇,是指在其他宗门眼里,还不够开宗立派啊。” 三个人吵了起来,代表了季家的季骄娆在旁边恬静的喝茶。她是见过相性为土的仲杳,转眼就相性为木了,还把清风洗灵剑用成了近似御剑术的奇怪剑招,所以对是不是平平无奇,压根不在意。 仲杳听了好一会,拍拍巴掌,有了清晰的想法。 “我们贯山子弟修行,不是为了修仙,也不是去探寻上古奇珍,搅和江湖风云,而是为了保家守土,求的就是杀人退敌。” 仲杳说着在让正牌修士看来,完全就是征诛之道的话:“所以那些个花巧功夫,我们尽皆不要。就从小真经里找出根基,与诸家功法剑招融合,创出让剑招最快、最准、最狠的功法,功法剑招一体,这就是贯山剑宗的修行法门!” 季骄娆噗嗤笑道:“结果你想的还是那半截子的真气御剑术?” 仲杳傲然道:“用真气又如何,如果贯山剑宗的弟子,人人都能如我一样,只是筑基,就能御剑杀敌于百丈之外,那在这摩夷洲内,怎么也算不得平平无奇吧?” 卧槽老人微微颔首:“真气极易枯竭,又极易补充,吃小还丹就行。灵气可以生生不息,但每一丝损耗,都是在损耗灵基。” “如果能用真气远远杀敌,一剑不中再来一剑,只论胜负的话,自是比必须近到身前施展的剑招术法强得多。” 仲长老却是气得甩起了胡子:“这完全是取巧!修士修士,自当修身修剑,杀人退敌,只是修行之显,并非修行之本!” 伯洪虎的红发红胡子也如焰火般飘摇:“我辈修士,岂能如此藏头缩尾,行此暗器之道? 季骄娆想要解释,仲杳摆手止住,轻笑道:“传闻先人的御剑术,可于千里外飞剑取人首级。我们贯山剑宗的弟子,只是筑基境界,就能飞剑杀人于百丈之外。这么一看,我们修的才是仙人之道嘛。” 仲长老和伯洪虎顿时噎住,埋头深思起来。 卧槽老人则悠悠的道:“修士不管修什么,求的都是活下去。眼下洲内风云动荡,贯山又有如此大变,不尽快提升武力,恐有不测之祸。” 仲长老想到了魔魇之前的妖族,伯红虎想到了那满山遍堡的老鼠,一个咳嗽,一个抽起了嘴角。 仲杳还是让了步:“先把贯山剑宗的架子搭起来,人拉进来,暂时还各修各的。但先创出适合不同相性的真气御剑术,让大家多练习。” 于是这套真气御剑术称呼为朱焰剑、清灵剑、鸣金剑,分别对应火、木、金三系相性。御剑术也不会都如仲杳所为那样,直接把剑丢出去。木系才会那么干,毕竟竹剑木剑不费钱,铁剑钢剑可不能随手就扔。 “贯山四家有没土系,我会用小真经尝试着创出门土系功法和剑招,让贯山剑宗多出土系剑修。” 仲杳再说到这个,众人都呆住,连季骄娆的眼睫都急速眨动,想不通“土系剑修”这个剑修里绝不存在的东西,会是什么景象。 “把石头当做剑不就行了?” 仲杳摊手:“对土系剑修来说,真气御剑术就是丢石头,比木系剑修还要省钱。” 众人噗嗤笑出了声,不过道理倒是说得通。而仲杳的本命就是土系,拿自己做试验,搞出土系气海修行和运转之法,再有卧槽老人指点,并不算难。 “守护贯山,光靠宗门子弟可不够。” 仲杳接着又丢出一块大石头:“卫厅的乡卫,乃至贯山所有少年和丁壮,也必须修行。即便修不到多高境界,只要能到通脉,可以真气外放,就能为保家守乡出更大的力。” 三人再度愣住,伯洪虎嘿嘿笑道:“你小子,就是奔着事情怎么吓人去做的吧,真是……甚合我的心意!” 这个全民修行的观念,跟伯家庄倒是很相近,他们那挤在狭窄石山里,想不全民修行都不行。 仲长老还想教育仲杳,说少年还勉强,那些丁壮气脉已凝,又能修出什么。可见仲杳神色,却又闭嘴了。 当初仲杳说散族拆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 这个小子,做事真是不留一点余地,能用上的人和东西,他是一丝也不会放过的。 这缕慨叹飘过,仲长老心口开始发热,憧憬起贯山剑宗的未来。 八十五 贯山剑宗第一条守则(上架求首订) 晴空万里,碧草生辉,正是练剑的好天气。 仲善羽仲善芒兄妹俩手持铁剑,在练功场上跃跃欲试。前方十丈外立着两根人高的木柱,裹了厚厚干草,木柱后还立了一道土墙。墙边挤满了人,大多数是少男少女,既有梓原的仲家子弟,也有焚剑山的伯家妹妹。 水患退后,农人们忙着清淤护苗,开耕新田。这些已有修行基础,至少是筑基一层的少年们,则被拉进了贯山剑宗。 贯山剑宗还没正式开张,开宗立派不是占个地方招点弟子教授功法这么简单,就如仲长老所说的那样,能称为一个宗门,必须得到其他宗门的认可。人家把你视为平起平坐的存在,才能称之为宗门,否则就是自嗨。 让其他宗门认同的途径有很多,有一位至少是结丹境界的大宗师坐镇,习练的也是大宗师所授的独门功法,这是最快捷的。如果是金丹真人的话,都不需要广而告之,自然有大把的宗门跑过来庆贺。 没有大佬坐镇的话,就分缓急两法了。缓法就是教授出若干弟子,由他们行走天下,闯出名号。这得费上十年乃至百年功夫,但很安全,摩夷洲大多数宗门都是这么来的。 急法很简单,只要搞事,搞出大事,短时间内打响名号,大家自然就记住你了。举办论道大会,乃至挑别人宗门,手段多的是。不过这是行险,若是实力不济,或者功法来历有疑,被别人打了脸,这宗门的招牌还没立起来,就得埋了。更不必说搞事过程中招出的各种恩怨,没实力摆平,也是徒增笑柄。 贯山剑宗连功法都没整利索,仲杳自然没想那么远,何况他图的也不是扬名立万,而是方便他在贯山造化功德。 筹备中的贯山剑宗以仲长老为宗主,看中的是他多年教导弟子,威严和耐心兼具。预定的“教授”只有两人,也就是仲杳和季骄娆,再加上“教授助理”紫萝,就是个草台班子。 第一批入门的少年被仲杳称为“一期弟子”,总计七十二人,都是十二岁到十八岁之间。四十五人来自梓原,二十九男十六女。二十七人来自焚剑山,九男十八女,女孩子里有十四个伯家妹妹。 仲杳和季骄娆花了两天功夫,把“真气御剑术”教导给他们,今天是检验成果的时候。 仲善羽仲善芒最先被拉了出来。兄妹俩推转气海,行气蓄力,端平长剑,指住远处的木桩。 他们手里的铁剑很特别,是用生铁浇筑的,异常脆弱,别说用来打斗,稍不留神真气灌注过了头,就会碎掉。 仲杳在为修行金系功法的人如何用出真气御剑术发愁时,紫萝想出了这个点子。 即便是先天高手,用上克制金气的火系真气,也很难让钢剑脱手激飞,更不可能崩解,完全不适合用真气御剑术。 换上铸铁剑就不一样了,生铁浇筑的剑材质脆弱,金气不纯,可以承受的金系真气比钢剑少得多,连真气剑芒都放不出来。可用真气御剑术,将铸铁剑射出去,。 仲善羽仲善芒兄妹只是筑基四层,还没到周天,但已能真气外放。真气循着手足经游走,由手经推送外放,渗入铸铁剑。剑身铿铿鸣响,却没见白气剑光。 感觉已难控制真气,兄妹俩赶紧松手,两柄剑脱手飞出。一柄平飞两丈就斜斜插落在地,另一柄却高高抛起,在两三丈高处喀喇崩碎。 落地的是仲善羽的剑,他还有所保留。高飞的是仲善芒的剑,她全无保留,结果失了控制。 兄妹俩脸色发白,向仲杳请罪,周围的弟子们议论纷纷,还有人哈哈笑道:“我早说了不行的,这哪是剑修的招式?” 那人身量极高,在一众弟子里鹤立鸡群,一身红衣,面目俊逸,正是伯明翰。 “剑修初时,以剑为臂,执掌方圆三丈。剑随手到,剑气纵横。剑修终时,以剑为心,执掌天地寰宇。剑随心到,千里取首。” 伯明翰说着剑修们耳熟能详的话,正是剑道修行的常识。 他摇着头,为仲杳的执迷可惜:“小杳啊,你想要剑修在初时就人剑分离,杀人于十丈百丈外,这是违背天地至理的。真想如此,又何必修剑道,不如去修弓弩之道。” 水患将至时,伯明翰也很卖力的在梓原干活,当然是努力凑到季骄娆眼中干活。他对仲杳统合贯山也没什么异议,连封三神,逼退魔魇,安抚妖族,重订人妖之誓,这些功绩他是认的,对仲杳佩服不已。 不过剑修这个身份是他最后的骄傲,比起他老爹,他更像个顽冥不灵的守旧派,对仲杳退出的以真气御剑术为根基,创立新的功法剑招嗤之以鼻,更不愿加入贯山剑宗。 仲杳觉得,这家伙之所以不入贯山剑宗,是不想变成季骄娆的弟子。 伯明翰心直嘴快,这番话虽是无心,但看善羽善芒兄妹俩皱眉抿唇的样子,以及弟子们低声议论的表情,确实给了真气御剑术一耳光。 “这样的……剑法,还有太多细节要琢磨啊,跟通行的剑修法门差太多了。” 季骄娆说:“而且根底还在功法上,还用原有的功法施展这种剑法,事倍功半。” 连她也没什么信心了,都不好意思把仲杳提出的真气御剑术称作剑招。 仲杳不得不承认,这个思路的确是对现有剑修法门……不,甚至是大多数修行法门的颠覆,还没有底层的修行功法支撑,只是他最初为了对阵山神,胡乱搞出来的“民科”。 但他不愿就此放弃,他要的不是依旧分作五行各系,各修各的贯山剑法,而且他还揣着让人妖同修,乃至将日常劳作也变为修行的想法。要做到这种非凡之之好事,就必须走非常之路,真气御剑术是目前他看到的唯一的非常之路。 多想一层,如果人人有他魂魄之下的陶碗,那么人人都能像他一样运用真气御剑术,这显然不可能。但这不意味着他不能找到什么方法,让大家在某种程度上接近这个目标,那么真气御剑术就不只是简单的剑招,而是打通人妖隔阂,颠覆修行至理的一扇大门。人人都能更方便更快速的修行,同时与生活,与环境结合得更紧密。 一个人人修仙,人妖共存,自然和谐的贯山,才能让功德最大化,而且诸道功德之间并不相悖。 只有搞定了这事,自己才能安享太平,跟小竹和紫萝妻女双全,快活修仙。 诸般念头在心中转过,仲杳的想法更坚定了。 对这伯明翰,还得以德服人。 顶着弟子们的灼灼目光,仲杳扫视一圈,招手道:“巴大,你出来。” 黑黑壮壮,脑门油光水滑,在弟子里格外惹眼的巴大出列,怯怯的道:“杳哥……哦,乡主,不,教授,我还没到通脉,真气没办法外放,用不了真气御剑术啊。” 仲杳笑道:“你别管,站过来,把这剑丢过去,用上所有力气。” 巴大哦了声,拿起又一柄铸铁剑,深深吸气,推转气海。真气无法外放,但能疏通经络,让血肉之躯爆发出更大力量,当然跟把血肉当做灵基的体修还不能比。 巴大低喝一声,抡起胳膊,铸铁剑脱手而飞,在空中呼呼转着圈,咚的砸到十长外的木桩上,碎作几截。一时草屑纷飞,木桩摇曳。 剑没插在木桩上,巴大摸着脑门还要请罪,仲杳摆手止住。 他问伯明翰:“这是只用臂力丢出的一剑,若是直射插到身上,你是周天高手,无甲也不格挡,你受得住么?“ 伯明翰不屑的道:“不过是区区皮肉之伤……” 仲杳再道:“即便你用上身法步法,跨过十丈也要两三息吧。这意味着你还要挨上一两剑,才能贴近对方。” 伯明翰的语气虚弱起来:“就算三剑,也未必会伤到我的要害,而我必然会杀死对方。” 仲杳用怜悯的语气说:“如果你能在十丈之外连射对方三剑,每一剑不仅有臂力,还有你的真气,又何苦去挨对方的三剑呢?” 伯明翰瞪眼,一时说不出话。 “看吧,就算是你,也明白这两个道理。” 仲杳叹道:“一个道理是,远远的杀死对方比跟对方贴身相搏更安全,也更有把握。另一个道理是,臂力加上真气,自然比单纯的真气更强。” 伯明翰握拳咬牙:“什么叫……就算是我?” 没有纠缠仲杳说出的道理,自是清楚辩不过,伯明翰终究不是不可救药的笨蛋。 旁边的弟子们眼睛都亮起了光彩,嗡嗡的低声议论着。 这两个道理比什么剑道至理更令人信服,因为连伯明翰……不,连小孩都懂。 仲杳环视众人,拔高了声调。 “大家记好了,我们贯山剑宗的第一条守则是,绝不与敌人近身相搏!” “若是有人问为什么,要怎么回答他?” 仲杳这个问题,有伯明翰这个标本在这,答案异常简单。 弟子们异口同声:“因为你傻!” 伯明翰气得额头上那缕红毛乱跳,朝季骄娆嚷道:“小竹啊,你管管小杳吧!” 季骄娆才没理会他,看着仲杳,豁然开朗的道:“我也傻,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通,看来得继续钻研清风洗灵剑,看怎么把它变成清灵剑。” 她又蹙眉道:“不过找不到几个木系相性好的,真是可惜了。” 关于相性与功法,仲杳此时也有了些想法。他可不认为人族跟妖族一样,相性由血脉而定,而且相性还是恒定的不可变化。 等卧槽老人用摩夷小真经将伯仲季三家功法融合起来,就把自己当做试验对象,以五行气海运转,创出适合真气御剑术的功法。 “哎呀我来晚了!” 脆嫩嗓音响起,黑发长直顺滑的紫裙小姑娘跑了过来,作为“教授助理”,紫萝对贯山剑宗的这摊事也颇感兴趣,在乡主府忙完了自己的事,就急急赶了过来。 “结果怎么样?不会完了吧?” 见两根裹草木桩还好好的,紫萝有些失望,原本有她示范的环节。 “来得正好……” 仲杳说:“就等着你示范呢。” 季骄娆白了仲杳一眼,低声说:“紫萝还是小孩子,这么宠着她,对她未来不好。” 仲杳很开心,小竹你这贤妻良母的代入感真是强啊。 紫萝也很开心,在场中站定,头上泛起清光,发丝如孔雀开屏般飞散飘舞。 无数发丝拧作若干束,从旁边牵起一柄柄竹剑,转瞬她头上就飘了数十枝竹剑,让仲杳生出青闪闪的恍惚感。 清光闪烁不定,道道清光射出,发出如绵绵细潮的呼啸声浪,在木柱之后的土墙上冲击出股股尘浪。 动静太大,连伯明翰都抱着头蹲到了地上,等烟尘稍散,看着前方动静,他也跟弟子们一同咂舌低呼。 两根木柱断作几截倒在地上,厚达一丈的土墙更是一坑叠一坑,最深的坑都快变成前后通透的洞了。 “哈哈哈……瞧见没!?” 发丝落下,紫萝重新变回那个俏丽乖巧的小姑娘,只是这会抱着胳膊,笑得很是狷狂。 她得意的宣告:“等你们修炼成了高级真气御剑术,就会是这个样子嗒!” 弟子们脸上都陪着笑,肚子里却嘀咕不停。 小姑奶奶你不是人,我们怎么可能跟比你啊! 弟子们并不知道紫萝的藤萝妖跟脚,他们相信仲杳散布的“传言”,那就是紫萝身怀绝品灵基。 会如此笃定的原因很简单,连仲长老都完全感应不出紫萝的妖气,只把她当做是仲至正早年结交的修士之女。另一方面,季骄娆也有近似于此的异能,而大家都清楚,季骄娆当然是人。 “紫萝你真是厉害……” 季骄娆拍起了巴掌,引得仲杳和大家都鼓掌,让紫萝的鼻尖翘得更高了。 接着的话让紫萝的小脸僵住:“不过你一下子用光了竹剑,明天的用量,就得你来补上了。” 呆了片刻,紫萝膝盖都不动的滑到季骄娆身前,抓着她的手告饶:“我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啊,小竹姐你就饶了我吧。” 季骄娆哪会放过她:“你不是教授助理么,准备教学用具是你份内的工作啊。” 小姑娘跟少女撕掳起来,俨然一幕母慈女孝的温馨画卷。 仲杳正欣慰的笑着,背后微风拂动,正是梓原代行土地仲至正的气息。 “上神容禀……” 仲至正的形貌又多了些细节,神态和话语也有了些生气,这是神力见涨的迹象。 梓原的土地结界比之前扩展了好几里,应是水患平息,灰河有主,水土之气调和的原因。另外梓原人心齐,香火旺,开垦了若干田地,还种了三颗旱稻灵种,土质变化,天地与人道功德同显,简单的说,做出了成绩。 仲至正说:“有外神降下,请谒上神,就在土地庙外。” 仲杳嘶的抽口凉气,外神要见他? 是哪里来的神灵? 八十六 岱山神将关云 石堡后山,石墙还在,守护的却不是仲家祖灵,而是梓原土地。 当初只是一面墙的土地庙,已经立起木梁,覆上灰瓦,开始有了庙宇的气象。 绕过人来人往的庙前,仲杳来到庙后的公墓。阳光透过郁郁葱葱的枝叶洒落,一块块墓碑藏在树荫中,恍惚生出人世与冥间之差,让他略略出神。 “仲杳,你知罪否?” 头顶忽然落下肃冷之声,像是神灵宣告。 仲杳抬头仰望,阳光耀眼,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其实不需要用眼睛看,在梓原这座偌大的土地结界内,只要他想,什么动静都瞒不过他,何况一位被结界天然排斥的外来神灵。 他悠悠的道:“上面风大,下来说话。” 就在仲杳头上,繁茂松枝顶端,一只灰雀晃了晃,差点摔了下去。 灰雀左右横跳了几下,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扇着翅膀飞下。 神灵烟气弥散,一位银甲神将在仲杳身前显现,眉如剑目如星,粉面朱唇,竟是个俊俏的青年。 神将向仲杳拱手:“岱山府君座下,外游功曹关云。” 仲杳拱手回道:“贯山草民,仲杳。” 一神一人对望,都在审视对方虚实。 仲杳心头打着鼓,岱山神府是摩夷洲神灵之尊,其主岱山府君并非前前世里那个神灵至尊玉皇大帝,但地位也崇高异常,几乎等同于东岳泰山大帝。 这位府君派来神将,是发现他自封神灵,来问罪的么? 到目前为止他封了一个土地两个山神,还有一个河神,就他这么个区区凡人而言,的确是太过僭越了。可他问心无愧,他是直接与天地沟通,没通过岱山府君这种中间商转手,岱山府君也管不到贯山吧? 果然,自称关云的神将收回灼灼目光,傲然的道:“仲杳,既自称草民,就该知自己所犯何罪。” 仲杳叹气:“关功曹,贯山之外的神灵都像你这样……不说人话么?我还忙着呢,有什么事直接说。本还要敬你一炷香的,现在没有了。” 这家伙又变回倨傲姿态,应该是见仲杳也就是炼气初期的境界。而在仲杳的感应里,还没到结丹境界的神灵,对他毫无威胁。这里可是他的主场,纵使有奇异法术,也会被结界压制。而且背后微风荡漾,仲至正也在蓄势戒备。 关云又是一滞,咬牙嘀咕道:“我乃神灵,自不说人话。” 仲杳呵呵笑道:“先不说这里是贯山而非岱山,就说问罪,府君真要问罪,怎会只派关神将前来呢?” 关云低喝:“好胆!区区凡人,竟敢目中无神!” 双手一抖,展开一柄红缨长枪:“本功曹不用神灵法术,就靠手中这覆雨翻云枪,也能在你这贯山杀个三进三出……喂!你跑什么!” 仲杳转身一溜烟跑到十多丈外,还止住了准备现身动手的仲至正。 他感应得到关云并无杀气,同时对神灵招式又很好奇。平常可没这个机会,仲至正、季氏夫妇还有伯家先祖可不会跟他过招。 拉开了距离,仲杳豪气顿生,按着腰间的剑囊说:“咱们就切磋几招吧,输了你就老实说话。” 关云气得冷笑:“怎么不提你输了该如何?” 长枪一抖,他又道:“你输了,就老老实实开启那份仙缘,让我了结这桩差使!” 身影微微晃动,红缨牵引长枪,将身影拉出道虚影,朝着仲杳闪电般射来。 这边仲杳真吃了一惊,竟是为了那份仙缘而来,高先生居然来自岱山神府……不,既是仙缘,那就与修道宗门有关,高先生是元灵宗的! 心中转念,手却没停,气海也在自转。 道道清光如光矢般从他腰间射出,如密集箭雨,兜头罩住关云。 关云人枪合一,荡出连绵虚影,剑头绽放的水色华光扫过一柄柄竹剑,噼噼啪啪炸出团团竹屑。 细密的竹屑裹着仲杳真气,在关云那身应是法宝的银甲上击出片片涟漪,震得身影稍滞。 “看我的蹈海三十六搅!” 关云沉喝,高高跃起,红缨枪搅出无尽水气,仿佛自冥冥中牵出磅礴水势,翻滚冲击,要将仲杳卷进枪气搅出的涡流中。 “不错不错,有意思……” 仲杳忍不住叫好,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这么花巧的术法,说起来摩夷洲内修士神灵的术法应该都是这样。 “不过很可惜,太近了……” 下一句话出口,轰隆连响,两股烟尘相距十多丈同时升起,仲杳出现在另一股烟尘中,而原地那股烟尘则被关云的枪气搅散。 “这是……土遁?” 关云落地,愤慨的道:“我以为你还算君子,我不用神灵法术,你也该不用!” 仲杳耸肩:“草民不过区区凡人,哪会用神灵法术。” 关云嘿嘿笑了:“真是牙尖嘴利,别以为会点神道法术,就奈何不得你!” 顶着又一波清光,关云再度冲到仲杳身前,枪尖点出无数虚影,封住前后左右。 这不是术法,而是毫无花巧的枪招。 眼见无数枪尖要落到仲杳身上,却见他膝盖不动,整个人如打水漂般滑退,又拉开了十多丈距离。 “你……” 瞅见仲杳身后,一根细丝连到大树上,关云想要吐血,这又是什么术法? “神将小心……” 远处仲杳沉声说着,手一挥又射出道清光,仅仅只有一道。 关云不屑的低哼,不避不闪,手中长剑呼呼轮转,搅动枪气,凝作一面气盾。 波的一声,清光透盾而过,那仍是枝竹剑。 仗着身有灵甲,关云依旧没躲,实际上他也来不及躲。 竹剑触甲,碎成无数细枝,但真气未散,剑势未停,喀喇喇击打着银甲,在甲面上荡出细雨落潭般的涟漪。 关云身体一晃,两眼大睁。 好几根纤细竹丝穿透了银甲,刺入体内,虽然没伤到要害,却又凉又痛,把这神将也吓住了。 仲杳满意的点头:“不错,我的清灵剑连神将也照样打。” 关云呆了片刻,银甲上波光荡动,竹丝尽数弹出。 他苦笑道:“难怪你看不上那份仙缘,这身本事,已能追上元灵宗的内心弟子了。” 仲杳咳嗽了两声,用恍然的语气说:“你是为了那份仙缘来的么,我可没说不接啊?” 关云再度愣住,目光就跟长枪的枪尖一样,似乎想把仲杳戳个对穿。 两人终究没再打起来,刚才是一个见猎心喜,一个是试探虚实,随手切磋而已。关云是惊奇于仲杳这身奇怪本事和这套奇怪打法,仲杳也有了足够收获。 关云认真的谈起了正事:“我是受人所托,送你去岱山元灵宗的。你不接下仙缘,我这份差使就交托不得。” 他很诚恳的道:“刚才那声问罪也不是我虚言,但不是府君问罪,而是周边的神道中人,还有三国官将。你该知道,摩夷洲已开启争龙之世,哪怕只是一缕龙气,归属也关联甚广,你便是无心,但怀璧其罪。” “接下这份仙缘,去元灵宗修行,也是托庇于岱山。此处你已立下天地功德,足以向上苍交差,并无亏欠,可以放心离去。” 终究是神道中人,体制内的,对仲杳身处的形势,乃至进退之道都一清二楚。 仲杳淡淡笑着,只论他个人的利害,关云此言自然是对的。当然这也是关云希望的,人家堂堂神将,为了他这点破事,在贯山拖了快一个月,自然想着早点解脱。 仲杳摇头说:“岱山我是想去的,但不是现在……” 说到这止住,两眼晶晶发亮盯着关云。 关云失笑:“你还想要挟我么,岱山神府,历来不干涉岱山之外的事情。你与他人争斗,是伤是死,都是天意,我可不会为了办成这桩差使插手。倒希望你赶紧被人杀了,我好回去跟高……先生交代,说你与仙缘无缘。” 高先生那个弃徒而逃的老头子,肯定是元灵宗里的大人物。接了他的仙缘,去元灵宗做内门弟子,还是上头有人那种,还真是回归了修仙世界本该有的画风。 换在以前,仲杳心头还会动弹几下,现在却已古井无波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过让关云把那份卷轴拿回去,了断此事。 转念再想,太可惜了,不是对他,而是对其他人。 秀丽面容在心中荡动,仲杳记起了某人曾经憧憬过的事情。 转眼他有了决断,不过还得跟关云确认下。 “转让他人……” 关云抽了口凉气,像仲杳这样自有机缘的,拒绝仙缘还想得通,可这家伙居然提到转让,他还真不知该如何处置。 回想当初高真人的叮嘱,关云骤然醒悟:“我的差使,就是护送接下仙缘之人去岱山,至于那人是谁,我也管不着。” 仲杳算了算时间,给出了期限,让关云又恼了。 “一个月后!?” 他不迭摇头:“绝对不行!” 这是个老实人……不,老实神,换了狡诈一些的,早就暗中动手脚,逼得仲杳去开启卷轴。再邪恶一些的,想办法偷到卷轴,给谁都行,就解决了差使。 当然也可能是岱山神府规矩森严,或者高先生来头大,他不敢使坏而已。但刚才对招,仲杳不仅试出了神力深浅,也试出了品行,的确是个老实孩子。 仲杳略略歉疚,想着尽力补偿:“神灵平日都被约束很严吧?正好放个假嘛,体验一下凡俗生活,应该不违律吧?” 说到这个,关云就是气:“凡俗尘世,满是铜臭,有什么好体验的?” 他也不是没想过快活一下,可在尘世里吃喝拉撒什么都要银子,贵为神灵,他哪会带哪能带银子,只能用点障眼法混日子。又不敢肆意作为,不然惊动了当地神灵或者道士,搞出是非,跑去岱山神府告状,自己可吃不了兜着走。 仲杳听出了关云的憋闷,贼贼的笑道:“就在我这待着,管吃管住。” 关云哼道:“你这破落贯山,有什么好待的?” 仲杳谆谆善诱:“上山打猎,下水摸鱼,这可是原生态的田园生活。呆闷了还可以在周边走走,我报销差旅费用。” 关云愣了一会,叹道:“总之你就是打定主意,还要拖一个月吧,那我除了留下来,还有什么选择呢?” 又义正辞严的警告:“休想将我卷入你的争斗里!” 于是岱山神府的外游功曹,就这么被仲杳留在了贯山。 仲杳也知关云这么爽快的答应,肯定有多了解贯山诸神的打算,但他心中无愧,底气十足,也不怕被打探。 严格论起来,岱山神府也不过是天地之下的大代理商,他虽还只是个体户,但他也是直接沟通天地的,大家都是平等的。 谈妥之后,仲至正就露面了,有神灵做客,就得由神灵接待。 关云却不把仲至正这个小小土地,而且还是代行土地的巡曹看在眼里,对仲杳说:“别让他跟着我,这种灵魄未全的家伙会让我想到以前,一想就渗得慌。” 仲杳笑道:“以前……莫非你以前叫关云长,用的不是红缨枪而是青龙偃月刀?” 关云面上没说什么,等出了土地庙,暗暗嘀咕:“这小子认得以前的我么?前世我真叫关云长?” 八十七 魔魇是什么 “关功曹正在誓谷逗留……” 土地庙后,仲至正现身报告,仲杳摆摆手示意无碍。 仲至正恢复了些灵智,开始懂得思考前因后果,分辨利害关系了。誓谷那里是妖怪居所,他怕关云会捣乱。 仲杳却不担心,人妖誓不两立是尘世规矩,岱山府君是神灵,并不在意这个。 关云的到来让仲杳喜忧交加,喜的是跟岱山神府拉上了关系,而那份仙缘又跟元灵宗有关。把关云留下来,也有通过关云让岱山府君关注到贯山的用心。 忧的是关云也说到了争龙令的事情,这两日除了敖盈盈发现有人隔河窥探外,还没有更大动静,这意味着河对岸不动则已,动了就是搞大事。 仲杳背靠大树,捏着下巴思忖。 一旦有变,敖盈盈这尊夺了灰河龙气,宛如野外精英怪的河神首当其冲,守好河神坡是重中之重。 乡卫调了一半过去,加上河神坡那里的丁壮,能有近百名乡兵,每个十人队都能分到一个筑基初期的队长。 乡兵只是长矛单刀,半副皮甲,对付盗贼小妖还行,跟河对岸的郡兵比就是乌合之众。而且对岸必然有所谓的道兵,不仅有一定修为,还能获得术法的群体加持,专门群杀修士妖魔,收拾乡兵更如砍瓜切菜。 贯山剑宗的弟子倒是有生力量,大多都到了筑基中期。但都是没历过血火考验的嫩苗,正面对敌必然要吃大亏,仲杳可舍不得用上。 另一股有生力量是妖怪,不到最后关头,这股力量不能动用,否则与对岸的争斗就会变质。到时贯山必然会戴上人妖混淆,颠覆伦常的邪地帽子,杜国不需要亲自出面,只是挂起讨妖檄文,就能引来大批斩妖除魔,替天行道的“义士”。 思来想去,仲杳叹气,如果事情发展到必须刀兵相见的地步,贯山就只能靠自己和小竹、紫萝这些人,还有四尊神灵了。仲长老、伯洪虎这些高手,未必会跟自己死战到底。 敌手只是杜国西关郡的话,未尝没有一拼之力,如果引得杜国国主瞩目,贯山这里的一乡之地,怎么也不可能跟一国抗衡。 前前世里,本国历史的若干片段在仲杳心中流转,一条脉络渐渐清晰,他也因此渐渐笃定。 “还得谢谢自家的老祖宗,他们留下了太多宝贵财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 仲杳淡淡笑着,在轰隆升起的尘土中消散,土遁到了季林山的山脚下,向何大山的稻田走去。 刀兵相交避免不了,提升力量才是正道。力量又有远近之分,贯山眼下自然弱小,潜力却不可限量。只要运作得当,远力就能变为近力。 何大山夫妇去照料儿子何小山何小树开垦的新田了,此处无人,仲杳穿行在田埂间,感应着新苗初种的气息,只觉土气清灵,心神迷醉。 吃土有瘾啊…… 这是仲杳每日例行的活动,巡视三颗旱稻灵种所在的田地,观察土质变化,疏导积郁的灵气。 还没到膝盖的稻苗行行排列,翠绿晶莹。仲杳抬手射出细丝,手腕一振,倚在何大山屋舍门边的锄头飞过十多丈,落在他手中。 抡着锄头,仲杳松土除草,顺带运转九土真气,不时吸上一缕,查看土质。 土质没有大的变化,但呼出的杂气少了许多,魇气则已见不到丝缕。 劳作间,仲杳还按仲至正教授的方法,以香火神力感应灵气流转,看是不是有特异之处。 在摩夷洲里,天地间已没有自在的灵气,都蕴于世间万物,乃至一草一木中。灵气流转,完全依附万物事理而行。不过这灵气太过细微,凡人是完全感应不到的。比如土中灵气由稻苗吸收,凡人吃稻米,也在吸收灵气,但极为微弱,补不上凡人随寿命而散的灵气。 在仲杳的感应里,并非没有自在的灵气。稻苗自土地中吸取土系灵气,转换为自身的木系灵气,又反哺给土地。虽如封闭的循环,却总有极为细微的灵气散逸而出。 当初仲杳种下旱稻灵种后,散逸出的灵气就很明显。若是有虫豕吸了灵气,恰巧又能受得住蜕变,就有可能造出妖异,所以才和仲至正一同疏导灵气。 这些散逸出的灵气很快消散在天地间,无法持久,却又源源不断。 感应着比蜉蝣还要细小无数倍,却能微微扰动气机的灵气,仲杳忽然心中一动。 土地结界约束不了这些灵气,灵气散逸到了整个天地,着实有些浪费啊。 散掉香火之力,切换到五行气海,运转清风洗灵功,气机延伸,无视捆妖萝丝和风影月竹剑这两件木系灵基,而是捕捉在田间苗下游动的灵气。 缕缕极为细微的凉丝在经脉间流转,渗入气海,搅起股股微澜。 这是与灵基先天循环的动静! 仲杳睁眼,就见道道比捆妖萝丝还纤细的清光自稻苗之下升起,沁入体内,随着自己的行气吐纳而出,一时呆住。 “我看不到,但微微有些感应。” 乡主府的庭院里,仲杳以藤萝爬山虎为例,展示了他刚刚发现的奇迹。卧槽老人满脸震撼,呢喃道:“怎会如此?天地间已无自在灵气,只有灵基才会散逸灵气,为何普通藤蔓,甚至稻苗,都会散逸灵气?” 这种事情仲杳无人请教,只好来找卧槽老人,听他这么说,决定透些口风。 卧槽老人脸上写满不信:“旱稻灵种?怎会有这种玩意?” 嘀咕了一会,老头不得不信:“不管是什么,总之你这贯山,处处都是怪事。” 老头深深叹息,气势骤然变化,有些像以前的高先生了:“摩夷洲已无天地灵气,寻常草木甚至泥土都能散逸灵气,原因就只有一个。” 他跺跺脚,指着地上说:“摩夷洲魇气充塞,连带天地也不断衰败,而你这块土地,却一反此势,还在晋升!只有晋升之地,才会让原本凝在草木泥土中的先天灵气散逸出来,造福于天地。” 老头又抬头看天,挠了挠屁股,深沉的道:“可惜,与天地比,贯山太小,这点功德如大海滴墨,根本拉不住摩夷洲的坠势。” 仲杳开起了脑洞:“你的意思是,如果摩夷洲处处是贯山这般景况,本洲就会晋升,天地间也就会容留灵气了?” 老头嗤笑:“真是异常天开,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灵种?” 仲杳笑着说:“只要让更多人来疏导灵气,培植草木,耕耘土地,同时用这样的灵气修行。让处处泥土草木都是灵基,而不是将灵基据为一人所有,那么人也等于灵种啊。” 老头还在笑,笑着笑着脸肉僵住,表情凝固,变作雕塑。 仲杳拍了拍老头的肩,没反应,再拍拍脸,老头连眼睛都不眨下。 正当仲杳准备用九土真气刺激下老头,老头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咳出了好大一滩血,手也不停的挠着后面,一时拧成了麻花。 就用这种奇怪的姿势扭曲抽动着,老头两眼却精光大作,哈哈笑了起来,笑得极为快意。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仲杳一脸懵逼,你明白啥了?痔疮怎么治吗? 许久后,老头软在地上坐着,气喘如牛。仲杳感应得到老头体内正有磅礴而狂暴的气机转动,只觉整个庭院……不,整座乡主府都随着这气机伸缩摇曳,份外不真实。 头皮一层层颤栗酥麻,仲杳心中暗呼,这老头果然不是一般人,绝对是个金丹真人! “仲杳啊,我来贯山,是与一个老友有关。” “那位老友在贯山呆了三十年,不知在守候什么,等他回到岱山,两手空空一无所获,我就很好奇。” 老头忽然转开话题,说起自己的来意,仲杳蹲在旁边,静静听着,知道老头是准备道出底细了。 “原本只是想着粗略看看,还没到时,就感应到天机有变,而且与你这贯山有关。” “我来对了,这里的变化,在老友那些修道人,还有岱山府君那些神灵眼里,只是龙气变迁,天机混淆而已,可在我眼里,却看到了出路,摩夷洲可能摆脱沉坠,直至崩灭的出路。” 老头的语气愈加沉重:“当初你问我,魔魇是怎么来的,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 他深深吸气,出口的话语很轻,每个字却沉重得如万钧重锤,砸得仲杳心神恍惚。 “魔魇是亿万年来未能破碎虚空,位列仙班的修士,带着满身自天地间掠夺的灵气,不愿意归还天地,妄图以魔魇之身永生而造就的孽魔……” 仲杳在庭院里震撼难平,练功场里,光头少年也在震撼着他人。 他脱了上衣,精赤着健壮身躯,将又一柄铸铁剑扔了出去。 铁剑呼呼转圈,咚的插在十丈外的木桩上,草屑被震得漫天飞舞,剑上显然还带着其他力量。 “叫什么叫!“ 围观的少年发出怪异叫声,巴大以为是在数落自己,愣愣的叫道:“扔坏了我自己去铸,我爷爷是铁匠,我会铸剑!” 拿起又一柄铁剑,巴大照着仲杳之前教导的鸣金剑法推转气海,到气血充盈时,又扬手丢出铁剑。 这一次没有命中木桩,铁剑射到木桩后面十多丈的土墙上,炸出大团烟尘。 少年们只道是巴大的臂力够强,却无人能看到,就在巴大丢剑的一瞬间,微微的细白光丝自铸铁剑中渗出,又渗入巴大的手臂。 八十八 众人之道 “不知几千几万年前,摩夷洲就开始朽败,一直在沉坠……” 庭院里,老头体内的狂暴气机消散,语气也变得平静。 “三四千年前,摩夷洲就该崩灭了,上天垂怜,在那时降下了一场惊变。当时看是场灾祸,却带来了天外灵气,让摩夷洲又有了苟延残喘的食粮。” 老头说到这,仲杳想到了摩夷四杰,下意识的道:“天外飞石?贯山这里的奇宝?” 那四个家伙跑来贯山,就是找这个玩意,而那块实质是陨铁的“天外飞石”,此刻在他屋子里好好放着。 再想到贯山那处深谷,以及他的疑似前世,也即紫萝敖盈盈石小鸟所说的“那位大人”,仲杳心跳快了好几拍,觉得那场惊变跟自己有关。 老头却愣了愣,讶然道:“贯山也有天外飞石么,难道那位老友就是为了找这个?说不通啊,当年摩夷洲天翻地覆,处处异变,自天外降下的奇物数不胜数。岱山就是那会隆起的,贯山此处的深谷是不知多少千万年前的旧痕,与那场惊变无关。” 仲杳想到个关键问题:“老家伙,你今年多大啊?” 老头没好气的道:“连个贵庚都舍不得说么,真是不敬老,老人家我今年二百三十三岁了。” 仲杳发出长长的哦声:“才这么点大啊,也就是说,这些事情你都是听说的。” 老头苦笑:“莫非你以为我已经好几千岁,亲历了当年之事么?摩夷洲灵气枯竭,金丹真人能活个三百岁已是高寿了,也就一些妖怪能有千年之寿。” 这老头终于承认自己是金丹真人了,不过仲杳却没多大感觉,他身边就有三个千年老妖。 他转回话题:“当年那场惊变让摩夷洲又续了命,活下来的修士就没想什么办法?” 老头咳嗽了一会,手伸向腰后,努力止住,悠悠的道:“当然在想,惊变之后,修士也分出了几派。” “一派觉得摩夷洲彻底没救了,趁着上苍给摩夷洲……续命之时,加紧修行,争取早日离开摩夷洲。这一派又分出两类,一类循着旧日修行之路,希望飞升到仙界。一类努力修炼渡海之法,想渡过环绕本洲的弱海,去传闻中的海外洲陆。” “另一些修士幡然醒悟,想找到挽救摩夷洲的方法。不过这些修士各有各的想法,创出繁杂法门,难以齐心协力。不少修士想净化魔魇,却被魔魇之力诱引,最终堕入魔道。” 老头轻叹:“有心有力为百年千年之事谋划的修士终究是少数,大多数修士自觉成不了仙,也无力改变摩夷洲,依旧将修行之道视为名利财权之道,蝇营狗苟,醉生梦死。” 仲杳暗暗点头,以摩夷四杰为代表的那些探宝修士,不就是如此? “修士若是一直如此,摩夷洲恐怕扛不过几百年。” 老头神色又转茫然,继续道:“惊变之后岱山隆起,孕育出岱山神君,开府封神。摩夷洲内神灵渐生,神道重立,比之前严密了许多,倒是堪堪稳住魔魇肆虐的乱象。” “神道与人道相辅相成,神灵兴起,人道也随之兴旺,人丁滋生,千国并立。” “修士这边也有大变,元灵宗倚岱山神府而立,开枝散叶,摩夷洲内宗门大兴。宗门规矩条条框框,约束住大多数修士,不再像数千年那样以散修为主,肆意妄为。” “听前辈言,惊变之前,摩夷洲已被魔魇吞噬得十不存一,即将崩灭。惊变之后,摩夷洲已回复到十之六七。但魔魇重来,算起来最多数百年,又会旧貌重现。” “岱山神府立起后,仙、神、人三道并立,略略止住魔魇。却还是没挽回衰败之势,到现在,魔魇又占去了十之四五。” 老头再度叹气,这次叹得异常深沉:“岱山神府只是延缓崩灭到来的时间,终究救不了摩夷洲。” “岱山神府颁下争龙令,看来是想赌一把,看汇聚起来的龙气是否能翻转形势。岱山神府如此行险,背后必然有不可说的大危机。” 说到这,老头热切的看住仲杳:“我也是寻求救亡之道的修士,抛却了仙道,在人道中苦苦寻觅,终不得法,还搞得自己一身病残。本已灰心了,抱着闲心来此观望,却不料发现了一道新奇之门,门后正是我苦苦追寻的救亡之道。” 仲杳已经听不太懂了,不过这老头既是金丹真人,那么贯山面临的危局就迎刃而解。 他也回以热切的话语:“摩夷洲的救亡之道还没那么急,急的是贯山的救亡之道。老头你既是金丹真人,给河对岸杜国的郡守飞个剑看看,让他别打贯山的主意,这该是顺手而为的小事吧?” 老头咳咳……咳咳…… 又咳出一滩血,忍不住猛挠了一阵屁股,老头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飞剑么?” 听了老头的解释,仲杳揉着眉心,也深深叹气。 老头抛了修仙之道,想在凡人身上发现克制魔魇的法门,把自己当做试验品,搞了上百年人体试验。搞得气机混杂,肉身朽败,浑身是病,全靠一颗金丹压住,才没原地爆炸,魂飞魄散。 也就是说,这老头空有金丹境界,却连王马力都打不过,怪力小丫鬟一只手就能把他当人肉扫帚挥舞。 “我这金丹也快朽坏了,来日无多……” 老头露出欣慰笑容:“希望剩下这点时间,还够我在贯山推开这扇大门。” 仲杳发了会呆,消化老头带来的信息,只觉得眼中的世界又清晰了一层。 摩夷洲原本也是天地间灵气充盈,近于仙界之地,但千万年来被修士掠夺灵气,渐渐衰败。那些飞升成仙的,自然把灵气带走了。那些失败的也不愿散掉灵气回报天地,而是转为魔魇,继续吞噬灵气。 这么看起来,修士……至少是走修仙之道的修士,就等于是灵气蝗虫,是天地大敌啊。 但在这个世界,修士除了修仙,还能修什么呢? 虽然还有神道人道,最终目的也是超脱凡俗,飞升成仙,实现生命的大圆满……咳咳,这有点谐教的味道了。 “修士修士,修的都是一个我……” 老头用恍悟的语气说:“但你在贯山所为,却不一样,只是你还没有自知而已。” “方才你不是说,让泥土草木都是灵基,人人不夺灵基为己有,那么人就等于灵种么?人多了灵气自然也多了,世界由此晋升,这不就是摩夷洲的救亡之道?“ “这样的法门……不,已经不是法门了,而是外于仙道神道,算是人道的升华,可称为众人之道,修的不只是自己,修的是众人。” 老头这话也让仲杳得到了启发:“我明白了,其他修士修的是个体,只求自己的晋升。而我这条道路,修的是世界,世界晋升了,个体自然就晋升了。” 老头两眼晶晶亮:“你要我弄出修行法门,如今大道清晰,法门就自然而生了。” 听老头说出修行法门,仲杳眼睛也亮了起来,不愧是抠屁股的卧槽老人,脑洞很大。 贯山既然已在晋升,土地草木都散逸灵气,那就把贯山当做仙界,先炼气再筑基……不,炼气筑基并行! “真气就是凡人的活气凝练而成,跟脚还是灵气,以真气筑基,而后靠灵基中的灵气再重塑经脉,挖掘气海,这就多做了无谓之功。但摩夷洲无天地灵气,灵基珍稀,修士只能如此修行。” “若是以特殊阵法约束灵气,倒也能造出散逸灵气,那正是福地。不过在摩夷洲造福地,耗费难以想象,即便是元灵宗都不会这么做。反正他们只招筑基圆满的弟子,摩夷洲亿万凡人,修士芸芸,不怕招不到天资禀赋的弟子。” 老头再看看仲杳,神色古怪,眼里又有疑问:“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把珍稀的灵种直接种到地里,可你又哪来的这么多灵种呢?” 如果告诉你,我就是个人形灵种培育机,你信么? 仲杳笑笑,这是他最底层的跟脚,自然不会说出来。 老头也没再问,拈着短须不迭点头:“大道清晰,法门自显,还有福地可倚,若是我还搞不出功法,这二百三十三年就白活了。” 到这仲杳才算有了实质收获,老头承诺十天半个月就能搞定功法。 不过贯山的危局,已不是可以坐等功法出炉,再让弟子和乡卫们修行来化解的了。 仲杳正在头痛,王马力忽然噔噔冲进了庭院,隔得老远就咋呼:“杳叔啊杳叔,不好了,巴大炸了!” 仲杳瞪眼,巴大自爆了? 王马力再道:“巴大把手里的铁剑弄炸了,炸得身上血糊糊的,好吓人!” 巴大还没到炼气四层的通脉呢,怎么可能外放真气,让铸铁剑炸掉? 仲杳先皱眉再扬眉,与老头对视,交换着惊喜的眼神。 这必然是巴大无师自通,自己琢磨了什么法门,先走了炼气的路子,让灵气如真气般外放了。 尘土轰隆炸起,仲杳直接土遁,去了练功场。 老头和王马力咳嗽连连,尘土满脸,念叨着仲杳不敬老/爱幼。 八十九 灰河暗潮 江口城西,灰河东岸,紫袍道人点燃符纸,随手一扔。 符纸如石块般落入河中,泛起滋滋烟气。 道人端着阵盘,嘴里念念有词,烟气冉冉,拉作缕缕细丝,汇聚到阵盘上。 审视许久,道人收起阵盘,皱眉沉吟。 “王道长,今日可过河么?” 身后一个富态中年怯怯的问,看眼眉依稀与叔天德相似。 “天郎兄,你是家破人亡,而我坏了国观名声,就此回去,下场比你更惨,我比你还急。” 王道长上了河岸,摇头道:“但要过河,得有十足把握。否则你我上船,让那野河神察觉,一个浪头打来,万事皆休。” 富态中年急切的道:“前日郡守不是允了我们抬杜江河神像过河吗?有那神像在,区区野神何足为惧?只要过了河,道长施法镇压野神,人事则交给我叔天朗,也就半日功夫!” 河岸后方是大片杂草,草滩后的小树林里,依稀见到顶顶军帐。树林边,又有黑袍道人向河岸眺望,让王道长眉头紧蹙。 之前在西关郡行走,受叔家延请来封河神,王文度本以为不过小事一桩,不料栽在河中恶蛟身上。还好当时他跑得快,不然就与叔天雄和汪门主一并丧命蛟口了。 身为殊京隐龙观的道士,求雨封神之类的事情已做得太多。这一趟并非观中公务,而是趁空作趟私活,本不为观中戒律所容。观中倒不严禁此事,前提是没惹出麻烦,坏了国观名声。 眼下这状况,已经不是麻烦这么简单。 王文度先是懊恼,自己怎么就不多了解一下就接下了这活?还以为贯山不过是化外野地,没想到竟然藏狼卧蛟。 怒火接着升腾,一时恨意滔天。那条恶蛟还是其次,看河神庙立得如此快,又从叔家人那里知道了这几日的变化,叔家西面那个仲家小子就浮出水面,隐隐有主导这场惊变,将贯山尽收入手的阴霾。 这也是王文度不愿轻易过江的原因,他的失败,并不是简单的神道之事,还杂有人道之争。只靠他和叔家残余,力量应该不够。 又看了看那个与叔天雄面目酷似的叔天朗,这是叔天雄的堂弟,一直在江口城负责商货和通联之事,当初也是他来请的自己。 叔天朗脸上的急切又另有原因,王文度很清楚,这正是叔天朗拿到家主之位的好机会。此人并没把叔家惊变传告在外的叔家子弟,包括叔天雄那个去了元灵宗的女儿,就是想拖到坐稳家主之位后,让他们难撼大势。 不管是修道之人还是凡人,都各有各的难处。当然跟自己相比,叔天朗求的家主之位,就着实卑微可笑了。 不过的确不能再等了,刚才探查灰河,已有明显的香火气息,恶蛟快坐稳了河神之位。再过些日子,恶蛟造化出偌大功德,修士凡人剿杀的话,哪怕是野神,也要遭天谴。唯有借来头更大的神灵,比如杜江河神,将其降服,但河神之位终究夺不下来了。 王文度叹气,虽然心头不喜,但不得不与郡守的人合力了。 前日郡守找到叔天朗和他,问起贯山之事,又派来三江口河神观的副观主,连同碧水门的新任门主,以及一位郡将主持事务。 那位姓庞的观主显然是庞郡守的亲信,面上对自己这位国观道士恭谨有加,手中紧紧握着道士和郡兵,打的是让他跟叔天朗为王前驱的算盘。 现在他不得不向庞观主低头,争取双方通力协作,不求什么大功,只求把自己封神失败的麻烦收拾掉。 树林边缘,见紫袍道人和华绸胖子领着人朝这边过来,青袍道士轻捋长须,面露微笑。 “王文度和叔天朗既不敢过河,又等不得了,只好来求庞观主。” 黑袍道士小意的道:“他们也该清楚了,想要此事善后,就必须做过河卒子。” 青袍道士正是庞郡守安插在郡内神道里的亲信,闻言淡然道:“贯山虽小,却关联甚广。只为收服贯山,我等修士,再加上身后五百郡兵,足以扫荡贯山。” “可郡守尽忠为国,考虑的不是贯山一地归属,而是由灰河凝成的这一缕龙气。” “郡守对我说了,我杜国没有必要抢先出手,至少要休养生息几年,暗蓄实力,再伺机而动。北面宛国和南面罗国都是弱国,不奋起争先的话,必然成为争龙的祭品。此时他们还不敢针对杜国,只能往更北和更南看,一旦我们在贯山大动干戈,引得他们瞩目,这就坏了本国的大计。” 黑袍道士是个干枯中年,闻言呵呵笑着,竖起大拇指赞叹:“郡守英明!观主睿智!” 此人是碧水门余孽,前任门主和精英门人尽数丧于蛟口,元气大伤,他只能借复仇之事,抱紧庞观主的大腿。 “既然这叔天朗对家主如此心热,就让他们打前站吧,能成最好,郡守便能坐收贯山土地与河神之位。” 庞观主也有扶持碧水门之意,别看碧水门如今凋落,可他们的祖师却是元灵宗弟子。而门人叔贲华又将入元灵宗,宗门因人而贵,碧水门还是颇有价值的。 至于叔天朗想争的家主之位,别说他们不放在眼里,像叔贲华那等入了元灵宗的修士,更是懒得计较。 片刻后王文度和叔天朗到了近前,与庞观主一番客套后,终于谈到了过河之事。 两人也有了觉悟,得到庞观主加持神像,护佑过江安全后,咬牙定下了时间。 庞观主交代道:“过河之后不要妄动,先搞清楚情况,确定游刃有余的话,可以占住河神庙,但不要急着行觐封之事。杜江河神有无数尊神像,这仅仅只是其中一尊,未必能镇住那尊野神。” 王文度和叔天朗对视一眼,只觉这个目标太过简单,当下点头称是。 两人自去准备,路上边走边聊。 叔天朗笑道:“那仲家小子就算裹挟了我叔家镇的贱民,也不过一帮乌合之众。他仲家最近得了什么外财,大买稻种,终究是农夫之流,不足为惧。” 王文度点头,凡人纷争他压根不在意,只要占住河神庙即可,在他看来这也是顺手而为。最难的还是过江,以及过了江后,镇住那条恶蛟,防祂生事而已。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倒还忐忑,但庞观主允诺派三江口河神观的一队道士帮手,还包符篆灵香之类用度,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 河东暗潮涌动,河西却是喜潮连连。 “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贯山剑宗的混元真灵剑谱应该也写好了,到时照着剑谱修行,不会再伤到自己。” 石堡中的病房里,仲杳慰问了脸上身上缠满绷带的巴大,这小子昨天自顾自的练习,无意间用上了仲杳和卧槽老人刚商量出的“真灵并修法“,铸铁剑在手中崩碎,炸得浑身都是血窟窿。 有巴大这个活例,卧槽老人对创出剑谱信心更足,仲杳决定给巴大奖励个“一期首席弟子“的名号。 “这个名号太惹眼了,大家会妒忌的,乡主给我赐个大名吧。” 巴大赶紧推脱,别看他憨厚老实,起码的心眼还是有的。顶了这个名号,那不天天被师弟师妹们追着比试,他还有安生之日吗? 仲杳看破不说破,笑着道:“也好,就给你取个名。” 看着他那脑勺,即便被绷带裹住,也挡不住满头油光自缝隙中射出,仲杳拍着巴掌道:“就叫……巴旭,旭就是太阳的意思,寓意是你终究会成为令万众瞩目的大人物。” 巴大欢喜无比,他也是有大名的人了! 之后仲杳赶往河神坡。河对岸始终没见动静,让他忐忑不安。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谁成天往河里丢垃圾,那种专门撩拨香火之力的垃圾,应该是探查我的情况吧。” 河神庙在山脊末端的高崖上,红发紫瞳的绝美女子蹲在庙子里,跟紫发红瞳的紫萝围着碳炉边吃边嘀咕。 吃得满嘴流油,敖盈盈信手将铁签飞到墙上,拍着手荡起稀薄水气,清理手上的油渍。 “河里的鱼虾真是难吃啊,还是海鲜好,我似乎还记得海鲜的味道,但记不起是怎么吃到的,又是跟谁吃的了。” 吃饱吃好后,敖盈盈却抑郁起来:“好想咬人啊,咬死很多很多人。” 仲杳咳嗽,还好借修缮之名暂时封闭了河神庙,不然让进香的凡人听到,怕是会吓得魂不附体。 他耐心的劝解:“你是河神了,杀人是损功德的事情,不能再做了。” 紫萝却说:“未必哟,如果是恶人来犯,杀了他们,又怎么会减功德呢?” 仲杳摆手笑道:“这是两码事,只要杀人,不管那是善人还是恶人,都会损功德。上天有好生之德,损的就是天地功德。” “这时再论人是善是恶,如果杀的是恶人,保护了其他人,自然会挣到功德,但那是人道功德。就像凡人吃荤,那也是杀生。不过杀生是为了活人,人口更多,人活得更好,人道气息就会兴旺,又会挣到功德。” “功德从来都不是单纯的进出,而是进出一体的。” 紫萝恍然的点头,小嘴咬下又一串烤虾,咕吱咕吱吃了,发丝飘飞,在头上拼出一行字。 “天道功德减一,人道功德加十,人道功德折五计算,总功德加四。” 敖盈盈吸了吸口水,再度加入战场:“原来吃好吃的就是加功德啊,我沉睡了千年,岂不是损失惨重?” 九十 腥风乍起 河神坡的河神庙比梓原的土地庙宽敞得多,但也简陋得多。从废墟中扒拉出的木梁撑起竹席,由一圈夯土墙围住,庙内草草铺了层鹅卵石,比棚子好不了多少。 河神与土地不同,一旦显灵那是水气滔天,所以庙宇都在荒僻或高峻之处。这座河神庙也不例外,建在临河高崖上,距离新建的居民点有近一里路。 由得敖盈盈和紫萝姐妹俩在庙里闲聊,仲杳出了庙门,想吃点庙土。这也是乡土里的一项,他急着建河神庙的目的之一,就是吃土。 九土气海刚刚推转,仲善存出现。 “母亲嫌我碍事,不让我陪着了,叔家的亲戚待她挺好,我就赶紧回来帮乡主做事。” 仲善存解释了他返工的原因,犹豫了一下又问:“大家都成了剑宗弟子,我能不能也进呢?” 仲杳早有计较,淡淡笑道:“当然能进,你和马力妹都能进。只是你们还有各自的职司,不能跟其他人一起修行,就不归为一期弟子,而是……特期弟子。” 仲善存是很好的帮手,但修行也不能落下,仲杳准备定期抽出时间亲自教导,所谓的“特期弟子”,其实跟“真传弟子”差不多了。 仲善存大喜,接过给誓谷运送物资的工作,骑着马绝尘而去。 雾气自庙中飘出,耳边响起敖盈盈的声音:“你那个贯山剑宗,我也要进!” 她成了河神,借雾传语之类的神灵术法自然也会了。 仲杳失笑:“现在还只是金木火三系功法,你一个河神,跑来学什么?” 敖盈盈哼道:“这不正好,我当教授,教水系功法啊。” 你是妖怪,哪懂人族的功法? 想到这仲杳就叹气,叔家的功法是水系,按理说应该吸收进来。可跟叔家结下的这桩梁子很难善了,别说拿到叔家功法,能安安生生的做邻居就已是奢望。 仲杳的取笑被反弹了,敖盈盈嗤笑:“我不懂,可我吃掉的人懂啊。我的河神府里有口井,里面挤着被我吃掉的那些人的魂魄,叔天雄和好几个叔家宗师都在呢。他们就剩一缕残魂,浑浑噩噩的,但让他们凑出叔家功法倒不费事。” 仲杳心头一震,对敖盈盈又有了新的感受。把人家咬死也就算了,还把魂魄压在井里,让人家永世不得超生,真是邪性不改。 这也不能全怪敖盈盈,叔天雄等人并不是得罪了敖盈盈,而是得罪了河神,犯了僭越渎神之罪,这般处置也是河神本分。敖盈盈算是乐见其成,不愿开恩。 按理说鬼魂都由地府统辖,河神无权羁留。但地府只能由强大神灵开辟,也就岱山府君有这个位格,所以摩夷洲内,除了岱山有地府统辖鬼魂外,其他地方的鬼魂,都是土地、山神、河神和城隍各自为政,自行处置。 仲杳想了想说:“也好,让叔家人的魂魄凑出叔家功法,这也算他们立下一功,稍稍善待他们吧。” 这下跟叔家的梁子结得更大了,要让叔贲华知道了不仅这场惊变的“幕后黑手”是他,完事后还压榨她父亲和长辈的魂魄,窃取她家的家传,恐怕恨不得把他烤来吃了吧。 仲杳暗暗苦笑,半个多月前,两人还在认真讨论婚约的事情呢,真是世事难料啊。 谁让叔天雄太贪呢,眼界开阔一些,胸怀宽广一些,姿态平和一些,和他这个凡人封神的先行者沟通一下,乃至邀他一起封河神,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好在叔贲华去了元灵宗,这些天里也没见几个叔家子弟回来,暂时不必面对漫天的唾沫。 “我也要当教授,不当教授助理!” 翠绿藤枝从庙中伸出,不停挠着仲杳的背,紫萝自然不甘心被敖盈盈压过一头。 行行,你们都当教授,反正贯山剑宗的下一步计划是人妖同修,找妖怪当教授也是未雨绸缪。 她们不是人族,当教授其实也教不了什么,在创出人妖同修的功法前至少是这样。但她们能查探弟子的五行相性,能感应气机变化,能调动木气水气帮助弟子修行,是不错的教辅工具。 仲杳又想到了王马力,怪力小丫鬟也是个奇人,原本想找卧槽老人看看她身上有什么奇异之处,老头太忙一时没顾过来。 让王马力也入剑宗,当个特期弟子吧。 仲杳这边盘算着,梓原乡主府的客房里,卧槽老人写写画画,不时还低头看自己精赤的身体,股股气机自体内溢到表皮,顶起条条蚯蚓状的脉络,在身上游走不定。 “妖族血脉纷杂,气机难理,不过化形这一关,而且是化形大成,根本没办法修行人族功法,所以重点还是化形这一关么?” “就算是妖族同类,也各有化形之法,仲杳这小子的想法,真是异想天开啊,不过……很有意思,让我又多了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人妖同修功法暂时难觅眉目,还是先琢磨混元真灵剑吧……” 老头散掉气机,重新来过。 “五行还有阴阳之分,功法剑招看似男女一体,其实内中有诸多细节,兼具了阴阳两面,可不是那么容易创出的,得做很多细微校验。” 老头身体一震,气机变得阴柔起来,枯老肌肤渐渐白嫩,连带胸口都隆了起来。 叔家大院里,屋舍清理出大半,乍看已恢复了不少往日气象,但大院里静寂无声,大院外一圈废墟,依旧如鬼宅一样荒凉。 院中深处的屋子里,仲至重喘着粗气,从白嫩身躯上爬下来,心满意足的道:“谢谢嫂嫂款待。” 妇人躺在床上,已瘫作软泥,闻言娇笑:“小叔何须客气,都是自家人。” 仲至重坐在床边,手上还在动作,嘴里却说起了正事:“叔家看你,也当做自家人了啊。” 妇人正是佘氏,笑得更媚:“谁让他们家主自己作孽呢,现在叔家大乱,领头的长老没有主见,我那些亲戚,就指望我背靠仲家,夺了家中的话事权呢。还亏至重你大力帮衬,我在叔家这几日,真是扬眉吐气啊。” 仲至重笑道:“嫂嫂何须客气,都是自家人。” 佘氏来叔家探亲,顺带安抚人心,而他则负责与叔家沟通实事,两人配合默契,短短几日就站稳了脚跟。 公事上心有灵犀,私事上就水到渠成了,一个嫌丈夫刻板木讷,一个厌老婆容貌身段,更无闺房之趣,就这么滚到了一起。 最初佘氏也是很矜持的,不过一说到仲至强,她就满腹怨气,仲至重也是靠了这个才瓦解了佘氏的心防。 “我跟那死鬼说了好几次,让他跟仲杳好生说说,由他出面替善存做门亲事,把叔家拿到手里。他却压根不放在心上,总是说我妇人之见,还要我只管笼络,别出主意,竟是把我当香肉使么?” 想到仲至正,佘氏就咬起了牙:“他恐怕是不好明说,要我跟哪个叔家人混到床上,再当做功劳,到仲杳身前摇尾巴!” 摸了摸才好没多久的脸,药膏虽好,姿容跟以前比总差了点,佘氏恨意更甚:“他既舍弃了我,就别怪我只为自己打算!” 仲至重附和道:“仲杳那小子既然散了仲家,咱们就只能各顾各的了。到时咱们说动叔家,从仲杳那索取足够的钱财,由我们经手,将叔家这处码头重新经营起来,周边田地也开垦出来,自会是一番新气象。嫂嫂与我,就在这里过逍遥日子,不必再对上那小子怄气。” 说到这个,佘氏倒还犹豫:“经营之事……以后再说罢,先让叔家统一意见,再由我们加码报给仲杳,嗯……” 仲至重手上没停,让佘氏又热了起来。 屋中异声再度响起,没几下外面响起呵斥声,却是护卫在阻止谁。 两人吓得赶紧起身收拾,由仲至重出面接待。 “叔天朗回来了,找我和……嫂子商议叔家和贯山之事?” 听到那家丁的话,仲至重眉梢扬起。 这是好事,精明如他,顿时明白叔天朗的用心。 叔家一直定不下新的家主,就是因为叔天雄的原配早逝,稍大一些的儿子都在贯山之外的宗门,留下几个小妾和幼小庶子,并无资格继位。 叔天朗是叔天雄的亲弟,前几日一直蹲在江口城没挪窝,或许是怕被河神牵连,一直没动弹。现在见灰河平缓,残余的叔家人无事,自然有了想法。 恰好,仲至重跟叔天朗很熟,年轻时还是很要好的酒肉朋友。 仲至重吩咐家丁:“你跟天朗兄说,我这就到。” 叔家大院另一侧深处,原本是叔天雄居所的客厅里,叔天朗坐上主位,满足的摩挲扶手。千年黄檀木已被历代家主摩挲得油光水滑,很快就要属于他了。 紫袍道人进了客厅,叔天朗赶紧起身让位,赔笑道:“其实何须这么麻烦,直接把那两人拿了问话就好。那仲至重我很熟,修为不高,又很惜命。” 他舔舔嘴唇:“至于那佘氏,更碍不了事。” 紫袍道人正是王文度,刚才与叔天朗抱着河神像过河,一颗心还吊着,悄悄入了叔家大院,也没放松警惕。 他摇头道:“我们面对的是河神,万事从宽计较。能不动刀兵最好,要动的话也得做足准备,哪能如此毛躁。” 摆摆手,示意让叔天朗坐回主位,他在旁边客席坐下,沉声说:“把那两人请来,为的是探听虚实,看有什么可乘之机,你最好以礼相待。” 叔天朗有些不甘心:“若是有机会,道长该当如何?” 王文度脸肉一拧,语气更加低沉:“那仲杳不经符篆,就能沟通天地,自请封神,就是妖孽!只要有机可乘,自要血溅十里,斩妖除魔!” 要抹掉他封神失败的耻辱,挽回国观声誉,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路是解决河神,可灰河龙气已凝,恶蛟的河神之位已稳,不是他能逆转的。 另一条路是惩治暗中坏事的凡人,而且得治个死罪。 他是殊京隐龙观的人,隐龙观是国观,国观与杜国一体。他个人代表了国观,也就代表了杜国。敢折辱他,就是折辱国观,折辱杜国,当然是死罪。 九十一 剑下说话 这一日艳阳高照,田地里的稻苗长势喜人,多亏了代理土地公仲至正疏导灵气,河神敖盈盈收敛水气。 鹰王石小鸟挖渠上了瘾,带着妖怪们在深谷忙碌,准备截一段深谷做水库。岱山来的神将关云在誓谷跟妖怪们喝酒吃烤串,这已经是第四天了。摩夷四杰又学去了麻辣烫和铁板烧的做法,要在脸伤好全之前继续磨炼手艺。 以狐妖涂糊为首的贯山七怪四处搜山捡林,找各种植株种子,当起了神农。涂糊暂时也不提回涂山的事情,说要整理出一本贯山百草经。当然更重要的是找到更多香辣辛料,让托词香料不全的仲杳交出终极美食术法……火锅。 卧槽老人一直窝在屋子里折腾功法,偶尔出来一趟,脸色和气息都有不同。有时候白嫩如女子,有时候黑得像非洲叔叔,连带体型都日日变化。 季骄娆跟着仲长老,很专注的扑在贯山剑宗的事情上。在弟子里找出了十来个木系相性好的,手把手的教导,想让季家剑法在贯山剑宗里发扬光大。 仲长老埋头在剑宗之事上不说,伯洪虎对剑宗也有了兴趣,强逼着伯明翰入了剑宗,红胡子自然也抱着不让仲家季家专美,要让伯家剑法在剑宗里登顶的用心。 连仲至强都日日在梓原与河神坡两地奔波,沉浸在两地肉眼可见的成长之势上,一般人更是一心一意为着日子劳作,都觉贯山云开雾散,前景光明。 仲杳却有些心神不宁,叔家出事已经好几天了,残存的叔家人还乖乖缩在叔家大院里,是真的无心追究了?河对岸杜国的西关郡也毫无动静,是真的不当回事? 再想到那日主持封神的道士来自杜国殊京的隐龙观,敖盈盈露面时就跑掉了,那道士能忍,有国观之名的隐龙观能忍? 佘氏留在叔家亲善,由仲善存传话说一切安好。负责与叔家沟通的仲至重也回报说叔家忙着收拾残局,无心也无力理会更多。这两人的消息,仲杳却是将信将疑。 为防万一,还是去守着河神庙吧。 仲杳来到庭院,先吃了早土,这几日他都没再动用根土孵育灵种,就是随时准备着动手。但九土转德经的二转乡土,要求的各种土量都很多。庭院里堆满了各种土,都是乡卫和弟子们挖的,算下来他每天都得吃十多斤。 自土中吃出的各种浊气越来越少,让仲杳也很欣慰,三个神灵结界展开,魇气自是被驱逐了,毒、瘴、腐之类的浊气也在稳定下降。 抱起庭院里堆着的青竹,轰隆巨响,烟尘弥散,仲杳连人带竹没了踪影。 梓原东面的河滩上,仲杳自烟尘中跨出,远处的高崖上,依稀见到河神庙的轮廓。 梓原的土地结界还没延伸到河神坡,仲杳的土遁就只到此处了,剩下的几里路得自己走。 抱着至少百斤重的青竹,仲杳也不觉累。神念碰触陶碗上的河神玉片,香火之力与荡漾的水气压在魂魄上,这才是真正的重量。 仲杳推动这股力量,遥遥对着河面一搅,河中卷起旋涡,飘出敖盈盈的虚影。 “干啥!?” 敖盈盈直愣愣的道:“别又要我用水遁送你过去,这才几里路啊,自己散散步不行么?我那里还忙着呢,今天从杜江那边来的水妖少了许多,正是搜捡灰河水妖,给自己打造班底的好时机。” 仲杳无语,有些后悔没带紫萝来了,这会紫萝跟着季骄娆在石堡里调教弟子,小姑娘正乐在其中。 “你去忙吧,不过注意一下,事有反常即为妖……” 他的确是想把敖盈盈当做滴滴打蛟用,既然这家伙不乐意,也不必强逼。 嘴上还在叮嘱:“当心杜江那边会有什么大动静。” 敖盈盈哼道:“你这话的意思是只要有搞事的一定是妖怪么?” 这条蛟蛇还真是难搞啊…… 仲杳只好抱着竹子徒步跋涉,这些竹子是从季林山神庙周围砍下来的,灵气充盈,正适合用来施展真气御剑术的竹剑。 九土真气灌注到脚下,仲杳一步一丈,以比常人奔跑还快的速度,不到一刻钟就到了河神庙外。 “今天有不少人来打探,其中定有给叔家通消息的。” 仲善存带着一队乡卫守在庙外,向仲杳如此禀报。 眼下形势不明,担心有人混在香客里,借河神庙的香火对敖盈盈不利,所以河神庙一直封闭。 有人打探很正常,也算是小小动作,仲杳反而安心了些。 仲杳吩咐道:“你去休息吧,也可去叔家那边看看你娘,或者回梓原去听听课。” 仲善存很坚定的摇头:“乡主既来了,我自然要在乡主身边,随时等着传令。” 仲杳也不勉强,盘腿坐在庙外的大石上,以指为刀,剖竹造剑。 仲善存在旁边看着,见仲杳伸指轻轻划动,青竹悄然裂开,指间不见剑气光华,本是极不寻常的动静,却像日月轮转星辰升落般自然,不由大奇。 再看到仲杳神色沉静,剖竹如弹琴,不仅轻松写意,还隐有沉浸于其中的愉悦,更是震动。 待仲杳将一根大竹剖成数十根细长竹片,仲善存忍不住问:“乡主,你这是在修行吗?” 仲杳点头,这当然是修行,就像耕田时将田土与稻苗当做灵基,运转先天循环一样。剖解这些青竹时,也运转先天循环,就能吸纳竹中残存的灵气,五行气海的木系相性就能在这循环中微微强化。 仲善存再问:“那我们也能这样修行吗?” 仲杳笑道:“待我与那位卧槽老人整理出修行法门,你们就可以了。” 仲善存哈哈笑道:“那我们岂不是只要劳作,就等于修行?” 不愧是仲家的善存,聪慧异常,一下就看出了这种修行法门的特异与优势。 这也正是仲杳希望的,他对枯坐洞中,行气修炼这事份外无感。在常人来看身为修士,必然超凡脱俗,但在他看来,却是不事生产,只知掠夺。只有将生产劳作与修行联系起来,才能走上他跟卧槽老人说到的凡人众道。 现在没办法修行,却能体会道意,仲杳就跟仲善存说起了众人之道。 说到一半,山崖下方,叔家镇方向,隐隐有凄厉铜号声响起。 仲善存低呼:“不好,我娘和至重叔出事了!” 仲杳蹙眉,心头却一块大石落下,叔家人……不,或许不只叔家人,终于有动作了。 让仲善存带着乡卫过去查探,仲杳端坐在庙门外,凝神戒备。 若真有事,这里才是对方的目标。 就看他们会有多大力量,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和敖盈盈了。 庙中香案上的烟气冉冉拉伸,凝作一颗大波浪人头,对着仲杳发出缥缈之声。 “该死!谁往河里扔了尊杜江河神的神像,还是被香火之力烤得七分熟的,引得杜江的水妖全都跑过来啦!“ 敖盈盈的语气有些慌乱:“我得躲进水府,调动水气去冲掉杜江河神的神力,一时半会照顾不到河神庙了,你能守得住么?“ 这恶蛟也不笨,猜到了对方的目的是压制住她,方便在河神庙下手。 仲杳看看山崖下方,两三百丈外,几条乌蓬船刚刚靠岸,跳下来上百号服色纷杂的人,里面混着好几个道士。 再看看散落在地的青竹,仲杳淡然的道:“一帮乌合之众,何足道哉。” 将塞在皮囊里的竹剑,连通刚剖好的竹片洒在地上,仲杳深深吸气,凝神以待。 那帮人冲到崖下百来丈,看清了仲杳,一时惊疑不定,止步不前。 身着紫袍的道人出列,高声唤道:“当面可是仲乡主?贫道殊京隐龙观王文度,有事请教!” 仲杳抬手,一枝竹剑升起,清光浮烁,蓄势待发。 他朗声道:“剑下说话!” 九十二 一人之剑 竹剑裹着清光激射而出,百丈间转瞬即至。等掠过众人头顶,刮起一股凉风,如细针轻扎肌肤时,才听到咻的一声尖啸。 再是蓬的一声,竹剑炸成无数竹丝。那些江湖打扮的剑客刀客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王文度和五个道士脸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似被那股凉风吹拂,只觉头皮发麻。 “飞、飞剑!” 某个疤脸汉子低呼:“那小子是会飞剑术的仙人么!?” 另一个拿分水刺,劲装蒙面的女子呸道:“没眼界就别乱说话!哪有飞出来就炸掉的飞剑?” 王文度也摇头道:“那小子不过是照虎画猫而已,剑上是真气不是灵气,我们得了消息,他只是炼气初期的修为。” “这竹剑怕是件灵基,可由真气激发,才能射得这么快这么远。可惜灵基被真气搅乱,灵气迸射,让这竹剑炸掉了。” 王文度摇着头,怜悯的道:“只为了警告我们,就废掉一件灵基,出手真是阔绰。” 这番话让江湖客们微微变色,“只是“炼气初期? 炼气初期那也是宗师,对上他们这些筑基初期,以一敌百都是轻而易举。 见众人面露惧色,王文度呵斥道:“还愣着做甚?给你们银子是买你们的命!不是让你们来呐喊助威!去把那小子拿下,记得要活的!” 说话时他已退到人群后面,谁知道那小子还有没有那种竹剑呢?刚才那一剑太快,若是照准了自己射,身上的水火绢袍未必挡得住。 江湖客们面面相觑,疤痕汉子咬牙道:“道长说得也是,真是仙人,咱们的脑袋早掉了。” 说罢提着刀大步奔出,引得不少人跟从。 蒙面女子冷声笑道:“听说那小子还没到十六岁,怎么可能是炼气宗师?我看他就仗着那灵剑陈逞威,就算还有,也休想射中我麻飞燕!” 她压低身形,埋头冲出,眨眼就奔出好几丈,竟拉出了依稀虚影。 山崖上仲杳正在咂嘴,刚才那一剑准头太差了。真气御剑就是如此,无法锁定对方气机,做到出剑必中。 数十江湖客已经冲了上来,虽有百丈之遥,近身也不过数十息内的事情。 仲杳心中澄静,手中真气吞吐,摄起竹剑,触指即去。 江湖客们大半都沿着缓坡绕上山崖,就见崖上清光再闪,直射冲在最前面的疤脸汉子。 疤脸暴喝一声,脚下没停,手中单刀舞出呼呼寒光。 寒光崩碎,疤脸背心喷出股血泉,清光透体而过,裹着猩红血色射到又一个书生打扮的面门前。 眼见竹剑要贯脑而过,却在最后一刻炸开,竹屑劈头盖脸射在书生脸上,顿时将那张还算端正的脸刷成了血肉筛子。 书上滚在地上,捧脸惨呼,此时疤脸也才扑在地上,一声都没吭出。 这小子还有灵剑! 一剑两人,吓得江湖客们神魂摇曳,纷纷放慢了步子。 这时又一道清光射下,不等众人反应,已掠过某人身边,在远处炸开。 他射不准! 刚才只是碰运气! 这小子就是个野修,仗着有些灵剑,拙劣仿效御剑术而已! 刹那间众人转念,胆气又生。 终究都是行走江湖的蛮横之人,脚下用力,澄出片片烟尘,朝山崖急奔而去。 这些人不仅胆大还心细,懂得错步换位。江湖中炼弓弩的很少,练暗器的不少。这小子的灵剑虽然迅捷锋锐,道理却是一般,当做暗器防即可。 清光咻咻而过,好几道又射空了,让江湖客们胆气更盛。 眼见已冲上山崖,离站在河神庙前的灰衫少年不过十来丈距离,众人齐声呐喊,既是壮胆,又是震慑,只觉拿住少年就在下一刻。 下一刻,少年脚下清光连闪,众人才看清那是无数根竹条,也就是他们嘴里的灵剑。 此时喊声未止,顿时扯作了尖长惊呼。 清光爆绽,一根根竹条被少年凭空摄入手中,只是沾了沾手指,就拉成清光射出。根根接续,连绵不绝,俨然聚作不间断的剑芒。 一团团血水喷溅,一具具人体倒飞,一声声惨嚎顿止。 转眼间,冲上山崖的三四十人倒下大半,没中剑的十来个都落在后面,毫不迟疑的转身就跑,速度比来时还快。 仲杳自不会继续诛杀那些逃命的,杀生就是减功德,如非必要,他不会出手。至于刚才杀的人,不管是点杀还是群扫,那就是必要的了。这些人也不是全死了,不少人并没被射中要害,还有得救。 他也没功夫理会那些人,另一拨人已经冲近了。 尘土飞扬中,几个身影如鬼魅般跃出,竟是直接攀附山崖而上的,而仲杳离山崖边缘只有四五丈远。 都是穿着短衫劲装的疾行客,手中不是分水刺就是勾爪短镰,上了山崖就四面散开,要将仲杳围住。 清光大作,喷出扇形光流,这些人尖声叫着,要么弯腰扭身,要么前后翻滚,要么左右横跳,想仗着感知敏锐身法灵巧避开。 可惜这些人都是筑基初期,哪躲得开若干柄竹剑的近身攒射,真有躲得开的本事,也不必来挣这点血汗钱了。 于是仲杳身前,瞬间拉出条猩红弧线,具具人体倒摔而出,每个人都被好几柄竹剑贯穿。运气最差的那个脑袋插着两柄竹剑,倒飞而出,直愣愣坠下山崖,让仲杳赞叹这家伙的头壳够硬。 前后两轮攒射耗光了仲杳的真气,他倒不必吃丹药补气,用根土转动九土气海,再由九土气海向五行气海补充就可。 刚刚转回九土气海,一具倒在山崖边缘的人体猛然暴起,闪到了仲杳身后,利刃的寒气穿透衣衫,激得仲杳背心发麻。 这人行动快得难以分辨细节,只恍惚看出是个蒙面女子。 仲杳几乎是本能反应,左腕上的捆妖萝丝飞出,刷刷缠住那人手臂。 九土真气一吐,那女子身体酥麻呻吟出声,然后天地颠倒,四肢大张的摔在地上,摔得气血翻腾,眼冒金星。 刚意识到自己被那奇异细丝扯得倒摔在少年身前,就见少年凭空摄起一块石砖。 “我是女人——!” 女子尖叫,伸手想扯掉蒙面丝巾,还算姣好的面容配合这一招,向来都是她扰乱男性敌手心志的妙招。 这一次却不同,石砖啪的拍下,整张脸骨肉粉碎的剧痛,带着奇异的力量透体入魂,让她如癫痫般抽搐了几下,意识便陷入黑暗。 “女人,我最喜欢打女人了,而且是用板砖拍脸。” 仲杳嘀咕着,又赶紧补充:“当然是外面的女人,家里的女人我是很疼爱的。” 收拾了这波江湖客,仲杳再看崖下,那个紫袍道人领着几个黑袍道人,还有十来个修士依旧立着,像是完全呆住了。 “真是……” 片刻间四五十个筑基初期的江湖客就被打退,只跑回来十来个魂飞魄散的家伙,王文度倒是没被吓住。 从仲至重和佘氏嘴里得来的消息没错,那少年真是炼气宗师。既是宗师,收拾这些江湖客,自然如砍瓜切菜般轻松。 但少年的出手却是王文度前所未见,而且那种疑似灵基的竹剑,少年就当是普通竹剑一样,用起来毫不可惜,这就让王文度想不通了。 于是他踌躇起来,少年身上有太多未知,让他心生畏惧。 “王道长,此时就仲杳一人,正是大好良机。” 身后的三江口河神观道士提醒道:“若是放过这个机会,那就麻烦了,仲家可不只他一个宗师,还有个仲承业,季家那个小姑娘似乎比他还厉害。伯家的人也在仲家,再加上他身边又多了个奇怪的幼女,这些人赶到,我们可难以力敌。” 另一个道士语气更重:“我们可没有第二尊神像压制此处的河神,你就这一次机会,别忘了你也是炼气宗师。” 王文度眼角抽搐,这些道士其实就是庞观主的眼线,只帮他压制河神,可不会帮他出手力战。 虽然心中打鼓,王文度也只能豁出去了。 他招呼叔天朗派来的修士:“江湖客果然不堪大用,还得我们上了。” 修士们同样面面相觑,他们虽不是宗师,但都到了筑基后期,不乏先天高手,对少年射出的清光,并不是特别忌惮。 可那只是对上一道清光,看少年接二连三,连绵不断的射清光,那谁遭得住啊? 王文度也加重了语气:“你们也只有这一次的机会,若是退却,别说贯山叔家,就算是西关郡,你们也再无立足之地!” 修士们纷纷表态,愿意附从王道长。 端着阵盘,默念道决,王文度带着修士缓步逼近。 那少年也没再射出灵剑,不知道是没了灵剑,还是气力耗尽。 走上蜿蜒通往山崖的缓坡,离少年只有二三十丈距离,王文度喊道:“仲杳!你祸乱神道,还不认罪!” 说罢抛起阵盘,拔剑歃血,大呼道:“天灵灵、地灵灵,斩妖除魔,有请神灵,疾!” 手中多了张符纸,噗嗤烧作飞灰,正是王文度压箱底的请神符篆。 头顶风云激荡,降下道凡眼看不到的神光,一个神将的轮廓显现。 不等神将凝为实体,那少年抬手,手中多了柄清幽长剑,剑上气机勃发,让王文度魂飞魄散。 那是先天灵气,那少年会真正的御剑术! “我是国观道士,你敢杀我……” 王文度周身泛起莹光,竟是激发了道袍,这可是件法宝。 刚喊出“我”字,那道气机就如微风拂过,让他神色凝固,身体僵直。 “我乃蒙山神将,你敢杀我!?” 王文度身前,神将凝作实体,却跟王文度一样惊呼,一样僵住。 一柄清幽长剑贯穿神将脖颈,刺入王文度的脖颈,长剑还在嗡嗡振鸣,似乎不甘心被神将的脖子卡住。 九十三 周旋不等于乞降 长剑振鸣,荡出阵阵涟漪,转眼就把神将震作大片碎芒。 神将化光而去,半空幽幽荡开恨声:“吾记住你了!” 长剑如没有实质的幻影,也随之消散。 河神庙前,长剑回到少年手中,仿佛刚才那一剑并非他而为。 王文度脖子上多了个洞,身上道袍鼓荡,还在抵御什么余力。 他张嘴想说话,护住身体的荧光破碎,道袍刺啦开裂,脖子上血如泉涌,嘴里也吐出大口血水。 一手按住伤口,另一手接住半空落下的阵盘,白烟弥散,已不见了他的身影。 王文度遁走,跟从的修士们脸色煞白。再见到仲杳嘴角噙笑,淡然而视,下意识连连退步,继而转身就跑。 这是御剑术,真正的御剑术! 更后方那些道士纷纷倒抽凉气,这哪里是炼气宗师,绝对是结丹大宗师才能用得出的御剑术! 王文度还能活命,估计还是对方剑下留情,毕竟是国观道士,身份不一般。 见修士们奔逃,远处人声鼎沸,山脊上下,南北两面都有了动静,为首的道士跺脚道:“走!” 道士和修士们拔腿就跑,趁着压制敖盈盈的神像还有余力,上船朝着河对岸退去。 河神坡里的丁壮,还有仲善存带着的乡卫都发觉了河神庙的动静,纷纷奔过来,仲杳此时心中才一颗大石落地。 就在他背后,若干根藤丝扭结成束,自腰间抵住地面,撑着他没有软在地上。 刚才是第一次尝试真正的御剑术,他那一剑真的很冒险。 这个国观道士祭起阵盘,引发的天地气机他很熟悉,不是封神而是请神。 他不得不冒险了,谁知道能请下什么神灵?万一比关云还强,他在此地既无法土遁,敖盈盈又帮不了忙,不得不施展土地神法,化身土地神将,就有泄露跟脚的危险。 与其泄露神灵方面的跟脚,不如让对方误判自己的修为。 恰好刚才以灵气剖竹,先天循环未消,干脆放出小竹给的风影月竹剑,直接用灵气射了出去。 终究没学过正牌的御剑术,这一剑并不算成功,真正的御剑术就算只斩肉身,也是驾驭灵气,以气斩杀。并不会像寻常刀剑还贯入目标体内,更不会被卡住。 还好,他一直在以灵气温养月竹剑,出击虽然算不得竟全功,他与剑之间的先天循环并未破碎,剑还是安然回来了。 收了风影月竹剑和捆妖萝丝,仲杳缓步走到青竹旁,坐下来拿起青竹,摆出继续剖竹的样子。 河神坡的居民,还有仲善存等人马上要过来了,架势得摆足。 这一坐下,只觉魂魄异常沉重,还隐隐听到哭号之声。 看看躺在地上的江湖客,身下都已散出血泊,小半在挣扎呻吟,大半没了气息,仲杳知道,那些哭号是正在飞散的魂魄发出。而他的魂魄之下,陶碗应该又蒙上了一层污垢,乃至多了丝裂痕。 杀人果然减功德,虽然杀的都是江湖客,到此事落幕之后,应会收到功德,算下来还有赚的,可这进进出出的,终究不舒服。 此时仲杳有了计较,以一敌百这种事情,以后还是不要做了。 他真正擅长的还是种田……不,运营,运营出更强大的力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须冒险? 刚才其实很危险! 身边没有紫萝,没有小竹,他其实慌得很。现在坐下来,手也抖了,腿也麻了,咽喉也干涩起来。 所以当仲善存带着乡卫上来时,他都说不出话,只是摆摆手,止住仲善存过来查看情况,指着地上的江湖客,示意先打扫战场。 从河神坡奔来的人原本都是叔家镇的人,他们只以为有贼人要打河神庙的主意,这自然不为他们所容。 等他们到了河神庙前,被乡卫拦住,见到一地尸体,那位少年乡主坐在庙门前,悠悠闲闲的以手剖竹,俨然仙人,不由纷纷下跪。嘴上喊着乡主威武,心里却在叫着仙人保佑。 “我曰你们仙人板板……” 一个女声忽然自庙中传出,紧接着雾气升腾,在河神庙上隐隐凝结出一条长蛟,让那些跪着的又变成了趴着。 河神显灵! “你们拜他有毛用,该拜我啊!” 那长蛟咆哮道:“这条河还有挨着河的地盘,都是老……我罩的!是我在保佑你们!” 敖盈盈破开压制,跑来河神庙了。 人们既惧又喜,以五体投地的姿态蓬蓬磕头,闹了好一阵,才被乡卫们赶走。 黑发大波浪的女子走出庙子,靠着仲杳身边坐下,呆呆看着他剖竹。 看了会,她噗嗤笑道:“手都抖成那个样子了,还装!” 仲杳苦笑:“这会已经好多了,刚才你要是看到,还以为我在弹琴呢。” 敖盈盈握拳在他肩上捶了下:“不过你也有资格装,那些江湖客收拾起来简单,那个道士,当初能逃过我的牙口,可不简单。你那一剑,真是漂亮!” 恶蛟是不会说谢谢的,哪怕烤串吃得撑肚子,都没说过,此刻自然也不会说。 但仲杳知道她就是在说谢谢,不是自己守着河神庙,让那帮道士闯进来,她就是上台演出的下场。 跟敖盈盈说话得直来直去,他笑道:“自家人,应该的,何须说这些废话。” 敖盈盈耸肩:“好吧,那我说实话,你强自镇定的样子真是好笑。” 仲杳针锋相对:“刚才你被杜江龙气压着的样子很漂亮吗?” 敖盈盈五官错位,恨恨的咬牙:“那帮家伙,必须付出代价!下一次再敢过河,我一定要抓着几个切了烤串!” 仲杳附和着叫好,就得有这气势。刚才打退了国观道士,并不意味着贯山危局已解,相反,更大的凶险将至,敖盈盈这尊河神,必须守好贯山门前这条水沟。 现场收拾好没多久,紫萝、小竹、卧槽老人,甚至仲长老和伯洪虎都来了河神庙,还带了大队人马。不仅有乡卫,还有所有剑宗弟子。 就在河神庙里,仲杳跟大家讨论下一步的行动。敖盈盈自然没有出场,她还没有像紫萝那样,铺垫出合适的人族身份,只好借神像旁听。而她的神像,现在还只是一坨土疙瘩。 “你娘和你至重叔都没找到?” 仲至强也来了,头一个问题就问仲善存,得了确定的回答后,脸面骤然铁青。 仲杳暗暗叹气,那两人既有可能被叔家劫持,也有可能投向叔家。但看仲至强的脸色,还有仲善存一个字都不愿多说的样子,就知道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仲至强勉强振作,说到正事:“叔家应不足惧,此时主事的是叔天雄胞弟叔天朗,此人根基都在杜国江口城,叔家镇这边,多有不服他的。到此时叔天雄的儿子还一个都还没回来,应是被他阻断了消息,想夺到家主之位。” “没了叔家镇的产业,叔天朗便是在江口城有些经营,也撑不起多大排面。至多是去抱城主乃至郡守,给他们通报消息,充当向导而已。” 他不愿说,仲杳来说:“至重叔和佘婶娘的安全很令人担忧,我会找人查探消息,设法营救。” 卧槽老人接着话道:“国观也不足惧,那个道士不过是借国观的名头在外行走,办点私活。等那道士说动国观为他出头,至少得几个月后了。” 老头见多识广,几句话就说清了形势:“不过叔家遭难,国观吃瘪,都会应在杜国的郡守身上。灰河龙气凝结,必然已入了郡守之眼,搬来杜江河神像压制的道士,恐怕就是江口城那里三江口河神观的道士,那观也称郡观,历来都是郡守掌控郡内神道事务的枢纽。” “贯山在郡守眼里,眼下有价值的就是灰河龙气。他应该不敢将贯山纳入版图,否则会引来宛国和罗国的猜忌,进而引发争龙之战。看杜国眼下的作为,自是不愿提前开战。他只需让灰河河神臣服于杜江河神,纳灰河龙气入杜江,这就够了。” 说到这,庙里隐隐响起一声冷哼,众人都在骇异,仲杳和卧槽老人却是淡然笑笑,并不理会。 老头继续道:“乡主以一人之剑杀退国观道士,还伤了神灵,看在他们眼里,至少是结丹大宗师的境界。” “那么事情在他们眼里就很清晰了,解决了乡主,以及乡主身边的强者,贯山就是杜国的囊中之物。” “至于如何解决,以郡守那等人道官吏的习惯,对付修士的最佳办法,并不是驱策其他修士,而是用郡兵探虚实铺尸路,再用道兵和郡观道士围攻,务求尽在掌握,万无一失。” 仲杳悲悯的道:“又要亏……不,造出许多杀孽了。” 老头沉沉点头:“没错,我估计三五天内,会有至少上千郡兵,上百道兵,还有足以压制这边修士的道士,顶着为叔家主张贯山事务的名号杀过来。” 老头又懊恼的摇头:“可惜我空有境界,修为全无,做不了什么。” 除了仲杳,其他人还不知道老头的底细,后一句话没听进去,只被前一句话镇得脑子嗡嗡作响。 不管是仲家人还是伯家人,千年来人丁最兴旺时也不过一千多,现在却有这样一个数目的军兵杀过来。而且不是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别说那些有请神之能的道士,那些道兵是专门用来围杀修士的。一个十人队的道兵,只是筑基初期,就有围杀炼气宗师的能耐。 仲长老只觉嘴里发苦,呵呵笑道:“转眼像是魔魇又来了啊。” 伯洪虎却扬起那如焰火的眉毛,豪迈的道:“来就来,怕什么?举剑杀他娘的!杀到他们害怕,或者我们害怕为止!” 仲至强很务实的问:“有没有周旋之法,暂时让一些步,比如……就把河神让给杜国又何妨?灰河对岸终究就是杜国,他们也该占有一半啊。” 伯洪虎又改了口:“这么论起来倒也是,就算我们这次又打退了杜国人,下次他们恐怕要派一万郡兵和一千道兵了,到时候人太多,杀不完啊。” 不等那个哼声又出现,仲杳沉声道:“周旋是必须的,贯山不可能与整个杜国抗衡。但不能丢下武器跪在地上说话,那不叫周旋叫乞降。得把他们打痛了,那时候再谈,才叫周旋。” 九十四 两局合一 誓谷里,岱山神将关云恋恋不舍的将视线从咕嘟咕嘟煮着什么的锅子里挪开,义正辞严的道:“你在这里用各种怪异食物诱引我,为的就是今日?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不能介入人世纷争。” 吞了吞口水,他又道:“若是你再端出些新玩意,我倒是能帮你做点不与他人直接冲突的事情。” 说到“直接”时还加重了语气,这已不是暗示了。 仲杳却不领情,他有自己的安排:“就在这几日,的确有事要麻烦关神将,倒也算帮我,但也帮了关神将。” 听了细节,关云有些意外:“这、这就回去了?” 这家伙还真是吃上瘾了呢,说起来他在贯山不仅是吃吃喝喝,还跟妖怪厮混在一起,闲了去山神和土地庙,找仲至正、季氏夫妇还有伯家先祖聊天,小日子过得轻松写意,真如度假一般。 待他回到岱山,就不得清闲了。偶尔跟仲杳闲聊时,也提到了岱山的镇魇大阵,每天不只有修士死伤,像他这样的神将也得入阵。虽不如修士那么容易死,却伤痛更甚。 关云终究谨慎持重,转念又想通了:“也罢,府君真是用神之际,早早了结此事,于我也有益。” 仲杳安慰道:“关神将与我贯山有缘,日后定有相会之时。” 关云哈哈笑道:“你倒是机灵,知道拿我们岱山神府的招牌行事,看来你有信心度过此劫了。你与高先生有旧谊,我又吃了你的,只是这般还不足偿,就再指点你一些神道之事吧。” 许久后,仲杳出了誓谷的议事厅……现在已没谁把这叫议事厅了,都叫饭堂。妖怪们没有自己生火做饭的习惯,都在这里烹饪。相互也不怎么区分彼此,谁做得多了,其他妖怪顺嘴就吃,吃完又自己去做,隐隐已有大锅饭的味道。 出来就见着三男一女在外面仰头看天,正是摩夷四杰,他们不是看天,是在给脸晒太阳。 见得仲杳,四人赶紧起身作揖。 黄小妹衷心谢道:“乡主说的这晒光之法,还真是管用,我们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吕秀才努力撑着笑说:“听闻贯山这边出了些事,似乎与杜国有关,我等四人还算消息灵通,可以过河去帮乡主刺探消息。” 赵疤刀哼道:“咱们这等小角色,在乡主眼里算得了什么?就是小食厨子,吕秀才你还担心乡主把咱们赶上战场?真是以小人之心度英雄之腹!” 吕秀才跟赵疤刀对瞪,一副要动手的架势,老大方天德赶紧劝解,这四人配合之默契,恐怕已成不自知的习惯。 仲杳已明白四人的话外之意,原本有意劝说他们在贯山定居,现在看来,这四人还没定心。 他很爽直的道:“之前留下你们,只是让你们养伤。现在要走,我岂会留难。你们若是去杜国,帮我做件小事。” 四人都有些尴尬,赶紧凝神细听,等仲杳说完,不迭点头,都道这确是顺手而为的小事,定会办得漂亮。 方天德笑道:“乡主还在谋划更长远的事情,我等就不担心贯山的安危了。” 仲杳要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散播消息,说贯山神灵显世,阻住了魔魇。贯山大兴,广招流民,去了就分田。贯山还立起了剑宗,对外招收弟子,不仅不问出身,连年纪都不限。 这些消息自不会只靠摩夷四杰传递,不过是他们四人是老江湖,能说动一些江湖客。 仲杳再道:“你们在这学到的烤串之类……小食,也算一门技艺,自己作来吃无所谓,若是要用来赚银子,我也不抽水,只要你们冠上贯山之名就好。” 这话一出,四人都有些讶异,只觉这少年乡主的格局一下就小了。 这些小食的确好吃,可他们是寻宝修士,怎会用这等微末技艺来讨生活? 压下嘀咕,四人同声应承,反正不会发生这种事。 见他们神色,仲杳也不说破,四人是聪明人,总会开悟的。 得了仲杳允诺,四人心急,这就要上路。与仲杳道别之后,却没挪步,交换着眼神,还有什么话要说,却不好意思开口。 是要问那天外飞石的下落么?仲杳略略不悦,终究是寻宝修士,贪婪本性难改。 方天德出头说话,自怀中掏出一本薄薄册子,有些羞愧的道:“乡主,此前给你的阵谱,其实并非我们四杰的真本事。我等的阵法,比那阵法更精妙,阵谱在此,还望乡主收下。” 仲杳有些意外,自己居然料错了。 吕秀才语带得意的道:“我们的阵法其实叫四象元灵阵,教授我们此阵的人本是元灵宗弟子,足见此阵非同一般。” 黄小妹补充:“这阵法对结阵之人有特殊要求,很难修成,我们四人因缘际会才走到一起,乡主这里人灵地杰,找到合适的人应该不难。” 赵疤刀豪迈的笑道:“只要寻着我这样的,四个筑基中期,可与炼气宗师抗衡!” 仲杳倒不是很在意,等贯山剑宗的真灵御剑术创出,别说四个,一个就能与炼气宗师抗衡。 不过谁也不会嫌技多压身,而且对四人来说,这阵法算是他们最珍贵的东西,仲杳自不会推却。 将阵谱交给仲杳,四人离开了誓谷,走时还一步三回头,不时跟路过的妖怪打招呼,终究有些不舍。 沿着草草铺出的碎石路南行,没多久四人就到了原本的仲家堡,现在的梓原。 见到翠绿稻田铺满原野,石堡里与草地里人来人往,喧哗热闹,倚山之处还有众多丁壮挖山平地,建造屋舍,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让四人心神恍惚。 “老实说……” 黄小妹幽幽的道:“找个人嫁了,在这里终老,想想就觉得心安。” 赵疤刀居然点头附和:“也就在这,咱能找得着不少有资格跟我掰腕的对手,虽然都是妖怪。” 吕秀才低叹:“这里还少教书先生……” 方天德轻咳道:“不要多想了,别说此处正陷危局,就算安然而过,也不是我们能呆得长久的地方。寻宝修行是逆天之道,我们岂能松懈心志?” 三人默然片刻,黄小妹笑道:“此行算是破了我们的晦命,虽没找着宝贝,却学了些小食做法。到时便是修为全无,也能去摆个烧烤摊过日子。” 另三人同时呸呸作声,都道黄小妹又开霉口了。 誓谷里,一只乌鸦落到树枝上,冲着仲杳叽叽喳喳:“那四个人离了梓原,乘黄渔夫的船过河了。” 仲杳掏出把熟豆子洒过去:“多谢鸦兄了。” 这只鸦妖瞬间拉出无数虚影,将数十颗豆子尽数吞下,扇着翅膀说:“为乡主服务!” 仲杳摸摸鼻子,心说自己平时随口道出的那些话,尽让小猫妖捡了去,把这些妖怪都教得画风崩裂。 昨天在河神庙开完会,忙了一天布置,今天来誓谷,是要用上妖怪。 小猫妖去找涂糊了,他带着贯山七怪和一帮兽妖去了贯山深处,紫萝则去了深谷那边,招呼在那里监工的鹰王石小鸟。 悠长鹰啸在头顶响起,紫萝和鹰王过来了。 誓谷旁的山崖上,巨鹰在半空化作人形,与紫发小姑娘同时降下。 “由我统领妖族,杜国那边来多少就吃多少!” 鹰王肉翅高展,战意昂扬。 他可是恨透了叔家和杜国那伙人,挖好了水渠,修好了水库,让他成就感十足,只觉这处新家就是自己一手建起的,岂能容外人侵夺? 仲杳是想不通,一头结丹鹰妖,怎么会这么热衷水利工程了。 他摆手道:“若非必要,你们不能出手。” 如果仲至重和佘氏投了叔家乃至杜国,誓谷这里的妖怪自然也为对方所知了。 好在按卧槽老人的推断,杜国郡守既有道士,手握道兵,又有大批郡兵结阵而战,百来个妖怪并不放在眼里,更不愿让事态升级到人妖之战。那会引发宛国罗国,乃至其他势力插手,把贯山这里的水搅浑,影响将灰河龙气纳入杜江的大计。 这不意味着能让鹰王他们上阵冲杀,冲突性质不是由郡守一方而决,他这边也得控制。只有等贯山剑宗立起,把这些妖怪纳入到宗门里,妖怪上阵就不再是妖怪,而是宗门眷养的灵宠妖仆。 至于贯山剑宗要怎么立起,眼前这一战,正是良机。 “但我需要你们再做点……” 妖怪不能当士兵,但能当劳力。 仲杳说:“做点土木工程。” 杜国西关郡江口城,灰河东岸的小树林里,帐篷林立。穿过树林,却是一座荒庙。 这其实算不得庙,就剩一点朽蚀的地基,至少已有千年历史。 荒庙四周被布幔挡住,面目沉冷的削痩道人立在庙基上,摇摇头,丢了手中已燃到末端的线香。 他转头看脖子裹着厚厚纱布,脸色苍白的王文度,语带怜悯的道:“伤你这一剑并非御剑术,只是强行以先天灵气驱动灵剑,直接让剑飞出伤人而已。真是御剑术,你哪还有命在?” “庞观主……” 王文度还想说什么,庞观主摆手说:“我已给你机会,你却浪费了。念在你是国观道士,又受了伤,就不治你的罪了。但此事就不再与国观有关,全由我郡观处置。日后国观来人问话,你该知如何回答。” 王文度呆了片刻,叹道:“我自然知道,还得谢过庞观主周全。” 之前他出手,就是国观在处置贯山之事。但他失败了,而后的功劳就跟他无关,而是归由庞观主统领的郡观。当然庞观主也会分他一些“从旁襄助”的名义,替他抹了国观声誉受辱的罪过。 庞观主再道:“此处河神庙已无法沟通灰河河神,足证灰河的神位被恶蛟篡夺。尔等尽心准备,三日后过河!” 周围的道士修士,还有道兵队长,一同应喏。 庞观主又远望西面,暗道这三日不是让这些人准备,而是等他堂兄,也就是庞郡守派来的援兵。由王文度之败,还有叔家仲家人那里得到的消息,眼下他这五百郡兵,二十道兵,可不够压制贯山。 他又要了一千郡兵,一百道兵,堂兄回信说,道兵郡中不足,只能再给三十,但郡兵给了……两千! “堂兄这是要趁机在贯山立起兵寨,应对宛国和罗国的变化么?” 庞观主心神悠悠,想到了更大的棋局。 布幔外的一处帐篷里,仲至重和佘氏透过帐门缝隙,看到来来往往的道士、修士和兵丁,脸色都是煞白。 佘氏惊惶的道:“我们……我们是不是做差了?” 仲至重咬牙:“难道还能回头么?” 佘氏哭了起来:“我还没跟善存说,让他躲起来啊!” 仲至重烦躁的道:“妇道人家,不知轻重!” 他夺门而出,佘氏泪如雨下,软在地上呢喃:“善存,是娘害了你。” 九十五 旗号各举 仲杳组织了一支妖怪工程队,由紫萝统领,囊括了之前挖掘贯山灵渠的好手,只在夜晚施工,两天就在河神庙周围挖出一圈沟渠,将河神庙所在的临河山崖与居民点分隔开。 妖怪能做的不只是挖沟,仲杳还把哨探任务交给了鹰王。他能在千丈高空俯瞰大地,方圆百里的动静都能一清二楚。而以他结丹妖怪的境界,就算被修士发现,也无人奈何得了他。 卧槽老人算得挺准,一切准备就绪,就在第四天清晨,鹰王发现一支船队由三江口靠岸,卸下大批士兵,还混杂了若干道士,自然是杜国出手了。 不过鹰王报告的细节却让众人胆战心惊,光士兵就有两千多,加上道士和闲杂人等,足足三千! “我们贯山诸家在这里千年耕耘,也被魔魇逼压了千年。好不容易让祖宗成神,庇护我们这些后人,杜国那帮虫豖就来过问贯山之事了,他们该死!全都该死!” 在场的伯家人群情激愤,比仲杳还激动,伯洪虎的嗓门最高。 他原本不觉得杜国会这么下作,现在终于信了,当场暴跳如雷,头上红发颌下红胡子辉光熠熠,真如火烧。 “来多少杀多少,贯山是我们的家,绝不能让外人夺了去!” 伯明翰正要跟着父亲叫嚣,妹妹伯明月抢先拔剑宣告,引得伯家妹妹们同时呼喝,娇声一片。 “为守土流血是荣耀之事!” “伯家女儿的血就为此刻而流!”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见敌就杀,绝不犹豫!” 仲杳苦笑着跟季骄娆一同安抚伯家妹妹,士气高昂很好,可真让你们去流血,那就舍不得了。 伯家最早在贯山扎根,早年跟妖怪盗贼周旋,修的又是火系剑法,性子最爆烈。被迫退到石山挖矿被他们视为弃土的耻辱,对土地得失最为在意。虽然杜国那帮人为的是河神,但在伯家人看来,也是对贯山的侵辱,绝不可容忍。 “那个叔天朗,是要让叔家从贯山四家里除名么?” 相比杜国人,伯洪虎对引狼入室的叔家人更愤恨,但也知道目前主事的不是叔天雄一脉:“那就怪不得咱们把他那一枝彻底铲除了,不然不好意思向叔家先祖交代。” 说到这个,仲家人都面露惭色,仲善存更低头无语。 仲杳以一人之剑退敌后,叔家大院里乱成一团。保护两人的乡卫跑了回来,报告说两人并没有被挟持,而是自愿跟在叔天朗身边。很明显,这两人投向了叔家。 仲至强咬着牙哼道:“我与那佘氏再无干系!她不再是仲家媳妇!” 仲善存噗通跪下,凄声道:“她毕竟是我娘,留她一命吧!“ 众人都看向仲杳,仲杳叹道:“此刻她在那边,恐怕还在求统领那支军队的大人留你一命。” 旋即淡然笑道:“不过……我们会留她一命的。” 豪言壮语好说,实际打起来就难说了。 按照仲杳的布置,贯山剑宗弟子,梓原乡卫,还有伯家那边调过来的丁壮进入战位,仲杳则在河神庙前与季骄娆并肩而立。 “这么大张旗鼓的做什么,有我在呢。” 正要跟季骄娆说那件事,敖盈盈自庙中走出,对仲杳这番准备很不以为然。 她叉着腰放豪言:“反正下面河谷也没咱们的人了,我兴个风作个浪,别说三千士兵,三万照样让他们喂鱼!” 仲杳没好气的道:“你想遭天罚也别牵连我,别忘了我也是检校灰河!咱们头上没有上神,擅自兴风作浪,恐怕会天打雷劈的!” “就算打不死你我,周边三条江的河神可不会坐视不理,他们哪会放弃这种奉天伐罪的机会?” “而且……” 话没说完,敖盈盈拍着他肩膀打断:“你这人啊,除了个子矮长相平平无奇外,哪里都好,就是还有一点,胆子太小。” 她挺胸昂首,傲然的道:“有你敖姐姐我在,眼下这事算得了什么事?我不是说了么,要把这些家伙抓来切碎了烤串吃,我是认真的!看看他们只敢从三江口那过河,不就是怕了我么?” 仲杳正想说,就因为人家怕了你,才肯定会有所准备啊。 没等他说出来,敖盈盈身子一僵,脸颊抽搐起来。明显可见的涟漪在她身上荡开,那是水气被扰的动静。 “该死!他们好像又丢了尊河神像,比之前那尊更大香火更旺了!” 敖盈盈奋力一挣,破开水气,狼狈的道:“我得赶紧回水府蹲着,不然上次收服的那些杜江水妖就要造反了!” 大波浪蛟蛇女匆匆离去,投入河中,原本平缓的河面变得湍急起来,甚至出现了一个个旋涡。 这已在预料之中,仲杳并不意外。对方就是奔着灰河的龙气而来,又怎会放任敖盈盈这个最大的威胁不管? 杜江河神应该还没将杜国境内其他之流的龙气汇聚到一起,晋升到足够位格,直接跑过来跟敖盈盈斗,既未必讨好,又容易被宛江罗江的河神趁虚而入,作了黄雀。所以必然会像上次那样,用三江口那里的杜江河神像压住她,再由河神庙这边下手。 “敌人动了……” 季骄娆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远处的叔家大院里,杜国军队已在中午进驻了大院,用布幔和术法遮掩,自远处看去迷迷憧憧,见不到细节。 此时已是未时末刻,对方有了动静。一队队士兵列队而出,朝着河神庙而来。 队列中竖起两面大旗,却不是杜国的旗号,而是白底黑字的讨伐之旗。 “讨篡子!仲杳十恶不赦!” “伐手足相残!叔家冤魂待雪!” 果然,杜国还是打着叔家旗号,虽然一看就知是杜国想夺灰河龙气,可杜国的旗号没打出来,南北两国也不好明着出手。而要暗着出手,他们既没叔家这个借口,反应也没这么快。昨天妖怪们才报告说有来行迹不明的人渡过宛江罗江,潜入了贯山。 两国只来得及派来探子,目睹眼前这一战。 季骄娆催促:“开始吧。” 仲杳点头,向远处待命的仲善存摆摆手。 仲善存传下令去,两杆大旗也在山崖上升起,旗杆足有十丈高,素麻旗面长五丈宽两丈,迎风招展。一杆写着“贯山剑宗开宗立派迎宾客”,一杆写着“伯仲叔季四家剑法今合一”。字比对面的还大,对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大旗立起,一道橘黄剑芒冲天而起,紧接着是一道白光剑芒,都在数十丈高处炸开,宛如礼花。 季骄娆拔剑脆喝,扬手甩出一道清光剑芒,竟升到了百丈高处才绽作碎芒。 最后是仲杳,他没用风影月竹剑,而是一柄寻常钢剑,射出道莹莹水光。虽然只到十多丈高度,但这也到了炼气宗师的境界,没太丢人。敖盈盈压榨叔天雄等人残魂拼出了叔家剑法,他临阵抱佛脚,仓促修炼到了炼气一层。 四道剑芒升空,像是迎宾礼花,宣告了贯山剑宗成立。以此世宗门的规格来看,有四门相性不同的剑法,也都有炼气宗师坐镇,立起的宗门虽然还上不得台面,但也有足够的资格了。 这四道剑芒让对方有些意外,行军队列缓了下来,后方若干人群聚,应是商讨对策。 这边仲杳对季骄娆说:“小竹啊,有件事跟你商量下,先声明一下,不是我有意隐瞒,或者对你不满,你可不要生气。” 季骄娆眨眨眼睛,微笑着道:“还说这些做什么,只要是你真心所望,那就是我真心所望,我怎么会生气。” 问题是我要说的事情,恰恰不是我真心所望啊…… 仲杳仰头看高了他大半个头的少女,心说我的真心所望当然是……咳咳,现在还不行,不能是这个姿势。 九十六 再战河神庙 换其他人,听了仲杳说到的事情,反应必然很大。 比如紫萝,她会泪眼摩挲的说你不要我了么,我这么鲜嫩可口的折耳根你也舍得抛弃? 再如敖盈盈,第一反应恐怕是问那靠不靠海,能不能吃到海鲜,是的话高高兴兴去打包裹准备上路了。 季骄娆却只是眨了眨眼,平静的说:“那得等到胜了这一战之后吧?” 不愧是他的小竹,转念就明白了他的用心。 没等回应,她又笑道:“那可是仙缘啊,不怕我成了仙,就忘了贯山忘了你?” 仲杳故意冷哼一声:“想什么好事呢?别忘了现在的你是我种出来的,种子里有我的禁制。别说你成仙,就算你成了玉皇大帝,也休想忘了我。” 季骄娆噗嗤笑着,握住他的手:“哪还需要那时候下禁制呢?当年我们一起逃出魔魇的时候,就下了禁制,把我们栓在一起的禁制。” 仲杳无语,有个心有灵犀,默契得话都不必说的青梅竹马,终究也有遗憾,享受不到逗弄的乐趣啊。 季骄娆看向山崖下,两杆开宗立派的大旗只是制造了小小震慑,来敌又开始行动了。一队队郡兵正从行军队列转为战阵,一个个方阵摆开,身上的铁甲,手中的兵刃,反射着耀眼的粼粼光辉。 “我又想起了七年前的情形,先是你背着我,然后我背着你,我们终究逃出了魔魇。” 季骄娆悠悠的道:“再难还有那时候难吗?眼前的军势比那时的魔魇还可怕吗?我毫不怀疑我们能夺得胜利,阿杳你要我去岱山,我就去罢。” “但你应该不只是为了震慑敌人,让他们不敢继续进犯吧?等我去了岱山,我们……还有贯山,就不可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了,阿杳你想到了多远,看到了多远呢?” 少女知道争龙令,也知道争龙令的背景,以及摩夷洲的前景,但还不知道仲杳的想法,因为仲杳自己都还没有清晰的想法。 仲杳反握少女的手,握得紧紧的,低声说:“我想到的是你,你能走多远,我就能看到多远。” 少女曲指掐了掐他的手心,轻笑道:“这种话说给我可浪费了,还是留着等以后有了中意的女孩子再说。” 不远处仲善存吹响了牛角号,催促所有人各就各位,仲杳想说的话也吞回肚子里。 这时候说也没用,等到可以俯视你的时候再说吧。 “我过去了,你在这里小心。” 季骄娆再叮嘱一句,跃身上马,向山脊另一侧奔去,她的阵地在那边。 杜国的阵势已经摆开,正从三四里外缓缓进逼。少了招展的旌旗,反而更有威压感。而此时守在河神庙下的,仅仅只是七十二个剑宗弟子,两倍数目的乡卫和同等数目的丁壮。 “贯山这化外野地,居然还有略懂军理的人,至少知道掘渠引水,防住弩箭,不与我们正面搏杀。” 军阵后方,魁梧武将面带不屑的道:“也就仅止于此了,待郡兵射住阵脚,冲过去几百人,他们那点人哪还守得住。之后的事情就交给道兵和修士,五十道兵,还围杀不了一个不到结丹境界的少年么?” 武将指着与河神庙河遥遥相望,相距两三里的山脊西侧,那里立着若干服色混杂的人,再道:“他们分出的这些修士,倒是阻住了郡兵自侧面绕击的路线,却分薄了河神庙的守卫之力,如此托大,可笑!” 他身边立着的沉冷道士说:“严将军,不要轻视此地。这里的人挨着魔魇繁衍生息,跟盗贼妖怪甚至魇怪打了千年交道,可不是寻常乡人。你的任务只是清理河神庙下的守卫,若是这等小事都完不成,又有何颜面替郡守执掌郡兵?” 姓严的武将滞了滞,又哼道:“这自是小事,胜了也没什么颜面,我可不是为了这般猛虎搏兔的打斗而来,而是要在这里设立军寨。” 抱着胳膊,打量河神庙所在的山崖,严将军不迭点头。 山脊自西向东绵延而下,渐渐伏低。临近灰河又高高扬起,拉出陡峭弧线,截住叔家镇所在的河谷,留出数十丈宽便于通行的缓坡。山崖三面又挖出水渠,连通灰河,将山崖与山脊隔开,正是易守难攻的要地,很适合设置军寨。 当然,易守难攻说的是在他手里。这帮乡人的防卫,在严将军眼里,只能说是比没有强一些。 居于主位的道士正是庞观主,目光一直落在山崖上那两面大旗。 旁边浑身绫罗的富态中年被军势震慑得缩着身子,见庞观主看着大旗,蹙眉沉吟,小意的道:“观主何须为这小子打出的旗号担忧,开宗立派又不是立起大旗就能成的。小人也见多了修士宗门,哪个不是有千百年传承的。” 庞观主嗤笑:“那等蝇营狗苟混日子的宗门,不值一提。倒是这贯山剑宗,今天可是开宗立派的好日子。” 富态中年一愣,没听明白。 庞观主怜悯的看着他:“若是我等今日失手,贯山剑宗的名号不就立起来了么?三千郡兵,五十道兵,还有三江口河神观的道士,包括我庞定兴,有多少宗门敢夸口击败这等力量?这个宗门若是做到了,不仅是杜国,包括宛国罗国的所有宗门,都不得不承认它。” 富态中年却是叔天朗,闻言赶紧媚笑道:“此事自不会发生……” 庞观主点头:“当然不会发生,就算败,败的也是你叔天朗。所以到了那时,只好借你人头一用了。” 叔天朗脸色煞白,战栗而言:“却、却不会、到、到得那般地、地步。” 严将军又道:“若是再算上妖怪,事情确实不好说。那小子若是驱策妖怪,自是作死,可我们今次却要麻烦了。” 庞观主呵呵轻笑,眉心舒展:“那倒是好了,我约请的大宗师只为除妖而来。” 说话间,郡兵的军势已经进到离沟渠不到一里的地方,沟渠后方的土坡上立了若干面挡剑木牌,自木牌之间射出若干枝弩枪,零零星星的飞过大半里,无力的斜插在地上。 这一波弩枪倒是吓了郡兵一跳,他们还以为攻打的是手中只有钉耙锄头的乡农,没想到对方居然也有这种军国重器。 “这不过是乡巴佬拿来射野猪的猎具,跟郡里的弩床弩车差远了!” “赶紧冲上去。冲到近前,他们自会像乡农毛贼一样散掉!” “你们手里的钢刀身上的铁甲不是吃素的,冲!” 军官们的呵斥很快稳住阵脚,这些摆阵经验远多与实战经验的郡兵鼓噪着加快了步伐。 头阵的郡兵很快冲近沟渠,放下一条条木板长梯,举着盾牌的郡兵蜂拥而上,手持弓弩的则在渠边掩护。威胁他们的弩枪又发射了一波,只有几个倒霉蛋被钉在地上,远远不足以撼动他们的士气。 数十条沟渠人头攒动,距离渠后的土坡也就二三十丈。不少郡兵已踏上木梯,再过片刻,便有上百郡兵冲上土坡。 就在此刻,山崖上高亢的铜号声响起,那不再是仲家的堡主号,而是贯山的出击号。 木牌左右跃出若干人,都是五人为组,两人举着大盾两人手持长矛,另一人手中空空。 不对,不是空的,最先跃出的那组人里,中间那个光头少年大喝一声,扬手掷出道寒光。 寒光瞬闪即逝,像道闪电般掠过木梯,将前后三个郡兵连人带盾,加上铁甲一并贯穿,在第三个郡兵背后蓬的炸开,又刷得第四个郡兵满脸血肉模糊。 就这一道寒光,三个郡兵无声的摔入渠中,另一个则抱着脸趴在木梯上,凄厉惨呼,激得后面的郡兵头皮发麻心中发毛。 九十七 贯山人贯山剑 摩夷洲各国军制都差不多,地方有郡兵,每郡三五千不等,用于治安缉盗,平妖镇乱。中央有正军,是与敌国对决的主力。但因千年来的争龙禁令,正军名存实亡,就是守卫京城和宫廷的仪仗。 算起来道兵才是各国正军,小国都养有上千道兵,大国更有数千。少数道兵分布在各郡,与国观郡观互通声气,监察郡内邪异之事,处置零星异常。大多数道兵集中在京城,随时候命,解决各郡难以应付的事态。通常都是魔魇侵袭和妖族入侵。也包括围杀作乱的高阶修士,清除不服国命的宗门。 在这套军制里,郡兵地位最低,他们的铁甲不过是由厚麻衬底,熟铁甲叶贯麻绳而成。加上革盔、木盾以及刀矛弓弩等装备,全套下来也不到三十斤。道兵身上的精钢鱼鳞甲,不算披膊,就有四十斤重。 这样的铁甲在利刃下自然薄如麻纸,郡兵们也有自知。但眼睁睁看着一道寒光贯穿前后六层铁甲,还得加上三具身体,这般景象依旧超出了他们的常识。更不提寒光透体后,还炸出无数铁片,毁掉了第四人的面目。 前排的郡兵们慌乱起来,纷纷叫着剑仙。这些郡兵役期一般就两三年,每年操练个把月,最凶险的事情不过是追捕盗贼,围杀小妖而已,哪见过这阵仗。 慌乱不只这一处,土坡上跳出二三十组五人队,每队都射出道光华。有的是冷冽寒光,有的是炙热焰光,还有如翠叶激射的清光。 那些光华倒没像那光头少年射出的寒光凌厉,但每一道都穿透了至少一个郡兵的身体,贯体而过,炸出纷纷扬扬的碎芒。受创的郡兵有的埋头栽倒,有的身上泛起焦黑烟气,凄厉惨嚎。还有的更倒着飞出,撞倒一大片人。 聚在渠边的弓弩手们没受太大影响,纷纷张弓执弩攒射。然而那些乍看居然都是少年的敌人,挥手掷出这一道光华后,就退到两面大盾后,没伤到分毫。 “剑仙!哈哈,他们叫我剑仙……啊啊,好痛!” 掷出惊人一剑的光头少年巴大,现在该叫巴旭了,躲在大盾后兴高采烈的叫着,脸上的伤口裂开,捧着脸惨叫起来。 四天前他还躺在床上,仲杳召集剑宗弟子,通告了杜国会派郡兵大举入侵的消息。 不需要仲杳动员,弟子们群情激愤,纷纷要求上阵杀敌。对他们而言,魔魇和水患都是天灾。除此之外,不管是妖怪还是杜国人,或者宛国罗国人,来贯山作客,欢迎,来夺这里的山林水土,乃至要将他们编户齐民,那就是敌人。 除开叔家,贯山其他三家的儿女自小就生在险恶之地,魔魇那等可怕的敌人都不怕,又怎会怕人。终有一日为守护贯山而死,是他们从懂事开始就有了的觉悟。 仲杳自然舍不得他们以寡敌众,轻易去死,让他们在这几日内做两项练习。一项是与两名乡卫两名丁壮结阵,演练配合。丁壮举盾抵挡箭矢,乡卫持矛拒阻近敌,剑宗弟子则用真灵御剑术飞剑杀敌。 另一项练习则是真灵御剑术,短短几日不可能学会近于飞剑术的神技,而且有些弟子年纪太小修为太低,还没练到通脉,连真气都无法外放。 不过有巴旭的例子在,仲杳和卧槽老人拿出了试验版的真灵御剑术,让通脉以上的弟子跨过筑基直接炼气,居然真的有效。 所有弟子都能如巴旭那般,在竹剑铁剑中感应到灵气,再吸聚天地间的灵气,经由自身气脉汇聚,实现人剑合一的先天循环。虽然灵气异常微弱,循环也非常不稳定,但再加上手臂的肉身之力,足以杀伤二三十丈内的披甲之敌。 师弟师妹们彻夜练习,巴旭哪里躺得住,裹着满头绷带跑了来,自己练习的同时也向大家讲解心得,帮助大家更快的掌握这等神奇剑术。 “只有贯山之人,只在贯山此地,才可用出此剑。” 仲杳之前跟他们说到这话,那时还以为只是激励他们的意气之语,等练得略略有成了,才觉这不是虚言。天地间和剑上的灵气异常亲切,宛如自小就受熏陶的气息,而当灵气奔流,带动自身真气翻腾时,又宛如发于自身血脉深处的力量,如使臂指般自然。 唯一的遗憾,是他们所学还是草创,而且只有三天时间练习,还未让经脉气海随之变化。每一剑都格外费力,得歇上好一会才能回气。两三剑后就神魂疲乏,必须一口气吃下小还丹、醒神丹和活气丹等丹药,才能接着施展。 仲杳还特别强调,这种先炼气后筑基的法门,可能会对经脉造成永久损伤,非常危险,但没哪个弟子因畏惧而退出。 此时仲杳立在河神庙前,见得以巴旭为首,弟子们纷纷掷出灵气飞剑,杀敌不多,却震慑得沟渠前的郡兵们张皇失措,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 远处举着铜号的仲善存也吐了口长气,他不必再吹号了。原本的计划是,若弟子们在土坡之上发挥不佳,就马上吹号回撤,在山崖上重组防线。再由远处山脊上的仲长老等人发动侧击,击溃郡兵。当然那样的话,必然招致敌人的道兵以及修士进逼,这一战就打成了烂仗。 见到巴旭又一柄铸铁剑掷到渠边的弓弩手群里,射倒两人,炸出的碎片刷倒两个,又制造了一片混乱。而以伯明月为首的伯家妹妹们,接连射出的若干道焰光剑芒,烧得好几个郡兵成了火人,扰乱了一群群人,仲善存无比眼热。 这一战尽快打完吧,他好交卸差事,专心练剑。 远处山脊上,见到铁光焰光清光道道激射,片片绽放,仲长老伯洪虎等人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身为长者,让年纪这么小的晚辈顶在前面杀敌,他们满心怜惜,还很不习惯。 现在见到仲杳教授的“速成飞剑术”有效,至少能挡住郡兵,放心之余,又觉震撼。 “果然啊……” 伯洪虎叹道:“若是天地自有灵气,必是炼气在先,筑基在后。” 仲长老嘿嘿笑着,很是得意:“还亏小杳在贯山折腾出了天地灵气,让咱们贯山人能借土地草木甚至铁石中的灵气,整座贯山,就是处大灵脉啊。” 伯明翰的手原本一握一放着剑柄,见妹妹们安全,这才放了心,闻言愣愣的道:“灵脉?那咱们贯山不就成福地了,多少人会来抢啊?” 说到这个,大家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就算胜了这一场,未来必然还会面对更大的压力,伯洪虎都叹道:“这就是条不归路啊……” 旋即又扬眉笑道:“可剑道之路,不就是有进无退吗?” 季骄娆神色如常,淡然注视着河谷中的军阵动静,专注在自己的任务上。 紫萝取笑道:“这才开始呢,你们就运起千里眼,去看未来几月几年的事情了?” 说话的时候,根根细丝在背后穿梭,编织着不同的图案和字样。 藤萝妖在这里站岗站得有些不耐烦了,见到那些弟子们发威,小心肝痒痒的,就想来个万剑齐发,或者仲杳说的什么“王之宝库”。 可惜她被仲杳下了严令,没有他的号令不准出手,只负责与鹰王传递消息。 肩头插着的羽毛忽然有一根急速变黑,紫萝侧头倾听,微微点头。 片刻后她说:“打起精神,敌人要出动道兵和修士了,目标应该是我们这边。” 沟渠前郡兵乱做一团,对面土坡上射下来的奇异飞剑也就杀了不到百人,但飞剑的骇异威力却不是这些同样乡农出身的郡兵能淡然而视的。每一条木梯后面都是处乱流,将混乱的涟漪散播得更远,片刻间数百郡兵在沟渠前推挤不定,还有不少坠入渠中。 宽三丈深一丈的沟渠可不是随便就能爬上来的,铁甲带着身体直坠渠底,溅起条条水柱,荡开团团水花,却没几个人头露在水面。 军阵后方,更多郡兵上前,让混乱急速加剧。 什长佰长们不得不挺身而出,劈砍乱兵,亲身上阵,眼见要将乱像镇住。 可军官们刚挤出人群踏上木梯,道道光华就兜头射来。即便举盾挥刀,也完全挡不住剑光,转眼就血水飞溅,栽落渠中,吓得更无人上前。 土坡上,护卫那些“剑仙”的长矛手见没人冲过沟渠,丢了长矛拿起弓弩,射得郡兵们哀声连连,再难维持军心。 自军阵后方看,一般人也看不出这般景象,只见前方人头攒动,像是打得很热闹。 姓严的郡将却脸色铁青,他自然看出了败状。 “把这股乱兵召回来吧……” 庞观主也看得分明,倒还没多沮丧:“不过是帮农夫,对面又不是寻常贼匪,打成这样很自然。” “我已派遣道兵修士攻山,打通侧面一路,你带精兵冲上去。” 庞观主发号施令,严将军不得不听,咬牙抱拳:“我这就去!” 他倒没忘另一个人:“叔天朗,你的人呢?都给我上!” 叔天朗打了个激灵,被严将军那足以杀人的目光瞪着,不敢怠慢,招呼手下跟上。 他也没忘另两个人:“那对奸夫**呢?推到最前面!看他们仲家敢不敢杀!” 九十八 一剑断江 上千郡兵退潮般倒卷,大家却没有欢呼。跟击退魇怪比这算得了什么,而且又一波郡兵上来了。 这些郡兵分开败兵,步伐沉着队形齐整,一看就是精兵。 郡兵也不全是怯懦羸弱,那些胆大力壮的被郡将集中编组,经常陪同道兵去处置魔魇妖异之事,算是久历战阵的老兵。看他们铁甲散发的幽幽玄光,就知是钢甲而非熟铁甲片拼起的凑数货。 这些精兵散作十数个小阵,扛着长梯而来,片刻间就到了三四十丈外。 此时北面山脊上,仲长老等人已觉出这波郡兵的不同,有心支援,山脊下数百丈外,上百道兵修士缓缓逼近,他们不得不严阵以待。 郡兵还离得远,巴旭却忍不住了,又一柄铸铁剑扬手掷出。寒光转瞬掠出三十多丈,朝着领头那个浑身披挂,盔顶锦羽招展,一看就是将军之类的大人物射去。 那将军轻蔑的低哼,剑也不拔,径直用精钢护腕一拨。 铸铁剑蓬的炸开,碎片兜头刷来,那将军反应也快,喝啊大呼,吐出凛冽气流,竟将碎片尽数喷散。 周围的部下们齐声喝彩,士气也随之大振。没料下一刻,数十道铁光焰光清光又攒射而至,这是其他弟子被巴旭鼓舞,全力振作,又射出一波飞剑。 喝彩声顿时变作片片惨呼,前排十数人扑倒,即便是钢甲,也挡不住挟带了微弱灵气的飞剑。即便是竹剑都能穿透甲片,贯入体内几寸,带起奇异的酥麻感,让人动弹不得。泛着铁光和焰光的飞剑,更是将灼热焰火和碎片铁片贯入人体,中剑者未死的话,在地上翻滚嘶叫的惨状,如利爪般撕挠着郡兵们的心口。 那个喷飞碎片的将军正是郡将严诚,就在他脚下,一个郡兵胸口中剑,伤口升起青烟,在地上滚着惨呼,被他一脚踹得没了声息,也不知是死是晕。 “不过如此……” 严诚嘴上不屑,心中却呼侥幸。能施展这种奇异飞剑的人不多,一波也就二三十道。若是再多一倍,他所率的这六百精兵,要冲到对方近前,至少得付出死伤过半的代价。 谁曾想贯山这处化外荒地,竟然藏有如此彪悍乡民,甚至有开宗立派的实力呢。 郡守乃至国中大人可不会这么想,若是郡兵死伤惨重,即便立下军寨,也算不得功劳。 严诚一转念,挥手招呼道:“叔天朗——!” 眼见郡兵止步,立起大盾防护,又从郡兵中奔出两三百服色各异的江湖客,领头的竟是个富态胖子,只是披着精钢甲胄,看不出面目。这些人举着两面长旗,分别书写“贯山叔天朗”、“为兄讨血债”的血字,一看便知来历。 山崖上,仲善存举起了铜号,等待仲杳下令停手。那毕竟是叔家人,按常理手下该留一线,若是叔家进逼太甚,再出手也不迟。 没料仲杳负手而立,毫不理会。仲善存顿时羞惭不已,只觉自己果然不是发号施令的材料。这是战场,杀伐无眼。要自己人停手,那就是害了自己人。 模范少年正在自省,下方土坡上,一道焰光直射叔天朗,同时响起脆嫩娇喝:“叔天朗你卖亲求荣,背叛贯山,你不得好死!” 那是伯家妹妹伯明月,伯家人性子暴烈,对这种勾结外人侵掠贯山的行径格外难容。 焰光被大盾挡住,持盾之人惨呼,丢下大盾,抱着冒起黑烟的手转头就跑,也吓得叔天朗缩到更后面了。 接着两个人被推了出来,揭开套着脑袋的布,露出一男一女的面目。 看清那两人,尤其是那个女人的面目,仲善存如堕冰窖,是仲至重和他的母亲佘氏! “仲至重,还有仲至强的夫人已经向我道出仲杳陷害我兄长叔天雄的阴谋,还向杜国指证了仲杳勾结妖族,僭封河神的罪行!” 叔天朗缩在人群后喊道:“你们只是被仲杳那小子蛊惑的!若是退开,可免附从之罪!” 仲善存原本下意识将铜号举起,闻言僵住。 怎么可能退开,怎么可能学至重叔和母亲,背叛贯山? 铜号缓缓放下,仲善存的脸色渐渐涨红,心中暗道,忠孝不能两全,娘亲,孩儿只能对不住你了。 却没料仲杳低喝道:“吹号,让大家退到山崖上!” 仲善存愕然看过去,正对上仲杳的清澈目光。 仲杳淡淡点头:“吹吧,你娘和你至重叔,此时应该已经悔了。” 滴滴哒哒的号声响起,土坡上的人们推倒木牌,以大盾掩护,一队队交替撤退。 对面山脊上,仲长老伯洪虎等人愕然,仲长老顿足道:“小杳太心软!这两人背祖叛亲,就该当面杀了!” 仲至强却是庆幸的长长吁气,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之前虽然也恨不得两人不得好死,但此时见着,想及过去种种,怜悯之心又不禁涌起。 小杳终究不是心狠手辣之人,还是顾及亲情的。 伯洪虎却笑道:“仲小子是把主位让给我们喽,准备动手罢!” 下方的道兵和修士们加快了脚步,众人凝神相待,都知这将是场血战,必有死伤,却无一人退步。 沟渠前,仲至重和佘氏虽没被绑缚,却被人死死盯着,两人均是脸色惨白,举步不能。 佘氏低着头不敢抬眼,知道上面必有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心中只是万分悔恨。 仲至重却哆嗦着嗓子叫道:“仲、仲杳犯下了天、天地不容的大罪!你们不要执迷不悟,继续附从他作恶!” 喊出了口,他就流利起来,乃至中气十足,理直气壮:“现在已是争龙之世,贯山岂能独处!早日并入杜国,我们贯山人才有活路!你们跟着仲杳,就是死路一条,为什么不明白?” 佘氏惊愕抬头,看着已与自己鱼水交欢的小叔,就觉无比陌生。 仲至重脸肉狰狞的道:“你也还不明白吗?区区贯山之地,哪容得下我们想要的富贵!要得富贵,除了把仲杳小子卖给杜国,还有什么本钱?” 佘氏不迭摇头,仲至重一咬牙,什么廉耻都抛到脑后,一把搂住佘氏,又叫道:“仲家人都已入魔,只有我和佘氏还是清白的,你们不赶紧离了仲家投奔杜国,到时连鬼都做不得……啊!” 却是佘氏狠狠踩了他一脚,拔腿就跑,朝着山崖这边跑过来。 仲善存再也顾不得了,把铜号塞给身边的候补号手仲善飞,冲下山崖。 叔天朗这边,见佘氏冲出,举手示意。 若干人举弓端弩,就待将佘氏射成刺猬。 一道清光自河神庙射下,百丈外转瞬即至,接连贯穿三人头颅,三片红白绽放中,依稀见着一道剑影由实转虚,消散无踪。 三具面目变成血洞的尸体保持着张弓举弩的姿势,僵立了片刻才倒地,吓得人群轰然而退,那两杆大旗也丢在了地上无人问津。 山崖上传出清朗的少年嗓音:“尔等若再进逼,必变作灰河鱼虾,勿谓言之不预!” 说完又是一道清光射下,却不是射人,而是射向灰河。 清光入水,悄然无息。 下一刻,河水奔涌,急速分开,转瞬分出一道跨河水谷。水谷两侧涌起数十丈高的浪墙,被无形之力阻住,久久没有合拢。 待那恐怖之力散去,两道浪墙拍在一起,灰河轰隆惊响,撞出冲天白浪,也如天雷般劈在所有人的心口。 军阵后方,即便是庞观主都神色大震。 “一剑断江……” 他失声呢喃:“这快是金丹真人的境界了!” 九十九 真是好剑 手中的阵盘微抖,显出什么符印,庞观主展眉冷笑:“竟是与那河神联手,以神灵之力分开河水,装出一剑断江的假象!” 看向阵前,又抽了口凉气。 他身为神道中人,自能识破,可那些凡夫俗子哪懂其中的分别? 不管是以修为一剑断江,还是驱策河神分开江水,结果都是一样的。那个立在河神庙前的少年,完全有能力掀起巨浪,将他们这些人尽数卷进灰河。 连严诚统领的精锐郡兵都转身奔逃,循着高处山脊而去,却不是去与贯山修士拼杀,而是登高避水。严诚并非约束不住,只是他还跑在最前面。毕竟他这满身披挂,水一来就是铁秤砣,那时再逃就晚了。 “到时是那小子卷起水患,天罚落不到河神身上,算计得真是狡猾!” 庞观主暗暗咬牙,暗道那小子果然是神道中人,有觐封甚至驱策荒神之能。不请出国观观主,挟已汇聚多处龙气的河神而来,还奈何不得他。 天顶忽然云气动荡,庞观主呆了呆,旋即大喜。 “天地之大,异人辈出,不要以为你挟区区荒神之力,就可以恣意妄为!” 庞观主眼眉又舒展开,他约请的高人出手了。 河神庙前,仲杳一剑断江,震慑得郡兵退散,心中自是大喜,面上却负手挺立,一脸淡然。 这一剑哪是他的本事,不过是敖盈盈刚才传语说腾出了些力气,想要兴风作浪,被他拦住,配合他这一剑分开水势而已。 对面主事者是郡观观主,一眼就能看穿,但前方的郡兵郡将看不出来。而且就算看出来,总不成拿自己身家性命,来赌仲杳跟河神不敢冒着天罚,将他们卷去做了鱼虾。 这一剑也不在计划内,他知道贯山子弟们,包括仲长老伯洪虎季骄娆等人,都做好了血战一场的准备,梓原那里也准备好了两三百个骨灰盒,但他舍不得。 贯山子弟们刚才已经展现出了潜力,他们已经证明了真灵御剑术的犀利,也证明了他和卧槽老人研究的新法门是有效的。就如稻田里一株株茁壮成长的稻苗,仲杳不愿意哪怕一株在接下来的血战中夭折。 原计划是未能吓阻对方的话,就由紫萝骑上鹰王出动扰乱敌军,自己和仲长老伯洪虎小竹等人杀将斩旗。这很冒险,也有让龙气之争变质为人妖之战的可能,让贯山面临更大的危局。但撑不过眼下,又哪来的以后。 总算敖盈盈靠谱了些,很快清扫了反乱的水妖,压制住扰乱灰河的杜江河神之力,腾出些力气来帮他。 “让仲长老他们退到居民点,不要与上山的郡兵纠缠。” 仲杳沉声发令,替代仲善存的仲善飞吹出号令。山崖下方,仲善存已经与伙伴们接住逃过来的佘氏。 若是一开始就能用出一剑断江,效果未必有现在好。那时对方士气未堕,即便有水患威胁,也不甘心就此退却。眼下贯山弟子们已用真灵御剑术说话,杀得郡兵没了斗志,才有被这一剑吓得蜂拥而逃的败像。 眺望河神庙对面山脊的居民点,仲长老伯洪虎等人撤过一条深沟,沟后面立起面面挡箭木牌,数百男女由乡卫统领,持矛端弓,在木牌后全神戒备。而在他们当面,溃逃的郡兵挡住道兵修士,乱作一团,已难自那一处突破。 仲杳暗道,今日之战大概就是如此了,真有些虎头蛇尾。 那么就一锤定音吧…… 仲杳正要吩咐仲善飞吹响号令,天顶骤然云气荡漾。 就听云中传下一个女声:“好个一剑断江!小小年纪,居然以神术冒充剑术,今日就教你明白,什么是真正的飞剑!” 余音尚在半空缭绕,一道白光就自云中射下,乍看似乎并不耀眼,却觉天地昏暗,日月无光。 光未落定,剑未飞下,仲杳就觉得冰寒凉意裂体而入,浑身气机都凝固住了。 要死! 刹那间魂魄摇曳,仲杳只觉被平生从未有过的凶险压住,便是当年跟小竹逃出魔魇,也不像现在这般恐怖。 他生出无比笃定的预感,下一刻自己就要身首分离,甚至魂飞魄散! 这是真正的飞剑术,是至少结丹后期的大宗师出手! 心志裂作两半,一半凄然苦笑,另一半则被魂魄之下的陶碗缚住,陶碗嗡嗡振鸣,嵌在碗缘的四块玉片同时发出耀眼黄光,推动着根土滚滚转动,将磅礴而厚重的力量送入气海。 被压住的是五行气海,也就是寻常修士的气机,他的九土气海并未受到影响。 两半心志融为一体,变得坚定沉静。 结丹大宗师又有何惧? 当初他面对季家残魂合体的魇怪,那就是头结丹魇妖。 那时他升起了神灵之体,护住的不仅是身体,还有魂魄。眼下这一道飞剑,同样能靠神灵之体挡住。 虽然这会暴露自己非同寻常的神道修为,陶碗的秘密有可能暴露,但人没了还有什么秘密可守! 仲杳脚下泥土翻滚,烟尘滚滚,连带河神庙里也飘出股股水雾,裹向仲杳。敖盈盈也感应到这一剑非同寻常,来不及显露真身,只好借水气向仲杳送去力量。 天上另一侧,鹰啸响起,一个黑点破空冲来,那是鹰王石小鸟。此时才发现云中藏有高人,还让她出手了,只觉失职,又愧又怒。 地下紫萝啊的尖叫出声,长发飘飞,伸展出根根碧绿细丝,朝着河神庙射去,想要护住仲杳。然而两地相隔一里多,她的细丝又不是飞剑,哪里来得及。 就在紫萝身边,季骄娆像是被自天而降的那一剑惊呆,脸色苍白,眼中无神。 “阿杳……” 她呢喃出声,心中雷鸣电闪,就一个念头。 若是仲杳死于这一剑,她会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尽快成就金丹,将此人斩作飞灰。 此刻战场两方,崖上崖下,数千人都被这一剑震得呆若木鸡,愣愣看着白光直落河神庙前的少年,而少年身边烟尘缭绕,并没祭起什么法宝来挡这一剑。 血光飞洒,人头高高飞起,这般景象提前在人们眼中显现,有如上天注定,无可更改。 就在众人屏息,这一剑有如画卷,将时光也凝住的瞬间,铮的一声,一道剑鸣自河神坡中传出,像是谁弹了弹剑刃。 这一声很是特异,弹得不够有力,剑刃鸣响的声音很是浑浊,就像一个力气不够的老头,颤颤巍巍的曲指弹在一柄已朽烂不堪的锈剑上。可就是这桩桩细节,在每个人耳边回响,仿佛那人就在身边,那剑就横脖子前。 人人都觉心中凉气激荡,魂魄也荡动了一下,五感更是混淆杂乱,似乎世界都由实化虚了。 剑鸣之下,那道耀白剑光闪了闪,依旧落入烟尘中。 没有血光飞溅,也没有骇异动静,就像是轻飘飘的剑气甚至幻影。 “昆剑老贼……” 云中那个女声骂道:“你是专门等在这害我的么!” 又恨恨的道:““兀那小子,今日就只取你一条手臂,他日再犯,定教你魂魄碎离!” 待那声“离”发出时,已像天边发出的缥缈之音。就见天上拉出一道耀白遁光,朝着东面落去,而那个黑点刚刚扑入云中。 落神坡边缘,猥琐老头挤在人群里,一柄锈剑悄然滑回袖中。 周围的人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更没听出这声剑鸣就来自身边,就呆呆的仰望着,聆听那如仙人传语的声音,他们可看不到那道遁光。 老头目送那道遁光远去,发出苦涩低叹:“我不是害你,而是救你,你差点就自寻死路了。” 旋即抽了口凉气,伸手去挠屁股,一边挠一边噢噢低叫,像是极痛苦又极舒爽。 河神庙前,烟尘散开,片片泥土落下,露出仲杳的身影。 仲杳好端端的负手而立,身上不见一丝血迹,还用闲闲的语气朗声道:“真是好剑!” 上千贯山人爆发出怒潮般的欢呼,这如剑仙般的一剑,好是好,却也奈何不得他们的仲杳。 他们却没听到,仲杳在这一声后,又低声重复:“真是好剑。” 就在他的肩上,麻杉破开一条口子,露出泌着血丝的伤口。 那女子的飞剑终究也没卸下他的手臂,仅仅只是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仲杳眺望女子远去的方向,嘴角渐渐翘起:“也不过如此。” 转头向远处挥手,示意自己无碍,同时也是发出信号。 季骄娆收到,咬咬红唇,虽万般不舍,但知正是时机,也不敢拖延,取出仲杳战前交给她的东西。 那是幅灵气四溢的卷轴,季骄娆作了个深呼吸,扬手抖开。 彩光大作,天顶华光降下,将季骄娆罩住,映照得她如灵秀仙子。 “贯山季骄娆,你既接下仙缘,就随我去岱山罢!” “你当为元灵宗弟子,归于高真人门下!” 华光中落下一尊神将,在半空呼喝,战场两面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季骄娆扫视陷入呆滞的众人,微微颔首,再向远处的仲杳看去,红唇微张,却又闭上。 她与仲杳,不需要道别。 季骄娆向神将拜下,华光如水,将她与神将卷住,回射升天。 华光散去,人们如梦初醒。 远处军阵后,庞观主长叹一声,收起阵盘。 他颓然招呼道:“退罢,贯山之事,已非我等能置喙的。” 第一百章 终须有别 “那个女人是谁?” 杜国人撤走,叔天朗跟着跑了,贯山人欢呼庆祝,仲杳却抓着卧槽老人,躲在角落里唠嗑。背上还趴着个紫萝,这下说什么她也不愿离开仲杳半步了。 “旧识而已,不值一提。” 老头幽幽叹道:“当年她凝结金丹失败,归罪于我,失了道心,没想到如今竟沦为打手。” 说话时又在挠屁股,仲杳终于忍不住好奇:“你这是犯了痔疮么?” 老头咳嗽:“还有小孩子在呢,乡主怎么说这些粗鄙之事。” 紫萝嘻嘻笑道:“石小鸟都够当你的几十代曾祖爷爷了,他在我面前也不敢这么卖老。” 可怜的鹰王,浑不知他那本名已经传遍贯山了。 老头还在转移话题:“她的剑心已经失了实质,不必我出面你也能挡住,可那时她与你仇怨难了,也非我所愿。” 听起来老头反而是在回护那女人,不过老头说得也对,那一剑只是擦破了皮,仲杳对她也就没了必杀之心。 他依旧逮着那话题不放:“我听某些消息人士说,当年有位金丹真人连扫多处妖巢,就为了找痔疮药的材料。” 老头咳嗽声更大了:“乡主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吧,不必如此关心我的健康问题。” 仲杳叹气:“只是心头有些不舒服,所以找个人陪我一起不舒服。” 老头低低笑道:“少了青梅竹马不习惯?之前就在奇怪,既然我那老友在这里呆了三十年,与你还有半师之谊,怎会不把你带回元灵宗,原来是早有安排。” “他却没料到你与贯山有如此深的羁绊,更没料到你这个人……非同一般,竟不愿接他的机缘。看来就顾着寻物,却忽略了你这个人。换了是我,早把你绑走了。” 紫萝冲着仲杳脖子里呵气,仲杳回手挠她腰肢,装作嬉闹,却是在掩饰沮丧。 的确不习惯,这个安排对小竹对贯山都很好,但对他自己不太好。虽然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要有变化,就得先分开,心里还是不好受。 老头似乎知他心意,赞起了他:“你这安排挺好,展露了自己的力量,不管是个人修为,还是神道关联,这都是实力。又立起了贯山剑宗的名号,向外人证明宗门是有绝学的。到此虽能震慑对方,却难保对方不生出聚一郡之力强行压制的用心,这时再加上岱山神府与元灵宗的关联,灰河龙气就已不是杜国一郡可以自行处置的事务,必须由杜国上层出面了。” 老头掰着手指算了算,点头说:“贯山虽强,却不是杜国的威胁。杜国正在观望争龙令发布之后的第一波乱象,等到可以腾出手来注视贯山,那是少则半年,多则一两年的事情了。” 仲杳也拉回了心思,半年么……还好,借众人之力的话,说不定能加快吃土的速度,吃出完整的乡土,将九土转德经修到二阶圆满。那时不管是净化灵种的速度和数量,还是寻常的修行境界,都能跨过一个大台阶。 “仲杳——!” 正跟老头谈到真灵御剑术在此一战里的得失,伯明翰急冲冲找到了他。 “你就这么把小竹推到岱山去了,你简直不负责任啊!” 伯明翰怒气满怀的讨伐仲杳:“口口声声你会护着她,连我都没办法跟她比试。现在她去了岱山,孤零零一个人,你就放心?” 仲杳苦笑:“别把小竹当小孩子,她会照顾好自己的。而且高先生……不,高真人还是熟人,又会是她的师父,肯定会照顾好她的。” 伯明翰冷哼:“你倒是信那个高先生,我却不信!他隐瞒身份三十年,跟你们仲家混在一起,还不知是什么目的!他既是金丹真人,为什么不救你爹,不救贯山?魔魇一来就跑了,他何曾在意过旧缘?” 说到这个,仲杳跟老头对视一眼,传递着修士非人的默契感慨。 高先生既是如此大人物,为什么不救仲至正,不救贯山? 发现那幅卷轴时,事情太忙仲杳顾不上多想。而后魔魇退去,他偶尔琢磨这事,没得到答案,一直有些疑惑。 等卧槽老人来了后,彼此信任加深,说出了修士掠夺灵气,才让摩夷洲沉沦于魔魇中的惊天真相,仲杳也终于豁然开朗。 高真人修的是仙道,绝尘脱俗是他的本分,又怎会救仲至正乃至贯山?给他留下一份机缘,已算很顾及私情了。 面对满腔愤慨的伯明翰,仲杳只能说:“高真人算是半个仙人,仙人自然知道天数,不会平白逆转天意。” 伯明翰跳脚:“你该知道那些真人开口就要逆天,闭口又说天意不可违,全都是王八蛋,还让小竹去元灵宗拜他为师?到时候她也变成……那样的人,你受得了?” 旁边老头尴尬的摸鼻头,这话连他一并扫进去了。 仲杳笑道:“小竹不会的,而且她在元灵宗里也不是孤家寡人……” 想到了叔贲华,仲杳忽然突发奇想。 “既然你这么担心,要不你也去元灵宗吧。元灵宗现在广招弟子,虽然进不到真人门下,但能进岱山也是好的,至少能让那里多一个贯山人。” 伯明翰愣住,头上那撮火红呆毛伏得贴在了额头上。 仲杳挑衅的问:“不敢出远门么?” 呆毛嘣的立起来,伯明翰咆哮:“有何不敢!?” 老头也说:“伯小弟的天资虽不全面,却胜在突出,元灵宗便是没广开山门,对伯小弟这样的人才也不会视而不见。” 伯明翰再度咆哮:“我不是小弟!” 于是这事就敲定了,伯洪虎听说儿子也要去元灵宗,大喜过望,直接拉回焚剑山做准备。 这处角落里,仲杳心中的失落纡解了些,可在另一处角落,仲至强仲善存父子俩心中就不是失落而是愤怒以及哀怒了。 “你还有脸回来!” 仲至强早早就走了,走之前当着仲善存、佘氏的面,劈手将一张纸丢给佘氏,再对过来主持的仲长老说:“此女已不是我妻,该杀该剐与我无关。” 纸上一个血色大字“休”触目惊心,下方还有仲至强的留名和手印,竟是他震怒之下咬破手指写的。 佘氏瘫在地上无话可说,仲善存则跪在地上哭求:“爷爷,她是犯了大错,可她终究是我娘,要杀就杀我吧!” 仲长老看着佘氏,眼中毫无悯色:“善存,若是没有小杳,还不知我等会伤多少死多少,她犯下的罪,不是你能顶替得了的。“ 仲善存僵住,仲长老又道:“按仲家的家法,悖伦之妇就该浸笼,再勾连外人危害仲家,剁碎了喂猪!” 语气又一缓,苦笑道:“如今已没了仲家,仲家的家法也不作数了。作数的是梓原的乡法,乡法又是由小杳而定,你去问他吧。” 摆摆手,乡卫将佘氏拖走,在仲杳做出决定之前,佘氏就只能待在囚牢里了。 仲善存泪眼婆娑的看向远处,见到仲杳牵着紫萝,陪着卧槽老人从河神坡那边走过来,本想迎上去替佘氏求饶,眼角瞅到大家都在打扫战场,还有人扬声呼喊,似乎出了什么状况,他咬咬牙忍住了。 “真没料到,真灵御剑术弄出的伤势还这么麻烦。” 卧槽老人查看着伤兵的伤口,咂着嘴嘀咕。 从伤亡来看,这场战斗远远说不上惨烈,杜国郡兵加叔天朗那边统共死了不到百人,伤者同等。贯山这边就少数人中箭,算上只有浅浅一道血痕的仲杳,发急射藤丝结果扯掉了几根头发的紫萝,以及飞奔下山崖接佘氏却崴了脚的仲善羽仲善芒兄妹,伤号也不到三十个。 伤势最重的是巴旭,血流满面,却是旧伤。 沟渠边躺满呻吟的伤兵,都是杜国郡兵,这些服役三年耗费也不超过五十两银子的郡兵在上官眼里哪里算得人,把他们当做战死报上去,还能讨到一笔烧埋银子,于是都丢在了这里没管。 这些伤兵的伤势各不相同,被鸣金剑伤到的,只需要取出体内的碎铁片,待其自愈就好。被朱焰剑伤到的,只有伤在臂腿的活了下来,截肢还能保命。 那些被清灵剑伤到的就奇怪了,即便是被贯穿躯干,只要没伤到要害,居然都活着。可留在体内的竹剑碎枝却跟血肉长在了一起,竹剑所带的灵气像是能催生血肉。就是那种瘙痒有如酷刑,伤兵们都忍不住挠得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看来炼气在先,倒是能提前修行各类术法,包括疗伤之法。” 卧槽老人看向仲杳:“要救么?” 仲杳点头,当然要救,救了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想留下的放回去。既然走上了众人之道,前前世所受教育的很多东西,他都会用在这个世界,包括优待俘虏。 卧槽老人笑道:“那就交给我了,再分给我一些心灵手巧的弟子,治伤不过是顺手而为,到时还能教出一些大夫。” 仲杳瞅瞅老头又探到身后的手,暗暗嘀咕,你这么懂医术的,连自己的痔疮都治不好么? 一百零一 我写德道经 灰河之东,杜江南岸,一条长桥连通河中陆洲,洲上庙宇金碧辉煌,大殿中是尊手持大斧,龇目大呼的凶恶神像。 身着朱红官服的郡守负手仰望神像,久久没有言语,一旁躬身拱手的庞观主索性双膝跪地,凄声道:“弟实无能,请兄长责罚!” 庞郡守此时才幽幽的道:“定兴啊,你说把这主位神像抬到灰河去,能把灰河龙气收入杜江么?” 庞观主打了个寒颤,紧着嗓子低呼:“万万不可!杜江河神还未收纳各条支流的龙气,与沿岸土地山神还有番折冲盘恒,此时就引杜江河神去吸纳灰河龙气,并无十足把握!” “一旦相持,宛江罗江两尊河神便作了黄雀。即便侥幸得功,殊京那位也会猜忌兄长,将兄长当做轻掷国器赌运之人,此乃僭越之举啊。” 庞郡守低哼了声,模糊说着优柔寡断之类的话,再摆手道:“起来吧,既然连杜江河神本尊都难以一举拿下,又与岱山神府和元灵宗扯上了关系,本官除了上报国主,也做不得更多,又责罚你做什么。” 庞观主起身,遗憾的道:“之前为防万一,我还花了大把香火银子,请了位结丹晚期的剑修压阵。差些就将那神道妖孽杀了,不料对面竟藏着个金丹真人。” 庞郡守看看堂弟,点头说:“定兴你也是尽心尽力了,奈何贯山自有天数。” 庞观主赶紧献策:“贯山既如此棘手,兄长不如暂且怀柔。就将小弟我当做罪人做些薄惩,试试能不能拉拢那妖孽。待时机成熟,再翻脸除去?” 庞郡守皱眉:“国主之意也是先镇之以静,既未能一举拿下,暂时拉拢倒是良策,可我西关郡是否有足够筹码?” 在堂弟那得到了答案,庞郡守摇头:“不够,须先助其壮大声势,让贯山感受到实在压力。我可以晓谕郡内各家宗门,让他们附骥那两人。而且……你说国观道士也涉于其中,就把国观也拉上。” 郡守眼中精光迸射,此类谋划之事是他最擅长的:“这还只是第一层,须得再立一层。你那一战,相信宛国罗国的细作已报回消息,两国边郡应正等着我的反应。你我在民间和神道两面放出消息,说贯山藏有异宝,贯山人便是以此宝觐封神灵,阵战不得,梁上君子却易得……” 庞观主抚掌称妙:“引江湖修士和两国道士袭扰贯山,让其苦不堪言。再以那两人的势力压迫,何愁贯山不低头。若是有可乘之机,再行征诛之事。” 庞郡守轻笑道:“那仲杳尚在弱冠吧,便是神道妖孽,只要愿意低头,便不是妖孽了。我膝下小女年已十三,才貌双全,还未订亲,他还算配得上。” 听到兄长将女儿都丢了出来做筹码,庞观主神色微变,此时的语气倒是十足真诚:“兄长不仅才智非凡,尽心国事,还忘我无私,真是杜国之福。” 郡守低低叹气,握拳又放,有些苦涩的道:“才智非凡,忘我无私,又待如何?手中只有一郡之力,区区贯山之事,就已有心无力。” 这等怨懑不臣之语,庞观主只当没听见了。 “杜国人还有叔天朗,包括仲家叛徒仲至重,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河神庙之战的第二天,原本的仲家石堡,现在的贯山剑宗“讲剑堡”里,仲杳正在向七十二名一期弟子,三名特期弟子训话。 “他们不敢再兴兵来犯,必会暗中使坏!” 关于斗争的学问,仲杳可没将前前世所受的教育丢掉,警惕十足:“昨天你们的表现很不错,但那只是在明刀明枪的战场。身为修士,总有落单和近身的时候,那时你们要能随心自如的运用御剑术,还得作艰苦磨炼。” 头上也有缕火红呆毛的明丽少女举手:“宗主,真灵御剑术也可以修到昨天那个大宗师的地步,就是在云中飞剑杀敌么?” 少女自是伯明月,昨日退敌后,弟子们都不约而同的称他为宗主,他也不好推却,只好给自己升职,当了贯山剑宗的名誉宗主。毕竟他要照管的是整个贯山,而不只是剑宗。宗门事务,还是由仲承业仲长老这个正牌宗主来管。 不等仲杳回答,前方戴着猎户帽的小个子哼道:“那个地步就满足了?什么大宗师,一声剑鸣就吓得跑路,劈出的一剑只是斩裂了仲杳的衣衫,算什么大宗师啊。” 小个子是猫妖涂黑,她加上仲善存和王马力,凑成了三个特期弟子。昨天她也在场,任务是在外围监视那些来历不明的细作。 伯明月把桌子拍得蓬蓬响:“不要好高骛远!能有那个大宗师那么厉害,可以在天上杀敌,足以把贯山守得稳稳的,让大家过上安宁日子!这还不满足,那得多贪婪啊!” 伯家妹妹们开朗活泼,靓丽动人,个个元气满满,又能打又好养,简直就是绝佳的伴侣。唯一的缺憾就是性子火爆了些,昨天在战场上,第二波郡兵逼近时,弟子们的飞剑效果不是太好,伯明月差点带着伯家妹妹们冲出去了。 哦,还有一点…… 想起之前去伯家庄的时候,正遇到魇鼠攻山,仲杳暗笑,她们还怕老鼠。 “修行到那个境界的确很难,但不应该是你们的终点。“ 仲杳拍拍自己的肩头说:“那一剑终究没有卸下我的手臂,说明她出手时已无法算出结果,这就称不上合格的剑修。” 他把话题拉了回来:“为何那么厉害的大宗师,都算不得合格的剑修呢?因为她失去了剑心,对剑修来说,剑心就是道心,也就是为何出剑。” “明月说得好,你就已有剑心的粗胚,那就是为守护家乡和亲人的安宁出剑。” “所有人都要扪心自问,自己出剑是为了什么,要好好记住自己的答案,这就是你们的初心。” 缓了口气,仲杳再道:“我们贯山剑宗是由伯仲叔季四家千年开枝散叶后,重新聚起来的宗门,在剑心之上,还有根本的大道,那就是众人之道。” “真灵御剑术就是在这条大道创出来的,我们靠这条大道繁衍生息,靠这条大道守护安宁。等未来你们修为高了,凝结出了剑心,也要时时比对,看是不是偏离了这条大道,否则就不会再有更多进步。” 弟子们听得云里雾里,都不太懂“众人之道”到底是什么。不过他们也明白,仲杳是在说,作为贯山剑宗的弟子,凝结出的剑心也必须为贯山谋福,这在他们看来倒是不须多言的为人至理。 此时仲杳跟卧槽老人也只是把所谓的“众人之道”摸出了门径,还没有更多实质的东西,就只是浅浅一提。 接着就讲到了昨天的战斗,弟子们踊跃发言,总结出了若干得失。 首先是人多碍事,弟子们觉得每组五人实在浪费,还阻碍行动,有两人掩护就足够了。 其次是不必瞄得太准,他们投出的飞剑只要不是偏得太多,目标不是太远,似乎都能自动纠正,射中想要射中的敌人。 至于射速太慢、射程太近,续战力太弱的问题,昨日在战场上就看得很清楚了。 仲善存还提到了一点,战场上早作准备,倒是能依托防箭木牌抵挡敌人的远攻,但若是遇到意外情况,战场也没有预先设定,暴露在敌人的弓弩之下,弟子们只擅攻不擅守,必然遭受伤亡。 仲长老拈着胡须嘀咕:“道兵修行的都是金系法门,套上满身钢甲也不阻碍气机,而我们各系相性都有,大多数人都不适合披甲,也没奢侈到人人都配上护身法宝。” 这的确是个问题,不仅仅是宗门弟子,乡卫也是如此。而且相性问题还是其次,关键是……穷。铜铁矿产在摩夷洲并不丰饶,贯山还没富裕到让数百人披挂钢甲的程度。伯家那边的铁矿也已枯竭了。 说到铁甲,巴旭又提到一个问题,昨天上阵,他只带了十来柄铸铁剑,不仅觉得数目远远不够,还太重太影响行动。 学清灵剑的弟子用竹剑,倒跟仲杳一样,一个剑囊就能装二三十枝竹剑。学鸣金剑和朱焰剑的弟子都被提醒,说这的确是个大问题。万一被敌人近身,他们没办法再飞剑了,原本的家传剑招也因为改修真灵御剑术废了,那要如何抵挡。 “这些问题都归结到真灵御剑术上,我会尽快完善真灵御剑术。” 仲杳收集好问题,叮嘱他们不要放松基础修行,也就是去田地里感应灵气,疏通经脉后,就去找了卧槽老人。 “功法与剑招可以合一,但真灵御剑术之上,还得有道门经书,教弟子们以何种法门吸聚灵气,凝结剑心。” 老头在乡主府的庭院里,以一副完事之后的慵懒语气说:“我已悟通了,凡人之道就是众人之道,要走此大道,就得以德为先。” 仲杳瞠目:“你想写出一本……德道经?” 老头愣了愣,点头说:“这个名字不错。” 仲杳咳嗽道:“我大概明白了,连开篇都想好了,道可道,非常道……而关于五行,都得论及。比如水,那就是……上善治水,水善利万物而有静。” 老头纳头就拜:“乡主教我!” 一百零二 修士缺银子 晚春已过,四月的贯山还有些润湿阴凉。翠色铺满原野,山林薄雾如纱。田地里旱稻郁郁葱葱,农夫们忙着松土施肥,林中樵夫进进出出,河边渔夫们晃着钓竿,好一副悠然闲适的田园画卷。 这画卷细看却又异常古怪…… 田地里并不都是农夫,混杂着不少身手矫健步伐轻盈的少年男女,忙碌的同时还在吐纳行气。林中的樵夫扛着青竹背着草篓,就在林边削竹捡草。河边渔夫们不时拉起条条晶莹水柱,钓竿却既无鱼线也无鱼钩。 再看细一些,这些少年都身着素麻短袍,肩头缝着半圆肩垫,上面绣着五柄扇面而立,宛如孔雀开屏的长剑,与石堡顶层那杆高高飘扬的红底大旗图案一致。只是大旗上的五柄剑各有色彩,分别是金黄、素白、橘红、碧青和玄灰。 “善羽善芒、巴旭还有明月妹妹四个已经成功融脉……” 灰河河边,仲杳和仲善存沿着堤坝缓缓而行,后者赞叹道:“按修为算他们都是炼气二层的宗师了,真是奇妙。” 仲杳笑道:“他们的宗师修为只在贯山有效,离了贯山,没有天地灵气接续,至多不过是筑基九层的先天境界。” 仲善存唱起了反调:“乡主此言差矣,就算离了贯山,只要有稳定灵基,支撑他们使出真灵御剑术,哪怕只是使出一剑,那一剑就是宗师修为。” 仲杳摊手:“灵基好找,稳定的灵基难寻,咱们贯山穷得响叮当,哪里置办得起啊。” 仲善存倒不觉得这是问题:“能在贯山有效就够了,咱们求的就是守护贯山,又没必要离开贯山。” 仲杳笑笑没说话,这可未必哟。 半月前,他跟卧槽老人在众人之道上碰撞出了火花,整理出了《德道经》,确立了以人道功德为根,以五行为枢,括众灵之道乃至自然大道,最终让世界晋升的“五行德道”。再用德道经重新梳理真灵御剑术,创出了《混元真灵剑经》,作为贯山剑宗的立派绝学。 德道经还只是个笼统的框架,真灵剑经也只有水火金木四系。剑经中合并了筑基与炼气两个境界,之上的境界还未涉及,但这是不错的开始。 剑宗的弟子们直接从引气开始修行,在各种劳作中吸聚吐纳天地灵气。田地和林木中有土气木气,灰河中有水气,冶铁锻造炉里有火气和金气,其中就有泥土、植株、碳火和金铁散逸出的灵气,抢在散逸到天地之间汇聚,拉入自身气机,做到先天循环。 散逸出的灵气不仅异常微弱,还很不均匀,让先天循环断断续续,气机难以圆融。但持之以恒,就能让自身与灵气间的关联更细微更紧密,从而让先天循环深入经络脏腑,由此提升境界。 炼气也有十层境界,分别是引气、融脉、锻骨、淬体、灌灵、辟谷、胎息、牵机、凝种,圆满,本质上是将筑基的过程放大到人与天地之间,重来一遍,只是多了化天地灵气为己用这个过程。二层融脉的境界,与筑基六层通脉类似,但因为已实现稳固的先天循环,又与筑基九层的先天等同。 目前剑宗里绝大多数弟子还处于引气境界,正在努力实现稳固的先天循环,也就几个尖子跨过了这一步。 筑基与引气同修就是这般奇妙,奇妙之处还不只这点。大概是接触土气更多的原因,几乎所有弟子都表现出了很好的土系相性,丢石头时激发出的灵气比用原本的各家剑法更强。 奈何这世上并无土系剑修,便是卧槽老人都为之挠头,仲杳只好把主意打到自己的九土转德经上,尝试着创出土系剑法。 土系剑修该用什么剑也让人头痛,丢石头终究只是练习,剑修剑修,无剑不修,必须以剑凝结征诛之意,由此修成剑心。而石头么,做成石剑不仅麻烦,也太脆弱,远不如铁剑的锐利和竹剑的柔韧。 “河神坡的学堂昨日已经开课了,那几个神道修士享受了乡主说的那套……改造套餐后,浪荡之心收敛了许多,当天上课表现得还不错,当然我会叮嘱那边的乡卫好好盯着他们。” 仲杳思忖着剑法的时候,仲善存又说起了学堂的事。 眼下贯山已经一体,仲杳决意普及教育,所有贯山儿女都是剑宗的候补弟子,必须从小就集中起来进行教育。读书识字,通晓天下,文化与劳动并重,甚至要学习一些基础的修行法门。 贯山人太少,虽然这段时间又来了上百户流民,但区区一隅之地,发展也是有限的。必须激发出每一个人的潜力,让他们晋升到足够高的境界。这不只是提升贯山的力量,更是以人道功德造化天地功德。 “加上梓原、焚剑山的学堂,还有誓谷的妖族学堂,三处学堂已有三百多学童……” 仲善存将仲承林老叔爷和父亲仲至强道出的苦水转给了仲杳:“咱们粮食够,吃饭倒没问题,可要买的书本,耗费的纸张笔墨,还有学堂先生的束脩,都得要银子。眼下杜国那边绝了贸易,宛国罗国太远,去那里卖货太危险,我们的银子已经不够了。” 仲杳心头顿时一沉,原本对修士来说,银子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东西,可对他而言,银子问题却重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了。 学堂耗费还是小处,剑宗的耗费才是大头。之前还能靠卖粮食丹药毛皮支撑,现在杜国搞起了贸易封锁,要逼压贯山低头,还真让仲杳颇为头痛。 “还得感谢那些江湖客和寻宝散修啊……” 还好不是毫无进项,这大半月来,无数人自三国而来,除了被他散播出去的消息吸引,跑来贯山讨口饭吃的贫苦流民外,还有众多觊觎异宝的家伙。 贯山尚未被魔魇笼罩的地方,基本都置于山神和土地结界之下,而灰河又有敖盈盈坐镇。鹰王石小鸟统领的空中侦查队也编织出严密的监视网,来的这些恶客基本没跑掉。那些没有多大恶行的被驱逐出去,有恶行就抓去劳动改造了。而他们身上带着的金银珠宝,尽数成了缴获,竟然暂时支撑起了贯山的财政。 简直就是山大王的路数啊…… 仲杳自嘲的苦笑,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是得设法弄出些贯山特产,把经济搞上去。否则他的各种谋划,都只是空中楼阁。 不过贯山也没什么特产,随着人口的增加,修行的需要,粮食和丹药这些产出都得自己用。还有什么是可以拿出去卖,就算杜国卖不得,宛国罗国照样畅享的东西呢? 总不成真的打出贯山烧烤、贯山串串香、贯山火锅之类的名号,跑出去做餐饮业吧? 仲杳叹气,贯山除了药师铁匠木匠之外,也没什么工匠,哪支撑得起加工业。 背后凉风拂过,仲至正又来报告了:“上神容禀……” 听了报告,仲杳扬眉。 抓着一个企图剖开梓原土地庙神像,盗取传闻中可以觐封神灵的异宝的小贼? 那小贼自制的法宝能将自己隐匿在木梁里,剑宗弟子都察觉不到气机,还是被仲至正亲自揪出来的? 法宝……灵基…… 仲杳思绪翩翩,某个想法隐隐成型。 “交给乡卫处置,按惯例先整上一套。” 他吩咐着,这个人或许是突破口,但还得看堪不堪用。 一百零三 生财之道 十天后,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跪在仲杳面前,像是从冥府里爬回人世,用解脱了般的语气说:“仲乡主,给个痛快。” 这个叫杨卯的人本是个先天高手,走的是器修之路,倒没几分战力。自制的灵隐和光衣能让他融于水,沉于土,潜于木,哪怕是炼气后期的宗师都难以察觉。 杨卯靠这件法宝行走天下,搜坟掘墓全无踪迹,听说贯山这里有异宝就来了。以为从这座普普通通的土地庙里偷点东西不过是顺手而为,没想到被代理土地公感应到凡人敌意,再由乡卫搜了出来。 其他地方的土地公既看不穿灵隐和光衣,又察觉不到细微的凡人敌意,所以杨卯压根不在意神灵的反应。他哪知道,贯山灵力充盈,香火旺盛,仲至正即便只是代理土地,神力也比其他地方的土地强得多。 此人终究是老江湖,为何区区十天就变成这般模样,就与仲杳之前吩咐的“改造套餐”有关了。 这十天里,前三天关在讲剑堡地下深处,由紫萝小院改造的石牢。 关石牢算不得什么,但石牢顶上一只乌鸦跟石牢外面一只松鼠用人话吵架,一个叽叽喳喳,一个滴滴哒哒,从早到晚。杨卯被灌喂的丹药扰乱了气机,无法行气,只好用布塞住耳朵,却哪里挡得住那魔音般的瓜噪。 噪音还是小事,石牢外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妖怪来往,不时支起炉子烤肉,冒起的奇异香气,馋得杨卯泪流满面。偶尔又听到妖怪嘀咕“骨肉相连”之类的话,香味变成催吐烟,吓得杨卯整天摩挲身体,掂量自己的肉会不会被妖怪瞅上。 到了晚上,又有妇人在石牢外阴恻恻的数什么,数到后面欢喜的说“多了一颗”。 杨卯还没在意,等第二天晚上妇人又开始数,恰好隔壁的牢友被拖走,不知死活,妇人嘀咕着“少了一颗”,顿时让他毛骨悚然。 那妇人莫非是鬼,数的是人头? 第三天晚上,妇人数完叹气说:“又要少一颗。” 杨卯本就被妖怪吵架的噪音攻击,烧烤人肉的心理攻击整得魂魄分离,再听到这话,当场崩溃,撞墙晕迷。 他却不知,讲剑堡地下深处这片洞穴,已被仲杳规划为贯山剑宗的“灵仆之家”,同时也是紧急避难所。以贯山六怪为首的兽妖,以及鹰王石小鸟座下鸦妖为首的禽妖,在这里针锋相对,为灵仆之家该装饰成什么风格吵闹不休。 仲杳下来过一趟,没呆多久,就被这两拨妖怪折磨得道心不守。再见到妖怪们不管干个啥事,动静都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由灵机一动,把抓到的不速之客都丢在这里关押,当做意志粉碎机。 至于那个夜晚数数的妇人,却是佘氏。被仲至强休了之后,变得疯疯癫癫的,卧槽老人建议以疯制疯,仲杳就把她放到了这里。当然不是囚禁她,而是让她当了小院的园丁。似乎以为所有藤萝种子都出苗了,就能赎完自己的罪,天天在数种子。 到了第四天,头破血流的杨卯重见天日,又被一头巨鹰抓到贯山深处凿石砌堤。 监工的是只啄木鸟妖,一见他将石隙凿偏了就叼到天上再丢水里,杨卯不得不努力将每条石隙都凿得平直无误,连睡梦里都在凿石。 凿了七天石,杨卯凿得脑子完全转不动了,只有一条条石隙,一条条平直的石隙。 等巨鹰把他抓回梓原,有什么无形的枷锁崩碎,让他整个人发自魂魄的焕然一新。只觉还能喘气,脑子还能动,已经是天底下至极的幸福。 幸福必是极为短暂的,此时在他眼里,这个年方弱冠,平平无奇的少年,比魔魇还要可怕。 “你现在不觉得痛快吗?” 仲杳反问:“只求好好活着,只求身体和心思就属于自己。以往甘于做亡命丧德之事,为的那些贪念,现在回首,已是过眼云烟了吧?” 杨卯呆了呆,无力的苦笑。是啊,此时才深切的体会到,活着真好,平平静静的活着真好。 “人都是有忘性的,过得一些时日,此时所受的痛苦淡了,说不定又故态复萌了。” 仲杳悠悠的道:“想想那时的你,现在的你会害怕吗?” 经过这十天的观察和“改造”,仲杳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心志坚韧,有走上正道的欲求,可以拉他入伙。 这段时间里,吃上这套“改造套餐”的人可不少,都是身怀技艺的散修。但除了杨卯和另外两个,其他的要么扛不过意志考验,要么没熬过鹰王那边的严苛劳动,都被仲杳排除了。倒没杀了那些家伙,反而做了些心理治疗,然后赶走了。 杨卯深深吸气,真诚的道:“我杨卯漂泊多年,求的也是个安生,仲乡主若有出路,便指给我罢。” 这也是个聪明人,仲杳就直入主题了:“我们贯山剑宗正缺你这样的器修客卿,就在这里埋首于你的器修之道吧,我保你一世安生。” 什么一世安生,杨卯可不敢想,现在他只敢求一时保命。 于是贯山剑宗又多了一位器修客卿,归于大客卿卧槽老人手下,而老头手下还有另两个从阶下囚变为座上宾的客卿。 在讲剑堡的客房里,杨卯见到了两位同僚,彼此都有石牢之灾的经历,三言两语就成了挚友。 一个姓朱,是个丹修,只是丹药不是用来吃的,而是用来伤人。另一人是个女人,姓贾,居然是个玩蛊虫的妖修,自承养的蛊虫只是用作障眼法,杨朱二人却不敢与她太过亲近。 三人说起那十日的遭遇,自是心有余悸,都道暂时在贯山混混,那姓仲的少年头目要他们做什么,糊弄过去了事。反正管着他们的那个猥琐老头看不出一点奇异,怕是连筑基先天的修为都没有。 正说到自号“卧槽”的老头,一声剑鸣铮的响起,仿佛有人就在他们耳边弹剑,而凛冽的剑锋正横在他们脖子前。 三人大骇,知是那老头警告,都道看差了那老头,真如传闻所说,是位金丹真人! 在他们头上,石堡顶层的静室里,老头从地上捡起一片朽烂剑刃,再看看手中那柄破了个口子的锈剑,瞠目低呼:“卧槽,怎么断了!” 老头已经从紫萝那知道“卧槽”是什么意思了…… “那三人倒是乖巧,齐心协力,三日就做出了这个。” 又是晴空万里之日,已到四月中旬,河神庙之战过去了大半个月,卧槽老人来找仲杳报喜。 仲杳接过一块像是琥珀的东西,里面隐隐可见一条小指粗细的虫子,细看是条蚯蚓,却涨大了若干倍。表皮干涸,乃至有若干道裂纹。 仔细感应,竟有细微灵气自蚯蚓中散出,还是土系灵气,仲杳愕然。这种蚯蚓他见过,他种下的三颗旱稻灵种附近,经常出现这样的蚯蚓。那是灵气疏导不够及时,让蚯蚓吸了灵气,产生异变。他不得不以剑气搅碎,阻止其吸收灵气。 “贾梦婷,就是那个养蛊的妖修,在咱们稻田里发现了这种蚯蚓。令之僵直不死,作成引蛊,也就是只对自己生效的蛊虫,吃下去就能获得蚯蚓中的一缕土系灵气。再用树胶封住,以水蛇皮包裹,保存数年都不会失效。” 老头的解说还是没道出关键,这么一缕土系灵气有什么用? 老头眨眨眼,有些得意的笑道:“乡主也是灯下黑啊,这灵气可是我们贯山的土地灵气,他人虽不能化为己用,却能护住气机和魂魄,可帮修士抵挡魔魇。” 仲杳恍然,拍着脑门连呼笨了笨了,连这点都没想通。 “以往修士用醒神丹之类刺激神魂的丹药抵挡魔魇,虽然便宜,效果却很差,持续时间最多也就一两刻钟。有些大宗门也在卖化魇丹之类的丹药,效果很好,持续时间也长,但出产少,用银子基本是买不到的。” 老头抚须道:“而我们这个……贯山消魇丹,效果不错,不仅能抵挡零星魇气,即便是筑基修士,也能在魔魇中支撑至少半个时辰,更关键的是……” 仲杳接话:“用银子能买到,还很便宜!” 果然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身为贯山人,下意识把贯山的一切看得很寻常,但在外人眼里,却处处都是宝藏。 不过这也是仲杳带来的变化,贯山灵气复苏,才会稳稳挡住魔魇,土地里特有的灵气,也是种下旱稻灵种后发生的变化。 “直接吃虫子让人生惧,影响销售,让那个制丹师设法把蚯蚓做成丹药,至少样子弄成丹药。” 仲杳随口说着,身边的紫萝发丝飞舞,在纸上刷刷记录。她现在占定了仲杳贴身秘书的职位,一刻也不放松。 “我会再整理出一块田地,让灵气再富集一些,专门养这种蚯蚓,做到速产高产。其他材料,也都设法专门制作。” “老头你把这事交给罗主事抓总,让那个贾梦婷主持。做好的消魇丹算出成本,按成本的……十倍外销,迅速占领市场。” 老头瞠目:“十倍!?” 仲杳正想说虽然有些黑心,但这玩意的成本应该很低啊,老头却道:“太低了吧,算下来最贵的材料就是水蛇皮。人工的话,也就是用点化虫为蛊,炼制引蛊的入门术法。贾梦婷说一个筑基初期的入门弟子,每天能施展几千次术法。粗略算算,每颗消魇丹的成本不超过一钱银子。” 仲杳顺口道:“那就定个九两九钱八厘的价钱吧。” 老头鄙夷的看看仲杳:“嫌你的碎银子太多么?十两银子一颗,修士要抢疯的。” 前前世被营销术洗出来的习惯发作了而已,仲杳识趣的没再说价格问题。 “我会找贾梦婷谈话,勉励她好好做事,好处少不了她的。她恐怕也没想到身为蛊修,居然也有做蛊救人的一天吧。” 仲杳这么说,老头有深刻感受,点头道:“只有心智扭曲之人,才会以害人为乐,那是极少数。贾梦婷还算正常,她已视贯山之行为老天赐福了,唯一担心的就是贯山前景。” 说到这个,仲杳展臂道:“我正要去见蒙山宗的人,跟着去么?” “蒙山宗啊,我就不去了。” 老头摆摆手转身溜了,应该是怕见到熟人。 一百零四 毫无新意 蒙山宗是杜国境内的大宗,跟岱山一样,都是倚神灵而立的修士宗门,奉蒙山山神为主,严格说起来,近似于岱山的分支。之前仲杳逼退国观道士王文度的时候,一剑伤了王文度请下的神将,那神将就是蒙山山神手下的游神。 蒙山宗找到仲至薇所在的金刚宗牵线,与仲杳通了几次消息,谈贯山剑宗立宗开派的资格问题,今日终于进入到谈判的实质阶段。这家宗门到底是想报复,还是跟西关郡的郡守是一伙的,为生事而来,抑或是想再看看贯山,评判值不值得招揽,很快就能见分晓。 仲杳带着紫萝上了马车,沿着刚铺出来的碎石路,朝着河神坡悠悠而去。 女妖修搞出的消魇丹打开了仲杳的思路,让他一路思绪翩翩。 贯山的特异之处,不在于出产什么,而是本身已是灵气复苏之地,就像冰河时代的温暖峡湾,或者核尘末世的洁净桃源,有太多价值可以创造了。 比如让伯家的铸剑匠师们重新忙碌起来,贯山铁矿枯竭,就搞来料加工。建起一座灵气铸坊,在灵气充盈的环境里铸造灵剑,品质必然好得多。铸坊同时还是练功坊,可以让金系火系的剑宗弟子打铁铸剑的同时,还能加快修行速度。 炼丹和制器也是同样道理,建起灵气丹房和制器坊,同样来料加工,炼出的丹药比寻常丹药强效,比大宗门的丹药便宜,木系水系弟子们也能在那种环境里加快修行。 这些规划还需要灵气封禁大阵的支撑,恰好,昨天卧槽老人就说,那个叫杨卯的器修对阵法是触类旁通,学得很快,从他那件灵隐和光衣里拆解出灵气封禁阵法的工作,很快就能进入试验阶段。 各大宗门都有灵气封禁阵法,也建有类似灵气温室的设施,就是模拟天地尚有灵气的环境,专供弟子修行。不过他们都是用特定的灵基维持灵力,各家有各家的封禁之法,卧槽老人又不擅长阵法,只能选出有志于阵法的弟子,跟着杨卯这样的人一起摸索。 思路搞活了,不仅经济困境迎刃而解,弟子们的修行速度也能有极大提升。 仲杳心情舒爽,到了河神坡,没急着去见蒙山宗的人,而是去了河神庙找敖盈盈。 “总算把蛟丹消化得差不多了,再没那么容易被那杜江老儿压制了。” 敖盈盈气息中还残存着的一丝暴戾消散了,修为又上了个台阶。 这不意味着她性子里的暴戾也没了,一笑露出两对小虎牙:“那老儿送来的鱼虾倒是好吃,虽然不如烧烤有味,胜在鲜活。” 仲杳找她是了解情况,这段时日各色江湖散修,还有来自宛国杜国的道士们频繁“造访”贯山,河神庙首当其冲。这里的戒备是最森严的,仲杳都要经常过来站岗。 敖盈盈消化了蛟丹,意味着对灰河的掌控更加有力,她也能分出一些时间回应香火,守护自己的河神庙。 仲杳又说到消魇丹需要的水蛇皮,敖盈盈龇牙:“你还真是残忍啊,水蛇宝宝是多可爱的生灵啊,你为了一些银子,就要剥人家的皮!” 紫萝“帮腔”:“藤萝那么美那么柔弱的生灵,只是为了点口腹之欲,仲杳就要拔来当做折耳根吃,不是更残忍么?” 又加了句:“水蛇肉烤来吃也不错。” 敖盈盈愣了愣,搓着手说:“那就做些大陶缸子沉灰河里,我弄进水府去养水蛇。” 之前就从仲杳这学去了网箱养鱼,现在又陶缸养蛇,这家伙在发展水产经济上倒跟仲杳很有默契,当然她的目的只是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跟她说了蒙山宗来人的事情,叮嘱她别放松警惕,仲杳带着紫萝继续前行。 马车下了河神坡,朝着河谷中的那片废墟行去。 郡兵败走后,残存的叔家人也跟着叔天朗退到了河东,叔家大院无人维持,原本的叔家镇彻底变成废墟。 考虑到叔天雄的儿女,尤其是叔贲华还需要争取,仲杳没有对叔家大院置之不理。出粮招工,让河神坡居民继续清理叔家镇,同时维护叔家大院。仲杳还把这片地域改称叔家庄,与叔家镇之地一同,准备归还给叔家,前提是由懂事理的叔家人接任家主。 贯山终究是伯仲叔季四家,贯山剑宗也是融四家剑修而成,仲杳自然不愿少掉一个。 蒙山宗来人,会商地点选在叔家庄,自然跟叔家有关,看样子是来了与叔天朗并非同路的叔家人。 “姑姑,你也别待在那个金刚宗了,回咱们贯山当通厅主事吧。” 在叔家庄外跟特意等候他的仲至薇碰面,仲杳真诚的道:“我实在找不到可以顶替仲至重的人。” 又高又胖宛如肉山的仲至薇哼道:“怎么还让那家伙姓仲,不该夺了他的姓氏,让他姓孙呢?” 再叹道:“我也不是不想回来,可在宗门多年,也舍不得宗门里的师长弟子。” 她扬眉振作的道:“等小杳你带着贯山再发达些,索性把我们收作外门,让金刚宗作贯山剑宗在杜国的传话人。” 原本见面就要来一记熊抱的姑姑,现在却拘谨了许多,或许是贯山名声在外,仲杳的地位变了,或许是仲家和宗门两边压着,让她心事重重,都忘了蹂躏她的可怜小侄子了。 这人啊,被虐惯了就上瘾了,不被虐了还觉得不舒服。 仲杳正犯着嘀咕,仲至薇却自己道出了答案:“你就这么把小竹放走了,你舍得我都舍不得啊。一想到再见着小竹,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小竹,就意兴阑珊的,什么都不想做了。”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咳咳,不是这么比喻的,先让小竹去开阔眼界,磨炼心志吧。 仲杳转移话题:“说起来这蒙山宗,应该就是元灵宗在杜国的传话人吧?可他们似乎跟杜国的国观又有关联,这次过来到底是问罪呢还是套关系呢?” 仲至薇一手牵着仲杳,一手拉过有些怕她,躲在了仲杳身后的紫萝,哈哈笑着边走边说:“他们开口肯定会兴师问罪,但那只是吓唬你,探探你这个小家伙的虚实。” “杜国想要聚起龙气,只靠杜江成就龙君是不行的,还得有位山神晋升为府君,让人王有资格祭拜天地,册封神灵。杜国的国主,还有国观……也就是隐龙观的道士,都不太情愿找上蒙山。他们野心倒大,觉得以后会受制于岱山。以我来看,他们应是乐见你跟杜国作对。” 仲杳暗暗安抚被仲至薇当成猫搂在臂弯里的紫萝,淡淡笑道:“把我们贯山当做他们蒙山与杜国周旋的棋子么?等坐稳了府君之位,我们贯山就不得不向他们低头了,想得真是好。” 仲至薇苦笑:“也就你小子鬼精明,这些弯弯绕绕,我是不懂的。” 仲杳也在苦笑,姑姑你真不懂,又怎么会以外人之姿,在金刚宗里稳稳坐着呢。 “对了,他们还带了一个叔家子,叫叔贲默,是叔天雄的庶子,也是蒙山宗的弟子。修为不高,在蒙山宗地位很低,现在不一样了。” 仲至薇说到了叔家的情况:“叔天朗已经联络到了各地宗门的十多个叔家子弟,那些人都信了叔天朗的话,认为是我们害了叔天雄,还夺了叔家镇,正在互通声气,组织什么……讨伐贯山的宗门联盟。就这个叔贲默不服叔天朗,蒙山宗正好用他来跟咱们拉近关系。” 讨贯联盟么…… 仲杳点头,这样的发展在他预料之中,杜国郡守兵败后,不敢让贯山与杜国的冲突继续升级,在鼓动江湖散修和宛国罗国道士袭扰贯山的同时,还让叔家出面施压。叔天雄留下的遗产里,土地财货都算不得什么,他那些散在各国宗门里的儿女,聚集起来,才是股可怕的力量。 “蒙山宗应该会有什么提议吧?” 离叔家庄大门不远了,已经能见到身着青衣短袍,精悍干练的宗门弟子,仲杳赶紧再问:“比如搭个各方都能唱戏的台子,他们蒙山宗主持,既能化解各方恩怨,又能控制各方冲突。” 仲至薇一呆:“哟,你这都能猜中?他们是提到了什么……宗门大比。” 果然是这个…… 仲杳晒然,毫无新意! 一百零五 我在第五层 蒙山宗来人是个副宗主,加上通事堂长老,按理说仲杳出面已经算破格了。不过别说贯山剑宗,就拿整个贯山跟蒙山宗比,都是个弟弟,仲杳也懒得计较这些虚头八脑的东西。 副宗主是个冷面老者,不怎么说话,在那个胜似商人的通事堂长老主嘴的时候,一直拈着胡须审视仲杳,颇不友善,大概是不习惯与年纪这么轻的人平起平坐。 瞧在那老头刻意散发出远胜于炼气境界的气机波动,估计有结丹中期修为的面上,仲杳并不计较他的冷漠与傲慢。 副宗主不知道是不耐烦通事堂长老与他的客套,还是感应出仲杳只有炼气初期的修为,有了另一种解决方案,气机震荡得更盛。就在此时,窗外云中响起一声鹰啸,再是个苍老浑浊的咳嗽声,顿时让副宗主变色,气机也瞬间收敛,那张僵尸脸终于挤出了丝笑容。 就如之前与王文度和庞观主的两次交手一样,谈判能谈成什么样子,从不取决于谈判桌上,而取决于谈判桌外。 来之前仲杳就跟鹰王和卧槽老人说过护驾的事情,一个结丹鹰妖,加上个疑似金丹的修士,让蒙山宗确认了外面关于贯山的传言,自不敢对面上只有炼气修为的仲杳生出不轨之心。 本是想让卧槽老人弹弹剑的,老头却说没法弹了,咳嗽一声倒没问题。身为曾经的金丹真人,搞些花巧功夫展示修为还是没问题,就是事后疮痒难耐,要多挠一阵子。 副宗主变了色,通事堂长老不再客套,转口谈到了宗门大比的事情。 “叔家的叔天朗别有用心,杜国郡守受人蒙蔽,才有了无谓冲突。听闻贯山已出了两位元灵宗弟子,我们蒙山系出岱山,论起来大家就是一家人嘛。” “现在这般上下不得,着实不好,蒙山有意出面斡旋,办场宗门大比,广邀宛国、罗国和杜国这三国宗门,切磋技艺,交流心得。” “你们贯山剑宗新立,只靠与近邻的征诛之道很难服众啊。唯有在大比里展现你们与其他宗门同道相济的诚心,大家方能认可。至于认可之后的位次评判,自然得看宗门的力量。” 通事堂长老果然是谈判专家,抓住了贯山剑宗的痛点:“宗主你方年少,就已是炼气宗师,着实难得。但三国宗门数百,宗师如云,宗门内若只靠宗主你这样的新秀,以及几位长辈甚至妖仆,很难打响名号。便是我蒙山有意照拂,宗门大比首重公平,也很难找出两全之策。” 这话说得很直接了,就是要贯山给蒙山好处,仲杳虽然不知道他们看中了什么,但多半与神灵有关,甚至提出让贯山建新的山神庙,尊奉蒙山山神这种条件都是有可能的。 “大比不错,贵宗声名在外,我们贯山也是敬佩的。有这样的盛事,欢迎之至,越快越好。” 仲杳肯定了宗门大比的必要性,至于蒙山的示意,他完全不理会。 平台是需要的,只要搞起这场宗门大比,贯山又能多出起码三个月的喘息时间。 至于在这个平台上唱什么戏,仲杳自然不会被蒙山宗牵着鼻子走了。 “切磋技艺,交流心得,当然是最重要的。” “不过贯山并无争名之心,我们就是帮在魔魇逼压之下辛苦求存的荒山乡农,创出贯山剑宗,不过是无奈的自保之策。” “跟修行相比,我们更在意的是过日子,正在筹备着把这些东西卖出去,能借大比来做自然更好。” 仲杳掏出一张张散发着藤萝清香的纸,抽出一张展示给副宗主和长老,悠悠的道:“原本我们的打算是跟杜国国观商谈,由他们帮忙在杜国推广。跟他们是有些冲突,还不慎伤了贵山的护山神灵,但就如贵宗所言,不过是国观受人蒙蔽而已,不存在化解不了的仇怨。” 这张纸上画了有些像炼丹炉的东西,备注有文字,说此炉叫消魇炉,可以清除一定范围的魇气,或者有效压制魇怪。 长老正在疑惑,仲杳说:“之前魔魇涌动,我们贯山人以虔心打动上苍,将祖宗之灵封作土地山神,乃至河神,才护住了贯山。但光靠神灵之力无法完全清除魇气,逼退魔魇,这是我们贯山人集千年智慧所成的消魇炉……” 副宗主难得开口:“此物可非你们贯山独有,其他宗门都有驱散魔魇,消融魇气之法。譬如我们蒙山宗,便是专门的化魇大阵。” 仲杳淡淡笑道:“此物奇异之处,不在于有无,而在价值高低。它不需要特定的灵基,内装的三块消魇板可以持续生效半个时辰以上,维持方圆百丈范围,或者将一头炼气中期的魇怪无力化,每块消魇板只需要一……” 仲杳竖起一根手指,通事堂长老瞪眼道:“一颗……大还丹?” 在修道宗门里,丹药才是通用货币。广泛流通的丹药由低到高,分别是小还丹、筑基丹、大还丹、炼气丹、凝胎丹等等。相比可以用银子买到的小还丹和筑基丹,可以刺激灵气再生,稳固先天循环的大还丹才算是起步的修行货币。 “三颗大还丹有此功效,倒还算值得。” 长老点头说:“你们贯山千年直面魔魇,这方面的机巧倒是无人置疑。” 仲杳笑着晃动指头:“不,一百两银子。” 长老呆住,副宗主原本正盯着仲杳身边的紫萝,应该看出了小姑娘是先天灵体,转着眼珠在打什么主意,闻言也被口水呛得连声咳嗽。 “宗主莫开玩笑!” “荒唐!” 两人的反应很激烈,仲杳这话完全超乎他们常识。 银子对他们这个层级的修士而言毫无意义,跟路边的石头差不多,毕竟银子能买到的东西,使唤到的人,都不过是凡尘俗物。 小还丹一颗就是几两银子,筑基丹的市场价一般是十几两银子,涉及到先天灵气的大还丹就是无价的了。硬要用银子买的话也能买到,但那就不是几十几百两的事情,起码得上千两。 仲杳却说,只用几分之一颗大还丹的价值,就能获得一个可以在魔魇里维持半个时辰,范围也很大的安全区域,或者一件弱化魇怪的一次性法宝。 这不是荒唐的玩笑,还有什么是? 仲杳摊手说:“没有实物,两位自然不信,待一个月后我送给蒙山两件,那时你们便知道了。” 这个什么消魇炉就是仲杳在路上开的脑洞之一,既然能搞出让单个修士不惧魔魇的消魇丹,就能搞出能护住多个修士的消魇炉。仲杳只是粗粗想了想,原理什么的都没理顺,只要确定可行性就好。 这样的东西弄出来,当然不会走消魇丹的低价路线。不过跟各个宗门自己有的东西比起来,仍然可以做到很低的价值,甚至用银子就能买到。一片不比消魇丹贵多少的药板,定个十倍价格,卖的不是炉子,而是耗材嘛。 对蒙山宗乃至一般宗门来说,贯山剑宗这个思路却是看不上,他们并不在意银子。而仲杳眼下在意的就是银子,贯山需要的就是凡人之力,凡人之物,当然得用银子调度。 副宗主跟通事堂长老交换了眼色,大概是“贯山人果然是只盯着银子的乡巴佬”这种意思。 然后长老问:“若此物真有效,价值也如宗主所说,可用银子买到,那我们蒙山宗,就能代为……推广?” 仲杳点头:“自然,不过只限杜国境内。” 他又抽出一张纸,上面是普通的长剑,却备注了“斩魇剑”的名字,以及对魇怪有特别杀伤效果的用途。 这次副宗主和长老的神色就凝重起来了,各家宗门都有专门针对魔魇的术法和丹药,但都价值不菲。若是贯山出产的兵刃能有同等效果,价值却低得能用银子买到。那么自用固然是省了耗费,增长了对付魔魇的力量,而卖给官府乃至其他宗门,更是门大生意。他们不必再用珍贵的丹药、材料和法宝去换自己需要的修行物资。 “我有意在三国各找一家宗门代售,杜国自然非蒙山莫属。两位也知贯山地远人稀,没功夫打理这些事务,所以只管把东西卖给你们。之后除了限定地域之外,你们要如何转售,售价如何定,我们都不过问。” 仲杳接着的话又打消了他们的顾虑:“一月之后,各类样品都会给你们送去两件,由你们测试。” 副宗主跟长老再对视一眼,这次由副宗主开口,语气热络多了:“那就等着宗主的好消息了。” 仲杳像才记起来:“对了,方才说到宗门大比……” 通事堂长老赶紧道:“这不过是小事,到时我们两宗合作愉快,自会帮贵宗安排妥当。” 仲杳微笑着点头,这才是他的用意。宗门大比只是第一层,他可不会停留在这一层,而是直接跨到第五层了。 先画个饼拉拢蒙山,两家成了合作伙伴,宗门大比自然就成了贯山剑宗的主场。而他的这个饼也并非虚言,贯山在魔魇前屹立千年,当然有自己的积蕴,之前击败王文度和庞观主,又打响了名号,蒙山宗虽不会全信,却会抱有期待。 至于公平什么的,在利益面前算得了什么,只看蒙山宗修饰得够不够圆润而已。 只要他及时拿出了东西,价格也信守承诺,双方达成合作。到时候的宗门大比,不管怎么安排赛程,蒙山宗肯定会帮着贯山剑宗“一鸣惊人”。 仲杳这么想着,也在感慨,他终于把修仙世界的画风崩坏成种田争霸的名利场了。可哪怕是修仙世界,也有利益之争,并不是修为能够决定一切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对手拉到利益的领域,用自己熟悉的法则打败对手呢? 一百零六 同宗异路 谈妥了台下的事,双方再谈到台上的事。 回归叔家庄,有意将叔家带回贯山的叔贲默终于被拉了出来。这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有双很像叔贲华的桃花眼,气质柔弱,但眼瞳里闪烁的精光显示他正处于热切做点什么的亢奋状态。 他在蒙山宗副宗主和通事堂长老面前很拘谨,看得出以往在蒙山宗内的地位不高。不像叔贲华,碧水门比蒙山宗差得远,但叔贲华却被宗门千娇百宠,捧若明珠。 “叔天朗狼子野心,想把叔家拉出贯山,毁掉贯山千年传承,我们叔家子弟绝不容忍!” 叔贲默的表态话语坚决,语气瑟瑟,给仲杳留下了外柔内刚的好印象。 不过刻意忽略他父亲叔天雄之死,隐隐也显出他并不认同仲杳对外发布的叔天雄死因,对仲杳借贯山剑宗搞四家合一更不以为然,他要的是一切回归旧貌。 于是仲杳问他:“叔家子弟,除了你还有谁啊?” 叔贲默一滞,强自道:“至少华妹与我同心,她自小与我关系最好。” 果然,这就是个单飞的,还把希望寄托在叔贲华身上,拉她出来做大旗。 “若是仲堡主在宗门大比里跻然出众,确实将贯山三家的剑法融为一体,我相信华妹也不会拒绝让我们叔家与伯仲季三家重归一体。” 叔贲默渐渐有了信心:“她终究是身怀仙缘之人,凡尘俗事,只求圆满。” 在这位叔家子弟眼里,靠宗门推荐去了元灵宗的叔贲华,比直接拿着高真人的推荐信去了元灵宗的季骄娆还要尊贵呢。 仲杳看看蒙山宗那两人,得到了意味深长的回视和笑容,顿时明白,这个叔贲默只是蒙山宗拉出来做桥的人物,很多内情并不知悉,蒙山宗也无心让他知悉。 “如此甚好,诸事就待到宗门大比上见分晓吧。” 仲杳也没心思继续谈下去,给蒙山宗画的饼还得争分夺秒的弄出来。 他对叔贲默做了些声明,叔家镇原有土地仍然保留,现在由贯山剑宗代管。待叔家有了新家主,而且与叔天朗无关后再正式交还。叔家镇的人现在都在河神坡,若是与叔家有身契的,待有了新家主后再视个人意愿协商去留,其他人则与叔家无关。 看得出叔贲默很不满,但强行忍住了。 会商就此结束,仲杳牵着紫萝正要走,副宗主终于忍不住了。 “这位……小妹妹,可是宗主的亲眷?” 副宗主瞅着紫萝,眼中闪动着不加掩饰的热芒:“她可是修行的好苗子啊,宗主没想过给她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当然是好苗子,先天灵体嘛,不过你肯定不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小妹妹,而是个千年老妖。 仲杳没说话,副宗主继续道:“来我们蒙山宗的话,我亲自……不,我让宗主亲自收她为徒!” 宗主亲传弟子哟,真是不错的发展空间,不过能比得上元灵宗吗?而且已经给元灵宗送去了一个好苗子。 通事长老也道:“我蒙山宗能得贵眷为宗主亲传,我们两宗的关系,必会再上一层呀。” 副宗主还在加码:“我们蒙山宗也有些不错的苗子,宗主可尽情选择。” 这是把宗门修行的事情搞成家族联姻了么? 仲杳笑着问紫萝:“你愿意吗?” 紫萝眼睛瞪得圆圆的,浓密眼睫忽闪忽闪的眨着,很认真的道:“亲传弟子,比宗主大吗?” 副宗主和长老噎住,你这小姑娘在想啥呢? 她抱着仲杳胳膊,炫耀般的道:“仲杳也是宗主,我可以随意使唤他,去了蒙山宗也可以吗?” 长老咳嗽道:“那、那是不行的,你去了蒙山宗,就是宗主弟子,你得听宗主的教诲。” 紫萝晒然:“那可没意思,除非仲杳去当宗主。” 两人默然,他们不是笨蛋,自然看出了紫萝心智非凡,看似胡闹,其实是看不起蒙山宗。 仲杳救场:“小丫头不懂事,两位别见怪。她与我的义妹季骄娆关系很好,季骄娆去了元灵宗,她眼里就只有元灵宗了。” 这不是救场,是在两人心口又锤了一记,而旁边的叔贲默脸色骤变,被锤得更重。 出了叔家庄,一直在现场,但避得远远的没掺和的仲至薇叫屈:“小杳你有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把姑姑丢到一边,不是说让我们金刚宗当传话人么?” 仲杳淡淡笑道:“姑姑啊,等你当上金刚宗的宗主,或者把金刚宗拉进贯山剑宗再说吧。而且我跟蒙山宗谈的只是一件东西,我们手头上的好东西,可不只一件。” 仲至薇愣住:“还有?” 紫萝嘻嘻笑道:“多的是呢,烤串、串串、铁板烧、火锅……” 她老气横秋的叹气:“那两个蒙山宗的家伙该感谢我,真让我去了蒙山宗,不把他们吃垮?筑基烧烤,炼气串串,,结丹火锅,这些食修法门要白吃的话,我觉得元灵宗都未必扛得住。” 仲杳笑着点头:“还不只这些,大还煲汤、醒神爆炒、金丹全席,什么都有。” 这是仲杳路上开的又一股脑洞,摩夷洲本有食修之法,但讲的是以材入道,其实是丹修的变种。若是包装出一个以味入道的修行法门,就能将前前世所知的美食推广到修士层面,利益非凡。 既然仲至薇有心在外做事,就把这方面的业务交给她吧。 “那些个吃起来恨不得舌头都融掉的美食,还有助于修行么?” 仲至薇想了想,将雄伟胸口拍得duangduang响:“交给姑姑我了!” 叔家庄里,副宗主与长老对着恭谨而立的叔贲默耳提面命了一会,挥着袖子离开了。虽有遗憾,这趟贯山之行还是很有收获的。 待宗门的人走了,叔贲默回到书房,掏出张符纸刷刷急就一封信,点起线香焚掉。 片刻后,杜国西关郡江口城,叔天朗宅院里,一个青年急急去见了叔天朗。 青年递上一封书信,小意的道:“三叔,贲默来了符信,说蒙山宗已经说服仲杳那小子开宗门大比。他还说,蒙山宗原本看中了仲杳身边的小丫头,想代宗主收为亲传弟子,仲杳却拒绝了,真是好悬。” 叔天朗展开信,随口道:“就算仲杳在蒙山宗又多了关系,那又如何?他那个义妹不已经去了元灵宗么?” 青年不屑的哼道:“修仙之道,境界第一。靠关系进去的,哪比得上靠真才实学进去的。那个季家独苗,听说是仲杳用留给他的仙缘强行塞进元灵宗的,何德何能与贲华妹妹比?” 叔天朗点头:“是这个道理,我已传信给贲华,将你们父亲的死讯和前后故事告诉了她。她在碧水门的祖师就是元灵宗长老,仲杳不仅害了天雄,还害了碧水门,她的祖师岂会善罢甘休。” 合上书信,又冷哼道:“你这个庶弟,想得还真是好。让你们脱离宗门,重组叔家,以宗门大比为衡,谁位次最高谁就当新的家主,还要将我赶出叔家……” 那青年嘿嘿笑着:“贲默心思单纯,正适合做鱼饵去钓那仲杳,我们兄弟自是拥护三叔的。到时形势砥定,再好好与他分辨厉害,他性子弱,听得进去。” 叔天朗拈着短须说:“先让他与那仲杳自以为得计吧,却不知贯山已被高高举起,进了国观乃至国主的眼。只要国观出力,国主有心,蒙山宗又算得了什么。” 青年与叔天朗一同低笑,享受着将他人操弄于掌心的快意。 此时仲杳与紫萝已回了梓原,在讲剑堡里,跟工厅主事罗常,加上卧槽老人手下的三个客卿,商议起他画的那张饼。 “不知道小竹情况如何……” 忙碌之际,仲杳心中升起浓浓思念:“此时应该已跟着那个高老头学道了吧。” 摩夷洲中心,一圈山峦之中云蒸雾绕,但置身群山之间,却不见云雾,而是另有天地。 山峦叠嶂,钟灵毓秀,天地充盈着先天灵气,能清晰感应到神魂与身体隔阂,凡尘俗气自体内一点点冲刷而出。身着各色袍服的弟子们拉出道道遁光,来往于峰峦之间,欢声笑语,偶尔激荡出令凡人瞠目结舌的风云华光,说是仙界也不过如此。 一座极为峻峭,远望有如巨剑冲天的山峰之下,清幽小村中,清光降下,凝为身着青色袍服的女子,敲响一座竹舍的门。 村外聚着若干年轻男女,各着青、赤、白和玄色袍衫,肩头绣着五片铁叶,看着清光再起,拉着另一道身影直射峰巅,议论纷纷。 “是高真人派下来的接引弟子,那个靠机缘进了我们元灵宗的女子,真的成了高真人的弟子!” “那不是个翩翩公子吗?小白脸呢,挺俊俏的。” “你什么眼神,人家不过是男装而已。” “前几日我见着,也以为是个佳公子,近了听她跟人说话,才知是个女子,比我还高小半头,不穿男装还以为是木秀峰的哪位长老呢。” “光有身好皮囊又如何,还不是靠了机缘才进元灵宗的?” 这些年轻人是元灵宗的铁叶弟子,大多是这段时间开了山门收进来的,对那位背景来历都颇神秘的弟子感受很是复杂。 人群外,若干男女自作一群,也在看着那两道飞上峰巅的清光。 “贲华,那个姓季的据说是你的同乡。” “她也是来自贯山的么,贯山到底在哪啊,以前都没听说过。” “好高的个头,以后找道侣怕不得找妖怪才凑合得了。” 这些由摩夷洲各处小宗门循着关系推荐进门的新晋弟子,感受各不同,不论是羡是妒,都更为强烈。 人群中,没了满身金玉衬托,华气稍敛,但仍不减贵气的明丽少女抿着红唇,愣愣看着峰巅。 “前几日知她来了贯山,却被晾在引客村里,以为会被高真人拒掉,就没去见她,没想到……” 叔贲华心中苦水翻腾:“她竟然真的成了高真人的弟子,那是亲传弟子啊,肩上配的是玉叶,与我这铁叶弟子比,就是在天上的仙人。” 双眼渐渐泛红,目光也如剑光般冷厉。她暗暗握住衣袖里的书信,那是堂叔叔天朗用价值不菲的飞剑传书送来的。 “今日才知爹爹竟然去了,我的家也毁了,还跟仲杳有关,想找她问问,却难觅机会了。” 银牙也咬了起来,叔贲华只觉得天地晦暗,悲苦无依。 “让我找碧水门师祖,求他主持公道,可三叔却不知,师祖对我青眼有加,却是另有居心。” 她凄然一笑:“仲杳说得对,我得有不惜舍弃一切的用心,才能直抵大道。那时他就有了夺我叔家的用心了么,他真是……好狠!” “我必须对自己更狠,才能胜过她,所以我这清白之身,得先舍掉了。” 一百零七 殊路复归 叔贲华强自振作,与来自偏远地域的铁叶弟子们闲聊了会,驾着流云袖回了水灵峰。 在贯山和碧水门时,她是叔家贵女和宗门明珠,但在元灵宗里,她什么都不是。原本引以为傲的天资,到了这里不过平平,修为更是在同一批弟子里抬不起头。其他人几乎都是筑基先天以上,而她却只到通脉。所以即便同是铁叶弟子,她也难以跟他人结伴,也就与一些同病相怜的弟子能说上几句。 那时她也被众人议论纷纷,说是仗着水灵峰结丹长老的关系才进了元灵宗。长老看中的显然不是她的天资和修为,而是她这个水灵炉鼎。 摩夷洲内也有以他人为灵基的修行之法,直接榨取自是邪道,借对方为炉鼎的双修之法就介于善恶之间了。叔贲华本以为炉鼎之法只在邪修宗门里才有,没想到心目中神圣崇高的元灵宗里也有这种事情。 最初她还存着侥幸,只道他人嫉妒,师祖是何等人物,怎会以她这个晚辈为炉鼎? 她和其他铁叶弟子都在专门教诲新进弟子的龙门谷里修行,一直期待着师祖的传召。只要被师祖接进水灵峰,就能一跃跨过铜叶,成为银叶,那是内门弟子的标志。 几天前师祖派人传召,来人说得分明。若想成为银叶弟子,就得做师祖的炉鼎。若是不愿,就从铁叶一点点修行上来。 元灵宗终究是名门正派,与岱山神府一同受天下尊崇。便是有那等秽事,讲的也是你情我愿,并不以势迫人。 叔贲华苦涩的想,其实是不屑于以势迫人吧。在他人眼里这也是机缘,没哪个凡人能抵挡这般诱惑。 叔贲华抵挡住了,她虽被仲杳的话触动,做好了舍弃一切只为大道的准备,但她想到的只是修行的凶险。而且细想下来,也觉得这桩交易不值。她终究是心高气傲之人,初进元灵宗就被各方年轻俊才打击,也没熄掉对自己的信心。 她想要揽尽此世风华,怎会靠着侍奉他人前行。何况那种羞耻之事……她宁可孑然一生,也不愿委屈自己。 今天收到的信却让她的心志摇摇欲坠,父亲没了,叔家镇没了,祖宗先灵也统统没了,居然是仲杳干的。 她还有些将信将疑,先不说仲杳会不会做这种事情,他有做这种事情的能耐吗? 她的前一位师父,碧水门的汪门主也死了,碧水门元气大伤。这个宗门虽不是师祖亲传,但有师承渊源,师祖应该不会放任不管。 一早叔贲华还没想过做出选择,只急着找季骄娆确认。来了引客村,却见到季骄娆被接上木灵峰,心中所守所信,顿时溃决。 等会见了师祖,在他那确认了此事,她就不得不做出选择了。虽然这很痛苦,但唯有这么做,才能……不,现在还无力复仇,只能保住元灵宗的弟子身份,徐徐图之。 仲杳把小竹塞到元灵宗里,就是防备自己吧。 胸中像被刀割,心血如泪潺潺流着,叔贲华被流云袖带着,滑入水灵峰的护山阵法。这裘轻纱般的法宝还是师祖给的,可以在岱山之内御气飞行,而且只耗真气,正是众人向她投来羡妒目光的由来。等她应下炉鼎之事,好处就不只这点了。 护山阵法将她压向峰腰处,峰巅是真人居所,她这样的弟子可没资格去惊扰。 落到峰腰中的长老居所,见到真人的妖仆,却是只发丝如雪的猫妖,化作人形娇小玲珑,俏丽可人。叔贲华之前还有意笼络,此时见到,想到未来或有与她同床侍寝的一日,忍不住胸腹翻腾,只觉这猫妖憎厌至极。 “长老去了主峰开会,还未回来,你且等着。别吵我,困着呢。” 猫妖蜷在门外的大石头上,晒着太阳慵懒的说着,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叔贲华暗暗冷哼,昨晚怕是伺候得太累了吧。 这一等就是大半时辰,就在叔贲华的心窝变成了蚂蚁窝时,一道晶莹玄光自云中落下,在大石前凝为黑衣道人。 这道人须发皆白,肌肤却嫩如婴儿,乍看仙风道骨,一双桃花眼波光荡漾,似乎随时在择魂而噬,令人惧而远之。 “师祖……” 叔贲华低头行礼,心跳加快了一倍都不止。 这就是碧水门的师祖,元灵宗水灵峰执事长老,法号凝波,修为已是结丹后期。 “哦,贲华啊……” 凝波长老认出了她,十年前他去碧水门的时候,就看中了这个小女娃。那时怕干扰高真人的秘务,没敢带走,只是叮嘱碧水门好生呵护。 现在碧水门终于把她送进了元灵宗,却不料贯山出了事,碧水门倾覆。 说起来碧水门那个小汪,还有他拉扯起来的那些人,真是蠢货。 凝波开口:“不要叫我师祖,这里是元灵宗,你我并无那层关系。” 叔贲华心跳差点停了,这是在催促她吗? 她咬咬红唇,抱着一丝侥幸,希望得到确切的消息:“好的师……不,长老,我刚刚收到家中来信,说碧水门与我们叔家出了些事,不知……长老是否知道?” 凝波轻叹:“我自是知道,贲华你还要节哀顺变,同时坚定道心。” 叔贲华凄然暗叹,果然如此,而这师祖逼得也真是急,要她坚定道心,不就是尽快答应他的要求吗? 她还想再问些细节,好确定自己不会受错假消息所惑,可心底里已经认命了。 没等开口,凝波又道:“你的同乡,那个……季骄娆,与你不是童年至交么?贯山之事,为何不去问她?” 叔贲华愕然抬头,对上凝波那迷乱之眼,赶紧又低头,只觉那一眼就把自己脑子搅乱了。 小竹提到我了?她为何提我,还刻意强调两人的关系?是要把我弄去折辱,还是…… 对了,师祖之前不是去主峰开会了么,难道是在那里见到的小竹?她的地位竟已高到与师祖平辈?有资格参与主峰的真人之会? 她讷讷的道:“我、我今日才收到消息,而她、她不是作了高真人的弟子么?” 凝波意味莫名的轻笑了声,再道:“现在她又回了龙门谷,从铁叶弟子开始。” 叔贲华再度抬头,这次眼里的惊异倒是能挡住那迷乱之眼了。 凝波长老微微点头:“是她自己要求的,现在你们没有身份之差,可以随意说话了,去吧。” 又像是不经意的道:“既然她都希望从头开始,步步前行,你也不必将之前的事情放在心上,好好在元灵宗修行,与她携手共进。” 叔贲华眼睛瞪得更大了,师祖的意思是……放弃要她当炉鼎的要求了? 她满头雾水的离开,凝波盯着自己等了十年,本可以成为身边人的纤纤背影,幽幽叹气,不无遗憾。 “难得见到高真人那张脸如此精彩……” 想到不久前的事情,凝波长老又暗暗发笑。至于叔贲华么,既然那个季骄娆点明了庇护她,他也就识趣的放手了,虽然他所求的并非他人所想的。非要说有那般想法,相比之下,季骄娆倒更合他的口味,可惜哟。 元灵宗的主峰隐于云中,大阵掩去了山腰山脚,只在云淡之时能隐隐看到峰巅,宛如海外仙山。 峰巅的朴素木舍里,雍容沉静的白衫女子掩嘴轻笑:“这么多年了,第一次见师父如此失态。” 盘坐在木塌上的老者正是高真人,一脸余怒未消的哼道:“我也是第一次见小竹这丫头如此倔强!更气那仲杳小子,居然把我留下的机缘不当回事!” 女子劝道:“他若不当回事,就不会把小竹送过来了。” 高真人又哼了声,闷闷无话。 女子多年前就入了高真人的门下,自然清楚师父的心思。 改名季骄娆的季小竹是他看着长大的,虽交卸了秘务回到元灵宗,以前那个高先生就自他心中淡了,但七年相识积下的人情倒没全部丢掉。 岱山神将关云把季骄娆送回元灵宗,到今天已快一个月了。高真人一直没见,既是气仲杳自己没来,塞了别人过来。又是想先磨磨季骄娆的性子,让她端正心性,不要觉得成了自己门下亲传,就一跃进了龙门。 他留下的机缘并未指定仲杳,神将关云为这事在贯山耗了许久,方才带人回来,许下的承诺他不能不守,便是再不堪,他也得收为弟子。 不料季骄娆也是个闷人,就在引客村静静待着,还是高真人自己犯嘀咕,才趁着在主峰开会的时候,把她领了去。 元灵宗没有宗主,宗门大事由五峰真人会商,议而不决的时候才由岱山府君出面调和。 高真人原本只有一个亲传弟子,现在又收了一个,对元灵宗影响甚大,他自然得把人带去,让其他真人瞧瞧。 没想到人一领来,高真人自己都很意外。 这个小竹不再是他熟知的小竹,而是成就了先天灵体,木系灵气澎湃鼓荡的季骄娆! 再加上季骄娆那非同常人的风姿,另外四位真人纷纷赞他收了个好徒弟,原本抱着走个过场敷衍一下的高真人,也是满面红光,抚着短须笑了许久。 直到季骄娆自己开口,把高真人的笑容打没了。 “我借阿杳的机缘过来,只是向他的高先生传个话,他说他对高先生没有半分怨忿,还很感谢过去七年里,高先生对他的教导。” 季骄娆当着五位真人,还有二三十位结丹长老的面,镇定从容的说着,依稀听得出嗓音微颤,却显出并不是无知而无惧,而是知而祛了惧。 “至于我季骄娆个人,并不愿借这份机缘一跃过龙门,我是来学道的,希望与寻常弟子一样,从头开始。” 众真人和长老们还当季骄娆是故作姿态,高真人却苦笑道:“你啊你,还是以前的小竹,又冷又倔。” 又赞叹道:“骄娆……这个名字改得好,仲杳改的?那小子,倒没忘掉我教他的摩夷诗经。” 面上高真人既示公平,又全了季骄娆从头迈步的心愿,当时白衣女子在场,却知道她的师父不过掩饰窘态,人家并不打算做他的弟子! 季骄娆如愿以偿的从玉叶弟子降到了铁叶弟子,与新进门的弟子们一同修行。可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没谁会真把这位风姿非凡的季骄娆当做铁叶弟子看待,甚至都不会看做是普通的玉叶弟子了。 毕竟她连高真人的面子都不给,而高真人还得陪着笑的满足她愿望。 而后季骄娆多问了一句,想找叔家的叔贲华,说自己没有伴,希望跟叔贲华在一起。 高真人随口道:“哦,叔家那个娇女啊,见过她几面,跟你是罗帕之交,她也进了元灵宗么?” 水灵峰的凝波长老举手发言:“我知此女,尚在龙门谷修行,一切安好。” 白衣女子正忆思翩翩,塌上高真人生够了闷气,吹着胡子说:“也好,论资质,仲杳比现在的小竹差远了,算他有自知之明!” 女子噗嗤笑了,贯山发生了什么事,高真人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当什么大事。 “仲杳那小子,看来是另有机缘啊,果然强求不得。” 高真人叹道:“终究是……” 女子咳嗽着打断他,温声说:“仲杳把小竹送过来,终究不能任她在龙门谷自生自灭,要不我去龙门谷看着吧。镇魇大阵去了三煞王,也没那么大压力了。之前我选了些弟子进来,也想亲自盯着。” 高真人沉默片刻,缓缓点头:“你乐意就好,不过离儿,你该知道人仙殊途,此世终究……” 女子躬身行礼,又打断了他:“师父别担心,我自然清楚分寸。” 龙门谷是片极为辽阔的原野,稀疏屋舍散在雅致林木中,某处竹林小院里,叔贲华忐忑不安加疑虑重重的敲响院门。 “贲华……” 院门打开,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俯视叔贲华,嗓音虽很熟悉,却因为有些嘶哑而更加中性。叔贲华一时恍惚,难辨雌雄。本计划用来套近乎的那声“小竹”,竟是说不出口。 季骄娆看着只到自己下颌的少女,本该金玉满身,娇贵摄人,此时只是一裘黑衫,郁气沉沉,凄苦无依。 “或者该像以前那样叫你……” 季骄娆淡淡笑道:“小胖墩!” 叔贲华愣了愣,一时忍不住,泪水滑下脸颊。 一百零八 水木双姝 “此事便是如此……” 小院里,季骄娆把叔家镇惨祸细细说了,语气一直很淡然。 “那蛟蛇到底是原本的灰河河神,还是贯山深处的魇怪,她自己都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她已被仲杳借上苍之力收服,主掌灰河水气,为贯山行云布雨,保贯山风调雨顺。” 季骄娆并未说到敖盈盈与紫萝的关联,这个她是清楚的,她还知道敖盈盈和紫萝一样,跟仲杳前世有什么瓜葛。但仲杳前世是绝大秘密,她自不会吐露给叔贲华。 “当时我也在场,若是你认定这场灾祸的凶手是阿杳,那我也有份。你要报复,尽管动手罢。” 男装少女温和的笑着:“但我不会让你杀了我,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叔贲华脑子里乱成一团,呆了许久才勉强按下思绪,收拾心情。 她凄然叹道:“也就是说,一切都是我爹恣意妄为,我叔家自取其疚,触怒上苍,谁也怨不得?” 季骄娆没有回应,只给她倒茶。 茶是竹叶青,沁人心肺,窗外竹叶青,满鼻幽香,让叔贲华清灵了许多。 小院子就一进竹屋,朴素雅致。这不是特别待遇,元灵宗内,铁叶弟子都是独门独院,季骄娆不过是喜欢竹林,才选了此处。 一盏茶喝完,季骄娆轻言细语的说:“算凡人情性,当然要怨,怨阿杳,怨我。总是我们所为,引得叔伯父有了此举。但算修士心性,又另有计较。” “阿杳沟通天地,请封神灵,他的道是不论亲疏,只重贯山。叔伯父仿效,欲以叔家祖灵独占灰河水气,这其中便有了道争。道争落败,又怨谁呢?” 这番话把昔日情分丢在一边,可算坦诚,也让叔贲华震动不已。 记起与仲杳分手时,仲杳说过他的道。现在一想,父亲之死,还真是在这道上有了偏差。她清楚父亲的脾性,那是一根毛也不愿平白拔给外人。 季骄娆说得如此坦荡,叔贲华也放开了些,振作着笑道:“那你来了这里,却与我有了道争,我们姐妹,又有较量了哦。” 少女凤目微漾,本想说看你这模样,哪有什么道心,又哪来的资格与我较量? 见其心结稍解,这话没出口,转了话题:“若是比较修行上的强弱,我们四个里,从来都是我最强。过去如此,现在和未来都是如此。” 那个沉默寡言,就如一株青竹,时刻立在仲杳身边的小女孩长大了,变得更沉稳内敛,一身男装加上寻常男人都不及的身量,揉作一股超越了性别的气势,再由淡然话语中透出的自信放大,压迫乃至撞击着叔贲华的心怀。 不知为何,叔贲华竟有些喜欢这种感觉,心情变得更好,咯咯娇笑:“你这么说我可得努力了,看看能不能翻盘,小竹……姐姐。” 小时候三人还是经常较量的,那时的小竹自然高不可攀。 说完叔贲华才意识到不对,讶然道:“四个?” 季骄娆点头:“伯家那位……红毛公子,莫非你忘了?” 叔贲华耸肩晒然:“那家伙啊,空有副好皮囊,小孩子脾性却改不了,我看是没什么前途。” 季骄娆意有所指的说:“我们终究都是贯山人,是同一方水土养大的。” 叔贲华并不在意,问到另一个关心的问题,为何来元灵宗。 “我来贯山,主要是阿杳希望我来,当然我也不排斥。” 季骄娆说:“元灵宗既然是天下第一,摩夷洲所有宗门的魁首甚至溯源,当然值得学习。” 叔贲华不解:“听起来你的目的是帮仲杳,可元灵宗修的是超凡脱俗,凡人成仙,跟他走的什么乡土之道并不同吧?” 季骄娆摇头说:“道下还有器,我看中元灵宗的,就是这器,不是他们的道。” 所谓道下之器,自然是修行功法、剑招以及各类术法了。 叔贲华恍悟:“难怪你不当玉叶弟子,非要自降身价,跑来跟我们铁叶弟子混在一起。” 她眯着眼笑道:“就不怕我把你的心思说出去,让高真人乃至整个元灵宗都不喜你,进而把你赶走?” 季骄娆哈哈笑着,起身负手,望着院外随风摇曳的竹枝说:“这般便不喜了,还能算天下第一吗?他们会想,这丫头不过是没见识,只要悉心教导,待得久了,自会改变心意,哪个凡人不羡仙呢?” 叔贲华望着她的侧影,心弦微微荡动,只觉整个人畅快了许多。 若她说的是真的,父亲和整个叔家,的确是妄逆天数,僭越非人,自己也不必背负与仲杳和她反目的沉重。即便还有些牵连,那些个家仇凡怨,在这般身影织成的世界里,又算得了什么。 心结又消去了一层,叔贲华玩心顿起,自背后抱住季骄娆,嘻嘻笑道:“看你这做派,还好意思自称丫头?” 手上胡乱动着,又叹道:“果然还是这么平,不如就当了公子罢。” 季骄娆终究是青涩少女,哪受得住这般骚扰,顿时没了那股气势,羞恼的道:“你也跟阿杳一样,总是拿这事笑我!平就平罢,总比你扛着那两团抖来抖去好!” “啊……你还拨!” “这可是你自找的,我要捏你了……” “好大……好软……” 两个少女你拨我我捏你,闹成一团,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时光。 与季骄娆重拾旧谊,让叔贲华终于走出迷惘。她搬到了季骄娆旁边,两个少女一同听道修行,很快就形影不离。 一个风姿翩翩,如浊世佳公子,一个明丽耀人,窈窕绰约,凑在一起,简直就是对金童玉女。没几天龙门谷里就传开了“水木双姝“、”贯山双璧“的绰号,那些来自偏远地域的孤寒弟子们也都纷纷围到了她们身边。 叔贲华倒是清楚,她不过是个捎带的,真正让众人瞩目的还是季骄娆。换作另一个人,她心头还会有些嫉意。可跟始终男装的季骄娆走在一起时,心间荡漾的却是自得。那些弟子向季骄娆投去目光之余,偶尔也会注视她,而那些目光里,不分男女,都含着满满的妒嫉。 不只是弟子们,连龙门谷的传习长老,都对季骄娆另眼相看。 这一日某位长老开讲五行,元灵宗虽有五行五峰之分,却非泾渭分明。五行各系虽看相性,但相性并不绝对。按长老的说法,只有到了结丹境界,才会凝结灵根,固化某系相性,在此之前,元灵宗弟子五行都可以修,也都要修。 “宗门五行五峰是个虚词,其实只重水火金木。土系只有神道一条出路,非有机缘或特异资质不可修,你们身为龙门谷铁叶弟子,熟悉一下土系之道,接触下土系术法即可,不必在这方面下太大功夫。” 长老一裘白衫,青丝披洒,如玉瓷般的话语直落心间,让上百弟子听得目不转睛,心神沉醉。 这位道号“邀离”的长老,面上看只是个容貌绝美,气质雍容但又清冷的少女,跟凡人想象中落入凡尘的九天仙子毫无二致。但没人敢轻慢她,背后都不敢,她就是高真人唯一的亲传弟子……在季骄娆到来之前。 “你们来岱山之前,至少已是筑基通脉,在宗门或家族中跻然出众,被誉为天资禀赋。” 邀离长老淡然的说着,有些胆大的弟子在捕捉她的目光,看她落到弟子中最显眼那个到底有多少次,那个弟子本该是她的师妹。 “更有先天灵体之人,与五行之中的一行相性绝佳,法门道术,一触即通,修行神速。这自是优势,却又是劣势。” 邀离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个即便坐在后排,也无法忽略的弟子身上:“季骄娆,你向我出剑,记得以灵力施展,不必保留。” 季骄娆起身,拱手道:“是。” 话音刚落,身上灵气激荡,她骈指轻喝:“去!” 腰上竹剑拉出一道清光,无声激射而出,眼见要穿透台上盘坐的白衫仙子,却见仙子身前的案几上,黄铜镇纸跳了起来,撞中清光。 镇纸亮起微微白光,像是与一道幻影相撞,并无额外动静,径直落下。而那道清光却喀喇崩散,化作无数纤细竹枝,附着片片清影,瞬间展开大片竹林般的光影,煞是神奇。 弟子们并非凡人,一眼看出了玄奥。那镇纸不过是寻常铜器,邀离只是注入了一缕极为微弱的金系灵气,就将季骄娆全力施展的灵气飞剑震碎。 “大家明白了吧,方才我只是以炼气一层的境界,将灵气灌注到铜镇纸中,却完克同样是炼气一层的木系飞剑。五行相生相克,木被金克,结丹之前,不要执着于五行中的某一行,太过纯粹反倒不是好事。” 邀离教诲道:“骄娆,你也明白了吗?先天灵体固然是优势,却极易被针对。只有到了金丹大成,方能自气机上抵御这种相性克制。” 季骄娆一点也不为竹剑崩碎心痛,恭谨的道:“是,我明白了。” 待她坐下,叔贲华有些不忿的嘀咕:“怎么不找别人偏找你?我看是故意的。” 季骄娆笑道:“小声些,长老听得到。” 叔贲华吐吐舌头,再叹道:“我也只专修水系,照这么说,我也得多修行其他系的术法了?” 季骄娆悠悠的道:“那是当然……” 后面的话她没出口,本以为会学到什么,却是早就清楚的事情。仲杳筹备贯山剑宗的时候,就说出了同样的道理。 至于刚才那一剑,她也不觉得是被克制了。说是全力,她其实只出了一半力。真要全力的话,邀离长老终究是结丹境界,自不会出丑,但那方铜镇纸必然保不住。 而且还如仲杳说过的那样,她的跟脚来自青竹灵种,而那青竹灵种,可不是简单的五行之木,并不受五行相克的束缚。 少女又凛然自省:“不要骄傲啊,我来这里不是来自满的,而是学习的。” 台上邀离又投来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却没再点季骄娆。 龙门谷只是元灵宗弟子入门前所待的地方,就如鲤鱼跳龙门的典故,等半年后宗门比试,摘掉铁叶换上铜叶,才算是正式的元灵宗弟子。而能跳过龙门的鲤鱼们,最多时不超过三分之一,竞争异常激烈。落选者没有重试的机会,要么离开要么去五峰从仆役做起, 两个少女出双入对,过上了紧张却又恬然的修行生活。 不过没过几天,这种生活就被打破了。 又一日听完邀离的五行讲学,去饭堂的时候,路上遇到一群嘈杂喧闹的生面孔。 “是最后一批招入山门的弟子,他们地方最远,来得最迟。” “一点不知礼数,龙门谷岂是市集!” “还有人想动手呢,是哪个憨大?” 少女身边的弟子们纷纷嘀咕,还有人要挺身而出,在两位丽人前挣点脸面。 季骄娆和叔贲华却是神色怪异,一个苦笑一个憋笑。 那个嗓音,那裘火红,还有那根呆毛,她们可是熟悉得很。 “本人的朱焰剑千年传承,可以修到焚天灭地的境界!你们这等区区剑招,还好意思叫朱雀剑!” 嗓音高亢,口气狂妄,让众人只觉可笑。 “本少爷胸怀宽广,仁德无双。快改掉你们的剑招名字,跪下求饶,便不与你们计较!” “否则……” 那高大的红衣少年抱着胳膊,额上挺立的一搓呆毛如焰火般招展,发出了灼热得令观者流汗的宣告:“勿谓言之不预!” 一百零九 青丝传讯 被红衣少年这股人形剑气震慑,周围的新弟子们鸦雀无声,而与他相持的那几个弟子,则是两佛出世,七窍生烟。 “我们就是朱雀岛来的,剑招当然叫朱雀剑了!” “就算是炼气宗师,也没狂妄到要别人改剑招名,你真是太猖狂了!” “凭什么你可以叫朱焰剑,我们就不能叫朱雀剑?” 这几个弟子捋袖子蹬腿喷唾沫的,人虽多嗓门虽大,却完全压不住红衣少年的气势。没办法,那家伙不仅外表惹眼,那种目中无人的倨傲更像是与生俱来的,没有一丝伪饰。 “凭什么!?” 红衣少年鼻孔朝天,视线斜下,冷笑道:“就凭你们不敢对我出剑!” 这几个弟子滞住,都是初来乍到,哪敢在元灵宗惹事。 “我们不敢,你就敢!?” 能进元灵宗的都不是笨蛋,当下反击。 红衣少年哈哈一笑,一手握剑柄,一手指着他们。伸的却是中指,不知何意,总觉得很讨厌。 他豪迈的道:“我当然敢!你们且好好立着受我一剑,好好品味我的朱焰剑!” 这边几个下意识的连连退步,没谁傻乎乎的立着挨剑。这红衣大个头到了元灵宗还如此嚣张,不是有所凭仗,就是无法理喻。他出剑伤人固要受罚,自己却是非死即伤了。 见他们退缩,红衣少年更加得意,仰头大笑:“诸位记住了,以后在这里再没有朱雀剑,只有朱焰剑!” “谁再说什么朱雀剑,先败了我的朱焰剑再说!” “啊哈……哈哈……哈……啊!” 嚣张的笑声戛然而止,还被口水呛着了。 一抹清影跨出人群,与红衣少年对立,竟与其身量相仿,只是不若对方壮硕。黑亮长发如男子般束起,与朴素青衫一同,衬得整个人纤韧挺拔。 但谁也不会将她当做男子,清丽秀致的娇颜由白玉肌肤铺陈,又由秋潭般深泓凤目掣领,只觉是自仙界竹林降下的仙子。 青衫少女淡然的道:“我若是要说朱雀剑,又当如何呢?” 接着又一位白衣少女出现,俏立在青衫少女旁,虽也如仙子般绝美出尘,但总觉要比青衫少女差了些,不只是身高。 白衣少女嘻嘻笑道:“朱雀剑朱雀剑朱雀剑!我说了,你来打我啊!” 新进弟子们个个看得呆傻,更远处认识她们的弟子却暗暗发笑,都道这红衣少年撞了铁板,有的苦头吃了。 那几个被欺负了的弟子感激涕零,一副要过来借道谢搭讪却又不敢的怯怯模样。 却听红衣少年欢天喜地的叫道:“小……噢,骄娆!还有贲华妹妹,正说不知去哪里找你们呢!” 见季骄娆依旧冷着脸,低声下气的解释:“我又不是没事找他们茬,只是听他们几个说西域人都是乡巴佬才气不过的。” 季骄娆和叔贲华同时皱眉,转向那几个弟子。 不等她们开口,后面几个跟班已经上了。 “你们又是哪来的乡巴佬?“ “刚才听说是什么岛上的,难怪会直接取个朱雀剑的名字,真俗!” “只有粗鄙无识的江湖散修,才会不知廉耻,直接给自己的东西贴上四象之名。” “就这心性,也能来岱山?怕不污秽了这里的灵气?” 被一帮前辈奚落,那些弟子夹着尾巴,垂头丧气的溜了。 叔贲华只好把枪口转向红衣少年:“伯明翰,你怎么也来了?” 伯明翰展臂道:“当然是来保护……不,是来修行的。” 季骄娆正要说话,他掏出一个小布囊:“小杳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少女手指一挑,布囊落入手中,转身拉出一道虚影,呼的就不见了。 伯明翰摊手:“就知道会是这样……” 叔贲华心头却泛起一股酸意:“仲杳……就没让你给我带点什么吗?” 伯明翰刚张嘴,呼的一下,清影又掠了回来。 季骄娆给叔贲华递去一封信:“这是阿杳写给你的亲笔书信。” 说完呼的一下又掠走了,全无往常的沉静从容。 叔贲华跟伯明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苦笑。 竹林小院里,季骄娆打开布囊,却只是一束纤细藤丝。 她抽出那根闪烁着微微碧光的藤丝,以气机锁定,推转灵气,与藤丝循环呼应。 碧光扩展,在身前投射出影像,竟是乡主府的庭院里,仲杳正注视着她,身边立着紫萝,却是气鼓鼓的正在挠头。 “小竹……抱歉现在才找到安全可靠的联络之法,向你送来这份……影讯。” 仲杳说:“你在岱山还好吧?我相信很好,你会照料好自己的。高真人可能会迁怒于你,但你也会解决好的。” “若是不好,也不要勉强撑着,直接回来吧。我知道这是废话,你是不会退却的,但还是要告诉你,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背后都有我。” “至于我,不必担心,我来说说你离开后这些日子,我做了些什么。相信等你学成回家,贯山已经变得你都不认识了。” 季骄娆噗嗤笑了,虽然这只是过去的留影,她仍然说:“还不必担心你,你啊做事总是不注意小细节,看看你背后的紫萝,她的目光都够杀你十遍了。” 这些藤丝,自然是拔的紫萝发丝,仲杳应该是从卧槽老人那学了这种特别的留影传讯之法,用紫萝的灵气发丝寄存。她的青竹灵气与紫萝的藤萝灵气都出自仲杳,自然能解开藤丝上的禁制,看到寄存的影像。 “我不在阿杳身边了,紫萝又是慵懒性子,怕是床铺都懒得整理吧。” 想到仲杳什么都会,却不善于打理身边细务,季骄娆又生出浓浓愧疚。 “我这个姐姐,当得真是不称职啊,有些过于任性了。” 一时诸念纷陈,又很快凝作一个念头:“这些小节只能忍了,还是早日学全元灵宗的道术法门,才能真正帮到阿杳。” 竹林外,叔贲华随手指了远处一座小院:“我已经跟龙门谷的庶务师兄说了,你就去那住着吧,记得不要随便扰我们清净。” 伯明翰很好奇:“你跟小竹在这里混得不错啊。” 叔贲华本与伯明翰不是太熟,但在元灵宗里又多一位同乡,心情还是愉快的,笑道:“那倒说不上,只是靠着小竹,有些人缘而已。你若还是那般狷狂模样,我可耻于认你这个同乡。” 伯明翰挠头:“小竹在呢,我哪狷狂得起来?” 叔贲华皱眉:“你别是为了小竹才来了元灵宗的吧?还真是贼心不死呢!” 伯明翰当仁不让:“是为了小竹来的,那又如何?我要帮小杳照料好小竹,免得别人带坏了她!” 叔贲华抽抽嘴角,冷哼道:“带坏小竹?在这元灵宗里,你以为还有比金丹真人厉害的人物么?” 嘴上这么说,心中却另有番嘀咕。 小竹这般人物,哪是仲杳那个只想埋头蹲在贯山的家伙配得上的? 贯山梓原,乡主府的庭院里,仲杳打了个喷嚏。 清幽香气自衣袖中传出,心念一动,一根闪烁着碧光的藤丝飘出,在眼前化作冉冉烟气,凝结成若干文字。 “好你个仲杳!” 在旁边挥着小铲子打理藤萝的紫萝跳到仲杳身上,掐着他脖子摇晃:“不是说那些发丝足够用上十年么?这才没多久就烧掉一根,只发了几十个字!这可是我的灵气发丝,要好几个月才能长出新的,你到底把我看做什么啦!” 仲杳想了想说:“人形灵基发生器?哎哎女孩子家别那么粗鲁,你不照样把我当做人形灵基么?” 将紫萝的小胳膊一手拎住,仲杳笑道:“走,陪我去看弟子们的修行,别忘了你还是教授。等到了宗门大比,弟子们要丢了脸,也是丢你的脸。” 说到宗门大比,紫萝乖乖的任他拎走了。 她不无憧憬的问:“我既然是宗门里的教授,肯定也得出场啊,给我设计的那一招藤萝宝库,弄好了么?” 一百一十 厚土瓷剑 “想玩宝库,就别嫌你小竹姐浪费藤丝,季林山的竹子也算是她的灵丝。” 仲杳教育紫萝:“连我都是一枝枝的射,你那招藤萝宝库,每秒几百枝,几个大喘气就能射光整片竹林!” 当初季骄娆在山神庙激发青竹灵种,留下了小片竹林。那竹子非同一般,和紫萝在乡主府栽下的三色藤萝一样,都算得上灵植。贯山正在晋升,竹林未被魇气浸染,正适合木系剑修运用清灵剑,仲杳和其他人用的竹剑都来自那里。 黑亮发丝伸展作碧绿藤丝,攀附到仲杳肩上,紫萝干脆爬到他肩头上坐着,晃着脚丫,不服气的道:“你不是说大家其实都有不错的土相性,搞出了厚土剑让大家练么?那又不必砍竹林。” 仲杳叹气:“光有剑法没有剑,那也是白搭啊,得看罗主事那边的进展。” 他跟卧槽老人搞出的《德道经》还太虚,落不到太多实处,解决不了贯山四剑合一的问题。另外还有土系剑法,仲杳也完全没有头绪。魂魄之下那只陶碗就他有,其他人没有,做不到像他这样直接碰触乃至吸收土地灵质。 不过前些日子,敖盈盈随口之言,却让他有了想法。 敖盈盈说:“我看了你跟那老头弄的《德道经》,觉得有些道理呢。比如这句……厚土载德,这个德说的应该不只是功德,而是……我嘴笨说不太清楚,大概就是可以获取功德的力量吧?” “人道功德是香火之力挣来的,你看我的河神庙,香火越来越盛,这是大家在感谢我的工作,其实也就是我挣到的功德。” “就算我是河神,这种香火之力也是靠土传过来的,神像都是泥土或者石头做的嘛。要是改成铜像什么的,恐怕就要打折扣了。” 仲杳当时一个激灵,难怪卧槽老人说过,神道其实是土修的一类。既然凡人都可以通过香火之力与神灵沟通,那不是意味着所有人,其实都身具土系相性? 他想到就做,找到卧槽老人合计。老头最初还不以为然,说修行的土系相性跟神道的土系关联不是一回事。可抓来仲善存等人当小白鼠一试,结果连老头也惊住了,果然都有不错的土相性。 “不应该是这样,对了,有没有可能是……” 老头说这违背常识,又让仲杳找来几只妖怪,于是小猫妖涂黑连同她几个师父也成了小白鼠。 “还真是!” 老头惊喜的道:“看来这就是四剑归一的关键,甚至也是人妖同修的关键。” 人妖同修的事情还远,先忙四剑归一,至于为何会如此,老头挠了一晚上头才给出了说得通的理由。 这里是贯山,千万年来被魔魇侵蚀,造就了特有的土气。而后仲杳请神逼退魔魇,净化土气,又用灵种升华,土气与神道香火之力有了特别的结合。只要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贯山人族,甚至是妖族,都有优良的土系相性,但仅限于贯山之土。 “既然人人都有不错的土系相性,那就都修土系剑法,直接丢石头好了。” 伯洪虎原本对这个结果不服,自己伯家剑法传承千年,都是专注火系,怎么可能对土系相性更好?这就像某人生下来自以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最终发现自己更擅长做女人,会让人道心崩裂的。 他说那话自然是讥讽,却让仲杳如梦初醒。 土系剑修该用什么剑? 石剑既不好做又太脆弱,但如果换成陶剑……不,瓷剑呢? 跟铁剑竹剑比,瓷剑当然脆弱得多,但施展真灵御剑术的剑是一次性的,只要确保瓷剑的保存、运送和携带没有问题,用起来比竹剑都还要便宜。 “瓷剑……” 卧槽老人跟伯洪虎呆呆看着仲杳,只觉脑子有些跟不上。 待明白了这个思路,伯洪虎有疑问:“瓷乃烧土而成,里面还有火气啊,那不是说只适合我们伯家子弟?” 卧槽老人却鄙夷的道:“凡瓷哪还留得住火气?用灵气法炉炼制,才能让凡物蓄留本物之外的灵气。” 光有思路不行,仲杳取了些瓷器打算,弄成瓷片试验。 结果如他所料,不仅是他,其他弟子都能用瓷片施展出真灵御剑术,只是不成剑形,剑意难凝,剑招效果比竹剑铁剑差得多。 于是做瓷剑就成了第一要务,仲杳找到工厅主事罗常,要他找瓷匠窑工,尽快开炉。 奈何贯山千年求存,陶瓷这种东西可没功夫自己烧,都是去外面买。而且也没多少人用,藤木器具已经能满足大部分生活所需。要烧陶瓷,就得到外面聘请工匠。 这是长远之事,仲杳倒也不急,给了两个月的宽松时间,只要能赶在宗门大比前搞定就行。他更急的是消魇炉,一月期限已经过去了十天,虽有进展,却不是很满意。 正所谓心有所动,多半是空穴来风,仲杳带着紫萝,刚跨进讲剑堡,就见到一脸喜色的仲善存,看样子是正要去找他。 仲善存道:“乡主,罗主事那有进展了,咱们有剑用了!” 仲杳咦了一声,这倒是出乎他预料。 “谨慎点……” 仲杳打击他说:“别是找来只会烧瓦的瓦匠,拿出的是剑形的瓦片。” 本质是陶器的瓦片不是不行,但做不薄,背在身上跳两下就要碎,完全没有使用价值。 仲善存催促:“罗叔说乡主绝对满意!咱们快去!” 仲杳脚下一转,跟着仲善存向堡外走去,到了山脚下,邻近老何旧日田宅的地方。 老何全家已经搬到北面新建的屋舍,田地也置换为新田。旧田归了乡主府,方便仲杳随时查看旱稻灵种的状况。 山脚下的水潭边搭起了几溜儿简易棚屋,罗常把原本的砖瓦窑搬到了这里掩人耳目。棚屋附近几座跟坟头似的火窑正呼哧呼哧冒着烟。 贯山要照这么兴旺下去,满山的林木都不够烧啊。 见着这副光景,仲杳忽然意识到,自己要由人道入手,挣天地功德,就不得不爬有摩夷洲修仙特色的科技树了。 “乡主来了!” 精瘦的中年一路小跑过来,正是原本季家谷的幸存者,仲家的丹师,现在的工厅主事罗常。看到他手里拎着根灰扑扑的东西,仲杳丢开杂念迎上。 “这玩意,能叫……瓷器?” 那根灰扑扑的东西到了仲杳手上,看外形倒是符合他的要求。两尺长(半米),一寸半宽,形制就是没有剑茎、剑柄和剑锷的汉剑剑刃,剑尖钝圆,重一斤半。 瓷质太薄的话容易碎裂,所以瓷剑做得比竹剑和铸铁剑厚一些,但减少了长度宽度,确保与竹剑和铁剑差不多重。这样的剑能发挥出的剑意,制造出的杀伤自然也不如竹剑铁剑,胜在便宜,弟所有弟子都能用。 仲杳没有急着激发剑招,而是两指拈着摇晃震荡,甚至在地上敲了几下,都没断。直到紫萝跳下肩头,夺过瓷剑,摆出高手姿态,横剑抬腿一磕,瓷剑才啪的断作两截。 “比竹剑还脆!” 小姑娘丢开断剑,拍着巴掌说:“再来十柄,一样磕断!” 只比竹剑木剑脆弱一点,相差不多,已经超出了仲杳的期待。 仲杳捡起断剑,看着断口灰白相间的质地,异常好奇:“罗叔啊,你从哪挖来的人才,居然能烧出韧性这么高的瓷器?” 罗常笑得灿烂:“捡来的,捡来的人才。” 待一个瘦小青年被引到仲杳身前,仲杳也真的相信这个人是捡来的了。 “小人火九,宛国人。被瓷窑工们捡着养大,自小就伺候瓷窑,做各种杂活,大家都叫我小九。” 青年惶恐的说着:“年初魇气大作,瓷窑也毁了,本想去杜国找活做。听说贯山逼退了魔魇,正在招人,小人就过来了。“ “小人其实并没什么建窑烧瓷的本事,都是看别人做的。主事大人找懂行的熟手,小人还以为只是打下手……” 仲杳指着灰白斑驳的断口说:“所以这种瓷质,并不是你有意烧出来的?” 火九跪地磕头:“少爷恕罪!小人只知师傅们塑胚的时候,还要加草木灰之类的料,没有料就出不了瓷。那些料是各家的秘方,小人并不知底细。这次下窑,小人闭着眼睛胡乱加了些草灰……” 仲杳无语,这种灰瓷居然是误打误撞搞出来的? 罗常在一边帮着说话:“这里的水土都不是他熟悉的,就算换了老到的瓷匠,也得先废上几窑,我看是上天在助他,当然也是在助乡主。” 这话说得在理,不过仲杳本就没有责罚的意思,奖励还来不及呢。 仲杳没说什么,又取了两柄瓷剑。 他转动九土气海,推送九土真气,震荡瓷剑,灰扑扑剑身竟然弥散出稀薄的晶莹黄光,直至仲杳送出五成力道,瓷剑才崩碎为块块瓷片。 不错,即便泥土化瓷,里面仍然存着些微灵气。 又拿起另一柄剑,转换到五行气海,以厚土剑法探触瓷剑,勾住那如大海中一根针般细微的灵气,运转先天循环。 瓷剑在仲杳手指剑微微跃动,他朝着三四十丈外一块大石随手一掷。一道淡黄剑气轰然射出,眨眼就击中大石,剑与石同时碎做漫天烟尘。 周围大多数人只是赞叹,贯山人看自家小子女娃们飞剑,已经看惯了。火九却是吓得五体投地,直呼仙人。 “仙人哪会找你做这种奇怪玩意……” 仲杳把他扶起,问道:“你加的那种草木灰,还能找到么?” 一般瓷器既没这种韧度,也承受不了这么强的气力,仲杳得搞清楚其中道理。 “就在周围,到处都是。” 火九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两手捧了一大堆草灰。 看着这些草灰,仲杳目光先是一沉,然后笑了,笑得很是欢快。 贯山这老家,真是处处皆宝啊。 这哪里是草木灰,是以前魔魇涌动时,被神灵之力湮灭的魇怪,是它们留下的灰渣! 一百一一 水土是耗材 “颁布乡主令……” 仲杳回头交代仲善存:“要梓原、焚剑山、季林山和誓谷搜集魇怪变作的灰渣,送到乡主府来,十斤给一分银子。” 之前魔魇退却后,梓原这里也收拾过一些灰渣,那时不知用途,都是挖坑深埋。而且急着开垦播种,之后又面临水患,来不及全面清理。 眼下既然发现了特殊用途,就得把大家动员起来。只是用途还得保密,就用银子来动员吧。 仲善存看了看紫萝,小姑娘发丝飘飞,在小本本上刷刷记录着,仿佛有自己的意识,羡慕的咂了咂嘴。 他只好手动记录,记下来后笑道:“算起来这灰渣的价钱跟粮食一样了,三两下就能把地界里的灰渣收集干净。到那时恐怕都有人琢磨着跑进魔魇里,把魇怪引过来弄成灰。” 仲杳楞了楞,跟紫萝对视,小姑娘眼里也亮起恍然的光芒。 紫萝都能想到的事情,仲杳当然清楚。贯山背靠魔魇,若是魔魇本身就是种可以开发的“资源”,岂不是座源源不绝的矿场? 当然这还想得太远,眼下只考虑这灰渣就好,而且没有可以自由进出魔魇的特别依仗,仲杳也不会放人进去冒险。而这个依仗,恰恰正是仲杳给蒙山宗画下的大饼。 仲善存又感慨起另一件事:“乡主这个……乡主的位置,已经名不副实了,要不直接叫山主算了?” 贯山山主么? 仲杳摇头,自封个乡主已经僭越了,再称贯山山主,是要摆把灰河龙气据为己有,准备自己开国的架势。这不光是夜郎自大,还是把自己做成羊羔,摆到周边三国的餐桌上。 “咱们贯山不过是偏远荒山,讲那些名分做什么?” 面上他这么敷衍着,等仲善存再历练一段时日,就能理解这些计较了。 交代了这事,仲杳勉励火九继续琢磨,给了他梓原乡籍以资奖励。还要他进梓原学堂,跟着乡农匠师们读书识字,可以把自己的经验心得记录下来。 听到可以获得一处宅院和十亩田地,自己没功夫种可以交给乡主府“公佃”,一辈子生计不愁,娶媳妇都有望了,火九感激得热泪盈眶。 再听到记录经验心得,脸上却是一僵。 在他的认知里,烧窑的经验心得,就如家传绝学,怎么能著书外传呢? “你加的草灰,其实是魇怪灰渣,你就不好奇为什么加这个就能让瓷器更坚韧呢?” 仲杳温和的说:“要琢磨这事,就跟修行有关了。所以你不仅要进学堂读书识字,还得修行。既是修行了,这些凡俗功夫又算得了什么?我们贯山四家的家传剑法都拿了出来,建了个贯山剑宗发扬光大,好好努力,未来就不只是瓷匠,而是炼器修士。” 火九两眼晕迷,仲杳描述的灿烂前景快把他砸晕了:“我、我能成修士?” 现在可未必,你终究不是贯山人。贯山剑宗的修行之道,目前看只有生于斯长于斯的贯山人能走。但未来可不会这样,就看你能不能成这个活例了。 仲杳淡然笑道:“只要努力勤奋,上天终究会有酬报的。” 转头看向周围一圈窑工,他扬声道:“你们也是一样!只要愿意扎根贯山,勤恳劳作,有所贡献,都能入乡籍,进学堂,都能做修士!” 这些窑工都是流民,来贯山只为了讨口饭吃,闻言大喜。 直到仲杳离开,欢呼声都未停息。 “去杨卯那看看……” 仲杳带着紫萝去了梓原北面,靠近誓谷的山坳里。与魔魇有关的事情都在这里,包括消魇丹的生产和消魇炉的研究。 消魇丹是那个叫贾梦婷的蛊修搞出来的,姓朱的丹修又解决了仲杳的要求,把那种灵化蚯蚓作成了卖相很好的丹药。而杨卯不仅提供了抑制灵气,让药丸可以长期保存的水蛇皮丹衣,又鼓捣出大规模量产丹药的法子。三人合作默契,带着轮班的十来个剑宗弟子,每天能产出几百枚消魇丹,“日产值”高达几千两银子。 三人见到仲杳时,都面上带光话语生风,自觉为贯山辟出一座富矿。 说到消魇炉,仲杳见到了最新的试验型号。 他也不多说,拿起长宽近尺,桃木阵盘为底,外形很像八角宫灯的消魇炉,在屋外空地轰隆一震,生出股浓烈烟尘,人就到了季林山后的灵渠水库。 水库北面不远处就是涌动的魔魇,仲杳提着把手,像提灯一样,径直走出山神结界,置身灰黑浓雾里。 浓烈的魇气在肌肤、气海乃至魂魄外烧灼着,仲杳只要推转九土气海,就能抑制住魇气,但他是来测试消魇炉的。 按杨卯的解说,他以厚土剑法运转灵气,探触灯中灵基。 淡淡莹黄光芒自缝隙中溢出,同时荡出一圈灵气,急速扩展而出。黑雾翻滚着倒退,同时落下纷纷黑屑,片刻间,以仲杳为中心,方圆十来丈内再无魇气,枯黑的草木和土石清晰可见。 仲杳也是第一次跨入魔魇已经侵占了千年的地方,将炉子当做灯高高举起,缓缓走入魔魇深处。宛如久旱之下结板的土地,蜷缩扭曲成各种奇形怪状,有如朽烂铜铁的草木,还有镶嵌在地上或者石中,扭动或者颤抖着的奇异活物,每个细节都不放过。 半刻多钟,仲杳走了不到一里路,自身就有些气力不继,炉内的灵基也开始衰竭,而被逼退的魔魇正一点点倒卷而回。 终究是试验型号,离仲杳所想的目标差得太多,他只好转身退步。 这时远处忽然响起若干异声,有些像凄苦的呻吟,又像是暴戾但被扭曲了的嘶嚎。 有什么强大的魇怪被消魇炉的灵气惊动了,仲杳不敢怠慢,脚下加速,片刻间退出魔魇,回到水库北岸。 远望魔魇之中,黑气翻滚,那声音更为清晰,竟然跟了上来,却终究没跨出魔魇。 真是遗憾,少了几斤魇灰…… 仲杳这么想着,也不以为意。魔魇之中自然会有魇怪,他只是来测试的,没必要跟那些怪物对上。 施展土遁术回到誓谷南面那处小山坳,杨卯等三人,还有紫萝和仲善存还在院子里的土坝等着他。见他跨出烟尘,消魇炉外的护板黑迹斑斑,杨卯等人是既敬畏又惊惧,一副想退步又不敢的样子。 “总体来说不错,至少确认了方向是对的。” 仲杳把这个已经耗光了灵气的消魇炉放到一边,跟他们说到测试细节。 核心问题还是生效范围和持续时间不够理想,消魇炉需要一个炼气宗师全力维持,持续时间不到一刻钟,制造出的安全范围不够大,没到足以提前防范魇怪的程度,种种限制不足以让修士深入魔魇。修士们不大规模深入魔魇,消魇炉就不会大规模应用。 杨卯叹气:“说起来还是灵基板的问题……” 灵基会消耗得那么快是因为按消魇丹思路搞出来的灵基板不够均衡,板上数十只灵气蚯蚓难以当做一个稳固整体。即便是身怀九土气海,土系相性最佳的仲杳,也无法激发出这些细小灵基的所有灵气。 这让仲杳一下子想到了电动车的电池组,这可不是修仙世界该面对的课题…… 那么换灵基吧,灵气蚯蚓太小,换做其他可以容留更多灵气的虫子……不,未必一定是虫子,而是其他什么东西呢? 仲杳想了想,转头看向紫萝,小姑娘正无聊的用发丝逗弄地里的蚯蚓。被仲杳注视,疑惑的眨眨眼。 要说灵基,还有什么是比紫萝和小竹的发丝更优质的? 脑海里闪过一个小光头的景象,仲杳暗笑,拔了紫萝的头发去卖钱这种事,他可做不出来。 不过还有次级的选择,比如紫萝种出来的藤萝。 “我种下的小藤萝那么漂亮那么可爱,你也忍得下心把它们当耗材用吗?” 听了仲杳的构想,紫萝悲愤的控诉。 仲杳愕然,所以说只是用法不对? 紫萝骄傲的哼道:“其实我一直在想了,凭什么只有蚯蚓才会吸聚土里的灵气,可以用来驱魇气?我种的那些藤萝一样可以啊,像盆栽那样,种在贯山土里,浇灌灰河水,拿到外面去当做灵基用,不就可以长期用。只要别用得太狠,一次把藤萝的灵气抽干,它还可以恢复灵气,以后继续用。” 仲杳呆了呆,一巴掌盖紫萝头上,使劲揉着:“好主意!” 紫萝呜哇叫着,仲善存却叹道:“这下咱们连土和水都得卖了。” 这倒是问题,不过瓷剑不就用的是贯山土么,说起来贯山满地是宝,其实也真就只是“满地是宝”。 “先发展,发展起来再说其他。” 仲杳这么说,眼下只有如此,至于可持续性的发展,也得先发展起来才有资格谈。 有了紫萝的灵感,加上之前仲杳的测试,“消魇炉”就变成了“驱魇灯”。 外表做成灯的模样,实质也就是一盏宫灯,起作用的是临时放进去的盆栽“贯山藤萝”。按紫萝的估算,如果是木相性的修士激发,一株藤萝可以在魔魇中制造出方圆三五十丈的安全区域,持续时间大约两刻钟。用过一次后换土培植,一月内就可以恢复。紧急情况下可以把范围扩大一半,或者时间延长一倍,当然藤萝也就彻底枯死,恢复不过来了。 这么一来,不仅是藤萝,就如紫萝说的那样,就连贯山土和灰河水都成耗材了。 藤萝算是“灯芯”,由紫萝抽时间培植。其他诸如照明的配件,还有封禁灵气的外壳,就交给杨卯这个三人组了。 “这些事看似为的是银子,其实为的是贯山之道。” 仲杳见他们有些志得意满,提醒道:“便是家产万贯,也换不来金丹真人的一眼,修行才是根本。眼下你们做的,其实也是贯山之道的一个侧面,未来我们贯山剑宗,未尝不会由你们这里衍生出一条器修之道。” 三人终究是修士,闻言凛然,谁愿意一辈子只当个卖药的。 仲杳嘴上如此,肚子里却另有嘀咕。 某位金丹真人不在此列,只要有对症的痔疮药,那老头别说投去一眼,就算五体投地,他都愿意。 一百一二 宛国来客 烈日炎炎,贯山北面,靠近宛江的河岸上,一圈凉棚围着简陋的木栈桥铺开,隐见渡口气象。 几条乌蓬大船自北面宛江划过来,不管是船,还是船头上立着的人,都与平日不同。守在凉棚里的丁壮们见多了破烂小舟,载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流民,这么新的大船,这么光鲜的衣甲还真是少见。 “怕是哪家商号的吧……” “来咱们贯山的商人可不少。” 这些丁壮大多来自河神坡,不像梓原或者焚剑山的人那么实诚,都不愿顶着满身披挂,跑到烈日下暴晒着防备来人。 魔魇退却,水患平息,贯山成了安定之地。广招流民的消息发布出去,这两月里自宛、杜、罗三国而来的流民络绎不绝。为了引导流民、甄别人色、防范贼匪,贯山设置了几处渡口,这里正是其中之一。 每座渡口都设有哨棚,由丁壮轮班驻守,每班十来人。说是丁壮,人人革盔藤甲,包皮方盾,短弓手弩,外加单刀长枪勾镰绳网,看上去跟邻国的郡兵没多大区别了。 装备齐整不等于纪律森严,这些人终究是农闲无事,奔着每月三十斤粮食加三分银子的薪饷,以及免费入学堂读书认字学手艺的待遇来的。也没指望他们拒阻盗贼乃至修士,出了事发个信号就是他们的能力极限,之后的事情自有乡卫乃至剑宗弟子料理。 “说是七月流火,今年咱们这五月就开始流火了啊。” “还好不是穿皮甲铁甲,只是没袖子的藤条褙子甲,不然得被烤成人干了。” 这些家伙虽然疲沓,良心倒是未泯,嘴上还找着理由。 “什么流火,在学堂里就不好好听讲,前几天夫子才说过的就忘了?” 又有人驳斥,如今他们不仅是河神坡的乡邻,还是学堂里的同窗。 “是啊,《摩夷诗经》云: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这里的‘流火’说的是星辰的变化,而且是说夏日终结,天气要凉了。“ “我记得,‘流火’的意思是,大火星西沉了,暑气要散了。” “这还需要听夫子说么?一看你们就不是农家出身的,农夫渔夫樵夫都知道七月流火是说天气转凉了。” 丁壮们叽叽喳喳说得热闹,后方高坡上忽然响起呜呜牛角号声,再是声沉喝:“快退上来!” 高坡上也立着座凉棚,里面是三个麻袍少年,左右肩上都绣着扇面五剑标志,正是贯山剑宗的弟子。丁壮们如此散漫松弛,就因为他们在这。 听到剑宗弟子呼喝,丁壮们一扫疲沓,拔腿就跑,上百丈距离转瞬即至,跑到早在高坡立好的一圈挡箭木牌后面。 三个麻衣少年,一个光头高大,一个削痩精悍,一个平平无奇。 “旭哥……” 平平无奇那个其实算得上俊秀少年,只是略厚的嘴唇添了些木讷气息,一看便是仲家小子,正是有个双胞胎妹妹的仲善羽。 仲善羽舔舔嘴唇,眼里闪动着渴望的热芒:“吹个警号,招呼邻近的乡卫就够了吧?” 那个削痩精悍少年是尤三,历来沉默寡言,此时皱眉道:“小羽你别太轻敌了,头一次有这么多盗贼从宛国过来,看服色家什还不是一般盗贼,我看得焚灵香报告宗主。” 光头少年自是巴旭,正盯着靠上栈桥的大船。大船总共四条,此时船甲板上人头攒动,怕不有两三百人,还有人从船舱里拉出马匹,一时人马喧哗,来势汹汹。 “天上没警告就说明没有炼气宗师级别的强者,区区二三百杂兵,也要宗主亲自出手么?” 巴旭驳回了灵丝传讯的提议,而他和尤三嘴里的“宗主”,说的自然是仲杳。 “警号只是招来乡卫,万一我们挡不住,他们来了也是送菜。” 跟两个月前那个疯狂练剑,直至将自己炸伤的少年相比,此时的巴旭已经成熟了不少。 他也否定了仲善芒的提议:“发火弹吧,把附近的兄弟姐妹们召过来。” 一束白烟带着啸叫升空,飞到上百丈高炸出大团礼花,让栈桥上河岸边正在卸下人马的来客一惊。 道士打扮的沉冷女子低喝道:“慌什么?此处既非灰河河界,又无土地山神,贯山人的援兵一时半会也来不了。就岸上那点人,一刻钟都拿不下么?” 旁边几个修士不迭点头,还有人附和:“安仙子说得对,宛江河神在护佑我们!” 修士们分头催促,一个个劲装汉子下船,牵马套甲,转眼就聚出了一股军伍。虽远不如各国正军,却比郡兵利落得多。 看着黑马玄甲十数骑绕过渡口,刀牌手在前弩手在后,二百来人推倒凉棚,正侧两面逼近竖起挡箭木牌的高坡,年轻道姑胸中那一丝忐忑化作浊气,轻轻呼出。 身为虎荡观副观主,在贯山逼退魔魇的时候,她就向观主提过入主贯山的宏图大业了。虎荡山就在宛江北岸,只要宛江河神与虎荡山神齐心协力,完全可以分食贯山的山水。 可惜争龙令一下,宛国国主怯于杜国动静,严令国中修士与神道不得涉足贯山,丢掉了大好机会。而后杜国西关郡失手,贯山入了杜国的棋盘,别说她,就连宛国国主,据说听到消息后都长长叹气。 不过西关郡庞郡守接下来的操作,又让她看出了一丝机会。 虎荡观入不入主贯山已不是要紧的事,若是能拆了杜国的棋局,国主岂能不对她另眼相看? 以虎荡观之力,吞下贯山已无可能,岱山神将亲临,将贯山女子接去元灵宗,这意味着即便是杜国国主,想要吃下贯山,都得先跟岱山通个气试探下态度。 可跨过宛江,跟贯山做个邻居,就在模棱两可之间了。 谁规定了宛江南岸的土地一定属于贯山?贯山没有大的山神,虎荡山有。把虎荡山的山神金身抬过来,趁着贯山人反应不及,建庙烧香。有宛江河神配合,让虎荡山神的神力结界跨江而过,虎荡山神就在贯山有了立足之地。 这一子落下,宛国在贯山进可攻退可守,又成了宛国与杜国交锋的一枚有力棋子,到时国主岂会吝于赏赐?虽然她专注神道,自身修为不过区区筑基九层的先天高手,可到时候国观的副观主应该是跑不掉的。 道姑心中掠过这般盘算,再看到心腹手下将神像从船上安全卸下,笑容已不加掩饰。 此事就得雷霆霹雳,不能给对方反应时间,哪怕为此动手伤人,到时神力结界立下,就是神道之争,区区凡人死伤算得了什么,他贯山人难道还敢毁宛国神灵的神像? 真是敢的话,岂不又是一场好棋? 如道姑所料,十余骑士与两百甲士正侧逼压,高坡上的人没有任何动静。他们刚才发了信号,现在求的就是支撑到援兵到来,哪知道她的真正安排…… 道姑的笑容刚放到最灿烂处,就被一道淡淡黄光定住。 那道黄光自高坡射下,命中十多丈外挥着长刀呼喝恫吓的骑士。骑士身上的铁甲仿若绸纸,被黄光轻易穿透,带出大团血水,在背后炸出纷飞碎片,又将附近两个骑士的坐骑射伤,顿时人仰马翻。 剑气! 侧面的骑士,正面的甲士都是一呆,下意识勒缰止步。他们以为守在这的就一些乡农,没料到还有修士。 旁边的部下抽着凉气说:“是贯山剑宗的弟子!咱们要不要派人过去说说话,找点理由拖住他们?” 道姑冷哼:“他们话都不说就直接杀人,未免太过蛮横!” 众人无语,真正蛮横的,恐怕是这话吧。 见部下们犹豫,道姑急声道:“还有什么话好说,死人才干扰不到我们!看那道剑气也就杀一人而已,修为绝没到炼气!三百人一拥而上,几个筑基弟子哪挡得住?” 她冷着脸挥袖:“快上前督阵!” 部下们面面相觑,只觉副观主一下子这么强厉,似乎有什么不对。不过也如她所言,对方就那点人,直接拿人埋了,等援兵过来,山神的神像立好,自己就有神灵撑腰了,杀区区几个人算什么。 在这些人的吆喝下,骑士与甲士们又开始行动。这次却不是虚张声势的恫吓,而是放箭投矛,步步压上,准备冲上高坡,将那里的十来人尽数屠戮。 “旭哥!” 眼见敌人这般阵仗,仲善芒和尤三都对巴旭喊着。意思不说也清楚,这帮贼匪可不寻常,还是赶紧召唤宗主! 巴旭原本也伸手入怀,准备掏出仲杳分给每组人的竹管,里面藏有一缕灵丝。只要焚掉,就能向仲杳示警。 眼角瞅到周围的丁壮们不是瘫在地上,就是软在木牌边,连长矛都拿不稳,人人都注视着他们三个,指望他们这三位“未来的仙长”大展神威,巴旭的手又抽了出来。 “你们在害怕?怕咱们一定打不过这些人?” 巴旭低头躲过箭矢,翘着嘴角笑道:“那可未必,想想看,眼下岂不是难得的练手机会?” 说完两指从腰间的剑匣中拈出一枝灰白瓷剑,眯着眼都没细瞄,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掷去。 黄光瞬闪即逝,一个弩手在三十多丈外的坡下倒飞而出,背后炸出的大团碎片,又刷得一个弩手满面血肉模糊,两手捧着脸,跪地大声凄号。 仲善羽和尤三吞了口唾沫,交换了紧张和兴奋兼具的目光,手也落到了自己的剑匣上。 他们已经练了快一个月的瓷剑,不仅厚土剑法日臻完善,连带各方面的细节都在不断周全。比如他们用的剑匣是木质,挎在腰间或者斜背在肩上,乍看有些像截短了的琴匣。每具剑匣分作二十格,每一格内衬有软绵树胶,可让瓷剑不因剑匣碰撞摔落而折断。 三道剑光接连射出,逼近高坡的三个骑士连人带马翻滚下去,让对方士气一滞,自己这边的丁壮也振作起来。 “站起来,给我们递箭遮挡!” 巴旭一脚一个,将丁壮踹起来,他们来这里本就是备战的,所以每人都带了四五个剑匣的瓷剑。不过来时是乘坐马车,眼下只能在肩上腰间各挂一个,射完之后还得自己取来挂好,很是麻烦,丁壮们正好干这事。 “来啊,比比看谁射得最多,射得最久!” 三个贯山剑宗的弟子,施展混元真灵御剑术中的厚土剑法,驱策瓷剑,自高坡上射出一道道黄光。四五十丈内,剑无虚发,每一道都贯体而过,有时候还一剑成双。 他们有挡剑木牌,还有丁壮持盾补位,不管是弩箭还是投枪,玄甲骑士与甲士们竟无可奈何。一时血光连绽,哀声四起。 三个少年射得兴起,嘴上还没停。 “十七、十八……十九……该死怎么少装了一枝!” “我已经射完一匣了,还不必喝药,加油!” “你们少显摆,破掉我四十七连射的记录再说!” 骑士们仗着马快躲得远远的,甲士们起先还举着盾想强行冲坡,但被黄光剑气透盾而入,又倒下了几个,再没了胆气。虽然不至于转身就跑,却都连连退步,寻着低洼之处或者土堆石块后面趴下,头都不敢抬。 “坡上到底是什么人?” 百丈外,跟着神像踏上河岸的道姑脸色煞白,这哪里是寻常筑基修士的能耐! “莫非是三个宗师守在上面!?” 一时有些慌乱,她隐隐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一百一三 天降大锤 “都给我上!告诉他们,今日怯敌不前,就再没选道兵的机会!” 道姑压住心中的慌乱,朝部下喊道:“你们也上!” 她所率的骑士甲士是虎荡观自己养的观兵,观兵加上宗门弟子,都是道兵的兵源。对宛国这样的小国来说,从道观和宗门征道兵,既节省了培养成本,也是制压和笼络的手段。 既是道兵胚子,就不是寻常凡人,起码都是筑基一层的修为,心志和气力要强不少。被几个上前押阵的道士一催,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前进。不过步子却慢了许多,也再不敢挺胸抬头。都纷纷举着盾,掩护弩手攒射。 上百把手弩不断发射,一时弩矢如蝗,笃笃洗刷着高坡上的挡箭木牌。木牌后伸出大盾,掩护剑宗弟子探身出来反击,却被一波弩矢射中。手中那道黄光直飞上天,在半空炸出一团灰黄烟尘。 零星欢呼声响起,观兵们士气一振,在远处徘徊的骑士也挽缰提速,准备冲一波了。甲士之后,三个道士站出阵势,握着拂尘念念有词,也准备施展什么术法。 “旭哥!” 木牌后,巴旭一个踉跄差点倒地,被仲善羽和尤三扶住。见他胸口手臂中矢,惊呼出声。 “没事……” 巴旭将胸口的弩矢拔下,他跟两人看似只着粗麻短袍,其实里面还有一件藤丝背心。那是由紫萝培植的“贯山藤萝”抽芯硬化编织而成,比丁壮们穿的藤甲更软更坚韧,也更轻盈,寻常刀剑弩枪枪很难贯穿,对剑气术法都有一定防御。 不过藤丝软甲近于法宝,太过昂贵,只是用来保护要害。臂腿没有防护,巴旭咬着牙低喝,将贯穿了小臂的一枝弩矢断头去尾,再抽出矢杆。 接下来尤三抓住他的手臂,撕破衣袖,抹上药膏,缠上绷带,再从腰间的皮囊里抽出一根薄薄竹片,缠在绷带上。 两手环绕,按着竹片,尤三催发气力,虎口间清光微闪,渗到竹片中,又自竹片沉入绷带,让下面的药膏热烫生香,也让巴旭歪嘴斜眼,直抽冷气。 贯山剑宗的所有弟子都要修行厚土剑法,除此之外,各人还视相性再修其他四门剑法。在外巡防的弟子,三人一组,其中必须有一人修清灵剑法。剑法中有愈合术之类的治疗和辅助术法,配合季林青竹运用,确保三人能及时治伤祛毒。 给巴旭的伤口做了临时处置,尤三嘀咕道:“这帮家伙,比郡兵硬气,应该是宛国那边的道兵……” 仲善羽却摇头说:“真是道兵,不必我们发信号,就有人来了。估计是河对岸虎荡观的人,前阵子抓了好几个替他们打探消息的。” 巴旭忍着伤口的剧烈瘙痒,懊恼的道:“也是咱们懒,没把全甲带来,套上那玩意还怕他们这区区手弩?” 贯山剑宗的弟子从没把自己当做其他道观和宗门的弟子看,不讲什么门派风范和江湖形象。除了贴身软甲外,还有连脑袋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条眼缝的全甲。有藤竹、皮革和钢铁三种,分别对应木系、水火和金系,最重的足有五十多斤,专门用来对付密集魇怪或者用在军阵冲杀上。 听说这段时间还在研究瓷甲,像瓷剑一样用瓷土烧出甲片。按仲杳的说法,到时候弄出的“瓷甲”防护比铁甲都强,而且不必再区分相性,剑宗弟子不会因为穿上相性不匹配的全甲,阻碍灵气运转。 剑宗弟子目前就七十来个,人人都有自己的全甲。但因为天气太热,而且又是四处巡防,都没把全甲带上,一时被弩矢压住。 仲善羽却不甘心,招呼丁壮掩护,却没人跟上,都趴在地上发抖。刚才那一波弩矢虽没有伤着他们,但穿透盾面,几乎钉在了身上的弩矢还是惊得他们不敢冒险。 “你们这帮家伙,果然指望不了!” 仲善羽咬牙骂着,自己捡起大盾,探身出去,手指刚搭在剑匣边缘,又被巴旭一把扯了回来。 无数弩矢笃笃射来,让挡箭木牌微微震动了好一会。 巴旭道:“你那木盾一动,就被他们瞄住了!” 仲善羽叫道:“远处的道士在施法!” 旁边尤三飞快探头,掷出一剑,黄光激射而出,命中逼近到十丈不到的一个骑士。剑光穿透马头,在骑士胸口炸开。骑士倒地哀嚎,虽没毙命,甚至没被重创,无数碎片穿透衣甲,深入皮肉,散出的那种猛烈烧灼感让他痛不欲生。 尤三缩回来道:“像是飓风术一类的风云术法,他们想把咱们卷飞,至少是把挡箭木牌刮倒!” 便是有木牌遮挡,巴旭也看到了,高坡之下,靠近木栈桥的地方,三个道士走阵念咒,隐隐云气正在他们头上汇聚。 巴旭叹道:“只靠咱们三个,的确挡不了多久。” 只是杂兵的话,就算被弩矢压制,他们也有信心守住至少两刻钟,那时援兵必然已经来了。 只是道士做法,哪怕呼风唤雨,他们也有信心远距狙杀。 可这两拨混在一起,人数百倍于他们,还想着稳稳挡住,那就不是托大而是狂妄了。 尤三和仲善羽都松了口气,同时又有些遗憾。 只要点燃灵香,宗主片刻即至,危机也就化解了,但总有些不甘心。 光头少年又扬眉道:“总该给他们点教训,狠狠吓他们一跳!” 他提示两人:“宗主演示过的……剑气天降,有没有信心?” 尤仲两人对视一眼,先是愕然,再是惊喜,最终同时点头。 “那么准备……” 巴旭开始数数:“一……二……三!”数到三时,三人取出一柄瓷剑,同时自左右上方三个方向探头。 二三十丈外,那些缓缓推进的弩手们果断发射,他们早就预瞄了方向。 上百枝弩矢攒射而出,却都扎在木牌上,那三颗脑袋只在木牌外晃晃就缩了回去,并未挥臂投剑。 三人缩回脑袋,都闭上了眼睛,手中瓷剑泛着黄光,嗡嗡低鸣。 下一刻,三人同时沉喝,瓷剑脱手而出,越过木牌,高高飞起。 三道剑光直冲半空,看似没了目标,却在三五十丈高处转头向下,拉出道弧线,径直射向河岸边仿佛在跳大神的三个道士。 “小心——!” “飞剑!” “快出招!” 三个道士同声惊呼,几乎以为自己遇上了至少是结丹大能射出的飞剑。 剑气天降,在贯山剑宗里也有“跳剑”的称呼,是比直射更高级的剑术,朝着真正的飞剑术又近了一步。施术者只需在发剑前看清目标相貌,再随手出剑即可。飞剑自己会奔着目标而去,这也算是很不完全的气机锁定。 跟真正锁定气机,取人头于千里之外的飞剑术相比,这般剑术自然低等,不仅距离有限,必须在目视范围内,还因为并未真正锁定对方气机,很容易被躲过。但用来对付这些炼气都没到的低阶道士倒是足够了,至少吓唬的效果很足。 三个道士魂魄皆飞,下意识的将正在推转的聚云阵术施放出去。还没聚到足够程度的术法在他们头上散开,搅起狂乱气流。 三道剑光的轨迹在这术法气流中也变得紊乱,一道直接在气流中炸开,另外两道依旧射向道士的头顶,一道炸中一片虚影,另一道则掠过道士,深深插进地里,喷起高高烟尘。 三个道士虽没受伤,却被惊出一身冷汗,阵法也被打断,后续无力。 “贯山剑宗……真是令人生畏……” 道姑的脸色本由白转青,此时却好转了些。虽没一举将高坡上的威胁拔掉,可对方也是强弩之末,干扰不到她了。 ”但也不过如此……” 见河岸边,虎荡山神的金身神像已经落座,部下们正在布置香案,道姑的脸上还泛起大片红晕。 快了,再有半刻钟,山神的神力就能延伸过来。到时哪怕是那个传闻能沟通天地,请封神灵的仲杳过来,也无可奈何。就因为他能沟通天地,请封神灵,才不敢动手,虎荡山神可是宛国正封,享了数百年香火的积年老神。 眼见香炉都摆上了香案,远处高坡上,那三个剑宗弟子不再发剑,道姑掏出阵盘,想向河对岸的宛国特使发讯,通告胜利。 头顶忽然响起声鹰啸,一个黑点钻出云中,自天而降,眨眼就落到神像上方。 黑点急停在不到十丈高的半空,巨大鹰翅鼓荡,凛冽劲气掀起的尘土吞没了神像周围的人。 依稀见到鹰身上分出一个小巧身影,挥着两柄锤头似乎比人还大的浑圆大锤,朝着神像径直落下。 “不——!” 道姑惊恐大呼,伸手过去,仿佛能隔着几十丈距离拦住那对大锤。 咚咚两声闷响混做轰隆一声巨响,金身神像崩作漫天土块。 “哇哈哈——!” 稚嫩笑声回荡在河岸,那个小巧身影挥着大锤笑道:“一砸就烂,好玩!” 道姑江在原地,两眼发直,仿佛一颗心也被那对大锤砸了个粉碎。 一百一四 龙门在即 “马力妹!这么高你就跳,以为自己也是锤子摔不烂啊!” 巨鹰落地,鹰背上又跳下两个少女,其中一个乍看平平无奇,却越看越俏丽的少女呵斥着,把抡着锤子的人叫了回来,却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我看她该改名叫锤子妹了……” 另一个少女额上竖着一缕红发,却是伯明月,笑着对仲善芒说。 烟尘散开,巨鹰化作背生双翅的瘦高中年,看到那堆被王马力砸得粉碎的神像里金粉闪烁,咂舌道:“麻烦了,这是神灵的金身像。” 伯明月柳眉竖起,手按剑匣:“只是说眼前的麻烦,杀光就好了。” 又有三只巨禽破云而降,唧唧喳喳的啼鸣着,有乌鸦、大雁和秃鹫,爪下都吊着一个人。这三人挥手射下道道淡黄剑光,在正逼向高坡的甲士里击出片片混杂着混杂着血水的烟尘,让甲士们再没了进击的心气,纷纷转头奔逃。 甲士们边逃还边喊着妖怪,后方的道士也撒腿就跑。 “剑宗的妖仆来了!” “宗主怕是转瞬就到!” “那人可惹不起!” 道姑稍稍回神,咬牙跺脚,展开符纸,拔剑歃血。 没想到贯山剑宗的弟子如此难缠,更没想到他们对宛江南岸也防备得这么森严,不到一刻钟就来了援兵。 可这不意味着她就这么认输了,她要跑掉,下半辈子就没指望了。 符纸像被血点燃,在半空烧作飞灰,一股黄光溢出,凝作武将打扮的神灵头颅,扫眼一看,怒哼出声。 “竟敢毁我金身,好胆!” 这神灵正是虎荡山神,顾不上责罚跪在地上的道姑,只是为金身被毁勃然大怒。那是他在山中若干座神像里,受过香火最多的一座。如今被毁,让他香火之力折损不少。 黄光碎开,每一块都伸展出模糊光影,落地一滚,变作十多位神将,掠向那堆神像变作的土渣。 此时那三只巨禽已掠过溃兵上空,到了宛江河岸。禽爪之下的剑宗弟子又射出道道剑光,却不是淡黄光色,而是橘红赤焰。 剑光破空而下,四艘大船桅杆折断,砸得船身摇摆,水花四溅,断口处还烧了起来。 河面水柱骤然升腾,送上一队虾兵蟹将,同声齐喝:“大胆凡人,竟敢冒犯宛江河神,还不下水作了溺死鬼!” 水柱化浪,将河神小妖送上河岸,而此时虎荡山神的神将也离土渣旁的男女不远了。 转瞬间,山神河神出手,形势骤变,岸上的道士和甲士们纷纷止步,向他们的副观主投去钦佩目光。 难怪她如此有恃无恐,虎荡山神与宛江河神一直盯着呢。 “欺负我们没有神灵在旁么?” 烟尘中,黑翅鸟人……就是鹰王石小鸟冷哼,手中多了一柄长戟,准备大战一场。他是结丹妖怪,收拾这些神将水妖自然轻松。可他的境界大多应在活得够长这点上,并未修行太多术法,要护住剑宗弟子,还是有些挑战。 旁边三个女孩子却没想那么多,仲善芒与伯明月扬手就射出两道剑光,将两个神将击做缤纷碎芒。王马力更是直接将斗大的石锤扔了出去,蒙着层稀薄黄光的锤头将一个神将砸得倒飞而出,身上的神芒闪烁不定,近于崩灭状态。 石锤落在地上,骨碌碌倒滚而回,竟又跳到王马力手上,小丫头手持双锤,扎开马步,得意的摆出架势,让伯仲两女相望暗叹。 人比人气死人,天生土灵之体,就是不一样。 作为贯山剑宗特期弟子,王马力在厚土剑法的刺激下,终于褪去了厚厚遮掩,显露出先天灵体的炫目光华,这就是她天生神力的原因。不到一个月,修为就飙升到筑基先天。仲杳专门给她打造了对灵芯石锤,让她可以施展飞锤术。总重一百六十斤的大锤,在她手里像纸糊般轻盈。 其他神将毫无惧意,朝着王马力掠去,长矛刀剑,寒光熠熠。他们眼下只是香火化身,散去只是折损修为而已。 半空三只巨禽转回河岸,爪下拎着的弟子剑光浮动,准备斩向上岸的水妖。 眼见就是一场混战,不远处忽然水声大作,一条汇入宛江的溪流中,溪水冲天而起,凝作细长蛟蛇形状,让溪流瞬间变作枯沟。 晶莹水蛟张嘴,发出桀桀笑声,再是个狷狂女声叫嚣:“宛江老儿,还有虎荡山的贼子,有胆今日就与我敖盈盈决出龙气归属,不死不休!” 神将和水妖一滞,道姑也踉跄后退,灰河河神! 她怎么会,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了? 水蛟中又射出道清光,发出清朗剑鸣,劈中一艘乌蓬船。有如一柄十数丈长的无形大剑,不仅凭空将船身斩作两截,还轰出数丈高的水柱。 骑士和甲士们加快了脚步,不少人连武器都丢下了。道姑们,乃至道姑都祭起阵盘,准备掏出保命符纸,赶紧遁走。 这一剑的声势自然远远不及金丹真人,连结丹剑修都不如,可这清光与剑鸣,他们还是清楚的,正属于贯山有实无名之主,自称梓原乡主的仲杳。 “宗主来了!” 高坡上,三个弟子不约而同的吐口长气。 巴旭还在嘀咕:“原来是借水遁而来的,可咱们灰河的河神,怎么能把神力伸到这里呢?” 尤三笑道:“旭哥你成天埋头练剑,不知道十天前咱们就挖通了沟渠,把这里的溪流跟灰河连在一起了么?” 巴旭辩解:“我不只是练剑,也在田里除草,山下挖沟啊。” 仲善存拍拍他肩膀:“咱们挖的是通往罗江那边的沟,以此推论,宛江这边自然也有沟的。” 此时仲杳已自水蛟中跃出,他伸手接住回转的剑光,让其入袖变回青丝缠住,扬声道:“两位尊神,为何侵我贯山水土?” 河岸边再掀波浪,将水妖们卷走,宛江河神就此退走,并未出声。他的确没理由,再被敖盈盈发下通牒,不愿此时就撕破脸皮。当然也与敖盈盈能将河神之力延伸到这里有关,这说明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宛江河神退了,虎荡山神却不愿就这么让步。他的神将聚到一起,融作模糊光团,再伸展成高大神将,与之前被打碎的神像肖似。 “此处乃无主之土,如何就成了你贯山的地方?尔等凡人,胆敢阻我神灵拓土,不怕上苍降罪么?” 虎荡山神咆哮:“不要以为与岱山有关联就可恣意妄为!你终究是凡人,阻神灵拓土,还毁我金身神像,这就是僭越之举!告到岱山府君面前,也抹不掉你的罪!” 仲杳拱拱手,终究是神灵,该给的面子得给。 不过这通外厉内荏的谴责,他却异常淡然。 “山神容禀……” 仲杳悠悠的道:“宛江之南,杜江以西的土地,皆是我梓原土地所辖,何来无主之土?” 虎荡山神嘿声冷笑:“口说无凭……” 仲杳叹气:“证据么,当然有,就在那里。” 他指向渡口,那里的几座凉棚已被推到,乱糟糟的看不出什么。 “那里原本有座土地庙,却被你观中凡人毁了。” 仲杳说:“既然我们也毁了你一尊神像,我就大度些,算大家两不相欠,如何?” 山神一滞,神眼一扫,又呆若雕像。 那里的确有尊神像,还残留着一丝香火之力。虽然异常微弱,完全不能跟他金身神像所蕴的香火之力相比,却并不等于没有。 就在仲杳身边,一个虚影钻出地面,也是神将打扮。身材魁梧,面相豪迈,却显得呆板木讷,正是梓原代行土地仲至正。 “梓原土地,见过贵神。” 仲至正微微躬身,拱手为礼,让虎荡山神又活了过来。 “你……你们,好……好得很!” 这山神再无话说,黄光散去,回归本所。 山神这一走,河岸边又亮起道道遁光,那是副观主与道士们遁走。剩下的观兵可不会遁术,纷纷把弃械跪地,口含饶命。 “快救火——!” 仲杳负手而立,看似悠然,心头嘴上却在发急:“别让剩下的烧光了,咱们正缺大船!” 他是与还在玩着自己凝水化身的敖盈盈说话,后者嘻嘻暗笑:“这会心痛啦?刚才耍帅一剑斩船的时候,怎么没记着呢?” 说归说,水蛟还是伸展盘旋,朝着河岸扑去,拍在大船上,将正熊熊升起的焰火扑灭。 即便贵为灰河河神,也惦记着贯山的收支。多了三条大船,意味着贯山的商货贸易又能上一个台阶,她能吃到的美食自然更丰盛了。 火灭了,这波不速之客也尽数沦为囚徒,除了那些道士。 “还好早早在这里建了土地庙……” 仲杳暗赞自己的先见之明,不过光搭个棚子摆坨土坷垃当神像,也无法宣示这里的主权。还是靠了过江的流民烧香拜神,才让仲至正在这里勉强留下了些土地神力。 “还有半个月召开宗门大比,贯山应该会清净些了。” 回想这段时日的忙碌,他也松了口气。不只宛国,罗国以及杜国东面的几个国家,都跑来了江湖散修和神道中人,暗中窥伺乃至捣乱。他一面看着各种特产以及装备的开发,一面完善德道经和真灵御剑术,一面教授弟子,同时还要巡防各处,着实累得慌。 还好有敖盈盈顺着挖好的沟渠,将灰河水气延伸到了贯山各处,他可以借着敖盈盈的神力四处水遁,一旦有变,能瞬招即至,不至于出差漏。 “大比就如龙门,跃过之后,就豁然开朗了。” 仲杳这么憧憬着,同时又生出沉沉的迫切感,时不我待啊。 摩夷洲西陲还没有太大动静,但南北两面以及东方,已是不知几人称王。百国征战,血流漂橹,争龙令掀起的大戏正在上演。 不知小竹她们在岱山,感应到的又是何等变化呢。 一百一五 紧锣密鼓 岱山龙门谷,数百元灵宗弟子立在台下,或艳羡或钦佩的看着一个个弟子被召上台。 “三十,湟州米义……” “二九,岱州何冠萍……” “……” “二五,殊州叔贲华……“ “……” “十八,殊州伯明翰……” “……” “第七,殊州季骄娆……” “第三,海州孟孙尧……” “第二,靖州梁无暇……” “第一,岱州兰霆……” 原本定在六月的“龙门试”将决定龙门谷所有弟子的去留,不过元灵宗提前一月选拔了三十个弟子免试过谷。这三十个提前跃入龙门的弟子基本是众望所归,平日大家都心里有数了。 名单按摩夷洲古州制唱名,岱州即是岱山所在,包括了岱山和周边十数国家,自是人杰地灵,英才济济。三十人里足有七人出自岱州,榜首年不足二十,丰神俊逸,也来自岱州,赫然是岱山重开山门后的弟子领袖。 “岱山派”自是让人不意外,稍稍让人讶然的是,大部分人都未曾耳闻,就算知道也只觉是西陲荒僻之地的殊州,居然有三人入选。在三十人名单里,竟然只落在岱州后面。 不过听到三人名字,或者见到三人身影,弟子们顿觉恍然,原来是他们……严格的说,原来是她。 “木灵的先天灵体,居然只排到第七,本以为她会是第一呢。” “木灵终究杀伐不足,韧不如金,烈不如火,柔不如水,她是吃亏在了相性上啊。” “不只是相性,兰霆还是水系,却能以水制金。而且区区弱冠,就有炼气六层的修为,他这个榜首名副其实。” “骄娆仙子确实不如他,终究是出身差了点,兰榜首可是兰国公子……不,现在该叫王子了。” 弟子们嗡嗡议论着,注意力都在台上弟子个人风姿上,以至于话题渐渐不太入耳了。 “什么仙子,我看你就是馋人家身子。“ “你这喜好真奇怪,季骄娆美则美矣,却只能远观。到了近前,你还得抬头看人家,不觉得无趣么?” “哪算得奇怪,不知道龙门谷已有名言,骄娆与金丹不可兼得。当然要说床笫之欢,还是叔贲华那种更好。” “你们小声些,当心后面那些女人,别忘了季骄娆在女弟子里更受欢迎。这般品头论足的,被削一顿是轻的,坏了名声找不着道侣,那就惨了。” 台上的弟子们个个神色肃穆,都在努力压制着雀跃之心。他们已过龙门,接下来会分到各峰,成为元灵宗的内门弟子。说不定还能得真人垂青,直接拜到真人门下,成为亲传弟子。 想到这个前景,连榜首兰霆都不由自主的瞩目那个纤长身影。 “骄娆啊,这下你可以名正言顺的投到高真人门下了。” 下了台子,他摆手拒了围上来的拥趸,凑到青衫少女身前笑道:“或许我们还能做师兄妹呢。” 季骄娆正拿着张纸,跟叔贲华和伯明翰说着什么,闻言沉静的拱手道:“兰师兄此言差矣,我们本就是师兄妹。” 兰霆不露痕迹的挑了挑眉,又笑道:“之前算是,之后未必。到时我成了罗真人门下亲传,你就得唤我师叔了。” 叔贲华笑道:“一会师兄一会师叔的,真是麻烦,不如就叫王子殿下罢?” 兰霆的眉梢又挑了起来,跟他眼下的身份比,区区一国王子又算得了什么。 这个叔贲华,一张刀子嘴真是不留情。说起来其他女弟子对上他都是眼波流转颊生红晕,巴结都还来不及,她怎么就对自己这般生厌,莫非瞧出了自己对季骄娆的用心? 季骄娆淡淡的道:“兰师兄的消息迟了些,我倒是听说真人们已决议自此之后,不再收亲传弟子。” 如青竹般高挑纤致的少女笑笑,荡开幽幽清新气息:“这还是骄娆的错了,兰师兄恕罪。” 兰霆眉心皱起,心口泛凉,面上勉强笑道:“师妹想得多了些,还是修行为重,希望下次比试,能有与我对决的资格。” 榜首步履沉重的走了,一群弟子跟了上去,叔贲华冷哼:“真是瞧不惯这种人,都让他得榜首了,还跑到咱们面前耀武扬威,非要咱们低头巴结才高兴,这不是自找没趣么,贱不贱哪。” 旁边一直虎视眈眈的伯明翰抱着胳膊说:“是谁前些日子开口兰公子,闭口王子殿下的?找过来的时候你还脸红了好一阵子,结果那家伙是找骄娆,压根没把你放在眼里,你就把人恨上了?” 叔贲华咬牙:“伯小鸡,你会说话就再多说些!” 伯明翰抬手一捋额上红毛,晒然笑道:“斗嘴算什么能耐,有本事咱们真刀实枪来作一场!” 叔贲华嘿嘿冷声道:“我看你是皮又痒了,想尝尝我的玄阴水华鞭!” 季骄娆凑趣道:“这些花拳绣腿有什么好比的,你们不如用真灵御剑术比比。” 两人同时一滞,伯明翰挠头说:“小杳弄的这剑法太凶狠了,出手必然伤人,还是算了。” 叔贲华则叹气:“骄娆啊,看来在你的眼里,就算是元灵宗的剑招术法,也不过是花拳绣腿。” 季骄娆淡然的道:“一早我收到阿杳的传讯,说了前些日子宛国河神山神企图侵占贯山水土的事情,虎荡观的三百候补道兵,被三个剑宗弟子用真灵御剑术打得抬不起头来。” 带着两人走向门谷的关门,她眼里闪动着看透了什么的光芒:“摩夷洲争龙越演越烈,不管是岱山神府还是元灵宗,不可能一直超然度外。如果还是执迷于个人修为,一剑之敌,恐怕会被时代抛弃。我说的花拳绣腿,就是这个意思。” 叔贲华点头附和:“兰王子来元灵宗,终究也不是为了成仙的,我看他是有心借岱山之力,让兰国一统摩夷,未来他好当个仙王呢。” 伯明翰嘁道:“既然这么想,就该笼络咱们啊,怎么还成天来找我们茬?摆出一副比我还拽的样子,见着就生气!” 叔贲华的语气酸酸的:“对咱们的骄娆不服气呗,说起来骄娆也是的,为啥要放水,努努力争到第一不好吗?” 别看伯明翰是个愣头青,有些事情还是看得出来的:“什么不服气,我看是个狂妄蠢货,觉得能撩拨到骄娆。” 季骄娆笑笑,她自然清楚为什么,阿杳专门分析过此人的心理。 “别扯远了啊,我哪点像女孩子了,还值得人来撩拨。” 她转开话题:“龙门谷还有两百多弟子,到时不管是离开岱山回国,还是留在岱山做仆役,都是值得结交的。阿杳托蒙山宗送的那些东西,我们得一一转送给他们。” “兰师兄那里,明翰和贲华也不要太意气用事,保持现在的尺度就好。消魇丹和驱魇灯,都给他送些。兰国终究是北面的大国,能帮咱们贯山打开销路也是好的。” 伯叔两人同声应是,叔贲华又笑道:“那些仰慕骄娆的人听到这些话,怕是下巴要落地上,季仙子居然会打这些黄白之物的主意。” 季骄娆耸耸肩:“这是帮阿杳,也是帮我们贯山,天下大变,我们来这里不是超凡入仙,而是救苦救难。” 叔贲华抿抿红唇,先有些挣扎,又展颜笑了:“是呢,我们哪能奢望成仙,活在当下就好了。” 正说着,远处一裘白影翩然而来,三人停住,恭谨拜道:“长老……” 白衫少女淡淡笑道:“莫要多礼,以后该叫我师叔了。” 又对季骄娆道:“而你么,得叫我师父。本该叫我师姐的,后悔么?” 季骄娆摇头:“正合弟子心意。” 白衫少女正是邀离,轻笑不语,心说这个弟子也正合她的心意,至于后悔……真正后悔的是她师父高真人啊。 另一处,兰霆深深下拜,恭送他的师父。 而后他扫视左右,身边都是他的好友心腹。 他沉声说:“首批入谷的弟子,都要用心笼络,便是不能做兰国客卿,可得使其不与兰国为敌。” 某人道:“殊州本寂寂无闻,一下子蹦出三个英杰,该是要多下些功夫。” 旁边众人咳嗽,兰霆神色也有些不豫,冷冷的道:“殊州那三人,我会亲办,你们不要插手。” 转头望去,正见邀离与三人交谈,兰国王子的神色更加阴沉。 杜国西关郡,江口城叔家庄园,叔天朗的脸颊像抹了层铁汁,阴沉得吓人。 “连道长你也惧那仲家小子到了此等地步么……” 客厅里,与他相对而座的道士正是王文度,闻言苦笑:“此乃庞观主之意,也是郡守之意。蒙山宗已经与贯山搭上了线,甚至有了商货往来。下月大比之前,对贯山动手脚,也是坏蒙山宗的好事,郡守都不好交代。” 叔天朗眯起了眼睛:“既然都有了商货往来,什么殊州宗门大比,不就是蒙山宗抬举贯山的场面么?莫非……这场大比还有什么计较?” 王文度沉沉笑道:“你既明白就好,蒙山宗虽然势大,可国观不会坐视不理。既然搭起了这个台子,那就在这台上唱戏吧。到时不管是什么结果,大家都得认下。” 跟之前相比,叔天朗要憔悴得多,清减了不少。这两月来耗去的不仅是身上的膏脂,家产也缩了一圈,就是为了贯山之事。正蓄势待发时,却被代表庞观主和郡守的王文度拦住,自是憋闷难平,闻言倒是好受了些。 送走了王文度,他招来一个青年,交代了片刻。 青年拱手道:“是该让贲默做事的时候了,三叔放心,他已得那仲杳的信任,定能办好此事。” 叔天朗点点头:“你那几个心向贲默的兄弟,也让他们过河去叔家庄吧。到了大比,好戏上台,他们自会幡然醒悟。可惜仲至重跑不见了,不然这个人还可以用用。” 青年再道:“贲华那边,应该已有回信了吧?” 叔天朗呵呵笑道:“贲华传了口信,她要修到结丹,再回来找仲杳算账。可咱们也不能就这么等着她,还是得尽心做自己的事。” 待青年走了,叔天朗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上面行行娟秀字迹,写的却是要他与仲杳和气商谈,设法尽快找到叔天雄和族人尸骸,建墓立祠,保贯山平安。 “连杀父之仇都不计较了,侄女你还真是一心向仙了啊。” 叔天朗恨恨的念着,望向西面:“你就修你的仙吧,凡间之仇,叔家之任,就都交给我了。” 第二日,贯山河神坡,陡峭高崖的河神庙里,叔贲默将一封信递给刚烧完香拜完神的仲杳。 “大比之前,我三叔应该会安生了,就不知道大比上他会搞什么花样。” 叔贲默恭谨的说着,仲杳嗯了声并不追问,拍拍他的肩膀:“继续在叔家庄待着,好吃好喝,让你三叔和其他兄弟相信你还安稳的作着……奸细。” 叔贲默叫屈:“我哪算奸细,就是只求贯山四家齐心一体而已。他们才是背着祖宗出卖贯山的奸细,贯奸!” 叔贲默一直蹲在叔家庄,前阵子存着当奸细的心思,尝试跟仲杳打交道。没想到仲杳直接把他拉去了贯山剑宗,还给了他一个特期弟子的身份,所见所历,让他大受震撼。 待叔贲华通过灵丝传讯发回书信,阐明了叔家之灾不怪仲杳,而是天意如此,叔贲默自然从“贯奸”变作了“叔奸”,完全站到了仲杳这边。 叔天朗还要搞什么手脚,仲杳懒得理会,他还知道,到时大比,真要出幺蛾子,可不只是叔天朗的算计,背后还有庞观主和庞郡守。当然北面宛国,南面罗国,必然也各有谋划。 不过他并不在意,既是大比,核心就是展示武力,更不用说消魇丹和驱魇灯的交货,让蒙山宗坚定了扶持贯山的立场,自然会在大比上照顾好贯山剑宗。 他也没把希望全寄托在蒙山宗身上,待叔贲默告退,又一个壮硕身躯咚咚踏进河神庙,却是他的姑姑仲至薇。 “办好啦……” 仲至薇唏嘘的道:“真不知道你小子哪来的鬼心思,居然让我们金刚宗去走宦官的路子。不过那几个宦官还真是管事,不仅把东西送到了国主面前,让国主信了咱们贯山,还讨到了诏旨,答应派人跟着参加大比的宗门过来。” 她压低了声音:“他们身上肯定揣了不只一份诏旨,等着大比的结果,再看拿出哪份。” 仲杳笑道:“这是基操……哦,正常的,到时他们会发现,哪份都不合适,还是把好东西全端出来吧。” 一百一六 香火集市 贯山河神坡下,新的码头已经建好,长长木栈桥旁泊满了大小船只。码头后是排排竹席凉棚,看样子是兜售商货的。此时就小半凉棚有人入驻,但凉棚圈出的道路上已人头攒动。 “宗主把赛台放在河中,真是用心良苦啊。” 蒙山宗的副宗主,那个冷面老者又来了,陪着仲杳在河边遛弯。此刻眼眉舒展,嘴角含笑,语气亲近,哪还有半点冷漠。 “还赖付宗主说合,贯山与杜国终究是一衣带水,能以此让蒙山宗压住西关郡郡守和郡观,也算我们贯山的一点诚意。” 仲杳很真诚的客套着,这位副宗主恰好姓付,就只能如此称呼了。 付宗主倒没在意,捋着胡须,看着河面上的布置。 若干艘小船分作四拨,停泊在湍急的河流中,托起一块长宽各十丈的木排,这就是宗门大比的赛台。小船系有石碇,两岸也有粗壮缆绳系住木排,让这座赛台稳在河中,却又时刻摇晃不定。跟在陆地上搭起的台子比,既新鲜有趣,又更有挑战。 不说别的,沿着缆绳从岸边掠上赛台,本身就已是考验。用仲杳的话说,对两岸观众来说,“观赏性”更足。 此时已是六月,离宗门大比只有不到十天时间,贯山正作着紧锣密鼓的筹备,而各方势力,从寻常商人到宛、杜、罗三国的眼线,也都早早入场了。严格的说,这场宗门大比完全可以看做一场“摩夷洲西陲三国文化艺术运动博览会”,自此时就已开场了。 这自然是仲杳与蒙山宗携手推动的结果,为了实现“以大比促发展”的主旨,同时也基于安全考虑,仲杳才把赛台放在了灰河之中。这样来自杜国的宗门和观众,可以在灰河东岸的杜国地界里待着,由蒙山宗另设场地容留,贯山这边就只接待由宛国和罗国来的宗门。 当然杜国宗门要过河来贯山也可以,但必须乘坐贯山指定的渡船,每人十两银子的船票挡不住有心过来查探的修士,对贯山来说倒是一笔丰厚的收入。 看过河岸边系留缆绳的桩阵,扫过那些守卫桩阵的乡卫,为其不亚于杜国正军的精悍和装备微微动容,到此付宗主的例行工作也就完成了。 不过他没急着过河,而是跟仲杳谈起了与大比无关的事。 “杜国以东么……” 仲杳早料到蒙山宗会有这样的要求,原本预料是在大比之后提,现在急着发话,应该是察觉到了岱山那边的动静。 “以岱州为界的话,那是可以的。而且不包括南北两面,基本就是渚州、橦州两州。” 仲杳说:“两州之内有数十国,幅员万里,可不小了啊。更多的地界,付宗主该明白,岱山那边也有些想法,我们贯山位卑言轻,只能来者不拒了。” 付宗主的眉头又皱了起来,颇有些不甘心的样子。 蒙山宗要的是消魇丹和驱魇灯的代售区域,他们倒是狮子大开口,最初想把贯山之外所有地界都包圆了。仲杳让小竹在岱山传播这两种只花银子就能买到的丹药法宝,就是借岱山堵住蒙山宗的血盆大口。现在给了他们两州之地的代理权,仍然填不满他们的胃口。 付宗主还未完全放弃:“这丹药和法宝虽好,但对岱山来说,也不过是微末小事,恐怕只是某位结丹长老的意思,并不会尽心推广。不若宗主托人疏通一下,我们蒙山宗也找长老说合,再分出两州之地,咱们两宗携手,方能让这等奇物发扬光大,有益于澄清全洲。” 他拿出了更多筹码:“贯山此处,已是我们蒙山宗的亲密伙伴。宗内对贯山未来去处,也颇为担心啊。宗主须知,争龙令已下。杜国没有急着出手,只是看着其他方向的动静。一旦形势变化,杜国决意一统西陲龙气,贯山小小地界,还想像现在这样置身事外,那是决计不行的。” “我们蒙山宗愿意为宗主打点关系,在杜国早作铺垫。未来我们蒙山贯山两宗,在杜国同殿为臣,为王羽翼,前程无可限量啊。” 仲杳轻笑道:“贵宗还有付宗主,对我们贯山的提携之心,真是没齿难忘啊。” 此世的修士和宗门,果然都是贪得无厌,欲壑难填。 卧槽老人以前提醒过,贯山真的拿出了消魇丹和驱魇灯之时,就是蒙山宗对贯山起了觊觎之心的开始。开初面上还能有合作姿态,到了蒙山宗看清贯山虚实,又掌握了相当的商货命脉,那时恐怕就要变了嘴脸,把合作变成奴役了。 这其实不必卧槽老人提醒,仲杳在前前世已看过太多这般故事。找仲至薇活动,也有早作防范的用心。 此时宗门大比还没开始,付宗主也只是试探口风,不可能因为贯山拒绝低头就撕破脸皮。 仲杳再道:“不过我们贯山还没看得这么远,等这场大比过了,贯山剑宗能扬名摩夷西陲,为大家所认可再说吧。” 他意有所指的说:“而且我们贯山也不会只有这两样宝贝,等未来说不定还有更多出产呢。” 付宗主还以为他说的是之前夸口过,现在却没拿出来的那种“克魇武器”,不以为然的笑道:“就这两件宝贝,能保更多修士出入魔魇,已是澄清天地的大功,宗主所求还真是不小啊。” 还在试探…… 仲杳转头看隐在云中,以及更远处没入黝黑魔魇的天地,像自证心志般的道:“我所求的,只是贯山这方水土能安宁,居于贯山的人能安定。” 付宗主微微颔首,看眼中闪动的微芒,却是不信。 “说到更多出产……” 他抽了抽鼻子,目光转到那些凉棚里,颇为好奇:“宗主说的不会是那些……吃食吧?” 凉棚里雾气四溢,混着各种香味,远远飘散,即便是已到结丹境界的付宗主,也被这辛辣刺激同时又很新奇的气息吸引住了。 稍稍凝神,远在百丈外的嘈杂吆喝变得无比清晰,听得付宗主连连眨眼。 “烤串啦!贯山烤串,千年传承,乡土美味!有魔魇的味道又没魔魇的害处,每吃一串,就加一点魔魇抗性啦啊!” “贯山麻辣烫啊,磨砺神魂,纯化精气,诸般好处你吃了就知道!” “焚剑山千年老火锅!天地铜炉一锅都煮了,食材灵气就在这香气里,没错你闻到的都是香气都是灵气!” “来尝尝灰河卤煮哟,咱们河神都赞不绝口,每天都要来上两份,不信去河神庙瞧瞧,贡品没得咱们的卤煮,河神姑奶奶会发火的哟!” “煎饼果子来一套……哟哟切客闹……” 吆喝还各有韵律,甚至有一听就想扭腰摆胯踢腿的。 仲杳见付宗主一副悠然神往的样子,笑道:“这些吃食算是贯山的副产,贯山人穷苦惯了,食材不足,就用味道和作法敷衍嘴巴,久而久之就弄出了这些东西。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技,让咱们山民挣点零钱而已。” 他抬手相邀:“付宗主要不要试试?” 老者还有些自矜身份,仲杳又道:“正好说说大比的各项安排,我们贯山剑宗绝学其实不太适合比试,得有更妥当的法子。” 老者脚跟一转,跟着仲杳走了,嘴里还嘀咕着:“也罢,是得好好合计。你们就拿那套真灵御剑术来比试,就不是比试而是杀人了,我也在此事头痛。” 两人扮做寻常修士,入了人群,寻了处火锅棚子坐下。棚子里的店家和小二竟然都是人面兽耳的妖怪,可不仅老者视而不见,来往人群也都不当回事。 贯山剑宗的名头鹊起,这些妖族自然就不再是为祸人间的妖怪,而是属于宗门的妖仆了。妖仆如此多,反而显出宗门那非同寻常的实力,让自宛国罗国而来的修士们不敢小觑。 修士们成群结队,在这座大集市里转着,寻找中意的吃食。食摊间也混杂着售卖商货的铺子,卖各种毛皮、丹药和植株,还有各种小巧瓷人。 这些瓷人做工虽不精致,风格却很特异。都是大头圆身,宛如小儿,只有掌心大小。却是灰河河神、梓原土地、季林山和焚剑山的神灵,季林山的山神还是一对男女,据说可以当做神像烧香祭拜,不只在贯山之内能受到神灵庇护,便是离了贯山,置身魔魇,也有一些效力。 一套几两银子的价码对常人来说是天价,对修士来说却不值一提。大多人就为求个吉利,也有眼线当做情报,纷纷解囊。以至于路上所见修士,人人腰间都系了这套神灵瓷像。 “这简直就是香火集市场啊……” 河神坡高崖上,河神庙里,冒充庙祝缩在角落里,跟着紫萝一起吃串串的敖盈盈,心满意足的打着饱嗝,赞叹这场大比。 “若是天天开就好了……” 一百一七 大比的算计 “安副观主……我们要这个人做什么?至于参加大比,一月前我们就给虎荡观送了请帖,这份……好像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重新捋过的吧?” 河神坡下新建的迎宾院里,仲杳看着手里那张还能见到若干折痕的请帖,很直率的讥讽着。 客厅里跪着个年轻道姑,脸色惨白垂头丧气,正是之前率队进犯贯山的虎荡观副观主。另一个老妪道姑舒展着满脸皱纹,不为讥讽所动,依旧笑得灿烂,正是观主。 “副观主这般娇滴滴的,耕不来田挖不来沟,还得白白养着浪费粮食,我们就不要了。至于请罪什么的,我平生……” 仲杳差点顺口把“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的人”说了出来,还好及时改口:“宽怀仁爱,只要愿意与贯山和平共处,共同发展,我都是欢迎的。” 他溜了眼副观主,心说这诚意就出在你身上,看你的姑奶奶怎么处置你吧。 再看那同样姓安的老道姑,仲杳笑道:“当然得见到诚意。” 院外人声鼎沸,他催促道:“观主一时决定不了,就先回吧,小子这里还忙,还有上百宗门等在外面。” 这话与这眼色所示,老道姑岂能领会不了,指着小安说:“就在院外治你妄为之罪,拖出去打三十大板,再断去四肢经脉!” 瞅瞅仲杳的脸色,老安咬咬牙补充:“褪了下裳打!” 小安惊恐抬头,还没说话就被旁边的道姑拿布塞了嘴,反剪双臂要拖出去。 仲杳轻咳一声拦住:“这似乎不妥啊,观主,要罚也是罚修士,而不是罚妇人。我看就断去两腿经脉,打个五十大板,让她在外面趴半天即可。” 老安赶紧顺坡下驴:“还不谢过宗主!?” 小安咚咚磕头,嘴里说着谢恩,眼里怨毒之色不减。 仲杳淡然笑纳了这份恨意,再过两天就是宗门大比了,安观主跑来请罪,说是想参加大比,真正的用意却不是派弟子上台比试,而是宗门大比背后的生意。 头几批消魇丹与驱魇灯已经送到蒙山宗手里,在杜国宗门里开始流传,而宛国和罗国两面,通过一些友好散修的推广,也有零星应用。包括虎荡观在内的两国宗门道观,自然已获知消息,还了解到了蒙山宗并未拥有两国的专售权,哪还不趋之若鹜,登门求货? 直接上门太唐突,这场宗门大比就是绝佳台阶,于是那些蒙山宗都请不动的宗门道观,在这几天里都纷纷补录名单,涌进贯山。仲杳刚才的话可不是夸口,院外的确还有上百宗门的代表等着会见。 院门外木棍拍肉声噼啪响起,没一会道姑下身就被打得血肉模糊,让等在院外的宗门道观代表诧异莫名。再得知这就是前不久企图引虎荡山神侵入贯山的主谋,又由惊变惧,对贯山有了更深一层认识。 一个个代表忐忑而入,欣喜而出,贯山对他们来者不拒。消魇丹和驱魇灯在宛国罗国不搞大的“专售商“,而是按郡分设,每郡还不只一家,大家都有份。那位少年宗主还说有代用品,虽然更为廉价,但市场会更大,销量会更广。 “贯山特产就是让修士,哪怕是最低级的道兵,都能拥有对抗魔魇的能力,所以才致力于售卖这些器物、丹药、法宝。我们所求的并不是修行资源和银钱财货,而是名声。越多人知道贯山之物能对抗魔魇,我们能立下的天地功德就越大。” 少年宗主说得冠冕堂皇,众人自是闻弦知雅意,纷纷表示会在大比上帮着贯山扬名。 这些代表对贯山的虚实也很感兴趣,会见时任何细节都不放过。很快某些传闻就广为散播,比如少年宗主身后其实有强大神灵撑腰,有极大可能就是灰河的河神。只是这河神颇为奇怪,竟然像是女子,还隔着珠帘审视拜会之人。珠帘后窸窸窣窣的怪异动静,以及若隐若现的根根虚影,怕不是那位蛟女河神在用蛟须跟宗主交谈。 “这传闻越来越离谱,怎么成了我垂帘听政?” 入夜,河神庙里,敖盈盈还在发牢骚。 当事人紫萝却埋头呼呼吃着面,白天躲在珠帘后面搞出异像的就是她,她只是在用发丝化藤,帮仲杳做记录而已。 “汇总好啦……呜……吃到头发了!” 紫萝一边吃一边用发丝画图,递到仲杳手上的图里,各家宗门道观的分布和概况一目了然。再加上杜国那边的图,摩夷洲西陲,古殊州之地的宗门道观一目揽尽。 “五百多家宗门,两百多家道观,加起来真是足以敌国。” 仲杳悠悠叹着,这次宗门大比来了三百家宗门,一百家道观,算是撬动了整个殊州的修行势力。 敖盈盈吞云吐雾的道:“你这么卖力的收集情报是做什么?难道还想以贯山为本钱,争夺殊州的龙气,进而争霸摩夷洲?我先告诉你哦,你有这个心,我可没这个力,我就是条小小蛟蛇,现在连灰河河神的位置都没完全坐稳呢。” 仲杳看着水气云雾自神像之后的水井飘出,随着敖盈盈的吐纳如潮水般进进退退,淡淡笑道:“你就别骗人了,谁天天在念叨早晚要把杜宛罗三江的河神老儿尽数撕碎了拌饭吃?迎客厅里那股水气又是谁送过来的,你那不就是垂帘听政么?” 他吐了口浊气,再道:“你有这个心,贯山却没这个力,争霸什么的就不说了。” 敖盈盈哼道:“我不说,我们就可以置身争龙令之外吗?那不是你想不想争霸的问题,到时候你我还有贯山也身不由己!” 仲杳笑道:“我也知道,所以我现在做的,就是走另外一条路。” 敖盈盈愕然:“什么路?” 仲杳神神秘秘的道:“这是绝大秘密,你会保密吗?” 蛟女河神呸道:“我不会!所以别跟我说了!还拿这种哄小孩的把戏糊弄我!” 云雾罩住她整个人,话语也变得悠远:“我去巡查了,这场大比是在我的地盘上,可不能让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搞破坏。” 仲杳拉住紫萝,伸手叫道:“把我送回梓原!” 云雾弥散开,将两人也拉了进去。 梓原乡主府,仲杳和紫萝进了处理公务的书房,仲善存早已等候在这。见两人裹了半身雾气,也不以为异,上前报告各项准备情况。 “消魇丹已能日产三百瓶三千枚,驱魇灯日产八十盏,灯芯一百个。除去供应蒙山宗的数目,还能剩一半外销宛国罗国,算下来能得三四千两银子……” 仲善存欣喜的道:“咱们贯山这下有钱了!” 一天三四千两银子的收入,卖的还是最不值钱的水土植株,这般生意,若是让地下的老祖宗们知道,恐怕会吓得骨灰凝结,从地下跳出来吧。 仲杳却摇头道:“太少……我不是说银子太少,是说卖出去的数目太少。” 魂魄之下的陶碗重新浑然无隙,上面的四块玉片也莹白生辉,之前因为杀人除妖而损失的功德,早就补回来了,现在不知积存了多少。 仲杳对各家宗门道观所说的话看似冠冕堂皇,却是他最大的秘密,那就是挣天地功德。随着消魇丹和驱魇灯的外销,只要有修士用它们来驱散魔魇,仲杳和贯山诸神就会获得天地功德。虽然每一枚消魇丹每一盏驱魇灯挣到的功德就如沙砾一般微小,但聚沙成塔,总数却颇可观。 既然证明这个方向是对的,仲杳自然要让其发扬光大,挣银子只是顺带的。 仲善存在修习德道经,也略知这条功德之道,闻言苦笑:“现在的瓶颈不是丹药和藤萝,而是装丹药的瓷瓶木盒,还有装藤萝的灯。我们自己人手有限,没功夫做这些零碎,都是在杜国找匠户做,每户产量有限,次品率也很高。” 仲杳心说这么快就到了建立下游生产链的阶段么…… 不过他倒是早有准备,吩咐道:“这阵子投奔而来的修士里,我记得有几个器修吧?让他们搞出可以限定尺寸的器械,把这些器械送给匠户,让他们用这些器械给我们造零……碎。” 仲善存赶紧刷刷记下,听仲杳的意思,他似乎在想着让整个摩夷洲的修士……不,甚至是常人,都能把消魇丹当做糖果吃,把驱魇灯当做寻常灯笼用。 仔细想想不只如此,前阵子仲杳又让誓谷的妖怪搞出了烧烤料和火锅料之类的香料,在宗门大比举办的同时,“贯山抗魇香料”也会上架,成为又一项贯山特产。 这种香料除了食物香料外,还配有灵气蚯蚓粉之类的辅料,可以刺激神魂,抵御轻微幅度的魇气侵袭。仲杳专门在誓谷北面开辟了若干药田,种下了一些不知从哪里来的香料灵种,让不少妖怪转职成药农。 “虽说贯山有了银子,咱们也能挣到天地功德,可这做生意的法子,总觉得……” 旁边紫萝咂着小嘴,开始批判仲杳了:“总觉得味道不太对呢,这岂不是用商人之道来践行功德之道么?算什么修士啊?” 仲杳揉着她的小脑袋说:“咱们贯山走的是有贯山特色的天地功德之道,眼下刚刚起步,只算是初级阶段,暂时修……走走并不会偏离大道嘛。” 紫萝摊手:“算了我也不懂,毕竟我才三个月大。” 装嫩的千年老妖…… 仲杳再问仲善存:“马上要上台比试了,大家准备得如何?” 仲善存脸上的喜色消散,挠着头说:“大家都在头痛呢,既要取胜,又要尽力不伤人,还要努力提升宗主说的什么……观赏性,他们实在做不到啊。” 仲杳皱起了眉头,他提的这个要求的确太严苛,而且有些自相矛盾。 “观赏性什么的,不就是你说的光学污染吗?” 紫萝又有了主意:“这种事情道士不是挺擅长的嘛,找道士问问就行啊。而且既然不缺银子了,那各种道具都用上,还怕吸引不了眼球?” 仲杳跟仲善存同时拍掌:“善!” 一百一十八 恐怖如斯 六月中,艳阳似火,灰河两岸人声鼎沸,仿佛灰河漫灌,浪涌不休。 灰河西岸的人不算多,加上妖怪也不到万人,东岸却挤了好几倍人,让人怀疑杜国西关郡整郡的人都跑来了。 这泱泱数万人自然不是为什么生意而来,纯属看热闹。最初这场大比的消息只在宗门道观之间流传,可随着名字的不断变化,消息也渐渐散布开来。对一般民众来说,亲眼目睹众多只存在谈资中的修士们捉对比试,这本身就是桩可以吹上半辈子的谈资。 最初这场大比还没名字,就是蒙山宗牵头,拉些宗门道观过来帮贯山剑宗做“业内认证”,算是给击败杜国郡兵郡观乃至国观的贯山正名。被邀请的宗门问到名字时,各有各的说辞,大致就是“蒙山/贯山宗门友谊赛”这个味道。 但随着贯山特产的输出,这场大比骤然变了味道,于是贯山蒙山都在大比名称上花心思了。开头统一成“三国宗门大比”,后来又有更远地域,不属于杜、宛、罗三国的宗门参加,就改成了“四江宗门大比”,这虽还是友谊赛,但也到了近于城市联赛的级别。 随着道观纷纷加入,大比的名字又变成“四江修士大比”,但没用两天,又被不少道观抱怨说这名字只有河神没有山神,是大不敬。须知摩夷神道至尊可是岱山府君,那就是位山神,于是名字又改成“四江十山问道大会”。 到此已算是区域性的联赛了,虽然最多就是乙级乃至丙级的联赛。不过后续加入的宗门道观又为多少山争论起来,最终改成了现在的“殊州问道大会”。 殊州乃是古制,古时摩夷有三十州之分,即便只是一州,也幅员数万里,人口亿万,是摩夷洲西陲心腹之地。到了此时,殊州之地,已裂作十数国。此番前来的宗门道观,恰好覆盖了这些国家。 这个名字一出,这场宗门大比的档次又上了一个台阶,算得上“军运会”之类的重大赛事了。不仅引得民众空城而出,连某些有心人也都有了异样想法。 灰河东岸,远离人潮涌动之处搭起若干凉亭,视野极为开阔,河中的大木台以及两根高高挂起的缆绳看得一清二楚。亭下围着精壮家丁,显是富贵人家的布置。 “殊州问道大会……好!好!好!” 某座看似不起眼的凉亭里,一个华服老者看清立在灰河两岸的大旗上的文字,笑得眯起了眼睛。 “郡守作得好文章,这个名字一出,恰好呼应了争龙令。既是我们蒙山宗的东家,脸面自然都会落到蒙山宗身上,到时殊州诸国的宗门道观,还不把我们杜国视为殊州龙气之主么?” 老者面白无须,声音尖细,竟是个老宦官。 陪在老宦官身边的正是杜国西关郡的庞郡守,闻言勉强笑道:“王公公谬赞了,下官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工作。” 嘴上敷衍着,心里也在嘀咕。这个王公公是国主身边宠臣,前阵子顶了个“巡查观风使”的名头出了殊京,说是要巡查边关各郡的武备,却似乎对贯山格外关注。 他本怀疑王公公是贯山通过蒙山宗说动的人,贯山想通过此人直接与国主打交道。不过着人查过,蒙山宗与王公公只是泛泛而交,并未接过这条线。 或许是跟自己动了郡兵却无收获有关,被他的对头在朝堂参了一本…… 情报不足,庞郡守没有定论,但他清楚,不管王公公来意是什么,都得小心伺候。 “眼下多事之秋,边关要安定,我们杜国家底不厚,龙气之争不能急于一时。” 王公公说着一听就是国主口风的话:“不过这不意味着不争,龙气之争不只是武斗啊,民心也在影响龙气,民心之争也是争嘛。” “眼下这桩盛事就很不错,蒙山宗……还有贯山剑宗,很不错,他们搭起的这个台子,能唱很多戏。大比能顺利召开,庞郡守居功至伟啊。” 王公公越说让庞郡越不安,听起来这才是王公公出京的正事? 他小心的试探道:“年初魔魇涌动,贯山似乎得了什么异宝,实力大增。怕宛国罗国先下手为抢,下官做了些……对应,方才有眼下这场大比。有蒙山宗做主,贯山人自不敢肆意妄为。但大比之后,贯山扬名,下官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置。” 王公公呵呵笑着,不以为意的道:“无妨无妨,先看看贯山剑宗是不是有真本事,能不能扬名。喔唷,飘过去了,天底下真有能一绳渡江的人啊!” 庞郡守还没琢磨明白这话的味道,王公公身边一个江湖打扮的壮汉笑道:“王公公,只要气息沉凝,腿脚灵巧,哪怕修为还没到筑基通脉,都能一绳渡江。” 这壮汉虽对王公公恭谨执礼,却没有自居下人,显然是宫廷亲卫。 壮汉继续道:“别说一绳渡江,像我等炼气修为,一苇渡江都不在话下。到了炼气后期,直接就凌空而过了。那些结丹修士,更能直接在天上飞。” 王公公显得很愕然:“黄校尉你莫欺我,国主身边结丹修士可不只一个,怎么我就没见过他们施展什么神通?” 黄校尉咧嘴笑道:“国主虽还不是王者,更比不上古时的天子,却终究有历代祖灵护佑,身怀一缕龙气。便是真人当面,也得拱手为礼,真人之下,又有谁敢放肆?” 王公公不迭点头:“是这个理,是这个理!这一国之主啊,不仅管治万民,连山川河流的神灵,也得受国主觐封,才算正位,哪能淡淡看修为高低。” 之后王公公与黄校尉就再无闲话,专门看起了河面木台上的比试。 “第一天只是各家低阶弟子单人比试,好看的还在后面……” 台上两个弟子刀来剑去,煞是热闹,可两个筑基初期修士的比试,也就是热闹而已,庞郡守有些坐不住了。 “还行还行……庞大人若有公务自去忙吧,不需陪着洒家。” 王公公倒是灵巧之人,摆着手放庞郡守走了。 没卵子的家伙就是这样,没见过什么世面,看来的确就是来看热闹的。 庞郡守暗暗嘀咕,恭谨告退,他的确还有太多公务。至于贯山的处置,他也早有预案。堂弟为了戴罪立功,又拿出压箱底的本钱,让他颇有信心。 在宗门大比上立下大名声也没用,谁让你们贯山又拉上蒙山宗,彻底得罪了国观呢?至于那位神秘的金丹真人,你的老相好也准备趁着这场大比,揭你的老底呢。 庞郡守心中笃定,步伐沉稳,挺胸负手的离开了。 “的确没什么好看的……” 待庞郡守一走,王公公那一脸没见过世面的煞笔气质顿时没了,咂着嘴无聊的嘀咕:“还要坐好几天,洒家这屁股,怕是要坐出痔疮啊。” 旁边黄校尉嘿嘿笑着:“公公啊,国主不也是成天坐着的么,你担心个啥?” 王公公指着他道:“僭越,僭越了啊。” 片刻后,一班歌姬舞姬入了凉亭,载歌载舞起来,将王公公和黄校尉的目光拽了过去,而木台上的比试成了淡而无味的配菜。 对层次高的人来说,“殊州问道大会”的前三天的确很无聊,但对一般民众而言,却是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盛景。 大会的赛程设置得就很新奇,前三天是筑基期的团队赛,总计三百来家宗门道观,各派三名筑基期弟子上台。单人对决,限时半刻,被逼下木台即落败,相持则平局,胜者得三分,败者零分,平者一分。各家宗门道观按得分计算,得九分的晋级,参加第四天的“冠位赛”。 大比从拂晓开始,一直到夜色降下,仍然挑灯夜战。每次对决只有半刻钟,还包括了沿着绳索掠到赛台上的时间,除了不允许穿戴灵气法宝外,其他一概无限制,这就逼迫双方以攻为上,各展绝学。 赛事第一天,落水是主戏,很多修士连赛台都上不了,掠绳半路就落了水,算是活跃赛事气氛的串场戏。 第二天就激烈起来了,看得观众们大呼过瘾,偶尔也有血水飞溅,肢体横飞。即便赛台四周随时有四位炼气宗师掠阵,还规定了不得穿戴灵气法宝,死伤依旧难免,却引得两岸喝彩声如雷。 到了第三天,王公公和黄校尉早早就到了凉亭坐好,按他们买来的“赛事表“看,贯山剑宗的弟子会在今天登场。 说到“赛事表”,三天的宗门大比,俨然将灰河两岸变成了兴旺的生意场。官方虽在大旗和布告栏上公布了详细赛程,但消息终究不够详细,满足不了赌徒们的需求。于是一份份由各家点评的“殊州修士榜”就出炉了,上面载满了或打听或杜撰来的修士信息,包括境界、相性、兵刃、绝学以及心性等各类资料,方便庄家开盘设局。 “我琢磨着……” 王公公看到今天,也终于看出了一丝端倪:“大家以前都觉得就算再隆重的大比,两三天已经够长了,可眼下这场大比,到了第三天大家却觉得才刚刚开始。如果这场大比真是贯山搞出来的,他们这心思可真是深不可测啊。” 他指了指这边,再指指对面,虽然人数差了很多,但热闹景象却无二致。河对岸已经变成一座大市集,炊烟冉冉,人流穿梭,看大比似乎并不是最重要的了。 王公公感慨的道:“这场大比要持续七天,七天下来,就算只是卖云吞的小食贩,恐怕也要赚得盆满钵满。” 黄校尉点头:“公公看得准,我打听过了,大比只是面上的,来参加大比的宗门道观,其实更多是为了贯山的商货而来。他们弄出的消魇丹驱魇灯,还有各种抗魇香料,能有效拒阻魇气。” 王公公沉吟片刻,目光闪烁着,缓缓的道:“原来如此,贯山这是小儿持金啊。” 还要说什么,就见河对岸一道清光沿着缆绳,直掠赛台。引得两岸看客大声鼓噪,正是贯山剑宗的弟子。 王公公眼角落到赛事表上,看到“仲善羽“这个名字,微微颔首,这是主持贯山的仲家子弟,必是贯山剑宗里最强的筑基弟子。 此时天刚蒙蒙亮,让这道清光显得极为耀眼。河东的修士正快步踩着缆绳,运用类似提纵术的真气之术上台,看起来是要节省气力,以便上台后做雷霆一击。 这个修士才踩过一半缆绳,那道清光在台上一停,又亮起一圈有繁复符印的碧光,宛如将阵盘握在了手中。 再是道清光自碧光阵盘中射出,带着滋喇雷鸣,轰的击中还在缆绳上的修士。 那修士惨叫一声,被清光打得倒飞而出,落入河中。 看客们呆住,两岸一时沉寂,王公公都瞪大了眼睛,叫道:“这、这不是犯规么?” 黄校尉翻了翻官方发的赛制说明,摇头道:“比试时间是从双方踩上缆绳算起的,所以……从那一刻起,就可以攻击了。” 王公公指着台上那个穿着素灰短袍的人说:“这个说得通,可那小子,真的只是筑基期的,刚才那一剑不是飞剑么?” 黄校尉拽着颌下的短须,也语塞了:“这个……飞剑并不是只有炼气修士能使,而且贯山剑宗的绝学就是……混元真灵御剑术。” 王公公猛抽一口凉气:“贯山剑宗的绝学,竟然恐怖如斯!?” 一百一十九 灰河秀场 王公公没猜对,这位打得敌手连赛台都没上就落败的仲善羽,并不是贯山剑宗最强的筑基弟子。 午后时分,第二位贯山弟子上台,竟是个光头少年。 他倒是很稳健,像走钢丝一样的上台,等两人在台上站定,限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只剩三分之一刻。 这也是之前无数场比试的常态,因为时间紧张,胜者才有资格晋级,所以双方在也就是半柱香的时间里都是杀招尽出,不搞什么试探周旋,让两岸观者大呼刺激。 那个叫巴旭的弟子对阵的是罗国铜山宗的人,该人在罗国颇有名气,上台后还有不少掌声助威。看赛事资料,此人已是筑基圆满,离炼气只差一线。各个庄家在这一场都立下了一赔三的局,当然是这个铜山弟子一,巴旭三。 接下来的景象让两岸沉寂了好一会,在外闲逛了好一会,匆匆赶回凉亭的王公公一口气没喘匀,剧烈的咳嗽起来。 那铜山弟子也是用剑,大喝一声身影化虚,拔剑亮起一截铜色剑芒。就见那巴旭周身亮起一圈圈莹白光华,同时发出一道道连绵不休的铿锵金铁声,声光大作,顿时盖过了对方。 紧接着一道莹白剑芒直射铜山弟子,对方倒也生猛,剑光翻滚,绞住巴旭的剑芒。剑芒蓬然绽放,分作无数碎光,刷得铜山弟子尖声惨叫,臂腿还有面目血肉模糊。 这还没完,又一道、再一道、还一道,接连好几道剑芒又自巴旭身上射出,从头到背,分作若干方向裹住对手。 那铜山弟子大喝一声,剑光暴绽,拉着整个人果断的……跳河了。 莹白剑芒紧追不舍,眼见要射入水中,将那铜山弟子当做鱼虾叉了,赛台周围的四个宗师却援手不及。他们对上这般剑光都犯怵,怎么可能追得上。 这时河面浪花翻腾,涌起一个浪头,将总计四道剑芒击碎。然后一头江豚跃出水面,背上搭着已经昏迷的铜山弟子。 等赛台周围的看护接过铜山弟子,两岸才爆发出热烈欢呼,不仅是为巴旭的这一波连珠飞剑,更是为河神喝彩。 河神显灵了! 难怪贯山剑宗敢于把赛台设在灰河里,愿意河神跟贯山的关系这么牢固,竟然在河中随时护佑。 那只载人的江豚在河面上跳了几个来回,又探出上身,挥着鳍掌,朝两岸观众比划了一个环揖。还眨着黑黑小眼,发出咯咯低声,让数万看客纷纷高呼“神豚”。 王公公感慨道:“小小贯山,藏龙卧虎啊,看来这灰河的河神,其志也非小。” 那头江豚必然是水妖,算是河神间接显世。自古神灵皆不轻易显世,一来会降低神秘感,削弱香火之力,二来会沾染太多凡俗因果。这场宗门大比,灰河的河神如此积极,必然是冲着更大收益去的。除了香火之外,恐怕就跟龙气有关了。 黄校尉跟他看似主从,其实没什么上下,纠正道:“公公此言又差了,贯山可不小。我出京前去兵部看过籍档,里面引述了摩夷山海旧经的记述,说贯山幅员万里,直抵西海,是摩夷洲西陲名山。只是绝大部分被魔魇遮蔽,只剩下东面山脊这一小块还是清净之地。就这一小块,也有方圆千里,快赶上咱们的西关郡了。” 王公公微微点头,黄校尉又道:“灰河河神听说还是位蛟女,姿容柔媚,与那贯山之主仲杳是情缘相合,才会如此尽力。“ 老宦官眼中精芒闪动,嘀咕着“可惜杜江水伯并非女儿身”,让黄校尉摸不着头脑。 “没什么,明日我们过河去看看,拜拜河神。” 王公公咂着嘴说:“顺带瞅瞅那边的吃食,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惊奇。” 被贯山剑宗两个弟子的登场惊住,接下来的比赛就再没什么惊奇了,毕竟都只是筑基修士。虽然有各种花巧术法,但这种急促对决偏偏来不得花巧。之前还能隐约见到各色剑芒,由两岸说书人渲染,还算大开眼界。可被两位贯山剑宗弟子那炫目光华和风雷动静一震,后续的对决都有些所索然无味。 “定是那昆剑老儿调教出来的,贯山这里必有非同寻常的秘密,让那老儿能蹲在这里不走了。” 东岸另一处凉亭里,面目隐在纱巾里,看起来像是寻常贵妇的女子低语。 “摩夷洲内的金丹真人屈指可数,这位……昆剑前辈,我还真未曾耳闻过。” 旁边坐着的道人却是庞观主,他的谋划,一半要落在这个女子身上。知道问这个必然涉及女子不愿提及的往事,但此时也压不住好奇心了。 “他金丹大成是在两百年前,没过几十年就出了事,跟咱们隔了好几辈人,你们自然不清楚。” 女子此时也不太避讳了,捡着不紧要的说:“其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他的真名在你们国观的籍档里都能见到。说了出来,不知要牵扯多少风波,就当那人已死了吧。” “他初结金丹那些年,还算是正派修士,在摩夷洲风光无限。许是凝结金丹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乃至魇气入心,后来渐渐变了。虽未入魔,却变得疯疯癫癫的,四处害人,我不过是苦主之一。” 庞观主小心的问:“这害人……又是如何害法?” 女子斜了他一眼,低笑道:“就像你们西关郡的郡观道士,拿错谬颇多的道经招揽弟子一样,还编了个令人又惊又惧的理由,仿佛得知了尘世间最大的秘密。” 庞观主咳嗽着说:“我不过是挂名观主,并未真正操持过郡观,前辈说的事情,我并不知情。” 嘴上申辩着,肚子里却在嘀咕。女子虽然说得含糊,她与那金丹真人的恩怨纠葛,倒是知了个轮廓。 他再度问道:“那么前辈,这个……昆剑,真如你所料,境界已无,就只会虚张声势?” 女子微微蹙眉,不知是烦庞观主,还是自己也不确定,语气倒是冷厉:“必然没错!他境界已跌了几十年,我遇到他时,他就不是金丹真人了。他一直在寻找恢复修为的法子,前次遇到他,我不知虚实,只好暂避锋头。这些日子我四处查探,也仰赖观主安插过去的眼线,才终于确定,那老家伙的确还没恢复修为,动起手来,决计不是我三剑之敌!” 庞观主还不放心:“若是此人隐藏修为,那也看不出来啊。” 女子嘿声冷笑:“你的眼线不是说了吗?那老家伙还是成天都在挠……臀部,那就是旧疾,既然未好,又怎会恢复了修为?” 庞观主眨了一会眼睛,还是想不同挠屁股跟恢没恢复修为是啥关系,不过这位结丹后期的剑修前辈如此笃定,他也只能选择信了。 “前辈你看,贯山剑宗弟子这表现如何?对我们的事情,是否会有妨碍?” 庞观主再这么问,女子顿时有了精神,滔滔不绝。 “这世上果然处处都是庸人,连这点障眼术法都看不出来么?庞观主你该瞧得明白,那两个剑宗弟子发剑前的种种动静,用的都是道士手法,只求一个炫目震耳,也就那个老家伙会搞这种歪门邪道。” “至于剑术本身,观主难道是被上次的败绩吓住了?这依旧是上次那种剑术,只是做了些变化而已。混元真灵御剑术,真灵……呵呵,老家伙念念不忘啊,这剑术自然也是他专为贯山创出的。实质就是将御剑术拆解得支离破碎,让筑基修士也能运用,再以贯山特有的水土草木做各系灵基,成了这招不伦不类的剑术。” “这般剑术,筑基弟子用来倒算犀利,只要灵基足剑器利,该能做到同级无敌。” “可到了炼气境界,这种只求躲在远处抢先手下暗手的剑术,就别想吃得开了。炼气修士有了足够修为去修各类遁术、步法和身法,便是不与其对剑,也能轻易避开气机的锁定,让其飞剑无用。” “再到结丹境界,呵呵……” 女子不屑的笑道:“这般蹩脚的御剑术,遇上真正的御剑术……不,遇上的机会都没有,远在十里之外就被斩了人头!” 庞观主听得不迭点头,他当然也看出了贯山剑宗弟子那花里胡哨的动静,基本都是用的道士术法……不,严格说就是些小花巧,全是用各类材料配合一点真气诀窍整出来的。 不得不说,贯山剑宗这两位弟子一出场就惊艳无比,让各家宗门的弟子们黯然失色。刚才都有不少人在喊作弊什么的,认为那两位弟子能搞出这么绚丽的声光效果,怎么可能才是筑基境界。 “第三场是什么时候?黄昏后?那时我再来……” 女子离开了,庞观主看了看正在赛台上打得乒乒乓乓的筑基修士,也觉无味,拂袖而去。 黄昏后,若干灯笼由铜镜投射,将包括了缆绳和舞台的那段河面照得通亮。 西岸火红短袍,东岸雪白长衫,两个筑基修士沿着缆绳掠到赛台上,引得两岸呼声如雷。 大部分呼声是为那个白衫修士,杜国青云宗的宗主亲传弟子楚白云,此人年少俊逸,天资禀赋,声名远扬,在杜国闯出了“第一筑基”的名号。别说杜国修士,就连寻常民众都略有耳闻。 少数呼声对给他的对手,却不是冲着这场对决而去的。在赛事名单里,这位叫伯明月的筑基剑修还没到先天境界,就算强如之前那两个贯山弟子,也不可能打败楚白云。不过在赌盘庄家提供的榜单里,这位红衣少女美丽非凡,整场大比要评个十美之类的榜单,她至少是在前五之列。 就在两岸的鼓噪声中,楚白云很有君子风度的拱手行礼,还说了两句什么。 对面的少女却呔的一声清叱,扬手拉出一圈焰火弧光,如游龙般绕着身体盘旋,将那窈窕身影映得两岸看客发出连绵吞嚼声。 “看剑——!” 少女娇喝,手臂连挥,一道道红龙自身后飞出,而她对面的楚白云,笑容僵在脸上,握着剑柄的手怎么也抽不出剑。 一百二十 老少师兄弟 夕阳之下,火龙飞舞,那烈焰噬体的威压感,便是炼气后期的宗师都不及。 红衣少女出手就惊绝两岸,被那道道火龙锁定的楚白云,更是心簇神摇。 从如何优雅的化守为攻,在红衣少女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到该怎么守才能保住起码的脸面,再到怎么守才能保住性命。刹那间楚白云完成了一系列天人交战,最终做出了非常明智的选择。 他自己跳下了赛台…… 若干条火龙并未追着楚白云而去,而是轰在他之前站立的位置。木屑纷飞,黑烟冉冉,红衣少女啊啊惊叫出声。 她把赛台点燃了…… 河面上浪花翻滚,刚才那头江豚又把楚白云背了上来,赛台另一侧升起冲天般水柱,足有二三十丈高,哗啦啦洒在赛台上,将刚刚燃起的火头扑灭。 待水柱落下,赛台展开一道彩虹,看得两岸观众都呆了。好一会后才被零星响起的掌声带动,哗啦啦的拍起了巴掌。 这一局的胜者是那位叫伯明月的红衣少女,可大家印象最深的不是挥舞火龙的飒爽英姿,而是不小心点着了赛台后的手足无措,真是个又厉害又憨憨的可爱姑娘。当然最大的胜者,却又是灰河的河神。 待夜色低沉时,渡口处人头攒动,原本门可罗雀的渡船生意,骤然兴旺起来。 河东岸的市集灯火通明,香气四溢,据说贯山本地人在搞什么美食大会。不过除了吃之外,听说对岸的河神庙还在售卖避水护符,还有些人则是腆着脸去求见那位红衣少女,想要近距离赏美,还在幻想能有一亲芳泽的机会。 河神坡下,大市集北面的迎宾馆里,黄昏出了大风头的少女却委委屈屈的在数银子,这是罚她差点烧了赛台,让她来帮着干杂活。 “哇哈哈,咱们发了……发了啊!” 紫萝躺在银子堆上翻来滚去,一点也不嫌弃银子磕肉,不小的厅堂里几乎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银元宝。 “真是没出息……” 仲杳没好气的教育她:“我看你和你那个财迷姐姐上辈子就是一对傻龙,见着亮晶晶的东西就眼晕,一堆玻璃渣都能哄住你们。几万两银子算什么,你扯一撮发丝下来做成另一件捆妖萝丝,哪怕是塞满了这间厅堂的银子都换不来。” 敖盈盈刚走,她还在的时间也跟紫萝一样,欢快的在银子里打滚,那副嘴脸简直不忍目睹。 “一件捆妖萝丝发动不了凡人……不对,可以发动,但那是威逼,没多少人真心干活。” 卧槽老人也在,捋着胡须,看着这满厅堂银子,眼里也跟元宝般亮晶晶的。 “这满厅堂的银子,却能发动无数凡人,经年累月的耕耘和劳作,造化出天地功德。” 老头现在开口就跟仲杳一样,三句话不离凡人劳作和天地功德。 “你又在打我头发的主意!” 紫萝一惊,抱头道:“为了培植那些驱魇灯的灯芯,我又拔了好几根做种,拔一根少一根啊!” 仲杳开玩笑道:“拔当然会少,减就不会少了。反正你的头发长得快,不如剃一次光头算了。” 紫萝朝他丢银子:“你简直成财迷了,什么都想卖!要说卖,明月今天可露了大脸,不如替她办场比武招亲会,交一万两银子才能上台比如,赢了她再给十万两彩礼才能娶走!” 伯明月无辜躺枪,顿时缩得比王马力还矮小,惊怯的道:“我、我哪里露了大脸,分明是丢了大脸啊。” 说话时还紧紧盯着仲杳,生怕他一拍巴掌说就这么定了。虽然知道是玩笑,可这位跟她同年的乡主兼宗主,这两天眼里嘴里都是银子,谁知道是不是被银子迷了心窍? 仲杳果然一拍巴掌道:“这事我看行!” 不等伯明月开口,又道:“不过明月卖不出这个价,还是把你姐绑上去吧。等你姐嫁到别人家,把那家吃光了再回来,咱们再重来一次。” 紫萝嘻嘻笑道:“你把她当狗卖呢,我要打你的小报告!” 玩笑开过,仲杳对伯明月道:“看你别吓成那样子,是觉得我贪图银子,怕我当真了?” 伯明月脸颊一红,低头道:“不、不敢。” 仲杳暗笑,你们伯家姑娘,心里想什么全摆在脸上,就差没在额头刻字了。 他也没继续逗她,脸色一正说:“刚才卧……槽先生说了,银子就是聚众人之力的媒介,银子越多能做汇聚起来的凡人之力越多,可以造化出的天地功德也越多,若是被银子本身迷惑住,那就失之本心了。我是如此自我警醒的,希望你们也是如此。” 伯明月羞得脑袋快扎进胸脯里了,就听仲杳又道:“今天叫你来也不是特别针对你,之后每个剑宗弟子都会轮换着来处理银钱之事。心志这个东西,光靠硬生生的忍是不行的,得有所历练。让你们数银子,也是让你们对银钱更有概念,经手得多了,就不会那么敏感了。” 伯明月不迭点头,以前还在伯家庄的时候,每月几十个铜板的例钱都辛苦的攒着,那时候如果有人拿着万两……不,最多百两银子来引诱她,她恐怕都要傻乎乎的跟着人家走。 贯山人,穷了千年啊。 现在就不一样了,她刚进厅堂时还晕了好一会,现在已经麻木了。万两白银算个啥,她亲自“经手”过。而且还如仲杳所说的那样,从紫萝头上扯一撮发丝,价值就超过万两白银了。 旁边卧槽老人眯着眼睛嘀咕:“仲杳啊,你也应该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银子吧,为何能如此平淡呢?” 仲杳有些尴尬的沉默了,紫萝在旁边嘿嘿贼笑:“老头你是来晚了,最初银子铺开的时候,他跟我那河神姐姐,一起躺在银子堆里打滚!我还是学他的呢!” “好啦咱们说正事……” 仲杳赶紧转移话题:“老头你真的肯定那个女人会跑来搞破坏?” 卧槽老人脸色一沉,幽幽叹道:“算起来她是我的关门弟子,她是什么脾性,我岂会不知。当日她离去后必不甘休,我又未露面,她定会看出我没有恢复境界。而她离开时那一剑也没伤到你,有很大可能没收到报酬,不管对于你于我,以及于她自己,她都有理由再次出手。” 仲杳微微点头,他也不认为就轻易摆脱了那位结丹剑修的纠缠。 明日还是筑基期弟子的争冠赛,再休息一日,后日是炼气宗师的争冠赛,第七天则是颁奖庆典,那女子要露面,应该是在颁奖庆典上,趁自己露面时。而后她背后的势力,也就是西关郡的郡守,乃至郡观和国观也该在那时出手。 卧槽老人却摆手否定了仲杳的推断:“我看她有很大可能是在后日出手,她这个人瞻前顾后,计较利害得很,不可能为了你我和些许报酬,就得罪了殊州数百宗门。” 他苦笑道:“我猜她会……” 听了老头的推测,仲杳扬起眉梢:“这么一来,我不出面也不行了?” 老头叹气:“此事是我牵累了你……” 仲杳呵呵笑道:“说这个做什么,你来贯山是天意,上天注定的。” 接着又敛容严肃的说:“不过我可不认你这个师父,咱们应该算是师兄弟才对。” 从德道经到真灵御剑术,都是老头跟仲杳一起搞出来的,老头的确没资格当仲杳师父。 老头不迭摇头:“那如何行?你拜过那高老儿为师,却跟我做师兄弟,把我置于何地?” 仲杳嘁道:“高先生……我只是跟着他读书识字,没学过半点修道,他哪算我师父。” 老头这就放心了,但面上还是有些挂不住,讷讷的道:“那么此事就拜托师……弟了。” 仲杳很正经的拱手:“师兄勿焦!” 见一老一少煞有其事的认了师兄弟,紫萝、伯明月和王马力三个小姑娘在旁边暗暗偷笑。 笑过之后,王马力又担忧起来:“杳叔不会学了功夫,也跟老头一样挠起屁股来吧?” 紫萝没好气的揉她脑袋:“小丫头片子你瞎说啥?还不赶紧干完活好好休息,后天你这个新嫩宗师就得上场了!” 王马力嘿嘿笑道:“不是还有你吗?” 一百二一 敖教授想打人 第二天是筑基弟子的争冠赛,贯山弟子终究暴露出了软肋。只要对手有足够深厚底蕴,懂得运用各类术法技巧,将他们那既花里胡哨又犀利异常的飞剑挡住头两道,后续的攻击就乏力了。而后再尽量近身攻击,或者以术法扰乱心智,束缚行动,胜利就不难倒手。 包括昨天声名鹊起,被各类榜单排进了前十的伯明月,三名贯山弟子相继落败,令观众们扼腕叹息。甚至还有不少人悲痛得投河自尽,当然他们都是为输了全副身家而绝望。 不过贯山弟子虽败犹荣,他们都败在了异常强劲的对手上。仲善羽是败在誓要洗刷昨日耻辱的青云宗楚白云手上,巴旭败给了有“宛国第一筑基”之名的秦城宗李相弦,而伯明月败得更理所当然。她遇上了蒙山宗的宗主亲传,有“散花仙子”之称的裴心玉。后者不管是剑招的绚丽,还是术法的精妙,都明显强过她一头。终究是名声比楚白云还响亮的修士,更是蒙山宗之花,伯明月自己都心服口服。 贯山的这三名筑基弟子最终与这场问道大会的“筑基十冠”无缘,让很多看客们颇为不服。都觉得这三人遭到了不公正待遇,看看他们遇到的对手,全都是必然跻身十冠的种子选手。可各家宗门和道观却都松了口气,要是贯山剑宗在筑基境界就一举夺魁,这跃起之势也太可怕了。 宗门道观之间衡量实力,看的是财侣法地。财自然是资源,侣则是背后依仗,地么则是所处山川水土,法则是道门之下的剑招术法。而最能体现“法”这一项的,还不是宗门有多少结丹多少炼气,而是筑基期弟子有多强。 看得出贯山剑宗是有绝学,足以开宗立派。但终究是几个散修世家的家传绝学融汇,积蕴太浅,还没到可以跻身一流宗门的境界。至于那些看客的鼓噪,各家宗门道观的代表都嗤之以鼻。没错这就是组织者故意的,可组织者是谁?就是蒙山宗和贯山剑宗啊,这么做的目的就是给大家留下“虽败犹荣”的印象,避免进了十冠赛却挤在末尾,然后被大家嘲笑身为东主却吊了车尾。 到了黄昏,十冠赛结束,十冠名单基本不出大多数懂行人的预料,蒙山宗裴心玉拿到第一,对她来说这项荣誉也说不上多光鲜,她离炼气就只有一线之隔了。青云宗楚白云则是第七,看得出他对这个名次不太满意,赛后拂袖就走。不知道是因为没能对上伯明月,所以心绪失衡,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不错啊,筑基十冠里,咱们杜国占了六人……” 东岸高处的凉亭里,王公公满意的丢下一根铁签,这是他派人专门从西岸市集里带着炉子买过来的烤串。昨天他跟黄校尉去了西岸,吃得非常开心。 赞了一句,他又沉下了脸:“不过贯山那三个弟子落败,安排得太刻意的,那个仲家小子,是隐藏锋芒么?” 黄校尉先点头又摇头:“安排的确很刻意,不过藏拙倒还说不上。若是赛程安排上用点心,那三个筑基弟子都有进十冠的实力。可看得出他们只擅长那招御剑术,到了十冠赛上,缺陷会展露得更明显,不如就此止步,保全颜面。” 王公公恍然的道:“原来是这般用心啊,倒也是,终究只是化外荒地,勉强开宗立派,跟有千百年传承的宗门没办法比。” 老宦官眯起了眼睛:“那仲家小子,心思倒还是很缜密,也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选择。” 黄校尉呵呵笑道:“那是当然的,区区贯山,再强又能强到哪里?就算是有三个结丹大宗师坐镇,要我来平这贯山,三营道兵十营郡兵,足矣!” 老宦官叹道:“你们武人,动不动就是平啊灭啊,就没想过只要一张嘴一纸诏书,就能让国主手中多出一股力量。更何况贯山最重要的不是山,而是这条灰河。” 黄校尉脑袋不迭点着,笑得灿烂:“这就是公公的功劳了。” 王公公也呵呵笑了,嘀咕道:“今天不错,很尽兴,希望明天的宗师争冠赛更精彩。” 又是夜晚,河神坡下迎宾馆的厅堂里,又响起了令人心醉神迷的哗哗声。 “早跟你们说了,不要以为会了真灵御剑术就飘飘然不知高低了。” 仲杳还在训仲善羽等三个白日落败的家伙:“你们算是拔苗助长,长得太快了,现在让你们见识一下世面也是好的。” 谁让你们三个昨天飘得逢人就数落对手如何不堪,自己如何厉害,便是炼气宗师来了,也能以一打三呢? 各家宗门道观的代表,还有王公公黄校尉压根没料到,让这三个家伙不进十冠,只是仲杳见着他们太飘后,临时起意改的赛程。目的就是教育一下他们,免得他们到了十冠赛时才丢丑,那时心理冲击太大一时适应不了。或者就算败了,却还是争到了十冠,从此心态便不同了。 旁边卧槽老人想说什么,刚张嘴又闭上了。老头暗自嘀咕,算了,这小子有这样的余裕,就让他淳淳教导吧。 “若是生死之战,我可不会败!“ 巴旭还很不服,他被打败完全是留了手。要来场生死斗的话,他拼尽全力,一股脑的把剑匣里的剑射出去,对方不管有怎样的花巧,终究不是炼气宗师,绝无可能挡住。 可惜出战前仲杳就再三严令,这只是比试,不是战斗,出手要有余地,不准盯着要害射。而且他们上台没用瓷剑,就是用适合特定相性的剑,装剑的剑匣里只有五柄剑。出剑前还得花气力和功夫鼓捣一阵他们临时抱佛脚,从道士那学来的“光学污染术”。 仲杳瞪眼:“这就不是生死之战!” 知道他们都懂道理,只是年少气盛,得花点时间接受失败,仲杳伸手指向银光闪闪的地板:“去收拾银子!” 伯明月叫苦:“还要数呀!” 她左右张望:“紫萝和马力妹呢?” 仲杳呵斥:“别打岔,去干活,她们也在为明天的比试忙碌呢。” 紫萝带着王马力在誓谷那边练习,明天的炼气赛可是这场问道大会的重头戏。每家宗门出一个炼气宗师,到第二天再进行十冠赛。 贯山剑宗这边围绕人选问题还争吵过一阵子,最初是仲承业仲老爷子想出马,可他是管实际教学,相当于训导主任的正牌宗主,这些日子虽然修习真灵御剑术有些进展,修为提升到了炼气五层,但终究年老体衰,血气枯竭。上场丢份不只是丢他个人的份,贯山剑宗的颜面也不好看。 于是挂名副宗主的伯洪虎跃跃欲试,可惜他强则强矣,怎么也学不会真灵御剑术。胜败都不是贯山剑宗的事,而只是伯家朱雀焚天剑的事。 仲杳本准备亲自上阵,不过当着那么多修士的面,万一暴露了九土真气的跟脚,那也不好。而另一个炼气境界的人,却又担心她被结丹大宗师看出妖族底细,没错说的就是紫萝。 最终仲杳的目光落到了王马力身上,这小丫头修为突飞猛进,短短时日居然突破到了炼气境界,靠的正是真灵御剑术。 让这小丫头参加宗师赛,不论胜败,就已足够轰动了。 当然,仲杳还是得做好自己上场的准备,昨天卧槽老人的推断有很大可能成真。 “干嘛不让我去啊!” 正在银子堆上滚来滚去的某个大波浪女子嚷道:“我也是……我是说我只是人身的话,也可以算成炼气境界嘛。” 仲杳更没好气了:“你怎么还在滚呢?一点也不注意自己的形象!” 那女子嘿嘿笑着问弟子:“我是谁?我是谁嘛?” 三个弟子不约而同,众口一词:“敖教授!” 女子正是灰河的河神大人敖盈盈,同时兼职贯山剑宗的水系教授。仲杳在弟子面前跟她相处随意,并没怎么遮掩,弟子们其实都差不多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了。 论起来敖盈盈还真有资格上台比试,问题是仲杳哪会让她去搞破坏。 “不嘛!我要上台打人!打人!” 敖盈盈在地上扭腰蹬腿:“这几天一直盯着赛台,都快累死老娘了,老娘要放松一下!” 仲杳叹气:“好吧好吧,等王马力上,你候补。若是出了意外,你就先上,我排在最后。” 敖盈盈一跳而起:“太好了亲!我这就回去作准备!” 河神跑了,卧槽老人看看她的窈窕背影,再看看仲杳,幽幽叹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师弟你可得有所节制。” 仲杳连声咳嗽,老头你想啥呢?而且你啥时候改信佛陀了? 一百二二 当日一剑今日奉还 第二天王马力上场,果然震得两岸看客都惊呆了。 炼气宗师赛的赛程是赛前一刻才发布的,大家还以为上面的文字写错了。贯山剑宗出战的炼气宗师叫王马力,这名字够怪了,还是个十二岁的小丫头? 人一露面,才发现没写错,当真是个还挽着双丫髻的小姑娘! 灰河东岸出战的罗国宗师是个道貌岸然的中年道士,见状气得胡须乱抖:“欺、欺人太甚!” 下一刻,那小丫头两手往背后一兜,端出一对硕大的单手短锤。若是实心的,怕是有四五个她那么重。 小丫头挥手一掷,一柄大锤飞出几丈,人锤同时蒙上层迷离黄光,然后人影虚化,拉出道黄光,投向大锤。 见到小丫头人锤合一,看客们爆发出热烈喝彩,懂行的更惊呼“剑光气遁”之类的术语。这正是剑修的绝招之一,借着人剑合一,剑至人至。只是在小丫头这,剑变成了锤而已。 大锤再度掷出,几个起落,小丫头就落到赛台上,全程脚不沾绳。见她眉目俏丽,肌肤胜雪,竟是个美人胚子,又惹得两岸中的大群术士发出另有意味的欢呼。 罗国宗师则是完全呆住了,待小丫头用大锤指着他脆声呼喊“来战”,方才回过神来。 “我怎可以老凌幼?那不是欺人太甚么?” 那宗师果断的发出弃权宣言,拂袖退台,引得众人哄笑一片,都赞他精明果断。 跟这小丫头对决,胜了赢不到什么脸面,输了怕是内裤都要被扒光。何况看这“锤光气遁”用得如此轻巧,那是正牌炼气宗师的境界,还绝不只炼气一层,未必轻松取胜。 对手弃权,小丫头却很不甘心。大锤往赛台上一搁,发出咚隆闷响,脆嫩小嗓门尖尖叫道:“下一个!来下一个!” 跟几个月前的怪力小丫鬟比,王马力已是脱胎换骨。仲杳将她当做试验品,不只是教了其他剑宗弟子所学的真灵御剑术,还把九土转德经的气海运转之法教给了她。她虽没有仲杳身怀的神秘陶碗,但土系相性绝佳的天赋,在一定程度上模拟了陶碗所凝结的根土,将她在土系功法上的天资完全激发出来。 王马力的修为境界虽还只是炼气一层,但那是受限于仲杳,他的九土转德经也只修到这个境界。单论气力的话,她已能与仲杳匹敌。至于实战技巧,有紫萝这些时日的陪练,虽然没到江湖散修的层级,却也不是毫无经验的新嫩。 她在台上邀战,气得台下监赛的伯洪虎跺脚,连声喊道:“你的赛事已经结束,还不退下!” 王马力吓得缩了缩脖子,才明白自己出丑了。 她噘着嘴收起锤子,转身要退,又转了回来,朝对岸扮个鬼脸,叫道:“下次谁遇上我,可别再当缩头乌龟!我很厉害的哟,白胡子老爷爷都打得过!” 这一记群嘲逗得大家又哄笑不已,果然还是个小孩子,以为年纪越大越厉害呢。 笑得正热闹时,云中一声冷笑,一道剑光落下,未闻剑鸣,只听到阴冷笑声:“那就试试奶奶的这一剑!” 这剑光来得太快,便是在赛台周围监视的四个炼气宗师阻拦不及,王马力倒是双锤在手,灵气运转,及时感应到了,也亏她从仲杳那学了半吊子的九土转德经。 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随手掷出一锤,在半空撞中那道剑光。 轰隆巨响,一朵烟尘云团炸开,剑光只是稍稍一滞,依旧朝着王马力的脑门落下。 剑光未至,挟带的寒气已经裹住王马力全身,终于让她意识到这一剑有多可怕。她啊的惊声大叫,举起另一柄大锤护在头上,人同时蹲了下来,眼睛都闭上了。 此时赛台外的四位宗师才清醒过来,同时动作,包括仲长老在内,四人挥出四道灵气剑光,企图截住这道从天而降的剑光,不过终究是晚了。 眼见小丫头就要血洒赛台,河面轰然升起若干道水柱,化作晶莹水蛇,看似缓慢,却抢在剑光落下之前,将小丫头裹在其中。 剑光触及那层水膜,哗啦啦碎裂成缤纷碎芒,竟是道没有实质的虚影。 又一道白光自云中射下,化作一个女子落在赛台上,身着银衫,面目阴沉。 此时水膜已裹着王马力卷回了河岸,两岸刷刷亮起的剑气灵芒也纷纷收敛,那是各家宗门的高层正准备出手,他们自然不容外人搅乱这场大比。不过见此人这一剑只是虚招,还能自云中射落,修为已非炼气境界,恐怕已到了结丹后期,又不愿太过得罪,赶紧收手。 “本人方声颜,江湖散修,结丹九层,国家宗门无颜提起。” 女子朝东岸作了个揖:“今日来此搅场,本与诸位无关,只是寻贯山剑宗的事。” 她回头冷冷的道:“区区荒山野地,也敢开宗立派,你们这贯山剑宗,靠的是谁,自己心里有数。既找了那人做靠山,就不要怪我今日现身,挑了你这山门!” 东岸鸦雀无声,各家宗门道观的头目都暗道还好与他们无关。虽然这场大比被打搅,与贯山剑宗的大生意要化为泡影,不过待这位结丹大宗师破了贯山剑宗的山门,他们总还是能分点汤水的。 凉亭内,王公公脸色铁青:“此女是谁?竟然如此嚣张,老黄你去拿下她!” 黄校尉苦笑:“不管她是谁,自称结丹九层的修为,最多打个对折,算下来至少是结丹三四层。我这结丹初期,可未必挡得住她。” 王公公一呆,恨恨哼声,咬牙不语。 河对岸,清朗嗓音悠扬,缆绳尽头的高台上,一个灰衫少年说话:“原来你叫方声颜,不知是哪三个字,但听起来不错。上次现身,连我这炼气一层的胳膊都取不走,这次又来,小丫头的一根头发也没伤到,你是送脸上门吗? 他再朝河对岸拱手:“鄙人贯山剑宗,添名宗主仲杳,请勿惊慌,待处理了此事,赛事即会重开。” 这大咧咧的姿态,加上提及的丢脸旧事,让女子语气更加冷厉:“小儿辈只知逞口舌之快,自有你的下场!” 她扬声沉喝:“昆剑老贼!还不出来受死!” 这一声喝,震得赛台轰然粉碎,四周的监赛宗师忙不迭的踏水散开,只有仲长老留了下来,脚尖点水,绕着赛台一圈,将落水的船工拉到还算完整的小舟上。 “找我师兄?” 仲杳笑得豪迈:“你这不肖弃徒,还有脸见你师父,我这个小师叔足以好好教你一顿!” 方声颜呆了呆,本想问那老家伙怎么多了个师弟,又醒悟一问这节奏就被带走了,冷哼着不理会仲杳:“你不敢露面是么,很好,就看着你刚收的这些徒子徒孙一个个死在我剑下吧!” 身上剑气喷涌,正待拉出剑光,下方河面轰然沸腾,晶莹水蛇冲天而起,在她对面的空中凝出一个身影。那一刻,两岸无数人都下跪高呼“河神奶奶”。 “你们闭嘴!我才不是你们奶奶!” 有着一头大波浪秀发的窈窕女子叫道:“我叫敖盈盈,是贯山剑宗的客座教授,只有炼气九层境界,今日就来会会你这个结丹九层!” 说话间两手一扬,水蛇化作一柄偃月大刀,握在手上,神气活现,跟她一身典雅裙装形成强烈反差。 “什么炼气九层,你分明是……” 方声颜一滞,她自称结丹九层,并非是假,虽然那是几十年前的境界了。现在境界跌落,经验还是有的,一眼就看出这位自称敖盈盈的女子身上萦绕着浓烈的香火之气,分明就是位神灵,再看这弄水的本事,两岸的看客绝没跪错喊错,就是灰河的河神。 同境界的修士与神灵对决,必是神灵占优,何况这还是在灰河之上,在人家的主场。 一滞之后,她却又笑了:“早就料到你会现身,我觉得你该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敖盈盈正准备抡着偃月大刀,以人身姿态来场漂亮爽快的对决,闻言呆住。 大刀散作水蛇,敖盈盈叫道:“说得没错!你还没资格让我动手!就让你的小师叔来教训你吧!” 叫完嗖的一下化作水蛇,投入河中。此时已隐隐听到异声,灰河北面,三江口处,杜江河水正如滚滚怒涛,向南倒流。 “所以说,既然当了河神,还是好好干河神那份有前途的工作吧,争取在未来当上贯水龙王。” 这边仲杳保持着微笑,将敖盈盈的传讯收下。杜江水神露面了,这次是亲自出动,她不得不去直面那家伙,这边就顾不上了。 “紫萝,准备上了……” 脸上笑归笑,仲杳的腿肚子还是有些发抖,招呼了紫萝,再用眼角确认了那个身影。 这一看,眼角突突直跳。 高台下已不见了那老头,倒是不远处搭起的封闭竹蓬里,露出老头的一双脚。 那竹蓬是供游客方便的临时厕所,老头躲进厕所里了! “当日一剑,还没有还回去呢。” 仲杳深深吸气,对趁大家不注意缩进了他腕上捆妖藤丝的紫萝说:“今天咱们就一起回敬给她!” 一百二三 你又一次做错了选择 河面上碎浪奔涌,仿佛煮沸了的锅,那是河神在调动水气,与强敌一决高下。 自称方声颜的女子自半空飘落,悬在碎裂的赛台之上,倒有了几分仙气。 方声颜依旧没理会忽然跳出来的“小师叔”,朝西岸喝道:“看来你是铁了心要躲起来,很好,待我在河边用人头垒起京观,再看你那兔死狐悲的丑脸!” 手中光华莹莹,正待劈向高台上的仲杳,却见清光闪动,高台上飞出一剑,来势并不急切,在结丹修士眼中就如一片落叶。剑光在离方声颜身体还有十来丈处就蓬然粉碎,让看客们暗呼这结丹女修的确厉害。 方声颜却是蹙眉,这一剑只是被她护身灵气轻轻一阻就炸开了。 碎片纷飞,拉出繁复虚影,转眼汇成猎猎灰衫,然后凝结为仲杳的身影,让方声颜恍然。他是用之前那小丫头的术法,借剑气飞遁而来。 她嗤声笑道:“花拳绣腿,有甚用处?” 这一招剑光飞遁看起来是漂亮,可距离这么短,气机这么明显,在结丹修士眼里自然不值一提。 仲杳悬于河面丈许,穿着素麻灰衫,背着大竹篓,像是上山打猎的樵夫。他向方声颜步步迈去。每踏出一步,河面就涌起一股水柱,将他的脚稳稳托住。 这踏浪而行的一幕,看似比自天而降,至今还脚不沾尘的方声颜笨拙得多,但在两岸万人眼里,却显得更为高明,像是已至返璞归真的境界,顿时发出哗哗掌声与热烈喝彩。 “有多少宝全都耍出来罢……” 方声颜轻蔑的道:“我可以等,再一剑绞尽。” 仲杳用不算太熟练的控水术操纵着水气,将自己稳稳托在一股如喷泉般的水柱上,与方声颜相距三四十丈,遥遥对立。 这段时日他也没放松自己的修行,除了将乡土第一阶吃到七七八八,只剩几种必须在盛夏时才能吃到的土外,还从江湖散修那里学来了各类术法。这些术法对修士来说只是方便法门,但他用九土真气施展,不仅功效大增,还能替代香火神力,避免在高阶修士面前露馅。 眼下他虽没有脚踏实地,但他的根土已能化土为水,还有“检校灰河”这顶神灵帽子,跟立在河岸没有任何区别。 下河前收到了卧槽老人的传讯,仲杳心中笃定,此时还有了闲心追根究底。 “我师兄授你大道,你自己弃掉,为何还要怪罪师兄?” 仲杳摆出长辈姿态:“便是有责吧,你所求之道,难道不是超凡脱俗,斩情绝欲,伟力与因果归于一身么?为何还诿过于他,你怕是走火入魔了。” 方声颜先是呲目抖眉,继而冷笑:“区区小儿,懂得了什么?再无宝可耍,我就要动手了!今日你休想再像那一日,能侥幸躲开我的剑!” 仲杳点头:“果然是堕入了魔道……” 他扬声呼喊:“这只是师门恩怨,与贯山和同道大会无关,诸位勿要插手!” 脚下喷泉轰然升腾,如水中生莲,水滴如雾,将这一声喊荡得悠扬回转,两岸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声颜还当这是仲杳在炫技耍宝,只是冷冷笑着,却不料河面又升起几道水柱,在仲杳身上交汇,将他裹在了宛如水蛇盘旋的涡流中。 与此同时,灰河西岸也升起几条土柱,如土蛇般飞掠河面,与水蛇汇作一处,顿时变作浑浊泥水。 就在泥水中,根根翠绿藤蔓伸展而出,纵横交织,转瞬织就一副铠甲的轮廓,而泥水也汩汩翻腾,膨胀而起,化作一尊丈高泥像。 泥像上烟气蒸盈,三系灵气交织缠绕,蓄势待发,让方声颜暗暗抽了口凉气。 原本在她感应里,仲杳也就是炼气初期,完全不堪一击。当日没能一剑斩掉他,就连一条胳膊都都没卸下,不过是那昆剑老头护着。 现在这仲杳像是激发了水土木三件法宝……不,更像是先天灵宝,化作的神像只论这灵气威压,就只差丝缕,就能步入结丹境界了。 她再不迟疑,手中荧光一动,拉出道纤纤细丝,直射仲杳。 在俗人的传闻里,越厉害的修士动手动静越大,乃至于裂山蒸海。这话对也不对,对的是需要的时候,动静的确会这么大。但不对的是,越高阶的修士,对敌往往越不需要这么大的动静。基本都是一念之间就分出胜负,而诸如裂山蒸海之类的动静,那都是境界不够,控制不足造成的。 须知修士虽都是逆天而为,但那个“逆”字,往往只应在天劫上。蹂躏山川河海,既要损天地功德,又难保不会种下什么因果,因此寻常时候都不愿在人前展露神通。 所以,她只需要这一道如纤纤细丝般的剑光,将对面那小子的人头切下即可。 结丹修士的剑光何其犀利,念动剑至,可撞上这尊神像却出了岔子。 剑光没入神像肚子里,被水土木三系灵气编织成的奇异屏障挡住,虽未完全阻住,让剑光如人入淤泥,动得异常迟缓。 方声颜正待加力,神像背后嗡嗡响动,一道道淡黄剑芒飞射而出,奔着她面门射来。 她嘁了声毫不避让,鼓荡起护身灵气防护。修士到了结丹境界,呼吸间都会自然生出灵气庇护,除非刻意撤下,否则他人他物根本近不了身。 道道剑芒射来,淡黄光辉将她广及三丈的护身灵气染得清晰无比。但这些剑芒仅仅只是射入几尺,就再难前进半寸,嗡嗡剧烈震动。 蓬蓬碎裂声不断,那道道剑芒和最初那道剑芒一样,炸作团团碎片。两岸看客惊呼如潮,都以为是方声颜的灵气恐怖如斯,将仲杳的飞剑柄柄震碎。 方声颜自己却暗暗凛然,这些飞剑根本就是自己炸掉的! 每一柄飞剑炸碎,就荡开一波猛烈冲击,由碎片挟带着,搅动她的护身灵气。可恨的是,神像背后还在不断升起剑光,一柄柄源源不断射来。 等到第十八柄飞剑炸碎时,仅仅过去了眨眼间的功夫,而方声颜的护身灵气已经被倾彻到了身前一丈的距离。又一团碎片炸开荡起的冲击,让她的头发和衣角都有了飘动。 “这小子太古怪……” 方声颜终于意识到了不妥,一时两念交替,到底是舍弃防护,拼力破开对方防御,斩下那小子头颅,还是稳妥为上,先抽回灵力加强防护。 “我方声颜若是敢于舍命一搏,又何苦走到今天。” 回想往事,女子心中凄然自嘲:“这条命还得留着跟那昆剑老贼算账呢。” 心念一转,投注在剑光上的灵气抽回少许。 她并未把此刻形势太当回事,真是凶险,她大可撤手而退。以她的修为,除非昆剑老贼亲自出手,否则没人拦得住。 先抽手回防,待那小子奋起的灵气泻掉,再作游刃有余的处置。 她这么盘算着,灵气转动,准备补上被绵绵不绝的飞剑撕出的漏洞。 下意识的,心中还是闪过恨恨一念。 这仲杳小儿,不仅手握三件先天灵宝,擅长的这种真灵御剑术还真是邪门。连她这结丹修士的护身灵气,都能被这种半吊子飞剑撕开。 他哪来这么多剑啊!? 还不是铁剑而是瓷剑,这是哪门子飞剑术? 方声颜心念纷杂,对面神像感应到了,一道道剑光飞射的同时,又自腰间探出根根纤细藤蔓,像是要将她缠住。 方声颜一个激灵回过了神,差点怒极而笑,这是想把她缚住么?这小子是不是以为结丹修士只是厉害一点的炼气修士? 灵气再度升腾,她手一抖,将原本的纤细剑光散掉,多出柄如冰晶磨就的短剑。 “你不错,竟然让我用上了本命灵剑……” 此刻她已不惜用本命灵剑,作全力一击。即便会为此损耗灵剑,也要让这小子死得结结实实。 短剑上光华亮起,河对岸却忽然响起铮的一声剑鸣。 这次不只是剑鸣,的的确确有一道剑光飞掠而至。看起来很不起眼,甚至两岸不少修士都看得清剑势,但在她和其他人眼中,这一剑却像是无可阻挡,直奔着魂魄而来。 方声颜惊呼一声,连护身灵气都撤掉了,手中短剑剑芒暴涨,呜呜挥舞,化作圈圈流光,搅出猛烈旋涡。 “老贼你果然等在此刻——!” 方声颜用惊惧交加的嗓音叫喊:“你这一剑杀不死我!” 噼啪一声脆鸣,那道恐怖剑光在她搅起的剑气涡流中碎裂,化作无数细碎铁片,纷纷扬扬洒开。 就在同时,对面神像却轰然炸裂,化作股股泥水和根根藤蔓,追随着自背后升起的又一波剑光,劈头盖脸的罩住方声颜。 即便方声颜撤去了护身灵气,被泥水藤蔓乃至这些剑光射中,也算不上致命一击。何况她在最后关头又及时展开了护身灵气,让这些攻击如流水般滑过身体,自两侧轰入河面。 然而方声颜却骤然一抖,身体僵住。 就在心口位置,一柄散发着淡淡清光的长剑贯体而过,自后背穿出。 猩红血迹自伤口急速染开,方声颜伸手握住长剑,张口想说什么,却哇的喷出大口血水。 神像已消失,仲杳现身,身边还立着一个俏丽的小姑娘,正伸展双手,如操纵傀儡般提着无数根藤蔓。 那些藤蔓将方声颜的脚踝、肩膀乃至脖颈缠住,正放射出股股奇异灵气,压制着她,让她难以将灵气汇聚起来。 “你、你不是……” 方声颜想将长剑拔出来,但稍稍一动,长剑上蕴含的木系灵气就更深入到气海一层,撕扯着她已经凝结出的丹胚,令她难以推转气海,也令她难以把话说全。 “你不是……人……” 最终方声颜还是说了出来,可没有灵气推送,涛涛河水中,除了当面的仲杳和紫萝,无人听得。 “我当然不是人……” 仲杳也用两岸看客难以听到的声音说:“否则怎么可能调动一土地两山神加一河神的力量来挡你这一剑,又怎么可能让半吊子的清灵剑承载香火之力,将你一剑击杀。” 方声颜两眼圆瞪,眼中闪动的光亮不知蕴含了多少不甘与凄苦,最终只化作喃喃低语:“我好像又……又做错了……” 仲杳点头说:“你又一次,做错了选择。” 说话同时,扛着香火神力烧灼魂魄的剧烈疼痛,送出所有余力。 长剑清光大作,奔涌的灵气自心口浸入方声颜全身,将她的丹胚、气海、经络尽数搅碎。 方声颜吐出最后一口气,脑袋颓然垂下,就这么被长剑挂在河面,两眼还大大的睁着,却再没半点光亮。 一百二四 贯山博望侯 长剑带着方声颜抖了几下,从她心口拔出,飞回仲杳手中。已无生气的身体落入河里,被沸腾河水悄无声息的吞噬。 灰河东岸,某座不起眼的凉亭里,庞郡守呆呆坐着,像是岔了气的样子,直到堂弟唤了几声,才回过气来。 他一拍巴掌叫道:“哎唷!怎的就死了!?” 接着完全清醒,一跳而起:“动手!动手!” 庞观主脑子也有些转不动,只觉刚才那一幕太过骇异,至少是结丹中期的剑修,居然被一个炼气初期的乡野小子杀了,这简直……没道理。 听郡守下令,他下意识挥手,凉亭外的道人也是呆呆的,直到被庞观主拂去一记无形气劲才反应过来,赶紧拿起阵盘传讯。 沸腾的河面上,仲杳踏着浪头一步步走回河岸,紫萝正在他怀里哆嗦不停。小姑娘脸色惨白,小手紧紧抓着仲杳的衣服,嘴唇哆嗦着,眼里的惊惧融在泪花里,正在酝酿着洪流。 “好、好可怕啊!刚才差点死了,呜呜呜……” 被仲杳轻拍着脊背,她终于哭了出来。 仲杳还在逗她:“你不是千年老妖么,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紫萝泪水横流,还在辩解:“我只是有千年记忆,又不是真活了千年,算起来半岁还没到呢!” 仲杳噗嗤笑着,眼角瞅到一抹身影悄然滑入河中,正是那卧槽老人,暗暗叹息。 别看老头嘴上硬得很,心里对方声颜这个徒弟其实还存着浓浓愧疚,这不就下河捞人去了么。 结丹修士可不是那么好杀的,他那一剑只是重创了方声颜,丹胚即便被搅碎,却没有连根拔起,还能恢复。丹胚能恢复,身体、气海乃至经络都能渐渐复原。 举四神的香火之力,将丹胚彻底烧作香灰,或者干脆点砍掉她的脑袋,自然能彻底杀死方声颜。不过一来结丹修士在绝死境地时必然会作反击,仲杳不确定还能挡住。神像护体已经没了,全靠紫萝挡在身前,他死不了,紫萝是死定了。二来老头传讯要他抬抬手,那就只能抬手了。 两岸看客还处于呆滞状态,最乐观的人也只是觉得双方会有一场激烈对决,没想到仲杳干脆利落的一剑杀了方声颜。那小子到底是炼气还是结丹修士,甚至是金丹真人? 各家宗门道观的高人倒是看得清楚,仲杳即便用上了请神术法,借用了神灵之力,也只是勉强挡住方声颜那一剑。真正的杀招是河岸上飞来的那一剑,虚实交错,隐有金丹真人的境界。方声颜被那一剑压住,才让仲杳得了机会趁虚而入。 算起来方声颜死得也不冤,她的对手可不只是一个炼气修士,还有四位神灵加一个金丹真人。 不少人还有些于心不忍,觉得仲杳这边以多欺少以强凌弱,可仲杳那一声“师门恩怨”,断绝了所有搅浑水的企图。当然在场之人能强过方声颜的可没几个,稍稍掂量,就掐掉了做点什么的念头。 待仲杳回到岸上,西岸人群率先鼓噪起来,东岸才接着欢呼响应。 仲杳放下还打着摆子的紫萝,刚才他靠神像护体都挡不住方声颜那一剑,还是紫萝化作本体藤萝挡在他前面,看她不少发丝都已变得灰白,那一剑伤得她不轻。 他扫视周围,向号手仲善飞点头。 清亮的铜号声响起,市集里,胖乎乎烧烤师傅身边的小个子抬起了头,草帽下露出一张俏丽脸蛋,一双散发着碧光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 “准备动手啦!” 小猫妖涂黑撮指吹了个悠长口哨,热闹的市集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只是一个个人悄然倒下,再被拖走,怪异的是周围的人居然毫无反应。 河东岸,庞郡守与庞观主等了好一会,依旧没看到西岸有什么动静,不由愕然。 他们早就派人伪装为宛国罗国宗门道观中人,潜入到了西岸,就等着方声颜斩杀了仲杳,再烧杀作乱,内外呼应,让贯山彻底陷入混乱。 现在方声颜被杀,庞郡守仍然不甘心,想发动这些细作搞出乱子,却毫无回应。 “看来是被识破了……” 庞观主醒悟得快,苦涩的道:“贯山剑宗既有神灵和金丹真人坐镇,我们那些细作又哪里藏得住。” 庞郡守恨恨的道:“我看是那些人被吓裂了胆子,不敢发动而已!” 他拍着大腿,咬着牙说:“事情还没完!待杜江河神败了他们的灰河河神,贯山依旧是我的囊中之物!” 远处水声涛涛,倒还没听出大的变化,庞郡守暗暗叹气,只觉这跟赌博无异。 另一座凉亭内,王公公倒是兴高采烈的拍着大腿嚷嚷:“那仲家小子不错,不错!结丹修士都栽在他手里,他跟他的贯山剑宗,倒是上得了台面!” 旁边黄校尉捋着短须,眉头紧蹙:“那结丹女修是被疑似金丹真人的一剑压制,才给了他机会。他还有四位神灵护体,若是上了台面,怕连台子都要压塌啊。” 王公公一愣,脸色又转为阴沉:“那一剑真是金丹真人所发?他既有金丹真人为靠山,又跟岱山交好,还有山水神灵撑腰,金刚宗所言之事,岂会是他真心所愿?” 黄校尉眉头舒展开,笑道:“公公也多虑了,我只是说疑似。真是金丹真人,何须让那仲家小子如此冒险?又何须显露出可以请下山水诸神的底牌?而且这些底牌,不都在贯山么?” 王公公眼珠一转,恍然拍手:“说的极是!看他这贯山之地,除了上我杜国的台子,还能上哪个台子呢?以我杜国的体量,这区区贯山,又怎能压得动。” 他起身负手,吐了口浊气说:“看得也够多了,眼下就把事情办了吧。” 黄校尉有些踌躇:“杜江河神跟灰河河神还在斗,此时就……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啊。” 王公公睨视着他,摇头说:“老黄你格局还不够啊,我们与贯山,哪是那般关系?我们又不是来当贯山的恩人,而是当主人,懂吗?” 校尉苦笑耸肩,这种还要绕几圈的花花肠子,可不是他能有的。 王公公再道:“而且我就不乐意那庞定邦还在唱戏,他那场烂戏,早该谢幕了!” 黄校尉拱手应喏,出了凉亭招呼部下。 东岸锣鼓齐鸣,让还沉浸在那一剑惊变中的看客骤然清醒,这是国主号令! 国主应该不会跑来这里,那么就是持有国主节杖的钦差了。 “杜国国君有令,贯山仲杳,还不现身听宣!” 浑厚之音由灵气推送,响彻两岸,也令看客们哗然,这一出他们可没料到。 灰衫少年再度现身,依旧踏浪而来,行至灰河正中,向东岸遥遥拜道:“仲杳在此听令!” 东岸这边,王公公解了罩衫,露出华贵袍服,正是宫中宦官打扮。 庞郡守带着大群人匆匆而来,还没入亭,就招手喊道:“公公且慢!” 王公公从侍从手里接过金锦包裹的诏旨,对招呼置若罔闻,朝着河边走去。待黄校尉领着侍从挡住庞郡守等人,他才回头冷声道:“庞大人,你是想阻我办国主交代的事情?” 庞郡守急得脸肉扭结:“下官岂敢,只是……只是可否稍待片刻,容下官做些更周全的准备?下官为这灰河龙气,殚精竭虑,就差最后一步了啊。” 王公公呵呵轻笑:“最后一步?从开头到现在,你哪一步成过啊?连那结丹女修都丧命于此,你向朝廷奏销的镇魇花费,有一半都花在她身上了吧?” 庞郡守呆住,王公公又道:“从殊京到江口城,我为何走了这么久,不就是在给你机会么?现在还要机会,没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诏旨,摇头道:“而且这灰河龙气,你一个臣子,还有资格收么?只有主上有资格收啊。” 说罢转头而去,再不理庞郡守。 老宦官到了河边,展开诏旨,朗声宣读,旁边自有侍从以术法扩音,两岸万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贯山伯仲叔季四家,义守荒塞,千年传承……” “今日四家归一,合为贯山剑宗,守贯山之地,安贯山之民,尊梓原、季林、焚剑、灰河四神……” “贯山人仲杳,行诸般义举,举宗携民请入杜国,乃杜国之福,孤甚欢喜……” 王公公将这份冗长的诏旨缓缓念来,念得抑扬顿挫,激情澎湃,凉亭外的庞郡守则是脸色铁青,而人群中的庞观主、王文度更是面如死灰,末尾的叔天朗更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贯山为杜国之土,举杜国之旗。贯山之民为杜国之民,免赋税徭役。贯山之主为杜国之臣,位列外侯,入贡不朝。贯山剑宗为杜国宗门,与贯山一体,自理山门,郡县不问。” “贯山博望侯仲杳,世袭罔替……” 念到此处,王公公拔高声调:“博望侯,接旨!” 河中少年拱手深揖:“仲杳接旨!” 接着就在喷泉般水柱上跪下,行三叩九拜大礼:“谢主隆恩!” 王公公以国主姿态抬手虚扶:“卿家的忠心,我代国主受下了。” 他再道:“传国主口谕,你且料理好贯山诸事,年内来殊京,让孤当面瞧瞧。” 仲杳再拜,王公公扬手,诏旨翩跹而飞,落入仲杳手中。 “博望侯”的呼声在两岸响起,杜国国主用外侯之位笼络贯山,允许贯山以贯山剑宗的身份立于国中,不纳赋税,不服徭役,不听郡县号令。若是没见着贯山剑宗的表现,这算是超格待遇,现在大家却只觉恰如其分。 这还没完,王公公又从侍从那接过一份诏旨,展开诵念,却是觐封灰河河神。 “今复灰河之名为贯水,封灰河河神为贯水水伯,令贯山山水相依,共护杜国社稷……” 仲杳再拜:“臣,贯山博望侯,与灰河河神同谢国主觐封!” 他拜的时候,河面又升起一股水柱,凝作女子轮廓,与仲杳一同拜下。依稀听到女子的大咧咧嗓音:“我也谢过国主啦,终究是个编制,不错。” 水柱之上凝出虹彩,两岸万人又高呼起河神显灵,王公公却是嘴角歪着,眉头直跳,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没礼数的神灵。 不过对方终究听了封,灰河这缕龙气,也就入了杜国,礼数什么的就没必要计较了。 诏旨飘落,水柱化作的人形接下,发出嚣张笑声:“哇哈哈,杜江老儿,这下咱们身份对等了,你休想再把我当野神欺负!今日我可要好好揍你一顿!” 所有人都感应到了天地间生出奇异变化,具体说不清楚,只觉这灰河……不,贯水,似乎变得更为有力,北面的浪涛之声也更喧哗了。 一百二五 贯山有进无退 击杀结丹女修,受封杜国博望侯,接连两场大变,让两岸看客直呼过瘾,比宗师赛还要刺激。 临近正午,钦差已撤,罩在两岸那股隐隐的刀兵之气也消散了,唯有河面依旧湍急,三江口河浪奔涌,南北撞挤,涛声隆隆。 宗师赛继续,这浪涛恰好做赛事的陪衬。既已是宗师,赛台不要也罢,直接踏浪对决,落水者即败,场面更为精彩。不过看客们脑海中还刻着仲杳化身神像,一剑击杀结丹女修的景象,接下来的赛事虽说不上索然无味,却也没多少人再押下身家赌了。 贯山剑宗这边,王马力重新上场,与蒙山宗的一位长老宗师打成平手,后者自是见她可爱,并未尽全力。之后是伯洪虎,用一道老派的朱雀焚天剑光击败罗国名手。 到了下午,涂糊上场。这胖狐妖口口声声说要回涂山,到现在还在贯山磨炼厨艺,开发香料,乐此不彼。他是被拉了壮丁,但也乐于跟修士交流,利落击败宛国的体修宗师。 到了黄昏,赛事告一段落,看客们的心境也被拉了回来,对明日的宗师争冠赛充满了期待。大会东道主蒙山宗和贯山剑宗携手宣布,到时候决出的十冠宗师,都有大礼相送。 华灯初上时,两岸看客都流连于市集食贩中,西岸河神坡的河神庙里,贯山人济济一堂,却个个神色肃穆。不少人还直视仲杳,面带不忿之色。 这些人以仲长老为首,还包括了伯洪虎等老人,而伯洪虎的反对姿态也是最激烈的。 “此事由我与至薇姑姑私下商量,的确没有事先跟大家通气,怕的是事前走漏消息,让郡守得知后从中阻扰。” 仲杳面带微笑的受下了仲长老和伯洪虎等人的唾沫,而后耐心解释:“诸位叔伯前辈可以说我醉心功名利禄,但说此事对贯山有害无益,那就偏颇了。” 河神庙里还有一些叔家人,以叔贲默为首,他正要开口,被仲杳扫了一眼,赶紧闭嘴。 “贯山不只有山,还有水,山水合为一体,孕育出一缕龙气。以山为倚,着落在水上。” 仲杳负手在河神像前踱起了步子,话语悠悠。 “岱山府君已颁下争龙令,诸王并起,问鼎帝业,摩夷洲数千年来的无王时代已经过去了。” “所谓争龙,争的就是龙气,此令一下,我贯山绝无可能再如过去千年那样,独居一隅,如世外桃源。” “若是贯山幅员万里,子民百万,倒还有自成格局的可能。可大家都清楚,我们连周边三国的一个郡都比不上,充其量算个弱县。” “为了护贯山周全,为了贯山人的安宁,贯山势必要入局。三国里杜国最大最强,依附杜国,也是无奈的选择。” “但如何依附也有学问,总得讨到最大好处,还能尽量维持我们贯山人过自己日子的独立性。总不成被纳入西关郡,被区区一个郡守操弄压榨。所以我与止薇姑姑暗中运作,直接向国主献土,为我自己讨来了这个……可笑的博望侯,也讨来了贯山以贯山剑宗之名,并入杜国的超然地位。” 几句话言简意赅,将这番变化说得清清楚楚,仲长老和伯洪虎紧绷的面皮都变得舒缓了许多。 伯洪虎还有些不甘心:“我们贯山已有三人入了元灵宗,你与元灵宗高真人还是旧识,现在还有卧槽……先生坐镇贯山,以贯山剑宗之名自立,哪个国都不投,周边三国莫非还有胆量来攻打?” 仲长老倒是为仲杳说起了话:“怎么没有,你看西关郡那个庞定邦,不就三番五次来搞事?连结丹修士都请得来,不是卧槽先生和小杳得力,谁能挡得住她?我是不能,红胡子你能么?” 伯洪虎噎住,憋了片刻,拂袖哼道:“不仅伯家庄在我这一代没了,连贯山四家在我这也没了。我总是要面子的,怎么都想不通!” 仲杳笑道:“洪虎叔怎么没面子呢,白日那一剑,已经在三国宗门里打响了名号,现在大家都知道贯山剑宗里有个很厉害的副宗主。” 红胡子中年嘁道:“区区炼气中期,算什么厉害,等我到了结丹再说吧。” 话虽如此,嘴角还是微微翘了起来。 伯洪虎面上算是过了,加上仲长老,看起来大家是被说服了。 道理也很简单,区区杜国一郡守,就能招来结丹修士捣乱。就算贯山有真人和神灵护佑,周边三国不敢明面上攻打,但暗地里隔三岔五的搞事,靠贯山这点力量,怎么也难挡住。在这摩夷洲里,魔魇虽可怕,可要论谁对凡人危害最大,那还是凡人自己。 不过终归是从自由自在的贯山人,变成了头上有个主子的杜国人,大家的心情还不是太好。 仲长老又问:“方才小杳说什么……可笑的博望侯,这是什么意思?” 这时叔贲默咳嗽一声,见仲杳没反应,开口解释:“小子在北面覃国参与了一些国政,对这封爵的学问还是知道一些。古时封爵就一套,为帝、王、公、侯、伯、子、男,到了千国无王的时代,封爵就分出了两套。一套是国主、国戚和重臣自用,称内爵。一套是赏给没有出身的臣子,或者笼络各方势力的外爵。” “为区分这两套封爵,内爵都是一字,而且多用古时的郡县州名。比如杜国如今的国主杜世靖,就只是郡公。外爵则是两字,多以美誉之词,如博望、崇广等等。” “杜国国主只是公爵,能封的爵位最高就是侯,宗主受封博望侯,面上看是极大的恩宠,但这博望二字,却很有蹊跷。” 说到这他又看看仲杳,接下来的话显然不适合由他继续说。 仲杳接过话:“顾名思义,博望,就是声名远播,世人咸服。我今年实岁也不过十六,便是有了些薄名,也只限于贯山,限于三国宗门,何德何能,当得起博望二字?” 伯洪虎恍然:“这是一面讥讽你,一面把你架在火上烤呢?” 仲杳呵呵轻笑:“这该不是国主本意,是他手下的读书人干的,他们自不忿我这个化外野小子一下子位列侯爵,在这侯名上搞文字功夫。不过国主也该明白,他未作改动,该有试探我警示我的用心。而且换一面想,也可以看作是他真心如此,以此侯名厚待我和贯山。总之便是讥讽和压制,我也只能笑着受下。” 仲长老叹气:“这还没称王呢,就满肚子帝王心术。” 仲杳摆手:“坐在那个位置上,脑子自然会跟着位置转的。这就是凡尘俗世的束缚,帝王将相深陷其中,所以才有修士们追求超脱凡俗嘛。“ 接着他又摊手:“总之这个博望侯压在我身上,对我个人的修行不仅没有助益,反而是束缚。但没有这个博望侯,我们贯山和贯山剑宗,又无梁柱可以支撑,小子才疏德浅,只能勉力接下,为贯山作这根梁柱。而且这什么博望侯,只用在贯山之外,贯山之内,我还是我。” 仲至强对此事倒没什么抵触,反而满面红光,觉得这才是贯山的出路。 他学着他老爹仲长老叹气:“小杳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我们却分担不了。” 伯洪虎哼道:“怎么分担不了?好好操练弟子,让咱们贯山剑宗扬名天下!” 仲善存一直沉默着,到此时才附和道:“待贯山剑宗扬名天下,咱们贯山四家的传承,也算是发扬光大了。” 各家长辈们,包括叔贲默那边都不迭点头,那点因为成了杜国人的小小心结,算是消解了。 “杜国之事,自有我料理。明日还有宗师争冠赛,而与各家宗门道观的生意,到赛事落幕才会全面运转,还望诸位全力以赴,为贯山打好发展的基础。” 仲杳沉声说着,众人都肃然应喏,连伯洪虎都很庄重的拱手,让人群中的仲至强暗自唏嘘。 “孩儿他娘,你那眼睛是怎么长的,为何就看不出小杳非同一般呢?看看他,今日已成杜国的侯爷了,这才十六岁啊。再过十年,会是何等光景?” 想到还在地穴里当园丁的前妻,仲至强就心绪难平。 正待散会,庙中的河神像忽然晃了下,自神像后那口水井喷起大股水雾。 有着头大波浪秀发,身着蓝裙的俏丽女子自神像后转出,志得意满的道:“仲杳,我把那老家伙打退了,待咱们香火再旺些,咱们就夺了三江口!” 仲杳翻了个白眼,你这河神也真是不检点,这还这么多凡人呢,就随随便便显世了? 果然,在场众人先是一愣,然后纷纷躬身长揖,口称水伯奶奶。 “为什么叫他就是博望侯,叫我就是水伯奶奶?” 敖盈盈还很不满:“我也得有爵名!” 仲杳一句话就让她化雾而散:“还不去看看紫萝,她伤得可不轻。” 别看平日不对付,她跟紫萝终究是一体双魂出来的姐妹。 出了河神庙,众人各忙各事,仲杳带着仲善存,去了河神坡里某处寻常民居。 两进小院立在村镇边缘,虽是新修的,院墙却已经附满藤蔓,只是颜色有些黯淡,像被某种奇异的气息浸染了。 推开院门,径直跨入客厅,仲杳自己张罗茶水,吆喝道:“老头,人怎么样?” 老头出来,比以前佝偻了许多,气色也很差,摇头道:“至少得躺个三五年吧,然后才能清醒。” 仲杳愕然:“我那时可是收着力的,只是搅碎了丹胚。老实说以我的力量,就算加上四神的香火之力,也只能做到勉强碎掉而已。” 老头苦涩的道:“我把她的丹胚清理掉了,她就算恢复过来,也不再是结丹修士,而是寻常的凡人了。她最初走的路子,本就不对。” 仲杳抽了口凉气:“她不是也快上百岁了么?让她变回凡人,那不是顷刻间就要老死?” 老头咳嗽:“我还没那么昏聩,自然是把丹胚散到她心肺与肌体里,她醒来后还是现在这二三十岁的状况,还有四五十年好活呢。” 说到这幽幽低叹:“瞧她睡着的样子,让我又想起当年了。那时候她还没你大,单纯得像张白纸,成天缠着我叫我师父,要我教她好玩的术法,她其实就是……太单纯了啊。” 这一声叹,含着师徒俩数十年的恩怨纠葛,让仲杳也跟着叹气。 他转开话题:“我也在问你,你出了那一剑,看样子身体又差了一大截。” 老头在椅子上不自然的扭着,咳咳的道:“别担心,死不了,就是更难受了,不过也习惯了。” 老头也赶紧转移话题:“今日见你那么利索的接下诏旨,是也想通了吧?” 仲杳沉沉点头,他当然想通了。 “其实自争龙令下的那一刻起,贯山就有进无退了。” 他苦笑着道:“以前我想要的生活,在贯山关门闭户,埋头过自己的日子,终究是场梦。” 很多事情他没跟诸位长辈说透,这博望侯是可笑,可他已决心把笑话变作现实。自打决定加入杜国之后,他就没想过继续让贯山和贯山剑宗超然于杜国之外,而是要加入争龙令这场棋局。 当然他可没想过一统摩夷成就帝业那种虚妄之事,不过摩夷洲这个大棋盘,他决心踩进去,让贯山变作一枚有力的棋子,在争龙大局中夺得足以守护自身安宁的砝码。 这就意味着不仅是他,所有贯山人都会为之后必然会有的斗争流血乃至牺牲,眼下并不是所有贯山人都做好了准备,他只能循序渐进的让贯山人明白这一点。 仲善存自然是明白的,正气少年此刻正襟危坐,把仲杳与老头的交谈当做是历史性的对话,肃穆得跟神像一样。 “你……不,我们有很多优势,但也有明显的弱点。” 老头点头说:“也只有先走杜国这条路了。” 仲杳却扬起了眉毛,直接把话挑明了:“老家伙,既然都说到‘我们‘了,是不是该把所有的底都交代一下?哪怕你编吧,这个程序得走一下。” 老头愣了愣,呵呵笑了:“那倒是,的确还有不少事瞒着你,那么我就从……” 他看了看仲善存,衡量了下可信度,才继续道:“就从真灵宗说起。” 一百二六 元灵与真灵 第二日,宗师争冠赛虽是高潮迭起,对贯山人来说却是波澜不惊了。 在蒙山宗的精心安排下,伯洪虎拿到了第三名,这位副宗主的境界虽不高,朱雀焚天剑的威势却够强,这个排位令看客们心服口服。 涂糊以妖仆身份拿到了第九名,虽然出局,但还是给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王马力,只是弟子身份。再加上有同请四神之力,一剑击杀结丹修士的宗主仲杳,以及一直没有露面的那位金丹真人,还有企图冒充剑宗弟子的灰河水伯,贯山剑宗展露出来的实力面面俱到,不容小觑。 刚刚开宗立派,就跻身三国宗门的前列。再算上仲杳这个杜国博望侯的身份,贯山剑宗的影响力甚至能与只有外伯爵位的蒙山宗分庭抗礼了。 宗师十冠在河西的河神庙下颁奖,除了若干大还丹之类的珍贵丹药外,每人还领到了一件“克魇专武”。 所谓“克魇专武”,正是仲杳最初提过的克制魔魇的兵刃。过去一直没找到思路,后来从罗国拉来了几个专修灵气鼎炉的器修,才有了进展。原理是对灵气鼎炉进行改造,以贯山特有的五系灵气熔炼锤、剑、阵盘等各类武器。得到的兵刃既可替代消魇丹和驱魇灯,在魔魇中庇护修士,又能作为兵刃诛杀魇怪。还因为五行皆具,各系相性都能有效运用,完全是足以传家的法宝。 因为炼制过程非常精细和繁杂,都是以瓷为胚,再融入由灵气之火淬炼的桃木和金铁中,这套克魇专武的成本非常高昂。不是银子可以买到的,成为贯山剑宗新出炉的“高端产品”,只是少量供给各大宗门道观。现在赠给宗师十冠,算是初步的推广。 获赠的宗师们最初还没太放在心上,对贯山赠送的各类丹药更感兴趣,这才是修行界的硬通货。不过当他们礼节性的将灵气注入克魇专武时,都被其散发出的浓稠且特异的灵力惊住。 “此物自然比先天灵宝差得多,但也算极品法宝了,与灵基一样,使用过久会损耗灵气……” 给宗师们颁发赠品的仲杳这么说,宗师们正暗暗不爽,心说这玩意肯定必须来贯山回复灵气,到时再狠狠宰他们,却听仲杳说:“不过赠给诸位的不只是这件兵刃,还保终身有效,待损耗过大时,可来贯山免费修补。” 宗师们顿时喜笑颜开,纷纷赞博望侯仁义豪迈。 颁奖之后,对看客们来说,这场持续了七天之久的三国修士大会就落幕了。但对三国宗门道观来说,正戏才刚刚上场。 河神坡的迎宾馆被临时扩建为“贯山特产商贸洽谈会”的会场,三百来家宗门道观的代表济济一堂,与由仲至强仲承启为首的团队洽谈商货事务。哪家做哪国哪郡的代理,保证金多少,承销量多少,如何交货结款,桩桩细务一一谈来,谈得满场唾沫,喧哗胜过市集。 修士终究是修士,并不理会诸多世俗传统。到了黄昏,诸事敲定后就径直散了,连关系已经升格为紧密盟友的蒙山宗之人,都没留下来吃酒宴。 那些个烧烤串串涮锅火锅的,背地里吃个嘴爽就行了,哪上得了台面…… 一连热闹了几日的市集终于消停下来,剑宗弟子、乡卫和丁壮们都忙着收拾,仲善存抱着厚厚一沓约书,找到了在河岸边透气的仲杳。紫萝还在养伤,他又干回了贴身书记的老本行。 “总计三百一十七家,未来三月的订货是……” 仲善存报告了初步统计出来的数字,光是预交的订金,就以万为单位。而每月预计能收到的银子,也是以万为单位。要知道在过去,贯山四家里即便是叔家,每月能到手的银子,也没到这个数目的十分之一。 可正气少年脸上却不见什么喜色,倒不是与那些又老修为又高的修士一样,不把这点银子放在眼里,而是某种巨大的压力压得难以展开笑颜,而那种压力靠这些银子是消解不掉的。 仲杳望着江水,语气也很沉重:“善存啊,你觉得咱们做的这一切有意义吗?” 仲善存的背顿时驼了起来,苦涩的道:“本来觉得很有意义,可昨天听了老先生说的那些事,就觉得……觉得我们再怎么做,都逃不过的。” 仲杳低低的笑道:“是啊,如果那老头说的都是真的,那别说我们,整个摩夷洲的亿万凡人,不管做什么都没有意义。” 仲善存的背又挺直了,语气热切的问:“那些事情都是假的吧,宗主,一定是假的吧?” 仲杳却缓缓摇头:“不会是假的,事情只有如此,这一切才说得通。为何独有摩夷洲,为何摩夷洲被魔魇吞噬,为何修士未能飞升,就滞留于摩夷洲的天地,化为魔魇,只有如此才说得通。” 仲善存呆呆的重复仲杳方才的话:“既是真的,那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何意义呢?” 昨天卧槽老人交了底,因为真相太过残酷,仲善存到现在还心神恍惚。仲杳有转生三世的经历,倒并不太过震惊,只是感受到了此世更深的恶意,有些意兴阑珊。 事情还得从摩夷洲……不,是包含了摩夷洲在内的整个世界说起,如仲杳所猜测的那样,摩夷洲只是此方世界的区区一隅。 传闻中的“海外洲陆”的确存在,但所谓的“海外”,却不是像常人所想的那样,渡过摩夷洲周边的四海,就能到达。周边四海是有边界的,由狂乱而恐怖的风暴阻绝,不知道是魔魇还是洲陆本有的伟力。倘若有金丹真人侥幸穿过风暴,又将置身于万物皆沉,灵气绝灭的“弱海”,根本到不了其他洲陆。 唯有特定的传送法阵能跨越洲陆,但没到超出金丹真人的境界,无法启用,即便修行到了金丹真人之上的阴魂真人,没得到法阵的控制者许可,也无法由法阵离开摩夷洲。而那些控制者来自海外洲陆,传闻中只有仙人存在的仙界。 卧槽老人说到这,唏嘘道:“其实海外哪有什么仙人,不过是境界更高一些的修士。” 那些法阵并不仅仅只是供修士穿行洲陆,真正的用处,其实是抽取摩夷洲的灵气。 也就是说,摩夷洲不过是被那些境界更高的修士,当成一座灵气矿井。摩夷洲亿万凡人乃至修士,都是这座矿井里的可悲蝼蚁。 海外不只一处洲陆,也不是所有洲陆都是仙界,具体是什么情况,卧槽老人也不清楚,这些也都是他的师父告诉他的,而他的师父,又是从师祖那听说的。 他是从真灵宗开始说的,这个摩夷洲内闻所未闻的宗门,正是他的秘密传承。 “真灵宗其实与元灵宗同脉,都是‘仙人’遣到摩夷洲的‘矿工’,那该是不知道多少万年前的事情。” “他们本是外人,在此洲扎根,代代相传,渐渐也自视为摩夷人,对摩夷洲沦为灵气矿井的状况都有不满,只是分出了温和与激进两派。” “温和派只是想要放缓抽取灵气的速度,尽量延缓摩夷洲的崩灭。激进派求的自然是摧毁法阵,断绝与仙人的关联,保护摩夷洲。两派争锋,搞出了偌大乱子,也惊动了仙人。” “仙人清理了激进派,压制了温和派,因为无法再全心信任修士,又在摩夷洲扶持起神灵,也就是岱山府君。岱山府君一面压制摩夷洲内由魔魇汇聚而成的魇煞,一面制衡驻留在摩夷洲的修士,那些修士就是元灵宗的前身。” “不过仙人自身也分两派,一派认为天地万物皆由四象所化,皆是修士晋升的资粮,这四象就是四元灵。另一派则认为四象之外还有一象,那是始终外于修士,无法被修士化为己有的天地,那缺失的一象就是真灵。” “元灵派修的是个人,只求超脱飞升,将他人与外物都当做资粮,所以摩夷洲也好,乃至海外洲陆的仙界也好,都是注定要被魔魇吞噬的存在。而真灵派修的是人与天地,进展虽不如元灵派,却能……就如你所说的那话,实现可持续性的发展。” “下界清理修士的仙人里,隐藏有真灵派的仙人,他们与元灵派虽有分歧,却不会为了摩夷洲这处外地与元灵派翻脸。但他们庇护了一些修士,传下真灵派的传承,想让真灵之道在摩夷洲内得到呈现,摩夷洲是否有救,就看摩夷人自己的造化。” “这就是元灵宗与真灵宗的由来,元灵宗与岱山府君一路走到现在,稳定着摩夷洲与所谓仙界的关联。而真灵宗暗中传承,彼此不相知,为了掩护自己,还伪装作其他道路,久而久之,早已凋落,在我这一脉之外,已找不到同道了。” 卧槽老人一番话说得轻松,却将摩夷洲的悲惨历史与残酷命运撕开,血淋淋的呈现给仲杳和仲善存。 老头又为差点成了自己徒弟的方声颜大发感慨:“曾经我寄望于她,从她年少时就做过许多铺垫。可后来她的心性越来越偏向于元灵派,也就是自求个人超脱,待她准备凝结金丹时,我的那些铺垫会让她难以度过天劫,只好设法阻了她晋升,我与她也就翻脸成了仇人。” 当时仲杳闷了好一会,才苦笑着说:“看起来是那些仙人来了摩夷洲,才将修行之道传到摩夷洲。咱们都是受惠于他们的后人,由咱们将摩夷洲的灵气献上,听起来合情合理。” 老头噎了一会才道:“要这般算来,那的确无话可说。” 接着仲杳却挑起了眉梢:“可合的是仙人的情,合的是仙人的理,摩夷人没得选择,他们只能被迫接受不选就去死的选择。” 轮到老头语气变弱:“道理是这般,仙人虽仍是修士,却是比金丹真人境界更高的阴魂真人、阳神真人乃至元婴真君。在他们所居的洲陆,怕是结丹满地走,金丹多如狗。摩夷洲以一洲的灵气,都供养不起一位阴魂真人,面对选择,当然只能不接受就去死了。” 当时仲杳没说话,信息量太大需要消化。 此刻仲善存把问题丢了回来,他收束心绪,淡然一笑。 “老头已经绝望得忘记了他的真灵宗传承,真灵一脉说的是什么?说的不就是这天地始终外于修士,无法被修士纳为自身伟力么?” “所以……我不认为摩夷洲连一位阴魂真人都供养不起……” 他转头看仲善存,眼里精芒闪烁:“我们做的这一切,不仅有意义,而且比我们以前所想的更有意义!” 一百二七 以魇自救 那些由仙入凡的修士们,不管是元灵派还是真灵派,仲杳都很感激。他们的抗争是有意义的,仙人放缓了对摩夷洲的榨取,摩夷洲才能苟延残喘到现在。 这几千年来摩夷洲的无王令也有了合理解释,仙人扶持岱山府君制衡元灵宗,但岱山府君是摩夷洲本地神灵,祂又靠谁来制衡呢?只靠元灵宗么,万一二者合流,岂不是比以前更糟糕? 所以仙人们给岱山府君作了若干限制,包括不准摩夷洲再有一统天下的凡人王朝。摩夷洲的凡人分作千国,水土山川的神灵也各有归属,互不统辖,岱山府君就不能借凡人香火和帝王祭祀,登上摩夷洲的至尊神位,号令所有神灵。 这般安排换来了数千年的安宁,可摩夷洲的灵气依旧在被抽取,天地败坏不可逆转。按老头的说法,现在又到了决定摩夷洲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岱山镇魇大阵的作用其实就是锁闭和抽取摩夷洲灵气,同时封印了魔魇中最为强大的四个魇怪,也称为魇煞,但现在魇煞跑了。 岱山府君为何要颁布争龙令,元灵宗为何要重开山门广招弟子,就是因为魇煞逃脱了。如果不推动摩夷洲凡人归一,统合香火之力,那么在仙人抽光摩夷洲的灵气前,摩夷洲就已被魔魇尽数吞噬。 “摩夷洲,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昨晚卧槽老人发出这样的惊人之语,仲杳当然也想到了。 摩夷洲的败坏已不可避免,如果争龙令是仙人们许可的,那么仙人的计划就是等摩夷洲一统之后,将所有值得抽取的资源都抽走。或者以争龙令推动的进程暂时稳定住摩夷洲,在这期间抽走所有资源。不管是哪个可能性,等待摩夷洲的都是崩解为亿万尘埃,最终在弱海中消散的悲惨命运。 老头最终叹道:“所以我才病急乱投医,循着高老头的足迹到了贯山,上苍垂怜,果然在这里找到了希望。” 那时候仲杳还没想明白,只觉自己被丢到这个世界来,真是恶意满盈。 他也是花了一夜时间消化这些信息,调整心态,不过最终让他安心下来的,还是卧床养伤的紫萝。 “老头没唬人的话,回想起来,我上辈子跟着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呢。” 小姑娘脸色惨白,笑容却很灿烂:“上次你应该是失败了,这次你不会了,我还是相信你。” 真想知道那个家伙到底是不是自己,又到底做了什么,可惜紫萝和敖盈盈的记忆,都被那个家伙抹掉了。 收回思绪,仲杳对仲善存说:“我们不仅能遏阻魔魇,还找到了化魔魇为己用的路子,现在我们正在做的事情,就是与摩夷洲一同自救!我们不仅要让贯山晋升,还要把这样的方法,这样的东西传出去,传到整个摩夷洲,这些事情的意义岂不是比只守住贯山的安宁更大?” 仲善存的脸渐渐涨红,他结巴着说:“这、这样的道路,我会跟宗主走、走到底!” 仲杳拍拍他肩膀,压低了声音:“此事你我知晓就好,现在我们的目光还只能放在贯山。” 卧槽老人所说的真相太过惊悚,摩夷人怕是没几个会信。而且对修士而言,摩夷洲即将天地崩灭,绝大多数人的选择自然是加紧修行加紧掠夺,争取赶在灭世前超脱此洲,抵达“仙界”。劫难降临的时间不定,可能十年,可能百年,那么对诸国的国主而言,就没有考虑该如何应对的必要。他们面临的课题依旧是争龙令下的千国争霸。就像当初仲杳刚执掌仲家的处境一样,仲长老等人都可以另投他人,他这个家主没得选择。 “古殊州同道大会”就此结束,因为举办得太成功,多数宗门都提议以后定期举办,至于图的是名还是利,还是名利皆有,就各有盘算了。总之蒙山宗赞同提议,而争龙令之下,三国宗门道观也需要有一个稳定平台相互沟通,避免其他地方已经出现的灭门绝祀级别的血腥争斗。在贯山这处虽入杜国,却仍有相当独立性的地方定期聚会,就成了最佳选择。 大会结束后,贯山人并没有被扬名得利,还化解了绝大危机而得意忘形,也没功夫得意。所有人……加上妖,都投身到了火热的工作中,应付收到的海量订单。 消魇丹和驱魇灯的生产包含了一整条“农林产业链”,培植速生藤蔓,饲养蚯蚓,栽种各类草药,梓原以北、焚剑山以南,季林山以东,河神坡以西的广袤山林里,一处处山洼平地都搭起了藤蔓架子,种上了专门肥田供养蚯蚓的草类。 仲杳也没忽略初春时开出的荒田,那里还有自己栽种下的三颗旱稻灵种。新田的土质在稳步上升,旱稻长势喜人,还有两月就是收获季了,到时不仅能吃到二转一阶所需的乡土,丰收带来的人道气息,还能获得更多天地功德,梓原土地庙的香火之力会更上一层楼。 卧槽老人道出的真相,给仲杳带来了绝大压力,谁知道那些仙人定下了怎样的时间表呢,说不定秋收的时间摩夷洲就到尽头了。 由此他的脚步也加快了,目光不光盯在订单和粮食上,还不断拉扯起新的事情。反正外部环境有了极大改善,贯山人心也齐了,原本觉得会是个绝大难题的人妖隔阂,同道大会之后也不再是问题了,最主要的是手头有了银子。 既然弄出了消魇丹和驱魇灯,还有克魇专武,仲杳决心将贯山彻底打造为魔魇克星。仙人不是觉得摩夷洲已被魔魇侵蚀得无可救药,抱着榨取完剩余价值了事的立场么?现在贯山乃至摩夷人没有足够的力量与仙人为敌,那就先走化魇为宝的路线,为摩夷洲争取时间。 仲杳的决心落实下来,就成了贯山剑宗弟子的装备。 同道大会结束不到半个月,由杨卯等三人主持的“制魇工坊”就陆续开发出“对魇阵盘”、“阻魇衣”、“抗魇瓷甲”等林林种种十多类装备,配合卧槽老人与仲杳改造的各类术法,一步步提升剑宗弟子对付魔魇,击杀魇怪的能力。 在这个过程里,仲杳还获得了根土化火与化金两项成就。 涂糊那帮兄弟终于在贯山深处找到了理想的辣椒,由仲杳吸入陶碗,培植出“火椒灵种“。顾名思义,这种植物内含纯粹火气,仲杳的根土也获得了火属性。 根土化金则是焚剑山的功劳,留守在焚剑山的矿工清理矿场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些铁精。铁精传闻是土中金气之源,深藏土石中千万年,各类铜铁矿场都是由其所化。 当时仲杳感觉这玩意有些像植物的灵种,于是试着吸收铁精,居然真的吃下去了。不过根土并未发生变化,陶碗只是将其净化,说入土重植,可以催生金铁,但时间异常漫长。 仲杳感慨着这辈子就与金铁无缘,将铁精埋回矿洞深处。回来后他突发奇想,试着吃那块封印敖盈盈的陨铁,这时候就能吃下了。不仅根土获得了化土为金的特性,还将其净化为某种古怪的铁精,连卧槽老人都看不出端倪,只能确认是与灵种一样的绝品灵基,只能暂时收在陶碗里。 自此根土四化搞定,乡土即将圆满,九土转德经的二转一阶也快完成了,仲杳与卧槽老人一同琢磨的《德道经》有了新的进展,《真灵御剑术》的五系剑招都补全了炼气境界,剑宗弟子们的修行进展突飞猛进。 到了六月下旬,离旱稻收获不到一个月,梓原乡野被大片青黄之色覆盖,贯山剑宗的二期弟子也进了讲剑堡。 总数二百七十五,十五岁到十八岁的少年男女大部分是从梓原、焚剑山和河神坡三地的学堂选拔进来的,还有少数来自杜国、宛国和罗国,是各家宗门推荐过来的。他们中只有少数有炼气一层乃至二层的修为,但进了讲剑堡,这点差别很快就会在真灵御剑术的修行中抹平,大家都是同一起跑线。 除了人族,贯山妖族也开始进讲剑堡修行,不过他们入的都是特期,算在特二期,为首的正是猫妖涂黑。这些化形期都没修好的妖族,由靠修习真灵御剑术终于化掉了一双肉翅,不再被戏称为“鸟人“的鹰王石小鸟管教,从化形期从头修习。 讲剑堡的规章制度渐渐严密起来,弟子们的修行也越来越严苛,甚至加了许多令行禁止的条令。每日梓原乡民们都能看到剑宗弟子整齐列队,绕着讲剑堡跑操,纷纷惊呼宗门培养的不是修士,而是军士。 “是的,我的想法是把贯山剑宗弟子打造成一支专门克制魔魇的军队,同时他们又是足以保卫贯山,以及为了贯山,为了摩夷洲,敢与任何敌人战斗的军队。” 长辈们对此颇有疑虑,找到仲杳,仲杳是这么回答的。 仲长老和伯洪虎等老辈人坚决支持仲杳,仲长老说:“不要以为小杳成了杜国博望侯,我们贯山就不会再有大军压境那种事情了。而且每次魔魇涌动,我们也是靠令行禁止来抵抗魇怪的。” 伯洪虎的话更直接:“我们贯山人什么时候把自己当过那种惜命的修士了?不都是当做一个让你死你就得为家族为贯山死的兵么?” 有这样的传统在,长辈以及乡民的那点疑虑也就站不住脚,待习以为常之后,再没人提过了。 “小竹、伯明翰还有叔家那个叔贲华,都在元灵宗,她们会不会最终变得……跟我们不一样了?“ 作为除卧槽老人和仲杳之外,唯一知道此世真相的贯山人,仲善存对此另有想法。 仲杳点头说:“你能想到这点很好,我虽然相信小竹,可人是天地所造,会受环境影响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往那个方向变,所以……我在考虑去元灵宗一趟。” 仲善存大惊,仲杳去元灵宗? “年内必须去趟殊京,我就想趁机出游,看看摩夷洲的人情风貌,观察争龙令下的变化,岱山算是顺路吧。” 仲杳这么说着,语气也不是很确定。 一百二八 好个庞定邦 杜国国主杜世靖的诏旨不能不守,年内去一趟殊京,不仅是让国主当面瞧瞧这么简单。仲杳还得把贯山人丁户籍,水土勘书之类的资料当面呈送,完成献土入杜的全套手续。 殊京在贯山东面两三千里,由殊京往东,顺大江而下,穿越荆、昭、莒等国,行程六七千里,就到了摩夷洲中部的大国徽国。再由徽国北上,行约四千里,便是岱山。 这一路行程一万多里,大半都是水路,摩夷洲的舟船速度很快,专心赶路的话能做到日行千里。陆路的话,修士也不惧车马劳顿,算下来一个月就能到岱山。 可仲杳还不确定自己以什么身份去岱山,只是游客的话,恐怕进不了元灵宗,只能叫出小竹等人匆匆会面,跟现在灵丝传讯并无太大分别。而要进元灵宗,就得有理由,他还没想好。 还是等贯山能稳定下来,跟蒙山宗的关系更深之后,再走蒙山宗的路子进元灵宗吧。 仲杳这般盘算着,对仲善存寄望更多。他不在贯山的话,就只有仲善存能全盘理解他的指示,由此协调全局,维持局面了。 “老前辈说有要事跟宗主商量……” 这时仲善飞奔了过来,气喘吁吁的报告,所说的“老前辈”,自然是弟子们叫什么都不好,只好这么称呼的卧槽老头。 “等神瓷讯牌做好了,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仲善存怜惜的丢给仲善飞手绢擦汗,少年用上了刚刚学到的缩地术,一步三丈飞掠而来,已累得气机浑浊,满身大汗。 “是啊,到那时贯山之内的通讯问题就能解决了。” 仲杳也颇为期待,通讯问题被他列为“贯山发展纲要”的头号课题,由他亲自负责,现在已经有了一些进展。 摩夷洲内,修士一般以两种方法相互联络。一是以法阵传讯,原理其实是请到风神,由风神代为传讯,此法自然只有道士用得了。二是以特定的灵基传讯,具体的使用方法就因人因物而异了。比如仲杳通过紫萝灵丝,与远在万里之外的季骄娆联络。此法不仅耗费不菲,通讯对象也是特定的,还必须事前约定,或者施下特定术法。 仲杳可没办法在这个世界搞什么无线电,他因地制宜,在第一类方法上做了改进。将祭土烧制为神灵瓷像,给所有剑宗弟子配备。弟子们须以真灵御剑术修习出的土系灵气刻下灵气符印,需要传讯时,再以灵气碰触瓷像,唤来土地或者山神,由神灵将消息转发给其他有瓷像的弟子。当然,仲杳就不需要了,神灵可以直接与他沟通。 有研究和制造贯山瓷剑的经验,瓷器作坊的执事火九遵照仲杳的吩咐,尝试了各种配方,最终发现以土地山神水伯庙旁的祭土为基材,烧制出的瓷像能在灵气与香火之气间找到平衡。既能让使用者的灵气触动神灵,又能与拜神像者产生的香火之气轻易区分开。 这些试验在同道大会举办之前就在进行了,大会市集里卖的各种小神像,正是这项研究的衍生品以及又一项试验。按对香火之气有最大反应的配方烧制出大批瓷像,对外发卖,看能不能收获到贯山之外的香火之气。 这项试验的结果不算理想,只能收获到极为稀薄的香火之气,不过这也在仲杳预料之中。神灵获取香火之气都得有水土山林依凭,若是只靠形象就能轻易聚敛香火,摩夷洲早变成万神征伐之世了。 仲杳鼓捣出的“神瓷讯牌”有掌心大小,内有圆孔,像是大号铜钱,只要是修习了真灵御剑术的厚土剑,会激发厚土灵气的弟子,都能借助贯山神灵与其他配有讯牌的人传讯。 不过光有讯牌也不行,通讯课题之所以只能说有进展,还没真正解决的原因,就在神灵身上,神灵反应很迟钝,经常疏失遗漏,完全没到可以投入实用的程度。 敖盈盈是所有神灵里脑子最正常的,她替自己和土地山神给出了解释。 “老娘一天到晚的日程排得满满的,忙得跟狗一样,你还鼓捣出这事,让我当传话人,哪来的闲工夫啊?” 当时她义愤填膺的指责仲杳:“还要所有剑宗弟子随传随到,你这是把我当啥使唤了?” 仲杳不解,为啥非得你自己处理,从你手下分个人……不,龟丞相虾将军之类的手下负责不就行了么? 敖盈盈摊手:“我手下脑子清醒的就几个,各有职司,哪顾得过来。至于其他土地山神,他们自己脑子都还不灵醒,而且都还只是代理,既没名义也没编制去招更多手下。” 仲杳无语,新晋的贯水水伯说得没错,除了她是正牌神灵外,梓原、季林山和焚剑山的土地山神都还是代理,没有足够的精力和人力来办这事。比如梓原代行土地仲至正,他自己都还浑浑噩噩的,这段时日虽然收了些手下,看起来像是仲家老祖宗的残魂,但比他更呆愣,灵智都没开。 所以通讯问题还得等到贯山诸神位格晋升之后再说了…… 去了誓谷南面的工坊区,此处已经屋舍连檐,快跟誓谷连上了,所以也没另外取名。在一片枯茗田里找到了老头,老头正蹲在田埂边,瞅着田中一株足有三尺高,绿枝黄花的植物发呆。 枯茗就是孜然,在贯山能找到这玩意,让仲杳大喜过望。要知道没有孜然的烧烤,就没有灵魂。 一月前他培植了一颗孜然灵种,种在了这里,由贯山七怪拉扯起的妖族香料农们照管。现在株株孜然长势不错,再过两月就能收获了。 “这里……你感应到了吧?” 见仲杳来了,老头指指那株由灵种长成的硕壮孜然:“要生灵异了。” 仲杳一到就发现了,这株孜然散发的灵气异常浓郁,下面的土壤和邻近的孜然都吸收不及,不断累积着,已经到了某个关口上,要不了多久就会产生某种变化。 仲杳肃容道:“得赶紧调理……“ 他拍拍额头,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该贪图方便,这里是山林水土诸神之力交汇之处,灵气太难调理了。” 誓谷在焚剑山、季林山和梓原三地之间,原本只被梓原的土地神力罩住。后来随着妖族疏通灵渠,灰河的河神之力延伸进来。同时季林山和焚剑山的山神结界也不断延伸,将誓谷罩住,形成了四神交汇的特别区域,在这里调理灵气不是搞不定,是太耗费气力。 老头摆手说:“这里只种香料,不种粮食,又何必调理呢?看看最终会出什么灵异不好么?” 仲杳愕然,坐视不理,然后蹦出来只孜然精么? 他又骤然醒悟,这老头怎么关心起孜然了? “我是想找一件灵基,先在自己身上做试验,然后看能不能用在声颜身上。” 老头解释说:“声颜其实的相性其实倾向于火,后来才转向金。当初你说用那块陨精,我没同意,不只是那陨精可能与你自身有关,也与声颜的相性不合。” 结果还是为了那个没收成的徒弟忙乎…… 仲杳说:“既然是火相性,那就用火辣灵种啊,你需要的话我今天就能弄出一颗。” 他瞅瞅老头,笑道:“不过你确定要用在自己身上?就不怕你那……毛病,更加重了么?” 老头苦笑道:“以火攻火,说不定反而会压制住呢?” 他那毛病看起来是痔疮,其实……也是痔疮,只是病根来自金丹碎裂,诸气不调,侵蚀肉身。他愿意的话,可以将那种侵蚀转到其他部位。不过权衡之下,他还是觉得与其脸上身上生烂疮,不如…… 老头既然愿意以身试药,仲杳自然乐意看看他培植的灵种用在其他修士身上会有什么变化。至于这株孜然,那也看看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子吧。 正跟老头琢磨这孜然的状况,背后凉风袭袭,梓原代行土地,活着时是他便宜老爹的仲至正现身。 “上神容禀……” 仲至正的语气还是呆呆的,不过仲杳感觉他不仅身影清晰了许多,面目也生动了许多,这该是梓原土地转好,凡人香火旺盛带来的变化。 再听到仲至正说的消息,仲杳呆住。 大批难民渡河而来,已涌入梓原,虽被乡卫截住,但人数太多,恐怕要生变。 “好个庞定邦!” 仲杳先是恨声,再又挑起眉梢,笑道:“好个庞定邦……” 一百二九 流民香火 灰河西岸,一条条破烂木船,一块块竹筏,甚至就是一根根刚砍伐下来的树干冲上河滩。无数衣衫褴褛,乃至赤露身体的男女携老扶幼涌上河岸,绵绵不绝。临近稻田的时候被披挂铁甲的乡卫结阵拦住,但跟成千上万,还在不断增长的难民相比,乡卫那单薄的阵势就如宣纸一般,薄得一捅就破。 灰河东岸高处,一群人隐在林木中观望对岸,道士打扮的正是江口城河神观的观主庞定兴。 “大人此法……妙啊……” 庞定兴赞道:“西五郡困于魇乱与旱灾的人不下百万,仅仅只是放去贯山十分之一,就够让那博望侯焦头烂额的了。” 接着又小意的道:“终究有些……形迹太显,那小子定然清楚这是大人手脚,就不知他会有什么反应,不利于大人。” 被簇拥在人群中,做寻常富翁打扮的郡守庞定邦叹道:“我是看差了仲杳此子,本以为他不过是荒山乡民,仗着有沟通神灵之能蛮横而已,却不想他居然深谙朝堂之事,运作出一个博望侯。该是有良师辅佐,那金丹真人……果然不一般。” “他这博望侯虽有些笑话,至少入了国主之眼,已是国主关注之人,我又哪敢再与他正面冲突呢?” “至于流民此事,我也是无可奈何。西五郡的流民都朝我这边涌来,我哪里安顿得了?博望侯虽地狭人稀,但贯山剑宗已名震殊州,生意做遍三国,接济些流民,该不算难事。” 庞定邦又淡淡笑道:“至于什么反应,贯山已是杜国之土,博望侯已是杜国之臣,我这般运作,也是为国为公,他能有、敢有什么反应?” 庞定兴点点头,他是修士,朝堂国政的事情总是隔了一层,一时没想透彻。 不过他还是提醒堂兄:“说起贯山地狭人稀,大人把流民推过去,就不怕他将这些人化为己有,壮大实力?日后贯山出了差错,国主追究起来,这一点怕是推脱不掉。” 郡守捋着胡须说:“定兴啊,你果然是只知道不知政,这些流离之人,户籍可没销掉。待旱灾过了,郡中有了银子粮食,自要把这些人弄回去,否则就是减丁之罪。流民也不敢不回去,逃籍之罪可不小。” “便是我都只敢挑拣一些精壮男丁和……可用的女子,事后还得跟各郡的郡守私下商量,设法把这些男女的户籍销掉,两三千就是极限了。他一个外侯,扣个同等数目还说得过去,再多就是明目张胆的要作乱了,国主岂会容他?” 庞定兴恍悟:“如此说来,那仲杳其实是帮大人供养这数万流民了。” 郡守呵呵轻笑:“谁让他声名鹊起呢?只是在流民里散播点消息,流民就自发的朝贯山去了。贯山剑宗乃修行宗门,把这数万流民养个半年一年的,该是举手之劳嘛。” 另一侧的武将严诚快意的道:“那小子的手,怕是要拱到郡守这边了。他那个博望侯再厉害,背后的靠山再强大,也变不出粮食,到时还不得来找郡守要粮?” 严诚笑得暧昧:“郡守前日颁令禁售粮食,就是堵住那小子到西关郡来买粮食的路子吧?若是他不愿向郡守低头,转而去宛国罗国买粮,那就参他一本里通外国!参不死他也要他脱层皮!” 郡守摆手:“现在我与博望侯已是同殿为臣,又何须去想这些生死之斗,你们也得换换心思了。对了,王文度已回了殊京吗?那叔天朗么,严诚你去布置一下,过几日我下令后,你就将他在江口城的势力连根拔起,注意不要死人,再由定兴把所有叔家人送给博望侯。” 交代了此事,郡守再没兴趣,带着侍从走了。 庞定兴与严诚跟在后面,来回对视,就觉郡守的心思变得太快。待离灰河远了,层层连檐的江口城就在眼前,两人才恍然醒悟。 郡守刚才那些话其实不是虚言,现在他与博望侯是同殿之臣,那么对博望侯既监视又拉拢,到时不管博望侯是得宠还是被忌惮,对郡守来说都有可资利用的余地。 “这些算计真是累死人,果然还是单纯的打仗快活。” “朝堂之事的确要八面玲珑,比侍奉神灵还麻烦啊。” 一个武将,一个道士,都对郡守所置身的官场生出畏惧。 “不要动手!绝对不准动手!谁敢伤到这些流民,谁就一辈子也别想再给贯山办事!” 稻田边缘,仲善存的呼喊声传入每个乡卫耳中,他们虽身披铁甲,手持大盾,却对眼前这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流民生出了畏惧。 仲善存的命令他们大略明白用意,也正符合他们的立场,这些就是饥渴求食之人,哪忍心伤到他们。可既要不伤害他们,又要阻止他们冲进梓原,这事着实难办。 乡卫们只能相互勾起胳膊,埋头举盾,连成一线,死死阻挡流民们越来越强的冲击。 不断有乡卫、丁壮乃至剑宗弟子赶来支援,要流民们停下脚步等候安置的呼喊声也不断加大,可流民的数目也越来越多,前面的流民便是想停步,也已身不由己。 “坚持!再坚持一会!” 仲善存先赶过来,脑子里两个想法相互对撞,又被一道厚实堤坝拦住。 绝对不能伤害流民,要是让流民的血乃至魂魄带着怨气落地,就会折损贯山的天地功德,但又绝对不能让流民冲进梓原。乡卫们背后的稻田眼见就要成熟了,被流民们一冲,粮食的损失是小事,仲杳精心培植的旱稻不只是用来吃的,还滋润着土地,带着贯山晋升。 不远处的田埂上尘土飞扬,仲杳的身影若隐若现,仲善存长出了口浊气。 乡卫丁壮以及弟子们都觉得如释重负,然而就在这最后关口,堤坝却出了裂口。 随着一阵惊呼,一群小小身影从乡卫们腿间钻出,冲进稻田里,抓着那些麦穗张口就吃。 仲善存惊骇欲绝,那是灵种所在的地方! 乡卫们也乱了方寸,被流民们一冲,防线摇摇欲坠。 一道清光咻的飞射而出,掠过流民们的头顶,带起的无形劲气如寒冰般浸入头皮,穿透头骨,冻得陷入狂躁迷乱的无数脑子一个激灵。 待到那清光掠到河滩上,再飞升到半空,蓬的炸开,数千流民们呆若木鸡,总算安定下来了。 “不要推挤——!” 仲杳高声呼喊:“贯山有粮,多得吃不完的粮,还有住处,每个人都能得到安置!” “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十二岁以下的小孩,还有女子,先去土地庙!我们会在那里设置粥场!” “不听号令肆意推挤者,每抓一个可得一斤肉!” 仲杳喊,仲善存跟着喊,再让乡卫复述,很快就让这数千流民明白了处置流程,让出通道,分出老弱妇孺,由乡卫们带领前往土地庙。 待稳下了大局,仲杳才去查看灵稻的状况。 那群小孩已经被剑宗弟子和乡卫们拿下了,不过包括仲善存在内,大家都既心痛又惶恐。 就在稻田中间,长势最旺的那一片旱稻已经没了,包括仲杳亲自栽下的那颗旱稻灵种。 仲杳本也脸色铁青,心中激荡着养了三年等着最后出数据写论文的作物被人偷吃了的暴躁和绝望,可看到那一个个小孩被反剪着双手,眼中满是惊恐畏惧,但又浮动着一缕如释重负乃至满足的光亮,他又平静了。 他们求的已不是活下去,而是在死之前能再吃点什么,尝尝没有饥饿的滋味。 苦涩的长叹一声,仲杳正要说什么,一个小女孩忽然抽搐起来,身上荡出隐隐灵气波动。 仲杳伸手凭空一摄,那株不仅被拔了大半麦穗,还被连根拔起的灵稻又被种回地里,还有隐隐水气环绕,吓得小孩子们不迭磕头,叫着神仙饶命。 这些小孩子也明白自己闯了大祸,弄坏了“仙人“种的”仙稻“。 仲杳看着他们的目光却变得柔和起来,还淡淡笑着说:“不必请罪,这里的仙稻,本来就是为你们种的。” 仲杳的笑意异常真诚,他指着那个小女孩说:“把她带到誓谷去,交给老前辈救治。” 这株灵稻已失去了大半灵力,但它做到的事情却已超出了仲杳的期望。不仅滋润了大片田地,还有可能造就一个……旱稻精? 等仲长老、仲至强等人带着大队赶过来,这场流民危机也彻底化解。搭起粥场,甄别老弱病残,在靠近河岸的地方建造临时营地供流民住宿等等,若干措施都在现场会议上出炉。就连让这些流民修缮河堤坝,开垦夏田,挖掘沟渠,以工待赈的后续措施也都做了安排。从中选取资质优异的少年,改为贯山户籍,送入学堂这些不能留下官方记录的小动作,也都一一布置妥当。 黄昏时分,粥场在土地庙另一侧搭好,流民们一群群鱼贯而入,先去土地庙烧香拜神,再去吃粥、洗漱、入住,一切都井然有序。 “那庞定邦真以为我不敢吃下这些人么?” 土地庙内,香案一侧,看着一拨拨来拜神的流民,仲杳低声自语。 他自然清楚这些流民不可能全被贯山留下来,到了秋天,各郡都会来要人的。不过设法周旋一下,他还是有办法留下两三万流民。贯山现在人口妖口加起来也不到五千,有了这波流民,才能打下更深的基础。 “还是得循序渐进,不能引发国主的猜忌。” 身后响起低沉声音:“你最好能为自己讨来一个神位,以后便是国主也不敢轻动了。” 仲杳随口应道:“我如何给自己讨神位?莫非还能作贯山府君么?” 那声音说:“府君……还早,只是贯山山神的话,岱山府君和杜国国主若是支持,问题不大。” 仲杳叹气,缓缓转身,正视着那个声音的主人。 “你……恢复神识了?” 仲杳的语气有些感慨,又有些尴尬,却并不意外。 “那么我该叫你……父亲呢,还是什么?” 身着甲胄,俨然是位威严武将的神灵目光清澈,面色如生,却跟仲杳一样,既感慨又尴尬。 “人前,你是我的上官。” 梓原巡曹,代行土地仲至正说:“人后,你我阴阳相隔,已无瓜葛。” 一百三十 便宜的是老妈 仲杳让流民来烧香拜神,就是抱着这些人心意更诚,香火之力更纯粹的心思。加之梓原丰收在即,仲至正这个代行土地也该到了晋升之时,他已料到仲至正可能恢复神识,重拾记忆。 不过他没想到仲至正的态度这么坦然,显然已明白他这个儿子不想再认其为父,才会摆出这般姿态。 从年初到现在仅仅只是几个月,仲杳已经历得太多,而且与仲至正的隔阂,在当初绝气那一刻其实已消散大半。即便自己还有前前世,此世终究受其生养之恩,仲杳哪会不认这个父亲。 不过……有件事若是还无法厘清,他仍然不会给仲至正好脸色。 “我又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然有父亲。我叫仲杳,我的父亲叫仲至正,这是天地移变也改不了的事实,我怎会做无父之人?” 仲杳说:“不过……我也有母亲,若是你对我母亲依旧讳莫如深,那便不是我的父亲仲至正。” 仲至正呆了片刻,幽幽长叹:“一直瞒着你母亲的事情,我是有苦衷的。不过我既已不是活人,曾经发下的封口之誓,也就不必遵守了。” 仲杳心跳加快,他在此世有两大谜团,一是上辈子曾经是什么东西,二是他老妈是谁,怎么死的。虽然身怀陶碗,可以吃土修行,这几个月来不仅改变了自己,更改变了贯山,但这两个谜团始终萦绕在心,难以释怀。 现在,一个谜团就要揭开了。 “以前不说,也不仅是因为誓言,即便让你知晓,也是徒增烦恼。” 仲至正的语气苦涩而低沉,说出让仲杳呆滞的话:“你母亲,不是人。” 所以,我也跟小竹一样,身怀妖血? 仲杳正皱着眉头,尝试着尽量平静接受自己也有一半血统不是人的惊变,同时好奇的猜测自己的妖族血统是什么。 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就是土坷垃……不,土精之类的了。 仲至正接着道:“她是仙界……下凡而来的仙子。” 仲杳一口气差点没接上,便宜老爸你在说什么胡话,这个世界哪来的仙界?哪来的仙子? 等等…… 卧槽老人道出的世界真相让他骤然醒悟,他深深吸气,对正等待他反应的仲至正说:“继续……” 仲至正脸上浮起惘然之色,追思起了旧日之事。 “原本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何会选中我?我不过是个粗鲁无识的乡野莽夫,何德何能,能得她那般美丽而强大的仙子垂青?” “我也想过,她选中我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你。是为她的儿女选一个强壮而健康的父亲,而这又是她师父的安排。想到你……杳儿,未来必定不凡,哪怕她没有半点真心,我也异常欢喜。” “可她生下你后,却对你并不在意,又让我糊涂了,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后来,一桩桩事发生,才让我隐约意识到,事情远远不是我所想的那么简单。” 土地庙的殿堂里,流民们一拨拨烧香祷告,而在神像后面的角落里,仲杳静静听着仲至正的述说。他现在也披上了香火之力织就的香火之衣,与仲至正一同隐于凡人所见之外,他们的交谈,也非凡人所能耳闻。 由仲至正的讲述,“母亲”这个身影,在仲杳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她是个极为美丽的白衣仙子,十七年前出现在贯山深处。那时仲至正恰好巡视山林,被魇怪困住,她挥手就将魇怪化作飞灰,救了仲至正。 对那时只有炼气一层修为的仲至正来说,她自然就是来自仙界的仙子。 而后她经常露面,神出鬼没,像是从各方面了解仲至正。直至某日现身,对仲至正说,要他帮她生下儿女。 仲至正哪敢,也哪能拒绝呢? “她从未在外人面前露面,仲家其他人对她毫不知情,那一夜后她就消失了,我也只当是一场梦。” “可这梦刻骨铭心,我实在无法忘怀,推掉了族中安排的婚事。虽然跟她只是露水姻缘,我也不愿辜负她。” “十个月后,她又出现了,怀里抱着你。她把你交给我,说这是我的儿子,要我好好抚养,但不必当做仲家人。” “我怎能不把你当做仲家人呢,我向族人公布了你,声明你就是我唯一的子嗣,当时闹得真是……不可开交。族人验证了你的确是我的血脉,才勉强接受了你,接受了我编造的谎言。我说你是我在外与流民女子生下的,而那女子已不知所踪。” “长辈们只好接受了你是我胡作非为的因果,又听从了高先生的建议,不把你算入‘善’字辈,所以你终究没有叫仲善杳,只是叫仲杳。” “这个杳字,还是她指定的,她也不是对你全无挂念,还是想留点……念想,她就自称……栗瑶。” 仲至正道出了名字,让仲杳一颗心微微荡漾,泛起更多迷惘,以及丝缕酸涩。 母亲还活着,这是个好消息,难怪仲至正没有给她建墓,仲家族祠里也没有她的牌位。 不过……对母亲来说,自己这个儿子,却是个似乎有所寄望,却未能如愿之后,交回给仲至正抚养的弃子。 “认真想来,你母亲当是要借你做什么,又未能完成,这才把你交给了我。” 仲至正叹道:“这不是我毁谤你母亲,认真算来,我与她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天,但我能强烈的感觉到,她真的是不食烟火,目中无人,如仙界的仙子。她甘愿委身于我,做那种对仙子而言无比屈辱的事情,必然是有图谋的。” 仲杳由衷赞同,换了是前前世的他,仙子送上门,他自然会笑纳。可他不会昏头到认为是自己有什么独特的魅力折服了仙子,人家必然另有所求。 “待你渐渐长大,也渐渐显露出不同。旁人只知你修行资质不佳,只有我知道,你非同寻常。” 仲至正又说到这,让仲杳讶然。 在他的记忆里,他成为仲杳,是季家谷之变后面的事情了。那时他已八岁,之前的仲杳跟他不是一个人,又会有什么不同? 仲杳下意识的问:“这个我倒没印象,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与众不同?” 仲至正苦笑道:“你能……吃土……” 仲杳瞪圆了眼睛,那时候的仲杳就能吃土了!? 他自以为自己八岁才成为仲杳,现在看来岂不是错的,他一直都是仲杳!? “你不是真的把土吃下了肚子,而是能把土化作某种……灵气。” 仲至正说:“你吃土时毫无自觉,似乎那时魂魄离了躯壳,就像个傀儡。” 仲杳内心风中凌乱,感觉以前的仲杳真的就是自己啊,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你并没有记起自己是谁……” 仲至正的语气有些复杂:“我一直在猜你是哪位大能转世,或许是她……也就是你母亲的师长甚至师祖,她就是借我的精元一用。” 所以“我成了我徒孙的儿子”这种狗血戏码,也在自己身上上演了? 仲杳正纠结着,仲至正又道:“不过她的师父露面后,我又变了想法,觉得你可能跟贯山的什么异宝有关。” 仲杳还处于呆滞状态,这个说法隐隐更有合理性。那只陶碗其实不是他的金手指,就是他的本体,他居然是只……陶碗精? 然后他猛然醒悟,沉声道:“她的师父……莫非就是高先生?” 仲至正默然片刻,然后说:“你还不清楚自己前世的来历,但很多事情你已经知道了。” 看来仲至正向那高老儿发下了誓言,不能泄露高老儿的身份,这誓言跨越生死,身为神灵的仲至正都不能直接说,只能变相确认。 于是,他的母亲居然是高老儿的徒弟…… 仲杳心念再转,又明白了一件事:“当初我们去了季家谷,你一个人跑掉……” 仲至正看着仲杳,神色舒缓,渐渐露出了笑容:“是你让我跑的,虽然那时的你,不是现在的你,但终究是你。” 仲杳变作了雕塑…… “等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与前世还没融合,必然因为记不起这事而怨恨我。但与其让你纠结,不如让你怨恨,我就装作不知道。” 仲至正淡淡的说着,仲杳却微微转身,脸侧到一边,掩饰心中的激荡和脸上的潮红。 他误会了仲至正,一直都在误会。 “父亲……” 仲杳深深吸气,努力平息心绪。 还有很多细节没搞清楚,他也没记起八岁之前的自己是不是仲杳,可仲至正道出的事情,已经勾勒出了大致完整并且脉络清晰,还很合理的真相轮廓。 高真人师徒待在贯山,寻找某件异宝,这一待就是十多年,毫无所获。 之后大约是出现了什么契机,高真人让他徒弟找仲至正借种,由这个“种子”,引异宝现身,或者将异宝与“种子”融合。 结果显而易见,他们失败了,应该说是自以为失败了,他们师徒就把仲杳交还给仲至正。高真人的徒弟,也就是仲杳的母亲先离开了,高真人则留在贯山继续探寻。当然也有可能是继续观察仲杳,看是不是有什么异常。 不过仲至正能发现他小时候的异常,高真人怎会发现不了?这只说明他这异常,跟高真人师徒想找的异宝并无关联。 整件事情里,仲至正和仲杳都是可怜的牺牲品。 “杳儿,我道出这些事,并不是指望你不再怨恨我。” 仲至正摆手挡回仲杳即将出口的歉疚之语:“身为人子,你已经报恩了,而且你所回报的,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期待。” “仲家先祖,还有贯山亡魂,千年来限于魔魇之中,魂魄撕裂,往复无尽。是你汇聚先祖之灵,把我托起来做了神灵,改变了这一切。” 仲杳心说的确,但还是规规矩矩的低头唤道:“父亲……” 即便已阴阳相隔,这个父亲还是得认。 仲至正笑意更浓,欣慰的道:“这下我就放心了,我可以毫无牵挂的……” 等等,这是又要死了么? 仲杳正在错愕,魂魄之下的陶碗忽然微微震动,意念随之沉下,看到陶碗上那块刻着“梓原”二字的玉片白光大放,像正吸聚着汹涌之力。 魂魄外披着的那层香火之力变得更稠更厚,奇异的是烧灼感却减轻了许多。 仲杳意识到他等待已久的变化终于到来,抬头看时,层层黄光在仲至正身上游走,抹去原有的甲胄形制,添上无数符印,令他更加威严。 待黄光消散,焕然一新的仲至正向仲杳抱拳作揖:“梓原土地仲至正,见过上神。” 再看陶碗,“梓原“那块玉片更加柔白晶莹,随仲杳神念,滚出无数信息。 “检校梓原……” 仲杳的位格也随之提升了,跟“检校灰河”一样,享有此职凡人威能,但又超于此职。 “还好,晋升之后神识也没变,往事我都还记得。” 仲至正礼毕,笑着这么说,让仲杳恍然。 便宜老爸之前其实已经可以晋升了,但他怕一旦晋升,神识变化,又忘掉了往事。 哦,还叫便宜老爸就不太对了。 仲杳拱手笑道:“恭喜父亲,荣升土地。” 这下便宜二字,该丢到母亲身上。 仲杳再道:“看来我更有必要去岱山了,去万里寻母。” 一百三一 四王争霸 誓谷的大饭堂里,香气四溢,人妖混杂,大快朵颐的咀嚼声绕梁不息。 角落里胖乎乎的狐妖涂糊正跟仲杳低声聊着,白净胖脸上写满了不舍和坚定。 “涂山不算是海外,就是北海里的一座岛,只是位置很飘忽,只有涂山狐妖自己才知道方位。” 仲杳暗暗叹气,看来是劝不住这只胖狐妖了。涂糊自觉厨艺已成,也学通了真灵御剑术,终于定下了回涂山的行程。当然回去就不简单的只是省亲,而是拉更多狐妖到贯山来。 能有更多涂山狐妖到贯山来,仲杳自然高兴。不过总觉得涂山跟海外仙界有什么瓜葛,怕涂糊一去不复返。再听到涂糊说涂山只是北海的一座岛,仲杳猜测,那岛应该不是真正的涂山,要么是涂山狐妖迁徙之中用故乡之名改的,要么只是涂山的一块碎片。 卧槽老人说过,真正的涂山是在仙界,也就是所谓的“中洲”。 “到下月再走吧,那时候讯牌也该弄好了,带一块在身上,可以随时跟贯山联络。” 涂糊一心回乡,仲杳也拦不住,不过他得拦住另一个人:“还有啊,等你走了,我差不多也要出门了。涂黑就跟着我去吧,跟着你去北海那种地方,恐怕得把她冻死。” 仲杳这么说着,坐在旁边的小猫妖猫耳一抖,手里的叉子停住。紫萝的筷子趁虚而入,抢走了最后一片火爆腰花。 “我……我也可以去岱山吗?” 小猫妖竟然没有跟紫萝计较,忐忑的嘀咕:“岱山那边不、不都是仙人么?会不会我一露面,就指着我喊……大胆妖孽,快快受死什么的?” 紫萝噗嗤一笑,差点把腰花喷了出来:“你怕什么,有仲杳在呢,打狗得看主人的面啊。” 小猫妖怒视紫萝:“说的真难听,我是猫不是狗啊!” 仲杳早就想好了出行的随从人选,紫萝当然少不了,还得有个可以代表自己应酬场面的,仲善羽仲善芒兄妹俩就不错。另外得有个力气大的随从,比如王马力。再来个手脚利索,招子亮跑得快,可以干些见不得光的活,小猫妖涂黑正合适。 计划中的出行六人组,除了自己,不是美少女,就是俏萝莉,万里之行也不寂寞。好像少算了个,不过仲善羽只算工具人,也没错。 见仲杳点头,认可了紫萝的“打狗论”,哪怕暴露自己的妖族身份也有恃无恐,涂黑抱着涂糊的胳膊撒娇:“爹啊,我想去岱山!” 胖狐妖没奈何:“对爹的老家没一点眷念,真是女大不中留!” 这家伙不过是惺惺作态,涂黑终究是猫妖不是狐妖,涂糊根本没办法把她带回涂山。 仲杳盯着涂黑,确认她的真灵御剑术已小有成就,身上的妖气已被木系灵气盖过,满意的点点头。便是被发现妖族身份,这缕来自宗门绝学的灵气,也足以让对手忌惮,不敢将涂黑当做寻常妖族。 仲杳再道:“离出行还有段时日,就继续潜心修行,提升修为吧。” 腰间贴肉的瓷牌骤然发烫,一股微弱的香火之力直接在魂魄外震动,凝成话语传入。 “贯水讯曹禀报上神,叔贲默在水伯庙求见上神。” 仲杳拎着还没吃得尽兴的紫萝,出了大饭堂,轰隆炸起一股尘柱,土遁到了河神庙。 有仲杳的提点,神瓷讯牌开始进入试用期。敖盈盈和已晋升为土地神的仲至正都提拔了一位神灵来当讯曹,专司消息传递。 听这话语的声调依稀熟悉,仲杳有所猜测,在已挂上“贯水水伯庙”牌匾的原河神庙前,仲杳确认了自己的猜测没错。 敖盈盈自庙中水井投来一股凡人不可见的神力水雾,同时还拎着另一个水雾身影,笑意盈盈的对仲杳说:“你的建议还挺管用,我把这家伙弄出来当传话人,也算是对他的补偿。等你去了岱山,见着那个叔贲华,可以跟她说她爹脱离苦海,修成正果了。” 那个身影虽然面目模糊,仲杳还是认了出来,正是叔家前家主叔天雄。此时还神识懵懂,浑浑噩噩的,就如之前的仲至正。 “难得你做点正事,我还以为你会把他埋在魂井里,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呢。” 仲杳由衷的赞叹,却让敖盈盈有些不爽:“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凶恶残暴的吗?我也是会做好事的啊!” 你的确会做好事,前提是你得先吃饱喝好。 仲杳微微笑着,目光投向庙里那群叔家人,等日后叔天雄的神灵位格再进一步,恢复了神识,那时他才会告诉叔贲华,他总算对得起叔家了。 “你忙你的,我还得去操练虾兵蟹将!” 敖盈盈气呼呼的拎着叔天雄走了,这段时间她除了兴云布雨,确保贯山丰收外,剩下的精力全耗在了打造她的部属上。她跟杜江水伯还有老大一笔账要算,这事仲杳也有份,他得帮着敖盈盈办好后,才能踏上出游之旅。 “宗主!看看这是谁!?” 仲杳跨进庙内,大半人都是生面孔,为他须臾而至大惊失色,在神像前焚香祷告的叔贲默却习以为常,朝着仲杳惊喜交加的作揖禀报。 仲杳进门就看到了,地上跪着个倒绑双手的富家翁,肥头大耳,神色惨白,不正是叔天朗? “是诸位兄弟叔伯弃暗投明,把这厮绑到了贯山来请罪。” 叔贲默招呼着那些生面孔来见礼,都是之前团结在叔天朗身边的叔家人,个个既惶恐又尴尬,也有笑得灿烂乃至谄媚的,都口称侯爷,姿态卑微异常。 叔贲默也很实诚,对此事来历并无隐瞒:“在此之前,叔天朗的家业已被郡守抄了,能把他逮来贯山,恐怕也是那庞郡守的意思。” 仲杳点头,不是恐怕,而是确定。那庞定邦还有前账没算,又把几万流民赶来了贯山,官面上交代得过去,终究又狠狠得罪了他这个新晋博望侯一次。把叔天朗送过来,也算是小小补偿。 可惜,送来的是叔天朗而不是仲至重,那个仲家叛徒,恐怕已跑到百国之外去了。 仲杳温言安抚了“弃暗投明”的叔家人,要他们在贯山安心过日子,同时重申叔家庄园是叔家财产,并不会剥夺。叔家人只要在贯山安分守己,不管是求富贵还是修超脱,都有广阔空间。 至于叔天朗的处置,仲杳也不为己甚。这叔天朗自始自终就不在他的视线里,其人只是靠着一缕野心成事,没什么特别的长处。现在没了势力和羽翼,更无害处了。 “勾结外人祸害贯山,无数死伤皆由你而生,本是死有余辜……” 仲杳悠悠的道:“但念你聚拢叔家血脉,保住叔家元气,也算间接有功于贯山,就罚你此生侍奉水伯。” 再对叔贲默说:“把他交给庙厅执事,待训导之后,再到水伯庙来当庙祝。” 叔天朗软在地上,叔家人再齐齐拜下,谢仲杳不杀之恩。 老实说杀叔天朗,叔家人也不会有谁说话,不过看在叔贲华的面子上,仲杳决定放他一马。而且当了庙祝,等叔天雄恢复神识,知道这弟弟干过的勾当,还有得叔天朗罪受。 “对了宗主,我们兄弟等人,还有要事禀报。” 处置了叔天朗,不仅叔贲默,其他叔家子弟的脸色也好看多了。叔贲默又提到另一件事,其他子弟踊跃发言,向仲杳禀报了一桩了不得的大事。 渚国称王…… 渚国就在岱山之南,是占据古渚州大半,带甲百万,是摩夷洲中部数得上的大国。 就在五月,贯山还没办同道大会时,渚国出兵东进,一举扫平周边数十小国。又与另一强国崇国决战,败其八十万大军,坑杀俘虏三十万。不仅占了整个渚州,还踏足古崇州之地,已成王霸气象。 到了六月,渚国边疆稍稳,国主便称了王,据说正筹划岱山封禅,由王晋帝的大计。 渚国崛起,也让还在观望风色的若干强国纷纷动手,现在东北、西北、东南三面都有强国称王。渤王、兰王、琼王,三王与渚王并称四王,争龙大戏,已经正式开场。 叔家子弟自各国宗门而来,消息自然灵通得多,四王崛起之事,仲杳都是头一次听说,也是相当震动。 摩夷洲的历史进程,感觉开始加速了。 “当此之时,我们贯山该如何自处?” 有来自中部,靠近渚国的叔家子弟两眼发亮的问:“难道真的甘心附从杜国,为其做称王争霸的棋子,让贯山人的血无谓白流吗?” 这是个野心家,可惜好高骛远,也不看看贯山的家底。 仲杳沉声说:“争龙令是个大旋涡,我们贯山自己投进去,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那个叫叔贲鹏的年轻人目光黯淡下来,接着仲杳又道:“但我们贯山人也决不为王前驱,去做铺垫帝王霸业的石子!我们贯山,该有贯山自家的去处,一切以贯山安定繁荣为先!” 仲杳说到了岱山之行,让叔贲鹏乃至叔家子弟们都安心了许多,这位少年侯爷至少不是对时势一无所知,只想守在贯山坐看风云的愚人。 百万兵甲的对战,就算是金丹真人,都已无力左右战局。贯山想要在这乱世中自保,只能先牢牢抱紧岱山以及杜国这两条腿,同时又不能被当做可以随意牺牲的棋子。 仲杳下意识想到了仲至正的建议,自己晋升山神,看来是唯一的出路。 可要晋升贯山山神,就得解决原本的贯山山神,而按敖盈盈和紫萝姐妹俩的说法,那位山神身陷魔魇,还不知是敌是友。 眼下并不是深入魔魇的好时机,也只能先去杜国和岱山走一趟,拿到两方的支持,而后再图谋这个神位了。 理顺了思路,仲杳暗叹,自己终究还是走上了神道之路。 一百三二 贯山铁桶 “你们女儿体质羸弱,误食灵稻,虚不受补,性命堪忧。” 河神坡以西,与梓原交界的山脊上新建起一片屋舍。这里是刚刚开张的贯山医堂,大夫由丹坊的炼丹师、妖族的药农还有剑宗专修水系的弟子充任,堂主则是看似慈眉善目,自号昆剑的卧槽老人。 此刻老头正跟一对流民夫妇说话,抛开这老头的金丹真人(金丹已碎)身份,还的确算得上艺术精湛,更精通药理,毕竟久病成医。 老头金丹已碎,只在剑宗那有个身份的话,万一有其他金丹真人跑过来求切磋什么的,借口都不好找。所以老头需要一个恰当身份遮掩,正好上月仲杳交代的医堂建成,老头就跑来当了堂主,算是他的正经编制。 那对流民夫妇刚摆脱流离失所,饥寒交迫的困境,与另外上万流民住在南面不远处,挨着河岸搭起的难民营里。他们不是主动找过来的,是老头让乡卫带过来,商量他们女儿的事情。 “于今之计,只能让你们女儿留在医堂长期休养,但这开销,于理不该由我们贯山承担。” 老头捋着胡须,漫不经心的说,让夫妇过来不过是走个程序,不可能有什么波澜。 如老头所料,夫妇俩噗通跪下,连连叩头。都道一无所有,只要能救下女儿,但凭处置,哪怕他们夫妇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这对夫妇来自西关郡,本是寻常乡农,看得出为人本分,逆来顺受。 老头点头说:“找你们来也是这个意思,你们夫妇俩,连同你们女儿,就与我贯山医堂签下卖身契。你们可在此做工,医堂保你们一生温饱。待你们女儿好了,也是医堂之人,终其一生为我医堂效力。” 夫妇俩惊喜交加,连连道谢。对他们来说,这可算不上压榨,反而是将他们一家拉出苦海的善举。 看着夫妇俩在契书上画押,老头暗暗嘀咕,仲杳那小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喜欢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将吃了灵稻的小姑娘和她父母收下,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何必搞得这么麻烦。 “人无信不立……” 想到仲杳当时说起这事的话,老头眨眨眼,捋着胡须的手用力了些。 莫非在仲杳眼里,这众人之道,就是靠这些细枝末节,一点点汇聚起来的? 医堂有三大进,头进是诊所,中进是药房、手术室之类的设施,后进则是病房。后进深处还有独立小院,其中一座小院的卧室里,仲杳坐在床边,盯着紫发飘飞的紫萝,神色略显紧张。 床上躺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娇小瘦弱,发如杂草,脸色枯黄,一看就是营养不良。此时她正闭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推送出一波波奇异的木系灵气。 紫萝的根根细丝自耳鼻嘴各窍探入小姑娘体内,将这波灵气的荡漾与其自身连为一体,探查灵气根源的动静。 仲杳本可以直接探查,可这个叫骆二丫的小姑娘对他而言太过羸弱,他怕自己掌握不好灵气分寸,伤到魂魄,就找了紫萝来探查。 紫丝散掉,紫萝眨眨眼,眼瞳恢复灵动,吐了口浊气说:“魂魄已经被灵稻的灵气浸染,神识虚弱得跟一团烟气似的,随时都会散掉,这可麻烦了。” 仲杳眉头紧皱,是挺麻烦的。 别说灵种,就算是灵种长成后的作物,也不是凡人可以随便吃的。凡人没有修行,魂魄太弱,先天灵气不显,被外物灵气骤然浸入,即便魂魄不会受损,但神识会被扭曲,变成呆呆傻傻的灵傀。有些邪派功法,就是用灵基灌注凡人,再通过灵基榨取凡人灵气。 “可惜啊,吃的不是灵种,而是灵稻。” 紫萝摊手说:“灵种没有这么霸道,可以渐渐跟魂魄融合,哪怕魂魄发挥不出灵种的力量,也不会伤害宿主本身。灵稻已经长成了,她吃下的那些稻穗,每一粒都是不完全的灵种,相互争抢挤撞,她自身又没修行,根本应付不来。” 仲杳想了想,忽然哈哈一笑,问题解决了! 狠狠揉了把紫萝那丝绸般柔滑的长发,仲杳说:“还是紫萝提醒得及时,不愧是我的贴身小秘书!” 随口一说就帮仲杳解决了问题,紫萝也很高兴,不过这话却有些刺耳,她不爽的哼道:“是啊,我这个贴身小秘书好用着哪。可以当笔,可以当纸,可以当绳子,还可以当听诊器,就是不能当人!更当不了女人!” 仲杳随口道:“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傻话呢,你是女孩不是女人。” 紫萝咬牙切齿的,暗自盘算什么时候把自己的成熟形态展现出来,仲杳一翻手,手里多了颗浮动着淡淡黄光的稻种。 “来年准备将贯山的旱稻田改成水稻田,产量会更高。这是罗国的水稻种子,我已经培育出了几颗存着,用它应该能救这个小丫头。” 仲杳将灵种凭空摄起,紫萝赶紧配合着伸展发丝,将小姑娘的嘴撬开。 用纯粹的水稻灵种逼退那些半吊子旱稻灵种,与其魂魄融合,再收她为剑宗特期弟子,由昆剑老儿教授她真灵御剑术,壮大魂魄,吸收灵气,不仅能消解灵气之灾,还能成长为……稻精? 最终会有怎样的成长,仲杳自己也不确定。他“种“出的三个,小竹本身有竹妖血脉,紫萝和敖盈盈本就是妖族,而这个小姑娘就是纯粹的人族。能不能融合灵种,融合后是什么情况,还得看小姑娘自己。 待灵种沉入小姑娘的魂魄中,她也停止了颤抖,皱起的眉头舒展开,自是得到了水稻灵种的庇护,不再痛苦了。 “真好啊……” 紫萝感慨的道:“她的运气真好,原本那么卑微低贱,都快饿死了,现在却得到了灵种。” 仲杳笑道:“你不会嫉妒了吧?” 紫萝瘪嘴哼道:“当然嫉妒啦,你对我都没这么好!当初你还是等着我的前身死得凉透了,抱着废物利用的心思才给我喂灵种的!” 仲杳哦了声,调侃道:“可我怎么听某人说过,你的前身也不过是条水木兼具,泡在河岸边喝泥水的藤萝,然后被前世的我好心收作灵宠的呢?” 紫萝跳了起来,紫发漫天飘飞着,像是爆炸的刺猬头,她嚷嚷道:“那个你不是你!就不是你!而且河泥水的不是我,是敖盈盈!” 把紫萝当做猫主子嬉闹了会,仲杳又想到一件事。 看着床上睡得香甜的小姑娘,仲杳说:“这个骆……二丫,也得有个大名了,就叫骆米吧。” 紫萝嘁道:“我就知道你会起这名,不如直接叫糯米算了。” 骆米的事情就这么解决了,也给仲杳带来了一分期待,说不定等他从岱山回来,贯山又多了位稻米仙女。 找到昆剑老头,交代了骆米的情况,仲杳带着紫萝回梓原。路上就收到了仲善存的传讯,是由仲至正找来的讯曹转发的。那位讯曹竟然是王马力的爷爷残魂所化,名叫王大虎。 “庞定邦要来巡查贯山防务?” 回到梓原乡主府,仲杳接过仲善存递来的文书,只觉匪夷所思:“这家伙好大的口气,他哪来的胆子和……借口?” 贯山在杜国里算是贯山剑宗之地,同时是他这个博望侯的封地。庞定邦不过是西关郡的郡守,凭什么来巡查贯山防务? 打开文书一看,仲杳乐了,那庞定邦的脑子还真好用,居然真被他找到了由头。 郡守不只管民政,还兼管郡内宗门道观的安靖之事。郡中各宗门道观的妖仆、卫兵和道兵候补,每年都要接收郡守的勘验,确认没有隐瞒,然后发放对应的碟印,也就是身份凭证和职务认证。 在这事上,庞定邦就不只管西关郡了,在他发来的文书里,抄有殊京国主用了印的诏旨,委任他“勘验本郡及郡西宗门道观修士兵马诸事”。 这该是早前庞定邦决意吃下贯山的时候请下的诏旨,按理说仲杳受封博望侯,贯山也自成一地,不受其他郡县监管,这道诏旨就该作废。 问题是仲杳还没去殊京报道,空有博望侯之名,还没把贯山自治权落实。趁着这个空挡,庞定邦旧旨新用,按程序来说,仲杳还真挑不出毛病。 “看来走之前,还得给贯山打造一个铁桶啊。” 仲杳把文书丢回桌子,两手交握,托住下颌,胳膊拄在桌面,陷入沉思。 一百三三 神道之争 第二天拂晓,天光蒙蒙亮时,河神坡下,由大石垒砌而成的栈桥上,某个大嗓门抡圆了吆喝。 “我是西关郡将严诚!奉郡守命巡查贯山军务,你们已是杜国人,胆敢拦我,这是作反!” 吆喝的正是贯山手下败将严诚,被几个身着铁甲背插小旗的道兵紧紧护住,外圈还有数十郡兵。而拦住他们的仅仅只是三个斜背剑匣的贯山剑宗弟子,数十名乡卫远远守在栈桥后方,指指点点,嘻嘻哈哈。 “严将军,我也不跟你争你的郡守能不能管到贯山这事,我只听宗主的命令。宗主没有交代,外来的兵将胆敢踏上贯山一步,先迈哪条腿,就砍哪条腿!” 领头的剑宗弟子是个光头,语气像泼皮似的毫不客气:“别说你这郡将,就算是国观的道士,一样砍!” 就因为这光头太显眼,严诚和他的手下才不敢迈步,只在栈桥上吆喝。这个叫巴旭的光头少年,可是前阵子在殊州同道大会上大放光彩的筑基十冠之一。 “要我走也行,让你们宗主给份文书!” 严诚一直骂到太阳当空高挂,也看不出有多气急败坏,像是完成任务似的道:“给了文书我就走!” “庞定邦是想拿着文书去告状吧……” 远处高崖上,河神庙前,仲至强皱眉道:“这才是严诚来此的目的。” 仲杳嗤笑:“他要我就给,我这个博望侯不要面子的么?” 庙内雾气翻卷,依稀听到敖盈盈嚷嚷:“我去兴个浪头,把他们一股脑卷进河里溺死,作了我的虾兵蟹将罢!” 这自是说笑,敖盈盈正在备战,还等着来往船只给她这个水伯烧香呢。那严诚阻了码头,让她份外不爽。 仲杳却问:“你准备好了么?” 水雾化作的人影惊喜交加:“你真的准备出手了?” 仲杳叹气:“昨晚我寻思良久,想通了一件事。待我外出之时,要想保得贯山安定,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拿下三江口,把那杜江河神逼出江口。一日你不占三江口,贯山就一日得不了安宁。一旦那杜江河神捣乱,乃至宛江罗江附从,你不可能一面抵挡他们,一面护着贯山。” 水面浪涛奔涌,敖盈盈正在欢快的扑腾。 “那就别废话了,给我半个时辰点齐兵马,你我一同杀过去!” 仲杳与水伯这番沟通,仲至强听得模糊,待仲杳招呼仲善飞,提笔给他写了什么,再要他召集人手,这才回过味来。 “这、这如何使得?” 仲至强被吓住了,现在贯山已是杜国之土,仲杳这副要领兵大战的姿态,不是作反还能是什么? “至强叔莫怕,我又不是去攻打江口城,这是神道之争,不碍事。” 仲杳安抚道,昨天庞定邦发来的文书提醒了他,走之前还得搞定一件大事。此事不定,贯山终究不稳,那就是敖盈盈这贯水的水伯,目前所辖水域还并不足以护住整个贯山。 北面宛江和南面罗江还是其次,主要是北面三江口那段,目前还被杜江河神占着。有三江口在,那河神进退自如,敖盈盈无险可守。 敖盈盈跟杜江河神对决,这的确只算神道之争,便是国主,若无特别缘由,也不好插手。最关键的是这杜江河神,并非整条杜江的河神,否则爵位也不可能只跟敖盈盈齐平,都是水伯了,起码得是个龙君。 仲至强还在发急,就算是神道之争,你带着凡人去掺和,这算啥事? 仲杳见他模样,淡淡笑道:“好教叔叔知道,我也算是神道中人,我们贯山剑宗与蒙山宗一样,都算得神道中人。” 仲至强这才恍悟,这侄子就是从沟通天地,请封土地摇身一变,进而让贯山改观的,这算是常识了,自己居然没有认识到。 于是他呆呆的看着仲杳化烟而去,再呆呆的听着铜号声响彻河神坡,再悠悠传往西面的梓原、北面的誓谷,乃至更远的季林山和焚剑山。 码头栈桥处,背插号旗的传令兵分开乡卫,递给巴旭一张纸。 巴旭本在侧耳听号声,接过纸,费力的认了片刻,总算认全了字,咧嘴一笑,扬手丢给严诚。 薄薄轻纸如石块般飞过来,严诚不敢怠慢,谨慎接下,一眼就扫尽纸上文字,脸色大变。 “走——!” 他带着部下哗啦啦涌上乌蓬大船,急吼吼的升帆摇桨,顺水北行。 “快去禀报庞郡守和庞观主,那仲杳真作乱了,他要攻打三江口!” 大船还分出小舟,几个道兵把小舟划得快如利箭,等到靠上东岸的时候,他们两耳还嗡嗡作响,是被严诚吼的。 严诚则在大船的望台上打望西岸,急得扶栏都捏断了两截。 他怎么也没想到仲杳会有这般回应…… 昨日领了郡守之令,要他今天一早来贯山巡查军务。他本以为郡守是在开玩笑,没想到郡守拿出了诏旨,上面竟真有可以说圆之处。 “那仲杳当是不会理睬你,甚至直接赶走你……” 郡守说:“这倒无妨,但你得拿到他的回书,哪怕只是一张被他吐了唾沫的白纸,能证明你去查过,他赶走了你就行。” 对严诚来说这趟注定是来触霉头的,自是心不甘情不愿,再听郡守泄露了只言片语,想到仲杳未来在殊京的遭遇,才憋着一口气来了贯山。 连被喷得满脸唾沫的心理准备都做好了,没想到得了这个结果。 西岸一个个骑士,一辆辆马车北行,不断汇聚,很快就成一支颇具规模的军伍。虽然数目不大、阵容颇杂,可兵甲鲜亮,精壮彪悍,不乏背着剑匣,身着厚重甲胄的剑宗弟子。 严诚着部下仔细数数,到这支军伍不再增加时,已有剑宗弟子六十余名,乡卫三百多,丁壮六百多,竟是一支千人队。 贯山军务如何,严诚自己就异常清楚。背剑匣的都是剑宗弟子,数目虽少,却有以一敌百的威能。虽然这“百”说的是郡兵,可换上正军或者道兵,也依旧能以一敌十。 那些身披全身铁甲,手持弓弩的是乡卫,之前并未正面交锋过,可只看装备也强过郡兵。而那些身披半身铁甲或者皮甲,背着大盾,手持长矛的则是临时召集的丁装,论装备和素质也足以与郡兵抗衡。 “这仲杳是胆子炸了么,分明已接下封赏,做了博望侯,正等着上京,现在居然敢做出这般……” 那张纸上的字在脑子里来回咀嚼,严诚喀喇又捏断了第三截护栏。 “我打三江口去了,要看军务随便看。此乃神道之争,尔等凡兵如若插手,死伤勿论。” 纸上是这么写的,“神道之争“四个字如一座大山压在严诚心中,让他不敢有半分逾越。现在便是仲杳在他身前,别说唾沫星子,就连目光他都不敢对上。 如果真的只是贯水水伯与杜江河神开战,好像……的确不是凡人可以插手的,至于那仲杳,他既有请神之能,算作神道中人,竟也说得通。 “郡守这一着,怕是捅了马蜂窝。” 严诚暗暗嘀咕着,看着船下白浪滚滚,明白自己的惶恐来自何处。 自己正行在贯水之上,那脾气怪异的贯水水伯,一个不高兴把船拍翻了,他就得沉河喂鱼! 三江口西岸,立在荒芜石坡上,南面远处烟尘冉冉。 敖盈盈一身利落皮甲,大波浪秀发扎成马尾,显得英姿飒爽。不过那像是某种鱼妖皮织就的皮甲太过贴身,若是没外面的斗篷遮挡,仲杳都不好意思直视她了。 此刻敖盈盈正把一柄类似大号斩骨刀的砍刀转得呼呼响,瞅着三江交汇的宽敞河口,快意的道:“还以为那老头还有段日子好活呢,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她高兴自然有理由,之前光靠她自己,最多只胜过那杜江河神一线,能守住河口以南就不错了。现在有了仲杳帮手,水陆并进,夺下三江口河神庙就等于虎口拔牙。老虎少了这嘴牙,等于完蛋。 敖盈盈又没好气的数落:“这时候才想到这个,早干嘛去了?你现在已经是杜国博望侯,就不怕杜国国主对你心生忌惮?” 仲杳微微笑道:“就是此时,才算时机正好。贯山不是杜国之土的时候,我们来夺三江口,会有什么结果?” 敖盈盈也不笨,闻言悚然:“是啊,那时候怕不是整个杜国的宗门道观都要扑过来。” 那时贯山还是外人,跑来打杜国的河神,就不简单只是神道之争了。 现在可不一样,贯山已是杜国之土,贯水河伯与杜江河伯对决,不管谁是胜者,肉都烂在杜国这口锅里,便只算神道之争。 敖盈盈还是有些担忧:“把三江口这里夺下,也等于夺走这段杜江的龙气,国主真的不在意?“ 仲杳摊手:“他当然在意,可他有什么办法?谁让杜江龙气还没一统,上游到下游,加上支流,河神就有几十位呢?” 如果整条杜江的龙气已经一统,几千里江河足以成就一位龙君,敖盈盈这半路出家的蛟蛇,哪有本钱在龙君面前撒野,早就乖乖归顺龙君了。 杜江河神最终会一统的,但那是不知多久之后的事了,趁着还没龙君出现,先让敖盈盈咬下三江口。 仲杳再道:“而且,就是要国主在意,我们贯山才不会被当做棋子,随意挪移乃至牺牲。“ 这还是他老爸仲至正的提醒,最好拿到贯山山神的神位,贯山才能真正安稳下来。而要拿到这个神位,最好获得杜国国主的支持。要获得国主的支持,就得让国主看清贯山的份量。 一百三四 此敌不足惧 庞定邦庞定兴兄弟俩连滚带爬,到了通往三江口江心洲的长桥边时,江心洲前已竖起一堵数十丈高的巨浪。以巨浪为界,西面的水色铅灰,东面水色灰黄,二者泾渭分明。 这是两股水气的碰撞,还不只在江面,天上的水气也被牵扯进来,汇聚出层层云气,翻滚挤撞,孕出隆隆雷声。 “啊也——!“ 郡守庞定邦脸色煞白,一副肝胆皆裂的样子,像是那雷鸣径直在脑子里炸开,两眼翻白仰面就倒。 “大人莫慌!” 郡观观主庞定兴扬手丢出一张符纸,引下淡淡白光,扶住庞定邦,顺带将一发清心醒神咒送入庞定邦体内,让他心神清灵,精神焕发。 “你——!” 庞定邦站稳,却咬牙切齿的狠狠瞪了庞定兴一眼,让后者满头雾水。 装作晕迷避开这摊烂事的打算落空,庞定邦不得不硬着头皮站直了,准备应付这场完全出乎他预料,也完全超出他能力的惊变。 等等,完全超出自己能力 庞定邦这一定神,眼珠转了几圈,顿时明白了利害关系。 “定兴啊,三江口保不保得住,就看你了。” 郡守这话听得庞定兴肝胆皆裂,瞪圆了眼睛看着难得这般亲密称呼他的堂兄。 他惊恐的问:“大人,您打算置身事外吗?” 庞定邦释然的摊手:“贯山若不是杜国之土,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可如今贯山已入杜国,两江水伯相争,这是神道之事,与我郡守何干?” 庞定兴指着江口西面绰约可见的军伍,怒声道:“郡守大人,眼下何止是两江水伯相争,是那仲杳领着贯山人来攻江口啊!” 庞定邦纠正:“是攻三江口,不是攻江口城。” 他勉强挤出笑容,摇着头说:“我在借着漏洞算计他,他却借着大旗反将我一军。这一手所涉之事,已非我能审度的,我只能袖手旁观。” 庞定兴喘了几口大气,也清醒过来了。 贯山虽入了杜国,但非郡非县,而是贯山剑宗之地。仲杳这贯山博望侯也只是外侯,不涉民政。贯山也剑宗不是单纯的宗门,宗内奉有水伯、山神和土地,严格说算是道观。 更麻烦的是,贯水水伯与仲杳一同受封,而此水伯又与贯山一体两面。她与杜江河神争三江口,庞定邦拿什么身份去管? 唯一有资格管的是国主,唯一有资格执行的是国观。可不仅国主鞭长莫及,而且神灵争水土,不过是神道常事,要管也得有正当名义,比如败坏神灵位阶什么的。 可惜,三江口的这位杜江河神,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杜江之主,仅仅只是从三江口往东数百里水道这一截的水伯。贯水的水伯与他位阶相平,争个江口,凭什么阻拦。 “定兴,这是你郡观的责任,此事该由你定夺。” 庞定邦的悠悠之语入剑般插进庞定兴的心口,让他眼前一时迷离。 只有贯水水伯的话还不要紧,他招呼郡观道士,乃至拉上江口城民众,以术法和香火之力帮助杜江河神即可。 现在是那博望侯带着整个贯山的武力帮助水伯,水陆并进,来夺三江口,没有郡守撑腰,就靠三江口河神观那点道士能做啥?至于民众,凡人烧香拜神是有求于神灵,谁会蠢到为神灵献身,跳进神灵相争的血火之中? “除非那仲杳挥兵攻入江口城,否则我只能装作没看见。当然参他一本是少不得的,最好是他进京之日,就是落头之时!” 庞定邦丢下这番既无奈又硬气的话后,拂袖而去。急急赶来的郡观道士们围住庞定兴,七嘴八舌的问着该如何应对,庞定兴也只能背着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白浪冲天,两股水气牵动的龙气贯通天地,引得天象越来越惊人。 “区区蛟蛇,居然妄想夺我龙气,你好大的胆子!” 自江心洲的河神庙内升起一个文士虚影,看着装很像是千年之前的前朝文官,本是须发皆白满脸慈祥,此刻却因愤怒而扭曲狰狞。 这河神咆哮道:“江口城还有数十万黎民百姓,若是溃堤灌城,你受得起天谴么?” 巨浪中也升起虚影,曼妙身姿被一条纤细蛟蛇缠住,这是敖盈盈人身与蛟蛇合一的形态。她不屑的嗤道:“还好意思说天谴?以前三番五次摸进我的地盘袭扰,那时就不怕伤到贯山的黎民百姓,就不怕天谴了?” 浪花托起一柄大砍刀,敖盈盈一手握住,另一手骈指虚戳对方:“我也不是来夺你龙气的,你这糟老头子的东西我才不稀罕!我只要这处江口!既怕伤到江口百姓,就乖乖的放开江口,让出这座河神庙!” 文士冷笑:“我张起梁坐镇三江口一千三百年,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妖,哪来这般口气” 话没说完,虚影就荡漾起来,却见江面上数队人马踏浪而来,正是自西岸入江的贯山军伍。 见军伍直奔江心洲而来,文士先是一呆,继而大笑:“这是给吾送上祭品么?” 敖盈盈操纵水气的修为本就略逊于他,再分出相当力气护住千人军伍过江,哪还是他的对手? 水伯张起梁手中多出书卷,骤然挥展,浪涛滚滚,若干条水柱冲破敖盈盈给军伍铺出的水膜之路,朝着人马车辆,劈头盖脸砸下。 “江口城这位所谓的‘杜江河神’,真正的神位其实只是西河水伯,也就是杜江在西关郡这一段的水伯。这位神灵的本源是一千多年前殊国的西河县令,因治水劳累而死,被民人供奉,靠着百年香火之力渐渐觉醒,踞有了西河和三江口的水气,获得一缕龙气。” “这神灵不管是论眼光还是论心性,都上不了台面,也早忘记了前身是为黎民百姓造福才得了现在的神位。对岱山发布的争龙令也没什么反应,只以为世势如镜,永无变化,看不到正滚滚奔涌的历史大潮。” “这个家伙,算不上什么麻烦。” 踏浪而行的军伍前列,仲善存一马当先,心中掠过了昨夜仲杳跟他谈到的话语。 “此敌不足惧!我们背后有整个贯山!善飞,吹号!” 左右水柱高升,朝着队伍砸下,仲善存高声呼喊。 仲善飞吹响了铜号,原本有些受惊的人马振奋起来,朝着只有一两里外的江心洲冲去。 水膜伸展,将一道道水柱压下,只在队伍左右轰隆砸起团团巨浪,敖盈盈正分出更多力量庇护他们。 就在半空,借着水气飘飞的仲杳此时也激发灵气,迎接烧灼身心的香火之气。 半空中一尊武将造型的神像现身,身上缠裹的飘带不断延伸,一直伸展到贯山河岸。股股黄光闪烁,根根泥土巨柱升起,汇入到飘带,再射落到疾行的队伍两侧,将张起梁又掀起的浪头一个个打落。 “你你又是何方神灵!?” 张起梁悚然大惊,那尊神像分明是凡人所化,怎么会降下土地山神的厚土神力? “我乃凡人仲杳,并非神灵,只是检校贯水、梓原、季林山与焚剑山” 仲杳化作的神像在半空发出轰鸣之语:“这三江口当属我贯山所有,还不速速让出!” 张起梁愤恨的道:“你居然还是神道中人你说让就让,视我千年河神如无物么?” 摩夷洲修士里专有一类是修神道,但修神道并不等于是道士。道士只是侍奉或者托庇神灵那一类修士,在正牌修士眼里都算不上修士。而另一类神道修士,却是与神灵平起平坐,乃至有节制神灵之权的。在岱山元灵宗里,土系一脉的修士就是这种人,张起梁自然清楚。 一时形势骤变,让张起梁不敢再掉以轻心,收回探入到贯水的水气,向自己的水伯府发号施令。 隆隆水声围着江心洲震荡,一波波浪花卷起,送出一个个方阵的水妖。既有鱼妖虾兵,也有水鬼蟹将。 妖鬼嘶吼,驱浪而上,准备拦截离江心洲只有一里多的贯山凡人。张起梁这水伯所拥有的河神庙自然不只江心洲一处。但所有河神庙里,唯有江心洲这一处香火最旺,历史最久。失了江心洲河神庙,他失去的不只是三江口,还有身为水伯的未来。 此时江心洲还有少数凡人香客,自已吓得软在地上瑟瑟发抖,江岸边聚起的看客也越来越多。虽然看不到神灵对话,但能看到贯山人自西踏浪而来,直奔江心洲,都纷纷鼓噪,只道又是什么节庆典礼。 “给那糟老头子烧了上千年的香,都不觉得无趣么?” 江中升起巨大水柱,化作晶莹丽人,发出脆甜之语:“换我入住江心洲,岂不是美事一件?我许诺每旬第一日,江心洲河神庙都会开设河鲜食集,大家还不支持我?” 看客们呆住,待这脆声冉冉而散时才明白过来,贯水的水伯显灵了,还呼吁他们支持! “热烈欢迎敖娘娘入主江心洲!” “三江口是水伯娘娘的!” “敖娘娘还收送子香火么,收的话我们兄弟这就去拆了那老头的庙!” 看客们一时群情汹涌,才明白过来是贯水的水伯娘娘来夺三江口了。对见识过殊州同道大会的这些人来说,跟那个千年来都高高在上,烧的香也不知道到底灵不灵的老头河神相比,这位不吝于显灵的水伯娘娘,显然更加靠谱以及有趣。 于是虽然还有不少持重之人叫着老河神守三江口千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之类的话,仍然挡不住人群涌向江心洲。 “你、你好大的胆子!” 敖盈盈这一手把张起梁吓坏了:“胆敢操弄民心,上苍岂能容你!?” 说话时那老文士虚影还抬头张望,似乎天雷马上就要劈下,连带他这个无辜之人都要被牵累。 “蒙昧无知的老儿” 敖盈盈冷笑:“不敢轻易显灵不过是你们那种神灵吝啬神力而已,我所作所为都是为民造福,我问心无愧,上苍哪会降罪” 还没显摆完,仲杳的传讯就来了:“你这的确是在搞事,不过是仗着有我当你的保护伞而已,你可悠着点,赶紧办正事!” 敖盈盈识趣的散去身影,自水下也升起一个个方阵的虾兵蟹将,护在凡人队伍左右,与张起梁的妖鬼军阵对冲。 而此时,道道流光已自贯山人的队伍中射出,在一群群妖鬼阵势中炸出团团血花。 “射啊!射个不停吧,我的飞剑!” 光头巴旭不停挥舞着胳膊,将一柄柄瓷剑从背后的剑匣中引起,化作金光箭矢,飞入数十丈外的妖鬼方阵里。 一百三五 三江口没有看客 河神水伯是神灵,但不意味着祂的部属也全是神灵。 神灵就是天官地吏,对应河海山川,日月星辰,那都是有固定编制的,其下部属亦然。但就如凡间官府一样,神灵所掌职司之下,总有超出预料之外的事务要处理,这就得另招人手。这些不在编制之内的部属,绝大多数都是妖族与鬼怪,修为自是低下。没了上神庇护,换个环境,常人都能抗衡。 眼下两位水伯驱动水气冲撞,也各有虾兵蟹将、阴兵鬼丁助战。论积蕴自是西河水伯张起梁雄厚得多,数十阵自他掀起的巨浪中升起,江面都被拦断,每个方阵至少有数百兵丁,乍一看怕不有数万之众。 敖盈盈这边执掌灰河才几个月,受封杜国的水伯还不到两月,座下部属稀疏得多,还分在两侧,将中央让给她与仲杳共同铺出的水土之路,供不足千人的凡人军伍前行。两边场面对比,明显落于下风。 不过就是在这条水土之路上,数十道浅黄剑光不断闪烁,在妖鬼方阵中搅起片片刺目猩红。而那些修为低下的鱼妖鬼兵头飞腰断,阵势不断崩溃,比凡人郡兵乃至丁壮都不堪得多,场面又是另一番景象。 “竖子安敢欺我!” 张起梁化作的巨大水人愤怒咆哮,含着浓浓的不甘和懊恼。他踞有西河一千多年,过的都是安稳日子,又不想将香火之力分薄下去,对部属根本没放在心上。争龙令下了之后,他才仓促扩兵,仗着千年积蕴,倒是随便一划拉就弄出数万妖鬼兵将,却一时没有足够的武器兵甲。 原本也养了些修为在炼气之上的精锐,可前阵子袭扰灰河的时候折损不小。现在水府兵将尽出,靠数量该能吞掉敖盈盈的部属,再群起攻之,没想到这小贱蛇不仅拉来了贯山的土地山神之力,还有凡人修士和军伍。 对面敖盈盈化作的巨大水人讥笑:“张老儿,你这一千多年都干啥去了,躲在水府里摇头晃脑的吟诗么?” 此时张起梁的部属已经冲到凡人近前,两侧虽被敖盈盈的部属挡住,中间却仍有不少阵势逼近。这些鱼妖水鬼猥琐矮小,身披水草,形貌狰狞。手持骨刀骨矛,哇啦哇啦乱叫,惊得凡人这边马嘶车翻。 包括剑宗弟子在内,贯山人也不是没见过鱼妖,水鬼倒没怎么见,仲杳不准许敖盈盈把溺死者的残魂翻出来驱使(叔家人除外)。不过之前都是远远瞅着,没怎么近距离接触。此时乍眼看到,不管是浑身滑腻鳞片,鱼头人身的鱼妖,还是淤泥般血肉中露出截截白骨,发出浓烈腐臭的水鬼,自然很是惊慌。 一时人人止步,车马倾覆,巴旭等人的呼喝都没起多大效果。 直到仲善飞的铜号声再响起,众人才回过神来。跟魇怪相比,鱼妖水鬼又算得了什么呢? 丁壮们在乡卫的吆喝下,战战兢兢的撑起大盾,端平长矛。同时努力驱散对脚下如水晶般透明坚韧,每一步又泛着涟漪的水膜的担忧,依托倾倒的马车排出阵势。 此时剑宗弟子尽数登上马车,不断射出淡黄剑芒,翻搅着汹涌而来的妖鬼群。而当乡卫们忐忑不安的射出第一波弩箭时,他们与丁壮同时欢呼。只有少数弩箭被鱼妖的鳞片滑开,被水鬼的骨架弹开,大多数弩箭都是一箭射穿,箭上的力道甚至让鱼妖水鬼倒飞出去。 太弱了! 这些世代居于贯山,就算没见过,也听过长辈讲述魇怪有多可怕的青年们心气大涨,这些水伯部属,连西关郡的郡兵都比不上,就算成千上万,又有何惧? 敖盈盈挥动大砍刀与张起梁战作一处,两个巨大水人在半空撞出团团浪花。下方江面上,鱼妖水鬼汹涌而来,又一阵阵在凡人防线前崩解,化作残肢碎肉,将两道水气形成的浪墙染得猩红与褐黑相间。 江面左右,敖盈盈的部属只是堪堪挡住张起梁的鱼妖水鬼,而在江面中心,张起梁的妖鬼不仅没能撼动贯山的凡人防线,还被一道道剑光,一波波弩箭刷出了大片空白。极少数冲到防线上的妖鬼,在连绵的大盾长矛前也只是化作令凡人恶心欲呕的腐骨烂肉。 车厢被扶正,马匹已安抚下来,大盾长矛的防线开始向前推进。 就在此时,托着凡人们的水膜忽然处处破损,道道水柱喷发,跳出一只只身形更为高大的妖怪,都是些鱼虾蟹蚌之类的水妖。这些水妖显然是张起梁的老班底,更为凶悍,自凡人阵后冒出,眼见要将这支单薄的千人队冲散。 高处射下的剑光顿时变色,原本的浅黄剑光变得绚丽多彩,清光、玄光、白光与赤光皆有,较之之前的浅黄剑光更为犀利,转瞬就将半数水妖断首斩腰。 剩下半熟水妖却没被吓住,鱼妖掷出根根标枪,虾蟹吐出含着腐臭气息的水团,蚌妖则张合扇贝喷出相同气息的水柱,后方乡卫猝不及防,纷纷中招倒下。 “拦住它们!不要漏掉一个!” “别近身!当心被它们拉进水里!” “得把前排的盾矛调回来!” 仲善飞、巴旭、仲善羽仲善芒兄妹,以及伯明月等伯家妹妹们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马力妹——!” 再见到一个娇小身影迎着大队水妖而上,却被若干标枪、水团和水柱同时击中,打得倒飞而出,更是脸色惨白,惊呼连连。 那小个子正是王马力,一直在阵后压阵没有出手。她一跳而起,拍了拍把她裹得像只陶俑的甲胄,嘿嘿笑道:“没事!这瓷甲顶事得很!” 说罢两手一扬,硕大的两柄圆锤脱手而出,转得呼呼生风,带起浅黄光流,在冲来的鱼妖群中砸出一圈血水与碎肉之路。不管是滑腻的鱼鳞,还是厚实的虾蟹外壳乃至蚌壳,被大锤一砸即碎,扬到半空冉冉成烟。 这波鱼妖纷纷钻透水膜,再入水中,攻势却并未停息。自透明水膜看去,鱼妖们借水而行,朝着凡人们脚下游来。 三江口西面,再响起轰隆巨声,蒸盈水雾中,股股更为粗壮的土石之柱飞天而起,跨过江心,朝着江面如山崩般泄下。 这是仲杳与敖盈盈联手,将更多贯山之土搬运过来。土石压在水膜上,凝做踏实土路,也将那些准备直接在凡人脚下破水而出的鱼妖稳稳压住。 水土相济,不仅张起梁这边的妖鬼部属因为水气被土气压制,开始一阵阵溃退,张起梁本神也都感神力枯涩,运转不灵。他所化作的水之巨人被一股土柱冲刷,已变得浑浊不堪,几如泥泞。 江心洲上,数百闲汉已冲到河神庙外,正聚作一处鼓噪,要换了神像。 “我们侍奉的是三江口的水伯,而不是张起梁。“ “是极,我们是守庙,而不是守神。” “这神像换做谁,都得由我们主持香火,何况还是国主正封的水伯。” 庙中还有若干道士,一直没得到观主的指示,被外面的鼓噪催促,终于做出了选择。 在江口城河岸边看到江心洲里的道士开了庙门,退到一边,任由那些闲汉冲进庙门,庞定兴抚额长叹。 这座河神庙果然是守不住了 正要招呼部下往东面另一处神庙去,好整顿香火时,却听得北面轰鸣大作。 冲天浪头掀起,竟是北面宛江的动静。 一头有些像鲤鱼的巨大虚影在浪中翻滚,发出的尖锐啸声,只有神灵与修士听得分明。 “真当我只能看戏吗?” 那巨鲤虚影叫道:“这三江口,今日就归我宛国南河水伯了!” 一百三六 三江口龙门神 宛江南河的河神,居然扮起渔翁的角色了。 江面上正在对撞的浪墙忽然后退,白浪中有隐约鳞爪虚影自浪涛中揪住水蛇缠绕的敖盈盈本体,朝着东面急退。 这一退,贯水的浪涛自是向东奔涌而去,北面升起的浪墙却深深嵌入三江口,像一柄利刃,自侧面插入贯水的铅灰水流中。 “就知道你这条贱鲤会忍不住” 浪涛中敖盈盈却不为所动,还发出轻蔑的哼声:“本座早有所料,别说这三江口的江心洲,就只是一尺江面,都不会让给你!” 她又呵斥用龙气缠住她的张起梁:“我们之间只算是杜国的神道之争,你却与宛国神灵里应外合,要把杜国水土让出去,你这是叛国!是大逆不道!?” 张起梁一个激灵差点放开敖盈盈,他也只是一时情急,趁势而为,跟宛国河神并没有事前协议。敖盈盈一骂,顿时懊恼无比,这的确是忌讳之事。 “休要污蔑!是你擅起争衅,给了宛国神灵可乘之机,让他侵入三江口,是你犯下大罪!” 事已至此,张起梁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底,他咆哮道:“外敌在前,你还不速速退开,与我一同阻敌!?” 换了仲杳,怕还要跟他理论两句,敖盈盈却毫不理会,朝着江心洲吆喝:“水伯张起梁已经叛国,速速砸了他的神像,把我的神像放上去!就是你们之前买的那些瓷像,那个脖子上绕了一圈蛇的美女!” 闲汉们已经在庙子里大展拳脚,正在拖曳神像,闻言欢喜无比,推的推,砸的砸,更加卖力。至于混在闲汉里的“贯山奸细”,则为计划顺利到这个地步而欣慰异常。 殊州同道大会之后,就有若干“贯山奸细”在江口城活动了。这些原本由郡守庞定邦推动,跑去贯山找麻烦的江湖散修,不少被贯山的一整套教育特餐教化改正,转而为贯山效力。做的也只是推销贯山特产和贯山水土诸神的事情,并无明显行迹,今日骤然发作,威力顿显。 宛江南河水神显出本体,掀起数十丈高的巨浪,催动浪墙加速袭来。这道巨浪若是拍下,正在江面上踏着水土之路前进的贯山凡人,怕是全都要卷进江水里喂了鱼虾。 然而敖盈盈毫不慌乱,任由张起梁的龙气缠着。她还视此为良机,放出身上的水蛇,牵动自己的龙气撕咬那股龙气。 立在半空牵引贯山土石的仲杳也没什么反应,并没如对方所料的那样,将土石转向宛江巨浪。 “已经山穷水尽了,还扮出这般淡定,真是可笑!” 宛江河神化作的巨大鲤鱼桀桀怪笑,喷吐着水柱,一跃百丈,朝着江心洲急冲而来,牵引着因为掺杂了许多泥沙,显得昏黄的江水,急速浸染着三江口的水色。 又一跃刚刚升起,巨鲤跃到最高点时,下方江水轰然喷发,一道道玄色光华自水中激射而上,如根根锐利长矛,深深透入巨鲤身体,让它发出黄牛一般的咆哮声。 血水漫天飞溅,巨鲤落水,将大片江水染红。而它掀起的冲天浪墙,也被那道道玄光掀起的水柱破开。 昏黄与铅灰纠缠交织,在一朵朵白浪中相融,却失了昏黄之色,变回贯水的水色。 “你、你们是何来历——!” 巨鲤急速远遁,只在江面升起一条水准,凝作透明人形。 玄光之下,十数道水柱同时升起,各自凝作人形。 “贯水巡曹,叔天雄” “贯水讯曹,叔” “贯水兵曹,叔 这些人形都是一手持剑,一手虚拱,竟是一支叔家军。 “去攻三江口当然是好,可宛江那条鲤鱼妖恐怕不,是肯定要趁虚而入吧。” 昨晚敖盈盈跟仲杳讨论方案的时候,早就说到了这个可能性,那时候她可心里没底。 仲杳不以为然:“宛江那边那个家伙不过是南河河神,连水伯都不是,手下势力很羸弱,这些情况在同道大会上,我们通过宛国宗门都了解得很清楚啊,有什么好怕的。” 见敖盈盈撅着嘴一副我也知道但就是很担心的样子,仲杳讶然的道:“你不是已经把叔天雄和叔家那帮人从水府的魂井里拉了起来,封了他们神位吗?他们出不了力?” 敖盈盈叹气:“我是想对那张老儿做雷霆一击,不想分出力量防备。” 仲杳嗤笑:“你算什么统帅,哪有这么赌的。你我合力,江口城还有内应,那庞氏兄弟也不敢出手,拿下三江口很稳当。正好把叔家军留下来当预备队,那鲤鱼妖敢来正好对付,不来也没损失。” 敖盈盈依旧不爽:“到时候还要分他们功劳,那帮叔家军,全是大叔和老头子。之前把他们压在魂井里,好不容易收服了他们。现在要得了功劳,保准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不尊重我这个上神,想想就不舒服。” 仲杳咂嘴:“看来以后我得盯牢你了,你这性子,就不是能干大事的料。” 这话惹得蛟蛇火气大作:“是是,我敖盈盈是干不了大事,紫萝才是正主,所以她才能跟着你去岱山!” 原来这蛇妖是为不能出远门旅游而不爽呢,怎么说呢,女人就是这性子,你完全琢磨不到她的情绪波动是怎么来的。 现在敖盈盈是老得意了,一边撕咬着张起梁的龙气,一边对鲤鱼妖说风凉话:“想不到吧,哈哈!我早埋伏好了奇兵在这等着你呢!有种你就赌上龙气打败他们,那时候我也办完了事,接着再来收拾你!” “本来只是想收个三江口,你又送来宛江的南河,我都不好意思拒绝了。虽然南河只有短短几百里,可蚊子腿也是肉啊。” 鲤鱼妖化作的人形震荡摇曳,却一时说不出话。敖盈盈的话可不是完全的吓唬,这帮涌出来的神曹,单个虽然不强,凑在一起却能伤到它的妖身本体。除非用妖身裹着它的那缕破碎龙气出手,否则难以几下解决掉。 “可恨!” 鲤鱼妖稍作衡量,理智的放弃了。它只是河神,手下也就两三个神曹,还是从虾兵蟹将里勉强提携起来的,哪能跟敖盈盈这个正封水伯比阔。 昏黄水流退去,叔天雄等神曹依旧驭水而立,警惕的监视着北面。 三江口以东,就在江心洲外,江上两股水气粉碎、汇聚,不断重复,挤出一道道巨浪。 江面上,两侧鱼妖,中间凡人将一波波鱼妖水鬼变作残肢碎肉,朝着江心洲不断前进。从西面贯山飞来的土石,已经将路直接铺到了江心洲上。 江心洲里,神庙中传出轰然巨响,然后是嘈杂的欢呼声,神像被推倒了。 白浪中骤然响起凄厉惨叫,再射出一道黄气,朝着东面投去。 “我会向国神和国主投告你!” 张起梁终于放弃了,神像一倒,来自江心洲河神庙的这股香火之力就悄然消散,连他拥有的那缕龙气都出现了崩解的迹象。 哪怕被敖盈盈咬下一小片龙气,他也再顾不得了。继续跟敖盈盈纠缠下去,损失的就不是三江口和江心洲,而是他拥有的所有龙气。 等贯山军伍踏上江心洲,贯水的铅灰水色也裹住了整个江心洲,一直向东,伸展出好几里才停住。 江口城岸边,庞定兴与道士们看着江水变色,神色恍惚,似乎还置身于梦境。 这水色就代表水气的分野,而作为水气之源的龙气,自然也壮大到足以罩住整个三江口了。 “失了这座河神庙,我还是郡观的观主。” 许久之后,庞定兴才回过神来,对道士们说:“倒是你们,到底是守庙,还是守神呢?” 之前放弃河神庙的道士也说到了这个,守庙和守神是不一样的。 道士们面面相觑,最终都站到了庞定兴这边,决意守神,也就是跟着庞兴定,去另外的河神庙。 这些自然是修为和位阶都要高一些的道士,其中的老者苦笑道:“便是我们想守,贯山那位小侯爷,恐怕也不会收了。” 庞定兴跟道士们步履沉重的走了,江心洲里,恢复到人形的敖盈盈与仲杳进了一片狼藉的河神庙。 “喝——!” 仲杳是被吓了一跳,原本那光鲜神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堆小瓷人,密密麻麻堆着,怕不有好几百个,乍一看挺像邪神的,能让密恐症患者发病那种。 “我会让人尽快清理这里,给你塑个金身” 仲杳抚额说:“这里的香火必然比河神坡那边还要旺,你也得经常来坐镇,毕竟是三江交汇之处,水气之钥。” 敖盈盈顿时不依了:“搞半天我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呢,我可不干!” 她眼珠一转找到了理由:“这里可不只是水气之钥,还是龙气之钥。龙气不光是水,还有土。少了这江心洲,还能叫三江口吗?我可以在这坐镇,但你得来换班。所以得塑两尊神像,你我各一!” 仲杳下意识摆手:“我是活人,哪能被当做神灵活祭” 说到后面声音就低了,他这次计划出游,其中一个目标就是给自己讨来神位。 “你本来就是神灵,活人神灵。“ 敖盈盈摆着手,示意事情就这么定了:“从今往后,,有我坐镇,三江口就是杜国西面的龙气之门了。你在这里当个龙门神,三江口龙门神仲杳,不错的名号!” 仲杳呆了片刻,悠悠叹气:“真是可惜,我既不姓杨,上面也没有大哥。” 时空又一次发生了错误 竖起三江口龙门神的招牌,仲杳和他的小伙伴们活在又一个漂流的时空中,待哪日被造物主的鱼钩钓起,再续前缘吧。 关闭此书的时候我已经说不出什么了,向逝去的节操献上祝福,向我本人献上吃方便面没有调料包的诅咒。 顺带说想丢刀子砸石头的伙伴们,移步去奇幻看本人又开挖的新坑,魔神大明。 多少看一点,反正不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