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宦医妃:厂公真绝色》 第一回 回归 雪纷纷扬扬的下了一整夜,到天亮时,整个桃溪镇已是一个银妆素裹的琉璃世界,若恰好有哪个文人骚客路过见了,少不得要赞叹一回“好雪、好景”,乃至诗兴大发,赋诗一首。 可惜桃溪镇都是俗人,这会儿街上别说人影了,竟是连鸡鸣狗吠声都不闻,显然镇上所有的活人活物都正睡懒觉,这么冷的天,原也最适合睡懒觉。 惟有镇西施大户家的厨房里,这会儿能听见人声,却是施家的两个厨娘杨婶和李婶正一个烧火熬粥,一个揉面,准备一家上下十几口子人的早饭。 两人手上不停,嘴上也是不停。 “……昨夜便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这会儿应当已经死透了吧?”李婶一边揉面,一边朝旁边柴房所在的方向努嘴。 杨婶闻言,拉了几下风箱,又起身搅了搅锅里的粥后,才道:“本就病得半死不活了,又叫占了屋子,挪到了柴房来,昨夜还那么冷,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哪里还撑得住?必定早已死得透透的了,也是可怜,要不都说‘没娘的孩子是根草’呢……” “你小声一点!”话没说完,已让李婶急急忙忙的打断了,压低声音道:“让人听了去,再传到老太太和二太太耳朵里,你还想不想再在施家干下去了?离了施家,你可再上哪儿找这般合适的活计去?” 施家实算不得什么好主家,主子多、事多,下人少、月钱也少,一月只得区区三百文不说,主子们还个个儿尖酸刻薄,挑剔成性,规矩也大,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生来便是主子,而不是新近几年才靠着儿子——更确切的说,是靠着儿媳,方摆脱了面朝黄土背朝天,一月下来连肉沫儿油星子都看不到,近乎赤贫的日子。 然桃溪镇虽自来还算得富庶,镇上的大户人家却有限,不过寥寥几家罢了,偏杨婶与李婶都各有各的难处。 前者是死了丈夫,一儿一女却都还小,只能靠她一个人拉扯养活;后者则是丈夫瘫在床上,不但做不了活儿挣不来银子,一月下来反倒要赔进去好几百文的汤药费,二人的处境可谓是难兄难弟,整好担起来一挑了,自然越发珍惜施家的差事。 何况二人到底主职是厨娘,就算施家老太太与二太太再刻薄再吝啬,防她们防得什么似的,一日下来要偷带三二个馒头一颗菜之类的回自家去,也是不难的,那一家人的嚼裹便算是勉强能应付过去了,日子一长,也是不可细算。 所以李婶才忙忙打断了杨婶,以免隔墙有耳,真让人听了去,不说杨婶了,便是她自己,怕也在施家待不下去了。 只是见杨婶忙忙捂住了嘴不敢再说了,同是当娘的,李婶自己却又忍不住了,低声道:“的确也是可怜,好歹也是亲祖父母、亲叔婶,却那样待她……听说这宅子原本还是她外祖父留给她娘的,除了宅子,还有两百多亩地,一年下来的收成,这么大一家子根本吃不完,等于是住了她们母女的,吃了她们母女的,到头来,却药死了当娘的不算,还要治死人唯一的女儿,好独占人家的房子和地,实在是有够狼心狗肺的!” 杨婶闻言,忙道:“宅子和地镇上的人都知道是前头大太太的也就罢了,‘药死人当娘的’这话却又是从何说来?姐姐快说给我也听听,你放心,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只会烂在自己肚子里的。” 李婶附耳道:“我们姐妹要好这么几年了,我若是信不过妹妹,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是前几日,我去给二太太送鸡汤时,无意听见她和二老爷在说‘我原还想着,得尽快跟当年药死她娘那样,也药死了那个死丫头,那这宅子和那些地,大哥大嫂必定看不上眼,可就都是咱们了的,不然真让她都当作嫁妆,带去夫家不成?没想到她就先病了,当真是天助我们啊!’……我当时便唬得心砰砰直跳,忙退到了僻静处躲起来,一直等二老爷离开后,我才重新端了鸡汤去给二太太,不然若是让他们知道我竟然听到了不该听到的,指不定,也要药死我了!” 杨婶早已是满脸的惊吓,惊吓之外,又有几分奇异的兴奋,“竟然这般的狠毒!不过我早料到当年大太太的死一定不简单了,好容易夫君高中了,她却忽然一病死了,夫君又转眼便在京城另娶了堂堂伯府的小姐为妻,要说当中没有猫腻,简直傻子都不能信啊!” 李婶深以为然,“我也是这样想的,结果就真让我听见了……难怪大小姐刚生病时,说什么也不肯给大小姐请大夫,只说清清静静的饿几顿就好了呢,原来是早巴不得大小姐病死了!” 杨婶点头,“可不是……” 二人正八卦得起劲,就听得外面有人叫:“杨婶、李婶。” 恰是施家二太太的丫头杜鹃的声音,二人都有些慌了,也不知道方才她们的话,杜鹃听见了没? 忙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赔笑迎了出去:“杜鹃姑娘,早饭马上就得了,烦您稍等啊。” 杜鹃不耐的摆手:“我不是来催早饭的,是二太太让我来问你们,那一个是不是已经死透了?死透了就好立时着人买棺材去,早点下葬了,也好早点把晦气散了,不然年都过不好。” 李婶听她的语气应当没听见方才她和杨婶的对话,松了一口气,忙道:“应该已经死透了吧?杜鹃姑娘请稍等,我这便瞧瞧去……还是我们两个一起去吧,我这心里有点毛毛的。” 后一句话,却是对杨婶说的,到底活人就少有不怕看死人的。 杨婶看了一眼杜鹃,见她越发的不耐烦,只得忙忙随李婶一道去了柴房。 一进柴房,刺骨的寒意便让二人不约而同瑟缩了一下,把手放到嘴边哈了几下后,方看了一眼彼此,轻手轻脚的往墙角那张以木头胡乱搭成,根本不能称之为“床”的床边走去。 就见一堆破烂的被褥之间,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满脸青白,一动不动的躺着,应当已经死去有一段时间了。 少女不是别个,正是施家大小姐施清如。 杨婶与李婶对视一眼,想到各自的女儿,都面露不忍的无声叹息起来。 可她们除了叹息,又能怎么样? 想到杜鹃还在厨房等着她们复命,杨婶胆子稍微大些,近前一步,伸手探起少女的鼻息来。 却是手刚伸到少女的鼻前,施清如便忽然睁开了眼睛。 “啊——”杨婶立时吓得尖叫起来,猛地退开了好几步,“诈尸了——,诈尸了!” 李婶随着她的尖叫,本能的往床上一看,就见床上的施清如不但眼睛睁开了,手也动了,也吓得尖叫起来:“啊,诈尸了……” 厨房就在柴房的旁边,杜鹃岂能听不见二人尖叫的? 心里虽也毛毛的,想到施二太太的脾气,却是不敢不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便冲着回去禀报。 只得壮着胆子,也去了柴房,却不敢进门,只在外面厉声道:“你们两个鬼叫什么呢,发生什么事了?惊扰了主子们,仔细揭了你们的皮!” 这期间杨婶与李婶眼睁睁看着施清如竟挣扎着坐了起来,反倒不叫不抖了,因为她们看到了施清如透在墙上的影子,既有影子,怎么可能是鬼? 分明就是她不但没死成,瞧着反倒还有好转的趋势,当真是福大命大! 李婶听得杜鹃的话,忙去了外面,低声道:“杜鹃姑娘,我们不是故意的,实在是都以为大小姐已经死了,没想到竟然忽然睁开了眼睛,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所以才……这会儿我们已经确认过了,大小姐不是那个、诈尸,而是根本就没死……” “没死?”话没说完,杜鹃已尖声道,“怎么可能?会不会是你们弄错了?” 李婶忙摆手:“我们没弄错,是真的还没死,这会儿人都已经能坐起来了,不信杜鹃姑娘进去瞧一瞧便知道了。” 杜鹃怎么可能进去自找晦气,忙道:“既你们没弄错,那我进不进去,也没什么差别了,我得立刻禀报二太太去。”说完转身就走。 李婶无法,只得折回了屋里去。 就见杨婶已坐到了施清如床上,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在替她顺气,一见李婶进来,忙道:“快去端一碗热粥过来大小姐吃,大小姐说饿呢,也好暖暖身子……这只要知道饿,想吃东西了,病自然也就能好了,大小姐只管安心吧。” 李婶猜到杨婶定是动了恻隐之心,她何尝又忍心呢?忙“哎”了一声,跑到厨房端了一碗热粥回来。 杨婶便忙接过,一勺一勺的喂起施清如来。 一碗热粥下肚后,施清如觉得浑身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无力的说道:“多谢杨婶李婶,你们今日的恩德,我来日一定会报答的。” 杨婶李婶却不好意思起来,她们既是施家雇佣的下人,服侍主子便是她们的本职,何况粥还本来就是施家、是施清如的,她们哪来的‘恩德’可言? 正要说话,就听得外面隐隐传来杜鹃的声音:“二太太慢点儿,小心脚下……” 二人都不敢再说了,杨婶还忙忙自床上站起来,走到了一边,李婶则把空碗藏了起来。 施清如看在眼里,就无声的冷笑起来。 这是她的家,这个家真正的主人,也从来只有她一个,却让金氏一个外人,鸠占鹊巢的作威作福起来,不对,不止金氏,这家里每一个人都是鸠占鹊巢! 结果他们吃了她娘的肉,喝了她娘的血不算,最后还毒死了她娘,如今又害死了她,——总算老天有眼,让她回来了,那他们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她绝对一个都不会放过! ------题外话------ 开新文了,还是写回自己爱、亲们也爱的古言吧,希望亲们能多多支持,这次是一个全新的故事,全新的男女主,请亲们听瑜娓娓道来,应该不会让你们失望的,o(* ̄︶ ̄*)o 第二回 交锋 施二太太金氏由杜鹃扶着,满脸嫌恶的进了柴房来。 她二十五六的年纪,面若银盆,穿一身大红遍地金的妆花褙子,头上明晃晃插了五六支金钗,不知道的人见了,谁会想到她只是个杀猪匠的女儿,就在与施二老爷定亲前,还要帮着自己的爹接猪下水和卖猪肉呢? 要说整个施家施清如如今最恨的人,除了她那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所谓父亲施大老爷施延昌,便要数金氏了。 因为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与施二老爷只是蠢和坏,金氏却于蠢坏之外,更多了一条毒。 还不是普通的毒,而是刻入了骨子里的毒。 若不是她,当年施老太太未必真敢灌施清如母亲祝氏砒霜,施老太太至多也就盼着祝氏能快点儿病死,再过分一些,也只会困住祝氏的丫头婆子,不许给祝氏请大夫,让她只能病死而已。 金氏却千方百计的挑唆得施老太太答应了给祝氏灌砒霜,为信不过下人们,末了施老太太给祝氏灌砒霜时,金氏还是主力,施老太太反倒成了帮手。 就因金氏自来妒忌祝氏,妒忌祝氏生得比她好、命比她好,连嫁的丈夫前程也比她嫁的好,更想霸占祝氏所拥有的一切,却没想过,要不是祝氏善良宽容,她凭什么住到祝宅来,成为所有下人口中的“二太太”,又凭什么有吃穿不愁,呼奴唤婢的好日子过。 她不知感恩也就罢了,竟还落井下石,恩将仇报,——那时候娘亲已是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眼见病得好不了了,她却连多等几日都等不得,就为了一己私利,更为了讨好施延昌和他那时候已经再娶的新婚妻子、伯府千金张氏,便活活毒死了娘亲,简直该千刀万剐! 金氏进门见施清如果然还活得好好儿的,甚至还有力气坐起来,可见身体是在好转了,脸色瞬间越发的难看了。 片刻方看向杨婶李婶语气不善的道:“昨儿不是已经……怎么今儿就成这样了?是不是你们两个背着我弄什么鬼了?” 杨婶李婶闻言,忙道:“我们断断不敢的,何况我们交二更就回家了,卯正才来的府里,便有胆子弄鬼,也没那个机会啊,求二太太明察。” 金氏余怒未消,冷声道:“你们最好说的是真的,否则等我查了出来,就算你们签的是活契,我一样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见杨婶李婶越发惶恐的连说‘不敢’,方面色稍缓,道:“既然大小姐身体已经在好转,可见大夫的话是对的,‘清清净净的饿上几日,败了火,自然也就好了’,那就再败几日的火吧,你们好生服侍着,有事立刻去禀报我,要是再出什么岔子,看我饶得了你们哪一个!” 说完与杜鹃道:“我们走。”待杜鹃扶了她,便转身往外走去。 心里暗恨,想不到死丫头命倒大,那样又饿又冻的,竟然也没死,那她少不得只能多费一点功夫,送她一程,让她下去与她那个死鬼娘团聚了! 念头才刚闪过,就听得施清如中气不足的叫了一声“二婶”,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二婶说,不知二婶可愿意一听?若是二婶不愿意,回头可别后悔。” 金氏先是一怒,死丫头竟敢这样与她说话…… 随即便一惊,死丫头自来软得面条一般,拿针戳都不会喊一声的,忽然却这样与她说话,莫不是,知道什么了? 可那般隐秘的事,她一个连家门都几年不曾出过一步的黄毛丫头,怎么可能知道? 一定是诈她的,一定是! 金氏心下一定,连头都懒得回,只拿帕子掖了掖嘴角,自语般说了一句:“真是晦气!”便继续往外走去。 却是走出没两步,又听得施清如道:“我想与二婶说的事可与两位堂弟的身世有关,二婶真的不愿意听?” 金氏听施清如说自己想说的是与她两个儿子身世有关的事,本就做贼心虚,当下更是唬得魂飞魄散,想也不想便喝命杜鹃李婶杨婶三人道:“你们都给我出去,退得远远的,不叫谁也不许进来!” 怕三人回头乱说,又咬牙补充了一句:“谁若是敢乱说半个字,我绝饶不了她!” 待三人应了“是”,鱼贯退出去后,金氏方看向床上一张脸仍惨白得发青,却能看出五官清丽姣好的施清如,压低了声音恨恨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一出口,意识到自己这话摆明了就是不打自招,指不定死丫头根本不敢确定,只是知道了一点蛛丝马迹,真在诈自己呢?忙又改了口,“我是说,你休想空口白牙的污蔑我,更休想威胁我,老娘我不吃你这一套!” 施清如冷冷一笑,“我是不是在污蔑二婶,二婶自己心里知道。不过二婶的性子我多少也了解一点,从来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那我索性把话与二婶说明了,也省得二婶再报侥幸心理吧,两位弟弟都不姓施,而是跟二婶的大师兄,镇上的赖屠户一个姓吧?” 她娘百般舍不得,说要留给她将来做嫁妆的遍地金妆花缎子,如今却堂而皇之的穿在金氏身上,她娘的金钗和耳环,也都戴在金氏的身上,金氏就不怕午夜梦回时,她娘回来找她吗! 金氏的脸越发青白交错了,心也是弼弼直跳,乱了方寸。 她当年嫁施家算是高嫁,虽自认姿容不俗,嫁妆也颇丰,但她一个屠户的女儿,能嫁给秀才的弟弟,的的确确人人都说是她高攀了,也是因为她先使计让施二老爷见过她两次,施二老爷先对她有意了,回家一力坚持,这门亲事才最终成了的。 所以金氏进门之初,很是战战兢兢的做小伏低了一段时间,等到头胎生了女儿施兰如后,她就越发直不起腰了。 她可不比大嫂祝氏,是秀才独女,家资丰饶,父亲还是自己夫君的恩师,对夫君有大恩,甚至连二人成亲后,夫君都是跟在她一块儿住在娘家的,婆婆自然给不了,也不敢给她脸色瞧。 偏接下来两年,金氏都没再开过怀,施老太太不敢怪同样成亲几年只生了一女的祝氏,便把气都撒到了金氏身上。 弄得金氏是又委屈又恨,难得一次回娘家,向自己的娘哭诉,还反被她骂‘不争气’,骂完便忙自己的去了。 余下金氏越发的委屈,躲到娘家后院的僻静角落里,便痛哭起来,她在施家,可连哭都不敢大声的。 也因此引来了与她青梅竹马的大师兄赖有富,本就彼此有情,只因金氏不想跟自己的娘一样,当一辈子“猪肉西施”才没有走到一起的二人很容易便旧情复燃,滚到了一起。 事后金氏也曾害怕后悔过,可赖有富比施二老爷那方面强出了不是一点半点,她心虚之余,又免不得食髓知味,见施二老爷什么问题都没发现,过阵子便又找借口回了一次娘家,与赖有富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如今,二人都还保持着定期幽会,只不过幽会的地点,早变得更隐秘,也更舒服了。 金氏的两个儿子施远和施运,也是这么来的。 只不过金氏确定,连自己的爹娘都不清楚这些,其他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那死丫头到底是怎么知道的?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金氏想到这里,拳头捏得越发的紧了。 不管死丫头是怎么知道的,她都不能留她了,反正她迟早都要死的,那早一日晚一日上路,又有什么差别?便是公婆与夫君知道了,也只会夸她,而绝不会怪她,那她的秘密,自然也绝不会败露了! 金氏有了主意,心跳也终于恢复了正常,看向施清如冷冷道:“看来你知道得还真不少,那你都是怎么知道的?光凭你一个人,只怕没那个本事,把什么都弄得清清楚楚吧?” 若她没有帮手,当然就最好,若是有,一样也不能留了! 施清如轻轻一笑,笑意却未抵达眼底,“二婶是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帮手,帮手又有几个吧?自然是有的,而且不止一个,所以,二婶还是趁早打消了杀我灭口念头的好,否则,我的死讯一传开,我的帮手们立时便会把二婶的丑事传得满桃溪人尽皆知,届时不但二婶要被沉塘,便是两位弟弟,乃至二妹妹,只怕都难逃一死了。二婶还是想想,以我一条命,换你们母子四条命,到底划不划得来吧!” 第三回 开刀 金氏闻言,胸脯剧烈起伏起来,更想掐死施清如了。 可她却不敢真付诸于行动了,若死丫头真有帮手,那掐死了她,便也等同于是把她自己和她的孩子们都送上了绝路,哪怕死丫头只是吓唬她的,她也绝不敢去赌那个万一! 金氏忍了又忍,方堪堪忍住了即将出口的恶言,冷声道:“那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得到的,我可以答应你,但我做不到的,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没办法!” 施清如淡笑道:“二婶尽可放心,我不会强人所难的,我要的很简单,只是要二妹妹立刻搬出我的屋子,把我的屋子恢复原样,让我住得比现在舒心一些而已,定然难不倒二婶的,是不是?” 那是她和娘亲的屋子,有着她和娘亲曾经最美好的回忆,施兰如凭什么住进去,前世她没用,让了也就罢了,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让,施兰如必须立刻滚蛋! 金氏一口气就哽在了喉间,又想杀人了。 她的兰儿想死丫头的大院子大屋子早不是一日两日了,她一再的告诉她那屋子其实也没什么好,甚至还不止一次的吓唬她,祝氏就是在里面咽气的,通不管用,那小冤家还是做梦都想住进去。 总算如今她如愿以偿了,这几日那叫一个高兴,用她自己的话说,就叫‘这辈子也没这么高兴过’,弄得金氏是又心酸又心疼,——早年施兰如刚出生时,施老太太见又是一个孙女,大孙女她不敢嫌弃,也嫌弃不着,便把自己的嫌恶与不满,都发泄到了施兰如身上。 弄得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也都很是不喜欢孙女与女儿,金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恨在心里之余,反倒待女儿越发的疼爱了,等后来她终于生了施远施运,在施家扬眉吐气后,也不曾减少过对女儿的疼爱。 却也养成了施兰如骄矜霸道的性子,在金氏面前尤其如此,金氏简直不敢想象,等女儿知道自己才住了几日的大院子大屋子又住不成了,还是自己这个亲娘逼她搬出去的,得跟自己哭闹成什么样儿! 可金氏疼爱女儿归疼爱,却更知道,两个儿子才是她在施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也是她后半辈子的指望与依靠,不但她,连女儿都是,只有弟弟们好了,出息了,将来她在夫家才能有好日子过。 反之,两个儿子其实不是施家子的秘密一旦曝光,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金氏接连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制住了满腔的怒火,咬牙与施清如道:“我答应你,待会儿便把你的屋子腾出来,让你搬回去便是。” 施清如淡淡道:“二婶记得,必须恢复原样才成,至于旁的要求,等我想起来时,又再告诉二婶啊。” ‘原样’两个字,被她有意咬得极重,当年的事,她其实很多都记不得了,却记得施兰如与金氏一样,都是雁过拔毛的,那她的屋子如今还不定被祸害成了什么样儿,她自不会再跟前世一样,忍气吞声,得过且过。 亦连金氏和所有施家人这些年吃进去的祝家的所有,都得给她吐出来! 金氏听施清如的口气,分明是打算自此长久的讹上她了,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半晌方道:“我既落了把柄在你手里,自此自然只能任你摆布,言听计从,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成日连家门都没出过一步,也从没见过哪个外人,到底是、是如何得知的?” 只要她能套出死丫头的话来,只要她能找到她的帮手,把人给制住后,她第一件事便是掐死死丫头,永绝后患! 施清如却怎么可能被她如此拙劣的手段套了话去。 她早非过去的施清如了! 遂只勾唇道:“我是如何知道的,二婶就不必知道了,且先忙您的去吧,我也要躺一会儿了,希望等我醒来,便可以搬回我自己屋里了……对了,二婶记得先让人给我拿一床厚被子来,我昨夜好悬才没被冻死呢!” 金氏恨得牙关直痒痒,老天爷怎么就没冻死这个死丫头呢,真是不开眼,片刻才扔下一句:“那你好生休息,我这便让杜鹃给你拿被子来,然后给你收拾屋子去。” 拂袖而去了。 很快便能听见她在外面迁怒杨婶李婶的声音:“还傻愣在这里做什么,早饭做好了,给各处都送去了?又蠢又懒,我们施家养你们到底有何用,再有下次,便立刻都给我滚!” 又骂杜鹃,“你打扮得妖精一样给谁看呢?也不怕冻死了你!立刻去给大小姐取一床厚被子来,迟了仔细我揭了你的皮!” 施清如等金氏的声音终于听不见后,才再也支撑不住,浑身脱力的软倒在她的那堆破烂被褥之间,大口的喘起气来,喘了几口气后,方后知后觉的发现,她早已汗湿衣背了。 她知道都是因为自己身子虚闹的,待终于稍稍缓过来了,便立时凝神给自己诊起脉来,果然脉象虚浮紊乱,早伤及了内里。 不过没关系,她既然带着前世的记忆与医术回来了,自然会慢慢的调养好身体,让所有欠了她娘、欠了她的人,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施清如是昨夜三更“回来”的,醒来时她愣了好久,才在越来越刺骨的寒意中,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而是她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自己十三岁那一年,一切都还来得及之时。 那她自然不会辜负了老天爷的这一番美意。 她先把自己悲苦、懦弱也糊涂的前世过了一遍,再结合自己临死前,自恼羞成怒的张慕白和继母张氏口中得知的那些她从来不知道的事也都捋了一遍,越捋便越是愤怒,身上也因愤怒而再感觉不到寒冷……不然柴房这么冷,她的被褥又是如此的单薄破烂,她只怕早被冻得又“回去”了! 一直到天亮后,听到厨房传来了人声,施清如彻底确定,自己千真万确不是在做梦后,她才放任自己迷迷糊糊的陷入了浅睡中。 然后便听见了杨婶李婶叫‘杜鹃姑娘’,接着听见了杜鹃的声音。 施清如立刻想到了金氏,随即做了决定,先拿金氏开刀。 前世她进京后不到一年,金氏的丑事便因赖有富家的泼辣老婆打上门骂金氏是“荡妇”,勾引她丈夫,还与她生了野种而曝了光。 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大怒之下,要将金氏母子三人沉塘。 金家自然不肯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沉塘,赖有富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情人与两个儿子惨死,于是在沉塘现场与施家闹了个不可开交,末了还亮出了自己的杀猪刀,扬言谁敢杀他心爱的女人和儿子,他就杀谁全家,大不了杀完了他再偿命便是,无论怎么算他都够本儿了! 还说就算施家有官府撑腰,官府能防得他一时,还能防得了他一辈子不成? 弄得施老太爷和施二老爷都怂了。 赖有富满脸横肉的凶相也的确唬人,不但他们父子,连官府的人心里都是直打鼓。 最后施二老爷只得在赖有富赔了施家五百两银子后,忍气含恨,满心屈辱的写了休书给金氏,自此与金氏母子三人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事情闹得满桃溪镇人尽皆知,然金氏自那以后虽名声坏透了,赖屠户却为她休了妻,另娶了她,还对她百依百顺,她相当于任何实质性的惩罚都没受。 叫施清如如何能忍? 她既然回来了,金氏的死期也该到了! ------题外话------ 瞧一瞧看一看了,收藏一个不会吃亏也不会上当,用不着犹豫徘徊了,o(* ̄︶ ̄*)o 第四回 当年 想过了仇人,施清如随即想到了自己的恩人韩公公,不由心下一暖。 世人私下都说韩公公心狠手辣,是本朝第一大奸宦,能小儿止啼,还给他起了一堆的绰号,什么“九千岁”啊,“立皇帝”啊,总之没一个好的。 可在施清如心里,韩公公却是一个好人,一个在她前世短短十八年生命里,除了娘亲,唯二给过他关心与温暖的好人之一,是没有他、就没有如今的她的大恩人,她实在看不出来,他哪里心狠手辣了。 反倒是她那个所谓的父亲施延昌,看起来倒是温文尔雅,与人为善,实则却是个心眼儿都黑透了的衣冠禽兽! ——施延昌自幼家贫,却天资聪颖,酷爱读书,可惜磕磕绊绊的读到十岁后,家里实在交不出束脩了,只得含泪退了学,去了镇上的木匠铺当学徒,却是一得了闲,便往镇上祝秀才开的私塾跑,哪怕只能在外面远远的听一听祝秀才讲课也是好的。 时间一长,次数一多,祝秀才免不得发现了他,一番考问之后,发现施延昌竟比自己私塾里好些日日都只用专心念书的弟子还要强些,于是起了爱才之心,将施延昌收到了自己门下,从学业到生活上,都对他百般关照。 施延昌终于又有了念书的机会,自是对祝秀才感激万分,除了如饥似渴的念书以外,闲暇时间都用在了给祝家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上,譬如帮着挑水劈柴打扫什么的,让祝太太渐渐也喜欢上了这个踏实勤快,天资颇高的弟子,后来更是起了把独女许配给他的心思。 祝秀才与祝太太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连成婚多年祝太太只生得一女,祝秀才也没想过要纳妾生子,反倒宽慰祝太太,大不了将来就为女儿招赘便是,难道女儿生的孩子,就不是祝家的骨血了? 祝太太因此早早便为女儿相看了起来,就怕将来仓促之间,挑不好最好最合适的人选,委屈了女儿。 可惜施延昌既天资颇高,又勤奋坚韧能吃苦,将来自然是会有大出息的,何况他还是家中长子,怎么可能入赘他们祝家,当上门女婿?但要让祝太太放弃这么好的一个人选,又实在舍不得…… 祝太太如此纠结到施延昌满了十六岁,一举中了秀才后,彻底打消了招施延昌做女婿的念头,十六岁的秀才,还是一次就中了,将来中举人中进士自然也是指日可待,他们夫妇哪还敢有非分之想? 还是继续当弟子看顾,以期将来他飞黄腾达后,能多多照顾女儿这个师妹,让他们老两口儿将来不至于连走都不能安心吧! 万万没想到,施延昌却先向夫妇二人求亲了,说自己早就爱慕师妹,只之前自己什么都不是,家里又贫穷,没那个脸开口而已,总算如今他中了秀才,至少能养活自己的妻儿了,所以才敢开口一试,希望恩师与师母能允准他。 还说上门女婿他的确做不到,但将来等他和祝氏生了第二个儿子后,可以姓祝,以后传承祝家的香火,又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自己若成为了恩师师母的女婿,自然会拿他们当亲生父母一般孝顺,也会待师妹一如恩师师母那般,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恩师师母能成全。 如此恳切的态度,别说祝太太本就看好他,巴不得他做自己的女婿了,就是惟恐旁人说他“挟恩嫁女”,或是说女儿早与施延昌“私相授受”的祝秀才,都禁不住动容了。 于是等祝氏次年及笄后,两家便办了喜事。 因祝太太精明能干,善于经营,祝家祖上三代家境也都颇殷实,不然也不能培养出祝秀才一个秀才了,可惜祝秀才才学尽有,考运却不够,接连考了三次举人,都没能考中,索性不再考了,就在家里开了个私塾,既能养家糊口,又能陪伴妻女,倒也自有意趣;再就是祝家人丁不旺,祝秀才祖父只生了他父亲一个,他父亲又只生了他一个,实在冷清。 可人少也有人少的好,那就是家族的财产一连三代都十分的集中,不会被分薄了去,加之祝太太嫁妆也不少,再经营得当,家底是想不一日比一日丰厚都难了。 所以祝氏当年的嫁妆,在桃溪往前数几十年,都是数得着的,铺妆当日,直把施父施母高兴了个合不拢嘴。 本来祝氏这样的儿媳,放几年前他们压根儿连想都不敢想,没想到不过几年后,人便是他们家了的,还带了这般丰厚的嫁妆来,养活他们全家都绰绰有余了,当真是祖上积德,菩萨保佑! 因此一度待祝氏很是和颜悦色,不但从不在她面前摆公婆的架子,等后来祝太太病了,施延昌提出要带了祝氏回祝家去长住,一来祝氏可以就近照顾服侍祝太太,二来他也可以就近请教祝秀才,就近阅读祝家的存书,以期下次乡试,能一举得中举人时,老两口儿也没有反对。 于是新婚的祝氏不过在条件远不如自家的夫家住了三月不到,便又回了娘家去长住,日子除过多了一个夫君以外,与以前简直一点差别都没有。 可惜祝太太缠绵病榻大半年,到底还是去了,祝秀才晚年丧妻,心中大恸,等葬了爱妻,自己的身体也垮了,竟是不过几个月,也跟着妻子去了,临死前留下遗言,家里所有的财产,都留给女儿女婿。 还让二人替他守满三个月的孝即可,不必非要守满二十七月,早些生儿育女是正经,那样他在九泉之下知道祝家香火有了传承,也能瞑目了。 施延昌却仍与祝氏一道,给双亲守满了一年,才正式出了孝,祝氏也终于怀上了成亲两年多以来的第一胎,便是施清如了。 施延昌与祝氏都是第一次当爹娘,自然对女儿怎么爱都爱不过来,反倒是施父施母,盼孙子都盼几年了,盼来的却是个丫头片子,心里如何能高兴?只当着祝氏的面儿,不曾表露过出来罢了。 又过了两年,施延昌去了州府参加乡试,竟是与当年考秀才一样,一次就中了! 其时他也不过才二十二岁而已,这么年轻的举人老爷别说桃溪镇所属的保定府了,就算是放眼全大秦,也是凤毛麟角。 第五回 得寸进尺 这下施父施母得意了,他们的儿子可是举人老爷了,连儿子都是老爷了,他们自然辈分更高,该当老太爷老太太,也该享几年清福了。 再看自家已由祝氏出银子翻修过,在村里早已是数一数二的房子,便也不顺眼了,觉得配不上他们老太爷老太太的身份,何况连儿媳都有丫头婆子使,他们当公婆的,却仍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便是二儿子,也不该再辛苦的下田下地,与佃农雇工们扯皮了,没的白降低了他举人老爷弟弟的身份,——他们家既出了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又能免四百亩地的税,光是族人和远近农户们投田每年的收益,都足够养活他们一家人了,何必再那般辛苦! 施老太太没几日便“病”了,既病了,自然要到镇上去看病,自然也要在祝家住上几日才是。 祝氏一年里也难得侍奉婆婆几日,婆婆都上了门,当然要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服侍。 却不想婆婆“病”好后,竟不走了,而是提出要留下,亲自给祝氏调养身体,让她好早些再怀上一胎,为她生一个大胖孙儿。 其时金氏已经进门了,头胎也是女儿,祝氏倒也理解施老太太急于抱孙子的心情。 只施延昌要准备春闱,对那方面并不是很上心,她也觉着当以正事为要,是以心里并不着急,想着时间一长,施延昌再劝一劝自己的娘,施老太太自然也就回去了。 岂料过了一段时间后,不但施老太太没回去,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金氏夫妇两个,也先后到了祝家,并且都是住下就不走了。 祝氏幼承庭训,断做不出客人没提出要走,便先赶客的事来,何况施家哪一个算是“客人”呢?哪一个都不是,反倒都是至亲的骨肉、自家人,她就更不可能那样做了。 只得自己一房有什么,便给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二房都慢慢的添齐了,家里也从之前的清清静静,慢慢变得快要人满为患了。 然而这些还是小节,祝氏都能忍受。 最让她不能忍受的,却是忽一日施老太爷竟提出,自家长子都是举人老爷了,家里再称“祝宅”,像什么样子,没的白让街坊世人闲话说嘴,还是趁早改了“施宅”是正经。 祝氏自不肯同意,不是因为旁的,最根本的原因,便是她怕祝宅变成施宅后,自己的爹娘很快便要被桃溪镇的所有人都忘个干净,只有自己还记得他们了,虽然那一天迟早要来的,她依然希望人们能多记得自己的爹娘一日便是一日。 这下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都不高兴了,你一言我一语的拿了祝氏嫁进他们施家这么多年,也没能为他们老两口儿生下一个孙子来说话儿,本就是两个再粗鄙不过的乡下老头儿老婆子,话能说得好听到哪里去? 二人又正处于恼羞成怒的状态,话就说得更不堪了,连带金氏也跟着被骂了一顿‘不会下蛋的母鸡’,与祝氏倒成了难兄难弟,妯娌两个都是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祝氏本以为自己摆明了车马不同意,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便该打消念头了。 不想二人却转而又找上了施延昌,又是哭又是骂的,说只当儿子当了举人老爷,他们就该享清福了,不想却还得寄人篱下。 施延昌与他们讲道理,说这宅子是祝氏的嫁妆,是她的私产,连他这个夫君都不能侵占,二老还振振有词,说连祝氏都是他们施家的人了,她的嫁妆自然也该是他们施家的,难不成将来施延昌高中了,享福的不是她,得诰命的也不是她不成? 一连几日都去书房闹施延昌,弄得祝氏是又气又心疼,更怕影响了施延昌的学业,只得忍痛答应了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的要求,将大门口的牌匾,由“祝宅”二字,改为了“施宅”。 所幸施延昌事后很是愧疚,抱着祝氏安慰了好久,又承诺将来等他高中了,若是能有幸留在京中,便带了祝氏母女进京,若是外放,也带了她们母女一起,总之绝不会再让她受这些鸡毛蒜皮的气,祝氏心里方安慰了许多。 可惜施延昌还没高中,已然先变了心,娘亲等来等去,等来的却是他在京城停妻再娶的消息,等来的是他亲娘和金氏一碗剧毒的砒霜! 施清如想到这里,勾唇无声的冷笑起来。 施延昌二十五岁那年,第一次进京参加春闱,只当自己当年中了举人后,没有趁热打铁立刻便进京赶考,而是选择在家里再苦读几年,直至将学问都弄得更扎实精进了才进京,便一定能跟他中秀才举人时一样,一次便高中了。 那样他就算不是三元及第,院试、乡试与会试殿试都是一次便中,放眼全国,也算得上凤毛麟角,足够他得意与风光,前途无量了! 结果便是“骄兵必败”,施延昌落榜了,——他在本州府可能算得上有才,但全大秦那么多州府,能中举人的,都是当地最出类拔萃的,他那点才学,又算得了什么? 一向骄傲的施延昌因此大受打击,尤其在看到同住一个客栈的几个他自认学问远不及他的举人,都中了以后,他就更是痛不欲生了,凭什么自己落了榜,那些明明都不如他的,反倒中了,这当中会不会有什么猫腻? 他是绝不肯承认自己才不如人的,也绝不肯承认以往的自己就是那井底之蛙! 可京城的繁华与富盛刺激着他,那些高中了的人的春风得意也刺激着他,再想到他若是就这么回去了,家里父母与妻子还不定怎生失望,左右街坊与他那些都妒忌他的同窗又会怎样的笑话儿称愿,他便一点也不想返乡了。 然若不返乡,京城的开销极大,又不是他能承受的,祝氏当然嫁妆颇丰,架不住他念书进学花销也大,更要养活那么大一家子人。 至于他中了举人后每月的那点贡粮和当地农户们投田的收益,他的父母自谓足够养活一家人了,他自己却知道,那点收益也就能让一家人吃饱穿暖而已,再想有结余,是绝不可能的……那他就真这样灰溜溜的回去吗? 施延昌正自纠结之际,一个自称常宁伯府管事的中年男子找到了他,带他去了京城数得着酒楼之一的醉仙楼,在雅间里见到了常宁伯府夫死归家的大姑奶奶张氏。 第六回 狼狈为奸 张氏比施延昌大一岁,虽是庶出,却因生下来生母便没了,自小儿养在常宁伯夫人膝下,等她长大些后,更是聪明能干得远超她的实际年龄,替常宁伯夫人分了不少的忧去,故而常宁伯夫人待她自来宛若亲生。 等张氏长大后,却没有嫁入与自家门当户对的勋贵之家,而是选了个寒门进士为婿。 却是常宁伯府说是伯府,在京城早已是二流人家,那她能嫁的,自然也只能是同样的二等人家,她因庶出的身份,又是绝不可能嫁嫡长子,当伯夫人侯夫人之类的,那这辈子还有什么盼头? 倒不如嫁个寒门进士的好,虽一开始会穷些苦些,等夫君一步一步的高升后,自然什么都会有了。 张氏也的确眼光不错,选的进士丈夫既能干又圆滑,才外放一届,便做出了政绩来,从七品县令擢升为了从六品的府衙知事、再到正六品的通判,可谓是官运亨通。 当然,也少不了张氏在背后又是替他出谋划策,又是替他出银子打点,还借娘家的人脉为他行方便。 如此只要张氏的夫君一直恪尽职守,步步高升指日可待也。 可惜天不假年,张氏的夫君在升任通判后不到一年,便一病死了,这下张氏的天塌了,这么多年的心血也全都打了水漂,简直就是痛不欲生。 又因二人成亲几年,只生了一女,张氏过了最初的痛苦与难过后,便不肯再替丈夫守下去了,她还这么年轻,难道真一辈子素衣素食,不苟言笑不成? 何况不为自己,也得为女儿着想,父亲没了,父族又贫苦潦倒,以后是能指望他们替她说一门好亲,出一份厚厚的嫁妆,还是指望他们将来替她撑腰呢? 便在扶灵归乡,过了热孝期后,借口娘家母亲想念外孙女儿,带着女儿进了京去。 此后更是陆续打发人回去把自己母女的一应东西,都搬进了京城。 她夫家的亲族见状,如何猜不到几分她的心思? 又气又恨,却是无可奈何。 人家是堂堂伯府,他们家却是贫苦平民,当年能供出张氏的夫君,已是举全族之力了,可以说张氏的夫君便是他们族里最出息的人,所有族人都还指着他过几年官当得越发大了,手头也越发宽裕了,多多的帮补族里,谁知道他偏还一病死了,全族都可谓是寡妇死了儿子——再没了指望,哪还有底气与常宁伯府叫板? 如此张氏便带着女儿,在娘家长长久久的住了下来,常宁伯夫人自不必说,自来疼她,便是她大嫂世子夫人,也因世子自小与张氏要好,待她极是和气,不但张氏心中舒坦,女儿脸上的笑容也一日日多了。 张氏却渐渐高兴不起来了,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她总不能在娘家住一辈子,总得再嫁才成,可她一个寡妇,还带着前头的女儿,想再嫁得如意郎君,谈何容易? 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跟当初嫁前夫那样,找个寒门进士,若进士不成,先嫁个举人也使得,都是举人了,高中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适逢次年便是大比之年,张氏遂打发了心腹,暗中挑选起来,一来二去的,便挑中了施延昌。 一番打听后,张氏很是满意,想着施延昌能一次便中秀才与举人,可见是个有真才实学的,进士自然也能一次便中;退一万步说,便他此番没中,下科再来便是,下科他也才二十八岁,正是出仕的黄金年纪。 唯一的不好,便是他在家乡已经有妻女了,据说妻子还是他启蒙授业恩师的女儿,那就有些难办了。 不想施延昌果然没能高中,张氏遗憾之余,也曾想过换人,若能有现成的进士,谁还愿意屈就区区一个举人? 然而看来看去,众新科进士里要么便是年纪足够当张氏爹的,要么便是家里儿女成群妻族不弱的,要么便是出身书香富贵之家的……不是张氏瞧不上的,便是一定不会娶她一个寡妇的。 张氏只得继续把目光转回了施延昌身上,转念一想,他有妻女又如何,据说那妻子娘家人早死绝了,又只生得一女,要休妻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么? 这才会有了当日醉仙楼的一见,张氏想的是,若施延昌愿意娶他,必定会说自己在家并无娶妻,那自己便装作不知道,先与他成了亲便是;反之,若施延昌说自己已有妻子了,她也勉强不得,只好再找其他人选了。 施延昌却是被张氏“伯府大小姐”的名头给晃花了眼睛,冲昏了头脑,不过只考虑挣扎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如张氏所愿,说了自己在家‘并不曾娶妻’的话。 于是不出半月,二人便吹吹打打的成了亲,成亲的宅子还是张氏的陪嫁,又有伯府一力替张氏作脸,请了不少的宾客,自然颇是风光。 施延昌见过了伯府的富贵与气派后,心里越发不后悔当日那句‘并不曾娶妻’的话了,连张氏是个寡妇,还带着前夫的女儿,亦觉得无关紧要了,若真是黄花大闺女,堂堂伯府千金,岂能轮到他的? 只他自家知道自家事,停妻再娶可是触犯律法的,何况张家势大,也不是他惹得起的,只得三朝回门后,找张氏坦白了自己在家乡还有妻女之事,却再四保证,祝氏早已病入膏肓,不久人世了,只待祝氏一死,二人便能长长久久的做夫妻了,希望张氏能原谅他。 张氏事先什么都知道的,哭过一场后,到底还是“原谅”了施延昌,只说希望施延昌不是糊弄她的,不会让她等太久。 施延昌如释重负之余,不几日便收到了家中“来信”,说母亲病了,希望他能尽快返家去一趟,于是打点好行礼,即日便上了路。 却是他人还没到桃溪,他在京城又另娶了伯府千金之事,已由张氏安排的人,先一步把消息送到了施家,传到了祝氏耳朵里。 祝氏自他进京赶考以来,本就时不时要受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一场气两场委屈的,心情郁结之下,身体哪里好得了? 一直都吃着药。 谁知道又收到这样的噩耗,立时便卧病不起了,心里又是不信施延昌会这样对她,又觉得张家的下人不会空穴来风……全靠一口气硬撑着。 总算施延昌在几日后赶了回来,亲口证实了他的确已在京城另娶了高门贵妻后,竟还厚颜无耻的求祝氏,希望她能以“无子”为由,自请下堂,但他也绝不会亏待了她们母女,不但祝氏的嫁妆全部归还于她,以后他还会养着她们母女一辈子,甚至过几年,还会设法接了她们进京去,除了名分上差一点以外,绝不会委屈了她们。 把祝氏气了个睚眦尽裂,近乎歇斯底里的赶走了施延昌,方喘着气痛哭当年爹娘瞎了眼,自己也瞎了眼! 第七回 心如蛇蝎 施老太太在见过儿子,知道他的确又娶了伯府的大小姐为妻后,大喜过望,自然也再看不上祝氏的那点儿产业了。 自告奋勇要去帮儿子劝祝氏,想着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若真与儿子彻底决裂了,将来日子可怎么过,不消几日,便要让人啃得骨肉渣子都不剩了,何况她就放心得下女儿不成? 只当软硬兼施,定能让祝氏点头。 金氏却是另一番想头,想着大哥娶了伯府千金,这辈子自然什么都不愁了,便是二老,也不必愁了,可他们二房,却是什么都没有,她若不想方设法的替自家谋划,将来可怎么办,难道又厚颜跟进京去,向伯府千金讨饭吃不成? 祝氏好性儿,那伯府千金可未必会那般好性儿,何况还有伯府当靠山,哪跟祝氏一样,无依无靠,好欺负好拿捏呢,倒不如把祝氏的财产,都趁机变成他们二房的! 于是向施老太太出主意,让祝氏自请下堂可是要有损大哥名声的,而且将来万一再生出什么事儿来,惹恼了新大嫂和她的娘家,要捏死大哥且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哪里去,何况他们一家子? 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一了百了,让祝氏死了的好,反正她一直吃着药是镇上好些人都知道的,忽然病情加重,一命呜呼了,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一径的撺掇施老太太,终于撺掇得她同意了治死祝氏,然后婆媳两个同心协力,灌了祝氏砒霜…… 施清如的眼泪不知不觉间,已是流了满脸,还是灼热的眼泪滑到颈间,湿漉漉的,才让她醒过了神来。 当年娘亲去世时,她才七岁,什么都不懂,并不知道娘亲竟不是病死,而是含冤惨死的,更不知道在娘亲死后,才“赶了回来”,又悔又痛,只恨不能跟了娘亲而去的施延昌,竟然早已回来了,还成了害死娘的间接凶手,——施清如可不相信施延昌当年并不知道施老太太和金氏的毒计,没有他的默许,她们也断不敢那么干! 只恨她那时候太小,之后几年,又被施老太太和金氏的打骂磨平了浑身的棱角,养成了庸懦糊涂的性子,等后来进了京,一度也是浑浑噩噩。 还是在几年后,才无意知道了当年娘亲惨死的真相,却因鞭长莫及,竟奈何不得施家众人;对施延昌对娘亲当年的狠心无情,更是临死前,才自张氏口中得知了,不然,她不论付出什么代价,也一定要为娘亲报了仇才死……万幸天可怜见,还是给了她为娘亲,也为自己报仇雪恨的机会! 到底身体还很虚弱,施清如在杨婶送了厚棉被来,——却是杜鹃不肯送进来,托杨婶送进来的,施清如由得杨婶给自己盖好了,细声细气的道了谢后,方再也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却是睡得一点都不安稳,光怪陆离的不停做梦。 一时梦见的是她母亲被施老太太和金氏联手灌砒霜,而施延昌却一直在门外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的情形; 一时是梦见她被继母张氏的娘家侄子张慕白一刀捅在了胸口上,张氏眼见她都要死了,依然不能减少分毫的愤怒,歇斯底里的大骂着她‘吃里扒外的淫贱材儿’、‘不孝不义的小娼妇’,随即却又为一家子都要命丧黄泉了,而绝望的痛哭流涕; 一时又梦见韩公公身陷禁卫军的包围圈,眼看就要身首异处…… 施清如猛地惊坐了起来,心砰砰直跳,满头满身冷汗涔涔,脑子里也是一片空白。 还是余光看到了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她才确信,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或者说,以后都只会在她的梦里出现,现实中绝不会再有可能上演。 她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浑身脱力的躺回床上,大口的喘起气来。 挣扎着坐起来,正要叫人,就隐约听得前头传来了一阵哭闹声。 竖耳细细一听,好似既有金氏的声音,也有另一道算得熟悉的,应当是施兰如的声音,不由冷冷一笑,金氏与施兰如就算闹翻了天哭塌了地,也得把她的屋子给还回来! 杨婶好心,不一时又偷来看施清如,见她已经醒了,喜之不迭,小声道:“大小姐饿不饿?我们姐妹给大小姐留了一碗粥,一直煨着的,这便端来大小姐吃可好,既能填肚子,也能暖身子。” 待施清如点头道了谢,便忙去厨房取了粥来,却是一碗杂粮粥,虽知道施清如素日没少缺吃少穿,到底也是主子,免不得讪讪的:“白粥只有那么多,之前大小姐又喝过一碗,实没有多的了,大小姐且将就些,午饭我们设法给大小姐多留些好点的饭菜。” 施老太太与金氏都是贫寒乍富的,苛抠得紧,每日三顿主子吃什么,下人吃什么,都让婆媳两个把得死死的,休想多出半分来。 譬如早饭,主子们都是白粥白馒头,下人却都是杂粮粥,连个杂面窝头都无,桃溪富庶,这样的吃食比富裕些的农户且不如,弄得下人们私下都怨声载道,只不敢当面说而已。 施清如却是摆手:“杂粮粥就很好,多谢两位婶子,午饭也别替我留旁的了,仍熬粥即可,我才好些,且吃不得不好克化的东西。” 说完低头小口小口喝起粥来,心里如何不知道杨婶何以有此一说,对施老太太与金氏的小家子气嗤之以鼻。 喝完了粥,施清如出了一层薄汗,脸上也终于有了几分红晕。 杨婶见了,不由赞道:“大小姐可真好看!” 以往大小姐几乎不出房门,偶尔见到了,也是低着头的,她竟不知道她原来这么好看,那先头的大太太有多好看,可想而知,可惜命实在不好啊! 施清如再次谢了杨婶的粥,便催杨婶回厨房了,“只怕二太太很快就要来了,仔细她知道了,又骂婶子。” 杨婶倒不认为金氏这么快便又会再来厨房,却又实在怕她,到底还是应了一句:“那大小姐好生歇着。”端着空碗出去了。 不想却是前脚才回了厨房,后脚便见金氏真个让杜鹃扶着又来了,不由暗道一声“好险”,与李婶一道,缩到了灶膛后。 第八回 循序渐进 金氏行至柴房门前,喝了杜鹃一声:“给我远远的退开!”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进了柴房里,一见施清如,便没好气道:“屋子已与你收拾好了,你这便可以搬回去了!” 最好在路上又吹了风,死了才好呢,又怕她真死了,她的帮手立时会把自己的秘密传得人尽皆知,差点儿没怄死过去。 施清如却笑道:“二婶确定恢复原样了?那二妹妹呢,我方才迷迷糊糊的,好似听见她在哭,二婶莫不是打她骂她了?二妹妹还小呢,二婶慢慢教她便是。” 这话摆明了就是戳金氏的肺管子,立时让她的脸胀成了猪肝色,好半晌方咬牙道:“自然恢复原样了,你待会儿一看便知了。” 越恨施清如,便越是心痛女儿,想到方才女儿的痛哭流涕,还有苦苦哀求,再到满口的气话‘莫不是原来她施清如才是娘亲生的,我竟不是了?’,也不知道这次死妮子要与她怄多久的气才能好。 偏她还不能与她解释个中因有,只能由得她误会,由得她受委屈,实在是……且待她收拾了死丫头,再慢慢的把女儿哄转回来吧! 施清如点点头:“那便好,有劳二婶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有劳二婶,袁妈妈不是就住在隔壁清泉镇吗?二婶这便打发人去接她,就说我病了,请她来看顾几日吧,想来她一定会来的。” 袁妈妈是祝氏的奶娘,服侍了祝太太多年,又服侍了祝氏多年的,极是忠心能干,所以祝太太早早就将她放了良,只她坚持要留下服侍,才一直没回自家去。 当初祝氏含冤惨死前一段时间,可巧儿她小儿媳生孩子,她回去照顾小儿媳坐月子,等终于回了祝家时,祝氏已经装裹过封了棺,她既没资格叫施延昌开棺验尸,又得顾着施清如,是以虽怀疑祝氏死得蹊跷,更恨施延昌狼心狗肺,也只能将怀疑和恨意都压在了心底。 此后便加倍精心的照顾施清如。 可惜这样一个忠仆,注定是为施老太太与金氏所容不下的,不下一年,便被施老太太以不敬自己为由,赶回了家去,施清如要说情,也被金氏好一通说她“不孝”,只得含泪送别了袁妈妈,自此日子便真似的泡在黄连汁子里,说不出的苦了。 如今施清如回来了,既要给娘亲报仇,光凭她一个人,再是知道得多,再是有万般的手段呢,也须得有人帮衬才是,所以第一个便想到了袁妈妈,定要先将她接了回来才成。 金氏知道施清如好容易抓住了她的把柄,定要赚够本了才肯罢休,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这会儿听得她又要把袁妈妈接回来,还是气得够呛,冷冷道:“大小姐既那么大的本事,还要我打发人去接什么袁妈妈,自己便把人接回来了不是?” 话一出口,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施清如怎么忽然就变得这么厉害了? 之前可连话都从不敢高声说一句,对自己更是毕恭毕敬的,今日却敢直视自己了,还敢与她谈条件、要挟她,话也说得这般有理有据,自己竟不是对手……莫不是鬼上身了?! 施清如闻言,也冷冷道:“我是本事大,却不是用在这些小节上的,而主要用来管好自己的嘴巴,若把本事都用在了旁的事上,可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届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二婶可别后悔!” 金氏叫噎了个半死。 想到一旦真将袁妈妈接了回来,公婆与自家老爷跟前儿还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糊弄过去,施清如如今便不好对付了,那老货更是个不好惹的,让二人一处了,岂不是更难对付?又是一阵头痛。 却更怕施清如不定什么时候,便真个“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到底还是恨恨应下了:“我待会儿便打发人接人去便是!” 半个时辰后,施清如让杨婶李婶抬着,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因而不可避免变得陌生了,却又于陌生当中,犹带着几分熟悉与亲切的屋子。 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 还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再不可能回来了,在她最艰难最痛苦的时候,她最想的便是还能再回这里看一眼,万万没想到,老天爷慈悲为怀,竟真给了她这个机会! 施清如想着,已含泪慢慢的环视起整间屋子来。 一明两暗的格局,中间是厅堂,临窗摆了长榻,曾经娘就是坐在上面,将她圈在怀里,教她说话认字,或是恬淡的做针线的; 左边的屋子是卧室,右边则是书房,摆了整整两面墙的书,以前施延昌还在家苦读时,时不时便会进来找书,娘兴致好时,也会在长案前笔走游龙,写诗作画……可惜娘的闲情逸致很快便被那些个鸡飞狗跳和算计逼迫给侵占得所剩无几,直至彻底没有,最后更是连命都葬送在了这间屋子里。 但这间屋子于施清如来说,依然是她心里最柔软,最让她安心的一处所在,她只要一回到这里,便像又回到了娘的怀抱里一般,可以整个身心都放松下来,不必再怕任何的风刀霜剑! “大小姐,您身子还很虚弱,要不我们先扶您去床上躺着吧?” 杨婶忽然开口,打断了施清如的思绪,她应声回过神来,忙吸了一口气,应了一句:“好。” 由杨婶李婶扶着,躺到了床上,方向杨婶李婶道谢:“多谢二位婶子,等明儿我好了,再好生答谢你们。” 杨婶李婶见她脸色惨白眼圈通红,说不出的可怜,都是暗暗叹息。 虽说大小姐不知以什么法子,暂时拿捏住二太太,要回了自己的屋子,可她说到底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还祖父母不疼爹不管的,要人没人要银子没银子,怎么可能斗得过二太太? 还不知道后边儿二太太会怎么对付她,还想什么答谢她们呢,且先顾好她自己吧。 嘴上却笑道:“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大小姐千万别这么说。那我们就先去忙了,不打扰大小姐歇息了啊。” 施清如知道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她们,点头弱声道:“那我就不耽搁二位婶子了,不过还得有劳二位婶子给我取了纸笔来。” 第九回 小露锋芒 李婶闻言,就去右间给她取了纸笔来。 亏得整个施家如今除了施远施运,都是睁眼瞎,又或是因为心虚,施老太太与金氏都十分忌讳进祝氏的屋子,连带其他人也等闲不让进,这屋里除了衣裳首饰以外的大半东西,包括那两面墙的书和一应笔墨纸砚,才能得以保全。 施清如便飞快给自己开了一张方子,与李婶道:“有劳婶子拿了这方子去二太太那支银子,拿了银子后再去药铺抓了药来替我加五碗水熬成一碗,送来我吃。” 先得有了好的身体,才能慢慢儿做其他的事,算其他的账,所以当务之急,便是让自己药到病除。 李婶不认得字,但还是能看出来纸上的字又整齐又好看,比大少爷二少爷写的都强多了,大是吃惊,“大小姐,这、这……” 没听说过大小姐会识字写字啊,怎么忽然就?而且听大小姐的意思,这还是一张药方子?那就更不可能了啊,大小姐几时这么本事了! 施清如见李婶杨婶都一脸的惊疑,约莫能猜到她们正想什么,却不欲与她们多说,只道:“二位婶子只管拿了方子去见二太太,她一定会支银子的,我说等我好了后,一定会好生答谢你们,也绝不会食言。好了,我要歇息了,你们先忙去吧。” 李婶杨婶见她说完便躺下,闭上了眼睛,到底没有再多说,对了个眼色,齐齐转身出去了。 施清如这才吐了一口长气,裹紧身上的被子,放任自己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被杨婶叫醒了:“大小姐,药熬好了,您吃了药再睡吧。” 施清如睡了一觉,身上还是很无力,就着杨婶的手坐起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后,她才道:“方才去支银子时,二太太没有为难婶子吧?” 杨婶笑道:“二太太只是也有些吃惊大小姐几时学会的写字开方子,倒是没怎么为难我们,大小姐安心吧。” 难听的话自然是免不了的,金氏那个苛抠刻薄的性子,全家上下谁还不知道? 杨婶早就不痛不痒了。 不过今日金氏明显心里有事,虽听得她们的来意后,脸色瞬间黑如锅底,咬牙切齿的就像要吃人一般,又好似有些害怕与慌乱,却是只低咒了一句:“小贱人,咱们走着瞧!”,便给了银子,打发了她们。 弄得杨婶与李婶都越发怀疑起金氏到底落了什么把柄在施清如的手里来,只不敢多说多想而已。 施清如点点头:“那就好。” 心里却在冷笑,金氏吃惊的日子且在后头,只不过那时候她的惊就不仅仅只是惊讶的‘惊’,而是惊惧的‘惊’了! 吃了药,又喝了粥,施清如很快在药效的作用下,再次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又是噩梦不断,还恍惚听见了一些哭闹争吵声和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音,只她实在睁不开眼睛。 继续睡了不知道多久,似乎又有人喂了她一次药,然后她便睡得越发的沉了。 等再醒来时,已是次日早上,施清如身上也总算有了几分力气,觉得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杨婶来给她送粥和药时,见她气色精神都好了许多,脸一下子笑开了花,道:“大小姐今儿瞧着可好多了,定是昨儿吃的药起作用了,大小姐可真厉害,真会开药方子呢。” 施清如笑了笑,“不过一点雕虫小技罢了。对了,昨儿我睡着时,感觉有人给我喂了药,是杨婶你还是李婶呢?太感谢你们了。” 若不是她们心善,明里暗里的帮助照顾她,她就算暂时拿捏住了金氏,让金氏不得不答应她的一切条件,她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杨婶正要说话,李婶领着一个五十出头,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妇人进来了,不是别个,正是施清如心心念念想见的袁妈妈。 袁妈妈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施清如了,见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与少女时期的祝氏就跟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眼圈一下子红了。 却只是一瞬间,她心里的欢喜与欣慰便已被愤怒和心疼所取代,因为她看到了施清如干得起皮的双唇,看到了她满脸的病容,还看到了她骨瘦如柴的双手。 她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施家之所以又肯接她回来的真正原因,只怕是姐儿已经好不了了,他们不敢再伤阴鸷,才答应了接她回来,见姐儿最后一面! 袁妈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叫了一声:“我苦命的姐儿。” 便几步上前,将施清如搂进怀里,低声呜咽起来,“都怪妈妈不好,当年妈妈若是说什么也不离开姐儿,姐儿也就不会……我便是死了,也没脸见老太太和太太去……” 施清如能感觉到袁妈妈对她毫无保留的心疼与怜爱,大是触动与后悔之余,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毕竟与袁妈妈已太久太久没见了,上辈子分别时,她的懦弱也定然让袁妈妈很失望,更兼这么多年过去,再深厚的感情在时间和距离的冲击下,也要大打折扣了。 所以施清如虽然当着金氏的面儿话说得笃定,袁妈妈肯不肯来,来了后又肯不肯帮她,心里却是一点底都没有,袁妈妈早不是他们家的下人了,还有家有产的,日子不知道多好过,何必再回来趟施家这滩浑水呢? 万幸袁妈妈始终如一的有情有义,也万幸这世上终究还是好人多、禽兽少! 施清如想着,见杨婶李婶待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遂先与二人道:“两位婶子先去忙吧。” 话音未落,余光忽然发现多宝阁上少了好几个花瓶和玉石摆件,其本身的价值还罢了,关键那都是祝氏生前最爱的,日日都要亲自擦拭把玩好几次,所以才能幸免于被做贼心虚的施老太太和金氏瓜分侵占,却在她一觉醒来后,不见了踪影! 施清如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至极,想到了她昏昏沉沉时耳边那些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音,不用问也知道定是施兰如干的了。 她的声音一下子冷了八度,“劳烦两位婶子先去二太太那儿,替我带两句话吧。第一句是二小姐砸碎了的那些东西,我看在彼此身上好歹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只消二太太赔偿五百两,再就是让二小姐即刻去我娘坟前磕头认错即可;第二句则是这是最后一次,若二小姐再有下一次敢对我娘和我不敬,让二太太休怪我不客气!” 杨婶李婶都目瞪口呆。 五百两,大小姐这、这不是狮子大开口吗,那么多银子别说二太太只怕根本拿不出了,就算拿得出,以二太太的脾气,也断不可能给大小姐的。 她就算忽然会认字儿会开方子了,与以前的她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也应当是抓住了二太太什么大把柄,与二太太之间的差别,一样是鸡蛋对石头,这不是老寿星上吊——活够了么,怎么想的呢? 施清如却不管她们怎么想,直接催她们:“两位婶子只替我把话带到就是,至于二太太会说什么做什么,你们就不用管了。” 可二太太肯定会把气撒到她们身上啊……杨婶李婶都是满脸的苦相,不过转念一想,金氏什么时候脾气好过了,且,指不定大小姐真能彻底的拿捏住她呢? 遂应了一句:“那大小姐,我们这便见二太太去。”退了出去。 ------题外话------ 推荐流离墨《神棍皇后:调教皇帝手册》: 叶蓁,才貌无双,智绝天下,引无数英豪上门求娶,可她偏偏看上了出身草莽的苏浔,助他荣登九五之尊。 腥风血雨中,她与他并肩携手而行,却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死在最爱的人的手里。 君若无情,我便休。 重生为人,她化身江湖小神棍,坑蒙拐骗,顺便调戏天下美男。 运筹帷幄之中,她将各国玩弄于鼓掌。 至于高高在上的仇人们,颤抖吧,且洗干净脖子慢慢等着。 前世的皇帝夫君紧追不舍,“朕愿舍了这江山,只求你回头看朕一眼。” 衰神附体的小侯爷死缠烂打,“吾心悦之,愿以江山为聘。” 还有阴魂不散的玄门宗主,“好好调教一番,必是床上尤物。” 她素手遮天,斜眸冷笑,那就且看看谁调教谁吧? 第十回 奇遇 施清如这才看向身旁已经不哭了,而是有些呆滞的袁妈妈,笑道:“这么多年没见妈妈了,妈妈竟是一点都没变,真好!” 袁妈妈应声回过神来,眼圈又红了,哽声道:“姐儿变化却是极大,都长成大姑娘了,还这般的有主见,我原本还以为、还以为……太太泉下有知,也一定会很欣慰的。只是姐儿的身体,一看就病得不轻的样子,这些年,他们一定给了姐儿,不少的委屈受吧?” 当年的施清如有多胆小懦弱,袁妈妈自是最清楚,可她心里再着急也知道这事儿急不来,换了哪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忽然没了娘,爹也不管自己,爷奶叔婶还都冷淡凶恶,或是面甜心苦,能不胆小懦弱,忽然就换一个人似的? 袁妈妈只能安慰自己,等她再大一点,自己也慢慢儿的有意识的一直引导她,想来等她大了后,总能变得有几分主见。 可惜袁妈妈只照顾了施清如一年多,便被迫离开了。 她那些不舍与担忧,自然也只能一并带走,之后每每想到她的姐儿还不定会被施老太太和金氏给养成什么样儿,甚至连能不能长大成人,平安出嫁都是未知……袁妈妈的心都会揪紧,那些内宅的阴私恶毒手段如何能轻易便毁掉一个女孩儿的一生,她自是再清楚不过。 奈何她只是一介下人,就算祝氏已经将她放了良,她与施家依然不对等,施家的门亦不是她想进就能进的,是以一开始她还会过一阵子便登门,想看施清如,或是给她送点东西,时间长了,因为知道自己定然是见不到人的,加之儿子儿媳们也不肯让她再来,袁妈妈便渐渐不来了。 倒是没想到,施清如竟然会与她想象的大不一样,竟没有“三岁看老”,反而这般的强势有主见,定然是太太和老太爷老太太泉下有知,一直在保佑着姐儿! 施清如不打算对袁妈妈“报喜不报忧”,因为她接下来实在离不开袁妈妈的帮助。 遂直言道:“妈妈没猜错,我这些年的确受了很多的委屈,也才大病了一场,若不是天可怜见,前夜我便活活饿死冻死在柴房里,妈妈这会儿也见不到我了。” 上辈子其实也曾有过这么一出,只是她还没死,张氏便自京城打发了人来接她进京,所以上辈子她才能侥幸捡回一条命,这辈子张氏的人却还没到,也不知道是不是重来一次,路上有事给耽搁了? 袁妈妈饱经世故的人,只自施清如那句‘若不是天可怜见,前夜我便活活饿死冻死在柴房里’里,已能猜出个大概来了,立时气黄了脸,恨声道:“他们竟然这样对待姐儿,若不是太太当年大发慈悲,他们怎么可能有这些年的好日子过?不,若不是当年老太爷与老太太……他们也不怕太太午夜梦回时,饶不了他们吗!” 施清如继续道:“他们对我比妈妈能想到的还要糟糕十倍不止,虽不至于朝打夕骂,不给饭吃,也差不离了……” 就捡记忆里施老太太与金氏都是如何苛待她的说了几件,末了道:“至于此番,却是施兰如想占我的屋子,二太太因为自己做贼心虚,便也不愿自己的女儿来沾晦气,所以好说歹说不肯同意,施兰如却死活要住进来,妈妈应该也是知道二太太有多疼爱施兰如的,到底拗不过她,答应了她。所以我本来好生生的,便忽然病了,病了后又不给我请大夫,还让我净饿败火,我的病岂能不越来越重的?然后便被挪到了柴房去,既没吃食,也没被褥,这么大冷的天儿,便是一个好人,定也受不住,何况我还病着,所以我才说妈妈差点儿就见不到我了呢。” 袁妈妈的脸色就越发的铁青了。 等不及施清如把话说完,已抖着嘴唇怒骂道:“金氏那个贱人好狠毒的心肠!当年若不是太太好心,她如今还在施家村粗布麻衣,一日三餐下来连颗油珠子都看不见呢,却如此的恩将仇报,我、我、我……” 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施清如忙安抚起她来:“妈妈别生气,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多不值当,何况此番若不是二太太歹毒,我还不能因祸得福呢。” “福?”袁妈妈满脸的愤怒变成了茫然,“姐儿都成这个样子了,何来的福可言?” 施清如就压低了声音,“妈妈还记不记得当初你离开时,我又胆小又懦弱,半分主意都没有?那时候我都八岁了,远的不说,就说我娘,八岁时里里外外都能为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分忧了对不对?所谓‘三岁看老’,我既八岁时是这个样子,如今自然也该是个糊涂的才对,难道还能指望老太太和二太太悉心教导我不成,别说她们自己也没那个本事,就算她们有,也是断不肯教我的,所以前夜之前,我都一直逆来顺受,针扎了都不会喊一声。” 顿了顿,继续道:“可妈妈看我现在的样子,像是个糊涂懦弱的么?这便是我说的‘福’了。前夜我浑浑噩噩的,竟飘到了阴曹地府,见到了我娘,这才知道,当年我娘竟是被老太太和二太太亲手给灌了砒霜,活活药死的,施延昌事先也知道,却装作不知道,默许了她们药死我娘,就因为我娘会阻拦了他的青云路!金氏此番还在谋算若我不能病死,就也灌我一碗砒霜之事,可怜我娘因为是横死,心有怨气,既不能投胎转世,却又没办法为自己报仇,只能在阴藏地府苦等契机,总算让她等到了我,于是把什么都告诉了我,还教了我认字写字、开药方子等很多有用的东西。” “我当时只以为自己也已经死了,没想到醒来后,却见自己竟还活着,且自己都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妈妈说我这不是因祸得福是什么?” 她如今不该会却会了的东西那么多,便是袁妈妈一片忠心,只怕也免不了生疑,她自然要先想个让袁妈妈信服的理由才是。 袁妈妈听了施清如的前半段话,茫然又全部变回了愤怒。 等再听她说到了祝氏至今都未能投胎转世,愤怒则全部化作了惊痛,哭道:“我当初就觉着太太死得蹊跷,只无凭无据,我身份又低微,什么都做不了,没想到太太果然是被他们给害死的,他们真是好狠毒的心!老天爷也是不开眼,竟让这样一家子黑心烂肝的混账东西至今仍活得好好儿的,什么报应都没有,老天爷不是不开眼,简直就是瞎了眼!” 施清如忙道:“妈妈别生气,老天爷若真不开眼,也不会给我此番的机缘,让我见到娘,知道她的冤屈,还教了我那么多有用的东西了。老天爷之所以至今没降下报应给那群黑心烂肝的混账,定是打算让我亲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所以,我才会赶着请了妈妈回来,因为我接下来实在离不开妈妈的帮助,妈妈就等着看他们血债血偿吧!” 袁妈妈一想,这样离奇的事姐儿可是编不出来的,那看来真是太太泉下有知,也真是老天开眼了! 因忙说道:“那姐儿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便是,太太和老太太生前都对我恩重如山,只要能让那家子混账东西,还有那个忘恩负义的……只要能让他们都得到报应,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不要,也在所不惜!” 第十一回 前奏 施清如笑起来,笑意却未抵达眼底,道:“我怎么可能让妈妈连命都不要的只为报仇,仇自然要报,我们自己也要好好儿的,妈妈听我说……” 就附耳过去,把自己的计划言简意赅与袁妈妈说了一遍,末了道:“要把事情办成,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妈妈这么长时间不回家行吗?要不要打发个人回去说一声?” 袁妈妈听得眼睛直发亮,忙道:“没事儿,我在家也是闲着,别说十天半个月了,一年半载的不回去都没什么影响。也不用打发人回去说了,我小儿子送我来的,这会儿人就等在外面,我出去与他说一声也就是了。” 袁妈妈的小儿子惟恐自己母亲此番来施家,又是受气来的,所以坚持一路护送了她来,打算等她见过了施清如,便立时带她回家,所以袁妈妈有此一说。 施清如点头:“那妈妈待会儿就出去与袁小哥说一声,让他也多留几日吧,我后面正好需要他帮忙,等忙过了这一阵,我把该我们的一切都讨回来后,一定好生答谢妈妈和哥哥嫂子们。” 袁妈妈忙摆手,“姐儿说什么谢不谢的呢,也太见外了……” 话没说完,杨婶满脸惊魂未定的回来了,喘着气道:“大小姐,二太太说她没有那么多银子,所以只让我带回了一百八十两,至于剩下的,二太太说、说后边儿会设法凑了给大小姐的,请大小姐再宽限一段时间。” 一面递上一个开着的匣子,就见里面既有散块的碎银子,也有整块的银子,还有几张银票,应当的确是金氏暂时能拿出的全部了。 只金氏的话绝不会说得像杨婶说的这般客气,她这会儿只怕正恨不能生吞了她呢……施清如暗自冷笑着,点头道:“那有劳婶子了,剩下的银子,我回头会亲自找二太太要的。” 杨婶闻言,松了一口气,她可不想再去受二太太的气了。 打发了杨婶后,施清如自才到手的匣子里拿了几块碎银子和共计五十两的银票给袁妈妈,低声道:“如今银子有了,妈妈且尽快把我要的东西都弄来吧。” 被施兰如打碎了的那些花瓶摆件都是祝氏心爱的,她本该让施兰如和金氏原样赔上才是,可一来她们只怕根本做不到,且就算她们找来了一模一样的东西,也不是原来的那些,感情根本不一样;二来她如今的确需要银子,必须有了银子,她的计划才能一步步的实现。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说,她还该感谢施兰如才是,那回头她以牙还牙时,且待施兰如仁慈些,让她少流那么一点点泪和血吧! 袁妈妈接了银子,方低道:“姐儿的法子真能管用?那可是整整一井的水。” 施清如勾唇道:“不必把一井的水都变红,只消让表面一层变红,便已足够他们害怕了,毕竟做贼心虚。至于设法带信给赖娘子和金氏嫂子之事,妈妈可要做得隐秘些,以免打草惊蛇才是。” 袁妈妈忙应了“是”,“姐儿只管放心吧,我理会得的,那个贱人,做下这样的丑事还敢这般嚣张,她且等着好生喝一壶吧!” 声音里神色间都满是鄙夷,又想到太太若当年便抓到了金氏这么大的把柄,指不定后面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施清如道:“妈妈放心,我一定会让她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我有些累了,妈妈且先见袁小哥去吧,我躺一会儿。” 袁妈妈急道:“姐儿说你的病你自己就会治,也已经在好转了,真的吗?我看你的气色,可不像是见好的样子,要不,我还是去请个大夫来吧?” 施清如摆手,“不用请大夫,我开的方子比桃溪所有的大夫开的都要好,只是病去如抽丝,我还得几日才能痊愈罢了,妈妈只管安心吧。” 袁妈妈这才不再多说,扶着施清如躺下,又给她捻好被子,才轻手轻脚的出去了。 却是刚出了院子,迎头就遇上了神色不善的金氏和杜鹃,杜鹃还直接堵住了袁妈妈的去路:“我们二太太有话与你说。” 袁妈妈从前便没怕过金氏,如今知道了金氏的把柄,就好比抓住了一条蛇的七寸,自然更不会怕了,看向杜鹃冷笑道:“我是大小姐的客人,你一个丫头,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跟我说话的?施二太太,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金氏才被迫掏了一百八十两,那几乎已是她全部的私房银子了,正是恨不能杀人的时候,这会儿又见袁妈妈竟半点不将她放在眼里,火气更是蹭蹭的直往脑门冲。 可见袁妈妈满眼的鄙夷,笑容也是意味深长,明显是知道了什么,也是,那个死丫头巴巴的把人弄了回来,岂有不告诉她的? 这才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呢! 只得把满腔的火气都压下,强挤出一抹笑意来,道:“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想问问,袁妈妈家里必定也很忙,不知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我也好打发人提前雇好了车送你,且到底你也是服侍过前头大嫂一场的人,难得来一趟,我总不能让你空手回去,总得多备一些礼物才是。” 虽说才被死丫头勒索了大半的私房银子去,但只要破了财便能将袁妈妈这尊瘟神先给送走,她还是愿意破这个财的。 袁妈妈都恨毒金氏了,怎么可能被她的一点蝇头小利所打动? 皮笑肉不笑道:“既是大小姐请我来的,自然是大小姐什么时候让我回去,我才会回去。至于礼物,就更不必了,我们太太生前对我恩重如山,让我们全家都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好日子,我再要人心不足蛇吞象,岂非要遭天打雷劈了?我还要去药铺给大小姐抓药,就不陪施二太太多说了。” 说完欠身一礼,转身自顾去了。 余下金氏看着她挺直的背影,不免想到了祝氏生前便是这个样子,任何时候腰背都挺得笔直,那副从容优雅的气派,是她这辈子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 再想到袁妈妈方才的目中无人和明显的指桑骂槐,金氏更是气得快要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连是怎么回了自己屋里的都不知道。 还是接过杜鹃递上的茶喝了几口,她才渐渐冷静了下来,袁妈妈说她是去外面给死丫头抓药的,谁知道是不是真的?万一,她是去见死丫头的同伙呢?那自己岂不是可以顺藤摸瓜…… 金氏忙叫了杜鹃,“你立刻去让人悄悄儿的跟着袁妈妈,务必要弄清楚她去了哪里,都见了谁。” 杜鹃如蒙大赦,答应了一声就忙忙去了,这两日二太太脾气越发的急躁,她虽很想知道她到底被大小姐抓住了什么把柄,却不想当她现成的出气筒。 金氏这才恨恨的吐了一口气。 死丫头,她绝饶不了她! 可她怎么忽然就会写字,甚至还会开方子了? 人也跟换了个芯子似的,那般隐秘的事,她更万万不可能知道才是…… 金氏越想心里的感觉便越不好,也越发觉得会有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的事情等着她。 正自七上八下时,施兰如进来了,一进来便抱了金氏的胳膊,软声哀求:“娘,之前都是我错了,我不该说气话气您的,您素日有多疼我,别人不知道,我自己难道还不知道?我也是一时气糊涂了,娘,您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金氏没想到女儿这么快就服软了,又惊又喜,忙道:“我的儿,娘怎么可能生你的气,娘也知道……” 可惜话没说完,施兰如已道:“那娘既然不生我的气了,就把我的屋子还给我好不好?那么好那么大的屋子,凭什么给她施清如住,娘,您从来都最疼我,连弟弟们都得靠后,您就再疼我一次好不好,就当女儿求您了。” 金氏的太阳穴便又突突痛了起来。 还得强忍着耐下性子哄女儿:“好兰儿,娘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暂时不行,娘以后会加倍补偿你的吗?你怎么就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呢?娘一天已经够烦了,你也是十几岁的人了,却不但不能为我分忧,还只会气我为难我,是不是非要逼死了我你才肯罢休?” 却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把从施清如和袁妈妈那里受的气撒到了女儿身上,又暗恨女儿不争气,施清如都能一夜开窍,她什么时候才能开窍? 结果可想而知,施兰如又一次扔下一筐气话,哭着跑了出去。 金氏的心情因此越发坏到了极点。 等稍后她听说袁妈妈已经回来了,中途她只进了两家药铺,没见过药铺大夫和学徒以外的任何人后,她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第十二回 闹鬼 三日后。 “啊——” 天刚蒙蒙亮,一声极其尖利的惨叫便响彻了施家的每一个角落。 上了年纪,睡眠已大不如前,但今日却极难得睡了一个回笼觉的施老爷子立刻被吓醒了,恍惚听得惨叫是从厨房那边传来的,立刻没好气的推了身旁的施老太太一把:“还不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真是的,连几个下人都管不好!” 同样被吓了一大跳的施老太太也没好气,“家里现在好些事都是老二媳妇在管,老太爷要骂人,也不怪骂我才是。那个金氏,真是什么事都做不好,我们施家养她到底有何用?”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很快穿好衣裳,随意拢了拢头发,就带着自己的丫鬟忙忙赶去了厨房。 就见金氏已经扶着杜鹃,在厨房外的小院子里了,同样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正骂杨婶和李婶:“大清早的,你们鬼叫什么?吓坏了老太爷老太太和小姐少爷们,看我皮不扒了你们的!还是你们嫌我们施家待遇不好,打算另攀高枝儿了?那就赶紧滚,等不到你们滚出去,新的厨娘便已经进了门,管保比你们做得多吃得少,比你们有用十倍!” 施老太太怒喝一声:“吵吵什么呢?” 金氏这才发现施老太太也来了,忙上前两步行礼赔笑:“娘,我正骂她们呢,娘也是被她们的鬼叫惊扰了好梦吧?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训她们,让她们以后都不敢再犯。” 说完转向杨婶李婶:“还不快老实交代,刚才到底在鬼叫什么?” 杨婶李婶都惨白着脸,明显一副吓得不轻的样子,见问也不说话,只是颤抖着手,指了指一旁的水桶,又指了指水桶旁边的水井,半晌才由杨婶颤巍巍的挤出一句:“老太太和二太太自、自己看吧……” 金氏与施老太太闻言,下意识看了过去,就见地上竟有一滩血水,饶是天色未明,婆媳二人也看了个清清楚楚。 立时亦唬了一跳,不约而同惊叫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杨婶颤声道,“回老太太、二太太,这血水是我们从井里打起来的,一桶满是血红,两桶也是,只怕,只怕整口井里都是也未可知啊……” 二人一开始还以为是天黑她们看错了,等又打了一桶水上来后,才发现第二桶也是一样,都唬得魂飞魄散,所以才忍不住尖叫起来。 金氏与施老太太听得血水竟是从井里打起来的,越发唬得不轻。 施家这口井可已近百年了,水质从来都甘冽清甜,没出过任何问题,如今却出了问题,婆媳二人都是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人,岂能有不做贼心虚的? 金氏再想到施清如这几日的变化和心中不详的预感,眼皮更是直跳,色厉内荏的叫道:“怎么可能整口井都是,一定是你们看错了!杜鹃,你去井口看,点了气死风灯给我看,我就不信这世上还真能有这么怪的事了!” 杜鹃心虽大,胆子却不大,闻言小声说道:“二太太,奴婢不敢,而且奴婢眼神也不好……要不,让其他人去看吧,奴婢真的害、害怕啊……” 金氏狠狠的瞪了杜鹃一眼,正好见施二老爷的小厮经过,于是叫了后者过来,让他去看。 那小厮倒是个胆大的,凑到井口看了一回,拍着胸口道:“好像真个一口井的水都是血红血红的,可我昨晚来打水时都还好好的,莫不是……闹鬼了?” 这话一出,金氏先就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好好的家里怎么会闹鬼?再敢胡咧咧,我撕烂你的嘴!” 喝得小厮不敢再说之后,杜鹃却又满脸惊恐的叫起来:“指不定真是闹、闹鬼了呢,之前大小姐明明都已经……,却忽然诈尸了,如今这么大一口井的水又忽然、忽然全变成了血水,不是闹鬼,还能是什么,一定是……啊……” 话没说完,脸上已挨了金氏一巴掌,“贱婢,你胡说八道什么?再敢乱说,我打不死你!” 嘴上骂着杜鹃,心里却是直发毛,难道、难道真是闹鬼了?这几天发生的事,除了闹鬼,她也的确想不出第二个原因了,那、那会是祝氏那个短命鬼的阴灵在作祟吗? 出了这样的事,家里自然没法做早饭了,金氏只得拿钱给杨婶李婶去外面买了熟食回来,大家先对付一顿。 可总不能以后顿顿都从外面买熟食回来吃,何况家里上下十几口人,也不可能一直不喝水不用水,施老太爷只得沉着脸吩咐施二老爷:“你立刻出门去桃源寺,请了善宁大师来家里做法事,这马上就要过年了,总不能让脏东西弄得一家人连年都过不好。” 施二老爷好歹认得一些字,念过两本书,以前也曾听施延昌说过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闻言迟疑道:“真是闹鬼了吗?若是半夜三更还罢了,这青天白日的,别是自己吓自己吧……” 一语未了,施老太太已白着脸道:“我们不是自己吓自己,是真的闹鬼了。” 金氏也颤声道:“是啊老爷,我和娘之后又让三宝打了好多桶水上来,亲眼看见都是……血红血红的,瘆人得慌,不是闹鬼了,还能是什么,老爷还是快出门去请善宁大师吧,不然再拖下去,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若真是祝氏的阴灵在作祟,当初这家里每一个人都逼过她、害过她,她势必一个都不会放过,若不尽早收了她,这日子可要怎么过? 不过就算是祝氏的阴灵在作祟,她也不会怕她,祝氏活着时都斗不过她,如今变成了鬼,自然更不会是她的对手,她只管、只管放马过来便、便是! 施二老爷见老娘和老婆都唬得脸青白黑的,到底站了起来:“那我这就出门请善宁大师去,不管是不是真闹鬼了,都做一场法事,做了才好安心过年。” 施老太太忙道:“正是这话,那你快去吧……” 话没说完,施清如让袁妈妈扶着,缓缓走了进来,姿态优美屈膝福下的同时,张口便是:“儿媳祝氏给父亲、母亲请安。” ------题外话------ 马上虐渣发盒饭了,亲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o(* ̄︶ ̄*)o 第十三回 暴怒 “儿媳祝氏”? 所有人都是遽然色变。 这语气、这神态,还有动作,活脱脱不就是当年的祝氏吗? 可眼前的人明明就是施清如那个死丫头啊,当年祝氏身死时,她才只七岁,如今已过去六年,她也早该什么都忘了……再想到那满井的血水,施家众人都唬得尖叫起来:“鬼啊——” 一面四下逃窜,很快便逃了个干干净净。 施清如等人都逃尽了,才与袁妈妈对视一眼,冷笑着慢慢回到自己屋里,好以整暇的吃着茶,静候起那位善宁大师来。 到了中午,施二老爷着急忙慌带了善宁大师回来,后者立刻便在施清如的屋子外摆了香案,拿着一把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的做起法来。 施清如在屋里等到他的剑上忽然冒出了一大团火,嘴里则叫道:“屋里的妖魔鬼怪速速现行,不然别怪老衲不客气,即刻以三昧真火,烧得你灰飞烟灭……”时,终于开了门。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她只是挥舞了一下袖子,善宁大师剑上的火便灭了,再然后,她又挥舞了一下袖子,着火的轮到了善宁大师自己。 善宁大师的衣裳和头发眨眼间都烧了起来,且那火竟然扑不灭,可把本就是靠坑蒙拐骗混一碗饭吃,并没有多少真本事的善宁大师唬了个够呛,扔下一句:“这只鬼怪道行实在太深,竟能召来‘九曜真火’,贫僧实在不是对手,且先告辞,贵府再另请高明吧!” 便裹着满身的火逃出施家,一头扎进了河里,才算是侥幸捡回了一条命,狼狈而归。 余下施家众人越发要吓疯了,本来之前还有些怀疑会不会是袁妈妈这几日对施清如说了什么,或是教了她什么的,这下也深信不疑就是祝氏的阴灵显灵了。 施老太太尤其心虚,“噗通”一声便就地跪下了,语无伦次:“祝氏,当年不是我要灌你砒霜的,都是金氏,对,都是她挑唆的我,灌你药的也是她,我只是在一旁打下手而已,冤有头债有主,你要讨债,就找她,千万别找我,千万别找我……” 金氏也没好到哪里去,烂泥般瘫在地上,涕泪滂沱,抖得秋风里的落叶一般:“大嫂不是,我当初……我那都是……求你不要杀我,求求你……” 施清如在袁妈妈端来的椅子上坐了,方居高临下看着金氏,冷冷道:“我可以不杀你,不过,你得立刻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儿,坦白施远施运到底是谁的儿子!” 等坦白了之后,不用她动手,他们母子三人今日一样死定了。 金氏这几日被施清如以她那个致命的把柄威胁着,要什么便只能给什么,毫无反抗还击之力,早恨得不行,也怕得不行了,就像头上悬了一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剑就会落下来,让她万劫不复。 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这一刻竟这么快便来了。 可已经被吓破了胆的她却不敢不说,只得闭上眼睛,绝望的哭着把自己死命隐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说了出来:“他们、他们都是我大师兄赖有富的儿子……” 这话一出,自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及施二老爷以下,在场所有人都呆住了,偌大的院子里霎时只听得见金氏隐忍而绝望的抽泣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施二老爷最先反应了过来,忽然粗喘着大叫一声:“贱人,你竟敢给我戴绿帽子,让我当剩王八!”便猛地扑上前,对着金氏拳打脚踢起来,“我杀了你这个贱人,我杀了你——” 金氏让他打得浑身都火辣辣的痛,一开始还能忍住不惨叫求饶,渐渐便忍不住了,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一边躲避,一边哭着求饶:“老爷,求你别打了,求你别打了……” 施二老爷却血红着眼睛,踢打得更用力了,累得自己气喘吁吁后,仍不解气,又一迭声的喝命自己的小厮:“三宝,去给老子拿绳子来,老子今儿要活活勒死这个贱人,方能一消我心头之恨!” 施远施运在一旁怯怯的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哭着扑上前,抱住了施二老爷的腿,“爹爹,求你别打娘了,求你别打了……” 兄弟两个一个才九岁,一个才七岁,对整件事情都是似懂非懂,只知道爹爹现下好可怕,娘让他打得好可怜,爹爹又一向疼他们,他们都帮着娘求情了,爹爹一定不会再打娘了。 却不知道施二老爷这会儿看见他们,恰如火上浇油,只会更生气更暴怒,一脚一个便把他们也踹倒在了地上:“野种,都给老子滚开!等老子勒死了你们的贱人娘,再送你们两个野种去跟她团聚!” 施二老爷以往有多疼施远施运,现在就有多恨他们。 以往觉得他们玉雪可爱,哪哪儿都跟自己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不愧是他们老施家的种,现在也只觉得他们哪哪儿都像赖屠户,哪哪儿都跟赖屠户一样的面目可僧,可恨自己竟然这么多年都没发现! 施远施运被他踹翻在地,因为太痛,忍不住都哭得更大声了,不敢再求施二老爷,只得可怜巴巴的看向了一旁的施老太爷和施老太太,“祖父、祖母,爹爹为什么要打娘,为什么要打我们……爹爹不疼远儿运儿了吗?祖父、祖母……” 一边哭,一边挣扎着爬起来,想扑到施老太爷和施老太太怀里去。 却被施老太爷和施老太太满脸厌恶的给一把推开了:“滚开!” 他们疼了这么多年的孙子,竟然根本不是他们家的种,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他们现在只恨不能吃贱人野种的肉,喝贱人野种的血! 施远施运见祖父祖母也不疼他们了,更慌也更怕了,见施二老爷还在打金氏,只得又挣扎着爬起来,委屈的哭向了一旁满脸惨白的施兰如,“姐姐……” 他们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好像就只有姐姐了。 施兰如比他们大好几岁,当然明白“野种”二字意味着什么,早已是浑身如坠冰窟,上下牙关直打颤了,所以虽然也心痛金氏被打得可怜,方才施远施运上前为金氏求情,想拉了她一起时,她却当不明白弟弟们的意思,一动也没动,亏得他们年纪小,没明白她的心思,见她不动也没再拉她或是说什么,自己上去了。 现在看着两个弟弟这般可怜,想到等待他们母子四人的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施兰如对金氏的心痛都化作了怨恨。 她为什么放着好好儿的日子不过,要去勾搭她那个屠夫大师兄,那样一个浑身猪油与膻味的屠夫,那样一个低俗卑贱的粗人,到底哪一点比爹爹强了? 她简直就是瞎了眼! 现在可好,她不但要害死自己,还要害死两个无辜的弟弟和更无辜的她了…… 第十四回 悔恨 翌日,镇上的积雪都化得差不多了,天儿反倒更冷了,镇内镇外越发难见到一个活人活物。 巳正时分,镇外两里多远处的一片芦苇塘边,却忽然有了人声。 却是施老太爷召齐了施氏族人,要在他们的见证之下,以“淫秽”之罪,将金氏和施远施运一起沉塘。 昨日施二老爷打金氏终于打累了后,仍不能消气分毫,施老太太见他都要疯了,惟恐他气坏了身子,百般劝他,他也是听不进去,只大叫着:“我要将贱人和野种沉塘,我要杀了他们,我还要杀了姓赖的,杀光他全家……” 施老太爷的愤怒一点不比儿子少,他这些年可比任何人都更疼两个孙子,同样是以前有多疼,如今就有多恨,闻言立刻点了头:“好,那就明日召齐了族人们,在他们的见证下将贱人和野种沉塘!” 就算是为了名声,这种事也是没办法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不然他们家就得继续养着贱人和野种,那也太膈应人了。 当然,以后他们可以找机会弄死他们,可指不定会有什么后患,倒不如直接当众把他们沉塘,让桃溪人人都知道,错的都是金氏和金家,施家的门风是绝没有问题的,等过上一阵子,人们都不记得了,他们又再娶一房儿媳,再生两个孙子便是了。 至于赖有富,待把贱人和野种沉塘后,再慢慢的收拾他也不迟! 父子两个三言两语间,就定了金氏和施远施运母子三人的生死。 还是施老太太见一旁的施清如一脸的似笑非笑,想起她的可怕,推了施老太爷一把,又冲他杀鸡抹脖的直使眼色,施老太爷才也想起了施清如的可怕,想起了她现在柔弱纤细的外表下,根本不知道到底是鬼还是怪。 忙小心翼翼的看向她请示,“不知道清如……祝氏……不知道你觉着怎么样?” 虽然恨透了金氏母子三人,但如果施清如发话,不许将他们母子三人沉塘,他们怕还是只有照办的份儿,不然谁知道她后边儿会怎么对付他们? 所幸施清如很快点了头:“那就这么办吧。” 然后起身由袁妈妈扶着回了屋里去,她的目的本来就是让金氏被沉塘,当然不会反对。 施老太爷这才松了一口气,打发下人请族老们去了。 至于金氏,则让他安排人先送到就近的族人家里去看管了起来,毕竟私下被活活打死与在族人的见证下被当众沉塘,是两个概念,前者触犯律法,后者却是宗族内部之事,就算是官府,也不好过问插手。 施延昌在京城做官,施老太爷决不能让人以此为把柄,不定什么时候攻击长子。 只是已经过了一夜,施二老爷的怒气却不但没有减少分毫,反倒更盛了,之前没见到金氏还罢了,这会子终于见了,如何还忍得住心里的滔天怒火? 扑上前便又对她拳打脚踢起来,一边还咬牙切齿的骂着:“贱人,这么多年来我待你还要如何?我们施家待你还要如何?你若不是嫁了我,能过上穿金戴银,使奴唤婢的好日子吗,你却给我戴绿帽子,让我替你的野男人养野种,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金氏的脸肿得老高,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凌乱脏污衣裳下的身体更是无一处不痛。 可在施二老爷的拳打脚踢下,她既没挣扎,也没惨叫求饶,就像挨打的不是她一样,只因她心里已痛苦绝望得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了。 “老二,好了,反正马上就要沉塘了,你就别再打了,没的白累坏了自己。” “就是,为这样一个**白白气坏累坏了自己,未必忒不值当。” “老话不是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吗,凭咱们的条件,要再娶个年轻漂亮的黄花大闺女,还不是轻轻松松?” 还是族中的长辈与同辈又劝又拉的,施二老爷方喘着粗气停止了对金氏的殴打,只心里那口气依然半分也没消。 少时,又有一群人来到了芦苇塘边。 却是施老太太带着施清如、施兰如并施远施运到了,同行的还有族中的一些女眷。 众人表情各异,施老太太是满脸的愤怒加惊惶,施清如是一脸的冷然,施兰如与被下人一路拖着、走得跌跌撞撞的施远施运则白着脸红着眼,惊恐茫然溢于言表。 施氏族中的女眷们表情倒十分统一,都是满脸的鄙夷与不屑,便有一两个私心觉得施兰如姐弟三个可怜的,也不会傻到表露出来。 金氏麻木的双眼在看到一行人走近后,终于有了些许的活气。 顾不得浑身的疼痛,便近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到了施清如脚下,“大小姐……大嫂……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要杀要剐,我都绝不会有半句怨言,只求你能放过我的孩子们,他们都是无辜的……只要你肯放过他们,我立马死在你面前都心甘情愿,下辈子也一定会做牛做马,来报答你的大恩大德,求求你了……” 施清如居高临下看着她两颊红肿、涕泪横流的狼狈样儿,看着她一夜之间便暴瘦得高高凸出的颧骨和鬓边新增的白发,半点也没有心软与不忍。 只有满脸的森冷,“你的孩子们是无辜的,那我娘就不无辜了?至少你现在还可以看到他们,我却永远都见不到我娘了,你知道很想很想见一个人,却永远也再见不到了的绝望吗?更绝望的是,你再想念她,也会慢慢的记不起她的容颜了……你说我怎么能放过你,啊?要不是我娘好心,你能有这么多年穿金戴银,使奴唤婢的好日子过吗,你却贪得无厌,恩将仇报,活活毒死了她,你叫我怎能放过你!” 金氏就抖得更厉害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都是我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只要你能放过我的孩子们,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不是人,我贪得无厌,我猪狗不如……” 见施清如还是丝毫不为所动,说到后边儿,每说一句,就给自己一耳光,很快便打得她本就红肿一片的两颊越发的红肿不堪了。 第十五回 沉塘 施清如却不再看她,转向了施老太太:“让他们动手吧。” 施老太太昨夜越想越害怕,在屋里点了七八盏灯生了四五个火盆,依然觉得浑身都凉飕飕的,今儿见了施清如,也比昨儿更害怕更畏惧了。 闻言忙迭声应着“是”,叫了施二老爷:“老二,不要浪费时间了,先把两个野种沉了塘,再把贱人沉了塘,以后都眼不见心不烦,大家心里那口气自然也就顺畅了!” 施二老爷与施老太爷自施清如出现后,羞耻与愤怒便大半也被畏惧所取代了,听得这话,忙对着族人们如此这般一说,便有几个青壮族人上前,手脚麻利的将施远施运给装到了提前备好的猪笼里。 兄弟两个都怕得不得了,一边拼命的挣扎,一边哭喊起来:“娘,救我们,娘……爹爹、祖父、祖母,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你们不疼我们了吗……姐姐、姐姐……” 可惜他们那点力气哪敌得过几个青壮,施兰如昨儿还能抱着他们,遮住他们的眼睛,尽自己所能护着他们,今儿也是自身难保有心无力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关死在笼子里,哭得越发的凄惨可怜了。 金氏瘫在地上看到这里,心都要碎了,拼命的挣扎着要上前救儿子们出笼子,却被族中的女眷按得动弹不得,惟有再次哀求施清如:“大小姐,求求你饶了他们吧,求求你了,只要大小姐肯饶了他们,就是千刀万剐,死了下十八层地狱,我也心甘情愿,求求大小姐了……” 哀求了一通,见施清如眼皮都不抬一下,正自绝望之际,忽见她娘家哥嫂竟然也来了,大喜过望,忙叫起他们来:“哥哥嫂子,快救救我,救救远哥儿运哥儿!” 她哥嫂却是看都不看她,直接满脸羞愧的上前与施老太爷施二老爷说话去了:“都是我们家管教无方,亲家老爷与妹夫……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们金家绝无半句二话。” 金氏才升起几分希望的心霎时又坠落到了谷底,看向她哥嫂的目光简直能喷出火来:“你们好狠的心,我就算千错万错,也是你们的亲妹子,远哥儿运哥儿也是你们的亲外甥啊,你们、你们……” 施清如慢慢踱到了金氏面前,蹲下低笑着与她说道:“看来你们母子三人在你兄嫂眼里,真只值区区二百两而已啊!” 金氏猛地明白了过来,“是你,是你提前收买了他们?” 她嫂子从来都是表面亲热,实则妒忌死了她命好,好容易有了踩死她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 尤其还能得到整整二百两银子,都好买十亩上好的水田了,何况还关系到金家的名声,关系到她女儿将来的亲事,就算哥哥有心救她,她嫂子也一定会说服哥哥不救的,至于爹娘,只怕至今还被蒙在骨里吧? 施清如笑得越发的邪恶了,“对,用的正是前几日我从你那弄来的那些物归原主的银子,白花在你们母子身上,可真是太浪费了。” 除了开始那一百八十两,后面三日里,施清如又让袁妈妈亲自去催过金氏两次给银子。 金氏无法,只得偷偷当了自己的好些首饰,又勉强凑了一百五十两给施请如,却没想到反成了自己的催命符,“你!你!你……”她已经快要疯了,第无数次的后悔起当初为什么没有弄死施清如来。 施清如继续邪恶的笑,“你是不是在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弄死我?可惜现在你再后悔也迟了。对了,你也别盼着你那奸夫会来救你们母子了,我给了他老婆五十两银子,她昨儿一早就哄着你那奸夫回了她娘家去,得明日才能回镇上呢。” 金氏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也破灭了,再也忍不住咒骂起施请如来:“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妖怪、魔鬼,你以为你会妖术,我就会怕了你,我告诉你,纵然今日我奈何不得你,死后我也一定会化作厉鬼,日日夜夜的缠着你,让你不得好死,你……” “娘,救我们,娘——” 施远施运凄厉的惨叫,打断了金氏的咒骂。 就见装着他们的猪笼已经被那几个青壮抬到了芦苇塘边,然后几人一合力,就给扔到了塘里去,兄弟两个在笼子里扑腾个不住,却因笼子狭小,冬日衣裳又穿得厚吃水重,不过片刻之后,便沉下了水面,再过一会儿,更是连水面都恢复了平静。 金氏亲眼目睹了儿子们眨眼便消失在自己眼前,赤红着眼睛彻底癫狂了:“施清如,你好狠毒的心,非要我亲眼看到我的儿子们死在我眼前后,才肯给我一个痛快,连死都不肯给我一个好死,我一定会化作厉鬼,吃你的肉喝你的血,让你永世不得超生!还有你们姓施的一家人,我也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诅咒你们通通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啊——” 却是双拳难敌四掌,很快便被反剪着手捆了,再堵上嘴巴,也塞到猪笼里,扔到了塘里去。 冰冷的水立时浸透了金氏的四肢百骸,满心的绝望也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连垂死挣扎都懒得再做,惟余满心的后悔。 她当年为什么要贪得无厌,她又为什么一定要施清如的命? 给她随便说一门亲事,一份嫁妆打发出门也就是了,难道之前那个她还敢反抗,还敢嫌嫁妆少不成?偏她既怕麻烦,更一分银子都不想出,她也是当娘的,她看不得自己的儿女受丝毫委屈,难道祝氏就看得自己唯一的女儿受尽委屈,性命不保吗? 不怪祝氏的阴灵会显灵…… 可金氏最后悔的,还是当年自己为什么要跟赖有富苟合,如果没有她的屡次偷食禁果,不就不会有今日的祸事了? 现在她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可她的远儿运儿都还那么小,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自己面前,也救不了他们;还有她的兰儿,公婆与丈夫本就不喜欢她了,又摊上她这样一个娘,以后日子还不知道得惨成什么样儿……都是她害了她的孩子们啊! 金氏以前从来不信什么阴司报应的,然而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句话原来是真的。 报应也只会晚到,绝不会不到! 第十六回 烧了就是 施清如冷冷看着水面恢复了平静,才把双手往带毛的袖兜里一笼,带着袁妈妈先回了家。 等她用过午膳,睡了一觉起来后,施老太爷施老太太等人也都回家了,回家便让杨婶李婶整治酒菜,要谢族老族人们。 此举正中施清如下怀,遂带着袁妈妈去了厅堂里。 施老爷子正与族老族人们一起劝施二老爷,施老太太则正与族中女眷一起痛骂金氏,哪怕已经亲眼看着贱人和野种被沉了塘,依然难消他们心头之恨! 不防施清如就进来了,施老太太先看见,脸立刻僵了,片刻方看向她,强挤出一抹笑来,道:“清、清如,你有什么吩……事吗?” 施老爷子与施二老爷也是瞬间如临大敌,她、她又想干什么……是了,金氏母子已经死了,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他们了? 施清如淡淡一笑,“祖父祖母别紧张,我只是来通知你们搬家的,这毕竟是我外祖父的家,是祝宅,姓施的这么一大家人长住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就算当年老爷是入赘祝家的,也没有祝家养着施家老小一辈子的理儿不是?何况老爷还不是入赘的,所以就这两日,祖父祖母二叔便收拾一下,搬出去吧。” 施老爷子夫妻父子三人都呆住了。 这就是他们的家,他们凭什么搬出去,他们又该往哪里搬? 施二老爷本就满肚子的火,张口就想骂人,可刚迎上施清如冷冷的目光,立刻怂了,换成了赔笑,“清如,这、这都是一家人,咱们有话儿好好说嘛。” 施老爷子忙也道:“是啊清如,这么大一个宅子,你一个人住我们也不放心,还是一家人住在一起的好,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话没说完,见施清如忽然抬起了手来,就想到了昨日她火烧善宁大师前,也只是抬了一下手,只得改了口:“好好好,我们搬便是,只是老宅已好几年不住人了,只怕收拾打扫都得十来日,能不能宽限我们几日,等老宅收拾好了,我们再搬走?” 幸好还有老宅可以住,不然一家子真得睡荒郊野外了。 施老太太与施二老爷没想到丈夫/父亲这么快便答应了施清如,都杀鸡抹脖的冲他直使眼色,老宅哪能跟这宅子比啊,村里也是要什么没什么,怎么能住人? 不想就听施清如道:“我记得老宅是我娘当年出银子修的,一应摆设也都是我娘花钱给置办的吧?既然是我娘出的银子,那宅子当然也是祝家的,你们同样不能再住!” 施二老爷终于忍不住火了,“我们凭什么不能住,大嫂当儿媳的,难道不该孝顺公婆吗?何况修宅子的地可是我们施家的,那我们就住得!” 施老太太也再忍不住道:“就是,那地可是我们家的,我们凭什么住不得?” 竟然连老宅也不让他们住,这么冷的天儿,不是摆明了想活活冻死他们吗! 施清如冷冷一笑,“好吧,地是施家的,那我把地空出来,还给你们就是了。袁妈妈,你立刻去告诉袁小哥,让他放一把火,把老宅给我烧了!” “是,大小姐!”袁妈妈忙大声应了,转身往外跑去。 急得施老太太直跺脚:“你给我回来,回来——” 袁妈妈却是充耳不闻,很快消失在了门后。 施清如这才看向施老太爷,淡淡道:“祖父,现在不用收拾宅子了,两日的时间,应该够你们搬家了吧?” 施老太爷气得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咬牙忍恨道:“自然不够,我们到底是一家人,你也姓施不姓祝,身上流的是我们施家的血,何必非要做得这么绝呢?” 施清如压低了声音,“当年你们吃我娘的,住我娘的,都能做得那么绝,我今日可没灌你们砒霜,算哪门子的绝?正好族人们都在,祖父还是请大家帮忙做个见证吧。” 施老爷子被她噎得一窒,再想到她的可怕,终于还是硬气不起来了,扬声对族人们道:“清如说得对,那宅子既是当年祝氏出银子修的,如今当然只有清如能做主,烧了便烧了吧,我们家所有人现在不会说什么,将来也是一样,还请族人们做个见证。” 施氏族人正自惊疑不定,这清如丫头不是听说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吗,可今儿从头到尾瞧着都很有主意啊……二老太爷一家好似也都怕她得紧,之前在芦苇塘边时他们就隐隐发现了,现在就更确定了,可他们怕她什么呢?她又怎敢如此不孝? 又听得施老太爷这么说,虽然更纳罕疑惑了,可既然主人家都这么说了,他们这些旁人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他们还能插手老二房的家务事不成?那可不是他们插手得起的。 于是忙都纷纷应道:“我们都记下了。” 施清如很是满意,这才向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屈膝一礼:“那祖父祖母,我就先回房了。” “等一下。”施老太太见她转身要走,忙叫住了她,哀求道:“那个清如,现如今到处都冰天雪地的,这马上又要过年了,我们可往哪儿找宅子去呢?你能不能,能不能好歹宽限我们住到过完年后再搬走,到时候大过年的,你一个人也冷清不是?” 哼,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搬出去,一旦这次搬出去,以后可就真再回不来了,她就算是赖,也一定要赖到死在这个家里! 施清如一眼就能看出施老太太打的什么主意,低声讽笑道:“祖母不怕鬼了?水井虽然已经恢复了正常,可谁敢保证,什么时候就会又再冒血水呢?” 见施老太太一下子僵住了,方又道:“不过也是,这马上就要过年了,那我就容你们住到过年后再搬走吧。” ------题外话------ 怎么样,咱们女主够霸气不?o(* ̄︶ ̄*)o 第十七回 都交出来 晚膳后,施清如正在屋里来回走动消食,袁妈妈进来了。 施清如便问道:“宅子已经烧尽了?” 袁妈妈点点头:“我小儿子看着烧尽了,火也熄灭了,才回来的。这几日正化雪,看天儿也像又要下雪的样子,到处都湿气重,就算泼了些火油,到火全然烧起来,也费了不少功夫。” 施清如道:“烧尽了就好,多费些功夫就费些吧。施远施运呢,都没事儿吧?” 袁妈妈“嗯”了一声,“捞起来得还算及时,都活着,只这么冷的天儿,在那么冷的水里泡了那么久,只怕都得病上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好起来。” “只要能活就行,还有几日就过年了,等过了年,出了正月初十,京城就该来人了。等我们走了以后,妈妈再着人把他们兄弟送去赖家,时间倒是正好。”施清如说着,坐到了靠窗的榻上,又请袁妈妈坐。 袁妈妈也不与她客气,在她对面坐了,方低声道:“姐儿,您后面到底是怎么打算的,真要带了他们都进京去,让他们所有人,还有老爷,都、都血债血偿吗?他们毕竟跟金氏不一样,与您都是血亲,您果真这样做了,可是……伤阴鸷的,便是太太也一定不愿意看到您为他们脏了自己的手,您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大好的日子且在后头呢。” 施清如这些天该说的都与袁妈妈说过了,包括过不了多久,施延昌和张氏就会打发人来接她进京去,而她打算带上施家众人一起之事。 闻言道:“妈妈放心,我不会为他们脏了自己手的,我只会让他们为自己犯过的错做过的恶,罪有应得而已。譬如金氏,她今日是因为我才落得那样一个下场的吗?不是,是因为她自己不检点,才会送了命的,与我何干?那么其他人自然也是一样。何况张氏既是伯府千金,肯定一万个看不上这样的公婆和小叔子,偏施家众人早尝过了吸儿媳血吃儿媳头的甜头,等进了京后,不用我做什么,他们自己已先会狗咬狗了。” 前世她师父常太医与她说过,他们做大夫的最要紧的一条,便是心正,无论什么时候,他们的一双手也只能救人,而决不能害人,决不能让自己的双手沾上除非救人以外的鲜血。 所以她不会为施家任何一个人脏了自己的手。 袁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听姐儿这么说,我就安心了,我真的不想姐儿……” 落得个天打五雷轰的下场,尤其老爷还是她的亲生父亲,与太太一样于她有生恩,她总不能真让自己的父亲为母亲偿命吧? 何况最可恨的金氏还已经赔了命,其他人连日来也是唬得够呛,后边儿还得落个一无所有的下场,也算是为太太报仇了。 施清如笑了笑:“妈妈多虑了。” 袁妈妈不好意思道:“我可不是多虑了吗,要是姐儿真是那般无情狠绝之人,也不会花重金提前安排好人,救下施远施运了。” 连金氏的儿子姐儿都能饶过,何况自己的血亲呢? 施清如抿了抿唇,“金氏虽可恨,他们兄弟却是无辜的,我还不至于连两个无辜的孩子都不放过,那我与金氏又有什么差别?何况他们在赖娘子手下讨生活,以后日子想必好过不了,赖有富起初可能会护着他们,时间长了就说不好了,于他们来讲,已经是天上掉到地下的巨大惩罚了,我又何必赶尽杀绝?” 但施延昌她肯定是不会放过的,哪怕不能要他为娘偿命,她也一定要让他想要的都落空,以后休想再有好日子过! 袁妈妈道:“那赖娘子可不是什么善茬儿,自己又有儿子,肯定不会对自己丈夫的奸生子有好脸色,所谓‘有了后娘就有后爹’,金氏在他心中再好,也已经死了,难道死人还比得过活人不成?施远施运以后的日子的确好过不了了,不过都是他们自己的娘害的,怨得了谁?” 顿了顿,声音低下来,“倒是姐儿,难道真一定要进京吗,京城人生地不熟的,您又势单力薄,装神弄鬼能唬住这家里的人,可未必能唬住老爷和那张氏,万一他们……对姐儿不利,姐儿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要不,还是别进京了吧?” 多年来都对姐儿不闻不问,却忽然想起打发人接她进京了,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她怎么能放心让姐儿羊入虎口? 施清如见袁妈妈满脸的担忧,拍了拍她的手,道:“做父亲的要接自己的女儿去身边团聚,天经地义,我哪有推脱的理由?何况我自己也想进京去,不过我心里都有数,妈妈就别为我担心了。” 她好容易才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仇她要报,恩她更要报,这辈子她还会过出一个不一样的美好人生来,告慰娘于九泉之下,所以进京她是势在必行的。 袁妈妈却仍是忧心忡忡的,“那我跟姐儿一起去,凡事也能有个照应。” 施清如笑起来:“妈妈真的别担心,我吃不了亏的,再说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早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还跟着我背井离乡的,叫我如何忍心?您还是留在桃溪,把这宅子和田地都给看好了,等我将来衣锦还乡吧,再一点,外祖父外祖母和我娘坟前,四时八节总不能连个烧纸的人都没有吧?” 袁妈妈见她满脸的从容,再想到她这几天的种种手段,想到桃溪也的确离不开自己,这才不再多说了。 施清如便让她去打热水来,“我们梳洗了,就早些歇下吧,明儿还有的忙呢。” 袁妈妈点头应了,自去厨房打热水去了。 翌日早膳后,施清如先让杨婶去请了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到厅堂,确定他们都到了后,自己才带着袁妈妈也去了厅堂。 进了厅堂,捡了张椅子坐下后,施清如也懒得与他们废话,直接道:“祖父祖母,把这宅子的房契,还有我娘那二百多亩地的地契,并这些年你们搜刮积存下来的财物,现在全部都给我交出来吧!” 第十八回 没有资格 昨夜于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来说,又是一个不眠夜,这会儿三人便都无精打采的,眼睑下的青影也比昨儿更甚。 可一瞧得施清如进来,三人还是瞬间精神了,你看我我看你的,正要由施老太爷开口问施清如大清早的找他们到底有什么事,不想施清如就先开了口,还如他们所料,果然不是好事! 施二老爷先就炸了,跳起来叫道:“施清如,你不要太过分,真以为我们怕了你不成,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反正他现在老婆儿子都没了,还多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背地里不定被人怎生嘲笑,他也不想活了! 施清如正眼都懒得看他,只冷冷道:“我现在只是要你们物归原主而已,二叔跳什么脚,难道还真以为那些东西都是你们的了不成?这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你们今日若不交出来,也休怪我不客气!” 施老太爷忍气道:“清如,房契地契交给你便罢了,其他的东西能不能通融一下?你父亲名下一年那么多投田,这么多年下来,也是不可细算,他和你继母从京城再不送财物回来,亦有几百两,怎么就都成祝家的,要都物归原主了?大家好歹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你今日做得这么绝,就不怕将来后悔吗?” 施清如寸步不让,“老爷名下那些投田的收益并每年从京城送回来的财物,也就够养活你们这么多人而已,就算有剩余,早年你们吃祝家的花祝家的,难道以为不用偿还,老爷早年靠着我外祖父又出银子又出力的,才终于有了今日,难道也不用回报吗?哦对了,还有下人们的身契,也一并交出来吧,我以后肯定是用不了这么多人的,自然也没有再养着的必要。” 这下便是连施老太爷也忍不住火了,怒声道:“施清如,你竟敢对自己的祖父祖母如此不孝,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施老太太更是干嚎起来:“老天爷啊,你快劈一道雷下来,劈死这个没有心肝儿的东西吧,她这是生生要逼自己的亲祖父祖母去死啊……” 施清如任她嚎,等她嚎够了才道:“如果你们实在不想吃敬酒,那我可只能给你们吃罚酒,让人去你们屋里搜了!” “你敢!” 话音未落,施老太太已叫起来,一边叫,一边还飞快的扑了上来,想制住施清如,怕自己制不住,忙又叫起施老太爷施二老爷来,“你们快来帮我,就不信今儿我们三个人,还制不住一个小丫头片子了!” 青天白日的,她的妖法再厉害,就不信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只要制住了她,再送了她去阴间与祝氏团聚,以后他们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可惜施老太太手才刚挨上施清如,腰间便是一阵剧痛,随即那痛更是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了她的四肢百骸,当即痛得她满地打起滚儿来,“啊,好痛……小贱人,你对我做了什么……好痛……清如,祖母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求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甚至来不及上前帮施老太太。 但现在,父子二人都是庆幸不已,幸好他们没一起上前,不然现在痛的可就是他们了,被火气和愤怒短暂压制住的恐惧,也终于又一次占了上风。 施二老爷忙上前扶住了施老太太,“娘,你还好吧?” 施老太爷则笑得比哭还难看的向施清如道:“清、清如,我们给就是了,可我们把什么都给了你,老宅也让你给烧了,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求你……” 施清如懒得与他多说,直接吩咐袁妈妈:“带了袁小哥,去把所有属于我们祝家的财产都搬走!” 袁妈妈放心不下她,无声摇头。 她要是走了,待会儿再起了冲突,姐儿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真是三个成人,其中还有两个大男人的对手? 施清如却以眼神示意她放心。 不是她艺高人大胆,而是对付眼前这几个本就做贼心虚的人,她真只要略施以针扎穴的功夫,便足以吓破他们的胆了。 何况她也必须表现出无所不能,毫无畏惧的强大来,才能继续震慑住他们,并且震慑得足够久! 袁妈妈见施清如坚持,只得离开了厅堂里。 施清如这才冷冷对施老太爷三人道:“你们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资格,只能我说什么,你们就听什么,否则,下次可就不会只痛这么一小会儿,痛的也不会只祖母一人了,记住了吗?” 施老太太这会儿已经不痛了,想到刚才那四肢百骸无一处不痛的剧痛,却仍心有余悸,靠着施二老爷,白着脸恐惧的点头,“记住了,以后再不敢了。” 这么可怕的妖怪、魔鬼,她以后真的再不敢惹了! 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也小声道:“不敢了,再不敢了……” 这丫头真是太可怕了,可他们以后怎么办啊,难道真回村里,跟从前一样,住草棚,又开始下地干活儿不成? 父子两个正自茫然着,不想就听得施清如凉凉道:“你们都在担心以后该怎么活吧?我可以给你们指一条明路,过了年后,不出正月十五,老爷应当就会打发人来接我入京,到时候,你们死活闹着跟我一起进京,以后不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都是眼前一亮,“真的,你爹/大哥真会打发人来接你进京吗?” 可下一瞬,父子两个又高兴不起来了,长子/大哥可从来没有接他们进京去的意思,张氏/新大嫂是堂堂伯府千金,肯定也容不下他们,他们跟进京去,不是自找没趣吗? 施清如道:“我说他会打发人来,那他就会打发人来,就看你们想不想一起进京了。说来他为人子女为人兄长的,自己有了好日子过,难道不该让父母和弟弟也跟着一起过好日子吗?张氏再是出身高贵,既进了施家的门,便是施家的人了,难道孝顺公婆不是本分吗?” 顿了顿,又凉凉道:“再说了,我并不只是在给你们出主意,而是在告诉你们必须这样做,所以,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吧!” 第十九回 京城来人 晚上,施清如与袁妈妈在灯下清点白日从施老太太屋里和施二老爷屋里搜刮来的房契地契财物等,越清理她的眉头就皱得越紧,“怎么才这么点儿,就算这些年的田地收益都没有结余,外祖父外祖母与娘多年的积蓄,也该至少有几千银子才对啊。” 可现在,所有的银子银票加起来,居然一千两都不到。 袁妈妈脸色也很难看,“我们哪里都搜过了,他们怕姐儿怕成那样,若真还藏了其他的,谅也不敢隐瞒,那银子会去了哪里?会不会,当年就被老爷大半搜刮进京了?” 施清如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道:“很有可能,他在京城花银子的地方那么多,总不能都指着那张氏。那不用再算了,妈妈且把房契地契都先收好吧,这五百多两的银票我回头带进京去,剩下的银子妈妈也都收着,留待以后花销。” 袁妈妈忙道:“房契地契我听姐儿的,替姐儿收着便罢了,银子姐儿还是全部带走吧,您到时候用银子的地方不知道得多少,手上宽裕些总要好些。这马上开了年,就可以下种了,等到了秋天,就能收获了,只要收获了,还能没银子吗?何况只日常维护修整咱们这宅子,养几家帮忙的人,一年几十两银子顶天了,等明年姐儿万一缺银子了时,我应该还能托人给姐儿带一些进京去。” 施清如听她说得有理,也就不再坚持了,点头道:“那我听妈妈的,有备无患吧。” 袁妈妈笑起来:“贫家富路,姐儿能这么想就对了。我去打水来姐儿梳洗了,就早些歇下吧?今儿忙了一天,姐儿肯定早累了。” 施清如“嗯”了一声,“那就明儿再清点首饰衣裳布料那些吧,妈妈也早些休息,明儿卖人还得你操办呢。” 袁妈妈道:“那还不是小菜儿一碟,姐儿就等着看吧,我不出一个时辰,便把所有人都给料理了。” 翌日,袁妈妈开始大刀阔斧的卖起家里的下人们来,众下人都是哀求不绝,这马上就过年了,他们肯定短时间内卖不出去,岂不是得在人牙子手下过年,还不定得惨成什么样儿? 见袁妈妈无论他们说什么,都是不为所动,——毕竟这些人就没一个是原来祝家的下人,都是这几年才新买的,袁妈妈当然半分也不会心软,只得又满口的叫起‘老太爷’、‘老太太’‘二老爷’来。 其中又以杜鹃叫得最惨,她都已让施二老爷破了身了,除了那些下贱脏污的地方,还有谁会买她? 可惜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与施二老爷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了,哪里还管得了他们? 不过一个多时辰,家里便只剩杨婶李婶两个下人了。 施清如随即又指挥袁妈妈的小儿子把大门口的“施宅”两个字,换回了原来的“祝宅”,待站在门外仔细端详了那两个龙飞凤舞,据祝氏活着时说过,乃是她外祖父亲笔题的大字半晌后,她才觉得心口那口气,稍稍顺畅了些。 不几日,便到了大年三十。 自然这个年,施家没一个人过好了的,甚至连阖家同乐的年夜饭都没有。 施清如是不想跟施家任何一个人吃年夜饭,在她看来,年夜饭该是真正的亲人欢聚在一起,其乐融融吃的饭,显然施家的人没一个是她真正的亲人! 所以她只让杨婶李婶备了一桌菜,在祭过祝秀才祝太太和祝氏后,老少两个在屋里吃了她回来以来的第一次年夜饭。 施家众人则是都不敢跟施清如同桌吃饭,亏得她也不愿意跟他们同桌,不然他们多半吃不了两口,就得噎住了。 可即便如此,从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到施二老爷再到施兰如,依然没吃好这顿年夜饭,一家四口、老少三代心里都沉甸甸的,跟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不知道等待他们的明天到底会怎么样。 如此足不出户、度日如年的熬到了正月十三,施延昌与张氏打发来桃溪接施清如进京的人到了。 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与施二老爷一家人对施清如的恐惧不由又添了一层。 她居然真的算对了老大/大哥这几天会打发人来桃溪接她进京,她现在到底是施清如,还是祝氏?亦或是其他什么鬼怪? 真的好吓人…… 京城此番一共来了三个男仆五个女仆,以其中一位李妈妈打头,后者在厅堂里给施老太爷施老太太磕过头后,就笑着说明了此行的目的:“老爷太太想着大小姐年纪已经不小了,所以特地打发奴婢走这一趟接大小姐入京去,好为大小姐择一门好亲事,风光大嫁。” 施老太太见李妈妈穿金戴银的,穿戴打扮得比自己还体面,比自己倒更像个老太太,憋了这么久,却不知道该找谁发泄的火气“蹭”的冲到了脑门上。 明明在京城当官的人是她儿子,她辛辛苦苦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又省吃俭用培养他成才的儿子,到头来她却反倒活得不如一个下人了? 当她没看见这么什么李妈妈嘴上虽恭敬的叫着她‘老太太’,眼里却对她一点恭敬都没有,而只有看不起呢?她受尽施清如那个死丫头的气便罢了,凭什么连一个下人的气也得受着了? 便是张氏到了她面前,都得恭恭敬敬的,就更别提张氏养的狗了! 所以她此番更得一道进京了,就算那死丫头没有逼着他们去,她也非去不可了,不然她大儿子不是白养了吗? 不过施老太太也只是心里厉害,真要让她当着李妈妈的面怎么样,欺软怕硬了一辈子的她还是有些不敢,便只是说道:“你们一路上辛苦了,今晚上就好生睡一觉,休整一番,明日再商量出发进京的事吧!” 李妈妈倒没觉出异样,笑着应了一声:“是,奴婢听老太太安排。” 便行礼随杨婶下去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想着,老爷的爹娘虽土了些,寒碜了些,看着倒是不难缠,不过,也有可能是知道自家太太跟前头那个死鬼绝不一样,所以才不敢难缠的? 李妈妈次日便知道自己想错了,因为次日她再见到施老太太,施老太太张口便是:“你昨儿说你们这一路走来,是先坐的船,再坐的车?那你多雇几辆车,多雇一条船,不然就雇一条大的,我们明日一早便出发,一道进京去吧!” 第二十回 抵京 半个月后。 “小姐,您醒了吗?” 丫鬟桃子的声音忽然自舱外传来,打断了早已经醒了,却一直躺在床上没有动弹,闭目养神的施清如的思绪。 她坐起来应了一声:“醒了。” 披衣裳下床,给桃子开了门。 桃子便端着热水进了她的船舱里:“小姐,我先服侍您梳洗了,好用早膳,刚才我听李妈妈说,傍晚我们就可以到通州码头,终于可以不用坐船了。” 施清如接过她一边说话,一边拧好递给她的帕子,笑道:“你又不晕船,怎么也恨不能立刻就能下船呢?” 桃子吐了吐舌头,“我虽然不晕船,可这样日日都只能漂在水上,活动的地儿也只巴掌大一块儿的日子也太难熬了,我都快无聊死了,当然巴不得立刻就能下船啊。” 施清如点点头,“刚上船时还觉得新鲜,时间长了,活动的地方就这么点儿,两旁的景色也都差不多,是挺无聊的。” 此番他们一行上京,是先从桃溪出发,走了几日陆路后,再从聊城上船走的水路,途经临清、德州、沧州、天津卫,总算要抵达水路的终点通州码头了,不连前几日坐车的时间,光水路都走了七八日。 桃子又是她新买来的,跟她还不到一个月,跟施家的其他人都不熟,平时除了她这个主子,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也不怪她盼着靠岸下船。 施清如洗完了脸,抹好了雪花膏,才推开了窗户,就见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便听见舱外隐隐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因问桃子:“老太爷老太太二老爷二小姐他们呢,还是晕船,都躺在他们各自的船舱里?” 桃子“嗯”了一声,“听说都还晕得站都站不稳,小姐您说都这么多天了,又吃了药的,怎么老太爷老太太他们都还没适应坐船呢?二小姐听说尤其严重,晕得天天哭呢,她一哭,二老爷便不耐烦,不耐烦了便又是骂人又是砸东西的,我一天出门就够少了,也听见过好几次,亏得小姐的船舱离他们的船舱最远,不然要吵得小姐不得安宁了。” “是吗?”施清如淡声应着,嘴角却是无声冷笑。 一个个的晕船是假,怕与她照面才是真吧? 知道怕就对了,知道怕以后才能学乖,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 船继续前行,于傍晚时分,顺利抵达了通州码头。 等待船排队进码头的空隙,李妈妈亲自一个船舱一个船舱的敲门,将施老太爷、施老太太、施二老爷和施兰如,连同施清如,都请到了小小的敞厅里,“最迟半个时辰后,便可以上岸了,上岸后奴婢把船资结清,船家便会离开,所以各位主子千万记得把行礼都清点好,别遗漏了什么,不然回头想再找回来,可就难了。” 李妈妈今日穿了官绿色的潞绸比甲,头上的金钗在夕阳的余光下熠熠生辉,说完她便草草欠身一福,自顾忙自己的事去了,神色间的倨傲、不耐与焦灼,几乎要掩饰不住。 自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以下,施家却一如既往的没人敢跟她计较。 毕竟李妈妈不止是张氏从常宁伯府带到施家的心腹陪房,本就不是寻常下人,更是他们一行这一路上衣食住行的安排者,施家便是施老太爷和施二老爷,也只去过县城两次而已,连州府都不曾去过,就更别说施老太太与施兰如了,那真是一辈子去得最远的地方,也不过临镇而已。 如今却要一路又是车又是船的,千里迢迢的上京,万一路上李妈妈故意装点什么怪,或是有意无意的把他们给落在了某个地方,他们岂不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 虽然李妈妈应该没有那个胆子,但万一呢?她心里可一直窝着火儿呢! 李妈妈最会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岂能看不明白施家众人的顾虑。 这主奴之间,本来便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不然也不会有“奴大欺主”的事了,心里越发看不起这群所谓的“主子”之余,当然更有本钱与底气在他们面前傲了。 施清如等李妈妈离开后,方含笑一一扫过自上了船,便再未与她打过照面的施老太爷施老太太等人的脸,“祖父祖母的气色很不好,二叔二妹妹也是,还都瘦了、憔悴了好多,要不要我开个方子,给大家调养调养啊?” 每一个被她眼神扫到的人都是胆战心惊,脸色越发的难看,最后才由施老太爷强笑着开口道:“我们只是晕船而已,下了船肯定就好了,就不用劳烦清如你了。” 施清如缓缓点头:“那就好,这马上就要一家团聚了,祖父祖母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我觉得舱里有些闷,桃子,陪我去船头透透气。” 说完便站起身来,由桃子扶着,去了船头。 施家众人这才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擦起额角的汗来。 李妈妈说此番她奉命接施清如这死丫头进京,是因为老大/大哥给她相看了一门好亲事,只盼进了京后,她能快点儿嫁出去,让他们这辈子都不用见到她! 施老太太擦完了汗,想起已好几年没见过的长子施延昌,叹道:“也不知道老大这几年是胖了,还是瘦了?从他进了学开始,我们母子便体己话儿都没时间说了,等他进京后,就更是连面都轻易见不着了,好容易这次进了京,我可得与他母子好生厮守几年才是。” 施二老爷满心的无名火,听得这话,冷笑道:“娘想与大哥厮守,也得看大哥想不想与娘厮守,看大嫂容不容得下我们才是。那个李妈妈之前不是说什么也不肯我们一起进京,好容易答应了我们一起进京,这一路上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吗,她一个下人都敢这样对我们,可见平日大嫂有多不将爹娘作公婆的放在眼里,还能指望什么?” 第二十一回 投宿 施老太爷闻言,想到张氏自进了施家的门至今,一次都没回乡拜见过他们两老,四时八节亦只是打发人随便送点银子礼物回来,心里也是一点底都没有。 低声道:“她是堂堂伯府的千金小姐,傲一些也是正常的,但她再傲,总不能我们人都上门了,她还能把我们赶出去吧?当初祝氏一个秀才的女儿,都那么爱惜面子名声,何况她还是伯府千金,肯定只有更爱惜的,反正我们不来也来了,那就说什么也要留下,不然我们也没有家可以回了……哎,本来多好的日子啊,要不是……” 施二老爷对先前的日子也满意得不得了,日日都有酒喝有肉吃有下人使有银子花,别说去京城了,就是给他个神仙做他也不换。 可惜现在一切都没有了。 再看到一旁让一家人好日子都没了的始作俑者金氏生的女儿施兰如,他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反手便给了施兰如一记耳光,“死丫头,都是你娘那个贱人害的,要不是她心肠歹毒,一心要清如的命,祝氏的阴灵又怎么会显灵,害得我们无家可归,什么都没有了?” 骂着骂着,想到若不是祝氏的阴灵显灵,金氏给他戴绿帽子,施远施运根本不是他的种的事,他还会至今都蒙在鼓里,那便真得当一辈子的剩王八,给人养一辈子的儿子了,又忍不住矛盾的庆幸起幸好祝氏泉下有知显灵来。 遂劈手又给了施兰如一记耳光,打得她趴到地上,抱着他的腿涕泪交错的不停小声哀求:“爹爹,好痛,求您不要再打了,求求您……” 施老太爷也低声骂他:“你要打她骂她什么时候不成,为什么偏要挑这个时候?你是惟恐那李妈妈和其他下人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惟恐看我们家笑话儿的人太少呢!” 施二老爷方恨恨的收了手。 施老太太这才低声说二儿子:“你爹说得对,你要管教女儿什么时候管教不得,何必非要急在这一时?跟我和你爹船头逛逛去,听说通州码头是天下最大、最热闹的码头,我们好容易来了,怎么能不亲眼瞧一瞧到底多热闹?” 说完不由分说推了施二老爷出去,余光见施兰如趴在地上捂着嘴,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不由厌恶至极。 贱人生的贱丫头,若不是想着她好歹也是施家的种,好歹还有几分姿色,以后没准儿能卖个好价钱,当日族人们将金氏母子三人沉塘时,她一定让他们连她一并沉塘,如今更不会带她一并上京! 施兰如等祖父祖母和父亲都出去后,才敢放下捂着嘴的手,哭出了声来。 她怎么就会沦落到今日这般地步的? 明明一个月前,她娘还是施家的当家主母,管着十几号下人,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她娘说了算,她也是娘捧在手心里的宝,要什么有什么,怎么会就短短一个月,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今没了娘和弟弟,祖父祖母父亲还对她恨之入骨,谁知道等待她的前路又会是什么呢? 施兰如眼泪流得更凶,心里也更绝望了。 “二妹妹哭得可真是可怜,连我都忍不住心疼呢!”施清如忽然进来了,笑靥如花。 却让施兰如不寒而栗。 这个魔鬼、妖怪,她已经害死她娘和两个弟弟了,还想怎么样? 施兰如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了勇气来,对着施清如大喊起来:“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妖怪、魔鬼,以为你会妖术邪术,我就会怕了你,我告诉你,你休想,自古邪不胜正,妖魔鬼怪都是没好下场的,我大不了就是一死,你有本事就连我一并弄死我,那我做了鬼,也一定不会放过你!” 施清如任她骂,只定定看着她,眼里满是森然与冷嘲。 施兰如在这样的目光下,犹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下来,浑身下上都凉透的同时,终于清醒过来,想到了施清如的的冷酷无情与可怕。 终是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敢瞪施清如了,惟有把脸埋在双膝间,无声的痛哭起来,心里则越发的悔青了肠子。 当初她为什么死活吵着娘要住施清如的屋子? 如果不是她任性,把娘吵得没了法,娘也不会让人把染了风寒的施清如给移到柴房去,施清如那个死鬼娘……死去的大伯母也就不会显灵,让施清如一下子变得那么厉害,连善宁大师都收不了她,娘的秘密便也不会曝光,家里便至今都能一如往昔了。 她当时到底让什么给迷了心窍,就非要住施清如的屋子呢,她的屋子除了比施清如的小一些,哪里不好了? 现在可好,施清如有了妖术邪术在身,什么都会,什么都瞒不过她,家里也人人都怕她,她要怎样才能为娘和弟弟报仇?别说报仇了,只怕根本等不到那一天,她已先被爹爹给活活打死了,——这样的日子,又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船如李妈妈所说,在半个时辰内靠了岸。 待施家众人鱼贯下了船梯后,李妈妈便付清船资,带着一行人去了客栈投宿。 所幸如今还没出正月,全国各地的客商们至少还有一半儿没出发上京,或是在上京的途中,投宿还算顺利。 李妈妈包了一家不太起眼的中等客栈的整个院子,给施家众人分配好屋子,又安排人把热水热饭各屋都送到后,方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丈夫正等着她,一见她回来,便低声道:“我已经打发人快马加鞭回府去给太太报信了,明日应当就能得到太太的示下,到底该怎么安置老太爷老太太他们了。” 李妈妈皱眉道:“还需要等什么太太示下,想也知道太太是绝不肯让他们留在京中,更不肯与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可人不来也已经千里迢迢的来了,太太总不能真一点不看老爷的面子,做得那么绝,直接将人拒之门外……我们且等着当太太的出气筒吧!” 第二十二回 没底 李妈妈的丈夫闻言,忙道:“太太不至于都怪到我们头上吧?我们只是下人,他们却是老爷的亲爹亲娘亲弟弟,哪一个不是老爷的骨肉至亲,他们铁了心要一起上京,一应行李东西都提前收拾好了,下人也都卖了,我们又如何拦得住。老太太当时那副样子,也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大有我们不同意,她就死在我们面前的意思,我们哪里承担得起?” 越说脸越苦,“别说我们了,便是太太亲至,也承担不起啊,还不说万一他们两个老的真有个什么好歹,老爷立马就得丁忧。何况大小姐也说她舍不得亲人们,除非他们跟她一起上京,否则她也不去,我们又能怎么办,要是因此坏了太太的大事,我们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李妈妈没好气道:“什么大小姐,她是你哪门子的大小姐?仔细太太听见了,我也救不了你。早知道这趟差事这么棘手,当初太太问我时,我就该无论如何找借口推了的……哎,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心里越想越是没底。 本来都以为怯弱胆小好摆布的施清如,却一眼能看出不好糊弄与相与,也不知道这些年老太太都是怎么教养的她?不是她看不起乡下人,老太太就是拍马,也及不上施清如气度的十中之一,更别说教养她了,那她是怎么有如今这份气度的? 老太爷老太太和二老爷这一路上也都怪怪的,二老爷更是对二小姐动辄非打即骂,二太太和两位少爷还在他们一行抵达前,忽然就暴毙了,全家人却都不见哀色……不是说二老爷夫妇很是恩爱,两个老的也很得意二太太这个媳妇,很疼爱两个孙子吗? 这当中一定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偏当日抵达桃溪后,她早累得很了,虽觉得老宅处处都怪怪的,下人也是少得可怜,却没多想,倒头就睡了。 等次日起来后,她越发觉得不对时,却根本还来不及安排人府里府外去打探一番,就被老太太说的此番全家人都要跟施清如一起进京的话给打懵了,一整日都在想着要怎么才能劝他们打消念头,一整日都在应付他们的胡搅蛮缠。 之后又被他们催着逼着,且她也怕误了太太和伯爷的大事,第三日一早就上了路,以致如今她明知道有问题,问题还不小,却根本打探不出来,回头太太问起,她也是问啥啥不知,太太只怕真要撕了她了! 施清如用了晚膳,又好生洗了个澡,将头发绞得半干后,方坐到床上,与桃子道:“我马上就睡了,你下去吃了饭,也回来梳洗一番,早些歇下吧。” 桃子笑应了一句:“那我去了啊,小姐好生歇息。”转身出去了。 施清如方脱鞋上床,靠在床头,陷入了沉思。 最迟明日傍晚,施延昌一定会先赶到客栈来见施老太爷和施老太太,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安置自己的父母兄弟?张氏是肯定不会愿意他接了他们一起回去,同住一个屋檐下的。 可这事儿岂能由得张氏想怎样就怎样,施老太爷和施老太太当初对付她娘时,手段不是多得很,随时都是一句‘我们施家容不得你这样不贤不孝的媳妇’吗? 现在也是时候该让张氏也尝尝公婆的厉害,过一过成日都鸡飞狗跳、一地鸡毛的“好日子”了,不然她巴巴的把施家众人带进京是为的什么? 就是不知道这一次,施延昌和张氏打算什么时候送她去提督府见韩公公?上辈子她是四月被送去的,可如今还没出正月,若这次也跟上次一样,岂不是意味着,她还得等三个月,才能再见到韩公公了? 次日起来后,施老太太见李妈妈半点也没有带了一家人继续赶路的意思,因与李妈妈道:“李妈妈,休息了一夜,大家都缓过来了,我们什么时候继续赶路啊?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你们老爷,实在等不及想见他了。” 李妈妈见问,笑道:“回老太太话,昨儿便已打发人快马加鞭回去禀告老爷和太太了,想来很快老爷太太便会亲自来迎接老太爷老太太了,老太太还请稍安勿躁。” 太太肯定是不会亲临的,但老爷今日应该会亲临,就看老爷是个什么意思了,他自己的父母家人,就该他自己想法来安置,不打扰太太和一家人的清净,不然太太堂堂一个伯府的大小姐,当初干嘛嫁给他? 不就是不想受公婆的气吗,太太能每年按时送银子回去,四时八节也不忘送回节礼,尽到她该尽的面子情儿,已是够给老爷面子了。 李妈妈说完,便借口要去厨房安排中午的菜色,“这些日子一直赶路,老太爷老太太都吃不好睡不好的,如今好容易着了陆,可得好生补一补才是。”屈膝一福,退了出去。 施老太太等她走远了,方低声与施老太爷道:“张氏真会亲自来迎接我们?她要真那么孝顺,也不会进咱们施家的门都这么多年,也没回过乡一次了。” 施老太爷道:“就算她不来,老大也一定会来的,等老大知道情况后,定不会不管我们,你就安心吧。” 施老太太心里却仍是一点底都没有。 张氏可不是祝氏,哪怕这些年她从没见过她,也知道二人是绝不一样的,早知道当初就不该任由金氏那贱人作践那死丫头的,说来说去,都是金氏那贱人害的,就算现在人已经死了,她依然恨不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用过午膳,一家人焦急的在花厅里等到申正,施延昌都还没有来的迹象。 自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以下,所有人都越发的焦急了,这要是老大/大哥不肯收留他们,他们可就无家可归,要睡大街了。 施清如将众人的焦急看在眼里,似笑非笑道:“祖父祖母别着急,老爷太太不来接我们,我们可以自己去嘛,花几两银子,雇上几辆车,要不了一日,便能到京城了,老爷虽只是个从五品,在京城什么都不是,太太却是堂堂伯府的千金,要打听到他们的住处,想来应当不难。只要找到了地方,太太难道还敢将你们拒之门外不成?那你们可得好生骂她一顿,告诉她我们施家容不下她这样不贤不孝的媳妇才是!” 第二十三回 所谓父亲 施清如似笑非笑的说完,顿了顿,又道:“哦对了,还得让太太把正房腾出来,给祖父祖母住才是,咱们所有人的一应吃穿用度,也必须比照她的份例来,就是不知道现在老爷太太的家是叫的张府,还是施府呢?若是叫的张府,可一定得立刻改为施府才是,不过老爷好歹也是从五品,咱们当地出了名的大官儿,不至于还得常年住在岳家,没有自己的府邸吧?太太当初对老爷也是情深义重,等不及我娘离世,已迫不及待嫁给了老爷,肯定也不会让京城人人都知道老爷吃软饭,所以纵是太太出的银子买宅子,应当也不会大喇喇叫张府吧?待会儿我可得好生问问李妈妈才是。” 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的脸都让她说得白一阵青一阵的。 他们就算再蠢,也知道张氏绝不会如当年的祝氏那般说得好听叫好性儿,说白了就叫好欺负,施清如也显然知道这一点,所以摆明了是在奚落嘲讽他们。 可他们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就怕一个不慎再惹恼了施清如,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等着他们。 所幸,很快便有跟李妈妈的妇人进来回:“回老太爷老太太,老爷到了。” 方打破了一室的尴尬与紧张。 施清如摆手打发了那个妇人:“老太爷老太太都知道了,妈妈且去忙吧。” 方笑着与施老太爷施老太太道:“待会儿见了老爷,祖父祖母该与老爷说的,可一个字都别忘了才是。” 相较她的满脸是笑,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却是死活笑不出来,惊喜也是大打折扣,片刻方讪笑道:“我们肯定一个字都不会忘的。” “老爷请。” 片刻之后,李妈妈引着个着玄色披风,身材高挑,面容俊朗,气度卓然的男子进来了,不是别个,正是施延昌。 施延昌进了门,冲李妈妈点点头:“你先退下吧。”,待李妈妈应声退下后,方冲施老太爷施老太太跪下了:“不孝子见过爹、娘,爹娘一路上可都安好?” 施老太爷施老太太都好几年不见长子了,乍见之下的喜悦暂时冲淡了别的,施老太太起身一把便扶了施延昌起来,热泪盈眶的激动道:“我们一路上都好,你和你媳妇孩子们呢,也都好吧?这么多年没见你了,快让娘好生看看你。” 施延昌笑道:“我们也都很好,只公务繁忙,一直不得闲回乡拜望双亲,承欢膝下,都是儿子不孝。娘,清如呢?上次见她,还是在她娘……身故之时,转眼已经六年了,她肯定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吧?” 施老太太见儿子就想着施清如,搁以往心里不知道得多酸多恨,现下却是断断不敢了,忙指了施清如道:“这便是清如,的确已是大姑娘了,你们父女好容易相见,且先说说话儿吧。” 施延昌便看向了施清如,见她虽只一身简单的素面袄裙,却五官清丽,皮肤白皙,身形长挑,与祝氏十几岁上时,恰如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心里霎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好一会儿,他方笑道:“清如,你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爹爹公务繁忙,也顾不上照顾你,幸好你祖母和二婶看起来把你照顾得还不错,你娘若是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施清如屈膝一福,淡淡道:“这话老爷还是等待会儿从祖父祖母口中得知了一切后,再来说吧,我就先回房了。” 说完便带着桃子转身自去了。 施延昌看着她挺直从容的背影,大是意外,清如这个样子,与他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啊…… 他忙看向了施老太爷和施老太太:“爹、娘,清如这话什么意思呢?她这些年,真只有娘和二弟妹教养,连家门都没出一步?” 见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又看向了一旁的施二老爷,皱眉道:“二弟,你见了我,也不知道打招呼的,你什么时候与大哥这般生分了?这是兰如吧,上次大伯见你时,你才这么高呢,如今都长这么大了。怎么不见二弟妹和远哥儿运哥儿,难得一家人进京来探亲见世面,怎么单把二弟妹和两个孩子留家里了?” 施二老爷闻言,耷拉着脸草草给施延昌行了个礼:“大哥,我没与你生分,只是、只是……” ‘只是’了半日,也没只是出个所以然来。 施老太太见状,只得接道:“老大,你别怪你弟弟,他才受了天大的打击,你不知道,金氏那个贱人……”说着见施兰如还在一旁,喝道:“你这死丫头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给我滚出去!” 喝得施兰如满脸通红的出去后,方继续恨恨道:“老大你不知道,金氏那个贱人竟然给你弟弟戴了这么多年的绿帽子,两个儿子一个都不是他的,他居然当了这么多年的剩王八,白给姓赖的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 施老太太已把话说开,施二老爷也没什么可羞耻遮掩的了。 咬牙切齿的打断了施老太太,“大哥,那贱人如果找别人当奸夫还罢了,竟然就找的是咱们镇上那个赖屠户,她的大师兄,呸,那样一个浑身臭气熏天的杀猪匠,给我提鞋也不配,那贱人简直就是瞎了眼,不,是我瞎了眼,当初才会非要娶她!” 施延昌大吃一惊,“竟有这样的事,金氏不是自来都与二弟夫妻恩爱,爹娘也自来都说她能干孝顺吗,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那现在他们母子三人在哪里?你们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有证据吗,可别弄错了,白白冤枉了好人。” 施二老爷咬牙切齿的道:“贱人自己亲口承认的,还能有假不成?我是说两个孩子越长越不像我,越长越不像咱们施家的人,那个贱人回娘家的次数也那么多,三天两头的不是她爹病了,就是她娘不舒服,不然就是她哥嫂吵架了,敢情都是骗我的!就算已经将贱人和贱种沉了塘,现在想起来,依然难消我心头之恨!” 施延昌见他情绪激动,转向了施老太爷,“爹,既然是金氏自己承认的,那肯定再冤枉不了她,将他们母子三人沉了塘便沉了塘吧,不过她为什么会承认,你们又怎么发现的?总该有个契机才是。” 施老太爷长叹了一口气,方低声道:“这事儿说来你肯定不信,若不是发生在咱们自家身上,我们也多半不会信。年前腊月里时,清如病了……” ------题外话------ 昨天忙了一天,晚上十点才回家,忘了设自动更新所以更新迟了,请亲们见谅o(* ̄︶ ̄*)o 第二十四回 不信 “……连善宁大师都奈何不得她,我们自然更不是对手了。” 施老太爷至今说起来,都还心有余悸,“之后她便让金氏告诉我们,远哥儿运哥儿到底是谁的儿子,金氏哪还敢不说,只得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我们,我们这才知道,我们疼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孙子,竟根本不是我们施家的种,我们白为那姓赖的王八蛋下贱货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 施延昌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等施老爷子终于说完了,方沉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也没有怪,是不是你们哪里弄错了,或是有人暗中装神弄鬼?还是你们根本就是在自己吓自己?” 若祝氏真的泉下有知显灵了,那怎么从来不回来找他,当年最对不起她的人分明就是他……可见什么“阴司报应”,什么“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都是假的,都是自己在吓自己! 施老太太满眼的惊惧,下意识越发压低了声音:“老大,真的不是我们弄错了,也不是我们自己在吓自己,那满井的血水可是全家人都看见了的,她给我们请安时,也活脱脱就是祝氏当初的样子……当年祝氏没了时,清如才七岁,就算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记得祝氏,也不可能祝氏的一言一行,连神态都记得那么清楚才是。这些年家里也从没教过她认字写字,她忽然也都会了,还会自己开药方子了,她当时病得那么重,听说就是吃自己开的药方子吃好的,你说这不是鬼怪附体了,还能是什么,你又叫我们怎能不怕?” 施延昌听得这话,就想到了方才施清如的从容和气度。 他自己的娘自己知道,别说没那个本事教养出那样一个孙女来,就算有那个本事,她也断不会教的。 且清如那一身的气度,也不是她才十三岁的年纪,就能有的,——当然,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生来尊贵,居移气养移体又另当别论,可他们施家离高门大户且远得很。 那会是什么原因呢,难道清如真让什么精啊、怪的,给附体了? 施延昌决定先把这个疑惑压下,解决眼下的麻烦,“这事儿听爹娘说来,的确有些蹊跷,可我还是那句话,子不语怪力乱神,当中一定有什么你们忽略了的地方,我以后自会设法查明的。倒是爹娘和二弟此番进京来,打算住多久?到底桃溪才是施家的根,等住个十天半个月的,风头过了,爹娘和二弟便回去吧。” 施老太太不说话了,只拿眼看施老太爷。 施老太爷也不敢看长子,片刻方低声道:“我们在桃溪已经、已经没有地方住了……你不知道,清如她让金氏承认了远哥儿运哥儿不是我们家的种后,便说宅子是你那死鬼岳父岳母留给祝氏、留给她的,是祝宅而不是施宅,让我们必须、必须滚出去。我们当然不肯,她就说除非我们不怕死,那就尽管继续住下去,否则绝不会对我们客气。我们都怕她得很,只得准备搬回咱们村里去,可她又说,村里的宅子也是当年祝氏出银子给我们修的,是她们母女的,不是我们的,竟、竟让祝氏那个奶娘袁妈妈的儿子去一把火把宅子给烧了……” 施延昌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清如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长得也那般的纤弱,行事怎么竟能如此的果决狠辣? 莫不是她的确让什么鬼怪给附体了?! 施二老爷见不得父母这般迂回半天了,都没切入主题,直接道:“大哥,爹娘可是你的亲生爹娘,我也是你的亲弟弟,现在我们无家可归了,你可不能不管我们。我们以后就跟着你了,你吃肉给我们一碗汤喝,你吃干的,有一碗稀的给我们便成,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吃得差点穿得差点我们也心甘情愿。” 顿了顿,“金氏那贱人已经死了,我身边总不能一直没人照顾,也不能断了香火,只能劳烦大哥大嫂给我另娶一个老婆了,大哥放心,我要求不高的,只要能生儿子,嫁妆也过得去就成。还有就是赖屠户那个奸夫,这些日子清如一直压着门都不许我们出,不然我早去赖家,把奸夫全家都杀光了,大哥,您一定要派人回去把他全家都弄死,替我狠狠的出了这口气才是。” 施延昌见弟弟说得轻巧,心里说不出的厌烦。 ‘我们以后就跟着你了’,哼,当张氏跟祝氏一样无依无靠,一样由得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 还‘要求不高,只要能生儿子,嫁妆过得去就成’、‘一定要派人回去把他全家都弄死,替我出气’,他以为他条件很好,老婆可以随便挑,几条活生生的人命也可以说结果就结果了,不会有任何后患?! 施延昌懒得再与愚蠢且没有丝毫自知之明的弟弟多说,直接看向施老太爷道:“爹,房契是不是已经给清如了?既给了便罢了,有了你们所谓的‘闹鬼’那些事,纵房契还在你们手里,回去后让你们继续住那宅子,想来你们也是不敢的,那就任宅子空着吧。可房契不在了,地却都还在,一年的出息也尽够一家人过活了,爹娘难得进京,此番来都来了,便小住几日,就回去吧,村里的宅子没有了,我会另给你们一笔银子,回去好生修缮宅子,添置下人的。” 好在他俸禄虽低,油水也少,这几年下来,多少还是攒了些私房银子,只要能把父母亲人都打发回家乡去,别扰了他如今的日子,他就当破财免灾了。 第二十五回 有恃无恐 施老爷子施老太太听得这话,却是急了,“老大我们不能回去,地契也给了清如的,她早已安排袁妈妈一家人住进了宅子里,地也给了他们家帮她管着,说了以后一应出息,都是她的,哪还有我们的份儿?何况、何况她说了此番进京后,让我们必须跟着你一起住,除非她发话,不然不许与你分开,她那么可怕,我们可不敢违背她的意思,你还是……” 施延昌沉声打断了老夫妻两个,“就算清如真那么可怕,以后她在京城,你们在老家,两地相隔千里之外,她也是鞭长莫及,何况当中肯定有你们不知道的事,等我查清楚后,自然你们就明白了,就更没什么可怕了,为什么不能回去?”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你们真以为我在京城很容易,日日都在享福么,帮不了我分毫、从来不体谅我分毫便罢了,还要一再拖我的后腿,生生把好好的女儿给我养成了仇人。你们可别忘了,这么多年以来,你们吃的穿的住的都是祝家的,对她好一点儿怎么了,我真是……呼……” 说到最后,烦躁得说不下去了,惟有重重的喘气。 施二老爷见大哥生气了,小心道:“大哥,不是我们不体谅你,实在是清如现在真的很可怕……说来说去,都怪金氏那个贱人!可贱人已经死了,事情不发生也发生了,我们也真的怕了清如,不敢再回去了,大哥,你千万别不管我们。大哥是不是怕大嫂容不下我们?我们可都是你的骨肉至亲,大嫂就算出身再高贵,既进了我们施家的门,便是我们施家的人,我们也是她的骨肉至亲了,她要是容不下我们,就不怕旁人知道了,说她不贤不孝么!” 施老太太则哭了起来,“老大,你难道真不管我们了?清如不发话,我们真的不敢回去啊,她现在那么厉害,什么都知道,还摆明了要为当年祝氏的死报仇……你此番接她上京不说是因为给她相看了一门好亲事吗?那好歹等她出嫁了,你再安排人送我们回去,成吗?不然就先找个真正的得道高僧作法,让她变回从前后,我们再回去?” 施延昌冷着脸不说话,意思很明白。 施老太太就哭得更厉害了,“竟然这样也不成?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我们可是你的亲爹娘亲弟弟啊,你忘了早年家里穷,我们都是如何吃的穿的都先紧着你,你弟弟又是如何把念书的机会让给了你,你才会有今日的?早知道我和你爹砸锅卖铁就是今日这样的下场,我们当初还不如对自己好一点儿,有好的都先紧着自己,那纵然今日就死了,好歹享过福了……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劈一道雷下来教训教训这个不孝子吧……” 哭着哭着,竟还滑到地上,又是捶地又是捶胸的嚎起来。 简直恨得施延昌想伸手去捂她的嘴。 他怎么就忘了,自己的娘一旦撒起泼来,究竟有多难看,有多烦人了? 他还想反驳她,他有今日全是靠的自己刻苦努力,靠的已故的岳父一家,与本家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可在他做了那样对不起已故妻子和岳父岳母的事之后,这话他哪还有脸说出口? 施延昌只得沉声妥协:“我这便去见清如,问一问她到底是什么想法,等问清楚后,再从长计议吧。” 说完便要出去。 施老太太却还不让他走,自地上爬起来拉了他道:“什么长议短议的,张氏就算是公主,也没有不敬不养自己公婆和小叔子的道理,何况她还不是公主,你怕她什么,还是你又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了?不怪那个李妈妈这一路上敢那样对我们,倒像她是主子我们是下人,可见都是张氏平时便不将我们放在眼里,她一个下人才敢有样学样,这么嚣张!我明白告诉你,就算这次清如没有变厉害,我也要一起进京来享福的,张氏若敢不孝,我就敢去衙门告她,再不济了,我吊死在你们门前总使得吧,到时候你不但得丁忧,名声还坏透了,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当官,张氏又还怎么嚣张!” 对着自己的儿子,施老太太有恃无恐,还是很能说、很敢说的。 至于她这些话,虽都是她心之所想,要让她这般有条有理的说出来,她却没这个本事,大多都是当日李妈妈不同意他们一道进京时,施清如与她说的,她如今拿来用倒是正好了。 施延昌已是不耐至极,一面抽回自己的手,一面道:“我说了会从长计议,娘还想如何?我现在只听了你们的一面之词,总要让我也问一问清如,再做定夺吧?” 施老太太还想再说,她这一路上也算忍够李妈妈了。 施老太爷却不让她再说了:“好了,让老大先去见一见清如,父女两个先说说体己话儿,横竖是留是走,都不急在这一时。” 施老太太这才悻悻的没有再说,放了施延昌出门。 施延昌一出门就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心里的烦躁却是有增无减。 还以为父母和二弟只是进京来看一看,小住几日便会回去,那明日他把人带回去,张氏应当不会说什么,可他们竟是打算自此长住不走了,这可如何是好? 万幸据他们说来,还是想回去的,只碍于清如不敢回去,那只要清如同意了他们回去,不就从根子上解决问题了? 他且先见一见清如去吧。 第二十六回 做贼心虚 施清如回了自己的房间后,便好以整暇的吃着茶,等候起施延昌来,等他知道了一切后,肯定会立刻来见她的。 果然不多一会儿,就听见门外传来了施延昌的声音:“清如,是爹爹,爹爹能进来,我们父女说说话吗?” 施清如便吩咐桃子,“去开门吧,开门后自己找地方歇息去,一个时辰后再回来。” 桃子应了“是”,给施延昌开了门后,便自顾离开了。 施延昌不由皱了眉,进屋后与施清如道:“清如,你这个丫头看起来很是不懂规矩,回头给打发了,爹爹另给你挑好的使吧……这些年委屈你了,都是爹爹不好。” 施清如淡淡道:“我这丫头我才买了一个月不到,规矩上是还欠缺了些,可我觉得挺好的,就不劳老爷费心了,老爷请坐吧。” 别说给施延昌行礼了,连身都没起一下,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什么叫做“有其主才有其仆”。 施延昌眉头又是一皱。 然对着这样的施清如,看着她肖似祝氏的容颜,他竟是半点硬气不起来,半点父亲的架子也摆不起来。 只得一撩衣袍坐了,道:“清如,我才听你祖父祖母说了一些前阵子发生的事,咱们既是父女,又都是明白人,便明人不说暗话了。我想知道,当年的事你都是自哪里知道的?你以那样的法子吓唬你祖父祖母,又是谁教你的,袁妈妈吗?她虽是你娘的奶娘,你也不能只听信了她的一面之辞才是,你还小,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人为了钱财,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施清如早知道施延昌不可能像施老太爷施老太太等人那么好糊弄。 好在她已提前想好了说辞,“老爷说得对,‘明人不说暗话’,那我便不瞒老爷了。首先我要声明,我是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什么鬼啊怪的,所以老爷不必怕我,至于我为什么会忽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祖父祖母他们应该是这样与老爷说的吧?却是因为我……” 就把自己当日对袁妈妈说的那番自己浑浑噩噩飘到阴曹地府,见到了祝氏的说辞,也与施延昌说了一遍,末了笑着反问:“老爷说我这是不是因祸得福啊?” 施延昌的脸色眨眼间已是变了几变。 身体也是绷得死紧,好容易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子不语怪力乱神’,清如你若不想告诉爹爹,不说便是,又何必编这样的故事来糊弄爹爹呢?” 施清如微微一笑,几许恶意,几许嘲弄,“我为什么要糊弄老爷,老爷又是那么好糊弄的么?当年我娘去世时,我才七岁,能知道什么,记得什么?这些年在祖母与金氏的刻意教养下,我更是庸懦胆小得被她们也灌一碗砒霜,都绝不敢挣扎,这一点老爷只消稍做查证,便能知道我到底有没有胡说。可现在坐在老爷面前的我,看得出来半点庸懦胆小与畏缩无用吗?我还会写字,会开药方子,就更别说金氏那么隐秘的奸情,我也知道了,老爷说若不是因为有奇遇,怎么可能?” 施延昌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但心里已有六七分信了施清如的话。 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并不是说这世上就真的没有鬼神精怪,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罢了,事实上,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谁又说得准呢? 这么多疑点摆在眼前,除了鬼神之说,也的确没有旁的说辞解释得通了。 施延昌好一会儿才又干巴巴的开了口:“那、那你娘,都与你说了什么?当年……不管怎么说,都是我对不住她,那她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没回来找过我呢?” 施清如暗自冷笑,做贼心虚了吧? 她沉声道:“我娘自然该告诉我的,都告诉了我,所以我是绝不会放过当年那害死了她之人的。” 从罪魁祸首到帮凶,一个都不会放过! “那你打算怎么做?”施延昌的声音更干了,“你才十三岁,大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为了报仇,白白葬送了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你觉得值得吗?你娘若真泉下有知,想来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做的。” 既然是人,要对付起来便容易得多了,要不,在她为祝氏报仇之前,他先送了她去与祝氏彻底团聚,永绝后患的好? 反正他死后已注定要下地狱,多一桩罪孽,少一桩罪孽,也没什么差别了。 施清如似未察觉到施延昌忽然生出的杀机一般,恨声道:“我能怎么做,除了金氏母子三个,其他人也都是我的骨肉至亲,我难道还真为了报仇,弄得家破人亡不成?那我死后肯定也得下地狱了。何况老爷说得对,我才这么年轻,就为了报仇,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性命,也未免太不值当,所以杀人放火的事我是绝不会做的,我只要让金氏那个罪魁祸首血债血偿就够了,老爷想必已经知道金氏母子三人已被沉塘之事,我娘一条命换三条命,我的气也算是消了。” 顿了顿,又道:“至于祖母,还有当年就算没有帮忙行凶,事先却一定知道的祖父和二叔,这些年他们靠着我娘留下的家产,好日子也算是过够了,所以,我将他们一并弄进了京城,让他们以后在新太太的手下过日子,已足够惩罚他们了,毕竟新太太是什么性子,又能不能跟我娘一样容得下这一大家子人,老爷最清楚,不是吗?” 施延昌稍稍松了一口气,“那、那我呢?你娘难道就不恨我,没让你也找我报仇么?” 祝氏难道竟没告诉清如,当年他在她被灌砒霜一事当中,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施清如忽然红了眼圈,“娘当然是恨老爷的,她死了你才回来,还那么快便另娶了新人,把多年的恩爱与情分都忘到了脑后去,更从没想过还屈死的她一个公道……我也恨老爷,这么多年都对我不闻不问,让我若不是有奇遇,也早不在这人世了,换了谁能不恨你的!” 施延昌没想到祝氏竟真没告诉施清如当年全部的真相,反倒是在含冤而死化作孤魂野鬼后,依然不忘对他留一分情,可见当年她到底有多爱他,爱到那样被他辜负,还葬送了性命后,都无怨无悔。 可他都做了什么,他为了自己的前程,却生生害死了她……施延昌心里一时间又是自责,又是后悔,他简直不是人! ------题外话------ 现在公众期间,一天只能更2000字,的确追文有点蛋疼哈,但瑜觉着,追文也有追文的乐趣o(* ̄︶ ̄*)o 如果觉得文太瘦,想一次看个爽,瑜还有其他完结文,都觉得还行哈,尤其《嫡女归来之盛宠太子妃》,如果亲们有没看过的,可以移驾一看,应该不会让亲们失望的o(* ̄︶ ̄*)o 第二十七回 人有不如己有 良久,施延昌才满脸痛苦的低声开了口,“清如,都是爹爹不好,爹爹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 施清如好容易才克制住了泼他一脸滚茶的冲动,哽声道:“既然老爷知道对不起我娘和我,那自此便让家里所有人都长住京中吧,也好让祖父祖母和二叔知道,我娘当初到底对他们有多好,他们如今日日都得受新太太甚至是李妈妈之流的气,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光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一心留下有什么用,光施老太太会撒泼又有什么用,只要施延昌铁了心送他们回去,他们也只有妥协的份儿,谁让他们都贪生怕死,又好逸恶劳呢? 前世施家众人在沉塘不遂事件后,因受不了街坊邻居明里暗里的指点嘲笑,也曾举家进京,那时候施清如已经被送去韩公公的提督府有一段时间了,依然辗转听说了施家众人与张氏合不来,因而不几日,便又被施延昌送了回去之事。 有前世的前车之鉴,施清如当然得先让施延昌同意了留施家人长住,绝不中途送他们回去,她才能日日看鸡飞狗跳的好戏不是? 施延昌一脸的为难,“京中的家地方狭小,根本住不开,可要另买宅子,爹爹又实在囊中羞涩,所以他们小住可以,长住却是不行的。但爹爹也理解你想为你娘的冤屈出一口气的心,要不这样,等我安排人将你祖父祖母和二叔送回去后,以后每年我只给他们送很少的银子回去,甚至不送银子回去都可以,让他们必须自己流血流汗养活自己,不然就休想再吃饱穿暖……清如你看成吗?” 这些年在施延昌心里,张氏论起温柔体贴来,的确及不上已故的祝氏,可有一点,却是他不能昧心否认的。 那就是若不是靠着张氏,若不是靠着常宁伯府,他一个同进士,是绝不可能短短几年,便做到从五品的,哪怕他这个从五品几无实权,但他的品秩却实实在在摆在那里,足够他那些同科甚至前辈羡慕妒忌了。 当年施延昌娶了张氏后,读书比之前更要刻苦十倍,可惜到头来,他却依然没能跻身两榜进士,而是掉落到了三榜,成为了一名同进士。 所以施家所在当地人人都称羡的‘京城的大官儿’施大人,在京城根本连“风光”二字的边儿都沾不上,又怎么敢惹恼了张氏,失了常宁伯府这座大靠山? 施清如见施延昌毫不犹豫便推了自己的父母弟弟出来当炮灰,暗自冷笑。 她是恨金氏不假,因为当年施家其他人一开始都只是想的让祝氏自请下堂,惟有金氏一心想霸占了祝氏的嫁妆财产为二房所有,直接提出了灌本就在病中的祝氏砒霜的主意,所以她才会第一个拿金氏开刀。 可她更恨的,却是施延昌,若不是他见利忘义,狼心狗肺,金氏与施家众人怎么会、又怎么敢灌她娘砒霜? 尤其她娘被灌砒霜时,他就在门外冷眼看着,在她娘死不瞑目,“赶了回来”后,还一副痛不欲生,恨不能跟了她娘去的架势……她岂能如他的愿! 施清如收了哀色,坐直了身子,“我说句老爷不爱听的话,当年若不是我外祖父看老爷可怜,让老爷进了他的私塾念书,不但不收一文束脩,反倒还处处补贴帮衬老爷,后来又将我娘许配给了老爷,让老爷再没为银钱发过愁,老爷又岂能那般顺利便得中秀才举人,直至有今日?那如今的老爷,应该只是桃溪镇上的一个木匠,一年辛苦到头,也就够养家糊口吧?” “这么大的恩情,便是相较于祖父祖母的生育养育之恩,也差不了多少了。我娘又是外祖父外祖母唯一的骨血,那于老爷来说,她便不只是为你孝顺父母,操心家计,生儿育女,让你没有任何后顾之忧的妻子,更是恩人才是。现在老爷的恩人被人毒害了,帮凶们还已过了这么多年的好日子,我也并不是要让他们偿命或是怎样,只是让他们与新太太同住一个屋檐下而已,就这样,老爷还要护着……老爷午夜梦回时,不会觉得无颜见我外祖父外祖母,不会觉得愧对我娘吗?” 他当然不会愧对,指望一个畜生有人的感情,有人的爱憎是非廉耻,简直就是笑话! 施延昌让施清如这般直白的把他早年受的祝氏和祝家的恩情说了出来,几乎就要恼羞成怒。 那些不堪的过去早被他压在了心底最深处,只恨不能全部忘个彻底,为此连家乡都打算一辈子都不再回去了,如今却被自己的女儿这般直白、不留情面的说了出来! 还是想到他留着施清如还有大用,方堪堪忍住了,强撑着低声道:“爹爹的确无颜再见你外祖父外祖母,也无颜再见你娘,可那总是我的亲生父母与兄弟,另一边你继母娘家又实在……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让我怎么样呢?清如,你就体谅爹爹这一次好不好,至多我答应你,等你祖父祖母和二叔回乡后,我绝对不会再让他们有以往的好日子过,行吗?” 若实在还说不服她,为了以后的清净和常宁伯府以后的助力,他也只好痛下杀手了,反正兰如那丫头只比她小不到一岁,送去给韩公公,差别应该不大……吧? 想来二弟如今恨屋及乌,也断不会阻拦。 施清如淡淡道:“老爷就那么护着新太太,一点委屈都舍不得她受么?还是老爷怕惹恼了常宁伯府,以后于仕途上,不会再给你保驾护航了?其实要我说,谁有都不如自己有,谁强都不如自己强好,老爷以为呢?” 施延昌听她这话大有文章,“咝”了一声,道:“清如何以这般说?” 施清如勾起一边唇角,“之前我恍惚听李妈妈说过,老爷此番忽然接我进京,是因为我年纪到了,该说人家了,打算为我寻一门好亲事?若我猜得没错,老爷给我相看人家是假,想将我送给某一个大人物当玩物,以换得自己自此平步青云才是真吧?” 施延昌此番接施清如进京的目的,至今只有他和张氏、再就是张氏的大哥常宁伯三人知道而已,便是李妈妈等人,也只知道张氏与常宁伯将施清如弄进京,是为了办一件大事,却都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大事。 万万没想到,施清如竟连这都知道,施延昌不由越发相信她的“奇遇”了。 却到底没脸承认,便只是打哈哈道:“怎么可能,你是爹爹的亲女儿,爹爹怎么可能那样对你……” 第二十八回 说服 施清如径自打断了施延昌:“老爷不必急着否认。只是一点,若我不是心甘情愿,要让那个大人物选中我可能不容易,要让他厌恶我,从而不选我,却是极容易的,老爷确定想白做一场无用功,甚至极有可能惹得那个大人物迁怒于你?且我若是不高兴了,还可以让那个大人物选中我之后,反过来让老爷不痛快,老爷又确定想偷鸡不成倒蚀把米?所以,首先就得我们父女齐心,才能其利断金,老爷说是不是?” 施延昌不说话了,呼吸却变得急促起来。 若真让这丫头带着对他和施家的恨去了韩公公身边,一旦让她得了势,还能有他的好日子过吗?他这根本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行,必须换人,这丫头也断不能留了! 施清如余光看了他一眼,继续道:“老爷先别自己吓自己,若我说,我很愿意去那个大人物身边,我也自信一定会得到那个大人物的垂青呢?老爷虽打发人千里迢迢接了我进京,之前却应当三分成事的把握都没有吧?毕竟那样的大人物,老爷能想到这样的捷径,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我一个自小养在乡下的土丫头,凭什么脱颖而出?可现在老爷已经见过我了,平心而论,这样的我让老爷成事的把握是不是增添了好几分?” 施延昌仍是没说话,心里却不自觉赞同了施清如的话。 的确,眼前的她既有美貌,还本事、手段、心计都不缺,成事的希望的确比之前翻了几番,他先前刚见到她时,心里不也曾飞快的庆幸过吗? 他终于开了口:“就算你是心甘情愿去那个大人物身边的,谁又能保证,你得势后,不会像你方才说的那样,让我不痛快呢?” 但她既摆明了不好掌控,他又怎么可能傻到作茧自缚。 施清如淡淡道:“我能保证。一来老爷到底是我的亲生父亲,当年害死我娘的也不是你,所以我不会对你赶尽杀绝,我更不想天打雷劈;二来老爷还有我娘这个原配之事,只怕满京城根本没人知晓吧?我的条件便是,将来等老爷平步青云,不必再看常宁伯府的脸色后,为我娘请封诰命,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娘才是你的原配,张氏只是填房续弦,此生都得矮我娘一头;再就是老爷将来要将一个儿子记到我娘名下,并且改姓祝,以延续祝家的香火,老爷觉得怎么样?” 施延昌明白施清如方才何以要说那句‘谁有都不如自己有,谁强都不如自己强’了。 这句话也算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这些年常宁伯府是给了他不少的助力,可他受的伯府和张氏的气,却更是数不胜数,他又怎么可能丝毫怨气都没有,又怎么可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反过来让常宁伯府上下看他的脸色,甚至对着他摇尾乞怜? 何况明明是他的女儿,凭什么到头来好处都让常宁伯府得了去,他只能捡点残羹冷炙?那常宁伯府送自家的女儿去给韩公公啊,又怕坏名声、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想得实惠,这世上岂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施延昌终于点了头,“清如,爹爹答应你,让你祖父祖母和二叔长住京城便是。” 至多他两边哄,先混一段时间,只要不闹到外人知晓,家里乱些便乱些吧,什么大不了的! 交易达成,施清如总算肯起身送施延昌出门了,“晚膳我就不跟大家一起用了,劳烦老爷吩咐李妈妈打发人,给我送到房间里吧,老爷好走。” 施延昌点点头:“我知道了,这便吩咐李妈妈,你用了膳就早些歇下吧。” 抬脚出了房门后,立时满眼的冰冷。 清如有心计,会揣测掌控人心是好事,可太有心计,就未必是好事了……不过刀锋利虽有可能会伤了自己,却更容易打倒敌人,更容易在逆境中也杀出一条血路来,何况他还是她的亲生父亲,她总不至于敢弑父,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施清如等施延昌走远了,才关上门,吐了一口长气。 施延昌可不是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随便用几样药物装神弄鬼一番,便能吓得他们魂飞魄散,言听计从,断不敢想什么杀了她,便永绝后患了。 他是只要情况对自己不利,便六亲不认,神挡杀神,鬼挡杀鬼之人,不然方才也不会对她屡动杀心了。 她如今却势单力薄,除了满腔的仇恨和身上的医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如何敢与他彻底撕破脸? 当然凡事都得稳打稳扎,从长计议。 好在现在看来,她已经稳住了施延昌,还与他成了半个同盟,那只要熬过她进韩公公的提督府前的这三个月,她便不必再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晚膳过后,施延昌当着一家人的面儿,与李妈妈说了明日要带他们回京中府邸之事,“你提前安排一下马车,再一早打发个人回去禀告太太,让太太提前把屋子下人都安排好,也省得老太爷老太太人都到了,再现安排手忙脚乱。” 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与施二老爷听得这话,都是喜形于色,总算不用无家可归了。 李妈妈的笑容却是僵在了脸上,片刻方道:“回老爷,家里地方狭小,下人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下子要住下这么多人,只怕……要不就让老太爷老太太在客栈再多委屈两日,等太太在家把什么都安排好了,老爷再迎了老太爷老太太回去也不迟啊。” 从来都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要是这么容易就让这么一大家子人住进了家里,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走? 便是小住几日,也得把话先说在前头……无论如何,她也得拖上两三日,等太太有了明白的示下再说。 施延昌就冷了脸:“你既然知道老太爷老太太住客栈委屈了,就不该说这些话才是,还是你以为,你是太太的陪嫁,就能倚老卖老,什么主都能替主子做了?” 平日里施延昌对张氏的陪嫁们都是很客气,很给面子的,也因此李妈妈之流多少都有些不将他放在眼里,至少比对着张氏,散漫随意得多,施延昌一般也懒得与她们计较。 可现在是当着他父母家人的面儿,他们都视他为天,当他无所不能,结果到头来,连个下人老妈子都能辖制他了,叫他的脸往哪里搁! 第二十九回 提前见到 李妈妈见施延昌动了怒,一惊之后忍不住发起憷来,老爷向来脾气很好的,这是动了真怒?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一家之主,是太太的夫君小姐少爷们的父亲,他若真铁了心要发作自己一个下人,便是太太,只怕也不好说什么的。 只得赔笑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只是怕家里没事先安排好一切,会委屈了老太爷老太太,还请老爷息怒。” 施延昌这才面色稍缓,“都是自家人,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何况那该是太太操心的事,你明日也不必打发人先回去禀告太太了,只安排好车马即可,横竖送信的人想也比我们早不了多少到,退下吧。” “可是……”李妈妈还想再说,见施延昌又冷了脸,想着老爷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应当断不至于留这么一大家子人长住,想来至多也就是小住几日,那太太也不会太怪罪于他们夫妻,到底没有再说,行礼退下了。 施延昌这才又细细询问了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一番,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去。 却没有盥洗歇息,而是在灯下提了笔,根据之前和方才施老太爷等人的说辞,细细的推演书写起来。 根据爹娘的说法,清如腊月中旬被金氏赶去柴房后,很快便又让金氏给挪回了她自己屋里,那当时她威胁金氏的筹码,便一定是远哥儿运哥儿……两个野种的身世了。 之后金氏投鼠忌器,只得继续答应她的条件,先是接了袁妈妈母子回来,又不得不给了她一笔银子,那她便既有人又有银子,要做什么都更顺手了。 再之后,她前期都准备足了,便能发起最后的总攻了,所谓井水忽然变成血水,她被祝氏“附身”,接着请来捉鬼的善宁大师反被她给逼得跳了河,有了这一桩接一桩亲眼所见的异事,家里每个人都让吓破了胆,自然便只能由她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了。 还真是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算无遗漏。 不但能算,心还够狠,光让金氏和两个儿子被沉塘还不够,还得让金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自己面前后,再让她死,连死都不给金氏一个痛快,哪里像是一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做得出来的事,——这把双刃剑,他真的能用、敢用吗? 她又到底是真有奇遇,还是在装神弄鬼? 若说她是装神弄鬼,那根据爹娘说来,李妈妈一行还未到桃溪,她便已知道他近日会打发人回去接她,让爹娘在收拾行囊了;她也事先就知道他此番接她进京的目的,那可是他亲耳听见的……她难道还能未卜先知? 可这世上怎么可能真有鬼神,实在太蹊跷了…… 次日一早,施延昌便带着一家人出了客栈,准备上车回京。 清晨的通州码头已是一片热闹,连他们所在客栈外的僻静小巷,也已是人来人往。 “闲杂人等通通回避——,通通回避——” 一阵由远及近的锣声伴随着时不时的一声高唱,却忽然打断了巷子里众生的各自忙碌。 在巷口摆了摊子卖早点的老头儿便忙催起自己的老婆来,“肯定是有哪个贵人路过,快把桌椅都收了,仔细待会儿挡了贵人的道儿,吃不了兜着走。” 其他卖菜卖果子路过的人,也忙都纷纷收摊走避起来。 施延昌是做官的人,一听那锣声,便知道马上要经过的肯定至少也是一位王爷,忙吩咐施家所有人和下人们都退后,“等贵人过了,我们再走也不迟,仔细冲撞了。” 施家众人从不曾遇见过这样的事,都是一脸的惊慌,施老太爷因低声道:“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贵人呢,这般的排场?” 施二老爷则惊慌中掩不住艳羡,“这般的排场,我要是能有一次,纵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 话没说完,见施延昌狠狠瞪了过来,到底没敢再说。 很快方才还人来人往的小巷里便人烟稀少,一片安静了。 又过了一会儿,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却是四匹高头大马飞快的奔了过来,马上的人都着统一的黑色衣裳红色披风,手里的锣敲得“哐哐”直响,马鞭也甩得“啪啪”作响,一脸的戾气。 施延昌的心猛地一咯噔。 竟是东厂的缇骑,那要经过的贵人,莫不就是韩公公了? 施延昌认出了是东厂的缇骑,施清如自然也认了出来。 心立时“砰砰”直跳,难道这一世,她可以提前见到韩公公了? 四名缇骑很快奔了过去,然后又是数十骑缇骑奔过,才终于看见了一辆被团团包围着的平头黑漆的马车缓缓驶过来。 施清如一眼就认出了那的确是韩公公的马车,心就跳得更快了,差点儿就控制不住上前去与韩公公相见的冲动。 前世她临死前,韩公公虽听说已稳住了大局,到底禁卫军那么多人,他又名声狼藉,‘人人得而诛之’,也不知道他最终逃出生天了没? 纵然这一世,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韩公公现如今也绝对好好儿的,施清如不亲眼看一看,终究不能安心。 但她到底克制住了,现在韩公公根本不认识她,他又防备心极重,东厂的缇骑们更是凶神恶煞出了名的,她若是冲出去,只怕都到不了韩公公的马车前,已被砍成肉酱了,那她还报哪门子的恩? 可再是克制,施清如还是没能忍住将眼睛一直钉在韩公公的马车上,即便知道隔着车壁,韩公公根本丝毫也感知不到她的存在。 韩公公的马车越驶越近,终于要经过低头含胸,肃手而站的施家众人所站的地方了。 车帘却忽然被一只白皙修长,大拇指上戴了个碧绿扳指的手给撩开了,露出了一张白璧无瑕,眼尾上挑,薄唇紧抿的脸来,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直接看向了施家人所在的地方。 施清如忙低下了头去,眼眶发热,果然是韩公公,他也果然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 ------题外话------ 厂公总算闪亮登场了,亲们可还喜欢?o(* ̄︶ ̄*)o 第三十回 权倾朝野 再也没有一直有人盯着自己的感觉后,韩征方收回视线,放下了车帘。 他同车伺候的干儿子小杜子忙道:“干爹,怎么了?” 韩征掸了掸朱红的曳撒,淡淡道:“无事。” 方才纵然隔着车壁,他也能感觉到一直有人盯着自己看,所以才撩起车帘四下查探,却是没想到车下的人只是一群老弱妇孺,唯二的壮年男子,也一看就不是练家子,显然不可能是刺客,看来是他草木皆兵了。 小杜子见他不愿多说,也不敢多问,只赔笑着递上了已经温度适中的茶,“干爹喝茶。” 一行人很快经过了施家众人,消失在了巷口。 施延昌这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他当然是见过韩公公的,可都是远远的见到,像刚才那么近,还是第一次,当真是气势如山,令人不敢逼视,难怪能压得满朝文武都看他的脸色行事,差点儿都要忘记这江山还是宇文家的,而不是韩家的了! 不过刚才韩公公看过来那一眼是怎么回事,莫不是认得他?还是他们一行人哪里让他不顺眼了?那可就糟糕了…… 念头闪过,就听得施老二爷压低了声音问道:“大哥,那是谁啊?” 施延昌回过神来,就对上施二老爷满是艳羡的脸,沉声道:“那是东厂提督、司礼监掌印太监韩公公,权倾朝野,谁要是能入了他老人家的亲眼,就等着平步青云,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了。” 可惜韩公公这样的大人物,不知道多少人上赶着去讨好,根本轮不到他一个从五品的闲散小官儿。 万幸眼下他总算还是等来了机会,只要他和伯府能顺利将清如送进提督府,只要韩公公肯留下清如,他平步青云自然便指日可待了。 施二老爷已叫道:“‘他老人家’?他看起来至多也就二十来岁吧,怎么就成老人家了?不过他再风光再排场又如何,原来只是个太监,根本不是个男人,我刚才还羡慕他得不行,不过现在,只冲这一点,我也不羡慕他了……” “闭嘴!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 施延昌怒不可遏,既为弟弟无意中打了他的脸,奚落他叫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老人家’,更为弟弟的愚蠢无知,不知天高地厚,“东厂的番子无处不在,你想死只管自己一个人死去,别拉上全家人给你陪葬!” 竟还敢说韩公公‘根本不是男人’,哼,到了韩公公这个地位,就算一辈子不能人道又如何,一样不知道多少人愿意成为跟他一样的人,跟他一样权倾朝野,当真是无知得可笑! 施二老爷见大哥动了真怒,他虽一直身在乡野,对东厂及东厂的可怕还是多少耳闻过的,立时捂了嘴,“大哥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施老太太心疼小儿子,忙也帮腔:“老大,你二弟少见多怪,你慢慢教他便是,千万别与他一般见识。” 施延昌这才不再看施二老爷,一声令下:“都上车吧,省得再耽搁下去,下午赶不上进城门了。” 于是所有人都分头上了车,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一辆,施老太太与施兰如一辆,没人敢跟施清如坐,正好施延昌还有话与她说,于是父女两个坐了一辆,再由李妈妈夫妇带着随行的四个婆子并行李一辆车,一行人很快出了巷口,驶上了官道。 施延昌等马车行得平稳了,方笑着与施清如道:“清如,爹爹昨晚上思来想去,你说你得了奇遇后,忽然就会认字写字开药方子了,也就是说,你现在会医术了?” 施清如还沉浸在竟这么快便见到了韩公公的惊喜里,听得这话,一下子提高了警惕,点头道:“的确如此。” 施延昌“嗯”了一声,“你既会医术,那于药理必定也是精通的,要让井水变红,要灭掉善宁那个江湖骗子的所谓‘三昧真火’,再变出更厉害的火来烧得他狼狈逃走,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惜家里一个读书的人都没有,不怪都让你给唬住了。” 施清如倒是没想到施延昌这么快便想明白了个中关窍,低头无声一哂,怪道都说“人从书里乖”,“读书使人明理”呢,可惜施延昌的过人天赋与才智都用到了邪门歪道上……嘴上已淡笑道:“老爷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心下则很是庆幸昨日与施延昌开诚布公的达成了交易,不然她现在势单力薄,还真极有可能仇没报成,恩更没报成,便先死在了施延昌手里。 施延昌见施清如被自己戳破了她装神弄鬼的真相,也一点不惊慌,不由暗忖,倒真是个能成大事的,那“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只要她能助他平步青云,之前的一切他都犯不着再计较。 因笑道:“清如,你既不愿意说,爹爹也不问了,老家的一切本来就是你外祖父留给你娘,你娘又留给你的,当然全部都该是你的,你要怎么处置,我也都不会过问。只是一点,昨儿你猜测的那个大人物,可能比你想象的还要厉害一些,却更不是良配,甚至,他极可能还会有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怪癖,你将来的路也势必不会好走,你确定事到临头时,你不会反悔,不会觉得爹爹是要推你入火坑,因而怨爹爹、恨爹爹?” 韩公公的皮相自是一等一的好,还手握滔天的权势,只要他愿意,他可以给女人乃至任何人所能想得到,甚至想不到的一切。 但致命的是,他是个太监,下边儿缺了一块的,于这世间哪个女人来说,便都绝不是良配了,他还心狠手辣,喜怒无常,想来正是因为没了男人的尊严,所以只能靠强权在其他方面,把尊严找补回来吗? 施延昌虽官小位卑,常宁伯府却是传承了近百年的老牌勋贵,自有消息渠道,因此知道如今二十四监里排得上号的大太监们,几乎都是有对食,还有好些大太监的对食不止是宫女,甚至有低位妃嫔的。 可哪怕是曾经的妃嫔,落到了那些太监手里,依然不当人看,花样百出的虐待,还有闹出人命的,就更不必说宫女了,只没人敢多嘴而已。 韩公公既是众太监之首,手段自然也只有更凶残更多样的,施延昌不得不把丑话说在前头。 第三十一回 京城好啊 施清如听了施延昌的前半段话,只想冷笑。 他还知道她娘留下的一切‘当然全部都该是她的’? 她若不是先自己拿了回来,只怕又得像上辈子一样,继续用来供养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禽兽了! 及至听完施延昌的后半段话,施清如就更想冷笑了。 若韩公公那里都是火坑了,施家得是什么?得是地狱吧! 前世施清如被送到提督府后,发现与她一起被送去的还有好几家的小姐姑娘们,都是韩公公的心腹们为了他能有个知冷知暖的贴心人,背着他特意选甄选的几个小官的女儿,让他挑选。 韩公公本来没想过要收对食的,却在见过她后,改变了主意,留下了她,并且在让人问过她的意愿后,让太医院的常太医收了她为徒,教授她医术。 所幸施清如小时候跟着祝氏学过认字,纵后来渐渐都忘了,到底底子还在,因此跟常太医后,只学了一年认字写字,便开始学习药理医理了,不然纵此番能得以重生,她一时半会儿间只怕也奈何不得施家众人。 施清如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方知当初韩公公会留下她,是因为早年他在外流亡时,曾经受过一个少妇的一饭之恩,那个少妇便是祝氏,施清如跟祝氏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韩公公才会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可不管韩公公是为了曾经的一饭之恩,还是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于施清如来说,他都是她的大恩人,没有他,便没有后来终于明白了一切,不再糊涂浑噩的她,更没有如今涅槃重生的她。 所以她怎么会认为韩公公身边是火坑呢,她巴不得现在就能去他身边! 施清如沉声说道:“老爷不必担心,这条路既是我自己选的,当然无论有多少荆棘坎坷,我都无怨无悔。老爷也请千万记得昨日的话,等将来您平步青云,不用再受人辖制后,务必第一时间为我娘请封诰命,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娘才是你的原配,万丈高楼平地起,老爷能有今时今日,我娘更是居功至伟,也务必让祝家香火有继。只有我为她争得了这口气,也让祝家的香火得以传承,我相信她在九泉之下,方能真正瞑目。” 施延昌放心了。 只要这丫头有所求便好,有所求便不易失控,更不会轻易翻脸不认人。 话说回来,她这般执着于为祝氏正名,应当也是她“奇遇”时祝氏的心愿吧? 祝氏终究是他的亡妻,自来夫荣妻贵,想要为祝氏正名,让祝氏能享死后哀荣,也的确只有先助他平步青云;想要祝家香火有继,就更得靠着他了,就算只是庶子记做嫡子呢,那也得叫祝氏一声‘母亲’,也得奉祝家先祖为祖,四时八节不敢有任何懈怠,——这两件事可都是她纵有天大的本领,也办不到的! 施延昌叹了一口气,“清如你放心,若真有那一日,我一定立即为你娘请封,让祝家香火有继,当年……都是爹爹对不起你娘,事后也碍于骨肉亲情,至今没能还她一个公道,虽说爹爹都是有苦衷的,可错了就是错了,也只有将来去到那边后,再慢慢的向她,也向你外祖父外祖母忏悔赎罪了。” 施清如没有再说,只状似难过的低下了头去,心里却是冷笑连连。 我除非傻了,才会信你的话! 申时末刻,施家一行四辆马车自阜成门进了京城。 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立刻被京城的繁华和阜盛惊呆了,撩起车帘一边看一边啧啧有声,只觉眼睛都不够用了,本来都还有几分故土难离,觉得京城就算再好,肯定也没有以前好的,现下也不这么想了。 便是一直都满心惊惶与不安的施兰如透过撩起的车帘一角,看得外面的热闹景象后,也是眼花缭乱,暂时顾不得忧心了。 自进城后便下了车,领着四个随行婆子步行跟车的李妈妈将此情此景看在眼里,不由撇嘴,果然是一群乡巴佬,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口水也要流地上了,亏得没遇上相熟之人,不然连她的脸都要跟着一并丢光。 惟独最前面一辆马车的车帘一直罩得好好的,动都没动过一下,让李妈妈大是意外,那施清如也是第一次进京,又正是十几岁、爱新奇与热闹的年纪,怎么看起来却对外面的景象一点不感兴趣的样子呢,果真她这般沉得住气? 不对,应当是老爷与她同坐一车,她怕惹了老爷生气,所以一直在克制自己吧?倒是个乖觉的! 进了城后,马车行进的速度便不可避免的慢了下来,以致足足耗时大半个时辰,一行人才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京城的施府位于仁寿坊,并不算大,不过三进而已,认真说来,还没有桃溪镇的祝宅大,却比祝宅体面多了。 门前是两只大石狮子,旁边还有两株合抱粗的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的把施府朱红色的大门遮得严严实实的。 大门却严丝合缝的闭着,只开着旁边一扇小门,守了两个门子,远远的一看施延昌的马车驶了过来,便都迎了上来打千行礼:“老爷回来了——” 施延昌撩起车帘“嗯”了一声,“把门槛都卸了,再去个人告诉太太一声,就说老太爷老太太到了,让她带了小姐少爷们到二门处迎接。” 一旁李妈妈闻言,忙赔笑道:“老爷,还是让奴婢去禀告太太吧?” 施延昌知道她这是想先与张氏通气,想了想,点点头:“那就你去吧。” 李妈妈便忙屈膝一礼,先进去了,等进了门转过弯后,立刻小跑起来。 施延昌便又吩咐起门子们卸门槛来,待门槛卸过,四辆马车鱼贯进了门后,他才先下了车,到后面去与施老太爷施老太太道:“爹、娘,到家了,下车吧。” 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与施二老爷都早被施府的体面气派给惊呆了,长子/大哥还说他在京城难,住这样的宅子都难了,那他们以往住的不得是猪窝了? 决定了,他们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京城,再不会桃溪那个鬼地方了! 第三十二回 气死他了 施延昌见父母和弟弟都大张着嘴巴,眼里满是艳羡与贪婪,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样儿,虽然已经一再的做过心理建设,这些都只是暂时的,等他飞黄腾达后,一切都会大不一样,心里还是忍不住厌烦起来。 他也能预见接下来自己在家时,是休想再有片刻的清净日子过了。 施清如看着施老太爷他们的张口结舌喜形于色,再看着施延昌几乎要掩饰不住的嫌恶,则是勾起了唇角。 打今儿起,她可就日日都有的好戏看啰! 张氏来得比预料的还要快些,她一身湖水蓝遍地金的通袖袄裙,头戴赤金大凤钗,让李妈妈和她的另一个得用陪房林妈妈,并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不疾不徐的走过来,端的是气象万千。 等走到离施延昌一群人两丈左右开外后,她屈膝福了下去:“老爷回来了。” 却是连弯身时,都听不见丝毫她身上环佩作响的声音,裙角也让噤步压得与站着不动时一样完美,伯府千金良好的教养和气度可见一斑。 施延昌已笑道:“嗯,这两日我不在家,太太辛苦了。这是爹娘,你快上前来见过吧。” 张氏笑着应了一声“是”,上前几步后,再次屈膝福了下去:“儿媳张氏,见过公爹、婆母,二老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了。” 她一福下,她的丫头婆子们忙也都跟着福下了,看得本就已十分激动的施老太爷施老太太都越发的激动了,堂堂伯府千金,却对他们这般的有礼,所有的下人也对他们这般的恭敬,这样的体面排场,他们以往可连做梦都没敢想过。 长子在京城里果然出息了,他们这次进京也进对了,以后且等着享福吧! 施老太爷激动完,见张氏还蹲着,没有起来,忙道:“老大媳妇不用客气,都是自家人,快起来吧。” 一边说,一边还要上前扶张氏起来。 急得施延昌忙拦住了,岔开话题道:“外边儿冷,且先进了屋去后,大家再来慢慢儿的拜见吧。” 心里简直快恼死了,爹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男女有别”,当公爹的与儿媳之间,也必须诸多避讳? 别说他们施家在桃溪也算是大户人家,他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太爷,早该知道这些道理了,就算是那些山野村夫当了公爹,也知道与自己的儿媳该避嫌的要避嫌吧,——真是气死他了! 施延昌想着,忙又觑眼去看张氏,惟恐张氏着了恼,这事儿换了哪个做儿媳的,能不恼的?常宁伯府还规矩大,张氏也因此极重规矩,哪里见得如此不成体统之事? 所幸张氏一直笑容不变,还很恭敬的招呼起施老太爷施老太太来:“老爷这话很是,那公爹、婆母,我们且先进屋去吧,二老脚下慢些。” 施延昌方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以张氏的涵养和气度,是断做不出当面给人难堪之事来的,尤其爹娘还是长辈,她就更不至如此了,事实证明,果然如此,那只要过了今日这第一关,后边儿的事自然也就好说了。 一行人前呼后拥的进了正院,然后进了花厅,依次落了座。 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与施二老爷看了一路,艳羡了一路,没想到花厅竟然布置得更精致、更富丽堂皇,好多东西他们压根儿没见过没听过,地上的地毯也软得他们差点儿都不会走路了,不由再次张口结舌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大户人家吧,那伯府得气派成什么样儿? 回头走亲家时,他们可得好生见识一番才是。 就有个着油绿色比甲,耳朵上垂了金丁香,手上戴了绞丝银镯子的丫鬟奉了茶来,语气恭敬,笑容甜美:“老太爷请喝茶、老太太请喝茶、二老爷请喝茶。” 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还罢了,都只有些不舒服一个丫鬟,竟然也穿金戴银的,比他们还体面,可见张氏不是个会过日子的,回头他们可得好生敲打她一番才是,就算家里有金山银山,也不能这样抛费啊! 施二老爷却是看直了眼。 这京城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哈,大嫂出身高门,穿金戴银,神仙妃子一般,通身说不出的气派便罢了,竟连她身边随便一个丫鬟,也长得这么漂亮,跟他曾在镇上和县里见过的那些大户人家的姑娘奶奶们相比都不差什么,回头他一定要向大哥大嫂讨了这丫鬟做妾,还要大嫂替他也娶个出身高门的媳妇才是! 施二老爷一边想着,一边借接茶的动作,捏了那丫鬟的手一把,啧,也太他妈滑了,丝绸一样,身上得更滑吧…… “咳咳咳!”施延昌将自家二弟的猥琐样儿看在眼里,简直生吞了他的心都有了。 怎么就能下作成这样,还当着一众小辈和丫头婆子的面儿呢,要不是张氏还在,他茶盅就立马砸过去了,真是丢尽了他的脸! 施二老爷听见施延昌的咳嗽声望过去,就见大哥看向自己的双眼已然快要喷出火来了,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也咳咳两声,接过茶盅送到了嘴边。 那丫鬟方满脸通红的退了下去。 施延昌便与张氏道:“孩子们呢,让他们来见过祖父祖母吧。” 本来还想让张氏再给自己爹娘行个大礼的,毕竟他们成亲这么多年,张氏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公婆,很该给他们磕个头的,现下也开不了口了。 又忍不住有些怪张氏,你不是一向最重规矩的吗,这事儿就不该别人提醒,也该自己想在头里才是啊! 张氏刚才当然也看见了施二老爷的无礼,心里的火已然快要压不住,面上倒是还能持得住,笑着吩咐林妈妈:“去带了哥儿姐儿来见过祖父祖母吧。” 又向施老太太解释,“想着外边儿冷,方才才没带孩子们去迎接老太爷老太太,还请二老千万不要见怪。” 施老太太才失了两个孙子,如今对张氏所生的小孙子施迁就更宝爱了,闻言忙道:“外边儿那么冷,迁哥儿小人家家的,万一着了凉可不得了,你不让他出门是对的,反正以后咱们祖孙日日都能见的,不差这一会儿半会儿的。” 张氏笑道:“老太太说的是。” 说完看向施清如与施兰如:“这是清如与兰如吧?真是两个水灵孩子。”对堂姐妹两个的相貌都很满意,只分不清哪一个是施清如,哪一个是施兰如罢了。 第三十三回 没事找事(二更) 施延昌见张氏看向了施清如与施兰如,便吩咐堂姐妹两个,“清如、兰如,还不快上前见过你们母亲、大伯母?” 又指了施清如与张氏说:“太太,这是清如,——这是兰如。” 堂姐妹两个便上前屈膝福了下去:“见过太太/大伯母。” 张氏忙一手一个拉了她们起来:“都是好孩子,都让我不知道该夸什么才好了。” 一边说,一边捋下腕间赤金嵌宝石的镯子,给姐妹两个一人套了一只在腕上,笑道:“这镯子你们先戴着玩儿,回头我再让人去多宝阁给你们姐妹都订两套首饰,这姑娘家大了,正是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是。” 因为主要目标是施清如,少不得多看了施清如两眼,见她细看之下眉眼更加精致,再配上白皙的皮肤,窈窕的身材,的确比自己想象的好了不知道多少倍,心下就越发的满意了。 便是施兰如相貌比之施清如要略差一些,气色看起来也没那么好,但胜在正是花骨朵儿一般的年纪,以后没准儿也能派上用场。 于是对施老爷子三人的恶感都消了两分,看在两个丫头的份儿上,她且忍他们几日! 施清如虽对张氏憎恶至极,对送上门来的横财还是没打算拒之门外的,顺从的收了镯子,屈膝又是一礼:“谢太太赏。” 施兰如见了,忙也屈膝小声道:“谢大伯母赏。” 心里对张氏很是感激,大伯母可真温柔,也真大方,以后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自己应该能少挨些打骂,日子也能稍微有些盼头吧? 施延昌这才意识到施清如叫张氏是叫的‘太太’而非‘母亲’。 继而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施清如打昨儿见面起,就没叫过他一声‘爹’或是‘父亲’,而一直都叫的‘老爷’,心知她心里肯定多少还是恼着他的。 加之也被自己的爹娘和弟弟弄得憋在一肚子的火,遂决定先弹压施清如一下,也免得她真忘了何为“孝顺”,什么又叫“父为子纲”,仗着他接下来极有可能得倚重她,便一味的肆意嚣张……因斥施清如道:“没规矩,什么太太,叫母亲!第一次见你母亲,也很该给你母亲磕个头才是!” 施清如闻言,淡淡一笑,施延昌非要没事儿找事儿,那可怪不得她……嘴上已道:“老爷莫不是忘了,我母亲早就已经死了?” “你!”施延昌让她噎得一窒,越发火大了,“这是你该……” 张氏却笑着打断了他:“老爷,孩子今儿刚到,肯定累得狠了,您要教孩子,等清如休息好了,再慢慢儿的教也不迟,何必非急于这一事?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又向施清如道:“没事儿的清如,叫太太也是一样,不过一个称谓罢了,叫什么都改变不了咱们是一家人的事实。兰如,我刚才已经听李妈妈说了你母亲和弟弟的事,这好好儿的,二弟妹和侄儿们怎么就会一病去了呢?真是可怜见的,看你这小脸儿都瘦得快皮包骨了,可千万不能哀毁太过,也该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啊。” 施兰如让张氏说得红了眼圈,低声应道:“多谢大伯母关心,我一定会保重自己身体的。” 心里对张氏更感激了,这个家里总算还有大伯母是好人。 施清如冷眼旁观了一回张氏的宽和大度与面面俱到,嘴角微哂,她倒要看看,张氏这副随时都笑容可掬的面具,还能戴多久! 施老太太在一旁见张氏一出手就是两个大金镯子,那样一看就很值钱的镯子,连她都没戴过,张氏怎么能给两个死丫头,她就该先孝敬她才对啊……急得一直在找说话的机会,却是一直没找到。 总算这会儿有了机会,她张口就道:“老大媳妇,这么贵重的镯子,你怎么能给她们两个小丫头片子呢,万一掉了,得多心疼?就该交给我,让我来替她们收着才对,清……兰如,把你的镯子交给祖母替你收着吧。” 施延昌等不到施老太太把话说完,已忍不住想扑上去捂她的嘴了,这样小家子气、有失身份的话都说得出来,她也不怕笑掉了在场所有丫头婆子的肚皮! 幸好丫头婆子带着他和张氏所生的一双儿女施宝如和施迁进来了,施迁还一进来就往他怀里扑:“爹爹,您总算回来了,迁儿好想您。” 才让施延昌把火气暂时压了下去,也把尴尬的场面给混了过去。 施延昌便笑着吩咐儿子女儿:“宝儿,迁儿,还不快见过你们祖父、祖母和二叔?” 施宝如和施迁一看就知平日让张氏教得极好,虽然年纪都还小,一个才六岁一个才四岁,却一副极知礼的样子。 闻言都敛了笑,上前恭恭敬敬给施老太爷施老太太行了大礼:“孙儿/孙女见过祖父、祖母。” 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见状,嘴都要笑得合不拢了,这样一对粉雕玉琢,年画娃娃一样的乖宝贝儿,才是他们的好孙子孙女,才是他们老施家的种嘛! 二人忙一手一个扶了姐弟两个起来,亲热的说道:“好乖乖,快让祖父/祖母好好儿看看你们。” “迁哥儿真乖,跟你爹爹小时候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真不愧是我们老施家的种!” 却是摩挲了姐弟两个半晌,都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张氏看在眼里,就低头喝起茶来,借喝茶的动作,掩去眼里的不屑与厌烦,当祖父母的第一次见孙子孙女,竟然什么见面礼都没有,可真是要笑掉人的大牙了。 施延昌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简直已经要气到麻木了,这样最基本的礼仪和规矩,是个人都知道吧?偏偏他爹娘就是不知道,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充愣? 一把年纪到底活到了哪里去! 幸好他刚才没开口让张氏再给他们行大礼,不然儿媳妇第一次见公婆,居然也没有见面礼,他真是要无地自容了……施延昌正要开口,把眼下尴尬的局面先混过去。 不想施宝如已先脆声开了口:“祖母,您要赏宝儿什么见面礼啊?上次婧表姐的外祖母进京,赏了她好漂亮一个金项圈做见面礼,之后她每次见了我都要炫耀半日,祖母一定要赏宝儿一样更好的礼物才是啊。” ------题外话------ 二更来了哈,希望亲们继续支持o(* ̄︶ ̄*)o 第三十四回 与她何干 施延昌万没料到小女儿会忽然这样神来一句,脸一下子着了火一般,烫得都能煎鸡蛋了。 张氏已斥道:“宝姐儿混说什么,你又跟谁学的这攀比之风?过来我这边站好,迁哥儿也过来,祖父祖母一路舟车劳顿,可经不起你们的揉搓。” 又笑向施老太太道:“童言无忌,老太太千万别跟宝丫头一般见识。” 要是换了旁人,早已让这一出臊得无地自容了,施老太太倒是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笑道:“我自己的孙女,我当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不过小姑娘家家的,戴什么金项圈儿,太浪费了,家里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样花啊。老大媳妇,既然说到了这上头,我就要说你了啊,你这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吧,哪能丫头婆子都……” “娘,说了这么半日的话,您肯定早口渴了,还是先吃口茶,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吧!”施延昌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打断了施老太太。 没有见面礼,被孙女那样当众问到头上了,也半点不觉得不好意思便罢了,竟还想指摘张氏不会过日子,这才见面的头一日,就想弹压张氏,摆婆婆的威风了,看来是真一点不怕无家可归啊! 施老太爷在一旁见长子一张脸已快涨成了猪肝色,忙低声说施老太太:“你混说什么呢,老大媳妇堂堂伯府千金,生在京城,长在京城,难道还不如你知道京城该怎么过日子不成?” 施二老爷则直接递了茶到施老太太手里,“娘,你快喝茶吧。” 施老太太这才注意到长子的脸色难看至极,只得讪笑着喝起茶来,心里对施延昌的小题大做很不以为然,张氏都没说什么,而且她虽与张氏相见才不过片刻功夫,也一眼就能看出张氏是个好性儿的,长子倒先护起来,果然又有了媳妇就忘了娘了! 施延昌见施老太太终于不说了,觑眼看了一眼张氏,见她仍是笑容不变,方稍稍松了一口气,咳嗽两声后,笑着与施宝如道:“宝儿,祖父祖母自然给你和弟弟都带了见面礼的,只行李众多,一时间祖父祖母也想不起是放在哪里了,只能回头再补给你和弟弟了,好吗?” 又问施老太爷,“是吧,爹?”说不得只能他偷偷让人尽快去准备了。 施老太爷比施老太太会看脸色多了,闻言忙笑道:“是啊,乖孙子乖孙女,回头祖父祖母一定补给你们啊。”虽然心里也不觉得不给见面礼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施延昌这才自谓在下人们面前稍稍挽回了些许颜面,又吩咐施宝如与施迁见过施二老爷:“见过你们二叔吧。” 惟恐施宝如又童言无忌,待姐弟两个一行完礼,叫完“二叔”,他便立刻笑着看向张氏,转移了话题:“嬿儿怎么不见?” 他口中的‘嬿儿’却是张氏与前夫所生的女儿陈嬿,今年十五岁,施延昌向来待她不说视若己出,也算是尽心尽责,如今却一直不见她,当然要问上一问。 张氏笑道:“昨儿母亲打发人过来,说想她了,接她过去小住几日,老爷也知道母亲自来喜欢她,我也不好推辞的,只好让她去了,等过两日,我便打发人去接她回来吧。” 林妈妈在一旁笑着接道:“过两日怕是不行吧,太夫人向来最疼咱们大小姐的,大表小姐也自来与咱们大小姐好,再过两个月,大表小姐便要嫁去宣武侯府了,此番肯定要留了咱们大小姐多住一阵子,姐妹好生亲香一番,以免以后再难有这样的机会的。” “原来如此。”施延昌点点头,虽心里有那么些微的不痛快,觉得张氏既明知他父母来了,昨日就该留下陈嬿,好歹先拜见过祖父母,再去伯府的,想着常宁伯太夫人自来的确喜欢陈嬿,也隔不了多久便会打发人接了陈嬿去伯府小住,倒也没多说,“那就多等些日子,再接了嬿儿回来吧,反正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张氏手里的丝帕一下子攥紧了,老爷什么意思呢,难道还打算留了他父母和兄弟在京城长住不成? 休想,最多半个月,便是她能容忍的极限了! 张氏不着痕迹的吐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一旁施清如已先开了口:“老爷,家里的大小姐不是我吗,什么时候又多出一个大小姐来了?难道您的嫡长女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 施清如在一旁看了半日的好戏,那叫一个神清气爽,等听完施宝如的“童言无忌”后,她就更高兴了,看记忆里从来都刁蛮任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施宝如也第一次顺眼起来。 施宝如以后可千万得继续保持这份“可爱”,让施老太太慢慢的“受用”才是。 不过戏虽好看,施清如也没有忘了自己的正事儿,得第一日就把规矩立起来,让自己接下来三个月,都相对舒服才是,所以她才会忽然开了口,至于开口后张氏会怎么想,施延昌又会不会为难,与她何干? 本来他不先膈应她,她也要膈应他,让他日子不好过的,何况他刚才还先膈应了她,那来而不往非礼也,她当然也要回敬他一番才是。 施延昌与张氏都没想到施清如会忽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俱是一愣。 片刻,还是施延昌先回过了神来,立刻目含警告的看向了施清如,“你嬿姐姐也是我的女儿,她又比你年长,当然是家里的大小姐,你以后就是家里的二小姐,兰如是三小姐,宝如是四小姐……太太觉着怎么样?” 这丫头果真是个桀骜不驯的,还真以为他跟她初步达成了交易,就非她不可,有恃无恐了吗? 施清如毫不示弱的迎上施延昌的目光,笑道:“嬿姐姐的确比我年长,可嬿姐姐到底姓陈不姓施,以前我不在时便罢了,可现在我都来了,总不能再继续混叫吧?老爷自己在车上时,不也是这样与我说的吗?那不然,委屈一下嬿姐姐,当二小姐吧?太太觉着怎么样?” 张氏已经气得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了。 竟敢一来就要她嬿儿的强,妄想占了嬿儿‘大小姐’的称谓去,谁给她的底气?肯定不会是她那对不知所谓的老不修公婆,那就是施延昌给的了?还真是她给他三分颜色,他就敢开染坊了! 张氏好容易才强挤出一抹笑容来,看向施延昌淡淡道:“老爷是一家之主,这事儿老爷看着办吧。” ------题外话------ 二更了也木收藏木留言,什么都木有,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笑着哭…… 第三十五回 欺人太甚 施延昌如何看不出张氏笑容下的生气与不耐,看向施清如的目光越发严厉了,“清如,这些年你嬿姐姐对我孝顺有加,在我心里,她早已与亲生的无异,同样的,在太太心里,你也与嬿儿宝儿迁儿都是一样的。所以这样小家子气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以后你就是二小姐,记住了吗?” 说话间,一直定定的看着施清如,眼底一片冰冷,施清如,不要真以为我非你不可了,现成的后备人选就在旁边,你不要太嚣张了! 施清如立刻一副知错的样子,“我记住了,老爷,以后再不会说这样的话了,那老爷说的,让我住听雨楼的话,还作数吗?” 迎上施延昌的目光却毫不退缩,你是有现成的后备人选,可施兰如能跟我比吗?陈嬿倒是能和我比,问题张氏舍得陈嬿吗,她要舍得,也就不会巴巴的把我从桃溪接到京城来了! 父女两个的眼神在空中激烈的碰撞了几个回合,在诡异的虽无声却默契的交流之下,终究还是施延昌先落败,有些狼狈的移开了视线。 他并没跟死丫头说过家里有个听雨楼,李妈妈和此番随行去桃溪接人的下人们也断不可能告诉她,那她是怎么知道的? 她还知道是张氏舍不得陈嬿,才会接了她进京……当真是有些邪门儿,但如果这把刀用得好了,效果也肯定是远超预期,那且先忍忍她又何妨。 施延昌遂看向了张氏:“我记得听雨楼一直空着,那就给清如住吧,太太怎么说?”他都已经先退一步,让陈嬿继续当大小姐了,张氏也该退一步才是,他虽然还没问过她,也猜得到她肯定没想过要给清如一个单独的院子住。 张氏刚咽下去的那口气就又哽到了喉间。 听雨楼可是她为她的宝儿留的,宝儿下半年过了生辰,就七周岁,翻了年就八岁了,也该单独住一个院子了,现在却要她把她为宝儿精心准备的院子给施清如住,她好大的脸,施延昌也好大的脸! 张氏没有说话,只看了一眼旁边的林妈妈。 林妈妈便笑道:“老爷有所不知,听雨楼久不住人,光休憩洒扫都得半个月,既是给小姐住的,肯定也得好生布置一番才是,最快怕也得个把月左右,二小姐才能入住呢,岂非远水救不了近火?” 施延昌就知道张氏不愿意也退一步了,想了想,问林妈妈:“那现在屋子是怎么安排的,老太爷老太太、二老爷和二小姐三小姐各自住哪里?” 林妈妈笑道:“回老爷,太太想着老太爷老太太乍离故土,初来京城,肯定各方面都不习惯,所以打算把老太爷老太太、二老爷和二小姐三小姐都安置在西跨院,那里宽敞,正房加东西厢房足足十几间,足够老太爷老太太二老爷和两位小姐住的了,彼此也能有个照应,正是两全其美。” 张氏给自己设定的忍耐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待在京城的时间只有半个月,就算她在见过施兰如后,决定连施兰如一起留下,也没想过要单独给她和施清如安排院子。 最好他们所有人这半个月就安安分分的待在西跨院里,别给她添任何的麻烦,让她有任何的不痛快,当然,一应吃穿用度她也不会亏待了他们。 如此半个月时间一到,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哪怕她免不得破点儿小财,她也认了。 施延昌若是方才没有跟施清如眼神交锋一番,张氏如此安排,他可能就由她去了,反正也的确没委屈了他父母兄弟。 可清如摆明是个不好相与的,张氏又摆明了不给他面子,也不想想,清如最多就能在听雨楼住几个月而已,回头等她进了韩公公的都督府,听雨楼就仍空下来了,于宝儿入住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她一点委屈都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受,一点退让都不肯做,还想指望清如将来真入了韩公公的眼后,会言听计从,有求必应呢? 施延昌再次看向张氏:“太太,清如大了,有些该学的规矩也要学起来了,要是跟爹娘和二弟一起住在西跨院,一来不方便,二来也会扰了二老的清净。既然听雨楼一时半会儿间不能住人,嬿儿又不在家,就让清如暂时住她的屋子,等听雨楼什么时候收拾好了,什么时候清如再搬走吧。” 他刚才差点儿还忘了,爹娘和二弟肯定是不愿意跟清如住一个院子的,同样的,清如也肯定不愿意时时面对他们,到时候两边少不得又要生事,到头来头痛心烦的还是他,当然得把人隔开了才行。 张氏几乎忍不住要拍案而起了。 施延昌简直欺人太甚,真以为他爹娘来了,他就可以在她面前摆威风,她也得给他面子,处处忍让他,才好彰显他在京城的确出人头地了?也不想想他是靠谁才有今日的! 他又当他爹娘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呢,一点长辈的样子都没有,让人怎么尊重得起来,让人凭什么给他们面子?! 林妈妈见张氏忍无可忍了,她虽然也气得很,好歹比张氏要冷静些,也想得多些。 施清如到底是老爷的女儿,现在看来也比她们想象的出挑得多,那被韩公公选中留下的希望也无疑会大得多,可届时老爷要是不同意送她去韩公公府上了,太太和伯爷岂非前功尽弃了? 到那时候又上哪儿找更合适的人选呢,难道真送大小姐去不成?别说太太舍不得了,连她都舍不得。 林妈妈因忙抢在张氏之前,笑着开了口:“太太,老爷说得极是,二小姐和三小姐都大了,该学的规矩的确该学起来了。要我说,不如就先委屈二位小姐两日,同时我亲自领着人收拾听雨楼,等收拾好了,便让二位小姐住进去,回头二位小姐学规矩时,便不至打扰到老太爷老太太的清净了,太太觉着怎么样?” 一面说,一面不动声色的给张氏使眼色。 反正施清如只会在家里待短短几个月,就把听雨楼给她住一段儿又何妨?关键她看起来就是个没什么规矩,也不听话的人,必须得趁这段时间,好生调教一番才是,既然要调教,那赶一只羊是赶,赶两只也是赶,何不把施兰如一块儿教了? 第三十六回 膈应得慌 张氏接收到林妈妈的眼色,总算稍稍冷静了下来。 常宁伯府小一辈女孩儿少,总共就四个,倒是有一个适龄的,却是她二哥二嫂的嫡女,怎么可能舍得送去给韩公公?不然就只能从旁支里挑,可旁支女孩儿又几乎没有出挑的,矮子里选出个高子来,那也终究是矮子,送去给韩公公,不是白白得罪韩公公吗? 那就只有嬿儿哪哪儿都最合适了,可嬿儿是她最疼的孩子,她就是死,也绝不肯让她去都督府那个火坑的…… 张氏深吸一口气,笑着开了口:“老爷,您说得的确有道理,那就先委屈清如兰如住几日西跨院,等听雨楼收拾好了,再让她们姐儿俩搬进去吧。” 施延昌这才笑了起来:“那就辛苦太太了。” 余光见自己的爹娘和二弟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心里也松了一口气,端起茶盅喝起茶来。 施兰如却忽然怯怯的开了口:“大伯、大伯母,我还是跟祖母一起住吧,我舍不得跟祖母分开。” 心里特别的委屈,特别的悲愤,她巴不得离祖父祖母和爹都远远儿的,也省得继续之前被他们朝打暮骂的日子,可她更不想、也不敢跟施清如同住,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施延昌闻言,不用想都猜得到施兰如为什么要这么说,可他留着她,是防着将来没准儿也能派上用场的,那规矩礼仪什么的,当然都得趁早学起来才是。 因笑道:“兰如,听雨楼隔西跨院近得很,你想见你祖母什么时候都可以,住不住一个院子又有什么关系?何况你也是大姑娘了,就算是跟你祖父和父亲之间,该避讳的也得避讳才是,就这么定了吧。” 张氏在这一点上,倒是跟施延昌不谋而合的,笑着接道:“是啊兰如,你就跟你二姐姐一起住吧,凡事也能方便些。” 如今当家作主的二人都这么说了,施兰如还能说什么,只能唯唯的应了“是”,没有再说。 张氏便笑道:“赶了大半日的路,老太爷老太太肯定都累了,不若先去房间里梳洗一番,换身衣裳,我让人准备了晚宴为二老接风洗尘,等二老梳洗完过来,应该就可以开宴了。” 这话正合施延昌的意,笑着点头道:“太太考虑得极是周全,那我就先带爹娘过去西跨院吧,待会儿再一起过来。” 正好他有些话,还得再叮嘱二老和二弟,尤其必须得再当面敲打清如一番。 张氏笑道:“那就由老爷带二老过去吧,我就不过去了。” 起身行了礼,待施延昌引着所有人都鱼贯出去了,又示意奶娘将施宝如施迁带下去后,才沉下脸来,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施延昌简直欺人太甚,是想上天啊!” 林妈妈忙道:“太太仔细手疼。” 压低了声音,“您何必跟老爷和那一家人一般见识,过几日便让老爷送走他们便是,等他们一走,老爷自然也就恢复原样了。他想什么太太可能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自谓自己出人头地,在当地都算一号人物了,当然不能在自己的爹娘兄弟和晚辈面前失了面子才是……” 话没说完,张氏已冷笑道:“他不能失了面子,就能下我的面子了?呸,他又算什么人物,时至今日,也不过一个从五品的虚职,要权没权,要银子没银子,何况就算这个虚职,也是靠着我娘家和大哥才有的,他哪来的资格在我面前摆夫主的架子?” 林妈妈忙赔笑道:“正是因为老爷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才更忍不住虚张声势,惟恐他家人也看出来啊,太太理他呢,正事要紧。那个施清如,倒是比我们想象的要出挑得多,回头伯爷见了,肯定也会满意的。” 张氏皱眉道:“她是出挑得超乎我的想象,倒比她那个死鬼娘生得还更好些。我原本也以为,她早被教得唯唯诺诺,连话都说不明白了,不想今日瞧着,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她竟是个刁钻桀骜的,怕是不会听我们的摆布。” 她曾无意在施延昌的书房里发现过他私藏的一副画像,上面的人相貌出众,气质出尘,施延昌还在右下角以极小的字体落款‘悼爱妻菡菡’,张氏便知道画像上的人是祝氏了,当时还曾讽笑过,祝氏就算生得比她好又有什么用,在权势面前,任你容颜倾城,也是白搭,施延昌的深情缅怀在他的背叛之后,也是那么的可笑,——所以现在张氏才会说施清如生得比祝氏还好些。 林妈妈哼笑道:“任她再是刁钻桀骜,到了太太手里,还怕调教不出来吗?太太且不必担心,再不行了,把孔嬷嬷从伯府借来调教她一阵子,不怕她不听话。” 张氏想了想,“嗯”了一声,“反正还有时间,慢慢调教便是。倒是老爷之前说‘来日方长’,你也听见了,你说他什么意思呢,难道竟打算留了那对老不修的和他那个色鬼弟弟长住不成?世上竟还有这样不堪的人,我原本以为,当年陈家那群泥腿子已经够粗俗够不堪了,没想到他们竟然更甚,当年祝氏到底是怎么忍了他们那么多年的?” 林妈妈这会儿想起施二老爷之前那副色眯眯的样子,都还膈应得慌,嫌恶道:“老爷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儿,肯定不会留了他们长住的,也不看看这个家都是靠谁在撑着,便是老爷坚持,伯爷也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太太只管安心。” 张氏冷冷道:“我看他分明就是想留人长住,还那样纵着施清如,这么多年都对她不闻不问,这会儿倒是装起慈父来了!李妈妈呢,让她来见我,一家人都怪怪的,金氏母子三人还说死就死了,要说当中没有猫腻,真是打死了我也不能信,老爷肯定也都知道了,就只瞒着我。偏方才时间紧急,只够李妈妈把情况说完,我什么都来不及问……不弄清楚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知己知彼,回头我岂不是要跟祝氏一样,被他们一家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林妈妈忙道:“太太怎么可能跟那个死鬼一样,您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给您提鞋都不配!不过的确处处都怪怪的,来人,叫李妈妈进来——” ------题外话------ 大家光棍节快乐啊,钱包都还好吧? 第三十七回 团圆之宴 施延昌带着一家老小到了西跨院,见西跨院已经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下人们也已就位了,心下很是满意,这出身高门就是不一样,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都不会做得让人有可指摘之处,回头他一定好好哄张氏,让她开心。 他给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分派了屋子,“爹娘住正房,二弟住东厢房,——清如兰如你们姐妹先住几日西厢房,等听雨楼收拾好了,便搬去听雨楼。好了,我有话与你们祖父祖母说,你们先回房去吧。” 施清如知道他这是要敲打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应了一声:“是,老爷。” 便带着桃子先出了厅堂,去了西厢房。 施兰如见状,只得也跟了上去。 幸好西厢房有三间,她见施清如挑了最外边那一间,带着桃子进屋便关了门,方稍稍松了一口气,选了最里边那一间,也进了屋。 施延昌敲打了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半日,说得嘴巴都干了,才好歹让他们答应了以后不多看家里、尤其是张氏屋里的丫鬟一眼,施老太太也答应不管张氏如何管家,只管吃好穿好。 只觉心力交瘁,这才第一日呢,他已觉得这么累这么烦心了,时间一长,岂非得累死他烦死他了? 再想到还有个施清如得敲打,那丫头可比爹娘和二弟更难缠,真正是软硬都不吃,还不知道后边儿会给他生出什么事来,施延昌本来只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就更痛了。 可再头痛他也得去做,只得去了西厢房,在外面问施清如:“清如,你在哪间屋子呢,爹爹可以进来吗?” 施清如很快让桃子开了门,“老爷,小姐请您进去。” 施延昌又忍不住火大了,哪个做女儿的,听见父亲来看自己,不是亲自出门迎接的?偏她就只打发一个没规矩的丫头来……却只能把火气压下,抬脚进了屋里。 总算看见他进来,施清如这次站了起来:“老爷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正好我也有话与老爷说。我不想跟施兰如一起住听雨楼,我要一个人住,也别给我派其他下人了,我有桃子服侍就够了,最多只派两个粗使婆子每日给我打扫一下屋子即可……哦对了,我也不要人教我规矩,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比教规矩的人做得更好,老爷就等着我脱颖而出,被那个大人物选中留下吧。” 上辈子她被张氏安排教她规矩的人调教了三个月,当真是苦不堪言,不堪回首,这辈子她当然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次上演,哪怕只有三个月,她也要在自己相对独立私密的空间里,过得舒舒服服的,然后去到韩公公身边。 施延昌见自己还没开口,施清如倒先提了一堆的要求,脸色越发难看了。 却见施清如一副根本不在乎他生不生气的样子,一直一脸的平静从容,这样的她看侧影也更像祝氏了,终究没能把火发出来,只道:“那你就一个人住听雨楼吧,我也会让太太不给你派丫头婆子的,可该学的规矩你还是得学,对太太该有的恭敬与孝顺,也必须得有才是。” 施清如想了想,道:“学规矩的事,到时候再说吧,至于太太,如果她和家里的下人们不先找我麻烦,我当然也不会找她麻烦,会对她恭敬的。” 她也不能把施延昌和张氏惹火了逼急了,不然惹得他们狗急跳墙,不送她去都督府了,她还怎么见到韩公公,又还怎么报恩? 施延昌这才不再说什么,施清如那副笃定她一定会脱颖而出的架势,让他也莫名的又多了几分信心,觉得只要她能选上,其他都是次要的……心里已在想晚上哄张氏的说辞了。 一时张氏打发人来禀告晚宴已经准备好了,施延昌便带着一家子,又回了正房的花厅里。 就见让墙角的八角琉璃灯照得亮如白昼的花厅里早已摆好了两张黑漆四方桌,中间以一座十二扇的屏风隔开,桌上已各摆了八样小巧精致的凉菜。 张氏换了一身葱绿色的妆花褙子,头上的赤金大凤钗也换成了赤金镶青金石的大朵珠花,一见施延昌一行人进来,便笑着屈膝行礼:“老太爷、老太太、老爷,既然人都到齐了,大家便先落座吧。” 引着施老太太去了女眷那一桌,请她上座,又向施老太太解释施宝如和施迁为什么不在,“……下午为了等着拜见祖父祖母,都没歇中觉,刚才便都犯了困,我见他们实在熬不住,就让他们先吃了点东西,让奶娘带着睡下了,老太太千万别见怪。” 施老太太并不在意施宝如施迁今晚出不出席,反正来日方长,她更在意一家人吃顿团圆饭为什么还要分桌,道:“老大媳妇,都是自家人,弄张大圆桌不好吗,为什么还要分成两桌,又不是人多得坐不下,我都多少年没跟老大一起吃过饭了,让下人们换张大圆桌吧。” 施老太爷也在屏风那边道:“是啊老大媳妇,还是换大圆桌吧,弄得都没一家团圆的热闹和喜庆了。” 张氏不说话。 心里又想骂人了,这到底是一家什么人,怎么就能没规没矩到这个地步! 所幸施延昌紧跟着开了口:“爹、娘,虽都是自家人,该有的礼仪讲究也得有才是,不然传了出去,只会让人笑话儿,这可不是桃溪,这是京城,大家都先落座吧。” 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听出了他声音里的不悦,都想到了之前他发脾气时说的话‘如果你们再这样,我即日便打发人送你们回去’,怕惹恼了他,加之见施二老爷在一旁杀鸡抹脖的直使眼色,只得有些悻悻然的各自落了座。 张氏这才面色稍缓,自己也落了座,吩咐林妈妈:“上菜吧。” 林妈妈便指挥丫头们上起热菜来,金丝虾球、葱烧海参、杏仁果烧鸡、松鼠桂鱼、四喜丸子、芙蓉乳鸽、胭脂鹅脯,一品火锅……八样色香味俱全,装在精美甜白瓷盘子里的热菜很快上齐了,加上原有的八样凉菜,把桌子摆得满满当当的,看得人是食指大动。 ------题外话------ 开始一起等着享受收快递拆快递的快感吧,o(* ̄︶ ̄*)o 第三十八回 恶心欲吐 这下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都顾不得悻悻了。 他们在桃溪时当然没缺过吃喝,甚至日日都有肉,吃得比桃溪镇绝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可他们在桃溪时即便是过年,或者是去坐席,也从没吃过……不,别说吃过了,他们连见都没见过这样精致的菜,便是祝氏活着时自来讲究,还曾去过县里和州府赴宴,他们也敢说她绝对没吃过桌上这些菜! 现在,这么好一桌菜却正摆在他们面前,他们还管什么圆桌方桌,还管什么一家人团圆要热闹喜庆呢,先吃饱吃好了,再说其他吧。 施老太爷立刻抓起了筷子,几乎在他抓起筷子的同时,施二老爷也抓起了筷子,父子两个的筷子雨点般落向了桌上的各个盘子,很快便吃得满嘴流油。 也不让丫鬟给他们斟酒,一人拿了一壶在手,吃一口肉,便喝一杯酒,时不时还要惬意的感叹一句:“爽,真是太爽了!” “这样的日子,给个神仙我也不换!” 看得施延昌嫌恶不已,当着满屋子丫头婆子的面儿,吃得这般的粗俗豪放,跟一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似的,真是丢尽了他的脸……不过想到父亲和弟弟的确没吃过这么好的菜,到底什么都没说,等以后吃得多了,他们自然也就好了。 他能忍受施老太爷和施二老爷的粗俗,张氏却不能忍受施老太太的。 当看到施老太太一副口水都要流下来的样子,直接伸筷子不停的往自己碗里夹菜,视一旁的公筷为无物时,张氏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她这样还让其他人怎么吃呢? 却没想到这仅仅只是开始。 之后施老太太不但用自己还沾着饭菜的筷子继续不停的夹菜,在盘子里翻来翻去的找自己想吃的东西,一边吃一边吧唧嘴不说,还吮吸起自己的指头来,等吃火锅被辣得流下鼻涕后,她竟然还、还直接拿手擤了,把自己的鞋后跟一擦,就又继续拿那只手,夹起菜来…… 张氏看到这里,觉得自己再与她同桌待下去,就要吐了,再也忍不住站起来,扔下一句:“老太爷老太太且慢用,我有些不放心宝姐儿和迁哥儿,且先看看他们去。” 又交代了林妈妈一句:“你好生服侍着。” 便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琥珀,大步离开了花厅。 余下施老太太与施老太爷施二老爷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仍不停的吃着喝着,也越发坚定了无论如何再不回桃溪的念头,京城这么好,他们除非是傻了才要再回去! 施延昌却是瞬间就明白了张氏对自己老娘的嫌恶,也想象得到施老太太都是怎么让张氏恶心的。 平心而论,连他做亲儿子的都恶心,何况张氏只是儿媳,隔了一层,又出身高门,怕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事? 可成亲这么多年了,她才第一次服侍自己的婆婆吃饭,忍耐一下怎么了? 她也就是命好,投胎成了伯府千金,要是命不好,投胎成了跟他娘一样的人,能比他娘好到哪里去不成! 施延昌想到这里,则是越发坚定了自己一定要抱上韩公公大腿,飞黄腾达,让常宁伯府调过头来看自己脸色的念头,到时候他看张氏还怎么在自己和自己的家人面前傲得起来! 施清如也觉得施老太太的行径挺粗俗挺恶心的,不过她前世也算是看惯了,何况她后来还学了医,更恶心的都见多了,自燃能视而不见。 再者,施老太太不敢动她面前的几道菜,她吃得还算舒服,很快便吃饱吃好了。 这才放了筷子,一边擦嘴,一边想起方才张氏那白一阵青一阵的脸色来。 这才第一日呢,张氏就不能忍受了,后边儿日子还长着呢,可如何是好啊? 一直到交二更天,施老太爷施老太太才吃饱喝足,带着施二老爷和施清如施兰如,由几个婆子提着灯笼引着,回了西跨院去。 施延昌本来不想再去西跨院敲打父母兄弟的,江山难改本性难移,他就是敲打得再多,短时间内,他们怕也是改不了的,他今日实在累了烦了,不想再白费口舌。 可转念一想,自己若是不时时敲打着他们,他们后边儿还不知道又会闹什么笑话儿,他把丑话说在前头,总能好一些,只得又跟去了西跨院。 余下林妈妈连残局都顾不得看着人收拾,草草交代了丫头婆子们几句,便忙忙赶去了张氏的正屋。 张氏已经沐浴过,连头发都绞得半干了,正对着镜子,细细的往脸上和身上摸香膏。 卸下精致的妆容后,张氏的相貌只能算中等,实在没什么可称道之处,但胜在一身肌肤如凝脂般白皙剔透,所以她向来最重肌肤的保养,无论发生多大的事,她都不会松懈了。 见林妈妈回来了,她手上也没停,只淡声问道:“前边儿散了?” 林妈妈忙恭声道:“已经散了,老爷只怕很快也该回来了,太太现下觉着怎么样?要是实在烦心,我这就想办法把老爷支到碧玉屋里去。” 碧玉是张氏当初怀了施宝如后,给施延昌收的通房,这些年服侍施延昌和张氏都是尽心尽责,只一直无福,没能生下一儿半女来。 张氏冷哼道:“他这会儿不知道多心虚理亏,又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必须得与我越早把话说清楚了,越早哄得我答应他的请求越好,怎么可能去碧玉屋里雪上加霜?” 林妈妈也看明白了,老爷怕是真要留了老太爷老太太长住了,皱眉低声道:“太太,您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老爷,不然长年累月跟那样粗俗的一家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没的白恶心坏太太。咱们自己恶心便罢了,更怕哥儿姐儿耳濡目染之下,也被他们给带坏了,那就真是后悔也晚了!简直不明白,瞧着也是人模人样的一家人,怎么就能恶心到这个地步?穿的又是什么嘛,赶路时穿得差一些便罢了,结果人都到了,穿的仍那样上不得台面,让外人看见了,连太太都要跟着丢脸!” 便是林妈妈,也得承认施家上下都长了一副好模样儿,可长得再好又如何,那样的粗俗鄙陋,那样的猥琐不堪,上不得台面,谁能受得了! 张氏咬牙道:“我自然不会答应他,我也不会再让他们多见宝儿迁儿,不然晚宴我为什么不让他们姐弟俩出席?” 顿了顿,“打发去桃溪打探消息的人出发了没?” ------题外话------ 亲们,月色的《乱世元后之棒下出皇帝》看了吗?已经十万字了,可以开宰了哈,o(* ̄︶ ̄*)o 第三十九回 另有所谋 林妈妈见问,忙道:“已经出发了,我让他二十日内必须回来,二十日后,太太便能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张氏“嗯”了一声,“赏李丙家的十两银子,让她这几日都歇着,不必进来伺候了。” 林妈妈应了“是”,冷哼道:“给太太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还要赏她银子,真是便宜她了!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却连这样一件小事都办不好,当时乱了方寸,顾不得打听便罢了,回头反应过来时,就该立马打发了人回去打听才是。她倒好,脑子愣是转不过这个弯来,还说什么‘船已经开出去了,实在没法儿再打发人折回去了’,船难道一直都在开着,不靠岸的?分明就是借口,弄得咱们如今这般的被动与膈应,太太不罚她已是开恩了,还赏她呢!” 张氏揉了揉眉心,道:“他们两口子此番奉命去接人是阖府都知道的,这来回将近一个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治家向来赏罚分明,明面上不赏怎么说得过去?趁此机会让她闲几个月,便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了。” 林妈妈想到李妈妈因张氏看重,向来在府里很有体面,日子自然也很是过得,可奴才的体面从来都是主子给的,一旦太太不看重她了,其他下人又怎么会不落井下石,趁机踩她? 关键她还不知道,那样人人都能踩一脚的日子,几时才是头……那的确是对李妈妈明赏暗罚了,这才不再说什么。 张氏又道:“明儿记得让人去给那两个小的量一下尺寸,做两身新衣裳,再打两套首饰,过两日我得带了她们先去伯府让大哥瞧瞧,觉得满意了,才好继续往下活动。听说这次想这个巧宗儿的人多得很,还不知道能有几成把握呢。” 林妈妈道:“大的那个长得是真好,我活了几十年,单论长相,还真没见过比她更好的女子,瞧着气度也还行,再好生打扮一下调教一下,把握还是很大的,太太只管安心吧。韩公公再权势滔天,到底是身体缺了一块儿的,回头谁家送了女孩儿去待选,谁家的女孩儿又被选中了,肯定也是稍一打听便知道,那官位高些,家里显赫些的,便轻易不会因此毁了自家的羽毛。要是送去选中了,讨了韩公公的欢心还罢了,若是送了去,又没选中,不是面子里子都丢了?所以我觉着,咱们家这个希望是真挺大的,尤其亲自看了人之后。” “嗯,这话很是。”张氏点点头,“就是长相是天生的便罢了,气度却是后天的,我那个老不修婆婆哪里教得出来?这当中肯定也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只盼这次大哥能得偿所愿吧。” 丈夫明显是个靠不住的,过去他能为了自己伯府千金的名头,便对发妻那样的无情无义,将来自然也有可能为了更大的权势,让她步祝氏的后尘,还得娘家一直足够强大,才是她最好的后盾。 林妈妈忙笑道:“伯爷运筹帷幄,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张氏叹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且光大哥得偿所愿了还不够,还得老爷也往上升一升,大嫂才有可能同意嬿儿与慕白的婚事……嬿儿这还有三个多月就及笄了,实在再耽误不起了啊……” 张氏的大嫂、现任常宁伯夫人虞氏是个古板严厉之人,若不是陈嬿生父早亡,身份尴尬,张氏才舍不得让女儿给她做儿媳。 可一来沈延昌官位本来就不高了,还不是陈嬿的亲生父亲,她想说一门更好的亲事实在不容易; 二来张氏看中的女婿人选、她的次侄张慕白与京城的勋贵子弟都不同,打小儿便酷爱读书,天赋也高,已于去年中了秀才,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所以张氏才一心想把女儿嫁回娘家,那就算她大嫂不好相与,至少还有大哥护着女儿,大嫂也不敢太过分。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此番施清如能入得韩公公的眼,顺利留在都督府才行。 林妈妈低声道:“咱们大小姐那么好,太夫人与伯爷都喜欢,要是此番太太再助伯爷得偿所愿,便是伯夫人,也一定不会再说什么,太太就等着二爷成为您的乘龙快婿吧!” 张氏叹道:“希望如你所言了。明儿给那两个小的做衣裳时,也给那对老不修和那个色中饿鬼,也各做两身吧,不然以他们的没脸没皮,肯定会自己开口向我要的,我懒得跟他们废话……对了,以后西跨院服侍的记得都派婆子去,饭菜也都给他们按时送去,无事最好别再让他们出西跨院的门,我真是烦死他们了,以前只当陈家那一家子已经够粗鄙够难缠了,没想到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可不是,陈家的人与他们一比,都变斯文了。” 林妈妈也是直皱眉,“亏得老爷听说打小儿都是跟前头那个的秀才爹学习生活的,要是一直都跟着老太爷,耳濡目染之下,如今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都说人不如新,人不如故,还是前头老爷好啊,可惜了……” 张氏轻嗤了一声,“我前头公公虽然一辈子都得下地干活儿,至少一看就是个明白人,基本的礼节也都有,哪像现在这个,简直不知所谓,所以他们的儿子也大不一样。可认真说来,之前也不过是从地上滚到了草席上,就比现在高了一篾片而已,这便是低嫁寒门的悲哀了,偏还都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任何人。” 林妈妈让她说得红了眼圈,“真是苦了太太了,本来眼看就要苦尽甘来了,偏前头老爷又……若不然,太太如今早已凤冠霞帔加身,不知道多风光,大小姐也是正正经经的嫡长小姐,又怎会……” 话没说完,就听得外面传来小丫头子的声音:“老爷回来了。” 张氏忙示意林妈妈打住,叫琥珀接了出去。 彼时施清如已梳洗完,躺到床上了。 想到白日与韩公公那遥遥的一见,再想到她与他终于又同在一片蓝天之下,彼此的距离也更近了,她心里就止不住的激动,也不知道韩公公现下正做什么? 他公务繁忙,真正是日理万机,就算今日远道归京,只怕这会儿也正忙着,不得休息吧? 真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她明日一睁眼,就已经到了她进都督府那一日啊! 第四十回 杀鸡儆猴 交三更时,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把早已安静下来的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了一片昏沉的朦胧当中。 皇宫的中枢乾元殿此时却仍是灯火通明,仿佛昏暗世界里唯一的明亮,让人远远的一眼就能看见。 “……督主这都进去快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出来呢?”司礼监秉笔太监沈留往手上哈了一口气,又跺了一下脚,觉得时间越发难熬了。 小杜子也冷得直缩缩,低声道:“此番河南科考舞弊,干爹奉旨亲临彻查,这么大的事,皇上自然要过问得细一些。何况大过年的,干爹便奉旨出巡了,在外面又冻又累的,皇上自来倚重干爹,也势必要好生抚慰嘉赏一番的,哥哥且再等等,应该也快出来了。” 沈留又哈了一口气在手上,“我等再久都没事,就怕误了督主的正事。这些日子在外头,督主可吃得好睡得好?你小子虽然办其他事毛毛躁躁的,在服侍督主上头,倒是都不及你,回头哥哥们都有赏。” 小杜子笑起来:“那我就先谢过哥哥们了,不过我精心服侍干爹可不是为了你们的赏,我的一片孝心都是发自肺腑的,便是让我现下为了干爹去死,我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行了行了。”沈留拍了他的后脑勺一下,“谁不知道你小子忠心,用得着时时都挂在嘴边吗?再说了,你对着我们表忠心有什么用,你得对着督主表才有用呢……” 话没说完,就听见前方有了动静。 二人忙打住,看了过去,就见果是韩征出来了,一身绯衣玉带,在灯光下越发衬得他面若冠玉,恰如一柄行走的玉如意。 二人忙撑了伞,带人迎了上去,无声的伺候着一路到了后边儿的庑房里,待他落了座,方一个赔笑捧了热水递上:“干爹,请净手。”,一个赔笑捧了茶奉上,“督主,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 韩征低沉的“嗯”了一声,先净了手,再接过茶盅喝了一口,方问沈留,“你这么晚了还等着见本督,可是有什么急事?” 沈留忙道:“回督主,旁的倒还罢了,的确有一件事很着急。” 说着从袖里拿出一本奏折来,低声道:“这是御史台一个姓郭的御史弹劾您的折子,属下已经先瞧过了,说您‘党同伐异、卖官鬻爵、骄奢淫逸、残暴不仁’……足足罗列了您十二条罪状,若是旁的御史弹劾的便罢了,偏那姓郭的去年才参倒过长兴侯,害长兴侯被皇上罚了三年俸禄,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光了。属下压这折子已半个月了,眼看已快要压不住,这才会急等着见督主,请督主示下。” 韩征闻言,闭了眼没有说话,修长的手指却揉上了太阳穴。 小杜子看在眼里,忙低声道:“干爹连日操劳,这个时辰了还不得安寝,要不儿子给您按按?” 韩征仍是没说话,小杜子却知道他是默许了,忙乖巧的转到他身后,给他按摩起来。 小杜子毕竟打小儿就服侍人的,服侍起人来自然有一套,手指灵活的给韩征两边太阳穴都按了一遍,他便觉得舒服了好些。 这才睁了眼,看向沈留道:“姓郭的就算去年参倒过长兴侯,若无人指使,也断不敢参到本督头上来,必定有人暗中指使他,查到了吗?” 沈留忙赔笑道:“督主英明,果然就算是在千里之外,也没有任何事能瞒得过您的法眼。属下已经查明了,都是丁渭那厮在暗中指使姓郭的,许了他事成后,保他官升三级的好处。” “呵。”韩征轻笑一声,“果然是丁渭,他这是还不甘心锦衣卫如今只能对着我们东厂摇尾乞怜,一定要把自己蹦跶得死个彻底,才肯罢休呢?” 沈留冷笑道:“属下看他就是活够了,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竟妄想要督主和咱们东厂的强,非要作得哪日督主把锦衣卫彻底给端掉了,就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二人口中的丁渭,乃是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本朝的锦衣卫草创于太祖时期,那也是锦衣卫最风光的时候,单是牵连万人以上的大案,当时便有好几起,也因此奠定了锦衣卫小儿止啼的赫赫名声。 可惜善泳者往往死于溺,锦衣卫也因此惹了众怒,经过经年累月的数轮大清洗后,早已不复昔日的盛况,等到韩征掌了东厂后,锦衣卫在朝中就越发没有站的地儿了。 这也是丁渭如今一心想拉韩征下马的主要原因。 东厂算什么,草创时全是一群没根儿的奴才,锦衣卫凭什么要屈居其下,仰仗其鼻息过活?就算不能也将东厂压得喘不过气来,至少锦衣卫也该与东厂平起平坐才对! 只韩征虽然把锦衣卫压得气得都喘不过来,要也掌了锦衣卫,或是彻底把锦衣卫给端了,亦是不容易。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毕竟是御前二十四卫最重要的两卫之一,仅次于金吾卫,细论起来,从来都比金吾卫还得圣宠,且丁渭又曾当过今上隆庆帝一年的伴读,隆庆帝待他多少有几分旧情。 韩征遂淡声道:“这事儿丁渭没直接出面,一时半会儿间咱们倒是奈何不得他,那就先把账记下,杀鸡给猴儿看,拿姓郭的开刀吧,他不是想加官进爵吗?回头寻个由头,把他下了狱,赏他加官进爵吧。” 陆留忙恭声应了:“属下明白了,明儿就着手办,一定让姓郭的好生尝尝加官进爵的滋味!” 此“加官进爵”,当然非真正的加官进爵,乃是东厂的一种刑法,取桑皮纸打湿了,一层一层的贴在犯人的脸上,令其慢慢的窒息而亡,十分的痛苦,用来刑讯或是杀人不留痕迹,再好不过了。 韩征“嗯”了一声,问沈留:“还有什么要紧事吗?若不要紧,就明日再说,本督乏了,要回府去了。” 沈留忙道:“旁的都可以明日再回督主,不过姓郭的折子,还要递到御前吗?这事儿私下里已不少人知道了,属下怕扣下了,回头对景儿起来,又是一场麻烦。” 韩征静默片刻,忽然挑眉一笑,“自然要递上去,不然本督不能当众澄清自辩,皇上要如何知道本督的委屈与不容易,百官又要如何知道皇上到底有多看重本督,以后再不敢往太岁头上动土?” ------题外话------ 不知道该怎么描绘厂公的美貌,大家自行想象吧,笑着哭…… 第四十一回 国本之难 韩征唇角微勾,他做的那些事,大半都是隆庆帝要他做的,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别人不知道,隆庆帝自己能不知道? 现在他正是要用他这柄利刃之时,当然会第一个护着他,尤其他还指着他继续给他寻能炼出长生不老药的得道高人,并炼药的种种难得的药引,就更要护着他了。 沈留忙又应了“是”,“督主英明,属下再想不到这些的。那属下这便护送督主回府吧。” 韩征点点头,正要再说,一个小太监虾着腰进来了:“禀督主,皇后娘娘跟前儿的德公公来了,说皇后娘娘一直等着见督主。” 韩征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起来。 小杜子觑眼见了,忙斥道:“糊涂东西,没见都这么晚了,督主早累了吗?让德公公回去告诉皇后娘娘,督主明儿再去向娘娘请安。” 那小太监忙应了“是”,却行退了出去,却是片刻后,又战战兢兢的进来了,“禀督主,德公公说,皇后娘娘今儿一定要见到督主,若督主不去凤仪殿,他就在外面一直等着,不走了……” 还敢威胁起他干爹来? 小杜子气黄了脸,正要再骂人,韩征已淡淡道:“出去让他先回去,就说本督随后就到凤仪殿。” 小太监如蒙大赦,忙应声再次退下了。 韩征这才淡声问沈留:“十五开印后,朝上是不是又议国本的事了?” 沈留忙道:“督主英明,的确又议了。申首辅以往在这事儿上一向装聋作哑,顺着皇上意思的,这次竟也一反常态,带头奏请皇上就算暂时不过继,至少也要给文武百官一个期限,看是一年后,还是两年后立太子,毕竟储君乃国之储二,一日不立,国本便一日不稳,所以皇上才会自那日以后,再没上过朝,也没召见过哪位臣工。要不都说督主是皇上跟前儿第一得意之人呢,您可是一回来,皇上便立时召见了。” 韩征点点头,站了起来:“难怪方才本督面圣时,皇上一看就龙心不悦,还让本督明日早些进宫,他有话说。你们且等着,本督去去便回来。” 今上隆庆帝二十五岁登基,距今已十四载,却至今膝下空虚,别说皇子了,竟是连个公主都没有。 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便是放到寻常人家,男主人年近四旬了,依然膝下空虚,尚且要着急上火,何况隆庆帝还是一国之君,全天下的人都盯着他? 就更着急上火了。 可惜就算他三年便一选秀,选秀的标准也改为了只要宜生养,旁的都不重要,偌大的后宫依然至今没响起过任何婴儿的啼哭声。 于是争国本便成了乾元殿正殿每隔一段时间,便要上演一次的画面,百官宗室都谏言隆庆帝早日过继、早日立储,以固国本,隆庆帝却无论如何都咬死了牙不松口,——他好容易才得来的江山,凭什么拱手让给别人的儿子? 他又不是七老八十了,等他七老八十时依然还没有儿子,他难道还用那些人说,自己不知道过继吗! 至于皇后邓氏,却是隆庆帝的继后。 当年隆庆帝还是皇子时,便膝下空虚,可一来那时候他还年轻,二来皇子虽也尊贵,却与皇上差得远了,不至有那么多人盯着他的子嗣问题,先皇后还没那么大的压力。 等到隆庆帝荣登大宝后,先皇后压力一下子翻了倍,都知道是隆庆帝的问题,不然何以所有妃嫔都没开过怀? 可谁又敢直言是隆庆帝的问题,便是御史言官,也不敢直说啊。 先皇后便代替隆庆帝,成了众矢之的,以致母仪天下才堪堪五年,便因忧思过重,一命呜呼了。 一个小家尚不能一日没有女主人,一个国家自然更不可一日无后,于是一年后,邓皇后便进了宫,成为了凤仪殿的新主人,只因邓皇后的母亲连生了四个儿子,才生了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的舅母姨母婶婶们,也都儿女俱全,可见她全家都是善生养的。 奈何田地再肥沃,种子先天便不足,也是长不出庄稼,结不出果子来的,所以邓皇后已然也走上了先皇后的老路,皇上至今膝下犹空,国本未定之事,同样成为了她经年累月的一大心病。 韩征不用想也知道,邓皇后这么晚了还急等着见他,为的一定是这事儿。 一边往凤仪殿走,一边满心的不耐烦。 皇后怎么就想不明白,过继立太子这事儿,根子只在皇上身上,只有皇上同意了,才能成呢?光找他又有什么用,他难道就能让皇上下定决心过继,还一定过继她想过继的那一个不成? 可邓皇后对他有提携之恩,当年要不是她先提拔他做了十二监之一的司设监的副掌事太监,他之后固然也会在御前脱颖而出,同样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但总归会慢上一年半载的,——当然,他也替邓皇后做了不少事,服侍得她很是满意就是了。 所以对邓皇后此时的急召韩征虽然很是不耐,到底还是不好不走这一趟。 而沈留看着他从容优雅,被簇拥着越走越远的背影,则是忍不住啧啧低叹:“咱们督主这副模样儿,可真当得上‘郎艳独绝,世无其二’这八个字了,方才他忽然一笑,我就是同为男人,也禁不住心弼弼直跳,不怪那些个不怕死的东西总是私下里说咱们督主与皇上那个那个……” “你胡说八道什么!” 话没说完,已被气红了脸的小杜子愤愤的打断了,“干爹几时与皇上那个那个了,那些混账东西烂了舌根,你也烂了舌根不成,干爹对你还要怎样!仔细我回头告诉干爹,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吧,上一个敢这么编排干爹的混账,坟头草这会儿应该已经有三尺高了吧!” 沈留忙赔笑:“好杜儿,哥哥说错了,说错了总成了吧?你可千万别告诉督主,不然督主肯定扒了我的皮。” 见小杜子仍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又赔了一箩筐的好话,小杜子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低声问他:“给干爹挑人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题外话------ 大家别光顾着收快递拆快递啊,也要记得看文留言撒,o(* ̄︶ ̄*)o 第四十二回 皇后邓氏 沈留见问,也压低了声音:“据你柳哥说来,已经有十来家递了话儿,说愿意送家中的女儿来服侍督主,管保三茶六饭都服侍得督主妥妥帖帖。只都是些六七品七八品的芝麻官儿,报的也多是家中的庶女,不先亲自见过人,筛选一番,你柳哥可不敢把人往督主面前送,省得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小杜子皱眉道:“那些个芝麻官儿大半都是穷鬼,连嫡女都未必上得了台面了,还庶女,当咱们是收破烂儿的呢?还三茶六饭都服侍得干爹妥妥帖帖,干爹跟前儿差人服侍了?要的是人漂亮温柔,知冷热识进退。这些日子干爹头痛胃痛的老毛病都时常发作,要我说,很该在家歇息一段时间,好生将养一番才是,偏府里说来倒是一应俱全,却冷冷清清的,没多少人气儿,这要是能添一位知冷知热的干娘,把府里处处收拾得井井有条,让干爹日日都高高兴兴的,没准儿老毛病就都好了呢?” 沈留嘬着牙道:“你小子说得倒是容易,又要漂亮温柔,又要知冷热识进退,人父母凭什么送来给咱们这样的人啊?” 就算督主在人前再风光,再一呼百应,终究缺了一块儿,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小杜子不满道:“咱们哪样的人?你别把干爹跟你混为一谈,干爹就是那天上的月亮,谁不真心景仰拜服,他们的女儿能服侍干爹,是几世才修来的福气!我看都是你们没尽心,不然你和柳哥给自己放家里的怎么就既有出身,还温柔懂事,知冷知热呢,你们不能只想着自己啊!” 作为司礼监仅次于韩征的存在,沈留与另一名少监柳愚自然也算是宫里数得着的人物,家里也是早就养了对食的,还不是普通的宫女,而是曾经的妃嫔,所以小杜子有此一说。 沈留闻言,白了他一眼,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懂个屁! 他家和柳愚家的都是皇上的低位妃嫔,因为娘家离得远且本身就无权无钱,——不然她们的位分也不至那么低了。 位分既低,自然月例也低,还没有娘家补贴,时间一长,哪里还有希望与盼头?这才会不得不委曲求全,跟了他们的,表面看起来也的确跟他们和和美美,有那么几分寻常夫妻过日子的样子。 可内里到底如何,却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他们再是风光得意呢,一对上对方,就会想到自己缺了一块儿,怎会不难受?同样的,对方想到自己好歹也曾是娘娘,却最终跟了个假男人,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儿? 因对方的强颜欢笑和无声忍受,又会提醒自己,她们跟他们不是臣服于他们的男性魅力,只是因为他们手上的权势,她们都是不得已,心里就更难受,彼此相处起来,也会更畸形,更扭曲。 督主自来精细敏感,目无下尘,哪里受得了这个? 既因自卑害怕靠近、面对,又舍不得那份温暖将其彻底推开,以致只能像个刺猬一般,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的好! 沈留不欲与小杜子多说,说了这傻小子也不会明白,便只是道:“反正过几日你柳哥就会开始去看人了,看了之后把差的都刷掉,只留几个最出挑的,再送到督主面前让督主亲自挑选,应当还是能选出一个让督主满意的来的,你就等着以后再多一位干娘服侍吧。” 小杜子这才笑了起来:“只要她待干爹好,我服侍她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沈留却不乐观,这事儿他们是瞒着督主做的,就怕到头来,真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触了督主的霉头,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可想讨督主欢心的人那么多,他们也是真心盼着督主好……且到时候再说吧。 韩征在细雨里抵达了凤仪殿,随行的小太监刚收了伞,邓皇后跟前儿的大宫女芝兰就迎了出来:“厂公可算是来了,娘娘等好久了呢,厂公快里边儿请。” 韩征“嗯”了一声,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抬脚进了殿内,本就轮廓完美的侧脸在一片背光的朦胧中,越发的昳丽艳冶,勾魂摄魄。 芝兰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厂公这样的绝世姿容,她若是能成为他的对食,就算只有一日,她也死了都甘心了……但她立时把不该有的杂念都甩出脑海,对着众服侍之人吩咐起来:“你们都退下吧。” 这是多年来的习惯了,只要厂公来了凤仪殿,皇后娘娘跟前儿便不用旁人服侍了。 韩征已进了邓皇后的寝殿,就见她已换了寝衣,散了头发,正在殿内走来走去。 他忙上前呵腰行礼:“臣参见娘娘。” 邓皇后立刻叫了起,“又没有外人,厂臣且不必拘礼了,坐。” 见韩征不坐,意识到他是在等自己先坐,心下很是熨帖,遂自己先坐了,果见他这才坐了,方继续道:“本宫听说皇上刚召见了厂臣,皇上都与厂臣说了什么,可有说过继立太子之事?皇上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皇上这些日子都没来过本宫这里,本宫做了点心亲自送去乾元殿,皇上也是不见本宫,本宫这心里真是一点儿底都没有,总算你回来了,不然本宫还得继续吃不下睡不着。” 韩征笑道:“娘娘稍安勿躁。皇上并没与臣说过继的事,但据臣看来,皇上是真不想这么早就提这事儿,毕竟皇上龙马正盛,现在说这些实在为时过早,娘娘既与皇上夫妻一体,就该与皇上同心同德,任何时候都站在皇上一边才是。臣说句僭越的话儿,娘娘到底比皇上年轻得多,有什么可着急的,无论将来过继谁,您都是唯一的太后,不是吗?” 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老生常谈的话,便是皇后没听腻,他自己都说腻了,却又不能不说,实在闹心。 邓皇后道:“你叫本宫怎能不急,娇娇马上就十四岁了,难道皇上一日不过继,她就一日不嫁人不成?平亲王世子与安亲王世子是男人,多等三五七年不娶亲倒还没关系,她女孩儿家家的,哪能这样白白耽误了?” 先帝一共养大了五个儿子,依次为原配嫡长子废太子,次子卫亲王,三子平亲王,继后嫡子隆庆帝并幼子安亲王,废太子一支且不说,早在先帝时期便因谋逆之罪,全军覆没了,卫亲王也命薄,早早就一病去了,只留下遗孀和独女,隆庆帝又至今无子。 所以隆庆帝如果要过继,便只能从平亲王和安亲王两家的儿子当中挑选,正好这两家都不止一个儿子,且世子最为优秀。 可邓家小一辈里,就跟邓皇后当初一样,只有一个女儿,便是她口中的‘娇娇’了,邓家又是靠女儿起的家封的爵,实则并无多少实权与底蕴,想把自家的富贵荣华延续下去,便只能寄希望于自家再出一位皇后上。 这也是邓皇后着急过继最主要的原因,她总得知道未来的太子到底是哪一个后,才能把侄女嫁过去啊,不然将来嫁错了人,邓家可该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当一辈子有名无实,仰人鼻息的太后吗? ------题外话------ 肥章配有留言不?o(* ̄︶ ̄*)o 第四十三回 太把自己当回事儿 韩征对邓皇后的得陇望蜀很是不以为然,她因着运气好当了皇后,就以为皇后以后都该出自他们邓家了不成? 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嘴上却道:“娘娘的担心臣自然能理解,但眼下皇上的确没有那个心思。娘娘不是旁人,臣便与您交个底儿,皇上如今不止醉心于修仙问道,还……还在遍寻能人异士,以期练出能长生不老的丹药来,据臣所知,也已有几分眉目了,既然皇上自己便能长生不老,江山永继了,还要太子做什么?这次是大年下的,又法不责众,皇上才没因过继的事发作,等下次谁再敢去触这个霉头,只怕皇上就要发作了,娘娘难道想去当这个出头鸟儿,还是想让臣去当这个出头鸟儿?娘娘就舍得?” 说着挑眉晲了邓皇后一眼,说不尽的风流。 邓皇后立刻软了,低声嗔道:“本宫自然舍不得你,可本宫心里的焦虑,你还不明白么?不仅仅是不知道该把娇娇嫁给谁的好,又怕这样拖下去,耽误了娇娇的终生,还得防着长乐殿那一个……呸,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生的儿子也姓萧而不姓宇文,也敢肖想宇文家的天下,偏太后和皇上都纵着他们母子,谁知道将来会如何?本宫实在没法不焦虑啊。” 她说的是隆庆帝唯一的胞姐福宁长公主,隆庆帝自来敬重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姐姐,当初他能顺利上位,福宁长公主也出了不少的力,所以如今福宁长公主在朝中都还有一定的话语权,她的儿子萧琅在隆庆帝面前,也自来是最得脸的晚辈。 时间一长,福宁长公主母子难免就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来,横竖都要过继,这外甥与侄子又有什么区别?太后也颇支持自己的女儿和外孙,别人不知道这些,邓皇后到底是六宫之主,又岂能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过? 韩征的消息只有比邓皇后更灵通的,当然知道福宁长公主母子的心思,笑道:“娘娘多虑了,您也说了,这毕竟是宇文家的天下,怎么可能让一个外姓人摘了现成的果子去?别说皇上不会同意,便是皇上同意,宗室百官们也断不会同意的,娘娘就放心吧。” 邓皇后见他一脸的笃定,这才稍稍安心,道:“那本宫现在该怎么办?就这样得过且过不成,就算本宫能等三五七年,娇娇却等不得啊,偏咱们家没有旁的女儿了,总不能拿旁支的来鱼目混珠吧?” 韩征笑道:“这自然是不成的。娘娘不若时常召了平亲王世子和安亲王世子进宫,再制造机会让大小姐与他们相处,看大小姐更中意哪一个,到时候便指了大小姐给哪一个,咱们再设法儿,让那一个上位,山不来就我们,我们去就山便是了,娘娘说呢?” 邓皇后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斜眼晲他:“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以后若是不成,本宫可唯你是问啊。” 韩征笑道:“臣办事,娘娘难道还不放心吗?时辰不早了,臣便不打扰娘娘歇息,先告退了。”说完站起身来。 邓皇后也跟着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你真要现在就告退,就没别的话儿要与本宫说了?” 韩征不着痕迹的退了一步,忽然对眼前的人腻歪得紧,堂堂一国皇后,老在他一个太监身上找慰藉,算怎么一回事?谁亏欠了她为人妻应有的温存,她找谁要去啊,他今日实在懒得应付。 又有些可怜邓皇后,虽然已母仪天下八年了,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四岁而已,瞧着却一点没有这个年纪应有的丰腴与风情,反而又瘦又憔悴,眼角也已有了细纹,她这个年纪,可本该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候……皇宫果真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韩征笑着拱手:“臣今日委实累了,本该回宫就觐见皇上的,偏皇上正闭关,臣也不敢回去梳洗更衣、小憩片刻,刚面完圣出来,又赶着来见娘娘,这会子实在撑不住了,只能明日再来向娘娘请安了,还请娘娘勿怪。” 邓皇后见他眼睑下的确一圈淡淡的青影,再想到如今的韩征,早不是曾经那个得仰仗她鼻息的韩征,而得她反过来仰仗他鼻息了,到底收回了手,笑道:“那厂臣就先回去歇着吧,本宫也要歇息了。” 韩征应了“是”,这才却行退了出去。 次日清晨,施清如在雨声中醒了过来。 再次进京的第一夜,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很久才能入睡,倒是没想到,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还一觉就到了天亮,想来,都是因为知道离韩公公更近了,她心里无形中安定了许多,身体便自有意识的也安定放松了下来吧? 桃子忽然轻手轻脚的进来了,见施清如已经醒了,也就不再蹑手蹑脚了,笑道:“我刚才来看小姐还没醒呢,没想到这次来就醒了,小姐要起吗,还是再躺一会儿?京城可真冷,还下雨了,就更冷了,还是被窝里舒服。” 施清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什么时辰了?” 桃子笑道:“辰正了。” 施清如点点头:“我现在就起吧。其他人都起了吗?” 桃子一边去火盆前给她取衣裳,一边道:“老太爷和二老爷还没起,老太太倒是一早就起来了……”压低了声音,“好像是为了等太太过来请安。” 施清如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施老太太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儿了吧,居然还妄想张氏早起来给她请安? 她不用问桃子,也知道张氏必定至今还没过来,笑着更衣梳洗毕,便带着桃子去了正屋的厅堂。 果见只有施老太太一个人坐在当中的榻上,正骂施兰如:“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你眼里还有长辈吗,你怎么不懒死算了?果然跟你那个贱人娘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施兰如低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身体却一直轻微的颤抖着,也不知是怕的,还是恨的? 施老太太见不得她这副鹌鹑样,不,应该说无论施兰如现下什么样子,她都见不得。 何况她还本来就满肚子对张氏的火,就更躁狂了,张口又骂道:“贱人生的小贱人,要不是……” 第四十四回 忍让的极限 施老太太才又刚开骂,就见施清如进来了,立时识相的打住了,站起身扯出了一个笑容来:“清如,你起来了啊。” 施清如淡淡一笑,“是啊,听说祖母一早就起了,是为了等太太过来请安吗?都这个时辰了,太太竟还没来请安,也太不像话了,这可才第一日呢!” 施老太太让她说得悻悻的,“我不是为了等你太太来请安才早起的,我是上了年纪,本来就睡不着。” 她虽蠢,到底没蠢到家,如何听不出来施清如分明就是在挑事儿? 可还是忍不住更生气了,她从卯正就开始等,等到现在,足足一个时辰,竟都没等到张氏来给她请安,不是出身高门,最是知书达理吗?就像死丫头说的,这才她这个婆婆进京的第一日呢,就连样子都懒得做了,时间一长,岂非越发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施清如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方笑道:“不管祖母是因什么早起的,太太这个时辰了都还没来请早安,就是太太的不是,祖母可得好生管教一下才是,让她知道,咱们施家容不下这样不贤不孝的媳妇。” 施老太太就更气了,祝氏生前可曾这样过? 晨昏定省从来都是一日不落,这张氏却是第一日都不来,就算她是公主,也不能不孝到这个地步吧?昨儿瞧着还是个好性儿的,原来都是装相! 然而想到昨夜施延昌再三再四的警告,想到京城到底是张氏娘家的地界,却只能堪堪忍住,当着施清如的面儿,又不敢发作不敢骂人,也不敢离开,简直憋得都快内伤了。 所幸片刻之后,林妈妈带着人过来了,一见了施老太太和施清如施兰如,便赔笑请安:“给老太太、二小姐、三小姐请安。还当连日舟车劳顿,天儿又下雨了,老太太与二位小姐还在睡,所以奴婢特地过来得迟些,倒是没想到,老太太与二位小姐早就起了。” 施老太太满肚子的火立时找到了出气筒,板着脸道:“怎么是你过来,你们太太呢,莫不是还在睡?她倒是受用。对了,你们老爷呢?怎么也不见人?” 林妈妈闻言,心里也不高兴了。 听她这意思,莫不是竟等着太太亲自过来给她请安立规矩不成? 真是好大的脸,也不看看自己配是不配在太太面前摆婆婆的架子,亦不想想这是谁的家,当家作主的到底是谁! 面上却是笑容不变,道:“回老太太,老爷五更就去衙门了,已经告了两日假,老爷再不去衙门,上头的大人们该不高兴了,我们太太服侍老爷用过早膳,送走老爷后,便去照顾四小姐了。昨儿四小姐许是吹了风,晚间便有些发热,您也知道,四小姐当初是早产的,身子一向有些弱,竟是发了一夜的热,这会子都还没退,我们太太既不放心四小姐,又怕过了病气给老太太,这才没有亲自过来,只打发奴婢过来的。” 施老太太忙道:“那迁哥儿呢,没事儿吧?他小人儿家家的,可别过了病气给他才好,要不就把他送到我这里来,我亲自照顾,我们老施家如今就他一棵独苗苗了,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林妈妈忙打断了她:“大少爷没事儿,老太太只管放心。奴婢还带了早膳过来,老太太看是就摆在这厅堂里,还是摆在其他地方?老太爷和二老爷的又摆在哪里?” 竟还想跟太太抢哥儿,真以为有老爷撑腰,他们就能长住京城,跟当初拿捏祝氏那样,一步步拿捏得太太也死死的了?简直就是做梦,等施清如进了都督府,等伯爷搭上韩公公,得偿所愿后,太太立时将这一家子上不得台面的无赖扫地出门! ——昨夜施延昌与张氏好说歹说,软话说了一箩筐,譬如:“我与太太成亲六年多,别说尽孝承欢父母膝下了,这六年多以来,彼此竟是连面都不曾见过,委实不孝,如今好容易他们进京来了,不留他们多厮守几日,实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还请太太千万体谅一二,好歹容他们在京城住几个月后,再送他们回去。” 软中带硬的话也说了不少,“清如那孩子从小儿长在爹娘跟前儿,祖孙间感情极深,此番也是她舍不得祖父祖母,坚持要他们跟着一起上京,爹娘才会一起来的。我也已告诉过清如,很快就会送她嫁人了,若是让她知道,她待在家里最后一段时光,都不能与祖父祖母厮守,她看起来又极是有主见,便不愿意去韩公公府上了,牛不喝水不能强摁头,就算我是她父亲,怕也逼迫不得她,届时可该如何是好?要不,太太明儿与大舅兄带个话儿,让他寻一个备选人?就是一时之间,要寻一个像清如这般样样都出挑的,怕是不容易,大舅兄少不得要多费一番心力了。” 逼得张氏是不得不答应了好歹留施家众人到施清如进都督府之后,不然她大哥的大事要坏,陈嬿的亲事也要继续搁置,她断不能因小失大,毕竟施延昌才是施清如的亲生父亲,才有绝对的权利决定施清如的未来。 所以此刻林妈妈才会出现在这里,让张氏自己过来应对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便是她已答应了施延昌,她也忍不了,能打发林妈妈代表她过来,已经是她忍让的极限了。 至于施延昌说的施清如与施老太爷施老太太‘感情极深’,她是一个字都不信,施延昌分明把她当瞎子、傻子糊弄,总归等她打发去桃溪的人回来后,她便什么都知道了,将来再好好与施延昌算这笔账! 林妈妈说完,惟恐施老太太又放厥词,忙示意身后跟的婆子们打开了食盒,立时便有香气飘了出来,就不信老不修的见了好吃的,还能想到其他,昨夜她那副八辈子没吃过好东西的馋相,她可至今都记忆犹新。 果然施老太太吸起鼻子来,“什么东西这么香?快都摆上,等了一早上,我早就饿了……兰如,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叫你祖父和爹起来吃早饭呢?” 林妈妈忙笑道:“怎么好劳烦三小姐,还是让下人去吧。” 随便指了个婆子去叫人后,方带着剩下的婆子,摆起早膳来。 第四十五回 见所未见 早膳跟昨夜的晚膳一样丰盛。 光素菜便有四碟,还有冷热共八碟荤菜,粥也有八宝粥、银耳粥、百合粥、素粥四样,最后还上了一大盘酱肉荷花卷并一大盘鸡蛋糕。 看得施老太太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一面觉得张氏实在太不会过日子了,这一大早的就吃肉,还这么多样肉,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么个吃法儿啊,简直就是个败家娘们儿! 但转念一想,长子昨夜可说了,他一年俸禄就一百四十四两而已,便是加上冰敬炭敬等收入,也撑死不超过五百两,这个家全都是张氏用她嫁妆的收益在撑,又觉着反正是张氏的嫁妆,不吃白不吃,不花白不花了。 很快施老太爷和施二老爷过来了,都一副睡眼惺忪,衣衫不整的样子,看得林妈妈是直皱眉头,这也太没规矩,太不讲究了吧? 等她再看到施老太爷和施二老爷看到一桌子的美食后,立时什么都顾不得,一屁股坐下,就抓起筷子,跟昨夜一样狂吃起来时,林妈妈已不只是想皱眉,更想拂袖走人了。 老爷自己只怕都难以忍受这样粗鄙低俗的家人,凭什么还要求太太忍受? 太太若不是为了不侍奉公婆,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当初干嘛下嫁他! 好容易忍到施家众人吃完了早饭,指挥婆子们撤下了残席,林妈妈正要说话,施二老爷已先道:“我们都是第一次进京,林妈妈你让大嫂安排两个人,带我们四处逛逛去吧,记得多带点银子,万一我们看见什么东西想买呢?” 一边说,一边还拿指甲剔着牙,剔了之后也不管旁的,随手就是一弹,弾得刚剔下来的食物残渣到处乱飞。 直把林妈妈恶心得几欲作呕,好容易方忍住了,淡笑道:“今儿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万一出去淋了雨,累老太爷和二老爷生了病,岂非不美?再者,太太安排了人午后来给各位主子量尺寸做衣裳,所以今日只能委屈各位主子待在房间里了。” 听得要给他们做新衣裳,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立刻笑容满面:“做衣裳好啊,那我们就在屋里等着吧。” 施老太太还问林妈妈,“那你们太太除了说给我们做新衣裳,可还有说要给我打新首饰啊?我这次进京进得急,一应首饰都没带,正发愁呢,既然要做新衣裳,就顺便再给我打些首饰吧。” 林妈妈又想骂人了。 什么‘一应首饰都没带’,是根本就没有,或是纯粹想占便宜吧?真是有够不要脸的,连一根线的见面礼都没带给太太和哥儿姐儿,还好意思张口要这要那的! 她皮笑肉不笑的道:“回老太太,我们太太早就挑好一匣子首饰准备孝敬您了,回头奴婢就给您送来啊。” 回去她就回了太太,挑几样太太从不上身,早已过时了的蠢笨首饰送过来,就当是打发叫花子了! 施老太太当然感受不到林妈妈的不耐烦,笑得一脸的满意:“这还差不多,算你们太太有心了。” 林妈妈便行礼要告退了,“奴婢且先去做事了。” 却被施二老爷给叫住了,道:“怎么我们院里服侍的人都是些糟老婆子?一个个粗粗笨笨的,使起来一点不顺手,林妈妈你让大嫂安排几个年轻伶俐的丫头过来服侍吧。” 尤其是昨天奉茶那个……不过施二老爷到底识相的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反正那丫头迟早都会成为他的人,他也不用急于这一时。 林妈妈如何不知道施二老爷嫌弃婆子粗笨是假,色迷心窍才是真?她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下作的人! 终于再忍不住冷了脸,淡淡道:“年轻伶俐的丫头身价银子可比婆子高多了,老爷俸禄有限,所以府里历来都婆子多下人少,怕是不能满足二老爷这个要求了。奴婢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说完又是屈膝一礼,起身后转身便走了。 施二老爷等她走远了,方悻悻的说道:“再体面也不过一个下人罢了,竟敢对主子这样不敬,回头看我不告诉大哥,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施老太爷知子莫若父,忙低声斥责他:“是你自己先不检点的,怎能怪她对你不敬?何况她可不是普通的下人,我看你大哥都让她三分,你最好也给我老实一点,别再让你大哥烦心。也别再想丫头不丫头的,过些日子让你大哥大嫂给你正经娶个老婆,再给我和你娘添两个孙子是正经,如今我们施家就迁哥儿一棵独苗苗,也太单薄了,万一迁哥儿再有个什么好歹,我们老施家不就绝后了?” 施二老爷讪讪的,“我知道了爹,我就随口那么一说而已。” 林妈妈既走了,施清如没了戏看,自然也懒得再在厅堂多待,起身带着桃子回了自己屋里去。 桃子见时间还早,便要打开施清如的箱笼,把行李都取出门分类放好。 施清如却道:“先不用整理了,反正马上就要搬去听雨楼的,到时候再整理也不迟。” 桃子奇道:“那林妈妈不是说,至少也得几日才能把听雨楼收拾好,让小姐搬过去吗?小姐怎么知道马上就能搬过去了?” 施清如勾唇一笑,“傻丫头,那不过是给彼此的一个台阶而已,你等着吧,明日应该我们就能搬过去了。” 张氏就算不在乎施延昌,却不能不在乎陈嬿,不在乎陈嬿的前程,当然不会在已成事实的事上再做文章,以免横生枝节。 下午,林妈妈带了人来给施家众人量尺寸,给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量时,她都没亲自去看着,只打发了两个婆子带针线班子的人去,惟有施清如,她是亲自守着的。 待量完尺寸后,她方笑着与施清如道:“好叫二小姐知道,听雨楼明日应该就能收拾妥帖,明晚二小姐就能搬进去了。虽说二小姐生性节俭喜静,不欲多人伺候,太太却舍不得委屈了二小姐,还是给二小姐配了两个婆子两个丫头,明日二小姐就能见到了。” ------题外话------ 十一点准时有二更掉落哦,亲们记得收看,o(* ̄︶ ̄*)o 第四十六回 都不痛快(二更) 施清如笑着点头:“那就有劳林妈妈了,就是不知道太太几时有空?我也好去当面向太太道谢。” 林妈妈笑道:“太太早料到二小姐会这么说了,特地让我告诉二小姐,‘自家母女,千万不必这般客气,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若一直这般客气,岂非生分了’,让二小姐先歇息几日,待缓过来了,再说旁的也不迟。” 张氏正满肚子的火,谁都不想见,林妈妈当然不会让施清如去触她的霉头。 施清如看破不说破,笑道:“那等太太得闲了,我再去向太太道谢吧。对了林妈妈,三妹妹明儿也跟我一起搬去听雨楼吗?” 林妈妈摆手笑道:“三小姐暂时就不跟二小姐一起搬过去了,到底三小姐还在孝期,吃穿用度都得素淡一些,总不能委屈了二小姐与她一道清苦吧?若让三小姐吃穿用度都跟二小姐一样,又难免有违人伦纲常,太太昨晚临睡前才想到这一点,不然昨儿也不会说让三小姐与二小姐同住的话了。” 施清如笑道:“到底是太太,考虑得这般周全,这样也挺好的,总归都在一个屋檐下,哪怕不住一个院子,我要见三妹妹和祖父祖母也极便宜。” 林妈妈点点头:“正是这话,奴婢还要去看着她们给三小姐量尺寸,就先告退了,二小姐且让丫头先收拾一下东西,准备明日搬家吧。” 施清如再次向她道了谢,让桃子送了她出门。 待桃子折回来后,方笑道:“怎么样傻丫头,你家小姐我是不是料事如神啊?” 桃子满脸的兴奋,“小姐真的好厉害,您是怎么知道的啊?” 施清如与她开玩笑:“因为你家小姐我是神仙啊,我渴了,倒杯茶来我吃吧。” 林妈妈见了沈兰如,又是另一番说辞:“太太昨晚想来想去,三小姐既舍不得老太太,那便先不与二小姐同住了,仍住这边吧,等过些日子天气暖和了,再看能不能腾个院子出来,单独给三小姐住,到时候再给三小姐配几个丫头婆子。三小姐刚来不知道,我们太太最是喜欢女孩儿的,二太太既不在了,我们太太当伯娘的,便也与您的亲娘无异了,自然其他几位小姐有的,三小姐也该有,不能委屈了您才是。” 说得沈兰如红了眼圈,感动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惟有在心里暗暗立誓,以后她一定会好生孝顺大伯母,大伯母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 晚间施延昌从衙门回家后,知道一整日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都很安分,方暗自松了一口气,随即让自己的小厮贵和悄悄儿去了一趟西跨院。 于是半个时辰后,张氏总算收到了施老太太打发婆子送过来,终于“找到了”的给施宝如和施迁的见面礼——一对玉佩,给施宝如的是事事如意纹,给施迁的则是猴子骑马式样,寓意“马上封侯”。 两枚玉佩都是玉质清透,虽不算上品,也没有百八十两一枚下不来。 张氏就忍不住对着林妈妈冷笑起来:“还当老爷又要存银子私下花销,又要背着我送一笔回去桃溪,一年下来剩不了几个私房银子呢,倒是没想到,他手上还挺宽裕的。” 林妈妈知道张氏不是恼的施延昌背着她存了多少私房银子,她嫁妆不少,前夫的财产她也大半捏在手里,又经营得当,百十两银子不过就是她家常戴的一只镯子而已。 她真正恼的,是施延昌背着她存私房银子的行径,忙笑道:“只怕老爷手上原本挺宽裕的,现下也掏空了,总归没便宜了别人,太太何必与老爷一般见识?” 张氏冷哼道:“我是懒得与他一般见识,就是想起来,心里膈应而已。他也是可笑,也不想想他那对老不修的父母,连一个铜子儿都舍不得拿出来赏下人的,怎么舍得买这么贵的玉佩给宝儿迁儿?还有脸问我要首饰,她给我什么了?我都替他们臊得慌,他们倒没事儿人一样,果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算了,不说了,一想到还得与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几个月,我就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林妈妈忙劝道:“太太别急,说不定要不了几个月呢。我已经跟针线班子的人说了,先把二小姐三小姐的衣裳赶出来,应该最迟大后日,太太就能带了她们去伯府,让伯爷先看看了,等伯爷也觉得好了,后面的事便自有伯爷操心了,太太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张氏叹道:“大哥办事,我自是放心的,这不是想到那家人实在太恶心,一日都不愿与他们多处同一个屋檐下吗?” 主仆二人正说着,琥珀进来了,屈膝行礼后道:“太太,老爷才打发人来问晚膳摆在哪里,是跟昨晚一样,仍摆在花厅里吗?他好打发人过去请老太爷老太太过来。” 张氏就冷了脸,道:“把席面送去西跨院,让老爷也去西跨院用吧,我要照顾宝儿,就不过去了。” 待琥珀应声退下后,方冷笑起来,“还以为昨晚已达成了共识,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我不亏待他们,他们也安分待在西跨院,大家尽量少照面,省得彼此心里都不受用的,这才一日呢,老爷就想得寸进尺了,真当大哥现在需要他,他就可以翻身做主了?” 林妈妈也觉得施延昌过分,他娘老子和兄弟他自己都不能忍受,凭什么要求太太跟他一起忍受? 却不能火烧浇油,以免张氏更生气,只能道:“太太息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也就几个月而已,一晃就过了,等忍过了这几个月,再与老爷好生算账也不迟,太太不看伯爷,也要看大小姐啊。” 张氏想到自己女儿花瓣一般的娇嫩脸庞,这才吐了一口气,没有再说。 西跨院那边,施老太爷和施老太太见张氏不过来跟他们一起用晚膳,还没觉得有什么,在他们看来,一日三餐都是大鱼大肉,还给做衣裳送首饰,下人也都恭恭敬敬的,张氏已经够周到了。 施延昌心里却不那么痛快。 好歹他爹娘送了见面礼过去,张氏该带了孩子们过来道个谢,再让孩子们也与祖父母一起吃顿饭吧? 结果她连样子都懒得做,可见有多不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别忘了只有他和他的儿子挣的诰命才有她的份儿,将来她死后,也只有施家才能让她落叶归根,而非张家! ------题外话------ 二更来了,大家慢慢享用,o(* ̄︶ ̄*)o 第四十七回 听雨楼 次日下午,施清如搬进了听雨楼。 听雨楼是个一进的小院子,因院中长了几株比两层小楼还高的芭蕉树,每每下雨时,雨打在芭蕉叶上,便滴答作响,声音煞是好听而得名。 林妈妈见施清如一直在四下打量,便笑着与她介绍:“二小姐,这听雨楼楼下三间屋,楼上三间屋,因时间紧急,奴婢便只带着人打扫布置了楼下的屋子,中间是厅堂,左边是您的卧室,右边则是书房,丫头婆子们则住旁边的耳房,您觉着怎么样?” 楼上是张氏精心为施宝如准备的卧室,就算她不得不退一步,让施清如住进听雨楼,楼上她也是绝不会让施清如踏足,绝不会再让步的。 施清如当然明白林妈妈所谓的‘时间紧急,只来得及打扫布置楼下’是托辞,反正她在施家住不了几个月,便也懒得计较了,点头笑道:“我觉着挺好的,有劳林妈妈了。” 林妈妈见施清如好说话,暗自松了一口气,“都是奴婢的本分,不敢当二小姐这么说。” 随即叫了给施清如的两个丫鬟过来,“你们两个,还不过来给二小姐磕头?二小姐,这是玉秀,这是水秀,以后她们就是您的丫鬟了,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只管管教便是。” 玉秀水秀忙上前给施清如磕头:“奴婢见过小姐。” “两位姐姐不必客气,以后我屋里的事,可就要靠两位姐姐帮着张罗了。”施清如笑着客气了两句,便叫了二人起来,又示意桃子各赏了二人一个荷包。 看得林妈妈眯起了眼睛,这二小姐当真处处都与施家人不一样,虽有刁钻桀骜的一面,气度做派却全然一副高门出身的风范,真的是越想越不正常! 一行人进了屋里。 就见屋子果如林妈妈所说,中间是厅堂,当中挂了一副山水画,其下是一张长案,供了一对青花瓷的高脚花瓠,屋子中央还摆了一张黑漆圆桌,两侧则各摆了四把椅子,做日常起居宴息之所正合适。 左边是一个暗间,以高到屋顶的一扇多宝架隔开,只隐隐看得见里面的床架,右边则是个与厅堂连通的敞间,临窗摆了一张书案,其上笔墨纸砚俱全。 张氏果然还是那个张氏,不管心里怎么想,面子活儿都一定会做齐全了……施清如暗忖着,就听得林妈妈笑问:“二小姐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漏的要换的,一并告诉奴婢,奴婢好尽快着人都与二小姐送来。” 她应声回过神来,笑道:“已经很好了,没什么需要填补更换的,多谢林妈妈。” 林妈妈笑着点头:“二小姐满意就好。对了,太太还让奴婢告诉二小姐,看您出口成章,可见从小便读书习字,积极向学,若是想看什么书了,只管去老爷的书房挑便是,若是在旁的地方还罢了,在自己家里,实在犯不着委屈了自个儿。” 施清如忙摆手笑道:“太太实在言重了,我不过小时候跟着我娘学了百十来个字罢了,离出口成章且差得远,不过若真想看什么书了,我一定不会客气的。” 林妈妈笑道:“那就好,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心里一个字也不相信施清如说的,要是真只认得百十来个字,还敢说‘真想看什么书了,一定不会客气’这样话的吗? 问题是,她六七岁上头就死了娘,施家其他人又明摆着都是睁眼瞎,且也不会教她,她到底是怎么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的?李丙家的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若是回头因她的打探消息不及时,坏了伯爷和太太的大事,她第一个先撕了她! 施清如便笑道:“那我就不耽误妈妈了。” 一面自袖子掏出个荷包来,“这是请妈妈吃茶的,还请妈妈千万不要嫌弃。” 林妈妈不防自己也有赏,一惊之后,便笑着谢了施清如的赏,落落大方的接了荷包,行礼告退了。 施清如这才看向了玉秀水秀,淡淡道:“你们两个,以后就做贴身服侍我以外的其他事,贴身服侍我的事仍交给桃子吧。” 前世也是这两个丫头服侍她,除了把她辖制得死死的以外,倒也没做过其他过分的事,或者说,她们还来不及做过分的事,因为她进了提督府后不久,韩公公便着人把她俩送回了施家。 所以施清如可以再忍受她们几个月,反正没了她们,张氏也会再派其他丫头来的,还不如就她俩了,至少她俩什么心性,她心里多少有数。 玉秀水秀都人如其名,长得十分的秀丽水灵,对张氏将她们给施清如的原因,原本也自谓十分清楚,等将来二小姐出嫁时,她们少不得要陪嫁过去,那凭着她们的相貌,再凭着她们是太太给的,这辈子前程也算是有着落了。 可现在二人不敢这么想了。 二小姐竟然长得这么漂亮,也一点没有乡下来的土丫头的惊惶与局促,反倒颇有大小姐的风范,她们还辖制得住她吗? 听说前儿她刚来时,便连太太的面子都敢落,还给自己争来了听雨楼,老爷也是一力护着她,还当她是个鲁莽之人,如今看来,她分明进退有度,自有主见,——现在她又不要她们贴身服侍她,那她们别说辖制她了,连靠近她的机会只怕都难有,长此以往,可该如何是好? 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恭恭敬敬的应了“是”,“奴婢们但凭小姐吩咐。” 施清如便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你们退下吧。” 待二人行礼退下后,方带着桃子进了卧室,笑道:“现在你可以把咱们的行囊都打开,把东西都取出来分门别类摆好了。” 桃子如今看施清如,已不只是敬服,简直就是崇拜了:“小姐,您刚才真的好、好……总之就是您真的好厉害,谁都不怕,什么场面都难不倒您的样子,我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桃溪那样的小地方,能买到什么出挑的丫鬟? 便是桃子,都是袁妈妈托人牙子去县城买来给施清如的,说是曾贴身服侍过某坏了事的大户人家的小姐,可当地县城所谓的“大户人家”,又怎么能与京城真正的大户人家相比? 所以桃子虽然做事利索,服侍得法,进步也快,眼界见识却终究有限,也所以才会有此一叹。 ------题外话------ 十一点应该还是有二更哈,o(* ̄︶ ̄*)o 第四十八回 不再委屈(二更) 施清如笑晲了桃子一眼:“这算什么厉害,何况我也没做什么啊,就说了几句话而已。” 桃子忙道:“就说几句话已经很厉害了好吗,那林妈妈那般的体面威风,那玉秀水秀也比寻常人家的小姐姑娘还体面……” 说着不好意思起来,“我反正都有些怕她们,怕见她们,也怕与她们说话,刚才还很担心,小姐看她俩那么好,以后就不要我服侍了,幸好小姐不嫌弃我,还肯让我服侍。” 施清如笑出声来:“果然是个傻丫头,她们再好,只凭忠心一点,就比不上你了,我干嘛放着这么忠心的你不要,非要她们啊?” 桃子笑起来,“这倒是,要比对小姐忠心,我称第二,绝对没人敢称第一。” “那不就结了吗?好了,快收拾吧,我待会儿还得去一趟正院,向太太道谢。” 主仆两个遂一起动手,分门别类收拾摆放起行李来。 等收拾好,已是申末了。 施清如遂留了桃子看家,带着玉秀水秀,去了正院给张氏请安道谢。 张氏虽不待见施家众人,施清如都上门了,也断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于是让人请了进去,待施清如行完礼后,便笑道:“屋子可还喜欢?如今天儿还冷着,等暖和起来了,那几株芭蕉都长新叶了,屋子就能更有人气儿了。” 施清如笑道:“屋子我很是喜欢,所以特地来向太太道谢。对了,四妹妹今儿个可已大好了?” 张氏皱眉道:“还是有些咳嗽,看来明儿得换个大夫瞧瞧,换张方子吃吃了。” 施清如在正院半点药味儿都没闻到,如何不知道张氏是在睁眼说瞎话?笑着配合她:“如今这个天气,病势反复也是有的,就是可怜了四妹妹,也辛苦了太太,既要照顾四妹妹,又要操心这么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 张氏闻言,心里一动,笑道:“都是我这个主母应该做的,不值什么,只不知道大家伙儿可都还适应京城的风土气候?琥珀今儿恍惚听西跨院那边服侍的婆子说,老太爷老太太都觉得京城太冷,又人生地不熟的,实在没趣儿,想回桃溪了呢。清如你与祖父祖母感情都那般深厚,这次好容易进了京,你父亲与我却是舍不得再与你分开的,那届时你少不得只能与祖父祖母分开了,可别哭鼻子才好。” 施清如眉头微动,张氏这话什么意思呢? 随即便明白了,笑道:“都说故土难离,上了年纪的人尤其如此,若祖父祖母想回去了,我虽舍不得,也不能因此便让他们不开心才是,那岂不是太不孝?所以太太放心吧,回头祖父祖母回桃溪时,我一定会忍住不哭,让他们安心回去的。” 施延昌怕是以她为借口,在试图说服张氏同意施家众人长住,或者已经说动张氏了吧? 她偏不配合他,就要拆他的台,就要在他和张氏之间种下嫌隙呢?虽然眼下看来只是一件小事,却架不住积小成大,——总归只要能让施延昌多一分一毫的不好过,她都愿意去做! 张氏眼里就飞快的闪过了一抹愠怒,施延昌竟然欺骗她? 说什么都是因为施清如舍不得,分明就是他那老不修的父母和色胚弟弟想留在京城享福,进京之前,施清如说他们不一起进京,她便也不进京,只怕亦是他们逼的她,而施延昌自己也想留了他们长住吧! 深吸一口气,她暂时把情绪都压下,笑道:“清如能这般想就最好了。对了,后日我要带了你和你三妹妹回我娘家去,给我娘家母亲请个安,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你的外祖母,你当小辈的第一次进京,于情于理都该去磕个头才是,清如觉着怎么样?” 上辈子同样的事情也发生过,心知是能去到韩公公身边的第一步,施清如当然不会拒绝,笑着应道:“但凭太太安排。” 施延昌还没那个能力直接搭上此番给韩公公选人的人,都是常宁伯在居中奔走牵线,所以上辈子施清如进京几日后,便也去了一趟常宁伯府,见了常宁伯一面,待常宁伯满意了她的长相后,才有了下一步的活动。 不然若她资质一般,到头来注定是无用功,常宁伯岂不是白费力气了? 倒是施兰如张氏也要一起带上,莫不是还打着万一常宁伯觉得施兰如也可以,那就能多一重把握了的主意? 张氏便又与施清如说了几句话,方端了茶。 施清如立时识相的起身,行礼告退了。 看得一旁的林妈妈忍不住又“咝”声起来,“太太,不怪老爷要说二小姐不用再学规矩了,她方才见了太太不但进退有度,礼数周全,挑不出任何毛病来,这端茶便是送客的规矩,她竟然也知道,您说到底都是谁教的她?简直根本不像是施家的人,要不是与老爷长得像,与那祝氏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我都要怀疑真正的二小姐早让人掉了包了。不过这样一来,她选中的几率应该能更大了。” 张氏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道:“几率再大又如何,我竟然看不清她一个十来岁黄毛丫头的深浅,就怕选中了,她也不会听我们的摆布。都怪那李丙家的,什么都是一问三不知,不然知己知彼,我至少也能多几分把握,如今只盼派去桃溪的人能早些回来了!” 翌日,林妈妈亲自送了给施清如新做的衣裳和配套的一套头面首饰到听雨楼,“太太说了,让二小姐明日就穿这身衣裳,戴这套首饰去伯府,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太夫人她老人家见了才更喜欢。” 施清如见那衣裙是上好的杭绸做的,肩膀和衣领处的毛皮也是上好的白狐皮,外面的披风是灰鼠的,头面则是一整套珍珠赤银的头面,她虽已不记得前世她去伯府时穿戴的什么,却知道眼前的衣裳和头面都比前世的要好不止一个档次,不由勾唇而笑。 前世她胆小怕事,处处委曲求全,到头来却除了委屈,什么都没得到。 这一次她不再委屈自己,该说的就说,该做的就做,绝不退让,其他人便也换了另一种态度对待她,可见“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还真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 ------题外话------ 二更来了,该铺垫的必须得先铺垫了哈,大家嫑急,o(* ̄︶ ̄*)o 第四十九回 常宁伯府 次日天还没亮,玉秀便在厅堂隔着帘子,小声叫起施清如来:“二小姐,该起身了。” 施清如早就醒了,只不过一直躺在床上默默背诵前世学的医典药典罢了,听得玉秀叫起,看了一眼桃子,桃子便应道:“小姐马上就起了,劳烦二位姐姐准备热水。” 一时施清如洗漱完,玉秀怕她不会梳复杂的发髻,赔笑着在外面道:“二小姐,奴婢的娘是给太太梳头的,奴婢耳濡目染之下,也多少学了几个发式,要不今儿让奴婢给您梳头吧?” 施清如和桃子的确都不会梳复杂的发髻,何况今儿要去常宁伯府,玉秀一个一直长在京城的,总比她们两个才来几日的知道京城如今流行什么发式。 施清如遂笑道:“那今儿就请玉秀姐姐为我们露一手吧。” 玉秀忙笑着应了“是”,进了施清如的卧室,到妆台前轻轻给她梳起头来。 她果然极擅梳头,十指翻飞间,不一会儿就给施清如梳了个小飞仙髻,再配上昨儿林妈妈送来的珍珠头面,施清如整个人便一下子变得端庄华贵又不失俏丽来。 水秀当然不能让玉秀专美于前,何况林妈妈昨儿还特地交代过她俩,忙笑着捧了一盒胡粉上前:“二小姐,这胡粉据说是宫里流传出来的,市面上要五两银子一盒呢,奴婢给您擦了试试吧?” 施清如今儿很好说话,“好啊。” 等水秀给她擦了粉,提出还要给她描眉点胭脂时,她也没拒绝,反正今日她只要当一个漂亮的花瓶即可。 于是等施清如留了桃子看家,带着玉秀水秀到了正院,见到张氏时,便是张氏已知道施清如长得好了,乍见盛装后的她,依然吃了一惊,这丫头长得是真好,送进宫里做娘娘都够格儿了,应当能入韩公公的眼吧? 那当年祝氏像她这么大时,也是如此的青春美貌了?可惜…… 林妈妈也惊叹于施清如盛装后的美貌,与张氏交换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伯爷一定会很满意,事情也至少已有七分把握了……她趁张氏与施清如说话不注意时,向玉秀和水秀投去了一个赞赏的目光。 很快琥珀带着施兰如也过来了。 施兰如亦是穿戴一新,单看的话,也算一个清秀小佳人,可跟施清如一比,便显得黯然失色,沦为彻底的陪衬了。 张氏不由暗暗摇头,这丫头还是别送去让韩公公挑了,没的白惹韩公公不高兴,不过留着应当还是能派上其他用场的。 待施兰如行了礼问了好,张氏见时辰已不早,遂让人摆了早膳来,娘儿们三人一道吃毕,她便留了林妈妈看家,带着施清如与施兰如去到二门外,上了车直奔常宁伯府而去。 一路上,张氏都不动声色的打量着施清如,见她明知待会儿要去的地方是伯府,于她来说,若是没有意外,这辈子都只能高高仰望的地方,却一直都一脸的波澜不惊,而且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的镇定,心里就更是有底又没底了。 这丫头实在太古怪了,她这几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早知道当年祝氏没了时,她就该让施延昌将她带进京城,养在她眼皮子底下的。 再看施兰如,倒是一直都满脸的紧张,不停的吞咽着口水,手里的帕子也是攥得死紧,偏还要极力遮掩着,怕被人看出了她的紧张与害怕来,却不知欲盖弥彰,她越是想要遮掩,便越显得她紧张。 张氏眉头又是一皱,这才是施清如该有的正常反应啊……算了,先把今日这一关过了,再慢慢儿考虑其他吧,总归还有时间。 半个多时辰后,张氏的马车顺利抵达了常宁伯府的大门外,角门上的门子们见是张氏的马车,忙笑着迎了两个上前:“大姑奶奶回来了。”,其他门子则忙着卸门槛的卸门槛,进去通报的进去通报去了。 张氏的马车便经角门进了常宁伯府,一直驶到二门外停下后,她才带着施清如和施兰如下了马车。 远远的就见她的大侄媳妇、常宁伯世子夫人杨氏带着人迎了出来,近了后笑着屈膝福下:“见过姑母,祖母昨儿还念叨您呢,没想到您今儿就回来了。” 张氏笑着拉了她起来,道:“早就想回来给母亲请安了,只连日来都不得空,母亲这些日子可还好?你母亲和婶婶们呢,也都还好吧?” 杨氏笑道:“祖母和母亲婶婶们都好,姑母只管安心。这两位妹妹是?” 目光落到施清如身上时,有遮掩不住的惊艳。 张氏便指了施清如施兰如给她介绍:“这是你姑父与我前头那位苦命的姐姐生的表妹清如,这是你姑父嫡亲的侄女儿兰如,清如兰如,看见过你们大表嫂。” 施清如施兰如便忙屈膝给杨氏见了礼,却是刚刚福下,便被杨氏一手一个搀了起来:“两位妹妹都好生水灵,姑母,您可真是好福气,家里的表妹一个赛一个的漂亮,待会儿祖母见了,还不定怎生喜欢呢。” 说完,拔下发间的金钗一人给了一支做见面礼,然后引了娘们儿三人往里走。 常宁伯府既是伯爵府,便自有伯府的建制与规格,施兰如几时见过,便是做梦,也不曾梦见过,从下了马车起,双腿便一直是软的,待见了杨氏,发现杨氏竟比张氏瞧着还美貌气派,那待会儿要见的伯府太夫人与夫人会是何等的贵气排场,可想而知。 施兰如就更是每一步都犹如踩在棉花里,心也是随时都能跳出胸腔以外,只恨不能立时晕过去了。 可想到这几日张氏对她的好,想到张氏又是给她做新衣裳又是给她打首饰的,还特地带她来伯府见世面,连祖父祖母和爹都没有份儿,那她就更不能丢大伯母的脸了。 于是一直觑着施清如的样子有样学样,倒也没出什么岔子,只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怎么施清如就一点儿也不怕,一点儿不紧张……也是,她一个妖魔鬼怪,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有什么可怕、可紧张的? 但她总不会一直都这般无往不利,她也一定会有为娘和弟弟们报仇雪恨那一日的,施清如且给她等着吧! 第五十回 继姐(二更) 施清如当然没什么可怕可紧张的,虽然前世她来常宁伯府那次时,比施兰如此刻还要不如,紧张得都只差同手同脚,喘不上气了,更不敢多看一眼常宁伯府到底是什么样子,自然今日也算不上故地重游,来的其实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可她前世连皇宫都曾跟着常太医进过一次,有幸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心态更是早与当初大不相同了,又怎么会被小小一个伯府就吓着? 不会被吓着,也对常宁伯府到底什么样子一点不感兴趣,可不就从头到尾都目不斜视,淡定从容了? 看得张氏心下又是一阵莫名的烦躁,这种因为未知,而心下一点底都没有的感觉简直太糟糕了,不过她吃过的盐比这丫头吃过的米还多,就不信她还能在她眼皮子底下翻出花儿来! 一行人很快到了常宁伯太夫人的居所,一座五间三进,富丽敞亮,遍地奇花异木的大院子。 待进了第二进院子后,原本立于台阶之前的一群穿红着绿的丫鬟便都笑起来,有的迎了上来,有的帮着打起帘子,还有的朝里通传起来:“大姑奶奶到了。” 张氏看了一眼施清如与施兰如,见她们衣妆都没什么问题,面上看着也都还算镇静,这才带着她们进了屋里。 地龙的热气立时扑面而来,让才从外面进来的众人都无形中松了一口气,身体也都放松了下来。 杨氏已先笑道:“祖母,姑母今儿带来的两位妹妹都好生水灵,我瞧着把咱们家的姑娘可都比下去了呢,您快瞧瞧吧。” 一面说,一边绕过用来隔断正厅与宴息处的精致镂空圆月门,进了旁边的宴息处。 张氏也带着根本来不及多看一眼正厅到底什么样子的施清如与施兰如跟了进去。 就见临窗的榻上,坐了一位头发花白,额上勒了当中嵌了一颗绿宝石带毛抹额,着一身五福捧寿通袖袄,略显富态的老妇,自然便是常宁伯太夫人了。 张氏已笑着屈膝福了下去:“女儿给母亲请安。” 又向常宁伯太夫人介绍施清如与施兰如,“母亲,这是女儿的另一个女儿清如,这是侄女儿兰如。” 施清如与施兰如便忙上前也给常宁伯太夫人见了礼:“见过太夫人,祝您老人家福寿安康。” 常宁伯太夫人忙笑着吩咐身边的丫鬟:“快搀起来,过来我好生瞧瞧。”待施清如与施兰如依言走近后,觑眼细细打量了一回,方笑道:“果真是两个齐全孩子,水灵灵的……窈娘,你倒是好福气。” 张氏笑道:“我再大的福气,都是母亲给的。” 常宁伯太夫人便看了一眼旁边的丫鬟,后者即取了两个黑漆小匣子来,常宁伯太夫人这才又笑道:“几样小玩意儿,你们姐妹拿去玩吧。” 施清如与施兰如忙都道了谢,接过了匣子。 张氏因见自己的嫂子弟妹们都不在,笑道:“母亲,怎么不见嫂子弟妹们?” 常宁伯太夫人笑道:“都各有各的事儿,所以早上来给我请过安,我便打发她们都回去了,只留了红哥儿媳妇在跟前说笑解闷儿。” 常宁伯世子名叫张慕红,红哥儿媳妇自然便是杨氏了。 张氏闻言,倒也不觉得自己受了怠慢,两个无足轻重的黄毛丫头,还没那个资格让她娘家所有人都等着,便是她母亲肯见她们,也是因为大哥发了话,事关重大,不然她母亲这样的老封君,怎么可能屈尊接见两个细究起来,与她八竿子打不着的小辈? 张氏因又笑道:“那侄女儿们呢,都正上课吗?嬿儿也一起吗?” 杨氏在一旁笑道:“这些日子因阖府上下都忙着大妹妹出嫁之事,闺学的课暂时都停了,表妹这会儿应该在大妹妹那边陪大妹妹吧?不过表妹应该已经知道姑母回来之事了,想来很快就该过来了。” 张氏笑道:“她跟蓉姐儿向来要好,如今蓉姐儿出嫁在即,彼此一时一刻都舍不得分开也是有的,我等会儿再见她也是一样。” 常宁伯太夫人笑着点头:“小姐妹之间未出嫁前的感情最是珍贵了,倒不是说出嫁后感情就变了,只是出嫁后便各自都有夫君公婆要服侍,都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精力像未出嫁前那样时常聚会玩笑了,所以如今能让她们多松散松散,我都由得她们。” 张氏与杨氏都笑道:“谁不知道母亲/祖母最是喜欢女孩儿,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独咱们是重女轻男?” 她们祖孙三代说笑着,施清如站在一旁,却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 张氏待会儿要见陈嬿,那岂不是意味着,她待会儿也要见到陈嬿了? 她对陈嬿其实算不上直接的恨,陈嬿前世也不曾直接对不起她。 陈嬿不过就是靠着她进了提督府,施延昌也因此得以官升两级,将吏部考功司这个出了名的肥缺弄到了手里,继而顺利嫁给了张慕白而已,她实在恨不着陈嬿,罪魁祸首始终是施延昌。 可陈嬿断不该在都已经踩着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后,依然想要榨干她仅剩的血,竟让张慕白去花言巧语的引诱她,就为了利用她来谋害韩公公! 也不想想,她能嫁给张慕白,成为常宁伯府的二奶奶,都是靠的她,她没被送去提督府那个人人都以为的火坑,也是因为有她当了她的替死鬼,她和张氏母女两个一个就踩着她娘的血上了位,一个就踩着她的血得了好,还想更好,——却忘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那要不,这一次,她也让陈嬿想得到的通通都得不到,最后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施兰如彼时也正发怔。 伯府也太华丽太高档太、太……她实在找不到其他词语可以形容了,总之就是处处都跟仙境一样。 大伯母能生在这样的娘家,可真是太幸福了,如果、如果她一直都好好孝顺大伯母,什么都听大伯母的,对她比对娘还要孝敬,以大伯母的温柔和好性儿,会不会,就给她、给她寻一个这样的夫家,让她自此飞上枝头做凤凰呢? 那她应该就能为娘和弟弟们报仇,让施清如血债血偿了吧?! ------题外话------ 二更准时送上,亲们enjoyo(* ̄︶ ̄*)o 第五十一回 常宁伯 张氏与杨氏陪着常宁伯太夫人说笑了一会儿,陈嬿带着自己的丫鬟过来了。 她与张氏长得极为相似,一身肌肤也是欺霜赛雪,配上一头乌鸦鸦的青丝和身上杏黄色绣兰花的妆花褙子,整个人瞧着既清丽又雅致。 陈嬿先给常宁伯太夫人行了礼,亲热的叫了一声:“外祖母。”,又回答了常宁伯太夫人问她‘你蓉姐姐怎么没一起过来?’的问题,“蓉姐姐有事先去大舅母那里了,说是待会儿过来。” 方走到张氏身边,给张氏也行了礼,“娘,我刚一直帮着蓉姐姐分金丝线,所以没立时过来……娘,这两位妹妹,哪一位是清如妹妹呢?” 施清如与施兰如身量相当,陈嬿从来没见过她们,自然分不出来。 张氏便笑着指了施清如与她道:“这是你清如妹妹,这是你二叔家的兰如妹妹。” 陈嬿下意识认定了施兰如是施清如,不防却是漂亮大气的那个才是施清如,眼神一闪,嘴上已笑道:“清如妹妹、兰如妹妹,我是你们嬿姐姐。”同时屈膝福了下去。 施清如与施兰如忙也屈膝给她回礼,“嬿姐姐。” 施清如还罢了,前世看过陈嬿的很多面,如今再次见到,加之方才已做过心理建设,倒是十分的平静。 施兰如却立时自惭形秽起来。 嬿姐姐真的好漂亮,一颦一笑都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优雅,她往她身边一站,立时被衬得连她的丫头都不如了,她要多久才能变得跟嬿姐姐一样的漂亮优雅呢? 大家又说了一会儿话,眼见已快要交午时,就有丫鬟进来屈膝禀道:“太夫人,伯爷给您请安来了。” 常宁伯太夫人立时满脸的笑,“快请进来。”看向张氏,“这些日子你大哥忙得很,日日早出晚归的,我都好几日没见过他了,倒是没想到,他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 张氏笑道:“大哥公务繁忙是好事,母亲该高兴自己的儿子有出息才是。我也好些日子没见大哥了,今儿倒是赶了个巧。” 因见杨氏要带了施清如施兰如回避,忙笑道:“大哥也是她们姐妹的舅舅,且今儿是她们姐妹第一次登门,很该也见过大舅舅才是,就不必回避了吧。” 杨氏便忙拿眼看常宁伯太夫人,见后者没出言反对,便笑道:“姑母说得极是,都是自家人,也不必拘那些个俗礼了。” 很快常宁伯进来了,四十出头的样子,身材高大,着一袭鸦青色宝相花的长衫,面相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 他先抱拳给常宁伯太夫人行了礼:“母亲。” 待常宁伯太夫人笑呵呵的叫他坐了后,方看向张氏笑道:“大妹妹今儿也在呢?好些日子不曾见过你和妹夫了。” 张氏忙起身给他行礼:“这些日子家里忙,便没回来给母亲请安,也好些日子不见大哥了,大哥好像清减了些,可得保重身体才是。”又给他介绍施清如施兰如,“大哥,这是我的另一个女儿清如,这是侄女儿兰如,今儿特地带她们来见过母亲的。你们两个,还不快见过大舅舅?” 施清如与施兰如便依言上前给常宁伯行礼,那声‘大舅舅’,施清如是怎么也叫不出口,便只小声说了一句:“见过伯爷。” 施兰如见她都不叫舅舅,她就更没立场叫了,只得也小声说了一句:“见过伯爷。” 二人都这般的局促生疏,常宁伯也不在意,只打量起施清如来。 见她一身绯色衣裙,身材窈窕,肤若初雪,本就精致的五官让领口的白狐毛和耳间发间的珍珠配饰再一衬,就越发的玲珑剔透了,不由大是惊喜。 张氏虽在打发人回桃溪接人之前,便向常宁伯保证过,施清如一定长得漂亮,毕竟祝氏和施延昌的样貌摆在那里,她身为他二人的亲生女儿,就算继承的全是二人的缺点,而毫无优点,必定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等人进了京,张氏亲眼见过后,又立时打发了人回伯府来向常宁伯报信,以让他安心。 可就算如此,常宁伯依然对今日的会面没抱太大的信心,即便长得施清如的确不错,韩公公可是日日都出入皇宫内廷的人,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 光有一张好看的脸,人却木讷而蠢笨,连句话都说不明白,一样也是白搭,施清如从小养在乡下,身边又没个明白的长辈教养提点,长成这样的可能性不要太大,偏现来调教,时间又太短,根本来不及,——所以常宁伯心里,最合适的人选一直是身份年龄气度都恰到好处的陈嬿,已打定主意到了最后,就算张氏再怎么阻挠,他也送定陈嬿了。 倒是没想到,施清如竟这般的出挑,不但长得出挑,气度瞧着竟也不差,见了他这个为尊上者,也是落落大方,从容镇定,对一个十三岁、从小养在乡下的小姑娘来说,已是够好了。 便是她的相貌现在因年纪尚小,还没彻底长开,还不那么完美,等再过两年,也一定会越发出挑的。 这一点他看得出来,相信韩公公更看得出来,那如今年纪小些,便也算不得什么劣势了。 常宁伯越想越是高兴,这才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白捡了一个宝呢! 因看向张氏笑道:“大妹妹可真是好福气,又添一个这般出挑的女儿,母亲自来最是喜欢女孩儿的,以后记得多带了外甥女回来走动。” 张氏自然看出了常宁伯的惊喜与满意,笑道:“不用大哥说,我也一定会时常带了她们回来走动的。” 常宁伯点点头,随便指了个常宁伯太夫人的丫鬟:“你去外面告诉我的小厮,立刻去我书房取两套文房四宝来,送给两位表小姐。” 等那丫鬟应声而去后,又吩咐杨氏,“你带了你妹妹们去园子里逛一会儿,我有话与你祖母和姑母说。” 杨氏忙恭声应了“是”,带着陈嬿和施清如施兰如出去了。 张氏还不忘叮嘱陈嬿,“你两位妹妹人生地不熟的,你是姐姐,千万多照顾她们一点。” 不知道的人见了,少不得要赞一声‘真是好一位慈母’。 ------题外话------ 大家早上好,o(* ̄︶ ̄*)o 第五十二回 胜算不小 可惜这位慈母只对她自己的孩子慈,对别人的孩子却是毫无怜悯慈悲之心! 施清如一边随了杨氏陈嬿往外走,一边如是想着。 但随即她又忍不住自嘲起来,死道友不死贫道,张氏又不是佛祖圣人,在自己和自己孩子的好日子、好前程与别人孩子的终生之间,当然要选前者了,换了这世上大部分的人,都得如是选吧? 只是这一次,她们能不能如愿以偿,就不是她们说了能算的了! 张氏看着杨氏一行人的背影刚消失在厚厚的门帘后,已忍不住低声问起常宁伯来:“大哥,怎么样,我没夸大其词,这丫头是真的很出挑吧?” 常宁伯满意的“嗯”了一声,“的确出挑。长得好还罢了,关键一点都没有乡下土丫头的畏畏缩缩,倒真是挺出乎我意料的,看来你那婆婆也不像你说的那般不堪嘛,不然如何能教出这样的孙女?不过同样是孙女,另一个怎么就抖抖索索,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还是别拿来充数了,贵精不贵多,有大的那一个,已经能顶好几个了,就留在家里好生调教着,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吧。” 张氏闻言,冷哼道:“哪是我那个老不修的婆婆教的她,这事儿怪得很,回头我再与大哥和母亲细说。大哥,那现在我们能有几分把握了,八分总有了吧?” 常宁伯就皱起了眉头,道:“听说如今便已有二十几个人选了,后边儿只怕还要增加,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谁知道还有没有更出挑的呢?这样的巧宗儿谁不盯着,若不是为了面子名声,若不是怕到头来面子也丢了,好处也没捞着,只怕好些四五品的官员和好些勋贵人家都想送女儿去了。” “那大哥,我们该怎么办?”张氏一下子急了,常宁伯有些话虽然从未说出口,但他心里想什么,她又岂会猜不到?当然说什么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去填那个火坑! 常宁伯抬手道:“你先别急,我们胜算也不算小了,至少第一关是肯定能过的……” 话没说完,张氏已道:“第一关?大哥这话什么意思呢,难道不是韩公公亲自选,还要先其他人选吗?” 常宁伯道:“韩公公日理万机,自然不可能所有人选都送到他面前让他选,他哪有那个时间和闲心?何况这么多女孩儿一起送去提督府待选,也太招摇了,韩公公虽不惧这些,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你回去后等我消息,应该就这几日十来日内,便有韩公公的心腹一家一家的初选过来了。” 张氏眉头紧皱,“那万一那初选之人偏就选不中咱们的呢?大哥,您知道初选之人是谁吗,要不,许他一些好处?” “这我还用你说,我心里都有数,你就别管了。”常宁伯安抚她。 常宁伯府与京城大多数勋贵人家一样,早就寅吃卯粮,只剩个外表光鲜了,常宁伯身为一家之主、一族之长,在如此攸关自家切身利益的大事面前,当然比张氏一个早就出嫁了的女儿更着急更上心。 因此早就看中了市舶司使的缺,虽官位不高,却是公认的大肥缺,只要干上一任,便能把伯府多年来的亏空都给补齐了,没准儿还能有结余,那以后伯府的日子自然也就好过了。 “可是……”张氏还带再说,常宁伯已道:“那丫头虽生得出挑,却太瘦了些,等今儿回去后,你便给她把身子好好补起来,不然回头因她年纪小或是太干瘪被刷了下来,岂不是太冤了?”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常宁伯太夫人也插言道:“这话很是,韩公公差的是一个体贴周到,知冷知热的人儿,送这么个满脸孩气,又瘦又小的人去,是给他当老婆,还是当女儿呢?窈娘你回去就给我肥鸡大鸭子,燕窝人参的给她补起来,十来天虽短,也够出效果了。” 嫡母和兄长都发了话,张氏只能应下:“我知道了,回去就给她补起来。就是还有一个问题,大哥,我原本以为这丫头早被养得胆小怕事儿,极好拿捏了,可这几日看下来,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她分明极有主见,您方才也看见了,她还进退有度,绝不是我那个老不修的婆婆教得出来的。我怕这当中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回头她就算顺利到了韩公公身边,也不会听我们的话,那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常宁伯想到方才施清如的沉稳与大方,的确是一个乡下老太太教不出来的。 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道:“这世上女人最大的依靠,从来都是娘家与儿子,等她将来知道她是要去给一个太监当老婆,绝不可能会有儿子后,她就知道娘家的重要性了。你这些日子再让人多在她耳边有意无意说些这类的话,她如果真是个聪明的,自然就知道听话了。” 彼时施清如已随着杨氏和陈嬿到了常宁伯府的花园里,她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好像眼前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山水花木都不存在一般。 施兰如一开始倒是看得目不转睛,她的认知今日是真的全然被刷新了,世上竟还有这般漂亮富贵的地方,不怪世上都争着做人上人呢! 稍后却见无论是杨氏还是陈嬿,亦或是施清如,都一副眼前的景致也太稀松平常了,连让她们都看一眼的必要都没有,她只得也收回了视线,学着施清如眼观鼻鼻关心起来。 总不能让人暗地里笑话儿她一个人土包子吧? 杨氏带着三人逛了一会儿后,心下便不耐烦起来,她出嫁前是家里的嫡长女,嫁到常宁伯府后,又是嫡长媳、世子夫人,眼界颇高,连陈嬿她都素来不大看得上眼的,何况施清如施兰如? 偏方才是常宁伯亲自发的话,让她带了三人逛园子,她也不好半途离开。 便指了不远处的一个亭子笑道:“三位妹妹,要不我们去那里小坐一会儿吧?” 不待三人说话,已吩咐起丫头们去沏茶、拿果点和垫子来。 陈嬿便笑道:“那我们就听大表嫂的,去亭子里坐坐吧,两位妹妹请。” 大家谦让一番,进了亭子里。 第五十三回 偶遇 以杨氏为首,后面依次是陈嬿、施清如和施兰如,四人鱼贯进了亭子里。 丫头们的动作也快,几乎是同时已取了垫子回来,忙给四人铺好,待四人落了座后,又上起茶果点心来。 施兰如方才在常宁伯太夫人屋里时,一直连大气儿都不敢喘,更别提喝茶吃点心了,早上临出门前,她同样紧张至极,惟恐琥珀教她的规矩事到临头给忘了,也一直在默记,亦是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会儿总算稍稍放松了下来,立时便觉得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了。 尤其常宁伯府的茶还香气扑鼻,点心也是精美非常,上的果子更是这个时节绝不可能有的红提,施兰如看在眼里,暗暗艳羡感慨伯府可真是阔气,当人上人的感觉可真好之余,就更渴更饿了。 幸好很快施清如便端了茶盅,开始喝起茶来,喝了茶,又拈了一块桂花糕慢慢的吃起来,施兰如见了,方也拈了一块糕点,就着茶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杨氏哪有那个闲心看她们吃东西,对她们主人家一招呼,连客气都不客气一下,便开始吃起人家点心来的行径嗤之以鼻,跟八辈子没吃过好东西似的,果然是乡下来的土丫头,也不知道祖母、公爹和姑母要借她们谋划什么? 她笑着又客气了几句:“两位妹妹千万不要客气,点心果子我们家都多的是,吃完了我再让人去取来便是。” 便吩咐丫头去给她取了鱼食来,到一边的水池前,喂起鱼来。 陈嬿因杨氏对施清如和施兰如连遮掩都快懒得遮掩一下了的轻慢攥紧了手里的帕子,所谓“打狗看主人”,大表嫂这不是摆明了不把她娘这个姑母放在眼里吗? 若她娘是外祖母亲生的,看她还敢不敢了! 但陈嬿更恼的还是施清如与施兰如,饿死鬼投胎吗,不知道去别人家做客,点心果子都只是摆设,看看就好,绝不能吃吗? 她俩倒好,一招呼就上手吃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娘这些日子都没给她们东西吃呢! 偏陈嬿为了自己和张氏的面子,还不能学杨氏那样,走到一边去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以免施清如与施兰如做出更失礼更丢脸的事来,且此番张氏接施清如进京的目的,她也多少知道些,心知如今得哄着施清如点儿。 只得仍坐在原地,笑着与二人说话:“二妹妹三妹妹都属什么的?平常在老家时,都看什么书,素来爱好什么,以什么来消遣和打发时间呢?以往家里就我和四妹妹两个女孩儿,四妹妹年纪又小,我跟她是既说不到一块儿,也玩不到一块儿,总算如今两位妹妹来了,等过几日我回家后,我们三个就可以一起说笑玩耍了。” 施清如懒得理她,便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施兰如等了一会儿,都不见施清如开口,却不能让陈嬿尴尬,何况她也有心讨好陈嬿,便笑着自己开口道:“嬿姐姐,我属鸡,二、二姐姐属羊,平常在老家时,我们书都念得少,只些许识得几个字罢了,不像嬿姐姐,一看就读过很多书,叫那腹有什么什么自华来着?以后还得请嬿姐姐多多指教才是。” 陈嬿很瞧不上她近乎露骨的奉承,心里却又受用于她的奉承,见施清如还是不说话,虽不知她是本性如此还是故意的,都不可能屈尊去俯就她,于是接着施兰如的话,继续说起来:“我也不过多念了几本书而已,指教断不敢当,大家以后一起学习,一起进步吧。” 二人你来我往的,场面倒也虽不热闹,却不冷清。 倚在扶栏上喂鱼的杨氏却忽然叫了一声:“二弟,你这会儿怎么会在府里?” 一直心不在焉的施清如应声回过神来,拳头立时攥紧了。 张慕白怎么会忽然出现,照理大白天的,今儿又不是休沐日,他该一早就去了国子监,她该碰不上他才对啊! 水池那边的张慕白听得杨氏在亭子里叫他,杨氏到底是长嫂,又先叫了他,不过来打个招呼问个好,委实说不过去,于是沿着花丛间的小径,朝杨氏走了过来。 待走近一些后,方应道:“大嫂,我回来取一本书,怕小子们找错,所以只能自己跑一趟,这马上就该用午膳了,您怎么在这里?祖母那边只怕该传膳了……” 一边说,一边越走越近,这才发现亭子里除了杨氏,还有陈嬿和其他两个姑娘,陈嬿是自家表妹,彼此打小儿就惯熟的还罢了,另两个却分明不认得,应该是来家里做客的。 忙停住了脚,侧过了身子,道:“不知道大嫂这里有客人,就这样冒昧的过来了,实在是失礼。” 杨氏压根儿看不上施清如与施兰如,当然不会觉得张慕白此举失礼,笑道:“二弟言重了,自己家里,什么失礼不失礼的?” 陈嬿已站了起来,走到了杨氏身边,闻言笑着接道:“是啊二表哥,这是我的两个妹妹,都是自家人,用不着拘那些个俗礼。” 嘴上说着‘都是自家人’,却一点给张慕白介绍施清如与施兰如的意思都没有,又自顾与张慕白说开了,“二表哥,前番你借我的那本书可真好,初读时只觉稀松平常,读完后却是满口余香,等再回味时,就更是字字珠玑,句句精华了,二表哥还有类似的书吗……” 却是正合了施清如的意,不然若陈嬿或是杨氏真要给张慕白介绍她和施兰如,那她就不得不直面上他,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扑上前,挠花他的脸,甚至一簪子扎进他的胸膛里! 前世进京后,本就胆小怯弱的施清如在见识过施府和常宁伯府的富丽堂皇规矩大,在经过施延昌的疏离冷漠和张氏的表面和善实则严苛,还有调教她规矩的嬷嬷的疾言厉色后,就越发畏畏缩缩的像一只鹌鹑,连话说不出一句囫囵的了。 也因此,玉秀水秀都不将她放在眼里,不但管得她似丫鬟她们才是小姐一般,当着她的面儿,说话也是从不避讳。 一来二去的,施清如终于知道了施延昌与张氏接她进京的真正原因。 第五十四回 前世因果 施清如那时候虽然又胆小懦弱又愚蠢,终归还没蠢到家,怎么会不知道如果真跟了一个太监,自己这辈子便算是全完了? 可她要人没人要银子没银子,又人生地不熟的,便是能侥幸逃出施府,又能逃往哪里去呢?何况她还根本逃不出施府,施延昌更是她的亲生父亲,父为子纲,她根本没资格反抗他。 痛苦了几日后,向来逆来顺受的施清如已决定认命了。 就是这时候,她见到了来施府给张氏请安,顺道向施延昌请教学问的张慕白。 张慕白不但长得挺拔俊俏,玉树临风,还是伯府的二爷,出身尊贵,让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看男子的施清如心砰砰直跳之余,也生出了巨大的希望来,如果,如果她能嫁给张慕白,或者她能让张慕白对她有意,她不就可以不用被送去服侍一个太监,一辈子都毁了?! 施清如之后便调动起了她生平最大的聪明才智,又是设法让教她规矩的嬷嬷放她的假,又是设法支开玉秀水秀,还要不动声色向她们打探消息,张慕白什么时候会再来施府,又会去施府的哪些地方,她要在哪里与他“巧遇”,又要怎样才能让他对她一见倾心,——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她简直愚蠢可笑得不忍直视。 她也未必就是对张慕白动了心,不过是到了绝境里,好不容易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本能的想要紧紧抓住而已。 结果不言而喻,施清如不但让张慕白对她厌恶至极,还让施延昌与张氏都勃然大怒,此后把她看得越发的紧,待她也越发的严苛,一直到她被送进提督府,并如他们所愿,被韩公公留了下来。 之后几年,施清如都再没见过张慕白,只知道他和陈嬿成了亲,夫妻恩爱,幸福和美。 她也彻底忘了他,连同最初的那份心动,也一并都忘了。 张慕白却忽然主动找她了。 她那时候已经跟着师父学了几年的医,不但医术大有长进,人也明白通透了起来,自然对张慕白所谓‘我当年其实对你也有过心动的,只不过之后再没有机会见到你,向你表达我的歉意和心意,婚姻大事也由不得我做主,只能听从父母的安排,所以与你错过了,可现在我不想再错下去了,你能不能给我个机会?’的说辞一个字都不信。 但她更想知道张慕白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在她背靠韩公公这棵大树,与施家已几乎断绝了往来,施延昌与张氏用尽了法子,也递不到一句话到她面前的情况下,张慕白却不但辗转递了话到她面前,还偷偷见到了她,可见他前期做了多少功课,又付出了多大的代价,——那他所图肯定就更大了! 施清如于是开始了与张慕白虚与委蛇,还在他提出想她回去一趟施府,他好多与她说会儿话,多诉一会儿衷肠时,一番假意的为难后,答应了他。 之后,施清如在进提督后五年后,第一次回了施府,也再次见到了施延昌和张氏,还有已换了妇人装束的陈嬿。 施延昌与张氏还罢了,对她虽不冷淡,却也并不多热情,当是自持长辈的身份,陈嬿却待她既热情又周到,等到用过午膳后,还拉了她到她的院子里,与她说体己话儿。 施清如其时方知道,张慕白背地里找她之事,陈嬿一直都知道,甚至就是陈嬿给张慕白出的主意。 因为她跟张慕白成亲四年,却只生了一女,“……我婆婆那个人,妹妹也是知道的,最是古板刻薄了,因我至今没能生下嫡子来,对我早已不满于心,我屋里她给的丫头,都快装不下了。偏我身子不争气,生完大姐儿后,便伤了本里,太医说怕是再难有孕了,所以我就想为夫君聘个二房奶奶,想来想去,就妹妹最合适,除了夫君喜欢,又是我的妹妹,将来生了儿子,便与我生的一样,也是嫡子,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再圆满不过了。” 怕施清如还不动心,陈嬿随即又补充了一席话:“这些年妹妹在韩公公身边,虽然表面看似风光,可花无百日红,将来会怎样,谁又说得准?一来韩公公未必就能长盛不衰,到底这江山是宇文家的,皇上年纪也大了,总会有……届时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怕韩公公自身都难保了,又哪里还顾不得上妹妹?二来就算韩公公将来也能一如往昔,妹妹的年纪却一年比一年大,只怕届时韩公公身边,也将再没有妹妹的立足之地,妹妹又该如何是好?倒不如趁早抽身,生得一儿半女,岂非终生都有靠的?妹妹是知道我的,从不是那等苛刻之人,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推心置腹的说了一箩筐话,待见到施清如脸上明显已有心动之色后,方说了她的条件——将韩公公于某日某时,引到某个地方去。 施清如这才知道了张慕白和陈嬿,不,应该还要加上张氏和施延昌甚至是常宁伯府,都在打着什么主意,只不知道他们上头的人是谁,到底又是谁想要谋杀韩公公? 她嘴上答应了陈嬿要回去考虑两日,一定会尽快给她答复,待张慕白送她回了提督府,与张慕白“依依惜别”后,转头就把他们的谋算告诉了韩公公。 韩公公倒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说他知道了,等下次张慕白再寻她时,记得先告知他,就让她回去了。 之后张慕白果然又寻施清如了,施清如禀了韩公公后,听他的话,再次回了施府去,答应了张慕白和陈嬿的条件。 再过几日,施清如如期与韩公公一道出了门,去了她与张慕白约定好的地方,只到了门口,韩公公却不肯进去了,——他生性多疑是人尽皆知的,对再信任的人都不例外。 隐在暗处的张慕白没办法,只得忙忙让人去接了张氏来,自己的“岳母”开口相邀,韩公公总不能再不给面子吧? 这才将韩公公给引到了他们的包围圈里。 不想等张慕白忽然出现,露出了真面目,嚷嚷着要杀了韩公公这个‘霍乱朝纲的奸佞,祸国殃民的阉人’时,却发现他的人竟然全部倒了戈,也有可能是早就被替换了。 他这才知道韩公公与施清如将计就计,反让他们中了计。 ------题外话------ 新的一周,新的开始,大家早安o(* ̄︶ ̄*)o 第五十五回 无知无畏 那一日,京中大乱。 韩公公轻蔑的对着早已瘫软在地上的张慕白和张氏扔下一句:“竟敢不自量力与本督作对,看来是嫌命长了,本督回头就成全你们,让你们一大家子人一起上路,黄泉路上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又吩咐了人送施清如回去后,便飞马离开了。 施清如隐约猜到了韩公公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那时候隆庆帝容不下他在京中已不是什么秘密了。 她忧心如焚,却什么都做不了,便打算立刻回提督府去,就算她什么忙都帮不上韩公公,至少不给他添乱总是做得到的。 张氏却忽然扑上前,抱住了她的腿,哭着求她替他们向韩公公求求情,看能不能饶了他们的命,他们知道错了,以后断不敢了,还说只要能保住性命,把他们流放到南疆或是关外,他们都认了。 施清如当然不可能答应她。 别说是张氏了,就算是施延昌扑倒在她脚下,又哭又求的,她也不会抬一下眉头。 张氏只得又叫了张慕白一起求她,只当她对慕白多少总有几分旧情,当年玉秀水秀可说了,她被慕白拒绝并羞辱后,几乎夜夜都哭,连进了提督府后也经常偷偷的哭,这次也是慕白找上她,她才会与自家又有了往来的,慕白说话总比她好使吧?今日不求情,等她离开后,下次可就再难见她了。 张慕白死到临头,也再傲气不起来,只得忍辱跟着张氏,也求起施清如来,口口声声求施清如‘看在昔日的情分上’。 施清如却仍是不为所动,抬脚要走,她跟张慕白可从来没有所谓“情分”! 张氏见张慕白说话也不管用,恼羞成怒,绝望至极之下,再也忍不住大骂起施清如来,连同当年祝氏身死的真相,也一并说了出来,还诅咒祝氏‘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施清如这才知道了当年自己娘亲的死,原来施延昌才是罪魁祸首,而非只她后来以为的施老太太与金氏。 自然更不可能答应为张氏等人求情了,悲愤的甩开张氏,就要往外走。 张慕白却忽然冲上前,一刀捅在了她的胸口上,嘴里还疯狂的大笑着:“既然我们活不成了,你也别想活,大家一起去死吧!” 韩公公留下护送她回去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等终于回过神来,她已倒在了血泊中。 之后,张慕白当着她的面,被乱刀砍死,韩公公的人还要连张氏一并杀死,施清如却急着回提督府,那在她心里早已是她的家,她就算是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 韩公公的人只得先留了张氏一命,忙忙带了她回提督府,可惜纵然她自己便是大夫,却因被伤在了要害处,还在半途,她便已因失血过多不治而死了,唯一庆幸的,便是临死前,她恍惚听说韩公公已稳住了大局…… 如今乍然再见到前世杀死了自己的人,那个人还卑鄙无耻,竟妄图谋害韩公公,施清如当然不会有好脸色和好心情! 她低头喝起茶来,以免自己会忍不住失态。 施兰如却对陈嬿竟没有介绍她和施清如给张慕白之举暗暗不满,嬿姐姐不是说‘都是自家人’吗,那她们第一次见表哥,难道不该彼此介绍认识一番? 说到底,还不是瞧不起她们。 不过也就是一瞬间,她已把这个念头给抛到了脑后去,嬿姐姐许是忘了也未知,倒是这位公子,大表嫂叫她‘二弟’,那岂不是伯府的二爷了? 他长得可真好看,她原本以为大伯已经够好看够风度翩翩了,可跟他一比,立时不能看了,关键他那浑身的气度,一抬手一侧身便说不出来的优雅与高华,——便是天生的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吧? 张慕白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长衫,因刚从外面回来,还罩了鸦青色的斗篷,头发则以一枚玉簪簪住,与腰间的玉佩一看便是一套,说不出的清雅讲究,再配上白皙英俊,眉目宛然,浑然天成的一张脸,任是谁见了,都少不得要赞一句“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也就不怪施兰如远远的只看他一眼,便被迷了心神,眨眼间心里已闪过百十个念头了。 不过其他念头都只是模糊的,一闪即过,只有一个念头最清晰,那就是她如果能嫁了这样一个出身尊贵,斯文优雅,还长得神仙一般的夫君,岂不是立时就能成为人上人,什么都有了,什么仇也能报了? 那她这辈子,该何等的幸福与满足啊…… 到底还有女客在,张慕白与杨氏和陈嬿又说了几句话,便先告辞而去了。 杨氏看了一眼施清如与施兰如,见施清如仍是面色如常,倒是终于高看了她两分,看来这丫头是真个秀外慧中,可惜也不知道会被自家公爹和那位无利不起早的姑母拿去填什么火坑? 等再看到满脸通红,一副春风萌动,连遮掩都忘记了的施兰如时,杨氏忍不住无声的嗤笑起来。 这土丫头连给她家二叔当通房都不配,居然还敢想旁的,真是脸比天还大,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无知者无畏”呢! 不过关她什么事儿,自会有人让她变乖的……杨氏想着,又到扶栏前坐着,好以整暇的喂起鱼来。 杨氏看出了施兰如的春心萌动,陈嬿自然也看出来了,怒极反笑。 若是施清如有那个非分之想,还情有可原,她好歹长了一张万里挑一的脸,当不了正妻,妾室通房还是有希望的,可施兰如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货色,连给表哥当粗使丫头都不配,居然也敢想那些不该她想的,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只现在实在不是发作的时机,陈嬿少不得只能先把这口气忍下,反正她娘要收拾施兰如一个隔房的侄女儿,简直易如反掌。 适逢常宁伯太夫人的丫头来请四人用午膳了,“太夫人已与大夫人说了,今儿中午就不用大夫人服侍,改由大奶奶代为服侍即可,所以大奶奶不用去大夫人处了。” 杨氏便带着陈嬿与施清如施兰如,又回了常宁伯太夫人院里去。 第五十六回 如人饮水 午膳很丰盛,凉菜热菜拼盘火锅的足足二十几道,摆了满满的一桌子。 常宁伯太夫人这样的老封君,当然不会为了自己的庶女和两个其实八竿子打不着的小辈特地准备筵席,所以所有的菜都浓油赤酱,要么甜得齁人,要么咸得咂舌,显然都是依照她口味来准备的。 也足以侧面说明常宁伯府为什么会寅吃卯粮,只剩个光鲜外表了,光常宁伯太夫人一个人的份例,都这般的奢靡浪费了,不穷就怪了! 施清如才见了自己最不想见的人,就算摆在自己面前的全是合自己胃口的菜,也没心情吃,何况还都是她不爱吃的菜?不过只夹着自己面前的素菜慢慢吃着,消磨时间罢了。 施兰如满心都是张慕白的绝世风姿,也是心不在焉,吃相很是斯文。 倒是歪打正着的让张氏看得十分的满意,要是她俩都放开了吃,一副从没吃过好东西的样子,丢的还是她的脸! 一时饭毕,常宁伯太夫人害乏了,张氏便忙带了施清如与施兰如告辞,“母亲,我就不打扰你午睡了,且去嬿儿屋里坐坐,就直接回去了,横竖过几日还要回来给您请安的。” 常宁伯太夫人自然知道她的‘过几日还要回来给您请安’不是托辞,笑着点头:“那你去嬿儿屋里坐坐就回去吧,不必再过来了。红哥儿媳妇你也回去,让你姑母自便即可,横竖也不是外人。” 于是自张氏杨氏以下,大家齐齐给常宁伯太夫人行了礼,鱼贯退了出去。 然后在院子里杨氏又与张氏行了礼道了别,再冲施清如施兰如点了点头后,便带着自己的丫头先离开了。 张氏与陈嬿方引着施清如施兰如,去了后面陈嬿的屋子。 陈嬿住在常宁伯太夫人院里的后罩房,屋子表面看倒是布置得极精致富丽,却只有张氏和陈嬿自己才知道,后罩房坐东朝西,冬冷夏热,还临近常宁伯府的外院,喧哗嘈杂,住着一点都不舒服。 可谁让张氏就算打小儿养在常宁伯太夫人跟前儿,却终究不是常宁伯太夫人亲生的呢? 所以当年她守寡大归后,便只能一直住在这里,之后陈嬿每次来外祖母家小住,也因这里是她们母女‘住惯了的,亲切方便’,纵常宁伯府还有其他空着的院子,陈嬿依然只能住这里。 “两位妹妹请坐。”进了屋后,陈嬿先扶张氏落了座,便笑着招呼起施清如施兰如来,又吩咐丫头紫晴沏茶去。 等茶来了后,陈嬿委实心情不佳,也顾不得管施清如施兰如了,直接与张氏道:“娘,我有几句话想与您说,我们屋里去好吗?”说完又冲二人说了一句:“两位妹妹稍坐片刻,我和娘很快就出来。” 便不由分说拉了张氏去她的卧室,待进了屋后,不待张氏坐下,已低声问道:“娘,您到底什么时候接我回去?我不想再留在外祖母家了,这里再好,也比不上咱们自己的家,何况,这里还根本不好!” 张氏闻言,沉下了脸来,“是不是你大舅母又给你脸色瞧了?” 陈嬿低声道:“大舅母要是真直接给我脸色瞧还好呢,偏她只是以眼神和笑容来表达对我的看不上,还让下人们背后悄悄儿的说些不中听的话,您也知道那些婆子的嘴有多不干净,还每次都刚好让我听见,不是特意安排的是什么?娘,我真的想回去了,我也不想、不想嫁二表哥了……” 话没说完,已让张氏打断了:“胡说什么!你怎么就不想嫁慕白了,就为着你大舅母鸡蛋里挑骨头?你外祖母和大舅舅还在呢,伯府且轮不到她一手遮天!” 冷笑一声,继续道:“再说你和慕白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上哪儿再找这么知根知底的夫君人选去?将来你有你外祖母和大舅舅护着,还与慕白是打小儿的情谊,光她一个人不高兴,又有什么用?你如果连这样一副好牌面都赢不了了,就别说是我的女儿!” 张氏当然知道自己的大嫂是个什么人。 倒不是说她多刻薄歹毒,但就是古板,当初她刚带了女儿大归回来时,她待她们母女其实还不错,等到后来知道她一心改嫁后,她就变了态度,觉得她连“好女不侍二夫”都做不到,她当然不必再对她有好脸色。 自然她对陈嬿也开始看不上了,等知道张氏和陈嬿竟打着她引以为傲的次子的主意后,她就更看不上陈嬿了。 陈嬿红了眼圈,“可是娘,大舅舅和外祖母若真有那个意思,也不会拖到现在了,说到底,他们还不是嫌弃娘是庶出,嫌弃施叔父官位低,嫌弃我身份尴尬……要是爹爹还活着,我们又怎么会受这样的委屈?” 要是她亲爹还在,如今至少也是四品了,她一个四品官员的嫡长女,才不会屈就一个都快要没落至三流人家的伯府的次子! 张氏听她提到前夫,心里也满不是滋味儿,片刻方低声道:“嬿儿你放心,只要这次咱们能成功,你大舅舅一定会同意你和慕白的亲事,你施叔父也一定会官升至少两级,到时候便是你大舅母,也休想再反对这门婚事,休想再给你脸色瞧!” 陈嬿越发压低了声音:“施清如倒是真长得好,可娘有十足的把握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失败了,咱们可真等不起了……要不,娘也跟当年选中爹爹那样,给我选一个寒门进士,争取将来能熬出头吧?” 自打陈父去世以后,陈嬿便跟着张氏尝尽了世间百态,如今哪怕说着自己的亲事,也再难有小女儿都有的娇羞与憧憬,惟余现实。 张氏忙低斥起女儿来:“又胡说!娘自己便吃够了低嫁寒门的苦头,怎么可能让你再吃一遍同样的苦?何况还要防着天有不测风云,就说你爹吧,好好儿的谁能想到那么年轻,就一病没了呢?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好容易才熬到了今日,娘是绝不会再让你吃一遍同样的苦的!” 张氏当年嫁了前夫后不久,便随其外放去了一个偏僻苦寒的县城,也因此,她第一胎没能保住不说,还伤了身子,足足好几年后,才又有了陈嬿,自然宝爱异常。 何况她前夫死后,也是陈嬿一路陪她熬过来的,她对陈嬿的感情就更不一样了,怎么舍得她受委屈?一丝一毫都舍不得! ------题外话------ 大家都养文吗?看不到你们的留言,心里没底啊,嘤嘤嘤…… 第五十七回 冷暖自知 陈嬿就想到了自己亲爹死后,她和张氏扶灵回乡的所见所闻,所有的所谓亲人都粗俗鄙陋不堪,所谓的老家也是又脏又黑,她别说住那样的房子了,连想都不敢想世上竟还有那么破的房子!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是啊,低嫁寒门的苦,她看着娘吃得还少了吗?她难道要让她的孩子,将来也把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都再经历一遍不成? 陈嬿不说话了,眼圈也更红了。 张氏就轻轻抚起她的头发来,柔声道:“嬿儿,你相信娘,娘一定会让你嫁给你二表哥,这辈子都和和美美,富贵荣华,再不吃任何苦头的!” 陈嬿低低“嗯”了一声,“嬿儿知道娘疼我,可、可强扭的瓜不甜,大舅母她……我实在是怕……,我可马上就十五周岁了,二表哥再拖三五年都没事儿,等他中了举人后,甚至比现在还更好说亲,可我……” 张氏咬牙道:“你放心,就算这次没能成功,我也一定会让你大舅舅答应你和你二表哥亲事的,他才是一家之主,只要他答应了,你大舅母就算再怎么反对,也没有用了!” “可、可大舅舅能听娘的吗?到底娘跟他不是一母同胞。”陈嬿期期艾艾,虽不愿承认,却不得不承认,庶出天生就矮人一等。 张氏冷笑道:“这你就别管了,娘自有主张,你就等着与你二表哥定亲即可。” 陈嬿见张氏说得笃定,心下稍稍有了底,又问道:“那娘打算什么时候接我回去?我在咱们自己家里,想怎么样都可以,在这里却连与紫晴红晴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大表嫂总是斜着眼睛看我,大表姐更是日日都让我帮她做针线,她自己的嫁妆,却连针都不拈一下,全推给丫头和我,不是摆明了拿我当丫头吗?” 当日林妈妈当着施延昌与施家众人的面儿,口口声声伯府的大小姐张云蓉自来与陈嬿要好,实则却是张云蓉虽因年纪相近,陈嬿也极会做人,与她时常在一处,却打心眼儿里看不上陈嬿,对着她从来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陈嬿骨子里也是个心高气傲的,长年累月下来,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有怨气? 张氏见女儿满脸的委屈,她如何不知道张云蓉是什么德性? 低声道:“你大表姐仗着马上要嫁入宣武侯府了,都快抖上天了,也不想想,那宣武侯才四十出头,多的是年过七十还能生的老翁,谁就能保证宣武侯以后真就只能过继,她就是稳稳的侯夫人了?更别说她嫁的还是老二,前面还有个大哥了,她哭的日子且在后头呢,嬿儿你犯不着与她一般见识,记住一句话,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话虽如此,母女两个却都知道,张云蓉的侯夫人之位,还真已坐稳七八分了。 宣武侯成亲二十几年,姬妾无数,都没能生出一儿半女来,除了过继,还能怎么办? 偏偏宣武侯府的大爷,也就是张云蓉的大伯子又是个体弱多病的,也是成亲至今膝下仅得一女,宣武侯若真要过继,难道会放着身强体壮的那一个不去过继,反倒过继体弱多病那一个,等将来孙子也只能继续过继不成? 陈嬿没有戳破张氏的自欺欺人,只又问了一遍:“那娘,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张氏立时黑了脸,恨声道:“再过一阵子吧,等娘想到法子安置施家那一大家子人后,立时接你回去。你不知道,那家人到底有多不堪,我活了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不堪的人,娘怎么舍得让你回去受那些腌臜气,还得敬他们为长辈?” 当日她送陈嬿回来,也是不想女儿得敬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为祖父祖母,弄得彼此都尴尬,倒不如直接避开的好,想着等把人送走了,她再接了女儿回去便是。 却是没想到,狗皮膏药一沾上就甩不掉了,还是最恶心那种狗皮膏药,虽然知道女儿在伯府肯定诸多委屈,可两害相较取其轻,张氏还是觉得她仍留在伯府的好。 陈嬿大吃一惊:“娘的意思,施家人竟比当初的陈家人还要、还要不堪吗?可看施叔父和外面那两个的样子,不像啊……” 那得不堪到什么地步?娘这几日岂不是受了好大的腌臜气? 张氏冷笑道:“当初看你爹的样子,也想象不到他老家会是那样啊,何况你施叔父当初可是一直跟着他那个短命的前岳丈的……总之嬿儿你再忍忍,娘一定会尽快接你回去的。” 陈嬿既知道张氏也不容易了,便也不再提要回去的话,只低声道:“娘,其实我在这里也挺好的,外祖母待我不错,我手上又有银子,也没人真敢怠慢了我,您就别担心我了。倒是您自己,一定要好生保重身体才是,只要咱们人好好的,其他的总有有的,当初那么艰难,我们都熬过来了不是吗?哦对了,既然那家人那么不堪,一定要让宝儿和迁儿少接触他们,没的白教坏了。” 张氏见女儿懂事,大是欣慰,点头道:“你放心,娘都理会得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等这次事成了,以后等待咱们的都是好日子,且只会越来越好!” “嗯。”陈嬿重重点头。 母女两个又说了几句话,虽不在乎等在外面的施清如与施兰如的感受,让人久等到底有违她们的教养,这才打住,出了卧室。 陈嬿还不忘拿了一匣子珠花出去,笑向施清如施兰如道:“这是前儿二舅母送我的珠花,都是如今时新的式样,一共六支,就送给两位妹妹一人三支吧,可千万别嫌弃。” 施清如与施兰如忙向她道了谢,彼此又客气了几句,张氏便带着她二人离开了,陈嬿一直将她们送到二门外上了车,才折回去。 张氏在车上看着女儿单薄的背影,想着她在伯府受的那些个与自己当年受的一样的说不清道不明,但又实实在在的委屈,不由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半晌才吩咐车夫:“回吧。” 第五十八回 大戏开锣 张氏一路心情不佳的回了施府,想到女儿有家却不能回,她心里就针扎一样,也就是施延昌此刻不在她面前,否则她一定扑上去挠花他的脸! 不想马车刚进了角门,就见她的另一个大丫鬟玳瑁跑了过来,等不及站稳,便急声道:“太太,您可回来了。” 张氏心里立时涌起不祥的预感来,厉声问道:“可是我不在时,家里出了什么事儿?宝儿迁儿都还好吗?” 一面说,一面等不及同车服侍的琥珀先下车扶她,已就着跟车的粗使婆子的手下了车,大步往二门走去。 施清如与施兰如见她下了车,只好也跟着下了车,跟着走在后面,只不过心情大不相同。 施清如是满心看好戏的心态加幸灾乐祸。 她有预感,一定是施老太太或者施二老爷趁张氏不在家,做下什么过分的事儿了,倒是没想到他们就只老实了几日,便沉不住气了,她还以为怎么也得再过些时日,才有大戏看呢! 施兰如则是瞬间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也同样预感,一定是施老太太和她父亲出幺蛾子了,若是祖母出幺蛾子还罢,好歹那是大伯的亲娘,大伯母只能忍着,可要是她父亲,大伯母凭什么忍着? 偏偏她有更强烈的预感,出幺蛾子的一定是施二老爷,指不定还是因不好启齿的那方面的事,他那日看大伯母丫鬟的眼神,连她这个亲生女儿都觉得恶心,以致大伯母都不敢往他们院子派丫鬟,甚至年轻一些的仆妇都不敢派,全是些老婆子,他居然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一点不觉得羞耻惭愧吗?! “太太别着急,四小姐和大少爷都没事,是二老爷……”玳瑁一边随了张氏往里走,一边言简意赅的与她说起事情的始末经过来,果然与施二老爷有关。 却是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与施二老爷好吃好喝了几天后,就算是御宴,顿顿吃也得吃腻,何况所谓“饱暖思**”,顿顿都好吃好喝的,却只能在西跨院那一方小天地里活动,几日下来,夫妻父子三人便都因精力旺盛却无处消耗,而有些上火躁狂起来。 又尤以施二老爷为最,他都来京城这么多天了,却连门都没出过一次,没见识过京城任何与别的地方不一样的风情,那他还来京城做什么,还不如以前在桃溪时自在呢! 关键大嫂还让人守住了他们的院门,无论他们说什么,都笑着不肯放他们出院门一步,大哥竟也不管,让他们听大嫂的安排,——什么意思呢,当他们是犯人不成?还是当他们是猪,关在圈里每日只要给他们吃饱了就好? 施二老爷因此早窝了一肚子的火,觉得张氏果然只是面上和善,实则一万个瞧不上他们。 今日午膳,他又喝了不少酒,喝完后整个身体都直发热,想着整好今日张氏和施清如都不在,他也不出大门,就在宅子里其他地方逛逛,总可以吧? 便又去了院门处,说要去院外逛逛。 守门的粗使婆子得了张氏的严令,当然不肯放他出去,施二老爷一开始还能耐着性子跟她们好说好商量,后来见自己怎么说她们都是一样的笑容一样的说辞,酒气上头之下,便对二人动了手。 他到底是个大男人,两个粗使婆子纵然力气比丫鬟们大,又如何是他的对手,何况他好歹总是个主子,她们也不敢真下死手,竟让施二老爷跑了出去,只得忙忙分了一个人去正院向特地留下看家镇场的林妈妈禀告。 施二老爷出了院子后,只觉呼吸都顺畅了许多,他也不识路,便沿着敞亮的地方走,竟走到了后花园里,——施府虽小,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也是有花园,花园里也有假山有水池的,景致还很是不错。 施二老爷却是越看越怒。 大嫂实在过分,怕他们去了外面给她丢脸惹事,那他们不出门就是,可她不能明明有这么好的花园,却也不许他们踏足一步啊,就算她是伯府千金,这终归是施家,他大哥才是一家之主,不是张家! 正自愤怒之际,施二老爷忽然看见了一个窈窕的身影在不远处的一小片竹林前,不知道在干什么,他以往除了金氏和杜鹃,乃至杜鹃之前被他沾过身,然后被金氏卖掉了的丫头,在镇上的花楼也是有相好的,甚至县城的花楼他也曾去过,也勉强算得上万花丛中过了。 当然一眼就看出了那窈窕的身影应当年纪不大,长得也不差。 他心里的怒火一下子都化作了邪火,朝着那背影就走了过去,倒也没想着青天白日的,就把那丫头怎么样,只是想着能先说说话儿,摸摸小手即可,等回头你情我愿了,再向张氏讨人。 不想那丫头长得好倒是真好,却不是个丫头,而是个年轻小妇人,见了施二老爷,也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行了个礼就要离开,跟他是什么脏东西似的。 这下施二老爷彻底火了。 他再不好,也是主子,被大哥大嫂看不起就罢了,被林妈妈几个体面的下人看不起也罢了,凭什么随随便便一个仆妇也看不起他? 一把便把那小媳妇扯了回去,待那小媳妇的身体撞到他身上时,只觉说不出的香软,整个人都酥了,毕竟自金氏事发至今,他已两个月没沾过女人了,又正值壮年,精力过剩,哪里还忍得住? 把人往地上一按,就撕扯起人家的衣裳来。 那小媳妇自是不从,一边大力挣扎,一边大声呼救,总算在施二老爷即将入巷之际,将人喊了来。 施二老爷其时虽欲火焚身了,见来了人,到底还是唬了一跳,那小媳妇便趁机挣脱了他。 却是又羞又气又怕丈夫知道了嫌弃自己,把裤腰带刚系好,衣裳刚整理好,便捂着脸,“噗通”一声,跳进了水池里。 林妈妈闻讯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气到麻木之余,倒是还没忘了正事,忙忙指挥起人下水救人来,总算是把人给救了起来,也万幸还活着,只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 ------题外话------ 十一点有二更掉落哈,亲们记得来看o(* ̄︶ ̄*)o 第五十九回 满意了吧(二更) 听玳瑁说完事情的始末,张氏的脸早已阴得能滴出水来。 她冷声问道:“那个小媳妇是谁家的媳妇?” 事情既已出了,现在最要紧的便是善后,然后才是将那恶心的渣滓扫地出门! 玳瑁一看张氏的脸色,便知道她已气得濒临爆发的边缘,小心翼翼道:“是、是厨房刘妈妈的儿媳,叫豆蔻的,是那年刚搬到这里时,太太亲自挑中的,说她干净利索,还亲自给她赐了名儿,不知太太可还记得……” 张氏脸色就更难看了。 她当初出嫁除了林妈妈,还陪嫁了四个丫鬟两房陪房,其中一房是李妈妈一家,另一房便是厨房的刘妈妈一家,后者多年来一直尽心尽力的服侍她,不然她也不敢把厨房那么重要的地方交给她了,刘妈妈也从来不负她所望,把厨房掌管得井井有条,从来没出过任何岔子。 只是刘妈妈却是个命苦的,儿子才一岁上头,丈夫就从马上跌落,跌断了脖子,自此只能母子相依为命,偏等到儿子好容易长到十来岁了,又不小心摔断了腿,后虽接好了,却成了跛子,等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便有些高不成低不就。 那豆蔻进府后,因是从外头买来的,急于站稳脚跟,当真是从老忙到晚,任劳任怨。 难得的是,等后边儿她站稳了脚跟后,也不曾轻狂,仍是之前如何勤快嘴甜,之后便同样如此,她还于厨艺上颇有天赋,几次给刘妈妈提的建议都颇新鲜,刘妈妈照做后,都得了张氏或是陈嬿的赏。 刘妈妈便起了收她做徒弟的心,将她要到了厨房去,之后更是起了心想讨她做儿媳。 豆蔻见过刘妈妈的儿子后,见他除了脚有点跛以外,人却是眉清目秀,也会雕刻好些木头小玩意儿,养活自己还是没问题的,何况就算他没有一技之长,刘妈妈难道会委屈自己唯一的儿子不成,她多年所挣所攒,还不都是儿子的? 遂在刘妈妈把话说明后,答应了嫁给她儿子,并于年前办了喜事,夫妻婆媳都正是和和美美之际。 谁知道竟会忽然发生这样的事! 张氏想到这里,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起来。 若只是寻常仆妇,她好生抚慰一番,再多赏点银子,把其一家子都打发去庄子上,事情应当就能揭过去了,偏偏是刘妈妈的儿媳,刘妈妈服侍她这么多年,没有功劳尚有苦劳,不好生给她一个交代,岂非寒了她的心,也免不得让其他下人见了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毕竟刘妈妈那般体面那般忠心的,结果也不过如此,以后谁还肯对她忠心耿耿? 关键那豆蔻还是个烈性的,不然也不能一气之下跳水了,现在是她人还没醒,等她醒了,谁知道会不会再寻短见? 就算主奴尊卑有别,闹出人命来也绝不会是什么好事……都怪施延昌非要留下他那不堪至极的渣滓弟弟,她回头就把人扫地出门,还要跟他没完! 张氏忽然问玳瑁:“打发人去禀告老爷了吗?即刻打发人去,让老爷即刻回来!” 他们施家的破事儿,凭什么她一个人生气烦恼,也该让施延昌回来,一起生气烦恼才是! 张氏说完,见马上就到自己的正院了,而施清如与施兰如还默默的跟在她后面,吸了一口气,吩咐二人:“你们都先回房去,无事不要出门……” 想到施兰如就住在西跨院,就算门窗关得再紧,她肯定也能听见,没准儿还会被波及到,半道改了口:“清如你先带你三妹妹去你屋里待着,回头我再打发人去接她。” 施清如很想跟去西跨院看好戏,想了想,还是应了张氏的话:“是,太太,那我们就先告退了。” 带着施兰如回了听雨楼。 玉秀水秀见她回来,忙殷勤的给她解了披风,又服侍她卸了钗环拆了头发,换了家常衣裳,施清如这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坐到榻上喝起茶来。 就见施兰如仍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好像石化了一般,只脸色惨白至极。 施清如想了想,吩咐玉秀:“给三小姐换杯热茶,我进屋去睡会儿,桃子跟我进去服侍,晚膳时再叫我。” 如果有晚膳的话,——儿媳才出了这种事,刘妈妈应当没心情也没时间再为阖府上下准备晚膳吧? 至于施兰如,她爱呆坐就呆坐她的,爱呆坐多久也由得她,只要别烦着自己就好。 却是刚起身,就听见施兰如幽幽道:“现在你满意了吧?进京才这么几日,我爹便犯下了这样的大错,肯定要被大伯母扫地出门,京城也待不下去了,桃溪又回不去,你是要逼死了我们所有人,才肯罢休是不是?” 施清如见玉秀水秀都竖起了耳朵,似笑非笑看了二人一眼,二人忙讪笑着屈膝一礼,退了出去。 施清如这才淡淡道:“你爹犯错可不是我逼的,就跟你娘与赖屠户通奸不是我逼的一样,都是他们本性如此,所以他们都是咎由自取,怨得了谁呢?不过你放心,你们不会被扫地出门的,便是太太和老爷都肯,我也不会肯的,所以你犯不着怕成这样。” 说完看向早已满脸震惊的桃子,“还不随我进去?” 待桃子“哦”了一声后,主仆两个一前一后进了卧室去。 施兰如这才忽然泄了气一般,浑身脱力的瘫在了椅子里。 施清如说他们不会被赶走,便是大伯和大伯母肯,她也不肯,是真的吗?如果她真不肯,倒真能拦住大伯和大伯母,哪怕他们再生气,她相信她的本事,妖魔鬼怪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可万一,万一她回头又不肯了呢……就算施清如不肯了,她也无论如何都要留下,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跟着祖父祖母和爹爹,又过回之前的日子! 别说自她娘出事以来,她过的都是非人的日子了,就算以前她娘还在时,她过的日子也与现在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她如今穿的衣裳戴的首饰,以前可连想都不敢想,她还去了堂堂伯府,还见到了伯府二爷那样神仙一样的人物,——她一定不能再过回以前的日子,她要做全新的自己,开始自己全新的人生篇章! ------题外话------ 二更来了,大家看文愉快o(* ̄︶ ̄*)o 第六十回 豆腐落灰里 张氏回到自己屋里,先拆了头发,换了家常衣裳,又喝了一杯热茶,心里的怒气依然不能减少分毫。 林妈妈很快进来了,应当是知道张氏回来,赶过来的,“太太,您可算回来了。” 张氏“嗯”了一声,直接问道:“那豆蔻现在醒了吗?刘妈妈呢,现在在哪里?事发时可有吓到宝儿和迁儿?” 林妈妈脸色很不好看,道:“人还没醒,刘妈妈和她儿子一直守着,都心痛得不得了,也气得不得了。刘妈妈知道太太回来了,还说待会儿要过来求太太给她做主,明明豆蔻就梳的妇人发式,不是姑娘发式,二老爷还要行那禽兽不如之事,到底怎么想的,怎么就做得出来?四小姐和哥儿都没事儿,我让奶娘一直哄了他们在屋里玩儿,倒是并未受惊。” 说完,忽然跪了下去:“都是奴婢不好,连家都看不好,让太太还要跟着生气闹心,请太太责罚。” 张氏揉了揉太阳穴,道:“与你什么相干,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咱们防得住他们一时,还得防得住一世不成?他又好歹是老爷的亲弟弟,看门的婆子哪敢真与他拼尽全力?只是知道他不会安分,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忍不住露了尾巴,知道他不堪,没想到会不堪到这个地步而已!起来吧。” 见林妈妈不动,又示意琥珀,“还不快搀了你林妈妈起来?” 林妈妈这才就着琥珀的手起来了,道:“太太现下打算怎么做?” 张氏冷笑道:“当然是等老爷回来处理了,他自己的亲弟弟,做下这样恶心不堪的事来,我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再留他们住下,最好明儿就给我把人送走!” 林妈妈皱眉道:“就怕老爷还是不肯把人送走,或者老爷愿意送人走了,他们却死赖着不肯走。太太也是看见了的,那样厚颜无耻,龌龊不堪的一家人,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到时候就地打滚,又哭又闹只怕还是轻的,就怕来个寻死觅活的,闹得街坊邻居都知道了,那才真是丢尽太太的脸了。” 说到这里,忍不住再次把李妈妈骂了个半死,当初她若是说什么也不把人带进京,或者扯个谎,带了施清如先走一步,如今又怎么会跟累太太跟豆腐落在了灰里似的,拍不得,打不得?! 张氏冷冷道:“那就由得他们闹,反正闹得人尽皆知,甚至出了人命后,被御史弹劾内帷不修的人又不是我,丢官降级的人更不是我,我倒要看看,攸关自己的乌纱帽,老爷还肯不肯留人!” 吐了一口气,吩咐琥珀:“取二十两银子,再取一支人参,送去刘妈妈家,就说她的委屈我都知道了,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的。” 待琥珀应声取银子去后,又问林妈妈:“大夫说了豆蔻什么时候能醒来吗?” 林妈妈叹道:“大夫说如今天儿还冷着,她又气急攻心,真个是内外俱损,说不准什么时候能醒来,若是能发上一场热,把体内的寒气和怨气都发出来,反倒还好些,就怕发不出来,可能……人就醒不过来了,刘妈妈哭得什么似的,还要死拉着她儿子,她儿子疼媳妇可是家下人等都知道的。” 张氏眉头就皱得更紧了,恨声道:“都是那个混账东西造的孽!大夫呢?” 林妈妈道:“我把大夫留下了,让等人醒了再走,晚膳让曾婆子顶上,也严令了当时在场的人管好自己的嘴巴。” 只当时动静那么大,家里又只这么大个地方,就算她下了封口令,只怕也是封不住,很快便会阖府上下都知道的。 张氏又是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幸好这些年还有你陪着我,时时替我分忧,不然我早就怄也怄死了!也亏得今日嬿儿没随我回来,没的白污了她的耳朵!” 万一再不慎让那个色中饿鬼看了去,就更是奇耻大辱了! 林妈妈便上前给张氏揉起太阳穴来,一面低声问她:“伯爷见了她们两个怎么说,对大的还满意吧?” 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相较之下,旁的都算不得什么了。 张氏低声道:“大哥很满意大的,只是仍无万全的把握,想得这个巧宗儿的人多得很,已经有二十几家了,指不定后边儿还要添,那边的意思,是要先悄悄儿的初选一轮,只挑几个最出挑的,再让韩公公亲选,所以过几日我还得带大的回伯府一趟,哎,就怕万一啊……” 林妈妈没想到会这么复杂,叹道:“可真是条条路都不容易啊,一个太监活到韩公公这个份儿上,也真是值了,都快赶上皇上选妃的排场了。不过太太也别担心,那丫头那般出挑,一定会选中的。” 张氏叹道:“希望如你所言,那就真是……” 话没说完,就听得外面传来小丫头子的声音:“老爷回来了。” 张氏立时变了脸色,冷笑一声:“回来得倒是挺快!”,却不起身去迎施延昌,也不让林妈妈去,主仆两个都一副面沉如水的样子。 施延昌进屋后,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早已知道家里出了事,只不知道是什么事,——他一是惦记着张氏带施清如回伯府去给常宁伯看,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二是心里今儿一直都慌慌的,眼皮也直跳,让他心里很是不安。 于是还没到下衙时间,便随意找了个借口,提前回家了。 却是还在半途,便遇上了张氏打发去寻他的小厮,只说家里出了事,问他是什么事,又说不上来。 施延昌心里也是瞬间便涌起了不好的预感来,忙催着车夫加快了速度,这才这么快便赶了回来。 现在又见张氏和林妈妈都一脸的怒气,施延昌的心更紧了,好容易才稍稍稳住了,笑道:“太太这般急着等我回来,可是大舅兄那边,有什么变故吗?” 张氏没说话,只看了一眼林妈妈。 林妈妈便干巴巴的道:“伯爷办事,老爷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是二老爷今日实在太过分了!” 随即把施二老爷的所作所为,言简意赅说了一遍。 ------题外话------ 周末愉快o(* ̄︶ ̄*)o 第六十一回 不让 林妈妈只是平铺直叙的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一点也没有添油加醋,更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或是谴责的意思来,——她是张氏的奶娘,说是下人,可在施府谁不拿她当半个主子看?便是到了常宁伯太夫人面前,都有几分体面,自然说得施延昌。 可即便她没有半句不中听的话,施延昌依然没等她把话说完,已然气得满脸铁青,“霍”地站了起来,“那个畜生不如的东西,我这便打死他去!” 怒气冲冲的大步往外走去。 却被张氏忽然起身,拦住了去路,沉声道:“老爷觉得只打二叔一顿就够了吗?这事儿只怕光打他一顿完不了吧,如今府里人人自威,长此以往,岂不得全部乱了套?更不必说宝儿迁儿都年纪还小,万一吓着了他们,或在带坏了他们,就更是一辈子的事了,老爷还是三思的好!” 施延昌虽被弟弟气得头脑发昏,心智却还是清明的,知道这事儿一出,张氏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一家子再在京城待下去的,他当然也不想他们再留下,可清如那边,他又该如何交代? 好容易他有了升迁,有了不再看常宁伯府脸色,甚至反倒常宁伯府要反过来看他脸色的机会,他自然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了! 所以才会不由分说往外冲,想着他先暴打了施二老爷一顿,打得他皮开肉绽后,张氏便是再生气,只怕也不好说什么,亦不好再坚持把人送走了。 那刘妈妈再得她器重,也终究只是一个下人,何况事情并没发展到最糟糕那一步,她总不能明目张胆的表达在自己心里,连几个下人都比自己的小叔子更重要更尊贵吧?! 却没想到张氏明显已看破了他的心思,拦住了他的去路,只得皱眉道:“那太太以为该如何?” 张氏冷笑道:“老爷心知肚明我以为该如何,又何必明知故问?” 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我知道老爷骨肉情深,我也不是那等不通情理之人,实在是二叔的所作所为太过分了,我每日还要如何好酒好菜的款待着他和二老?可老爷自己说说这才几日,二叔便生出了这么过分的事来,时间一长,不是更得变本加厉吗?所以依我之见,还是尽早将二叔和二老送回老家的好,一来他们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京城再好,又哪里及得上家乡?” “这二来嘛,老爷也能更安心的忙公务,不至有任何的后顾之忧。今日也就是林妈妈赶到得及时,让人将人救起来得及时,要是再晚片刻,人这会儿只怕早已不在了,就这样,人也至今没醒,谁又敢说不会闹出人命?那一旦传了出去,于老爷的名声可不好听,老爷难道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吗?至多我答应老爷,以后每年送回去的财物,都翻倍,管保不会委屈了二老和二叔便是,老爷意下如何?” 哪怕一年得送上千的银子和东西回去,她如今也认了,只当是破财免灾吧,她是真没想到,世上还能有如此奇葩不堪的一家人! 施延昌就知道张氏会这么说,也有些不高兴了。 那好歹也是她的公婆和小叔子,她却跟甩破烂似的,一刻都多等不得,不觉得自己不贤不孝吗?家家都有难念的经,怎么别家的儿媳和主母就不像她呢! 他沉默片刻,方淡声道:“太太说得极是,二弟今日也的确太过分。可他们拢共才进京几日,就要送他们回去,我实在做不出来,那可是我的亲爹娘亲弟弟,又与我这么多年不见,如今难得团聚,我多少也该尽一点为人子的孝心和为人兄的责任才是。何况清如舍不得祖父祖母,至少在大事尘埃落定之前,她是一定不愿他们回去的,若我们坚持,弄得最后大家都不痛快,影响了大计,岂非因小失大,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太太也三思的好啊。” 张氏听他到了这个地步,还只想着糊弄自己,一句实话都没有,似笑非笑道:“老爷确定真是清如舍不得祖父祖母吗?我可问过她了,她没有舍不得啊,所以说穿了,都是老爷自己舍不得吧!” 施延昌没想到施清如当着自己和张氏完全是两套说辞,心下很是恼怒。 那死丫头到底想干嘛,非要挑拨得他跟太太夫妻离心该高兴是不是? 却是有苦说不出,只得道:“我的确舍不得二老,乌鸦尚知反哺,羊羔尚知跪乳,我难道连畜生且不如吗?何况我没想留他们久住不走,只是想留他们到清如顺利进了提督府而已,就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太太都不能容忍吗?那我少不得只能去伯府,请岳母和舅兄替我评理了。” 等把人顺利送进提督府后,什么时候送人走,就更不是她张氏说了能算的了。 当然,也不是他说了能算的,还得看清如怎么说,——也是可笑,活了一把年纪,到头来居然要受一个小丫头片子的掣肘与威胁,还是自己的女儿,不过若能得偿所愿,步步高升,忍一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张氏没想到施延昌还敢反过来拿捏自己,越发气得黄了脸,道:“行啊,老爷要反哺跪乳可以,那就把二叔一个人送走吧,反哺跪乳可不包括自己的弟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粒老鼠屎,坏了一大锅好粥,便是我母亲和大哥知道了,也一定不会说我做错了!” 如果有可能,施延昌何尝不想把不成器的弟弟送走? 便是不能送回桃溪,随便送到哪个庄子上去,也不是不可以,问题还是清如绝不可能同意;何况照现在的情形,便是清如同意,只怕弟弟和二老也是要死赖着不走的。 他只得强忍烦心道:“我知道太太生气,我也一样,那就让我来善后此事吧,一定会处理得妥妥帖帖,不叫太太再烦心的。若太太还不愿意,我也只好把他们所有人包括清如在内,都送回桃溪去了,反正我一个同进士,能做到从五品,已经是不容易了,如今的日子我也还算满意,以后能不能升迁,就听天由命吧。” 说完绕过张氏,一甩门帘出去了。 余下张氏又是生气又是恼怒,气得直喘粗气,片刻之后,忽然一拂手,把桌上的整套茶具都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第六十二回 痛打 再说施延昌怒气冲冲的到了西跨院,就见无论是施老爷子施老太太的正房,还是施二老爷的东厢房,房门都关得死死的,看不到听不到任何动静。 他怒极反笑,现在知道怕了,知道装死了?之前对人图谋不轨时,怎么不知道呢! 他走到东厢房前,便飞起一脚,踹开了施二老爷的房门,“施延盛,你给我滚出来!” 片刻之后,施二老爷抖抖索索的从卧室里出来了,一见施延昌满脸怒气的样子,便知道大哥什么都知道了,小心翼翼道:“大哥,你别生气,我已经知道错了,真的……我中午多喝了两杯酒,又吹了风,本来没醉的,也有些醉了,其实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谁知道会、会……闹成这样呢?大哥,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施延昌听得他说自己喝多了,虽知道是借口,但有借口总比没借口的好,心下稍松。 面上却仍是怒气冲冲,恨声道:“你不知道会闹成这样?人家清清白白一个年轻媳妇子,你就算喝多了,难道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吗?简直禽兽不如,我今儿不打死你,难消我心头之恨!来人,取板子来——” 便有两个小厮应声抬了长凳,拿了板子进来。 施延昌不由分说便将施二老爷踹倒在椅子上,亲自打起他的板子来,立时便打得他鬼哭狼嚎,且一连打了十几下后,依然没有半分手软心软的架势,——他是真的恨弟弟不争气,所以这顿板子便不只是装样子,也是真的想发泄一下自己的烦恼与憋屈,真的想给他一个教训。 这般大的动静,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就算门窗关得再紧,也听见了,忙开门跑了过来。 见次子已让长子打得半死了,施老太太忙哭着上前抱住了施延昌手里的板子,“老大,你这是干什么,想打死你弟弟吗?他是有错,可他心里的苦你又不是不知道,却还要被日日都关在巴掌大一个院子里,心里怎么会不更苦闷?这苦闷之下酒喝多了,稀里糊涂的做了错事,也不能都怪他啊,何况那不过只是一个下人而已,难道在你心里,自己的亲弟弟连个下人都及不上了?还是你媳妇儿逼你打你弟弟的,我这就找她说理去!” 说完就要往外走。 气得施延昌忙一把拉住了,咬牙道:“娘想找张氏说什么理,明明就是二弟理亏在先!我还要怎么跟你们说,让你们就安安分分的待在院子里,好吃好喝好睡,这日子还不好吗?偏要给我惹事生非,当我一天很清闲呢!” 话没说完,施老太太已叫道:“这日子好在哪里了,日日连院门都不许我们出一步,把我们当犯人还是当猪养呢?从来不说来给我请安,不来服侍我就算了,我们进京这都多少天了,她娘家居然一句话都没有,也不说请了我们上门去做客。今日更好,她自己要回去,也不说带了我去伯府见一见世面,反倒把那两个死丫头都带上了,什么意思?别说你二弟一个大男人,以前哪里都去得,如今却被关犯人一样,就是我以前出门那么少的,都觉得快闷死了,怎么怪得他?你要再打他,就连我一起打吧,看你怕不怕天打五雷轰!” 昨日琥珀过来教施兰如规矩,今日早上又来给她妆扮时,施老太太心里已经很不痛快了,觉得张氏简直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那可是堂堂伯府,带她也去见一见世面怎么了? 施老太太自然不会认为自己会给张氏丢脸的,只想着施兰如今日那一身衣裳和首饰至少也得值个几十上百两,张氏有那个银子,孝顺她不行吗,为什么偏要浪费到那个贱人生的小贱人身上! 等施二老爷闯了祸,惊慌失措的跑回来,把事情与他们老两口儿一说后,她虽也有些慌,怕闹出人命,但仍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正只是一个下人,反倒越发对张氏不满了。 都知道老二身边没人服侍,你就该趁早挑个好丫头送给他才对,还弄得他差点儿与一个媳妇子滚到了一起,算怎么一回事? 却没想到,长子会这般愤怒,不但不理解次子和他们的苦闷和憋屈,还对次子动起手来,那索性连他们两口子儿一起,通通打死算了! 施延昌也知道把人一直变相的关在西跨院不是长久之计,可也没想到这才几日功夫,施二老爷已经给他惹出事来了,更没想到施老太太到了这个地步,还要这样护着弟弟。 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娘,您知道什么!京城可是天子脚下,遍地都是达官贵人,哪能跟桃溪一样,任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你们要是出了门,万一不知天高地厚惹了不该惹的人,便是我也救不了你们,我可都是为了你们好!” “为我们好,呸,你……”施老太太还待再说,施老太爷见施延昌气得眼睛都红了,估摸着张氏那边也没给他好脸色看,忙拉了施老太太一把:“行了,你就少说两句,老大难道还能害自己的亲爹亲娘亲弟弟不成?” 施老太太这才悻悻的没有再说,却是片刻后,又没忍住开了口:“老大,不是我们不体谅你也不容易,实在是你弟弟他心里真的苦啊,年纪轻轻的,身边却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你饱汉子哪里知道饿汉子饥?我和你爹也知道,这一时半会儿间,要给他娶房满意的媳妇不容易,虽然我们要求不高,只要嫁妆过得去,出身也过得去,能生儿子就成,那要不就先给他纳个妾吧。我瞧着你媳妇儿身边那日我们刚来时,给我们上茶的丫头就不错,正好你弟弟也喜欢,那就把她给了你弟弟,他身边有了人照顾暖床,自然也就不会再犯今日这样的错了。” 施延昌不防自己老娘连这样粗俗的话都说得出来,什么‘饱汉子哪里知道饿汉子饥’,什么‘照顾暖床’,便是乡野村妇,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正要说话,就见林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就在门口站着,那方才的话,林妈妈自然也听见了,回头便能传到张氏耳朵里。 脸涨得通红,怒道:“二弟妹才过世多久?二弟就想再娶了,还想先纳妾,娘当他是谁呢,这事儿不得再提,——今日这顿打你也给我记好了,要敢再犯,就不是一顿板子了,我腿都给你打折了!” 一边说,一边发狠又打了施二老爷十几板子,打得他喊都喊不出来了,才扔下板子,在施老太太的哭声和骂声中,拂袖出去了。 ------题外话------ 又是新的一周,新的开始了,愿大家事事顺心o(* ̄︶ ̄*)o 第六十三回 善后(二更) 施延昌怒气冲冲的出了西跨院后,让冷风一吹,气得发昏的头脑总算恢复了几分清明,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痛,只怕除了方才动手的原因,还有吹了冷风的原因,他身上可连个披风都没有。 可他却还不能立时回正房去喝一碗姜汤驱寒,还得去给施二老爷善后,心里少不得又把施二老爷骂了个半死。 对施清如也是一百个没好气,要不是那死丫头把一家子都给逼进了京来,还不许他送走他们,他又何至于这样两头不是人,只能什么都自己受自己扛? 也不知道那些年,他一心向学,万事不管,祝氏都是怎么熬了过来的?尤其他不在家那几年,她又是怎么…… 施延昌忙一甩头,把有关祝氏的想法都甩开了脑后,大步去了外院。 到了晚上,豆蔻终于醒了过来,施延昌也把善后的事处理得七七八八了。 他先让人把刘妈妈的儿子叫到了自己的书房,给了他一百两的银票,还许诺让他们夫妇去施府名下的一个庄子上去管事。 刘妈妈的儿子心痛媳妇所受的屈辱,先还不肯接银票,只是低着头,闷声不说话。 施延昌便又让人去叫了刘妈妈来。 刘妈妈比儿子多吃了二十年的饭,却知道他们终究是下人,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便是太太有心护着他们,为他们做主,老爷到底是太太的夫君,是太太儿女的父亲,难道太太还真能为了他们,拼着与老爷夫妻情分破裂的风险,把二老爷怎么样不成? 那可是太太嫡亲的小叔子,太太也先是施家的主母,是施张氏,然后才是常宁伯府的大姑奶奶。 何况二老爷终究没把她儿媳怎么样,还喝了酒的,说一句“酒后失态”或是“酒后认错了人”,也说得过去,到头来吃亏的、被人耻笑的,还不是他们家吗? 刘妈妈遂代儿子做主,接了施延昌的银票,也应了等豆蔻好些后,便送他们小夫妇去庄子上。 至于刘妈妈自己,却哪怕接下来一段时间得被人说嘴非议,也是要咬紧牙关,不肯随了儿子儿媳去庄子上的,厨房那样油水大的地方,一旦她此番让了,以后再想要回来,可就难如登天了,她原本是想的,等她再带儿媳几年,待豆蔻把她的看家本领都学会了,可以独当一面后,她就让儿媳接了自己的班,自己回家带孙子去。 如今也只能改变计划,先把位子给儿媳占着,等过几年事情淡了,自家太太也早把该料理的都已料理了,她再求了太太让儿子儿媳回来,让儿媳接自己的班了,届时太太心里多少有几分愧疚,想来还是不难的,那她就算将来死了,儿媳已能撑起这个家,便不用担心儿子和孙子孙女们无以为继了。 施延昌打发了刘妈妈母子后,方稍稍松了一口气。 但想到施二老爷续弦的事,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就他那样的一事无成,一无所有,还敢奢望‘嫁妆过得去,出身也过得去’的?何况金氏的死因只有他们自家人才知道,外人却不知道,这总得满了一年后,他才好再娶吧? 不过老娘话糙理不糙,那不成器的东西一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身边没个女人的确不成……罢了,明日他便让人去给他买个相貌过得去,人也老实本分的丫头先放到房里吧,那他应当能老实几个月,几个月后,他所谋之事成与不成,也肯定早有定论了。 至于老娘说的张氏那个丫头珠玑,那可是张氏跟前儿得用的大丫头,张氏断不肯给的,何况长嫂身边的丫头给了小叔子当房里人,算怎么一回事? 传了出去,还不知道旁人会怎样说嘴笑话儿,他回头也得严词警告一下两老和那个不成器的东西,以后这样的话,断不许再说……真是烦死他了,怎么就这么多破事儿! 张氏很快便自林妈妈之口,知道了施延昌是怎么善后的,冷笑道:“事关他那恶心的弟弟和老不修的爹娘,他倒是雷厉风行,出手也是够大方,一百两,我当年买豆蔻时,花了多少银子来着,八两还是十两?都够买十个豆蔻有余了,也不怪刘妈妈动心!” 林妈妈低声道:“她又能怎样,那到底是老爷。太太也别生气了,事情就到此为止吧,终归是老爷的亲弟弟,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老爷也自己把后善了,何况豆蔻到底也没被二老爷污了去,人也醒了,太太再不依不饶下去,可就真要与老爷离心了……” 话没说完,张氏已冷笑道:“我怕与他离心?本来也从来没……” “太太就算不怕与老爷离心,难道也不在乎伯爷能不能得偿所愿,不在乎大小姐的亲事吗?”轮到林妈妈打断张氏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把听雨楼那个送进提督府去啊,等人进去了,太太再撵人也不迟啊!” 陈嬿及她的婚事便是张氏如今最大的软肋,闻言到底软了下来,咬牙道:“我且再忍他们一段时间,等大事定了,再旧账新账一起算!不过珠玑我是绝不会给那个渣滓的!” 林妈妈忙道:“这个自然,珠玑可是太太的贴身丫鬟,给了小叔子算什么?何况珠玑模样性情都好,给了那一个,不是白白糟蹋了?还想太太给他娶妻,便是珠玑给她当老婆,都糟蹋了珠玑,还想要出身好的,简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异想天开……” 意识到自己无意中火上浇油了,忙及时打住,“我也会管好家里所有人的嘴,不会再给太太添半分堵的,太太只管放心吧,想来才挨了打,老爷又发了那么大的火,他们应当也能安分一段时间了。” 之后几日,施府果然让林妈妈管得风平浪静,没人敢胡乱说嘴,刘妈妈送走了儿子儿媳后,亦是兢兢业业,一如既往。 另一边,施延昌动作也快,很快便替施二老爷买了个丫头来放到屋里,总算暂时安抚住了他,他既消停了,施老太爷施老太太自然跟着消停了。 施延昌与张氏便也恢复了之前的相敬如宾。 只夫妇两个心里都不痛快,一个是惟恐父母和不成器的兄弟再生事端,连白日去了衙门都提心吊胆;也怨对方不拿自己的父母兄弟当自己的父母兄弟,不然她若真有那个心,哪里会哄不住没什么见识的公婆和小叔子? 一个则是忍字头上一把刀,时刻窝着满肚子的火,看什么都不顺眼,只等大事落定后,来个一次性的大爆发。 ------题外话------ 二更来了,大家看得开心,o(* ̄︶ ̄*)o 第六十四回 再去伯府 如此又过了两日,张氏接到了常宁伯让人送来的消息,让她于次日巳时之前,带了施清如再去一次常宁伯府。 张氏便知道是韩公公的心腹相看到自家了,又是期待,又是忐忑。 忙叫了林妈妈进屋,让她亲自去听雨楼告诉施清如此事,再替她搭配一下明日的衣妆首饰,务必要顺利通过第一关。 林妈妈当然也知道这一关的重要性,忙应了“是”,去了听雨楼。 彼时施清如正站在长案前列自己所知道的药膳和滋补汤水粥品种类的清单,打算就这两日,便向施延昌开口,在听雨楼设一个小厨房,再给她一个善厨事的婆子,她好把那些药膳和汤水粥品都先练好怎么做,将来才好做给韩公公吃。 说来惭愧,她虽一心报答韩公公的大恩大德,真要具体怎么报,却自己都说不上来,毕竟韩公公什么都不缺,眼下也还没遇上危机,便是将来也跟前世一样遇上了,以他的运筹帷幄,只怕也早就心中有数,她根本帮不上什么忙。 那便只能力所能及的为他做点这些小事了,她记得师父曾无意说过,他一直都有头疼和胃疼的毛病,药补又从来不如食补,那她倒是正好学以致用了。 “二小姐,林妈妈来了。” 就见玉秀领着林妈妈进来了,“奴婢见过二小姐。” 施清如便放了笔,接过桃子递上的帕子擦了一下手,笑道:“林妈妈这会儿过来,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您只管打发个小丫头子跑一趟即可,又何必亲自跑一趟。” 林妈妈觑了一眼她写的东西,不由心下一惊,竟是一笔不输太太的簪花小楷,这施清如到底瞒了大家伙儿多少事?便是老爷,只怕也不知道这个女儿的深浅吧? 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笑道:“回二小姐,是太夫人想您了,才打发了人过来传话儿,说让太太明日带了您再去一趟伯府,我正好闲着也是闲着,便领了这趟差。” 施清如闻言,怔了一下,上辈子没有这一出啊,张氏和常宁伯太夫人母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还是韩公公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那就糟糕了…… 她稳了一下心神,笑道:“太夫人她老人家慈眉善目的,我也极是孺慕,那明日少不得要跟太太再去伯府叨扰了,对了林妈妈,三妹妹还去吗?” 反正在她进提督府这一件事上,张氏兄妹母子跟她都是一样的心,便真有变故,他们也会想方设法去解决的,她倒是不用很担心。 林妈妈笑道:“三小姐明日便不去了,毕竟二老爷的病还没好。” 可惜听说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可见那日老爷还是打得太轻,老爷就该打得那个渣滓三五个月的都下不了床才是,那太太就算要付成倍的医药费,也付得高兴,老爷还给他买丫头呢,不是白糟蹋了人家吗? 也不怪太太生气,老爷这到底是瞒着太太,藏了多少私房银子呢?给自己的妻儿花时就没有银子,给不成器的弟弟花反倒这么大方,换了谁能不生气! 施清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瞧我糊涂得,竟忘记这一茬儿了。” 之前施延昌硬顶着张氏的压力,还是把自己的父母兄弟继续留下了,连同张氏也终于忍下了这口气,都算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这夫妇两个所求都太多,都太想飞黄腾达,富贵荣华,还是惠及自己的儿女,那当然也该付出应有的代价才是。 想来这几日他们心里都很不痛快吧?其实要她说,这有什么不痛快的,时间长了,他们自然也就习惯了。 林妈妈笑道:“不知道二小姐明日打算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要奴婢说,前儿二小姐做的那件鹅黄色褙子就挺好。” 施清如点点头,“妈妈倒是与我想到了一块儿去,我也打算穿那件褙子,正好还没上过身,下面配那条杏色的百褶裙,妈妈觉着怎么样?” “二小姐模样儿娇嫩,这样穿再好不过了,只是衣裳这般清新素雅,便不好戴太华丽的首饰了,我记得那套珍珠头面的发箍和簪子二小姐还没上过头,就戴它们吧。”林妈妈对施清如的相貌还是很有信心的,虽说“人靠衣裳马靠鞍”,可如果相貌足够好,其实衣裳首饰都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送走林妈妈后,施清如也没心情继续列清单了。 韩公公那边可别出什么变故才好啊,若他不能跟前世一样,最终留下她,她可就只能想别的法子去他身边了,问题是,别的法子哪是那么容易想的? 只怕到时候光施延昌与张氏,已先让她疲于对付了…… 施清如因此一晚上都没睡好。 早上起来时,却任何没睡好的痕迹都没有,一张脸跟刚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毫无瑕疵。 她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镇定了下来,她长得跟她娘那么像,韩公公那样恩怨分明的一个人,只要让他看到了她的脸,他怎么可能不留下她?她还是先别自己吓自己的好。 在玉秀水秀的服侍下,施清如换好衣裳妆扮齐整,又草草用了早膳,便去了张氏的正院。 张氏也已经妆扮好了,见她进来,仔细打量了一番,见她上身是鹅黄色四喜如意纹的妆扮褙子,下系杏色百褶裙,因裙子的腰收得有些高,立时显得她身材比平时更玲珑高挑了;头发则挽成个小堕马髻,戴了珍珠发箍,另一侧是三支赤金嵌珍珠的簪子,再配上精致的妆容,立时又显得她柔美娇媚,最重要的是看着比实际年龄至少大上一两岁了。 张氏大是满意,赞许的看了一眼林妈妈,又交代了林妈妈几句‘务必看好家’之类的话,才带着施清如去二门上了车,直奔伯府而去。 辰时三刻,她们抵达了伯府。 早有常宁伯太夫人的贴身嬷嬷等在二门的门厅了,一见张氏的马车驶进来,便忙满脸堆笑迎了上前:“大姑奶奶可算是到了,太夫人晨起就一直念叨着您呢。” 又给施清如行礼:“太夫人也一直念叨二表小姐呢。” 见施清如今日瞧着比上次还要漂亮几分,心下也是十分满意。 第六十五回 如释重负 一行人逶迤着到了常宁伯太夫人的院子,厮见一番后,常宁伯太夫人便拉着施清如的手笑起来:“这孩子今儿瞧着气色倒好,脸上也有点儿肉了,就是要这样才好呢,上次虽也好看,到底单薄了些。” 张氏闻言,笑道:“我也是与母亲一样的想法,之前清如虽也好看,到底太瘦了,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在给她进补呢。” 那日回家后,虽然被施二老爷的所作所为气了个半死,张氏也没忘了正事。 打次日开始,便早晚都让人送了一盏燕窝去听雨楼给施清如吃,一日三餐更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什么木瓜猪脚红枣牛乳之类,都应有尽有,总算如今看来,效果还不错,苦心也没白费。 常宁伯太夫人呵呵笑道:“原来是这样,我是说这孩子长好了不少,不过也是你这个当母亲的应该做的。就是这进补也得讲究法子,不能乱补一通,不然只会适得其反,正好我昨儿得了一包上好的官燕,你回去时给带上,日日熬了给孩子吃,比旁的东西都强。” 张氏忙笑道:“正说家里燕窝没有了,要打发人去采买一些呢,那我可就不与母亲客气了。清如,还不快谢过你外祖母?” 施清如便忙屈膝小声道:“多谢太夫人赏赐。” 心里倒是不觉得被她们母女当猪养,养肥了才好“宰杀”有什么可不能忍受的,这次她是心甘情愿去韩公公身边的,有好吃的好穿的,干嘛白白委屈自己? 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有丫鬟进来屈膝禀道:“伯爷给太夫人请安来了,还带了一位爷,说是伯爷新交的好友,特地来给太夫人请安的。” 常宁伯太夫人笑起来:“那还不快请进来。” 一面向张氏道:“既是你大哥的好友,你们娘儿俩也用不着回避了。” 张氏便笑道:“那我们母女也见见大哥的好友吧。” 施清如却是眉头微皱。 常宁伯的“好友”?他们到底打什么主意呢,难道竟想着若韩公公那边不成了,便要将她另送他人的主意不成?简直就是做梦,她就是死,也绝不会让他们如愿,临死之前,还定要拉了他们同归于尽的! 很快常宁伯便带着他的“好友”进来了,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眉清目秀,肤色白皙的青年。 施清如只不着痕迹的觑了对方一眼,立时松了一口气,什么都明白了。 居然是韩公公的得力下属柳少监,那看来刚才是她草木皆兵了。 来人的确是韩征手下另一个得力的心腹柳愚,他这几日已私服便装,低调的相看过十来个备选的姑娘了,却一个能入眼的都没有,连他都看不上的,他家督主自然更看不上,正是满心烦躁之际,——一个个的都想既得巧宗儿,又舍不得下本钱,只管拿些歪瓜裂枣来糊弄他,拿他们东厂当收破烂儿的呢! 所以今日来常宁伯府,柳愚也没抱太大的希望。 常宁伯若是舍得给自家嫡枝的女儿还罢了,偏偏却只肯给个不知道上哪儿扒拉出来,认真说来,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外甥女”,实在可恶,其他人家多是有心无力,女儿只有那个相貌素质,也怪不得他们,这常宁伯却是明明有余力,偏不肯尽心,与空手套白狼有什么区别? 等着吧,等这次事情完了,他再慢慢儿与常宁伯府算这笔账,竟敢如此不把他家督主和他们东厂放在眼里! 不管心下怎么不耐烦,柳愚面上还是很和善的,进屋便笑着给常宁伯太夫人抱拳行礼:“晚辈见过太夫人。” 常宁伯太夫人哪里敢受他的礼,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只得侧着身子,只受了柳愚半礼,方笑道:“公子也太客气了,快请上座。”又吩咐丫头沏好茶来。 柳愚一撩袍子坐了,方笑道:“那晚辈今儿可就生受太夫人的好茶了……这两位是?” 一旁常宁伯忙笑道:“这是我们家大姑奶奶与外甥女,想着柳兄不是外人,便没让她们回避。妹妹,外甥女,还不快见过柳公子?” 张氏便忙引着施清如屈膝给柳愚行礼,“妾身施张氏,见过柳公子,这是小女清如。” 柳愚只觉眼前一亮。 想不到常宁伯这个便宜外甥女居然真不错,虽然低着头,依然能看出来肤色白皙,气度过人,看来他也并非全然在夸大其词了? 柳愚就看了常宁伯一眼,脸色好看了不少。 常宁伯立时会意,看向施清如道:“外甥女,抬起头来,让柳公子好生瞧瞧。” 施清如对常宁伯这个轻慢的语气很是不受用,为了能顺利去到韩公公身边,却只能忍着,慢慢抬起了头来。 柳愚瞬间更满意了。 想不到常宁伯这便宜外甥女岂止长得不错,简直太不错了,这副相貌便是放宫里去,也能排得上号吧?长得好还罢了,关键一点都不小家子气,反倒眼神清明,从容大方,不卑不亢,——他忙了这么几日,总算有个能拿得出手的了! 就是不知道,她知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若是知道了,还能这般从容淡定,那就真配得上他家督主了! 柳愚又看了常宁伯一眼,这一次笑容总算抵达了眼底,毫不掩饰自己的满意。 常宁伯心下大喜,知道第一关自家算是过了,忙笑向张氏道:“妹妹,柳公子你和外甥女也见过了,就先下去吧,我和柳公子还有话与母亲说。” 张氏庶女出身,当然比常宁伯更会察言观色,如何看不出柳愚的满意? 心口一直悬着的大石也落了大半,笑道:“那母亲、大哥、柳公子,我们母女就先告退了。” 说完行了个礼,带着施清如先行离开了。 待出了常宁伯太夫人的屋子后,更是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笑道:“今儿个太阳倒好,冷了这么久,也该暖和起来了。” 施清如淡笑应了一句:“是啊,春天总算来了。” 心知这会儿常宁伯母子与张氏都是如释重负,她自己也是一样,接下来,她便只需等待韩公公亲自挑选如她一般过了柳少监第一关初选的人,然后顺利留在韩公公身边了。 第六十六回 不过如此 张氏便带着施清如去了陈嬿屋里,待稍后听得柳愚已经走了后,她吩咐了陈嬿一句:“好生照顾你二妹妹,我去去就来。”,便起身出了后罩房,又去了前面常宁伯太夫人的屋子。 余下陈嬿与施清如都心知肚明她是去干嘛的,嘴上却只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闲话,当然主要是陈嬿在说,倒也不难打发时间。 很快到了午时,张氏却还没回来,只打发丫头回来传了话给陈嬿,让她带着施清如就在她屋里用午膳。 陈嬿遂让紫晴拿银子去厨房添了几样菜,与施清如一起用了午膳。 稍后张氏总算回来了,脸色有些潮红,头上的首饰也跟之前戴的位置有细微的变化。 施清如看在眼里,虽觉得有些奇怪,倒也没多想,心知张氏与陈嬿母女两个定然有体己话儿要说,便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说自己困了,想小憩一会儿,问陈嬿方不方便,“……这些日子都睡惯了的,今儿又起得早,这会子便有些撑不住了,还请太太与嬿姐姐不要笑话儿。” 此话正合陈嬿之意,忙笑道:“自然是方便的。” 然后让紫晴带了施清如去她的书房安置。 母女两个这才低声说起体己话儿来…… 申时二刻,张氏带着施清如离了伯府,坐上了回家的车,却是上车后心情便好不起来了,惟恐待会儿到家后,等待自己的,又是跟那日一样的一堆糟心事儿。 所幸到家后一问来迎接的林妈妈,知道一整日西跨院都风平浪静的,这才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长气。 林妈妈看在眼里,暗暗羞愧,那日都是她不好,没能看好家,但同样的事情,她若再任其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第二次,她也不用活了! 施清如却是勾唇哂笑。 张氏与林妈妈着什么急呢,施二老爷有了一肯定就会有二,施老太太与施老太爷也不是省油的灯,肯定会再作的,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她们急什么,等着就是,一定不会让她们失望的。 晚间施延昌回来,自张氏之口知道施清如已经顺利过了第一关,也是松了一口气,笑着与张氏道:“都知道柳少监是韩公公跟前儿最得用的,自然也是最知道韩公公心意喜好的,他既觉得清如好,那韩公公肯定至少也会有七八成觉得清如好,咱们总算可以稍稍松一口气了。” 张氏笑着点头:“大哥也是这么说的,不过接下来柳少监还有其他人选要看,焉知不会有与咱们清如一样好,甚至更好的?我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施延昌皱眉道:“这倒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还是得让大舅兄多注意柳少监的动静,这些日子也得继续给清如进补,衣裳首饰都要上好的,什么胭脂水粉也得最好的,务必让她以最好的状态见韩公公第一面。” 张氏道:“老爷放心,这些我都理会得。只是有一点,我这些日子冷眼瞧着,清如着实是个有主见的,据丫头们说来,还识文断字,写得一笔好簪花小楷,也不知道这些年老太太与二弟妹都是怎么教养的她,想来很费了一番功夫吧?她既这般出挑有主见,只怕将来知道了是要去韩公公身边,不会配合,甚至会记恨上咱们,那将来……可于咱们着实不利啊,老爷看该如何是好?” 那日回来她便要着手解决这事儿的,谁知道回来便生了那么大一场气,又担心万一施清如连第一关都过不了,她不是白费力气了? 便没有安排教养嬷嬷去听雨楼,如今却是再拖延不得了。 施延昌与施清如有言在先,倒不是很担心她将来不配合,他对张氏也是有一定了解的,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这么说,必定已有想法了,因道:“那太太觉着该如何是好?” 张氏便把那日常宁伯与她说的话原样学了一遍,“……所以我想让李妈妈去听雨楼伺候,若是伺候得清如满意了,将来便让她和玉秀水秀一起跟了清如去提督府。” 施延昌却不敢就此应下张氏的话,只道:“我明日回来后,去听雨楼先问问清如自己的意思吧,如今柳少监已见过她了,她又有主见,万一因此闹得不愉快,岂非不美?不过太太也别担心,我总是她的亲生父亲,她不敢不孝的;还有一点,我听娘说过,她曾在她娘的坟前起誓,一定会让我将来同意记一个儿子到她娘名下,并改姓祝,以继承祝家的香火,所以她将来便是得了势,也应当轻易不会与我们不愉快的,何况太太方才说的极是,等她以后知道了娘家的重要性,自然就会更乖了。” 张氏闻言,眉头稍展,“那就好,只要有所求,便不用太担心。” 只要施清如有所求,便有了软肋,将来再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后,她肯定会更乖。 倒是施延昌,还以为他多疼施清如呢,原来也不过如此,不过话说回来,若施延昌真对施清如有半分疼爱,也不会对她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她如今也不会出现在京城了,——既然当亲爹都不心疼愧疚,她当然更犯不着心疼愧疚了! 施延昌点头道:“总归明晚再说这事儿吧,时辰不早了,太太,不如我们早些歇了吧?” 说着,伸手抚上了张氏的耳垂,意图很明显。 张氏却拉开了他的手,低声道:“我今儿身上有些不痛快,老爷还是去碧玉屋里歇息吧。” 施延昌就皱起了眉头,他记得张氏的小日子才走不久啊……这下可好,他还说待会儿等伺候得张氏高兴了,再向她开口,她自然也就无有不应了。 只得笑道:“那我去书房睡吧。对了太太,后日我休沐,你看我们要不要带了爹娘去拜访一下亲家?到底爹娘远道而来,这也是应有的礼数。我的意思,中午我们在伯府用过午膳后,下午便带了爹娘四处逛逛,买些新鲜的小玩意儿给他们解闷儿,说来他们进京也有这么些日子了,却连门都没出过,也着实憋坏了,等下午逛完了,晚膳咱们索性也在外面用了,再回来,太太意下如何?” 至于施二老爷,知道张氏厌恶他,施延昌直接提都不提,反正他如今伤还没好,原也出不得门,就让他跟他那个丫头混去吧! 第六十七回 焦头烂额 不想张氏却是淡淡道:“我母亲这些日子身上有些不大痛快,大哥大嫂忙着蓉姐儿出阁的事,也是诸事缠身,怕是都抽不出空来款待亲家,还是等大家都忙过了这阵子,咱们所谋的大事也成了,再说此事吧。” 哼,他不怕那对老不修丢他的脸,她还怕丢她的脸呢,回头去了伯府,也跟在他们家一样,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样儿,说话做事吃饭都粗俗不堪,全无规矩礼仪可言,只会让人无尽的恶心……她这辈子都不用再回娘家了! 何况连一文钱的土仪都没给亲家带,也好意思去走亲家? 他也真是有脸开这个口,还真是家学渊源,一脉相承呢! 施延昌早料到张氏不可能他一开口就同意了,已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誓要劝到她同意为止。 他这几日也是被施老太爷施老太太逼得狠了,一见了他便说张氏如何如何不将他们放在眼里,施老太太每每还要哭诉早年他们有多苦多不容易,如今他们又不是要星星要月亮,只是想去伯府见一下世面而已,难道很过分吗? 那不如趁早死了算了,反正活着也是受气云云。 施老太爷一般轻易不开口的,也忍不住骂了他几次,说他‘没用’,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还算个男人吗’? 还说这世上的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他软成这样,张氏和伯府当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他但凡硬气一些,他们肯定会有所收敛,不至连他们二老都跟着受张氏的气,一直被当犯人关着,孙子也不给见……说到底,都是他太‘软蛋’闹的! 骂得施延昌是又气又羞愧,还想在自己爹娘面前撑住最后一丝遮羞布,到底答应了他们等他下次休沐,便带他们去伯府走亲家。 可惜现在看来,张氏明显不配合,偏她又没把话说死,只说‘忙完了再说此事’,他便是有话也说不出,有气也发不出了,毕竟那是张氏的娘家,她不同意,不先打好招呼、打点好一切,到头来他在他爹娘面前,只有更丢脸的。 施延昌只得强笑道:“太太说得也有理,那便等大家都忙完了这阵子,再说此事吧。不过带爹娘到处去逛逛,却是耽误不了多少时间,不如后日我们一家人都去逛逛,也好让孩子们都趁机散散,太太觉着怎么样?” 不想张氏仍是淡笑着婉拒了他:“就老爷带了二老四处去逛逛吧,如今这天气乍暖还寒,宝儿迁儿都还小,万一吹了风着了凉,不是闹着玩儿的,清如更是病不得,不然误了大事,后悔也迟了。老爷后日只管带了二老安心游玩去,我会看好家,照顾好孩子们的。” 脸可真大,还想让她跟了那对老不修的去外面四处逛,万一遇上了熟人,她光在自家丢脸不算,岂不是还要丢脸丢遍整个京城了?! 施延昌没想到自己都退而求其次了,张氏竟还是不肯配合,终于强笑都笑不出来了。 张氏别忘了,她早已经是施张氏了,却如此不把他、不把他爹娘放在眼里,他、他、他要不是看在两个孩子的面子上,他休了她! 张氏当没看见施延昌的黑脸一般,扬声叫起“珠玑”来,“珠玑,老爷要去书房睡,你抱了老爷的被子,服侍老爷过去吧。” 待珠玑进来屈膝应了“是”,自顾忙活去了,又自己屈膝一礼:“恭送老爷。” 施延昌气得不得了。 张氏越来越不把她放眼里了,可别忘了,清如始终是他的女儿,他也未必就会一辈子都看常宁伯府的脸色,既然她不肯“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以后他得了势,可别怪他无情! 施延昌想到这里,深吸一口气,终于拂袖而去了。 张氏这才站直了身子,与林妈妈道:“让人打热水来,服侍我梳洗了,早些睡吧,今儿也够乏了。对了,明儿让人把嬿儿的屋子打扫一下,过两日我要接她回来。” 林妈妈闻言,皱眉道:“家里如今这么乱,太太真要这么快就接大小姐回来吗?没的白让大小姐也跟着受委屈。” 尤其家里如今还有个那样不堪的色中饿鬼,大小姐便是不慎让他看上一眼,都是亵渎与耻辱! 张氏苦笑起来,“再受委屈也比在伯府强。嬿儿今儿告诉我,她前几日小日子,腰痛得都直不起来了,还要帮着蓉姐儿做针线,但凡流露出点不舒服的样子来,还要被蓉姐儿的丫头们背后说她‘来了咱们伯府就不走了,日日都白吃白住,帮着大小姐做点儿针线怎么了?’,妈妈听听,这话没有上头的授意,哪个丫头敢说?” 林妈妈已经气黄了脸,“简直胡说八道,太太和大小姐哪次回去,不是大包小包?哪次太太孝敬太夫人,送给伯爷和其他人的礼物不是价值不菲,伯府有什么事,太太随的礼金哪次又不是头一份儿?算下来大小姐就算吃穿用度都在伯府,一年下来也尽够了,何况大小姐吃穿用度基本还都是自理……也就是我当时不在,不然一定撕烂那些个贱丫头的嘴!” 张氏摆手道:“便是蓉姐儿发话,她的丫头们都未必敢这么说,到底谁发的话,还用说吗?要不是慕白实在不错,与嬿儿又知根知底,我说什么也不会让嬿儿去受她的气!” 林妈妈也生气于虞夫人的不留情面,低声道:“太太也别气了,等那一个进了提督府,等老爷升了,伯夫人自然不敢再像现在这样。” 张氏叹道:“如今也只能这样想了……催热水去吧。” 次日傍晚,施清如正练字,施延昌来了。 她放下笔,屈膝行了个礼,笑道:“我正说要找老爷呢,可巧儿老爷就来了。我想要在听雨楼设一个小厨房,还要一个善厨事,尤其要善做面食的婆子,还请老爷尽快都替我办好吧。” 施延昌一整日都满肚子的火,见施清如如此的理所当然,一下子控制不住了,沉声道:“你要小厨房和善厨事的婆子干什么,拜你所赐,家里如今已经够乱,我也已经够焦头烂额了,你还想怎么样?” ------题外话------ 下周五上架哈,下周一开始双更,请大家耐心一点,o(* ̄︶ ̄*)o 第六十八回 学习厨艺 这就焦头烂额了?才哪儿跟哪儿呢! 施清如勾起唇角,道:“我要自然是有用,老爷若是不答应,回头可别后悔。至于老爷说家里如今已经够乱,哪里乱了,我瞧着不是挺好的吗,至少比当初我娘还在时,我们桃溪的家安静祥和多了,那时候每日都鸡声鹅斗的,才真正是乱呢!” 施延昌听她提到祝氏,一阵心虚,虽仍没好气,到底比方才好了不少,“那你要小厨房和善厨事的婆子到底什么用,我总要知道你的目的,才敢答应你吧?” 施清如没什么可隐瞒的,道:“我自然是想学好了厨艺,将来做给那位大人物吃啊,不是有老话说‘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先就要抓住他的胃吗’?” 施延昌却不以为然,“我怎么没听说过这样的话?何况那样的大人物府上,还会缺了好厨子吗?哪用得上你亲自去做,弄得自己烟熏火燎,灰头土脸的,才真是得不偿失。” 御膳房的厨子只怕都未必及得上韩公公府上的,她难道能在短短一两个月内,练得厨艺比御厨还好不成? 施清如本不想与施延昌多说,可现在看来,不多说也不成了,只得道:“老爷,昨儿我在伯府见了一位柳公子,回来后我左思右想,那位柳公子面白无须,也没有喉结,说话嗓音还又尖又细,只怕,不是正常男子,而是一名公公吧?那老爷要送我去服侍的那位大人物,十有八九,也跟那位柳公子一样吧?” 施延昌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丫头观察力竟这么强,且就据那短短的一面,便把柳公公的身份和韩公公的身份都推测了个准,——她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本事,怎么他就探不到她的深浅呢? 片刻,他方沉声问道:“所以呢,你想说什么?” 施清如笑道:“老爷不必紧张,我想说的是,孔圣人有云‘食、色,性也’,如果我将来要去服侍的是一位公公,我就算再漂亮,其实都是次要的,毕竟……那我若能做得一手好菜,熬得一手好汤,再辅以温柔小意,那位大人物必然会待我不一样。我是无论如何都及不上真正的大厨,可太太亲自给老爷熬的汤,跟厨房刘妈妈熬的汤,能一样吗?” 她自然比不上韩公公府上的厨子好手艺,可她对韩公公的心,她却敢说绝对不会有丝毫的杂质! 施延昌彻底明白过来了。 禁不住有些兴奋,又有些莫名的紧张,清如连这都想到了,看来当初她说她有把握被韩公公留下,真不是信口开河,而是她自信自己的确有那个本事,眼下她也的确已顺利过了第一关,那再顺利的通过韩公公那一关,想来也不是难事。 可她这么算无遗漏,这么自信从容,真的也让他始终不能安心,每每都会产生一种自己是在与虎谋皮的感觉……算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再说柳公公都已经见过她了,他如今除了选择相信她,还能怎么样? 他可还等着将来飞黄腾达了,让张氏和常宁伯府好看呢! 施延昌因说道:“清如,你说得也有道理,那我明儿便让人给你设小厨房,善厨事的婆子也一定会尽快给你送到,我还会跟太太说好,你要什么就给你什么的。” 施清如点点头:“那我就先谢过老爷了。” 施延昌想到张氏的担心,笑道:“自家父女,何须这般客气?对了清如,明儿我休沐,打算带了你祖父祖母和弟弟妹妹们都去城中四处逛逛,买些新鲜的小玩意儿,午膳和晚膳不出意外,应该也都会在外面的酒楼吃,你要不要一起去?醉仙楼的醉蟹和烤鸭,春熙楼的水晶肘子和叫花鸡都特别的美味,你肯定会喜欢的。” 光靠孝道和交易,将来就算清如愿意履行承诺,大家互惠互利,再想要额外的,怕也是不可能,倒不如先培养起些感情来,将来还能打打感情牌。 别说施清如现在满心都想着怎么学习做药膳熬汤粥,压根儿没有丝毫的兴趣随施家众人一起出去,就算她闲得都快生霉了,她也是不耐烦跟一群自己厌恶,对方也怨憎她的人出去的。 因笑道:“多谢老爷美意,我就不去了,老爷与祖父祖母和大家伙儿玩得开心一点。老爷还有事吗?若是没有,我就不耽误您了,桃子,替我送老爷出去。” 施延昌还待再说,见施清如已经走回长案前,在低头做自己的事了,只得扔下一句:“那清如,你早点歇息。”转身出去了。 翌日一早,施延昌果然带了施老太爷和施老太太出门去,施兰如本来也想去的,当着大伯的面儿,想来祖父祖母都会收敛一些,不至对她动辄非骂即掐。 可见张氏不去,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对京城的向往,也没去,而是待施延昌三人一出门,便去了张氏屋里,如今服侍好了大伯母,比什么都强,京城再繁华,她以后又不是没机会见识了。 至于施宝如与施迁,自然也没有跟施延昌出门,张氏是断不肯让施老太爷施老太太有任何教坏自己儿女机会的,所以今早上施延昌又过来了一趟正院,说张氏不出门便罢了,孩子们他却要带着,让张氏放心,他自有分寸云云,张氏依然咬紧了牙关没答应。 弄得施延昌心里那叫一个窝火,等见了自己的爹娘,还要找借口为张氏开脱,可惜换来的却是自己爹娘讥讽的冷笑,总算他们这些日子着实闷坏了,太想出去见识一下京城的繁华,这才没有多说,随施延昌出了门。 下午,林妈妈亲自带了人到听雨楼给施清如垒灶设小厨房,张氏自施延昌之口得知了施清如想设小厨房的原因后,倒是十分赞同,她既赞同,自然凡事都是事半功倍。 ——至于让李妈妈到听雨楼服侍之事,施延昌虽没问过施清如,却知道她绝不可能同意的,便替她在张氏面前推了,张氏虽不高兴,想到施清如礼数方面实在没有可挑剔之处,又有施延昌替她下保,也就暂时撂开了。 于是也就第三日上,施清如的小厨房已经有模有样,可以用了。 张氏随即给她送来的善厨事的婆子廖婆子也是个利索人,施清如见过她,细细问过一番话后,很是满意,让玉秀把她就安置在了厨房旁边的耳房里住,约好打次日开始,便跟着她学厨艺。 第六十九回 张慕白来了 次日一早,施清如起身后把头发随意挽了个纂儿,又换了件窄袖的深色褙子,便到小厨房,跟着廖婆子学起厨艺来。 这才知道,原来做饭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旁的且不说,单只辨认各种佐料——说来只油盐酱醋酒几大类,可每一大类又包括了好些小的种类,譬如油,就于猪油、羊油、牛油、鸡油等动物油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植物油,什么胡麻油、杏仁油、菜籽油、花生油,据廖婆子说来,还有鱼油,只不过京城的人都吃不惯那个味道,所以便是她,也只是听说过而已。 再譬如醋,也分很多种,什么桃花粗、米醋、白酒醋、腊醋……每种醋都最适合用在什么菜上,什么菜又万万不能用什么醋。 听得施清如是头大如斗,只能把廖婆子说的死记硬背下来,等时间长了,一切都熟悉了,再来融会贯通。 廖婆子见她学得认真,也教得越发的认真,一日下来,便把一应佐料都教全了。 施清如怕自己第二日会忘记,天黑回房后,便趁热打铁凭记忆默写起白日廖婆子教的一应东西来,一直写到三更都没写完。 看得桃子大是心疼,低声说她:“小姐还是早些歇了吧,一口可吃不成胖子的,您慢慢儿来不行吗?再说了,您厨艺学得再好,难道将来还会日日下厨不成,依我说,差不多过得去就行了,何必这般较真。” 施清如头也不抬:“我喜欢学,便再累也不觉得累了,何况技多不压身,我不学便罢了,既学了,既然要学好,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睡吧。” 她上辈子在桃溪时,虽过得实在不好,厨房却也是几乎没进过的,不是她不想进,不想学做饭,是施老太太和金氏不让她进,惟恐她偷吃东西;等进了提督府后,她又很快跟着师父识字学医了,也没机会进厨房。 如今总算有机会了,最重要的是,她是为了韩公公才学的,只要一想到将来能让韩公公吃上她亲手做的东西,她就浑身使不完的劲儿,一点也不累,这种心情,桃子肯定是不能体会的。 桃子却没有自家小姐都没睡,自己倒先睡了的理儿,于是给施清如添了热茶后,继续陪着她,一直到都快交四更,施清如终于写完了,主仆两个才草草睡下了。 之后几日,施清如主要还是跟着廖婆子学习辨认各种食材,中途的空档则学习怎么生火,怎么烧柴,怎么控制灶上的火候。 虽然很忙,很累,却也很充实。 张氏也在此期间,打发林妈妈带着礼品去常宁伯府,将陈嬿接回了家来。 施清如虽忙得很,陈嬿既回来了,少不得也只能先把手上的事情都放下,换好衣裳,去陈嬿屋里走了一趟。 等她回了听雨楼后,陈嬿又打发紫晴送了一套文房四宝来给她,听说施兰如处陈嬿也送了礼物去,只没听说有给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的,更没听说陈嬿去西跨院拜见他们。 自然,一家子终于全部齐了的团圆宴,也是没有的。 施清如不由暗暗挑眉,以施老太太的性子,陈嬿一个“拖油瓶”,竟如此不将她和施老太爷,不将长辈们放在眼里,她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的,她等着看即可。 她第二日仍是打早起来,便进了小厨房里忙活。 等她忙到交午时时,廖婆子笑道:“今儿上午就到这里吧,二小姐可以回屋歇息了,午膳待会儿就到。” 施清如笑道:“我还一点都不饿呢,廖妈妈中午随便弄点什么就行。”一面解了围裙,净了手,回了自己屋里去。 却见玉秀水秀都不在屋里,只有桃子一个人在,施清如随口问道:“她俩呢?” 不是但凡她回了屋,便立时都殷勤的围着她打转吗? ——却是廖婆子的厨艺乃是她的看家本领,教给施清如是张氏给了厚厚赏钱的便罢了,再要让她连施清如跟前儿的丫头都一并教,却是断断不可能。 所以这些日子施清如学厨艺时,小厨房里便只有廖婆子和她两个人,桃子玉秀水秀别说进去了,连在小厨房外多站一会儿都不行,必须离得远远儿的。 桃子见问,道:“她俩往前面去了,听说太太娘家的二表少爷来了。小姐是没看见,她俩脸都快成红布了,笑得可、该怎么说呢?对,笑得可荡漾了,也不知道在荡漾个什么劲儿,难道二表少爷会多看她们一眼不成?还说我都是因为没见过二表少爷的风姿,但凡见过的,就没一个能忘了,说是那天上的仙人也不为过……既是天上的仙人,那就更不可能与我们这些凡人扯上任何关系了啊!” 原来是张慕白来了,不怪玉秀水秀疯狂,虽然明知道没有任何的机会,依然忍不住要抱那个万一的侥幸,毕竟堂堂伯府的公子,长得又好,本身还有学识有本事,年纪轻轻就已经是秀才了,哪个女人能不动心呢? 尤其施府还没有与她们年纪相当的爷儿们,施延昌倒是正值盛年,张氏却明显惹不得,她们也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就更珍惜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了。 说来前世她不也曾跟玉秀水秀一样,自己先弯下了腰,才让别人轻易便踩到了她背上吗? 施清如无声一哂,看向桃子赞许道:“你能这样想就最好了,咱们不说她们了,服侍我换衣裳吧,浑身的油烟味儿,我自己都觉得呛得慌。”倒是没想到,桃子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桃子忙应了“是”,服侍施清如换起衣裳来。 等主仆两个收拾完,廖婆子送了午膳来。 因施清如发了话‘随便弄点什么就行’,廖婆子与她处了几日,知道她是个实在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便也没弄复杂的,不过只一碗鸡汤面罢了,却配了香菇木耳加鸡丁炒成的浇头,香气扑鼻。 再配上两碟子佐餐的醋溜白菜和凉拌竹荪,便是施清如因张慕白来了施家,心情有些不好的,也被勾起了食欲,坐下有滋有味的吃起来。 第七十回 大闹一场 一时施清如用完了膳,接了桃子奉上的茶正吃着,玉秀水秀终于回来了,两颊都红红的,眼角眉梢满是掩不住的兴奋羞喜之意,——刚刚二表少爷对着她们笑了,笑得可真好看,她们真是恨不能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了! 还是进门后见了施清如,又见桃子和廖婆子都在一旁要笑不笑的样子,二人才如梦初醒般,瞬间清醒了。 玉秀忙赔笑道:“小姐今儿这么早就用午膳了啊。” 水秀忙也赔笑道:“小姐吃了茶可要小憩一会儿?奴婢给您铺床去吧。” 心里都有些慌张,自她们服侍二小姐以来,二小姐一直不亲近她们,若非必要,一应贴身服侍的事儿都是桃子来,关键她们服侍她的时间越长,便越清楚,她真的不是个没有主见、主意的人,便是大小姐都夸能干周全的,据她们看来,只怕也及不上这一个。 那如果此刻她要借题发挥,以她们服侍不力、私自躲懒为由,惩罚甚至打发了她们,她们根本连自辩的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施清如却半点她们想象中的疾言厉色都没有,甚至都没问一句她们去哪儿了,只淡淡道:“不用铺床了,我就在榻上小憩一会儿就行了,你们下去吃饭吧。” 反倒弄得玉秀水秀心里越发的没底,可见施清如分明不想再听她们多说,她们也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施清如这才笑向廖婆子和桃子道:“你们也下去吃饭吧,我这里不用人服侍了。” 廖婆子与桃子应了,正要出去,就隐约听见了一阵喧哗声,再仔细一听,好像还有人在哭闹,廖婆子咝了一声,“好像是正院那边传来的,也不知出什么事儿了?” 满脸急不可耐想去看热闹的样子,毕竟日日都几乎一成不变的日子实在无聊,谁私心里不盼着能有点儿变化做调剂呢? 施清如也听出了声音应该是从正院那边传来的,毕竟听雨楼隔正院着实近,心里一动,今儿张慕白来了,张氏应该盛情款待,绝不会让他有任何不愉快的感受才是,怎么正院还会闹成这样,难道,是施老太太出马了? 她看向廖婆子,皱眉道:“别不是太太或是四妹妹迁弟出什么事儿了吧?偏今儿有外客,我也不方便过去,妈妈若是不嫌麻烦,可否代我去瞧瞧?” 廖婆子等的就是这句话,忙道:“不麻烦,不麻烦,那我这便瞧瞧去,待会儿回来禀告二小姐啊。” 说完草草一礼,便转身急急忙忙的去了。 施清如这才闲闲的继续吃起茶来,施老太太可一定不要让她失望才好啊! 廖婆子回来得很快,她虽然满心都想看热闹,真到了正院,却也不敢靠太近。 所幸仗着是府里老人儿,多少有几分脸面,因此抱着同样想看热闹八卦的人不止她一个,比她到得早的,也不止一个,都早早找了隐蔽的位子躲起来看热闹,她到了后倒是不怎么费力,便大体弄清楚发生什么事了。 果然是施老太太去张氏的正院闹了。 张慕白今日到施家来,却是为了借施延昌一本书,张慕白对这个姑父的人品虽有些看不大上,对他的学识倒是敬佩的,认为他当初会被点为同进士,并不是因为实力不够,而是差了点儿运气而已。 所以这几年来施家虽不算频繁,平均下来一月也有那么一两次,只最近一年左右,碍于母命才来得少了。 今日好容易他又来了,张氏当然奉若至宝,先是亲自带了陈嬿,和他一起去施延昌的书房找了书,后又带着表兄妹二人回了自己的正房,还让人去叫了施宝如和施迁来,娘儿们五个又说又笑的,很是其乐融融。 午膳自然也极是丰盛,因都是‘骨肉至亲’,张氏也没分桌,就让人摆了一张大圆桌,自己坐了首席,然后让张慕白坐了自己左边,陈嬿坐了自己右边,看着一对璧人,只觉心里说不出的熨帖。 至于施兰如,听说张慕白来了施家,倒是也极想来正院凑个热闹的,指不定她的缘分就因此到了呢? 可惜连施清如张氏都没想过打发人去请到正院,自然更不可能有施兰如的份儿了,她还没走到正院的门口,已被守门的婆子笑嘻嘻的给拦了回去,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儿,却除了忍着,还能怎么样? 施兰如不得不忍着,施老太太却是早已忍够张氏,在心里不知道给张氏记了多少笔账,只等寻到合适的契机,来一场大闹了。 不想契机这么快就来了,张氏的娘家侄子竟然来了施家,那她自然不能白白放过了这个机会。 施老太太于是精神抖擞的出了西跨院,守门的婆子因她是女人,闹不出上次施二老爷那么不堪的事来,何况老爷的亲娘与弟弟还是不一样的,听她说只是想去花园里逛逛,便没有拦她。 却不知道施老太太拐了一个弯后,便直接去了张氏的正院。 正院守门的婆子知道太太这会儿正款待表少爷,却是赔笑着不肯放她进去,只说张氏这会儿正忙着,等忙完了,一定去西跨院‘给老太太请安’云云。 施老太太也不与守门的婆子废话,不由分说便直接往里冲,那两个婆子不敢对她用全力,很快便让她冲到的张氏正房的台阶下。 她却不进去了,直接在台阶下叫起来:“张氏,你出来,我有话说!” 张氏在屋里冷不防听得施老太太的声音,又惊又怒,忙笑着与张慕白说了一句:“慕白,你继续用膳,姑母去去就回。” 便带着林妈妈出了屋外,一面虚应着:“老太太这会子亲自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儿媳回头再过去聆听您的教诲。”,一面冲林妈妈使眼色,示意其马上把人弄走。 林妈妈自然比谁都明白张氏的心,忙亲自带了人上前要弄施老太太走,“老太太,让奴婢先送您回去吧……” 不想手才刚挨上施老太太,她已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声哭喊起来:“张氏你想干什么,是要指使下人对自己的婆婆动手吗?你也不怕天打五雷轰!也是,你有什么可怕的,我们都进京快一个月了,从没给我请过安,把我们当犯人一样关着,连院门都出不得一步就算了,还指使下人对我们不敬,不让我和他爹见孙子……桩桩件件,数都数不过来。可就算你这么不贤不孝,丝毫不把公婆放在眼里,老天爷依然什么报应都没给你,可见老天爷也害怕你是伯府千金,不敢降报应给你啊,你当然不怕天打五雷轰了!” ------题外话------ 新的一周,新的开始,大家早安,十一点二更准时掉落,大家记得看哦,o(* ̄︶ ̄*)o 第七十一回 真是疯了 施老太太哭喊的声音那叫一个宏亮。 关键又哭又喊的,她还能把这么大番话说得这般的清楚明白,也不知道事先已在脑子里演示过多少次? 直把张氏气了个浑身哆嗦,又急又快道:“老太太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这些可都是老爷的意思,说老太太喜欢清静,让我别去打扰,还说老太爷老太太都对京城人生地不熟,还是等慢慢的熟悉起来了,天儿也暖和了,再出门也不迟……夫为妻纲,我既嫁了老爷,当然要听老爷的,又何来的不贤不孝?这四个字太重,儿媳委实当不起,还请老太太收回去的好!” 一边说,一边再次冲林妈妈使眼色,示意她无论用什么法子,都得立刻把人给她弄走。 不然慕白在里面听见了,还当她真那般不贤不孝,连带对嬿儿的感观也不好,回头指不定再传到她大嫂耳朵里,就更是糟透了! 林妈妈只有比张氏更着急更气愤的。 接收到张氏的眼色,当下决定拿帕子先堵了施老太太的嘴,再把人弄走。 施老太太自然不从,大力挣扎得婆子们一时仍奈何不得她之余,还一口咬在了林妈妈的手上,痛得林妈妈当场惨叫起来,好容易挣脱后,只能捂着鲜血淋漓的手,退到了一边。 她这才继续大声哭喊:“还有脸说都是我儿子的意思,他又不是疯了,会让自己的老婆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爹亲娘,把他们当犯人关着,会不让他们见自己的亲孙子,会让他老婆指使下人对自己的娘动手……老天爷啊,你快开开眼,降一道雷下来,劈死这个不孝不贤的毒妇吧!伯府千金怎么了,嫁了我儿子,就是我们施家的人,就该孝顺公婆才是,不然当初你就别嫁啊,谁拿刀子架你脖子上逼你了?还不是你自己上赶着的吗?却当了我们施家的媳妇,还要摆伯府千金的派头,把公婆往死里欺负,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这么黑,老天爷,你开开眼啊……” 张氏已快被施老太太的泼妇行径和满口的浑话气疯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粗俗,这么恶心的人? 她当年真是疯了,才会选中施延昌! 她胸脯剧烈起伏着,正要说话,施老太太已又大声哭喊起来,“屋里的客人,听说你是张氏的娘家侄儿,那你出来替老婆子评评理,看到底是谁对谁错啊,还是你们伯府的家教就是这样?那还不如我们乡下人呢,至少我们再穷再苦,也知道要孝顺父母公婆,尊敬长辈,找不出这样不贤不孝的人来……还有张氏前头那个女儿,我也知道你在屋里,你虽然跟你娘一样,不把我这个便宜祖母放在眼里,自回家以来,连个照面都没与我打过,我却还是想见一见你的,你出来,让我这个当祖母的见一见是什么样的天仙,你娘要护得那么紧,连见我们这些长辈一面,都怕我们脏了你的眼睛啊!” 从来不把她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不让她见孙子,还害她小儿子挨了那么重一顿打就算了,接了前头的拖油瓶女儿回来,竟也不说带了去拜见他们老两口儿,什么意思? 难道一个拖油瓶的女儿,也比他们当公婆的更尊贵? 别忘了这是施家,不是陈家,若不是她儿子心善,早把姓陈的赶出去了! 那索性大闹一场,让张氏知道他们不是好欺负的吧,等知道了,以后自然也就不敢再这么不贤不孝了,——也是怪她,当日刚到时,就该狠狠给张氏一个下马威,就跟当年对待祝氏一样的,那肯定也不会有后面这些事了。 张慕白在里面听得外面越来越乱,尤其施老太太还点到了他,终于再坐不住了,霍地起身一撩袍子,便也出了屋子。 陈嬿在一旁早已羞愤得满脸通红了,见他出去了,本来也早坐不住了,便也吩咐了施宝如与施迁的奶娘们一句:“好生看着哥儿姐儿,别吓着了他们。”跟着出了屋子。 就见一个有些发福的老婆子坐在地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时不时还要拍一下地,实在是见所未见。 表兄妹二人便知道这是施老太太了,都有些目瞪口呆,这也太、太…… 施老太太也一眼看见了张慕白,换做以往,对上这样尊贵漂亮的公子哥儿,她当然不敢撒泼,可现在她是伯府千金的婆婆,是长辈,还有什么可不敢的? 于是看向张慕白叫道:“你就是伯府的少爷了吧?那你来给我评评理,张氏这样不贤不孝对不对?从来不去给我请安,也不让我们见孙子孙女,我们都进京一个月了,除了第一次见了他们姐弟一面,至今再没见过,更别说同桌吃饭了,我们再穷,也是他们姐弟的亲祖父母,难道会害自己的亲孙子孙女不成?还把我们关在西跨院里,让人守着门口,不许我们出院门一步,什么意思呢?我们是犯人吗!我们说要去拜访亲家,也不让我们去,嫌我们丢她的脸,就是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却这样嫌弃我们,就因为我们穷,既这么嫌弃,当初为什么要嫁我们家?” 说着又呜呜的哭起来,“可怜我们都六七年没见过儿子了,此番好容易又是船又是车的,冰天雪地里赶了那么远的路,才进了京,以为从此可以一家团聚享清福了,谁知道就因为我们穷……我们难道就想生来这么穷,不想投个好胎吗?这不是没那个命吗!这孩子就是嬿儿吧,果然好生气派,难怪瞧不上我们……” 她越说,张慕白脸上就越羞愧,看向张氏和陈嬿的目光也越不赞同,甚至还有隐隐的谴责。 姑母这也太过分了些,哪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公婆?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长辈,是姑父的亲爹亲娘,她就算不能将心比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至少基本的尊敬与孝顺要有吧,传了出去,让别人怎么看、怎么说? 只怕不是以为他们常宁伯府仗势欺人,就是以为他们张家家教就是如此吧! 张氏与陈嬿接收到张慕白的眼色,都是太阳穴直跳。 陈嬿更是摇摇欲坠,二表哥不会真信了这糟老婆子的话吧? 第七十二回 气晕 施清如听廖婆子说到这里,已经是神清气爽,心里要多舒坦有多舒坦,施老太太真是好样儿的,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她看了一眼桃子。 桃子立时会意,笑着低声问廖婆子:“廖妈妈,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廖婆子觑了一眼施清如的脸色,低声继续道:“后来表少爷就说,自家姑母幼承庭训,不是那样的人,老太太必定对太太有所误会,但既是一家人,只要把误会说开了就好了……” 施老太太却仍是不依不饶,直说张慕白包庇张氏,仗着自家尊贵,就欺负他们贫苦人家,还说早知道进京会受这样大的气,还不如趁早死了;不然当初就该刚生下施延昌时,就一把掐死算了,也省得如今受他媳妇的气,一边哭,一边还寻死觅活的。 直把张氏生生给气得晕了过去。 张氏是真的被施老太太的恶心气坏了,再想到让大嫂虞氏知道自己的夫家竟如此不堪,又要多一条挑剔陈嬿的理由,只怕更不可能同意陈嬿和张慕白的亲事了,又急得不得了,一时气急攻心之下,竟眼前一黑,直直往地上栽去。 唬得陈嬿与林妈妈忙一左一右的接住了。 施老太太却只当张氏是下不来台,装的,心下暗自得意,她就说嘛,祝氏一个秀才的女儿,当初都爱惜名声得要死,惟恐旁人看丁点儿笑话儿,说她丁点儿不是了,张氏比祝氏尊贵那么多,自然只有更爱惜名声的。 于是寻死觅活得越发起劲,又是要撞墙,又是要跳水的,累得几个粗使婆子都气喘吁吁,她也不带喘大气儿的。 看得陈嬿是又恨又恼,若不是林妈妈死死拉着她,又不停的冲她摇头,她都忍不住要冲上去找施老太太拼命了。 张慕白一开始也以为张氏是装的。 后见张氏面若金纸,人中都被林妈妈掐出个深深的印子来,也没醒过来,方知道张氏是真晕过去了。 忙叫林妈妈和陈嬿将人弄进了屋里去,又打发人请大夫去,还要安抚施老太太,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还得换了浅显易懂的话来说,又承诺他回去后,一定会回了家中长辈,不日便下帖子请施老太爷施老太太过府做客后,才算是把施老太太这尊神给暂时请出了正院。 “……后来我怕让正院的人看见了,忙抄小路赶了回来,再后面是什么情形,就不知道了。”廖婆子说到这里,还有些意犹未尽,“太太素日那么个厉害人儿,不想今日竟让老太太生生给逼得晕了过去,也算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了,还不知道晚间老爷家来了……” 话没说完,意识到自己居然在主子面前妄议主子,这可是轻则要掌嘴,重则要挨板子的,忙讪讪的说了一句:“二小姐,老婆子失言了。”不敢再说。 施清如却是淡笑道:“妈妈哪里失言了?刚刚妈妈什么都没说,我和桃子也什么都没听到啊……好了,时辰也不早了,今儿便不午休了,我们且去小厨房,开始下午的教学吧。” 廖婆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忙赔笑道:“其实时辰还早呢,要不二小姐睡一会儿?晚一刻半刻的也没什么。不然,二小姐瞧瞧太太去?我回来时,好像看见三小姐过去了,若二小姐不去,回头太太醒来知道了,怕是……” 既有了半师之谊,何况施清如出手还十分大方,廖婆子在她面前无形中便会放松许多,不然刚才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去看热闹,回来又学了这么半天了,无伤大雅的事,她当然不吝于提醒一下施清如。 施清如却是道:“太太没醒来之前,外客应该不会先离开吧?那我过去实在不方便,还是晚些时候我再过去探望太太吧,多谢妈妈提醒。” 廖婆子见施清如领了自己的情,也就不再多说,二人一道去了小厨房。 一直忙活到申时末刻,今日的教学才算是完成了。 施清如回到屋里,由赔笑着凑上来的玉秀水秀服侍着换了衣裳,又问过她们,得知张慕白已经回去了,施延昌也已经回来后,她方去了正院。 就见正院的丫头婆子都无精打采的,一副蔫儿了的样子,瞧得她过来,倒是都挤出了笑容打招呼:“二小姐来了。” 施清如点点头:“我来探望太太,听说中午……现下太太人醒了吗?” 就有个丫头笑道:“那奴婢先替二小姐通传一声去。”随即往里走去。 稍后,出来的却是陈嬿。 她脸色苍白,双眼红肿,一见施清如便强笑道:“娘刚喝了药睡下了,多谢二妹妹来探望她,等她醒来了,我会转告的,二妹妹今儿就先回去,明儿再来吧。” 陈嬿这会儿除了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看见哪个姓施的都忍不住一肚子的火,想要骂人打人甚至是杀人,——娘都是为了她,才受姓施的一家子恶心人的腌臜气的! 何况她这几日还已自张氏和林妈妈之口,知道了施清如与那个一心想攀她二表哥高枝儿的施兰如一样,也不是个好东西,偏还比施兰如有心计有本事得多,自然更不会让她进去惹自己的娘更烦心。 施清如也不强求,只道:“既然太太已经睡了,那我便不进去打扰了,明儿再来吧,就是要辛苦嬿姐姐一个人侍疾了。说来这话我一个小辈本不该说,祖母她这些年,也实在太……我娘和二婶生前可都……总归嬿姐姐劝太太想开些吧。” 不想开些,轻易就被施老太太给气死了,不是没得戏瞧了? 陈嬿听她这话表面是劝人,却让人莫名觉得怪怪的,也觉得她的眼神和唇边的笑都有些诡异,心里很是不舒服,拿她娘跟两个死人比,什么意思呢?那祝氏和金氏两个村妇,哪来的资格跟她娘比? 遂干巴巴的虚应了一句:“我不辛苦,也多谢二妹妹的好意,我就多不留你了。” 施清如点点头:“那嬿姐姐,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屈膝一福,转身自去了。 陈嬿也屈膝给她还礼,却是等她走远了,才站直了身子,微眯起了眼睛,这个施清如还真如娘和林妈妈说的那样,越相处得多,就越让人觉得怪,越让人觉得莫名的不安,万一将来真让她得了势,岂不是? 第七十三回 精彩(二更) 施清如离了正院,刚上了通往听雨楼的抄手回廊,迎头就遇上了施延昌。 他面色铁青,嘴唇紧抿,一看便知心情糟糕透了顶。 施清如不用想都知道,他肯定是从西跨院来,施老太太必然也半点都没因气晕了张氏而害怕、后悔和愧疚,反倒得意至极,没准儿还骂了施延昌。 她笑着给他行礼:“老爷。” 起身后便打算离开,施延昌心情不好,关她什么事儿? “等等!”施延昌却叫住了她,语气里满是压不住的怒气,“现在太太和你祖母闹成这样,伯府也都知道了,你满意了?” 他一闻讯就忙忙赶回了家,却在张氏那儿吃了闭门羹。 林妈妈堵在门口,满脸的冷漠:“老爷还是别进去了吧,太太刚醒来,人还很虚弱,见了老爷势必又要生一场气,岂不得再晕一次?老爷是知道的,太太自来要强,这些年哪怕病得再重,能撑住的都一定会撑住,这次却生生晕了过去,可见是实在撑不住了,老爷便不看太太,也要看哥儿姐儿,老奴求您就别再让她再晕一次了吧。” 施延昌没办法,只得让林妈妈好生照顾张氏,自己随即去了西跨院。 不想都到这个地步了,施老太太还当张氏是装晕,又为她一出马便压得张慕白谴责张氏和陈嬿,还答应不日便下帖子请他们过府做客而的得意不已。 他说她糊涂,不知天高地厚,还反被她骂了一顿:“你这个软蛋,要不是你软,怂,怕老婆和岳家怕成那样,我们又怎么会跟着你受气?看吧,老娘今儿一出马便压得你老婆大气儿不敢出了,你还骂我,果然是软久了,就忘了自己还是个男人了?” 施老爷子也跟着说他是该拿出点男人的气性来了,不然他退一尺,张氏便进一丈,姓施的不是只能一辈子都受她的欺压了! 弄得施延昌是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明显跟他们讲道理,讲利害关系都是讲不通的,可他自己心里却很清楚,哪怕施清如将来顺利进了提督府,也得了韩公公的宠爱,让他步步高升,他三五七年甚至更久,都还是要看常宁伯府脸色的。 毕竟常宁伯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族人还都在京中,不像他,连个帮手助力都没有不说,反而一堆拖后腿的,——现在可如何是好? 张氏是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的,常宁伯太夫人还自来疼她,以致常宁伯也对这个庶妹极好,之前便不止一次敲打过他,说自己妹妹命苦,他没有旁的要求,只要施延昌能对她好,让她过得舒心,便足够了。 可他的娘却那样辱骂张氏,打她的脸,还生生气晕了她,他回头可怎么跟常宁伯交代? 施延昌怒不可遏的离了西跨院,决定再去正院一趟,看这次能不能见到张氏,不想却在半道遇上了施清如这个害他陷入如今困境,生活也被弄得一团糟的罪魁祸首,自然也再忍不住怒火。 施清如却是笑容不变,“老爷此言差矣,又不是我让祖母去闹太太的,是祖母本性如此,您当儿子的,难道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娘?同样的,也不是我让太太不将公婆放在眼里的,是太太自己目无下尘,您当丈夫的,也该很明白这一点才是,怎么能怪我呢?” “你!你还强词夺理!”施延昌咬牙切齿,“要不是你非要把你祖母他们弄进京来,彼此离得远,又怎么会……” 施清如冷冷打断了他:“那老爷可以送他们回去啊,谁拦着您了不成?可惜您舍不得您的大好前程,他们也势必不肯再回去!” 施延昌实在太恨了,怒极反笑道:“你别以为我就非你不可了,惹毛了我,我大可换人,至于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哼!” 惹毛了他,他就送她下去跟她娘作伴! 施清如冷然道:“老爷想换人,可以啊,先去问问那位柳公子答不答应吧!我劝老爷一句,鱼和熊掌从来不可兼得,您又想家庭和睦,事事如意,毫无后顾之忧,又想步步高升,前程远大,您觉得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吗?便是当今皇上,只怕也不能事事顺心遂意吧,只要能得到您想要的东西,这些烦心事又算得了什么?何况等您得到了您想要的一切后,这些烦心事不也迎刃而解了吗?老爷自己好生想想吧!” 说完便与施延昌擦肩而过,很快走远了。 剩下施延昌让她那句‘先去问问那位柳公子答不答应’给打醒了,脑子总算清明了不少。 是啊,柳少监都已见过这死丫头,还明显很满意了,回头人却“暴毙”了,东厂的番子眼线无处不在,又岂会查不到她的死因?届时必定会以为他是反悔了,不想送女去给韩公公了,才把人弄死的,不是反倒会惹上韩公公,狐狸没打着,反惹一身骚吗? 何况死丫头说得也对,连皇上还因为子嗣国本问题,烦成那样,他家这点儿破事与之相比,算得了什么?他断不能因小失大,让一时的烦躁和恼怒,毁了远大美好的前程和未来! 施延昌深深吐了一口气,觉得整个人又冷静了许多,方继续往正院走去。 施清如一路回到听雨楼,心情已经变好了。 施延昌还想鱼和熊掌都得到,真是想得美,她只会让他一样都得不到! 到了晚间,她便听说施延昌在正院又吃了闭门羹之事,不由无声而笑,不知道张氏这次要“病”多久? 她白日不过是碍于张慕白在,才会让施老太太给气晕的,可不是怕施老太太,以她的性子和手段,也势必会好生回敬施老太太的,——这出连绵不绝的狗咬狗的好戏,还真是精彩呢! 出乎施清如预料的是,张氏第二日便起来了,虽仍没去西跨院给施老太太请安,却让人送了不少布料和吃的玩的东西过去。 施老太太这下更得意了,只当自己昨日的下马威果然没下错,当下便与施老太爷商量起回头要让张氏交出管家大权的事来,“她那般抛费,再大的家业也要不了几年便败光了,还得我亲自替老大管着这个家才是!” ------题外话------ 一连冷了这么几天,真的冷得绝望到怀疑人生了,笑着哭…… 第七十四回 吓唬 张氏稍后听了西跨院的婆子转述施老太太这番得寸进尺的话,却只是冷笑,什么都没说。 过了两日,常宁伯府果然打发人送了帖子来,邀请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过府做客,不但那帖子是烫金的,精美非常,一并送来的还有八色礼盒。 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都十分满意,总算想起亲家可是伯府,空手上门不好,于是让施延昌给准备了不少的礼物。 到了日子,老两口儿连同施延昌与张氏,一早便起身都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分坐两辆车去了常宁伯府。 施二老爷却没去,不是他不想去,而是施延昌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去,惟恐他在伯府也跟当初刚来时那样,看见个略平头正脸的丫头便直了眼,口水都要流出来,那他以后可真要没脸等岳家的门了! 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的规矩施延昌也是无数次的耳提面命,就怕他们在伯府丢了自己的脸,可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他就算再担心,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如此到了伯府,常宁伯竟然亲自带了长子长媳在二门处迎接,对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也十分的礼遇,一口一个“亲家老太爷、亲家老太太”的,执的也是晚辈礼,让施老太爷施老太太都是又受宠若惊,又得意不已,觉得伯府原来家教还是好的,都是张氏自己不好。 施延昌也颇觉受宠若惊。 他大舅兄好歹是伯爵,又是一族之长,他还真没见过他对谁这般礼遇的。 可,说到底连他这个妹婿在他眼里,都算不得什么了,何况他的父母,一对儿乡下老头儿老太太? 因此受宠若惊之余,又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张氏这几日那般的平静,实在不像是她的作风啊! 然后,施延昌不好的感觉就成了真。 常宁伯带了他们一行人往里走时,“正好”遇上了伯府处罚几个犯错的奴才,有男也有女,就按在地上,直接打板子。 那板子可比前些日子施延昌打施二老爷的宽多了,也厚多了,打板子的男仆与女仆也个个膀大腰圆,板子高高扬起,再重重打下去,一开始被打的人还能惨叫出声,后来便没了声儿,破布一般趴着,一动也不动。 就像那被打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身体,已不是他们自己的了一样。 终于,板子都打完了,有男仆一个个的探过鼻息去,探完了恭声向常宁伯道:“禀伯爷,都死了。” 常宁伯淡淡“嗯”了一声,“既死了,就都扔去乱葬岗子喂野狗吧!” 待下人们应声把尸体都拖走,凡所经之地,全部留下一道道血迹斑斑的印子后,常宁伯才面色不变的看向施老太爷和施老太太,笑道:“奴才们不听话,合该都打死,没吓着亲家老太爷、老太太吧?” 怎么可能没吓着? 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都脸青白黑的,快吓得晕过去了! 他们几时见过这样的场面,便是当初金氏母子三人被沉塘,他们都在一旁亲眼目睹,那也不一样,他们可没看到金氏母子三人被淹死后的惨状,何况恨透了的人,当然巴不得死得越惨越好。 常宁伯府这几个下人却与他们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关键就算是下人,那也是几个活生生的人,几条活生生的命啊,就这样转眼之间,就生生给打死了,还死得那么惨,打得半边身子都稀烂,血流了一地……呕,他们真的忍不住想吐了! 忙都捂了嘴,拼命的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看样子,也并没明白常宁伯的真正用意。 施延昌却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说张氏这几日怎么风平浪静的,什么都没做,她那样要强爱面子的一个人,又那么疼爱陈嬿的,怎么可能忍下那日那样的奇耻大辱? 常宁伯竟也没叫了他到跟前儿敲打,还对他爹娘这般的礼遇,以往他与张氏但凡闹点小矛盾,常宁伯可都要说他的,这次也太反常了……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爹娘,等着他! 施延昌衣袖下的拳头攥得死紧,本来还很恼爹娘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来什么伯府,这次来了总满意了,肯消停一段时间了吧? 现下也只剩深深的耻辱了。 这便是他出身寒门,官位低微,只能仰仗伯府鼻息的悲哀了,他爹娘再不好,说到底也只是两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老头儿老太太,虽有小过,却断够不上大奸大恶,常宁伯至于这样吓唬他们吗? 清如当日真是说得太对了,谁有都不如自己有,谁强都不如自己强! 面上却死死的忍住了,看向常宁伯笑道:“家父家母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多少肯定会受些惊吓的,大舅兄千万不要笑话儿他们少见多怪。” 又低声安慰施老太爷施老太太,“爹、娘,别怕,不过几个犯错的下人罢了,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是他们命该如此,没事儿了……” 可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已然吓破了胆儿。 之后哪怕已经远离了事发现场,他们眼前仍全是那血肉模糊的一幕幕,鼻间也一直全是浓浓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儿。 以致他们一个在外院,一个在内院,都是心神恍惚,坐立难安,本来是为开眼界才来伯府的,却连伯府到底什么样子,常宁伯太夫人又如何尊贵,一概不知,只后悔他们今日为什么要来伯府,早知道就该改个日子的! 还是浑浑噩噩的辞别了常宁伯府众人,到伯府的二门处上车,迎上盛装之下,更见高门淑媛风范,与伯府浑然一体的张氏似笑非笑的眼神,施老太爷才先猛地醒过了神来,明白了常宁伯为什么偏要选在今日,当着他们的面儿活活打死那几个下人。 常宁伯分明就是在杀鸡给猴儿看,分明就是在为自己的妹妹出气啊,是张氏让他这样做的吗? 施老太爷不敢再如来时那样,让施老太太与张氏坐一辆车,怕施老太太再惹着她了,借口自己喝多了,让施老太太坐到了来时自己和施延昌那辆车上,张氏则独自一辆车。 张氏看着他们一家三口上了车,方也就着丫头的手上了车,无声冷笑起来,还真以为她治不了他们了?! ------题外话------ 大家的手还好吗?两只都剁了吧? 第七十五回 忌惮(二更) 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回去后便病了,尤其施老太太,当夜便发起了高热,请医问药的前后折腾了十来日,才总算大愈了,想起那日在常宁伯府的事来,也总算没那么害怕了。 不由将张氏恨了个臭死,竟那样吓唬他们,真把他们吓出个什么好歹来,她也不怕天打雷劈?这些日子她病着,她竟也一直不来服侍,简直不孝到了极点! 因此每每见了施延昌,少不得都要哭上一场,施延昌顺势提出要送他们回去,她又死活不肯,只在心里越发恨透了张氏。 只一时半会儿间,却是不敢再惹张氏了。 施府总算暂时清净了下来。 在此期间,张氏派去桃溪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 张氏这才知道了金氏母子三人的死因,也知道了施宅让施清如改回了祝宅,卖光了下人,还一把火烧了施家老宅之事,——至于个中经过与细节,施氏族人都不知道,自然也无从打听。 待赏了那打探消息的人,打发了他以后,张氏方皱起了眉头,低声与林妈妈道:“金氏母子三人竟是因金氏通奸被沉塘而死的,难怪死得那么突然,一家人也是绝口不提,半点伤心都没有,甚至还隐含恨意;也不怪他们在桃溪待不下去了,这样的丑事,十年八年周围的人都是忘不掉的,他们哪还有脸再在桃溪待下去?” 林妈妈也是眉头紧锁,“难怪怎么套三小姐的话,她都支支吾吾的不肯说,这事儿让她怎么敢说,怎么有脸说?李丙家的也是,这么大的事,她随便一打听就能打听到的,却生生耽误了太太这么长时间,生生害太太失了先机,简直该打板子!” 张氏沉声道:“现在再来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我是说这事儿哪哪儿都透着蹊跷,老爷就算知道了金氏的死因,自己的爹娘兄弟是什么货色,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何以一定要让他们住到家里来,闹得家里鸡犬不宁的也不肯把人送走,他不说送回桃溪,送去庄子上,或者花几两银子,安置到别的地方去总可以吧?却说什么也要留在家中,应该都是让施清如逼的,她也果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林妈妈咝声道:“可不是吗,居然能把这么多长辈都拿捏住,还火烧了自家的老宅……她也真是够有心计手段,够会藏拙的,一藏就是这么多年!那当年的事,她就算小,也应该全部都知道,并且一直记着了?不怪如今样样都拿得出手,老太太拍马都及不上,单这份忍功,就够厉害了,那祝氏倒是养了个好女儿!” “可还是不对啊,当年她才多大?” 张氏缓缓摇着头道,“六岁还是七岁?就算当年的事她全部都知道并记得,桃溪那地方,还能有什么隐世高人私下教养她不成?就算有,她在老婆子和金氏的眼皮子底下,又是怎么做到瞒天过海的?以前打发回去送东西的人回来,不是说过她被养得很是胆小怯弱,连话都说不囫囵,针扎了都不会喊痛吗?可她现在的样子,你看像吗?她就算一直在藏拙,也不可能一直不露任何马脚,还一出手就把所有人都拿捏得死死的才是,这当中还不知道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 林妈妈深以为然:“太太说得极是,而且我觉着,分明老太爷老太太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老爷也知道,太太要不回头问问老爷?太太既什么都知道了,老爷也没必要为了脸面,瞒着太太了,想来会告诉太太。” 张氏冷笑起来:“他不会告诉我的,‘至亲至疏夫妻’,我和他虽是夫妻,却离至亲且差得远,在他心里,我除了出身以外,只怕样样都及不上祝氏,而在我心里,他也不过是退而求其次,是当年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太太!” 林妈妈忽然打断了她,“且不说这些了,要紧的是,我们现下要怎么办?施清如既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厉害,等进了提督府后,只怕更不会听我们的话,万一她真记恨当年的事,甚至会反过来坏我们的事,可该如何是好?伯爷虽向着太太,前儿也为太太好生出了一口气,却也一向敬重伯夫人,若伯夫人咬死了就是不同意二表少爷与大小姐的婚事,伯爷只怕也勉强不了她。” 张氏想到长女的亲事就头痛,揉着眉心语气不善的道:“当年的事与我何干,我可不知道老爷在老家已经有妻有女,都是已经成了亲,老爷才告诉我的,还说祝氏已经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与我何干?她就算要记恨,也该记恨那罪魁祸首金氏和她那老不修的祖母,记恨她自己的亲爹才是……等等,金氏的丑事忽然就曝了光,母子三人还立时三刻便被沉了塘,不会就是她的报复吧?” 林妈妈也想到了这一茬儿,倒吸了一口气:“太太,还真有这个可能,那她何以要把这么一大家人逼进京来,也解释得通了,就是为了给太太添堵,让太太和老爷夫妻失和,以后家里也鸡飞狗跳的,再别想有清净日子过啊,还真是个阴险狡诈的小贱人!太太,我们不能送她进提督府了,我们得趁早永绝后患啊……” 话音未落,见张氏不说话,只是苦笑,自己也知道这一点行不通了,柳少监都见过并选中那小贱人了,她们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那还不如一早就别送,别去沾染这事儿的好。 可万一将来让她得了势,太太头上不得跟随时都悬着一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落下来一样吗? 张氏忽然发狠道:“先别想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人能进提督府,大哥立时便能得到市舶司的缺,老爷也立时就能擢升,那嬿儿与慕白的亲事便能定下来了。只要嬿儿的亲事定下来了,我三五年内都不必发愁了,等三五年后,谁知道会是什么情况,指不定那小贱人早就被韩公公给折磨死了也未可知,我们实在犯不着现在便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何况还有老爷和那对老不修的挡在头里呢,老爷只有比我更急的,我有什么可怕,可急的!” 这倒也是,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总不能知道要下雨,就不出门了吧? 林妈妈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方心下稍安。 第七十六回 庄子 秋雨是下一场寒一分,春雨却是下一场暖一分。 时令就在几场春雨后,进入了四月。 施清如一面轻搅着面前砂锅里的粥,一面在心里计算着日子,再过十来日,就是四月十五了,前世她就是那一日去的提督府待选,然后留在了提督府。 可这一次,柳愚那边却至今没传消息来,让施延昌几时送她去提督府,不会有什么变故吧? 她正想得出神,桃子的声音忽然自门口传来,“好香啊小姐,您今儿又炖什么汤了?院子外面都能闻见,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施清如回过神来,笑道:“不是汤,是熬的粟米粥,加了鸡丝冬菇天麻北芪党参淮山玉竹等物,所以闻起来很香。” 功效是补气益脑,生精增髓,韩公公有头疼的老毛病,吃起来再合适不过了。 当然,她这些日子学着熬的所有汤粥,都是适合韩公公吃的。 一时粥熬好了,施清如解了围裙,回了屋里,等她梳洗完换好衣裳后,桃子端着她刚才熬好的粥和佐粥的几样小菜进来了,“小姐,先用午膳吧。” 施清如点点头,坐到桌前用起午膳来,熬到每一粒米都开了花儿的粟米粥清甜软香,合着淡淡的中药味,十分的可口,也不枉费她这一个多月来日日都跟着廖婆子学习厨艺,就是不知道韩公公会不会喜欢? 吃完饭漱完口,施清如方问桃子:“廖妈妈可有说是晚间回来,还是明儿一早回来?” 廖婆子的外甥女今日出嫁,昨儿便向她告了假,今儿一早就离开了听雨楼。 桃子道:“说是晚间便会回来。” 施清如点点头:“那下午我也放半日的假吧,午觉你不必叫我了,让我睡到自己醒来……算了,还是半个时辰就叫我吧,好起来跟了玉秀水秀继续学做鞋,反正也不累。” 她除了想给韩公公熬粥煲汤,慢慢调养身子,还想力所能及为他做些其他事,可韩公公的衣裳全部都精致考究,听说哪怕小到一粒盘扣,都是积年的老工匠专人特制的,她自然比不上,短时间内也学不会。 那便只能学做鞋了,相对要容易一些不说,也不需要像衣裳那样处处讲究。 桃子不赞同道:“小姐哪里不累了,这些日子日日都从早忙到晚,一日都没歇过,人都生生累瘦了一圈儿,还说不累,要我说,也不差这一日半日的功夫,您今儿就好生睡一觉怎么了?” 施清如笑起来,“我不是瘦了,是长高了所以显得瘦了,而且我气色这么好你看不到吗?放心吧,你家小姐我不会亏待自己的。再说了,少睡就是多活着,如今正事要紧,等将来忙完了正事,你还怕我没有睡觉的时候不成?” 桃子说不过她,只得打住不再多说,给她铺床去了。 午睡起来后,施清如便跟着玉秀水秀继续学起做鞋来,她前世虽没学过做针线,拜练习过针灸所赐,上手十分的快,加之手劲也不小,如今做的鞋子,已经像模像样了。 练了一个下午,眼看太阳快要落山了,施清如伸了一个懒腰,正与玉秀水秀道:“今儿就到这里吧,你们……” 施延昌就逆着光进来了。 施清如忙站了起来,“老爷来了。” 桃子和玉秀水秀忙也屈膝行礼。 施延昌点点头,“你们都退下吧。”等三个丫头都退下后,方坐到榻上,“清如,你也坐。” 施清如依言坐了,道:“老爷这会儿过来,可是有什么吩咐?”莫不是,韩公公那边有消息了?那就太好了! 施延昌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片刻方道:“的确有一件事要与你说,柳公子那边递话儿了,让本月的十五,送你去、去那位大人物的府上。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那位大人物,便是东厂提督韩公公,向来凶狠残暴,人人避之不及,你可能稍一打听便能打听到不少,但也由不得你退缩了,你、你准备一下吧。” 施清如暗自松了一口长气,还是一如前世,没有变故就好。 嘴上却道:“就是我们刚进京那日,在通州码头偶遇上的那位排场煊天的大人物吗?难怪此番选个服侍的人,也这么大的阵仗。老爷只管放心,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既与老爷达成了共识,自然无论如何都不会退缩反悔,同样的,也希望老爷记得答应过我的事。” 施延昌本来还多少有那么一二分心虚与愧疚的,那到底是清如的一辈子,她这一去,可就再回不了头了。 却见施清如自己都不介意,那他还有什么可心虚愧疚的? 因点头道:“我答应过的事,自然也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悔。那清如你这几日,便好生准备一下吧,有什么需要,也只管开口,我和太太都会尽力满足你的。” 施清如笑道:“我没什么可准备的啊,不过需要的倒是不少,第一要紧的便是银票,毕竟我刚进提督府,人生地不熟的,肯定处处都需要打点,就有劳老爷和太太,多为我准备一些五两啊十两的小额银票吧。” 施延昌见她半点也不担心自己留不下,心下喜忧参半,道:“这一点你放心,我会让太太多多为你准备的。那除了你那三个丫头,你还要带哪些人?衣裳首饰那些呢?” 就当是为她准备的嫁妆吧! 施清如道:“丫头我就带桃子一个就够了,衣裳首饰也随便带一些便罢了,想来韩公公不会亏待了我的。不过我以后也不能什么都指着韩公公,所以老爷再给我一个庄子吧,一年好歹有个千儿八百两银子的收益,我也不至于连买朵花儿,都得现打发人回来问老爷要银子不是?” 施延昌闻言,仅剩的一丁点儿心虚与愧疚也荡然无存了。 她倒是会狮子大开口,张口就是一个庄子,还要‘一年好歹有个千儿八百两银子的收益’的,那得多大的庄子,本身又得价值多少,只怕得上万两,才能买的下来吧? 便是陈嬿出嫁,张氏还陪嫁不了那么多呢,何况她还不是出嫁……施延昌似笑非笑,“清如,你可能不知道,爹爹我一年的俸禄加冰敬炭敬,撑死也不过三四百两银子而已,这个家,可都是太太的嫁妆收益在支撑,何况家里还不只你一个,还有你嬿姐姐和你弟弟妹妹。这样吧,我让太太给你准备一千两的银票,总可以了吧?” ------题外话------ 上架倒计时o(* ̄︶ ̄*)o 第七十七回 恭敬不如从命(二更) 施清如不说话,只是看着施延昌,也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意思很明白。 他当年把她娘和外祖家历年的积蓄都卷进了京来,还当那就是他的,不用还了吗?她不收他利息,已经够仁至义尽了! 施延昌脸色就难看了起来,“清如,你不要得陇望蜀,贪得无厌!别忘了不只是我有求于你,同样你也有求于我,我们是互惠互利,又何必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呢?万事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 就算她此番能入韩公公的眼,难道还以为自己能得宠一辈子不成? 施清如淡淡道:“这话我也正想与老爷说。难道老爷以为韩公公提拔了您一次,以后便会次次都提拔您不成?没个人时刻在他耳边提醒着,您以为会有这样好的事?舍不得孩子,可套不着狼的。不过老爷说的也是实情,那就给我一个一年收益五百两的庄子吧,若再低于这个数,我可就真不依了,我也相信,哪怕太太不同意,老爷自己也拿得出这个数来,对吗?” 施延昌见她定定的看着自己,眼神分明洞悉一切,只不过她没说出来而已。 片刻便招架不住,狼狈的移开了视线,道:“我、我尽量替你向太太争取吧。” 施清如这才满意的笑了起来:“那我就先谢过老爷了。” 施延昌被胁迫了,却笑不出来,勉强道:“你现在谢我还早了些,还是办成了再说吧。你也准备一下,不要再日日下厨了,弄得一身的油烟味儿,脸都快不能看了,若到时候被刷下来,可就别怪我不念父女情分了。” 施清如笑着点头,“我听老爷的便是。不过老爷觉得我会被刷下来吗?” 她这些日子忙碌之余的精心保养,可不是白费的。 施延昌见她唇红齿白,气色大好,比之他刚在通州码头见到她时,又漂亮精神了几分,被刷下来的可能性还真不大,这才悻悻的没有再说,起身去了正院见张氏。 次日,施清如仍是一早便起来,进了小厨房去。 不多一会儿,张氏却带着林妈妈琥珀等人亲自过来了。 施清如只得暂时停下自己的事,回了屋里见张氏。 张氏却是带人给施清如量尺寸做衣裳来了,“清如,我瞧你这些日子长高了不少,之前做的衣裳怕是不能穿了,何况如今天气也热了,也该做几身夏装了。正好我库里还有一匹蜀锦一匹缭绫,颜色都很鲜亮,正适合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穿。” 施清如知道张氏这是要给自己做“战袍”了,当然不会推辞,笑道:“清如多谢太太,让太太破费了。” 张氏摆手笑道:“自家母女,不说这些话儿。我也已经与银楼的人说好,给你再打几套首饰了,下午便会来人送式样给你挑,你自己看看,有喜欢的,就都留下吧。” 施清如再次向张氏道了谢,张开双手任针线班子的人给自己量起尺寸来。 一时量完了尺寸,琥珀将针线班子的人和其他服侍的丫头婆子都带了出去,张氏这才又自林妈妈手里接过了一个匣子来,递给施清如:“清如,这是我名下位于大兴的一个庄子,一共五百亩,一年收益少说也有五六百两,占我们家每年收益的将近一半儿了。但你爹爹和我都满心疼你,给了你也不心痛,你把地契好生收着吧。” 话虽说得大方,脸上也一直在笑,心里却是快要怄死了。 可为了陈嬿,张氏还得生生忍下施清如的狮子大开口。 原来本月的二十二,便是常宁伯嫡长女张云蓉出阁的日子了,张氏做姑母的,自然要提前回去添妆道贺,于是前两日便带了陈嬿和施宝如施迁一起去常宁伯府。 给张云蓉的添妆自然也是极其丰厚,算常宁伯府所有亲朋里,都数得着的。 却没想到她先投了桃,她那大嫂却不肯报李,她才刚说了一句:“依礼这几日蓉姐儿身边该有越多的小姐妹陪着,才越好的……” 就被虞氏给似笑非笑的打断了:“姑太太只管放心,蓉姐儿身边多的是小姐妹陪着,倒是嬿姐儿比她大表姐可小不了多少,有些事姑太太也该趁早操心起来了才是,总不能因为姑太太舍不得,便留她一辈子吧?” 虞氏的娘家大嫂当时也在,笑嘻嘻的就接道:“可不是这话儿吗,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啊,姑太太若是不嫌弃,我娘家有个侄儿倒是与令嫒年纪相当……” 把张氏差点儿气了个倒仰,虞氏姑嫂分明就是事先串通好了在挤兑她,也是在明摆着告诉她,慕白和嬿儿的亲事,是绝无可能的,——简直欺人太甚! 张氏因此草草用了午膳,便负气带着儿女们回了家,心里只恨不能立时为陈嬿找一个更好的夫君,狠狠打虞氏的脸。 可她心里更知道,她绝对再为女儿找不到一个更好的人选了……便只能把希望都寄托到了施清如身上,有此一节,别说施清如只是要一个庄子了,就算是更过分的要求,张氏咬牙切齿过后,只怕也只有答应的份儿。 施清如却没想到施延昌不过一夜便说服了张氏,她还以为怎么也得三五日呢,短暂的意外之后,笑道:“既然老爷和太太如此疼我,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双手接过了张氏手里的匣子。 张氏见她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火烧火燎,那庄子原本是她留给嬿儿做嫁妆的…… 好容易方忍住了,笑道:“你且收好了。对了清如,我听老爷说,你只打算带桃子一个丫头去提督府?我瞧她不大伶俐,怕是服侍不过来你吧,要我说,你还是把玉秀水秀一块儿带着的好,她俩虽也粗粗笨笨的,论忠心总是其他人比不了的。” 昨儿施延昌让施清如的狮子大开口打了个措手不及,回去后与张氏说起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她还说了这样一句话,夫妻两个立时眉头皱得更紧了。 连个他们给的丫头都不带,回头他们怎么知道她在提督府的动静,又怎么递话儿给她、敲打她呢? ------题外话------ 本来说好明天上架的,结果这轮手机推没能排上,得等明天的下一轮,所以上架推迟到17号,也就是下周一了,哎……亲们再等等吧…… 第七十八回 终离施家 不然张氏也不能这么干脆便给施清如庄子了,她总得找补回来一些,不可能事事都如她施清如的意! 施清如见张氏立时提了附加条件,并不意外,施延昌和张氏可都不是能吃亏的主儿,如今不过是碍于情势所逼,各有所图,才不得不对她妥协罢了,她也不能把他们逼得太急,以防狗急跳墙了。 于是笑道:“那我就听太太的,回头将玉秀水秀一块儿带着便是。只是待选当日,人太多了反倒容易坏事,还是等尘埃落定了,我再禀明……再接了她们去吧。” 至于到时候接不接,连她都做不得主了,当然也怪不得她了。 张氏见施清如识趣,心下稍稍舒坦了些,却实在不爱看她的脸,因为一看到就会想起祝氏,想到当年的事,还会想到她如今之所以不得不委屈自己与施家众人同住一个屋檐下,忍受他们的不堪与恶心,都是拜施清如所赐,张氏堵在喉间那口气,就怎么也顺畅不了。 遂又略坐了片刻,便带着林妈妈起身离开了。 等出了听雨楼,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沉声与林妈妈道:“我活了三十几年受的气,都没有这两个多月合起来多,这些日子我也算是忍够了!” 林妈妈听得大是心疼,忙道:“太太千万放宽心,不管怎么说,很快就有结果了,若结果如伯爷和老爷所愿,当然最好,若、若万一……太太也不必心焦,大小姐那么好,又不是只有嫁回伯府一条路了。依我说,前儿递话给夫人的阮家就极好,届时太太也不必再忍受西跨院那一家子人,直接让老爷把人送走,想来老爷也不会再有二话……” “那阮家好在哪里了?” 张氏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打断了林妈妈,“一个庶子罢了,就算打小儿便养在嫡母跟前儿,那也是庶子,也配肖想嬿儿?她可是她爹的嫡长女,若不是、若不是……我吃了一辈子庶出的亏,怎么忍心让嬿儿再重蹈我的覆辙!” 主仆二人说的却是前些日子有意向陈嬿提亲的一户人家,对方家主官拜五品,比施延昌高半阶,两家倒也算门当户对。 可惜对方的长子早就娶了亲,只剩一个庶子,虽然嫡母一样疼若亲生,打小儿便与长子一般教养,如今已经是秀才,反倒比长子更有出息,张氏依然一万个看不上。 林妈妈见张氏说什么也不肯同意这门亲事,只得低声道:“太太疼大小姐的心,自是谁也比不过的,那咱们回头便回了人家吧。” 张氏冷冷道:“不用等回头,你今儿就给我回了,虞氏若还不肯吃敬酒,回头就别怪我让大哥请她吃罚酒了。至于西跨院那一家,就算施清如回头成功留在了都督府,我也会立时让老爷送走他们的,韩公公难道还会替施清如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不成?她和施延昌都少给我拿了鸡毛当令箭!” 虽然这些日子那对老不修的和那个色中饿鬼都极安分,几乎日日都待在西跨院足不出户,偶尔出门,也都是施延昌休沐时,随了施延昌出门,再没敢惹过她,她依然烦透了他们,不能再多忍受与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哪怕一日! 林妈妈笑道:“太太说得极是,我们且再忍他们几日吧。” 之后几日,针线班子和银楼的人都是一日几次的出入听雨楼,动静大得西跨院都听说了。 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还罢了,施老太太与施兰如却是羡慕妒忌恨得不行,老大/大伯说进京后就要给施清如说一门好亲事,让她风光出嫁,如今看来,她的好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施老太太脸似锅底,老大到底怎么想的,张氏又为什么不拦着,她可是当后娘的,哪个后娘这么好心的?她就不能给死丫头挑一门马屎皮面光的亲事,把她嫁得远远的吗,对自己的公婆和小叔子倒是心黑得紧! 至于施兰如,则是除了羡慕妒忌恨,还有惶然与茫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在哪里。 本来她之前日日都到大伯母跟前儿服侍奉承,已经能察觉到大伯母对她一日比一日和善,一日比一日喜欢,偏偏忽然林妈妈就套起她的话来,问她娘和弟弟都是怎么死的,施清如之前又是什么样的? 她哪里敢说,且不说说了大伯和祖父祖母爹爹都不会饶她,就算他们肯饶她,她也没那个脸说出口,羞于启齿啊,万一她说了,大伯母便也拿她当脏东西,再不肯理会她呢? 施清如也万一再对付她呢,她可不是她的对手。 施兰如只能装傻充愣,三缄其口,于是换来的便是张氏这些日子待她冷淡了不少,陈嬿也是一样,她绝大多数时间又只能待在西跨院里,忍受施老太太的打骂,还要强忍羞耻,当没看见听见东厢房自己父亲与他那个新通房的一些不堪的动静一般,着实是度日如年。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 施清如自不知道施老太太与施兰如在想什么,便知道了,也不关心,事实上,这家里任何一个人的想法,她都已不再关心。 她的心思都用在了期待四月十五快一点,再快一点到来上。 总算四月十五在她的期盼中,如期到来了。 一大早,她便起身好生沐了一个浴,然后换上了张氏给她新做的衣裳——上身是茜红色绣折枝花的褙子,下面是月白色的挑线裙子,衬得她越发的肤光如雪,高挑袅娜。 张氏稍后过来见了,十分的满意,总算没枉费她这些日子日日燕窝人参木瓜猪脚的给她养着,银子花得海了去。 她亲自给施清如挑了一支蝴蝶展翅金步摇簪到发间,又在她发髻的另一侧给配了两朵别致的珠花和一对玉兔捣药的耳环,才笑着吩咐玉秀:“给你们小姐上妆吧。” 于是玉秀便给施清如上起妆来,等妆扮完了后,张氏心里就更满意了。 面上却一派的不舍,拉了施清如的手低声道:“好孩子,怕你祖父祖母和姐姐妹妹弟弟们舍不得你,我便没有告诉他们,总归都在京城里,以后你要回来,也是极便宜的,你不会怪我吧?” 施清如笑道:“自然不会。” 又虚应了张氏几句,便带着桃子,去到二门上了车,由林妈妈陪着,低调的去了都督府,——这种事,施延昌与张氏自然不可能亲自送她去,也不可能大张旗鼓,轻车简从,悄无声息是最好。 却正合了施清如的意,她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题外话------ 见面倒计时o(* ̄︶ ̄*)o 第七十九回 为主分忧 韩征立在乾元殿的内殿外已快一个时辰,里头却依然是毫无动静,跟他一起侍立的沈留渐渐有些站不住了。 他低声说道:“督主,还不知道得等多久,要不您去外面歇会儿,让属下在这儿守着,一有动静便立时着人去请您?” 沈留的声音压得极有技巧,从舌尖底下送出,既不会惊动旁人,又恰好能传到韩征耳朵里,嘴巴看起来还一动也不动,是在内廷待久了的人,都无师自通的一项基本技巧。 韩征却仍是长身玉立,不动如山,只看了沈留一眼。 沈留便知道他这是否了自己的话了,讪讪一笑,挺了挺腰,也站得越发的直了。 又等了一会儿,终于隐隐听见里面响起了声音:“尊上,时辰满了。” 然后是隆庆帝压低了的声音:“嗯。” 再然后,又是长时间的安静,等到一身明黄五爪金龙常服,披散着头发的隆庆帝终于从内殿出来时,已又过了半个时辰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着月白宽袖道袍,头发用竹簪束在顶心,手持一柄洁白无瑕浮尘,看起来仙风道骨,颇有世外高人端庄超逸的道士。 韩征忙上前单膝跪地行礼:“臣参见皇上。” 隆庆帝叫了起,“平身。”又与身侧那道士道,“你且退下吧。” 那道士忙笑道:“那尊上,小道便先告退了。”说完呵腰一礼,一甩手中的浮尘,却行退了出去。 隆庆帝这才盘腿坐到了靠窗榻上的蒲团上,忙有小太监拿了丝帕上前,沈留忙接过,呵腰上前给他擦拭起头发来——隆庆帝这两年一心向道,每日都要打坐静修两个时辰,雷打不动,打坐静修时,所有人也必须称他为“尊上”,据说是把世俗的一切都给抛开了,方有助于他的道行。 而等到打坐静修完毕后,还要沐浴更衣,方才韩征与沈留多等的那半个时辰,便是因为这个了。 韩征等沈留把隆庆帝的头发又绞干了几分,开始给他按揉起头来后,方笑着接过了小太监手里的茶递上:“皇上,喝口茶吧。” 隆庆帝接过他奉上的茶慢慢喝了几口,这才道:“前儿朕让爱卿办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韩征见问,恭声道:“回皇上,已经有眉目了,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隆庆帝闭上了眼睛,已然不悦。 韩昌忙笑道:“只是满京城符合那个八字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男子,另一个倒是女子,却是、是申阁老的次孙女,皇上也知道,申阁老与阁老夫人自来爱其次孙女若命,臣只怕……” 隆庆帝攸地睁开了眼睛,明白韩征为何吞吞吐吐了。 片刻,他方道:“倒是没想到,朕要寻的人只当远在天边,不想却是近在眼前,竟就是申阁臣的孙女。回头朕亲自与申阁臣说,他一向忠君爱国,乃朝廷之肱骨,亦是朕的左膀右臂,何况还是攸关国本社稷的大事,朕相信他一定会深明大义的。” 韩征呵腰笑道:“皇上此言甚是,申阁老的忠心满朝无人能及,何况还是这样的好事,臣也相信他一定会深明大义的,倒是臣过虑了。” 隆庆帝笑道:“你对朕的忠心,也不比申阁臣差,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还有事吗,无事就跪安吧。” 韩征笑道:“臣的确还有事启奏。户部昨儿呈敬了票拟上来,道是西北今年大旱已是定势,阁老们初步商量出了赈灾的章程来,还请皇上御览示下可否;兵部也呈敬了票拟,道是九边的军饷已拖延了大半年,将士们都饿得面黄肌瘦,已然快要支撑不住,可惜国库空虚,望皇上能……” 天天年年都是这些事,隆庆帝听到这里,已不耐烦再听下去,“朕不是早已说了,这些事你和阁臣们商量着办了便是,不必再事事都请朕示下吗?若事事都要朕躬亲,内阁与司礼监设来有什么用?你若不能履行自己司礼监掌印太监批红的职权,你这位子也趁早给朕让贤的好!” 这话就重了,韩征忙跪下了:“皇上息怒,臣以后一定尽心竭力为皇上分忧,不叫皇上再烦心劳力。” 隆庆帝这才面色稍缓,“起来吧。” 一时出了乾元殿,韩征仍是一脸的不动如山,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沈留却是忍不住有些喜形于色了。 好容易撑到出了乾元殿的大门,他立时摆手让跟着的小太监们都退得远远儿的,压低了声音道:“督主,这下好了,以后除非天塌下来,大情小事尽可您一人做主,连知会皇上朱批一声都不必,您只管自己批红发下即可,可只要有督主在,这天儿啊,它可永远塌不了!” 韩征晲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连隔墙有耳都能忘记,在宫里都什么话都敢说了。” 沈留忙讪笑道:“这不是想着没有外人在吗?属下以后一定多多注意。督主是去值房,还是直接回府?今儿没什么大事,督主要不直接回府,歇息一日吧?属下送您。” 韩征又晲了他一眼,直看得沈留心虚得都快要冒汗了,方点了头:“那就回府吧。” 沈留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殷勤的服侍着韩征到了西华门外上车,待上了车后,忙又快速给韩征沏了茶,试好了温度,方赔笑着奉与韩征:“督主,喝口茶吧。” 韩征接过啜了一口,皱眉道:“凉了一分。” 沈留暗自嘬牙,这凉了一分都能感觉到?也太精细了吧,相较之下,自己可真是个粗人中的粗人了。 嘴上已笑道:“属下肯定没有杜儿服侍得督主好,督主千万见谅。倒是申阁老知道了皇上的打算后,督主觉着他会不会一气之下,抗旨不遵?” 韩征抚了抚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淡淡道:“这本督如何知道,申阁老虽对皇上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另一边却是他最疼的孙女,又明知是个无底洞,只会害了孙女的一辈子,谁知道他在忠心与慈心之间,会怎么选呢?不过他若是知道了是谁给皇上出的这个主意,一定会恨死那个人,本督倒是可以确定的。” 第八十回 不留 沈留就坏笑起来,“督主放心,属下一定会尽快让申阁老知道,到底是谁给皇上出了这个‘好’主意的!” 隆庆帝身边如今的高人除了每日带着他打坐修行那一位及其师兄弟,还有一位新近上位的,也颇有几分本事。 后者近来给隆庆帝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只要隆庆帝能寻到某个方位,某个时辰出生的一名女子,于特定的时辰纳入后宫,定能一举得子。 隆庆帝现今虽一心修道,并对自己定能长生不老深信不疑,儿子却是他横亘在他心里几十年的第一心病了,哪怕不为了传宗接代江山永继,只为了向文武百官和天下万名证明他没有问题,他依然做梦都想要一个儿子。 如今总算有希望了,哪怕听起来有些玄乎,但那个高人的本事他是亲见过的,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试一试,方能死心。 于是便把寻人的事,交给了韩征去办,便是方才在乾元殿,韩征说的申阁老的次孙女了。 原本只是一个次孙女,哪怕申阁老是首辅,隆庆帝想要,于申家来说也是大喜事,断没有什么可担心申阁老肯不肯给的。 偏这次情况特殊,申阁老的次子当年去任上时,遇上了泥石流,尸骨无存,他怀孕已八个月的夫人在京城闻此噩耗后,悲痛过度之下,竟早产了,只强撑着生下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儿,便香消玉殒了。 申阁老与申夫人因此都对这个苦命的孙女怜爱有加,毫不夸张的说,真正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其他所有的孙子孙女合起来,都未必及得上这一个孙女在他们心目中的分量。 也因此,留到如今十六岁,申二小姐都还没说定人家,在申阁老看来,这世间哪个男子都配不上他的宝贝孙女,他的宝贝孙女嫁到哪家,都是委屈了,自然也包括皇家,包括年纪做自己孙女父亲都绰绰有余了,还不能生的隆庆帝! 韩征淡淡一笑,道:“申阁老自来是个老好人,时间一长,难免会让人以为他是个软柿子,可以想捏就捏。” 沈留点头:“可不是吗,都当申阁老是一只兔子呢,却忘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还不是兔子,而是老虎,丁渭那厮就等着好生喝一壶吧,督主才赏了姓郭的加官进爵多久呢?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痛,又开始上蹿下跳了。也不想想,能坐上一国首辅位子的人,还一坐就是十来年,上下左右都逢源,能是一盏省油的灯吗?” 就丁渭那厮那猪脑子,肯定不明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就算再有本事的“高人”,皇上跟前儿是那么好出头的吗? 一心只想着立下独一无二的大功,既成为皇上跟前儿的第一人,又卖好给申阁老,且等着两面不是人,既要承受申阁老的怒火,又是承受皇上的怒火吧! 主从二人说着闲话,很快便回了都督府。 不想小杜子与柳愚早已侯在二门了,一见韩征的马车,便一起笑着迎了上来:“干爹/督主,您可回来了。” 韩征就着小杜子的手下了车,方眉尖一蹙,问小杜子,“你不是闹肚子吗?” 又问柳愚,“你几时这么闲了?” 小杜子忙赔笑道:“回干爹,儿子吃了药后,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干爹快屋里请,儿子有好东西给您瞧。” “什么好东西?”韩征脚下一顿,目光缓缓滑过三人的脸,虽从眼神到面色都平静如水,却自有一股无形的威压。 小杜子与沈留柳愚便都有些撑不住了,片刻,柳愚方摸着鼻子讪笑道:“督主,是这样的,我们给您初选了几名女子,这会儿人就在偏厅里,等着您……” “胡闹!”话没说完,已被韩征沉声打断。 彼时施清如正与另外五名同样盛装打扮,面容姣好,气度不俗,各有千秋的女子一道,等在都督府正院的偏厅里。 只不过比之五人的满脸麻木、满眼绝望与魂不守舍,她就要镇定得多了,神智也要清明得多。 她甚至还有心情不动声色的细看屋子的摆设和五名短暂同伴的长相。 屋子的摆设一如她记忆的简单清雅,整个都督府也都是这样的布置摆设,不像权倾朝野的东厂提督的家,倒像是某个文人的家,让她之前刚一进门,立时便觉得满心的亲切与放松,油然生出了一种她终于回家了的感觉。 她的同伴们也是个个儿出挑,可惜跟她一样,都有禽兽不如,唯利是图的父母亲人,她看到她们,便想到了前世的自己,当时她也跟她们一样的面如土色,满眼绝望,却只能认命吧……不对,前世跟她一起被送来待选的人,好像只有三个,这次怎么多了两个? 多出来的又是哪两个?不过韩公公应该不会留下她们,只盼她们被送回去后,家里的长辈别怪她们,能待她们好一些,好生替她们寻一门亲事吧。 至于她,这辈子都不会想嫁人的事,只愿能一直如父如长的服侍孝敬韩公公,聊表自己的感恩之情就够了…… 施清如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得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她忙回过了神来,看向了门口。 就见是柳愚走了过来,面色有些不好看,一进来便吩咐屋里侍立的两个小太监:“安排人送几位小姐回去。” 说完转身就走。 施清如不由懵了,送她们回去是什么意思?她们还没见过韩公公呢,难道,韩公公因为压根儿没有收对食的心,这次连见都懒得见她们一面了? 那她该怎么办,都督府就是她的家,她是绝不会再回施府的了! 念头闪过,施清如已叫出了声:“公公请稍等。敢问公公才说的送我们几个回去是什么意思,我们不用当面拜见督主了吗?” 其他几人闻言,忙也都看向了柳愚,眼里既期待又紧张。 ------题外话------ 明天上架了,这次应该不会再出岔子了,届时会有两万字掉落,亲们记得看哦o(* ̄︶ ̄*)o 第八十一回 见到 留下(一更) 柳愚今日本就对施清如印象最好,那日在常宁伯府时,她应该还什么都不知道,能淡定从容还罢了。 今日她都进了都督府,明显什么都知道了,居然还是一点害怕绝望的样子都没有,她可是所有人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却反倒一直都安之若素,从容淡定,若这样的女子肯安心与他家督主过日子,就真是他家督主的福气了。 因此见是施清如问他,不由便放缓了脸色,好声好气道:“这位小姐,督主说你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不能耽误了你们一辈子,所以让咱家原样送你们回去。你们也不必担心,令尊长那里,我们自会交代下去,不会让他们为难你们的。” 柳愚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暗道着‘可惜了’。 他虽然没有自家督主慧眼如炬,无所不能,到底在内廷沉浸了二十年,自信看人的本事还是不差的,自然看得出施清如是真淡定真从容,也看得出她此行没有半点勉强,亦不是有所图谋,就更觉得韩征不肯见她可惜了。 柳愚此话一出,其他五名闺秀都是又惊又喜,你看我我看你的,都当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她们真的可以不用服侍一个太监,回去后也不会被父母兄长责怪,这辈子又有指望了?可东厂恶名远扬,能小儿止啼,那韩公公身为东厂的头儿,必定也是最恶、最残暴的存在,真会这么好心吗? 惟独施清如道:“公公,我是自愿来服侍督主的,并非为谁所迫,还请公公能代为转告督主一声,恩准我留下。” 柳愚没想到施清如会一心留下,她此行就算不是被勉强的,因此能“既来之则安之”,却也不可能不知道她若跟了自家督主,意味着什么,那就真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寻常女人所拥有的最寻常的男欢女爱、生儿育女的幸福了。 那她为什么还想留下,莫不是有什么苦衷?不然就是有所图谋,只不过被她掩饰住了? 柳愚不由微眯起了眼睛,道:“这位小姐为什么自愿留下服侍我们督主,莫不是曾见过我们督主,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若是见过督主,以督主的相貌风姿,要迷倒个把个怀春少女,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施清如知道东厂的人都多疑,直直迎上柳愚的双眼,道:“公公,我的确曾远远见过督主一面,很是……仰慕,正好家里长辈都容不下我,所以此番待选是我心甘情愿,留下更是心甘情愿,公公若是不信,事后大可去调查一番,想来只要公公愿意,任何事都瞒不过您的耳目。还请公公好歹再去禀告督主一声,指不定督主就愿意留下我了呢,岂非皆大欢喜?” 柳愚听她的确是见过韩征后心生仰慕,信了五分,但仍有五分怀疑。 不过想到施延昌和常宁伯府一个小小的从五品,一个二三流的伯府,谅也不敢弄鬼到东厂和自家督主头上,倒也不必太草木皆兵,不然他们前头做了这么多,不是都白费力气,督主身边依然没个贴心的人儿了? 遂点头道:“那你等着,咱家再去请示一下我们督主。” 说完转身自去了。 余下施清如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彻底看不见了,方吐了一口气。 他可一定要把韩公公给请来啊,不然韩公公根本没想过收对食的,不亲眼见到她这个故人之女,又怎么破例留下她呢? 不经意一瞥,就见其他五女都正满脸不可思议的看她,眼里分明都写着,她莫不是疯了,明明都可以出火坑了,却还要自愿留下,到底怎么想的,莫不是家里亲长比她们各家的还要苛刻? 施清如低头微微一笑。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她们没真正接触过韩公公,自然没机会知道韩公公的好,她却亲身体会过,所以都以为她疯了就疯了吧,她才不在乎。 柳愚很快便去而复返了,且不负施清如所望,带回了韩征。 却是韩征下了令,让柳愚将人都送走后,小杜子与沈留仍不死心,强顶着自家督主的威压,一直在劝他好歹去见一见人,也费不了多少功夫,可万一就有能入眼的呢,那岂不是赚大了? 二人软磨硬泡,弄得韩征那叫一个不耐烦,想着二人好歹都是为了他好,忍了几忍后,终于忍不住了要爆发之际,柳愚回来了,狠狠说了一番施清如的好话,说得小杜子与沈留都越发的来劲了,翻了倍的软磨硬泡。 韩征实在被磨不过,只得点了头,由三人簇拥着,来了偏厅。 “督主到——” 才听得门外的小太监尖着嗓子这样叫了一声,施清如的眼眶已发起热来,回来了这么久,心心念念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真正见到韩公公了! 怕惹人生疑,还得死死忍着,随其他人一起跪迎了下去。 很快,一双做工精致考究的靴子出现在了施清如的视线以内,靴子之上,则是大红色的长袍下摆,随着主人的移动,也跟着摆动,但只摆动了几下,便没再动了。 然后响起了一个冷清的声音:“哪一个说自愿留下的,抬起头来。” 施清如忙强忍泪意,抬起了头,“回督主,是小女。” 也终于看清了韩征,见他一身绯红官服,外罩玄色披风,长身玉立的站在那里,便犹如一株飒飒青竹,挺拔清贵,风采斐然,眼泪差点儿又要忍不住。 声音正是她所熟悉的那一管,人也正是她所熟悉的那一个,真好! 韩征也看清了施清如,见她五官精致小巧,皮肤莹白如玉,本来满脸冷然的,——他生了一双丹凤眼,一笑眉梢便犹如含春藏情般,带着一抹天然的风流,可一旦他不笑时,那抹风流便立时化作了寒冰,令人不寒而栗。 直看得小杜子与沈留柳愚心里都直打鼓。 干爹/督主若是一个都没看上,他们刚才又拉又拽的,说得是口沫横飞,督主一定饶不了他们吧? 韩征的脸色却明显柔和了许多,浑身冷冽清寒的气息也无形收敛了许多,看着施清如有片刻的怔忡。 这丫头好生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他对自己的记性很有自信,确信自己不会记错,可是在哪里见过,他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遂沉声道:“你说你见过本督,什么时候?” 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回头查一查应该就知道了。 施清如在他寒星一般,令月光也要黯然失色的双眼的注视下,心知自己说不了谎,何况她也不愿对他说谎,便小声道:“回督主,小女是在正月时,在通州码头曾远远见过您一次,家父后来告诉了小女您的身份,小女才知道的,也因此心甘情愿想进府服侍督主,还求督主恩准成全。” 难道韩公公竟没认出她不成? 上一次她可什么都没说,他也最终留下了她啊…… 韩征闻言,就想到了正月里他的确曾经过通州码头。 却仍对施清如的话半信半疑,他周围随时都守卫林立,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靠近他十丈以内都难,这小丫头就算真‘远远见过’他,必定也是在十丈开外,能看清楚什么?又怎么可能凭借根本没看清的一面,就‘仰慕’上他? 此事必有蹊跷…… 但念头才刚闪过,韩征便已想到了为何会觉得施清如眼熟,她跟一个曾经对他有过一饭之恩的恩人长得好像,也不知道两者之间,有没有关系? 韩征不再看施清如,低声问起柳愚来:“这是哪家的女儿?祖籍哪里?” 柳愚见问,心知多半有戏了,忙低声细细答道:“她父亲是礼部的一个员外郎,叫施延昌,祖籍山东聊城,她是她父亲的原配嫡长女,从小养在老家,正月里才进的京……” “聊城哪里?”韩征打断了他。 柳愚想了想,有些不确定,“好像是聊城辖下的高唐县?属下并未问太细,只能回头查明了,再禀告督主了。” 韩征没再说话,心里却已确定施清如多半与他那个恩人有关,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他那个恩人的女儿了,当年恩人赐饭给年仅六岁的他时,肚子已经很大,应该很快就要临盆了,如今算来,年纪也相当。 他再次看向了施清如,越见越觉得跟记忆里的恩人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沉声问道:“你方才说,家里长辈都容不下你,所以你才心甘情愿留在本督府里?”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简直就是多此一问,哪个真疼女儿的父亲,舍得送自己的亲生女儿来服侍一个太监的? 那施家她便一日都待不得了。 遂也不等施清如回答了,直接吩咐柳愚:“那就先且留下她,其他人都送走吧。” 方才就算小杜子与沈留柳愚都不怕死的对着他软磨硬泡,若他不愿意,他们说得再多,也是没有用的,可当时他心里却忽然有种莫名的感觉,觉着破例来看一眼好似也碍不着什么事儿,这才会过来了。 如今看来,应当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在指引他找到恩人之女,以报当年那一饭之恩,若事后查证了这小丫头果真是他那个恩人的女儿,他便给她一个富贵无忧的未来,权当报恩吧。 若万一她与他的恩人没有关系,就冲她长得跟他恩人那么相似,他仍给她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也无妨,反正只是举手之劳。 施清如立时喜不自胜。 韩公公到底还是跟前世一样,留下了她,应该是想起她娘了吧?她就知道,只要他想起了,以他的有情有义,知恩图报,一定会留下她的,自此她便可以好生报答他了! 她忙向韩征道谢:“多谢督主。” 柳愚则是没想到韩征见过施清如后,立刻就肯留下她,又惊又喜,忙道:“是,督主,属下这便把其他人都送走,那把施姑娘安置在哪里,就督主院里吗?” 韩征没说话,斜了他一眼。 他立刻赔笑着改了口:“那便安置在督主院子旁边的撷芳阁吧,督主意下如何?” 小杜子在一旁忙接道:“干爹,撷芳阁什么都是现成的,儿子觉着正好,儿子这便让人去收拾一番,好让干娘……好让施姑娘住进去吧?” 呸,还没拜堂成亲呢,他这就叫上干娘了,简直该打嘴! 韩征沉默片刻,终于沉沉“嗯”了一声,就要离开。 “督、督主,请等、等一下……”余下五位闺秀中的一位却忽然怯怯开了口,“小女也心甘情愿留下服侍督主,求、求督主成全。” 话没说完,脸已是红了个透,眼角眉梢还满是掩饰不住的娇羞,与方才的满脸苍白与麻木形成鲜明的对比。 其他四人见状,忙也一脸与她如出一辙娇羞的纷纷附和道:“我们也心甘情愿留下服侍督主,求督主成全。” 都说东厂无恶不作,谁要是落到了他们手里,一定会后悔为什么来这世上,东厂提督韩公公更是心狠手辣,什么残忍的事都做得出,还日日都要饮人血吃人肉,让人只听到他的名字,都忍不住直打颤。 可眼前的人哪有半点凶相了? 不但半点不凶,反而眉目如画,英俊挺拔,玉树临风,气度过人,一进来便如夏日炽阳一般,把整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给照亮了,不知道的见了,定要以为是哪个豪门大户的世子公子。 不,那些世子公子也及不上韩公公风采的十中之一,——那些传言到底都是哪里来的,简直就是误人子弟嘛,这么好看的韩公公,就算他是太监,她们也愿意留在他身边,一辈子服侍他,为奴为婢都甘之如饴! 韩征什么人? 只一眼便能知道这五人何以前后态度巨变了,一个字都懒得与她们说,看了一眼柳愚,便转身大步去了,沈留忙跟了上去。 柳愚与小杜子自然也能猜到五人何以忽然变了态度,都争着想留下,柳愚因似笑非笑上前道:“几位小姐,请吧,我们都督府可不是众位想来就来,想待多久就待多久的地方。” 先还敢嫌弃他家督主,都一副瑟瑟发抖,心如死灰,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呢,现在怎么不嫌弃不害怕不委屈了? 五人霎时又白了脸。 片刻,还是最先说话那个强笑着开了口:“公公,我们真的也心甘情愿留下,求公公通融一下,再去请示一下督主,我们……” 说话间,终于想到自个儿为什么会被送来了,不就是在家爹不疼娘不爱吗,这要是被送了回去,谁知道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家里父亲与哥哥们看她们坏了他们的大事,就算有东厂发话,肯定也不会给她们好日子过的,所以她们一定要留下,说什么也要留下! 柳愚却半点怜香惜玉的心都没有,只又要笑不笑的样子道:“方才几位小姐可不是这样想的,还是都回去吧,我们都督府这座庙小,容不下几位这几尊大佛,不过你们放心,我们督主向来好心,也言出必行,才说了会与你们父兄打招呼,不为难你们,就一定会做到的。杜儿,还等什么,请几位小姐离开吧。” 五人见柳愚不肯通融,脸都越发的白了,眼圈也都红了。 既恨自己的误听误信,先入为主,又恐惧于被送回去后,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惟有继续哀求柳愚:“公公,求您了,我们之前都是猪油蒙了心,也不想想能服侍督主,是我们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气,就一时脑子转不过弯儿了,求公公通融一二,我们以后一定加倍报答公公的大恩大德……” 见说了半天,柳愚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只是催她们走。 只得又转而带着哭腔,哀求起一旁的施清如来:“这位姐姐,求您替我们与公公说句好话儿,让我们也留下吧,我们以后一定好好服侍督主,惟姐姐马首是瞻……” 却是话都来不及说完,已被小杜子叫来的太监们半扶半赶的弄了出去,很快便听不见声音了。 柳愚这才看向了施清如,笑道:“施姑娘,咱家这便让人带您去撷芳阁安置,督主既发了话,让您打今儿就留下,您以后便安心待在咱们都督府吧,只要您服侍得督主好,以后势必有的是好日子过。只不知施姑娘今儿带了服侍的人来咱们都督府没?又要打发人回去取什么东西不?只管告诉咱家,咱家这便吩咐人给您取去。” ------题外话------ 更新来了,大家慢慢儿看o(* ̄︶ ̄*)o 第八十二回 自己人(二更) 施清如忙笑道:“我带了一个丫头来的,这会儿应该等在门厅里,跟她一起的还有我们家的一个妈妈和车夫,劳烦公公打发人去把那丫头带进来,再告诉那位妈妈一声,我有幸留下了,让她回去禀告家父一声。至于我要用的东西,家父知道我留下后,想来会立时让人替我收拾好送来的,就不必劳烦公公了。” 心里有些同情刚才那五名闺秀,因为前世她也与她们一样先入为主,知道其实怪不得她们,可惜她们没有她的好运能留下,乃至改变人生,只盼她们的父兄能良心发现,别再想“卖”她们第二次吧! 柳愚笑道:“咱家这便打发人带施姑娘的丫头去,施姑娘且随这小太监去吧,他叫小杜子,是督主的干儿子,虽然年纪小,做事倒还伶俐老道,施姑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他便是。” 小杜子忙赔笑道:“施姑娘请随我来。” 这个干娘虽然看起来年纪有些小,却不但长得好看,说话好听,还落落大方,进退有度,最重要的是,不怕他干爹,也不只为他干爹的皮相所迷,实在是个难得人儿,这个小干娘他喜欢! 施清如便对柳愚行了个礼,随了小杜子要走,走出两步后,想到施延昌只怕会借给她送东西之机,把玉秀水秀与她一并送来,忙又与柳愚道:“公公,劳烦您再转告我家那位妈妈一声,只给我送东西来即可,都督府什么都有,督主不会委屈了我的。”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柳愚几乎是立时便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笑道:“施姑娘放心,咱家一定把这话给您带到,您也只管安心,您既进了都督府,成了咱们督主的人,自然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了您。” 施清如再次屈膝向他道了谢,这才随小杜子出了偏厅,一路往撷芳阁走去。 小杜子到底年纪小,又对施清如颇有好感,话便不自觉的多了不少,“施姑娘,前边儿便是撷芳阁了,是咱们都督府最精致的院落,离我干爹的院子就几步,还有两面都临水,夏日里最凉爽不过了……就是冬日湿气有些重,不过如今才四月,等到入冬时,您肯定已经不住撷芳阁了,倒也没什么关系。” 施清如前世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勉强算得上熟悉,一边笑应着他的话:“多谢小杜公公关照,您说好,那院子肯定是真好。” 一边仔细,甚至是贪婪的看着都督府熟悉的一砖一墙,一草一木,心情简直好得不能再好。 小杜子见施清如温柔和气,脸上的笑容越发大了,“您叫我小杜子即可,‘公公’二字可断断不敢当,将来您还要成为我的长辈呢……” 说着见施清如低下了头去,只当她不好意思了,忙又道:“施姑娘,您千万别被外面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传言给蒙蔽了,我干爹人好着呢,对我们这些底下的人都没的说,就譬如我吧,当年病得奄奄一息被干爹救下后,又是给我治病又是给我做新衣裳的,还教我读书认字儿,要我说,这世上可再找不到比我干爹更好的人了,您过些日子,慢慢儿就知道了。” 施清如方才的确因小杜子会错了韩征的意有些不好意思,闻言抬起头来,笑道:“小杜公公,我自然不会被那些传言给蒙蔽了,不然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以后我一定会好好报答督主的。” 小杜子觉得这世上再找不到比韩公公更好的人了,她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 二人说着话儿,不一时撷芳阁便已近在眼前了。 另一边,柳愚打发去门厅见林妈妈与桃子的小太监,也已见到二人了。 听得小太监亲口确认施清如的确已经被选中,打今儿起就留在都督府后,林妈妈先是大喜。 这下可好了,伯爷市舶司使的缺肯定马上就能到手,老爷也定能官升至少一两级,太太总算不用再为大小姐的亲事发愁了! 但随即她又有些高兴不起来了,施清如竟然真的留下了。 今儿一同送来的可还有五家的小姐,之前大家都在门外下车时,她曾看见了其中的三位,论起相貌来,真不比施清如差,那她没看见的两人,定然也是一样,不然也过不了初选了。 可刚才,那五人都被哭着送走了……施清如倒真是好本事,关键她那份无论什么场合都沉得住气的稳劲儿,那种她一定行,舍她其谁的架势,实在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啊,如今又鞭长莫及,老爷太太以后可要怎么才能拿捏住她呢? 可千万别到头来,伯爷与太太好处没得着,反惹来一身的麻烦和满肚子的气。 心思百转千回间,林妈妈面上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满脸堆笑的恭声与那小太监说话儿:“多谢公公特地跑一趟告知我们好消息,我这便家去禀告我们老爷太太,再给我们小姐把箱笼和服侍的人都送过来。” 一面说,一面自袖里掏出个荷包来,塞到那小太监手里:“这是请公公吃茶的,还请公公千万不要嫌弃。” 撷芳阁三间两进,两面临水,是个小巧又精致的院落。 小杜子带了施清如进屋后,便笑道:“施姑娘看看还差什么东西,只管吩咐我,我好尽快给您添齐了,也省得您住得不舒坦。若是觉着这屋子不好,想重新布置一番,也不是不可以。” 施清如看着满屋子熟悉的陈设布置,笑道:“我觉着现下就很好,没什么需要添置的了,多谢小杜公公……” 她前世在撷芳阁住了整整五年,虽然几乎都只是晚间回来睡个觉,打早儿又去了太医院跟着师父学医,对这里依然是熟得不再能熟,亲切也是一进来便打心眼儿里油然而生的,怎么会觉着哪里不好? 只是话音未落,想到她要为韩公公熬粥煲汤,忙又改了口:“哦,我想起来了,这院子里有小厨房吗?若是没有,我需要设一个,以后好亲手为督主做点儿吃的喝的,不知可不可以?” 小杜子与施清如说了一路的话,本就已对她好感飙升,觉着她性情是真好,谁知道她还这么关心自家干爹,这才刚进都督府的第一日呢,已想着要为他干爹亲手做吃的喝的了,且不说她做得好不好吃,单这个态度,已经够让人心里熨帖了。 何况她既然敢开这个口,又怎么可能没有两把刷子? 一张圆圆的脸立时笑开了花儿,也不叫‘施姑娘’了,直接把姓都给施清如省略了,“姑娘,撷芳阁没有小厨房,不过我可以让人即刻为姑娘设一个,我干爹就是胃不大好,还有头疼的老毛病,若是能日日都吃上姑娘亲手做的饭煲的汤,指不定过一阵子就好了呢?” 心里对柳愚这次的办事能力大是赞赏与敬服,竟真为干爹找了位这么好的干娘,他回头可得好生谢谢柳哥一番才是! 施清如笑起来,“那就有劳小杜公公了,我身上没带银子,这个就当是请小杜公公吃茶的,还请千万别嫌弃。”说着捋下腕间金镶玉的手镯,要塞给小杜子。 小杜子却是不肯要,他身为韩征的干儿子,年纪虽小,却处处体面,处处吃得开,当然不是谁的心意都肯笑纳的,要么是他瞧不上,要么便是拿对方当自己人。 而施清如现在在他心里,显然已是自己人,“姑娘还与我客气什么,回头您还要当我的长辈呢。” 施清如还待再塞镯子给他,一个小太监带着桃子进来了,“杜哥,施姑娘的丫头到了。” 桃子一见施清如,便忙扑了上前:“小姐,您还好吧?” 施清如见她满脸的紧张与担忧,眼圈也红红的,忙笑着低声安慰她:“我很好,真的很好,你只管放心。” 小杜子见施清如的丫头到了,便笑道:“那姑娘,您就先歇会儿,我就不打扰您了啊。待会儿自会有人给您送热水热茶和午膳来。” 施清如向他道了谢,他便弯身一礼,带着那带桃子过来的小太监离开了。 桃子这才哽咽着声音,又与施清如道:“小姐,您不必安慰我了,您怎么可能很好,您这辈子可都……毁了,我也是个糊涂虫,居然从来没想过老爷会对您这么狠,虎毒且不食子呢,老爷却那么狠,把您送来……他简直比老虎还毒,难怪这些日子有求必应,原来还知道自己做的事连禽兽都不如!” 桃子这些日子不是没怀疑过施延昌和张氏不可能给施清如说一门好亲事,她虽没嫁过人,也知道正式嫁人不是那样的章程,三媒六礼什么都没有,算哪门子的嫁人? 但施清如一直告诉她没事儿,说她自有主张,她想到自家小姐是个厉害人儿,也就把不安与惶然都压下了。 万万想不到老爷太太会狠到这个地步,竟把她家小姐送给了一个太监,还是个凶名远扬的太监,她还是今日来都督府的路上,才知道的,当时便觉着天要塌了,可惜已根本没的选,现在她家小姐还让选中了,就更是只能一条死路走到黑了,她家小姐的命怎么这么苦! 施清如见桃子话还没说完,眼泪已是成串的往下掉,忙笑道:“傻丫头,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你家小姐我厉害着呢,若我不是一开始就知道老爷的打算,若我不是自己愿意的,你以为我真会这么听话,任老爷送我来吗?我这是求仁得仁,你以后就知道了。再说了,你看这屋子怎么样,是不是比听雨楼好了十倍不止?刚才那位小杜公公也待我那么客气,他可是督主的干儿子,体面着呢,也待我这般客气,我是真的一点都不委屈哈。” “真的?”桃子想到方才小杜子的确待施清如客气有加,半信半疑,“您真不是被逼的?那您图什么啊,这屋子再好,他们待您再客气,那韩公公终究也是个、是个……您以后可怎么办啊?” 施清如见桃子说着又想哭了,哭笑不得:“只要我不愿意,谁也逼不了我,所以你只管安心,以后我也自有主张,你就乖乖儿跟着我就是了。” 怕桃子继续没完没了,忙岔开了话题,“林妈妈呢,回去了?她说什么了没?” 一早她们一行人抵达都督府后,验明了身份,林妈妈与桃子便被留在了门厅里,自然,其他几家的下人也是一样。 然后,施清如便与另外五名闺秀,被带到了之前她们见到韩公公的那个偏厅里,进去之前,还安排婆子搜了她们的身,连尖细锐利一些的首饰都不许戴。 所以施清如方才想打赏小杜子,只能捋腕间的镯子。 也所以现在她有此一问,林妈妈知道她不肯要玉秀水秀来都督府服侍她后,一定很恼火,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向施延昌和张氏交代吧? 桃子见问,果然转移了注意力,“林妈妈回去了,听了方才那送我进来的公公说让老爷太太不必再送人来服侍您,都督府不缺人后,她脸色虽很不好看,当着那公公的面儿倒是没说什么,与我话别,说要叮嘱我几句话时,却让我务必要劝小姐让玉秀水秀来服侍您,不然您身边就我一个人,哪里服侍得过来?回头想做点什么事儿,亦没个帮衬的人,让小姐别太随心所欲了,到底娘家才是您最坚强的后盾。” 娘家才是她坚强的后盾? 施清如几乎要嗤笑出声,这话林妈妈到底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明明卖了她,还指着她傻不拉几的帮着数钱呢! 她问桃子:“那你是怎么回答林妈妈的?” 桃子道:“我说我一个丫头,当然什么都听主子的。林妈妈还待再说,那位公公已经在催了,她只得先离开了。” 施清如笑道:“你回答得很好,她有本事就自己来与我说。” 可惜别说林妈妈了,以后便是施延昌与张氏,只要她不愿意见,他们也休想再见到她! 施清如默了默,又问桃子:“银票和地契都还在你身上好好儿的呢?” 桃子忙点头:“都好好儿的,我这便拆下来给小姐。”说完背过身去,一阵窸窸窣窣后,把事先缝在贴身小衣上的银票和地契拆了下来,双手递给施清如。 却是施清如知道她一旦顺利留在都督府后,施延昌与张氏肯定会想着拿捏她,那许诺给她的银票和庄子只怕也再难到她手里了,就说眼下她不要玉秀水秀一事,他们岂肯甘心? 所以昨晚便让桃子把施延昌给的一千两的银票和张氏之前给的地契缝在了身上,那可是施延昌当年侵吞下的她外祖父母和娘亲的积蓄,当然必须给她吐出来! 施清如便把银票和地契都收好了,方与桃子道:“这屋子挺大的,你挑一间住吧,以后便不用跟我住一间屋子,只能睡在脚踏上了。” 她倒是说过让桃子跟她睡一张床,她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她也只能由她去了。 桃子见撷芳阁的确很大,屋子也多,便也不与施清如客气了,强笑道:“那我就先谢过小姐了,从此以后,我也是有自己房间的人了呢。” 主仆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有小太监送了热水热茶热饭来。 施清如先由桃子服侍着梳洗了一番,才坐到了桌前,因见饭菜很是丰盛,便叫了桃子一道坐下吃,“我可吃不了这么多,一个人吃饭也没劲儿。” 桃子却是没什么胃口,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待施清如放了筷子,便也放了筷子,低声道:“小姐,您说您以后也自有主张,到底是什么主张呢?您好歹与我说说,我这心里真是一点底儿都没有。” 施清如不知道该怎么与她说,想了想,道:“韩公公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在都督府,也绝对比在施府好一百倍,所以你就安心服侍我,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即可,千万不要多想,也别自己吓自己,相信我,我们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桃子见她说得郑重而笃定,这才心下稍安,道:“小姐不到五更就起来了,要不我服侍您睡一会儿吧?不管怎么说,都得先养足了精神。” 施清如的确有些累了,点头道:“那我们就先睡一觉吧。” 彼时林妈妈已回了施府,见到了施延昌与张氏,施延昌因想第一时间知道施清如有没有被选中,只早起去礼部衙门应了个卯,便随意指了个借口,赶回了家来。 不想施清如就真被选中了,夫妻两个霎时都是大喜过望。 一个想的是自己果然没看错清如那丫头,早早与她达成了共识,以后就等着飞黄腾达,把常宁伯府踩在脚下吧;一个则想的是女儿的亲事可算是稳了,她再不用为此事发愁,也不用担心女儿会继续蹉跎青春了。 半晌,还是张氏先从大喜中醒过了几分神来,轻咳了一声,问林妈妈:“那二小姐有带什么话儿给老爷和我吗?都督府又是怎么说的,我们几时可以给二小姐送服侍的人和二小姐的箱笼去。” 说完才发现林妈妈虽然一直在笑,笑容却透着那么几分勉强,心里下意识一紧。 林妈妈见不但张氏,施延昌也定定看向了自己,忙笑道:“二小姐没带什么话儿给老爷和太太,想是一时忙乱间,顾不上吧?我把二小姐送到后,便与二小姐分开了,后边儿的情形实在一无所知,不过……不过都督府的公公说了,都督府不缺人,让我们不用再送人去服侍二小姐了,便是箱笼,也愿意送就送,不愿意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二小姐既已是韩公公的人,都督府自然委屈了谁,也不会委屈了她。” 这话一出,施延昌与张氏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都督府怎么会在意这些小事? 多养少养两个丫头,于都督府来说,也不会有任何分别,除非是那死丫头自己说不用他们再送人去给她的,可她之前明明答应得好好儿的,居然前脚才进了都督府,后脚便翻脸不认人了! 那时日一长,等她在都督府站稳了脚跟后,她岂非越发要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越发要狂上天了? 张氏便看向了施延昌,“老爷怎么说?” 心里已憋了一肚子的火,死丫头竟然刚过了河就想拆桥,嬿儿的亲事不会因此又生变故吧? 施延昌心里的火一点不比张氏少,好歹还能勉强压得住,道:“韩公公和东厂的人多疑是出了名的,不愿我们再送人去服侍清如也算在情理之中,谁知道我们送去的人靠不靠得住呢?倒不如直接不许我们送去,从根子上防微杜渐的好,太太且别多想。” 张氏闻言,眉头稍松,“这也有可能,那我们就不送人去了?” 施延昌“嗯”了一声,“那就先别送了,不过箱笼却是要送去的。我们又不是卖女儿,以后还要常来常往,四时八节也要接了清如回来的,也免得韩公公以为我们跟清如不亲近,清如是没有娘家的人呢。” 就算真是那死丫头不让他们再送人去服侍她的又如何,难道这就能切断她和娘家的关系,就能改变她是他女儿的事实了?回头他照样打发人去见她,照样能让她听话,除非她不想给她娘正名,不想让祝家香火永继了! 张氏一下子明白了施延昌的意思,点头道:“老爷说得有理,那我待会儿就带着林妈妈,好生给清如收拾了箱笼,最好今儿就给她送去,也省得她不方便。” 死丫头可不是真正嫁人,也是肉眼看得见没有未来的,就不信她会蠢到自断后路,大家且走着瞧吧! 张氏这般一想,心里总算好受了些。 再想到柳愚可是事先便等于是明说的许出了东厂的好处的,如今选中了他们家的人,自然也不会变卦,那她大哥市舶司使的缺,还有施延昌的擢升便已堪称板上钉钉,不会有变故了,大家也算是都得偿所愿了……心里便又好受了几分。 只是等到她带着林妈妈到听雨楼给施清如收拾箱笼,发现遍寻不着她那日给她的地契,还有施延昌背着她、自以为她不知道给施清如的一千两银票时,还是没忍住砸了一个茶盅。 施清如睡了一觉起来,只觉神清气爽。 她刚穿好衣裳,小杜子来了,带了一对婆媳,给施清如打千儿行礼后笑道:“姑娘,这是范婆子,这是她儿媳,暂时先让她们服侍您,等采买了伶俐的丫头后,再让丫头来服侍您,您意下如何?” 都督府平日出入的不是太监,便是东厂那些粗糙的缇骑,总不能让小太监来服侍施清如吧?小杜子与柳愚商量来商量去,除了现买人,别无它法,可买人和调教都需要一定的时间,二人只得扒拉出了范婆子婆媳来,先让施清如使唤着。 前世也是范婆子婆媳先服侍了施清如一段时间的,也算施清如的老熟人了,她自然不会拒绝,笑道:“其实我身边有桃子服侍尽够了,不过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能得范妈妈和范嫂子服侍,也能事半功倍,那就辛苦二位了。” 范婆子忙赔笑道:“姑娘太客气了,奴婢们万万不敢当。” 又带了儿媳给施清如磕头。 施清如忙让桃子扶了她们起来,又打了赏。 小杜子便让二人先退下了,方笑着问施清如:“姑娘可还习惯吗?饭菜可还合胃口?屋里可缺什么东西?姑娘千万不要客气。” 施清如笑着一一答了他:“很是习惯,饭菜都合胃口,屋里也不缺东西,小杜公公实在太周到了。” 小杜子圆圆的脸再次笑开了花儿,道:“对了姑娘,晚膳后我干爹要见您,您稍微准备一下,届时我会来接您的。” 韩公公要见自己? 施清如怔了一下,前世没有这一出啊,韩公公再见她已是在她进了提督府十几日后了,也没说旁的,只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想不想学点儿什么东西……难道这一次,她可以早些去师父身边了?那就太好了! 她忙笑道:“那我晚上就等着小杜公公了。” 小杜子又与她说了几句话,便行礼告退,向韩征复命去了。 第八十三回 风姿(三更) 韩征正与沈留柳愚说话儿,“拜什么堂成什么亲?本督压根儿没想过要收什么对食,那不是白白耽误人姑娘吗,都是你们瞎胡闹!” 却是沈留与柳愚见他忙完了,都赔笑着请示他打算什么时候与施清如拜堂成亲,虽说他们是太监,可寻常人成亲该有的,他们能少,他们家督主却是一样都不能少。 不想韩征却还是那句话,‘没想过要收什么对食’,沈留不由撇嘴道:“督主,您没想过收什么对食,那您干嘛把人留下?施姑娘我们可都觉着好,您要是不满意,也不会单把她留下了,还是今日便留下,就别嘴硬了……” 后面三个字说得极小声,“莫不是,您觉着她年纪小了些?是,她是年纪最小,身量也还没长足,可又温柔又沉稳,您要不先与她拜了堂,圆房的事,等她及笄了再办也是一样。” 韩征要笑不笑的斜他:“本督做事,几时要向你交代了?” 柳愚忙拉了沈留一把,圆个屁的房啊,他们是太监,哪能真正圆房,他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柳愚自己随即笑道:“督主,您不想现在拜堂成亲属下觉着也可以,可施姑娘是真不错,据属下派出去的番子这些日子的查探,她也绝不可能是细作,您今日既把人留下了,就一直留着,别说什么送走的话儿了吧。小杜子可说了,施姑娘要在撷芳阁搭小厨房给你做吃的喝的呢,留下她,以后您回府可就随时都有热茶热饭了。” 韩征淡淡道:“我现在回府也随时都有热茶热饭。” 不然他养那么多下人,都是白养的? 柳愚一噎,“那能一样吗?下人能跟枕边人一样吗,自然还是枕边人最知冷知热……” 韩征沉声打断了他:“不要再说了,我自有主张。你许了施延昌和常宁伯府什么好处?” 柳愚忙道:“常宁伯想要市舶司使的缺,施延昌倒是没具体说要什么缺,但显然也是想擢升的,难得施姑娘入了督主的眼,又的确是个好的,属下打算过两日便如了他们的意。” 韩征抬手,“先不要急,等派去聊城的人回来了,再说此事也不迟。” 柳愚下意识想问为什么,这留下了人家的女儿,却不履行承诺,传出去到底不好听,虽然他们东厂名声本来也没好听到哪里去,但总要让人知道,只要一心为他家督主办事,能让他家督主高兴,便少不了好处。 至于施延昌,把原配嫡长女留在老家不闻不问这么多年,如今又接进京来卖女求荣,的确无耻可恨了些,可看在施姑娘的份儿上,赏他几分体面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也是举手之劳。 可见韩征面沉如水,到底把已到嘴边的‘为什么’咽了回去,应了是。 韩征便令二人退下,适逢小杜子进来了,沈留柳愚二人便行礼退下了。 用过晚膳过,施清如便在屋里等候起小杜子来。 小杜子倒也来得快,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后,已经过来了:“姑娘久等了吧?这便随我见干爹去吧。” 桃子不放心,也要跟着施清如去,这黑灯瞎火的,谁知道那位督主会对她家小姐怎么样? 让施清如给拦了,“你就在家里安心等我回来便是,我不会有事的。”韩公公那么好,怎么可能对她怎么样? 桃子无奈,只得眼巴巴的看着她和小杜子走了。 而小杜子见桃子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本来还有些不高兴的,把他干爹当什么人了? 听得施清如让桃子在‘家里’等她回来,可见她已把都督府当自己的家了,他又立时转嗔为喜了,所以他喜欢施姑娘呢,谁待他干爹好,他就喜欢谁。 小杜子一路带着施清如到了韩征的书房门前,见施清如好似有些紧张,忙低声道:“姑娘别怕,我干爹真是个好人,您只管放心进去便是。” 说完朝里通传了一声:“干爹,施姑娘到了。” 就听得里面传来了韩征清冷的声音:“进来。” 小杜子便忙上前,给施清如推开了门,小声道:“姑娘进去吧。” 施清如轻“嗯”了一声,吸一口气,抬脚进了韩征的书房。 就见屋里让四盏八角宫灯照得亮如白昼,韩征则正站在丈许长的长案前,笔走游龙写着什么东西。 施清如忙屈膝给他行礼:“小女见过督主。” 片刻,韩征方放了笔,抬头道:“起来吧。”一面仔细看了她一眼,见她单独面对自己,也不害怕局促,以她这个年纪阅历,也算难得了,不怪沈留柳愚都说她沉稳大气。 韩征随即问道:“叫什么名字?” 施清如小声应道:“回督主,叫清如。” “嗯。”韩征一边说,一边慢慢踱到了她面前,一股极好闻,专属于他的松枝熏香便若有似无的蹿进了施清如的鼻间,“名字挺不错,是你母亲给你起的吗?你母亲她,当初怎么去了的?” 施清如听他提起她娘,稍微仰起了脖子,立时感觉到来自韩征身高和气势的绝对压迫。 她本能的小小的后退了一步,才道:“回督主,这个名字的确是家母当年为小女起的,可惜她于七年前已经因病去世了。” “因病?”韩征眉头一挑,“什么病?没有请医问药吗?” 就算已年代久远,他依然清楚的记得恩人当年明显生活富足,身体健康,就算生了病,也不是那等看不去大夫吃不起药的人家,怎么会年纪轻轻就去了? 偏偏按施延昌娶张氏的日子来算,当是他的恩人尸骨还未寒,施延昌便已然续了弦,这当中怎么看,怎么疑点重重! 施清如犹豫片刻,决定据实已告,反正只要韩公公想查,什么她都是瞒不住的,何况还是那句话,她也不想瞒她。 遂低声道:“回督主,家母当年对外说是因病去世,但其实,是被人灌了……砒霜,才会去世的。因为家父那时候已在京城停妻再娶了伯府千金,再容不下家母,而家祖母与二婶又妄图侵占家母的一应财产,家母是独女,所以家资在我们那小地方,很算得上丰饶了,又无亲无故可以倚靠,于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韩征没等她说完,脸上已挂满了寒霜。 他当年流落在外时,因年纪还小,有一次不慎与身边的人走散了,却又找不到吃的,不几日便饿得奄奄一息的倒在了一户人家的门前。 是恩人看到他后,让人给他弄了热汤热饭来,他才熬过了那一关,直至被身边的人找到,再然后进了京,才慢慢有今日的。 这几年他终于大权在握,应有尽有后,也不是没想过要报恩,可一来每日都琐事缠身,他根本顾不上其他,二来想着恩人既生活富足,那他早一些晚一些报恩,应该也没什么差别,谁能想到,他的恩人早已不在人世,还是死于非命! “敢问督主,为什么要问小女这些,莫不是您认识家母?”施清如忽然开了口,她当然知道韩公公是在为母亲的死生气,可他平白无故的问她这些,她也不觉得好奇,不是太奇怪,太不合逻辑了吗? 所以这一问,她是非问不可。 韩征回过神来,尽量放缓了脸色,道:“如果没有弄错,那本督的确认得令堂,她是一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不过,你既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祖母与叔母又是那般的……你是如何长成如今这样的?本督见你出口成章,行止有度,说话做事都有条有理,可不像是一颗无人教养,艰难求生的小白菜儿啊!” 说着,他又慢慢踱到了靠窗的榻上坐下,姿态闲适优美,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寒星一般的双眸里却满是清冷与压迫,令得整间屋子的气氛都无形中变得紧张了起来。 施清如的心瞬间砰砰直跳了起来,既为他无形的气场与威压,——毕竟韩征不特意收敛气场与锋芒时,连见多识广、饱经世故的内阁阁老们都隐隐会觉着招架不住。 也为他的无上风姿。 施清如当然知道韩征长得好,还不是普通的好,而是那种万中无一的好,这一点,她前世便很清楚。 可前世她从来不敢直视他,与他说话时,也从来都是恨不能把头低到胸脯以下,哪里曾像现在这样直视过他?以致竟然一直到今日,一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知道了他到底长得有多好。 换下了一身大红的官服,此刻的他只着一袭月白色,实在没有任何可称道之处的常服,可就这样一身普通的衣裳,竟也被他穿出了说不出的清雅与隽秀来。 他的五官更是堪称完美,眉飞入鬓,鼻梁高挺,唇色如朱,在灯光下,越发的肤白如玉,简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施清如不敢再看了,觉得自己再多看一眼,都是对韩公公的冒犯,也怕自己再多看一眼,会忍不住失态。 一个男人,怎么竟能好看到这个地步?! 施清如忙稳住心神,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发觉的颤抖,斟酌着回答起韩征的问题来:“回督主,家祖母与叔母的确从没悉心教养过我,我这些年的确也活得颇为不易,可我记事早,也算早慧,所以这些年一直都在竭尽所能的学习充实自己,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 顿了顿,继续道:“因家外祖父生前是一名秀才,还办过多年的私塾,家里藏书颇丰,我靠着家母早年启蒙教的数千字,也算是将书上的道理学了个囫囵,自然知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反倒是藏拙守份,方能保全自己。所以督主说得其实也对,我的确是一颗无人教养,艰难求生的小白菜儿,只不过这棵小白菜儿不糊涂,不会任人摆布而已。” 不,应该说是现在的她,不会再糊涂,再懦弱,也不会再任任何人摆布! 韩征眼里闪过一抹兴味,没想到这棵小白菜儿竟然是自学成才,也算是难得了。 不过恩人之父既是秀才,恩人当年看着也是极有主见之人,她生来早慧,知道藏拙也是说得通的,毕竟“人从书里乖”,那倒是应该没什么疑点了……还是等打发去聊城的人回来后再说吧。 韩征因说道:“你小小年纪,能靠着自学长成今时今日这般模样,的确极是难得了。不过你既然不糊涂,不会任人摆布,现在又怎么会在这里,施延昌怎么逼你的?” 施清如莫名觉得屋子里的气氛没那么紧张了,但仍不敢再看韩征,只小声道:“回督主,他的确逼我了,以我外祖家的香火传承逼我。当年他迎娶我娘时,曾向我外祖父做过承诺,将来他和我娘的第二个儿子,会从母姓,传承我外祖家的香火,所以我答应了他来都督府,还答应了他会助他飞黄腾达。” “哦?”韩征一挑眉头,“你倒是挺坦白,也挺有自信。” 施清如让他的‘挺有自信’说得脸热起来,继续道:“可那只是权宜之计,我从来没想过真要助他飞黄腾达,让他富贵荣华,他忘恩负义,害死了我娘,我不让他偿命,便已是仁至义尽了,怎么可能再让他得偿所愿?” 韩征又是一挑眉头,这丫头是真有点儿意思啊! 他漫声道:“那你外祖家的香火传承怎么办?” 施清如轻嗤了一声:“他与别的女人生的儿子,与我外祖家有什么相干?既无血缘关系,亦无后天情分,仅仅就为了传承香火,便要当我娘的冤屈不存在一般,便要我这个我娘和外祖唯一的骨血以自己的血肉,为他们换取富贵荣华,这世上岂能有这样便宜的事?相信我外祖与娘泉下有知,也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这样的所谓香火传承,他们也根本不会要!” 真要为外祖家的香火传承计,她不会自己找个男人嫁了,再生个儿子,让他姓祝,以传承祝家的香火?她身上可流着一半儿祝家的血,岂不比施延昌的儿子一个纯外人来得强一百倍? 何况今生事今生毕,她今生都不禽兽为娘和自己前世的冤屈报仇雪恨了,难道还能指望来生,或者指望老天爷降下报应来给恶人不成? 便是她已打定主意这辈子不会嫁人了,自然也就不会有孩子,可那又怎么样?“死去元知万事空”,还管什么香火什么传承呢,不过是给后面的人看的而已! 韩征眼里再次闪过一抹兴味,这丫头竟还是个不落窠臼,不在乎世俗风俗传承的,不怪看起来一点不符合她年纪的沉稳与从容,她根本就是十来岁的身体,二十岁的心啊! 他声音里染上了一抹笑意,“这么说来,你没想过要求本督提拔施延昌,让他飞黄腾达了?” 施清如点头:“回督主,的确如此,我不但没想过要求督主提拔他,若督主真有那个意思,我反倒还要求督主不要那么做,对常宁伯府亦是一样。没道理他们直接间接害死了我娘,我还要以德报怨,以自己的血肉为他们换取翻倍的富贵荣华,还求督主成全小女的这点念想。” 本来她没想今日就求督主不让施延昌和常宁伯府得偿所愿的,但既然话已说到这个地步了,那便先求了督主也无妨,反正迟早她都要求的。 韩征端起茶杯,以杯盖刮了好几次浮在面上的茶叶后,方送到嘴边慢慢吃了一口,道:“可本督恶名在外,还是个太监,你就没想过进了都督府,你借着本督的手,可能一时倒是痛快了,却痛快不了一世,等于把自己一辈子都毁了?你确定将来自己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不会后悔自己的不留后路?” 施清如这便不能说实话了,只能斟酌着道:“督主是恶名在外,可谁知道里面有多少是以讹传讹呢?我自然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将来绝不会后悔,因为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也相信,路都是越走越宽,越走越平坦的。” 韩征闻言,半晌方“嗯”了一声,“本督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他本来就想着若当年恩人的死真有蹊跷,施延昌与常宁伯府都别想再有好日子过,但又不能不顾及施清如,那总是她的亲生父亲,娘是至亲需要孝顺,难道爹就不是了? 何况她将来总要嫁人的,就算有自己给她撑腰,她也不能连个可以往来的娘家人都没有,那便不能对施延昌太绝,必须把握好度,毕竟活人比死人更重要,——所幸现在看来,施清如自己便是个再明白不过,也立得起来的,倒是不必有后顾之忧了! 施清如听得韩征下逐客令了,忙恭声应了“是”,屈膝一礼,却行退了出去。 小杜子见她出来了,忙迎上前低声道:“姑娘,没事儿吧?我干爹是不是果如我所说的,是个好人啊?” 施清如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笑道:“督主果然是个极好,极和善之人。” 就是长得比她一直以来都以为的还要更好看得多,她竟然从来没发现过,是有多瞎啊? 第八十四回 安心住下(四更) 小杜子闻言,嘴巴都要咧到耳根了,道:“姑娘也觉得我干爹好,我就放心了。时辰不早了,我送姑娘回去歇息吧,明儿我就让人给姑娘搭小厨房,争取后日姑娘就能用了。” 那应当后日的这时候,他干爹便能有施姑娘亲手做的宵夜吃了吧?真是太好了! 施清如忙向小杜子道了谢,二人一路说着话儿,回了撷芳阁。 桃子正等得望穿秋水,见施清如终于回来了,忙上下前后都看了一遍,见她的确安然无恙,一直悬着的心才算是落了回去。 惹得小杜子又是一阵翻白眼儿,看在施清如的面子上,没有与桃子一般见识,只与施清如行了礼,便退下了。 施清如这才低声安抚起桃子来:“督主也跟我们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难道还能吃了我不成?让你只管安心,你就安心便是。” 随即又让范嫂子打了热水来,梳洗一番后,宽衣歇下了。 次日,施清如一夜好梦起来后,自是精神焕发。 她刚用过早膳,小杜子便带人来搭小厨房了,给人安排好后,他进了屋里,笑嘻嘻给施清如行礼后,道:“姑娘,不知道您都会做些什么菜?我以后让大厨房每日都给您每样食材都送些来,您觉着怎么样?” 施清如当然知道小杜子对此事这般上心都是为了韩公公,也受了他热情与积极的感染,笑道:“我会做的菜不多,但会熬不少品种的粥和汤,以后我次日要做什么粥汤,就先列个单子给范妈妈,让范妈妈送去大厨房,按需取用食材吧,也省得不必要的浪费。” 小杜子就喜欢她这份以后会安心在都督府过日子的态度和架势,笑道:“那就听姑娘的。” 虽说他干爹差什么也不会差了银子,可以后施姑娘便是都督府的主母了,这些事当然得听她的。 施清如又与小杜子闲话了几句,便状似无意的问起韩征来:“督主怕是一早就进宫去了吧?” 小杜子见她关心自家干爹,忙笑道:“是啊,干爹一早就进了宫去,本来我也该随侍在侧的,干爹却让我留下,听姑娘差遣,可见干爹是真对姑娘上了心。” 施清如闻言,就想到了韩征美玉一般的脸,脸莫名发起热来,道:“督主不过是可怜我罢了……那督主可有留下什么话吗?” 她昨晚求他的不要让施延昌和常宁伯得偿所愿,他只说‘知道了’,也不知道会不会真这样做? 她临睡前便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当然,也因为……想到他的俊美恍了好几次神,可到底因为终于回了自己真正的家,她身心都太放松了,竟然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还睡得极好,连身都没翻一下。 小杜子有些莫名,“干爹每日都要进宫,有时候还接连几日都待在宫里,不回来的,从来没留过什么话儿啊,难道干爹该留什么话儿不成?哦,我明白了,姑娘是想问干爹有没有留话儿给您吧?您放心,等干爹回来了我就禀告他,以后再出门前,一定打发人先过来知会姑娘。” 施清如的脸就更烫了,小杜子这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是那个意思吗? 她正要再说,有小太监跑了进来,行礼后与小杜子道:“杜哥,施姑娘家打发人给施姑娘请安送东西来了。” 小杜子便看向了施清如,“姑娘,您要见吗?” 做得出卖女求荣之事来的人家,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可那总是施姑娘的娘家,且看她自己吧。 施清如如果没猜错,来人定是林妈妈,她当然不会见,笑道:“东西留下即可,人就不见了,我这还忙着呢。” 小杜子莫名松了一口气,笑得更欢了:“那就听姑娘的。”说完吩咐那小太监,“姑娘的话听见了?还不快去!” 虽然不厚道,但他其实是盼着施姑娘不亲近娘家人,甚至与他们断了往来的,那她便会将心都用到对他干爹好上,自然他干爹也会因此待她更好,夫妻两个和和美美的,岂非皆大欢喜?反正那样的所谓娘家,不要也罢! 那小太监忙应声自去了。 小杜子方继续陪施清如说起话儿来。 一时方才那小太监去而复返,还带了好几个箱笼回来,行礼后笑道:“回施姑娘,您家里那位妈妈……” 话才起了个头,就让小杜子给打断了,“什么姑娘家里,都督府如今才是姑娘的家。” 后者便忙改了口:“施家那位妈妈说这几箱衣裳首饰都是姑娘平常用惯的,先送过来给姑娘用着,以后还会再与姑娘送来的,让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也只管打发人回去说一声便是。” 施清如微微一笑:“就这些便够了,难道督主还会委屈了我不成?” 小杜子忙附和,“就是,我们都督府什么没有?以后若施家再送东西来,就这样回了他们。” 小杜子年纪是不大,却早已是个人精儿,如何看不明白施家这是送了施清如进都督府,得了一次好处不算,还想以后一直都有连绵不断的好处?别说他干爹了,连他小杜子都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小太监忙恭恭敬敬的应了“是”,施清如自不会让他接连几趟的白跑,让桃子打赏了他和随他搬箱笼进来的几个小太监,小杜子方打发了他们。 却是刚打发了他们,又有另外的小太监来回小杜子事——偌大都督府的家,他早已当得大半个了,自然成日里都是忙不完的事。 施清如便也不耽误他了,带着桃子送了他到门外,看着他走远了,方折回屋里,打开了林妈妈才送来的箱笼。 就见里面除了施清如这些日子做的衣裳打的首饰以外,还添了好些更精巧更名贵的首饰布匹等,急忙之间要采买到这么多东西可不容易,只怕都是从张氏的私库里翻出来的。 施清如就轻笑起来:“张氏这可真是下大本钱了,这些东西应该都是她为陈嬿准备的嫁妆吧?如今却只能便宜我了。” 也足见张氏有多做贼心虚,虽已成功将她送进了都督府,心里依然一点儿底都没有,尤其她还刚过了河,就大有要拆桥的趋势。 桃子如今简直恨死张氏与施延昌了,道:“这点东西算什么,比起小姐的一辈子,简直不值一提,他们既然无情无义,小姐以后自然也不用再与他们往来,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最好!” 当初她也是亲娘死了,被后娘撺掇着她爹给卖了的,如今她家小姐又是如此,甚至后半辈子比她还要更无望,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有了后娘就有后爹”! 施清如见桃子气鼓鼓的,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脸,方笑道:“你这又是充的哪门子荆轲聂政?我不是说了,我自有主张吗……喏,这个给你,这下总高兴了吗?” 一边说,一边自装首饰的匣子里捡了对赤金绞丝的镯子递给桃子。 换来桃子的白眼儿,“我这都是为了谁啊?人家心里一直火烧火燎的,小姐倒是一点儿不着急。” 施清如却是笑容不变,现在该上火的人,可不是她,她当然没什么可着急的。 彼时‘该上火’的人之一林妈妈正坐在回施府的马车上,脸阴得能滴出水来。 施清如那小贱人还真是刚过了河,就急着拆桥,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呢,难道她真以为她已经进了都督府,以后便没有求着伯府和老爷太太的时候了?简直可笑,韩公公可是太监,再权势滔天,难道还能让她倚靠一辈子不成? 何况韩公公今日能留下她,明日就能留下别人送去的女人,她还真以为自己独一无二了不成,这世上比她漂亮,比她乖巧的女子可多了去了,以后且有她哭的时候! 可问题是,现在她回去该怎么向太太交代?太太可给她下了严令,今日必须要亲见到施清如的! 还有那位柳公公之前答应的会让伯爷补市舶司使的缺,也让老爷升一升的承诺,不会也因施清如而变卦吧?那大小姐的亲事岂不是也又要生变了?可该如何是好…… 施清如用了午膳,刚午睡起来,小杜子便着人给她送了好些绫罗绸缎来,从缂丝、蜀锦、杭绸到缭绫,应有尽有,流光溢彩的摆得榻上和桌子上都是。 直把桃子看得目瞪口呆,小小声与施清如道:“小姐,这么多缎子都做成衣裳,您怕是十年也穿不完吧?” 奉小杜子之命送缎子过来的小太监还赔笑道:“施姑娘,杜哥说首饰府里的库房没有,已经着人去与内务府的人说了,尽快给施姑娘送最时新的式样来,还请姑娘先略将就几日,总归都督府委屈了谁,也断不会委屈了您的。” 施清如向他道了谢,又打了赏,将人送走后,方看向桃子笑道:“怎么样,在这里是不是比在施府好十倍不止啊?” 桃子虽被流光溢彩的缎子晃花了眼,据此也能想到过几日送来的首饰,势必也都是她见都没见过的精致名贵,对都督府的大手笔忍不住咂舌,却还是保持着清醒,低声道:“吃穿用度的确比在施府好了十倍不止,可小姐将来怎么办,还有整整几十年呢,可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年两年……” 施清如打断了她:“既然你也说现在比之前在施府好十倍,那就行了,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不然传到了督主耳朵里,我可救不了你。” 这丫头怎么偏在这上头钻牛角尖儿了,虽然知道她都是因为担心她,那她也得相信她不是? 桃子闻言,想到韩公公的“赫赫威名”,这才没有再说。 次日,撷芳阁的小厨房搭好了,晾了一日,又把该添置的东西都添齐后,第三日上,总算可以投用了。 施清如当天便熬了安神补脑的天麻乳鸽汤,还加了玉竹枸杞首乌黄芪在里面,在砂锅里小火煨了两个时辰后,一揭开锅盖,立时便清香扑鼻。 可惜韩征是夜留宿宫中,根本没回都督府,最后一锅好汤都进了小杜子的肚子。 直吃得小杜子是赞不绝口,“姑娘,您这手艺可真好,一点不输给府里的大厨呢,不过您刚说您还加了几味药材在里面?难怪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味儿,这个府里的大厨可就没您懂了,等明儿干爹回府后,喝了您亲手炖的汤,一定会很高兴的。” 施清如一开始还有些遗憾韩公公没喝上自己精心熬的汤,不过想到来日方长,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便也不觉得遗憾了,笑道:“你不是说过督主有头疼的老毛病吗?这药补终究不如食补,所以我加了治头疼的天麻和补气的几位药材在里面,督主若能隔几日便吃一次,吃上三五个月的,应当就能有效果了。” 小杜子忙笑道:“姑娘真是有心了,那您明儿还炖汤吗?明儿干爹应该会回府了。” 施清如笑道:“自然要炖的。” 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能为韩公公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不知道多高兴。 小杜子就更喜形于色了,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才打着灯笼离开了撷芳阁。 韩征翌日却仍是没喝上施清如熬的汤,他回府便已快二更了,连衣裳都顾不得换,便立时招了几个心腹到书房议事,直到快交四更才议完,然后梳洗一番,便又进了宫去,又是好几日都没回府。 不但他忙得不见人影,小杜子也跟着不见了人影。 施清如每日除了熬汤熬粥,便实在闲得无事可做了,索性带着桃子,给韩征做起靴子来,——幸好她前几日问了小杜子韩征脚的尺寸,不然主仆两个每日就真只能大眼瞪小眼了。 ------题外话------ 明天开始还是早上7点准备更新哦,大家记得看o(* ̄︶ ̄*)o 第八十五回 谋划未来 如此进了五月,天气一日比一日的热了,施清如终于再次见到了韩征。 照旧是小杜子来撷芳阁请的她,见她空手就要随他去,小杜子还有些失望,“姑娘,您今儿没熬汤吗?” 也是,干爹这些日子几乎就没回过府,总不能让施姑娘每日都在厨房烟熏火燎的白费功夫吧? 施清如明白小杜子的意思,不由有些赧然,“我今儿的确没熬汤,是熬的粟米粥,可我晚膳用了一半,总不能把剩下的给督主送去吧?”那也太不尊重韩公公了。 不想小杜子却道:“姑娘又没有弄脏剩下的那一半,就给干爹带去吧,正好他老人家晚膳没怎么用。” 这么多天了,干爹还没尝过施姑娘的手艺呢,他敢说他尝过后,一定会喜欢,那可是饱含了施姑娘的一片心意,与府里厨子做的怎么能一样? 施清如见小杜子都这么说了,只得去了厨房里,用食盒把砂锅里还温热的粟米粥给装好,又配了一碟五香大头菜,一碟虾油黄瓜佐粥。 韩征其时正与沈留柳愚,还有他的一个得力幕僚颜先生议事,议的正是申阁老日前封还了隆庆帝要纳他的次孙女为贵妃的旨意,“申阁老虽以首辅的的特权封还了皇上的旨意,皇上却定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只怕申阁老不日就要告老致仕了,可真是朝廷与社稷的一大损失啊!” 沈留道:“督主,属下听说申阁老已经急速为自己的孙女定了亲,婚期就在近日,可见确如督主所说,已是做好致仕的准备了。然他如此公然违抗圣命,怕是致了仕,远离了京城,也难让皇上消气,就别更说收拾那害他落得如此境地的人了。” 韩征闻言,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柳愚却骂起沈留来:“你这个猪脑子,申阁老一旦查到是丁渭那厮在搞鬼,怎么可能不先好生让丁渭喝一壶就离京?那个给皇上卜卦的牛鼻子,自然也会暴露其不过是个江湖骗子的本质,皇上大怒之下,别说那个牛鼻子了,丁渭只怕都要自身难保,那个卦自然也就不攻自破了。到时候皇上见自己因为一时轻信,竟逼得申阁老这样一个任劳任怨的老臣告老致仕,不但不会再怪他,反倒会因为对他心怀愧疚,而对他加倍的礼遇,种种赏赐也势必会加倍,你以为申阁老都老成精的人,想不到这些呢?” 沈留这才明白过来,道:“那申阁老如果致仕,其实是在以退为进,等危机过了,他仍会继续做他的首辅了?” 韩征仍是淡笑不说话。 颜先生却扇着手里的羽扇道:“申阁老当首辅这么多年,上要哄下要压,也是够累了,他又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应该是不会再继续做首辅了,反正他的长子和长孙都早已自立,也能至少再保申家兴盛几十年不衰了,不然他要破这个局并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又何必偏要选这一个?” 说着与韩征对视了一眼,眼里的意思只有彼此才明白。 申阁老那样的聪明人,如何会不明白朝中如今的局势?至少十年内,都是太平不了的,他身为首辅,更是首当其冲,他又何必弄得自己泥足深陷,晚节不保,乃至家破人散呢? 倒不如趁早全身而退,等将来局势稳定了,他再靠着自己多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助自己如今便已是封疆大吏的儿孙更上一层楼,与自己一样,位极人臣。 当然,如果申阁老不是这般的聪明、识时务,韩征也会设法让他变得聪明且识时务的,如今内阁要说韩征唯一忌惮的,也就是申阁老这个老臣了,等到申阁老也致了仕,他才是真正的大权独握,说一不二! 所以此番这一局,给丁渭好生上一课,让他明白自己到底几斤几两只是捎带的,让申阁老致师,才是他的真正目的。 沈留一看韩征和颜先生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便知道自己其实还是没明白他们的真正用意,可能柳愚也没明白。 他正要再说,就听得外面传来了小杜子的声音:“干爹,施姑娘到了,还给您带了她亲手做的宵夜呢。” 颜先生先就笑着站了起来:“那我们就不打扰督主,且先告退了。” 沈留与柳愚忙也起身行礼,三人鱼贯退了出去。 就见小杜子带着施清如站在门外,一见三人出来,便忙笑着打千儿行礼打招呼:“颜先生,沈哥,柳哥。” 施清如忙也屈膝给三人见礼,因的确不认识颜先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索性便只行了礼,连沈留与柳愚也没招呼。 倒是他二人见了施清如都满脸是笑,柳愚还温声问她:“施姑娘这些日子可还习惯吗?” 施清如笑应道:“很是习惯,多谢柳公公关心。” 一旁颜先生见她容颜清丽,落落大方,虽是第一次见,心下也颇有好感,督主身边能有这样一朵温柔懂事的解语花,也算是好事一桩。 送走三人后,小杜子带着施清如进了韩征的书房。 给他行过礼后,二人从食盒里取了粟米粥和小菜出来摆好,小杜子方上前笑着与韩征道:“干爹,您尝尝施姑娘熬的粟米粥吧,我光闻着都知道一定很好吃。” 韩征漫不经心,“好吃你就吃了吧,本督不饿。” 小杜子一下子笑不出来了,看向了施清如,有些歉然,早知道就不让施姑娘白忙活儿了。 怕施清如下不了台,以后也再不做了,他正要再说,施清如已先道:“督主,我听小杜公公说您胃不好,晚膳又没怎么吃,这粟米粥最是养胃的,您要不多少吃两口吧?” 韩征这才放下手里的笔,抬起了头来。 就见不过才十来日不见,施清如却好像长高了一截,气色也好了不少,显得整个人都越发的出挑了。 他心下有些满意,这样瞧着便更像恩人了……嘴上已道:“本督不饿,你以后也不要再做这些事了,府里自有厨子……” 一语未了,迎上施清如一下子暗淡了下去的澄净双眼,话到嘴边竟然鬼使神差拐了个弯:“不过你既做了,那本督便尝尝吧。” 说完自己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刚才那话真是他亲口说出来的? 不过也就一瞬间,韩征已恢复了常态,反正人都破例留下了,再尝尝她做的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遂走到了桌前坐下。 施清如已喜孜孜的在双手递筷子给他了,还以为督主真不吃她熬的粥和小菜了,这第一次他都不吃,以后自然也不会再吃了,那她还能为他做什么? 不想督主马上就改了主意,她可得动作快一点儿,别给他机会反悔才是,她敢说只要他亲口吃过她做的东西,以后定然还会想吃的……吧? 韩征接过她递上的筷子,低头吃了一口粥,本来以为至多差强人意的,没想到竟然意外的可口,粟米已经熬出了米花儿来,一股子特有的清香,吃在嘴里黏糯而微微弹牙,再配一筷子清爽的黄瓜,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韩征不觉便把一碗粥吃完了,两碟小菜也吃了大半,吃完接过小杜子递上的茶漱了口后,方沉声问施清如:“你以前经常做这些事?” 不然好好一个官家小姐,哪来的这份好厨艺? 施清如忙笑道:“没有经常,是进京后才想着学的,会的也不多,不过会熬几样粥煲几样汤罢了。” 韩征已意识到自己明知故问了,他如今有关她的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暗骂自己忙昏了头的同时,嘴上已吩咐小杜子,“你先退下。” 小杜子见他把宵夜吃了大半,本就高兴,如今又见他还要留了施清如单独说话儿,越发的高兴,笑嘻嘻的应了“是”,利索的把碗碟都收好了,又给施清如打了个招呼:“那姑娘,我在外面等您啊。” 方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这才看向施清如:“坐下说话。” 屋里只剩下彼此两个人,施清如又觉得空气好似都变得稀薄了起来似的,不敢再看韩征,小声应了喏,半身坐在了他下方的第一张椅子上。 就听韩征道:“本督当日便说过,本督从来没想过收对食,你一个小姑娘,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待在本督府上,时间长了,于你的名声也不好听,所以本督想听听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如果你想嫁人,本督自会替你挑选一个乘龙快婿,如果你暂时不想嫁人,本督也可以……” 施清如忙打断了他:“督主,我不想嫁人,现在不想嫁,以后也不想嫁,可以吗?” 嫁了人她还怎么一直待在他身边,竭尽所能报答他? 何况世间男子皆薄幸,她可不想也摊上一个施延昌,落得跟娘亲一样的下场,还要累自己的儿女也任人宰割! 韩征有些意外,蹙眉道:“你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吗,嫁人可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归宿,你现在是还小,等过两年,自然就明白了,可过两年只怕就有些迟了。” 一个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居然说自己不想嫁人? 罢了,可能她现在是还没开窍,便是等上两三年,她也才十六七岁,倒也不算晚,他也正好利用这两年的时间,慢慢替她物色夫婿人选。 韩征打发去桃溪的人是昨儿回京的,他今日才得了空见他们。 东厂的番子打探消息的手段,自然便不是张氏打发去的人能比的了,在桃溪待了不过两日,乔装后镇内镇外的打探了一番,便几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所以韩征已确认施清如的确是当年对他有过一饭之恩的恩人之女了,也知道了施清如之前与自己说的那些藏拙的话不是假的,她没有任何问题,不是他明里潜在敌人辗转拐弯、大费周章安插到他身边来的细作暗探之类,自然便要认真替她谋划未来了。 至于施延昌与常宁伯府,他眼下顾不上收拾他们,他们那样的小角色,他也懒得为他们费神费力;再者,说句凉薄的话,虽然施清如的母亲是他的恩人,但一饭之恩还不值得他为了她大费周章,把施府与常宁伯府都给端了,所以就先由得他们去便罢了。 但他们想通过施清如得到任何好处,却是绝不可能了! 施清如认真道:“督主,我什么都明白,所以我说不想嫁人,现在不想,以后也不想的话是认真的,还请督主明鉴。” 韩征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你是怕,也遇上施延昌那样的人?本督替你挑的人选,自然样样都胜过他百倍,何况只要本督在一日,便谁也不敢欺负了你去,所以你大可安心。” 何况她自己也不是那等立不起来之人,单看她对付那什么金氏的手段,还有火烧施家老宅的果决,便可知将来只要她用心经营,这辈子日子是再难过也难过不到哪里去的,他也算对得起恩人了。 施清如却很坚持,“督主外冷内热,一番好意我都明白,我也并不只是怕将来会不好,督主替我挑的人选,怎么可能不好?我就是单纯的不想嫁人而已,还请督主成全。” 上辈子倒是没有这一出,督主只问了她想不想学个一技之长,想是上辈子的她实在一眼就能看出立不起来,所以督主连问都懒得问她要不要嫁人了? 但督主对她的好意和善意,却是两辈子都一样,没有任何分别,实在让人心暖。 韩征见施清如坚持,也不再多说,反正她年纪还不算大,只点头道:“既然你暂时不想嫁人,那可有其他打算?” 居然说他‘外冷内热’? 这说法儿他还真是第一次听见,还挺新鲜的,就该让那些暗地里骂他、恨他恨得牙痒痒的人也听听才是,那些人的脸色一定会很精彩。 他既问自己了,施清如当然要照实说,到底前世跟今生还是有些不一样了,“督主,我可以先学点儿什么东西,或是一技之长吗?” 韩征挑眉,“那你想学什么东西?” 他恩人是个温柔贤淑,与人为善的,不想生的女儿却是这般的果决、有主见,如果恩人也能如此,当年是不是就不至落得年纪轻轻便横死的下场了? 施清如道:“回督主,我想学医,我之前在家时,曾无意翻到过一本医书,还挺有兴趣的,将来既可悬壶救人,又能养活自己,也算是两全其美了。” 师父待她那样好,如果说韩公公在她心里是如父如兄的存在,那师父便是父亲一样的存在,她自然也要与师父再续师徒之缘,以余生来好生孝敬他老人家才是。 “哦?”韩征看施清如的目光又不同了,“你倒是想得挺长远的,难为你一个小姑娘了。” 这便是没了庇护的小树苗只能用尽全力自己尽快长大,然后才能保护好自己,经受住风雨的摧残吧?倒是跟他早年有那么几分相似。 韩征因说道:“你既有决定了,那就这么办吧,太医院有位常太医医术颇佳,与本督也有几分私交,回头本督问过他的意见后,便尽快安排你行拜师礼。” 那老头儿一向古怪乖戾,也不知道肯不肯收下这个徒弟? 不过他是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谁让他救过他的命,何况他不是好几次嚷嚷找不到一个好苗子做入室弟子,传承衣钵吗,现在他把现成的人选给他送上门了,老头儿该感谢他才对! 施清如见韩征同意了,喜不自禁,忙屈膝向他道了谢,“多谢督主成全,我一定会好好学习,不给督主添麻烦,不给督主丢脸的。” 见他面露乏色了,忙又识趣的屈膝一礼,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不防她说走就走,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不由觉得有些怪怪的。 这丫头是真的一点都不怕他啊,不怕他的凶名在外,不怕他会对她怎么样,她难道不知道“对食”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以她的聪明通透,不该才是,那是为什么? 这也太奇怪了! 不过算了,人都留下了,还想那么多做什么,总归他已经证实了她没有任何问题,也感觉得到她对他没有任何恶意,反倒隐隐有那么几分孺慕(?)之情,也真是怪了,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就留待时间来证明一切吧! 韩征次日仍是一早便进了宫,一直忙到入夜时分才回来,之后两日都是如此。 却于百忙之中,也没忘记安排施清如拜师学艺的事。 所以第四日上,施清如便自小杜子之口,听到了好消息,“常太医已经答应了督主收姑娘为徒,择了十八的好日子行拜师礼,姑娘且准备一下吧。” 施清如不由大喜,与小杜子道:“我知道了,一定会好生准备的,那督主今儿几时回府?我也好煲了汤送去给督主,聊表感激之情。” 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吃食放的时间稍微一长,便不新鲜甚至会坏了,她自然不能给督主吃坏了的食物,可无论是熬粥还是煲汤,都是一件需要足够时间和功夫的事,便只能事先问准韩征回府的时间了。 小杜子道:“明儿便是端午大节的正日子了,干爹今日只有比平日更忙碌十倍的,我还真说不好他老人家什么时候能回府,可这些日子干爹就没好生吃过几顿饭,胃哪里受得住?要不姑娘还是煲汤吧,我让人给姑娘送个冰鉴来,姑娘煲好了汤便放到冰鉴里备着,干爹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再热了给他送去便是……只是这样一来,就要让姑娘多受累了。” 施清如忙道:“我不累,那就这么办吧。” 能为韩公公尽一点绵薄之力,她就是再累,也心甘情愿啊! 小杜子就笑起来,他虽然对施清如颇有好感,已当自己人了,可心里最重的,自然还是韩征,“那我回头就让人给姑娘送冰鉴来啊。” 送走小杜子后,施清如先是让范嫂子去大厨房取了她要的食材来,她今儿打算煲一道温胃健脾的人参乌鸡汤,辅以厚朴、川芎、丁香、灸甘草等药材,热热的一碗喝下去,立时便能激出一身的汗来,于身体再好不过了。 等范嫂子取了食材回来后,她便净了手,开始忙碌起来,因见还有新鲜的薄荷叶,又在范嫂子的帮助下,以薄荷叶汁和了面,做了份小饺,打算届时连同鸡汤,一起给韩征送去。 如此忙到午时,不防韩征却提前回来了,施清如闻讯后,忙加快了速度,总算赶在午膳时分,把鸡汤和小饺都送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小杜子提着食盒满脸是笑的来了撷芳阁,一见施清如便道:“姑娘,干爹夸您的鸡汤熬得好呢,干爹都喝了,小饺也进了大半,让您以后继续做呢。” 事实上,韩征素不挑食,所以于他来说,施清如做的吃食与大厨做的,真没什么分别,既送到他面前了,他又刚好饿了,当然不会不吃。 但吃完后,却吩咐了小杜子:“让她以后别做了,不然本督厨房养那么多人有什么用?” 只这话小杜子却不打算告诉施清如罢了,不但不会告诉她,还要给他干爹的话改头换面一下,不然他几时才能叫施姑娘‘干娘’呢? 施清如自不知道这当中的弯弯绕绕,只听得韩征把她熬的鸡汤都喝了,小饺也吃了大半,已忍不住满脸是笑,点头道:“只要督主喜欢,我以后一定会继续做的。” 小杜子便把食盒递给范嫂子,行礼告退了。 却是不多一会儿,又折了回来,怀里还抱了条通体雪白,娇憨可爱的叭儿狗,“姑娘,这是下头人孝敬的,干爹让送来给您养着玩儿。” 韩征留下施清如已半月有余了,消息早已在小范围内流传开来,都知道如今都督府后院有女人了,送来的节礼较之往常,自然也要有所改变,毕竟礼多人不怪。 所以便有聪明人送了这条叭儿狗来,都督府难道还缺金啊玉的不成?送这些不但俗,还会泯然于众人,厂公只怕压根儿不会知道,倒不如送个别致的,一下子便鹤立鸡群了。 这主意还真凑效了,底下的人见了狗儿后,都觉得送礼的人还算有心,便报给了小杜子,小杜子又抱到了韩征跟前儿,然后便送到了施清如这里来。 “好可爱的狗儿!”施清如还没说话,桃子已先惊喜的叫了起来,“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可爱这么特别的狗呢。” 小杜子不由面露得色,晲了桃子一眼,废话,不可爱他怎么可能送来给施姑娘? 就听施清如道:“多谢督主的好意,只我向来不爱养这些小动物,接下来又要忙于学艺了,实在抽不出时间养它,所以小杜公公还是另外给它寻个主人,或是打哪儿来的,送它回哪儿去吧。” 小杜子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这么可爱独特的叭儿狗,便是宫里的娘娘们见了,都没有不喜欢,不想养一只的,施姑娘竟然不爱、不想养?这、这她到底怎么想的呢? 小杜子忙道:“姑娘,您不用担心您没时间养它,平常让下人们照料它,您闲了逗逗它便是了,再不然,您先养一段儿试试,觉着的确不想养了,又再送走便是?这可是干爹亲自发话送给您的呢。” 不想施清如仍是不肯养,“这狗儿虽只是个小动物,却也是一条命,有血肉有感情,我如果养了它,就得对它负责,哪能高兴了、闲了就逗逗,不高兴的就抱走,甚至送走呢?所以督主的好意我真的只能心领了,小杜公公还是另外给它找个主人吧。” 一旁桃子本来满脸欢喜与跃跃欲试,想自告奋勇她可以养着的,听得施清如这么一说,也只好敛了欢喜之色,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小杜子见施清如这般坚持,没了办法,只得行礼告退,抱了狗儿回去向韩征复命,“施姑娘说她没时间养狗,且它也是一条命,有血肉有感情,她如果养了它,就得对她负责,所以宁愿一开始就不养,干爹看该怎么办?” 韩征本来头也没抬,听完小杜子的话却是抬起了头来,“她真这么说?” 他也从来不养任何小动物,连鹦鹉画眉都敬谢不敏,就是觉得养了就得负责,这么多年来唯一的破例,大概就是因为那小丫头是恩人之女,所以留下了她,并且于百忙中还得拨冗为她谋划未来了。 倒是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居然跟他想的一样,还真是有够特别,也有够巧的。 韩征因说道:“那就退回去吧。” 本来他也没想过留下,是小杜子说可以送去给施姑娘养着玩儿,他才随便“嗯”了一声,算作默许的,如今送走也是一样。 翌日便是端午正节。 都督府虽比之别的府邸特殊了些,不是太监便只有糙老爷们儿,节还是要过的。 是以一早便遍插了菖蒲陈艾,又散了五毒饼和五毒荷包,自然更少不了粽子。 撷芳阁内,自然更是一应俱全。 施清如还在范妈妈婆媳的协助下,亲手包了咸甜味儿的粽子各几十只,除了给韩征的,沈留柳愚还有韩征的几个她虽没见过,如今却自小杜子之口都知道了其存在的幕僚处,也都各送了一份去。 常太医处亦没少,她这辈子虽然还没正式行拜师礼,心里却是一直拿常太医当师父,从来没变过的,哪能漏了他老人家? 帮忙送粽子的小杜子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这府里有了女人,就是不一样了,往年过节干爹和哥哥先生们哪能收到这般包含心意的粽子,再是用料精细,那也不是送礼的人亲手做的啊,哪及得上如今施姑娘这一片心意? 明年再过端午节,不,以后再过任何节日,府里肯定都是另一番景象了,真好! 施清如其实还给韩征做了五毒荷包,只她的绣工实在不佳,不好意思送出去,只能安慰自己,明年还有机会,明年她绣工肯定已经有所进步了。 但给韩征和常太医做鞋的活计她却一直没停,等做得多了,她熟能生巧后,自然也就送得出手了,何况过些日子她便要行拜师礼了,总不能一点心意都不孝敬师父吧? 总之这个端午节,施清如过得很心安,很满足。 并不知道林妈妈又来了一次都督府求见她,还带了大包小包,可惜却被小杜子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在都督府的门厅只待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只能忍气含恨离开了,——韩征打发人回去桃溪打探消息的结果,并没有瞒小杜子,他自然也知道了施延昌是多么的凉薄无情,也知道了施家众人的忘恩负义与张氏的无耻。 如今待施家上下所有人,自然更不会有好脸色。 再说林妈妈离了都督府后,刚上了自家的马车,已是忍不住红了眼圈,既是气的,也是急的。 施清如那个小贱人,竟然大节下的也不肯见她,她送来的礼物亦是看都不看一眼,便直接让她连人带东西一起走人,真是要狂上天了,还真当她能得意一辈子不成,她有本事就一辈子都别犯到伯爷和老爷太太手里,别求到伯爷和老爷太太头上! 可现在该怎么办啊? 那柳公公明明答应伯爷答应得好好儿的,只要小贱人能选中,市舶司使的缺便是伯爷的了,老爷亦肯定会往上挪一挪,总之‘只要一心替我们督主办事,一心效忠我们督主的人,我们督主都不会亏待了。’ 如今市舶司使的缺却已经是别人的了,老爷也没有收到任何擢升的风声,反倒还被人暗地里嘲笑‘一个读书人,竟然妄图卖女求荣,简直贻笑大方,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脸,如今偷鸡不成反蚀米了吧,该!’ 不是小贱人在捣鬼,还能是谁,不然那柳公公那么大一个人物,韩公公更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怎么可能出尔反尔?! 便是她,现下都恨不能吃施清如的肉喝施清如的血了,太太待会儿知道了她又无功而返了,只怕更得气死过去吧……林妈妈想到张氏嘴角的燎泡,心里不由越发的沉甸甸了。 ------题外话------ 大家看文愉快,o(* ̄︶ ̄*)o 第八十六回 过河拆桥又怎样 林妈妈就这样一路如丧考妣的回了施府。 张氏一直在花厅里心急如焚的等着她,一见她回来,等不及她行礼,已急声道:“先别管旁的了,说正事要紧,你今儿可见到那小贱人了,她说什么了?” 林妈妈吞吞吐吐,“太太,她、她还是没见我,送去的礼物也没收,都督府的公公让我原样儿都带了回来……” 话没说完,张氏已猛地把桌上的茶具都拂到了地上,摔了个粉碎,“贱人,竟真敢过河拆桥,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林妈妈见张氏气得双眼猩红,胸脯剧烈起伏,脸色更是潮红得极不正常,忙上前握了她的手,低声道:“太太仔细身子,您要是在这当口气坏了身子,可叫大小姐靠哪一个呢……” 话没说完,眼泪已是落了下来。 却是虞夫人日前已为张慕白相看好了亲事,乃国子监副司业之女,其父虽也只是从五品,与施延昌相当,却清贵无比,于张慕白以后的学业与仕途都大有裨益,就这几日,两家便要交换庚帖了。 偏常宁伯因丢了市舶司使的缺,恨施清如恨得不行的同时,连施延昌与张氏也一并恨上了,不肯再管这事儿,无论张氏如何软硬兼施,所以张氏才急成这样,真让慕白与那副司业之女定了亲,她的嬿儿该怎么办,难道真屈就低嫁不成? 张氏见林妈妈哭了,自己也再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个个的都跟她作对,都欺负她,她将来一定会让小贱人也好,虞氏也好,都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半晌,她方咬牙切齿的道:“对,这当口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垮,我要是垮了,嬿儿这辈子可就完了,我就是要死,也一定要撑到嬿儿与慕白成婚后,才能死,而且做了鬼,也一定不放过她们……” 林妈妈忙打断了她:“太太浑说什么呢,什么死啊活的,太太一定会长命百岁,看着大小姐与哥儿姐儿都子孙满堂,富贵荣华享之尽的。” 张氏忽然胡乱的擦起泪来,擦完后叫了门口的琥珀进来吩咐:“立时去请老爷回来。” 大哥市舶司使的缺丢了就先罢了,他毕竟跟那小贱人隔了一层,可施延昌不是,他是小贱人的亲爹,就不信亲爹都登门了,那小贱人依然避而不见。 只要施延昌能及时擢升,只要能让大哥看到那小贱人对自己的父亲还是有感情,还是在乎的,那慕白与那副司业之女的亲事便成不了。 她必须要赶在半个月后嬿儿及笄之前,用尽一切法子,都得让施延昌把官给升了,否则她一定跟他没完,也绝不会再忍他那恶心的父母兄弟! 不几日,申首辅果然上了致仕的折子,隆庆帝挽留再三,他也坚持要告老致仕。 隆庆帝只得准了申阁老所请,并赏白银五千两,以飨申阁老多年来为国为君的鞠躬尽瘁。 申阁老当众谢了恩,自然便不再是大周的首辅,原本的次辅陈大人顺位成了首辅,内阁空出的一个缺,也很快补上了另一位于阁老。 与此同时,锦衣卫指挥使丁渭因为殿前失仪,被皇上下旨廷杖八十,官降三级,这还是皇上看在丁渭曾做过他伴读,顾念旧情的份儿上,不然他势必会被罚得更重。 于是除了内阁和六部,锦衣卫内也迎来了一场堪称震荡的巨大人事变动。 自然便不是一日两日便能理清爽的了,少不得都要有一系列后续,又有申阁老的送别宴和于阁老等人的擢升宴,韩征因此一连好几日都不曾回府。 施清如却依然每日都按时煲汤,并且一点失望与不耐都没有,从头到尾都一副安之若素,甘之如饴的样子,只要十日里韩公公能有一日喝到她煲的汤,她的辛苦便不算白费。 看得小杜子心里越发的亲近她。 这些年上赶着讨好他干爹,对他干爹好的人当然很多,压根儿数不过来,可像施姑娘这样打心眼儿对他干爹好,连他都能感觉到,并且不求任何回报,不带任何杂念的人,施姑娘却是第一个,便是他,当初也是因为干爹先对他好了,他才慢慢敞开了心扉,全心全意孝顺干爹,为干爹死都绝不会皱一下眉头的。 相形之下,施姑娘的没有缘由,不求回报,就更难能可贵了。 也因此,这日小杜子过来给施清如送才敬上的荔枝,恰逢一个小太监过来禀报施清如:“回施姑娘,令尊施大人在门厅等着见您。”时,小杜子直接发了火:“糊涂东西,什么人求见施姑娘,都来回施姑娘,施姑娘忙得过来吗?还不去把人送走,就说施姑娘忙着服侍督主,实在没空儿,让客人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一边说,一边觑着施清如的脸色,是既不想她受委屈,又怕自己的自作主张会让她不高兴,那毕竟是施姑娘的亲爹,与往常来的只是下人可不一样。 所幸施清如没有不高兴,却也没顺着小杜子的话说不见施延昌,而是吩咐那小太监:“你先出去与施大人说,我随后就到。” 待那小太监行礼退下后,方与小杜子道:“总是我的父亲,他都亲自上门了,我岂有不见之理?有些话,我也得一次与他说清楚了,省得以后他再抱某些非分之想,再打发了人或是亲自一而再再而三的登门,弄得彼此都不愉快,所以今日这一面,我是非见他不可的。” 小杜子还当施清如听得是自己的父亲来了心软了,没想到她还是很清醒,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那我陪姑娘去。” 也是,姑娘可不是那等没主意的软柿子,是他杞人忧天了。 二人遂一道去了二门的花厅,施延昌好歹是个官,又是施清如的父亲,自然与林妈妈以往来的待遇不一样,能进花厅里奉茶坐等。 还没进花厅的门,远远的施清如就看见了一身鸦青色常服的施延昌正在花厅里走来走去,纵使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她也能想到他此刻的着急与上火,——有小杜子这个耳报神在,施清如自然早就知道常宁伯所求落空之事了。 她低声与小杜子道:“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出来。” 待小杜子应了:“我就在外面,姑娘有需要就叫一声。”后,她便信步进了花厅。 施延昌立时发现了施清如,忙满脸堆笑的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清如,爹爹可算见到你了,这些日子你都好吧?嗯,长高了些,脸色也越发的红润了,可见你在都督府一切都好,那爹爹也能放心了。” 施清如屈膝给他行了个礼,要笑不笑的道:“劳老爷挂心,我在都督府的确如鱼得水,好得很。倒是老爷,看起来气色有些不大好啊,莫不是公务不顺利?还是二叔又惹您生气了?” 一边说,一边闲庭信步般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施延昌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忍不住想骂人。 死丫头当初不是说得好好儿的吗,如今装什么傻呢,可见果然是她在搞鬼! 想到自己现在身处何地,却只能死死忍住,坐到了施清如对面,方强笑道:“这些日子你二叔倒是挺安分,你祖父祖母也都挺好的,我气色不好,主要还是公务上的事……清如,厂公待你还好吧?爹爹当初也是没办法,才会出此下策,送了你来都督府,所幸如今见你过得这么好,也算是歪打正着了,你就别怨爹爹了,好吗?” 施清如受不了他这副明明满肚子蝇营狗苟,却又偏要拐弯抹角,不肯扯下最后那块遮羞布的作风,淡笑道:“老爷这话是怎么说的,当初是我自己要来都督府的,与老爷何干?自然,我如今过得不管是好还是坏,也都与老爷无关,老爷不必放在心上。” 施延昌就有些笑不出来了,片刻方干巴巴的道:“清如,话不是这么说的,不管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女儿,我也是你爹,你说这般生分的话,岂不是……” “老爷有话就直说,用不着与我拐弯抹角,我还赶着回去给督主煲汤呢。”施清如直接打断了他,“若老爷还不肯直说,那我就先失陪了。” 说完作势起身要走。 施延昌没法,只得开门见山了:“清如,是这样的,柳公公之前不是说好了,待你入选后,市舶司使的缺便是你大舅……便是伯爷的,我的官职,也会往上挪一挪,可为什么前几日市舶司使的位子却已经另有他人坐了,我、我这边也一直什么动静都没有?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你能帮我请问一下厂公,不问厂公也行,你能帮我问问柳公公吗?这样的小事,原也犯不着惊动厂公,呵呵……” 施清如笑得一脸的漫不经心,“没有弄错啊,这种事怎么可能弄错?何况督主事先还亲口问过我,就更不可能弄错了。” 韩公公亲口问过她? 也就是说,真是她坏了他们的好事了?! 施延昌简直气疯了,“你说什么?你!你这个孽女,我、我、我……” 猛地站起来,手扬得高高的,就向施清如冲去,他今儿不打死这个孽女,他再不活着! 却在手刚要挨上施清如洁白无瑕,花瓣一般的脸时,见她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根本一丝一毫不怕他,瞬间冷静了下来,现在这孽女可不仅仅是他的女儿,更是韩公公的人了,这里也是都督府,是东厂的地界,哪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施延昌的手就在半空中,生生往回一收,抚上了自己的太阳穴,作势揉了几下后,方强笑道:“这起得猛了些,竟然头晕起来,果然是岁月不饶人啊……不过清如,你方才的话什么意思呢,厂公他、他……” 施清如冷冷打断了他,虽然她是坐着的,施延昌是站着的,却一点气势也没输给他,“就是老爷想的那个意思,督主亲口问过我,而我,亲口谢绝了督主要给老爷升官,给常宁伯补缺的好意。” “你!”施延昌气得眼前一阵金星乱迸,又想打人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之前不是与爹爹说得好好儿的,大家互惠互利,合作愉快吗?” 施清如唇角一勾,“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不可以吗?” 施延昌气急败坏:“你这是过了河就想拆桥了?看来你是不想给你娘正名,不想给她死后哀荣,不想祝家的香火得以传承下去了?你可别忘了,这些事只有我才能办得到!何况你以为你已经进了都督府,就能自此万事大吉了?厂公可给不了你一儿半女,你也注定有人老珠黄那一日,届时厂公身边已有新人,再没有你的立足之地,除了娘家,除了我这个亲爹,你以为你还有地方可以去,还有人愿意给你一碗饭吃,一间房住,让你不至于三餐不继,流落街头吗?” 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他等着她将来跪在他脚下,哭着说她错了,求他给她一条活路那一日! 施清如掸了掸衣袖,缓缓站了起来,迎上施延昌满是怒火的双眼,冷冷道:“我的确过河拆桥了,怎么样,这不都是跟老爷您学的吗?您不也是靠着我娘和外祖家考上了举人后,便立时害死了我娘,把她和我外祖家对您的大恩大德,尽数忘到了脑后去吗?我还没您可恨呢,毕竟您对我可没有恩,不然您和张氏为什么不送陈嬿来都督府,不就是因为心里都很清楚,这不是什么好去处吗?您也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指着您卖了我,我还得帮您数钱,对您感恩戴德,言听计从,您觉得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吗?” 顿了顿,当没看见施延昌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一样,继续道:“至于给我娘正名,给她死后哀荣之事,我如果能自己做到,当然就最好,如果做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了,人活着时都没享到福,死后再风光再荣耀又如何?不过是给活人看的而已,我相信我娘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在意这些虚名。” “让祝家的香火得以传承下去亦是一样,我大可随便收养一个男孩儿,再不济了,还可以从施氏族中过继一个男孩儿,反正跟您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都一样,没任何差别,我相信施氏族人愿意的多的是,所以我为什么要指着您呢?我若真过继了您这个忘恩负义之徒与别的女人生的孩子继承祝家的香火,只怕我外祖父外祖母与娘在九泉之下,反倒不能瞑目了!” 施延昌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惟有胸脯剧烈起伏着,嘴里也直喘粗气。 好半晌,他方近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来:“所以,一开始你就是这样想的,压根儿没想过要跟我合作,一开始就想好了过了河即拆桥,是吗?” 他一个终日打鹰的,到头来竟然被鹰啄了眼,实在是大意了,也后悔死他了,早知道、早知道他就不该抱任何侥幸的希望,就不该与虎谋皮! 施清如讽笑道:“我不这样迷惑老爷,让您放松警惕,觉得利远远大于弊,您只怕早在通州那一夜,便已要了我的命吧?反正您心狠手辣,早做好了死后下地狱的准备,也不怕手上再多一条亲生女儿的性命了,不是吗?之后的三个月,我也不能过得那般自在了。” 施延昌怒不可遏,“你果然从头到尾就做着过河拆桥的准备,我真后悔当初没有、没有……” 施清如嗤笑一声,“可惜您再后悔也已经晚了,现在可不是您想要我的命,就能要的时候了,您哪怕动我一根毫毛,我都敢说您出不了提督府的大门,您信不信?” 施延昌将她得意洋洋的样子看在眼里,牙关都快要咬碎了,却的确不敢动她一根毫毛,半晌方道:“你不要得意,厂公今日能留下你,明日就能留下别的女人,你哭的日子且在后头,现在就把事情做绝了,不怕将来自己无路可走吗?我劝你一句,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施清如忽然压低了声音:“老爷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那般笃定督主会留下我,为什么督主见过我后,又果然留下了我吗?当日与我一起来待选的另外几家的小姐,可个个儿出挑,一点不比我差呢。” 施延昌就想到了她一直以来的胸有成竹,不由有些好奇了,阴着脸道:“你要说就说,不必再卖关子!” 施清如低笑道:“其实是我当初离魂见到我娘时,我娘告诉我的,说她生前曾对督主有恩,我又跟她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督主只要见了我,一定会想起曾经受过她的恩惠,也一定会对我另眼相看,让我这辈子都再无忧无愁的。我当初虽然相信我娘的话,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没底,不过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罢了,没想到督主见过我后,还真留下了我,而且对我好得不得了,还说将来要替我寻个好夫君,让我风光大嫁,终身有靠呢,可见我娘的话没错,这世上也不尽是忘恩负义之辈,也有受了滴水之恩,便涌泉相报之人,老爷说是不是?” 施延昌听得是又惊又疑。 这怎么可能,死丫头说得也太悬乎了,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摆明了就是想活活气死他! 可从她年前大病一场以来,后面的事又的确都太匪夷所思了,当初在桃溪发生的一切他没亲见,只是耳闻便罢了,但她的谈吐学识气度却是他亲眼所见,都实打实存在的,她说自己一定会别韩公公选中,她也果然就被选中了。 再看她如今的衣着打扮,也样样儿都是精品,都督府的下人也都对她毕恭毕敬,可见韩公公对她是真好,若只是拿她当对食,说穿了只是一个解闷儿的玩意儿,何至于此? 所以,她不是在说谎糊弄他,而的确是祝氏曾对韩公公有恩,又告诉了她,她才能这般胸有成竹,如鱼得水了? 那他岂不是、岂不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施延昌简直快疯了。 若祝氏真曾对韩公公有恩,韩公公既有报恩之心,连祝氏的女儿都肯如此照拂,提拔提拔他这个恩人的丈夫,不也是理所当然,轻而易举吗? 施延昌忽然抓住了施请如的手,急声道:“清如,爹爹知道错了,刚才不该对你那么凶,也不该对你有那些话,父女之间没有隔夜仇,你别跟爹爹一般见识好不好?当初、当初我也不该……你放心,我回去后就重罚你祖母,狠狠为你娘出气,你就原谅爹爹好不好?” 见施清如只是讽笑着抽回了自己的手,一语不发,忙又道:“我也可以即日为你娘正名,让京城的人都知道她才是我的原配嫡妻,我之所以能有今日,也都是靠的她和你外祖家,你就别与爹爹一般见识了好不好?到底是亲生的父女,唇齿相依,爹爹好了,你才能更好不是?” 祝氏已经不在了,如今他再后悔也是枉然了,他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抓紧清如,哄好清如,让她与他一条心,不然他别说擢升了,指不定连现在的官位,都要让死丫头给他弄没了。 施清如冷冷道:“重罚祖母做什么,到底谁才是当年害死我娘的罪魁祸首,老爷与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再在这里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也明白告诉老爷,趁早死了借着我升官发财的心,我不让你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已经是仁至义尽。所以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不会再见你,我自此与施家,也再没有任何关系,你和张氏若是再打发人来都督府,或是你再亲自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顿了顿,“对了,还要告诉老爷一句话,督主已经知道当年我娘亡故的真相了,毕竟东厂想知道什么,还没有谁能瞒得住的,所以以后督主会不会收拾你为我娘出气,我可说不准,老爷自求多福吧。还有,别想着既然已经指望不上我了,你更得傍好常宁伯府的大腿,回去就把祖母他们都送走,我要助你成事可能不容易,但要坏你的事,却是轻而易举的,不信我们就尽管走着瞧。” 说完不再看施延昌,绕过他腰背笔挺的径自出了花厅,心里虽大是解气与痛快,却也不乏伤感,就算现在施延昌再痛苦,她娘也回不来了啊! 小杜子远远的看见施清如出了花厅,忙小跑迎了上来,“姑娘,没事儿吧?” 他刚隐约听见施延昌吼施姑娘,真是反了天了,施姑娘现在已是他干爹的人了,是他吼得起的吗? 施清如摇摇头:“没事儿,我们走吧。” 她都已经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施延昌若是识时务,以后应该不会再来烦她了,她也总算可以清净了。 小杜子应了“是”,出了门厅的穿堂后,却忽然道:“姑娘,您先回去吧,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件事立等着办,不能送您回撷芳阁了。” 施清如知道他忙,笑道:“那你忙你的去,我自己回去即可。” 小杜子却仍指了个小太监送她回去,看着她走远了,方冷笑一声,折回了花厅里。 就见施延昌还呆呆的坐着,脸上也不知是悔多些,还是恨多些。 “咳咳……”小杜子咳嗽了两声。 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立时让施延昌如梦初醒般回过了神来,见面前多了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虽年纪小,却穿得极好,人也极有派头,立时便猜到了他应该就是韩公公那位唯一的干儿子杜公公了。 忙起身赔笑道:“可是杜公公?下官有礼了……” 话没说完,已让小杜子冷冷打断了,“施姑娘既已进了我们都督府的门,以后便是都督府的人,与施大人、与施家都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以后不必再打发人来请安送东西,都督府委屈了谁,也不会委屈了施姑娘。施大人自己也不要再登门,我干爹性子虽好,咱家却是个爆炭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毕生也最见不得那等忘恩负义,寡廉鲜耻之徒,若施大人再敢登门,咱家也不知道自己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施大人若是想尝尝咱家的手段,想亲尝一下咱们东厂的厉害,就尽管再来!” 说完不待施延昌说话,已向外喝道:“来人,送客!” 施延昌让小杜子说得是又羞又怒。 他好歹也是个从五品,是天子门生,文人清流,却让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一个小阉竖,给当面这样辱骂,简直欺人太甚! 可他再羞愤再恼怒,这口气也只能忍下,谁让这个小太监小阉竖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兼东厂提督唯一的干儿子,他打狗还得看主人,根本惹不起呢? 不但得忍下这口气,还得继续赔笑脸:“杜公公怕是对下官有什么误会,下官对小女向来疼爱有加,只不过……” 手也伸向了袖袋里,本来里面那个装了五百两银票的荷包,只是他以备不时之需的,如今却是不得不拿出来了。 奈何小杜子哪有那份闲心听他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越发大声向外喝起来:“人都死哪里去了,没听见我说送客吗?” 说完待慌慌张张跑了两个小太监进来后,便拂袖而去了。 施延昌只得忍气含恨,灰溜溜的在那两个小太监的皮笑肉不笑中,出了花厅,再一路出了都督府的角门,上了自家的马车。 待马车启动后,施延昌方重重一拳砸在了车上的黑漆小几上。 那个死丫头,竟真敢过河拆桥,还敢那样对他,他可是她的亲爹,她就不怕天打雷劈吗?真的,在通州那一晚,他就真该狠心送她下去与祝氏团聚,就该永绝后患的! 可现在他再后悔也已经迟了,当务之急,是要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 死丫头已是指望不上,甚至还得防着她在背后朝他放冷箭,那他就更不能与伯府生分了,更得哄好张氏了。 问题是,死丫头又不许他将一家子送走,他要怎么才能哄好张氏?除非他助张氏解了燃眉之急,让陈嬿与张慕白定亲,可他哪来的那个本事……话说回来,张氏满心只有陈嬿,难道只有陈嬿才是她的孩子,宝儿迁儿就不是了? 就知道为陈嬿考虑,为陈嬿着急,当初她要是肯送陈嬿去都督府,又怎么会牵出后面这么多事来,只要陈嬿入了韩公公的眼,她当亲娘的,还能少得了好处吗?不但她,伯府也势必少不了好处,不是皆大欢喜? 大不了将来他们再接了陈嬿回来,给她寻一门远些的好亲事便是,也影响不了她的后半辈子,——以区区几年的青春与忍耐,便能换来自己的所有亲人都受益,自己也受益无穷,张氏却仍是舍不得送陈嬿去,等他回家后,她知道了死丫头的态度,又凭什么怪他? 要怪也该怪她自己,怪陈嬿才是! 再者,就算他哄好了张氏,他那个向来眼高于顶的大舅子又该怎么办?他这次连张氏都恼上了,自然更不会搭理他这个害他丢了市舶司使缺的罪魁祸首的亲爹了……真是烦死他了,怎么他想升个官儿就这么难,怎么人人都要跟他作对! 施延昌忽然撩开了车帘,沉声吩咐车夫:“先不回府了。” 车夫忙恭声问道:“那老爷想去哪里?” 施延昌想了一圈,竟然发现自己没有可去之地,只得烦躁道:“随便去哪里都成,只要不回府。” 心里越发恨死施清如了。 要是换了别家,别的地方,他还能仗着自己父亲的身份,以舆论来逼死丫头就范,可那是韩公公的府邸、东厂的地界儿,他除非不想要命,想家破人亡了,才敢再去,尤其如今连内阁都已是韩公公的天下,他成了大周名副其实的“立皇帝”,要捏死他,就更如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了,——这下可真是进退都没有路了,可该如何是好? 第八十七回 拜师 张氏一直在家里焦急的等到交酉时了,都不见施延昌回来,不由越发着急了,咬牙吩咐林妈妈:“立时打发个人去都督府附近瞧瞧老爷到底出来了没?若是还没有,就设法儿打听打听老爷什么时候能出来,真是急死个人了!” 林妈妈知道她着急,林妈妈自己又何尝不着急? 忙冲琥珀使了个眼色,待其轻手轻脚的出去了后,方强笑着劝张氏:“太太别着急,老爷现在还没回来是好事啊,显然是二小姐留老爷用膳了,指不定韩公公也在亦未可知,总归还是那句话,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太太且再等等吧。” 张氏沉默半晌,无力的摆起手来,“你别安慰我,我们也都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要真有好消息,他早回来了……不,真有好消息,根本不会有今日这一出,他都用不着登门,早该擢升,大哥看中的缺也不会成别人的了,我心里其实都明白,不过是仍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而已。” 林妈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今日这一趟,老爷本来不肯去,想让她再去,接了施清如回来的,只要人接回来了,自然什么都好说了。 是太太连日来好说歹说,他自己心里怕也是越来越没底,才最终同意了去的,她去连人都见不到,又何谈接人回来? 可惜如今看来,只怕老爷去的结果,比她去的结果,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张氏忽然站了起来,满脸的凶狠:“立刻给我备车,我要回伯府去见大哥,他今日要是敢不同意嬿儿与慕白的亲事,我就、就……大家就都别活了!” 林妈妈唬了一大跳,忙让屋里屋外服侍的人都远远的退开后,方上前扶了张氏,低声又急又快道:“太太您疯了,那可真要毁了所有人,包括您自己和大小姐的,您可千万不能犯糊涂!何况大小姐是您的孩子,哥儿姐儿就不是了吗?您不能为了大小姐,把所有人都送上死路啊,您千万冷静一点,千万冷静……” 张氏哭了出来:“慕白明日就要与那庄家小姐过庚帖了,嬿儿的及笄礼也只有几日了,一旦及了笄,她就是成人,说亲就更难了,你叫我怎么冷静……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真的是活不下去了,还不如大家都一起死,一了百了的好!” 林妈妈也忍不住落下泪来,“大舅太太这次真的是太绝了,我们大小姐哪里不好了?她简直就是瞎了眼!不过太太也别急,之前那阮夫人不是想为次子求娶我们大小姐吗,那也是个秀才,要不,我递个话儿给他们家,安排个时间太太先相相那阮公子?指不定不比二表少爷差,将来还能比二表少爷先中呢,那太太与大小姐岂不就扬眉吐气了?” 还当张氏又要一口回绝,已经想好了一箩筐话准备继续说给她听,争取这次能说通她。 不想张氏却直接松了口:“那你明儿便递话给阮家吧……也多给几家官媒透个风儿,我就不信凭我嬿儿的人品才貌,找不到一个比张慕白更好的夫君了!” 话虽如此,眼里却满是怨愤与不甘,却又知道自己女儿的年纪实在是拖不得了,简直怄得半死。 林妈妈是真觉得阮家的亲事不错,见张氏总算松口了,忙道:“太太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好,让大小姐终生有靠,也让太太不再忧心。” 张氏含泪苦笑道:“怎能不再忧心,我这辈子就是个忧心的命,能怎么着?不过既然那小贱人没有利用价值了,你这就去西跨院,让那不堪的一家子立时给我收拾东西,明儿一早就给我滚,我早忍够他们了,现在当然无须再忍!” 主仆两个一时哭一时恨的,都没注意到陈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门外。 陈嬿眼里倒是没有泪,只有满满的羞愤与怨恨。 总有一日,她会把所有看不起她、欺负她的人都踩在脚下,让他们统统悔不当初的! 翌日,常宁伯府顺利与庄家过了庚帖,因张慕白已十九,庄家小姐也已十六,年纪都不算小了,于是两家商定后,把婚期就定在了年底,中间还有半年多的时间,也够走三书六礼了。 直把张氏气了个半死,借口身体不适,连常宁伯府的定亲宴都没有出席,礼品也比以往减薄了许多。 可更让她生气的事还在后头。 林妈妈辗转递了话儿给阮家后,阮夫人却不但没有喜出望外,立时便着手安排张氏相看她儿子,反倒一口回绝了:“我们阮家门第低微,犬子又是庶出,实在配不上贵府的大小姐,不敢再高攀。” 还在与别家夫人宴饮时,含沙射影说了不少张氏与陈嬿的坏话:“嫌弃我家老二是庶出,当他们家大小姐就是什么尊贵人儿不成?一个丧父孤女,又不是施家真正的大小姐,拿乔什么呢?我只当她人品是真好,才不嫌弃她身份尴尬,也不嫌弃她母亲连给先夫守满三年都做不到,便另行改嫁了,想聘她的,谁知道我不嫌弃她们,她们倒先嫌弃起犬子来,还真是可笑!何况施夫人自己不就是庶出吗,简直乌鸦嫌猪黑,自己不觉得……” 以致圈子里的人不两日便都知道此事了。 本来因施延昌官位不高,又是同进士出身,张氏的圈子便不大了,——常宁伯府所处的勋贵圈倒是大,可她终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又是庶出,也不可能老往那个圈子里挤,且也挤不进去。 陈嬿还不是施延昌亲生,身份尴尬,亲事本也高不成低不就,这下又多了个“不自量力,一心攀高枝儿”的名声,亲事自然越发的难,官媒再来给张氏推荐的备选人家,竟然比之前她通通瞧不上的,还要差上几分。 张氏气急之下,嘴里的燎泡也越发多了,痛得连喝水都困难,这才真正后悔起当初不该把宝全压在张慕白身上,弄得如今自己的女儿连一条后路都没有了。 偏施延昌还不肯如她的愿,将施家众人送走,她跟他吵跟他闹时,一开始他还能好言相劝,说施清如说了,不许他送走父母兄弟,不然让他连现有的官位都丢了,如今他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反唇相讥,施清如还没那么大能耐,韩公公也没那么闲,会管他们家这点鸡毛蒜皮的破事儿,让他必须立刻把人送走后,他也开始吼她了,说她要逼他送走他父母兄弟可以,那他们就和离吧,等和离后,自然他的父母兄弟就都再烦不着张氏了。 ——张氏自不知道施延昌是还没对施清如死心,想着也许见他跟张氏和离了,施清如就回心转意了呢?所以一时脑热之下,也顾不得后果了,直接把和离的话嚷嚷了出来。 却反倒唬住了张氏。 她都已经是二嫁了,若再和离了,余生可就真只能凄惨度日了,她自己过苦日子还罢了,可她的孩子们该怎么办? 嬿儿的亲事只会越发的艰难,说不定连如今她最瞧不上的人家都再嫁不成,这可是迫在眉睫的事了;宝儿与迁儿倒是都还小,可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怎么能因为自己一时之气,就害得他们前途尽毁? 张氏只得忍气吞声,由着施家众人继续住了下去,陈嬿的及笄礼也因此冷清至极…… 自然这些事施清如都不知道。 她每日除了煲汤就是做鞋,总算等到了五月十八的拜师之日。 一大早,她便起身沐浴梳洗了,等在了撷芳阁,心里既欢喜,又有些紧张。 上一世她又笨又胆小,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督主到底怎么威逼利诱师父了,师父才答应收下她的? 希望这一次,师父见过她本人后,是真的愿意收下她吧,如果他见了她后,仍心不甘情不愿,那她也只好……赖定他老人家了! 不一时,小杜子过来请施清如了,“姑娘,干爹和常太医已经往前边儿的花厅去了,您也快些过去吧。” 施清如忙道:“好,我这就过去。” 说完接过桃子手里事先准备好的包袱,随了小杜子往外走。 小杜子见她手里的包袱不小,忙伸手接了过去,笑道:“这些粗活儿姑娘让我来做就是了嘛,这包袱可不轻,累着姑娘了如何是好?不过姑娘装的什么呢?” 施清如笑道:“是给常太医做的两双鞋子两双靴子和十二双袜子,我也不会做旁的,便是靴子都做得很是粗糙,不好意思拿出手,可既然是拜师,总该聊表一下自己的心意才是,所以我也只好厚颜敬上了。” 小杜子忙笑道:“那姑娘只给常太医做了,没给我干爹做吗?还从来没人特地给我干爹做过靴子呢,他收到了姑娘给做的,一定会很高兴。” 施清如笑道:“怎么没人特地给督主做啊,我可听说,督主小到衣裳上的一粒盘扣一根络子,都有专人精心制作……” 话没说完,小杜子已打断她道:“那怎么能一样,那些人做的跟姑娘做的,怎么能一样?姑娘回头给我干爹也做几双吧。” 施清如让他那句‘那些人做的跟姑娘做的怎么能一样’说得脸莫名的发起热来,忙在他殷切的目光中移开了视线,笑道:“我自然要给督主做,不然之前问你督主的鞋码做什么?只这些日子没空罢了,等回头空了一定做。” 小杜子立时笑开了花儿:“那姑娘可别忘了啊,只要姑娘肯给我干爹做,早些晚些都没关系的。” 施清如忙应了:“肯定不会忘的。倒是你方才说,督主和常太医都去了前边儿花厅里,督主今儿不忙吗?” 上一世她行拜师礼时,督主并不在场啊,说来这些日子督主越发的忙,她已经十几日没见他了呢。 小杜子笑道:“干爹哪日不忙的?可姑娘拜师是大事,干爹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见证姑娘这一重要的时刻啊。” 两人说着话儿,很快便到了前面的花厅里。 就见韩征与一个五十出头,干瘪瘦削,相貌平平无奇,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的老头儿已经在花厅里了,小杜子忙引了施清如进去,“干爹,施姑娘到了。” 又给那老头儿行了礼,“常太医。” 施清如的眼圈已经红了。 她终于又一次见到师父了,他老人家看起来也跟前世她死前,没有任何区别,真是太好了。 深吸一口气,强自稳住心神后,施清如也屈膝给韩征行了礼:“督主。” 韩征点头“嗯”了一声,“起来吧。这是常太医,他已答应本督收你为徒了,你这便磕头拜师吧。” “啊?”施清如有些发懵。 就这样直接磕头拜师吗?她记得前世明明还准备了香案那些,这次……直接给省略了? 韩征就笑了起来,如刹那消融冬雪的骄阳一般,立时照亮了整间花厅,“本督原本说要准备香案,让你师父先领了你拜祖师,然后再磕头敬茶拜师的,你师父却素来不拘小节,说不用这些繁文缛节了……” 话没说完,已让常太医不满的打断了:“怎么就‘你师父’上了,我可还没答应收她为徒呢,当我的师门那么好进!” 说完看向施清如,眼神锐利:“听说是你自己提出想学医的,你为什么想学医?学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又枯燥又艰苦,且没个三年五载的,连门都入不了。便是三五年后入了门,道路也阻且长,更得时时都怀着十二分的敬畏之心,因为你的一个不慎,可能便要累及病人病情加重,甚至一命呜呼,所以小姑娘,你听我的,还是趁早换个旁的一技之长来学吧。” 施清如本来因韩征那一笑,又想到了之前小杜子说的,她的重要时刻,韩征当然要见证,而恍了一下神的。 闻言忙回过了神来,肃色恭声道:“回师、太医,我知道学医不容易,我之前曾看过一本医书,实在晦涩难懂,光背诵已是不易,何况还要全部学以致用,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但我真的很想学医,很想凭自己的双手救死扶伤,也很想让自己的存在能有一定的价值,我也不怕吃苦,更不会半途而废,还求太医能收下我。” 说完就地跪了下去,十二分的虔诚。 常太医不防施清如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对这个韩征硬要塞给他的徒弟原本一丝好感都没有,小姑娘家家的,学什么医嘛,他忙得很,可没时间陪一时心血来潮的她玩儿。 倒是没想到见了人后,竟比他想象的要好得多,一点所谓大家闺秀的矫揉造作都没有,也没有因为一直长在乡间,无人教养便粗笨木讷,反倒说话有条有理,进退有度,眼神明亮清澈……常太医有些明白韩征为什么会破例留下她了。 长得漂亮又聪明通透的小姑娘,谁能不喜欢呢? 便是留着只用来看,也赏心悦目啊。 常太医语气不自觉放缓了,“你说你不会半途而废,现在谁能说得准,等你知道到底有多苦多累,又有多恶心后,谁知道你会不会……” 话没说完,见韩征已在似笑非笑的斜他了,只得改了口:“不过算了,以后的事且以后说吧,我今儿就先收下你了,你敬茶吧。” 谁让他当年欠了这混蛋的救命之恩,这几年在他的庇护下,他日子过得也委实不赖呢? 人在屋檐下,是不得不低头啊,大不了他先让这丫头背医书背个一年半载的,指不定等不了那么久,她已先打退堂鼓了,那可就怪不得他了! 施清如大喜过望,忙磕头叫了“师父”,又接过小杜子递上的茶奉上,“师父,请喝茶。” 常太医有些悻悻的接过茶喝了一口,道:“这就算是礼成了,你且起来吧……叫什么名儿,多大了?念过书吗……嗐,看我这脑子,你方才说你看过医书,自然是念过书了,那你看的什么医书?” 施清如忙恭声答道:“回师父,叫清如,十四了,那本医书叫什么名儿已经忘了,不过的确看过。” 小杜子已在一旁叫道:“姑娘的名字可真好听,简直人如其名,是吧干爹?” 不过十四的确小了点儿,比他都没大多少,难怪干爹不肯现在跟施姑娘拜堂成亲,只是好好养着,的确等养大些后再成亲比较合适。 韩征只端了茶喝,没有说话,当没听见小杜子的话一般。 这小子近来废话是越来越多了! 施清如却不好意思起来,忍不住瞪了小杜子一眼,他怎么什么事儿都能扯到督主身上去? 所幸常太医已道:“只看过一本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医书顶什么用?不背个十本八本的,连门儿都摸不着,这样吧,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几本医书,你先都背熟了,我再教你其他的……” 见韩征又斜他了,只得再次改口:“不过光纸上谈兵也没用,罢了,打明儿起,你便乔装了跟在我身边,一边背诵医书,一边识别各种药材,耳濡目染吧。” 韩征这才满意的笑了起来,道:“那就这么定了,不过您这弟子收得未免太随意了些,要不还是让人摆了香案,重新全一遍礼?” 常太医瞪他:“我既然收了她,当然就不会中途出尔反尔,你犯得着再全一遍礼吗?当我跟你一样奸诈狡猾呢!” 施清如见师父炸毛了,忙笑道:“师父,我给您做了几双鞋子和袜子,手艺不好,但好歹是我的一番心意,还请您千万不要嫌弃。” 说完奉上包袱。 小杜子忙替常太医接过了包袱,放到桌上还打开了,“哟,姑娘这鞋子做得可真好,瞧这做工,再瞧这针脚……姑娘这些日子必定从早做到晚,还要加班加点,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做出这么多鞋袜来吧?常太医,您可真是好福气,有这般贴心的徒弟。” 察言观色可是小杜子的强项,自然看出了常太医的勉强与不情愿,少不得得了机会,便要好生替他家姑娘美言一番。 说得施清如不好意思起来,她的针线活儿是真不怎么样,唯一能称道的,也就是一片真心了,亏得她早就知道师父不是个讲究吃穿的人,不然真不好意思送出手。 果然常太医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嗯,徒弟你有心了,这玉佩你拿去玩儿吧。”从袖里拿了块玉佩出来,递给施清如。 施清如忙接过道了谢,“谢师父赏。” 小杜子看在眼里,眼睛都笑弯了,常太医喜欢他家姑娘了就好……余光忽然瞥见韩征脸色有些不好看,只当他是不高兴施清如只给常太医做了鞋袜,没给他做,毕竟施姑娘理当只围着他一个人转才是。 忙笑道:“干爹,姑娘是这阵子实在忙不过来,才没给您做的,等忙完了,就会给您做了,您且再等些时日,肯定能穿上姑娘亲手做的鞋袜了,是吧姑娘?” 施清如有些尴尬,这小杜子真的是……也太热心过头了吧,怎么什么事儿都要说上两句,她那手艺没练好之前,根本不敢给督主做,便是做了,也不好意思送出去好吗? 督主可不是她师父,衣食住行从来绝不将就的。 却也只能笑着应道:“是啊,督主,过阵子我一定做了敬上。” 韩征就不只是腹诽小杜子了,直接凉凉道:“看来你这阵子,是真的很闲啊!”难道不知道姑娘家轻易不能给男人做鞋、送鞋吗?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那便随本督进宫去吧。” 然后冲常太医点了点头:“你们师徒慢慢儿说。”大步出了花厅,心里有些后悔今日的多事。 明明那么忙,却想着老头儿不是心甘情愿收徒的,还不知道会如何为难那小丫头,当然,也有些好奇那小丫头会如何应对老头儿的刁难,她跟别的女孩儿很不相同,想来应对之策也会很特别。 所以他推迟了进宫的时间,特地与常太医一起过来了,如今看来,他果然是多此一举了,常太医一贯的嘴硬心软,人敬他一尺,他便敬人一丈;那丫头也一点不露怯,也是,连面对他都能那般的镇定自若,面对常太医自然更不在话下。 小杜子见韩征出去了,忙苦着脸说了一句:“那常太医、姑娘,我就先告辞了。”,跟着出了花厅,完了,干爹向来不喜欢人话多,还不知道要怎么收拾他呢! 常太医等小杜子出去了,方与施清如道:“我就住都督府隔一条街,不出意外,都是单日进宫轮值,夜里也留宿太医院,所以你逢双日坐了车,去我那儿跟我学习医术吧。等过段时间,你慢慢入了门后,我再带你去太医院现场识别各类药材——太医院的药材足够齐全,脉案存档也数不尽,去那里实地学习,才能事半功倍。”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既这般懂事好学,他便好好教她吧,也许她真是个学医的好材料呢? 所以韩征对常太医的评价是一点不错,‘一贯的嘴硬心软’,别人对他好一分,他便立时能还三分。 施清如忙向常太医道了谢,“那弟子以后便逢双之日去师父府上学医了,还请师父千万别嫌弃弟子蠢笨。不过随师父去太医院,怕是……不妥吧?” 常太医道:“有什么不妥的,有他韩征在,太医院谁敢有半句二话?你届时只乔装成个小太监,或是药童的样子即可。别说太医院了,就是皇宫大内,只要我们想,也是可以横着走的,韩征自然知道安排。” 施清如当然知道有韩征在,这些都是小事儿,却少不得要问一问,听得常太医果然这么说,作势松了一口气,笑道:“有师父这句话,弟子就安心了。” 因今日打算熬清热开胃的老鸭汤,施清如遂留了常太医用午膳,“……师父也好尝尝弟子的手艺。” 待征得常太医的同意后,便忙忙赶回了撷芳阁去熬汤。 桃子知道她已成功拜了常太医为师,这汤便是为师父熬的,高兴不已,一直围着施清如给她打下手。 那可是太医,给皇上娘娘们治病的人,必定医术高明,她家小姐能跟这样的人物学医,医术必定突飞猛进,将来若能有幸离了都督府,也不怕养不活自己了! 一时老鸭汤熬好了,施清如又依照常太医的口味,与范妈妈婆媳一道做了八道菜,趁热装在食盒里,忙忙送去了前面花厅。 常太医不防满桌子的菜都是依照自己口味来的,只当是施清如事先特意打听的,心里越发的熨帖了,这徒弟现在看来,至少已经有五分没收亏了,她就算是有心在讨好他,也一点不让人觉得谄媚,而只觉得真诚。 等施清如揭开了砂锅的盖子,常太医闻见了汤的香味儿里明显还带着药味儿时,他更就觉得自己这个徒弟,看来是真没收亏了! “师父,您先喝碗汤开开胃。” 接过施清如奉上的汤喝了一口后,常太医方淡淡问她:“汤里你都加了些什么药材,为什么加?” 施清如便知道师父是在考自己了,这也正是她班门弄斧的用意,她想让师父知道,她不是一点底子都没有,他收她为徒虽然会操心,但并不会如他想的那么操心,希望他心里能好受一点,不再因为自己是被迫的而不高兴; 再者,她希望师父知道她有底子后,能加快教授她的进度,也能教授她更多的东西,这辈子她想做个让他老人家骄傲的弟子,而不再跟前世一样,总是让他恨铁不成钢。 施清如因恭声回道:“回师父,加了陈皮木香芡实白术茯苓,还有少量的薄荷,清热开胃。” “为何不加山楂?” “膳前喝加了山楂的汤,可能会引起胃酸,便不是开胃,而是反胃了。” “参苓白术散有何功效?” “肾阳亏空加生附子,还是制附子?” “心悸汗多当何解?” 常太医越问,心里就越是惊讶加惊喜,这哪里只是粗略看过一本医书的水平?这根本已经可以当半个大夫使了好吗? 他忙又问施清如:“你真只自己看过医书,没跟任何人学过医术?……那你倒真是挺有学医的天赋的。” 也是,韩征既事先着人仔仔细细查过她,她若真跟旁人学过医术,自然瞒不过东厂的番子,“不过你也别骄傲自得,你便是把医书背得再滚瓜烂熟,也只是纸上谈兵,真给病人治病时,还得望闻问切后,根据病人的实时病情随机应变,须知病万变,药亦万变,打后日起,且跟着我仔细学吧。” 倒是不想韩征竟送了他一个宝啊! 第八十八回 触动 自此,施清如便每逢双日,即坐了车去常太医家跟着他学医,本来常太医家离都督府就近,这条路还是施清如前世走惯了的,自然没什么可怕可担心的,每次只带了桃子,轻车简从的一早就去,至晚方归。 却也没落下给韩征熬汤,反正如今天儿热,补得太过反倒不好,当宜清热健脾除湿为主,每日只需熬些绿豆汤银耳汤之类即可,并不费事,只消隔日早起一个时辰便足够了。 也因此,每逢施清如去常太医家学医时,常太医也都能喝上一碗她现熬的汤,让刚在皇宫待了一日一夜出来的常太医瞬间整个身心都放松了下来,自然越发喜欢施清如的懂事与贴心。 说来常太医若早年不是沉迷医术,顾不得娶妻生子,而是早早就听从家里父母长辈的安排,老婆孩子热炕头,如今别说女儿了,连孙女都该有施清如这么大了,——现在没有孙女,却多了个小徒弟,也挺好的。 等常太医正式带着施清如学医后,他就更庆幸自己收了这个徒弟了。 什么医书都是过目不忘,望、闻、问、切……什么手法也是一教便会,还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如今是她年纪还小,学医的时日也还短,假以时日,青出于蓝,成为一代大家,也不是不可能; 且他说上句她便知道下句,甚至他一个眼色,她就知道他要什么,不要什么,那份默契与通透,简直天生就该是他的徒弟,他们天生就该是师徒一般! 常太医再见了韩征,便满口都是对他的感激和对施清如的称赞了。 他学医四十余年,一身医术不是他自夸,比太医院的院判副院判们且强出不少,也就是他不想出头,韩征也不想他出头,所以一直在太医院处于中间的位子和水平而已。 自然还是想过要收上三两个徒弟,把自己这一身医术传承下去的。 可惜合适的、有天赋有资质的人选着实可遇而不可求,他又是个没多少耐心的,寻了几年,一直没寻到合适的人选,也就撂开了手,想着实在找不到人继承衣钵了,他也只好把一身的医术都带进棺材里去了。 倒是没想到,竟然无心插柳柳成荫,被逼着半推半就收了个徒弟,竟然是如此的有天赋,如此的合心意,简直是幸甚至哉! 而韩征见常太医对施清如这个他一开始满心拒绝的徒弟如此满意,也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虽然他知道常太医既答应他收了施清如为徒,就一定会尽到一个师父的责任,可发自内心的尽心尽力,与出于责任和道义而不得不尽的心力,自然是不一样的,如今一个心甘情愿肯教,一个一心向学又有天赋,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韩征遂安心投入到了自己的忙碌中。 如今内阁的首辅换成了陈首辅,那本来就是个什么都行,什么都好,不干己事不开口的笑弥勒,首辅都如此了,其他人更是不遑多让,于是连票拟的过场都懒得再走,大情小事都推到了“能者多劳”的韩征面前,他自然忙上加忙。 如此进了九月,热了整整三个月,大蒸笼一般的京城总算是彻底凉爽了下来。 施清如十四岁的生辰也到了。 偏她却因伤风加初葵来潮,头晕不说,还浑身酸软无力,竟倒下了,连生辰当日都还起不来。 不过这样也好,她也能过个清清静静的生辰,——虽然本来也没人知道她的生辰。 但别人不知道,桃子却是知道的,当初没进京前,袁妈妈就无数次的对桃子耳提面命,到了小姐生辰之日,就算所有人都不记得,她也必须记得,必须给小姐做一碗长寿面吃,好佑小姐长命百岁。 所以是日桃子一早便起来了,在范妈妈的帮助下,给施清如做了一碗鸡汤面,知道她这两日吃不得油腻的,还贴心的把鸡汤上面那层油给撇了,才做了面的底汤,除了加了木耳香菇竹笋炒成的浇头,还用萝卜雕了个小小的“寿”字放在最上面。 如此一来,范妈妈婆媳自然都知道今日是施清如的生辰了。 她二人知道了,小杜子稍后便也知道了。 立时便带了自己的贺礼——一匣子珍珠过来给施清如道贺:“姑娘芳诞,事先我竟然不知道,简直该打,亏得还是知道了,也还来得及,若是明儿才知道,又还有什么意义?这匣子珍珠是前番皇后娘娘赏我的,今儿便借花献佛,送给姑娘当生辰贺礼了,还请姑娘千万别嫌弃才是。” 说完又笑道:“我已打发人进宫去禀告干爹今儿个是姑娘生辰了,想来干爹定会早些回来。” 想到当初是柳愚一手操办选人之事的,自然比谁都清楚施姑娘的生辰,却把此事给忘到了脑后去,简直该打。 然转念一想,柳哥成日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也怪不得他,横竖如今他已知道今日是施姑娘的生辰,也没误了事……小杜子便也释然了。 施清如倚在床头,隔着门帘气力不继的与小杜子说话儿:“我向来不过生辰的,所以并未声张,不想还是让你知道了,既知道了,那也罢了,心意到了便够了,贺礼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收的,何况还如此的贵重,我就更受之有愧了……咳咳咳……你还是收回去吧,我本来蒙督主厚待,也什么都不缺。” 说完,示意桃子把匣子阖上,送出去还给小杜子。 施清如也的确吃穿用度样样不缺,衣裳首饰好多更是京城最时新的式样,只怕宫里好些娘娘都未必有她受用。 虽然她知道未必是韩征亲自吩咐安排的,他日理万机,忙的还都是国家大事,只怕连想都想不起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的确是因为背靠了他这棵大树,她才能有如今安定清闲又充实的好日子过,自不能再得陇望蜀了。 小杜子自是不肯收回去,“这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收回来的理?莫不是姑娘嫌弃,所以不肯收?” 施清如忙笑道:“我怎么会嫌弃,是太贵重了,我受之有愧,何况你也不容易,还是留着以备以后不时之需吧。” 一匣子珍珠颗颗饱满圆润,光泽熠熠,显然俱是上品,便不是皇后娘娘赏的,她也不能要,何况还是皇后娘娘赏的,又镀了一层光芒,她就更不能要了。 小杜子却松了一口气:“姑娘不嫌弃就好,我虽年纪小,也没品秩,干爹却向来没亏待过我,所以我手里好东西且不少呢,姑娘只管安心收下便是……若姑娘再不收,我可就真要伤心,觉着姑娘是瞧不起我了。也是,我一个小太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这辈子已注定只能是个服侍人的奴才了,也不怪姑娘瞧不起……”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施清如除了啼笑皆非的收下,还能怎么着,“你可别再妄自菲薄了,我先替你收着便是,等将来你要用时,随时来取。倒是我生辰这样的小事,你怎么还惊动了督主呢?” 督主成日忙成那样儿,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能替他做的更是少之又少,便只能尽可能不给他添麻烦了。 小杜子笑道:“姑娘生辰怎么能是小事,尤其这还是您来咱们都督府后的第一个生辰,就更不能马虎了。也就是姑娘身子不舒坦,不然我一定让大厨房好生整治几桌酒席,好生替姑娘热闹热闹,如今只能等明年了。” 明年他一定记住姑娘的生辰,早早便为姑娘准备起来,正好明年是姑娘及笄之年,本来也该好生操办,指不定,还能连姑娘的及笄礼与她和干爹的拜堂成亲一并操办了? 那就真是太好了! 小杜子又陪着施清如说了一会儿话,便留下一句:“等干爹回来,我一定立时请了他老人家来看姑娘。”,告退忙自己的事去了。 施清如却觉着韩征不会特地为了她早回府,更不会来撷芳阁看她,他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却是他性格使然,他本来便不是个爱热闹、爱锦上添花的人,他的热,他的暖,都藏在内心最深处。 因此并不期待,只心里还是飞快滑过了那么一丝丝莫名的失落与怅然。 到了下午,常太医也打发人给施清如送了生辰礼物来——一本他多年来亲手写就的医典及一些补血滋补的药材,并带话让施清如这几日好生休息,不必急着去他府上学习,毕竟学医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成出师的,不差这几日。 以常太医的医术与敏锐,自然略一思忖,便知道施清如此番病倒不止是因为伤风了,怕她省不得轻重,身边又没个老成的妈妈嬷嬷指点,以后要吃苦头,少不得只能他这个师父来提点她了,反正医者不分男女,也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施清如收到常太医的滋补药材,就没有常太医那份超脱了,只觉难为情得紧。 不过更多还是暖心,师父对她是真没的说,这些日子真个堪称手把手的教她了,如今又这般关心她。 说来上辈子其实也有这事儿的,施清如上辈子直到满了十五周岁后,初葵才终于姗姗迟来了,这一世想是因为她醒来后便开始着意为自己调养身子,心胸也放开了,不再跟上辈子似的憋闷愁苦,所以初葵也提前了? 上辈子她还在学认字,医书都还没看过,身边又没个嬷嬷提点,瞧得满亵裤的血,还当自己是要死了,哭着把“病情”与师父一说,才算是大致明白了怎么一回事,师父叹息之余,之后待她也多了几分耐心。 可送她他亲手所著药典却是一直到她身死,都是没有的事,哪怕他后来对她已经一日比一日满意,觉得她进步也是一日比一日大,想是打算再教授考验她几年再传授于她? 倒是没想到,这辈子他老人家这么早早的便传给了她,等于是早早就肯定了她,她以后一定会加倍努力学习医术,也一定会循着这个良好的开头,让自己这老天赐予的全新人生越来越好,真正圆满无憾的! 傍晚,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 都督府很快笼罩在了一片如烟似雾的朦胧中,衬得廊下灯笼发出的光也越发的昏暗了,却于雨夜中别有一番情致。 韩征的马车一直到二门才停下,早侯在门厅的小杜子忙打着伞迎了上去:“干爹,您可回来了,用过晚膳了吗?” 韩征一身大红的官服,“嗯”了一声,大步往里走去,淋了雨也不在乎。 小杜子忙打着伞追了上去,可惜比韩征矮了大半个头,一路垫着脚尖也遮不住他,只得把伞忙忙塞给旁边一个高个子太监,然后与其一起追了上去。 很快一行人进了正院,小杜子打发了其他人,方忙忙服侍起韩征更衣来,待服侍韩征换好衣裳,奉上热茶后,又忙忙吩咐人传了宵夜来,“今儿熬的冬虫夏草乌鸡汤,干爹趁热先喝一碗,驱驱寒气,虽说如今天儿还不冷,寒气积在身上,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何况宫里的膳食哪能吃饱吃好? 韩征接过小杜子奉上的鸡汤才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这汤怎么味道不对?” 闻着便不对,没想到吃起来果然更不对。 小杜子自然知道他为何这么说,忙笑道:“以往干爹喝的汤吃的宵夜,都是施姑娘亲手做的,自然跟府里厨子做的不一样,可这两日施姑娘病了,没法儿再为干爹熬汤熬粥……话说回来,儿子今儿不是打发了人递话儿进宫给干爹,说今儿是施姑娘的生辰,让干爹早些回来吗?结果您倒好,还是这么晚才回来,搁往常施姑娘肯定还没睡,今儿她病着,可就说不好了。” 韩征已低头又喝起汤来,虽然味道与往日吃的不一样,总觉得差了什么。 可惜喝到一半时,他实在喝不下去了,皱眉沉声吩咐小杜子:“本督饱了,都撤了吧。” 以往他可从来不挑嘴,有什么吃什么,既是因为从小的经历使然,也是因为处在他的位子,轻易是不能让人知道他喜好什么,不喜好什么的,尤其是入口之物,倒是没想到,今儿忽然挑起嘴来。 小杜子愕然:“干爹这就饱了?您还没开吃呢,好歹吃点儿吧。” 汤好歹还喝了半碗,粥和小菜儿却是动都没动过,他特意让大厨按以往施姑娘的例给准备的,难道这样也不合干爹胃口吗? 韩征淡淡道:“本来便不饿,撤了吧,请颜先生来见本督。” 小杜子见他眉头一直皱着,不敢再说,只得叫人进来撤了碗碟,这才赔笑道:“干爹,今儿下雨,颜先生自来好酒,只怕早已喝得兴尽睡下了,您要不还是明儿再见他吧?倒是难得施姑娘今儿生辰,一年可就这么一次,还是她进了咱们都督府后的第一个生辰,您要不,瞧瞧她去?我可在她面前下了保,您一回来,便一定请了您去撷芳阁看她的,这会儿估摸着她应该也还没睡……” “你如今是越发出息了,连本督都敢安排了。”话没说完,已让韩征挑眉要笑不笑的打断了。 小杜子心一凛,忙赔笑道:“儿子哪敢安排干爹您老人家,这不是知道干爹向来善于纳谏,才敢信口雌黄吗?也是仗着施姑娘不是外人,这是咱们的家事,我才敢说的,旁的事儿子可一个字不敢说。” 说着,觑了觑韩征的脸色,“那,那干爹去吗?打施姑娘进府以来,一直尽心竭力的为干爹煲汤熬粥,便是后来跟了常太医学医,每日都熬夜到三更,依然一日不落的为干爹煲汤熬粥,还要挤时间为干爹做鞋子……要我说,便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干爹不是挺喜欢施姑娘做的汤粥吗?那就不止是苦劳,更有功劳了,干爹自来赏罚分明,难道,不该去瞧瞧施姑娘吗?且不说今儿还是她生辰了,便不是,就凭她病着,儿子也觉着、觉着干爹该去瞧瞧她的……” 越说越小声,但到底还是把该说的都说了。 实在是小杜子心里急啊,这施姑娘都进府这么几个月了,说来彼此倒是同住一个屋檐下,可与他干爹见的面却是屈指可数,还怎么培养感情,水到渠成呢? 是,他干爹是说了压根儿没有收对食的意思,施姑娘还是恩人之女,就更不会误了她了,可他干爹这样的人品才貌,还手握滔天的权势,哪里就能误了施姑娘了,——小杜子年纪小不说,还是韩征的干儿子,走到哪儿都让人捧着供着,自然也没人敢在他面前说那些个不三不四,不干不净的话。 所以至今都对男**阳调和之事一知半解,知道他们当太监的跟正常男人不一样,可就算他们少了一块儿,不能与女人生儿育女,过日子不也是一样过,孩子不也可以收养吗?以致至今都不是很明白韩征的“误了”施清如是怎么个误法儿。 小杜子只想着正好施姑娘也对他干爹那么好,虽不敢说衣食住行都无微不至,却也在吃食上头处处上心,还给他干爹做靴子,关键她进府当日可说了,曾远远见过他干爹一面,十分仰慕他干爹,才会心甘情愿留在他们都督府的。 他干爹也是,在六个备选人里,独独就留下了施姑娘,哪怕是因着陈年旧缘,那也是难得的缘分啊,这要是错过了施姑娘,他干爹以后可上哪儿再找这么一个可心人儿去? 施姑娘那么好一个人,人品才貌俱万里挑一,将来无论嫁给谁,他也都会觉得可惜,觉得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所以,他不趁早变着法儿的撮合他们,不让他干娘的名分定下来,等着将来再来后悔莫及么! 韩征让小杜子这么一说,就想到了这三个多月以来,他每每回府,无论多晚,无论是日日回来,还是在宫里几日后忽然临时决定回来,都会有一碗温度正好,味道也正好的汤喝。 喝完汤后,还会有宵夜吃,不是熬得香甜软糯的粟米粥粳米粥,再配上几个清淡爽口的小菜之类,便是一份小饺凉皮冷面什么的。 前两者养生养胃,他这三个月来,胃疼和头疼的老毛病,竟然都比往年好了许多,要知道他自来苦夏,每年夏季都是最不舒坦的时日,简直用度日如年来形容都不为过,今年却不知不觉便把夏天过完了。 后者则合口味,他母亲祖籍山西一带,好食各色面食,最好味道还要调得酸酸辣辣的,又爽口又开胃,他虽只跟母亲一起生活了几年,也继承了母亲的吃口儿。 只不过这一点,便是日日贴身服侍他的小杜子都不知道而已,倒让施清如一个外人,恰巧投中他所好了。 韩征也曾怀疑过施清如做的东西怎么会那般合他的口味,可他安排的人昼夜不停的盯着她整整一个月,都没发现过任何破绽,能在东厂番子眼皮子底下一点破绽不露的人,除了真正问心无愧的,他想不到还有第二类人。 何况他也相信自己的直觉,他能感觉到,施清如对他真的没有任何恶意,那看来真只是巧合了。 这么多的巧合机缘之下,又是她的生辰,他去看看她,好像也的确应该? 韩征脸上虽仍什么情绪都看不出,却并未出口驳回小杜子的话。 小杜子便知道他这是有所松动了,忙又笑道:“干爹,横竖这会子时辰还早,要不您就去一趟撷芳阁吧?权当是消食了。儿子记得皇上前阵子不是才赐了您一串沉香木的数珠吗?沉香安神,要不就送给施姑娘做生辰礼物吧?” 韩征冷哼一声:“本督就喝了半碗汤而已,消什么食?” 小杜子笑嘻嘻,“是是是,您老人家只喝了半碗汤,等施姑娘好起来后,您就又能有她亲手熬的汤,亲手做的宵夜吃了。” 一面自去韩征的内室取他才说的那串数珠去了,反正韩征的这些东西都是他在经管,比韩征自己可清楚多了。 彼时施清如倒是还没睡,正与桃子一道在灯下纳鞋底,打算过些日子好为韩征和常太医做冬靴。 桃子惟恐她累着了,扎不了几针,便要问她一次:“小姐,您累了吗?要不歇一会儿?” 施清如则每次都回她:“还不累,你别担心我,累了我自己会说的。” 她下午吃了一次药,又睡了一觉醒来后,便觉得身上清省了好些,也再躺不住了,用过晚膳又吃了药后,便央桃子拿了针线篓子进来,继续纳起鞋底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小姐,时辰不早了,今儿就别做了,睡了吧?”又低头纳了一会儿后,桃子直接伸手夺起施清如手上的鞋底来,讲道理她是讲不过自家小姐的,便只能失礼来硬了的。 施清如不敌她的力气,眼见她夺走了鞋垫,只得把针线也递给了她,一面取手上的顶针,一面笑道:“你这丫头可真是铁面无私得紧,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妥妥当御史的料啊。” 桃子白她:“我可不是生来就这么铁面无私的,都是让小姐给逼的。平日里日日在灯下用功到三更便罢了,还当病了总能好生歇两日了,谁知道病了也不消停,倒是不看书不写字,又改成在灯下纳鞋底了,我不铁面无私管着您些,谁知道您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顿了顿,“话说回来,常太医与督主又不等着您的靴子穿,您这又是何必?常太医是恩师便罢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虽是个丫头,也知道这个道理,您孝敬常太医也是理所应当。可督主却与常太医不一样,您待他那般上心,又是为什么?三个多月了,没有一日不煲汤做宵夜的,再热再累也不用我和范妈妈她们帮忙,一定得您亲自来,做鞋做靴子也是,绝不肯让我帮您,您这是图的什么呢?我虽没见过督主,却听府里好些人都说过,督主的鞋子靴子,都是内务府尚衣局专人定做的,您的手艺,难道还能比不过那些个能工巧匠不成?不然也不会这么久了,你送上的鞋子靴子督主都压根儿没上过脚了,既然做了也是白做,您又何必再为难自己呢?” 桃子虽与小杜子至今仍有那么几分不对付,却也有几分了解小杜子了。 要是督主穿过她家小姐给做的鞋子靴子了,他早过来向她家小姐“报喜”了,却至今什么动静都没有,不是她家小姐做的鞋靴督主压根儿没上过脚,还能是什么? 施清如自然也明白这一点,笑道:“我不觉得是在为难自己。不管是师父还是督主,就算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将我的鞋靴穿上脚,我依然会给他们做一辈子的,同样的,给督主煲汤做宵夜,我也心甘情愿做一辈子,哪怕督主一次都不吃。我做不做是我的事,为的是我自己的心,督主吃不吃却是督主自己的事……你能明白最好,不能明白也没关系,我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 师父和督主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她不对他们好,该对谁好去? 何况她也没为他们做什么,反倒是他们,都对她恩重如山,那她自然更该力所能及的对他们好了。 桃子半明白半不明白,“可小姐为什么呢?还一开口就是一辈子,一辈子这么长,您难道还真打算……在这都督府不明不白的待一辈子不成?以后有了机会,小姐还是要离了这里,找一个可靠上进的夫君,生上几个儿女,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是正途啊。” 外面小杜子听到这里,简直肚皮都要气破了,只恨不能立时冲进去,把桃子的嘴给撕了。 施姑娘这辈子的夫君只能是他干爹,她也只能在都督府待一辈子好吗?哪里不明不白了,明年他干爹一定会跟施姑娘拜堂成亲,让她风风光光的;还什么‘找一个可靠上进的夫君’,全天下谁能可靠得过他干爹了? 至于儿女,他不是现成的儿子啊,只要施姑娘喜欢,女儿也可以养几个嘛,他干爹又不是养不起,——真是个欠抽的死丫头! 问题是,这丫头是施姑娘的贴身丫头,自然是最知道施姑娘心意的,那谁知道施姑娘是不是也这样想呢? 小杜子想到这一点,越发恨不能冲进屋去了。 他得赶在施姑娘开口之前,把她的话都堵回去,将那“就怕万一”的可能性给扼杀在摇篮里才是! 可惜见韩征昳丽的脸在灯光下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什么,小杜子到底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只得在心里再三祈祷施姑娘可千万别顺着她的那个蠢丫头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一面后悔死了他刚才就不该一力撺掇了他干爹过来撷芳阁,这不是生生弄巧成拙了吗? 就听得屋里施清如已开了口:“谁说一定要嫁人生子,才是一个女人一辈子的正途与归宿了?我这辈子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嫁人,我只想好好学医,这辈子活得有意义,再就是好好孝顺师父,对督主好,便别无他求了。你待会儿去告诉范妈妈,明儿问大厨房要一尾鲢鱼来,我要给督主和师父做鱼片粥,鲢鱼温中益气,秋日里吃再滋补不过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不但听得外面的小杜子满脸的笑,都能想象到她脸上此刻一定满是温婉与柔和,施姑娘果然对他干爹一片真心! 韩征心里更是大受触动…… 第八十九回 养不出那么大的女儿! 韩征心里更是因施清如这一番话,大受触动。 她竟然说,这辈子只要好好学医,好好对他好,便‘别无他求’了。 她还在病中,也不忘给他滋补身子,他活了二十年,除了亲娘还在世时,真没人这样默默的,无条件的,不求回报的对他好了。 是,他如今的确权倾朝野,什么都不缺,甚至连眉头都不必动一下,便自有人把最好的一切都双手奉到他面前,只求他能赏脸笑纳,说句僭越的话,好些东西甚至隆庆帝都还没受用上,他已经早早受用过了。 可“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无人醒我茶已冷,无人共我顾星辰”的感觉还是时常会浮过他的心底,那种浸透到骨子里的清冷与孤寂,那种午夜梦回时高处不胜寒的孤单与凄冷,真的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 每每那时候,他都会有种自己纵然拥有了全天下又如何,说到底他还是一无所有,无亲无故,孑然一身来,也孑然一身去的感觉。 然而现在,一个他因为其母曾对他有一饭之恩,难得动了恻隐之心,破例留下的小丫头,却无条件的对他好,还把对他好,当做自己一辈子的正事来做,只要能让他吃好一点,哪怕再累再热,都无怨无悔……他、他何德何能? “待会儿等服侍小姐睡下了,我就去告诉范妈妈。”屋里桃子已经在应施清如的话了。 只不过她虽应了施清如的话,却仍对她的想法不以为然,“可小姐,您自己都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您真不能不早早为未来打算啊。您现在是还年轻,再过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后,您确定您还跟现在一样的想法,还愿意过跟现在一样的生活吗?可到时候您再来后悔,已经迟了啊,时光是绝不可能倒流的,便是督主,谁又能保证他就能当一辈子的督主,一辈子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呢……” 施清如沉声打断了桃子:“就算督主有朝一日不是督主了,甚至他现在也不是督主,我一样会对他好一辈子,我对他好是因为他是韩征,而不是因为他是督主!” 她难得的疾言厉色唬得桃子不敢再说了,心里也不禁后悔起自己僭越来。 小姐对她好,是小姐性子好,平易近人,她口无遮拦,什么都说什么都管,却实实在在是恃宠而骄了,可她发誓,她真的是为了小姐好啊! 施清如见桃子不说了,面色稍缓,继续道:“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我自有思量。师父是我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所以我要孝顺他老人家一辈子,同样的,督主在我心里,也是与师父一样如父如亲的存在,既也是、也是……父亲,我自然也该孝顺一辈子,以后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不然我真要恼了,记住了吗?” 桃子喏喏应了“是”,心里暗暗苦笑。 这常太医与督主怎么能一样,常太医一心教她家小姐医术,督主却指不定哪一日便会收了她家小姐为对食,如今不收,只是在等她家小姐长大一些而已,小姐不趁早谋划,只管安于现状,难道还真一个太监做一辈子老婆不成? 外面小杜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又经历过一次从欢喜到大怒,再到尴尬的情绪变化了。 直把桃子恨了个牙痒痒,这个死丫头,话也忒多,管得也忒多了,施姑娘是主子,想什么轮得到一个丫头说话吗?看来是已忘了自己身为丫头的本分了,真以为有施姑娘护着,他便奈何不得她了? 等着吧,过不了几日,他一定找理由将她扫地出门! 尴尬的却是施清如说她心里他干爹与常太医一样,也是父亲一般的存在……又忍不住有些好笑,他干爹还这么年轻,就算早年没进宫,照常娶妻生子了,至今也养不出施姑娘这么大一个女儿来,施姑娘这不是摆明了嫌他干爹老吗? 干爹可别生气才好…… 想着,小杜子忙觑眼去看韩征的脸色。 就见韩征脸上仍是看不出什么情绪,眼里却分明染上了一抹愠色。 竟然说他跟常太医一样,在她心里都是父亲一般的存在,常太医五十多岁的人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儿倒还算正常,他不过刚及冠而已,可养不出她这么大一个女儿来! 方才的触动霎时都荡然无存了,因施清如那句‘我对他好是因为他是韩征,而不是因为他是督主’而前所未有柔软的心,也立时回复了平常波澜不惊的状态。 转身就要走。 小杜子眼见他要走,那这一趟不是白来了吗?这感情都是培养出来的,哪怕现在他干爹还没将施姑娘放到心尖儿上,施姑娘也拿他干爹当……呃,当父亲,可等相处得多了,感情不就有了吗? 因忙冲里喊了一嗓子:“施姑娘,我干爹瞧您来了。” 屋里立时“啪”的一声,然后是施清如有些慌乱的声音:“小杜子,你请督主稍等片刻,我马上出来迎接。” 这下韩征自不好再走了,虽然他我行我素惯了,换了别人,早甩袖子走人了,不,换了别人他根本不会来这一趟,可到底今儿是那丫头的生辰,她又病着,所以,不是他想再次破例,不过是情有可原罢了。 屋里桃子已忙忙在服侍施清如换衣裳了,她总不能只着中衣,披头散发的去迎督主吧? 桃子一面给施清如扣盘扣,一面手抖个不住,也不知道督主与小杜子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方才的话又听了多少去,会不会今晚便是她服侍自家小姐的最后一晚,甚至,是她此生的最后一晚了? 施清如见桃子吓得半死,自己也有些紧张。 督主怎么会忽然过来撷芳阁,又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肯定是小杜子撺掇的他,他可真是的,好歹早早通传一声啊……不过方才她好像并没说什么不该说的,桃子也都是为她好,应该不会有事儿……吧? 见桃子手抖得不行,连扣子都给她扣错了,施清如索性自己扣起来,“你处理茶杯碎片吧,省得待会儿不慎扎着了人。” 她刚才正要喝茶,就听得小杜子喊的那一嗓子,一惊之下,茶杯也跟着失手掉到因还没入冬,没铺地毯的青砖地上,摔了个粉碎。 施清如扣好盘扣,又忙忙把头发挽了个纂儿,再飞快照了一下镜子,确定镜中的自己的确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后,便先迎了出门:“督主,不知道您会突然驾临,有失远迎,还请督主恕罪。” 她屈膝给韩征行礼,根本不敢去看他,就算她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背后说人,也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 韩征倒是很快叫了起,然后举步进了花厅,坐到了当中的榻上。 小杜子忙笑道:“施姑娘,您的丫头呢?我干爹难得过来,您总不会一杯好茶都舍不得款待我干爹吧?” 那个死丫头以为自己躲在房间里边儿不出来,就没事儿了? 施清如只得叫了桃子出来,“去给督主沏茶来。” 心里第一次后悔之前小杜子让她添几个丫头服侍,她为什么要婉拒,以致如今撷芳阁依然只有桃子和范妈妈婆媳三人服侍了,这要是添了人,督主和小杜子不就能刚过来,她便知道了? 桃子唬得半死,虽然不敢看上首的韩征一眼,却能感觉到他无形中散发出来的那股强大的气场与威势,越发后悔死方才的口无遮拦了,低低应了一声“是”,屈膝一礼,给韩征沏茶去了。 小杜子倒是有心跟出去,奚落她几句的,又怕他离开后,他干爹正在气头上,与施清如独处会冷场,只得留下了,笑着又道:“施姑娘,干爹是特地过来探望你,兼送您生辰贺礼的。” 说着,奉上一个黑漆镶金边的匣子,“里面是皇上新赐给干爹的一串沉香木数珠,干爹自己都舍不得用,特地让我找出来,给姑娘当贺礼的,希望能替姑娘安神静气,姑娘打开瞧瞧可还喜欢?” 施清如已经镇定了几分,闻言却没有接过匣子,只笑道:“督主所赐,必定都是上品,可无功不受禄,我已蒙督主厚待,吃穿住行俱是上等了,如何能再觍颜收下这般贵重的礼物?说来沉香的确是安神静气的好东西,不如督主还是留下自用吧?” 御赐的东西自然是极品,她哪敢消受?当然还是留着督主自己受用才好。 一直没说话的韩征却忽然淡淡开了口:“本督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的,何况你不知道‘长者赐,不可辞’?” 不是拿他当父亲吗,既是“父亲”赐的东西,她收着便是,辞什么辞?常太医送她的医典她怎么不辞? 施清如本就一直红着的脸立时越发红得要滴出血来了。 督主果然听见了方才她和桃子的对话,这是不高兴了吧?也是,他明明还那么年轻,却被她生生给说老了,换了谁能高兴的? 施清如情急之中,终于抬起头看向了韩征,讷讷道:“督、督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想表达一下,我对督主有多敬重,就如父亲一样……相信督主也知道,我亲生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从小便没有生父的疼爱与庇护,所以才会、才会……” 在韩征的似笑非笑中,她终于结巴不下去了,脑子简直乱成了一锅浆糊。 督主这么年轻,这么英俊,哪是施延昌能比的? 便是拍马也及不上,她却将他和施延昌相提并论……可她真不是那个意思啊,她只是想让桃子知道,她对他好,是因为在她心里,他和师父一样,都是她最敬重最珍视的人,省得桃子以后再自以为为她好的啰嗦,谁知道偏就让督主给听了去呢? 她现在再说其实在她心里,督主他和师父还是不一样的,还来得及吗? 还有,督主能不能别笑、别看她了,再笑,再看,她的心就要跳出胸腔之外了,真的跟个、跟个妖孽一样,对,就是妖孽,除了这个词,她再也找不到其他词可以形容此时此刻的他了…… 韩征眼尾微挑,一副要笑不笑样子的盯着施清如,的确说不出的妖孽。 见施清如脸红得都快烧起来了,眼神也是越来越迷离,这副情状他在宫里的宫女们,甚至是妃嫔们脸上这几年下来看得不要太多。 这才无声的哼了一声,收回了视线。 拿他当父亲,哪个闺女会对着自己的父亲脸红心跳眼迷离的? 但随即他又无声一哂,他也是脑子让门给压了,跟个小丫头片子有什么可计较的。 再说她拿他当长辈一般敬重孝顺,难道不好吗,本来他也没想过要跟她如几个心腹希冀的那样,成为一对有名无实的所谓“夫妻”,或是与她平辈论交,她拿他当长辈再好不过了…… 不过十四岁好像也算不得小丫头片子了? 韩征的目光不自觉又落到了施清如身上。 见她穿了件家常的素面褙子,头发只在脑后随意挽了个纂儿,以一支素银簪子固定住,许是因在病中,眼窝有些下陷,脸色因为一直红着,倒是看不出多少病容来,但整个人的精神的确不大好就是了。 可即便如此,依然能看出她比刚进府时长高了不少,已经有了很分明的曲线,也长开了不少,五官越发的明艳,不难想象,再过个一两年,她的容貌会何等的出色。 不过屋里怎么有一丝时有时无的血腥味儿?虽然淡到几不可闻,却瞒不过韩征的鼻子,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 但几乎就在同时,他已看到了不远处桌上的空碗,碗底还残留着一点红糖水,他居高临下,眼神又敏锐,自然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不由微微有些尴尬起来,所以这丫头不止是因为病了,才倒下的? 他尴尬,施清如察觉到韩征好像又在看他了,只有比他更尴尬的,这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督主怎么还不走啊? 屋里的气氛就渐渐莫名的奇怪了起来。 小杜子何等敏锐之人,很快便察觉到了屋里的气氛怪怪的。 可要让他说怪,他又说不上来,他干爹的心思深不可测,他是既不敢妄猜,也猜不到,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恼了施姑娘了?希望他老人家看在施姑娘头都要低到胸口以下去了,就原谅她这一次吧。 小杜子清了清嗓子,正想说点儿什么,来打破屋里这怪怪的气氛,也为施清如解围。 桃子终于端着托盘进来了,弓背缩腰的,简直恨不得自己能变成一根针,让督主看不到。 施清如余光见她唬成这样,怕她失态,只得上前端起托盘上的茶杯,双手奉与了韩征:“督主,请喝茶。” 韩征却忽然站了起来,“不必了,既病着,就早些歇了吧。” 说完便大步走出了花厅。 小杜子见他干爹说走就走,忙把手里的匣子放到了桌上,扔下一句:“施姑娘,那我也先告退了,明儿再来瞧您,这数珠我干爹既赠您了,您就收下便是,不然他转头就命我给扔了,岂非暴殄天物?” 也跟着追了出去。 施清如与桃子确定他父子两个已经走远了,才一个瘫到就近的椅子上,一个则直接瘫到地上,大口的喘起气来。 “小姐,我、我以后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桃子喘了几口气,平息了几息后,总算觉得心跳没那么快了,却仍心有余悸,“早知道督主今日会过来,我说什么也不会那样口无遮拦的,要不说背后莫说人闲话呢?督主真是好大的威势,我以后再不敢了。” 施清如脸上也终于没那么烫了,有气无力的道:“你知道怕了就好,亏得你没有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只是一味的劝我,不然督主发起怒来,我也救不了你。” 可她把督主说老了,还无意把督主与施延昌相提并论,拉低了督主的身份与品德……督主一片好意来看她,她却背后那样说他,他以后只怕都不想见到她,指不定也不会再吃她煲的汤熬的粥了吧? 桃子拍着胸口道:“可不是,督主还没发怒,已经那么大的威压了,我简直气都要喘不过来了,要是再发起怒来,不是得更吓人吗?难怪人人说起督主,都那么的害怕。不过督主长得也忒好看了吧?小姐,您怎么从来没说过督主长这么好看?我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比督主更好看的人……不,还有小姐,小姐也很好看,应该说我从来没见过比督主更好看的男子,小姐还是先安心待在都督府吧……” 话没说完,意识到自己说‘男子’也不对,督主可是个太监,终于没再说下去,只心里很是遗憾,这督主要是个正常男子,与她家小姐该是何等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璧人啊? 施清如啼笑皆非,“不是才还劝我什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让我一定要早早为未来打算,省得将来再来后悔,已经迟了吗,怎么这么快就改了口风了?就因为督主长得好看?” 还当只有当初跟她一起到都督府来应选的那几家闺秀是看脸下碟的,没想到桃子也是一样! 桃子不好意思起来,赧然小声道:“也不全是觉着督主好看啦。我只是觉着,督主原来没我想象的那般可怕不说,其实人还不错,知道小姐病了,百忙中还亲自还探望小姐,又送小姐这么名贵的礼物做生辰贺礼,刚才也没有惩罚我……我本来都以为,督主肯定要杀了我了,我一个小小的丫鬟,于他那样的大人物来说,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哪里去,他却没有那样做,可见平时那些传言,未必都是真的。” 施清如道:“本来那些传言就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不过是那些妒恨督主的人的恶意捏造与中伤,你终于能明白,简直太好了。” 桃子小声道:“我虽然明白了,可在我心里,小姐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说的是让小姐‘先’安心待在都督府,毕竟小姐如今年纪还小,一辈子又那么长……总归小姐自己心里有个数,我以后再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也省得给自己招祸,更给小姐招祸。 何况她家小姐和她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过,能不受任何人的辖制,可都是受督主的庇佑,她再只因为督主是个太监,名声也不大好,就把他全盘否定了,也太“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了。 再何况,督主的确长得好看啊,好看的人,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其实都是可以原谅的,总归她以后就听她家小姐的,跟着她家小姐走便是,小姐可比她聪明多了。 施清如笑道:“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但我心里真的自有主张,你就别担心了。至于将来,等你想嫁人了,我一定好好替你挑人,婚后你们夫妇便与我打理我那个庄子去,总归会让你余生都衣食无缺,不再颠沛流离的。” 桃子跟她的时日虽短,却对她尽心尽力,她当然不会亏待了她。 至于她从施延昌和张氏手里赚来的那个庄子,她之前便托了小杜子替她寻几个可靠的人打理,短时间内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可总不能一直麻烦小杜子吧? 那将来桃子嫁了人,夫妇两个一起去给她打理,倒是正好了。 桃子没想到施清如已把她的将来给想好了,忙道:“小姐,我不嫁人,一辈子都跟着您,您在哪儿,我就在哪儿,真的……小姐,这话我绝不只是说说而已,也不是为了表忠心,只要小姐不赶我走,这辈子我便跟定您了。” 话音未落,已是红了眼圈,嫁人有什么好的,她娘嫁了她爹后,受尽祖母和爹的打骂,刚生了孩子,就得去河里洗衣服,还连个红糖荷包蛋都没的吃,就因为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最后落得年轻轻就没了的下场不说,女儿们也一个都没保住,全让后娘撺掇爹给卖了……她除非疯了,才会想嫁人! 施清如见桃子都快哭了,显然是真的不想嫁人,也不问她原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和秘密,桃子既不想说,她自然也不会问。 便只是拍着她的肩膀,低声道:“你既不想嫁,那就跟着我便是,有我一碗粥喝,肯定就有你半碗。但也别再劝我什么为将来考虑的话了,说多了便没有用,反而只会让人觉得烦,指不定还会惹祸上身了。” 桃子低低“嗯”了一声,“我以后再不说了,我只想着小姐与我不一样,自然将来嫁了人,也会和和美美,就忘了那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小姐放心,我以后绝不会再说了。” 施清如笑起来,“记住了就好,打水来服侍我歇了吧,我有些累了。” 桃子应了“是”,起身往外去了。 施清如这才仔细看起韩征送她的那串数珠来,就见十八颗珠子都一般大小,打磨得光可鉴人,还有隐隐的极好闻的香气……她忍不住套在了手上,白皙的手腕儿立时被衬得越发的纤细了。 她不由又想到了方才韩征一直似笑非笑盯着她看的样子,督主一定不知道,他挑着眼尾看人时有多魅惑人心,就像他眼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就是他的全部一样…… 施清如忙一甩头,把这些胡思乱想都甩出了脑海,督主对她恩重如山,她光这样想,都是对督主的亵渎,绝不能再想了,以后也不能,她这辈子都必须把督主当父亲一样敬着! 韩征回了自己屋子后,没来由的一阵心浮气躁,沉声吩咐小杜子,“备水,本督要沐浴。” 小杜子见他玉面微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仍未消气? 忙赔笑应诺:“儿子这便让人准备去,请干爹稍等,说来今年也是怪,这都九月的天儿了,竟然还这么热,今冬怕不得是个旱冬?” 韩征没说话,只坐到榻上,拿了一本书,在灯下翻看起来。 小杜子忙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一时韩征沐浴完了,总算觉得浑身舒坦了些,小杜子忙奉上他惯喝的信阳毛尖,一面问道:“干爹饿了吗,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韩征淡淡说了一句“不用”,“你退下吧。” 小杜子便知道他要歇了,忙行礼告退。 他干爹虽然位高权重,在外人传来,是连吐个痰,都要下人用嘴去接的主儿,却只有他这个真正贴身服侍的干儿子才知道,他干爹从来都是能自己做的事都自己做,根本不会假手下人,更别提折腾下人了,——那起子惯会乱嚼舌根的混账东西嘴里早晚要长疔子,死于非命! “等等。”却是刚转身走了两步,便被韩征叫住了。 小杜子忙转身,“干爹还有什么吩咐?” 韩征却是沉默了片刻,方淡淡道:“这双鞋穿着不舒服了,给本督换一双。” 小杜子一怔,本能的看向了韩征的鞋。 鞋面是最好的松江三梭布做的,十六两银子一匹,最是柔软透气不过,京城好些大户人家都只舍得用来给婴儿做小衣,或是做贴身里衣穿; 鞋底则是以最好的千层底纳就,直接贴脚那一层,也是以最好的三梭布制成的,这样的鞋都不舒服了……而且干爹这几年一直都穿的是这样的鞋,他其实在这上头也从来不挑剔的…… 小杜子想着,偷偷觑了韩征一眼,电光火石中,忽然明白过来自家干爹何以要说穿惯的鞋子不舒服,又要让他换哪一双了。 心里简直快笑翻了。 干爹可真是,就直说他想穿施姑娘给他做的鞋子怎么了?他难道还敢当面笑话儿他,敢有什么二话不成? 偏要这样拐弯抹角的来,得亏是他,换了沈哥柳哥几个粗枝大叶的,能明白他真正的意思就怪了。 还说从来没想过要收施姑娘做对食,这不明显一直都对施姑娘另眼相待吗?又是破例见了一面便把人留下,又是替人家拜师学艺,又是去探望人家的,没想法才怪了,他虽然年纪小,却旁观者清,看得真真儿的! 面上却是丝毫不表露出来,惟恐韩征恼羞成怒了,只赔笑道:“是,儿子这便给干爹换,不过干爹的鞋都是针线局统一成批定制的,干爹觉得这一双不舒服,只怕同批送来的都一样,要不干爹换别的?” 韩征头也不抬,好像看手里的书已经入了迷似的,“啰嗦,不就换个鞋吗?随便给本督拿一双来便是了。” 小杜子忙应了“是”,去大立柜前一番翻找后,寻了一双鞋回来,蹲下给韩征试穿:“干爹试试这双鞋子合不合脚,舒不舒服呢?” 韩征眼睛仍没离开书,只“嗯”了一声,等小杜子两只脚都给他穿好了,方道:“这双还行,就它们吧。” 小杜子见果然凑效了,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干爹并没有因为施姑娘嫌他老就生气……嘴上已笑着应道:“干爹觉得好就好。这鞋子是施姑娘给您做的,每次她让我带鞋子回来给您时,都要说她针线活儿粗糙,让干爹千万多担待,不想干爹穿着这么合适,施姑娘明儿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韩征终于抬头看小杜子了,“你现在是越来越话多,越来越长舌了。” 小杜子打哈哈:“干爹过奖了,您放心,不该说的话,儿子一个字也不会多说的。”施姑娘又不是外人,对上她当然没有‘不该说的话’。 说完,他便打千儿行礼,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听着他走远了,方放下手里的书,略带嫌弃的看向了脚上的鞋子,颜色暗沉便罢了,做工还粗糙得紧,硌脚得慌,亏得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针线活儿粗糙’……罢了,既是孝敬给他这个“父亲”的,他且凑合凑合吧。 不过“父亲”,哼,他可养不出那么大的女儿来! ------题外话------ 清如:我把你当爸爸,你却勾引我?! 第九十回 太羞耻了 一刻钟后,韩征熄灯睡下了。 却是难得做起梦来,一整晚都不得安生,到四更天起身时,脸色便十分的难看。 小杜子照常过来伺候,却是刚进门,便被一声冷冷的:“出去”,给喝得退了出去,心里大是纳罕,昨晚临睡前干爹明明不像心情不好的样子啊,这才几个时辰呢,怎么就生了这么大的气,发生什么事了? 忙在心里细细回想起自己昨儿可有什么地方惹了他来,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只得一动不动的站在外面等着。 却是足足等了一刻钟的时间,才终于听见韩征又叫他了:“进来服侍。” 小杜子忙带着几个分别捧了水盆和手巾等盥洗之物的小太监,鱼贯走了进去。 就见窗户早已开了几扇,他干爹也已穿戴完毕了,倒是再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小杜子心里直打鼓,他干爹这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他哪怕直接发怒,都比这样面无表情来的强啊! 小杜子拧了热帕子恭敬的递上,一面赔笑道:“干爹可是昨儿夜里没睡好?要不今儿便不去上朝了吧,横竖也没人敢说什么。” 隆庆帝如今除了每旬一次的大朝会,每日一次的小朝会早不临朝了,可他不临朝,四品以上的官员却须每日进宫早朝,这既是祖制,也是荣耀,那些四品以下的官员做梦都想每日大早起来进宫早朝,还没那个资格呢。 是以每日一次的大朝会至今仍延续着,只不过主持的人,早换成韩征了,他偶尔一日不上朝,自然也没谁敢有二话。 韩征淡淡道:“不必。” 待梳洗完,又简单用过早膳后,他自小杜子手里接过了朝冠,“你今儿也不必跟本督进宫服侍了。对了,把本督床头那包东西拿出去扔了,扔得远远儿的……不,还是烧了,直接烧,不许多看一眼,记住了吗?” 小杜子不明就里,这大早上的,烧东西干什么,又是什么东西呢? 却不敢多问,只笑着应了“是”:“干爹放心,儿子待会儿就去办,一定不多看一眼。” 韩征“嗯”了一声,大步出了屋子,一直到二门上了马车,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一片黑暗当中后,他方放松了下来,立时满心的懊恼。 他竟然、竟然会做那样的梦,梦里那些情形就算醒来后,他已记不清楚了,身下之人玲珑的曲线,还有姣好的面容和低低的喘息,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竟然是那个丫头! 而且他还、还弄脏了亵裤,简直太羞耻了,他无欲无求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谁知道昨晚是抽了什么疯,竟然会……都怪那个丫头昨晚胡说八道什么拿他当父亲,惹得他心浮气躁的……不,都怪小杜子那个多嘴多舌还多事的臭小子,要不是他非要拉着他去撷芳阁看那个丫头,他又怎么会……不行,得让常老头儿给他配药时,加大剂量了! 韩征因此整个早朝都沉着一张脸。 唬得满朝文武都是心里直打鼓,不知道是哪个不走运的惹着了这位“立皇帝”。 毕竟他以往可不是这样,任何时候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也几乎从来没有动怒的时候,不管手段多么的见不得光,说出来的话亦永远都是那么的冠冕堂皇,让人无从反驳……看来那个不走运的倒霉蛋儿要死得很惨了! 韩征站在九龙御座旁,居高临下将文武百官的眼神交汇尽收眼里,却是当没看见一般,待无人奏本后,便宣布了退朝。 文武百官便有序的退出了乾元殿的正殿。 韩征待百官退尽后,自己也信步下了丹陛,不疾不徐的出了正殿。 就见柳愚带人迎了上来,行礼后笑道:“听小杜子传话儿进宫来,说督主早膳没怎么用,这会儿必定已经饿了吗?属下让人备了几样清淡爽口的小菜儿,督主要不先去用一点,才去值房?” 韩征脚下不停,“不必了,本督不饿,先去值房吧,待会儿还得面圣。” 那么多票拟奏折等着他批红用印,他又习惯今日事今日毕,自然越早去司礼监的值房越好。 柳愚只得应了“是”,跟上了他。 却是刚上了长街,就被个着朱红总管太监服制的太监带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的赶了上来,行礼后赔笑道:“厂公,奴才可寻着您了,皇后娘娘问厂公现下可得空?请厂公去凤仪殿一趟呢。” 韩征没有说话,倒是柳愚笑道:“德公公,不知道皇后娘娘传召我们督主所为何事?还有一大堆奏折等着我们督主批红用印呢,若皇后娘娘不着急,我们督主能否晚一些时辰再去觐见?” 心里对邓皇后很是不屑,那好歹是一国皇后,母仪天下,怎么净想着揩他家督主的油呢?不过这话还是烂在肚子里的好。 德公公虽得邓皇后信任,在司礼监、尤其是韩征面前,却是半点不敢拿大,闻言陪笑道:“柳少监请回想一下,皇后娘娘非有极要紧之事,几时这个时辰传过厂公?今儿之所以耽误厂公的正事,也是事出紧急,厂公,不知可否这便随奴才前去一趟?” 韩征面沉如水,仍是没有说话。 心里却很清楚邓皇后所谓的‘极要紧之事’是什么事,不外乎她那个侄女邓玉娇的婚事,邓玉娇自己中意平亲王世子,平亲王世子却对她无意,一径躲着她;安亲王世子倒是对她有意,变着法儿的献殷勤,她又嫌安亲王世子长得痴肥,不好看。 邓皇后之前便对韩征提过,希望他能设法让隆庆帝为邓玉娇和平亲王世子赐婚,韩征却没有应下,只说隆庆帝圣明烛照,一旦知道邓家有意与平亲王府结亲,便等于是邓家提前站了队,一来隆庆帝势必龙心不悦,二来于邓家将来也不利,万一隆庆帝偏就过继了安亲王世子呢? 让邓皇后从长计议,徐徐图之,反正邓玉娇年纪还不算大。 可惜现在看来,邓皇后当时答应得他好好儿的,实则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啊! 柳愚见韩征还是不说话,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压根儿不想去凤仪殿。 遂又笑道:“德公公,皇后娘娘的事自是极要紧的,可军国大事更要紧,劳您回去禀告皇后娘娘,等我们督主忙完了,一定立时过去凤仪殿请安……” 韩征却忽然道:“本督就现在过去吧。” 柳愚怔了一下,督主怎么忽然又改了主意? 德公公却立时满脸是笑,“那厂公,奴才这便给您引路。” 韩征“嗯”了一声,吩咐柳愚,“你先回去,本督稍后便回。” 柳愚忙笑着应了“是”,待恭送韩征被簇拥着走远后,方带着人朝相反的方向,回司礼监的值房去了,心里仍有些疑惑自家督主怎会忽然改了主意,他不待见皇后,至少在他们几个心腹之间,不是什么秘密了。 不过揣测上意得适度,既不能一点不揣测,也不能过了底线,他还是当不知道吧。 韩征之所以忽然改变主意,却是想到了自己昨晚的梦。 他这些日子几乎就没见过女人,虽然宫里宫女众多,可敢往他跟前儿凑的,却是没有,他活动的地方也仅限于乾元殿和司礼监一带,后宫并未涉足,唯一能见到宫女的地方乾元殿,又因隆庆帝如今一心修仙问道,几乎不用宫女伺候了,所以他最近唯一见过的女人,就是施清如。 偏她还又是让他难得触动,又是说他老惹他不高兴的,让他心浮气躁,关键他还好巧不巧发现了她喝红糖水的碗,猜到她已经长成真正的大姑娘了……不然他怎么会做那样荒唐羞耻的梦? 这都是因为他新近只见过那丫头闹的! 等他再见过别的女人,便仍会跟以前一样,觉得女人都是白骨骷髅,毫无吸引他之处,便仍能无欲无求的继续前行了。 德公公一路都赔笑着对韩征献殷勤,“督主,前儿皇上到仁寿殿用膳,还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夸赞您,说大周江山都赖督主鞠躬尽瘁,才能有如今的繁荣昌盛呢。太后娘娘也是对督主赞不绝口……” 可惜韩征一直都面无表情,兴致缺缺,德公公说着说着,也自觉没趣,讪笑着没有再说。 韩征耳根终于清静了。 一行人穿过御花园的一角,凤仪殿已近在眼前。 迎头却遇上了一大群人,坐在软轿上的人高高在上,犹如鹤立鸡群般,让人是想看不见都难。 韩征与德公公只得都迎了上去:“参见长公主,参见郡主。” 软轿上的人不是别个,正是隆庆帝的胞姐福宁长公主并其女丹阳郡主。 福宁长公主叫了二人免礼,然后看向韩征笑问道:“韩厂臣这是往哪里去,凤仪殿么?到底是皇后的面子大,本宫前儿打发人请韩厂臣去本宫的长乐殿一趟时,韩厂臣可没这么好说话儿,竟是至今没去长乐殿见本宫呢!” 福宁长公主比隆庆帝年长三岁,已四十有二,却皮肤光洁白皙,五官明艳浓丽,单从面容上看,已完全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何况她还妆容精致,衣着华贵,气度雍容,不知道的人见了,只会当她才二十七八岁。 韩征闻言,呵腰笑道:“长公主言重了,臣前阵子是一直不得空,才没去长乐殿给长公主请安的,今儿却是忙里偷闲,打算去给皇后娘娘请过安后,便去长乐殿给长公主请安呢。” “哦,是吗?”福宁长公主挑眉,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整个人便再不复方才的娇艳雍容,变得凌厉起来,“本宫今儿要是不偶遇上韩厂臣,怕是等到明年的这时候,都等不到你去给本宫请安吧?那可就说定了,本宫这便回长乐殿,候着韩厂臣了。” 韩征微微一笑:“臣一定不让长公主久等。” 福宁长公主却仍不肯放人,笑道:“本宫怎么听说这皇后隔三差五就要召见韩厂臣一次呢?韩厂臣替皇上分忧,日理万机,皇后是有多要紧的事,如此频繁的打扰韩厂臣,也忒不识大体了些吧。” 她是隆庆帝的胞姐,又得隆庆帝敬重,自来便没把邓皇后这个继后放在眼里过,自然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用顾忌。 听得一旁低头肃手的德公公暗自冷笑起来。 这长公主未免也管得忒宽了,后宫的事要插手,妄图与他家皇后娘娘争权便罢了,谁不知道厂公是靠他家娘娘提拔扶持,才有今日的?还屡次妄想挑拨厂公和他家娘娘之间的关系,拉拢厂公,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简直就是做春秋大梦! 面上却丝毫不敢表露出来,还得提防着一个不慎,便被福宁长公主找了借口,趁势给发作了,那可就连他家娘娘,都未必救得了他了。 毕竟谁都知道福宁长公主是个狠人,邓皇后根本不是对手。 至于福宁长公主是如何个狠法儿,还得从她当年时下降说起,当年她因先帝在时十分宠爱,驸马自然是挑了又挑,最后才挑中了云阳侯府的二公子,一开始夫妻两个也是和和美美,很过了一段神仙日子的。 可等她生下长子和长女后,心都放到了一双儿女身上不说,身材样貌还都走样了,驸马便生了花花肠子,背着她在外面养起了外室,还一连生了两个儿子。 福宁长公主得知后大怒,趁驸马再去外室那里时,让人一把火烧了驸马的外宅,烧死了外室及一双野种便罢了,连驸马也一并烧死在了里面。 然后她便带着一双儿女住进了皇宫里,至于她的公主府,也没白空着,而是蓄了一群年轻力壮的俊美面首在里面,她什么时候兴致来了,便回公主府宠幸自己的那群面首,日子过得比一心求子,女人不论美丑都只能临幸的隆庆帝还惬意。 当然,这是私下的,众人都知道却不敢宣之于口的真相。 官方的版本却是,福宁长公主的驸马虽因病早逝了,长公主却是长情之人,宁愿一个人守着自己空荡荡的公主府,也不愿再嫁人,立志要为驸马抚养大一双儿女,还要为驸马守一辈子。 关键苦主云阳侯府也碍于隆庆帝的软硬兼施,加之的确是自家理亏在先,告状到御前后,只一夜之间便改了口,承认了隆庆帝给的官方版本,也因此获得了明里暗里的一串好处。 自然也没人敢再议论此事。 可福宁长公主是个狠人却成了公知,连对自己结发的丈夫、枕边人都能那么狠,不念任何旧情,亦不念其好歹是自己一双儿女的父亲,对其他人得狠到什么地步,可想而知,谁敢轻易再惹她? 关键有皇上和太后护着她,便是被她打杀了,也只能白搭,岂非亏大发了? 所以邓皇后便是贵为皇后,也一向对自己这个大姑姐敢怒不敢言,她都敢怒不敢言了,她的奴才自然只有更小心谨慎的。 韩征倒是面不改色,笑道:“回长公主,皇后娘娘时常传召臣,一是关心皇上,想知道龙体是否安康,二却是后宫有些事宜,需吩咐臣,与臣相商,倒并非长公主所说的‘不识大体’。” “是吗?”福宁长公主嗤笑一声,“如此说来,倒是本宫误会了皇后,是本宫的错儿了?当年皇后一力提拔韩厂臣,还真是提拔对了呢,如今可不就一本万利了?” 韩征笑容不变:“长公主说笑了,臣效忠是皇上,是大周,皇后娘娘又与皇上夫妻一体,臣不过只是恪尽自己为人臣者的本分罢了。” 福宁长公主脸色越发难看了。 特地点她‘为人臣者的本分’,什么意思呢,是在说她与皇后终究君臣有别,摆明了要给皇后撑腰是吗?哼,不过一个阉竖罢了,竟敢在她面前屡次拿乔,真当皇上宠信她,她就奈何不得他了?! 福宁长公主嘴角一勾,正要再说,坐在她后面一乘软轿上,一直未出声的丹阳郡主忽然笑着开了口:“娘,皇祖母一定等我们等急了,要不就先到这里,您有什么话儿,等回头韩厂臣去给您请安时,再与他慢慢儿的说吧?” 丹阳县主十四五岁的年纪,长得与福宁长公主并不如何相似,应当是肖似父亲的缘故,却比福宁长公主更漂亮,但又是另一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鲜灵的漂亮,因生来尊贵,浑身的气度亦是超凡脱俗,是整个皇宫里如今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福宁长公主向来疼爱这个女儿,闻言总算放缓了脸色,道:“我儿说得对,总不能让你皇祖母久等我们,那我们这便过去吧。韩厂臣,本宫恭候你的大驾,走。” 抬软轿的健壮太监们便忙整齐划一,稳稳当当的又走了起来。 韩征呵腰行礼:“恭送长公主,恭送郡主。” 福宁长公主并没回头,倒是丹阳郡主应声回了一下头,眼里分明有歉然之色。 韩征看见了,德公公也看见了,不自觉小声嘀咕出了声:“丹阳郡主倒是个明白人儿,性子也都说好,真是长公主亲生的么……” 话没说完,意识到韩征还在,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儿,忙讪笑着打哈哈,“督主,奴才都是混说的,皇后娘娘肯定已经等急了,奴才继续给您带路?” 韩征淡淡“嗯”了一声,由德公公引着,去了凤仪殿。 施清如既怕韩征恼她,又老是忍不住胡思乱想,也是一夜没睡好。 但她已经养了几日病,好得差不多了,小日子也已至尾声,早上起来,觉得浑身都又轻松了几分之余,便再躺不住了。 正好范嫂子去大厨房取了鲢鱼回来,她便换了窄袖衣裳,去厨房给韩征做鱼片粥。 可惜是晚韩征却没回府,宿在了宫里,且接下来两日,都没回府,自然,施清如每日精心给他熬的汤粥也都只能进了自己的肚子,或是便宜了小杜子。 施清如不由越发忐忑了,督主不会是真恼了她吧? 她真没有说他老的意思,也真没有把他与施延昌相提并论的意思啊! 可韩征不回府,她根本见不到人,自然也无从解释起,只得勉强稳住心神,继续去常太医府上学医。 常太医却较之前阵子,一下忙了许多。 因为时令更迭,天儿几乎是一夜之间,便冷了下来,从初秋直接入了冬,宫里的娘娘们都身娇体弱,一个接一个忽剌剌病倒了一片,常太医既是太医,为贵人们治病便是职责所在,所以回家的时间也是骤减,自然不能再像之前那样隔日便手把手的教授施清如。 施清如自己倒还没觉得什么,她完全可以自学,师父所赐那本医典她虽已通读过了,不明白的地方却多得很,想来再读上几遍,琢磨上几遍后,就能明白多了,届时仍不明白的,再请教师父便是了。 她可不愿让师父他老人家年纪一大把了,还在宫里受累不说,回了家也不得休息。 常太医却认为自己的弟子天资过人,是老天赐给他的宝,不能耽误了她,虽然他也知道不能拔苗助长,可他就是恨不能自己的弟子明日就能全部继承自己的衣钵,成为杏林大家了。 于是常太医直接做了决定,“清如啊,你今儿回去收拾一下,明儿便乔装了随我去太医院吧,我也好在没那么忙时教你,你也好耳濡目染。” 这话他之前便说过,何况上辈子他还真这么做了,施清如倒是不吃惊,只仍觉得有些太快了,“师父,我怕您太累了,要不……” 话没说完,已让常太医打断了:“我不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回去只管问韩征……忘了他都好几日没出宫了,那你问小杜子你该如何乔装,又该做些什么准备,那小子鬼精鬼精的,自会与你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施清如见常太医坚持,因又知道他身体自来很好,便也不再多说:“那我听师父的。” 常太医笑起来:“这就对了,不过明儿你得早一个时辰过来。” 施清如应了“是”,跟着常太医学医到申时末刻,见常太医不过才几日,便又累瘦了一些,很是心痛,跟桃子一起给他老人家做了好几个菜,又烫了一壶酒,陪他用过晚膳,待他睡下后,才回了都督府去。 却是刚在二门下车,就见小杜子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迎了上来:“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往日您可从没这么晚回来过,您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打发人去寻您了。” 施清如有些歉然:“我给师父做了晚膳,又陪他用了膳,所以才回来迟了,倒是让你久等了,是有急事吗?” 她以往也晚回来过,只没今日这么晚,小杜子也并没亲自在二门等过他,今日势必事出有因。 小杜子却笑道:“没事,不过是听说姑娘这么晚还没回来,我担心罢了,现在见姑娘安然无恙的回来了,我也安心了。”虽说这一带都是他们东厂的地界儿,应当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造次,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施清如不由心下一暖,“都是我不好,还累你大晚上的在这儿吹冷风,我该打发个人提前回来告知一声的,下次不会了。对了,督主今儿回府了吗?” 小杜子听她提到自家干爹,有些无精打采了:“没有。干爹这次在宫里待得也太久了,以往可没这么久了,也不知道都忙什么呢?偏我说要进宫去服侍,干爹又不让我去,没我在他老人家身边服侍,也不知道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可千万别又犯了老毛病。” 施清如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越发不自在了,肯定是督主还没消气。 她只得道:“督主日理万机,肯定是太忙了,等忙完了就会回府了,你也别太担心。对了,我师父让我明儿一早随他去太医院,让我问你该如何乔装,又该做些什么准备?说你一定会给我安排得妥妥帖帖。” 太医院也在皇城内,不知道她有没有机会见到督主,再向他解释陈情一番? 小杜子听见施清如需要他的帮助,总算恢复了几分精神,道:“常太医让姑娘找我,那就真是找对了人。姑娘放心,我待会儿就给您送套小太监的衣裳去,本来您跟着常太医在太医院,乔装成药童是最好的,可太医院上下拢共就百十个药童,宫里从主子到宫女太监,却几千上万人,药童得做太医院的一切杂事,哪个太医都能使唤,还要跟着太医们应召出诊,替各宫的主子们熬药,辛苦得很,常太医一忙起来,怕也没法儿一直护着您,那您不是白白受累吃亏吗?倒不如乔装成个小太监,让人一眼就知道您不一样,不敢使唤你,我再把我的腰牌给您,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还敢使唤你,你就把腰牌拿出来,那些个不长眼的自然不敢再有二话。” 施清如岂能不知道太医院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心里早已有了主意,只不过想转移一下小杜子的注意力,也的确需要他帮忙准备衣裳,才会这个时候问他。 闻言笑道:“你把你的腰牌给了我,你进宫时怎么办?” 小杜子笑道:“我不用腰牌,也上下内外都认得我,姑娘就放心吧。” 不但都认得他,还都得捧着他敬着他,他也算是狐假虎威了。 施清如点头笑道:“也是,皇城内外谁不知道你是督主的干儿子?不过我觉着,我还是乔装成药童的好,我本来就是去学东西的,哪怕苦些累些,只要能学到真本事,苦累一些又算得了什么?何况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太鹤立鸡群了,不是给师父招恨吗,指不定还会给督主添麻烦。所以,你还是给我送药童的衣裳吧。”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给师父和督主惹祸添麻烦的可能,她都不愿意。 小杜子倒是不以为意,“嗐,姑娘多虑了,都知道常太医得我干爹青眼,虽在太医院品秩不高,却也没人轻易敢招惹,何况太医院离司礼监虽远,皇城内外有任何事,司礼监却都能第一时间知道,我倒要看看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找常太医和姑娘您的麻烦,姑娘就只管安心吧。” 施清如却仍十分坚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还是给我准备药童的衣裳吧。” 小杜子见她坚持己见,只得笑道:“那我听姑娘的,给您准备药童的衣裳便是,待会儿我打发人给您送去啊……” 话没说完,就见又一辆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小杜子眼尖,几乎是立时便认出了是韩征的马车,惊喜的欢呼着:“干爹回来了——”便小跑着迎了上去。 施清如也是又惊又喜,下意识跟着想迎了上去,走出两步后,想到督主未必想见她,没的白坏了督主的心情,只得又站回了原地。 马车越驶越近,终于停下了,车帘一撩,露出的果然是韩征平静无波,昳丽秀挺的脸。 小杜子忙上前呵腰笑道:“干爹,您可算是回来了,这几日儿子和施姑娘都好生惦记您呢,儿子扶您下车。” 施清如听小杜子提到了她,忙也上前屈膝行礼,小声道:“参见督主。” 犹豫了一下,正要解释,“那日都是……” 韩征已径自跳下车,淡淡开了口:“本督累了,都散了吧。”随即大步往里走去。 小杜子见状,忙跟了上去,立刻又折了回来,小声与施清如道:“姑娘,今儿您有煲汤熬粥吗?我干爹晚膳肯定没用好。” 施清如有些为难,“今儿汤粥都没有,我一想到督主肯定恼了我,心里就没着没落的……” 实在是没那个心情下厨房啊。 “那我让大厨房准备吧,姑娘也早些回房歇息。”小杜子有些失望,却也不欲大晚上的还让施清如忙活儿,说完便要行礼离开。 施清如却叫住了他,“我想起早起范妈妈去大厨房拿了半篓青虾回来,用来包馄饨倒是正好,做起来也快,你先去服侍督主,我做好后,立时便让范妈妈送过去。” 小杜子忙道:“不会太麻烦姑娘吧?那就这么说定了啊,不过我干爹向来不喜欢旁人进他的院子,还得劳烦姑娘做好后,亲自走一趟,可以吗?” 施清如想了想,点头道:“那我做好后就亲自送过去吧。” 正好当面再向督主道个歉,若督主还不肯原谅她,要打她骂她她都认了,只求他别再生气,以免气坏了身子。 当下与小杜子作了别,施清如便忙忙回了撷芳阁,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即去了厨房里。 ------题外话------ 瑜:督主你居然做那样不可描述的梦,简直就是……干得漂亮! 督主冷眼:你有本事让本督来真的。 瑜:会有来真的那一天的……吧?(顶锅盖跑走o(* ̄︶ ̄*)o) 第九十一回 真踏马见鬼了! 所幸那半篓青虾都还活蹦乱跳的,施清如忙叫才让桃子叫了来的范嫂子挑了十几只个大肉满的滤了水,再掐头去尾、去掉虾线,她自己则快速擀了面皮,手指翻飞间,已包好了十几个馄饨,等水一开,便依次下了锅。 晚间肠胃弱,韩征的胃还本来就不大好,施清如便也没弄什么复杂的汤底,就以略加了些盐醋麻油的清汤打底,待捞起每一只都约莫指头大小,薄薄的皮儿下直接透出肉粉色虾肉来的馄饨后,再在上面撒点切好的蛋丝紫菜和葱花,便算是大功告成了。 她仍是顾不得换衣裳,便急忙以食盒装好馄饨,赶去了韩征的院子。 远远的就见小杜子早已在门口等着了,一见施清如过来,便忙迎了上来,笑眯眯的道:“姑娘手脚可真快,这便送进去吧。” 却是送施清如到房门口,就不进去了,“我还有事要忙,只能劳烦姑娘自个儿送进去了。” 施清如眉头微蹙,“我一个人进去,方便吗?”万一督主看见她更生气呢,可连个圆场的都没有,而且这孤男寡女的…… 小杜子已笑道:“都是自己人,怎么不方便了?再说以前姑娘也不是没进去过。姑娘莫不是怕我干爹还生您的气?您就安心吧,那日我干爹从您院里回来后,便让我找了您给他做的鞋子出来给他穿,刚才他进屋后,也是换的您做的鞋子,要是还恼着您,怎么可能再穿您给做的鞋?您只管进去吧。” 说完向里喊了一声:“干爹,施姑娘给您送宵夜来了。” 施清如本来还想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虽然她心里也说不清自己的第一反应,怎么就会是以前与现在已经不一样了。 可小杜子已经喊出了声,她不进去也只能进去了,只得提着食盒,有些紧张的进了屋里。 小杜子立时把门轻轻阖上了,这才捂着嘴巴,偷笑了起来。 就算干爹还恼着施姑娘,这大晚上的,见她不但亲自给他做了宵夜,还亲自送了来,也一定会立时消气的;关键干爹还在沐浴,这刚沐浴完,又是在自己家里,肯定不会裹得太严实,届时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指不定就……那他不是明儿就能改口叫施姑娘“干娘”了? 回头沈哥柳哥几个知道了,肯定也会夸他干得漂亮的,话说回来,他也就是跟了干爹,又是个男的,要是托身成了女儿身,要不了十年,这“京城第一媒婆”肯定舍他其谁吧! 施清如进了屋里后,却是放眼看了几圈,都没发现韩征的身影,她试着小声叫了几声“督主”,也没有任何回应,不由暗暗纳罕。 小杜子不是说督主就在屋里吗,可她怎么不见人呢? 又等了片刻,仍是屋里屋外都什么动静也没有,施清如正打算出去叫小杜子问问,就见韩征从里间出来了,且一看就是刚沐浴完的样子,衣裳随意披着,衣带也随意扣着,身上还残留着一层特有的刚出浴后的薄薄水气。 施清如的脸一下子红了。 忙忙低下头去,屈膝行礼:“督主,我来给您送宵夜。” 余光不经意瞥见了韩征小半边白玉一般,却又能看出紧实有力的胸膛,脸就越发烫得要烧着了,原来、原来高雅与欲望一点也不相冲,不但不相冲,反倒因为彼此冲突太激烈,碰撞太激烈,给人视觉上的冲击力也越发的强了。 可明明督主什么都没露,该遮的地方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却就因为这一丝衣衫不整的随意,居然令人越发不敢直视了…… 施清如正心砰砰乱跳的胡思乱想着,韩征已淡淡道:“你怎么来了?本督不饿,你回去吧。” 心里已知是小杜子在捣鬼,待会儿可得好生收拾他一顿了! 施清如已回过神来,有些无措的道:“督主,我听说宫里秋冬都是酉正用晚膳,距今都一个多时辰了,您必定已经饿了,好歹多少进一点儿吧……我、我马上就退下,不碍您的眼,您是万金之躯,就算再生我的气再恼我,也别拿您自个儿的身体开玩笑……” 话没说完,因为说话间不自觉抬起了头来,又对上了韩征的胸膛,才冷了两分的脸瞬间比方才还要更热了。 只得忙忙打开了食盒,把里面的霁红小碗端了出来,再把银筷摆好,聊以掩饰。 韩征见施清如面若红霞,却是又想到了自己那晚的梦。 在梦里,她的脸也是这样的娇艳欲滴,连她略显凌乱的头发和鬓角微微的细汗,也跟那晚他梦里的一样,他可从来都见不得任何人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可看着她这样,竟一点没觉得厌烦…… 韩征这几日之所以没回府,就是想着等时间一长,他自然该忘的都忘了,又是从前那个他了。 虽然那日他特地违心去了一趟凤仪殿,随后又去了一趟福宁长公主的长乐殿,环肥燕瘦的各色女人都见过了,忙起来时还罢了,等稍一闲下来,眼前便立时又浮过了施清如的脸,耳边也又响起了她软软的声音‘这辈子我只想好好学医,好好对督主好’、‘我对他好只是因为他是韩征,就算他不是督主,也绝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的心也因此又起了波澜,心情也反倒比之头晚更要复杂,又夹杂着一点点酸楚了,他依然相信,自己一定能把这个小插曲很快忘到脑后,不会再受其丝毫影响,——他这辈子原也受不起丝毫无关之人、无关之事的影响! 如此在宫里忍了这么几日,是睡也睡不好,吃更吃不好,以为已经把心调整得总算恢复了从前的平静无波,却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浮躁了起来。 面上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因为心烦气躁,又想到都是施清如害他变成这样的,索性有些破罐破摔了,也不整理衣裳,就那么随意的往榻上一坐,方淡淡道:“本督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又为什么要恼你?” 他恼的是他自己。 恼的是他向来过人的自制力如今看来,竟然有不奏效的趋势了,恼的是连欲望都克制不住的自己,还敢妄想成就大事吗?! 施清如有些懵,“督、督主的意思,您没恼我那天晚上说、说拿您当父亲,把、把您说老了吗?” 可看督主的样子,分明就还恼着她啊,难道说的是反话? 韩征听她哪壶不开偏提哪壶,气笑了,“你莫名其妙被人说老了,能高兴得起来吗?你抬头,仔细看看本督,哪里像是能做你父亲的样子了?抬头!” 当初刚来他府上的第一日,还大言不惭说什么早就‘仰慕’他了,要不是她满口跑骆驼,什么都说,没个避讳,他又怎么会……? 施清如只得依言抬起了头。 就对上了他似笑非笑的脸,微微上挑的眼,还有薄却润泽的嘴唇,鼻间也好似又闻到了他身上特有的松枝熏香味儿……她几乎是立刻又垂下了头去,绯红了双颊。 嘴巴忽然也干渴得厉害,好像已经很久没喝过水了,她不自觉轻舔起自己的嘴唇来,希望能借此缓解一下自己那无以言表的焦渴。 世上怎么就能有督主这般好看的人儿呢?他还果然穿着她给他做的鞋,无形中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让彼此变得更亲密了一般,那他应该的确如小杜子所说,没有生她的气……吧? 韩征见施清如连耳根和脖子都霎时红透了,心情无以言表。 既有些微妙的喜悦与痛快,觉着也不只是、只能他一个人心浮气躁,浮想联翩;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拿这些在宫里养成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小手段来撩拨她,回头真撩得她动了心,误了一辈子,岂非都是他的错? 他如今是看似鲜花着锦,风光无限,却只有自己才知道,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何况她一个刚满十四,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能懂什么,她连在男人面前无意识的舔自己的嘴唇意味着什么都不知道,连稍微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都不会。 自然更不会明白一辈子真的很长,变数也真的很多,说不定过不了两年,她已经觉得现在的生活一成不变,枯燥无味,想要换一种活法儿了,万一……他届时难道逼着她、绑着她不成? 别说他没那个时间与精力,也做不出那样的事,她母亲毕竟于他有过一饭之恩;就算他想要放任自己的欲望,想要给自己孤寂冷清的生活找一份慰藉了,他要的必定也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他的骄傲与自尊,让他宁死也做不出强迫女人的事来。 何况若她心甘情愿了,他又怎么舍得再逼她,再拖累她?必要把她推得远远的,不受他任何的波及与连累才是! 所以,趁早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的好。 她虽年少不知事,他却比她年长得多,也什么都经过什么都见过,难道不知道防微杜渐,把萌芽都扼杀在摇篮里的重要性? 整好她现在只怕还懵懂无知,他也只是一成不变的日子过得太久,亦孤寂冷清了太久,所以有一点温暖,便自动将其放大了,然后生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来而已。 那也是人之常情,并不就是说她就有多特别,只要他坚持,定然再用不了几日,一切便又都会回归正轨了! 韩征想到这里,一下子严肃了起来,随手抓起一件衣裳披好后,便坐到了桌前,以长辈的语气问施清如:“这是你刚才赶回去做的宵夜?那你受累了,本督也不能白让你受累,待会儿便吃。不过以后你不必再做这些事了,一来府里有的是厨子,没道理让他们闲着,主子反倒日日烟熏火燎的;二来本督才听小杜子说,你明儿开始,便要跟常太医去太医院了,时间势必不够用,再要浪费在厨房里,实在本末倒置,记住了吗?” 一碗小馄饨看着便清爽开胃,想必吃起来,定然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让他本来不饿的,也一下子觉得饥肠辘辘,食指大动了。 可这注定是最后一次,也必须是最后一次了! 施清如这下哪还顾得上浮想联翩,忙道:“督主,我不累,您什么都不缺,我又什么都不会,能为您做的,也就只有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了,求您不要连这个机会都不给我。您放心,我不会误了学医,也不会辜负了您的一番苦心,乃至给您惹祸的。” 韩征没再看她,怕再看,她眼睛里的盈盈秋水就真要撞进心里去了。 只缓声道:“本督不是怕耽误了你学医,也不怕旁的,本督只是觉着你为本督做的这些可有可无,既可有可无,便没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你明白了吗?常太医医术高明,也肯对你这个弟子倾囊相授,那你更该加倍努力来回报他才是,若以后时间不允许,或者你觉得麻烦了,也可以常太医府上和本督府上两边住,横竖两边隔得并不远,也算方便。好了,本督言尽于此,你回去歇了吧。” 说完便端了茶。 双重逐客令之下,施清如只得行礼告退,只是刚出了门,眼泪便差点儿忍不住落下来。 督主不但不肯再吃她做的东西,不肯再穿她做的鞋了,连都督府,都委婉的表示不愿意她再住下去了,怎么办?她以后还要怎么对他好,怎么报答他? 她以后甚至、甚至连他的面,只怕轻易都再见不到了! 施清如高一脚低一脚的回了撷芳阁。 桃子见她终于回来了,忙迎上前关切的问道:“小姐不用再出门了吧?那我这便给您准备热水梳洗了,早些歇息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话没说完,见施清如眼睛红红的,急了:“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您欺负您了?” 可这都督府里谁敢欺负她家小姐啊,自小杜子以下,都恭敬有礼得很,莫不是督主? 施清如吸了一口气,道:“没人欺负我,我只是、只是……你打热水来我梳洗……还是让范嫂子给我准备浴汤吧,浑身又是汗味儿又是油烟味儿的,躺下也肯定睡不着。” 会不会是她刚才蓬头垢面,浑身异味儿的,督主却素来爱洁,所以才惹了督主的厌? 桃子见她明显心绪不佳,只得小声应了“是”,往屋外去了。 一时浴汤来了,施清如整个儿泡进去,泡了一会儿后,神智才渐渐清明了起来。 据她所知,督主从不是那等气量狭小之人,那为什么会因她一句无心之言,就生她这么久的气呢?何况她这几日都在想她那日的话也并没有很过分,她敬他为尊长难道反倒错了,该与他平辈论交,甚至不敬他才对? 她可没比小杜子大多少,督主既能认下这么大的干儿子,听小杜子一口一个“干爹”的叫他,那她只是说视他为父,照理他也不该生气,且还至今都没气消才是……不对,肯定还有别的原因。 可她自问除了那晚的无心之言,再没犯过其他错误了。 所以,惹督主生气的必定另有其人,督主真正恼的也必定不是她,她自然也犯不着将督主气头上的话放在心上,他不让她给他做吃的、做鞋,她就不做了,那她的心志也太坚定,心意也太容易动摇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督主恼的真是她,那又怎么样?她对他好,想力所能及为他做点事是她自己的事,与旁人何干? 便是与他自己,都没关系,她做是她的事,他吃不吃用不用,却是他的事,两者并不矛盾,也并不冲突,——反正她的汤粥和鞋子,以后还会源源不断的送往督主屋里,随督主自己怎么处置吧! 这般半是赌气半是安慰开解自己的一想,施清如心里好受了许多。 也总算分得出一点心神想旁的了,她刚才在督主屋里时,恍惚看见他有喉结了,平素他都穿的高领衣裳,她倒是没注意过,何况她平时也不敢多看他。 可方才他因为刚沐浴完,衣裳只是随意披着,胸膛也露出了一片,她便是想不注意到都难了。 还有方才有那么一瞬间,督主逆光而坐时,她好像还看到了他下巴上有浅浅的胡茬……可这怎么可能,宫里所有的太监每年秋天都要在黄化门外验身,就算督主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是一开始就在这个位子上的,必定也有过一段艰难困苦,不堪回首的过往,那如果……他早几年是怎么躲过验身的? 所以一定是她看错了,也想多了,话说回来,就算督主身有缺陷,那又如何,他在她心里一样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也一样会以整个余生来对他好,竭尽所能报答他的! 彼时韩征已吃完施清如给他做的那碗馄饨了。 面皮劲道,虾肉新鲜,汤底清爽,韩征连日来在宫里都不曾吃好,这碗馄饨倒是一下子抚慰了他的胃和整个身体。 说来也是奇怪,他日常出入皇宫大内如自家后院般,一应吃食自然也是最好的,而能做到御厨的,哪个又能没有一手的绝活儿,几道拿手菜? 可有了前面几个月的回府即有热汤热粥送到,再到此时此刻,韩征就算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还是施清如做的吃食最合他的胃口,最中他的意了,相比之下,那些御厨做的食物,好像都缺了一味他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明显能察觉到的调料似的。 只是打今儿起,他必须得克制自己了,食物之于他的作用本来也仅只是果腹,他以前能不耽于口腹之欲,如今自然也能做到! 小杜子讪笑着进来了,“干爹,您吃好了?” 说着,递了茶盅痰盂服侍他漱口,随即又捧了吃的茶给他,方赔笑着继续道:“干爹,您方才与施姑娘说什么了,儿子见她离开时眼睛红红的……她是姑娘家,年纪又还小,便是真有哪里惹着您了,您也千万多担待她一点,何况施姑娘性子那么好,人又能干不矫情,据儿子看来,只怕也没有能惹您生气的地方吧……” 照理干爹不是那等气量狭小,不通情理之人,这次怎么就会生施姑娘这么久的气,还把人给弄得哭着走了呢? 真是白白浪费了他给他们制造的好机会啊! 话没说完,韩征已冷冷道:“本督还没问你的责!本督记得早就说过,本督沐浴时,不叫任何人也不许进屋,你把本督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 小杜子见他满脸的冷厉,不敢再笑了,忙老老实实的认错儿:“儿子不敢,干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儿子都牢牢记着,一刻也不敢忘。可、可施姑娘她,儿子想着她不是‘任何人’,而是将来要、要与干爹共度一生的人,自然不一样……” “本督几时要与她共度一生了?”韩征的声音更冷了,“你倒是越发能干了,连本督的余生都给本督安排好了!以后没有本督的命令,撷芳阁送来的一应东西,都不许再收,没有本督的话,撷芳阁任何人也不许再踏进本督院里一步,记住了吗?” 长痛不如短痛,他今日不狠下心来,让一切都回归正轨,将来再来后悔,可就晚了! 小杜子没想到韩征竟然会对施清如这么绝,怔了一下,方急声道:“干爹,施姑娘她那日真是无心之言,儿子当时也在,是真没觉得那是对干爹多大的冒犯,求干爹就原谅她这一次吧。” 一面说,一面就地跪下了,实在不明白事情就会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施姑娘送来的宵夜干爹明明都吃了啊! 韩征冷冷道:“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还有什么资格替别人求情?去外面跪一个时辰,以后再敢对本督的话阳奉阴违,自作主张,就不只是跪一个时辰这么简单了,出去!” 小杜子见他动了真怒,不敢再多说,低声应了“是”,起身后却行退了出去。 却是刚到门口,又被韩征叫住了:“那日本督让你烧的东西,可都烧尽了?” 小杜子忙恭声道:“都烧尽了,儿子也牢记干爹的命令,没有看过一眼,请干爹放心。” 韩征“嗯”了一声,起身进了内室。 小杜子等他进去了,忙退到门外,老老实实跪在了芜廊里,虽满心的狐疑与后怕,却也没忘记打发人给施清如送一套药童的衣裳过去。 翌日一早,施清如起身后换好药童的衣裳,便带着范嫂子昨夜便包好,今早一早起来现蒸好的一屉包子,坐车去了常太医府上。 常太医上了年纪的人睡眠少,早就起来候着她了,见她一身利索的药童装扮,瞧着还真有那么几分翩翩少年郎的架势,拊掌笑道:“徒儿,你要真是个少年郎,不定得迷倒这京城多少小姑娘的芳心呢!” 见施清如还带了热气腾腾的包子来,就更高兴了:“我正发愁早膳我们吃什么呢,没想到徒儿你就带来了,还想得挺周到。好了,我们上车,边走边吃吧,省得待会儿误了交班的时辰。” 施清如忙笑着应了“是”,扶着他老人家上了车后,又交代了桃子几句,便也上了车,师徒一道往皇宫方向赶去。 半个时辰后,吃饱喝足的师徒两个顺利抵达了西华门外,天仍还没亮,远远的就能看见宫门下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红灯笼下,有许多马车和轿子正排队验明身份。 常太医想着施清如是第一次进皇城,便低声与她分说道:“那些都是等待验过身份后,去乾元殿上朝的大臣们,最低也是四品,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全大周最显赫的人,都在这里了,我们且先等一等,省得不慎冲撞了,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不过也等不了多久,应该一刻钟后,就到我们了。” 施清如自是乖乖应“是”,怕常太医口渴,又斟了一杯茶给他,方低声道:“每日这些大臣们进宫前,都要先验明身份吗?那每日不是光这一项,都得半个时辰了,毕竟那么多大臣呢,夏日还好,大早上的反倒凉爽,冬日可就遭罪了,天寒地冻的,怕是等不到进宫门,整个身体都冻僵了吧?” 皇宫大内不是那么好进的,自然人人进去前都要先验明身份,以防万一,这些她都知道,却不能不问师父,不然作为第一次进宫的人,就太奇怪了。 常太医低嗤道:“就算再遭罪,那些大臣们也甘之如饴,多少人想遭这个罪,还没那个机会与资格呢。” 这倒是,比如施延昌,不就削尖了脑袋,无所不用其极,也想挣得这个机会与资格吗? 可惜至少这辈子,他是没有梦想成真那一日了! 一刻钟后,大臣们几乎都验身完毕,进了宫门,宫门前的马车与轿子也总算都散得差不多了。 常太医这才吩咐自己的车夫:“过去吧。” 车夫应喏,一扬马鞭,马车便缓缓往宫门驶近。 迎面却又来了一辆黑漆平头的马车,只看四周骑马护卫的缇骑,便能猜到里面的人是谁了。 常太医不由“咦”了一声,“他今儿进宫怎么这么迟?” 待马车停稳后,便带着施清如下了马车。 一身绯色官服的韩征也已下了马车,不防会在这里遇上常太医和施清如,面上虽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衣袖下的手却摩挲起冰凉的扳指来,希望能减轻一点心里一看见施清如,就生出来的燥意。 常太医笑着给韩征行礼:“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厂公,真是下官的荣幸。” 施清如忙也跟着无声行礼,心情却是十分的好。 还当又得好些日子才能见到督主了,毕竟督主不想见她,她还真无计可施,倒是没想到,才几个时辰,她就又见到督主了,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韩征淡淡道:“常太医是进宫交班?本督记得太医院不是卯时末刻才交班吗?” 余光到底还是没忍住又看了一眼施清如,这才看清楚,她赫然是一副药童的装扮,头发高高在头顶梳成一个圆髻,身上是藏蓝色的制服,越发衬得她的脸莹白如玉,身材高挑纤细。 也是,昨晚上他就听小杜子说过此事了,这会儿既在宫门见到她,他就该想都不想也猜到,她必定乔装成了药童才是。 问题是,她这副样子,与他昨晚上的梦里简直一模一样! ——是的,韩征昨晚上又做羞耻的梦了,而且匪夷所思的是,他梦里的施清如,就是现在这样一副俏生生、干净利索的药童装扮,虽脂粉不施,一眼看去甚至雌雄不辨,可他还是、还是在她只冲着他无意识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后,把人压在了身下…… 结果可想而知,他醒来后只能又吩咐了一回小杜子烧东西,出门的时间也比往常推迟了些。 谁知道就这么巧,在宫门处也能遇上她,纵韩征从来不信什么阴司鬼神的,这会儿也禁不住想爆一句粗口,真他妈见鬼了! 都怪小杜子那个多事的小混账,昨晚自作主张将人放进了他屋里,又多嘴多舌的告诉他,她今日会乔装成药童随常太医去太医院,不然他怎么会做这样天马行空,风马牛不相及的梦! ------题外话------ 督主:我要控几我寄几…… 第九十二回 远行 常太医与施清如自不知道韩征心里的烦躁与羞耻,常太医笑着答了他的话:“下官向来都习惯早些出门,把时间留得宽裕些,以免遇上突发之事,措手不及。下官不敢再耽误厂公了,厂公请。” 韩征在大庭广众之下,自也不会与常太医表现得太亲近,淡淡的“嗯”了一声,便被簇拥着进了宫门。 心里已经决定,就算常太医坚持什么‘是药三分毒’,不肯再给他加大给他配的药的剂量,他也必须得让他加大了。 常太医倒是说得轻巧,让他索性别再自苦了,不然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只能长年累月的憋着,以后憋坏了,或是让那虎狼之药把身体给弄坏了,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还说什么人生苦短,正值什么年纪,就得做这个年纪该做的事,反正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要满足一下自己正常的需求,绝不会是什么难事,秘密养个把几个女人在都督府,也绝不会轻易就被人发现了。 且不说他根本冒不起那个险,因为一旦泄露了任何的蛛丝马迹,等待他的便只会是万劫不复;就算他敢冒那个险,他也自信绝不会被任何人发觉,他亦断不会那么做! 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却毫无情感,更别提心心相印,甚至让欲望主宰了理智,那与畜生又有什么分别? 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区别于畜生,不就是因为人有情感,有底线,有仁义礼智信,懂得克制自己的欲望与本性吗! 虽然想要克制本性真的很难,光凭意志很难做得到。 不过,他还可以结合外力一起,双管齐下,就不信还管不住那羞耻的欲望! 常太医等韩征被簇拥着走远了,方低声与施清如:“我们也进去吧。” 上前递了自己的腰牌给看守宫门的金吾卫,又给后者们介绍施清如,“这是跟我的药童,已经向院判大人报备过,很快他也会有腰牌了,还请各位大人通融一二。” 看守宫门的金吾卫才亲眼目睹了韩征与常太医寒暄,虽只有几句话,那也是难得的体面,自然不会为难常太医,笑着与常太医说了几句话:“大人客气了,通融万万不敢当,不过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大家彼此方便罢了,大人请——” 便爽快的放了行。 常太医便带着施清如往太医院所在的方向去了。 一时抵达了太医院,常太医先带施清如去拜见过了院判江大人,又见过了几位当值的太医,便投入到了自己的忙碌中。 施清如对太医院内外都算得上熟悉,自不至于东张西望,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却也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看见谁需要帮忙,便上前去搭把手,态度十分的谦逊,动作十分的利索,话也说的恰到好处,又因她长得好,长得好的人本来在哪里都占便宜,因此不过半日下来,便与好几个药童都混熟了。 常太医百忙之余看在眼里,心下很是满意,徒弟要学的东西且多着呢,如今也算是开了个好头,且慢慢儿来吧。 当然,常太医也知道施清如在太医院能这般顺利,必定离不开东厂的过问与韩征的庇护,对能将施清如培养成一代杏林大家就更有信心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师徒可都算是占齐了! 是夜,因常太医要当值宫中,施清如自然也要跟着,便没回都督府去。 到二更天时,该班的人从太医到药童,个个儿都已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常太医坐在自己的桌案后看在眼里,估摸着都这个时辰了,还没哪个宫里传太医,看来今晚又能安稳的度过了,便低声与一旁正在灯下看医书看得入迷的施清如道:“你去后边儿师父的值房睡会儿吧,就是那一排值房左起第三间。今晚康太医不当值,那屋子不会再有别人进去,靠窗的那张床是师父的,就是被褥有十几日不曾换洗了,你小姑娘家家的爱洁,别嫌弃师父才是。” 施清如闻言,把眼睛自书上拔了出来,也压低了声音道:“我怎么会嫌弃师父,我还不困,何况大家都没去睡,单我一个人去睡,算怎么一回事?万一给师父惹了麻烦,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也断没有师父还干熬着,我作弟子的却先去睡了的理儿,师父就别管我了,我撑得住。” 才到太医院的第一夜,她便如此的特立独行,万一落到有心人眼里,借此生出什么事来,岂非横生枝节?还是泯然于众人的好。 常太医却道:“你在这里也是干熬着,又是何必?听师父的,去睡会儿吧,我们得明儿傍晚交班后,才能出宫呢,明儿还得熬一整日,我倒是熬惯了,你才刚开始,也得循序渐进才是,去吧去吧,师父心里有数。今晚你就先凑合用师父的被褥,下次再进来时,记得带上你自己的。” 施清如见师父坚持,只得应了“是”,又给他添了茶,四下看了一圈,见大家都困得迷迷糊糊的,没人注意他们师徒后,方轻手轻脚去了后边儿常太医的值房。 熟门熟路的进了值房后,施清如也没点灯,就就着窗外廊下的微光,走到靠窗常太医的床前和衣躺下了。 却是毫无睡意,便闭上眼睛想起今日自己的所见所学来,想着想着,便想到了韩征。 早上督主好像颇不高兴的样子,虽然他的脸色一如往常,可她就是察觉到了他在不高兴,是公务太繁忙了,还是仍恼着她呢?照理督主不该是那等气量狭小之人啊,罢了,她以后加倍谨言慎行,也尽量只做不说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施清如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忽然惊醒时,就隐约听见四更鼓响了。 她忙翻身坐起,收拾一番,去了前堂,就见除了她师父和两个靠在椅子上睡得不省人事的药童,堂里再没有其他人了。 施清如忙轻轻上前,拿起一旁的毡子轻轻盖到了趴在桌子上睡得正熟的常太医身上。 然后她便无事可做了,只得又拿起了睡前看到一半儿的医书。 小杜子却忽然找了来,在门外小声叫她:“施小哥儿,能出来一下么?” 施清如忙起身去了外面,跟着小杜子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停下后,方低声问道:“你怎么来太医院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督主他……” 小杜子见她说着脸色都变了,忙摆手道:“姑娘别着急,我干爹好好儿的,我也好好儿的,是我干爹他马上要出远门,说是至少也得一个多月才能回来,我特地来问问您,可有什么话儿要带给他的?” 施清如心里瞬间大是失落,“督主是要去哪里啊,要去这么久?这天儿马上就要冷了,出门在外如何比得上家里舒坦,督主他就不能让别人去吗,何必凡事都亲力亲为呢?” 督主这一出远门就是一个多月,那岂不是意味着,接下来一个多月,她连理论上见到督主,偶遇督主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 小杜子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干爹就是要亲自去,不过也怨不得干爹上心,此番出京所为的两桩事哪一桩都不是小事,干爹自来忠君体国,不亲力亲为如何能放心?” 施清如心里仍满满都是失落,闻言漫不经心接了一句:“是哪两件事呢,这般重要?”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多嘴的,督主那些军国大事,岂是她能过问的?忙要找补回来。 小杜子却已压低了声音道:“姑娘不是外人,我自然用不着瞒姑娘。干爹此行一是明面儿上的公事,今夏江西一带不是又旱又涝,朝廷恩典免了半年赋税么?可日前东厂收到消息,这项恩典竟然根本没落到受灾的百姓头上,足足几十万人呢,干爹自来爱民如子,哪里见得这样的事?昨儿便向皇上请了旨,亲自去一趟江西查明此事。再就是,皇上龙体……一向欠安,民间却有个神医叫‘尝百草’的,也不知道姑娘听说过没?” 施清如摇头,“我孤陋寡闻的,还真没听说过。” 小杜子便继续道:“那位神医在民间大大的有名,好多年前就传出过‘医死人,肉白骨’的名头了,皇上也曾下旨征召过他,可惜他居无定所,常年只在乡野荒僻之地出没,皇上征了好几年都没把人征来,只得作罢。这次却是有人在南京一带看见了他出没,所以干爹想亲自去寻人,看能不能把人请进京来,为皇上解忧。” 隆庆帝如今虽然一心修道,也自信自己得道之后,便能长生不老了,儿子终究是横亘在他心里的一块心病,那是但凡有点希望,便一定要去做,绝不肯错过的,不然之前也不至于被丁渭随便一糊弄,便连申首辅这样的得力老臣都给逼得致了仕了。 听得终于有尝百草的确切消息了,也不修道了,立时便召见了韩征。 小杜子说着,心疼起自家干爹来,“皇上也没说非要干爹亲自去,偏干爹立刻自请要亲自跑这一趟,皇上当然求之不得,这事儿便就这么定了。我原还当干爹总要收拾两三日行礼才启程,司礼监和东厂那么大一摊子事儿,也得逐一交代下去,结果干爹倒好,定了今儿一早就出发,还不带我去服侍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以往干爹出门,可都是我跟着服侍左右的,别人哪有我服侍得妥帖啊?那些个乱嚼舌根的就会说干爹好大喜功了,专好弄好惑主了,却看不到干爹无论大事小事,都是何等的亲力亲为,对皇上又是何等的忠心,皇上不看重信任这般能干又贴心的臣子,难道倒要信任他们那群只长了一张嘴的不成?” 施清如见小杜子满脸的委屈与愤懑,忙道:“你也别委屈了,督主此番不带你,自然有不带你的理由,你就安心留在京里便是了,你把府里处处都操持得妥妥帖帖的,等督主回来见了,心里也欢喜不是?倒是那寻神医之事,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督主寻不到,皇上会不会,因此怪罪督主?” 她上辈子连听都没听说过尝百草,可见隆庆帝并未寻到人,他那“欠安”的龙体,也一直到她死,都没有任何好转。 若此番督主没能寻到人,自来“伴君如伴虎”,隆庆帝还是个敏感多疑的,也不知道会不会降罪于督主?她实在没法儿不担心。 又有些怀疑,难道督主是因为厌恶她,才索性远远走开,眼不见心不烦的?转念一想,她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值当督主那样的大人物反倒要躲着她?心下不禁自嘲一笑。 小杜子仍悻悻的,“皇上寻那尝百草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撒了那么多人出去,找了这么些年,都没有信儿,这次也不过是报的死马当活马医,找得到人当然最好,找不到也不过就是跟之前一样的心态而已,自然不会怪罪干爹。可干爹这一出门就少说也得一个多月,不带我哪能成啊,那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还有谁能比我更清楚干爹喜好的?不成,我还得去求干爹,一定要带上我才是。” 说着拔腿就要走。 适逢常太医打盹儿醒来,到外边儿来活动活动,见了小杜子,忙叫住道:“你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小杜子只得折回来,给常太医行礼,又把韩征要出一个月远门的事说了,“……因时间紧急,干爹来不及回府,便传话儿给我把行李箱笼都收拾好了带进宫来。” 这才想起他此番过来,是问施清如可有什么话儿带给自家干爹的,忙低声问施清如:“姑娘想好有什么话儿带给干爹了没?可惜您来不及给干爹收拾东西带上了。” 便是干爹的行李,以后也该施姑娘来收拾才是,女人家天生心细,他再周到,必定也是及不上的,总归慢慢儿来吧。 施清如能有什么话儿带给韩征的?想来想去,都想不出来,何况她以什么立场带话儿呢? 便只说了一句:“那你替我祝督主一路顺风,早日平安归来吧。” 小杜子忙应了“是”,不敢再耽误时间,行礼后快速离开了。 施清如直至小杜子的背影彻底看不见后,才收回了目光,满心的怅然若失。 这可打今儿开始,得好长时间都见不到督主了,虽然之前她也没时常见他,可至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因为知道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的心也都是安定的。 如今却是连他在哪里,大致算一下彼此离得有多远都不能了……早知道,昨儿早上就该多看他几眼,把后边儿都给找补回来的! 常太医见徒弟蔫小白菜儿似的,他是饱经世故的人,吃过的盐比施清如吃过的米还多,如何猜不到一二分? 心下微微发沉,他虽因职业的关系,对韩征知道得比他的一众心腹都还多些,其实也是有限的。 但他活了这么多年,看人的眼光和对未知危险的感知,却自有一套法则与直觉,早看出来韩征的志向绝不仅只如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权独握,他应该还有别的想法,看起来他也非这么做不可,只不过常太医实在想不到他非做不可的原因,也不敢去深想而已。 那他以后的路会如何的难走,会如何的荆棘满布,一个不慎,便会跌下万丈深渊,万劫不复,也是可想而知。 搁以前,因与韩征相识得早些,韩征还救过自己的命,庇护了自己这么几年,常太医自然是要站在韩征一边的,何况施清如本来一开始也是以韩征对食的身份,才进的都督府; 可现在他的心却已然偏向了自己聪明又好学,乖巧又贴心的小徒弟,这要是小徒弟真对韩征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以后岂不是要跟着担惊受怕,甚至枉送性命了? 那是常太医绝不愿意看到的事。 纵然最后韩征能侥幸得偿所愿,能侥幸站到最高,谁知道他的小徒弟有没有命熬到那一天?便是她有幸熬到了那一天,谁又能保证等待她的,便全是坦途,全是甘霖了? 把一辈子都寄托到一个男人的宠爱上,在常太医看来,本来就是最愚蠢,最不可靠的事,哪怕他自己就是男人,他也得这么说! 偏偏韩征长了副绝佳的好相貌,又气度过人,便是个太监,依然引得宫里不知道多少女人趋之若鹜,芳心暗动,他小徒弟年少无知,情窦初开的,被他勾得意乱情迷,会是什么难事不成? 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如此看来,韩征这趟远行,倒也算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他正好可以趁如今小徒弟还懵懵懂懂,只怕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异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前,让她忙碌起来,人一旦忙碌起来,哪还顾得上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时间一长,自然什么都淡了,也什么都忘了。 常太医心里有了主意,面上却是什么都不表露出来,只笑着问施清如,“怎么了,一脸没精打采的,是不是昨晚上没睡好?” 施清如听见师父问话,虽心里仍怏怏的,少不得也只能打点起精神来:“睡得还不错,多谢师父关心,倒是我占了您老人家的床,倒害您受累,只能在桌子上趴一会儿,趁这会子时辰还早,师父要不去值房再歇一会儿?” 常太医笑道:“不了,我觉少,趴一会儿就够了,何况今儿白班的太医们该来了,见我都这个时辰了还在睡,岂不是得当我睡了一夜,我这一夜不白熬了?你就别担心了,师父心里都有数。倒是昨儿你看的医书,看得出了什么体会没,说来我听听。” 施清如见师父说考自己就考,一时哪还顾得上旁的,忙正色道:“回师父,我倒真有几点浅见,还请师父指正……” 师徒两个说着话儿,天渐渐亮了起来,今日该当白班的太医医童们也陆陆续续都到了。 常太医遂让施清如打住,师徒两个一前一后回了大堂,待用过早膳后,又是一日的忙碌。 一直到傍晚时分,常太医与是夜当值的太医交了班,方带着施清如出了宫去。 常太医上了年纪的人,连熬两日一夜,早撑不住了,回家后草草吃了点儿东西,也就睡下了,施清如待他睡下了,方坐车回了都督府去。 虽心知韩征必定早已离了京,这会儿指不定都离京百里开外了也未知,让算着时辰等在二门的桃子扶下马车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督主他,他昨儿今儿都没回府吗?” 果然听桃子道:“督主今儿一早就出京去了,听说少说也要一个多月才能回来呢,小姐竟不知道不成,不是听小杜子说,凌晨去太医院见过您吗?” 施清如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甚至放眼望去,觉着整个都督府都空了似的,无精打采的应道:“对,小杜子凌晨是去太医院见过我,也说了此事,偏我忙起来,就给忘了。好了,回屋去吧,我累了。” 桃子便忙扶了她往回走。 一时泡了热水澡,又喝了桃子特地给熬的银耳汤,施清如心里总算好受了些,却仍是看不进去医书,在太医院、在常太医眼皮底下,她还能强逼自己集中精神,这会儿在自己屋里,绷着的那根弦无形中便松懈了下来,自然再集中不了精神了。 遂拿了针线篓子出来,有一搭没一搭的给韩征纳做靴子的鞋底来,一时想着这马上就要真正冷了,也不知道督主带够了衣裳鞋袜没?要是自己手脚再快点儿,手艺再好点儿,不早就做出几双靴子来,这次督主出远门不就可以穿了? 一时又禁不住自嘲,她那手艺还是算了,督主可看不上,何况督主如今还恼着她,就更不会穿她那既不好看,只怕也未必舒坦的靴子了……想得太出神,指尖忽然一痛,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就见已有殷红的血珠渗出了。 桃子忙放下自己的针线棚子,上前急道:“小姐这也太不小心了,肯定很痛吧,我给您拿药去。” 施清如把手指往嘴里吮了一下,道:“不用拿药了,马上就能止血了。” 果然片刻之后,便再没有血珠渗出了,只仍火辣辣的痛就是了。 桃子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小姐想什么呢,我看您打回来起,就一直精神恍惚的,是累了吧?要不就早些歇了吧?” 施清如也无心再纳鞋底了,却也睡不着,便摇头道:“还是等会儿再睡吧,明儿师父让我辰正过去即可,可以多睡会儿,也不知道、也不知道……” 想说也不知道督主这会儿怎么样了的,话起了个头,便意识到了不妥,忙忙打住了。 桃子却已猜到她想说什么了,到底主仆两个朝夕相处,比谁都亲密,小声道:“小姐是想说,也不知道督主到哪里了吗?小姐,我说句我不该说的话,您别恼啊,您对督主,是不是太过上心了些啊?我不单只是指在吃穿住行上啊,我是觉着小姐您是不是对督主那个、那个……小姐别恼,我嘴笨说不清楚,但小姐这么聪明,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小姐要只是想对督主好,出于对督主的感激,便一直敬着他,倒还罢了,她担心的是,小姐分明好像已经对督主动了心,那可就糟糕了,督主再是长得好,再是权倾朝野呢,到底也不可能真与小姐成为夫妻,过完这辈子啊。 等哪日督主知道了小姐的心意,便顺水推舟留下了小姐,将来小姐还哪里有第二条路可走? 她先头的主子家败后,前几日还与其柔情蜜意的未婚夫倒是立时将其买下了,却不是为了昔日情分,而是因为‘他的女人绝不能让旁的男人沾染分毫,死了也不能!’ 连个小县城的商家公子占有欲都这般的扭曲可怕,督主这样的大人物,自然只会更变本加厉的,将来小姐又该怎么办呢,真老死在督主府的后院不成? 只这话她说过再不说了的,偏话到嘴边又没能忍住,希望小姐别因此再恼她一次吧。 桃子虽没把话说明,施清如却仍是明白了她的意思,脸几乎是瞬间已红得要烧起来, 又忍不住一阵心虚,虽然自己都觉得这心虚来得莫名,啐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我哪里对督主那个这个的了……我就随口那么一说而已,再说我话都没说完呢,你就知道我想说什么了?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好了,我有些累了,打水来服侍我梳洗了,就睡吧。” 桃子便也不再多说了,屈膝退了下去,心里越发后悔自己的多嘴。 小姐虽聪明,到底年纪还小,指不定根本还不知道什么叫动心,什么叫喜欢呢?自己这样一说,岂不是反倒提醒了她,指不定还会让她自此再不懵懂了? 幸好督主这次一出门便是一个多月,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却也不短,说不定等督主回来时,小姐已经过了兴头,冷静了下来,那就太好了! 施清如待桃子出去后,想到韩征的昳丽姿容和无上风采,却是禁不住心砰砰直跳起来,她、她难道真对督主……可督主是她的恩人,是她心里如同亲长一般的存在,她怎么能…… 都是桃子胡说八道,她才没有那些个非分之想,现在没有,以后也一定不会有! 施清如这一夜因此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间不停的做梦,早上醒来时,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只浑身都酸痛得很,因与桃子开玩笑道:“难道我梦里与人表演胸口碎大石了?” 桃子见她眼睑下有淡淡的青影,她不说也猜得到她昨晚没睡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话?心里很是懊悔,嘴上却笑道:“小姐就是爱说笑,肯定是这两日在宫里累着了,我给小姐煮个鸡蛋敷眼睛去啊。” 施清如点点头,待梳洗完敷了眼睛,觉得好受了许多后,又用了早膳,便准备过去常太医府上了。 却在出了撷芳阁不远,迎头便遇上了小杜子,他看起来一副更没精神的样子,连给施清如行礼,都有气无力的,“姑娘,您这是又要去常太医府上了吗?才在太医院累了两日一夜,您今儿怎么不歇一日呢?” 施清如笑道:“我前夜睡了的,昨晚也睡得不错,已经缓过来了。倒是你,督主出了远门,你便彻底闲下来,可以好生歇一段儿了,怎么反倒一副蔫儿了的样子?” 小杜子叹道:“就是闲着才浑身无力好吗,偏昨儿我说什么干爹也不肯带我一起,这才一日呢,我已经觉得时间好生难熬,闲得快生霉了。” 施清如早知道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忙道:“那还有一个多月了呢,你可怎么办?” 小杜子道:“倒还好,柳哥和沈哥让我过两日就去司礼监帮忙,东厂那边我也时常要去瞧瞧,一忙起来,时间倒也不难打发。就是还是会忍不住担心干爹,也不知道如今他跟前儿服侍的人尽不尽心,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可不是吗,这出门在外,怎么都比不上家里……” 桃子在一旁听到这里,简直想翻白眼儿了,就督主出行那个排场,跟前儿怎么可能缺了服侍的人,服侍的人又怎么敢不尽心尽力? 总归苦了谁,也苦不到督主头上,她家小姐和小杜子真是想太多! 不过这话桃子识趣的没有说出来,关心才乱,她还是不要再提醒她家小姐了。 施清如又与小杜子闲话了几句,便彼此别过,一个去了常太医府上,一个忙自己的去了。 ------题外话------ 月底了,大家的月票都投了么,千万嫑浪费了啊,o(* ̄︶ ̄*)o 第九十三回 算计 一时到了常太医府上,师徒见过面后,常太医便甩了半榻的药材给施清如,“昨儿下头的人送来的,却不小心给全部打翻弄混了,你今儿就把这些药材全部给我分出来,再装好,贴好标签,注明性状功效,以免以后再弄混。可千万别弄错了,都是要给病人吃的,差之毫厘,指不定就得谬之千里,后果不堪设想。” 施清如大概看了看榻上的药材,要按常太医的要求来办倒是不难,就是琐碎费时。 可既然师父有令,她自然只能从命,“师父放心,我都理会得的,这便开始分。” 常太医便“嗯”了一声,忙自己的去了,让这丫头白天忙得一刻都不停,压根儿分不出心神想那些有的没的,到晚上也是累得倒头就睡,自然某些萌芽无形中便被扼杀在摇篮里了! 施清如忙了一整日,累得腰酸眼花,天也黑透了,才总算让常太医满意的点了头,放了她回都督府去。 还当这样的情况只会偶有一次。 不想次日常太医又扔给她一摞差点儿比她还高的脉案,同样是让她整理分类,分完后还要写出自己的心得体会。 再带她去太医院时,也不再有意无意的护着她了,而是直接与其他太医和药童们说,她是新人,就该多做多干,方能有所进步;便是他自己,也方方面面都对施清如严厉了许多。 施清如虽不知道师父何以忽然加倍的严厉,却知道师父都是为了她好,便也咬牙都受着,每日都是只觉眨眼间,一日便已过完了,但进步也是自己都能察觉到。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京城已是滴水成冰。 这日上午,施清如正在太医院的熬药房熬给不知道哪几位主子的补品,一个药童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施清,才听人说,常太医去给成妃娘娘请脉回来的路上摔着了腿,你快去瞧瞧吧。” 施清如忙站了起来,“知道我师……常太医摔在哪里了吗?” 因地面结冰,今日太医院已有好几拨宫人来求治跌打损伤的药了,施清如倒也不怀疑对方的话。 那药童道:“好像是在御花园西北角,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反正循着那个方向先去找找吧,我马上去回了院判大人,带了人随后就到。” 施清如应了,把自己照看的那几个药罐托付给另一个药童后,便出了太医院。 天阴沉沉的,瞧着似是要下雪了。 施清如心急如焚,很怕常太医摔出个好歹来,到底是那么大年纪的人了,脚下因此越发的快,好在对太医院一带她都算得上熟悉,倒是不怎么费力,便找到了御花园的西北角。 却是寻了一圈,都没见到常太医,遇上几个扫地的宫人问了一回,也都说没听说过常太医摔倒了。 施清如心里一紧,估摸着自己怕是上当了,可小杜子这些日子虽没再来过太医院,却打发人给她送过两次东西,为她撑腰的目的很明显,谁敢轻易算计她呢? 她忙要退出御花园。 却已是迟了,迎面已来了个怒气冲冲,一身华美宫装,头戴蝴蝶展翅金步摇的美貌女子,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宫人,也不知是宫里的哪位贵人? 施清如躲闪不及,只得低头肃手避让到了路边。 那美貌女子一边往前走,一边怒声说道:“竟敢这样对我,当他是谁呢,要不是他长得稍微好那么一点点,跟矮子比起来,也勉强算得上个高子,我会理会他?哼,我待会儿就回了姑母,让姑母好生给他们平亲王府一点颜色瞧,他才知道我的厉害!” 她跟前儿一个宫女闻言,忙低声劝她:“小姐息怒,世子指不定是真有事要忙,不是故意怠慢小姐的呢?您若真让皇后娘娘给了平亲王府颜色瞧,世子才真要认定您刁蛮跋扈,本来对您有好感的,只怕立时也要……小姐千万别意气用事啊……”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脸上已是挨了那美貌女子一掌,“我刁蛮跋扈?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样说本小姐!还是你得了宇文皓什么好处,要这样帮着他说话?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既身在曹营心在汉,本小姐跟前儿也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现在就给本小姐滚!” 唬得那宫女忙忙跪下哀求起来:“小姐,奴婢知错了,再也不敢了,求小姐饶了奴婢这一次……” 美貌女子冷哼一声,“现在才知道错了,可惜已经迟了!立刻给本小姐滚,滚得远远的……你看什么看?本小姐也是你一个卑贱药童能看的?给本小姐掌嘴!” 却是施清如已自她主仆的对话中,猜到她应当就是皇后娘娘一直养在自己宫里的娘家侄女邓小姐了,但天地良心,她的确没抬头看过邓小姐,后者分明就是故意迁怒找茬。 美貌少女的确正是邓皇后的侄女邓玉娇,她也的确是气头上故意找施清如的茬儿。 但跟她的宫人纵知道这一点,也不敢触正在气头上的她的霉头,这位被家人和皇后娘娘从小宠到大的大小姐,可是连跟了自己十年的贴身丫鬟都半点情分不念的主儿,他们可不想步正跪在冰冷地面上,瑟瑟发抖的那一位的后尘。 于是就有一个小太监上前,要掌施清如的嘴。 施清如自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受这个辱,终于抬起了头来,看向邓玉娇道:“敢问小姐,小的犯了什么错儿,小姐要掌小的的嘴?小的虽卑微,却是太医院的人,上有众位太医大人,下有众位药童前辈管教,若小的真犯了错儿,小姐大可着人去太医院告知一声,太医院自有惩罚降于小的,实在无须小姐亲自劳神费力。” 邓玉娇这才看清楚了施清如,不防一个小小药童竟长得如此好看,尤其一身肌肤,更是莹白如玉,邓玉娇对自己的长相倒还算满意,对自己的肌肤却是从来嫌恶,不明白自己怎么比平常女子都要黑两个度,便是每日这样粉那样霜的内服外抹,也是什么用都不顶。 因此自来最讨厌皮肤白的人,无论男女。 当下脸色就更难看了,冷笑道:“本小姐要掌你一个卑贱药童的嘴,还需要理由么?” 施清如不卑不亢,“自然需要。便是皇上要降罪于臣下子民,亦当事出有因。”何况你一个外臣之女,说到底没品没级,不过狐假虎威而已……当然后面的话,施清如没有说出来,事虽已找到她头上了,她也不想节外生枝。 邓玉娇却已然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怒极反笑:“好啊,你要理由,本小姐便给你一个。你一个药童,无召谁许你进御花园的?你不但私自进御花园,还冲撞了本小姐,本小姐今日别说只是掌你的嘴了,就算打死了你又能怎么样,本小姐倒要看看,谁敢有半句二话!” 喝骂施清如旁边那个小太监:“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动手!” 施清如越发面沉如水了。 还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呢,这邓小姐也真是有够跋扈的,不过她绝不会逆来顺受就是了,不然也太丢督主的脸了! 正要再说,就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带笑声音自不远处传了来:“邓玉娇,原来你私底下这么大的威风呢,本郡主今儿倒是开了一回眼界!” 在场众人都是一怔,邓玉娇的脸也是一僵,却不得不回头,迎上了正坐在软轿上,居高临下的华服美貌女子,屈膝行礼:“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丹阳郡主,真是好巧。” 丹阳郡主一身粉紫色宫装,明眸皓齿,气度超然,淡淡笑道:“是啊,本郡主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你可真是威风!” 邓玉娇听这话阴阳怪气的,心里很是恼怒,再想到平亲王世子对她不假辞色,却听说好几次往长乐殿凑,分明打着丹阳郡主的主意,就更恼怒了。 却不敢造次,毕竟都知道丹阳郡主是太后娘娘的心肝宝贝,也自来得皇上宠爱,明明公主的女儿只能封县主的,她却早早便封了郡主,还仪同郡王,享郡王俸禄,乃是皇室这一辈女孩儿里的第一人。 邓玉娇虽也是从小便捧凤凰一般被捧大的,邓皇后因为膝下空虚,一年里大半年都将她留在宫中,对她更是极尽宠爱,在丹阳郡主面前,向来倒还有自知之明,勉强笑道:“郡主说笑了,我不过是教训一个无召私闯御花园,又冲撞了我的卑贱药童罢了,也是为了维护我们皇室的体面,倒是让郡主见笑了。不知郡主这是要去往哪里?我就不耽误您的正事了,郡主请——” 丹阳郡主却不就走,而是嗤笑一声,道:“‘我们皇室’?邓玉娇,你姓邓,这江山却是宇文家的,几时宇文家的皇室,成了你们邓家的皇室了?你口气倒是大,看来本郡主要回了皇祖母,让皇祖母传了皇后娘娘到仁寿殿,好生说道说道了。” 这么大顶帽子邓玉娇可承担不起,脸都白了,忙道:“都是我一时口误,还请郡主大人大量,千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也别拿这样一件小事,白扰了太后娘娘的清净。” 心里简直快恨死丹阳郡主了,皇室的确不是他们邓家的,却也不是萧家的,她萧珑少拿了鸡毛当令箭吓唬她,皇上若真要问罪,也该先问他们兄妹的罪好吗? 一口一个‘皇祖母’的,只恨不能连姓也改了,当谁不知道他们的司马昭之心呢,可惜这终究是宇文家的江山,没姓萧的什么事儿,将来大家且走着瞧吧! 丹阳郡主见邓玉娇认了错,却仍不肯离开,笑道:“只是一时口误吗?怎么我听着,你说得那般的流畅,倒像是经常这样说一样呢,不然也不能熟能生巧不是?我便不好因此事扰了皇祖母的清净,也该回了我母亲,让我母亲去与皇后娘娘好生说道说道才是。毕竟祸从口出,你今日是当着我的面儿这样说还罢了,咱们好歹从小一起长大,你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我也是知道的,可别人不知道啊,要是因此以为你们邓家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岂非……” 邓玉娇几乎是铁青着脸打断了丹阳郡主,“郡主,我真的是一时口误,也已知道错了,还求郡主就饶了我这一次,我以后再不敢了……求郡主大人大量!” 说完深深福了下去,心里已打定主意若萧珑还不依不饶,她也只好与她翻脸了。 她是没有她出身尊贵,姑母却是一国之母,家里也是封了侯爵的,细究起来,也没比她差多少,凭什么要这样受她的气?她自己受气还罢了,连累姑母也跟着丢脸,以后姑母还要怎么治理六宫,怎么服众? 总算丹阳郡主松了口:“既然娇娇你的确是一时口误,那此事便到底为止吧,不过以后你说话之前,可千万要三思啊,我们是从小儿的交情还罢了,换了别人,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呢?天儿冷,你快回去吧,省得皇后娘娘见你这么久不回去,该担心了,也替我给皇后娘娘带个好儿啊。” 邓玉娇牙根直痒痒,她跟她几时是‘从小儿的交情’了?从小的冤家仇人还差不多,只不过早几年她还能仗着年少无知,与她对骂对打,如今却是受了气也只能忍着了,——等着她,她这口气也忍不了几年了! 邓玉娇也笑道:“郡主的忠告我记下了,多谢郡主了,郡主的问好我也会替您向姑母带到的。不过还是郡主先请的,您这是要去太后娘娘宫里吧?可千万别让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久等了。” 那个卑贱的药童,害她白受了这么一顿气,她今儿绝饶不了他! 丹阳郡主如何不明白邓玉娇打着什么主意,她的骄矜与跋扈已只差写在脸上,根本遮掩不住。 因似笑非笑道:“还是你先走吧,我瞧着这地儿清净,想逛逛再走。” 邓玉娇见她一副洞察一切的样子,知道今日是不能收拾施清如了,因狠狠瞪了施清如一眼,方冲丹阳郡主一笑:“那郡主慢慢儿逛,我就先告辞了。” 带着自己的人,忍气离开了。 施清如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上前几步给丹阳郡主行礼致谢:“多谢郡主仗义直言,小的感激不尽。” 她刚才仔细想了下,她如果不想逆来顺受,便只能抬出督主来压邓玉娇,毕竟她现在太弱小,邓玉娇身后又是当今皇后,也就只有督主的名头才能压得住她。 可这样一来,便小事化大,要弄得该知道的人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势必会给督主添麻烦,那是她绝不愿意看到的,因此心里一时间反倒没了主意。 幸好丹阳郡主及时出现,及时为她解了围,且不管她是真想为她解围,还是只为针对邓玉娇,于她来说,的确都是雪中送炭,自然要好生感谢一番才是。 丹阳郡主果然一副冷淡的样子,道:“邓玉娇虽自来跋扈,你私闯御花园却的确有错在先,本郡主今儿心情好,所以懒得与你计较,再有下一次,你可就没有好的运气了,退下吧。” 身为尊贵的皇室郡主,丹阳郡主自然也不会把施清如一个小小药童放在眼里,若不是自来看不惯邓玉娇,她是真懒得多这个事儿。 施清如却仍是再次给她行了礼致了谢,才起身却行退下。 小杜子带着人忽然找了过来,见施清如竟与丹阳郡主对上了,先是一惊,又见施清如平安无恙,方暗自松了一口气,赔笑上前给丹阳郡主行礼:“奴才参见丹阳郡主。” 丹阳郡主对着小杜子态度倒还好,“小杜公公是打司礼监过来呢?我听说韩厂臣日前奉旨离京办差去了,你竟没跟随左右伺候呢?” 小杜子赔笑道:“回郡主,干爹说奴才大了,也该学着办差了,所以留了奴才在京中司礼监和东厂两头跑跑腿儿什么的。” 丹阳郡主笑道:“你是该学着办起差来,替你干爹分忧了。那你这会子来御花园所为何事?” 小杜子道:“回郡主,奴才去太医院拿药,正好遇见常太医在着急自己带的药童丢了,郡主也知道,常太医这几年替我干爹治病保养都还算尽心尽力,奴才想着正好上午没事儿了,便答应替他找找,倒是运气好,一来就找着了,还有幸见到了郡主。郡主,这药童没冲撞您吧?他才进太医院,规矩什么的都还不熟悉,您千万大人不记小人过,别与他一般见识才是。” 丹阳郡主眉头就微微蹙了一下。 不过一个药童罢了,竟连小杜子这个韩厂臣跟前儿的红人儿都出动了,这药童到底什么来历呢? 本来一直没正眼看过施清如的,这会儿少不得仔细打量一番了。 这才发现施清如竟然长得眉翠唇朱,杏眼桃腮的,她一年里总要女扮男装了随兄长城里各处逛几次的,想到自己无论怎么乔装,明眼人还是稍一细看,便能看出她是女子来,毕竟男女的差别真的很大,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因笑道:“他没冲撞我,倒是不知怎么冲撞了邓小姐,不过已经没事儿了,你这便带了他离开吧,以后万事小心一点。” 小杜子闻言,便知道定是丹阳郡主在邓玉娇手下,救下了施清如了,一面暗自冷笑,那邓玉娇骄纵跋扈别人便罢了,今儿竟骄纵跋扈到他干爹的人头上了,当他干爹是吃素的不成? 且给他等着吧! 一面已没口子的感谢起丹阳郡主来,好话儿说了一箩筐,方带着施清如行礼告退了。 余下丹阳郡主在软轿上看着二人走远了,方又蹙起了眉头,咬住了嘴唇。 早听说韩厂臣收了个对食在府里,虽没正式拜堂成亲,却很是宠爱,连回府的次数也变多了,刚才那个“药童”,会不会就是韩厂臣那个对食呢?倒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儿,也是,模样儿不好也到不了韩厂臣跟前儿,还能被留下。 可除了模样儿好,分明便一无是处了,韩厂臣难道,也是那等以貌取人的肤浅庸俗之人不成? 小杜子带着施清如快速出了御花园后,方放慢脚步,小声的问起她来:“姑娘,您没事儿吧?您又是怎么冲撞了那邓小姐的?” 施清如便把整件事情言简意赅说了一遍,末了道:“幸亏丹阳郡主出现得及时,不然我可能就要吃亏了,不过你倒是来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小杜子道:“您前脚出了太医院,后脚常太医就回去了,他是不慎滑了一下,却没摔,知道您往御花园找他来了,惟恐您出事,忙忙着人递了话儿给我,我便带人一路找了过来。幸好姑娘安然无恙,不然等干爹回来,我可真是没脸见他老人家了。” 说完咬牙冷笑,“那个故意将您骗来御花园的药童您还认得出吗?哼,竟敢算计到咱们司礼监和东厂头上了,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我今儿不让他哭爹喊娘,肠子都悔青,我就不姓杜!” 施清如沉声道:“我还认得出来,但指不定他也是听错了?等回去后问清楚了再说吧。” 她这些日子在太医院自问够低调,也够勤快、够谦逊了,若这样还是碍了某些人的眼,招了某些人的忌恨,那也不是她的错,怪不得她了! 小杜子冷哼道:“怎么可能听错,还偏偏把姑娘给骗到了御花园来,不就是想着娘娘贵人们闲着没事儿,日日总有要逛御花园的,要是姑娘不慎冲撞了哪个贵人,挨一顿打骂还是轻的,运气不好,甚至连命都丢了也有可能吗?事实也的确如此,姑娘就在御花园待了片刻功夫,还是在那么偏僻的角落,就遇上了邓小姐,差点儿吃了挂落,简直该死!” 施清如不说话了。 她心里何尝不知道小杜子说的都是对的,只不过不想把人心想得那么险恶而已,可惜在整个皇城内,人心只怕正是最可怕、最凶险的! 二人一道回了太医院。 常太医见小杜子果然带了施清如回来,她还安然无恙,方松了一口长气,低声与施清如道:“师父知道你是关心则乱,不然如此浅薄的算计,你怎么可能识不破?但有这次教训也是好的,以后便再不会轻信任何人了。” 施清如有些赧然,低声道:“都是我轻信疏忽了,还害师父白白担心,您放心,以后不会了。” 小杜子已径自找院判江大人去了,他是没有品秩,可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提督干儿子的名头可比任何品秩都管用,毫不夸张的说,连内阁的阁老们见了,都得给个笑脸,何况太医院院判只得五品? 所以不过几个回合的交涉后,那个骗了施清如的药童便被提到了众人面前来。 那药童名唤罗异,也自知大祸临头了,虽脸色惨白如纸,倒还勉强稳得住。 直言不讳道:“对,我就是打的施清去御花园万一冲撞了哪位贵人,必定少不得一顿责罚,指不定因此也不能再留在太医院了的主意。太医院上百名医童,每两年才考核一次,一次也只选中二到三人晋升医官,然后才有希望晋升太医,成为真正的官身,可以为贵人们请脉看病。我平日那么努力,什么累活儿苦活儿都抢着干,总算让太医们都对我有了好印象,可施清呢,她才来一个月不到,便也得了大家的夸奖,常太医还随时将他带在身边,手把手的教他,等明年年初考核时,我岂不是要多一个强劲的对手,晋升的希望也要小许多了?换了谁能甘心的?” 尤其罗异家境还很不好,连平日的生计都维持得很是艰难了,又哪里还有余钱孝敬给审核的太医们,为自己添几分保障与安心? 这才会一时糊涂,走了歪路,“若届时考核真是我技不如人还罢了,可若不是我技不如人,而是因为旁的原因才落了选,我岂不是又得再熬两年了?我没有那个信心和耐心再熬两年,我家人也等不到我再熬两年了。现在既然事发了,我无话可说,众位大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吧!” 其实罗异看着施清如跑远后,也曾后悔过,宫里的贵人们都高高在上,对他们来说,杀个把人宫人药童,与捏死一只蚂蚁没什么两样,万一施清真因此丢了性命,岂不是他害死了他? 可转念一想,施清不是有常太医护着,司礼监的小杜公公也对他另眼相看吗?那命应当是丢不了的,至多也就是挨一顿打骂而已。 至于他传错了消息,他也是听说的,并未亲见,又如何怪得他呢? 可惜事到临头,这话肯定不会有人再信,他也说不出口了……就这样吧! 小杜子不等罗异把话说完,已冷笑起来:“我家姑……施清能得到大家的一致夸奖,是她自己的本事,你那么能干,也得到大家的夸奖啊!还说什么‘若真是你技不如人’便罢了,这就是你技不如人,你若真比施清有本事,大家也一样夸你,你也不用怕成这样了,毕竟施清再有本事,只要你比她更有本事,那便无论如何都刷不下你去!可见你还是挺有自知之明的,这会才使阴招陷害施清,可惜她不是你陷害得起的!” 看向江院判,“江大人,人就由咱家带走,回我们东厂去发落吧?” 江院判闻言,却犹豫了,真把人带去了东厂发落,只怕不死也要残了,到底罪不至此……因笑道:“小杜公公,到底是我们太医院的人,要不还是让我们太医院自己发落吧?” 罗异他一直挺看好的,明年初的考核也相信他能脱颖而出,得偿所愿,至于施清如,他当然知道她不是他的敌人,不会抢他的位子。 可罗异不知道啊,因为前所未有的危机与压力,便猪油蒙了心,做出了这样的事来,是真的太糊涂,也太可惜了! 小杜子要笑不笑的道:“江大人,人是你们太医院的不假,苦主却是我们东厂的人,换了您,肯让太医院从轻发落吗?” 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他们东厂改吃素了,以后都敢太岁头上动土了呢! 罗异没想到施清如竟是东厂的人,他以为她只是与小杜子私交好而已,常太医也是看的小杜子的面子才对她照顾有加,没想到他却是东厂的人,脸就更惨白了,人也抖得更厉害了。 江太医惹不起东厂,只得看向了常太医,希望他能帮忙折中回圜一下。 好在常太医也跟他一样是爱才之人,斟酌片刻,看向小杜子道:“小杜公公,罗异也是情有可原,毕竟攸关他的前程,他家境也很不好,上有病弱寡母,下有年幼弟妹,药童一个月只得二两银子,升了医官后,便能有四两了,于他家来说,是一项巨大的补贴,也不怪他一时犯了糊涂。你就看在施清到底没出什么事的份儿上,容我们太医院自己发落他吧。” 常太医发了话,小杜子不好再不给面子,只仍悻悻的,“情有可原就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也就是施清运气好,才没出什么事,要真出了什么事,他便是拿命来赔,又有什么用!” 常太医只得又看向施清如。 施清如明白师父的意思,笑着与小杜子道:“小杜公公,常太医说得对,这事儿就容我们太医院自己解决吧?” 小杜子这才松了口,“那好吧,苦主都发了话,这事儿咱家便不管了,且先告辞了。” 说完冲江太医行了个礼,又给常太医和施清如行了个礼,再冲罗异阴恻恻的笑了一下:“下次再犯到咱家手里,咱家可谁的面子都不会卖了!”方带着人转身走了。 江太医这才看向罗异,沉声道:“你虽情有可原,却罪不可赦,打今日起,你便不再是太医院的人了,你收拾一下,即刻离开吧!” 第九十四回 明志 罗异整个人立时摇摇欲坠。 离了太医院,他倒是可以去城里的医馆药铺当学徒,可学徒都是没有工钱的,自己开医馆的话,他还没那个本事,且也没有本钱,届时他拿什么养活母亲和弟妹们?他又生得文弱,干不了体力活儿,一家人岂非立时就要断炊了? 可错误是自己犯的,后果当然也该由他自己来承担……他终究点了头,哑声道:“多谢院判大人从轻发落,也多谢常太医为我求情,多谢施清你高抬贵手。” 常太医闻言,抿了抿唇,到底什么都没说,就像小杜子说的,也就是他徒弟运气好,才没出什么事,要是运气不好呢?亲疏内外有别,他当然要站到自己徒弟一边。 倒是施清如忽然开口道:“院判大人、常太医,我有几句话想说,可以吗?” 见江太医和常太医都点了头,她方继续道:“此番之事是因我而起,罗异虽错得更多,我却也难辞其咎。毕竟那涉及到他的前程甚至是全家人的生计,他一时糊涂之下走了歧路,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所以我想求院判大人能否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留下,等待明年初的考核?若他能通过,就请大人留下他,也免得太医院流失了人才;若他不能通过,届时大人再让他离开,也不迟啊。” 顿了顿,看向常太医笑道:“如此我也能有机会与他公平一试,让他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技不如人了,您觉着怎么样?” 江太医没想到施清如还会愿意为罗异求情。 他当然是愿意留下罗异的,太医说来也是官,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光鲜,反倒又苦又累,如履薄冰。 便是他自己的儿孙,他都不愿他们再做太医,而是希望他们能科举入仕的,他从十来岁上就开始当药童,也是一步一步,吃尽千辛万苦才熬到今日,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儿孙们不再受跟自己一样的苦吗? 所以一直有将来自太医院里挑一个最出挑的药童收为徒弟,传承衣钵的想法,只不过三五年内,还没打算付诸于行动,却不妨碍他爱才、惜才。 听得施清如的话,可谓正中下怀。 却又怕常太医和他背后的韩征会不高兴,因看向了常太医,“常太医,您怎么说?” 常太医对施清如这番话只有更高兴的。 不但聪明好学,乖巧懂事,还有一颗医者的仁心,他这个徒弟真的没有收错! 常太医遂笑道:“我觉着施清这法子可行,她才是苦主,既她都不计较了,院判大人不若就网开一面,再给罗异一次机会吧?” 江太医见常太医也这么说了,暗自松了一口气,看向罗异道:“既然施清和常太医都为你求情,我便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必须引以为戒,绝不再犯,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听见了吗?你也别以为你今日留下了,就不会再被赶走了,明年初的考核你要是过不了,你一样得即刻离开,所以,打今日起,专注提升自己,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我们太医的本职是治病救人,救的还都是贵人们,一个不慎,可是不但本人,也要连累其他人跟着掉脑袋的,你以为谁人敢轻易徇私吗?你这是在质疑我们的医德,还是脑子呢?” 罗异只有比江太医更惊喜的,当然,更多还是羞愧。 换了他自己,前脚才被人陷害,差点儿就出了大事,后脚便要原谅那陷害之人,还要为其求情,断断做不到,可人施清就愣是这样做了,不怪常太医看重他,其他人也夸奖他,单这份胸襟,他就差得远了! 因忙应了江太医的话:“院判大人的教诲我都记住了,以后一定铭记于心,绝不再犯。” 说完转向常太医,向常太医也道了谢后,最后才看向了施清如,羞愧道:“对不起施清,都是我小肚鸡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一次,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也谢谢您为我求情,我铭记于心,以后若有需要,一定加倍报答。” 施清如微微一笑,“报答就不必了,我只希望你能在考核之前,加倍努力的提升自己,也免得届时输给我输得太难看,让我胜之不武。” 罗异没想到她口气这么大,滞了一下,也激起了几分斗志,道:“那就看届时到底谁技不如人吧,我一定会让你口服心服的!” 施清如点点头:“那我就等着了。” 当下江太医将罗异打发了,又说了一番感激常太医夸赞施清如的话,才让师徒二人也离了他的值房。 常太医虽早已亲眼见到施清如安然无恙了,待回到自己的围房后,仍少不得关切了一回:“在御花园没遇上哪位贵人刁难你吧?” 施清如便把遇上邓玉娇和丹阳郡主的过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道:“亏得丹阳郡主是个好性儿之人,小杜子又及时赶到,不然没准儿真要吃亏了,也亏得师父回来得及时。” 常太医常在后宫行走的,自然也耳闻过邓玉娇的骄纵跋扈,后怕道:“那邓小姐仗着皇后宠爱,连好些妃嫔都受过她的气,若不是丹阳郡主刚好经过那里,就真是……不过你怎么不抬出韩征的名头压她?她再得皇后宠爱又如何,连皇后见了韩征,都得客客气气的,何况她,必然不敢再那般嚣张!” 施清如笑道:“本来怕给督主和师父添麻烦,不想提的,后来见不提是不行了,正要提,可巧儿丹阳郡主就先开了口,便犯不着再提了。” 常太医道:“以后若再遇上类似的情况,只管抬出韩征的名头来,不要怕给他添麻烦,这点小事于他来说,连‘麻烦’二字的边儿都沾不上,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造次!还是算了,在皇城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低调做人低调做事的好,毕竟你是来学医术,不是来出名的。” 皇城内虽然尊卑分明,等级森严,私下里却是没有任何秘密可言的,刚刚发生的、以为没人会知道的事,转眼间已人皆尽之了,也就明面儿上没人敢说而已。 尤其韩征还威名赫赫,偏小徒弟又是女扮男装来太医院的,还是别横生枝节,徒增麻烦的好。 常太医说完,又赞起施清如道:“你这孩子的胸襟倒是挺让我老头子佩服的,才差点儿被算计吃了大亏,立时便愿意原谅那陷害你之人,还肯为他求情,给他机会,让他不至于因此一次犯错,便有可能毁了一生,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施清如让常太医夸得微微有些脸热,“我哪有师父夸得那么好,就像师父说的,他不过就犯了一次错而已,还是一时糊涂,就因此改变了他的一生,这惩罚也太重了些。若是那些惯犯便罢了,犯了一次还会犯二次,他却是初犯,善恶很多时候都只在一念之间,我实在不愿一念的善恶就彻底否定了他,真彻底否定了他,他绝望之下,反倒自暴自弃了呢?太医院也会因此流失一个潜力太医,不是太不划算了?” 常太医听得连连点头:“你能说出这番话,还没说我夸得那么好。我们做大夫的,最重要的便是要有一颗仁心,任何时候,也不能让自己的手沾上了救人以外的鲜血,当然,师父不是要你凡事都一味的忍让,委曲求全,该强硬的时候,还是得强硬,总归任何时候,都要无愧于自己的医者之心和为人之心,记住了吗?” 这话常太医前世也曾对施清如说过,如今再听他说起,她不由有些百感交集。 片刻方郑重点头道:“我都记住了,师父放心,我也一定会按您的教诲,任何时候都无愧于心的!” 常太医满脸的欣慰,“真是个好孩子!” 施清如越发不好意思了,今儿她才发现师父原来这么爱夸人……索性岔开话题:“师父,我有个想法,说来您先听听啊?我如果能过了明年年初太医院的考核,有没有可能不用乔装,就以我女儿身的身份,做一名医官,然后一步一步往上晋升,最后成为一名跟您一样的太医呢?” 那她就成为大周的第一名女太医了! 常太医眉头皱了起来,“清如,你想留在太医院,想成为一名太医吗?你也在太医院待了一个月了,应该亲眼见过了哪怕是江院判,还有几位副院判,都没有旁人以为的那般体面风光,反而……一个不慎,便极有可能丢官丢命,甚至连累亲人,毕竟‘伴君如伴虎’这句话真不只是说说而已,宫里城里那么多贵人,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话便会触怒了他们,产生你承担不起的后果,这样你还想当太医吗?” 那他带她来太医院学习医术,耳濡目染,岂不是带错了? 他是希望她能嫁一个愿意包容她学医,不限制她爱好,又能为她撑起一片天,还能以她为傲的丈夫,平安喜乐的过完这辈子的。 皇宫却真不是人待的地儿,他要不是欠了韩征人情,怜他不易,加之年纪的确大了,不宜再在外面奔波辛苦,太医院他早不想待了! 施清如缓声道:“师父您先听我说,我当然知道当太医会很累,风险也不小,可我喜欢医术,希望能凭自己的双手治病救人,所以也就不觉得苦和累,不怕有风险了。要说风险,这世上做什么事能没风险呢,吃饭不也有可能噎死人吗?也没有谁因噎废食啊;二来我希望自己能变得强大起来,而且是凭自己的本事,而不借助任何人任何外力,至少让别人在对付我之前,要先掂量一下。譬如今日,若我足够强大了,那邓小姐又何至于敢张口就让人掌我的嘴,我又何至于要丹阳郡主为我解围?她是与邓小姐不对付而已,否则,她只怕也不会为我解围,所以,还是得我自己足够强大。” 她还有一点私心,她希望自己纵不能变得跟督主一样强大,不能与他势均力敌,至少,认识他俩的人以后提起督主和她来时,会评价一句‘韩征虽然很强大,但施清如也不差’,那她就心满意足了。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产生这样的想法,也不敢去深想这个念头怎么就这样自然而然蹦入了她的脑海,就像是她早已想过很多次,只不错之前都只是模糊的念头,到今时今日,此时此刻,才终于彻底成形清晰了起来一样。 常太医不说话了。 做人的确不可能因噎废食,可小徒弟若不是让他带来了太医院,也就不会惹出今日的事来,也就不需要一定要变强了;然那样一来,不也是另一种方式的因噎废食吗? 学任何学识技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哪能一遇事就打退堂鼓! 施清如见师父不说话,又道:“师父,我想问您一件事。您和其他太医们去给后宫的娘娘和京城其他高门大户的女眷们看病时,望闻问切是否都一应俱全?若需要施针或是直接与病人有身体接触时,又是否有所避讳?” 常太医道:“男病人还罢了,不用有任何避忌,女病人却几乎只有问和切,望怎么望?譬如太后皇后妃嫔们,连直视都不能,还指望她们让你细看面部舌质之类呢?一半儿以上的太医还都上了年纪,老眼昏花,细看且未必能看出个所以然,何况还只是远远的瞟一眼?闻又怎么闻,能让你凑近了细听声音咳嗽喘息?便是问,也多是先告诉了贴身的宫人转述,有时候根本说不到点子上,切也都是隔着帕子的……要不说娘娘贵人们都体弱,一个小病也要将养许久呢?开的方子都只是估摸着来的太平方子,自然好得慢。” 施针或是与女病人有直接的身体接触就更是不可能的事了,女病人自己先就不可能同意,她们的丈夫儿孙更不可能同意! 施清如笑道:“那如果太医也同为女子呢,这些忌讳不就通通不必有了?” 她如果成为大周的第一名女太医,以后不管是后宫的妃嫔还是高门大户的女眷们,再召太医时她势必将是首选。 她只要医术再相对好那么一点儿,她这个“大周第一女太医”的位子便算是坐稳了,以后不用说可以随意出入后宫内廷,如邓玉娇之流见了她,也定不敢再动辄迁怒打骂,总得先掂量打骂了她的后果是不是她们承担的起的。 她便不用非要抬出督主的名头,方能保护自己,她完全可以自保了! 最重要的是,她能随意出入后宫内廷,能时常出入京城的高门豪门后,也许能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收获也未可知,毕竟人吃五谷杂粮,就没有谁能不生病的,又是在自己的地方,说话做事难免放松随意一些,言语间带出一句半句不能为外人所知道的话也是极有可能的。 那她指不定就能帮上督主的忙了。 督主是权势滔天,人人忌惮,外人看似无坚不摧,但前世隆庆帝不再信任他,而是处处提防打压他后,他的日子不也艰难了起来,甚至连常宁伯府和张氏之流,都敢算计他,想要他的命了吗? 就算最后他终究还是胜出了,他的忍辱负重,他的委曲求全却不能被抹杀了,当没发生过一样,施清如也没办法不心疼难受。 督主也是人,不是神,怎么会没有疲惫,艰难,觉得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 却因为没人可以分担,没人懂得并心痛他的疲惫与艰难,只能咬牙硬撑,便是小杜子沈留柳愚几个,都惟他马首是瞻,也多是听他的吩咐办事,以他为主心骨和顶梁柱,劳的是力而非心,——每每那时候,督主心里都是什么滋味儿呢? 施清如上辈子当了五年的菟丝花,这辈子嘴上说着报恩,说到底至今仍是一株生活在督主羽翼下的菟丝花,又算哪门子的报恩? 所以她以后不但要替督主保养身体,在生活上力所能及的照顾报答他,还要为他分担疲惫,为他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 常太医一下子明白了施清如的意思,缓缓点头道:“如果能有女太医,当然这些忌讳通通都不必有,就能真正对症下药,精准治疗,病人自然也能药到病除,好得更快了。而你在物以稀为贵之下,邓小姐之流不问青红皂白之事便想迁怒你之类事,当也几乎不会再发生。” 施清如笑道:“师父,还不止呢。物以稀为贵之下,宫里添了女太医之事肯定会尽快传开,那以后远的不说,至少一些大夫之家多半也会让女儿学医学药了,毕竟学得好了,是有机会进宫当太医的,并且晋升的机会反比男人大些,太医院便可以多招到一些优秀有底子的医女储备了;便是不能选进宫来的女子,也可以自己开医馆药馆,只为女病人看病治病,便能救治更多的人了。” “自然,这么大的事三五七年,乃至十几二十甚至几十年,可能都发展壮大不起来,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相信总有一日,女大夫女太医也能顶起杏林的半边天,让女人生了病后,不再因为男女有别,便许多都只能等死。我很高兴,也很愿意自己能成为开路的第一人!” 施清如活了两辈子,终于在今日,找到了自己的志向,不是像前世那样虽然读了书学了医,却从没想过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又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一门心思的学着。 这辈子也是一样,她虽然一直在跟师父学习充实自己,也知道学无止境,只要她愿意学,甚至可以学一辈子。 但也没想过学成了以后要做什么,又要怎样才能真正实现自己的价值,不负自己的多年所学,——好在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要在为督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一切的同时,也凭一己之力,将女子学医治病推广开来,为大周的百姓都接受,让全天下的女人,甚至是后来人都受益无穷! 这个世道,女人都活得太艰难了,相夫教子,孝顺公婆,逆来顺受……饶是如此,还是有很多不能善终的,譬如她娘; 自然,死于病痛的就更多了,别说寻常病痛了,便是犹如闯鬼门关的生孩子,在生死危急关头,又有几家是愿意舍大保小的?等侥幸生下孩子后,产妇也几乎休想得到应有的治疗与滋养,真个是生死全凭自己熬,纵熬过了,亦要落下一身的病痛。 所谓丈夫与家人还要振振有词,不是他们舍不得花银子,而是那样私密的病痛,那样私密的地方,怎么好让大夫瞧的?那也太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了,他们家可容不下这样的媳妇,便是那些女子的娘家,怕也要反过来指责她们。 可有了女大夫,有了女子医馆,并且女大夫的人数不止在全京城,就是在全大周都多了起来后就不一样了,那些固执的、保守的,把女子名节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男人,那些舍不得银子的男人,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了。 便是女病人本身因为有了病愈活命,又不会被人诟病说嘴的希望,定也会激起求生的本能来,把银子的问题先放一边儿,竭尽全力为自己争取,毕竟有了人才有银子,没了人可就什么都没了,——那几十年后,不是也许,而是肯定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常太医没想到小徒弟竟有这番志向。 他还以为,她只是今日差点儿受了邓玉娇之辱,才会忽然有了如此强烈的上进之心,也不是说就一定不好,可开弓没有回头箭,等她将来再来后悔今日不该一脚踏进皇宫这个全天下最大的是非圈来,已经迟了! 倒不想她竟胸怀如此大志,她想上进,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全天下的女人。 不由大是震动,甚至还生出了几分佩服来,当真是有志不在年高啊,可也正是因为年纪小,她才能仍保持着自己的一颗赤子之心,和一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往直前吧?! 常太医正色郑重道:“清如,你有这个志向,师父很高兴,也很欣慰。可你要想清楚了,这条路不好走,你也并不是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走了别的路,你虽然可能会默默无闻,却一辈子都可以平安富足,喜乐康泰,人活一辈子,求的不就是这个吗?但这条路却道阻且长,过程中不知道要遇上多少荆棘与难关,且到头来,你碰得头破血流后,也未必就能成功,更大的可能是一败涂地,甚至连命都一块儿赔上,你确定还要走这条路吗?” 施清如也敛了笑,郑重道:“是的,师父,‘虽千万人吾往矣’,我确定还是想走这条路,哪怕会荆棘满布,最后还未必能成功,反而连命都会赔上,我也绝不后悔!” 若还是跟前世一样,至死都浑浑噩噩,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也不能为任何人带来幸福和快乐,那她多出来的这一世又有什么意义! 常太医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的看着施清如。 见她眼神清澈明亮,迎上自己的目光也是不躲不闪,反而满是坚定,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年轻时也曾这样坚定过,可后来现实却一次次的告诉他,他再坚定都没有用,他的医术也只治得了可怕的病痛,却治不了更可怕的人心,他后来甚至被逼得坠落悬崖,若不是凑巧被韩征遇上并救下,这世上早没他这个人了。 然这话对着小徒弟,他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就算将来她会后悔,至少她为自己的志向和理想努力过了,她只会有后悔,却不会有遗憾,但若她连努都没努力过,始终只停留于纸上谈兵,将来她就不只是后悔与遗憾,更会懊恼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坚定一点,不勇敢一点了! 常太医沉声道:“清如,你既已想好了,那师父自然要帮你,师父又何尝不想这世上更多的病人,无论男女老幼,都病有所医,不至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小病小痛,就白白送了性命呢?只是太医院到底没有过女太医的先例,我得好生与江院判商量分说一番,征得江院判的同意后,才能往上申报,当然,有韩征在,让上头同意的希望很大,可你首先得通过明年年初的考核,证明你有真才实学,担得起如此重任才是,不然不但太医院要被牵连,便是韩征,也休想独善其身。” 施清如本不想再给韩征添麻烦了,可在此事上,她是不给他添麻烦也不成了。 因点头道:“师父,我听您的,慢慢来,我的医术现在本来也还差得远,正好利用接下来两个月的时间,再好生提升一下。” 常太医道:“那我接下来可得对你越发严厉了,不然回头真输给了罗异,我看你脸往哪儿搁,大话可是你自己撂下的。” 施清如笑道:“师父放心吧,我会加倍努力的,若连第一步考核都通不过,我又还谈什么志向,谈什么将来吗?” 说着严肃起来,“自来任何新事物想要推广开来,都是从上往下易,从下往上难的,所以我必须先当上女太医,才能谈下一步的推广,才能继续谈将来。还得保证后继有人,不然历朝历代并不是没有过出名的女医女大夫,远的不说,就说前朝的谈大家,那般名声远播,也引发了一时女子学医的浪潮,可堪堪不过二三十年,不也都凋零了,如今一切又得从头来过吗?本朝刚立国时,尚宫局也是有过司医司药和医女的,却因后继无人,照样慢慢凋敝了。我不敢自比谈大家,但我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有她的十中三四,便此生无憾了!” 常太医笑道:“你若能继承为师全部的衣钵,甚至青出于蓝,师父相信将来你也定能被人尊称一声‘施大家’。” 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实在担心,这条路小徒弟会走得比她自己、比他也想象的还要难。 不过,若他当年刚学医时,便知难而退了,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他了,之于小徒弟来说也是一样,知道会遇上困难,便直接便第一步都不踏出了,还怕什么“木秀于林”,连那个资格都没有,——话说回来,若根基够牢固,本身实力也足够强大,任尔东南西北风又如何,真正的大树依然巍然不动! 御花园内,等丹阳郡主发完呆,坐着软轿被簇拥着走远了后,一个男子才带着另一个常随模样打扮的男子,自丛林深处,慢慢走了出来。 ------题外话------ 大家早上好,看看还有月票吗?月底了,千万嫑浪费了哦o(* ̄︶ ̄*)o 第九十五回 冤家路窄 男子十七八岁的模样,着一袭玄色长衫,长身玉立,英武不凡,不是别个,正是平亲王世子宇文皓。 宇文皓自树丛里出来后,四下看了一圈,确定周围再没有其他人了,方舒了一口长气,低声吩咐他的常随陈鲁,“查一查方才那个药童是什么来历,竟让小杜子那般的上心。方才虽然隔得远,我远远瞧着那药童,倒有些像是个女子乔装的,我有预感,顺着这条线摸下去,一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陈鲁也是习武之人,目力与宇文皓相比并不弱,点头道:“属下也觉着那药童像是女扮男装,不然就是个太监,真正的男人可没有那般纤细的,哪怕是还没长成的,他的一举一动也有刻意模仿的痕迹,一点都不自然。可若是个太监,走路的姿势又不像,太监也是不能当药童的,所以没准儿真是个女人。” 常在皇城行走的人,自然一眼就能分出太监与常人的区别,太监因为身份低人一等,身体又有残缺,走路都有些佝腰弯腿,跟一辈子都直不起腰来了似的,有心人只要稍一留心,就能分辨清楚。 当然,也有昂首挺胸,随时都腰背笔挺,气度如山的太监,譬如韩征,可韩征这样的权宦,可着满大周,乃至历朝历代数过来,一共又能有几个? 有了滔天的权势加身,自然腰也不佝了,腿也不弯了! 宇文皓片刻方“咝”了一声,“我在想,若那药童真是个女人,会不会,就是韩征后院儿那一个?长得实在不错,还能面对邓玉娇的无端迁怒也不卑不亢的,不怪韩征另眼相看,破天荒把人给留下了。可若真就是那一个,韩征怎么想的,把人好好养在后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他回去,纵有心无力只能看,用来养眼不也挺好,到底怎么想的?” 陈鲁低声道:“是不是,属下查探后便知分晓了,爷且给属下两日时间。” 宇文皓道:“不急于一时,若东厂的人和事那么好查,韩征也不至于人人忌惮了,哪怕用时多一些,也千万要稳,绝不能打草惊蛇。” 陈鲁恭敬应了“是”,“那爷,给都督府送女人的事,还要继续办吧?” 韩征留下施清如的事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那他既能留下施清如,自然也有可能留下其他女人,所以这些日子,平亲王府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以待合适的时机送到都督府去,同时他们也知道,别家也在做着同样的打算。 但若他们能与现成的,也是更好的人选施清如直接搭上关系,那便用不着再多此一举了,她能脱颖而出被留下,自然有她的过人之处,他们的人别说可能连都督府都进不了了,就算侥幸进了,也得先过她这一关,岂不是绕了一个大圈子? 宇文皓想了想,道:“继续物色吧,以防万一。” 万一那个女人不好收买,不肯为他所用,他便只能继续走弯路碰运气了,谁让他有求于韩征,却始终所求无门呢? 唯一庆幸的,便是别人也与他一样,都啃不动韩征这块硬骨头。 至于邓皇后与邓家的人,呵,还以为韩征一直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呢,简直可笑,如今早不是韩征求着邓皇后的时候了,如今别说邓皇后了,全天下的人除了龙椅上那一位,谁敢不看韩征的脸色行事,做太监做到他这个份儿上,不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算得上凤毛麟角了! 陈鲁再次低声应了“是”,又请问宇文皓,“爷,我们是现在就出宫去,还是?” 宇文皓道:“自然是立刻便出宫,不然待会儿又让邓玉娇给堵住了,可就烦人了。” 冷嗤一声,“且不说旁的,只凭她那浅薄骄纵的性子和形同虚设的脑子,我便说什么也不会娶她,何况邓家真没她自以为的那般势大,凤仪殿那一位,也真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厉害!” 他就更不可能娶她了,娶回去祸害他们平亲王府三代人吗? 邓皇后只是继后,与皇上情分也一般,便是将来皇上过继立储了,得尊她一声‘母后’,也不过是虚的罢了,难道她还真指望与过继来的儿子母子情深呢? 她想要左右过继立储,就更不可能了,别说皇上不会答应,宗亲们也不会答应。 所以邓玉娇想要在他面前摆谱儿,想要他捧着哄着她,简直就是打错了主意,谁愿意捧着哄着她,她只管找谁去! 施清如既安然无恙,罗异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感激羞愧于心,一场本就只是小范围内人才知道的风波,便也很快在太医院消弭于无形当中了。 只是慢慢儿的,还是有不少人都知道了施清如比他们原本以为的后台还硬,还不能惹,本就不敢找她事儿的,自此遂越发不敢找事儿;如罗异一般,对她暗暗忌惮于心,想要找她事儿、或是正筹划着找她事儿的,也忙忙打消了念头。 但施清如反倒比以前更忙、更刻苦了。 她既然立了志要成为大周第一名女太医,继而造福天下的女子和后世之人,当然不能只是空口说说而已。 首先就得有过硬的真本事,不然届时半罐儿水响叮当,累她自己吃了挂落甚至丢了性命还罢了,还要累及师父的一世英明,给督主也添巨大的麻烦,她就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不但在太医院和常太医府上时比以前更刻苦,每晚回了撷芳阁,施清如还要在灯下苦学医术到三更,只差废寝忘食,头悬梁锥刺股了。 然即便如此,她还是一闲下来,就会不由自主的想到韩征,想知道他到哪里了,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又有没有跟她一样,偶尔……偶尔想起过她哪怕那么一次? 只这话她谁也没告诉过,对着小杜子,都一个字没说没问,虽然她心里知道,小杜子应该随时都有韩征最新的消息,她如果问,他也一定会很乐意告诉她,——她如今还是一株在督主羽翼下,才能存活,不被风雨所打倒的菟丝花,有什么资格问这些,又有什么资格想那些有的没的,当真是连想的资格都没有,还是等她先变得足够强,有那个资格了,且再说吧! 如此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十一月,京城越发的冷了,祝氏的忌日也到了。 施清如事先便已与常太医告了假,祝氏忌日当日,要去潭拓寺上香,还要请潭拓寺的高僧们为祝氏做一场法事,攸关孝道人伦,常太医自然不会阻拦,早早便准了她的假。 小杜子知道后,则说要陪了施清如一起去,“姑娘一个人去,我可不放心,还是带了人一路护送姑娘的好。” 施清如却婉拒了他的好意,“你本就事多,还是忙你自个儿的去吧,我也不是一个人去,不还有桃子陪我吗?再说车夫不是人么?你若实在放心不下,安排两个护卫护送我去吧。” 连他说要打发人去潭拓寺事先清场也拒了,“我又不是什么尊贵人儿,不过是去上个香做场法事而已,就累得潭拓寺上下都不能安生,去敬香求卦的百姓也只能改日再去,也太过了些,还是别小题大做了。” 小杜子见她坚持,只得作罢,却仍亲自给她安排了马车和护卫的人,到日子还把施清如送到二门外上了车,驶出老远后,才折回了府里忙自己的。 却说施清如带着桃子,坐车出了都督府后,不过大半个时辰,便已顺利抵达了潭拓寺。 小杜子派给她的护卫虽乔装过了,仍自有一股肃杀之气,找到潭拓寺的知客僧后,一番威吓加重赏,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施清如已顺利在大雄宝殿上了香,然后转到了后面一座清净的小院子里,为祝氏做法事的和尚们也早已就位。 施清如想到母亲的苦难和冤屈,心里就说不出的难过,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的一直念念有词,除了告诉母亲,她如今很好,这辈子剩下的几十年,也一定会很好,让她安心;她也一定会替她申冤报仇,尽自己所能让祝家香火不断,让她放心以外,还求了母亲,一定要保佑韩征此行平安回来,以后几十年,也一定要万事平安遂心。 一直到未时三刻,法事才做完了。 施清如又添了二十两的香油钱,为祝氏和祝秀才祝太太各点了一盏长明灯后,才草草用了斋饭,带着桃子,坐上了回都督府的马车。 桃子见她怏怏的,精神很不好,待马车驶上了大街后,便笑道:“小姐,难得今儿您不忙,这会子时辰又还早,要不,我们各处去逛逛,买些东西再回去吧?您前儿不还说,下个月就是督主的生辰了,您却不知道该送什么东西给督主做贺礼才好吗,指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施清如本来没心情逛逛的,连日加倍的刻苦,她也早就累了,想早些回去歇息。 但桃子后半段话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下个月就是督主的生辰了,她送不起什么贵重的东西,督主也未必稀罕,但至少,她该尽的心意,还是要尽到的,——这可是她这辈子进都督府后,督主的第一个生辰,本来意义也不一样! 施清如遂点了头:“那就各处去逛逛吧。” 桃子见她眼里恢复了些神采,笑着撩起车帘对车夫如此这般一说,车夫便驶着马车,进入了京城最最后的正阳大街。 其时已是申正,冬日天短,又阴沉沉的,瞧着天儿就跟立时便要黑了似的。 正阳大街却仍是人来车往,摩肩接踵的,街道两旁的店铺也都门庭大开,热闹不已。 桃子不由惊叹:“小姐,不怪都说正阳大街是全天下最热闹的地方,今儿一见,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也就是京城有宵禁,要是没有,岂不是一二更天了,还这般热闹呢?” 施清如道:“这算什么热闹,听说正月里的庙会才热闹呢,届时我们也瞧瞧热闹去。” 桃子忙笑道:“那可就这么说定了啊,小姐,我就等着正月里随小姐来开眼了。” 主仆两个说着话儿,施清如眼睛也没闲着,远远的见路边有一座两层门脸的古玩珠宝店,忙吩咐车夫:“就在前面那家叫‘积芬阁’的店前停下吧,我想进去瞧瞧。” 车夫忙应了“是”,把车稳稳停到了施清如说的地方。 桃子便忙先下了车,再转身扶了施清如下车,主仆两个一道进了积芬阁。 掌柜的一眼就看见施清如不但长得好,关键穿得好,忙忙赔笑迎了上来:“小姐今儿想选点儿什么?小店新到了一批南边儿来的时新首饰,小姐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又请施清如里边儿坐。 施清如却摆手道:“我不看首饰,有没有好玉?扳指玉佩扇坠儿都行,且都拿来我瞧瞧吧。” 金银有价玉无价,掌柜的一听便知道大生意来了,忙殷勤笑道:“自然是有的,小姐请稍等,我这便给您都取来。” 一面吩咐小二请了主仆两个到屏风隔成的雅阁里落座奉茶。 一时掌柜的取了几整屉的玉饰回来,自然是有好货的,施清如却都有些不大满意,督主所用皆是上品,她送他次一等的,他就算不至不收,却肯定不会上身,而她私心里,当然是希望他能上身的……便随意选了两支簪子,打算会账离开。 又有客人进来了,带进来一股淡淡的,似曾相识的香风。 施清如正想着这香味儿自己到底是在哪里闻过,就听得一个女声道:“掌柜的,把你们最时新的首饰都拿出来,我家小姐要随便挑几样。” 然后是另一个女声,“嬿姐姐,前面几家店都没这家的规模大,肯定首饰的式样也没有这家多,您且再瞧瞧,指不定就能选中几样合心意的了呢?” 施清如就知道来者是谁了,不由扯唇哂笑,这还真是冤家路窄呢! 掌柜的见陈嬿与施兰如也都穿戴不俗,还带了好几个下人,心里暗暗庆幸,刚才这单大生意没做成,没想到马上又来了一单,忙殷勤招呼起一行人来:“二位小姐请里边儿坐,我这便让人替二位小姐拿最时新的首饰式样来二位小姐挑选。” 一面引了一行人往雅阁里走。 两拨人便因此不可避免的打上了照面。 陈嬿与施兰如都是一怔,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施清如,待回过神来,陈嬿立时冷了脸,掉头就想走。 她现在最恨的人,便是施清如了,一看到她的脸,便会想到这几个月以来自己所受的种种委屈与耻辱,而那些屈辱,从某种程度上说,可都是拜施清如所赐,——陈嬿简直忍不住想扑上去,活活掐死施清如! 可她到底死死忍住了,现在施清如已经是韩公公的人了,打狗看主人,她便不看施清如,还得看她背后的韩公公。 然要让陈嬿主动向施清如打招呼,向她示好,她也是万万做不到,虽然她心里很明白,好容易她才有了今日偶遇施清如的机会,她该牢牢抓住,并趁势把人弄回家去,让她娘和施叔父好生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一番,让她不要再视施家为敌,一副恨不能与施家彻底断绝关系的样子才是。 只得看了一眼身边服侍的紫晴。 紫晴会意,立时笑眯眯的上前,对着施清如福了下去:“奴婢见过二小姐,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遇上二小姐,可真是太巧了。” 怕自己不够分量,施清如压根儿不理,忙又笑向施兰如道:“三小姐不是日日都念叨着二小姐,说想二小姐得紧吗?怎么这会子好容易见到了,却愣在原地了,莫不是高兴得傻了?” 一旁施兰如的丫鬟闻言,忙也推了她一把,“小姐,您还不上前见过二小姐呢?” 二婢连个眼色都不用对,便已不约而同决定拿施兰如作伐,以便让自家大小姐和二小姐自然而然搭上话儿了,太太日日好吃好喝,金奴银婢的养着她,不就是为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 等她与二小姐说上话儿后,二小姐是小的,理当先见过她们家大小姐,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小姐自然也不好再端着,后边儿的事便更是顺理成章了,等太太这次顺利拿捏住了二小姐,大小姐也有了好前程,再来慢慢儿算旧账也不迟啊! 施兰如这些日子已经让现实教得又乖了不少,如何不明白紫晴与自己名不副实的丫鬟打的主意? 却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笑着屈膝给施清如行礼:“二姐姐,好久不见您了,您这一向可都好吧?这些日子全家人都好生惦记您呢,正好今儿在这里遇上,要不二姐姐这便随了我们回去,一家人好生吃顿团圆饭,再在家里住上几日吧?大伯大伯母与祖父祖母必定都会很高兴的,二姐姐又自来孝顺,想必不至不同意吧?” 施清如根本不看施兰如,只淡淡道:“早在几个月前,我便与贵府的家主施大人说过,我与贵府已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这位小姐还是不要乱认亲的好!桃子,把银子给掌柜的,我们走!” 桃子应了“是”,把银子给了掌柜的,接过掌柜的递上的匣子,便要扶了施清如往外走。 紫晴见施清如说走就走,不由急了,余光见陈嬿仍是沉着脸不肯说话,还想推施兰如出头,却又怕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只得壮着胆子推了陈嬿一把,杀鸡抹脖的求她开口。 陈嬿也知道紫晴是为了自己好,终究强忍着屈辱与恨意,笑着开了口:“二妹妹请留步。就算彼此有什么误会,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你难道就真这般恨娘和……爹,恨自己的骨肉至亲不成?我说句不好听的啊,要不是爹娘和舅舅一心为你筹谋,你也不能有如今体面风光的好日子过不是?还是随了我和三妹妹家去,大家把话说开了的好,把话说开了,便又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了不是?” 施清如闻言,终于正眼见陈嬿了,见她比之几个月前,分明憔悴了不少,也沧桑了不少,本来十几岁的姑娘家,正是最好的年华,怎么也不至用“沧桑”来形容的,可陈嬿现在给施清如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足见过去这几个月,她过得有多煎熬。 想来也是因为度日如年,身心俱疲,她才会明明是在说软话,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也控住不住自己的嘴巴,多少还是带出了那么几分嘲讽与怨气来,于是让她的话听起来,便显得怪怪的,透着满满的言不由衷? 施清如也笑着开了口,“陈小姐此言差矣,你姓陈,我姓施,我娘姓祝,你娘姓张,我们怎么可能会是一家人,怎么可能会是骨肉至亲?至于你说的要不是令堂与令舅一心为我筹谋,我也不能有如今体面风光的好日子过,这倒是,我如今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在都督府也是人人都敬着,实在比当初在施家时,日子强出了不知道多少倍。既然陈小姐这般羡慕我如今的好日子,那我回去后便禀了督主,将陈小姐也接到都督府与我做伴儿吧,反正都督府家大业大,再多养你们主仆几个人,也不过就是添几双筷子的事儿而已。” 陈嬿的脸一下子白了,越发恨不能喝施清如的血吃施清如的肉。 却更怕施清如回去后真回了韩征,把她也弄进都督府去,贱人在都督府据说是真的体面,足见韩公公有多宠爱她,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岂不是把她的一辈子都给毁了? 施清如见陈嬿不说话了,又笑得一脸恶意的看向施兰如,“施三小姐你呢,要不要也去都督府与我做伴儿,过与我如今一样的好日子啊?” 因今日是祝氏的忌日,又是去佛门清净之地,施清如打扮得自然很素净,不过一身素绫袄裙,外罩灰鼠披风罢了,头发也只简单挽了个纂儿,戴了两支素钗,便是手里的手炉,瞧着也很不起眼。 可即便是如此简素的妆扮,依然能让识货之人一眼便看出她这一身只是看着简单罢了,其实所值不菲,不然方才掌柜的也不能只看了她一眼,便那般殷勤了,正阳大街哪家的掌柜没练就一双利眼? 施兰如虽没有掌柜的那样一双利眼,进京大半年,也早今非昔比了,自然也能看出施清如如今的日子委实过得不坏,穿戴得好罢了,关键她那白里透红的好气色,若日子不顺心,怎么可能? 心里因此很是不忿。 怎么施清如到了哪里,都能把日子过好,半点委屈不着自己呢? 那韩公公恶名远播,东厂更是人人都杀人不眨眼,她在那样一个地方,跟的又是那样一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太监,应该日日以泪洗面,生不如死才对啊! 为此当初施兰如与施老太爷施老太太知道了施清如原来不是去嫁人,不是去过好日子,而是被送给了一个太监后,还曾惊喜称愿了好久,说她都是活该,都是报应,大伯/长子真是好生为他们出了一口气,——谁知道施清如竟然跟了一个太监,也能活得如鱼得水呢?那她还怎么为娘和弟弟们报仇? 还是想着就算施清如如今气色再好,再体面风光,那韩公公终究只是个太监,她是没有未来的,自己还有报仇的希望,施兰如心里才好过了些。 不想施清如就问到了她头上,她不由怔了一下,方慌忙道:“我、我、我就算了吧,我这么笨,没的白让二姐姐……您和韩公公见了烦心,何况,我身上还带着孝呢……” 施清如就“哈哈”笑出了声来,笑罢转向陈嬿冷冷道:“陈小姐既然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是怎么有脸说出方才那我能有如今好日子过,都是靠令堂令舅一心为我筹谋这样的话来的?既是好日子,你怎么不愿意去过?我懒得再与你废话,也请你回去转告令堂,还有令尊——倒是没想到,陈小姐还挺能屈能伸的,从来没叫过施大人一声‘爹’的,今日为了弹压我,竟肯叫施大人爹了,施大人和令堂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吧?” 冷哼一声,“请你回去告诉他们,我与施家早没有任何关系,以后让他们不要再打发人送东西去都督府,弄得不知道的人见了,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就不好了;也请转告他们,不要再奢望那些有的没的,便是督主肯赏他们,我也定会劝督主不给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世上可没有卖了别人,还要别人心甘情愿帮着数钱的好事,让他们尽早死心,当然,陈小姐也尽早死心!” 听说张慕白下个月就要成亲了,陈嬿的亲事却至今高不成低不就的,没有着落,她倒要看看,这辈子没了她给她垫脚,她最终能嫁个什么样的人家! 陈嬿闻言,脸色一下子由白转为了青。 既为施清如讽刺她叫施延昌‘爹’,若不是为了以孝道人伦来拿捏她,她怎么会这样委屈为难自己? 也是想到了这几个月自家每每送东西去都督府的情形。 端午中秋这样的大节自不必说,礼物都备得厚厚的,便是不年不节的,也都有礼物送到都督府,给施清如的更是尤其别致,好些衣料首饰连她娘都没上过身,就为了她,只能白白便宜给施清如。 可施清如竟然全部拒之门外,一样都不肯收,连都督府的礼物也不许都督府的人收,更别提见她娘打发去请安的林妈妈了,简直就是一匹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得志便猖狂,都快狂上天了! 偏偏这样的耻辱,她娘还得一受再受,一忍再忍,就为了她的亲事,——她爹怎么就会早早去了呢,要是她爹还在,她和她娘又怎么会受这样的屈辱,这样的腌臜气? 这几个月以来,有意聘陈嬿的人家是越来越差,连一些七八品的小官儿都有脸打发媒人登门了。 还对陈嬿挑挑拣拣的,不但直言嫁妆不能少于多少,还说什么成亲后他们家只认施家为岳家,陈家若是有什么穷亲戚登门要充舅爷,可别怪他们不认,他们也没那么多银子去填陈家的无底洞云云。 甚至还有当着人就说陈嬿要么就爹娘都死绝了,只依傍外祖家常宁伯府过活,娶了都比如今强的,那样一来,常宁伯府可不就是陈嬿正经的娘家了?如今却是好处眼见一样没有,隐患却数都数不过来,不是娶回家去白白生气么! 直把张氏气了个倒仰,林妈妈也是气得发晕,不待张氏吩咐,已拿着大笤帚把媒人打了出去。 哭过之后,气过之后,主仆两个还得强颜欢笑安慰陈嬿,好事多磨,好货沉底,她一定会等来一桩最好的姻缘,一定会有一个最好的前程! 陈嬿心里却很清楚,再这样拖下去,她便只能给人当填房当后娘了。 毕竟她年纪是真不小了,身份又委实尴尬了些,也不怪她大舅母百般瞧不上她,谁娶了她都等于是有了两个岳家,还都是上不得台面那种牛皮糖,沾上便再甩不脱了,只能被恶心闹心一辈子,谁敢沾染? 张氏还不死心,还劝她再等等,又知道她心里苦,所以今日好说歹说,才劝得她愿意出门四处逛逛,买些东西散散心,这才会有了这一场偶遇。 陈嬿胸脯剧烈起伏了好一阵,衣袖下的指甲也已嵌进了肉里,依然不能减少分毫的愤怒与怨恨。 第九十六回 巴掌 无路 陈嬿胸脯剧烈起伏了好一阵,衣袖下的指甲也已嵌进了肉里,依然不能减少分毫的愤怒与怨恨。 都是施清如这个贱人过河拆桥,要不是她那么可恶那么绝,她们母女又怎么会陷入如今的困境,她又怎么会什么屈辱都受尽了,婚事还是没着没落? 要不是她非要把施家那群恶心的人弄进京城来,还说什么也不准施叔父将人送走,她娘又怎么会腹背受敌,既要被她的亲事劳心劳力,还要忍受那对老不死的无事生非,阴阳怪气? 自然也不必忍受施二老爷那只恶心的癞蛤蟆了,——却是施二老爷那个通房不久前诊出有身孕了,施老太太大喜之下,不许施二老爷再闹她,以免她腹中的孩子有个什么好歹,耽误了他们二老抱孙子,施二老爷便又只能旷着了。 这一旷,他便又故病重犯,冒犯到了陈嬿屋里一个二等丫鬟的头上,等那丫鬟拼命挣脱后,竟还有脸问张氏讨那丫鬟做屋里人,这是哪个长辈做得出来的事,便是禽兽也做不出来啊! 施延昌还只是喝斥了施二老爷几句便不管了,张氏不依不饶,他便与张氏说,随便她想怎么样,和离也好,把人送走也好,都随她处理,然后便一甩袖子,去了衙门,连着几日都睡在书房,不曾去过张氏屋里。 张氏气得只差吐血,可为了陈嬿的婚事,还是得忍着…… 陈嬿想到这里,几乎目眦尽裂,再也忍不住满腔滔天的恨意,恨声开了口:“施清如,你有什么可得意可嚣张的,你就算不认自己的亲爹,不怕天打五雷轰,你又能风光多久?你可别忘了,你那靠山就算再宠你,也是个太监,注定断子绝孙,那你便也只能断子绝孙,没有任何未来可言,我倒要看看,等将来你那断子绝孙的靠山倒了,你还有什么可……啊……” 话没说完,脸上已是挨了一掌,半边脸立时火辣辣的痛。 人也被扇懵了,脑子嗡嗡作响的一时间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见施清如漫不经心的吹起自己的手掌来,陈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立时要疯了,捂着脸尖叫着:“贱人,你竟敢打我?” 就要冲上前,与施清如拼命,反正她也受够了,今日就与贱人同归于尽吧! 施清如却一把架住了她的手,扣着她的脉门让她动弹不得后,方冷冷道:“我就是打你了,怎么着?你再敢出言不逊,我还打你,不信你就尽管再试,看我会不会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说她没关系,竟然敢说督主,还敢咒骂督主,她只给了她一巴掌,已经是从轻发落了。 施清如说完,方狠狠甩开了陈嬿,甩得陈嬿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在地。 还是让紫晴忙忙抢上前给扶住,方堪堪稳住了身形,看向施清如的目光简直能恨出血来:“贱人,我绝不会放过你的,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施清如冷冷道:“那我可就等着了,看你这辈子能把我怎么样!至于你死了变成鬼后,你若活着时都不能把我怎么样,变成鬼自然更不能把我怎么样了,倒是令堂和你新认下的令尊,你回去可记得提醒他们别忘了我娘当年是怎么死的,小心报应不定什么时候便会降到他们头上!” 本来今日是她娘的忌日,她便心情大糟了。 可怜她娘辛苦委屈一辈子,若不是她有幸重生了,如今还有谁记得她,记得今日是她的忌日? 偏陈嬿还要往她的枪口上撞,找她的麻烦,让她不痛快,那她自然只能让她更不痛快了! 施清如满脸的冷然与不屑,看得陈嬿又是一阵心头火起,还有几分莫名的心虚,余光见门口好似又有人进来了,她正要再说:“你……” 施清如却是懒得再与她废话,直接一扬手:“陈嬿,彼此既已彻底撕破脸了,那我今日把话撂这里了,以后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所以,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还有你施兰如,我以后也一样是见一次打一次,记住了吗?桃子,我们走!” 她方才都不该与她们废话这么久的,一力降十会多好,反正她们也不敢真还手,且也未必打得过她,挨了打也是白挨! 陈嬿气结,贱人真是嚣张得要上天了! 实在恨不过,又自觉在施兰如和紫晴等人,还有掌柜的和小二们面前丢了大脸,还待把施清如留下,无论如何今日都要给她一点颜色瞧。 不想刚进来的两个客人中的一个便先要笑不笑的开了口:“这位小姐可真是好大的威风,也不知是哪家的千金?我今儿可真是开眼了!” 施清如听他这话怎么听,怎么都有些阴阳怪气,冷笑一声,迎上了对方:“凡事有因才有果,这位公子怜香惜玉,抱打不平之前,还是弄清楚前因后果的好……” 话没说完,见对方身边站的女子竟然算得上是熟人,若她没有认错,便是前番她在御花园时,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丹阳郡主,而男子与丹阳郡主五官都长得颇为相似,只不过个子更高,眉眼间也更显英气。 那如果她猜得不错,应该就是丹阳郡主的胞兄、福宁长公主的独子萧琅了,后面的话自然也只能咽了回去。 她总不能难得出门一次,也为督主惹一摊子事儿回去吧? 施清如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丹阳郡主兄妹见礼,她那日做的是药童打扮,或许丹阳郡主已经认不出她…… 丹阳郡主已先道:“原来是你!你也果然、果然是个女子!” 施清如这下是不见礼也不行了,只得屈膝一礼道:“见过……” 见丹阳郡主冲她摆手,反应过来他们兄妹肯定是微服出宫,忙及时改了口:“见过萧小姐,见过萧公子。” 萧琅不防施清如竟然清楚他们兄妹的身份,挑眉看向丹阳郡主。 丹阳郡主便凑到兄长耳旁,如此这般一说,萧琅便也知道施清如是谁了,原来就是韩征收的那个对食,不免多看了施清如两眼。 见她长得好还罢了,关键双眼明亮清正,满脸的坦然之色,瞧着并不惧怕自己兄妹,也半点没有被他们撞破了正在狐假虎威欺负人的心虚,反倒是被她放狠话的那两名女子,都有些心虚躲闪的样子,便知道必定另有隐情,自己是凭着一言半语,先入为主误会她了。 因说道:“看来是我误会这位、这位小姐了,还请千万见谅。” 施清如这些日子再进皇城,虽都待在太医院没出去过一步,却知道丹阳郡主事后必定要查自己的,便是邓玉娇,事后冷静下来,只怕也要怀疑她,方才听丹阳郡主说她‘果然是女子’,她便知道丹阳郡主已经查过她,只怕萧琅也早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淡淡一笑,正要说话。 不想一旁陈嬿已先笑道:“回萧公子,此事的确有误会,我们都是自家姐妹,方才不过是一时口角,以致家丑外扬,倒是让二位看笑话儿了。但就像牙齿和嘴唇再要好,也还有磕着碰着的时候,自家姐妹也不能例外,我们只要把误会解开了,便仍又是相亲相爱的好姐妹了,是不是啊二妹妹?” 原来陈嬿也是认得丹阳郡主的,之前奉国公府和永昌侯府等几家京城数得着的勋贵办喜宴或是年酒时,她跟着张云蓉去过几次,因此有幸见过丹阳郡主两次,自然一眼也认出了她。 毕竟丹阳郡主那通身的气派与光芒,是淡妆素服遮掩不住的。 认出了丹阳郡主,再要猜出萧琅的身份,便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兄妹两个实在长得太像了! 当下陈嬿便急中生智,决定先不与施清如计较了,而是借着她,与丹阳郡主和萧琅搭上话儿,若能入了丹阳郡主的青眼,徐徐图之当然最好。 若不能,能让萧琅记得她,回头纵不够格儿谋他的正妻之位,谋个侧室还是有望的,——话说回来,施清如竟然这么快便让丹阳郡主记住了她,兄妹二人还都对她客客气气的,可见韩公公这张虎皮真的很好用,方才她真不该冲动的! 可惜施清如一点“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冷冷道:“陈小姐这声‘二妹妹’我可当不起,我也早说过,我与施家已没有任何关系,以后彼此桥归桥路归路,所以还请陈小姐不要再乱认亲的好。” 这话一出,丹阳郡主与萧琅便都知道陈嬿是谁,对方才发生的事,也大致有谱了,看来陈氏女是卖了人家,还指着人家帮她和施家数钱,结果人家不从,双方一言不合之下,才会起了口角甚至动手的。 兄妹二人当下连余光都懒得看陈嬿,更别提与她说话了。 丹阳郡主低声问施清如:“你今儿没去太医院呢?韩厂臣此番出京办差都一个月了,还没回来,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虽然出于某些私心,丹阳郡主觉得她该讨厌施清如的,可这会儿再见了她,她却发现自己竟然讨厌不起她来,也是怪哉! 施清如见问,也低声道:“我并不是日日都去太医院,至于督主什么时候回京,我也不知道,还请郡主见谅。” 顿了顿,又道:“那日在御花园,真的太感谢郡主了,若不是郡主及时出现,我肯定就要吃亏了,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加倍报答郡主。” “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韩厂臣曾于我有恩,你既是他的、他的……人,便用不着报答了。” 陈嬿见二人说得热络,虽然才被施清如不假辞色的怼了,依然厚着脸皮又凑了上来,“萧小姐萧公子,我们都堵在这里,只怕有些个影响掌柜的做生意,要不,大家一起移步到一旁天香楼的雅阁里坐了,吃着茶慢慢儿说话儿吧?” 丹阳郡主仍自顾与施清如说着话儿,根本当她不存在。 萧琅也是看也不看她,径自扔了一个荷包给掌柜的:“当是爷借你们地方一用的银子。” 那掌柜的接了荷包顺手一掂,便知道是厚赏了,忙赔笑道:“多谢公子赏,小的这便让人给公子小姐们沏茶去。” 要说京城最不缺的,便是达官贵人了,所以不管什么店铺的掌柜,都轻易不肯得罪客人的,哪怕客人看似身份不显,出口赶人就更是大忌了,所以纵萧琅没有赏赐,掌柜的被耽误了生意也只能赔笑忍着,何况还给了赏赐,当然得更殷勤。 陈嬿立时讪讪的,羞臊得只恨地上不能裂开一道缝,叫她钻进去了。 可想到自己其实已经无路可走了,还得硬着头皮冲萧琅搭讪,“萧公子,方才真不是、不是您想的那样,其实……” 话才硬着头皮起了个头儿,谁知道又进来了一对男女,一样男的俊女的俏,虽只做寻常富户家的少爷小姐打扮,却跟萧琅和丹阳郡主兄妹两个一样,都掩饰不住通身浑然天成般的贵气。 男子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萧琅兄妹,一惊之后,已抱拳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表哥与表妹,也真是太巧了。” 与他同来的女子也忙上前给兄妹两个见礼:“萧大表哥、丹……二表姐。” 说完又看向施清如,问丹阳郡主,“二表姐,这位是?” 萧琅狭长的双眼微微一眯,已猜到宇文皓的来意,——没错,来者正是平亲王世子宇文皓与他的庶妹、平亲王府的二小姐宇文姝。 萧琅本来还以为,宇文皓冲的是他妹妹,平亲王府想与福宁长公主府联姻早不是什么秘密了,只福宁长公主胸怀大志,一直不愿意而已。 可现在看来,宇文皓这会子想“偶遇”的人根本不是他们兄妹,而是另有其人啊! 萧琅想着,嘴上已笑道:“的确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皓表弟,难得有这么巧的事,相请不如偶遇,不如我们兄妹四个去醉仙楼用晚膳吧?我请客。” 宇文皓笑道:“哪能让表哥破费,当然该我做表弟的请客。这几位小姐是表妹的好友吗,要不请了一起吧?人多也热闹一些。” 好容易他底下的人打探到了施氏独自出行,他忙带了庶妹来,打算与她先认识一番,待熟悉起来后,再进行下一步的沟通,谁知道又让萧琅给抢了先,偏因有那日的缘故,丹阳与施氏本就认识了,已经抢了先机,——这施氏还真是一块儿香饽饽呢! 施清如虽不认识宇文皓,但他能叫丹阳县主兄妹‘表哥表妹’,身份便也不难猜了。 不是平亲王府的公子小姐,便是安亲王府的呗,总归哪一个都不好惹,她因着与督主明面儿上的关系,也算得上身份敏感了,还是与这些皇家贵胄们保持距离,能不扯上关系,就不扯上的好,不然谁知道会与督主惹出什么麻烦来? 天家从来无小事,国本就更是大事中的大事了! 施清如因与丹阳郡主道:“萧小姐,时辰不早了,我家里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说完屈膝团团一礼,便带着桃子,目不斜视的出去了。 车夫一直侯在外面,见她终于出来了,忙驾了车上前,待她上车后,便驾着车很快走远了,一直跟随护卫的人忙也跟了上去,很快消失在了人海当中。 宇文皓见施清如说走就走,竟是看都没看他兄妹二人一眼,心里大是遗憾,韩征不定什么时候便要回京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想与施氏搭上话儿,可就更难了! 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含笑问萧琅与丹阳县主:“时辰不早了,那表哥表妹,我们也走吧?” 萧琅自然含笑点头:“好啊。” 各自护着各自的妹妹,出了积芬阁的大门,都没再看过陈嬿一行人一眼,就像她们一行人压根儿不存在一般。 于萧琅和丹阳县主来说,是本就对陈嬿没有好感,方才施清如在时,便懒得理她,如今自然更不会再理她;于宇文皓来说,则冲的本来就是施清如,正主儿都走了,自然也不会再为不相干的人费神。 于是眨眼之间,方才还人满为患的店铺里,便只剩下陈嬿与施兰如,并紫晴几个丫鬟了。 陈嬿的脸色难看至极。 本来听得宇文皓叫萧琅‘表哥’,她也猜到了宇文皓的身份。 以年纪来算,他应该不是平亲王世子,便是安亲王世子,都是京城一等一的尊贵人儿,真正的天潢贵胄,不管跟了哪一个,便是以侧妃通房的身份,将来都极有可能有天大的造化,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陈嬿的心当即“砰砰”直跳起来,本来还恨施清如恨得什么似的,那一刻也不恨了,若不是她,她哪来的机会一次就见到福宁长公主府的大公子和平亲王世子或是安亲王世子的其中之一? 可惜陈嬿还来不及平复心跳,更别提上前向宇文皓搭话儿,施清如已经说走就走,连带萧琅兄妹与宇文皓兄妹也是说走就走,眨眼间便都走了个干干净净,连看都没看过她一眼,她好歹也是这么个大活人,他们就看她一眼怎么了? 难道就看一眼,便会耽误多少时间,或是污了他们的眼睛不成! 是了,在那些真正的贵人眼里,她算得了什么呢,只怕比一只蝼蚁显眼不到哪里去,自然连看一眼都多余,更别提纡尊降贵与她说话儿了,除非她也跟施清如一样,背后站一个权势大到那些天潢贵胄都不得不笑脸相迎的男人,或是太监。 太监她自然是不愿意的,哪怕再大的权势也不愿意,那与饮鸩止渴有何分别?她要的可是一世的无上富贵与荣华。 可除此之外,她上哪儿再找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去呢? 萧大公子与那位世子根本看都懒得看她,另一位世子想来也是一样,而且他们都还没娶正妻,自然也不会先纳侧室,她的年纪却已经等不得……便是她自甘堕落,愿意委屈自己去跟平亲王安亲王两个年纪比她爹如果还在,年纪都要大的老头子,他们身边的侧妃孺人也早满员了,她总不能真当个没名没分的通房去,那她几时才能出头,才能扬眉吐气?! 自然,她还可以设法儿进宫去,可全天下都心知肚明皇上不能生,她纵得了宠,也是镜中花水中月,又有什么未来可言? 何况她还未必能得宠,她的样貌实在不出挑,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不然萧大公子与另一位世子也不会直接对她视而不见了,她若能有施清如那小贱人那张脸,便是家世再不显身份再尴尬,她相信自己的路也能顺畅得多。 那便只剩下唯一的那条路,她娘为她安排的那条路了! 这些念头并不是这一刻,才涌现到陈嬿脑子里的。 事实上,她已经在心里想过无数次,权衡过无数次,甚至连具体怎么去付诸于行动,才能让自己顺利走上青云路,继而扶摇直上; 扶摇直上后,她会是何等的尊贵,那些个给过她委屈、羞辱与难堪的人,也明里暗里给过她娘腌臜气受的人,譬如施清如、施延昌和施家众人,再譬如她那个所谓的大舅母虞氏和这些日子登门妄图癞蛤蟆吃天鹅肉的那些寒门小户之流,又将如何跪在她的脚下摇尾乞怜,她都已设想过很多遍了。 惟独她也极有可能会失败,会落得个连如今都不如的下场,陈嬿从来下意识的不让自己去想,也不敢去想。 然而今日,在施清如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后,现实又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在那些真正的贵人眼里,什么都不是,既没有过人的家世高贵的出身,也没有一张万中无一的脸,那些贵人凭什么正眼看她,又凭什么把她捧在手心里,给她富贵荣华,给她她想要的一切? 她只能凭自己的本事去挣,只能一步一步来,先尽力够上眼前能够上的,再去想更远的! 紫晴见陈嬿一直阴沉着脸既不说话也不动,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却又不能一直杵在人家的店里,耽搁了人家做生意,掌柜的可不傻,早看出了刚刚满屋子的人里,就属陈嬿与施兰如身份最低,为人显然也不咋地,如今真正的贵人都走了,自然也不必再对她们一行人客气。 虽没直接出言赶人,却也与店小二各自忙起各自的来,赶人的意图也算是很明显了。 紫晴看在眼里,虽满心的恼怒,却也不敢发作,能在正阳大街立足的店铺,哪一家背后是没有靠山的?万一惹着了惹不起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只能壮着胆子低声劝陈嬿:“小姐,时辰不早了,要不我们先回府吧?太太见您这么晚了还没回去,该着急了。” 说完看了一眼施兰如,示意她也帮着劝劝。 施兰如只得也低声道:“大姐姐,天快黑了,要不我们先家去,回头等您又有了兴致,我们再出门来逛吧?” 只当陈嬿要迁怒她,冲她大发雷霆一顿来出方才被施清如扇耳光的气。 心里又禁不住佩服妒忌施清如,她怎么就什么都不怕呢?说甩陈嬿耳光就甩,关键陈嬿竟也不敢真还手,就算现在她有那个大太监当靠山,什么都不用怕,可也不考虑将来,不怕将来会有求到大伯大伯母和常宁伯府头上的吗? 还有方才那几位公子小姐,一看都是贵人,比之常宁伯府的大奶奶那样的尊贵人儿,瞧着竟还要尊贵几分似的,陈嬿也上赶着去巴结他们,可他们却不看也懒得看陈嬿一眼,反而都对施清如客气礼遇得很,难道也是因为那个大太监的权势吗? 权势可真是个好东西啊,她什么时候也能那般体面威风就好了,当然,跟一个太监她还是不愿意的…… 念头闪过,就听得陈嬿冷冷道:“那回吧。” 施兰如回过神来,见陈嬿已经在往外走,大是意外,她竟然没迁怒她?那当然更好了,她又不是生来就是受气包,忙也跟了上去。 一行人近乎无声的上了车,再一路无声的回了施府。 彼时天已擦黑了,张氏也果然等得很着急了,见陈嬿终于回来了,浑身的阴郁不说,半边脸还又红又肿的,不用问也知道出事了,忙打发了施兰如,方关切的问陈嬿:“嬿儿,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娘,娘明儿就给你出气去!” 陈嬿没说话。 张氏又看紫晴,紫晴便小声把在积芬阁发生的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红着眼圈道:“小姐今日真是受了好大的委屈,太太可一定要为小姐做主啊。” 张氏听得她们一行人偶遇了施清如,先是一喜,等听到施清如竟然甩了陈嬿耳光,喜立时变作了怒,等再听到她们随后还遇上了一群真正的贵人,贵人们却都对陈嬿视若无睹后,则也忍不住红了眼圈,低声道:“都怪你爹去得早,也都怪娘没用,不能让你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好身份,不能给你寻一门好亲事……” 陈嬿忽然打断了她:“娘,我听您的安排,您请二表哥来家里吧。” 张氏见她终于松了口,本来该高兴的,眼泪反倒落了下来:“那娘明日就着手安排,只是,真的委屈你了,但你放心,你委屈不了多久的,我绝不会让你大舅舅袖手旁观虞氏磋磨你的!” 眼见女儿的亲事越来越差,张氏不得不又把主意打回了张慕白身上。 定亲了又如何,婚期已近在眼前又如何? 成了亲还能休妻和离呢,何况还没成亲,那只要她们这边先把生米煮成了熟饭,一切都不一样了,便是她大哥,到了那一步,也必须站在她这一边了,否则,她真的会鱼死网破! 至于那些皇亲王公府上,甚至是宫里,张氏知道女儿打着什么主意,却从来没赞成过,且不说那些地方没一个好进,就算她勉强进了,也只能是妾室通房,日子注定比黄连还苦,张氏怎么舍得? 她便是庶女出身,这辈子的底线,便是自己的女儿决不能嫁庶出,更别提当妾室通房,不但自己低人一等,将来连孩子也得低人一等了,所以与张慕白生米煮成熟饭才是最现实最可行的。 只陈嬿一直不同意张氏这个法子,她有她的傲气与尊严,她不想与二表哥之间本来彼此是有几分好感的,到头来却弄得那般的不堪,她更不想忍受虞氏与杨氏,乃至常宁伯府上上下下厌恶鄙视的目光和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 可惜到了这个地步,傲气算得了什么,尊严又算得了什么? 只有向上爬,才是最重要的,她不但要嫁给二表哥,成为常宁伯府的二奶奶,她将来还要让二表哥取大表哥而代之,成为常宁伯夫人,她用尽一切也会往上爬,谁也不能阻止她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高处! “娘,我不委屈,您才委屈。但您放心,我们母女今日所受的委屈与耻辱,他日我一定会为我们十倍百倍讨回来,绝不会让这些屈辱都白受的!”陈嬿声音沉沉,既是在对张氏立誓,更是在对自己立誓。 张氏哽咽着“嗯”了一声,“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的,我们一定会笑到最后的!” 一旁一直没说话的林妈妈见母女俩达成了共识,忙斟了茶上前奉与她们,一面低声道:“太太、大小姐,我们只是一时时运不济,又被施清如那小贱人坑了一把而已,可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我相信要不了多久,我们便会时来运转,一切都好起来了。” 张氏喝了一口热茶,觉得身上舒服了些,道:“你说得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打明儿起,你把施兰如移到听雨楼去住,也把身体给她滋养起来,再找个专门讨男人欢心的人好生调教她,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能派上用场了。” 韩公公再是权势滔天呢,终归不能一手遮天,那他们走不通他的路子了,便换别人的路子去走便是,二十四监里也不止他一个大太监,他能收下施清如,别人自然也能收下施兰如。 只不过有了小贱人过河拆桥的先例,她对施兰如不得不恩威并施了,施兰如胆子比小贱人小,也没小贱人奸诈,威倒也不难;可恩却不止让她吃好穿好有人服侍就够,还得让她感激涕零,对这个家产生归属感,以后才会对这个家尽心尽力,也对他们言听计从。 林妈妈自然明白张氏的意思,忙低声应了“是”。 琥珀的声音忽然自外面传来:“太太,老爷的小厮刚递话进来,说老爷喝醉了,看是把老爷送到太太屋里来,还是怎么样?” 张氏立时满脸的厌恶,“他这些日子不都是歇在书房吗?当然送到书房去……算了,送去碧玉屋里……还是送去西跨院吧,他不是那么维护自己的爹娘兄弟吗,就让他娘照顾他去吧!” 一家子都恶心透顶,施延昌还敢仗着她心急嬿儿的婚事,就将她的军,反过来给她脸色瞧,且等着吧,总有一天她会让他后悔莫及的! 施清如一路面色凝重的回了都督府,她总觉得方才后来的那位不知道是安亲王还是平亲王世子,来得也太巧了些,也不知是冲的丹阳郡主兄妹,还是冲的……她,更确切的说,冲的她背后的督主。 等会儿回去她可得立时把此事告诉小杜子,让小杜子再与沈公公柳公公都说一声才是,在这种事上,再小心都不为过。 桃子倒是满脸的兴奋与解气,“小姐,您方才扇大小姐……陈嬿那一巴掌,可真是太痛快了,明明就是她娘伙同老爷,还有常宁伯府把您推进了火坑……当然,我们现在知道不是火坑,可总归、总归……竟还有脸要您感激他们,还有脸说什么把误会解开了又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呸,谁也他们是一家人了,这样禽兽不如的家人,要来又有什么用!” 可惜小姐只打了陈嬿一巴掌,要依她说,就该多打她几巴掌,真把她打成一个猪头才是! 施清如却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接桃子的话。 一时回了都督府,刚进二门,施清如便敏感的察觉到了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不由加快了脚步,打算尽快找个人问一问是不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所幸才过了往里的穿堂,刚上了回廊,就迎面遇上了带了人正飞跑的小杜子,施清如忙迎了过去:“小杜子,是不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小杜子听得是她的声音,堪堪刹住脚,喘着气又急又快的道:“姑娘,您回来了,是干爹回来了,却受了伤,偏常太医今夜当值宫中,我已打发人进宫去请了,可都快半个时辰了,还没有消息,所以我出去瞧瞧。” ------题外话------ 假期前最后一天,大家是不是无心上班无心学习啊?坚持住,明天就能睡懒觉了,o(* ̄︶ ̄*)o 第九十七回 受伤 施清如听得韩征回来了,笑容还来不及在脸上绽放,又听得他受了伤,也急了,忙道:“我刚从二门进来,没有师父的消息,倒是你,督主都受伤了,你不服侍左右,跑出来干嘛?要催人不知道打发别人去吗?” 小杜子委屈道:“干爹不让我服侍,热水才送到,他便赶了我出屋,还把门给关上了。我只知道他是在天津卫时肩膀中了箭,为了不影响赶路,不但没处理伤口,还把箭枝给折断了,仍留了箭头在体内没拔出来,说是只习惯常太医治疗……您说这叫什么事儿啊,我瞧他脸白得纸一样,嘴唇也是一点血色都没有,能不着急吗?偏又什么忙都帮不上,也只好出来催人了。” 施清如听得韩征在天津卫时就受了伤,还至今没拔出箭头,从天津卫到京城,就算快马加鞭,也得几日功夫,那箭头岂不是也在他体内几日了? 不自觉已白了脸,急声与小杜子道:“那再打发别人催去,你先带了我瞧督主去,我好歹跟着师父学了这么久的医术,也勉强算得上一个大夫了,至少可以先看看督主到底伤势如何了!” 小杜子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啊,我怎么就忘了姑娘这个现成的人选了?看我这个猪脑子!那姑娘快随我去瞧干爹吧,你们几个,再催去,务必以最快速度把常太医给我请到!” 说完便带着施清如,忙忙赶往了韩征的院子。 果见韩征的正房灯火通明,房门却紧紧闭着,几个听差的小太监远远候着,却是韩征没叫,都不敢靠近了。 小杜子忙上前轻叩起门来,“干爹,您还好吗?常太医还没到,但施姑娘回来了,她说可以先替您瞧瞧伤势,我们能进来吗?” 屋里没有任何反应。 施清如忙也道:“督主,我跟着师父也学这么久的医了,医术虽远不如师父精进,却自信也胜过一般大夫了,我能进来,先瞧瞧您伤势如何吗?您都伤这么几日了,却一直没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我怕再拖下去,会更严重。” 仍是没有反应。 小杜子只得又道:“干爹,我知道您自来不喜欢别人碰你,连衣裳被别人不慎挨了一下,都会弃之不要的,可施姑娘不是别人啊,您就让我们进去吧,啊?” 屋里韩征已经艰难的洗过澡,换过一身干净衣裳了,这才觉得浑身都轻松了些。 但伤口也因为身体都放松下来,而更痛了。 他不得不半身靠在了榻上,一动也不动,借此来缓解痛苦,等待常太医赶到。 他的身体除了交给常太医,交给谁都不能放心,不然也不至非要带着伤从天津卫赶回来了,他怕拔箭后自己会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以致昏迷过去,那变数就实在太大了! 不想小杜子又在外面鬼吼鬼叫了,还把那小丫头一起拉了来,这叫什么事儿……关键他若装听不见,他敢说他们一定会一直一直呱噪他下去,直到他受不了了,放他们进屋为止。 韩征只得开了口:“本督无事,可以等到常太医回来。你先送你施姑娘回撷芳阁去吧。” 声音却又沙又哑又虚弱,再不复平日的清越好听。 施清如的心就揪得更紧了,不等小杜子应声,已抢先道:“督主您这声音听起来明明就有事,又何必再硬撑?您又不是铁打的,也与我们一样,都是血肉之躯,自然也会生病会受伤,可那又怎么样,您也会生病受伤,难道便说明您不强大了不成?一样让人敬畏有加,实在没必要硬撑!” 宫门这个时辰早已下了钥,就算东厂的人到哪里都畅通无阻,要把师父接回来,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她都要急死了,哪里还等到了那么久,督主再不同意他们进去,她可就要硬闯了! 韩征没想到施清如会误会他是为了自己的威严,才会硬撑,虽觉得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还是决定将错就错。 遂又道:“本督为什么要硬撑,说无事就是无事,小杜子,你没听见本督方才的话是不是……”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房门已是大开,施清如一脸愠怒的直接闯了进来:“督主,您既非要硬撑,我也只能无礼了。” 小杜子简直惊呆了。 施姑娘这也太、太勇猛了吧,竟敢硬闯他干爹的房门,这样的事便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干啊,不但他,沈哥柳哥颜先生等人,他敢说也没一个人敢这么干的,结果施姑娘就愣是干了,他、他敬施姑娘是条汉子! 小杜子一边惊叹着,一边趁机跟进了屋里,虽不敢去看韩征此刻的脸,该说的还是要说的,小声嗫嚅道:“干爹,施姑娘不进来也进来了,您要不,就先让她给您瞧瞧伤势吗?” 说话间,壮着胆子觑了觑韩征,见他脸色倒是不白了,却潮红得很不正常,呼吸也很急促,也顾不得他会生气了,冲上前飞快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惊道:“干爹,您果然在发烧……您不会一直在发烧吗?再这样下去,人烧坏了可如何是好,您就让施姑娘先给您瞧瞧吧?” 韩征见施清如硬闯进来,第一反应就是他该生气,自他掌了司礼监和东厂以来,便再没任何人敢对他这般无礼了。 可他却立时发现,他竟然一点也生不起气来。 不但生不起气来,见施清如为他担心得满脸急色,眼睛发红,他竟然、竟然还有些熨帖与感动,——明明小杜子之前的担心与着急一眼就能看出并不比他少,现在也是一样,他何以没有相同的感觉? 面上却是一派的冷然,道:“本督说了无事,你们耳朵都有问题不成?出去,除非常太医回来,否则谁也不许再进来!” 小杜子便不敢再说了,他知道干爹已经生气了,他虽然担心干爹的身体,却更怕他生气,因看向施清如小声道,“姑娘,要不我们先出去吧……” 话没说完,又是一呆。 因为施清如已不由分说冲上前,一把扯下了韩征左边的衣裳,他左边的手一直无力的垂着,自然足够施清如一眼就看出,他伤在哪里,而不用先问询了。 就见白皙劲瘦的肩胛上,狰狞的嵌着一枚带锈的粗大箭头,因为伤口没得到及时的清洗与处理,四周满是黑红色的血污,连带翻飞出来已经明显发炎了的肉也发黑发污了。 不敢想象这几日韩征到底一直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又是怎样才熬到了现在的! 施清如的眼睛越发红了,心口也闷痛闷痛的,哑着声音吩咐小杜子:“让人准备热水、烈酒和最好的金疮药来,还有纱布,都多准备一些。” 等她先把箭头给督主拔出来,把伤口消过毒止过血,包扎好以后,想来师父也该回来了,再请了师父给督主开内服的药也不迟。 小杜子先是惊叹于施清如竟然还能更勇猛,待看到韩征的伤处后,也要哭了,闻言忙拼命点头:“姑娘放心,我马上让人准备去。” 说完转身跑了出去。 施清如这才仔细观察起韩征的伤口,思索起要如何拔箭来。 那箭头几乎全部没入了他的身体里,又让他把箭枝给折断了,只剩了一小节在外面,手根本握不住,自然更别提使力了,若是用铁镊子的话,也未必一次就能拔出来,那他势必将忍受加倍的痛苦……可该如何是好? 至于督主此刻有多生气有多恼怒于她的不听话和自作主张,她却是顾不得了,大不了她不看他的脸,也当感受不到他的怒气就是了。 韩征却并没有生气。 短暂的尴尬、慌乱与恼怒后,他便平静了下来,人都已经闯进来了,衣服也已被扒了,他再生气又有什么用,小丫头根本没带怕他的,冷脸不怕,冷言也不怕,他难道还能打她,还能把她扔出去不成? 他还做不出那么没品的事来,何况…… 韩征不动声色的打量起施清如来,一月不见,她外表瞧着倒是没什么变化,整个人的气质却变得成熟沉稳了些似的,也少了几分少女的青涩,而多了几分女人才有的自然而然的妩媚。 就跟、跟他梦里的她一模一样,不,梦里的她是虚幻的,看不清的,只能凭感觉知道是她,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具体化的她,让他看着就算再不想承认,也得承认他的心里,是极欢喜的。 所以,这一个多月的逃避与远离,终究还是白费了,他那可耻的欲望,也终究还是没能遏制得住? 问题是,除了欲望,他分明发现心里好像还多了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越是不想去想,就越是屡屡想到,越是想要忘记,就越记得清楚…… 韩征忙甩了甩头,把这些胡思乱想都甩出脑海。 一开始就知道不能想、不该想的东西,就不该让其出现并停留在自己的脑海才对! 见施清如还在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的伤口看,虽然知道她绝对没有任何杂念邪念,韩征还是不自在起来,一面沉声道:“你还要看到什么时候?”,一边拉上了衣襟。 施清如这才醒过神来,正好就看到韩征拉上衣襟的画面,她心里下意识划过一抹遗憾,那么白皙的皮肤,可惜看不成了……不是,是那么白皙的皮肤,竟然是个男人的,简直太浪费了! 她也有些不自然起来,低声道:“督主,您这伤实在不轻,还伤在正面,是遇上敌人偷袭了吗?就算您一时不慎中了箭,也不必急着赶回京城来,就该在当地找大夫给您把箭拔了,先处理一下才是啊,您倒好,还把箭给折断了,就任伤口这样,连着几日赶路,这要是有个闪失,可叫我……亏得如今是冬天,要是夏天,您这伤口只怕早发炎化脓了,怎么就一点不知道爱惜您自己呢!” 韩征听她絮絮叨叨的抱怨他,心口忽然一阵麻麻热热的,忙吐了一口气,道:“的确遇上偷袭了,想杀本督的人全天下不知凡几,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好在他们也没讨到任何便宜去!” 顿了顿,不自觉放柔了语气,“现在伤口你也看过了,你师父应该也快到了,你就先回去吧,待会儿拔箭肯定很血腥,你女孩子家家的如何看得了那样的场面?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本督……我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怎么能与她说这样的话,跟特意交代似的,还把‘本督’的自称改成了‘我’万一让她误会了,可该如何是好? 他怎么一对上她,就总是不自觉的破例呢! 施清如却不肯就走,道:“我都跟着师父学了快半年的医了,血腥的场面也已见过不少了,吓不到我,所以督主不必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不亲眼看到那该死的箭头被拔出他体外,不亲眼看着他包扎好伤口,亲耳听师父说他没事,她回了撷芳阁也是坐立难安,更别提歇息了,自然无论如何也要留下。 韩征见她不肯走,还待再说,小杜子带着几个各捧了热水纱布烈酒等物的小太监回来了,“姑娘,您要的东西都准备齐了。” 施清如点点头:“知道我师父到哪里了吗?若是他老人家即刻就能回来,就再等等,我给他打下手就好,若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就你给我打下手吧。” 小杜子正要说话,就听得外面传来一个声音:“督主,常太医到了——” 然后见沈留拖着常太医跑了进来,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的,常太医一边喘气一边还在骂:“我一把老骨头都要让你抖散了,想把我累死是不是,累死了还怎么给你们督主治伤?” 施清如忙上前道:“师父,督主伤得很重,我刚看了,箭头很不好拔,怕是得用铁镊子,还未必一次就能拔出来,拔出来后势必也将流大量的血,必须得立时止血才是。毕竟督主之前肯定已经失了不少血,而且伤口势必不小,只怕也需要缝合,您先看一下呢?” 常太医不防施清如也在,听她说来,还已看过韩征的伤处了,大是吃惊,下意识看向了韩征,他、他想干什么呢? 就见韩征一脸的面无表情,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收回了目光,吩咐沈留小杜子几个:“你们都出去吧,不叫谁也不许进来。” 又吩咐施清如,“清如,你也出去,回房歇息你的去,这里只管交给师父。” 沈留与小杜子都无异议,毕竟以往常太医给督主/干爹治病治伤时都是这样,他们早习惯了。 施清如却不肯走,道:“师父,我还是留下给您打下手吧,督主伤得这么重,光您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 常太医如何肯让她留下,板脸道:“不行,男女有别,你留下算怎么一回事?听师父的话,回去!”话出口了,才意识到韩征可是个太监,那还“男女有别”个屁啊! 果然就听施清如道:“师父,您不是教过我,医者无男女吗,何况督主他、他……总之您就让我留下帮忙吧,我也不能一直纸上谈兵不是?” 说完看向沈留小杜子:“你们先出去吧,需要你们时,会叫你们的。” 待二人带了人往外走,又挽起自己的袖子来,很快露出半截白嫩如玉的胳膊。 常太医简直要怄死了,却又不能再说,惟恐多说多错,只得看韩征,却见韩征也一脸的无奈,他要是能把人撵走,还等得到他来吗? 常太医只得也挽起袖子来,心里忍不住冷笑,他韩大督主要赶人,谁敢不从?若敢不从,他至少也有一百种法子,却愣是赶不走,还让他的傻徒弟看了他的伤口,分明就是有鬼,回头他再与他慢慢分说! 常太医心里冷笑着,上前扯下韩征的衣裳,看起他的伤势来。 看完与施清如道:“徒弟你方才说的都对,只能用铁镊子来拔箭,还必须得一次就拔出来,然后立刻止血,幸好我老头子虽年纪大了,手劲还在,倒也有九成的把握,拿铁镊子来。” 当务之急是给韩征拔箭疗伤,等忙完了,再与他分说算账也不迟,他徒弟年纪小,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懂便罢了,他却比她年长那么多,什么不明白?怎能如此无形的纵容她,也放任自己! ------题外话------ 20号左右搬家,搬过家的都知道,前后不折腾个把月,真的弄不妥当,于是周末和假期几乎都不能码字,这三天只能更少点,请大家千万见谅,么么(* ̄3)(e ̄*) 第九十八回 握手 施清如忙拿了小杜子随后让人取来,一直浸泡在热水里的铁镊子,想了想,又在上面喷了一层酒后,才递给了常太医。 随即忙忙拿了烈酒在手,准备随时递给常太医。 常太医便握好铁镊子,俯身准备拔箭了,却是铁镊子才刚夹上箭头,韩征已痛得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常太医不由嘀咕起来:“该!当时拔箭止血包扎了,又怎么会受现在加倍的苦,简直就是自作自受,我老头子行医一辈子,最见不得的便是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 不过想到韩征的苦衷,也知道怪不得他,手下的动作还是不自觉放轻了。 施清如见韩征痛得脸一下子白了,额上也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却是心都揪成了一团,低声道:“督主,您是不是很痛?师父,要不,我先去熬些曼陀罗汤来吧?” 也是怪她,方才一急之下,竟忘了这一茬。 不待常太医说话,韩征已先喘着气道:“不必了,就这样拔吧,我忍得住。” 曼陀罗虽有麻醉的功效,能减轻他的痛苦,却也能让人意识不清,产生幻觉,得好几日才能缓过来,他明日一早就得进宫向隆庆帝复命,司礼监和东厂也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决策,他可浪费不起这么长的时间。 常太医就对施清如道:“知道师父为什么没让你准备曼陀罗汤了吧?就是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你也不必担心,他之前受过更重的伤,也没用汤药麻醉,不也好好儿的?” 这次的伤已经够严重了,督主竟然还受过更重的?施清如的心又是一紧,鼻子发酸的还待再劝韩征,韩征已道:“老头儿,拔箭吧,长痛不如短痛,我撑得住。” 常太医便无声的叹息了一声,以铁镊子把箭头夹得更紧,用力开始拔箭了。 韩征立刻痛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却是连方才那样短促的闷哼一声都没有,但额上和脖颈上的青筋都迸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汗珠也是直往下滚,可以想见他正承受着何等巨大的痛苦。 施清如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想也不想便一把握住了韩征的手,手刚握住他的,就被他反握住了,修长有力的大手手心里也满是汗水,黏黏腻腻的。 韩征很快握得更紧了,把施清如的手捏得生疼,感觉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一般,可施清如心里反倒觉得这痛也是让她欢喜的痛,就算她不能以身相代,代替督主承受眼下巨大的痛苦,至少,她能替他分担那么哪怕只那么一丁点儿的痛苦,她心里都能好过些。 常太医手下继续用力,终于在一阵粘稠的“滋拉”声中,把箭头拔出了韩征的题外,立时有鲜血汩汩的流出。 施清如忙要挣开韩征的手,给常太医拿金疮药止血,韩征却仍把她的手握得死死的,颤声道:“我没事……” 眼睛却已经迷离,意识也有些涣散了。 常太医看在眼里,本来想骂他还不松开他小徒弟手,想干什么的,也骂不出口了,侧身自己先取了烈酒,对着韩征的伤口便浇了下去,一面与施清如解说:“他这个伤口里面只怕都有铁锈,不先清洗干净了,纵止了血,回头也要再恶化。” 施清如却压根儿没听见师父在说什么。 她见烈酒浇下后,韩征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脖子上的青筋也再次迸裂欲出,越发泪如雨下,她要怎么做,才能替督主减轻哪怕一丁点儿痛苦啊?老天爷为什么就不能让她代替督主受此折磨与痛苦! 泪眼朦胧中,她忽然发现,韩征青筋迸起的脖颈上,竟然有喉结,离得这么近,她敢说她绝不会看错,可、可、可…… 常太医的低喝打断了施清如的震惊,“快拿金疮药来,多拿几瓶,这血流得这么猛,一开始洒下去的肯定会被冲开,得不间断的一直洒才成!” 施清如忙回过神来,挣开韩征的手,去桌前把金疮药都抱了过来,常太医便飞快的冲韩征的伤口撒起来,果然一开始根本没用,药粉被冲得到处都是,还是洒得多了后,血渐渐止住了一些,情况才好转了。 常太医忙继续洒,如此足足洒光了四瓶金疮药,才算是把血勉强给止住了,还亏得这些金疮药都是来自东厂特制的,止血效果便是全天下只怕都再找不出更好的来,不然还得几瓶才够。 韩征也已痛得晕了过去,头耷拉着,一动也不动。 施清如忙颤声问常太医:“师父,督主他、他不会有事儿吧?”想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又不敢。 常太医手搭上韩征的脉一探,道:“没事儿,只是失血过多,又太痛,一时晕了过去,你取纱布来,我给他包扎吧。” 施清如忙点头应了,去取了纱布回来,眼泪还在拼命的流着,也顾不得擦,只以衣袖胡乱拭了一把。 常太医包扎得很快,不过转眼之间,已替韩征把伤口包扎好了,施清如想着伤口那么深那么狰狞,因低声问他:“师父,不需要替督主缝合一下吗?缝合了只怕能好得快些。” 她是知道师父这项绝活儿的。 常太医却道:“他伤口这么深,后边儿还得日日消毒上药,缝合了就只能治表不能治里了,所以不能缝,好在现在天冷,倒也不至于轻易就发炎化脓了。你让小杜子备纸笔来,我开方子吧,真是个不省心的,若不是拖了这么几日,也不至于发热,我至多三服药下去,便能好上一半儿了,余下只消慢慢将养即可,现在却是至少得五六服药了。” 施清如想也不想已替韩征辩解起来:“师父,想来督主也不是成心要拖的,肯定是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您就别怪他了,眼下最痛苦的可是他自个儿……” 话没说完,见常太医看她的眼神好似有些怪怪的,忙及时打住,往外找小杜子要纸笔去了。 小杜子与沈留在外面正等得心急如焚,屋里一直安静得什么动静都没有,甚至连一声半声控制不住的惨叫都没有,常太医到底有没有给干爹/督主疗伤啊? 好容易见施清如出来了,小杜子忙忙迎了上前:“姑娘,干爹他怎么样了?” 施清如道:“箭已经拔出来,血也已止住,包扎好伤口了,师父让你准备纸笔,他要开方子。” 小杜子松了一口气,忙飞奔着人取纸笔去了。 沈留这才也问施清如:“那施姑娘,督主这会儿人是醒着的,还是?我们能进去瞧瞧他吗?” 施清如道:“督主晕过去了,但师父说无妨,他是失血过多又太累了,吃了药后好生睡一觉,就能缓过来了,你们就先别进去了吧,省得扰了督主休息。” 若她方才真的没有看错,督主真的有喉结……自然不宜让第三个人知晓,便是小杜子与沈留这样的督主心腹,她直觉也是不能让他们知道更稳妥,不然督主又何必非要从天津卫带伤赶回来,还只要她师父给治伤? 说话间,小杜子取了纸笔回来,施清如接过后,折回了屋里。 常太医便飞快走笔,开起方子来,仍是一边开一边与施清如解说:“柴胡、黄芩、金银花、黄连、白头翁……这些都是清热解表的,都知道吧?还得添几味生血化瘀的,唔,三七二两、血竭二两、香附二两、蒲黄二两……” 施清如等常太医开好了方子,便忙忙出去拿给了沈留:“师父让马上去把方子上的药都抓来,还要上好的人参。” 沈留立刻应道:“施姑娘放心,我马上亲自去太医院抓药去,人参也取最好的来。” 施清如点点头:“那辛苦您了。” 小杜子待沈留走了,方问施清如:“那姑娘,我做什么?不然让我进去服侍干爹吧?” 施清如摆摆手,“屋里有师父和我即可,不过还是有事情要你去做,你让人搬个小炉子过来,先把水烧着,待会儿药抓回来了,我们就在这里给督主熬药。” 小杜子听得好歹有事给他做,才扁着嘴没有再说。 施清如再次折回屋里。 就见常太医已把韩征的上衣脱了,在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准备给他换过衣裳后,便扶他躺下了,嘴里还抱怨着:“我活了五十几年,就没见过哪个男人有你这么龟毛的,衣裳但凡弄脏一点儿,立时不能穿了,也不能忍受身上有任何的脏污和异味……要不是懒得听你醒了后啰嗦人,我才懒得折腾,真是,看着不胖,结果这么重!” 因韩征是背对着门口的,施清如一眼看见的自然便是他的背,白皙自不必说,还肉眼可见的宽阔有力,肌理分明,如苍鹰展翅一般,腰身却紧窄劲瘦,但同样能让人想象到,当它的主人清醒着时,会是何等的笔挺有力。 施清如的脸瞬间火辣辣的,督主不但脸长得妖孽一样,身材原来竟也…… “咳咳咳!”常太医的刻意咳嗽,让施清如醒过了神来,“徒弟你看什么看,不知道男女有别么?还不出去?” 施清如忙唯唯的应了“是”,转身又出了门,让冷风一吹,才觉得自己简直要不得,督主都伤成那样儿了,人也还昏迷着,她却还有心思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简直不知所谓!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见小杜子已带人搬了炉子回来,她忙迎了上去。 不一时,沈留快马加鞭抓了药回来,施清如忙按常太医的吩咐,把药都熬上了,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来,没有假手任何人。 看得小杜子又是一阵扁嘴,感觉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什么都不能为干爹做,真是好没用! 施清如约莫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他对督主的心,绝对比她只多不少,却也顾不得安慰他了。 如此忙到交三更,韩征终于喝下施清如熬好的药,又沉沉睡了过去。 常太医这才瘫坐到椅子上,吐了一口长气:“真是累死我老头子了,果然是老胳膊老腿儿的,经不起折腾了,就前两年,我还这样忙上一整夜都不觉着累呢……肚子也好饿,小杜子,让人给我下碗面来吧。” 小杜子忙应了“是”,又问施清如:“姑娘要吃吗,您下午回来便直接过来忙活儿到现在,应该没用晚膳吧?” 施清如让他一提醒,这才发现肚子早饿得隐隐作痛了,虽没什么胃口,想到后半夜还要一直守着韩征,还是道:“那也给我来一碗面吧。” 小杜子应声而去。 待吃过面后,施清如见韩征仍睡得很安稳,便与常太医道;“师父,您去睡一会儿吧,我守着督主就好,若有什么我处理不了的突发情况了,再去请您也不迟。” 常太医却道:“还是你回去休息吧,我守着……不许再与师父多说,不然师父就要生气了。” 见施清如还待再说,板了脸:“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是不是?” 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一直守在一个男人床边算怎么一回事,他现在怕的已不是她会发现一些不能为人所知道的事了,他怕再这样下去,会弄得剪不断理还乱。 施清如见常太医生气了,隐隐有些明白,却又说不上来自己到底明白了什么,只得喏喏应了“是”,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韩征的屋子,回了撷芳阁去。 桃子还没睡,见她终于回来了,忙迎上前道:“小姐,督主没事儿了吧?” 施清如疲惫的摇了摇头,“暂时没事儿了,不过人昏过去了还没醒。打水来我梳洗了,我们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呢。” 她眯一会儿就起床换师父去,届时她都已经睡过一觉了,师父总不能再赶她了吧? 桃子听得韩征没事儿了,松了一口气,“督主没事儿就好,那小姐也能安心了。” 要是督主真有个什么好歹,可叫她家小姐靠哪一个去,便是她也得承认,督主待她家小姐是真的没话说,可惜偏偏…… 主仆两个很快熄灯睡下了。 施清如却哪里睡得着,眼前一时晃过韩征苍白的脸和狰狞的伤口,还有他无声忍受剧痛时的样子,一时晃过他白皙劲瘦的肩胛和后背,还有迸起的青筋之间的喉结(?),此时在黑暗与安静中,她又忍不住怀疑自己会不会是看错了? 还是那句话,太监们每年都要在黄化门验身的,据说督主才七八岁上,就进了宫,哪能幸免?她肯定是太希望督主能真正完美无缺,完美无憾了,才会看错的。 话说回来,当时灯光虽明亮,她却一直高度紧张,因角度问题看错了的可能性现在想来,还真挺大的…… 而且就算督主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又怎么样,难道就不完美了不成?他在她心里,依然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没有之一! 所以,她还执拗于这个问题做什么?简直就是庸人自扰。 施清如想到这里,开始强迫自己入睡。 督主醒来肯定要吃东西,他流了那么多血,光吃药哪里补得回来,还得多吃些补血的食物才是,等她睡会儿起来,便给他熬红枣小米粥吧……迷迷糊糊中,耳边却忽然响起了韩征之前让她走时说的话‘我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 当时督主的语气是那么的温柔,她亲耳听见的,一直到此刻,都言犹在耳,十分肯定自己不会听错弄错,那他是因为身体太虚弱,以致声音比平时低柔了许多,还是……特意为了宽慰她,才放柔了声音呢? 施清如才逼出来的几分睡意霎时荡然无存了,又开始翻来覆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大亮了。 施清如愣了一下,才想起睡着前发生的事,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桃子,桃子——” 桃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小姐,怎么了?” 施清如一边手忙脚乱的穿衣,一边急道:“我不是让你过了五更就叫醒我吗,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没叫我啊!” 桃子嗫嚅道:“我叫了小姐两声,见小姐没反应,想着您肯定是累坏了,所以就……” 施清如打断了她:“行了行了,以后我让你什么时辰叫醒我,你就必须什么时辰叫醒我,我没反应,你就推我甚至拿冷水泼我都成,总之一定要把我叫醒,记住了吗?” 说完不待桃子再说,已把头发随意一挽,抓起披风就往外跑,也不知道督主怎么样了?她且先去瞧了他,再回来给他熬粥吧……想着,忙又冲桃子说了一句:“把小米和红枣给我泡上,我待会儿回来要用。” 才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却是刚进了韩征的院子,就见常太医正在廊下跳脚:“……他也跟你一样,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还能吃了你不成,你就那么怕他?你怕他我不怕啊,你不知道立刻打发人过去叫我啊,我过来拦他总成了吧?真是要被你气死了!” 被他指着鼻子骂的小杜子则一脸讪讪的,“您老人家说得倒是轻巧,我干爹发起怒来有多可怕您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他是老子,我是儿子,便是借我十二个胆子,我也不敢忤逆他啊……” 施清如忙上前道:“师父,怎么了?” 心里也据二人的对话约莫猜到,只怕韩征已不在都督府了。 果然就听常太医没好气道:“还不是韩征那个不省心的,我不过就去厢房里眯了半个时辰不到,他就醒来换了官服,进宫去了,小杜子这小不省心的自己拦不住他,也不知道着人去请我来拦!哼,仗着如今年轻,就可劲儿的作吧,等过几年年纪大了,浑身的毛病都堆一块儿发作了,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不知道他们做大夫的,最恨的便是不听话,不遵医嘱,不爱惜自己身体,不尊重不珍惜大夫劳动成果的病人吗,简直气死他了! 施清如脸色也不好看起来,她虽还不是正式的大夫,师父的医者父母心却已全部继承到了,何况韩征还不是普通的病人,是她最关心的人。 看向小杜子道:“督主伤得有多重,你是昨儿亲眼看见了的,他还发着烧,身体比你看到的还要更虚弱,你怎么就能放他进宫去了?天儿这么冷,宫里更是冷,好些地方还不能坐车坐轿,到了御前更是得劳心劳力,就算督主骂你甚至打你,你也不该放他进宫去才是啊,再说了,督主外冷内热,至多也就骂骂你,难道还真能打了,要你的命不成?” 小杜子哭丧着脸道:“姑娘,我也不想放干爹进宫的,他人虽醒了,烧却还没退,脸色也白得纸一样,根本站都站不稳。我就劝干爹,好歹将养一日再进宫,干爹却说他今儿非进宫向皇上复命不可,我若再拦他,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还说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会有事的……您说我能怎么办嘛?” 施清如想到小杜子对韩征的忠心与孺慕,知道这是他最大的软肋,也不怪他屈服了。 正要说话,常太医已骂道:“他知道个屁,他那破身体不知道多少旧伤隐疾,这几年要不是我悉心给他调养着,早成个破筛子了,还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不会有事,打今儿起,我再不管他的死活了,我倒要看看他那破身体还能撑多久!” 小杜子忙道:“您老人家别介啊,您也知道我干爹旁人说来倒是权势滔天,可那都是仗着皇上恩宠才有的,偏圣意难测,谁知道什么时候便会改变了呢?自然只有对皇上加倍的尽心忠心,才能长长久久,您老就别……” “我呸!”常太医冷笑着打断了他,“你这话糊弄别人够了,想糊弄我老头子却是万万不可能!是,他韩征的权势的确都来自于皇上的恩宠,可到了他这个地步,已不是他倚仗皇上,是皇上倚仗他好吗,当我不知道!不过就是办个差,寻个人而已,差办妥了,尝百草人没寻着,让沈留柳愚几个随便哪一个在皇上面前回了便是,难道皇上知道他受了伤,卧床不起,还能怪罪他不成?不就是想着要让皇上亲眼看一看他有多虚弱,都虚弱成这样了,还要先进宫去面圣,可见时刻把皇上放在第一位吗?他这也算得太过了,我、我、我……” 想到韩征的不容易,到底还是说不下去了,可他也不能为了那些身外之物,便连命都不要了吧? 等他终于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时,却发现命已经去脱一大半,根本回天乏术了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小杜子急得简直恨不能去捂常太医的嘴,“您老人家小声一点儿成吗,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去,可连我干爹都救不了您……不过话说回来,您怎么知道我干爹没寻到那尝百草的,我都是早上服侍他更衣时,听他顺嘴说了一句,您老是怎么知道的?” 常太医瞪小杜子:“连个都督府都管不好,随便说句什么话,都能让旁人听去,你干爹也趁早别当他东厂提督的好!至于我怎么知道他没寻着尝百草的,你管我呢,我就是知道,怎么样?懒得再与你多说,白白浪费我的口水。” 说完转身就走。 施清如见状忙道:“师父您去哪里啊?是也要进宫去吗?” 那她也要去,才能早一点见到督主。 常太医头也不回:“当然是去睡觉,我头痛得很,进什么宫,不趁现在睡一会儿,等会儿人回来了肯定又死了大半个,又得好半日的忙活,不先养足了精神怎么成?徒弟你也回去睡觉,先别管那个作货了!” 施清如忙问小杜子,“督主说了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小杜子苦着脸点头:“说是面过圣就回来,司礼监和东厂都先不去了,不然我就是拼着干爹不要我这个儿子了,也肯定不能让他进宫啊,算着时辰,干爹这会儿应该已经见到皇上了吧?” 施清如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道:“那你打发人去宫门守着,等督主出来了,就立时飞马回来禀告,让我师父候着,督主这一折腾,肯定伤势病势都要加重了,你也别怪我师父生气,哪个当大夫的都见不得自己的病人这般糟蹋身体,他是刀子嘴豆腐心。我呢就先回撷芳阁给督主熬粥去,他早起吃东西了吗?我就知道没吃,那我先回去了,知道督主出宫了,立时打发人过去告诉我啊。” 小杜子忙应了“是”,施清如便也不再与他多说,转身回了撷芳阁去。 等把小米粥熬上了,她才皱眉沉思起来。 师父说督主‘算的太过了’,可谁伤成那样病成那样,连站都要站不稳了,不想好好躺着,好好将养呢? 还不是没有办法吗,尤其督主处在那样的位子上,更是得走一步算三步,稍有差池,便后果不堪设想。 他还外冷内热,但凡是自己麾下的人,都会为他们撑起一片天,于是坐得越高,责任便也越重大,又怎怨得他算呢,——一个无依无靠,出身最底层的人,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有如今的地位,付出了多少的艰辛与血泪,可想而知! 那她更得想方设法替他分担了,哪怕她只能替他分担一点点,他肩上的担子便也能轻上一点点,终有一日,他不用再伤病成那样了,还得劳心劳力,步步谋算,终有一日,他可以不用再委屈自己,苛刻自己! 一时小米粥熬好了,小杜子也打发人过来了:“施姑娘,督主的车驾马上就到府里,常太医与杜哥已经带人接出去了。” 常太医嘴上虽一直在骂韩征,却也是真的担心他,所以一接到消息,便忙与小杜子一起接出了二门去,他早一点看到韩征,也能早些救治他。 施清如闻言,忙把小米粥装进食盒里,赶往了韩征院子。 却是前脚进了门,常太医与小杜子后脚便一左一右搀着韩征进来了,除了脸色白得吓人,嘴唇也有些干裂起来,他的情况乍一眼看起来,倒是比施清如想象的要好上不少。 施清如的眼泪还是差点儿没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一点也看不得督主这般虚弱的样子,看到就觉得心里难受得慌。 忙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方上前低声问常太医:“师父,督主怎么样了?” 常太医没好气:“能怎么样,反正还死不了,所以还可以作!算了,先进屋。” 等进了屋,安顿韩征躺下后,常太医立刻扯开韩征的衣衫看他的伤处,见纱布都让鲜血浸透了,气得直喘气,喝骂小杜子:“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准备热水烈酒金疮药纱布去!” 小杜子忙“哦哦哦”的答应着去了,常太医这才给韩征解起纱布来,解到一半,因他穿着全套官服,委实不方便,便想先把官服给他脱了。 这才想到施清如还在,忙停手道:“徒弟你还待在屋里干什么,还不出去?” 施清如心里哪里肯出去,可见常太医板着脸,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只得怏怏的“哦”了一声,转身要走。 手却忽然被一只修长干燥,微微发烫的大手给抓住了。 ------题外话------ 好吧,更少了一天,就有罪恶感似的,还是继续24点吧,等存稿确实山穷水尽了,又再说吧,那么,这么乖的偶,有月票奖励木有捏?o(* ̄︶ ̄*)o 第九十九回 疏离(新年快乐) 韩征这次伤得是真不轻,就算常太医再妙手回春,一夜之间他也断断好不起来,五更后因为心里藏着太多事,潜意识里逼自己醒来后,不过是仗着身子底子还算好,硬撑着起了身的。 他如今是看似大权独握,却也是时时刻刻都如履薄冰,毕竟官宦擅权弄权历来都是大忌,不独本朝,历朝历代都不例外。 如今是隆庆帝信任他,倚重他,他才能无往不利,一言九鼎,无人置噱,哪日万一隆庆帝不再信任倚重他了,他如今的大权独握便是现成的把柄,纠集起来一起清算,简直轻而易举就能要了他的命不算,还能让他遗臭万年。 谁让他手里至今没有兵权呢? 东厂说来人人忌惮,却只有区区万把人,真刀真枪连金吾卫五城兵马司都拼不过,就更别提五军都督府和九边总兵府了。 所以至少接下来两三年内,在五军都督府和九边总兵府没有可靠的自己人之前,在他手里没有一定的兵权之前,他对隆庆帝再恭敬都不为过。 不然这次的行刺事件,以后定然还会上演,如今他身边还随时有人护卫,尚且一个不慎,便会没命,等他没了权势,没人保护后,岂不是即刻就要死于非命了? 他必须尽快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无坚不摧,付出再大的代价,都在所不惜! 也所以,韩征起身后纵然满眼金星乱迸,身体也软得面条一样,亦只能咬牙硬撑着进宫面圣了。 所幸面圣的过程还算顺利,隆庆帝听得他求见,他还病着,连向来雷打不动的静修都破例押后了,见到他后,不但听他禀晚江西赈灾的事很是满意,便是得知他此行又没能找到尝百草,也只是叹息了几声:“看来终究是天意啊,天意难违,朕又能奈其何?”,并没有丝毫的怪罪。 之后,见他身体实在虚弱,得知他不是病了,竟是回程遇了刺,立时着了听差的小太监去锦衣卫传他的口谕,务必尽快将刺客捉拿归案,又赐了韩征一些药材补品后,便免了他的跪安,让他回府歇息了。 ——显然,韩征带伤带病,虚弱至厮也要先进宫面圣复命之举,果然极大程度的取悦了隆庆帝。 饶是如此,强撑着出了乾元殿,韩征仍是差点儿就倒下了,亏得柳愚赶紧扶住了,又让他含了参片在嘴里,才撑到了到西华门上车,一路昏昏沉沉的回了都督府。 只是人虽昏昏沉沉的,施清如一靠近,他还是闻到了她身上那若有似无的香味儿,感受到了她独有的气息,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他都难受成这样了,放纵一次又有什么关系? 他难道就只配活在冰冷里,就不能偶尔晒晒太阳,温暖一下自己的身心不成! 韩征这样想着,把施清如的手握得更紧了,昏沉迷糊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她离开,她得一直让他握着她的手,替她减轻一点痛苦才是。 施清如本来就不想走,忽然被韩征握住了手,心猛地一跳,见他仍闭着眼睛,只怕人根本早就不清醒了,抓住自己的手也只是下意识的想抓个什么东西在手里,缓解一下自己的痛苦? 虽有些莫名的不好意思,但更多却是心软与心酸,自然更不可能走了,哪怕师父骂她也是一样。 常太医见施清如明明答应了,却还不走,抬头正要问她怎么一回事,就看见了二人握在一起的手。 常太医第一反应便是想骂人。 既想骂韩征登徒子不要脸,也想骂自己的徒弟真是傻到家了! 可见韩征面如金纸,人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只怕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再想到他的种种不容易,骂人的话又说不出口了,谁就是天生该吃苦,该独自承受一切,连偶尔想找个人分担一点都不成的吗? 他担心的事眼下也还只是刚刚萌芽,并没成长壮大,还有的是回圜的余地,就这一日半日的,又能影响什么?还是回头再说吧。 常太医到底只是暗自叹息一声,没有再赶施清如,只让她背过身去,“……你已是大姑娘了,以后该避讳的,也得避讳起来了,记住了吗?” 施清如知道师父都是为自己好,忙应了“是”,背转过了身去。 常太医这才脱起韩征的官服来,之后又是好一阵子的忙活,才算是把韩征给安顿好,药也喂他吃下去了。 就见韩征竟还握着自己小徒弟的手,大有一直握下去的趋势。 这下常太医不干了,直接把施清如的手给抽了回来,韩征握得死紧也没用,他只扣了一下他的脉门,他就不得不松开手了。 “好了,徒弟,回你屋里歇着去吧,这里有师父即可。”常太医当没看见小徒弟通红的脸一下,直接出口赶人。 施清如也不是真傻,知道此刻不宜再惹师父,只得小声应了“是”,又指着桌上的食盒再四交代了小杜子一番:“把里面的粥给煨着,等督主醒来就让他吃,一定要让他吃一点,从昨儿便空腹到现在,只喝过几次药,胃要受不了的,恢复起来也更慢,记住了吗?” 才一步三回头的出去,回了撷芳阁去。 这次却是顾不得胡思乱想了,只觉说不出的疲惫,简单梳洗一番,便倒头睡下了。 等醒来再去正院时,便得知韩征已经退烧了,到底他身体底子摆在那里,意志又坚韧于常人不知道多少倍,恢复起来自然也比常人更快。 施清如因听小杜子说常太医去厢房睡觉了,便想进屋瞧瞧韩征去,得知他已吃过粥,又吃了一次药睡下后,怕扰了他,也只能作罢,折回撷芳阁,便开始着手给他炖起滋补养血的汤来。 如此名医好药滋补汤粥的将养着,不过三日,韩征便已好了许多,人也能下床,心智也彻底恢复了清明。 常太医惟恐夜长梦多,把人都屏退,特意与韩征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儿后,也不知道二人到底说了什么,等施清如再过来正院时,韩征便不让她进屋了。 只让小杜子接了她送来的食盒,还让她后面别再辛苦了,“干爹说,这些事交给下人们去做即可,不然他养那些厨子下人做什么?还不如趁早都打发了。” 施清如满腔的欢喜立时如被大雨淋透了一般,人都有些懵了,“督主为什么忽然又这么说,之前不还好好儿的吗?还是我做的哪里不合督主的口味了,只管告诉我,我改了就是了啊,我手艺是比不上府里的大厨们,可、可……” 可她的一片心意,岂是大厨们能比的? 而且,他们已经、已经牵过两次手了,就算是事急从权,她也以为彼此之间,多少已经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了,结果却…… 小杜子也很不理解自家干爹为什么忽然要怎样,低声道:“干爹很喜欢姑娘熬的粥和汤啊,每一次都吃喝得干干净净,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就不让姑娘做了……想是连吃了几日,有些腻了?不然姑娘歇两日又再做?” 施清如勉强自己接受了小杜子这个说辞。 也是,就算是山珍海味,日日吃也要吃腻的,何况督主还在病中,嘴里味道本来就淡,那她明儿给他换换口味儿吧。 只是对小杜子拦着自己,说什么也不让自己进屋看韩征的行径,施清如就很不理解也很不能接受了,低声道:“你方才明明说督主醒着的,那我进去也扰不了他休息啊,为什么还是不让我进去?” 小杜子苦着脸低声道:“干爹就是这么说的,让姑娘不用进去了,到底男女有别,我能怎么办呢?想是干爹今儿有什么烦心事,想一个人静静?姑娘还是先回去吧,明儿再来应该就好了。” 见施清如还待再说,只得又道:“姑娘行行好儿,别为难我成吗?干爹发起火儿来,真的很吓人啊。” 施清如无法,只得回了撷芳阁去。 岂料接下来两日,她再过去正院时,依然还是没能见到韩征,连她送过去的吃食,他也不肯再吃了,都原封不动让小杜子退给了她。 这下施清如有些恼了,心里那股子无名火起得连她自己都有惊讶,却一点不想压制,提着小杜子刚打发小太监送回来的食盒,便急匆匆去了正院。 她明儿就又得随师父去太医院了,这几日的空闲,已经让师父很不高兴,她自己心里也很是心虚了,今日不把有些话给说明白了,她明儿便是去了太医院,都不能安心! 虽然她自己都说不上来,到底今日要与韩征把哪些话说明白了,——总归待会儿见了人,肯定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彼时韩征却正与颜先生和柳愚并另一个心腹孙钊议事,议的便是此番他遇刺之事。 “督主,当时那群刺客个个儿都是不要命的打法,用的箭虽有意遮掩过了,仍看得出来应该是军中所用弓箭改装的,属下当时便已觉着应该是死士了,抓的几个活口一路上属下千防万防,不但卸了他们的下颚,连四肢也都卸了,竟然还是没能防住他们自尽,如今已是一个活口都不剩了。可见的确谁家豢养的死士,只没了线索,属下查了这么几日,也没有任何有关他们背后主子的眉目,还请督主降罪。” 孙钊说完,便单膝跪了下去。 他明面上是韩征的贴身护卫,私下却是韩征手下豢养的死士之首,每次韩征出京,都是他在明,手下的死士在暗共同保护。 可此番他们却遇上了硬茬子,死伤了十几个兄弟,才算是把敌人给击毙的击毙,活捉的活捉,他因为要押运那些活口,带着人走在了后面,便没跟韩征一起先快马加鞭的回京。 自然审人的事儿,也是他的,想着进了东厂,便是再硬的骨头,几道大刑下来,也全部都软了。 不想竟然防来防去,也没能防住他们自尽,虽足见对方背后的主子是何等的厉害,才能把死士训练至厮,却也的确是他失职,当然要请罪了。 韩征一身家常棉袍,倒是没怪罪孙钊的意思:“本督的仇人不知凡几,那些折在本督手里的文官武将哪个不对本督恨之入骨?天下如此之大,更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防不胜防,查不到任何线索,也是情有可原,起来吧。” 由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光靠防也只能解决一时的问题,不能此后都高枕无忧。 所以他还是得变得更强,真正说一不二,那在绝对的权势碾压面前,自然一切魑魅魍魉都只能消失于无形当中了! 孙钊见督主竟没怪罪自己,暗自松了一口大气,谢了他不怪之恩后,方站了起来。 韩征这才又道:“皇上着锦衣卫彻查此事,你就别管了,由得他们去查吧,咱们好歹还抓到了几个活口,虽然后面死了,总算也不算全无收获,锦衣卫却是丝毫线索都没有,想玩儿他们一贯屈打成招的招数都不成,自然也休想结案。本督倒要看看,届时他毛笠该如何向皇上和本督交代!” 锦衣卫早年办案倒是真办案,虽免不了严刑逼供,却也必须要有真凭实据才能定罪。 后来就变了,变得全靠打骂和严刑逼供了,只要人进了诏狱,等不及把所有的大刑来上一遍,一般都会没做过也招了,至于证据,都招供了,自然也就有了,实在还没有,锦衣卫也会替人犯制造,案子自然也就结了。 东厂虽与锦衣卫素来不睦,锦衣卫的这些伎俩韩征又岂能不知道? 正好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毛笠是丁渭的死党,都已眼见丁渭惹了他,没有好下场了,竟然还敢与他不对付,那他少不得只能替毛笠找点事儿做了,他倒要看看,连个活口都没有,锦衣卫这次要怎么结案! 颜先生待孙钊应了韩征的话后,方开口道:“督主,如今萧大公子与平亲王世子都盯上施姑娘了,依我说,施姑娘实在不宜再去太医院,甚至连都督府的门最好都不要再出了,也省得横生枝节,不知督主意下如何?” 怕韩征不同意,忙又补充道:“这也是对施姑娘的保护,各方势力明暗交锋不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不管是之前施清如在太医院被算计,误闯了御花园,差点儿冲撞了邓玉娇,又遇上了丹阳郡主之事,还是她那日偶遇了萧琅兄妹与宇文皓兄妹之事,这两日韩征都已知晓了。 如何不知道颜先生所言甚是? 为了权势,为了能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世上无所不用其极的人多的是。 可常太医也说了,那小丫头是真有学医的天赋,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名和利,才想要成为大周的第一名女太医,而是胸怀大志,一心想凭一己之力,为全天下的女子和后来之人谋福祉,哪怕这条路会很难,会让她碰得头破血流,她也无惧无悔……他便不忍心束缚住她的羽翼,不让她展翅高飞了。 何况当初她走上学医的路可是他给促成的,也是他默许了常太医带她去太医院,默许了常太医‘有他韩征在,太医院谁敢有半句二话?别说太医院了,就是皇宫大内,只要我们想,也是可以横着走的,韩征自然知道安排’的说辞。 如今却因为‘省得横生枝节’,因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便让她中断了自己的学医之路,向上之路,中断了自己的理想与志向,哪怕可能过上两三年,她年纪再大些后,便后悔了如今的决定,不再坚持自己的理想与志向了,至少现下,他不想她失望,也不想她遗憾! 人活一辈子,本也不该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之前只知道她比同龄人通透聪慧,比同龄人懂事,如今方知道,他还是低估了她! 韩征因淡声道:“无妨,树欲静而风不止,并不是闭门不出,事情与麻烦便不会找到我们头上的,就算她闭门不出了,别有用心之人也会换其他办法来为我们制造麻烦的,除非我们离开这个巨大的是非圈,置身事外。可一旦我们出了圈,等待我们的必然是加倍的疾风骤雨,风刀霜剑,所以除了让自己变得更强,强到无坚不摧以外,别无他解。” 他若是个因噎废食之人,也不会有今日,更不用去想未来了! 颜先生也知道韩征所言有理,他也只是那么一建议而已。 他们虽然不怕麻烦,然能事先规避麻烦,防微杜渐,又何乐而不为呢? 但既然韩征不同意,那就当他没说吧。 他正要说其他的事,就听见外面传来小杜子的声音:“干爹,施姑娘求见,说、说您今儿要是再不肯见她,她就只能……跟那日一样了。” 那日是哪样?自然就是直接闯进来了。 小杜子现在想起施姑娘那日的勇猛,都还满心的钦佩,真的,他家姑娘简直就是巾帼不让须眉,与他干爹着实太配了! 可惜他干爹这几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是施姑娘的人也不肯见,做的吃食也不肯吃了,施姑娘又没惹着他,反而为了他的身体,急得累得人都瘦了一圈儿,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小杜子虽不打折扣的执行着韩征的命令,心里却是向着施清如的,只不过不敢违抗他干爹的命令而已。 现下施清如态度也强硬了起来,他当然乐得顺水推舟为施清如添一把柴,真的,他干爹要是错过了施姑娘这么好的人儿,就等着后悔一辈子吧! 所以小杜子说完,不待韩征说话,已又道:“颜先生,您几位要不就先忙自个儿的去?干爹他老人家身体还没复原,常太医本来也交代了,定要好生歇息,不能再劳心劳力。” 韩征也想到了‘跟那日一样’是哪样,那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小丫头竟也有脾气,就跟个小辣椒似的,弄得他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有了那日的先例,他相信他若是再不肯见她,她还真干得出再破门闯进来一次的事来,唯一比那日好的,也就是她今日应该不会再直接上手扯他的衣衫了…… “咳咳咳。”韩征忙打住这些不合时宜的胡思乱想,看向了颜先生几个:“那你们就先忙你们的去吧,回头本督再打发人请你们去。” 颜先生几个忙应了,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果然一出了门就见施清如正站在院子里,手里倒是提着食盒,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气呼呼的,不过瞧得他们出来,还是立时换了微笑,欠身冲他们无声一礼。 颜先生几个忙都欠身回了礼,才鱼贯走了出去,柳愚走出几步后,还回头看了施清如一眼,心里想着,他怎么觉着督主对施姑娘好像又不一样了? 施清如自不知道柳愚在想什么,等三人一走,她便问小杜子:“督主这是愿意见我了?” 小杜子笑道:“自然是,不然颜先生几个为什么要离开?自然是干爹让他们走的,姑娘只管进去吧。” 施清如一想也是,若督主还不愿意见她,就算颜先生几个离开了,他也肯定会让他们把门给他关上,当然,那对于她来说,不会有任何差别,她今日一定要见到他。 但他既然愿意见她,自然更好。 于是施清如提着食盒,进了韩征屋里,小杜子立刻知情识趣的把门儿给二人关上了。 施清如听见声音本能的回了一下头,又见韩征正坐在榻上,也就顾不得旁的了,上前屈膝给韩征行礼:“见过督主。” 韩征淡淡“嗯”了一声,“坐吧。” 施清如一见到他人,见他气色明显比上次见他时,好了许多,一身月白棉袍也干净淡雅,又恢复了平日的高华清隽,不知道的人见了,定想不到他就在几日前,还奄奄一息,心里的无名火瞬间就熄了个干干净净。 依言坐下后,方笑道:“督主的气色今日瞧着就好多了,可见身体已是大愈,那我也能安心了。” 韩征仍是淡淡“嗯”了一声,方道:“你几次三番的非要见本督,是有什么事吗?你想进太医院,成为大周第一名女太医之事,本督已听你师父说过了,你能有此大志很好。只是皇宫是全天下最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地方,不知道淌过多少人的血与泪,也不知道葬送过多少人的性命,你若置身其中,以后碰得头破血流,甚至赔上性命,也是不无可能的,你最好想清楚了。” 他语气疏离,一副公事公办,居高临下的样子,把督主与长辈的双重身份,都拿捏得刚刚好。 常太医前儿说得对,她几年内便要嫁人的,以她的人品才貌,要嫁个愿意包容她,能为她撑起一片天,还能以她为傲的丈夫,哪怕没有他的干预,也不是什么难事,平安喜乐一辈子也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可他却如履薄冰,过的是比刀口舔血之辈还要凶险的日子,一旦失败,立时万劫不复,岂不是连累了她;便是他侥幸成功了,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了,女人一辈子最美好的年华就那么多,她有多少年华来陪他耗,陪她蹉跎? 他又怎么忍心? 就更别提过程中的种种凶险与担惊受怕了。 前几日是他伤着,又因伤引发了发烧,脑子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意志也变得脆弱起来,才会一再的纵容自己,也无声纵容她的,她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他却是懂的,怎会不知道他这样无声的纵容下去,会引发什么结果? 可他还是那样做了,委实是太放纵了,总不能因为心底深处太渴望温暖,便但凡有那么一分两分的温暖,就自动放大到十分,先把自己感动了吧? 他对上她,一开始态度就是不对的,他一开始就该公事公办,哪怕留下了她,也不该一再为她破例,自然也就不会引发后面那些梦,也就不会任事态发展到今日这一步了! 便是到了此刻,他心里也很清楚,那些特别与纵容,都是因为一时的感动与心浮气躁,以致产生了荒唐的欲,才会引发了后边儿的特别。 也就是说,那些特别,都是建立在欲的基础上的,若不是他一直不得不逼迫自己,压制自己,可能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 所以,只要他自此真的管好自己,不再给自己以放纵的理由和借口,一丝一毫都不给,要不了多久,一切自然都会恢复原状了,——这一次,决不能再重蹈眼下的覆辙了! 施清如立刻感觉到了韩征高高在上的疏离,心里有些委屈,督主他、他难道已经忘了之前的事吗? 她也不是想要怎么样,只是希望他能继续让她对他好,能不这样拒她于千里之外而已,这很过分吗? 但韩征已又在问她:“怎么不说话?” 施清如只得先打住思绪,凝神道:“回督主,已经想清楚了,哪怕再艰难,再荆棘满布,也绝不后悔。” 怕韩征以为自己是在夸夸其谈,或是一时心血来潮,忙又道:“我知道要实现我的志向很难,但我一点一点去做,一个小目标一个小目标的去实现,我相信只要我无论如何都不轻言放弃,总会有实现那一日的。” 韩征见她眼神清亮坚定,心里自然是相信她的。 嘴上却仍是那副淡淡的语气:“本督知道了,会着人替你安排,也会力所能及护你周全的,你既进了都督府,便是都督府的人,本督若连自己麾下的人都护不住,这个督主也趁早换人做的好!还有什么事吗?无事就退下吧。” 施清如实在不喜欢他以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感觉彼此间虽然就面对面坐着,中间却隔了千山万水一般。 却更不想就此离开,只得又道:“督主,就是您回京那日,我在正阳大街,先是偶遇了丹阳郡主兄妹,又偶遇了另一对兄妹,丹阳郡主兄妹与他们表兄妹相称,想来不是平亲王府的公子小姐,便是安亲王府的,我担心,不会给督主带来什么麻烦吧?” 韩征淡淡道:“本督早已知道了,不过一场偶遇,能带来什么麻烦?你不必担心。” 说完以眼神询问她还有什么事吗? 逐客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施清如却仍不想离开,她觉得自己心里有很多话想说,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起头。 只得干干的道:“对了,督主,我是之前有一日误闯御花园时,遇上了丹阳郡主的,当时皇后娘娘的侄女邓小姐迁怒于我,是丹阳郡主她……” 韩征打断了她:“这些事本督都早已知道了,皇城内外,乃至京城内外,还没有什么事是能瞒过本督的,所以你不必再说了,退下吧,本督要歇息了。” “可是、可是……”施清如忽然很想哭,督主怎么忽然全变了? 也可能是他一直都是如此,自己是有意无意的把一些事给美化了,现在才发现,原来一切都是自己想得太多? 可她也没想怎么样,她就是、就是…… 施清如脑子乱糟糟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韩征见她眼睛都红了,抿了抿唇,已强迫自己视而不见,沉声道:“既立了志要成为大周第一名女太医,造福广大女子,自此就该全心全意学习医术,提升自己才是,若连明年年初太医院第一关的考核都过不了,岂不是贻笑大方?本督就算可以为你开后门行方便,你也必须得有真才实学才是。所以以后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那些不必要的事情上!” ------题外话------ 大家新年快乐,新年新气象,万事大吉,o(* ̄︶ ̄*)o 那个啥,虽然月初估计大家都囊中羞涩,木有月票,还是忍不住想吆喝一嗓子,有月票吗?没有我明天再吆喝哈,o(* ̄︶ ̄*)o 第一百回 就要对你好 韩征狠心继续道:“对于本督来说,你做的吃食与不管是府里厨子做的,还是宫里御厨做的,都没有任何差别,不过是填饱肚子的东西而已。本督自小贫苦,又最是见不得浪费粮食,所以很多时候并不饿,也将你送来的东西都吃了,以致给了你错觉,本督很喜欢你做的东西,继而让你更有劲头了,但现在你既立了大志,便该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实现自己的志向上,那本督自然也该把实话告诉你,省得你再白白浪费时间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明白了吗?” 她做的东西与其他厨子做的,都没有任何差别? 他喜欢她做的东西,也是她的错觉? 施清如鼻子更酸,眼睛也更涩了,好容易才克制住了,没让自己哭出来,低声道:“所以,我的所作所为,都是没有必要的,反倒还给督主带来了困扰,对吗?” 韩征淡淡“嗯”了一声,“类似的话本督记得之前本督便说过,今日索性与你说得更明白。本督很忙,比这偌大京城的每一个人都更忙,许多时候本督忙完后,已经很疲惫,本可以就在宫里歇下,本督在宫里比在府里只有更舒坦更受用的,却因为左右提醒你为本督煲了汤熬了粥,本督若不回府来吃,就太辜负你的一片心意了,而只能拖着疲惫的身体,坐车回府来,你说你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给本督带来了困扰?” 顿了顿,“马上年底了,本督只会比之前更忙,这次你也看见了本督伤得有多重,却打明日起,就得进宫去开始忙碌,连多将养两日都无法,所以,下次本督回府是什么时候,连本督自己都说不好,你就更犯不着浪费彼此的时间了,跟着常太医好好学习,提升自己的医术,实现自己的志向才是正经。本督言尽于此,你退下吧。” 原来她每日为督主准备吃食的行径,竟真给他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 也是,就像他说的,他在宫里明明一样舒坦受用,却还要在日理万机,疲惫不堪后,车马劳顿的折腾着回来,就为了不辜负她的所谓一番心意,于他来说,不是麻烦,不是困扰,又是什么? 她自来最害怕的,便是给督主添麻烦,结果她日日都在给他添麻烦,竟然还不自知,他这样一个外冷内热,对底下人其实很宽厚的人,今日都忍不住对她明说了,可见是真忍无可忍了! 施清如站了起来,强笑着道:“对不起督主,我真的没想到,我给您造成了这么大的困扰,都是我太、太自以为是了。您放心,以后我、我不会再这样了……那您早些歇息,我先告退了。” 说完草草一礼,近乎是逃一般的出去了,很快便消失在了韩征的视线范围当中。 韩征这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满眼的沉郁。 她最后笑得比哭还难看,还不如不笑……不过事实证明,只要他下定了决心去做,有些事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就这样吧,只要彼此再难见面,哪怕同在一个屋檐下,时间也总会冲淡一切的! 施清如出了韩征的屋子,便捂着脸开始跑了起来。 小杜子在廊下远远的看见了,忙上前问她怎么了,她也充耳不闻,径自跑出了正院。 这才任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流了下来。 怎么会忽然就这样了? 不,并不是忽然这样了,而是一直以来都是她的错觉,都是她在自以为是,如今也该清醒了。 可她也没想怎么样啊,她不就是想对督主好,想报答督主吗,仅此而已,谁知道却给督主带来了那么大的困扰与麻烦……这下可好,他为了躲避她这个麻烦,连伤都还没好,便要进宫去开始忙碌了,还不知道下次回府得是什么时候,那她岂不是很久都再见不到他了? 只要他安了心不见她,她相信她便再见不到他,她难道还敢在宫里到处乱跑乱撞不成! 这下可该怎么办? 一直到天擦黑,施清如才失魂落魄的回了撷芳阁。 桃子见她脸色苍白,双眼红肿,分明才哭过,忙关切的问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 小姐轻易可不哭的,一定出什么事了。 施清如没有说话,只是无力的摇了摇头,进了屋里。 桃子见状,只得先不问了,动手沏了一杯热茶捧给她,又问她想吃点儿什么,“……如今天气冷了,要不让范嫂子做个羊肉锅子来小姐吃吧?吃了暖烘烘的,正好睡觉。” 施清如仍是不说话,只慢慢喝茶。 茶是上好的雪顶含翠,闻着香,吃着更香,清新怡人,最重要的是回味无穷,便是宫里妃位以上的妃嫔,一年下来得分到二两,已是难得的体面与恩宠了。 可撷芳阁却是要多少有多少,每次都是还没吃完,小杜子已又着人送来了。 茶从来是最好的,其他一应吃穿用度,也从来都是最好的,就说夏日里耗费大量人力财力、千里迢迢运送进京,还要保持新鲜的荔枝,折算下来一颗都得半两多银子了,撷芳阁当时依然吃不完。 施清如想到这里,目光又落到了自己屋里的一应家具陈设上。 不说与别人家比了,只在都督府内部,她的屋子布置得甚至比督主的屋子还要好,——就算这些都是小杜子在安排,若没有督主的默许,没有督主对她与比别人不一样的善意,小杜子又岂敢这样安排? 就更别提前世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督主对她的那些善意与恩德了。 若没有督主,真的不会有前世后来的那个她,更不会有如今这个她,他对她好时,可没事先征求过她的意见,可没给过她说“不”的机会,所以如今她要对他好,又凭什么要先征得他的同意,才能对他好? 就算他不同意,她也一样要对他好。 他不喜欢这种方式,她便换另一种方式便是……施清如有些负气的想到这里,豁然开朗,总归她就是要一辈子对督主好。 哪怕她现在还不够强大,对他好的方式还很有限,但她可以让自己一步一步变得强大起来,那她便能有更多的方式对他好,为他分担肩上的重担与心里的苦痛,甚至反过来保护他了! 施清如打次日开始,学习医术便越发用心越发刻苦了,真正达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常太医一开始还以为她是受打击过度了,在以学习医术来麻痹自己,——他对韩征还是了解的,既答应了自己,便一定会言出必行,自此与自己的傻徒弟保持距离。 不想仔细观察了两日,方看明白施清如并不是在借学习麻痹自己,而是真的干劲十足,那种刻苦的劲头,那浑身好似用不完的精力,哪有半点受了打击的样子? 常太医不由纳罕了,难道是他想多了,傻徒弟压根儿就对韩征什么心思都没有,她根本还没长那个筋,根本没开那方面的窍? 也是,她年纪还小呢,以前长在老家乡下,人和事又都见得少经得少,对韩征更是真的感激与敬仰,便有些失了度也是可以理解的,那看来,反倒是他想多了? 不过韩征心里有鬼他却是可以肯定的,不然之前也不会忽然找他,加大给他配的特制药的剂量了,只怕那时候,他心里已有鬼了也未可知?那他便没有多此一举。 只要以后二人尽量少见面,时间一长,韩征又是做大事的人,绝不会耽于儿女情长,自然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常太医这才觉着安心了不少。 眨眼便是旬余过去,京城下了今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扯棉搓絮般,不过一夜,便把整个京城都妆点成了一个琉璃世界。 如此美景之下,不但宫里日日说到底都闲来无事的妃嫔们隔三差五便要来上一场赏雪赏梅的聚会,以玩乐解闷儿,京城众高门大户亦是如此,今日是这家举办诗会,明日便是那家举办雅集。 不过几日,便已催生出了好些好诗佳句来,流传一时,同时催生出了好些儿女亲事来,——各家举办宴筵时,并不只有年轻的男男女女赴宴,都多由家中长辈带着,席间长辈们便已彼此看对了眼,私下再请了人探探口风,确定了彼此都有意后,再请了媒人上门,喜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 却也催生出了比往常翻倍的病人来。 娘娘们都娇弱,高门大户的女眷们亦不遑多让,玩乐当时倒是投入尽兴了,也不觉着冷,等事后让冷风一吹,觉着怎么忽然这么冷了,甚至忍不住打起寒噤来,终于想到如今已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了,该加倍注意保养时,再来后悔,却已是迟了。 回去后便三三两两的都倒下了,头晕眼花,鼻塞咳嗽,浑身无力,直至下不来床的,简直不要太多。 太医院上下一时间也被迫忙到了十分去,除了必须轮班留在太医院,以备帝后和太后宫里随时传召的两名太医,其他所有太医几乎不是正在给病人诊治,就是在给病人治病去的路上。 药童们自然也是十二分的忙碌,抓药、熬药、执行每一个太医随时发出的命令……每个人都忙得几乎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只恨自己分身乏术。 施清如自也不能例外,忙得一度只差腰都直不起来了。 心里却是充实又满足,就是这样的忙碌与机变,才最能历练人,最能让她在最短的时间内,进步最大,也最能、最能让她根本顾不上去胡思乱想。 常太医眼中的她心思都在学医上,比之前更努力更刻苦,真正是心无旁骛,可她自己才知道,她怎么可能心无旁骛?忙时还好,一旦闲下来,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胡思乱想,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那个人。 自那日之后,她至今都没再见过他,她在府里时因他根本不回去,她见不到他;她在皇城里时,说来彼此距离并不远,可照样还是见不到,——果然只要他不想见她,她便什么办法都没有。 不过马上就进腊月了,等进了腊月,过年也近在咫尺了,她还不信了,大过年的他也不回府,大过年的也不肯见她,哼! 施清如一边捣着药,一边忙里偷闲的想到这里,罗异走了过来,“施清,你忙了一上午了,正好我这会儿没事了,不然我帮你捣药,你歇一会儿吧?” 自施清如不计前嫌,为罗异求情,让他得以继续留在太医院,不至前程尽毁后,他便在加倍努力提升自己之余,对施清如诸多照顾了,他如今人微言轻,家里又穷,实在不知道能如何实质性的感激报答她,便只能先从这些小节入手了。 何况相处得多了,了解得也多了后,罗异除了发现施清如品行是真好以外,还发现了她应该不是男人,而是女扮男装,罗异倒不至因此就有什么非分之想,但他是男人,多照顾一下女孩儿不是应该的么? 施清如手上不停,道:“不用麻烦你了,我也快好了,弄完就可以歇息了,倒是你,趁这会子能歇息,感觉歇会儿吧,不然指不定马上又有的忙了。” 像是为了给她的话作证似的,她话音刚落,副院判之一的田太医便急匆匆进来了,见了罗异便吩咐道:“罗异,你收拾一下,立时随我去奉国公府一趟,前儿是他们家太夫人病了,刚才打发人来,说是他们家夫人和小姐也倒下了……这大冬天的,赏什么雪嘛,又有什么好赏的,年年都要下的。” 罗异只得笑应了“是”,又冲施清如歉然一笑:“这下是真帮不上你忙了。” 提了田太医的药箱,急匆匆随他出了门。 施清如这才低头继续捣起自己的药来,待忙完了,又用过午膳后,仍没见常太医回来,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常太医却是往永昌侯府给他们家的老侯爷治病去了,永昌老侯爷倒不是因为附庸风雅病倒的,而是因为年届七十,身体本来就不好,到了冬天自然尤其难熬,这几年冬天几乎都是在病床上熬过的,也都是常太医给他治的病。 可昨儿常太医便说永昌老侯爷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他今日去只是瞧一瞧他,再给他换一张方子,应该不到午时就会回来,这马上都未正了,人却还没回来,不会是路上出什么意外了吧? 施清如一直等到酉时,都不见常太医回来,心里已是着急到了十分。 正打算各处去问问,江院判进来了,与大堂里众太医道:“平亲王妃突发疾病,把常太医接到了平亲王府住下,只怕三五日内,是回不来了。少了一个人,大家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都给我打点起精神来,好生把接下来两个月顺利撑过,届时皇上与贵人们自然记我们太医院一功,自然也少不了各自的好处!” 待众太医都恭声应了,继续忙各自的事去后,方又与施清如道:“施清,常太医只带了一个药童在身边,平亲王妃病情据说很急,怕是忙不过来,你收拾一下,也去平亲王府,这几日好生听常太医吩咐吧,平亲王妃身份尊贵,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我们太医院可都得跟着吃挂落,断不能有半分的疏忽与懈怠,记住了吗?” 施清如见常太医过时不回,除了担心天冷路滑,他路上出个什么意外,还有另一层担心。 永昌侯府与平亲王府比邻而居,她惟恐平亲王府会以此来做什么文章,她这些日子但凡进了太医院,不到常太医交班的时间,一次太医院的大门都没出过,便是在太医院内,也尽可能不让自己落单,就是不想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她眼见几日下来都无事,已快放松警惕之时,平亲王府还是出手了…… 然而院判大人有令,施清如也不能不从,只得应了“是”,“我收拾好了,便即刻去往平亲王府,听常太医吩咐,只是院判大人,我一个人要怎么去平亲王府呢?” 江院判道:“我已着人去请内务府备车了,你等着即可。” 说完暗自松了一口气,施清肯配合就好,一边是权倾朝野的厂公,一边是堂堂亲王府,将来有一半可能问鼎那个至高无上宝座的,他是哪一边都得罪不起,亦不敢多问多想,只能把人弄出太医院,由得他们自己斗法去了。 施清如见江院判连车都给她安排好了,越发婉拒不得了,笑着应道:“真是有劳院判大人了,那我这便收拾去了。” 一边收拾,一边皱起了眉头。 这事儿她得即刻请人去告知一声督主才是,可她认得的人少……不过督主和小杜子都说过,皇城内一日里发生的大情小事,司礼监都了若指掌,就算她找不到人去递话儿,他们应当也很快就能知道她和师父去了平亲王府吧? 而且也有可能是平亲王妃真病了呢,贵人都忌讳这些,谁会平白拿自己的身体来开玩笑? 退一万步说,这真是冲着她、冲着督主来的,他们说什么她都装傻充愣便是,他们现在势必还不敢跟督主撕破脸,自然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所以,实在不必杞人忧天,还是到了平亲王府后,再随机应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一刻钟后,内务府的马车备好了。 施清如便随来人一起去到西华门上了车,直奔平亲王府而去,然后见到了常太医。 平亲王妃却是真病得不轻,前两日还只是咳嗽,胸闷,只当是犯了老毛病,便只是吃着配好的丸药,悉心将养着,没有传太医。 不想今儿起来病情就加重了,浑身发热,呼吸困难,又咳又吐的,炭里还带了血丝,直把左右服侍的人都唬了个够呛,忙忙回了平亲王,平亲王又忙忙打发了人去请太医。 却是刚出门,就遇上永昌侯府的人送常太医出门,自然也不用再舍近求远,等太医院派太医来了,直接便把常太医请进了平亲王府去。 施清如见到了师父,心总算安了一半,等知道平亲王妃的病情后,剩余那一半犹没能安下去的心又安了一半,低声问常太医:“那师父,我们大约几日能离开平亲王府?” 常太医虽不知道那日施清如“偶遇”平亲王世子兄妹的事,对平亲王府与安亲王府也自来是敬而远之的,没办法,立国本那样的大事,真不是随便谁都掺和得起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当然是能离多远就多远。 闻言只当小徒弟与自己是一样的心思,遂也低声道:“平亲王妃病灶在肺上,真要大愈,至少也得七八日,可惜我不能为她施针,不然五日应当就能有望大愈了。” 也就是说,他们师徒得在平亲王府待至少七八日了? 施清如可不想待这么久,想了想,道:“师父,那能不能由我为平亲王妃施针,您在一旁指点呢?” 治病治到一半换太医是绝不可能的,病人及其家属不会答应不说,太医院也没有这样的规矩,更不会有太医愿意中途接手,那想要早些离开平亲王府,也就只有这个法子可以一试了。 常太医先是一喜:“这倒不失为一个法子。” 随即便摇了头,“还是算了,你学艺还不精,就算王妃和王爷肯让你一试,我也不敢,这要是有个什么好歹,韩征都未必救得了你,何况他们还绝不可能同意,且慢慢儿来吧,这治病之事本也急不得。我们也只是大夫,只会治病救人,旁的事一概不知,一概管不了,想来也出不了事儿。” 施清如见师父不同意,她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得应了“是”,不再多说,帮另一个药童煎药去了。 是夜,师徒两个便歇在了平亲王府,平亲王待他们十分礼遇,把他们就安排在了平亲王妃起居的内正殿的厢房里歇息,一应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还拨了四个丫头服侍他们。 另一边,韩征经小杜子之口,也如施清如所想,很快知道了她和常太医被请去平亲王府给平亲王妃治病之事,却只是顿了一下笔,便面色如常的继续批阅起手里的奏折来。 小杜子倒是很着急,“干爹,平亲王府对施姑娘必定居心叵测,您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不成?您走不开,儿子走得开啊,就让儿子走一趟,去平亲王府把施姑娘接回来吧?” 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觑韩征的脸色。 韩征这些日子越发的喜怒不形于色,便是小杜子,都轻易猜不到他的心思了,自然言行也是越发的小心翼翼。 他把手上的奏折批完放下后,方淡淡道:“常太医是太医,那丫头是太医院的药童,自然该听从江院判的安排,有什么可接的?她既这般金贵,连给亲王妃治病都不能去,还进太医院做什么?退下吧!” 小杜子却没有就此退下,只小心翼翼又道:“可是干爹,那日施姑娘在正阳大街偶遇的人,已证实是平亲王世子了,如今他们又大费周章把施姑娘弄去了自己的地盘儿上,儿子真的担心他们会对施姑娘不利……” 后面的话,在韩征的冷眼之下,说不下去了。 韩征这才淡淡道:“就算他们真有所图,也只是希望通过那丫头,与本督拉近关系而已,怎么可能对她不利?等他们发现,本督对她不过尔尔,压根儿没他们以为的那般宠爱时,以后自然不会找到她头上了。所以,有什么可接的,你着急忙慌的去接,反而弄巧成拙,她在本督心里,也真没你以为的那般重要,以后不要再自以为是,自作主张,退下!” 小杜子见他眸色更冷了,不敢再多说,只得行礼退了下去,心里越发迷茫了,干爹与施姑娘到底怎么了嘛? 干爹明明就对施姑娘上了心,施姑娘对干爹就更不必说了,还当两人感情要突飞猛进了,谁知道反倒大不如前了,他实在是看不懂啊! 韩征这才揉起眉心来。 好似眨眼之间,已经过了旬余,他也旬余没有回过府了,还当会很难,真做起来,其实也没什么好难的,甚至连那些荒唐的梦,他最近也再没做过,可见只要他严于律己,不再放纵自己了,就没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到的! 想来等再过些日子,他乍然再听人提到她时,心里更是会丝毫波澜,丝毫涟漪都不起了,那就最好了,他能回复到以前的心无旁骛,她也能少为他所累,越来越好…… 韩征想到这里,尽量把心里的杂念都摒除掉,继续批阅起奏折来。 ------题外话------ 存稿已经告罄,后面还有那么多假期,好焦虑,哭唧唧o(╥﹏╥)oo(╥﹏╥)o 第一百零一回 利诱(求月票) 因为择席也因为心里有事,施清如是晚睡得一点都不好,到早上起来,眼睑下便有一圈淡淡的青影。 常太医见了,本来也不打算让她多出现在平亲王府众人之前的,她是女子之事彼此虽已是心照不宣,平亲王父子若不先提,他们师徒自然也不会傻到先提,以免横生枝节。 所以一整日施清如都在耳房里煎药,常太医去给平亲王妃诊治时,都是带的另一个药童,要与平亲王府众人打交道时,也都是吩咐的后者去。 如此到了晚上,平亲王妃的病情仍然没有好转,好在是也没有再恶化。 常太医昨晚上便熬了一夜,平亲王虽一再劝他去歇息,有什么情况时,再着人去叫他,王妃跟前儿那么多丫头婆子守着,实在犯不着让常太医也跟着一起熬,常太医又怎么敢真放心去睡大觉? 一晚上起来了六七次,倒比没睡还更累些。 是以今晚施清如便再四劝了他老人家安心去睡觉,“师父放心,有我守着呢,您信不过阿杰,难道也信不过我不成?何况你总说要历练我,如今现成的机会来了,怎么反倒犹豫了?实在不好了,我再立时去叫您便是,横竖离得近,您马上就能赶过来。” 好说歹说,才说服了常太医去睡觉,另一个药童阿杰昨晚直接没睡,今晚更是得休息了。 于是耳房里很快便只剩施清如一个人了,外面寒风虽呼呼的吹着,屋里却生着火,炉子上的炊壶也一直冒着热气,倒是一点不觉得冷。 不知不觉到了三更,施清如又去看了一次平亲王妃,她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就要在梦中咳嗽一阵,但至少垫高了枕头后,勉强能入睡了,明日起来,病情应当有望能又好转一些。 施清如低声交代了守夜的丫鬟婆子几句后,折回了耳房里去。 就见屋里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人,一见她进来,便含笑指着一旁的椅子道:“施姑娘,请坐。” 不是别个,正是那日施清如在正阳大街“偶遇”过一次,她猜测不是平亲王世子,便是安亲王世子的那名男子。 施清如便也笑着屈膝给他行礼,“见过平亲王世子。” 对方直呼她‘施姑娘’,可见已查过她,现下正是冲着她来的,这又是平亲王府的地盘,她便是装傻充愣也无用,倒不如先看看他想怎么样,随机应变。 行过礼后,施清如依言坐到了宇文皓对面,淡笑道:“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实在不妥,让人知道了,于世子的名声不好听,于我的名声也不好听,所以世子有话还请直说。” 宇文皓坐姿随意,因是在自己家里,穿的也只是一身家常棉布衣裳,却一点无损他的英俊与贵气。 见施清如一点也不慌乱,不但直接点名了他的身份,还一张口便切入了正题,大有把这场对话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意思,他不由坐直了身子,打点起了精神来。 这施氏是真与寻常女子不同,第一次在御花园里,眼见就要大祸临头了,一点不慌,等之后见了丹阳郡主,仍是不卑不亢,现在单独对上自己,亦是从容不迫。 既有胆识又聪明,还知道自己要什么,明明可以背靠韩征这棵大树,过得舒舒服服的,却一心学医,知道这才是她后半辈子最稳妥的后路,只要她有了一身医术,将来不论落入什么样的困境,也不用担心会饿死,——这般通透又有远见的脑子,可不是随便谁都有的! 关键她还长得漂亮,单以相貌论,已经足够甩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几条街了,何况还既漂亮又聪明,这样的女子更是凤毛麟角,也就不怪当初韩征单单会留下她,还对她那般的宠爱了。 换了哪个男人发现这个宝贝后,都会舍不得放手的,韩征虽是太监,好歹也算是男人不是? 宇文皓挑眉一笑,“施姑娘可真是个爽快人儿,本世子素来最喜欢与爽快人打交道,那便不拐弯抹角了。本世子知道韩厂臣对施姑娘很是宠爱,所以,想与施姑娘互惠互利,不知施姑娘意下如何?” 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的是督主……施清如不动声色,“哦?不知道世子要与我如何互惠互利?我一个小女子,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怕是要让世子失望了。” 宇文皓笑道:“施姑娘何必妄自菲薄,谁不知道韩厂臣待你如珠似玉,那你便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了,只看你愿不愿意而已。” 顿了顿,“你也不必担心,本世子没有任何坏心,既不会对你不利,更不会对韩厂臣不利,只韩厂臣是个冷清性子,又好独来独往,与谁都不亲近,所以本世子只能请施姑娘帮忙,替本世子和韩厂臣居中牵一下线,让彼此能更亲近一些了。将来若能……,本世子自然第一个要重谢的,便是韩厂臣,他这样的国之肱骨,大周本来也是不可或缺,将来肩上的担子自然只有更重的。” 施清如仍是不动声色,“我听不大懂世子在说什么。” 心中却是止不住冷笑,如今是有求于督主,还所谋巨大,自然话怎么好听怎么说,将来真事成了,只怕立时便要换一副嘴脸,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了! 宇文皓亦是笑容不变:“施姑娘听不懂没关系,很快你就能懂了。本世子方才说的话,于施姑娘来说,的确都好比镜中花水中月,是看不清更摸不着,也不怪施姑娘不懂,那明人不说暗话,本世子便直说了啊。只要施姑娘愿意居中为本世子和韩厂臣牵线,施姑娘要什么,本世子便给什么,钱、权、名声、地位……甚至将来姑娘想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姑娘愿意。” 见施清如若有所思,知道她这是终于听进去了,心中暗暗得意。 这么优厚的条件摆眼前了,就不信有哪个女人能不动心的! 他笑着继续:“韩厂臣自然是人中龙凤,对施姑娘亦是呵护备至,可惜造化弄人,终究是美中不足,那施姑娘便不得不早早为将来打算起来了,毕竟女人这辈子真正的依靠,可不是丈夫,而是儿子。就譬如本世子的母妃吧,就算本世子的父王有再多姬妾、再多庶子庶女又如何?只要有本世子在,本世子母妃的地位便稳若磐石,谁也休想动摇!施姑娘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本世子的意思吧?” “说来施姑娘这样的品貌,本世子虽只见过两次,也是仰慕得紧,可惜相见恨晚,好在说晚也不晚,姑娘如今正是豆蔻年华,便是再过上三五七年,依然风华正茂,倒也什么都耽误不了。” 宇文皓说完,便眼尾上挑,盯住了施清如,眼里的欣赏与热烈,毫不掩饰。 巨大的利益已经摆在眼前了,旁的还罢了,最要紧的一点,是她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娘娘,生下皇子公主;他本身还如此品貌,丝毫不比韩征差,甚至比韩征更健全更完美,该怎么选,已是一目了然,不言而喻。 施清如笑起来。 平亲王世子这番说辞与当初施延昌和张氏、乃至前世陈嬿的说辞何其相似? 明明就是不怀好意,想利用她从督主身上获利,满足自己的贪欲,却非要给那贪欲裹上一层为她打算、为她着想的温情面纱,还真是有够虚伪! 可惜连前世那个她,后来都不会再傻到任人糊弄利用了,如今的她,自然更不可能那么傻。 她对督主的一片感恩敬慕之心,又岂是他们这些人所能明白,所能理解的? 还好意思公孔雀一样的试图撩拨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尊容,连督主的一丝半点都及不上好吗?也不知道谁给他的自信与勇气! 施清如笑着淡淡开了口:“世子的话,我这下听明白了,倒是多谢世子替我考虑得那般周全那般长远。” 还拿成为娘娘、将来有望生下皇子公主这般大的诱饵来引诱她,可比当初施延昌和陈嬿给的诱饵大多了,也是难为他堂堂一个亲王世子,竟对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使这样的小巧,偏偏遇上的还不是别的女子,若是别的女子,势必就要动心了。 可惜他遇上的是她,那便注定只能提到铁板了! 宇文皓笑道:“施姑娘不知道,那日你在御花园差点儿为邓玉娇所迁怒时,本世子也在,当时便对施姑娘颇有好感了,待事后知道了施姑娘的不幸,就更是感同身受了,自然要为姑娘考虑得周全长远些。” 原来还有这一节,那那日在正阳大街的“偶遇”,便真是冲着她来的了…… 施清如点点头:“多谢世子。可惜世子实在高估了我,我在督主心目中,并没有您以为的那般重要,督主待我,也没有您以为的那般宠爱有加,我都进都督府这么久了,甚至连督主的面儿都没见过几次,所以,怕是不能为世子牵线,世子只能另请高明了。” 这话宇文皓自然不信,还当施清如是要欲擒故纵,倒也并不着恼。 漂亮又聪明的女人天生就有这样的权利,也算是别有一番情趣。 因笑道:“施姑娘何必妄自菲薄?韩厂臣当初能独独留下你,便已足见你的重要性了,何况自施姑娘进都督府以来,韩厂臣回府的次数比之之前明显增加不少,施姑娘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据本世子所知,也都是最好的,所以,本世子怎么可能高估了施姑娘,本世子还怕低估了你在韩厂臣心目中的分量呢!” 施清如面色不变,淡淡道:“世子既这般神通广大,连我在都督府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都能知道,那也该知道督主之所以待我这般不同,是因为我是故人之女才对。可惜我只是故人之女,那点故人的情义,也只够督主留下我,让我不必再忍受无良父亲和恶毒继母的磨搓摆布,亦是因为这于来我说,是雪中送炭,于督主来说,却只是举手之劳,仅此而已,所以,世子真的要失望了。” 宇文皓没想到竟还有这个缘故,见施清如的神色不似作伪,笑容终于有些皴裂了,道:“可据本世子所知,韩厂臣七岁就净身进了宫,施姑娘却是今年年初才进的京,令堂怎么可能会与他是故人?施姑娘要糊弄本世子,好歹也寻一个像样些的理由。” 施清如听他提的是‘令堂’,暗暗冷笑,倒是挺聪明,根本不往督主的故人是施延昌上猜,可惜聪明全部用了在邪门歪道上! 她淡声道:“我何必要糊弄世子,世子这般精明,又岂是我一个小女子能糊弄得了的?时辰不早了,世子还是请吧。” 宇文皓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不见了。 片刻方复又笑起来,道:“想不到施姑娘竟是个有情有义的,才进了都督府半年多,便已对韩厂臣这般的情深义重了。说来韩厂臣一人之下,大权独握,生得又是那样一副好相貌,还对施姑娘有雪中送炭之谊,也不怪施姑娘轻易不肯信本世子的话,可本世子真没想对韩厂臣怎么样,一直想的都是互惠互利,韩厂臣将来只有比现在更好的,这一点,施姑娘尽可放心。” 说来说去,都怪龙椅上那一位,他要是早早把国本定了下来,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事儿,他也不必非要去看一个太监的脸色了。 早早定了,若不是他,他便安心当自己的闲王,吃喝玩乐纵情恣意的享受便是,也不枉他生来便是皇室贵胄的好命……可他离那个位子明明只有一步之遥,要是失之交臂,得何等的不甘心? 那可是万里江山,是天下至尊,坐上那个位子后,他便可以坐拥天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再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了,他岂能放弃,便是死了,也不能放弃啊! 不就是看一个太监的脸色吗?满朝文武,宫里宫外,谁又敢不看韩征的脸色了? 他父王手里没有任何实权,他也是年纪老大了,也没领到任何差使,就因为龙椅上那一位看他们王府、看他不顺眼,可他既不能生,那过继便是迟早的事,就算不在乎过继后的父子之情,——话说回来,连寻常人家的嗣子且不敢对嗣父不敬了,那一位还是皇帝,嗣子自然更不敢对君父不敬了,也不怪他不在乎。 可他不在乎能不能培养父子情,也不能拿江山社稷的传承来赌气吧?弄得国本不稳,人心不定的,算哪门子的明君! 好在是那一位也不止是看他们平亲王府、看他不一样,他皇叔安亲王府上、堂弟宇文澜也是一样的遭遇,就看谁能有那个本事与福气,笑到最后了。 宇文皓说完,见施清如连话都不接了,只得自顾又道:“施姑娘这般的有情有义,本世子委实敬佩。只是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本世子要是姑娘,就要打现在开始,便未雨绸缪,为自个儿的将来早做打算了,毕竟‘红颜未老恩先断’这样的事,历来不要太多,姑娘等将来再来后悔,可就悔之晚矣。” “且施姑娘对韩厂臣情深义重和为自己筹谋,在本世子看来,两者并不冲突,将来姑娘若是能封个县主郡主之类,岂不也与韩厂臣相得益彰,更是你自己终身的保障吗?姑娘与令尊和家族已经决裂,难道将来还能指望他们给姑娘一条后路不成?本世子劝施姑娘还是三思的好。” 倒是没想到,施氏竟会对韩征如此忠心。 也是,韩征那张脸的确太抓人,太容易让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沉迷了,又手握滔天的权势,便是宫里娘娘们的吃穿用度,也未必及得上施氏的,她如今自然对当娘娘没什么兴趣。 可等将来她年纪大些,知了人事,有了阴阳调和的本能需求后,他不信她还能像此刻这般坚定,——她怎么就才十四呢,要是已经十八二十了,他又何至于废了这么久的口舌,眼见还可能都是无用功? 施清如见平亲王世子说来说去,都是这些说辞,说到底与施延昌陈嬿的说辞也没什么两样,心里实在腻歪得紧。 可这是平亲王府的地盘,断没有她一个外人撵主人家的理儿。 只得强忍不耐道:“世子,我方才已经说得很清楚,并非是我不愿助世子一臂之力,而是实在有心无力。督主真没把我当一回事儿,不然我都来贵府两日了,世子之前与我的‘偶遇’,督主也早就知道,世子心里想什么,督主必定更是再清楚不过,却没打发人来接我;甚至在上次世子与我‘偶遇’之后,督主也没限制我继续去太医院,以免我再不慎惹到了哪位贵人,或是出现今日类似的情形……就还不足以让世子明白,我在督主心里真的什么都不是吗?” 说到最后,本来是想打消了平亲王世子那些蝇营狗苟念头的,想到她已这么长时间没见过韩征,想到上次见面时他对她的疏离和居高临下,心里忽然控制不住的难受起来。 她都来平亲王府两日了,督主那边却任何消息都没有,只怕真如她所说,她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吧?! 宇文皓这下不说话了。 此番平亲王妃的病本来不会这般严重的,是当娘的为了儿子的筹谋,为了儿子的大业,生生把自己的病拖成那般严重的。 就是想的名正言顺的把施清如弄到平亲王府后,宇文皓对其晓之以情诱之以利,那平亲王府便能慢慢儿把韩征拉到他们这条船上来,胜算自然一下子翻倍了。 再一点,宇文皓也不无趁机试一试施清如到底在韩征心目中有多重要的意思,光他们把施氏拉拢了又有什么用,得韩征是真的宠她,真的把她放在了心上才成,不然他许的好处也只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不回,就真是亏大发了! 可惜现在看来,施氏在韩征心目中的地位,只怕不过尔尔啊,就像她说的,韩征若真在乎她,早打发人来接她回去了,不,他甚至根本不会让她身陷这些麻烦算计当中,一个不慎,可就要吃大亏甚至丧命的,哪个男人对自己真正心爱的女人,能这般不上心的? 他又不是没有那个能力将人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让其受任何的风吹雨打。 可韩征当初在六个备选的美人儿中,独独留下了施氏是事实,给她最优渥的衣食住行也是事实,他还帮她拜了常太医为师,护着她在太医院学医,为她的长远打算,那才是真对一个人好……但真对一个人好,有的是法子,又何必让其直面风刀霜剑呢? 反正他如果有了心爱的女人,是一定不舍得这样对她的! 宇文皓越想越不确定了。 或许当日韩征留下施氏,真只是因为她是故人之女,他把人留下只是举手之劳,但留下后的事,他也懒得再管,就由得她自生自灭? 施清如心里难受归难受,余光却一直注意着宇文皓,见他脸上的犹疑之色越来越明显,心知自己的话只怕是奏效了,心下稍松。 咳嗽了一声,道:“世子现下还有话要说吗?我要去看一下王妃娘娘了,我刚好似听见王妃娘娘在咳嗽。” 宇文皓回过神来,几乎是立时已调整好了面部表情,不让自己露出任何破绽来,笑道:“那我陪施姑娘去吧。”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耳房,宇文皓方又低声道:“施姑娘,就算您方才说的话是真的,您有心无力,本世子还是愿意与施姑娘结个善缘,所以以后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开口,本世子能做到的,绝不推诿。” 就算韩征真没那么在乎施氏,好歹施氏已经是都督府的人,能自由的出入都督府,已经比他再现成送人进都督府强了,韩征更大的可能是压根儿不收他送去的人,还谈什么其他? 自然还是要继续拉拢的,哪怕将来只能派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用场,那他的功夫便没有白费。 怎么韩征偏就跟历代那些权臣不一样呢,那些权臣就算再热衷于权利,对女人也是同样有欲望的,他倒好……也是,他是太监嘛,当然不会有生理欲望,那便只剩权欲了,难怪年轻轻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施清如淡淡笑道:“世子的好意我心领了,您身份尊贵,我却卑微渺小,何况只要我谨慎本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再找到我头上,就不劳世子费心了。” 顿了顿,眼见平亲王妃的房门已近在眼前,又飞快补充了一句:“世子会被一个女人左右心智决定吗?哪怕再心爱,世子只怕也不会的,毕竟您一看就是心智坚定之人,自然,督主也是一样,所以世子不要再在我身上白费时间了,真的都是没用的。” 才加快脚步,进了平亲王妃的房间。 余下宇文皓看着她的背影,定在了原地。 的确,以韩征的心志城府,若能被一个女人就轻易左右,也就没有今日了,那他该怎么办,还有什么法子能与韩征搭上线? 不过也真的奇怪,韩征就算再忠于龙椅上那一位,也不可能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啊,龙椅上那一位可比他年长近二十岁,势必要走在他之前的,等皇上龙驭宾天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趁早替自己谋好后路,挣下从龙之功,将来朝堂上哪还有他的立足之地? 尤其他还树敌无数,就更不能失去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与权势了,不然等不到他离开京城,已成了刀下亡魂。 可他愣是与自家和安亲王府都不愿扯上干系,亦不与他姑母府上往来,也就与皇后走得近些,他到底怎么想的呢? 翌日,平亲王妃病情有了明显的起色,胸口没那么闷痛,咳嗽得也不那么厉害了。 施清如便让她的大丫鬟给她熬了清粥来,服侍她用了半碗。 平亲王妃吃了东西后,身上有了点儿力气,便让丫鬟扶着坐起来,靠在织锦金线的大迎枕上,与施清如说话儿,就问了施清如几个问题:“多大了?学医多久了?听说学医很苦很枯燥,可还吃得消?” 施清如也只是简单回答了一遍:“十四了,学医大半年了,虽有些苦也有些枯燥,学进去了倒也还好。” 便得了平亲王妃一个黑漆描金的匣子做赏赐。 她回了厢房后,背着人一看,里面竟是十张面额一千两的大通号全大周通兑的银票! 施清如烫手一般忙忙把匣子盖上了。 平亲王妃竟然一出手就是一万两,必定是平亲王世子让她这么做的,他还想干什么,她不是已经与他把话说得很清楚了吗,他竟还没死心? 还是,他是为了封她的口,让她回去后别把昨晚的事告诉督主? 那肯定不可能,督主在她心里这世上谁也比不过,别说只是区区一万两了,就算是为督主付出性命,她也在所不惜! 所以,她必须把这匣子退还给平亲王世子才是。 可惜接下来几日,施清如都没再见到过平亲王世子,那个匣子她也只能先保管着,想着等到他们离去之前,若她还见不到平亲王世子,她就直接不顾什么‘长者赐,不可辞’了,直接把匣子退还给平亲王妃便是。 自然,韩征那边也一直没有任何消息,更别提打发人来接施清如回去了。 施清如面上不显,仍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心里却是闷得难受,看来她果然高估自己了,她在督主心目中,真的什么都不是! 她难受,宇文皓也没好受到哪里去。 整整七日,施氏到他们王府整整七日,韩征那边都没有任何反应,就好像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看来的确不用再在施氏身上白费时间了! 不过施清如要退给他那一万两银票时,他也没要,只说是给此番常太医和她师徒两个的诊金,还委婉的希望施清如能把一些事一些话守口如瓶。 宇文皓事先哪里会想到施清如这般难搞定呢? 虽然他的想法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纵施清如回去原话学给了韩征,他也没什么可怕的,他可没说半句韩征的坏话,反倒一直在示好。 但他给施清如开出的条件,尤其是几乎明示她将来可以当娘娘、生皇子公主,那不是挖韩征的墙角,让韩征头顶冒绿光吗?是个男人都不能忍,韩征虽不是男人,定也不能例外。 不过这种事施氏只要是个聪明的,想来也不会告诉韩征,韩征多疑都知道,她要是说了,韩征反倒疑上了她,她岂不是表忠心不成,反给自己惹了一身骚? 何况还能有一万两封口银子拿,她除非傻了,才会一字不漏把他的话都告诉韩征……吧? 施清如却仍坚持把匣子退给了宇文皓。 不该她得的银子,她是绝不会要的。 不想等坐着平亲王府的马车回了都督府,在门口下车时,车夫竟赔笑着,猝不及防又把那匣子塞给了常太医,然后驾着车头也不回的走了。 弄得常太医满脸的愕然,待打开匣子,看见里面的银票后,就更是大惊失色了,低声问施清如:“徒弟,这是怎么一回事?” 施清如苦笑一声,待进了门后,只得把事情大略与常太医说了一遍,末了叹道:“这下可要怎么才能把东西退回平亲王府呢?” 常太医反倒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事出有因,那你先收着,等回头告诉了韩征后,看他怎么说吧。” 施清如听师父这么说了,只得先把匣子收下了,心里却禁不住再次苦笑,问题她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督主啊,督主不主动见她,她根本就见不到他人啊! 第一百零二回 生米熟饭 一时回到撷芳阁,桃子已经好些日子不见施清如了,见她终于回来了,又惊又喜,忙忙叫了热水来服侍她沐浴,待她沐浴时,又让范妈妈婆媳准备吃食去,等她沐浴完,头发绞得半干后,正好热菜热汤也送来了。 桃子又忙忙给施清如布菜,一面心疼道:“小姐这些日子瘦了一大圈儿,太医院是有多忙呢?好容易今儿回来了,能歇息两日了吧?” 施清如待嘴里的食物咽下去了,方道:“歇不了,明儿一早又得去太医院,宫里宫外这阵子生病的贵人都多,太医院个个儿恨不能把自己掰成两半使,我要是歇两日,大家势必得更忙,何况师父都没歇着,我当徒弟的反倒歇着了,成什么样子?” 顿了顿,状似无意的问道:“这些日子,督主回过府吗?” 桃子道:“没有,督主一次都没回过,倒是小杜子回过几次,但都待不了半日,又进宫去了。” 施清如虽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了,闻言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正要再说,就听得外面传来小杜子的声音:“施姑娘,听说您回来了,我能进来吗?” 施清如立时转失落为喜,接过桃子递上的茶漱了口,向外笑道:“进来吧。” 待小杜子进来后,才又道:“我与桃子正说你呢,不想你就来了,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小杜子笑着给她行了礼,方道:“我回来给干爹取衣裳的,听得人说姑娘刚回来了,也是赶巧儿了。平亲王妃贵体已经大安了么?” 施清如“嗯”了一声,“已经恢复大半儿了,只需要师父隔日再去一趟平亲王府请脉即可,督主他……这些日子都还好吧,吃得好睡得好吗?我有极要紧的事与督主说,你能替我与督主说一声,尽快安排一下吗?” 她正发愁那一万两该怎么处置呢,小杜子就回来了,也算是瞌睡来了便有人送枕头,最重要的是,她有如此正当的理由,督主总不至于仍不见她吧? 小杜子闻言,却是面露迟疑之色,“干爹这些日子着实忙,也不知道抽不抽得出时间见姑娘,敢问姑娘,是有什么要紧事与干爹说?” 干爹一听得底下的人报常太医与施姑娘已离了平亲王府,便立时打发了他回府来取衣裳,不就是知道不用他说,他也一定会来见施姑娘么? 就这还要说没把施姑娘放在心上,真是打死了他也不能信。 何况这几日他们在平亲王府的暗哨可都严以待命,但凡有任何人对施姑娘不利,立时现身救人,哪怕会因此暴露了身份也在所不惜,——那些暗哨可都是耗费好几年的时间与银子,才安插下去的,自然,不止平亲王府有,安亲王府与福宁长公主府,还有朝中一些王公重臣家里也都有,每一个都弥足珍贵。 可干爹却为了施姑娘,根本不惜暴露几年的心血……但干爹既这么在乎,为什么又一直不肯回府,一直不肯见施姑娘呢?弄得他心里又不敢确定,自己会不会是想多了。 要他说,男未婚女未嫁的,本来施姑娘也是以干爹对食身份进府的,既彼此都有意,便早早把喜事办了就是,犯得着这样扭扭捏捏呢?大人们的世界就是复杂! 施清如看小杜子一脸的迟疑,估摸着事先已得过韩征的吩咐,道:“自然是有极要紧的事,不然我也不敢打扰督主,你先替我通传一声,看督主愿不愿见我后,又再说吧。” 小杜子何尝不想制造机会让二人相见,若真有误会,面对面才能彻底解开,光靠人居中带话儿,得猴年马月才能解开误会啊? 想了想,终于点了头:“那我这便快马进宫请示干爹去,姑娘稍等啊。” 施清如忙道:“那就辛苦你了。” 送走了小杜子,施清如也没心情吃饭了,索性让桃子都撤了,靠在榻上闭目养起神来,心里既紧张若韩征肯见她,见了他后她要说什么,才能让他别再对她那么疏离,又怕他压根儿不肯见她。 如此熬了一个多时辰后,小杜子去而复返,满脸的无奈,“干爹说,姑娘有话只管告诉我,我回去再学给他听便是了,要亲见姑娘却是实在抽不出空儿来。” 干爹明明就没忙到那个地步,到底怎么想的呢? 居然还是不肯见她……施清如满脸的失望,片刻方无精打采的道:“是平亲王世子对我说了一些话……” 便把当日与平亲王世子的对话一五一十学了一遍与小杜子,末了道:“他还给了我一万两的银票当封口费,我退给他后,谁知道王府的车夫送我和师父回来后,又把装银票的匣子塞给了师父。所谓‘无功不受禄’,那不是我该拿的银子,我自然不能要,你待会儿回宫时,一并带上回去交给督主,让督主处理吧。” 小杜子没想到平亲王世子竟敢挖他干爹的墙角,关键还半分真心都没有,纯属利用,冷笑道:“他以为他是谁,连我干爹十中之一且及不上,姑娘又不是瞎了,会放着我干爹那样的珍珠不要,反去俯就他一个死鱼眼珠子!” 对平亲王世子肖想皇位的事倒是不放在心上,那本来就是满朝文武都心知肚明的事。 倒是施姑娘,竟然面对那样大的诱惑,也毫不动摇,对他干爹的一片真心简直可昭日月了! 施清如道:“我虽回绝了他,看他的样子,也当是信了我在督主心里什么都不是,想来应该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了。” 小杜子忙道:“姑娘可别妄自菲薄,您在我干爹心里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是?我干爹可从来没待哪个女人像待姑娘一样好过,只不过这程子实在太忙了,才疏忽了姑娘的,姑娘千万别多想。” 回去他就把这事儿告诉干爹,也算是给干爹提个醒儿,施姑娘这么好的女子,一个不慎便会被别的男人盯上了,看他会不会有危机感! 施清如心里暗自苦笑,督主就算待她比别的女子好些也有限,她倒是不想妄自菲薄,可事实摆在眼前,她如何还能自欺欺人下去? 想着,把装银票那个匣子递给了小杜子,“你这便回宫去交给督主吧,也省得督主要使唤你,你却还没回宫。哦,对了,我听平亲王世子的意思,他应该安插了人在府里,你让督主好生排查清理一下吧,也省得回头再让他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去。” 小杜子道:“不止平亲王府安插了人在府里,其他各府也是一样,干爹心里都有数,不是绝对信得过的人,连二门都进不了,姑娘只管安心吧。要是乍然把人都排查清楚了,反倒节外生枝,何况去了一批,还会再来一批,也犯不着多此一举。” 施清如闻言,想到东厂可是此中的行家里手,这才不再多说,催着小杜子回宫去。 小杜子却没接匣子,只笑道:“姑娘先把这银子收着吧,干爹知道了,也多半是要让姑娘留下零花的,干爹对我们这些身边人素来都大方,时间长了,姑娘自然知道了,——我可不想届时再跑一趟又把这匣子给姑娘送回来。” “可是……”施清如还待再说,小杜子已道:“那姑娘,我就先回宫去了啊。” 说完行了个礼,转身自去了。 施清如叫不住他,只得先把匣子妥善收好了。 如此一折腾,天也很快黑了,施清如才用了膳没多久,也不饿,便早早睡下了,这些日子她身心俱疲,实在是累了,就算心里有事,也是躺下没多久便睡着了,她不养足了精神,明儿开始又得忙碌,可怎么应付得来? 有能力以更多的方式对督主好、帮上督主的忙、甚至反过来保护督主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事,她急也急不来,还是一步一步,稳打稳扎吧,总归她有一辈子的时间,督主也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再见她! 次日一早,施清如便又随常太医去了太医院。 师徒两个都是几日不在,在平亲王府再忙再如履薄冰,也总比在太医院轻松得多。 是以今日一回归,便立时上手忙碌起来,一下子替其他人减轻了不少的压力。 忙到午时,小杜子来太医院找施清如了,还转达了韩征的意思,“干爹让姑娘把那匣子留着零花,看吧,我果然说对了吧?” 韩征的原话是:“既然平亲王府银子多得没处使,那本督得替他们想想法子,尽快使一批出去了,也省得白放在家里霉烂了,岂不可惜?” 冷冷说完,才补充了一句:“让那丫头留着零花吧。” 与小杜子的原话倒是都合上了。 可小杜子却猜错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本来他以为干爹知道施姑娘对他那可昭日月的真心后,会大大感动一把的。 谁知道干爹听完后,脸上仍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也就只几不可见的蹙了一下眉头,便又低头批阅起手里的奏折来,——他真是越来越猜不透干爹的心思了。 施清如却不肯就这样收下那匣子。 那可是整整一万两,都够寻常人家吃用一辈子了,忙道:“我什么都不缺,太医院还有月例,我又有庄子你也是知道的,那银子拿着也是没用,还是交给督主,让督主物尽其用吧。” 小杜子自然不肯:“干爹既说了给姑娘,那就是姑娘的,哪有给出去的东西,再收回的道理?便是我,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儿,何况我干爹?” 好说歹说也与施清如都说服不了彼此,最后只得道:“姑娘,还有十来日便是干爹的生辰了,虽说文武百官和底下的人会有各种各样的贺礼孝敬,皇上也必定会厚赏,我这些日子时不时的回府,便是因着要回去把关,哪些贺礼孝敬能收,哪些不能收,可别人送的,与姑娘送的,怎么能一样?尤其这还是您进府后,我干爹的头一个生辰,您要不就用那银子,好生给干爹置办一份儿寿礼呗?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施清如上次出府之所以会去正阳大街,为的便是替韩征挑选寿礼,谁知道会遇上那么多人和事,也没能挑成,后来她便一直忙忙碌碌,刻不得闲,心里虽一直记着韩征的生辰,也为礼物而发愁,却是急也急不来。 如今听得小杜子特地说了此事,倒是不能再拖了,遂道:“那我就先把那银子收着吧。” 至于给督主的生辰贺礼,却是无论如何不能用那银子置办,不然她成什么人了,那银子就当她先替督主收着的,将来再找机会还与他吧。 小杜子见施清如不再坚持,他事儿实在不少,又怕韩征有吩咐,便辞别施清如,忙忙赶回了司礼监去。 施清如这才也折回了太医院去。 之后又是好几日的忙碌,这一茬生病的贵人们终于大多都病愈了,太医院上下也终于稍稍清闲下来,可以长长的喘一口气了。 施清如便趁机向常太医告了假,带着桃子,再次坐车去了正阳大街,誓要好生为韩征挑选一份生辰贺礼,至于银子,她手上还有一千多两,想来也应当够了。 正阳大街仍跟上次施清如来时一样的热闹,因已是腊月了,离年日近,街道两旁的铺子更是都挂起了大红灯笼与大红绸缎,远远瞧着便喜气洋洋的。 桃子看得满脸是笑,不停的与施清如说着话儿:“姑娘,这还没过年呢,就这么热闹了,等过年时,得热闹到什么地步啊?到时候我们的马车肯定进不去,得靠自己走了。” 结果她话才落下,马车就停了,稍后车夫更是在外面道:“施姑娘,前边儿人实在太多了,马车过不去了,您若是能等,小的就慢慢儿的过去,若是不能,倒不如下车步行,只怕还要快一些。” 施清如闻言撩帘一看,整条街道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头,索性道:“那我下车步行吧,你把车退到外边儿开阔的地方等着即可。” 遂带着桃子下了车,主仆两个艰难的步行一段儿后,进了最近的一家古玩店。 自有乔装了的东厂缇骑立刻跟在了二人后面,暗中保护。 施清如却是一连逛了七八家古玩奇珍店铺,都没有选到她中意的礼物,不是那些东西不好、不名贵,可都中规中矩的,一点特殊之处,一点让人眼前一亮的感觉都没有,自然不能献给督主。 等又从一家店铺无功而出后,桃子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小姐,您到底要选什么啊?方才有好几样东西我瞧着真不差,您怎么就愣是看不上呢?” 她脚底都有些疼了,小姐自然只有更疼的,总不能一直这样逛下去吧? 施清如头也不回,“什么东西能让我眼前一亮,我就挑什么,没找到之前,就一直挑下去,我不信就找不到!” 然后又进了一家珍玩店。 桃子只得苦笑着,跟了进去,只盼那能让她家小姐‘眼前一亮’的东西,尽快出现吧。 主仆两个进了珍玩店,立时便有小二满脸堆笑迎了上来:“小姐今儿要挑选些什么呢?小的这便给您带路。” 施清如淡淡一笑,正要说自己的要求:“我要……” 就见当是这家店的掌柜的,陪着一个妇人出来了,那妇人嘴里还在说着话儿:“我家小姐二月里就要出阁了,要不是时间紧,也不会屈就你们这样一家小店置办嫁妆,所以我方才说的那些东西,务必件件都要最好的,届时我来验货时,若有半点不好,就算你们背靠大树,我家主子也有的是法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但若你们办得好,自然除了该付给你们的银子以外,我家主子也另有重赏,记住了吗?” 赫然是林妈妈。 施清如唇角一哂,看来她与施家真的犯冲,与张氏和陈嬿母女更是尤其犯冲,这么久以来,她就来过正阳大街两次而已,却上次遇见陈嬿,这次遇见林妈妈,以后她出门前真的要看黄历了! 掌柜的赔着笑满口应“是”,“您就放心吧,小店虽小,却是正阳大街的老字号了,您稍微一打听便能打听到的,我们一定不会误了您的大事,一定会让贵府的贵人们都满意的。” 林妈妈也已看见施清如了,脸上一时间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才好。 但她城府比陈嬿可深多了,不过片刻之间,已满脸是笑的走到施清如面前,屈膝行起礼来:“奴婢见过二小姐。上次大小姐三小姐在正阳大街与二小姐偶遇后,回去与老爷太太一说,知道二小姐过得很好,老爷太太都十分的高兴,又怪大小姐三小姐怎么没带了二小姐一起回去,倒是没想到,今儿奴婢也能有这个福气遇上二小姐。” 说话间,眼睛已飞快的上下把施清如溜了一遍,见她眉翠唇朱,气色大好,比之自己最后一次见她时,不知又出挑了多少,心下暗自冷笑,小贱人日子倒是好过,还真是老鼠掉进了面缸里! 施清如并不看林妈妈,只淡淡道:“这位妈妈怕是认错了人。” 说完看向桃子:“我们走。”转身便走。 林妈妈见她说走就走,本不想节外生枝的,可又忍不住想让她知道,自家大小姐很快就要出嫁了,就算她过河拆桥,她家大小姐一样如愿以偿,嫁了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的夫婿,不像她,跟了个太监,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 念头闪过,林妈妈已笑着挡在了施清如之前,笑道:“二小姐,奴婢知道您对老爷太太和大小姐有误会,可就算有误会,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都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您难道还没消气儿呢?您不知道,大小姐日前定了亲,来年二月里就要出阁了,好歹姐妹一场,您届时可一定要回府去送大小姐,也沾一沾大小姐的喜气才是啊。” 见施清如还是要走,忙又道:“二小姐怕是还不知道大小姐的未来夫家是哪家吧?好叫二小姐知道,就是太太的娘家常宁伯府,大小姐要嫁的,就是伯府的二表少爷,亲上做亲,以后两家就更亲密了。大小姐又与二表少爷青梅竹马,只怕要不了多久,太太就能升级做外祖母,二小姐也能升级做姨母了,这喜气儿二小姐可一定要沾才是,毕竟您都进都督府这么久了,还……嗐,看我这破嘴,竟忘记二小姐情况与大小姐不一样了,二小姐可千万别与我一般见识才是。” 等明年二月大小姐嫁了二表少爷后,小夫妻两个本来就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再尽快生个小少爷,就更是幸福美满了,小贱人却只能一辈子守着个太监过,哭的日子且在后头呢! 施清如这回终于正眼看林妈妈了,似笑非笑道:“我怎么与陈嬿不一样了?都督府奉命护卫我出行的东厂缇骑还在外面候着,我这便叫他们进来,你敢当着他们的面儿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到了日子,我就回去向陈嬿道贺。” 竟还与她炫耀上了,有什么可炫耀的? 是常宁伯府比都督府更有权势地位了,还是张慕白比得上督主的十之一二了?连给督主提鞋都不配的玩意儿,竟还有脸炫耀! 林妈妈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她急于为太太和大小姐出一口气,竟然不该说的话也不知不觉说了出来,哪怕说得委婉,意思却谁都明白,真让东厂的人进来再听一遍,别说她了,只怕太太也得跟着倒霉…… 林妈妈到底脸皮比陈嬿厚多了,也比陈嬿能屈能伸多了,脸还是僵的,嘴巴已先动了:“都是奴婢一时口误失言,求二小姐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与奴婢一般见识才好。” 施清如反倒笑了,“狗咬人一口,人总不能咬回来,我自然不会与你一般见识。不过我挺好奇的,张慕白不是早就与国子监副司业家的小姐定了亲吗,怎么婚期都近在咫尺了,却忽然换人了?还是陈嬿不是进门做正妻,而是只能以一乘粉轿进门呢?” 林妈妈让施清如骂得悻悻的,更受不得她看低陈嬿,忙强笑道:“什么粉轿不粉轿的,二小姐可真爱开玩笑,大小姐自然是嫁给二表少爷做正妻,至于那位国子监副司业家的小姐,只能说造化弄人,二表少爷与她有缘无分吧。” “造化弄人,有缘无分?”施清如嗤笑一声,“怕不是造化弄人,而是……人至贱则无敌吧!” 张慕白一开始便没与陈嬿定亲,而是定了国子监副司业家的小姐,已足以说明常宁伯夫妇的态度了,没道理当时他们不同意,在张慕白已经有了婚约后,反倒要舍国子监副司业的女儿就陈嬿了,那不是白白与国子监副司业结仇呢? 可见这转折一定离不开张氏与陈嬿的精心算计,以致木已成舟,再无转圜的可能,弄得常宁伯夫妇不得不吃下这个哑巴亏,捏着鼻子退了与国子监副司业家的婚约,改为定了陈嬿为张慕白之妻。 林妈妈让施清如笑得又是心虚,又是羞恼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她的话了。 盖因施清如说的恰是实情。 那日张氏与陈嬿定了计后,便开始紧锣密鼓的行动起来。 先是张氏称病,哄了张慕白到施家,——本来常宁伯夫人虞氏不想让儿子再踏进施家一步的,可张氏是姑母,知道她病了,做侄子的却不去探望,委实说不过去;再者虞夫人也没想到张氏与陈嬿能下作到那个地步,好歹都是大家千金,再不知廉耻,又能不知廉耻到哪里去? 但虞夫人依然再三再四叮嘱了儿子务必小心,探完张氏便告辞离开,尽量不要吃喝施家的任何东西后,方放了张慕白出门。 不想饶是如此,依然出了事。 张氏与陈嬿是有心算计无心,又是在自己家里,纵张慕白再如何小心,也是没有用的。 不过就在张氏屋里推辞不过吃了一口茶,张慕白便人事不省了,等他醒来时,就发现赤条条的自己正与同样赤条条的陈嬿睡在一张床上,他还来不及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张氏已满面怒容的闯了进来,口口声声他污了自己女儿的清白,必须对陈嬿负责,给陈嬿一个交代。 然后让林妈妈把张慕白的衣裳都给收走了。 张慕白这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又羞又恼,梗着脖子说自己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这些邪门歪道,他宁死也不会对陈嬿负责! 陈嬿听得这话,倒是没哭也没闹,只是直接一头往墙上撞去,立时撞得额头上一个血窟窿。 不但看得张氏的心碎了,尖声哭喊着:“你这孩子是做什么,不要命了吗?有话大家好好儿说啊,你想急死娘吗?”,扑了上前。 张慕白的心也软了,表妹纵然有错,也是从小儿与他一起长大的,她不过就是想嫁给他而已,有什么错? 说来要不是他娘不同意,他和表妹兴许早就是一对儿了也未可知,国子监副司业家的小姐虽好,到底不如他与表妹彼此都知根知底,心性脾胃也都合得来。 何况万一这事儿事先表妹也不知情,只是姑母一手策划的呢? 张慕白就因为陈嬿那一撞,都不用张氏再费心替自己和陈嬿开脱,已经算是把他给笼络住了。 张氏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只要慕白愿意对嬿儿负责就好,届时光她大嫂一个人反对,也是双拳难敌四掌。 张氏把陈嬿安顿回她自己屋里,又让林妈妈亲自看着厢房里只着了一身崭新中衣的张慕白后,便坐车回了常宁伯府去见常宁伯。 待与常宁伯关在屋里,说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话儿,兄妹两个还一度吵了起来,终于归于平静后,张氏才一脸满意的出了常宁伯的书房,坐车回了自家去,心知这次女儿的婚事总算是稳了,也不枉她费心筹谋这一场。 常宁伯则在她走后,沉着脸去了虞夫人屋里,一进屋便把张慕白的中衣亵裤扔给了虞夫人,冷笑着说她:“看你养的好儿子!” 虞夫人对两个儿子自来都是无微不至,自然一眼就认出了张慕白的衣裳,心里已猜到她害怕的事只怕还是发生了,强忍怒气一问常宁伯,得到的答案果然是儿子与陈嬿已在施家生米煮成了熟饭。 立时气的浑身发抖,问常宁伯是个什么意思,反正她是绝不会如张氏与陈嬿所愿,定会让她们竹篮打水一场空的! 可惜常宁伯这次不肯再站在她一边了,直接道:“我的意思,自然是让慕白退了与庄家小姐的亲事,改娶嬿儿,毕竟是我的亲妹妹、亲外甥女,事情也已经出了,惟有胳膊折在袖里,大家一起遮掩过去。” 虞夫人自然不肯,铁青着脸说张庄两家的婚期已近在眼前了,贸然退亲,别说庄家绝不会同意,就算庄家肯同意,过错方是自家,庄家也定不会替他们遮掩,那儿子的名声便算是彻底完了。 他可是还要考举人进士,将来还要做官之人,名声都没了,还谈什么功名前程? 何况分明是张氏与陈嬿在算计她儿子,“……姑太太真是打得好算盘,借口生病先诳了慕白去他们家,到了她的地盘儿上,慕白还不是由得她们母女摆布了?简直居心叵测,不知廉耻!明明知道慕白下个月就要成亲了,还非要这样算计他,把女儿硬塞给他,她女儿是嫁不出去了不成?那可是她的亲侄子,她也能狠下心来这样算计他,心肠何其歹毒,伯爷却还要顾念那好歹是您的亲妹妹、亲外甥女,她们母女算计慕白时,可有顾念过您这个亲哥哥、亲舅舅?” “况您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她们做下这样下作可恶的事,您不但不问罪,还要帮着她们遮掩,以后其他人也跟着有样学样,您该如何处置如何服众?慕白是您的亲儿子,您不为他做主,又让他心里怎么想?伯爷还是三思的好!” 第一百零三回 怀疑 虞夫人是强忍怒气说完这番话的,可就算强忍着,她依然气得浑身直颤,若是张氏与陈嬿当时在她面前,她一定要吃她们的肉喝她们的血,让她们不得好死! 一时又忍不住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让儿子去施家,明明知道可能会出事儿,她怎么就不死活拦住他?张氏能装病,她难道就不能不成?再不然,她跟了儿子一起施家也成啊,就不信在她眼皮子底下,那对贱人母女还敢算计她儿子,怎么她偏就自持身份,没跟了一起去呢? 一时则在心里把跟张慕白的小子们骂了个臭死,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寸步不离二爷的,结果还是给她整出了这么恶心人的事来,她回头不打他们打死,再不活着! 常宁伯听了虞夫人的话,却仍是那个态度,“不管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过程又如何,现在我们只能看结果,只能依据结果来想怎么处理,怎么善后。窈娘可说了,嬿丫头当时便撞了墙,额头撞了个好大的血窟窿,她出门时人还昏迷不醒,你难道想闹出人命来不成?” 虞夫人气得连声冷笑,“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也就只能糊弄糊弄伯爷了!她要真知道廉耻,就一头撞死啊,结果只据说撞了个血窟窿,谁知道是真是假?不,她若真知道廉耻,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真敢死,我反倒服了她!” 便是真闹出了人命又如何,是贱人母女算计她儿子在先的,事后羞愧而死,也是自找的,与她儿子、与他们常宁伯府何干? 何况小贱人怎么可能去死,不过是为了逼迫她儿子和伯爷的手段而已,想以此就逼她儿子就范,简直就是做梦! 常宁伯早料到妻子不会轻易妥协了,紧锁眉头问她:“那你想怎么样?事情已经出了,总要善后吧,你就算不在乎嬿丫头的死活,儿子还在施家扣着呢,总得先把人弄回来吧?” 虞夫人冷冷道:“自然要先把人弄回来,我这便让慕红和他媳妇儿去接人,带足了人手,先礼后兵,就不信姑太太敢不放人,反正事情真闹开了,更丢脸的也绝不会是我们家,她若不怕自己女儿的名声即日便会臭遍整个京城,就只管不放人便是。” 对付下作的人,自然也不用讲理礼,直接来硬的就是! 常宁伯却冷笑起来:“好啊,那你这便着人去把人抢回来啊,闹得人尽皆知,才好让庄家光明正大的退亲,才好让你儿子的名声也臭遍京城,让常宁伯府的名声臭遍京城,到头来结果比胳膊折在袖里还要糟糕一百倍!” 虞夫人闻言,眼泪都气出来了。 因为知道常宁伯说的是实情,一旦他们来硬的,她儿子身上的脏水便一辈子都洗不净,一辈子的前程也尽毁了,结果不用说也知道定会比妥协糟糕一百倍,可她凭什么要向那对贱人母女妥协,凭什么要吃下这个恶心的哑巴亏啊? 虞夫人只能忍气退让一步:“那就等庄家小姐进了门,生下嫡子后,再抬陈嬿进门做妾,且在那之前,她们母女都不许再踏入我们伯府一步,也不许再见慕白一面!” 既然死活要缠着她儿子不撒手,体面名声通通不要了,那就给她中意的儿媳当一辈子的奴婢吧,看张窈那贱人这辈子还有什么脸面再踏进他们常宁伯府的门! 常宁伯却还是不赞同她,“嬿丫头要另嫁别人做正头娘子又不是什么难事,凭什么委屈自己给你儿子做妾?我就不说她好歹是我外甥女,外甥女给儿子作了妾,说出去不好听,别人会以为是我们家仗势欺人了,就算我不心痛外甥女,母亲也不心痛外孙女,妹妹与嬿儿能同意?你儿子还赤条条扣在施家呢,他浑身的行头也全被窈娘收了起来,你是想让他身败名裂是不是!” 常宁伯最后一锤定音:“我已答应窈娘,即日便去庄家退亲,然后再向嬿丫头下聘了,你自己看着办吧。等到你儿子的行头被直接送去了庄家,连遮羞布都没有了,你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虞夫人气得眼前直发晕,拦住要走的常宁伯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我决不同意,庄家的亲事决不能退,陈嬿也休想做我儿子的正妻,若伯爷一心袒护她们母女,那就请给我一纸休书,或者从我的尸体上踩过去吧!” 庄家的亲事是虞夫人几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做成了的,庄小姐面容姣美,性格温婉,却又柔中带刚,是那种随便哪个当娘的见了,都会忍不住喜欢,忍不住想聘回家做儿媳的女子。 之所以快十六了还没定下亲事,却是之前逢上守祖父的孝耽误了,刚一出了孝,庄家的门槛便差点儿让媒人给踩塌了。 而张慕白却出身勋贵,与文官根本不是一个圈子的,庄家本不欲跨圈子结亲,毕竟都知道勋贵人家乱得很,规矩也大得很,还只有个光鲜表相,甚至不如嫁一个寒门进士实惠。 是虞夫人让庄大人庄夫人和庄小姐都亲见过张慕白,庄家才渐渐有所松动了的,年轻轻就已是秀才,也一点纨绔浪荡之气都没有,看来这张慕白还真是勋贵圈子里的一个异类。 虞夫人随即又再四向庄夫人保证,将来会待庄小姐亲女儿一般,便是无子,也一定要张慕白三十岁后才许纳妾……真真是拿出了十二分的诚意来,才总算让庄大人庄夫人点了头,同意结亲。 之后庄大人便时常指点张慕白的学问,与自家的子侄相比也不差什么,张慕白也眼见着大有进步,明年下场参加过乡试,指不定就是一名举人老爷了。 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连让陈嬿等庄小姐生下嫡子后再进门,虞夫人已觉得没脸去见庄夫人,也没脸面对庄小姐了,当初那些诺可都是她自己许的,说出去的犹如泼出去的水,哪里还能再收回? 自己打自己的脸,也真的比别人打更痛、更羞耻! 谁知道自家伯爷还坚持要退亲,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还大有让她一个人去处理,他压根儿不出面的架势,当她是什么? 她嫁进张家二十多年,为他孝顺父母,主持中馈,生儿育女,自问一个为人妻的本分已全部尽到了,到头来在他心里,却连一个庶妹和外甥女都及不上,为了她们,生生要毁了她儿子的一辈子,生生要把她的脸踩在脚下,那她还待在张家做什么,还不如自请下塘,甚至死了的好! 常宁伯其实不是不理解妻子的生气与愤怒,也不是不理解她的考量,他对次子何尝又没有寄予厚望? 可他有他的苦衷,也只好委屈妻子了。 遂扔下一句:“你要休书是吗?可以,回头我就打发人给你送来!我倒要看看,事后慕红会不会怨你让他颜面尽失,蓉姐儿又会不会怨你让她在婆家抬不起头来,他们兄妹会不会怪你一样是你亲生的,为什么你心里就只有慕白的前程,就不管他们的死活了!” 拂袖而去了。 余下虞夫人颤抖半晌,终于哭倒在了地上。 她怎么可能不管长子和女儿的死活?长子是世子,若有一个下堂妇母亲,他以后在勋贵圈子里,还要怎么抬得起头来? 女儿更是出嫁才几个月的新媳妇,在夫家连脚跟都还没站稳呢,知道她母亲不再是伯夫人,而成了一个下堂妇,她丈夫和公婆会怎么看她,她以后在夫家日子要怎么过? 更别提就算她下了堂,只怕贱人母女一样能如愿以偿了,届时没了她的阻挠,小贱人进门势必更顺利,以后上头没有婆婆,她的日子也势必更好过。 自家丈夫又是个薄情的,只怕她前脚下了堂,他后脚便另娶新人了,等新人再生下嫡子来,她儿孙们的地位岂不都得受到威胁,乃至终于不保? 虞夫人想着,哭得肝肠寸断,当晚就气急攻心病倒了,烧得浑身滚烫,满口的胡话。 却仍咬紧了牙关没有松口,宁死不肯如张氏母女的愿。 可惜她在前面拼死抗敌,她为之拼命的儿子却先倒了戈。 张慕白次日回到伯府后,便跪到了虞夫人床前,说他愿意对陈嬿负责,只求虞夫人消气成全,还说他自己去庄家退亲,庄家要打要杀,他都认了,绝不会让爹娘也跟着去丢脸受气。 虞夫人彻底崩溃,气得呕了血。 却还得强撑着爬起来,去庄家退亲,就为了好歹别毁了张慕白的前程。 虞夫人到了庄家,直接便跪到了庄夫人面前,求她答应退亲,还说都是自家的错,是她无福有庄小姐那么好的儿媳,只求庄夫人能答应退亲。 庄家上下一连几个月都在为下个月嫁女而忙碌,上下里外都是喜气洋洋的。 谁知道晴天霹雳,婚期都近在眼前,亲朋也都已通知到,只等好日子来到了,常宁伯府却要退亲,还说不出个正当的理由来,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庄夫人便冷着脸要虞夫人解释,当初求亲求得那般殷切的人是她,如今不由分说要退亲的人也是她,当他们庄家是什么,当她女儿又是什么呢? 虞夫人却哪里解释得出口,只能含着泪拼命的磕头,把头都给磕破了,一片血淋淋的。 最后是庄小姐红着眼睛出来,答应了退亲,只说是看在虞夫人一片慈母之心的份儿上。 只两家既做不成亲,以后便只能是仇人了,她虽不会让自己的父兄着意为难张慕白,着意与常宁伯府为敌,但如果他们不慎撞在了她父兄手里,就休怪他们不客气了! 虞夫人眼见这么好的儿媳,却只能与自家失之交臂,眼睛都要哭瞎了,本来常宁伯只许了给庄家最多五千银子做赔偿的,她自己给提到了八千两,既是心中实在遗憾痛愧,也是想为儿子留一线后路,免得日后真落到庄家人手上,会死得太难看。 庄家既答应了退亲,两家本来便还没到下聘铺嫁妆那一步,要清算退还各样礼物自然也便宜,不过几日功夫,便已清算得彻彻底底,再无任何瓜葛。 只张慕白与常宁伯府无故退亲,背信弃义的名声还是渐渐传开了,常宁伯府虽知道定是庄家放出去的风声,以免影响到庄小姐再说亲,也是无可奈何,谁让的确是他们理亏呢? 张氏随即便催常宁伯和张慕白着人登门提亲下聘。 虞夫人如何肯同意,前脚退了亲,后脚便又定亲,她儿子‘背信弃义’的名声岂不是真要坐实了?等知道她儿子定的还是他姑母家的表妹,旁人岂不是更要说他‘私相授受’、‘色迷心窍’、‘德行有亏’了? 庄家可是清流文人,往来的也是文人清流,谁不知道文人骂起人来,都是字字如刀,任你有铜墙铁壁,也招架不住? 可惜张慕白自己愿意,常宁伯也骂她:“不趁早把该办的事情办了,万一嬿丫头回头有了,等肚子大起来时再来紧赶慢赶,哪里来得及?你便恨她,她腹中的孙子却是亲生的,难道你想让自己的孙子生下来便被人耻笑不成?” 虞夫人心灰意冷,索性自此称病,有关次子婚事的一应事宜,通通不再插手,由得常宁伯与张慕白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反正她日日都待在房间里,一个外人也见不着,要丢脸也不是她! 常宁伯自知理亏,也不烦她,把事情都交代给了张慕红和杨氏去办,倒也勉强应对了过去,三书六礼能省则省,不能省的走了一遍后,把婚期定在了明年的二月里。 所以林妈妈不止今日,连日来都忙着出没于京城的各大银楼珍玩店布庄等,给陈嬿赶着置办嫁妆,以免再过些日子,好些铺子都打烊过年了,拿着银子都买不到好东西,误了二月里陈嬿出嫁。 自然陈嬿也是没有怀孕的,她虽与张慕白赤条条的一个被窝躺过了,却什么都没发生,她再是豁出去了,仍做不到最后一步,当时张氏与林妈妈破门而入,张慕白满脸羞愤,说绝不会对她负责时,她后悔之下,往墙上那一撞并不是为了吓张慕白的,而是真不想活了。 都自甘下贱自荐枕席了,到头来还是不能如愿以偿,一雪前耻,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 不想却反倒因此拢住了张慕白,等陈嬿包扎好伤口,人也清醒了些后,又拉着张慕白的手,流着泪说了许多仰慕他、她没有坏心,只是想一辈子都陪着他之类的话后,张慕白的心就更软了。 不然之后也不会处处在虞夫人面前维护陈嬿,把虞夫人气个半死了。 而虞夫人知道陈嬿没有怀孕后,则又是狠狠气了一场,当着满屋子下人的面儿就骂张氏是‘贱妇’,陈嬿是‘贱妇生的贱人’,骂母女两个当娘的当年就守不住,离不得男人,丈夫才死了不到三年,便急着改了嫁,如今女儿又是一样,满肚子的邪门歪道,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女儿会打洞’。 ——虞夫人那样古板严厉的一个人,却骂出了这样堪比市井泼妇的话来,可见恨到了什么地步。 常宁伯知道后,说虞夫人:“窈娘当年也是不得已,那么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丈夫,夫家又穷成这样,若嬿丫头是个儿子,她守着长大成人,培养成才,再娶妻生子,让窈娘有指望都还好,可嬿丫头偏是个女儿,迟早要嫁人,成为别人家的人,届时你让她怎么办,孤独终老么?将心比心,我若早早死了,你只带着蓉丫头一个,夫家还指望不上,你难道会一直守着?就别得理不饶人了,气坏了身体多划不来。” 打算劝住她后,就说求和的话的,都老夫老妻,孙子孙女都有的人了,一直这样闹不和,没的白让小辈下人们看笑话儿。 却被虞夫人冷笑着啐在了脸上:“呸,伯爷要是早早死了,哪怕我连蓉丫头都没有,也一定为伯爷守一辈子,那我也不必受此番这么多气了,可惜伯爷至今活得好好儿的!何况她还有个女儿,不算什么指望都没有,却连三年都守不满,所以不是将心比心的问题,而是人和人天生就不一样!伯爷要是没事了,就请离了我这里,没的白让我看了生气!” 啐完了,直接把常宁伯赶走了,再不复昔日的贤良淑德,也压根儿不念什么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了,显是打算自暴自弃,破罐子破摔了。 张氏与陈嬿对常宁伯府不说了若指掌,在常宁伯府也是有几个耳目的,自然很快知道了虞夫人骂她们的话,也知道等将来陈嬿过门后,虞夫人不会给她好日子过。 可张氏一点都不担心,只要大哥是站在她们一边的,只要以后大哥肯护着嬿儿,嬿儿日子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何况慕白还对嬿儿怜惜有加,以后肯定也会护着她,光虞氏那可恶的刁妇一个人,还能翻出花儿来不成? 至于她嫡母,肯定会因此对她们母女都不复往日的看重,但还是那句话,只要大哥是站在她们一边的,大哥才是一家之主,她们便什么都不用怕! 陈嬿见张氏这般镇定,本来还有些许惶然与不安的,也跟着镇定了下来。 公爹与丈夫都站在她一边了,她还过不好日子,还要斗不过牛心古怪的婆婆,她也别想什么以后了! 因此比之常宁伯府的鸡飞狗跳,施府办喜事的氛围就要浓厚得多了,将近一年以来所笼罩的郁气,也几乎一扫而空。 也因此,林妈妈才会一见了施清如,便没忍住想向她炫耀的。 可惜却踢到了铁板,炫耀不成,反被羞辱了一顿,着实憋屈。 施清如见林妈妈心虚之外,还有恼羞成怒,便知道自己说对了,陈嬿与张慕白的亲事,是她和张氏算计来的,嘴角一哂。 不知道作为被算计的人,张慕白还能不能像前世一样,与陈嬿一直恩恩爱爱?常宁伯夫人本来就不中意陈嬿,如今却被逼着放弃了自己中意的儿媳,改聘了她进门,又会如何待她? 想来,不会给她好日子过吧! 不过常宁伯待张氏这个庶妹倒真是有够好的,一直给她撑腰,一直做她最强有力的后盾,如今更是连儿子被算计了,也由得张氏与陈嬿如愿以偿,便是一母同胞,好些兄长且做不到这一步,——仔细想来,还真有点奇怪,兄妹两个就骨肉情深到这个地步? 还是常宁伯有什么把柄,还是大把柄在张氏手上呢,不然他何必屈从于张氏,委实令人忍不住怀疑啊……话说回来,这些破事儿与她何干,她才懒得为他们费神。 施清如遂带着桃子,出了珍玩店。 总算这一次,林妈妈识相的没再阻拦主仆两个。 出了珍玩店,桃子方愤愤道:“林妈妈真是可恶,竟然那样说小姐,还不都是她们害的小姐……哼,那二表少爷再好,就不信能好过督主,督主可是天上的神仙,我就算没见过那二表少爷,也确信他若与督主站在一起,立时便会被衬成泥猪癞狗,给督主提鞋都不配!” 施清如本来就没生气,听得桃子这般夸奖韩征,心情就更好了,笑道:“我见过那个人,的确给督主提鞋都不配,所以,不必跟林妈妈一般见识,满罐水不响,半灌水才响叮当,她越是想要炫耀,便越说明她心里其实明白事实没有她说的那么好,陈嬿的苦日子且在后头。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了,我们继续逛吧。” 桃子见她仍然健步如飞,哀叹起来:“希望那能让小姐眼前一亮的东西马上出现吧!” 可惜又逛了将近一个时辰,施清如还是没能选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得先打道回府,想到韩征的生辰已只得几日了,眉头都愁得要打结了。 桃子见状,给她出主意:“要不小姐自己动手给督主做点儿什么东西吧?督主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小姐便是把满京城的珍玩店翻遍了,也未必能搜罗出一件能入他眼的礼物,您的银子还远远不够,实在犯不着。倒不如自己动手做双鞋做件儿衣裳什么的……忘了小姐不会做衣裳了,鞋子也平常就有送,如今生辰再送,未免太不够诚意了,要不,小姐给督主做个枕头吧?枕头日日都能用,岂不比其他礼物都实惠?” 施清如听得又惊又喜,“好丫头,你怎么想出了这么好一个法子来的,简直就是神来之笔啊!就送督主枕头,我待会儿就开始缝,枕芯就加决明子羊角白术等安神养气的药材,做得软乎乎的,让督主枕了后,夜夜都能睡个好觉。” 等草草用过午膳后,便开始忙活起来,以柔软的三梭布做表层,以今年的新棉花包一层里子,最里面一层再放药材,本来还想绣上些松竹图案的,因刺绣实在拿不出手,只得先空着,看后面儿能不能想法找补一下。 整个过程说来容易,做起来却一点不容易,施清如一直忙到天擦黑,也不过就做出个枕头的雏形而已。 本还想在灯下继续做的,桃子再四不许,怕她坏了眼睛,她自己也担心弄坏了眼睛,——她要当一辈子大夫,一辈子治病救人的,可不能因小失大,于是依言收了针线篓子。 桃子这才笑眯眯的服侍她用了晚膳,饭后主仆两个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起闲话儿来。 小杜子忽然来了撷芳阁。 施请如大喜过望,“小杜子,你这个时辰回来,是督主回来了吗?等着啊,我马上给督主做宵夜去。” 等做好了宵夜,她再自己送过去,总之无论如何今晚都要见督主一面,哪怕只能远远的看一眼,也是好的。 小杜子忙笑道:“姑娘别忙活了,干爹没回来,只我回来了。因此番干爹寿辰送礼的人实在太多,王公阁老们也都有所表示,还笑干爹不能只进不出,大伙儿既送了礼,好歹也要摆几桌酒,搭一台戏请大家乐呵几日才是。干爹遂决定生辰当日,在府里摆酒宴客,着我先回来料理着,这几日都不必进宫去服侍了,我估摸着姑娘还没睡,所以过来瞧瞧。” 施清如的惊喜立时大打了折扣,变得意兴阑珊起来:“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督主终于回府了。那你这几日不是有的忙了?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不过我什么都不会,多半只会给你添乱。” 小杜子笑道:“都知道咱们都督府不是太监便是糙汉子,届时来赴宴的必定只有男客。我打算宴席就摆在前边儿正院里,估摸着三十桌尽够了,前边儿正院完全摆得下,戏台子也搭在那里,大厨房人手不够,索性宴席全部外包,咱们府里的厨子只负责点心酒水即可,倒也不甚费事儿,想来用不上姑娘这柄牛刀。至于东厂的兄弟们,直接上酒楼去,更是只消花银子即可。” 施清如听他安排得井井有条,话又说得有趣,笑起来:“你如今已这般能干,再大几岁岂不是更不得了?” 再想到既然都要摆生辰宴了,总不能寿星翁不回来吧,那她当日便一定能见到韩征了,脸上的笑容就更大了。 小杜子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姑娘夸得我都要无地自容了,哪里是我能干,是干爹银子给得足,人手也是尽够,自然办任何事都容易。” 施清如道:“就算银子人手都足够,调度不当也是白搭,你就别谦虚了。” 当下二人又闲话了一回,小杜子便告退了。 施清如与桃子梳洗一番,也早早睡下了。 次日照旧是一早便去常太医府上,师徒两个回合后,去了太医院,直忙到第三日早上,常太医与该班的太医交过班后,才出了宫。 一时马车回到了都督府,常太医便与施清如道:“今儿就不用去我那儿继续学习了,回去歇着吧,明儿再学也是一样。” 常太医嗅觉敏于常人,早就闻出施清如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儿,知道她小日子来了,自然不会以平时的标准要求她,女孩儿家若是这些方面不注意好,将来上了年纪可要吃苦头的。 施清如满脸的尴尬,她小日子的确来了,亏得这几个月师父一直着意在给她调养身子,倒是不难受,只多少还是有那么些不方便。 遂也没推辞,小声谢过常太医后,便进了都督府的门,回了撷芳阁去。 就见不但迎出来的桃子欲言又止,便是范妈妈婆媳,也一副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诉她,却又不忍心的样子。 施清如不由啼笑皆非,看向桃子道:“发生什么事了吗?只管直说便是,这样扭扭捏捏的,待会儿不还是得要告诉我吗,来吧,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桃子这才拉了她进屋,小声道:“小姐,昨儿您出门后不久,平亲王府便送了个美人儿来,小杜子推辞不过,打发人进宫去请示督主后,督主竟然、竟然把人留下了!所以今儿安亲王府和奉国公府也送了人来,小杜子请示过督主后,督主照样把人留下了……如今都安置在咱们后边儿的倚梅园里,我听范妈妈和范嫂子说,早前就不知道多少人家想给督主送人,只督主不肯收,如今既然开了这个口子,只怕后边儿还会源源不断有人送来,这可如何是好?” 第一百零四回 新来的美人儿们 “什么?”施清如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督主竟然把平亲王府、安亲王府和奉国公府送来的美人儿都、都收下了? 这怎么可能,前世她在都督府待了五年,都督府后院也没有添过哪怕一个女人,如今却、却一添就是三个,指不定后边儿还要添……督主到底怎么想的呢,他、他为什么要留下那些女人? 桃子见施清如霎时白了脸,满眼的难以置信,叹道:“小姐,您没有听错。这样的事,我也断不敢乱说,白让您烦心,可如今人就在倚梅园,听说小杜子忙着又是给她们安排屋子,又是安排服侍的人,忙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也不怪顾不上来咱们这里了,不趁如今烧新灶,等回头灶已经热了再去烧,可就迟了。” 桃子说得悻悻的。 本来韩征有了别的女人她该高兴的,那将来她家小姐想要重获自由,开始全新的人生,势必将容易得多。 可那都是将来的事,现下她家小姐却还离不开都督府,也离不开督主的庇护,督主却俨然对她家小姐冷淡了许多,如今更是一下收了那么多女人进都督府,这是已经打算不管她家小姐了吗? 那常太医还肯继续教她家小姐医术吗?她家小姐届时又该何去何从? 倒是有个庄子可以去,问题那庄子是老爷太太迫不得已才给小姐的,届时见小姐没了督主庇护,他们又把庄子给收了回去,甚至把小姐再弄回施家去,再卖一次,可该如何是好? 施清如已回过了神来,虽还浑身发冷,声音倒还算正常:“你别胡说,小杜子不是那样的人,大后日就是督主的寿宴了,他本来就忙,况府里的事向来都是他在主理,督主既把人留下了,他不给安顿下来,任人住在露天坝里呢?” 桃子小声道:“以往他就算再忙,听得小姐回来了,总是会第一时间过来,今儿却是至今没影儿……当真是人情冷暖啊,” 说完见施清如又白了脸,又忍不住后悔起来,她这张破嘴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都烂在心里? 忙强笑道:“小姐,我都是胡说八道的,您千万别放在心上,明天还没到来之前,谁能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好事坏事的几率都各占一半,总归、总归无论如何,我都会跟着小姐就是了。我让范嫂子给小姐做点儿什么吃的,您吃了先睡一觉吧?本来这两日身上便不痛快,很该好生休养才是。” 施清如沉默片刻,“嗯”了一声。 桃子便忙去外面,叫范嫂子给她做吃的去了。 可施清如哪来的心情吃东西? 就算当初督主留下她,是因为她长得像她娘,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下来,她以为自己在他心里,也多少有点不一样,至少不再只是曾有过一饭之恩的故人之女了。 然而现在看来,她一直都在高估自己,她在他心里,真的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重要那么特别,那些日常相处时的和善与温柔,那些关心与指点,也真的都是她的错觉。 她在他心里,原来与平亲王府安亲王府奉国公府,乃至其他任何一家送来的任何一个女人,并没什么两样,——她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施清如只食不知味的吃了半碗粥,夹在几筷子菜,便让桃子撤了,“我饱了,收拾了吧,再打点热水来我泡脚。” 桃子还想劝她多少再吃一点,见她实在没有心情,只得把碗碟都撤了。 打了热水去而复返时,却还带回了范妈妈范嫂子婆媳。 范妈妈待桃子服侍施清如泡上了脚,方小声道:“姑娘,论理这话儿轮不到我一个婆子说,可我实在替姑娘着急。昨儿平亲王府送来的人我偷偷去瞧过了,着实生得好模样儿,听说还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哪个男人能不喜欢这样的女人呢?就算督主……只怕也不能例外。关键还不是一个,而是一来就三个,后边儿指不定还有,另两个我虽还没见过,但他们既敢送给督主,自然也是万里挑一,与昨儿我瞧过那个,肯定不相上下,姑娘若是不抓紧了,怕是……” 怕是要不了多久,这都督府的后院就没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虽说她们婆媳不论是在撷芳阁当差,还是其他哪里当差,拿的月钱赏赐其实都差不多,可姑娘这么好性儿的主子却是难找,她们在撷芳阁伺候这半年多以来,当真是主仆相得,心情畅快,当然私心里盼着她好。 施清如闻言,无声苦笑了一下,方道:“范妈妈不必替我担心,督主家大业大,就算别人送来的美人儿再多,想来不至于多了我和桃子两双筷子,便养不起了,也不至于多了我们主仆,就缺了屋子给美人儿住,所以督主应当不会赶我走的,你们娘儿只管安心吧。” 就算她没有那些美人儿漂亮温柔,不似她们那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好歹她娘也算他的故人,他应当不至于有了新人,就容不下她,要赶她走了吧? 退一万步说,便是他真要赶她走,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师父是真疼她,大不了她就带了桃子去师父那边儿住下便是,只不过不能再有如今这样优渥的好日子过而已,反正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她本来就不在乎,什么大不了! 范妈妈见施清如好似还没意识到危机,忙道:“姑娘,督主自然不会赶姑娘走,以督主的地位身家,便是再养几十上百个美人儿,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可这女人多了,是非也就多了,回头若是让谁得了督主的宠,让她把咱们府里的事儿给管了起来,姑娘到督主身边最早,只怕头一个便会被拿来开刀,届时就不是督主不赶您走,您就能不走的了,只怕您根本连督主的面儿都再见不上了……” “我现在也没时常见到他!”施清如打断了范妈妈,“若真到了那时,我走便是,天大地大,总有我的容身之处。好了,你们的好意我都知道了,但我心里自有主张,你们都下去忙吧。” 她现在也根本见不上他的面儿,也远不如范妈妈婆媳以为的所谓“得宠”过好吗? “可是姑娘,这高门大户的后院儿里真不是您想象的那样,真的是无时无刻不在斗、在争,让您是想独善其身,置身事外都不成。” 范妈妈却没有就走,而是语重心长又道,“当然,要争得彼此都头破血流,也不至于,可癞蛤蟆不咬人恶心人,届时这个今日恶心您一回,明日那个膈应您一把,也够让人烦的了。” 这话算得说到了桃子的心坎儿上,忍不住接道:“是啊小姐,那些女人之间的明争暗斗真的很烦人,您真的不能只心里自有主张,还得拿出实际行动来才是。范妈妈,您上了年纪的人经过见过的事多,您有什么好主意不成?” 她以前主家的老爷少爷屋里都莺莺燕燕一群女人,每日里吃饱了无事可做,便是争衣裳首饰吃的玩的,自然,也争男人的宠爱,当真是每日都鸡声鹅斗,乌烟瘴气,她可不愿意让自家小姐去受那样的腌臜气。 范妈妈见桃子分明与自己站在一边的,忙笑道:“好主意谈不上,就是觉着,姑娘不能再似之前那样,把时间和心思都花在学医看书上了,还是得多分一点儿时间出来,多关心一下督主才是;再就是,要想办法把管家大权从小杜公公手里都接手过来,亲自主持府里的中馈,——姑娘本就进府最早,当初又是以督主那个……对食的身份进府的,其实便是督主的夫人,只不过因姑娘暂时年纪还小,没有拜堂成亲而已,可阖府上下都知道,这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那姑娘主持府里的中馈,管理督主的其他姬妾,便也是理所应当了。” 范嫂子笑着接道:“正是这话儿呢,姑娘,您主持府里的中馈,本来就是理所应当,这也是为督主分忧,也能让小杜公公再没有后顾之忧的只一心服侍督主。如此,便不论还有再多美人儿送进来,姑娘也不必担心将来了。” 让她放弃学医,以后就窝在都督府后院这一方小天地里,为自己能主持都督府的中馈,能管着韩征才收下和即将收下的女人们,让她们都得看她的脸色过日子,而沾沾自喜,心满意足? 施清如知道范妈妈婆媳是真为了她好,“主辱臣死”,就算她们跟桃子对她的心还是有区别的,也不妨碍她们是真心盼着她好,因为只有她好了,她们的日子才能更好过。 可那样的日子,在前世后期就已不是她想过的,如今自然更不会是,她也绝不会过那样的日子哪怕一日! 她肃色看向了范妈妈:“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但这样的日子绝不是我想要的,所以,你们不必再说了,我说了心里自有主张,便是真有主张,不必你们再替我担心。好了,退下吧!” “可是……” 范妈妈与范嫂子还想再说,见她脸色已很不好看的在端茶杯喝茶了,知道不能再多说了,到底主奴有别,只得齐声应了“是”,行礼退了出去。 施清如这才放下茶盅,闭上眼睛,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心里酸涩得厉害,督主就这么厌烦她,巴不得跟她划清界限吗,要这样对她。 她到底做错什么了,不就是想要对他好一点,想要他接受她对他的好,再就是,自我感觉良好了一点,高估了自己一点吗……难道,他这么做,就是为了逼她离开都督府,以后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只不过不好直说而已,所以才采用这样委婉的方法,也算是给她保留最后一分体面? 毕竟这辈子的她比之上辈子那个绝大多数时候都无声无息的她,的确太呱噪、太麻烦了些,督主又是个喜静的,一次两次还能忍受她,次数一多后,便再难忍了,——他连王公阁老们都不必忍,凭什么忍一个小小的她? 说不定,他早已在后悔当初一时心软留下她了吧,就算她娘对他曾有过一饭之恩,他完全可以以其他的方式来报答,为什么一定要把人留在他的都督府呢? 他肯定早就后悔了,平心而论,换了她,必须得时不时的容忍一个并无 桃子见施清如一直不说话,轻手轻脚给她擦完脚,服侍她穿好鞋袜,又把水倒了,折回来后,见施清如还在发呆,低声道:“小姐,您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是在想范妈妈和范嫂子方才的话吗?” 施清如回过神来,“你想说什么?” 桃子道:“小姐,我觉着吧,范妈妈和范嫂子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女人多了是非就多,癞蛤蟆不咬人恶心人,我们怕是真得趁如今那些女人初来乍到,还没站稳脚跟,至少先把管家大权抓在手里,好歹掌握主动权了,不然将来……我们如今可还离不开督主的庇护,您那般敬重督主的,忽然让您离开,只怕您也不愿意。再者,离了都督府,您只怕也不能跟着常太医他老人家继续学医了吧?” 医术只学了个半吊子,就算她们主仆离开了京城,离开了施家老爷太太的势力范围,也得有养得活自己的本事才成啊! 施清如讽笑道:“且不说我凭什么把都督府的管家大权抓在手里,我是督主的谁啊?真给我三分颜色,我便开起染坊来了不成?就算我厚颜向督主开了这个口,也顺利自小杜子手里把管家大权都接了过来,我以后就天天待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跟那些女人勾心斗角了不成?我是绝不会放弃学医的!” 那是她喜欢的事业,是她如今所看得到的唯一让自己变得优秀强大起来的途径,更是她将来有可能帮上督主忙、有可能反过来保护督主的机会,她怎么可能放弃! 桃子小声道:“也不是让小姐放弃,只是比如今少花一些时间和精力在学医上而已。” “你觉得可能吗?”施清如反问,她现在已觉得时间和精力不够用,恨不能一天能有十八个时辰了,还要分散一部分时间和精力出来,到头来的结果,便是两头都弄不好,两头都一团糟! 桃子不说话了,显然也与施清如想到了一块儿去,一边是眼前,一边是未来,还真不知道该选哪边,放弃哪边才好。 主仆两个正沉默着,就听得外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女声:“请问施姐姐在家呢吗?” 然后是范妈妈略显惊慌的声音:“几、几位姑娘怎么来了咱们撷芳阁?我们姑娘刚回来,要休息了,几位姑娘改日再来吧。” 回答她的是另一个温柔的女声:“这位妈妈,我们知道施姐姐忙,本不该前来叨扰,可施姐姐居长,我们都是后来的,自然该尽快来拜会一下施姐姐才是,还请这位妈妈行个方便,替我们通传一声。” 这下施清如与桃子都知道来者是谁了,对视一眼,桃子先沉了脸:“她们以为她们是谁,能与小姐一样吗?才进了都督府,连都督府的椅子都还没坐热乎,就敢来叨扰小姐了,小姐等着,我这便去赶她们走。” 施清如却淡声吩咐道:“不用赶她们走,请她们进来吧。” 桃子说她们‘能与她一样吗’,可在都督府阖府上下,乃至都督府外边儿的那些人眼里,她与外面几名女子又有什么两样?都是送来给督主的玩意儿罢了,她凭什么乔张乔致呢? 桃子不明就里,“小姐,您这是……” 见施清如只是拿一双乌沉沉的眼睛看着她,并不说话,只得转身走了出去。 就见院子里站了三名或娇弱、或明媚、或清丽,总之个个儿出挑、个个儿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子,都正让各自的丫头扶着,主仆六人身上的姹紫嫣红,一下子把撷芳阁入了冬以来,因花木凋零,真剩几株冬青与针叶松的绿色,而略显单调呆板的院子,妆点得春意盎然了。 桃子胸口霎时越发闷得难受了。 这几人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她家小姐论起漂亮来倒是不输任何一个,却因年纪尚小,难免单薄青涩了些……可该如何是好? 范妈妈见桃子出来了,暗自松了一口气,道:“桃子姑娘,姑娘睡了吗?” 虽说她们心里只认自家姑娘一个主子,可眼前这三人谁知道哪日就会得了督主的宠呢?自然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好,桃子愿意出来当这个恶人,当然再好不过了。 却听桃子道:“我家小姐请各位进去。” 范妈妈不由挑了眉,不动声色与她儿媳对视了一眼,姑娘难道是想通了,要给这三个新来的一个下马威了? 桃子很快带着三对主仆进了屋里,施清如待人一进屋,便站了起来,淡淡道:“不知几位小姐过来撷芳阁,所为何事?还请直言。” 三人忙齐齐福了下去,赔笑道:“我们是特地来拜见施姐姐的,还请姐姐受我们一拜,以后也请姐姐多多提点指教我们。” 施清如见三人面容姣好,身材袅娜,一举一动也赏心悦目,都不是那等庸脂俗粉,嘴角一哂,督主还真是艳福不浅呢,眼前可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督主回来见过了,一定会很喜欢吧? 不,说不定送进府之前,就已见过了呢,不然怎么会忽然就破例,把人都留下了? 强自压下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施清如淡声开了口:“提点指教都不敢当,我不过就比几位早进府几个月而已,现在各位已见过我了,若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回吧,我就不多留几位了。” 不就是来探她这个之前唯一的“爱宠”的底吗,现在已经探过了,自然也该离开了。 三人的确是来探施清如底的,她们的主子不约而同都吩咐了,要不是有眼前这一位破了厂公的例,她们此番定是进不了都督府的,也足见厂公有多宠爱她。 所以进府后,她们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施氏搞好关系,以后的事,等她们站稳了脚跟再慢慢儿来也不迟。 如今见到了人,施氏一如她们想象的漂亮,甚至比她们还要漂亮几分,自不必说,不是绝色,当初也入不得厂公的眼,独独留下她了。 却除了漂亮,一点也没有她们想象的妖娆娇媚,或是八面玲珑,反而冷冷清清的,难道是存心给她们下马威呢? 再看施氏的屋子,布置得委实比她们在倚梅园的屋子华丽了不是一点半点,多宝阁上随便一个摆件、随便一个花瓶,只怕都得上千银子了,可见她得宠的传言是真的,一点水都不掺的。 ——便是平亲王府送来那一位,事先曾听自己主子说过,施氏应当并不甚得宠,不然厂公也不会收下她了,但一样要与施氏打好关系的,如今见了施清如的屋子,也有些怀疑起自己主子的话来,单看这屋子,施氏也不像是不得宠的好吗? 自然都越发坚定了要与施清如搞好关系的念头,至于三人彼此之间的竞争,且等她们都得了宠后,再一较高下也不迟。 三人当中那个看起来温温柔柔的便先笑道:“施姐姐便是只比我们早进府一日,也是我们的姐姐,我们都要惟您马首是瞻,何况您比我们早进府好几个月,又得厂公……督主宠爱,我们自然越发要敬重您,像敬重督主一样,以后也一定会像服侍督主一样,尽心尽力服侍您的,还请您千万不要嫌弃我们粗笨才是。” 清丽那个忙笑着接道:“是啊施姐姐,我们能与您成为姐妹,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缘分,还请您千万不要嫌弃我们才是。” 剩余那个明艳的接着附和:“我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亦不知道……督主的脾气秉性,万幸施姐姐一看就是个温柔好性儿之人,以后您就是我们的亲姐姐了,我们一定惟您马首是瞻。” 小杜子把人都安置在倚梅园,既是因为那边地方大,离韩征的正院远,也是因为人都安置在一块儿,好看管,却给了三人相互认识、暂时结盟的机会,如今一人一句的,瞧着还真是好一副和睦友爱的样子。 可惜施清如人已经见过了,忽然间也想通了,自然懒得再与她们周旋。 只淡淡说了一句:“三位都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请吧,我要休息了。桃子,送客。” 便直接转身进了内室去。 桃子则上前做了个“请”的手势:“各位,请吧。” “施姐姐……”三人还待再说,见施清如已经进了内室,桃子又在一旁不甚客气的样子,只得强笑着说了一句:“那我们就先告退了,明儿再来给施姐姐请安。” 由桃子引着,出了屋子,再笑容勉强的出了撷芳阁。 她们都是带了任务来都督府的,亲人也都还捏在主子手里,不然纵韩征再权势滔天,谁又情愿来服侍一个太监呢?服侍别的男人还能有望生下一儿半女,终身有靠,服侍一个太监,却是根本没有指望可言……若不是万不得已,谁愿意来的? 但既然都来了,若什么作用都起不了,她们的亲人岂非也没有活路了? 可惜现在看来,施氏已不是个好相与的,督主名声在外,自然只有更不好相与的,她们该如何是好? 施清如听得桃子送了人回屋,便出了内室,吩咐她:“马上收拾东西,我们待会儿就去师父府上住,以后也都住在师父那边儿,不回来这里了,所以该带的都带上,别漏了,省得再回来寻。当然,不是我们的东西,也都不必带了。” 督主都已经变相的赶她走了,她再厚着脸皮留下,算怎么一回事? 岂不是自己都承认她与方才那三个女人,没什么两样了? 她可远远及不上人家漂亮风情,还是有点自知之明,尽快搬走,给人腾地方的好,师父那边空屋子也有几间,总不至于让她们主仆只能住在露天坝里! 至于她想要变得优秀强大起来,想要将来能帮上督主的忙,能反过来保护他,其实与她搬出都督府并不冲突,哪怕她以后与他再也不见了,她想做的、该做的一样会做,也是在报答他了,——旁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便不要再乱想,再奢望了! 桃子没想到施清如竟然说走就要走,忙道:“小姐,您决定了吗?要不,再考虑一下,或者,等督主回来,当面与督主辞过别后,再搬走吧?到底也蒙督主照顾了这么大半年,而且督主的生辰就近在眼前了,我觉着……而且常太医那边儿,肯不肯留我们,也……” 见施清如似笑非笑,忙改了口:“自然,我是小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绝不会改变的,我这便收拾东西去。” 施清如这才不再看她,低声道:“等我们走了,督主自然也就知道了,犯不着再特地等他回来辞行,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又肯不肯见我呢?”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面传来小杜子的声音:“姑娘,您在吗?我可以进来吗?” 桃子觑了觑施清如的脸色,讪笑道:“这是说曹操曹丕到呢?小姐,您要是不想见小杜子,我这便去打发了他?” 施清如默了默,道:“让他进来吧,正好与他说一声我们要搬走的事,请他转告督主,便不算失礼了。” 桃子应了“是”,去外面请了小杜子进来。 小杜子大冬天竟满头大汗的,显是一路跑过来的,进屋一边给施清如行礼,一边已急急道:“姑娘,方才是不是倚梅园……那些个不相干的人吵您来了?都是我不好,安排的人没能看管好她们,竟让她们在府里乱走,还敢来打扰姑娘,您放心,以后一定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了。” 他一接到消息,便把看守倚梅园的两个小太监臭骂了一顿,竟敢让那三个女人出倚梅园,简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还敢让她们找到了撷芳阁来,给施姑娘添堵,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回头再与他们算账! 虽然小杜子心里也知道,怪不得那两个小太监,那三个女人都是他干爹点了头,才进的府,谁知道多早晚便会得了他干爹的宠呢? 自然不敢硬拦。 别说他俩了,便是他,如今至少表面上也得对她们客客气气的,——都是他干爹干的好事儿,怎么就莫名其妙把人都收下了呢? 小杜子这两日为了韩征的寿宴,真的只差忙死了,他当着施清如的面儿说得简单,宴席全部外包,戏台子也是一搭就算完。 可届时来的宾客不是王公显贵,就是阁老大人们,无论是吃喝安全还是人身安全,当真是半点岔子都出不得,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除了安全,还要处处都体体面面的,不然丢的就是整个司礼监和东厂、尤其是他干爹的脸。 满朝文武当面倒是都对他干爹恭敬有加,可私下里等着看他干爹笑话儿,盼着他干爹倒霉的人,不要太多。 谁知道他干爹还要在这个当口添乱,莫名其妙收下了三个女人,他老人家难道不知道,那些女人都是美女蛇,收不得吗?他早前不一个都不肯收的吗,这忽然间怎么就变了呢? 那些女人都居心叵测便罢了,最重要的是,干爹收下她们是要置施姑娘于何地,就不怕施姑娘伤心吗? 真错过了施姑娘这么好、这么一心一意待他,没有任何图谋的女子,他就等着将来后悔莫及吧! ------题外话------ 某人就等着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吧…… 第一百零五回 生辰 施清如见小杜子满头大汗的,递了块帕子给他:“你先擦擦汗吧。” 又让桃子斟了杯热茶给他,待他缓过来后,方道:“小杜子,你来得正好。我和桃子这便收拾东西,打算待会儿就搬去我师父那边儿住了,本来这些日子承蒙督主的照顾,我该当面儿向他辞行的,只督主实在太忙,我根本没机会见到他,便只能请你回头见了督主,替我向他说一声,再告个罪了,你……” 话没说完,已被小杜子急急打断了:“姑娘什么意思呢?您、您、您要搬去常太医那边儿住?这里不是住得好好儿的吗,为什么要搬走?” 姑娘肯定是因为干爹莫名其妙收下了那三个女人,那三个女人方才又不请自来,扰了她的清静生气了,所以才决定要搬走,以后眼不见心不烦,——干爹这到底办的什么事儿啊! 施清如抬手笑道:“你先别急。我搬去师父那边也不是临时起意,是早有此意,一来我搬过去后,能就近照顾师父,时刻守着师父,有疑问了便能立时请教,于我的医术也能有更大的提升;二来,眼见以后都督府后院的美人儿会越来越多,总不能让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儿都挤在一个院子里吧?也太委屈她们了,让人知道了,只怕也要笑话儿督主小气。我如今搬出去了,撷芳阁便能空出来,好歹也能安置一位美人儿,多少为督主分忧了不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劳你回头转告督主一声啊,知道你忙,我便不留你了。” 吩咐桃子,“替我送送小杜子。” 小杜子急得都要哭了,“姑娘您这话儿是怎么说的,那些女人怎么能跟您比,干爹也一定是迫于无奈,才收下他们的,对,干爹就是迫于无奈,才暂时收下的,等他老人家回来后,势必会另行安置她们,哪里就要您为她们腾地方了?她们也配呢,姑娘千万别与她们一般见识才是。” 姑娘才是干爹当初亲自留下的第一人,之后他老人家待她的种种特别,他也是看在眼里的,怎么可能与那些女人一样? 等干爹回来,知道他眼睁睁看着姑娘搬出了都督府,一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的……吧? 干爹如今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他真的是一丝一毫都看不透了! 小杜子不待施清如说话,忙又道:“至于时刻请教常太医,常太医家本来就离咱们府上这么近,姑娘想过去时,坐了车随时过去便是,也是一样的方便,又何必非要搬过去呢?常太医喜静,不然当初干爹是要让他就住在府里的,是他坚持,才住到了外边儿,姑娘搬过去,岂不是扰了他老人家的清静?且那边屋子狭小,伺候的人也不齐,姑娘住过去,也太方便了,还是就留在府里吧,啊?” 施清如笑道:“我与那些美人儿自然不一样,督主待我恩重如山,我短时间内却是无以为报,也就只能力所能及为他分点忧了。至于师父那边儿,空屋子并不少,我们主仆随便挑一间住,只要不用流落街头,就蛮好了,那边还有厨娘和打扫的人,我又有桃子服侍,怎么会不方便?你就别再多说了,忙你自个儿的去吧。” 小杜子只差跪下了:“姑娘,就算要走,也是那些女人走,怎么能是您走?您好歹等干爹回来,与他当面说过此事后,再决定要不要搬走也不迟啊……是,干爹这程子是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可大后日就是干爹生辰了,他一定会回府的。而且难得干爹的好日子,您难道就不留下,向他拜过寿,沾过喜气儿再走呢?就当小杜子求您了,好歹过几日再说这事儿吧?” 等过了干爹的寿辰,很快便是过年了,也没有大过年的搬家的理儿,那便又有转圜的时间了,只求干爹千万别再牛心左性,白白辜负他辛苦为他争取到的时间! 施清如却仍是很坚持,“早几日晚几日,其实并没任何分别,至于督主的寿辰,当面给督主拜寿的人一定很多,也不差我一个了,所以我就遥祝督主喜乐安康也是一样;那日那么多达官贵人,督主根本忙不过来,只怕也没空见我。就是给督主的贺礼,我还没准备好,只能当日打发人送来了。” 枕头那般私密的东西,如今她自然也不能再送了,只能重新挑选,幸好时间还来得及,纵选不到让她眼前一亮的,只要足够贵重,也不算失礼了。 “姑娘,那您也不能今日就搬走啊,就当我求您了。” 小杜子终于跪下了,“再说了,常太医那边总得收拾一下吧?乔迁是大事,难道不要看黄历的?而且干爹上次受伤后,还没复原,便已开始劳心劳力,身体其实早已吃不消了,求姑娘好歹多留几日,再为干爹滋补一下身体,不然马上过年了,宫里大宴小宴不断,又要祭天地太庙,还有正旦朝拜……他只有更忙的,我怕他到时真要撑不住,要倒下了。” 见施清如面色好似有所松动了,忙又道:“干爹好似今晚就会回府,姑娘届时有什么话儿,当面与他说,好不好?我实在琐事繁多,要忙自己的去了,就不与姑娘多说了啊,我先走了啊……” 惟恐施清如还要再说,话没说完,已自地上爬起来,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待跑出了撷芳阁后,没听到身后有任何声音,才喘着气停下了,拍着胸口暗愁,施姑娘应该把他的话听进去了吧?不行,他得立时进宫一趟请干爹回来,他和施姑娘之间的事,只能他们自己解决,他在一边儿再着急也是没有用的。 可府里还有那么多事情等着他拿主意,他哪里走得开啊……且先打发人进宫去递个话儿,就说府里出了大事,请干爹今晚一定回来一趟,若打发去的人请不到干爹的准话儿,他再亲自去吧。 施姑娘不能搬走,大后日的寿宴也一样误不得! 对了,还得着人时刻注意着撷芳阁的动静,万一施姑娘还是铁了心要离开,他好立时赶过来阻拦才是,总归他这辈子,只认施姑娘一个干娘,旁的通不认,——哪个当儿子的能有他这么累,连自己干爹的这些事都要管的? 真是快要操碎他的心了! 桃子等看不见小杜子的背影后,方小声问施清如,“小姐,那我们现在还要收拾东西吗?” 施清如沉默片刻,道:“自然要收拾,反正迟早都要搬走的,早一点收拾起来,也省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桃子“嗯”了一声,“那我待会儿就开始收拾,小姐且去睡一会儿吧,您身体这两日本就不舒坦,我先给您抱个汤婆子去。” 施清如道:“不必了,我不困。把我的针线篓子拿出来,我继续缝枕头吧……算了,枕头待会儿再缝,我还是先去厨房,看今晚煲个什么汤。” 算来督主自上次受伤至今,拢共都才二十几日,便一直好吃好喝的卧床将养着,都还未必能痊愈,何况他只养了几日,便进宫继续劳心劳力去了,一直到今日,都没再回过府,自然也不可能好生将养,——她就这样走了,好像的确太凉薄心狠了些。 倚梅园那些美人儿虽美,必定也极会伺候人,到底不若她了解督主的口味,且她们刚进府,督主也未必信得过她们,那她且等到过了大后日督主的寿辰,再搬走吧。 至于枕头,她就算做了,也送出去了,督主也未必会用,何况就算他用了,又怎么样,她就当自己是孝敬给自己父亲的,督主本来也当她是小辈,用自己小辈孝敬自己的枕头怎么了? 施清如说完,惟恐桃子再问她什么时候再搬,或是劝她不要再做无谓的事,弄得吃力不讨好,又是何必? 起身就出了屋子,径自去了厨房。 脑海里却闪过当日韩征肩胛上血肉模糊的情形,一面对自己说,她都是因为督主伤重未愈才暂时留下的,毕竟当日他伤得有多重,人又有多虚弱,她都是亲眼所见的。 别说他对她恩重如山了,就算没有那些恩,她好歹也是个大夫,也做不到眼睁睁扔下这样一个伤重未愈的病人不管,自顾走人。 这般一想,心里方觉得自在了些,进了厨房。 范妈妈与范嫂子不防她忽然进来,忙赔笑行礼。 知道她是来煲汤的后,脸上的笑容就越发的大了,看来自家姑娘这还是把她们之前的话听了进去,那就真是太好了,凭她们姑娘的品貌,又比倚梅园那几个进府早得多,与督主的情分不一样,只要她肯去做,还有那几个什么事儿? 施清如煲上汤后,以文火慢炖着,便回了屋里去,继续缝起枕头来。 眼睛很涩很痛,她却缝得前所未有的专注与细心。 以后她还是会给督主做鞋袜靴子,却不会再送出去了,那这枕头,便是她送他最后一件亲手所做的东西,自然要加倍的精心才是,也算是为这一宗事,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吧。 到了下午,福宁长公主府又送了个美人儿来,同行的还有个时常在韩征手下听差的小太监小卓子,显然也已经过韩征的允许了。 小杜子虽早料到很快就会有这一出儿了,只要他干爹开了那个口子,后面便堵不住了,依然气得直想跳脚,拉了小卓子到一边问他:“干爹这是想干嘛呢,还真打算把咱们府里的后院儿给塞满不成?” 小卓子小声道:“我哪敢揣测督主是怎么想的,不想要命了是不是?反正就是督主怎么吩咐我的,我就怎么做。不过照这个架势,没准儿真要不了多久,府里的后院儿就得塞满了,谁让督主先收了平亲王府送的人呢?收了平亲王府的,安亲王府和长公主府,还有其他府送来的人若不收,岂不是白白得罪人吗?” 小杜子啐道:“干爹是怕得罪人的人吗?他老人家如果不想收,谁也休想勉强他。” 小卓子道:“这不就结了,不论收多少,只要督主愿意,谁也管不着。都说女人香香软软的,说不尽的好处,督主这莫不是终于尝到了女人的好处,所以打算广纳美人儿了……哎哟……” 话没说完,已让小杜子一掌打在了头上,忙抱头认错儿,“好哥哥,我胡说八道的,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小杜子这才恨恨道:“连我干爹你也敢编排,真是活腻了!我问你,我打发人递话儿进宫,请干爹今晚务必回府一趟,话儿递到干爹面前了吗,干爹怎么说,回来还是不回来?” 小卓子赔笑道:“话儿倒是递到督主面前儿了,至于督主回不回来,我哪里敢问?总归等着便是,若天黑时督主回来了,自然也是肯回来,若是没回来,便是不肯回来,仍留宿宫中了呗。” “废话!”小杜子没好气,“算了,我懒得跟你多说了,且尽快回宫去服侍干爹吧,再给我带句话儿,请他老人家今晚务必回府,不然撷芳阁就要人去楼空了。” 等小卓子应了后,才笑嘻嘻的过去,与福宁长公主府送来的那个美人儿打了招呼,带人往倚梅园安置去了。 施清如听得倚梅园又多了一个美人儿,倒还没什么反应,桃子却是气黄了脸,低声道:“督主这到底想干嘛呢,小姐别缝枕头了,缝了也是白缝,人家压根儿不领情,平日里做得再多也是白搭!” 亏得她家小姐没跟督主拜堂成亲,当他的对食,不然就算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眼睁睁看着对方这样左一个人,右一个人的往后院儿添,也够气死人了! 施清如手下不停,淡淡道:“人家领不领情是人家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屋里有些闷,你开了窗透透气,再去厨房给我做一碗杏仁露来吧。” 桃子见她一脸的平静无波,不知道是该继续替她生气,还是庆幸她看来应该没那么在乎督主? 应了一声“是”,把窗户推开了两扇,支起来后,出了屋里。 施清如这才放下手上的针线,捂住了胸口。 怎么办,还是会难受,会酸涩,会……生气,这意味着什么,她内心深处难道真一点都不明白不成? 可事到如今,她哪里敢再让自己明白?所以,绝不能去深想,也绝不能再放任自己了! 小杜子忙得脚不沾天,却仍心急火燎的等到天黑,总算是等到了韩征已出了宫,很快就会回府了的消息。 他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二门处迎接,还不忘打发人去撷芳阁告诉施清如一声他干爹回来了,她有什么话,待会儿可以当面与他干爹说了。 小杜子等了差不多一刻钟,韩征的马车平稳的驶了过来,他忙迎上去,赔笑打千儿行礼:“干爹,您可算是回来了。” 马车停稳,韩征撩帘踩在脚蹬上下了车,一袭黑色的鹤氅衬得他整个人越发的高挑挺拔,低沉“嗯”了一声,大步往里走去。 小杜子忙跟了上去,赔笑道:“干爹饿不饿,要不要用点宵夜?” 韩征不答反问:“各府送来的人都安置好了?” 小杜子心里恼他,替他着急,面上却是不敢表露出来,道:“都安置在了倚梅园,那边地方大,也好统一看管。就是如今已经有四个人,已有些挤了,再添人只怕就住不下了,干爹可别再……” 见韩征双眸寒星一般看过来,虽什么情绪都看不出,心里依然一紧,不敢再说。 韩征这才淡淡道:“那就安置在倚梅园,多拔些人去服侍,吃穿用度都给上好的,只没本督的吩咐,一步也不许踏出倚梅园。” 小杜子听他说‘多拔些人去服侍,吃穿用度都给上好的’时,差点儿就没忍住驳他干爹的回,幸好随即又听了他后半句话,这才转嗔为喜了,道:“干爹放心,我一定把人看管得好好儿的,不让她们踏出倚梅园一步。” 连院门都不许那四个女人出,可见干爹虽收下了人,却压根儿没放在心上,那他也能安心了,当初施姑娘便是刚进府时,干爹可也从没限制过她的行动。 父子两个被簇拥着回了正院,小杜子忙服侍韩征解了鹤敞,又待他去内室换了家常衣裳出来,坐到榻上后,方端了热茶奉上,笑道:“干爹,您真不吃点儿宵夜吗?大冷的天儿,要是能喝一碗热热的汤下肚,浑身立时都暖透了。” 心里很是怀疑施姑娘难道没接到他打发人送去的信儿,还不知道他干爹回来了不成,不然热汤热宵夜应该早就送来了啊! 韩征喝了一口茶,方道:“本督说了不饿。你下午让小卓子给本督带话儿,本督今晚若是不回府,撷芳阁就要人去楼空了,什么意思?” 小杜子正想着要怎么起头说这事儿,不想他就先问了,忙道:“干爹,是施姑娘下午要收拾东西搬走,搬去常太医那边儿住,说是以后再不回来了,我好说歹说才把人暂时给您留住了。您是不知道,先送来那三个女人,上午去了撷芳阁见施姑娘,也不知道有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儿惹她生气?便没有,这种事儿换了谁也得难受吧,我忙忙赶过去时,人倒是先走了,施姑娘却说要搬走……” 顿了顿,小声嘟哝,“您这到底怎么想的呢?施姑娘那么好一个人,对您也是再真心不过了,您就不怕伤了她的心,以后后悔也晚了?” 韩征放下茶杯,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本督怎么想的如今也要向你交代了?不怪沈留柳愚这几日都说你越发能干了,看来是真的。” 小杜子自然知道他这是在说反话,讪笑道:“干爹,儿子这不是看着你和施姑娘如今连面都见不上了,心里着急吗?以前多好啊,您晚上回来总有热汤宵夜吃,谁知道忽然您就变了个人似的,就跟以前那样不好吗……” 韩征打断了他:“她要搬出去,就让她搬出去,常太医那边也有地方住,着人先过去收拾布置一下,让她住得舒坦些也就是了。” “哈?” 小杜子疑心自己听错了,见韩征的神色不似作伪,方知道自己没听错,不由急了,“干爹您怎么能同意施姑娘搬出去呢?她这是伤了心搬出去的,以后肯定不会再搬回来了,您倒好,不赶紧哄一哄她,让她安心,别再说搬走的话,还就这样同意了她搬出去,您、您、您……” 气得‘您’了几次,都没‘您’出个所以然来,不想说话了。 韩征淡淡道:“她有什么可伤心的,本督一开始就说了,本督从来没想过要收对食,本督留下她,也是因为曾受过她母亲一饭之恩,这一点别人不知道,你应该很清楚才是。何况本督是个太监,她也必然很清楚这一点,不会有任何乱七八糟的念头,所以从头到尾,都是你在瞎搅合。” 小杜子不服气,“儿子哪有瞎搅合,明明施姑娘就说过仰慕您,对您亦是无微不至,明明您也、也待她处处不一样……” 在韩征的冷眼之下,说不下去了。 韩征这才吩咐他:“让人打热水来,本督要沐浴。” 小杜子不敢再多说,怏怏的“哦”了一声,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方吐了一口长气,心里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本来听得那丫头要搬走,他该高兴的,连好歹也算同住一个屋檐下这个羁绊都没有了,以后他们之间的交集自然也会越来越少,直至彻底回归长辈与晚辈之间的上下关系,那样常太医势必满意,对她也好,对他更好,真正就是皆大欢喜了。 可还是忍不住回来了,虽然回来了也不会见她,以免前功尽弃,功亏一篑,他早年什么没忍过? 这点儿小事自然也忍得过,偏偏他终究还是回来了。 回来后,也更后悔昨儿不该一时脑抽,就留下了平亲王府送的女人了,他是有向宇文皓证明他并不若他以为的那般在意那丫头,免得他再盯着她的意思,可他不想宇文皓盯着她,有的是其他办法,为什么偏选了这么个下策? 弄得口子一开,后边儿安亲王府福宁长公主府再送人来,他也不好推辞了,他就算如今给自己的定位是孤臣,他也大权独握,依然不能一次把对将来有可能正位大宝的几家人全部得罪光了。 问题那些女人如今虽然都在他后院里,他却连叫了人来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就更替其他了,想要证明给别人,尤其是证明给自己看,他对那丫头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与别的女人其实都一样,看来也要失败了。 那把人收下就更是失策了,白养一群女人倒是费不了几个银子,问题那些女人背后可都是有主子,都是怀了目的来的……相较之下,那丫头从一开始就只有一片赤诚真心,也更难得了。 罢了,且先把那群女人养着,等过了年,再送走吧。 小杜子去而复返,手里还拎了个食盒:“干爹,热水已经给您叫了,这是施姑娘方才打发范妈妈送过来的鸡汤,让您趁热喝……您可别说不饿,不喝,让我退回去啊,施姑娘说了,她汤送出来就算完事儿了,要喝要倒要赏人都是您的事儿,食盒也不必送她送回去了。您要是实在不想喝,那儿子就替你喝了啊。” 说完走到桌前把食盒放下,就作势要打开盖子。 韩征虽知道小杜子只是在装腔作势,还是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小杜子立时笑得一脸贼兮兮的,“干爹放心,施姑娘亲自给您熬的汤,我怎么敢喝?您慢慢儿喝,我去给您催热水啊,等您喝完了,正好沐浴。” 说完便退了出去,心里虽有些怎么施清如没亲自送汤过来,那便可以趁机与他干爹好好谈谈了,只要把话说开了,误会也解除了,两个人不就可以和好如初了? 不过就算施姑娘人没亲自过来,还肯送汤过来,也是好事儿,女孩子脸皮薄些也是应当的,等他回来再添一把火,让干爹去撷芳阁看姑娘一次,自然一切都好了。 韩征等小杜子出去了,才打开了食盒,一股淡淡的鸡汤香味儿立时扑面而来,还有隐隐的药味儿,已有些隐隐的陌生,更多却是熟悉。 他看了那碗鸡汤良久,终于伸手端了,慢慢的喝起来。 施清如面上平静,实则提心吊胆的等了半个时辰,不见韩征正院那边退食盒回来,方暗自松了一口气,然后在灯下继续做针线到二更,才草草睡下了。 次日韩征仍是一早就进了宫,施清如起身后,收拾一番,便去了常太医府上,待在家里也是胡思乱想,倒不如去找点事来做,也好分散一下注意力。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告知师父一声,她想搬到他这边儿住,不知道师父同不同意? 常太医听得她想搬过来,倒是并不吃惊,也没多问,只点头道:“横竖我这边空屋子不少,你挑一间随便住就是了,就是在我这边肯定没你在都督府那边舒坦受用,你要受委屈了。” 他一个糟老头子,从来不讲究那些吃穿的,可娇滴滴的小姑娘哪受得那份委屈? 施清如笑道:“师父都不委屈,我怎么可能委屈?那我挑屋子去了啊。” 早些挑好了屋子,把该添置的都添置齐了,也好早些搬过来,长痛不如短痛。 常太医“嗯”了一声,“去吧。” 待她出去后,方无声的叹起气来。 小徒弟的眼睑下一圈青影,可见昨晚没睡好,这些日子她满腹心事的样子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却不知一样没能瞒过他的双眼。 她女孩儿家大了有心事了,韩征这些日子也不好过,他每每去给他上药把脉时,彼此虽然什么说没说过,他又怎么会察觉不到?连带伤口恢复起来都比以往慢,本来以他的身体底子,又好医好药的养着,不该恢复得这么慢才是。 说到底,都是心病闹的,他当初自以为是的从中阻挠,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听说这世上有两件事是无论谁都忍不住的,那便是咳嗽与爱一个人,他是大夫,自然知道要让一个人忍住咳嗽有多难,那要忍住爱一个人,岂不是也一样的难? 两个都是可怜的孩子,两个人携手面对困难,也总比一个人单打独斗的强,他要不…… 施清如选好房间,又与桃子粗略打扫了一遍,把窗户都开了透气,再点了几个炭盆除湿后,方陪着常太医用过午膳,回了都督府去。 晚间韩征又回了府里,她却仍没去正院见他,只让范妈妈送了汤过去,然后越发精心的缝制枕头,总算赶在韩征生辰前一晚,做出了自己相对满意的成品来。 如此到了韩征生辰当日,一大早整个都督府便已是灯火通明,人人都忙个不停。 整好这日是休沐日,韩征不用早起进宫上朝,便一直到辰时才起了身,换上了一身簇新玄青祥云纹的常服。 却是刚换好,小杜子便喜气洋洋的进来了,带了众人跪下磕头:“儿子祝干爹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韩征心情并不算好,好歹是自己的生辰,却也不想扫兴,便笑着说了一句:“本督本来不老的,也让你给说老了。都起来吧,回头上下都赏三个月月例。” 众人忙都喜气洋洋的道了谢,退了出去。 小杜子忙奉上手里的食盒:“干爹,施姑娘打早起来给您做的长寿面,您快趁热吃吧。” 说完打开食盒,里面果然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汤清色白的,最上面还有个小小的雕花“寿”字。 韩征心里霎时又酸又涩。 记忆里小时候每每过生辰时,他母亲便会亲手为他做一碗长寿面,说是可以佑他长命百岁,但自母亲去后,便再没人会特意为他准备长寿面了,倒是没想到,今日又有了…… 第一百零六回 醉酒 韩征看着眼前的面,沉默良久,沉默得小杜子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想要开口提醒他面再不吃,就要凉了时,他终于举起筷子,慢慢吃起面来。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过生辰别说一碗面了,当真是他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他不要的,一样也有人双手捧着送到面前。 可那些人有几个是真心贺他生辰,真心祝福他,真心盼着他在新的一年里,能万事顺遂,能寿长福不尽的? 便是他的心腹们诸如小杜子沈留等人,乃至颜先生常太医之类的长辈们,祝福他的心倒是真的,却绝对想不到这些细节的问题,想不到这个时候,他其实要的很少很少,就一碗长寿面,便能让他很满足了。 而不是一定要什么稀世珍宝,金珠美玉,也不是一定要进一步的功成名就,大业得成。 但那丫头想到了,想到了一大早就起来亲手给他做长寿面,赶在他起身之前,便送了过来,那她得多早就起来,开始准备? 她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给他做面的,在他前阵子那样疏离她、拒她于千里之外,在他昨日那样变相的给了她难堪、甚至还伤了她的心后,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给他煮这碗长寿面,把她的心意与祝福,都倾注在里面的? 韩征把一碗面全部吃尽,连汤都没有剩下,方沉声吩咐小杜子:“撤了吧。” 小杜子能察觉到他的心情很不好,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只得扬声叫人进来撤了空碗,又服侍韩征漱了口,再奉了吃的茶给他,方赔笑道:“干爹,只怕很快客人就该陆陆续续到了,儿子这便带了人去前边儿迎客。想来沈哥柳哥几个也快到了,儿子虽拙,几位哥哥却早历练出来了,待会儿就我们先在前边儿迎客,等王公阁老们到了,儿子再来请您,干爹意下如何?” 就算今日是他干爹的寿宴,也不是谁都能见到他干爹,更别提有资格让他干爹去亲迎的,三品以下的,连与他干爹远远打照面儿的资格都没有,自然他老人家也不必现在就出去。 韩征“嗯”了一声,忽然道:“把平亲王府送来那个女人,叫来本督跟前儿服侍。” “啊?”小杜子笑不出来了。 干爹到底要干嘛,大冷的天儿,施姑娘听说身体还有些不适,仍一大早就起来给他做长寿面,对他还要怎么样,他还想着别的女人,良心都让……良心都到哪里去了? 要不是他是老子他是儿子,他一定说不出好话来! 片刻,小杜子方强笑道:“干爹,就儿子在您跟前儿服侍吧?不然,您瞧瞧施姑娘去?儿子听说她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不然昨儿也不会没随常太医去太医院了,要不您……” 韩征冷冷看了他一眼,看得他自发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后,方冷笑一声道:“看来本督已使唤不动你了,既如此,你另寻高枝去吧,本督跟前儿也不差你一个服侍!” 小杜子这下如何还敢多想多说? 忙忙跪下认了错儿:“儿子不敢,求干爹饶了儿子这一次,儿子这便给您请人去。” 起身后,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这才一挥手,把桌上的茶具都拂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唬得外面侍立的小太监们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不知道督主怎么忽然发这么大的火,照理大喜的日子,他老人家该高兴才是……一个个都越发的小心谨慎了。 不一时,小杜子带了平亲王府送的那个女人回来,面容艳丽,身材婀娜,实在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儿。 她如何能料到韩征会忽然传她?还当总得过完了年,慢慢儿的找机会,自己才能脱颖而出,有出头之日。 不想韩征却是说传她就传她,也来不及重新更衣梳妆了,只能忙忙在头上多簪了几样首饰,又忙忙擦了粉扑了胭脂,就在其他几个竞争对手羡慕妒忌恨的目光中,随小杜子过来了。 还当韩征恶名在外,连自家主子那样的皇室贵胄,提到他都那般的忌惮,一定是个很威严很可怕的人。 谁知道进屋一看,竟然是如此年轻俊美,风采斐然的一个人,心跳立时加快了许多,脸也红了,屈膝福了下去:“奴婢琴清,参见督主,督主……” 话没说完,韩征已冷冷道:“你说你叫什么?琴清?滚出去,名字也立马给本督改了!” 就这样一个庸脂俗粉,也配叫‘清’? 他也是疯了,才会让小杜子去叫了这个女人过来碍自己的眼,真能忘掉,真能转移了注意力,转移了想法,他在宫里日日见到的美人儿还少了吗! 那女人被韩征突如其来的发作弄懵了。 这、这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啊,就算防着她背后有主子,既特地传了她来,好歹也该和颜悦色一些,斯斯文文的说会儿话才是啊,怎么就、就直接让她滚,还连名字也让她改了呢? 她本来还想着,这样一个风流的人儿,就算是太监,她也认了,以后一定好好服侍他,谁知道…… 小杜子却是瞬间转嗔为喜起来,上前对那女人道:“这位姑娘,没听见我干爹的话儿呢?请吧——” 就知道干爹心里施姑娘还是最重要的,不然也不会虽叫了这女人来,却从头到尾都没看过一眼,还让她滚,不许她叫‘清’了,不就是觉得她撞了施姑娘的名讳,所以勃然大怒吗? 干爹也是,既然心里有施姑娘,施姑娘也分明一直惦记着他,怎么就不能去看看施姑娘,彼此把话儿说开呢? 小杜子将白着脸红着眼的琴清送出了屋去,也不亲自送回倚梅园了,直接打发了个小太监送回去后,方折回屋里,笑嘻嘻的与韩征道:“干爹,这会儿时辰还早,要不儿子服侍您去四处逛逛,赏赏景,消消食?您这些日子不分昼夜的忙碌,也累得很了,今儿正好松散松散。” 逛着逛着,自然也就逛到撷芳阁了。 韩征却冷冷道:“不必了,你去忙吧!” 小杜子不敢再多说,“哦”了一声,忙自己的去了。 很快交了午时,其他宾客早已到了,王公阁老们也开始陆陆续续到了。 韩征这才去了前边儿。 前边儿早已是人声鼎沸,一派的热闹景象,戏台子上的《武松打虎》正演到得劲儿处,众宾客都拍手叫好。 来往上茶的,引客的小太监们在人群里穿梭如云,远远的还能听见穿堂处高声常喝的声音:“武定侯携公子到——、于阁老携公子到——” 几十张席面已坐满了大半,倒是不怕待会儿会出现席面不够,白闹笑话儿的场景,韩征的好日子,还嫌少有没有自知之明,硬要凑到都督府来参加寿宴的,若连自己几斤几两都不知道,回头就该自己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了。 但人不够格儿到,礼却是必须要送到,还得是厚厚的大礼,不然回头对起景儿来,不能脱颖而出,银子白花了还是次要的,更糟糕的,是对出了谁没送礼,自此上了东厂的黑名单,可就完蛋了。 是以整个都督府这会儿比前院更热闹的,便是回事处与礼房了,那才真是挤得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说话也必须全部用吼的。 合着花厅四周本来就有的热闹,便越发显得喜庆喧阗了。 韩征看着眼前因为他生辰才会有的热闹,看着人人脸上不管是由衷,还是不由衷的笑容,心里却是一片怅惘,甚至有种这些热闹都是别人的,与他并没有任何关系的错觉。 面上却还得含着笑,一路招呼过去:“多谢众位大人捧场,本督感激不尽!”、“几位大人能光临寒舍,实在蓬荜生辉!”、“今日务必要尽兴而归才是!” 待进了花厅后,先见过了已到的几位阁老,又与随后到来的平亲王世子宇文皓、安亲王世子宇文澜等几家宗室的子弟寒暄起来。 如此你来我往之间,宾客们该到的都到了,开席的时间也到了。 沈留柳愚几个笑嘻嘻的把所有宾客都安置着坐了席,下人们开始上起菜来。 花厅里席开四桌,两席是阁老侍郎等一二品的大员们,一席是宗室子弟们,还有一席是公侯伯爵们,——勋贵们大多没有实权,只是个皮面光鲜,今日来的,便都是勋贵里数得着的人家的家主男丁们,像常宁伯这样的,自然不在其列。 至于二十四监里其他有头有脸的大太监们,则坐了次间的席面。 凉菜上齐,开始上热菜后,韩征举了酒杯,敬起花厅里众宾客的酒来。 都知道他一向不擅饮酒,便是御宴上隆庆帝赐酒,也是点到为止,众阁老王公们自不会勉强,不然本来是来捧场奉承,宾主尽欢的,却学平常那一套,劝酒灌酒无所不用其极,弄得彼此都不高兴,岂非与初衷背道而驰了? 是以一圈下来,韩征也不过就喝了几小杯酒,还是不醉人的梨花白,但玉面上仍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陀红,越发的儒雅风流了。 一时萧琅也到了,一来便向韩征告罪:“才交班,来迟了,还往韩厂臣不要见怪。” 韩征笑道:“金吾卫年底自来都是最忙的,萧大人能拨冗前来,已是本督的荣幸,怎么可能还见怪?” 早有小杜子机灵,在宇文皓宇文澜那桌给萧琅添了椅子和杯盘碗碟,韩征少不得又敬了萧琅一回酒,才去了外面敬其他宾客。 萧琅坐下便与宇文皓宇文澜几个说笑起来,彼此都一副亲热的样子,若是换做寻常人家,他们都是至亲的表兄弟,再亲热也是应当的,可在天家,那点骨肉亲情,便什么都不是了,他们都是彼此的竞争对手、绊脚石! 韩征敬过大太监们坐席的几桌后,便去了外面,外面的宾客便不用每个人都单独敬了,只消每桌都打趸敬一杯即可。 自然费不了多少时间,很快便到了二十四卫里排得上号的人员那几桌。 却是刚走近,就听见一个明显染了醉意的声音在大放厥词,“不过一个生辰,还不是整生,就弄这么大的排场,皇上一月就上三次大朝会,尚且有人敢告假不去,今儿倒是来得这般齐全,怪道都说这一位是‘九千岁’呢,当真是比不得,比不得啊!” 韩征眯眼一看,认出说话之人正是丁渭,如今只是锦衣卫一个从四品的佥事,连说他是他的手下败将,都是抬举了他。 遂站在原地不动了,只勾起一边唇角,冷冷看着丁渭,看他这场借酒装疯的戏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要怎么收场,他又肯不肯让他收场! 丁渭还在哼哼着:“如今连票拟也捏到了他手里,这天下所有大情小事,岂不是都成了他的一言堂,他说黑就是黑,他说白就是白了?还把我们锦衣卫往死里踩,我们锦衣卫名震天下时,东厂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他韩厂公就更是不知道在哪里了,如今却是这般的嚣张,照这样下去,皇上的江山岂不是迟早要改姓‘韩’了……” 话没说完,见周围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想着与他同桌的都是他在锦衣卫的知交死党们,宾客众多,现场又吵,所有人都忙着自己的应酬,应当不会有人注意他们这边,他这才敢仗着酒意发一发牢骚,不想还是出了事? 丁渭本就只有五分的酒意一下子全部醒了,在他同桌的人杀鸡抹脖的使眼色中,艰难的转过了头去,就对上了韩征似笑非笑的脸,那副居高临下的气定神闲,简直碍眼至极。 丁渭输人不输阵,先笑起来:“在下还没祝厂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呢!” 说着,把自己的酒杯斟满,上前要敬韩征的酒:“难得今儿厂公的好日子,厂公可一定要痛饮三杯才是,不然就是瞧不起在下。” 反正今儿他来者是客,姓韩的总不至于当场发作他,搅了自己的场子,而他与姓韩的的梁子也是早就结下的,便没有今日这一出,他还是会继续找他、找锦衣卫麻烦的,那他何必要委屈自己,不是连皇上赐酒都点到为止的吗,他今儿还非要他连喝三杯了! 跟着的小杜子与沈留看到这里,都忍不住冷了脸,这姓丁的还真把自己当一盘儿菜了是不是? 偏今儿是干爹/督主的好日子,总不能自己砸自己的场子,弄得干爹/督主和满堂的宾客都不痛快,没准儿还会让人看笑话儿,不然他们先捏死了姓丁的! 沈留磨了磨牙,皮笑肉不笑的就要说话。 韩征已先冷冷道:“本督本来就瞧不起你,这不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儿吗?” 待说得丁渭如被人忽然掐住了脖子般,铁青着脸大口喘气,小杜子与沈留则满脸的解气与痛快,周围也越发的安静,所有人都大气儿不敢出后,他方冷冷继续道:“本督方才好似听丁佥事说什么要把皇上的江山、把大周的江山改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如此大逆不道,可还记得自己为人臣者的本分?还是你这谋逆犯上的念头早已在心中存在多时了?拿下!” 立时便有东厂如狼似虎的缇骑上前,反剪住丁渭的手,把他制了个不能动弹。 丁渭又惊又怒,再也忍不住大声道:“韩征,你想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也想颠倒黑白,诬陷忠良不成?这江山可是宇文家的,皇上也正值龙马之年,圣明烛照,你休想一手遮天!” 韩征冷冷晲着他,“本督何时颠倒黑白,诬陷忠良了,方才说要给皇上和大周的江山改姓的人不是你吗?本督可听得一清二楚,由不得你抵赖。” 沈留冷笑着接道:“可不是吗,咱家也听得一清二楚,丁大人的原话就是如此。何况不止督主与咱家听见了,在座的个个儿都听见了,你说我们督主诬陷你,那你找个人出来给你证明一下,只要你找得到,我家督主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儿可以不与你一般见识。” 一边说,一边已拿眼缓缓溜过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每一个被他看到的人,都忙不迭低下了头去,一副惟恐被他、被东厂的人惦记上了的样子。 最后连丁渭与之同桌的锦衣卫的同僚都不例外,一个接一个低垂下了头去,三缄其口。 是,他们锦衣卫是人人心里都不服东厂的人,可那也要有不服的资本啊,本来就已被东厂压得头都抬不起来了,偏上个月因韩厂公遇刺的事,他们锦衣卫都过了皇上给的期限,别说破案了,竟是连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查到,他们指挥使大人因此被皇上臭骂了一顿,还罚了半年的俸禄,——锦衣卫又大大丢了一回人。 不然今日这样的场合,他们指挥使大人也不会礼到人不到了,实在是才丢了脸,不好意思出席这样的场合啊! 偏丁渭倒好,明明就与韩厂公不对付,今日还特地要来找不自在,之前还当他是来趁机奉承韩厂公,争取把彼此的过节揭过不提的,谁知道他却是来惹事的,方才口无遮拦起来,那真是拦都拦不住,如今果然大祸临头了,就算彼此都是同僚兄弟,在自个儿的前程性命面前,也顾不得了。 丁渭没想到连自己的兄弟死党们都不敢替自己说一句公道话,气得额头青筋直冒,骂道:“你们这群孬种,锦衣卫百年的威风与名声,就是让你们给败掉的!韩征,你休想空口白牙的诬陷老子,老子给皇上当伴读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玩儿泥巴呢,让皇上知道了你竟敢如此颠倒黑白,一手遮天,定然饶不了你!” 给隆庆帝当过伴读历来是丁渭最大的倚仗,便是上次他被连降三级,还挨了廷杖后,新任锦衣卫指挥使毛笠也因此一直敬着他,以致他半点儿没自上次的事里吸取教训,忍辱负重不说,反而因为日日咒骂韩征时都一骂百应,让他越发恨韩征,渐渐也越发遮掩不住对韩征的恨意了。 便是到了此时此刻,他都被拿下了,心里依然没有真正害怕。 韩征难道还敢要他的命不成? 至多也就是给他一点颜色瞧,让他害怕他,当众向他求饶而已,简直就是做梦,他绝不会怕他,也绝不会向他求饶的! 韩征冷冷道:“这么多人都听见了你谋逆犯上,本督何曾颠倒黑白过了?还随时将你给皇上当过伴读挂在嘴边,这便是你倚老卖老、恃宠而骄、大逆不道的凭仗?本督既蒙皇上信任,委以重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眼里便见不得你这样大逆不道的人!立时押到东厂去关起来,给本督仔细着审问,待该招的都招了,本督禀明皇上后,再行发落!” 东厂与锦衣卫其实有很多共通处,从办案的风格到手段,都异曲同工,甚至连屈打成招都是一样的,北镇抚司诏狱里的刑具,也与东厂大牢的差不多。 自然,行话也是差不多,若韩征说的只是把丁渭‘关押起来,择日审问’,便不必受刑,可他说的是‘仔细着审问’,便是可以随便用刑了。 这话东厂的缇骑听得懂,锦衣卫的人听得懂,丁渭自然也听得懂,脸立时胀成了猪肝色,知道自己怕是再难从东厂活着出来了,疯了一般嚷嚷起来:“韩征,你这个阉竖,你休想对我屈打成招,便是皇上知道了,也一定不会饶了你,你……” 韩征充耳不闻,只冷冷吩咐沈留:“还愣着干什么,等着本督请你?” 沈留一凛,忙抱拳应了一声:“属下不敢。”,便上前拿自己的帕子堵了丁渭的嘴,让他再骂不出来,然后将人押走了,很快便消失在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当中。 韩征这才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淡淡道:“本督知道,在座各位都忠君体国,是朝廷的肱骨之臣,可本督也知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世上多的是人好了还想更好的。只要各位忠于皇上和朝廷,皇上圣明烛照,自然会如各位如愿,给你们加官进爵,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也不是什么需要遮遮掩掩的事,各位大大方方即可;反之,若各位也恃宠而骄,得陇望蜀,大逆不道,别说皇上容不下这样的臣工了,本督眼里素来揉不得傻子,先就见不得这样的人,届时丁渭可就是各位的榜样了!” 他这番话不用说说得既光明正大,又恩威并济,漂亮得紧,可他的眼神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冷得无人敢直视,他周身无形中散发出来的冷然与凌厉,更是让人于轻描淡写中,也感受到了铺天的血腥一般。 众人忙都凛然应“是”,“臣等誓死效忠皇上,断不敢有任何不臣之心!” 韩征这才转身自去了。 小杜子见好好儿的寿宴就这么被搅合了,虽觉得解气,也不能不顾他干爹的脸面,遂高声笑道:“各位大人可别因那些个不相干的人和那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扰了雅兴,只管继续吃好喝好,务必要尽兴才是。我干爹近来为皇上分忧,着实太累,本又不胜酒力,就由我这个干儿子代替他老人家,敬各位大人三杯可好?还请各位大人不要嫌弃才是。” 一面说着,一面斟了酒,举过头顶,“我先敬诸位大人第一杯,祝诸位大人都心想事成,步步高升——” 都认得他是韩征的干儿子,何况他还说了是代替韩征敬大家,在座众人谁敢不买账? 虽都心情复杂,觉得韩征果然心狠手辣不好惹,还嚣张至极,当众构陷丁渭竟连个像样的借口都懒得找,也懒得遮掩,那好歹也是个从四品,还曾当过皇上的伴读,他却说拿下就拿下,说要人家的命就要人家的命,打击报复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甚至还有不少因此唇亡齿寒,心有戚戚焉的,可这个当口,谁敢表露出半分来? 忙都站起身来,纷纷附和小杜子:“我等祝督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倒是把场面一下子又弄得热闹了起来,不知道的人见了,再想不到方才曾有过一场看不见的血雨腥风。 韩征离开了宴席现场,却也没再回花厅里去招呼众王公阁老们,而是沉着脸径自回了自己的正院。 虽然才当众发作了丁渭,他心里也并没觉得多痛快。 ——你们不是都叫本督‘九千岁’、‘立皇帝’吗,那本督就恣意妄为给你们看一看,如了你们的愿,也省得白白背了恶名。 说来他这个‘九千岁’也真是当得有够窝囊了,连那么小一点私欲都不敢满足自己,连那样小小的放纵自己一回都不敢,才刚有个苗头,便得死死忍着,自己也难受,旁人也难受,甚至连一年一回的生辰之日都不例外。 关键都那么难受了,还得强颜欢笑的去应付满堂的宾客,还得忍受丁渭那等上不得台面的小人蠢货的挑衅,他不发作他,倒要发作谁去? 既然都逼他,都让他不痛快,那他便只能让其他人不痛快了! 韩征只在屋里待了一刻钟的时间,便换了一身衣裳,又回了前面花厅去。 从情感上说,他是很想不管不顾的放纵自己的,理智却又偏偏知道他断断不能那么做,他一时的放任自己,可能带来的后果根本不堪设想,他谨小慎微了这么多年,实在不敢去赌任何侥幸。 只是心里终究不痛快,回了前厅后,面上虽在笑,喝酒却不再节制。 一时午宴散了,韩征又亲自款待了一回几位阁老和宇文皓宇文澜等人,——众阁老王公们都当不知道丁渭冲撞他,被他拿下了的事一般,问都没问过一个字儿,丁渭是个粗人,自来便不会做人,如今自然没有谁肯替他说项求情,话说回来,在人家的寿宴上都要瞎搅合,他不倒霉谁倒霉? 一直到晚宴结束,所有宾客都兴尽而归后,已经有了七八分酒意的韩征才由小杜子和另一个太监搀扶着,回了他屋里。 “让人立时煮醒酒汤来,再备点儿清粥小菜什么的,干爹晚宴尽喝酒了,压根儿没吃多少东西,待会儿酒醒了,胃里肯定会不舒服,吃点热粥小菜儿的,也能舒坦些。” 小杜子服侍韩征在榻上躺好,便低声吩咐起一个小太监来。 本来他是想打发人去撷芳阁请施清如给准备的,想到今儿施清如一整日都没出过撷芳阁,更别提过来给他干爹祝寿了,怕是还在伤心,他干爹心情也明显不好,又潜意识觉得不该麻烦施清如,自然只能让府里的厨子准备了。 小太监应声而去,小杜子这才拿帕子给韩征擦起额头的汗来,见他玉面陀红,呼吸急促,不由暗暗心疼叹气,干爹这到底是何苦嘛? 韩征忽然醒了过来,眯眼看了影子重重的小杜子好一会儿,才认出了眼前的人是他,强撑着坐了起来,口齿不清的道:“让人准备热水来,本、本督要沐浴。” 小杜子见他坐都坐不稳了,忙赔笑道:“干爹今儿要不就别沐浴了,直接睡吧?您今儿也够累了。” 韩征却是一挥手,“不行,浑身的酒味儿臭死了,本督今儿必须沐浴,快去!” 小杜子便知道自家干爹是洁癖又犯了,对他的爱洁十分无奈,却也不能违逆他的意思,只得忙忙去了外面,吩咐该班服侍的小太监准备热水去,“天儿冷,多备些,水也烧热些,快!” 却是刚吩咐完,就见施清如手里捧着个什么东西,逆光走了过来。 ------题外话------ 都喝醉了,下一步该酒后乱那啥了吧? 第一百零八回 过年 施清如开始吃不下睡不着。 然即便与她亲密如桃子,都不知道她的这一变化,盖因她仍照常学医,甚至比之前更刻苦;照常生活,一点低落颓然都看不出来。 桃子担心了几日,见她比自己期望的还要好,因也不知道她和韩征到底怎么了,便当情况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严重,一直悬着的心,自然渐渐落了回去。 常太医一开始也暗暗为徒弟担心,他作为旁观者,一双眼睛看过的人和事又太多太多,自然比桃子更清楚事态的严重性,但就连桃子都没怎么感受到施清如的异样,他每日比桃子忙十倍,心也天生比女子粗些,自然更察觉不到施清如的异样了。 见她比以前更刻苦,还曾暗暗在心里感慨欣慰,这孩子委实是个通透又坚韧的,认准了目标,便心无旁骛,一心去实现它,哪怕再累再苦,也绝不皱一下眉头,更没有丝毫的退缩,倒真是天生吃这碗饭的人! 只有施清如自己才知道,她白日尚能强撑,吃不下也能遮掩过去。 可一到晚上,尤其是到午夜梦回时,她便无论如何,都自持不住了,她心里就像有数不清的蚂蚁在噬咬自己一般,痛不可当,可她又说不清那到底是怎样一种痛法,更别提缓解治疗了。 她只能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的背诵那些医学典籍,以免自己会控制不住去想那些不该想的,然后就这样生生熬到实在累极了,才会迷迷糊糊的睡上一小会儿。 如此蜡烛两头烧,施清如便是铁打的身体也要受不住,不过十来日,便已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圈儿,哪怕她以自己是长高了,所以显得瘦了,其实并没瘦来遮掩,常太医与桃子依然看出了问题来。 桃子有多心痛自不必说,常太医也是长长的叹气,这孩子大了,便有烦恼、有压力了,偏偏还只能靠她自己去排遣,自己走出来,旁人根本忙不上她任何忙。 好在成长路上都要走这一糟儿的,只盼她能早些明白,早些看开吧! 其时已是腊月二十几,离年只得几日了。 施清如的庄子也给她送了今年的账册和收益来,刨去今年的一应开销和明年的必要支出,她庄子今年的收益有七百多两,搁大户人家不值一提,于施清如来说,却是一笔不小的进项了。 她留了一百多两零花,然后加上之前手上的一千多两银子,去大通号存了个两千两的整数,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当然,除了账册和收益,庄头还给她送了不少的年货来。 什么活鸡活鸭腊肉腌鱼的,还有今年的新米,甚至还有一些新鲜的瓜菜,却是她那庄子的一角竟有个小小的温泉泉眼,连带周围一片地都是热地,春夏秋季时只能荒着,冬日却能种点儿新鲜的瓜菜,只出产不多,但于天寒地冻的冬日来说,那点儿绿色的新鲜瓜菜已经够难得了。 施清如厚赏了庄头,打发了他后,便带着桃子,清点了一小部分的年货出来,留着她和师父过年时吃。 然后着人将剩余的大部分年货,都送去了都督府,那边人多,且督主胃不好,冬日能多吃些新鲜的瓜菜,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总归她该尽的心,该报的恩,她会一辈子都铭刻于心,绝不忘记的! 施清如还特地给小杜子封了个二十两的红包,算是答谢他为她找了个那么好的庄头,把庄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虽是那庄子的主人,拿着地契,却深知若不是靠着小杜子亲自替她安排,若不是靠着东厂的荫蔽,她不会那么省心,连庄子在哪里都不知道便坐着拿银子,自然要好生答谢一下小杜子才是。 本来她还想多包一点银子的,又怕小杜子反倒觉得她见外,想去给他买礼物吧,又委实没有时间,只能如此折中了。 如此忙到腊月二十九,隆庆帝封了印,要一直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满朝文武才会开始再忙起来,一时间整个京城年的气氛便越发的浓厚了。 常太医与施清如的日子倒是没受封印太大的影响,反倒因为过年了,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有家有口的,惟独常太医无亲无故,求到他面前换班的太医历来就多,常太医能答应的,一般都不会拒绝。 所以师徒两个整个过年期间,反倒将比平常在宫里的时间还多些。 常太医因此颇有些歉然,与施清如道:“一年辛苦到头,大过年的也累徒弟你不能好生松散几日,都是师父的不是,回头就师父一个人进宫去当值,你就留在家里吧。” 本来还想问她要不要回去跟自己的亲人们团聚的,想到能把女儿送给一个太监的亲人,能是什么好东西不成?好悬给忍住了。 又想说不然就让她回都督府去小住一阵儿,至少那边人多些,也更热闹些的,终究也忍住了。 施清如如今却巴不得自己能更忙些,闻言忙道:“师父,我一点儿都不累,还是同您进宫去吧,好歹也能学点儿东西,不然在家里闲着也是无聊。” 常太医见她因为瘦了一圈儿,而显得眼睛越发的大,少不得又暗自叹息了一回,点头同意了她届时随自己一道进宫去。 很快到了大年三十儿,这一日常太医倒是不用进宫去,晚间宫里会有大宴,太后和帝后都会列席,惯例这一晚都是太医院的院判副院判们当值,其他太医倒是可以乐得轻松了。 常太医不用进宫,施清如自然也不用去了,用过早膳后,便带着桃子进了厨房,带着厨娘一道忙活儿起来。 虽然今晚的年夜饭只有他们师徒两个,也该比平常隆重丰盛些才是,不然算什么过年? 若只有她自己,倒还可以凑合过去算了,可她却不能让师父他老人家也跟着凑合,他孤身半世,就算再醉心医术再淡薄亲情,心里也未必就不渴求,如今既有了她这个徒弟,他老人家又对她实在好,她当然也要好生孝敬他,让他以后的年夜饭都不再孤清才是,——前世那个浑浑噩噩的她是再想不到这些的,好在老天爷给了她弥补的机会。 一直忙到下午申时,施清如已做好了十来道菜了,都起了喜庆应景的名字,什么‘事事如意’、‘年年有余’、‘步步高升’……都装在甜白瓷的盘子里,看着就让人心情无端好了起来。 又交代了厨娘几时开始做热菜后,施清如方带了桃子回房换衣裳。 然后她对着桃溪所在的大概方向,给祝氏和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磕了头,遥祭了三人,在心里默默许了愿,希望母亲与外祖父外祖母能保佑她愿望实现后,方带着桃子,去了前厅。 常太医已经在花厅里了,他今日难得换了一身暗红色的簇新衣裳,看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施清如笑着上前给师父拜了年,得了红包,师徒两个又说笑了一回,眼见天已黑了下来,施清如便吩咐桃子去告诉厨娘,可以上菜了。 眼见大圆桌很快便被摆得满满当当的,常太医不由惊叹:“徒弟,你弄了这么多菜呢?我活了五十几年,还是第一次年夜饭这般丰盛,你这个徒弟,我老头子可真是收得太值了!” 施清如见常太医明显很高兴,笑道:“大部分都是杨厨娘弄的,我和桃子不过帮着打打下手而已。师父喝点儿酒吧?我也陪您喝一点,难得今儿过年,高兴嘛。” 虽然酒实在不是个好东西,那一晚督主若不是喝多了,也许……她因此起了誓,以后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喝酒,可今晚她实在太想喝一点儿了,所以就破次例吧。 施清如说完,便动手给常太医斟起酒来。 常太医也不阻拦她,她短时间内睡不好,能瞒过他,长时间睡不好,就瞒不过他的一双利眼了,想劝她想开点,或是睡前喝点安神汤,又开不了那个口,且当大夫的,哪个不知道安神汤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若她今晚能借助酒意,睡个好觉,也不算什么坏事儿。 师徒两个遂对坐着,一边喝酒一边吃起菜来,加上穿堂里分别开给男仆和女仆们的两桌年夜饭,倒也热闹。 一时吃完了年夜饭,常太医又让小厮放起他提前吩咐买好的两筐烟花爆竹来,霎时满院子的火树银花,连上边儿的天空都映得五光十色的,看得桃子及众人都欢呼起来。 施清如却只看了片刻,便有些酒意上头了。 也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想起韩征来。 此刻督主在干什么呢?是与他那些美人儿一起,也在吃年夜饭,看烟花爆竹吗?一定很热闹吧…… 不对,今晚宫里有大宴,督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要出席宫宴,在皇上太后等人面前应酬,还要总领总控全局,比谁都忙,他那些美人儿们,可只能自己吃年夜饭了。 想到这里,施清如心里有了几分痛快,却只是一瞬,又痛快不起来了。 年夜饭不能一起吃又有什么大不了的,都督府本就从来没有年夜饭,但等督主忙完回府后,他那些美人儿们立时便能见到他,也能立时把年夜饭给补上了,——只要是那个人,年夜饭不年夜饭的,说到底不过是个形式而已。 之后那些美人儿更是有的是机会与督主一起吃饭说笑玩乐,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她有什么可痛快的?她又凭什么痛快? 可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她和督主之间,以后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她才十几日没见他而已,已觉得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她都快想不起他的脸了,以后更漫长的时间,要怎么熬,才能熬到全然忘记? 不,她不要忘记,再难熬,再痛苦,她也要一直记着,绝不忘记…… 施清如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快要下来了,忙抬起头,借看烟火的姿势,将眼泪都逼了回去。 彼时宫里就比常太医府上更热闹不知多少倍了。 从王公贵胄到宗室重臣,从妃嫔公主郡主到诰命夫人,京城排得上号的人家今晚都齐聚一堂,与帝后和太后一道辞旧迎新。 这样的场合,历来安全戍卫都是最重要的,万一让哪个刺客趁机混了进宫,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韩征每年的大年夜,都是最忙的,都督府也因此从来没有年夜饭,但韩征大方,给的年赏从来都是翻倍,自然也就没有谁会有怨言了。 大宴一直持续到二更才结束,帝后和太后都先回了宫去,韩征却没有因此就清闲下来,还得总领全局。 直至所有臣工和外命妇都出了宫,明日的正旦朝拜也确定不会出任何岔子后,他才回了自己在宫里的住处。 小杜子忙忙迎了上来:“干爹,您回来了。” 知道御宴任是谁也吃不饱吃不好的,他干爹这些日子胃口还一直不好,只怕压根儿连筷子都没动,至多应景儿喝了几杯酒而已,忙又吩咐小太监:“让人弄一碗热热的面来,记得清淡一些。” 待小太监应声而去后,才服侍韩征解起大氅来。 韩征任由小杜子服侍,待洗了把热水脸,坐到火盆前后,整个人方慢慢暖和了过来,——乾元殿正殿是真宽敞阔朗,是真富丽堂皇,却也是真冷,连烧地龙都不管用,大冬天的任谁在里面坐满一个时辰,都得冻得浑身僵冷,何况韩征还一路吹着冷风回来的,身体就更冷了。 但身体是暖和了,心口那一处却是怎么都暖和不了,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无论是忙着还是闲着,都冰凉一片,还伴随着微微的,虽不会让人很难受,却连绵不绝的钝痛。 韩征当然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他这辈子活到二十一岁,痛的时候,远比不痛的时候多多了,以前能适应,能过来,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很快小太监送了热气腾腾的鸡汤面回来。 韩征便低头吃起面来,御厨的手艺自然非同一般,又是给他做的面,就更精心了。 韩征却只吃了一半,便吃不下去了,一年就一次的大年夜,他却连吃一碗自己想吃的面都做不到,便真坐拥了四海,细细想来,又有什么意趣? 他吩咐小杜子:“撤了吧。” 小杜子见他一碗面剩了多半,赔笑小声劝道:“干爹要不再吃一点儿吧?您今儿一整日下来,就没吃什么东西,待会儿眯一会儿,又得起身等着正旦朝拜了,再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没见才十几日功夫,人就瘦了一圈儿吗? 别人都说他干爹是累的,连皇上都因此几次赞他干爹‘真乃朕的肱股之臣’,他却知道,他干爹瘦了是因为心里不痛快闹的。 不但瘦了,人也更沉默冷清了,一日下来,除非必须开口,其他时候都是能不开口,绝不开口,再这样下去,岂不是要成仙儿了? 听说施姑娘这些日子也瘦了一圈儿,他几次想去看她,都抽不出空来,但不是一个人说施姑娘瘦了,那必定就是真有其事,——小杜子有时候生气心痛到了极点,都恨不能掰开他干爹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在想什么了! 韩征仍是道:“饱了,撤了吧。” 小杜子还待再劝他,“干爹,是不是这面不合胃口?要不儿子让他们……” 见韩征已端了茶杯起身,走到了窗前去,知道自己说再多都是没用的,只得让人撤了碗碟,动手给韩征的炭盆加起炭来。 一直沉默到三更,眼见韩征还没有歇下的意思,小杜子上前小声道:“干爹,您要不烫个脚,睡一会儿吧?四更可就得起来了。” 韩征片刻方沉声道:“过了子时再睡也不迟。” 小杜子听他的意思,是要守到交新岁,忙赔笑凑趣:“干爹,要不儿子多叫些人来,咱们玩点儿什么,再赌点儿什么彩头的,便既能很快就把时间混过去,又能热热闹闹的辞旧迎新了。等待会儿交了子时后,大家再热乎乎的吃一碗元宵或是饺子,管保新年一整年都圆圆满满,您看怎么样?” 韩征道:“你要去玩就去,本督这里不必你伺候了,下去吧。” 小杜子傻眼了,他哪里是自己想玩儿,他是想为干爹解闷儿,想让干爹高兴一点儿好吗? 他都十几岁的人了,怎么可能一天到晚只想着玩儿! 可韩征已经在赶他了,他只得行了礼,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这才推开窗户,对着漆黑一片的夜空,发起怔来。 子时很快到了,都不用宫里提铃打更的人吆喝,韩征已提前知晓子时到了,因为还没交子时,整个京城的上空忽然就多了大量的烟花,照得上面的整片天空都亮了,京城真正成了一个不夜城。 耳朵里也全是燃放烟花爆竹的声音,纵皇城内不许燃放,皇城以外也好远才开始有人家,烟花爆竹的声音依然不绝于耳,——京城所有人不论贵贱贫富,都辛苦了一整年,如今到了辞旧迎新的时刻,当然要好好热闹一下,去去头年的晦气与不顺,期冀来年的丰收与顺遂,自也不会计较多花了几个银子了,总归一年就热闹这么一次。 韩征在漫天的火树银花中,闭上了眼睛,旧的一年,就这样过去了。 这一年,他除了一如既往的劳心劳力,如履薄冰,还有痛苦、有舍离,但收获却无疑更多,希望新的一年,那丫头能实现自己的志向,能每日都开开心心、再不流泪,过两年再……再找到一个如意郎君,平安喜乐的过完这辈子! 至于他,自然还是要继续走他的路,成则天下至尊,败则万劫不复。 但无论是成是败,他都会尽可能护她平安祥和,直至最后一刻! 施清如与常太医也守到子时交了新岁,又吃了汤圆后,才各自回房歇息了,正旦下午他们就得进宫去交班,不好生睡一觉,可熬不住接连一日一夜当班。 只是身体虽已累极,施清如酒醒了后,还是睡不着,在黑暗中不知道翻了多久,直至浑身都翻痛了,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醒来时,天已大亮了,还难得出了太阳,一扫之前的阴沉昏暗。 施清如心情禁不住好了几分,下床对着窗外的阳光,双手合十许起愿来,新的一年,新的开始,她一定要好好儿的,督主也一定要好好儿的,一切不好的事终究都会过去! 正月自来便是所有人都吃吃喝喝,玩乐松散的日子,时间自然过得比平时感觉快得多。 常太医与施清如自大年初一晚上起,几乎日日都待在太医院,哪怕正月里人们都忌讳请大夫,宫里宫外的贵人们更是忌讳这个,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传太医,师徒两个其实比平常更清闲。 但只要安心想做事,又岂会找不到事做? 所以师徒两个还是很忙,一个忙着教学,一个忙着受教,一忙起来,时间自然也过得快了,几乎是在师徒两个的眨眼之间,已出了元宵节,再出了正月,天气开始慢慢回暖了。 太医院两年一度的医官选拔考核也到了。 这于太医院上百名药童来说,都是头一等的大事,因为通过了考核,他们便能成为一名医官,继而再晋升为太医,甚至一步一步往上升,自此彻底改变命运,当然没一个报了名的药童会掉以轻心。 施清如自然也不能例外,这场考核于她的重要性,比之其他药童更甚,成功了她才算只是踏出了万里征程的第一步,她也才真正拉近了与督主虽只有一步,但至少终于能拉近一点了的差距,所以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不然一个是天上月,一个却是水中泥,还想什么有的没的呢?连站在一起都不配,当然首先要拉近彼此的差距,要让自己先变得足够优秀、足够强大,横竖她还年轻,来日方长,实在不必急于一时三刻的…… 整场考核持续了三日,施清如的精神一直高度紧张,等终于考完,出了考场时,她差点儿没一头栽倒到地上。 待回家后,狠狠睡了一日一夜,她才算是缓了过来。 桃子见她终于醒了,简直要喜极而泣,“小姐,您可真是要吓死我了,哪有您这样,一睡就睡这么久的?” 虽说太医他老人家说了小姐没事儿,只是累着了,她依然担心得不行,如今总算可以安心了。 桃子抱怨完,忙又关切道:“小姐,您肯定饿了吧?我这便给您拿吃的去啊。” 施清如的确饿了,也不阻止桃子,等她风风火火的出去,又给她风风火火的端了一堆吃的回来,她吃得半饱后,方缓下了速度,问桃子:“师父这会儿在哪里,进宫去了?” 桃子点点头:“嗯,一早就进宫去了,让您这几日只管好生歇息,考核的结果大后日才会出来,等出来了,他会第一时间告知您的。” 施清如便没再说话,低头又吃起东西来。 一时饭毕,桃子撤了残桌,捧了茶给施清如后,方又道:“小姐,小杜公公昨儿打发人送了份喜帖来,说好像是施家送去都督府给小姐,请小姐本月十八,回去喝他们家大小姐喜酒,送他们家大小姐出阁的,问小姐要去吗?他好提前安排。” 小杜子再厌恶施延昌,这种事儿却是不好直接替施清如做主,尤其如今施姑娘和他干爹生分成那样,他就更不能替她做主了。 桃子一面说,一面寻了大红烫金的喜帖出来,双手奉给施清如。 施清如接过打开一扫,内容果然与桃子所说的一致,就扯唇冷笑起来:“这施老爷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呢?” 桃子道:“听小杜公公打发来送信的人说来,施老爷如今在礼部的日子很不好过,正月里试图各处找门路,也是一直没找到,常宁伯府还压根儿不让他进门,想来这是走投无路了,所以又想来小姐这儿碰运气了?” ——年前施府还是给施清如送了东西来的,连同之前她的生辰礼,也一并送了来。 只不过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比以往送来的差得多,显然是迫不得已才送来的,毕竟之前他们都送了,忽然不送了,万一惹着了施清如,让厂公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呢? 可再要像以前那样的大手笔,施延昌又承受不起了。 尤其张氏如今越发不将他放在眼里,家里一应钱财,也通不许他沾手,反正在张氏看来,与施清如已是撕破了脸,绝没有握手言和那一日,更别提沾她的光了,那她何必还要委屈自己受尽种种屈辱? 一条路走不通了,走另外一条便是,韩厂公再权势滔天,东厂再令人闻风丧胆,毕竟不是真的天,江山也是宇文家的,不是韩家、不是东厂的,她有什么可怕的,将来总会有施清如匍匐在她们母女脚下,磕头求饶的时候! 于是施延昌只能勉强凑了几箱礼物送到都督府,临送礼前,才忽然想到了施清如的生辰好像就在秋冬季? 一问施老太太,果然如此。 立时又后悔又懊恼,那么好的机会啊,竟然就错过了,清如便是已有两分动摇了的,怕也要因此更恨他了吧? 事实也的确如此,礼物送到后,又如泥牛入海一般,连个水花声都没听到,便没有然后了。 施延昌气得在家里砸了好些东西,给常宁伯府送年礼时,只能掏所剩已不多的体己银子,又给加厚了几分,正月初二也是一早便陪张氏出了门,去常宁伯府拜年去。 想着施清如那边眼见已丝毫靠得上的可能都没有了,常宁伯府这边便更不能疏远生分了。 可惜他连常宁伯府的门都没进得成,便被门子皮笑肉不笑的劝回了,“我们太夫人和伯爷近来心里都有些个不痛快,怠慢了自家人还罢了,要是连客人也一并怠慢了,岂非有违待客之道?姑老爷今日还是请回去,回头再来吧。” 劝回了施延昌,却放了张氏和施宝如施迁进去,简直就是光天化日之下,啪啪的扇施延昌的耳光! 施延昌只差没当场气吐血,却还只能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刚上了自家的马车,便已耻辱得恨不能死过去。 当丈夫和女婿能窝囊到这个地步的,怕也只有那些倒插门女婿了吧?可他明明不是倒插门! 回去后却还得百般奉承张氏,就怕张氏忽然再提出要送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走,施延昌就算知道施清如那边已丝毫希望都没有了,到底还是不敢彻底与她撕破脸,得防着那个万一。 至于此番给施清如送请帖,却是施延昌瞒着张氏办的。 他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明知道施清如不待见张氏和陈嬿,绝不可能回去送陈嬿出嫁,还是只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侥幸心态,送了请帖来。 只要施清如愿意帮他,愿意助他高升哪怕一级,甚至平调到其他衙门,只要能有点实权和旁的进项,他就是给她下跪都心甘情愿,他如今在礼部是真的举步维艰。 但前提是,他得见得到清如的人才成啊,只要她肯再见他一次,他无所不用其极,也一定要让她答应帮他! 可惜施清如显然不会让他如愿,听了桃子的话,冷笑道:“他想来碰运气就尽管来,看能不能碰着!我巴不得他送来的东西越多越好呢,那育婴堂的孩子们便又能多几顿饱饭吃了!” 年前施府送来的东西,便被施清如让人送去换了钱,都捐到了育婴堂,若施延昌还想做善事,给那些可怜的孩子们“捐”这“捐”那的,她当然不会介意。 桃子便知道施清如这是不会回施家去了,虽早预料到定是这样的结果,但现在才算是有了准信儿,便忙安排人给小杜子回话儿去了。 第一百零九回 刮目相看(有月票吗) 三日后,太医院此番考核的结果出来了,施清如在所有报名参考的药童中排名首位。 罗异以毫厘之差,紧随其后。 第三名到第五名的成绩也比往年都要优异。 江太医与几位副院判商量过后,决定今年比往年多录用一到两名医官,也就是说,前四名都能晋升,至于第五名,虽然成绩与往年录用的第一二名都不相上下了,但奈何今年竞争对手实在太过强大,也只能后年再战了。 常太医这才当众挑明了施清如的女儿身身份,——虽然这一点江院判与几位副院判早已知晓,其他人也早在暗暗怀疑了。 然后说施清如既是大周的第一名女医官,便不该占其他药童的名额,谏议江太医把第五名也录用了,晋为医官,至于施清如,他希望江太医能为她单独申请一个名额,如此太医院以后便能越发的如虎添翼了。 江院判早就听常太医说过此事,知道常太医和施清如都与韩征关系匪浅,常太医请他出面为施清如申请名额,不过是给他这个院判面子而已,便是不经过他,他也能把事情办下来,那顺水的人情,岂能不卖? 遂一口就答应了常太医的请求,一番流程走下来,果然上头很爽快就批准了。 于是施清如不几日便走马上任,成为了大周第一名名副其实的女医官,虽然离成为太医,还得经过重重考验,但至少她已成功踏出了第一步,万事开头难,以后只要她继续努力,定会越来越顺畅的。 只是成为了医官,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跟常太医一样,独自去给宫里宫外的贵人们应诊了。 她只够格儿给正三品贵嫔以下的低阶妃嫔们应诊,略微受宠些的,都不会传区区一个医官,定是要传太医的,虽然这于规矩不合,但皇宫这个地方,看似规矩森严,说到底也是天下最没有规矩的地方,这些小节自然无人计较。 不过隆庆帝“耕种”多年,都是颗粒无收,如今又一心修道,别说后宫众妃嫔了,便是邓皇后,如今想见他一面都难,既皇上对大家都一样,大家都无宠,也无所谓争宠了,何况纵争得你死我活,也争不出个一儿半女来,说到底再得宠也是镜中花,水中月,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如今的后宫,反倒很是清净。 也很是无聊,娘娘小主们成日里吃好喝好后,便无所事事,闲得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才好了。 所以听说太医院添了一名女医官,各宫的娘娘小主都很好奇,觉得女人竟也能当医官,也不知是有真才实学,还有靠其他路子升的官? 若是有真才实学,那其实对她们这些妃嫔来说,也是好事儿,以往太医医官们都是男人,她们有个病痛时,纵传了人到跟前儿,一些话也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但若给她们看病的是个女医官,大家都是女人,便没有什么是不好意思说的了。 若没有真才实学,反正她们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看个新鲜了,大周第一名女医官呢,不说有三头六臂,肯定也与寻常女人不一样吧? 遂纷纷打发了人来太医院传施清如去给她们诊脉。 以致一时间,施清如是忙到了十分去,竟是打早上便出了太医院的门,却要到半下午甚至是更晚,才能回太医院。 好在都没出过什么岔子,那些娘娘小主们说到底都是富贵病,开方子也可,不开方子也可,于她当然没有难度。 而那些娘娘小主们见到施清如后,则都颇吃惊。 还当这第一人势必与寻常女子不一样,不想其实都一样,但却比她们想象的年轻得多,也漂亮得多,得亏如今皇上一心修道,早不看重女色,也不来后宫了,不然岂非是个潜在的劲敌? 然既然成不了敌人,自然也犯不着为难人家,话说回来,年纪轻轻就能在太医院有一席之地,背后怎么可能没有靠山? 还是别引火烧身的好。 是以各宫的娘娘小主都待施清如还算和善,打赏也颇大方,闲暇与其他妃嫔聊天儿时,也多会说起她,甚至随口赞她两句,竟致不过短短一个月不到,施清如在整个皇城都算是出了名。 这日,施清如早间与常太医刚到太医院交了班,永和殿的豫妃便打发人来传施清如,“我们娘娘身子不舒坦,听说有位施医官好脉息,所以特地打发奴婢来请,还请施医官这便随奴婢走一趟吧。” 常太医闻言,很是不想让施清如再去,每日都疲于奔命,看的却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病,甚至是无病呻吟,医术哪里能得到半分提升? 而且女人多了是非就多,就算那些娘娘小主们说来高高在上,其实与寻常女人也没什么分别,常太医可不想自己的爱徒哪日不慎卷入那些女人的明争暗斗里。 可豫妃是四妃之一,后宫一直没有贵妃,她论起位份来,便仅次于皇后,又因资格老,还在潜邸时,就服侍隆庆帝了,隆庆帝也自来颇敬重她,于是向来连邓皇后,甚至是太后,都得给她两分面子。 这也是连日来第一位传施清如问诊的高位妃嫔。 常太医纵心里不愿施清如去,嘴上却也不好阻拦,只得叮嘱了施清如几句,看着她随永和殿的宫女出了太医院。 豫妃却不是闲得无聊,想看个新鲜,才传施清如的,而是身子真的不痛快,还是带下的老毛病,多年来一直都在吃着药,却都没能根治,到底是那方面的病,如何好与太医们多说细说的? 太医们连她的真正病症都不清楚,至少有五分都得靠推测,又如何能对症下药? 昨夜豫妃的小腹又坠痛了一整夜,吃了药也不见好,好容易天亮后,她宫里住的两个低阶妃嫔来请安,知道她又犯了老毛病,便说起了施清如来,建议豫妃要不传施清如来给她瞧瞧,“咱们女人的病,自然还是得女人来治才能真正对症下药,那施医官听说年纪虽轻,医术却颇不错,前番太医院考核时,她名列第一,可见是真才实学,娘娘要不传了她来试一试?” 豫妃听说后,便动了心。 她被老毛病折磨已不是一年两年了,自然比谁都想根治,可太医们也说了,根治得扎针,她是皇上的妃嫔,身体如何能让别的男人看了去,甚至太医们的手还得触碰她那些私密的地方……因此只能一直治标不治本的拖着,但如果是个女太医,便什么都不必担心了。 豫妃遂打发人去了太医院传施清如。 却是没想到,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年轻,竟分明是个才十来岁的小丫头,哪怕穿着老气的官服,言行举止也尽可能的往深沉稳重了靠,依然难掩一脸的青涩与稚气。 豫妃便有些后悔了,叫了起后,便淡淡道:“你便是施医官?本宫没想到你竟这般年轻,还真是年少有为。不过本宫自来都是田太医请脉,他更熟悉本宫的体质,贸然换人,怕是会适得其反,你且回去吧。” 说完看了看自己身边侍立的宫女,“好生送施医官出去,别让她白跑了这一趟。” 那宫女应了“是”,笑着上前对施清如做了个“请”的手势,“奴婢送施医官出去。” 施清如却不就走,而是抬头看着豫妃笑道:“臣观娘娘气色,斗胆问一句,娘娘可是带下的毛病?总归臣不来也已来了,娘娘要不就给臣一个机会,给您诊完脉后,若您还信不过臣,再让臣离开也不迟啊。” 豫妃年纪虽已三十好几了,却自来养尊处优,若是保养得宜,一眼望去该只有二十七八的样子才对。 她却脸色蜡黄,满脸斑点,整个人都一副气力不济的样子,连身上的妃位华服和头上的九尾凤钗都撑不起,可见被病痛折磨已是经年累月了,就不信她不想根治。 果然豫妃闻言后,脸上有了犹豫之色,“本宫这老毛病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既是太医院的人,要知道几分也不是什么难事,若说你只是凭本宫气色就瞧出了所以然来,本宫是不信的……不过你说得也对,你既来都来了,本宫就让你给诊个脉,也无伤大雅,那你诊吧。” 施清如忙应了“是”,上前欠身给豫妃诊起脉来,反正都是女子,也不用隔帕子什么的了。 凝神给豫妃诊完脉后,施清如心里越发有底了,笑道:“娘娘任脉损伤,带脉失约,果然如臣所料。臣斗胆还想看看娘娘的舌头和眼睛,还有十指,不知娘娘可否允准?” 豫妃没想到施清如年纪虽小,竟真有几分本分,她诊脉的结果与田太医的竟是一样,而田太医当了多年太医,如何不知道贵人们的脉案,是不能随便透露给旁人知晓的? 她方才说施清如既是太医院的人,要知道几分她的病症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故意而已。 当下遂点了头:“可以。” 配合着施清如,让她把自己的舌头、眼睛和十指,都细细看了一遍,这些以往田太医可都只是远远的看过一眼而已。 施清如细细给豫妃看完了,正色道:“回娘娘,您是任带失养引起的血枯淤阻,因已持续多年,光靠吃药治疗调养,已只能治标不治本,还得臣为您扎几次针,助您除湿排淤,再辅以汤药治疗,方有望痊愈。再就是,还得辅以外敷外洗的汤药……若娘娘方便,能否让臣也亲眼看一看?才能更好的对症下药。” 豫妃让她说得微微红了脸。 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除了每月来月事时疼痛不已,淋漓不尽,中途也要腹痛好几次以外,还时常伴有灼痛、瘙痒、阴疮、异味等,可这些连对着她贴身的宫人,她都不好意思说,何况太医乎? 也亏得隆庆帝已经好几年都没传召过她侍寝了,不然扫了皇上的兴,她势必早没如今的体面了。 如今却要她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说,还要让她看……不过见施清如一脸的从容大方,半点扭捏难为情的样子都没有,想着在大夫眼里,只怕就从来没有什么男女之分,在他们眼里,这世上就只有两种人——病人和常人,豫妃又觉得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了。 人小姑娘都没有不好意思,她年纪都够当她娘了,实在犯不着讳疾忌医。 遂沉沉“嗯”了一声,带着施清如进了自己的寝殿去。 施清如给豫妃看过后,应证了自己的推测,又顺势给豫妃扎了针,待她不知不觉睡着后,方轻手轻脚去到外间,请宫女取来纸笔,给豫妃开起方子来。 如此忙碌到交午时,豫妃因昨晚痛得难以入眠,近乎一夜没睡,还没醒,施清如便收了针,又低声交代了豫妃的宫女一些话后,才出了永和殿,赶回太医院。 却在穿过御花园时,听得不远处有人在惊呼:“太吓人了——快去太医院叫人——” 施清如听得‘太医院’三个字,估计是有人犯了疾病,就要过去。 随行的小太监忙赔笑道:“大人,时辰不早了,要不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宫里并不是什么闲事都管得的……” 后宫的规矩是所有太医去给妃嫔们问诊时,都得带一名药童一名小太监随行,施清如只是新晋的医官,本来出诊机会该很少的,但她大周第一名女医官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以致出诊的机会比好些太医都多,可太医院的药童却有限,江太医便没给她配药童,只指了个小太监让她每次出诊时带着。 施清如自然知道在宫里想要活得长久,独善其身是首要,可她是大夫,也做不到见死不救。 遂淡淡与那小太监道:“那你先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说完循声过去了。 走近了一看,却是一名太监倒在地上,正不停的抽搐,除了抽搐,还眼皮上翻,口吐白沫,瞧着很是吓人。 周围围了十来个太监宫女,都满脸的惊恐,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施清如已看出那太监是犯了羊癫疯,当机立断扯下自己官服内衬的一角,上前扣住他的下巴,便把棉布塞进了他嘴里,虽然她动作已足够快,依然差点儿被咬了指头。 她忙又将那太监放平在地,却因对方抽搐得太厉害,力气也太大,竟是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只得吼旁观的几个太监:“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来帮忙?” 那几个太监却满脸的惊恐与拒绝:“我、我们不敢啊,万一被他咬上一口,不是也要变得跟他一样吗……” 施清如无语的吐了一口气,“这病不会传染,他嘴也被堵住了,咬不到你们的!” 可惜还是没人敢上前帮忙,连跟她那个小太监,虽见她已经过来了,自己不好先回去,省得回头让小杜子知道了,会收拾他,只得也跟了过来,——宫女们或许因为无知者无畏,不怕司礼监、不怕小杜子,太监们却是个个儿都怕得紧。 然即便那般害怕小杜子,跟施清如那个小太监见她看他,也是笑得比哭还难看的直摆手往后退。 施清如气得越发无语了,正待再说,有人忽然越众而出,替她按住了那犯了羊癫疯的太监的双腿,让他立时动弹不得。 她这才快速取出银针,给那太监几处穴位上扎了一下,令其昏了过去。 然后问围观的太监宫女们:“你们谁认得他?送他回去吧,醒来后吃上两剂药就没事儿了。” 只是羊癫疯不能根治,谁也不知道他以后什么时候会再犯,不过宫里进人从来很严,有羊癫疯这种病症的明显不在此列,他醒来后,怕是在宫里待不下去了。 就有一个太监小声道:“我认得他,他跟我住隔壁屋,可我、我不敢碰他啊,大人还是、还是另外着人送他回去吧?” 施清如忍不住翻白眼,“我方才不是说了,这病不传染的吗,你为什么还不敢碰他?” 总不能还得她给送回去吧? 方才帮她按住病人双腿的那人忽然沉声开了口:“让你送,你就送,哪来那么多废话?你们几个,帮他一起把人送回去。” 声音似曾相识,施清如下意识看过去,就见对方竟是丹阳郡主的兄长萧琅,只不过他今日穿了全套的金吾卫官服,比之那日一身寻常常服的潇洒随意,又是另一种气质,既英武又硬朗,委实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施清如忙收回视线,起身给萧琅行礼:“下官多谢萧大人及时伸出援手。” 萧琅这才看清楚是她,幽黑深邃的狭长双眸里先是闪过一抹愕然,继而便恍然了。 他方才远远的看见这里聚了一群人,就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没想到就见是有个太监犯了应该是羊癫疯一类的病?一个着了医官服制的人则正对其施救,旁边的人却只顾围观,一个上前帮忙的人都没有。 救人要紧,萧琅也来不及多想,直接上前便帮助施清如压制住了犯病太监的双腿。 倒是没想到,救人的医官会是一个女人,还是去年他和妹妹微服出游时,曾在一家貌似是珍玩店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韩征家的施氏,难怪方才他觉得她声音怎么像是个女人的,还好似在哪里听过一样。 萧琅低沉的应了一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然后看向那几个太监,冷冷道:“没听见本将军刚才的话?” 他开口自然比施清如威力大多了,几个太监忙恭声应了“是”,便齐齐上前,将那犯病的太监抬起,要往回走。 “等一下。”施清如却叫住了他们,“等他醒来后,告诉他药方子,甘草五钱、麦冬一两、桑枝一两、赤芍一两、桔梗六钱、荆芥五钱、黑山栀一两、辛夷一两,兑五碗水文火熬成一碗喝下,若有条件,能吃三到五服这药最好,若没有,也决不能少于两服,你们谁帮他记一下吧。” 宫里但凡有点上进心的人,都有一份逼出来的不错的记忆力,何况萧琅还在场,众太监不敢怠慢,忙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施清如的话学了两遍。 施清如确定他们全部记好了,方点头笑道:“那就有劳你们了,去吧。” 众太监便抬着那犯病的太监慢慢的走远了。 剩下几个早就远远退开,又因萧琅在,舍不得走远了,还红着脸在附近徘徊的宫女,也被萧琅冷肃的一眼看过去,唬得忙忙做鸟兽状四下跑开了。 萧琅这才看向施清如,淡淡道:“施……施医官方才何以要告诉那几个太监药方子?” 施清如淡淡一笑,“那犯病的太监醒来后若还能留在宫里,势必要吃药,可于底层的太监们来说,连能求个药童给他们看病,都是奢侈,下官把药方子告诉了他,他也不至于四处求助无门;反之,他若不能留在宫里了,势必更舍不得花银子看病治病,那下官这药方子就更重要了。于他来说,是能救命的事,于下官来说,却只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 倒是这位萧将军,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室贵胄,方才竟也肯帮着她一起救一个卑贱的太监,还真挺让她意外的。 如果说上次与施清如那一面之缘,只让萧琅觉得不怪韩征能破例收下了她,她看起来除了相貌,的确还有其他过人之处,那这一次,萧琅对施清如就只差是刮目相看了。 一个女人,并没有因为被亲长送给了一个太监,便自怨自艾、自暴自弃;或是自甘堕落,从此开始以色侍人,谄媚的为自己谋一条能好走些的路。 而是选择了一条最艰难的,凭自己的本事往上爬,以实现自己存在价值的路,关键她还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也实在有够难得了! 他恍惚听说过,她可是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考了太医院所有药童里的第一名,才当上这个医官的,她方才救人那股子利索娴熟劲儿,也的确证明她是有真才实学,她那一身医官的官服,实至名归。 萧琅想到这里,不动声色又打量了施清如一眼。 见她一身暗绿色的官服,配着最不起眼的官帽,一张脸却被如此挑人的颜色衬得反倒越发的肤光胜雪,一双眼睛更是明亮得像充满华彩的琉璃……萧琅忙收回了目光,这实在是一个万中无一的独特女子。 不过她能有今日,显然都离不开韩征对她的支持与宽容,话说回来,韩征到底拿她当什么? 当对食的话,不至于才收了她不久,便又收下了包括他们公主府在内的另外几家送去的女人;可若不是对她另眼相看,独一无二,当初又怎么会为她破例,把人收下了,之后纵收了另外的人,好似也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至少他家送去那个女人,自送进都督府至今,便再没与他母亲手下安排此事的人有过任何联系,指不定人早已不在都督府了也未可知。 难道,韩征当初收下施氏,就是因为知道她有一身的才学和医术,是想留下她,栽培成材后,为他所用? 这种可能性如今看来,还真挺大的,韩征自年前,便又恢复了十天半个月才回一次他都督府的节奏,施氏好像也早就搬出了都督府,住到了常太医府上,若真心有施氏,不该如此才对…… 萧琅正想得出神,就听得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好一个‘何乐而不为’,施医官可真是医者父母心啊!” 他和施清如不约而同看了过去。 就见平亲王世子宇文皓笑得一脸温文尔雅的走了过来,一身月白华服衬得他说不出的潇洒俊逸。 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华服女子,却是施清如曾见过一次的邓玉娇。 宇文皓上前给萧琅见礼:“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萧表哥。” 萧琅还了礼,简短道:“今日我当值。” 宇文皓便又笑着看向了施清如,目露欣赏:“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施医官,倒是有幸目睹了方才施医官救人的风姿。” 没想到短短几月不见,这施氏便成长得这般迅速,俨然已能独当一面了。 而且通身那股子沉稳与自信,便是放到一个男人身上,都会令其大放异彩,何况还是生在一个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身上,那就更加的灼灼其华,光彩夺目了,——韩征还真是慧眼识珠呢! 施清如却是一点不想遇上宇文皓,这个人做任何事,如今在她眼里都是带有目的的,自然要敬而远之,何况他还身份高贵,她就更不想与之有任何的干系了。 便上前给他行了个礼:“世子谬赞了,下官委实愧不敢当。太医院琐事繁多,下官就先告退了。” 说完又给萧琅和邓玉娇行了个礼,便要离开。 “等一下!”邓玉娇却忽然开口,叫住了施清如。 因为她已经认出了施清如就是去年有一次她在御花园,想要发落她,却反被丹阳郡主趁机羞辱了一番的那个药童,原来她竟是一个女人,还就是那个近来在宫里颇出名的施医官? 若只是这段“旧仇”便罢了,邓玉娇再是被邓皇后惯坏了,当着宇文皓的面儿,尚且还敢使使小性子,耍耍小脾气,当着萧琅,她却不敢有任何造次,她亲眼见过福宁长公主是怎么当众给邓皇后难堪的,也曾亲眼见过萧琅如何满脸冷酷的将两个金吾卫活活杖毙,天然在福宁长公主一系的人面前,便底气不足。 可她心里本就憋着气,宇文皓总是与她装傻,每次进宫来给太后请安,明明凤仪殿离仁寿殿一点不远,他却非她姑母传召不至,便是去了,也对她十分的客气有礼,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 好容易今日在邓皇后的言笑晏晏下,宇文皓答应了陪邓玉娇来逛御花园,邓玉娇还当今日二人定能有所进展了,谁知道才来了御花园不久,宇文皓便只顾着来看热闹了,这会儿更是对着别的女人从言辞到眼神,都掩饰不住的欣赏。 偏偏那个女人还曾惹过她,且在阳光下,肌肤简直莹白得让她生气! 新仇旧恨之下,邓玉娇便忍不住了,叫住施清如后,便冷声道:“原来你竟是个女人!那你当初以药童的身份进太医院,又擅闯御花园,岂非是在欺君罔上?你好大的胆子!” 施清如没想到邓玉娇直接给自己扣了这么顶大帽子,她对邓玉娇的感观比对宇文皓的还糟糕,当下淡淡道:“邓小姐还请慎言,皇上从未下过旨,女子不可为药童,所以下官何来的欺君罔上?邓小姐这话太重,下官委实担当不起,还请您收回去!” 宇文皓脸色也不好看起来。 他是真的烦邓玉娇,既骄纵又没脑子,他除非傻了,才会娶她,若不是碍着皇后的面子,他今日别说陪她来逛御花园了,他都想问她到底所谓‘喜欢’他什么,他改还不成吗? 现在又见她无缘无故就要为难施清如,哪怕施清如当初不肯与他合作,他对她印象总比邓玉娇好,毕竟漂亮的人天生总要多少多那么一点优势,可惜某人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就越发厌恶她了,淡声道:“邓表妹,施医官可是朝廷命官,你这话委实不妥,依我说,还是把话收回去,再给施医官道个歉的好。” 还想让她给这个狐媚子道歉? 邓玉娇更气了,冷笑道:“表哥是欺我年少无知,当我不知道医官根本无品无秩,得等升了太医后,才真正能算官身,也就是您所谓的‘朝廷命官’吗?我凭什么要给她道歉,我不但不会给她道歉,我还要她给我道歉呢!” 不然她回去一定告诉姑母,让姑母让这狐媚子吃不了兜着走! 她还要让姑母斥责他,给他父王母妃施压,哼,也不想想,哪家过继嗣子能一点都不问主母意见的?她姑母还是皇后、一国之母,意见就更是至关重要了,她不给他一点颜色瞧瞧,他还真以为她,尤其是她姑母和他们邓家非他不可了呢! ------题外话------ 清如决定从此视督主为浮云,专心搞事业,最终成为了一代医学大家,全文完……如果这样,会挨打吗? 好基友南湖微风的《嫡女归来之皇后太妖娆》七万字了,可以宰杀了哈,大家磨刀霍霍向南湖吧,o(* ̄︶ ̄*)o 第一百一零回 皇后传召 邓玉娇自是喜欢宇文皓的,但要说喜欢到死去活来的地步,却是不至于,不过是邓皇后只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宇文皓,要么安亲王世子宇文澜,宇文澜又长得没宇文皓好看,她年轻小姑娘爱俏,自然更倾向于宇文皓。 再者,宇文澜一直上赶着她献殷勤,得了什么好东西,也是立时打发人送进宫、或是送到邓府给她,得来的太容易的东西,人们往往便不会珍惜了。 宇文皓却是一直对她不冷不热,她征服起来明显更有难度,而得不到、或是要付出很多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往往原本不是好东西,心里也要觉得来之不易,所以加倍的珍惜了。 是以邓玉娇才会对宇文皓这般上心,也才会因为他明显对施清如欣赏有加而生气,那狐媚子就算比她白、比她漂亮,那又如何? 不过一个小小的卑贱的医官罢了,说到底不过一个服侍人的丫头、奴婢,能像她似的,给宇文皓带来巨大的助力不成?宇文皓简直就是脑子被门压了,才会护着这狐媚子,她今儿不让她给她磕头赔不是,再不活着! 邓玉娇想到这里,看向施清如又冷冷道:“你上次便冲撞了本小姐,今日又惹了本小姐,你要是跪下,与本小姐磕个头,好生赔个不是,本小姐便既往不咎,反之,就休怪本小姐不客气了!” 宇文皓没想到邓玉娇越说越离谱,越说越过分,怒极反笑,正要说话。 施清如已先沉声道:“敢问邓小姐,上次下官如何冲撞了您,难道不是您无缘无故迁怒于下官吗?至于今日,您说下官惹了您,就更是无从说起了,萧大人与世子都在,若下官真惹了您,他二位与您和下官亲疏有别,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何况下官是太医院的人,纵有错,也自有太医院众位大人前辈惩处教训,就不劳邓小姐费心了!” 这邓玉娇简直就是不知所谓,仗着家世显赫,皇后娘娘又宠着她,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岂不知这不是他们邓家的江山,这皇宫也还轮不大她一手遮天! 邓玉娇不防施清如还敢顶嘴,这会儿她不是该赶紧示弱认错告饶才对吗? 简直要气炸了,近乎尖叫道:“本小姐说你错了,你就错了,还敢强词夺理,既然你不见棺材不掉泪,那就怪不得本小姐了,来人——” “够了!” 宇文皓再也忍不住打断了她,眉眼间一片冷然:“邓小姐,你还要胡搅蛮缠到什么时候?便是事情闹到皇后娘娘面前,娘娘向来宽柔待下,也定要说你不依不饶,娘娘统领六宫,琐事繁多,你又何必非要再給娘娘添麻烦?” 邓玉娇要的,不过是宇文皓顺着自己,好好哄自己几句而已,谁知道他还反过来,一再的帮着一个外人与自己作对。 又气又急之下,眼圈都红了,尖声道:“我哪里胡搅蛮缠了,明明就是你胳膊肘往外拐,还不是见这狐媚子生得白,生得好看,你就色迷心窍了,可你别忘了,你是亲王世子,将来甚至……这狐媚子却天生卑贱,是绝不可能与你……” 萧琅忽然冷冷开了口:“邓小姐,你是皇后的侄女不假,可你别忘了,你自己本身什么品级都没有,那施医官与你便是平等的,你凭什么说她冲撞了你?还一口一个‘狐媚子’的说人家,施医官可是太医院的医官,不是凤仪殿或是你们邓府的宫女丫头,由得你想怎么折辱,就怎么折辱。你若是再不向她致歉,而继续一味的胡搅蛮缠,本将军也只好请我母亲去凤仪殿,问一问皇后娘娘素日都是怎么教导你的了!” 他妹妹比她何止尊贵十倍,却从来都温文有礼,上不倨下不傲,她倒好,一个靠着姑母侥幸当了皇后,家族才能在京城的上等人家里有一席之地,她也才能住进宫里来的,说穿了就是暴发户家的女儿,竟然脾气派头比公主郡主们还大了,当她是谁呢! 萧琅声音冷,眼神更冷。 最重要的是,福宁长公主从来没想过要跟邓皇后一系结盟,互惠共利,两系之间不说水火不容,却是不睦已久,积怨已久了。 邓玉娇这下不敢再造次了,她虽然骄纵跋扈,却也知道这宫里哪些人惹得,哪些人惹不得,欺软怕硬不要太熟练。 可要她向施清如道歉,也是万万不可能,那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因此虽闭了嘴,却红着眼圈梗着脖子看向了一边,以行动表示她绝不可能道歉的决心。 施清如见邓玉娇不再多说,便想到此为止了。 她还得赶回去太医院呢,不然师父该担心了;且她以后势必要时常在后宫行走的,那邓玉娇要找她的麻烦,也是轻而易举,却不可能每次都这么幸运,有萧琅与宇文皓在场阻止邓玉娇,自然还是点到为止的好,也省得邓玉娇气狠了,以后加倍找她的麻烦。 却是来不及开口,已听萧琅又冷冷道:“怎么着,邓小姐没听见本将军方才的话?还是一定要到了皇后娘娘面前,皇后娘娘发了话,你才肯道歉?” 邓玉娇见萧琅煞神一样,眼圈更红了,却还是不愿道歉,只看向了宇文皓,希望宇文皓能替她把围解了,把场子圆过去。 宇文皓到底不敢像萧琅那样,丝毫不在乎邓皇后一系对他的观感。 萧琅有那般强势的母亲,有太后的疼爱支持,便是隆庆帝,都对这个最亲的外甥青睐有加,年纪轻轻便已是金吾卫的三品指挥使了,真正的位高权重,天子近臣。 不像他,因为隆庆帝忌惮,就比萧琅小了月份而已,却至今是个空头世子,哪敢真直接开罪于邓皇后一系? 便清了清嗓子,笑向萧琅道:“萧表哥,不过一场误会罢了,邓表妹年少无知,你就别与他一般见识了吧?施医官也是,时辰不早了,要不你便先回太医院去吧,不然你的上官们该批评你了。” 施清如点点头:“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行了个礼,正要走人,萧琅却已又道:“是不是误会,表弟和我都心知肚明,今日邓小姐必须向施医官道歉,否则我绝不答应!” 他自来爱才,对男人如此,对女人亦是如此,何况施氏明明什么错都没有,邓玉娇凭什么那样迁怒她,羞辱她? 他今日不好生给她一个教训,她还真当这皇宫是她家的了! 萧琅这般强势,不得不说施清如心里很痛快,她又不是天生的受虐狂,当然不喜欢无缘无故的被人迁怒羞辱。 只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是真的不愿意多生事端,以免给师父和督主添不必要的麻烦。 便笑道:“萧大人,既是一场误会,解开了也就是了,方才您说今日您当值,那必定诸事繁多,下官不敢再耽误您,下官也要回太医院向上官复命了,下官方才是去给豫妃娘娘诊治,上官们必定心里都七上八下呢。” 萧琅这才收回了一直看着邓玉娇的冷厉的目光,沉声道:“既然如此,你先去吧。” 苦主都开口不打算再计较了,他还能说什么?话说回来,邓玉娇到底是皇后的侄女,她没资格随便为难一个医官,皇后要为难区区一个没品没秩的医官,却是轻而易举,也不怪施氏想息事宁人。 施清如见萧琅同意了自己离开,忙给他和宇文皓都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萧琅直至看不见她的背影后,方淡淡冲宇文皓扔下一句:“为兄还有公务在身,就先行告辞了。” 也转身离开了,心里对宇文皓很是不以为然,这是想脚踩两只船,左右逢源呢?也不怕水太深,掉进去成了落汤鸡! 邓玉娇等萧琅走远了,才“哇”了一声哭了出来,“萧琅实在太过分了,竟这样羞辱我,我回去一定要回了姑母,让姑母替我做主!还有那个狐媚子也是,几次三番的冲撞我,害我上次被萧珑羞辱,这次又是萧琅,他们兄妹两个就是天生跟我过不去……我绝饶不了那个狐媚子!” 宇文皓让她哭得太阳穴直跳,片刻方道:“邓表妹最好还是别想着再找方才那医官麻烦的好,萧表哥方才替她出头,不过是路见不平,也是因为彼此本就……不对付,可她背后却是有大靠山的,不然当初她一个女子,凭什么能乔装了进太医院当药童,如今还成了一名医官?固然与她有真才实学分不开,却更与她背后的大靠山分不开,邓表妹以后还是谨言慎行的好,毕竟……” 想说毕竟她年纪是真的不小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邓玉娇却约莫猜到了,就哭得更伤心了。 她还有几个月就及笄了,婚事却还没定下来,她心里又岂能不着急?所以脾气才会越来越坏,可惜她的心上人却一点不心痛她的焦虑,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气死她了! 施清如一路回到太医院,常太医果然已经等急了。 见她终于回来了,忙上前道:“怎么回来得这么晚,是豫妃娘娘的病很棘手吗?” 施清如不欲师父担心,笑道:“还好,一切都还算顺利,师父且先安心,坐下再听我慢慢儿说。” 待常太医坐了,她自己也坐了,方把豫妃的情况大略说了一遍,末了道:“我给豫妃娘娘扎了针,后边儿还得连扎五日,也开了方子,吃的与之前田副院判开的大同小异,有人参山药黄芪茯苓川芎当归白芍熟地等,只加了一张外洗的方子,蛇床子、百部、土槿皮、川椒、枯矾、地榆等几味药材各二两,浓煎后冲洗,师父觉着合适吗?” 之前施清如每次出诊回来,都会细细禀明常太医她当日看的病人是何症状,她都给开了什么样的方子,请常太医点评,今次自然也不例外。 师徒两个差了几十岁,又都是大夫,倒也不必忌讳什么,也不必不好意思了。 常太医听完,在心里默了默,点头道:“方子都开得挺对症,只是你给豫妃娘娘扎针时,务必要小心,出不得任何岔子,好在你是个精细的,师父倒也放心。” 又感叹,“要不说这大夫与病人之间,就不该有什么男女之分呢,本来豫妃娘娘这病压根儿就不难治,却硬是拖了这么多年,小病都生生拖成了顽疾,真是人也受罪,人力物力也浪费,罢了,且慢慢儿来吧……你先去吃饭吧,吃完了歇一会儿,下午只怕还有的忙。” 施清如忙应了“是”,又把她回程在御花园遇见了一个犯羊癫疯的太监之事大略说了一遍,“那太监看样子应该不是第一次犯病了,也不知今次还能不能留下?我也给开了张方子……” 把方子与常太医重复了一遍,末了本还想萧琅帮忙,之后又遇上了宇文皓与邓玉娇之事与常太医说一遍的,怕他担心,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下午,后宫总算没有妃嫔再传施清如去问诊了,她难得清闲,却也没闲着,把这阵子的所有脉案都再惠顾誊抄了一遍,全部存了档,也就到交班的时间了。 遂与常太医一道出了宫,坐车回了家去。 却是刚用过晚膳,小杜子就过来送荔枝了,“这是岭南布政使司才送进京来的,干爹让我给太医和姑娘送一筐过来,先尝尝鲜,要是觉着好,后边儿还有。” 施清如如今听他提起韩征,心还是下意识会揪起来,忙笑道:“我记得去年吃荔枝时,都五月了,今年这才刚四月初呢,竟已有荔枝能吃了,怎么做到的?” 小杜子笑道:“本来那边儿天气就比京城暖和得多,听说几个果农还以油纸将荔枝树覆盖住,所以提前开了花儿,又每一朵花儿都靠双手授粉,以致提前一个多月结了果子,送进京来自然比去年早了一个多月。干爹尝了后,觉得今年这荔枝还不错,这不下个月就是万寿节了,整好儿今年又是皇上的四十大寿,干爹便想办个荔枝宴,让皇上高兴。” 常太医忽然插嘴道:“万寿节那么多人,办荔枝宴得多少荔枝,只怕光千里迢迢的运送荔枝还不够,还得运送荔枝树吧?还不知道要花费多少人力财力呢,简直就是劳民伤财!” 小杜子听常太医这话明显不高兴了,讪笑道:“这也不是干爹的意思,是皇上的意思,毕竟去年万寿节皇上便没大办,今年可是整寿,自然不一样,干爹也只能从命。不然干爹向来爱民如子的,怎么会如此劳民伤财?” 常太医闻言,哼了一声,没有再说。 说到底不管是韩征的意思,还是隆庆帝自己的意思,他都管不着,也只能做好自己的事了。 施清如将气氛有些僵了,笑着问小杜子,“那不是宫里宫外这就要开始忙起来,为皇上的万寿节做准备了?我近来出入各宫娘娘小主宫里,倒是还没听说过此事。” 小杜子笑道:“万寿节历来最忙的便是咱们司礼监,各宫娘娘小主只消到了日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给皇上磕头拜寿,再就是准备寿礼即可,自然不至于这么早就开始忙,想来过些日子,姑娘就能见到她们开始忙了。倒是姑娘,这些日子听说日日都忙得很,没累着,没受什么委屈吧?” 施清如待常太医出去后,方道:“还好,虽有些忙,倒还不累,各种的娘娘小主们也不是那等刻薄性子,不但没受委屈,反倒得了不少赏赐。就是今儿去给豫妃娘娘问诊回去,经过御花园时,遇上了平亲王世子、金吾卫的萧大人和邓小姐,与邓小姐发生了一点言语上的不痛快,不会给、给督主添什么麻烦吧?到底邓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侄女,我听说,督主……仿佛以前曾受过皇后娘娘的提携?” 在太医院待得久了,自然多少都能知道一些八卦,尤其有关韩征的,不管施清如承不承认,每每听到与他相关的八卦时,她总是会控制不住的竖起耳朵,邓皇后据说曾提携过韩征的事,她便是这么听来的。 小杜子听得邓玉娇又找施清如麻烦了,翻了个白眼儿,方道:“姑娘别急,给干爹添不了麻烦,皇后娘娘虽统领六宫,也的确曾提携过干爹,但如今却是她多仰仗干爹,只要知道了姑娘是干爹的人,定不会怎么样的。我明儿进宫就告诉干爹,让他打发个人去凤仪殿打个招呼,也请皇后娘娘好生管教一下邓玉娇,孩子小时宠着惯着一些便罢了,皇后娘娘又没有自己的孩子,难免多疼她一些,可如今都大了,还这样宠着惯着,那就不是疼她,而是害她了,这道理皇后娘娘定会明白的。” 施清如让小杜子说得松了一口气,又忍不住好笑:“这般老气横秋的,当你多大年纪呢!既然给督主添不了麻烦,我就安心了,你且早些回去歇着吧,明儿还有的忙呢。” 小杜子却不就走,而是苦着脸道:“姑娘,干爹这些日子胃又不好了,人都瘦了一圈儿,您要不……还是搬回去住吧?倚梅园那几个真的是干爹迫不得已才收下的,至今没见过她们一次,哦,除了当中的一个见过一次外,真的再没见过任何一个,只是白养着她们而已,您要不,就收拾收拾,搬回去吧?撷芳阁我一直原样给您留着呢。” 弄得他跟姑娘如今都生分了好些似的,可这事儿总得有一方先递梯子给另一方,他干爹不好意思开口,那就他来替他干爹开吧。 施清如听得小杜子说韩征胃又不好了,心又是一紧,片刻方道:“我还是住这边吧,每日随师父进宫也方便些,你快回去吧,时辰真不早了。” 至于倚梅园那几个美人儿,说到底她们只是客观原因,根子还在督主身上,督主明显只拿她当晚辈,恨不能拒于千里之外,她却、却想当那个唯一特别的……当初既搬了出去,如今自然也不能再拖泥带水! 小杜子见劝不动施清如,只得叹了一口气,行礼告辞了。 施清如这才沉默着回了自己的房间,沉默的梳洗完,沉默的睡下了。 翌日,本不该常太医和施清如的班,她却因要给豫妃施针,师徒两个只得坐车还是进了宫去。 豫妃昨儿扎了一次针,醒来后便觉得小腹好受了不少,又按施清如给开的外洗的方子清洗了几次,晚间难得睡了一个好觉,今儿气色瞧着,便比昨儿好了不少。 再见到施清如,也和颜悦色得多了:“倒不想施医官小小年纪,竟真是个有真才实学的,昨儿都是本宫以貌取人,也以年纪取人了,竟忘记有句话叫‘有志不在年高’了。” 施清如笑道:“娘娘谬赞了,臣不过是沾了与娘娘同为女子,不必诸多忌讳的光罢了,其实娘娘这病,真不是什么大病,太医院随便哪位太医都能治疗,所以娘娘只管放宽心,待臣再与您施几次针,您也按时服药用药,要不了几日,您便可以痊愈了。” 豫妃闻言,就越发的高兴了,道:“若你真能让本宫痊愈,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于你。” 她被隐疾折磨了多年,有多难受真只有自己才知道,简直如鲠在喉在一般,虽不至于致命,却足以让人寝食难安,心情大坏。 倒不想如今竟有痊愈的希望了,那种舒坦与如释重负,自是不言而喻。 施清如谢了豫妃,又与其闲话了几句,便请她去内殿,准备扎针了。 豫妃自是全然配合,怕自己又跟昨儿似的,扎针后就睡着了,连施清如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还事先让自己的大宫女取了给施清如准备的赏赐——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的镯子,先给了她,才进了内殿去。 施清如推辞不过,只得谢了豫妃,把镯子收好后,才进了内殿去,第二次给豫妃扎针。 今日豫妃明显配合多了,不再像昨日一样,时不时就“咝”一声,或是不耐的问一声“好了没?”,施清如自然轻松了许多。 最后离开永和殿,也比昨日早了半个多时辰。 却是刚出了永和殿,就被迎面走来一个二十出头,衣着华贵,面色沉稳的大宫女给拦住了,“施医官是吗?我是凤仪殿的管事姑姑芝兰,皇后娘娘请施医官即刻去一趟凤仪殿,还请施医官随我来吧。” 施清如心里猛地一“咯噔”,皇后娘娘高高在上,怎么会无缘无故传她一个没品没秩的小小医官? 整好儿她昨儿跟邓玉娇结了梁子,今儿皇后娘娘就传她了,看来皇后娘娘是真把邓玉娇捧在手心里疼,才能宠得她那般的骄纵! 施清如看了一眼送自己出来的豫妃的大宫女碧云,见她已在笑着给芝兰姑姑行礼。 知道的确是皇后传自己,而不是有人在假传圣旨,只得笑着随芝兰姑姑去了凤仪殿,见到了大周的国母,也是整个皇宫最尊重的女人——邓皇后。 邓皇后二十四五的年纪,着一袭凤穿牡丹遍地金宫装,头戴九尾展翅大凤钗,凤嘴衔着的红宝石垂在额头上,说不出的华美贵气,端坐在当中的凤座上,尽显一国之母的气度与威仪。 施清如只飞快看了一眼,便低垂下头去,给邓皇后行了大礼,“臣太医院医官施清如,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就当没看见站在邓皇后旁边,满脸得意与嚣张的邓玉娇一般。 邓玉娇昨儿回了凤仪殿后,是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一见到邓皇后,便扑到她怀里,哭了个天昏地暗。 邓皇后几时见她这样哭过,就像小杜子说的那样,她因为没有自己的孩子,满腔母爱便都倾注到了邓玉娇身上,对邓玉娇当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见她哭得都快喘不上气儿了,忙厉声责问跟她的宫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然就知道了施清如接连两次“冲撞”邓玉娇之事,偏偏她都被冲撞了,还反要受辱,上次是丹阳郡主给她气受,这次是萧琅给她气受,“他们兄妹就是非要跟我作对,跟姑母作对,不就是仗着他们那个娘嚣张跋扈,仗着太后娘娘宠爱他们吗?可姑母才是这后宫唯一的女主人,才是大周的国母,凭什么要受他们的气?姑母这次若不好生立一回威,以后还要如何服众,岂非所有妃嫔都敢不将您放在眼里了?” 本来还想告宇文皓状的,想到邓皇后和家里父母长辈今年以来本就已对宇文皓颇多不满,打算直接舍宇文皓,而就宇文澜了,那她若再火上浇油,指不定要不了几日,赐婚圣旨就下了。 那她岂不是要一辈子都对着宇文澜那张一笑起来,便连眼睛都看不见的大饼脸了? 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多说,只哭得越发的伤心了。 邓皇后听完事情的“经过”,很是生气。 她因为是继后,只能在大姑姐福宁长公主面前做小伏低,半点皇后的威仪都没有便罢了,萧琅萧珑却是晚辈,要叫她一声“舅母”的,竟也如此不把她放在眼里,明知道她疼娇娇,还帮着一个外人,几次三番羞辱娇娇,——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是再是生气,到底也做了这么多年皇后了,邓皇后还是很能沉得住气的,安抚了邓玉娇一回,让人送她回了自己屋里歇息后,便再次问起跟邓玉娇的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 跟邓玉娇的人的说辞倒是与她的大同小异,施清如与邓玉娇虽都没品没秩,可一个是卑微的医官,一个是皇后的内侄女,将来指不定还要当皇后的人,在跟她的人看来,她被逼着给施清如道歉,哪怕最终没能成行,无疑也是巨大的羞辱。 邓皇后便知道问题的根子还是在福宁长公主一系上了,那个姓施的医官,说到底不过只是个由头,一个她那个可恶大姑姐和她的一双同样可恶的儿女打她这个皇后的脸的由头而已! 遂把账都记在了福宁长公主头上,倒是没想要对施清如怎么样。 她堂堂一国皇后,屈尊去为难一个小小的医官,简直就是抬举那个医官,她可丢不起那个脸! 何况那医官后头若真有‘大靠山’,她虽不怕,却也懒得横生枝节,还是等以后若得了机会,再让娇娇出一口气也就是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可今日邓玉娇过来给邓皇后请安,知道邓皇后没有替她出气,好生惩处施清如一顿的意思后,却不干了,哭着说自己一定要出了这口气,不然反正人人都可以欺负她,人人都能给她气受,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算了……云云。 哭得邓皇后是心也疼,头也疼,只得打发了人去太医院传施清如,想着把人传到凤仪殿来,让邓玉娇骂上一顿,甚至打上两下,把气出了,事情也就了了,省得再吵得她头疼。 不想却听说施清如去了永和殿豫妃处,邓玉娇还不依不饶,邓皇后只得又打发了芝兰亲自去永和殿请人,这才会有了方才施清如一出永和殿,便遇上了芝兰那一出。 邓皇后居高临下看了施清如半晌,终于叫了起,“你就是太医院这么多年来,招收的那个第一名女医官呢?本宫近来听好些妃嫔都说起过你,说你颇有真才实学,倒是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还这么漂亮。 也就是皇上如今几乎不来后宫,也鲜少传妃嫔侍寝了,不然这么个水葱一样的小美人儿就待在太医院里,还几乎日日都要出没后宫,给各宫的妃嫔问诊,那她这个皇后就该头痛了。 毕竟哪怕无子的宠妃,那也是宠妃,是历朝历代哪个皇后都不愿意见到的! 第一百一一回 臣的人,自有臣管教 施清如知道有邓玉娇在,今日自己是轻易全身而退不了的。 要说心里不慌,自然是假的,她跟着芝兰姑姑一路过来时,都在做心理建设,皇后娘娘也是人,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只不过比旁人更高贵些而已,没什么可怕的。 可真进了凤仪殿,亲眼目睹的凤仪殿的巍峨大气、富丽堂皇,亲身体会过了邓皇后居高临下、众星拱月的国母威仪后,她做了一路的心理假设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满心的惶然与恐慌,连手心都湿了,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所幸面上还勉强持得住,恭声答起邓皇后的话来:“回皇后娘娘,承蒙太医院众位院判和太医们不嫌弃,一直对臣诸多指点与教导,更承蒙皇上与皇后娘娘‘不拘一格降人才’,臣才能有幸成为大周的第一名女医官,为国尽忠,一展所学。至于各种娘娘小主们的夸奖,臣委实愧不敢当,臣不过是占了与娘娘小主们同为女子的便宜,为娘娘小主们请脉治病时不用避讳,所以能更好的对症下药罢了。” 邓皇后有些意外,“你倒是挺会说话儿。” 那是怎么冲撞了自家那个小娇娇的? 说来两人年纪应该差不多大,可就算邓皇后再护短、再觉着孩子总是自家的好,也得承认,眼前这个施清如,既从容又镇定,既聪明又言之有物,可比她家娇娇强多了,那萧琅是真有可能对她另眼相看,而不只是为了拿她做打娇娇脸、打她这个皇后脸的由头了? 至于宇文皓,哼,竟敢一直与她装疯卖傻的,还不肯一开始就维护娇娇,非要等到事态不可收拾了,才开口圆场,也是觉着这施氏漂亮会说话儿,比娇娇强呢?真当她这个皇后和她们邓家非他不可了! 施清如忙恭声道:“皇后娘娘谬赞了,臣不过实话实话罢了。” 邓皇后却开始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久到施清如已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久到整个大殿的空气也要凝固了之时,施清如实在受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恭声又开了口:“不知皇后娘娘传臣前来,有何吩咐?臣莫敢不从……” 想着不管要打要骂,早些完事儿了,她也好早些回太医院去,省得师父担心。 可惜这一急,便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施清如话没说完,邓玉娇已忽然喝道:“你好大的胆子,皇后娘娘没问你话儿,你竟敢先开口问皇后娘娘,就算你是太医院的人,不是奴婢,也不该对皇后娘娘如此不敬才是,还懂不懂规矩了……姑母,您可一定要好生教训她才是!” 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得意,脸上的表情更是得意。 邓皇后实在想教训侄女,让她不要再这么毛躁,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是最基本的,她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将来怎么当皇后,母仪天下呢? 可当着满殿宫人的面儿,当着施清如的面儿,邓皇后又不能不给侄女留面子。 只得看了一眼芝兰。 芝兰会意,下了汉白玉的台阶,走到施清如面前,沉声道:“施医官,皇后娘娘不问先答,是为大不敬,你可知罪?” 施清如忽然就体会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什么感受。 见邓玉娇笑得满脸说不出的得意与嚣张,她真的很不想如她的愿,明明两次都是她骄纵跋扈,先迁怒挑事儿,凭什么到头来仗势欺人的还是她? 又忍不住后悔早知道方才就该憋死了也断断不开口的;更后悔昨日的息事宁人,早知道她就该让邓玉娇在萧琅的威逼下,给她道歉的,反正她息事宁人了,这梁子也已经结下了! 可就算邓玉娇是在仗势欺人又如何,她还连“强大”的边儿都远远沾不上,拿什么去对抗权势,尤其是来自于一国之母、这天下间最尊贵的女人的权势? 施清如只得低声道:“臣知罪。” 芝兰便又道:“施医官既知罪,有罪便当罚,念你是初犯,娘娘便从轻发作,只打你十板子即可,你可认罚?” 施清如只得又低声道:“臣认罚。” 芝兰点点头,“那便开罚吧,来人——” 邓玉娇却忽然道:“姑母,施医官要给各宫的娘娘小主们问诊,听说这几日还在给豫妃娘娘治病,打她事小,要是打得她暂时不良于行,耽误了给豫妃娘娘治病,岂不就事大了?” 邓皇后一看侄女眼珠不停转动,便知道她肯定打着其他主意,虽说她堂堂皇后,屈尊为难一个小小的医官实在自降身份,不过她也想试试,萧琅到底是不是真对施清如另眼相看,那没准儿后面她能派上用场也未可知。 遂问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邓玉娇娇笑道:“姑母,依我说,要不改掌嘴吧,不就什么事儿都误不了了?” 说完还挑衅的看了施清如一眼,见她脸色更白了,心情就更好了,一个卑贱的狐媚子,竟也敢惹她,真是活腻了! 施清如真想给邓玉娇两针。 别说宫里的规矩历来是打人不打脸,以免打坏了,服侍主子不雅相了,便是宫外,随便一个人也知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的道理,邓玉娇却如此可恶,她最好祈祷自己这辈子都别犯到她手里! 邓玉娇不防施清如还敢看她,而且到了这会儿,还一点不识相,不知道向她磕头求饶,本来她要是识相,进来拜过姑母后,便向她磕头认错,她也不是不可以饶了她的。 气血猛地一阵上涌,嘴上已冷笑道:“你看什么看,本小姐好心替你向皇后娘娘求情,你却不但不知感恩,还含恨在心,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儿尚且敢如此,你好大的胆子,今儿就让本小姐亲自教你规矩吧!” 一面说,一面还飞快走下台阶,走到施清如面前,扬手便“啪”的一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施清如半边脸霎时肿了起来不算,她护甲的尾尖还趁打人时,故意勾了一下,勾得施清如的脸上一道长长的红印子,很快渗出了血珠来。 哼,她就是要打烂狐媚子的脸,看她还敢不敢再不将她放在眼里,看她还怎么勾引男人,光打板子,如何能消她心头之恨,她非要亲自动手,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施清如被打得猝不及防,脸先还火辣辣的痛,很快便痛麻木了,但心里的悲愤却是到达了极点。 她正要开口,就见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禀皇后娘娘,厂公来了——” 却是话音未落,就见一身绯衣绶带的韩征已让小杜子和沈留并几个太监簇拥着,面沉如水飞快走了进来。 邓皇后又惊又喜,自过年以来,她就见过韩征一次,还不是他来凤仪殿,是她去其他地方堵的他,其他时候,无论她如何打发人去请他,带回来的都是一句‘督主公务繁忙,实在抽不出身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还请皇后娘娘千万见谅’。 弄得邓皇后是又气又恨,却又无可奈何,谁让韩征早已今非昔比,如今是她上赶着求他,不是他求她了呢? 不想主动打发人去一次又一次的请,他总不来,今儿没打发人去请,他倒来了,可见他心里还是有她的,不过是之前的确太忙了,话说回来,皇上如今万事不管,一心修道,万斤的担子都压在他一个人肩上,又怎能怪得他忙? 邓皇后想到这里,笑着正要开口。 韩征已先呵腰在给她行礼了:“臣参见皇后娘娘……” 话音未落,听得小杜子惊呼了一声:“姑……施医官,是谁把您打成了这样的?” 韩征心里一紧,忙循声看了过去。 就见施清如半边脸又红又肿不说,还有一道长长的血印子,与另外半边莹白如玉的好脸放在一起,简直堪称触目惊心。 韩征的双眸瞬间冰冷至极,整个人也散发出了一股无形无状,却分明能让人感觉到的肃杀之气。 他缓缓的一一扫过在场众人的脸,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问道:“谁打的!” 他都舍不得动一根毫毛的,竟然还有人敢把她打成这样,看来是活腻味了! 没人敢应答。 殿内的所有宫女太监在他看过来之前,都忙惴惴的低下了头去,只恨自己不能变成一根针,让他看不见,省得待会儿做了城门失火被殃及的池鱼,包括芝兰在内。 便是邓玉娇,也本能感觉到了危险,不敢再嚣张,只紧张的看向了邓皇后。 就见邓皇后虽仍在笑,那笑容却怎么看怎么勉强,道:“韩厂臣有所不知,方才本宫并未问这医官的话儿,她却不问先答,对本宫委实不敬,所以本宫才让人小小的教训了一下,也好让她长个记性,以后不至再犯。” 心里已约莫猜到施清如所谓背后的大靠山,看来就是韩征了,还当那都是夸大其词,没想到竟是真的,韩征这座靠山都不大了,整个皇宫乃至天下,除了皇上和太后,也再找不到更大的靠山了! 可一个卑微的黄毛丫头,有何德何能让韩征如此看重? 这当中必定另有隐情,她事后得让人好生打探一番了。 韩征冷冷看向了邓皇后:“好叫皇后娘娘知道,这医官是臣的人,就算她真犯了错,也自有臣管教她,还轮不到别人替臣管教。何况她到底有没有犯错,是真的犯错,还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后娘娘心如明镜,应当比臣更清楚才是。” 说完再次扫过众宫女太监,“本督再问一次,谁打的!” 目光落在芝兰身上的时间尤其长,但仍比不过落在邓玉娇身上的,显然到底是谁打的,他心里早就知道了。 邓玉娇在韩征带着强大威压的目光下,很快便腿软得站不住了。 她几乎从未与韩征打过交代,只知道他长得很好看,看着一点不像个太监,是靠着她姑母提携,才有今日威风的,因此对邓皇后和芝兰德公公等人任何时候提到韩征都客气恭敬有加,很是不以为然。 不过一个太监罢了,哪怕再权倾朝野,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个奴才,她姑母却是堂堂国母,是韩征的主子加恩人,至于忌惮他成那样儿吗?简直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此时此刻,邓玉娇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韩征的可怕,他就只是看着她,她已腿软得站不住了,要是让他知道,是她把施氏那狐媚子打成这样的,他岂不得杀了她? 就在邓玉娇几乎要控住不住自己哭出来之时,芝兰跪下了,颤声说道:“回、回督主,是奴婢打的,还求督主饶了奴婢这一次。” 这种时候,她不站出来为皇后娘娘分忧,就等着事后悔青肠子吧,皇后娘娘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消冷着她、自此不再用她,便足以让她万劫不复了。 她当惯了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跟前儿最得用的大宫女,走到哪里,都是人人捧着奉承着,不敢想象,要是没有了这一层光环,她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还不如死了算了! 所以,厂公再可怕,她也必须站出来,厂公总不至于,就因为施医官挨了一巴掌,就要她的命吧? “哦,是你?”韩征略挑了挑眉,“你胆子倒是不小!” 话虽如此,却分明一点不信芝兰的说辞,冷厉的目光看的还是邓玉娇。 邓玉娇越发害怕了,挪到邓皇后面前,抱住了邓皇后的胳膊,颤抖着唤了一声:“姑母……” 邓皇后简直恨铁不成钢,就算没有芝兰站出来,有她在,难道韩征还真敢把她怎么样不成?何况芝兰还识相的站了出来,她居然还怕成这样,还真是个纸老虎,中看不中用! 邓皇后也不笑了,看向韩征道:“韩厂臣,本宫方才已经说了,是施医官不问先答,对本宫大不敬,本宫才让芝兰小小教训了她一下的。本宫只是没想到,她是韩厂臣的人,没想到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而已,现在误会既已解开了,那此事就到此为止,韩厂臣把人带走吧,本宫乏了,就不多留韩厂臣了。” 只当她都这样说了,韩征也该就坡下驴,到此为止了。 不想韩征却仍冷冷道:“臣方才说了,臣的人就算犯了错,也自有臣管教,还轮不到别人替臣管教。怎么就许皇后娘娘护短,不许臣护短了呢?” 说完看了一眼小杜子。 小杜子便上前,抡圆了胳膊,左右开弓掌起芝兰的嘴来,一阵“啪啪啪”的清脆声音后,芝兰的两颊已是肿如猪头,嘴角也渗出了血来,连牙齿都松动了几颗。 小杜子打完了,方恭声与韩征道:“回干爹,掌嘴十下已完毕。” 心里既解气,都知道芝兰是皇后娘娘跟前儿最得用的大宫女,他打了她,便等于是打了皇后娘娘的脸,想来今次过后,皇后娘娘便是想再找他家姑娘的麻烦,也得先掂量掂量;对邓玉娇,也势必不敢再像之前那般纵容了。 却又不解气,就算芝兰站了出来说他家姑娘是她打的,可在场谁都不是傻子,岂能看不出来分明是邓玉娇打的? 明明是她打了他家姑娘,到头来却只让一个宫女代她受了过便算完了,她却屁事儿没有,就因为她有个皇后姑母,——实在让人生气! 施清如前脚才让芝兰带往凤仪殿,小杜子后脚便收到消息了,若没有昨日施清如告诉她的,她和邓玉娇在御花园又结了梁子,小杜子还不至于慌张。 可昨儿二人才结了梁子,今日施清如便让请去了凤仪殿,便是傻子都知道定是邓玉娇在捣鬼,施清如势必要吃亏。 小杜子拔腿便忙忙找韩征去了。 见了韩征,等不及喘气行礼,已急急说道:“干爹,方才儿子收到消息,施姑娘让凤仪殿的芝兰,在永和殿外给截住,带去了凤仪殿。干爹不知道,去年皇后娘娘宫里的邓小姐就曾为难过施姑娘,昨儿二人又在御花园遇上,梁子结得更深了,儿子本来打算待会儿待干爹得闲了,再禀知干爹的,谁知道、谁知道邓小姐这么快就开始报复了……干爹快去凤仪殿救施姑娘吧,迟了儿子怕就迟了。” 小杜子话没说完,韩征已自办公的长案后站起来,快步下了台阶,径自往外走。 小杜子见状,忙跟了上去。 却是刚出了门,韩征又顿住了脚,命小杜子:“你即刻赶去凤仪殿便是,皇后见了你,就等于是见了本督,谅也不至再不依不饶,本督便不去了。” 说完就要折回去。 却让小杜子一把给抱住了胳膊,“干爹,您也太看得起儿子了,那可是皇后娘娘,就算她打狗看主人,儿子也不够分量啊,儿子仗着您,在旁人面前狐假虎威还成,在皇后娘娘面前,却是说得再多都不好使……您就别再耽搁时间了,再耽搁下去,施姑娘还不定要多吃多少亏呢!” 一面说,一面不由分说拉了韩征便往前走,总算把人给请到了凤仪殿,连昨儿发生的事,都是在路上与韩征说的,就怕耽搁了时间。 不想却还是来迟了,施清如还是吃了亏,好好儿的一张脸,让打成了那样,连他见了都生气心疼,也就不怪他干爹气成那样了。 韩征这才看向脸色已难看至极的邓皇后,道:“如今误会才算是解开了,那臣就听皇后娘娘的,此事到此为止。也请皇后娘娘消消气儿,以后再别这般轻易就纡尊降贵,亲自为难一个小小的医官,传了开来,岂非有损皇后娘娘的清誉?” 方才小杜子掌芝兰的嘴时,动作快得邓皇后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她终于反应过来,小杜子也已打完了,芝兰眨眼间便成了个猪头。 邓皇后倒不心疼芝兰,可“打狗看主人”,韩征此举,打的哪里是芝兰,分明打的就是她这个皇后,简直就是把她的脸面当众往地上踩,简直欺人太甚! 这口气叫邓皇后如何咽了下,冷笑一声,开口道:“韩厂臣现在想到此为止,可惜本宫不愿意了!本宫方才是说小小一个医官,怎么就敢那样对本宫不敬,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如今本宫方知道,原来她敢这般嚣张,是因为有韩厂臣擎天护着呢!可惜就算有韩厂臣护着,宫规却是老祖宗时候就传下来的,任谁都不得违逆。” “本来方才本宫都已说了,只是小小的教训她一下,让她长个记性,以后不敢再犯就够了,然而现在,本宫改变主意了,不好生教训她一番,今日她只是对本宫不敬,明日岂非就敢对母后、对皇上也不敬了?来人,给本宫脱了施氏医官的服制,再打五十大板,逐出宫去!” 此话说得掷地有声,尽显一国皇后的威仪。 可惜大殿内外的宫女太监都哭丧着脸,没一个敢应声上前的,皇后娘娘他们当然不敢违逆,可督主更是心狠手辣,人皆尽之,他们怎么就这么倒霉,非要夹在这样两尊大佛之间呢,待会儿真的会连自己死的都不知道! 邓皇后见自己的人竟然没一个敢动的,就算韩征再大权独握,这也是凤仪殿,是她的地盘儿好吗?! 气得胸脯剧烈起伏,脸色也成了猪肝色,猛地站了起来,怒极反笑道:“今日本宫可算是见识到了韩厂臣的滔天权势,竟连在本宫的凤仪殿,都能反客为主,反倒让本宫这个主人,使唤不动自己的宫人了,韩厂臣可真是好大的威风!” 韩征淡淡一笑,笑意却未抵达眼底,“皇后娘娘谬赞了,臣也是为皇后娘娘着想。若皇后娘娘愿意到此为止,今日之事,臣就当从未发生过,以前怎么样,以后仍怎么样,反之,娘娘就别怪臣不念旧日情分了。” 邓皇后咬牙:“你什么意思,是在威胁本宫?” 就为了一个小小的医官,竟然威胁她,不念丝毫多年的情分,娇娇还真没说错,这贱人就是个惯会勾搭男人的狐媚子! 韩征没有说话,意思很明白。 早就此一时彼一时了,皇后也该明白这个道理,该接受这个事实,不要妄图仗着曾提携过他,就能拿捏他一辈子了! 德公公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看到这里,似是察觉到有人一直在看他,忙小心翼翼看了一眼。 就对上了沈留的目光,对上后沈留也没移开,反而冲邓皇后所在的方向几不可见的偏了偏头,示意德公公去劝邓皇后,让她就坡下驴的好,省得闹到最后彼此更不痛快。 德公公心里暗暗叫苦不迭,皇后娘娘明显正处于盛怒中,他哪敢去劝啊? 可皇后娘娘历来最看重的便是他和芝兰两个,现在芝兰被打成那样,只怕这会儿整个脑子都是懵的,不知今夕是何夕,他不上前去劝,难道指望邓玉娇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欺软怕硬,只管惹事,不管解决的棒槌吗? 别说只有皇后娘娘好了,他们当奴才的才能好,这原也是他的本分,就算他想装死,也得看厂公事后会不会饶过他啊! 德公公只得弓着腰忙忙走到邓皇后面前,贴膝跪下了。 然后以只有他和邓皇后彼此才听得见的声音道:“娘娘千万息怒,小不忍则乱大谋啊,您今日若真与厂公闹翻了,让长乐殿的知道了,还不定得怎生高兴呢,要是再让那一位趁机把厂公拉到了他们那边儿去,此消彼长之下,娘娘可就……真要处于劣势了。娘娘难道真想后半辈子还要看那一位的脸色呢?将来只要娘娘入主了仁寿殿,什么气都尽可出了,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呢?” 好说歹说,总算说得邓皇后虽春葱一般的指甲都生生折断了两只,到底还是把气都压住了。 看向韩征,强笑道:“倒是本宫一时着相了,竟误会了韩厂臣的一番好意,说来韩厂臣与本宫君臣多年,你的一番忠心,本宫岂能不明白?罢了,今日之事既是一场误会,就到此为止吧,本宫有些乏了,韩厂臣也政务繁忙,本宫就不多留你了。德公公,好生替本宫送厂臣出去。” 德公公忙恭声应了“是”,站了起来。 韩征这才对着邓皇后一拱手,脸上也终于有了两分笑意:“娘娘能明白臣的一番忠心,当然再好不过了。既然娘娘乏了,臣便先告退了,等回头得了闲,再来给娘娘请安。” 说完却行几步,转身带着施清如小杜子和沈留一行,大步出了凤仪殿。 邓皇后等一行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以内后,方抓起一旁的茶杯,狠狠砸在了地上。 唬得所有人都忙跪了下去,低头含胸,恨不能地上能裂开一道缝,好让他们钻进去。 只有邓玉娇还站着,却也白着脸,一副唬得不轻的样子,片刻方小声怯怯道:“姑母千万息怒,不就一个贱人狐媚子吗,等回头再寻了机会,直接打死便是了……” 话没说完,邓皇后已骂道:“你还敢说,都是你惹出来的好事,却一点担当都没有,吓得那个样子,就你这副德行,还想将来……本宫养你何用,邓家养你又何用?” 邓玉娇自进宫陪邓皇后以来,几时被她这样当众骂过?连重话都不曾说过一句的,如今却直接这样骂她,不由又羞又愧又害怕,“哇”的一声后,便捂着脸,跑了出去。 邓皇后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了。 却也并不慌,只喝命跟邓玉娇的人:“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着小姐去!”喝得几个宫人忙忙跟了出去后,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娇娇是自家人,回头安抚几句也就是了,还能趁机教导她一番,让她以后不再这般毛躁,不然也是那么大年纪的人了,总不能一年年下来,丝毫的进步都没有。 如今更棘手的,却是姓施那个小贱人,她到底哪里入了韩征的眼,让韩征那般看重于她,竟还亲自来凤仪殿带走她? 就凭她年轻貌美吗? 可宫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儿了,韩征见惯了环肥燕瘦,应当不至于轻易就为色所迷才是,听说他府里年前添了好些美人儿,他却很少回去,难道那些美人儿会比姓施的小贱人差不成? 差的压根儿送不到韩征面前! 那他是因为什么看重那小贱人? 这当中一定有很多她不知道的事,她必须尽快弄清楚了才是,也好确定下一步她该怎么走…… 邓皇后正想得出神,德公公送完韩征一行回来了,跪到邓皇后面前小声道:“娘娘,厂公已经送走了。” “嗯。”邓皇后回过神来,又忍不住动气了,“本宫让你去查施氏那小贱人的靠山,你是怎么查的,你要是一早就查出来那小贱人的靠山就是韩厂臣,本宫打狗看主人,又怎么会有方才那场事?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本宫养你何用!” 德公公苦着脸,小声道:“都是奴才办事不力,都是奴才的错儿,求娘娘责罚……” 今儿起来皇后娘娘才交代了让他去查那施医官的靠山,之后他根本来不及安排下去,邓玉娇便撺掇着皇后娘娘,把人给弄来了凤仪殿,他哪里来得及知道施医官的靠山是谁啊? 可此刻这话他却说不得,也惟有直接认错了。 邓皇后怒声道:“知道自己办事不力就好,回头自己去慎刑司领十板子,不过若你能将功折罪,这十板子便不用挨了。” 德公公忙道:“奴才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还请娘娘吩咐。” 邓皇后满意的点点头,“你去给本宫查施氏,任何鸡毛蒜皮,都不许放过了,查她与韩厂臣到底是什么关系,也查她与萧琅到底是什么关系,办得好了,本宫自有重赏,要是办得不好,就休怪本宫不念旧情了!” 第一百一二回 醒醒吧 韩征带着施清如小杜子沈留一行人出了凤仪殿的大门,这才觉着心里那口气稍微顺畅了一点。 他侧身吩咐小杜子,“好生送了你施姑娘回太医院,让常太医给她弄点祛疤的药,这几日也别进宫了,就在家安心将养,待痊愈了再进宫也不迟。”年轻轻的小姑娘,要是脸上留了疤,岂不是白玉微瑕,一辈子都得遗憾了? 却是话没说完,余光就看到施清如不知何时,已是满脸的泪,心口不由又闷痛起来,大脑还来不及发出指令,嘴上已先道:“怎么哭了,痛得很厉害吗?” 施清如没有说话,眼泪仍是止不住。 小杜子见状,忙小声道:“干爹,伤口这么长,肯定痛得很厉害啊,何况无缘无故的,就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打人不打脸,搁谁心里能不难过的?两厢里夹击之下,可不是要哭吗?依儿子说,还是先别送姑娘回太医院了,直接带去咱们司礼监,再请了常太医过去,给姑娘治疗吧,不然太医院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可教姑娘的面子往哪儿搁呢?也不能逢人就解释,是邓玉娇没事找事儿,仗势欺人吧?” 关键把施姑娘弄去他们司礼监,干爹好歹也能多与她相处一会儿了,这可是几个月以来,两人之间的第一面,就这样连话儿都没单独说上一句,就又分开了,不知道下次见面得是什么时候? 那怎么可以! 小杜子才不会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明明他干爹心里就是有施姑娘的,不然方才不会他一说一拖,就又改变主意,赶来了凤仪殿,他干爹下定了决心的事,别说区区一个他了,从来就没人能扭转的好吗? 等到了凤仪殿,见到施姑娘脸上的伤后,他干爹更是霎时释放出了浓浓的杀气来,也就是施姑娘的伤虽看起来可怕,但说到底其实只挨了一巴掌,皇后娘娘又到底对他干爹有过提携之恩,他干爹又自来念旧情,——不然芝兰怎么可能只挨了他一顿巴掌,事情便就此作罢了,他干爹铁定会要了她的命,杀鸡儆猴! 至于施姑娘,别人可能没注意,他却是看得真真儿的,他干爹刚进去时她眼里那一瞬间的光亮,简直能灼瞎人的眼。 而且他觉着那光亮还不是因为他干爹终于赶到救她了,而是因为她终于见到他干爹了欣喜的,之后她的眼泪也并只是类似于才受了欺负的小孩儿终于见到了自家大人的那种委屈的泪,而是……总之小杜子虽说不明白,心里却自问再明白不过了。 那他当然更要为二人制造机会了,不然就他俩那口是心非,一个比一个别扭的劲头,他不定得什么时候才能改口叫“干娘”呢! 韩征听小杜子说完,见施清如还是不说话,只是流泪,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 都怪他到得太迟了,不然她又何至于受这样的委屈,有哪个女孩儿家不在乎自己容颜,又有哪个女孩儿不在乎颜面的? 她受了那样的委屈,却不吵不闹,只是默默流泪,已经够懂事了,却也更让人……心疼了。 犹豫片刻,韩征到底还是松了口:“那要不,你先随本督去司礼监?” 施清如忙含泪点头,眼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好,我随督主去司礼监。” 方才韩征进来那一刻,她固然有自己终于得救了,不会再受辱了的庆幸,更多却是欣喜于自己时隔几个月,终于再次见到了他,哪怕是以她一点不喜欢的方式与原因见到的,但总算是见到了。 原本她心里一直以为,她下次见他,怕是不知道得多久以后去了,虽然这个现实她很不想接受,可她心里却更清楚,只要他不想见她,她真的就再不见他! 万万没想到,惊喜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且她心里除了欣喜,还有一种莫名的笃定,好似自己到头来一定不会有事,韩征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出事一般,——他不是早就说过,皇宫内外发生的任何事,都瞒不过他的耳目吗? 那她被带去了凤仪殿之事,他也一定能第一时间知道,就算不会亲临替她解围,也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当然,他能亲自赶来救她,就更好了! 而现在,他不但救下了她,他还答应了带她去司礼监,那就意味着,她又可以多看他一会儿,多与他相处一会儿了,——施清如很想忍住,让自己别再流泪了的,可她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她的眼泪已完全不听她指挥了。 就像方才督主刚进凤仪殿时一样,她真的很想忍住不哭的,可也真的是无论如何都忍不住,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眼泪可以这么多,自制力也能差到这个地步,好像除了哭,她什么都不会了似的。 她的眼睛,她的耳朵,也只看得见他一个人,听得见他一个人的声音,其他人都直接不存在了一样,她的整个世界,在那一刻,只剩下他一个人! 韩征见施清如说她‘随他去司礼监’时那满眼的欢喜简直满得能溢出来,竟给了他一种错觉,无论他开口让她跟他去哪里,她都会毫不犹豫,欢喜无限的答应一般,心里不由一阵发热发麻。 他忙把这不该有的情绪压住了,吩咐小杜子:“你即刻去一趟太医院,请常太医到司礼监去。” 沈留忙道:“督主,还是属下去吧,杜儿比属下细心多了,还是让他留下服侍您和施姑娘吧。” 他可没杜儿那般会插科打诨,见缝插针,当然还是把他留下的好,不然督主一直心情不好,提心吊胆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底下的人。 也不知督主怎么想的,既与施姑娘彼此都有情,那就好好儿过日子便是,非要别别扭扭的,亏得他们是太监,不然没准儿别人还当督主是那啥不满呢! 沈留说完,便行了个礼,自顾去了。 小杜子这才笑道:“干爹,姑娘,我给您二位带路吧?” 殷勤的一路引着二人,往司礼监走去。 却是刚走出没多远,迎头就遇上了领了一群宫女太监,正匆匆而行的丹阳郡主。 既遇上了,少不得要打个招呼,韩征便带着自己一行人,停到了路边,待丹阳郡主走近后,方呵腰行礼:“臣参见郡主。郡主行色匆匆,可是有什么急事?” 丹阳郡主一身天水碧宫装,头戴镂空飞凤玉步摇,远远的也看见了他们一行。 走近叫了韩征免礼后,笑道:“韩厂臣这是才从凤仪殿出来吗?我听说皇后娘娘传了施医官去凤仪殿,正说要赶去给施医官解围呢,没想到韩厂臣速度更快,早知道我也不用走这一趟了。” 也是,司礼监就在后宫旁边儿,韩厂臣消息又灵通,只怕整个皇城内发生的大情小事,只要他想,就没有能瞒过他的,自然能来得比她快。 只是他不是另收了各家送的美人儿在府里,施医官据说也早就搬出了都督府,两人之间理应不是她一开始想的那样,如今更是该生分了许多吗,他却还是来得这么快,实在……不像是生分的样子啊! 韩征没想到丹阳郡主此行竟也是为了给施清如解围,心下颇有些意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施医官乃臣故人之女,所以臣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身陷囹圄,只不知她几时有幸,入了郡主的眼,能让郡主亲自赶来为她解围?实在是她的福气。” 丹阳郡主听得施清如竟是韩征故人之女,心下忽然说不出的欢喜。 难怪韩厂臣对她另眼相待,若是故人之女,便解释得通了。 她越发笑靥如花了,道:“之前曾与施医官有过两面之缘,觉得她颇对我胃口,再加上受人之托,所以立刻赶了来,不想还是迟了。施医官这脸可是邓玉娇弄的?好好的脸让她给弄成了这样,真是看着就疼……她仗着皇后娘娘宠爱,惯会使这些阴招,哼,她最好祈祷以后别落到我手里,否则我一定让她也尝尝这滋味儿!” 施清如忙给丹阳郡主行礼道谢,既不过分谄媚夸大,又让人明显能感受到她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多谢郡主赶来相救,也多谢郡主关心,臣实在愧不敢当,臣这亦只是皮外伤,养两日就没事儿了。” ‘受人所托’? 丹阳郡主这是托辞,还是真有其事呢,可除了督主,她在皇城里哪还有别的依靠? 韩征的重点也放在了这四个字上,笑道:“敢问郡主所说的‘受人之托’,是受何人所托?那回头臣可得好生向他道个谢才是。” 丹阳郡主倒是大大方方的:“就是我大哥啦。昨儿施医官与邓玉娇在御花园闹得不愉快时,我大哥也在,想着以邓玉娇那跋扈嚣张的性子,势必要找补回来的,便提前安排了人暗中留意,没想到邓玉娇果然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可我大哥是外男,如何好擅入后宫去为施医官解围?所以忙忙打发了人来告诉我,让我赶去凤仪殿救人。” 韩征不防竟是萧琅托的丹阳郡主。 印象里那也是个冷清冷性之人,虽在宫里当差,又得圣心,还有太后和福宁长公主宠着护着,却自来是个不多事的人,怎么忽然就这么好心了? 他下意识看向了施清如。 见她虽半边脸肿着伤着,却仍难掩本身的好底子,一双眼睛因才哭过,像琉璃一般溢着华彩,肌肤也在阳光下,越发的莹白如玉。 但她身上最引人注目的,无疑还是她身上的医官官服,更是那份因为自己是真的有真才实学,是凭自己真本事立足,而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自信和从容,——就像那些饱腹诗书之人,自然而然便流露出来的“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一样。 施清如方才一直默默流泪时,韩征还没察觉出来,刚才她忽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再不见半分脆弱,而是不卑不亢的向丹阳郡主致谢时,他便立时察觉到了。 虽早知道她通过了太医院的考核,已经顺利成为了大周第一名女医官,这一个多月以来,无论是在太医院,还是去后宫各妃嫔处出诊,都是越发的如鱼得水,渐入佳境。 可听说她成长了,与亲眼所见她的的确确成长了,早已今非昔比,感觉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别说萧琅了,便是他,若之前没见过她,与她没有那些渊源过往,如今乍然见到这样一名与众不同的女子,还是个漂亮女子,只怕也要下意识多看几眼,不自觉就变得好心起来吧? 韩征心思眨眼间已百转千回,嘴上也没闲着,笑着与丹阳郡主道:“原来是萧大人托的郡主,臣还真是挺意外的,不过也算是在意料之中,阖宫谁不知道长公主教子有方,一双儿女与别的贵胄闺秀都不一样呢?那臣便厚颜再求郡主一事了,还望郡主能答应。” 丹阳郡主巴不得他这句话,素日因内外有别,她想远远的见他一面都大大的不易。 忙笑道:“厂臣只管开口,我能做到的,绝不推诿,便是我不能做到,也一定会替厂臣想法子的。” 韩征笑道:“郡主言重了,臣哪能那般不知好歹?臣是想请郡主带了施医官去您那儿,给她的伤口上点药,再安排人悄悄儿送她出宫去。她这个样子回了太医院,没的白惹人闲话,臣要带她回司礼监又委实不方便,幸好遇上了郡主,倒是替臣解了燃眉之急。” 丹阳郡主还当韩征要求她什么为难事儿,没想到只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忙道:“厂臣放心,我一定好生给施医官上药,再安排人好生送她回去,厂臣只管安心忙自己的去吧。话说回来,司礼监值房与内阁值房离得那么近,司礼监的人自不敢说什么,内阁的阁老们可就未必了,不怪厂臣觉着不方便,我那儿就清净多了,又都是女孩儿,就更方便了。” 韩征笑道:“那就多谢郡主了,只是郡主怕还是要小心一点,别扰了长公主的清净才是。” 丹阳郡主笑道:“我娘一早就陪皇祖母礼佛去了,要在仁寿殿待一整日呢,厂臣只管放一百个心吧。” 韩征点点头:“那就有劳郡主了,臣日后再好生答谢郡主。” 看向施清如,“你这便随了郡主去了,郡主是个好性儿之人,阖宫上下都知道的,你只管安心便是。” 施清如脸上的笑早已消失不见了,整颗心钝钝的,整个人也木木的。 督主不是才说了让她随他去司礼监的吗,怎么眨眼间又改了主意? 她还在高兴终于可以多与督主相处一会儿了,谁知道那都是妄想,督主分明就是没办法了,才答应带她去司礼监的,如今一有其他办法了,立时便改了主意。 丹阳郡主方才也说,她如果去了司礼监,司礼监的人不敢说什么,旁边内阁值房的阁老重臣们却是未必……说明什么,说明她如果真去了,于督主又是一场不必要的困扰与麻烦。 他能亲自赶到凤仪殿救下她,为此还与邓皇后闹得颇不愉快,已经够仁至义尽了,她还想怎么样? 就因为他亲自来了一趟,还在见过她受伤的脸后,那般的震怒,眼里也好似有心疼之色,还以雷霆手段,为她讨回了公道,她就又能东想西想,以为自己终究还是不一样的吗? 也太拿自己当一盘儿菜了! 指不定督主只是刚好闲着,或是被小杜子催得不耐烦了,才不得不走了这一趟呢? 而且树活皮人活脸,她虽无关紧要,在外行走时,代表的却是他和都督府,打她就是打他的脸、打都督府的脸,他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所以醒醒吧,施清如,你总是东想西想真的是病,得治! 施清如听见自己语调平平的开了口:“多谢督主的一番苦心安排,那臣就给郡主添麻烦了。” 话一出口,对自己竟能如此平静,连自己都觉得佩服自己;又为自己方才的欣喜觉着可笑,有什么可喜的,这一场相见,还不如不见呢! 丹阳郡主自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笑道:“不麻烦,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何况我大哥已明显拿你当朋友,不然不会特地托我走这一趟,你既已是我大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再这般客气,岂非生分了?” 她大哥也到年纪该娶妻生子了,只他向来都一副对女人不感兴趣的样子,可把皇祖母和她母亲急坏了。 倒是没想到,他竟会对这施医官如此另眼相看,若二人能有进一步的发展,想来韩厂臣也不至于不会放人,那韩厂臣身边便又干干净净的了……就是这施医官身份到底太低了些,要做正室绝无可能,不过就算做个侧室,也不算是埋没了她。 韩征便笑道:“既然郡主愿意施以援手,臣便先告退了,司礼监还有一大堆折子等着臣看,施医官的伤口怕是也得尽快处理,不如就此别过的好?” 丹阳郡主笑道:“那就听厂臣的,我们就此别过吧,厂臣先请。” 韩征却道:“还是郡主先请。” 丹阳郡主却不过,只得带着施清如和跟她的一群人,先行离开了。 韩征看着他们一行人走远了,方沉声吩咐小杜子:“走吧。” 小杜子早已快憋死了,闻言急忙道:“干爹,您不是说了带施姑娘去我们司礼监的吗,怎么忽然又改了主意?您这么长时间没见过施姑娘,难道就没话儿与她说吗?就算没有,她今日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您也该安慰一下人家才是啊,结果您倒好,直接把人给支去了丹阳郡主处,施姑娘与丹阳郡主根本就不熟,您也不怕她又受委屈呢?” 实在气不过,又道:“而且施姑娘明显有很多话要与您说的样子,您刚问她要不要去咱们司礼监时,她高兴成那样儿我不信您没看出来,谁知道您说变就变,刚才她分明都忍不住要哭了好吗,您可真是……” 见韩征一直冷冷睇着他,到底把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没敢再说。 韩征这才冷冷道:“着人去告诉常太医,不去司礼监了,改去长乐殿。” 小杜子小小声应了“是”,忙打发了人去堵常太医,吩咐完见韩征已往前走了,忙拔腿跟了上去。 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小声嘀咕:“那萧大人从来冷傲,宫里不知道多少女官宫女想要得入他青眼的,他从来都不假辞色,却对施姑娘这般另眼相看,与我们差不多时间得了施姑娘被带去凤仪殿的消息不算,还立刻托了丹阳郡主去凤仪殿救人……可见是对施姑娘上了心。干爹您是生得好,也手握大权不假,可萧大人也没差到哪里去啊,您这边冷冷淡淡的,一副恨不能拒施姑娘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萧大人那边却是事事上心,时间一长,您就等着后悔吧!” 韩征再也忍不住打断了他:“你要是不想要你这条舌头了,本督即刻就可以成全你!” 唬得小杜子忙忙捂住嘴巴,终于彻底不敢再说了。 韩征这才继续大步往前走去,眼里一片冷沉。 他以前便曾说过,等有朝一日那丫头想嫁人了,一定替她挑一个各方面都出挑的夫君,让她风光大嫁。 如今不用他出手,她凭自己的人品才貌,已能吸引来萧琅那般优质的男儿了。 便是他,也得承认,萧琅真的是个不可多得的如意郎君,长得好、家世好,人品才德也是出类拔萃;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流着皇室的血液,便是福宁长公主有不该有的念头,将来待储位定了,以隆庆帝和太后对福宁长公主的敬重疼爱,也定会为胞姐和女儿留一条光明后路的。 不像他,非生即死,根本没有第三条路。 所以若萧琅真对她另眼相看,他愿意……帮助他,也成全她,即便她身份低微有瑕疵,福宁长公主也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只要萧琅愿意一辈子待她好,为她撑起头上的一片天,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所有障碍都将不是问题,他自会替她全部扫除掉! 至于他自己,刚才因为一时心痛与震怒所引起的再度失常,还有心里给自己找的那些借口与理由,以后真的、真的不能再有了,他也真的不能再见她,不能再破例,因为一见到,便什么都忘了,当然还是不见的好。 也是怪他意志薄弱,小杜子说上几句,再随便一拉,他便妥协了,就算他没亲自赶去凤仪殿,只小杜子和沈留去了,难道皇后就能不卖他这个面子,不让他们把人带走不成? 只不过可能今日不能为那丫头出气了,但他事后完全可以以其他手段找补回来,——他这个一沾上她的事,就总是失控的毛病,就不信真治不了了! 韩征忽然冷冷开了口:“宁平侯府的老爷少爷们近来都忙什么呢?皇后日日在宫里养尊处优,是既不用教养皇子公主,也没有妃嫔们争风吃醋,连太后都是个好性儿的,不常叫了她到仁寿殿服侍,也不怪她闲得没事找事,给她找些事儿做吧。” 宁平侯府便是邓皇后的娘家了,以往还算老实安分,等女儿当了皇后,封了侯爵后,便开始膨胀了,老少爷们儿都是成日里正事不做,只知道吃喝玩乐,不务正业,渐渐更是欺男霸女,鱼肉百姓,隐隐成了京城里的一霸。 这几年,都是韩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宁平侯府才能什么事儿都没有,邓皇后也才能高卧凤仪殿,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小杜子一听就明白韩征的意思了,这是觉着今儿打了芝兰还远远不够,还得给皇后一点颜色瞧,她才能知道什么人动得,什么人动不得,以后也不至再那般死惯邓玉娇。 因忙道:“干爹放心,儿子理会得了,一定会让皇后娘娘忙起来的。” 说来皇后这些年日子也够好过了,因为所有妃嫔都没有子嗣,皇上也从来都雨露均沾,并不偏宠哪一位娘娘小主,都是宠幸一段时间,见不能怀上皇嗣,便立时撂到脑后,改宠新人了。 以致她的地位一直稳若金汤,连个敢偶尔小小要她一次强的妃嫔都没有。 所以才纵得她只当所有人都该围着她转,她不会有任何的不顺,不会有任何碰壁、踢到铁板的时候了,——很快她就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了,还真当她对干爹的一次提携,就能管一辈子呢! 韩征这才冷冷“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径自回了司礼监去。 本还想吩咐小杜子,着人去长乐殿外留意着,以防万一,再就是一定要确保她安全回去了的,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忍住了,横竖那猴崽子素来鬼精灵,不用他吩咐,也一定想得到的,他实在犯不着再破例,也万万不能再破例了! 第一百一三回 兄妹密话 福宁长公主生来便是先帝唯一的嫡公主,等隆庆帝正位大宝后,她身份地位就更超然了,俨然是所有皇族宗亲里的头一份儿,享的也是双亲王俸禄,把平亲王安亲王几个真正的亲王,都甩到了后头去。 所以她的长乐殿,也是后宫里仅次于邓皇后凤仪殿的所在,不但处处都富丽堂皇,精巧细致,还占地广阔,说是“殿”,实则是一个宫殿群。 正殿自然是福宁长公主住了,只她每个月在宫里的时候只占一半,反倒是丹阳郡主,一月至多也就三五日不在宫里,所以住的是长乐殿仅次于正殿的绛雪轩。 施清如一路木然的跟着丹阳郡主进了长乐殿,又一路进了绛雪轩。 早有丹阳郡主的贴身女官百香领人迎了出来,“郡主回来了。” 满脸的笑容在看到丹阳郡主身后的施清如,尤其是她那半边又红又肿的脸后,立时僵住了,小声问丹阳郡主:“郡主,这位是?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丹阳郡主道:“这位是太医院的施医官,是大哥和我的朋友,她的脸是被邓玉娇仗着皇后的势,在凤仪殿给弄成这样的,你快让人准备热水药膏来,如今这时节,到处都是花粉尘土,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要是伤口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百香显然也是知道邓玉娇德行的,闻言忙应了“是”,吩咐人准备热水的准备热水,取药膏的取药膏去了,她自己则引了丹阳郡主和施清如进屋,待丹阳郡主招呼施清如落了座后,又忙忙给二人上了茶来,十分的利索得用。 丹阳郡主便招呼施清如吃茶,“我看施医官一路上都怏怏的,是伤口很痛吗?还是还没气过呢?你在宫里待久了,便知道邓玉娇就是那个德行了,仗着皇后宠爱,从来都是无缘无故就要欺负人的,何况你和她还曾结过梁子……说来上次的事儿,她记恨的应该是我,只从来不敢要我的强而已,便柿子捡你这个软的捏,回头我也找个什么借口,捏一捏她,她就知道被当成软柿子捏,到底是什么滋味儿了!” 施清如闻言,虽仍心如乱麻,总不能冷着丹阳郡主,只得打起精神来,道:“伤口是有些疼,不满郡主,心里也着实有些个委屈,所以没什么精神,还请郡主千万不要见怪。” 丹阳郡主笑道:“我不是说了吗,大家都是朋友,我自然不会见怪,你吃茶吧,千万别拘束。” 施清如这才低头吃起茶来。 就听得丹阳郡主道:“对了施医官,方才韩厂臣说你是他的故人之女,可韩厂臣的年纪与令尊令堂,应当相差甚大吧?我听说他七八岁上就进了宫,照理,应该不会有机会结识令尊令堂才对啊?” 她方才想了一路,又觉得‘故人之女’的说辞,怎么看都疑点重重了。 且韩厂臣去凤仪殿着实也去得太快了些,哪怕他消息再灵通呢,以他日理万机的繁忙程度,何必非要亲自去凤仪殿救人?不拘是打发小杜子,还是手下其他得用的去,难道皇后还能不给他这个面子不成,照样能把人带走,——那他为什么非要亲自跑这一趟呢? 可见他对施医官,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不然当初也不会破天荒留下了她一个了,指不定‘故人之女’,只是他对外的托辞呢? 施清如听丹阳郡主提到韩征,心里又是一阵钝钝的。 片刻方道:“回郡主,臣的亡母早年曾对督主略施过一次援手,督主当时年纪虽小,却记在了心里,待见了臣后,因臣与亡母长得十分相似,督主一问臣,没想到果然对上了,所以督主才说臣是‘故人之女’,臣自己倒是受之有愧,毕竟亡母当年对督主只是举手之恩,不想如今却换来督主的百倍相报。” 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心不在焉起来。 督主好似瘦了不少,也不知是因为春日衣裳穿得薄了,显得瘦了,还是他真瘦了? 小杜子之前可说了,他胃又不好了。 不但瘦了,整个人看起来也更冷清,更拒任何人于千里之外了似的,不过也更有威仪了……与她一直以来想象中的好似处处都不一样了,却又好似处处仍一样,他还是那个他,一点都没变。 她方才觉得这一场相见,还不如不见,可此刻,她还是忍不住庆幸有这场相见了,至少,她亲眼见到了他活生生的人,亲耳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也对她不是全然不关心,至少,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那么一丝丝关心与紧张的。 不论是因为她是‘故人之女’,还是因为这一年以来,彼此到底还是建立起了那么一点点的情分,终归有那么一丝丝的关心与紧张,她便知足了…… 丹阳郡主听了施清如的说辞,倒是信了大半。 若韩征早年没进宫前,就受过施医官亡母的恩惠,那他所谓的‘故人之女’,倒也解释得通了,他本就过目不忘,记得早年的事也不足为奇。 不怪他当初虽收下了她,却从未真拿她当过对食,反而让她到太医院学医,又让她成了大周第一名女医官,——丹阳郡主不用打听,也能猜到施清如能有今日,势必离不开韩征暗中的关照。 他若只是拿她当对食,有那方面的想法,又何必如此费心的栽培她,让她学得一技之长,只让她每日吃好喝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在都督府后院待着便是了。 丹阳郡主因笑道:“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韩厂臣可真是长情念旧,知恩图报,不过也是因为有令堂心善在先,这便是人们常说的‘种善因,得善果’。” 施清如应声回过神来,正要再说,宫女们捧了热水药膏进来。 施清如便向丹阳郡主借了一面镜子,自己处理起脸上的伤来,见伤口已经没再渗血,但之前渗出的血已经变了色,看起来有些脏污,又向丹阳郡主道:“能否请郡主着人为我取一些酒来?” 她这伤口不消一下毒,只用热水清洗完就上药,八成要感染留疤,她也是女孩儿,当然也爱美;何况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虽早当自己没有父亲了,母亲却是永远活在她心中,当然要爱护母亲给她的一切。 丹阳郡主忙吩咐百香:“快让人给施医官取酒去,不过宫里没有烈酒,梨花白金泾露之类的行么?” 施清如道:“梨花白就行。” 百香便忙着人取酒去了。 很快酒来了,施清如先用热水清洗过自己的伤口后,便闭上眼睛,请百香帮忙,用酒冲洗起自己的伤口来,立时一阵钻心的痛,她不由大口的喘起气来。 看得一旁的丹阳郡主和帮忙的百香也呼吸急促起来,清洗干净后的伤口越发明显了,两边的肉还有些往外翻,她们光看着就觉得很疼了,何况受伤的人自己?还要忍受酒浇上之后所带来的刺痛? 施清如却愣是忍住了没有叫,也没有哭。 丹阳郡主忽然就有些明白自己的大哥为什么会对她另眼相看了,既漂亮又聪明,既善良又勇敢,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知道自己要什么,对自己未来要走的路,应当也是明白坚定……这样一个有别于京城绝大多数闺秀的女孩儿,谁多了解了一些后,又能不另眼相看呢? 便是她同为女子,都有些发自内心的欣赏她了。 施清如消完毒后,闻了闻百香为她准备的药膏,确定适用于自己的伤口后,方轻轻抹了一层。 这才看向丹阳郡主,道:“臣已经处理完伤口了,就不打扰郡主的清净了,这便告辞了。郡主今日的善心,臣也会铭记于心的。” 说完站起身来。 丹阳郡主却笑道:“施医官不必着急,不如就在我这里用了午膳再离开吧?我既受了韩厂臣所托,要照顾好你,自然就要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将你照顾得妥妥帖帖的才是。对了,你的伤口,要不要包扎一下?你就这样处理了就可以了吗,不会留疤吧?这么漂亮一张脸,要是留了疤,可就真是美中不足了。” 施清如道:“多谢郡主好意,留膳便不必了吧,臣实在担当不起,至于臣的伤口,回去后是需要简单的包扎一下,以免沾染上了粉尘,等过两日彻底结痂后,便可以不用包扎了,想来不至留疤。” 丹阳郡主还想留她,好容易有个韩厂臣身边的人可以细细打探一下有关他的一切了,她当然不想就这么放走了。 可惜却有小太监进来禀告:“太医院的常太医来了。” 施清如趁机再次提出告辞。 丹阳郡主没法,只得允了她离开,“那回头等你得了闲,我再找你来说话儿。” 施清如却是笑道:“臣但凡在宫里,肯定都正当值,所以郡主还是等臣休沐时,在宫外见臣吧。” 这话说得讨巧,意思丹阳郡主不会有生病的时候,自然在宫里时也就没有机会传她了,丹阳郡主便笑起来:“那就等你休沐时,我再见你吧。” 施清如应了“是”,再次向丹阳郡主道了谢,又托她代为向萧琅致谢,“不知何时能有幸再见到萧将军,只能请郡主先代为致谢了,等回头有机会见到时,一定当面致谢。” 不过昨日机缘巧合下,一起救了一个人,又说了几句话,便换来萧琅的如此善意,当初彼此第一次见面时,他以为她是在欺负陈嬿,还曾“仗义执言”,之后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也没向她道歉。 她便以为他是个眼高于顶之人,当然,以他的出身家世,他也的确有眼高于顶的资本。 倒是没想到,他却是个外冷内热之人,不但昨日肯救一个卑微的太监,今日还想着替她解围,虽说丹阳郡主说他那她当‘朋友’的说辞她不是很相信,知道多半是面子话儿,但他的善意却是实实在在的,等下次有机会再见,她定要好生致谢一番才是! 丹阳郡主笑道:“我大哥也日日都当值宫中,想来你很快就有机会再见他了,不过你的致谢我也一定会代你转达的。” 让百香好生送了她出去。 施清如出了绛雪轩,就看到了满脸焦急等在空地上的常太医。 她忙向百香道了谢,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师父,您等很久了吧?” 常太医见她终于出来了,松了一口气:“还好,就一会儿。你脸已经处理过了?回去还得包扎一下才是,也免得沾染了粉尘……好了,我们先出宫吧,马车已经在宫门外等着了。” 施清如点点头,师徒两个便一路出了后宫,再一路沿着长街出了西华门,上了马车。 常太医这才沉下脸来,道:“徒弟,那个邓玉娇昨儿又找你麻烦之事,你怎么没告诉我?把脸给你弄成这样,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心术怎么这么不正,皇后竟还那样护着她、纵容她,当真她家的孩子就是宝,人家的孩子就是草么!” 施清如不欲他老人家动气,忙笑道:“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儿,所以就没告诉师父,谁知道她会动作这么快呢?幸好如今我也好好儿的,师父就别生气了。” 便是她昨儿告诉了师父,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让师父跟着生气担心,别无他用,自不如不告诉的好。 常太医哼哼道:“你脸都伤成这样了,哪里‘好好儿的’了?还亏得是韩征及时赶到,要是他到得晚一点,后果不堪设想好吗,要不是想着不能因噎废食,师父都想让你别再去太医院,也不当这劳什子的医官了。” 施清如笑道:“师父自己都知道不能因噎废食了嘛,何况经过今日之事,想来皇后定会好生管教邓玉娇,她也定会低调一段时间了。所以太医院我还是得去,医官也还得继续当,毕竟我就这一个多月以来得的赏赐,都够寻常人家吃用好几年十来年了呢,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营生去?” 说完拿出豫妃赏她的那对镯子,“师父您看,豫妃娘娘赏的,少说也得值几百两吧?可真是发财了!” 常太医啐她,“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丫头这么财迷呢?你也不必哄我,谁教的徒弟像谁,我自己就对那些黄白之物不甚上心,我的徒弟自然也是一样。要不是韩征曾对我有恩,他短时间内又离不得我,这太医我早不当了好吗?若真如此,师父就带了你,把全大周的山山水水都跑遍,无论谁生病了,我们师徒都给他治,不管贫富贵贱,那日子肯定过得比现在充实得多,也有意义得多,就是韩征他……哎,他也不容易……” 一听得他小徒弟被带去了凤仪殿,便立刻赶了去救他,以他的身份权势,哪还需要亲自去救人? 他偏就亲自去了,听沈留说来,还狠狠打了邓皇后的贴身女官,狠狠给了邓皇后一个没脸。 甚至若邓皇后不肯罢休,他与之彻底撕破脸也在所不惜……他自来冷静理智,自律得近乎自残,自己这几个月以来也都看在眼里,如果不是关心则乱,他岂会如此? 哎,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惟今他这个当师父的,也只能顺其自然,走一步看一步了…… 施清如听师父提到了韩征,抿了抿唇,方笑道:“要是真如师父所说,能把全大周的山山水水都跑遍,那就真是不枉此生了,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吧。” 可惜若按照她前世临死前的大局发展来看,三四年内,她和师父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师父觉得督主不容易,她只有更觉得他不容易的,自然要留下来竭尽全力帮助他、支持他。 她也做不到……远离他,哪怕彼此只能呼吸到一定范围内同样的空气,只能看到一定范围内同样的蓝天,也总比动不动就是百里千里的距离要好得多。 至少离得近些,总有见面的希望,就好比今日,她不就见到他了吗? 她方才甚至想过,为了能再次见到他,要不,再让邓玉娇找她的麻烦,或是让宫里其他人找她的麻烦得了? 还是算了,她不能再给督主添麻烦和困扰了,不然他彻底厌了她,可就连像今日这样只是当众见他一面,与他说上那么两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常太医见小徒弟已在强颜欢笑,忙岔开了话题:“丹阳郡主倒是个好心肠的,她兄长听起来也不错,不论别的,只论教养孩子,福宁长公主可比皇后强多了。只是她生来尊贵,与咱们压根儿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后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施清如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师父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加倍小心的。” 光凭萧琅所托,丹阳郡主应当不会对她那般友善才对,第一次见面时,她对邓玉娇那居高临下的、与生俱来的高傲,她可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邓玉娇再入不得她的眼,也是皇后侄女、侯府千金,京城数得着的高门贵女,丹阳郡主却直接不留情面,她论起出身来,可比邓玉娇差了十倍不止,在旁人看来,还被亲生父亲送给了一个太监,可谓是卑微到了尘埃里。 那凭什么入丹阳郡主的眼?凭她自己的品德才干,凭她的人格魅力? 简直就是笑话儿! 所以,丹阳郡主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的根本就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督主吧? 不然之前也不会变着法儿的向她打听她与督主到底是什么关系,之后也每每都试图把话题往督主身上引了,便是去年她们在那个珍玩店第二次见面时,她问的也是督主,她竟然如今才意识到不对劲儿! 话说回来,凭督主的人品才貌,还有那份“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风姿,吸引得再多的女子芳心暗许,不也是理所应当吗,只是丹阳郡主若真有那个心,怕是注定要失望了,她和督主之间,明显隔的是天堑…… 施清如无声苦笑起来,她还有心情同情丹阳郡主呢,人家是郡主,轮得到她同情呢,简直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丹阳郡主待百香送走施清如折回屋里,便吩咐她道:“打发个人去与大哥说一声,午膳后他若是得闲,就来我这儿一趟,我有话与她说。” 百香应了“是”,自打发人传话儿去了。 于是午后,萧琅便出现在了绛雪轩。 丹阳郡主见了哥哥,十分高兴,把屋里服侍的人都打发了,方笑道:“我还当大哥今儿未必能得闲过来呢,毕竟以往我打发人去请大哥时,都是两三日后,大哥才会过来,可见我这个妹妹,终究还是及不上某些人重要啊。” 萧琅闻言,哭笑不得:“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呢,以往我都是真不得闲,今儿也是真得闲,所以就赶着过来了,我就你一个妹妹,谁在我心里,也及不上你重要啊,还‘某些人’,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丹阳郡主把头一偏,“真的,大哥心里真谁也及不上我重要?这么说来,大哥不是因为想知道那位施医官的情况,才赶着过来的了?那我就不说了啊。” 萧琅喝了一口茶,面不改色:“嗯,你不说便不说吧,只要你忍得住,何况我也差不多知道了。” 丹阳郡主就扁了嘴,“大哥怎么就知道我忍不住?你又是怎么知道的,既然都知道了,那你还来干什么?” 萧琅道:“韩征弄出那么大的阵仗,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我,可就算知道了,宝贝妹妹有请,我当然还是要第一时间赶过来啊。” 丹阳郡主这才笑起来,“那我就姑且信了大哥的话,你心里谁都比不上我重要吧,不过估计也就是暂时的,等明儿大哥有了心上人,我立马得靠边儿站了。对了,大哥,你既然已经知道韩厂臣先赶去了凤仪殿,心里就没什么想法呢?不瞒你说,那施医官漂亮通透又勇敢,连我同为女子的,如今都对她很是欣赏,快要喜欢上她了,何况……男子们呢?” 萧琅自小就与妹妹感情极好,如何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忍不住曲起手指,敲了她额头一记,方道:“你这小脑瓜子都想些什么呢?我与施医官的交集也就只昨日帮着他救了一个太监,再就是看不得邓玉娇那副骄纵的样子而已,换了任何一个人,我一样会这么做的,早知道会让你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就不多这个事儿了。” 反正韩征也及时赶了过去,可见时刻都留意着施医官动静的,他只是没想到他会亲自赶过去,据说还对皇后很不客气,——那他到底怎么想的? 太监的想法果然不能以正常人的思维去猜度。 丹阳郡主见兄长一副坦荡的样子,暗忖难道自己竟猜错了,大哥对施医官并没有另眼相待,换了别人,他一样会这么做? 好吧,二人身份本来也不对等,要是大哥真有什么想法儿,母亲那一关先就不好过了,若他没有,当然就最好。 只是这样一来,施医官与韩厂臣之间,便又有可能……话说回来,就算二人真有什么,难道她还管得着不成? 她又不是韩厂臣的谁,她也始终要嫁人的,不过就这两三年之间的事了,老是去想那些个不切实际的东西做什么! “……珑儿,你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 萧琅的声音忽然拔高,让丹阳郡主回过了神来,忙笑道:“没想什么,就是觉着大哥年纪不小了,皇祖母与母亲一直都盼着能抱曾孙与孙子,我也一直盼着能添一位漂亮温柔的嫂嫂,再添几个可爱的侄儿侄女,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大哥才能让我们如愿呢?” 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尤其是福宁长公主的心思,萧琅岂能不知道? 他并不赞同自己的母亲,也没那个野心,他毕竟姓萧,不姓宇文,那条路实在太难走了,他一直不想踏上去,以免再也回不了头。 所以也一直对娶妻生子兴致缺缺,按照他母亲的意思,他势必要娶个高门贵女,两家人强强联手,两个人也相敬如宾,——可那样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他心里还是盼着能找一个与自己两情相悦,心意相通的妻子的,只这话与自己的妹妹怎么好说的? 萧琅因只笑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等哪日我想娶妻了,你自然也就有嫂嫂了,所以皇祖母与母亲跟前儿,你还得多替我周旋说项,知道吗?这也怪不得我,京城里那些千金们个个儿都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呆板,你自己也说了,一个都瞧不上做你嫂嫂,也怪不得我不是?且再等一两年吧,指不定我命中注定的那名女子就出现了呢?” 丹阳郡主知道他们兄妹的亲事都是由不得他们自己意愿的,可那毕竟是他们一辈子的事,她希望能两情相悦,她大哥难道就不能希望了? 说来她心里的人这辈子已不可能的了,那她就更得助她大哥娶自己想娶的女子,婚姻幸福美满了。 因忙笑道:“大哥放心,我一定会替你周旋说项的,我大哥这么好,值得这天下最好的女子,好事多磨、好货沉底,我相信大哥定能等到你命中注定那个最好的女子的!” 萧琅笑起来,“那我就承你吉言了,我也定会给我妹妹寻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夫婿的。” 换来丹阳郡主红着脸的嗔怪:“大哥,您说什么呢,再胡说我不替你周旋了啊。” 萧琅忙道歉:“好好好,大哥不说了,不说了便是……” 当下兄妹两个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萧琅还要赶回去当值,这才与丹阳郡主作了别。 待出了绛雪轩,方摇头失笑起来,珑儿那丫头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呢,那施氏的确很特别,不同于一般的闺秀女子,可也仅此而已,他更好奇的,是韩征与她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好吗? 他虽没有那个野心,韩征如今大权独握,他也该未雨绸缪才是,不然他要如何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如何护好自己的亲人和在乎的人们? 不过,若能娶个有别于这世间绝大多数女子的妻子,他的后半辈子肯定也能变得更意思的多。 决定了,以后皇祖母和母亲再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就回答‘特别的’吧,也省得她们再说他连个范围都没有,让她们怎么替他物色,分明就是敷衍她们…… 施清如同常太医回到家,常太医先给她把伤口简单的包扎好,又给了她一小瓶祛疤的药后,方道:“这几日徒弟你就别进宫去了,省得这副样子,去给娘娘小主们问诊不雅相,就在家将养几日吧,等伤口的疤痕掉落了再进宫也不迟。好在这伤口并不算深,我这祛疤的药也是特制的,你一日用上几次,应当不会留疤,至于别的注意事项,你自己也知道,我就不多费口舌了。” “师父放心,我都知道。”施清如向常太医道了谢。 适逢桃子听得她和常太医回来了,到前边儿来伺候,她遂吩咐桃子:“去弄一些吃的来吧,我和师父还没用午膳,记得清淡一些。” 桃子却是一眼看到了她脸上的纱布,忙紧张道:“小姐,您脸怎么了,怎么包起来了,是不是受伤了?” 施清如是伤在脸上,知道瞒不过她,所以早就想好了说辞,“今儿在御花园时,不小心让一根树枝刮了一下,伤口不大,只师父说春日里粉尘多,怕沾上了感染,所以才包扎了起来,过两日就好了,你别担心。” 常太医也是知道桃子的忠心与叨唠的,忙附和道:“是啊,过两日就没事了,你就别担心了,快准备吃的去吧,我们都快要饿死了。” 桃子听得常太医也这么说了,这才心下稍松,退下给师徒二人准备吃的去了。 ------题外话------ 好基友南湖威风的《嫡女归来之皇后太妖娆》已经八万字了,小伙伴儿们可以宰了哦,o(* ̄︶ ̄*)o 第一百一四回 真是疯了 施清如只在家将养了两日,便又去了太医院。 一来她已经忙惯了,根本闲不住,在家里才待了一日,便因无所事事,反而比平日去太医院时更觉着累,第二日更是觉着自己闲得浑身都快长毛了; 二来她惦记着豫妃的病,她才给她扎了两次针,初步取得了一定的成效,就又停了,那她后边儿再给她续上,前面两次不说全部白费,也几乎算是没什么用了,又得重新开始,于豫妃的病不利,她人也要多受两次扎针的痛苦。 是以第三日上,施清如便又随常太医进了宫去。 桃子很不想让她去的,她脸上的伤口虽已结了痂,却还远不到自动脱落的时候,那一不小心裂开了,又得几日才能长好,万一留了疤痕,如何是好?那可是一辈子的事! 架不住施清如坚持,又再四保证只要出门,一定把脸遮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和常太医进了宫去。 施清如到了太医院后,收拾一番,便先去了永和殿,还当自己两日没来给豫妃治病,她多少会有些不高兴,毕竟是后宫仅次于邓皇后的第二号人物,豫妃岂能没点儿自己的脾气傲气? 不想豫妃却很是和颜悦色,“你又不是故意不来给本宫治病的,是你自己也伤了,如何怨得你?也别说什么不雅相,让本宫恕罪了,看你这小脸儿伤成这样,就是本宫见了都心疼,那邓小姐可真是……” 那日韩征带人赶往凤仪殿的阵仗可不小,之后在凤仪殿内发生的事也是宫女太监们都看在眼里的,纵邓皇后御下极严,到底“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管住几十张嘴,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何况那几十张嘴里,还本来就不乏人在曹营心在汉的呢? 自然想知道的人,都能知道,而豫妃服侍隆庆帝多年,在宫里待的时间比邓皇后都长,又怎么会没有一点儿不为人知的人手和底牌? 不但她,基本上主位以上的妃嫔,消息都算得上灵通,也就低位妃嫔们既没钱又没人,才会两眼一抹黑了。 豫妃既知道了韩征是施清如的靠山,自然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居高临下的待她,别说她不是故意不来给她治病,实是事出有因了,就算她是故意的,她如今也只能一笑置之。 谁让她的病,只有施清如能给她治,最重要的是,韩厂臣权倾朝野,就算她自问没有求到他名下那一日,可万一哪日她或是她的娘家不慎犯在了韩厂臣手里,或是因为知道她待施医官不客气,韩厂臣便立马“回敬”她一番呢? 连皇后娘娘对韩厂臣有提携之恩的,又是中宫皇后,他尚且说翻脸就翻脸,豫妃可不认为自己比邓皇后的面子还大。 那她如今待施清如当然是再礼贤下士都不为过了,若能因此与之打好关系,结下一段善缘,指不定后边儿还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亦可知。 施清如自不知道她在后宫一定范围内,又出了一回名,如今俨然已是不能招惹的人物了。 毕竟招惹她就等于是招惹韩征,后宫众妃嫔谁有那个胆子? 那些曾召过她问诊的妃嫔们还暗暗反省了一回,之前召她问诊时,好像并没有任何倨傲过分之处,就是给的赏赐稍微薄了些,要不下次召她问诊时,再加倍补上? 她笑着与豫妃道:“娘娘不怪罪臣,便是臣的福气了。敢问娘娘这两日感觉怎么样?臣施针仍按之前的来,给娘娘开的药方子,却应当要根据娘娘的实时身体状况,来做些细微的调整了。” 豫妃道:“这两日感觉小腹那里不再总是坠胀坠胀的,也没那么凉的,且……” 就压低声音,细细与施清如说起来。 施清如等她说完了,又低声问了她几个问题,一一得到答复后,心里越发有底了,便请豫妃进寝殿,给她施起针来。 一直忙到将交午时,施清如才带着豫妃赏的一荷包金瓜子出了永和殿,她倒是不想收今日的赏赐的,前儿才收了人一对金镯子,今儿又收金瓜子,便是她没有月俸,这就是诊金,也太多了些,她受之有愧。 奈何豫妃的大宫女绿芝实在能说会道,“娘娘事先交代了,一定要让施医官收下这赏赐,不然就问奴婢的罪,施医官难道就忍心看着奴婢被娘娘责罚啊?您不知道,娘娘自来好性儿,素日便是给我们这些底下人打赏,都大方得很,何况您可与我们不一样,您给娘娘治好了这么多年的顽疾,娘娘这几日是吃得好睡得也好,气色都好多了,这可是多年都没有过的事儿了,心里如何能不感激您?便是我们这些服侍的人,也感激您……您就只管收下吧,待回头娘娘痊愈后,势必还有赏赐酬谢,您再这般客气,可叫娘娘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施清如被她说得头晕,只得收下了装满金瓜子的荷包。 却在经过御花园,就在那日她救下那个发羊癫疯的太监差不多的位置,又迎面遇上了萧琅。 他正带了一队金吾卫在四下里搜索着什么。 施清如见他明显是在办公,本来是想上前行个礼,再当面道声谢的,不管怎么说,那日他能想到请丹阳郡主去凤仪殿给她解围,于她来说便是雪中送炭,她记他这个情。 又怕扰了他的公事,遂决定先离开,下次遇见时再道谢也是一样。 不想萧琅已先看见了她,径自走了过来。 施清如只得也迎了上去,走近后行了礼,方笑道:“见过萧将军,下官是不是扰了您的公务?” 萧琅道:“没有的事,我这也不是什么正经公务。不过是因天气渐暖,御花园忽然多了很多野猫,白日里还好,夜里便有些吵人清梦了,皇祖母上了年纪的人睡眠不好,一点儿声响都听不得,所以我母亲让我领了人趁白日各处都亮堂,看看是不是御花园有没有人不易于发现的野猫窝……” 意识到自己在心情忽然就无端好了起来的情况下,不知不觉说了太多话,忙打住了,道:“倒是施医官怎么这么快又进宫当值了?很该多将养几日,待伤口痊愈了,再进宫也不迟的。” 她脸上的伤口倒是已经结痂了,但也正是因为结了痂,远远就能一眼看见她白玉一般的脸上有一道黑红黑红的印子,走近了看更是触目惊心,就像一副上好的画儿被人从中撕了一个口子似的,看得人心里很是不舒服。 也更厌恶那弄坏了这样一副好画儿的罪魁祸首了! 施清如笑道:“不过一点小伤罢了,哪里就需要多将养几日了?何况下官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进宫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她是对桃子保证了但凡出门,一定会把脸遮住,可在宫里怎么可能随时把脸遮住? 那也太危险了,万一是刺客呢? 所以人人都能一眼看到她脸上的伤疤,然后因为这伤疤,又会带着探究的目光多看她几眼,说实话,这感觉并不算好,——不过也就几日的事,眨眼也就过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施清如说完,又向萧琅道:“那日听丹阳郡主说,是将军您托了她,她才会赶去凤仪殿为下官解围的,真是多谢将军的雪中送炭了,下官无以为报,还请将军受下官一礼。” 一面要拜下去。 萧琅却闪身避过了,道:“于施医官来说,是雪中送炭,于我和舍妹来说,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何况舍妹去时,施医官已经无事了,就更当不得施医官这一礼了,还请施医官不必再放在心上。” 施清如却仍坚持全了礼,方起身笑道:“就算如此,下官也多谢将军的一番好意,您施恩不图报是您品德高尚,下官若坦然受之,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便是下官品德有问题了。” 萧琅笑起来,浑身就像与生俱来般的冷硬霎时散去了不少,道:“那日你救下的那个太监,事后特地去向你道过谢吗?难道就许施医官施恩不图报,不许我也如此了?” 施清如笑了笑,“自然也许的,只是下官既遇上了将军,不当面道谢一声,委实过意不去,现在谢也道完了,下官便不耽误将军的正事,且先告退了。” 萧琅见她在阳光下笑得一脸的灿然,灼灼其华,忽然就有些不想她就这么走了。 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这念头简直莫名其妙,就跟他刚来忽然看到她,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一样时,他已听见自己开了口:“施医官请稍等。你这脸,最好还是再将养几日的好,不然留了疤,可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萧琅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男女有别,他一个大男人,这样盯着人家一个姑娘家的脸看,说这样的话,合适吗? 可话都已经出口了,也收不回来了,只能尽量保持一脸的冷肃,不叫人看出端倪来。 施清如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当他是一片善意,笑道:“多谢萧将军关心,只要多注意一些,这样一个小伤口,应当不至于会留疤。若实在不幸留了印子,也无妨,稍加遮掩一下也就是了。下官不打扰将军了,且先告退了。” 说完行了个礼,转身自去了。 余下萧琅看着她走远了,方收回视线,觉着自在了些。 看施医官方才临走前的样子,应当没觉得他最后的话莫名其妙吧? 那就好,不然以后彼此再遇上了,得多尴尬。 不过她倒是挺豁达的,脸上那么长一道疤痕,也能大大方方的行走于人前,且不怕留疤痕印子,要是换了别的女人,远的且不说,就说他妹妹,要是脸上让弄了这样一道口子,早就哭天抹地,要死要活,惟恐会留一辈子的疤了。 别说是脸上了,曾经她只是手上不慎弄了一个小小的口子,都惟恐留疤,成日里这样霜那样膏的要抹几十次,一直到明明他都看不出任何疤痕了,她还说有疤痕,要继续抹,要是再弄在脸上,她不是得疯了? 相较之下,施医官简直豁达得都快不像一个女人了,可能是术业有专攻,心里有底气的原因? 总归,他又发现了她与别的女子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韩征忙了一上午,终于将昨日的奏折都批红用印完毕,着沈留拿了去分类,好分头送往内阁行人司和六部等。 他待沈留领命退下后,方闭上眼睛,揉起自己的眉心来。 小杜子进来了,见他正自己揉眉心,忙轻手轻脚的上前,上手给他揉起来。 韩征虽没睁眼,也知道是小杜子,放下手,任由他给自己揉起来。 如此过了将近一盏茶的时间,韩征觉得舒服了好些,这才一抬手,吩咐小杜子:“传膳吧,本督用了小憩片刻,还得去面圣。” 小杜子应了“是”,去外面吩咐人传了午膳来,待服侍韩征用毕,又服侍他漱了口,再奉上吃的茶后,方赔笑道:“干爹,施姑娘今儿已又到太医院当值了……” 韩征闻言,眉头几不可见的一蹙,那丫头怎么这么快又进宫当值了,她那伤怎么也得养个七八日的吧?太医院没人了不成? 嘴上却是什么都没说。 小杜子见他不接自己的话,却也没阻止自己说下去,遂又道:“好在太医院上下都没人多看多问的,想是经得多见得多,所以不觉得施姑娘那伤口算什么?豫妃娘娘待施姑娘也很是客气,不但没有怪罪,反而还赏了一荷包金瓜子给姑娘,想来其他宫里的妃嫔日后再见了姑娘,定也会一样的。” 那日之后,韩征虽没发话,小杜子却私下放了话,太医院的施医官是他干爹罩的人,以后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欺负她! 如今看来,应当已经传开了,效果应当也还挺不错。 小杜子见韩征还是只是吃茶,并没发话让自己别再废话了,继续道:“就是、就是……就是……” ‘就是’了几次后,韩征不耐烦了,“就是什么?不想说就给本督出去!” 小杜子讪讪笑道:“这不是怕干爹不高兴吗?就是施姑娘从豫妃娘娘宫里出来后,在御花园……又遇上了萧大人,两人说了好长时间的话儿,而且听说相谈甚欢呢。也不知萧大人是不是特意碰姑娘去的,毕竟这才几日功夫,他就已见姑娘两次了,哪有那么巧的事儿……” 他那日就说了,萧大人分明对他家姑娘另眼相看,不然不会赶着托了丹阳郡主去凤仪殿捞人,让他干爹别再对施姑娘冷冷淡淡的。 可惜他干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现在好了,萧大人十有八九真出手了,以他的才貌家世权势,时间一长,哪个女人能不动心的? 尤其他干爹还是个太监,天然就已经输了一分了,还不肯靠着与施姑娘认识得更早,施姑娘心里明显也有他,把那一分挣回来,再把萧大人踩到脚下,不给他一丝一毫的机会,——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啊呸,不是,是干爹不急,干儿子急啊! 小杜子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觑着韩征的脸色,一是想根据他的神色变化,来猜一猜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情敌都打上门了,还能不能坐得住? 二则是一旦他干爹有动怒的迹象,他好立马逃命。 谁知道觑了半晌,却见韩征连眉毛都没动过一下,声音也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说完了?说完了就出去,本督要小憩一会儿。” 小杜子犹不死心,“干爹,您是不是没听见儿子刚才说什么了啊,我说您再不上心,这煮熟的鸭子可就真要飞了……” “出去!” 韩征冷冷打断了他,声音冷,整个人的气场更冷。 小杜子这下哪里还敢再多嘴,忙小声应了一句:“是,儿子这便出去,您好生歇息。” 却行退了出去,心里沮丧到了极点,他就算再着急又有什么用,正主儿都不着急,他能怎么着呢? 韩征等小杜子出去了,方吐了一口气,打开书案下面的一个小隔断,自里面拿了个白玉的小瓷瓶儿来。 那里面是宫里最好的去疤药,他昨儿让孙钊去弄来的,连小杜子沈留都不知道,刚才都还在发愁,要怎么不惊动任何人,又不惹人怀疑的把它送给施清如,好好儿的脸弄成那样,要是留了疤,可是一辈子的事,当然能不留就不留的好。 本来他想通过常太医给她的,可他一向视常太医为长辈,常太医不赞同甚至是反对的事,他当然不会去做,毕竟常太医也是为了他和那丫头好,他不能枉顾了他的一番苦心。 可除了通过常太医,他不知道还能有其他什么法子了,若是借宫里哪个女眷的手,又难免惹人怀疑…… 现在好了,不用发愁了,萧琅做事自来周全,势必会送她最好的去疤药的,再加上常太医的医术,她自己也是大夫了,自己更知道注意,想来要不了多久,脸就能恢复如初了。 只不知道萧琅如今怎么想的,有几分真心? 那丫头长得好,人也聪明通透,如今还自有一番独特的气质与韵味,在他看来,足以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男子,待萧琅与她接触得越多,了解她得越多后,相信一定会愿意拿出十分的真心来的。 就是福宁长公主实在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太后对萧琅这个唯一的亲孙子的亲事,也十分的上心,要过她们母女那一关只怕不容易,不过若萧琅连这些都解决不了,又有什么资格求娶那丫头? 他至少也要拿出一个坚定的态度来,肯不肯竭尽全力去解决,是他的态度问题;能不能解决,便是他的能力问题了,只要他肯拿出态度来,哪怕不能解决,不还有他在吗,届时他再出马也就是了…… 韩征想到这里,忽然有种把手里小白玉瓶儿捏碎的冲动。 他不但不能顺应自己的心,还得忍着锥心一样的痛楚,为那丫头挑选一个如意郎君,想方设法把她和别的男人凑作堆,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再与别的男人生儿育女,共度此生……他真是疯了,才会如此的苛刻自己,虐待自己! 施清如又给豫妃施过两次针后,便改为了隔日再去永和殿,她脸上伤口结的痂也慢慢掉落,很快只剩下隐隐的一道痕迹,假以时日,全部消失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如此进了四月下旬,豫妃终于痊愈了,整个人因为这些日子以来都吃得好,睡得好,气色也前所未有的好,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似的。 豫妃有多高兴,自不必说,不但又给了施清如一份厚厚的谢礼与赏赐,还赏了永和殿上下所有人半个月的月钱,对着其他来探望请安的妃嫔时,对施清如亦是赞不绝口。 施清如治好了自己成为医官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病人,且病还着实有些棘手,心里自也是高兴与满足的。 只不过知道她以后还会治好更多的病人,也会遇上真正的疑难杂症,届时就未必能轻易便能治好,她要学习的东西实在还很多,她要走的路也实在还很长,实在犯不着才取得一点微不足道的成绩便沾沾自喜。 是以虽高兴,但也很平静。 常太医本来还有些担心小徒弟骄傲自满的,她的大夫路不过才刚刚起步而已,碰壁的时候且在后头,怀疑自我的时候也在后头,如今因为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绩,便只当以后都是坦途了,势必会在不久的将来便碰得头破血流,那是常太医绝不愿意看到的。 遂先就准备好了不少的话,打算在肯定鼓励小徒弟之余,也好生敲打教诲她一番。 倒是没想到,他的担心都是多余的,他准备的话也是白准备的,他这个徒弟年纪虽小,却实在是个难得通透灵醒的,——不怪江院判和几位副院判知道她是他的徒弟后,都羡慕他至极呢,他自己都羡慕自己了好吗! 施清如却比常太医以为的还要通透。 得了豫妃厚赏的次日,便拿出其中的一小部分,托罗异帮忙,按照各自的品秩资历,给太医院上上下下一百多号人,都买了一份礼物,道是感谢她进太医院以来,上上下下对她的照顾的一点小小心意。 此举不但让百来号药童都高兴感激得很,便是一众太医,也觉得施清如此举实在懂事儿大气,——她因为女子的身份,如今几乎日日都要出入后宫,她出入得多了,其他太医自然也就出入得少了,相应得到的赏赐也自然少了。 整个太医院除了江院判和几名副院判,其他太医的俸禄都不高,家底也薄,家底厚的也不会当太医,早科举入仕了,所以日常给妃嫔们问诊时得的赏赐虽不多,毕竟除了高位妃嫔,低位妃嫔们自己日子都不大好过了,又哪还能次次都厚赏太医? 可再不能厚赏,多少也有,更架不住积少成多,于普通太医们来说,便也算是一项不小的贴补了。 如今却大半都变成了施清如的,众太医心里又怎么会舒坦? 又怎么会不羡慕妒忌恨的? 他们并不是医术不如她,更不是资历不如她啊,只因为她是女子,比他们出入后宫更方便,比他们给妃嫔女眷们治病更方便,他们并不是输给了她的医术和资历,只是输给了她的性别,叫人如何能甘心! 偏偏她还背靠大树,他们根本不敢惹,甚至连稍稍表达一下他们心里的不忿都不敢,也实在有够憋屈的。 但现在,众太医因为施清如的懂事儿大气,不这么想了。 反而都觉得她实在谦逊,不骄不馁,说来她不过才十几岁而已,与他们家里的小辈年纪差不多,与自家的小辈,又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 众太医原本待施清如就很宽容和蔼的,一时间就越发宽容和蔼了,之前总是远着她,对她隐有敌意,总是避免与她说话打交道的,态度也宽容友善了许多。 太医院的气氛一时间空前的和谐。 常太医将一切看在眼里,已不只是得意,简直就是骄傲了。 他这个徒弟收得也太值了,简直就是个无价之宝好么! 在永和殿一带的几处宫殿和太医院都一派的喜庆和谐之时,凤仪殿却跟上面的天空笼罩了一团乌云似的,连日来都让人压抑得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所有太监宫女不但说话走路都小心翼翼,便是喘气时,都有意放慢放低了,就怕一个不慎,触了邓皇后的霉头,立时便会被拖去慎刑司,打个稀巴烂。 却说德公公那日领了邓皇后的命令后,下去便着手细细的查起施清如来。 倒也不难查,毕竟施清如的来历好些人都知道,便是邓皇后的娘家宁平侯府都知道韩征当初曾收过一个对食之事,只无论是他们,还是邓皇后,都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觉得邓皇后可曾提携过韩征,彼此情分不同,尤其邓皇后自己,更是自觉她在韩征心目中,始终是不一样的。 所以之后纵知道了平亲王府安亲王府福宁长公主府,乃至奉国公府都给韩征送了美人儿,韩征也都收下了,邓皇后与宁平侯府也没着过急,赶着也送人去都督府。 那些女人都是庸脂俗粉,包括韩征当初破例第一个收下的那个什么施氏,他势必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之后收的更全部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可宁平侯府与邓皇后万万想不到,韩征会把施清如给弄进了太医院,还让她成为了大周第一名女医官,这明显与别的女人都不同! 关键他还因为他们家娇娇就打了那样一个卑贱的女人一巴掌,便那样狠狠打堂堂一国皇后的脸、打他们邓家的脸,——事情就算已经过了好几日,邓皇后再想起那日韩征冷着脸,示意小杜子掌芝兰嘴的情形,尤其想到韩征对她的不假辞色,都还气得胸口一阵阵的痛。 那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好? 除了年轻漂亮,一无是处,拿什么跟她这个堂堂国母比? 韩征是被鬼迷了心窍是不是?! 邓皇后一开始只当韩征是个好用得用的奴才,等韩征渐渐爬到了高处,彼此才成了互惠互利,至于那些时不时的调情暧昧,不过是她寂寞之余,聊以打发时间的调剂品而已。 但就算只是调剂品,时间长了,也生出了异样的感觉,慢慢儿的更是觉着自己离不开那调剂品了。 可依然没有多少真心,至少在此番之事以前,邓皇后是这样以为的。 还是被韩征狠狠打了脸后,再想到韩征对施清如的紧张,想到施清如是他破天荒收下的第一个女人,她才赫然发现,自己心里竟比以往隆庆帝宠幸任何一个妃嫔时都要酸,那种感觉,丝毫不亚于一个做妻子的,在知道自己的丈夫另有所爱后那么酸,那么恨。 明明韩征跟她认识的年头就比那个卑贱的女人多得多,明明他们之间的情分也比他跟那个女人的深得多,甚至都是因为她,他才有今日的,他怎么能那样对她,那样狠狠打她的脸,一点情分都不顾? 这么多年,她在他心里到底是什么? 那个女人在他心里又是什么? 他忙成那样,连她一国皇后想见他一面,都是那么的不容易,却因为那个卑贱的女人只是被带到了凤仪殿,他便急匆匆的赶了来,他一定……很喜欢那个贱人吧? 不然当初也不会破天荒收下了她了! 那他如今三催四请也不肯来一趟凤仪殿,也是因为那个女人了? 可笑她竟然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卧榻之侧,已经有了这样一个劲敌,——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那个女人,竟然抢东西抢到她堂堂一国皇后的头上来了,简直就是活腻味了! 第一百一五回 一巴掌的巨大代价 邓皇后满心的酸涩妒恨之下,只想立时置施清如于死地,本来以她皇后之尊,哪怕施清如不是宫里的奴婢,而是太医院的医官,要找个由头弄死了她,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想到韩征那日的冷厉和不留情面,想到自己若真弄死了施清如,只怕韩征真要彻底与她反目了。 那她别说当太后,还要让下任皇后乃至太子,都出自他们邓家、身上流着他们邓家的血了,便是如今她皇后的位子,都未必还能保得住,——邓皇后与韩征互惠互利这几年,他到底有多心狠手辣,别人或许只知道一点皮毛,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那些骇人听闻的手段用到她的敌人、她看不顺眼的人身上时,她只会觉得痛快,可若是用到她自己身上,她就不会有痛快,而只会有痛苦了! 邓皇后因此只能拼命压下满心的恼怒与恨意,安慰自己来日方长,等过一段时间,韩征对那小贱人厌倦了后,她再收拾她也不迟,届时韩征纵不会再说什么了吧,她实在犯不着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因小失大! 只是道理谁都懂,要做到却也是真的难,邓皇后为此气得是食不能咽夜不能寐,嘴角还燎起了一圈水泡。 却没想到,让她更气更恨的事还在后头。 昨儿她娘家大嫂进宫来,告诉她她两个侄儿日前因喝醉了酒与人先是口角,再上升到斗殴,最后更是当街打死了人,因此被苦主告到顺天府,如今已下了顺天府的大狱,听顺天府尹的意思,还要严办。 邓皇后是她父母的老来女,她母亲生她时,已是三十好几的高龄,为了生她,端的是元气大伤,以致生下她不过才几年,便撒手人寰了。 也因此,她与几个哥哥年纪相差都甚大。 等几个嫂子、尤其是她大嫂进门后,因彼此年龄相差大,也都拿这个小姑子当女儿疼,真正是长嫂如母。 所以邓皇后与她大嫂感情自来最好,对大房的几个侄儿侄女也最为疼爱。 她之所以那般宠爱看重邓玉娇,除了邓玉娇与她一样,是邓家这一辈唯一的女孩儿,她没的选,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邓玉娇是她最敬重的大嫂生了的。 如今邓大夫人哭求到邓皇后面前,邓皇后当然不能坐视不理,立刻问道:“顺天府尹的意思要严办,家里是如何知道的?是打发人去探话儿知道的,还是顺天府先放出来的消息?顺天府尹倒是胆子不小,眼里可还有本宫这个皇后!” 骂了一通顺天府尹后,又问邓大夫人,“韩厂臣知道这事儿了吗?怎么不先打发人去告知他,他知道了,自然会替我们家平了这事儿!” 以往他们家的大情小事,可都是韩征给解决的,甚至都不用她开口,他已给办得妥妥帖帖,如此的贴心,心里怎么可能一点儿都没她? 不想邓大夫人却苦着脸道:“一出了事儿,侯爷便立时打发了人去求见韩厂公,却压根儿没见到人,甚至连他跟前儿的沈公公柳公公小杜公公几个都无论如何见不到。侯爷只得亲自去见顺天府尹,顺天府尹先还咬紧了牙关不松口,只说此番被打死的苦主是个禀生,家里也出了几个举人,在大兴一带也算是大户人家;又正值万寿节在即,皇上爱民如子,本来就要大赦天下,所有臣工百姓为了给皇上祝寿,说话行事也都当比平日更安详和谐才是,谁知道我们家身为皇后娘娘的娘家,不但不知自律,反倒当街打死人,影响恶劣,实在不能不严惩。” “还是侯爷好说歹说,又许了不少的好处,还抬出了娘娘您,顺天府尹才松了口,说是韩厂公让他必须严办的……娘娘,韩厂公这是怎么了,他不是自来都惟娘娘马首是瞻,对我们家也自来都很照顾吗,怎么忽然就变了,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吗?” 邓皇后这才知道,原来是韩征授意的顺天府尹,她就说区区一个顺天府尹,无缘无故,哪来的那个胆子! 然而这还没完。 邓大夫人哭完了儿子们,“虽说如今天儿已经不冷了,一早一晚还是难熬的,牢里又阴冷潮湿,还吃没的吃穿没的穿,躺也只有一堆稻草,听说蛇鼠蚊虫还肆意横行,恒儿哲儿打小儿便娇生惯养,哪里受得了这些个啊?不过才两日,已经瘦了一大圈儿,都快人不人鬼不鬼,求娘娘一定要救救他们,一定要让他们尽快回家才是啊……” 又说起另一桩既丢面子又丢里子的事来。 连日来给宁平侯府供应吃穿用行的商家几乎都约好了一般,齐齐拿了账单上门,说辞也都大同小异,都是自家不过小本经营,宁平侯府却一直赊欠他们的货物,整整几年下来,都没结过一次账,他们实在撑不下去了,只求宁平侯府能快些结账与他们。 ——‘虽知道侯府乃皇后娘娘娘家,家大业大,但到底打了这么几年交道,利息小的们便不收了,只求能尽快拿回本金即可,还望侯爷高抬贵手。’ 宁平侯府是自邓皇后当了皇后后,才有了爵位的,之前当然也不能算小户人家,却是有多大的碗,便吃多少饭,日子一直都还颇过得。 反倒是封了侯爵后,一家人竟然开始寅吃卯粮了。 毕竟宫里邓皇后开销大,娘家年年都要补贴她;与京城其他豪门大户之间的礼尚往来,也要花费大笔的银子;更别提自谓成了国舅皇亲后,自家人的一应吃穿用度都该上一个档次了才对,所以宁平侯府自上而下,都是日益的骄奢淫逸。 偏偏邓家的男人们又才德不足,一个拿得出手的都没有,自然也谋不到什么要职肥缺,每年的收益便只能靠着一点死俸禄赏赐和田庄上的收益,严重的入不敷出。 还是自韩征掌了司礼监和东厂后,宁平侯府才开始不用为银子发愁的。 所有供货的商家都笑嘻嘻的告诉他们,厂公已经打过招呼了,以后他们要什么,只管开口便是,旁的自有厂公安排。 竟还有这等好事? 宁平侯府上下都是又惊又喜,但随即便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要不是他们家皇后娘娘提携韩厂公,他能既掌司礼监又掌东厂,成为权倾朝野的第一人吗?他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不要什么一样有,那吃水不忘挖井人,让他们跟着喝点儿汤怎么了,那本来就是他应该做的! 此后便越发的骄奢了,银子花得淌水一样,好东西也是流水价一样的让人往宁平侯府抬,反正又不要自家掏银子,当然是看上什么要什么,一时用不上的也可以先抬回家放着,指不定日后能派上用场,总之就是多多益善。 万万没想到,那些银子他们家都是要还的! 当下宁平侯府上上下下都傻了眼。 每个商家送来的账目单看倒也不算多,不过区区几万两,可架不住积少成多啊,粗粗一算,合计起来竟有三十余万两之多,宁平侯府便是变卖了所有家产,一时间也凑不出这么多银子来啊! 偏偏众商家日日都上门,坐在门厅里就不走了,每次早早过来向晚才归的路上,还要逢人便大声说他们是去干嘛的,今日又没要到账,回去一定会被东家臭骂,实在是苦不堪言云云。 还有“小声”抱怨的,“堂堂皇后娘娘的娘家,竟连区区几万银子都拿不出来,不是笑话儿吗?当初让我们送东西来时,那叫一个豪气,那叫一个大方,没有底气敢这样呢?便是自家一时拿不出银子来,宫里皇后娘娘难道还能拿不出?拔根毫毛,且比咱们东家的腰粗了,分明就是想赖账不给!” 不出两日,满京城半数以上的人便知道此事了,都明里暗里看宁平侯府的笑话儿。 宁平侯、也就是邓皇后的大哥又素来爱面子,哪里受得了被人如此笑话儿说嘴? 遂发了话,五日内一定结清所有的账单,让那些商家们五日后再来。 然后便阖府凑起银子来,又让各房的人各自转借银子去,却是哪里借得来? 邓皇后因为所有妃嫔都无子,在后宫的日子倒是一直很舒心,进宫这么多年,连个敢要她强的妃嫔都没有了。 可也正因为所有妃嫔包括她自己都无子,下一任皇帝势必只能过继,那她就算能当上太后,也势必只能是个有名无实的太后,真正无名却有实的太后,将不是平亲王妃,便是安亲王妃。 甚至京城真正的高门大户里不乏有猜到、或是看出了福宁长公主心思的,连对福宁长公主将来能成为名副其实,或是无名却有实的太后都比邓皇后更看好。 本来嘛,人家才是亲生的母子,不但有生育之恩,更有养育之恩,你一个年纪甚至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嗣母算什么,什么都没付出过,就想坐收胜利的果实,成为名副其实的皇太后了,这世上岂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既然注定将来邓皇后只能是个空壳太后,宁平侯府也注定只能是个徒有其名的空架子了,自然也不必敬着让着。 所以宁平侯府在京城的上流圈子里从来不算受欢迎,也没与哪家成为通家之好,建立成真正的交情来,要短时间便借到几十万两之众的巨款,无疑也只能是痴人说梦了。 此事发生在邓皇后的两个侄儿打死人之前,宁平侯当然也打发人去求见过韩征。 却是没见到韩征本人不算,连小杜子几个都没见过,只带回了一句话:“厂公实在太忙,让侯爷说什么事,都等他老人家忙过了这一阵儿再说。” 宁平侯先倒也没放在心上,万寿节在即,韩征有多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儿,抽不出空见他打发去求见的人也是正常,便是他亲自去了,只怕也未必见得到人。 不过没关系,他们家能凑多少银子,就先凑多少吧,先给各家商家都结一部分,想来也够安抚住他们了,等韩征忙过了这一阵儿,知道了此事,自然会给他们家都补上了。 然后便“屋漏偏逢连夜雨”,出了他两个儿子打死人的事,兄弟两个因自家连日被人笑话儿之事,很是不高兴,叫上几个狐朋狗友,去了酒楼吃酒。 谁知道却与人发生了口角,酒后一怒之下,打死了人,再到去求见韩征,依然求见无门。 宁平侯与邓大夫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家怕是哪里得罪了韩征了,再不然,就是皇后娘娘在宫里哪里得罪了他了,不然他不至于这样突然翻脸不认人才对。 邓大夫人这才忙忙收拾一番,递了牌子进宫求见邓皇后。 邓皇后也才终于知道了自己此番到底把韩征得罪得多狠,气得心角都发痛之余,不禁庆幸起幸好自己不想为打老鼠而伤了玉瓶儿,还没来得及出手收拾姓施的那个小贱人,不然韩征还不定得对她娘家做什么。 可他的心也真是有够狠,手也真是有够黑的,竟一出手就把她娘家往死里整,且不说整整几十万两的银子她娘家根本就凑不出来,就算凑得出来,也势必将元气大伤,以后岂不得人人都知道宁平侯府只有一个空架子,实则只差家徒四壁了? 如此既没了面子,还没了里子的人家,谁还肯跟他们结亲往来? 光穷还罢了,慢慢的总有缓过来那一日,问题是,她两个侄儿还当街打死了人,那就算有她护着,能保住性命,也得发配流放得远远的,不定哪年才能再回京,剩下的侄儿乃至下一辈的小辈们,有了这样恶名在外的兄长叔伯,势必也休想再结到好亲,——一个好汉且得三个帮,连哪怕一家得力的姻亲都结不了,她就算当上了太后,也只能是个空头太后,什么用都不顶,只能仰人鼻息一辈子啊! 至于让下一任皇后乃至太子也出自他们宁平侯府,就更是想也别想了。 有那样两个当街打死人的兄长,邓玉娇还想当皇后呢,她连结门稍微好一些的亲事都难了好吗! 邓皇后气到极点,砸碎了一地的东西后,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韩征就有那么喜欢、那么在乎那个小贱人吗? 就为了给她出一口气,竟然对她的娘家如此大动干戈,对她也是如此的狠心绝情,这么多年的情分,难道在他心里,竟是一文不值不成? 那小贱人到底有什么好啊,值得他如此! 她真是恨不能立时将小贱人再传到凤仪殿,直接一杯鸩酒结果了她! 可这次不用德公公和脸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整个人却闷了很多的芝兰好说歹说的劝她,邓皇后也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再冲动了,那日她要是没有先被娇娇磨得把小贱人直接传到了凤仪殿,而是先查清了她的底细,谋定而后动,也就不会惹出后面这么多事儿来了。 如今困局当前,她哪里还敢再冲动? 不但不敢再冲动,除了向韩征妥协服软,甚至是求饶,她根本已经无路可走了。 邓皇后只得打发了德公公一日三次的去请韩征,奈何韩征都不肯来凤仪殿见她,她又不能去司礼监找他,这两日端的是坐困愁城,整个凤仪殿的气氛又岂能不跟笼罩了一层乌云似的,哪哪儿都透着死气沉沉的压抑? 翌日,又是近乎一整夜没睡的邓皇后仍是早早便打发了德公公去请韩征,怕万一德公公顺利请了韩征回来时,她偏巧正在受各宫妃嫔的早安,还跟昨日一样,称病把六宫的早安都给免了。 她几日下来,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了,便是以粉黛再如何遮掩,也能一眼看出来,原也不想以这样的样子接见众妃嫔,给她们明里暗里幸灾乐祸的机会。 所幸德公公今日总算把韩征给请到了凤仪殿,邓皇后几乎要喜极而泣。 见韩征长身玉立的走了进来,一如既往恭敬而不失优雅的呵腰给她行礼:“臣参见皇后娘娘,娘娘金安……” 邓皇后等不及他拜下,已忙道:“韩厂臣免礼,不必与本宫客气了。” 又吩咐德公公,“让大家都下去吧,本宫也好与韩厂臣自在说话儿。” 德公公忙应了喏,带着殿内服侍的人鱼贯都退了出去。 邓皇后这才看向韩征,低低道:“本宫还以为,韩厂臣再也不会踏足本宫这凤仪殿半步了呢!” 韩征淡淡道:“皇后娘娘这话是怎么说的,您是皇后,与臣君臣有别,您传召臣来凤仪殿,臣岂敢不来?” 邓皇后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张脸好看无疑是好看的,就跟一副绝世好画一样,任何时候看,都会让人觉着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却也任何时候都跟蒙了一层薄纱似的,让人没法将其彻底的看清,就别提看清其上的每一处细节了。 邓皇后不由有些挫败,又有些恼怒,他在那个小贱人面前,也是这样时时都端着吗? 她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原来对着她时,也是这样端着呢! 邓皇后敛了敛心神,又道:“韩厂臣这话才是怎么说呢,若本宫一传你就来,本宫也不至于打发人去三催四请,也不至于等得这般着急憔悴了……说来以前韩厂臣倒真是本宫这凤仪殿的常客,如今却是几个月都难得来一次了,当真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本宫原本还以为,这世上哪个男人都可能是那样的人,惟独韩厂臣不可能,如今方知道,原来厂臣也不能免俗啊!” 本来只是半真半假这么说,说到最后,却是触动心肠,忍不住红了眼圈。 韩征却仍是神色不变,只淡淡道:“皇后娘娘对臣评价这么高,臣真是愧不敢当,可惜皇后娘娘忘了一件事,臣是个太监,本来就不是男人,自然更有理由免俗才是。” 这是与他打感情牌么?明明就从没有过的东西,如今倒让她弄得跟真的一样了似的! 邓皇后被噎了一下。 她竟忘记韩征就算瞧着再伟岸英挺,再气势如山,也只是个太监,根本不能称之为男人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只得强笑着找补,“厂臣何必妄自菲薄,在本宫心里,你一直是伟男子,整个世间都难找能出你右者了。” “是吗?” 韩征凉凉反问了一句,沉声道:“皇后娘娘有话还请直说,不必再与臣绕圈子,毕竟万寿节在即,臣是真的很忙,娘娘统领六宫,只怕也是片刻不得闲,就别耽误彼此的时间了。” 邓皇后咬了咬牙,道:“那本宫就直说了。宁平侯夫人昨儿进宫求见本宫,把家里连日发生的事都告知了本宫,希望本宫能代阖府上下向厂臣求个情,求厂臣高抬贵手,给他们一条活路……当然,本宫也是如此希望,也一定会记厂臣这个情的,未知厂臣意下如何?” 韩征挑了挑眉,“哦,宁平侯府出什么事儿了吗?臣竟是不知道,那等臣下去问清楚了,再来给皇后娘娘回话儿吧。” 邓皇后狠狠喘了一口气,方继续道:“厂臣何必与本宫揣着明白装糊涂?若没有厂臣的授意,想来事情也发展不到这一步,如今宁平侯府上下都得了教训了,本宫也、也已得了教训,以后定不会再轻易动厂臣的人,还请厂臣高抬贵手。” 韩征淡淡看了邓皇后片刻,方道:“皇后娘娘当真得了教训了?那便把邓玉娇远远的发嫁了吧,臣保证宁平侯府的两位公子立马安然无恙,那几十万两银子,臣也即刻为宁平侯府摆平了。” 光教训皇后与宁平侯府怎么够,罪魁祸首是邓玉娇那个骄纵成性的死丫头。 前几日韩征曾远远见过施清如一回,隔得那么远,他依然一眼看见了她脸上那丑陋的疤痕,那么漂亮的一张脸,却差点儿就那样毁了,真是让人看了就痛心,也说不出的生气。 叫他怎能轻饶邓玉娇? 就因为她有父母家族护着,有皇后护着吗? 他家那丫头虽没有父母亲族,没有得力的姑母,但她有他,就足够了! 邓皇后没想到她都求饶了,韩征还不依不饶,竟还想逼她把娇娇远远的发嫁了,他们邓家这一辈就一个女儿,远远的发嫁了,还怎么当皇后,怎么成为下一任太子的母亲,宁平侯府又怎么成为大周真正的第一高门? ——邓皇后之前虽气愤悲观于自己的娘家如今已是面子里子都快丢光了,邓玉娇也是连结一门稍微好一点的亲事都难了,可心里并没有真的太担心这些。 只要她向韩征示了弱服了软,韩征也答应了高抬贵手,那这一切都将不是问题,有他在,只要他愿意,他们宁平侯府就算名声再不好听,那又怎么样,娇娇依然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皇后! 可她万万没想到,韩征的条件竟然恰恰是她为自家早就规划好的后路,她若是答应了他,岂不是自断后路吗? 邓皇后胸脯剧烈起伏,只差拍案而起。 指甲都嵌进了肉里,方堪堪忍住了,强笑道:“厂臣这是在说笑吗?你明明知道,娇娇是本宫、是我心目中大周的下一任皇后,是我们邓家未来的希望,厂臣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韩征冷冷一笑,“皇后娘娘自己觉得那样一个骄纵跋扈,毫无宽容仁厚之心,无德无性之人,配做大周的皇后,配母仪天下吗?” 邓皇后终于忍不住了,“配与不配,不都是厂臣说了算吗?说到底,厂臣不就是记恨她那日打了那小……那施医官,打了你如今的心肝宝贝儿一巴掌吗,可当日你已经打了芝兰,也当众打了本宫的脸了,还想怎么样?杀人不过头点地,你难不成还要她对着娇娇,把那一巴掌打回来不成?” 就凭那个小贱人,她配吗? 韩征却是道:“皇后娘娘这个主意也不错,您要是肯让施医官当众还邓玉娇一巴掌,臣可以既往不咎。” 邓皇后几乎要尖叫了,“韩征,你不要欺人太甚!” 要真让那小贱人当众还了娇娇一巴掌,娇娇以后还要怎么见人?更别提以后母仪天下了,那势必会成为她一辈子的污点与耻辱。 便是她这个皇后,以后也休想再服众,简直人人都可以踩到她头上了! 韩征淡淡道:“那皇后娘娘就尽快把她远远的发嫁了吧,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可两条都是死路!” 邓皇后尖叫,眼睛都红了,“韩征,你好狠的心,你难道忘了自己到底是怎么才有今日的了?你难道也一点都不念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了吗?那丫头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当你这样为她出头撑腰,我又哪里不如她了……我这辈子都得困在这深宫里了,你也是一样,我敢说能陪伴彼此走到最后的人,只有我们两个,别人都不成,你为什么就不能、就不能……” 她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里很气,也很乱。 更害怕她顶不住韩征的心狠手辣,到头来只能答应她要么让娇娇当众被那小贱人还一耳光,要么就把她远远的发嫁了。 无论是前一条路,还是后一条路,邓皇后都不想走,她不能自断邓家的后路,也做不到对侄女那般狠心。 哪怕连日来她已数度把邓玉娇骂得狗血淋头,对她也冷淡了很多,到底血浓于水,又在身边养了这么多年,感情哪能轻易说割舍,就一下子全然割舍掉了? 韩征一脸的冷然:“皇后娘娘还请慎言!” 本来就是因利结盟,哪来的什么情分,又哪来的什么一辈子! 邓皇后哭道:“我为什么要慎言,你都不给我活路了,我为什么还要慎言,我说的可都是事实,那就大家一起不活了吧!你那么宝贝那个小贱人,可你确定能时时刻刻都护她周全吗?逼急了我,明儿便赐死了她,等你知道后,纵然再气再恨,甚至杀了我,她也活不回来了,我看你后不后悔!可你杀了皇后,你也活不成了,我们就看谁更豁得出去吧,你可能不了解女人,女人一旦妒忌心上来了,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说完见韩征不说话了,又哭道:“这些年我待你还要如何?在你心里,就真一点情分都没有吗?我在皇宫这个鬼地方日日苦熬,没有任何的希冀与盼头,若不是有娇娇陪伴,这天长日久的寂寞我要怎么熬?你却连这唯一的慰藉都要从我身边逼走,还对我娘家那样的不依不饶,你是不是非要逼死了我,才肯甘心啊?你要真想为你的心肝儿出气,那你打我一巴掌,我现在就让你打我一巴掌,你总满意了吧?” 一边说,一边忽然站起来,快步走下台阶,走到了韩征面前,泪流满脸的哑声道:“你打啊,打啊!为你的心肝儿出了气,你是不是就可以饶了我娘家,饶了娇娇了?” 韩征对邓皇后前面那番狠话,还是有所忌惮的。 他的确不可能时时刻刻都护着那丫头,那万一她真出个什么事儿,事后纵然他十倍百倍替她讨了回来,她受到的伤害同样不能抹杀,甚至,她再也活不过来了…… 他连想都不敢去想那种可能性。 之后邓皇后别的话他都没听进心里,惟独那句‘这天长日久的寂寞我要怎么熬’,先入了他的耳,再入了他的心。 眼前的妇人衣妆华美,金尊玉贵,却狼狈不堪,憔悴不堪…… 她也的确曾提携过他…… 韩征沉默良久,终究还是松了口:“宁平侯府的两位公子可以平安无事,那几十万两银子臣却是无能为力,皇后娘娘还是尽快帮着平宁侯府凑一凑吧,不然事情闹大了,传到了皇上耳朵里,臣可就真无能为力了。臣还有公务在身,就先告退了,也请娘娘下不为例!” 说完呵腰一礼,却行退了出去。 一巴掌换来几十万两的代价,想来这代价大得足够皇后与邓玉娇铭刻于心,以后无论做什么事之前,都势必得掂量再掂量了,——韩征心里一直憋着的那口无名气,自此总算顺畅了一点点。 第一百一六回 仁寿殿问诊 邓皇后总算求得了韩征的高抬贵手,却连松口气都来不及,又得忙忙召宁平侯夫人进宫来,商议筹银子的事。 三十余万两真的不是一个小数目,邓皇后哪怕是皇后,说来是全大周最尊贵的女人,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别说三十万两了,十万两于她来说都很难,她每个月一千两的月例,根本连自己开销都不大够,加上年赏,一年下来也没多少结余,还多是不能变卖折现的东西,不然也不至要娘家时常贴补她了。 可她知道,这银子他们邓家是非出不可的,不然韩征绝不可能再妥协,得寸进尺的人在他那儿,从来都是没有好下场的。 宁平侯府只能开始变卖东西,那些当初以原价抬回去的古玩陈设书画等,如今想再原价折给店家,却是万万不可能,好些店家都只肯以半价回收,还说是‘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以致只堪堪变卖了五万多两银子。 不得已,宁平侯只能又卖了自家好几个店铺和田庄,最后再加上各房夫人少夫人们的嫁妆体己银子,才又堪堪凑了二十万两,还差的六七万缺口,却是无论如何都凑不上了。 总不能连自家的祭田和永业田都卖了吧,那宁平侯府就真要玩儿完了。 剩余两三个收益最好的田庄,也不可能再卖,卖了一家上下二三百口子人,都喝西北风去么? 邓皇后只得又咬牙凑了三万两银子送出宫,还剩差不多四万银子,只得亲自写了一张欠条,让德公公送去司礼监给韩征,希望他能容宁平侯府慢慢的偿还。 好在是韩征收下了欠条,不然一文钱某些时候都能逼死英雄汉了,何况还是四万两,得多少文了? 邓皇后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因万寿节其时已近在眼前,她和宁平侯府却连送什么贺礼都还没谱儿,——如今没了银子,他们的选择面就更小了,只能开始了新一轮的焦头烂额,少不得又臭骂了邓玉娇一回。 邓玉娇事先哪里能想来,她只是给了施清如一巴掌,就为自家和姑母换来了这样大的一场灾难呢? 又委屈又后悔之余,简直快恨死韩征与施清如了。 不过一个奴才,一个贱人罢了,仗着如今得势,便那样不依不饶,将自己姑母堂堂一国皇后逼到如此境地,更让自家只差倾家荡产,如今是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有朝一日,她得了势后,第一个便不放过他们,一定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施清如自不知道韩征又为她出了一回气,还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让邓皇后和宁平侯府都元气大伤的那种出气。 她近来去后宫问诊的次数倒比前阵子少了,也不知是后宫众妃嫔觉着已经看过她这个新鲜了,没必要再看,还是听说了什么,轻易不敢再与她打交道了?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施清如都觉着挺好的,那些妃嫔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甚至没病,她却只能把时间白白浪费在她们身上,还不如就待在太医院,多学点儿东西呢。 她如今只是个没品没秩的医官,要升太医还得通过几次考核,可谓是任重而道远,无论是时间还是精力,都经不起长时间不必要的损耗。 只是她也没清净几日,这日又有一个太监来太医院传她了:“咱家是仁寿殿的,奉长公主之命,来传一位施医官去仁寿殿为太后娘娘问诊。” 那太监应当是太后跟前儿得用之人,因为接待他的江院判很是客气:“顾公公请去花厅里吃茶稍候,下官交代施医官几句,便让她随公公去仁寿殿给太后娘娘问诊。” 如此将顾公公给请到花厅去后,江院判方叫了常太医和施清如到跟前儿,让常太医随了施清如一道,去仁寿殿给太后问诊,“太后娘娘的骨痹症已经十几年了,我们都知道根治是绝不可能的,至多也就能通过施针,为太后娘娘多少缓解一下痛苦而已,常太医你且随了施医官一起去,也好从旁指点她一二,以免她出什么岔子。” 那可是太后,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别说施清如了,便是太医院都得跟着吃挂落,江院判身为太医院院判,自然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施清如这个小姑娘又聪明好学,不骄不躁,他也很是喜欢,可不想她遭遇什么无妄之灾。 常太医忙应了“是”,与施清如师徒两个出了江太医的值房,这才皱起了眉头,低声道:“太后的骨痹症已经十几年了,每到湿雨季便会发作,这几年年岁大了,发作得更是频繁,一点也不好治,怎么偏点了你呢?可真是……” 当初豫妃的病是众太医与她男女有别,具体病情知道得不尽不实,所以才拖了几年,小病也拖棘手了的。 太后这个却是众太医都会诊过多次的,因病灶在腿上,不用太忌讳,也曾施过针,只太后上了年纪的人,骨质本就已开始疏松老化,气血也早就不足,根本没有根治的可能,——可上边儿的人哪里会理会这些客观原因,只会觉得是太医们没尽心。 常太医便因此曾被福宁长公主斥责过,还罚过俸,当然,转头韩征就加倍给他补上了,还授意了江院判,以后仁寿殿传召,不要再派常太医去,想来今日小徒弟也受不了太大的委屈。 可常太医还是不想施清如去受那个委屈,只人顾公公还等在隔壁花厅,他纵再不想,又有什么办法? 施清如倒很算乐观:“没关系的师父,我这个年纪,任谁一眼看了,都不会对我的医术抱太大的希望,所以能治是惊喜,不能治也只是意料之中,想来太后当不至怪罪。” 她一开始的目标便是要通过自己的医术,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而要借势导利,声名远播,除了给宫里最尊贵的几个人治病,还能有更好的法子吗? 不经常出入最尊贵的那几个人的宫殿,与他们尽可能的多接触,又哪来的机会尽可能打探对督主有用的消息,帮上督主的忙? 所以,这趟仁寿殿之行,她心里其实还挺愿意去的,只师父这般担心,她不好说出来而已。 常太医道:“这话倒也是,不过是你近来名声有点响,她们许的抱的那啥马当那啥马医的心态……其实也不是没有根治的法子,将银针深刺至骨,上下提插已摩其骨,还是有望痊愈的,只那太痛苦了,寻常人且忍不了,何况太后?痛到极致之下,要是问起罪来,谁担当得起?总归咱们先去仁寿殿,随机应变吧。” 施清如应了,师徒两个提了各自的药箱,便随那位顾公公一道,一路去了仁寿殿。 却见豫妃也在,待常太医与施清如给上座的太后行过礼,太后叫了起后,先就笑道:“太后娘娘,这便是臣妾与您说的那位施医官了,您别看她年纪小,生得面嫩,去是个实实在在有真才实学的,料想应当不至让太后娘娘失望。” 施清如便知道是豫妃向太后推荐的她了,忙给豫妃见礼:“臣见过豫妃娘娘,娘娘实则谬赞了,臣委实当不起。” 豫妃笑道:“本宫可是经你妙手回春,几年的老毛病才终于痊愈了的,方才太后娘娘与长公主还夸本宫气色好呢,可都是你的功劳,——太后娘娘、长公主,要是施医官不好,臣妾可断不敢信口雌黄。” 太后一身姜黄色五福捧寿宫装,头上只戴了两支翡翠簪子,不笑时尽显一国太后的威仪,一笑起来,便慈眉善目的,立时变成了个和蔼可亲的邻家老太太,“豫妃从来沉稳,你既说好,哀家自然是信的,何况你的好气色可是任谁一眼都能看得见的,那施医官,你今儿便好生给哀家瞧瞧吧。” 一旁一直没开口的福宁长公主这下开了口:“那施医官,你便给母后好生瞧瞧吧,若是能治好母后的病,本宫一定重重有赏。” 施清如虽之前从没见过福宁长公主,自她华贵的衣妆和逼人的气势,猜也猜得到她的身份了,忙恭声道:“臣一定竭尽所能。” 福宁长公主却是似笑非笑,“只是竭尽所能么?本宫想听的可不止如此。” 一面细细打量了施清如一番,见她黛眉琼鼻,樱桃小口,肌肤如玉,便是在美女如云的后宫,也实在难得一见,不由暗暗点头,不怪韩征那般看重在乎她,为了她,只差与凤仪殿那一个彻底翻脸,的确有让男人着迷的本钱。 就是不知道她肯不肯为她所用了? 回头得好生试试才是,若她肯帮着她把韩征拉到她这边儿来,她以后自不会亏待了她,整好凤仪殿那对儿蠢货姑侄才与她结了怨,应当还是不难的。 不过韩征也真是有够奇怪的,既那般在乎这施氏,金尊玉贵的养在都督府便是,干嘛非要弄进太医院当什么医官,说到底不就是一伺候人的么?他竟也舍得? 施清如没法儿接福宁长公主这话。 太后的病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包括她师父都治不好,她还不至那般狂妄自大,觉得自己的医术能比所有太医都更强。 自然只能说‘竭尽所能’,不然把话说满了,回头却做不到,不是自己作死吗? 惟有越发恭敬的道:“臣一定竭尽所能,还请长公主放心。” 常太医在一旁见福宁长公主咄咄逼人,心里很是不得劲儿,这盏灯真是从来没有一刻肯省油的! 他正要开口,一个带笑的甜美声音已先道:“母亲,您这话让人医官怎么好说的,说自己能治好皇祖母的病?谁也不敢把话说得那么绝对吧,您就别再吓人家了,脸都快给人家吓白了。” 不是别个,正是丹阳郡主的声音。 施清如闻言余光觑了她一眼,就见她正冲自己眨眼睛,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不少,她自进殿以来,便一直低头含胸,倒是没注意到丹阳郡主也在。 太后也笑道:“就是啊,福宁你这话让人小姑娘怎么接?哀家这骨痹病太医院那么多太医,十几年了都治不了,她才多大的年纪,要是她真说自己能治,哀家反倒认为她是在口出狂言,不敢用她了,这治病救人,就是要加倍的谨慎才好呢!” 看向施清如:“你这孩子不用怕,你长公主不过是逗你玩儿的,你若能治哀家的病,当然便最好,若不能,哀家也不会怪罪你。豫妃的病也是好几年了,以往来给哀家请安时,气色可从来没像今儿这般好过,可见你的确有真才实学。后宫就缺你这样的女医官,到底男女有别,妃嫔们面对其他太医,哪能与面对你时一样自在?以后你只管安心当差,后宫众妃嫔身体健康,皇帝在前朝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哀家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施清如忙道:“多谢太后娘娘,臣一定尽心竭力,不负皇恩。” 暗忖太后倒是个通情达理,宽和待下的,不像福宁长公主那么咄咄逼人,不过能当上太后的人,又怎么会没有过人的城府与心智,又怎么可能真像她看到的这般慈眉善目? 总归不但今日,以后若再来仁寿殿,她都要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才是。 太后便让施清如上前给她诊脉了。 施清如上前跪下细细给她左右手都诊了一回后,果然如常太医所说,是肝肾虚衰,气血不足引起的骨痹症,还真没有什么法子能根治的,也就只能尽量多少缓解一些太后的痛苦而已。 可如果她这样说了,以后肯定便很少有机会再来仁寿殿了…… 施清如良久才恭声开了口:“回太后娘娘,您的骨痹症已经年代久远,要根治的确很难,要么便以银针深刺至骨,上下提插以摩其骨,可实在太痛苦,太后娘娘千金之躯,臣不敢也不忍用此法。那便只能对太后娘娘腰背的要穴施针,祛除太后娘娘体内的寒邪凝滞,再辅以温泉药浴,来慢慢调理,达到循序渐进减轻痛苦的效果了,只是要根治,怕仍是不现实。” 她还是不敢把话说死了,不然最终达不到她所说的效果,太后虽说了不会怪罪她,福宁长公主可没说,要整治她不要太容易。 然即便如此,常太医依然在一旁急得只差想骂人了。 这小徒弟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以太后的症状和年纪,腰背的大穴轻易扎得吗? 要是一个不小心,弄得气血逆流风瘫了,她哪里承担得起那样的后果? 当太医院其他太医不知道这个法子呢,太后都已是花甲之年的人了,又是后宫最尊贵的人,早不必再避讳那么多,讲究那么多,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太医提出过给她扎腰背的大穴,看能不能治好她的? 寻常人家的病人治不好,甚至说句不好听的,治瘫了治死了,只要事先与家属说过了可能会存在的风险,料想家属悲痛归悲痛,也不会太过分,至多大夫也就是赔银子,再被骂上几句‘庸医’之类而已。 可当病人换成一国太后,治瘫了大夫立马得身首异处好吗? 便是常太医一个半路出家的太医,最是看不惯那些个繁文缛节,也最是看不得讳疾忌医,装聋作哑的,遇上这样的事儿,也只能拿自己当一回聋子瞎子,与太医院的其他太医都长同一条舌头了。 不然一个不慎掉了脑袋,那多划不来,他虽然已经活了五十多年,可还远远没活够呢! 结果他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徒弟倒好,竟然直接把这个法子说了出来,还一副颇有把握的样子,简直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无知者无畏啊,真是气死他了! 偏偏当着太后和福宁长公主的面儿,常太医还不能开口反驳自己徒弟的话、拆她的台,更没法儿让她把已经说出口的话给收回来,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冲她杀鸡抹脖的使眼色了,然而哪里还有用? 太后已是满脸的惊喜,“施医官,真的能通过你方才说的法子,替哀家减轻痛苦?哀家被这病折磨了这么多年,早不奢望能根治痊愈了,只要能替哀家减轻痛苦,不叫哀家再似如今这般,晴天时还稍微好些,一旦下雨下雪,双腿痛得连地都下不了,哀家重重有赏!” 福宁长公主也道:“只要你能替母后减轻痛苦,本宫也重重有赏。” 施清如恭声应道:“臣一定竭尽全力,只是宫里引不来温泉,得小汤山一带才有,若太后娘娘能移驾小汤山,每日浸泡,假以时日,一定有所裨益;然太后娘娘千金之躯,须得时时坐镇宫中,怕便只能日日着人去小汤山运温泉水回宫来了。” 福宁长公主忙道:“这不难,本宫自会安排好,还需要什么,你只管开口。” 施清如见常太医在一旁眼睛都快抽筋了,知道师父肯定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想了想,道:“容臣回去细想后列个单子送呈长公主,未知长公主意下如何?现下就口述,臣怕会有遗漏的。” 她这个态度就连福宁长公主都觉着谨慎务实了,这才是安心做事的样子嘛。 福宁长公主眼里就有了笑意,“那就这么办。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给母后治病?再过七八日便是万寿节了,母后要接受所有内外命妇的朝拜,若届时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一整日下来,她老人家也不至那么辛苦。” 施清如默了默,道:“回长公主,后日就可以开始了,只万寿节时太后娘娘能不能有所好转,臣现在还不敢保证,毕竟每个人的体质都不一样,自然治疗的效果也是因人而异。” 当下福宁长公主又问了施清如几个问题,见她都言之有物,越发满意,着人赏了她一个荷包,常太医同样也有份儿,这才让他们退下了。 师徒二人遂行了礼,却行退出了仁寿殿。 常太医好容易忍到出了仁寿殿的角门,正要说施清如:“你这丫头我该说你什么好呢,你知不知道……” 不想就听得后面有人叫道:“施医官,请留步——” 常太医只得暂时打住,与施清如一起回头看去。 就见是丹阳郡主带着个宫女追了出来,师徒两个不明就里,只得迎上前行礼:“参见丹阳郡主。” 丹阳郡主一脸的笑,看向常太医道:“常太医,我有些女孩儿家的小问题想请教施医官,要不,您一个人先回太医院,至于施医官,等我问完她后,再着人送她回太医院也不迟。” 因知道常太医是韩征得用的人,丹阳郡主待他也是十分的客气。 常太医却不能因为丹阳郡主客气,就真倚老卖老上了,他在宫里终究只是个七品太医而已。 只得笑道:“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又警告的看了施清如一眼,让她千万不能再不知天高地厚后,才转身去了。 施清如这才笑着问丹阳郡主:“不知郡主有什么想问臣的?” 丹阳郡主挽了她的手,“我没病没痛,能有什么问你的?这话不过是我为了不叫我母亲起疑,也为了让常太医能先行离开的托词而已,实际是我觉着无聊了,想让我陪我逛会儿御花园,说说话儿。” 施清如有些不惯她这般亲热,不着痕迹抽回了手,笑道:“我还以为郡主要陪着太后娘娘与长公主说话儿呢,至于臣,倒是有心为郡主解闷儿,可臣正当值,怕是不方便。” 丹阳郡主道:“有豫妃娘娘陪着皇祖母和我母亲说话儿就够了,我不耐烦听她们讲古,你虽正当值,也不是不能忙里偷闲嘛……” 两人说着话儿,很快上了通往仁寿殿外小花园的回廊,丹阳郡主正要再说,忽然就惊喜的叫了一声:“大哥,你怎么来了?” 施清如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逆光而来的欣长身影果然是萧琅,倒是挺巧的。 她惟有跟着丹阳郡主上前行礼问好了:“下官见过萧大人。” 萧琅没有即刻叫她免礼,因为他正与丹阳郡主你来我往的打眉眼官司。 丹阳郡主看向自家大哥的双眼里满满全是八卦,不是说对人家没有另眼相看,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会这样那样的吗? 那现在是在干什么,别告诉她,他这会儿过来是为了看她,或是给皇祖母和母亲请安的,她一个字都不会信! 萧琅倒是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我真是凑巧路过的,谁知道会这么巧,你爱信不信。 待丹阳郡主翻着白眼儿,把头撇向一边后,他才淡声请了施清如免礼,“施医官不必客气,你这是来给皇祖母请脉吗,以你的级别,应当还不够格儿来给太后请脉吧?——皇祖母是怎么想到传召施医官的?” 后面一句话,却是问的丹阳郡主。 换来丹阳郡主又一个白眼儿,你就装吧,看你还能装多久……嘴上却是道:“豫妃娘娘今儿来给皇祖母请安,因她气色好了不少,皇祖母与母亲一问之下,便知道了施医官,豫妃娘娘又再三说施医官有真才实学,母亲便打发人去太医院请了她来。” 萧琅便看向施清如,温声问道:“施医官,皇祖母的病情如何?你能治吗?” 察觉到自家妹子一直在盯着自己看,面上看似仍是什么变化都没有,实则自己才知道已快要招架不住了。 只因“知兄莫若妹”,他的确不是‘凑巧路过’,而是听说仁寿殿传了施清如后,特意赶过来的,皇祖母向来慈眉善目的便罢了,应当不会找施医官的麻烦。 他母亲却是个既严厉又挑剔的,他实在担心她吹毛求疵,挑施医官的毛病,或是打她的主意,想利用她拉拢韩征。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萧琅都不想看到。 他亦不想施清如给她母亲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万一将来……至于将来到底怎么样,他却是下意识的没有去深想,总之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在赶往仁寿殿的路上了。 施清如自不知道萧琅在想什么,她认真回答起他的问题来:“太后娘娘上了年纪,病症又已十几年,要根治已是不可能,但下官一定会竭尽全力的,还请萧大人放心……” 话没说完,忽然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似的,忙下意识顺着感觉的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却只看到阳光点点,绿树成荫,又疑心自己怕是感觉错了。 可这已是近来的第三次了,每次都是她似有所觉,忙看过去,却每次都是什么人都没看到,——看来,真是她疑神疑鬼了吧? 话说回来,这是皇宫大内,每次又都是光天化日之下,就算她没感觉错,谅也不会是什么歹人,何况她近来仍睡不好,一日里总有几次恍惚的时候,想来的确是产生了幻觉吧。 施清如收回视线,继续与萧琅说话儿:“既然郡主与萧大人还有话儿说,下官便先告退了,太医院也还有一大堆事儿等着下官回去做。” 说完行了个礼,就要告退。 丹阳郡主却是眼珠一转,叫住了她:“对了施医官,我与你也见过这么几次面,说过这么几次话儿了,觉得你的脾性实在对我胃口,所以打今儿起,是真打心眼儿里想交你这个朋友了,只不知你愿不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施清如要说心里话,当然不愿意交丹阳郡主这个朋友,两人方方面面都不对等,她实在不想高攀,也高攀不起。 可丹阳郡主当面儿这么问,她难道还能直说不愿意不成?那就真是给脸不要脸了。 只得笑道:“下官只是个没品没秩的小小医官,怕是没那个资格做郡主的朋友,怕是只能辜负……” 话没说完,已被丹阳郡主打断了,“瞧你这话说得,难道只有身份地位对等的人才能做朋友不成?在我看来,交朋友最要紧的一条是志趣相投,我真心愿意结交的朋友,哪怕出身再低微,在我心里与我也是平等的,反之,哪怕对方是九天玄女,我也不愿意与之做朋友,我还当施医官是个超凡脱俗的人呢,如今看来,竟也是个俗人!” 施清如笑了笑,“下官本来就是个大俗人,是郡主太抬举下官了。” 倒是萧琅道:“你这是什么话儿,难道不依你就是俗人了?那我与母亲也经常不依你那些乱七八糟的要求,我和母亲也是俗人了?” 丹阳郡主晲了他一眼,这就护上了,怎么不装了? 她跺脚道:“反正施医官你这个朋友我今儿是交定了,你要是不愿意,我可就不让你走了。” 施清如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丹阳郡主的骄纵与邓玉娇的骄纵不一样,让人丝毫感觉不到恶意,反而觉得有点小可爱。 她正要说话,丹阳郡主已又笑道:“施医官,你就交了我这个朋友吧,等你以后了解我更多后,保证会感叹没有交错我这个朋友,我这个朋友你交得值的!” 一边说,一边还抓住施清如的手,一摇一晃起来,实在可爱得有点让她招架不住。 施清如就想到了她几次为自己解围,也几次对她释放善意,对于一个高高在上的郡主来说,也实属不易了。 她终究却不过她,松了口:“那下官就高攀郡主了。” 丹阳郡主立刻欢呼起来,“这就对了嘛,不过高什么攀,这样的话以后可不许再说了啊!那我们既然已经是朋友了,也不能再郡主施医官的叫了,也太生分了,我叫萧珑,你呢,叫什么?” 施清如有些为难,这萧大人还在呢,让她怎么好说自己闺名的? 当着他的面儿,与丹阳郡主说悄悄话儿又委实太失礼了些。 丹阳郡主却显然没想到这一点,见她不说话,又催起她来:“你叫什么嘛,这里又没有旁人,你只管说便是了……是因为我大哥在吗?大哥,你还站这儿干嘛,还不快转过身去呢!” 难道她知道了,会不告诉他不成? ------题外话------ 今天下午一点开始,儿子正式放寒假了,脑壳好痛,心好累,笑着哭…… 第一百一七回 隐形冰山 萧琅早就知道自己妹妹打什么主意了。 他很想出言阻止她,让她不要强人所难,她堂堂郡主,施医官却是个小小医官,她坚持要跟人家‘交朋友’,人还真能一口回绝,说她不愿意交她这个朋友不成? 虽然她心里极有可能就是这样想的。 可不痛不痒的说了她两句,被她驳回后,他明明可以板了脸,直接斥责她的,他是长兄,这点威严还是有的,然而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却又自发咽了回去。 扪心自问,他又何尝不想知道施医官的名字呢?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可能直呼,那也太失礼太冒犯了,可那感觉还是不一样的,就像,就像他们之间已更近了一步似的。 萧琅遂带着一种隐隐的,自己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没有再说,并且在丹阳郡主让他转过身去时,依言转过身去,并走出了好几步,反正以自家妹妹那个咋呼的性子,一定会对他知无不言的。 丹阳郡主见大哥退到了一边,这才笑着对施清如道:“这下你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了吧?” 施清如点点头,“自然可以告诉郡主了,下官叫清如,郡主若是不嫌弃,以后私下里,就直呼下官的名字吧。” 丹阳郡主已笑道:“‘穆如清风’,所以叫清如,是这个意思吗?可真是个好名字,你便不说,我以后私下里也一定会直呼你名字的,施医官哪有清如叫起来好听又亲切?你以后私下里也叫我珑儿吧,我母亲和大哥都这么叫我,别叫什么郡主了,也太生分了。” 施清如笑着点头:“好啊。” 心里却在想,她怎么可能直呼郡主的名字,无论何时都不可能,但也犯不着现在便与丹阳郡主就此事又说半天,还是等下次到了再说吧。 一旁萧琅虽离二人有一定的距离,施清如又有意压低了声音,然他习武之人,耳力远胜常人,还是听见了施清如那句‘下官叫清如’,心里霎时如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 ‘清如’,穆如清风,如清风明月一般高洁,果然人如其名,也果然名如其人,人与名当真是相得益彰,再相称不过了! 只是自家妹妹还能直呼她的名字,他想要直呼,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那个机会,又会不会有那个机会……萧琅忙打住了这些胡思乱想,凝神继续听二人说话。 就听得施清如道:“郡主,下官……我真得回太医院了,给太后娘娘治病迫在眉睫,容不得半点差池,我得回去好生准备一番才是,横竖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只怕要时常出入仁寿殿,那与郡主见面的机会自多得是,说话儿的机会也多得是,郡主意下如何?” 丹阳郡主笑道:“那好吧,那清如你先回太医院忙你的去吧,等你休沐时,我再约了你,咱们都不在城里,直接去城外好生松散一日,整好如今天儿不冷也不热,出城游玩再合适不过了。” 施清如笑着应了“好”,向她道了别,又冲萧琅远远一礼,才转身自去了。 丹阳郡主看着她走远了,方走到萧琅身边,用手肘捅了捅自家大哥,低笑道:“听清楚我新朋友的名字了吗?哼,别说名字了,我们说的哪一句话,大哥没听清楚的,一个字都舍不得漏掉吧?还嘴硬呢,跟自己妹妹,有什么可嘴硬、可装的。” 换来萧琅一瞪眼,“看把你聪明得!” 丹阳郡主得意洋洋,“那是,别的事上不敢自夸聪明,在某些事上,却是敢打包票‘丹阳出马,一个顶俩’的,大哥再不说两句好听的,仔细我不帮你了啊!” 萧琅犹自嘴硬,“我要你帮我什么了吗,我可什么都没说过。”说完便大步往前走去。 “真不要我帮?” 丹阳郡主撇着嘴跟了上去,“还真是有够嘴硬的,看你回头怎么求我……” 兄妹两个说着话儿,很快走远了。 韩征在树丛后一直待他们的背影消失不见了,方绕出了树丛,面无表情走上了一旁的青石板路。 眼前却仍浮现过施清如与萧琅站在一起时的情形。 当真是男的俊挺,女的娇美,站在一起从身高到相貌,都是那般的相配,那般的契合,简直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那丫头也笑得很开心,是在他面前时,从来没有过的开心……也是,他带给她的,从来都只有严厉、冷淡和伤害,她又怎么能笑得出来,还笑得那般开心呢? 不像萧琅,又年轻又英俊又阳光,自己和他一比,一个就像是寒夜里的孤月,一点温暖都不能带给别人,一个却像是此时的太阳,既明亮又温暖,便是傻子都知道要怎么选! 韩征心里忽然很后悔来这一趟。 他接到仁寿殿传了常太医和施请如的消息后,虽知道与上次凤仪殿忽然就传了施清如定然是不一样的,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担心。 太后远不是她日常表现出来的那般慈眉善目,她的几乎不问世事也只是表象,实则整个后宫一直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邓皇后不过只是表面风光,表面大权独握而已。 福宁长公主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跋扈嚣张起来时,连隆庆帝的面子都不给的,不然也干不出直接烧死亲夫的事儿了。 这母女两个多年来都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不定什么时候,人已着了她们的道儿,还无知无觉,到死都只是个糊涂鬼。 何况那丫头还身份低微,她们甚至不用遮掩,一个不高兴了,直接就可以权势碾压,连罪名都懒得找,便可以定她的罪,让她吃亏受罪了…… 韩征才想到这里,已然再在司礼监坐不住了。 但没有再像上次去凤仪殿时那样,带上小杜子沈留等一大群人,上次他那样的大张旗鼓固然把后宫的妃嫔都镇住了,不敢再找那丫头的麻烦,邓皇后与邓玉娇姑侄两个更是教训惨痛,势必不敢再轻举妄动。 却也让有心人又看到了他对她的在乎与看重,私下里必定都正蠢蠢欲动。 便是今日仁寿殿忽然传那丫头,谁又能说,没有这一层原因呢? 福宁长公主可一直都想拉拢他,只苦于找不到机会而已。 既是他为那丫头惹来的事儿,他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韩征这般一想,心里仅剩的犹豫与别扭也都烟消云散了。 亦不觉得自己不叫小杜子沈留几个知道自己的动向,是心虚,是自欺欺人了。 他只是不想再像上次那般大张旗鼓,弄得人尽皆知,惹出后续不必要的麻烦来而已,当然,也是懒得再听小杜子唠叨,他一个男人家,嘴巴怎么那么碎,好吧,他本也算不得男人…… 韩征遂只带了一个小太监小卓子,便悄无声息的出了司礼监,一路赶到了仁寿殿。 不想看到的,却先是施清如与丹阳郡主相谈甚欢,后是萧琅也忽然出现,三个人一起相谈甚欢的情形…… 萧琅一定也是接到了那丫头忽然被仁寿殿传召的消息,怕她出事儿,所以忙忙赶过来想为她解围的吧? 他消息灵通,萧琅在金吾卫也已经营几年了,还有太后和福宁长公主为他处处大开方便之门,自然也差不多哪里去。 倒真是有够闲的,他堂堂正三品金吾卫前卫指挥使,本该日理万机,刻不得闲才对,却时刻都关注着一个小小医官的动向,但有风吹草动,立时赶到,金吾卫几时这么闲了! 然也侧面说明了萧琅的用心,说明了他是真已将那丫头放在了心上,不然何至于这般的着急,上次还只是请托丹阳郡主,这次却直接亲自赶了来,显然已顾不得旁的任何人任何事,只因甘之如饴,关心则乱。 而这,不正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为什么此刻心里却是那般的难受,那般的愠怒,就像是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一般,只恨不能立时弄死那抢走他心爱东西的人呢! 韩征深吸一口气,把心里狂乱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他不能弄死萧琅,弄死他或许容易,善后却实在太难。 福宁长公主那一关不好过,隆庆帝那一关也不好过,他不能冲动,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到头来不是白为宇文皓宇文澜之流做嫁衣,让他们不费一兵一卒,就坐享渔翁之利吗? 而且他说了要为那丫头挑一个好男人嫁了,还要为她扫平一切障碍的,结果他自己却成了那个最大的障碍,算怎么一回事。 弄死了萧琅,他又上哪儿再给她找一个这么方方面面都优秀完美的夫婿人选去! 他们还那么的相配,站在一起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萧琅看那丫头的眼神,他同为男人,也很清楚到底意味着什么……今日这一趟,他真不该来的,以后再有类似的情况,他也绝不会再出现。 反正都有萧琅为她解围,为她遮风挡雨了,萧琅的臂膀也足够坚实,只要他愿意,是一定能为她挡住所有风风雨雨的,——他也可以安心了! 小卓子见韩征一直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也不说到底是要留,还是要走,简直快哭了。 不但想哭,明明就在大太阳底下,还觉得冷得他直想打哆嗦,督主是一座隐形冰山吗,怎么就这样只是站着,还是在大太阳底下,都能源源不断释放出这么多冷气来呢? 还当这趟随督主悄悄儿出司礼监,是因为督主信任他,要重用他了呢,杜哥是督主的干儿子,那份独一无二的体面他不敢想,只要督主待他能有待杜哥的一半信任,他就心满意足了。 谁知道,眼下却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要怎么办啊,就任督主一直这样站着,一直站到天黑不成? 可上前催请,万一惹怒了督主,更得吃不了兜着走…… 小卓子正抱着双臂,发愁得想哭,就听见韩征淡淡开了口:“回吧!” 小卓子简直如蒙大赦,几乎要喜极而泣,忙恭声应道:“是,督主,奴才这便服侍督主回去。” 话音未落,韩征已大步往前走去,小卓子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施清如一路沐浴着阳光回了太医院,在路上想到丹阳郡主的善意,都还忍不住摇头失笑,这个朋友一开始虽不是她真心想交的,也没打算与之深交,但做个君子之交应当还是不错的。 却是刚进了太医院的门,就见自家师父正垫了脚,满脸焦急的在大堂外张望,张望的是谁,不言而喻。 施清如笑不出来了。 师父肯定要狂风暴雨的喷她一顿了,当然,她的确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些,也不怪师父生气担心……她还是先乖乖认错儿吧。 施清如想着,加快了脚步,远远的叫了一声:“师父。” 常太医也已看见她了,大步上前拉了她的袖子,便扯着她到了后头他的围房里,这才气咻咻的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真是气死我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逮人了!” 他回来后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担心,既后悔平日教傻徒弟还是教少了,让她这般的不知天高地厚,岂不知“江湖越老,胆子越小”的道理? 可想想她的年纪和她学医的时间,又觉得怪不得她,初生牛犊都是这样么…… 谁知道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傻徒弟回来,常太医心里就更焦灼了。 总算还是把这不省心的小冤家给等了回来! 施清如见常太医是真气坏了,忙赔笑着认错儿,“师父,我知道我冲动了,我以后再不敢了,求您别生气了,为了我这么个不省心的傻徒弟气坏了您自个儿的身子,岂不是太划不来了?” 常太医瞪她:“你还知道你不省心,知道你傻呢?你以为就你知道可以通过扎太后腰背的要穴来缓解她的痛苦呢?太医院个个儿太医都知道,可那是太后,不是普通人家的老太太,要是你一个不慎,弄得太后气血逆流,以致偏瘫甚至……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的?便是韩征,届时也保不住你,你可真是气死我了!” 施清如见师父几根稀疏的胡子吹得老高,惟有继续赔笑:“师父师父,我都知道您的担心,当时就知道,可我还是想要试一试。您先听我说,我之前就说过,任何事自下而上推广起来很难,自上而下却会容易得多,如今我是已顺利成为了一名医官,却是太医院最底层的医官,连品秩都没有;日日给娘娘小主们看病问诊,也不是因为她们多信任推崇我的医术,只是因为想看个新鲜,要不了多久,只怕我就要泯然于太医院众人了。” “可这样一来,我还何谈实现自己的志向与理想,为这世间的女人谋福祉,更为子孙后代谋福祉?唯一的法子,便是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几个人治好痼疾顽疾,彻底打响名声。可这天下最尊贵的几个人里,皇后已与我结了怨,皇上自有几位院判副院判亲自照管龙体,那便只剩下太后了,正好太后传了我,正好她的顽疾也有那么几分减缓的希望……虽然风险很大,但如果成功了,回报却更大,所以师父,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一旦错过,以后可就再难有了!” 常太医吐了一口气,“那失败了呢?失败了你立时就要没命了,更别谈什么志向什么理想了,你这根本就是拿命在博啊!” 他好歹还活了五十多年,傻徒弟大好的人生却才刚刚开始,却一个不慎,便会白白葬送了,叫他如何忍心? 施清如正色道:“师父,我的确是拿命在博,要不怎么说风险大呢?但如果我只是口头上说我有怎样怎样的大志,将来要怎样怎样造福于全天下的女子,却什么实际行动都不去做,安稳倒是安稳了,却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不想只是纸上谈兵,夸夸其谈,而发自内心的愿意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与志向,付出一切,包括性命,也在所不惜,还求师父能明白我,理解我。” 只要她能为太后减缓痛苦,太后一个高兴之下,升官发财都将是必然,她以后也能时常出入仁寿殿了,假以时日,不信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同时,她也必将名满京城。 毕竟太后的骨痹症已是满城皆知的顽疾,太医院那么多太医,给她治了十几年,也没能有任何的缓解亦是众所周知,她却做到了,那谁能不好奇她到底是何方神圣,以后家里再有病人时,不会第一个想到她呢? 那人们见了家里有一个医术高明的女儿所能带来的名与利后,肯让自家女儿学医的人也势必将增多,她的第二步,便也能顺利踏出去了。 总之,她若能为太后减缓痛苦,于她的将来绝对利远远大于弊。 当然,若结果是坏的,以上这一切自然都将不会存在,她甚至还会因此丢掉性命,——可她也不悔,她为自己的志向努力过了,也为督主努力过了,就算是死,她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常太医见徒弟满眼的坚定,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半晌,他方低叹道:“你这孩子,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当年师父像你这么年轻时,也曾这般无所畏惧,虽死无悔过,后来活得越久,经过见过的事越多,反而越发爱惜自己这条命了。可说到底,人都有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差别,若能死得重于泰山,纵年纪轻轻就死了,也是骄傲无悔的;反之,就算活得了八十岁,却一生都碌碌无为,又有什么意义?” 施清如笑起来:“师父能明白我,理解我,就真是太好了。” 常太医没好气道:“事已至此,我不明白你理解你,还能怎么着?你话都当着太后的面儿说出口了,难道还能收回去不成?收回去一样是个死,倒不如赌一把,赌输了也不过就是与你出尔反尔一样的结果,是个‘死’字儿,但若是能赌赢,就像你说的,风险虽大,回报却更大。” 顿了顿,“趁这两日还有时间,我们且一起来制定一下给太后施针的方案吧,除了最佳的方案,还要备选几个,每一种方案可能会出现的风险,我们也要先预想到,事先想出一个解决的法子来,以防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施清如越发笑开了,“我就知道师父最好了,定不会让我一个人杂乱无章的。” 常太医白她,“我能怎么办,自己点头收下的徒弟,当然是好是歹,是省心还是不省心,都只能认了。你先说说,你打算扎太后腰背的哪些穴位?” 施清如一边斟酌,一边道:“打算主扎腰柱穴,次扎腰俞穴,督导气血,再扎肩井、大椎二穴,辅以……” 便把自己的想法细细说了一遍。 常太医听得暗暗点头,法子倒是对的,说来傻徒弟拢共才跟着学医不到一年,就能有今日的造诣了,他教她认穴施针也都是一教即会,不然也不能这么快便派上用场了。 可人体十四经脉和一百零八处主穴纵横交错,相互融会贯通,牵一发而动全身,当真是半点岔子都出不得,也预测不到出了任何的差错后,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惟今他也只能祈祷结果是好的了。 当然,若实在不好,也没什么可怕,大不了师徒两个一起死,黄泉路上还能彼此做个伴儿,也挺好的,小徒弟才这么年轻,且无惧生死,他都已经比她多活几十年,已经赚大发了,还有什么可怕! 师徒两个忙碌的准备了两日。 太医院众人知道施清如要给太后腰背施针,以达到为太后减缓顽疾痛苦的目的后,心情都十分的复杂。 既盼着她能做到,毕竟太后痛得厉害了,他们却束手无策时,每每都会忍不住发脾气,福宁长公主每到那时候更是一块爆炭,逮谁喷谁,逮谁罚谁,太医院上下不少人都因此吃过挂落。 若施清如此番能为太后减缓痛苦,以后大家的日子便都能好过得多,再不用担心时常都要被骂一回‘废物’,罚一回俸,甚至说挨一顿板子了。 但众太医又有些担心施清如真做到了,那他们怕是更要被骂‘废物’了,毕竟一个十几岁,刚进太医院的小姑娘都能做到的事,他们一个个的年纪都够当小姑娘的爹、甚至是祖父了,行医的年头比她的年纪还要大得多,却连人小姑娘都及不上,脸简直都要丢到姥姥家了! 可那又如何怪得他们? 他们都有家有口,也还没活够,更没有厂公那样的大靠山擎天护着,哪里敢冒这样的险,赌赢了当然自此升官发财,可赌输了,那后果他们根本连想都不敢去想啊! 在众太医复杂而矛盾的心情中,后日很快到了。 早上常太医与施清如刚到太医院没多会儿功夫,仁寿殿便来人了,还是前儿那位顾公公,与江院判寒暄了几句后,便笑着与施清如道:“施医官,请这便随咱家去仁寿殿吧,太后娘娘可早就盼着您了。” 施清如笑着应道:“下官这便随公公去,只下官一个人去即可,常太医今日便不必随下官一起去了,未知顾公公意下如何?” 常太医没想到小徒弟会忽然来这样一句,忙道:“顾公公,下官是施医官的师父,有下官在,她心里也能更有底气些,请让下官一起去吧。” 说完瞪了施清如一眼,事到临头了还不省心,这是徒弟吗,这分明就是活祖宗! 施清如却不待顾公公开口,已又笑道:“顾公公,您不知道,但凡我师父在时,我都很紧张,这施针可不比其他,是半点岔子都出不得,半点也紧张不得的,——所以师父,您还是好好留在太医院,等弟子的好消息吧。” 若她今日能成功,当然皆大欢喜。 反之,只怕当场就要遭殃,她自己遭殃甚至没命都不要紧,却绝不能连累了师父,所以她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让师父今日同她一起去仁寿殿,师父与她一起制定种种方案时用到的‘我们’二字,在她心里,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没有那个‘们’。 顾公公听得施清如说常太医在她会紧张,因笑道:“既如此,就施医官一人随咱家前去即可,若真临时有什么需要,又再打发人来传常太医便是,横竖仁寿殿离太医院也不远。施医官,请吧。” 这下常太医还能说什么? 顾公公虽是太监,品秩却比他还高,又是太后跟前儿得用之人,连江院判都得客气有加,常太医如何能硬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与施清如一前一后走了,气得简直想冲上前去把施清如抓回来,狠狠骂一顿,甚至打一顿,——谁家的孩子这么不听话的? 虽然心里知道施清如都是为了他好,但当徒弟的一心为师父着想,惟恐连累了师父,当师父的就不能为徒弟分担,与徒弟好事坏事都一起面对了不成! 施清如想象得到常太医的生气,可她宁愿师父生气,也不愿他陪着自己一道去冒险,希望师父气一会儿后,就能消气吧。 她一路无话的随着顾公公到了仁寿殿,见到了太后和福宁长公主。 太后看起来气色很不好,有气无力的道:“前些日子不下雨时,腿好歹能比下雨时好受些,这两日却是大好的天儿,也痛得厉害,哀家真是被折磨得快要崩溃了,你今日若能替哀家减缓痛苦,你要什么,哀家便给你什么!” 福宁长公主则道:“你要的温泉本宫日日都有打发人打早去小汤山取回来,其他要用的药材器具之类,也都准备妥了,你便尽快给母后施针吧,只要你能让母后舒坦些,母后赏你是母后的,本宫格外还有重赏!” 施清如忙应了“是”,请太后的贴身嬷嬷和宫女们帮忙,把太后挪到了内殿去,又让她们点了十数盏灯,把本就明亮的房间照得越发的透亮后,才自药箱里把银针盒取出来,把所有的银针一字排开,凝神给太后施起针来。 太后上了年纪的人,纵保养得再精细得宜,身上的肉也早松弛下坠了,要精准的一针下去就直接扎准穴位,实在不容易,何况施清如表面再镇定,心里却多少还是有几分紧张的,怕把太后扎痛了,更怕……失败。 于是第一针便没能扎好,反而让太后痛得“哎哟——”了一声。 帐外的福宁长公主立时冲了进来,脸色很不好看:“你怎么回事儿,让太后痛成这样,到底会不会施针?母后,您是不是痛得很厉害……” 施清如忙认错:“都是臣一时失了准头,还请长公主恕罪。” 倒是正趴着的太后道:“福宁,你别吓人小姑娘,她给哀家施针本就紧张,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再这样一吓她,她不得更紧张了?你还是出去吧,哀家没事儿。” 跟着进来的丹阳郡主也道:“是啊母亲,您别再给清……施医官压力了,外祖母乃全大周最尊贵的人,容不得半点差池,换了谁能不紧张的?别人紧张使得,大夫却使不得,在大夫眼里,也不该有尊卑之分,就该一视同仁,当所有病人,都是一样的才对,您这样吓得施医官越发的紧张,到头来受罪的不还是皇祖母吗?您就随我出去,喝一杯茶,过会儿自然什么都好了。” 好说歹说把福宁长公主给拉了出去,走出两步后,还不忘回头冲施清如点了点头,以眼神告诉她无论如何,还有她在后,才与福宁长公主一道出了帐外。 ------题外话------ 督主开始打翻醋坛子了,坛子都打翻了,缸子还远吗? 第一百一八回 凶险 施清如接收到丹阳郡主临走前那个安抚的眼神,又因福宁长公主终于不在里边儿了,呼吸总算稍稍顺畅了一点儿,手心却已被汗湿了。 这才真正无比清醒的意识到,她已经回不了头,不管结果是好是坏,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了,要说心里丝毫都不后悔自己的轻率与冲动,自是不可能,要说真丝毫都不怕万一结果不好,等待她的便只有死路一条,也不可能。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当然比谁都更清楚死究竟有多可怕,活着又究竟有多好。 尤其她还没有报答督主的恩情,没有帮他分忧解难,没有亲眼看到他实现自己的大志,更有许多想说的话,没有与他说清……要是今日她真就这么死了,倒比前世还冤,还遗憾了。 可选择是自己做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惟今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尽可能为自己谋一条生路了! 施清如想到这里,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出后,方睁开眼睛,再次取了银针在手,要为太后重新扎针。 太后却忽然开了口,“好孩子,你不必紧张,就算你治不好哀家,甚至让哀家比如今更痛苦,哀家也不会怪你,毕竟你至少还敢尝试,还敢博一把,太医院其他太医却是连敢都不敢,全部齐齐长了一条舌头,就怕惹火烧身。只冲这一点,哀家便不会治你的罪,至于能不能治好,还得看天命肯不肯佑哀家,若天命肯佑哀家,自然皆大欢喜;若不能,哀家已经活了六十几年,也享尽人间富贵,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施清如没想到太后会这么说,怔了一下,方道:“太后娘娘,臣、臣的确有些紧张,但太医院其他人也并不是怕惹火烧身,他们只是、只是……” 太后打断了她的结结巴巴,“你不必替其他人开脱,哀家在这宫里待了四十几年了,什么不知道,什么能瞒得过哀家的?但哀家也知道怪不得那些太医,都有家有口的,一个不慎,便轻则丢官,重则丢命,谁敢轻易冒险呢?既都不敢,便只能不约而同说一样的说辞了,横竖哀家这病也不致命,只是让哀家痛苦而已。偏太医还跟其他臣工不一样,不能威逼,越威逼他们便越紧张,指不定还会怀恨在心,那就真是要出人命的事了。” 顿了顿,笑了一声,“前儿你说你有法子替哀家减缓痛苦时,哀家心里大是意外,常太医听说是你师父?哀家见他紧张成那样儿,都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了,也就只有你这样的初生牛犊,才不至瞻前顾后,裹足不前了。所以无论结果如何,哀家都不会怪你,至少你给了哀家减缓痛苦的希望,哀家被这病折磨了十几年,虽不致命,可发作起来时有多难受,真只有自己才知道,纵哀家是太后,哀家的儿子坐拥天下,又有什么用?一样不能缓解哀家丝毫的痛苦……所以你能给哀家希望,已经比太医院所有人都强了。” “你尽管继续施针,哀家会全力配合你的,不会再叫了,方才也只是忽然太痛,哀家没有准备,如今有了准备,自然不会再叫了,你就安心按你自己的节奏来,把哀家当一个寻常病人便是。” 施清如让太后一番话说得心里渐渐安定了下来。 太后什么都知道,可就算知道,她也奈何不得太医院所有太医,不是他们不想给她治病,而是压根儿不敢,能怎么办,威逼?利诱? 太医们都不敢了,她自然也不能放心把自己的安危甚至是生死交到他们手上,在生老病死面前,众生都是平等的,她就算是太后,一样不能例外,便只能任自己的病一拖便是十几年,——施清如都不知是该同情太医们,还是同情太后了。 她轻声说道:“太后娘娘,您放心,臣一定会竭尽所能的。” 太后笑着点点头,“那就开始吧,别耽误时间了。” 施清如应了“是”,捻了银针在手,再次扎向了太后的腰柱穴,这一次很稳很准,太后很快便有感觉了,“麻麻的胀胀的……” 那就对了……施清如稍稍松了一口气,捻了第二枚银针在手,扎向了太后的腰俞穴。 外面福宁长公主等了一会儿后,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再次坐不住了,起身要往里冲:“母后连声音都没有了,一定出什么事儿了,本宫得进去瞧着才是,母后千金之躯,可万万出不得任何岔子!” 母女连心,福宁长公主与太后自来感情好,当然忍不住担心自己的亲娘,何况她这个亲娘还地位超然,她巴不得她能再活二三十年的,将来才好在关键时刻,为她儿子保驾护航呢! 丹阳郡主忙拉住了她,“母亲,您别急,又不是只有皇祖母一人在里面,还有段嬷嬷在呢,真有什么事儿,段嬷嬷能不出声的?没有动静,就是没事儿嘛,您就别进去了,没的白吓坏了施医官,本来能发挥好的,也要发挥不好了。” 福宁长公主瞪了女儿一眼,“本宫这不是着急吗?那施医官才十几岁的年纪,医术再高明,又能高明到哪里去,本宫现在有些后悔,不该轻信于她了,这要是万一……” “哪有那么多万一!”丹阳郡主忙道,“施医官若没有把握,断不敢开口,皇祖母更是吉人天相,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母亲且别自己吓自己了。” 好说歹说,方说得福宁长公主复又坐下,心不在焉的吃起茶来。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福宁长公主再次站了起来:“不行,本宫真得进去瞧瞧,不然本宫真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所幸有宫人进来禀报:“豫妃娘娘来给太后和长公主请安。” 福宁长公主正憋得慌,忙道:“请进来。” 片刻之后,豫妃进来了,还未及给福宁长公主福下,她已先急声道:“豫妃,你推荐的那个施医官到底靠谱不靠谱?她给母后施针,第一针就扎得母后痛得叫出了声来,之后便一直没有动静了,本宫这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的!” 豫妃正是听说了今日施清如要给太后扎针,特意过来瞧瞧什么情况的。 闻言忙赔笑道:“长公主稍安勿躁,臣妾当初一开始也不敢相信施医官,觉得她太年轻,只怕不靠谱儿,还是想着让她试一试也没什么坏处,横竖人已经传到了。倒是没想到,她竟然给了臣妾那么大一个惊喜,也让臣妾明白了‘有志不在年高’和‘人不可貌相’原来是真的,想来今日她也定会给太后娘娘和长公主一个惊喜的。” 福宁长公主皱眉冷哼道:“就怕不是惊喜,是惊吓和后悔!” 这话叫豫妃怎么接,人毕竟算是她推荐的,惟有讪笑:“定然不会的。” 也就只有丹阳郡主敢说自己的母亲了,“母亲,这不是还没出结果呢吗,您着什么急呢,且再等等吧。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外祖母既然敢用施医官,就说明不怀疑她的医术,您也该相信外祖母的眼光才是;何况豫妃娘娘如今的好气色是大家伙儿都看在眼里的,您……” 却是话没说完,就听得里面传来一声惨叫:“啊……哀家好难受……真的、真的好难受……” 然后是施清如惊慌的声音,“太后娘娘,您哪里难受,您能与臣说得具体一点吗?” 和另一个惊慌的声音:“太后,太后——” 里面好似乱了一阵,随即就见一个老嬷嬷、亦即方才丹阳郡主口中的‘段嬷嬷’满脸惊慌的跑了出来:“长公主,不好了,太后娘娘晕过去了,施医官说应该是气血逆流,让快传太医院其他太医来会诊。” 福宁长公主猛地站起来,便大步往帐内冲。 待进去瞧得太后果然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施清如则白着脸,正急速往太后身上施针……气得上前扯过施清如,便“啪”的一声,给了她一掌,打得她一个趔趄,好容易才艰难的稳住了身形。 福宁长公主已怒骂道:“你这贱婢,到底对母后做了什么?母后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本宫不但要将你碎尸万段,还要诛你九族!” 施清如半边脸火辣辣的痛,耳朵也是嗡嗡直响。 却反倒更冷静了,道:“回长公主,太后娘娘当是气血逆流引起的昏厥,还请长公主立时传太医院其他太医来会诊,再耽搁下去,就真要迟了。至于臣,等太后娘娘醒来后,要杀要剐,臣绝无半句怨言。” 福宁长公主怒极反笑:“本宫真是疯了,才会相信你就算不能治好母后,也定能为她减缓痛苦的鬼话!本宫告诉你,今日母后要是能平安醒来,你还能留个全尸,否则,本宫让你九族都死无葬身之地!” 喝命左右,“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传太医去,把江院判田副院判丁副院判几个,不,把今儿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都给本宫立时传到仁寿殿来,快去!” 喝得左右慌慌张张的应声而去后,见豫妃在一旁脸色煞白,满脸的惊慌与后悔,又骂起豫妃来:“都是你给母后推荐的这贱婢!你不就是想借此来讨母后的欢心,让母后一高兴了,指不定就赏你个贵妃当吗?本宫告诉你,要是母后有个什么好歹,你别说贵妃,也别说现在的妃位了,本宫让你连命都一块儿赔上!” 豫妃忙忙跪下了,“长公主息怒,都是臣妾的错儿,可臣妾真的没有任何旁的心思,只是希望太后娘娘能凤体康健,不再忍受病痛的折磨而已,谁知道、谁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呢?长公主放心,若太后娘娘此番真、真……不用长公主发话,臣妾立时以死谢罪,只求长公主与皇上能、能饶了臣妾的家人……” 说到最后,因为太后悔、太恐慌,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哪里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呢? 只当施医官那么容易就治好了她的病,果然是个有真才实学的,那就算不能根治太后的病,怎么着也该比太医院其他太医强吧? 那只要她能比太医院其他太医强一点点,能让太后至少不像现在这样,一旦骨痹症发作起来,便痛苦至极,就已经足够了。 届时不但施医官将成为太后跟前儿的红人儿,她这个举荐者,无疑也将跟着获利,她是被病魔经年累月折磨过的人,最是理解那种她发作起来时,只要有人能让她好受一点,她给那人什么都愿意的心理。 她能给施医官的,只有珠宝金银之类的赏赐,太后能给的,却远不止此,升官发财,名利双收,不过都是举手之劳而已。 同样的,太后要给她升一升位份,让她成为贵妃,成为后宫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妃嫔之首,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豫妃没有儿女,——当然,宫里所有的后妃都没有儿女,但凭她的位份,将来隆庆帝龙驭宾天后,她不至被送去守陵,余生只能青灯古佛,凄苦至死,她还是能留在宫里,颐养天年的。 可届时的新帝连对邓皇后这个嗣母,都必定只有面子情儿,连邓皇后这个将来的太后都将名不副实,只能仰人鼻息了,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太妃? 不趁如今升上贵妃,多攒些银钱赏赐,将来就靠每个月那点死月例过日子么? 怕是夏日连冰都用不上,冬日连炭也用不起了,她养尊处优了这么多年,难道到老来,反倒要去过那些低位妃嫔们一文钱恨不能掰做两半花的日子不成,真是光想都足够可怕了! 所以豫妃前日来给太后请安,并不是‘无意’说起施清如的,她就是刻意为之,为的也不是施清如,而是自己。 今日过来仁寿殿,也是怕的功劳届时都被施清如一个人领走了,她连汤都喝不上,那岂不是亏大了? 谁知道到头来,竟会聪明反被聪明误,闯下如此的大祸来呢? 这下可好了,别说贵妃了,她眼看连性命都要保不住了,真是悔不该,悔不该啊! 在豫妃的小声啜泣中,福宁长公主越发恼怒了,见事已至此,施清如却还不曾与豫妃一般跪下磕头求饶,大声喝命宫人,“来人,把这贱婢给本宫拖下去,狠狠的打,先打五十大板,回头本宫再将她碎尸万段!” 床上原本一动不动的太后忽然剧烈的抽搐起来。 施清如见状,忙上前搭了搭太后的脉,然后取下太后身上几根银针,再飞快扎向了其他几处穴位,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在祈祷,太后,您可千万要撑住,千万千万要撑住啊! 福宁长公主不防都到这个时候了,施清如还敢上前给太后施针,气得目眦尽裂,“贱婢,你还想怎么样?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还敢拿母后来当你试验你半吊子医术的工具,本宫不立时杀了你,本宫再不活着,来人,来人——” 这种情况下,便是丹阳郡主都不知要如何再为施清如求情了,甚至因为她与太后自来祖孙情深,相较施清如,可谓明显的亲疏有别,心里也有些怨恨起施清如来。 你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来揽瓷器活儿啊,现在不但害了自己,更害了我皇祖母,又怎怨得我母亲生气? 施清如却仍是下针如飞,就当没听见、没看见福宁长公主的暴怒一般。 方才太后忽然气血逆流,角落里忽然冲过来一个嬷嬷,施清如便知道要糟糕了。 她从进殿起,因为精神一直高度紧张,之后又与太后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儿,注意力都在太后身上,竟然没注意到角落里有人,那嬷嬷竟然也能一直保持悄无声息,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她的存在感,宫里的人果然个个儿都不是省油的灯! 若不是因那个嬷嬷忽然出现,她还不会那么慌乱,太后会气血逆流,本来就早在她和师父的预料之中,她只消按她和师父事先设想好的种种岔子的解决方案,立刻挽救便是。 可惜如今再说什么都是白搭了,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的挽救太后,若实在……那只能尽可能不连累师父、不连累太医院其他人,也不连累督主了! 越是大难临头,施清如反倒越发的冷静,因为生死只在一线之间,非生即死,慌张恐惧都实在犯不着了……她脑子反倒前所未有的情形,昨日与常太医制定的种种方案,也一一在脑子里闪过,让她下手越发的稳当,越发的有条不紊。 福宁长公主一个外行,自看不懂这些。 见有太监应声冲了进来,立时尖声道:“把这贱婢立时给本宫拖出去,乱棍打死,再扔到乱葬岗喂野狗去,快——” 几个太监便要上前拿施清如去。 反是段嬷嬷箭步上前,张开双手拦住了他们,看向福宁长公主,“长公主,太后娘娘说了,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怪罪施医官。现下太后娘娘昏迷着,奴婢服侍了太后娘娘一辈子,说句僭越的话儿,心里的着急一点也不会比长公主您这个亲女儿少,但现在施医官不仍在对太后娘娘施救,太医院其他太医们不也都还没到,结果到底是好是坏,尚属未知吗?长公主就这般着急的先给施医官定了罪,把人给打死了,要是回头太后娘娘醒了,结果也是好的,又该怎么样呢,施医官不是白死了,太后的病,后续又该由谁来治呢?求长公主三思。” 段嬷嬷跟了太后五十几年,是太后绝对心肝脾肺一样存在的心腹,眼见太后忽然昏迷,生死未卜,她说自己比福宁长公主这个亲女儿还要着急,真的是丝毫夸张都没有。 可就算再着急,她服从太后的命令服从了五十几年所形成的本能,也让她在此时此刻,做不出违背太后命令的事来。 太后既说了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会治施医官的罪,那她就要执行到底,哪怕要因此对上长公主,甚至让长公主因此怀疑她的忠心,她也在所不惜,她的主子这辈子只有太后一个,太后的话就是她的天,她除非死,否则绝不会违背! 何况平日里贴身伺候太后的人,最了解太后犯起病来到底有多痛苦的人,也只有段嬷嬷,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太后被病痛折磨时的苦痛与绝望,比任何人都盼着太后能好哪怕一点,她甚至恨不能以身相代。 如今好容易有个初生牛犊的施医官敢给太后治病了,她怕自己若不强硬一点,等太后醒来时,人已经死了,那太后就又得忍受病痛的折磨,直至身亡那一刻了! 福宁长公主没想到最不可能的人段嬷嬷竟会阻拦她,立时变了颜色,“段嬷嬷,你什么意思,母后都成这样了,你还护着这个贱婢,这贱婢给了你什么好处?你可是服侍母后一辈子的老人儿了,母后自来都厚待于你,本宫甚至是皇上也因此对你礼让三分,结果你就是这样回报母后,回报本宫与皇上的?” 段嬷嬷欠身道:“长公主息怒,奴婢并不是在护着施医官,奴婢只是在执行太后娘娘的命令,也是为太后娘娘着想,还请长公主明鉴。” 福宁长公主冷笑道:“本宫哪里还需要明鉴,本宫看得清清楚楚,就是这贱婢给了你什么好处对不对?你真是太让本宫失望了,——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贱婢拉下去,别忘了主子永远是主子,奴才就算再得宠再得脸,也都是主子给的,主子不想给了,她便立刻什么都不是了!” 段嬷嬷还待再说,就听得外面有人道:“长公主,大公子和厂公来了——” 然后是萧琅和韩征的声音:“儿子见过母亲。” “臣参见长公主。” 福宁长公主满心的焦灼,闻言不耐烦道:“你们这会儿过来仁寿殿,都有什么事儿?本宫现在不得闲,你们且忙你们自个儿的去,待本宫忙完了,再着人请你们去!” 并不知道萧琅这会儿过来是所为何事,却猜到韩征八成是为了施清如而来,然而现下也顾不得去想能不能借此事谋算什么了。 萧琅的声音再次传进来:“母亲,方才儿子和韩厂臣进来时,听说皇祖母昏迷了,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现在又怎么样了?儿子很是担心。” 随即是韩征一贯清冷的声音:“长公主,皇上知道太后娘娘今日针灸全身,很是挂心,只皇上暂时不得空过来,所以特遣臣过来仁寿殿问候,还请长公主能如实告知,臣好回去向皇上复命。” 他抬出隆庆帝来,福宁长公主不好不出去了,只得狠狠瞪了施清如一眼,“别以为你的靠山来了,你就高枕无忧了,本宫铁了心要杀你,便是皇上来了,一样不顶用!” 转身大步出了帐子。 韩征见她出来了,再次呵腰行了礼,方道:“长公主,方才臣与萧大人进来时,听说太后娘娘昏迷不醒,臣带了太医院一位常太医来,不知可否现下让常太医进去,及时为太后娘娘施救?” 他脸上倒是一如既往的光风霁月,不焦不躁,声音也听不出半点着急来。 可邓皇后才因为施清如,在他手里吃了怎样的大亏,福宁长公主是早就清楚知道的,自然不信他这副表面的镇定,他心里现下不定着急成什么样儿,也定然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保下那个贱婢吧? 福宁长公主因冷笑道:“韩厂臣倒是想得周到,还带了太医来,可惜这位常太医,据说正是那害了母后的贱婢的师父,徒弟那般的不靠谱,做师父的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不要再害母后了的好!” 随手指了个宫女,“你,再去瞧瞧江院判等人怎么还没来!” 一旁常太医听福宁长公主不让他进去对太后施救,急得简直想骂人了,延误了最佳的救人时机,真让太后有个什么好歹,他那傻徒弟岂非没救了? 他正要说话,韩征已先道:“长公主,不知施医官怎么害了太后娘娘?还请长公主告知。” 萧琅也急道:“母亲,皇祖母不是骨痹症,痛的从来都是双腿吗,怎么人会昏迷不醒呢?” 福宁长公主冷笑道:“这便要问里头那个贱婢庸医了,明明病痛的是腿,治腿就好了,怎么就能把好好儿的人给治得昏迷不醒呢?” 丹阳郡主见自家大哥急得脸色都变了,知道他不止是为皇祖母着急,还在为施清如着急;再看韩征,他的脸色声调倒是都无懈可击,可人能跟上次去凤仪殿时一样,第一时间就赶到,已经足以说明一切了。 她不忍二人着急,小声开了口:“施医官给皇祖母扎全身穴位,说是督导气血,第一针便扎得皇祖母痛得叫出了声,之后皇祖母倒是没再叫过痛,却忽然、忽然人就昏迷不醒了……母亲要打杀施医官,段嬷嬷不让,说皇祖母说了,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治施医官的罪,施医官现在还在给皇祖母施针,也不知道会不会,越弄越糟糕……” 第一百一九回 千钧一发 常太医听丹阳郡主说完,再也忍不住开了口:“太后娘娘的病看似病灶在腿上,可根子却在肝肾虚衰,气血不通上,要想缓解痛苦,自然不能只扎腿上的穴位,必须通过扎腰背的要穴,先督导气血,再进行下一步的治疗;又因人体腰背的要穴都至关重要,本来就十分的凶险,若不然,何以这么多年来,只有施医官一个初生牛犊敢做这样的事?” “太后娘娘既肯同意施医官给自己治病,长公主也没有反对,前日反倒很是支持,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为什么就因为治疗过程中,出了一点小岔子,就全盘否定了她呢?现在不是还不出结果,没到最坏的时候吗?请长公主能允许臣进去,与施医官一块儿对太后娘娘进行施救,迟了恐真要生变了。” 心里简直快要怄死了。 他那个傻徒弟如今知道给这些全大周最尊贵的所谓贵人们治病有多凶险了吧? 真的是一个不慎便会轻则丢官,重则丢命,他那日怎么就没拦住她的口无遮拦呢! 常太医之前待施清如随顾公公走后,越想心里越是没底,也顾不得与施清如事先说好的,此事不必惊动韩征了,她总不能永远靠着他的荫蔽,永远躲在他的羽翼之下不是? 她自己的路,还得自己走,自己的志向与理想,还得靠自己的努力去实现。 常太医虽觉得她这样太泾渭分明了些,可想到这不是他一开始的愿望,不是他变相这样要求她和韩征的吗?便也说不出旁的话了,每个人自己的路,都只能自己去走,这话本来也没毛病。 可傻徒弟事到临头都能撇下他,一个人去仁寿殿了,就怕连累了他,就出尔反尔,不,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让他一起去仁寿殿,一起去面对那个未知的结果。 那他还管她答应过她什么呢,是她先出尔反尔的不是吗? 常太医遂忙忙赶去了司礼监见韩征。 韩征倒是知道今日施清如会去仁寿殿给太后治病,他说皇城内没有任何事能瞒得过他,从来不是夸张。 但他毕竟是外行,是真不了解此行的潜在凶险,只当她定能跟上次给豫妃治病时一样,只要治了第一次,立时便能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像得到豫妃惊喜与信任那样,也得到太后的信任。 那于她将来,不论是继续做官,还是……嫁人也好,都将有百利而无一害。 届时只要有太后支持,便是福宁长公主,想来也不会再一味的反对她和萧琅到底。 还是听常太医说了太后顽疾的棘手,还有施清如竟撇下他独自去了仁寿殿,韩征才意识到了她此行的凶险,——要是太后有个好歹,以福宁长公主的脾气,势必立时要了那傻丫头的命! 韩征这下哪里还坐得住,忙忙带着常太医,便赶往了仁寿殿。 幸好来得虽已经有些晚了,总算还是来了,福宁长公主也还没来得及发作那丫头。 韩征听完常太医的话,看向福宁长公主道:“长公主,于治病救人上,太医们才是内行,常太医此话臣觉着甚是有理,还请长公主能允准常太医立时进去,与施医官一道为太后施救。” 福宁长公主冷笑道:“方才本宫已经说了,常太医既是里面那贱婢的师父,有其徒必有其师,本宫一样信不过,还是等江院判等人赶到,再让他们为母后施救的好。” 韩征皱眉沉声道:“长公主,救人如救火,可能就一瞬间的延误,结果已经大不一样。眼下江院判等人都还没到,常太医却现成在此,尤其常太医的医术在太医院,是真的很出众,这一点,臣可以下保,还请长公主能允准他进去。” 萧琅也附和道:“是啊母亲,您就让常太医进去试一试吧,韩厂臣说得对,救人如救火,若因现下的延误,反倒让皇祖母……母亲回头便是悔青了肠子,也已为时过晚了啊!” 福宁长公主却仍是油盐不进,“本宫绝不会再拿母后的安危来给你们这对庸医师徒做试验,绝不会再拿母后的凤体来冒一丁点儿险!等待会儿江院判等人到了,母后醒了后,本宫还要治你们师徒死罪,让你们以后再没有祸害任何人的机会!” 韩征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长公主,现下到底是谁在延误太后的病情?若病人家属都跟长公主似的,必须保证百分百的治愈率,治疗过程中不能出任何一丁点儿岔子和意外,否则便喊打喊杀,以后还有谁敢当太医,还有谁敢当大夫?时间一长,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将病无所医,生病了只能靠自己硬撑,自生自灭了?” 萧琅再次附和他,“是啊母亲,太医到底也是人不是神,您不能要求他们丝毫的失误都没有,何况现在情况不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吗?儿子知道您都是因为太过担心外祖母,以致关心则乱,可越是这种时候,咱们越该冷静才是啊,您就别再阻拦常太医了,好吗?” 福宁长公主本就已让韩征噎得直喘气。 竟然敢当众质问她,谁给他的胆子,就算他如今再权倾朝野,再得皇上宠信,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奴才,真当她治不了他了是不是? 谁知道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跟着韩征声讨她,口口声声帮着里头那贱婢说话儿,他到底知不知道谁亲谁疏,又知不知道他皇祖母之于他们母子将来大业的重要性? 难道里头那贱婢也跟段嬷嬷似的,给他灌什么迷魂汤了不成,——一个个儿的都反了天了,真是气死她了! 福宁长公主到底不能直接骂韩征,她再气也没真气昏了头,连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都不知道了。 既不能骂韩征,那便只能骂自己的儿子了,福宁长公主看向萧琅便骂起来,“现在还不到最糟糕的时候,那要什么时候才最糟糕?你皇祖母自来疼爱你,你就是这样回报她的?本宫现下没空教训你,等你皇祖母醒了,转危为安了,本宫再好生教训你……江院判怎么还没来?都是死人不成,再给本宫去催啊!” 萧琅还待再说,见丹阳郡主在福宁长公主身后冲他直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到底还是把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韩征这才看向福宁长公主,又开了口:“长公主,臣以为……” 话才起了个头,就听得外面有太监唱:“皇后娘娘驾到——” 他只得暂时打住,与所有人一道恭迎邓皇后。 邓皇后很快进来了,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明明才二十几岁的人,瞧着倒比福宁长公主四十几岁的人年轻不到哪里去。 “参见皇后娘娘——” 除了福宁长公主,所有人都齐齐行礼拜下,依礼福宁长公主也该行礼的,邓皇后毕竟是皇后,她就算是隆庆帝的胞姐、大周如今最尊贵的长公主,君臣之礼也不可废。 然她平日见了邓皇后,都从来不拜不客气的,何况现下心情还大糟?自然更不会拜了。 好在邓皇后是知道这个大姑姐秉性的,早不计较这些了,不然早把自己气死了,直接抬手叫了起,“都免礼吧。” 待众人起来后,方看向福宁长公主,问道:“皇姐,本宫听说母后昏迷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本宫一听说便心急如焚,不立时过来亲自瞧一瞧,委实不能安心。” 太后因为身体的原因,自来深居简出,不到非出席不可的场合,一般连仁寿殿的门都不会出的,日常大半时间,都用在仁寿殿的小佛堂里礼佛。 所以邓皇后也很少过来仁寿殿服侍婆婆,一开始还诚惶诚恐,后来见太后是真不愿意她过来,她也尝到了不用在婆婆跟前儿立规矩的甜头,渐渐便也不常来了。 可太后都昏迷了,她当儿媳的若还不出现,就是她的失职了,甚至被骂不孝都是轻的,是以邓皇后连日来虽都焦头烂额,痛苦不堪,还是忙忙收拾一番,赶来了仁寿殿。 福宁长公主哪耐烦理她? 看了一眼丹阳郡主,丹阳郡主便道:“回皇后娘娘,是施医官给皇祖母针灸治病,致使皇祖母暂时昏迷了,现下正在施救,想来皇祖母吉人天相,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皇后娘娘不必太担心。” “是太医院那个新晋的女医官吗?” 话音未落,邓皇后已急道,“本宫听说那女医官才十来岁的年纪,难道医术还能比太医院其他行医十几、几十年的太医们还高明不成?母后万金之躯,皇姐一开始就不该同意那女医官给母后治疗才是啊,也太冒险了!” 心里简直已经快要喜疯了。 她刚进来一看见韩征,便知道他多半又是为了姓施的那个小贱人而来了,除了那个小贱人,几时见他对任何人这般上心过? 当下便气得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他怎么就那么在乎那个小贱人,简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不想就有这样的好事儿等着她。 哼,若太后真有个什么好歹,就算有韩征擎天护着那个小贱人又如何,她也一样死定了,长公主不会放过她,皇上更不会放过她,韩征难道还敢为了她,违抗圣命不成?! 若不是场合不对,邓皇后简直恨不能仰天大笑三声,来聊表自己心里的解气与痛快了。 好在还记得现下太后生死未卜,她必须表现得比旁人都哀戚都担忧,再次把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方死死忍住了。 福宁长公主听邓皇后的意思,竟是在指责她,怒极反笑:“皇后既这般会说,怎么一开始不来仁寿殿劝阻母后与本宫呢?成日里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半分当儿媳的本分都不来尽,如今倒是会马后炮了!” 邓皇后被福宁长公主当众这样说了,搁以往得气半死,今日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影响她此刻的好心情,赔笑道:“皇姐别生气,本宫担心母后的心,定然与您是一样的。那现在那女医官人在何处?依本宫说,很该把人立时扣下,禀了皇上,请皇上圣裁才是。” 一边说,一边拿余光觑韩征的脸色。 见他面沉如水,明显心里动气了,可还不能反驳她的话儿,她的话儿毕竟说得光明正大,这也是仁寿殿,不是她的凤仪殿,可以由得他嚣张……心下就越发的痛快了。 福宁长公主见邓皇后不由分说与自己站到了一边,面色稍缓,正要说话儿。 就听得里面传来一阵惊喜的声音:“太后娘娘醒了,太后娘娘醒了,真是太好了……” “快去禀告长公主……” 哪里还需要人出来禀告,福宁长公主忙忙提裙往里跑去,丹阳郡主与邓皇后见状,忙也跟在了后面。 韩征与萧琅不方便进去,只得继续侯在外面,但心下都是一松,只要太后/皇祖母人醒了,自然施医官/那傻丫头也不会有什么事儿了。 常太医更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很想进去,可在场就数他身份最低微,没有福宁长公主发话,哪里能进去? 只得望着华丽的幔帐,继续焦急的等待。 里面太后的确已经醒了,气色瞧着虽有些萎靡,脸上却明显有笑容,“哀家觉着似有一股气,一直在腰背之间流去流去,有点麻又有点胀,刚一开始不适应,适应了便觉得还挺舒服的,施医官,这应该是好现象吧?” 施清如红肿着半边脸,满头大汗,一副累得不轻的样子,闻言忙道:“回太后娘娘,这是好现象,说明您体内的气血在流通了,后边儿还会越来越顺畅,只不知太后娘娘现下可还有其他什么感觉没有,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双腿可都有知觉?” 太后细细感觉了一回,道:“倒是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了,双腿也都有知觉……不像方才,忽然就觉得喘不上气儿来了,然后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施清如一直提着的那口气这才松了,然后便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已是又麻又软,一个支撑不住,便瘫到了地上。 总算千钧一发之际,她还是把太后给抢救了回来,都得感谢师父提前与她预想到的那些突发情况和各自的解决方案,不然以福宁长公主那个脾气,她今日真要命丧当场,还要连累师父,甚至是督主了! 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见太后好好儿的,都是大喜过望,都扑到了太后床前:“母后,您总算醒了,方才可真是吓死儿臣了。” “皇祖母,您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了吗?您可千万别瞒着我们……” 只有邓皇后,简直不敢相信老天爷会对自己这么残忍,明明那小贱人都死到临头了,怎么太后却忽然就醒了呢? 她哪怕等小贱人被赐死了,再醒也不迟啊,偏偏醒得这么不是时候,——老天爷真是太不开眼了,她都想直接扑上去,把小贱人给生吞活剥了! 却还得死死忍着,半点怨愤都不敢流露出来,也一副只差要喜极而泣的样子扑了上前,“母后醒了就好,醒了就好,臣媳也能安心了。” 太后一眼都没看邓皇后,也没与福宁长公主和丹阳郡主说话儿。 只是拍了拍母女两个的手,便看向了瘫坐在地上,仍没缓过劲儿来的施清如,“好孩子,难为你了,方才唬得不轻吧?哀家不是说了,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治你的罪,让你只管放开了手脚来给哀家治吗?——福宁,肯定是你吓唬她了对不对?哀家方才虽然昏迷着,还是隐约听见了你一直在骂人,也是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呢,哀家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吩咐段嬷嬷,“快扶了施医官起来,让她坐下,喝杯热茶先缓缓,可怜见的,肯定吓坏了。” 段嬷嬷便忙带了个宫女上前,一左一右搀了施清如起来,安顿她坐下后,又斟了杯茶递给她,施清如捧着茶杯,感受着手心略微灼人的温度,方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福宁长公主让太后说了,也不恼,只是红着眼睛笑道:“母后好好儿的就好,只要母后一直好好儿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太后正要再说,就听得外面有人禀报:“长公主,江院判田副院判丁副院判几位大人到了——” 福宁长公主忙道:“母后,虽说您现在醒了,可儿臣还是不能安心,还是让江院判几个进来,好生给您再会诊一次吧,——传几位太医进来吧。” 太后却道:“不必了,哀家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并没有哪里还不舒服,何况哀家有施医官就够了,不需要其他人,让其他人都退下吧。” “可是母后,儿臣实在不能放心。”福宁长公主忙笑着劝太后,“横竖太医们不来也来了,您就让大家伙儿给您会诊一下吧,韩厂臣奉了皇上之命,还侯在外面呢,您难道想让他去请了皇上亲自过来,才肯答应会诊呢?” 太后淡淡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哀家既一开始用了施医官为哀家治病,她至今也治得好好儿的,那哀家便不会轻易换人,换了好给哀家继续开太平方子,经年累月的吃药,却什么用都不顶吗?” 顿了顿,“不过施医官年纪小,也不怪你们都信不过,那便传她师父常太医来仁寿殿,再给哀家瞧瞧吧。” 福宁长公主听得太后前半段话,已准备了一箩筐的说辞,准备说服太后,不想她后边儿自己就松了口,虽然与她的想法还是有出入,到底也算松了口,便也退了一步,笑道:“整好常太医也在外面,那便传了他进来,给母后瞧瞧吧就。传常太医——” 就有宫人忙忙传常太医去了。 段嬷嬷忙上前给太后整理起衣裳来,末了还拿一床鹅绒被把太后整个人都遮得严严实实,只露了头和手在外面。 常太医很快进了帐中,一边给太后行礼:“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一边用眼睛的余光在屋内飞快逡巡了一圈,找到施清如后,见她除了半边脸红肿着以外,倒是没有其他不妥的地方,方暗自松了一口气。 福宁长公主已经在吩咐常太医给太后请脉了,“……母后信得过施医官,常太医又是施医官的师父,医术必定越发的炉火纯青,好生给母后瞧瞧吧。” 就像方才她没有一口一个‘不靠谱’,一口一个‘庸医’的骂师徒二人一般。 常太医却也不可能与她计较,恭声应了“是”,上前给太后诊起脉来。 外面韩征见常太医被传了进去,心下越发的放松了。 老头儿的医术到底有多高,别人不知道,他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及不上他,以往不过是碍于太后身份尊贵,他不愿意、也不方便给她治病,亦不肯当那出头的鸟儿而已。 如今因为那傻丫头,老头儿也算是被逼上梁山了,有他给那傻丫头保驾护航,他自然没什么可担心的,可以安心回司礼监去了。 只是想归这样想,脚下却跟生了根似的,怎么也迈不出去了,心里知道是因为什么,不亲眼看见那丫头安然无恙的出来,总归还是不能放心,横竖也不差那一时半刻的了,且再等等吧…… 念头刚闪过,就听得萧琅道:“韩厂臣,不如我们先坐下,喝杯茶吧,只怕里面还要一会儿,不然你就这样回去了,也不好向皇上复命。” 韩征回过神来,看向萧琅笑道:“萧大人美意,本督就却之不恭了。” 因见江院判田副院判几个都站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眉眼间都讪讪的,索性让他们退出了殿外去。 二人这才对着坐下了。 很快有宫人上了茶来,韩征吃了一口茶后,方笑道:“金吾卫近来不忙么,本督倒是没想到,方才会那么巧,刚到仁寿殿外,就遇上了萧大人。” 他带着常太医急急赶到仁寿殿,不防迎头就遇上了萧琅。 若是以往,韩征只会当他是担心太后,所以忙忙赶了来,可如今不会这样想了,他此行除了担心太后,至少还有一半的原因是为了那个傻丫头吧?还算他有心。 只是他那个母亲实在是个骄横跋扈的,动不动就喊打喊杀,那丫头将来显然不是对手,还不定得被欺负成什么样儿,就算有他给她撑腰,萧琅也站在她一边,到底当婆婆的要给当儿媳的气受,简直易如反掌,他又如何时时事事都管得过来? 萧琅当儿子的更是天生就偏心自己的亲娘,一开始可能还会心痛自己的妻子不容易,时间一长,便会觉得那些琐事烦不胜烦,只会让自己的妻子让着自己的亲娘了,那那丫头日子得苦成什么样儿? 所以萧琅这个夫婿人选,已经基本可以勾掉了,他还得……还得重新为那丫头物色更好的人选才是! 萧琅自不知道韩征已在心里全盘否定了他,笑着应道:“皇祖母自来疼爱我,她老人家治病这样的大事,在我心里自然比任何事都重要,不亲自过来瞧着,如何能安心?倒是韩厂臣连日该忙得脚不沾地才是,不想还能抽空来仁寿殿,还让我有幸给碰上了,的确是好巧。” 本来一直吃不准韩征对施清如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儿,到底拿她当什么的,如今总算明白了。 毕竟都是男人,对自己同类的想法肯定比女人更了解,何况有句话不是叫‘最了解你的往往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么? 所以萧琅在仁寿殿大门外迎头遇上韩征那一刻,彼此只短促的对视了那么一眼,他已韩征的心思、自己的心思,瞬间醍醐灌顶般,通通都明白了。 他之所以忙忙赶来了仁寿殿,固然是担心皇祖母,又何尝不是因为担心施医官,怕她一时不慎失了手,会被他母亲狠狠发作一通,甚至是打杀了?他母亲是什么脾性,他当儿子的,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而他为什么会担心施医官,不就是因为他已经将她放在了自己心上,舍不得她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吗? 同理,韩征之所以在百忙中扔下一切事务,忙忙赶来仁寿殿,自然也是跟他一样的、舍不得施医官受一丁点儿委屈的意思,就跟上次他忙忙赶去凤仪殿,是一样的道理。 也正是因为韩征对她是真心的,才会没有只将她养在都督府的后院儿里,每日只消吃好喝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等他回去即可。 他一早就看出了她与别的女人不一样,从来没想过要让她当只能依附他而活的菟丝花,从来没想过要束缚住她的羽翼,不让她展翅高飞,飞到甚至他也无法掌控的高度去。 萧琅在这一点上,由衷的感激韩征。 要不是他胸襟如此宽广,他根本连认识施医官,知道这世上还有她这样与众不同的女子的机会都没有。 萧琅也由衷的佩服韩征。 这样的胸襟,可不是人人都有的,那些人私下里还说韩征‘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们跟他一样‘狭窄’个给他看看呢?就凭这份胸襟,他能有今时今日的权势和地位,都绝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可就算如此,萧琅也没打算知难而退。 韩征再好,再有一份之于他来说难得的真心,说到底也是个太监,这辈子注定给不了施医官一个女人应得的快乐与幸福,那他就该放手,让给得了施医官快乐与幸福的人去给才是,那才是真正喜欢一个人,爱一个人。 而他,非常愿意做那个人,也自信,自己一定能做好施医官的那个良人! 韩征淡淡笑道:“太后治病这样的大事,萧大人不放心,皇上自然也不放心,本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当然要第一时间赶到为皇上分忧了。现在太后既已醒了,又有长公主与皇后娘娘坐镇仁寿殿,料想不会再出任何岔子了,毕竟仁寿殿也是后宫,内外有别,萧大人还是先回金吾卫去吧,回头待太后方便了,再传召萧大人也是一样。” 萧琅见韩征这是等同于向自己宣战了,迎上他幽黑深邃的双眸,笑道:“虽说内外有别,却大不过人伦纲常,在没有听到皇祖母亲口说自己已经安然无恙,常太医与施医官也说皇祖母已经无事了之前,我是绝不能放心离开仁寿殿的。倒是韩厂臣日理万机,不如还是先去忙您的吧?这边一有了好消息,我立时打发人去禀告您便是了。” 韩征也定定看着他,“萧大人应该已经很清楚,施医官是本督都督府的人,常太医也与本督是忘年交,所以在他们能安然离开仁寿殿之前,本督不放心离开,毕竟长公主那么大的威风,动不动就要打杀这个打杀那个的,本督实在担心待会儿又生什么变故。不过长公主生来高贵,连皇上都敬重有加,更是太后的掌上明珠,从来都舍不得长公主受一丝半点儿委屈的,也不怪长公主目无下尘,等闲人根本入不得她老人家的眼。” 都是聪明人,萧琅如何不明白韩征的言外之意? 这是在变相的告诉他,他母亲绝对容不下一个施医官那样出身的儿媳的,必定要百般阻挠,甚至会因此对施医官生出杀心来,并付诸于实际行动也未可知。 偏偏这一点萧琅没法儿否认,早年连他父亲,他母亲都是……一把火下去,什么对错是非,什么爱恨苦衷,都一了百了了。 他现在真的不敢保证等他母亲知道了他的心意后,会气成什么样儿,又会一怒之下,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儿来。 但若只是让施医官屈居侧室,甚至可能连名分都没有,别说韩征不会同意了,便是他,也绝不会任由那样的事情发生,那简直就是对施医官的亵渎,也是对他感情与真心的亵渎! ------题外话------ 情敌之间的修罗场来了…… 第一百二零回 撑腰 良久,萧琅终于开了口:“韩厂臣的话,我反驳不得,我母亲的确是生来尊贵的天之骄女,的确有那个目无下尘的本钱。只是我从来不是那等愚孝之人,明人不说暗话,当年我父亲的事……想必韩厂臣多少也听说过些,论理父母在儿女心目中无论对错,都该一视同仁,一样孝敬才是,我那时候也有十岁,算半个大人了,让谁说,都得说我该阻拦我母亲,事后也该恨我母亲绝情,不说母子情断,至少也该疏远她才是。” “可我父亲的确错得离谱,我母亲以唯一嫡公主的身份下嫁于他后,从不拿公主的架子,与他相处素与寻常夫妻并无二致,为他操持家务,生儿育女,孝顺父母,当真是做到了一个为人妻者应做的一切,只除了不许他纳妾收通房。” “我虽是男人,在这事儿上也得说我父亲实在不该,我母亲以公主之尊,一辈子且能做到只守着他一个男人过,他怎么就不能守着我母亲一个人过了?就算他实在做不到,他可以好生与我母亲诉求,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啊,他却阳奉阴违,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私下却置了外宅,不但养了女人,还连儿女都生了,甚至还妄图、妄图谋害我母亲,谋夺我母亲的财产……” 萧琅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下说多了,忙及时打住了,正色看向韩征道:“家丑不可外扬,倒是让韩厂臣见笑了。但我说这些,也是想告诉韩厂臣,我从来不是一个愚孝之人,从来都帮理不帮亲,将来……便是我母亲以孝道压我,我也只会小受大走,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受任何不该当的委屈,这一点,我可以以性命向韩厂臣作保。” 韩征在萧琅长久的沉默期间,并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来,一直都是一脸的风轻云淡。 等他长篇大套的说话时,他也是眉头不动,神情不变,但已然将萧琅的话听进了心里去,淡笑道:“萧大人向本督作保做什么,本督可不敢管、也管不了贵府的家务事。何况承诺这种东西口说无凭,在本督看来,自来都是最无用的,关键还得看实际行动,本督可听说,长公主有意在奉国公府、礼亲王府和宣大总兵府等几家中,聘一位名媛为媳呢。” 因太后的娘家柱国公府早年在全体回乡祭祖时,不幸遇上了洪灾,全家只幸存了一位体弱多病的侄孙和两名侄媳,如今唯一的念想,便是能重新为柱国公府开枝散叶,传承香火,在朝堂上早已近乎销声匿迹; 邓皇后的娘家宁平侯府又实在没有底蕴得都快上不得台面了。 所以人丁既兴旺,儿孙还个个儿出息的奉国公府便渐渐成了京城的第一勋贵之家,他们家的女儿自然抢手得很,便是福宁长公主,都很是意动。 至于礼亲王府,虽在朝中不掌实权,却接连好几代礼亲王都是宗人令了,相当于皇室一族的族长,连历任皇帝,都要给几分面子的,若萧琅能娶了他们家的女儿,两家亲生加亲,于将来他们母子的大业,自然也将是大大的助力,毕竟这江山始终姓宇文,萧琅却姓萧。 宣大总兵府则意味着实打实的兵权,最重要的是,大同离京城近,一旦有需要了,或是京城有什么变故,至多两三日内,便能赶到京城驰援,待其他总兵府的人赶到,早就木已成舟,什么都晚了。 在福宁长公主看来,几家各有各的好处,却也各有各的不足,要是能三家合一,就真是太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世上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 因此一直都犹豫不决,不知道该定下哪家的好。 而这些,又如何瞒得过韩征? 之所以当着萧琅的面儿说出来,不过是想提醒他,这几家的女儿随便哪一个,都比施清如尊贵十倍,能带给长公主府和萧琅的助力,更是施清如远远及不上的。 在这种情况下,萧琅凭什么向他作保? 他甚至连第一关,让福宁长公主同意他娶施清如都做不到,——至于做侧室通房之类,韩征压根儿没往那上头想过,有那样一个强势跋扈的婆婆,施清如连嫁萧琅做正妻,在他看来都是委屈,何况其他! 萧琅没想到自家的动向尽在韩征的掌握当中,还敢当着自己的面儿毫不遮掩的说出来,虽心下有些不悦,想到东厂就是干这个的,以韩征如今的权势,也的确没有遮掩的必要。 何况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只能以后自家注意再注意,便立时撂开了,郑重道:“家母的意愿,并非我的意愿,只要我执意不同意、不配合,想来家母也不至牛不喝水强摁头,毕竟做儿女的一旦执拗起来,当父母的出于爱子之心,一般都是拗不过的。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一定会解决好的,届时韩厂臣自然就知道我到底是不是空口白话了。” 顿了顿,“希望届时韩厂臣能成人之美。” 韩征见他满眼的坚定,不由有些动摇了。 就算隆庆帝待萧琅关爱有加,福宁长公主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若没有真本事,没有过人的心智与手段,年轻轻也坐不稳金吾卫前卫指挥使的位子,还让金吾卫上上下下都对他心服口服,——朝中可从来不缺德不配位,徒有其表,却压根儿不能服众之辈。 萧琅既能做到这一点,要处理好家事,处理好自己母亲与将来妻子之间的关系,想来,也不会是什么难事吧? 本来所谓“婆媳是天敌”,说到底都是当儿子的夹在中间却不作为而已,但凡男人能通透明白些,该软时软,该硬时硬,再大的矛盾也能消弭于无形当中了…… 韩征想到这里,越发犹豫了。 这世上往哪儿找十全十美的人去,就萧琅这样的,已经够难得了,若是错过了,便是他也不能保证,能不能再替那丫头找到一个更好的夫婿备选人选。 他更担心,越找下去,他越控制不住自己,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好,到头来,就是白白误了那丫头的终身…… 韩征正要开口,华丽的幔帐被从两边撩开,福宁长公主与邓皇后,并丹阳郡主鱼贯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常太医与施清如两个,大家都轻手轻脚,惊恐惊动了什么似的。 韩征与萧琅忙站了起来,萧琅先低声问道:“母亲,皇祖母怎么样了?” 福宁长公主低声道:“已经睡着了,常太医说情况很好,但后续治疗仍不能有丝毫的松懈,本宫现下总算可以稍稍安心了。” 萧琅松了一口气,“那儿子也能安心了,江太医等人还在外面候着,母亲看是现下便让他们回太医院,还是?” 福宁长公主脸色一沉,“一群贪生怕死,避重就轻的,让他们现下便回去吧,以后仁寿殿也不会再传他们!” 便有宫人却行退下,传令去了。 福宁长公主这才看向邓皇后,“母后既已无恙了,皇后也先回去吧,有本宫和丹阳服侍母后即可。” 她实在见不得皇后这副虚情假意的样子,还不如趁早打发了,眼不见心不烦。 邓皇后却是笑道:“本宫还是留下,等到母后醒了,再告退也不迟,也好替皇姐分忧解劳。” 说着眼珠一转,“哟,施医官的脸这是怎么了?方才在里边儿,光线暗,本宫又担心母后,倒是没注意到施医官的异样,如今方瞧见,这是被谁给打了不成?竟把好好儿的一张脸给打成了这样,真是可怜见的!” 邓皇后早注意到施清如半边脸又红又肿了,想到她一直在账内,韩征却不方便进去,自然不知道她挨了打之事,而打她的之人,显然要么就是福宁长公主本人,要不便是福宁长公主授意的,——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以韩征对那小贱人的宝贝劲儿,少不得也要跟那日对付她一样,狠狠发落福宁长公主一顿才是。 那她便有好戏瞧了,她吃的大亏短时间内怕是找补不回来,短时间内,也不能再对那小贱人出手了。 可能让她这个可恶的大姑姐也跟着自己吃一样的亏,也算是稍解了她心头之恨! 邓皇后这么一说,韩征与萧琅不约而同都看向了施清如的脸。 果见她半边脸又红又肿,甚至能清晰的看见巴掌印,当时掌掴她之人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她又有多痛,有多难堪,可想而知。 韩征立时面沉如水。 还当福宁长公主只是口头上嚷嚷着要打杀那丫头,却终究还来不及行动,他来得还算及时。 却没想到,他还是来迟了,她已经吃了亏,好好儿的一张脸又让打成了这样,简直是看了就让人生气! 韩征就算心知肚明邓皇后摆明了就是在挑事儿,似笑非笑看了邓皇后一眼后,还是淡淡开了口:“皇后娘娘不说,臣还真没看见,施医官这脸,明显是让人打了吧?她可是给太后娘娘治病的功臣,谁敢如此对她?长公主,臣来得迟,不知道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长公主却一直都在,能否告知臣一声,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打了施医官啊?” 宫人们动手的可能性很小,那便只能是福宁长公主自己了,以她的骄横跋扈,听说发起怒来,抓着什么便往下人身上砸,甚至拿鞭子抽人都是常事,那丫头在她眼里,无疑也在‘下人’之列,当然不会客气。 可才有皇后的前车之鉴,她心里应当很清楚,到底哪些人打得,哪些人打不得才是! 萧琅也已想到八成就是自己的母亲打了施清如,看向福宁长公主,不赞同的道:“母亲,不管怎么说,也不该对施医官动手才是,像她这样有真才实学的人,到了哪里,到了任何人面前,都该得到应得的尊重才是!” 他前脚才向韩征作了保,他母亲后脚便以实际行动,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让韩征怎么看他? 只会越发不相信他能护好施医官,越发不会放手了吧! 福宁长公主听韩征明知故问,指桑骂槐心里已经很不舒坦了,谁知道自己的儿子也跟着跳出来拆自己的台。 脸色就更难看了。 狠狠瞪了明显挑事儿的始作俑者邓皇后一眼,哼,当她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呢?这是自己不好了,便也看不得别人好,定要将别人一并拉下水,淹得半死才开心呢! 瞪得邓皇后低下了头去后,方看向韩征,似笑非笑道:“早听说韩厂臣护短了,倒是没想到护短到这个地步,本宫今儿可真是开了眼界。不过你既问了本宫,本宫少不得要告诉你,是方才母后忽然晕倒了,本宫又急又怒,母后跟前儿的宫女采桑见状,既是出于担心母后,也是急于为本宫分忧,便误会了本宫的意思,直接上前打了施医官一掌……采桑,你还不出来向施医官赔不是呢?” 便有一个白着脸,浑身僵硬的宫女站了出来,上前对着施清如深深拜了下去,小声道:“都是奴婢一时急糊涂了,才会打了施医官,还请施医官大人大量,饶了奴婢这一次。” 众目睽睽之下,她一个奴婢,哪敢不由分说就动手打人? 可长公主说她打了,她便只能打了,是打是杀是罚,都只能受着。 韩征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长公主确定就是这宫女打了施医官?那她还真是胆大包天,主子还没发话,就敢自作主张,手也真是有够多的!既然她手这么多,那便……” 顿了顿,语气稀松平常得就跟在说午膳吃什么一样,“拖下去砍去一只吧,也省得她以后再敢动不动就多手多脚的,来人——” 看来上次他在凤仪殿打芝兰的那一顿还不够震慑人,他对宁平侯府也太心慈手软了些,所以没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 那这次便再加点码,再真正杀一回**! 采桑只当等待自己的最多便是一顿板子,毕竟这是仁寿殿,她也是太后的人,厂公打狗且得看主人。 不想他一开口便是砍去她一只手,那与杀了她有什么分别? 不,比杀了她还残忍,死了反倒一了百了了,残了她余生却该怎么办,难道以后还能继续在仁寿殿当差,还能指着长公主会保她余生无忧不成? 念头闪过,采桑忙忙哭着求起饶来:“求厂公不要砍去奴婢的手,求厂公饶了奴婢这一次,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求厂公开恩……” 韩征自然不会心软。 他的心早就冷硬如铁了,只偶尔会在极少数人面前软一下下而已。 福宁长公主也一脸的无动于衷,淡淡道:“韩厂臣要砍去她一只手就砍吧,只母后向来还算喜欢她,回头韩厂臣可得赔母后一个更好的才是。” 反正只是一个宫女,也不是要她的命,不过只是一只手而已,什么大不了的,至多她回头厚赏她一番也就是了。 倒是丹阳郡主,脸上明显带出了几分不忍心,抿了几次唇后,终于没忍住要开口。 却见对面萧琅正冲她摇头,示意她不许开口,她只得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萧琅这才无声的一叹,这口气不让韩征出了,他后边儿还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他母亲打人是不对,可以她一贯的脾气,韩征若当众给她没脸,她只会与之针锋相对,把事情闹得更大,场面闹得更难堪。 那就真是如了皇后的意了! 当然,他母亲打施医官无论如何都是不对的,事后他一定会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好生向施医官道歉,好生补偿她的。 至于这个宫女,今日却是无辜受累了,惟今他能做的,也就是事后好生补偿她,让她丰衣足食,余生无忧了。 就有几个太监应声进来,反剪了采桑的手,径自往外拖。 采桑唬得满脸都是泪,拼命的挣扎,“求厂公饶了奴婢这一次,求厂公开恩……” 韩征却充耳不闻,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施清如在一旁看到这里,再也看不下去,站了出来,屈膝一礼道:“督主,这宫女也不是故意要打下官的,不过是见之前太后娘娘忽然昏迷了,心急如焚,又急于为主分忧,才打了下官一下而已,如今早不痛了;且如今正是给太后娘娘治病的关键时期,实在不宜见血,求督主就饶了她这一次吧。” 如果说那日邓皇后宫里那个芝兰还多少有助纣为虐的成分在,之后挨了小杜子那一顿掌嘴还算不无辜,今日这个采桑,却从头到尾都是全然无辜的,只是恰好那么倒霉,因邓皇后趁机挑事儿,被福宁长公主给点到了名,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而已。 为此就要让她白白失去一只手,也实在太过分、太残忍了些,宫女也是人,凭什么就要人家遭此无妄之灾? 虽然她知道督主都是在为她撑腰张目,都是在为她所受的委屈讨回公道,但实在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好好儿的一个人,眨眼间便无辜成了个残废人。 当然,要说她一点没有因福宁长公主那一巴掌受辱寒心,也是不可能。 哪怕她再宽慰自己,福宁长公主都是因为与太后母女情深,关心则乱,才会气急之下打了她,她依然不会忘了那一刻她的悲愤与心寒,不怪太医院其他人都不敢给太后往深了治病,只敢开太平方子,动辄便要受辱甚至丢命,谁承受得住? 所以以后,她势必将对福宁长公主越发的敬而远之,便是丹阳郡主兄妹两个,她也得敬而远之了。 韩征看向施清如,淡淡道:“本督发落这宫女,可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打了你,更因为她胆大包天,目无主子,所以你不必因为觉着她罪不至此,就替她求情,这根本与你无关。” 真是个傻丫头,他今日不替她找回这个场子,她后边儿不短的一段时间里,势必还要日日出入仁寿殿,福宁长公主又再找她的麻烦怎么办? 他必须得让福宁长公主知道,动了她到底会付出多大的代价,那么在她冲动之前,便会掂量再掂量了。 她红肿着半边脸的样子,他短时间内已经看到过两次了,绝不会再允许第三次的发生! 施清如忙道:“督主,下官知道下官没那么重要,督主惩罚采桑,是出于宫规,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可下官真觉得她罪不至此,且太后她老人家向来宽柔待下,也一定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发生,求督主就饶了她这一次。” 还当韩征仍不会同意,一边说,一边已又在绞尽脑汁的想,接下来要怎么说,才能说服他了。 不想就听得韩征道:“施医官所言也有道理,眼下正是太后娘娘治病的关键时期,的确不宜见血,那便改为打这宫女二十板子,以儆效尤吧。” 说完看向已然呆住了的采桑,“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过施医官的救命之恩?” 采桑这才回过神来,反剪着她的太监也适时松开了她,她便忙忙扑上前,跪在了施清如面前,哭道:“奴婢谢过施医官的救命之恩,奴婢一定铭刻于心,永世不忘……” 挨二十大板固然也不轻,比起砍去一只手,却无疑轻得多,还当长公主好歹要为她说两句好话,不至眼睁睁看着她被厂公砍去一只手,没想到却只有轻飘飘的一句‘母后自来还算喜欢她,韩厂臣回头可得赔母后一个更好的’。 反倒是素不相识的施医官,还是苦主,关键时刻站了出来为她求情,让厂公改变了主意,施医官这个恩情她记下了,以后但有机会,赴汤蹈火,也断然不会皱一下眉头! 采桑很快被带走了,脸色讳莫如深的福宁长公主这才看向了邓皇后,皮笑肉不笑道:“戏已经看完了,皇后现在舍得离开了吧?” 真是好大的胆子,挑事儿挑到她头上来了,让她白白被她看笑话儿,这笔账她记下了! 邓皇后惊讶道:“皇姐这话是怎么说的,本宫几时看戏了,这里又哪里有戏看啊?不过母后跟前儿既不需要本宫服侍,那本宫就先回凤仪殿去了,晚些时候,再过来探望母后。” 看向自己的宫女:“回宫——” 扶着厚着的手臂,款款出了仁寿殿。 除了福宁长公主以外的所有人都行礼恭送:“恭送皇后娘娘——” 韩征等邓皇后走远了,方看向福宁长公主,“那臣也带了常太医和施医官先行告退了。” 福宁长公主也不想短期内与他杠上第二次,点头道:“行吧,那韩厂臣且忙你自己的去吧,只是母后还没醒,施医官与常太医现下还不能走,韩厂臣且先自便,待母后醒了,本宫自会打发人送施医官和常太医回去的。” 常太医忽然恭声道:“回长公主,太后娘娘只是睡着了,待睡够了,自然也就醒了。至于醒来后该做什么,臣方才已经交代过段嬷嬷,段嬷嬷也说了她都记下了,所以臣和小徒留不留下其实都一样了,反倒是加在太后娘娘温泉里的药材,得臣师徒二人回了太医院去现配,配好了才好打发人即刻送来仁寿殿,还请长公主能允准臣师徒二人现下回去。” 这些个贵人完全不拿人当人看,以实际行动又为他生动诠释了一回什么叫‘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宫人已不是动辄得咎,是根本连动都没动,什么都不做,指不定大难便已忽然落到自己头上了。 要不是因为韩征对他有救命之恩,要不是处了这么几年,多少处出了几分真感情来,他真是一刻也不在皇宫这个地方多待了。 他立时便要带了自己的小徒弟,逛遍大周的山山水水,救治更多真正需要救治的人去! 福宁长公主见常太医也敢与自己对着来,哪怕他话说得再好听再委婉,当她听不出来呢? 心里才压下一点的火腾腾又烧了起来。 就听得她儿子已先道:“母亲,常太医与施医官既还要赶着回太医院去给皇祖母配药,就先让他们回去吧,不然耽误了皇祖母的病情,可就事大了。韩厂臣,就请你带了两位太医先行离开吧,皇祖母这里,有我母亲和我们兄妹即可。” 韩征点点头:“那长公主,臣等便先行告退了。” 说完呵腰一礼,带着常太医与施清如转身自去了。 福宁长公主这次没再出声阻拦他们了,不是因为她心里的火忽然熄了,而是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她一直隐隐觉得不对,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然后在这一刻,忽然清晰了起来的问题。 她儿子好像一直在为那个施医官说话,虽然表面看来,他一直是站在韩征一边,乍一看向是在向韩征示好,趁机拉近彼此的距离。 可她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从来便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以往让他去交好韩征,他也从来不愿意,怎么会忽然就变了一个人似的? 除非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现在想来,那施医官倒是的确生得好,话说回来,若是生得不好,也不能连韩征一个太监都给迷住,处处为她撑腰了。 可那女人是韩征的,他难道还想跟韩征抢女人去不成? 那于他们的大业也太不利了。 何况压根儿没有必要啊,他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便是如今他还未娶亲,要收几个漂亮的屋里人,只要不传到外面去,也不是大事,等将来他娶了亲后,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更是想要什么样的绝色都可以,犯得着为了一个也算不得绝色的女人去与韩征交恶吗? 不行,她得立时好生与他说道说道才是! 福宁长公主想到这里,再也站不住了,叫丹阳郡主进去守着太后后,便带着萧琅去了偏殿。 此举倒正合了萧琅的意,他也正有话与自己的母亲说,母子两个遂一道去了偏殿去说话儿。 彼时韩征已带着常太医与施清如出了仁寿殿。 常太医再也忍不住抱怨起施清如来,“你这丫头,如今知道前儿听你说出能给太后治病,减缓痛苦那一刻,我为什么会气急成那样了吧?当真是一个不慎,便会性命不保。亏得老天爷这次站在了你一边,让你愣是又把太后给救醒了,也没瘫,不然……就算韩征也保不住你,你这会儿只怕早就身首异处了,真是现在想起来,我手心里都还捏一把汗!” 施清如这会儿回想起来,也是后怕不已。 要是她当时没能把太后救醒,师父与督主随后赶到,势必多少也要被她连累,——现在再让她复述当时到底是怎么救醒了太后的,她都已完全想不起来了,若是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也不确定自己还不敢做一样的选择,那股冲动过去后,她心里此刻已只剩庆幸与后怕。 因讪笑道:“师父息怒,我已经明白了,只是现在明白也已经晚了,万幸结果至少现在看来,还是好的,您就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再也不敢了。” 常太医瞪她,“你也知道结果只是‘至少现在看来是好的’?太后年纪大了,后续治疗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总得几个月才够,谁知道这期间会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也就是说,咱们师徒的脑袋,现在都只是暂时寄存在咱们脖子上而已,你叫我怎么息怒?也就是你是个女孩儿,要是个男孩儿,我非狠狠揍你一顿不可!” ------题外话------ 这几天忙于搬家,真的累得快崩溃了,这辈子都不想再搬家了,笑着哭……更新迟了,请大家见谅^_^_^ 第一百二一回 升官 施清如讪讪道:“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我那日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儿,说了我能为她减缓痛苦后,我便已经回不了头了,我自己倒是没什么,就是如今又把师父彻底给牵连了进来,我这心里,委实很不好受……师父想揍我就揍吧,不要管什么男孩儿女孩儿的,毕竟这会儿连我自己都挺想揍自己一顿的。” 在常太医的白眼儿中,越说声音越小,直至彻底没了声音。 常太医却仍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那你倒是揍你自己一顿啊,当我不知道,你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半分后悔呢?不过罢了,我也说不过你,你也不是三两岁的孩子了,凡事都自有主张。” “只是一点,哪怕接下来几个月你给太后做后续治疗时,一切都顺利,将来等待你的,也绝不会就是一马平川的坦途了,因为以后找你问诊的人只会更多,而你凭着给太后娘娘治好了十几年的顽疾,无形中已拔高了其他人心里对你的期待值,届时你若达不到他们的期待,结果会如何,谁也不知道。所以接下来,你必须给我更刻苦、更头悬梁锥刺股的提升你自己,让自己真正名副其实,明白了吗?” 常太医难得这般严厉,施清如知道都是为了她好,自不会不知好歹。 忙恭声应了:“徒儿谨遵师父教诲,一定会越发刻苦,尽快提升自己的。” 常太医却仍不能消气,觉得这次定要好生给这傻徒弟一个教训,让她牢牢记住,以后才不会再轻易的不知好歹。 这要是太后晚些醒来,或是醒了却瘫了废了,甚至,醒不过来了……她这会儿焉能还有命在? 他当初答应收她为徒,这一年来也是悉心教导,由衷疼爱,可不是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是为了时不时让自己心痛一次的,她脸上的红肿哪怕不严重,哪怕很快就能消去,他看了心里也难受得紧好吗? 常太医因又道:“今日回去后,就给我抄《药典》,五遍,十日内交给我,要是抄得不好,就等着加倍吧,哼!” 说完拂袖而去了,这个不省心的小混蛋,等抄药典抄得头晕眼花手抖后,就不信记不住这次教训! 施清如不防常太医说走就走,忙在后面叫了一声:“师父——” 却不见常太医回头,只得冲着他的背影,吐了吐舌头。 一抬头就对上韩征纵面无表情,却一样赏心悦目的脸,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只顾着和师父说话,竟忘记督主还在了。 忙正色道:“督主,多谢您今日又救了我一回,我……” 话才起了个头,韩征已淡淡道:“本督并没有救你,你完全是自己救的自己,你要谢,也该谢你自己,还有常太医才对。” 想到她方才难得的娇俏,那才是她这个年纪女孩儿应有的样子,心里一软,关心的话已脱口而出,“脸还痛吗?” 施清如怔了一下,心里随即一热,忙道:“已经不痛了,其实当时也没觉着有多痛,精神高度紧张,注意力都放在了太后身上,想着要如何才能把太后救醒,根本一点没觉着痛,之后要不是皇后忽然说起,借机挑事儿,我都快忘记这一茬儿了……” 话没说完,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督主不过问了她四个字而已,她却喋喋不休说了这么多,他心里指不定早就不耐烦了吧? 忙忙打住了,转而道:“倒是督主日理万机,又因我的事儿,耽误了您的公务,您放心,以后不会了。” 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这次施请如自不会再自作多情,拿自己当一盘儿菜了。 分明督主就是却不过她师父忙忙去找他,应当还把情况说得十分的凶险,他才忙忙赶来了仁寿殿的;便是方才问她脸还痛吗,也不过是出于礼貌随口一问而已,她心里很明白。 因为明白,所以清醒。 也所以当时在仁寿殿内殿听得他来了时,心里虽有欢喜,也忽然一下有了支撑一般,甚至差点儿忍不住流泪,她还是很快都忍住了。 韩征见她明显疏离起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片刻方道:“常太医方才说得对,接下来几个月,你和他的脑袋都只是暂时存在你们脖子上,便是将来能治好太后,等待你的也绝不会是一马平川,所以以后千万不要再冲动,不然便是本督,也未必保得住你们。” 施清如低声应了“是”:“我以后一定会加倍谨慎,再不会出现此番类似的事了。” 韩征“嗯”了一声,“知道就好。” 因她低着头,他一眼就看见了她莹白如玉的后颈,忍不住狠狠看了片刻,方移开了,继续道:“日后再去仁寿殿给太后治病时,尽量避着点福宁长公主,她那个性子,连皇上都只能让着三分的,万一她找你的麻烦,你岂不是只能哑巴吃黄连?不过丹阳郡主性子还算好,萧琅……萧大人为人也还不错,方才他与本督在外面等候时,听他说来,对你印象也颇好,若是福宁长公主找你的麻烦,你可以找他们兄妹二人帮忙,想来也不至出什么岔子。” 说完一直不着痕迹觑着施清如的脸色,想看她听到他提到萧琅时,是什么反应。 却见她神色毫无波动,只道:“督主放心,我会对福宁长公主敬而远之,也会对丹阳郡主和萧大人敬而远之的,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还是泾渭分明,尽到自己的本分即可。” 韩征听她说要对萧琅敬而远之,心里瞬间闪过一抹窃喜,但立时压住了,道:“总归你自己小心一些。” 施清如应了“是”,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什么能说的了。 正自沮丧,就灵光一闪,想到了他方才变相让她施恩给采桑之事,忙道:“督主,方才您答应对采桑从轻发落,我还没谢您呢,我知道,您都是为了给我撑腰张目,也省得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您都是为了我好,偏我却当众驳了您的面子,还请您,千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我、我真的很感激您,感激您为我撑腰,感激您被我驳了面子后,还肯替我考虑,最终答应了我,想让我施恩给采桑,我心里都明白。” 那采桑能在太后跟前儿服侍,可见在仁寿殿算有体面那种,此番她又是遭的无妄之灾,不管是福宁长公主,还是太后,应当多少都会对她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那便足以保障她在养好了伤后,能继续服侍太后左右了。 而她接下来不短的一段时间里,都将日日出入仁寿殿,多个对她心存感激的熟人,必要时候总能方便一些,现在想来,督主之所以一开始对采桑的不假辞色,难道为的正是从轻发落后,她能因两者之间巨大的落差,加倍的感激? 施清如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猜对。 总归这份对人心恰到好处的拿捏,她现在还差得远。 但她能确定,督主待她还是极好的,哪怕是彼此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摸不着距离的好,终归也是好。 韩征之前的确是因为忽然想到了能借机为施清如结一份善缘,指不定将来什么时候便能派上用场,才会临时改了主意,对那采桑从轻发落的。 可他这个人从来都只做不说,不论好事还是坏事,至于会不会因此引来旁人,甚至就是他对其好之人的误解,他通通不在乎。 却原来,被人明明白白知道他在对她好的感觉,竟然是这样的,还真挺……挺不赖的! 韩征忽然就觉得,之前的着急与愤怒,还有担忧,及其他的种种情绪,都值得了。 面上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淡淡道:“你心里明白就行了,总归以后加倍小心,切莫再冲动。” 话一出口,又懊恼起自己的嘴笨来,怎么就不能说几句软和点儿的话,怎么就能只干巴巴的说了这么两句话? 果然施清如见他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只当他不耐烦再听她多说下去,只得道:“那我就不耽误督主了,督主先请。” 说完欠身站到了一边,做出了恭送的姿势。 不送也不行了,再这样对站下去,她只怕又要忍不住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啰嗦个不停,末了更是舍不得走了,毕竟距离上次她见督主,已经又是大半个月,而下次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她根本不知道。 韩征心下越发懊恼,沉默片刻,终于低沉的“嗯”了一声,远远指了个太监,“你好生送了施医官回太医院。” 随即转身大步去了,攥紧拳头,方克制住了没有回头。 余下施清如看着他被簇拥着走远了,这才强压下满心的怅然若失,也回了太医院去。 江院判等人早已回了太医院,所以太医院的人这会儿已大半都知道施清如给太后治病“初战告捷”之事了,虽都忍不住羡慕她这下可好了,擎等着飞黄腾达吧。 可看到她脸上还清晰可见的巴掌印,不用问也都能猜到当时的凶险,又觉得他们犯不着羡慕了,这是她侥幸过了第一关,要是没过呢? 这会儿只怕已经是个死人了。 给太后的后续治疗也得几个月,还不定期间又会遇上什么样的凶险,——这样要拿命来换的飞黄腾达他们还是算了吧,实在无福消受。 因此对施清如和常太医都还算关切有加,并无一个说风凉话淡话的。 草草用过午膳,常太医便带着施清如配好了要给太后加在温泉里做全身药浴的药材,打发人送去了仁寿殿。 这才腾出了空儿来,让施清如冷敷脸,她生得白,肌肤又娇气,轻轻一碰便是一个印子,得几日才消,何况福宁长公主当时气急之下,还用了全力? 冷敷了半日,看着也只比之前好了一点点而已,不由暗忖,看来晚间回去,少不得又要被桃子唠叨了。 到了半下午,仁寿殿那个顾公公又来太医院了。 这次却不是传施清如和常太医去仁寿殿问诊的,而是封赏师徒两个来的:常太医官升两级,从原本的七品太医,升为六品的副院判,施清如则直接升为七品太医,不用再等待两年后通过了考核后,才能自医官晋升为一名正式的有品秩的太医了。 除此之外,太后还赏了常太医黄金五十两,施清如黄金三十两,并各色时新锦缎共计十匹,时新首饰两匣子。 端的是大手笔了,果然不愧是一国太后。 太医院上下这次就不仅仅只是羡慕,还有妒忌的了,这才刚开始给太后治病,也就只是顺利走出了第一步而已,赏赐已是这般的丰厚,等回头他们师徒真治好了太后的病,太医院以后岂不得他们师徒一枝独秀了? 几位副院判乃至江院判心里也有了紧迫感,太医院本来只设一名院判,四名副院判,如今却凭空多出了一名来,回头太后一个高兴之下,万一又直接晋常太医为院判了,可叫他们如何自处? 但心里再紧迫,众人也只能憋着,别说如今他们师徒是太后面前的新贵了,就算不是,他们也还有韩厂公当靠山,岂是他们惹得起的,惟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施清如很快察觉到了众人笑容和恭贺声下的异样,也约莫猜得到他们是因何如此,知道自家师父自来不关注、也不在乎这些的,依他老人家的本意,只怕连太医院都不愿意进的,自然更不会有任何争权夺利之心。 她也是一样,就算她一心向上,也不是为了能在太医院出人头地,她的天空更高、也更大。 可她不能直说,便是直说了也未必有人肯信,便只能像上次那样,拿出一部分的赏赐来,给上上下下都备上一份礼物,以缓解安抚一下众人复杂的心情了。 常太医对此很赞成,他甚至直接把自己那五十两黄金的赏赐给了施清如,让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你是知道师父自来不耐烦管这些事儿的,索性趁此机会,以后把咱们家的家交给你来当了,你随便怎么当都可以,只不要让家里所有人饿着冻着就够了。” 但对官升两级这事儿,他就没那么豁达了,本来功劳也不是他的,更多是他傻徒弟的,到头来他反倒赏赐更重。 关键这升了官,以后肩上的担子少不得要更重,责任也更大,麻烦也势必会更多,他真是一点不想升这个官好吗? 可不升也已升了,难道还能抗旨不遵不成? 常太医只能硬着头皮,成为了常副院判。 次日,施清如和常太医辰时三刻便去了仁寿殿给太后诊治。 有了昨日的经验,今日施清如就要熟练从容得多了,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给太后把针都扎好了。 太后人也一直都清醒着,还能与施清如闲谈,“昨儿哀家醒来后,倒是没觉着身体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但泡了半个时辰的温泉药浴后,就觉得有些舒坦了。晚间也睡得稍稍好了些,不像之前,总是找不到舒服的睡姿,浑身都翻疼了,还得有人时刻给按揉着,才能勉强入睡。” 所以一个高兴之下,太后便下了懿旨,给施清如和常太医师徒两个升官,想着施清如到底是做弟子的,吃水不忘挖井人,总不能赏赐反比自己师父的还厚,便是比肩,都不那么合适。 这才会常太医升了两级官,施清如算来只升了一级,当然,她那一级的意义比常太医的两级尤甚,可到底明面看来,还是常太医升得更多。 赏赐的黄金常太医也几乎是施清如的两倍,但施清如还有锦缎首饰等,算来反倒更丰厚些了,横竖施清如到底是女孩儿,那当然该赏女孩儿家适用的东西。 太后高高在上,却能替施清如一个小小的医官想到这些,也算是难得了,亦足见她这么多年来被病痛折磨得有多苦。 施清如一边听段嬷嬷笑着补充这些,一边给太后按摩双腿,她的手法更专业,自然不是仁寿殿的宫女们能比的。 待段嬷嬷说完了,她方感激道:“太后娘娘如此厚待于臣,臣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才好了。” 太后满脸的惬意,笑道:“只要能为哀家分忧解劳的人,不论是谁,哀家都不会亏待了。” 说完吩咐段嬷嬷,“待会儿把那翡翠玉肌膏给施医官两瓶儿,带回去用,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虽说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时候,却也不能一点不注重肌肤的保养,哀家如今是上了年纪,年轻时于这些上头,可有不少的心得呢。” 施清如忙谢了恩,“多谢太后娘娘赏赐,臣一定会好生物尽其用的。” 太后又笑道:“以后你都上午来给哀家诊治吧,上午哀家这仁寿殿一般都很清净,哀家下午要礼佛,你长公主和丹阳郡主也时常会来陪哀家,反倒要嘈杂些。” 施清如应了“是”,知道福宁长公主昨儿打她之事,至此便只能彻底揭过去了。 那毕竟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尊贵的长公主,于公于私,太后都不会向着她一个外人下臣,能这样补偿她、变相安抚她,在她一个上位者看来,已经是够仁至义尽,礼贤下士了,她自然不能再要求更多。 她是说今儿来仁寿殿,怎么不见福宁长公主了,原来是太后吩咐了,——这已经够好了,日日都得对着福宁长公主那张颐指气使的脸,她还真担心在给太后诊治的过程中,又出什么岔子。 只是,心里终究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委屈与不舒服就是了。 但转念想到韩征能有今日,还不知道受过多少更大的委屈,便是他已经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只怕一样少不了委曲求全的时候,她生前最后一两年,隆庆帝不待见他了后,他不就处处备受掣肘吗? 便又觉得自己那点委屈算不得什么了,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一时施清如给太后取了针,段嬷嬷服侍太后穿好衣裳后,一直百无聊赖侯在外面,还不能表现出来的常太医便进来为太后请起脉来,末了又给开了吃的方子。 这上头施清如就及不上常太医下药老道精准了,师徒两个一个动手,一个开方子,配合得天衣无缝。 太后很是满意,经过了昨日,她如今看常太医尤其是施清如,是真哪哪儿都顺眼,见施清如叮嘱段嬷嬷吃的药该怎么熬,外敷的药又该怎么敷,十分细致。 少不得又赞了师徒两个一回,才让人好生送了他们出去。 却是刚出了正殿的门,就迎头遇上了被几个宫人簇拥而来的丹阳郡主,施清如与常太医忙行礼:“参见丹阳郡主。” 丹阳郡主笑着叫了起,与常太医道:“常太医且先回太医院吧,我与施医官……不对,如今该叫常副院判和施太医了,我与施太医说几句话,说完了便着人送她回太医院去。” 常太医想到福宁长公主昨儿的跋扈,实在对丹阳郡主也生不出好感来了,哪怕丹阳郡主自来都说性子好,可他傻徒弟的脸还没好呢! 但也不好当众驳她的话儿,又见施清如冲他微微点头,只得行礼先告退了。 丹阳郡主这才拉着施清如到了廊下,就坐在美人靠上说话儿,“清如,你的脸……还疼吗?昨儿都是我母亲关心则乱,一时气急了,偏事发突然,我也来不及阻止她,你不会生我的气,不肯再交我这个朋友了吧?” 现下看清如脸上的印子都还没消完,偏不止母亲打了她,便是她自己,昨儿见外祖母昏迷不醒时,也曾在心里怨过她,这样的所谓朋友,换了她是清如,如今只怕也不想要了。 丹阳郡主事后越想越是心虚,也颇有些愧疚,今儿都差点儿没脸来见施清如了。 施清如倒是满脸的笑,“长公主与太后娘娘母女情深,当时那情形,见太后娘娘忽然就昏迷了,又怎能不着急不慌乱?换了任何人都冷静不了,所以郡主不必多说,我都明白的。” 不想多继续这个话题,毕竟已经想好了以后要对丹阳郡主敬而远之,忙岔开了:“倒是昨儿那个宫女采桑,不知郡主可知道她现下怎么样了?不管怎么说,都是我连累了她,若她因此有个什么好歹,我肯定一辈子都不能心安了。” 丹阳郡主道:“她还好,二十板子打得并不重,之后我又让人给她送了药膏和补品去,将养一阵子,应当就能大愈了。昨儿皇祖母也说了,等她伤好后,继续进殿伺候,所以你尽可放心。” 施清如听得采桑无事,方心下一松,笑道:“那我就能安心了,郡主如此善心,也一定会有好报的。我太医院还有很多事要做,就不陪郡主说话儿,先告退了,可以吗?” 丹阳郡主察觉得到她无形中对自己疏离了些,在宫里长大的人,感知这些简直已是本能了。 可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哪怕情有可原,她母亲昨儿也终究过分了些,清如毕竟是医官,不是奴婢……她最终只能笑道:“那我这便打发人送你回去吧,我也好进去陪皇祖母了。” 施清如笑着道了谢,正要行礼告退,忽然想到太后说她每日下午几乎都要礼佛,只得停下,道:“郡主,太后娘娘是每个下午都要礼佛很长的时间吗?那于双腿的恢复怕是很不利,郡主回头见了太后娘娘,多劝一劝她老人家吧,我明儿也会与太后娘娘说这事儿的。” 丹阳郡主叹道:“当年我大舅祖父带领全家回乡祭祖,谁知却遇上了几十年不遇的洪灾,一家子几十口子人都没了,如今就只余下一位体弱多病的独苗苗表哥。皇祖母大受打击,自此便吃了长斋,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也至少三百六十日都雷打不动要礼两个时辰的佛,说是希望菩萨能保佑皇上舅舅和我母亲,还有我们兄妹,不要再有天灾人祸,都冲着她老人家一个人去……要我说,皇祖母的腿就是这样长年累月的跪着礼佛才弄坏了的,可那是天灾,又如何怪得了人?可惜这话我母亲和我,连我大哥都劝过,通不顶用,如今皇祖母信重你,指不定还能听进去你的话呢?总归我们大家都说、都劝吧,若皇祖母肯听,当然就最好了。” 施清如不妨太后娘家还有过这样一桩惨事,太医院虽人多口杂,有关太后的事到底轻易无人敢说,何况也是早年的事了,好些人压根儿就不知道,也不怪她今日才第一次听说。 只她从来不是个爱打听的性子,也知道在宫里头,有时候知道得越多,反而死得越快,便只是道:“希望太后娘娘能以凤体为要吧,到底旁的都是虚的,身体健康舒坦才是最重要的。” 丹阳郡主叹息一声,“谁说不是呢?好在如今有了你和常太医,皇祖母往后定能舒坦好些了,我与我大哥昨儿还说,待皇祖母大愈了,我们兄妹定要好生谢你呢。” 施清如微笑:“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郡主与萧大人也太客气了。” 丹阳郡主笑道:“我与你是朋友,当然不会与你客气,说要好生谢你的,主要是我大哥,他昨儿因为我母亲对你……,听说还与我母亲起了争执,幸好我母亲一心都在皇祖母的身体上,要换了以往,非得打他几下,没准儿还要罚跪两个时辰,才肯消气儿呢。” 一面说,一面拿眼觑着施清如的脸色,想看她是个什么反应。 事实上,昨儿萧琅岂止与福宁长公主起了争执,母子两个根本就只差吵了起来,还是丹阳郡主听到动静,忙忙赶去了偏殿,两边都劝都哄,才算是把场面稍稍给稳住了。 却是福宁长公主一径的逼问萧琅是不是对施清如有想法儿,让他趁早打消了这个‘糊涂念头’的好,且不说那是韩征的人,韩征必不肯让,就算韩征肯让,以施清如的出身,还跟过太监的,便到他身边当个丫头都不配,更遑论其他? 又问萧琅是不是施清如蓄意勾引过他,毕竟韩征再权势滔天,再生得好,说到底只是个太监,哪能真跟他一辈子,岂不是一辈子都没了指望? 自然还是要趁早另谋出路的! 萧琅却是不防自家母亲这般火眼金睛,已经看出了端倪来,本来就没打算现下便让母亲知道自己心里想头,打算循序渐进,曲线救国的,这下自然更不能说了。 便只说自己没有旁的心思,只是担心太后,今儿才忙忙赶来了仁寿殿;也是觉着她的做法儿实在欠妥,才与韩征一道反驳她的,那有本事的人,无论到了哪里,都该被人高看一看才是,她却人人都当奴婢一般看待,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让人知道了,谁还敢效忠于他们的? 那岂不是于她口口声声的‘大业’太不利了? 又义正严词驳了福宁长公主说施清如‘蓄意勾引’他的话儿,只说他拢共就远远见过施清如两次,话都没说过,福宁长公主那话也说得太难听了,让她以后不要再说了,没的白污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换来福宁长公主一通冷笑,“都跟韩征一年了,还是哪门子的姑娘家?” 不过见儿子说得义正言辞,倒是有几分信了他的话。 加上丹阳郡主在一旁好言相劝,说自己倒是与施清如有几分交情,大哥却实与她不熟,这点她可以作保,福宁长公主又信了两分,一场争执才算是暂时结束了。 ------题外话------ 累得好想断更啊,嘤嘤嘤……还有,谁家要熊孩子的,包邮,笑着哭…… 第一百二二回 标准 丹阳郡主与萧琅却是“知母莫如子”,心知他们至多也就是暂时稳住了母亲而已,她后边儿势必会有所行动的,好一点是急着给萧琅定下亲事,只管好自家人即可;更糟便是双管齐下,一边为萧琅定亲,一边找施清如的麻烦。 而依福宁长公主的一贯作风,后一种的可能性显然更大。 当然,她暂时应当还不会对施清如怎么样,毕竟还要指着施清如为太后治病,于情来说,哪个当女儿的都不忍心看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一直忍受病痛的折磨;于理来说,太后身份尊贵,是他们母子最大最坚实的靠山。 兄妹两个相信自家母亲在权衡过利弊后,会做出最理智最合适的选择来。 但至多也就只两三个月的时间而已,等到皇祖母的病被治好了,母亲不必再投鼠忌器了,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可就没人说得准了。 所以昨日晚间,丹阳郡主与自家大哥开诚布公谈了一次话,问他到底对施清如是什么感觉,怎么想的? 若真有那个意思,并且非她不可,便得趁早筹谋起来了;若只是对她有好感,但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那便趁早撩开手的好,对他、对施清如都好,不然真等到他们母亲出手了,后果会如何,可就谁也不敢保证了,毕竟施清如也不是毫无根基,任人宰割的小可怜,她还有韩征那座大靠山,便顶得过千军万马了! 萧琅见妹妹把话说白了,便也不藏着掖着了。 直说施清如很特别,他很欣赏,很喜欢,哪怕现在还没到这辈子非她不可的地步,但若真错过了,他势必会后悔一辈子,所以他不想错过,想拼尽全力,也要为自己争取一回,纵到头来失败了,至少,他努力过了! 只是将要面临的巨大困难也是明摆着的,首先福宁长公主那一关便千难万难;何况还有韩征那一关,他若是不肯放手,萧琅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办,便是硬抢,也不是韩征的对手啊。 再者,萧琅也不能确定施清如的心意,若施清如对他也有意,没准儿韩征看在他们两情相悦的份儿上,还有可能成全他们,反之,他的胜算只能越发的渺茫了。 丹阳郡主闻言,便自告奋勇要为大哥先探一探施清如的口风,若她也对他有好感,那便有争取的希望,之后也才能一步一步,循序渐进。 不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就没必要白折腾了,因为一折腾势必对大家都不好,不折腾,也就萧琅一个人怅然一段时间也就罢了,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所以,丹阳郡主这会儿特意赶来仁寿殿拦下施清如,肩上可是担了重任的。 只这些施清如自都是不知道的,听丹阳郡主说萧琅与福宁长公主起了争执,也没多想,只当萧琅是外冷内热,加之也看不惯福宁长公主昨儿的跋扈,这才会为她仗义执言。 因忙道:“真是多谢萧大人了,但长公主也是关心则乱,情有可原,我方才已经说过了,幸好长公主没有因此责罚萧大人,不然岂非就是我的罪过了?劳烦郡主回头见了萧大人,替我道声谢吧。” 神情坦荡,目光清明,显然一点也没往别处想。 毕竟她和萧琅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差距实在太大,彼此也只勉强算得上熟识,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这辈子就没想过要与别的男人产生任何的纠葛,她只想好好报答督主而已。 自然越发不会往丹阳郡主暗示的那个方向去想了。 丹阳郡主见施清如满眼的清明坦荡,莫名就想到了她看韩征的眼神。 真的与她看任何人都不一样,而那种不一样,可能连清如自己都未必清楚,但又怎么瞒得过有着同样心思的她的眼睛? 而据大哥说来,韩厂臣对清如也不全然只是当故人之女,分明就是有情的,她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事实也的确如此,所以,她和韩厂臣,难道早已是两情相悦了,只还没挑明而已不成? 片刻,丹阳郡主方道:“你还是回头见了我大哥,亲自向他道谢吧,他这些年因我母亲看似表面风光,实则心里苦得很,从没顶撞过我母亲的,此番却是为你破了例,光我替你道声谢,哪够诚意?” 这话说得施清如反驳不得,昨儿她虽一直在帐内,注意力也高度集中在如何救醒太后上,还是隐隐听见了外面除了韩征一直在为她说话,保她以外,萧琅的声音也一直没断过。 那可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依然能如此帮理不帮亲,倒是的确该当面道声谢才是。 施清如遂点头道:“郡主说得很是,那我等回头见了萧大人,再当面向他道谢吧。” 丹阳郡主笑起来,“这就对了嘛,我大哥一定会很高兴的。对了,清如,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可以么?” 施清如笑了笑,“自然可以。” 若能回答的,她便照实回答,若不能,便避重就轻过去便是了。 丹阳郡主笑道:“清如,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你总不能一辈子在宫里当太医吧,当然,在我看来,女人也一样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你便是当一辈子的太医,也没什么关系,可咱们女孩儿家总要……咳咳,那个嫁人的,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家,慢慢儿的,还有了儿女孙辈,一辈子才算是圆满了。你有没有想过将来的路,你要怎么走啊?” 不管怎么说,韩厂臣总是个太监,便是在她心里已经十全十美,这一点也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只要清如还想嫁人,还想将来有一个美满的家,有自己的儿女,那她大哥便大有希望,不是她自夸,像她大哥这样的乘龙快婿,满京城可都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哪个女人能不动心! 施清如闻言,心里一下子提高了警惕。 类似的话,平亲王世子也曾对她说过,为的是试图收买她,替他和督主牵线,现在丹阳郡主也说了同样一番话,莫不是,打着与平亲王世子一样的主意? 那还真是难为了她这几次的自降身份,主动示好与结交! 施清如有些齿冷,片刻方淡笑道:“要是郡主问我旁的问题,我没准儿还真回答不上,这个问题,我倒是可以告诉郡主答案。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人,这辈子只想当一名造福世人和后人的医学大家,所以我以后的路,一眼便能看得到,行医、救人,不断的提升自己,直至我生命终止那一刻。” 丹阳郡主大吃一惊,“清如,不是吧,你居然这样想?一辈子就只行医救人,那得多枯燥,多乏味啊,你确定真这样想?那你将来老了怎么办,可连个倚靠都没有,岂不是老无所依?而且人生短短一世,你却连最基本的情爱天伦都享受不到,连夫妻母子情都体会不好,不是太遗憾了吗?” 施清如淡笑道:“我觉得不乏味啊,因为我是真的喜欢行医救人,做自己喜欢的事,又怎么会枯燥乏味呢?能治好一个病人,令其复原如初的那种满足感,更是旁人都体会不到的。至于将来,几十年的事,谁现在就能说得准了?何况我有庄子有积蓄,也断不会老无所依,——倒是多谢郡主替我考虑这么多了。” 丹阳郡主还回不过神来,讷讷道:“可、可总要六亲缘都满了,人生才圆满啊,你就不怕将来年纪大了时再来后悔,却已然迟了吗?” 施清如道:“我生来六亲缘薄,打小儿就母亲去世,父亲有不如没有,其他亲人亦是有比没有更糟糕,大抵是我天生命犯孤星吧?所以我也不去强求那些命里注定没有的东西了。” 顿了顿,“郡主还有话儿要说吗?时辰不早了,我真得回太医院去了。” 丹阳郡主还有些恍神,“哦,好、好吧,那你先回去吧,回头得了空,咱们再说话儿也是一样。——百香,着人好生送了施太医回太医院去。” 百香远远的应了“是”,施清如便行礼告退了。 丹阳郡主看着她走远了,方抬手揉起隐隐作痛的眉心来。 清如压根儿没想过要嫁人,那她大哥怎么办? 还是,她是因为韩厂臣身份特殊,注定不能像寻常男人一样娶妻生子,所以,才说自己压根儿没想过嫁人,打算就这样默默的陪伴韩厂臣一辈子? 丹阳郡主头越发的痛了。 还想着只要清如对她大哥有那么一点点好感,此事便大有可为,她一定会助他们最终比翼双飞,便是韩厂臣,只怕也只能放手,以他的身份人品,定然做不出强人所难的事,反倒反过来替清如撑腰的可能性更大。 这种爱屋及乌的心理,丹阳郡主自己有,所以觉得韩征也极有可能会有。 那有了韩厂臣强有力的支持,她母亲反对的可能性便会小上许多了,便是仍死活不肯同意让清如做大哥的正妻,侧室却是定然无碍的,等清如先进了门,大家再一起慢慢的设法儿让她坐上正妻的位子便是。 清如人品真不错,性子也好,假以时日,她不信她母亲会不喜欢……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白搭了,清如根本对她大哥无意啊,——她还是劝大哥趁早撂开吧! 施清如顶着艳阳回了太医院。 等见过常太医,坐回自己的长案前,喝了一杯茶后,她的神智才渐渐清明了起来。 现在想来,丹阳郡主方才问她有没有想过将来要怎么样时,倒是没让她感觉到什么恶意与算计,不像去年对着平亲王世子时,他简直连头发丝儿都能让人感觉到别有居心。 那,丹阳郡主只是单纯好奇,甚至是出于关心她,才问她的,而她却误会了她了? 她不能因为福宁长公主昨儿跋扈的、令人寒心的行径,就迁怒于丹阳郡主,连她也一并给否定了才是,丹阳郡主待她也算不错了,萧大人更是外冷对热,人品端方。 她后边儿还得日日出入仁寿殿,还是仍保持平常心与丹阳郡主交往吧,至多随机应变也就是了。 下午,施清如无人传召问诊,便坐在自己的长案后偷偷抄袭常太医罚她抄写的《药典》,整整五遍,却十日就要交,白天里还要进宫当值,师父这次可真是有够狠的! 然她心里也知道常太医都是为了她好,所以任务虽繁重,依然每个字都抄写的一丝不苟。 常太医远远看见了,心里那口仍梗着的气,才又顺畅了一些,提着药箱,出了太医院,问诊去了。 次日该常太医与施清如休沐,然因要为太后施针,师徒两个还是打早进了宫,待午时方出宫,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就见街道两旁都已是张灯结彩,一派的热闹喜庆,街上的人也比往常又多了好些,时不时还会经过一拨衣着华贵,宝马香车之人。 常太医不由小声感叹:“这万寿节还没到呢,京城已是这般的热闹了,等到了正日子,岂不得越发的热闹了?各地的封疆大吏总兵们,也都进献了给皇上的寿诞贺礼来,听说应有尽有,只有咱们想不到,没有他们寻不来的,简直就是劳民伤财嘛!” 施清如也小声道:“我也听说了这次光烟花爆竹都花费了几万两之数,窥斑知豹,这次万寿节下来拢共要抛费掉国库多少的银子,可想而知……” 忽然想到这次万寿节是韩征总领全局,不止烟花爆竹所费惊人,从岭南运送荔枝树进京办荔枝宴一项,花费更是不菲,怕常太医觉得韩征不顾百姓,只知道讨隆庆帝欢心,毕竟他老人家自来悲天悯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忙拐了个弯,“不过这次是皇上四十大寿,不是什么散生,一辈子就这么一次,也不怪要盛大些,有关大周和皇室的体面嘛,往年不是整生,皇上不都下旨一切从简?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底下的人不过只是奉旨办事,投皇上所好罢了。” 常太医似笑非笑看了自己的傻徒弟一眼。 他说什么了? 他可什么都没说,就赶紧护上某人了,还真是有够偏心的,难道他在她心目中,就是那么不讲理的人不成,哼,只怕他这个师父在她心里,连某人的一半地位都及不上吧! 可惜…… 施清如让常太医看得讪讪的,也意识到自己好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忙岔开道:“对了,师父,我听说此次还会有民间的戏班子、杂耍班子进宫去唱戏表演,我们那天晚上正该当值宫中,能去看吗?不过能去看,只怕也看不清楚吧?” 常太医这才收回了目光,道:“没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平常天桥下那些卖艺的呢,看戏更是得去戏园子才有那个气氛,宫里规矩森严,初次进去的人都是大气儿不敢出,手脚全被束住了一样,实在没什么意思。再说了,你那十遍《药典》抄完了?” 施清如“呃”了一声,小声道:“还没呢,我知道了,届时一定会老老实实待在太医院,不去凑热闹的。” 好在她本来也对那热闹不感兴趣,不过是为了岔开师父的话,说到这上头了而已。 常太医“嗯”了一声,“晚宴在乾元殿还罢了,宴罢的看戏游玩肯定在御花园,如今这天儿不冷不热的,正合适游园,可就算灯笼点得再多,晚间也是看不清楚的,咱们这样的品级,难道还敢靠太近不成?徒弟你若实在想看,等哪日休沐时,我带你去天桥下看也是一样。” 施清如见师父误会了,忙笑道:“师父,我不是真的想看杂耍,又不是没看过,就是觉着宫里的会不会与外面的不一样?如今听您说来,指不定还没外边儿的精彩,那我就没什么兴趣了。” 师徒两个说着话儿,很快回了家。 待用过午膳后,施清如知道常太医要小憩一会儿,便打算行礼回房了。 “等一下。”常太医却叫住了她,“趁今儿得闲,咱们师徒好生说说话儿。” 施清如笑着复又坐下了,待桃子沏了茶来,她接过奉与常太医后,方笑道:“师父,您想说什么?徒儿听着呢。” 常太医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才吃了口茶,道:“徒儿,你还有几个月,便该及笄了吧?及笄了,可就是大姑娘了,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师父既收了你为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你的终身大事,师父也该替你操心起来了,告诉师父,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师父虽没什么大本事,也定会竭尽所能,让你如愿以偿的。” 施清如万没想到常太医会与她说这个。 脸一下胀得通红,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说不出的懊恼,师父又不是不知道她与督主,他们、他们之间……总归师父明明什么都知道,偏还要问她这个,什么意思呢? 片刻,她方低声道:“师父,我从没想过要嫁人,人这辈子也不是非要成亲才算圆满,您不就一辈子没娶吗,至今不也好好儿的?所以,类似的话,请您以后不要再说了,我只想好好当一名大夫,以毕生去实现自己的志向,才不想只能被圈在内宅那一方小天地里。” 常太医道:“那怎么能一样,我是男人,一辈子随便怎么凑合着,只要饿不着冻不着,便算是过了,你却是娇滴滴的女孩儿家,哪能跟我一样!就算你嫁人生子了,也不影响你继续行医,不影响你实现自己的志向,咱们完全可以双管齐下,鱼和熊掌都兼得嘛,你说是不是?” 施清如站了起来,“师父,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可能对别的女子来说,只有嫁人生子才是一辈子的归宿,一辈子才算圆满,可对于我来说,那却是我避之不及的一条路。我母亲当年是怎么死的,生前又受过怎样的气和委屈,我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再去重蹈她的覆辙?所以师父,真的请您不要再为我操心这些有的没的了,我早就已经决定这辈子不嫁人了!我不就打扰师父歇息,且先告退了。” 说完就要往外走。 “给我站住!”常太医却再次喝住了她,“给我坐回来,我话还没说完呢!怎么,师父的话也不听了?” 施清如无法,只得又坐了回去。 常太医这才沉声道:“你如今年纪还小,师父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总要比你多那么一点阅历与见识,多那么一点经验吧?那师父的话你就算觉得与你心里想的不一样,你听听总没有坏处吧?” 施清如闷闷的“嗯”了一声。 心知师父都是为她好,可她与这世间所有的女子经历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论处好吗? 常太医已又语重心长道:“师父并不是要强逼你怎么样怎么样,只是希望你能好,希望你再过十年八年的,不至于后悔如今的选择;而我也不至于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指引你,以我的阅历和经历,来为你规避将来可能会产生的后悔与遗憾而已。你要知道,时光不可倒流,凡事都是等你后悔时,已然来不及改变,只能什么苦果都自己咽下了。” 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你如今年纪还小,倒也不急于考虑这些,你既不愿意,那也就罢了。只是你总得有个大概的标准,师父才好慢慢儿的替你物色吧?不许再说什么已决定了这辈子都不嫁人的话啊,再说师父真要生气了,这话哪个当父亲的听自己女儿说了,都免不得要生气的,你别把你师父想得那么脱俗,以为我就能免俗,在这事儿上我也只不过是一个俗人而已。” 施清如只得道:“我没什么标准,因为从来没想过这些,总归怎么都得是几年后的事了,几年后再说吧。” 几年肯定够她说服师父了。 至于她与督主之间,谁知道几年后会怎么样呢,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常太医笑道:“没什么标准啊,那像金吾卫萧大人那样的青年才俊,你觉着怎么样?要师父说,那萧大人就挺好,长得好、家世好,最重要的人品好性子好,就按他那个标准来,肯定错不了。” 施清如一怔,万万没想到师父会提到萧琅。 皱眉道:“师父怎么想到萧大人了?他那样的出身家世,自然要配门当户对的高门贵女,何况福宁长公主那个脾性,可不是人人都消受得住的,您以他为标准,可就难办了,符合条件的可找不出几个了……不是,我是说,您真的别操心这些了,还是以后再说吧!” 常太医却笑道:“不过就是我们师徒闲话而已。但萧大人是真不错,那日在仁寿殿你在里面救治太后时,我看他一直在替你向他母亲据理力争,倒是与他母亲真个不一样,你若也觉着他好,师父虽官小位卑,韩征却位高权重啊,有他出马,这门亲事还是有很大的可能性能成的……” 话没说完,施清如已是变了脸色,“师父为什么忽然这么说,是听说了什么,还有是人特意与您说了什么?” 一面说,一面定定盯着常太医。 常太医让她看得一阵阵的心虚,简直连手脚都快不知道该怎么放了,到底招架不住,讷讷招了,“是、是韩征啦,他说萧大人对你有意,他也觉着萧大人很不错,所以……” 却说那日韩征在仁寿殿外与施清如分别,回了司礼监后,看着满长案的奏折,整个人又变得冷静了下来。 就想到他与施清如之间的剪不断理还乱。 说到底,都是他的优柔寡断闹的,就算一直这样拖下去,难道他就能许她一个未来,让她高枕无忧,再无任何危险,亦不用担惊受怕了不成? 他自己都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胜出,甚至根本没有那一日! 整好如今萧琅对施清如有意,他也明白表了态,不会做个愚孝之人,定会护好自己未来的妻子……那也当然不能白白看着她错过这样好的一个夫婿人选。 韩征事后遂打发人去太医院请了常太医到司礼监,便是昨儿下午常太医出诊那个时间段了,事实上,他根本不是去给人问诊了,他就是去见韩征的。 韩征见了常太医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把萧琅对施清如有意的事与常太医说了,“……萧琅实在是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好夫婿人选,若那丫头能嫁了他,这辈子都没什么可发愁的了,您这个师父怎么看?” 他说得很快,好像有人在背后追赶着他似的,也根本不给自己停顿,给常太医打断的机会。 就怕迟了,他又犹豫了,反复了。 毕竟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他总不能再犹豫反悔,不然以后也不用再见常太医了。 说到底,他其实也是想借常太医来逼一下自己,哪怕最后施清如与萧琅成不了,只要跨出了第一步,后面再给她物色其他人选,他便肯定不会再纠结,再痛苦了! ------题外话------ 做梦都在想天上要是能掉十万存稿该多好啊,笑着哭…… 第一百二三回 万寿宴 韩征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绝不再给自己优柔寡断的机会。 毕竟他之前只是答应了常太医以后会远着施清如,不会再给她任何以会错自己意的机会,也只是侧面答应了常太医会给她挑选一个最合适的好夫君,却从来没真正付诸于实际行动过。 指不定常太医心里早就在腹诽他黏黏糊糊,优柔寡断,只说不做,当初都是糊弄他的了吧? 那他这次便彻底断了自己那些不该有的念想。 也彻底断了那丫头那些懵懂的,模模糊糊的念想,让她自此真正去过属于她自己的全新的美好人生吧! 常太医没想到韩征会忽然变得这般的坚决。 连他这个一开始最反对的人都早已忍不住动摇了,他却反倒更坚决了,到底怎么想的? 别说他已经放下他傻徒弟了,真放下了,不会凤仪殿也好,仁寿殿也好,两次都跑得这么快,还把皇后娘家给整治得面子里子都丢光了,对福宁长公主也是毫不客气。 就算他已经有足够如此狂傲的资本与底气,到底不符合他一贯任何时候都言笑晏晏,笑对众人的作风。 常太医更没想到,他会看中了萧琅,且萧琅据他说来,还对他那傻徒弟有意,忙道:“你是怎么知道那萧大人对我徒弟有意的,他告诉你的?还是你打哪儿听来的?这事儿我觉着怕是不成吧,萧大人出身家世都那么好,前途更是人人都看得见的一片光明,是京城各高门大户都盯着的乘龙快婿,我那傻徒弟是什么出身,哪里配得上他啊,你还是别乱点鸳鸯谱了。” 想到福宁长公主的骄横跋扈,又补充道:“再说了,福宁长公主那脾性,便是娶了高门儿媳,少不得都要受她的磋磨,女方娘家碍于她的身份,还不能登门为自己的女儿出头撑腰,何况我徒弟出身可连高门的边儿都沾不上?在她心里,我傻徒弟只怕连给她儿子当奴婢都不配,我才舍不得让那丫头去自取其辱呢!” 韩征却是道:“萧琅亲口告诉我,他不是愚孝之人,将来定会护好自己的妻子,那只要那丫头也有那个意思就够了,旁的事自有我,我一定会让福宁长公主答应,将来也断不会薄待了她的。” 只要他许的利益足够大,便是让福宁长公主捧着那丫头,都不是什么难事,何况跟她过一辈子的到底是萧琅,不是福宁长公主,只要萧琅肯护着她,便什么事儿都不会有了。 常太医仔细看了韩征的脸一回,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来,可惜看了好一会儿,都什么也没能看出来。 这才收回了目光,哼笑道:“看来你什么都已经想好了,倒也真是难为你了,明明心都已经快滴血了,还要如此的口是心非,苛待自己!其实那什么,我心里已经不反应你和我傻徒弟在一起了,什么将来不将来的,那都是以后的事,连明日会发生什么事,今日我们都说不准,何况几个月、几年后的事呢?还是活好当下比较现实,也比较重要,所以……” 两个都是好孩子,也都是苦命的孩子,好容易遇见了彼此,还正好彼此都有意,这得是修了几世,才能修来的缘分? 所以常太医想明确告诉韩征,不要想着要把他傻徒弟推给别人了,就由他自己来护她此后余生的平安祥和,才是最好的! 可惜他话还没说完,已让韩征给打断了,“我没有口是心非,而是这些日子已经想得很清楚,我实在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她也远没有重要到我为她放弃自己想要东西的地步。反倒是她若跟我在一起了,势必会让人觉得她就是我的软肋,是打倒我的突破口,既会为她带去无数未知的危险,也会为我带去无数的麻烦,于彼此都大大不利,所以,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 常太医不等他把话说完,脸已经黑了。 之前韩征对施清如有意无意的亲近他看了很不高兴,所以出言敲打他,如今见他好容易松口了,韩征反倒又不同意了,他一样不高兴。 他小徒弟那么好,韩征竟还嫌弃她不成? 他都不替小徒弟嫌弃跟了他会日日都担惊受怕,甚至不定什么时候,便会不得善终了好吗! 常太医因冷笑起来:“你怎么给不了她想要的幸福了,现下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能不能给她一个女人应得的幸福,给她……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你又何必还非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韩征沉默良久,方沉声道:“就算,我能给她一个女人应得的一切,多久?五年、八年还是十年、二十年,乃至更久?我要做的事,是非做不可,也绝没有回头路的,您若真为她好,就不该让她卷进去才是。” 常太医不说话了。 真要等上十几二十年的,他小徒弟只怕都不能生了,何况韩征的药都是他给配的,如何不知道有多伤身? 那么多年下来,就算他小徒弟还能生,韩征只怕也……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韩征届时仍能……,可他小徒弟却不能生了,那怎么办,难道替别的女人养孩子不成?旁的事都能想方设法弥补,这事儿却是悔青了肠子,都改变不了的。 更不必说就像韩征说的,往后人人都知道她是他的软肋后,会为他们彼此都带去多大的危险与麻烦了。 常太医终究没有再坚持,他活了五十多年,深知“有情饮水饱”这句话只是说说而已,事实上,再深沉再厚重的感情,很多时候在严酷的现实面前,都是不堪一击的。 只他仍不满意萧琅这个人选,“福宁长公主众目睽睽之下,都能那般蛮横不讲理,对清如喊打喊杀的,将来再有了婆媳的名分,会如何欺负磋磨她,可想而知。就算萧琅肯护着她,难道还能时时事事都护着不成?那样的高门大户,婆媳相处的时间,可比夫妻相处的时间更多得多,还不说有‘色衰而爱驰’的风险了,还是换其他人选吧。” 韩征还是那句话,“我刚才不是说了,只要那丫头也对萧琅有好感,觉得萧琅还不错,其他事都自有我,您只需要回头问清楚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再告诉我,就足够了。便是她对萧琅没有好感,不认为是良配,您也可以趁机问一问她有什么标准,回头我们再按她的标准替她物色人选,自然就能皆大欢喜了!” 常太医当时就忍不住腹诽,怎么可能‘皆大欢喜’? 首先他自己就不可能欢喜好吗?清如只怕也不可能欢喜,甚至会又暗自神伤好长一段时间,她从年前起,便一直郁郁寡欢,人前还要费心遮掩着,心里有多辛苦,可想而知。 好容易如今稍微看开了一些,谁知道新一轮的又来了…… 可韩征从来不是畏首畏尾之人,却偏在这件事上,如此的优柔寡断,显然是对未来连自己都不看好,连自己都没把握,他当师父的又怎么忍心,一个已经泥足深陷,回不了头了,还要眼睁睁看着再填一个进去? 常太医这才答应了韩征,整好今儿师徒两个都得闲,他可以慢慢儿与小徒弟说。 可惜却是话说没完,已在施清如通红双眼的注视下,说不下去了。 施清如见常太医不说了,方冷笑道:“督主说萧大人对我有意就有意了,萧大人亲口告诉他的?什么时候?萧大人若真对我有意,为什么不当面告诉我本人,反倒去告诉他?我虽入不得督主的眼,在旁人看来,却终究是他的人,萧大人疯了不成,撬墙角直接撬到主人面前去了!督主容不下我了就直说,我以后定不会再到他面前讨他的嫌,又何必非要把我推给别人!还请师父转告督主,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让他趁早死了将我推给旁人的心!他若实在容不下我了,也可以把我退回施家去,以后是死是活,都不会再碍他的眼了!” 连珠带炮的说完,便捂着脸往外冲去,急得常太医在后面大喊,“你这孩子,你给我回来,不是你想的那样!” 哪里还有用? 只得烦躁的吐了一口气,这都叫什么事儿! 施清如一路跑回自己的屋子,把门重重关好了,才靠在门上,无声的任眼泪落了下来,心里一片冰凉。 原来督主竟已厌恶她到了如此地步,简直恨不得立时将她扫地出门一般,可笑她还以为,上次凤仪殿与今次仁寿殿他都是第一时间赶到救她、护她,为她出气撑腰,可见心里多少还是有那么几分在意她的。 那只要她循序渐进,一步一步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能堪堪与他并肩后,一切势必都会不一样了。 如今方知道,那都是她的臆想,都是她自我感觉太良好了,督主心里早就不知道多嫌弃她这个大麻烦,巴不得能有别人愿意接手她了,还给她杜撰出了什么萧大人对她有意来。 她拢共才见过萧大人几次?彼此说的话儿更是十个手指头都能数得过来,萧大人就能因此对她有意了,——督主竟是厌恶她到连个像样些的理由,都懒得找了吗? 可惜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无论相貌人品家世都是绝对入不得萧大人眼的,不会傻到上他的当。 她唯一没有自知之明的时候,也就是对上督主了,事实也证明了,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会摔得多难看,多痛苦! 何况就算萧大人真对她有意,那又怎么样? 她难道就该欢天喜地的答应不成,不,她不会的,她这辈子都不会嫁人,她这辈子就与他韩征耗到底了! “……小姐,您没事儿吧?” 桃子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拉回了施清如的思绪,她忙擦了一把脸上的泪,尽量若无其事道:“我没事儿,你忙你的去吧,我要睡一会儿,一个时辰后叫我。” “哦。”桃子明显听出了她声音的不对,却也只能应了,满心担忧的忙自己的去了。 施清如听得桃子走远了,方浑身一松,瘫坐到了地上。 心里虽已下了决心,这辈子都跟韩征耗到底了,可若他一直那般厌恶她,她又该怎么办,难道远远的离开,以免再带给他麻烦吗? 可她还想实现自己的志向,还想竭尽所能帮助他,为他分担,她、她也根本就舍不得离开啊,怎么办? 思及此,眼泪又忍不住落了下来…… 施清如又给太后针灸了三次,万寿节到了。 早起群臣都要进宫给隆庆帝拜寿,如此盛大的日子,就不止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列席了,七品到四品的官员们也有资格,光朝拜都比平常要多一个时辰的时间。 之后还有礼部的官员为隆庆帝进祝寿骈文,群臣再叩首,山呼“万岁”,逐次进献寿礼,唱喝之声一直连绵不绝,还伴随着丝竹声,连后宫都能隐隐听见。 但上午的热闹,与后宫并无太大关系,后宫仍跟平日大同小异。 施清如自然也是照常为太后施针。 已经接连施了六七日针了,太后终于能明显感觉到效果了,腿发麻发痛的时候少了不少,发作起来也远不若之前那般难熬了,待施清如自然越发和颜悦色了。 待施清如收完了针,段嬷嬷服侍她更衣时,便笑道:“施太医,今晚御花园的大宴,你也去吧,哀家着人给你也备一席,好生热闹松散一日。” 施清如心情连日都不佳,何况常太医还说了让她别想着去看热闹的,因笑道:“蒙太后娘娘抬爱,臣原不该辞,只臣太医院还有不少的事要做,怕是只能辜负太后娘娘的美意了。” 太后摆手道:“再多的事也不差这一日半日的,何况太医院那么多人,难道少了你,就没其他人做了不成?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适逢丹阳郡主过来,听得太后这话儿,忙拍手道:“皇祖母,这个好,施太医连日来为您治病也辛苦了,今晚正好松散松散,届时就让她与我一起吧,我也好就近照顾提点她,您就只管放心把她交给我,管保连头发丝儿都不会少一根的。” 她正说要邀请了清如晚上一起去御花园游玩,再趁机为自家大哥制造机会,让他当面亲口表明一下自己的心意呢,——不管成与不成,总得先让清如明明白白知道她大哥的心意和诚意,指不定,她就动心了呢? 若表白后,还是没有任何转机,再来放弃也不迟! 太后笑起来,“要是少了头发丝儿怎么办?施太医一看就是个沉稳的,不比你,活猴儿一般,你可千万得把她给哀家照顾好了,不然哀家唯你是问啊!” 丹阳郡主就上前抱着太后的手臂撒起娇来,“皇祖母偏心,有了施太医,就不疼我了!” 太后哈哈笑起来,“你这个小酸坛子,当真是谁的醋都要吃!哀家怎么可能不疼你了,哀家最疼的就是你,施医官只有你的一半儿,这总成了吧?” 看向施清如,“那你晚上就跟着郡主吧,千万不要拘束了。” 施清如还能说什么,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只得笑道:“那臣便恭敬不如从命,谢过太后娘娘,谢过郡主了。” 待稍后回了太医院,把事情与常太医一说,还当常太医又要念叨她了。 不想常太医却是道:“那你今晚就好生松散松散吧,不必操心旁的了,待大宴散了,烟火也看过了,再回来也不迟。” 施清如这才心下稍松,应了“是”,忙自己的去了。 余下常太医看着她郁郁寡欢的侧影,不由暗暗叹气,小徒弟与韩征之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转机呢? 下午刚交了申时,丹阳郡主便打发人来请了施清如去她的绛雪轩。 施清如随来人到了绛雪轩,就见丹阳郡主已按品大妆好了,尽显皇室郡主的华美高贵。 见她来了,丹阳郡主忙指着榻上的一堆新衣裳道:“清如,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衣裳,你挑一身换上吧,换好了我再给你搭配头面首饰。” 施清如行了礼,方笑道:“多谢郡主美意,我还是穿官服吧,不然旁人问您我是谁,您还得一一介绍,岂不白费口舌?我穿官服,便人人都能猜到我是谁,不用明知故问了。” 让内外命妇们都看到了太后对她的看重,她的名声便能不胫而走。 待那些贵妇们回去后,纵舍不得自家的女儿学医,旁支远亲里挑个把个女孩儿出来,自己也愿意学医的,却是不难,——只要此番能有一个女子愿意学医,便算是初步达到她预期的效果了! 丹阳郡主见施清如不愿意换衣裳,也不着恼,笑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你便仍穿官服吧。本来我还想着,你这么漂亮,不打扮已经很出挑了,再好生一打扮,岂不得艳压群芳?想好生看一看呢,那便以后有机会再看吧。” 施清如谢了丹阳郡主的善解人意,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便到时辰去御花园了。 二人遂被丹阳郡主的宫人们簇拥着,一路赶往了御花园。 亏得福宁长公主一直与太后在一处,待会儿开宴前太后升座,与邓皇后一道正位上席,接受内外命妇的叩拜敬酒时,她也将陪坐在侧,以往惯例自来如此,所以施清如知道,不然她还得防着福宁长公主见她一直与丹阳郡主在一块儿,找她的麻烦。 一时进了御花园,就见数百人的露天大宴席已经排布整齐,半空中也全部扎好了各色彩灯,待天色暗下来以后,万灯齐亮,将是何等的华美壮观,可想而知。 数百张两人一桌的席面在中轴线上,亦以一排彩灯隔开,既美观别致,又把男女席分隔了开来。 再往远处看,太液池中还有一整座由各色彩灯堆叠而成的灯山,这会儿已经全部点亮了,星星点点的倒映在水里,天还没黑,已是流光溢彩,待天会儿天黑透后,效果势必更加惊人。 丹阳郡主不由赞道:“韩厂臣好巧的心思,与往年的万寿节相比,又是另一番意趣,皇上舅舅待会儿见了,肯定会龙心大悦。” 施清如听她提到韩征,心口一阵闷痛,片刻方强笑着应了一句:“是啊,皇上见了,一定会龙心大悦的。” 百香等人兴致比她高多了,她们这些宫女平常都关在宫里,难得有新鲜热闹可看,像今晚这样的盛会,自然都加倍的期待,便是百香自来稳重的,也忍不住满脸的兴奋。 纷纷道:“不知道今晚唱什么戏?听说请的是如今外边儿最火的长生班,他们的《新牡丹亭》一面世,便红遍了大江南北,今晚可得好生开开眼界。” “戏台子搭在太液池当中,有点儿远啊,会不会看不清?” “戏只是听就可以了,杂耍却是必须要近看才精彩,看不清才真是可惜了。” “不会,听说到表演杂耍时,隔开男女席的这堵彩灯墙便会被撤走,空出来的场地,正好用来表演杂耍,不然皇上与太后娘娘看不清楚,岂不是白费了这番心思?” 丹阳郡主笑道:“表演杂耍的场地的确就是这会儿彩灯墙的位置了,管保你们个个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下可以安心了吧?” “有郡主这句话,奴婢们就可以安心了。” 大家说着笑着,外命妇们开始在内侍的引领下,陆陆续续进了御花园,再由内侍们指引着,到自己的位子上落座。 当然,落座之前,都少不得上前笑着与丹阳郡主见礼打招呼,丹阳郡主含笑一一应酬过去,十分的游刃有余。 施清如就坐在丹阳郡主旁边,自然人人都能看见,但拜她身着七品太医官服所赐,还真没什么人问丹阳郡主她是谁的,都只是含笑冲她点点头,表达了自己的善意后,便去落了座。 毕竟如今太医院多了位女太医,先是治好了豫妃娘娘多年的顽疾,如今又在给太后娘娘治多年的腿疾,因此十分得太后娘娘欢心之事,圈子里该知道的都早知道了,更有消息灵通的,还隐隐打听到这位施太医与韩厂公都颇有渊源,那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了。 纵眼下找不到机会结交,客气一些,友善一些,总是没有坏处的。 这样的大宴,常宁伯府虽没落了,亦是有份儿列席的。 彼时按品大妆了的常宁伯夫人虞夫人与世子夫人杨氏,便也正在人堆里。 虞夫人没见过施清如还罢了。 杨氏却是见过施清如,还不止一次的,见她竟坐在丹阳郡主身侧,先还不敢想象自己的眼睛,只当自己看错了,施氏就算跟了韩厂公,韩厂公听说也对她很是宠爱,这会儿亦不该出现在这样盛大的场合,而该待在都督府的后院才对啊! 还是听旁人叫施清如为‘施太医’,又侧面打听了一下施清如进太医院的时间,杨氏才确定了她并没有看错,心立时砰砰直跳起来,凑到虞夫人耳边如此这般一说。 虞夫人却是一副很平静的样子。 好一会儿方低声与长媳道:“就算她如今是太后娘娘跟前儿的红人儿又如何,与咱们也没有任何干系,还是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回去后也别告诉你公爹,不然他又得削尖了脑袋的钻营了。上次已经是害人害己,弄得家里进了那么个不省心的搅家精,再来一次,还不定会弄出什么事来,咱们家可经不得任何的折腾了,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杨氏方才想的是,若自家能设法儿与施清如搭上关系,那势必好处多多,所以激动。 伯府将来毕竟是他们长房,更会是她儿子的,她当然希望能越来越好,银子也是几代人都花不完。 经虞夫人这么一提醒,方清醒了过来,就算施清如肯与伯府交好,与她有亲缘关系的终究是张氏和陈嬿,是施家,与他们长房又有什么关系? 本来公爹心已经快偏到了脚后跟,处处都护着陈嬿那先奸后娶的贱人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不过一个庶妹生的外甥女儿罢了,还品行不端,怎么就能那般看重,那样护着? 弄得陈嬿明明是以不光彩手段进的常宁伯府的人,该人人都鄙视厌恶才对,就因为有了他这个一家之主护着,张慕白也待她颇宠爱,倒在府里日子很好过,甚至还敢要起她这个长嫂、世子夫人的强来。 要是再让他们二房借着施氏的势,为伯府谋得了实打实的好处,陈嬿那贱人岂非得越发抖起来,越发不将他们长房放在眼里,甚至敢想那些个不属于他们的东西了? 何况施氏当初摆明恨透了施家姑老爷,自进了都督府后,别说看顾娘家了,连面儿都不肯再见,这还是对亲爹呢,尚且如此,张氏这个继母她自然更不会放在眼里,更不会看顾张氏的娘家。 杨氏想到这里,反倒庆幸起施清如与本家交恶来。 再想到自陈嬿进门以来,婆婆就从没给过她哪怕一个好脸色,反倒待自己加倍亲厚信任了,杨氏心里就更庆幸陈嬿的自甘下贱与张慕白的耳根子软了。 只要婆婆一直向着他们长房,就算公公偏心二房又如何,陈嬿那贱人和二房也休想讨到任何的便宜去! 第一百二四回 十万火急 外命妇们来得差不多后,内命妇们也开始陆陆续续的入席了。 铺了大红地毯的台阶之下的左手以下,分别是卫亲王妃、平亲王妃、安亲王妃、礼亲王妃等十数位亲王妃郡王妃的位子,右手则是以豫妃为首,然后是静妃、宸妃、纯妃、罗昭仪、柳昭媛等三品以上高位妃嫔的位子,三品以下的妃嫔,今日虽也有份列席,却都只能坐高位妃嫔们后边儿的次席、再次席,以此类推了。 然后才是皇室的公主郡主们,并超品、一品的诰命夫人们,照样无形却严格的按品级依次往下落座,人虽多,每个人也都因按品大妆了,行动比往常笨拙不少,却是秩序井然,纹丝不乱,皇家威仪,由此可见一斑。 想来彩灯墙另一边的男宾席上,也是一样。 终于等所有人都落了座后,天也已经擦黑了。 有内侍开始点起半空中的彩灯来,彩灯墙也被逐次点亮,整个御花园立时变得亮如白昼,却又比白昼平添了一份朦胧之美。 “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在悠远舒缓的丝竹声中,就有高亮清楚的传报声犹如回声般,由远至近层层传到了宴席上来。 所有人忙都离座,就地跪了下去。 待隆庆帝与太后、邓皇后分头落了座后,又有高亮的声音响起:“拜——” 所有人遂一起叩拜下去,山呼“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然后还有一连串繁琐的礼仪。 施清如两世以来,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合,所幸旁边有丹阳郡主有样学样,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总算稍后礼毕,大家重新落了座,宴席也终于开始了。 却让施清如心里有些小小的意外,她原本还以为,御宴怎么着也该比外边儿的宴席强出不少去,才不辜负了“御宴”这两个字才对。 不想面前不过就八个菜,加一壶酒,一份甜点,并几样茶果而已。 就这还是她沾丹阳郡主光,是第一等的份例,才能有这些菜品,不敢想象第二等、第三等份例的会是什么样。 不怪师父说所谓御宴,看和听的意义,远大于吃呢! 好在施清如这几日本来就没什么胃口,只象征性的动了几次筷子便罢了。 余光见其他席上的贵人们也都只是象征性的动了动筷子,亦连丹阳郡主也是一样,就想到了下午她一直让她吃点心之事,原来是应在这里。 开场太后先赐了所有内外命妇酒后,邓皇后随即也赐了大家酒,自然少不得每次赐酒后,都一番繁琐的谢恩。 之后,以邓皇后、福宁长公主为首先给太后敬了酒,内外命妇们上前给太后敬酒的大幕便算是拉开了。 当然,都是些自谓有几分体面的,才敢上前去,其他的连上前的资格都没有,不然当着满京城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的面儿,就真是几辈子的老脸都丢光了。 丹阳郡主作为太后最疼爱的外孙女,这种时候自然更少不了上前去凑趣,却是敬了酒后,便被一众王妃夫人们拉着,当着太后和福宁长公主好一通的夸赞,看架势一时半会儿间,竟是回不来了。 施清如没了她说话儿,就越发的百无聊赖了,因见席上时不时就有人离席,稍后再回来,心知都是去更衣的,遂低声与百香道:“百香姑娘,我去去就回,若郡主先回来了,劳你替我与郡主说一声儿啊。” 百香就知道她是要去更衣了,低声道:“要不奴婢陪施太医一块儿去吧?也省得您不熟悉地形,有所不便,郡主可再四交代了奴婢,要服侍好您的。” 施清如忙笑道:“我去去就回,很快的,你不必担心。” 百香见她坚持,这才不再多说,目送她弯腰出了会场。 施清如一路到了会场外围,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觉得浑身轻松了好些,不由暗忖,这样的场合,见识过一次就够了,以后她可不想再来第二次了,只差比她抄十遍《药典》还累人了! 她这还算得上是坐享其成,只消时不时的叩拜谢恩,再就是正襟危坐,不叫自己失礼失态即可,已经这般的累人了。 总领这么一场大宴的督主,得身累心也累成什么样儿? 就算做事情的都是下头的人,可主意都得他拿,大方向更得是全靠他来把握,也委实太不容易了,不怪上次在仁寿殿见到督主时,她发现他好像隐隐又瘦了些……施清如忙把这些胡思乱想都甩出了脑海,有些赌气的想,他都要把她推给别人了,她还管他瘦不瘦呢! 她去更了衣,出了专门辟来给今晚的贵人们更衣的精舍后,正要往回走。 却发现面前竟不是她来时的路了,不过会场那边的热闹声和丝竹声倒仍是隐隐可闻,不由自失一笑。 看来,方才的精舍应当有两个出口了? 施清如立时决定折回精舍去,再原路返回。 大晚上的,视线不清,她又只熟悉御花园很小的一部分,还是别到处乱走的好,万一看见听见了什么不该看不该听的,她身上的官服在最短的时间内,便能让她被找到,成为她现成的催命符! 不想精舍的门竟推不开了,明显被人自里面给反锁了,也不知是谁,为的又是什么? 施清如刚才进去时,里面是有宫女服侍的,早知道她刚才出来之前,就该先问过那宫女该怎么走了。 这下可如何是好? 她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长,风险便越大,必须得立时离开的好。 施清如忙左右看了一圈,见通过一片小树林,应当就能回到她之前进去的那个出口,再原地返回,遂提起官服的下摆,轻手轻脚走上了草地,走进了树丛里。 走到一半,冷不防却听见了一阵低语。 “……放心,一旦事败,立刻咬碎牙关的毒丸,见血封喉,绝不会留下任何的线索!” 不是官话,而是客家方言。 施清如之所以能听懂,则是因为前世太医院后来招了一名祖籍岭南的药童,与她颇为熟识,一激动起来,本就蹩脚的官话便更加说不圆了,连珠带炮便是一通客家方言,听得众人又是好笑又是头痛。 久而久之,施清如便大概能听懂客家方言了,但只限于听得懂,说却是几乎不会,——倒是没想到,今日竟能派上用场! 她几乎是在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的同时,人已本能的快速匍匐了下去。 要是让对方听见了动静,找了过来,她势必要被杀人灭口的! 可惜已然迟了,对方应当已经听到了动静,立时便有人用官话喝道:“什么人!” 然后四周好似一下子围拢了很多人,还听得见有声音不停的发号施令,“你们几个,往那边去,你们几个,往那边……” 施清如的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今日这样的场合,宫里只会比平常守卫更森严十倍,每一个进宫的人,势必都要确保万无一失后,才能放进宫来,那居心叵测之人想要临时混进来,显然是不可能的。 可她也确信自己不会听错,对方还立时引了那么多人来,想要趁乱浑水摸鱼,——而此刻还能在御花园出入的男子,除了众臣工,便是金吾卫了,看来金吾卫里早就混进了奸细,应当是打算趁今日作乱,里应外合,达到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怎么办,她要怎么才能逃过这一劫? 又要怎么才能立时把险情告诉给督主,让他先发制人? 就算那居心叵测之人是金吾卫的,金吾卫的指挥使们才是第一责任人,可今日总领全局的却是督主,又是皇上四十大寿这样的大日子,决不能出任何的乱子,更不能有血光之灾,不然也太不吉利了,还会令臣工们起疑惧之心,传到外面去,也会影响民心。 那届时督主少不得要被问责问罪,——施清如不知道前世是不是也有这桩事,更不知道韩征是如何将其消弭于了无形当中的,她只知道他后边儿两年还是大权独握,深得圣心。 可就算如此,如今险情当前,她也没法儿不替他担心。 当然,她也担心自己的命,她还没活够呢,好不容易才多出来的这一世难道又要没了吗? 怎么办,怎么办…… 耳朵里好似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施清如越发一动不敢动,还要尽可能屏住呼吸,简直苦不堪言。 整个人却忽然一轻,继而腾空飞了起来,她吓得本能的要尖叫,嘴却立刻被一只干燥温暖的大手捂住了,只能被动的承受。 等她终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在一棵树上了,而搂着她腰将她带到了树上来,并且手此刻也还没松开的人,借着微弱的光一看,不是别个,却是萧琅。 施清如心下一松,萧大人绝不可能在万寿节上生事,所以他绝对没问题,绝对信得过,因忙附耳道:“萧大人,有人可能要行刺,” 萧琅只感觉怀里说不出的香软。 谁知道她又立时附到自己耳边吐气如兰,本就跳得飞快的心,越发擂鼓一般了。 但在听完施清如的话后,他几乎是瞬间已逼自己冷静了下来,以仅够彼此听得见的声音道:“那我先去把下面的人打发了,你再细细告诉我,我们一起来想法子。你坐稳了。” 说完助施清如坐到一旁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后,便飞身飘到了树下,喝道:“出什么事了?” 他是金吾卫里数得着的人物,金吾卫上下听不出他声音来的,还真没几个,便有人叫起来:“好像是萧大人的声音,萧大人来了,快过去禀告萧大人……” 很快便有几个金吾卫围了过来,虽有些奇怪萧琅平白无故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如此僻静的地方,却也没人敢多问。 齐齐行了礼后,当中一名金吾卫便禀道:“大人,方才属下等巡逻过此处时,听见了可疑的声音,怕有刺客,正四周搜拿,还请大人指示。” 萧琅脸色立刻凝重起来,“是在哪里听到可疑声音的,是谁听到的?你们立刻再调一队人手来增援,把这一带拉网式的给我搜一遍,决不能有任何遗漏的地方!还有,动静要小,今日这样的大日子,要是让东厂锦衣卫他们知道了在我们金吾卫拱卫的地方竟出了这样的岔子,丢脸还是轻的,就怕皇上知道了龙颜震怒,上上下下都跟着吃挂落,那就真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快去!” 几名金吾卫忙恭声应了“是”,分头传他命令的去传令,搜拿可疑之人的去搜拿可疑之人,很快便都散去了。 萧琅眯眼四下看了一圈,又竖耳听了听四周的动静,确定不会暴露后,才复跃到树上,低声与施清如道:“施太医,我现在带你下去,到安全的地方后,你再一五一十的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吗?” 施清如今日才发现自己恐高,方才萧琅下去后,她才往下看了一眼,便立时浑身都发起软来,吓得忙不敢再往下看了,然不敢看了,依然害怕得不行,只能一直把眼睛都闭着。 这会儿总算萧琅又上来了,她仍是惊魂未定,不敢睁眼,只颤声道:“好,劳烦萧大人快带我下去。” 树荫茂密,又是晚上,视线越发的不好,饶萧琅是习武之人,目力远胜常人,依然看不清施清如此刻的表情,却能自她微颤的声音里,感知到她此刻的害怕与恐惧,也不知是因为兹事体大,还是因为怕高,亦或是两者都有? 让他心里霎时溢满了怜惜之情,声音也不自觉放柔了:“施太医,你别怕,我马上带你下去……得罪了。” 说完探身上前,单手搂住施清如的腰,带着她轻飘飘飘到了树下,这才依依不舍的松开了,低声道:“可以睁开眼睛了。” 就算隔着衣裳,手心好似依然留下了前所未有过的柔软触感,鼻间的馨香也是萦绕不去,真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啊……这般紧要的关头,他居然还在心旌摇曳的想这些有的没的! 萧琅忙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把那些不该有的念头都压下了,又道:“施医官,你方才说怀疑有人意图行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施清如再次切身体会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后,心里方安定了些,一边往前走,一边道:“我现在不能告诉萧大人,还请萧大人即刻带我去找督主,我当着督主的面儿,再细细告诉您二位。” 不是她信不过萧琅,实在是韩征树大招风,想拉拢他的人太多,想拉他下马、瓜分他手上权势的人更多,她实在不能保证这会不会是针对他精心准备的一个圈套,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她都绝不敢冒险! 所以不见到督主本人,她不会把自己听到的话告诉包括萧琅在内的任何一个人的。 这也是她方才在树上强忍害怕和恐惧,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萧琅闻言,虽不知道施清如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却也能看明白,她这是明显更在乎韩征……片刻之后,到底应了她:“那我们这便找韩厂臣去,他就在御前,要找到他倒也很容易,只是一定要快!” 施清如点点头:“那我们快走吧。” 两人遂一前一后离了小树林,萧琅对御花园的每个角落都熟悉至极,自然不至像施清如之前那样,只能像只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 不一时便带着施清如绕到了男席那边,找到了在外围待命的小杜子。 小杜子不防施清如会找来,先是惊喜,待看到跟她一起的萧琅后,立时惊喜不起来了,上前小声道:“姑娘,您怎么会到这里来,是找干爹有什么事儿吗?干爹见您来找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又赔笑向萧琅道:“萧大人,奴才代我家干爹先谢过您带我们家姑娘过来了,您贵人事忙,奴才就不多耽误您的时间了,且先忙您自个儿的去吧……” 这可是干爹最大的劲敌,必须得时刻都严防死守着才是。 施清如忙忙打断了他:“我找督主有十万火急之事,必须立刻见到他,你立刻去把督主请到这里来,一定要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萧琅也沉声道:“事关重大,你快把韩厂臣请出来,再耽搁可就迟了!” 小杜子见二人都满脸的凝重,这才反应过来是真出了事,只怕还是大事,顾不得想旁的了,忙应了一句:“奴才马上回来。”钻进了人堆里去。 萧琅见施清如仍满脸的着急,低声宽慰她,“施太医且别急,等韩厂臣过来,你把事情与他和我一说,立时便能得到解决,这宫里我二人联手,还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施清如感激的“嗯”了一声,这才没有再继续踮脚张望。 韩征此刻正在御前敬隆庆帝酒,早在两年前,隆庆帝为示对他的信重与恩宠,每次不论是大宴还是小宴,已将他的位子设在自己御座的左下方一阶了,比隆庆帝的御座要低,却凌驾于众王公亲贵文武重臣之上。 他那个“九千岁”的诨号,也是因此慢慢儿流传了开来的。 今日自也不能例外,韩征的位子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有王公亲贵文武重臣敬过隆庆帝酒后,也都会再敬韩征一杯,隆庆帝也一直是言笑晏晏的看着,君臣那叫一个相得。 其时戏台子上长生班的戏子们已妆扮好,在唱《新牡丹亭》了,不但女席那边自太后邓皇后福宁长公主以下,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便是隆庆帝细听了一回后,也拊掌道:“今儿这戏倒好,这唱腔也新鲜,外头的戏班子与宫里的终究还是不一样。” 韩征闻言,笑道:“能得皇上金口玉言这一句赞,长生班上下也不知是修了几世的福气。” 君臣又说了一会儿话儿,又有臣工来敬隆庆帝的酒了。 早就侯在一旁的小杜子趁机猫腰上前,附耳如此这般对韩征一说,韩征便看了一眼侍立在隆庆帝旁的沈留,示意他待会儿若隆庆帝问起,就说他去去就回后,起身随小杜子离了席。 片刻之后,他见到了施清如与萧琅,施清如倒是一直踮脚着张望着什么,注意力都在自己的事上,萧琅的目光却几乎一直黏在施清如身上,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 韩征眸色一沉,已大步上前。 施清如立时看见了他,忙忙迎了上去,“督主,您可算来了。” 韩征让她满脸毫不掩饰的欣喜弄得心下一热,咳嗽了一声,道:“小杜子说你有十万火急之事找本督,什么事?” 问的是施清如,说到后边儿,目光却看向了萧琅。 萧琅却是摇头,示意他听施清如说。 施清如已低声把方才她听到的那句客家方言说了一遍,“……我方才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用客家方言说那样一句话,除了怕被人不慎听了去,但听了也听不懂以外,会不会听他说话的人,听不懂官话,只听得懂客家方言?” 韩征早已是面沉如水,听她说完,立刻道:“客家方言是不是岭南一带的方言?小杜子,你立时带人去把杂耍班子的人都拿下,再着人去把此番运送上贡荔枝的一干人等全部看管起来,再传令东厂所有档头,全城戒严!” 运送上贡荔枝的人今晚根本没进宫,长生班上下一共二十几号人,虽也难保个个都没问题,但戏台子离宴会现场有一定的距离,若要行刺,根本来不及靠近会场,已被拿下了,刺客断不会那般的莽撞,注定白白葬送性命,还要前往送死。 那问题最大可能,便是出在杂耍班子上了,应当是其中早已混进了歹人,还把运送上贡荔枝的自己人和宫里早就潜伏下的自己人串联通了,打算里应外合,一击得手! 小杜子脸色苍白的应了“是”,就要去办事。 真让这样的大宴出了什么岔子,甚至有了血光之灾,他干爹第一个要被千夫所指,亏得老天庇佑,让施姑娘刚好听见了贼人的阴谋,一切都还来得及,不然后果势必不堪设想! “等一下!” 萧琅也想到了问题只可能会出在杂耍班子上。 明显是金吾卫里早已潜伏进了对方的人,那今晚的会场布置、表演流程自然对方也早弄清楚了,知道戏班子根本到不了御前,当然只能混进杂耍班子里了。 因忙叫住了小杜子,低声与韩征道:“韩厂臣,现在就拿下杂耍班子的人,听说上上下下一共几十号人,这会儿只怕已在等候入场了吧?那现场除了他们,必定还有看管指引他们的,合起来人就更多了,那么多人,动静势必小不了,惊动了圣驾与所有文武官员内外诰命,弄得人心惶惶的,如何是好?且杂耍表演原本定的是一刻钟对吗?那把人都拿下了,这一刻钟的空缺又该如何补上,才能不让人心生猜疑?” 韩征眉头一拧,却也不得不承认萧琅此话甚是有理,沉声道:“那萧大人有何高见?” 萧琅道:“立时着歌舞司的人妆扮了,待戏班子领赏退场后,便让她们补上。再传话给看管指引杂耍班子的人,皇上兴致高昂,临时决定游船,待游完船后,再让杂耍班子的人表演,带他们先下去吃点东西,补充下体力,以免回头在御前表演时因为气力不济,出了什么岔子,然后把人领到僻静的地方后,全部拿下!” 韩征静默片刻,看向小杜子:“就按萧大人说的办!待会儿本督便当众回禀皇上,杂耍班子的人从未进过宫,没见识过这样的大场面,越是临近表演的时刻,越是紧张,几个主要表演的小戏子更是腿软得都快站不起来了。怕他们在御前失了态,扫了皇上和大家的雅兴,本督只能临时决定,不让他们表演了,改为歌舞表演,好歹给大家一个明面上的理由,省得都胡思乱想的,反倒人心不稳。” 萧琅点头道:“韩厂臣此计甚好。” 韩征示意小杜子先去传令办事后,方淡笑道:“萧大人谬赞了,主意都是萧大人出的,本督不过拾萧大人牙慧罢了。倒是金吾卫内部,萧大人该好生排查整顿一番了,不将那居心叵测之人揪出来,后患无穷啊!” 萧琅道:“韩厂臣放心,我定会尽快揪出内奸,再不让类似之事发生的!” 会说客家方言,当时还在那一带巡逻,有了这么两条重要的线索,再揪不出那内奸来,他也趁早退位让贤的好! 第一百二五回 我不怨您 韩征却在心里思忖起除了金吾卫,宫里的几千太监宫女又该如何排查来。 那金吾卫的内奸总不能光明正大出入杂耍班子的人候场待命的地方,能出入的只能是太监,当然,也有可能是宫女乔装成的太监,才能在那样紧要的关头,还敢与金吾卫的内奸偷偷会面,两边传话。 可惜当时那丫头只听见了一个声音,不然还能多一条线索。 不过就算只听见了一个声音,也足够了,东厂要揪出那与金吾卫内奸勾结之人,一样不是难事! 倒是对方竟然不知不觉潜伏进了这么多人在宫里,还如此胆大妄为,实在不可小觑,这次一定要斩草除根…… 韩征忙打住思绪,见萧琅还不走,只当他是舍不得与施清如分开,心里很是矛盾,既不高兴萧琅的司马昭之心,又恨自己黏黏糊糊,这难道不正是他想看到的吗? 可那丫头也明白告诉了常太医,她对萧琅没意思,压根儿没想过要嫁给他……韩征因说道:“萧大人,你还有事,就先去忙吧,安排好了,还要回席,以防皇上随时传召。” 隆庆帝对萧琅这个最亲的外甥当然也最看重,只萧琅却不是个喜欢往御前凑的性子,所以今儿风头反倒及不上平亲王世子与安亲王世子,但他也不可能一直离席,谁知道隆庆帝什么时候便会点到他呢? 萧琅却是道:“我还是等小杜公公回来向韩厂臣复了命,确定已经把人都拿下了,再忙自己的去也不迟,毕竟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旁的都可以稍微缓缓,不然委实不能安心。” 自然,也有他舍不得与施清如就此分开,不想她与韩征独处的原因在,尤其在他才搂了她两次纤腰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心意分明又浓烈了几分。 这话光明正大,韩征无从驳起,只得看向施清如,道:“倒是没想到,施太医竟然听得懂客家方言。” 这丫头还有多少技能本事是他所不知道的? 好像每次都在他以为她已足够好、足够能干了之时,马上又能发现她身上更多的惊喜,叫人如何……放得下? 施清如见他和萧琅都一副不动如山,胸有成竹的样子,本来还有些紧张的,渐渐也安定了下来,道:“回督主,下官只听得懂少许而已,也是凑巧了,之前那人说的下官都能听懂,要是他再说得快些,多些,下官就未必能听懂了。” 韩征点点头,“能听得懂关键的,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便足够了,那你先回席吧,后边儿的事不必你操心了。” 施清如的心思与萧琅一样,不第一时间知道杂耍班子的人都已被顺利拿下了,委实不能安心,这种时候,虽然残酷,不符合她的本心,她也得说,真的是宁可错杀一百,也决不能放过一个。 不然真任事情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死的人就不止是错杀的那九十九个,真正要血流成河了! 她于是小声道:“下官也想等小杜公公回来后,再离开。” 韩征无法,只得道:“那你就等到小杜子回来后,再回席吧……对了,你当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般隐蔽的地方?那两个细作没有看到你吧?” 她穿的是太医的官服,太医院的女太医又只有她一个,若细作歹人看见了她,想要查知她是谁,再对她不利,简直易如反掌。 施清如见问,便把自己去精舍更衣,走错了出口,但门已被人从里面反锁了,她只能绕道回去之事大略说了一遍,“……如今想来,那门为什么会被无缘无故的反锁了?肯定有蹊跷,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她之前有多懊恼自己走错了出口,有多腹诽那反锁门之人,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后,就有多感激与庆幸当中的阴差阳错。 韩征眉头又皱了起来,看向萧琅,“那萧大人又是如何那么巧,出现在那里的?” 萧琅沉默片刻,方迎上韩征的目光道:“自然是有原因的,韩厂臣应当很明白才对。” 他自然是尾随施清如去的,丹阳郡主虽去敬太后酒了,却事先便交代好了百香,一定要照顾好施清如,她若离了席,更要立时传话儿给男席的她大哥,告知他施清如的去向。 所以萧琅才会刚好那么巧出现,还抱着施清如跃到了树上去。 到底在宫里这么多年,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也大半是凭的自己的真本事,只有小半才是凭的出身,萧琅对危险的感知早也近乎本能了,一看当时那个情形,便知道不对劲,第一反应便是先护着施清如绝对隐蔽起来,哪怕事后极有可能是他弄错了,也比任她冒险暴露的好。 韩征见萧琅目光不躲不闪,彼此都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片刻方道:“本督明白了。但萧大人最好先把自家的麻烦笃定解决好了,确保自己能拿出最大的诚意了,再付诸于实际的行动也不迟,若是想打两情相悦、木已成舟、自愿退让之类的主意,那就真是打错了主意,本督第一个便不会同意,萧大人还是三思的好。” 他虽觉得他还算个不错的夫婿人选,连他有个骄横跋扈的母亲这一点都忍了,一切的基础却是那丫头也对他有意,心甘情愿跟他。 而且必须是正室,不是什么‘只名分上差一点,其他方面绝不会委屈了她’之类的空头许诺,第一步退了,以后便只能一步一步退到底了,否则他干嘛委屈那丫头,他又不是为她找不到更好的人选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再找不到更好的了,他又不是养不起她一辈子了! 韩征只差把话说明了,萧琅岂能不明白他的未尽之意,正色道:“这一点韩厂臣大可放心,我从来没有那些个投机取巧的念头,我定会拿出自己最大的诚意来,您的担心,纯属多余。” 二人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终于渐渐听明白了二人在说什么的施清如,在一旁也早已是怒火中烧。 当着她这个当事人的面儿,就这样旁若无人的谈论她,谈论她的将来与归宿,谈论她的一辈子,以为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么? 还是当她只是一个物品,只消他们决定了她该被摆在哪里是最好、最合适的,她就该被摆在那里了? 至于她自己的意思,根本就无关紧要,他们甚至觉得连象征性问她一句都没有必要,——还真是当惯了上位者,生杀予夺,定人命运都习惯成本能了呢! 不怪那日丹阳郡主会忽然问她想没想过自己的将来和终生,不怪督主会忽然让师父探她的口风,问她觉得萧大人怎么样。 还说什么萧大人对她有意,原来萧大人可能的确对她有那么一两分心思,督主是自己察觉到的也好,是萧大人告诉他的也好,总之就是他也知道了,并且与萧大人还达成了某种默契,一个在满足了某些条件的情况下,愿意转让,一个则愿意接收,所以才会让师父那样问她?! 可真是对她好、为她着想呢。 她该感激涕零、受宠若惊的立马接受,才能不辜负两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这般为她劳心劳神吧?! 施清如听见自己平静的开了口,心里对自己竟然能这般平静还有一瞬间的诧异,“督主,萧大人,真是让您二位为下官一个小小的太医费心了,下官简直受宠若惊,受之有愧。尤其督主,您那般忙,堪称日理万机都不为过,为此是有家都不能回,却还要为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劳心劳力,心里势必早就不耐至极了吧?偏下官的亡母又曾对您有过所谓的‘一饭之恩’,让您纵早已对下官不耐至极,也只能强忍着,可真是难为您了。其实您大可不必如此,您不耐烦我,容不下我了,只管把我退回施家去即可,从此是生是死,都再不与您相干了,又何必还要给自己白添麻烦呢?” 说完,见韩征刚才听见可能有刺客混进了宫里,意图行刺,都没明显变化的脸色瞬间肉眼可见的难看至极,心里闪过一抹伴随着尖锐疼痛而来的畅快。 勾唇继续道:“当然,若督主实在不愿将我退回施家,定要将我推给旁人,譬如萧大人,我也只能听从。谁让我生来卑微,在您二位这样高高在上的大人物眼里,压根儿就不能算一个人,只能算一件物品呢,当主人的要把一件物品挪个地方,或是转送他人前,几时需要问过物品的意见了?不是想送想扔,都是自己的事吗!” 这话不但说得韩征的脸色越发的难看,心里也越发的钝痛,懊恼得简直不知该如何是好。 萧琅的脸色亦是难看至极,沉声道:“施姑娘,不是你想的那样,韩厂臣和我对你都是……” 想说他和韩征对她都是真心的,让她不要妄自菲薄,说这些伤人伤己的气话,——哪怕韩征是情敌,这种时候,萧琅也做不出为了拔高自己,就贬低他的行径来。 却是话才起了个头,小杜子便小跑着回来了,“干爹、萧大人,杂耍班子的人已经全部拿下,歌舞司的也准备好,待戏班子的马上领赏退场,便要入场了。那杂耍班子的人听说不能到御前表演了,很是激动,与我们的人一直歪缠,就有一个太监趁此期间,想要混出去,被我们的人当场拿下了,可见杂耍班子是真的有问题,幸好让施姑娘提前识破了!” 说到最后,一脸的如释重负。 韩征与萧琅听得迫在眉睫的危机得以解除,也是双双松了一口气。 韩征便吩咐小杜子,“立刻审那被拿下的太监,留一口气就行了,切记不要让他有机会自尽。” 小杜子笑道:“柳哥已经吩咐下去了,干爹只管放心……哟,施姑娘背上怎么这么多树叶,都是怎么弄的呢?我替您拿下来吧?” 施清如笑起来,“我背上真很多树叶呢?那肯定是之前萧大人抱我飞到树上去时弄的,等他抱我下来后,我们急着赶过来找督主禀报,都顾不上注意这些……既然如此,就请萧大人替我都拿下来吧,反正您抱也抱过了,督主更是已要将我送给您了,也不用避讳什么了,是吧,督主?” 韩征让她笑中带泪的问得心里已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言语如刀”。 他想说他不是将她送给了萧琅,他真的只是想给她寻一个好的夫婿,好的归宿,他绝不会委屈了她……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事实的确如此,他在没征求过她意见的情况下,已经试图在将她推给别的男人,不论他怎么加以言语的美化,带上多少附加的条件,事实的本质的确如此! 再想到萧琅之前竟然抱了她,心里又忍不住火冒三丈,八字还没一撇呢,萧琅凭什么抱她,谁允许的他抱?他好歹等到八字有了一撇后,再抱也不迟啊! 别给他扯什么事急从权,他就不信当时没有其他法子了。 简直就是个登徒子,他出局了,从今日起,从此刻起,再没有资格了! 小杜子简直快要傻了。 他不过就离开了一小会儿而已,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施姑娘竟然说什么萧大人‘抱也抱过了’,干爹还已要将她送给萧大人了,——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 他迎上施清如通红的泪眼,强笑着说道:“姑娘,您这是开、开什么玩笑呢,这玩笑可开不得……还是我替您拿下来吧,萧大人,您且先忙您自个儿的去吧,奴才求您了,先离开这里吧……” 萧琅看向了施清如,认真道:“施姑娘,我知道你心里现在很激动,误解了韩厂臣,也误解了我,但请你千万相信,我对你,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从没想过要让你有任何的委曲求全。且等这两日我忙过了,你心里也平静了下来,我再寻你细说吧,那我就先告辞了。韩厂臣,回见。” 说完转身大步自去了。 心里虽有些酸涩,却并不气馁,更没打算就此放弃。 事实虽证明了施姑娘对韩征的确比他原本以为的更在乎,更真心,可那又怎么样? 她跟韩征注定是没有未来的,那韩征但凡对她也有那么几分真心,便不会任由她泥足深陷下去,那他只要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那一日的,他愿意等,也自信一定能等到那一日! 小杜子见萧琅走了,方稍稍松了一口气,看一眼韩征,又看一眼施清如,赔笑小声道:“干爹,您和姑娘有什么误会,现在也没有外人了,就面对面说清楚多好啊,这牙齿和嘴唇再要好,也还有磕着碰着的时候不是?自家人,说开了就好了嘛……儿子去一边儿给您和姑娘看着啊。” 说完猫着腰便要退到一边儿去。 “等一下!”施清如却出声叫住了他,“小杜子,你不用避开,我要说的话,并没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我也只说几句话,要不了多少时间,说完了我就走。” 轻笑一声,转向了韩征,道:“督主,您放心,您对我恩重如山,无论要让我去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绝无半句二话。您不就是要将我推给萧大人吗?我去就是了,只要您能高兴,别说萧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乘龙快婿了,就算是个比他差十倍百倍的男人,我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如此以后我便再不会给您添任何的麻烦,再不会带给您任何的困扰与为难了,我是生是死,都不再与您有任何相干。不过我还是会为您祈祷,祈祷老天爷保佑您心想事成,万事遂意的。下官告退。” 韩征让她一席话说得喉咙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 她通红双眼里一直被她强忍着,将落未落的泪水,更是直直流到了他的心上,让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伸出了手想要拥她入怀:“不是你说的这样,本督、我不是要将你推给谁,我只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好的未来与归宿而已……” 施清如却接连后退几步,把与他的距离拉得更开了。 这才惨笑道:“什么叫好的未来与归宿?我不愿意的,就算别人看着再好,在我眼里也是不好的!我得庆幸,督主并没有想要利用我拉拢谁,达到什么目的,或者只是您不屑于这么做,而只是想找一个人接手我,省得自此我再烦您,但就算如此,您给我找的愿意接手我的人,都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只冲这一点,不,我该感激您的,远不止这一点,还有当初您把我留在了都督府,让我彻底脱离了施家那个大火坑,又让我师父收了我为徒,让我有了一技之长,还有这一年多以来对我其他的种种照顾与庇护……真的是数也数不过来。” 声音越发止不住的哽咽了,“所以,我不怨您,真的,一点都不怨您,不但不怨您,还会好好服侍萧大人,给他炖汤,给他熬粥,给他做鞋子袜子……让他对我越发的上心,如此将来如果督主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了,我也不至于有心无力,无法报答督主的再造之恩……” 本是为了刺痛韩征才说这番话的,却是越说越心痛,越说越喘不上气来,到头来,被刺痛的反倒成了她自己。 惟有趁着还有一口气在,转身落荒而逃了。 急得韩征拔足便想追她去,却是未及举步,小卓子便远远找了来:“督主,皇上找您呢。” 小杜子见小卓子越来越近,忙上前挡住了他,“我干爹有要事儿呢,你先回去让沈哥在皇上面前替他老人家周旋一会儿。” 小卓子赔笑道:“哥,沈少监已经为督主周旋过了,可皇上还是一味的要寻督主,要不让督主先去面过圣后,再来忙他老人家的要事儿?” 小杜子听得心里直叫苦。 他干爹心里这会儿不定什么滋味儿,施姑娘方才那些话,连他听了心里都跟堵了块破布似的,说不出的难受,他干爹心里那般看重施姑娘,还不定得多难受,偏偏还强敌当前,——话说回来,干爹到底是要干嘛,外敌都打上门了,这种时候,他与施姑娘自家人不是该更亲密更团结,一致对外吗? 他倒好,竟然还要把施姑娘送给萧大人?! 这是把施姑娘当什么了? 不怪施姑娘气得都口不择言了。 干爹就继续作吧,今日萧大人只是抱了施姑娘,明儿后儿指不定就不只是抱,两人更得一个饭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了,到时候就称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了! 这次纵然他心再偏,也要偏向施姑娘,站到施姑娘一边了…… 可他还只能为干爹尽量再争取时间去追施姑娘,把误会给尽快解开了,谁让他是儿子他是老子呢? 小杜子一边想着,一边与小卓子道:“我干爹是真有十万火急之事,你这样,你设法儿让其他臣工又给皇上敬酒去,皇上……” 韩征忽然开口,打断了小杜子的话:“本督这便回席上去。” 小杜子忙回头看他,却见他除了声音比往常冷沉以外,面上连丝毫的表情变化都没有,关键他竟然还要回席上去,表情没变化还能说是养气功夫到家,要回席上去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眼下去追施姑娘,不是最要紧的事没有之一吗? 真是活该日日都暗自难过心塞,活该打一辈子的光棍儿! 小杜子皮笑肉不笑,“那儿子这便服侍干爹回席去。” 懒得再说他,也懒得再管他了! 韩征听不出喜怒的“嗯”了一声,大步回了席上去。 他现在心里很乱,想来那丫头也好不到哪里去,且先彼此冷静两日,他再寻她去吧,届时她已经心平气和了,他也已把以后他们一起走的路具体该怎么走想清楚了,他再好好的哄她,与她互诉衷肠也不迟。 彼时施清如也已回了席上,虽然心情坏到极点,除了眼睛有些红肿,她面上却已是看不出多少异样了。 这是皇宫,不是师父和她的家,她可以想哭就哭,想叫就叫,她连悲伤难过、自怨自艾一会儿都是奢望,何况她还没有心疼自己的人了,她不更坚强一点,懦弱和眼泪是要给谁看呢? 然而丹阳郡主注意力本就全在施清如身上,想知道她离开这么久,是不是见过她大哥,若是见过了,彼此又说了什么话儿,她到底对她大哥是不是也有好感……满心都是疑问与期待,所以自施清如回来,眼睛就没离开过她。 自然很快看出了她的异样,忙低声道:“清如,你这是去哪里了,怎么这么半日才回来?你眼睛怎么了,可是遇上谁,欺负你了?” 还是她大哥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让她觉得委屈,甚至于觉得是被冒犯了? 施清如想到萧琅之前与韩征的对话,显然他之所以会那么巧出现救助了她,是因为有丹阳郡主这个妹妹给他通风报信。 虽然萧琅救了她,还因此让一场大祸消弭于了无形当中,可也正是因为萧琅,才有了后边儿那些事,有了她此刻都还难以平复的悲愤与心痛,再对上丹阳郡主,她真的很难做到不迁怒。 便只是淡淡道:“我没去哪里啊,就更完衣后,在外面透了一会儿气而已,眼睛红红的,应当也是吹了风的缘故吧……怎么表演的是歌舞,不是说请了民间有名的杂耍班子,有精彩的杂耍可以看吗?难道已经表演过了?” 丹阳郡主见她言语间避重就轻,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想着若她和自家大哥已经见过面了,回头一见自家大哥,自己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遂也不追问了,只道:“杂耍班子的人听说没经过这样的大场面,想着要面圣了,事到临头,竟然都腿软得站不住了,连站都站不住了,更何况还要表演呢?出了什么岔子,饶了皇上舅舅和皇祖母的雅兴,这个责任谁能担当得起?所以就临时取消了,改为了歌舞表演。清如你若实在想看,以后咱们乔装了,去天桥下看吧。” 施清如便知道杂耍班子里混进了刺客之事,至今仍只有小范围内的人知道,并未引起文武百官和内外命妇们的惊疑,隆庆帝事后应当不会追上下人等的责,纵使追责,也一定只是小惩大诫了,心下不由一松。 随即却又忍不住在心里对自己报以刻薄的冷笑。 你有什么好心下一松的,你有什么资格,到了此时此刻,你若还认不清自己的斤两,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就真是可笑可悲得可以去死了! 第一百二六回 失之东隅 施清如想到这里,忙压下了满心的狂乱,虚应丹阳郡主道:“那真是挺遗憾的,还当今晚能好好一饱眼福呢,天桥下的杂耍表演我也曾见过,虽然很精彩,但想来规模肯定没有特意表演给皇上太后娘娘和众位贵人们看的大,只能等以后万寿节,或是太后娘娘的大寿,看能不能再有机会看了。” 丹阳郡主让她说得也有些遗憾起来,道:“可不是么,听说今晚杂耍班子光要上台表演的人,都有二三十个,还不连那些辅助打杂的,这样的规模,也只有皇上舅舅四十五十大寿这样的大日子,才有机会看到了,谁知道他们竟然那般上不得台面呢?不过我听说事先光排演,他们都排演了一个多月,东厂和锦衣卫,还有内务府礼部的人,也有日日去耳提面命,照理他们不该事到临头才这般紧张才是,紧张也吃不了杂耍那碗饭了……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儿不成?” 最后一句,低得近乎耳语,已显然不是在与施清如说,而是终于隐隐意识到了不对劲儿,在自语了。 目光同时也不着痕迹四周逡巡了一番,拜年纪轻目力好所赐,很快发现有此怀疑的人应当不止她一个,只不过都极力遮掩着而已,心里就越发肯定是出了事儿了。 施清如却当没有听见丹阳郡主最后一句话一般,笑道:“其实细想也没有那么遗憾了,总归以后还有的机会。” 丹阳郡主忙敛住心神,点头笑道:“可不是么,以后总归机会还多的是,我们还是先看歌舞表演吧,也是新排的歌舞,瞧着还挺不错的。” 说完专心看起当中美轮美奂的歌舞表演来,只整个人都有些掩饰不住的心不在焉了。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整场大宴终于接近尾声了。 事先便准备好的压轴大菜——一株株枝叶翠绿,红果累累的荔枝树也都送到了席上。 隆庆帝与太后见了,都十分的高兴。 下面的官员诰命们见状,忙都纷纷凑趣,又是作诗又是念词的,吉祥话儿一筐接一筐。 自然,因隆庆帝对韩征此举赞许有加,也少不了赞颂韩征‘忠心为主,日月可鉴’的。 上下一起采摘品尝了荔枝后,烟花表演随即开始了。 整个皇宫的上空霎时都被火树银花照得透亮,与皇城内四门外九门,再到整个京城的九座城门城楼上同时燃放的烟火遥相呼应,不止整个皇城,便是整个京城的上空,都很快被照得透亮,真正成了一个不夜城。 整场烟火表演持续了又差不多半个时辰,才终于结束了。 上下人等都是意犹未尽。 然那么多官员,那么多诰命,都是不能留宿宫中的,那么多人,光依序出宫已是一项不小的工程,还得确保个个儿都安全到家,以免大喜的日子,平添晦气,自然时间不能拖得太晚。 于是在礼官的高唱下,所有人最后又敬了隆庆帝和太后邓皇后三杯酒,再跪下三呼“万岁”,恭送了太后和帝后后,所有人便开始有序的退起场来。 施清如便也趁机辞别丹阳郡主,回了太医院去。 常太医见她终于回来了,忙低声道:“一切都还顺利,没出什么岔子吧?” 施清如不欲他担心,笑道:“我一直跟着丹阳郡主的,能出什么岔子?师父就放心吧。” 常太医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不对,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像是哭过似的,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今晚能出席宴会的个个儿都是非富即贵,他小徒弟却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太医,那真是谁都可以踩两脚……不过她穿的是官服,那但凡消息灵通点的,都该猜得到她是谁才对,还有谁敢欺负她呢? 施清如已笑道:“没哭过,应当是看烟花表演看得太久,被刺激到了……” 说着四下看了一圈,压低声音,“怎么其他人都不在?” 常太医人老成精了都快,如何看不出她这蹩脚的转移话题? 却也没说破,只道:“其他人也去看烟花表演了,一辈子说不定就只能见到这么一次,谁舍得错过的?算着时间,应当也都快回来了。” 施清如点头笑道:“还是师父持得住,那师父去歇会儿吧,我守着即可。” 常太医却是摇头,“我又不累,这会儿去歇息,待会儿也要被吵醒的,还是算了吧,咱们师徒两个说说话儿,时间也就打发了。” 施清如想了想,“嗯”了一声,状似无意的问道:“师父,您老人家进太医院多少年了?当初又是怎么进的太医院呢?也是跟其他太医一样,通过一重又一重的考核,才当上太医的吗?” 常太医见问,道:“我进太医院是半路出家,不过五六年而已,当初也没参加过这样那样的考核,是直接走韩……走后门进的,一开始其他太医都不服我,觉得我肯定没有多少真本事,后来我露了几手,他们知道我的实力后,才没再找过我的麻烦,徒弟你今儿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了?” 施清如笑了笑,“我就是忽然想到了而已。那师父,您是打算就这样在太医院待一辈子了么?我记得您曾说过,您早不想当这个太医了,那您想过什么时候离开,离开后又去哪里吗?” 常太医道:“我自然不可能在太医院待一辈子,要是可以,我巴不得明儿就走,外边儿需要我的人比这宫里和京里的人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有几年好活的?就剩下的几年,还得刨去吃饭睡觉的时间,就更所剩无几了,谁耐烦白白浪费在这里?可、可韩征他……” 可韩征那个身体状况离了他,再上哪儿找一个可靠的大夫去? 他终究不是神,只是吃五谷杂粮的人,那便势必会有生病受伤的时候,他要是走了,韩征又该怎么办,等不到他如愿以偿,先就被以“欺君之罪”处决了,——无论是出于情感还是道义,常太医都狠不下那个心来。 施清如当然知道常太医的未尽之意,并不失望,只笑道:“那师父再等几年,再离开太医院也是一样的,就是徒儿打算请辞离开了……您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这些日子才知道这宫里究竟有多凶险,尤其我与、与督主在旁人看来,还以为多亲近,以致树大招风,这才多久呢?便惹了好几次的大麻烦了,我担心长此以往,会越发的变本加厉,一来我自己吃苦受累,没准儿还会白白没命;二来会让师父跟着担惊受怕,指不定还会被连累;三来也会无休止的给督主添麻烦。” 顿了顿,“所以我打算尽快辞去太医之职,去我京郊那个庄子上长住,潜心提升医术的同时,先救治附近一带的百姓们,如此等到师父也辞去了太医之职后,我们师徒便可以跑遍大周的山山水水,救治更多的人了……就是这样一来,我便不但不能日日尽孝于师父膝下,还得在师父轮休时,回家请教师父,让您不得安宁与清净,我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她之前是因为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离开,所以总下不了决心,总还抱着侥幸的希望。 如今终于下了决心后,才发现原来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 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就像师父方才说的那样,还要除去吃饭睡觉的时间,那还能剩多少? 可没那么多时间来让她矫情,让她白白浪费在伤春悲秋和优柔寡断上! 只是她也知道师父是不可能随她一道离开京城,离得远远儿的,他老人家上了年纪,本已受不得颠簸流离之苦,她不忍心,也做不到那么不孝;二来他老人家对督主的感情,不说绝对比对她的强,至少也是与她持平的,让他非要选一个,不是摆明了为难他么? 那最好的法子,便是她辞去太医之职,离开京城,既与督主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彼此以后再也不见,她不用再难堪心痛,他亦不用再平添麻烦与困扰,白白得罪这个,得罪那个,就算他不怕,到底朋友多总比敌人仇人多要好。 也可以继续对师父尽孝,继续蒙师父传授医术,在他老人家的鞭笞下提升自己了。 如此等到几年后督主像前世一样,彻底掌握了大局,她的医术势必已经精进了不少,她整个人方方面面也已历练了出来,便可以独身跑遍大周的山山水水,到她二十五岁左右,一样可以实现自己的志向与理想了。 如今她嘴上虽说着以后要怎样怎样,说到底只是纸上谈兵的空口白话,与海市蜃楼没什么两样。 但十年后,她相信自己一定有那个实力,一定不再只是纸上谈兵,而就算那时候她已经二十五岁,人生也还有一半,要做什么都足够了! 常太医好容易听施清如说完,脸色已是变了几变,忙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一定是的,对不对?徒儿,你告诉师父,师父来替你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咱们一起来解决,就不信解决不了了,为什么一定要辞去太医之职呢?虽说我对这个官职不屑一顾,可旁人想要得到,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你一定要想好了!” 施清如笑道:“师父,我已经想好了,且不是一时半会儿间想好的,其实我心里早就隐隐有这个想法了,只不过……您就放心吧,哪怕不做太医,没有俸禄了,我也养得活自己的。我名下那个庄子,一年至少也有好几百两银子的进项呢,我如今又有一技之长了,那便无论到了哪里,无论什么时候,都至少能衣食无忧了,当然,这与我当初立的志向,乍一看有所冲突,但其实并不冲突……” 就把她打算这几年先提升自己,等有了足够的阅历,医术也已炉火纯青了,再继续去实现自己的志向与理想也不迟的想法大略说了一遍,末了道:“其实这也不算是先搁置我的志向了,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我如今只是把基础打得更夯实而已,将来定能事半功倍。” 常太医明白了。 他傻徒弟这分明是要彻底与韩征保持距离了,她本来应该不只是打算不做太医,住到京郊,她应当是想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三五七年内,都不回来的。 可她不想他这个师父为难,于是做了这个折中的决定;她原本那般舍不得韩征,为了他,当真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如今也是说割舍便割舍,足见韩征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已如何重伤了她。 偏偏韩征这个伤人者,只怕比被伤的她更痛苦,——“情”之一字,当真就如此的折磨人吗? 常太医如今都不知道是该遗憾自己活了五十多年,都没经历过这种刻骨铭心,还是该庆幸自己好在是没经历过,不必虐身更虐心了! 片刻,他方道:“你这想法细想起来,倒也大有道理,这宫里、这太医院的确不是那么适合你一个小姑娘待,搬到城郊去,也不错,横竖也不远,你要回家,或是我要去瞧你,甚至在你那庄子上小住几日,都极便宜;你的医术也还大有进步的空间,老是给所谓贵人们治那些富贵病,何谈进步?只是你如今正给太后治着腿,不治好之前,怕是走不成,等治好后,想走只怕也不容易,那至少还得两三个月的时间,咱们可以一边先准备着,一边再深思熟虑一下,总之就是先不把话说死了,你觉着怎么样?” 施清如没想到常太医这般容易就被她说服了,心里大是感激与触动。 她两辈子以来最大的幸事,便是有这么个包容、宽纵、无条件支持她的师父了,他老人家真的是不是亲爹,远胜亲爹! 她吸了下鼻子,方笑道:“我听师父的。” 虽然她恨不得立时便离开皇宫乃至京城这个伤心地,可师父说的的确是事实,她正给太后治腿呢,治好了想走难,不治好了就想走更难,——这两三个月,她哪怕是死,也不能再给督主添一丝一毫的麻烦了! 常太医又道:“但你一直住在庄子上,也不是长久之计,时间长了后,会让你的医术再无寸进。师父会尽快把一些事都安排下去,争取最多两到三年,便能带了你一块儿离京,我们四处游历,当游医去,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于我们大夫来说,更是如此。整好这太医院我也快待腻了,虽说衣食无忧,不用餐风露宿,却也实在乏味得紧,我们在外面逛个几年,再回京也不迟。” 两到三年内,应当够韩征再找到一个医术可靠,嘴也可靠的大夫了,那他便能安心带了小徒弟离开了。 也省得两个人继续再伤怀。 等他和小徒弟再在外面游历几年,韩征应当也已经如愿以偿,京中的局势也已稳定了,若届时时间和距离还是没能冲淡他二人之间的感情,当然皆大欢喜;反之,若一切都已淡了,小徒弟正好安心行医,实现自己的志向,再找个可靠的夫婿,以韩征的肚量,定也肯知人善用,给她以最大的余地和空间来发挥自己。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是届时韩征仍未能如愿以偿,且他如愿以偿的日子眼看仍遥遥无期……那也只能届时再说了! 施清如不知道常太医要安排什么,但约莫猜得到与韩征有关。 心里越发想哭了,虽然督主已注定是她此生之憾了,但她有师父,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她该知足才是。 翌日,一夜都没合过眼的施清如依旧在往常差不多的时间,去了仁寿殿。 昨夜还大大小小角落都热闹到极致的皇宫大内,今儿便冷清得就跟昨夜那场热闹,压根儿没存在过一般了。 不但冷清,还于冷清之外,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似的,——施清如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但昨夜那样的大日子,宫里竟然混进了刺客,还几乎就要得手了之事,在昨晚烈火烹油般的热闹后,势必是要彻查到底的,甚至都等不到今日,只怕昨夜散了席之后,在大家看不到听不到的地方,已不知有多少人已遭了殃。 自然该知道的人,势必也都已知道了。 施清如因此进仁寿殿的大门时,比往常都更加的小心谨慎,她那点儿小悲伤小矫情,在昨夜那样的大事面前,简直微不足道好吗? 不想进了仁寿殿一看,气氛倒是仍与往常一样,太后坐在靠窗的榻上,也正与段嬷嬷似往常般闲话家常,有说有笑。 施清如心下微微一松。 又禁不住佩服太后,昨夜原本定好的杂耍忽然换成了歌舞,连丹阳郡主都很快察觉出了不对来,自然更瞒不过在宫里风风雨雨屹立几十年的太后的双眼。 可太后却是半分异样都没有,她得经历多少年,才能有太后一半儿的养气功夫? 施清如上前给太后行了礼,“太后娘娘今儿气色可真好,昨晚一定睡得很好吧?” 太后笑道:“哀家向来早睡,还当昨晚闹得迟,回来后定要走困了,不想喝了一碗安神参汤后,却是躺下便睡着了,还一觉睡到了天明,倒比素日睡得还更好些,气色可不也比素日好了?你倒是气色很不好的样子,眼睛也有些红肿,昨晚熬了一整夜呢?” 施清如笑道:“昨夜该臣的班,不敢言辛苦,至于眼睛红肿,想是昨儿看烟花太久了,被刺激到了,明儿应当就能好了,多谢太后娘娘关心。臣这便为太后娘娘施针吧?” 太后笑呵呵点了头,施清如便和段嬷嬷一道扶着她,进了内殿去。 一时给太后施完了针,施清如便回了太医院去,因她和常太医昨夜当了夜班,今日卯时便该交班出宫了,是以她一回太医院,师徒两个便出了宫,回了家去。 到回了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后,施清如整个儿才松懈了下来,心也霎时沉沉的跌落到了谷底。 从昨夜到此时,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如今都有些想不起来了,对自己能一直这般的平静,也颇佩服自己,看来她也早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历练了出来,至少比早前已经是强多了。 那既然已经决定离开了,就得开始为离开做准备了。 她的庄子在大兴,离京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距离正正好,大兴县城听说也很是繁华,想买什么都能买到……不过她还是得去实地看一看才是,庄子她就更得去瞧瞧了,该起屋子的起屋子,该添置的都要趁早添置起来,至少要在那里住几年的,总得让自己住得舒服一些才是。 师父他老人家的正屋更得好好布置,至少在吃穿用度上,决不能委屈了他老人家。 索性就过一阵子,不必再日日去给太后施针后,择个日子去一趟大兴吧,也当是散散心了。 次日,施清如给太后施完针,刚出了仁寿殿,就见丹阳郡主被簇拥着走了过来,应当是特意来等她的。 施清如正好也要找她,遂迎了上前行礼问安:“臣参见郡主。” 丹阳郡主笑道:“施太医免礼,我有几句话儿想与施太医说,不知道施太医可否得闲?” 施清如笑道:“郡主有令,臣自然得闲,郡主请。” 丹阳郡主遂带着施清如往仁寿殿后头的小花园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清如,我已经听我大哥说了前儿夜里的事,要不是你听见了贼子的密语,要不是你警醒,后果不堪设想。只此事暂时不宜声张,皇上舅舅也不好公然赏你,怕是只能等以后寻到了合适的由头,再给你补上了。” 倒不想清如还能听得懂客家方言,因此将一场大祸消弭于了无形当中,不怪都说“技多不压身”呢,看来她以后也得加倍努力的充实自己了。 就是可惜了大哥没能对她诉成衷肠,不过也没关系,今日再诉也是一样,且因清如才立了功,不但皇祖母对她越发的另眼相看,便是她母亲,都难得赞了她一句‘倒真是个聪明灵醒的’,照这样看来,指不定回头大哥提出要娶她时,母亲便不会再反对了呢? 施清如笑道:“那不过只是臣为人臣者的本分罢了,当不起皇上的赏赐,何况太后娘娘不久前才厚赏了臣,若是皇上再赏,臣就真要无地自容了。” 丹阳郡主正色道:“皇上舅舅自来赏罚分明,你立了功,就当赏,你是实至名归,怎么就无地自容了?你放心,这事儿我会替你记着,等合适的时候,一定会提醒皇上舅舅的。” 施清如仍只是笑,“那臣就先谢过郡主了。” 反正她很快就要离开了,封赏不封赏什么的,早已经不重要,丹阳郡主记不记得都无所谓了。 两人说着话儿,很快到了小花园,远远的就见花架下站了一个人,再走近几步,就看得更清楚了,不是别个,正是萧琅。 丹阳郡主轻笑了一声,“清如,其实不是我有话对你说,而是我大哥有话对你说,我走了这么半日,腿实在有些酸了,就不陪你过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过去,好不好?” 还当施清如要推辞,不想却听她道:“臣也正有几句话想与萧大人说,还想着这便托郡主帮忙,约一下萧大人呢,现下倒是正好了,那臣便先少陪了。” 说完一欠身,径自走向了萧琅。 萧琅也早已看到施清如和丹阳郡主越走越近了,到这会儿只有施清如一个人离他越来越近……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后,才迎上了她:“施太医。” 施清如先给他行了礼,“萧大人。” 见他好似有些紧张与尴尬,就想到了前夜她气头上说的那些话,什么‘萧大人抱我上的树’、什么‘反正您抱也抱过了,督主更是已要将我送给您了,也不用避讳什么了’……自己也忍不住尴尬起来。 但再尴尬,今儿她也得把话说清楚了,不然以后只会更尴尬。 因只得先道:“萧大人,不知刺客的事,如今怎么样了?奸细可都已揪出来了……当然,若萧大人不方便告诉下官,可以直说,这种事本就该是机密,下官不过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萧琅见她一个女孩儿,倒比自己更大方些,他前夜都只差把话说明了,以她的聪明,岂能不明白? 却一点都不羞涩忸怩,可见心中磊落,对自己是真毫无那方面的意思啊…… 暗自叹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振作了起来,道:“别人不方便告诉,施太医是当事人,此番更是居功至伟,告诉你却是无妨的。我前夜待大宴结束,回了我们都指挥使大人后,便在金吾卫全卫范围内,开始排查起来,到凌晨时分,已将人揪了出来。昨儿又与韩厂臣碰了面,再把两边得到的线索一整和,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顿了顿,沉声道:“是南梁的奸细。” ------题外话------ 追妻火葬场正式拉开帷幕,大家都久等了吧?o(* ̄︶ ̄*)oo(* ̄︶ ̄*)o 第一百二七回 高攀不上(二更) “南梁的奸细?” 施清如一惊,随即便明白了。 大周虽号称大周,却并没有一统天下,而是与南梁一北一南,两分天下,就如在大周人眼里,南梁不叫大梁,而叫“南梁”一样,在南梁人眼里,大周也不叫大周,而是叫“北周”。 两国国力大致相当,论起富庶来,是大周要富庶些,论起兵力来,却是南梁更强些,自四十年前两国签订了“永世不再开战”的盟约后,两国便再未开过战。 可在边界上,两国军民之间小范围的摩擦与冲突却是时有发生,两边上头当官当权的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致摩擦和冲突渐渐越发的激烈,被卷进去的人也是越来越多。 就去年年前,韩征还曾派出使节去边界与南梁的使节当面谈判,之后两边都开始约束各自的军民,一时间摩擦与冲突倒是少了很多。 可无论是两国边界的军民,还是各自京中的当权者们,都心知肚明两国之间势必是会再次开战,并且会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恶战的! 萧琅点头,“南梁如今的皇帝拓跋弢当太子时,便是个有心计有手腕儿,又激进好战的,三年前登基后,他便一直在清除朝堂上尸位素餐的臣工和反对他的声音,到去年年中,已是彻底大权独握。内部既已安定,后方既已稳当,自然是时候向外扩张壮大了,所以两国快则两三年,迟则三五年,势必会再次开战,朝中也一直在为此事筹备,还当拓跋弢会来明的,不想竟使出了如此下作的手段来,还是一国之君呢!” 自隆庆帝登基以来,虽不若先帝那般文韬武略,使大周国力蒸蒸日上,至少维稳是做到了的。 等到韩征上位,大权独揽后,他明显谋略手段都比隆庆帝更强,大周这几年又风调雨顺,真要与南梁正面开战,也是敢于一战,并自信有很大胜算的。 然而大周有个致命的软肋,便是隆庆帝膝下空虚,国本不稳,不比拓跋弢,较之隆庆帝还要小三岁,膝下却已有九名皇子,太子更是早早就立下了,便是拓跋弢忽然有个什么好歹,也不用担心南梁朝中会乱起来。 大周却是一旦山陵崩,朝中立时就要乱起来。 谁不想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谁又不想挣得从龙之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呢? 趁乱浑水摸鱼,一心谋私的人就更是想也知道数都数不过来,那届时南梁再率先开战,大周便只有被动挨打,一退再退,直至退无可退的份儿了! 所以萧琅心里很是愤怒,又有些茫然。 愤怒的是南梁手段下作,招数阴损,可别人不知道,他却是多少知道大周也有细作潜伏在南梁朝中军中的,若是彼此立场易地而处,同样的事,难道大周就不会做么? 再要愤怒,便又有那么些理不直气不壮了。 茫然的则是储位难道就这样一直空虚下去不成?皇上既迟早要过继的,何必非要一直拖延下去,趁早过继了,趁早培养起太子来,假以时日,便能感情也有了,太子也当得起一国太子之责了,朝中也万众一心都稳了。 届时自然不怕任何外敌来犯了…… 萧琅正想得出神,就听得施清如道:“幸好南梁贼子的阴谋此番未能得逞,不然后果已不是不堪设想,根本就足以毁天灭地了,但同样的事,既有了第一次,势必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萧大人以后还得加倍小心谨慎才是。” 他应声回过神来,眉眼间染上了一分冷戾,“让他们有这一次,已经是我们金吾卫的耻辱,也是大周的耻辱,自然决不能再有第二次,哪怕……” 哪怕逐一清算时会血流成河,也决不能再有第二次! 施清如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说下去听下去了,哪怕萧琅愿意与她说,她也不能再听,这些事知道得越多,于她越没好处。 遂又应了一句:“那就真是要辛苦萧大人了。” 便岔开了话题,“对了,方才听郡主说,萧大人有话与下官说,不知道是什么话?整好下官也有话想对萧大人说,萧大人先请吧。” 萧琅默了默,方笑道:“男人天生就该让着女人,还是施太医先说吧。” 施清如点点头,也不与他讲虚礼了,道:“下官想说的,其实就是前儿夜里的事……当时下官在气头上,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儿,要是有哪里冒犯到了萧大人,还请萧大人大人大量,千万不要放在心上。督主与萧大人私下若是说定了什么,旁的便罢了,下官自己的事,却是要下官自己说了才能算的,所以,也请萧大人不要放在心上。下官要说的,都已说完了,该萧大人说了。” 萧琅就无声苦笑了一下,方道:“我要与施太医说的,也正是此事。那夜事急从权,我先冒犯了你,我很抱歉,但我对施太医,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因为你是韩厂臣都督府出来的人,另有所图,才……我看重的,仅仅只是你这个人,仅仅只是你而已。我也从没想过要让施太医委曲求全之类,虽然若我想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的迎施太医进门,家母第一个便会反对,要事成殊为不易;但我相信,只要我一直不懈的努力,改变家母的看法,此事还是大有可为的。” 顿了顿,“当然,我这样说,也并不是就非要施太医如何如何,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你,是绝对认真的,从来没想过什么投机取巧,木已成舟之类,希望施太医能给我一个机会。本来我没想过这么早便向你、向你表明心迹的,怕给你带来困扰,但经过前夜之事,我只好提前向你表明了。只要施太医愿意给我机会,旁的事,我自然会去解决好的,没解决好,不能确定明媒正娶之前,我定不会有任何的僭越之举,亦不会有任何的风声传出去,以影响到施太医的清誉,不知,我能有那个荣幸吗?” 施清如想到了萧琅可能是有那么一二分真心对她有意。 至于说他另有所图,她虽然觉得以他的人品和身份不至于此,但前有平亲王世子的异曲同工,后有她成为太医后见识到的宫里的种种人心复杂,她还是觉得,萧琅的图谋,远大于他的真心。 本来以他的条件,要诱骗个把个无知少女对他死心塌地,便是轻而易举之事,纵然名分上要差些,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他肯真心相待,便足够了,不是么? 何况他还的确有几分真心,已经与平亲王世子的只有算计大不一样了。 却万没想到,他的真心还远不止于此,他竟直接许出了正妻之位,直接说的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连二房侧妃之类都不是,哪怕他最终做不到,且做不到的可能性极大,他的正妻,不但得福宁长公主点头,还得太后和隆庆帝点头,哪是他想娶谁,就能娶谁的? 但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能摆出这样的态度来,已经足见他的真心与诚意了! 可惜,他遇上的人是她,注定只能失望了…… 施清如想到这里,迎上萧琅期待中掩饰不住紧张的漆黑双眸,斟酌着开了口:“承蒙萧大人错爱,下官受宠若惊,感激不尽,但下官身份低微且尴尬,实在高攀不上萧大人这样的皇室贵胄,所以,只能祝萧大人尽快找到您真正的另一半,夫妻和顺,多子多福了。” 说到后面,见萧琅眼里的期待与紧张已全部化作了失落,虽确定对他没有任何意思,心里到底免不得歉然,只能低下了头去,不好再看他。 萧琅倒是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虽仍忍不住失望,却还稳得住,低声道:“施太医是因为韩厂臣,才拒绝我的么?韩厂臣真的很出色,哪怕东厂名声的确不好,他在旁人眼里,也是毁多于誉,我自己亦未必赞同他的一些行事作风,但平心而论,如今的朝堂,的确需要他这样一个雷厉风行的实干人来坐镇,不然皇上早几年就不管事了,如今朝堂还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儿。” “可就算韩厂臣再出色,再万中无一,值得你喜欢的地方再多,他终究、终究是个太监,便注定施太医与他是没有好结果的,韩厂臣心里想来也是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愿意成全我……这样,你还要坚持到底吗?我也不是现在就要你答应我,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而已……” 施清如轻声打断了他:“谁说做一件事,就一定要有结果的?喜……” 抿了抿唇,终于把‘喜欢’两个字,明明白白说出了口,“喜欢一个人也是一样,难道我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有一个结果么?我只知道,我喜欢医术,喜欢行医救人,就努力的去做,从来没去想过要什么结果;我喜欢一个人,自然也是一样,我喜欢就努力的去喜欢,不计结果,不计回报,甚至,与我喜欢的人根本就不相干,那只是我一个人的事而已。难道,谁规定了不可以这样吗?” ------题外话------ 突如其来的二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刺不刺激?后面三天,还会每天都有万更奉上哈,大家有票吗?o(* ̄︶ ̄*)oo(* ̄︶ ̄*)o 第一百二八回 谁说喜欢就要有结果 施清如一直压在心底,从来不敢正视,不敢深想的那份既甜蜜又揪心的感觉,今时今日,她终于第一次明明白白说出了口。 是的,她就是喜欢督主,早在很早很早之前,她甚至还没意识到那就是‘喜欢’时,就已经喜欢了。 且不是因为感激才自以为的喜欢,而就是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 所以才会为了给他煲汤,大夏天的热得汗流浃背也甘之若饴;为了给他做鞋做袜子,被扎得满手都是针眼儿,心里也是甜的;见不得他有任何的不高兴不舒服,他受伤流血了她甚至比自己受伤流血更痛,为了他,甚至付出自己的性命,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只是她一直苦苦压抑着而已。 也所以,才不能忍受他的冷淡与疏离,不能忍受他收下别的女人,无论再如何难过痛苦,都舍不得远离他,更不能忍受他要将她推给别的男人! 可惜她终于敢直面这份喜欢了之时,也是她决定收回这份喜欢了之日。 如果她不喜欢督主,便不会去贪慕他的另眼相看,贪慕他的温情,渴望他的关注与关心,祈求他心里的在意与她一样。 如果她不喜欢他了,便也不会想得太多,无所谓希望,自然也就不会再失望,不会再动不动就难过心痛,弄得自己也难过,督主也困扰,师父也为难了! 只不过这些,就不必告诉萧琅了,省得再横生枝节。 萧琅听施清如的意思,竟是打算就这样喜欢韩征一辈子,守着韩征一辈子了,心下一急。 她无怨无悔的守着韩征一辈子,那他该怎么办? 他势必是要娶妻生子,不能守着她一辈子的,她若一直不愿意给他机会,他岂不只能不情不愿的娶一个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的女子为妻了! 萧琅忙道:“施太医,施姑娘,清如……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清如,你说我说,你如今是年纪还小,才会觉得喜欢一个人可以不计回报,不计将来,可将来又的确是一个谁也无法回避,不是不去想它,它就不存在的东西了。你如今敢这般义无反顾,五年后,十年后呢?然届时你再来后悔,已经迟了。当然,我这么说并不只是为了我自己,哪怕今日只是以一个朋友,而不是仰慕者的身份,我也要劝你务必要三思而后行的,希望你能明白。” 见施清如不说话,又道:“且不说韩厂臣势必不会接受你,回以你相同的心意,他是做大事的人,也是真正胸襟宽广之人,定不想误了你,不然他也不会知晓我的心意后,便有意成全我了。就算他肯接受你,可他终究、终究是个太监,给不了你……” 却是话没说完,已被施清如打断了,“太监怎么了?太监就不能被人喜欢,不能被人想要一辈子对他好,不能像寻常人一样爱人和被爱了么?我喜欢他,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他而已,与他的身份地位,与他是太监还是寻常人,并没有任何关系!要怎么过我的大后半辈子,将来又会不会后悔,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任何人都不相干!多谢萧大人的忠告了,我会铭记于心的,只不知萧大人可还有其他话要说么?若是没有,下官太医院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话都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明明都决定不喜欢督主了,听见别人说他,还是会忍不住立刻反驳对方,简直都快成本能了。 不由暗自苦笑。 且慢慢儿来吧……不过就算她已经决定不喜欢督主了,督主对她有大恩却也是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那她维护自己的恩人,也算不得有错儿了,不是吗? 萧琅见施清如竟这般护着韩征,心下一阵苦涩,低声道:“我没有那个意思,清……施姑娘,我也不是在诋毁韩厂臣,我只是在阐述事实而已,希望你能明白。” 施清如抿了抿唇,“萧大人,您生来高贵,长得又一表人才,还文武双全,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了,是满京城所有高门大户都想把女儿嫁给您的乘龙快婿,您看中了我什么呢?相貌?我相貌只是寻常,宫里宫外随便一划拉,便能找出不知道多少比我好看的美人儿来;家世?我出身卑微而尴尬,您应该很清楚;不然就是个性?可我呆板无趣,实在毫无个性可言,琴棋书画更是样样不通……” “施姑娘何必妄自菲薄。” 萧琅打断了她,“你有多好,我心里知道,就像一本好书,纵然开头起得平平,但只要耐心看完了第一页,便会忍不住想一页又一页的看下去,根本停不下来,因为每页都有新发现、新惊喜,看完了还满口余香,回味无穷,谁能不喜欢?” 就像前夜的事,她除了医术过人,有一颗最纯粹的医者仁心,又通透大气,不卑不亢,与他所见过的千篇一律的闺秀们都不一样以外,竟还听得懂客家方言。 不就跟寻宝一样,以为寻到的宝贝已经够漂亮够珍贵了,谁知道很快又能发现更漂亮更珍贵的一样吗? 那种惊喜与欢喜,真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他对自己这么高的评价,施清如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苦笑,“萧大人,您说的真的是我吗?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好呢?您甚至根本就没见过我几次,与我说的话儿更是少之又少,您根本就不了解真正的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就能如此……喜欢,甚至想要娶我为妻了呢?您就不怕将来会失望,会后悔么?” 萧琅道:“就算会失望,也比遗憾一辈子强!再说了,你方才自己不都说了,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在乎他的身份地位,不会在乎一切其他附加条件,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他吗?你能对韩厂臣如此,我为什么就不能对你如此?” 施清如摇摇头,“可惜您注定只能遗憾一辈子了,我实在高攀不起您,也没想过要高攀。只求您以后若督主还要与您达成什么默契,或是交易之前,能记住我刚才的话,我的终生,只有我自己才能做主,除了我自己,谁说了都不算!当然,若您和督主执意要我听从您二位的安排,我也只能听从,只是届时的我可能就不是一个活人了,您和督主都是干大事的人,想来不至如此强人所难吧?下官先告辞了。” 说完欠身一礼,转身大步去了。 剩下萧琅看着她的背影,片刻才颓然的一拳砸在了旁边美人靠的柱子上。 施姑娘连一个机会都不肯给他,有韩征那么强的对手,他已经只有一半的胜算了,他唯一比韩征强的地方,也就只他是个正常男人,韩征却是个太监了。 偏偏施姑娘还压根儿不在乎这个,连韩征是太监,也一样喜欢他,从没想过改变……他难道就这样放弃吗? 可已经放到了心上的人儿,哪能那么容易说放弃就放弃啊? 不然他也不会百忙中,还要抽空赶来见她一面,想把话与她说清楚,以免她再继续误会他下去了。 丹阳郡主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萧琅的思绪,“大哥,你跟清如说什么了,我看她脸色有些不好看,你脸色也是这么难看,她、她对你没那方面的意思吗?我大哥这么好,她不该才是啊!” 前晚施清如误会了韩征和他之事,萧琅并没有告诉自己的妹妹,今儿也只说想再当面对施清如表明一下自己的心意而已,所以丹阳郡主有此一问。 萧琅回过神来,仍直觉不想让妹妹知道得太多,摇头道:“她还是那日与你说的一样的说辞,说这辈子没打算要嫁人,只想好好行医救人一辈子……总归我慢慢来吧,总会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一日的。” 丹阳郡主“嗯”了一声,“那再等等吧,只是母亲只怕很快要为大哥说定亲事了,大哥得抓紧了。” 心里却已能确定施清如是因何一辈子不想嫁人了,喜欢过韩厂臣那样的人,有韩厂臣那样的人珠玉在前,谁又轻易能再喜欢上别的人呢? 清如还敢让人知道自己的心意,还能说自己一辈子不嫁人,她却连让最亲近的人知道自己的心意都不敢,更别提一辈子不嫁人了……纵然她生来便是天之骄女,又有什么意趣! 为情所困的兄妹两个一时间都沉默了。 施清如一路回了太医院,心情也没比他兄妹两个好到哪里去。 如今这般煎熬痛苦,倒不如她前世一直到死,都浑浑噩噩,只拿督主当恩人,当长辈一般敬而远之了。 可若她仍跟前世一样浑浑噩噩,那些甜蜜与欢欣,那些窃喜与满足,也都将不复存在了……那她宁愿煎熬痛苦。 这大抵便是爱情虽然伤人,却又人人都向往,都趋之若鹜,无怨无悔的魅力所在吧? 施清如心不在焉的用了午膳,又坐在自己的长案前,闭目养神了一会儿,正打算要投入下午的忙碌了,——在其位谋其政,哪怕她已决意离开了,既还是太医一日,便要尽够自己的本分。 小杜子却忽然来寻她,“姑娘,干爹现在想见您一面,不知您可否方便?” 施清如听得韩征要见她,心里很是矛盾。 既觉得自己该去当面郑重的与他把话说清楚,她对萧琅没有任何那方面的意思,请他不要再乱点鸳鸯谱;她短时间内也真的不想嫁人不会嫁人,亦请他除了萧琅,不要再自以为是为她好的,再为她物色其他人选了。 又怕见了他后,她会忍不住又动摇了,继续喜欢他,也再舍不得走了,她真的是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 但她和他总不能以后都不见了,指不定哪日,还是要再见面的,她难道还能一直躲着不见不成? 那反倒欲盖弥彰了。 所以今日这一面,就当是她考验自己的第一关吧,只要第一关过了,以后自然容易得多了。 施清如遂与小杜子道:“你稍等片刻,我去与师父和院判大人说一声,就随你去。” 然后去与常太医和江院判打过招呼后,便随小杜子出了太医院。 待上了长街,小杜子方赔笑与施清如道:“姑娘,干爹本来不打算请您去司礼监的,那里人来人往,说话不方便,可干爹这两日实在太忙了,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除了去面过两次圣以外,连司礼监的门儿都没出过,只好劳烦姑娘去一趟司礼监了。” 施清如淡笑道:“督主日理万机,本就该我去拜见,何来劳烦之说?” 小杜子见她一脸淡淡的,知道她多半还在怄他干爹的气,赔笑继续道:“姑娘这话也太见外了,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亏得是姑娘那日警醒,识破了刺客的阴谋,不然干爹这会儿岂止是忙,势必得焦头烂额了。姑娘此番可是为朝廷、为大周都立了大功了!” 施清如仍是淡淡的,“我不过只是机缘巧合,听到了那么一句半句话而已,后边儿的事,都是督主与萧大人在安排,算不得什么大功,你千万不要再这么说了。” 小杜子忙道:“怎么不是大功了,连皇上都夸了您呢,只此事不宜声张,所以暂时不能赏姑娘而已,但干爹说了,他会给您记下这一功的。姑娘您是不知道……” 压低了声音,“此番那些个刺客与细作可不是寻常刺客细作,都是南梁那边儿派来的,您说这要是真让他们得手了,圣驾有个什么好歹,哪怕只是受了惊,龙体抱恙,咱们朝中就得乱起来,朝中一乱,南梁便能趁火打劫趁虚而入了。所以姑娘您就别谦虚了,总之我小杜子如今第一个佩服您佩服得五体投地。您说您怎么就那么厉害呢,学医那么快便罢了,还懂得那么多,连客家方言都懂,您不过就比我年长了那么一两岁而已,相形之下,我简直就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大蠢蛋儿了!” 施清如让小杜子说得笑了起来,“你哪里什么都不会了,你什么都不会,也不能有今日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只不过你擅长的与我擅长的,不一样而已。” 小杜子见她终于笑了,自己也笑:“虽然知道姑娘是安慰我的,让您这么一说,我这心里还是舒坦了不少呢。姑娘请——” 心里却是笑不出来。 姑娘听得他说那些个刺客与细作是南梁派来的,竟然一点儿不吃惊,也没问他一个字,照理谁乍然听见了这样的事,都该又吃惊又好奇才对。 除非她事先已经听人说起过,早已经知道了……那个人除了萧大人,还能有谁? 萧大人也是可笑,他跟他家姑娘很熟吗,就敢把这样的机密告诉她,难道不知道“臣不密失其身”的道理? 连他一个奴才都知道,也就是因为与姑娘是自家人,远比萧大人亲近得多,姑娘又是当事人,他才告诉她的好吗,萧大人也真是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亏得这次他干爹想通了,一听得萧大人特意去见了姑娘,不用他嘀咕敲边鼓,立时便打发了他来请姑娘去一见,——只要他干爹可出手了,还能有萧大人什么事儿! 两人说着话儿,不一时便到了司礼监。 司礼监果然上下都是一副忙碌紧张的样子,但却是忙而不乱,有条不紊。 瞧得小杜子带了施清如回来,大家虽都不敢明着打量,也偷偷看了好几眼,间或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施清如是第一次来大周权利的绝对中心之一,却因心里有事,也顾不得四下打量,一路跟着小杜子目不斜视的进了韩征的值房。 就见沈留柳愚还有几个陌生的太监正在里面与韩征议事,瞧得小杜子带了她回来,沈留先就抱拳笑道:“督主,几件事既都有章程了,属下们便先告退了。” 韩征也不留他们,点头道:“那你们就分头忙各自的去,务必要顺藤摸瓜,把京城剩下的细作,都给本督揪出来,一个不留!至于军中的,且待忙过了这一阶段,再全面清查。” 众人忙都恭声应了“是”,齐齐行礼后,鱼贯退了出去。 小杜子这才上前道:“干爹,施姑娘请到了。” 施清如也上前行礼,“下官参见督主。” 本来刚进来瞧得满屋子的人,她还有些尴尬的,小杜子怎么就直接带着她闯了进来,他好歹也该先请示一声啊? 随后见了韩征一脸的不动如山,她忽然就冷静了下来,连之前的矛盾都没有了,不由暗自松了一口气,这样挺好的,都心平气和,才能把话说得更清楚。 韩征叫了起,自长案前站起身来,绕到台阶下,看了一眼施清如后,方吩咐小杜子:“去沏茶来,——你随本督来。” 后面一句,却是对施清如说的,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人也已举步进了旁边的宴席处。 施清如只得随他也进去了,再在韩征的招呼下,坐到了榻上他的对面。 小杜子很快沏了茶进来,见二人离得这么近,还明显要深谈诉衷肠的架势,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把茶放下,便喜孜孜的退出去,守在了门口。 韩征这才看向正吃茶的施清如,低声道:“还生气吗?” 她神色都是如常,但人却好像瘦了一些似的,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归都是他不好,以后再不会了! 施清如自他低沉的声音里竟听出了一丝温柔与缱绻来,心里不由一凛,已经下定了决心,便万万不能再凡事都朝着好的、自己愿意的方向想,自欺欺人了,不然又得再伤一次心! 因笑道:“督主言重了,下官哪敢生督主的气?不知督主今日传下官前来,有何吩咐,下官洗耳恭听。” 韩征一听这话,便知道小丫头还在生他的气了,苦笑了一下,方道:“可见是还在恼着本督……恼着我了。不过也怪不得你,一次一次伤你心,一次一次要将你拒之门外,甚至要将你推出去的人的的确确是我自己,你如今再恼我也是应当的,我都是自作自受。” 所以呢? 施清如仍是干巴巴的一句:“督主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 当初他从天津卫重伤回来,明明两个人关系就更进了一步,无形中亲密了好些,结果他才一好些,便立时疏远了她; 之后她一直拼命的想对他好,把那忽然的改变再变回来,换来的却是他的躲避三舍,越发疏远她,甚至还收下了那么几个环肥燕瘦的美人儿; 然后,他酒醉后……亲了她,她以为一切都能变回来,一切都能不一样了,谁知道,他却说传的人根本不是她,他是认错了人,亲错了人。 ——那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被人亲吻,还是那般的猝不及防,亲她的人还是他……她心里当时有多紧张多羞涩多甜蜜,待他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后,就有多难堪多痛苦多煎熬。 以致那之后至今,她根本没敢再回头去想过那晚的事,根本连去回想当时难堪与痛苦的勇气都没有,甚至此刻之前,她都还强迫自己不去想自己那晚到底受到了怎样的伤害,那些伤害又在她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印记。 如今她终于有勇气去回想那晚的事,去直面那晚的难堪与伤害了。 再之后,她一连几个月都没再见过他,好不容易再次见到时,是他赶到凤仪殿去救她,他日理万机,刻不得闲,却亲自赶去凤仪殿救她,可见心里待她终究还是有那么几分不一样的……可惜现实马上又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把她扔给丹阳郡主,便先离开了,就像她是一颗烫手山芋,稍微扔得迟一丝半点,都会再也甩不掉了一般! 可他既然那般视她为累赘,她之后在凤仪殿给太后治病时,他又何必要立时赶到,跟在凤仪殿那次时一样,见她受了委屈,立时便要十倍替她讨回来,无论欺负她的人身份再高,他都绝不退让呢? 他知不知道那样会让她反复的误会,反复的挣扎,然后在误会与挣扎后,越陷越深啊? 结果果然如此,她再次陷了进去,再次选择了往好的、自己愿意的方向去想,他却更绝,直接要把她推给萧大人,甚至与萧大人已无形中达成了默契。 宛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叫她怎能敢再不清醒,再不凛然,再不艰难的将自己从那个大泥淖里拔出来? 她是真的不敢再喜欢他,也喜欢不动了! 韩征见施清如满脸的冷淡,抿了抿唇,方继续道:“你不必与我这般恪守礼仪,这里又没有外人在,没的白生分了。那日的事,都是我不好,不该自以为是对你好,便在没征得你同意的情况下,替你做主了,就像你说的,萧琅再好,你不喜欢,那便也是不好了,我实在不该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你身上去。但、但你的确误会了,在常太医回了我话,说你不愿意后,我便没再见过萧琅,那日也是因为听他说,想私下去见你,因此还抱了你,我怕他是想投机取巧,一时气急之下,才会想要敲打他几句的,谁知道……” 施清如平静的打断了他:“就算如此,就能改变督主想将下官推给萧大人的本质事实了吗?改变不了,所以,督主不必再多说了,下官心里早已都明白了,定不会再执迷不悟了。” 顿了顿,“不知督主可还有别的话?若没有,下官有几句话要讲,还请督主拨冗一听。督主把下官当小辈,操心下官的终身大事下官心里很明白,但下官这几年真不想考虑感情的事,嫁人更是压根儿没想过。下官也记得,下官刚进都督府,就曾与督主说过这番话,所以下官不是后来因为某个人、某个契机,才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来,而是一开始就有这个念头的,所以,还请督主不要再为下官操不必要的心,或是有什么不必要的心理负担了,您那么忙,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正事上,岂不是要轻松得多?” “下官也知道,可能是因为下官的某些不当言行,让督主误会了,这才会对下官的终身大事这般上心,当然,也可能有亡母当年曾对督主有过一饭之恩的原因在。然一来亡母当年那点小恩惠于她可能只是举手之劳,督主救下官出施家那个火坑,又让下官跟着师父习得一技之长,还有了今日,已经百倍相报了,实在不必再放在心上。” “二来,下官之前年少无知,所以才会时常言行不当,让督主误会乃至困扰,但如今下官已经幡然醒悟了,某些于自己来说觉得很重要很感动的情愫,于别人来说,却极可能是莫大的烦恼。所以,以后定不会再带给督主困扰,督主大可将下官与您其他的下属一般看待,自然也就不会困扰烦心了。” “当然,若您仍执意要下官嫁人,下官也只能听从。只是就像下官今儿上午与萧大人说的那样,届时的下官,只怕就未必是一个活人了,下官就当是用这条命,报答了督主的恩德了,督主确定这样的结果,真是您想看到的吗?下官要说的话说完了,还请督主指示。” 韩征的脸色早已是难看至极。 ‘年少无知’、‘言行不当’、‘幡然醒悟’? 她的意思,竟是要把之前对他的那些情愫,全部都收回,全部都否定了吗?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沉默良久,才涩声开了口:“萧琅上午都与你说什么了?” 无论萧琅说了什么,这次他都不会再退缩逃避,不会再伤人伤己了! 施清如恭声道:“萧大人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下官,那日是下官误会了他,也误会了督主而已,下官现下也知道事情并没下官想的那么丑恶,是下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下官还是那句话,下官短时间内不打算嫁人,也一定会约束自己的言行,再不会执迷不悟,还请督主能成全。” 韩征让她一口一个明显满是距离与疏离的‘下官’的,说得心口越发的闷痛了。 他艰难道:“你不必自称下官了,这里并没有外人在……我也已经认识到自己错得离谱了,你说你不会再执迷不悟,执迷不悟的人从来何止你一个?若我不是也有与你一样的心思,与你一样情难自禁,事情也不会到今日这一步。所以,我不会再畏首畏尾,也不会再苦苦的压抑自己了,不知你可否愿意……” 施清如打断了他,“督主的话下官听不懂,下官太医院还有事,若督主没有别的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 说完站起身,行了个礼,就要往外走。 在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再喜欢,远远离开后,他却说‘执迷不悟的人从来不止她一个’,他一样情难自禁,不会再畏首畏尾,照理她该高兴,该有种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的狂喜与如释重负才是。 可她却一点高兴不起来,心里闪过的第一反应,竟然是今日她若任自己飞上了云端,明日会不会又重重的摔下来,就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摔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她实在是怕了,怕了他的反复,也怕了他每次温情与维护后的冷漠疏离、拒她于千里之外了。 她喜欢他的感觉,就像是把手放在滚水里一样,疼得尚能忍受时,自然能继续下去;但疼得已根本无法再忍受时,自然也只能放手了! “等一下!” 韩征叫住了施清如,人已起身快步绕到了她前面,“我的话说得那么明白,你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听不懂?好,你既然听不懂,我就越性再说得明白些。我也对你情难自禁,早就将你放在了心上,只我是个太监,怕给不了你一个女人应得的幸福,也顾虑重重,怕我有朝一日会连累了你;怕会因为我的敌人知道了我在意你,而给你带来无法避免的灾难;怕自己届时会悔不当初,所以一直不敢放任自己的感情……我不知道别人真正在意一个人时,是什么样的,但我自己是宁愿拼命压抑,宁愿从不拥有,也要我在意的人一直好好儿的。” 可感情就像咳嗽一样,哪是他想压抑,就压抑得住的? 韩征从前夜到今日便一直忙碌不休,却于百忙中,也没忘了一心二用,想他和施清如从认识至今的点点滴滴,想她的笑,想她从一开始便对他毫无保留的好。 然而想得最多的,还是她的强颜欢笑,是她明明满眼满心的情意,却还傻乎乎的自以为掩饰得极好,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却不知她的眼神有多热烈纯粹。 亦是她的泪眼朦胧,是她明明已经委屈心痛到了极点,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了,还得强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韩征如何还能压抑得住自己的感情? 如果压抑得住,他当日也不会借酒装醉吻了她,也不会一听得她有难,便立时赶往相救,见不得她受任何的委屈,也就不会这般的痛苦和煎熬,自己不好过,让她也不好过,次后更是因为眼看着她委屈痛苦,而更痛苦和煎熬了! 正是因为他把她看得太重,才轻易不敢踏出那一步。 然而现在,他不会再退缩犹豫,不会再逃避了,她的痛苦都源自他,他还谈什么默默的护她平安祥和呢? 又不是郎有情妾无意,亦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分明就是两情相悦,他却因为自己钻牛角尖,自以为是,让彼此都痛苦煎熬了这么久,也真是有够可笑可恨的! 至于将来的路,他若连自己在意的人都护不住,又何谈什么江山大业? 大不了一起走到实在没有路了之时,他先远远的送走她,不让她跟着自己一起九死一生便是了。 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后面势力势必还会壮大,难道将来连自己的爱人都护不住了? 那他也太没用了! 届时若他能拼出一条光明大道来,自此自然便是夫荣妻贵,他和她携手共同站到最巅峰;反之,他也不枉此生,她也还能换一种活法儿,虽会遗憾,但至少不会后悔了。 他唯一会对不起她的,就是不知道多早晚才能给她一个孩子,让她能体会做母亲的幸福与满足了……但也不是绝对无法可想了,总归她现在年纪还小,将来再随即应变也是一样。 韩征想好了以后要和施清如一起走的路,瞬间豁然开朗,一通百通了。 他竟然会傻到想将她推给别的男人,还几乎已经付诸于了实际行动,他当时脑子到底怎么想的? 连常太医一开始那么反对他的,后来都开始支持他了,他却还要执迷不悟,脑子真是让驴给踢坏了吗! 那萧琅有什么好的,是比他长得好,有权势,还是比得过他待那丫头的心了? 萧琅还有个福宁长公主那样跋扈骄横的母亲,不管是本家还是外家,也都亲长众多,人人都自谓高贵至极,惯会拿鼻孔看人,哪比得上他孤身一人,不会带给她任何的束缚与不自在,不会有任何人敢看不起她,给她气受? 明知道她嫁了萧琅,就算有他撑腰,日子也好过不了,他还要把她推给萧琅,以为萧琅能给她幸福,——漫说萧琅给不了她幸福,就算给得了,他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人的幸福,当然只能自己来给,让别的男人去给算怎么一回事! 他向来有个霸道专横的名声,在别的事上也从来不会瞻前顾后,哪怕在别人看来再专横再霸道,只要能达到目的,其他都不重要。 怎么偏在自己的事上,变得这般的谦逊无私,这般的通情达理了? 哪怕那小丫头在他怀里日日都哭,那也比在别的男人怀里笑来得好,至少人始终是他的,何况他怎么会让她哭,怎么舍得她哭?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然一直到此番才明白! 所以纵然今日萧琅不去找施清如,韩征应当也会让小杜子去请她,萧琅先一步找了他,不过是帮他进一步下定了决心而已。 可惜如今看来,小丫头这次是真恼上他了啊,不过不急,她受了那么多委屈,背地里更是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如今对他不假辞色,拒他于千里之外也是他该受的,只要他把话都说明白了,让她明白了他的真心,他相信她一定会原谅他、接受他的! 施清如却始终一脸淡淡的,“那督主如今怎么想通了?您这次想通了,又能维持几日,或者几个时辰会反复,又变回那个冷漠疏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您?毕竟您高高在上,连皇上都敬着,岂是下官一个小小的太医能置喙质问的?甚至您不愿意见下官时,下官便连离您稍微近一点都难,您还是别为难自己了。” 虽说有点夸张,但她此刻的心情真有种督主今日的言行就像冬日的蒲扇,夏日的棉袄一样,实在有些多余的,让人不知道是该觉得可笑,还是觉得可悲的复杂感觉。 何况这番真情意切的温情,又能持续多久呢? 谁能保证他明日不会再反复,毕竟他可都是为了她好! 韩征让她言语间应当是实在控制不住,不自觉带了出来的嘲讽弄得满心的赧然,片刻方道:“当然,我的这些所谓苦衷,说到底都是我掩饰自己不够勇敢的借口而已,只要安了心,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做不好的?不怪你如今不肯原谅我。我也不是非要你今日就给我答复,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直到你什么时候考虑好了,什么时候再答复我也不迟。” 施清如轻笑了一声,“督主还是别白费时间与精力了,下官心意已决。何况方才您说的那些苦衷,下官非常能理解,若让人知道督主有了下官这个软肋,于您也太不利了,您是做大事的人,不该如此儿女情长;下官承蒙您的大恩才能有今日,亦不想将来成为您的最大负累。所以,您不用给时间与下官考虑了,下官的答案不会改变了。” ------题外话------ 好基友南湖微风的《嫡女归来之皇后太妖娆》已经很肥了,叶阳岚的《盛世凰谋:天妃》也已经很肥了,大家可以开宰了哈,o(* ̄︶ ̄*)o 要是实在书荒,还可以看瑜的完结文《嫡女归来之盛宠太子妃》,么么哒o(* ̄︶ ̄*)o 第一百二九回 没谁离了谁不能活 施清如说完,紧接着又道:“督主,您放心,下官说这些并不是气话,而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哪怕下官与您不能成为……伴侣,却一样敬重您,感激您,您但有需要,下官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方才您说的话,以后还请不要再提,下官出了这个门,便会忘记,也请您在下官告退后,立时忘记。” “再就是让下官嫁人的话,也请您以后不要再提,下官虽是您的下属和晚辈,到底不姓韩,与您没有亲缘关系,下官也还有师父,所以说句不恭的话儿,您其实没有立场管这些事,您若每个下属,譬如沈少监柳少监小杜公公等人事无巨细您都要管到,那您就算再能者多劳,怕也得累死了不是?” 顿了顿,“还有一件事,以后下官在宫里若再被哪位贵人为难了,也请督主不要再想着去为下官解围出气了,下官是太医院的人,自有师父与上官们护着下官,何况下官位卑言轻,一个不慎被贵人们迁怒发作了,不是理所应当吗?太医院哪个太医医官药童没受过类似的刁难迁怒?别人都能受,怎么下官就不能受了?督主再如此,不但会让下官误会,也会让旁人以为督主有多看重下官似的,不是与督主的初衷背道而驰了吗?” “若督主真为了下官好,实在不宜再发生类似的事,这也是为了督主自己好,不是么?下官言尽于此,必须得回太医院去忙了,不然上官该不高兴了,就先告退了。” 说完再次行礼,绕过韩征要走。 韩征却再次拦住了她,声音低哑的道:“清、清如,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么?我方才说怕连累了你,给你带来灾难,其实只有三成这方面的原因,我还是有九成把握能护好你的。我更怕的,是我是个太监,很多事现在也不能告诉你,你若……” “太监怎么了?” 施清如轻嗤一声,“太监就不是人,就不能有七情六欲了吗?在下官看来,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不会只喜欢他的优点和美好,而是会连他的缺陷和不足都一起喜欢的;喜欢更是这世上最纯粹的,不该有任何附加条件的东西。下官若真喜欢一个人,压根儿不会在乎他残不残缺,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会在乎,只是因为他是那个人,仅此而已!” “下官大放厥词了,还请督主恕罪……督主还有什么吩咐吗?下官真的要告退了。” 韩征如遭雷击,呆呆的半晌都没说话。 施清如见他一直不说话,就当是他默许自己离开了,绕过他往外走去,总算这次他没再拦她,她很顺利就出了门。 小杜子见她出来了,忙笑得一脸开花儿的跑了过来,“姑娘,您与干爹话儿说完了?那我送您回去吧。” 姑娘脸上什么端倪都看不出来,干爹自来喜怒不形于色,只有更看不出来的,他亦不敢多打听,省得惹恼了干爹,那便只能在送姑娘回去的路上,趁机向姑娘打听了。 老天爷可一定要保佑结果是好的,他干爹和姑娘终于和好如初,心意相通,不日便可以办喜事了啊! 施清如却是道:“你不用送我了,且进去伺候督主吧,我自己回去即可,又不是不知道路。” 说完不待小杜子说话,已先径自离开了。 剩下小杜子在后面叫了她几声:“姑娘,姑娘,您等一等我啊……姑娘,伞……” 反倒见她越走越快,只得打消了送她的念头。 小心翼翼去了门口叫韩征:“干爹,要儿子进来服侍吗?” 等了半晌,才听见韩征冷冷的声音:“不必。” 小杜子心里一“咯噔”,心知韩征与施清如方才必然又说崩了,不由暗暗抓狂,不怪方才施姑娘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还不肯让他送她回去了,肯定是干爹又伤她的心了吧? 干爹也真是,还当他终于想通了,原来还是换汤不换药,牛牵上金銮殿还是牛,就等着叫施姑娘‘萧夫人’,等着看她和萧大人双宿双飞吧! 韩征自施清如走后,便一直维持着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的姿势,还是小杜子的声音自外面传进来,他才猛地回过了神来。 随即便如被人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般,再也站不稳了,只能颓然的坐到了榻上。 这才发现自己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只能双手按在其上,闭上了眼睛,神智却较之以往头痛犯了时,前所未有的清醒。 清如直接拒绝了他,不是怄气,不是欲擒故纵,而就是像她说的那样,她‘幡然醒悟’了,所以要收回以往对他倾注的所有情愫了。 那他该怎么办,以后真再也享受不到她的嘘寒问暖,享受不到她毫无保留对他的好,享受不到她哪怕他是个太监,她也会喜欢他,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是他的毫不保留的爱了吗? 韩征忽然就想到了去年她生辰时,他却不过小杜子,去撷芳阁探望她,在门外听见的她的话:“就算督主有朝一日不是督主了,甚至他现在也不是督主,我一样会对他好一辈子,我对他好是因为他是韩征,而不是因为他是督主!” 那时候,她已经在毫无保留的对他好,在自己根本就还懵懂无知的情形下,已经在竭尽所能的喜欢他了,——在这件事上,他真的远远比不上她明白,更比不上她勇敢,枉费他比她痴长了六七岁,经过见过的事更是比她多出了百十倍,却在这一点上,连她的十中之一都及不上。 想来正是因为她的心还纯粹无暇,他的心却早已是千疮百孔,她才能那般的勇敢,就像飞蛾扑火一般,哪怕会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吧? 可即便纯粹勇敢如她,都已决定不再喜欢他,不再执迷不悟了,他到底在一次又一次的反复退缩,却又优柔寡断的退得不彻底中,将她伤得有多深,又有多痛,才会让她终于也退缩了,放弃了?! 韩征悔不当初。 原来真的没有人会一直等在原地,原来曾经做过的事,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不管是善意还是恶意,总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付出相应的代价…… 如果是之前,他虽然心里势必会很难过很痛苦,却也会理智的接受这个结果,并且为之庆幸与如释重负。 可如今,在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之后,他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还不知道他要怎么做,要付出多少时间与真心,才能让那小丫头回心转意。 然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都绝不会再退缩,也绝不会放弃,这一次,就让他来当那个勇敢无畏的人,就让他去走百步里的九十九步,只剩最后一步给她走吧! 小杜子小心翼翼的声音再次自外面传进来:“干爹,几位阁老求见,您看是现在请阁老们进来,还是让阁老们晚些时辰再过来?” 韩征敛住思绪,“现在就请阁老们进来吧,本督正好有空。” 南梁狼子野心,隆庆帝的心却只在修仙问道上,他少不得要多操些心,势必要把这次吃的这个暗亏找补回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才是。 除此之外,还得越发厉兵秣马,备足粮草军需,随时做好与南梁开战,并且一定要战胜的准备。 将来这大好的江山可是他的,断不能弄得千疮百孔,百姓流离失所,甚至少上一块半块的,那他届时用在恢复治理上的时间与精力,只会是如今的百十倍,那就真是因小失大了! 至于清如那边儿,就等她再冷静两日,他再去见她,再拿出十二分的真心,慢慢的挽回她吧。 小杜子在外面听得韩征声音已恢复了正常,心下稍松,忙应了“是”,请阁老们去了。 彼时施清如已经回了太医院。 五月中旬的天气已经很热了,尤其下午,她一路顶着大太阳走回来,连把伞都没撑,除了晒得头昏眼花,更是心浮气躁,觉得浑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没一处舒坦的地方,特别是心里。 是的,她其实一点不若她在面对韩征时,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那么喜欢的督主,喜欢他都已喜欢成与吃饭睡觉呼吸一样的本能了,忽然要让她彻底的放弃,就跟割肉剜心一样,哪能一下就从鲜血淋漓,恢复到愈合结痂,甚至连伤痕都不复存在? 只是也真的是不能回头了,他过两日又反复了怎么办?她实在经受不起了…… 便是他不会反复了,他那样一个无所不能的人,都能那般的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可见是对自己的未来,实在没有太大的信心,她虽然知道他要不了几年,就控制住了大局,可终究只是听说,而且那个‘大局’,是不是就是他想要的那个大局,她也通不知道。 她实在很怕自己成为这几年里最大的变数,她的“未卜先知”毕竟只剩四年了,说到底对任何人最终的结果和命运她都不知道,就更不知道自己的了。 她更怕成为他最大的负累,他的苦衷当然令她很生气,但却不能否认他的确有很大一部分为她好的因素在,那个为她好除了是她难以接受的,让旁人看,可都会觉得他的确是在为她好。 那她当然也希望他能好,希望他一切顺遂,心想事成。 如此分则两利,合则两害的事,还有什么可犹豫可难受的? 且先熬过这一阵子吧,只要熬过了最难的开头,后边儿就要容易得多了,这世上可从来没有谁离了谁,就不活了的! 常太医见施清如好容易回来了,脸色还很不好看,只当韩征又与她说了什么让她难受的话儿,心里真是快恼死了。 他这些日子不是忙到都快飞起来了吗,既不想给他小徒弟希望,就只管忙他自己的,不见她便是了,偏又要打发了小杜子巴巴的来请人,——回头他见了他,一准儿没好话! 常太医心里不住的骂着韩征,面上却是什么都没表露出来,只迎上前关切的与施清如道:“徒儿,我看你脸色很不好看,可是中暑了?且去喝一碗荷香正气汤,再去值房里歇一会儿吧,今晚咱们能当值宫中,不养好了精神可不行。” 施清如摇了摇头,强笑道:“我没事儿,师父别担心。” 常太医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低声问道:“可是韩征他,又给你委屈受了?你放心,回头师父便替你讨回公道去!” 施清如仍是摇头,“没有的事儿师父,督主是问我一件很要紧的正事,只不能告诉您而已,但真的是正事,所以我何来的委屈受?不过我被晒得头昏眼花倒是真的。方才回来之前,几位阁老齐齐去司礼监求见督主,小杜子忙着服侍,也顾不得送我回来,我竟连伞都忘记了打,这会儿还真需要去值房躺一躺才是,那师父,我去了啊?” 常太医可不相信她的说辞。 却也知道她不想说的事,他是从她嘴里撬不出来的,只得摆手让她去后面休息了。 日子缓慢流过,宫里至少表面上看来,仍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施清如又给太后针灸了十来日后,总算不必再日日去仁寿殿,只消隔日去一趟即可了。 但天气已经越发的热了,便是隔日去一趟仁寿殿,来回都能热得人够呛,更兼太后上了年纪的人,又有腿疾,不能用冰,施清如每次再去仁寿殿,都不亚于一场酷刑。 这样过了几次,她后来再去仁寿殿,刚进了大门,上了阴凉处的回廊,便会适时有宫女出现,递给她一碗加了冰的绿豆汤,等她给太后施完针,从太后的寝殿出来后,在同样的地方,又有会宫女适时出现,再递给她一碗加了冰的绿豆汤。 绿豆汤本就解暑,还是加了冰了,一来一回间两碗下肚,真是再大的暑热也尽消了。 可施清如只喝了三日,便实在喝不下了。 无他,小杜子每日在她前脚回了太医院,后脚也会定时送冰镇绿豆汤到太医院给她喝,除了绿豆汤,还有冰镇过的西瓜葡萄雪梨等时新水果每日轮流送到,每次还要说一箩筐韩征的好话儿。 以小杜子的机灵,韩征虽什么都没说,只吩咐了一句让他以后记得每日定时送东西到太医院给施清如,却足以他明白过来他干爹这是要发起进攻了,——显然那日施姑娘脸色不好的离开他们司礼监,也不是他干爹又说什么话气着她了,那次应当是换成她气他干爹了。 小杜子虽觉得他干爹这是活该,是自作自受。 但他干爹既然幡然醒悟了,他当然要尽全力助他干爹一臂之力! 弄得施清如很是无所适从。 这要是督主早前就这样对她,她该多高兴,多甜蜜,多满足啊? 可惜如今不是她拿乔,欲擒故纵什么的,她是真高兴不起来了,人是对的人,她现在都还确定这一点,时间却不是对的时间,便差以毫厘,谬以千里,只能让人徒叹一句造化弄人了! 但小杜子每次送了绿豆汤来后,都要亲眼看到施请如喝下去,才肯离开,十分的固执。 施清如心里一直对他很亲近,不说当自己的弟弟一般看待,却也是整个都督府里,曾经除了韩征,最亲近的人了,眼见他日日都于百忙中,还要顶着烈日,横穿小半个皇城,就为了给她送绿豆汤送瓜果的,又哪能真狠下心拂他的意? 每次都只能把一碗汤喝得一滴不剩,午膳都只能少吃一些了。 如今又多了仁寿殿那两碗绿豆汤,于她来说,已不是解暑,而是负累了。 这还只是身体上的负累,让施清如更忧心的,是仁寿殿那吩咐宫女适时给她送上绿豆汤背后的人。 就算宫女却不过她的追问,说是丹阳郡主吩咐的,她又怎么可能会信? 丹阳郡主虽与邓玉娇之流的贵女不同,却更高高在上,更不识底下人的疾苦,哪里能想到这些小节,显然是萧琅假借了妹妹的名号在行事。 这让施清如既无奈,又忍不住担忧。 无奈的是她明明都已与萧琅把话说清楚了,他还要如此的无微不至,显然是还没放弃,要怎样她才能让他彻底的放弃呢? 偏偏囿于身份,他不先找她,她便很难见到他,就跟某人一样,——难道他们那些上位者都是这样根本不给拒绝机会的表达自己关心的吗! 担忧的则是仁寿殿是太后的地盘儿,说到底便也是福宁长公主的地盘儿的,这样的事能瞒过福宁长公主的耳目三五日,却又如何长时间瞒得过? 届时福宁长公主势必找她的麻烦,督主知道了,势必又回立时赶到,最后弄得一团乱,岂非与她最后一段时间内务必要低调再低调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这日,施清如去仁寿殿给太后施针时,适逢丹阳郡主也在,她心下不由一松。 待会儿且找机会与丹阳郡主说几句话,请她把自己的意思务必转达给萧琅吧。 只丹阳郡主的精神一直不大好,眼圈也隐隐有些发红,虽极力遮掩,还是没能瞒得过施清如的双眼,也不知是怎么了? 太后倒是一无所觉的样子,等施清如给自己施完了针,大家又说笑了一回,便令施清如跪了安。 施清如遂行礼却行退了出去,出了仁寿殿的正殿后,便有意放慢了脚步,方才她给丹阳郡主使过好几次眼色,看丹阳郡主的样子,也明了了她的意思,那应当很快就会追出来。 果然片刻之后,便听得百香的声音自后面传来:“施太医,烦您稍等片刻,我们郡主有话问您。” 施清如转身笑应了一句:“那下官静候郡主吩咐。” 待丹阳郡主随后被其他服侍的人簇拥着到了后,她行了礼,方笑道:“不知郡主有何吩咐?” 丹阳郡主仍带着她去了仁寿殿的小花园后,方低声道:“清如,我现在不是以郡主的身份要求你,而是以一个妹妹的身份请求你,请求你能随我去看一看我大哥……他让我母亲把头都打破了不算,又让人打了他三十板子,这几日一直烧得迷迷糊糊的,太医说再这样烧下去,可能人就要烧坏了。我想着一来你也是太医,指不定有其他见解;二来我大哥一直叫着你的名字,指不定知道你去看他了,他就清醒过来了呢?你、你愿意随我走这一趟吗?” 施清如大吃一惊,“长公主什么时候打的萧大人,又为什么打他?” 不会与她有关吧? 抿了抿嘴,“我去怕是不大方便吧?” 丹阳郡主红了眼圈,“就三日前打的,因为我母亲要给他定下亲事了,我母亲属意的是奉国公府的六小姐,让我大哥即日去大相国寺彼此相看一下,若彼此都满意,便要过庚帖了。我大哥不愿意……” 以往萧琅不愿意定亲成亲,还会说自己暂时无心成家,只想立业,横竖自己年纪也还不大,实在不用操之过急云云。 弄得福宁长公主虽不满意,却也不忍心硬逼儿子,她怕儿子仓促成了亲,会与妻子成为一对怨偶,步当年自己的后尘。 可这次萧琅却直接说的是他有心上人了,只想迎娶自己的心上人,不想娶什么奉国公府的六小姐,只求福宁长公主能成全。 福宁长公主问他他的心上人是谁,他又支支吾吾的不肯说,只说总归是个好女孩儿,福宁长公主以后知道了,一定也会喜欢的。 说得福宁长公主冷笑起来,直接问萧琅他的心上人可是施清如,“……当本宫不知道你那点儿小心思么?日日都记得让人给她准备绿豆汤,惟恐热着她了,你便是对本宫、对你皇祖母和皇上,也从来没这般上心过,还真是本宫的好儿子!本宫告诉你,本宫就是明儿就死了,死前也一定要留下一封遗书,让那贱婢这辈子都进不了长公主府的门!” 就像施清如担忧的那样,仁寿殿的大情小事,又怎么瞒得过福宁长公主的耳目? 仁寿殿的宫人们或许瞒上不瞒下,所以太后不知道,但那是因为太后正处于治病养病期间,所以段嬷嬷第一个便会瞒着她,但攸关福宁长公主的宝贝独子,段嬷嬷哪里敢瞒福宁长公主本人,又哪里瞒得住。 她不说,仁寿殿上上下下百来个宫女内侍,自会有其他人说的。 但因为顾忌韩征,怕韩征知道了她对施氏那贱婢出手又大动干戈,上次被他那样狠狠打脸,被皇后嘲笑的画面可还历历在目。 尤其今时还不同往日,有些事虽瞒得风雨不透,她还是辗转知道了,知道了就更不敢再恣意妄为了…… 福宁长公主因此到底还是忍住了满腔的怒火,改为了曲线救国,先管好自家的人,那回头若施氏再敢勾引她儿子,她便师出有名,便是韩征也无话可说了! 所以福宁长公主当机立断为萧琅选定了奉国公府的六小姐为妻,所谓的让萧琅即日去大相国寺彼此相看,若彼此都满意便过庚帖,不过是场面话儿而已。 事实上,不管萧琅满不满意,这门亲事都已经板上钉钉了。 不想萧琅却不但不配合,还敢把他对施氏那贱婢那点见不到人的小心思说出口,甚至还想迎那贱婢进门,不是侧室通房,而是正妻,简直就是猪油蒙了心,脑子坏掉了! 福宁长公主当即怒不可遏,横眉冷对的问萧琅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若还认本宫这个母亲,还记得你肩上的责任,你就把方才的话都给本宫收回去,本宫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也绝不会找施氏的麻烦,只一心为你操持婚事,等着明年含饴弄孙即可。” 萧琅却轻轻跪下了,哀求福宁长公主,“母亲,施太医真的很好,您若对她了解得多一些深一些后,您真的一定会喜欢她的。是,她出身是不够高,可高门嫁女低门娶媳,这天下比咱们家更尊贵的,又能有几家?横竖都没我们家尊贵,五品还是八品,又还有什么差别?她与韩征也至今清清白白的,一个几乎以宫里为家,一个则住在常太医府上,连照面都难得打上一个,所以,这方面也没什么可诟病的。” “至于您的另一重考虑,希望儿子能有一个强有力的岳家当助力,在儿子看来,那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儿子凭自己的本事,也能挣来想要的一切,若能有岳家的助力当然最好,但若没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儿子自己便是自己最大的助力,实在不需要委屈自己变相的吃软饭。所以,求母亲就成全了儿子这一次吧,儿子长这么大,只求母亲这一次,以后一定好生为母亲争气,让母亲以儿子为傲……”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了一大篇话,可惜不但没能换来福宁长公主的心软松动,反倒让她越发的怒不可遏,抄起手边的茶盅,便砸到了萧琅头上,当即砸得他头破血流。 福宁长公主从小儿便对萧琅严厉至极,打四五岁上,便开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文武双修,连大年三十儿都从不例外,所以萧琅能文韬武略,能有如今的成就,与福宁长公主的严格要求是绝对分不开的。 可就算如此,福宁长公主也从来没打过萧琅一次,没想到破天荒第一次打他,便直接打破了他的头。 心里有多疼有多悔,可想而知。 却强迫自己狠下心来,没有即刻扶儿子起来,也没即刻让人去请太医,而是继续逼问萧琅,“这样你还不肯收回你的话,还要受那贱婢狐媚子的迷惑么?是不是非要逼本宫打死你,还是要气死了本宫,你才肯罢休?” 奈何萧琅额头不停的流血,依然还是那句话:“求母亲就成全了儿子吧,儿子真的会凭自己的本事挣来自己想要的一切,让母亲引以为傲的。” 气得福宁长公主是金星乱迸,当场叫人传了板子,见打板子的太监不敢打重了,还狠狠骂了一回他们,命他们‘再不狠狠的打,就给本宫滚去慎刑司’,又把先打的十来板子没计数,从零开始重新打了萧琅三十板子。 打得他中衣都被血浸透了,再忍泪咬牙问他肯不肯收回自己的话,依然是一样的答案:“儿子不会收回自己的话,也不会娶奉国公府的六小姐的,母亲若是不信,就只管给儿子定亲,看儿子届时会不会如您所愿,大不了,儿子明儿便向皇上请旨去戍边,十年八年的都不回京!” 福宁长公主气苦不已,只得扔下一句,“那本宫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说到便能做到!若你真敢如此,本宫先就杀了那贱婢狐媚子,看届时你能把本宫怎么样,韩征又能把本宫怎么样!” 再喝骂了左右一回:“不许给他请太医,不许给他上药,不许给他东西吃不许给他水喝,如有违抗者,一律打死不论!” 方拂袖而去了。 剩下萧琅跟前儿服侍的人碍于福宁长公主的命令,把人抬到床上去趴好后,除了敢偷偷给他点儿水喝,旁的一律不敢做,要是冬日还罢了,如今却是大热的天儿,伤口本就容易感染,到晚间,萧琅便烧了起来。 次日更是烧得严重了。 底下的人不敢再耽搁,只得求到了丹阳郡主跟前儿。 丹阳郡主这才知道自家母亲打了大哥,——长乐殿与萧琅在乾西五所的住处在皇宫一内一外,福宁长公主又是铁了心要狠狠给儿子一个教训,知道他和丹阳郡主兄妹情深,女儿一旦知道他挨了打,打得还不轻,一定会立时赶去探望照顾,太医势必也会立时传到,那岂不是给不了他教训了? 所以福宁长公主狠心严令了左右,决不许泄露一个字到丹阳郡主跟前儿,自然丹阳郡主也就无从得知了。 还是见过了萧琅跟前儿服侍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她才知道了,立时火烧火燎的赶去了乾西五所。 然后从昨日一直守着萧琅到今日,福宁长公主虽第一时间便知道了,到底还是在挣扎一番后,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萧琅到今日仍未能退烧,以他的身体底子,哪怕是被打得重了些,尤其是额头那个伤口,但也不至于一连发几日的烧才是,只怕还是一开始延误了医治的原因。 丹阳郡主无法,这才想到了施清如。 “清如,我大哥他从来就是个死心眼儿,认准了的事,当真是八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我也不是要你怎么样,如今什么都还不能确定,我非要你答应什么,岂不是为难你?” 丹阳郡主说到这里,眼圈越发红了,“可你本身便是太医,去给我大哥问诊也是理所应当的,并无什么方便不方便之说,对不对?所以,你就随我走一趟吧。” 施清如头都大了。 萧琅竟然真与福宁长公主说了要娶她为妻,还那样激烈的抗婚,这不是摆明了让福宁长公主对付她吗? 可以预见,她接下来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幸好给太后治完病后,她就要离开了,而在给太后治病期间,想来福宁长公主会好歹先忍着不出手,但也说不准,她显然不是那等肯忍气吞声之人…… 念头闪过,又听得丹阳郡主催道:“清如,你就别犹豫了,快跟我走吧,我大哥还烧着呢!” 施清如回过神来,歉然道:“郡主,既然长公主是因下官才打了萧大人的,只怕得知下官还敢去见萧大人会更生气,那母子间的隔阂岂非更深了?便是郡主,只怕也要被长公主责罚,还是请其他太医去……” 丹阳郡主急急打断了她,“哎呀,其他太医要是有用,我干嘛还非要巴巴儿的求你去?于公来说,你是太医,理当去给我大哥问诊,于私来说,他都可是为了你,才让我母亲打成那样的,你心里难道就一点不触动吗?至于我母亲知道后会怎么样,那也是之后的事了,你就别犹豫了。” 一边说,一边已不由分说拉起施清如就跑。 施清如没她高,挣了两次手,也没能挣脱,只得被她拉着手一通跑后,被动的到了乾西五所。 乾西五所本是皇子们未开衙立府出宫之前,在宫里的住所,是一片很大的宫殿群,据说早几代先帝们儿子多时,这么大一片宫殿群还不够住,那叫一个热闹。 可惜到了隆庆帝这一代,乾西五所别说不够住了,竟是压根儿连一个主子都没有! 后来福宁长公主以萧琅本就是在宫中当值,日日回长公主府去也太麻烦了,去求了隆庆帝,太后舍不得宝贝外孙,也发了话,萧琅便成了乾西五所如今唯一的一位主子,足见隆庆帝对这个嫡亲的外甥有多恩宠。 也就不怪福宁长公主会生出某些不该有的心思了。 丹阳郡主拉着施清如径自进了萧琅住所的第二进院子,迎头就见田副院判走了出来,心下一惊,原来这两日给萧大人诊治的是田副院判,可太医院竟是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田副院判本人也是丝毫端倪都没露出来。 光是丹阳郡主严令田副院判不许声张,只怕还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吧? 福宁长公主私下势必也敲打过田副院判,——也就足见福宁长公主到底有多爱重萧琅这个独子了,说是她的命只怕都不为过,那萧琅的亲事她怎么可能不精挑细选,给自己儿子最好的? 今日就算萧琅烧得再厉害,她也一定要与他把话说清楚说明白,让他别再违逆福宁长公主,也别再为难她了! 施清如一边想着,一边冲田副院判欠了下身,已被丹阳郡主拖着进了屋里去。 就见萧琅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 丹阳郡主这才松开了施清如的手,上前俯身叫起他来,“大哥,醒醒,你看我带谁来看你了。” 萧琅很快醒了过来,见妹妹竟带了施清如来,又是惊喜又是慌张又有些不好意思,忙招呼了施清如一句:“施太医,没想到你会来,我不方便起身迎接了,还请千万见谅。快请坐——” 招呼完了施清如,方低声说妹妹,“你怎么把她带来了,让母亲知道了,我再挨一顿还罢了,我皮糙肉厚受得住,万一母亲要对付她该怎么办?真是胡闹!” 丹阳郡主也以仅够彼此听得见的声音道:“我还不是心痛大哥你,总得让她知道你为她都做了什么才是,她亲眼见过你的真心后,指不定就感动了呢?” 施清如对萧琅的拒绝虽让丹阳郡主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大哥那么好,而且愿意娶她为正妻,不管最后能不能成,至少他已拿出十足的诚意了,她竟然一点不感动,一口就拒绝了她大哥! 却更心痛萧琅被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也就抛开了那几分不高兴,今日还亲自出马,把人给弄到了她大哥面前来。 丹阳郡主说完,站直了身子,笑道:“清如,你坐啊,我让人给你上茶去。大哥,你和清如慢慢儿聊啊。” 然后冲萧琅一眨眼,示意他一定要把握住这大好的机会后,不由分说出去了。 余下施清如心里大是尴尬。 她一眼就看出来萧琅的情况并没有丹阳郡主说的那么严重了,不由暗暗摇头,丹阳郡主这样不遗余力的撮合自己和她大哥,难道真以为他们能成吗? 何况不管她与萧琅成得了成不了,郡主与督主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啊……“情”之一字,着实太复杂,太难以捉摸了! 施清如及时敛住了心神,看向萧琅道:“萧大人,让下官先为您诊个脉吧?” 等诊完脉,她再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也不迟。 萧琅额头上包着纱布,薄被下也只着了中衣,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狼狈,实在不愿施清如靠太近。 可她是太医也是事实,便是回头他母亲知道了,也可以咬定她只是来给他问诊的……他终究还是点了头,“那就有劳施太医了。” ------题外话------ 都腊月二十五了,还要万更,已经死了大半个了,笑着哭…… 第一百三零回 打翻了醋坛子 施清如客气应道:“不过下官的本分罢了,当不起萧大人这么说。” 说完上前给萧琅诊起脉来。 果然萧琅的脉象虽有些虚浮,却还算平稳,体温虽也有些烫,却只能算低热,远达不到丹阳郡主说的‘一直烧得迷迷糊糊的,再烧下去,人都要烧坏了’。 自然,丹阳郡主所谓的‘我大哥一直叫着你的名字’,也是在夸大其词了。 施清如暗暗叹气,嘴上已道:“萧大人脉象略微有些虚浮,只要伤口勤换药,注意卫生,再辅以清热解表生血的汤药,不日便有望大愈了。田副院判是太医院的老人儿了,医术比下官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他给开的方子势必更精准更对症,下官就不班门弄斧,再给萧大人开方子了。” 萧琅让她说得有些讪讪的,片刻方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其实并无什么大碍,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这点儿小伤压根儿算不得什么,都是珑儿那丫头夸大其词,倒累你白跑一趟了。” 他主要还是想顺势施一下苦肉计,看能不能让他母亲心疼动摇。 倒是没想到,没把他母亲引来,没让她老人家心软,反让妹妹把施太医给请了来,这个时候,哪是能请她来的时候? 只会让他母亲知道了越发生气,越发迁怒她。 依照萧琅的意思,自然是要等到福宁长公主同意他娶施清如为妻了,他才好继续发起进攻,以免回头把她给坑在了半路上,或是她只能委曲求全,他可不愿意委屈了她。 丹阳郡主却还是之前的意思,“大哥光顾着与母亲软硬兼施,回头若母亲总算同意了,清如却仍是不同意,岂不所有的功夫都别白费了,母亲的气也白生,泪也白流,你的打骂也都白挨了?你不说先攻下她,再一致争取母亲的同意,至少也该双管其下才是啊。再说了……” 嘴角撇得不能再撇,“不是你心疼人家,忍不住让人每日定时两碗冰镇绿豆汤送上,就怕人家热着了,又怎么会惊动了母亲?要我说,你这顿打都是自找的,如今倒与我装起相来了,我自己的大哥自己还不知道么?” 说完便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萧琅还当她是忙自己的去了,哪里能想到,她这一去,就真把施清如给弄了来呢? 观施太医的神色,再听她的意思,妹妹为了诳她,应当没少夸大其词,也不想想,人家是大夫,他情况到底是好是坏,一探脉便立马知道了,也真是有够尴尬的! 施清如仍是那句话,“都是下官的本分,怎么会是白跑?如今天儿热,本来伤口也比天凉时更易恶化感染,萧大人还是要多注意才是,尤其是您额头的伤……您这两日可有头晕健忘、恶心想吐的症状?” 萧琅道:“除了伤口有些疼,有些发痒发热以外,倒是没有你说的这些症状。” 施清如点点头,“想来田副院判早已问过萧大人同样的问题了,只下官还是想再确认一遍而已,您没有这些症状就好。那下官有几句话想对萧大人说,不知可方便?” 萧琅看她严肃起来,就想到了那日她毫不犹豫的拒绝,直觉不想听她再说下去。 可他也不能把人赶出去,他的教养不允许他这么做,他也舍不得……只得抿唇低道:“施太医开口,自是方便的。” 施清如点头应道:“那下官便直言了。下官方才听郡主说,此番萧大人之所以受伤,都是因为下官……其实您真的不必如此,下官那日已把话说得很清楚了,下官身份低微且尴尬,实在高攀不上萧大人这样的皇室贵胄;且下官对萧大人,也只有敬重,没有旁的,所以,还请萧大人不要再为下官浪费时间和精力,甚至有损与长公主之间的母子情意了。您就该娶一位真正的高门贵女为夫人才是,下官再次祝您将来和萧夫人琴瑟在御,儿孙满堂!” 萧琅让她说得满脸的苦涩,片刻方道:“可我不想娶那些真正的高门贵女,只愿与你、与你比翼双飞……” “不过你千万别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我与我母亲据理力争,为的都是我自己,并不只是为了你,也不是想以此来感动你、或是逼迫你之类。我只是想以我自己的方式,先为自己争得一个资格而已,若不能说服我母亲,我便先对你死缠烂打,天花烂坠的许了这样的愿那样的承诺,企图以此来投机取巧,那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还望你明白。” 施清如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了。 可不知道她也得继续说,“话虽如此,萧大人此举又怎么可能对我不造成影响,不让我有任何的心理负担?您的母亲不是一位寻常的母亲,而是一位尊贵的长公主,她对大周绝大部分的人,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包括下官在内。下官如今只想好好当一名太医,做好自己的本职,不欲再沾染上任何旁的人和事、是与非,乃至带来想象不到的后果……所以,您的好意下官心领了,真的、真的请不要再做任何与下官相关的不必要的事了,下官感激不尽。” 说完见萧琅本就有些苍白的脸已是面白如纸,实在有些不忍心再继续下去。 但她立时把那几分不忍心压下了,把话说得越发重了:“同样的话,下官不想再说第三次了,还望萧大人能明白。您那些不该存在的善意,也请千万不要再付诸于行动,因为它带给别人的可能并不是善意,而是麻烦甚至灾难,您感动的,可能只是您自己。下官要说的都已说完了,要是萧大人没有旁的吩咐,下官便先告退了。” 她话说到这个地步,萧琅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能再继续死缠烂打下去了。 他母亲的强烈反对不过只是次要的原因而已,最主要的,还是她压根儿不喜欢他,心里压根儿没他。 不然就算是天大的困难,他相信她也一定不会退缩,她不就连韩征是太监也压根儿没在乎过,从来都拿韩征当一个正常男子喜欢吗? 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却是另一回事。 他这些日子并没见她,可没见她的时日越长,她的面容在他眼前反倒越发的清晰,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也都如刻在了他的心上一般。 他把他们从第一次见面,到最后一次见面的每一帧画面,每一个细节都回味了再回味,越回味便越是喜爱,越回味便越是刻骨铭心。 叫他怎能割舍,怎能放弃? 萧琅艰难的吞咽了几口,正要说话。 丹阳郡主亲自端着茶拖进来了,未语人先笑:“大哥,清如,今儿这茶可是我亲自沏的,你们可算是有口福了。” 萧琅勉强笑了一下,“珑儿你沏的茶我可一年到头都吃不到一次,今儿我这是沾施太医的光了?” 施清如也笑道:“郡主亲自沏的茶,那下官今儿可真是好口福,可惜下官得赶回太医院去了,怕上官们有吩咐,只能改日再偏郡主的好茶了。” 说完行了个礼:“郡主,萧大人,下官就先告退了。” 丹阳郡主忙笑道:“清如你着什么急呢,太医院那么多太医,难道一时半刻都离不得你了?我可轻易不沏茶给人吃的,连我母亲和皇祖母,乃至皇上舅舅,可都难得吃到,今儿我都泡好了,送到你面前了,你还不肯赏脸,我可就真要伤心了啊!” 说到后面,笑容已经很淡,半点也未抵达眼底,任谁都看得出她显然已经很不高兴。 丹阳郡主心里的确已很不高兴,甚至可以说是火大了。 方才萧琅和施清如说话时,她一直在外边儿听着,听得施清如前面婉拒自家大哥的理由是自己身份低微尴尬,高攀不上自家大哥,且她也不想有损自家大哥与母亲的母子情意。 她心里只是替自家大哥惋惜,估摸着这次以后,自家大哥只能死心放弃了,并不至于生气。 可再听完施清如后边儿的话,说什么她大哥‘不给存在的善意,带给别人的可能并不是善意,而是麻烦甚至灾难’,还说她大哥‘感动的,可能只是您自己’……丹阳郡主便忍不住有些恼火了。 她大哥对她那么好,把一颗真心尽数双手奉上,可以说已经拿出全部的诚意,也做到一个男人所能为一个女人所做的极致了。 清如毫不感动,毫不受宠若惊便罢了,竟还如此践踏她大哥的真心,她就算要拒绝他,不能把话说委婉点,含蓄点,不能让她大哥慢慢儿的接受么? 直接一开口便是这般伤人的话,难道不知道“恶言一句六月寒”,言语有时候比刀子还锋利,还更能伤人吗,她不就是仗着她大哥看重她,便有恃无恐吗! 丹阳郡主这才忍不住闯了进来,但仍忍住了心里的不满与恼火。 想着能不能再替萧琅圆圆,再做做最后的尝试,毕竟她就这一个亲哥哥,自小便感情深厚,她也从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过。 为此连顶撞母亲都在所不惜,被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亦是眉头都不皱一下,可见是动了真心,那她当妹妹的,自然第一个不能让他伤心。 丹阳郡主说完,见施清如不说话,笑容越发淡了。 余光见萧琅要说话,忙以眼神制止住了他,方看向施清如,似笑非笑道:“清如,看来你心里还是没拿我当朋友啊,朋友沏了茶请你吃,你不肯吃,难道非要我以郡主的身份命令你不成?” 心里的火气已快要压不住。 就因为她大哥对她另眼相看,她都一点没怪她害得自家母亲与大哥母子失和,也一点没挑剔她的不足之处了,她却还要如此的拿乔,——若接下来她仍坚持要走,她一定站到母亲那一边,再不许大哥鬼迷心窍,执迷不悟! 见丹阳郡主都抬出自己郡主的身份来压人了,施清如只能笑道:“郡主言重了,下官是真有公事在身,不过郡主亲自沏的好茶,下官的确不能辜负了,定要好生品尝品尝才是。” 抬手端了茶托上的一杯茶。 丹阳郡主见她终于端了茶,脸上方重新有了笑模样,递了另一杯给萧琅,“大哥,你也尝尝我沏的茶吧。” 萧琅也接了茶,余光见施清如已低头在品茶,忙趁机瞪了丹阳郡主一眼,示意她不得胡来,这才低头也吃起茶来。 施清如很快吃完了茶,并没觉得丹阳郡主‘亲自沏的茶’与旁人沏的有什么差别。 嘴上却笑道:“郡主泡的茶果然又香又醇,下官虽是个不懂茶的俗人,从来吃再好的茶都有如牛嚼牡丹,依然觉着极好,只嘴笨,描述不出来这种好而已,郡主可千万别笑话儿下官俗才是。” 丹阳郡主摆手笑道:“我怎么会觉得你俗,每个人的爱好都不同嘛,有关医术方面,我也不一窍不通吗?” 施清如笑道:“郡主太谦虚了,下官就会这一样而已,您却是样样都会,下官差您可差远了。” 又硬撑着与丹阳郡主寒暄了几句,便打算再次提出告退了。 服侍萧琅的小太监就端着热气直冒的药碗进来了,“郡主,大爷该到时辰吃药了。” 萧琅英挺好看的眉立时皱了起来,“先放着吧,我一会儿凉了再吃。” 丹阳郡主却立马拆起他的台来,“大哥,你确定一会儿凉了你真要吃吗?不会是打算等跟前儿没人了时,把药偷偷倒掉,再骗大家伙儿是你自己吃了吧?当我不知道你呢!你说你也是,这么大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偏打小儿怕吃药,传了出去,也不怕人笑话儿你呢!我来喂你吧,不亲眼看见你把药吃下去,我可不能安心。” 萧琅让她说得一脸的尴尬,眉头也皱得更紧了,“我真的会吃的,珑儿你就放心吧。” 丹阳郡主却哪里肯信他,直接道:“不行,我就要亲手喂你吃了才能安心……你吃不吃?我已经吹凉了,不然你就自己吃……又不肯自己吃,又不肯我喂你,分明就是不想吃!” “我不是不想吃,我只是不想现在吃,待会儿凉了我一定会吃的。”奈何萧琅说什么都不肯配合。 他是真的怕吃药,每次吃药都跟受刑一样,又要捏鼻子,又要吃完了立马吃蜜饯,这样有损形象的行径,如何能让施太医看到? 她势必得越发不喜欢他,越发不肯给他机会了,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现在吃! 兄妹两个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丹阳郡主都没能成功,气急之下,目光落到施清如脸上,立时亮了,“清如,要不你替我喂一下我大哥药吧,你喂他他一定会吃的。” 施清如一见丹阳郡主看向自己,便知道要糟糕了。 果然她的预感立时得到了印证,心里实在忍不住烦躁,郡主心里想什么,不说如司马昭之心,已是人尽皆知,至少她是心知肚明的,为什么还要来这一招呢? 她只能勉强笑道:“郡主,下官虽是太医,也给病人喂过药,到底与萧大人男女有别,怕是不方便……您要不就先把药放着,等放凉了,再请萧大人吃吧?萧大人这样的人物,定然言出必行,您难道还信不过自己的大哥不成?” 不想丹阳郡主却是直接点头,“对,我就是信不过他,你是不知道,我从小到大与他因为吃药,已斗智斗勇过多少次。你也别说什么男女有别了,我虽不了解你们太医院的人和事,也曾听说过一句话‘医者父母心’,大夫们都是‘有医无类’的,你只把我大哥当自己的病人,不就不用避讳什么了?” 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将药碗塞到了施清如手里。 施清如头痛不已。 她才与萧琅把话说清楚了,马上又喂他吃药,算怎么一回事?回头他不认为她只是在尽太医的本分,又因此继续执迷不悟怎么办? 她是过来人,比谁都清楚有时候对方只是一个无心之举,却会给那仰慕他的人带来多大的影响与希望,最好的法子,便是压根儿不给对方任何希望,任何能令其产生误会的信号! 可丹阳郡主方才能变相的逼她吃茶,现下定然也能一直变相的逼得她答应给萧琅喂药为止。 她只能几步上前,坐到了萧琅床前的小锦杌上,低声道:“那萧大人,就让下官喂您吃药,一尽自己的本分吧?” 再次点明她只是在尽自己太医的本分,也省得他误会。 萧琅当然听得出来,心里很不想勉强她,可又舍不得这个难得的机会,也许,这个瞬间,是他除了那夜抱她上下树以外,唯一一个最亲近她的瞬间了,不然,他不会犹豫再四,还是没有出口阻止自己的妹妹…… 他终究点了头,“那就有劳施太医了。” 施清如便舀了一勺药,送到了萧琅嘴边。 萧琅刚张嘴要吃,就有小太监跑了进来:“大爷,郡主,厂公来了——” 萧琅与丹阳郡主都是一愣,韩征/韩厂臣从不踏足乾西五所的,今儿这是唱的哪一出? 但随即兄妹两个便明白过来他唱的是哪一出了,必定是知道施太医/清如来了乾西五所,所以忙忙赶了过来。 可他不是一直都在试图推开施太医,一直都真心希望她能好吗,莫不是已经改了主意了……萧琅想着,沉声吩咐小太监,“就说我要先更衣,好生服侍着韩厂臣稍等片刻……” 却是话音未落,就见韩征已大步走了进来,“本督与萧大人又不是外人,萧大人何必那般讲究?” 顿了顿,“原来郡主也在呢?臣参见郡主。” 见过了丹阳郡主后,目光往四下里一溜,这才发现施清如竟坐在萧琅的床边,还一手端着药碗,一手持着汤匙,显是正喂萧琅吃药。 韩征的脸色瞬间难看至极,看向萧琅淡笑道:“前两日就听说萧大人病了,连金吾卫都告假没去,当时就说要来看望萧大人,可惜一直到今儿才有空,还请萧大人千万不要见怪才是。” 萧琅回以淡笑:“韩厂臣日理万机,是整个皇城里出了名头一个最忙的,有那个心意,我已感激不尽了,如何还敢见怪?韩厂臣请坐,丹阳,让人给韩厂臣沏茶来。” 丹阳郡主应了“是”,满心苦涩的将目光自韩征身上收了回来,吩咐小太监:“还不快沏茶去?” 韩厂臣从进来起,目光便一直在找人,连给她行礼时,都没正眼看她,等他寻到清如后,目光便如在她身上扎了根一般,再也没移开过,他一定很喜欢清如,很在乎清如吧? 韩征已又笑道:“茶就不必吃了,本督还有事要忙,马上就得告辞离开。本督给萧大人带了些药材补品来,萧大人千万别嫌弃减薄。” 萧琅笑道:“感激韩厂臣还来不及,怎么会嫌弃?丹阳,你替我送韩厂臣出去吧。” 丹阳郡主闻言,心里这才没有那么苦涩了,就算送韩厂臣出去只有短短几十丈的路,至少也能单独与他说上几句话儿,已经很好了。 她上前两步笑道:“韩厂臣,请吧。” 不想韩征却道:“就不劳烦郡主了。对了萧大人,施太医本督也要一并带走,太医院可离不开她,方才本督过来时,遇见了太医院的田副院判,听说一直是他在照管萧大人的身体,那想来施太医留下也没有什么用,——还坐着做什么,还不随本督走?” 后面一句话,是对施清如说的。 施清如却仍坐着没动,若现下令她离开的人换成任何一个旁人,她都会毫不犹豫的趁机离开萧琅的住所,也省得再被逼着给他喂药,弄得剪不断理还乱,彼此更尴尬。 可那个人是韩征,她就不想听他的话了。 她都已经与他说过了,让他不要再听到任何风吹草动,便立时赶到为她解围解困,她都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他今儿却又来了,到底想怎么样?放过彼此,让彼此都别再作茧自缚了,不好么? 至于方才乍然听得韩征来了,乍然见得他果真进来那一瞬间心里那隐秘的惊喜与如释重负,则被她选择性忽略了。 韩征见施清如不动,心里越发酸溜溜了。 她不但来看萧琅,亲自给萧琅喂药,竟然还无视他,不肯跟他走……感情又不是其他东西,说收回就真立刻就能收回的,她难道这么快,就真已不喜欢他了吗? 他吸了一口气,方道:“施太医,常副院判真有事寻你,你现在便随本督走吧。” 施清如这回总算站起身来,欠身开了口:“还请督主先走吧,下官稍后再走。”语气虽恭敬,却透着说不出的疏离。 萧琅心里有底了。 看来施太医对韩征纵然还有情,也多半已因一些他不知道的原因冷了心,那纵然韩征已经改了主意,他胜算也反比之前更大了些,那他就更不能放弃了! 萧琅因抢在韩征之前开了口:“是啊,韩厂臣不如先离开吧,施太医还没给我诊治完呢,待诊治完了,自然会离开的。” 韩征幽黑的双眼里就越发没有一丝暖意了,轻笑道:“什么时候太医除了问诊以外,还得亲自给病人喂药了?这是太医院新兴的规矩么,本督今儿倒是第一次知道。” 萧琅寸步不让,“太医院倒的确没有这个规矩,但我这不是身上不方便吗,只好劳烦施太医了。” 韩征继续笑,“萧大人屋里这么多奴才,却连服侍主子吃药这样一件小事都做不到,养来有什么用?看来本督回头得知会内务府一声,替萧大人另换一批好的来使唤了。” 萧琅淡淡道:“这便不劳烦韩厂臣了,这些小事,家母知道替我安排好的。韩厂臣若是没有旁的事,就请忙您自己的去吧。” 二人话倒是说得还算客气,你来我往间的剑拔弩张却已然遮掩不住,连带整间屋子里的气氛都跟着变得紧张了起来。 丹阳郡主看一眼韩征,又看一眼自家大哥,终究还是忍不住笑着打起圆场来:“韩厂臣,是因为我笨手笨脚的不会服侍人,才托施太医替我喂我大哥药的,您日理万机,且先忙您自己的去吧,待会儿这边完事儿了,我会安排人好生送了施太医回去的,您大可放心。” 韩征却仍是没有离开,只淡淡道:“臣只知道没有太医还要亲手喂药的规矩,太医到底也是朝廷命官,做这样的事,传了出去,朝廷体统何存?郡主要不吩咐其他人来服侍萧大人吃药吧,下人服侍怎么也比施太医更周到……” 施清如打断了他:“督主,下官与郡主是朋友,朋友相托,下官自然是欣然从命,所以,是下官自愿的,与什么规矩体统都不相干,还请督主不要再为难下官,让下官失信于朋友,这便请回吧。当然,若督主实在要等到下官忙完了才肯离开,也行,下官这便当着您的面儿,喂萧大人吃完了药,再随督主离开便是。” 说完便复又坐下,舀了一勺药,再次送到了萧琅嘴边。 他凭什么一脸兴师问罪的架势,她又不是他的谁,他凭什么管她给谁喂药不喂药? 难道不知道,他这样会让人误会吗?之前就是这样,每次都做些暧昧不明,模棱两可的事,弄得她每次都既欢喜又怅然,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好在这次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动摇了! 至于此举会不会让萧大人误会,也只能回头再向他细细的解释了…… 念头才刚闪过,手上的药碗已被人夺了去,人也随即被扯了起来,不由分说便拉着往外走。 不用说,扯她之人正是韩征了。 耳边随即响起他的声音:“萧大人,本督的人本督便先带走了。今日之事,本督也希望不要再有第二次,毕竟施太医是本督的内眷,你一个外男,与她走太近着实不方便;你出身尊贵,若还要一味的接近她,只怕长公主知道了,也会不高兴,所以务必请下不为例。” 话音落下的同时,脚步也越发的快了。 他自己倒是人高腿长,施清如却两步才能抵他一步,被他抓着的手又怎么都挣不开,只能被动的跟着他不停的往前走,连看一眼他要带她去哪里都顾不上,简直苦不堪言。 不知道走了多久,施清如已是气喘吁吁,实在要走不动了之际,韩征总算停下了。 施清如忙用力一甩,总算这次把一直钳着她的大手给甩开了,忙捂住了火辣辣作痛的手腕儿,冷声道:“督主拉了下官到这里来,不知到底有何吩咐?有就尽快吩咐,下官莫敢不从;若是没有,下官便先告退了,太医院那么多事,可离不开下官。” 韩征见她不停的揉自己的手腕儿,忙抓过她的手一看,就见雪白无暇的一截皓腕上,已多了一圈红红的印记,心里大是后悔。 忙放柔了声音道:“很疼吗?对不起,都是本督……我手太重了,以后我一定会多注意的。” 施清如再次抽回了自己的手,淡淡道:“下官不敢言痛,毕竟督主既是下官上峰的上峰的上峰,又对下官恩重如山,不论督主给予下官的是什么,下官都只能受着。督主到底有吩咐吗?若是没有,下官真要告退了。” 说完行了个礼,便要离开。 韩征见状,忙挡到了她前面去,低声道:“清如,你能别对我这般客气冷淡吗?我真的已经意识到过去的错误了,你就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好好儿的弥补你吧……” 施清如打断了他:“督主这话下官听不懂,您对下官恩重如山,哪里还需要什么弥补?” 她一直这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韩征纵有千言万语,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这才知道,以往自己也以这样一副冷淡疏离的架势对她时,她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不由又悔又痛,片刻方低声道:“好,我再不说这样的话,我只做不说就是了。只萧琅那边儿,你还是别与他走太近了,他、他的婚事无论如何他自己都做不了主的,福宁长公主骄横又跋扈,撒起泼来,连皇上都得让她三分;萧琅还是当儿子的,不说母子情分了,只碍于孝道,他便忤逆不得福宁长公主,你若再与他继续……像方才那样,等不到他求得福宁长公主点头同意,福宁长公主先就要了你的命了,你千万不要再掉以轻心。” 说着,想到方才他刚闯进萧琅屋里,所看到的情形,心里简直比喝了一整缸陈年老醋还酸还涩。 那是他专属的,便是他,也只享受过她喂他一两次药而已,萧琅凭什么享受?! 施清如淡淡道:“多谢督主提点,可督主之前不是觉着萧大人很好,觉得他是一个很好的归宿,能给下官一个很好的未来吗?怎么忽然又觉得萧大人不好了,难道福宁长公主之前就不骄横跋扈不成?” 顿了顿,“何况纵然福宁长公主再骄横跋扈,萧大人却肯为了下官不惜顶撞自己的母亲,纵被打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也在所不惜,可见待下官有多真心,那下官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一定能求得长公主同意这门婚事的。毕竟这世上就没有哪个真爱子女的父母,最终拗得过自己儿女的,长公主就算再尊贵再骄横,萧大人却是她的独子、命根子,那只要萧大人精诚所至,总有金石为开那一日,不是吗?” 韩征没想过不过才几日十来日功夫,施清如对萧琅的态度便已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心里越发酸涩醋妒了。 她不是说了短时间内没想过要嫁人,纵然对方再好,她也不想嫁的吗? 怎么忽然就变了,难道这十来日还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或是萧琅竟瞒过了他的耳目,还见过她不成?这应当不可能才是,萧琅若在他眼皮子底下都能瞒天过海,那他也不用混了! 那就是萧琅此番为了她被福宁长公主打了一顿,她见过他的惨样后,被感动了,所以改变心意了? 说来这世上绝大多数女人都是极易被感动的,譬如当年邓皇后,便是因为他在病中还要为她殚精竭虑,以致累得吐了血,她亲自到病床前看过他满脸苍白、半死不活的样子后,才彻底将他引为了心腹,悉心栽培扶持的,——可清如应当不是那样的人才对,原来竟也不能例外吗! 那他怎么办,若是她的心一直不在萧琅身上,萧琅纵然条件再好,他也无所畏惧;可若她心里已经开始有萧琅的一席之地了,他的胜算无疑会小上很多,他想要重获她的芳心,也势必将更难…… 韩征半晌才干巴巴的道:“我之前都是钻牛角尖,脑子犯糊涂了,才会胡说八道的。事实上,我之前便已觉得这门亲事诸多弊端了,就算萧琅最终求得了福宁长公主的同意,以福宁长公主的性子,日后岂能不加倍磨搓你的?便是届时有我为你撑腰,做婆婆的要为难儿媳,简直易如反掌,萧琅又是长公主辛辛苦苦生下来,辛辛苦苦养到这么大的,怎么可能一直站在你一边?就好比钝刀子割肉,虽不会一下就致命,却比一刀致命更痛苦十倍百倍,这样的日子,真是你想要的吗?你千万要三思。” 施清如勾唇笑起来,“下官是与自己的丈夫过一辈子,又不是与婆婆,只要丈夫待下官好,旁的都不重要。何况,这世上哪个做儿媳的,能不受婆婆气的?便是公主郡主们,也要捧着供着自己的婆婆呢,公主郡主们都能忍的,下官自然也能忍。还是那句话,只要丈夫待下官好,那点气又算得了什么?督主阅人无数,萧大人能入您的眼,自然样样出挑,瑕不掩瑜,怎么如今下官慢慢儿想通了,您反倒又开始不看好他,否定他了,莫不是与下官又寻到了更好的夫婿人选不成?” 本不想说这些话的,万一传到了萧琅耳朵里,那就麻烦了;也不欲这样刺激韩征的,她明明都已决定放下了,再来说这些阴阳怪气的话,不是明摆着说她还没放下,且也太小肚鸡肠了吗? 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忍不住,甚至话都已经出口了,大脑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什么,真是懊恼也来不及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心里除了懊恼,还有说不出的快感,即便知道自己这样不应该,督主并不欠她什么,不但不欠她,还对她有大恩,她依然还是压不住心里的快感。 韩征好看的脸沉了下来,简直后悔死了自己之前的自以为是作茧自缚。 可他更知道后悔是没有任何用,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如今最重要的,便是做好当下与未来,以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真心。 他吸了一口气,缓声道:“清如,同样的傻事,我绝不会再做第二次,所以,你不用再嘲讽我。我也可以一直等到你原谅我,愿意把你的心重新向我敞开为止,但萧琅真不是良配,你千万别因为他让人隔日给你送上绿豆汤,再因为你被打了一顿,就被他感动了,于他来说,吩咐人给你准备绿豆汤,不过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至于他挨打,说到底也不全是因为你,而是当母亲的以为儿子会一辈子听自己的话,当儿子的则觉得自己长大了,自己的事该自己做主了,你不过只是个由头而已。” 施清如哂笑反问:“那又如何呢?下官看到的事实的确是萧大人为了下官,被长公主狠狠打了一顿就够了,我们女人一辈子求什么?不就是求能有个心疼自己的丈夫吗?只冲这一遭,下官便觉得萧大人大可托付。所以还请督主以后不要再像今日这样,忽然出现硬要带下官走了,下官愿意以喂萧大人吃药,来聊表下官的感激与触动,亦不想萧大人误会下官与督主有什么,还望督主成全。” ------题外话------ 老韩头儿,醋好喝吗?略略略…… 第一百三一回 看不见的暗流 她这是在怪自己突然出现,还硬带了她出来,是在坏她的好事了? 韩征只觉自己的心已经快要被扎成筛子了,哪哪儿都在冒血,哪哪儿都在尖锐的痛着。 可他还怪不得施清如,也舍不得怪她。 都是他自己一手把局面弄成了现下这样的,如今的痛苦与醋妒都是他自找的,怨得了谁? 便是萧琅,他也情知怪不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清如这么好,哪个男人多了解一些后,又能不喜欢,不想娶回家去白头偕老,共度一生呢? 他只能反复的说:“清如,你真的别意气用事,也别想着与我赌气,就做了错误的决定,以致越陷越深,将来后悔可就晚了。这阵子福宁长公主的心情真的非常不好,今日的事若传到她耳朵里,就算现下正是你给太后治病的关键时期,她指不定都会对你不利,她疯魔起来,是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也未必就能时时刻刻都防着她……便是我立时就能赶到,谁又能保证万无一失呢?你万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 顿了顿,“至于我说要竭尽所能的弥补你,这程子却什么都没做,你怕是要以为我只是在糊弄你吧?真不是的,我这程子忙得实在无暇分身,等忙过了,就能让你看到我的真心与诚意了,只希望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不要、不要就此彻底放弃了我……” 越说声音越低,心里也是越说越无奈。 韩征这程子是真的忙,还是不能为外人所知道的忙。 因为隆庆帝病倒了,病得还不轻。 却是万寿节当日宫里混进了南梁刺客,南梁的奸细更是早已深埋宫中等事事后被隆庆帝知道后,——这样的大事,韩征自然是不敢瞒隆庆帝的,何况萧琅也知情,他想瞒也瞒不住,惟有据实以告,等候隆庆帝降罪。 索性隆庆帝倒是没有降罪于他,但明白了南梁的阴损打算后,隆庆帝立时又恨又气苦。 恨的是南梁狼子野心。 气苦的则是老天爷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一个皇子,只要他能有一个儿子,那大周便有了太子,南梁便不会行此阴损招数了,因为知道纵然行刺成功,大周后继有人,也乱不起来,自然犯不着再劳神费力的做无用功。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已经四十整了,仍然没有一儿半女,这辈子显然已注定不会有自己亲生的儿女了! 南梁这不是专戳他的肺管子,铁了心要往他本就鲜血淋漓,常年不愈的伤口上撒盐呢? 连斗大的字儿不识一箩筐的老农都不会干这种“打人打脸”的事,南梁简直欺人太甚! 别看隆庆帝如今一心修仙问道,七情六欲都已看得很淡,人也越发的仙风道骨,大有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得道成仙的架势。 可那只是看似而已,不然他也不会至今仍死死不肯过继立太子了。 那已是他活了四十年至今,最大的心病,也是最痛的逆鳞了,当真是谁都不能摸,一摸就痛,一摸就鲜血淋漓。 如今南梁却不但摸了,还戳了,——这岂不是意味着,不但大周上下所有臣工子民都知道他不能生,如今连南梁的上上下下,也都知道他堂堂大周皇帝,却是个连孩子都不能让女人生的男人了?! 这个认知当晚便让隆庆帝急火攻心吐了血。 加上他除了恨和气苦以外,还有几分后怕,万一那天晚上侥幸让南梁的刺客得了手,他岂非非死即残? 他可远远还没活够,远远还没享受过这天下至尊的荣耀与富贵,怎么能现下就死了?他怎么也得再活四五十年的,然后在此期间,找到让自己长生不老的法子才是! 于是吐血后不过又强撑了两日,隆庆帝便再次吐了血,彻底倒下了。 一国之君说倒下就倒下,大周还至今国本未立,一旦这个消息传扬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当下不止隆庆帝急着要封锁消息,韩征也是一样的着急。 隆庆帝现在可还死不得,他要是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不论是过继哪个宗亲家的子嗣,总归很快就会出结果,届时新帝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他想要再似如今这般大权独握,可就未必现实,至少也得多付出不知道多少的心力了; 何况一旦新帝登基,他将来便有些那么名不正言不顺了,隆庆帝曾经的所作所为,也会因为一句“死者为大”,而会被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他亦得不到应得的惩罚了,——韩征怎能任由那样的事情发生? 遂立时外松内紧的把乾元殿全面封锁了,除了自己和几个心腹,并江院判和常太医,再没有任何人能见到隆庆帝,自然也就不知道隆庆帝的真实情况了。 也所以,这些日子韩征几乎都待在乾元殿总领大局,偶尔回一次司礼监,都是为了令人不至怀疑隆庆帝是否已出了事。 总算这么多日下来,隆庆帝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有效控制,人也精神了不少,韩征这才可以稍稍松一口气。 却是一口气还未及松下,就听得小杜子说施清如去了乾西五所看萧琅,他立时生出了紧迫的危机感来,带着人便忙忙赶到了乾西五所,可惜人倒是被他强行拉了出来,却明显仍不待见他、更不肯原谅他,——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施清如轻轻一笑,“下官怎么敢与督主赌气?也断不会意气用事,拿自己的一辈子和性命来开玩笑,督主尽可放心。至于下官与萧大人之间的事,还有福宁长公主会如何对付下官,就不劳督主操心了,萧大人自然会竭尽所能护住下官的。至于督主说的什么弥补,什么糊弄的,督主实在言重了,下官是哪个牌面上的人,敢当您这样说?下官真的要告退了,还请督主放行。” 不怪都说“无欲则刚”呢,她如今对他没有任何期望了,于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压根儿不用在意他会怎么想,又会不会生气难受,这种感觉还真是好极了! 韩征见施清如还是对自己这般的冷淡疏离,心里满是挫败。 但想到她之前都能坚持那么长的时间,被他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了,都不曾放弃,若不是最后他实在太过分,她势必如今还在坚持…… 他不由越发放软了声调:“清如,我真的没有糊弄你,也是真的想好好弥补你,你不信晚间回去后,可以问你师父,你就说我让你问他我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的,他肯定会告诉你,你自然也就知道,我没有糊弄你了。” 不待施清如说话,又道:“你知道了我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应当也就能猜到福宁长公主为什么心情那么糟糕,会那样打萧琅了。所以你真的要与萧琅保持距离了,我并不只是打翻了醋坛子,才这样一遍又一遍的提醒你,劝阻你,当然,我也的确打翻了醋坛子,方才看见你喂他吃药,我简直恨不能杀了他!想到他对你的觊觎,我更是悔彻心扉,但我真的是为了你好……你且先听我说,这次真不是自以为的为你好了,是真的为你好,希望你能明白。” 隆庆帝之前病重的消息韩征虽瞒得滴水不透,福宁长公主到底是隆庆帝的胞姐,与旁人不同,又在宫里住了几十年,经营了几十年,三五日的还罢了,十日八日的,她又岂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立时便动了气。 不是气隆庆帝病得那么重了,也没想着过继她儿子立为太子。 而是气的隆庆帝病得那么重,竟然一直瞒着她,为了瞒她,甚至连太后也一并瞒了,到底什么意思呢? 不就是信不过她,内心深处一直防着她吗? 他防别的兄弟便罢了,不是一个娘生的,还一直觊觎他的皇位,他防也是理所应当。 可她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唯一的亲姐姐,他竟然也这样防着她,简直太让她寒心了,要不是她当初鼎力相助,殚精竭虑的为他筹谋,他的江山能得来得那般顺利,他的皇位能安安稳稳的一坐便是十几年吗? 再说她又不是无缘无故想那些有的没的,这不是他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她不想当初自己母子三人辛辛苦苦才争来的皇位,到头来却白白便宜了外人,白白为外人做了嫁衣吗? 也就是老天爷不开眼,让她托生成了个女儿身,不然她便既嫡且长,还谋略手段样样不逊色于胞弟,那她的儿子便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子,哪还需要她这样艰难的为他筹谋,为他忍气吞声,这个要讨好,那个要讨好的,她真是受够了! 福宁长公主越想便越气,一连几日都是吃不下也睡不好。 而韩征之所以能知道,却是福宁长公主终究不是个忍气吞声的性子,忍了又忍后,还是没忍住找到了隆庆帝,与他理论。 姐弟两个一理论起来,一开始还都能压着性子,后面嗓门儿便渐渐都高了起来,话也说得越来越难听,——说到底,哪怕尊贵如皇帝与长公主,一旦吵起架来,也毫无尊贵优雅可言,与市井百姓没什么两样了。 韩征就在外面服侍,岂能有不听到一言半语的? 不光隆庆帝与福宁长公主理论时他听了好些去,福宁长公主拂袖而去,经过他面前时,还狠狠骂了他几句:“从来奸宦都是没有好下场的,韩厂臣别以为如今皇上宠信你,你就能蒙蔽皇上一辈子,一手遮天一辈子了,仔细将来爬得越高,就摔得越惨!” 且隆庆帝事后也对着他抱怨了好长的时间,“说朕信不过她,防着她,怎么不想想朕为什么不告诉她?哼,她也知道只有她与朕一母同胞呢,那别人为了所谓江山社稷的传承,或是一己私利逼迫朕过继便罢了,南梁狼子野心,欺负朕膝下空虚也罢了,她竟也跟别人一样逼迫朕,可考虑过朕的心情与感受?说到底还不是为的她儿子,为的自己母子的利益,什么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弟弟再亲,难道还能亲得过自己的儿子不成?朕就不过继呢,侄儿不过继,外甥也不过继,三五年,十年八年,朕都不过继,朕倒要看看,谁敢有半句二话!” 隆庆帝病了一场,他就算是皇帝,也首先是人,如何不渴望来自至亲的关心? 可一来太后病着,本来也上了年纪,他不想太后担心;二来,便是不想让福宁长公主知道了,又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念头了。 胞姐的心思他一直知道,连母后也时不时的替她敲边鼓,他也心知肚明,可他明明还活得好好儿的,年纪也还不大,谁就能保证他这辈子就生不出自己的儿子了? 就算他真生不出了,等到他老了,快要死了时,再来图谋他的东西也不迟啊,现在就开始变着法儿的图谋,是巴不得他早些死吗? 所以隆庆帝讨厌过继呢,不论是萧琅还是宇文皓宇文澜,在这件事上,他对他们都是一视同仁。 更不必说要过继萧琅一个外姓人,难度只会徒增百倍了,就算萧琅从血缘上,的确跟他最亲,他私心也最喜欢这个外甥,萧琅却终究姓萧不姓宇文,大周的江山也终究是宇文家的,不是萧家的,——胞姐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好吗! 偏偏隆庆帝一心不让想福宁长公主知道自己大病了一场的事,她竟然还是知道了,还一到乾元殿便是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有关他病情龙体的事,却是只字不提;之前南梁细作混进宫里,意图行刺之事,她也是一字不说,萧琅亲自经手的事,她难道会不知道不成? 所以这真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讨债的呢! 隆庆帝难得絮絮叨叨的抱怨完,又安抚了韩征一回:“长公主就是那个性子,脾气一上来,连朕的面子都不给的,偏太后又心痛她,百般宠着她,朕便不念姐弟情分,光看太后的面子,也只能让着她。爱卿且别与她一般见识,你的忠心,别人或许不清楚,朕心里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不然此番也不能只信任你一个,凡事都交给你,旁的人一律不见不信了,你只管继续安心为朕尽忠,为大周尽忠,朕自然亏待不了你。” 显然福宁长公主骂韩征的话,他在殿内也听见了,但并没放在心上。 韩征听得隆庆帝没有将福宁长公主的话放在心上,也就安下了心来,顺势请示隆庆帝,“要不要臣暗中清洗一下乾元殿的人?也省得回头再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又被皇上不想知道的人知道了。” 乾元殿明明让韩征封锁得滴水不透,胞姐还是这么快便知道了自己大病一场的事,隆庆帝心里如何不明白是胞姐在乾元殿有人,而且还不只一个,甚至指不定就是他的近侍之一,乃至之几? 若是以往,隆庆帝可能就睁一只闭一只眼,任事情这么混过去也就罢了。 可其时他正在气头上,哪还肯当没这回事儿一般? 直接采纳了韩征的谏言,把事情全权交给了韩征去办。 于是也就一日不到的功夫,福宁长公主耗费了大量时间和心血,才在乾元殿安插下的几个人,便都被揪了出来,以各种理由给发作了。 消息传到长乐殿,福宁长公主立时气得砸碎了满殿的陈设,心里也不知是该恨隆庆帝多一些,还是该恨韩征多一些好了。 偏偏太后又病着,她也不敢去太后面前哭诉自己的委屈,让亲娘为自己做主,——胞弟已经是皇帝了,她就算长姐如母,在他面前说话,也早需得小心翼翼,斟酌再三了,就算如此,他也经常不肯听她的。 惟有亲娘的话,他碍于母子情分也罢,碍于孝道也罢,总还能听进去几分。 可问题是,若让亲娘跟着动气,又加重了病情,她的损失无疑会更大…… 福宁长公主正自憋屈恼火得半死之际,谁知道儿子又气她来了,不但不肯娶她相中的儿媳、奉国公府的六姑娘,竟还想迎娶韩征那个对食、贱婢狐媚子施氏为妻,简直就是疯了,——犹如火上浇油一般,福宁长公主的怒气腾地一下,就冲到了最高点。 这才会砸破了萧琅的头不算,还又重打了他三十大板的。 个个儿都不肯让她顺心如意,偏偏她还个个儿都只能忍着,那她打自己不听话不成器的儿子,总不用忍着,总没人敢有二话了吧?! 第一百三二回 且慢慢来 福宁长公主打完萧琅后,因为心痛儿子,不但没有消气,反而越发火大了,简直立时三刻想拿了施清如到跟前儿,活活乱棍打死! 可想到韩征的强势,想到她这么多年在乾元殿的苦心经营一夕便全盘覆灭了,再想到隆庆帝对韩征的信任,——都病成那样了,还只让韩征一人知晓,只留他一人服侍左右,这要是真不好了,岂不是韩征就是唯一托付后事的人选,岂不是他愿意扶持谁坐上那个最尊贵的位子,谁就能上位了? 自然,被韩征扶上了位的新君自此也将对他感恩戴德,加倍宠信,他的权势也势必将更上一层楼,彻底达到顶峰,届时哪还有他们母子三人的容身之地! 可凭什么啊,这江山虽是她胞弟的,却又不只是他的,是祖宗代代传下来,传到了胞弟,胞弟又得传给儿孙,子子孙孙代代传下去的,难道她就不是宇文家的子孙了,她的儿女就不是宇文家的后人了不成? 然而想要将这不服不甘彻底抹平了,便只能忍,忍到他们母子成了事,再不用忍为止。 于是福宁长公主哪怕快咬碎了满口的牙齿,依然忍住了没有对施清如出手。 但施清如方才去乾西五所,还进了萧琅内室,坐在他床边给他喂药之事再传来福宁长公主耳朵里,她还能不能忍住,韩征可就说不好了。 他知道得比旁人都多,与福宁长公主也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对她的性子还是很了解的,实在没法儿不担心。 由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就算他日防夜防,也总有防不住福宁长公主的时候,真让她把清如拿了去折辱甚至要了她的命,他哪怕立时让她给清如偿命,又有什么用,她一样回不来了! 所以韩征才再四的劝施清如,除了他的确醋妒施清如竟给他喂药,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以外,主要便是这个原因了。 可惜施清如至此仍是一脸淡淡的,“多谢督主的提点,下官信您是真为了下官好,只是下官也是这么大的人了,这又是下官的私事,下官心里自有计较,就不劳督主操心了。” 顿了顿,“督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韩征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但心里更清楚眼下实在不宜再继续阻拦施清如了,人都是这样,你越逼,他就越来和你对着来的,想来感情上的事,也是一样。 他如今只能顺着她,哄着她,春风化雨的关心她,把她冷了的心一点一点再焐热回来,——这个过程显然不可能一蹴而就,他且慢慢儿来吧。 韩征想着,总算松了口:“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了,那你先回太医院去吧,只是我方才的话,你务必要记住,我真不会害你的。” 施清如欠身一礼:“下官自然知道督主不会害下官,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转身走出两步后,忽然想到某件事,忙又停住,转过了身来,“还有一件事,小杜子每日都送绿豆汤和瓜果去太医院,说是督主吩咐的,还请督主以后不必再如此了,下官实在担当不起,下官告退。” 说完再次转过身,这次是真的走了。 余下韩征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后,方无声的苦笑起来。 方才小丫头忽然停下转身,他还当她是回心转意了呢,虽然明知道这不可能,但心里还是存了一丝侥幸的希望,果然她只是让他别再送东西去太医院了,可见小丫头这次是真被他伤了心了。 不过她既不会被他的绿豆汤感动,自然也不会被萧琅的感动,连萧琅挨打的真相,等她从常太医口中得知后,也势必不会再触动,那他今日这一趟,便也不算全无收获了。 还是那句话,且慢慢儿来吧。 韩征遂也转身回了司礼监去。 彼时萧琅与丹阳郡主也正说话儿,兄妹两个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尤其丹阳郡主,脸阴得简直能拧出水来了,“大哥,之前我一直站在你这一边,想着你从来没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过,我作为你的妹妹,自然要助你得偿所愿,毕竟咱们生来便什么都不缺,要说唯一缺的,也就是一个真心相爱相知之人了,所以我不愿意你抱憾终生。可方才你也看见了,清如对你是真一点男女之情都没有,甚至你因为她被打成这样儿,她也丝毫不感动,她就算再好,眼睛看不到你,心里更没有你,又有什么用?强扭的瓜可从来都不甜的,何况有韩厂臣在,你连强扭都扭不来,又何必再执迷不悟?还是趁早放弃吧!” 这会儿再想到韩征眼里只看得见施清如一个,对她的称呼也改成了自己的‘内眷’,还不由分说把人给扯走了,他一向优雅从容,何曾有过这般粗鲁失态的时候? 可见对清如有多在乎,而清如对他亦是一片痴心尽付,哪怕二人现下极有可能产生了误会,但她也直觉二人很快便能和好如初。 那她大哥何必再执迷不悟,自取其辱? 便是她,哪怕从来无人知道自己的心意,也该放下了…… 萧琅想到韩征的强势,也无比的糟心,沉声道:“施太医眼下是对我还没有男女之情,可她对韩征,你也看见了,是那么的冷淡疏离,可见二人虽不至于决裂,却也早不复从前了,那便是我的机会,所以我不会放弃,我相信只要我精诚所至,总会有金石为开那一日的!” 丹阳郡主眉头皱成一团,“可大哥,你都被打成这样了,她也丝毫的触动都没有,拒绝起你来也是毫不客气,你确定你真能焐热她的心吧?就怕她连个焐的机会都不给你,你又何必再这样作践自己?不怪母亲生气,连我现下都忍不住生气了。” 顿了顿,“是,我也得承认清如是真很好,长得好,医术好,性子也不错,比那些所谓大家闺秀都有意思。可比她好的女子,这京城又不是没有了,只要大哥你愿意,不说满京城了,全大周的女子都是随你挑,又何必非要作茧自缚,在一棵树上吊死呢?你就听我的,打今儿起放弃吧,啊?” 萧琅苦笑起来,“哪有那么容易的事,说放弃就真能放弃?珑儿你还小,不知道喜欢这件事,一旦意识到了,努力过了,便势必会越来越喜欢,越来越难放下……我真做不到。” 丹阳郡主也低头苦笑起来,她怎么会不知道? 但她因为一开始就没抱过希望,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有结果,自然也不会失望,与大哥的情形根本不一样。 她只能语重心长又道:“大哥,问题是你这个注定太难了啊,母亲那一关你便过不了,何况还有韩厂臣那一关,纵使你把这两关都过了,清如仍对你没意思,你又怎么样呢?所以听我的,放弃吧,我真的不想再看到我好好儿的大哥,被打成这样,伤身又伤心了。” 说到最后,忍不住红了眼圈。 不管是好是闹是别扭,都是人韩厂臣与清如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们兄妹硬要夹到当中去,又算什么呢? 他们生来便尊贵,总不能因为喜欢一个人,还是注定得不到的人,便把自己的傲气与傲骨通通都给喜欢没了! 萧琅沉默片刻,低声道:“总归我现在还做不到放弃,珑儿你就别再劝我了,我心里有数的,等回头我继续加倍的努力过了,依然不行,我自然也就放弃了,这样至少我尽过全力了,将来也不会后悔。” 不欲再多说这个话题,忙岔开了,“倒是母亲此番动这么大的气,我这两日细想过了,除了我忤逆她,不肯遂她的意娶奉国公府的六小姐以外,应当还有其他原因,而且还是很重要的原因。偏我那日只顾着自己的事,竟没意识到,你回头去见母亲时,设法儿问一问到底是什么事,我们也这么大了,总不能再像小时那样,什么事都让母亲一个人扛,我们兄妹,尤其是我,也该替母亲分担,该承担起咱们萧家一家之主的责任来了。” 丹阳郡主闻言,忙道:“大哥,我也觉着很不对劲儿,我前几日好似听岑嬷嬷说过一句母亲已经吃不下睡不着好些天了,再这样下去,人就要垮了啊。我问岑嬷嬷,她又说肯定是我听错了,她不是说的母亲,是说的旁人;我去问母亲,母亲也说她好好儿的,让我别担心。可母亲的气色分明很不好,扑了厚厚的粉都遮掩不住……大哥,你快好起来吧,母亲已经上了年纪,这些年也是真不容易,我们不能再气她,让她担心了。” 萧琅半晌方低应了一声“嗯”,“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吧,我也想歇一会儿了……放心,药我一定会吃的,我不尽快好起来,如何为母亲和你遮风挡雨呢?” 怕丹阳郡主还不信,索性当着她的面儿,捏着鼻子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后,方皱着眉头道:“这下总可以了吧?” 丹阳郡主脸上这才有了笑,道:“自然可以了。” 一面递了蜜饯给萧琅。 待萧琅吃毕漱了口,又吩咐了一通服侍的人务必经心后,才带着人回了长乐殿去。 余下萧琅确定妹妹已经走了,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一拳捶在了床沿上。 施太医说喜欢一个人,谁说一定就要有结果,可若不能有结果,不能与之共度一生,他的喜欢又算什么? 问题是,韩征现在就如一座大山,挡在他的前面,他不把这座大山搬开,根本就没有守得云开见月明那一日。 有韩征在一日,施太医便一日看不到他,就譬如方才,施太医一开始那么不情愿喂他吃药,后来韩征来了后,她反倒坚持要给他喂药了,她难道是为的他吗? 当然不是,她分明就是为的韩征,为的刺激韩征! 可要怎么才能把这次大山搬开呢? 萧琅确定自己此刻心里满满都是对韩征的嫉妒,这本是人类的本性,倒也可以被原谅。 可若将这嫉妒发展为恶意,攻击别人,伤害别人,可就不可原谅了……他真的要让自己变成那样的人吗? 不,他做不到,他绝不能将自己变成自己讨厌的那类人! 施清如一路回了太医院,心里总算稍稍冷静了些。 就忍不住后悔起方才故意言语刺激韩征的行径来,她那样与一个活脱脱的怨妇有什么差别? 督主以前不喜欢她不是他的错,他如今据他自己说来,是终于不想再压抑自己的心意,想好好弥补她了,也不该成为她刺激刺痛他的工具,甚至因此直接否定了他的好心和善意。 她想彻底的放下,先就要让自己心态平和。 总归她至今也不后悔曾经对督主的喜欢,要是没有那份喜欢,她的人生该是多么的无趣? 所以,同样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了。 不管是当初要喜欢,还是如今决定不喜欢了,都是她自己的决定,自己的选择,与旁人何干! 再就是萧大人,方才她的不当之处,也得尽快与他解释清楚,也省得他误会了,再执迷不悟,他人是真的不错,但她和他也的确没缘分,他又何必非要强求,弄得母子失和,大家也都不开心呢? 下午,施清如一直都心不在焉的,好在没人需要她出诊,太医院也没有旁的事,她心不在焉也没有什么影响。 如此到了交班的时辰,她与常太医便与夜班的太医交了班,出宫回了家去。 ------题外话------ 今天出发回老公老家,要开一天的车,后面我会竭尽所能不断更的,但每天应该只能四千了,多了实在做不到,等过完了年,回了家里,一定多更哈,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么么哒o(* ̄︶ ̄*)o 第一百三三回 就是无赖了,怎么着 到了家,用过了晚膳后,施清如方问起常太医韩征让他问他的问题来,“……督主让我问师父,说您知道是他让问的,自会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请师父赐教。” 常太医便知道韩征又已与自己的小徒弟见过面了,不由暗暗撇嘴,以前避之不及,如今一有空闲就去上赶着,还变着法儿的献殷勤,这叫什么?这叫活该! 不过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事他通不打算再管,也管不了了,且由得他们折腾去吧。 常太医遂压低了声音,道:“是这样的,皇上前阵子大病了一场,这种事儿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韩征便奉旨把乾元殿外松内紧的全面封锁了,直至皇上病愈,都无人知晓。可福宁长公主在乾元殿却显然有人,还是知道了,就去找皇上闹,说皇上瞒别人便罢了,连自己这个最亲近的胞姐也瞒,不是信不过她,防着她吗?简直太寒她的心了。” “皇上呢,心里也很不痛快,觉得别人逼他便罢了,自己一母同胞的姐姐也变着法儿的逼他,巴不得他早点儿死,不然干嘛那么着急过继,她当姐姐的,不是该为自己的弟弟祈福,希望他长命百岁吗?就与福宁长公主吵了起来,最后不欢而散。韩征又趁机请示了皇上,把她在乾元殿的钉子全部拔了个干净,她心里岂能不恼火,岂能不逮谁咬谁的?” 韩征知道常太医自来不耐烦这些争权夺利的事,他也不想常太医的医术深浅彻底暴露了,一向都只有太医院排得上号的太医都去乾元殿会诊时,才会让他去隆庆帝面前晃晃。 所以这次一开始也没叫常太医去给隆庆帝治病,只传了江太医去。 奈何江太医治了两日后,发现自己实在没有把握,又怕隆庆帝真有个什么好歹,自己第一个就要人头落地,家破人亡。 于是战战兢兢求了韩征,能不能再传几个太医来会诊,大家一起拿主意开方子? 可隆庆帝与韩征为什么要封锁消息?不就是想尽可能少些人知道隆庆帝病倒,病得还不轻的消息吗,再传几个太医来会诊,哪里还瞒得住。 便是江太医一个人,韩征都不敢让他时刻待在乾元殿,都只是让他上午下午各去一次,晚上再寻由头在宫里当值,然后悄悄儿的去乾元殿,就这样,还只是短期之计,时间一长,势必要瞒不住。 韩征只能又悄悄儿传了常太医去乾元殿,几日下来,总算是让隆庆帝转危为安,龙体大愈了。 所以韩征让施清如问常太医呢,他不说整件事情的细枝末节都知道,至少为施清如解惑是绝对够了。 常太医说完,正色与施清如道:“你和韩征之间旁的事师父不管,但他提醒你这个,却是真为你好,所以你以后千万得加倍小心,也千万要与那萧大人保持距离了,福宁长公主连与皇上吵架都敢的,还有什么是她不敢的?尤其韩征自来不买她账,前儿又拔除了她苦心埋在乾元殿的钉子,新仇旧恨之下,她暂时不能对韩征怎么样,要对付你一个小小的太医,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明白吗?” 施清如是真没想到当中还夹杂了这般复杂凶险的过程,宫里的平静果然从来都只是表面上的,谁也不知道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到底有多少暗流在翻滚涌动。 她不由后背发寒,片刻方道:“师父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加倍小心,也一定会与萧大人甚至丹阳郡主保持距离的。其实我之前已经与萧大人把话说清楚了,今日也不想去乾西五所的,是丹阳郡主硬拉了我去,但肯定不会再有下次了。” 也不知萧琅与丹阳郡主可知道这些了? 兄妹两个一人违逆母亲,一心抗婚,一人则无所不用其极的为自家兄长制造机会,想来都还不知道吧?不然也不会如此行事了。 只盼他们能尽快知道,尽快与福宁长公主同心同力,再顾不得理会她吧,只要他们不再理会她了,她熬到给太后治完了病,便请辞出宫,想来也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常太医皱眉道:“那丹阳郡主到底怎么想的?我可不信她真拿你当朋友,也毫不在乎你的出身家世,就一心希望你能做她嫂子,连因为你,使得她母兄失和,都毫无芥蒂。” 施清如苦笑了一下,“谁知道呢?那些贵人们的心思本就变幻莫测,谁能猜得到?总归我以后再去仁寿殿,一定给太后扎完了针便立时就走,绝不多停留了。” 丹阳郡主怎么想的?自然是希望她与萧琅成了后,督主身边便再无一个略微亲近一点的女子,她注定得不到的,便也希望其他女子都得不到而已! 可这毕竟只是她的猜测,本来也不宜告诉师父,就让师父疑惑着吧,总归只是隐秘的小女儿情态,无伤大雅也无关大局。 当下师徒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眼见时辰不早,也就各自回房,梳洗歇下了。 次日,小杜子仍准时送了绿豆汤和新鲜瓜果到太医院来。 施清如便知道昨儿她最后与韩征说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了。 却也没说什么,反正花不了多少银子,太医院上下也都不容易,就当是督主体己给大家伙儿的夏日贴补吧。 她知道韩征忙,在得知了隆庆帝大病初愈,龙体仍虚之后,就更确定他短时间内除了打发小杜子送这样那样的东西来给她以外,应当什么“弥补”都做不了了。 那都由他去吧,反正对她影响不大,时间也持续不了多久了,等她去了自己的庄子上,彼此离得远了,自然就清净了。 但没想到估算错误,当日傍晚施清如和常太医前脚才回了家,还未及用膳,后脚韩征便带着小杜子也来了师徒两个的家。 小杜子还提了个食盒,一进来便笑嘻嘻的道:“常太医,知道您老喜欢春熙楼的肘子,干爹出宫时特意绕道去买了来孝敬您的,您待会儿可一定要与我干爹多喝两杯。姑娘,还有您爱吃的清蒸大玉斑,以往都是家里厨子做的,今儿这个却是玉鸣楼大厨做的,是他们排名第一的招牌菜,也是干爹特意绕道去买来给您吃的,您待会儿也一定要吃多一点儿才是。” 常太医就晲了韩征一眼,似笑非笑道:“今儿督主不忙呢,竟然大驾光临我这个贱地儿?可惜我们师徒每日的饭菜都是定量的,没有多余的,你们父子两个还是回都督府吃去吧。至于肘子大玉斑什么的,也带回去吧,我们师徒晚间都吃得清淡。” 不想韩征却是笑道:“春熙路的肘子一向以肥而不腻著称,大玉斑本来就是清蒸的,就更清淡了,至于您和清如每日的饭菜都是定量的,那也没关系,随便给我们父子吃点儿什么便是了。” 常太医逐客的借口都被堵了回来,只得看向了施清如,徒弟,师父努过力了,可敌人太凶残太油盐不进,我只能铩羽而归了。 施清如自然读懂了常太医的意思,倒是神色不变,只平静上前给韩征行了礼,便扔下一句:“师父,那我去厨房瞧着让她们再添几个菜吧。” 径自出了厅堂。 却是“黄鹤一去不复返”,韩征是左等也等不到人回来,右等也等不到人回来,终于忍不住要吩咐小杜子去瞧瞧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了之时,总算门外有动静了。 却是常太医府上的厨娘带着丫头上菜来了,“督主、老爷,姑娘吩咐奴婢们添了六个菜,都很是清淡爽口,再配上督主带来的两样大菜,用来下酒再好不过了,所以姑娘请督主和老爷慢慢儿吃,慢慢儿喝,至于她自己,因为累了一天,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就先回房歇息去了,请督主和老爷千万不要怪罪。” 厨娘也是从都督府过来的,自然认得韩征,也不像寻常人那般惧怕他。 厨娘带着丫头上完菜,便行礼告退了,也没注意到韩征早已是面沉如水。 常太医与小杜子却是注意到了,并且深知他不高兴的原因,小杜子不由暗暗一凛,干爹不高兴了,回头倒霉的只会是他们这些底下服侍的啊! 常太医却是一脸的幸灾乐祸,斜着韩征道:“怎么着,没想到我小徒弟会对你如此避之不及,不高兴了?活该,她才对你避之不及这一次而已,你之前避她避了多少次?如今无论她如何对你,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 顿了顿,“别想山不来就你,你就去就山,去她房间见她啊,我这个师父还在呢,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硬闯我徒弟的闺房,除非你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韩征却是忽然笑了起来,“您也说才这一次而已,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我以后得了闲就来,二十次不行就五十次,五十次不行就一百次,总有一日,她对我不会再这般避之不及的。” 他会学着像之前她对他无微不至的好那样,去关心她、对她好,会学着去了解她的喜怒哀乐,然后让她慢慢再喜欢上他的! 常太医幸灾乐祸不起来了,“你那么忙,哪来那么多时间二十五十一百次的?别把大话说早了。” 韩征道:“我是很忙,但只要有心,再忙也是挤得出时间来的,反正您很快就知道我是不是在说大话了。倒是您,当初最先棒打鸳鸯的人不是您吗?要不是您,我后来还未必会那般疏离那般决绝,所以,您得对我负责,助我一臂之力才是,我也不让您做旁的,以后只需要适时替我敲敲边鼓,说说好话,再制造几次机会也就是了,没问题吧?” 常太医气极反笑,“我凭什么得对你负责,事情难道是我让你做得那么绝的?再说我没多久就已经改了主意,不再阻拦你们,甚至鼓励你了,你是怎么做的,依然拒我小徒弟于千里之外,还要把他推给别人。这手心也是肉,手背也是肉,我不扯你的后腿就是好的了,还想我助你一臂之力,给你敲边鼓说好话,制造机会,你简直就是无赖嘛!” 韩征以眼神示意小杜子退出去后,方笑道:“对,我就是无赖了,怎么着吧?眼看媳妇儿都要飞走了,我还管得上什么无赖不无赖呢,只要招数好使,那就是好招数。反正您是帮我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不然将来我凭自己的努力,挽回了清如,再与她有了孩子后,我可不会让我孩子叫您‘爷爷’的!” 常太医目瞪口呆,“你、你、你想得倒是挺长远的,大雁还没打下来呢,已经在想怎么吃了,真的美得你!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怎么不要脸呢?我可真是瞎了眼!” 韩征一脸的坦然,“您今日才知道也不算晚,总之以后记得替我敲边鼓说好话儿啊,就譬如今日这样的情形,您就该亲自去把人给我请回来才是,不过今儿便罢了,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啊。” “我、我、我……”常太医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惟有泄愤般大口大口的啃他带来的水晶肘子了。 哼,他肯定是前世不修,这辈子才会摊上了这么个无赖,只能顺应他的无赖逻辑,还敢威胁他将来不叫他孙子叫他‘爷爷’,真是……算他狠,他除了帮他,还能怎么着? 然话虽如此,心里有多高兴于韩征的幡然醒悟与果断出手,有多高兴两个小的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便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小徒弟他知道,对韩征依然是有情的,那只要韩征拿出足够的真心与诚意,“烈女怕缠郎”,她一定会回头的,届时两人终于心意相通,走到一起了,他抱孙子的日子还会远吗? 指不定再过两三年,他就能抱上了呢? 至于要怎么才能瞒天过海,怎么才能保得清如和孩子平安,那就是韩征当爹的事了,他可管不着,他只管抱孙子带孙子就够了…… 第一百三四回 去大相国寺 接下来半个月,韩征果然是一得了空儿便往师徒两个的家里跑,每次都会带一些京城出了名的吃食,或是新鲜的小玩意儿,再不然,就是给施清如带两支首饰一捧花儿什么的。 施清如却每次都是对他避而不见,常太医虽答应了助他一臂之力,真到施清如房门外去叫她时,听得她有气无力的声音,又每每会觉得不忍心,于是每次都无功而返。 好在韩征也不以为杵,下次仍照常前来,带的东西亦都纵不名贵,却绝对走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清如的心不是一日,而是经过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才冷了下去的,如今他要再焐热回来,自然也不是三五日就行的,总得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才是,他不急。 而施清如虽对韩征始终避而不见,他每次来带了什么,说了什么,事后常太医却都会全部告诉她,还会自以为不着痕迹的替韩征说几句好话儿,“这首饰听小杜子说,可是韩征亲自挑的,他长这么大,可还从来没给哪个女子挑过首饰呢,不想眼光倒是挺不错!” “这花儿倒是好看,香气也好闻,光看着闻着都能让人浑身都凉爽好几分呢……听说是韩征亲自去哪哪儿摘的?他也是可笑,那样的权势滔天,还缺银子不成,就拿这样几朵花儿也好意思上门呢?不过罢了,心意最要紧嘛……” 弄得施清如哭笑不得之余,自以为已平静无波的心里也开始又泛起了轻微的涟漪。 她惟有忙忙压住,不许那涟漪继续泛出更大的波纹来。 前后不过才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而已,她连伤疤都还没好,难道就已经能忘了痛不成? 那下次再受到伤害,伤上加伤,她该怎么办? 她不把自己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起来,不让自己尽可能变得无坚不摧,下次她可能就熬不过去了! 好在韩征很快又彻底忙了起来。 因为隆庆帝再次病倒了,虽不若前次那般来势汹汹,所以不得不尽可能瞒着所有人,却也是病去如抽丝,太医院众太医会诊了几次后,都缠缠绵绵的没能彻底好起来,自然也处理不了军国大事了。 ——虽然他之前便一心修道,早几年都没怎么处理过了。 韩征既要处理军国大事,又要替隆庆帝应付一众忧心圣躬国本的宗亲臣工,还要安抚人心,便是把时间挤了再挤,也实在挤不出时间去常太医家了。 施清如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日,施清如又一次去了仁寿殿给太后施针。 自她第一次给太后治病至今,已快两个月了,太后的恢复也还算良好,她估摸着快则一个月,慢则一个半月,太后这一阶段的治疗,便能告一段落了,等到今年入了冬,她定也要比往年好受得多。 太后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感觉自然比施清如更好、更直观,对施清如也是赏赐不绝,从金银首饰到吃的玩的,应有尽有,都知道她如今是太后跟前儿一等一的红人儿了。 施清如却每次都是给太后施完针就走,绝不多停留片刻,以免不定什么时候便着了福宁长公主的道儿,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与丹阳郡主因见面变得少了,自然也疏远了。 “……若太后娘娘没有其他吩咐,臣便先告退了。”在往常差不多的时间上,施清如给太后施完了针,便立刻提出了告退,只当一如既往立时便能离开仁寿殿了。 不想太后却是道:“你先别急,哀家有事儿问你。” 施清如心里一紧,嘴上已笑道:“不知太后娘娘有何吩咐?臣洗耳恭听。” 太后不会是知道什么了吧?她虽日日居于深宫,轻易不出门也不见人的,但这宫里真有事情能瞒得过她的吗? 太后缓缓说道:“是这样,哀家打算明日去一趟大相国寺上香,一来为百姓祈福,这不是都一个多月没下过雨了吗?这么大热的天儿,百姓们家里又用不起冰,得多难熬?哀家就想着,哀家亲自去求老天爷,指不定老天爷就肯降下甘霖来了呢?” “这二来嘛,也是哀家自己热得受不了了,哀家倒是有冰可用,皇帝委屈了自己,也委屈不了哀家。问题是,哀家这腿不能用冰,这日日热得哀家头昏脑涨的,就想着索性去大相国寺凉快凉快,那里古树参天的,又临山临水,都知道是出了名的避暑之地,若哀家明儿去了果然凉快,哀家还打算主上三五日的,再回宫呢。就想问你,你跟哀家去大相国寺施针治病,可方便?可有什么需要提前备好的药材用品之类?” 大相国寺乃是皇家寺庙,但平常也开放接待京城各高门大户和少量的寻常百姓,故而名声远扬,香火旺盛。 然太后出宫一趟,可不是小事儿,得内务府和金吾卫等提前几日便准备起来,以防有什么意外情况发生,太后现在却说她打算明日就去,只怕不现实吧? 施清如想着,恭声应道:“回太后娘娘,臣去哪里都方便,太后娘娘如今也只需施针浸泡,吃的药已是少之又少,倒是不需要提前准备什么。但太后娘娘身份尊贵,又上了年纪,只怕皇上先就不肯同意您老人家出宫去吧?” 太后闻言,就叹息起来,“皇帝要是知道了,自然放心不下哀家大热的天儿,还车马劳动的去大相国寺,可当儿子的心疼母亲,当母亲的就不心疼儿子了不成?他打小儿便三灾八难的,所幸蒙先帝看重,继承了大宝,偏又身体不好,不是这儿病的,便是那儿痛的,此番更是病了这么久,都没能痊愈……哀家就想着,此番也得在菩萨前,替他也上一炷香,让菩萨保佑他,尽快痊愈,再现龙马精神才是。” 段嬷嬷忙赔笑接道:“咱们皇上是天子,洪福齐天,此番不过小病小痛罢了,太后娘娘且不必担心,皇上必定很快便能好起来的。” 因施清如如今时常出入仁寿殿,太后与段嬷嬷说起话儿来,很多时候也不大避开她了。 当然,她们说的话儿,本来也没什么可避的。 施清如却仍是立时眼观鼻鼻观心的低下了头去。 就听得太后又道:“他是天子不假,却更是哀家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辛辛苦苦养大的,他就是做到了天皇老子,也是哀家的孩子,他病着,哪怕那病痛再小,终究也是病痛,哀家又岂能不担心的?总算如今哀家的腿好了许多,要走要跪也都无碍,明儿这一趟,哀家是非去不可的。” 段嬷嬷忙赔笑道:“没谁说不让您老人家去,这不是不放心吗?那您老人家打算带谁去?” 太后道:“哀家不欲劳师动众,就带福宁和珑儿母女两个,让琅儿护送咱们去也就是了,再加上施太医,轻车简从的去,上完香若是觉得好,就在大相国寺小住几日,若是不好,即刻便返回就是,人多了反倒更麻烦。” 段嬷嬷笑道:“那皇后娘娘呢,太后娘娘不打算带吗?不然豫妃静妃纯妃等几位娘娘也素来沉稳妥帖,您老人家要不带一两位在身边服侍解闷儿?” 太后摆手道:“皇后和豫妃静妃几个都要去乾元殿侍疾,皇帝病着,后宫众妃嫔本就心不安,她们几个再随哀家出了宫去,剩下都是些毛毛躁躁的,哪里懂得侍疾,又能顶什么用?只怕皇帝也未必耐烦见到她们,就一个都别带了,横竖哀家指不定当日就回来了。” 段嬷嬷点头赔笑:“还是太后娘娘考虑得周全,老奴就考虑不到这么多,那老奴待会儿便带着人收拾东西去。” 太后“嗯”了一声,这才看向施清如,道:“施太医,你回去与你上官说一下,明儿便不必去太医院了,直接来仁寿殿,与哀家一块儿出宫去大相国寺吧。” 施清如自然知道太后出宫就算再如何‘轻车简从的去’,护卫宫人们合起来至少也得几百人。 却没想到太后只打算带福宁长公主和萧琅丹阳郡主母子三人去,那岂不是意味着,福宁长公主若想为难她,她甚至连个解围的人都没有,甚至福宁长公主想要她的命,她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可太后亲点的她一起去,也的确一直都是她在给太后治腿,她根本连推脱的理由都没有啊…… 施清如想着,恭声道:“回太后娘娘,因皇上龙体欠安,连日来太医院几位院判副院判大人都待在乾元殿里,顾不上旁的事,太医院实在有些缺人手,整好明日也不用给太后娘娘施针,要不臣明日再看吧?若太后娘娘去了大相国寺,果真觉着好,想小住几日,臣明日晚间,或者后日一早赶去大相国寺也不迟;若太后娘娘明日便回来了,那就更不影响臣后日为太后娘娘施针了,未知太后娘娘意下如何?” 话说回来,仁寿殿便设了小佛堂,太后日日都要礼佛的,何必非要大热天儿车马劳顿的去什么大相国寺上香求佛? 只要心中有佛,不是哪里都一样吗? 至于说想避暑,想凉快几日,当儿子的病着,当娘的还有那个心情去避暑吗? 可见定是有人撺掇的太后,只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施清如怎么想都觉得十有八九那个人就是福宁长公主,也只有她当女儿的,才对太后有如此影响力了,——那她当然更不能去一趟了。 虽然她不觉得自己能重要到福宁长公主劳师动众,就为了设一个专门对付她的局,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真着了福宁长公主的道儿,甚至连命都给弄没了,老天爷可不会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了! 可惜太后不肯遂她的愿,“太医院再缺人手,能缺你一个不成?自你给哀家治腿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又从不恃宠而骄,哀家很是喜欢,也将你的辛苦都看在眼里。旁的不说,就说如今大热的天儿,要你隔日来一趟仁寿殿,路上晒太阳便罢了,给哀家施针时,也因为哀家不能用冰,你也一直一起热,好几次哀家都见你连衣领都湿透了。哀家自来是个恩怨赏罚分明的人,谁待哀家用心,哀家便绝不会亏待了。所以你只管回去向你上官告假,明儿便随了哀家一道去大相国寺,若哀家明日便回来,你就当是去散一日的心,若哀家小住几日,你就当是给自己放个假,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不必再说。” 这下施清如还能说什么,再推辞就是不识抬举了,只得笑道:“多谢太后娘娘厚爱,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太后方笑起来,“这就对了,你明儿也不必穿官服了,就穿常服吧,你小姑娘家家的,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是。” 施清如只得再次应了,陪着太后又说了一会儿话后,方行礼告退了。 走出几步后,还隐隐听得太后与段嬷嬷叹息,“都说大相国寺香火灵验,求子更是最灵,可惜后宫上到皇后,下到嫔妃,都去求过那么多次了,却一次都没灵验过……只盼哀家这次亲自去求,佛祖看在哀家一片诚心的份儿上,能赐哀家一个孙儿吧……” 施清如忙加快了脚步。 待出了仁寿殿正殿,方长长吐了一口气,原来太后此番去大相国寺,还想为皇上求子,也就不怪她非去不可了。 隆庆帝要是能有一个儿子,什么病必定都是立时好起来! 问题是,过去二十几年,他都没能让后宫那么多妃嫔生出一儿半女来,现在和将来能让妃嫔们有孕的希望,只怕也是微乎其微。 要不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呢,连皇帝都不能事事时时顺心了,升斗小民自然更是如此了…… ------题外话------ 老家好多烟花,可以想怎么放就怎么放,简直太爽了,今晚我要放个够,你们呢?能放不?o(* ̄︶ ̄*)o 第一百三五回 出发 施清如感叹了一回,也就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丢开了。 一国皇帝还轮得到她来操心呢? 虽说比喻有些不恰当,但隆庆帝和她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就好比瘦死了的骆驼也要比马大得多,万万也轮不到她操心,她还是操心自己吧! 太后已经发了话,那她明儿便是非去大相国寺不可了,去了后她人生地不熟的,身边又没个可靠得用的人保护帮衬,怎么看怎么都是福宁长公主砧板上的肉啊,——可要怎么才能躲过这一劫呢? 要不,找督主借几个身手好的人暗中保住一下自己? 可她最后一次单独跟他对话时已说过了,她的私事以后不劳督主费心,之后他每次去她和师父家时,她也都是避而不见,可谓十分的不客气了,如今再要开口求他,实在有些个开不了口啊! 不然,她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太后? 也不现实,她不过一个七品的太医,别说尊贵的长公主了,就是太后跟前儿随便一个太监宫女,都能使唤她,届时福宁长公主只要说一句想她去给个诊个脉,难道她还能说半个“不”字儿不成? 还真是哪条路都行不通,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福宁长公主总不能众目睽睽之下就对她不利吧? 那事后督主定不会与她善罢甘休,她既然一心谋图大位,就该知道如今实在不是得罪督主的时候,届时不过为了对付她一个小小的太医,就极有可能弄得萧琅与大位失之交臂,那代价也太大了,福宁长公主但凡有点脑子,定然都不会做这样因小失大的事! 所以,她此番极有可能只是在自己吓自己,其实还是有很大希望平安无事回来的。 不过,她还是得把自己的担心与师父说一声才是,师父既知道了,督主自然也很快就知道了,想来,明儿定会主动安排人暗中保护她……吧? 若是他主动安排的,她也就勉为其难接受了,总归……不是她自己开口要求的! 施清如想到这里,心下稍安,回了太医院后,也能勉强静下来心做自己的事了。 可惜一直到傍晚,她都没能等到常太医回太医院,江院判几位也没回来,她略一打听,方知道是隆庆帝病情又有反复,众太医都被留了在乾元殿随时待命,想要递话儿进去,也是困难重重。 施清如无法,只得自己交班出宫,回了家去。 次日却并没有按太后昨儿说的,穿常服进宫,仍穿的是官服,也没带桃子服侍左右,——昨儿半下午,段嬷嬷又打发了人到太医院传话儿给她,让她带个自己用惯了的人在身边服侍,万一要在大相国寺住几日呢,怕临时派给她的宫人她使不惯。 施清如想到桃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怕她紧张害怕之下,反倒误事,便没有带她,真要在大相国寺住几日,左不过也只是些穿衣梳头洗漱之类的小事,她自己又不是不能做。 可惜到了太医院后,施清如仍没能见到常太医,倒是隆庆帝的病情,经过一夜,听说已经稳住了,只太医们仍不敢掉以轻心,还得寸步不离的守个一两日两三日的。 施清如只得向太医院剩下资历最老的一位郝太医说明了一下情况,然后再托罗异给他带个话儿给小杜子,就说她随侍太后去了大相国寺,可能还会在那里小住几日,随太后同去的还有福宁长公主和丹阳郡主,护送的人则是金吾卫的萧大人后,去了仁寿殿。 就见太后已经换过一身出门衣裳了,以段嬷嬷为首的众服侍之人也都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施清如昨儿本来还抱了几分侥幸的希望,隆庆帝病情又反复了,指不定太后便改变主意,不出宫了呢?谁知道今儿隆庆帝病情便控制住了,那今日之行,只怕太后势必也不会改变了。 如今一看,果然如此,她因为心里早已准备,倒是不至失望,笑着上前行了礼来:“臣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见她仍是一身官服,道:“哀家昨儿不是说了,让你今儿着常服的吗,怎么仍是一身官服呢?亏得你年轻,又生得白,不然早让这身儿难看的衣裳衬得不能看了。” 施清如忙笑道:“臣是想着穿官服行动要方便一些,还请太后娘娘千万恕罪。” 太后摆手道:“什么罪不罪的,哀家不过是想看一看你穿常服有多好看而已,到底是你自己在穿,当然得以你自己舒服方便为要。” 正说着话儿,福宁长公主带着丹阳郡主到了。 施清如忙与众服侍之人一道行过礼后,肃手退到了一边。 福宁长公主却跟没看见她似的,径自与太后道:“母后,这么大热的天儿,要不您还是别去了吧?如今是皇上病着,没人敢告诉他您老人家要出宫去,要是让他知道了,肯定不顾病体,也第一个要来劝阻您,您还是待过些日子天凉快些了,再去也不迟啊。” 丹阳郡主也附和道:“是啊皇祖母,您要不待天儿凉快些了,再去大相国寺也不迟啊,横竖仁寿殿也有小佛堂,您也日日都虔心礼佛,其实要我说,在您的小佛堂上香祈福与去大相国寺,也没什么差别,佛祖和菩萨一样知道您老人家的诚心,不是吗?” 太后却是道:“哀家心意已决。哀家能等到天凉,百姓们可热得快等不得,地里的庄稼也旱得等不得了,你们娘儿俩要是不想陪哀家去,就留在宫里,哀家自个儿去便是了,反正哀家跟前儿服侍之人众多,还带了施太医随行,也没什么可担忧的。” 福宁长公主听出太后不高兴了,忙赔笑道:“母后,我不是那个意思,您去哪里我肯定都是要陪着的,我这不是心疼您大热天儿的还要车马劳顿吗?” 丹阳郡主则笑道:“我肯定也是要陪皇祖母去的,您不让我去还不答应呢。” 太后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哀家不累,哀家身体在施太医的调治下,可比往年康健多了,你们就别担心了,再说了,哀家也是想去避几日暑。” 她宫里的小佛堂如何能与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比,神佛菩萨都要少得多好吗? 何况她儿子病势昨儿又反复了,就算已经稳住了,那也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痊愈,她不趁现在去好生求一求佛祖菩萨,等他病情又反复了时,再去临时抱佛脚不成? 虽然她儿子是天子,洪福齐天,势必不会再反复了,但求一求总能心安些; 何况也正是因为她儿子是天子,所以出不得半点岔子,不然大周的江山社稷可要靠哪一个去,她和大闺女母子几个又要靠哪一个去,傻子都知道有名又有实比那有名无实好处百倍且不止! 福宁长公主见太后心意已决,也就不再劝说了,只着人催萧琅去,“……问他什么时候能出发?待会儿太阳升高了,可就要热起来了。” 便有宫人答应着去了,不一时便引了一身金吾卫官服的萧琅回来,看起来精神气色还很不错,身上的伤应当早已痊愈了。 施清如飞快瞟了一眼后,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萧大人挨打多少都与她有关,如今他大好了,她总算可以安心了。 萧琅目不斜视,只恭声回答太后的话儿,“三百金吾卫已点齐了,一百先去了大相国寺戒严,剩余二百由孙儿亲自率领,前一百后一百护送皇祖母和母亲妹妹去大相国寺,定然万无一失,皇祖母和母亲只管安心吧。” 太后满脸的慈爱,“你自来妥帖,由你亲自安排护送,皇祖母再没有不放心的。” 萧琅笑道:“谢皇祖母夸奖。不知内务府可已准备好皇祖母和母亲妹妹的车辇了?车内狭小闷热,只怕得用冰釜才是。” 这才终于看向了施清如,“施太医,只是从宫里到大相国寺,至多两个时辰而已,皇祖母车上用冰釜,只把口子开得小小的,借点凉气,以免中暑也就是了,应当问题不大吧?” 却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只因福宁长公主之前知道施清如去过乾西五所他的住所,还差点儿给他喂了药后,对着他放过狠话了:他若再敢与施清如私下往来,她便立时要了施清如的命,绝不会再管什么后果不后果的。 总归她是尊贵的长公主,难道还有谁敢让她为一个小小的太医偿命不成? 就算是韩征也不敢。 韩征至多也就只能让她损失一些名利钱财的身外之物,过几年也就该过去的过去,该找补回来的找补回来了,她有什么可顾忌的! 还连丹阳郡主一并臭骂了一顿,随后又哭起来,把自己这么年的不容易都哭诉了一遍。 如此软硬兼施之下,萧琅与丹阳郡主还敢说什么做什么? 所以才会这些日子都没再找过施清如,连丹阳郡主都与她再没打过照面儿的。 施清如见萧琅问到了自己,忙恭声道:“时间短,冰釜口子也开得小,自是没有问题的,不然矫枉过正,就该中暑了。” 萧琅“嗯”了一声,转回了太后:“那皇祖母,孙儿再去安排一下,我们便准备出发吧。” 说完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太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满脸都是笑,“这孩子,真是光看着便让人觉得可靠可信,叫哀家怎能不疼他?” 福宁长公主笑道:“母后这是自家的孩子总是最好的,不过他也的确还算争气,等什么时候娶一房门当户对,温柔娴淑的妻室,再给我生两个小孙孙,女儿这辈子啊,也就心满意足,别无所求了。” 太后呵呵笑道:“哀家也盼着抱重孙子呢。前阵子不是听你说过,奉国公家的六小姐极好么?什么时候传进宫来,也让哀家瞧瞧吧。” 福宁长公主笑道:“自然要请母后过目的,不过过一程子吧,待皇上龙体大安了,我也好去求了皇上圣旨赐婚,那才足够体面呢。” 一面说,一面时不时的晲施清如一眼,眼里的轻蔑之意几乎不加遮掩,意思不言而喻。 施清如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暗暗好笑。 她对萧琅又没意思,福宁长公主难道以为这样能让她自惭形秽,刺激到她不成? 不过方才她们母女都极力劝阻太后别去大相国寺,这么看来,真是太后临时起意,不是福宁长公主撺掇的太后去大相国寺了? 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又说了一会儿话,萧琅再次进来,说可以出发了。 于是一行人出了仁寿殿,福宁长公主和丹阳郡主先服侍太后坐上了肩辇,随后母女两个自己也上了自己的肩辇,被一群宫人簇拥着,到得西华门外上了车,前呼后拥,浩浩荡荡的直奔大相国寺而去。 大相国寺就在京城内,只不过是修在半山腰的,山背面的陡峭悬崖便成了天然的城墙屏障,既防外人擅入寺中,更防外敌。 因金吾卫早就清过道了,萧琅又治下有方,于是虽车马纷沓,人数众多,还是只用时一个多时辰,一行人便顺利抵达了大相国寺的山门前。 早有大相国寺的主持德衍大师带着一众僧人迎在山门前了,“太后娘娘驾临敝寺,实乃敝寺的荣幸,贫僧携敝寺上下恭迎太后娘娘。” 德衍大师乃当世得道高僧,太后自不会在他面前摆太后的架子,双手合十笑道:“大师实在客气了,是哀家叨扰了大师和众位师父们的清净才是。” 彼此又寒暄了几句,德衍大师便请太后上了大相国寺自己的肩辇,亲自引着太后进了山门,然后沿陡峭的石梯拾级而上,足用了大半个时辰,才抵达了位于半山腰的大雄宝殿。 第一百三六回 拒绝倦了 其时已交未时了,连坐肩辇一路上来的太后与福宁长公主丹阳郡主都是饥肠辘辘,就更别说一路靠双腿自己走上来的施清如了,端的是又累又饿又热,但由内而外出了一身透汗后,身体感觉倒是挺好的。 太后遂也没先去大雄宝殿上香,而是由德衍大师引着到了后边儿的精舍,梳洗一番,换了衣裳,又用了斋饭后,方笑着与德衍大师道:“哀家上了年纪,实在有些个支撑不住了,所以打算小憩半个时辰后,再去上香,大师便不用陪着哀家了,且请自便吧。” 德衍大师虽是出家人,也上了年纪,不用避讳什么,太后要小憩了,他再留下,终究也不方便,遂双手合十应了“是”,留下两个沉稳的知客僧带着几个小和尚,在精舍外等候差遣后,方带人回了自己的禅房去。 太后便又吩咐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你们娘儿也回房睡一会儿去吧,不然下午肯定得没精神了,这山上倒真是比宫里凉快清净得多,哀家决定了,要住几日再回宫,横竖来都来了,今儿势必也赶不上回宫了,那索性住下吧,横竖该带的都带齐了的。” 福宁长公主闻言,笑道:“这里倒真是比宫里凉爽得多,斋菜也好吃,我以往也不是没来过大相国寺,都没觉着这么凉快过,也没觉着他们的斋菜好吃过,必定是跟母后来的缘故。” 丹阳郡主忙道:“旁的斋菜还罢了,那个白灼芥蓝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瞧着平平无奇,吃着却是那般的清新爽口,晚膳我还要吃。” 太后呵呵笑道:“方才那一盘芥蓝几乎都是你吃了的,为此还比往常多吃了半碗饭,可见味道是真不错,晚膳哀家也得好生尝尝才是。” 福宁长公主笑着凑趣:“那道清拌雪里蕻也不错,我吃着极对胃口,晚间母后也尝尝。” 当下祖孙三代又说笑了一会儿,福宁长公主便让施清如给太后诊了一回脉,确定太后身体无恙后,才带着丹阳郡主和施清如,出了太后的精舍,回了各自房里去。 至于萧琅,则早就亲自带人各处查看备防去了,太后要在大相公寺小住几日,那便得保证在此期间,外面一只蚊子也飞不进大相国寺来才是,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他都责无旁贷。 施清如欠身待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走远了后,才回了后边儿分给她的厢房里,虽只有两间,却小小巧巧,清清静静的,不论是离太后,还是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屋子也都不远不近,她不由十分的满意。 进了屋后,施清如正犯愁要往哪儿打水去,就有个宫女端着水盆进来了,行礼后笑道:“施太医,这几日就由奴婢服侍您了,您有事只管吩咐,千万别与奴婢客气才是。” 不是别个,却是采桑。 施清如笑起来,“原来是你啊。不过你不是贴身服侍太后娘娘的吗,来服侍我也太大材小用,太委屈了。” 采桑笑道:“施太医说笑了,奴婢可轮不到贴身伺候太后娘娘,何况施太医是奴婢的恩人,所以奴婢听段嬷嬷说要指一个人来服侍您,便自告奋勇来了,您千万别嫌弃奴婢粗笨。” 施清如笑道:“你都粗笨了,这世上可再找不到精细之人了,那这几日就有劳你了。” 两人说话间,采桑已试好水温,拧了帕子给施清如,服侍她梳洗完后,又服侍她换了衣裳,铺好了床,最后再服侍她躺下。 果然又细致又周到。 施清如少不得又赞了她一回,才让她也去歇着了。 小憩了半个时辰后,施清如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散了大半,忙收拾一番,赶去了前面。 所幸太后还没起来,她与稍后过来的福宁长公主和丹阳郡主一道等了一会儿,太后便也起来了,梳洗更衣后,大家一起去了前面的大雄宝殿上香。 大雄宝殿的菩萨果然宝相庄严,手持净瓶,慈眉善目的坐在莲花宝座上,俯瞰众生,悲天悯人。 施清如跟在最后,与太后一道虔诚的给菩萨上完了香,只当上香能就此结束了。 不想太后却是让她和丹阳郡主都先去外面玩儿,“……难得出来一趟,你们小姑娘家家的一起到处逛逛去吧,哀家瞧着,后边儿好些参天的古树呢,势必值得一看,听说再远一点还有碑林,你们也可以瞧瞧去,整好儿山上不热。只一点,别跑远了,记得带齐了服侍的人。” 随后还把其他服侍的人也都打发了,只留了福宁长公主与段嬷嬷在殿内陪伴服侍自己,也不知道是要与菩萨说什么话儿,不能让第四个人知晓? 施清如只得随丹阳郡主一路往后“逛逛”去了。 见一路走来,果然满是参天古树,高得一眼上去根本望不到头,遮天蔽日的,把下面的世界笼罩成了一个幽远又宁静的独立空间;在树叶的缝隙之间洒下来的星星点点的阳光,又犹如最明亮最恰到好处的点缀,让这个独立空间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不由暗暗赞叹,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啊! 就是旁边的丹阳郡主与她生疏了不少,两人之间再找不到话说了似的,偏又得并肩而行,着实有些个尴尬。 好在是丹阳郡主很快打破了僵局:“清如,我们再逛一会儿就回去吧,碑林可以明儿再去看嘛,横竖要在这里住好几日呢,你说呢?” 她是上位者,这僵局自然只能她来打破,何况她也不是真恨上清如了,撇开旁的不论,她对她的人品脾性都还是极喜欢的,就算注定已当不成知心的朋友了,也犯不着冷面相对,甚至是当仇人才是。 施清如当然巴不得早些回去,笑道:“听郡主的安排,下官怎么着都行的。” 丹阳郡主点点头,踮脚四下张望了一圈,“前面有石桌子石凳子,我们去坐着歇会儿,就回去吧。” 后边儿随侍的百香闻言,忙一招手,便有几个宫女快步上前,擦桌椅的擦桌椅,摆放茶果点心的摆放茶果点心,不知道的还当是要郊游野炊呢,哪里能想到丹阳郡主不过就是坐坐而已? 便是施清如,也不由暗暗感叹了一回,果然是郡主出行啊,当真好一派皇家尊荣与气派! 丹阳郡主先落了座,又招呼施清如坐了,两人各吃了几口茶后,丹阳郡主便问起太后的腿来,“听段嬷嬷说,至多一个半月,皇祖母便能大愈了?这可都是清如你的功劳,届时除了皇祖母赏你以外,我也得备一份厚礼,好生答谢你一番才是。” 施清如忙笑道:“不过是下官的本分罢了,当不起郡主这么说,更当不得郡主的厚礼。何况太后娘娘也不能算是大愈,她老人家的腿已是没法儿根治了,但比以往能缓解许多倒是真的,待过几个月,天儿开始冷了,太后娘娘就能更清楚的感觉到了。” 丹阳郡主道:“皇祖母让腿疾折磨了这么多年,能缓解许多已经够好了,若能根治当然最好,若不能,能比早前好也是好事儿,就凭这一点,我就该谢你,你就别与我客气了。” “真的只是下官的本分,下官每个月都有月俸禄米呢,所以郡主实在没必要这般客气……” 两人不咸不淡的说着话儿,话题始终围绕着太后的腿疾这个安全的话题展开。 说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丹阳郡主实在无话可说了,——也不是无话可说,只是她真正想说的,如今都已不能说了。 便与施清如道:“我们回去吧,只怕皇祖母与我母亲那边儿也该结束了。” 施清如笑着应了“好”,待她起身后,仍跟在落后她半个肩膀的位置往回走。 不想迎头就遇上了带着一小队金吾卫,应当是正巡逻的萧琅,施清如直觉想避开,丹阳郡主应当也是这样想的,低声对她说:“我们从那边的小道上回去吧,有外男到底不方便。” 施清如心下如蒙大赦,正要应“好”,萧琅已先出声在招呼丹阳郡主了,“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皇祖母和母亲现下在哪里?” 一面说,一面还将那一小队金吾卫都给远远的屏退了,他自己则大步走了过来。 丹阳郡主总不好众目睽睽之下不给自己大哥面子,只得笑着迎了上前:“大哥,怎么是你亲自带着人在巡逻?皇祖母和母亲在大雄宝殿,让我出来逛逛,我正说要回去了呢,也省得皇祖母和母亲担心。” ‘母亲’两个字被她有意咬得极重,提醒警告萧琅的意味很明显了。 萧琅却是道:“这里只怕比屋里还凉快清幽些,你怎么不再多待会儿呢?原来施太医也在呢。” 施清如欠身给他行礼,“萧大人,下官陪郡主来逛逛。” 话音刚落,丹阳郡主已道:“那大哥,我和施太医就先回去了啊,你也忙你自己的去吧。” 萧琅笑着应道:“好啊。” 只是嘴上虽应着‘好’,看向丹阳郡主的眼睛里却满是哀求之色。 看得丹阳郡主是又气又恼火又恨铁不成钢,她大哥怎么就还没有放弃呢?甚至今日这场“偶遇”,也是他人为制造的吧? 等回头母亲知道了,势必又要生好大一场气…… 可大哥求而不得,困难重重也是可怜,他就只是想与清如说几句话儿而已,罢了,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盏茶的时间吧。 丹阳郡主终究心软了,四下看了一圈后,忽然状似无意的叫了一句:“那是什么花儿,还挺好看的,我瞧瞧去呢。”便跑远看花儿去了。 施清如看得简直想扶额了,丹阳郡主还能演得再浮夸一些吗? 她正想着自己要不要也“惊喜”的跟上前,与丹阳郡主一起“赏花儿”去,回头纵福宁长公主知道了,想着她至少一直和丹阳郡主在一起,就没落过单,就没和萧琅单独说过一句话儿,也许就能少迁怒她一点儿了呢? 萧琅已说道:“施太医,好久不见了,你,都挺好的吧?” 她只得笑道:“都挺好的,多谢萧大人关心。您也都挺好的,身体早就复原了吧?” 萧琅“嗯”了一声,“早就复原了,我……” 有千言万语想说,好容易有了机会,话也已到嘴边了,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施清如见他沉默不语,心里实在有些想哭,你有话倒是快说啊,三两下说完了,就各忙各的去,传到你母亲耳朵里,你倒是最多挨一顿打,我却是极有可能要丢命的啊! 她只能自己先道:“萧大人若是没有什么事的话,下官便先告辞了,大家到底男女有别,也身份有别,若回头长公主知道了,只怕又得生气。” 萧琅这下终于开口了,“我这些日子之所以没找你,是因为我母亲她……总归我一定会说服我母亲,让她不再反对我的、我的意愿的,我只希望到了那时候,你能给我一个、一个与韩厂臣公平竞争的机会,可以吗?” 就算她对他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只要她和韩征还没走到一起,情定终生;就算他母亲那般强势的反对,他也至今没想过要放弃她,放弃他的爱情。 他只是因为要顾及她的安危,暂时只能选择蛰伏与妥协而已,但只要给他时间,他有信心迟早会说服他母亲接受她的。 他唯一怕的,就是那一天可能会有点儿久,而届时,他却依然没有机会,所以想提前为自己好歹求一个与韩征公平竞争的机会而已。 施清如没想到萧琅还是不肯放弃,她真的拒绝他都快拒绝倦了。 只得沉声道:“下官与督主,早已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但就算如此,也与萧大人关系不大,从始至终,下官拒绝萧大人,都是下官自己的事而已,不管有没有督主,都是一样的。所以请萧大人真的真的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长公主殿下能饶过下官的性命一次两次,却未必肯饶过三次四次,萧大人真那么想害死下官不成?” 第一百三七回 又来一个 施清如说完,不待萧琅说话,又道:“所以下官希望,这是萧大人最后一次说这样的话,也是最后一次单独与下官说话,您文韬武略,天纵英才,不至不知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您还是武将,当更比寻常人行事果决与杀伐决断才是。也请您不要再让郡主帮忙做这做那的了,次数多了,她又见下官一直对您不假辞色,岂有不迁怒于下官的?下官虽已不奢望能与郡主做真正的朋友,却也不希望郡主厌恶下官,且一旦传扬开来,也于郡主的清誉有损,萧大哥长兄如父,难道就愿意因为自己,让自己的妹妹清誉受损不成?” “下官该说的都说完了,就先告辞了,请萧大人代为转告郡主一声,下官有事已先回去了吧,告辞。” 话音落下的同时,人也已果断转身,毫不拖泥带水的大步去了。 剩下萧琅看着她的背影,第一反应便是追上去,却终究只在踏出了一步后,便停住了,无声苦笑起来。 若是他没有看错,施太医说到最后时,眼里已有厌恶之色了吧? 可见是真受不了他的死缠烂打了,如果做得到,他又何尝愿意这样自轻自贱?可他不是做不到,放弃不了,割舍不下吗,他能怎么办! 丹阳郡主在一旁虽看似在看花儿,实则却一直余光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没想到施清如竟片刻之间,已先离开了,忙跑了过来,“大哥,清如怎么这么快就走了,你话儿说完了……” 话没说完,见自家大哥满脸的怅然与沮丧,不用问也猜得到结果了,不,应该说是早就已有结果的事,自家大哥偏还要自取其辱,到底是为的什么?! 丹阳郡主气得直跺脚,正要再说。 萧琅已先低声问她:“珑儿,宇文皓变着法儿的缠着你时,你是不是觉得很烦,很厌恶,简直恨不能这辈子都不用再见他,或是恨不能把自己变得他最讨厌的样子你都有?” 丹阳郡主下意识答道:“是啊,我真是烦死他了,跟个花孔雀似的,当自己多潇洒多倜傥多渊博,我迟早会拜倒在他的魅力之下一般,也不想想,他哪有什么魅力可言……” 话说到一半,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家大哥为什么这样问自己了,忙急急改了口:“可宇文皓怎么能跟大哥你比,他长得没你好,文治武功没你好,人品更连你的一半儿都及不上,他连给你提鞋都不配,怎么能跟你比?而且他对我还不是真心,压根儿不是冲的我这个人,而是别有居心,这样的人叫我怎能不烦不厌恶?大哥你千万别妄自菲薄,是清如她不识货,眼睛有问题而已,以后咱们定能找到一个比她更好十倍的!” 萧琅苦笑了一声,“宇文皓哪有你说的这么不堪?人好歹也是亲王世子,长得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前年秋狩时,他还拔得了头筹,是满京城排行数一数二的乘龙快婿,平心而论,真不差了。何况他还不是明晃晃的缠着你,只不过是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不忘与你送一份儿,见了面,总是往你跟前儿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而已,可因内外男女有别,他一年也未必见得了你几次,就这样,你已经这般厌恶他了。” “我却是施太医都明确拒绝过我这么多次了,话也已经说得那么绝那般难听了,我竟然还要死缠烂打,她心里得多厌烦我,对我多避之不及,可想而知,尤其,她还吃过母亲的亏,心里很怕母亲迁怒于她……珑儿你说换了你,会不会也避我如蛇蝎?便是你,心里只怕也早已迁怒于她了吧?” 丹阳郡主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半晌才干巴巴道:“前年不过是大哥你没上场,宇文皓才侥幸拔得了头筹而已,总之他无论哪哪儿都比大哥你差,大哥拿自己跟他相比,根本就没有可比性,分明就是自己贬低自己。” 顿了顿,叹道:“不过我心里有些迁怒于她了倒的确是真的,毕竟大哥才是我亲人,大哥与她一比,自然亲疏有别……我都已经忍不住迁怒她了,母亲得多恼她恨她,可想而知。但平心而论,她又有什么错儿?从头至尾,都是我们主动找的她,都是我替大哥制造的机会,都是大哥在喜欢她,对她表白,她但凡有半点扭捏,似是而非的玩儿暧昧,或是不接受但也不明确拒绝,只是吊着大哥便罢了,可她又压根儿没这样做过,一直都是那样清清楚楚,干脆果断,不给大哥任何的机会……哎,大哥,你真的还是放弃吧,这样对你自己,对清如,乃至对我们大家都好,你说呢?” 萧琅良久才低声道:“嗯,这次我真的决定放弃了,只是你给我一点时间,毕竟要忘记一个人,忘记一段已经刻在了心上的感情,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只能逼着自己一步一步来,从先不见她,不再与她说话儿开始,再到不想她,慢慢儿的应当就能忘记了……” 丹阳郡主见他满脸的黯然,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跟一下子散了大半似的,心里满不是滋味儿。 但仍狠心道:“那大哥可要说话算话,决不能出尔反尔才是。母亲的性子咱们当儿女的只有比外人更清楚的,那真是……总归你若再不放下,到头来,就是你自己害了清如,你确定你真想看到那样的结果吗?其实喜欢一个人,并不一样就要得到,就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她,祝福她,也是极好的。” 萧琅低声虚应了一句:“或许吧……” 没有再说话,心里还没开始正式的割舍,已经被砍了个口子般,在汩汩的冒血尖锐的疼痛了。 这才知道,佛家为何会将“求不得”列为八苦之一,以前他想的是求不得那便放弃,不再求了便是,有什么可苦的? 如今亲身体会过了,方知道原来真的很苦! 施清如回了大雄宝殿,就见服侍太后和福宁长公主的太监宫女们仍雁翅般站在外面,便知道太后和福宁长公主还在宝殿内了。 松了一口气之余,又忍不住好奇起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在里面这么长时间,到底在干什么了,总不能当着菩萨的面儿,她们也敢干什么坏事儿见不得人的事儿吧? 要求菩萨实现一些旁人不能听的愿望,也求不了这么久啊……那是在对着菩萨忏悔曾经做过的亏心事儿了? 施清如忙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也站到一旁恭候起太后出来来。 一时丹阳郡主也带人回来了,施清如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又怕她迁怒她,只得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低着头。 偏大雄宝殿外既宽阔又敞亮,连棵能遮一遮太阳的树木都没有,不一时便晒得她头晕眼花起来,自然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总算又等了一小会儿,太后便让段嬷嬷和福宁长公主一左一右的扶着出来了。 所有人方如蒙大赦,簇拥着太后回了后边歇息的精舍去。 晚上自然吃的也是斋菜,丹阳郡主中午吃着好的白灼芥蓝与清拌雪里蕻都有,还有其他十几样造型精美,味道爽口的素菜,不怪大相国寺的斋菜远近闻名。 施清如自然没那个资格与太后长公主郡主一道用膳,与午膳一样,仍是自己吃的。 却更合她的意,她吃得更自在。 待用过晚膳,施清如又给太后诊了一回脉后,便回了自己房间去。 山间清净,施清如一夜好眠,早上是在大相国寺清悠绵长的晨钟声中醒过来的。 用过早膳后,在与往日差不多的时间,她便给太后施起针来。 太后昨夜应当也睡得很不错,一面陪着她扎针,一面笑着与她说话儿,“听丹阳说,昨儿你们没去后边儿的碑林?那下午都随哀家去瞧瞧吧,不然难得来一趟大相国寺,还住了几日呢,却连碑林都没去过,不是白来了?” 施清如自是笑着应好,“那臣就跟了太后娘娘去,好生见识一番。” 一时施完了针,太后正要泡打早儿便由专人去小汤山取来的温泉,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过来了。 行礼后,福宁长公主先就道:“母后,方才我进来时,听寺中知客的僧人说,老三家的皓哥儿近来时常来大相国寺请教德衍大师棋艺,今儿正好又来了,听得说您来了大相国寺,想给您当面磕个头请个安,您要见他吗?要是不想见,我这便让人打发了他去。” 哼,素常在宫里母后轻易不愿意见人,如今听得母后来了大相国寺,便巴巴儿的也来了大相国寺,打的什么主意,当人不知道呢? 还敢肖想她的珑儿,以为许个皇后之位,便能打动她了,历朝历代不得宠的皇后还少了吗?不得宠还没有嫡子,到头来除了个空头名号,什么都没得到的皇后同样数不过来,她除非是傻了,才会让自己的宝贝女儿是受那样的罪。 当然还是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自己的女儿当长公主最爽最痛快! 太后听得是宇文皓要来给自己请安,默了片刻,道:“传他进来吧,好歹也叫要哀家一声‘皇祖母’的,如今人都在外边儿了,哀家却不见,难免有些不慈。” 福宁长公主闻言,心知自己母后说得对,宇文皓说来可是她老人家的孙子,不说血缘情分,单论礼法,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外孙子外孙女,宇文皓甚至要比她的一双儿女与她母后的关系还更近些。 只得吩咐宫人,“去请了平亲王世子进来吧。” “是,长公主。”宫人应声而去。 自然,给太后浸泡温泉的事,也只能待会儿再做了,施清如便想告退,可见太后压根儿没有让她告退的意思,只好肃手站到了一边。 很快宫人便领一身鸦青色直裰,头发也只以一枚青玉簪子挽住,瞧着既温润又清爽的宇文皓进来了。 他一进来便对着太后跪下了:“孙儿参见皇祖母,愿皇祖母祥康安泰,福寿绵长。” 太后满脸是笑,不待他跪下,已迭声吩咐左右:“快搀起来,快搀起来——” 待宇文皓仍坚持全了礼,才谢恩站了起来后,方又笑得一脸慈爱的问道:“好孩子,哀家听说你近来时常来大相国寺找德衍大师请教棋艺?德衍大师乃当世高僧,你在他身上能学到的东西除了棋艺,还有很多很多,你如此勤奋好学,哀家是乐于见到的。可如今这么热的天儿,你往返一趟大相国寺,怎么也得两三个时辰才够,这要是路上中了暑热,或是热出个什么好歹来,可该如何是好?今日回去后,暂时就别来了,待入了秋,天儿凉快下来了,再来也不迟。” 宇文皓忙笑道:“多谢皇祖母关心,孙儿都是坐马车往返,车上也放了冰釜的,倒是并不觉着热,但皇祖母关爱我们孙辈之心,孙儿却是再次切身体会到了。孙儿一定牢记皇祖母的话儿,此番回去后,一定待天儿凉快下来了,再来请教德衍大师了。” 又给福宁长公主行礼:“姑母,您老人家这些日子可还都好吧?侄儿给您请安了。” 福宁长公主与太后一样,也是笑容满面:“本宫除了觉着今年比往年好似更热些,所以更苦夏以外,旁的倒是都还好,你父王母妃呢,也都还好吧?家里其他人都好吧?” 宇文皓一一答了她:“父王母妃也都挺好,家里其他人也好,母妃还说过些日子要进宫给皇祖母和姑母请安呢。” 待与福宁长公主寒暄完了,才笑着给丹阳郡主打招呼:“好些日子不见表妹了,表妹越发出挑了呢。” 最后方将目光落在了施清如身上,却是一晃而过,又笑着与太后说起话儿来,“大相国寺的斋菜远近闻名,不知皇祖母和姑母昨儿可尝过了?” “后山除了碑林,再往前走不远,还有一座临水而建的亭子,旁边就是瀑布,落差足有十几丈,特别的凉爽,不知皇祖母和姑母下午可愿意赏脸让孙儿服侍皇祖母和姑母去瞧瞧,感受一下?” 第一百三八回 豺狼虎豹 宇文皓将后山那座亭子和旁边的瀑布吹得天花烂坠,一心想撺掇了太后和福宁长公主下午去游玩一番。 等她们玩儿得高兴了,指不定无意之间,便漏出了一句半句有用的话儿来呢? 便是她们人老成精,绝不可能有说漏嘴的时候,她们身边服侍的人那么多,就不信找不到任何的机会了。 退一万步说,便是就这样依然找不到机会,他还可以借此机会,与丹阳表妹多说说话儿,在她面前多展示一下他的魅力,指不定,这次就能让她对他芳心暗许了呢?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得是他今儿能得以留在大相国寺,晚间也能留宿,不必回去,那他更得先把太后和姑母给哄高兴了,也更得先把时间混过去了,不然待会儿太后直接一句‘不放心’,着人先送他回去,他难道还能抗命不成? 他还得谢太后对他的慈心和关爱! 宇文皓想着,鼓吹得越发的卖力了,“皇祖母,我们还可以就在旁边烹茶下棋,甚至连晚膳都可以让人送到那里去用。孙儿记得父王说过,姑母棋艺极好,连皇祖父还在生时,都称赞有加,——姑母,这些日子侄儿跟着德衍大师学习棋艺,也算是有那么几分进步了,虽然差姑母势必还差得远,但姑母让侄儿几子,侄儿应当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只不知姑母肯不肯赐教了?” 可惜他说得嘴皮子都快干了,太后依然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哀家就不去了,哀家腿不方便,施太医也说了,如今正是治病的关健时期,不能沾染任何冰凉的东西,所以如今这么大热的天儿,哀家宫里一直连冰都没用过一次呢?那亭子既像皓哥儿你说的这般凉爽,于哀家的腿势必不利,哀家还是等下次来大相国寺时,再去吧。” 宇文皓不由有些着急了。 太后自来深居简出,也不让儿孙们定期进宫请安便罢了,偏今年以来,隆庆帝也有样学样,等闲不要他们父子进宫请安了,别人看他们父子是亲王、亲王世子,何等的尊贵,将来更是有极大的可能前途不可限量。 却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因为身上没个一官半职的,隆庆帝又“体恤”他们,等闲不叫他们进宫了,他们现如今竟是连宫门都不容易踏得进一次了。 自然,各方面的消息也闭塞滞后了很多。 就譬如此番隆庆帝龙体抱恙之事,据说在这次之前,他便已经大病过一次,这次不过是上次大病留下的后遗症,可上次他是什么时候病倒的,因何病倒的,他们却是事后才知道了个大概。 且别说他们知道得清不清楚了,就他们知道得这么晚,已经失了绝对的先机了。 亏得隆庆帝上次没事儿,这要是真……不好了,等他们知道时,可黄花儿菜都凉透了! 偏偏隆庆帝如今越发宠信了的韩征那边儿,宇文皓用尽了法子,仍是油盐不进;隆庆帝更是都病成那样儿了,仍不肯召他们父子和宇文澜父子进宫去侍疾,谁知道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宇文皓因此连日来都沮丧得想放弃了,——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当然诱人,可就跟狗咬乌龟一样,压根儿无从下嘴,他能怎么办,就这样一直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干等不成? 谁知道却忽然来了机会,太后竟亲自出宫到大相国寺上香来了! 宇文皓得到消息后,大喜过望,又禁不住庆幸自己这段时间因为心里烦躁,大相国寺却凉快,接连来了好几次,与住持德衍大师也颇投机,便是今日到了大相国寺,“听说”了太后驾临的事,来给太后请个安也是理所应当,不会显得是刻意为之,别有所图。 于是忙和平亲王商量了一番,便忙忙坐车赶来了大相国寺,见到了太后。 可惜太后却始终对他淡淡的,他还真没见过这般难讨好的老太太…… 宇文皓只能强压下满心的焦灼与不耐,赔笑继续道:“自然不能让皇祖母亲自走过去,便是姑母与表妹,走那么远的路,也要腿疼的,还是坐肩辇为好。那里景色是真的怡人,那瀑布也只如今丰水期才最好看最丰盈,等天凉后枯水期到了,想看就得等明年的这时候了,皇祖母要是此番错过了,岂非太可惜了?亭子隔瀑布也有一段距离,但又足以看得清清楚楚,定凉不到皇祖母腿的,皇祖母要不再考虑一下吧?” 奈何太后还是那句话:“哀家就不去了,哀家此番也是来为百姓祈福祈雨,不是来赏景乘凉的,还是下次再说吧。” 万幸福宁长公主忽然笑道:“母后实在不想去便罢了,听皓哥儿说得这般好,我倒是想去亲眼瞧瞧,我去瞧过后若真好,横竖明儿我们应当也不会回去,那明儿我再陪了母后去瞧,母后说好不好?” 宇文皓只当都已到死路了,不想竟柳暗花明了,大喜过望,面上却还持得住,笑道:“皇祖母虽不想去,姑母赏脸要去,一样是侄儿的荣幸,侄儿待会儿便服侍了姑母过去吧?表妹呢,表妹也一起去吗?去到那里后,姑母和表妹便知道我到底有没有夸大其词了。” 皇后姑母不动心,未来太子也定然出自丹阳这个皇后之腹,甚至他还可以答应他们一些其他的条件,姑母总应该看到他的诚意,愿意结盟了吧? 福宁长公主不待丹阳郡主说话儿,已笑道:“丹阳自然要去,施太医也去吧,这些日子你给母后治病也辛苦了,且去放松放松也是好的。何况你和丹阳年纪相近,彼此还能说说话儿做个伴儿什么的,不然回头本宫与世子下棋下得入了迷,可都顾不得理会她了,她一个人得多无聊。” 丹阳郡主小小声道:“既然知道人家会无聊,就别让人家去啊……” 见福宁长公主威严的看了过来,只得把嘀咕都咽了回去,没好气的瞪了宇文皓一眼。 当她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呢?真是烦人,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关键大哥昨儿才和她说起了他,今儿他就也来了大相国寺,还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大哥可真是有够乌鸦嘴的! 施清如心里也烦。 光福宁长公主一个已够她随时警惕,如临大敌了,谁知道昨儿萧琅又和她见了面说了话儿的事,福宁长公主已经知道了没? 要是知道了,只怕又得多恨她两分。 偏偏前有豺狼,后又来了宇文皓这个明显居心叵测的虎豹,现下豺狼虎豹更是说到了一块儿去,要去什么后山的瀑布前,她实在担心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命丧那里了。 又是山又是水的,出个什么“意外”,不要太容易! 关键丹阳郡主还敢小声嘀咕抱怨两句,她却连嘀咕抱怨都不敢。 还得先赔一脸的笑才能开口:“回长公主,臣待会儿还要给太后娘娘泡温泉,怕是要耽搁不少的时间,如何能让长公主和郡主还有世子三位等臣一个小小的太医呢?所以臣要不还是不去了吧?” 可惜福宁长公主不肯如她的愿,笑道:“你当我们是现下去呢?自然是用过了午膳,小憩了起来再去,说是要去那里烹茶下棋,这是山上,夜路难行,也不可能真待到天黑才回来,出个什么事儿岂非不美?所以连头代尾,拢共至多俩时辰而已,影响不了你给母后跑温泉,——母后,您下午应当用不着施太医了吧?” 太后笑道:“下午哀家这边一向用不上她,——施太医,你便同了他们一起去吧,就当是与丹阳做个伴儿了。” 吩咐宇文皓,“记得也给施太医备个肩辇,别把她累着了,不然哀家可不依。” 宇文皓如今虽消息大不如从前灵通了,也是知道施清如如今已是太后跟前儿一等一红人儿之事的,别说福宁长公主先发了话要她一起去了,便是福宁长公主没发这个话,他也定要设法儿让她同去的。 局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是任何一丝可能的机会,都绝不会放弃了! 忙笑道:“皇祖母放心,孙儿一定会着人替施太医备好肩辇,不累着她的。” 这下施清如还能说什么,太后都发了话,她哪里还有说“不”的权利? 于是用过午膳,小憩一会儿起来后,施清如便随福宁长公主和丹阳郡主一道坐了肩辇,由宇文皓带着人在前边儿开路,去了后山他说的那个亭子。 却足足花了半个时辰,一行人才终于看见了那个亭子,远不若宇文皓所说的‘就在后山的碑林往前不远’。 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似笑非笑与宇文皓道:“皓哥儿,还真是有够远的,亏得母后没来,不然光来回坐肩辇,都够母后累的了。” 宇文皓忙赔笑:“姑母别生气,马上就到了,相信侄儿,您一定不会后悔的。” 又走了一会儿,肩辇终于停下了,宇文皓亲自扶着福宁长公主上了通往亭子的由不规则石头砌成的阶梯,丹阳郡主与施清如则各自由百草和采桑扶了紧随其后。 一行人终于进了亭子以后,方才还只能听见水声,却看见真容的瀑布便立时尽数映入了众人的眼帘。 果然足足十几丈长,从山顶之间的一处低凹处倾泻而下,又长又壮阔,犹如一条白练一般,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实在美不胜收。 又因瀑布巨大,从高处飞溅而下,免不得会有细小的水珠随风飘过来,亭子里就如被装了一个天然的巨大的冰釜一般,说不出的凉爽,当真是既饱了眼福,浑身小至每一个毛孔,也都跟着享了福了。 当下不止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浑身的燥热与不耐都瞬间尽消了,福宁长公主先就忍不住赞叹起来:“这地儿可是真好啊,哪怕路上花的时间长一些,也值得了。皓哥儿,你还真是没说错儿,本宫只要到了后,就一定不会后悔,现在本宫只后悔没说什么也请了母后她老人家一块儿来。” 宇文皓笑道:“姑母喜欢就好,侄儿便高兴了。” 丹阳郡主虽仍没理他,见他笑着看过来,也没再狠狠的回以白眼儿了。 便是最不想来的施清如,都庆幸起自己幸好来了来,这么好的景色,这么好的地方,要是错过了,就真是太可惜了! 众随行服侍的宫女太监更是满脸掩不住的惬意,他们可没的肩辇坐,不但得靠自己的双腿走上来,近身服侍的还得给各自的主子打伞递水之类,当真是又累又热,都快要倒下了。 毕竟他们在宫里时也算得上养尊处优,几时这般辛苦过? 总算到了目的地,还是这样凉爽舒服,风景怡人的目的地,简直足够化去他们所有的燥热和疲累,让他们待会儿回去时,又有体力和精力了。 自有宇文皓的人忙着烹茶上瓜果点心去了,很快还连棋盘都摆好了。 宇文皓这才笑向福宁长公主道:“姑母,您看是先吃点瓜果,再吃茶,还是直接等着吃茶?” 福宁长公主道:“本宫不想吃瓜果,等着吃茶吧,——丹阳,施太医,你们去吃点儿瓜果吧。” 施清如见丹阳郡主过去捻了一片西瓜在手,这才也上前捻了一片在手吃起来。 一时吃完了瓜果,茶也沏好了,福宁长公主吃了茶后,便笑着与宇文皓道:“皓哥儿,你不是说要与本宫切磋棋艺吗?来吧,让本宫瞧瞧你是不是青出于蓝了。” 宇文皓忙笑道:“姑母言重了,‘切磋’二字侄儿可当不起,该是姑母赐教才是,青出于蓝侄儿就更不敢当了,还请姑母千万手下留情才是。” 第一百三九回 一石二鸟 福宁长公主与宇文皓便对坐下,下起棋来,福宁长公主让了宇文皓三子儿,又让他先下。 宇文皓便择了白子儿,先落起子儿来。 福宁长公主棋艺出众,丹阳郡主耳濡目染,自然也醉心棋艺,只是她实在不喜宇文皓,在福宁长公主身边站了片刻后,便借口要各处看看风景,与福宁长公主说了一声后,叫了施清如,到旁边赏起瀑布来。 虽然经过了昨日之事,她心里对施清如还是有些芥蒂,但她又不想真的疏远了她,于是自相矛盾着,还是只要她和施清如在一处时,基本凡事都会叫了她一起。 施清如也不可能真不与丹阳郡主打交道了,至少在她请辞出宫之前,不现实。 所以丹阳郡主一招呼她,她便笑着应了“好”,与丹阳郡主一道慢慢下了阶梯,靠近赏起瀑布来。 近看之下,那瀑布就越发的壮美了,连绵不断的落下来,不知道源头在哪里,也不知道落下后的水会流往何方去,实在美不胜收。 丹阳郡主不由大声感叹起来:“大自然可真是有够奇妙的,我好想爬到山顶去,去看看山顶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这瀑布的源头又在哪里啊。照理上面是山巅了,又没有积雪,亦不可能有河流,不该有这么大的瀑布一直连绵不绝的落下来才是啊,真的太想去看看了!” 因为瀑布的声音很大,施清如好容易才听清楚她的话,笑着也大声道:“要上去怕是不容易,郡主还是别想了,只要知道任何东西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它存在的原因就够了,而且这样保持一丝神秘感也挺好的,不是吗?” 丹阳郡主也就随口那么一说而已,自己也知道不现实,笑道:“是啊,保持神秘感也挺好的。不过这地儿是真不错,明儿我还要来。” 说着,见不远处有太监百无聊赖,在偷偷拿小石子儿往水里打水漂,她也难得来了兴致,起了童心,左右看了一圈,几步到一旁弯腰捡了个石子儿,扔进了水里,立时起了个不大不小的水花。 不由兴奋得满脸放光,“真好玩儿,再来!” 又去捡石子儿玩起来,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一旁近身服侍她的百香脸都绿了,忙上前道:“郡主,您不能再这样做了,也太不雅相了,仔细长公主看见了说您。” 丹阳郡主却是道:“母亲正跟平亲王世子下棋呢,势必全神贯注,顾不得看我们这边,这瀑布声音又这么大,母亲更是连我们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所以,只要你别再大惊小怪的,母亲怎么会知道?哎,清如,他们刚才怎么打得起水漂,我怎么就打不起呢,每次都是‘咚’的一声直接就沉底儿了。” 施清如也不会玩儿这个,看了看她手里现有的石子儿,不是很确定的道:“是不是郡主手里的石子儿太大太厚了?要在水上漂浮,肯定得轻吧?” 丹阳郡主想了想,点头道:“很有道理啊,那我再找别的去,你也帮我找找啊……” 两人玩了一会儿打水漂,当然主要是丹阳郡主玩儿,施清如就帮忙捡了下石头,她虽然觉得这地方好,没有白来,可心里那根弦一直紧绷着的,不到安全回宫,实在不敢有片刻的松懈。 可惜丹阳郡主显然不是打水漂的料,打了半日,都不得要领,手也酸了,只得嘟着嘴,跺脚放弃了。 却是四下看了一圈儿后,见亭子里福宁长公主还正与宇文皓下棋,又无聊起来,对施清如道:“清如,我们再想个别的花样玩儿吧?那一段溪水倒是浅,水也好清澈,真想脱了鞋袜下去踩踩水啊……” 施清如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见是瀑布落地后从水潭里流出来,四下分散流开的一个小小的支流,果然溪流缓缓,清澈见底,不由也有些动心。 但想到她福宁长公主与宇文皓这对豺狼虎豹姑侄就在不远处,她当真是半点也不敢掉以轻心。 因笑道:“这水隔老远都能让人觉得凉爽,可见很冰凉,哪怕如今是大热天儿,女孩子也最好不要下去,郡主还是想别的玩儿吧。” 丹阳郡主叹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哪还有别的玩儿的,再说了,这么好的溪流这么好的水,就在眼皮子底下,还能找到别这更好的玩儿法吗……” 话没说完,就听得一个太监在不远处叫道:“这里好多鱼啊,郡主、施太医,您二位要不要过来瞧瞧……指不定这些石头下面还有螃蟹呢?” 丹阳郡主立时来了兴致,提着裙子去了小太监那边看鱼。 施清如见状,只得跟了上去。 果见清澈的溪水之间,有一些黑黑的小小的鱼儿穿梭不息,小太监把手伸进去,它们也不惧,反而都来咬小太监的手。 丹阳郡主与随后围上来的百香采桑等人,还有一众太监都觉着有趣极了。 见远处福宁长公主还与宇文皓下棋下得专注,渐渐众太监宫女都不满足于只是旁观、只是把手伸进溪水里去了,甚至纷纷开始脱了鞋袜,赤脚下水去了,反正太监们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当然,丹阳郡主还是让百香和施清如给劝住了,没有下去,但能围观这么多人一起踩水,就当是自己也踩了水,她也足够高兴了,一直笑个不住。 变故,就是在此时发生的。 一个太监从水里起来时,许是因为脚湿了容易滑,竟不小心摔倒了,他自己摔倒了还不算,倒向的却不是岸边,而是水里,于是把离他最近的两个太监也倒了,那两个太监猝不及防,倒下时本能的伸手去抓自己能够得着的东西。 于是就跟打马吊时,不小心推翻了一个马吊牌,却连带挨着的马吊牌一个碰一个,把后边儿所有立着的牌,全部都碰倒了一般,很快几乎所有太监宫女都摔在了溪水里,场面一时乱做一团。 百香不由慌了,大声叫起来:“来人,快来人——” 又催丹阳郡主和施清如快点儿离开现场,省得待会儿不雅相,更怕福宁长公主会责罚惩罚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施清如本能的觉着不好,浑水才好摸鱼,场面越乱,也越容易出事儿啊……她拉了丹阳郡主便往回走,“郡主,我们先回亭子里去吧。” 但又怕回了亭子里,她该逃不掉的,还是逃不掉。 福宁长公主与宇文皓是利益冲突,彼此当是对立的才对,可便是她都知道,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的……她得时刻都与丹阳郡主在一起,不离开她半步才行,至少她应当没有害她之心,甚至至少有一半的希望会护着她。 就有外围侍立的太监和护卫们听到百香的呼喊声,一窝蜂的跑了过来。 跑着跑着,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好像是有人落水了……哎呀,不会是郡主落水了吧?” 随即其他人也叫起来:“好像就是,不好了,不好了,郡主落水了,大家快一点儿,快——” 于是所有人都跑得更快,也更乱了。 施清如忙要拉着丹阳郡主躲到一边去,明明丹阳郡主好好儿的,却有人非要叫着她落水了,要说这当中没鬼,真是打死了她也不能相信,便是方才那些个太监宫女的相继滑倒落水,如今想来,也确定有问题!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目测至少二三十个太监护卫越冲越近,巨大的冲力立时把施清如和丹阳郡主紧握着的手冲开了,然后几个太监再裹挟着施清如,离瀑布下积水的水潭越来越近。 女人的力气本来就比不过男人的,太监们就算算不得男人了,力气也比施清如大得多,何况还不是一个,而是五六个太监。 她就更没有反抗之力了,惟有大声喝骂:“你们想干什么,是想谋杀吗?识相的就给我滚开,否则厂公饶不了你们……” 可惜哪里有用,她依然身不由己的被裹挟到了水潭边,然后几个太监作势滑了一下,再惊慌失措的尖叫一阵:“哎呀,好危险,千万别掉下去了……”、“快拉施太医一把……” 施清如便被人自后面重重一推,然后“噗通”一声,掉进了水潭里,整个人立时被冰冷的潭水淹没了,不停挣扎呛水之余,惊慌绝望到了极点,她难道又要死了吗? 可她这一世才活了一年多,什么都来不及做啊,老天爷既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为什么这么快又要把机会收走,难道老天爷还打算给她第三次的机会不成! 同时心里却在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福宁长公主可能本来就打算在大相国寺要了命,或者她虽然压住了这个冲动,但宇文皓偏偏来了,还再四撺掇她来此处乘凉游玩,那自己在这里出了事,福宁长公主便能推说只是一个意外,至少明面上把她摘干净之余,还能把宇文皓拖下水,让韩征对付宇文皓,她好坐收渔翁之利了。 可真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她就是做了鬼,也一定不会放过她! 可惜她再不能对师父尽孝了,师父这一年多以来,对她是真当亲生女儿一般来疼爱,知道她的死讯后,一定会很伤心吧? 还有督主,应该也会很伤心很愤怒吧? 只盼他千万不要与害死她的罪魁祸首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她如今只希望他能好好儿的,得偿所愿,长命百岁…… 施清如的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这次若得侥幸得以生还,一定第一件事便是练好水性,不,第一件事还是咬死福宁长公主那个毒妇! 一只有力的手好似忽然抓住了她的手,随即还有一只同样有力的手好似托住她的腰,但她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丹阳郡主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听得巨大的“噗通”一声,然后是太监们惊慌失措的声音:“不好了,施太医掉进水潭里了,不好了——” 丹阳郡主整个人都懵了,等不及大脑发出指令,已把围着她的太监们狠狠推开:“滚开,别挡本郡主的路——” 提着裙子高一脚低一脚的跑到了水潭边,却除了一阵越来越细微的水波以外,哪里还能再看到施清如的影子? 丹阳郡主耳朵嗡嗡直响,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跳下去救施太医起来,她要是有个好歹,本郡主一定杀了你们所有人给她陪葬!” 众太监却都一脸的苦相,“郡主,这水深得很,施太医一掉下去便立时沉没了,奴才们实在不敢啊,求郡主饶命……” “郡主,奴才们根本不同水性,下去也是白白送死啊,求郡主饶了奴才们吧……” 这边的混乱总算惊动了亭子里的福宁长公主与宇文皓。 宇文皓忙站起来一看一听,便急道:“姑母,好似是有人落水了,侄儿且瞧瞧去。” 福宁长公主闻言,也急了,“好好儿的,怎么会落水呢,知道是谁落水吗?……糟了,不会是丹阳吧?” 急得把棋盘一推,提着裙子就要过去看。 宇文皓听得她那句‘不会是丹阳吧’,越发着急了,这小姑奶奶要是出个什么事儿,都不用皇上太后了,就他这个好姑母,先就会撕碎他了! 心里越发着急后悔之余,只来得及扔下一句:“姑母,您且慢慢儿来,侄儿先瞧瞧去,应当不是表妹,她跟前儿那么多人服侍呢,您老人家千万别自己吓自己。” 便大步出了亭子,下了阶梯,往水潭边去了。 福宁长公主见他走远了,这才停下了脚步,脸上也再无着急之色,反而眼里满是得色。 施氏那个贱婢狐媚子,昨儿又勾引她儿子,她本来都已决定忍下这口气,暂时不要她的命了,偏偏她还敢变本加厉,正好老天爷也帮忙,送了宇文皓上门来,那她岂能辜负了老天爷的这番美意? 自然是要一石二鸟,一箭双雕了! 第一百四零回 自作自受 福宁长公主怎么会不知道萧琅昨儿又见过了施清如之事?有关她一双儿女的一切,她从来都是最上心,也是绝不可能瞒过她耳目的。 虽然二人连头带尾只说了一小会儿话,施清如便立刻离开了,又是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想来二人也说不了什么,但也足够福宁长公主生气,在心里骂上施清如千百回的“贱人、狐媚子”了。 可她终究还是生生咽下了这口气。 韩征如今越发得隆庆帝的宠信了是人尽皆知的,反倒是她这个亲姐姐,如今连皇上的面都轻易见不着,更别说她在乾元殿多年的心血已一朝全部毁于一旦了。 她眼下若是彻底得罪了韩征,就等于是彻底断了她儿子坐上大位,成为天下至尊的路,也是彻底断了她自己成为太后的路,她绝不能小不忍则乱大谋! 所以在大相国寺这般凉爽这般安静的环境下,福宁长公主依然是一夜没睡好,心里时时都跟有千百只虫子在啃咬着自己一般。 然即便这般难受,今日再见到施清如,她依然没想着眼下要对她怎么样,甚至知道宇文皓来了,见到宇文皓后,她都还没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是在宇文皓再四邀请太后和她们母女一起去后山乘凉赏瀑布时,她才灵光乍现,生出了这个一石二鸟之计的。 她的心腹这阵子总是劝她,不必跟一个小小的太医一般见识,将来自有收拾她的时候,劝她忍一忍也就罢了,可让她怎么忍? 她生来便是先帝唯一的嫡公主,父皇晏驾后,她一样是大周最尊贵的长公主,生来便是天之骄女,几时忍过谁让过谁受过谁的气了? 连常人都知道“忍字头上一把刀”,可见忍恰恰是这世上最痛苦最难以忍受的事,她却要一直忍着一个卑微的贱人,一个勾引得她儿子敢顶撞她这个母亲,也压根儿不顾大局的狐媚子,她早已忍够了好吗! 万幸老天开眼,给她送了宇文皓上门来,还主动开口要去什么后山乘凉赏瀑布,——既有瀑布,必然少不了悬崖峭壁,少不了水,那要是不慎出个什么意外,谁又料得到?能料到便不叫意外了。 届时她不但除了小贱人,把自己至少明面上摘了个干净,还能把宇文皓一起拉下水,提议去瀑布边的人可是他,出了意外,那他便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韩征要追究,也该先追究宇文皓才是。 退一万步说,便是韩征不肯相信事情与她无关,仍然怀疑她,也仅仅只能是怀疑而已,根本拿不出证据来;既拿不出证据来,便不能怎么样,待时日一长,事情自然也就了了,施氏说到底也没什么特别的,活着时韩征的确待她另眼相看,但人都死了,韩征还能记她多久? 一忙起来,或者有了更好的,也就把她忘到了脑后去。 何况他那样的人,显然权利才是最重要的,而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永远的朋友或者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皇上总是要走的,一旦山陵崩,一朝天子一朝臣,韩征将来还能不能当他的“九千岁”,谁都保证不了,以他的心机,岂能不为自己早早就谋好后路的? 福宁长公主越想便越觉得此计甚妙,所以才会一口就应下了宇文皓的邀约,还拿话逼得施清如不能不去。 哼,贱人狐媚子倒是狡猾,一言一行随时都带着极高的警惕心,应当是知道了什么,可那又怎么样,她都开口了,岂有她拒绝的余地,她让她去哪里,她就得去哪里! “禀长公主,落水的人不是郡主,世子请长公主放心。” 有小太监飞奔过来,打断了福宁长公主的暗中得意与称愿。 她忙换上了满脸的焦急,随即又把焦急换成了如释重负,“不是丹阳就好,真是吓死本宫了!那落水的人是谁,也得尽快把人救起来才是啊。” 小太监忙道:“是施太医,可水潭太深,无人敢下去相救……” 福宁长公主的如释重负便又变回了焦急,“怎么会是施太医?她可还要给太后治病呢,她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太后的病该怎么办?你去传本宫的令,让人立刻下去救人,人要是救不上来,本宫绝不轻饶,快去!” 小太监忙应声而去了。 福宁长公主这才与扶着自己的心腹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笑意。 至于太后的病,福宁长公主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本来一开始就不是非那贱人狐媚子不可,不过是其他太医没她胆子大而已,真论起医术来,太医院哪个太医不比她强? 也就是机缘巧合,让她得了巧宗儿罢了,何况如今太后的病已治好大半了,就更不是非她不可了,所以她今儿死得正正好啊,简直就是天助她也! 福宁长公主深深吐了一口长气,觉得心口憋了这么久以来的那口气,总算是顺畅了。 这才吩咐心腹,“我们也去水潭瞧瞧吧……” 却是话音未落,便见一道极熟悉的身影自远处箭一般的射向了水潭处,等到了水潭边后,那身影顿了片刻,然后便直接跳进了水潭里去,“噗通”的落水声大得福宁长公主隔这么远,都能清晰的听见。 福宁长公主这下不用人扶了,也不怕会摔了,一把甩开心腹的手,便提着裙子,跌跌撞撞的跑向了水潭边。 就见水潭表面平静无波,压根儿已看不出方才还有人掉下去过的痕迹。 她的心都揪紧了,看向了一旁的女儿,自己都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方才跳进去的人是谁,是哪个侍卫跳下去救人了吗?” 就见丹阳郡主的脸惨白如纸,不待她话音落下,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母亲,是大哥,跳进去的人是大哥!他过来就问了我一句是谁落水了,我说是清如,然后什么都来不及说,他已直接跳了下去,怎么办啊……” 本来清如就生死未卜,如今又填了一个大哥进去,要怎么才能把二人救起来啊? 福宁长公主听得女儿说跳水的人果然是儿子,她并没有看错,最后一丝希望也霎时破灭了,眼前一黑,便要往地上栽去。 却忙咬住舌尖,让自己在剧痛中,生生清醒了过来。 她儿子还生死未卜,眼下绝不是她能够倒下的时候,她要是倒下了,她儿子可就彻底没救了,宇文皓那小崽子那般奸诈狡猾,丹阳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谁知道他会趁机使什么坏? 那她儿子本来还有一线生机的,也定要没有了,所以她无论如何,绝不能倒下! 福宁长公主厉声喝命起所有的太监侍卫来,“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本宫跳下去救人!本宫的儿子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本宫诛了你们所有人的九族!” 眼下这个水潭她的人中午已悄悄去打听过了,下面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所以才会上面流那么多水下来,地面上能看见的却并不多,所以一旦人掉了下去,惟余死路一条。 当时她有多高兴这一点,现在便有多恨这一点,也有多后悔与懊恼,老天爷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还要逼她到哪一步! 可惜在福宁长公主诛九族的威胁下,众太监侍卫依然不敢下水去救人,明显只有死路一条的事,谁愿意去白白送命呢? 却又不敢违抗福宁长公主的命令,于是都拖拖拉拉、磨磨蹭蹭的,半日都没有一个人下水。 看得福宁长公主是勃然大怒,正要说话,丹阳郡主已先道:“本郡主知道你们都惜命,不肯做那白白送命的事,那本郡主把话先撂这里,谁能把大公子和施太医救起来,长公主与本郡主除了赏黄金千两,还可以许其加官进爵,总之要什么给什么!” 福宁长公主闻言,话到嘴边忙忙改了,女儿说得对,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她光威逼是没有用的,眼下还得利诱。 遂也哑声道:“郡主的话,便是本宫的话,只要谁能把大公子救上来,要什么本宫便给什么,决不食言!” 然而还是没人敢下水去。 太监们不敢,反正他们都孑然一身,纵挣得了再多的金银,纵真加了官晋了爵,也无人继承,又是何苦? 侍卫们也不敢,能进长公主府当侍卫的,家里再差也是能吃饱穿暖的,何必非要拿命去博?有命挣也得有命花才是啊! 偏偏萧琅明显过来得很急,他的亲卫和金吾卫们都来不及跟上来,甚至根本不知道他来了这里也未可知,不然还能让他的亲卫下去救人,亲卫保护主子,为主子生为主子死本就是天职,便不必有现在的困扰了…… 福宁长公主见自己母女都开出了那般优厚的条件,竟然还是没人肯去救她儿子,气得眼前金星乱迸之余,猛地上前,便一脚踹了一个太监下水:“狗奴才,有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是吗?那本宫便成全了你们,本宫的儿子今日要是有个什么好歹,本宫立时诛了你们所有人的九族为本宫的儿子陪葬!” 唬得众太监侍卫忙都跪下了,哭丧着脸齐齐哀求:“求长公主饶命,求长公主饶命——” 宇文皓在一旁冷眼看至这里,总算开了口:“姑母,太监侍卫们都不熟悉地形,便是把他们都踢下去,只怕也是于事无补,反倒延误了营救表哥。方才侄儿已打发人去请大相国寺的师父们了,他们自己的地方,势必哪里都是熟悉的,等他们到了后,有他们帮着救人,一定能将表哥和施太医都救上来的,姑母千万别自己吓自己。” 福宁长公主看向宇文皓的双眼简直能喷出火来,都是这个阴险狡诈的小崽子害了她儿子。 且别得意得太早,就算、就算她儿子有个什么好歹了,她也绝不会如他所愿,她转头就去扶持宇文澜,甚至扶持他那些庶弟,也绝不会让他笑到最后! 倒是丹阳郡主忙忙扶住了自己的母亲,顺势遮住了她的视线,看向宇文皓道:“表哥说得有道理,那就请表哥再打发人去催一催大相国寺的师父们吧。” 又指了长公主府的两个侍卫,“还是你们去请吧,快去!” 那两个侍卫如蒙大赦,忙忙答应着飞奔而去了。 宇文皓这才与丹阳郡主道:“表妹,要不你和姑母先回亭子里去缓缓吧,这里有我看着即可。” 不出所料被她给婉拒了,“多谢表哥了,我和母亲还是就在这里守着吧。” 福宁长公主放心不下宇文皓,丹阳郡主又何尝放心得下了? 这么好的机会,换了谁能不落井下石的,她就这一个哥哥,母亲就这一个儿子,叫她们如何敢掉以轻心! 宇文皓见丹阳郡主拒绝了自己,也就不再多说了。 心里却是明镜一般,什么都已明白了。 他那好姑母应当是想陷害他,借此机会,让韩征恨上他,那他的希望自然也就小得多了,此消彼涨之下,萧琅的希望相应自然也就大多了。 同时,她还能除去自己的眼中钉肉中刺施氏,至于原因,如今也已是不言而喻,萧琅都能为了施氏连命都不要了,当娘的岂能不恨的? 尤其他那好姑母对自己的儿子还寄予厚望,一心替他结一门有助力的好亲,施氏却不但出身卑微,还来历尴尬,顶着韩征对食的名头,这样的女子,在她看来,怕是给她儿子提鞋都不配吧?! 倒是没想到,他好姑母还生了个情种呢……宇文皓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无声的冷笑起来。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什么叫自作自受,什么叫多行不义必自毙,他好姑母这会儿应当比谁都明白了吧? 不过,看在她帮了他大忙的份儿上,他也懒得再计较她陷害他,又是怎么迷惑住他的护卫们,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把人给弄进水里去的了。 便是韩征事后定不会善罢甘休,在少了一个强敌,自己的机会一下子增加了至少两成的前提下,韩征的怒气也不那么重要了,毕竟他此番得到的,远远比失去的多不是? 可真是天助他也,不是,是姑母助他啊! 第一百四一回 赶到 营救 大相国寺的师父们听得施清如和萧琅掉进了瀑布下的水潭里去,都唬了一大跳。 一个是太后的太医,太后跟前儿如今一等一的红人儿,一个更是太后唯一的亲外孙,福宁长公主唯一的亲儿子,连皇上都自来爱护有加的。 现在却双双掉进了他们寺中的水潭里去,那个水潭下面可是有个漩涡的,远不若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反正以往不慎掉进去的人,就从没有过生还的。 他们昨儿怎么就没想到务必要提醒贵人们再提醒呢? 可话说回来,即便他们提醒了,又有什么用?贵人们肯定只会当耳旁风,该怎么样,仍怎么样。 然而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人已经掉下去了,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他们大相国寺这次怎么都脱不了干系,势必要被太后和长公主兴师问罪,回头指不定还要承受皇上的雷霆震怒,寺破人散,实在是飞来横祸,灭顶之灾! 所以即便知道几乎已没有任何希望,德衍大师在知道出事后,还是即刻召齐全寺的僧人,去了后山帮忙救人。 可惜人再多,面对此刻非人力所能扭转的困境,也是无能为力。 若是枯水期,还能设法儿把上游的水短时间内阻断了,再把潭里的水放了,或许还能有一线生还的希望。 偏如今正是瀑布一年水量最丰沛的时候,根本没法阻断上游的水,这个唯一的办法,如今显然也行不通了。 于是大相国寺的大小和尚们赶到后,也惟有和在场众人大眼瞪小眼。 福宁长公主早已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大相国寺的僧人们身上了,要不是有这个信念支撑着她,她真的早就撑不住倒下了。 萧琅可不仅仅只是她唯一的儿子,更是她和女儿后半辈子的依靠,是她全部的希望,是她的命! 谁知道大相国寺的和尚们也束手无策,她最后一丝希望也宣告破灭了,这下哪里还撑得住? 眼前一黑,便直直栽到地上去,彻底不省人事了。 唬得丹阳郡主失声哭了出来:“母亲,母亲!” 却是接连叫了好几声,都不见福宁长公主有任何的反应,脸便越发的惨白如纸了。 眼泪反而没有了,竟是生生给逼了回去,哑声吩咐左右:“还不快请大夫去!再让人抬软轿来,好生送了母亲回去歇着,这里有我即可!” 顿了顿,“切忌瞒着太后,太后要是听见了一个字,本郡主绝不轻饶!” 大哥和母亲都生死未卜,要是皇祖母再有个什么好歹,她也不用活了! 一旁宇文皓见丹阳郡主这么快便冷静了下来,向来本就对她颇有好感,素日想要求娶她,也并不全是为了能让福宁长公主支持他,站到他一边,至少有三四分也是看的她这个人,看的她立得起来。 不想如今面对如此巨变,她竟比他想象的更立得起来,可见他素日还是低估了她啊! 宇文皓一时间很有些惊喜,甚至因此把对福宁长公主经年的憎恶都淡了几分。 姑母虽骄横跋扈惯了,一双儿女倒是养得都还不错,当然现在萧琅已经没了,他若娶了丹阳表妹,以后少不得要受岳母的气,少不得要让她插手自己房里的事。 可“好媳旺三代”,丹阳表妹将来当皇后,倒是完全够格儿了,他若娶了她,有她替他掌管后院后宫,教养子女,孝顺母妃,他势必不至有后顾之忧,那便总不能因为岳母不好,他便不娶人家女儿了。 指不定姑母因为没了当太后的指望,只能指望女婿了,就变了态度,以后就全力扶持他,全力支持他,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了呢? 那他也不是不能对她多几分忍让之心,到底又是姑母又是岳母,双重长辈敬着些也是该的,何况此番哪怕不是出于她的本心,她无意帮了他的大忙却是事实,只冲这一点,他也该让她一分。 退一万步说,姑母届时仍死性不改,他也已经上了位,此一时彼一时,那便怪不得他无情了! 宇文皓想到这里,越发觉得丹阳郡主可怜可爱了,因上前柔声与她道:“表妹别着急,我这便让人飞马请大夫去,皇祖母那儿我也定会让人瞒得死死的。你也别太担心,姑母和表哥吉人天相,定然都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的,表妹千万要珍重自己才是,不然等回头姑母和表哥都平安无事了,你却垮了,可该如何是好?” 丹阳郡主这会儿心乱如麻,哪有心情应酬宇文皓? 勉强说道:“那便承表哥吉言了。表哥若是有事,就忙你自己的去吧,这里有我即可,我便不送表哥了。” 宇文皓能稳坐平亲王世子之位这么多年,靠的何止是他嫡长子的身份?要是他没有足够的才干心计手腕,他那些庶弟早把他拉下马,踩得他没有立足之地了。 所以不过眨眼之间,已想明白了所有的关窍,把福宁长公主的算计看了个一清二楚。 丹阳郡主同样出身皇族,打小儿与宇文皓生长的环境一样,行事的风格思维也都一样,宇文皓能想明白的东西,她又岂能想不到? 哪怕因为血缘亲情短时间内一叶障目了,时间略长一些,也足够她把该明白的全都想明白了。 心里本就又急又乱,六神无主了,如醍醐灌顶,忽然什么都明白了的那一瞬间更是五内如焚,天旋地转,若不是昏迷着的福宁长公主还靠在她身上,若不是想着自己的大哥和朋友还生死未卜,等着她拿主意,她也恨不能立时晕死过去了事了。 都是她害了清如和大哥,若不是她一开始一心撮合他们,事情又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不是她一直推波助澜,大哥不会越陷越深,明明清如都一再的拒绝了,依然不肯松手,自然也就不会激怒母亲,一心置清如于死地了。 可大哥只是情不自禁,有什么错?清如只是不喜欢大哥而已,有什么错?母亲……母亲亦是爱子心切,同样也情有可原了,又有什么错? 如今却弄成了这样几败俱伤的局面,后果究竟会糟糕到什么地步,她连想都不敢去想。 要是最后……她也不必活了! 宇文皓见丹阳郡主满脸遮掩不住的焦灼与不耐烦,猜到她不耐烦应付自己,却也不怪她。 继续柔声道:“表哥也是我的骨肉至亲,表妹何必与我这般见外,眼下又有什么事,能及得上表哥的安危重要?表妹就别与我客气了,我再不济,留下好歹彼此也能有个照应不是?” 就算他对丹阳表妹没意思,总是他至亲的姑母与表哥,何况太后也还在大相国寺,他若真就这样走了,回头还不定会被人传出什么不好的名声来,他可不做这样的蠢事。 关键不亲眼确定萧琅已确确实实没救了,他回去了也不能安心啊! 丹阳郡主实在不耐烦再应付宇文皓了,说了一句:“那表哥自便吧。” 便不再看他,冷声催促起宫人再去催软轿来。 却是软轿还没到,意想不到会此时出现的人韩征先带着人急匆匆的赶到了。 他显然也已知道出了什么事,一走近便冷声吩咐东厂的缇骑:“一队人立刻去上游,无论用什么法子,都给本督截断水源!一队人立刻潜到水下,给本督救人去,要是萧大人与施太医有个什么好歹,纵然皇上与太后肯饶过你们,本督也绝不会轻饶,记住了吗?” 随行的缇骑们忙齐声应了“是”,便一队往上游去,一队立刻鱼贯跳进了水里去,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看来,每个人都是唯他之命是从,根本无惧生死。 看得一旁的宇文皓暗暗心惊不已,韩征御下之严苛有方,由此可见一斑,不怪东厂人人忌惮畏惧,韩征更是一呼百应,万人之上,他的确有那个本事。 相形之下,无论是他还是宇文澜,乃至萧琅,单在御下这一块儿,已差韩征差得老远了。 亏得他是个太监,再是权倾朝野,也只能做到“九千岁”,不然…… 宇文皓正想得出神,就听得韩征沉声开了口:“郡主,世子,本督很想知道,到底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施太医与萧大人又怎么会无缘无故,一前一后掉进了水潭里?当时这么多宫人侍卫,又都是干什么的,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掉下去不成?不知二位哪一位肯替本督解惑!” 宇文皓忙敛住了心神,看向了韩征:“韩厂臣,我可以……” 可惜话才起了个头,已被丹阳郡主带着哭腔打断了:“韩厂臣,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非要拉了清如到这边来玩儿水,她也不会一时不慎失脚,掉进了水潭里,我大哥也不会为了救她,跟着也跳了进去……总算韩厂臣及时赶到了,我这心里也终于有点底了……” 说到最后,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 但心里的确安定了许多,韩厂臣的确就有那个本事和力量,让人只要一看到他的身影,一看到他冷静从容的脸,便觉得哪怕天马上就要塌了,山马上就要倒下了,他也能凭一己之力,撑住天,撑住山,让所有在他羽翼之下的人都安然无恙,分毫无损。 韩征却仍是面沉如水:“无缘无故,怎么偏就是施太医,而不是别人失脚掉进了水潭里?郡主光一句一时不慎,请恕臣实在不能信服!” 他面上还能勉强维持住冷静从容,衣袖下的拳头却早已拧得紧得能出水了。 心里更是痛悔懊恼得无以复加。 太后来大相国寺这么大的事,韩征当然不会不知道,因知道如今施清如已是隔日才需要为太后施针,他便以为太后不一定会带她一起。 即便太后带了她,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也随行,他也不认为福宁长公主敢趁机对她下手,福宁长公主才折了在乾元殿全部的耳目心血,除非傻了,才会在这个当口再惹他,她势必会忍下这口气,留待日后再加倍奉还。 何况还有个萧琅呢,虽然韩征心里因他一度打翻了醋坛子,却也不能否认萧琅对施清如的真心,那福宁长公主想要使坏,少不得要先过萧琅那一关。 但韩征心里还是颇为不安,不怕一万,就怕那个万一。 所以昨晚经罗异辗转传了施清如的话到常太医处,又经常太医之口传到他耳中后,他已决定今日便赶到大相国寺,给太后请过安后,便先接了施清如回去。 偏他今日去了乾元殿后,隆庆帝因昨夜做了噩梦,心绪颇为不佳,他一直陪侍到隆庆帝用过午膳歇下后,才终于有时间出宫了。 遂忙忙赶来了大相国寺,还在路上时眼皮便一直跳,心里已有不好的预感。 惟有不停的安慰自己他的小丫头一定不会有事的,都是他在自己吓自己之余,越发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不想还是来迟了,他带着人进了大相国寺时,寺里已是乱作一团,他一问之下,方知道是施清如和萧琅都在后山的水潭落了水,生死未卜。 当时韩征便已五内俱焚了,如今见丹阳郡主着急归着急,言语间却分明有意在避重就轻;又见宇文皓在一旁,神色间有着急,却更多是掩饰不住的畅快解气与如释重负;再见福宁长公主牙关紧咬昏迷不醒,他其实心里已猜到七七八八了。 霎时一把拧断福宁长公主脖子的心都有了! 还是想到施清如还等着他营救,还等着他为她讨回公道,他方堪堪忍住了,却实在做不到再对丹阳郡主客气有礼。 丹阳郡主见韩征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心里才升起的欣喜与放松霎时消失不见了,眼泪也自动逼了回去,勉强道:“的确只是一个意外,韩厂臣若是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但眼下的确不是韩厂臣兴师问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救人,等救起清如和我大哥后,韩厂臣再兴师问罪也不迟。” 第一百四二回 丹阳郡主方才乍见韩征出现,心里岂止是欣喜与放松? 她都只差忍不住要扑进他怀里,痛哭一场,把自己心里的害怕与后悔都狠狠的哭出来了。 如今大哥和母亲都生死未卜,皇祖母又不能惊动,她心里最亲近的人便是韩厂臣了,自来谁受了委屈,心里害怕,六神无主时,不是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才会毫不保留的表露出来? 又有谁在自己最亲近的人面前,还能一如既往的保持坚强,不变得脆弱起来呢? 但显然韩厂臣没有拿她当他最亲近的人,他急匆匆的赶到,为的也不是她。 他的焦急,担心,还有痛悔与愤怒,都是为的别的女人,为的清如。 若回头清如能侥幸安然无恙便罢了,应当还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之,韩厂臣只怕要视她母亲为仇人,往后不定会如何对付她母亲,自然,也不定会如何想她、待她了……她还顾不上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呢,还是先祈祷清如和大哥都安然无恙的被东厂的缇骑们救起来吧! 韩征见丹阳郡主眼神躲闪,表情勉强,眼底越发的冰冷了,道:“当务之急的确是救人,但救人与兴师问罪也并不冲突,完全可以同时进行。当然郡主不愿意对本督据实以告也没关系,纸永远是包不住火的,只要本督安了心要查,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本督查不出来的?” 丹阳郡主闻言,心里就越发的难受了,半晌方低声道:“这世上自然没有什么事,是韩厂臣安了心做,而做不到的。” 她可真羡慕清如啊! 一旁宇文皓不待她话音落下,已接道:“是啊,这世上若韩厂臣都办不到的事,只怕也没有人能办到了。但救人如救火,事有轻重缓急,就像丹阳表妹所说,现下最要紧的,就是救人,等人救起来了,韩厂臣要发落谁发落不得?也不急在这一时三刻的了。” 顿了顿,又道:“倒是韩厂臣怎么会忽然也来了大相国寺,都知道您日理万机,皇叔父跟前儿更是一刻也离不得您,今儿怎么有空出宫来?” 韩征却待宇文皓一样的不假辞色,冷冷道:“本督要去哪里不去哪里,想来还不需要向世子您报备吧?” 本来他完全可以说是隆庆帝放心不下太后,所以特地打发他来瞧瞧,给太后请个安,甚至酌情看要不要接太后回去的,那样任是谁知道了,都休想说他半句不好。 他一向也都是这般的周全,绝不会给人以任何明面儿上指摘他的机会。 可他此刻心情大坏,实在连敷衍都懒得敷衍宇文皓了,当他猜不到今日之事若非宇文皓也来了大相国寺,极有可能根本不会发生? 所以除了福宁长公主这个极有可能搬石头砸自己脚的罪魁祸首,宇文皓此番也是难辞其咎,他事后再与他慢慢儿算账! 宇文皓让韩征不留情面的迁怒弄得好生尴尬,心里甚至生出了几分恼羞成怒来。 他好歹也是亲王世子,韩征再是权倾朝野,独得皇帝宠信,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奴才,一个阉人,竟然这样对他,简直太目中无人了,是吃死他将来不能正位大宝,吃死他没有落到他手里那一日吗?! 他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丹阳郡主已先道:“表哥这不是明知故问么,皇祖母来了大相国寺,皇舅舅自来孝顺,韩厂臣今日自然是奉皇舅舅之命,来给皇祖母请安的,谁知道偏巧就遇上了这样的事,所以只能先赶了过来帮着救人,是吧韩厂臣?” 韩征没有应答丹阳郡主的话,直接面沉如水的上前几步,离水潭越发的近了。 丹阳郡主看着他挺拔清隽,却又遗世独立,无形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适逢软轿来了,便把福宁长公主安顿上了轿,又再四吩咐过左右务必精心服侍,看着软轿被抬走后,方走向了韩征。 无论结果如何,她都不希望自家与韩厂臣彻底交恶,那无疑只会两败俱伤,于公于私,她都绝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 并没注意到宇文皓眯起了双眼,眼里有了然,也有冷笑。 他是说丹阳表妹一直对哪个青年才俊都淡淡的,甚至根本不假辞色,还当她是因为出身高贵,又得太后和皇上的宠爱,才会那般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 却不想,她是心里早就有人了,那个人还是韩征,可真是有够可笑的。 她堂堂一个郡主,竟然对一个太监有那方面的心思,简直就是自甘堕落,自甘下贱! 宇文皓想着,满眼阴鸷的看向了韩征的背影。 随即便不得不承认,的确韩征有一副万中无一的好皮相,加之气度不凡气势逼人,要迷倒个把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可就算他长得再好,再气度不凡,还是那句话,他终究只是个太监,自己竟然输给一个太监,还要处处看一个太监的脸色,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宇文皓方才还觉得丹阳郡主可怜可爱,这会儿却只觉得自己简直瞎了眼。 竟然会那般认真的觉得她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妻子好贤内助,竟然起了要与她好好过一辈子的念头,事实证明,她根本就不配他这般真心! 当然更可恨的还是韩征,他当真是处处都与他过不去,处处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所谓“佛争一柱香,人活一口气”,且别说什么将来不将来了,就是为了争眼下这口气,他也必须得尽快把这座大山自自己头顶给搬走了! 宇文皓想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长气,再缓缓的吐出,觉得心口堵得没那么厉害后,方走到了韩征与丹阳郡主一旁。 正好就听见丹阳郡主道:“韩厂臣且不必忧心,我大哥他身手还算不错,我相信他一定能护好自己和清如,等到获救那一刻的。” 宇文皓遂附和道:“是啊,表哥身手不凡,他和施太医一定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的,韩厂臣千万别过于忧心。” 倒是没想到,韩征竟对施氏这般看重,他当初竟然被他二人联手的障眼法给骗过了。 不过施氏也真是够有本事的,不但能让韩征对她这般看重,还能迷得萧琅为了她命都可以不要……丹阳表妹又心系韩征,也不知道在施氏与萧琅中间,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们四人之间还真是有够乱的,若是之前知道这一点,他少不得要好生利用一番。 但现在萧琅与施氏都死定了,他也犯不着再多此一举了,还是趁早想别的最好能一击毙命的法子怎么对付韩征是正经! 韩征却当没听见二人的话一般,只定定看着水潭,看着东厂的缇骑们在里面浮浮沉沉。 可惜足足半个时辰过去,缇骑们都已是筋疲力尽了,依然没有好消息。 随行而来,一直红着眼睛紧盯着缇骑们救人的小杜子的心也彻底沉到了谷底,见缇骑们哪怕腰间都绑了绳子,也控制不住的直往下沉了。 只得强忍悲愤,上前低声对韩征道:“干爹,要不让兄弟们都上来歇会儿吧?自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姑娘那么好一个人,又是救死扶伤的大夫,老天爷定不会那般不公,让她年轻轻就……所以干爹千万要珍重自己才是啊!” 韩征半晌方沉声道:“让他们都上来歇一会儿,换另一批人下去!再传本督的令,即刻调五百缇骑来增援,活要见人,死要……” 后面两个字,到底没能说出口。 他的小丫头那般坚强勇敢,打小儿便没了娘,在那般心狠愚毒的所谓亲人长辈手下都能长到十几岁,还那般的聪明通透,此番这场飞来横祸定然也能平平安安的度过,自此再无苦难的。 所以死什么死,尸什么尸,她一定会安然无恙回到他身边! 小杜子低声应了“是”,见韩征双眸越来越红,简直不敢去想要是此番施姑娘……干爹会怎么样? 很想先劝韩征几句,好歹打个底,给他一点缓冲的余地。 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只得一边祈祷着老天爷可一定要保佑施姑娘平安无恙,一边安排调人去了。 增援的人很快到了,瀑布上游的水也不知道让东厂的缇骑们用什么法子,虽没全部给阻拦,却的确小了许多,到得傍晚时分,水潭里的水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浅了下去。 可惜就像大相国寺的和尚们所说,水潭下面的确有个巨大的旋涡,水潭里表面平静的水到了那个旋涡上方,立刻以惊人的速度流进漩涡,人掉进去自然也是一样,眨眼便会被卷进去,不知去向。 韩征的脸已是阴得能滴出水来,冷声问大相国寺的管事僧:“知道这些水流向何方吗?” 顺着水流一直往下,指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大相国寺的管事僧见问,战战兢兢道:“下面应当是内河,最后水流倒是会汇入护城河内,但其间会经过哪些看不见的地方,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又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小僧们就实在说不好了,请厂公恕罪。” 韩征没有再看那管事僧,直接吩咐手下众档头:“把人分作三队,一队去护城河的入口一带搜救,另外两队沿着水声和水流,给本督拉网式的往下搜救,再留一小队人,仍在此处搜救!若是找不回施太医和萧大人,耽误了太后的病情,气坏了皇上和长公主,都给本督提头来见!” 众档头忙都凛然应了“是”,带着各自的手下,分头行动去了。 心里都直叫苦,眼下的局势分明人就已经救不回来了,督主却仍不肯放弃,且比之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更阴郁,还不知道回头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呢,可千万别真让督主摘了脑袋啊! 眼见天很快要黑了,丹阳郡主虽更担心自家大哥,心里仍抱着巨大的希望,她大哥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一定会平安归来,早就打定了主意,不等到她大哥和清如平安获救,她绝不离开水潭边一步。 可也不能不顾福宁长公主的安危,也不知道她被送回去后,醒过来了没? 还有皇祖母那儿,就算没人敢在她老人家跟前儿多嘴,可她们母女迟迟不归,她又岂能不担心,不察觉到异样的?与其等她老人家生疑,倒不如她先回去,找借口先安了她老人家的心,让她早些歇下,如此等她明早醒来时,指不定,就能有好消息了呢? 丹阳郡主遂低声与韩征道:“韩厂臣,要不我们先回去见皇祖母吧?一来好安她老人家的心,免得她老人家听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急坏了身子;二来,大家一直守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总得喝水吃东西才是,眼下我们可都不能倒下,要是我们也倒下了,大哥和清如可就真……” 哽咽了一下,忙强忍住了,继续道:“未知韩厂臣意下如何?” 韩征一脸的冷漠,“长公主不是回去了么?请长公主去安太后的心便是了,长公主那般厉害,这么点小事自然难不倒她。当然,若郡主累了,想回去了,就只管自便便是,平亲王世子也是一样,请自便吧!” 丹阳郡主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眼泪却是差点儿没忍住又要往下掉。 她既要担心大哥和清如,担心母亲和皇祖母,还要担心事情一旦不可挽回后,那不堪设想的后果,韩厂臣还要这样说她……眼下还有谁能比她更苦的? 一时间丹阳郡主是留也难,走也难,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宇文皓忽然开了口:“韩厂臣,表妹,要不我回去一趟,与姑母一道,先安抚住皇祖母,再回来协助二位吧?都是我提议要来此处乘凉赏瀑布,才会发生了这样的意外的,我实在难辞其咎,惟今也只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来将功折罪了。” 丹阳郡主闻言,忙道:“那就多谢表哥了。” 能有两全的法子,当然就最好了,——一时间把对宇文皓的厌恶都淡了一二分。 韩征却是什么都没说。 宇文皓见他无视自己,也不恼,说了一句:“那韩厂臣,表妹,我就先去了,很快回来。”转身大步去了。 ------题外话------ 初六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堵成狗,终于于晚上十一点多回了家,累得半死,初七又开始走我这边的亲戚,实在是累……所以再瘦几天,等正月十一开始,才能开始多更哈,请亲们千万千万见谅,么么哒o(* ̄︶ ̄*)o 第一百四三回 醒来 施清如是被冻醒的。 艰难的睁开眼睛后,她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满天的繁星,让她一时间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 耳边潺潺的水声,让她想起了自己昏迷前发生的事,她被一群太监恶意的裹挟到水潭边,然后不知道谁趁乱推了她下去,再然后,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她的手,之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么说来,她没能再死一次,竟是获救了? 可真是不幸的万幸了! 那是谁救了她呢,那只有力的手的主人是谁?会是……督主吗? 随即她便忍不住苦笑起来,怎么可能是督主,就算当时督主在大相国寺,那般猝不及防的情形,他也势必赶不上来救她。 何况他当时还在宫里,离大相国寺那么远,只怕一直到此时此刻,他都还不知道她落水之事吧? 毕竟以福宁长公主的骄横阴险,势必会把消息封锁得死死的,等督主知道时,她都已经死透了,督主难道还能让她堂堂长公主,为她一个小小的太医偿命不成? 还真是打得一手的好算盘,可惜她没能死成,那也不用做了鬼才能“报答”福宁长公主了,她很快就能好好儿的报答她了! 那还会是谁救了她呢? 当时在场的都是福宁长公主的人,只怕连丹阳郡主都指使不动,或者,是宇文皓的人? 毕竟她都能想明白福宁长公主打的是一石二鸟的主意,宇文皓自然也很快能想明白,想明白后,便会比谁都着急保她性命了,不然回头他在督主面前,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真正百口莫辩了! 所以,救了她的人,应当是宇文皓的侍卫之一了,不管后者是不是奉命行事,但救了她的命却的确是事实,那她便要好生报答自己的恩人才是。 施清如想到这里,艰难的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让她胸口一阵阵的闷痛,气都只差要喘不上来了。 她知道都是溺水的后遗症,越发感激自己的恩人了,恩人显然把她呛进去的水都先拍了出来,不然她就算侥幸上了岸,只怕也醒不过来了……就是不知道恩人现在在哪里?是就在离她不远处,还是与她被冲散了? 施清如的眼睛很快适应了黑暗,在黑暗中,耳朵也比平常敏锐了许多,不但能将附近的虫鸣鸟啼声都听得一清二楚,也很快听清楚了不远处的属于人的呼吸声。 她本来还不能确定看见的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是不是人的,待听见对方明显比常人急促的呼吸声后,能确定了,忙挣扎着站起来,艰难的挪到了对方身边,低声叫起对方来:“恩人,醒醒,醒醒……” 接连叫了几声,都不见恩人有反应,她只得伸手搭上了他的脉搏,果然又急又乱,皮肤也是烫得惊人。 施清如这下越发顾不得男女大防不大防之类了,伸手将侧身蜷成一团的恩人放平躺在了地上,这才看清楚,恩人竟然不是别个,而是萧琅! 她一时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娘的是一心要她命的凶手,当儿子的却成了奋不顾身救她的恩人……可仔细看了一回后,事实又证明她的确没看错。 施清如心情瞬间说不出的复杂,这叫什么事儿? 她忙敛住心神,继续叫起萧琅来:“萧大人,醒一醒,醒一醒……” 她得想办法先生一堆火起来才是,既能驱寒照亮,也能驱逐蛇鼠虫兽,不然这荒郊野外的,要是再来个蛇啊狼的啊,她和萧大人好容易才捡回来的命,只怕又得出脱了。 等生起火来后,她还得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能用的草药之类,总得先救醒萧大人,为他退热才是,虽然福宁长公主是害她的凶手,且福宁长公主对她的恨意,大半就是萧大人为她招来的,他奋不顾身救她却是不争的事实。 尤其她除了浑身酸软,胸腔闷痛以外,身上并无其他的不适,可见顺着水流往下冲的过程中,萧大人将她护得极好,她就更得尽快救醒他了。 至于旁的,且待人醒了,他们也都确确实实脱险后,再慢慢的算也不迟。 可她身上什么都没有,要怎么才能生起火来呢?……不管了,还是先找干柴吧,等柴都找好了,再来想办法也不迟。 施清如遂在四周找起干柴来,如今天气炎热,干柴倒是不难找,只看不大清楚,她的手被干柴上的刺扎了好几次,所幸她很快已捡齐了一大堆。 如今柴有了,她正要开始想要怎么生火了,就听得萧琅咳嗽起来,她忙上前又唤了他来:“萧大人,萧大人——” 总算这一次,萧琅缓缓睁开了眼睛,“清、清……施太医,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咳咳咳……” 施清如见他终于醒了,忙道:“萧大人,你醒了就好,先别说话,我现在想生火,干柴已经捡好了,但没有打火石,要怎么办?” 萧琅不止胸腔痛,浑身简直无一处不痛,片刻才喘着气道:“我身上随时都带着打火石的,你等一等,我找给你啊……” 在身上摸了半日,递了打火石给施清如,“幸好还在,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在急流里被冲了那么远,中途不知道撞了多少次石壁暗礁,打火石还在身上已是万幸,能不能用,他就真不敢保证了。 施清如鼓捣了打火石半晌,谢天谢地,总算生起了火来,四周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她身上也很快温暖了许多,这才看清楚,萧琅的衣裳好几处都破了,露在外面的脸、脖子还有手上,也全是伤口。 她心情不由越发的复杂了,半晌才道:“萧大人身上这些伤,都是为了救我,才落下的吧?除了这些外伤,你还有其他地方觉着不适吗?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我、我……” 她既不会因此就喜欢他,也不会感激于他,她早就提醒过他,他的喜欢与执迷不悟,可能只能感动他自己,却会给别人带去致命的伤害,如今事实也证明了果然如此,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萧琅喘着气道:“我后背肋骨有些痛,应当是断了一两条,但也不碍事,我更重的伤都受过,这点小伤很快就好了,旁的皮外伤就更不碍事了,你不必放在心上,更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说到底……” 苦笑了一声,“说到底都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一再的纠缠,一再的执迷不悟,我母亲不会这样害你,所以我救你,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不想让我母亲成为杀人凶手,不想让后果变得不堪设想而已。你不必因此就觉得该如何如何,或者看在我救了你的份儿上,有些事就不计较了,你该怎么样,仍怎么样吧,我以后、以后定不会再执迷不悟了,你放心,这一次,我真的说到做到!” 他当时乍一听得母亲和宇文皓去了后山赏瀑布,还带了妹妹和她,便知道要出事儿了,立时飞奔赶往了现场。 然而还是去迟了,她已经消失在了水面,他唯一能做的,便是立时也跳下去,若能救起她来,当然就最好;若不能,就当他以命抵命,赎了母亲和自己的罪孽吧! 施清如听得萧琅也什么都明白了,心里如释重负,道:“萧大人能想明白,就最好了,我先想法子,烧点热水给你喝,再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草药,能为你退烧治伤啊。如今四周一片漆黑,我们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知道,也只能等天亮后,再慢慢儿的往外走了。” 萧琅道:“现在应当有很多人在搜救我们,水潭里找不到我们,应当会沿着水流一路找过来,想来等天亮后,我们就能获救了。你也不必给我找什么草药了,四周这么黑,万一你再遇到危险,岂非得不偿失?我真的还撑得住。” 若只是她一个人落水了,他母亲得偿所愿之余,势必会封锁消息,也不会急着派人四处搜救她,那她纵侥幸能被水冲上岸,只怕也是死路一条。 可他跟着跳了水,他母亲便不会只眼睁睁看着了,肯定会发动一切力量,不惜一切代价救回他;且宇文皓也在,还有大相国寺那么多和尚,消息势必是瞒不住,定会很快传到韩征耳朵里去的。 那几方人马团结一心之下,他们获救的时间,自然也会大大的提前,想来天亮后,也就差不多了。 只是那样一来,他和她,就不得不彻底的分离,至此后将再无任何的交集……萧琅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该盼着时间能过快点儿,好让他们能早点获救,还是盼着时间过得慢点儿,能让他与她再多相处一会儿了。 但这一次,他真的不能再执迷不悟了。 不然以他母亲的性子,哪怕这次教训这么大,等伤疤一好,她只怕又会很快忘了痛,再一次故技重施,可下一次,她还能不能侥幸得救,便是他,也不能保证了,他不能让他的喜欢,再成为伤害她的利器了! 施清如却不想就这样与萧琅相对干坐,除了会让彼此不自在,她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他满身的伤病却什么都不为他做。 遂缓声道:“就算天亮后我们便能被找到,我也不能让你就这样硬撑到天亮,我身为一个大夫,做不出那样的事来。我还是先找一找四下有什么草药吧,至于你的肋骨,我不善骨科,眼下也不敢乱搬动你,你却是只能硬撑着了。” 一边说,一边起了个火把,打着先四下找了个凹陷的石头装了一些水,放到火上烧着后,便四下找起草药来。 她找得十分的认真,本来苍白如纸的姣好面容因为火光的映衬,也变得红润起来,每每找到应当是自己想要的草药后,她还会无意识的笑一下,就衬得她的面容越发的明丽,也衬得她整个人越发的光芒耀眼了。 连黑漆漆的荒郊野外,也因为她的光芒,而变得明亮起来了一般。 萧琅习武之人,哪怕在黑暗中,也目力过人,一直在不着痕迹的看她,看到这里,本就痛得喘气都困难的胸腔,就越发的闷痛难受了。 这么好的施太医,叫他怎能忍住不喜欢? 明明才死里逃生,好容易捡回了一条命,却还是能这般的镇定从容,也能不迁怒于他,是非恩怨都分得一清二楚,也半点不暧昧,不拖泥带水,换了旁的女子,谁能做到? 可惜他和她原来便没有可能,如今更是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萧琅不由又想到了之前他和她在水中时的情形。 他刚拉住她的手,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里,然后二人便只能一直被动的随着水流一路往下,他为了保护她,只能紧紧抱住她,将她整个护在了自己怀里……他浑身的伤和断了的后背肋骨,便是这么来的。 可就算是伤,只要是为她受的,他心里也是甜的。 他若是无耻一些,还能打着对她负责的幌子,直接去求了皇上为他赐婚,毕竟他抱也抱了,夏日衣裳都薄,沾了水贴在身上,他甚至可以说与她有过肌肤之亲了。 但他终究做不到那么无耻,也怕了自己母亲的偏激与跋扈,还是自此忘了她吧,就当是他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也不枉他喜欢她一场…… 眨眼之间,萧琅心里已是千回百转。 施清如也已采好草药回来了,见石凹里的水已经沸了,忙小心将其移到了一边,待其冷却了一些后,方小心捧着递给萧琅,道:“萧大人,喝点热水吧。” 第一百四四回 获救 萧琅喉咙早就又干又痛,不说话时尚且如被最粗粝的石头一直在摩擦着一般,说话时自然就更甚了,这时候能有一口热水喝,岂止是久旱逢甘霖,简直就是续命琼浆。 然他依然强忍住了本能,艰难的与施清如道:“还是施太医你先喝吧,我还不渴,待会儿再有了,再喝也是一样。” 她呛水的时间比他更长,呛的水也比他更多,何况她还是女子,他却是男人,天生体能和底子就强于女子,再忍忍也没什么关系。 施清如见萧琅嘴唇都干得快开裂了,如何猜不到他现下到底有多渴? 当然她自己也是一样,但她知道自己还能忍一会儿,抿了抿唇,道:“还是萧大人先喝吧,我马上再烧就是了。眼下也不是客气的时候,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天亮后救援的人找不到我们,甚至明晚天黑后,我们依然没能被找到,我手无缚鸡之力,还得靠萧大人带了我一起离开这里,回到安全的地方去才是,你要是再有个什么好歹,岂不是我们都只能等死了?所以我为的是我自己,萧大人就别与我客气了。” 萧琅是真的细腻体贴,一旦动了真心,也是真的全心全意,连命都可以不要,就更不必说他本身的才貌家世那些外在条件了。 可惜她和他也是真的无缘亦无份,只盼他以后能找到一个彼此真心相爱,福宁长公主也满意,不会再作妖害人了的女子吧! 施清如话说到这个地步,萧琅还能再说什么? 只得接过石凹,慢慢喝起里面的热水来,喉咙立时舒服了不止一点半点,连胸腔也觉得没那么闷痛了。 但他只喝了两口,便把石凹又递还给了施清如,“我喝不下了,施太医喝吧。” 她虽然言语间与他撇得干干净净,他私心里却还是想要与她再扯上最后一丝关联,与她有最后一次亲密的接触——彼此共用一个石凹,彼此共饮一个石凹里的水。 施清如却没接石凹,只道:“拢共就这么点儿水,萧大人怎么可能喝不了,还是喝完吧,本来你现在多喝热水对身体也有好处。你喝完了我再烧就是了,迟不了多少时间的。” 大家眼下虽同舟共济,她却不想再承他任何额外的情了,从情感上来说,她承不起,从现实来说,她同样承不起。 萧琅眼见自己拗不过她,只得把石凹里的水慢慢都喝尽了。 施清如这才接过石凹,又烧起水来,一面就着火光,再次辨认起采摘好的草药来。 不多一会儿,水再次沸了,她却没直接用石凹喝水,而是待水凉了些后,采了旁边的树叶卷起来,将水倒进树叶里,慢慢的喝起来。 萧琅看在眼里,惟有再次苦笑,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她是真的一丝遐想的余地都不给他啊,——韩征上辈子到底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才能这般的幸运! 施清如喝完了水后,觉得胸口好受了许多,身上也软得没那么厉害了,要是能再吃点儿东西,好生睡上一觉,她身体应该能更舒服,体力也能恢复得更多一些。 可惜现在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不现实的,她遂什么都没说,只专心给萧琅熬起草药来。 一时萧琅吃过药后,药效上来,又控制不住的陷入了昏睡中,施清如守了他一会儿,也忍不住睡意翻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萧琅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他浑身仍然很痛,但至少头没那么晕,身上也没那么烫了,这才看清楚,这是一个长长的峡谷,旁边不远处便是溪流,水面并不宽,却很急,因此冲击出了一片石滩来。 他昨日便是借着那片石滩,把自己和施清如弄上了岸,然后替她拍出呛进体内的水后,因体力不支晕过去的…… 想到施清如,萧琅忙四下看起来,就见她半身靠在一块大石上,睡得正熟,脸色仍稍显苍白,整个人也是又狼狈又憔悴,可在他看来,便是仙女下凡,也不过如此了。 萧琅不由心下一热,甚至生出了时间若是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或者她和他可以永远留在这个峡谷里,找不到任何出路,也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他们的念头来。 他挣扎着起身,轻轻走到了施清如身边。 本来只是想的他只靠近她一点点,只要靠近一点点就好,别的他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再奢望。 可当她近在咫尺后,他却又忍不住想要靠得更近了……他不由伸手,无限温柔与伤感的轻抚上了施清如的脸。 却是手还没挨上她的脸,她便一下睁开了眼睛:“你、你想干什么?萧大人,请自重!” 萧琅大是尴尬,忙狼狈的收回了手,支吾道:“我没想干什么,真的,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你千万别误会,我不过只是、只是……总归我绝对没有任何冒犯你之心,请你务必相信。” 他若只是想得到她的人,也不会这般痛苦,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又怎么会冒犯她、亵渎她? 施清如仍是满心的警惕,就算萧琅有伤在身,真想对她做什么,她只怕也反抗不了,惟有一死了,可好容易才捡回来的命,她真的不想再白白葬送。 面上却放松了下来,道:“那是我草木皆兵,误会萧大人了,到底昨日才出了那样的事,虽然侥幸脱险了,一日两日间,我还是有些个缓不过来,萧大人千万见谅。” 萧琅听她提到昨日的事,越发羞惭了,低声道:“该说见谅的人是我才对,要不是我,我母亲也不会……你放心,就算是我母亲,这次我也一定会给你一个应得的公道与交代!” 施清如并不信这话,不是不信萧琅是真的有为她讨公道的心,而是他与福宁长公主总归是亲生的母子,孝道人伦母子之情下,他又能把福宁长公主怎么样呢? 到头来多半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因只笑道:“这些事都等获救后,再慢慢说吧。萧大人肯定饿了吧?我去四下找找,看有没有什么野果之类的东西,可以让我们先果果腹,等肚子里有了点东西垫底后,才能有力气慢慢的走出去,我们总不能就在这里等着人来救援吧?” 萧琅何等眼利之人,如何看不出她不信自己,更想远远的避开他,以免他真对她不轨? 她脸上是在笑,身体却僵硬得快要成一块石头了。 无声的苦笑一声后,他开口道:“还是我去找吧,施太医就在原地等着我即可,我的野外求生经验好歹比施太医丰富许多,很快就能回来了。” 说完不待施清如说话,已转身大步去了,因为步子迈得太大,身体也越发的痛了,简直连五脏六腑都跟着移了位一般。 但他却一点也没放缓脚步,直至走出很远一段距离,确定施清如再也看不到他后,他才再也忍不住趔趄着摔到了地上,大口喘起气来。 施清如看着萧琅头也不回的走远了,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只怕是小人之心了。 可她没办法不小人之心,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太过巨大,萧琅又对她……真喜欢一个人时,固然希望他开心,舍不得有丝毫的委屈他,可同样也渴求对方的回应,渴求与对方亲近,渴求得到对方,不然也不是真的喜欢了。 就比如她,早前对督主,不就是得到了一点,立马又想得到更多,根本没有尽头吗? 更何况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这世上自己得不到,便宁愿毁了,让别人也得不到的人自来少了么……只盼他们能早些离开这里,能早些获救,以后彼此再无瓜葛吧! 萧琅回来得很快,身体和脸上也都已看不出任何异样了。 他手里拿着一串不知名的果子,对施清如道:“施太医,这果子我尝过了,味道还行,应当也无毒,我吃下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不适的地方,所以你可以放心吃。” 施清如谢了他,接过果子吃起来,他都试吃过了,她若还要仔细检查这果子有毒无毒,也太不尊重人了。 所幸这果子虽味道一般,胜在汁水充盈,她吃了三个后,便觉得有些饱了,于是不再多吃,起身与萧琅道:“萧大人,我们是现在就走,还是你歇一会儿再走?你的身体……” 话没说完,萧琅已打断了她,“我身体撑得住,我们现在就走吧。” 施清如遂收好果子,跟在了萧琅之后。 走出一段距离后,萧琅见她走得歪歪扭扭的,怕她害怕,又不好上手扶她,四下看了一圈后,索性找了跟儿臂粗的木棍给她当拐杖,他自己随即也找了一个木棍在手,既可以做拐杖,又可以开路,倒是两全其美。 两人便沿着水流,一路往下走起来。 这也是萧琅的主意,溪流总有汇入大江大河的时候,而他们是在大相国寺后山落的水,那多半水流最终会汇入护城河里,只要他们沿着溪流一直往下走,总会遇见人,总会获救的。 这个道理萧琅能想到,其他人自然也能想到,那在半路上遇上他们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只是二人都体力严重不济,还一个有伤在身,心如死灰,一个心有余悸,精神高度紧张,好似已经走了很久,可再回头一看,他们昨夜停留的地方却依然还能看见,足见他们的速度有多慢。 又坚持走了一会儿,施清如实在撑不住了,矮身坐到了一旁的大石头上,轻喘着与萧琅道:“萧大人,要不我们还是歇会儿再继续走吧?太阳这么大了,待会儿只会更热,我们本来就缺水,若流了汗却不能补足足够的水,只怕再撑不了多久,就得中暑倒下了。” 萧琅见她热得两颊通红,嘴唇却干得起皮了,点头道:“那我生火烧点水,我们喝了后再吃些果子,再继续走吧。” 他很快生了火,烧起热水来,溪流里的水虽是活水,他却不敢让施清如喝,他自己可以不怕病从口入,却不愿让她冒一丁点儿险。 二人喝了热水,又各自吃了几个果子后,稍微恢复了一点体力,便继续走起来。 然而很快便又循环了方才的历程,再次没了力气,又走不动了。 其时时间已来到正午,太阳已升到正中了,施清如觉得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实在撑不住想倒下就此睡过去了,因有气无力的与萧琅道:“萧大人,要不你先走吧,等遇上救援的人后,再让人来救我也是一样,也省得我拖累了你,我实在是、实在是走不动了……” 萧琅自然不可能扔下她一个人,自己先走,沉声道:“若施太医不嫌弃,我可以背你,你放心,我不会有任何、任何冒犯之处的。” 施清如怎么可能让他背她,她意识不清时便罢了,如今她脑子无比的清醒,怎么可能再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 只得道:“还是我自己走吧,我还能坚持。”说着咬牙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可眼前的路就像是怎么都没有尽头一般,她的双腿也是越来越重,每迈一步,都跟是在跨越千山万水一样的艰难,让她简直忍不住要哭了,她还能撑到活着见到督主和师父时吗? 就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只要咬牙撑过去了,她就能再见到督主和师父,再回到他们身边了,她还是撑不住了啊…… 萧琅也好几次都差点儿撑不住了,但想到他还要平安带了施清如回去,至少要平安带着她直至他们获救,他又一次次的撑住了。 若清如愿意,他甚至可以一路都背着她,一直到他们获救,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 可惜她不肯给他这个机会,明明无数次都摇摇欲坠了,却无数次又坚持住了,可见她心智着实有够坚强,意志力也着实有够惊人。 以致终于看到了前方东厂缇骑的人影,终于看到了打头的那个绯衣玉带,远远望去都鹤立鸡群,与众不同的人时,萧琅都不知道是该怅然他和她的最后一次交集终于还是到了尽头,亦或是庆幸她终于可以不必再那样苦撑了。 ------题外话------ 大家情人节快乐o(* ̄︶ ̄*)o 第一百四五回 失而复得 怀疑 萧琅一眼看到了韩征,施清如自然也看到了,虽然她早已是眼冒金星,意识涣散,可自己心里最重要、最在乎的人出现了,又怎么可能看不到,感知不到? 她脸上不自觉已带出了笑来,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也随之一松,整个人立时直直的往地上栽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萧琅确定了亲自带人来救援他们的人的确是韩征后,几乎是下意识的看向了施清如。 就见她惨白如纸的脸上几乎是一瞬间,已满是如释重负,眼里巨大的欢喜与只有见了最亲近的人,才会流露出来的委屈,也是他们独处的这一日一夜里,他压根儿没见过的,简直毫不遮掩的满得要溢出来了,与在面对着他时,也简直判若两人。 萧琅心里再一次五味杂陈,酸甜苦麻辣种种滋味儿齐齐溢满胸腔,然后便见施清如直至往地上栽去。 他立时顾不得心酸心痛了,急急上前伸手想要接住她。 可惜眼前一花,等他反应过来,就见韩征已疾如旋风般先抢上前,一把接住施清如,见她抱了个满怀,他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惟有暗自苦笑,他和她相遇不过就比韩征迟了一步而已,却是一步晚,步步晚,再没有任何的机会,老天爷可真是有够会捉弄人! 韩征自不知道萧琅正想什么,他现下也顾不得去想旁的任何人任何事。 他只是紧紧抱着施清如,紧紧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宝贝,心里喜悦庆幸得纵然此刻有人给他大好的江山做交换,他也绝不会松开自己怀里的人一分一毫! 从昨日他的小丫头落水到此刻,已快整整十二个时辰了,他虽然面上一直冷静自持,一直在有条不紊、胸有成竹的指挥底下的人搜索救援,可心里有多害怕有多惶然,却只有自己才知道。 他真的很怕再也找不到他的小丫头,或者纵然找到了,也已是一具冰冷的……他活了二十一年,从来没有那么怕过。 心里更是为自己曾经的优柔寡断,以致重重伤害了她,更为自己前番的掉以轻心悔青了肠子,他要是当日便来大相国寺接她回去,或者即刻派人到她身边保护她,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并且时间每往后多推移一刻钟,韩征心里的害怕与绝望就多一分,直至他终于再也没法在大相国寺后山干等消息,亲自带人也加入了搜救。 当时已是快交三更了,韩征却一直没吃过任何东西没喝过一口水,从到了后山后,甚至一直站着,连坐都没坐过一下。 小杜子与丹阳郡主自然不肯让他亲自加入搜救,怕他人没找到,自己先垮了。 韩征却是哪里听得进去二人的劝阻,自顾带着人便扬长而去了。 小杜子没办法,只得忙忙带上水和干粮,跟上了他。 万幸皇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还是让他们找到了人,活生生的人! 所以此刻小杜子心里的喜幸一点也不比施清如少,连眼圈都红了,只差喜极而泣。 但小杜子终究又要比韩征多保留了一分理智,见萧琅也控制不住,瘫坐到了地上,可见已早已撑不住,他若直接就死了还罢了,若已经被找到了再死,皇上面前可就不好交代了; 再看自告奋勇非要随了他干爹一道参与搜救的宇文皓,已是满脸的若有所思,这可绝对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加之东厂那么多缇骑,还有宇文皓那么多侍卫都在,人多口杂,众口难防,谁知道回头会一传十,一传百,以讹传讹的把事情传到什么离谱的地步。 他干爹处在那样的位子,虽然绝对有那个能力护好施姑娘,可若人人都知道他干爹在乎施姑娘,施姑娘便是他干爹的软肋弱点,以后针对施姑娘的人岂非更多,施姑娘的无妄之灾也岂非将更多? 他干爹防得了一时,防不住一世啊,毕竟从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就好比这次,他干爹不就没能防住吗! 小杜子想到这里,几步上前小声劝起韩征来:“干爹,姑娘和萧大人既已找到了,还是先带了他们回去,召了太医好生救治,以免留下什么后遗症吧?至于旁的,一步一步慢慢来也不迟。” 见韩征仍是紧紧抱着施清如一动不动,只得越发小声的又道:“姑娘现下昏迷不醒,干爹难道就不担心呢?” 韩征闻言,总算找回了两分理智,一把打横抱起施清如后,方沉声与小杜子道:“收队吧。” 小杜子忙应了“是”,高声吩咐起东厂众缇骑打道回去来。 吩咐完了,见宇文皓及其手下的侍卫都没动,上前笑道:“世子,此番真是辛苦您了,只能等忙完了这两日,我干爹再好生谢您了。” 宇文皓笑道:“萧大人可是我表兄,施太医亦肩负着为皇祖母治病的重任,所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当不得韩厂臣的‘辛苦’二字,更用不着道谢。” 收着看向韩征,“韩厂臣带了施太医先走一步吧,萧表哥就交给我来照顾即可。” 萧琅其时也已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东厂几个缇骑正扎担架准备抬了他回去。 韩征抱着施清如,怀里温热的触感让他悬了一日一夜的心总算安稳了下来,却也让他心里因事有轻重缓急而强压下的戾气与暴虐都复苏了,眼下能克制住不一把拧断萧琅的脖子,已是他容忍的极限了。 要不是他黏黏糊糊,没有自知之明,明知自己的娘是个什么泼货,还非要一再的纠缠清如,又怎么会害得她遭此无妄之灾,几乎丢了性命? 叫韩征怎么可能再理会萧琅的死活?他管他是好是歹,是死是活的,宇文皓肯管,当然就最好了! 遂只冷冷“嗯”了一声,扔下一句:“那就有劳世子了。” 便小心翼翼的抱着施清如,自顾去了。 余下宇文皓看着他被簇拥着走远了,方在吩咐完自己的侍卫好生照料萧琅后,微眯起双眼,手撑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韩征对施氏的在乎,简直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就不说没找到人时他的心急如焚与茫然惊惶,也不说他亲自带人搜救之举了,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说句不好听的,便是皇上落水失踪了,他也不会着急到这个地步,不会亲自带了人去不分日夜的搜救。 他就算着急,也是为争权夺利而急,为怎样才能让自己利益最大化而急。 可对施氏,他却是发自内心的着急,以致急得什么遮掩、什么周全都早顾不得了,这可不是他的一贯作风,可见他早已彻底乱了。 光这些已够宇文皓震惊了,不想更震惊的还在后头。 韩征方才将施氏抱得那么紧,脸上失而复得的喜幸是那般的直接强烈;将人抱起来后,又是那般的珍惜小心,就像他手里抱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世间唯此一件,决不能有任何磕着碰着一般。 若不是亲眼所见,他压根儿不会相信,世上会有男人会在乎一个女人,在乎到那个地步,反正他活了近二十年,从来没见过听过哪个男人有这样的深情,大抵话本上那些所谓生死相许的爱情,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问题是,韩征他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他是太监啊,一个太监,也能对女人产生这般深沉浓烈的爱情,也能跟正常男人一样去爱一个女人不成?! 宇文皓认识,乃至私下交好的太监也不少了,养对食养女人的亦不在少数,可哪一个不是拿女人当宠物当玩意儿,高兴的时候便逗两下,要什么给什么,不高兴了则非打即骂,根本不当人看? 甚至因为身体缺了一块儿,是人就有的七情六欲缺了最重要的那一欲,他们的心也跟着残缺不全了一般,有时候狠毒扭曲得宇文皓一个旁观者都看不下去,觉得不舒服、恶心的地步。 韩征一样缺了一块儿,就不信与旁的太监都不一样了。 要是不一样,他也不会人尽皆知的小心眼儿、睚眦必报了,不就是因为残缺而满心的自卑,又因自卑而加倍的自尊自傲吗? 那他待施氏的感情,就真的太不正常,太令人怀疑了。 莫非,他竟不是真的太监? 这个念头刚闪过,宇文皓便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来。 他真是太想扳倒韩征,太想搬走压在自己头上这座大山,太想坐上那个天下至尊的位子了,以致竟开始异想天开,炙冰使燥了。 韩征怎么可能不是真的太监? 据说他七八岁上头已经进了宫,但开始崭露头角,却是十四五岁以后的事,之后才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爬,直至今日的。 其间那么多年,宫里的太监们又每年都必须去黄化门验身,若他真有问题,早就露了马脚,被人发现了,怎么可能一直相安无事到今时今日? 太监们之间的倾轧和争权夺利,可是一点不输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很多时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若真有这么大一个致命的把柄,别说能有今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权独握了,早就连命都没有了! 宇文皓越想越觉着自己这个念头天马行空,匪夷所思,越想越觉得自己简直疯了。 他的贴身侍卫忽然上前请示他:“世子爷,萧大公子已经安置在担架上了,是现在便回去,还是?” 宇文皓应声回过神来,“现在便回去吧,萧表兄身体正是虚弱的时候,多耽误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好容易才找到了人,总不能功亏一篑。” 心里大是遗憾与懊恼,他都做好萧琅已经死定了的准备,且每随着时间往后推移一刻,心里便多一分把握,也多一分畅快。 却没想到,人竟然还活着,还不到十二个时辰,便被找到了,——老天爷可真是不开眼,既然最后要让他失望,为什么一开始要给他希望! 可不论他心里再是憾恼,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找到的,他还自告奋勇请了韩征先走一步,让把萧琅交给他,那若是在回去的路上,萧琅再出个什么事儿,就全是他的错,不论是他的好姑母,还是皇上太后,都不会放过他了。 贴身侍卫应了“是”,招呼其他人抬起了萧琅,小心翼翼往前走,随即护着宇文皓走在了后面。 待与前面抬着萧琅的侍卫们拉开了一定的距离后,他方低声问宇文皓:“世子爷,山路崎岖,侍卫们便是徒手行走,都要小心再小心,尚且不能保证绝对的安全,还是可能会有意外发生,何况还抬了个人呢,那一个不小心出个什么意外,就更是情有可原了,要不……” 话没说完,已被宇文皓冷冷一眼横了过去,不敢再说了。 宇文皓见他不说了,这才沉声道:“意外要发生容易,发生之后呢,要怎么善后?表面看来,本世子是为自己增加了至少两成的把握,便是要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可皇上待萧琅自来比待本世子亲厚多了,又有太后和长公主在,那才是皇上真正的至亲,届时就算他们都不好明面上责罚本世子,可以后会怎么待本世子,他们都是尊长,那还不是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太后和长公主还是女人,女人撒泼不讲理那不是天经地义吗?届时她们又哭又闹的,让朝臣们怎么看本世子?本来皇上心里指不定已因此全盘否定我了,再连朝臣也都否定了本世子,本世子岂不是白为宇文澜做嫁衣,让他坐收渔翁之利吗?” 他才不会那么蠢,所以无论他心里再想“意外”再次发生,也决不能付诸于行动。 他眼下必须、也是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护送了萧琅回去! 贴身侍卫不说话了。 他眼睛只能看到最近的一步,世子爷却是走一步看三步,要不他只能做侍卫,世子爷却生来便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呢?他以后还是别瞎出主意了,世子爷怎么吩咐,他便怎么做事便是。 宇文皓沉默片刻,再次开了口吩咐贴身侍卫,“去让他们都小心一点,别颠着了萧表兄。” 待贴身侍卫应声而去后,才烦躁的一脚把脚边的一块儿小石头踢飞了出去。 这下可好,不但他的好姑母没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但没能为他减少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没能增加两成的把握,反倒还让韩征迁怒上了他,几乎已到了不留情面的地步,回头谁知道会如何对付他? 看来他得尽快找机会去向韩征赔个礼致个歉,争取能求得他的谅解了,虽然憋屈虽然耻辱,但眼下就算是胯下之辱,他也只能忍着……想到这里,之前那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忍不住又浮上了脑海。 要是韩征真是个假太监,他还抓到了他这个致命把柄的真凭实据,可就太好了,他自此便可以此要挟韩征为他所用,不然就把事情捅到皇上面前,让皇上治他一个欺君之罪了。 韩征是得皇上宠信不假,也权倾朝野不假,可他的权倾朝野都是皇上给的,皇上宠信他,也是因为他是一个太监,无亲无眷无党无派,皇上才能放心重用,一旦知道自己最宠信最倚重的人竟然欺瞒自己,皇上岂能不雷霆震怒? 且韩征日日都出入前朝后宫,与后妃们都时有照面,尤其是皇后,谁不知道韩征当初是她提拔上来的,韩征出入她凤仪殿的时候也最多? 若韩征是个假太医,那除了欺君大罪,一顶“秽乱后宫”的帽子势必也少不了……所谓“天子一怒,浮尸千里”,那韩征便是有一百个脑袋,届时也势必不够砍了! 可要怎么才能查证韩征到底是真太监,还是假太监呢? 把他拉到黄化门外去验身? 别说他区区一个亲王世子了,就算是皇上,只要韩征不愿意,在这事儿上也勉强不得他。 那再送女人给他? 韩征都对施氏那般的宝贝了,旁的女人自然看都不会多看一眼,更别提让别的女人靠近他一步了……不过听说韩征自来很少让人服侍起居日常,一应事情都是能自己做,便绝不假手他人。 之前他从来没怀疑过这有什么问题,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癖好,韩征也是人,自然也不能例外,——如今再想来,难道真没有问题吗? 宇文皓想到这里,来了精神。 他一定要尽快证实自己的怀疑,一定要赌上一把才是,若是赌赢了,他自此可就高枕无忧,只待正位了,岂不比日日都得殚精竭虑,担惊受怕,想进无路想退不甘强出千万倍? 当然,他也极有可能赌输,把韩征彻底得罪死……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就算他把韩征得罪死,也至多与大位无缘,乃至连亲王世子都丢了而已,性命富贵却是无虞的,那他还有可怕的! 可还是那个问题,他要怎么才能证实这个问题? 收买韩征心腹之人? 还是算了吧,那些人对韩征无论是敬还是畏,总之都对他忠心耿耿,要收买谈何容易,指不定反倒打草惊蛇。 那再试一试收买施氏? 只怕更不可能,施氏明显待韩征也情根深种,早前便不肯出卖他了,如今彼此情分更深后,自然更不可能了。 何况女人一旦动了心,一般都是死心塌地,譬如他那个原本他以为高不可企的表妹,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那他到底该怎么办……宇文皓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满心的烦躁,他不能着急,越急就越乱,一旦乱了,就更成不了事儿了。 总归来日方长,敌明他暗,他一定能想到法子的,还是先把眼下的事应付过去,把这几日过了,他回去后也与自己的幕僚们细细商议过了,再从长计议也不迟。 回程整整两个多时辰,路还大半崎岖不平,险滑难行,韩征却从头至尾都亲自抱着施清如,无论小杜子怎么劝说,都不肯假手其他人。 弄得小杜子没了法,惟有一再的催人抬软轿去,总算赶在还剩十之三四路程的时候,将软轿抬了来,好歹劝得韩征抱着施清如一道,坐进了轿子里去。 小杜子这才擦着额角的汗,松了一口长气。 这么大的太阳,这么热的天儿,就算他干爹再体力过人臂力过人,施姑娘再纤细轻盈,抱着一刻不停的走上一个多时辰,也是一项能把人累趴下的重体力活儿好吗? 可他干爹能“有情饮水饱”,浑身在这一刻充满了力量,他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不然回头施姑娘醒了,他干爹却又倒下了,算怎么一回事! 万幸是施姑娘被找到了,人也还活着,不然……小杜子真是连想都不敢想了。 轿内韩征看着怀里施清如苍白憔悴,了无生气的脸,纵然人已经在他怀里了,他也能清清楚楚感受到她的心跳和呼吸,却同样满心都是后怕的不敢去想那个“不然”。 惟有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类似的事情,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他以后也要加倍的待她好,再不白白蹉跎属于他们最好的年华和时光。 他更要让那伤害她之人,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一行人终于抵达大相国寺的香客厢房时,已是申末酉初了。 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早已得到消息,知道萧琅和施清如都已被找到,且人都还活着了,——昨夜韩征终于再待不住,亲自带了人去寻人后,宇文皓随即也带人跟了去。 丹阳郡主见状,倒是也想跟了去,却更知道自己若跟了去,只会拖后腿,于她的名声也不好听。 只得忙忙打发长公主府的一队侍卫跟了去,既是帮着搜救,也是存了不便启齿的私心,怕万一韩征,尤其是宇文皓不肯尽心甚至是趁机暗中使坏,让她大哥本来还能有一线生机的,反倒给弄没了。 所以终于找到了人后,长公主府的侍卫不必谁发话,先就自发回来了两个向福宁长公主和丹阳郡主报喜。 也所以,韩征抱着施清如刚下了软轿,就对上了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母女两个通红的双眼、既喜悦期待又忍不住惶然的脸。 韩征的脸一下子阴得能滴出水来,抱着施清如就要大步走开。 “韩厂臣请留步。”丹阳郡主却叫住了他,笑得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听说,听说我大哥和清如都找到了,也都有惊无险,只不知我大哥现下在哪里?还请韩厂臣不吝告之。” 一面说,一面心里酸酸的。 韩厂臣应当是一路抱着清如,两人一起坐软轿回来的吧? 他还抱得那么紧,就跟怀里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早就知道他一定很喜欢清如了,却没想到,他竟喜欢到这个地步……罢了,这些都与他们兄妹无关了,此番之事闹得这么大,大哥更是只差一点就连命都没了,难道还不足以他们兄妹牢牢记住这个教训吗? 以后她和大哥都离他们远远的,大家各自安好吧…… 韩征如今对长公主府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半分好感,对丹阳郡主自然也不会例外,闻言只是顿了一下,便抱着施清如扬长而去了。 与长公主府公然交恶甚至是为敌的意图,简直已是毫不遮掩。 丹阳郡主的脸一下子白了,她是已不再抱任何的奢想,却并不代表她就愿意韩厂臣与自家为敌啊! 福宁长公主的脸色也一下子难看至极,却并不只是怕的,更是气的。 韩征简直欺人太甚,她再怎么说也是长公主,他却只是一个奴才,她与他天生尊卑有别,就算此番大家都已心知肚明她的确理亏,他也不该众目睽睽之下对她如此无礼,如此不将她放在眼里才是。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得志便猖狂的狗奴才! 韩征能扬长而去,小杜子虽与他干爹同仇敌忾,却不能与他一般狂傲无礼,对福宁长公主和丹阳郡主不假辞色。 大家真彻底撕破脸了,让太后和皇上知道了,天生亲疏有别,心里又怎么会不向着自己的亲女儿亲姐姐? 届时指不定会给他干爹带来什么不良的影响,他们固然不怕事,有些事却实在没那个必要,能事先规避的,便事先规避了吧。 小杜子遂留在原地,呵腰代韩征回答起丹阳郡主的问题来:“回郡主,萧大人由平亲王世子带人护送着紧随我们一行之后,想来也该到了,郡主只管安心。” 丹阳郡主终于听到了最新的确切消息,这才心下稍松,忙道:“那我大哥没什么事儿吧?” 小杜子道:“萧大人是见到救援的人后,才昏迷过去的,想来应当没什么大碍吧?不过郡主最好还是安排了大夫事先候着的好,指不定萧大人有其他肉眼看不见的伤呢?奴才毕竟不是大夫,光靠看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顿了顿,“不知郡主可还有其他吩咐,若没有,奴才就先告退了。” 丹阳郡主默了默,见一旁福宁长公主似是要开口了,忙道:“我没有其他吩咐了,你忙你的去吧。” 小杜子便行了个礼,转身走远了。 福宁长公主这才恨声道:“韩征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便罢了,连他跟前儿的一条狗,也敢不将本宫这个长公主放在眼里了,看本宫饶得了他们哪一个,总有一日,本宫会将他们这群狗奴才通通一网打尽的!” 丹阳郡主有些心累。 才弄出了这么大一场害人害己的祸事来,母亲竟然还是一点悔愧反省的意思都没有,她就一点没吸取教训,悔恨自己防人之心可以有,却不该有害人之心;一点不担心此番之事善了不了,不但韩厂臣不肯与她善罢甘休,连大哥都极有可能不肯与她善罢甘休吗? 她正要说话,福宁长公主的贴身嬷嬷已先低呼道:“长公主,大公子由平亲王世子护送回来,不会、不会再出个什么事儿吧?” 平亲王世子明显不是蠢人,只怕该明白的,早就都已明白了,何况还攸关他自己的切身利益,既有仇怨又利益相关,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福宁长公主经贴身嬷嬷这么一提醒,才开始紧张起来,“本宫一时气急,竟没注意到这一茬儿,快!快派人接应大公子去,断不能给宇文皓那小崽子任何对我儿不利的可乘之机!” 想到儿子好容易才失而复得,决不能再失去了,心里就越发的紧张害怕了,忍不住破口骂起韩征来:“狗奴才,分明就是想借刀杀人,真是好歹毒的心肠!琅儿要是平安无恙的回来便罢了,若是再有个什么好歹,本宫绝不会放过他,也绝不会放过宇文皓那个小崽子……” “母亲!” 丹阳郡主再也忍不住打断了福宁长公主,“参与救援的几百号人都知道大哥由宇文皓一路护送回来,要是途中大哥再出个什么意外,这个责任除了宇文皓,还有谁来担当?母亲觉得他会那么蠢吗?” 还有,要是没有韩厂臣,大哥能这么快便被救回来吗? 一口一个‘狗奴才’的,她就算是亲女儿,也听不下去了! 福宁长公主怔了一下,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女儿说的的确是事实,她方才竟然没想到,这才平静了几分,悻悻道:“那小崽子的确没那么蠢,可利益动人心,谁知道他会不会一时头脑发热,就冲动行事了呢?” 她的贴身嬷嬷附和道:“正是这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话没说完,见丹阳郡主冷冷看了过来,同样的情形还从来没发生过,到底有些忌惮,不敢再说了。 丹阳郡主方收回了视线,这个贴身嬷嬷只会对着她母亲谄媚,只会撺掇怂恿她母亲,回头她与大哥商量后,再慢慢儿的与她算账! 丹阳郡主随即看向了福宁长公主,淡淡道:“那母亲昨儿也是一时头脑发热么?只怕不见得吧,母亲分明就是怀恨已久,蓄谋已久!亏得老天保佑,不然这会儿您等到的,就不止是您想除去的人的尸体,还有您儿子的尸体了!” ------题外话------ 脑子里一半是水,一面是面粉,不动还好,一动立马成了浆糊,笑着哭……我争取尽快找回状态,保持八千+更哈,o(* ̄︶ ̄*)o 第一百四六回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了 福宁长公主的脸霎时又青又白,看向丹阳郡主怒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是在质问指责本宫,是在质问指责你自己的母亲吗?这是你一个做女儿的,应当对自己母亲说的话吗?” 从昨儿急痛攻心晕倒醒来后,福宁长公主便一直浑浑噩噩的,既要强忍悔痛与急惧安抚太后,以免太后知道噩耗后,跟着有个什么好歹;又要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极有可能再也回不来了,甚至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残酷事实。 从昨夜到今日收到好消息之前,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自己根本就不知道。 还是今儿终于有了好消息后,她整个人才活了过来,但脑子一时间却没能清醒过来,仍有些混沌迷糊,这才会一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了女儿的不满。 福宁长公主自来疼女儿,搁平日,早就安抚她,哄着她了,今儿她却是自己都满心的烦乱,只恨自己的生命里不能没有这两日一夜,也压根儿没想好此番之事要怎么才是个了局,哪还有心情安抚女儿哄女儿? 更需要安抚,更需要小心哄着的人是她这个当娘的好吗! 丹阳郡主见福宁长公主眼里满是血丝,满脸的憔悴,素日不见一根白发的满头青丝如今只随便扫一眼,便能看见好几根白发,而这么明显的变化,不过才一夜之间而已。 她的心不由得又软了,低声道:“女儿不敢,女儿只是希望母亲能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再不要冲动行事,再不要、再不要有害人之心而已。须知善恶终有报,害人终害己的事,这世上真的很多,这一次,咱们自己不也遇上了吗?亏得是老天保佑,大哥平安被找到了,要是……” 话没说完,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福宁长公主眼里也有了泪花,咬牙道:“本宫难道就想害人么?可本宫都是为了谁,不都是为了你大哥吗!要不是他执迷不悟,一再受那贱人狐媚子的勾引,本宫又怎么会出此下策?也是本宫失策,老想着犯不着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宁可迂回的来,本宫就算直接打死了那贱人狐媚子又如何,不过区区一个贱婢,难道韩征还敢让本宫为她偿命不成?” 丹阳郡主见母亲还执迷不悟,还想要施清如的命,气极反笑,“好叫母亲知道,一直都是大哥缠着清如,也一直是我在为大哥制造机会,清如根本对大哥不假辞色,打一开始,便一直在拒绝大哥,连带待我也极力回避了。您有本事,就管好自己的儿女啊,管不住自己的儿女,就拿别人出气,一心要别人的命,您就是说破了大天,也是您没理!” 大哥若真回不来了,于母亲来说,她已是受到了最大的惩罚,她身为她唯一的女儿、仅剩的孩子,当然要尽可能护着她,尽可能为她撑起头上那一片天了。 可大哥既然平安回来了,母亲便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好好反省,好好改过了! “你、你、你……”福宁长公主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又一时词穷,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丹阳郡主已继续道:“本来大哥已经决定不再纠缠请如,大家各自安好了,哪怕一开始有点难,但时间一长,我相信他定然能做到。偏您随即便来了这么一出,现在大哥是不会也不敢再纠缠清如了,但心里势必会记她一辈子,觉得有愧于她一辈子,以后无论她有什么事儿,都会冲在最前面了,您满意吗?您此番可不但害人害己,还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若您还想继续重蹈覆辙,就尽管再对付清如,看到头来大哥会不会与您彻底离心,韩厂臣又会怎么与您不对付吧!” 福宁长公主脸色越发难看了,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好容易才撑住了,厉声道:“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本宫生你养你,给你尊贵的身份,最好的一切,就是为了你今日吃里扒外,帮着一个卑贱的外人来气本宫吗?别说那贱婢还没死,就算真死了,那又怎么样,本宫生来便对这世间绝大多数的人有生杀予夺的权利!本宫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生养了你们这一对气人的儿女,本宫还不如趁早死了干净……” 话没说完,捂着胸口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眼泪也是滚滚落下。 她都是为了谁,她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将来他们兄妹能有最好的日子过,能不再受任何人的气吗? 丹阳郡主见福宁长公主哭得直发颤,有些后悔,一时间却又拉不下脸向她说软话赔不是。 更怕自己轻易就软了,母亲回头又故技重施,再对付清如。 母亲并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所以她更得和大哥统一阵线,让母亲知道一双儿女都不赞成、甚至强烈反对她的所作所为,她再不悔改,等来的只会是母子离心众叛亲离,往后她才能真正有所忌惮。 福宁长公主见女儿竟不来向自己服软,本来只有五分是真伤心的,一下子也变成了七分。 正待再说,就听得她的贴身嬷嬷叫起来:“长公主,郡主,快看,是不是平亲王世子带着大公子回来了?” 母女两个闻言,忙都下意识往前看去。 果见一群人护着个担架由远而近,打头之人正是宇文皓。 这下福宁长公主哪还顾得上与女儿生气,也不用贴身嬷嬷相扶,更顾不得什么风度优雅了,提裙便小跑着迎了上去。 丹阳郡主见状,忙吩咐了百香几句,也提裙跟了上去。 福宁长公主很快跑到了担架前,就见担架上一动不动的人虽满身狼狈,不过才一日一夜不见,脸便瘦得凹了下去似的,却的的确确是她的儿子无疑,立时喜极而泣,“琅儿,你可终于回来了,娘的儿子可终于回来了……” 一面说,一面伸手先探了萧琅的鼻息和脉搏,又逐一摸起他的手和脚来,看他是不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伤,一片慈母之心,溢于言表。 丹阳郡主也着急,但见自家大哥应当没受太重的伤,至少性命无虞,也就稍稍安下心来,只要人活着,伤痛都是小事,延医问药一阵子,总能痊愈,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随即看向了宇文皓,笑道:“表哥此番真是辛苦了,从昨儿出事到现在,便没有歇过一口气,一直忙前忙后的,不但亲自带了人连夜去搜救我大哥,如今更是一路护送了他平安归来,等大哥醒来后,一定要备了厚礼,亲自登门向表哥道谢才是。” 宇文皓从昨儿辛苦到现在,也有些狼狈,笑道:“表妹实在太客气了,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表妹再这般客气,可就真是拿我当外人了。对了,表哥身体还很虚弱,不知可有提前备好大夫?还是先进屋安顿好了表哥,让大夫先给表哥瞧瞧吧。” 福宁长公主闻言,惊叫起来:“本宫竟然忘了提前备大夫……翟嬷嬷,你怎么也不记得事先提醒本宫?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打发人请去!” 丹阳郡主忙道:“母亲,我事先已经备好大夫,如今已在厢房候着了,您就别操心这些了。翟嬷嬷,你先带这几位侍卫抬了大哥去厢房吧。” 福宁长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赞女儿想得周到,能为她分忧了,想到她方才对自己的顶撞,又仍未消气赞不出口。 只得看向宇文皓,压下心里的不情不愿,道:“皓哥儿,此番真是辛苦你了,姑母记下你这个情了,以后但有需要,姑母又能做到的,绝不推诿。” 宇文皓忙笑道:“姑母怎么也跟表妹一样客气呢?都是一家人,姑母非要这般客气,岂非白白生分了?姑母和表妹还是先去守着表哥,听听大夫怎么说吧,我也好先回房去梳洗更衣一番,待会儿再过来探望表哥。” 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现下的确都无心应酬宇文皓,闻言丹阳郡主应了一句:“那表哥快回房更衣梳洗歇息吧,这一日一夜你也够累的了,待歇息好了,再来探望大哥也不迟的。” 便一个欠身,与福宁长公主一前一后转身去了厢房里。 宇文皓欠身待母女两个走远了,忙也转身自去了。 一面走,一面暗自冷笑,他的好姑母方才说记下他这个情了,哼,他可不敢奢求她的回报,她只要不再无所不用其极的捅他的刀子,他就已经是烧高香了! 大夫很快给萧琅全身都检查了一遍,检查完后恭声回答福宁长公主,“大公子身上其他的擦伤刮伤都还是小伤,要不了几日,便能愈合,要紧的是后背的肋骨断了两根,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是肋骨这样要紧的地方,怕是得悉心治疗将养至少三五个月,才能有望大愈了。” 福宁长公主当母亲的不必忌讳那么多,见儿子脱下身上早已刮得满是口子的衣裳后,露出来的肌肤不是青紫一片的嗑伤碰伤,便是道道血肉翻飞的血口子,心痛的无以复加,沉声与大夫道:“你只管给我儿用最好的药,只要能减少我儿的痛苦,能尽快治好我儿,本宫重重有赏!” 大夫忙应了,越发小心的开始给萧琅包扎起伤口来。 丹阳郡主在外面听得萧琅肋骨断了两根,也大是心痛。 又担心施清如如今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大哥一个身强力壮,身负武艺的大男人且伤得这么重,清如一个弱女子,只有伤得更重的吧? 只盼韩厂臣能看在大哥奋不顾身相救清如的份儿上,好歹别太狠绝,丝毫不留余地吧! 彼时让留守宫里的柳愚悄悄儿安排人送来大相国寺的常太医也已给施清如全身检查过了,检查完后低声与韩征道:“只有一些皮外小伤,再就是呛了水,胸腔有些受损,少不得会闷痛几日,旁的便没有任何问题了,看来在水里时,应当一直被护得极好。” 韩征沉声道:“既然没有问题,人怎么会一直昏迷不醒?您只管如实告诉我,只要人能活着,旁的我都能承受!” 换来常太医的白眼儿,“你想什么呢,咒我小徒弟是不是?再说了,我是那种会善意安慰病人亲朋的人吗?人所以一直昏迷不醒,是体力消耗太过巨大,心里承受的压力也太过巨大的缘故,好容易到了安全的地方,知道自己不会再受到任何伤害了,身心都一下子放松了下来,可不就要陷入昏睡当中了?你只管放心,现在睡眠对她便是最好的治疗,等她睡够了,身心都缓过来了,人自然也就醒了。” 韩征一想,常太医的确从来不是那等会宽慰病人亲属,会把话缓着说,给人以还有希望假象的大夫,他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知道委婉为何物的。 这才心下稍松,道:“那她多久才能睡够?要是一睡就是两三日的,要怎么吃药?一直水米不进的,身体又受得了吗?” 常太医知道他此番吓坏了,他自己收到消息后,又何尝不是一样? 便是此刻都还心有余悸,便也难得对质疑自己的人也多了几分耐心,以往他可是最讨厌外行人质疑有关自己如何治病救人相关的一切的,“睡眠于现在的她来说,既是最好的自我保护,也是最好的自我治疗,所以睡眠期间她不用吃药,也不用吃东西,只让人注意着她嘴唇发干时,溅点水给她润润嘴唇就行了。” 韩征点点头,又问了一遍刚才的第一个问题:“那她多久才能睡够醒来?” 常太医斜他一眼,“我哪儿知道,我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可说不准这个。你也先去睡一觉吧,看你这副憔悴样儿,总不能就这样进宫去。我已让人回去接桃子了,应当很快就能到了,有她守着我小徒弟,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韩征却道:“我这几日不进宫了,宫里有沈留柳愚几个即可,倒是您一路奔波,劳心劳力的,且去歇着吧。” 他要亲自守着他的小丫头,一直守到她醒来为止,以后他更会守好她护好她,再不让她有任何的危险! 常太医一惊,“你这几日都不进宫了?你都出宫两日了,再耽搁几日,皇上只怕要不高兴了,那你如今好容易才得来的大好局面,岂不是也要功亏一篑了?” 韩征淡淡道:“无妨,几日还影响不了大局。您且歇着去吧。” 常太医见他胸有成竹,也就不再多说,问起他打算怎么“回敬”福宁长公主来,“那个蛇蝎心肠的黑寡妇,管不住自己的儿子,就捡我小徒弟这个软柿子捏,简直可恶至极!可要不是萧琅奋不顾身的相救,我小徒弟此番只怕也回不来了,他还把我小徒弟护得那么好,他自己肯定伤得不轻,——如此算来,那毒妇也算是自作自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顿了顿,“你打算怎么办?太轻了难消我心头之恨,太重了吧,你也为难,毕竟没有真凭实据;纵有真凭实据,她是长公主,我小徒弟却只是个小小的太医,也治不了她太重的罪……总归你千万别冲动,务必得方方面面都想清楚了才是。” 韩征冷笑道:“谁说我要真凭实据了?谁说我又要以此来做文章对付她了?她本来就满头的小辫子,我随便抓哪一根,都足够她痛了,又何必事倍功半?她最得意什么,我就让她失去什么,她最想要什么,我就让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辈子都得不到!” 常太医听他分明已经有了主意,那些事本来他就既不耐烦管,也管不了,索性能者多劳,就由韩征这个能者都操心了吧。 遂摆手道:“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且歇会儿去了,上了年纪的人可跟你们年轻人比不得,你既然不愿意去歇息,我就先去了,总不能大家都一起干熬着。” 说完出了施清如的厢房,去了旁边的屋子歇息。 韩征这才坐到施清如床边,轻轻握起她的手,放到了自己唇边。 小丫头,睡够了一定要快点儿醒来,千万不要让我等得太久啊,以后其他任何时候我都可以等你,多久都甘之如饴,惟独这一次,我不想等太久,想立刻就能看到你睁开眼睛,看到你对我笑,你感知到了吗? 小杜子不知何时悄悄进来了,上前低声道:“干爹,萧琅那边儿说是身上有很多碰伤刮伤,肋骨还断了两条,没个三五个月半把年的,大愈不了呢。” 韩征面无表情,只挑了挑眉,“所以?” 小杜子赔笑道:“听说福宁长公主眼睛都哭肿了,所以儿子这不是想让干爹听了,高兴高兴吗?哼,不过才断了两条肋骨,有什么好哭的,岂不知她哭的日子且在后头呢!” 韩征冷冷一笑,没再说话。 事情本就是萧琅自己惹出来的,他断两条肋骨也是活该,福宁长公主更是哭死了也活该,妄图以此就让他重重拿起轻轻放下,简直就是打错了主意! 小杜子也不是笨人,立时反应过来这只怕是福宁长公主变相的苦肉计了,一面暗骂着自己可真是蠢到家了,竟帮着仇人传话儿,一面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施清如一直睡到次日入夜,都还没醒过来。 不但从昨日起就一直寸步不离守着她,熬得双眼通红的韩征急了,常太医也有些急了。 面上却丝毫没表露出来,只如常与韩征道:“别急,她脉象平稳有力,身体并无任何问题,可见是还没睡够,再睡一夜,应当就够了。若明日早晨她再不醒来,我再以银针叫醒她也不迟。” 怕韩征再熬一夜就要垮了,转头便让小杜子在韩征的饭菜里加了安神药。 韩征连日都是食不知味,若不是怕等不到施清如醒来,自己先垮了,根本无心吃饭,饭送到也是完成任务一样,胡乱塞下去便完事儿,自然察觉不到里面有没有加东西。 吃完饭不多一会儿,便再也撑不住,趴在施清如床前睡着了。 常太医与小杜子在暗中瞧得他睡着了,方对视一眼,都无声叹起气来,这一对儿可真是有够多舛的,只盼这次以后,便否极泰来,万事顺利,再无波折了吧! 施清如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明明好好儿在路上走着,却被人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把,掉进了冰冷的激流里去。 那水可真冷,也真急啊,她无论如何挣扎,都浮不出水面呼救,也抓不到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自救,只能被激流越冲越远。 不知道被冲了多久,她终于在呛了不知道多少水,快要窒息而亡之时,侥幸抓住了路边的一根小树枝,挣扎着上了岸。 可惜还没等到她吐完呛水喘匀气,她的面前已忽然出现了一群恶狼,青面獠牙,眼里闪着贪婪的光,只恨不能立时冲上前,撕碎了她,再全部吞进腹中。 她吓得瑟瑟发抖,浑身发软,求生的本能却又使得她挣扎着爬起来,拼命跑起来。 然而她只跑出了一小段距离,便不得不停下了,因为她前面已没有路,而全是陡峭的悬崖,人一旦掉下来,不用想也知道势必粉身碎骨。 她只能满心绝望的停在了原地,不知道是该纵身跳下万丈深渊,粉身碎骨,还是葬身狼腹,同样尸骨无存的好。 可她真的还不想死,真的还想活下去…… 恰在此时,韩征带着一群东厂的缇骑打马路过,她忙向他呼救:“督主,救救我,救救我——” 韩征看向她的双眼里却满是冷漠与陌生,就跟压根儿没见过她,不认识她一般。 她急了,越发大声的喊:“督主,我是清如,我是清如啊!” 然而韩征看向她的双眼仍然满是冰冷,随即更是打马带着自己的人顷刻间便消失不见了。 她的眼泪立时模糊了双眼,想再喊韩征,喉咙却哽咽得再也发不出声音。 惟有一面安慰自己,这样也挺好的,督主忘了她,就跟他的生命里压根儿没有过她这个人出现一般也挺好的,至少他便不至因她的死而难过悲伤了。 一面心如死灰的跳进了万丈深渊里…… 施清如猛地惊醒了过来,脸上和颈间冰冷的触感,让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方才所有那些可怕的景象,都只是她在做梦,都不是真的……她这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随即便想到了自己失去意识前最后的景象,她好像看到督主亲自带人找到了她,那是真的,还是她意识涣散头晕眼花之下,产生的幻觉? 她现在身处的地方,跟她落水前,在大相国寺暂住的厢房好生相似,难道,不是她的幻觉,她已经被救回大相国寺了? 那督主现在在哪里,的确是他亲自带人去找到她的吗……念头才刚闪过,手就无意触碰到了另一只温热的手,她心里一惊,忙稍稍抬起头一看。 就看到了韩征轮廓完美的侧脸。 他正趴在她床前,睡得正熟,呼吸既轻且浅,睫毛又长又翘,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长长的黑影,实在让人移不开眼球。 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督主又守了自己多久了? 他那般冷静自持警觉的人,都能等来睡倒在自己床前,还自己醒了这么半日了,都没察觉到跟着醒过来,可见是真的累狠了,那应当已经守她很久了吧? 果然梦都是相反的,那样冷酷无情,压根儿就当不认识她的督主只会在她的梦里出现,现实中督主绝不会那样对她,他那样日理万机,尚且亲自带了人去搜救她,又亲自守在她床前… 施清如想到这里,手已情不自禁的握住了韩征白皙修长的大手,随即再轻轻抚上了他的脸。 督主好像瘦了,也是,又劳心又劳力的,他身体还本来就不算好,不瘦就怪了……是因为瘦了,脸的触感才会摸着也远不若平日她想象的那般好么? 竟然有点轻微的扎手,像是才剃了毛发,只剩一劫短短的毛桩扎在手上的感觉,不痛,但多少有点刺人。 可督主脸上能有什么毛发,除非是胡茬,可那是正常男人才会有的东西,督主却是个、是个太监,怎么会有胡茬那样的东西? 施清如猛地想到了自己曾有过的怀疑,一次怀疑可以说是巧合,巧合的次数多了,可就不仅仅只是巧合了! 她忙小心翼翼的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身体还很软,也使不出力气来,但她好歹在没有惊动韩征的情况下,坐了起来。 随即便俯下身,小心翼翼的凑近了韩征的脸…… ------题外话------ 大家说,要不要按头亲下去? 第一百四七回 他的秘密 早已入了夜,为了能让韩征睡安稳些,小杜子又悄悄儿熄了大半的灯,只在帐外留了两盏戳灯,施清如床前的光线可想而知好不到哪里去。 以致她都已凑韩征的脸凑得很近了,还是看不清他脸上到底有没有胡子,不能证实自己的怀疑。 只能越凑越近,不自觉间鼻尖已快挨上韩征的脸了。 韩征却忽然睁开了眼睛,本能的片刻慵懒后,眼里已满是锐利,待看清楚眼前慌忙后退的人不是别个,正是施清如后,锐利又瞬间全部化作了温柔,攸地坐直了身子,惊喜道:“清如,你什么时候醒的?醒很久了吗,怎么不叫醒我?” 说话间,满心都是懊恼自己怎么就会睡着了,以他的警惕性,照理不该才是,看来还是太累了……不对,他又不是没有更累过,刚才却睡得那么沉,清如明显醒了不是一会儿半会儿了,他却一直没察觉到,屋里的灯什么时候熄了大半的他同样不知道。 看来,是他吃的晚膳里加了安神助眠的东西了,也不知是常老头儿,还是小杜子的主意? 不过算了,看在清如终于醒了,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也终究是他的份儿上,他就不与他们计较了。 施清如偷窥被现场抓包,又惊慌又羞臊,忙往后退去。 却因退得太急,头撞在了床柱上,忙本能的伸手想去抚,偏又不小心不知道扯到了哪根筋,立时咳嗽起来,一咳嗽起来,本来还只隐隐作痛的胸口也剧痛起来,喉咙亦是又干又痛,一时间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看得韩征是又好笑又心疼,忙伸手给她拍起后背来,拍了一阵后,见她缓过来了些,顺手又提起旁边矮几上的茶壶,斟了一杯温水送到她嘴边。 施清如忙张口喝起水来,接连喝了好几口,温热的水一路往下,先是滋润了她干灼的喉咙,再一路往下,连她的胸腔一并滋润过来后,她总算是舒服了好些。 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方才竟然是督主喂她喝的水,喉咙一痒,又想咳嗽了,忙强忍住了,憋得满脸通红。 韩征仍沉浸在她终于醒了的喜悦和对她咳成这样的心痛中,倒是没意识到自己亲手喂她喝水有什么不妥的,见她满脸通红,忙道:“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我这便给你叫你师父去啊……” 说着就要起身叫常太医去。 施清如忙摆手:“督主,不用了,我没事儿……” 声音又沙又哑,喉咙也每多说一个字,就扯得生疼一次,简直想捂住自己的嘴巴,痛就罢了,关键她这声音也太难听了吧,也不知道几时才能好? 韩征听她声音与往日的清脆悦耳大不相同,心里又是一痛,柔声道:“还是让你师父来给你瞧瞧吧,瞧过了我才能彻底安心,他老人家也才能放心。” 说完扬声向外叫道:“小杜子,立时请了常太医过来,就说施姑娘醒了,请他过来瞧瞧。” 小杜子正在外面打盹儿,听得施清如醒了,又惊又喜,忙应了一声“哎”,“儿子这便请常太医去,干爹和姑娘稍等片刻啊。” 韩征这才又柔声问施清如,“饿不饿?你都睡了整整两日了,必定饿了吧,等小杜子回来,我让他给你备些清粥小菜来啊。” 先吃点清粥垫垫,回头再慢慢的给她滋补,以免伤了胃。 施清如一想到自己如今声音那么难听,便不想说话,先摇了摇头,又忍不住点头,她都睡整整两日了,难怪肚子空得这么厉害,浑身也软得那么厉害,一点力气都没有,还是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了。 韩征见她只摇头点头,并不说话,约莫猜得到她是嫌弃自己的声音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笑道:“没事儿,过两日便好了。” 正说着,常太医与小杜子一前一后疾步进来了,见施清如果然醒了,常太医立时满脸的笑,上前毫不客气挤开了韩征,关切道:“小徒弟,你可终于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师父给你把个脉啊。” 一面说,一面伸手探上了施清如的脉搏,凝神诊了一回后,笑道:“没什么大碍了,只再将养几日即可。真是谢天谢地!” 韩征在一旁吩咐完小杜子去给施清如准备清粥小菜,听得这话,也是心下一松,道:“只将养即可,不需要吃药么?” 常太医道:“我给开一张驱寒养气的方子,吃两日吧,虽是大夏天,女孩儿家家的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施清如哑声向常太医道了谢,“多谢师父,让您老人家担心了。” 常太医听她声音受损,忙道:“谢什么谢,师父又不是外人,你这声音得吃几日的胖大海才成啊……胸口痛得怎么样,只怕喘气都难吧?这个却只能你自己熬了,熬过这几日就没事儿了。” 施清如哑声道:“我撑得住的,师父不必担心,且先去歇着吧。” 她睡都睡了两日,加上之前失踪那一日一夜,这么几日几夜的时间,师父必定担心得吃不下睡不好,还得时刻准备着随叫随到,他老人家又上了年纪,哪里还熬得住,如今她既醒了,当然不能再让师父干熬了。 韩征也道:“是啊,您老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即可。” 常太医见自己的小徒弟还罢了,满脸都是对自己真正的关切,韩征却分明一副巴不得自己快点儿走人,别妨碍他与他小徒弟诉衷肠的架势,瞪了韩征一眼,警告他不许有任何不轨之举后,才扔下一句:“那我回房了,待会儿就送药方子来,有什么事就叫我。” 心里却着实松了一口气,小徒弟可算是醒来了,人也没什么大碍,又才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心里应当很多感触,越发明白“人有旦夕祸福”,所以更该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的道理吧? 那她和韩征这次过后,应当能顺顺利利,再无波折了! 小杜子很快端了清粥小菜回来,笑嘻嘻的放下便退出去了,出去看不忘鼓励的看韩征一眼,这时候干爹不好生表现一番,更待何时? 韩征素日总嫌小杜子呱噪多事儿,这会儿却觉得他着实有眼力价儿,回头可得好生奖赏一番才是。 一面想着,一面已一手端起粥碗,一手舀了一调羹粥,送到了施清如嘴边,“温度正好,吃吧。” 施清如的脸又不争气的红了,小声道:“督主,还是我自己来吧。” 韩征的手却是一动不动,“你还病着,还是我喂你吧,又不费事儿,也没有外人在,没关系的。” 可哪怕没有外人在,喂饭这样的事儿也太、太亲密了啊……不过刚才已经喂过水了,再坚持好像有些扭捏和矫情啊…… 白粥的清香又刺激着她,让她食指大动,觉得肚子越发的饿了。 施清如面上不自觉带出了犹豫之色来。 韩征多会察言观色的人?趁机把调羹又送得更近了,“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施清如眼见调羹已送到了自己嘴边,只得张口把粥抿了下去,果然温度正正好,眉眼间就更放松了。 韩征遂一勺一勺,不紧不慢的继续喂起她来。 施清如不得不承认,被人服侍的感觉真不错,尤其是被韩征服侍,心里的感觉就更别提了,连带平平无奇的白粥,也跟裹了蜜一样,让人甜到了心眼儿里去,不知不觉便把一碗粥吃尽了。 韩征见她胃口好,心里也高兴,待她吃完了,问道:“还要吗?” 施清如摇头,“已经有五分饱了,够了,刚醒来实则不宜多吃,况还要留点肚子待会儿吃药。” 韩征点点头,“那就不吃了吧。”拿了帕子很自然的要给她擦嘴。 施清如这下实在不好意思再让他服侍了,一把抢过了帕子,低声说了一句:“我自己来。”侧身自己擦起嘴来。 擦完了一转身,就见韩征正喝水,用的正是先前喂她喝水的那个杯子! 她忍不住呛了一下,“督督督主……,您是不是拿拿拿错杯子了?” 韩征喝完了水,把杯子放下后,才笑道:“没有拿错啊,我这两日一直都用的这个杯子。” 施清如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既是你一直用的杯子,为什么给我用啊?你不是素来爱洁,别人不慎碰了一下你的衣角,你都会直接不要那件衣裳了吗! 韩征见施清如两颊通红,才被温水滋润过的喉咙又有些干渴起来,笑着正要说话。 施清如已先惊叫起来:“我的衣裳……这、这、这……”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已经换过了,可这两日能进她屋子的人,除了督主,应当便只有师父和小杜子了,总不能是师父和小杜子给她换的衣裳吧? 那是谁给她换的,不言而喻……这下就不止是脸,连耳朵都红得能滴出血来了,简直恨不能床上能立时裂开一道缝,好叫她钻进去。 韩征见她羞得连颈后的皮肤都染上了一层粉色,喉间越发焦渴得厉害了,艰难的吞咽了一口,还是决定不要让她继续误会下去,逼她逼太紧,她眼下身体还正虚弱,年纪又小,真擦枪走火了,到头来难受的还是他自己,总归来日方长。 遂笑道:“是桃子给你换的衣裳,你身上的那些外伤,也是她给你上的药,所以你尽可安心。” 施清如这才抬起了头,“真的,督主没骗我?那桃子现在人呢,怎么一直没见她?” 若将她看光光的人是桃子,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是女子嘛。 韩征笑道:“我骗你做什么?她见你一直没醒,她留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去大雄宝殿求菩萨保佑你快点儿醒来去了,应当很快就该回来了。” 桃子一见施清如昏迷不醒,了无生气,眼泪便哗哗的直往下掉,说什么也要守在施清如床前,一步也不离开。 可韩征怎么肯让她打扰自己和施清如难得的独处时光? 都不用发话,只消几个冷眼看过去,桃子便不得不认怂,不得不不情不愿的退出去,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了。 只得去了菩萨面前给施清如祈福,聊尽自己的一番心意,反正身处大相国寺,旁的未必容易,想要求神拜佛,却是再容易不过的。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桃子,那督主定然不是在说假话,不然转眼就得穿帮了,施清如不由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既然桃子很快回来了,那督主也去歇着吧,您这几日肯定累坏了,我既已醒了,便不能再白白劳累您了。” 督主虽然看起来精神还不错,因为精神不错,好似第一感觉他瘦了一些,也成了她的错觉,但他眼里满布的血丝,暗沉沙哑的声音,还有眉宇间掩饰不住的疲色,却无一不在无声的告诉她,他这几日到底有多累,他又到底为她做了多少,——她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岂能不触动不心疼的? 韩征却误会她这是一清醒过来,便又要跟他划清界限,像之前那样,避着他,躲着他,不给他任何靠近她的机会,以免再受他给的伤害了。 心下一阵黯然,一阵自嘲,不想他们才几乎经历了生离死别,她的心智还是那般的坚定,没有丝毫的变化。 可那又怪得了谁呢,一切都是他自找的,当初他疏远她,冷着他时,比之她此时可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当初都能受,他如今凭什么不能受了,不过是天道轮回而已! 只得苦笑道:“清如,你一定要与我这般生分吗?我如今为你做任何事,为你付出得再多,都是心甘情愿的,何来的劳累之说,你不会连为你做点事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了吧?不过这也怪不得你,都是当初我太决绝,让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都是我自找的,我除了怨自己,怨不得任何人。” 顿了顿,“当然,我说这些也不是想给你任何的心理压力,你如今身体还很虚弱,我们来日方长,以后再慢慢说也不迟,那你便好生休息吧,我就先出去了,不打扰你了。” 说完深深看了施清如一眼,转身要走。 衣袖却被扯住了,下意识回头一看,就见正扯着他衣袖的是一只嫩白的小手,屋里拢共就他们两个人,不是他的手,还会是谁的手,不言而喻。 韩征心里霎时升起无限的希望来,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看向了施清如,“怎么了,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施清如没有看他的脸,扯着他衣袖的手也随即放下了,耳朵却慢慢红了,低声道:“我哪有与督主生分,难道不想你继续劳累,也错了吗?总归我不会、不会再躲着督主了……” 后面的话声若蚊蚋,虽足够委婉,意思却足够彼此都明白,她到底是女儿家,面皮薄,面对这样的场面,岂能有不脸红害羞的? 亏得韩征耳力过人,才每一个字都听清楚了,立时大喜过望,一把抓住了施清如的手,“清如,你说真的吗?我耳朵没有听错吧?你再说一遍,把你方才的话再说给我听一遍,好不好?” 施清如脸如红布,低嗔道:“督主没听清就算了,反正我好话不说二遍,你没听清,就当我没说过吧……” 话没说完,已被韩征打断了:“怎么可能当没说过,我可听得一清二楚,你说以后再不会躲着我了,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难道你这么快就想反悔不成?可惜已经迟了,我每一个字都听清了,你再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施清如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怀疑自己听错了的人是督主,说自己每一个字听清了的人也是督主,我还真没见过你这般的人。” 却是抽了几次,都抽不回来,只得“自暴自弃”的任由他继续握着了。 韩征另一只手也覆上了手里的柔荑,低声道:“我这不是不敢相信惊喜和幸福会来得这么突然吗?清如,你放心,我以后再不会伤你的心,再不会让你委屈难过,也再不会让你遭受任何的危险了!” 施清如能感觉得到他言辞间的郑重与珍重,眼圈有些发热,口是心非道:“就怕过不了多久,督主又自以为要将我推得远远的,甚至推给别的男人,才是为我好,于是又故技重施了……” 咬了咬唇,“那我可就真的至死也绝不会再靠近你,连死都会离你远远儿的,再不会给彼此任何的机会了!” 她自在峡谷里醒来,到看见韩征亲自带人去搜救她晕倒之前,面上虽一直保持着冷静从容,心里百转千回的想了多少,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除了心有余悸,一到了水边便双腿发软,胸口发痛;除了要防着萧琅万一有任何不轨之心,——她就算再是告诉自己不该小人之心,萧琅为了救她,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了,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对她不轨、伤害她? 可呛水窒息的感觉实在太痛苦,在水里挣扎沉浮,再次死到临头却不能自救,只能等死的经历也实在太糟糕太可怕,让她实在没法儿不多少迁怒于萧琅,因为迁怒,又本能的防着他。 还要想着她得救回去后,要怎么回敬福宁长公主,凭她自己的本事要做到这一点势必很难,但她不报此仇,不狠狠给福宁长公主一个教训,又委实难以心甘,若有必要,她只怕还免不得借萧琅和丹阳郡主的力。 但所有这一切加起来,都没有她想韩征,想她和韩征前世今生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的一半多。 她想到了一开始韩征对她的疏离与拒绝,又想到了自己之后对他的回避与抗拒,他们明明就证明了彼此就是对的人,只是相遇的时间不那么对,怎么就会弄成了那个样子的? 不对,后来他们连时间和心意也都一致了,若不是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们早已心意相通,走到一起了……她为什么要害怕,为什么要退缩呢? 就算督主之后又因为种种不得已的原因和苦衷,再次推开了她,至少,他们曾经心意相通,彼此真心相知相许过了,她为什么一定就要有一个好的结果,一定就要天长地久呢? 她若是当时就葬身激流里了,岂非连后悔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在水里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想的不也正是督主,只有督主吗? 所以施清如拉住了韩征,也不再口是心非,非要让韩征难受,自己也难受,她怕她再逃避退缩下去,下次可就未必能像这次这般幸运,真就只能带着无尽的遗憾与后悔,与自己心爱的人天人永隔了! 韩征忙道:“你放心,不会了,至死都不会了。” 说着将施清如的手送至嘴边,轻吻了一下,“清如,也谢谢你还肯给我机会,我会好好珍惜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也会好好珍惜你的。” 施清如手背让他吻过的地方如被火烧,立时火辣辣的,下意识想收回。 韩征却又轻吻起她的手指来。 她这下就不止手背火辣辣了,全身都火辣辣起来,低声羞恼道:“你、你干什么,得寸进尺呢?” 她还是比较习惯督主冷淡清隽,高高在上的样子,他忽然变得这般的、这般的活泼着急,她一时间委实适应不了。 韩征见她快恼羞成怒了,知道她脸皮薄,不由有些后悔起自己情不自禁的孟浪来,总算松开了她的手,低笑道:“我哪有得寸进尺,这不是先前刚醒来时,见你正凑过来,打算亲我,所以有样学样吗?” 施清如让他说得浑身只差溅上一个火星子,就能瞬间燃起来了,通红着脸结巴道:“我哪、哪有打算那啥你,我那、那是见、见你脸上好似有、有东西,屋里光线又不好,离远了看不清楚,所以只能凑近些看罢了,你可别误会,我才、才没有打算那啥你呢……” 早知道她当时就不凑近了看了,谁知道就好巧不巧被抓包了呢,偏当时她的确凑得那么近,也不怪他误会,换了谁都得误会,——这下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韩征勾唇一笑,本就昳丽无双的狭长凤眸瞬间越发的魅惑人心,正要继续逗他的小丫头,忽然就灵光一闪,反应过来她说的见他脸上‘好似有东西’,应当不是害羞之下的托辞,而是他脸上只怕真有东西了。 忙伸手抚了抚自己的下巴,果然毛刺刺的有些扎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本来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头告诉他的小丫头他的秘密的,这下倒是不用想了,择日不如撞日,就趁今儿告诉了她吧! 遂拉过施清如的手,放到了自己下巴上,低声道:“我脸上的确有东西,你既看不清楚,那便上手摸一摸,自然就能证实你到底有没有看错,又有没有想错了。” 他这几日全付心思都在她身上,哪顾得上旁的? 亏得他一直没离过她床前,见的人也只有常太医和小杜子,刨去常太医这个知情人,小杜子还是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懵懂小子,又对他忠心耿耿,从不会对他有任何的猜测与怀疑,不然等不到小丫头发现他的异样,其他有心人只怕早已先发现了。 施清如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想到自己的怀疑,她还是顿住了手,然后,就无比清楚分明的感受到了指尖毛刺刺的、轻微扎人的触感。 她不由呆住了。 原来,她的怀疑竟是真的,打一开始就是真的?! 可那怎么可能,那么艰难、那么不可思议的事,督主他一路走来,都是怎么做到的? 施清如不自觉喃喃出了声,“这怎么可能啊,一定是我在做梦,一定是的……” 她真的一点都不介意督主是不是真的太监,不管他是不是太监,她对他的心都至死不会变,所以实在犯不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这些乱七八糟,异想天开的梦! 韩征哭笑不得,明明该是天大的好消息,他的小丫头却不但不高兴,反而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她可真是犯傻也犯得比旁人特别,比旁人可爱! 他索性又拉着她的手,一路往下,停在了他被交颈高领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脖颈间,低笑道:“这下呢,还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吗?” 施清如已是呆若木鸡。 心里倒是能确定原来自己不是在做梦,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 然而心里越是明白,嘴巴便越是笨,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照理她该高兴才是,她爱的人原来真的十全十美,毫无残缺,可心里此刻真的什么滋味儿都有,简直都不知该如何形容了……脑子也越发的乱,这便是督主一直疏远她,推开她的真正原因吗? 毕竟他一旦接受了她,纵容了她的靠近,他秘密暴露的风险便会成倍增加,尤其他的秘密还如此的致命,也就不怪他小心谨慎成那样了。 那他如今就不怕自己的秘密暴露了吗?除了她以外,知道他秘密的人又还有谁呢? ------题外话------ 儿子要到正月十七才正式上学,而我已经快被他烦疯了,寒假为什么这么长啊,嘤嘤嘤…… 第一百四八回 何其有幸 施清如脑子如被塞了一团乱麻,完全找不到任何头绪了,只有一个又一个念头和问题飞快的掠过。 韩征见她如此震惊,受到的冲击如此的大,把她还停留在自己喉间的手拉下,改为了与她十指交握,这才柔声道:“怎么了,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不敢相信自己的感知呢?” 施清如闻言,稍稍找回了几分神智,忙道:“那督主你这些年都是怎么、怎么瞒天过海的?除了我以外,还有谁知道此事?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你既之前没有让我知道,如今也该不让我知道才是,万一……” 万一让那些暗地里恨着他,觉着他挡了自己路,还有忌恨他权势的人知道了,他可就只能万劫不复了! 韩征打断了她,“没有万一,我若连你也信不过了,这世上也没有信得过的人了。之所以之前不告诉你,也不是信不过你,怕所谓的‘万一’,而是怕连累了你,有时候知道得越多,便越没有好处,反而知道得越少,日子才能越简单也越纯粹越安全。但现在我既已决定余生都与你风雨同舟,自然也就不会再瞒着你。” 施清如让他那句‘既已决定余生都与你风雨同舟’说得心下一热,轻声道:“我没有怪你信不过我的意思,我只是觉着兹事体大,惟有谨慎再谨慎。那除了我,还有谁知道,都是绝对信得过的人吗?” 韩征道:“除了你,就只有你师父,和另一位你如今还不认识的长辈知道了。你师父自不必说,人品心性如何,你当比谁都清楚才是;至于另一位长辈,将来到了合适的时机,我再带你去认识见过。” 施清如听得她师父知道,一下子明白过来去年他在天津卫受伤后,为什么一定要撑到回京见到她师父后,才由她师父给他治伤了。 不是他爱洁或是有什么怪癖,而是一旦让别的大夫给他治疗,他暴露的风险立时会成倍增加,比起暴露后万劫不复,当然是两害相较取其轻,选择咬牙忍下一时的病痛更合算。 他素来不爱人贴身服侍,屋里能不留人便不留人,一应事宜能自己做都自己做,也都有了缘由,——他这些年光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已是殚精竭虑了吧? 何况朝堂上他还要费心经营,加倍的劳心劳力,也就不怪身体一直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怎么都好不了了! 施清如想到这里,心忍不住细细密密的钝痛了起来,低声道:“督主,你当年是因何进了宫的?你的父母亲人呢?你进宫时才七八岁,一路走到今日,一定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的血泪吧?以前便罢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为你做不了,但今日过后,我希望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可以替你分担。就算我没那个本事替你分担,至少可以让你知道,无论如何,都还有个我在背后支持你,等着你,无论是生是死,至少还有我与你一起面对……呀……” 韩征等不到她把话说完,已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了她个满怀,紧得恨不能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以后到哪儿都彼此一体,再也不分开。 半晌,他激荡的心情才稍稍平静了些,哑着声音道:“清如,我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才能得你如此真心以待?” 他一路走到今日,个中的心酸与血泪真是连自己都不敢回头去想,也从来无人心疼怜惜,久而久之,他便也忘了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会疼痛流血,会心酸难过的人,只当自己生来便是该“劳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所谓“天将将大任者”了。 如今终于有人心疼怜惜他了,他方知道,原来被人心疼怜惜的感觉是那般的好,好得他都恨不能时间能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了! 施清如让韩征抱得骨头都有些疼了,却是始终一动不动的任他抱着,因为她能感受到他的激越与触动,只笑着柔声道:“或许是因为督主上辈子曾对我有大恩,所以这辈子我特地报恩来了?” 他说他‘何其有幸’,她何尝不是一样? 若没有他前世的施以援手,也就不会有如今的她,不会有此刻终于心意相通,相知相许了他们。 所以,他们其实都挺幸运的,老天爷待他们也委实不薄,让他们虽无父母六亲缘,从小到大也都过得各种不容易不如意,但若亲缘薄和种种不容易不如意都是为了今日,她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韩征低笑起来,“应当是这样,毕竟只有救命之恩,才需要以身相许。” 施清如听他又戏弄起她来,就算已有些适应他的前后不一了,仍是忍不住掐了他的腰间一把,娇嗔道:“我说的是有大恩,可没说救命之恩,你倒是会偷换概念。” 韩征故意“咝”了一声,笑道“你轻点儿,很疼的,还真以为我无坚不摧呢……” 笑过之后,方正色回答起施清如方才的问题来,“我从未见过我的父亲,一直跟着我母亲生活,可惜我母亲也在我六岁上头,早早去了。之后我便由两个老仆带着,居无定所,也所以,才有机会受你母亲一饭之恩,之后我便机缘巧合进了宫……个中因由与隐情,我将来再细细告诉你吧,总归来日方长,今日你身体还很虚弱,实在不宜过于劳神费力。” 施清如本就正虚弱,方才吃了粥后勉强恢复了几分的精神与体力也在方才的巨大震惊与冲击下,消耗去了大半,韩征不提醒她还好,一提醒她,她立时又觉得自己浑身发软,只想躺下了。 可巧儿小杜子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干爹,姑娘的药好了,是现在送进来,还是待会儿?” 好似还伴随着桃子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你让我进去服侍我家小姐,我是小姐的贴身丫鬟,服侍小姐本就是我的本分,你凭什么一再的拦着我,不让我进去?” 韩征咳嗽一声,扬声道:“现在就送进来吧,小杜子,你送进来!” 显然他也听见了桃子的声音,知道桃子回来了,且急于进来服侍她,却就是不肯让她进来……施清如不由白了韩征一眼,这小心眼儿的男人,就桃子一个丫头也要置气! 小杜子很快端着药进来了,韩征接过后都不用开口,他已笑容满面的说了一句:“儿子就先出去,不打扰干爹和姑娘了。”转身出去了。 虽然只在屋里停留了片刻功夫,小杜子却一眼能看出他干爹和施姑娘心情分明都很不错,屋里的气氛也大大的不一样了,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儿,他是说不上来,却绝对相信自己的感觉。 自然不会不识趣的留下,坏他干爹的好事,不但他自己,连桃子那个不识趣的丫头,他也得给他干爹拦好了,省得进来破坏了这满室的大好气氛。 韩征待小杜子出去了,方眉眼舒展的舀了药要喂给施清如,“累了吧?吃了药再好生睡一觉吧,我守着你,哪里都不去,你只管安心睡就是。” 施清如只差要溺毙在他温柔如水的眼神和缱绻如蜜的话语里了,忙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跳,道:“还是让桃子进来服侍我吧,督主也去好生睡一觉,睡醒了好忙你自己的正事,你自己方才不也说‘来日方长’吗?” 督主真一直守着她,她还睡什么睡,心肯定会一直跳啊跳的,根本睡不着好吗? 真是天生的妖孽啊,几日不眠不休不修边幅的,一言一笑依然能这般的魅惑人心,——幸好人已经是她的了,那其他人都休想再染指半分! 韩征见她要赶自己,换桃子进来,对桃子越发的没有好感了,笑道:“我喂你吃完了药,待你睡着了就走,耽误不了正事的……” 可惜话没说完,就听得小杜子的声音又自外面传来:“干爹,丹阳郡主求见。” 韩征的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冷冷道:“不见!” 这时候还有脸来求见他,当她自己是谁呢,别人或许会因为她郡主的身份捧着她哄着她,可惜他还不至于要将一个小小的郡主放在眼里! 小杜子应了“是”,再无声音传进来。 韩征这才换了笑脸,要继续喂施清如吃药,“已经不烫了,吃吧……闻起来好像有些苦,我让人给你拿蜜饯来啊。” 施清如虽万分受用于他的温柔体贴,却首先是一个大夫,如何不知道良药苦口的道理? 索性直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末了再用清水漱过口后,方低声道:“丹阳郡主求见,只怕是为了给福宁长公主说项,督主真不打算一见吗?她到底是郡主。” 韩征冷笑一声,“郡主又如何?本督见过的郡主多了去了!” 福宁长公主非要作死,他岂有不成全她的! 施清如就想到了丹阳郡主分明对他有意之事,本想提醒提醒他的,想到自己如今与丹阳郡主可算是货真价实的情敌了,那为什么要替她表白自己的心意? 到底忍住了没说,只道:“话虽如此,到底太后也在大相国寺,督主也不好太过不留情面,要不,还是见一见吧?见过后随便说上几句话,再送走也就是了。” 也不知道当日她落水之事,丹阳郡主事先知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当了帮凶的? 应当是无意的吧,她与福宁长公主至少现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至于将来她会不会成为与自己母亲一样的人,就只能交由时间来证明了。 韩征正待再说,就听得小杜子去而复返,染上了几分无奈的声音:“干爹,丹阳郡主一定要见您,儿子拦不住……” 然后是丹阳郡主的声音:“韩厂臣,我听说清如已经醒了,所以特地过来探望她,再就是有几句话,想当面与您说,还望您能赏我这个脸。” 顿了顿,“您要是还不肯出来见我,我就只能硬闯进去了,还请您和清如千万见谅。” 韩征眉心跳了跳,这便是身在外边儿的弊端了,院子又小又浅,一有点风吹草动,便立时传得人尽皆知,还人人都能硬闯。 但实在不想丹阳郡主进来打扰了施清如的清静,只得低声与她说道:“那你好好歇着,我让桃子进来陪着你,我很快回来。” 施清如乖巧的点点头:“我会好好歇息的,你见过丹阳郡主后,也去睡一觉吧,我有桃子陪着就行了,真的,你要是待会儿再回来,我可要生气了啊。” 韩征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柔声应了一句:“那我回头再来看你。” 起身大步出去了。 就见丹阳郡主带着百香,正站在院子里,主仆两个都满脸的憔悴,小杜子与桃子则站在回廊里,一向不大对付的二人破天荒站得很近,脸上的表情也是如出一辙的掩饰不住的同仇敌忾。 韩征先面无表情的命桃子:“进去服侍你家小姐。” 待桃子满脸欢喜的屈膝应了“是”,几乎是小跑着进了屋里后,方居高临下看向丹阳郡主,淡淡道:“郡主方才不是说有几句话要当面与本督说吗,现在请说吧,本督洗耳恭听。” 丹阳郡主冲他一欠身,直起身后,方歉然道:“韩厂臣对不住,方才我不是有意逼迫您的,只是怕您仍不肯见我而已。” 不待韩征说话,已又有些讪然的道:“我听说清如已经醒了,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才算是落了地,不知现在我能否进去当面探望一下她,聊表一下我,尤其是代我母亲,聊表一下关心与歉意?” 韩征淡淡道:“当面探望便不必了,她已经又歇下了,只能白费郡主的一番美意了。至于歉意,郡主又没做对不起她的事,何来的歉意之说,就算要聊表歉意,也该是那做了对不起她,伤害她之人亲自当面向她表达歉意才是,郡主说对吗?” 别说只是丹阳郡主登门不痛不痒的表达一下所谓的关心与歉意了,就算是福宁长公主亲自登门,且拿出十二分的歉意与诚意来,他也绝不会与她就此善罢甘休! 丹阳郡主让他的冷漠和拒人于千里之外弄得心下一阵阵的沮丧与难过,难道以后她就只能面对这样的韩厂臣,连他与她和颜悦色的说一句话,对着她笑一笑,都只能是奢望了吗? 却更知道眼下不是为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伤春悲秋的时候。 只得把沮丧与难过都压下,低声道:“韩厂臣,我知道此番都是我母亲的不是,但她已经知道错了,也一心改过与补偿,愿意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应有的代价。只是一来她怕亲自登门,前呼后拥的一大堆人,会打扰到清如将养;二来我大哥此番也伤得不轻,她又急又痛又悔,这两日都是亲自照顾我大哥,任何事宜都未假手任何人,所以身体着实有些撑不住了。这才会听得清如终于醒来的好消息后,决定打发我先行前来探望致歉,至于她自己,待过几日清如和我大哥都再好些后,再亲自登门,还请韩厂臣千万见谅。” 韩征就眼尾一挑,笑了起来。 笑意却未抵达眼底,“长公主何错之有?郡主这话实在言重了,本督与施太医委实都担待不起啊。既然无错无过,自然也犯不着登门致歉不致歉,更谈不上改过补偿之类了,何况本督还从没见过有人如此表达所谓歉意的,可见的确是没犯错,或者压根儿不认为自己犯了错,郡主还是请回吧。” 福宁长公主到底是不是真的知错了,当他不知道么? 他和清如现下所居的院子浅,什么消息都传得快,福宁长公主母子的院子又何尝不是一样,自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丹阳郡主让韩征说得一阵语塞,片刻方道:“韩厂臣,我母亲真的知道错了,她、她……” 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既因为整件事情彼此虽都已心知肚明,却到底没有宣诸于口,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韩征的‘长公主何错之有’。 也是因为福宁长公主至今仍半点反省悔改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仍对施请如恨得咬牙切齿,一副恨不能啖其肉喝其血的架势,连带对韩征也是恶言不绝,恨之入骨。 却是萧琅自昏迷中醒来后,好容易死里逃生终于见到了福宁长公主、他至亲的母亲,却半点没心疼抚慰她,让她不要再担心难过,反而第一句话就是问一旁的丹阳郡主:“施太医怎么样了,醒了吗?” 待知道施清如虽还没醒,但据说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身心都太累了,才会一直昏睡不醒,待睡够了,自然也就醒了后,仍然没有抚慰福宁长公主。 而是直接与她说:“我希望母亲待施太医醒来后,第一时间便登门去向她负荆请罪,再尽可能的补偿她,银子也好,田产也罢,总之一定要拿出足够的诚意来,争取求得她的原谅;同时我还会上表代母亲向皇上请罪,请皇上削减母亲的食邑俸禄,让母亲在长公主府修身养性至少一年,想来应当足够母亲反省自己,脱胎换骨了!” 福宁长公主自萧琅被宇文皓护送回来后,便一直亲自守在儿子床前,寸步不离。 想到儿子所受的伤痛,想到儿子只差一点就要回不来了,眼泪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无论是给儿子擦身子换衣裳,还是喂水喂药,也都亲力亲为,不假任何下人之手。 以她生来便尊贵至极的身份,便是对亲娘太后,且不曾这般亲力亲为过,一片慈母之心,可见一斑。 哪里能想来儿子好容易死里逃生终于醒来了,却仍惦记着那个贱人狐媚子,第一句话问的便是她怎么样,视自己这个母亲为无物。 待终于想起她这个母亲了,却是逼她去给贱人狐媚子负荆请罪,还要上表给皇上削减她的食邑俸禄,禁她的足,限制她的行动呢? 也不想想那贱人狐媚子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最卑微最下贱的太医罢了,说到底就是他们皇室养的一条狗。 她却是最尊贵的长公主,任是谁见了,都得客客气气的捧着敬着的人物,赏点钱财给她做补偿可以,要她亲自去向她负荆请罪,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这还是亲儿子吗,便是继子庶子,也干不出这样羞辱自己名义上母亲的事来! 福宁长公主当场便只差崩溃了。 也顾不得萧琅还满身的伤痛,连床都起不来了,当儿子的都不心痛当娘的了,当娘的又何必再心痛不孝子! 把萧琅的药碗一摔,便怒气冲冲的出了萧琅的屋子,回了自己屋里去哭。 越哭便越伤心,也越愤怒,除了咒骂施清如贱人狐媚子,祸害遗千年,早晚死无葬身之地,便是咒骂韩征奴大欺主,狗眼看人低,若不是因为他一直护着小贱人,她又怎么会畏首畏尾的,一直不敢下狠手? 她早弄死小贱人了好吗,又怎么会弄得如今母子离心,只差天人永隔。 自然,还少不了咒骂老天爷不开眼,怎么偏就让小贱人也活着被找到了,就不能只让她儿子一个人被找到,小贱人却死翘翘吗? 少不了骂自己的气人儿子,他到底是让什么猪油给蒙了心,怎么就能对小贱人痴迷成那样?她可是他的亲娘,做什么都是为他好,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害他,惟独他不会啊,他却那样扎她的心,那样羞辱她,与逼她去死有什么分别! 丹阳郡主与萧琅先出于情感与道理,再冷静的权衡了一番眼下的形式,兄妹两个都觉得眼下只能他们、尤其是他们的母亲必须先拿出足够的诚意,去向施清如负荆请罪,先求得了她的原谅,自此也是真的改过自新,才有可能让韩征息事宁人后,随即到了福宁长公主屋里劝她。 可惜福宁长公主无论女儿如何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听不进去一个字。 只咬死了一句话:“那贱人狐媚子不是没死成吗?反倒是你大哥那个不孝子为了救她,差点儿连性命都赔上,至今肋骨都还断着,也浑身的伤,她还想怎么样?就算本宫有错,母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大哥也已替本宫弥补过了,何况本宫何错之有,不过一个卑贱的太医罢了,本宫就算真要了她的命又如何?难道还有谁敢让本宫为她偿命不成?别说韩征了,连皇上都不敢!本宫绝不可能向她负荆请罪,你让你大哥那个猪油蒙了心的不孝子趁早死了这条心!” 丹阳郡主劝得口干舌燥都无用,只得回去向萧琅如实回报。 萧琅倒是没说什么,只打那之后,再不吃药,也不吃东西不喝水而已。 他说了要给施清如一个应得的公道与交代的,自然要说到做到,何况本来就是他连累的她,她从头至尾都无辜得不能再无辜,凭什么就因为他母亲身份尊贵,她就只能遭此无妄之灾,事后连个应得的交代都没有? 这也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更不能光说不做,不了了之了! 福宁长公主面对儿子的无声逼迫,又气又痛之下,只差吐血三升。 既气儿子为了一个外人,这般的逼迫自己,简直比仇人还要狠,不就是吃准了当娘的心痛他,尤其在才失而复得的情况下,她更承受不起再一次失而复得的后果吗? 却又实在忍不住担心萧琅不吃药也不进食,会把本就虚弱的身体弄得更坏。 但依然做不到答应去向施清如负荆请罪,那还不如杀了她! 母子两个僵持了多久,丹阳郡主就夹在当中左右为难了多久,受了多久的夹板气,简直苦不堪言。 总算施清如醒来了,萧琅也答应她肯偷偷吃药吃东西了。 福宁长公主却仍不肯听她的劝,不说登门负荆请罪了,连登门向施清如说几句软话,向韩征表一下态都不成,只肯答应派了她的贴身嬷嬷代她走一趟,在她看来,这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最大让步了! 丹阳郡主无法,母亲冥顽不灵,不知悔改,她却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发展到彻底不可收拾的地步。 那总是她的亲娘,她又能怎么样呢? 偏大哥还起不来床,韩厂臣眼下只怕也第一个不想见他,只得带着百香,自己先来见韩征和施清如。 打算好歹先表明一下自家和自己母亲的态度,先争取几日的时间,待回去后,她再好生相劝自己的母亲,指不定就能劝得她悔过明理了呢? 这才会有了现下她与韩征的面对面。 第一百四九回 谁勾谁的魂儿 福宁长公主对施清如和自己恶毒的咒骂,还有她与萧琅的母子之争韩征不说个中细节都清楚,至少该知道的都知道,自然不会相信丹阳郡主的任何粉饰之词。 何况丹阳郡主到底年轻面薄,心里只怕也不赞同自己母亲的所作所为,还做不到睁着眼睛说瞎话,连她自己都不能信服自己的说辞,面红耳赤,磕磕绊绊的,要说动别人,自然更不可能了。 良久,韩征终于在低垂着头的丹阳郡主满心尴尬与难堪的沉默中,淡声开了口:“本督方才已说过了,长公主何错之有?既无错,自然郡主今日这一趟也是多此一举。本督还有公务要处理,就不留郡主了,郡主请回吧。小杜子,送客!” 丹阳郡主却不肯就走,期期艾艾问:“韩厂臣,那我能、能见一见清如吗?我与她到底相交一场,是真的很担心她……” 哪怕不好开口请清如大人不记小人过,她也想亲眼看一看清如到底怎么样了。 韩征自是断然给拒了,“本督方才已说过她又歇下了,郡主还是请回吧,以后也请不要再纡尊降贵与她相交,她只有一条命,能侥幸捡回一次,却不可能幸运到次次都有惊无险,这话也请转告令兄。” 让她见了清如,又是哭又是求的,弄得清如不得不答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看准了清如心软,可惜得先过他这一关! 丹阳郡主满心的苦涩,韩厂臣至于这般护着清如吗?经此一役,只怕他们已经心意相通,眼里除了彼此,再看不到任何人了吧? 半晌低道:“家兄和我都很后悔,韩厂臣只管放心,以后定会远着清如。只是、只是……敢问韩厂臣,打算如何让家母吸取这次教训,诚心悔过?还请韩厂臣千万手下留情。” 韩征淡淡道:“郡主这话是从何说起,一来长公主无错,本督自然不能无的放矢;二来长公主为尊本督为卑,尊卑有别,就更当不得‘教训’二字了,郡主实在言重了。” 喝命小杜子,“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好生送了郡主出去!” 小杜子便忙上前赔笑起来,“郡主,请吧。” 丹阳郡主无法,只得冲韩征一欠身,“那韩厂臣,我就先告辞了,等过两日清如身体更好些了,我和家母再登门致歉。” 带着百香转身满心沮丧的去了。 韩征这才冷嗤一声,打算折回施清如屋里去。 门却被从里面锁上了,他略一思忖,也就知道是什么缘故了,直接冷声叫桃子,“开门!” 桃子在里面听得他冷冷的声音,瑟缩了一下,哭丧着脸看向施清如小声道:“小姐,要不我还是给督主开门去吧?我怕我不开,明儿督主见了我,会撕碎了我……” 施清如白她一眼,同样小声道:“他又没有三头六臂,值当你怕成这样呢?算了,我就知道你靠不住,我自己来吧。” 说完扬声道:“督主,我已经睡了,你明儿再过来吧。” 他再不好生休息一夜,明儿人就要垮了,她可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她会……会心疼的。 韩征仍不放弃,“我就进来一会儿,跟你说几句话就走,你让桃子给我开门吧。” 明明只分开了片刻,且只有一墙之隔,他却觉得心瞬间空了一块似的,惟有立时再见到她,才能填补上那空缺了的一块。 施清如道:“你有话明儿再说也是一样,现在且先回房梳洗了,好生睡一觉吧,不然我还没好,你又倒下了,那谁来照顾我,谁又照顾你呢?听……” ‘听话’两字就那么自然而然的脱口而出了,还是看到桃子还在一旁,才忙忙把‘话’字给咽了回去。 却足够韩征明白了,心里大是受用,又有些得意于二人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再想到自己的确急需沐浴更衣,不然就要露马脚了;也的确需要至少睡上两三个时辰,不然后边儿哪有精力护好自己的小丫头。 到底松了口,“那你好生歇息,我回房了,明儿再过来看你。” 转身下了回廊的阶梯,回了自己的厢房去。 看得才送了丹阳郡主回来的小杜子暗自撇嘴不已,彼此的厢房就隔了十来丈的距离而已,只怕略微拔高声音喊一嗓子,彼此立时就能听见,却愣是让他干爹给弄得生离死别似的,也真是有够黏糊腻歪的……不过这不正是他梦寐以求想看到的画面吗? 所以,就别笑话儿他干爹了,省得他看出个端倪来,恼羞成怒了,到头来受苦的不仍是他么? 小杜子遂压下满心的称愿与偷笑,小跑上前殷勤的问起韩征来:“干爹,儿子这便去给您准备热水吧?” 屋里施清如确定韩征的确离开了,方暗自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止需要休息,胡茬也该刮了,所幸总算还是把人给劝走了。 桃子因韩征终于离开了,也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与施清如道:“小姐,听督主方才离去前的语气,我明儿应当不会被撕碎了吧?” 明明被抢了贴身丫鬟职守本分的人就是她,明明该委屈的也是她好吗,倒弄得她抢了督主的东西一般,理也不直气也不壮的……算了,惹不起,惹不起啊! 施清如好气又好笑,“当然不会,他明明很好说话好吗?让你说得他跟个大魔王似的!好了,扶我去净房一趟吧,再就是准备一些热水来,我想简单沐个浴,浑身黏腻腻的,实在太不舒服了。” 不待桃子应下,又改了口,“算了,还是打点热水来,我擦擦身子也就是了,现如今想起水来,我都还心有余悸,还是过两日我心里没那么后怕了,再沐浴也不迟。” 桃子听得心疼起来,低声骂道:“福宁长公主简直是个疯子,有本事管好自己的儿子啊,拿小姐开刀算怎么一回事?分明就是柿子捡软的捏,我以后一定日日在心里诅咒她将来不得好死!” 施清如如今大半时间都在宫里,很多事她也不愿桃子知道,省得她白白担心。 所以萧琅对她有意之事,桃子还是此番出了事,才终于知道了几分的,搁平常得不知多高兴她家小姐能有那般优质的夫婿人选,如今却是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只剩恼怒与厌恶了。 有那样一个恶婆婆,就算那萧大人再好再出色,也等着将来终于娶了妻后,家宅不宁吧! 相较之下,还是督主更好,就自己一个人,她家小姐将来谁的气都不用受,大情小事都可以自己做主,自己说了算;就更不必说督主的过人相貌与权势,还有对她家小姐的用心了。 唯一的不好,大抵也就是督主……是个太监了,可这世上的事哪能都十全十美? 关键她家小姐心甘情愿,她还能说什么呢? 施清如忙道:“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便罢了,在旁边面前,切记一个字都不能说,省得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她只有更憎恶福宁长公主的,可光口头憎恶有什么用,得实实在在的让她痛,让她悔青肠子才是! 也不知督主接下来会怎么回敬福宁长公主? 她之前只想着凭自己的力量要报仇很难,必要时候,指不定还得借丹阳郡主和萧琅的力,惟独没想过借督主的力,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和督主既已心意相通,彼此一体,她当然也没必要再无谓的矫情。 就交由督主去操心这事儿吧,她这次要心安理得当一回菟丝花了。 丹阳郡主出了施请如的院子,看着满天亮晶晶的繁星,却半点欣赏的心情都没有,只余满心的茫然。 韩厂臣明显不会手下留情,连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也不让她与清如见面;偏她母亲还毫无悔改之心,总觉得自己是尊贵的长公主,就该唯她独尊,可且不说韩厂臣如今大权独握,她却因至今仍没弄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君臣有别’,与皇上舅舅情分日渐稀薄,他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就单说此番之事,的确是她做错了,还错得离谱,只差连大哥的命都一并赔上了,竟然都还不足以让她幡然醒悟吗? 难道非要清如与大哥一起葬身激流里,母亲等回来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她才肯承认自己真的错了吗! 丹阳郡主想到这里,烦躁得都忍不住有些想自暴自弃了。 哼,母亲既至今都觉得自己的面子大过天,那她也懒得再管这事儿了,看她要怎么收场吧,反正她一个未出阁的娇小姐,本也不该管、更管不了这些事! 丹阳郡主遂带着百香,负气回了自家暂居的小院去,也懒得去见福宁长公主甚至是萧琅,告诉他们韩征的态度了,直接关了门睡起大觉来。 翌日清晨,施清如刚醒来,韩征便一身绯红官服进来了。 休息了一夜,他看起来显然已缓了过来,面容白皙干净,双眼明亮有神,气色也大好,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 但他却不是来陪施清如,而是来与她作别的,“清如,昨夜兵部收到八百里加急密报,南梁已征齐二十万大军,粮草也已筹备妥当,只怕不日就要挥刀北上,对我大周攻城略地,烧杀抢掠了,皇上急召我回宫商议对策,所以我不能再留在大相国寺陪你了。偏你师父说,你再将养几日再动身回去最好,不然我也好一并带你回去。如今却是只能留你在大相国寺再住几日了,但你放心,我会把小杜子和孙钊留下,再留一百缇骑保护你,你绝不会再有任何的危险。” 施清如本来还沉浸在他昳丽无双的姿容中,既想看,又有些不好意思看,不禁又想到了自己昨晚上在黑暗中,是如何的欢喜无限、无声手舞足蹈,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了,却是连梦里,也全是他,以致刚才自己真是笑醒的…… 听得这话,立时顾不得想那么有的没的了,忙正色道:“那督主只管忙你自己的去,不用管我了,我不会有事的。” 顿了顿,“你把小杜子也带上吧,你一忙起来,便废寝忘食,除了他服侍你,别人服侍我都不放心。” 韩征却道:“小杜子还是留下服侍你吧,你跟前儿光一个忠心有余却能力不足的桃子,我才不放心呢,我跟前儿服侍的人多,不差小杜子一个……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不许再说了。” 施清如见他坚持,只得应道:“那好吧,就让小杜子留下吧,等我回去后,立时让他进宫服侍你去。” 韩征点点头,伸手揉上了她的头顶,“清如,本该留下好好陪你几日的,偏公务实在繁忙,只能委屈你了,但你放心,该为你讨的公道,我一定会尽快为你讨回来的!” 施清如把头一偏,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嘟哝了一句:“别摸我头发了,几日没洗了,我自己都能闻见发臭了。” 才又正色继续道:“督主,在其位谋其政,别说你身居那样的高位,权利越大,责任也就越大了;就是我不过一个七品太医,若非万不得已,只要我还是太医一日,还该我当值一日,我都要尽好自己的本职,对得起自己的职守和本心。何况还是如此紧急重要的军国大事,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让南梁得逞,遭殃的不仅仅是边关的无辜百姓们,谁又能保证有朝一日,你我不会也跟着遭殃呢?” “所以你只管忙你自己的去,我不觉得委屈,所谓的‘公道’,事有轻重缓急,也可以以后再说,甚至再也不提。若不是此番遭此无妄之灾,我与你指不定还要等多久,才会……从某种程度上说,福宁长公主也算是帮了我们的忙,只冲这一点,我便可以不与她一般见识了。” 顿了顿,笑得一脸乖巧的道:“我也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就只管安心吧!” 韩征见她不让自己摸她的头发了,也就从善如流,改为了握住她的手,虽然他一点没觉得她发臭了,反而觉得她比昨儿更香、更漂亮了。 等她说完了,他才低叹道:“我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要与你说,结果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已被你给先说完了,这下我该怎么办?是夸你懂事体贴呢,还是夸你深明大义呢?” 施清如俏皮的偏了头道:“你可以先夸我懂事体贴,再夸我深明大义,若还要夸我其他,我也不会介意的。” 逗得韩征笑了起来,心里不知道多喜欢她这副爱娇的样子,真是有再多的烦恼也要尽消了,只盼她以后至少在与他私下相处时,都能这般的松快爱娇吧。 他正要说话,可惜小杜子的声音已自外面传来:“干爹,该出发了。” 韩征无法,眼下不但阁老重臣们都齐齐等着他一个,隆庆帝也正等着他,他实在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只得俯下身,捧过施清如的脸,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扔下一句:“好好照顾自己,我忙完了立刻来看你。” 起身强迫自己头也不回的大步去了。 施清如一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不见后,才捧着脸,懊恼的无声叫起来。 她刚醒来他就过来了,她连洗脸梳头都来不及,还不定多蓬头垢面好吗,结果不但跟他说了半日的话儿,他还、还亲了她的额头……他那么爱洁的一个人,是怎么下得去口的? 好吧,她该庆幸由此可见他是真把她放在了心尖儿上了,她更该庆幸,他亲的是额头,而不是嘴,不然只怕此刻他已在考虑退货的事了吧? 桃子进来看到的就是自家小姐红着脸,一副好似既羞喜又懊恼的样子,连她进来了都没发现,虽方才韩征一进门,她便识趣的立刻出去了,不知道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猜也猜得到必定是韩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不由暗暗撇嘴,她家小姐的魂儿都要快被督主给勾走了吧? 不过算了,看督主方才出去时那一脸遮掩不及的傻样儿,也没好到哪里去,她应当不用担心自家小姐被督主卖了,还要帮着数钱了。 指不定是她家小姐卖了督主,还能让督主心甘情愿帮着数钱呢? 桃子遂什么都没说,只装作一无所觉的样子,笑着打了热水来服侍施清如梳洗,稍后又服侍她用起早膳来。 一时施清如用过早膳,小杜子也回来了,行礼后笑道:“姑娘,干爹已经启程回宫了,接下来几日,就由我来服侍姑娘了。姑娘有事只管吩咐,千万别与我客气,不然回头干爹知道了,肯定不会轻饶我。干爹还说了,姑娘只管安心将养,绝不会有人能来打扰姑娘的。” 干爹分明心情大好的样子,他壮着胆子问他他们都督府是不是很快就要办喜事了,他是不是很快也该改口叫施姑娘“干娘”了,干爹亦是但笑不语。 说明什么? 说明干爹与施姑娘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心心相印了,简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他自然更要加倍服侍照顾好施姑娘,让干爹没有后顾之忧才是。 施清如谢了小杜子,又与他闲话了几句,便打发了他,再在屋里走动几圈后,躺回了床上去。 督主既什么都为她考虑到,安排好了,她自然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番心意,横竖她也不打算再见丹阳郡主和萧琅了,就趁这几日,好生将养休息一番,就当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吧。 毕竟后面督主的路只有更艰难、更荆棘满布的,她既与他彼此一体,同舟共济,当然不能只躲在他的羽翼下,让他一个人去拼搏厮杀,她肯定要竭尽所能为他分担,那再想要忙里偷闲,只怕得等到督主已定了大局之后,这几日就越发的弥足珍贵了! 果然是日丹阳郡主两次想来探望施清如,还三次打发人送了不少的东西过来给她,后面两次送东西来的打头之人,还是福宁长公主跟前儿那个贴身嬷嬷。 只不过无论是丹阳郡主还是其他人,通通被小杜子含笑挡了驾。 他干爹说了,别说只是丹阳郡主和几个下人登门了,就算是福宁长公主亲自登门,他也必须给拦在院门外,不许任何人打扰到施姑娘的清静,软的不行,就让那一百缇骑来硬的。 自然小杜子不会客气。 施清如在里边儿隐隐听得外面的动静后,始终当没听见一般,该吃吃,该睡睡,以期自己能再过一两日便大好起来,那就可以启程回去,也能让小杜子进宫服侍韩征左右了。 可惜她的清静只持续了一日,次日便被太后打发段嬷嬷亲自来传她给打破了。 段嬷嬷先问候了她的身体,“看施太医气色还不错,身体应当已经好多了吧?那我就能放心了,待会儿太后娘娘见了,想来也能安心了。” 次后才说明了自己的来意,“施太医已经前后五日不曾为太后娘娘施针了,太后娘娘知道施太医如今病着,倒也不着急自己治病的事,毕竟事有轻重缓急,太后娘娘的腿也早已好多了,倒是不急于三五日的。只太后娘娘在大相国寺住了这么几日,实在放心不下皇上,已决定明日便回宫了,所以特地打发我来传口谕,请施太医去问问有关后续治疗的事,不知施太医可方便?” 段嬷嬷身为太后跟前儿服侍了几十年的老嬷嬷,第一心腹之人,体面自不是福宁长公主跟前儿那个贴身嬷嬷能比的,甚至她的一应吃穿用度和月俸,都是享的一宫主位贵嫔的例。 她亲自来传施清如,代表的是太后,传的也是太后的口谕,自然也不是小杜子能拦,施清如能不去的。 何况段嬷嬷曾在施清如第一次给太后治病,太后昏迷不醒,福宁长公主要打杀了她时,一力为她说话,一力阻拦福宁长公主,这个情施清如一直记着,当然要给段嬷嬷面子。 因笑道:“自然是方便的,只下官需要先更衣,还请段嬷嬷稍等片刻。” 段嬷嬷笑道:“施太医不必着急,凡事都慢慢来即可,那我且去外面等着施太医了。” 一旁小杜子知机,忙陪笑着请了段嬷嬷去外间吃茶。 施清如方命桃子服侍自己梳头更衣起来,心里很明白太后眼下传她,定不只是为了问她有关后续治疗的事,十成十醉翁之意不在酒。 虽然韩征昨夜说过了,她这几日没去给太后治病,都是因为她病了,他已替她告过假;她和萧琅落水的事,乃至之后的一系列事,福宁长公主和丹阳郡主也都严令了所有宫人和大相国寺的僧人们必须瞒着太后,谁敢乱说一个字,绝不轻饶。 可前后整整这么几日时间,事情又闹得这般大,怎么可能瞒得过太后? 只怕太后打一开始就心如明镜,今日特意传她,也是为了像那次福宁长公主扇了她耳光后,以翡翠玉肌膏安抚她,当女儿的先给了巴掌,当娘的便立时给颗甜枣,替福宁长公主收拾了此番的烂摊子吧,——还真是有娘的孩子是个宝呢! 那待会儿见了太后,她得越发加倍小心的应对了。 想来太后应当会恩威并施吧? 可惜无论是恩还是威,她都不想领受,凭什么就因为福宁长公主是公主,就能不分青红皂白的草菅人命?她要是这次大事化小,受点补偿与压迫,便把事情揭了过去,等来的绝不会是她的真心悔改,而只会是下一次的变本加厉! 然太后又与福宁长公主不一样,是隆庆帝的亲娘,隆庆帝会因为忌惮自己的胞姐,在督主与福宁长公主对上时,七成站到督主一边,却绝不会为了督主,悖逆自己亲娘的意思。 所以太后就算也对督主有所忌惮,或者说因为隆庆帝宠信督主,倚重他的能力,也对督主比旁的朝臣多几分信重,不然不会等到督主离开了大相国寺后,才打发段嬷嬷来传她。 不就是想着一旦暂时没有了督主的撑腰,她堂堂一国太后,要拿捏住她一个小小的太医,简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么? 但太后绝不会因为那几分忌惮与信重,就放任督主对付她的亲生女儿,眼睁睁看着她的亲生女儿受各种在旁人看来,根本微不足道,且是福宁长公主罪有应得,在太后看来,却是‘天大委屈’的惩罚。 那她今儿要如何才能顺利脱身回来?怕是只能来一招“拖”字诀了…… 施清如思忖间,桃子已手脚麻利的服侍她穿戴好了。 想着无论她眼下怎么拖延时间,都是免不了要走这一趟的,那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差别? 施清如索性也不耽误时间了,穿戴好便去了外间,笑着与段嬷嬷道:“有劳段嬷嬷久等了,现在下官可以随您去觐见太后了。” 段嬷嬷笑着站起身来:“那我们这便走吧,省得太后娘娘久等了。”率先出了屋子。 小杜子忙几步到了施清如身边,低声道:“姑娘,我随您一起去。” 显然他也猜到了太后的用意,哪怕跟了去,也没有他说话的份儿,至少比只能留下等施清如回来,干着急的强。 第一百五零回 县主 施清如本不想让小杜子跟了自己去。 他因着韩征的缘故,的确走到哪里人都要敬着让着三分,说到底却只是个没品没秩的小太监,万一太后发起怒来,不好拿她开刀,便拿小杜子杀鸡儆猴,他岂不是只能白白吃亏,甚至白白送命了? 小杜子却十分坚持,说自己跟了去,不说好歹算是个照应,至少事情真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他还可以帮着通风报信,总比施清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逆来顺受,白白吃亏送命的好。 ——这一点二人倒是不约而同想到了一块儿去,直接预想的便是最坏的结果。 小杜子见施清如还不肯让他去,又说道:“姑娘不让我跟了去,那让谁跟了去,桃子么?她别说照应姑娘了,不给姑娘添乱便是好的了。可姑娘总不能一个人都不带,孤身前去吧?那干爹回头势必吃了我!时间紧急,姑娘还是别犹豫了。” 施清如一想的确如此,只得答应了小杜子同去。 所幸段嬷嬷见小杜子一路跟着她,倒是什么都没说。 一行人很快抵达了太后所居的院落,待进了院子后,段嬷嬷先对施清如做了个“请”的手势,“施太医,请吧。” 随即伸手拦住了小杜子,“太后娘娘只传了施太医一人,你就在外面等着施太医即可。” 小杜子忙赔笑要开口。 见施清如冲他直摇头,到底只能忍住,忧心忡忡的目送施清如随段嬷嬷过了穿堂,进了第二进院落里。 待行至第二进院落的正房前,段嬷嬷停住了,向里说道:“禀太后娘娘,施太医到了。” 很快里面就有声音传出来:“太后娘娘传施太医觐见。” 段嬷嬷忙引着施清如上了台阶,待守门的宫女打起帘子后,先进了屋里。 施清如紧随其后,刚进门就遇上了采桑,她飞快的上下打量了施清如一眼,确定她的确无事后,方红着眼睛低声说了一句:“亲眼见到施太医无事,我总算可以安心了。” 随即与施清如擦肩而过,忙自己的去了。 施清如不由心下一暖,总算宫里也不全是毫无温情的,可惜上位者肯定都是没有的。 心里想着事,脚下却是不停,仍随着段嬷嬷一路往里走,最后进了太后的临时起居室。 就见太后正歪在靠窗的榻上,一名宫女正轻轻给她捏腿,另一名则站在一旁,轻轻在给她打扇。 段嬷嬷放轻了脚步,上前低低唤了一声:“太后娘娘。” 片刻之后,太后睁开了眼睛,段嬷嬷忙伸手扶她坐了起来,随即又接过宫女奉上的温水服侍她漱了口,再奉了吃的茶给她。 太后吃了两口茶,把茶盅一递,待段嬷嬷接过后,方看向了施请如。 施清如忙拜了下去:“臣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太后笑起来,“今儿怎么行此大礼,哀家不是早就说过了,让你不必这般拘谨的么,这才几日没来哀家这儿,就生分成这样儿了?快起来吧。” 施清如却仍全了礼,又恭敬的谢了太后,才站了起来。 太后便上下打量起她来,打量完了皱眉道:“这才几日功夫呢,就瘦了这么一大圈儿,瞧这小脸儿白得,身上的官服也更空了,真是可怜见的,不怪都说‘有什么也不能有病’呢,赐座吧。如今可已大好了?” 便有宫女轻手轻脚搬了个锦杌放到施清如身后,施清如笑着再次谢了恩,半身坐了,方笑道:“多谢太后娘娘关心,臣已经好多了,若不是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早该来给您老人家请安了,还请您老人家千万不要怪罪才是。” 太后摆手道:“什么怪罪不怪罪的,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就算你自己便是大夫,可大夫毕竟不是神仙,便是神仙,那铁拐李不也还治不好自己的瘸腿吗?哀家才说了,让你别拘谨别生分,你出入哀家的仁寿殿也几个月了,当早已知道哀家不是那等苛刻的人才是。” 施清如笑道:“太后娘娘宽和待下谁人不知?臣也没拘谨生分,只好几日都不曾来给太后娘娘请安治病,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不知太后娘娘的腿这几日感觉怎么样?” 太后道:“感觉还挺好的,既不酸也不软,走路也不费劲儿,晚间也睡得好,可都是你的功劳,哀家定要好生赏你才是。” 施清如忙道:“臣不过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当不起太后娘娘这‘功劳’二字,何况太后娘娘早已厚赏过臣了,再要赏臣,臣就真是受之有愧,万万不敢当了。” 太后呵呵笑起来,“哀家从来只见过巴不得升官发财,只恨赏赐不够厚的,似你这般把赏赐往外推的,还是第一次见,小小年纪,便这般的淡泊名利,你倒是真难得!那哀家的腿后续还需要如何治疗?哀家打算明日便回宫了,你的身体能撑得住明日回去么?若撑不住,就留下再将养几日,待你痊愈回宫后,再继续为哀家治疗也是一样。哀家已经觉得好多了,倒是不着急,不过到底你才是太医,术业有专供,到底该怎么着,哀家还是要听你的。” 施清如恭声应道:“回太后娘娘,您的腿其实已经过了治疗阶段,现在已是康养阶段了,所以停几日施针倒是影响不大。当然,不停自是最好,偏臣虽已大好了,到底还有些精力不济,施针却又是最要精力集中,出不得任何差池的,所以臣只能再请休两日。但大后日,臣一定按时去仁寿殿为太后娘娘施针,还请您老人家千万见谅。” 太后摆手道:“既停几日影响不大,你也不必着急了,先养好了身体是正经,不然小小年纪坐下了病根来,到哀家这个年纪再来后悔,可就迟了。哀家这腿,可不就是年轻时,仗着年轻身体好底子下,不注意落下的病根?这些年真是把哀家折磨得好苦,便是哀家贵为太后,享尽世间的富贵荣华,又能怎么样,在病痛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再尊贵也不能例外。” 段嬷嬷在一旁笑着附和道:“正是这话,在生老病死面前,可不都是众生平等么?好在是有施太医,今年太后娘娘总算能过个安稳舒适的冬天了。” 说着看向施清如,“施太医,等回头入了冬,甚至到了天儿最冷时,太后娘娘的腿疾应当也不会发作了吧?” 施清如笑道:“臣不敢说一次都不会再发作,毕竟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臣要是如今把话说满了,将来有了例外,臣岂不是有意欺瞒太后娘娘?但今冬太后娘娘势必会比往年好过,势必会舒坦得多,臣却是可以作保的。” 太后笑道:“那就够了,哀家如今便已觉着比往年好受多了,受过了以前漫长的无望的折磨,才能明白如今的舒适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哀家不能得陇望蜀,得了好还想更好才是。所以施太医,哀家更要好生赏你,要不是你,哀家还不定要被这经年的腿疾折磨多少年,只怕一直得被折磨到哀家驾鹤西去那一日了。” 看向段嬷嬷,“你说哀家赏施太医什么好?她要是男儿身,哀家就擢了她为太医院的院判副院判,她也是实至名归,可她到底是个女儿家,当院判也忒辛苦了些……唔,就封个县主吧,既尊贵又体面,还有禄米年赏,且是一辈子的,将来无论嫁去了哪家,都不必担心夫家会看轻,足够嫁到哪家体面风光了。” 段嬷嬷笑道:“虽说郡王的嫡长女才能封县主,其他嫡女几乎都再难有此殊荣,更别提庶女了,您老人家这个赏赐稍微厚了些,但一来施太医的确当得起;二来您老人家贵为太后,喜欢谁了,想给个封诰也是无可厚非,便是皇上知道了,也只有赞同的,其他人自然更不可能有二话了。就是不知道您老人家打算给施太医一个什么封号?要不回宫后让内务府的人拟几个好的来,您老人家看过后再做定夺?” 主仆二人说得热闹,施清如在一旁听得却是攥紧了拳头,止不住的想冷笑。 太后还真是大手笔,上次出手已是又升官又发财,连她师父都没落下,这次更是大方,直接便是一个县主,就像段嬷嬷方才所说,那是郡王嫡长女才能有的封诰,其他一母所生的嫡女就因为生得晚些,便只能望洋兴叹。 可见皇室除了规矩等级森严,有时候也是真的吝啬。 如今太后却直接封了她一个县主,浑不管事情传开后,宗亲们会如何想如何说;也不管她破了此例后,以后再想拿祖制规矩来压人,只怕也将再难服众,——还是那句话,“有娘的孩子是个宝”,太后也真是有够心疼福宁长公主这个女儿的了,不怪能纵得福宁长公主也想当太后呢! 问题是,她现在要怎么办? 接受了这个县主的封诰,便代表她愿意将此番之事揭过不提了,可她委实咽不下那口气,县主再尊贵再荣耀,能保她此生无忧又如何,难道还能比她的命更珍贵不成? 以自己性命换来的县主,她也宁可不要! 可若是她不肯吃这杯敬酒,太后势必还有罚酒等着她,那只怕就不是她想不吃,就能不吃的了…… 心念电转之间,施清如已自锦杌上滑跪到了地上,语带不安的道:“回太后娘娘,臣先是医官,后是太医,不管是身为医官时,还是蒙太后娘娘恩赏,擢为太医后,都是有月俸的,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那臣无论给哪位贵人治病,便都是臣的本职本分,给太后娘娘治病,自也是一样。何况太后娘娘早已厚赏过臣和臣的师父了,如今再要赏臣,还、还要封臣为县主,臣实在是受之有愧,求太后娘娘千万收回成命,以免臣德薄福小,折杀了臣。” 太后笑道:“哀家方才不是说了么,哀家受过了以前漫长无望的折磨,才能明白如今的舒适是多么的弥足珍贵,而这舒适,都是你带给哀家的,那哀家便怎么赏你都不为过,你就别推辞了……也不必等内务府拟封号来选了,哀家现下便赐施太医两个字‘恭定’吧,你觉着怎么样?” 后面的话却是对段嬷嬷说的,段嬷嬷立时笑道:“太后娘娘亲赐的封号,自然再好不过,那施太医从此便是恭定县主了。县主,您这是高兴过头了不成,还不快谢太后娘娘隆恩呢?” 施清如却仍是一副受之有愧,以致傻了的样子。 衣袖下的拳头却是攥得更紧了。 ‘恭定’县主,太后这是给甜枣的同时,都不忘敲打她一番,甜枣里都得和一把尖锐小石子儿,让她扎得满嘴都是血了,也只能含笑生生往下吞啊! 实在让人如鲠在喉,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 惟有继续推辞,“太后娘娘,臣真的愧不敢当。旁人不知道,太医院上下却是都知道当初臣给太后娘娘治病,并非是臣的医术就有多过人,也并非太医院的其他人就不能治,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若太后娘娘对臣一赏再赏,一次赏赐比一次赏赐厚,岂非寒了太医院其他人的心,甚至会寒了文武百官的心?毕竟相较于太医们和朝臣们经年累月的功劳苦劳,臣这点微末本事与功劳实在微不足道,还求太后娘娘能收回成命,若实在要赏,就赏臣一些金帛也就是了。” 太后脸上的笑就慢慢的消失不见了,看了一眼段嬷嬷,段嬷嬷忙递了一旁的茶给她,她便低头吃起茶来。 段嬷嬷这才看向施清如,淡笑道:“施太医莫不是没听说过一句话‘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意思就是,不管皇上与太后娘娘赏的是什么,好的也好,坏的也罢,底下的人都得领赏谢恩。今日是太后娘娘觉得施太医医术过人,让太后娘娘舒坦了,所以才赏你,她老人家既赏了你,那不论赏什么,都是觉得你当得起这个赏,你也只消领赏谢恩便是,实在犯不着去想那些个什么‘受之有愧’,‘折杀’,亦或不能服众之类。太后娘娘安了心要赏你,便是皇上都反对不得,其他人焉敢有二话!” 施清如听得暗自讽笑不已。 从来只听说过上赶着讨赏的,上赶着非要逼人领赏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更是当事人,也真是有够倒霉的! 她斟酌着小声道:“臣自然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臣实在德薄福小,受不起太后娘娘如此厚赏啊,求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太后忽然把手里的茶盅把桌上一顿,冷冷道:“都退下!” 屋里几个早已眼观鼻鼻观心低垂下了头去,拿自己当幔帐的宫女闻言,忙都屈膝行礼,无声无息的鱼贯退了出去,只留了一个段嬷嬷仍服侍在太后身侧。 太后这才看向了施清如,冷冷道:“施太医既知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那自然也该知道‘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了!你是个聪明通透的孩子,哀家也自来很是喜欢,本以为你会一直聪明通透下去,如今看来,竟是哀家看走了眼啊!” 段嬷嬷与她一唱一和,“施太医,你年轻漂亮,又有一身的好医术,若再封了县主,就真是大好的福气远在后头,压根儿不需要再受任何的掣肘与委屈了,何必因为一场小小的误会,就葬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呢?那也太得不偿失了,不是吗?我要是你啊,我就见好就收,别再去想旁的那些有的没的,也绝不把宝都压到别人身上,毕竟靠山山倒,靠人人倒,也没有任何花儿是能永开不败的。” 顿了顿,继续道:“也不知道施太医听说过这样两句话没,‘握在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谁有都不如自己有’,你这般聪明,就算之前没听说过这句话,现下也该很快明白过来这个道理吧?” 没说出口的话是,韩厂臣就算如今再权势滔天,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太监,她难道还真以为能与他白头到老不成? 等她再大几岁,有了某些不能诉诸于口的需求,更想成为一个母亲了,她就知道再好看的皮相,再滔天的权势,再过人的宠爱,也都什么用不顶了! 何况韩厂臣的权势都是皇上给他的,皇上信重抬举他,他才能一人之下,反之,他立刻什么都不是,还真以为他能仗势欺凌别人,就也能欺凌长公主了呢? 那也得先看太后娘娘答应不答应! 施清如低垂下头去,不说话了,心里却知道自己今日怕是不吃下太后的这杯“敬酒”,便出不了这间屋子了。 本来真要吃下这杯酒,也不是不可以,可她心里实在憋屈得慌,没吃已经憋屈得慌了,真吃下了,还不得憋屈死吗? 且她总得先与督主商量过,看督主是个什么意思才是。 总不能督主在前面为她冲锋陷阵,她却在后面拖他的后腿。 就听得太后又开了口,声音倒是没有方才那么冷了,却缓缓的,凉凉的,听得人心里更不舒服了,“当年成祖爷设立东缉事厂,亦即东厂之初,还一并设定了西缉事厂,也就是西厂,两厂并立并尊。是后来西厂的提督好大喜功,大兴冤假错案,弄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百姓也怨声载道,成祖爷处决了西厂提督,又对西厂多次申斥压制,西厂才慢慢儿没落,直至彻底取缔,只剩东厂一家独大的。” 施清如刚听到太后提到西厂,心已经一下子提了起来,整个身体也是一僵。 面上却是死死克制着,什么都没表露出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听太后继续说。 太后却何等利眼? 已经看出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凉凉继续道:“东厂一家独大后,司礼监也渐渐得历代先帝倚重,渐渐能与内阁分庭抗争了。可把东厂和司礼监这么重的两副担子都压到一个人身上,却是大周开国以来,从无先例之事,韩征也着实辛苦了。” 段嬷嬷接道:“可不是,韩厂臣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司礼监东厂都掌管得井井有条,几年来为皇上不知分了多少忧,为朝廷立下了不知道多少汗马功劳,也真真是难为他了。” “可要奴婢说,韩厂臣再是能干周全,再是能者多劳,也不能老是这么可着他一个人累不是?就像养羊的薅羊毛,也不能只可着一只羊薅是一样的道理,久而久之,还不得把那只羊给薅秃了?皇上也该安排人替韩厂臣分担一二,让他别再那么劳累了,连奴婢都听说过韩厂臣身体不好,尤其苦夏呢,可见这几年是真累得不轻啊!” 太后应道:“正是这话,哀家也是这么想的,把韩征累垮了,皇帝可上哪儿再找这么个能干周全的人儿去?所以哀家打算明儿回宫后,便请了皇帝到仁寿殿,好生与他说道说道此事,看要么就另擢人掌司礼监或是东厂,让韩征只再掌二者之一,要么就尽快复设西厂,替东厂分去至少一半的担子,如此韩征自然也就能歇息一二,不用那么累了。” 段嬷嬷笑道:“太后如此宽和待下,韩厂臣知道了想必一定会很高兴吧?施太医,你与韩厂臣那般亲近,你觉得韩厂臣知道了太后如此体恤他后,会高兴吗?” 施清如知道今日的戏肉终于来了,早打点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恭声道:“回太后娘娘,臣与韩厂公虽亲近,却从不敢妄猜他的所思所想。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自是皇上与太后娘娘怎么吩咐,韩厂臣想来便怎么做,断无半句二话。” 心里比方才更加的憋屈,却知道自己除了接受太后的封诰,把此番之事揭过去,已是别无他路了。 前世隆庆帝对韩征不再绝对宠信,甚至渐渐开始有所忌惮,再到打压之始,便是复设了西厂,任命了他的另一个心腹太监汪执为西厂提督。 并且十分的倚重,一应原本交与东厂去办的事,几乎都改交给了西厂,以致西厂不过短短几月,便发展到了缇骑过万,能与东厂分庭抗争的地步。 施清如前世虽于这些朝堂之事知之甚少,但隆庆帝复设西厂这样的大事,她还是知道的,并且因太医院人多口杂,她私下里也听说了不少隆庆帝如何宠信汪执,西厂如何要东厂强,汪执又如何与韩征不对付之事。 可那都是两年多后的事了,并且只持续了不到半年,汪执便倒了台,成为了阶下囚,随后便是京中大乱,韩征在她临死前,听说已掌控住了大局。 也就是说,督主本该还有两年多的时间来按自己的步骤和节奏,继续发展壮大自己的实力,等待那最后的一击即中的,如今却要因为她,因为羽翼还不够丰满,实力还不够强大,极有可能现下便面临困局危境,被打个措手不及,功亏一篑了。 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 施清如若事到如今,还看不出韩征真正想要、想谋的是什么,她不但上辈子,这辈子也算是白活了。 尤其在知道了韩征的秘密之后,她就更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若他真是太监还罢了,拼死挣下了万里江山来,也是白为他人做嫁衣,又是何必?真要大权独揽,至死方休,扶持一个傀儡继位,对他言听计从也就是了,——她在知道他的秘密之前,一度都是这样猜测的,虽然那猜测被她压在心底最深处,几乎没有得见天日的时候。 然峰回路转,他竟不是真的太监,那便不是在白为他人做嫁衣,而是能代代相传了,既能代代相传,当然就要搏一搏了。 只韩征从没与她说过这些,她前因后情乃至一切都是一无所知,还想着等以后韩征觉得时机适合了,自然会告诉她,她只等着即可,不必刻意问他。 可惜如今看来,等不了循序渐进,也等不了以后了。 她必须尽快与他再深谈一次,大概知道他的打算与进程,也把自己所知道的,尽可能告诉他,让他未雨绸缪了。 不然局势瞬息万变,一旦失了先机,再想找补回来,可就千难万难,甚至……万劫不复了,她虽然不怕死,只要能跟他一起,是生是死都无所谓,可若能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甚至是坦途来,若明明能活,谁又愿意去死呢? 施清如也终于明白过来当初韩征为什么要一再的冷淡疏离她,拒她于千里之外,甚至将她推给别的男人了。 他要走的是一条非生即死的路,注定凶险万分,一个不慎便是灭顶之灾,如何能有软肋,如何能分心儿女情长? 换了她,只怕也会与他做一样的选择,她以前以为的他的那些艰难,竟连他真正的艰难的一半都及不上! 心里虽已是五味杂陈,一时间什么滋味儿都有,施清如面上倒还持得住,也能把心思大半用在听太后和段嬷嬷继续说话儿上。 就听得段嬷嬷道:“如今谁不知道韩厂臣视施太医如自己的命,施太医却说不敢妄猜韩厂臣的心思,也太妄自菲薄了吧?不过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是说句话叫‘至亲至疏夫妻’吗?连同床共枕的夫妻都如此了,施太医与韩厂臣还不是夫妻,倒也怪不得你这样说。” 顿了顿,“所以方才我说靠山山倒,靠人人倒,谁有都不如自己有呢?施太医是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难道这么半日了,竟还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成?那可就真是辜负了太后娘娘的这一番恩德了。” 施清如脸上就有了挣扎犹豫之色。 段嬷嬷看在眼里,笑道:“施太医就别瞻前顾后了,别说郡王之女了,连好几位亲王的嫡女,且没有封号呢,似您这样并非宗室皇亲,只凭着自己本事,便挣了个县主的,满朝都还是头一份儿,是多大的荣耀啊?您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未必还有这个店了,千万要三思才是。” 施清如终于小声开了口:“我……臣还是觉着自己受之有愧,怕传开后,会有损太后娘娘的清誉,也会给太后娘娘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太后与段嬷嬷对视一眼,知道她已经动摇了。 本来以为有韩征这座大靠山,她还可以“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但一旦知道自己的大靠山原来没有想象的那般可靠,他的主子随便一句话,便能让他从云端坠落到泥地里,她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了。 而她可从来与“傻子”两字儿不沾边儿。 这次是太后亲自开了口:“哀家要封赏谁不封赏谁,连皇帝都不能说什么,何况其他人?谁敢非议哀家,哀家不知道便罢了,只要知道了,难道还不能掌那长舌之人的嘴,杀鸡儆猴了?而哀家不知道的,哀家都不知道了,自然更影响不了哀家了。至于你说的‘不必要的麻烦’,这天下间任何事,在绝对的权势面前,都算不得麻烦,所以你也不必担心。” 顿了顿,“哀家是真喜欢你,这个县主哀家也是真心想封赏你,你若再推辞不受,哀家可就真要生气了。” 段嬷嬷笑着接道:“施太医,我服侍太后娘娘几十年了,还从没见她老人家几时这般喜欢过一个小姑娘呢,连我都看得有些妒忌了,你要是再推辞下去,请恕我直言,就真有些个不识抬举了啊……你呀,就别犹豫了,快谢恩吧,我都替你着急了。” 一面说,一面上前几步,半真半假的按了施清如的头往下。 施清如也就顺势磕下头去,小声谢了太后:“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叩谢太后娘娘隆恩了。” 太后这才呵呵笑了起来:“这就对了嘛。段嬷嬷,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搀了恭定县主起来?” 段嬷嬷已换了一副笑脸,“县主,让奴婢搀您起来吧。恭喜县主,贺喜县主了。” ------题外话------ 今天儿子终于报名了,在母子情已经岌岌可危之际……然而明天才正式开学,且开学两天,又是周末,心好累…… 所以,大家有票吗?o(* ̄︶ ̄*)o 第一百五一回 太后心思 小杜子一直在外面提心吊胆的等着施清如,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等到他已在心里焦急的默念了无数次‘施姑娘若是再不出来,他就要不管不顾的闯进去了’,并终于要付诸于实际行动之时,终于看见施清如让段嬷嬷送了出来。 段嬷嬷还一副笑容满面的样子,施清如脸上的笑容虽没段嬷嬷的大,但也分明在笑。 看来事情应当没有自己和施姑娘想象的那么糟糕,太后到底还要用施姑娘给她治病呢……小杜子想着,忙忙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姑娘,您可出来了。段嬷嬷竟亲自送我们姑娘出来,真是有劳您老了。” 段嬷嬷没有接小杜子的话,旁人需要看韩征的面子,对小杜子多有礼让,她却是不需要的,径自看向施清如笑道:“县主,太后跟前儿离不得奴婢,那奴婢就送您到这里了,待您回宫正式册封了以后,奴婢再向您道贺讨赏啊。” 施清如笑道:“段嬷嬷实在言重了,在您老面前,我这个县主算得了什么?道贺讨赏就更不敢当了,但今日我能有此大福,肯定与您老在太后娘娘面前为我美言分不开,您这份情我记下了,以后若有机会,一定加倍报答。” 段嬷嬷摆手笑道:“县主才真是言重了,您有今日的大福,都是凭的您那一身过人的医术,凭的您聪明可人疼,入了太后娘娘的眼,与奴婢什么相干?您再要这么说,奴婢可就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施清如笑道:“总归我心里明白就行了。” 当下二人又说笑了几句,段嬷嬷便屈膝一礼,折回屋里服侍太后去了。 施清如这才招呼了小杜子,一前一后往回走。 待行至僻静无人处后,小杜子方终于忍不住低声开了口:“姑娘,方才段嬷嬷叫您‘县主’,应当不是她叫错了,也不是我耳朵听错了吧?” 他方才那叫一个震惊,也就是在宫里混得久了,控制面部表情和情绪的本领已练出来了,不然当时就要忍不住惊呼出声了。 施清如对小杜子的养气功夫很是佩服,方才她还以为他至少也要忍不住表现出异样来,倒是没想到,他能那般的冷静持重。 也低声道:“对,段嬷嬷没叫错,你也没听错,太后封了我做县主,封号‘恭定’,至于太后为什么会封我这个县主,应当不用我多说,你也明白吧?我想明日便回去了,方便吗?” 小杜子何等精明伶俐之人,自然一听施清如的封号,便知道太后为何会封她这个县主了,咬牙低声道:“太后还真是有够疼福宁长公主的,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依然这般宠着护着,纵得她杀人放火都如吃饭睡觉一般寻常了,依然还要擎天护着,不怪都说不管孩子年纪多大了,在当娘的眼里,都永远是孩子呢!” 施清如轻嗤一声,“别的母亲宠孩子好歹还有个度,纵自己没度,还有国家的律例法度替她约束管教,太后却谁敢管?哪条律例法度又能约束一国太后?律例法度说到底都是皇室所定,皇上太后便是法、是规矩,实在令人生气又无奈啊!” 沉默片刻,又道:“小杜子,你不会怪我这般容易便被收买了,见利眼开吧?” 小杜子忙道:“我怎么可能怪姑娘?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太后虽不是君,却是君的母亲,她若非要封赏姑娘,又岂是姑娘所能拒绝的?一味拒绝就是不识抬举,指不定要惹来杀身之祸,那岂不是更如了某些人的愿?别说姑娘只能接受了,便是当时我干爹在场,还不是只有接受谢恩的份儿,姑娘千万别胡思乱想。” 施清如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总算好受了一点点。我想明日就回去,方便吗?太后都回宫了,我再留在这里,也委实有些说不过去。” 小杜子急声道:“姑娘身体还没复原,还是再将养几日再回去吧,再着急也不差这三两日的。至于太后封您县主之事,我待会儿就让人去禀知干爹便是,干爹心如明镜,自然一听就什么都明白了。” 施清如却很坚持,“我还是明日就回去吧,我自己便是大夫,还能不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真已没什么大碍了,就有劳你替我尽快安排吧。” 光封县主一事,自然不用她多说,韩征一听她那个封号,便什么都明白了。 可她急于要与他说的,是太后有意说服隆庆帝,复设西厂之事,分他权柄,逐步架空他之事,这样的事是绝不能让人转告的,她必须得亲口告诉他,才能放心。 小杜子见施清如十分坚持,只得松口道:“那我先传话儿问一问干爹的意思,再答复姑娘吧。” 施清如想了想,点头道:“那好吧,你先问督主的意思,记得千万告诉督主,我身体真已没有大碍了,我也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他,所以一定要先回去,等他一忙完了,就可以回去见我。” 小杜子见她满脸的郑重,估摸着太后只怕不止封了她县主,还说了别的,不然她不会在里面待了整整一个时辰,而那些别的,多半与他干爹有关。 忙肃色应了“是”,这才护着施清如,回了她的院子去。 彼时太后也正一面由段嬷嬷轻揉着额头,一面与她说话儿,“总算那丫头还没蠢到家,没让哀家多费多少口舌,便受了哀家的封诰谢了恩,不然,哼哼,哀家就只好让她吃罚酒了!” 段嬷嬷笑道:“当时的情形,但凡不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怎么选啊。若不是太后娘娘疼长公主和郡主,怕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她这辈子也没有封县主那一日!如今这么大个馅儿饼从天而降,她不一口吞下就怪了,之所以犹豫推辞,不过是在欲擒故纵,也不过是以为韩厂臣坚不可摧而已,一旦知道韩厂臣没她想象的那般能一手遮天,自然立马怂了。” 顿了顿,“韩厂臣如今是宠她,如珠似玉一般,更是大有为了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冲冠一怒为红颜之势。可若知道正是因为他的‘红颜’,才让他的大权被分薄了去,指不定还有被架空那一日,奴婢就不信他还会拿施氏当宝,不生吞活剥了她就是好的了,太监可是公认最凉薄最无情无义,翻脸比翻书还快的。” 太后闭着眼缓缓道:“是这话,她如今年轻又漂亮,与宫里京里大半闺秀都不一样,也不怪韩征新鲜,他是缺了一块儿,却还剩六情五欲,等再大个几岁,经过见过的更多,城府也更深了,自然绝不会再有此番冲冠一怒为红颜之举。可再新鲜,感情再深,与自己的权势尊荣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他该比谁都清楚,他有今日的一切,都是靠的皇帝的宠信才是,要是忽然横空出现一个人,比他更听皇帝的话,比他更可皇帝的心,他哪还有立足之地?” 段嬷嬷笑道:“到底还是太后娘娘有智计,奴婢可想不到这些。那您真打算让皇上复设西厂,分韩厂臣的权么?他如今权势的确大了些,不然也不至于膨胀到对长公主都那般不依不饶,不放在眼里,还妄图指使人弹劾长公主了……” 太后拖声道:“太祖亲笔‘后宫不得干政’的牌匾还立在乾元门外呢,哀家虽是皇帝的亲娘,也不能不遵太祖祖训。何况韩征办事也是真有一手,心计手段样样都不缺,这几年着实为皇帝分了不少忧,哀家总不能让皇帝当那‘狡兔死,走狗烹’的无情无义之人吧?” 关键如今‘狡兔’可还没死呢,她就更不能自断自己母子的臂膀了。 所谓“知子莫若母”,太后自是比谁都更了解自己的亲生儿子隆庆帝,本来资质便天生中平,年幼年少时,她为了塑造自己母子毫无非分之想,她只想他当一个富贵闲人的形象,亦从未着意栽培过他的才学心术,反而有意引导他醉心于书画,所以才能一度让先帝和废太子都没防备过他们母子。 这样做的结果是他们母子终究还是如愿笑到了最后,却也让隆庆帝注定成不了一个励精图治的英主,充其量只能做个守成之君。 在他登基的前几年,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虽不够雄才大略,让朝臣万众归心,却也勤于朝政,兢兢业业,让大周平稳的过了好几个年头。 是在急于求子,却怎么求都求不来,以致上下都心照不宣,问题只怕恰是出在隆庆帝自己身上,不然何以这么多年来,就没有一个女人为他生下过一儿半女来,若一个女人不能生便罢了,偏那么多女人个个儿都不能生,别说生了,连怀都没怀过一次孩子,问题到底出在谁身上,还用说吗? 是在越想求子,却越求不来,越想证明自己,却越证明问题恰是出在自己身上,觉得人人都在拿异样的目光看自己,人人都在私下议论嘲笑他之后,隆庆帝才变了的。 先是无心朝政,越发放权司礼监与内阁,再是一心修道,直至一月里就大朝会时见朝臣们三次……久而久之,整个朝廷又岂能不乱象丛生? 但预料中的乱象丛生却并没有发生,因为有了韩征这个司礼监太监,有了他的为主分忧却一片忠心,朝堂甚至比之前隆庆帝勤于朝政时,反倒井然有序几分。 隆庆帝因为韩征是个太监,所以能安心用他,尤其他还比他预料的更得用、堪用,他用起来恰如一柄最锋利最好用的刀,指哪打哪,他自然更要重用他了。 而太后虽囿于后宫不能干政的祖训,对前朝之事所知不多,也过问不得,韩征好用她却也是知道的,自己儿子好容易才得到的江山,难道白为旁人做嫁衣不成? 便宜了她那些庶子庶孙她不甘心,养虎为患弄出个权臣弄臣来,家大业大,子侄众多,门生众多,牵一发而动全身,当皇帝的反倒要看一个臣子的脸色,她一样不甘心。 何况哪怕是权臣弄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不是那么好寻的。 还是用太监最省心,无依无靠,无家无后,所拥有的一切全靠皇帝的恩赐,什么时候皇帝不高兴了,想收回那些大权和恩赐,也是易如反掌,简直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这样好用的一个人,太后怎么可能说分他的权就分,说架空就架空? 到时候她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用的一个人赔给皇帝去,难道还能再指望皇帝自己励精图治,亲力亲为不成,以前他还只是有心无力,如今却是连那个心都没有了,自然更指望不上了。 何况太后还有一层私心,儿子没有儿子,她便也没有亲生的孙子,——至于宇文皓宇文澜之流,在她老人家心目中,可从来没认过他们是自己的孙子。 他们各自的亲祖母毓太妃、舒太妃当年在宫里与她争宠争权,要她的强,威胁他们母子的地位时,大家便已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还想她当那些个小崽子是自己的亲孙子,把自己儿子的偌大江山便宜他们,她不弄死他们就已够仁至义尽了! 但没有亲孙子,却有亲外孙,外孙身上一样流着宇文家的血,还流着她的血,与皇帝便是血缘最近的小辈了,她不让自己的血脉上位,反倒让别人的血脉上位,她岂不是疯了? 所以福宁长公主会有将萧琅过继给隆庆帝,让自己儿子正位大宝,自己成为太后的非分之想,还真都是太后有意无意纵的。 只不过她没有太后沉得住气,或者说正是因为有了太后的默许与无声支持,让她有了旁人都没有的底气,她才会控制不住心里的得意,将自己的所谋所图,弄得宫里朝堂但凡不是傻子的人,都看出了几分来。 只是太后也知道,要让宗室朝臣同意隆庆帝过继萧琅一个外姓人做太子,其难度只怕也就仅次于登天了。 何况还不止宗室朝臣不会同意此事,最关键的是,隆庆帝那一关先就不好过,他哪怕心里已接受了自己此生怕是不会有自己孩子了的残酷事实,一样死也不肯过继,反而改为一心修道,以求自己能长生不老了,——他自己都能长生不老了,还要太子做什么? 可隆庆帝能这般自欺欺人,太后却比他清醒得多,早就知道但凡是人,无论多厉害多伟大,终究都是逃不过一死的。 尤其她只会死在自己的儿女之前,那不在她死前把太子定下来,不确定下来的确是她的血脉继承了这万里江山,当年她的所有谋算与牺牲都没有白费,她当真是死也不能瞑目! 所以太后一直都在等,等隆庆帝先想通,先接受既定的现实,继而妥协后,再来真正开始去实现自己的心愿。 只要隆庆帝都同意了过继萧琅,宗室朝臣们反对又有什么用?难道还真有人拗得过一国之君不成? 宗室朝臣们真要拗到底也行,届时就该韩征和他管辖的东厂缇骑们出场了,宗室朝臣们的脖子再硬,总硬不过东厂缇骑手里的大刀吧? 砍上几个人的脑袋后,其他人自然就老实了,噤声了,萧琅的太子之位,自然也坐稳了。 等到他坐稳了太子之位,再正位大宝后,便是清算韩征这个权奸佞臣,以平民愤,以安民心之时了…… 太后早就把一切都计划得周全缜密,面面俱到了,只不过没合盘告诉福宁长公主而已。 她到底还得顾及儿子的颜面心情,那已不仅仅是她的儿子,更是一国之君了,她虽不至像其他人那样时刻需要注意“伴君如伴虎”,却也决不能再对着儿子畅所欲言,毫无顾忌了。 她这个亲娘尚且不能再畅所欲言,无所顾忌了,女儿只是姐姐,在皇帝心里,又远了一层,自然越发不一样,不然前番姐弟二人也不至闹得那般不愉快,女儿在乾元殿多年的苦心经营都毁于了一夕之间了。 历代帝王为何都称孤道寡,不就是坐上了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子后,都绝不会再是曾经那个自己,对任何人,无论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都本能一样有了防备之心吗? 所以若现在韩征与福宁公然站到了对立面,太后还真说不好隆庆帝会站在哪一边。 但太后并不着急,她自己的儿女自己知道,只要血脉亲情断不了,她的愿望便总有实现那一日,只是要徐徐图之而已。 哪里能想到,不过是自己一时起兴,来了一趟大相国寺,便会惹出了这么一摊子事来呢? 想到这里,太后才好看了几分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冷声与段嬷嬷道:“你待会儿去告诉福宁,把儿子给哀家管好了,把自己也给哀家管好了,再不许给哀家生出任何的破事儿来,否则,就别怪哀家心狠了。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却这般的没成算,这般的沉不住气,还管不好儿子,甚至于要一个区区太医的命,都弄得这般的拖泥带水,乱七八糟,还要哀家一把年纪了,来为她收烂摊子,哀家这些年可真是白教她了!” 段嬷嬷赔笑道:“太后娘娘别生气,长公主必然也是一时疏忽了,谁让长公主生来尊贵,又有太后娘娘数十年如一日捧在掌心里疼着呢,这不是潜意识里知道纵事情真闹大了,也还有太后娘娘擎天护着吗?这样能恃宠而骄的福气,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觑了觑太后的脸色,继续道:“何况您老人家不看女儿,也得看孙子孙女不是?郡主与大公子,那可都是您嫡亲的孙子孙女,身上都流着您的血,是您的后人呢,您不疼他们,倒要疼谁去啊?” 太后冷哼道:“要不是见丹阳那孩子实在可怜,不过几日,人就瘦了一大圈儿,哀家才懒得替他们收这个烂摊子!当娘的是个没成算沉不住气的便罢了,当儿子的更好,让个卑贱的太医给迷得神魂颠倒,连命都可以不要!哀家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摊上这样几个气人的儿孙,就没一个省心的!” 一开始太后还真不知道施清如和萧琅都落了水之事,她只约莫知道出了事,但既女儿有心瞒着她,她也就当不知道,不问不管。 想着就那有数的几个人而已,事情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 就让小辈们自己去解决吧,也是对他们的一次历练,长辈永远不放手,小辈自然也永远历练不出来。 等他们实在解决不了了,她再介入也就是了。 但太后并不认为自己有介入的机会。 女儿虽任性骄矜了些,做事还是很有章法的,外孙女也聪明通透,比她年轻时还要强出几分,外孙就更不必说了,文武双全,小小年纪却精明能干,沉着稳重。 不然她也不会一力想要扶持他上位了,除了不想自己母子三人好容易得来的江山白白便宜了外人,也是实在舍不得委屈了这么好一个孩子。 他除了没有托生成皇帝的儿子,人品相貌,心性才德,哪一点不配做太子,哪一点不配为一国之君了?! 所以出事当晚,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夜未眠,太后却反倒睡了个好觉。 她知道萧琅与施清如都落了水,生死未卜之事,已是次日的午后了,却是来不及难过生气担心,便又接到了好消息,韩征已带人找到了二人,很快便能把人带回大相国寺了。 自然难过与担心也立时烟消云散,都化作了生气与恨铁不成钢。 但哪怕到了那时候,太后依然没打算立时插手此事,而是仍想看看福宁长公主与萧琅到底要怎么做,想看看母子两个的格局到底如何,到底担不担得起事,反正无论最终结果如何,都还有她在,事情再坏也不会比萧琅生死未卜,极有可能回不来之时更坏了! 可谁曾想福宁长公主与萧琅不想着怎么去解决事情,反而母子两个先斗了个热火朝天,一个就忽然便猪油蒙了心,只知道情情爱爱,伤春悲秋,一个则只知道心疼儿子生儿子的气,连能屈能伸的道理都不知道。 太后当时已气得不得了了,适逢丹阳郡主又哭着求到了她面前,希望她能劝一劝福宁长公主,别再执迷不悟,错了就是错了,就该反省悔过,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太后同时还收到消息,韩征已安排了人,打算近日参奏福宁长公主和萧琅,也就是遇上了更紧急的军国大事,他才暂时把此事搁置了,但参奏母子二人的折子谁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呈到御前? 太后这下是不出手也只能出手了,她不能让女儿尤其是外孙的名声有一点污点,不然他将来胜算又会因此小上一分。 这才会有了今日她忽然传召施清如,且大手笔封了她为县主这一出,只要苦主本人都不计较了,韩征自然十有八九也不会再计较。 舍不下面子,那就拿重利来砸,只要利益好处给够了,这世上有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解决不了只能说明给的好处还不够而已。 事实不也证明了她的观点,一个县主砸出去,再稍稍言语恐吓几句,事情不就解决了? 也值当一个个的当做天大的事! 段嬷嬷一辈子无儿无女,说句僭越的话儿,在她心里,福宁长公主既是太后的女儿,便也是她的女儿,自然萧琅与丹阳郡主也是她的孙子孙女了。 虽知道太后不过是恨铁不成钢,就嘴上这么一说,还是忍不住为福宁长公主和萧琅说起好话儿来,“太后娘娘千万别生气,气坏了身子长公主和大公子郡主得多心疼?奴婢跟了您几十年,要奴婢说,您的这几个儿孙,皇上自不必说,‘以天下养之’的孝顺您,长公主亦是对您一片孝心,连大公子与郡主也是一样,心里不知道多尊敬孝顺您,便是要割肉入药,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就这样您还说自己是作了孽,才会摊上这样气人的儿孙,您的儿孙都气人了,这天下只怕也找不到不气人的儿孙了。” 太后让段嬷嬷这么一说,脸上不自觉好看了几分,冷哼道:“你就哄哀家开心吧!一个个的要真省心,也不会让哀家一把年纪了,还得操不完的心了,本来哀家早说过余生只静修礼佛,再不管这些琐事了的,偏老天爷不开眼……哎……” 段嬷嬷低声道:“可不是老天爷不开眼么,皇上可是天子,老天爷却偏待自己的儿子这般残忍,若不然,您老人家早就该真正颐养天年了。” 太后咬牙道:“所以让哀家怎能甘心将我们母子这好容易才得来的江山拱手相让?哀家当年可是连骨肉至亲那么几十口子人,那么几十条活生生的性命,都一并赔上了!哀家的儿子更是至今都膝下空虚,这辈子已是注定断子绝孙……” 说到这里,声音越发的怨怼,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哀家付出了那么巨大的代价,承受了那样巨大的报应,岂能白为他人做嫁衣?琅儿必须是太子,将来的新帝也必须是他,他身上一样流着宇文家的血,再改了姓,传承的一样是宇文家的江山社稷,是宇文家的香火传承,怎么就不能当太子了!” 段嬷嬷见太后情绪激动,忙斟了一杯茶奉给她。 见太后喝了两口茶,手却仍直发抖,根本平复不了情绪,只得小声劝道:“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太后娘娘又乱说了,当年舅爷们遭的是天灾,谁事先能预料得到?要是预料得到,也就不会发生了,所以只是一个意外而已。您非要说成是报应,当年遭灾罹难的人数以万计,家破人散的更是数不胜数,难道也都是报应吗?您就别再作茧自缚了。” 太后的声音似哭又似笑,“好,就算如你所说,当年的水灾只是意外,不是报应,那皇帝至今膝下犹空之事呢,也是意外么?他可都已是不惑之年了!皇室宗室里那么多男子,个个儿都儿女双全,连老二那个病秧子,当年体弱多病成那样,尚且留下了一女才去的,偏皇帝却至今……所以不是报应,还是什么?” 段嬷嬷不说话了,因为已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说,惟有低头沉默。 太后却反倒自己平静了下来:“可就算真是报应又如何,哀家与哀家儿孙们的命都由几不由天,就算老天爷早已注定好了一切,哀家也一定要人定胜天!” 且越说越是平静了,“你再告诉福宁,尽快把琅儿的婚事给哀家定下来,丹阳的亲事,也得相看起来了,省得哪日变生掣肘,应对不及……算了,还是明儿回宫后,哀家亲自为琅儿挑选吧,他的妻子,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将来更是要母仪天下的,必须得加倍悉心的挑选才是。福宁也是,非要与儿子对着来,明明有一百种法子可以让他尽快忘了那小贱人,岂不知少年心性,都是越反对的便越香,你不管他逼他,他反倒三两日就撂开手了?” 说着发起狠来,“施氏那小贱人看不出来倒是个如此狐媚外道的,枉费哀家待她处处优渥,等着吧,等韩征厌了她,等哀家和皇帝用不上韩征了,哀家再来与她好好儿算今日这笔账!” 第一百五二回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小杜子下午便告诉了施清如韩征的回话:“干爹同意姑娘明儿回去了,只不许姑娘即日就进宫,让姑娘务必要再在家里将养几日,才能去太医院当值。” 施清如见韩征同意了自己回去,松了一口气,忙道:“我也没打算即日就去当值,师父昨儿随督主回去时,已说过要替我向江院判告假了,太后也说了让我歇息几日再去给她治病也不迟,我自然不必着急。那督主说了他什么时候有空见我吗?” 小杜子道:“这个干爹倒是没说,不过据传话之人说,干爹忙得不得了,打昨儿回了宫里,与阁老重臣们都是吃住都在乾元殿里,短时间内,怕是抽不出空见姑娘的。” 施清如想到南梁大军指不定已突破了大周边关的防线,铁蹄已踩在了边关无辜的大周百姓们身上,毕竟从边关到京城千里迢迢,军情再是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也已经滞后了,自然很明白韩征与阁老重臣们的紧迫。 忙道:“督主实在抽不出空见我也就罢了,我的事虽急,也不急于一时三刻的。倒是你,明儿回去后,便仍进宫服侍督主去吧,督主一忙起来,势必是废寝忘食,时间一长,身体哪里受得了?也就只有你在督主身边服侍提醒,我才能稍稍安心了。” 她记忆里前世的这时候,南梁与大周倒是没有开战,但想也知道,双方间的各种试探各种交涉必然是少不了的,前世之所以没能最终开战,想必是最终交涉成功了,双方又暂时保持了和平? 可这一世还能不能交涉成功,谁又说得准呢? 军情如火情,瞬息千变万化,哪怕她“未卜先知”,如今也是不敢打包票的。 只盼最终打不起来吧,不然不止督主内忧外患,只能越发的殚精竭虑,边关那些无辜的百姓,也要遭遇灭顶之灾了! 小杜子也忧心韩征,想着回去后,施清如身边有桃子服侍,常太医家里也有几个下人,倒都还妥帖,他没什么可不放心的,遂点头道:“那我明儿护送了姑娘回去后,便进宫服侍干爹去,如今天儿热,干爹又苦夏,只怕一天下来除了茶,没吃多少东西进肚里。” 顿了顿,想到如今他干爹与施姑娘已经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忙又道:“要不姑娘还是搬回府里去住吧?撷芳阁一直原样给您留着,日日都打扫呢,您随时回去都能住的,这样干爹回府就能见到您,也能跟以前一样,回府就能吃到您给准备的宵夜了,那该多好?” 施清如倒是没想过现下就搬回都督府去。 师父他老人家心里肯定得不是滋味儿,当初逃难一样逃出都督府,是师父又给了她一个家的,如今一跟韩征和好,立马说搬走就搬走了,她实在做不出那样没良心的事来。 遂避重就轻道:“还是以后再说吧,明儿回去后我给督主做些吃的你带进宫去,他应当会吃的。再就是记得告诉御膳房的人,夏日天儿热,做些酸辣开胃的东西,想来不止皇上与督主,其他各位大人也能多进一些。” 小杜子一一应了,见施清如害乏了,便要行礼告退。 施清如却叫住他道:“那督主对太后封我县主一事,是怎么说的?我方才竟忘记这最重要的一茬儿了,督主他,没有怪我吧?” 小杜子忙道:“干爹怎么可能怪姑娘?干爹说了,县主可是正二品,不但尊贵体面,月俸年赏一年下来也至少两千多两,是真既有面子也有里子,便是他,无缘无故也未必能为姑娘弄个县主当,太后却这么容易就封诰了姑娘,让姑娘只管安心受着便是,也不必胡思乱想,瞻前顾后,凡事自有他。” 施清如不好说太后不止是许她以利,还威胁了她,督主不知道,自然能这样说,一旦知道了,可就未必能再这般轻松了。 只得道:“督主既这么说了,我也就安心了。只是你明儿见了督主,千万记得告诉他,我有急事等着见他,让他一得了空,务必尽快回去见我。” 小杜子见她眉头紧锁,知道她心里有事,本想打趣她几句,这才一日没见他干爹呢,就这般急着要再见了,果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乎,让她放轻松点的。 他干爹的本事,哪怕天真塌下来了,也一定能凭一己之力撑住。 话到嘴边,到底忍住了,姑娘这般忧心他干爹总不是坏事,便只笑应道:“姑娘放心,我会一字不漏转达给干爹的。” 施清如“嗯”了一声,犹豫了片刻,又道:“对了,小杜子,你知道一个叫汪执的人么?” 暂时什么都做不了,她且先探探那个汪执的底吧。 “汪执?”小杜子一怔,“姑娘怎么知道这个人的?他好像是司设监的一名奉御,虽听说不善言辞,人却还算踏实,柳哥与司设监的闫少监是同乡,自来关系不错,所以司设监排得上号的都知道一二,莫不是这汪执几时得罪姑娘了?” 施清如摆手道:“没有,我就是想起此前曾无意听人提起过这个人,闲着无事随口一问罢了。那司设监的奉御是个什么品秩?” 小杜子当她只是单纯闲着无事想八卦,笑道:“奉御是从六品,在司设监也勉强算得上一号人物,可二十四监那么多有品秩的人,司设监又是清水衙门,所以他这个从六品,跟咱们司礼监的从六品,那就远远比不得了。” 施清如点点头:“原来如此,我今儿还真是长见识了。你且忙你的去吧,我就不耽误你了。” 小杜子应了“是”,“那姑娘晚间也稍微收拾一下,我们明儿待太后的仪驾先回宫后,我们便出发。” 方行礼告退了。 施清如待他出去了,方皱眉沉思起来。 汪执据小杜子说来,如今只是个从六品的奉御,在司设监尚且头顶几座大山,需要做小伏低,二十四监里比他品秩高和与他品秩相当的,就更是数也不数不过来了。 那他前世是如何只短短两年多时间,便在御前脱颖而出,成为隆庆帝新的心腹,甚至还复设了西厂,让他做西厂厂公的? 小杜子对他的评价是‘虽听说不善言辞,人却还算踏实’,也就是说,他不是那等舌灿莲花之人,最终上位也不是靠的一张嘴了,那他靠的是什么?过人的能力与心计不成? 回头见了督主,她一定要提醒督主未雨绸缪才是,顶好趁早便把那汪执远远打发了,也省得将来横生枝节。 施清如这一晚因此睡得一点不好。 第二日却还得一早起来恭送太后。 太后倒是一副精神气色都极好的样子,见了施清如也是如常呵呵笑着招手:“过来哀家仔细瞧瞧,嗯,气色比昨儿又好了些,看来再将养几日,就能痊愈了。只以后得注意了,千万别想着大热天儿的不碍事,就贪凉玩儿水,弄得一身都湿淋淋的,这不就病了?好在是年轻底子好,几日便好得差不多了,但也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啊。” 又说一旁的丹阳郡主,“你也是,以后也不许再贪玩儿了,记住了吗?这次亏得只清如一个人病了,要是你也跟着倒下了,出门在外又不比宫里,大家伙儿哪里照应得过来?” 竟是三言两语便把此番之事,定性为了施清如贪凉玩儿水,才会病倒的。 施清如暗自冷笑不已,嘴上却是惭愧道:“多谢太后娘娘关怀教诲,微臣以后一定再不敢了。” 太后笑道:“还微臣呢?你如今都是县主了,就别这般拘泥了,以后自称‘我’便是了。丹阳,哀家昨儿如你所愿,封了清如做县主,以后你们便不必再有什么身份之别,能平等相交了,怎么样,高兴吧?” 丹阳郡主只当事情已经随着太后封了施清如为县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心下自是高兴,一面应着太后的话:“孙女很高兴,多谢皇祖母。” 一面上前拉了施清如的手,先以仅够彼此听得见的声音飞快说了一句:“清如,对不起,我代我母亲向你道歉。” 才以正常的声音笑道:“清如,等你回宫正式册封了以后,我再备了礼物,好生贺你啊。” 她母亲就算给的补偿再厚,难道还能厚得过一个县主不成? 那可是一辈子的事,甚至不但清如自己,将来她的儿女都能跟着受益的,——当然,她已与韩厂臣此生相许,注定已是没有儿女能受她的荫恩,也就罢了,但封县主的确能使她余生的路都更平坦,更好走,的确能使她余生都受益匪浅却是事实。 她向皇祖母求助果然求对了,这不皇祖母举重若轻间,便把事情完满的解决了? 便是韩厂臣,如今定然也不会再有任何的生气不满,不会再不依不饶了。 施清如实在很想甩开丹阳郡主的手,但太后明显是想让她记丹阳郡主的情,她还如何好甩开?只得任她拉着,笑道:“该下官好生答谢郡主才是,如何还能让郡主再破费?” 又笑向太后道:“微臣自称‘微臣’惯了,一时间还真改不了口,请太后娘娘容微臣先适应一阵子吧。” 趁机抽回了还被丹阳郡主拉着的手。 太后便笑道:“既不惯,今日便罢了,回头再改也就是了。至于你的册封礼,哀家记着呢,回头等你回了宫,一定与你办得体体面面的。” 施清如仍是笑盈盈的:“太后娘娘言重了,微臣受之有愧,万万不敢当。” 一旁丹阳郡主看着她一直恰到好处的笑颜,却是笑不出来了。 清如好似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高兴封县主,她这是仍不肯原谅她母亲吧?不过也怪不得她,不管补偿再厚,她此番差点儿丢了命却是事实,尤其她母亲并没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惩罚,清如自然多少难免意难平。 可事情也只能这样了,皇祖母亲疏有别,更向着自己的女儿也是无可厚非。 至少,她老人家已经很诚心在补偿清如,给她的已经是她老人家能补偿的极限了,——这一点,便是她大哥,都再无话可说,母亲死也不愿意做的事,他总不能真逼她去死吧? 只盼清如能尽快想明白,别再钻牛角尖吧! 至于他们兄妹和她之间,以后是真的必须远离,必须各走各的路了,尤其她大哥,这个事实还真是挺令人沮丧与难过的,可又只能接受,大抵这便是成长的代价吧? 一时有宫人来回出发的吉时已到了,太后遂带着丹阳郡主,被簇拥着出了她暂居了几日的院落,上了软轿,到山门前再上自己的仪驾。 至于福宁长公主与萧琅,则早就由人各自抬着,在山门前等着了。 只从头至尾,母子两个都在车里没露过面,倒是免了再横生事端的可能性。 一行人很快都该上车的上车,该上马的上马,在大相国寺一众和尚的恭送下,浩浩荡荡离开了。 施清如也一直与大相国寺的僧人们一样,低垂着头恭送太后,自不知道萧琅在自己的马车驶动以后,曾强忍着后背的疼痛,掀起车帘的一角,偷偷看了她好一会儿。 在萧琅看来,施清如瘦了一大圈儿,脸颊唇间也是毫无血色,显然身子还没将养好。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他害了她,却碍于孝道,不可能真对自己的母亲狠心绝情到底,连为她讨回应得的公道都做不到,亏他还信誓旦旦亲口与她说过,就算是他母亲,他也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和公道。 就算如今她封了县主,可他母亲却什么惩罚都没受到,甚至连亲口向她说声‘对不起’都不曾,说得难听一点,这与嗟来之食,以利换命有何分别? 换了别人,纵知道是嗟来之食,以利换命,也一定会受宠若惊,无限喜幸的坦然受之,并以此为荣。 她却天生一身的傲骨,对名利也看得极淡,心里一定很悲愤很憋屈吧? 只盼她别因此连他一并恨上的好,不,她若肯恨他,反倒是他之幸了,就怕她连恨他都懒得,直接视他若无物,——总归他以后一定会对母亲严加看管,绝不会再让母亲像以前那般肆无忌惮;也绝不会再打着爱她的名义,做直接间接伤害她的事,绝不会再给她添麻烦了! 萧琅下定了决心后,回头再一看,仍能看到施清如站在原地,纤细单薄,好像一阵稍微大点的风,便能将她吹走一般。 他心里就越发沉甸甸的不是滋味儿了。 半晌才放下车帘,生出了个他为人子者,本不该有的念头来。 要是韩征能不因施太医封了县主便既往不咎了该多好,他虽不能让他母亲付出真正痛彻心扉的代价,好歹能让她的既得利益受些损伤,能找她一些麻烦,让她疲于应对也是好的啊,——这样的想法萧琅知道自己不该有,那总是他的母亲,可正是因为他自己顾虑重重,下不了手,所以才只能寄希望于韩征来下手啊! 可惜皇祖母已封了施太医为县主,只怕韩征也只能见好就收,到此为止了吧? 施请如自不知道这些,她目送太后一行浩浩荡荡的走远后,便也带上桃子,由小杜子带人一路护送着,回了她和常太医师徒两个的家去。 到家时,已快交未时了,正是一日里最热的时候,她身体本就还没复原,下车时又下得有些急,眼前一黑,便差点儿栽到地上去。 唬得桃子忙搀住了,急声问道:“小姐,您没事儿吧?” 小杜子也忙上前关切道:“姑娘可是累着了,还是身体又不舒服了?我这便打发人去请常太医回来啊。” 施清如忙稳住了,摆手笑道:“我没事儿,就是下车一时急了些,昨晚又有些没睡好罢了,回屋歇歇就能缓过来了,你们都别急,更别让师父他老人家顶着大日头白跑。” 说完率先往里走去。 桃子与小杜子见她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的,方心下稍松,忙跟了她后面。 待进了屋子,吃了桃子递上的温水后,施清如觉着身体越发好受了些,便与小杜子道:“你稍等我片刻,我去厨房给督主做些吃的,等我做好了,你便即刻带了进宫去吧……我真没事儿,我自己就是大夫,更不可能讳疾忌医,你就安心吧。” 小杜子这才笑着应了“是”,目送了施清如与桃子去厨房。 施清如在厨房待了半个时辰,给韩征做了一份酸辣开胃的冷面,还配了一碟凉拌的银苗菜和一碟黄灿灿的豆芽菜。 半年多未亲自下厨了,一开始她的手艺生疏了不少,冷面捞起来过水时捞得迟了些,都坨了,银苗菜汆水的时间也稍稍长了些,给汆老了,不能用了。 好在第二次时她便找回了手感,面也冷得很好,银苗菜和豆芽菜也都汆得刚刚好。 她这才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不怪都说三天不练手生的,她这都多少个三天了? 都怪督主,要不是他当初非要拒她于千里之外……不过他也不容易,她就大人大量,不跟他计较了吧。 也不知道他时隔半年多以后,再次看到她亲手为他准备的吃食,会不会跟她一样,情绪万千? 总归以后只有她高不高兴做,没有他再说不吃的份儿了! 送走了小杜子,施清如自己也草草用了午膳,便回房睡下了,她昨晚睡得一点也不好,上午又一路颠簸,是真有些个撑不住了。 这一睡,便直睡到了暮色四合,她才醒了过来,也觉得身上终于又有了力气。 常太医下值回来了,特意过来看她。 给她把过脉后,道:“据脉象来看,倒是没有大碍了。那小徒弟你打算几时进宫复值?我听说太后封了你做县主,以后你还能当太医么?” 施清如道:“我自然是要继续当太医的,不然岂不是白费了我跟着师父学的这一身医术,白费了师父的悉心教导?至于封县主的个中隐情,旁人不知道,师父还能不知道不成?” 常太医恨恨道:“当人人都稀罕这个破县主,咱们便也会稀罕了?我小徒弟的命是无价之宝,岂是区区一个破县主便能换的?没见过有哪个当娘的那般骄纵孩子的,简直跟杀人帮着递刀,放火帮着添柴没什么两样了,不怪会养出那样跋扈嚣张的泼妇来!” 施清如不欲他老人家气坏身子,便笑道:“师父就别气了,总不能狗咬咱们一口,咱们也扑上去咬狗一口吧?倒不如先忍下,留待将来能一举打得狗不能动弹之时,再与之算总账也不迟。” 常太医苦笑道:“人在屋檐下,形势比人强,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便是太后不封你这个县主,咱们也只能干看着,韩征虽一人之下,这江山到底是宇文家的。这样也挺好的,总比伤敌一千,没准儿自损都得八百来得强,你回头也好生劝劝他吧,他从来都是自己受委屈没事,自己在乎的人受委屈,却绝对不行,一定要加倍找补回来的,你好生劝劝他,他没准儿就暂时咽下这口气了。” 施清如点头应了,“我会的,师父放心吧。师父还没用晚膳吧?我也没用,那我陪师父去前边儿用膳吧,我中午做的冷面还有不少,我们晚膳就吃冷面,再配几样清淡爽口的小菜怎么样?” 常太医自是说好,想到只差一点,自己的小徒弟便不可能这样俏生生的站着自己面前,与自己说这些温馨的家常话儿了,心下不禁又是一阵后怕兼庆幸。 因说道:“再备一壶酒,我们师徒喝几杯吧,就当是庆祝你劫后余生,有惊无险了。” 施清如笑着应了“好”,心里虽仍有不忿,但明显劫后余生的喜悦与庆幸更多,更兼与韩征也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如今爱人亲人都近在咫尺,她两世以来,都从没有过这般幸福的时候。 也就不觉得暂时不能让福宁长公主付出代价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了,心里的阴翳也暂时消散了些,笑着点头道:“好,我陪师父喝几杯,您看是喝梨花白还是金泾露?” 师徒两个说着话儿,去了前面。 师徒两个说着话儿,去了前面。 次日常太医照常一早便进宫当值去了,施清如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精神越发好了。 然难得偷闲,她虽不至于无所事事,却也一直在想着韩征不知道几时才能得空出宫来见她? 如此等到第三日入了夜,韩征终于见她来了。 施清如见到他之前,虽已等到很着急,甚至都在想着,他若一直到今日晚间都还不来见她,她明儿就要进宫去当值,在宫里找机会见他了。 却也很是理解他身不由己的忙碌,坐的位子越高,责任便也越重大,他还有那个本事,自然更该能者多劳,为百姓谋福祉了,不然指望不问朝政,一心只修仙问道的隆庆帝么? 然想得如此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真见到了人,她却压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嘟了嘴,小声嘀咕道:“督主可终于肯来见我了,我还以为,督主又已把我忘了呢……呀……” 话没说完,已让韩征上前一步,一把搂了腰,咬在了她的上唇上。 随即更是整个含住她的嘴唇,满天满地的吻起她来,直吻得她快要喘不上气来了,才终于松开了她。 施清如立时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脑子简直一片空白,她方才还以为,督主要把她的嘴唇和舌头都吞下去呢……待稍稍平息了些后,才发现自己仍被韩征满怀抱着,忙要挣开。 韩征却抬手握住她的下巴,又轻啄了她红艳艳,湿润润的嘴唇一下,这才终于松开她,坐到桌前,斟了一杯茶,自顾吃起来,又是素常那一副清隽高冷,只差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了。 不知道的人见了,绝不会相信他上一刻还是恶狼一头,凶狠的想要将小绵羊拆吃入腹。 施清如就做不到他这般淡定了,脸早已红得能滴出血来,整个身体也快要烧起来,完全已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才好了。 还是韩征声音微哑的招呼她:“愣着做什么,过来坐啊。” 她才回过了神来,忙小小的“哦”了一声,小步走到韩征对面坐了,接过他递上的茶,双手捧着也吃了起来。 那副娇美乖巧,羞涩懵懂的小模样儿,看得韩征心直痒痒之余,又想亲她了,忙又喝了两口茶,方觉得喉咙焦渴得没那么厉害了。 这才低笑道:“方才为什么那么说?我几时又把你忘了,这不是稍微一得了空,便立时来见你了?” 施清如仍不好意思看他,只小小声道:“我就是等督主等得实在太着急了,好容易终于见到了,有感而发之下随口那么一说而已……这不是听人说过那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你自己算算,都多少个秋了……” 话一出口,又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忙改口道:“我没有怪督主的意思啊,我知道你忙……对了,南梁大军如今怎么样了,两国不会真的开战吧?要我说,能不打还是最好别打的好,不然到头来,受苦的还是两国的百姓们。” 韩征笑起来,眼尾一挑,嘴唇一翘间,整个屋子都变得明亮起来了一般,“你这是在转移话题?这事儿咱们待会儿再说也是一样,眼下最要紧的,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同样的感觉?我以为我方才的热情,已经足够你感觉到了呢。” 她愿意对他撒娇了,他心里不知道多高兴,连日来百忙着也没少上分毫的患得患失总算散去了不少。 除了患得患失,还有失而复得的后怕,总是会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什么时候又再失去了她,在甜蜜与忧心的两厢夹击之下,他对她岂止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根本就是一时不见,已如隔三秋了好吗? 可他也是真的忙,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惟有将来他大业得成后,再加倍的补偿她,陪伴她了! 施清如听韩征也有同样的感觉,说到最后,却还不忘调戏她,红着脸瞪了他一眼,才娇嗔道:“我当然感觉到了,还以为督主要吃人呢,这是又没用晚膳是不是?人看起来也清减了不少,那我先给你做点儿吃的去,等你吃过了,我们再慢慢说话儿也不迟。” 说完就要起身出去。 虽然没有旁人,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她还是会忍不住害羞,忍不住不好意思,想来……次数多了后,当能好些? 也是不公平,她这般不自然,对面的人却没事儿人一样,跟方才的事吃饭睡觉一般稀松平常,脸皮也真是有够厚的…… 她腹诽着,韩征已按住了她的手,“我用了晚膳才出宫的,菜色都还算爽口,所以吃了不少,你就别忙活了,我们好好说说话儿是正经。这几日身体怎么样,好多了没有?” 施清如见他不像在骗自己的样子,这才坐了回去,道:“早就没事儿了,正打算明日,最迟后日,便进宫复值了呢。督主呢,这几日都还好吧?我听说你和众位大人吃住都在乾元殿,劳心又劳力,肯定累坏了吧?” 第一百五三回 温柔乡 韩征见她满脸的关心,心下很是受用,道:“劳力还罢了,主要是劳心,虽说与南梁这一战注定迟早要打的,但国库空虚,这几年来又天灾不断,百姓们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再额外征收赋税,百姓们日子越发要过不下去了,届时少不得要生民乱,就真是外患未平,内忧又至,越发雪上加霜了。所以就像你方才说的那样,这一战能不打,最好还是别打的好,众位阁老与我也是一样的心思。” 说着揉了揉眉心,“可我们不想打是一回事,也断没有等着南梁打上门了再手忙脚乱,最后只能挨打的份儿,所以大家商量的结果,是争取不打的同时,也要厉兵秣马,随时备战,决不能让南梁贼子讨到了任何的便宜去。就这几日,颍川侯便要带兵去凉州镇守了,他在先帝时期,便已是当朝第一名将了,如今越发老而弥坚,膝下众多子侄儿孙也是虎父无犬子,有他镇守凉州,随时防御南梁贼子,皇上与众位臣工还是比较放心的。” “就是粮草军饷愁人,户部褚阁老愁得头发大把大把的掉,说再这样下去,他就真要成秃子了。呵,他都快六十的人了,真成了秃子又有什么打紧,我可才二十出头的人,要是也愁成了秃子,那就真是……太可怕了,我还是别自己吓自己了。” 施清如见他先是揉眉心,说到最后,修长的手指已移到太阳穴上了,又像是被自己万一真成了秃子那副可怕的画面给吓住了似的,直是摇头,忍不住抿嘴偷笑起来。 笑着一半,想到他自来有头痛的老毛病,一旦用了脑劳了心,忧思过重,便会头痛……犹豫片刻,还是起身到他身后,伸手轻轻给他揉起两边的太阳穴来,反正、反正更亲密的事都已做过了,帮着揉个太阳穴,简直就是小儿科了。 揉了片刻,她轻声问道:“督主,力道合适吗?” 韩征闭着眼“嗯”了一声,“很合适。” 心里偷偷得意,他只是揉了揉眉心和太阳穴,清如立时心痛他得什么似的,看来她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喜欢他啊! 但也只是任施清如揉了片刻,韩征便睁开了眼睛,“清如,我好多了,你不用再揉了,仔细手酸。” 一面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想拉她坐到自己腿上。 他以往不能容忍任何人碰自己,既是怕自己的秘密会不慎曝光,也是真的不能忍受来自任何旁人的碰触,可如今他却一见了清如,便想碰她抱她贴着她,倒不想她连他的这个怪毛病都能治,果然是他的良药,只专属他一个人的良药! 可惜却让施清如灵活的一躲,便挣脱他的手,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随即给韩征的茶杯添满了茶,“督主,喝点茶润润嗓子,咱们继续说吧。” 真让他拉着再这样那样一番,她脑子又得成一锅浆糊,嘴巴也要变得不是自己的,说话全然不受自己控制,说的尽是些没用的废话,到头来正事反倒一个字没说了。 韩征见她只顾说话,并不看自己,耳朵也直发红,知道她又害羞了,心下就像有根羽毛一直在挠一般,很想再逗她几句,可惜又知道时间紧急,不能再蹉跎了。 只得正色道:“那你想说什么,说你封县主的事吗?我不是让小杜子带了话儿给你,无妨的,你就安心受着便是,凡事自有我呢。” 施清如忙道:“不止是这事儿。你不知道,那日太后刚开始说要封我做县主时,我一直都坚辞不受的,我、我心里实在咽不下那口气,若太后封了我的同时,也罚了福宁长公主,也就罢了,至少有惩罚有补偿,我心里那口气还能顺畅些。可她根本连说都没说福宁长公主一句,甚至话都没有说明,只是说要赏我,妄图借着赏我,就把事情混过去,我心里实在生气,就想着我宁死也不领你的赏谢你的恩,看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见韩征一直很认真的听她说,顿了顿,又道:“可后来,她就不提这事儿了,转而与段嬷嬷说起督主有多辛苦,有多劳苦功高来,还说什么羊毛不能可着一只羊薅,省得真累坏了督主,得找人为督主分忧解劳才是……” 就把当日太后与段嬷嬷说的要复设西厂的原话,一五一十学了一遍给韩征听。 末了道:“我自己便罢了,太后无论要如何对付我,我受着便是,可我不能连累了督主,让督主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也让将来的路越发难走,甚至……所以,我终究还是领了赏谢了恩。督主,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又不一样,她到底是皇上的亲娘,别人的话皇上可能听不进去,太后的话却多少总能听进去几分,皇上也防谁都可能,就是防自己的亲娘不可能,你可千万要早做打算,断不能真如了太后的意才是!” 韩征微眯着双眼听她说完,却是笑了起来,只是笑意却未抵达眼底,“皇上防谁都不可能防自己的亲娘?那可未必,只要皇上无子一日,未过继立太子一日,他便会防着任何有可能上位做太子,甚至任何心里有可能谋划着上位做太子的人一日!” 太后的心思他岂能猜不到几分? 他们母子好容易才得来的江山,怎么能便宜了别的女人的儿孙?最终只能她的血脉上位! 而不管家孙外孙,不一样都是她的血脉吗? 所以福宁长公主一直以来才能那般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哪个儿子能不听亲娘话的,不听就是不孝,皇帝也不能例外! 可萧琅是太后的血脉,却不是隆庆帝的血脉啊。 他身上是流着部分与隆庆帝一样的血液不假,但宇文皓宇文澜之流,身上也同样流着一部分与隆庆帝一样的血,——那萧琅某种程度上说,在隆庆帝心里,与宇文皓宇文澜自也没有分别,都是想要谋夺他皇位的人。 自古天家无父子,说的便是一旦当了皇帝,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容不下了,何况还只是侄子外甥?! 且因福宁长公主的妄自尊大,从来都只拿隆庆帝当弟弟,而不当皇帝,在隆庆帝面前一贯都口无遮拦,隆庆帝又岂能不见微知著,多少猜到几分太后的心思? 自然太后无论再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在为萧琅铺路了。 所以太后不真向隆庆帝提出要复设西厂便罢,一旦提出,绝对会被隆庆帝以“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给毫不客气的驳回去,母子闹得不欢而散。 施清如听韩征细细解释了一番,心下却仍不能放松,皱眉道:“话虽如此,督主还是要未雨绸缪,以防万一才是。皇上就算也防着太后,太后说的次数多了,再着意粉饰一番,焉知皇上不会多少听进去几分?” “再者,皇上既连自己的亲娘都防着了,自然对督主也、也不会一直是全然的信任,总会有看法渐渐改变那一日,尤其明里暗里忌恨督主的人那么多,不然不会给督主暗地里起了那么多诛心的诨号,什么‘九千岁’、‘立皇帝’的,哪一个皇上知道了,能高兴的?有机会在皇上面前进督主谗言的人亦是防不胜防,总不能真等事到临头了,督主再来着急吧?就怕已经迟了。” 前世隆庆帝对督主的信任,不就很快便变了味儿、打了折扣,最终催生出了西厂复设和汪执这个西厂厂公来吗? 她若没有“未卜先知”便罢了,也只能任由事态发展,再看着督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吉凶难测。 但她既然知道,便不能装糊涂,让督主加倍的劳心劳力了,她能为他哪怕只分担一丁点儿,都是好的。 韩征仍是笑,这回笑意便抵达眼底了,“清如,你是担忧我有朝一日‘功高震主’,会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吗?你这担忧倒也不无可能,如今私下里已不少人议论‘满朝文武只知韩厂公,而不知皇上’了,那些人自谓只是私下里议论,我定然不会知道,却忘了东厂是干什么的,不过是我懒得与他们计较而已……” 话音未落,施清如已急道:“督主既然什么都知道,还笑得出来?” 韩征笑着反问她:“我怎么就笑不出来了,那我该哭么?” 被关心被在乎的感觉这么好,他实在哭不出来啊! 见施清如是真的着急,这才正色道:“清如,你别担心,我心里都有数。第一,皇上一月都见不了太后一次,太后很难找到机会与皇上说复设西厂的事;她三五个月内,只怕也不会开这个口,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她开这个口只会起到反效果,她不会那么蠢。所以她当时只是在吓你而已,既然你不吃软的,那就再来一点硬的,软硬兼施,你自然只能就范了。” “第二,皇上为什么这般宠信我?除了因为我忠心耿耿,一心为他分忧解劳以外,便是我从来不与任何有哪怕一丝可能上位成太子的宗室贵胄们往来,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一视同仁,敬而远之,这样一个只忠于自己的臣工,还是个无家无亲无后的太监,哪个皇帝能不宠信的?便是有人进谗言,知道了我那些诛心的诨号,只要我不触及他的底线,他都会听之任之,不会对我怎么样。” “还有一点,我除了忠心,更重要的是有足够的能力和手腕儿,能替皇上弹压住文武百官,让各部都各司其职,正常运行,让他不必有任何的烦恼忧心,不必凡事都亲力亲为,劳心劳力。何为‘重要’?不是有谁就行,而是没谁不行,说句托大的话,如今朝堂便是没了我就不行,这一点皇上心里很清楚,更清楚不止朝堂,他没了我更不行,所以太后防是要防,却不至于如临大敌,时时都提心吊胆。” 施清如让韩征这么一二三点清晰分明的一说,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一半回去。 眉头却仍是皱着,道:“我明白督主的意思了,太后在皇上仍对你十分信重之前,在没找到能取代你之人之前,应当不会轻举妄动,不然只会适得其反;而你既已稳坐那个位子这么几年了,自然也已是稳如磐石,太后就算真找到了能取代你的人,要实实在在威胁到你的地位,让皇上忌惮你甚至贬斥你,也得看你答应不答应。” 韩征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真是个会举一反三的聪明丫头……今儿头发已经洗过,不会再自己都觉着发臭了吧?” “人家说正事儿呢!” 施清如娇嗔的白了他一眼,继续道,“可就算如此,也该未雨绸缪,防患未然才是,不然真等雨都下下来了,再急着找伞,可就迟了。” “对了督主,我那日谢了恩,行礼告退后,因为腿软,走得有些慢,恍惚听见太后和段嬷嬷提到了一个人名儿‘汪执’,我之后问了小杜子,小杜子说还真有这么个人,是司设监的一个奉御。督主,司设监是管卤薄仪仗、四季陈设的么?那与仁寿殿肯定少不了打交道,你说按汪执会不会是太后的人?” 督主本事高能力强,所以艺高人胆大,胸有成竹,她却比他知道得更多,那便先替他把汪执给清理了,从根子上把日后的大麻烦给斩断了吧! 韩征“咝”了一声,“奉御不过从六品,还是司设监的奉御,越发算不得什么了,若他真是太后的人,太后把自己的人安插到这样一个清水衙门,图的什么?若太后是之后才看上了他,收为己用的,二十四监那么多有头有脸的太监少监,太后有的是选择,又怎么会偏选了他?清如,你确定自己没听错?” 施清如道:“我确定自己没听错,只没告诉督主之前,没敢先告诉小杜子个中因由而已,只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督主,不管他先是太后的人,还是太后随后才找上他的,‘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你回头都找由头,远远的把他打发了吧?也省得将来他真给督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韩征沉声道:“我回头先查一查,看他是不是真有问题,又能不能顺藤摸瓜,再扯出意想不到的收获来,再做定夺吧。” 施清如忙道:“还需要查什么查,太后和段嬷嬷总不能无缘无故提到这个名字吧?我若不是的确她们提到了,也编不出来啊,既太后和段嬷嬷提到了,太后又居心叵测,那那个汪执就一定有问题,督主却还要查,是信不过我,以为我在信口开河么?” 说到最后嘟了嘴,满脸的失落与受伤。 心里则有些赧然,为了让督主相信她,直接打发走汪执,她连撒娇卖痴这样的招数都用上了,她容易吗她? 至于汪执,他前世虽风光无限了一阵子,却很快便落得了身败名裂,身首异处的下场,且还不是督主,而是隆庆帝亲自下旨办的他,所以她如今便从根子上断了他的青云路,不是在害他,而是在帮他好吗? 这辈子他虽然注定不能像前世那般风光了,若无意外,却能再活几十年,以短短几个月的风光换来几十年的寿命,还不用像前世那样,任谁说起来便是咒骂,没有一句好话,他这笔买卖真的不亏了! 幸好韩征很吃她这一套,一伸手就捏上了她鼓起的脸,低笑道:“我哪有信不过你,这不是想看能不能拔出萝卜带出泥,看还能不能有其他收获么?既然你这般笃定,自然没有再查的必要了,我明儿便让沈留找由头不显山不显水的打发了他就是。” 施清如忙道:“那督主千万别忘了,我回头可是要问的,你要是忘了,哼,以后别想我再煮东西给你吃!” 说着,伸手想要推开他还捏着她脸的手,却被他抓了手顺势一拉,她人就不由自主的靠近了他,随即轻啄了她的嘴唇一下,才笑道:“你放心,为了以后还能时常吃到你亲自煮的东西,我也不会忘的。” 施清如觉得自己的脸又开始在发烫了,她这次很容易就推开了韩征的手,“时辰不早了,督主该回去休息了。” 韩征定定看着她,实在不忍心打破此刻这一室的美好,却也只能打破,“我今儿不回府了,马上还得进宫去。” 眼下能出来见她,都是他忙里偷闲,把时间挤了再挤,才挤出了这么点空隙来的,也是因为他实在思念她,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她,可惜才稍稍解了一丁点儿的思念之苦,他就不得不又和她分离了…… 施清如便知道他今晚怕是又得熬通宵了,忙道:“就算公务再繁忙,督主也该爱惜自己的身体才是,小杜子,你进来一下——” 一直侯在外面的小杜子闻言,忙推门进来了,笑嘻嘻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施清如道:“待会儿回宫后,你记得沏一杯安神茶给督主,看着他喝下,然后再让他睡至少两个时辰。要是他不听话,你回头告诉我就是,要是你敢受他所迫,替他隐瞒,回头我知道了,一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记住了么?” 小杜子听得一脸懵。 摆明了他干爹不会听话啊,可就算他干爹真不听话,他难道就敢告他老人家的状不成? 可如果他替干爹隐瞒,回头让施姑娘知道了,他一样没好果子吃……他简直注定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也注定两头都要受气么! 却也只能笑得比哭还难看的应了“是”,“我都记住了,姑娘放心。”退了出去。 韩征这才低笑道:“现在就把我管得这么死死的,将来岂不更得变本加厉了?” 施清如哼哼笑,“某些人若自觉些,我自然不想这么婆婆妈妈,这不是某些人根本不知道自觉为何物,当自己的身体是铁打的么?” 韩征让她说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有些理不直气不壮的道:“我以后一定多注意。对了清如,你还要给太后治多久的病?最好越快越好,等给她治完了病,以后仁寿殿你便可以少去,省得给有心人可趁之机了。” 施清如皱眉道:“还得一个月左右。问题很快就会都知道我是因为给太后治好了病,得了她的喜欢,才会得封县主的,哪能轻易就跟仁寿殿划清界限?且就算没有这一层,她是太后,我却只是个太医,哪怕有了县主的封诰,一样尊卑差距巨大,岂是我想少去仁寿殿,就能少去的?” 顿了顿,“可让我就这样放弃,不当太医了,我又实在有些做不到……” 韩征断然道:“既然做不到,那就不要勉强自己。你有今日都是因为你跟着常老头儿苦心研学,废寝忘食,练就了一身真本事,在宫里又过五关斩六将,数次涉险,才得来的,岂能因噎废食,忍痛放弃?你只安心当你的值,安心去逐步实现自己的志向便是,凡事都有我!” 之前小杜子带给她的他说的话里,就有一句‘凡事自有他’,如今他又当着她的面儿,亲口说了这样一句‘凡事都有我’。 施清如心里仍未散去的不安与惶然,一瞬间便都烟消云散了。 片刻方笑道:“督主既然已想好凡事都会替我挡在头里,替我撑起一片天,那就更该珍重自己才是,不然你要是垮了,我可没本事也替你撑起一片天。” 韩征笑起来,满眼能溺毙人一般的温柔,“知道了,今晚我一定睡至少两个时辰,决不食言,这下总高兴了吧?” 施清如立时笑靥如花,虽然心里很是不舍得就此与他分开,却仍道:“那督主现在就回宫吧,别再白白耽误时间了。” 韩征笑着反问:“陪你怎么能算是耽误时间,可惜如今琐事繁多,也不知道几时才能抛开一切杂事,闲云野鹤般悠闲的过上十天半个月的?” 施清如继续催他,“以后总会有机会的,督主快走吧,再待下去,小杜子在外面都要让蚊子盯得满头包了。” 韩征这才站了起来,“那我回宫了,你再歇息两三日,再进宫复值也不迟。才不是说怎么也咽不下心里那口气吗?放心,就这两三日,我便替你找补回来。” 施清如一听便知道他这是还要对付福宁长公主,忙道:“督主打算怎么做?可千万别冲动,就算皇上对太后不可能像寻常人家的儿子对待自己母亲的那样,也总是皇上的亲娘,是一国太后,真激怒了她,索性来个鱼死网破,督主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么,实在没有那个必要啊!我只是当时咽不下那口气而已,如今早好了,只想督主好好儿的,还有师父,我在乎的所有人都好好儿的,督主你明白吗?” 就像当日太后要册封她时一样,哪怕没有太后之后的威胁之语,她又能硬扛到什么时候? 最终还是要屈服于形势,屈服于强权的,太后的威胁之语,只是让她加快了那个屈服的进程而已。 同样的,太后若真豁出去了要与督主斗,哪怕复设西厂一事眼下看来不可能成行,隆庆帝也待他仍信重如初,督主到头来一样讨不了好,这代价就真的太大,也真的太没有必要了! 韩征忙笑着安抚她,“清如你先别急,听我说,我不会冲动行事,会把握好那个度的。我会恰到好处的既让福宁长公主受到惩罚,付出代价,又不会狠到让太后和她忍不下那口气,要与我鱼死网破的。只是封你一个县主怎么够?我不让那个毒妇付出代价,她还真以为有太后护着她,她便可以为所欲为,肆无忌惮了,也实在有负我‘睚眦必报’的名声!” 他的小丫头此番差点儿丢掉的是命,就算侥幸被找到,活了过来,那些害怕与不安,那些恐惧与后怕,却依然如影随行,势必会成为她很长一段时间的阴影和噩梦。 岂是区区一个县主,就能补偿的? 他就算这次不能弄死那个毒妇,也要撕下她一块儿肉来,让她狠狠痛一场! 施清如闻言,仍忍不住的担心,还待再说,韩征已定定的看着她的眼睛,认真的问她:“清如,你信得过吗?” “自然信得过!”施清如答得毫不犹豫。 韩征笑起来,“既信得过我,就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担心,只管等着养好了身体,进宫复值册封便是。正二品的县主呢,有了这个县主,以后到哪里你都不必委屈自己了。” 太后虽尊贵,却无权,除了当面耍威风,朝堂权势间的博弈,又岂是她一个深宫老妇所能左右的,他要让她大手笔的给出去了一个县主后,得到的依然是一样的结果! 当下韩征又与施清如说了一会儿话,外面小杜子已在催了,这才只能依依不舍的与她作别,回了宫里去。 自然,临行前少不得又吻了施清如一回,吻得她红唇潋滟,晕头转向后,才强迫自己转身大步去了。 却是待大步出了施清如的屋子,再一路出了常府,直至上了马,让晚间的凉风扑面直吹过来,依然不能吹冷半分韩征心里的火热。 距离上次他借酒恣意,吻他的小丫头已是半年多,就算在他最坚定要疏远她,与她保持距离,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情感上的交集那段时间里,扪心自问,当日吻她的感觉,依然透过他的嘴唇,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一般,让他无论如何自欺欺人,都无法磨灭。 他甚至不止一次的在晃神时满脑子的空白里,无意识舔自己的嘴唇,忍不住回味那一晚借酒装疯偷来的吻的滋味儿。 等他终于明了了自己的心意,决定不再退缩后,哪怕施清如还没原谅他,一直躲着他,他也想好了,等将来……他一定要一次吻她吻个够,把曾经因为他作茧自缚而错失了的那些日子都给补回来! 总算今日他终于如愿以偿,圆了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梦,前后还吻了他的小丫头那么多次,以为终于可以一解他的焦渴了。 却发现还是不够,远远不够,才分开便已又想折回去,又想把人紧紧锁在怀里,吻得她呼吸困难,站立不稳,只能紧紧靠着他,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就像天地间只有他能解救他一般…… 韩征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打住了。 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真要忍不住折回去了,古人那句‘温柔乡,英雄冢’,果然所言非虚啊……他猛地一甩马鞭,加快了速度。 施清如心里的火热与激动没比韩征少多少,她还浑身都直发软,好容易才躺到了床上去,却是一整夜都花明月暗笼轻雾,如梦如幻,到被桃子叫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再看镜子里的自己,都快不敢认了。 忙翻出医书,低声诵读起来,总算渐渐平复了早已乱了的心潮,一日无话。 次日,施清如又在家将养了一日,实在闲得发慌了,待晚间常太医回来后,便与他说她打算明日便进宫复值了,“再在家里闲下去,我浑身都要生霉了。” 常太医这次直接便点了头,“那就明儿随我一道进宫吧。你封县主的事,已经在太医院传开了,大家伙儿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来,心里怎么想的,我可就不知道了,总归你明儿谦逊些,到底你还要在太医院一直待下去呢。” 施清如自然应是,与常太医一道用过晚膳,便早早歇下了。 第一百五四回 册封 翌日,施清如在以往需要进宫当值一样的时辰起了身,洗漱完换好官服,又跟常太医一道用了早膳后,师徒两个便坐车进了宫去,一路到了太医院。 就像常太医说的,太医院上下都已知道施清如封县主之事了,又羡又妒之余,都在猜测她只怕以后不会再待太医院,也不会谁传她问诊都去了,以后能劳动她问诊的,只怕也就最顶尖儿上的那么有数的几个人了。 万万没想到,她会这么快便回了太医院,还如常一身官服,一眼看去,举止神情也仍跟以前毫无差别,仍是那般的沉稳从容,谦虚有礼,就像才封了县主的人不是她,而是一个她不认识的旁人一般。 不怪才进太医院不到一年,便已顺利完成了三级跳,先从药童成了医官,再从医官成了太医,如今更好,竟直接一跃成为了县主。 那可是郡王的嫡长女才能封的县主,她却这般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单这份心机手腕儿,他们这些一心只知道埋头治病救人,不会钻营不会逢迎的人就差得远了。 怎能怪得人家就能青云直上,他们却一辈子都只能是个小小的、也只好饿不死的太医? 可凭什么啊,他们哪一个医术资历不都比她一个黄毛丫头强了? 是,她是给太后缓解了多年的腿疾,当初也的确是他们都不敢冒险一搏,才让她因为“风险越大,回报也越大”,入了太后青眼,百般优待,那都是她应得的,他们也不说什么了。 但就因为给太后治腿这一件事,太后便赏了她又赏,升官赏银不够,如今更是连县主的封诰都说赏就赏,那他们都算什么,这些年给宫里京里各位贵人治病,难道就没也立过功劳了么? 便是没有功劳,且还有苦劳的,太后实在太不公,老天爷也实在太不开眼了! 世情历来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太医院上下因着施清如的扶摇直上,本就多少有几分不平衡的心态都变得越发的不平衡了,甚至连官位最高、资历最老的江院判和田副院判几个,心下也都不太舒服起来。 太后今日能破格封施太医为县主,明日是不是也能破例让她做太医院的院判了? 那要他们一群年纪都能当她爷爷,行了一辈子医的人屈居一个黄毛丫头之下,听一个黄毛丫头调度指挥,他们还不如死了算了! 最好能想法子,让她主动离开太医院,当然,若她本来就要离开了,就最好了…… 只这些想法和窃窃私语,当着常太医这个施清如的师父的面儿,没人敢表露出来而已,以免惹火烧身,所以常太医昨晚才会与施清如说‘大家伙儿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不管心里都怎么酸涩怎么妒恨焦灼,这会儿见了施清如,太医院上下脸上都看不出任何的异样来,还纷纷笑着给她打招呼的打招呼,点头的点头。 毕竟江院判都才五品,县主却是二品,她还有韩厂公那座大靠山,谁惹得起呢! 只是心里毕竟都不舒服,大家给施清如打过招呼后,便各自忙各自的去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以常太医和施清如为中心的方圆一丈开外,一下子都空了,大家对师徒两个都敬而远之,说得难听一样,其实就叫变相孤立的架势不要太明显。 常太医便是再迟钝再无心旁的琐事,这会儿也察觉到异样了,咬牙低声与施清如道:“这群人实在可恶,只看得到贼吃肉,却看不到贼挨打,根本不知道你这个破县主是怎么来的,如果可以,我们压根儿不想要好吗?一个个儿的医术不行,拈轻怕重,心倒是挺大,这太医院看来我们师徒是不能待了!” 施清如忙低声道:“师父别生气,他们能知道什么?‘恨人有笑人无’更是人之常情,您实在犯不着生气,大家以后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当日在大相国寺发生的事,虽说那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之后参与搜救的人更是数以百计,人多口就杂,但太后与韩征都各自对自己的人和大相国寺的和尚们下了封口令,福宁长公主更不必说,自会管好长公主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嘴。 便只剩下宇文皓的人了,可宇文皓但凡不是傻子,便不会同时上赶着去得罪韩征和太后两方势力,毕竟一旦走漏了风声,他便是第一嫌疑人。 所以就算人多口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纸也终究包不住火,早早晚晚总会有风声泄露出来。 却不会这么快便泄露,更不会这么快便传到太医院众人耳朵里,也就不怪太医院上下都对她又妒又恨又忌惮了,她的确升得太快了些,她自己知道是拿命换来的,并为此至今都气不顺,可别人不知道啊! 那以后天长日久的,他们师徒除了会被无形的孤立,还会面对什么样的挤兑和恶心,就更是猜都猜得到了。 就算她已经是县主了,有太后这个明面儿上的靠山和督主这个他们师徒实质的靠山,这些跟“癞蛤蟆虽不咬人,却会恶心人”一样的事,一样少不了,毕竟法不责众,不是吗? 所以就像师父说的,这太医院他们师徒的确不能待了。 可不待太医院了,他们师徒又上哪儿去呢?就回家养着去?不然开医馆去? 师父一定很愿意给那些真正需要他治病的人治病,很高兴能救更多的人,便是她,其实比起在宫里当太医,也更愿意救治帮助更多的普通百姓。 问题是,他们师徒出了宫,督主又该怎么办? 就真正是孤军奋战了,她不忍心,也舍不得,怎么也要尽可能离督主更近,尽可能支持他,为他分忧解劳才是! 那他们师徒接下来的出路,她就真得好生想一想了…… 施清如正想得出神,顾公公领着一群太监到了太医院。 一见施清如,他便笑容满面的行礼,也不像以往那样自称‘咱家’了,改为了‘奴才’,“奴才见过县主,奴才是奉太后娘娘之命,来传懿旨的,县主接旨吧。” 施清如忙笑应了“是”,“有劳顾公公了。” 一撩官服的前摆,原地跪下了。 顾公公便展开手里的懿旨,正色念了起来:“太后懿旨,太医施氏,端赖柔嘉,德光杏林,妙手仁心,现特封为县主,赐号‘恭定’,钦此——” 早就知道,也早调整好了心态之事,如今正式册封,施清如自然没什么可激动的,端肃的谢了恩:“臣谢太后娘娘隆恩,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然后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的接过了懿旨。 顾公公立时扶了她起来,笑得越发殷切了:“恭喜县主,贺喜县主,咱们大周自开国以来,像您这样凭自己本事得封外姓县主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县主可真是好造化,大福气且在后头呢!” 施清如忙笑道:“那就承顾公公吉言了。不知太后娘娘现下可得空?我正说要去仁寿殿,给太后娘娘施针呢,如今却是要当面先谢过恩后,再给太后娘娘施针了。” 当日顾公公又不是没跟着太后去大相国寺,又不是不知道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如今却说得跟真的似的,果然皇宫里的人,都有很多副面孔,什么时候需要什么样的面孔了,直接拎出来便是了。 顾公公笑道:“县主是知道太后娘娘上午都得空的,正好奴才传完了懿旨也要回去复命,不若奴才给县主带路?” 顿了顿,“至于县主的玉册玉印和礼服,奴才也已奉太后娘娘之命,着人去宗人府和内务府报备过了,想来很快便能为县主准备好,一一送到了,县主安心等着即可。” 施清如谢了顾公公,又客气了两句,便借口自己还要收拾一下药箱,请顾公公先走了,自然,没忘记塞一个事先备下的荷包给顾公公‘吃茶’。 待顾公公被簇拥着走远了,大堂内众太医才渐次回过了神来,之前虽知道太后封了她做县主,到底还没正式册封,如今却是正式册封过了……遂都含笑向施清如道起喜来:“恭喜县主,贺喜县主了。” 只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才知道了。 施清如淡笑着应酬了众人几句,随后把懿旨妥善收起来,又与常太医低声说了几句话,便提着药箱,去往了仁寿殿。 仁寿殿一众宫人之前待她便十分的热情,今日就更热情了,远远的一瞧见,便立时小跑着迎上前笑嘻嘻的给她行礼贺喜,一口一个‘县主’的叫得不知道多亲热。 施清如脸上自然也一直在笑,心里却是不无嘲讽,仁寿殿这些宫人们知道她这个县主到底是怎么来的,又知道太后其实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吗?要是知道了,一个个的还能这般热情,她就信了他们是真心恭贺她,真心为她高兴! 她一路往前,很快便抵达了太后的寝殿。 早有采桑带着几个宫女迎在门外了,见了她,也都笑着上前行礼道贺,随即引了她往里去。 就见太后正坐在靠窗的榻上与段嬷嬷说话儿,一见施清如进来,便招手笑道:“恭定你可算来了,哀家正与段嬷嬷说你呢。要不了多久,便是重阳节了,哀家因为腿疾,都十几年不曾登过高了,今年因为有你,倒是可以一偿夙愿了……没问题吧?” 施清如上前给太后行了礼,又谢了太后册封她为县主的恩,方笑道:“离重阳节还有两个多月,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她既有了所谓封号,太后叫她的封号,自然是无可厚非,可‘恭定’二字她怎么听着就那么不顺耳呢? 太后就笑向段嬷嬷道:“听见了吧,恭定都说没问题了,你可不许再劝阻哀家了,哀家又不是要登多高的高,不过是去登一下景山而已,能有什么事儿?” 段嬷嬷道:“景山还不高呢?您腿疾初愈,很该继续好生保养才是,明年再去登高多好……本来奴婢是指望县主到了,能帮着劝一劝太后的,结果倒好,您反倒帮起太后来。” 太后呵呵笑道:“恭定可不是帮哀家,她是以一个太医的立场,在说公道话,你不许再说了啊。” 段嬷嬷只好打住不说了。 太后便又问了施清如几句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怎么不在家多休息几日再进宫复值之类的话儿,待她一一答了后,便依她之言,进了内殿去,由施清如给她施起针来。 段嬷嬷一直在一旁不错眼珠的看着,比除了施清如第一次给太后施针以外的哪一日都看得更认真,更紧张,显是怕施清如万一怀恨在心,对太后不利。 施清如余光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好笑。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这时候对太后不利? 太后有个什么好歹,她也得跟着丢命,便是督主都保不住她,她才不会出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下下策。 要不说太后到底是太后,段嬷嬷只能是奴婢呢,太后便一点不担心,整个人都跟以往一样的放松,说得好听就是她之前说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说白了,又何尝不是太后笃定她不敢有任何的不轨之心,反倒只能比以往更小心谨慎,更尽心尽力呢? 何况施清如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来,她的医德不允许她做那样的事,一旦她穿上了太医的官服,一旦她开始给太后治病了,她便只是一个大夫,太后也只是她的病人,——她的手是用来救人的,她绝不会轻易弄脏了! 一时施清如给太后施完了针,便借口她连日都不在,太医院还有很多分内事等着她回去做,行礼告退了。 段嬷嬷让采桑带人好生送了她出去,这才小心翼翼的扶了太后起来,急声问道:“太后娘娘觉着怎么样,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吧?” 太后摆手笑道:“哀家能有哪里不舒服,好得很,你就是爱杞人忧天。” 段嬷嬷道:“哪是奴婢爱杞人忧天,是您老人家太心大,太不爱惜自己了,您千金之躯,却这样以身涉险,奴婢若再不杞人忧天一点,就真要、真要……” 顿了顿,忍不住又抱怨道:“奴婢说了,让您好歹换一个太医,总归如今也不是非她不可了,您倒好,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太后反问道:“那万一了吗?哀家说过了,施氏是个聪明人,搁别人遇上她那样的情况,死了也是白死,别说县主了,连丧葬银子都捞不着。她却捞了个县主当,当时或许她还有些意难平,但回去后冷静下来一想,她便只会有欣喜和庆幸了,且是越想,时间越往后推移,她便越高兴越庆幸,怎么可能还对哀家怀恨在心?若不是哀家,她就算是背靠韩征这棵大树,这辈子也至死都捞不着县主当!” 段嬷嬷道理都明白,却还是忍不住关心则乱,嘟哝道:“今日是没有万一,等真万一时,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太后有些不耐烦了,道:“哀家说过了,哀家心里有数,你就别再叽叽咕咕了……换太医容易,换了后给哀家把腿又给治坏了呢?那哀家便是砍了换上的太医的脑袋,也是于事无补,果真被病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人不是你么?哀家可不想再受一遍同样的痛苦和折磨,施氏也不会傻到不要自己的命了!好了,不说这事儿了,琅儿的伤怎么样了?” 段嬷嬷见太后不高兴了,不敢再多说,恭声道:“大公子旁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就是肋骨,哪怕大公子底子好,也还得将养两三个月,才有望大愈,太医还说,一年之内都不得做力气活儿,不然怕落下一辈子的病根。” 太后脸色就越发不好看了,冷声道:“他在金吾卫的位子何其重要,别说一告假便是几个月了,哪怕只十天半个月,再回去形势只怕都不一样了,纵哀家能替他保住职位,却替他保不住人心,保不住金吾卫内部一成不变……真是气死哀家了,一个个都是不争气的东西!” 段嬷嬷忙小声道:“太后娘娘别生气,大公子已经知道错了,很是懊悔,长公主也很是懊悔,总归皇上春秋正盛,咱们还有的是时间。如今出这样的事,让大家都吸取教训,以后越发小心谨慎,也总比将来真到了紧要关头,再来出事,却已经没有时间了,要好得多吧?” 觑了觑太后的脸色,“大公子白天黑夜都只能趴着,不知道多难受,太后娘娘难道就不心疼的?事情不这样也已经这样了,您再生气也是于事无补了,奴婢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当日大公子他万一……如今这样的结果,已经比那个万一好了一万倍了,您就看在失而复得的份儿上,别生气了吧?要是气坏了身子,大公子和长公主,还有郡主,得多心疼啊?” 太后半晌才冷哼道,“哀家要是不心疼他,也不会气成这样了。哀家也不只是生气他鬼迷心窍,一点不爱惜自己,更是生气他伤成这样,根本毫无价值,也根本是在自毁前程,他可背负着哀家和他娘他妹子,还有皇帝的所有希望,‘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都不知道么?他倒好,还主动涉险,置我们这些骨肉至亲于何地,难道我们这么些至亲在他心里,还及不上那个小贱人了?” 说着咬牙发狠道:“总有一日,哀家会让那个小贱人死无葬身之地,如今且容她再蹦跶一阵子!” 要是不心疼萧琅,太后也不会日日都打发人去看他,药材补品流水价的送去了,若不是怕她亲临,会弄得更多人关注萧琅的病情,一来二去看出了什么端倪来,她甚至早亲临去看他了。 她怎么会不心疼他?她都恨不能以身相代了,——抛开皇太后的身份,太后也只有这世间万千心疼孙子的寻常祖母之一而已。 所以施清如猜得很对,太后如今真是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只不过她的忍功要比福宁长公主好得多,她头上那一把刀,也一时半会儿间落不下去而已。 再说施清如回了太医院,倒是没多少事等着她做,现如今还有谁敢使唤她呢? 便是江院判,都不好再使唤她了,反正太医院也不是只她一个太医能使唤,不是非她不可,换人便是了。 然施清如一样没闲着。 因为先是豫妃打发人送了给她册封县主的贺礼来,再是静妃宸妃纯妃三妃也相继打发人送了她们的贺礼到,再到九嫔和几位贵嫔,乃至之前所有曾传过施清如去为她们问诊的低位妃嫔,最后连邓皇后,也打发人送了自己的贺礼到太医院。 施清如总不能一次把后宫所有妃嫔都得罪了,也不能收了这个,却不收那个的贺礼,最后只得所有妃嫔的都收下了,又一一厚赏了各宫来送礼的人,自然,凤仪殿的人赏得最厚,还说得了空便会亲去向邓皇后谢恩,忙活了大半日后,才算是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 施清如总不能一次把后宫所有妃嫔都得罪了,也不能收了这个,却不收那个的贺礼,最后只得所有妃嫔的都收下了,又一一厚赏了各宫来送礼的人,自然,凤仪殿的人赏得最厚,还说得了空便会亲去向邓皇后谢恩。 如此忙活了大半日后,才算是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 施清如的长案也让各色贺礼堆满了,虽然都装在匣子里,能看出到底是什么的不过一些丝绸锦缎,却是个人都能想得到,娘娘贵人们哪个出手都不会小气了,势必都是捡的自己宫里最拿得出手的东西送来。 当下众太医心里就越发的酸涩复杂了。 古往今来都是男尊女卑,可如今在他们太医院,他们这些男人哪还有立足之地?都让一个黄毛丫头给比不下去了,真是恨不生做女儿身啊,不行,回头他们也得让自家的女儿侄女们学医了! 施清如看着满长案的礼物,却是忍不住发愁。 所谓礼尚往来,就是要有来有往,关系才能长长久久,她虽不打算和后宫上下深交,人家既都送了贺礼来,她也没有不还席不回礼的理儿,可她实在不想自己给自己添麻烦啊! 要不,都回一份礼算了?然就算只是回礼,要回得各宫都恰到好处还不重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时间哪里顾得上去管众太医都在想什么。 稍后,丹阳郡主的贺礼也到了。 施清如想起丹阳郡主曾说过要送一份厚礼给她,怕她的礼物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厚,索性当着来送礼的百香的面,便把那黑漆描金的匣子打开了。 就见里面只是几张薄薄的纸。 一张是东直门保大坊的一所宅子的房契,一张是正阳大街一间店铺的房契,还有一张是小汤山一个庄子的地契。 保大坊的宅子虽不算京城最贵的,却也基本有价无市了,施清如虽不知道丹阳郡主送的是多大的,但至少三进应当是少不了;正阳大街的店铺亦是一样有价无市,每年便是最小的一间,租金也得至少几百两了;小汤山的庄子更不必说,更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的,还得有权有势。 虽只是薄薄的几张纸,却价值何止千金。 施清如自然不可能收,太后那个县主她是碍于强权,也碍于形式不得不受封,丹阳郡主这些变相的补偿,她却可以选择不收。 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而已,于她来说虽贵重,说穿了也算不得什么。 于长公主府来说,就更算不得什么了,她凭什么收下,就为了让丹阳郡主和萧琅心里好受些,也让福宁长公主越发的理直气壮,觉得她没错,她都已经补偿过了,自己还想怎么样吗? 施清如想着,飞快合上了匣子,对百香道:“这些礼物都太贵重了,我实在愧不敢当,劳烦你带回去还给郡主吧,就说郡主的好意我心领了,要是随便送我一样旁的贺礼,我一定却之不恭,可这些……” 话没说完,百香已赔笑道:“奴婢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县主莫要为难奴婢,奴婢告退。” 说完不由分说转身就走,很快便出了太医院的大堂,消失在了施清如的视线当中。 施清如见状,如何猜不到百香一定事先便领了丹阳郡主的命,自己如果推辞不收,她该怎么做,知道自己是叫不住百香的,只得先把匣子收下,打算回头再托人退还给丹阳郡主。 至于托谁,小杜子便挺合适,不过也得先问过督主的意思才是…… 施清如正想着,小杜子便说曹操曹操到,也来了太医院,笑嘻嘻的行礼后,道:“姑娘,干爹立等着见姑娘呢,姑娘现下可得空?” 第一百五五回 到底是哪路谪仙 施清如也想见韩征,正中下怀,笑道:“自是得空,我们走吧。” 后宫排得上号的妃嫔都给她送了贺礼,她总得知会一下督主,大家大体都给她送了什么,尤其丹阳郡主的厚礼,她更得先问过他的意思,才能具体决定到底要怎么处置。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她快整两日没见他,都快隔六秋了,实在很想见一见他,哪怕只能看一眼,只能说一句就走,她心里也欢喜。 于是小杜子引着施清如到了司礼监。 这回便没去韩征的值房了,而是去了后面他素日歇息和留宿宫中时的居所,一个小小的院子,虽只得正房三间加左右耳房,并一个小小的天井,却搭了个葡萄架,枝繁叶茂的,看着便让人觉得清幽凉快。 小杜子引着施清如进了屋子,方笑道:“姑娘,干爹应当还在前面儿忙公事,他老人家一贯都是一忙起来,便会忘记时间的,您在屋里稍坐片刻,我去告诉干爹您已经到了啊。” 施清如点点头:“你只管忙你的去。” 小杜子却没有就走,而是给施清如沏了茶,又上了一盘新鲜瓜果,才出了屋子,请韩征去了。 施清如坐了片刻,吃了茶又吃了两片西瓜,韩征还没回来,她百无聊赖,遂四下打量起屋子来,三间屋子两明一暗,暗的应当就是卧室了,她如今坐的自是起居室,还有一间明间设为了书房,却只摆了条长案,其上连最基本的文房四宝都没有。 后面的书架和多宝架也都是空的,一本书籍一样摆设都没有。 事实上,不但书房,整所屋子其实都很空,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施清如想到韩征一月里总有大半时间都歇在宫里,心下便有些隐隐作痛起来,都当督主一人之下,在宫里不定如何的享受奢靡,便是她,也只当他在宫里肯定比他在都督府更受用,哪里能想到他在宫里却生活得这般简朴清苦呢? 住这样的地方还罢了,不过只用来睡觉而已,吃却明显是个更大的问题,御膳房离哪个宫都远,离司礼监也是一样,再好的吃食打那么远送到,都已然变了味儿。 凭督主的地位,倒是可以在司礼监设一个小厨房,可他从来不看重那些,都是有什么吃什么的,怎么会平添麻烦? 身体能好就怪了! 看来她以后得加倍督促他,更得继续给他滋补身体了,可她如今不住都督府了,也委实太不方便了一些,……要不,说服师父与她一道搬回都督府去? 横竖如今师父是督主的人已算得人尽皆知了,也没什么可避嫌的了,想来师父不会说什么……吧? 不过,得督主先开口请她搬回去,还得求她至少五次……算了,三次吧,事不过三,督主必须求她三次,她才会搬回去,不然,岂非太便宜了他? 施清如想得出神,没注意到韩征什么时候已经进来了。 她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脸上的笑容恬淡而温柔,让人光看着,便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韩征浑身的疲惫便烟消云散了,心里一瞬间又酸又甜又胀的,不知道该怎么具体形容那种满得要溢出来一般的感觉了。 他轻轻朝着施清如走了过去,走到一半,她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忙抬头一看,立时站了起来,笑靥如花,双眼也变得亮晶晶的,“督主,你回来了……” 话没说完,已被韩征猛地上前几步,伸手一拉,便抱了个满怀,片刻才下巴抵着她的头顶,低声应道:“嗯,我回来了。” 可惜不是他回他们的家时,她对他说的这句话,不过没关系,以后他一定能日日都听见她对他说‘你回来了’的! 施清如能感觉到韩征的情绪似乎有些激动,她抬手轻轻怀抱住了他劲瘦的腰,片刻才也低声道:“督主,我们先坐下说正事儿吧?你让小杜子去找我,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韩征却仍紧抱着她不放,“你可真会煞风景,没有要紧事就不能找你了?我就不能、不能想你了啊?我可都二十个时辰没见你了。” 本以为这些腻歪的话很会难说出口,倒不想也就顿了那么一顿,便自然而然的说了出来。 施清如没想到他也跟她一样,心里一直默默计算着他们已多久没见了,心霎时软得能滴出水来,小声道:“我也很想督主,若你今儿不打发小杜子去找我,最迟明日午时前,我也定会找借口来见你的……唔……” 话没说完,已让韩征抬起下巴,以吻封缄了。 一边吻她,另一只手还搂着她转了一个圈儿,便坐到了榻上,她则坐到了他腿上,继续忘我的吻着。 施清如有了前日的“经验”,倒是不再那么容易害羞了,也知道试着回应他了,可她一开始还能跟上他的节奏,到后边,就只剩喘气的份儿,再到后来,更是连气儿都喘不上来,只觉自己要窒息了。 韩征这才松开了她,在她耳边低笑:“都几次了,怎么还没学会喘气儿呢?” 施清如心都要跳出胸腔了,大口喘着气嗔怒道:“你那么大力,我感觉自己都要被吞掉了,哪里还顾得上喘气儿,再说了,当谁都跟您老人家似的,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呢?” 韩征笑不可抑,觉得她就算是生气,都那么可爱,那么可他的意,简直就像是长在了他的心尖儿上一般。 温香软玉在怀,身体又实在忍不住蠢蠢欲动,正想着要怎么结束这甜蜜的折磨,推开她吧,舍不得吧;不推开吧,又怕再任她坐下去,会一发不可收拾。 她还没及笄呢,他不能那么禽兽不如,如今也的确不是好时机,他不能委屈了她…… 正想着,施清如已先红着脸自他腿上弹开了,“门儿一直开着呢?那方才万一、万一要是有人……督主这心也太大了吧!” 一面说,一面逃也似的关门去了。 到底是大夫,哪怕从没有实际经验,懂的也比寻常未出阁的姑娘多得多,施清如岂能感觉不到韩征身体的变化? 纵一开始因意乱情迷没察觉到,后边儿也足够她察觉到了,立时羞不可抑,正好看到门开着,立刻决定以此为由,从他身上下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把眼下的尴尬给混过去。 韩征怀里忽然空了,又是如释重负,又是怅然若失,片刻才声音微哑的道:“的确是我疏忽了,不过你放心,没有我的命令,小杜子都不敢随便进院里,其他人自然更不敢了,所以关不关门其实都一样。” 施清如把门关好,有些不自然的走回榻前坐了,小声道:“话虽如此,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该小心一些才是。” 眼神飘来飘去的,就是不敢飘到他身上。 她如何不知道督主既敢如此,自然是笃定万无一失,只要是在他身边,就算是天塌下来了,她也什么都不用怕,他自然会替她把头顶的天又重新撑起来,他就是能给人以全然信任的力量! 韩征见她不敢看自己,声音也干干的,有些好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的吐出后,觉得身体紧绷得没那么厉害了,方推了桌上的茶盅给施清如,“喝点茶吧。” 真是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叫他怎能不爱? 施清如的确口干舌燥得厉害,余光见他推了茶给自己,忙端起接连喝了几口,总算觉得喉间没那么焦渴了,却还是想喝水,遂又把剩下的茶都喝尽了,粉湿的舌尖还无意识的探出来,舔了舔嘴唇,才终于意犹未尽的放下了茶盅。 对面韩征将她无意识,也正是因为无意识,便显得越发有种天真与诱惑混合在一起,因而有了致命吸引力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血瞬间又涌了上来,只觉脑子里“轰”了一声,手已抓住了施清如未及收回的手,咬牙低声道:“清如,我记得你是十月里的生辰,再过三个月,你就及笄了?” 施清如点火而不自知,道:“是啊,十月里我就及笄了。” 也就是说,他还得再等三个月?! 韩征已经可以预见接下来三个月,时间会过得多慢,他又得受多少次甜蜜的折磨了……半晌才道:“及笄可是大日子,那得好生与你热闹一番才是。等你及笄后,有些事,也可以办起来了。” 施清如先还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事可以办起来了?又为什么会要等到我及笄,现在就办不也一样么……” 话没说完,见韩征直勾勾看着她,眼神毫不加以掩饰,再想到他方才的反应……忽然就如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整个人一下子如被点燃了一般,浑身都烧了起来。 忙忙抽回手,结结巴巴道:“督、督主,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想什么呢?你知不知道你在我心里,一直是一个谪仙一般的存在,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也没有凡人都有的七情六欲的,可、可你这几日却一再、一再……” 一再颠覆她的认知,颠覆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她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换了一个芯子,或者怀疑自己以往是不是眼睛瞎了了! 韩征让她说得啼笑皆非,揶揄道:“原来我在你心目中那么高的评价呢,‘谪仙一般的存在,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那你现在岂不是很失望?可惜你更失望的日子注定还在后头,等将来我们真正在一起了,成亲了,我脑子里还会想得更多,也会……做得更多,毕竟‘食色性也’,这世间就找不到一个真正不好色的男人,你怎么会以为我就能例外?” 事实上,他自己都有些吃惊,方才不过就听她说了一句‘督主,你回来了’、‘督主,我也很想你’,他便如丧失了浑身的理智一般,只想狠狠的吻她,只想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那感情浓烈得他自己都意外。 大抵这便是书上说的“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了? 施清如让他直白的话说得脸更红了,斜晲着他小声道:“督主,你可真不害臊……” 她以前果然是瞎了眼,竟把大灰狼看成了小绵羊,可那又怎怪得他,就此时此刻,某人也是一副高冷禁欲,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啊,谁能想到他会做出那么狂热的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简直活脱脱一衣冠禽兽么! 韩征低笑道:“咱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人不害臊吧?要是都跟你一样害羞,将来还怎么……总归我能者恒能,这些事都交给我即可。” 施清如哭笑不得,“能者恒能是这样用的么?原来督主不但脸皮厚,胡说八道的功力也是如此的深厚,我素日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呢!” 韩征道:“你如今知道了也不算晚。” “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施清如忍不住翻白眼儿,可爱娇俏的不得了。 看得韩征的手又忍不住蠢蠢欲动了,想要拉她入怀,再这样那样一番,他如今不但是‘才会相思,还害相思’,更是‘才识情欲,万难自持’,也不知道过去那六七八年,他都是怎么过来的? 说来他以前根本就没有过那方面的烦恼,便是极少数时候会躁动,也很快便压制住了,真的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一点自制力都没有。 或许,是因为一直吃素的人忽然有一日尝过了肉的滋味儿,便越吃越想吃,吃了还想吃,再也没有餍足的时候,也再回不到以前吃素的日子了? 不过,连孔圣人都感叹‘食,色,性也’,他离圣人且差得远,所以,也怪不得他,不是吗? 两人又你来我往的说了几个回合的废话,——自然,他们自己是不会觉得自己说的都是废话的,本来相爱的人之间纵然说废话,也都会觉得说不出的甜蜜。 眼见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施清如终于想起她来是真有事儿要与韩征说,可不能再耽误时间了,这才把已经歪到十万八千里外的话题给歪了回来,“督主,今儿太后下懿旨册封我了,你知道吗?” 韩征点点头,“知道。虽然之前该知道太后封了你做县主的人都知道了,到底还没正式册封,名不正言不顺,如今却是名正言顺,挺好的。” 施清如又道:“之后各宫的娘娘小主们都打发人送了贺礼到太医院给我,连皇后也打发人送了贺礼到,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她是六宫之主,我就算是县主了,身份地位在她面前依然不够看,她何以忽然这般纡尊降贵?不过最让我犯愁的,还是丹阳郡主的贺礼,她送了我一所保大坊的宅子,一间正阳大街的店铺,还有一个小汤山的庄子,我保守估计了一下,也得一万好几千两银子去了,还拿着银子都未必刚好就买得到,你说我要不要收下?” 韩征微皱眉头道:“各宫娘娘小主的贺礼比着回了礼也就是了,回头我让小杜子去打点,打点好了再送到各宫也就是了,你就别操心了。至于皇后,她一直都在试图请我去凤仪殿,希望我替她办一些事,只不过我一直没答应过去,她可能病急乱投医了也是有的,你也不必管她,我自会着人去与她打招呼,让她别再烦你的。” 顿了顿,勾唇冷道:“丹阳郡主倒是挺大手笔的。不过她是郡主,食邑年赏比肩郡王,皇上和太后又喜欢她,赏赐从来不断,这么多年下来,她富得流油也是理所应当,不怪这般大方,只是她只怕是瞒着她那个娘,送的你这份厚礼吧?” 施清如刚收到丹阳郡主的贺礼时,还没想到这一茬儿,还是在随小杜子来司礼监的路上,才想到的,听得韩征也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去,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这些应当都是她的体己。” 不然福宁长公主怎么可能这般大手笔,并非她拿不出或是舍不得,而是她绝不可能做这样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丢尽她的脸,简直就是奇耻大辱的事! 韩征道:“那你是怎么想的,是愿意收下,还是不愿意收下?” 施清如自不会隐瞒韩征她心里最真实的想法,直接道:“我不愿意收。太后封我县主当日是恩威并施,我根本没有说不的权利,可这些东西我却有说‘不’的权利,那我何必要委屈膈应自己?宅子再大银子再多,我一日也不过只食三餐,晚间也不过只睡那一张床而已,我为什么要为了让他们心里好受一点,就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何况这还是丹阳郡主瞒着福宁长公主做的事,就说明她觉得告诉她母亲都是在逼她母亲,自然更不必说让她母亲当面对我说一声‘对不起’了,我就更不可能食这嗟来之食了!” 韩征冷声道:“你既不愿意,那就不收,不过区区一万多两,我们还不看在眼里!” 施清如却是皱起了眉头,小声道:“虽说一万多两不多,可正阳大街那个铺子却可以鸡生蛋蛋生鸡,一年下来几千银子的收益当不难;宅子与庄子必要时候卖了,也能小一万两,足够应急了。且、且督主做的都是大事,最缺不得的便是银子,积少成多,也是不可细算……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嗟来之食了,丹阳郡主可能只是一片好意,她与福宁长公主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要不……” 韩征打断了她,“清如,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还是猜到什么了?” 她这般冰雪聪明,勇毅通透,这个可能性还真挺大的。 施清如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不是早就想好了,督主不主动告诉她之前,她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的吗?怎么会忽然就脑子犯抽,嘴巴漏风,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呢,真是脑子被门压了! 忙装傻笑道:“督主这话什么意思呢?我知道什么,猜到什么了?我方才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韩征见她一脸的懵懂和茫然,又有些不确定自己的猜测了,说来他做的事,在旁人看来,的确都是军国‘大事’,想来在她眼里也不例外,所以才会那样说? 可以她的聪明通透,他又觉得她一定是知道什么了,他心里就是奇异般的笃定,本想索性趁此机会,该告诉她的都合盘告诉她算了。 又怕她贸然知道了那么多事,承受不住。 她背负的已经比同龄女子多太多了,长到这么大,也比同龄女子身心都苦得太多,以往是没有他,她只能被动坚强的承受便罢了,如今她都有他了,却反倒要承受得更多了,那她还要他做什么? 他是希望她娇媚俏皮的一面只在自己面前展现,却更希望她任何时候都是开心的,轻松的,不必有任何负担与压力的! 韩征到底打消了念头,还是待以后他更强了,胜算也更大了,他再把什么都告诉她,免得她这么早就要开始担惊受怕,夜不能寐吧。 遂只道:“没什么,我就随口这么一说而已。你也别想太多,我再缺银子也不至于缺到把万把两看在眼里,何况我还不缺银子,你只管推给她就是……算了,还是待会儿小杜子送你回去时,你交给小杜子,我让小杜子替你退回去吧,省得你退回去她又送回来,平添麻烦。” 施清如应了“好”,见屋里气氛似乎仍有些沉重,偏头笑道:“督主方才说你最不缺的就是银子,真的吗?我能知道你不缺到什么地步么?回头去正阳大街买东西时,我心里才好有个底儿啊,不然就我那点俸禄年赏,能够什么的,怕是连进人家的店门都不敢了。” 韩征让她说得笑起来,“现在就开始关心我的家底儿了?放心,比你想象的不缺得多得多,且从现在到将来,都是你的,连我人都是你的,自然我的一切也都是你的。所以正阳大街哪家店你都只管随便进,随便买,要是买不来,东厂一万多缇骑可不是吃素的,你要天上的月亮,我都让他们立时给你摘下来!” ‘连我人都是你的,自然我的一切也都是你的。’ 施清如忙喘着气捂住了胸口,以免自己的心会不受控制的立马跳出来。 督主到底是哪路谪仙啊,不但长得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会随时替她撑起头顶的一片天,能把朝堂上那么多纷乱的军国大事都处理的井井有条,还、还会对她说这么动听的话,而且让她笃定他绝不只是口头上在甜言蜜语,而是说到就一定会做到……她简直忍不住要尖叫了! 施清如忽然站了起来,“不行督主,我得去外面透透气,冷静一下,不然我就要、就要……” 话没说完,已冲向了门口,等到门外大口大口喘了一会儿气后,总算觉得心跳得没那么厉害,人也没那么激动了。 这才折回屋里重新坐了,不敢看韩征,只小声道:“督主,这样的话你以后可千万别再说了,尤其不能对别人说,也别再对我说,太、太让人受不了了,而且,会把我宠坏的……” 韩征本来因她的反应又是好笑,又有些得意的。 他的小丫头分明眼里心里从来只有他,某些人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痴心妄想什么?总算如今彻底死心了! 听得施清如那句‘会把我宠坏的’,却是立时不笑也不得意了,只觉得心里酸酸的。 他的小丫头也太容易满足了,他不过才说了几句好听点的话,实则什么都还来不及为她做、为她付出,她便已经感动成这样了,——他以后一定要对她好上加好,决不能辜负了这么好的她! 韩征因笑道:“清如,你可不能这么容易就被我宠坏了,你得理直气壮的享受我对你的所有好,我但凡有点不好,就立时指出来,该发脾气的发脾气,该挑剔的挑剔才是,不然我哪能有进步?这也是每个女孩子对着自己心爱的人时,都有的特权,记住了吗?” 见施清如眼圈渐渐红了,他可不想她哭,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你也得对我好一些才是,至少我对好你十分,你得对我好五分吧?不然我可就太委屈,太可怜了。” 施清如就忍不住破涕为笑了,看向他娇嗔道:“放心,我会对督主六分好的,比你要求的还多一分,这你总不委屈,不可怜了吧?” 韩征没再说话,只定定看着她的眼睛,这回她也没再躲闪,二人的心也因这一“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对视,无形中贴得越发紧了似的。 第一百五六回 没眼看 “干爹,陈阁老有要事相商,问您现下可方便?” 一直到小杜子的声音自外面传来,韩征与施清如之间无声却温情的气氛才被打断了,二人也终于都有些不好意思,却心甜如蜜的各自收回了视线。 韩征便扬声向外道:“说本督方便,随后就去内阁值房,请陈阁老稍等片刻。” 虽说内阁众位阁老都隐隐的、心照不宣的以他马首是瞻,却个个比他年长许多,他向来还是很尊敬他们,很给他们面子的。 小杜子便应了“是”,没了声音。 施清如这才起身与韩征道:“督主既要正事要忙,我就先回去了。” 韩征却笑道:“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你还是坐下,我们再说一会儿话你再走吧……”声音忽然压低了,“我舍不得你走。” 施清如的心一下子软得能滴出水来,也压低了声音,“我、我也舍不得督主,那督主想说什么?” 真恨时间不能过得慢一些啊,要是能一直停留在此时此刻,当然就更好了! 韩征其实也没什么想说的,他就是舍不得他的小丫头这么快离开,只想着哪怕她能再留片刻,也是好的。 半晌才心不在焉的道:“你今儿在太医院一切都还顺利吧,你如今树大招风,暗中忌恨你的人势必少不了,记得凡事都要告诉我,千万不许瞒着。身体呢,可还吃得消?” 施清如本来不想与他说她想离开太医院了的,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大略说一说,让他心里有个底。 遂正色道:“督主还真没料错,今儿太医院上上下下待我和师父都有些怪怪的,还好似有意无意在孤立我们,想是不服不忿我升得这么快,不到一年的时间,便达到了他们几十年兢兢业业也达不到的高度吧?所以师父和我都觉得,太医院我们是不能待了。” 说着苦笑一声,“就前几日,我还与督主说,做不到不当太医了,做不到离开太医院,却是没想到这么快,便已经在想离开的事了。” 韩征已是面沉如水,冷声道:“太医院众人竟敢孤立你和常老头儿,把忌恨做得如此明显,江院判也不管吗?还是江院判心里也跟众人一样,都满心的不服不忿?当真以为‘法不责众’,本督便治不了他们了不成!” 施清如见他动气了,反倒宽慰他:“都知道我和师父背靠督主这棵大树,我这个县主还是太后亲封的,他们尚且敢如此,不就是吃定了法不责众吗?何况他们也不敢公然如何如何,也就只敢似是而非的膈应一下人而已,真要追究,也是无从追究起,难道凭我和师父的感觉,就能给那么多人治罪不成?” 顿了顿,又道,“以他们的格局,也就只能看到太医院那一亩三分地了,督主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没的白降低了自己的格局。” 韩征冷笑道:“的确法不责众,可杀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本督把院判副院判都给一气换了,自然都老实了!” 施清如忙道:“督主可千万别这样,江院判几个都是在太医院几十年的老人儿了,医术都很不错,资历也足够,真把他们换了,可上哪儿再找与他们一样合适的人顶上?他们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却无缘无故被换了,岂不是惹人非议,也要寒剩下太医的心?且事情一旦传开,便是皇上不说什么,他们在宫里京里行医这么多年,多少总有几个故旧,一旦替他们打抱起不平来,虽不至让督主伤筋动骨,却也是平添麻烦,又是何必?那也有违我现下告诉督主此事的初衷了。” 韩征沉默片刻,放缓了语气,“那你现下告诉我此事的初衷是什么?你已另有打算了?” 施清如拊掌笑道:“要不说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呢,我可不是另有打算了?不过得先说与督主听听,请督主替我斟酌一下才是。” 韩征“嗯”了一声,“你说。” 施清如便道:“我想着太医院我和师父既不能待了,总得另找出路才是,可我们又不能彻底脱离宫里,有我们在,与督主好歹也能有个照应,便想着能不能设法儿复设司药局?曾经的司药局之首我听说也是五品,只不过司药局只要女官,也不称太医,而是称司药、司药等,鼎盛时期,与太医院一内一外,地位和重要性其实都不相上下,若能复设司药局,我就能公开招考女官,重现当年司药局的盛况了。” 大周太祖立朝之初,因多年战乱,民不聊生,十室九空,当真是处处都缺人,尤其缺有真才实学的能干人,这也是历朝历代立国兴国之初的必经之路。 太祖遂“不拘一格降人才”,除了加开恩科,破格录用各方有识有能之士,还破天荒开了女子恩科。 于全大周范围内选募女官,一经考中录用,不但其家族享男子考中一样的优遇,女官本人还能享终生俸禄,葬入皇家陵寝,也就不必担心若不嫁人,会老无所依,死后会沦为孤魂野鬼了。 如此几经选募,大周女官鼎盛时期,足有三百余人之多,不但把整个后宫、内务府、宫正司和藏书楼等处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国玺一度都由尚服局的司宝女官所掌,前朝要用玺时,得先由太监来后宫请司宝,司宝核对无误后,才会拿印玺盖章。 纵观历史,历朝历代的女官都从没有过如此大的权力。 可惜好景不长,太祖才驾崩不到十年,大周已近乎完整的女官系统和制度便近乎土崩瓦解了。 这到底是男尊女卑的世道,权力理应都掌握在男人手里,女人就该相夫教子,依附男人而活,哪能凌驾于男人之上? 朝廷和皇室也理当以正三纲——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以作表率才是! 太祖是个不世出的明君,文韬武略,天赋异禀,又是马背上得来的天下,当年各处征战时,砍人如切瓜的“英姿”不知道多少朝臣都亲眼见过。 自然至死都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朝臣们压根儿不敢有半句二话,有半点违抗之意。 同样的,太祖的容人之量,也不是这世间任何人都有的,因为他自信自己是强者,可以让这世间任何有才之人为他所用,再有才的人到了他手里,他都能因人而异,用得得心应手。 可像太祖这样的男人这世间又有几个呢?绝大多数,都是那些个口口声声骂着‘牝鸡司晨’的庸人! 等到其时的太子太宗继了位,虽威严手段都差了乃父一截,却也是不可多得的明君英主,再加上太祖积威犹在,朝堂虽不至于仍跟太祖在时一样乃一言堂,太宗绝大多数时候,也是一言九鼎。 不幸太宗只在位五年,便也一病驾崩了,留下才年方十四的小太子继位,哪能是朝堂上一众老油子们的对手? 再加上后宫争权夺利亦是越发严重,太后自谓母仪天下,后宫大权就该独握在手才是,哪能再忍受女官们的掣肘? 如此两厢里一夹击,先头女官们的年纪都越发的大,几乎都已告老,新招的女官们水平又良莠不齐,还年轻未经事,让太后一打压,都辞官的辞官,缩脖子的缩脖子。 终于六局一司彻底名存实亡,大周也自此再无与男人们一样品秩待遇的女官,渐渐六局之下的二十四司更是好多司都连名儿都不存在了。 司药局便是那连名儿都不存在了的其中之一。 韩征一听就知道施请如和常太医‘不能彻底脱离宫里’是为了他。 不然以常老头儿那闲云野鹤般的脾性,早当游医,走遍大周所有的山山水水去了。 至于清如,她虽与常老头儿脾性不同,但向往自由、无拘无束却是人之天性,尤其皇宫还是天地间第一巨大的牢笼,若有可能,她大抵也是很愿意到处去走一走,看一看的吧? 可他们为了他,愣是愿意继续留下……韩征吸了一口气,斟酌道:“要复设其他司不容易,司药局却不难,后宫那么多妃嫔宫女,京城这么多高门女眷,很多时候太医们都不方便,这事儿应当我一提,皇上便会答应,只要皇上答应了,旁的都好说。只是万事开头难,复设司药局之初,你和常老头儿都势必会很辛苦,我实在有些舍不得。” 但让他们不再进宫了,就在京城开医馆他却更不放心,还是得把人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才能安心。 施清如笑起来,“辛苦不辛苦的,也是因人而异,因事而异的,自己喜欢的事,再累也不觉得辛苦了。就是本来不想给督主添麻烦,至少也要尽可能少添麻烦的,到头来却偏偏事事都要给督主添麻烦了……咝……” 她本来想通过太后来办此事的,虽有些难,只要筹谋得当,也不是不可能,如今人人都知道太后对她“恩宠有加”了,她又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求太后,而是一心为公,太后岂能不允的? 然转念一想,这事儿不是一日两日就能办成的,督主却据他说来,让福宁长公主好生喝一壶在即,届时太后一怒之下,坏了她的大事,她再想复设司药局,可就难了,还是别冒险的好。 这才会到底还是告诉了韩征。 只是她话没说完,额头已被韩征曲指给弾了一下,还挺疼的,于是本能咝了一声。 韩征见她抚着额头撅起了嘴,这才收回手,道:“以后再说这般生分的话,我就不止是弾你,我还要咬你了啊!” 施清如看他的神色不像开玩笑,忙识时务的赔笑,“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韩征这才满意的笑了起来,“这才乖。这事儿我回头会找机会向皇上进言的,且等着我的好消息吧,只是就为了一个司药局便开女子恩科,却是不现实,多半只能在京城和京畿范围内招募了;且一开始招募的人,只怕达不到你的要求,能招到几十个识文断字的,只怕已经不容易了。” 高门大户的女眷,或是家里日子过得去的,只怕不会来应考,但也只有她们才有机会学文识字,穷得日子都过不下去了的,谁还有那闲钱和闲心呢? 尤其女官制度废除了这么多年,如今再要起兴,一开始是绝不可能给女官们当初那些真正女官们的终身待遇的,要招到足够的符合条件的人,就更不容易了。 施清如倒是很乐观,“一开始能招到十个人,我就满足了,只要那十个人都识文断字,教起医术来便事半功倍。等她们都渐渐能独当一面了,旁人也都看到她们每月准时领月俸,日子越过越好了,司药局再要招人,势必也要容易得多,范围也能广多了。我又没想一蹴而就,一口就吃成胖子,所以督主就别替我操心了,你都把路给我铺好了,我再走不好,那我得多蠢啊,那么蠢一个女子,你确定你真会一直……喜欢下去,而不会嫌弃?” 韩征这回连眼角眉梢都有了笑意,“我自然会嫌弃,毕竟我这样谪仙也似的一个人……” 话没说完,已让施清如随手抓起桌上一个梨子塞进了嘴里,堵得说不出话来了,模样既滑稽又可笑,哪还有半分谪仙样儿? 施清如不由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方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瞪着韩征,道:“哼,居然真敢说会嫌弃我,可惜嫌弃也已经迟了,货物既已售出,概不退货!” 韩征伸手把梨子自嘴里取下,好气又好笑的又想伸手谈施清如,可惜被她一偏头躲过了,笑道:“再谈我,以后不来见你了啊。” 见韩征果然老实了,这才又正色道:“总归这不是一件小事,得从长计议,我回去后也得与师父慢慢儿的商量。师父是个不藏私的人,巴不得这世上所有人无论贵贱贫富,都病有所医,想来等招到了人后,会很愿意教授那些人医术。只除了师父和我两个人,咱们的草台班子便再无旁人了,实在有些捉襟见肘,就更得谋定而后动了,总归后边儿大家再慢慢商量吧,我就不耽误督主了,陈阁老还等着你呢。” 韩征也知道实在不能再耽搁时间下去了,小杜子在外面只怕都快将脚下的地砖踩薄一层了,清如或许听不到动静,他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只怕他再耽搁下去,小杜子就真要忍不住开口再催了。 只得道:“那我们一起出去吧,出了司礼监,我让小杜子还送你回去。” 二人遂一道出了房门。 果然小杜子在外面已急得只差撞墙了,见二人终于出来了,简直要喜极而泣,忙小跑迎了上前:“干爹,是要儿子送姑娘回去吗?” 顿了顿,才小声补充了一句:“陈阁老已打发人又来催请过两次了,想是真有十万火急之事。” 韩征“嗯”了一声,“走吧。” 带着施清如走在前面,小杜子忙跟在了后面,待出了院子后,另有十来个小太监忙也跟在了小杜子之后。 韩征一面走,一面低声与施清如道:“我今晚当是回不了府了,明晚应当能回,清如,我想明晚回府后,就能吃到你亲手做的宵夜,好不好?” 让她日日都下厨也太累了,他才舍不得,所以只偶尔纵容自己一次即可。 当然,这话也是委婉的想问她,还愿不愿意搬回都督府去,如果愿意,又打算什么时候搬回去? 当初她可是心灰意冷之下搬出去的,于彼此来说,都是一个不太美好的回忆,如今再要请她搬回去,自然有那么些难以启齿。 韩征倒也不是顾惜自己的面子什么的,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面子能当饭吃么? 他是怕他一提,便勾起了她不好的回忆,一气之下,直接说再不回去了,那他岂不得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与她同住一个屋檐,同出一个门了? 必须得徐徐图之,缓着点儿来才行。 施清如自然一听就明白了韩征的意思,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和督主之间真的有一种无形的默契,很多时候都是督主说上一句,她已猜到了下一句,当然,他也是一样;后者彼此一个眼神,就已明白对方的意思,根本不必把话出来了。 大抵这便是他说过的‘心有灵犀’了? 可她都已在心里决定过了,至少也要他求她三次,她才肯同意搬回去,他这才刚开口呢,还说得这般含含糊糊的,谁要理他啊? 遂只是装傻道:“好啊,我明儿下值回家后,便亲自下厨,做好了吃食打发人送去都督府,等着督主回府好立时就能吃。” 韩征见她眼里分明有慧黠一闪而过,知道她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过是在与自己装傻,可惜眼下他实在没时间与她你来我往的耍花枪。 只得笑道:“那好吧,我明儿可等着了啊。” 两人很快出了司礼监的门,韩征便叫了小杜子上前,“好生送了姑娘回去,回来后本督有事交代你去做。” 小杜子应了“是”,笑嘻嘻的看向施清如道:“姑娘,我们走吧。” 施清如看了一眼韩征,“那督主,我走了啊……”脚却是怎么也迈不出去,绞尽脑汁的想了半晌自己还有什么话没有与督主说的。 想来想去,竟然还真让她给想到了,忙与小杜子道:“你稍等片刻,我忽然想起还有几句话忘了与督主说。” 小杜子的面皮就几不可见的抽搐了一下。 姑娘至于吗,又不是与他干爹要分开多久,不说明日了,就今日,都还可以再见面的,也要搞得这样依依不舍,十八相送;关键他干爹竟然眼睛一下子亮了,显然姑娘所言,正中他下怀,合着方才在屋里待了足足一个时辰,足足谈了一个时辰的情说了一个时辰的爱,还不够呢? 真是没眼看啊,没眼看! 小杜子也就只敢暗中腹诽而已,面上却是什么都不敢说的,假笑着又应了个“是”,识趣的乖乖将跟着的小太监们都屏得更远了,他自己则站在稍近一点的地方,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韩征这才笑着低问施清如:“想起什么话忘了与我说了?” 施清如与他对视一眼,忙两颊发热的移开了,小声道:“我就是想起了那日与督主提起的那个汪执,督主可已远远的打发了?” 韩征笑道:“答应了你的事,我自然不会食言,第三日上我就让沈留去把他远远的打发了,你放心吧。” 施清如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其实、其实我那日事后一想,便觉得自己着相了,没有了汪执,却必然还会有李执张执王执,治标不治本哪有用?所以今儿就想再告诉督主,汪执既已打发走了便罢了,要紧的是,督主以后更得加倍小心,以免再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才是。” 韩征能体会到她言语见的殷殷关切之意,又想揉她的头发了,想到她还穿着太医的官服,青天白日的,让人看见了到底不雅相,这才忍住了。 笑道:“我知道,以后会加倍小心的,你就放心吧。” 那个汪执他次日便着人好生去查了一番,本以为多少会顺藤摸瓜查出些问题来,不想却是什么问题都没有。 但既然他的小丫头说他有问题,他就必然是真有问题,趁早远远的打发了也就是了,多大点事儿,于是转头就让沈留去办了。 施清如见韩征应了,这下真的是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再找不到理由逗留了。 只得一步三回头由小杜子引着去了。 余下韩征满眼温柔的看着她的背影直至不见了,才咳嗽一声,又变回了那个高冷威严的督主,让小太监们簇拥着,往内阁值房去了。 施清如晚间也与常太医大略说了一下她的打算。 常太医倒是不吝教授更多的人医术,医术跟钱财一样,也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他教会了更多人,更多人便可以救治更多更多人了,他巴不得好吗? 却还是忍不住皱眉,“就怕一开始不容易。可若不能开个后头,只怕要不了多久,这司药局又得名存实亡,消失于无形了。” 头一个太医院那群人便会容不下他们师徒,他们成功了便罢,一旦失败,势必要落井下石的。 真是光想都够令人憋屈了,一个个的就专心治病救人,救死扶伤不好么? 却又知道也不能全怨太医院众人,都有家有口,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谁又不想能好过一点呢,他却是孤家寡人一个,还有韩征当靠山,自然不一样。 施清如笑道:“万事开头难,一开始的确容易不了,可师父的好医术就是我们最大的底气,何况还有督主为我们大开方便之门,我就不信都这样了,我们师徒还办不好事,那我当初还谈什么志向理想呢?师父放心吧,我有那个信心,我们一定行的!” 常太医本就是豁达之人,让她这么一说,也生出了几分豪气来,道:“对,我们师徒有实打实的医术傍身,还有韩征为我们那样铺路,都还把事情办砸了,那得多蠢?何况就算办砸了又怎样,大不了不要这个官职了,本来我当初当太医也不是为的名利,回头失去了,也没什么可心疼的;至于你,都捞着个破县主当了,怎么也比当个小小的太医强十倍不止了,我们还有什么后顾之忧?打明儿起,便开始好生筹划吧。” 施清如喜之不尽,抱住了常太医的手臂,“我就知道师父最好了,这世上再找不到比师父更好的师父了!” 要不,再趁此机会,与师父说说搬去都督府的事儿? 常太医却是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少拍马屁,你心里又打什么主意呢?笑得这般奸诈,当你师父傻呢,才不会上你的当!” 施清如的笑就僵在了脸上,她明明是欢喜的笑,哪有‘笑得这般奸诈’了? 师父分明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嘛……不过,她真表现得那么明显吗,明显得师父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那算了,今儿还是别说了,省得师父觉着她‘女生外向’,还是回头再找机会慢慢儿与师父说吧。 于是笑道:“我没打什么主意呢,师父是不是误会了?时辰不早了,我让桃子让她们传膳了,吃完了师父好早些歇下,明儿还要一早进宫当值呢。”说完便出去了。 常太医待她出了门,才捋着自己几根稀疏的胡须,哼笑起来,好歹师父我老人家吃过的盐比你小丫头吃过的米还多,还想跟我玩心眼儿? 哼,你还嫩了点儿,回头我且挤兑韩征去,挤兑够了,心情好了,我再来考虑要不要同意吧! 次日,施清如与常太医在太医院仍然处于无形中被孤立起来的状态,各宫各府有传请太医的,江院判也不给师徒两个派差了,反正也没指名道谢要他们师徒去不是吗? 师徒两个因此一上午都很闲。 不过他们自有自己的事忙,才懒得去理会这些不值一提的小招数了。 到了中午,有御史参奏福宁长公主‘卖官鬻爵,奢靡浪荡,御下不严,纵容乳母之子为霸占伤残军士之女,从而打死了伤残军士’等足足十几项罪名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城大大小小的角落。 太医院众人自然渐渐也都听说了。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过就是看个热闹,悄悄咂舌一回‘长公主竟然做了那么多……’,再悄悄议论一回‘是哪个御史这般不要命,竟敢参奏长公主,不怕回头长公主撕了他呢?’、‘太后那般疼爱长公主,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的’、‘哪消惊动太后,皇上先就会把事情替长公主平了,你忘了当年驸马那啥啥……’ 施清如却是知道是韩征出手了,不得不说,她心里真的很痛快。 这么多项罪名下来,又是御史弹劾,福宁长公主就算再嚣张跋扈,也得立时到御前请罪,再加上隆庆帝如今对她情分大不如前,想也知道,她这次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却又禁不住有些担心本来以为事情已经了了的福宁长公主和太后见韩征竟还如此不依不饶,会一怒之下狗急跳墙,弄得最后韩征虽替她出了气,却自己也没讨到好。 好在是韩征很快便打发小杜子过来传了话儿给她:“干爹让姑娘只管放心,他心里都有数,会让局势一直在他老人家的控制之内的。” 施清如这才心下稍安,却仍悬着一半的心,时刻留心着外面的动静。 到了下午,她就听说了福宁长公主进宫,到御前请罪的消息。 这也是所有被御史言官弹劾之人要做的第一件事,朝臣们是当场便要出列请罪,请完了罪,才是为自己辩解,再由有司衙门去核实御史所奏之事是否属实。 搁公主郡主们身上,不能当朝请罪,便只能事后进宫请罪了。 要搁以往,福宁长公主被弹劾了,才不会进宫请罪,隆庆帝自会替她把事情平了,——不,搁以往,压根儿就不会有御史敢弹劾她,如今却有了,还一奏本便罗列了她那么多项罪名,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第一百五七回 严惩不怠 弹劾福宁长公主的御史叫钟起,在御史台官职不高,名气却不小,因为他连隆庆帝都参过,惹得隆庆帝怒打了他三十廷杖,最后却也不了了之,连他的官位都没贬黜。 自那以后,钟起便名声大噪,在御史台也有了比较超然的地位,谁见了都要赞他一声‘刚直不屈,连皇上都敢参’,是条‘铮铮铁汉’。 可就算是这样的‘铁汉’,搁以往也是不敢参福宁长公主的。 所以福宁长公主接到消息后,有多怒不可遏,可想而知,从接到信儿到进宫请罪的一路上,就没停止过以最恶毒的言语咒骂钟起。 不过,福宁长公主骂得更多、更恶毒的,还是韩征。 那个阉竖、狗奴才,她母后都已赏了那小贱人县主的封诰,也风风光光的册封过了,那小贱人当时既受了封谢了恩,便也就说明不计较此事,此事已经揭过去了。 他却还要不依不饶,竟然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在她和母后都放松了警惕之时,忽然来了这么一出,简直就是恶毒至极,其心可诛,不怪都说太监都是没根儿的人,最是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她不将他碎尸万段,再扔到乱葬岗喂野狗去,誓不为人! 还有那个姓施的小贱人,她也要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才能一消她心头之恨! 那个钟起亦是一样,哼,什么狗屁‘铁汉’不‘铁汉’的,真那般刚直的人,在御史台平安待不到现在,显然背后有人,却是没想到他背后的人竟是韩征……不止,如今满朝文武,还有几个不是那个阉竖的走狗的? 偏皇上猪油蒙了心,如今只信那个阉竖,反倒连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姐姐都不信了…… 福宁长公主越想越怒火中烧,越想越恨之余,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知道她被弹劾了,一双儿女却半点不为她生气担心,反而觉得她也该低调一段时间,修身养性一段时间了,反而催着她快些进宫谢恩,最好也被再让太后介入此事,省得越发消磨了母子、姐弟之间的情分。 丹阳郡主和萧琅都不是傻子,如何不能据隆庆帝默许韩征清除掉了她在乾元殿安插的所有人之举,猜到皇上舅舅是对自家母亲有所忌惮防备了? 便是丹阳郡主是个女孩儿家,养得娇一些,也早猜到了。 再想到隆庆帝一月也到不了仁寿殿一次给太后请安,尤其近一两年以来,母子两个更是几乎从未说过体己话儿了,哪家儿子与亲娘疏远至此的?不就是皇上舅舅心里早存了芥蒂吗? 那自家母亲眼下不韬光养晦,更待何时?还是那句话,到底这天下是宇文家的,她是姓宇文不假,他们兄妹却姓萧,这一点是无论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何况连皇上舅舅那一关都先过不了,再想旁的又有什么用,皇祖母真没重要到她和母亲以为的能影响国本的地步,倒不如先看别人蹦跶! 当然,兄妹两个心里也是不无担心的。 此番母亲被弹劾了那么多条罪名,皇上舅舅便是有心从轻发落,碍于物议群情,只怕也轻不了,何况,皇上舅舅还未必有那个心呢? 不过就算再怎么不能从轻发落,却也绝对重不到哪里去,母亲到底是皇上舅舅唯一的胞姐,是先帝唯一的嫡公主,皇祖母如今也还健在,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罚得太狠? 想来至多也就是小惩大诫罢了,断不会受任何实质性的苦头,更是万万不可能有性命之忧的。 所以兄妹二人虽不无担心,那担心却也有限。 萧琅甚至生出了几分不该有的正中下怀来,那日从大相国寺回来时,他还曾不孝的想过,要是韩征能不因施太医封了县主便既往不咎了该多好,他下不了狠手,便只能寄希望于韩征来下这个狠手了。 倒是没想到,韩征竟然真的这么快出手了,他也算是愿望成真了,虽然实在不孝,他却是真的希望这次能让母亲深刻反省,吸取教训,以后都不再犯! 丹阳郡主倒不至于像萧琅这样想,如果可以,她还是希望韩征能既往不咎的,不然也不会借送施清如那样一份厚礼了,那与其说是她的贺礼,倒不如说是她的补偿。 可惜都被清如,不,应该说是被韩厂臣给退回来了,也就是说,韩厂臣就没想过既往不咎,如今事情终于发生了,丹阳郡主心里便也没什么可意外的,反而有些如释重负了。 韩厂臣这次之后,总能消气了吧?他这样明刀明枪的来,总比面上笑呵呵,背后放冷箭的好! 她也不必心里时刻都沉甸甸的,跟压着一块大石头一样,头上也不必时刻悬了一把无形的剑似的,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便会落下了。 如今不管结果是好是坏,总有个确切的结果了! 兄妹两个担心有限还有一点原因,他们都以为钟起对自家母亲的弹劾太言过其实,母亲生活‘奢靡’乃至……‘浪荡’的确是有的,对底下的人宽纵了一些他们也承认,可‘卖官鬻爵’却绝对是没有的,他们做子女的,难道还能不知道不成? 福宁长公主是不知道自己一双儿女的所思所想,不然她得更悲从中来。 但饶是如此,她坐在马车里,想到自己连日对儿子的精心照料还有儿子对她的冷淡,眼泪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那个不孝子心里一定很高兴她被弹劾了吧?若不是为了他,又怎么会生出这么多事儿来? 女儿也是一样,都说那是当娘的最贴心的小棉袄,可她家的这是小棉袄吗,从来都只会帮着外人来气她,顶撞她,——她肯定是前世不修,这辈子才会摊上了这样一双儿女,她都把心捧到他们面前了,他们却反倒嫌她的心血淋淋的,会脏了他们的手,她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福宁长公主愤怒了一路,难过了一路,到宫门外下马车时,却反倒冷静了下来。 至多也不过就是减她的食邑,申斥她,让她闭门思过而已。 很快便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了,后面还有母后的生辰,还有过年,要不了多久,她就能解了禁闭,再次进宫;她被减去的食邑,母后也自会替她讨回来,自会拿体己贴补她,她至多也就是丢脸而已,什么大不了的? 她迟早总会十倍百倍讨回来的! 福宁长公主就这样一路到了乾元殿。 正好隆庆帝正听韩征和众阁老议事,议的自然是对南梁用兵之事,听得福宁长公主求见,脸色一变,片刻才叫了“传”,便自有小太监却行退出去,传福宁长公主去了。 一时福宁长公主进来了,进来便跪下请罪,“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隆庆帝见胞姐又瘦又憔悴,想到萧琅不慎掉了马,摔断了两条肋骨,她连日还不定怎生担心劳累,倒是心软了两分,叫了福宁长公主起来,方问她:“皇姐说自己有罪,那你何罪之有啊?” 福宁长公主便为自己辩解起来,“听闻有御史弹劾臣,便来了御前请罪,至于何罪之有,臣自己也说不好。说臣‘奢靡浪荡’,这一点臣认,可臣生来便是公主,天之骄女,奢靡一些怎么了?臣驸马早亡,臣一个寡妇,也没想过再樵,养几个戏儿门客解闷又怎么了?大周哪条律例规定公主不能如此了?当年父皇还在时,几位姑母就没有此类事情不成?父皇却一律不管,反而优渥有加,难道臣身为父皇唯一的嫡公主,还连姑母们且及不上了?” 顿了顿,继续道:“说臣御下不严,臣也认。公主府上下几百口子人,却只得臣母子三人,因母后疼爱女儿和孙子孙女,臣母子三人一月里还大半时间,都在宫里,如何能确保府里所有下人都没有仗势违法之事?臣便不回去细问细审,也知道定然少不了,可这种事,何止臣府上,京城哪个高门大户府上能杜绝的?大不了臣回去后,把所有人都遣散了,让内务府再给臣另挑好的使便是了。” 隆庆帝让胞姐这么一说,心下不由有些软了。 哪朝哪代的公主不是生来便是享受的?奢靡怎么了?他们皇家奢靡得起;所谓‘浪荡’更是可笑了,难道还指着他胞姐给姓萧的那个无情无义之辈守一辈子不成? 他胞姐只是私下养了几个面首而已,又没有改嫁,一点不过分好吗? ‘御下不严’更是哪家都免不得了的,怎么别家都没事儿,偏轮到他胞姐,就不行了,非得分出个子丑寅卯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谁不知道! 隆庆帝不自觉便放缓了声调:“那‘卖官鬻爵’皇姐怎么说?纵容乳母之子打死伤退残疾军士又怎么说?” 福宁长公主自然仍要辩的:“‘后宫不得干政’乃大周祖训,臣虽不是后宫,却也牢记太祖教诲,怎敢行此禄蠹之事?纵容乳母之子如何如何就更是没有的事了,还请皇上明察。” 话说得光风霁月,掷地有声,心里却是一阵阵的发虚,‘卖官鬻爵’之事她自然是做过的,不过随手写个条陈,或是打个招呼,便能得到大笔银子,还能为自己多安插一些人手在朝堂上,指不定将来什么时候便能派上用场的事,她何乐而不为呢? 韩征既安了心对付她,势必早有证据,容不得她空口白牙的抵赖;同样的,她乳母之子打死伤退残疾军士之事,只怕也是真的,便不真,韩征也一定要给她做成真的,——总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韩征今日敢摆她一道,他日就等着被她碎尸万段吧! 隆庆帝见福宁长公主不认,惯例被弹之人认不认罪,都要着有司衙门调查的,遂指了掌刑部的段阁老与宗人府齐查此事,然后让大家都跪了安。 众人连同福宁长公主,遂一道退出了乾元殿的南书房。 福宁长公主这才叫住了韩征,冷笑道:“韩征,好得很,你真是好得很,本宫记住了!” 韩征笑得风轻云淡,“长公主谬赞了,臣当不起。恭送长公主。” 福宁长公主狠狠剜了他一眼,才怒气冲冲的去了。 余下韩征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勾起一边唇角,掸了掸衣袖,回了司礼监去。 刑部与宗人府动作很快,不两日便已查到了福宁长公主“卖官鬻爵”的证据——替她跑腿儿的心腹、吏部替她办事的侍郎等几个人证,还有她亲笔所写的本以为早已毁了,如今却又重见天日了的条陈,人证物证俱全,可谓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随即又查到了她乳母之子,也就是翟嬷嬷之子打死伤退残疾军士之事亦属实。 那死者乃是一个老兵,在战场上残了一只手,只能伤退返乡,好在有抚恤金,便用抚恤金买了十几亩地,一家人日子也算过得。 死者有一个女儿,生得十分秀美,早定了亲,只等年底完婚了。 不料却被翟嬷嬷的儿子经过看上了,硬要抬回去做妾,那死者将女儿许的是自己一个旧时同袍之子,自不会背信弃义,何况他女儿还死活不愿意,便一口回绝了翟嬷嬷之子,让他不要再痴心妄想。 翟嬷嬷之子虽生来便是奴才,却因翟嬷嬷在福宁长公主跟前儿有体面,过的日子寻常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且及不上,早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子。 见死者竟敢回绝自己,先还能耐下心砸银子财物,后见自己都加到快一千两的财物了,对方竟然还不肯同意,甚至还拿了大扫帚打自己赶自己,哪里还忍得下那个气? 指挥一众狗腿子一拥而上,便把那位爱女心切的父亲打了个稀烂,当场便断了气。 眼见都出人命了,翟嬷嬷之子仍然丝毫不慌,对那姑娘撂下一句:“爷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办丧事,一个月后,你再不肯吃爷的敬酒,爷就只能让你吃罚酒了。” 扬长而去了,却没有先回城,而是去那姑娘家所属的宛平县县令处打了个招呼,塞出去一堆银票,便自谓事情已经了了。 只可惜,他主子不幸惹了韩征,他也就只能跟着不幸,只能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应有的代价了! 这下隆庆帝心不软,也不觉得福宁长公主不过分了。 竟然拿朝廷的官职来自己赚钱,趁机安插自己的人在要紧的职位上,她的食邑年赏还不够厚,当年她下降时的十里红妆还不够厚呢?更别说这么多年来他和母后对她的大贴小补,对她一双儿女的赏赐不断了! 她又想干什么?难道竟还想学太平公主,甚至是武曌不成! 光这一条,就够隆庆帝震怒了。 何况还夹杂了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不过一个乳母之子,就敢那般无法无天,草菅人命,还敢在出了人命后,没事儿一般,去找当地的县令把事情给平了,他以为他是谁? 仗的不过就是他娘是长公主的乳母,仗的不过就是福宁长公主之势罢了! 连一个奴才秧子尚且敢如此,有其仆必有其主,福宁长公主往常有多无法无天,草菅人命,可想而知,同样的事定然更是数不胜数,只不过被遮掩住了而已。 更兼有朝臣觐言,“如今正是对南梁用兵的关键时期,兵马粮草良将固然重要,然最重要的,还是每一个最普通的兵士们,若没有他们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就算将军们再有勇有谋,擅于用兵,也是打不了胜仗,护不住大周的疆土百姓的!一旦此事传开,岂非寒了万千将士们的心?他们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年纪轻轻便丢了命的数不胜数,侥幸能熬到一官半职的,却少之又少,更多还是如此番死者那般,因为伤残,不得不拿着一点抚恤金返乡艰难过活的。” “可他们是朝廷的有功之臣这一点却是无论谁都磨灭不了的事实,如今有功之臣却让一个乳母之子仗势打死了,就因为想要强抢人家的女儿,甚至人都打死了,还要强抢人家的女儿,如此禽兽不如,到底至国法于何地?不就是因为自谓有长公主护着,连国法都奈何不得他吗?臣恳请皇上一定要从重发落草菅人命之徒,以正公理国法!也请皇上严惩长公主,以儆效尤!” 觐言的朝臣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掷地有声,立时其他朝臣便纷纷附和起来:“臣等附议,恳请皇上一定要从重发落草菅人命之徒,以正公理国法!也请皇上严惩长公主,以儆效尤!” 当然,福宁长公主昔年曾力助隆庆帝上位,早几年也极得隆庆帝敬重信任,在朝堂上自然也是有人的。 可惜此一时彼一时,从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眼见她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她那些明里暗里的拥趸们都要思量再思量了,何况大家都不是傻子,也不是今日才感知到她要跌跟头的,早就隐隐有所感觉,暗中在谋后路了。 如今自然不会站出来替她分辨,何况他们纵站出来,对上“群情激愤”的其他众臣工,也是寡不敌众,自然没有站出来的必要了。 于是福宁长公主直接被降为郡主,罚俸三年,禁足一年,至于仗势行凶的翟嬷嬷之子,叛了斩立决,经由福宁长公主——如今该叫福宁郡主了,经福宁郡主“推荐”授官升迁之人,也都全部停职查办,依律问罪。 圣旨传到仁寿殿,进宫请罪之后,便直接到了仁寿殿哭诉,之后更是直接在仁寿殿住下不走了,心里也因太后安慰与撑腰,而又多生出了几分希望与底气来的福宁郡主立时疯了。 竟然把她从长公主直接贬为了郡主,与她女儿一样的品秩了,以后她还有什么脸面再在京城的上流圈子里出现,她都不用出门见人了,皇上真是好狠的心,他就不能只减她的食邑吗? 哪怕减她一半的食邑她都认了啊,罚俸禁足什么的,也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她也认了。 却偏要这样打她的脸,这还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吗,这比仇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拼了命的为他冲锋陷阵,为他殚精竭虑的谋划!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如今人人都知道皇上已不再信任敬重她这个胞姐了,继在乾元殿多年的苦心经营毁于一旦后,她在朝堂上多年的苦心经营,自此也将土崩瓦解,那她还拿什么来为她的儿子谋划,还凭什么当太后? 她根本就已毫无筹码,毫无胜算了啊! 福宁郡主因把就近一个人高的大花瓶往地上一推,待其摔得四分五裂后,捡其其中一块碎片,便要冲出仁寿殿,杀了施清如去。 那个贱人,竟然害她这么多年的苦心都毁于一旦了,还弄得他们母子只差反目成仇,她还留着她干什么,她立时割断了她的喉咙去,反正她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怕的,难道韩征还能让她为一个贱人偿命不成? 她无论如何都是皇室血脉,母后也还在,哪怕韩征再权势滔天,再能蒙蔽皇帝,也断不能真让她为一个贱人偿命,那她还有什么可委屈自己的了,实在不行了,她不是还可以跟韩征同归于尽吗?! 太后见福宁郡主赤红着眼睛,满脸的如癫似狂,知道她已气昏了头,气得彻底失去了理智,猛地上前“啪”的一声,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福宁郡主吃痛,捂着脸定定的看了太后好一会儿,终于把手里的碎瓷片扔到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母后,韩征简直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皇上也是,我可是他唯一的亲姐姐啊,竟然终于对我,这样打我的脸……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出门见人?您也答应了我,绝不会让皇上重罚我的,可现在您看,我都让欺负成什么样儿了,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太后却是一脸的冷静,吩咐段嬷嬷将殿内服侍的人都打发了后,方坐到榻上,沉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至今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哀家看你当初在你父皇面前,一口一个‘儿臣’时,不是很明白君臣之分么,怎么如何年纪越大,道理反倒越来越不明白了?难道在你心里,只有你父皇才是君,皇帝便不是了不成?这一点,连哀家都能看出来,你就从没真正当皇帝是皇帝过,至今都当他是弟弟,至今都还想着你是他唯一的胞姐,想着摆你皇姐的架子,皇帝自然也能看出来,叫他怎能不生气?” 福宁郡主让太后说中了心思,哭的声音小些了,“我哪有没当皇上是皇帝过?我哪次当面儿不是自称‘臣’来着?” 太后冷哼一声,“言不由衷的自称,一次两次能糊弄住人,次数一多,可就未必了,你当人人都是傻子,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不成?尤其那还是皇帝,是一国之君,你当谁都傻子都可以,却万万不能当一国之君是傻子,任何时候都不可以!” 福宁郡主抽泣一声,声音都小了些,“母后,我没有,我真的从来没那样想过,不过是想着我与皇上是真正的至亲,这世间再找不到比我和他更亲的人了,想着只有我们母子三人是真正血脉相连的至亲,所以偶尔才在他面前没那么拘束而已,不然这世间所有人都对他恭恭敬敬,从神一样,他的日子还有什么意趣?” 太后道:“你这话是不假,你和哀家的确是他在这世间最亲的人,血浓于水。可琅儿和珑儿身上只流着你和哀家的血,没有流着他的血啊,久而久之,叫他怎能不疑心生暗鬼?尤其韩征还那么阴险狡诈,把他这个心理抓得透透儿的,咱们如今是不吃下这个亏,也只能吃下了……你给哀家过来坐下,先听哀家把话说完再发疯也不迟!” 福宁郡主见太后一脸的冷意,本来因她那句‘咱们如今是不吃下这个亏,也只能吃下了’又要发疯的,当下也不敢再疯,只得强忍怒火,悻悻的坐到了太后对面。 太后这才又道:“所以你如今被罚了,也不全是坏事,等你一段时间不进宫,皇帝一段时间不见你了,所谓远香近臭,自然又想起了你昔日的好处了。不然这次何以琅儿和珑儿都没被你牵连,仍好好儿的?说明皇帝还是给你留了余地,还是很喜欢两个孩子的。” 见福宁郡主不知不觉的缓缓点头,继续道:“届时你再病上一场,做出个满脸病容,痛定思痛的形象来,皇帝的心自然也就更软了,哀家再从旁替你敲敲边鼓,你还怕你今日失去的,回不来么?” 福宁郡主不服道:“就算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封回长公主,我多年的苦心经营,也回不来了啊!” 太后瞪了她一眼,“你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脑子也跟着傻了吗?琅儿要上位最关键的一点在谁身上?不是朝臣不是宗室更不是韩征,当然他们的意见也能起一定的作用,却绝不能起决定的作用,决定权最终还是掌握在皇帝手里啊!皇帝如今又最见不得听不得什么?过继,立太子!” “所以,眼下琅儿争反倒会败,且是越争越败得快,不争反倒是最稳妥的争,你们母子正好趁此机会韬光养晦,让那两个争去,等他们争得你死我活了,不争不抢的琅儿不就自然而然显出来了吗?” 福宁郡主明白了,小声道:“琅儿和珑儿也是这么说的,可母后,这要多久啊?我就怕皇上他忽然……我们会措手不及啊……” 皇上可才重病了一场的,母后年纪就更大了,谁知道会不会忽然就? 这也是太后最大的担心,半晌才道:“一两年、两三年应当还是没问题的。等你们母子韬光养晦后,那两个肯定以为少了一个对手,只要打倒对方,自己就可以上位了,势必会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斗个你死我活。哀家回头也会不定时传了他们进宫,各自给他们一些希望……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后,琅儿便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最多一两年间,也够他们分出胜负了!” 福宁郡主这下全都明白了。 倒是不那么抵触隆庆帝对自己的惩罚了,却仍是悻悻道:“那韩征呢,他摆了我们一道,母后就打算略过此事不提不成?母后养气功夫到家能做到,我可做不到,您明明都已先封了那个贱人县主了!” 太后冷笑道:“你还是没懂哀家的意思!韩征为什么敢那么嚣张?就因为他把皇帝的心琢磨得透透的,只要皇帝还信任他一日,咱们便奈何不得他!你要报复他,就要先比他更能琢磨皇帝的心,让皇帝更信重你,届时你无论是办他,一报今日之仇,还是助琅儿上位,都轻而易举了。如今却绝不是好时机,你若再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来,就真是彻底绝了琅儿的路,绝了你快意恩仇的路了!” 福宁郡主小声道:“母后的意思就是忍呗?您都是太后了,我也生来便是天之骄女,连父皇在时,都没这么忍辱负重过,如今倒要忍一个太监了,我实在咽不下那口气啊!” “咽不下也得咽!”太后冷冷道,“除非你想以后看人的脸色过日子!” 她前儿刚得到消息韩征竟还不依不饶时,何尝又不气?但再气也知道必须忍下这口气,谁让皇帝没有儿子,猜忌心越来越重,她又一心盼着自己的血脉上位,与皇帝便有了无形的分歧与矛盾,也有了顾忌与掣肘? 福宁郡主就不说话了。 她这辈子就没看过人的脸色过日子,难道真等到老了后,反倒要看人的脸色过日子了不成?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太后这才放缓了语气,“永远记住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何况你这算什么苦?待会儿就向皇帝请罪赔不是,再辞行去,尤其别忘了让他保重龙体,至于怎么把话说得更漂亮,不用哀家细细教你了吧?” 顿了顿,“回去后再好好整顿一下你府里那些个牛鬼蛇神,第一个便把崔嬷嬷全家都给哀家打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养他们到底有何用?至于旁的,再慢慢的从长计议,横竖来日方长。至多哀家答应你,将来一定让你亲自处置韩征和那小贱人,你总满意了吧?” ------题外话------ 感觉最近大家都不爱我了捏?嘤嘤嘤…… 第一百五八回 接受现实(二更) 太后怕福宁郡主还想不通,还要牛心古怪之下,不定又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当下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劝说了她半晌,直说得她答应立马就去乾元殿求见隆庆帝,接下来一段时间里,也一定会老老实实的窝在自己府里修身养性后,才算是稍稍放下心来,打发她去了。 而福宁郡主出了仁寿殿后,让迎面而来的热气一扑,反倒冷静了下来。 母后说得对,她的确不能再发疯发癫了,韩征如今圣眷正隆,把皇上的心摸得透透儿的,这次报复她,也根本不是用的阴谋,而是完全可以摆到阳光下的光明正大的阳谋。 便是她豁出去闹到皇上跟前儿,韩征也完全可以说他绝不是出于什么私怨不私怨,他问心无愧。 反倒是皇上问起她因何与韩征结怨,她要怎么说? 说因为她儿子看上了韩征的对食,竟还想明媒正娶那小贱人狐媚子,为此不惜顶撞她,她一气之下,适逢宇文皓又到大相国寺给太后请安,她便灵光一闪,生出了要借刀杀人除掉小贱人的主意,结果却害人害己,萧琅也跟着跳了下去,亏得老天保佑,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他断掉的两条肋骨也不是因为不慎掉马,而是在激流里不知道怎么弄断了的? 那韩征管保立马会再给她安个‘欺君之罪’,她的琅儿也会因为‘色迷心窍,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可以不要’,让皇上彻底否认了他,让他再无一丝一毫上位东宫的可能性。 就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便可以亲长家族责任通通都不要,真让一个人当了太子,再让他当了皇帝,不是注定又是一个烽火戏诸侯,就为了博美人一笑的周幽王吗! 韩征必定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这般心狠手辣,不留余地的。 那她真如癫似狂的与他鱼死网破,才真是如了他的愿,他一个贱命一条的太监,无家无亲无后,说到底死了也就死了,什么大不了的? 她却有儿有女,有家有业,生来便是天之骄女人上人,将来待她儿子上位后,她享大福的日子更是在后头。 和韩征一比,她便是那最考究最珍贵的细瓷,韩征却是最粗劣最底下的瓦砾,与他斗得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她不是亏大了,不是疯了吗! 当务之急,就像母后说的,她只有示弱,只有韬光养晦,才是最好的能让皇上心软的法子。 只要皇上心软了,念旧情了,她今日失去的,便立时都能回来;等到她如韩征一般将皇上的心拿捏得透透的,取代韩征成为皇上最信任的人后,韩征和那小贱人几时死、怎么死,还不都是她说了算了? 等到她儿子再正位东宫,成为新帝后,她今日之耻就更算不得什么,也根本不会再有任何人敢提及一个字了,毕竟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舆论亦是一样,只会掌握在胜利者手里! 福宁郡主想通后,就越发的冷静了,也彻底接受了现实,带着人径自去了乾元殿。 一边走,一边还在想着待她回府后,要怎么处置崔嬷嬷一家。 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奴才,她抬举他们,让他们过的日子寻常大户人家的主子且及不上,他们倒好,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崔嬷嬷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儿子叫什么来着? 崔齐?崔安?崔……呸,她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平时连远远给她磕个头请个安的资格都没有,就敢仗着她的势,打着她的旗号,在外面欺男霸女,在县令面前摆谱,谁给他的脸,谁给他的胆子! 听说他家里还有好几房小妾,日子倒过得比她儿子还要逍遥受用了,她儿子生来就是天潢贵胄,尚且那般的洁身自好,她儿子才最有资格欺男霸女好吗? 结果她儿子那般的正派,一个奴才秧子反倒摆出了比主子还大的款儿来,皇上怎么只判了他个‘斩立决’? 就该判他个五马分尸,车裂或是凌迟才是! 还有崔嬷嬷,连儿子都管教不好,平日里给她办事,只怕也多有不尽不实之处,她养她到底有何用? 回去她便把他们全家活活打死,扔到乱葬岗子喂野狗去! 福宁郡主想着,不知不觉到了乾元殿,这才先压下满腔的怒火,理了理衣妆,叫了自己的人上前去请看门的小太监帮忙通传不提。 再说施清如与常太医连日来虽都忙忙碌碌,却也没忘分神关注着福宁郡主被弹劾一事。 及至今日,终于出了结果,施清如虽觉得解气,心却仍悬着,怕福宁郡主与太后不会善罢甘休,找韩征的麻烦。 常太医也多少解了几分气,却仍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就降了一级,罚了三年俸,禁足一年而已,这惩罚也太轻了吧?换了寻常人,怎么可能罚得这般轻,不死也得脱层皮,她却是既没伤筋也没动骨,也就比什么惩罚都没有,稍微好那么一丁点儿而已。” 施清如小声道:“虽说本朝律法规定了‘天子犯法,却庶民同罪’,却是同罪不同罚啊,别的不说,就说达官贵人几乎都有‘八议’,寻常百姓能有吗?师父就别生气了,至少还是让福宁郡主受到了惩罚,已经比之前好太多了。” 关键她到底没事儿,萧琅还为了救她奋不顾身,弄得至今都没进宫复值,若督主再狠一点,福宁郡主与太后只怕就真要鱼死网破了。 常太医闻言,想到就这个结果,还是韩征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才最终达成的,他再抱怨,回头让韩征知道了,心里不定会是什么滋味儿,这才没有再说。 师徒两个忙到傍晚时分交了班,便打算出宫回家去了。 ------题外话------ 二更来了,大家有票了?月底了,肯定都有撒,嫑客气,尽情砸我吧,我承受得住的,o(* ̄︶ ̄*)o 第一百五九回 日子充满了盼头 一下午都没福宁郡主或是太后到乾元殿哭闹的消息,想来她们已经接受了现实,又因督主把握好了那个度,没有踩到她们的底线,所以她们决定暂时忍下这口气,以图后效了? 施清如一边想着,一边随着常太医出了太医院的大门。 远远的就见小杜子小跑着过来了,跑近后给师徒两个行了礼,笑道:“姑娘,干爹说今晚想去您那边儿用晚膳,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施清如闻言,未及答话,常太医已哼笑道:“想去我府上蹭饭,不是该问我方便不方便吗?问我小徒弟做什么,她可做不了这个主!” 小杜子就讪笑着看向了常太医,“这不是想着您老素来不管这些琐事儿的,才直接问的姑娘么?那您老怎么说,方便还是不方便?” 常太医皮笑肉不笑道:“要我说,自然是不方便,可……”看了一眼施清如,“可谁叫女生外向呢?” 说完便大步往前去了。 小杜子这才笑着看向施清如,“姑娘,干爹应当您和常老到家半个时辰后就能到,让您千万别累着自己,大热天儿的,就别亲自下厨了,让厨娘们做了就是了,他老人家今儿主要是有正事与您说,用膳只是顺带的。” 施清如想到前儿她去司礼监,也是因为韩征有‘正事’与她说,结果……脸微微发起烫来,笑道:“我知道了。你快回去服侍督主吧,路上小心。” 小杜子便笑嘻嘻的应了“是”,转身走了。 施清如这才加快脚步,追常太医去了。 一时回了家,施清如稍事歇息,便去了厨房。 督主虽说了让她别累着自己,不要亲自下厨,可前儿答应了他要做了宵夜送到都督府,等他回府就能吃到最终也没能成行,因为那天晚上他压根儿就没回府,早早便打发小杜子递了话儿给她。 那今儿自然要让他吃好才是,难道就许他心疼她,不许她心疼他不成? 施清如到了厨下一看,因天气炎热,本来厨娘便熬的是绿豆杏仁粥,两道主菜山蘑木耳爆鸭胗和酸甜凤梨排骨也都是极开胃的,再配上几个清淡爽口的素碟,她倒是不需要再添多少菜。 遂只做了个牛肉夹烧饼,又做了个凉皮,也就很够老少三人吃,还谁的口味都照顾到了。 从厨房出来,见时辰还早,施清如又回房简单梳洗一番,换了件衣裳,才去了前厅。 正好韩征也到了,除了玉面微微有些发红,身上竟是半点汗意都不见。 看得施清如暗暗羡慕妒忌恨,他这也太得天独厚了一点儿吧,大热的天儿也时时都能这般清清爽爽的,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出汗少,他才总是苦夏? 想着,施清如叫了桃子打水来韩征净手,随即叫了厨娘摆饭。 一时膳毕,刚移到偏厅里,常太医便起身离开了,整顿饭他都在看一出“你给我夹菜,我给你夹菜”的戏码,简直早看够了好吗?幸好不是顿顿天天一起用膳,不然他一定光看就看饱了,不用吃了! 不过临出门前没忘记警告韩征,“给我该说的话说完了,立刻走人,明儿我小徒弟还要早起进宫当值去呢,别耽误了她休息。也给我老实一点,别、别那个咳……多手多脚的啊,否则老头子的银针可不是吃素的!” 说完便甩袖去了。 剩下韩征与施清如都有些尴尬,施清如脸皮到底薄些,尴尬更甚,师父怎么偏说那样的话,难道,师父是看到过什么,或是猜到什么了?真是有够让人难为情的。 片刻,还是韩征先笑着低声开了口:“别多想,老头儿可能就随口那么一说而已,就跟所有有女儿的老父亲一样,都怕自家的白菜傻乎乎的就让猪给拱了,傻乎乎的就让猪给占了便宜去。” 说得施清如“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督主的意思,是说你自己是猪吗?” 顿了顿,回过味儿来,“你才傻乎乎呢!” 韩征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让他整个人柔和得跟人前那个韩厂公简直判若两人,“那猪配傻乎乎,不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吗?” 一面说,一面趁机握了施清如的手,想拉到入怀。 又怕常太医万一在暗中监视着他呢? 到底没敢造次,只把施清如的手握到唇边轻吻了一下,便放下了,却没有松开,而是一直握着道:“我打算就这两日便向皇上觐言复设司药局的事了,你和老头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施清如抽了几次手,都没能抽回来,又见有桌子的遮掩,也就由他去了,道:“我和师父一直在准备,因从来没做过,其实具体也不知道该准备些什么,总归且走且看且完善吧。” 韩征点点头,“那就且走且看且完善吧,不过藏书楼应当有当年司药局的相关卷宗,回头我让小杜子找找去,找到了即刻送去给你,应当多少也有几分参考价值。” 施清如笑道:“那当然最好了。对了,督主,福宁长公主此番由公主变郡主,还罚了俸禁了足,她那么好面子一个人,只怕觉得脸都丢尽了,没有找你的麻烦,或是撺掇了太后找你麻烦么?本来我昨儿该去仁寿殿给太后施针的,段嬷嬷却一早打发人来告诉我,太后让我这几日都不用去仁寿殿了,这是太后怕自己一个忍不住,打死我呢……” 话没说完,韩征已横眉怒目道:“什么死啊活的,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嘴上也没个忌讳的?这次便罢了,再有下次,看我怎么惩罚你!” 施清如不防他这么大的反应,吐了吐舌头,“我这不是开玩笑呢吗?” “开玩笑也不许!” 施清如只得小声应道:“知道了啦,不会再有下次了。” 韩征脸上这才重新有了笑模样,道:“是御史弹劾的她,弹劾的罪名也都属实,与我何干?她和太后就算要找我麻烦,也不是现下,更不敢公然找我麻烦,不然我就请皇上为我做主去。我敢找皇上做主,她们可不敢,除了吃下这个亏,咽下这口气,还能怎么着?若我猜得不错,她们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安安分分的韬光养晦,不会再生事端,自然也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你可以安心了。” 施清如道:“有督主这句话,我就能安心了。但你自己仍不能掉以轻心,仍得防着她们才是,福宁郡主或许还有些冲动,太后却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无论如何防备都不为过。” 韩征点头道:“你放心,我心里都有数。事实上,她们打下午开始,已经在设法挽回皇上的心了,先是福宁郡主去了乾元殿向皇上认错辞行,说自己一年内都不能进宫了,请皇上务必保重龙体,也务必多替她在太后跟前儿尽孝,又说自己回去后便会整顿府务,整顿完便会在家安心思过云云;之后又与皇上追忆了二人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听说皇上很是动容。” “待福宁郡主出了宫后不久,仁寿殿又打发了人到乾元殿,说太后请皇上去仁寿殿用晚膳,还特地问了我,今晚要不要回府?若是不回,这些日子我委实辛苦了,太后打算赐宴到司礼监,这不是惟恐我跟了皇上一起去仁寿殿,会坏了太后的事儿吗?如今见我没有随皇上一起过去,想来太后定会好生与皇上也追忆一下当年的。到底血浓于水,这次数一多,皇上的心自然也就软了。” 隆庆帝虽有所有皇帝的通病——猜忌多疑,容不下可能对他皇位形成威胁、觊觎他皇位的任何人,可又没真到六亲不认的地步。 尤其他与太后、福宁郡主的确是一路说相依为命有点夸张,但的确是相互扶持着走过来的,他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和胞姐,与对别人的感情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不然这次他大可连萧琅一起罚,福宁郡主虽是母亲,为尊为长,照样得“夫死从子”,那一家之主便理当是萧琅才对,御下不严,纵奴行凶萧琅便免不得有责任,要罚也是说得过去的。 可隆庆帝却没趁机罚萧琅,足见还是留了余地的。 那只要福宁郡主一心‘思过改过’,再多示弱几次,还有太后时不时的替她敲敲边鼓,打打温情牌,隆庆帝心软不过是迟早的事儿,重新又开始信重福宁郡主,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儿。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韩征根本不在乎,他也不是死人,会由着太后和福宁郡主按自己的计划和节奏一步一步来,他有的是法子让她们功亏一篑! 施清如却是忍不住担心,“那皇上心软了,会不会对督主造成什么影响?” 督主的权势说到底都是隆庆帝给的,就算隆庆帝想要悉数收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想要给督主添堵,慢慢的架空督主却是可以的,现如今督主又还羽翼未丰…… 韩征笑道:“影响肯定会有,但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也绝不会坐以待毙,清如你只管安心吧,我说过凡事都有我。” 不欲她担心此事,随即岔开了,“给各宫的回礼小杜子都已安排送到了,与她们各自送的价值都相当,你可以放心了。” 施清如点点头:“总算这事儿了了,我的确可以放心了。就是又劳督主破费了……我就嘴上客气客气,心里其实可理所当然了,这也不行吗?” 韩征变脸到一半,又变回了笑:“这还差不多。对了清如,我那日与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施清如茫然,“什么事儿啊……” 茫然到一半,明白了过来,斜晲着韩征道:“督主确定你那日的确与我说了吗?”‘说了’两个字,有意咬得极重。 分明就只委婉的试探了一下而已,她能答应他么?真是想得美! 韩征就笑着捏了捏她的手,“那清如,我现在明确与你说,我希望你能搬回都督府,让我能每日一回府就看到你,能与你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出一个门,你愿意吗?” 施清如见他眼里的温柔满得都要溢出来了,晕晕乎乎的就想答应,“我……” 冷不防就听得外面传来常太医粗声粗气的声音,“愿意什么愿意?你这臭小子先问过我的意思了么?我告诉你,我不同意,别以为你阴险狡诈的先摆平了我傻徒弟,就能万事大吉了,没门儿,你得先过我这一关!” 又骂施清如,“你这傻丫头,不知道得来得越不容易的,就越珍惜呢?还是你忘了当初你是怎么搬到我这儿来的了?不十倍百倍的找补回去,不许答应啊!” 施清如不知道常太医已在外面站多久了,忙心虚的一把抽回了一直被韩征握着的手,讪讪向外道:“师父的教诲我记住了,不会的,不会的……” 一面低声催韩征,“你还不快走?等着师父进来赶你呢?” 韩征后槽牙直痒痒,常老头儿自己当了一辈子光棍儿,这是打算让他也当一辈子光棍儿呢? 等着吧,将来他和清如有了孩子,一定不叫他‘爷爷’……韩征到底不忍施清如尴尬,站了起来:“那我回府去了,明儿若是得空,就让小杜子接你去司礼监。” 后面一句话说得极小声,仅够彼此听得见。 还是在自己的地盘儿上好,想怎么样都可以,哪像现下,什么都没做,也要被老头儿防洪水猛兽一样的防着,真是亏大了! 施清如遂送了韩征出门,刚一出门,就见常太医双手抱胸站在院子里,一见二人出来,便哼笑道:“总算舍得出来了?几乎日日都见面儿的,还能有那么多话说,我老头子还真是服了你俩!” 韩征皮笑肉不笑,“您一辈子醉心医术,医术便是您的爱人,偏医术又不会说话,您自然不知道别的恋人之间,为什么能有那么多话说了。” “你的意思,是在变相骂我老光棍儿了?”换来常太医的怒目而视。 韩征笑道:“这是您自己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时辰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您老也早点歇息。” 说完冲常太医一拱手,又与施清如唇语了一句‘我走了,你早点睡’,大步去了。 心里则在想着,要不要设法儿给常老头儿派个外差什么的?也省得他总是阻挠他和他的小丫头谈情说爱…… 剩下常太医在原地直跳脚,“居然变着法儿骂我,你别走,给我站住,我、我……等我也骂回了你,你才准走。” 韩征自然不可能站住等他骂,扬手在空中挥了挥,笑着加快了脚步。 算了,老头儿也都是为了清如好,怕他把持不住,而清如年纪却还小;也怕他得来的太容易就不珍惜,哪怕只是万一的可能,也没法儿不怕,这片慈父心肠他虽没做过父亲,也能体会几分,就不与他一般计较了吧! 常太医见韩征走远了,这才看向了一旁忍笑的施清如,故作凶相道:“你还站这儿干什么,还不回房去!” 施清如忙忍笑应了“是”,屈膝一礼:“那师父也早些休息。” 方心甜如蜜的回了自己房间去,督主那么好,师父也这么好,这日子真是光想,都觉得充满了盼头! 常太医不等自己的傻徒弟走远,脸上的凶相已变成了笑容。 如今这日子可太有意思了,比当初那阴险狡诈的臭小子钻牛角尖时有意思得多,也比他早前醉心医术,觉得自己不需要亲人时有意思多了。 想来再过个两三年,家里再添了个小家伙儿,一定会更有意思吧? 过了两日,韩征果然让隆庆帝同意了复设司药局之事,理由都是现成的:“后宫自皇后娘娘再到各宫主位娘娘以下,各宫妃嫔都是女子,只是头疼脑热时还罢了,太医们也不用避讳,可若是其他女科方面的病痛,又如何好与太医们说的?据说先前豫妃娘娘的多年顽疾,便是因小病慢慢拖成大病的。所以以依臣之见,倒不如复设了司药局,慢慢儿让娘娘们都不用再避讳,后宫一安,皇上在前朝也能更没有后顾之忧不是?” 人选自也是现成的,“太后娘娘才封的恭定县主医术高明,治好了太后娘娘多年的腿疾,太后娘娘也因此圣心大悦,可见恭定县主有真才实学。不若就将此事交由恭定县主来筹办吧?太后娘娘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隆庆帝本就才因惩处了福宁郡主,觉得难见太后。 若太后事先就对着他又哭又闹的,不许他惩罚福宁郡主,或者事后对着他大发雷霆,骂他啐他,他还不会觉得难见太后,那反倒正中他下怀了。 偏无论是福宁郡主,还是太后,都没有对着他哭闹,没有拿母亲和胞姐的身份来压他。 反而一个哭着诚心认错,一个请他去用膳也并不是他以为的‘鸿门宴’,而是都对他的圣裁表示理解,也表达了各自的惭愧,还都没忘记叮嘱他一定要‘保重身体’,也别为某些事发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谁就知道不会有转机了? 弄得隆庆帝心下虽不至于后悔,愧疚却是真生出了几分来。 如今听得韩征说‘太后娘娘知道了,也一定会很高兴的’,想着不就是复设一个司药局么,只要母后能高兴,什么大不了的事? 遂大手一挥,准了。 于是常太医与施清如便走马上任,成为了司药局的正副司正,一个五品,一个六品。 圣旨传到太医院,自江院判以下,众太医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们也不是真就有胆一直孤立常太医和施清如师徒两个,不过是一时酸涩醋妒之下,转不过弯儿罢了,过上一阵子,自然也就好了,毕竟怄气伤身,他们都是大夫,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不成? 既奈何不得人家师徒,也压根儿没那个胆子,又何必再作茧自缚,以前怎么样,如今仍怎么样就是了。 谁让他们当初瞻前顾后的,没抓住给太后治病的机会——不,是压根儿就没那个胆子去抓,单论起医术来,只怕也不是常太医的对手,是自己技不如人呢? 便是江院判与几位副院判见师徒两个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也有些惭愧起自己的小人之心来。 却不想,人家直接自立门户去了! 如今不但品秩与他相当,待司药局真发展壮大后,他们太医院也势必要被从病人到人员配备储备,都分去半壁江山,尤其是宫里的娘娘小主们,以后只怕都会只知司药局,不知太医院了,——如今也惟有盼着司药局最终办不起来,他们师徒重重跌上一跤,只能灰溜溜出宫去了。 可那可能吗? 有韩厂公给他们保驾护航,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都没有! 江院判与众太医只得笑着给常太医道贺,贺他高升,随即又向施清如道贺。 江院判还笑道:“若常司正与县主有什么需要我们太医院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毕竟要复设司药局委实不是一件容易事,人多力量大嘛。” 施清如本来就打算一开始要挖几个太医走,不然光靠她师父一个人教授新招到的医女们医术,要不了几日,就得把他老人家累垮了。 遂笑道:“那我可就不与江院判客气了,我想要您几个人去我们司药局,可以吗?” 江院判不想施清如公然自立门户,说穿了以后就与他们太医院是竞争关系了不算,竟然还公然想挖他们太医院的墙角,他要是答应了,她把拔尖儿的几个太医都给他挑走了,司药局岂不是真要很快办起来,他们太医院也真要没有立足之地了? 心下懊悔不已,早知道不客这个套了,谁知道人家会把客套当真,打蛇随棍上呢! 只得打哈哈,“这事儿不急,不急,等县主选定了地方,该筹备的都筹备得差不多了,再说此事也不迟啊。” 待回头避了常太医和施清如师徒两个,却是与几位副院判商议后,分头几乎与个个太医都单独面谈到了。 至于谈话的内容,不外乎司药局能不能办起来如今且是未知,将来真办成了还罢,要是中途便土崩瓦解了,他们这些过去了的太医怎么办? 再回太医院么,可太医院的位子一个萝卜一个坑,届时只怕已没有他们的位子了;他们又不像施清如和常太医,有韩厂公那座大靠山在,难道以后不当太医了,自己开医馆去? 银子可能倒是的确能多赚些,却不再是官身,只是平头百姓了,确定还能像现在这样护好家人,体体面面么? 说得本就只少数几个动了心,想去司药局试一试,看能不能闯出个名堂来的太医也都跟大多数的保守派一样,打起了退堂鼓。 于是等过几日施清如再与江院判旧话重提时,江院判倒是松了口,让她自己问看有谁愿意过去司药局的,只要对方愿意去,他立马放人。 却在施清如笑着当众问了众太医后,一个愿意表态过去司药局的都没有。 这个结果其实也算在施清如的预料中,既无所谓希望,自然也无所谓失望。 却反倒更激起了她的斗志来,私下与常太医发狠道:“他们越是盼着我们司药局做不起来,越是盼着我们师徒摔得头破血流,我们就越是要做出成绩来,分去他们不止半壁江山,甚至是大半壁江山去,师父说怎么样?” 常太医闻言,也忍不住发狠:“嗯,我们一定要做起来,无论一开始多苦多累,都要咬紧了牙关撑不住,狠狠打他们的脸!” 师徒两个正相互激励着,不防有人在外敲门。 施清如开门一看,却是罗异站在门口,她不由一皱眉:“有事吗,罗医官?” 虽然与施清如一起通过考核,升的医官,罗异却没有施清如那么好的际遇与旁人看来所谓的‘好运’,至今仍不过只是个没品没秩的医官,得等后年年初通过了考核,才能升为一名太医。 罗异见施清如脸色有些不好看,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结巴道:“我……下官是来请问县主,下官很愿意去司药局襄助县主和常副院判,只不知二位嫌不嫌弃下官医术低微,只是个没品没秩的小小医官?” 施清如不防罗异竟是来毛遂自荐的,一下子转嗔为喜,忙道:“自然不嫌弃,自然不嫌弃,罗医官快进来说话儿。” 让了罗异进屋,又请他坐了,方问道:“罗医官真的考虑清楚了吗?若最后司药局没能办起来,太医院你可也回不去了,你还年轻,医术进步也快,以后升太医乃至再往上升,不过是时间的早晚问题而已,你确定你真愿意放弃一条看得见的坦途,去就另一条荆棘满布,甚至很快便会发现原来是一条死路的路吗?” 常太医也肃色道:“罗异,你这一路走来不容易,还是考虑清楚了,也回去与家人商量过后,再做决定吧。因为一开始真的不容易,我们师徒只怕连‘万事开头难’都撑不过去,可我们都有退路,你却没有,你别只看到了县主如今的表面风光,她当日给太后治病时,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要命丧当场了。所以高风险带来的并不全都是高回报,更多只是高风险,希望你能明白!” 罗异让师徒两个说得涨红了脸,“难道县主和常副院判以为下官是抱着投机取巧的心来的吗?下官不是!下官一是感激当初县主为下官说话,下官才能有今日,所以想要报答一二;二则是下官也想做一番事业,也想让更多的女子病有所医,只怕二位想要把司药局重新办起来,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下官的左邻右舍这几年因病或者生产死去的女子,大半其实本来可以不用死的,可惜……下官不想自己的妹妹将来出嫁后,也让夫家管得病了都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其实说到底就是为了省银子。没了这个借口,我看那些男人还凭什么阻止女人们看病治病!” 顿了顿,“自然,我也不无搏一搏的念头。若博赢了,当然最好,若不幸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去别人的药铺坐诊去,几年后指不定也能开起自己的药铺来,难道还能饿死不成?希望县主和常副院判能给下官一个机会。” 施清如与常太医闻言,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罗异心里就越发紧张了。 要是县主和常副院判不肯要他,以后就算他还能待在太医院,只怕也将被排挤得没有立足之地,只能自己离开了,毕竟所有太医医官都已达成了某个默契的,他却当了“叛徒”,谁还容得下他? 他吸了一口气,又道:“难道县主和常副院判是嫌我医术低微,不够格儿……” 常太医打断了他:“罗异,打今日、不,打此刻起,你便是司药局的人了,我们明儿一早就搬家,你没问题吧?” 罗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常太医是留下他了,忙又看向施清如,见施清如也正含笑对他点头,这才确定自己没听错,不由大喜过望,“没问题,我没……下官没问题的!” 常太医就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没问题就好,以后就要多辛苦你了。” 罗异忙道:“下官不怕辛苦,多谢常副院判愿意给下官这个机会。” 施清如笑起来,“该改口叫常司正了。” 罗异从善如流,“多谢常司正。多谢县主。” 当下三人又说了几句话,常太医便让罗异先忙自己的去了。 待他出去后,方与施清如道:“总算拉到一个帮手了,虽然医术还欠缺了些,但只要人肯学肯上进,总能历练出来的!” 施清如也对罗异比较满意,道:“关键他也跟我们师徒一样,希望这世间的女人们也都能病有所医!等将来咱们招到人后,就不用担心他藏私,师父也不必那么累了。” 常太医道:“那他的品秩怎么说,提一级?横竖司医、司药那么多个名额,如今还一个都没有。” 施清如想了想,“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总得先看一下他的表现。” 当下师徒两个计议已定,次日便带着罗异,三人一道搬去了新辟出来的司药局,也在宫城之外,不但离太医院有一定的距离,离哪个衙门都有一定的距离,很是清静。 更胜在地方阔朗,房屋的规模比之太医院,也没小多少,将来便是发展壮大到与太医院一样的规模,亦不怕拥挤。 常太医与施清如都很是满意,一上午便在四处瞧瞧、看看,熟悉地形中度过了。 如此过了几日,老少三人带着一群让小杜子派过来帮忙的小太监帮着把基本的药材都备得差不多了。 内务府一连张了十日皇榜,要在京城和京畿招选司药局女官的消息,也已传遍了整个京城,到报名截止之日,一共有三十六名女子报名。 虽数量少了些,施清如和常太医却也不失望,甚至最后三十六名报名的女子里,能选出十名能用的来,他们都心满意足了。 一开始司药局的人员也是贵精不贵多,他们有的是时间慢慢来,谁让他们背靠韩征这座真靠山,又背靠太后这座扯了虎皮还是能做起大旗来的假靠山呢? 考试时间定在了三日后,因先是考识文断字,倒是不用施清如和常太医操心,有韩征特意安排的女官们监考即可。 甚至待考完选出了合适的人选后,一开始师徒两个也几无用武之地,因为选出来的人选还得学一个月的宫规,待宫规都学好了,才能正式到司药局学医,正式成为司药局的人。 不过师徒两个也没闲着,都在整理医书,一群毫无基础的女子一开始只能学浅显易懂的,他们只能循序渐进,亏得还有罗异在一旁帮忙,师徒两个方不至那么累。 施清如更没闲着,因为太后又开始召她去仁寿殿为自己施针了。 常太医先还有些担心,怕施清如吃亏,说要陪了她一起去。 太后过分的不能做,罚他小徒弟顶着大日头跪上个把时辰,却是可以的,仁寿殿大门一关,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的人又如何能知晓? 施清如却是笑道:“师父就别白担心了,太后若真要对我怎么样,还能忍到今日?早在福宁郡主被弹劾当日,已经动手了,不然皇上惩罚福宁郡主那一日她也大可动手,何必要忍到今日再动手?她既忍到今日,该消的气势必也已消得差不多,或者说是已被她全然压住了,毕竟这人的怒气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若今日再动气,她之前气那么久不是白气了?她忍不下这一时之气的结果,也极可能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不会那么傻的,您就安心等着我回来吧。” 好说歹说,才算是说得常太医没再坚持要跟了她一起去,只叮嘱她‘早去早回’,心里却已打定主意,她若一个时辰之内不回来,他就要去司礼监搬救兵了! 却说施清如一路到了仁寿殿,仍是采桑带人接了出来,给她行过礼后,便引着她进太后的寝殿,趁人不注意时,几不可闻与她说了一句:“待会儿但有不对,县主就叫一声,奴婢一定立时设法去为您请厂公。” 施清如有些意外。 采桑之前在大相国寺她去见太后,太后随即封了她县主那一次,曾以眼神表达过对她的担忧和关心,她以为她也就只能做到如此了,毕竟她一个奴婢,是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便是想报答当初她对她所谓的‘救命之恩’,也是有心无力。 不想她今日却再一次对她表达了自己的善意,还是清楚明白的善意,要知道她若敢违逆太后的意思,只有死路一条……施清如不由有些感动。 片刻才以仅够彼此听得见的声音回了一句:“我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也别轻举妄动。” 随即目不斜视的迎上了刚从太后寝殿出来的段嬷嬷,“段嬷嬷,好些日子不见您了,您气色还是这么好。” 段嬷嬷看见施清如,立时也是满脸的笑容,远远的就行礼,“县主,您可算是来了,太后娘娘念叨您好几次了呢,快里边儿请。” 二人遂一前一后进了太后的寝殿。 太后看起来仍是一如既往的慈眉善目,见了施清如便笑道:“你这丫头,一忙起来,便不肯来看哀家这个老婆子了,要是哀家今儿不打发人请你去,你岂不是还不肯来啊?” 施清如忙笑着行礼,“都是臣的不是,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叫了她起来,笑道:“罢了,重设司药局是好事,你年纪轻轻便能有这个志向,也有这个才干,哀家高兴且来不及。毕竟只有后宫都健康平安了,皇帝在前朝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只有各家的女眷健康平安了,男人们为国尽忠为君尽忠起来,也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哀家不但不会怪罪你,还该赏你才是。” 施清如笑道:“太后娘娘赏臣的已经数不胜数,臣已经很惶恐很受之有愧了,要是再臣我,臣就真要无地自容了。” 心里很是叹服太后的养气功夫,这份都恨她入骨了,还能面上丝毫看不出来的功力,她便是再修炼五十年,只怕都达不到,所以她说师父和采桑都不用担心呢…… 陪着太后又说笑了几句,施清如便不着痕迹把话题引到了太后的腿上,“太后娘娘这些日子感觉怎么样?臣这便为太后娘娘细细检查一番吧。” 待给太后检查完,又给太后施了针,便告退离开了,从头到尾都十分的顺利。 采桑一直悬着心等在外面,见施清如终于出来了,暗自松了一口长气,上前笑道:“县主,让奴婢送您出去吧。” 施清如定定看着她,“那就多谢采桑姐姐了。” 采桑自然知道她这是一语双关,不止是在谢自己送她,更是在谢她方才的善意,不好意思一笑:“县主言重了,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县主请——” 比起县主对她的救命大恩,她这点微不足道的善意算得了什么?甚至她的命又算得了什么?! 第一百六零回 不介意亲自掌你的嘴 太后等施清如离开后,才冷下了脸来,一掌拍在了桌子上,“小贱人,一副得意忘形的轻狂样儿,哀家真恨不能直接一杯鸩酒结果了她!哀家十几年都不曾忍气吞声过了,如今临到老了,反倒因她一个小贱人,又要忍气吞声了,哀家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当年她入宫便是皇后,虽不是元后,一样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却因上有太后婆婆,下有各宫比她进宫早、承宠早、生子早的妃嫔,还有元后留下的嫡长子,忍气吞声的时候真是数都数不过来。 还是等到她儿子当了皇帝,她也成了太后,她才终于扬眉吐气,不用再受任何人的气了,还当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她死。 却是不想,她当了十几年太后后,反倒因为自己儿子的缘故,又要受一个太监和一个小贱人的气了,她可不是越活越不如,越活越回去了吗! 段嬷嬷见太后满脸的狰狞,小声劝道:“太后娘娘仔细手疼。要是实在忍不下她,要让她发生个什么‘意外’,也不是太难的事……” 话没说完,已被太后冷声打断了:“这次福宁的教训还没吃够呢?一开始不也只是一场‘意外’么,结果如何?哀家想要有所得,自然就要有所失,有所忍,留得青山在,还愁没柴烧吗!” 段嬷嬷赔笑道:“太后娘娘高见,奴婢便再想不到这些,奴婢只能走一步看三步,您却走一步能看十步。” 太后又恨声道:“可忍字头上一把刀,要忍也真是难啊,不怪福宁忍不了,哀家也要忍不了了!都怪皇帝,他要是不那么宠信韩征,只知道一味的修仙问道,一个太监岂能有这么大的权势,哀家自然也就不用忍了!” 这话太后说得,段嬷嬷却说不得,片刻方赔笑道:“太后娘娘别生气,等皇上不再信任韩征了,咱们自然也就不用再忍了……” “那得多久?你告诉哀家得多久?哀家可真是一日都忍不了了,偏为了这不争气的腿,还得时常见那小贱人,连来个眼不见心不烦都不行!”太后没好气。 段嬷嬷哪里知道得多久,沉思片刻,有了主意,低声道:“如今看来,就算最后能让皇上不再信任韩征,也肯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远水救不了近火,奴婢倒是有个主意……不然太后娘娘什么时候安排皇上见一见那小贱人?那小贱人旁的不论,生得倒是的确好,又正是最鲜嫩最水灵的年纪,届时您再略提一句,说让精奇嬷嬷看过,说她倒像是个好生养的样子,皇上自然……” 等皇上宠幸了那小贱人,说句不好听的,韩征除了缺了一块儿,又比皇上年轻又比皇上俊俏,还与小贱人本就彼此有情,忽然被强权分开了,二人心里岂能不恨的?又岂能不寻了机会便私会的? 届时一捅到皇上跟前儿,皇上岂止是不信任韩征了,一气之下,直接要了奸夫**的命也不是不可能! “你这是什么馊主意!” 可惜太后喝断了她,“那小贱人早让韩征用烂了,还给皇帝用,便皇帝不嫌她脏,哀家还嫌她脏呢!何况你确定这是在往皇帝心里埋刺,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杀了奸夫**?万一小贱人吹枕边风吹得皇帝越发信任韩征了呢?韩征可是太监,宫妃与太监走得近在宫里不是司空见惯吗,那岂不是弄巧成拙,哀家越发得忍了?” 还有一点太后没说,萧琅那个猪油蒙了心的,届时还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她这次已经被他吓怕了,不得不防! 段嬷嬷急忙之间倒是没想到这一茬儿,让太后一骂,才想到了,忙讪讪道:“都是奴婢脑子抽抽了,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冷“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心里却知道,自己惟今还是只能忍了。 其实她也曾想过,趁施清如筹办司药局这个当口,设法儿让她犯下无可挽回的大错,届时让隆庆帝开口要她的命,韩征自然也无可奈何了。 可这些多年的经历和阅历早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哪怕后宫后宅的斗争再激烈,真正能定人生死的,却是庙堂之争。 只要后妃们的娘家父兄在前朝仍得力,她便犯了再大的错,也能大事化小;一个家里的女眷再过分再令人发指,只要她娘家还得力,夫家的人同样也只能忍着她让着她。 换到韩征和那小贱人身上,道理也是一样。 只要韩征还得皇帝信任一日,那小贱人便谁也奈何不得她,所以她必须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先把韩征拉下马,自然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一时施清如回到了司药局,常太医见她完好无损,又听她说太后压根儿没为难她,施完针就让她走了,方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一直都没法儿专心做事,如今总算可以静下心来了。” 施清如嗔道:“师父就是爱自己吓自己,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见常太医案前堆满了医书,忙上前帮起他的忙来。 翌日上午,太医院忽然打发了人来请施清如。 她去了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宣武侯府的二奶奶自生产后,身下一直淅淅沥沥的不得干净,看了好多大夫,吃了好多药都不见好转;又以宣武侯太夫人的名义,请了太医去,诊断后结论疑是崩漏之症,怕是得施针才有望好转。 所以江院判想到了施清如,“以往也有先例,太医院解决不了的问题,司药局若能解决,无条件帮忙;反之,司药局解决不了的问题,太医院也无条件帮忙。可惜如今司药局还没有旁人,也只好劳驾县主屈尊,亲自走一趟了,不知县主意下如何?” 既有病人需要自己,施清如自然责无旁贷,道:“什么屈尊不屈尊的,江院判言重了,那我回去准备一下,就出宫去宣武侯府吧,劳您着人帮忙备一下车。” 江院判应了“好”,送走了她,心里知道宣武侯府二奶奶的病多半难不倒她,她又要名声大噪一回了。 可筹办司药局又岂是治好一个病人那么简单的,所以最后他们师徒一定会失败,一定会灰溜溜离开皇宫的……吧?! 施清如自不知道江太医在想什么,她出了太医院,才忽然反应过来,宣武侯府的二奶奶,好像就是常宁伯府的大姑奶奶张云蓉吧?她记得她当初进京没多久,张云蓉便出嫁了,算时间,她如今的确该生了孩子了。 想到常宁伯府,施清如不由又想到了张氏与施延昌,还有施家的一众人等。 她已经很久没想起过他们,感觉与他们的那些龃龉仇怨,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倒是没想到,今日会以这样的方式,忽然又被动的想起了他们。 不过,她也不至于因此就迁怒张云蓉,不去给她治病了,她去了宣武侯府,便是一个大夫,张云蓉除了是她的病人以外,什么都不是,她的责任也是尽可能替她治好病,旁的都与她无关! 但她还是忍不住有些好奇,如今施延昌与张氏也不知怎么样了,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是不是仍跟一样的膈应人? 还有陈嬿,常宁伯夫人当婆婆的要磨搓儿媳妇,不要太容易,应当一直没给过她好果子吃吧? 施清如一路想着,回了司药局。 待她与常太医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又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药箱后,便有小太监来回马车已经备好了。 施清如遂出了司药局,到宫门外上了车,却是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后,才发现车后不远不近跟了四个缇骑,心知定是韩征派来保护自己的,不由抿嘴笑了起来。 如此一路到了宣武侯府,她如今是县主了,品秩高,又得太后信重,无论到了哪家,都再没谁敢只拿她当个六品的副司药。 所以在垂花门外迎接她的,便是宣武侯夫人本人了。 热情的寒暄了一番,又恭维了施清如一番‘不想县主这般年纪,生得这般单柔,却有那样大的本事,莫不是天上的仙女儿下凡吧?’后,宣武侯夫人还带着施清如去见了宣武侯太夫人,这才带着施清如去了张云蓉的院子。 却是把人带到,宣武侯夫人便借口‘还有一些琐事要忙,就先少陪了’,留下自己的贴身妈妈代为陪侍,带着其他人先行离开了。 施清如方才在马车里百无聊赖,想了一路曾听到过的有关宣武侯府的八卦,约莫能猜到宣武侯夫人心里正别扭着,以致连踏足张云蓉的院子都不愿意:自己都一把年纪了,还膝下空虚,二房却本已有了两个儿子不算,如今连孙子也有了,他们长房过继之事,简直已是板上钉钉。 可谁肯心甘情愿养别人的儿子,把自己偌大的家业都便宜别人的儿子啊?自己也当爹的儿子了,难道还指望能养得熟不成? 宣武侯夫人不愿意,宣武侯势必也不愿意,尤其因为子嗣过继之事,两房之间素日的嫌隙龃龉势必还少不了,——倒也算是如今朝中形式的一个小小缩影了。 不过这些与施清如都没太大的关系,她想过就丢,随宣武侯夫人的贴身妈妈进了张云蓉的院子。 就有一个穿戴打扮也颇体面的妈妈带人迎了出来:“柳妈妈,这位便是恭定县主了吧?” 待柳妈妈点了头,立时笑容满面的拜了下去:“奴婢见过县主,县主快屋里请——” 待殷勤的引了施清如进屋后,又忙着指挥人上茶果上点心,“还请县主千万别嫌弃粗糙,多少将就尝一尝,也是我们二奶奶的一番心意……” 施清如抬手制止了她,“不用忙了,我是来治病的,还是先看病人吧。” 张云蓉的贴身妈妈闻言,只得讪笑着请了施清如进张云蓉的卧室去,“二奶奶,县主到了。” 施清如进了里屋,一眼就看见了靠在床头,额间勒着抹额,脸色有些苍白的张云蓉,她前世今生都不曾见过张云蓉,但一眼看去,也不觉得陌生,因为张云蓉和张慕白长得极为相似,果然不愧为是亲兄妹。 施清如心下不由本能的一阵不舒服,到底对张慕白的憎恶曾深入骨髓……她忙吸了一口气,把那阵不舒服压下了,上前道:“罗二奶奶,我先给你把脉,方便吗?” 张云蓉便挣扎着要下地,“罗张氏见过恭定县主,还请县主恕我身体不适,有失远迎了。” 施清如自不能让她下地,看向她的贴身妈妈,“快服侍你们二奶奶靠回去。罗二奶奶既在病中,我自然不会计较那些虚礼,何况我现在只是你的大夫,不是什么县主,你不必客气。” 张云蓉笑着弱声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与县主客气了,张妈妈,快搬椅子来请县主坐。县主性子可真好,长得也仙女儿一样,还有一身的好医术,只怕全天下也再找不出第二个像县主这般完美无缺的女子了。” 施清如淡淡道:“罗二奶奶实在太客气了,我先给你把脉吧。” 伸手给张云蓉把起脉来,把完了左手又换了右手,一面问道:“罗二奶奶产后多久了?当时生产了多长的时间?产后都是怎么调养的?这些日子吃的药方可都有留底,方便我看看吗?” 张云蓉便低声一一答起她来:“回县主,产后快两月了……当时因孩子大,从阵痛到最终生下来,足足两天两夜……产后一直都精心调养着,本来以为恶露都排得差不多了,谁知道忽然又多了起来,一直淅淅沥沥的至今都没干净。先后请了好几位大夫和太医来看,都说疑似崩漏之症,光吃药怕是好不了,得辅以施针才行,这才会冒昧打扰县主,劳动县主跑了这一趟的。” 施清如点点头:“我知道了。那上次裴太医来给罗二奶奶看病,开的方子还在吗?我想看看。” 张云蓉道:“应当还在的,张妈妈。” 张妈妈便去了外面,很快拿了方子回来。 施清如大略看了一遍,起身道:“裴太医开的方子挺对症的,我今日就不需要另开了,施针更是不必,罗二奶奶的身体状况到底如何,别人不知道,自己还能不知道不成?告辞!” 说完就要离开。 张云蓉的脉象明明远没有她所说的那样严重,什么崩漏之症,更是没有的事,不怪自己进屋这么久,一丝血腥味儿都没闻见,张云蓉的脸色看起来也半点不像一直失血的人,她充其量就只有点阴亏气虚而已。 却说得那般严重,连裴太医都跟着她夸大其词,也不知是被她蒙蔽住了,还是拿了她的好处,帮着她夸大其词,为的便是好诓了自己来?肯定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 她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张云蓉没想到施清如说走就走,怔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忙赔笑道:“县主,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我真的身体很不舒服,身下也的确一直没彻底干净,看了好几个大夫太医都不见好。您若是不信,都可以问的,何以连方子都不肯给我开,更不肯给我施针,说走就要走呢?” 施清如居高临下看着她,淡淡道:“罗二奶奶,你这话要骗别人不难,要骗一个大夫,呵,你觉得可能吗?脉象足以说明一切。不然你想怎么样就直说,我或许看在你坦诚的份儿上,可以不与你计较。” 张云蓉闻言,只沉默了片刻,再次笑着开了口:“县主果然冰雪聪明,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有人想见县主,却苦于没有门路,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张妈妈。” 张妈妈应了“是”,去了外面,很快便带了一个人回来,不是别个,竟是张氏。 施清如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张云蓉已笑道:“县主,姑母好些日子不见您了,姑父与亲家老太爷老太太也是一样,都想念您得紧,您和姑母便好生叙叙话儿吧。我先少陪片刻,瞧瞧孩子去,待会儿再回来陪县主说话儿。” 说完伸手让张妈妈扶下床,冲施清如屈膝一礼,很快出去了。 张氏这才笑向施清如道:“清如,好些日子不见了,你都还好吧?我瞧你长高了不少,气色也好,人也越发漂亮了,想来这些日子,一定过得还不错吧?不如我们坐着慢慢说话儿吧,你大表姐也不是外人,在她这儿,很不必客气。” 一面说,一面上前想要拉施清如的手。 施清如一闪身避过了,冷冷道:“你是谁?见了本县主竟敢不行礼,还妄图拉扯本县主,你好大的胆子!” 本来对这个用她师父的话来说,就叫‘破县主’的县主半点没有好感,半点不想于人前以‘恭定县主’自居的,这一刻,却无比庆幸起太后给了她这个县主来。 虽然张氏忽然找上她,只怕就是因这个县主引来的,她一样庆幸。 张氏没想到施清如竟对自己这般不客气,简直已是疾言厉色了,眼里飞快的闪过一抹恨意。 这个小贱人,竟敢如此对她,真是要轻狂上天了! 却立时压制住了,强笑着又道:“清如,我知道你心里肯定还恼着我,也恼着你父亲,当初我们都是让鬼迷了心窍,才会、才会……可当初我们要是没有送你去都督府,你便没机会入韩厂公的眼,也没机会有如今得封县主的荣耀了啊,你就不能看在这一点的份儿上,原谅我们吗?” 顿了顿,“我知道,我只是继母,与你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这些年还几乎从未尽到过做母亲的责任,你不肯原谅我,不肯认我,也还罢了,我不怪你;可你父亲却无论如何都是你亲生的父亲,是给了你生命的人,血浓于水,你难道也不能原谅他吗?他这一年多以来,是真的很想念你,也很思念你母亲。还有你祖父祖母也是,无论如何,大家都是骨肉至亲,追本溯源,若没有他们二老,便没有你父亲,也自然不会有你……这样的骨肉至亲,能有什么隔夜仇呢?求你就原谅他们一次吧,啊?” 可惜她说了这么多,施清如却是半点不为所动,“这位太太,你的话本县主一个字也听不懂。本县主还要赶着回宫给太后娘娘治病,实在没工夫听你在这里废话,让开!” 张氏好容易才见到了她,哪肯就此放她离开?一旦放走了,谁知道还没有下次再见她的机会? 把施清如的去路挡得更严实了,“清如,你真就不能原谅你父亲和祖父祖母吗?你父亲瘦了好多,在衙门也是诸事不顺;你祖父祖母身体也差了好多,常年都吃着药,大夫说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他们都很想见你一面,很想与你重拾天伦骨肉之情,你难道真要等到‘子欲养时亲不待’再来后悔么?那时候就已经迟了啊,我……” “这位太太。”施清如冷冷打断了她,“虽说以本县主的身份,亲自动手掌你的嘴,实在太掉价,但你若再胡搅蛮缠,本县主其实也不介意掉一次价,你要不要试一试?” 有些后悔自己出门也太轻车简从了,要是带个小太监,眼下不就不用自己与张氏歪缠,真要动手,也不用自己脏手了? 张氏让施清如眼里的冷戾看得一颤,确信若自己再不让开,她真会掌自己的嘴,可她几时受过这样的气? 活了三十几年,便是当初在嫡母手下讨生活时,嫡母也从没弾过她一指甲,如今她都当家作主这么多年,儿女都那么大了,反倒要挨一个小贱人的打了?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她若死了,她的孩子们怎么办,嬿儿在伯府受尽了婆婆和妯娌的气,次数一多,大哥和慕白也都不管了;宝儿迁儿又还那么小,一个亲事还不知道在哪里,一个也还没进学。 大哥自己亦是郁郁不得志,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自然更顾不上旁人了…… 难道就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女们到头来,日子过得连自己都不如不成? 念头闪过,张氏已咬牙一狠心,对着施清如便跪了下去:“清如……不,县主,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胡搅蛮缠,实在是老爷和老太爷老太太都惦记您得紧,我作为妻子和儿媳,实在不忍心再看他们思念成疾下去,这才厚颜求到你大表姐头上……我也不求旁的,只求县主能回去看一看老爷和老太爷老太太,哪怕只一眼,于他们必定都是莫大的慰藉。” 说着哽咽起来,“县主,老爷真的很想念您,也很想念您的母亲,想念你们当年在桃溪时,曾有过的那几年最美好的时光,甚至好几次午夜梦回时,我都听见老爷在哭,在后悔当初没能对姐姐更好些,也没能对你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啊……” 话没说完,脸上已挨了一掌,捂着脸说不出来话来了,只能忙忙低下头去,以免自己会忍不住扑上去,把竟真敢动手打她的小贱人打成烂羊头! 施清如打得张氏终于不再叽叽歪歪了,方冷笑道:“这位太太,痛吗?也终于相信本县主会动手了吧?你若再敢挡本县主的路,本县主不介意再给你几下,反正以你的身份,本县主打了你也是白打,你难道还能把本县主怎么样了不成?” 竟有脸提她母亲,说什么施延昌‘很思念’她母亲,还敢提了一次提二次,这世上最没有资格提她母亲的,便是她张氏,最没有资格思念她母亲的,则是施延昌那个衣冠禽兽! 施清如说完,绕过张氏,扬长而去了。 张氏听着她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这才捂着脸抬起头来,满眼赤红的盯着她离去的方向,眼里的怨毒与仇恨满得只差要溢出来。 小贱人,竟真敢打她,她将来最好别落到她手里,否则她一定让她千人骑万人压,等被折磨得半死不活后,再将她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暗暗以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了施清如一回,又发了一回狠,张氏心里总算好受了一点点。 就听得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她估摸着是张云蓉回来了,忙自地上爬了起来,又忙忙整理了一下衣妆,以免让侄女看出自己方才的狼狈与耻辱来,——虽然她脸上的痕迹只要不是瞎子,显然都能看到,她根本遮掩不住自己才受了奇耻大辱的残酷事实。 但张氏还是自欺欺人的认为,遮掩一下总要比不遮掩好上那么一点点。 帘子一撩,果然是张妈妈扶着张云蓉进来了。 一进来,张云蓉便急声问道:“姑母,怎么样了,县主答应回去了吗?她、她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张氏以没挨打的那半边脸对着张云蓉,低声道:“不中用,她恨透了你姑父,也恨透了我,压根儿就不肯回去……这种事,除了使出水磨工夫,一点一点的磨得她心软,别无他法;加之我又只是她继母,既没生她,也没养过她,她对我毫无感情与敬重,看来下次得设法让你姑父见到她,亲自磨她了。” 张云蓉一听说施清如已经离开了,离开时脸色还很不好看,一算时间,便知道张氏定然没能如愿,不过仍抱着几分侥幸的希望。 如今听得侥幸的希望也破灭了,脸上的热切便都散了,道:“可惜除了诓县主出诊,姑母根本见不到她人,内外有别,姑父就更见不到了。何况有了今日这一出,以后想再诓县主出诊,也不可能了,还有什么法子可想?” 这话说得张氏没了话说。 都督府他们压根儿靠近不了,别说都督府了,连都督府四周那一片,他们都靠近不了,自然压根儿没有见到施清如的机会。 她倒也不是就没有出门的时候了,事实上,她几乎日日都要坐了马车进宫去,路上还是很有机会的,可惜每次她的马车都让一群东厂的番子围得密密实实,他们的人根本连靠近一些都做不到。 本来在得知施清如成了一名太医,日日都能出入皇宫之前,施延昌与张氏已不得不放弃了想要挽回她的念头,决定再找其他的路子了。 却在无意知道她已成了一名太医,还因治好了太后多年的顽疾,成为了太后跟前儿的红人后,挽回的念头又死灰复燃了。 太后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竟然都对那丫头另眼相看,回头只要太后愿意,拔根汗毛且这世上几乎所有人的腰还粗,连韩厂公都比不得,他们岂不是也能跟着鸡犬升天了? 遂又使尽浑身解数,试图能见施清如一面。 可惜还是失败了,东厂若连他们的人都防不住,也不用混了,施延昌与张氏不得不再次放弃。 万没想到,他们前脚才放弃,后脚便得知了施清如蒙太后恩典,封了恭定县主的消息,——那可是二品的县主啊,便是常宁伯府,也不过就是二品的伯爵府而已,那丫头怎么就那么好的运道?! 这下施延昌与张氏挽回施清如的念头岂止是死灰复燃,直接翻了几番。 夫妻两个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见到施清如,也一定要让她心软,不惜一切代价! 只是所有能用的法子他们早已用尽了,根本就没有丝毫的用处,如今还能想到什么新的法子呢? 适逢张云蓉进门三个月,便诊出了喜脉,还一举得男,给宣武侯府生了长孙,张氏便把主意打到了侄女头上。 施清如那小贱人不是太医么,既是太医,便要给人治病吧?哪怕她已是县主了,也不能例外,那如果能把人弄到宣武侯府,她先见上一面,求得她心软了,答应回家一次,大家再一起哭求认错,一次不行就几次,次数一多,不愁她不心软。 于是张氏趁宣武侯府给张云蓉的儿子办满月宴时,如此这般与她一说,张云蓉便不出所料的松动了。 虽然因亲娘虞夫人厌恶张氏与陈嬿母女,本来便不甚喜欢这个姑母和表妹的张云蓉也越发厌恶她们了,是连张氏的面都懒得见,自也不会与她说所谓‘体己话儿’的。 奈何张云蓉也有自己的烦恼,她是已为宣武侯府生下了长孙不假,可谁就能保证他们夫妇的大伯、也就是宣武侯一直到死,都生不出自己亲生的儿子来承袭爵位? 谁又能保证她的大伯子、宣武侯府的大爷,后边儿不会也生下儿子来?后者身体是弱了些,但之前既能生女儿,后边儿自然也有可能生儿子。 她必须得确保过继只会落到他们一房头上,必须得确保侯府最后只能是她儿子的才对! 可巧儿满月宴后不久,张云蓉的大嫂便在生了长女五年后,再次诊出了喜脉,不但她公婆和太婆婆高兴至极,连她大伯大伯母也对她大嫂嘘寒问暖,关心得紧。 张云蓉的危机感一下子飙升到了顶点,等不到张氏再来看她,先就打发了人去请张氏过府一叙。 想着只要施清如愿意与父母亲族重归于好了,便也是她的表妹了,她多了这样一个背靠韩厂公和太后两座大山的表妹,便等于是自己也无形中多了两座大靠山。 那便可以争取尽快将过继之事办了,世子也立了,如此便是将来她大伯再生下了儿子又如何,世子可是朝廷同意立的,岂是他想废就能废的? 届时为了幼子的将来,他也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了;至于她大伯子一房,自然更不可能再无丝毫的机会! 这才会有了今日这一出。 宣武侯府到底要比常宁伯府品秩高,也体面得多,才能张云蓉一个没有诰命的二奶奶请太医,都能请动,最后更是请动了施清如,张氏也不是没想过不通过宣武侯府,直接以常宁伯府的名义请施清如。 可一来常宁伯府没那个体面,可能太医院随便打发个医官走一趟也就完了;二来施清如听得是常宁伯府,只怕压根儿不会应诊,她岂不是就白看自己大嫂的脸色了? 可惜人倒是如愿请来了,却也直接绝了张氏所有的路、所有的希望! 张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吐出后才睁开了眼睛,道:“蓉儿,你过几日再试一次请那小贱人出诊,再安排一个僻静的地方,我让你姑父,还有家里那两个老不死的都一起来求她,给她磕头,磕得头破血流,哪怕死在她面前……总之一定要让她回心转意为止!” 为了她的孩子们,她什么都顾不得了! 却是陈嬿自如愿嫁了张慕白,成为了常宁伯府的二奶奶后,一开始因为有张慕白的呵护和常宁伯的回护,日子倒是真过得不赖。 可惜好景不长,等过了新婚头三个月,张慕白过了新鲜劲儿后,对陈嬿便不若之前那般温柔呵护,无微不至了。 何况张慕白也不可能日日都待在家里,他是秀才,要日日去国子监,也要会同窗、交际应酬的,可惜因之前与国子监副司业的女儿退婚之事,弄得人人都知道了他是背信弃义之人,——毕竟大家都不是傻子,都要成亲了,却忽然退了婚,又重新娶了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妹,谁还能参不透其中的隐情呢? 国子监副司业还是国子监里数得着的人物,众秀才监生们就算不至于拿踩他来讨好副司业,却也会无形与他保持距离,以免落了副司业的眼。 以致没过多久,张慕白便在国子监一个亲近的同窗都没有,也没有任何笔会诗会之类的交际应酬,算得上“众叛亲离”了。 偏偏回到家里,他也得不到安慰。 陈嬿只会变着法儿的告诉她她白日又受了他娘和府里下人的哪些委屈,半点想不到关心他;也好似一点不因他为她所做的巨大牺牲而感动,从来想不到问一问他在国子监好不好,与同窗们相处得怎么样,——她之前明明不是这么庸俗的一个女子,她之前明明那么善解人意,怎么如今全部都变了? 虞夫人倒是会记得时不时叫了他的小厮去问一问他的境况,却在知道了他的处境后,每每都只有一句‘活该!’,要不就是‘自己脚上的血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怨不得任何人!’ 张慕白内心苦闷之下,对陈嬿自然又冷淡了些,甚至一度歇到了书房去。 虞夫人于是趁此机会,赏了两个丫头给张慕白。 陈嬿这才慌了,带了话儿给张氏后,让张氏细细开解了一通,方想起来关心张慕白在国子监的情况,好生做小伏低了一阵子,总算又把张慕白哄了回去。 二人之间却是已回不到新婚时。 一段时间后,陈嬿也累了,她本来每日应付虞夫人和大嫂杨氏已够累了。 还要忍受小姑子们的冷嘲热讽,忍受下人们私下里的指指点点和‘先奸后娶’之类难听的窃窃私语,又不被允许回娘家见张氏,不被允许出门交际,连个诉苦开解的人都没有,也没个任何时候能得以放松片刻。 毕竟她是因为‘没规矩’才进了常宁伯府大门的,既已是常宁伯府的人了,第一件事自然是好好学规矩,不把规矩学好学透了,如何好出门见人的,不是白白丢常宁伯府的脸吗? 如今却连丈夫也不心痛自己了,倒像一直都是她在无理取闹一般,她既已嫁了他,他难道不该对她好,她受了委屈难道他不该心痛她吗?她不向他诉说自己的委屈,又还能向谁诉说? 亦连一开始对她回护有加的大舅舅也在与婆婆吵了几架,婆婆寸步不让后,渐渐不管她们婆媳之间和内宅的事儿了。 陈嬿一时间只觉日子说不出的苦和难,写给张氏的信上都是点点的泪痕,直看得张氏把虞夫人恨得咬牙切齿之余,心都要碎了。 偏她因不被允许再跟以前一样时常回娘家,只能约了常宁伯到外头,让他一定要替她护好了女儿,否则便如何如何之类,常宁伯也不买账了。 直接扔下一番话:“我都已一力让她进了伯府的门,成了伯府的二奶奶了,你还想怎么样?还想阖府上下都必须捧着敬着她呢?那你索性趁早把人接回去,我们伯府庙小,容不下这么大一尊佛!不然,你想鱼死网破也成,你都不怕,我有什么还怕的!” 拂袖而去了。 ------题外话------ 新的三月,新的开始,大家早安,o(* ̄︶ ̄*)o 第一百六一回 人至贱则无敌 张氏为陈嬿已快要操碎了心,偏家里还不得安宁。 施延昌自那次登常宁伯府的门被拒之门外后,之后在衙门亦是郁郁不得志,就像张慕白一样,都知道他卖女求荣不成,反而“偷鸡不成蚀把米”,他的名声一时间也是大坏。 于是交际圈子也越缩越小,直至几乎没有了。 他自此索性便自暴自弃,回了家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喝酒,常常几日下来,也与张氏打不了一个照面。 张氏倒是乐得轻松,施延昌不去烦她,她也懒得管他,只一力为陈嬿筹备嫁妆婚事,等顺利送了陈嬿出嫁后,又与林妈妈一道,准备起把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送去城郊庄子上的事来。 她早受够那腌臜下贱的一家子了,不把他们直接赶出去,让他们流落街头,而是还肯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也让他们能吃饱穿暖,已经是仁至义尽! 总算施延昌还算识趣,没敢再威胁她,说什么‘和离’之类的话儿,默许了她把人送去庄子上,反正庄子上也有吃有穿,委屈不了他爹娘和二弟,他什么时候想去看他们了,也极便宜。 他还可以不必时常被他娘哭得头痛,被逼着非要给他二弟再娶房‘嫁妆至少得过得去’的媳妇儿了,张氏也算是为他解决了一大头痛事儿。 不然就他二弟那混吃等死,一事无成的德行,还是填房,进门就得当后娘,便是略疼女儿些的庄户人家,只怕都不会把女儿嫁给他,他娘还想‘嫁妆过得去’,简直就是做梦! 至于施清如,她压根儿就不见施家打发去的任何人,只怕也早懒得管施家的事儿了,纵让她知道人被送走了又如何,她若肯再为施家费神,哪怕是发怒,都反倒是好事,都比不闻不问,直接漠视的强。 可惜施延昌没再阻拦张氏,她最终还是没人把人送走。 一开始,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虽骂人的骂人,哭闹的哭闹。 施二老爷也哀求不止,施延昌给他买的那个丫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因自己终于有了亲生的儿子、终于有了后,正是宝贝的时候,哪舍得去庄子上委屈了那小东西? 架不住张氏破天荒的强势,直接放话他们不去庄子上可以,那就‘滚回桃溪去’,他们若不走,她就让人绑了他们,再堵了嘴趁夜送走,让他们自己看着办。 施延昌也一直躲在屋里不出现,任西跨院闹得沸反盈天都没有任何的动静,不肯再护着他们的意思也是很明显了。 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眼见儿子都不护着他们了,情知大势已去,毕竟陈嬿已经出嫁了,张氏不用再怕他们成日在家里闹得鸡声鹅斗的会影响到陈嬿的终身,再没了顾忌,自然不用再忍气吞声。 只能答应了张氏他们愿意去庄子上,但不能短了他们的吃穿用度,得都与如今在府里全一样,过了一段时间,也得让他们坐了车进京一趟,看看儿子孙子,看看热闹,省得一直在庄子上,人都憋坏了。 张氏只求把人送走,一律答应了他们,又让林妈妈帮着他们收拾行李,待到了出发的日子,也是让林妈妈代她送的几人上车出门,她反正是一眼都不想再多看他们! 至于她自己,其时已在想着,要找什么人,才能把她唯一愿意留下的施兰如调教得更出色、更媚人,待调教成功后,又该送到哪个达官贵人府上,才能利益最大化。 不想施老太爷等人坐的马车,却刚出了施府所在的巷口,便出了事。 施老太太先借口身体不舒服,让车夫停了车,然后等不及车夫把车停稳,已跳下马车,一屁股坐到地上,哭起张氏是如何的不贤不孝,如何的容不下公婆和小叔子来。 哭得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她也越发来了劲。 又哭起张氏此番一力送他们去庄子上,不止是为了让他们‘吃糠咽菜’,“她自己在家里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却赶我们去庄子上吃糠咽菜便罢了。她分明还想趁机要我们的命,让我们都死在庄子上,毕竟那庄子上都是她的人,离京城还几十里地,我们去了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以后便可以真正无法无天,往我儿往死里欺压了啊……大家伙儿都帮我评评理,说句公道话吧,不要让我们死得不明不白啊……” 之后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也跳下车,跟着哭起来,哭当年他们一家为了供施延昌念书进学赶考是多么的不容易,这些年在老家又是多么的艰难困苦,好容易上了京,以为自此可以一家团聚,和和美美了。 不想却只进京一年多,还各种做小伏低,依然不被儿媳/大嫂所容,倒不如当初就不要上京,就在老家受穷受苦一辈子,或者直接死了的好! 哭得围观的人都议论纷纷起来,也哭得车夫和跟车的几个男仆和婆子头都大了。 想上前堵了嘴,直接把人拖上车,立刻离开吧?三人都拼死挣扎不说,周围的人还指指点点,说他们‘奴才都敢这样,平时里当儿媳的有多不贤不孝,可想而知,不怪被逼到这个地步!’ 本来就是施府所在的巷口,自然左领右舍都与施家差不多是一样的阶层,也都是知道一些施家的事的。 当下又有人小声说起施延昌送长女是服侍太监的事来,“从来没听说过在老家还有个长女,想要投机取巧了,才总算想起了……就算一直没养在自己身边,感情不深,父女天性却是在的,如何真舍得这么做?虎毒尚且不食子呢,可见多半是当继母的撺掇的……” “那施太太都知道是伯府千金,施大人家却差得远,家里谁做主,谁说了算,还用说吗?可这也不能太强势过了头吧,连公主下降了,尚且要孝敬翁姑,谦让小叔子小姑子呢……” 等张氏终于得了消息,明白过来施老太爷与施老太太之所以那么容易就答应了去庄子上,原来都是为了麻痹她,因此气得半死。 只能忙忙打发了林妈妈带人来把人先弄回府去,以免继续丢人下去时,围观众人已议论到前不久陈嬿的婚事上了,“听说就是嫁回的施太太的娘家常宁伯府,可又听说那常宁伯府的二爷之前是有婚约的,忽然就变了,要说这当中没有猫腻,谁信啊?” “原来施家这么乱呢?不怪经常都听见他们家鸡声鹅斗的……” “不止呢,施太太听说前头曾嫁过一个丈夫的,施大人这是第二个呢,他们家大小姐根本就不姓施……” 林妈妈只顺耳听了几句,已是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却还得强忍怒气上前劝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先回府,“太太说,有话自家人关起门来说,又何必白让人看老爷的笑话儿?” 说完手一挥,带来的十来个健仆便要上前把人都先“请”回去。 可惜林妈妈还是低估了施老太太的战斗力,或者说是不要脸的程度,她竟然把头一抱,又躺到了地上去,一边打滚儿还一边哭嚎着:“这是要把我们先骗回去,全弄死啊,街坊邻居回头听说了我们的死讯,可千万要帮我们说一句公道话,至少让人知道,我们都是被谁给害死的啊!” 当真是应了那句俗话“人不要脸,鬼都害怕”了! 偏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看热闹嚼舌根的围观众人还帮着她挤兑林妈妈:“这位妈妈,你回去还是劝一劝你们太太,这不是为人儿媳该做的事啊,这世间哪个女人不该当孝顺公婆的?” “儿媳谋害公婆,可是属十大不赦之罪,这位妈妈,你回去好歹还是劝着你家太太些儿吧,就算她能做得神不知人不觉,不会被官办,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却是看在眼里的,就不怕降下报应来吗?” 把林妈妈气得只差要吐血了,惟有上前低声再劝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先回去,“都是一家人,老爷太太的名声坏了,于老太爷老太太又有什么好处呢?尤其老爷还要做官儿呢,名声就更坏不得了……” 让施老太太一口啐在了脸上:“反正他们都不管我们死活,只管自己受用了,我们还管他们的名声是好是坏呢,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又趁机提要求,要他们回去可以,以后不许再提送他们去庄子上的话,也不许把他们当犯人一样关在家里,得让他们老两口儿‘安享晚年’。 不然他们今儿就躺这儿了,哪里都不去;纵被强抓了回去,找到机会了,也一定要再请街坊四邻为他们评理;再不济了,他们还可以一根裤腰带把自己吊死在施家大门前,届时就不只是街坊四邻吐施延昌和张氏‘两个不孝的东西’唾沫了,满京城的人都要吐他们的唾沫,官府也势必饶不了他们! 林妈妈真被施老太太众目睽睽之下便躺在地上的行为恶心到了,这样的乡野泼妇,连给她提鞋都不配,更别说给她家太太提了,却竟然是她家太太的婆婆,她家太太到底造了什么孽! 林妈妈真的很想拂袖而去,不管他们的死活了。 可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却又知道自己不能走,他们可以不要脸,她家太太却不能不要脸,她家太太的亲朋可都是京城里,难道以后再不出门见人了不成?哥儿姐儿也不出门交际进学说亲了不成? 林妈妈只得强忍愤怒与恶心,先替张氏应下了施老太太的话,只求先把人弄回去,待关好门了,要杀要剐都不会让人再看笑话儿了! 施老太太这才自地上爬起来,答应了随林妈妈回去,却不忘再次请街坊四邻回头一定要多留意一下他们一家子的死活,别让他们死得不明不白。 一场闹剧才算是结束了。 待把人弄回施府后,张氏真的是生吞活剥了施老太爷施老太太的心都有了,直接让人去请施延昌回来,‘商量和离的事’。 不想施老太太却一点不怕,直接说她:“你吓唬谁呢,有本事真和离啊,和离了你以为你还能嫁第三次?还是你以为你娘家能养你一辈子?哼,当我不知道你女儿是怎么嫁回你娘家的,连我们乡下的小姑娘都干不出那样不知廉耻的事,还大家千金呢,呸!现在你嫂嫂恨不能生吞了你,连门都不让你登了,怎么可能再管你的死活?你大哥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连个太监都怕,以为我们还会怕他?他有本事就弄死我们啊,就怕他不敢!” 因为知道了常宁伯一心求一个太监,还求不到的事,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对他的敬畏心一下子都没了,他们才不会管常宁伯要求的那个太监到底有多厉害多有权势,他们只知道那不过就是一个太监,常宁伯却还怕得什么似的,只恨不能给人当孙子。 那他们还有什么好怕他的?至少他们才不会怕一个太监! 施老太爷倒是只有一句话:“你要和离可以,你自己走你的,孩子却是我们施家的,必须给我们留下,你的嫁妆也必须都留给两个孩子,那是你当娘的应当的!” 却让张氏气得更厉害,当场吐了血。 心里真是为当初自己为何会瞎了眼挑中施延昌,而悔青了肠子,脑子里也第一次闪过了‘报应’两个字。 她当初明知道施延昌在家乡有妻有女的,却装作不知道,与他成了亲,之后祝氏便一命呜呼了,——如今想来,都是报应,都是报应啊! 可她却还不敢真的和离,不是怕自己和离了不能再嫁了,她都这个年纪了,不再嫁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又不是离了男人就不能活了。 而是怕自己带不走自己的一双儿女,娘家又不肯再管她了,那她的日子岂不是要比现在更糟一百倍? 这个家是她一手撑起来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就算要滚,也是姓施的一家子不要脸的滚,凭什么她走,她哪怕一时半会儿奈何不得他们,耗也要耗死他们! 张氏再次打落牙齿和血吞,让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又住回了西跨院去,之后心里每日想得最多的,便是要怎么才能神不知人不觉的弄死施家所有人,包括施延昌在内,并且渐渐已有了一个完整成形的计划。 直至她得知了施清如已经成了一名太医,更成了太后跟前儿的红人。 她才按下了心里的计划,也那么久来第一次,又与施延昌打了照面,一起商量如何挽回施清如的事,毕竟与施清如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的人不是她,而是施家众人,那他们便暂时还死不得。 张氏那时候便告诉自己,只要能让施清如回心转意,助施延昌飞黄腾达,让她的一双儿女能有一个好前程,也让她的嬿儿在婆家能有好日子过,她什么都能忍,什么都愿意付出! 虽然才只是开头,她已经觉得怨毒耻辱得快要撑不下去了。 但撑不下去,她也得撑,一直撑到她的儿女们都有了好日子过,一直撑到她恨的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为止! 张云蓉旁观者清,却比张氏看得明白多了,恭定县主那决绝的样子,哪里有丝毫回心转意的迹象? 她不让施家家破人亡,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话说回来,她怎么就那么好的运道呢,明明才进京只一年多,便已一跃成为了县主,哪怕有韩厂公给她撑腰,她这也爬得太快,运道也太好了吧?真是让人想不羡慕妒忌都难啊。 不过运道再好又如何,没有韩厂公那样大一尊靠山,也是说什么都白搭…… 张云蓉一面想着,一面已淡笑应起张氏的话来:“姑母,还是算了吧,我算哪个牌面上的人,能一再劳动堂堂县主为我问诊?何况有了今日这一出,她势必说什么都不会再来了,我若再要强求,岂不是白招人恨呢?我劝姑母也别白费功夫了,县主摆明了软硬不吃啊,您就是真让施家所有人都求死磕死在她面前了,只怕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又何苦再自讨没趣呢?” 顿了顿,“姑母家里势必一摊子事儿等着您回去处理,我就不多留您了,——张妈妈,替我好生送了姑母出去。” 张氏这么久才抓住了张云蓉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如何肯轻易离开? 忙道:“蓉儿,你就再替姑母安排一次吧,下一次我一定让她回心转意。那总是她的亲爹、亲祖父母,我就不信真磕死在她面前了,她能不动容的,只要再一次,她肯定就能回心转意,自此大家日子都好过了,便是你,也少不得跟着受益,又何乐而不为呢?舍不得孩子可套不着狼,何况这也没让你舍孩子啊,不过只是付出那么一点点,一旦成了,便能得到百倍千倍的回报,你上哪儿再找这么一本万利的买卖去?” 张云蓉有些松动了,的确,再找这般一本万利的买卖不容易,要是她大嫂这一胎也生了儿子,那便是真正的长子正孙,她儿子哪怕论起年纪排行来,才是长孙,立马也得靠后了…… 她犹豫道:“可姑母,真的不容易了,我能说动我们家太夫人和我婆婆再坚持为我请太医,却不能保证县主就肯来啊,有韩厂公和太后在,谁又能勉强得了她呢?” 张氏急切道:“那也要再试一试啊,她虽是县主了,却也是大夫,当大夫的岂能见死不救?只要你把情况说得严重,再严重一点,我觉得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张云蓉这才点了头,“好吧,那我就再勉力一试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最后没能办成,还请姑母千万别怪我才是。” 张氏忙点头:“这个自然,你肯帮忙我已经很高兴了,怎么会怪你?你放心,若事情能成,将来姑母一定不会忘了你。” 张云蓉笑道:“那我可就记住姑母今日的话了。” 当下姑侄两个又说了几句话,奶娘抱着张云蓉啼哭个不止的儿子过来了,张氏遂趁机告辞了。 张云蓉让张妈妈代自己好生送了出去,忙哄起儿子来。 待她把儿子哄好,让奶娘抱走后,张妈妈也回来了,低声道:“奶奶,您真要再帮大姑太太一次吗?我瞧着她真的是异想天开,县主那样子,哪像是还念着丝毫骨肉亲情的样子?本来么,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好容易想到她了,却是接她进京来送给一个太监的,也就她运道好,长得也好,入了韩厂公的眼,才有了今日,要是她没有入韩厂公的眼呢?只怕早就没命了……换了谁能不恨的?” 顿了顿,继续道:“我说句不好听的,换了是老奴,不但会恨本家入骨,连、连咱们伯府,都会一并迁怒上……奶奶又何必趟这滩浑水呢,弄得本来县主没想过要对伯府和咱们怎么样的,也激起了气性来,不愿再给大家好日子过了,可如何是好?依我说,奶奶还是孝顺好了太夫人、大夫人,同时调养好身子,尽快再生一个哥儿是正经,那就算大奶奶此番也生了哥儿,咱们胜算还是要大一些不是?” 张云蓉道:“妈妈说的我心里都明白,所以只打算再试一试,不行便立时撂开手了。我就算儿子生得再多,只要大嫂也生了儿子,那我们胜算便立时少了大半。妈妈别忘了,大伯是要过继儿子,不是过继孙子,那只要大哥有儿子,香火能得以传承,便谁也灭不过他长子长孙的次序去,不然舍长立幼,还有什么规矩法度可言,岂非要乱套了?便是大伯愿意这样做,朝廷还不会眼睁睁看着呢!” 所以哪怕希望再渺茫,为了爵位,为了她儿子的大好前程,她也必须试一试。 张妈妈却仍是皱着眉头,“我还是怕惹得县主迁怒起来,反倒弄巧成拙……奶奶方才不知瞧见了没,大姑太太半边脸都又红又肿,肯定是方才被县主打了耳光,奶奶想,在别人家里,县主尚且那般不留情面,可见是真丝毫没把大姑奶奶,也没把施家放在眼里,我觉得真的不可能。” 张云蓉又不是瞎子,自然也看见了张氏的肿脸,——所以张氏所谓的‘遮掩’,真的只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看在旁人眼里,只会觉得可笑。 沉声道:“就算希望渺茫,我总也要再试一次才能甘心。那些一心钻营向上的人,一开始连八竿子都打不着,最后还不是硬生生钻营出了一条路来?可见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何况这还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是实打实的亲女儿!便是最后真惹恼了县主,不是还有姑母一家挡在头里么,我只是却不过姑母哀求,只能帮她这个忙而已,与我何干?” 叹一口气,“哎,只恨县主的靠山是韩厂公和东厂啊,要是换了旁人,哪怕是位王爷呢,都还能让御史上书弹劾她‘不孝’,还能让舆论物议逼她就范,可有韩厂公站在她后面,谁还敢弹她啊,活腻味了不成?” 她主仆两个说了什么,施清如自然无从知晓。 她一肚子火的出了张云蓉的屋子,正坐在穿堂美人靠上吃茶乘凉的宣武侯夫人的贴身妈妈忙迎了上来,赔笑道:“县主这么快就看完诊了?怪道都说县主好医术呢!那县主要开方子吗?我们夫人备了一些新鲜的瓜果,让奴婢等县主一出来,便请了县主赏脸过去,多少尝一尝呢。” 施清如哪有心情吃瓜果,淡笑道:“瓜果就不吃了,替我谢过侯夫人的好意了,我还要赶着回宫去给太后娘娘治病,就不亲自去向侯夫人作别,先告辞了,劳烦妈妈送我出去吧。” 贴身妈妈见她神色有异,不知道是不是张云蓉哪里惹着她了,可她都搬出太后来了,也不敢强留,只得笑道:“那奴婢这便送县主出去,县主请——” 一路殷勤的送了施清如到垂花门外上车,又忙忙送上了几个提前便备好的礼盒,见施清如没拒绝,方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路送她的马车出了侯府的大门,直至看不见了,才忙忙折了回去,面见宣武侯夫人不提。 施清如坐在回宫的马车里,让窗口吹进来的凉风一吹,心里才觉得没那么烦躁了。 不免又想到了方才的事。 张氏明显是因为得知她封了县主,才又想扑上来,想自她身上得到好处去的,不,不止张氏,应该施家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吧? 可惜他们实在高估了自己,以为那点所谓的血缘关系有多重要,她不让施家家破人亡,而只是对他们不闻不问,已经是她最后的仁慈了! 就是不知道,这一年多以来,张氏与施老太爷施老太太,还有施二老爷狗咬狗,咬得怎么样了? 看张氏那脂粉华服都掩盖不了的憔悴和老态,应当吃了不少亏吧?毕竟她虽心狠手辣,寡廉鲜耻,却好歹还要脸,遇上不要脸的人,免不得就要落下风了。 不过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应当也没讨到多少便宜去吧? 总归他们一定都要活得长长久久的,把彼此都折磨得遍体鳞伤,人不人鬼不鬼才是! 至于施延昌,也一定要活得久一些才是,才能受够夹板气,也尝够明明眼看着有捷径,却怎么也搭不上,只能气个半死,恨个半死,悔个半死的痛苦,一直到死! 一时回了宫,施清如先去太医院,告知江院判她已去过宣武侯府,宣武侯府二奶奶的病并没有说的那么严重,不消施针,只消继续吃着裴太医的方子即可后,才回了司药局去。 常太医见她回来了,忙道:“怎么样,此行还顺利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顺利吗?” 施清如摇摇头,“挺顺利的,就是有些热,歇会儿就好了。” 常太医闻言,便不再多说了,低头忙起自己的来,时不时的还指点帮忙的罗异一下。 一时午膳到了,三人吃毕,罗异忙自己的去了,常太医方低声又问施清如,“是不是宣武侯府之行发生了什么事?你师父虽老眼昏花了,却还没瞎,你这脸色一看就有问题。” 施清如笑起来,“我就知道瞒不过师父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 便把张云蓉的病并没有说的那么严重,实则是为了诳她去见张氏,张氏又如何胡搅蛮缠了一通,大略与常太医说了一遍,末了嗤笑道:“我就不明白了,他们是不是以为这世上就他们自己是聪明人,其他人都是傻子,他们说什么都信,他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呢?” 常太医早已听得是满脸的冷笑了,道:“可真是人至贱则无敌啊,我老头子活了五十多年,还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人,不想徒弟你却不但遇见了,还他妈全是你的所谓‘骨肉至亲’,你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不行,我得告诉韩征,让他立刻派一对缇骑去施家,灭了这一家子贱人,一个都不留,省得他们以后还想着祸害你!” 常太医都气得爆粗口了,可见他有多生气。 本来么,害死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也是恩人之女不算,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不闻不问,还放任父母弟弟弟媳百般欺凌她也罢了,终于想起她来了,却是因为要送她去给一个太监,以换取自己的飞黄腾达,——也就是他小徒弟遇上的是韩征,韩征还那么巧刚好受过她娘的一饭之恩,才留了她,让她一步一步有了今日,与韩征也守得云开见月明,算是苦尽甘来了。 要是那禽兽施延昌当初把他小徒弟不是送给了韩征,而是送去给了别的太监,那种真正的太监,一个个说话做事都阴阳怪气,私底下不知道多心狠手辣的真太监,他小徒弟如今焉还能有命在? 只怕坟头的草都早三尺高了,真是气死他了,他这么乖巧聪明、懂事体贴的小徒弟,便是外人多相处几次,都没办法不喜欢、不心疼,怎么当亲爹的,反倒会舍得那样对她! 常太医越想越想,拍案而起,就大步要往司礼监而去。 施清如忙拉住了他,“师父您别气,先听我说。他们肯定是知道我封了县主,所以又开始想要投机取巧了,可他们之前便根本没机会见到我、靠近我,如今我上了一次当,以后连这样的机会都不可能再给他们,他们就是想得再好再美,也只能落空,又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没的白影响了自己的心情。” 常太医却是余怒未消,“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他也见不得任何人欺负他小徒弟,虽然没有护短的本事,只有护短的心,却一样要为他小徒弟狠狠出一口气不可。 反正韩征既有那个心,更有那个力,他何必与他见外! 施清如忙笑道:“师父您真别生气,没那个必要,其实我自小到大,真没吃多少苦……” 前世的且不说,这一世反正自她醒来以来,真没吃过任何亏,一路走来都是她在给别人亏吃,“便是进京以来,也都一直是我在占上风,毕竟您徒弟这么聪明,谁能轻易自她手里讨到便宜去呢?便是今日,那张氏好话说尽,还又哭又求又贵的,我也给了她一个耳光的,您公道说,吃亏的是我还是她?所以您就别恼了,也先别告诉督主,他这些日子人都忙瘦了一圈儿,我不想再让他还要为我操心了,尤其还是这样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督主一忙起来,是真忙,她都好些日子没见过他了,哪里舍得再让他为这些小破事儿费神? 常太医想到韩征这阵子也不知道在忙什么,他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他是真忙,不然他怎么也要抽空到他家蹭饭,必定还要挤出些时间来与他小徒弟单独相处,谈情说爱。 可他愣是连饭都没去蹭过,只能说忙得连挤时间都挤不出来了。 总算暂时打消了念头,“好吧,那我就先不跟韩征说了,看他们还有没有后着,若是有自知之明,没有便罢了,若是还敢有,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施清如笑道:“您放心,我也是这样想的,到时候不用您开口,我自己先就要告诉督主,狠狠狐假虎威一把了!” 常太医“嗯”了一声,“不过最好还是没下次吧,省得癞蛤蟆不咬人却恶心人。” 他还当他傻徒弟是心软,那毕竟是她的血亲,幸好她爱憎分明,不肯做那愚孝之人,他也可以放心了。 师徒两个正说着,小杜子来了,进来便笑眯眯的行礼:“太医、姑娘。” 施清如惟恐常太医说漏嘴,忙冲自家师父杀鸡抹脖的使眼色,换来常太医的白眼儿,当他嘴巴那么大呢? 施清如接收到常太医的颜色,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问小杜子:“你这会儿过来做什么,可是督主晚上要去我们那儿用膳?” 小杜子苦着脸道:“干爹要有空去姑娘和太医家用晚膳就好了,干爹马上要出京一趟,连当面儿与姑娘和太医作别的时间都没有,只好打发我跑一趟,告诉姑娘和太医一声了。” “督主马上就要出京?”施清如皱起了眉头,“这么大热的天儿,什么事儿这么着急,非要督主亲自去办啊?本来朝中也离不得他啊。” 常太医也道:“是啊,到底多紧急的事,说走就得走?就不能等这阵子热过了再说么?” 小杜子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这话我只告诉姑娘和太医,出我口,入您二位耳,便再不能让旁人知道了啊。是皇上啦,不知道忽然哪根筋搭错了……竟说万一咱们大周与南梁真的开战了,他要御驾亲征,把南梁打得落花流水,让干爹和阁老们做好他御驾亲征的准备……可国本未定,干爹与阁老们怎么可能同意?好容易才求得皇上没有在大朝会上征求文武百官的意见,只限于有数的几个人知晓,干爹和阁老们连日都在晓之以理动之以理的劝皇上,真是口水都说干了……” 施清如与常太医都是大惊失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隆庆帝竟然想御驾亲征? 他好好修他的仙,问他的道就好了嘛,非要闹着御驾亲什么征,他是那块儿料吗?他有那个本事吗?就拿这么大的事来当儿戏,简直就是病得不轻啊! 好半晌,施清如才先回过了神来,忙低声问小杜子道:“那督主和阁老们劝住皇上了吗?皇上又是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异想天开的念头来的,‘古来征战几人回’,他当上战场很好玩儿呢!” 关键他是皇帝,他可能只是随口一句话,底下人就得疲于奔命,劳命伤财,实在令人生气! 小杜子小声道:“说是他这几年也有够苦闷了,别说出京了,连宫都没出过,他是当皇帝呢,还是当犯人呢?又说他至今膝下空虚,只怕全天下所有人都在明里暗里笑话儿他,堂堂一国皇帝,连个孩子都生不出来,还是个男人吗?他必须以一场大胜仗,来证明自己春秋正盛,龙马精神,也才能重新令万众归心,八方来朝……明明就是皇上自己沉迷于修仙问道,连自太祖爷起,便一直传下来的秋狩都给取消了的,到头来却反倒怪起这个,怪起那个来,还说自己是犯人,全天下哪个犯人能有他这般尊荣富贵至极的?” 不知道多少人做梦都想当这样的‘犯人’好吗! 常太医听到这里,眉头比施清如皱得更紧,“后来呢?” 别说是堂堂一国皇帝了,就算只是个寻常人,都四十多的人了,难道还不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吗? 却如此的任性妄为,且竟然已可悲到了要所谓‘御驾亲征’来证明自己雄风犹在的地步,——大周的百姓也真是有够倒霉的,摊上这样一个皇帝! 第一百六二回 无事献殷勤 小杜子明显也对隆庆帝满心的不满,反正施清如与常太医都是绝对信得过的人,也就不用顾忌了,继续道:“后来干爹和阁老们就一直劝一直劝啊,这些日子干爹主要也是在为此事烦心,本来朝中就那么多事了,皇上不理朝政也就罢了,竟还要添乱,实在是……好在是干爹今儿总算劝好了皇上……” 或者说韩征是哄好了隆庆帝。 说他不就是在宫里待得闷了吗?那悄悄儿出宫一趟,实在不行,出京一趟,在京畿一带打个猎,游玩几天也可以,等心里的郁气散尽了,回宫后自然也就不会觉得苦闷了。 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了一大通,什么这一战指不定根本打不起来,便是真打起来了,南梁比大周可差远了,也值当堂堂大周皇帝御驾亲征?不是杀鸡用牛刀,抬举了他们吗? 什么国本未定,隆庆帝得亲自坐镇京中,以免宵小们趁机生事;修仙大业也不能中途长时间的中断了,不然回头耽误了皇上‘飞升’,岂不是因小失大了?大周可还等着皇上长生不老,千秋万代呢! 总之万幸让隆庆帝打消了心血来潮的脑抽念头。 却点了韩征随侍他出宫,且是说走就要走,——叫韩征哪来的时间过来当面儿与施清如和常太医作别? 皇帝出行,哪怕只是微服,只是轻车简从,只是有数的几个人知道,也不知道得做多少明里暗里的准备布置,何况时间还这般的紧急。 亏得隆庆帝如今上朝的时间少得可怜,文武百官都早习惯了;踏足后宫的时候也屈指可数,后宫妃嫔们也早习惯了,只要乾元殿布置得好一点,该管的嘴巴都给管住了,瞒天过海几日、十来日的,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朝堂上的事,交由内阁众阁老先处理一段时间,也出不了岔子。 反倒因为韩征想出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来,总算是让隆庆帝亲口说出了不再提御驾亲征的话,让阁老们都松了一口气,因而心下都十分的感激韩征,个个儿都只差拍着胸脯让他放心,他不在期间,朝中出不了任何岔子! 施清如与常太医听得隆庆帝总算打消了念头,此行也只是在京畿一带,至多几日十来日便能回来,方脸色稍缓,心下稍松。 常太医因低声冷笑道:“别不是皇上只是想出宫去恣意放纵几日,怕真实目的一出口,韩征和阁老们会有一箩筐的话等着他,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来,先提出一个明知大家不可能答应的,与大家死磨几日,磨得大家都身心俱疲后,再说出自己真正的目的来。大家一看他后提的要求跟前面的一比,简直不值一提,谁还会不答应呢?” 小杜子拊掌:“嘿,您老别说,还真有这个可能,可他就算直接说自己想微服出宫去放松几日,谁又敢拦他不成?他可是皇上!所以还是得防着他回头又旧话重提啊……要是最后跟南梁打不起来就好了!” 常太医道:“便最后打不起来,他也还会生其他事儿的,那几位‘仙师’最近没再炼新的仙丹了?还是修了这么久的仙,发现原来什么用都没有,所以不打算再修了?不行啊,得再找更有道行的高人才是啊,可惜再高的高人,也给不了他一个儿子,解不了他的心病……” 小杜子小声道:“太医,您老说这没有亲生的儿子,就真那么不能忍受吗?其实要我说,没有就没有嘛,过继也就是了,寻常人家还要担心过继来的儿子晚年不孝,可天家有什么可担心的,全天下人的眼睛都看着呢!” “你个傻小子不懂,儿子只占一半儿,另一半儿是面子,寻常男人尚且不能忍受别人说他不能生,明里暗里对着他指指点点,一国之君面对的岂止是旁人,简直就是全天下的人,不,连敌国都知道了,叫人……”常太医低声为小杜子解惑。 施清如在一旁见他们一说起来就没个完了,说的话还哪句一旦让人听了去,都得不死也脱层皮,忙打断了二人:“小杜子,你快回去服侍督主吧,就说我和师父都知道了,这些日子会照顾好自己的,也请督主在外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对了,天儿热,记得多备些仁丹藿香正气丹雪津丹之类,千万被中暑了。” 又小声嗔常太医,“小杜子年纪小不懂事,您也不懂事不成?也不怕隔墙有耳。” 说得小杜子吐起舌头来,“姑娘,我再不胡说八道了,这不是见这些日子干爹累得狠了心疼,想着姑娘和太医都是自己人,这才多嘴了。您放心,我马上就回去服侍干爹,您的话也会一字不漏都带到的。” 然后行了个礼,一溜烟儿跑了。 常太医这才一边摇着头,一边忙自己的去了。 余下施清如想着已经这么些时日没见韩征了,谁知道又得再添十来日看不到,心里一时间委实不是滋味儿,甚至都想不管不顾去一趟司礼监,哪怕只能远远的看他一眼都好了。 却到底还是克制住了,他已经忙乱至极了,她还是别去添乱了,总归来日方长,他们还有整整一辈子呢,哪里就差这十天半个月的了? 到了下午,施清如正算着时间只怕韩征已出宫了,凤仪殿忽然就来了人传她,“皇后娘娘请恭定县主去一趟凤仪殿,有正事与县主相商。” 施清如有些意外,邓皇后能有什么‘正事’与她相商?不会是知道督主出京了,想要趁机找她的麻烦吧? 不过有了上次的教训,照理她不会再那么冲动了才是,毕竟督主又不是不回来了,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还有娘家一大家子人要顾…… 但无论如何,皇后传召,施清如也不能不去,遂与常太医说了一声,便随来人去了凤仪殿。 距离她上次来凤仪殿,已经几个月了,凤仪殿仍是那般的富丽堂皇,与上次她来时一样,不过她的心境,已与上次大不相同,满心都是安然与从容,无论会发生什么事,都怡然不惧。 坐在凤座上的邓皇后看起来也仍是那般的美丽高贵,不待施清如拜下,已笑道:“恭定县主来了,免礼吧,赐座。”比上次客气温和了许多,好似二人之间曾有过的那场不愉快,压根儿不存在一般。 施清如却仍全了礼,又谢了之前邓皇后送她贺礼之事,“皇后娘娘的赏赐太贵重了,臣实在受之有愧,皇后娘娘也实在太破费了。” 因见邓皇后下首还坐了两个年轻妃嫔,她记得一个好像是冯婕妤,一个好像是宋婕妤,少不得又与二人打了一回招呼,“倒是没想到,还能在皇后娘娘这里见到两位婕妤小主,之前也让两位小主破费了。” 冯婕妤宋婕妤忙都起身行礼笑道:“县主实在太客气了,咱们也只是想沾沾您的喜气,倒不想反让您加倍破费了。” 施清如又与二人客气了几句,待邓皇后再次招呼她坐,方坐了下来,笑道:“不知皇后娘娘传召所为何事,臣洗耳恭听。” 邓皇后笑道:“本宫听说蒙皇上特旨,复设了司药局,如今常副院判成了司药局的司正,县主成了副司正,且后日选拔第一批储备司医司药女官的考试就要正式拉开帷幕了?” 施清如见问,笑着点点头:“的确如此。” 这也是如今阖宫上下都知道的,她没什么可隐瞒的。 就是邓皇后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司药局还没办起来,她已经在想要怎么抓到自己手里了? 那她可不能如她的愿。 就听得邓皇后又道:“本宫还听说,这次报名的人并不多?所以本宫就想着,其实宫里那么多宫女,也不乏识文断字的,只可惜以往都没有什么机会让她们一展所长,那这次能不能,让宫女们愿意报名的,也报个名,试一试能不能选中呢?若能选中,既是给了她们一个上进的机会,也是为司药局解了部分缺人的饥荒,县主怎么说?” 施清如万没想到邓皇后会与她说这个,愣了一下,未及开口,冯婕妤已笑道:“皇后娘娘当真是母仪天下,泽被苍生,回头让有此志向和本事的宫女们知道了,还不定怎生喜幸呢!” 宋婕妤也笑道:“可不是,宫女依祖制满了二十五岁便可以出宫了,可至少一半的宫女都是当初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才不得已进宫的。固然出宫了可以回去一家人重叙天伦之乐了,但只怕不想出宫回乡的宫女,亦不在少数;还有出了宫却已无处可去的,若能继续留在宫里为国尽忠,发挥余热,岂不是皆大欢喜?皇后娘娘当真是仁德仁心,臣妾拜服。” 邓皇后摆手笑道:“本宫不过是拾恭定县主牙慧罢了,你们就别拍本宫马屁了,何况到底成与不成,还得看县主的意思。” 说完含笑看向施清如。 施清如已回了神来,迎上邓皇后的笑脸,笑道:“臣正为此番报名的人只有区区三四十个,实在少得可怜,还得预备有一半儿不合用的要刷下去,那剩下的就更少了而愁得什么似的呢,不防皇后娘娘便想到了如此好一个主意,臣真是自愧不如,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皇后娘娘了。” 就算邓皇后想趁机在司药局安插她的人,能不能选中,最后又能不能证明有学医的天分和毅力,也不是邓皇后说了就能算的。 反倒宫里宫女数量的确不少,哪怕除了在各宫娘娘小主跟前儿服侍的出挑拔尖儿的那一批,剩下的人里势必也能选出不少合用的来,还现成不用长时间的学规矩,倒也算是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何况邓皇后特意拉了冯宋二人当见证,她要是一口回绝了,只怕转头就会传得阖宫尽知,届时暗地里不定会添多少恨她的人,她自不会如邓皇后所愿。 邓皇后脸上的笑容就更盛了,“这么说来,县主是同意让宫女们愿意报名的,也报名参考了?那可真是太好了,那本宫待会儿就传懿旨,让阖宫宫女们有意愿的,今明两日之内尽快报名,以免误了后日的考期。” 施清如笑道:“那就有劳皇后娘娘尽快传旨了,只此事太后娘娘不知是什么意思?皇后娘娘已请示过太后娘娘的意思了么?” 邓皇后攥了攥手里的帕子,笑道:“本宫打算待会儿就去请示母后的意思,如此好事,又是县主主持,想来母后定会很支持的。” 施清如只是笑。 反正她们婆媳之间会不会因此斗法,又要怎么斗,可不关她的事儿。 邓皇后已又笑道:“怎么县主如今都封了县主了,还是一身官服呢?很该好生妆扮起来了啊,你这样花骨朵儿一样的年纪,老是这般素净,瞧着也不像。正好本宫前儿得了两匹云雾绡,这时节用来做衣裳最好不过了,待会儿你回去便带了去吧,等下次再来凤仪殿时,本宫希望已经能看到你穿在身上了,势必会很好看。” 施清如忙笑道:“臣穿官服走路做事都更方便些,何况臣既已是司药局的副司正,该守的规矩礼体就得守才是,所以只能辜负皇后娘娘美意了。” 皇后这是要做什么,又是替她解决缺人的问题,又是送她云雾绡的,邓玉娇才出宫住回宁平侯府不过几个月而已,宁平侯府听说至今也还没能缓过来,她难道就已忘了自己的侄女,忘了彼此昔日的仇怨了? 当初她第一次给太后治病时,差点儿让福宁长公主打死,邓皇后可功不可没。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真是想不怀疑都难啊! 见施清如婉拒了自己的好意,邓皇后却仍是一副笑模样儿,道:“你在宫里不方便穿,那便做了衣裳,在家里或是休沐时穿也就是了,不过两匹缎子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也值当你与本宫这般客气?说来你为母后治好了多年的顽疾,让母后得以安享晚年,本宫本也该赏你的,再与本宫客气,本宫可就生气了啊。” 冯宋二婕妤都笑道:“县主就别替我们皇后娘娘俭省了,我们皇后娘娘库房里好东西多着呢,见了个小姑娘,就巴不得把人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您就别拦着我们皇后娘娘当送财娘娘了。” 施清如只得笑着应了:“那臣就多谢皇后娘娘赏赐了。” 她倒要看看,皇后到底想怎么样! 冯婕妤又笑道:“只有新衣裳,没有新首饰相配,也是不美,皇后娘娘索性再赐县主两套漂亮的头面首饰,既要当送财娘娘,就当个彻底吧!” 邓皇后就笑指着冯婕妤道:“县主给了你什么好处呢,这般替她打本宫东西的主意?弄得本宫本来没打算给的,如今也不好不给了。” 吩咐旁边侍立的宫女,“去把本宫妆台下那个黑匣子取来。” 那宫女笑着应声而去了。 施清如忙笑道:“已经偏了皇后娘娘的好缎子,可不敢再让皇后娘娘破费了。皇后娘娘让方才那位姑娘取的匣子若不是给臣的,就当臣白说这话了,若是,臣就真的愧不敢当了,还请皇后娘娘千万别折煞了臣。” 她真是越发怀疑皇后的用心了,皇后难道不知道对她越热切,她心里就越警惕? 邓皇后笑嗔道:“你真是太与本宫见外了,又不是外人,何须如此生分?何况本宫手里好东西到底比你们多些,偏如今、如今皇上也不大来后宫,本宫也不怕你笑话儿,本宫是打扮了也没人看,实在没那个必要,何不赏给真正合适、又需要的人呢?” 正说着,方才那宫女已捧了个黑匣子出来。 邓皇后接过笑道:“这里面也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不过几支步摇,几支簪子镯子罢了,不值什么,你就别与本宫客气了。” 施清如不再与邓皇后客气了,直接笑着谢了恩:“‘长者赐,不敢辞’,既然皇后娘娘如此厚爱,那臣妾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皇后娘娘赏赐了,只下次若皇后娘娘再要如此厚赏于臣,臣可就不敢再来凤仪殿面见皇后娘娘了。” 横竖无论她如何推辞,邓皇后都有一大堆说辞等着她,还有冯婕妤宋婕妤二人替她帮腔,总归一定会说到她谢恩收下邓皇后的赏赐为止,她又何必再白白浪费时间? 邓皇后立时笑开了花儿,“还以为这次县主又要推辞再三,才肯接受本宫的好意呢,倒不想终于爽快了起来,本宫真是越发喜欢你了,以后得了闲,便多来凤仪殿走走,本宫宫里的小厨房味道算得上是宫里的一绝,回头你尝过就知道了。” 施清如闻言,正要说话,宋婕妤已笑着凑趣道:“依臣妾说,皇后娘娘还等什么‘回头’呢,择日不如撞日,您就今儿留了县主用晚膳多好。横竖也快到用晚膳的时间了,臣妾和冯姐姐正好也能沾县主的光,再一次尝到皇后娘娘宫里大厨的好手艺了。” “臣琐事缠身,得立刻告退了,只能辜负皇后娘娘的一番美意了。”施清如眼见冯婕妤也要凑趣,忙抢在她之前开了口。 心里已很不耐烦了,邓皇后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是想通过示好,一步步拉拢她吗? 可既要拉拢她,那就该知道见好就收、过犹不及的道理才是! 好在邓皇后笑着拒绝了宋婕妤的提议,“饭什么时候不能吃?县主这几日正是最忙的时候,本宫可不想打扰了她的正事,横竖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那县主便先回去忙你的正事儿吧,本宫便不多留你了,以后记得常来凤仪殿走动就好。” 施清如笑着应了“是”,给邓皇后行了礼,又冲冯宋二人点了点头,却行退了出去,出了殿门后,方暗自松了一口气,一路回了司药局去。 她出了凤仪殿倒是松了一口气,邓皇后却是待她的背影一出了殿门,脸上的笑便已淡了许多。 冯婕妤与宋婕妤察言观色,知道她这是不高兴了,约莫猜得到一点原因,不敢多逗留,忙也起身行礼告退了。 邓皇后这才彻底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脸立时阴得能滴出水来。 那么可恶的一个小贱人,她明明早恨不能生吞活剥她了,如今却要放下自己一国之母的身段,去向她示好,去俯就她,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可就算再痛苦、再忍不了,邓皇后却还得忍。 邓玉娇已经被送回宁平侯府几个月了,临走前哭得半死,回去后也大病了一场,人瘦了一大圈,至今都郁郁寡欢,与之前的她相比,已是判若两人。 邓皇后既恨侄女当初不懂事,给她和宁平侯府都惹出了那么大的麻烦来;却又忍不住心痛她,到底在她身边养了那么多年,便是一只猫儿狗儿,也早养出感情来了,何况还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一个大活人,感情自然就更深了,岂是只因为她做错了一件事,就能尽数磨灭掉的? 且深宫寂寞,没了邓玉娇在身边儿陪伴自己,替自己解闷儿,邓皇后也觉得日子更难熬,更不好打发了,由此就更想再接了邓玉娇进宫来陪伴自己了。 可惜她知道不先征得韩征的同意,这事儿她办不成。 接人进宫倒是容易,接进来以后呢?谁知道韩征会不会还记恨上次的事,什么时候就对娇娇下毒手? 让她就待在家里,反倒是变相的保护她! 所以邓皇后一直在找机会向韩征提此事,也一直在打发人去请韩征到凤仪殿来,可惜一直都没能如愿。 邓皇后为此已经很焦灼,偏更焦灼的事还在后头。 宇文皓一直明确表现得对邓玉娇没有意思便罢了,安亲王世子宇文澜却一直都对她很殷勤,早前一直都一副只要邓玉娇和邓皇后肯点头,他立马就风风光光迎娶邓玉娇过门,成为安亲王府世子妃的架势。 也因此,邓玉娇和邓皇后心里才能那么有底气,觉得是她们在挑人,挑中的便是未来的太子,不是人在挑她们,主动权一直掌握在她们手里。 万万没想到,从宁平侯府被韩征整治得元气大伤,邓玉娇也回了宁平侯府后,宇文澜的态度也变了。 先是不再主动去找邓玉娇,得了什么好东西也再不打发人送去给她;再是邓玉娇主动联系他,他也冷冷淡淡,诸多推脱。 当时宁平侯府和邓皇后其实已经意识到不妙了。 但想到宇文澜之前说的,他喜欢的只是邓玉娇这个人,而不是因为她是皇后的侄女,才对她那么好……宁平侯府上下和邓皇后又都还抱着几分侥幸的希望。 直到日前他们得到消息,安亲王府马上就要与云贵总兵定远侯曹归府上过庚帖,迎娶定远侯府的三小姐为世子妃了! 宁平侯府与邓皇后这才彻底慌了。 成不了平、安二亲王府的世子妃,便意味着将来皇后的位子,从理论上都与邓玉娇、与平宁侯府无关了,那他们邓家以后怎么办?就富一代、至多两代,又要变回以前那个三流门户都算不上的人家,甚至比以前更不如么?! 邓皇后更慌。 她才不要当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后,日子表面光鲜,实则有多苦只有自己才知道。 她十六岁起就是皇后了,这么多年在后宫都是大权独握,也没有哪个妃嫔敢要她的强,日子不知道多舒坦,难道年轻时尚能万事顺心,反倒临到老时,要过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日子了?! 可宇文澜压根儿不再进宫了,他一个外男,除了仁寿殿,本也不需要时常给邓皇后请安;召见安亲王妃吧,也被她以病了,怕过了病气给邓皇后给婉拒了。 那可是亲王妃,不是寻常外命妇,又还是妯娌,且是进门比自己早、更是原配嫡妻的妯娌,邓皇后本来在平、安二亲王妃面前,历来便都有些底气不足,如今自然也勉强不得安亲王妃。 于是一时间竟是进退都没有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只得又想到了韩征,迫切想见韩征的念头,也比之前更强烈了十倍。 第一百六三回 道不同不相为谋 然而韩征早不是以前那个韩征了,他仗着皇上的绝对宠信,连太后的面子都敢不卖,连皇上的胞姐也是想整治就整治。 他别说仍是曾经那个对她言听计从,处处为她考虑,以她为主、以她的意志为自己意志的韩征了,他甚至都不再与她是平等的合作关系,都不再与她是平起平坐的关系了。 他如今看她已是居高临下,二人的实际地位早已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关系,虽不至于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却也早已是她必须仰望他,必须求着他,说得难听一点,甚至可以叫必须对着他摇尾乞怜的地步了! 这个残酷的事实让邓皇后既怒且恨,既痛且悔,却也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才会有了今日忽然主动对施清如示好,又是帮忙解决问题,又是赏缎子首饰,言语间还极是客气亲热这一出。 韩征不是对这小贱人如珠似宝吗?当初不就是因为她下令打了这小贱人一巴掌,才会与她决裂,还让她娘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直至如今的吗? 那她对那小贱人好,处处礼遇她,抬举她,给她做脸,赏她这样赏她那样,韩征总能满意了,总能又愿意再来凤仪殿,慢慢的让她再挽回他的心了吧? 虽然她堂堂皇后,却要这样委屈自己,实在憋屈,也实在耻辱,但为了将来,为了大局,她忍一时之气、忍一时之辱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邓皇后却没想到,原来忍的滋味儿那么痛苦,那么难受。 亏得那小贱人识趣,收下东西就走了,她要是再推辞下去,再在她面前多待片刻,她只怕都要忍不住了! 可今日才只是忍的开始,还有更多憋屈与耻辱且在后头,难道还能指望韩征就因为她对小贱人示一次好,就回心转意不成? 他那般无情,必定是不可能的事,那她势必还得在韩征肯再来凤仪殿之前,对小贱人示好不知道多少次,那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邓皇后想到这里,悲从中来,眼泪差点儿就要忍不住掉下来了。 那小贱人越发出挑了,便是她再恨她,也得承认这个事实,方才见来,小贱人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本就正是最鲜嫩的年纪,她还本就长得好,再配上一脸的容光焕发,别说韩征了,哪个男人又能不喜欢呢? 也就不怪韩征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宝贝成那样儿,一点儿委屈舍不得她受,为了她,杠上谁都在所不惜了! ——大相国寺的事虽然至今都还让纸包得好好儿的,没透出火来,邓皇后却到底是皇后,在宫里多少也有那么一些隐蔽的消息渠道,因此知道施清如在大相国寺出了事儿,只具体出了什么事儿,后又是怎么解决的,她便不清楚了。 可随即福宁长公主由长公主成了郡主,还被罚俸禁足,已经好些日子不在宫里出现了,而在那之前,施氏那小贱人则蒙太后下懿旨,封为了恭定县主,听听小贱人的封号,‘恭定’,不觉得怪异吗? 可见当日小贱人在大相国寺出事必定与福宁郡主有关,她这次被罚得这般的狠,也必定是韩征的手笔。 不然谁能罚得了她?皇上自己就未必能下得了那个决心了,何况还有太后护着她,她却依然破天荒被罚了,还是重罚,谁有那个本事? 除了韩征,谁还有那个本事? 也只有韩征才有那么狠,最重要的是,为了那小贱人,他就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邓皇后作为韩征曾经被报复的对象,这一点真是比谁都体会得更深。 让她痛快解气,庆幸终于可以一段时间不必再受那个跋扈骄横的大姑子的气之余,却也越发的心寒,越发的心痛了。 韩征即便是在对她最言听计从、最维护最周到的时候,也没像对小贱人这般过。 容不得小贱人受丝毫的委屈,谁给的都不成,一定要十倍百倍替她讨回来; 凡事也都为她考虑在前头,连别人送了她贺礼的回礼这样一件小事,他百忙中尚且不忘替她准备得妥妥帖帖,——邓皇后当日之所以送施清如封县主的贺礼,不过是当时什么都还不知道,看的太后的面子,怕回头太后知道阖宫妃嫔都送了贱人贺礼,惟独她没送,又不高兴罢了。 谁知道贺礼送出去后不两日,回礼便到了,还是小杜子带人送到凤仪殿的,不是韩征吩咐给准备的,还能是谁? 让邓皇后实在没法不怀疑,他这一次,难道竟真动了真情了? 那她算什么,他们曾经的那几年算什么?她岂不是也再等不到他真正回心转意了? 邓皇后想到这里,一口银牙都快要咬碎了。 就算等不到韩征真正回心转意了,她也一定要让他答应继续为她办事,为她所用,那本来也是他该她的,等到将来娇娇当了皇后,她也成了有名有实的太后,大家有账慢慢儿算也不迟。 她就不信年富力强的新君登基后,韩征还能似如今这般风光,届时……哼,施氏就等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当然,她得先有命活到那一日! 施清如一路回了司药局,常太医见她双手都不空,忙迎了上来,一面接东西,一面道:“这些东西都哪儿来的,不会是皇后赏的吧?怎么也不说打发人送一送你呢?” “打发了的,送到了司药局外,我便自己接过,让他们先回去了。”施清如在常太医的帮忙下,放下了手里的缎子和匣子后,方松了一口气。 常太医便问道:“那皇后都赏你什么了?平白无故的传你去,就为了赏你?” 那也太不合逻辑了,皇后不该恨他小徒弟恨得什么似的吗?虽说宫里的女人都有很多副面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是常态,没有永远的朋友或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更是司空见惯。 皇后却到底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很多时候,却是大可不必委屈自己的。 施清如就打开了她才捧回来的那个尺余见方的匣子,“两匹缎子叫云雾绡,是给我做衣裳的,这匣子里的首饰则是给我配衣裳的,喲,这么贵重呢?” 就见匣子里的步摇簪子都或嵌红宝或嵌绿宝蓝宝,支支都精美华贵非常,镯子也都水润通透,一看便知都不是凡品。 不由笑道:“果然皇后出手,就是不同凡响,我今儿可发财了。” 常太医白她,“你还笑得出来,皇后赏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总不会无缘无故,定然有所图谋,你可长点儿心吧,别回头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施清如笑道:“师父,我不笑难道哭么?不过您放心,我心里都有数的。对了师父,皇后与我说了一件正事,说宫里宫女那么多……” 便把邓皇后的打算言简意赅说了一遍,末了道:“师父怎么看?” 常太医想了想,斟酌道:“倒也不是不可行,宫女们质素整体总要比外面的寻常女子们高一些,若此番能挑出一批合用的来,咱们眼下极其缺人的困境便能迎刃而解了。至于人到了司药局,要怎么调教怎么派差怎么甄选,就是我们的事了,便是皇后想插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就这么办吧。” 何况不这么办也不行,皇后到底是皇后,日常要找他们的麻烦,还是很容易的,他们实在没必要与之硬碰硬。 施清如笑道:“那就等到明日报名截止时,看能有多少人报名了,希望不要太参差不齐,好歹能选出几个可用之才来吧。” 常太医道:“矮子里总能拔出几个高子来,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倒是凤仪殿,以后还是要远着的好。” 他徒弟还真是应了那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从来都是她不找人的麻烦,麻烦却总是要先找上她,也算是天妒英才吧,只盼她能越长越坚固,越长越枝繁叶茂,再大的风雨都奈何不得她吧! 施清如应了常太医的话,“师父放心,我都理会得的。” 不用师父提醒,她也定会远着邓皇后,方才回来的路上她想过了,邓皇后忽然对她示好,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冲的还是她后边儿的韩征,想韩征继续为她所用。 那她就更得远着她了,本来也道不同不相为谋! 很快邓皇后便发了懿旨,令所有有意报名司药局后日选拔的宫女都可以报名参考。 只是到得次日报名截止之时,报名的人却并没有施清如想象的那么多,不过就三十余人而已。 但她略一细想也就明白为何人会这么少了,真正要达到此番司药局选人标准‘识文断字’的,可不是随便认得几个字,便能以此自居了,至少也得会认会写上千的字。 然这样的人,不管是分到妃嫔小主们宫里,还是分到其他各衙门各行当,几乎都早混出头了,谁轻易愿意到司药局再从从头开始? 她们到司药局后,的确有成为女官的希望,不论是留在宫里,还是将来出了宫,都余生不愁了,但若成不了女官呢?岂不是连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也要失去了? 人都会衡量得失,预防风险,太医院的太医们都如是,宫女们自然也不能例外。 当然,也定然免不了想应考,却自知没那个本事的。 压根儿没那个本事,难道去撞大运不成?旁的东西还有可能撞上大运,这白纸黑字的写字做文章,写不出来就是写不出来,不是白白让人看笑话儿,说自己‘不知天高地厚’么。 所以到头来,可不就远没有预料多的人,感激涕零的受惠于邓皇后的‘宽和待下,仁心仁德’了? 但施清如却很满意,人少些好啊,好些才能专注培养,贵精不贵多,于眼下的司药局来说也是最好的,不然一个月就把一年甚至几年该做的事都做了,该发展的都发展了,她怕步子迈得太大,会扯到腿,还是一步一步,脚踏实地的好。 翌日一早,司药局的第一次正式考试,拉开了帷幕。 京城和京畿报名的那三十几名女子天不亮就都到了宫门外排队,等待验证核对身份,除了女子本人的身份,还有其亲族的一应信息,还有担保人的信息,——再是事急从权,这些最要紧的步骤,让韩征从翰林院指派过来的翰林和内务府的相关负责人员,并负责此番应考之事的女官们也不会省减了。 待一应消息都确认无误后,还会搜身,之后再发下对应的号牌给应考的女子,自有人引了她们进去,对号入座。 如此用时将近一个时辰,所有外面应考的女子都验证无误后,宫里众宫女们也开始验证身份,发起号牌来。 等到这些前头的准备工作都做完后,随着一声鼓响,一张张试卷发起来,考试正式开始了。 却不是一场就能考完,上午考完一场简单些的后,下午还有一场更复杂的考试。 待下午那一场也考完,考官封好了试卷后,才令所有人都散了,该各自回家的回家,该各自回去忙自己差事的,仍忙自己的差事去。 至于考试结果,却要五日后才能出。 施清如既不知考题,也轮不到她批阅试卷,是以知道试已经考完也就罢了,仍每日该忙什么忙什么,譬如继续去给太后施针。 太后知道邓皇后下懿旨宫女们也可参考司药局后,倒是没说什么,反而难得赞了一回邓皇后,“这才是一个皇后应有的眼光和格局,她总算有几分皇后的样子了。” 对施清如也是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末了还赏了一匣子红宝石。 弄得施清如暗暗咂舌,太后这莫不是知道皇后赏了她,在隔空与皇后打擂台?那要是她们婆媳多打几次擂台,她岂不是发达了? 五日后,考试结果出来了,民间报名的三十七名女子里,选出了十二名合用的来,宫里的则只选出了八名,共计二十名储备女官。 考试完了后,翰林院那位主考官的使命便算是结束了,剩下的都是内务府和女官们的事了。 后者们在征求过施清如的意见后,决定先教宫外选中的那十二名女子一个月的规矩,当然,也不是全天都用来学规矩,只上午学,下午则用来让她们先背一些简单的医学常识,认识药材。 至于宫里选出来的那八名宫女,则直接便可以到司药局开始学习医术,认识药材了。 如此等到两个月后,再来一次选拔,选中的人才真正可以留在司药局,至于届时被刷下去的那些,也只好对她们说一声‘遗憾’了。 施清如和常太医先见过了从宫外选中的那十二名女子,十二人里年龄从十五六岁的正当妙龄,到三十余岁都快能娶媳嫁女了的都有,从未婚少女到望门寡再到死了丈夫,被逼着改嫁的也是应有尽有。 但既能被选中,十二人自然都是聪明人,自有其过人之处。 施清如和常太医也不问众人进宫的原因、都各有什么苦衷,只简直问过她们一些基本的问题。 再告诉她们千万不要抱任何侥幸心理,以为此番能进司药局,就是一辈子的金饭碗儿了,等将来她们医术学得不好,对病痛没有敬畏之心,对病人没有医者之心后,她们一样会被遣送出宫,让她们最好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好好习学……之类。 最后再附带敲打了众人几句,既然选择了进宫来博前程,那就说明她们已经没有别的路了,那如今的路到底要怎么走,余生要怎么活,都掌握在她们自己手里,将来是龙是虫,是好是坏,都全靠自己,让她们只管看着办,便结束了训话。 对被选中的那八名宫女,师徒两个则又是另一番态度,直接把八人分作了两组,一组各指定一个领头的,让两队公平竞争,胜出的有赏,惜败的自然也当罚,但只许良性竞争,不许暗地里使绊子,用见不得的人手段,一旦发现,同组的人全部被逐出司药局。 那可就连她们原来的位置都回不去,十有八九只能去浣衣局了。 施清如和常太医也不想一上来就对大家这般严厉,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他们不一开始便把规矩立起来,把威信竖起来,后来再要管理起那么多人来,势必事倍功半,他们可没那么多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事上。 如此忙了两三日,总算是有了个大概的章程了。 距离韩征出京,也已整整十日了。 他却仍没有任何回来的迹象,施清如虽然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却仍是止不住满心的思念;到了夜深人静,她也可以暂时放松下来,不想公事时,就越发想念韩征了。 这还是他们自确定了彼此的心意以来,第一次分开这么久,再加上他出京前,施清如就已经好多日不曾见他,若真要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来算,她简直已快一辈子那么长没见他了,可真想立时飞到他身边去啊! 翌日,施清如因为昨晚上没睡好,到了司药局后,便有些无精打采。 凤仪殿却再次来人传她了。 她只好强打精神,随来人去了凤仪殿。 许是时辰还早的缘故,施清如到了凤仪殿后,邓皇后正吃燕窝粥,不待施清如拜下,已忙笑着叫人搀了起来,问道:“县主可已用过早膳了?今儿这燕窝粥倒是挺不错,给县主也来一碗。” 施清如忙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厚爱,臣用过早膳来的,委实吃不下了。” 心里已在想着,待会儿一定要与邓皇后把话说清楚,她忙得很,若以后没有真正要紧的事,就请不要传她了。 邓皇后见施清如婉拒,也不勉强,自己又吃了几口燕窝粥,待漱过口后,方笑道:“这些日子司药局一定很忙吧?本宫看县主都瘦了,可一定要多加保重才是。快赐座。” 施清如并没坐,只笑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这些日子司药局的确很忙,便是现下来见皇后娘娘,都是臣硬挤的时间,不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邓皇后脸上的笑容滞了滞,随即已笑道:“本宫没什么吩咐,就是想着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想见见你,也问一问你司药局如今的情形,选中的那二十名女子可都还合用吧?她们将来可是要治病救人,救死扶伤的,万万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务必要一开始就对她们严厉有加才是,那不但是为了她们好,更是为了以后她们的病人好。” 施清如笑道:“臣也是这么想的,多谢皇后娘娘教诲。” 邓皇后点点头,“那你与本宫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坐着说话儿吧,站着多累啊,瞧着也见外,本宫上次不就说了,以后别与本宫这般见外,没的白生分了么?快坐,快坐。” 施清如只得笑着应声坐下了,心里已很不耐烦邓皇后这样拐弯抹角,半晌都不切入正题的说话方式。 又听得邓皇后笑道:“上次赏你的缎子,可都已做了衣裳了?等八月十五中秋节宫里开宴时,可要穿了进宫来本宫瞧瞧,一定不知道多好看……嗐,瞧本宫这记性,忘记届时你要穿县主礼服了,那只能再等旁的机会了。” 如此又说了半日的废话,终于施清如忍不住要起身行礼告退了时,邓皇后开始切入正题了,“今年的夏天倒比往年更热,也热得更久,宫里宫外都不知道因此添了多少病人。本宫的娘家宁平侯府也不能例外,昨儿本宫娘家大嫂还递话儿进宫来,说家里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都病倒了,并得还不轻,望本宫能派个可靠些的太医去府里瞧瞧,本宫想来想去,也就只有县主最让人放心了,只不知县主这两日可有空?” 顿了顿,“县主放心,本宫一定会记下县主这个情,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定不会亏待了县主的。” 让邓皇后自己放下身段一再的做小伏低,她实在是做不到,也忍不了。 可光靠着言语示好,再赏点珠宝首饰缎子之类,又实在算不得什么,难道人施氏自己就缺这些东西不成?便是她缺,韩征要什么没有,难道会短了她的不成? 自然只能起到一点微乎其微,甚至根本就起不到效果,那不是白白膈应了自己,也白白浪费了宝贵的时间么? 邓皇后想来想去,只能另辟蹊径,索性决定将施清如给请到她娘家宁平侯府去,届时让邓玉娇好生给她道个歉,哪怕要磕头呢,只要她能既往不咎,甚至让邓玉娇的母亲和嫂嫂们给她磕头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甚至哪怕施氏当场不能原谅邓玉娇,只要她的态度能有所松动,事情便大有回圜的余地,都总比邓皇后只能自己一个人孤军奋战的好。 她还想过,要么把邓玉娇叫进宫来,当众给施清如磕头赔罪也不是不可以,可一来韩征没同意邓玉娇再进宫之前,她不敢擅作主张;二来将来她家娇娇可是要当皇后的,真那样也太丢脸了,这才好歹忍住了。 可惜施清如并不想如邓皇后所愿,笑道:“回皇后娘娘,臣这些日子实在忙不过来,只能劳烦皇后娘娘派太医院哪位太医去宁平侯府为老太爷老太君们诊治了,真论起医术来,臣差众位太医们可差远了,无论是哪位太医去了侯府,臣相信都可以药到病除。” 一面说,一面站了起来,“臣司药局还有很多琐事要忙,皇后娘娘若没有旁的吩咐,臣就先告退了。” 邓皇后脸上的笑容已勉强得快要维持不住了。 这小贱人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她这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么,她是直接在通知她、在命令她好吗? 竟敢与她说什么‘实在忙不过来’,看来都是自己太给她脸了,一道懿旨颁下,她就是让她去死,她也只能去死 然而这话邓皇后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最终说出口的话儿,还得客气而温和,“也是怪本宫,才还说县主这阵子都忙瘦累瘦了,却反倒自己给县主找起事儿来。既县主实在没空,那本宫回头便派个太医去宁平侯府瞧瞧吧,想来与县主亲去,效果应当也差不离。至于县主,等忙过了这程子,得了闲了,再走一趟也是一样……当然,本宫还是希望县主没那个机会的,家里长辈们都平安健康,本宫在宫里才能更安心不是?” 顿了顿,“县主既忙,就忙的你吧,本宫便不多留你了。” 施清如笑道:“正是这话儿,臣其实也巴不得好些人这辈子都不再见第二次了呢。那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起身行礼,却行退了出去。 刚一出了邓皇后的寝殿,便隐隐听见了一声脆响,唇角不由一勾,加快了脚步。 第一百六四回 小傻瓜 过了两日,韩征还没回来,邓皇后倒是又派人来传施清如了。 这次施清如直接拒绝了她,“臣实在繁忙,抽不出空去觐见皇后娘娘,若皇后娘娘有吩咐,还请直接传话与臣便是;若皇后娘娘没有吩咐,只是想与臣说说话儿,就请恕臣只能忙完这一阵子,再去凤仪殿觐见了,——有劳这位姑姑,替我将方才的话上覆皇后娘娘吧。” 奉邓皇后之命来传人的大宫女闻言,赔笑着还想再说:“可是县主,皇后娘娘……” 她要是请不动恭定县主,只自己回去了,皇后娘娘还不定会怎么迁怒她呢! 可惜施清如已打断了她:“本县主真的很忙,就不多留这位姑姑了,您请吧。”说完便低头忙起自己的来。 那大宫女见她长案上堆得满满当当,面前也摆了四五本都翻开了的书,正一边一目十行的对照着,一边笔走游龙,的确看得出来很繁忙。 再看堂内其他人,也都正各自忙碌着,竟是连分神都看她一眼都顾不上,她一直杵在当中,简直既尴尬又多余。 只得讪讪的对施清如行了个礼,“那县主忙您的,奴婢就先告退了。” 却行几步后,心里发苦的转身自去了。 施清如余光见她走远了,方摇着头,松了一口气,只盼邓皇后别再做无用功了,她真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如她所愿的! 到了晚间,施清如和常太医拖着满身的疲惫,回了家去。 虽自立秋以来,天气早晚已比前阵子凉快了不少,可一整日忙碌下来,师徒两个的里衣依然是干了湿湿了干,所以回家第一件事,便都是先回房沐浴更衣。 待觉得身上舒坦多了,才到前厅用晚膳去。 这日自然也不例外,施清如回房后,桃子早已将热水和换洗衣裳都给她准备好了,她挽好头发,让桃子先忙自己的去,便褪了衣裳,开始沐浴起来。 一时沐浴完了,施清如擦着多少沾染上了几分水汽的头发,自净房慢慢走了出来。 就见韩征已不知何时进了她屋里,正坐在桌前吃茶,一身玄色便服的他看起来比平日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随意,人好似也瘦了些,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仆仆风尘,但整个人依然俊美高华,清隽如初。 施清如还当自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出现了幻觉,可她还没睡觉啊,这会儿天也还没黑,她难道直接做起白日梦来…… 忙抬手揉起自己的眼睛来,用力揉了几次后,见韩征还是没有自眼前消失,反而轻笑出了声,这才知道不是自己在做梦,而是她心心念念的人的的确确回来了! 立时大喜过望的朝韩征扑了过去。 好容易终于久别重逢了,什么害羞啊、矜持啊,都见鬼去吧! 韩征张开手臂便接住了她,将她整个人抱得严丝合缝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久违了的熟悉香味,又细细感受了一回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在怀里了的满足后,才睁开眼睛,在她耳边低笑起来:“还以为自己是出现幻觉了?真是个小傻瓜!” 施清如也紧紧抱着他劲瘦的腰,低声娇嗔道:“谁让你一走就是这么久?你自己算算,我都多少日子没见你了,会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是在做梦,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么?” 越想越气,于是恶向胆边生,忍不住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才觉得解气了些。 韩征却让她掐得倒吸了一口气,她那点手劲儿,又舍不得掐重了,不是分明就是在给他挠痒痒吗,不但挠得他的腰痒痒起来,心也跟着痒痒了起来。 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怀里的人儿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中衣,因是在自己房里,除了自己和桃子,也不会有其他人忽然进来,自然没什么可注意的,于是连薄薄的中衣都只是随意系着,光明正大露着小巧精致的锁骨,还有其下的一大片粉白如玉的肌肤,甚至还能隐隐看到微微的弧度和浅浅的沟壑…… 韩征浑身的血都瞬间冲到了脑门儿上,冲得大脑也瞬间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得想,也想不了,已低头狠狠噙住了施清如的唇,攻城略地起来,比上上上次、上上次、上次他吻她时,又逐级递增的凶狠了几分。 吻得施清如只能被动的承受,只能在这场狂风骤雨里,紧紧攀附着他,以免一个不小心,便会沉没到了深水底下去。 “小姐,您洗好了吗?晚膳已经得了,太医问您什么时候过去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桃子清脆的声音自外面传来,终于让吻得难分难舍的韩征和施清如暂时醒过了神来。 施清如这才如梦初醒般,忙忙推开了韩征,清了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我、我连头发也一并洗了的,得一会儿才能绞干,你让师父先吃吧,不必等我了。” 桃子在外应道:“那我进来帮小姐绞头发吧,天儿虽还热着,不尽快绞干了头发,一样容易着凉……” “不用了,我自己绞就可以去了,你去请师父先用膳吧,别饿着了他老人家。你也先去用膳吧,别管我了,我晚些时候再吃也是一样。”施清如忙急声打断了她,她要是进来了,督主在她屋里不是立马就得露馅儿了?再把师父引来,还不定会怎么骂督主,怎么骂她呢! 好在桃子向来听话,也不疑有他,应了一句:“那小姐自己注意,我先去了啊。”脚步声便越来越远。 施清如方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真是好悬别憋死她。 喘到一半,发现韩征正直直的盯着她,她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往下一看,就见自己的衣襟早不知何时敞开了,露出鹅黄色绣缠枝莲的小衣来,正随着她喘气的节奏,一起一伏…… 她忙背过身去,快速整理起自己的衣襟来,想到方才韩征意乱情迷间,浓重灼热的吻已落到了她的脖子上,要是再一路往下,可就……整个人越发要烧起来了。 忙去找了一件衣裳到屏风后来披上,又再三确定已遮得严严实实后,才自屏风后绕了出来,声若蚊蚋与韩征道:“督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走大门?吓我一跳……” 韩征正大口大口的喝水,然而此刻光靠喝水,哪能浇灭他浑身的熊熊大火?便是直接投身冷水里,只怕也是解不了他心里的火的。 听得她软糯绵甜的声音,忙又喝了一杯水,才哑着声音答道:“酉正时分进的城门,把皇上送回宫后,我便立刻出宫来见你了,怕常老头儿不肯给我们单独说话儿的机会,所以索性没走大门。” 直接翻墙进来的。 不然他别说抱一抱、亲一亲他的小丫头,好好慰藉一下此番的相思之苦了,只怕连与他的小丫头单独说话儿的机会都没有,他才不想只看得见,却摸不着、亲不着! 不想进屋后,就听得净房里隐隐有水声,韩征立时猜到施清如多半正沐浴了。 理智告诉他,他该立刻出去,不然也实在轻狂了些,不尊重他的小丫头了些; 可双腿却自有它们的意志一般,根本拔不动,就这样钉在了原地,一直钉到了他的小丫头出来。 然后,她在短暂的难以置信后,便像一直快乐的小喜鹊般,直直扑进了他怀里,恰似一只鲜嫩肥美的小兔子,直直撞进了一头正饥渴至极的大野狼的怀里一般,叫大野狼怎么还忍得住? 韩征这会儿很是庆幸桃子的声音响起得那么及时,不然他今晚只怕真要忍不住施清如拆吃入腹了。 她到底还小呢,都还没全部长成,他虽然已快要忍不住,但只要那个人是她,只要是为她好,他愿意继续忍下去,纵然实在很难……想到这里,韩征又斟了一杯凉茶,大口喝起来。 施清如见他一杯接一杯的喝水,想到方才他浑身都坚硬成了那样,眸色也到此刻都还深沉欲发,忙移开了目光,不敢再看他,怕再看下去又要出事了。 小声道:“皇上终于肯回宫了?这么大热的天儿,外面再好难道还能有宫里好不成?他这简直就是只图自己痛快,浑不管别人死活。” 韩征就像施清如看到的那样,至此刻满心的情思都还没褪,却已知道不能再放任下去了,遂深吸一口气,与她说起话儿来,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是皇帝,本就有这个特权只图自己痛快,不用管任何人的死活。清如,你就别抱怨他了,仔细让别人听了去。” 施清如轻哼道:“要不是心痛你,我才懒得抱怨他呢,他又不是我的谁……” 忽然想到韩征方才说的把隆庆帝一送回宫,他便立刻出宫来见她了,忙心痛道:“那督主,你岂不是还没用晚膳了?偏你不是走的大门,那你快回府去吧,回去了好生洗个澡,吃点儿东西,再好好睡一觉,天大的事都明儿再说。” 韩征如何舍得离开,“你就是我天大的事,可等不到明儿。” 施清如娇嗔的白了他一眼,“督主越发嘴甜了哈,难道是这次在外面学的?你还是快回去吧,浑身的汗味儿尘土味儿,我方才都差点儿要被你熏晕了好吗?” 韩征笑起来,“真的?可你方才明明是被我亲晕了的啊……” “你这人,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施清如只差是恼羞成怒的打断了他,手也气得用力拍上了他的肩膀,看来不管是实质性的耍流氓,还是口头上耍流氓,她都远不是某个老油条的对手啊! 韩征要说累,也的确累了,毕竟在外面奔波了这么多天,隆庆帝又着实不是个省心省事儿的。 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还是出门在外,不能时时沐浴换衣,他生性爱洁,连严冬腊月尚且是日日沐浴换衣,如今大热天儿的,反倒不能如此了,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今听得施清如又说他浑身的汗味儿尘土味儿,哪怕知道她不是真的嫌弃他,只是心痛他,为了让他快回去休息,随口那么一说,还是觉得越发难以忍受了。 遂趁势抓住施清如的手,笑道:“那我下次不说了便是,我只做……好好好,都是逗你的,别生气了,我马上就回去,这总高兴了吧?” 施清如当然不可能真生他的气,见他说要回去了,虽满心的舍不得,还是抽手站了起来,“那我送你出去。” 韩征也站了起来,“不用送了,我出了门就直接翻墙,从后边儿出去,省得常老头儿看见了,又唠唠叨叨个没完。你就别管我了,收拾一下,且去用膳吧,横竖明儿又不是不能见面了。” 施清如小声哼哼道:“谁知道明儿大督主会不会又忙到飞起,把人给忘到九霄云外去呢……” 因韩征忽然问:“你说什么?” 忙打住了,摆手讪笑道:“我没说什么啊,呵呵,督主快走吧。” 离得这么近,韩征岂能没听见她说什么? 简直爱极了她这副爱娇抱怨的小模样儿,浑身的疲惫也彻底尽消了,一把拉过她的手,在她柔嫩的掌心亲吻了一下,又极快啄了她仍娇艳欲滴的小脸一下,才笑着拉开门,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余下施清如摸着被他最后亲了一下的地方,半晌才轻啐了一口,收拾一番,往前面用膳去了。 常太医已用完晚膳,在吃茶了,见她终于来了,关切道:“小徒弟,你头发绞干了?饭菜都凉了,让她们给你热热,或是想吃什么,让她们重新给你做了来吧……你脸怎么这么红?脖子也红红的,是不是病了?” 施清如忙笑道:“没有,就是方才一路过来走得有些急,所以有些热罢了,师父别担心……桃子,让厨房给我做个冷面来吧。” 桃子忙应了“是”,刚要转身,忽然惊叫起来,“小姐你脖子这里这么了,红了这么大一片,是方才被蚊子咬了?可这瞧着不像是蚊子咬的啊……” 施清如忙忙打断了她:“应该就是被蚊子咬了,我是说怎么一直觉得痒痒的,待会儿回房上了药,想来明儿就能大好了,你快去给我叫面吧,我饿了。” 一面说,一面伸手胡乱挠了桃子方才指的那地方几下,心里则已大骂起韩征来,肯定是他给她弄的印子,哼,休想再有下一次! 桃子听完施清如的解释,“哦”了一声,转身给她叫面去了。 施清如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一抬头,却又对上常太医探究的目光,心下不由一“咯噔”。 桃子那丫头什么都不懂,还能轻易就被她糊弄过去,师父他老人家却见多识广,吃的盐比桃子吃的米还多,又是大夫,到底是蚊子咬了的,还是……他老人家岂有看不出来的? 心立时高高悬了起来,脸也又开始发起烫来。 万幸常太医却是什么都没说,待吃完茶,只扔下一句:“吃完面就早些回房歇下,明儿又是忙碌的一整日,我先回房歇着了。”便背着手,踱步出去了。 施清如方长长吐了一口气,真是好险! 翌日,施清如与常太医仍是一早便进了宫。 但比起前几日的无精打采,施清如今日岂止是精神焕发,她简直觉得天好似忽然就更蓝了,树也好似忽然就更绿了,甚至连她向来都不喜欢的的皇城的红墙黄瓦,都忽然变得顺眼了许多。 惹得常太医侧目看了她好多次,她也顾不得了,原来“因为一个人,而爱上一座城”那种感觉,竟是真的,古人诚不欺她也! 不过到了司药局后,施清如还是很快便找到状态,一如既往的忙碌起来,并不曾出现分心走神的时候。 常太医方暗自欣慰着,也投入到了自己的忙碌中。 如此到了午时,小杜子来了,见了常太医和施清如那叫一个亲热:“太医、姑娘,我可终于又见到您二位了,这些日子您二位可都还好吧?我和干爹在外面可就不好了,您们看我,是不是黑得都快认不出来了?都是让太阳生生给晒成这样的啊,简直不堪回首,幸好终于回来了,要是再不回来,您二位见了我,可就真要不敢认了!” 施清如见他的确黑了许多,笑道:“是黑了些,但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回头我给你一些药膏,你每日早晚抹一回,要不了多久,自然又能白回去了。” 还是督主得天独厚,一样晒太阳,小杜子就黑成了这样儿,他却没有丝毫晒黑的迹象,可真是……让她一个女人都忍不住有些妒忌了啊! 小杜子已笑道:“姑娘还是别给我了,我就随口这么一说而已,真抹了算什么?沈哥柳哥他们几个肯定会笑我像个娘儿们一样的!” 常太医忽然道:“你既然回来了,韩征肯定也回来了,那你们昨儿什么时辰到的?” 小杜子想也不想便道:“酉正时分进的城,随后干爹就先回了府去,我却一直到交二更,才回了府里……” 话没说完,见施清如杀鸡抹脖的冲他直使眼色,方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忙讪笑着岔开了:“太医,您老人家气色比先前好了不少呢,对了,干爹和我都给您带了礼物,下午就给您送去家里啊,您晚上回家就能看见了。” 常太医哼笑了两声,点头道:“那我就先谢过你们爷儿俩了啊,你们先聊,我出去一下。” 说完转身自去了,心里则在想着,一个个的遮掩什么呢,当瞒得过他的双眼不成?哼,他这一双利眼,看透的东西不要太多好吗,也就是他懒得戳破他们而已,毕竟“不痴不聋,不做阿翁”,不然,一个个的都别想有好果子吃! 小杜子见常太医出了门,方给了自己的嘴巴一记,“这破嘴,差点儿就露馅儿了,回头要是干爹知道我在太医面前漏了馅儿,还不得生吞了我啊?” 施清如清了清嗓子,“其实吧,我觉得早就露馅儿了,师父他根本什么都知道……别急,知道也就知道吧,只要他不说,我们就当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也当我们不知道他其实已什么都知道了——呼,我这是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呢,自己都快要把自己给绕晕了。总之一句话,要是师父开了口,就让你干爹解决去,反正不是什么事儿都难不倒他吗?” 他自己折腾出来的麻烦,且让他自己平去,也好让他知道,哼,她可是有娘家有靠山的人,以后休想欺负她! 小杜子立时一脸的骄傲与与有荣焉,“那倒是,这世上就没有任何事儿,是难得倒我干爹的,他老人家都办不到一件事了,这世上也没人能办到了!就说前年吧,宫里闹鬼,折腾得所有人都是胆战心惊,到了晚上……” 施清如扶额。 她怎么就忘了小杜子对督主那已经不是崇拜,简直就是最狂热的崇敬了? 弄得她明明只是开玩笑的,他倒跟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一起了头就没完了。 施清如忙岔开了话题,省得小杜子一说起他干爹的光辉事迹来,三天三夜都不带打顿的,“对了,你们这次出去都到哪些地方了?总不能这么热的天儿,还日日都暴晒在大太阳底下吧?可若不是日日暴晒,你也不该黑成这样儿啊。” 小杜子扁嘴,“姑娘不是才说我只‘黑了些’吗,现在又说我‘黑成这样儿’,果然刚才是哄我的。不过算了,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黑一点,才更有男子气概呢,所以黑不黑的,也无所谓了。” 说着压低了声音,“至于我们这次都到了哪些地方,告诉姑娘自是无妨的。您不知道,皇上日日都要出门打猎,还专射那些怀了孕的动物,什么母鹿母养母猴儿母兔子的……总之专找大着肚子的下手,射死了母体不算,还要让侍卫把肚子给母体刨开,把里面的小动物都取出来,烤了吃掉……越到后面,大肚子的动物越不好找,所有人也只能陪着他漫山遍野的找,能不晒黑吗?也就干爹天生肤白,怎么都晒不黑,除此之外,连皇上自己都黑了不少,我还算好些的呢……” 施清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皇上专找怀了孕的动物下手?” 这是什么扭曲的兴趣爱好啊?就因为他自己生不出孩子来,便连怀孕的动物都见不得吗? 他若只是个普通人,或是寻常的富家翁还罢了,他就算如此扭曲,至多也就只敢欺负欺负没有反抗之力的小动物而已。 可他是一国之君,对整个大周所有的百姓,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啊,他再有这样扭曲的爱好,岂不是……这次一尸两命甚至数命的只是那些小动物,下次岂不是就有可能是身怀六甲的妇人了?! 小杜子见施清如一脸的难以置信,眼里还分明有愤怒之火,如何猜不到她此刻的想法? 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一开始也不是干爹谏言皇上要去行猎的,是皇上自己说好久没活动筋骨了,想要打猎,干爹才顺口答应了。不想到了围场一带,悄悄儿驻扎下来后,皇上当日便嚷嚷着要去打猎,干爹怕他一无所获,就让人去赶了些动物来,想着让他过了新鲜劲儿也就罢了;谁知道皇上一直提不起兴致,等见到有怀孕的母鹿后,才开始兴奋起来,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也不知到底是他自己想出了以此来取乐,还是谁告诉他的?就算是畜生,好歹也是活生生的性命,也人人都知道,不能对有孕的动物下手,偏皇上……” 弄得不过几日十来日,那片山头所有有孕的动物,便几乎已被隆庆帝自己,和那些为了讨他欢心的侍卫给射杀殆尽了,便是小杜子见惯了东厂各类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残忍刑罚的,都觉得不忍心,觉得实在太过了些! 施清如简直已快要吐了,忙摆手不让小杜子再说下去了,“别说了……只盼这样的事惟此一次吧!” 不然就请老天爷早些收了隆庆帝吧,还修仙问道呢,就他这样扭曲的心性,也妄想得道飞升? 小杜子见施清如脸都白了,很是后悔告诉她这些,忙道:“姑娘放心,干爹已说了同样的事绝不会再有下次了,您千万别再自己吓自己,要是吓坏了身体,干爹一定会活剐了我的。” 施清如强笑道:“我没事儿,就是一时间有些恶心罢了,但督主既说了不会有下一次,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了,我心里已经好受多了。” 所以督主前世分明就是天命所归,那这一世自然也是一样,就是日子若能再提前一些,就更好了! 施清如说完,催小杜子回去了,“你快回去服侍督主吧,别人肯定都没你服侍得好,咱们要聊天儿,回头什么时候得了闲再聊也是一样的。” 早知道她方才不问小杜子了,除了弄得自己心里沉甸甸的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倒不如一无所知的好。 小杜子却笑道:“干爹特意让我来与姑娘说话儿的,也是让姑娘想问什么,就只管问我的意思,他实在太忙,怕腾不出太多的时间来事无巨细都告诉姑娘。且现下干爹应该去凤仪殿了,我回去了也是白闲着,倒不如就在这儿陪姑娘说话儿呢。” 施清如怔了一下,“督主去凤仪殿了?知道是为的什么事儿吗?皇后这些日子传了我好几次,又是赏这又是赏那的,分明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因想着不能给督主添麻烦,所以一直与她拐弯抹角的,不曾给过她任何的可乘之机,谁知道督主倒一回来就去了凤仪殿,不是摆明了自投罗网吗?” 小杜子道:“正是因为知道皇后传了姑娘好几次,干爹才去的凤仪殿。干爹的意思,把该说的都与皇后说清楚了,她以后自不会再来烦姑娘,不然姑娘如今忙司药局的事儿都忙不过来,哪还耐烦应付她啊?” 施清如听得韩征都是为了她,心下一暖,道:“把话直接说清楚是对的,先说断,才能理不乱嘛,就是皇后听得进去督主的话吗?我感觉她好像遇上了什么很着急的事,立等着人替她解决似的,她又自诩曾提拔过督主,只怕轻易不会让督主与她撇清干系,各走各路的。” 小杜子小声道:“皇后的确遇上了很着急的事。之前邓玉娇一心想嫁平亲王世子,平亲王世子却对她一直平平淡淡,倒是安亲王世子,一直对她殷勤有加,她便以为,无论自己到了什么地步,总还有安亲王世子给她兜底。谁知道新近安亲王世子却忽然与定远侯府的三小姐定了亲,这下皇后和宁平侯府上上下下都慌了,他们可一直盼着邓玉娇能做下一任皇后了,如今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两位亲王世子都不愿娶她,她还怎么当皇后?所以皇后一再的传姑娘,一再的对姑娘示好,多半正是打着请姑娘帮忙在干爹面前帮忙说好话儿的意思。” 施清如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邓皇后突如其来的一再示好,如今可算是都有了答案。 问题是,安亲王世子都与定远侯府的三小姐定了亲了,难道邓皇后还指着督主逼两家退亲不成?她也得先看看邓玉娇有哪点及得上那位定远侯府的三小姐啊! 施清如即便与那位曹三小姐素未谋面,都能肯定后者肯定比邓玉娇强十倍,毕竟京城要找比邓玉娇更骄横更德无行的大家闺秀,也不容易。 之前自谓主动权在自己手里时,她还对人家挑挑拣拣,爱理不理;如今眼见自家落魄了,便又想挽回人家,只当人家还该围着她转了,——这世上岂能有那么便宜的事? 督主可千万别如了邓皇后的愿才好! 第一百六五回 警告 微醺 韩征自然不会如邓皇后所愿,事实上,他去凤仪殿的真正目的,是警告邓皇后以后不要再烦施清如,任何时候都不要再烦她,小杜子的话‘干爹的意思,把该说的都与皇后说清楚了’,不过是委婉的说法而已。 邓皇后事先却不知道这些,德公公满脸惊喜的进殿一禀报:“娘娘,厂公来了!” 她也立时满脸的惊喜,忙道:“快请,快请——” 邓皇后自然知道韩征昨晚回了宫之事,却没敢抱希望他短时间内会来见她,施氏一再的婉拒她,甚至最后一次都敢直接不来见她了,可见是仍没将她放在眼里,更不可能为她在韩征面前说项,她的路还长得很,也难得很。 万万没想到,惊喜会来得这般突然,韩征竟然今日就来见她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心里终究还是念着几分彼此之间的旧情的? 念头闪过,邓皇后已忙问起旁边的贴身宫女来:“本宫的妆发可有什么不妥?衣裳呢?立时服侍本宫更衣,就要那件……算了,时间来不及,就这样吧……” 好容易韩征才肯来见她,万一让他等得太久,他直接离开了,毕竟他那么忙,谁知道下次她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还是别管这些小节了。 不过邓皇后随即仍站起来,让宫女们给她整理了一番衣妆,觉得肯定比方才好不少后,方坐回了凤座上。 韩征也让德公公引着进来了,绯衣玉带,风采斐然,昨夜的一夜好眠,已让他体力精神都恢复了,早瞧不出丝毫风尘仆仆的迹象了。 邓皇后心里瞬间又酸又涩。 她昨晚卸妆散头发时,都发现自己有白头发了,她才二十五岁啊,也就只比韩征大了三岁而已,眼下瞧着韩征仍是那般的隽美清华,她却已老得快要不能看了,不怪他如今眼里心里只有施氏那小贱人,哪个男人会不喜欢鲜嫩小姑娘,反去喜欢半老徐娘呢? 酸溜溜的话便也不经大脑,脱口而出了:“哟,今儿这是刮的什么风,竟把韩厂臣这个贵人,给刮到了本宫凤仪殿这个贱地方来啊?本宫还以为,韩厂臣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凤仪殿了呢!” 急得德公公和她的贴身宫女直冲她杀鸡抹脖的使眼色,让她千万别冲动,千万管好自己的嘴巴。 邓皇后话一出口,自己也后悔了,她哪还有向韩征拿乔的资本呢?软饭还想硬吃,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可当着满殿宫人的面儿,让她示弱认错,她一时间又有些做不到,她可是皇后…… 好在韩征已先在呵腰给她行礼了:“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金安。” 邓皇后方暗自松了一口气,道:“韩厂臣免礼吧,本宫这些日子身体有些不舒坦,说话便难免冲了些,你别放在心上,赐座。” 德公公等人见状,方暗自松了一口气,德公公忙赔笑着亲自给韩征搬了椅子来,又借口给他沏茶去,把殿内服侍的人都带了出去。 韩征却一直没坐,径自看向邓皇后,淡声道:“皇后娘娘应当知道臣的来意才是。” 邓皇后见他一脸的淡漠,心里的惊喜与庆幸一下子打了对半,勉强笑道:“你都这么长时间不来凤仪殿了,本宫都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你了,怎么可能问都不问,便知道你的来意?本宫又不是神仙。还是坐下说话儿吧,如今也没有外人在了,你不必与本宫这般生分。” 韩征仍是没坐,负手看着她,声音比方才更淡:“皇后娘娘既与臣揣着明白装糊涂,那臣也不拐弯抹角了。臣此番外出期间,听说皇后娘娘召见过恭定县主几次,还赏赐了不少?臣约莫能猜到皇后娘娘的心思,所以臣今日明白告诉皇后娘娘,不要再给恭定县主添麻烦,更不要再试图找她的麻烦!否则,臣如今只是不管宁平侯府的事儿,皇后娘娘已觉得难以忍受了,那回头臣要是一个不高兴,对付起宁平侯府来,皇后娘娘岂不得越发难以忍受了?” 邓皇后的凤座本就设在丹陛之上,比殿内所有地方都更高,以确保她哪怕是坐着,别人是站着,她也能居高临下看人,无形中给人以一种威压。 可此时此刻,哪怕她坐着比韩征站着还要略高些,感受到无形威压的人,却是她。 她不由瑟缩了一下,想到了之前自己娘家被韩征整治时的惨状…… 但随即她心里已被熊熊的怒火所填满,冷冷道:“韩厂臣这话从何说起,恭定县主为太后治好了多年顽疾,本宫身为太后的儿媳,心存感激之下,想要多与恭定县主亲近亲近,多赏赐她几次,以聊表心意,也是理所应当。怎么到了韩厂臣嘴里,就是在给恭定县主添麻烦,甚至是找她的麻烦了?韩厂臣就算再护短,也不能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吧!” 一定是那个小贱人对着韩征告状了,一定是的,所以韩征才会今日便来了她的凤仪殿,他也并不是多少还念着几分彼此之间的旧情,他根本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他不是昨儿天都快黑了,才回的宫么?听说还去乾元殿先面过了圣。 那小贱人却依然已向他告过状了,可见是韩征昨夜连夜赶回去见她时告的,韩征还真是把那小贱人当心肝宝贝呢,竟是那般的归心似箭,实在可恶至极! 韩征的声音比邓皇后的还要冷,“臣不知道什么理所当然不理所当然,臣只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还有自己的判断。臣今日丑话说在这里了,以后若皇后娘娘再传召恭定县主,再给她添麻烦,就别怪臣心狠手辣了,还请皇后娘娘务必谨记臣的话!” 说完,拂袖就要离去。 “站住!”邓皇后猛地站起来,近乎是尖叫着喝住了他,“本宫让你离开了吗?本宫就算再不得皇上宠爱,再没有地位,再人老珠黄,也终究是皇后,你却如此不将本宫放在眼里,你、你、你……” 又气又痛之下,眼睛都红了,心里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与韩征硬来,只图一时嘴上痛快,该好生哄着他、求着他,可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韩征闻言,就面无表情的拱起了手,“那请问皇后娘娘,臣现在可以离开了吗?臣公务繁忙,实在没多余的时间在这里听皇后娘娘教诲。” 等了片刻,见邓皇后不说话,转身就走。 邓皇后见状,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提起裙裾从丹陛上快速下来,几步走到韩征面前,张开双手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不许走,今日没有本宫的允许,你休想离开!” 吸了一口气,哽咽着放软了声调,“韩征,你为什么就对本宫这般绝情?本宫到底哪里对不住你了?要不是本宫,你岂能有……那些过去的事咱们就不提了,只说现在。” “就算本宫曾对恭定县主不客气,那也不过只是一场误会而已,之后误会解开了,事情也就过去了,本宫早忘到了脑后,你为什么就非要揪着不放,连本宫对恭定县主示好都不允许呢?她本来就是个可人疼的,连太后都喜欢得紧,本宫多了解她一些后,为什么就不能爱屋及乌,也喜欢她了?何况有你这样护着她,本宫难道还敢再对她怎么样不成?” 韩征实在不想与邓皇后再多歪缠,冷冷道:“皇后娘娘为何会忽然对恭定县主示好,臣心里很清楚。但邓玉娇的事,臣是绝不会再管的;臣也管不了,这婚姻大事,本来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安亲王府与定远侯府都已定了亲了,便是皇上,无缘无故,也不能让两家退婚,何况臣乎?所以皇后娘娘要么趁早打消了念头,那么另请高明,臣实在没那个本事!” 邓皇后见他明明什么都知道,甚至安亲王府与定远侯府议亲之初,他只怕也知道,却连知会她一声都不曾,更别说替她趁早把麻烦给解决了。 要是换了有麻烦的人是施氏那个小贱人,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麻烦,他只怕也早冲在了最前头吧? 心里的火忍不住又蹭蹭直往脑门儿上冲了,好容易才压制住了,道:“你要本宫怎么打消念头,本宫和宁平侯府上下几十口子人的后八辈子,都系在娇娇的婚事,系在娇娇能不能当皇后上,你让本宫怎么打消念头!何况当初明明你就答应过本宫,会保娇娇当皇后的,你如今莫不是想出尔反尔不成?” 短促的冷笑了一声,继续道,“本宫知道,如今你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早把与本宫曾有过的情分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去,本宫也不勉强你,毕竟谁又能勉强得了权倾朝野的韩厂公呢?可保娇娇当皇后却是你答应过本宫,也是你该本宫的,你只要替本宫把这件事办好,让娇娇能嫁给安亲王世子,再保安亲王世子立为太子,本宫与你自此便桥归桥,路归路,一应过往都一笔勾销,再无瓜葛,如何?” 韩征简直忍不住想冷笑出声了。 邓皇后这是以为立太子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说了就能算呢?别说这件事了,连邓玉娇嫁安亲王世子的事,他都办不到,——当然,后者他若非要办,也还是办得到的,可他凭什么啊,就凭邓皇后开了口? 她怎么还是天真无知得这般可笑! 韩征冷冷道:“什么‘有了新人忘了救人’之类的话,还请皇后娘娘以后千万不要再说,臣从来与皇后娘娘便只是君臣,再无其他;让皇上知道了,也不只臣吃罪不起,皇后娘娘也是一样,所以以后还请千万慎言!至于安亲王世子,他已经定了亲,定远侯也不是吃素的,邓玉娇本人更是毫无可取之处,皇后娘娘还是趁早打消了念头的好,横竖将来无论如何,您的太后之位都是稳稳的,又何必再横生枝节!” 邓皇后冷笑道:“有名无实的太后有什么用,难道你让本宫当了一辈子皇后,到老来反要仰人鼻息了?好,既然安亲王世子已经定了亲,那你就让娇娇嫁给平亲王世子,平亲王世子总没定亲了吧?只要你能让皇上同意给他二人赐婚,宇文皓难道还敢抗旨不成?自然只能欢欢喜喜的把娇娇娶回去,等将来你再保他立为太子,娇娇不就是皇后了么?” 韩征凉凉道:“皇后娘娘怕是没听清臣方才的话,邓玉娇本人毫无可取之处,平亲王世子凭什么答应娶她?且皇上没有为安亲王世子赐婚,自然也不会为平亲王世子赐婚,皇后娘娘既那么关心邓玉娇的婚事,亲自另择青年才俊,为她赐婚便是了,什么大不了的事?” 话音未落,邓皇后已尖声道:“你明知道本宫关心的不止是娇娇的亲事!你也明知道邓家这一辈就她一个女孩儿,再无可取之处也没办法,何况她哪有你说的这般不堪,你就是因为施氏,对她有偏见!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这样与本宫作对,偏要跟本宫过不去,你真是好狠的心!早知今日,本宫当初就该让你当一辈子卑贱的低等太监,被人踩在脚下一辈子,也好过如今生生成了被那头白眼儿狼吃掉的东郭先生,被那条蛇咬死了的农夫!” 韩征实在受够了邓皇后的胡搅蛮缠,冷冷道:“皇后娘娘与臣各取所需这么几年,也该够了,臣自认早已问心无愧。所以方才臣的话,请皇后娘娘务必记住了,以后再不要打恭定县主任何主意,更不要对她有丝毫的不良居心,那臣自不会对皇后娘娘和宁平侯府怎么样,甚至,还会在一定范围内,网开一面。否则,臣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皇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一试。臣先告退了!” 说完拱手一礼,绕过邓皇后,头也不回的大步去了。 余下邓皇后尖叫了好几声:“站住!你给本宫站住……你给本宫回来,回来……” 却只能看着韩征的背影越来越远,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到地上,哭了起来。 心里又悔又恨。 悔的是她方才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几句软话,韩征那人她还不知道么,最是吃软不吃硬的,她为什么就非要揪着过去那点提携之恩不放,自己不好受,也让他不好受? 别说他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便是寻常人风光了后,也是听不得人提及自己曾经的落魄的,她怎么就那么管不住自己的嘴呢,这下他更不可能再帮她、遂她所愿了,可如何是好? 安亲王世子已经定了亲,多半回天无路了,那就只剩一个平亲王世子了,要是他们家再连平亲王世子这个村儿也错过了,可就真再找不到那个店了! 恨的则是施清如。 都怪那个贱人迷了韩征的心窍,若不是她,若没有她,韩征势必仍事事都将她放在前头,她和他也势必仍跟以前一样要好,何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她一定不会让那个贱人好过,一定要让她把自己如今的痛苦与耻辱,都十倍百倍的尝尽后,再让她不得好死! 韩征出了凤仪殿,让太阳一照,才觉得心里那口郁气稍稍散了些。 皇后简直异想天开到疯魔了,连太后都左右不了立太子的事,她以为她是谁? 但愿她能牢记他方才的话,以后再别给清如添麻烦,自此都安安分分的,那将来他也不是不可以保她和邓家余生衣食无忧,反之,就真怪不得他心狠手辣了! 韩征想到这里,抬脚往司礼监走去,不免又想到了隆庆帝此番的扭曲行径。 竟专挑怀孕的动物射杀,射死了不算,还要把母体腹中的动物胎儿取出来烤了吃掉,饶是他自问从来不是什么好人的,都觉得看不下去。 他以前只以为隆庆帝庸懦无用,如今方知道,原来他不但庸懦无用,心也早扭曲糟污得不成样子了,这次还只是动物们遭殃,谁知道下次会不会遭殃的就是人了? 看来得再给他寻几个“高人”,让他继续他的修仙大业,也得多给他炼出些更好的“仙丹”来,让他飘飘欲仙,顾不得其他了! 临下值出宫前,小杜子又跑了一趟司药局,告诉常太医和施清如晚间韩征要过去用膳,“姑娘,干爹这些日子在外面当真是吃不好睡不好,遭了老大的罪,您今儿可得好生给他老人家补一补。” 又赔笑向一旁冷脸以对的常太医道:“干爹此番得了一坛好酒,连皇上都没给吃,专给您老人家留着了,说今晚要陪您一醉方休呢。” 常太医哼笑,“把我灌醉了,他才好出入我家如入无人之境?” 小杜子嘿嘿讪笑,说得不把您老灌醉,我干爹就不能出入您家如入无人之境了似的,根本就没区别好吗? 常太医也反应过来了自己醉不醉其实都一个样儿,譬如昨晚,不就人都走了,他才有所怀疑,再到渐渐回过了神来? 到底只瞪了施清如一眼,又瞪了小杜子一眼,没有再说。 一时师徒两个先坐车回了家,施清如一心惦记着要给韩征好生补一补,回去后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一通煎炒烹炸后,整治出了六个菜一个汤来。 等她回房梳洗更衣后,韩征也到了,果然提了一坛酒,一拍开封口便酒香四溢,果然是坛不可多得的好酒。 韩征先给常太医满上,一面笑道:“这么些日子没陪老头儿你喝酒了,难得今儿稍微清闲些,咱们都多喝几杯,好睡个好觉。” 又笑着给施清如也斟了一杯,“清如,你也喝点。” 常太医也不总是爱煞风景坏人好事,端了酒杯道:“我丑话说在前头,待会儿最多说半个时辰的话,也仅限于说话,某些人就自觉点,早些离开,别等我赶人啊!” 韩征笑起来,“老头儿你就放心吧,某些人一定会很自觉的。” 施清如却是因常太医那句‘仅限于说话’红了脸,嗔道:“师父,您怎么还没喝酒,就先说上醉话吧,还是先吃点儿菜垫垫,省得待会儿真喝醉了吧。” 一面不停的给常太医夹菜,就不信这么多好吃的,还堵不住她师父的嘴! 老少三人也不讲究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儿,一顿饭直吃了半个时辰,才吃完了。 待又吃过茶后,常太医便脚步虚浮的回了自己房间去。 施清如怕他醉了,忙叫了桃子吩咐厨房熬醒酒汤去,一回头见韩征也是两颊陀红,眼神迷离,知道他也有了酒,又吩咐桃子:“让她们多熬些,这边也送一碗、两碗来吧,我也喝一点,方才还不觉得,这会儿头有点晕晕的了。” 桃子忙答应着去了。 施清如这才脚步虚浮的坐回了韩征对面,单手托腮看向他笑道:“督主,喝了醒酒汤就快回去歇着吧,明儿还要早起上朝呢,知道你忙,其实不需要非要挤时间来陪我的,我可是最善解人意的小可爱……你别晃啊,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善解人意的小可爱?”韩征低笑了一声,“的确挺可爱的,以后咱们可以经常小酌怡情。” 那他就可以经常见到喝酒后,又是另一种不一样可爱的她了。 施清如觉得不过眨眼之间,怎么自己的头就更晕了,甩了甩,道:“还是别了,喝酒真的不好,太伤眼了,我什么都看不清了……督主,不是让你别晃了吗?对,就这样,不要再晃了!嗯,这样就好多了……督主,你可真好看,一个男人,长这么好看,这么妖孽干嘛,还让不让我们女人活了?” 韩征方才虽喝得不少,以他的酒量,其实根本不足以醉,他不过是有意放纵自己沉浸在那种微醺的浑身都懒洋洋的感觉里罢了。 听得施清如的话,见她一张小脸娇艳欲滴,一双平时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也变得迷离妩媚,忍不住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拉近自己,在她唇上飞快啄了一下,才笑道:“我觉得我没有你好看啊,你才是真好看。” 施清如偏头,“真的?” 说话间,已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凑近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软绵绵的道:“可我还是觉得督主更好看……督主别蹭了,好痒……”他的气息又灼热又浓重,让她的心都战栗起来,直觉想要退缩。 韩征却再次扣住她的后脑勺,拿自己高挺的鼻梁又蹭了她的鼻尖和脸一回,“你觉得我更好看,我觉得你更好看,那我们还真是天造地设的绝配……” 后面的话,消失在了二人的唇齿之间。 次日,施清如醒来时天已快大亮了,昨晚喝的酒的后劲让她的头还有些隐隐作痛,但身体却因一夜好睡,而四肢百骸都说不出的舒坦。 她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刚要叫桃子,桃子便端着热水进来了,“小姐,您可算是醒了,再不醒我就要拉您了。您说您也是,既不能喝,就少喝点儿嘛,醉得路都走不了了……” “那我是怎么回的房?”施清如道,她完全没有印象了呢? 桃子拧了帕子给她,“督主给您抱回来的啊,您不记得了?” 施清如闻言,忽然就想起了昨晚的一切。 韩征正热烈的吻着她,偏桃子端着醒酒汤回来了,唬得‘哎呀’了一声,便忙跑了出去。 剩下她仍迷迷糊糊的,也不觉得被桃子撞见了她和韩征亲吻有什么可尴尬害臊的,迭声叫桃子端了醒酒汤进屋,非要看着韩征喝,“省得你待会儿都回不了府了。” 结果韩征自己很干脆便把一碗醒酒汤喝尽了不算,还要让她也喝,她嫌难喝,说什么也不肯喝,他、他、他就自己喝了,嘴对嘴渡给她……当时桃子去哪里了呢? 好像满脸通红就跑了出去,一直到她被韩征打横抱着送回房间里,好似都没再出现过。 之后韩征又在她房里待了一会儿,除了要应付她种种无理的要求,陪着她胡说八道,还忙里偷闲夸了她一回司药局筹备至今一切都很好,他已看过了,不说全是她的功劳,至少她也居功甚伟……直至她撑不住要睡过去之前,还握着韩征的手不许他走,要让他一直守着自己,因此得了他‘你放心睡,等你睡着了我再走’的话儿。 再之后,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今看来,韩征必定是她睡着后才走的,她昨晚觉得哪怕桃子撞破了,也没什么可尴尬害臊的行为,现在想来,简直尴尬害臊到了十二分去; 还有她揪着督主衣襟,对他提的那些无理的要求‘以后不但不许再看别的女人,都督府不许再有任何别的年轻女人,寡妇都不许有,连母马都不许给我骑了!’、‘丹阳郡主对你有意思你知道不?不管你知不知道,反正以后不许再给她一丝一毫的希望!’、‘以后再敢把我推给别的男人,我就把你的脸抓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你不许还手,知道吗?’ 当真是喝酒误事啊,上次只督主一个人喝多了,就误过一次了……算了,上次那么不愉快,还是别想了,总之,她不但今日,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可都没脸见督主了,那么泼辣、凶巴巴的一个女人,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吧? 可惜再后悔也已迟了,不然他们就来算一算上次的账啊,哼,谅他不敢再说什么! 问题是,督主她暂时可以不用面对,桃子可就在她眼前啊,装作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应该能瞒过她……吧? 施清如忙拿帕子遮住脸,也遮去了满脸的尴尬与懊恼。 半晌才有些不自然的问桃子,“我昨晚,那个,没有太失态了吧?我什么都记不起了,你、你看见什么了没?” 桃子笑道:“小姐都没失态,我能看见什么啊?您还是快一点儿吧,太医等着您了,说您一刻钟内不起床不收拾完,他就不等您了。” 施清如见桃子一脸的坦然,又疑心自己昨晚看见她闯进屋是看错了,因见时辰的确不早了,也顾不得旁的了,忙加快了梳洗的速度,赶在常太医给的一刻钟的期限前收拾好,与他一道出了门。 桃子待送完施清如折回房里,才开始一边收拾洒扫,一边笑着摇起头来。 小姐不是摆明了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既什么都想不起来了,还担心她看见了什么没干嘛? 虽然她的确看见了不少,看见了督主和小姐之间的你侬我侬,看见了督主抱着小姐时,是如何的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看见了二人无形之间流淌出来的那种柔情蜜意…… 不过她早什么都忘了,只要督主对小姐好,两人是真心爱慕彼此,她如今不但于精神上支持他们,于行动上也支持他们,小姐让她记起,她就记起;小姐让她忘记,她就忘记。 总之她很好说话的。 施清如见了常太医,想到昨晚韩征一路抱了自己回去,只怕师父也看见了,不免也有些尴尬。 常太医倒是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与她说了几句话,便闭目养起神来。 施清如见状,方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师父是真什么都没看见。 浑不知常太医是看见了韩征抱她回房的,只不过懒得说而已,他虽没娶妻,却也是年轻过的,看在韩征那小子还记得给他带酒的份儿上,看在他百忙中也惦记着他,昨晚特意过来陪他喝酒的份儿上,他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时到了司药局,施清如与常太医很快便投入到了各自的忙碌中。 因为昨晚韩征夸了自己,施清如今日越发干劲十足了,还有谁的夸赞和肯定,比自己心爱的人给的能更令人振奋呢? 一忙起来,时间便过得快,等施清如终于忙完了,能喘一口气时,也已到下值的时间了。 今晚韩征便不可能再到师徒两个家用膳了,他连都督府都没空回了,今晚得留宿宫中,熬夜处理积压的政事。 施清如与常太医遂在到了点儿后,坐车悠悠缓缓的回了家去。 不想却在半道上,忽然被人给拦住了去路。 第一百六六回 当街拦人 无耻之尤 当时施清如正与常太医说话儿,“据罗异说来,外招的那十二名女子学东西都挺快,尤其那个叫陈莲的,更是过目不忘,举一反三。要不是她不幸守了望门寡,家中兄嫂逼着她另嫁,她惟有进宫这一条路可走了,这样的人才还未必能落到咱们司药局来……呀……” 马车便忽然一个急刹,差点儿把她给甩了出去。 亏得常太医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但饶是如此,施清如依然被唬了一跳,拍着胸口大口喘起气来。 常太医看她坐稳了,立时撩了车帘,沉声问车夫:“到底怎么一回事?” 车夫见问,回头苦着脸道:“是他们忽然冲出来,我怕撞上,只能立刻勒住马,大人和县主一定都唬得不轻吧,都是我的不是……” 话没说完,马车前面的人已叫起来:“县主,求您救命,求您救救我们家老太太吧……” 常太医忙循声一看,就见马车前的地面上放了个担架,担架上躺了个老太太,的确一动不动,也不知是怎么了? 担架四周则站了好些人,男女老少皆有,瞧着应当是那老太太的丈夫和儿女们,还有家下人等,所有人都满脸的焦急。 常太医医者父母心,不疑有他,立时就要下车救人。 下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对方张口就是‘县主’,可他们是怎么知道车上的人有个是县主,还能治病救人的?可见是早就把他们师徒的行踪作息摸得透透的,专等着他们呢! 常太医遂站回了车上,居高临下看着对面的人群道:“你们认错人了,我们车上没有什么县主,家里老太太生病了,也该去医馆看大夫去,把人抬到路中间来拦人求救,算怎么一回事?麻烦让让,我赶着回家。” 对方却叫道:“我们没有认错人,我们知道车上坐着太后娘娘亲封的恭定县主,医术比太医院所有太医都高明,一出手就治好了太后娘娘多年的顽疾,才会蒙太后娘娘封为县主;我们还知道您老是县主的师父,只要您和县主肯为我家老太太治病,一定能药到病除。求二位就发发慈悲,救救我家老太太吧,旁的大夫都说治不了,我们也是没法儿了……” 常太医见对方竟把自己师徒的来历摸得这般清楚,越发肯定他们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了。 可又怕他们家老太太是真病了,万一他们师徒今日不救,就真没救了,那无论如何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常太医正自纠结着,施清如也已从车厢里出来了,居高临下看着前边儿的人群,冷冷道:“你们确定你们家老太太是真的病了?我正好有一道包治百病的方子,你们记一下吧。陈皮五钱,半夏五钱,茯苓五钱,甘草一两,加三碗水大火熬成一碗,然后,趁热泼到你们家老太太脸上,保管她立马药到病除,健步如飞!”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早引来了一群人围观。 等听得马车里的人便是给太后娘娘治好了多年顽疾,从而得以晋封的恭定县主时,围观的人就更多了,毕竟谁又能不好奇这位医术高明的奇女子长什么样儿,是不是真有那么厉害呢? 不想又听得她竟要当众传授‘一道包治百病的方子’,围观众人忙都凝神记起来,恭定县主的方子那还用说,肯定是好方子,这要是记下了,以后自家能省多少医药钱啊? 便都跟着施清如的话,念念有词起来:“陈皮五钱……半夏五钱……茯苓五钱……甘草一两,唔,加三碗水大火熬成一碗,然后,趁热……噗……” 一直跟着念到那句‘趁热泼到你们家老太太脸上’,众人才反应过来施清如分明是在说反话,猝不及防之下,都忍不住噗噗噗笑了起来;也有反应快的人,反应过来地上那老太太,只怕是在装病,他们一家子当街拦下恭定县主,亦必定有所图谋了。 然人多了想法就杂,嘴也杂,有觉得那一家子居心不良的,便有同情那老太太一动不动,肯定病得不轻的。 京城的百姓还向来自诩生在长在天子脚下,比别地儿的都见多识广些,也不怕事儿些,当下就有人说话了:“县主就算不肯给这家的老太太治病,也不该如此促狭的捉弄人、嘲笑人吧?您隔得那么远,别说给这老太太把脉了,连远远的看一眼她的气色都看不清,怎么就能断定人家是装病呢?平白无故的,谁又会咒自己呢?” 有人先开了口,自然也有人附和了:“正是这话儿,县主怎么就能断定人家是装病呢?这万一人不是装病,而是真病了,等着您救命,难道您就真见死不救不成?好歹这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什么活生生的人命,人县主是什么身份?那是给太后娘娘治病的人,当然不会路边谁随便给她拦下了,求她一求,她就肯给人治病了……” “说得你们什么都知道一样,万一这家子居心不良呢?这防人之心不可无,县主也是人,就不能有防人之心了?” 常太医大概听了一回众人的议论,大体谴责他小徒弟的多,肯替他小徒弟说话的也不是没有,却少得多。 不由有些急了,低声与施清如道:“小徒弟,你从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何以这般抵触这家人,莫不是这家人有什么问题不成?有问题你就说出来,咱们趁早把事情解决了,好回家去,一直堵在这里又热又吵的算怎么一回事?且也于你的名声不利。” 施清如面沉如水,低声道:“师父,这家人的确有问题。担架上躺的人是施老太太,旁边的老者是施老太爷,还有施二老爷、施三小姐和施太太张氏跟前儿得用的婆子男仆们,所以不是我见死不救,而是他们分明想借舆论来逼迫我如他们所愿!” 她方才在车里只听得对方喊‘救命’,那声音里分明还夹杂着林妈妈那熟悉的声音,便已什么都明白了。 撩了车帘一看,地上的人从担架上躺着的施老太太,到一旁站着的施老太爷,再到一旁的施二老爷、施兰如和林妈妈等人,果然个个儿都是熟人,她心里就更是明镜儿一般了。 自上次在宣武府对张氏不假辞色,愤而离开后,施清如还当张氏已经死了心。 不想之后宣武侯府又通过太医院,再次请到了她名下,说他们家二奶奶吃了裴太医的药总不见好,明明看脉象并没她说的那么严重,然她满脸的痛苦,说自己这儿也痛,那儿也不舒服,亦不像是在夸大其词。 所以希望施清如能再去一趟武定侯府,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毕竟男女有别,太医院其他人都不方便。 施清如有了上次的前车之鉴,自然不可能再去宣武侯府给张云蓉治病,她若再去,只怕等着她的,就不只是张氏一个人,指不定还会有施延昌,乃至施家一大家子人了。 她虽不怕他们,也自信自己从头至尾都能心硬如铁,毕竟那一家子从来不是真心悔改,不过是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而已。 却也不想白白浪费自己的时间,白白被他们恶心! 遂只让太医院的人给她带了四个字‘好自为之’给张云蓉,想着张云蓉也算是个聪明人,应当一听这四个字,便明白她的意思,以后不会再帮着张氏烦她了。 毕竟张氏若成功了,张云蓉不过分点肉汤喝,可若她一旦迁怒起来,再把状告到督主跟前儿,后果就谁也说不好了。 万万没想到,张云蓉倒是放弃了,张氏与施延昌却又想出了这样当街拦人的法子来,还真是为了利益,无所不用其极了! 常太医听得拦住他们马车的竟是施家的人,也是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脸霎时气得通红。 这一家子渣滓是不自他小徒弟身上啃下一块儿肉来,不让她小徒弟如他们所愿,予取予求,誓不罢休了是不是? 可惜他小徒弟如今有他,更有韩征,早不是以前那个无力反抗,只能谨小藏拙,艰难长大的小姑娘了,他们休想再自她身上得到任何的好处,休想再伤害她一分一毫! 常太医因沉声对施清如道:“你回车里去,师父来解决。” 见施清如不动,眼一瞪,“怎么,翅膀硬了,师父的话也不听了?” 瞪得施清如红着眼睛回了车里去。 她压根儿就不在乎施家任何人,自然不会为他们所气所伤,也完全不惧眼下的场面,自信能解决,可师父这样无条件的维护却是真让她窝心,她哪里六亲缘薄了,有师父一个,已顶过所有的所谓‘六亲’! 常太医见施清如乖乖回了车里去,方转向了车前,大声冷冷道:“我再说一遍,你们家老太太既生病了,就该立刻去医馆看大夫去,这样当街拦人既是在借势逼人,弄得这么多人围观,也极容易发生踩踏事故,那后果可就不是你们担当得起的了!所以我奉劝你们,立刻离开,否则,我只能打发人去报官了!” 车下林妈妈是今日的真正主事人,这种场合张氏尤其是施延昌出面,效果其实才是最好的,夫妻两个也比其他人会说话得多,胜算自然也要大得多。 然而张氏就算早下定了决心,只要能让施清如回心转意,她‘什么都愿意忍,什么都愿意做’,要让她于众目睽睽之下又哭又求又撒泼,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她伯府千金打小儿便生成的自尊还是让她做不到。 至于施延昌,好歹还要做官,还要在虽然已经小得近乎没有的圈子里混,自然脸上最后一层遮羞布还是要的。 何况不管这次他们是又失败了,还是侥幸有了转机,都需要有打圆场、给台阶的人,这有唱白脸的,自然也该有唱红脸的,他们总不能真背水一战,什么后路都不给自家留了。 遂张氏与施延昌都没来,只派了施老太爷和施二老爷带着“病中”的施老太太,再加一个施兰如来,但来之前就再三说过了,真正主事的是林妈妈,所有人都要听林妈妈的安排,话也主要由林妈妈来说,其他人只偶尔附和几声,帮腔几声就够了。 所以听得常太医的话,林妈妈先哀声开了口:“太医大人,我们家老太太真病得很重,去了几家医馆,都说无能为力,我们实在没了办法,才当街拦人的,求您和县主就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家老太太吧,我们全家一定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报。” 常太医冷笑以对,“真的去了几家医馆,都说无能为力吗?你这婆子,就别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你们打的好算盘我心里很清楚,是绝不可能如你们所愿的,你们识相的,就立刻离开;否则,落得家破人散的下场,可怪不得任何人!” 他是奈何不得他们,身为大夫,也绝不愿为一群渣滓脏了自己的手。 可韩征却有的是手段治他们,更不会在乎自己手上再多染几个人的血,他一定会让他们后悔莫及的! 林妈妈让常太医的‘家破人散’四个字说得一颤,想到了韩征的可怕。 但转念一想,厂公传得再可怕,说到底至今也没对自家怎么样过,可见那些传闻多少有夸大其词的嫌疑;且自家老爷到底是那小贱人的亲爹,她难道还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爹和血亲们家破人亡,流落街头不成? 她不愿帮扶自家是可能的,真狠心到那个地步却是万万不至于。 林妈妈这般一想,心里又有了底气,哀声继续道:“太医大人,求您就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家老太太吧……您连病人都没看过,脉都没摸过,怎么就能肯定我们另有所图呢?您和县主好歹先下车看看我们家老太太的情况后,再决定要不要给她治病也不迟啊,求求您老了,不是都说医者父母心吗……” 可惜常太医因为心痛自己的小徒弟,对施家厌恶至极,实在做不到‘医者父母心’了,直接冷冷喝命马车后一直奉命护卫师徒两个的四个便装东厂缇骑,“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道清出去,好回家去?” 那四个缇骑早看出当街挡路的人有问题,也早受不了施家众人的胡搅蛮缠了,只韩征有过严令,他们凡事都必须听施清如和常太医的吩咐,师徒两个叫他们做的事他们才能做;若师徒两个没开口,除非危及性命,那他们便什么都不能做。 所以只能在一旁冷眼旁观,不发一语。 如今总算听得常太医开口了,说句不好听但的确是事实的,向来到了哪里都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四人哪里还再忍得住? 直接上前凶神恶煞的喝骂起林妈妈等人来:“你这老婆子,马上带着你们的人,给爷爷们滚得远远儿的,否则,就别怪爷爷们不客气了!” 围观众人先是觉得施清如促狭、不厚道,又亲眼见识了常太医是如何见死不救,半点没有医者之心的。 本就已群情激愤,觉得师徒两个太过分了,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他们难道不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就救救那家的老太太怎么了嘛,人家又不是白让他们救,已当众说了会‘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报’的。 谁知道那恭定县主与那太医带的“下人”竟然更凶恶更嚣张,开口就是让人滚,说穿了这路又不是他们家的,他们走得,其他人自然也走得,凭什么想让人滚,就让人滚啊? 当下便越发的群情激愤了,纷纷议论起来:“这也太凶了吧,还真是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下人呢!” “可不是吗,嚣张成这样,还有没有王法了?这可不是天子脚下,哪怕恭定县主再得太后娘娘的宠信,也还轮不到她一手遮天吧?” “还是小声点儿吧,仔细引火烧身,咱们小老百姓可惹不起人家贵人豪奴……” 四名缇骑哪耐烦听围观众人叽叽歪歪,又哪耐烦与他们好言好语的解释? 直接往腰间一掏,便掏出了各自的令牌来,大声喝道:“东厂办案,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东厂办案,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不过才喝了两声,便喝得围观众人如避蛇蝎,做鸟兽状散开了。 竟然是东厂的人,难怪那么凶恶嚣张,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可完全惹不起,要是就因为看热闹时顺便打抱不平,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东厂给盯上了,弄个家破人亡,岂不是亏大发了? 还是赶紧散了,赶紧回家去的好。 林妈妈本来眼见舆论已都向着自家了,心里正自欢喜,打算再接再厉,今日一定要把施清如和常太医都弄回自家去,只要他们人进了施家,那全家上下一起上阵,悔恨交加,哭求不断,事情便至少已有三分眉目了。 谁知道跟施清如与常太医车的“男仆”,竟然都是东厂的人,直接便把围观的人群喝散了,这人都散了,他们还怎么利用舆论,来逼那小贱人就范啊? 岂不是又只能功亏一篑了? 林妈妈当机立断,大声哭起来:“二小姐……哦,不是,是县主,县主,就算老太太以往再不好,到底是您的亲祖母,没有她老人家,便没有老爷,也就更不会有您了,您就不能看在好歹是骨肉至亲的份儿上,救自己的祖母一命吧?何况老太太早已很是后悔曾经忽略您,待您不那么好了,这次病得这般严重,也是因为悔恨交加,忧思过重才会一病不起,直至这般严重的,求您就发发慈悲,救她老人家一命吧,这一家人哪有什么隔夜仇,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便是牙齿和嘴唇再要好,也还有磕着碰着的时候不是?可血脉亲情是永远割不断,也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啊,求县主就发发慈悲吧,奴婢给您磕头了!” 一边大声说着,一边果真跪下,捣蒜般给施清如磕起头来。 磕了一会儿后,又回头吩咐其他下人:“你们也都跪下,给县主磕头,求县主发发慈悲,一定要救救老太太。” 趁吩咐其他下人的空档,给施兰如使了个眼色。 施兰如便也上前两步跪下,尽可能拔高声音,哀求起施清如来:“二姐姐,祖母真的病得很重,她也真的知道错了,说如果时光可以倒流,绝不会再忽略你,冷淡你,一定会加倍疼你,求你就发发慈悲,救救祖母吧……祖母早起就吐了血,午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至今,你若是再不肯救她,我担心就真要来不及了啊……” 衣袖下的指甲却早已深深陷进了肉里,心里屈辱到了极点,也悲愤茫然到了极点。 屈辱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施清如就能高高在上的坐在马车里,她却只能匍匐在她脚下,跪着求她,她真是屈辱得恨不能立时死过去了! 悲愤茫然的则是,明明贱人一开始只是个人人都能欺负的木头小可怜,却在短短一年多时间里,一次比一次好,一次比一次爬得高,如今甚至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县主,日常出入的地方都是皇宫大内,日常接触的人也都是太后娘娘和其他娘娘公主郡主们之类了。 自己却还在寄人篱下,为了能讨得大伯母的欢心,绞尽脑汁,吃尽苦头,大伯母说什么都只能言听计从,受了什么委屈也都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彼此间已有的差距已经这么大便算了,显然那差距还会越来越大,直至贱人成为高高在上的明月,众星捧月,自己却随时都可能掉入泥淖,在阴沟里艰难挣扎。 还谈什么自己一定要出人头地,越来越好,谈什么为母亲和弟弟们报仇雪恨,把贱人踩在脚下,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老天爷真的是太不公,太不公了啊! 围观众人本来已在做鸟兽状散了,听得林妈妈和施兰如的话,又都舍不得走了。 原来那病了的老太太,竟然是恭定县主的亲祖母呢?那她为什么不肯救自己的亲祖母? 哦,是了,那位叫她‘二小姐’的妈妈和那位叫她‘二姐姐’的小姐说了,是因为那位老太太曾忽略她,对她不好。 可就算如此,那也是她的亲祖母,她怎么能不孝狠心到这个地步? 看来势必有隐情,他们可得留下来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是,不然回头给街坊邻居讲述时,只能说其然而说不出其所以然来,算怎么一回事,不是白让人笑话儿说嘴吗? 反正这么多人呢,东厂再厉害,总不能把这么多人都给一起抓了吧,至多也就嘴上凶几句,真怎么样也是不敢的,何况他们只有四个人,敌众我寡,也做不了什么…… 于是已经散了的人群和正在散去的人群又慢慢聚拢了回来,只到底还是害怕东厂,不敢像方才那样,靠得那么近了而已。 林妈妈将此情此景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得意称愿,她就知道,豪门密辛就没人不爱看的,东厂名头再吓人又如何,一样法不责众! 常太医站在马车上,真的已快要气死过去了。 他早料到施家人有多无耻了,能干出那么多不是人干的事儿来,却还有脸找上门的人,到底有多厚颜无耻,可想而知。 然而他老人家依然没料到,他还是低估了施家人的无耻,他们无耻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他能想象的极限! 他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去、去报官,让官府的人来处理!” 施清如在马车里听得自家师父的声音都气得发颤了,怕他真气坏了,再也顾不得他的命令,又自马车里出来了,低声与常太医道:“师父,您进去坐一会儿,还是我来处理吧!” 常太医自是不肯,急声道:“不行,你给我进去,进去!有师父在,便谁也休想欺负了你去……” 话没说完,见施清如满眼的坚持,又一再保证:“师父,我能处理好,您就相信我吧!”,只得黑着脸暂时不再多说,却也没回马车里去。 而马车下林妈妈见施清如终于又自马车里出来了,只当她是知道厉害了,越发来了劲儿:“县主,求您就救救老太太吧,那好歹也是您嫡亲的祖母,是您的至亲啊,难道您就忍心眼睁睁看着她老人家可能死在您眼前吗?您是大夫,医者父母心,便是此刻躺在您眼前是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太,您势必也要救的,怎么到了自己的亲祖母,反倒不肯救了呢?求您就发发慈悲吧……” 哭了一阵,余光见施清如只是冷着一张脸,不为所动。 遂眼珠一转,看向了一旁一直没有开过口的施老太爷和施二老爷,“老太爷,二老爷,奴婢们求了这么久,县主都不为所动,大抵是奴婢们还有三小姐分量不够?要不老太爷和二老爷也求求县主吧,二老爷来之前,不是说了,只要能让县主同意救老太太,您什么都愿意做吗?” 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便知道这是该他们父子出场了。 想到张氏这些日子的冷漠和再不肯出一分一厘嫁妆银子养家,他们因此已好长时间吃得比当初在桃溪时还要差得多,偏这事儿让左邻右舍评理,也都说怪不得张氏。 毕竟‘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人张氏既已嫁进了他们施家,就该他们施家供她吃穿用度才是,断没有一直让她花用嫁妆养自己,乃至养全家的道理,施延昌可不是入赘。 且张氏也没有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看他们粗茶淡饭啊,她也跟他们吃穿一样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那就更怪不得她了,谁让施延昌俸禄低,施家家底儿薄,没有余粮余钱呢? 再想到长子和长兄的耳提面命,“只要咱们能让清如回心转意,堂堂一个县主,还是太后娘娘都宠信有加的县主,却是咱们家的姑娘,届时张氏算什么,常宁伯府又算什么?不但再不敢给咱们气受,都得反过来求咱们,咱们也能想要什么有什么了。所以爹和二弟决不能把事情搞砸了,无论如何,今日都得把清如弄回家里来!” 施二老爷与施老太爷眼神一对后,“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好清……好侄女,其他人求你,你不肯救你祖母便罢了,二叔如今亲自给你跪下,只求你能救救你祖母,这总成了吧?若你还不愿意,二叔给你磕头都使得的,你祖母真病得很重,也真的很后悔,很想你,你就救救她吧,啊?” 心里的懊恼比之施家任何一个人都不少。 早知道这个侄女竟能好命到这个地步,他当初就该对她好一点啊,不,当年他就不该任由母亲和金氏那贱人毒死先头大嫂,就该让母亲善待她们母女的,那今日他又何必要当众又跪又求的,才有望跟着享福? 他早风风光光的享福了好吗! 可惜施清如仍是满脸冷漠,不为所动。 施老太爷没办法,只得自己也站了出来,一副老泪纵横的样子作势要跪,“清如,你二叔跪下求你你都不肯救你祖母,你当真就那么恨她么?那我老头子亲自给你跪下,亲自求你,你总肯救她一命了吧?好歹也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啊,我不信你的心真就这么狠……好!我这就给你跪下!只要你肯救你祖母的命,我这就跪下,这就给你磕头,哪怕磕死在你面前,只要你肯救你祖母,我也无怨无悔……” 第一百六七回 趁早死了心 因为忌惮东厂,不敢再大声议论,仗义直言,只敢眼神交流,间或窃窃私语的围观众人看到这里,再也看不下去了。 亲叔叔都已经跪下求恭定县主了,她竟然仍是不为所动,如今竟逼得亲祖父也要向她下跪磕头了,那可是她嫡亲的祖父,没有他,就不可能有她父亲,更不可能有她的人,她竟然也将人给逼到了这地步,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 简直再也忍不下去了,东厂再凶残再可怕,也忍不下去了! 当下围观众人赶在施老太爷跪下之前,又纷纷开了口:“县主,你这也太无情了些吧,好歹也是你的亲祖父啊,把人逼到这个地步,你于心何忍?” “可不是吗,人在做天在看,县主还是悠着点儿吧!” “本朝向来以孝治天下,皇上待太后娘娘更是‘以天下养之’,举国皆知的孝顺,县主就不怕您的所作所为传到皇上耳朵里,便是太后娘娘再喜欢您,也要不高兴吗?” 还有对将跪未跪的施老太爷喊话的,“您老可千万别跪,您为尊为长,那可是要折被跪之人的福寿的,小的不心疼不孝顺老的,咱们老的却自己的后人自己疼,还要心疼小的不是?” 施老太爷听得满心都是得意,面上却仍是一片哀求愁苦之色,“可我若是不跪,我这老太婆的命可就……县主,你就发发慈悲,救救你祖母吧,她要是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啊,你就真忍心眼睁睁看着我们两老死在你面前不成?” 心里已打定主意,若施清如还不屈服,他就要直接撞上她的马车了,等他当众撞得头破血流后,她就等着被围观的这么多人的口水给淹死吧! 施清如冷眼看戏看至这里,终于冷冷开了口:“施老太爷,你们笃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我碍于孝道名声,是除了如你们的愿,便再无第二条路可走了,所以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对吧?的确,树要皮人要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我还真奈何不得你们,不然大家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我了!” 冷嗤一声,“可惜我早恨透了你们所有人,宁愿拼着身败名裂的后果,今日也绝不会如你们所愿!正好今儿这么多人,那我就请大家伙儿来评评理,看到底谁是谁非吧!” 说完看向围观众人,拔高了声音:“当年我外祖父可怜施老爷家贫却又上进,于是免费招了他进自己的私塾,倾囊相授不算,于生活上也是处处补贴他,让他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之后更是见他诚心求娶,便把家母许配给了她。可惜好景不长,等我外祖父外祖母相继去世时,施家便全家都住进了我外祖父留给家母的祖宅里,还逼得家母把祖宅改为了施宅,一家人吃家母的住家母的,最后还因施老爷进京赶考时,搭上了常宁伯府的千金,生生毒死了家母,施老太太与当时还活着的施二太太也对我日日非打即骂,最后更是寒冬腊月里,把病中的我赶到柴房里,几乎不曾活活病死冻死。” 常太医忽然朗声接道:“接下来我来说。我徒弟好容易蒙老天开眼,捡回了一条命来,终于等来了她那个禽兽父亲打发人接她入京,还当是禽兽父亲终于良心发现,在多年的不闻不问后,肯与她重叙天伦吧,不想禽兽父亲接她入京,却是为了把她送给东厂的韩厂公,——你们也都是有女儿的,扪心自问,干得出把自己亲生的女儿送给一个太监的事吗?” 围观众人简直要惊呆了。 合着所谓的对恭定县主只是‘曾经忽略您,待您不那么好’,根本就是在避重就轻,欺骗大家伙儿呢? 明明受了人外家的大恩,一家人更是占了人家的祖宅,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最后竟还毒死了人家的娘,就为了另娶伯府千金不算,甚至还把人送给了一个太监。 哪怕就是把女儿送给人做妾,好歹那女儿还能指望着生下一儿半女后,余生有望,那也比送给一个太监强啊,——这还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儿吗? 简直连猪狗都不如啊! 常太医扫了一眼众人脸上的震惊与鄙视,继续朗声道:“所以从被送进韩厂公府里那一日起,我徒弟便已与这施家恩断义绝,再无瓜葛!谁知道这家人眼见我徒弟入了韩厂公的眼,便又想凑上来,让我徒弟帮着他们向韩厂公要官要好处,嚯,简直就是狮子大开口!一次不行了就两次,两次不行了就三次,这次已经是第不知道多少次了,因为见我徒弟封了县主,只当这次一定能要到好处,一定能自我徒弟身上狠狠咬下一块儿肉来了!” “可我徒弟封县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当日我徒弟能入韩厂公的眼,也是因为她死去的母亲早年曾对韩厂公有恩,母女两个又长得像,韩厂公认出了她来,所以才当妹妹一样善待于她;又让她拜了我为师,靠着自己吃苦耐劳,学了医术,更是于机缘巧合之下,缓解了太后多年的腿疾,才封了县主的,大家伙儿说,与这施家人有什么关系?他们凭什么吸她的血喝她的肉?谁家卖出去的女儿,还与那家人有关系的?早在被他们卖了之日起,便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大家伙儿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啊?” 常太医这话说得极具煽动性,既顺势为韩征刷了一回声望,能让民众对他那‘心狠手辣,小儿止啼’的名声有丝毫的改观也是好的;更让本就已因事情反转,而有些讪讪然,甚至觉得误会了施清如而感到羞愧的围观众人越发群情激昂了。 本来因事涉韩征,众人原还有些不敢发言,怕祸从口出的,见常太医一再的提到韩厂公,且据他说来,韩厂公分明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可见传言有夸大其词,这下也觉得韩厂公原来并没那么可怕。 纷纷敢开口了,“正是这个理儿啊,已经卖了人家了,还指着人给你数钱,把自己的血肉给你们吃喝呢?这世上岂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若人人都如此想,那那些家里奴婢多的大户人家不是成日里扯不完的皮,扯不清的烦心事儿了?但凡多哪个丫头小子好些,都得防着他们不要脸的父母亲人找上门来,要这要那,那是买奴婢还是买祖宗呢?” “你这是什么话儿,县主那能跟那些奴婢一样吗?” “是不一样,看我这破嘴,可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啊……” 也有人直接将矛头对准了施家众人,“这么说来,你们家老太太真是装病了?弄得跟真的似的,当大家伙儿都是傻子呢?” “还是厚道些吧,人在做天在看,仔细老天爷不定什么时候便降下报应来了!” “已经霸占了县主外家的祖产,害死了县主的娘,把人卖了,竟然还想自人身上捞好处,还好意思口口声声什么‘骨肉亲情’、‘孝道’的,这晚辈孝敬长辈的确是应该的,可首先也得长辈慈爱,有个长辈样儿才行啊,自己都不慈,心黑手黑了,还指望晚辈孝顺,换了谁都得生气都得拒绝!——县主,方才都是我们误会您了,实在对不住。” “是啊县主,别与我们一般见识,也别理这家子坏了良心的无赖,他们迟早要遭报应的!” 施清如没想到围观众人倒都明事理的,至少大部分明事理,没有知道施家人的所作所为后,还继续说什么‘都是一家子骨肉至亲,就别计较这些了’、‘不管怎么说,那也是长辈’之类站着说话儿不腰疼的话。 当然,也是因为施家人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分,是个人都看不下去了。 心里那口郁气总算散了几分。 扬声团团与众人说道:“多谢大家伙儿替我评理了。他们为什么明明做了亏心事儿,还敢这样无赖无耻呢?就是吃准了我肯定会想着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不好意思把他们做过的丑事儿公诸于众,可我是受害者,更早当自己不是施家的人了,我为什么要替他们藏着掖着?传开了没脸的人也不会是我,我相信京城绝大多数的人都是明理的,没道理不去谴责鄙视那做错事的人,反倒谴责受害者的。” “他们肯定还吃准了我如今是县主了,势必觉得脸面名声比什么都重要,会惟恐旁人知道我当初被送给韩厂公之事,可我还是那句话,我是受害者,我有什么可怕的?该怕、该没脸的是那做错事,坏了良心的人才是!何况韩厂公与那些以讹传讹的传闻大不相同……” 顿了顿,师父既已顺势替督主刷了一回声望了,她自然要再添一把柴,“韩厂公是个知恩图报,再正派不过的人,打我进都督府的第一日起,便对我当妹妹一般照顾有加,还让我拜师学艺,让我能有今日,如今在我心里,韩厂公便是我的大恩人,连我自己都是能不给他添麻烦,便绝不给他添麻烦,何况还要我帮着卖了我的所谓家人替他要官要好处?那是绝不可能的事!” 越说声音越大,“整好今儿这么多人,那就请街坊乡亲给我做个见证,我恭定县主与施家,早无任何瓜葛,如今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本县主奉劝你们也趁早死了心,别再打那些不该有的主意,成日里异想天开。本县主不找你们的麻烦,已经是仁至义尽,你们若是再不识相,就休怪本县主不客气了。便是官司最后打到了御前,本县主相信皇上也一定会秉公办理,让你们讨不到丝毫的便宜去!” 张氏与施延昌打的主意,的确正如施清如所说。 一是抱着侥幸的希望,觉得她不会把当年的事当众说出来,以免“家丑外扬”,让全京城的人看施家笑话儿。 她再恨施家,一笔也写不出两个“施”字儿来,施家名声烂遍整个京城了,于她有什么好处?她总是施家这根藤上结出来的瓜,施家名声不好了,她的名声也势必会跟着受损,她如今是县主了,岂能不在意脸面名声的? 恰恰因为她这个县主来得太快,太容易,只怕早已树大招风,不知道明里暗里招了多少人的恨,她就更不能让自己再有污点才是。 固然本家曾经的确待她很不好,但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若不是没有丝毫的可爱可取之处,别人又怎么会那样待她? 且她对本家都没有丝毫的宽容之心了,难道还能指望她以后对其他人能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不成?这样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人,谁敢与她走太近的,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至于第二个原因,张氏与施延昌便不是抱的侥幸心理,而是觉得施清如一定会顾忌了。 她当初是被送去都督府给韩厂公做对食的,这难道会是什么好名声不成? 她以前人微言轻,只能依附于韩厂公也就罢了,如今她却是县主,又有太后这座大靠山了,岂能不想改头换面,洗去过去污点,好生嫁人生子,和美幸福一辈子的? 那哪怕她是韩厂公的对食这一点其实京城圈子里的人该知道的都早知道了,她依然会自欺欺人的想要隐瞒,想要让尽可能少的人知道,想要不再有任何人提及这一点。 所以被当街拦住后,她如果想要息事宁人,便只能如他们所愿,至少先跟着林妈妈一行到僻静的地方,大家好说好商量。 那林妈妈等人再趁势把她弄回施家去,他们的第一步便算是成功了。 万万没想到,施清如竟根本没想过要息事宁人,不但一开始便对他们不假辞色,等他们嚷嚷出自家的身份和与她的关系,让她被舆论那样指点谴责后,她竟然还是没想过要息事宁人。 反而直接把他们以为她不可能愿意让人知道的,都当众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她可是堂堂县主了,怎么竟能这般的不顾脸面名声,这般的不按常理出牌呢! 林妈妈的脸早已涨成了猪肝色,带着一众下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施老太爷更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 只有施二老爷,想着万万不能坏了大哥的事,不然大哥可说了,就要亲自将他们给送回桃溪去了,‘我这个当儿子的和大哥亲自送的,街坊四邻自然也就不会有话说了’,那怎么成,京城日子这么好,他儿子也还嗷嗷待哺,他怎么能回去? 因梗着脖子嚎起来:“大家伙儿别听他们师徒胡说八道,当年明明是我先头大嫂主动请我们一家人去给她作伴的,说没有当儿媳的住大房子大屋子,反让公婆住茅房土屋,自己享福的理儿;且她一个妇道人家,我大哥那时候又进京赶考了,她也需要人帮着她打理产业,顶立门户,这才会求了我们住到她家的祖宅里的。后来她也明明是自己病死的,与我们何干?反倒是她嫁进我们家十来年,却连个孙子都没为我爹娘添,我爹娘也没嫌弃她,在她病死后,还一直悉心抚养她留下的女儿,也就是这位恭定县主!” 说着说着,连自己都骗过了,觉得自己说的才是真的,因而越发的理直气壮了,“你祖母抚养了你六七年,整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就算在你看来,没有丝毫的功劳,那总有苦劳吧?更别提她还给了你父亲性命,因而才有了你,可谓是生恩养恩都占齐活儿了;便是当初你父亲将你送给韩厂公,那也是为了你好啊,不然你能封县主,能有如今的体面风光吗?结果你却如此不孝不仁,无情无义,你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你,你且等着吧,老天爷一定会降下报应给你的!” 施清如面对施二老爷颠倒黑白的倒打一耙,却是笑了起来,因为她很清楚他色厉内荏下的心虚与害怕,清楚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 她吩咐车夫,“我要下车。” 车夫忙拿了脚凳给她摆好。 施清如便踩着脚凳,下了马车,一步一步走到了施二老爷面前,凉凉笑道:“既然施二老爷说我娘是病死的,那我明儿就去报官,请官差带了仵作去到桃溪我娘坟前,开棺验尸,自然她是病死的,还是被毒死的,就能立刻有定论了!施二老爷怕是不知道被毒死的人,骨头都是黑的,仵作一验就能验得出来吧?届时谁毒死我娘的,就等着给我娘偿命吧!” 施二老爷本就是虚张声势,一听得施清如说要开棺验尸,立时慌了。 他再没有常识,被砒霜毒死的人骨头是黑的,也是听说过的,而祝氏当年的的确确是被毒死的;他们本就已经不占理了,何况如今死丫头还已是县主了,既有韩厂公当靠山,更有太后当靠山,难道官府的人还会向着他们不成? 想也知道只会把他们往死里整! 倒是可以都推到金氏那贱人头上,反正贱人早已死了,死无对证,可势必又要牵扯出金氏的死因来,那他戴绿帽子的事可就不止桃溪的人,连京城的人也要知道了。 何况当年他娘也是帮凶,他们父子亦是知情者,哪怕推到了金氏头上,只怕也脱不了干系…… 施二老爷越发心慌惊惧之下,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而围观众人将他的满脸心虚与无言以对看在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若不是真有其事,你何至于如此情态?分明就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嘛,顶着这样一副样子,还要嘴硬说自己没做过亏心事,那真是鬼都不信好吗! 本来听了施二老爷的话后,又有些分不清到底孰是孰非了,觉得两边说的好像都有理的众人这下再没有不确定了。 因为一个眼神清正,正义凛然,一个眼神躲闪,满脸心虚,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当下又纷纷议论起来:“竟然真毒死了县主的娘?真是好歹毒的心肠!” “还说老天爷迟早会降下报应给县主呢,该遭报应的分明是他们啊!” “害死了县主的娘,还敢这么嚣张,他们就不怕午夜梦回时,有鬼来找他们吗?” “县主,我们去帮您报官吧?虽说‘子告父母、祖父母要先受四十廷杖’,但只要有民众一起为您请命,那四十廷杖是有望免除的,您就可以让毒害您母亲的人得到报应,以后也休想再祸害您了!” 施清如笑着谢了众人的好意,“容我再考虑些日子吧,他们虽不仁,我却不能不义,谢谢大家伙儿了。” 团团谢过众人后,方满脸讥诮的问施二老爷,“现在你还敢说我娘是病死的吗?你只要再敢说一次,我一定报官鸣冤,请求开棺验尸,让你们所有人都给我娘偿命!” 施二老爷迎上她满眼的冷戾,哪里还敢说一个字,简直恨不能缩成一团,让她再也看不见。 施清如目光随即又一一扫过施老太爷、施兰如和林妈妈,每个人被她扫到后,都几乎只敢与她对视一瞬,便立刻移开了,她眼里的森冷与狠戾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施清如这才冷笑着收回了目光,又慢慢走到了一直“昏迷不醒”的施老太太面前,道:“还是那句话,你们虽不仁,我却不能不义,现下我便当施老太太只是位素不相识的病人吧。只要当你素不相识,我还是愿意出手救你的,毕竟我是一个大夫嘛,就该对所有病人一视同仁,有一颗宽容仁爱的医者父母心才是。” 一边说,一边已缓缓蹲下了。 就见施老太太随着她越蹲越近,胸脯也起伏得越来越厉害了,果然一直‘昏迷不醒’是装的。 施清如看在眼里,嘲讽的勾起了一边唇角,忽然低声道:“施老太太,你莫不是忘了前年腊月那次,我不过碰了你一下,你就痛得浑身都针扎一样,恨不能满地打滚儿的事了?看来今儿你是想重温一下当日的感觉了?那我马上就成全你。” 这话说得施老太太眼皮直跳起来,呼吸也越发急促了。 张氏与施延昌怕施老太太一撒起泼来反倒坏事,虽然她撒泼的杀伤力比其他人都大,却也怕适得其反,让施清如一气之下,本来已有所松动了的,霎时也要改了主意。 所以来之前,施延昌便再四警告过施老太太了,从头到尾都只许躺在担架上装昏迷不醒,无论事情怎么发展,发展到什么地步,都不许“醒来”。 再者,在施清如靠着医术封了县主后,施老太太也渐渐回过了味儿来,当初在桃溪时,她分明就是在装神弄鬼,她那些神神鬼鬼的手段,也不过是借着医术施展的障眼法而已。 大骂施清如之余,也把对她本就已越来越少的畏惧之心又减了大半。 可如今经施清如一提醒,施老太太却又忍不住怕了起来。 就算当初死丫头是在装神弄鬼,可她的疼痛却是实实在在的,让她便是现在想起来,都还浑身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痛,那种痛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尝第二遍了…… 念头刚闪过,就感觉到施清如已经越靠越近,甚至连鼻息都已喷到她脸上了。 她好似还拿了什么尖尖的东西,要扎她了……鼻间、耳后、脖子……她到底要扎哪里啊?能不能给她一个痛快? 不,她千万不要扎她,那种痛实在太可怕了,真的只有尝过的人才知道,她反正是再也不想尝第二次了…… 然而,那尖尖的东西分明已挨上她的鼻间,要扎下去了……施老太太终于再也忍不住睁开眼睛,手撑着身体,往后缩了一段距离,“不要扎我,我醒了,我醒了……” 却见施清如压根儿没有扎她的意思,反而袖着手,离她至少半丈的距离。 施老太太终于反应过来她方才都是在自己吓自己,可这下要怎么办,都亲眼看见她是装病了……她软软的又要倒下,“哎呀,我头好晕,又要撑不住了……” 所幸施兰如反应快,忙抢上前撑住了她,“祖母,您可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您不知道您之前一直昏迷不醒,可吓死我们了。” 施老太太便顺势“哎哟”起来,“我现在头又好晕,我这到底是怎么了,莫不是真要死了吗?” 可惜围观众人都已确信她是在装病了,纷纷嗤笑道:“都这样儿了,还要装,当我们都是瞎子傻子呢?” “就这气色这体态,再活十年八年只怕都没问题,真要死了才好呢!” “可不是,良心坏成这样,真死了才好呢,可惜‘祸害遗千年’,只怕死不了啊……” 大家都替施清如把该说的都说了,她自然什么都不用再说,冷笑着又看了施家众人一回,便回了马车上去。 常太医见事情已算是解决了,正要招呼大家让让,他们师徒要回家了。 可巧儿顺天府便来人了,却是那四个护卫师徒俩的缇骑见围观人数众多,他们不好来硬的,东厂就算再嚣张,在京城城内,多少还是要收敛几分的。 遂立刻派了其中一个去顺天府,搬顺天府的人来驱散民众,剩余三个则留在现场继续护卫师徒两个,不管怎么说,不能让他们的人身安全受到丝毫的威胁。 却是没想到,顺天府来人之前,麻烦已解决得差不多了。 当下顺天府的官差们便开始驱散起民众们来,民众们该看的热闹都看完了,自觉也做了一回正义的使者,让坏人的奸计没能得逞,心满意足,便也都三三两两的散了。 施清如与常太医这才坐上马车,也懒得再与施家众人多说一个字,直接让车夫调转马头,从另一边路口绕道回了家去。 余下施家众人留在原地,站的站,躺的躺,懊丧的懊丧,惧怕的惧怕,茫然的茫然,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施清如与常太医终于回到家时,天已经快黑透了,比他们往常回家足足晚了大半个时辰。 桃子早等得满心的着急了,在大门内走来走去的。 好容易见师徒两个回来了,她忙迎了上来:“太医,小姐,您们可终于回来了。今儿怎么这么晚啊?可是临时遇上什么急事了?” 常太医先道:“是临时遇上了一些事。你服侍了你们小姐先回房更衣梳洗去,等收拾完了,再到前厅用晚膳,让她们做两样清淡爽口的菜来。” 桃子忙应了“是”,去厨房传了话,便忙忙赶回了房里服侍施清如。 因见她情绪一直不高,不免有些担心,可又不敢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施清如梳洗一番,换过衣裳后,才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些,这才发现桃子满脸的担心,忙笑道:“我没事儿,你别担心,先去用膳吧。” 起身带着桃子去了前厅用膳。 一时膳毕,常太医待桃子上了茶来,便叫她先退下了,方正色问施清如,“徒弟,这次你打算怎么办?就这样不了了之吗?就怕他们没得到任何实质性的教训,回头又故技重施。一家子黑心烂肝的东西,真是无耻到了极点,也异想天开到了极点,你不狠狠让他们痛一次,让他们以后再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他们便始终会以为只要有血缘关系在,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们下狠手,他们也终究会如愿以偿,啃下你一块儿肉来!” 顿了顿,“你母亲真是中毒而死的吗?那就报官去,让官府将他们绳之以法,该偿命的偿命,该充军流放的充军流放,总之这次决不能再听之任之了,不然三五不时的恶心你一次,你还过不过日子了?你若是下不了这个狠心,就让师父替你去办,师父绝不会再让他们欺负你,恶心你了!” ------题外话------ 我的女王都节日快乐哟o(* ̄︶ ̄*)o 第一百六八回 丢官 完了 施清如见常太医满眼的气愤与心疼,心里一暖,道:“师父,我母亲的确是中毒而死的,我也想过要报官。可一来年代久远,取证其实已经很难,我怕到头来什么都没能办成,反倒惊扰了我母亲亡灵的清净;二来,当年灌我母亲毒药的人是前施二太太金氏,施老太太不过是帮凶,施家其他人更只是知情而已,甚至好些压根儿不知情。而金氏也已因不守妇道,与和奸夫所生的两个儿子一起被沉了塘,首犯已死,所以就算证据确凿,只怕也判不了施家人太重,我便不想去大费周章了。” 常太医皱起了眉头,“若施家人只是帮凶,首犯是那什么金氏,还早已死了,那的确判不了其他人太重了,可就这样放过他们,我实在咽不下那口气!看来只能找韩征,让韩征教训他们了,——这次徒弟你可别再拦着我,不许我告诉韩征了啊,不然我铁定憋屈死,气死!” 施清如忙笑道:“师父别气,为那起子人气坏了身体不值当,况我也没说不许您告诉督主啊。” 且这次也压根儿瞒不住督主啊,那么多人都看见了,那四个护卫他们师徒的缇骑更是全程都在,便师父不告诉督主,他们也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的。 少不得只能让督主为她出一回气了,不过如今二人关系今非昔比,他帮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理所应当,就如她帮他做什么也都是心甘情愿理所应当一样,倒也没什么可扭捏矫情的了。 本来施家人,尤其是施延昌和张氏,也该狠狠得一个教训了! 常太医这才舒展开了眉头,“你没想过拦我就好,那我明儿一早就找韩征去。你也别将今儿的破事儿放在心上,今晚好生睡一觉,明儿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以后更是每一日都是全新的;你也有我、有韩征了,我们都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旁的那些黑心烂肝的渣滓,你就当这世上压根儿没有那些人!” 知道他小徒弟以前活得很不容易,却没想到不容易到那个地步,亏得她娘曾机缘巧合对韩征有过一饭之恩,也亏得她和她娘长得像,才有了如今的好结果,可见因果报应是真的存在的,便他是一个大夫,也得承认这一点。 所以那群黑心烂肝的混账东西都给他等着吧,老天爷不降下报应来便罢了,自有人会代替老天爷降报应给他们的! 次日起来,常太医见施清如气色极佳,可见昨晚是真如她所说,‘睡得真不错’,悬了一夜的心方落了回去。 与她一道用过早膳后,师徒两个坐车进了宫去。 一时到了司药局,常太医待施清如去了仁寿殿给太后施针后,便果如他昨晚说的,简单收拾一番,径自往司礼监找韩征去了。 韩征也果已知道昨日的事了,那四个缇骑算是他的心腹,不然也不会被他派去护卫常太医和施清如,自然知道他有多看重师徒两个,哪里敢有丝毫的延误隐瞒? 待护送师徒两个回了府后,便忙忙分了两人进宫求见于他,自然韩征什么都知道了。 面上虽什么都看不出来,昨夜却实打实气了一夜,想了一百种法子让施家和常宁伯府都家破人亡,只等天亮后便吩咐下去,为施清如狠狠出一口气,也为他那不幸的未来丈母娘讨回一个迟了这么多年的公道! 又忍不住懊悔自己何以当初不把施家和常宁伯府给收拾了,就想着两家都齑粉一样的东西,实在不配他浪费时间去收拾,祝氏当年那一饭之恩,也不值当他大费周章……哪里能想来恩人会成了他未来的丈母娘,施家与常宁伯府明知有他做清如的大靠山了,也敢再膈应她、恶心她呢? 不想还没吩咐完,小杜子便引着常太医进来了。 韩征只得先让正听他吩咐的柳愚和孙钊退下了,这才问常太医,“清如可还好吧?我正想着上午尽快忙完了,便打发小杜子去接她过来,好生宽慰她一番呢。” 常太医便知道他已什么都知道了,道:“我小徒弟看起来精神气色都还不错,想来应当没把昨儿的破事儿放在心上,毕竟早已对那家人死了心,自然不会再为他们所伤,也是好事儿。就是我实在咽不下那口气,想让我小徒弟报官将那家无耻的东西绳之于法吧,她却说年代久远,怕找不到证据,反扰了她母亲的亡灵清净;且当初的首犯前施二太太,已因与人通奸被沉塘了,看她的意思,她应当少不得在后边儿推波助澜了。可首犯都死了,其他人只是从犯,怕也判不了太重,我一想也是,所以找你这有心也有力的人来了。” 韩征闻言,沉声道:“不止您老咽不下这口气,我更咽不下。所以正吩咐柳愚先免了施延昌的官职,再找他不法的罪证,打算将他一家都流放到西北去!至于常宁伯府,那样经年的大户人家,不知道私下里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儿,回头多罪并罚,也判个抄家流放吧!” 西北是公认的苦寒,连个军妓都找不到,施家除了那两个黑心烂肝的老东西,大的小的还有好几个人呢,足以解西北军营的一时之急了,两个老东西就日夜做苦力吧,——直接就让他们死了,岂不是太便宜了他们! 至于常宁伯府,若不是有这座大靠山,张氏当初岂敢间接逼死他的未来丈母娘,清如自也不会受这么多年的苦,最后还被张氏伙同常宁伯府给卖了,也就是老天垂怜,让接收清如的人是他,要是换了其他人,清如如今焉能还有命在? 只怕早受尽折磨,无声无息的惨死在不知道哪个太监的后宅里,母女两个的冤屈都只能消弭于无形当中了! 他岂能放过他们? 定要尽快找出他们家不法的罪证来,便没有,或是不够,那便现造便是,横竖东厂最擅长这个,总之定也要让常宁伯府家破人亡,他心里才能舒坦些微。 反正都知道流放之路苦之又苦,路上一病死上几个,再不慎摔残几个,本就是不可避免的。 常太医听得韩征已有了决定,且也并没有要两家人的命,只是让他们受活罪而已,点头道:“那你看着办吧,只要不出人命就行,到底清如身上流着那家人的血,也不可能真割肉放血还给他们,那便留他们一条性命,就当过往一笔勾销,以后他们是好是歹,都与清如不相干了。不然白为这样一家人伤阴骘损阴德,也太不值当!” 韩征知道常太医医者仁心,点头应了:“我会留他们一条性命的,您老就放心吧。” 他手上的人命早不知多少了,可一点不怕伤阴骘损阴德,阴司但有报应,只管冲着他来便是,看他可会惧怕分毫! 常太医叹道:“当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我老头子也算是活了大半辈子了,什么无耻的人都见过了,可像这家人这般无耻的,还真是第一次见,这是为了利益好处,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亲情血脉脸面尊严通通都可以不要啊,利益好处就那般重要不成?前番甚至连宣武侯府他们也搭上了,说得他们家二奶奶病情那般严重,结果却是为了骗我小徒弟去见那个张氏,就不怕一语成谶,咒着自己咒着就成了真?” 他只是随口这么一叹,韩征却是听出了端倪来,忙道:“前番是什么时候?张氏之前还见过清如一次吗?我怎么不知道,您老当时就该告诉我才是啊!” 常太医见自己说漏了嘴,说出口的话也收不回来了,只得道:“就是你出宫前的事,你那时候不是忙得半死吗,清如再四让我别告诉你,我便答应了她,还以为他们钻营无路了,自然也就死心了,谁知道……” 韩征沉声道:“除了那次和昨日的事,中途还有没有?不许再骗我了!” 宣武侯府是吗,看来也是好日子过腻味了! 常太医见他满眼的冷戾,忙道:“没有了,真没有了,就宣武侯府之后还试过一次,想再请清如去给他们家二奶奶问诊,却被清如给拒绝了。你可别冲动啊,你一次动这么几家人,还一家伯爵一家侯爵,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两家好歹总有几门贵亲,族人也是众多,势必会惹人侧目非议的,实在犯不着。” 都怪他这张破嘴,怎么就说漏了呢? 韩征笑起来,笑意却未抵达眼底,“您老说得对,一次动几家人,的确不是明智之举,可若是他们自己做了不法之事,那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了。您放心,我不会冲动,更不会为伤敌而自损的。” 他慢慢儿来便是,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他从来不缺报仇的决心和耐心! 当下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常太医看时间快到他去给外招的十二名女子授课的时间了,也就与韩征作了别,离了司礼监。 韩征待他离开后,方复叫了柳愚和孙钊进来,如此这般继续吩咐。 到了下午,施延昌就被自己顶头上司的上司礼部侍郎,给叫了自己的值房里去,一脸冷漠的告诉他:“听说你母亲病得很重?既然如此,你便回家安心侍疾吧,以后不必再来衙门里了,至于你的职位,过两日自会有人来接替,你马上出去与其他人办一下交割,就离开吧!” 施延昌听得侍郎大人叫自己,心里立时七上八下,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也许,会是意想不到的惊喜? 但更大的可能,是他承受不住的打击,毕竟他比谁都更清楚施清如到底有多恨他,心里真是一点把握都没有,但又忍不住心存侥幸,所以才会默许纵容张氏的一再钻营…… 没想到等来的果然是巨大的打击,他别说升官发财,飞黄腾达了,他连现在的官职都保不住了! 施延昌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等他回过神来,已听得自己在赔笑哀求侍郎大人,“侍郎大人,家母的确病了,但没有病重到需要下官回家侍疾的地步,何况下官家里还有内子和兄弟儿女们侍疾,实在用不上下官,下官还是留下来,继续为众位大人分忧,为皇上尽忠吧?” 可惜侍郎大人丝毫不为所动,“令堂病重的消息如今满京城还有谁人不知,你却不想回家去侍疾,不觉得太不孝了吗?当今皇上以孝治天下,我们礼部更是全天下百姓礼仪教化之表率,如何能容如此不孝之人?你还是速速交割了,回去吧,等令堂病愈了,再到吏部候选也是一样的,走吧,走吧!” 他一个同进士,还是名声不好,同僚不理,更得罪了上头大人物的同进士,这次真把官给丢了,可什么时候才能再授官?便是去吏部候选至死,只怕也不可能再授官了! 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回去,无论如何都要保住自己现下的官职…… 施延昌心里疯狂呐喊着,继续哀求起侍郎大人来:“侍郎大人,下官并不敢不孝,实在是家母并没有病重到那个地步,何况家母一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下官能一直为国尽忠,死而后已,求侍郎大人就让下官留下吧,下官以后一定加倍尽心尽力,为……” 侍郎大人不待他把话说完,已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你不用再与本官说这些有的没的了,你说再多都是没用的。你也别再为难本官了,命令是从司礼监一路传到我们礼部来的,到底是谁发出的,你还不明白吗?谁敢违抗的?还是回去好生修身养性,安分守己吧,指不定还能有转机。你也是本事,那么出息那么好一个女儿,愣是生生给养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怨得了谁?” 心里又是鄙视施延昌为了攀高枝儿,竟忘恩负义,纵容家人杀妻卖女,简直禽兽不如;又是可惜那么好的女儿竟是他的,要换成礼部侍郎自己的,他一定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甚至早当祖宗一样供起来了好吗?! 施延昌一听他丢官果然是韩厂公所为,心里不由又恨又怕又悔。 还当那个死丫头就算再恨他,再恨施家,终究也不会真对他和自家下狠手,他还一直当着官,便是最好的明证。 不然让他丢官之于韩厂公来说,不过只是随口一句话,不,韩厂公甚至根本不必把话说出口,只消一个眼色,自有底下的人会替他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 可他却一直没丢官,当然,他处境比之以往坏了不少,家里也每天都鸡飞狗跳,让他头痛欲裂,不胜其扰。 但他的官职一直都还在却是事实,可见那个死丫头到底还是没想过要对他和自家赶尽杀绝的,她充其量也就是不肯认他这个亲爹和本家,不肯替他们谋好处,不想让他们一家子有好日子过而已。 这也是施延昌一直心存侥幸的原因所在,指不定让张氏和自己的爹娘一通软磨硬求,女儿就真一点一点回心转意了呢? 万万没想到,他真的太高估了自己和施家,也太低估了那个死丫头心里对他和施家的恨意,以致竟选择性忘了韩厂公到底是如何的权倾朝野,又是如何的心狠手辣了! 现在他要怎么办,就这样丢官回家吗? 可真的好恨,好不甘心,回去后张氏势必也不会给他好日子过,只怕立时便会将他父母兄弟都扫地出门。 但若不乖乖回去,谁知道等待他的还会是什么? 只怕届时就不只是丢官,更是丢功名、丢命,家破人亡了! 施延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礼部侍郎的值房的,他只知道自己这辈子,已是彻底完了…… 施清如给太后施完了针,又仔细询问了一番太后,方笑道:“太后娘娘的腿打明儿起,可以改为三日施一次针,待再施足五次,便可以再不用施针了。只是待入了冬后,还是要多注意保养,日日以温泉之水辅以药材浸泡才是,但如今已经达到比预期更好的效果了,恭喜太后娘娘。” 太后满脸是笑,“这可都是你的功劳,这几个月以来,从春末到入夏,再到如今入秋,委实是辛苦你了,总算很快就不用再时常来哀家这仁寿殿,看哀家和你段嬷嬷这两张老脸了。” 施清如忙笑道:“太后娘娘言重了,您老人家慈眉善目,就跟观世音菩萨一样,不止臣,谁又不爱看呢?只都不敢轻易来扰了您老人家的清净而已。” 说完,低下了头去,她道行到底差太后差远了,说这样言不由衷的话还能面无改色,毫无异样,也只能低头来遮掩了。 太后已呵呵笑道:“瞧这小嘴儿,多会说话。可惜丹阳这阵子也不进宫来陪哀家了,哀家实在闷得慌,偏哀家又不爱抹牌,你这丫头又不让哀家多礼佛,这时间也真是忒难打发了。” 段嬷嬷忽然插嘴道:“太后娘娘说时间难打发,奴婢倒是有一个法子,您老先听听可行不可行啊?您把几家王府的郡主小姐们都传进宫来,陪您住上一阵子,每日里把郡主小姐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不就既热闹又赏心悦目,既打发了时间,祖孙之间也可以多亲香亲香了?” 太后让段嬷嬷这个提议说得来了兴趣,“你这法子倒是不赖,说来哀家也好些日子没见孙女儿们了。尤其广阳,翻了年就要下降了,等嫁了人,哪怕她是郡主呢,也要侍奉翁姑,绝不能像当女孩儿时一样的自在了,不趁现在让她好生放松一下,与姐妹们多亲香亲香,这嫁了人可就没这机会了。那就传哀家懿旨,让广阳、老五家的恩阳进宫来陪哀家小住一阵,再让老三家也送个女孩儿来吧,省得说哀家厚此薄彼。” 广阳郡主是已故卫亲王的独女,因卫亲王早亡,太后待其自来还算疼爱,在小辈中仅次于丹阳郡主;恩阳郡主则是安亲王的嫡长女,因自小娇俏可爱嘴又甜,太后也颇喜欢。 惟独平亲王没有嫡女,但侧妃生的庶女却有好几个,只不知这次他们家会选谁进宫来陪伴太后。 总归这些都与施清如无关,她在一旁又听太后与段嬷嬷说了一会儿话,不外几位郡主小姐进宫后住哪里,安排哪些人去服侍之类。 好容易等到一个二人说话的空档,遂忙行礼告退了。 太后也没多留她,只笑着让人好生送了她出去。 施清如出了仁寿殿后,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才松了下来,也渐渐回过了味儿来。 太后这个时候传孙女们进宫陪伴自己,表面看来是寂寞了,也想念孙女儿们了,可那些孙女就没一个是她亲生的,她会真的想念就怪了,以往怎么没见她想念过,眼里心里从来只有一个丹阳郡主呢? 如今福宁郡主母子三人又几乎在宫里销声匿迹,算是彻底蛰伏起来了,可以太后和福宁郡主的野心执念,是绝不会放弃夺嫡的,只怕连那样的念头都从来没有过…… 所以太后这是打算把水搅得更浑,也挑得平亲王府和安亲王府明争暗斗得越发厉害,好让自己的女儿和外孙渔翁得利吗? 那于督主来说,也不算是坏事,甭管他们谁是蝉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笑到最后的都只会是督主! 当晚,韩征再次去了师徒两个家里用晚膳。 常太医知道韩征心里有气,气施清如之前居然瞒着他张氏通过张云蓉找上她歪缠之事,也气自己帮着隐瞒他,这不是拿他当外人么? 用过晚膳后,便借口‘今儿累坏了,想早点儿睡’,一径回了自己的房间去,临走前,还向施清如投了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弄得施清如心里好生紧张,师父他到底瞒了她什么事儿啊?这不是坑徒弟呢吗? 却在韩征的冷脸之下,只能讪笑着讨好的问他:“可是我哪里惹督主生气了?你尽管说出来,我一定改。” 改不改得了先另说,至少她态度得先摆端正了不是? 如此问了韩征好几遍,他才终于冷哼一声,说出了原因所在,“你这分明就是还拿我当外人,实在太让我失望,也太让我难过了!” 施清如听得是哭笑不得,只得解释,“这不是想着你那阵子忙得不得了,想等你闲了再告诉你吗?谁知道你马上就出了京,我就算想说,往哪儿说去啊?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别与我一般见识了吧,啊?” 韩征却仍是冷脸以对,“反正你就是拿我当外人。要是今儿老头儿不说漏嘴,你只怕还要继续瞒着我,还非要说什么等我闲了再告诉我,你根本就是骗我的。” 无论施清如再怎么解释,翻来覆去就是这几句话。 终于惹得她不耐烦起来,甩手要走,哼,耍小脾气谁不会啊? 韩征这才一把拉了她坐到自己腿上,扣着脖子狠狠肆虐了她的唇一通,方喘着气在她耳边提条件,“除非你让我……我就原谅你!” 换来施清如满脸通红的低啐,“呸,你想得倒是美,谁要给你看啊,将来不到有名有份那一日,你休想看……” “那我就继续生气,继续失望,继续难受。” “好啊,那你就继续生气失望难受你的吧,反正我是不会心疼的……” “真不心疼?真不心疼?那我可要咬人了,咬得你跟我一样难受,我才能高兴。” “别、别、别咬……那我亲你五下……好,十下,十下总成了吧?这你总能高兴了吧?” 两人腻歪了好一阵,韩征终于再绷不住冷脸了,本来他也不是真的生气,他亦从来不可能真生他小丫头的气。 但仍拉着施清如的手,再四让她保证了一通,“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会再瞒你,无论你多忙,或是当时多不方便,等事后也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你,行了吧?” 他才心满意足的松开了施清如的手,正色道:“清如,我今儿白日已让人免了施延昌的官职,让他回家去了。接下来,还会搜集他这些年的不法罪证,常宁伯府也是一样,等罪证确凿后,便两家各判一个抄家流放,让他们离京城远远儿的,以后都不能再回来,自然也就烦不到你了,你觉着怎么样?” 施清如想了想,道:“挺好的,如此便既可以不必为他们脏手,也足以让他们吃尽苦头,以整个余生来恕罪了,那就这么办吧。” 她并不是已忘了对施家和常宁伯府的仇恨,也不是觉得不让他们踩着她飞黄腾达,得尽好处,只能气得半死亦无可奈何,再就是因一地鸡毛而日日狗咬狗便足矣。 而是想着如今自己还不够强,还不足以凭自己的力量让他们彻底跌落深渊,生不如死。 她也不愿意自己这一生,只有仇恨,她还有那么多有意义的事要做,有自己远大的理想和志向,有自己心爱和在乎的人,报仇只占她此生很小一部分而已。 所以只能先对施家和常宁伯府不闻不问而已。 但等到她将来足够强大那一日,她势必会给予他们致命的一击,让他们为曾直接或间接害死了她娘付出应有的真正代价! 倒是没想到,如今韩征就替她把将来才能做到的事,先替她做了,如此也好,在京城再是一地鸡毛,鸡飞狗跳,施延昌与施家人总是锦衣玉食,不必受贫穷和饥饿,劳苦和病痛折磨的。 张氏和常宁伯府的人就更不必说了,那是生来便锦衣玉食至今,就压根儿没真正吃过任何苦,——如今也到了他们还债赎罪,到了他们生不如死的时候了,总归她没有要他们的命,甚至都没有让施延昌这个罪魁祸首偿命,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韩征见施清如没与自己客气,眉头越发舒展开来,点头道:“那剩下的事儿就交给我,你就别管了,只管安心忙你自己的事儿吧。” 施清如点点头,“好,那我就不管了,你别弄出人命,再就是记得让人都知道当年施家人是如何的忘恩负义,禽兽不如也就是了,想来很快也该传开了,毕竟那日现场那么多人。” 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说完她便径自岔开了,“对了,我今儿去给太后施针时,太后说成日里寂寞得紧,段嬷嬷便提议让她召了几家亲王府的郡主小姐们进宫来陪伴她。太后觉得不错,已传了懿旨让卫亲王府的广阳郡主,安亲王府的恩阳郡主,再就是让平亲王府也选个人送到仁寿殿,说免得让人觉得她厚此薄彼,督主觉得太后这是想做什么?是打算把水搅得更浑,好浑水摸鱼么?” 韩征眉头微蹙,“安亲王世子才添了定北侯府那么强有力的一个岳家,太后心里应当是着急了,又有些沉不住气了,心里也指不定多怨皇上之前怎么就没想着要给安亲王世子和平亲王世子赐婚。皇上赐婚,便能给二人选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妻子和岳家了。还不知道平亲王世子会定个什么样的岳家,不趁早押宝,等局势已经明朗甚至定下了,再去烧热灶,还有什么用?” 顿了顿,“所以你应当没猜错,太后是想把水搅得更浑,好浑水摸鱼。不过你就别管这些了,每次去仁寿殿就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做完了就告退,旁的一律不看不问不听即可,我心里自有主张。” 施清如点头道:“督主不说我也一定不会趟这滩浑水的,之所以告诉督主,也只是想给你提个醒儿而已。就是太后何以偏当着我的面儿说这些?我如今总觉得她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举动,指不定都有旁的意思,会不会是我太草木皆兵了?” 韩征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她可能是想让你觉着,她仍对你一如既往,好无形中让你放松警惕?总归你小心些任何时候都是没有坏处的,我会为了你,以后时刻都加倍珍重自己,你也要为了我,时刻都加倍保护珍重自己,好吗?” 施清如在他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眼神下,除了点头,乖乖的说“好”,还能做什么? 韩征便笑得越发的温柔了,“真乖!” 第一百六九回 看谁更豁得出去 等下次施清如再去仁寿殿给太后施针时,便见到了广阳郡主、恩阳郡主和平亲王府的二小姐、她曾见过一次的宇文姝。 三人因是堂姐妹,长得倒都有那么几分相似,只广阳郡主温柔娴静,恩阳郡主活泼娇俏,宇文姝娇美婉约,三人站在一起各有特色,给仁寿殿一下便添了几分明媚的色彩一般。 太后有了孙女儿们的陪伴,看起来也是气色大好,待施清如给她施完了针,便给她介绍三人,又给三人介绍施清如,“你们姐妹以后可要与恭定好生相处才是。丹阳也极喜欢她的,只这些日子不得空进宫来,等过些日子她有空了,哀家都放你们一日假,去御花园好生乐一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肯定不知道多赏心悦目。” 施清如忙笑着给三人见礼,“见过广阳郡主、恩阳郡主、二小姐。” 三人也笑着给她回礼,不管心里都怎么想的,看不看得上她,至少面上都很热情,毕竟她如今也是县主了,广阳恩阳二人是郡主还罢了,宇文姝可连县主都不是,何况还当着太后的面儿,自然都表现得可圈可点。 施清如却无意与三人深交,又应酬了她们一回,听她们与太后说笑了一回,便借口自己司药局还有事要忙,先行告退了。 却是刚出了仁寿殿,就迎头遇上了被一众太监宫女簇拥着走过来的邓皇后,想是来给太后请安的? 施清如连对广阳郡主堂姐妹几个都敬而远之了,对邓皇后自然更是,因躲避不及,只得笑着上前行了礼,然后不待邓皇后发话,已以同样的借口:“臣司药局还有一大堆琐事要忙,就先行告退了,请皇后娘娘恕罪。” 不由分说行礼告退了。 余下邓皇后看着她挺直从容的背影,简直想不管不顾把人给堵了,不管来软的还是硬的,总之一定要让她答应,替她说服韩征去凤仪殿见她。 可理智到底还是让邓皇后没做出不管不顾的事来,只得一边懊恼着今日算那小贱人溜得快,下次一定得先在四周都布下埋伏,让她走不了,一边进了仁寿殿去。 想到待会儿不定太后又会给她什么脸色看,心里就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然她上次传小贱人时,小贱人就敢拒绝不到了,之后韩征又警告了她,势必也一定给小贱人打过气,让她不必怕,以后凤仪殿但有传召,她都可不去了,所以她就算明知来仁寿殿给太后请安讨不了任何好不说,还会让自己没脸又一肚子的火,又能怎么样? 她根本没有别的路了,可不只能这一条路走到黑吗! 只是心里真的好憋闷,好屈辱,好恨啊…… 施清如在太后和邓皇后面前都说自己回司药局还有一大堆的事儿要忙,倒也不全是托辞。 外招的那十二名女子规矩已学得差不多,基本的医术常识和药材也都背得差不多、记得差不多了,她和常太医商量后,打算连同宫里选出的那八名女子,再给大家来一次考核,然后才好根据结果和每人平日的综合表现,给大家初步定职定岗。 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前后总得花上几日功夫,所以她是真忙,一回到司药局,便立时忙开了。 她这边忙得不得了,韩征那边却是稍稍闲了些。 因为又有密报传回京来,南梁那二十万大军忽然又分批回撤了,好似是南梁朝中出了什么大事,他们得必须先安内,不然一旦开战,内忧外患之下,胜算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这个消息让韩征和阁老们都暂时松了一口气,虽仍不敢掉以轻心,该厉兵秣马还得继续厉兵秣马,该备战还得备战,同时还要派出最顶尖的斥候,往南梁都城打探最新的情报去。 却也有心情庆贺即将到来的中秋佳节了。 施清如却在去给太后施完针,出了仁寿殿后,再次遇上了邓皇后,或者更直白的说,再次被邓皇后给堵住了。 且这次没给她直接走人的机会,四周提前都布好了凤仪殿的宫人。 施清如只得看向了邓皇后,面无表情沉声道:“皇后娘娘这是想做什么?皇后娘娘可别忘了,这里是仁寿殿外面,不是凤仪殿外面,还轮不到您一手遮天。” 邓皇后倒是面带笑容,“本宫没想做什么,只是想与县主好生说说话儿而已,可惜县主不肯给本宫这个面子,本宫也只好出此下策了。前边儿有个亭子,不如县主随了本宫去亭子里说话儿吧?这里人来人往的,到底不是说话之地。” 说完已扶着宫女的手,先往前走去。 施清如眼见四周都是邓皇后的人,知道自己暂时脱身不得,只得跟上了邓皇后,反正青天白日的,她也不至胆大到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她相信堂堂皇后,不至于那么蠢。 很快便到了邓皇后所说的那个亭子里,自有宫女快速上了茶和鲜果来,然后都远远的退开了。 邓皇后这才向施清如道:“坐下先喝杯茶,吃点瓜果吧。不必这般拘谨,也不必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本宫没想要对你怎么样,也是真心想与你交好的。” 施清如想了想,在邓皇后对面坐了,淡淡道:“皇后娘娘有话不妨直说,不必拐弯抹角,臣洗耳恭听。” 邓皇后轻呵了一声,“你倒是直接,压根儿不知客气为何物啊。也是,有韩征那么大一座靠山在背后,你的确有直接,有压根儿不知客气为何物的底气……曾经本宫也这么有底气的,那时候,韩征也对本宫言听计从,凡事都替本宫考虑在头里。当然,本宫也待他不薄,虽然没有本宫,以他的本事,迟早一样会出头,可总归会晚上那么几年;他也总归不会在如今这个年纪,便爬到那样高的位子,手握无上的大权。可惜一切都在有了你之后,变了啊……” 施清如对上她满脸的落寞,却是不为所动。 明明就是利益互换的事,愣是让她说得跟督主是个薄情负心汉,负了她似的,这是见她和督主都软硬不吃,又换策略了吗? 她片刻方淡淡应了一句:“皇后娘娘有话还请直说,臣司药局真的还有很多琐事要忙。” 邓皇后扶了扶头上赤金嵌宝的凤凰展翅步摇,哼笑道:“本宫方才已说了,是真心想与你交好的,你却随时一副拒本宫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换了别人,本宫早治她大不敬之罪了!可惜啊,人在屋檐下,就算是皇后,又能怎么样呢,该低头还不是只能低头?” 顿了顿,“本宫也没有旁的要求,只是想让你带一句话给韩征,他不肯到凤仪殿去见本宫便罢了,本宫希望他办的事,他却必须给本宫办到,娇娇必须成为平亲王世子妃,不然本宫绝不会与他善罢甘休,哪怕自损一千,只能伤他五百,也在所不惜!你把本宫这话一字不漏带给韩征吧!” 真以为他三催四请都不肯到凤仪殿见她,她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呢? 别把她惹急了,惹急了她就弄死小贱人,再与他同归于尽,大家都别活了! 施清如听得简直想冷笑。 邓皇后这分明就是在强人所难,平亲王世子早在督主还愿意与邓皇后互惠互利之时,便已不肯娶邓玉娇了,如今自然更不肯了,她还张口就是两个‘必须’,把平亲王世子当什么,把督主又当什么呢? 以为所有人都合该围着她们姑侄转不成! 施清如因淡淡道:“皇后娘娘这个吩咐请恕臣做不到,分明就是强人所难的事,臣便是告诉了督主,督主亦是办不到,又何必白与他添烦恼?所以皇后娘娘要么不带这话,要么就另请高明吧,臣实在无能为力。” 邓皇后脸上连勉强的笑都维持不住了,差点儿一把折断了手上的护甲,这个小贱人,就是要跟她作对是不是! 片刻,她方冷冷道:“你怎么知道韩征办不到?本宫相信,只要他安心想办的事,就没有办不到的!他肯不肯办,也是他的事,还轮不到你替他做主,不要以为如今他宠着你,你就可以越俎代庖,替他做主了,你还没那个资格!” 施清如见邓皇后黑了脸,自己反倒有心情笑了,淡淡反问:“若督主办得到,或者如皇后娘娘所说,若督主肯办,想来皇后娘娘也不至让臣替您带话儿了。不然,皇后娘娘当面吩咐督主去?” 想要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就该一见不成了,便另想办法才是,以为一直胡搅蛮缠,人便只能替她把再强人所难的事情都给她办了?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她要是她,就该把那点本已所剩无几的所谓‘提携之恩’,留到最关键的时刻再用了。 邓皇后见施清如竟敢嘲笑自己,因她一笑起来,整张脸便越显娇美明媚了,也刺得她的双眼生疼。 心里本就一直苦苦压制着的妒恨与怨毒之火终于再压不住,彻底爆发了,怒声说道:“你这贱婢,是铁了心要与本宫作对了是不是?真以为有韩征给你撑腰,你便可以在这皇宫里横着走,谁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了?本宫劝你还是收着点儿的好,省得过不两年人老珠黄了,韩征又有新欢了,直接把你这旧爱扔到一旁,再不管你的死活,你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施清如不笑了,站了起来,冷冷扔下几句话:“皇后娘娘真是好大的威风,连太后娘娘亲封的县主也能直接骂‘贱婢’!可惜就如皇后娘娘所说,这皇宫您还不是最大的,还不能横着走,不能谁都不放在眼里,臣劝您一句,要耍威风且回您的凤仪殿耍去,否则威风耍过了头,会落得什么样的后果,可就谁也说不好了。臣告退!” 就要转身离开。 “站住!”邓皇后却厉声喝道:“本宫让你离开了吗?竟敢如此大不敬,真以为有韩征撑腰,本宫就治不了你了?本宫告诉你,你别得意得太早,本宫当初与韩征……” 纵已气昏了头,到底也没忘记压低声音,听起来便越发的咬牙切齿了,“本宫与韩征当初也是如此甜蜜过来的!他抱你了、亲你了是不是?他也一样抱过本宫亲过本宫,还与本宫有过、有过……总之他以前隔不几日便要去一次本宫的凤仪殿,每次也总要待上两三个时辰才走,甚至有时候还会在凤仪殿过夜,本宫与他也实实在在甜蜜过的。却因为你的出现,让他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忽然就要与本宫划清界限,轻易再不肯踏足凤仪殿一步,也轻易再不肯见本宫一面,都是因为你!” 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施清如的脸。 见她的脸再不复方才的气定神闲,娇美明媚,而是变得苍白如纸,心口一直梗着的那口气总算稍稍顺畅了些。 哼笑一声,咬牙继续低声说道:“不过你也别得意,他如今能这样对本宫,将来自然也能同样对你,本宫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不信我们就走着瞧!届时本宫倒要看看,你还怎么得意得起来,没有了韩征护着,又有多少人想要立马弄死你!等你死了,本宫依然是皇后,韩征也终究会回到本宫身边,到最后,只有本宫和他会在这皇宫里相伴到老、到死,你不过就是过眼云烟而已,不信就走着瞧吧!” 施清如在邓皇后说出那句‘他抱你了、亲你了是不是?他也一样抱过本宫亲过本宫’时,已是如坠冰窟,浑身上下都凉透了。 以致邓皇后后面还说了什么,她耳朵里一直嗡嗡作响,压根儿没听清。 可以为没听清,但那些话却又如最尖锐的利器一般,竟然直接越过她的耳朵,全部扎在了她的心上,每一个字却又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让人痛不可当,连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 她早知道督主年轻轻便有了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权势不容易,尤其他还没有靠山、没有亲朋的帮扶,不过短短几年十来年,便能走到今日,就更不容易了。 自然,经过、做过多少难以启齿,绝不能为人所知道的事,也是可以想见的,手上沾了多少鲜血,身上背负了多少条人命,更是不必说。 可她知道他那都是有苦衷的,所以她从来不问,也从不去计较,若能活得光风霁月,坦坦荡荡,双手也始终干干净净,谁又愿意将自己置身泥淖里,弄得满手满身的糟污呢? 但就算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一听就知道邓皇后分明就是在挑拨离间,邓皇后所说的,依然已超过了她心里准备的极限,她也依然被她的话打击到了、恶心到了。 原来所谓的‘提携之恩’,竟然是这样的提携之恩,竟然、竟然…… 那邓皇后岂不是也早已知道督主的秘密了? 不对,她肯定还不知道,她若是知道,早拿那致命的秘密要挟督主了,又怎么会一再的找上她?督主早不得不对她言听计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也就是说,在督主心里,自己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了? 施清如在心里无声冷笑。 就算是不一样的,督主一样抱过邓皇后、亲过邓皇后,指不定还把对她说的那些话,也对邓皇后说过;她和他之间那些浓情蜜意的瞬间,在他和邓皇后之间,说不定也都上演过;他对邓皇后,说不定也曾有过真心的…… 不,她不能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她真的要疯了。 她、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离开邓皇后的视线,她再多看她一眼都不能忍受,再多看她一眼她都要崩溃了! 施清如指甲都深深嵌进了肉里,才强迫自己找回了几分清明来,看向邓皇后面无表情说道:“皇后娘娘,您要挑拨离间,好歹也换个其他说法儿,您就不怕臣一气之下,去把您方才的话,一字不漏都学过太后娘娘听吗?您说太后娘娘知道了后,会对您怎么样?只怕顷刻之间,您就要暴毙了,您要不要试一试臣的话到底会不会应验?” 就算她心里再痛苦再崩溃,当着邓皇后的面儿,她也绝不能表露出丝毫来。 不然就是如了邓皇后的意,称了她的愿,她怎么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她还没问过督主呢,这不过就是邓皇后的一面之词罢了,她岂能不相信自己心爱的人,反去相信一个居心叵测的外人?她和督主的账,她大可等回去后,他们自家人关起门来算,眼下对着邓皇后这个外人,她是既不能输人,也不能输阵! 邓皇后话一出口其实自己也后悔了。 她怎么能为了打击贱人,就口不择言,什么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一股脑儿的往外说,还有意夸大其词呢? 这要是让旁人听了去,她别说皇后之位再保不住了,甚至连命都要丢了,还要累得娘家家破人亡,她怎么就忽然管不住自己的嘴了呢! 可见施清如明明一副受打击过度,却还要硬撑着,自以为没露出端倪来的样子;看着她还要强撑着反击自己,说自己是在‘挑拨离间’,但心里其实已经信了的样子,邓皇后心里又说不出的畅快。 她被韩征冷落折辱了这么久,为小贱人生了那么多气,娘家更是被整治得至今缓不过来,前路亦是不知道在哪里……短短几个月,她流了多少泪?又受了多少的羞辱与折磨? 她只差从九天云端,跌落到泥淖深渊里了! 相较之下,贱人眼下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只要能打击到她,只要能让她也痛苦不堪,她有什么可怕的! 邓皇后低声冷笑道:“本宫是不是在挑拨离间,你心里很清楚,又何必还要自欺欺人?不然你以为当初本宫为何不提携别人,偏提携他韩征?后宫可整整几千近万的太监内侍!不就是因为他韩征长得好,会讨本宫的欢心,又放得下身段,什么都肯干吗?本宫一开始也只是抱着逗猫儿狗儿一样的心思,想着就当是多了一个解闷儿的玩意儿罢了,谁知道,却在他的做小伏低和柔情蜜意下,慢慢动了真心……可本宫动了真心,他却因为你,想要把本宫撂到一边,再不念旧日情分,再不管本宫的死活了,这世上岂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说着慢慢凑到了施清如耳边,就像毒蛇吐着蛇信子一般,继续说道:“你不是说要去告诉太后本宫方才的话吗?你只管去啊,看太后知道后,是先让本宫暴毙,还是先让皇上处死韩征!等韩征被处死后,你又看你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本宫猜,你的下场应该比本宫好不到哪里去,不,肯定比本宫糟多了,本宫哪怕是‘暴毙’呢,至少皇后的名分还在,也能风光大葬,死后哀荣。” “韩征和你可就未必了,韩征多半要落得个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毕竟想他死的人,满朝不知道有多少,根本数不过来;至于你,太后和本宫那比狗还恶的大姑子肯定也不会放过你,不让你也死无葬身之地,只怕难消她们心头之恨。所以你要告诉太后,就只管告诉去,看本宫怕不怕,本宫能拉你们两个垫背一起死,也算是不亏了,好歹黄泉路上彼此也能有个伴儿不是……” 话没说完,就见施清如忽然抬脚就走。 正满心说不出解气与痛快的邓皇后不由怔了一下,下意识叫道:“你要去哪里?本宫话还没说完呢!” 她话还没说完,这么久以来的气还没有出尽呢,小贱人走什么走,她让她走了吗! 施清如声冷如冰,头也不回,“自然是如皇后娘娘所愿,立刻去求见太后娘娘了!” “你!” 邓皇后立时色变,“你不想要命了是不是?你这个疯子,你给本宫回来,回来!” 一边说,一边近乎气急败坏的绕到施清如前面,堵住了她的去路,方咬牙低声道:“你是不是疯了,去见太后,你是想害死本宫与韩征不成?哼,当本宫不知道,你不过是吓唬本宫的,本宫才不会上你的当!” 施清如冷冷一笑,“皇后娘娘若不信,就只管让开,便立刻知道臣到底是不是吓唬皇后娘娘的了!” 邓皇后让她笑得心里的火蹭蹭又往上涨了,冷笑道:“好啊,本宫这便让开,你去啊,去啊!本宫倒要看看,你是不是真舍得让韩征去死,又是不是真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小贱人摆明了就是虚张声势在吓唬她,她绝不会让她的当! 可惜话没说完,施清如已绕过她,大步往亭子外走去,连丝毫停顿都没有,可见,并不是、至少不全是在吓唬她? 邓皇后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拦住她,立刻给本宫拦住她!” 这个小贱人真的疯了,她自然不能跟一个疯子一般计较,她可是上好的细瓷,小贱人却是最粗粝的瓦罐,她与她碰得两败俱伤,岂不是也跟她一样疯了? 她才不会那么蠢,不会那么想不开! 眼见施清如到底还是被自己的宫人们给拦住了,邓皇后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大步走到她面前,喝命其他人:“都给本宫远远的退开!” 待宫人们忙都行礼远远的退开后,方咬牙恨声道:“你这个不惜别人命,也不惜自己命的疯子,韩征到底看上了你哪一点,就看上你为了能赢,能让本宫不痛快,便连他的命都可以不在乎吗?他可真是瞎了眼,他也一定迟早会看清你的真面目,迟早会回到本宫身边的!” 等韩征知道小贱人是个疯子,压根儿就没她喜爱他后,一定会回到她身边,一定又会成为她一个人的,这辈子,他也只能是她的,谁都休想抢走! 施清如冷冷道:“皇后娘娘既知道臣是个疯子就好,那以后最好都不要再惹臣,也不要再试图找臣的麻烦,膈应臣、让臣不痛快了,否则臣会做出什么鱼死网破的事来,自己都说不好。反正臣只有贱命一条,皇后娘娘却身份尊贵,家大业大,真鱼死网破了,吃亏的也不会是臣,臣更不怕死,毕竟有皇后娘娘这么尊贵的人,还有宁平侯府那么多口人为臣陪葬,臣有什么可怕的,没道理皇后娘娘穿鞋的都不怕,臣光脚的还要怕,不是吗?” 她现下与邓皇后比的,不过就是谁更豁得出去而已,邓皇后负累多多,势必顾虑重重,她在乎的人却只有那么两个而已,自然输的人绝不会是她! 果然邓皇后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你、你……” 施清如继续冷冷道:“现在臣可以走了吗?皇后娘娘不说话,那臣就当皇后娘娘是默许了,臣告退!” 说完一甩袖子,头也不回的去了。 余下邓皇后看着她的背影,想到自己不但没能占到上风,反倒被她气得半死,甚至还暴露了自己的秘密,势必也会惹得韩征再次勃然大怒,不定会怎么对付她……就忍不住想尖叫。 还是死死咬紧牙关,才忍住了,冷声喝命自己的宫人们:“回宫!” 第一百七零回 不作不死汝何试? 施清如一直腰背笔挺的走到绕过一个弯,确定邓皇后无论如何都再看不到她后,才如被忽然抽走了浑身的力气一般,捂着胸口靠到就近一颗树上,大口大口喘起气来。 只当喘上一阵,心里总能好受一些。 不想心口却仍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又像是被人揪住了她的心,且还越揪越紧一般,让她越是大口的喘息,便越觉得呼吸困难,整个人简直要死过去了。 惟有在心里拼命的告诉自己,邓皇后分明就是挑拨离间,分明就是她不好过了,就不想她和督主好过,巴不得她和督主反目成仇,她越是难过,越是痛苦,就越是如了她的愿; 她若真因此误会了督主,和督主若真因此反目成仇,就更是正中她下怀了,自己绝不能做这样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耳边却忽然响起了邓皇后方才的话‘本宫与韩征当初也是如此甜蜜过来的!’、‘他也一样抱过本宫亲过本宫,还与本宫有过、有过……’、‘他以前隔不几日便要去一次凤仪殿,甚至有时候还会在凤仪殿过夜’……施清如才松了一点点的心,霎时又揪得更紧了。 邓皇后总不至于无中生有,生编硬造,不然她回头一问督主,便立时知道她到底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而督主知道她试图挑拨离间他们后,势必不会放过她,上次宁平侯府就被治得那么惨,这次督主只有更生气的,那岂不是连邓皇后的皇后之位都要不稳了? 施清如相信她不会那么蠢,也不敢冒那么大的险,就为了挑拨离间她和督主一回,就为了让她不痛快一时,却要承担不堪设想的后果。 所以她说的,八成都是真的,她与督主,也是实实在在甜蜜过的……想到这里,心不由又是一揪,呼吸也是一窒,好容易才强迫自己继续想了下去。 正因为与督主的确也曾甜蜜过,的确也动了真心,所以邓皇后才那么不能忍受督主忽然就把她撂到了一边,不但不再悉心为她筹谋,为她保驾护航,甚至连见他一面,都难了,而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因为督主‘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 也就不怪她恨成那样,简直快要疯了,妒忌本来就足以让一个女人发疯,也足以让她失去理智之下,做出任何事来! 可督主都已经有邓皇后了,为什么还要招惹她,为什么还要对她那么好啊……不对,根本就不是督主招惹的她,分明就是她先招惹的督主,所以怎么怪得了督主,根本就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施清如才浑浑噩噩的回了司药局。 常太医早已用过午膳了,一直不见自己小徒弟回来,正自着急,怕她出个什么事儿。 就见她终于回来了,忙道:“徒弟,你可算回来了,午膳给你留着的,你是现在吃还是等会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一面说,一面忙起身走到了施清如面前,“这脸色近看更难看了,到底怎么了?” 施清如摇摇头,强笑道:“我没事儿师父,就是有些累,歇会儿就好了。” “真没事儿?”常太医还要伸手探她的额头,被她一晃避过了,“不过你这些日子也的确有够累的,那不然今儿就早些回家去歇歇?” 施清如想到以自己现下这样的状态,的确不适合留下再忙碌,不然事倍功半还是轻的,就怕适得其反,把脉案药材什么的都弄混了,那就真是麻烦大了。 遂点了头,“那师父,我就先回去了……您不用管我,也不必人送我,我只是有些累而已,并无其他大碍。” 如此又浑浑噩噩的出了司药局,浑浑噩噩的出了宫门,连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了家的,都不知道。 桃子没想到她会这个时辰回来,接到消息后,忙忙迎了出来,见她脸色惨白如纸,唬得忙上前扶住了,“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啊!” 施清如只来得及虚弱的摇了摇头,“我没事儿,就是有些累,所以早些回来歇息……” 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她却仍昏昏沉沉的,只恍惚看得见自己床前坐的人是常太医。 常太医一见她醒了,便忙关切的问道:“小徒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施清如眼皮重得有千斤一般,虚弱道:“没什么感觉,就是想睡……” 说完便又什么都不知道了。 常太医无奈,只得吩咐桃子,“就按我方才开的方子抓药熬药去吧,快些熬了来,让我小徒弟快些吃下,再拿酒隔一盏茶的时间,就给她擦一次我方才说的那几个地方……无缘无故忽然就烧得这么厉害,不尽快把烧给退了,指不定人都要烧坏了!” 桃子红着眼睛,忙忙答应着小跑去了。 外间小杜子见桃子终于出来了,忙急声问道:“姑娘怎么样了?” 桃子哽咽摇头:“刚醒了片刻,又昏过去了,太医让我赶紧抓药熬药去,说不尽快把烧退了,人就要烧坏了……” 话没说完,一旁面沉如水的韩征已大步进了里间去。 就见常太医正给施清如捻被子,韩征沉声道:“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烧得这么厉害?你这老头儿不是号称‘医术天下第一’吗,不会连这么个小病,都治不了吧?” 常太医也没好气,“我几时说过自己医术天下第一了?你也不用激我,我心里的着急一点不比你少!” 韩征冷道:“那你倒是快想办法啊,光嘴上说着急有什么用!好好儿的,怎么就会急痛攻心呢?老头儿你好好与我说说,她今儿都去了哪里,见了谁,肯定是有人欺负刺激了她,哪怕不敢对她动手,可很多时候,言语比刀还锋利,也比刀更能伤人,所以她才会急痛攻心成了这样!” 他这话常太医倒是赞成,斟酌着道:“她就上午去了一趟仁寿殿给太后施针,然后一直到午后才回来,回来后脸色就很难看了。我问她是不是不舒服,或是有人欺负她了,她又说没有,只说有些累,我想着她这些日子的确累,就让她先回来歇息了。都怪我,早知道当时就该多问她几句,问清楚到底怎么了,就该随她一块儿回来才是。” 韩征眉头紧锁,“只是去了一趟仁寿殿?” 可太后应当不会对她怎么样才是,太后连最生气最震怒时都忍过来了,没道理如今气都快消得差不多了,反而又忽然出手了,而且只是言语刺激说到底又有什么用! 那还会是谁呢?如今偌大一个后宫乃至整个皇城里,还有谁敢那么不长眼? 韩征复又去到外间,叫了小杜子上前,冷声吩咐:“去查一下姑娘今儿白日都见过了哪些人,最好连那些人说了什么,都给本督问清楚!” 施清如这一病,不止韩征和常太医着急,小杜子也一样着急,忙低声应了“是”,小跑着下去安排去了。 韩征这才再次进了内室,低声与常太医道:“老头儿,你去吃点儿东西,吃完了就歇会儿吧,等药来了,我喂清如吃,也我来照顾他,你好歹先去睡一会儿,省得半夜熬不住。” 常太医道:“我小徒弟这个样子,我哪里吃得下睡得着……算了,那你守着她,我且先去睡一会儿,回头再换你去睡吧。该怎么照顾她,我都告诉桃子了,算了,我再告诉你一遍吧……” 就把多长时间要给施清如擦一次酒,要擦哪些地方都与他说了一遍,虽见施清如仍满脸通红的躺着,胸脯也是一直剧烈起伏,还不定正如何难受,却也只能摇头叹息着,慢慢出去了。 韩征这才坐到常太医方才坐的位子上,握住施清如的手,放到了唇边。 就见不过才病了不到一日而已,她竟然就瘦了一圈儿似的,嘴唇也干得快开裂了,让他不由自主又想到了上次她昏睡不醒时的场景,就越发的心痛难当了。 不管是谁伤害了她,他都绝不会放过! 一时桃子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韩征忙接过,亲自喂起她来,好在是她虽意识不清,却还知道吞药,没怎么费工夫,就把一碗药都给她喂了下去。 随后,他又亲自拿酒给施清如擦了太阳穴、虎口、颈窝等常太医交代擦拭的地方,小心细致得桃子都暗暗自愧不如。 如此桃子自然闲了下来,只得待他忙完后,低声问道:“督主,您要不要吃点儿什么东西?奴婢让厨娘给您做碗面来吧,不然小姐醒了,您又垮了,小姐肯定会心疼的。” 下午桃子见施清如说倒就倒,吓得半死,忙叫人来帮忙把人弄回了房间里躺好,随即又忙打发人进宫去回常太医。 可宫门岂是寻常人说进就能进,说递话儿就能递的? 连靠近些都不敢,只敢远远的等着,等常太医到点儿下值出来了,才忙忙上前回了他施清如病倒的事。 常太医遂忙忙赶回了家,至于韩征,却是想着又有些日子没陪师徒两个用晚膳了,特地来用晚膳的,比常太医差不多晚了一刻钟的时间进门,不想就听得施清如病倒了的消息。 自然晚膳也顾不得吃了,所以桃子有此一说。 韩征却是哪有胃口,他只恨现下病倒的人为什么不是他,只恨不能以己身代替施清如,沉声道:“不必了,本督不饿。你下去吧,本督守着你家小姐即可。” 桃子见他满脸的冰冷,连带整间屋子都无形中冷了几分似的,哪里还敢再劝,只得无声行礼,轻手轻脚的退下了。 韩征遂又握起施清如的手,继续眼也不眨的守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杜子悄无声息的进来了,“干爹,有眉目了。” 韩征低“嗯”一声,把施清如的手放好,起身随小杜子去了外面。 小杜子便低声说道:“干爹,姑娘上午从仁寿殿出来后,让皇后娘娘给请到了离仁寿殿不远的春妍亭去。听说说了差不多一刻钟的话儿,只当时皇后娘娘让跟着的人都远远儿退开了,所以谁也不知道皇后娘娘到底与姑娘说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二人说得应该很不愉快,因为脸色都很难看,之后姑娘便回了司药局,然后在司药局只待了不到一盏茶的短时间,便又出了司药局,随即出了宫,回了家来……” “果然是她!” 韩征不待小杜子把话说完,已怒极反笑打断了他,眼里的冷戾让小杜子都不寒而栗,暗暗同情了邓皇后一瞬。 但仅仅只是一瞬,小杜子也冷笑起来,皇后竟敢一再的太岁头上动土,干爹警告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却还是当耳旁风,简直就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韩征已冷冷吩咐小杜子,“立刻替邓玉娇寻几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夫婿人选,明儿本督进宫后,就请皇上为她赐婚。虽然圣旨赐婚的体面荣耀不是人人都能有的,但邓玉娇好歹也叫皇上一声‘姑父’,这个体面想来皇上还是愿意给她的!” 小杜子忙应了“是”,心里暗道着“活该”。 皇后不是一心想让邓玉娇当下一任皇后吗,这下他干爹从根子上直接让她死了心,她总不敢再作妖了吧? 韩征又冷冷道:“明儿一早就让人去凤仪殿,把皇后跟前儿排得上号的太监宫女嬷嬷都给本督打四十大板,再打发去慎刑司,另给皇后挑好的使唤。不能规劝主子的奴才,要来又有何用?” 小杜子再次恭声应了“是”,在心里又为邓皇后鞠了一把同情泪。 可邓皇后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怨得了谁? 韩征这才抬脚进了内室去。 至于皇后到底与清如说了什么,派人去问她定是问不出来的,还是等回头清如烧退了,人也清醒了,他问过她后,再去找皇后算账吧! 施清如却一直到天快亮时,才终于退了烧,人也慢慢清醒了过来。 瞧得韩征守在自己床前,一见自己醒来,便立时又惊又喜的柔声问她:“清如,你终于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的,要不要喝水?” 她先是一阵茫然,哑声道:“我怎么了?喉咙好干,身上好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又见韩征满眼的血丝,满脸的疲色,茫然便都化作了心痛,“督主,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样,怎么就一点不知道爱惜自己呢……” 话说到一半,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打住了,整个人也一下子变得很冷淡,把头偏向了床的里边儿,“督主,我要休息了,劳你先出去吧。” 韩征不明就里,“怎么了,清如,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还是很累很乏,想睡吗?” 一面伸手想去扳她的肩膀,将她抱得坐起来。 施清如却裹着被子勉力往里一滚,让他扑了个空,声音比方才更冷,“督主,我真的想睡了,你留下实在不方便,还请先出去吧。” 韩征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心里已猜到施清如忽然待她这般冷淡,肯定是邓皇后昨儿说了什么实在过分的话,且那话与他有关了,不然她不会刺激那么大,一回来便人事不省,发起高热来。 甚至连邓皇后到底说了什么,他都见微知著,隐隐猜到几分了。 倒不至于因施清如这般轻易就误会了她,中了邓皇后的挑拨离间之计而生气失望之类,她到底年纪还小,阅历还少,且关心则乱,便是他,不也一事涉她,便立时方寸大乱,不复素日的冷静自持么? 却是瞬间恨毒了邓皇后,这会儿人要是在他面前,他指不定都要忍不住一把拧断她的脖子了! 常太医在一旁还没自小徒弟终于醒了的喜悦里缓过神来,就立时察觉到了她和韩征之间气氛怪怪的,毕竟施清如对韩征忽然的疏离和冷淡是那么的明显,他除非傻了,才能感觉不到。 心里虽不明白到底怎么了,却还是笑着打圆场道:“韩征,既然我小徒弟想休息了,那你就先忙你的去吧,我再给她把个脉,也要收拾收拾进宫去了。” 韩征沉沉“嗯”了一声,“我马上就出去,倒是您老,今儿就别进宫了吧?司药局离了您老一日,也不会怎么样。” 常太医却是道:“我们师徒两个总得有一个人去坐镇。你也别担心,清如人既清醒了,应当就不会再烧了,何况她自己也是大夫,知道怎么照顾自己的,你就别管了,先忙你的去吧。” 一面冲他使眼色,示意他先离开,他会帮他问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的。 韩征见这期间施清如一直都朝着床的边儿一动不动,只得无奈应道:“那我就先走了,劳烦您老了。清如,我先走了啊,你好好保重,我把小杜子给你留下,方便你传话使唤。” 说完又停留了片刻,见施清如仍是一动不动,暗叹一声,到底转身离开了。 常太医确定他已离开了,方低声问施清如,“小徒弟,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韩征他哪里惹你不高兴了,还是他欺负你了?你告诉师父,师父一定为你做主!” 施清如却仍没转过身来,只闷声道:“师父,他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的原因,您就别管了,我很快就能好起来的,你还是快收拾一下进宫去吧。” “可是……”常太医还待再说。 她已又道:“师父,我真的没事儿,您就放心快出去吧!” 常太医无法,只得起身也出去了。 施清如这才任自己一直强忍着的眼泪落了下来。 怎么办,理智明知道自己有事就该与督主摊开了来说,不要让彼此之间有误会与隔阂;情感却又让她无论如何做不到,总是会想到邓皇后那句‘本宫当初与韩征也是甜蜜过的’,眼前也总是会晃过督主和邓皇后相拥亲吻时的画面……让她的心就像时刻都在被针扎着一般,说不出的痛。 原来她并不是唯一,甚至极有可能督主在和她柔情蜜意之初,与邓皇后也还保持着之前的关系,他根本就曾脚踏两条船。 那就像邓皇后说的,焉知她的今日,不会就是自己的明日? 当然,也有可能一直都是邓皇后在一厢情愿,在督主看来只是‘互惠互利’,并不曾付出过任何真心,可那岂不是意味着,督主为了往上爬,为了达到目的,连、连自己都能出卖了? 她一样接受不了啊,她该怎么办…… 韩征一出了施清如的房间,脸立时阴得能下雨,吩咐了小杜子一句:“你留下听候姑娘差遣。” 便大步往外走去,快得小杜子根本连个“是”字都来不及答应。 等他出了师徒两个家的大门后,他整张脸就更冷了,唬得随行护卫的缇骑们都是心下直颤,一直护卫着他的马车进了宫门,与带人前来迎接的沈留交班后,众缇骑方暗自松了一口气,行礼各自退下不提。 韩征已在冷声问沈留,“凤仪殿该打的人,可都已打过了?” 沈留忙恭声道:“回督主,宫门一开属下就亲自带着人去打过了。十来个人一字排开同时打的,特别的具有冲击性,皇后娘娘一开始勃然大怒,后来便待在自己的寝殿里,什么都没再说。” 韩征转了转大拇指上的扳指,点点头,“你做得很好。那可有另挑好的人去服侍皇后娘娘?” 沈留笑道:“挑了的,个个儿都是妥帖人,督主只管放心。” 皇后又怎样,不长眼惹了他家督主,害得他家督主心尖儿上的人病成那样儿,也一样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韩征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径自去了乾元殿。 彼时邓皇后正坐在自己的凤座上瑟瑟发抖,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说不出的冷,无论再多的衣裳再厚的被褥都不管用,也就只有她的凤座,还能给她一点点温暖与安慰了。 昨儿她与施清如不欢而散,回了凤仪殿后,不论是痛快解气还是妒恨怨毒,都让一路上的风彻底吹去,只剩下了后悔与不安。 她明明就是去请人,甚至可以说是求人帮忙的,怎么就不能有个求人的态度,老是控制不住的脾气、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哪怕那个小贱人实在可恨,她恨不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也该无论如何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无论如何不该那般口不择言,疯了一般啊,——她的脾气真的是越来越坏了! 等她特地吩咐去司药局外留意施清如动静的人回来禀告,说施清如回了司药局后也就片刻功夫,便又出了司药局,且脸色难看至极,看样子应当是出宫回家去了后,邓皇后心里就更后悔更不安了。 她怕施清如出个什么好歹。 虽然她恨她恨得出血,也得承认一点,小贱人对韩征的心是真的,比她对韩征的心还要真,哪怕韩征是个太监。 可以韩征的才貌权势,纵然是个太监又如何,照样不知道多少女人会爱他爱得死去活来,何况韩征还对小贱人宠爱有加,都快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小贱人自然对他也会越发的死心塌地。 既也爱韩征爱得死心塌地,那眼里便揉不得沙子,容不得任何别的女人,当时的争锋相对毫不示弱,不过是小贱人在虚张声势而已。 那她极度伤心痛苦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会因此出个什么事儿,谁又说得准? 问题纸是包不住火的,她白日截住小贱人肯定有其他人看了去,韩征只要稍微一打听,立马就会知道她是始作俑者,还不定会如何对付她,如何迁怒她的娘家,——在这迫在眉睫的害怕与不安之下,邓皇后反倒顾不得去想施清如一旦出了什么事儿后,她会何等的解气与痛快了。 邓皇后因此一整夜都没睡踏实过,到早上起来,眼皮便一直跳个不停。 谁知道她才刚妆扮完,沈留便带着一群太监到了她的凤仪殿,不由分说便拿了她跟前儿得用的德公公和几个宫女嬷嬷,摁到地上后就开始打起板子来。 她又惊又怒,问沈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凤仪殿还轮不到他一个奴才撒野。 换来的却是沈留的皮笑肉不笑,“督主说了,这些个奴才不能好好儿规劝皇后娘娘,要来有何用?特地让奴才来看着,个个儿都打四十大板,发往慎刑司,再挑好的来给皇后娘娘使。皇后娘娘只管安心,新的奴才待会儿就给您送到,管保个个儿听话好使。” 邓皇后当时便知道,昨儿的事韩征已经都知道了,这是以实际行动在警告她。 真的是只差咬碎了一口牙,又被眼前一字排开打得血肉模糊的景象和不绝于耳的惨叫求救求饶声唬得胆战心惊,她活了二十多年,虽然罚过打过不少人,可几时见过这样的景象? 才堪堪忍住了没发狂发疯,而是如行尸走肉般回了殿内,一直到现在。 然而身上越冷,心里便越清楚的知道,只怕这只是开始,更糟的还在后头。 果然不多一会儿,韩征便来了凤仪殿,不但脸色难看至极,眼里还有血丝,显然昨晚也过得很不好。 邓皇后心里攸地闪过一抹扭曲的快感,阴阳怪气开了口:“这阵子还真是奇了怪了,日理万机的韩厂臣,怎么老是往本宫这凤仪殿跑啊,韩厂臣忽然不忙了不成?” 韩征心里对她已是厌恶至极,掸了掸衣袖,冷冷道:“这世上没有忙与不忙,只有愿意为谁忙。臣愿意的,再忙也不忙,臣不愿意的,自然也是再不忙都忙。” 顿了顿,“至于臣现下过来,却是告诉皇后娘娘,方才皇上已经为娘娘的侄女邓玉娇赐了婚,男方是安昌侯府的嫡次子,这会儿传旨的人应当已经出了宫门,快到两家府上了。臣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明年的这时候,指不定就要升级做姑婆了。” “你说什么?”话音未落,邓皇后已猛地站了起来,看向韩征的目光简直能吃人。 韩征却是一脸的好以整暇,“皇后娘娘明明听见臣说什么了,何必还要多此一问?皇上说了,邓小姐好歹也叫他一声‘姑父’,不能薄待了她,所以特地为她选了安昌侯府嫡次子这个乘龙快婿。那可是一位文韬武略的公子,年纪轻轻,就已是正五品的千户了,以后定然前途不可限量,让皇后娘娘千万别亏待了邓小姐,定要多多赏她些添妆,让她今年内就风光大嫁呢!” 邓皇后双眼已是赤红得能滴出血来了,“韩征!你有什么只管冲着本宫来便是,为什么要这样对娇娇!她有什么错?她除了当初打过你那小贱人心肝儿宝贝一巴掌,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毁了她的一辈子,你、你、你真是够狠,真是算你狠!” 心里更是绝望得快要崩溃了。 娇娇可是他们邓家全家的希望,也是她全部的希望,如今却被指婚给了什么安昌侯府的嫡次子,那她还怎么当皇后,怎么生皇子,怎么保他们邓家再富贵几十年,甚至更上一层楼啊? 更别说韩征给娇娇选的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定然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了,这不是让他们邓家连退了不知道多少档,而求其次次次次的助力都得不到,也毁了娇娇的一生吗? 她真是恨死他了,恨死他了啊! 第一百七一回 死到临头终落泪 韩征笑得一脸的森冷,“皇后娘娘觉得邓玉娇无辜,臣还觉得恭定县主更无辜呢,那您为什么不凡事只管冲着臣来,老是要找她的麻烦,一次又一次,一次比一次过分?您为什么又要那样对恭定县主?相形之下,臣觉得臣还远没有皇后娘娘狠呢!” 他那么好、那么珍视的小丫头,却一次又一次被眼前的疯子伤害,看来还是他太心慈手软了! 邓皇后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本宫还不都是为了你,还不都是为了你!谁让你要对那小贱人那么好,那么宠爱,如珠似宝的?明明早前你只对本宫……只对我一个人那么好过,明明你就只该对我一个人好的,也只有我在这深宫里才能相伴你余生!待将来我当了太后后,你仍是大权在握的韩厂公,前朝后宫我们强强联手,日子不知道多好过。你为什么就非要喜新厌旧,把那小贱人当宝,却弃我如敝履?明明你就是我的,她从我手里抢走了你,我难道不该找她的麻烦吗,我不杀了她就是好的了!” 说得最后,已是涕泪滂沱,不用照镜子也能想象到此刻的自己是多么的狼狈,只怕比鬼好不到哪里去,却也顾不得了。 反正如今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她打扮得多漂亮,在韩征眼里,势必都是面目可憎,又何必再想那些有的没的。 韩征不笑了,清隽的脸因逆着光,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冷冷道:“皇后娘娘还请慎言!臣几时只对皇后娘娘‘一个人那么好过’了?臣与皇后娘娘,从头至尾都是互惠互利,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皇后娘娘心里应当很清楚这一点,臣心里一直更清楚!若皇后娘娘再犯癔症,这皇后之位只怕也不适合再坐下去,只能退位让贤了,毕竟大周的一国之母,绝不能是一个患有癔症的疯子!” “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患有癔症的疯子’?” 邓皇后含泪惨笑起来,“早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当年你刚见到本宫,刚到本宫身边时,可日日都少不了夸本宫美丽高贵,惟愿一辈子都陪在本宫身边,——你自己说,这些话是不是当年你亲口说的?你三餐都要先替本宫尝过,衣裳首饰但凡你选的,就没有本宫不爱的,你替本宫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你得了什么好东西,都先送来给本宫挑,你让本宫日积月累的习惯了你的存在,渐渐对你付出了真心,到头来却要扔脏帕子一样,直接把本宫撂到一边,你的心怎么那么狠?你以为如今你矢口否认,当年你说的那些话,做过的那些事,就都不存在了吗?” 韩征揉了揉眉心,片刻才沉声道:“皇后娘娘身边哪一个宫女太监对着您时,不是满口夸赞奉承的好话?哪一个想要往上爬的宫女太监,不想尽了一切办法摸清您的喜好,好在有了机会时,投其所好,出人头地?臣当初一心往上爬,自然也不能例外。至于皇后娘娘自己,您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当哪个宫人又不是猫儿狗儿一般,能让您高兴,您就逗两下,不高兴便立时撂到一边?所以真心不真心的,皇后娘娘还是别再自欺欺人了,弄得时间长了,便连自己都觉得是真的了一样!” 说到底,不过还是为了利益而已。 只是她已没有可以交换的东西,如今也只有她求他,没有他求她的份儿上了,所以只能拿着一点莫须有的可笑情分与真心,来折腾、来做文章了而已! 邓皇后没想到韩征竟如此践踏自己的真心,咬牙冷笑道:“分明就是你喜新厌旧,负了本宫,何必还要如此费心遮掩?你敢说这些年对本宫从没有过半分真心吗?你敢说那小贱人出现之前,本宫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吗?如今本宫人老珠黄,你也有了新人,就想把曾经的一切都否定了,想不管本宫的死活了,本宫告诉你,这世上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韩征听她越说越离谱,冷冷打断了她:“倒是不想皇后娘娘的癔症已严重到那个地步,那看来这一国之母的位子,是真已不适合您坐了!” 还敢说在清如出现之前,她是他心里最重要的,倒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邓皇后说了那么多,韩征却只回了她这么一句,她就如重重一拳挥出去,结果却打在了棉花上一般,本就很是窝火了。 谁知道韩征还威胁她,连她的皇后之位都要给她夺了,她现在除了这个位子,她还剩什么? 这个位子就是她的命,谁也休想给她夺走! 邓皇后嘶叫起来,“你想干什么?想夺走本宫的皇后之位吗?本宫知道,你早已今非昔比了,连太后都不敢与你硬来,你要夺走本宫的大位自然是易如反掌,可本宫是绝不会让你如愿的,你要夺走本宫的大位,除非踩着本宫的尸体过去!不,就算本宫活着时奈何不了你,死了后化作厉鬼,也一定不会放过你这个负心薄情的无耻小人!” 韩征一脸的寡淡,就像邓皇后的诅咒只是耳旁风一般,“皇后娘娘还要不要这皇后之位,可不取决于臣,而是取决于您自己。现在臣问您,昨儿到底与恭定县主说了些什么,您最好一字不漏都告诉臣,那您这位子或许还能再继续坐下去,您和宁平侯府上下几百口子人,也还能有命在,否则,臣可就说不好了!” 邓皇后让他看死人一般的目光看得又恨又怕,半晌才嗤笑起来,“这么说来,小贱人还什么都没告诉你了?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小贱人哭得很惨?还是再不肯理你了?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她就随便一哭,一耍脾气,你立马就来找本宫兴师问罪了,你怎么从来没对本宫这般上心过……” “皇后娘娘若再不肯据实回答臣的问题,而是继续胡言乱语,信不信明年的今日,就是宁平侯府上下的忌日?皇后娘娘应当知道,臣说得出,就做得到!”韩征冷冷打断了她,眉眼间已是不耐至极。 邓皇后到底不能不顾惜娘家亲人们的生死安危。 这些年韩征手上的人命,光她知道的,就已数不清了,何况还有她不知道的,她相信他一点都不介意手上的人命再多个百十条的。 只得咬牙道:“本宫能与她说什么?不过就是告诉她,本宫与你也是曾甜……曾好过的,与她如今与你差不多,所以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非要与本宫见外,本宫……” 韩征的手已是蠢蠢欲动,好容易才克制住了拧断邓皇后脖子的冲动,“还有呢?臣记得臣方才说的是‘一字不漏’!” 邓皇后在他铺天盖地般的杀气之下,终于不敢再有任何的隐瞒,怯声继续道:“本宫、我、我问她,你是不是抱她亲她了,说你也一样、一样抱过亲过我,还几日便要来一次凤仪殿,有时候还会在凤仪殿过夜,我……” 话没说完,脖子已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给钳住了,立时再说不出一个字,渐渐更是连喘气儿都困难了,心下这才反应过来,韩征原来真的会要她的命,她在他心里真的什么都不是! 可他凭什么把她用过就扔啊,没有她,他怎么可能有今日……不,她还不想死,她还远远没活够呢,她娘家也还都指望着她,她将来还要当太后,她怎么能死? 念头闪过,邓皇后已拼命挣扎起来,眼里满是惊惶与哀求。 韩征钳着她脖子的手却是越收越紧,丝毫也不理会她的挣扎与哀求,眼里浓烈的杀气让人不寒而栗。 贱人竟敢与清如说那样的话,不怪清如一回去便病倒了,醒来后也再不肯理他,换了他,也得痛苦恶心个够呛! 问题是,他分明没做过那样的事。 是,与邓皇后之间是曾有过一些似是而非的暧昧话语,乃至一些似是而非的眉眼官司,深宫女人都寂寞,太监虽算不得男人,却也聊胜于无,于是在小范围内,都爱与自己宫里的贴身太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这在哪个宫里,都是避免不了的。 可也就仅此而已,他压根儿从没抱过邓皇后一次,更别提亲她,甚至在凤仪殿过夜了。 且不说他有那个致命的秘密,断不能让邓皇后和凤仪殿的任何人知晓;便是他没有那个秘密,他也做不出出卖自己的事来,还不够恶心自己的,他哪怕因此只能在底层挣扎一辈子,都绝不会那样恶心自己! 何况他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他是不可能在底层挣扎一辈子的。 便没有邓皇后当年的所谓提携,他也很快会一步一步往上爬,一直到爬到今日一样的位置和高度,——那他就更不可能委屈自己,恶心自己了! 可贱人却在清如面前如此挑拨离间,如此诋毁他,看来果然是活腻味了! 邓皇后只觉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也越来越涣散,好像已隐隐看到黑白无常出现在自己眼前,要勾自己的魂来了。 心里真是怕极了,恨极了,更悔极了。 然死到临头,却更怕死,也更想活了,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饶已没有力气了,依然不肯放弃的在垂死挣扎着,眼里也早已满是泪水,看着韩征拼命的摇头哀求。 沈留忽然闯了进来,见韩征已把邓皇后掐得奄奄一息,忙上前低声劝道:“督主息怒,您前脚离了凤仪殿,后脚皇后就暴毙了,势必会惹人非议,您又何必自己给自己添麻烦呢?倒不如今儿先饶了她,回头再让她慢慢儿的‘病死’,自然也就不会有人怀疑非议了,督主千万要以大局为重啊!” 心里对邓皇后的作死本事很是叹服,能让他家督主直接动手要掐死她,邓皇后这是与施姑娘说了什么,才惹得他气成这样? 势必是天怒人怨,死了也活该! 可就算要她死,也不该是现下,不该是督主亲自动手,不然回头弄得一身的麻烦,岂不是横生枝节? 见沈留闯了进来,还为自己求情,虽然话说得很不中听,自己眼下也不知道多狼狈,邓皇后也是通顾不得了,忙又拼命摇头哀求起韩征来。 总算韩征听了沈留的话,找回了几分理智,松开了钳着邓皇后脖子的手。 邓皇后立刻如被抽走浑身的骨头一般,瘫倒在了地上,剧烈的咳嗽喘息起来,这才知道原来能自由的呼吸,是那么美好的一件事! 韩征厌弃的甩了甩手,沈留忙识趣的递上了自己的帕子,韩征擦过随手一扔,方冷声吩咐沈留,“你先出去,本督还有几句话与她说,说完了立时出来……放心,本督今儿不会要她的命了!” 沈留不敢多说,忙呵腰应是,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这才居高临下看着仍咳个不停的邓皇后,冷冷道:“本督今儿留你一命,不是因为本督怕横生枝节,一个无子无宠,娘家还不显的皇后,死了也就死了,只要皇上不在意,谁敢有半句二话?” 顿了顿,“本督是念在你所谓的提携之恩上,毕竟本督当初能得以入皇上的眼,的确是因为你。但你不要以为,你那点提携之恩,能用一辈子,这是本督最后一次对你留余地,包括宁平侯府和邓玉娇,本督也是最后一次留余地,不然安昌侯府的二公子只是好男风而已,除此以外,桩桩条件都是真不错,且还轮不到邓玉娇!” 光一个好男风,已经够糟糕,够满京城但凡疼爱女儿些的人家,都舍不得把女儿嫁给那什么二公子了好吗? 邓皇后心里疯狂呐喊着,嘴上却是再不敢说一个字,当然,脖颈和咽喉间的剧痛,也让她压根儿说不出来一个字。 只能听韩征继续冷冷道:“但本督留你一命,不代表此事就到此为止了。本督待会儿会进言皇上,晋豫妃为贵妃,自此代掌凤印和六宫大权,至于皇后娘娘您,既然身体不好,老是犯病,以后就待在凤仪殿,好生静养吧。省得什么时候不慎一病死了,皇上只怕又得另立新后,本督可不愿再看到一个大好年华的妙龄少女,却只能将自己的一辈子都葬送在这深宫里了!” 说完不再看邓皇后一眼,拂袖而去了。 余下邓皇后瘫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范围以内,这才趴到地上,一边痛不欲生的拍打着凤仪殿汉白玉的地面,一边无声痛哭起来…… 韩征一出凤仪殿,沈留立刻迎了上来,“督主,回司礼监么?” 他摇头,“不,本督去一趟乾元殿。皇后既病成这样儿,后宫诸事总不能劳动太后亲自劳心劳力,总得提个妃嫔起来,代掌凤印与六宫才是。” 沈留忙笑道:“督主英明,那督主心里可有合意的人选了?属下觉着,豫妃就挺不错的,位份资历都够,人也是个明白人,应当能将六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让皇上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最重要的是,施姑娘治好了豫妃多年的旧疾,豫妃心里势必一直记着她的好儿,以后掌了六宫,还能不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不成? 韩征晲了沈留一眼,对他这般会揣摩自己的心思之举却并不反感,点头道:“听说这么一说,豫妃倒真挺合适的,走吧。” 沈留遂带着人,簇拥着韩征一路去了乾元殿。 到得午后,隆庆帝便下了旨,晋豫妃为豫贵妃,代掌凤印与六宫大权,至于邓皇后,既然‘身体不好,那就歇着静养吧’。 ——隆庆帝哪里知道邓皇后是真身体不好,还是假身体不好,他都几个月不曾见过自己的皇后,也不曾踏足后宫了,自然是韩征说什么,就是什么,正好对豫妃这个潜邸时就服侍自己的老人儿还有那么一二分情分,再想着豫妃的确是个妥帖人,还有什么可不允的? 于是豫妃就这么成了豫贵妃。 圣旨传到永和殿,豫妃有多喜出望外,可想而知。 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就在妃位上到头来,虽说在整个后宫里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终究还是有那么几分意难平,凤座上那一位,可比她小十几岁呢,可她却已在她面前伏低做小十几年了,当真是不甘心啊! 万万没想到,她还能有晋贵妃,代掌凤印与六宫大权这一日,老天爷终究还是开眼了! 不过传旨的太监很快便笑着告诉了她,不是老天爷开眼了,而是韩征开眼了,她才能有如今的贵妃做,至于为什么是她而不是别的妃嫔,则是因为恭定县主曾给她治过病,彼此算得上有几分交情。 当下豫贵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心下有多感激施清如自不必说,只待日后有机会了,加倍回报了。 永和殿是如何热闹,豫贵妃又是如何想的,韩征自不知道,也不关心,他在司礼监把几分最紧要的折子批红发下去后,心里实在惦记施清如,便收拾一番,早早出了宫,径自去了师徒两个的家。 施清如昨儿烧了一夜,今儿醒来后,烧虽已经退了,浑身却还乏得紧,便一直躺在床上,连房门都没出过。 桃子不知道她怎么了,只约莫猜到她多半跟韩征闹不愉快了,怕她闷在心里闷出病来,几次都想劝她去屋外走走,她也都给拒了,心里实在烦乱得很,乱麻一般根本理不清,还是静静的躺着,慢慢的理的好。 所以韩征到了她房门前时,不出所料吃了闭门羹。 桃子虽怕他,却更听施清如的话,把门开了一道缝,人挤出来后,便立时关上了,壮着胆子低声与韩征道:“督主,小姐吃了药已经睡了,您要不还是先回去吧?” 韩征自然知道这是施清如不想见自己的托词,心里虽着急,面上却是看不出端倪来,只沉声问桃子:“那你家小姐今儿可好些了?吃了几次药?早膳午膳都吃了些什么?” 桃子低声一一应道:“已经好了不少,药都吃了,早膳午膳都吃的粥,只身上还没力气,老说乏、累,想睡,想来得再将养几日才能大好,督主还是明儿……” 忽然听得房间里有咳嗽声传来,忙改了口:“督主那么忙,要不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韩征何尝没听见屋里的咳嗽声,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沉默片刻,“嗯”了一声,“那本督就先回去了,你好生照顾你家小姐。” 说完转身大步去了。 桃子这才松了一口长气,擦着额头不存在的汗,进了屋里去。 施清如在床上见她进来,低声问道:“督主走了?” 桃子点点头,“走了。” 忍了忍,没忍住,“小姐,我瞧着督主眼里的血丝比早间更多了,可见白日也没歇过,他昨夜便亲自照顾了您一整夜,白日还不歇息,这样下去,只怕铁打的身子也要受不了啊。我估摸着,他如今人虽回了府去,却肯定是吃不下睡不着的……您有什么话,什么误会,不能当面与督主说清楚,解除掉的呢?您和督主一路走到今日,可不容易……” 施清如何等熟悉韩征,方才虽隔着房门,依然一下就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沙哑和疲惫,不用桃子说,也能猜到他此时的状况。 心疼自是心疼的,那么深沉热烈的感情,是一点一滴慢慢累积起来,直至如今的,岂是一夜之间,说不心疼就不心疼,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可痛苦也仍是真痛苦,纠结也仍是真纠结,以致她竟没有勇气面对韩征,没有勇气告诉他邓皇后到底都与她说了些什么,然后问他那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她当然希望是假的,是邓皇后见不得他们好,甚至是一厢情愿,以致疯狂妒恨之下的挑拨离间。 但她更怕是真的,更怕韩征亲口向她证实,邓皇后所说的都是真的,他和她的确曾甜蜜过,他们之间的柔情蜜意,在他和邓皇后之间,也曾上演过……那她一定会发疯的,一定会妒忌得发疯,恨得发疯的! 她不想让督主看到自己那丑恶的一面,也害怕那个残酷的事实会让他们再也回不去了,除了逃避,还能怎么样? 哪怕心里也知道不可能一直逃避下去,但能逃避一日,且先算一日吧…… 施清如想到这里,心里又说不出的难受起来,低声与桃子道:“我心里都明白,只是一时间还理不清……你先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可是……”桃子还待再说。 见施清如分明已不想再听她说下去,只得无声的叹息一声,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韩征出了施清如的院子后,却没有回都督府,而是去到前厅里,等候起常太医来。 清如不愿意见他,总愿意见老头儿吧,那他先把事情告诉老头儿,请老头儿帮忙先替他解释分说一番,指不定清如就愿意见他了呢? 她年纪小,心思也纯净清澈,也不怪不肯见他,只怕是根本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想先冷处理一下事情,等待自己想清楚些了,再来面对事情、面对他。 可他却从来不是迎难而退、迎难绕道之人,有问题当下就得解决了,心里才踏实,事关她,就更是如此了,所以今儿他不把误会解开了,不把小丫头心里的疙瘩给平了,是绝不会离开的! 好在常太医不多一会儿便也回来了,他亦记挂着施清如的身体,所以一到下值的时间,便急匆匆的赶回了家来。 先问过下人,知道施清如很好后,又听得下人说韩征一直在花厅等着自己,常太医估摸着韩征定有要紧事与自己说,遂没有先去看施清如,先到了花厅见韩征。 果然韩征开门见山便把事情的前因后情大略说了一遍,末了虽有些尴尬,却眼神不躲不闪的道:“虽是皇后有心挑拨,胡言乱语,到底事情也是因我而起,如今清如又病着,不肯见我,我怕执意要见她或是硬闯,会让她再气坏了身体,所以只能把事情告诉给您老,劳您老先替我解释一下,让她先消了气儿,再好好与她分说了。” 常太医也是聪明人,一听便把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道:“我方才出宫时,一路上见好些宫人都在窃窃私语,我恍惚听见是在说什么皇后病了,豫妃升了豫贵妃,以后代掌凤印和六宫大权,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让你给收拾了?” 韩征这会儿想到邓皇后,都还余怒未消,冷声道:“那是她罪有应得。若我果然做过,她对着清如那样说还罢了,可我分明什么都没做过,全是她在胡说八道,那就怪不得我了!” “你确定自己真没做过?”常太医却是一挑眉头,“反正我和我小徒弟也不可能拉了你到皇后跟前儿当年对质去……” 话没说完,见韩征一张脸已是黑如锅底,忙打住了,讪笑道:“别生气别生气,我开玩笑逗你的。我当然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又不是那等没本事之人,何必要委屈自己走这样的歪门邪道?这样的话儿皇后要是当着我的面儿说,任她说得天花烂坠,我也定是一个字都不信的。可我小徒弟人年轻,经过见过的人和事少,又满眼满心只有你,当然眼里揉不得沙子,当局者迷了,你可别怪她才是。我呢,这便与你解说去,等她明白了,你再慢慢与她说去,把误会解开了就好了。” 韩征这才面色稍缓,道:“我怎么会怪她?本来就是我不好,要怪也该是她怪我才是。那就有劳您老了,回头一定好生谢您。” 常太医摆手道:“谢什么谢,我又不是为了你,我是见不得我小徒弟伤心,我可不管什么谁对谁错,什么曲折是非,我只知道让女人生气伤心流泪了,便都是男人的错。这次便罢了,我就饶了你,再有下一次,可别怪我不客气,定要拿大扫帚抽你,好生为我小徒弟出一口气了!” 一边说,一边已起身往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却被韩征给叫住了,“还是我亲自解释给她听吧,这本来就是我应该给她的解释,这也是我们两人之间的事儿,让您老夹在当中操心算怎么一回事儿?您且梳洗更衣去吧。” 有些话听当事人亲口说,与旁人转述的,效果怎么能一样?诚意又怎么能一样? 这次小丫头心里还不定如何伤心如何痛苦,他还是亲自与她抚平的好。 常太医倒是好说话儿,想了想,觉得的确由韩征亲自解释更好,也就点了头:“那行吧,你自己说去。不过我还是要先去看看我小徒弟,倒是可以先替你敲敲边鼓,省得你待会儿又吃闭门羹,你且等会儿吧。” 往自己屋里更衣梳洗去了。 一时常太医梳洗完,便去了施清如屋里。 见她面色虽还有些苍白,精神也不大好,脉象倒是平稳,点头道:“到底年轻,底子好,已是好了大半了,要是今晚不再烧了,明儿再休息一日,后日便可以进宫当值了。” 施清如想到司药局如今正是缺人的时候,歉然道:“这两日只能让师父多受累了。” 常太医摆手道:“自家师徒,不说这样的话。对了,我刚回来就见韩征坐在咱们家花厅里,你还不肯见他么?你一直不肯见他,若真有什么误会,岂不也一直解不开,只能一直误会下去了?我觉着小徒弟你这样不好,有什么还是该当面说清楚,不然就真是要亲者痛,仇者快了,你说呢?” 第一百七二回 难以置信的喜当爹 施清如不知道该怎么与常太医说才好。 邓皇后那些话,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她都不可能再告诉第四个人,即便那个人是师父,她也不可能告诉他,那于督主来说,得多尴尬,多难堪? 遂只是道:“师父,我心里都明白的,您就别操心了。” 并不知道常太医已经什么都知道了,笑道:“我怎么能不操心呢,你是我徒弟,韩征是我心里亲近的晚辈,一个是手心,一个是手背,我得心多大,才能明知你们有误会了,还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什么都不操心?” 顿了顿,“不过‘不痴不聋,不做阿翁’,到底是你们自己之间的事儿,旁人也管不了,毕竟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师父还是有一句话要说,这两人之间,最重要的便是信任,是有什么便说什么,绝不藏在心里,自己猜忌怀疑,那样再深的感情,都要慢慢的消磨光了,——你是个聪明孩子,我相信定然不会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的。” 施清如心里一紧。 她还真想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若无其事的将事情混过去了,也就算了,那样便一切都与之前一样,督主仍是那个督主,她仍是那个她,他们之间的感情也依然如旧,什么都不会改变了。 可,那样的自欺欺人,真的是她想要的,也是督主想要的吗?有了第一次自欺欺人,以后会不会再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终于变得不堪一击,岌岌可危呢? 现在常太医的话,算是给她敲了一记警钟,让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有些头是不能开的,一旦开了,就回不了头,注定只恨悔恨了! 施清如片刻才郑重的点了头:“多谢师父教诲,我会牢记于心,好生斟酌的。” 常太医满意的“嗯”的一声,“这就对了,那师父就再多嘴说几句啊。师父早年曾游历全国各地,这你是知道的吧?当真是什么都见遍了,有为了争灌田的水打得你死我活的壮汉;有为了养活自己和孩子,只能倚门卖笑的寡妇;甚至还有为了争一口吃的,与野狗打做一团的乞儿……哎,说到底,都是为了活着,不然谁肯那样作践自己,谁又不愿意好好儿的、体体面面的活着呢?可活着就已经那么难,各有各的不容易了,又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体面不体面?这便是‘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由来了。” 说完见施清如若有所思,继续道:“师父告诉你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知道,在生死面前,其他的一切真的都不重要!何况,那些你认为很重要的东西,可能只是一场误会,那你的自苦自怨岂不是都白费了?好了,师父说完了,肚子饿了,用膳去了,我瞧韩征那样子,肯定今儿一整日都没好生吃东西,我这便让他与我一起吃。等他吃好了,你也吃好了,有什么话你们再当面说清楚,别弄得我老头子一天天已经够忙了,还要操心你们两个冤家,是想累死我啊?” 施清如让常太医说得羞愧起来,忙道:“都是我不好,让师父操心了。” 常太医白了她一眼,“光嘴上说自己不好有什么用?得改啊。好了,我走了,不对,还有一句话忘了说了,相信你自己的眼光和判断,相信你自己的心,若韩征真有那么不堪,你当初能那么义无反顾吗?好了,这次是真说完了,真走了,再不走我自己都快要被自己啰嗦死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人也已经在门口,眨眼便消失在了门后,施清如连招呼桃子替自己送一送他都来不及。 索性也不送了,反正都是自己家里,犯不着来那些虚的,而是沉思起常太医的话来…… 另一边,常太医回到花厅里,见韩征面上倒是仍看不出任何焦灼来,可眉间的“川”字,却暴露了他此刻的真正内心。 常太医也不说别的,直接吩咐下人上菜,一面与韩征道:“先别想旁的,陪我老头子吃了饭再说,省得你那破胃又出问题,你是知道我向来最见不得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的。” 韩征哪有心情吃东西,听得常太医又说:“便你不吃东西,我小徒弟还要吃呢,怎么也能半个时辰后才能见你,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把这时间用来吃饭不是正好?多大点事儿啊,不是天塌下来都面不改色,泰山压顶都不弯腰的么?拿着!” 只得坐下,接过了常太医递给他的筷子。 心里暗自苦笑,他的确可以天塌下来面不改色,泰山压顶不弯腰,可那小丫头在他心里,是比天、比泰山更重的存在,他没亲身经历过的人,怎么会懂,还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奈何常太医不停的给他夹菜,还威胁他:“不吃完我就让我小徒弟不但今儿,接下来五日都不见你!” 韩征只得不停的吃,不知不觉,已是吃了个七八分饱。 常太医这才满意了,让人撤了残席,又上了茶来,方与韩征道:“吃了茶就见我小徒弟去吧,她应该愿意见你了。” 他说了那么多,总得给小徒弟一点消化的时间才是,现在韩征过去应该正正好,——他可真是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啊! 韩征见常太医不再拦自己了,吸了一口气,拱手冲他无声一礼,便出了花厅,大步往后面施清如的屋子去了。 却是离施清如的房间越近,他便走得越慢,等终于进了她的院子时,已是慢如龟速,有了一种类似近乡情怯的心情。 万一清如仍不肯见他,或是终于肯见他了,却不肯相信他的说辞呢,毕竟邓皇后的胡言乱语可以说是一面之词,旨在挑拨离间;他的话同样也是一面之词,且攸关自己,自然是怎么美化怎么来,她也自然有不信的权利。 但他又不可能与邓皇后当着她的面儿对质,且不说那疯子未必肯配合,就算她肯配合,焉知清如不会以为那疯子是被迫的? 这可真是天降横祸,不,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邓皇后那个疯子一手搞出来的人祸,他白日里怎么就没掐死她呢! 彼时天已擦黑了,不日就是中秋佳节了,天也是越黑越早,越黑越快,偏月亮又还没到时间出来,于是天很快就黑透了。 施清如在房间里等来等去,却都没等到韩征敲门叫门,要不是清楚听到了他来时的脚步声,而他的脚步声,她是绝不会听错的;又没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甚至还能透过廊下灯笼发出的光,看到他投在窗户上的影子,她都要以为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了。 又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时间,施清如的耐心终于告罄,几步上前猛地一把拉开了房门。 就见韩征曲着白皙修长的手指,想是正打算敲门,她把门一拉开,他猝不及防,差点儿敲到了她脸上,忙把手放下了,又惊又喜道:“清如,你、你终于肯见我了吗?” 施清如有些无语,“我一直在等督主敲门啊,可一直等,一直等都等不到,我要是现在不开门,你是不是打算犹豫到天亮啊?” 自来那般果决,那般雷厉风行的一个人,怎么忽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 韩征摸了摸鼻子,“我不是马上就要敲了吗?” 虽然他已‘马上’很多下了。 施清如小声嘀咕着:“真马上能敲就怪了。”让了韩征进屋,“督主进屋一边吃茶,一边说话儿吧。” 韩征便随她进了屋里,见她一身家常衣裙,头发也只简单挽了个纂儿,不过两日,便分明清减了好些,好在是气色精神都还不错,这才心下稍宽,随她到宴息处落了座。 施清如便动手给他斟起茶来,一面道:“督主要是犹豫到天亮,或是你敲了门,我还是没给你开,你预备怎么着?继续等不下去不成,毕竟我还在生气伤心呢,生气伤心的人是没有理智的,才不会去管别人呢。” 韩征让她说得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喝了一口茶,才道:“我打算敲门后,你若还不给我开,我就、就等你熄灯后,把门悄悄给弄开,或者把窗户弄开,总之只要有心,终归能进来的。” 施清如轻哼了一声,“那督主倒是想得挺周全。既然督主这般想见我,肯定是有话要与我说,说吧,我洗耳恭听。” 韩征见她神色平和,道:“你方才说‘生气伤心的人是没有理智的’,那你现在还生气伤心吗?我已经问清楚皇后到底都与你胡说八道了些什么了,我可以解释的。” 施清如点点头,“那你解释吧,我听着呢。” 韩征抿了抿唇,这才开了口:“我与皇后,绝不是她说的那样。我当年在她宫里只待了半年,便去了御前,再去了司礼监,便是在她宫里那半年,我也几乎没单独与她相处过,从没越过雷池半步,我尽的都是自己的本分,她胡说八道的那些、那些……更是绝没有过的!我虽自进了宫起,就一直被教导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无论做了多么丑恶肮脏的事,只要最后我是胜利者,所谓真相,便只能由我来书写,由我说了算,一切都可以被湮没在时间的长河里。” “我也的确做过很多不择手段的事,但要我出卖自己,却是绝不可能,我与生俱来的傲气和傲骨不允许我那么做,纲常伦理也不允许我那么做。当然,无风不起浪,若我连一句似是而非的暧昧话都没与皇后说过,只怕她也不会平白生出臆想,平白这般自欺欺人得久了,便自己都当是真的了,这一点,我没打算瞒你。可也仅此而已,且那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虚与委蛇,若你因此不能原谅我,也是我罪有应得,我只能慢慢的以真心和实际行动,来慢慢求得你的原谅了。” 施清如方才其实没开门见到韩征以前,心里已经不生气,也把什么都想通了。 师父说得对,在生死面前,其他都不重要,督主年纪轻轻就爬到了如今的高位,不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怎么可能? 天上不会掉馅儿饼,也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世上很多人仅仅只是为了活着,已经那么难了,督主要做的还是那样的大事,只会难上加难,便是真不得已做了一些违背自己意愿,却能达到目的的事,又怎么样? 何况他还未必就真那么做了,他就如天上的明月山间的清泉一般,自有自己的骄傲与风骨,所以才能让师父那般的信任他,怎么轮到她,反倒不信任他了?那岂不是在说自己眼瞎心盲吗! 所以韩征其实解不解释,都已经不重要了。 当然,他能解释,事实也证明原来真是自己想多了,中了邓皇后的挑拨离间之计,施清如还是很高兴的。 高兴之余,又忍不住有些惭愧与内疚。 片刻方小声道:“该说原谅的人是我才对,竟然那般轻易就中了皇后的计,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和判断便罢了,竟还不相信督主的人品与风骨,该请求原谅的人是我才对!” 至于那些似是而非的虚与委蛇,在皇宫那个大染缸里,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任是谁都早没命了,便是她如今日日在宫里,不也免不得日日与人虚与委蛇,面对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面孔吗? 韩征忙握住了她的手,眉眼不自觉舒展开来,“如何怪得你,皇后说得那般笃定,换了谁心里能不怀疑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你要是真一点都不怀疑,一点都不醋妒难过生气,我反倒更要慌了,那岂不是意味着,我在你心里并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你这醋坛子打翻得好,打翻得妙啊。” 说着把施清如的手放到唇边吻了一下,“就是你这样白病一场,我心痛得很,所以下次你要是再打翻了醋坛子,千万别憋在心里,甚至生生把自己被憋病了,你就直接去司礼监找我,当面把话都说清楚,然后该骂我骂我,改打我打我,不就天大的气儿也尽消了吗?” 施清如等不到他话说完,已红着脸嗔道:“谁打翻醋坛子了,我就是、就是……一时间有些过不去那个坎儿,一时间钻了牛角尖而已。再说了,谁敢骂你打你啊,堂堂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骂你打你,是不想要命了吗?” 心里越发的羞愧了,督主半点没生气她对他的不信任,那不止是对他们感情的不信任,更是对他人品和风骨的不信任,都半点不生气,反而还要宽慰她,心疼她,她可真是太不应该了! 韩征笑起来,“别人骂我打我,自然是不想要命了,你要怎么骂我打我,却都是使得的。我记得早年恍惚听人说过,耳朵软的人都惧内,我那时候还不信,我耳朵天生就软,可我怎么可能惧内?如今方知道,原来是真的,不信你摸摸我耳朵,是不是软得很啊?” 一面扯了施清如的手去摸他的耳朵。 施清如也已忍不住笑起来,“哪有人这样埋汰贬低自己的,让人知道了,岂不是太堕督主的威风了?” 见他满眼的血丝,又忍不住心痛起来,“昨晚督主亲自照顾了我一整夜,我今儿都听桃子说了,偏我还一醒来就给你脸色瞧,赶你出去,都是我不好,你且先回去好生睡一觉吧,有什么话,我们以后再慢慢说也不迟。总归类似的事情,绝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以后我一定无条件信任督主,不论何时何地,都无条件的信任!” 韩征笑道:“清如,有你这句话,真的什么都不重要了。我也一点都不累了,再陪你说会儿话,再回去歇息也不迟。” 说着,轻轻扯了她起来,坐到自己怀里,才又道:“你也别觉着惭愧内疚之内的,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你得理直气壮的享受我对你的所有好,在我面前,想发脾气了想挑刺儿了,你就只管发只管挑便是,那是你在我面前才有的特权,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施清如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心里简直软成了一滩水,片刻才低低“嗯”了一声。 二人都没有再说话,屋里却渐渐有温情在流淌,彼此的心在经历过风雨的洗礼后,也靠得更近了。 良久,施清如才想起问邓皇后如今怎么样了,“她真的是病得不轻,再这样下去,还不定会疯魔之下,又做出什么事来!” 韩征冷笑道:“所以她以后没机会再发疯了,皇上已晋了豫妃为豫贵妃,代掌凤印与六宫大权,至于皇后,既身体不好,以后便只安心待在凤仪殿静养即可。” 没了再继续作妖的机会,邓玉娇也指婚给了安昌侯府的二公子,亦即意味着邓皇后也没了作妖的动力,想来她应当能消停了。 如此他还是愿意留她一命,也愿意让宁平侯府继续存在下去的,不然就真怪不得他无情了! 施清如点头道:“那她应当能消停很久了,不过我瞧着她那架势,对你应当还是有几分真心的……” 说着一把掐住了韩征的脸,“都怪你这张脸长得太招蜂引蝶了,如今就我知道的,已经有丹阳郡主和皇后了,我不知道的,还不定有多少,就更别提那些一提到你就脸红心跳的宫女们了。都说红颜祸水,如今我才知道,原来男人长得好看了,一样能成为祸水!” 他如今对外的身份还是太监,除了他们师徒,压根儿没人知道他的秘密,要是再让那些女人知道了他的秘密,岂不更得疯狂了? 看来她只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才能护好自己的男人了! 韩征任她掐,笑道:“所以你更得看好了我,别让我被那些狂蜂浪蝶给生吞活剥了啊,不然吃亏的还不是你?” “可不是么,那我可亏大了,不行,我以后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着你才是。” “真的十二个时辰都守着我?那敢情好,我今儿便可以不用回去,就在这里睡了。” “你想得倒是挺美……” 翌日,施清如仍没进宫去,继续留在家里将养,倒不是她不想去,而是韩征和常太医都不许她去,让她必须在家再将养一日。 哪怕她说自己已经大好了,她也的确大好了,本来她此番就是心病,心情一好,身体自然也好了,也通没有用,只得又在家待了一日。 如此到得傍晚,韩征又来看她了。 施清如不由有些惊讶,“不是说今晚要留在宫里,没空过来吗?怎么又来了?” 韩征不答反问:“怎么你看见我一点都不高兴,不惊喜呢?” 换来施清如的白眼,“我哪里不高兴不惊喜了?难道非要我载歌载舞的夹道欢迎,才能表达我的高兴与惊喜不成?” 韩征笑起来,“逗你玩儿的。身体可已全好了?” 施清如学他的样子不答反问,“你看我的样子,像是没好的吗?晚膳想吃什么,我让她们做去,今儿厨房炖了润肺降燥的酸萝卜老鸭汤,再添几个菜,等师父回来,就可以开饭了。” 就要招呼桃子进来吩咐。 韩征却摆手道:“先别急,我有事情与你说,坐着我们慢慢儿说,一时半会儿间只怕说不完。” 施清如闻言,便知道他应当是有很重要的事要与自己说,所以才特地跑了这一趟,忙坐到了他对面,“督主说吧,我听着呢,是不是需要我做什么?放心,我肯定能做好的。” 韩征见她只差拍着胸口打包票了,失笑道:“哪有什么需要你做的,我如果都做不到的事,你确定你能做到?……好好好,是我失言,你会给人治病,我就不会,下次再不说大话了。” 施清如这才满意了,“知道就好。说吧,到底什么事儿,看你的样子,应当不是坏事才是,难道是好事?” 韩征“咝”了一声,“我觉得是好事,就怕你不觉得,行行行,我不卖关子了。这不是前儿施家人当街拦下你们师徒的马车,弄得大家都很不高兴吗?我就想着,搜集齐了施家和常宁伯府的罪证后,把两家都抄了家,再远远儿的流放了,以后便再不能给你添堵了,所以着了人去分头查两家,你猜最终查出了什么来?” 施清如心砰砰直跳,都想拧人了,“不是才说了不卖关子了吗,你倒是说啊,到底查出了什么?” 韩征忙道:“我不是卖关子,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说。简而言之,就是张氏嫁给施延昌后生的那两个孩子,原来都不是施延昌的,而是常宁伯的!” “你说是谁的?”施清如目瞪口呆,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韩征道:“我刚开始也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毕竟事情太匪夷所思了一点,不过那两个孩子不是施延昌的,而是常宁伯的,却是千真万确,做不了假的,常宁伯与张氏私下往来的一些‘密信’如今就在我手上,铁证如山,所以你不用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 施清如却仍是满脸的难以置信,“可、可张氏和常宁伯是亲兄妹啊,就算不是一母同胞,也是同一个父亲所生的亲兄妹,这也太、太、太……” 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那可是乱伦,不但乱了伦常,还生下了两个孩子来,张氏和常宁伯可真是有够寡廉鲜耻的! 韩征冷笑道:“那些大户人家表面光鲜亮丽,满口的仁义道德,实则私下里不知道多肮脏糟污,只不过都捂得死死的,没有为人所知而已,可又怎么瞒得过我东厂的耳目?但就算如此,这兄妹两个也实在无耻恶心得超过了我的底限!” 施清如仍回不过神来,下意识问道:“那他们兄妹两个的奸……那啥不正当关系,维持了多少年了?” 话一出口,便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既然施宝如和施迁都是常宁伯的孩子,自然他和张氏的奸情至少在张氏嫁给施延昌之前,便已经开始了,她还问维持了多少年,岂不是多此一问么? 甚至想得更深入一点,当年张氏那般着急与施延昌成亲,只怕就是因为那时候她已经怀上了施宝如,怕再拖延下去,肚子会遮掩不住了,才会那般着急的也未可知,——那施延昌岂不是喜当爹不算,还早就头顶一片轻轻绿草原了! 也就不怪常宁伯一直以来都对张氏那般的维护,别说只是对待一个庶妹了,便是对待自己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绝大多数兄长且做不到那一步。 常宁伯却又是帮施延昌谋官,又是帮扶张氏过日子,又是给张氏撑腰张目的,甚至在张氏和陈嬿算计了张慕白后,还一力做主让张慕白退了原先的亲事,改娶了陈嬿,通不管会不会因此影响张慕白和自家的名声,也不管会不会弄得自家后院失火,家宅不宁。 原来都是因为他与张氏早不是寻常的嫡兄与庶妹的关系,而早就勾搭成奸,甚至孩子都生了两个,都养到如今这么大了! 想着,不免又想到了当初她随张氏去常宁伯府时,有一次曾见张氏不见了一会儿回来后,连头上首饰的位置都变了;还有她当初乍然听得林妈妈向她卖弄陈嬿马上就要嫁进常宁伯府做二奶奶后,心里滑过的怀疑。 如今回头再看,原来那些怀疑都不是她多心,而是张氏真的有问题,且还是大问题。 那么,二人素日幽会的地点,便也不用另找,势必就是常宁伯府了,倒真是任谁都不会怀疑,毕竟兄妹关系便是二人天然的屏障,谁无缘无故,会去怀疑一对亲兄妹竟是奸夫**? 常宁伯府大门一关,常宁伯便是最大的,连常宁伯太夫人都要听他的,谁又敢去管他的事儿呢? 韩征见施清如已反应了过来,也就不用再回答她了,径自道:“清如,我之所以告诉你此事,就是想问你是个什么意思,是要当不知道一般,直接按原计划,把两家人都远远的流放了?还是把事情捅破了,让他们先狗咬狗,咬得头破血流后,再抄家流放?” 不管怎么说,清如都姓施,又不能割肉还父,那总得先问过她的意思才是。 施清如见问,想了想,道:“自然是要先把事情捅破了,让他们先狗咬狗,咬得头破血流后再说了,指不定到时候不用我们出手,他们已都同归于尽了呢?那我们可就省事儿,也不用脏手了!” 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心里便只余解气与痛快了。 当年施延昌迎娶张氏时,心里不定多受宠若惊,多喜幸吧?施家其他人也是一样,就因为张氏伯府千金的身份,便连她是寡妇也顾不得,更顾不得她娘对施家和施延昌多年的恩情,活活毒死了她,全家人都是帮凶! 那当年有多受宠若惊,如今知道自己戴了这么多年的绿帽子,两个孩子都不是施家的种,施延昌与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势必就有多愤怒多怨恨。 何况他们与张氏还早因同住一个屋檐下,都厌恶极彼此,早乌眼鸡似的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了,再有这么大一个仇恨做引线,做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后果会如何,简直不敢想啊,——可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题外话------ 感觉大家都不爱我了,没留言没票票没么么哒,累觉不爱…… 第一百七三回 剩王八 韩征见施清如对施家并不留情,虽然早猜道多半会这样,毕竟施家上下实在太恶心,就前几日,都还才恶心了她一回,她哪怕碍于血缘,自己做不到对他们赶尽杀绝,看他们咎由自取却应当是很乐意的。 但没听她亲口这么说之前,依然不能放心,他总不能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儿,——如今总算是可以放心了。 因说道:“那我今晚便着人把那几封密信分头送给施延昌和常宁伯夫人去,明日两边应当都能上演大打出手的戏码了。不过施家小,又人少没规矩,一闹起来应当很快就能阖家尽知;常宁伯府却规矩大得多,就怕这样的丑事一出,常宁伯夫人会胳膊折在袖里,反替常宁伯遮掩,还是别把信直接送给常宁伯夫人了,还是让阖府都知道了,她最后才知道的好。” 施清如没见过常宁伯夫人,但因她是张慕白的娘,天生对她生不出好感,自然也不会同情她此番的遭遇。 只道:“总归督主看着办吧。呵,当初金氏便是因与人通奸而被沉塘的,两个儿子也是别人的种,施家白替别人养了近十年的儿子,如今又证实张氏也与人通奸,施迁一样不是施家的种,想必比之施延昌,施老太爷和施老太太的脸色会更精彩!” 以往她还觉着老天爷不开眼,迟迟不肯降下报应给作恶之人,如今方知道,原来老天爷早就已降下报应了,只不过她至今才知道而已,还真是有够令人惊喜与痛快! 韩征多体贴的人啊,闻言立刻道:“放心,我让小杜子亲自办这事儿去,从头到尾都亲眼见证,回头才好一字不漏学给你听一遍,你回头也好学给伯母听去,以告慰她于九泉之下。” 施清如笑起来,“那我可就等着了,肯定会很精彩。” 想必她娘泉下有知,也一定会觉着解气与痛快的。 次日一直睡到交午时,又在书房一夜宿醉的施延昌才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只觉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喉咙也干得快冒烟儿了。 然而接连叫了好几声:“来人,老爷我要喝水,快来人——”,都没有任何人进来。 无奈之下,他只能强忍头晕与恶心,从榻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走到了桌前,打算先喝点水,待自己缓过来后,再找下人……哦,不,是找张氏的麻烦去。 因为就在日前,张氏已把施家除了她自己陪嫁以外的所有下人,都卖光了,以致偌大一个家里,如今就只十几个下人,当真是处处都缺人手,他不找她这个主母的麻烦,倒要找谁的麻烦去? 却不想桌上的茶壶里竟然一滴水也没有,施延昌喉咙干痛,太阳穴也更痛了之下,心里的火气也更大了,连外裳都顾不得披一件,便往门口冲去。 张氏实在太过分了,他就算丢了官,功名却还在,只要好生费心打点,还是大有希望再授官的,她至于那么斤斤计较,打着‘节省开支’的旗号,把下人都卖光,让他和他爹娘兄弟的生活水平都一落千丈吗? 她那么多嫁妆,给自己的丈夫和公婆小叔子花用一点怎么了,当年祝氏嫁妆连她的一半儿都没有,尚且一直养着他们全家人呢…… 施延昌的脚步在他猛地拉开了门后,忽然顿住了。 因为他忽然看到,地上有几张纸,乍一看上面还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儿,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在好奇与疑惑的驱使时,他弯腰捡起了那几张纸,然后看起最上面那一张上写的字来,开头便是:“卿卿窈娘见字如晤:自前日一别,吾心甚念……” 字迹十分的熟悉,赫然是他大舅子常宁伯的笔迹,‘窈娘’则是张氏的闺名,可他大舅子怎么会给他老婆写这样的信,他们可是兄妹,一定是自己弄错了,一定是的! 施延昌如遭雷击,脑子已是乱了,几乎一目十行的看起接下来的内容来,看完了一页,忙又看下一页。 这一次却是张氏的笔迹了,除了有与常宁伯那一页一样一些露骨的调情话以外,张氏在信中还提到了施宝如和施迁,说怕两个孩子久不见生父,感情会生疏,所以打算不日带了姐弟两个回伯府去小住,让常宁伯看着安排。 再下一封信,仍是张氏的笔迹,对常宁伯那如火的思念,简直溢于笔端,是施延昌完全想象不到的,在他心里,张氏从来都是端庄自持自矜的,万万没想到,她还会有那样放荡的一面…… 再再下一封信,又是常宁伯的了,没有别的内容,只有一首不堪入目的淫诗:“可怜睡龙猛惊醒,却无洞穴暂栖身……” 施延昌脑子嗡嗡作响,近乎是自虐般的看完了所有的信一遍不算。 随即又从新开始,一页一页又看了一遍,才不得不麻木的接受了摆在眼前的残酷事实:他的老婆与他的大舅子,早就勾搭成奸了,且给他戴了多年的绿帽子不算,连一双儿女,都不是他的,他白白当了这么多年的剩王八,白白给他的大舅子养了这么多年的野种! 至于他们是几时勾搭成奸的,也不用问了,必是在贱人嫁给他之前,便已恋奸情热,珠胎暗结了,所以才忙忙找了他这个冤大头来接手,以免贱人肚子大起来后,遮掩不住,身败名裂。 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真是把他算计得明明白白啊! 施延昌忽然拿好信纸,便大步往张氏的正院走去,离张氏的院子越近,他的脑子反倒越清醒了。 那些信纸一看就不是同一时期的,张氏应当是不敢都收起来,以免天长日久露了马脚的,所以她手里的,应当都是看过就处理掉了的,那这些信纸的出处,势必就是常宁伯那儿了。 可这些东西便是常宁伯在自己家里,势必也会收得很隐秘,怎么会平白无故跑到了他书房来? 那肯定是有人安排的,旨在挑起他的愤怒,让施家和常宁伯府两败俱伤,甚至连那个人是谁,施延昌都据这神不知人不觉的路数,心里大致有谱了,他这些日子是因自暴自弃颓得快废了,却还没傻。 然就算知道是有人存心算计,居心不良,他依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怒火和愤恨。 他今儿不要了贱人的命,不要了两个贱种的命,他再不活着! 施延昌就这样一阵风似的冲进了正院,冲进了张氏的正屋。 张氏正与林妈妈收拾东西,且主仆两个收拾东西不是一日两日了,事实上,正院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早已让林妈妈带了人,悄悄儿转移到了张氏新买好的一所宅子里去。 等过几日所有东西都搬完后,张氏便会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也搬到新宅子那边了,那些所谓被她‘全卖光了’的下人,也早转移到了那边去。 至于这边的旧宅子,反正房契一直在张氏手里,她打算过一阵子,便把宅子给低价卖了。 届时施家人都无家可归后,又找不到他们母子,除了回桃溪去,别无他法。 而回桃溪天高水远的,谁就能担保路上不出个什么“意外”呢? 等施家人除了施兰如以外,都死绝了,她再替他们发了丧,自此便可以安心当自己的寡妇,安心抚养一双儿女,待将来儿女都有了出息后,自然好日子都在后头。 所以连日来张氏都没再管过施延昌和施家人,由得他们想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终归都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少时间了。 何况因为施延昌丢了官,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施老太爷和施老太太都不敢触儿子的霉头,又想着将来他要起复,只怕少不得常宁伯府出力,自然不敢再跟以前似的没脸没皮豁出去,是以施家连日来其实都还算得上清净。 而张氏想到真正清净的日子马上就要来了,心里那口一直梗着的郁气,总算稍稍顺畅了几分。 不想就见施延昌衣衫不整,面红脖子粗,满身酒气的进来了,张氏立时满心的厌恶,冷冷道:“老爷来干什么?我这儿正忙着,老爷还是别处去吧,来人,送老爷出去!” 既然施清如那小贱人已是彻底六亲不认,指望不上了,那她自然也不必委屈自己再忍受眼前这个除了吃软饭,什么本事都没有,还无情无义无耻的渣滓! 林妈妈也早对施延昌厌恶至极,给……提鞋都不配的东西,当年她家太太真是瞎了眼! 忙招呼外面的下人:“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进来好生送了老爷出去……” 话没说完,就听得施延昌已冷冷道:“你们主仆不怕贱人的奸情弄得人尽皆知,就只管让所有人都进来便是,反正下贱淫荡的人又不是我,与奸夫生下野种的人也不是我,我是苦主,有什么可怕的!” 张氏与林妈妈不等他把话说完,已赫然都是大惊失色,你看我我看你的,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脑子里不约而同只剩下一个念头,完了,她们最大的秘密终于还是曝光了! 施延昌见张氏与林妈妈瞬间白了脸,满脸都是被戳穿谎言后的心虚与慌张,本就怒火中烧,这下更是怒火万丈。 难怪林妈妈从来不尊重他,因为在她心里,他压根儿就不是张氏真正的丈夫,不是张氏儿女真正的父亲,不是她的男主子,她自然犯不着尊重他! 施延昌越想越想,上前便猛地给了张氏一记耳光,“贱人!连自己的大哥都能勾搭,还与自己的大哥生下了一双野种,连禽兽都做不出这样恶心的事儿来,你们却做了,还一做就是这么多年,你们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喘了一口气,冷笑继续骂道:“你就那么下贱,那么淫荡吗?当初你前头那个死鬼才死了多久啊,你就耐不住寂寞,等不及要爬男人的床,甚至是自己的大哥也在所不惜,你怎么就那么贱呢?还是你们这对奸夫**早在你初嫁之前,就已经勾搭成奸了,你前头那个死鬼也跟我一样,是个冤大头,陈嬿其实也是你们这对狗男女的野种?你们这对狗男女可真是贱出天际了!” 张氏被打得半边脸火辣辣的痛,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带着一双儿女搬出去了,自然不愿在这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 这样的事儿一旦曝光,她和大哥势必都将身败名裂,那她的儿女们以后可要靠哪个去? 惟今之计,只能咬死不承认了……想着,忙捂着脸看向林妈妈,冲她几不可见使了个眼色。 林妈妈的想法与张氏一样,惟今只能咬死牙关不承认了,只要她们不承认,老爷又没有真凭实据,自然奈何不得她们了。 因忙上前挡在了张氏之前,怒声道:“老爷这是做什么,昨儿喝的酒还没醒吗?又是动手打太太,又是胡说八道的,我看老爷不止是醉得不轻,是压根儿就把脑子醉坏了吧?这次便罢了,太太体谅您才丢了官,心情不好,就不与您计较了,要是再有下一次,您可就别怪太太不念多年的夫妻情分了,还请老爷即刻出去!” 施延昌见林妈妈还敢替张氏狡辩,怒极反笑,“我到底是不是胡说八道,你心里很清楚,贱人心里更清楚!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主仆两个都一样的巧舌如簧,睁着眼睛说瞎话,真以为你们咬死了不承认,我便会信你们,便奈何不得你们了吗?两个野种可就在这院子里呢,到底是谁的种,一验便知,岂容你们抵赖!” 林妈妈想到住在东西厢房的施宝如与施迁,惟恐正房动静大了,会惊动了姐弟两个,让他们受到惊吓。 忙压低了声音:“老爷为什么忽然就胡说八道起来?可是听说了什么浑话?好歹老爷也学富五车,年纪也这么大了,怎么竟连基本的甄别能力都没有?伯爷可是太太的亲兄长,太太即便真对您不忠,也不可能与自己的亲兄长……,那可是乱伦,是有违人伦纲常的,太太和伯爷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何况太太自嫁给您以来,从来都对您、对这个家掏心掏肺,要不是有太太,您之前也不能做到五品,也不能有这么多年的好日子过啊,如今您却往太太身上泼这样的脏水,还动手打她,您的良心都被……给吃了吗?” 总归只要她们咬死了不承认,老爷便什么法子都没有。 他如今丢了官,是既没人脉又没银子,唯一的指望也就是伯府和伯爷了,他但凡还想要起复,都得捧着让着太太,难道还真敢怎么样不成! 施延昌却是越发愤怒了,冷声道:“原来贱人还知道那是她的亲兄长,你这老刁奴也还知道他们是乱伦呢?明知道是乱伦,还能一乱这么多年,还生下贱种来,如今事败了,也是毫不知错,竟还妄图倒打一耙,我真没见过像你们主仆这么下贱龌龊的人,简直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林妈妈见施延昌毫不示弱,继续道:“老爷还请慎言,须知‘恶言一句六月寒’,太太这些年到底对您如何,对这个家如何,别人不知道,你自己心里还不知道吗?那真是只差为您、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便是老太爷老太太进京后,那般的过分,太太看在老爷的面子上,照样忍了下来,尽足了为人妻、为人媳的本分。您却因为不知道打哪里听了几句浑话,就来质疑太太,往自己妻子身上泼这样的脏水,您到底是在恶心谁呢?就为了恶心太太,您连自己一并跟着恶心也在所不惜么?” 顿了顿,“我活了这么大,也真是第一次见到老爷这样上赶着要往自己妻子头上扣屎盆子,上赶着要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的男人,还真是大开了眼界!老爷就不怕哥儿姐儿以后长大了,知道了今日的事,会心寒,会恨您这个父亲吗?” 施延昌不想林妈妈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敢拿两个野种出来妄图打动他,直如火上浇油般,整个人都炸了。 飞起一脚便踹得林妈妈倒在了地上,才怒喝道:“我他妈上赶着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妈的,谁平白无故会这么做,会这样恶心自己?你这老刁奴,还敢拿两个野种来压我,真拿我当傻子冤大头是不是?当初那野种小丫头可是七月就早产的,如今想来,什么狗屁早产,分明就不是老子的种!可恨老子傻透了,蠢透了,竟被你们糊弄了这么多年!” 当年施宝如刚出生时,若真是早产的,就该比足月的孩子小得多,也弱得多才是,可她当时分明跟足月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可笑他当时仍沉浸在娶了伯府千金,眼看就要飞黄腾达了的喜幸里,虽曾小小的怀疑过,毕竟他此前已当过一次父亲了,却让张氏一说:“每家的孩子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视之,再说老爷又见过几个刚出生的孩子呢?”,也就忘到了脑后去,——他真是愚蠢到家了,活该当这么多年的冤大头! 林妈妈被施延昌盛怒之下一踹,痛得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也说不出话来了。 张氏无法,只得自己亲自对抗施延昌了,冷冷道:“老爷今日真是好大的威风,这是在外面再没有威风的机会和底气了,所以在家里便变本加厉么?我知道老爷心里想什么。前番老太爷老太太便一直撺掇老爷休了我,好霸占我的嫁妆,谁曾想我与前头祝氏不一样,不肯任你们拿捏,也有娘家可倚靠,只肯接受和离,让你们的奸计只能落空。你们便又想出了往我头上扣屎盆子的恶毒招数来,以达到霸占我嫁妆的目的,还真是为了钱财,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都做得出来呢!” “我如今只恨当初自己瞎了眼,这些年的掏心掏肺更是为了狗!不但我自己的掏心掏肺喂了狗,还累得我大哥和娘家也被你这样污蔑诋毁,简直就是丧心病狂!要不是我大哥,要不是伯府,凭你区区一个同进士,你以为你能三十多岁就做到从五品吗?那都是我大哥用银子和多年的人脉脸面去替你砸出来,都是我陪着笑脸苦苦哀求我大哥和母亲,才为你求来的,结果你就是这样报答我,报答我大哥的!” “不过也是,能做得出隐瞒妻儿,停妻再娶,甚至毒死自己原配这样无情无耻之事来的人,忘恩负义惯了的人,如今再忘恩负义一次,再倒打一耙一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本来你们一家子就从根子上都烂透了,自上而下没一个好东西,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施延昌让张氏一席连珠带炮似的话气得头顶直冒烟。 因为太气,虽有满腹的话要说,一时间竟然说不出来了,惟有涨红着脸,大口大口的剧烈喘气。 张氏眼见自己一击便逼退了敌人一大步,再接再厉又道:“既然你们姓施的一家子已经恶毒到这个地步,我也不能再自欺欺人,粉饰太平下去了,和离!施延昌,我要跟你和离,便是闹到官府,我也一定要和离!我要让你们一分我的银子都得不着,我还要给我的儿女改姓张,让他们与你们施家这辈子都再没有任何关系,如此也算是如了你非要往我头上扣屎盆子,非要怀疑自己亲生儿女是野种的愿,你满意了吗?” 如今秘密既已败露了,自然不能再拖时间了。 她必须立刻带了两个孩子搬出去,哪怕以后顶着‘二嫁竟也和离了’的名声,肯定比顶着‘苦命寡妇,连死两任丈夫,当真是命不好’的名声日子要艰难得多,也总比事情闹开了,要么她和大哥都身败名裂;要么就只能受施延昌这个无耻之徒一辈子要挟折辱,最后指不定还会被他弄死了他们母子三人强得多。 反正她也不打算三嫁了,名声好一点坏一点其实也没太大区别,权当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施延昌终于抖着唇能开口了,“贱人,你想和离,还想带走两个野种,光明正大的全身而退,简直就是想得美!我哪怕与你们同归于尽,也绝不会让你如愿!你也别再妄图颠倒黑白,指鹿为马,铁证如山,岂容你抵赖!” 说完自袖里抽出那几封信,劈头盖脸朝张氏扔了过去。 张氏一开始还不明所以,但冷笑着接过信纸才一扫,已是遽然色变。 这些信纸怎么竟、竟会落到了施延昌手里?它们不是早就该被大哥烧毁了吗? 哦,不对,她是曾无数次耳提面命让大哥一定要把二人往来的信件全部都毁尸灭迹,可大哥却每每都当面儿答应得好好的,一转头就给抛到了脑后去,每次都是‘你给我写的信我如何舍得烧,一封都舍不得啊,都想留下来,在看不到你,又想你的时候聊以慰藉,这也不行吗?’,还再四保证,一定会把那些信都收得除了他自己以外,任何人都找不到,让她只管安心便是。 她说的次数多了,自己也疲了,又见一直以来的确什么事儿都没有,也就懒得再说了。 甚至后来常宁伯让人特地来讨要他回给她的那些信,说都要好好保存起来,那可都是他们之间‘美好情谊的见证’,她觉得横竖都不会被人发现,这也是他们之间一种特有的小情趣,她亦基本都给了他。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些信竟然还是曝了光,且还落到了施延昌手里,当初她可真不该对大哥听之任之,更不该后来也跟着他一起胡闹,就该小心驶得万年船,把那些信都毁了,也让他毁了,不就不会有今日的祸事了? 然而如今就算说得再多,就算悔青了肠子,也已经迟了! 问题这些信的确都是她和大哥的笔迹,且只看信纸和笔迹的新旧程度,便能确定这些信的跨度经年累月,根本不可能往人为造假陷害上推,谁会平白无故花这么多年的时间来布局,就为了陷害她呢? 别说她了,连大哥也没重要到那个地步,甚至连这样强大的对手大哥都没有,常宁伯府在京城早已连被人当对手都懒得了! 何况信上的内容根本不是编得出来的,是都真实发生过、真实存在的,只要略一细查,便什么都一清二楚了,又岂是她咬死了不承认,就抵赖得了的? 这下可该怎么办…… 施延昌见张氏没被打的那半张脸白一阵青一阵的,再不复方才的镇定自若,理直气壮,心里那口气终于稍稍顺畅了几分,冷笑道:“贱人,这下你总抵赖不了了吧?可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平日在老子面前,装得一副贞洁烈女样儿,谁知道在自己的亲哥奸夫面前却是那般的淫荡龌龊,怎么着,是你的亲大哥更能满足你,还是与自己亲大哥偷情的快感胜过一切?真是妓院最下贱的妓女都没你下贱淫荡!” 张氏任他辱骂,就当没听见一般,心里已是方寸大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惟余满心的悔恨,要是当初她和大哥没有……可这世上哪来的后悔药? 当年张氏刚守寡回到常宁伯府后,其实并没急着再嫁的,打算好歹等陈嬿长大些后再看,若陈嬿能有出息,得嫁高门,她甚至不再嫁了,也不是不可以,横竖嫂子厚道,她手里也有产有钱,日子也不是过不下去。 虞夫人那时候也的确待张氏和陈嬿不差,但凡自己和张云蓉有的东西,都不会少了她们母女一份,还时不时的敲打下人,不许下人对姑太太和表小姐有半点不敬不恭。 反倒是常宁伯当大哥的,对庶妹和外甥女儿还没有妻子上心。 是有一次常宁伯太夫人病了,张氏夜间侍疾,常宁伯忽然去看望母亲,瞧见了猝不及避,衣裳有些凌乱,因而露出了一大截脖子和一小片胸脯的张氏,发现自己这个庶妹姿色虽平平,一身皮肉倒是难得的白难得的莹润,竟比二八少女都不差什么。 自那之后,常宁伯才对张氏母女好起来的。 却是一直找不到比张氏一身皮肉更让他动心的女人,得不到的又总是最好的,以致心里那见不得人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终于在不久后的某一日,战胜了理智与人伦纲常。 张氏至今都还记得那一日是自己嫡母的寿辰,虽不是整生,府里内外也摆了二三十桌酒,搭了一台戏,很是热闹。 她奉承应酬了嫡母和众家夫人一回,又陪着喝了几杯酒后,不胜酒力,且到底是寡居的身份,那时候陈嬿也还没出孝,她不好在酒席上多待,以免冲撞了,便带着女儿,先回了母女两个的居处。 谁知道稍后便有常宁伯太夫人屋里的一个丫头来请她,说太夫人让姑太太去前边儿帮着找一样东西。 张氏不疑有他,安顿好女儿后,便去了前面嫡母的屋子,她就住在常宁伯太夫人院子的后罩房,去前面自然方便,也不用带丫头婆子什么的。 不想她刚进了嫡母的屋子,门便从外面被人关上了,她意识到不对正要叫人,嘴又被人从后面捂住了,随即一张满是酒气的嘴便落到了她的后颈和耳朵上,那人嘴里还叫着:“好妹妹,真是想死哥哥了……” 第一百七四回 混乱 人命 张氏意识到对自己无礼的人是自己的大哥后,她心里那时候还知道人伦纲常和礼义廉耻,自然不从。 她素来知道勋贵人家私下都乱得很,什么扒灰的、养小叔子的、兄弟聚麀的……当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那些荒淫无度、不知廉耻的人做不出来的。 可她从没想过要与那些人同流合污,她哪怕生在淤泥里,长在淤泥里,也要做一株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 然她也不敢声张,大哥到底是一家之主,连母亲都要听他的,何况她还不是母亲生的,一旦事情闹开,她们母女在娘家可就没有容身之地,只能搬出去,以后孤儿寡母的,可要怎么活? 张氏惟有拼了命的反抗常宁伯,又踢又打又抓又咬又求的,眼泪流得比当初陈嬿的爹死时还要多。 可惜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哪里是常宁伯一个壮年男人的对手?常宁伯虽纵情酒色,祖上却到底是武将,家里子弟最基本的骑射功夫也还是在的,并不是那等同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于是终究还是被常宁伯给得逞了…… 张氏回到自己屋里后,足足哭了一整夜,她浑身的狼狈也瞒不住最亲近的林妈妈,主仆两个当真是抱头痛哭,却又不敢离开,怕出了常宁伯府后,会受更多的欺负,日子更过不下去; 且就算她们搬出去了,常宁伯当大哥的,就不能登门探望妹妹了?反倒比在府里时更方便,不是正中他下怀么? 惟有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只有以后越发加倍小心,不让事情再发生第二次了。 然在常宁伯府内,常宁伯便是天,又岂是张氏加倍小心,就能防得过避得过的? 之后愣是又被常宁伯给得逞了几次。 张氏便有些自暴自弃了,反正都反抗不了,何不享受呢? 平心而论,大哥之后对她也不差了,除了明面上好东西流水价一样送到她屋里,暗地里还又是庄子又是铺子的,那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摇钱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总要为自己母女留一条后路才是。 何况常宁伯还承诺,过两年会助她再嫁个好人家,让她挣个诰命夫人当,将来陈嬿的婚事,也都包在他身上,总之他绝不会‘亏待了自己的亲妹妹和亲外甥女儿’。 如此又是甜言蜜语又是实际好处又是许以未来的,张氏相信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忍不住动心的;更兼还有一层,常宁伯生得不差,还强壮有力,那方面实在比她那死鬼丈夫强出了不知多少倍,她两次过后,便食髓知味,体会到了一个女人真正的快活。 真要让她舍弃,以后再不能体会那欲死欲仙的滋味儿了,她还真有些舍不得…… 于是便与常宁伯将奸情一直持续了下来,兄妹两个得了空便幽会,且因常宁伯花样众多,张氏也早已是一颗熟透了的水蜜桃,加之兄妹乱伦偷情的刺激快感不是亲身经历过的,难以体会,兄妹两个每次都是尽兴之至。 奈何“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兄妹两个偷情的次数多了,再是注意避子,依然防不胜防,张氏竟有了。 常宁伯当然不想她生下来,一旦让那孩子生下来,便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且他也得好长时间不能碰张氏了,他可不愿意,他那时候已发现自己玩儿其他女人都没有玩儿自己的亲妹妹来得刺激尽兴了。 可张氏却坚持要把那孩子生下来,男人的嘴都靠得住,母猪也能上树了,她当然要防着将来大哥将自己玩儿腻了以后,便再不管她们母女的死活了,届时她上哪儿哭去? 还是得有个大哥的孩子才保险,他将来哪怕不管她们母女了,总不能不管自己的亲骨肉吧?何况孩子还是最有力的证据。 遂对着常宁伯又哭又求又撒娇的,说打掉孩子会对她的身体造成巨大的伤害,难道‘大哥真就舍得’云云,到底还是磨得常宁伯答应了她把孩子生下来。 可她一个寡妇,肚子忽然就大起来了,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偷人了,有奸夫了么? 那她照样在伯府住不下去了不说,还会弄得自己身败名裂,以后都没脸见人了,甚至还会连累女儿的终生,偏偏怀孕跟生病不一样,生病能装,怀孕却装不了,也掩不住,等将来孩子生下来后,就更掩不住了。 幸好关键时刻,常宁伯想出了一个好法子来,让她尽快找一个男人嫁出去,届时就说孩子是早产的,不就神不知人不觉的遮掩过去了? 正好那年是大比之年,进京赶考的举子不知凡几,要找一个没娶妻又家贫,一心攀高枝儿的举子并没难,伯府千金——哪怕是守了寡的伯府千金的名头,也足以唬住不少的外地举子,当这个现成的冤大头了。 要是运气好,没准儿那举子此番便高中了,张氏岂不是现成就是诰命夫人,名利都有了? 如此方有了之后张氏找上施延昌,并且如愿嫁给了施延昌那一出。 却在嫁了施延昌,并生下了施宝如后,张氏依然没有断了与常宁伯那见不得人的关系,一开始不是她不想,而是常宁伯不愿意,后来便是她觉得施延昌中看不中用,还是宁愿与常宁伯继续维持那见不得人的关系了。 不然常宁伯怎么会事事处处为她撑腰张目,对她比那些一母同胞的兄妹还要好得多? 张氏于是给施延昌收了通房,一月里至多也就与施延昌同房一两次,却隔三差五就要回一次娘家。 反正她是回自己的娘家,施延昌不但不会怀疑,反而喜闻乐见,不然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外乡人,还只是个同进士,不靠岳家,又要靠谁去? 如此在施宝如出生后不到两年,又有了施迁,施延昌倒是一下“儿女双全”了,只不过都不是他的而已! 还是近两年,张氏渐渐年纪大了,常宁伯玩儿腻了她,二人之间才很少幽会很少苟且了。 张氏也已打算带着这个秘密,待搬出去,再“料理”了施家众人后,一直到自己进棺材了,——万万没想到,秘密却这般猝不及防的暴露了,且是铁证如山,根本连回圜的余地都没有! 对了,还不知道大哥那边怎么样了,不会也暴露了? 大哥那边可千万暴露不得,那边家大业大,人多口杂,且虞氏那老贱人还是个再死板不过的人,一旦知道,一定会与大哥闹个天翻地覆,不可开交。 那大哥后院失火之下,哪还腾得出精力为她撑腰筹谋? 必须得尽快打探一下大哥那边的情况,尽快给大哥通风报信才是…… 施延昌见张氏一直不说话,眼珠却是转个不停,知道她一定正想着要怎么把眼前的困局对付过去,指不定还打着什么坏主意。 可惜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今儿都是没用的,他一定要休了她……不,他一定要把她和两个野种一起沉塘,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施延昌想着,冲张氏又怒骂道:“贱人,你怎么不说话?无话可说了是不是?老子当初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了你这个禽兽不如的荡妇!说,你和你那个禽兽不如的大哥素日都是在哪里偷情媾和?你这么淫荡,离了男人一日都不能活,在嫁给你前头那个死鬼男人之前,都是怎么过的?如今看来,肯定在那之前,你们就已经勾搭成奸了,连陈嬿都是你那个禽兽不如的大哥的种,对不对?可不对啊,陈嬿若是你奸夫大哥的种,怎么能嫁张慕白呢?那不也是乱伦吗?” 说着啐了一口痰到张氏脸上,怪笑继续道:“不过你们张家乱伦早已是家学渊源了,老子和娘都不是好东西,难道还指望儿女能是什么好东西不成?说不定你们张家的男人就好干自己的亲妹妹这一口,你们张家的女人就好被自己的亲哥哥干呢?那将来你和你奸夫大哥的一双野种你们做父母的,不是也不用担心了,完全可以自产自销,自给自足嘛,对不对?” 张氏哪怕知道今日之事善了不了了,对着施延昌依然做不到唾面自干,被他这样羞辱,仍觉得耻辱至极。 他施延昌算个什么东西,泥猪癞狗一般,竟也敢这样对他! 好容易才强忍住了满腔的怒火与耻辱,再扯了帕子胡乱擦了脸,恶心得一把把帕子远远扔开后,方看向施延昌冷冷道:“老爷从哪儿得来的这些东西?这些东西总不会平白无故从天而降,必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既然蓄意栽赃陷害,自然是谋划已久,天衣无缝,让人无从抵赖的。这样的手段,除了东厂,还能有谁?老爷日前才丢了官,宣侍郎亲口告诉的你是韩厂公吩咐的,那焉知今日之事,不也是韩厂公的手笔?毕竟他向来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只要能讨你那好女儿的欢心,光让你丢官算什么,不让你家破人亡,他岂能罢休?老爷还是别中了计,徒让亲者痛仇者快的好!” 总归她今日一定咬死了不能承认,等她带着两个孩子搬出去后,她管姓施的怎么想怎么闹,自有大哥会摆平他的! 施延昌没想到都铁证如山了,张氏还能狡辩,气得几欲喷火,上前便接连又给了她几记耳光。 打得张氏趔趄着摔倒在地后,方恨声说道:“贱人,你竟然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看来当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好,我这便抓了两个野种过来滴血验亲,等验出他们不是我的种后,我再活活摔死他们,看你还能嘴硬得下去不!” 说完转身便往外冲去。 张氏被他打得眼前金星直冒,耳朵嗡嗡作响,心里简直恨死了他,也恨死了自己为什么此刻不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大男人,那她便不会因为敌不过他的力气,只能被动挨打了。 又气又痛又耻辱之下,并没听清楚施延昌的话。 一旁林妈妈却听清了,惟恐施延昌吓到施宝如和施迁,更怕他盛怒之下,真会要了两个孩子的命,忙连滚带爬的上前,抱住了施延昌的腿,“老爷,你不能这样去见哥儿姐儿,会吓着他们的,等太太调查清楚了到底是谁在陷害她后,你发现怪错了人,可哥儿姐儿却已经被吓坏了,心痛后悔的还不是你自己吗?请老爷千万别冲动……啊……” 可惜再次被施延昌狠狠踹了一脚,剧痛之下,只能松开了手。 却仍不肯放弃,忍痛对着外面的下人喝命起来:“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拦住老爷,再赶紧带了哥儿姐儿回伯府去——” 外面的下人都已是张氏的心腹,听得里面吵得这么凶,虽然张氏没发话,都没敢进屋,如今瞧得施延昌满脸的杀气,却知道现下她们必须听林妈妈的吩咐,拦住他了,不然哥儿姐儿出个什么事,太太事后一定会生吞了她们! 于是忙都纷纷上前,劝阻起施延昌来:“老爷息怒,太太……” 却是话才起了个头,就见施延昌不知从哪里摸了把匕首出来,杀气腾腾看着她们道:“谁敢再阻拦老子,老子立马杀了谁!” 闪着寒光的匕首唬得众下人忙都散开了好几步,不敢再上前拦他了,这要是真被老爷给捅死了,老爷是主子,她们是奴才,主子杀奴才,杀了也白杀,她们岂不是只能白白送命了? 里面林妈妈已强撑着爬到了门口,见状忙喝道:“一定要拦住老爷!要是哥儿姐儿有个什么好歹,死的可就不是你们自己,还有你们全家了,都自己看着办吧!” 众下人闻言,脸都越发的苦了,这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她们可怎么办啊? 施宝如与施迁住的就是张氏院子的东西厢房,大家本就在一个院子里,素日便是动静稍大些,彼此都能听见,这也是张氏放心不下一双儿女,特地安排的,以便就近照顾他们。 倒不想往日的便利,成了今日的弊端,这么大的动静,施宝如与施迁在各自屋里又怎么可能听不见? 几乎是不约而同,都让各自的奶娘带着,到了正房这边来。 就见父亲正满脸凶相的持着一把刀,一看到他们,目光便立时要吃人一般,其他的姐姐妈妈们则是满脸的着急与害怕,显然是出大事了。 施宝如年纪到底要大些,瑟缩了一下,还是先强忍害怕开了口:“爹爹,您这是怎么了,有话儿好好说嘛,娘呢,娘——,林妈妈,你们人呢?” 弄得施迁也跟着她喊:“娘,娘,林妈妈,林妈妈——” 施延昌已凶神恶煞打断了他们:“不许再叫我爹爹,我不是你们爹爹!你们这对儿野种也不配叫我爹爹,没的白脏了我的耳朵!” 跟当初施二老爷发现施远施运不是自己的儿子时一样,今日之前施延昌有多疼爱施宝如与施迁,此刻就有多厌恶、多憎恨姐弟两个。 他竟然白白帮自己的大舅子疼了这么多年野种,白白替他养了这么多年野种! 施宝如与施迁何尝见过施延昌这般凶恶的样子,爹爹不是向来最疼他们的吗,反倒是张氏,素日对他们严厉得多,所以对施延昌这个“父亲”,姐弟两个虽相处的时间远不若张氏多,还是很喜欢他的,哪里会料到他会忽然翻脸? 唬得都哭了起来,“爹爹好凶,为什么这样对我们……娘,娘,你在哪里啊……” 张氏与林妈妈在里面听得两个孩子的哭声,心都要碎了,忙都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的跑到外面,将姐弟两个护在了身后。 张氏这才强忍剧痛与愤怒对施延昌道:“老爷今儿既然这般冲动,这般不可理喻,我也没什么可与老爷说的了,这便带了孩子们先行离开,等老爷冷静下来后,大家有话再慢慢说也不迟!林妈妈,我们走!” 剩下那些来不及收拾搬走的细软,她不要了就是,就当是施舍给姓施的一家子渣滓买药吃了,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 说完,张氏与林妈妈护着施宝如与施迁,让其他下人殿后,便往院门外快步走去。 奈何还来不及走到院门口,便见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一窝蜂似的跑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满脸惊惶不安的施兰如。 却是正院这么大的动静,如今施家人又少,安静得不得了,自然哪里动静稍微大点,其他地方都很容易能听见,自然也要赶来一看究竟。 施延昌还在后面大叫:“爹、二弟,把院门给我堵住了,不许贱人野种踏出去半步!” 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闻言,虽不明就里,还是立刻把院门给堵住了,也阻断了张氏和林妈妈企图立刻离开的路。 施延昌这才大步冲到了张氏母子主仆一行面前,赤红着眼睛狞笑道:“你们跑啊,再跑啊,今儿老子不同意,你们除非横着出去,否则休想踏出这个院门半步!” 一面说,一面还挥舞着手里的匕首,一副随时都可能杀人的凶相。 唬得被张氏牵着的施宝如和被林妈妈抱着的施迁都“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娘,我们好害怕,真的好害怕,爹爹到底怎么了……” 可把一旁的施老太太心痛坏了,若只是施宝如一个人哭便罢了,一个小丫头片子,她才懒得管,可她的宝贝大孙子也跟着被吓哭了,哪怕这个宝贝大孙子一点不亲近自己,素日祖孙连面都见得少,施老太太还是忍不住心痛。 立刻叱责起施延昌来:“老大,你干嘛这样一副凶相,没见把我大孙子都吓着了吗?乖孙子,不哭,到祖母这里来哦,祖母疼你……” 想着儿子起复还得靠着常宁伯府,又道:“不但吓坏了我大孙子,还吓着了媳妇和我大孙女,老大你到底是要干什么,是喝酒把脑子喝坏了不成?” 只当施延昌是喝醉了酒还没清醒,毕竟他浑身的酒味儿隔老远都能闻见。 施延昌见老娘不明就里,还护着贱人与野种,便是他爹和二弟,也一脸的赞同,肺都要气炸了,当下也顾不得丢脸不丢脸了,反正他如今早已没有脸面可言了。 直接恨声道:“娘,你别护着贱人和野种了,这两个野种根本不是我的孩子,而是常宁伯的!他们的贱人娘早在嫁给我之前,便已与自己的大哥勾搭成奸,珠胎暗结了,所以才会找了我当冤大头剩王八,我白白替这对禽兽不如的奸夫**养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你们叫我怎能饶了他们!” “什么?” 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都是勃然变色,“可这、这、这怎么可能?” 常宁伯那可是老大媳妇/大嫂的亲大哥啊,他们怎、怎么能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来! 但老大/大哥的神情也并不似是在说假话,何况谁会拿这样的事来开玩笑,谁会傻到平白无故往自己头上扣绿帽子? 可见是千真万确,绝没有弄错的可能。 施老太太震惊过后,已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起来:“这到底是作的什么孽啊,当初金氏那贱人便是偷人,偷人不算,还生了两个野种,让我们家白白替奸夫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如今竟然又……还偷的是自己的亲大哥,这世道到底怎么了?不是高门千金吗,怎么下贱起来,连自己的亲大哥都偷,连最下贱的**荡妇都比不上你这贱人!我们施家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啊,老天爷要这样对我们,你这贼老天,也太不开眼了……” 嘴上咒骂着老天爷,心里却是早慌了、乱了。 他们自家作过什么孽,她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难道,两个儿子都被戴了绿帽子,都帮着人养了多年的野种,到头来,他们家是什么都没落下,就是当年作的孽的报应吗? 施老太太哭了一回,骂了一回,不但不解气,心虚心慌之下,反而越发恼怒了。 猛地自地上爬起来,便要打张氏去,“你这贱人!连自己的亲大哥都偷,平时在老娘面前,还一副高贵得不得了的样子,呸,谁能想到,你私下里竟然这般的淫荡下贱,对着自己的亲大哥都能张开腿呢,你那骚x就那么痒,一时一刻都离不得男人啊?还折腾出了两个野种来,害我们家白替你们这对禽兽不如的奸夫**养了这么多年的野种,老娘今儿不把你打成烂羊头,再不活着!” 张氏让施老太太粗鄙至极的话骂得满心都是火气。 这家子最下贱的泥猪癞狗,要不是因为她,这辈子都不可能进京,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过,却半点不知感恩便罢了,还妄图在她面前作威作福,如今她不过犯了点小错而已,还敢对她喊打喊杀,她回头非要让他们都死无葬身之地,才能一消她心头之恨! 因一直恨恨的盯着施老太太,眼见她从地上爬起来,也有了防备,不待她扑过来,已拉着施宝如往一边一闪,施老太太扑空之下,摔了个狗啃泥,把嘴巴都摔破了,满嘴的血。 立刻又杀猪般的哭起来,“杀人了,杀人了——,你们父子几个就干看着不成,还不快活活打死了这贱人**,偷了人生了野种,还敢对婆婆下手,半点不知悔改,还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来的!老大,你倒是快动手啊,你手里的刀难道只是摆设不成?” 施延昌让施老太太哭得火气蹭蹭直冲脑门,知道张氏到了这地步都有恃无恐,不过是吃死了他忌惮常宁伯府,终究不敢把他们母子怎么样。 不止如今,这么多年以来,她也压根儿从来没看得起他过,所以才敢婚后还肆无忌惮的与常宁伯偷情,才敢至今都半点不知害怕与悔改,——简直就是吃定了他只会雷声大雨点儿小,其实什么都不敢做! 那他今儿少不得要好生证明一回自己,少不得要让贱人**知道,今儿便是他们母子三人的死期,他们死了也白死了! 念头闪过,施延昌已持刀上前,冲着张氏便狠狠扎了下去,“贱人,我现在便杀了你,看你还怎么狡辩,还怎么有恃无恐,以为有你那奸夫大哥给你撑腰,我终归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我现在就杀了你!” 张氏见他扑过来,唬得忙一把推开了施宝如,尖叫起来:“施延昌,你疯了不成,都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就喊打喊杀,就不怕回头杀错了人后悔吗?” 又喝骂众下人,“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不快上前拦住这疯子。” 一面骂,一面左躲右闪,奈何男女天生力量有差,一个不慎,便被施延昌在手臂上划了一刀,立时鲜血淋漓,痛不可挡。 众下人见状,便越发害怕,越发不敢上前了,都是女人家,哪里能是老爷一个大男人的对手啊,何况他手里还拿着刀…… 这一迟疑间,施宝如吓得哭得更大声了,施迁也一直在哭,林妈妈既要抱着他,又想上前去保护张氏,嘴里还哭骂着众丫头婆子,“今儿要是太太和哥儿姐儿有个什么好歹,你们都等着全家一起陪葬吧!” 心里后悔死了为什么要先把其他下人都打发去新宅子那边,只留了贴身的丫头婆子们伺候,好歹也该留几个男仆,眼下不就不会这般凶险了? 众丫头婆子虽都怕极了施延昌手里的刀,却更怕全家一起陪葬,到底还是蜂拥了上前,想要帮张氏去。 奈何施老太爷与施二老爷并不可能一直在一旁干看着施延昌孤军作战,忙也加入推搡起众丫头婆子来,再加一个施老太太,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又是掐又是咬又是抓头发的,众丫头婆子哪里是对手? 院子里一时间简直乱作了一团。 还是张氏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忽然响起:“宝儿……你别吓娘,你别吓娘,啊……” 才唬得众人暂时都停了下来,这才看见,施宝如让张氏抱在怀里,胸口上正不停的往外冒血,已是奄奄一息。 嘴上喊打喊杀是一回事,真出了人命又是另一回事。 当下施老太爷施老太太与施二老爷都唬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便是当初金氏母子被沉塘,也得先经过族人和金氏娘家的同意,张氏身份比金氏高出十倍不止,娘家亦高贵出十倍不止,如今却直接出了人命……这下可该如何收场? 只有在混乱中本是想刺张氏,却不慎刺中了施宝如,手里的刀还在滴血的施延昌仍满脸的狠戾,对着血抖个不住的张氏恨声道:“现在你还要狡辩么?再狡辩我就连另一个野种一并杀了,届时你那奸夫还要感谢我呢,你信不信?” 张氏满身满手的血,也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施宝如的,满脑子嗡嗡直响的抱着大口喘息着,连话都已说不出来的女儿小小的身体,心都要碎了。 含泪恨恨看向施延昌,声音里淬了剧毒一般,“你今日有本事便把我们母子主仆所有人都杀了,那我反倒高看你一眼,不会再拿你当没用的窝囊废,否则,只要我们这么多人里有一个人活着,你和你们施家所有人,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断子绝孙吧!” 她这话一出,施延昌还没说话,施老太爷先叫起来:“老大你别听她的,她是故意激你的,只是误杀了一个小野种,便是真打起官司来,我们也不会有事,可若这么多人都死了,可就真要赔上我们全家了,那也太划不来了……你可千万别冲动!” 施老太太忙也道:“是啊老大,为**野种赔上全家,也太划不来了,我们拿上**的嫁妆,再让她那奸夫好好赔偿你一番,以后有的是好日子,可千万冲动不得啊!” 只有有过同样遭遇的施二老爷声援施延昌,“大哥,我明白你的感受,**野种不死,根本难消你心头之恨,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做弟弟的支持你!” 第一百七五回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施二老爷对施延昌的声援,先换来的是张氏淬了毒的冷笑:“你这癞皮狗当然要支持你的窝囊废大哥了,毕竟当初金氏也给你戴了绿帽子,你也当了那么多年的剩王八,给别的男人养了那么多年的儿子嘛,你比谁都更能明白他此刻的心情与感受,你当然要支持他了!” “哈,这都是老天爷给你们施家的报应,报应你们当年鸠占鹊巢,杀人夺产,忘恩负义!等着吧,老天爷肯定还会有其他报应降下来,给你们这一家子禽兽不如的东西,等着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吧!” 施二老爷只当自己的旧事瞒得极好,万没想到张氏早就门儿清了。 本就与自己的大哥同仇敌忾,耻辱之下,这下更是恨张氏恨得要死了。 白眉赤眼的又与施延昌道:“大哥,光杀了一个小野种怎么够,还得把另一个也杀了,再让**受尽折磨,再要了她的命才是,看她还怎么嚣张!这种丑事,常宁伯府藏着掖着还来不及了,咱们只要拿了常宁伯的把柄,他别说为**野种出头撑腰了,他还得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压根儿不敢有半句二话。他又不是没有别的儿女,没有别的女人可玩儿了,他不知道还有多少年轻漂亮的姘头,岂能为了一个已经人老珠黄的**和两个小野种,搭上自己的?他绝对会大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然大哥就把他的丑事曝光于人前,让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常宁伯与自己的亲妹妹乱伦,还生下了两个野种来,看以后他们张家还有什么脸面出门见人,光满京城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们全家了!” 施延昌让弟弟拱得心头的火又旺了起来,本来才误杀了施宝如,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一点后悔与难受的,到底是疼了那么多年的女儿,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 正要说话,张氏忽然又凄厉的叫起来:“宝儿,你醒醒,醒醒,你不要吓娘,不要吓娘,啊——” 却是施宝如在她怀里,已经断了气。 张氏泪如雨下,整个人已快要疯了,抱着施宝如还有余温的身体猛地站起来,便逼近了施延昌,近乎歇斯底里的尖叫:“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泥猪癞狗,连给我大哥提鞋都不配的东西,我怎么可能瞧得上你!对,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瞧得起你一天过,日日都在诅咒你怎么还不死,等你这一家子禽兽不如的家人进京以来,我又开始日日诅咒你们全家死,诅咒你们施家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生了——” “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当年我生了迁哥儿后,就在你吃的饭喝的汤里,给你下了绝育药,所以你这辈子还真是要断子绝孙了,高兴吗?惊喜吗?有本事你就连我和迁哥儿一并杀了,等杀光我们母子后,你就会知道我大哥到底会把你们怎么样了,你有种就尽管一试!哈,看我才说的话自己就忘了,你早不能生了,当然早就没种了,自然不敢杀我和迁哥儿了,你个没种的窝囊废,我看不起你一辈子,诅咒你一辈子!” 当年张氏与施延昌同房得少,自然怀上他孩子的几率也小,等她又怀上施迁后,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几乎是稍一计算,便知道孩子仍是常宁伯的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她便没什么可怕的了,何况她本也需要再生孩子,最好能再添一个儿子,才算是真正余生有靠。 于是安心怀胎十月,不想一朝分娩后,果然是个儿子,张氏高兴称愿之余,自己已是不打算再生孩子了,毕竟她年纪其时已不小了,何必再让自己生生受怀胎分娩的罪? 可又不甘心将来让施延昌的庶子生生分薄了自己儿子的家产去,那些家产本来都是她的,施延昌根本没出过一分一毫,凭什么要让他的庶子白白占自己儿子的便宜! 遂直接给施延昌下了绝育药,一劳永逸,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不但张氏没再怀过孕,连给施延昌先后抬的两个通房,也从没怀过孕的原因。 这个秘密就在刚才,张氏都没想过要说的,因为知道不能再激怒施延昌,不能再火上浇油了,不然他们母子今日就真是危矣。 万万没想到,不过眨眼之间,她活蹦乱跳,玉雪可爱,就在刚才还在叫她‘娘’的小女儿,就已成了一具尸体,在她怀里一动也不动,越来越冷,也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不会再叫她‘娘’了! 张氏痛到极点之下,哪里还顾得上想什么不能再激怒施延昌。 她就是要让他难过,让他痛苦,让他耻辱,有本事他就连她和迁哥儿也一并杀了,看她大哥会不会饶了他,会不会饶了施家全家,她大哥一定会让他们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这才会直接把秘密说了出来,也果然没有失望,看到了施延昌的脸瞬间五颜六色,精彩至极……张氏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声音又尖又利,似哭似笑,听得人心里直发颤。 相较于张氏的如癫似狂,施延昌心里这会儿并没好到哪里去,其实也快疯了。 贱人竟然不但与自己的亲大哥通奸,让他当了现成的剩王八,让他养了这么多年的野种,还早就给他下了绝育药,早就想好了要让他断子绝孙,他当初真是疯了,才会舍弃、甚至纵容家人毒死了那么好的祝氏,就为了迎娶这一条毒蛇! 他真的是脑子被门压了,被驴踢了,被鬼迷了心窍,那么好、那么温柔贤惠的祝氏啊! 还给他生了清如那么出息的女儿,若他当初没有鬼迷心窍,受贱人蒙蔽,如今不就是县主的父亲,早就飞黄腾达了吗?! 施延昌脑子也开始嗡嗡作响,决定如张氏所愿,将她和另一个小贱种也给杀了,大不了回头他给他们母子三人偿命,大家一了百了。 反正他这辈子一步错,步步错,已是彻底完了,还活着干什么? 施延昌执着刀,开始一步一步走近张氏,张氏却犹不示弱,嘶哑着声音哈哈怪叫着:“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倒把一旁施老太爷施老太太急了个够呛。 老大要真把张氏和另一个野种也杀了,就断不能再说是怒极之下误杀,就真要偿命了,老大一死,可让他们两个老的靠哪一个去,老二么?他连自己都养不活,都得靠着他大哥,哪里指望得上? 届时一家人只怕就真要露宿街头,乞讨为生了。 万幸还有人比他们更着急,却是林妈妈,把早已吓得双眼发直,是既不会哭也不会说话,明显已吓傻了的施迁往一个看起来最粗壮的婆子手里一放,便挡到了张氏面前。 红着眼睛哑声说道:“老爷杀太太和哥儿容易,杀了之后,要如何善后却不容易,又何必非要弄得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呢?倒不如让我先回一趟伯府去,请了伯爷过来当面与老爷商议,看老爷要什么,不管是要银子还是官职,只要伯爷安了心要去做,纵上头有人压着,成事的希望也是很大的。届时老爷重新当了官,谋一任外放,不就可以从头开始,要不了两年,又什么都有了?实在犯不着两败俱伤,年轻轻便白白葬送了前程性命,老爷不过才三十出头而已,至少还有三四十年大好的日子在后头呢,老爷仔细想就为了一时痛快,便赔上了几十年的好日子,到底值不值当吧!” 顿了顿,又道:“至于方才太太说的给老爷下绝育药的话,不过是太太骤然经历丧女之痛,一时激愤之下的气话而已,为的只是气老爷,不信老爷事后大可找个大夫好生瞧瞧,便知道是真是假了。所以将来老爷依然可以娇妻美妾,儿女绕膝的,就更犯不着两败俱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了!老爷向来是个聪明人,应当明白这个道理才是,还请老爷尽快做决定吧。” “伯爷真的很疼妹妹与外甥,一定会答应您的条件的;反之,要是太太和哥儿也都没了,伯爷盛怒之下,老爷要死容易,可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呢?何况还有老太爷老太太和二老爷,您难道就一点不在乎么?” 林妈妈长篇大套的说得施延昌若有所思后,忙又冲张氏使眼色,示意她不许再说话,除非她想再失去另一个孩子,她自己好歹已活了三十几年,哥儿却才堪堪五岁,只要她忍心! 却见张氏满脸的惨白,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如被抽走了一般,俨然已是一具行尸走肉;再看她怀里一动不动,只怕很快就要凉透了的施宝如,纵然已经感受不到丝毫的痛苦了,她的小脸上依然满是痛苦惊恐之色,连走都走得不安宁…… 林妈妈心痛仇恨得不忍再看下去了,怕自己再看一眼,也会跟张氏一样,恨不能立时与施延昌同归于尽。 她还得保护太太、保护哥儿,怎么能现在就死? 她就算要死,也得等到太太和哥儿安全了以后,再与禽兽不如的施延昌和他全家同归于尽! 林妈妈复又看向了施延昌:“老爷考虑得怎么样了?” 这个禽兽不如的渣滓,当年能为了飞黄腾达,眼睁睁任由家人毒死发妻,任由亲生女儿受尽虐待,还把女儿送给了一个太监,只要能飞黄腾达,他什么都做得出来。 如今自然也能为了重新做官,为了利益,生生把满肚子的仇恨与怨毒都压下。 只要他答应让她回去请伯爷,只要伯爷肯出面把太太和哥儿解救回去,让太太和哥儿再无危险,她立时便与这个渣滓和他恶心狠毒透顶的一家子同归于尽! 施延昌的确让林妈妈说得动心了。 常宁伯府的确越来越落魄了,连常宁伯自己当初想谋个好点的缺,还只是五品的市舶司使,都得靠打送他女儿去给韩厂公才有望如愿的主意,就足见常宁伯府在京中的地位了。 可还是那句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常宁伯肯豁出去替他谋缺,又怎么可能办不到? 之前不过是他没安心替他办而已。 如今却不一样了,他的姘头和野种都在他手里,还不是普通的姘头,而是他的亲妹妹,他们是禽兽不如的乱伦! 一旦曝光,常宁伯府在京城立时就要没有立足之地,指不定连他的伯爵都要丢掉,毕竟这实在太有伤风化,朝廷怎么可能不管不问? 所以他还真有可能谋到一个好缺,最好是外放去当县令主官之类,那便真的可以从新开始,要不了两年,便什么又都有了。 想来便是韩厂公知道了,见他都要举家离开京城了,应当也不会再从中作梗,毕竟之前他们没惹清如时,他可一直没真对他们怎么样,那只要他不再惹清如了,甚至还会远远离开,韩厂公想来也会喜闻乐见。 他如今是真的知道惹不起,所以也是真的再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希望能躲得远远儿的,看能不能等来“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了。 至于张氏说的给他下药之事,若不是真的当然最好,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他这辈子都不能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了,不还可以过继二弟的儿子,一样不至断了香火吗? 又何必非要把自己和全家都填限进去,真正断子绝孙呢,那才真是如了贱人**的愿,还极有可能根本伤不了奸夫的筋动不了奸夫的骨。 何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他将来一步一步爬到了高位后,今日之耻今日之恨便都可以报了,就更犯不着赔上自己了…… 正好施老太爷听了林妈妈的话,也觉得大有道理,低声劝起他来:“老大,咱们实在犯不着鱼死网破啊,这你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可叫我和你娘这么大年纪了,靠哪一个去?咱们家的香火也不能断啊,不就一个贱人**吗,将来再娶更好的便是了,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吗?倒不如狠狠敲他们一笔,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施延昌遂就坡下驴,看向林妈妈冷冷开了口:“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滚!对了,你最好让我那好大舅子快一点,不然我可保证不了会不会一气之下,又‘失手’杀了他的姘头或是儿子!” 说完见张氏一直仇恨的盯着他,恨恨道:“贱人,你看什么看!方才还咬死了不承认,如今见到棺材,总算知道落泪了!就是可怜了你怀里的小野种了,托生到谁肚子里不好,偏要托生到你这样一个**肚子里?落得如今这样小小年纪就横死的下场,也只能怨自己命不好了……小野种,你要是变成了鬼,可要记得冤有头债有主,去找你的奸夫爹**娘索命啊,要不是他们禽兽不如,你不就不用死了吗?” 张氏让他轻飘飘的语气刺激得又想冲上前也刺激他、诅咒他了。 杀了她的女儿,竟然还敢以这样幸灾乐祸的语气说话,简直禽兽不如! 让林妈妈死死给拉住了,在她耳边又急又快的道:“太太千万别再冲动,万事都等伯爷来了再说,姐儿的仇,我们也一定会报的!姐儿已经不在了,您不能不顾哥儿了啊!” 好歹劝得张氏红着眼睛把头偏到了一边去后,林妈妈方看向施延昌道:“老爷放心,我一定会尽快请了伯爷来的,还请老爷先离开这里……” 见施延昌满脸的凶相,只能临时改口,“至少请老爷让太太带了哥儿和姐儿的……到屋里去,给姐儿收拾一下,让她走得体面些,也让太太好歹包扎一下,别再出任何意外了,不然到头来一样两败俱伤,老爷岂不是得不偿失?” 心里已经后悔死方才为什么她不早些让人带了哥儿姐儿回屋去了,那样指不定姐儿便不用死了呢?她苦命的姐儿啊…… 施延昌闻言想了想,他也的确不能再对张氏和施迁怎么样了,已经死了一个野种了,张氏还受了伤,要是筹码都没有了,他跟常宁伯还谈什么谈?常宁伯也大可抵赖,说他和张氏并没有奸情,届时死无对证,他就真得给贱人野种偿命了! 到底松口让施二老爷去取了一把大铜锁来,把张氏母子主仆都锁在了正院里,这才喝命林妈妈:“狗奴才,这下你可以滚了吧?” 林妈妈心里一万个放不下张氏和施迁,却更知道只有立刻把常宁伯搬来,才救得了他们母子,忙扔下一句:“请老爷千万耐心等我请了伯爷回来!” 拔腿往外跑了。 施延昌这才恨恨的带着父母兄弟一行,先去了西跨院不提。 施家发生这一切时,施清如已经进了宫,自然都无从知晓。 因病两日没到司药局,她堆积了一大堆的事要做,还要去一趟仁寿殿,一上午简直眨眼就过去了。 一直到用午膳时,她才终于得了空,能坐下好好喝点水,吃点东西。 常太医一开始还怕她才病愈,身体会吃不消,后来见她一直神采奕奕的,也就放心忙自己的去了。 一时用过午膳,施清如正要去院子里走一走,消消食,豫贵妃宫里的掌事太监就满脸堆笑的来了司药局,“奴才参见县主,县主金安。” 给施清如行过礼问过安后,他说了自己的来意,“我们娘娘听说县主这两日身体欠安,很是挂心,特地打发奴才送了些药材补品来给县主,还请县主不要嫌弃简薄,千万笑纳才是。” 豫贵妃这两日虽初初接手宫务,但因她如今位份最高,资历又老,本身也是一个能干妥帖人,倒是几乎没遇到什么阻挠,一应事宜都十分的顺利。 她知道这些大半其实都是拜韩征所赐,只她不敢主动去结交韩征,怕适得其反,自然把心里的感激都转嫁到了施清如身上。 当初在仁寿殿,韩厂臣是如何护着恭定县主的,她可都看在眼里,便是此番皇后落马,也是因为不自量力惹了恭定县主;何况她前儿封贵妃时,宣旨的太监还只差把话说明了。 如今知道施清如病愈回了司药局,她自然要有所表示才是。 施清如笑道:“有劳贵妃娘娘挂记了,我不过只是偶感风寒而已,并无大碍。倒是贵妃娘娘大喜,我很该去当面贺喜一番才是,就怕贵妃娘娘如今贵人事忙,未必有空见我。” 如今豫贵妃掌了后宫,无论是她,还是司药局的其他人在后宫行走时,都要比以前安心不少,豫贵妃既先投了桃,她自然也该报以李才是。 掌事太监赔笑道:“我们娘娘初初接手宫务,的确有些忙碌。好在太后娘娘前儿鼓励了我们娘娘不少的话儿,让我们娘娘只管放开手去做,谁敢不服,就去仁寿殿见她老人家去,又赏了我们娘娘不少的好东西,加之各宫的娘娘小主也都十分的配合,所以还算忙而不乱。但若县主想去我们永和殿,不拘任何时候,我们娘娘定然都会很高兴的,就怕县主不得空。看县主什么时候方便吧,总归无论县主何时去,我们永和殿都夹道欢迎。” 施清如笑道:“公公可真是太客气了,那我回头得了闲,便给贵妃娘娘请安去。” 收了豫贵妃送的药材补品,又打了赏,让人好生送了那掌事太监出去。 这才想起上午她去仁寿殿一路的所见来,整个后宫都是井然有序,倒比当初邓皇后掌权时,还要强上几分的样子;当然,也有可能是妃嫔宫人都怕豫贵妃“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头三把火,会烧到自己头上,所以才先都夹着尾巴做人,且走且看的原因。 但太后对邓皇后倒台明显是喜闻乐见的,上午当着广阳郡主几个和她,太后都是直接评价邓皇后:“素日倒三不着两的,只隆皇帝都没发话,哀家不好说什么而已。总算如今皇帝知道她能力不足德行不够了,换了豫贵妃代掌六宫,想来宫里也能很快有一番新气象了。” 太后都如此了,六宫妃嫔对邓皇后的倒台,只怕心里也都是幸灾乐祸居多。 邓皇后素日做人有多失败,可想而知,当真是把心眼儿都用到了邪门歪道上,不然又何至于把一手好牌打得如此稀烂的地步? 只盼她以后能好生修身养性吧! 下午施清如又是好一通忙碌,待下值时间都过了快半个时辰,才算忙完今日的事,随常太医一道出了宫回家去。 到家梳洗更衣完,刚用过晚膳,小杜子便来了,笑着给常太医和施清如请过完后,却又不直说自己的来意。 常太医便知道小杜子定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自己听了,便要起身出去,“我老头子且院子里走走,消消食去。” 施清如已约莫猜到小杜子要与自己说什么了,与常太医道:“师父,我的事儿没有什么是您听不得的,您还是留下,听听小杜子具体怎么说吧。您不知道,督主昨儿查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儿,施家太太张氏,竟与、与自己的兄长,也就是常宁伯通奸多年,她嫁到施家后,所生的两个孩子,竟也都是常宁伯的……” “什么?你说什么?”常太医的表情与昨儿施清如乍一听得这个消息时的表情一样,都是目瞪口呆,满脸的一言难尽。 施清如耸肩摊手道:“您没有听错,不用怀疑自己的耳朵。我本来今儿想告诉您的,一忙起来,也就忘了,如今既小杜子来了,多半要说此事的后续,我不把前因先告诉您,只怕您听不明白,现在肯定能听明白了。” 看向小杜子,“说吧,今儿都发生了些什么?” 小杜子迟疑就是怕施清如尴尬,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但见施清如直接告诉了常太医,想着常太医本来也不是外人,便也没什么可遮掩了的,道:“姑娘,今儿发生的事可真不少,简直一言难尽。先是施延……施老爷酒醒后,看到了那些张氏与常宁伯的往来书信,大怒之下,冲去了张氏屋里理论,张氏却死活不承认,还要带了她的两个孩子先离开施家,施老爷自然不肯,两边便冲突了起来。然后施老爷便持刀伤了张氏,还、还杀死了张氏的小女儿……” 施清如忙打断了他,“张氏的小女儿,你是说施宝如吗?她死了?可她不是才七岁吗,怎么会……施家上下一直都是靠张氏养着,下人肯定都听她的,哪怕施延昌盛怒之下,又拿了刀,实在凶险,也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怎么就会……” 施延昌也真是下得去那个手,哪怕不是自己亲生的,好歹也养了这么多年,叫了他这么多年的‘爹’,他也真是有够狠毒无情的! 不对,他连亲生女儿的死活都能不管不顾了,对不是自己亲生的‘野种’,又怎么可能下不去手? 施清如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施清如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小杜子已又道:“张氏可能早就想带着儿女离开了,之前就已在转移家产细软,下人也借口‘节省开支’,大半都明面上卖,实则却是都打发去了她的一所新宅子里。跟前儿只留了十来个贴身服侍的丫头婆子,个个儿都手无缚鸡之力,与施家其他人一冲突起来,根本什么用都不顶,混乱之中,施老爷便不慎扎中了张氏的小女儿,不过片刻的功夫,便断了气……” 常太医见施清如脸色不好,忙喝住了小杜子:“先别说了!” 这才忙忙问施清如,“怎么样小徒弟,你没事儿吧?我看你脸色好难看。” 施清如有些无力摆摆手:“我没事儿,师父别担心,我就是心里有些不舒服罢了。虽然我对那孩子一点好感都没有,不止因为她是张氏生的,也因为她本人小小年纪,便已然有长歪的趋势了……可、可她终究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却忽然就这样说没,就没了,还是死在自己叫了那么多年‘爹’的人的刀下,我这心里实在……” 心里实在忍不住有些复杂,有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不好的感觉。 毕竟若不是为了她,督主不会着人去细查常宁伯府和施延昌的不法把柄,自然也就查不到张氏与常宁伯的不伦奸情,施宝如今日也就不会小小年纪便横死了! 常太医明白了,连这样隐秘的事何以会忽然曝光,也想明白了,正色道:“小徒弟,你心里觉得那孩子的死,与你脱不了干系是吗?那我问你,张氏与常宁伯通奸至少是在八年前,那时候你在哪里?多大?你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在你老家懵懂度日,与你什么相干!既然不是你让他们通奸,让他们生下两个孩子的,如今事发,造成了这般不可挽回的后果,自然也不关你的事,不过是他们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而已,所以,不许再胡思乱想了,听见了吗?” 小杜子也明白过来了,忙道:“是啊姑娘,这与您什么相干,就算此事今日不曝光,纸终究包不住火,也迟早会曝光的,届时后果势必与如今一样,甚至更糟,难道也与您脱不了干系吗?分明就是他们自己造成的报应,是他们自己害了自己的孩子,便是说破了大天,也怪不到姑娘头上啊,姑娘可千万别再自责了,不然干爹知道了,非削我不可。” 第一百七六回 宁愿死,也一定要和离 施清如见常太医与小杜子都皱起了眉头,似着急,又似不赞同自己的话,忙摆手道:“师父,小杜子,你们别急,我没有钻牛角尖,就是觉着、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而已。毕竟无论如何,那孩子是无辜的,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不能选择自己的爹娘,以致一条活生生的命就这么……我缓缓就会好的,小杜子你继续说吧。” 固然因施宝如是张氏生的,她天然就恨屋及乌,可当初连施远施运她都能放他们一条生路了,自然也没想过要让施宝如与施迁死,可惜施宝如还是死得这般猝不及防,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常太医赶在小杜子之前又开了口,“那孩子的确看似无辜,可她既托生在张氏肚子里,既生来便有那样一对儿爹娘,便等于生来就有原罪;也正是因为有那样一对儿爹娘,她生来便锦衣玉食,呼奴唤婢,过的日子比这世上九成九人的日子都好。既享受了生为张氏之女的好处,自然也该承受因张氏罪恶所带来的代价与恶果,不然怎么会有因果报应之说呢?” 说完顿了顿,“现在缓过来了吗?” 施清如自然不可能这么快就缓过来,不过仍摆手道:“有师父这般悉心开导,已经好多了,您就别再为我担心了。小杜子,你继续说吧。” 小杜子点点头,见常太医不说话了,这才继续道:“张氏的小女儿断了气后,张氏又恨又痛,一直在诅咒激怒施老爷,说他有本事就把她和她儿子也杀了,说他……没种,之后又引出了张氏早就给施老爷下了绝育药之事……” “啥?” 这回打断小杜子的是常太医,“张氏竟然如此狠绝,连给施延昌下绝育药的事儿都干得出来?还真是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呢!” 小杜子道:“据说是张氏生下她儿子后,就给施老爷下了药,当是不愿施老爷的庶子分薄了她儿子的家产去。不过她这也真是有够决绝的,就不怕她只有一个儿子,将来万一出个什么意外,后继无人,老无所依么?她好歹也要等再生一个儿子后,再给施老爷下药也不迟啊。” 施清如冷笑道:“又不是给施老爷下了药,张氏就不能再生了,她骨子里就没瞧起过施老爷,觉得对方卑贱,怎么可能愿意给他生孩子?倒不如一了百了的好。张氏还真是好生替我出了一口气!” 当初施延昌还自谓她将来必须靠着他过继儿子给祝家,才能让祝家的香火得以传承,谁曾想他自己先就已经断子绝孙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施延昌还得感谢她才是呢。 不然他指不定一辈子都得被蒙在鼓里,至死都只能是个糊涂鬼了! 小杜子咂舌道:“张氏这份心性与果决,这世上多少男人尚且及不上啊,果然是女人一旦狠起来,就没男人什么事儿了!” 施清如冷嗤一声,“那也得施家人先心术不正,拿着毒蛇当宝,指望天上白白掉馅儿饼,才给了张氏施展的机会与空间啊,所以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他们双方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后来呢?” 小杜子道:“后来施老爷便要杀张氏,张氏的奶娘却挡在了她前面,说常宁伯有多疼妹妹与外甥,让施老爷同意她立刻回常宁伯府去。” 就把他听来的林妈妈的话,大略复述了一遍,“之后施老爷便同意那奶娘回常宁伯府去了,可惜回了常宁伯府一看,那边儿也正乱着……” 常宁伯府今日捡到张氏与常宁伯那些“情书”的人,便不止一个了。 从外院到内院,都有人捡到,捡到后因下人们大多不识字,好奇之下,少不得要找识字的人给看看到底写了什么东西,于是很快便有不少人知道了。 都是又慌又怕又忍不住八卦,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毕竟香艳事儿谁不爱听谁不爱议论?尤其还是主子的,还是自家伯爷与姑太太之间的兄妹禁忌不伦的香艳事儿,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就更忍不住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了。 于是还没到午时,常宁伯府的下人里便十停人就有五停人知道此事了,当真是哪里都有人在窃窃私语,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氛围。 以致世子夫人杨氏终于先察觉到了,她如今帮着虞夫人管家,本来家里大情小事也多瞒不过她的耳目,何况她跟前儿服侍之人众多,总各自有几个亲朋故旧,“欺上不瞒下”之下,终于有人禀到了她跟前儿。 杨氏立时又惊又怒又难以置信,忙派了自己的几个心腹去暗暗查证源头,却发现源头众多,最后送到她面前的那些情书也足足七八封,她只大略扫了两封,便已经满脸通红的再也看不下去了,心里简直羞恼愤怒到了极点。 那般不堪入目的信,她那老不修的公公和那下贱的姑母,到底是怎么写出来的? 连她都替他们臊得慌好吗! 但杨氏也知道此事决不能再扩散下去了,不然传到了外面去,当真是全家上下都不用出门见人了,甚至等到将来她的儿子长大了,都没有人家愿意给媳妇! 杨氏只得忙忙收好那些信,赶去了虞夫人的居所求见。 心里简直愤恨憋屈得恨不能死过去,丑事是他们做的,如今烂摊子却要她和婆婆来替他们收,简直恶心死个人了! 虞夫人听完杨氏满脸通红,吞吞吐吐说完的话,再看过她递上的那些信,当场便气得晕了过去。 唬得杨氏忙把才打发出去的下人只能又叫了进来,大家七手八脚的忙乱一通后,总算把虞夫人给救醒了过来。 还当虞夫人要大怒,不想她却满脸的平静,甚至连吩咐杨氏的声音也平静之至,“去把家里所有人都请齐到太夫人屋里,记住,是所有人!就说我有十万火急之事要说,迟了只怕有抄家灭门之祸,让所有人都必须到,我随后就到,去吧!” 反弄得杨氏心里直打鼓,总觉得婆婆是要做什么重大的决定,可觑着她的脸色,又不敢多问,只得小声应了“是”,安排下人各处请人去了。 如此一刻钟的时间后,常宁伯府三房人,除了已出嫁的女儿,连同杨氏儿子一辈的几个小不点儿,上下二十几口便全都齐聚到了常宁伯太夫人屋里,自然,也包括常宁伯这个‘老不修’的始作俑者。 只常宁伯太夫人与常宁伯都有些不高兴,不明白虞夫人到底要干什么,弄得这般兴师动众的。 常宁伯因先就语气不善的问妻子,“你这是做什么,也不怕吓着母亲和孩子们?” 虞夫人却是看都不看他,直接冷声道:“我今日之所以把大家都请齐,是想请大家帮忙做个见证,我今日便要正式与伯爷和离了。和离之后,我便再不是常宁伯夫人,不是各位的儿媳、大嫂、大伯母、大伯祖母,从今日起,我便与常宁伯府再无任何瓜葛,还请各位记住了!”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虽其时伯府的主子里也已不少人听到了传言,但不论是惊讶的、鄙夷的、愤怒的、幸灾乐祸的,都没想到虞夫人会这般决绝的直接要和离,都以为她会为了伯府的体面名声,为了自己的儿女,胳膊折在袖里,无论如何先把事情给压下去。 常宁伯却因‘流言往往当事人都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仍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先就勃然大怒,“你这是发的什么疯,好好儿的说这些疯话做什么?也不怕气坏了母亲,不怕弟弟弟妹和小辈们笑话儿你!” 虞夫人冷然以对,“我是不是发疯自己心里很清楚,伯爷也马上就要清楚了!” 一面说,一面把杨氏转交给她的那些信都扔到了常宁伯脸上,“伯爷好好看清楚吧!” 待常宁伯才看了最上面的一张信纸两眼,已是遽然色变后,方冷冷的继续道:“相信大家伙儿心里其实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毕竟如今府里上下几百人,不知道的应当十中之一都不到了,我自然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必要了。对,就是你们听到的那样,我们伯府的一家之主、顶梁柱,你们的父亲、伯父,竟然枉顾人伦纲常,与自己的庶妹,伯府那位大姑太太乱伦通奸多年,还生了两个孩子,简直就是禽兽不如,恶心之至!这样的人,我哪怕一个时辰,都不能再忍受他做我的丈夫,宁愿死,今日也一定要和离!” 虞夫人板正了一辈子,自问行得正坐得端了整整一辈子,到头来丈夫却就在伯府内,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与自己的庶妹通奸这么多年,甚至连孩子都生了两个,于她来说,真是天都塌了。 不是因为丈夫背叛了她,让她觉得天塌了,早就是老夫老妻了,还能剩下几分情分?高门大户的所谓“恩爱夫妻”们,又有几对是真正恩爱情深的? 不过是关在一个大门里,各过各的日子罢了,早就没有多少情分可言了。 虞夫人的天是被恶心得塌了的。 那可是与自己同一个父亲的亲妹妹,她那所谓的丈夫到底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同样的,那也是身上与自己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亲兄长,张氏又是怎么做到承欢他身下,还为他生了两个孩子的? 一想到二人以往就在伯府内苟合,一想到二人苟合了这么多年,而早年常宁伯还偶尔会歇到她屋里,到她屋里用膳,她帮着更衣什么的更是不在少数,她就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更恨不能洗掉自己身上一层皮! 再想到张氏当年携女大归之初,她还待她们母女处处体贴照拂,若不是因为张氏急于再嫁,她还会一直对她们母女好下去,虞夫人就更是恨不能时光能倒流,那时候便拼死也与常宁伯和离。 可惜时光终究不能倒流,她明白张氏当初急于再嫁的真正原因也明白得太迟了。 但正是因为她明白得太迟,时光也不能倒流,她才不能再委屈自己,恶心自己了,她今日哪怕是死,死前也必须和离,必须离开常宁伯府这个脏污龌龊的地方,死也要死在外头,死后只能做孤魂野鬼,也绝不能葬进常宁伯府的祖坟! 常宁伯光看虞夫人拍过来的信,已够心虚难堪了,那些信他明明收得那么好,连自己最心腹的小厮常随都不知道,虞氏是怎么知道,又是怎么落到了她手里的? 莫不是她监视自己?真是反了她了! 谁知道虞夫人还当众把他和张氏的事说了出来,口口声声要与他和离。 那可是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儿,当着庶弟弟妹们的面儿便罢了,甚至还当着那么多小辈的面儿,她简直就是疯了! 这下便不只是心虚难堪,更是恼羞成怒了,冲着虞夫人便怒吼道:“你疯了不成,说的都是些什么糊涂话儿,别说这些都是假的,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当着母亲和小辈们的面儿说啊,你这样子,哪还有一点长辈和伯府当家主母的样子?杨氏,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让人服侍你母亲回去好生歇着,再找个得道高僧来好生做一场法事,没见你母亲撞客着了,已是满嘴的胡言乱语了吗?” 杨氏闻言,却低着头,并没有上前。 就算已经铁证如山,她依然抱了一丝侥幸的希望,希望那些信都是假的,希望是她们误会了自己的公公和丈夫,希望一切只是一场误会。 可惜常宁伯的反应让她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做贼心虚”,这下还有什么好侥幸希望的,事实摆在眼前,根本不容任何的开脱与抵赖了! 那杨氏自然要站到自己婆婆一边,才不会理会常宁伯的吩咐。 常宁伯见杨氏竟敢不听自己的话,越发恼怒了,横眉怒目的正要再说。 虞夫人已先冷冷道:“伯爷不必再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必再费心想着要怎么才能把此事遮掩过去,不叫更多的人知晓了,如今府里还有几个人不知道的?便是我,都是下人们私下里都传遍了,伯爷与那贱人那些不堪入目的信也早人人都传阅过了,才终于传到了我耳朵里,信也终于都到了我跟前儿的,所以你不必再妄图自欺欺人,也不必再妄图遮掩你和贱人禽兽不如的丑事!当然,伯爷要不要遮掩,都是你自己的事、是伯府的事,与我毫不相干,我如今只要和离,只要能和离,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还请伯爷高抬贵手,答应了吧!” 常宁伯听得那些信竟然先是下人们传阅过了,最后才到了虞夫人手里的,哪怕知道下人们大多都不识字,但总有识字的,一张老脸就越发的紫胀了。 倒是不怀疑虞夫人监视他了,却更担心了,不是虞氏,那还会是谁干的?若只是祸起萧墙还罢了,就怕是外面的敌人干的,回头可得好生查清楚了才是。 但眼下却是顾不上这个了,当务之急,是要安抚住虞氏,让她别再提什么和离不和离的话,还得让她尽快把下人们的口都封住,流言都杜绝了,决不能传一丝一毫到外面去! 常宁伯想着,看向虞夫人放缓了语气道:“夫人,此事必定有所误会,十有八九是外人想要陷害我们伯府,让我们先自己乱起来,那他们想让我们土崩瓦解,甚至家破人亡自然更容易了。所以我们自己一定先不能乱,必须得上下都稳住了,再查找源头,予以反击,若夫人今日执意与我和离了,这不是中了奸人的计,徒让亲者痛仇者快吗?要是再传到了外面去,伯府就更是要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不但慕红慕白兄弟们,便是出嫁了了蓉姐儿菲姐儿姐妹们,也都要受到巨大的影响啊,还请夫人千万三思,千万别冲动。” 只当抬出张慕红张慕白和张云蓉兄妹三人来,虞夫人为了自己孩子们的前程,终究还是只能把和离的话收回去,只能先替他收拾烂摊子。 可惜虞夫人实在被恶心透了,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和离了,直接冷冷道:“是不是误会,伯爷心里清楚,我也不想再多说了。只请伯爷能答应和离,我可以除了和离文书,什么都不带走!至于我的孩子们,他们都已长大成人,娶妻嫁人了,我当娘的也算是尽到了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以后的路,无论好坏,都只能他们自己走了,我为他们活了二十几年,如今也是时候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常宁伯不防竟然孩子们的前程也不能辖制虞夫人了,只得看向了上首一直没说话的常宁伯太夫人,“母亲,您帮我劝劝虞氏啊,总不能因为一个误会,便弄得一个好好儿的家散了吧?” 常宁伯太夫人对虞夫人今日的所作所为早就不满了,只她当惯了老封君,早就懒得管事儿,也知道兹事体大,一直在思忖着怎么才能破局,所以一直没说话而已。 如今见儿子开了口,她虽还没思忖出个所以然来,也只能先开口了,“老大媳妇,你伯爷说得对,总不能因一个误会,便把好好儿一个家弄散了吧?红哥儿兄妹是长大成人,娶妻嫁人了,骐哥儿他们却都还小呢,你不看儿子女儿,难道也不看孙子孙女儿们了?咱们当大人的,哪一个不是一辈子为儿孙操不完的心呢,就说我老婆子吧,如今都这把年纪了,不仍还要为你们这些后人操心么?你还是别说气话了,先大家一起商量怎么解决事情的好。” 却不知道反倒让虞夫人更恶心,也更坚定了她和离的决心。 婆婆乍然听得伯爷与那贱人乱伦通奸多年,还生了两个孩子的消息,竟然一点都不惊讶意外,也没觉得难以接受,说明什么?说明她早就知道这件事,也早就已经接受,甚至是默许这件事了! 也就不怪她这些年一直待贱人一个庶女那般的亲厚,对贱人后生的那一双儿女也那般的疼爱了,可笑她还一度当是婆婆心软念旧,对养在自己膝下的庶女到底不一样,哪怕不是亲生,也近似亲生了。 如今方知道,是因为婆婆早就知道了那一双野种是她的亲孙子亲孙女,身上流着她的血,——真是太让人恶心了,简直恶心透了顶! 虞夫人声音比方才更冷,“伯爷和太夫人不必再说了,今日我哪怕是死,也一定要和离!” “你!”常宁伯太夫人让她噎得一滞,满脸恼怒的还要再说,见她一双眼睛冷得能冻死人,到底有些心虚,悻悻的没有再说。 常宁伯见老母亲也铩羽而归,只得又看向了其他人。 却见所有人都满脸的不赞同,还有隐隐的鄙夷之色,两个庶弟和他们各自房头的人便罢了,本就与他们嫡房面和心不和,如今心里还不定如何的幸灾乐祸。 可就连他的两个亲生儿子张慕红与张慕白也满脸通红,满眼愤怒与羞恼,明显不可能站在他一边,帮着他劝说虞夫人,所以他开口的结果,势必只会如方才吩咐杨氏一样,根本没有任何用。 常宁伯恼怒之下,只得看向了陈嬿,喝命道:“慕白媳妇,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了你母亲回去歇着?当真都不把我放在眼里,都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是不是?” 整件事除了他这个当事人,就数与她陈嬿关系最大了,那一头可都是她的至亲,她该比谁都上心才是,怎么能跟个青蛙的,戳一下,才跳一下呢! 陈嬿在一旁早已是面白如纸,摇摇欲坠,简直要疯了。 她真的怎么也想不到,她娘与她的公公兼大舅舅会有那样不伦的关系,甚至她的弟弟妹妹竟然都是她公公的孩子,这叫什么事儿啊,简直比晴天霹雳还可怕。 但她心里其实又隐隐早有感觉的,当年她虽然小,但也有七八岁了,很多事哪怕当时懵懂不懂,待大了些后回头再想,又岂能想不明白? 尤其当初在她的婚事上,她娘是那般的笃定她公公最后一定会答应,可她娘哪来的那个底气?就凭她和她公公是一父所生的兄妹么,别说只是嫡兄与庶妹了,就算是嫡亲兄妹,那也没有自己的老婆亲、没有自己的儿子亲好吗! 可她娘最后愣是就把事情办成了,如今想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娘必定对大舅舅软硬兼施了,软自然是二人之间这么多年的畸情了;硬却是她弟弟妹妹的存在,宝儿迁儿便是现成的证据,大舅舅要是当时不从,只怕当时就已起了轩然大波了,不会等到今日才事发,——然而终究还是事发了啊! 她现在该怎么办? 除了大舅舅,他们长房的人势必都鄙夷仇恨死她了,包括她的丈夫张慕白,她要是再站到大舅舅一边,只怕回头就该轮到张慕白和她和离,甚至是给她一纸休书了;但若她不听大舅舅的,又会失去她如今在伯府最大、也几乎是唯一的靠山,本来其他人就已恨死她了,只怕也不会因她站到他们一边,若再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她在伯府就真要没有立足之地了…… 陈嬿正自左右为难,虞夫人已像看什么脏东西一样,看了过来。 看得她越发如芒在背,恨不能立时晕过去后,才转向了常宁伯,冷声道:“伯爷这是想先把我软禁起来,再看事情有没有回圜的余地吗?伯爷还是别白费力气了,方才过来之前,我已打发人把伯爷的那些信送了两封出去,只要我有个什么事,那些信立马会传遍满京城,伯爷确定真想满京城人都知道你的丑事儿吗?我要是你,就会同意和离。毕竟你除了面子稍稍受损意外,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损失,我方才说的话,我什么都不带走,现在也没有改变;甚至将来你也不必担心丢脸扫面子,我自会去找一处庵堂,青灯古佛了此残生,还请伯爷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高抬贵手!” 心里对陈嬿的厌恶又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因为虞夫人至此终于想明白了当初常宁伯何以会那般坚持让次子迎陈嬿入门,为此退到张慕白原本定下的那么好的亲事都在所不惜,与她几乎夫妻反目成仇也在所不惜。 原来都是为了他的姘头,为了他那两个根本就不该来这个世间的野种! 可他不会觉得膈应吗,把姘头的女儿嫁给自己的儿子,不会担心当娘的是那种货色,当女儿的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会担心她祸害自己的儿子吗? 还有陈嬿自己,她知道这些事儿吗?肯定是知道的,张氏是不会瞒她任何事的,当年她也不小了,怎么可能不知道? 真是越想越恶心,越想越如鲠在喉,简直一刻钟也再在这个肮脏的地方待不下去了! 常宁伯没想到虞夫人真的这般决绝,丝毫不留余地,彻底不耐烦了,怒声道:“那你就把那些信传遍京城啊,我怕什么,反正也活了四十几岁了,该享受的都已享受过了,大不了以后不再出门了便是。可伯府将来是要传到你儿子孙子手上,你不怕让他们也没脸再出门见人,不怕将来你孙子长大了,没人肯结亲,你就只管宣扬便是,你当娘当祖母的都不心痛自己的儿孙了,我有什么可心痛的!” 竟是耍起了无赖,就是吃定了虞夫人舍不得自己的儿孙,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留下,替他收拾烂摊子,大被一盖,便什么都掩去了,外人瞧着常宁伯府仍是那个体体面面,和和美美的伯府了! 虞夫人的脸本来一直惨白惨白的,霎时气得通红,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可要和离的决心却仍是那般的坚定,丝毫都不能动摇。 常宁伯看在眼里,暗暗得意,又看向长子道:“慕红,你也劝劝你娘吧,你可是世子,将来这伯府可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难道不盼着伯府好,不盼着将来交到你手上的伯府是个……” 话没说完,已让张慕红给沉声打断了,“好叫父亲知道,这个世子我不打算要了,请父亲尽快与母亲签好和离文书,去衙门备好案后,我们夫妇便立时服侍了母亲离开伯府,以后不但母亲,我们一房与伯府也再无瓜葛!” 张慕红打小并不是个出色的人,无论是相貌才具,他都平平,也就命好,占了嫡长的名分,所以早早封了嫡子,这辈子不但他,连他这一房都不用愁了。 可他既是虞夫人一手养大的,自然品行也差不到哪里去,见父亲明明做了那样过分的事,却丝毫不知悔改,还反过来逼迫母亲,用的还是他们这些儿女,他哪里还忍得下去? 大不了他不当世子,不当伯爷了,也一定要让母亲如愿和离,离开伯府这个肮脏地,离开父亲这个恶心人! 常宁伯就僵住了。 简直万万没想到长子会为了帮母亲和离,连世子之位都不要了,立刻破口大骂起来:“你这逆子说什么?你再说一遍?真是反了天了,还敢威胁起老子来,真以为老子不敢废了你的世子之位吗?我告诉你,老子明儿就上书废了你的世子之位,废了之后我还要打折你的腿,让你哪里都去不了,忤逆不孝的东西,当初就该直接把你摁死在血盆子里!” 喘息一阵,继续骂道:“还是你以为除了你,老子就没有儿子可以坐这世子之位了?呵,慕白现成就在这里呢,哪哪儿都比你强,要不是你命好比他早生了两年,已以为这世子之位轮得到你?——慕白,明儿爹就为你请封世子之位,怎么样,你高兴吗?” 可惜张慕白的脸也跟兄长一样冷,“多谢父亲好意,可惜这世子之位我也不打算要,还请父亲尽快答应母亲和离吧,我也好和大哥一道,服侍了母亲离开,父亲以后好自为之!” ------题外话------ 汗,一定要尽快写完这堆破事儿,还一言不合就发车,这怎么一写起来就没个完了呢,笑着哭…… 第一百七七回 狠绝 要不俗语怎么会有云“爹熊熊一个,娘熊熊一窝”呢? 虞夫人自己人品板正,眼里揉不得沙子,教出来的儿女便也人品操行都还过得去,至少在勋贵人家里,算是教子有方的,不然若是一味靠常宁伯这样的爹来教养张慕红张慕白兄弟,他们只怕也早成跟他们爹一样没有下限的纨绔禽兽了! 且不说张慕红了,哪怕是张慕白,当初也就只在迎娶陈嬿一事上,违逆过虞夫人,也引得旁人颇多诟病,旁的方面平心而论,却都是没有大问题的。 自然都瞧不过常宁伯的枉顾伦常,没有下限,偏他已经犯了大错,竟还半点知错悔恨的样子都没有,简直无耻之尤,——也就是那是他们的亲爹,不然他们早啐到他脸上去了! 只是离开伯府算什么? 就不信靠着他们自己,还养不活母亲和自己,养不活妻儿家小了! 常宁伯没想到两个儿子都公然反抗自己,再看一旁两个庶弟,眼里的幸灾乐祸都被热切的渴求所取代了,心里就更怒火万丈了,就算他两个亲儿子都不要世子之位了,也轮不到他们一窝小娘养的上位好吗? 偏偏他后院起火便罢了,竟连亲儿子也反抗背叛自己,衬得他跟众叛亲离了一样,简直反了天了,他今儿便打死这两个逆子! 常宁伯想着,随手抄起一旁的茶杯便向两个儿子砸去:“两个忤逆不孝的东西,真是反了你们了,老子先打死你们,省得被你们活活气死!” 张慕白本能的一闪,张慕红却是躲闪不及,被砸了个正着,立时头破血流。 杨氏本就正因丈夫自作主张而生气。 她是瞧不上老不修公公的无耻没下限,在和离之事上愿意与婆婆站在一起,毕竟和离与休妻不一样,不会连累子女,可不代表她连丈夫的世子之位都不想要了啊。 伯府将来可是他们夫妇,是她儿子的,丈夫怎么能招呼都不与她打一声,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谁知道她还没找到机会挽回,丈夫便被砸得头破血流,她立时尖叫起来:“啊,大爷,你没事儿吧,好多血,你别吓我,别吓我啊——” 声音又尖又利,同时人也抢上前扶住了张慕红,打算趁人不注意,让他先晕倒,眼下的困局便能往后推,事情也有了回圜的余地。 可惜她还来不及开口,张慕红已捂着伤口,又说道:“父亲今儿就算打死了我和二弟,我们临死前也要支持母亲和离到底,哪怕只剩一口气,我们也要同了母亲一道离开伯府!” 张慕白也冷声附和:“父亲有本事就打死我们母子三人!” 直如火上浇油一般,把常宁伯的怒火引至了顶点,这回不抄茶杯了,四下看了看,忽然抄起一旁的一张椅子,便向兄弟两个砸去。 唬得在一旁生闷气的常宁伯太夫人嘶叫起来,“都给我住手,住手!” 又骂张二老爷张三老爷兄弟父子几个,“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还不快该拉的拉,该劝的劝呢?” 于是大家又一窝蜂上前拉常宁伯的拉常宁伯,劝张慕红兄弟的劝他们兄弟,还伴随着常宁伯太夫人骂虞夫人和其他人劝虞夫人的声音。 又有之前被杨氏让人带了出去的小一辈子的孩子们听得这边一片混乱,他们肚子也早饿了,毕竟早过了午膳时间,都跑了过来,谁知道就看见满屋子的混乱,还有张慕红满头满脸的血,都吓得大哭起来。 以致本就不大,却难得人满为患的屋子越发的乱作了一团。 林妈妈就是那时候赶回常宁伯府,求见常宁伯的,自然死活都见不到人了。 都知道府里出了大事,谁敢这个关头去触主子们的霉头,替她通传?尤其还是林妈妈这个大姑太太的心腹,谁知道她这个时候回来是干什么的,万一是帮着大姑太太约伯爷幽会去的呢? 还是林妈妈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来,那些信能平白无故出现在施延昌面前,自然也有可能出现在伯夫人面前……忙找了几个自己的故旧,重重砸了银子下去,才知道她不祥的预感果然成了真,如今伯府已该知道的人,只怕都知道了。 也正是因为此事当时伯府正在乱着,还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施清如听小杜子长篇大套的说到这里,简直已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真正是岂止一个“乱”字了得! 常太医也听得是叹为观止,“这都叫什么事儿,便是戏文话本也不敢这么写,不,写不出这么激动的冲突,这么离奇的剧情来啊!” 小杜子咋舌道:“可不是么,知道勋贵人家乱,却没想到会乱到这个地步,也不怪那些言官御史爱揪着勋贵人家不放,这要是不揪着他们点儿,还不定会没下限到什么地步呢!” 施清如道:“那常宁伯夫人倒是个明白人,不怪早前听说与张氏合不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么,压根儿不是一类人,自然合不来了。可惜她再明白,到底只囿于内宅那一亩三分地,也管不了常宁伯这个一家之主。后来怎么样,常宁伯同意她和离了么?” 要是常宁伯还不肯同意,她都有些忍不住想帮她一把了。 小杜子摇头道:“自然没同意,因为常宁伯世子先晕倒了,此后常宁伯太夫人也晕倒了,乱上加乱,常宁伯哪还顾得上与常宁伯夫人交涉谈判?让她先回自己院里去等着。常宁伯夫人只得先回去了,听说回去后便开始收拾东西了,还与自己的贴身嬷嬷说,她哪怕是死,也一定要先和离了,再到外面去死,生不做常宁伯府的人,死不做常宁伯府的鬼呢!” 这下连常太医都忍不住赞虞夫人了,“倒真是个明白正派人,可惜所嫁非人啊!希望她能和离成功,早日离开那个腌臜之地吧,摊上那样一个丈夫,她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 施清如闻言,就想到了韩征之前说的要让常宁伯府抄家流放,那就更得赶在那之前,让虞夫人成功和离,以免受到牵连了……总归,且再看看吧! 她想了想,又问小杜子,“那林妈妈吗?没见到常宁伯,她又怎么做的?” 小杜子道:“见不到人,她自然只能回了施家去。不过她告诉施老爷的却不是她没能见到人,而是说的已经见过常宁伯了,但常宁伯要明日才能去施家与施老爷谈判,请他再耐心等待一日,总归好饭不怕晚嘛。倒是勉强稳住了施老爷,想来是打算行缓兵之计,明日再设法去见常宁伯?” 施清如蹙眉道:“常宁伯府已乱成这样,她就算行缓兵之计,又能缓得了多久?至多也就明日,施老爷便会知道林妈妈是在说谎糊弄他了,势必会怒上加怒,还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施延昌已经杀了施宝如,双手已经沾过血了,自然不会怕再多沾几个人的血,那张氏和施迁也已是危在旦夕……就是不知道张氏与林妈妈商量后,会怎么破局了? 只怕林妈妈还会再设法向常宁伯报信求救吧? 施清如想着,与小杜子道:“让人继续盯着施家,别再闹出人命了,且看常宁伯知道施家的变故后,会怎么抉择吧。最好在那之前,能让他同意虞夫人和离,难得她能几十年都出淤泥而不染,我还真有些佩服她了!” 虽然张慕白实在可恨,可虎父犬子的例子不要太多,又怎能怪得虞夫人教子无方呢?所以张慕白是张慕白,虞夫人是虞夫人,以后她不会再将他们母子相提并论了。 小杜子点头道:“姑娘放心,我理会得,会让人继续两家都盯着的。时辰已不早了,那我就先告辞,不打扰太医和姑娘歇息了。” 施清如“嗯”了一声,“你还要进宫吗?那快些忙你的去吧,让督主早些歇息,可惜我今儿没炖汤,不然你也好顺便带进宫去给督主喝了。” 小杜子笑道:“干爹只要有姑娘这句话就够了,真有没有汤喝,其实还是次要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给师徒两个行了礼,转身出门,身影很快湮没于了黑暗当中。 常太医与施清如这才又叹了一回施张两家的乱相和虞夫人的不幸,各自回房歇着去了。 而小杜子进了宫后,自然先去见了韩征复命。 韩征正在灯下批阅奏折,内阁如今基本不管事,隆庆帝更不必说,他如今每日要批的奏折,都差不多人高,要不是他年轻力壮又天资过人,还真应付不过来。 见小杜子回来了,他也正好批阅得累了,便暂时停了笔,问道:“见过你姑娘了?” 小杜子忙笑道:“见过了,干爹累了吧,要不要吃点儿什么东西?姑娘说可惜她今儿没有炖汤,不然就让儿子带进宫来了,但仍叮嘱儿子,不许让干爹饿着累着了。” 韩征闻言,眉眼间不自觉已柔和了许多,道:“她才病愈,炖什么汤,没的白累着自己,早些歇息才是正理。” 可惜他和小丫头彼此都忙,竟是同在皇城内,想见一面都得挤时间,不过虽见不着面儿,心里却因有了一个她,任何时候都安稳宁静,那种感觉,非亲身体会不能明白也! 小杜子笑道:“儿子也是这么给姑娘说的,干爹心里最要紧的是姑娘的身体,有没有汤喝只是次要的。” 见韩征伸手揉肩膀,忙上前接手给他揉起来。 韩征舒了一口气,闭目养神问道:“施家和常宁伯府发生的事都告诉她了?她怎么说?” 小杜子道:“都告诉姑娘了,旁的都还罢了,姑娘认为都是种因得果,咎由自取。就是张氏那个小女儿的死,姑娘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那孩子到底是无辜的,罪不至死;再就是赞了常宁伯夫人好几次,说她出淤泥而不染,实在难得,太医他老人家也赞那常宁伯夫人是个难得的正派人,都希望她能顺利和离呢。” 韩征淡声道:“既然老头儿和清如都盼着常宁伯夫人能顺利和离,那你设法推她一把吧,就是当日行一善了。至于张氏小女儿的死,呵,还不都是她亲爹亲娘害的她,与旁人何干?不过你姑娘医者仁心,难免心软,以后这些事,只告诉她个大概,不必说那么细也就是了。” 小杜子应了“是”,又给他揉了一会儿肩膀,韩征便抬手让他停止了,继续批阅起奏折来。 如此到了二更末,小杜子见时辰不早了,正要进去催请韩征早些歇下。 就有缇骑急匆匆过来,附耳与他如此这般说了好一阵子的话。 小杜子听完后,忙疾步进了屋里去见韩征,“干爹,施家那边儿有动静了。张氏那个奶娘今晚让厨房整治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在酒菜里都下了蒙汗药,把施家人都放倒了,然后把他们住的院子锁死了,如今正四处倒菜油呢。只怕是想把施家人都烧死,再做出一个不慎失火的假象来,自然也就没人会追究张氏与常宁伯乱伦生子之事,张氏母子也都安全了,还请干爹示下,接下来我们的人要怎么做?” 说完才忍不住咂舌,“想不到张氏那个奶娘也是一个狠角色啊,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呢!” 林妈妈白日去常宁伯府没能见到常宁伯,只能无功而返后,路上曾进过一次药店。 当时一路跟着她的东厂缇骑只当她是进去给张氏买药的,也没放在心上,哪里能想到林妈妈买的是蒙汗药呢? 却是林妈妈刚出了常宁伯府的门,心里已在想着要怎么才能助张氏母子脱困,还要没有后顾之忧了。 毕竟常宁伯自己就已后院失火,自顾不暇了,哪里还分得出心神营救张氏母子?便真常宁伯知情后有那个心,问题他什么时候才能知情?眼下的局势分明已火烧眉毛,水淹喉咙了,哪里还能干等着他营救,哪怕再多等一日,等来的十有八九都是张氏母子的死期。 何况常宁伯还未必有那个心。 别人不知道,林妈妈却是知道这两年常宁伯对张氏早没多少情分了的,一个连自己庶妹都能强占的人,还能指望他有多长情不成?“色衰而爱驰”的期限放到他身上,只会比常人都短! 甚至二人之间仅剩的情分,也因当初张氏坚持要常宁伯同意陈嬿嫁入伯府、嫁给张慕白,不然就把他们的事告诉虞夫人乃至更多的人,而消磨殆尽了。 当然,他们之间还有两个孩子,常宁伯不看张氏了,还得看自己的两个亲骨肉。 可除了施宝如和施迁,常宁伯还有三个嫡子嫡女,好几个庶子庶女,虞夫人虽因正室的立场,天然便不喜欢小妾庶出,常宁伯哪个姬妾有了身孕,她也不至苛待甚至压根儿不许生下来,反正无论也威胁不到她和她两个儿子的地位利益。 所以常宁伯还真不缺儿女,自然也不会跟张氏一样,觉得自己的儿女便是自己的命,为了他们她什么都可以付出。 林妈妈深知这些,哪里还敢把希望全部寄托到常宁伯身上? 越是这种时候,便越要做两手准备,才有可能为她的太太和哥儿挣得一条后路,像她的姐儿转眼间说没就没了,她痛彻心扉也却能眼睁睁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的经历,她有生之年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果然林妈妈回到施家,施延昌见她竟没带了常宁伯一道回来,立时勃然大怒,要冲到张氏院里结果了张氏和施迁去,“……他都不心痛自己的姘头儿子了,我还有什么可心痛的,倒不如一并结果了贱人母子,也好让他们母子三人黄泉路上有个伴儿,说来小贱人才死没多久,我现在就送了贱人母子下去,指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她!” 把林妈妈气得咬烂了口腔内壁的嫩肉,咬得满嘴的铁锈味儿后,才堪堪忍住了啐施延昌满脸。 只谦卑的说道:“都到这个地步,我也不瞒老爷了,伯府那边儿……也已事发了,所以伯爷今日实在分身无暇。但伯爷还是见了我,让我务必转告老爷,太太和哥儿都是他的心头肉,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不管他们的,等今儿把府里先稳住了,明儿一早一定过来见老爷,还请老爷千万再等一晚上,大家明儿万事好商量。” 施延昌却犹不肯消气,仍要结果张氏和施迁去,“老子怎么知道你不是糊弄老子的?你们主仆都诡计多端,都不是好东西,老子除非傻了,才会在被你们足足骗了这么多年后,再相信你们主仆说的半个字!” 林妈妈只得忙忙跪下求他:“老爷,都到这地步了,我怎么还敢糊弄您?太太和哥儿的命可都还捏在你手里,更别提太太哥儿和整个伯府的体面名声了,就是再借我一个胆子,我也不敢糊弄您啊!伯爷今日是真的分身乏术,伯夫人吵着要与他和离,不然就把事情弄得人尽皆知,府里的下人也几乎都已知道此事了,要封口着实不容易,伯爷却仍说明日一早就来见您,还不能证明他的诚意呢?您就多等一夜而已,于您又有什么影响呢?还是那句话,实在没必要鱼死网破,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好说歹说,才总算求得施延昌答应了再多等一夜,却仅只一夜,“若明日辰时之前,姓张的还没到,就别怪我心狠手辣,立刻送贱人野种上西天了!” 然后拂袖而去了。 余下林妈妈余光看着他的背影,简直恨不能立时生吞活剥了他,心里本来只有五分意动,还有五分犹豫的那个念头,也终于变成了十分意动,彻底下定了决心。 林妈妈随后去见了张氏,张氏仍沉浸在失去女儿的无边痛苦与绝望里,一直都抱着施宝如已经彻底冰冷僵硬了的尸体一动不动。 施迁亦仍惊吓过度,整个人都呆呆的,张氏也顾不得,只有他的奶娘一直抱着他默默流泪。 林妈妈心都要碎了,面上却没表露出来,只低声安慰张氏,她已见过常宁伯,常宁伯也答应了她明日一早一定过来营救张氏母子了,让张氏只管安心。 张氏眼里这才有了一点光彩,只说她得不得救无所谓,只要常宁伯能把施迁营救出去,以后好好抚养长大,教育成才,她哪怕与施延昌和施家所有人同归于尽都在所不惜! 林妈妈没想到她们主仆倒是想到了一块儿去,她自然不能让张氏有这样的想法,她自己不过贱命一条,死了也就死了,太太却是千金之躯,还有哥儿要抚养,怎么有那样的念头? 强忍眼泪与心痛又是晓之以情又是动之以理的,总算让张氏答应了她,一定要好好活着,好好抚养施迁长大。 之后林妈妈出了张氏的屋子,在屋外给张氏磕过头,在心里道过别后,方决绝的出了正院,去了厨房。 施家的厨房因张氏早不肯拿嫁妆银子出来养施家全家人,已冷清了好些日子了,便是管事的刘妈妈,也早不在施家了,好在仅剩的三个人里,还有一个大厨,只要有银子有材料,要整治出一桌丰盛的宴席来,还是不难的。 于是施家今晚的晚膳,忽然又变得好久以来都不见的丰盛起来。 对此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和施二老爷还不觉得有什么异常,都当张氏是心虚愧疚,也是在尽可能讨好他们,毕竟他们母子的命还捏在他们手里,她岂能不夹起尾巴做人的? 施延昌的第一反应却是怀疑林妈妈是不是在搞什么鬼,“事出反常必有妖,说,你们主仆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又有什么阴谋?” 林妈妈自然叫屈不断,说太太和她都断断不敢,不过是想能让老爷高兴一点,‘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而已’。 见施延昌还不信,忙又把桌上的酒菜几乎都尝了一遍。 施延昌见酒菜的确都没问题,这才让林妈妈‘滚出去’,带着父母兄弟大吃大喝起来。 并不知道林妈妈把药都下在了盘子的底部,吃面上的菜根本没问题;酒壶也是用的特制的阴阳壶,她喝时没问题,施延昌和施家的人喝问题就大大的了。 于是等到施延昌和父母兄弟把一桌子菜都吃得差不多见了底,酒壶里的酒也喝得见了底,他们人也几乎是同一时间,齐齐都倒下了,不省人事。 林妈妈这才冷笑着从外面进了屋里,像踢死狗一样踢了施延昌不知道多少下,又踢了施老太爷等人不知道多少下,直至她气喘吁吁,再也踢不动了以后,方觉得心口那口气顺畅了些,去了屋外。 先是将门在外面锁死,再把窗户都钉死以后,又开始洒起菜油来。 也亏得林妈妈上了年纪的人,年老体衰,做这些事时又都没假手他人,全部亲力亲为,时间和过程因此都拉得很长,才能让守在外面的东厂缇骑发现了不对,立时传了消息到小杜子跟前儿。 只接下来要怎么做,到底是制止林妈妈,还是眼睁睁看着林妈妈把施家人都烧死,就取决于韩征了,小杜子是万万做不得这个主,也万万不敢做这个主的。 虽然他实在很想任林妈妈把施家人,尤其是施延昌烧死,也省得他以后再仗着亲生父亲的身份,不定什么时候又给他家姑娘添堵,白恶心他家姑娘。 韩征也有些意外于林妈妈的狠绝。 这也就是个内宅妇人,没有多少兴风作浪的空间,又上了年纪,没多少时间好活了,这要是个正值壮年的男人,还不定会让她给搅出多少的腥风血雨来呢! 他曲起修长的手指一边轻叩着桌面,一边思忖着,片刻方凉凉道:“她做得这般的隐秘,一个帮手都没找,事先也没请示过张氏,从头到尾都是她一个人在拿主意,在付诸于行动,旁人哪里能未卜先知她想怎么样呢?便是咱们的人做刺探的事都是行家里手,也不可能一日十二个时辰里随时都保持警惕,总有松懈疏忽的时候,尤其是晚间;等意识到不对时,火已经烧起来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赶紧帮忙救火了。” “啊?”小杜子半懂不懂,“干爹的意思是?” 干爹任由那林妈妈点火他听懂了,可后面的话,他便有听没有懂了。 既然都任火点起来了,干嘛还要帮忙救人,就任那一家子恶心人都被烧死不好么,反正动手的也不是他们的人,他们的人充其量也就只是一时失察而已。 便是姑娘事后过问起来,当也不好说什么,至多只能恨刁奴可恶,那便可以无形中替姑娘解决掉一个大麻烦了,多好的事儿啊,怎么干爹还要让底下的人帮忙救人呢? 韩征斜了小杜子一眼,这傻小子忠心尽有,小聪明体察人意也都不缺,可惜大事上还是迟钝了些,还得再历练才是啊! 他继续轻叩着桌面,道:“本督让他们帮忙救火,说了什么时候救么?那么大的火,一开始谁敢冒险进去救人?便是都怕本督的威势,也不能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吗?只能有心无力的等到火小些后,才敢进去救人,谁知道还能剩几个活口?” 见小杜子终于似有所悟了,继续凉凉道:“不过施延昌肯定是能幸存的,他最身强体壮,不是吗?” 要是施延昌死了,可该由谁向顺天府状告张氏和常宁伯府? 他作为苦主,先是被发现戴了绿帽子,白替人养了多年的儿子不算,最后竟然还被杀人灭口,累得全家都不得好死,真是冤屈大发了,他还有功名在身,顺天府就更该秉公处理,不能寒了天下士人的心了! 小杜子这下终于明白韩征的意思了,满眼放光应道:“干爹,我明白了,这便吩咐他们办去,干爹只管放心,一定会办得妥妥帖帖,绝无破绽的!” 韩征“嗯”了一声,“去吧。记得一定要让施延昌还能说话,手也还能写字,他好歹也是同进士,给自己写状纸的本事肯定够了,旁人写哪有他自己写来得情真意切,苦大仇深?上了公堂辩护时也是,旁人说得再凄惨,又哪及得上他自己哭诉冤屈凄惨?” 他正觉着搜集来的常宁伯府的那些罪证太轻,连让常宁伯府夺爵都有些难,毕竟也是开国时就已存在的世袭罔替的伯爵,哪怕如今已沦落到快不入流了,到底都只是些小打小闹,或者只于颜面名声有损,律法却是没有触及的。 就譬如此番常宁伯与张氏乱伦之事,大周便没有哪条律法明白写明了此类事件该如何判决。 想来也是因为常宁伯太清楚自家如今是什么斤两了,所以踩线律法的一律不敢干,倒弄得东厂缇骑搜集来的那些现成的罪证只能伤了他的表里,却动不了他的根本。 然而如今不一样了,因为不伦奸情暴露后,只能选择杀人灭口,于是授意张氏那个奶娘下药杀人,弄得施家家破人亡,一夜间便几乎死绝了,——如此重罪之下,常宁伯只是夺爵算什么,流放甚至是秋后问斩,都是罪有应得了。 倒是替底下的人省了还得现替他造罪名的事儿了! 小杜子忙又应了“是”,“干爹放心,旁的儿子保证不了,让施延昌口还能言手还能写,儿子却是能保证的。” 要不说干爹就是干爹呢,他可想不到这些,正好那林妈妈白日才去过常宁伯府,常宁伯和张氏压根儿抵赖不得,就等着杀人偿命,报应不爽吧! 第一百七八回 火光冲天 小杜子说完,见韩征已没有旁的吩咐了,便行了礼,却行退了出去。 “等等!” 却是还未退至门边,已被韩征叫住了,忙又三步并作两步回了案前,“干爹还有什么吩咐?” 韩征淡淡道:“本督记得,施家除了张氏那个小儿子,还有个不足周岁的孩子?趁早把那孩子救出来,远远的送走吧,届时就说已葬身火海了,实则找户可靠些的人家,以后就不是施家的孩子,施家也算得上断子绝孙了。至于张氏那个小儿子,哪怕最后两家闹上了公堂,他亲生父母都身败名裂,性命不保了,他却年纪尚小,命应当是保得住的,至于以后该怎么过火,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他除了怨命,怨不得任何人!” 如此他的小丫头心里应该就不会觉着不忍,甚至是有愧、钻牛角尖什么的了。 小杜子这回总算瞬间就明白了韩征的意思,“干爹是怕万一那俩孩子也有个什么好歹,姑娘会跟知道张氏那个小女儿之死后一样,心里会不好受么?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心太善了,要儿子说,那些小崽子可一点不无辜……” 见韩征瞪他,忙讪笑:“就是要心善才好呢,这要是所有女子都跟那张氏主仆似的那般恶毒狠绝,世间岂不得乱了套?” 韩征这才收回了目光,“去吧。” 其实他真正的想法与小杜子差不多,无论是施迁,还是施二老爷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小儿子,他都不觉着无辜。 不然朝廷还制定株连之罪做什么,不就是为了约束所有人作恶之前,考虑到自己的亲人家小,就不敢轻易踏出那一步了吗? 既然他们托生成了那种父母的儿女,既然他们托生在了那样的家庭,那不论是好是坏,都是应当承受的,哪有什么无辜不无辜之说! 但清如医者仁心,觉着罪不及孩子,那也是她的可贵之处,他当然要满足她的心愿,横竖也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就当是替、替以后他们的孩子积福吧…… 小杜子忙再次行礼,退了出去,对着恭候在外面的缇骑附耳如此这般一吩咐,后者便忙领命而去,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中。 其时林妈妈已摸黑把施家人所在的西跨院四周都浇上了菜油,到底年纪大了,又自来养尊处优惯了,如此一番重体力活儿做下来,林妈妈累得只差要瘫倒在地了。 但一想到待会儿她只要一把火下去,施家所有人包括施延昌在内,都将被烧成一具具焦炭,再威胁不到她的太太和哥儿的性命安全,也威胁不到他们的清誉名声,她又觉得自己现下就是再累,都是值得的。 靠着墙喘息了一阵后,林妈妈稍稍恢复了几分体力,又摸黑把空了的菜油桶都送回了厨房原处,这才拿着火种,折回了西跨院。 很快火种微弱的光便照亮了林妈妈满是汗水的脸,让她忍不住无声的冷笑起来。 等火点起来,施家人都葬身火海后,官府势必会来人查探现场,若官府查不出什么端倪来,只能把事情定性为一场意外,那当然就最好。 以后太太便是寡妇了,带着哥儿虽孤儿寡母的,难免受人欺负,可太太有产有业,只要好生栽培哥儿,等将来哥儿长大成才以后,太太的好日子且在后头。 何况伯爷也不可能真一点都不管太太和哥儿了,伯夫人再厉害,闹腾得再凶又如何,难道还敌得过骨肉天性不成? 当然,官府查出端倪来的可能性显然更大,毕竟菜油哪怕燃烧殆尽了,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那便足以证明这不是一场意外,而是人为纵火了。 何况就只西跨院着了火,其他地方,尤其是太太的正院却一点都没被波及,本身也足以说明问题了,——所以官府将事件定性为意外的可能性,其实几乎就不存在。 但没关系,届时她自会站出来扛下一切,就说老太爷老太太仗着长辈的身份,对太太百般欺凌羞辱,老爷也助纣为虐,双方争执之下,老爷不慎杀死了亲生女儿不算,还把太太和哥儿关押了起来,以免他们出去后报官,或是回娘家去求助。 她服侍了太太几十年,心里早已把太太当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看待,也早把哥儿姐儿当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一般了,哪里看得他们母子惨死的惨死,受气的受气? 所以才会先下手为强,为的也是保护自己的主子小主子,不管要杀要剐,都只管冲着她一个人来便是,与她的主子都没有任何干系,毕竟事发时,她的主子们都被她锁在了正院,哪里知道她会做什么,又哪有机会阻止她呢? 如此张氏与施迁自然也就摘干净了,连带那些不能为外人所知道的事,也尽可都遮掩过去了,毕竟死无对证,施家人有恨有怨,尽管去阎王爷哪里告她吧,不论上刀山还是下油锅,她都受着便是,有什么大不了的! 林妈妈想到这里,又无声冷笑了一阵,终于闭上眼睛,把手里的火种扔了出去。 火势立时便蔓延开来,很快更是窜上了房梁和屋顶,燃起了熊熊大火来。 林妈妈心里梗着的那口气,这才觉着顺畅了些,却仍站在原地没动,她要等到施家人被烧醒后发出惨叫,等到亲耳听见他们的惨叫,确定他们的确已经都被烧死了后,才能彻底安心! 火势很快蔓延波及到了整个西跨院,一时间是火光冲天。 张氏在正院仍抱着施宝如的尸体,哪怕心里已接受了小女儿已不在了的残酷事实,还是想再多抱一抱她,与她再相处亲近这最后的时光。 是丫头婆子们惊慌失措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好了,走水了,走水了——” 才让张氏找回了几分神智,下意识往窗外一看,就见火光已映红了半边天。 本来她还连偏个头都很迟缓迟钝的,也一下子敏捷起来,把施宝如的尸体往榻上一放,便跑到了门外,厉声问丫头婆子们:“知道是哪里走水了吗?林妈妈去哪里了?” 张氏心里其实已隐隐猜到起火的是哪里,又为何会忽然起火了,可她才失去了心爱的小女儿,实在承受不起再失去另一个至亲了,所以下意识不敢去深想,仍抱着侥幸的希望。 可惜丫头婆子们很快让她侥幸的希望也破碎了,“看样子是西跨院失火了,林妈妈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好好儿的怎么会忽然起火呢?火势不会蔓延到正院来吧?太太,我们该怎么办,您快拿主意啊……” 张氏就闭上了眼睛。 牙齿却重重咬住了舌尖,直至剧烈的疼痛让她全部的神智都变得清明起来后,她才睁开眼睛,冷声吩咐丫头婆子们:“去看看院门是不是还锁着,找一找有没有梯子之类?” 丫头婆子们正慌得无头苍蝇似的,闻言似是有了主心骨,忙都各处查看去了。 可惜结果都是坏的,“院门还锁着,也没有梯子之类,连靠墙的树木都没有任何一处可以借力的,太太,我们该怎么办?要是不能去救火,火势指不定很快就真要蔓延过来了……” 张氏冷冷打断了她们,“我保证火势不会蔓延过来,也保证你们都不会死,所以都不许再哭再叫了!但这两日家里发生的事,哪些能说,哪些只能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你们心里应当也都明白吧?” 顿了顿,“我索性与你们说明白了,四小姐是因为老太爷老太太仗着长辈的身份,对我百般欺凌羞辱,老爷也助纣为虐,令我气愤难当,双方因此争执不下,才会被老爷于混乱中误杀了的。误杀了四小姐后,老爷不但不悔痛愧疚,还把我和哥儿关押了起来,怕我回娘家去求助,或是报官,令他功名名声都受损,之后的事你们便通通都不知道了,记住了吗?要是谁记不住,我能保证你们不会被烧死,却不能保证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会换别的什么死法儿死了!” 她最亲最近的奶娘为了她和她儿子能继续活下去,还不至名声受损,如此用心良苦,甚至连自己的命都赔上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再沉浸在丧女之痛里,消极绝望的任事态发展,无论结果是好是坏,是生是死都不在乎? 那她岂不是太对不起林妈妈了吗? 她惟有好好活下去,好好把儿子抚养长大,还要出人头地,林妈妈做的一切也才算没有枉做,她也才算没有枉死! 如今与张氏一道被困在正院的,都算是她的心腹,哪一个不是伶俐人? 一听她的话,再想到今晚这火着实起得蹊跷,心里都已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关键她们都是奴婢,不但卖身契在张氏手里,连带一家人的生死生计也都捏在张氏手里,谁敢违抗她的命令? 忙都纷纷应道:“我们都记住太太的话了,不该说的话,绝对一个字都不会说,太太只管放心。” 张氏这才满意的“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只定定看向了火光所在的方向,就见火光已冲得更高了。 自然,里面的人也休想再有活路。 林妈妈办事她是知道的,光点火怎么够,势必还有其他动作,定要给整件事加上双重保险,确保万无一失,才能安心的……张氏心里的畅快终于在这一刻占了上风,压下了仍未减少分毫的丧女之痛和即将失去林妈妈的痛苦。 但那畅快只持续了片刻,便又被痛苦所取代了。 林妈妈服侍了她一辈子,对她忠心耿耿,呵护备至,名为奶娘,实则说是亲娘也差不多了,这世上都再找不到比她对她更好的人;甚至她的儿女们,小时对她满心依赖时还罢了,待大了后,有了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小家,待她势必都会及不上林妈妈。 就更不必说她那个薄情寡义的大哥了,哪怕他自己也已后院起火,亦不该枉顾他们母子的死活,好歹也见一见林妈妈,好歹明日真来一趟施家啊,那林妈妈何至于铤而走险,赔上自己的命也要先烧死了施家人? 张氏与林妈妈主仆这么多年,有多默契自不必说,纵之前因沉浸在痛苦里,没察觉到异常,如今也已什么都明白了。 自然就更恨常宁伯薄情寡义了。 当初强占她时,话说得是何等的动听?素日挂在嘴边的‘心肝宝贝儿’如今看来,也都是假的,连林妈妈待她的心十中之一都及不上,——怎么此番死的就不是他,偏要是林妈妈啊! 林妈妈在冲天的火光里听得正院先是乱叫了一阵‘走水了,走水了——’,但很快便归于了平静,便知道张氏已什么都明白,继而做了安排,且已经想通了,会好好活下去,好好抚养施迁长大了。 心里悬的最后一块大石才算是落了地,继续一脸冷漠的看起面前的火光来。 终于里面隐隐传出了惨叫来:“救命啊,救命啊——” “肯定是那个贱人指使那个老刁奴干的,我饶不了她们!” “贱人,我做了鬼也绝不会放过你们——” 林妈妈无声冷笑,叫吧,看叫破了喉咙,会不会有人来救你们! 相反你们叫得越惨,我心里就越高兴,也越解气,我可怜的姐儿也才算没有白死,她才那么小,便死得那么惨,你们都该为她偿命…… 念头才刚闪过,林妈妈忽然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直接栽到了地上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的一个东厂缇骑这才收回手刀,低声问同伴,“应该差不多了吧?” 他的同伴之一竖耳一听,随即咝声道:“还有力气叫,估计还要等一会儿,等都没力气叫了,我们再进去吧。进去后记得先找小的,再找那个斯文些的中年人,旁的就都不必管了。” “还是现在就进去吧,省得小的不小心死了。杜公公可说了,小的一定要活着,毫发无伤最好,不然回头督主降下罪来,你们有几个脑袋来砍的?” “行行行,那就现在进去吧……你别把水泼完了,好歹给我留点儿啊,我可不想当烤乳猪……” “就你这样的,还烤乳猪呢,你充其量也就是一只烤瘦猴儿……” 东厂缇骑们小声说着话儿,准备救人时,施兰如也正在听雨轩里犹豫再四,不知道要不要去西跨院救人的好。 她又不是傻子,如何不明白西跨院的火起得蹊跷? 事实上,晚间林妈妈给他们准备了那么一桌丰盛的菜肴时,她已经觉得有问题了。 亏得施家所有人都厌恶她,之前是因厌恶金氏恨屋及乌,如今却是因为张氏对她很不错,又是让她一个人住听雨轩,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又是给她延请师父,教她这样教她那样的……相形之下,不但施家其他人,连施延昌的日子近来都及不上她了,叫他们岂能不恨她的? 以致菜肴到了后,施老太太压根儿没让施兰如上桌,随便捡了两个菜,便让她‘滚出去,自己找地儿吃去,没的白让我们看了你心烦!’。 所以施兰如不但没吃林妈妈精心准备的加了料的菜,还趁林妈妈不注意时,偷偷回了听雨轩去。 横竖她跟前儿如今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到哪里都是自己一个人,只要稍稍注意些,轻易还是不会被发现的。 施兰如虽不知道林妈妈要做什么,但趋吉避凶的本能还是让她觉着,如今不论是正院,还是西跨院,她都是离得越远越好。 也亏得她存在感实在不强,林妈妈精神高度紧张之下,竟没发现她什么时候出了西跨院。 等到西跨院起了火,满天的火光映得施兰如只敢点了一盏最微弱的小灯,因此屋里暗得只比伸手不见五指好一丝丝的卧室也明亮起来后,施兰如才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到底逃过了怎样的一劫。 心里有多庆幸有多后怕,自不必说,上下牙关一直咯咯作响,浑身也是颤抖得有如秋风里的落叶一般,根本停不下来。 但除了庆幸后怕,更多还是害怕,不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又会如何收场;亦不知道她要不要去西跨院救人。 论理她是该去救他们的,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何止才一条人命?足足六条人命,得多少级浮屠了? 何况那还都是她的骨肉至亲,六个人里,有五个都与她血浓于水,她就更该救他们了。 可、可这一年多以来,他们都是怎么对她的? 个个儿对她非打即骂,简直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她这一年多以来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若不是大伯母觉着她可能还有几分利用价值,一直有意无意护着她,给了她单独的屋子住还拨了下人伺候她,她早就被折辱死了好吗? 就更不必说中间还隔着她娘和两个弟弟的三条人命了,是,当年的事是她娘不对,也是因为施清如那个贱人,那些事才会曝光于人前的,施清如才是罪魁祸首。 可做把她娘和两个弟弟沉塘决定的人却是爹和祖父,那可不是施清如逼他们的,他们依然毫不犹豫便要了娘和两个弟弟三个人的命,——他们哪怕换别的惩罚也好啊,为什么就一定要他们死,一定要他们的命呢! 她如今是奈何不得施清如了,对自己的骨肉至亲,她也下不了手,更没那个能力向他们报仇,但现在现成的机会已经送上门了,她难道也要拒之门外不成……不是,她并不是不想救人,而是她体弱力微,根本就救不了。 何况她现在出现,焉知不会因撞破了林妈妈的计划,而被林妈妈一并给推进火海里去呢? 所以无论结果如何,真的都怪不得她,她不是不想救人,而是实在有心无力,便祖父祖母大伯和父亲变成鬼后,想回来复仇,冤有头债有主,也不该找她,而该找那活活烧死了他们的人去; 同样,老天爷若有报应降下,亦同样该是给那纵火杀人之人,与她什么相干,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又能怎么样呢? 施兰如想到这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吹灭屋里仅有的那盏小灯,又回到了床上。 她也吃了林妈妈加了料的菜的,虽然不多,但分量足够她昏睡几个时辰,而不被外间的动静所吵醒了,哪里会想到,等她一觉醒来,会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自然,在她昏睡期间发生了些什么事,她也一律不知道。 想来这样,大伯母和林妈妈在大火熄灭,发现她还活着后,不会再连她也一并杀了灭口吧?运气好的话,指不定大伯母还愿意跟以前那样锦衣玉食的养着她,留待日后派上用场。 可若大伯母还是坚持要杀了她灭口,毕竟只有死人的嘴巴才是最可靠的……不,她决不能让那样的事情发生,无论如何,她都一定要活着,她一定要求得大伯母答应她继续活着为止! 至于事后张氏和林妈妈要如何收场,又会不会被官府的人捉走,绳之于法,施兰如倒是没想过,在她看来,林妈妈既敢下药放火,自然张氏和常宁伯府就有本事把事情给摆平了,谁让施家人在京城无依无靠呢? 还都死绝了,连苦主都没有了,那民不追官不究,事情自然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所以,她更得一直“昏睡”了,她要是也死了,她那些亲人们的冤屈,岂不是都只能带到阴间里去了? 她活着,他们的冤屈反倒有重见天日那一日,也还有沉冤昭雪的希望……老天爷一定不会怪她的,一定不会的! 施兰如就这样自我催眠着,拿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闭上了眼睛,至于真睡着了,还是假睡着了,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施家这么大的火,岂有不惊动了街坊四邻的? 很快各家便都带着人来帮忙救火了,毕竟火势一旦蔓延开来,他们自家也得跟着遭灾,帮施家救火,说到底也是在救自家。 如此自然发现了倒在外面的林妈妈,还有人闻到了菜油味儿,于是都恍然大悟,这场大火不是天灾,不是意外,而是人为了! 忙有人捆起了还没醒的林妈妈,又有人忙忙找坊间该班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人去了,剩下更多的人,则帮忙灭起火来。 如此一直到天蒙蒙亮后,施家的这场大火才终于扑灭了,里面的人也都烧成了一具具焦炭。 待顺天府的官差将尸体都抬出来后,胆小者自不必说,早就各回各家去了;便是剩下的自谓胆大的,瞧得几具尸体的惨状,也都忍不住发抖的发抖,呕吐的呕吐起来。 而这时候,林妈妈终于醒了,张氏母子主仆十几人,也终于在官差弄开了锁住正院大门的大锁后,从正院来到了事发现场。 张氏当即尖叫起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平白无故的,怎么就会失火的,还、还烧死了……” 不敢再多看地上的尸体一眼,忙也捂住了施迁的眼睛。 顺天府带头的是一个佥事,姓宋,问清楚张氏是这家的主母后,便肃色问起她来,“请问这位太太,死者都有哪有人?昨晚失火时,你和你家的这些下人为何又会被反锁了起来,根本没法出来救火?我们已经初步可以确定,现场有洒过菜油的痕迹,且贵府其他地方都没有失火,刚好就此处失了火,还烧死了这么多人,所以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是有人蓄意纵火,还请回答本官。” 张氏仍不敢看地上,只侧着身子哽声回答那佥事的问题,“妾身现在也说不好死者都有哪些人,因这院子大,素日都是妾身的公婆和小叔在住,还有小叔的姨娘庶子和一个女儿……昨日、昨日我家老爷与妾身发生了争执,然后把妾身母子和跟前儿服侍的人都锁在了院子里出不来,所以到底死者都有哪些人,又是怎么失火的,妾身一律不知,还请大人明察。” 宋佥事却仍一脸的冷肃,“这么说来,昨晚那么大的火,连左邻右舍都惊动了,你这个主人家,反倒不知道了?你说你家老爷将你们母子和跟前儿服侍的人都锁在了院子里出不得,又是因何缘故?” 张氏忙道:“妾身自然知道失火了,可这不是出不来救火吗?至于我家老爷为何要将我们母子主仆锁起来,却是因为一些私事,就不方便透露给大人知晓了,还请大人……” 话没说完,被反手绑着的林妈妈已叫道:“都到这个地步了,太太难道还要为老爷隐瞒吗?大人,我来告诉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您听完我的话,自然什么都明白了,案子也破了。” “昨日我们家老太爷老太太又对太太百般挑剔,百般辱骂,这一点街坊四邻应当多少都知道些,不信您可以问。我家太太纵是泥人儿,被人那样日日辱骂,尚且要生出几分血性来。何况我家太太自嫁给老爷以来,主持中馈,孝顺翁姑,生儿育女,完全尽到了一个为人妻为人媳的本分,心里又岂能不生气不委屈的?别人家的公婆都巴不得儿子媳妇能好,我们家的是随时不忘火上浇油,我家太太一时委屈之下,就回了几句嘴。” “不想却惹得我家老爷也勃然大怒,竟对我家太太动起手来,还拿出刀子要杀人……大人可以看我家太太的手臂,就是昨儿被老爷给割伤的。若只是杀人还罢了,大人不知道,伤了我家太太后,老爷竟然半点也不知错悔改,此后又杀死了我家四小姐,他自己的亲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他比老虎还恶啊,可怜我家姐儿,今年不过才七岁,那么小,那么玉雪可爱的一个孩子,他竟然也下得去手,大人您说,叫人怎能不恨他?” 宋佥事见林妈妈说到后边儿,已快泣不成声,一旁的张氏也是泪流满面,满脸的痛苦与凄楚,有些明白了,“这么说来,是你们主仆为了报复你们家老爷,所以才蓄意纵火了?那你们家四小姐的尸体现在在哪里,本官要看一看!” 林妈妈忙道:“大人,不是我们主仆两个,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们家太太带着哥儿,一直被反锁着出不来,直至官差来了,他们方才才得了自由这您是知道的,怎么还能说是我们主仆两个蓄意纵火?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与我们家太太无关,请大人明鉴!” 不待宋佥事说话,又哭道:“我们家四小姐从小就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宁愿自己死,也不愿让她小小年纪就枉死啊!偏偏老爷杀了她不算,竟还半点不知悔改,更是立时把太太和哥儿锁了起来,以免太太去报官,或是回娘家求助……我心里真是恨毒了他,也恨毒了他们家的所有人!这才会起了纵火的心。但我家太太事先真的完全不知情,不信大人可以问她们这些人,不止太太,她们这些人事先也没有任何一个知晓的,所以大人要问罪,只管问我一个人的便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杀要剐,都绝无半句怨言!” 一旁张氏也已是泣不成声,不待林妈妈话音落下,已哭道:“妈妈,你真的是好生糊涂,好生糊涂啊!老爷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失了手而已,何况老爷是父宝儿是女,宝儿的命本就是老爷给的,他要收回去,也是理所应当,你怎么能……” 林妈妈哭道:“就算老爷是父四小姐是女,虎毒尚且不食子呢,太太能忍,我可不能忍!大人,我们家四小姐的尸体现下还在正院呢,不信您立刻打发人抱过来,您一看便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她真的死得好惨,叫我怎能放过那杀了她,还有间接害死她之人!” 第一百七九回 问心无愧 宋佥事便忙着了人去正院抱施宝如的尸体,待抱回来让仵作一验,果然是被利器所伤,于昨日死亡的;又让仵作看了下张氏的伤,确定也系同一把凶器所伤。 心里就又信了林妈妈的话两分。 面上却并未表露出来,只让文书一一问起张氏的丫头婆子们林妈妈所言是否都属实,事发之前她们是不是真都一无所知来。 而一旁街坊邻居听得施宝如竟是让施延昌当亲爹的给杀死的,则都纷纷谴责起他来:“当真是比老虎还要狠毒,也不怪这妈妈恨,自己带大的孩子自己疼,换了谁能忍的?” “那些贫苦人家过不下去日子了,卖儿卖女的都有,可像这样就因为起了争执,便连亲生女儿也给杀了的,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被烧得这样,也算是报应了!” “怕是仗着‘父杀子,无罪’的律例,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吧?” “听说还是个读书人官老爷,当真是应了那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无情总是读书人’啊!” 又替张氏作证,施家自施老太爷施老太太携家小进京以来,的确过不了几日就要鸡声鹅斗的闹上一场,而在那之前,施家一直都和和美美,是整个坊都知道的。 可见此番的确是施老太爷施老太太当公婆的太苛刻太过分,施老爷当儿子的又太愚孝太无情,才会引发了如今的惨案。 宋佥事听了众人的作证,又见文书审过张氏的丫头婆子们后,得到的答应都是林妈妈所言属实,昨晚失火前,她们也的确都一无所知。 却依然一脸的公事公办,“来人,把这疑犯和相关人等都带回府衙去,等待大人审问。” 哪怕疑犯听起来再情有可原,死了这么几个人却是事实,他只需负责现场查探拿人,只看结果,不看原因与过程,更没资格审问判决,自然要先把相关人等都带走。 有差役过来拱手禀告:“禀宋大人,只找到了四具尸体,据方才疑犯的供词,还差两具成人的尸体和一具幼儿的,兄弟们已经找过很多次了,的确再没有了,请宋大人示下。” 宋佥事立刻看向了林妈妈,“疑犯,你确定你方才没说谎?你若一直主动配合,回头府尹大人知道了以后,见你态度如此良好,没准儿还能从轻发落;反之,可就得罪加一等了!” 林妈妈见问,忙道:“回大人,我真的没有说谎,里面该有六具大人一具幼儿的尸体才对,会不会是火太大,已经烧得、烧得辨认不出来了?” 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飞快看了张氏一眼,就见张氏也正看她,主仆两个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惊恐与惶然。 林妈妈就想到了自己那突如其来的昏迷,她记得当时她后颈忽然一痛……难道是被人偷袭了不成?那还有两具大人的尸体,还有二房那个小贱种的尸体都哪里去了,是被那偷袭她的人弄走了吗? 那会不会,根本他们就还没死? 这个认知让林妈妈瞬间毛骨悚然,比之方才看到那一具具焦黑的尸体害怕了十倍百倍不止。 尸体再可怕又如何,都已经是尸体了,难道还能再开口说话,还能再威胁她的太太和哥儿的名声性命不成?尤其她还是一个早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将死之人,就更不可能怕尸体怕死人,甚至是鬼怪了! 可如果还有两个人没死,那就太可怕了。 没死的那两个人是谁? 他们又是怎么侥幸逃过这一劫的? 现在人在哪里? 是被谁给弄走了,想要干什么? 每一个问题都足以让林妈妈肝胆俱裂,不由深深懊悔起自己昨晚怎么就不能早些行动,不然那两个人指不定就不会被弄走; 也深恨起那救人之人来,这是安了心要与她、与她家太太过不去是不是,她就是做了鬼,也一定要弄清楚那人到底是谁,一定不会放过他! 宋佥事办案办老的人,眼睛何等锐利? 早就将林妈妈与张氏那自谓不着痕迹的眼神交换看在眼里了,本就不信林妈妈是自作主张,张氏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因着这个眼神交换,就越发肯定自己的推测了。 奴婢再忠心,没有主子的授意,也是不敢放火杀人的,所以张氏这个主子肯定脱不了干系! 心里想着,嘴上已道:“火再大,也只能烧得一个人面目全非,尸体焦黑,却不能直接将其烧成一堆尘埃,消失于无形当中!疑犯,你若再不从实招来,就别怪本官就地大刑伺候了!” 连到底死难了几个人都不能确定,他回去可向府尹大人复不了命,必须得立时弄清楚了才是! 林妈妈此刻比谁都想知道到底有几具尸体好吗? 可事到如今,事情已明显超出了她的控制以外,她压根儿答不上来,慌乱之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了。 惟有又复述了一遍方才的话,“回大人,我能确定昨晚在我出这院子之前,里面有六个成人一个孩子,之后我也能确定没看见他们出来过,所以如今我真的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还请大人千万明鉴……” 话没说完,冷不防就见一个人影冲了过来,还伴随着凄厉的哭喊声:“爹,祖父祖母……这、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晚都还好好儿的,怎么会不过一夜之间,就成了这样?爹,祖父祖母……” 不是别个,竟是施兰如。 她脸色苍白,满脸泪痕,满眼的难以置信,身体也剧烈的颤抖着,一副受打击过度的样子,委实可怜。 但她的脸色再苍白也苍白不过林妈妈与张氏,事实上,无论是林妈妈,还是张氏,此刻都快疯了。 她们都万万没想到施兰如竟还活着,尤其林妈妈。 昨晚用膳时,明明小贱人也在的,怎么会……不对,小贱人让老不死的给赶出了花厅,赶到了别处去用晚膳,之后便再没出现过,她还以为她不知道昏睡在哪里了,如今方知道,她竟然不在西跨院,而是早早就离开了。 那她去了哪里,一整晚又都在哪里?对昨晚的事又看见知道了多少? 就算她不知道昨晚的事,昨儿白日发生的事,她却是从头到尾都在的,那她现下只要把昨日的事一说,林妈妈只是出于‘忠心护主,才会纵火杀人’的说法立时便要被推翻,改为‘不伦奸情曝光,杀人灭口’了。 那不止是林妈妈,张氏也惟有死路一条,还得身败名裂,甚至连常宁伯府,都得身败名裂,难逃干系了! 问题是,施兰如不是奴婢,身家性命都没有捏在张氏手里,怎么可能替她们隐瞒? 就算她的所谓亲爹和亲人们都对她恨之入骨,素日非打即骂,那也是她的亲爹,是她的骨肉至亲,如今一夜之间都全部死了,还死得那么惨,她旁的不能为他们做,难道为他们说一句公道话都不能了? 她又不是在捏造事实,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 且张氏素日待她也算不得多好,不过当一个玩意儿养着,留待将来卖个好价钱而已,她哪怕再迟钝再愚鲁,心里必定也早已有所察觉了,自然更不可能替张氏隐瞒了。 那她煞费苦心做的这一切都算什么,到头来结果不依然是一样的,她一样救不了太太和哥儿,保不住他们的名声性命吗? 林妈妈脸色灰败,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因为太过后悔与懊恼,好几次都撑不住要倒下了。 还是狠狠咬了几下舌尖,才勉强让自己找回了几分清明,恨声向施兰如开了口:“我来告诉三小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昨日不过就因为起了争执,还是老太爷老太太先挑太太的刺,太太不过回了两句嘴,就惹得老爷勃然大怒,老太爷老太太也一味的火上浇油,竟惹得老爷先割伤太太,还杀了四小姐,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肉,他都下得去那个手?叫我怎能不恨,四小姐在我心里,可比亲孙女还要亲!所以火是我放的,三小姐要恨就恨我,与太太没有半点干系!” 都是她一时失误,才会害得现在局面失控了又再失控,终于到了眼下这般境地的,所以不到最后一刻,她决不能倒下,她也一定要努力到最后一刻。 指不定,施兰如就站到了她们这一边呢? 她那些亲人可没对她好过,如今还都死绝了,剩下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若没有长辈家人,还不定会沦落到什么地方去,她但凡还有点脑子,都该知道,只有太太平安无事,她以后才能继续有好日子过,——就看她要怎么选了! 张氏一听就明白林妈妈的意思了,也看向施兰如哽声道:“兰丫头,发生这样的事,大伯母心里也很震惊很难过。若我昨日能稍微克制一下脾气,能尽可能顺着老太爷老太太和老爷,等待他们气消后再慢慢分说,你四妹妹便不会惨死,惨剧也就不会发生了……以后便只有我和你,还有你迁弟相依为命了,你放心,大伯母一定会待你跟你迁弟一样,他有什么,你便有什么,将来还会替你寻一个好人家,让你风光出嫁,以慰你父亲和祖父祖母在天之灵的。” 到了这个地步,当施兰如仍跟个玩意儿般养着,留待合适的时机卖个好价钱显然已不可能了,那就许她一门好亲事,一个看得见的好未来,就不信她能不动心。 只要她不是傻的,就该知道一边是已经死了、再靠不上了、生前待她还一点不好的亲爹亲人们,一边却是光明的前程和一辈子的衣食无忧,到底该选哪一边! 万幸施兰如并没有让她们失望,虽已哭得哽咽难耐,却终究如她们所愿的开了口,“林妈妈,竟然是你放的火,你真的好狠的心!那可是那么多条活生生的人命,而且昨晚我也一直在西跨院,直至困得不行,祖母才让我回了自己屋里睡觉去,我要是当时没离开,如今岂不也成这样焦黑的一团了?你就算再恨大伯父误杀四妹妹之举,你冲大伯父去啊,为什么还要连我爹和祖父祖母都……这一家人怎么会没有拌嘴生气的时候,牙齿和嘴唇再要好,也还有磕着碰着的时候呢,你却……还有我弟弟,他才几个月大,你怎么就下得了那个手的?” 说完看向宋佥事,“大人,求您一定要从重发落这个放火杀人的刁奴,那么多条人命,一夜之间就都葬送在了她手里,求您一定要将她五马分尸,方能告慰我父亲和祖父祖母的在天之灵!” 施兰如摇摇欲坠的说完,似是终于再承受不住打击,整个人都跪倒在了地上,埋着头哭得肝肠寸断。 林妈妈与张氏提到嗓子眼儿的心却是不约而同都落了回去。 总算施兰如识时务,选择了她们这一边,那她们的危机应当可以解除了……不,还不能解除,就算如今证实施兰如没死了,都还少一具成人和一具婴儿的尸体,她们头上依然悬着一把利剑,不定什么时候便会落下。 惟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张氏便强忍汗湿衣背的不适,上前低声安慰起施兰如来,“好孩子,大伯母知道你心里难过,大伯母心里又何尝好过了?昨儿还好好的一个家,却不过一夜之间,已是家破人亡,偏我昨儿被你大伯父锁了起来,不得自由,事先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不然还能阻止林妈妈……可她都是为了我,为了你惨死的四妹妹,你要恨,就恨我吧……” 施兰如仍哭得肝肠寸断,“就算火是林妈妈放的,大伯母一直被锁着我也知道,那我也没法不恨她,甚至恨大伯母,那可都是我的骨肉至亲啊……明明前年我都还父母双全,谁知道先是母亲一病没了,如今爹和祖父祖母又……我怎么这般命苦啊……” 施兰如一直低埋着头哭个不住,旁人瞧着只当她是伤心过度,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这是以痛哭来遮掩心里的紧张与害怕,怕宋佥事会看出什么端倪来,不信她的话。 也怕见到地上那些焦黑的尸体们,怕他们晚上会回来找她,问她为什么要替张氏和林妈妈撒谎,为什么要助纣为虐,就不怕天打雷劈么? 可她有什么办法啊,她想要活着,想要活下去,除了替她们主仆撒谎,还能怎么样呢,难道让张氏也偿命,然后她一个人无依无靠的,不知道会沦落到什么地方去不成? 至多等事情了了后,她替父亲和祖父祖母们多做几场法事,好生超度一番,让他们能尽快转世,下辈子生来便做个人上人,也就是了…… 就是不知道事情什么时候才能了了,应当,会很快吧? 可惜宋佥事一点儿不好糊弄,林妈妈与张氏的话说得看起来、听起来再无破绽,也改变不了她们是在变相串供的事实,他之所以不发声,不过是想着等把人带回府衙后,让府尹大人当堂一审,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几个内宅妇人,尤其是施三小姐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难道还抗得过升堂时那满堂无形的威压,抗得过府尹大人的威势不成? 所以宋佥事任她们说,任她们哭,等差役们确定现场的确再找不到第四具成人的尸体和唯一一具婴儿的尸体后,方沉声吩咐:“把现场封锁起来,把本案相关的人一律带回府衙里,等候府尹大人审问发落!” 施兰如不由有些懵。 她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为什么还要带她去衙门?是她的话有什么破绽不成,所以这位大人才不相信?那进了衙门之后,她还能出来吗?早知道她就不替张氏和林妈妈撒谎了…… 可话已经出口了,也改不了了,总归她一直跟着张氏,只要张氏自己能没事,就断不敢不管她的,所以她还是先别自己吓自己了,她一定会没事,一定会有一个光明未来的! 施兰如想到这里,觑了一眼张氏,见她面上倒还持得住,想到她到底还有常宁伯府当靠山,心下稍稍松快了些,然后随着张氏一道,让顺天府的人给带走了。 如此到得午时,施家的事便已传得京城好些人都知道了。 毕竟昨夜那场火委实不小,映红了半边天,看见的人不在少数,等天亮以后,少不得要打听一下是哪里失了火,一问十十传百的,便都知道这场火不是天灾,乃是人祸,如今更已是涉及几条人命的大案了。 一时间就议论得更起劲,流传得更快更广了。 施清如却因一早就进了宫,反倒没有听说,还是一直到用了午膳,小杜子特地来司药局请了她去司礼监,见到韩征,韩征当面与她说了后,她才终于知道了。 乍然之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施家人已经死绝了,动手的是林妈妈?可昨儿晚上,不都还好好的吗,怎么会忽然就?” 韩征见她脸色有些不好看,忙道:“那林妈妈昨儿不是没见到常宁伯吗?可回去见了施延昌后,他给的最后期限却是今日辰时,若辰时之前见不到常宁伯,就要连张氏母子一并结果了。林妈妈大概是想着先下手为强吧?昨晚竟在给施家人吃的饭菜里都下了蒙汗药,把人全部放倒后,又把他们的屋子四周都浇上了菜油,然后点了一把火……等缇骑们看到火光冲天,意识到不对时,火势已经太大,进不去救人了,只得等到火势稍稍小了些后再进去,可惜已经晚了……清如,你不会怪我吧?” 施清如摆手,“我怎么会怪督主,与督主什么相干?不过你让我先缓缓……” 她昨儿已猜到林妈妈是想行缓兵之计了,谁知道她会直接下药放火呢? 还真是有够决绝,有够不留余地的! 她虽一直对施家人与张氏,还有常宁伯府狗咬狗喜闻乐见,却真的没想过要弄出人命来,尤其是在施宝如惨死了以后,不想施家人还是一夜之间,便死绝了;张氏与常宁伯府也休想脱得了干系,少不得亦要因此家破人亡…… 韩征见施清如脸色越发难看了,忙扶了她到一旁坐下,又斟了杯温茶递给她,低声道:“清如,你先喝口茶,缓一缓。都是我不好,你明明都叮嘱过小杜子,最好别再出人命了,谁知道就在那么多缇骑的眼皮子底下,竟然还是……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要是生我的气,就骂我打我吧。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人死也不能复生,你千万要节哀,若因此弄坏了自己的身体,那我心里就过意不去了。” 还是失算了,那些人到底是清如的血亲,她哪怕再恨他们,也必定没想过要让他们一夜之间便死绝。 早知道就该缓着点儿来,或是把人弄出京城后,再动手的。 路上出的意外,可就怪不得任何人,甚至都不必让清如知晓了。 施清如不待韩征话音落下,已道:“我压根儿就没有哀,节什么节?我就更不会怪督主了,那与督主什么相干,是督主让那林妈妈下药放火的不成?便是缇骑们奉了你的命,十二个时辰盯着施家,也还有吃喝拉撒,犯困打盹儿的时候,根本防不胜防,如何怪得了督主?我才不会如此亲疏不分。” “我只是乍然听得这个消息,有些震惊,心情也有些复杂罢了,便不是他们,换做任何一家我不认识的人家,发生了这样的惨案,我乍然听见,心里肯定也会不舒服;同样的,我相信其他素不相识的人听说了这样的惨案,心里也会不舒服的。就是不知道他们临死之前,有没有后悔当年对我娘的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或许早就后悔了吧,可惜再后悔也已经迟了。当初是他们自己要舍我娘而就张氏这条毒蛇的,如今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顿了顿,“同样的,当初也是张氏自己选中了施延昌,选中了施家的,那之后的一地鸡毛,乃至事态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也是她咎由自取,同样怨不得任何人!我虽不想为他们脏了自己的手,对他们喊打喊杀的,但如今他们都落得这样的下场,我心里除了有些震惊与复杂以外,其实还是有几分痛快的,这就叫报应只会迟来,不会不来啊!” 韩征闻言,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道:“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施延昌还没死,只是伤得很重,我已经安排人在救治他了。等他好转些后,打算让他上公堂状告常宁伯和张氏纵奴行兄,害他家破人亡,你怎么说?” 施清如没想到施延昌还没死,心里有些明白了。 只怕当时缇骑们真安了心要救施家的其他人,还是能救的,只不过……没有那个必要而已,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难道为了救几个不相干的人,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不成? 这同样也怪不得督主,他也都是为了她,不然他何须这般迂回,他只消动动嘴,便早就能让施家家破人亡了,如今却只是没有及时救人,最过分也不过就是可能对林妈妈的纵火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施清如半晌方道:“督主安排吧,这些事我也不懂。总归无论是施家的人,还是张氏和常宁伯,都不无辜,他们也是时候该为自己曾经犯下的大错,付出代价了!” 她不会矫情的觉得督主太无情太心狠之类,凡事都是有因才有果的,她只在乎在乎自己的人,她也问心无愧! 韩征点点头,“那就交给我来安排吧,正好趁这次机会,把当年伯母的仇和你早年的委屈,都给了了!” 顿了顿,“等顺天府判决了以后,我会让人好生给施家人收尸殓葬的,如此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对了,施二老爷那个小儿子,也没死,当时他生母将他牢牢的护在身下,虽呛了些烟,也有几处小小的烧伤,但好在没有大碍。我已让人将他远远送走了,特意嘱咐了要给他选一户好人家,长大成人,平淡却安心的过一辈子,应当是没问题的。” 施清如心里这才好受了些,“那孩子好像才几个月大,是真个无辜,这样的结果也算是不错了,就是他生母的生育之恩和舍命相护之恩,他这辈子都不能知道了。” 韩征想了想,道:“那回头给她单独做两场法事,让她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吧。” 施清如低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心情还是免不得低落,毕竟总是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尤其施二老爷那个通房,简直无辜至极…… 韩征知道她心里不好受,她的心软心善虽然有时候在他看来很没有必要,但若是少了这份心软心善,她还是她么? 整好他心硬如铁,双手沾满鲜血,与她倒是刚好互补了。 他遂只是轻轻握着她的手,无声的陪伴着她。 如此过了不知道多久,小杜子进来了,见韩征握着施清如的手,忙要退出去。 韩征却已经叫住了他,“有什么事?说吧。”仍握着施清如的手不放。 施清如抽了两下都抽不回来,瞪他他也不松开,脸一下子涨红了,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血色,索性反手掐了他一下,总算让他松开了,忙端了茶杯在手,假作吃茶,以掩饰尴尬。 韩征见她脸上总算有了血色,心下松快不少,问小杜子,“成锯嘴葫芦了?” 小杜子眼观鼻鼻观心,当没看见自家干爹与姑娘无声的打情骂俏般,道:“回干爹,是安排在常宁伯府那边儿的人传了话回来,常宁伯同意与虞夫人和离了,已经签了和离文书,跟着就要去官府备案了,想来这会儿功夫,已经去过官府了也未可知。”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了,施清如脸色不觉又好看了几分,问小杜子:“常宁伯是怎么同意了和离的,他昨儿不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和离么?督主,莫不是你给他施压了?” 虞夫人那样难得一个人,总算可以脱离苦海,不用再在污泥里苦苦挣扎,以免同流合污了,虽然彼此素不相识,施清如依然为她高兴。 韩征勾了勾唇,“我的确让小杜子去给他施压了,不过应当还没来得及,不然不会这么快。” 小杜子笑道:“干爹所料不错,儿子的确什么都还来不及做,常宁伯已同意虞夫人和离了。不但同意了虞夫人和离,让她把两个儿子都带走,让张家大公子和二公子以后好生奉养常宁伯太夫人和虞夫人;还说要分家,把常宁伯府的二房三房都分出去,想来就今明两日,便能分清爽了,当是怕施家的案子连累到自己的老母亲和妻小,所以才忽然改了主意的。” 施家的案子传得沸沸扬扬,常宁伯府自然也有下人听说了,因事涉自家,不敢耽搁,忙忙报到了常宁伯跟前儿,又提了昨日林妈妈好像回过伯府求见常宁伯之事。 正自焦头烂额的常宁伯这才知道事情真的闹大了,且只怕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却犹抱着几分侥幸的希望,忙忙打发了心腹去施家和顺天府衙打听现在情况究竟怎么样。 可惜打听到的情况更糟,明明昨晚该死五个成人一个婴儿的,现场找到的尸体却只有四具,另外一个成人和一个婴儿都不翼而飞,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若是死了,尸体在哪里;若是活着,人又去了哪里? 再联想到此番自己和张氏的阴私忽然就齐齐暴露了,还是以这样无可遮掩无可挽回的方式,常宁伯早就怀疑过当中有异,如今就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有人在幕后操控一切,要他身败名裂,甚至家破人亡了。 当下哪还敢再与虞夫人来什么“拖字诀”,再拖下去,可就真要把全家都葬送了! 这才会忙忙答应了虞夫人和离,还让她把两个儿子都带走,如此方有希望保住自己的妻小,让自己的老母亲不至没人养老送终;而把二房三房分出去,则算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看能不能保住二房三房,将来多少能与自己的两个儿子守望相助,重新振兴张家。 第一百八零回 良辰美景 韩征听完小杜子的话,叩着桌子冷哼道:“总算常宁伯还没有无耻无情到家,也没有愚蠢到家,知道壮士扼腕,断臂求生。那且看顺天府尹回头怎么判吧,虽说事情与常宁伯府其他人无关,可他们也算不得全然无辜,哪还能继续锦衣玉食,使奴唤婢?总归如今的好日子,是再不要想了!” 小杜子忙应道:“干爹放心,顺天府黄大人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一定不会因为常宁伯断臂求生,就让常宁伯府其他人任何惩罚都不受的。儿子听说,明日黄大人便会升堂,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韩征“嗯”了一声,问小杜子,“施延昌怎么样了,醒了吗?” 小杜子见问,觑了施清如一眼,方道:“人还没醒,全身烧伤了很多地方,脸也烧伤了大半,大夫都给上了药,说人能清醒过来,应当就没有大碍了,就是……那些伤治疗起来,会很痛苦,且将来肯定都会留疤……” 韩征看向施清如,低声问道:“清如,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施清如默了默,道:“还是不要了。我早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了,督主肯救他一命,还给他治伤,我知道已经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那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旁的便算了吧。” 有什么好见的,大家早就两看生厌了,偏她又是个大夫,见了施延昌如今的惨状后,是替他治,还是不治呢? 不治吧,有违她一个大夫的医德和医者父母心;治吧,她又委实不爽,觉得对不起她死去的娘和前世的自己。 所以直接别再管此事了的好,虽说剜去身上的腐肉时,会疼痛难当,但腐肉若留着,却只会蔓延至全身,让全身都疼痛难当,甚至致人死亡。 自然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好,何况她还早就不痛了,不过只是疥癣之疾而已,就更无所谓了。 韩征嘴上虽问着施清如要不要去看施延昌,心里却是不愿她去的,那样一个渣滓,有什么好看,又还有什么情分可念的? 且听说施延昌烧得浑身都烂了,十分的恶心,他就更不愿意自己的小丫头被吓着、被恶心着了。 好在是她自己也不愿去,那当然就最好了,因点头道:“那就不去吧,我自会让人好生替他治疗的。等给他治得差不多了后,便让他去顺天府递状子,想来他会很愿意去的。” 小杜子道:“如此血海深仇,他肯定巴不得去,巴不得啃下那张氏主仆和常宁伯一块儿肉来。不过张氏主仆与常宁伯便罢了,大家说穿了本无情意,他要是知道他亲侄女儿的所作所为,只怕得更恨。” “亲侄女儿?”施清如听得一怔,“你说的是施家三小姐施兰如么,她怎么了?她也还活着呢?” 小杜子点头道:“施三小姐的确还活着,昨晚她可能早就意识到了不对,没吃多少那林妈妈精心给施家人准备的断头饭,后又摸黑回了她自己的住处,因此逃过了一劫。可她今儿见到自己父祖的尸体后,却站到了张氏主仆一边,只说昨日张氏与施家老太爷老太太起了争执,施延昌因此错杀了亲生女儿,没说张氏与常宁伯不伦生子,施延昌杀人情有可原之事,还真是应了那句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施延昌要是知道亲侄女儿为了自己的前程富贵,连亲爹亲祖父母死在眼前,都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任由他们枉死,还不定得恨成什么样儿呢,活……” ‘活该’二字说到一半,想到施清如还在,到底把‘该’字给咽了回去。 不过就算他把‘该’字也说了出来,施清如一样不会怪他,连她都想说施延昌‘活该’好吗? 她微蹙眉头淡声道:“施兰如自她娘去了后,过的日子一直都是非打即骂,心里只怕早恨自己的所谓父亲和祖父母恨得不行了,在自保和替他们伸冤之间,自然要选自保,这也算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了。不过就算这两年她日子不好过,朝挨打夕挨骂,前边儿十来年,却也是受尽宠爱长大的,就不提骨头天性了,只说那十来年的情分,她也不该如此才是,还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只盼她回头知道施延昌没死后,不会悔青了肠子吧!” 心里委实不得劲儿,简直不明白怎么所有糟污人都聚齐到了施家,当年她外祖父外祖母的眼光,还真是……有够一言难尽的,偏把她娘那样一个干净人儿许给了这样一户人家。 亏得老天佑她,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把施家人的真面目都给戳破了,不然真是死人都要生生给憋屈活,恶心活了! 韩征见施清如脸色不好看,使眼色让小杜子退下了。 方握了她的手,低声道:“别生气了,跟这样的人生气都不值当。过两日中秋夜,我带了你出城咱们去找个高地儿赏月吧?这些日子我们都忙,事儿也一出接一出的,弄得人心里说不出的烦乱,正好趁机好生散散心,去去郁气,好不好?” 施清如见韩征满眼的担忧与关切,忙道:“我没生气,就是觉着有些无语,有些可笑,又有些替我娘不值罢了,她当年要是嫁给其他人,怎么也不至……” 忽然打住不说了,“罢了,不说这些了,没的白影响心情。倒是中秋晚上宫里不是有大宴吗?豫贵妃代掌六宫后的第一场大宴,定然是要好生操办,好生显一显自己本事的,你自不必说,得随侍皇上左右,便是我,只怕也得列席,还哪来的空出城散心去?等散席时,城门都关几个时辰了指不定。” 韩征笑道:“豫贵妃再想显能为才干,皇上却断没有俯就她的理儿,届时肯不肯列席且是未知,纵肯赏脸列席,估摸着也只是略坐坐就走,等皇上回了乾元殿,我自然也就得闲了。到时候你也点过卯,该打招呼的打过了,我让小杜子去悄悄接上你,我们便一道出宫,坐了车直接出城去,至于城门,你就别担心了,难道还有谁敢拦我不成?” 施清如也笑起来:“这倒是,可着满皇城满京城,谁敢拦堂堂韩厂公的大驾啊?那我届时可就等着了。” 韩征伸手亲昵的刮了刮她的鼻子,“可算是笑了,还是笑着更好看。” 换来施清如的娇嗔,“意思就是,我不笑时不好看了?” “自然也好看,这不是笑着更好看么……” 两人一个有意逗对方开怀,一个不欲对方担心,着意你来我往的耍了几个回合的花枪后,彼此心情都畅快了不少,尤其施清如,总算觉得心里那口气顺畅了。 韩征便又叫了小杜子进来,送了她回司药局去,彼此都忙,能有这半个时辰左右的忙里偷闲,已经很难得了。 只是忙碌起来时不觉得,到傍晚下了值,坐上回家的马车后,一闲下来,施清如心里难免又有些不舒服了。 常太医见她今日话不如往日多,少不得要问她怎么了。 施清如对着师父自然没什么可瞒的,便把昨夜施家大火的事告诉了常太医,末了叹道:“虽说与那家人早无瓜葛了,也实在厌恶他们的所作所为,到底是那么几条活生生的人命,我这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儿,师父不会觉着我不够果决吧?” 常太医却是道:“这有什么果决不果决的,便是素不相识的一户人家出了这样的事,旁听者也少不得心里不是滋味儿,你总比旁听者要与施家关系近一点点吧?再说人死如灯灭,生前种种便也不必斤斤计较了,不管是善缘还是孽缘,终究也缘尽于此了,回头且给他们收个尸,好生安葬了,再做一场法事超度一下,也就算是仁至义尽了。” 施清如点点头,“督主也是这么说的,如今师父也这么说,我总算能心安了。” 常太医“嗯”了一声,“总归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以后就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做自己想做的事,你小小年纪,大好的日子且在后头呢……” 师徒两个絮絮说着话儿,一路回了家去。 次日,顺天府尹黄大人果然升堂审了施家的案子。 因林妈妈一口咬定是自己自作主张下药纵火的,又有施宝如的惨死在先,加之施兰如这个关键证人也替张氏作证,昨晚她和其他下人一直被锁在正院不得自由,哪来的机会授意林妈妈纵火? 若只是张氏的丫头婆子们这般说,黄大人还能说她们的身家性命都捏在张氏手里,证词不足为信。 可连施兰如这个亲女儿亲孙女都这么说,黄大人便不能不信了,自来大周的律法也都是法理不外乎人情的,有施延昌伤妻杀女在先,又如何怨得林妈妈报复,下药纵火在后? 黄大人遂先赦了张氏与施兰如等人回家,只把林妈妈先下了狱,发话等找到了施家另一个失踪的成人和那个婴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后,再升堂审判定案。 于是张氏带着施迁和施兰如,还有一众丫头婆子,在顺天府的大牢里不过待了一夜,便又原样儿回了家去。 心下都是何等的欢喜与庆幸,自不必说。 尤其施兰如,更是只差当场喜极而泣。 她终究还是搏对了,选对了,这要是她当时没有当机立断,决定站到大伯母一边,今日哪能这般容易就脱了身? 倒是不想顺天府的牢房看起来那般阴森吓人,升堂时官差们看起来那般的凶神恶煞;府尹大人亦威严至极,让人一进去便禁不住双腿发软,后背冒汗,惊堂木一拍,更是让人胆战心惊,却原来远没有她想象的那般吓人,看来之前她和大伯母等人都是在自己吓自己。 如今大伯母心里不定如何感激她,又因她捏着大伯母的把柄,大伯母势必于感激之外,还有几分畏惧她,那她以后还能没有好日子过吗? 她一定要趁此天赐良机,让大伯母替她寻一个有权有势的夫君和人家。 那将来岂不就有机会向施清如那个贱人复仇,见她踩在脚底下了?! 张氏却不像施兰如这般愚蠢短视,心里虽也喜幸,却半点不敢松懈了。 总觉得事情万万不可能这般顺利,顺天府的人也万万没有这么容易糊弄,就林妈妈一口咬定是她独自所为,再审一审她的丫头婆子们,审一审施兰如,连刑都没用过,便算完了。 这简直顺利得让人害怕啊! 可再害怕又能怎么样,事情到了如今这个田地,已不是她能左右的了,便是她那个无情无义的大哥,只怕也丝毫使不上力,丝毫管不着了。 只盼这一次,老天爷能大发慈悲,站到她这一边吧,那她的宝儿才算没有枉死,林妈妈也没有枉死,她以后一定常年茹素,再不做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以后只一心抚养儿子长大即可…… 张氏的担心与害怕是对的,顺天府尹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与命案相关的人进了顺天府大牢,又岂能这般轻易就囫囵出去的? 都是韩征着人去顺天府与黄大人打过了招呼,也不是让黄大人徇私之类,只是让他把案子押后一阵再审而已,黄大人虽刚直惯了,韩征的面子却还是不能不卖的。 如此张氏一行才能这般轻易就出了顺天府的大牢,为的便是现在有多顺利,待过一阵子施延昌的伤养得差不多了,能上公堂时,在张氏和常宁伯头上炸的雷便有多响,多致命;他们的名声也将在满京城有多响,有多臭不可当。 所以张氏与常宁伯还得感激施延昌让他们多活了这一阵儿呢,要不是施延昌伤得实在重,韩征不能让人死在公堂上,功亏一篑,就这两日,就得是张氏与常宁伯的死期了! 顺天府初审的结果,韩征很快便让小杜子转告给施清如知道了,以免她挂心。 只施清如听过了,知道了,也就撂开了。 师父说得对,她与施家不管是善缘还是孽缘,都缘尽于此了,自然不会再为他们多费心神,影响自己。 她全身心投入到了自己的忙碌中。 离二十名储备司医司药考核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她和常太医得严格把关,花在众人身上的时间难免比之前更多;后宫众妃嫔也多开始传她和常太医去问诊,太后处的治疗亦到了最后的关头,她决不能再出任何岔子,以免前功尽弃……本就忙得不得了,哪还能分心到一些个不相干的人身上? 这一忙碌起来,时间便过得快了,几乎是眨眼间,便已到了中秋当日。 豫贵妃果然把自己掌权后这第一个节日,还是大节,筹办得既热闹又隆重。 宫里上下都发了赏钱月饼,晚间还将在御花园设宴款待众宗室重臣及各家的女眷,大家一起赏月放灯,还排了歌舞小戏,再加上各处都提前张灯结彩,让整个宫里节日的气氛一下子都浓厚了起来。 施清如也果然收到了邀请,豫贵妃怕她不肯列席,还足足打发了三拨人先后到司药局请她,若不是她自己需要总领全局,实在太忙,她甚至要‘亲自来邀请县主了’。 当然亲自来请之类的话儿,施清如知道多半是客套话儿,但豫贵妃都已这般客气了,她当然不可能不给她面子,满口应了自己晚间一定会列席,耳朵才算是暂时得到了清净。 如此到了晚间,御花园各处都点了灯,本就灯火通明,难得今年中秋月亮还出来得早,银盆一般高悬在空中,明亮而皎洁,御花园的景致就越发的美轮美奂了。 可惜就像韩征之前说的那样,隆庆帝虽出席了宴会,却只小坐了片刻,与群臣共饮了三杯,便先回乾元殿去了。 他一离开,太后很快也没了兴致。 福宁郡主仍在禁足期间,虽然她真要进宫也没谁敢拦着,便是平日要出门,只要轻车简从,避着点儿人,谅也没人敢说什么。 但太后既说了让她低调蛰伏,韬光养晦,便不可能这么快便自己破例,以免惹得有心人到隆庆帝面前进谗言,惹得他又不高兴;何况萧琅的伤还没有好,不宜进宫,总不能让他独自在家过中秋吧? 可“每逢佳节倍思亲”,中秋还本是团圆的日子,太后瞧得心爱的女儿与外孙都不在身边,儿子还待自己淡淡的,心里又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哪怕福宁郡主还是打发了丹阳郡主进宫替自己尽孝,太后心里依然不怎么得劲儿。 于是很快太后也摆驾回了仁寿殿去。 余下豫贵妃见隆庆帝和太后都不给自己捧场,心里着实有些委屈,她这可是第一次筹办这样的大宴,皇上和太后却这般不给她面子,以后她还要怎么服众? 但心里再委屈,面上也不敢表露出丝毫来,还得笑着亲自劝众妃嫔女眷的酒,男眷那边有安亲王平亲王奉隆庆帝临走前之命总领,倒是不必她担心。 随即又传了歌舞小戏,总算还是把气氛重新弄得热烈了起来。 施清如一直计算着时间,待得韩征随隆庆帝离开约莫一刻钟后,她便随时准备着,只待小杜子悄悄儿来接她走了。 至于豫贵妃处,她事先便已打过招呼她会早些离开,请她恕罪,倒是不必再特意去辞行了。 丹阳郡主却忽然找了过来,“清如,好久不见了,你都好吧?” 施清如的位子与丹阳郡主中间隔了广阳、恩阳两位郡主,她另一侧则是宇文姝。 虽则这些日子因她时常要去仁寿殿,与广阳郡主堂姐妹三个也算得上熟识了,可因恩阳郡主与宇文姝背后各自站着安平二亲王府,她是断不敢与她们深交的,连带与广阳郡主也都只是以礼相待。 是以今日的晚宴,施清如一直都是独自吃东西,见有人看过来,便冲其微笑致意,有人与她说话儿,她也只是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应酬两句,但绝不会主动与人搭话。 倒是没想到,丹阳郡主还会过来找她说话儿。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施清如也不可能对丹阳郡主恶言相向,便笑着起了身:“郡主,的确好久不见了,我都挺好的,多谢郡主关心。倒是郡主方才不是随太后娘娘离开了么?” 丹阳郡主笑道:“我本来是要随皇祖母回仁寿殿的,可皇祖母说我这些日子肯定也闷得很了,难得今儿人多热闹,让我留下与表姐妹们好生玩笑松散一番,所以我又回来了。” 顿了顿,“瞧得你气色这般好,我也能安心了。待回去后说与我大哥知晓,想来他……也能安心了。” 施清如见她瘦了一圈,又听她提到萧琅,不管怎么说,萧琅也奋不顾身救过她的命,少不得只能问道:“多谢郡主关心了,只不知萧大人的伤,如今怎么样了?您和萧大人也请千万保重身体。” 丹阳郡主见她眼里不自觉已有了防备之色,知道彼此是绝不可能做朋友了,短促的苦笑了一下,道:“大哥的伤已经恢复了大半,早就能下地了,只还不能使力气,我母亲也不放心,让他必须再将养一个月,才能进宫复值。清如,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问候你一声而已,我大哥他也……他至多年底,就要与奉国公府的六小姐定亲了,这回,是他亲口答应了我母亲的,所以,你不必有任何的心里负担。” 施清如听得萧琅已亲口答应定亲了,心里松了一口气,道:“那就恭喜萧大人了,等萧大人大婚时,我一定奉上厚礼聊表心意。” 丹阳郡主抿了抿唇,正待再说,小杜子猫着腰找了过来,“姑娘,干爹让我来……” 话没说完,见丹阳郡主也在,忙打住了,笑嘻嘻的给丹阳郡主行礼:“奴才参见丹阳郡主。” 丹阳郡主却已知道他定是奉韩征之命来接施清如了,如此良辰美景,本也该相爱的人一起度过……心里早就连酸都酸不起来了,笑向施清如道:“清如,既你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你了,且忙你的去吧,我找广阳表姐她们去。” 说完便先行转身离开了。 小杜子暗自松了一口气,小声道:“姑娘,她找您说什么呢,不会又打着什么坏主意吧?” 总归自施清如前番在大相国寺差点儿丢了命以来,在小杜子心里,两边的死仇是已经结下了,无论如何都解不开了,连带当初丹阳郡主对他家姑娘的那些示好,自然也都是别有居心了。 如今见丹阳郡主还有脸再找施清如,小杜子自然说不出好话来。 施清如低声道:“她只是问候我一声,你别草木皆兵。我们走吧。” 小杜子想着众目睽睽之下,又有他干爹的威势在,想来如今别说丹阳郡主了,便是福宁郡主,都轻易不敢再生事儿,自己的确无须草木皆兵,这才笑起来:“我这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么?姑娘,我们走吧,干爹已在西华门等着您了。” 二人遂猫着腰,一道出了御花园。 余下面上正与广阳郡主几个说笑,实则余光却注意着他们的丹阳郡主瞧得他们已经离开了,这才收回目光,在心里怅然的苦笑起来。 大哥是答应了母亲要娶奉国公府的六小姐了,可他心里有多苦,却只有她才知道。 当然,她心里的苦自己就更清楚了,可他们又能怎么样呢,他们的心意对于心里没有他们的人来说,根本就是负担甚至会危及自己的性命,还是不要再作茧自缚,伤人伤己了,只愿下辈子,他们不要托生在皇家,不要再爱而不得吧! 施清如随小杜子出了御花园,有小杜子带着,自然一路上都是畅通无阻,还全抄的是近路,不一时便到了西华门。 就见门内早已停了一辆极不起眼的黑漆平头马车,施清如刚走近,车帘便被撩开,露出了韩征昳丽清隽的脸来。 随即他修长的手也伸了出来。 施清如踩上脚凳,再把手把他手里一放,立时便身上一轻,等回过神来,人已在马车里了。 韩征低柔的声音随之在耳边响起,“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儿点心垫垫?到目的地得差不多一个时辰。” 施清如确定马车已出了宫门,才低笑道:“我可刚从宴席上下来,督主当我是饭桶么?” 韩征笑道:“宫宴上都能吃饱的人,怕是一百个人里也找不出一个,不过你现在不吃点心也好,我让人备了不少好东西给你吃,现在就填饱了肚子,待会儿可就吃不下了。” “一个时辰后都得三更了,我可没有那么晚还吃宵夜的习惯,师父知道了也定要说我不知养生的。”施清如说道,一面想抽回一直被他握着的手,想是他握得太近,都出汗了,黏腻腻的有些不舒服。 却是抽了几次都抽不回来,她也算是知道韩征的性子了,他自己不想松手之前,谁也别想他松手,只得由他握着了,反正车里黑黢黢的,她害羞了他也看不见。 韩征已笑道:“就偶尔一次破例而已,没什么的。倒是你今晚不回去,老头儿没说什么?” 施清如道:“自然说了的,不过知道督主向来沉稳可靠,定会平安无恙的将我送回去,说了几句,也就没再说了。可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本该团圆的日子,却没能陪师父一起过,所以打算明晚再给师父补上,陪师父赏月吃月饼,督主明晚有空吗?” “应当能抽出一个时辰的空儿来,我明儿会提前让小杜子告知你的。” 两个人低声说着话儿,很快到了城门前。 城门自然早就关了,城门护军瞧得一辆马车过来,自然要上前盘问:“什么人?不知道早已宵禁了,得天亮后才能出城吗?” 坐在车辕上的小杜子忙笑道:“这位军门,是咱们东厂有要务需即刻出城一趟,还望行个方便。” 因韩征安了心要与施清如清清静静的松散一晚,便除了车夫和小杜子,并四个便装跟车的缇骑,再没带旁人,是真正的轻车简从,不怪城门护军赶拦人。 但料想小杜子自报了家门后,立时便能放行了。 不想今日领头的军门却是个耿直性子,听得是东厂的人,依然一脸的公事公办:“虽则攸关东厂要务,却是卑职职责所在,还请这位公公出示一下腰牌,也请打开马车,容卑职验过里边的人,或是验过腰牌之后,才能放行。” 倒把小杜子噎了一下,正要再说,韩征已撩开车帘,递了自己的腰牌出来,“既这位军门要验腰牌,就请验吧。” 小杜子忙双手接过他手里的腰牌,递给了那军门,后者才扫了那腰牌上的四个字“提督东厂”一眼,已如手被烫伤了一般,忙双手举过了头顶:“不知厂公亲临,卑职唐突了。” 心里弼弼直跳,不知道韩征会怎么收拾他,虽则城门护军是属五军都督府管,可五军都督在韩厂公面前,尚且不敢造次,何况他一个小小的七品军门? 不想韩征却只是让小杜子收回了腰牌,“这下这位军门能放行了么?” 自然能放了,那军门忙亲自带人将城门打开,恭送了韩征的马车出城,待人已走远了,城门也再次关上了,方擦了额上的汗,嘘着气与一旁的心腹兄弟道:“真是好险,还以为今儿要丢饭碗儿了。不过不是都说韩厂公睚眦必报,眼里揉不得沙子么,方才瞧着不像啊,明明很好说话的样子啊。” 心腹兄弟也惊魂未定,“是啊,瞧着是挺好说话的。可他会不会事后再与大哥算账啊?” “应当,不至于吧?我也都是职责所在……不过已经这样了,除了听天由命,还能怎么着呢?” 第一百八一回 人月两圆 不提那军门心里的忐忑与不安,却说一行人出了城门后,小杜子怕韩征生气,忙赔笑说道:“干爹,您千万别与那轴头一般见识,到底咱们东厂和五军都督府交道打得少,他们对咱们东厂便少了几分敬意也是有的。回头儿子便与五军都督府打个招呼,把那轴头换了也就是了。” 韩征的声音要笑不笑的,“本督在你心里,就这么小心眼儿不成?再说他是职责所在,有什么好换的,城门这般重要的地方,就是要这样耿直的人守着才好呢。” 小杜子吐了吐舌头,笑道:“这话可是干爹自个儿说的,儿子可没说,既干爹大人大量,不与他一般见识,那也就罢了。” 韩征却是道:“回头还是递个话儿给他,让他不必忐忑,不然他指不定以为本督什么时候便会报复他呢,谁让本督早就名声在外了?” 小杜子忙道:“干爹也太好性儿了,不过区区一个护军军门,还值当特地递话儿给他呢?没的白折了他的福。” “什么时候本督做事,需要向你报备了?”韩征声音沉了两分。 他既然让他去办,自然有他的深意,就看傻小子什么时候能自己想明白了。 小杜子忙讪笑道:“儿子记住了,明儿就去安排,干爹千万别生气,大节下的,为儿子这样一个蠢材生气,多不值当啊?” “还知道自己是蠢材呢?”逗得韩征在车里笑了起来。 施清如更是笑个不住,低声与韩征道:“这么个活宝督主到底打哪儿弄来的,一定替督主解了不少颐吧?” 韩征嫌弃道:“也就只有会耍宝,会逗人开心这一个好处了。” 施清如笑道:“只有这一个好处吗?我瞧着好处可还多得很,头一条对督主的忠心,便都及不上……倒是督主明明很大度,怎么偏就得了个‘睚眦必报’的名声呢?那些人都眼瞎心盲不成?” 她真是光想,都替他不值,心疼得慌! “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再说有这个名声我觉着反倒是好事,至少可以震慑住一些宵小,那就够了。何况不是还能让你心疼吗?那就更够了。” “就会贫嘴贫舌,真该让小杜子和大家伙儿瞧瞧……” 两人说着闲话儿,马车一摇一晃的,施清如很快便哈欠连天起来。 韩征知道她白日的忙碌比之自己,少不到哪里去,何况今儿的晚宴还额外耗了心神,借着微弱的光,见她困了,便伸手揽了她入怀,“清如,睡一会儿吧,等到了我叫你。” 施清如乍然让他拥入怀中,困意少了几分,脸也让他身上如兰似麝的独特气息熏得发起烫来,心里隐隐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不知道韩征到底会带她去哪里,今晚会又发生什么…… 但因为那个人是他,她其实害怕只占一小部分,更多还是期待……想到这里,她的脸越发烫了,忙呼了一口气,低声“嗯”了一声,闭上眼睛靠在了韩征的肩膀上。 本来只是想靠一靠,觉得眼下这份安宁着实难得的,不防睡意却再次袭来,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她迷迷瞪瞪的醒来时,就见他们早已下了马车,且韩征正抱着她大步往前走,显然已经到了目的地。 施清如忙挣扎着要下地,“督主,还是我自己走吧。” 让小杜子他们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韩征低笑道:“放心,小杜子他们没跟进来,不会看见你睡得口水直流的样子的。” 话音未落,施清如已忙擦起嘴角来,这才知道韩征是骗她的,又好气又好笑,捶了他一把,娇嗔道:“督主就会取笑我!我就说我睡相一向好得很,没道理忽然就不好了。” 一面说,一面往后看了看,见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果然再没有第三个人,这才放下心来,却仍坚持要下地自己走,“我还是自己走吧,我很重的,没的白把督主的手压酸了。” 说得韩征眉头一挑,“你这点重量算什么重,你就是再胖五十斤,我一样抱着健步如飞。还是在你心里,我就那么弱不禁风呢?” 那可不行,回头他可得找机会好生证明一下自己有多强才是! 施清如见他抱着自己一边走,一边说话,还脸不红气不喘,又想到他据师父和小杜子说来,有一身的好武艺,她虽从没亲眼见过,但这种事师父和小杜子也没必要骗她。 也就不坚持了,笑道:“督主既不领我的情,那就继续抱着我走吧,反正享受的人不是你,累的人也不是我。” 不光说,还在韩征怀里接连蹭了几下,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窝着,才打量起四周来。 就见他们正身处一所宅子里,廊下都点了灯笼,却不见一个人影,十分的清幽僻静,因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韩征让她蹭得心里就跟有羽毛挠过似的,声音不自觉更柔和了,“是我在小汤山的一处庄子,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我想着这里赏月好,一应东西也是齐全的,住下也方便,所以带了你过来。” 施清如点头笑道:“那挺好的,我之前还以为督主会找个荒郊野外的地方呢。” 韩征笑道:“如今入了夜也开始冷了,我怎么可能那样委屈你?我现在带你去后边儿的水榭,那里引了一小汪温泉,待会儿赏月累了,你泡上半个时辰再睡觉,管保明儿起来后精神焕发。” 施清如脸一下子红了,“温泉就引在水榭边吗,那岂不是露天的?”她可不好意思。 韩征见她脸红了,喉咙又是一干,笑道:“没事儿,除了我,其他人不叫断不敢出现的。” 怕的就是你好吗……施清如腹诽着,不再说话。 韩征也没有再说,只如抱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的继续抱着施清如往前走,不一时便抵达了他说的那个水榭。 他这才放下了施清如。 施清如忙关切的问道:“督主,你真的没有累着了,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千万别硬撑。” 换来韩征要笑不笑的反问,“我为什么要硬撑?我真没有累着,你就安心吧!” 再说下去,他今晚就忍不住想证明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强了好吗,不知道男人最忍不得的,便是心爱的女人以为他很弱? 施清如好似听见了韩征磨牙的声音,虽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错了,难道她关心他还错了? 但还是识趣的冲他傻笑了一下,看水榭四周去了,见其三面临水,一面接岸,临水的窗户都早已卸了,随便往哪里一坐,都能看到天上的明月,再映着水里的明月倒影,果然是个再好不过的赏月之地了。 又有一缕金桂的幽香随风而来,却因天黑,看不清到底金桂是种在哪里的,但也正是因为不知道种在哪里,只闻其香,不见其源头,暗香浮动间,让人不自觉越发心旷神怡了。 “可真是个好地方!”施清如忍不住赞叹起来。 韩征见她满脸简单纯粹的欢喜,也再磨不起牙了,她还小呢,什么都不懂,他以后慢慢儿教她也就是了,与她怄什么气呢? 他不由自失一笑,道:“你喜欢就好,饿了吗?我让人先上点东西来我们一起吃吧。” 施清如这会儿就觉着有些饿了,点头软糯应道:“好。” 韩征见她这般乖巧,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才扯了扯一旁窗棂之间的响铃。 不一时,便有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收拾得干净利索的妇人带着四个同样干净利索,手里都提着食盒的丫头进了水榭。 无声行过礼后,那妇人领着四个丫头,很快摆满了一桌子的酒菜,又在一旁搭了个架子,现场片鱼生给韩征和施清如吃。 施清如之前没吃过鱼生,试着吃了一片后,发现竟出乎她意料的美味,于是不自觉又吃了五六片,韩征却不让她多吃了,怕她肠胃受不了,让那妇人将薄如蝉翼的鱼片在锅里滚上一滚,再给她吃,又是另一番风味。 待吃过了鱼,韩征又亲自递了一品雪蛤给施清如,“尝尝这个,听说最是美容养颜,女子吃了再好不过了。” 施清如却吃不惯那个味儿,韩征又哄又劝的,也只勉强吃了两口,便再不肯吃了,他只得自己把剩下的吃尽了。 一时二人都吃得七八分饱,放了筷子,那妇人又忙带人撤了残席,上了月饼瓜果清茶来,才无声的行礼退下了。 施清如这才笑着感叹起来:“真是好久都没有这般悠闲惬意过了,若是能再有人在一旁吹笛弹琴,就更好了。” 韩征笑道:“我倒是会吹笛,可惜仓促之间,找不到笛子,下次吧,下次我吹给你听,我们还可以来个笛琴合奏。” 施清如忙摆手,“我可没那本事,琴棋书画四样,不瞒督主,我是四样通了三样,一样不通,督主不会觉得我不够风雅吧?” 而且不止是琴棋书画,女工厨艺她也都不擅长,只能说是略通而已,也就医术还比别的女子强些,这般一想,她这个人还真是乏善可陈得可以……甚至这会儿她身上穿的都还是官服,一点女子的娇媚柔美都没有,督主以后,呃……不会嫌弃她吧? 念头才刚闪过,已听韩征道:“那你会觉得我太心狠手辣,名声狼藉,不知道得多少年才能明媒正娶你,会觉得我不择手段么吗?” 施清如忙道:“自然不会,督主在我心里永远都是最好的。” 她喜爱的是他这个人,自然无论他的好他的坏,都一并喜爱,至死不渝。 韩征笑起来,“那不就结了?你在我心里,也永远都是最好的,不是因为你会什么,不会什么,仅仅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不说这些了,咱们赏月吧。” 说完一把拉起施清如,到了水榭边,看起天上的明月来。 其时已是月上中天,天上没有一丝云翳,也没有星辰与明月争辉,今夜是独属于她的盛典。 施清如不由由衷的感叹起来,“真的好美!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月亮!” 大抵是因为身边的人是督主,她的心境不一样,所以感触也不一样吧? 韩征笑道:“以后每一年的今天,你都会发现,怎么今年的月亮比去年又更美了一些呢?我肯定也会有同样的感触,因为……” 声音忽然低柔下来,“以后每年的今晚,我们都会一起度过,一直到我们生命的尽头。” 最后的话音消失在了与施清如的唇舌相缠之间。 一开始他还能温柔的描摹她红唇的形状,轻轻的以唇舌诱哄她迎接她、与他共舞,很快便忍不住想要更多,想要真正攻城略地了。 如此一吻下来,二人自然都免不得气喘吁吁。 韩征这才一边以戴了翠绿扳指的拇指轻轻抹掉她嘴唇上的湿润,一边哑声道:“我到底有多喜爱你,你现在还怀疑么?所以以后千万不许再妄自菲薄了,记住了吗?嗯?” 施清如让他最后那声百转千回的‘嗯’又嗯得心尖发起颤来,不敢看他,只小小声道:“记住了啦,我、我身上黏腻腻的,很不舒服,什么时候可以泡温泉?不是说是露天的吗,那岂不是可以一边赏月一边泡,两不耽误了?” 韩征只差脱口而出‘你这是在邀请我一起泡吗?’,好容易方忍住了,哑声道:“那就一边赏月一边泡吧,你稍等片刻,我让人安排一下。” 说完大步出了水榭。 余下施清如看着他出去了,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懊悔得简直想尖叫,她方才怎么就忽然脑子犯抽,说到了泡温泉上?还‘那岂不是可以一边赏月一边泡,两不耽误了’,听起来就跟在邀请督主似的,让督主怎么想她啊? 关键若督主真想跟她一起泡,她还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拒绝他,他光在她耳边像刚才那样‘嗯’一声,都快要她的命了好吗? 可她还有两个多月才及笄,到底还是早了些……呼,她都想什么呢! 韩征安排完回来,看到的便是施清如一张脸比方才他出水榭前还要红,真正是人比花娇了。 喉咙不着痕迹吞咽了一下,道:“清如,已经安排好了,我们走吧。” 拉着她的手,一前一后出了水榭,到了温泉旁。 就见圆形的露天汤池已让四面屏风给围了起来,围出了一个独立的小小空间。 施清如心里下意识一松,可当韩征把她送到,只留下一句:“我先去处理一些事,你慢慢泡,泡好了叫一声,我就能听到了。” 便转身离开后,她心里又忍不住有些失落起来,简直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矛盾了。 不过热气腾腾的温泉对她还是有足够吸引力的,待她褪尽衣物,整个泡到温泉里后,就更是舒服得只差喟叹了。 她一边赏月,一边泡温泉,再想着心爱的人就在咫尺之间,简直觉得这个夜晚美好得给个神仙做她都不要换了。 还是记着温泉不能泡太久,不能对身体反倒不好,估摸着半个时辰到了后,施清如才自汤池里起来,擦干身子,换上了桃子提前为她准备好,她一并带了过来的干净衣物。 穿好衣裳后,想起韩征临走前的话,施清如试着叫了一声:“督主——” 本来没抱希望韩征能一声就听见的,不想却是话音刚落,就听得他比平时略显低哑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我在,你好了么?” 施清如没想到他就在附近,那岂不是方才她吸水哼小曲儿的声音他指不定都听见了? 本就被温泉泡得直发烫的脸就越发的火热了,不自然的应道:“我好了,现在有些想睡了。” 韩征便应声走了过来,“那我带你歇息去吧。” 牵着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后,施清如才发现他也已换过一身衣裳了,因总觉得眼下的气氛有点无形的暧昧,遂先开口道:“督主,你方才也泡了温泉吗?这里还有一个温泉汤池呢?” 韩征另一只手抵到唇边咳了一下,方道:“这里就一个温泉汤池,我方才是去房间里简单冲洗了一下,浑身都黏腻腻的,实在不舒服。” 他怎么可能放心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泡温泉? 所以并没有如他所说那般‘去处理一些事’,而是就在离汤池不远处守着。 可他忘了今晚的月亮有多亮了,直至忽然瞥见屏风上印出来的她曼妙的身影,看着她一点一点褪去自己的衣物,再滑入水中,开始戏水和哼起小曲儿来,他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要忍不住心里猛虎下山一般强烈的渴望,去与她共浴,再为所欲为了…… 本来脑子就因控制不住的想象早乱作一团了,谁知道还能亲眼见到呢? 亲眼见到的视觉冲击和感官冲击,就更不是想象所能比拟的了。 他只能几乎狼狈的逃回了房间里去,直浇了好几桶冷水到身上后,才觉得身上的火和心里的火都烧得没那么旺了。 谁曾想回来后,刚好又看到她出浴的场面吗? 本就已又蠢蠢欲动的火种,真的是再经不起任何一点火星子了,不然今晚势必要将他和她都燃烧殆尽。 施清如自不知道韩征现下有多煎熬,点头道:“忙了一整日,又赶了一个多时辰的路,是要好生洗一洗,才能舒服些。对了,督主,你的卧室离我的远吗?能、能离我的近一些吗?这里太清净了,我有些怕……” 如此温言软语之下,韩征还能怎么办? 哪怕知道今晚二人若真共处一室,于他是巨大的煎熬与考验,也舍不得与她分开了,因哑声道:“她们匆忙之间,只收拾了一间卧室,所以今晚上,我们得共处一室了。但你放心,你睡床,我睡榻,我不会……过分的。” 他肯定不会今晚就动她,但提前讨一些小甜点,先告慰一下自己,还是可以的。 施清如有些傻眼了,只收拾了一间卧室是什么意思,督主他、他不会…… 怔忡间,人已不知不觉让韩征带到了卧室前,推开了门。 就见房间倒是很大,既有床也有榻,可施清如还是本能的觉得危险与害怕,想要逃离。 可惜已经迟了,韩征拉着她刚进了门,便立时反手扣上门,将她压在门上,如饥似渴,风卷残云般的啃噬起来,很快便啃得施清如晕晕乎乎,满脑子的糨糊,只能任他为所欲为了。 等她终于找回几分神智时,她人已被禁锢在了床和韩征的身体之间,衣裳也已被褪到了肩膀以下,她又是紧张,身体里又似乎有陌生的热流涌过,再看身上的韩征,向来清雅隽秀的脸上已是青筋迸起,颈上也是一样,眼里还似有火苗晃动…… 她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督主,别……”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有歧义,她这是在请求韩征别继续了,还是请求他别……别停下呢? 关键她的声音也太娇媚了,她的喘息也太羞耻了。 可它们根本都不受她的控制了,她能怎么办啊? 果然韩征眼里的火苗霎时更旺了,又低头准确的攫住了她的唇,然后一路往下,把他灼热的气息都洒在她的锁骨和颈窝之间…… 在他这般强势的攻势下,施清如惟余战栗,浑身软得已似没有了任何骨头一般,只能任他放火,却无法自救。 就在施清如觉得自己今晚注定已难逃被吃干抹净的命运,而她竟然已在想着,反正她离及笄也只两个多月了,其实也没太大的差别之时……韩征忽然停了下来。 随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到桌边直接提起茶壶,一气灌了大半茶壶水,才觉得心里的火稍稍灭了些。 不想回到床边,却见施清如还衣裳凌乱,满脸通红,胸脯剧烈起伏的躺着,似是还沉浸在意乱情迷里,不知今夕是何夕。 韩征忙拉过被子,把她盖了个严严实实,方哑声道:“我去榻上了啊。” 脚却自有意志一般,根本挪不动,片刻才道:“我马上把床帐都给你放下,再把隔开卧室和起居室间的幔帐也放下来,那就是‘楚汉河界’了,我待会儿要是敢过界一步,你就拿你的银针扎我,知道吗?” 施清如已经找回了几分神智,忙扯起被子,整个人藏了进去,小声而模糊的道:“可我、我没带银针啊……” 而且万一不是督主忍不住要过界,是她忍不住呢? 韩征忽然很想笑,觉得他的小丫头也太有趣太可爱了,而且她方才身体的反应是那么的诚实,要是他回头真忍不住过了界,只怕她也不会真扎他吧? 可她的确还太小了,他还是再忍忍吧……韩征咳嗽一声,开了口:“清如,我还是去隔壁睡吧,你有事就大声叫我,我马上就能赶过来了,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怕,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施清如还是没自被子里出来,只模糊的嘀咕着:“你不是说只收拾了一间卧室吗,原来是骗人的!” 韩征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自己必然满脸都是笑,“我不这样说,能有方才的……咳,那我先出去了啊,你快出来吧,别把自己闷坏了。” 施清如却是又等了好一会儿,想着韩征肯定已经出去了,她好似还隐隐听见了关门声,这才一把掀开被子,大口喘起气来,真是憋死她了,可刚才那种场面,她真的不好意思再面对督主……就见韩征竟还站在她床前,她直接就对上了他含笑的双眼。 她忙又要扯被子,韩征却先给她拉住了,笑着柔声道:“别憋坏了自己,我真的马上就走了。” 说完俯下身,在她额间饱含珍惜的轻吻了一下,又低语了一句:“清如,快快长大。” 才转身大步去了,这回是真的去了。 施清如确定韩征这回是真走了,才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起气来,方才真的是太、太刺激,也太险了,不行,她以后不能再跟督主外宿了,再有下一次,她真的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忍住……至少在她及笄之前,决不能外宿了! 可督主的吻又是那般的让她欲罢不能,尤其方才他最后离开之前那个吻,是那么的温柔,她都能分明感受到他吻她时的珍惜与怜爱,哪怕才只一次,竟已经让她上了瘾…… 不行,不能再想了,再想今晚就别睡了。 可又怎能不想啊,就刚才的事儿,每一幕每一刻每一句话,她都分明还记得清清楚楚…… 施清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的。 好像她才睡着,天已经大亮了,她因此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好容易强撑着起来,坐到了镜台前,还以为会看到一个满脸菜色,眼圈发黑,无精打采的自己,不想镜中的自己却粉面含春,气色大好,除了眼圈微微有些发青以外,根本与自己想象的大相径庭。 她不由捂住了自己的脸,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如今大抵就是这样吧? 一时到得花厅里见了韩征,就见他也一脸的精神焕发。 施清如哪怕已过了一夜,依然不好意思面对他,好在是小杜子今儿也在了,就在桌前侍立着,一见她进来,便笑道:“姑娘,快坐下用早膳吧。想着干爹和您昨晚上赏月时,肯定吃了不少月饼,早上起来肯定觉得腻腻的,不舒服,所以我特地让她们早膳只做了清粥小菜,姑娘尝尝可还合胃口。” 小杜子敏感的察觉到他干爹和姑娘的气色今儿都不是普通的好,且彼此间那种无形的亲密气氛,比之以往又更甚了。 虽然今早他才知道,昨晚二人仍是各睡的各的,但已经睡在隔壁了,离下次睡在一间屋里还会远吗? 要不说中秋是好日子呢,人月两圆,日子它能不好么! “好啊。”施清如便坐到了韩征旁边的凳子上,心虚的不敢看小杜子,也不敢看韩征,只埋头喝粥。 吃了不少月饼就怪了,她昨晚压根儿连月饼都来不及尝,便差点儿自己被当了月饼,拆吃入腹好吗?亏得小杜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然就真是没脸见人了…… 念头才刚闪过,就感觉自己空着那只手在桌下被人握住了,不用想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施清如这下不看韩征也得看了,狠狠瞪了他一眼,当然那个‘狠狠’是自以为的,其实看在韩征眼里,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反而说不出的娇俏,随即狠狠抽回了自己的手。 没见小杜子还在呢,不觉得自己浪过头了么? 韩征却是她越羞恼,就越想逗她,又想去抓她的手,不过也怕逗过头了,她生起气来,指不定好些天都不肯理他,只得悻悻的收回手,喝起自己的粥来。 一时用罢早膳,无论是韩征还是施清如,都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他们回宫处理,是以哪怕施清如瞧得白日里山庄又是另一番风景,清净幽远的实在想再留一日;韩征也实在很想满足她的心愿,带她在山庄里好歹把白日待过,傍晚才回京。 却也只能打道回宫,期待下次的偷得浮生半日闲了。 回程是白日,比昨儿晚间赶路时就要快得多,也平顺得多了,施清如因此窝在韩征怀里几乎睡了一路,至于害羞什么的,次数多了,也就没什么可害羞的了,何况某人岂是她不让抱,就肯不抱的? 一把抱过去,她根本挣脱不得,也就只能由他去了。 如此到宫门下车时,施清如总算觉得没那么困,脑子也彻底清明了。 遂与韩征在西华门内作了别,便一个去了司礼监,一个去了司药局。 第一百八二回 顺天府二次升堂 施清如到得司药局,就见常太医与罗异都早到了,正带着二十个储备司医司药各司其职。 她先见过常太医后,便带着药箱,先去了仁寿殿。 太后看起来气色有些不大好,施清如进去时,她正闭着眼睛由段嬷嬷揉太阳穴。 施清如既见着了,行礼问安后,少不得要问太后这是怎么了,“……太后娘娘莫不是昨夜没睡好?” 太后叹道:“可不是没睡好么,这年纪一大了,就是容易走困,以后宫里再有大宴,哀家能不列席的,还是不要列席了,省得弄得自己也累,大家也拘谨。” 本来太后还以为,中秋这样的大节,隆庆帝总要在她面前多承欢一阵,毕竟当着那么多王公朝臣的面儿,她也好趁机为福宁郡主说几句好话,勾起隆庆帝心里的姐弟之情来,那就算昨夜不能复了福宁郡主的长公主之位,以后要复位,势必也要容易多了。 可惜隆庆帝却只敬了她一杯酒,应景儿说了几句吉祥话,便先回乾元殿了。 不但让她的计划落空,还让她觉得儿子心里已经一点都没有她了;偏心爱的外孙女待大宴散了后,也回了郡主府去。 昨夜看似那样烈火烹油般的热闹与喜庆,到头来竟全是别人的,她一个本该儿孙都承欢膝下,人月两圆的老人,到头来竟只能一个人赏月、吃月饼,真是想起来都觉得冷清孤寂,晚间能睡好就怪了。 施清如笑道:“太后娘娘要是不列席,无论什么大宴,可就都热闹不起来了。那您今儿还要施针么?若今日不施,明儿不施也是一样的。” 太后摆摆手,“不说等明儿,就今儿吧。哀家之前可说了重阳节想登高的,这中秋一过,重阳就在眼前了,哀家可不想到头来功亏一篑,又得等明年才能一偿夙愿了。” 施清如笑应道:“那就请段嬷嬷服侍太后娘娘进寝殿去吧。” 一时施完了针,太后看来昨夜是真睡得不好,施针到一半便睡了过去,倒是省了施清如的事儿,待取了针后,与段嬷嬷小声打过招呼,便出了太后的寝殿,打算回司药局去。 却是才出了仁寿门,就被广阳郡主带着侍女拦住了,“县主,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去我那儿给我把个脉吗?我这几日身上有些不爽利,因是……是女儿家的一些小毛病,又不好意思传太医,只能辛苦县主了。” 因自来温柔娴静,话还没说完,已经红着脸低下了头去。 施清如对三家王府的女儿最有好感的便是广阳郡主了,何况与她往来总比与恩阳郡主和宇文姝安全,因笑道:“郡主实在太客气了,不过是我的本分,当不起这‘辛苦’二字,郡主请吧。” 广阳郡主遂带着她,回了自己的住所,西三所的头所。 至于恩阳郡主与宇文姝,则各住了二所和三所,乃是当日太后亲自给她们选的住所,说仁寿殿她们小姑娘家家的住到底不方便,于是定了离仁寿殿最近的西三所,只消经过一条长街,再过一座徽音门,便到了。 引着施清如进了自己的居所后,广阳郡主先请她坐了,“县主千万别与我客气,随意一些才好。”又吩咐人上茶点来。 施清如却不过广阳郡主的热情,喝了半盏茶,吃了一块点心后,便切入了正题,“郡主,我还是先给您把脉吧?不然该到午膳时间了,仔细太后娘娘那边儿传您。” 早些完事儿了,她也好早些离开,省得待会儿恩阳郡主与宇文姝闻讯过来了,她又得应酬一番,着实劳心劳力又费时。 广阳郡主倒也配合,马上在侍女的服侍下,褪了镯子,伸出了手腕儿,“那就有劳县主了。” 施清如笑道:“本分之事而已,郡主实在太客气了。”说完凝神给她诊起脉来。 两只手都诊完后,方微蹙眉头道:“据脉象来看,郡主除了气血有些亏虚以来,并无大碍,不知郡主身体可有什么不适症状?您方才说是女儿家的一些小毛病,如今在场都是女儿家,郡主不必不好意思,与我说得越细越好,我才好对症下药。” 广阳郡主脸又红了,使眼色让侍女们都退出去后,方低声道:“也没有其他症状,就是小日子总是不准,且每次来之前,都腰酸腿痛,十分难受,来了后更是痛不欲生,连下床都难……就想请问县主,能不能开方子,最好是能施针替我好生调治一番?” 顿了顿,越发声若蚊蚋了,“想必县主也听说了,我翻了年就要出阁了,郡马是襄阳侯家的二爷,去年放到了辽东总兵府做千户……我母妃的意思,是让我出阁后,也要随了郡马去辽东。可这样一来,我母妃一个人留在京城里,就太孤单,太冷清了,我心里实在不落忍。正好年初郡马回京述职兼给他们家老太太拜寿,我、我背着母妃,设法儿问过了郡马,将来有了孩子,能不能送一个回京,替我承欢母妃膝下,万幸郡马答应了……所以,我就想、想趁如今尽可能把身子调养好,以便出阁后,能、能早日有孩子,那便可以……” 吞吞吐吐的说到这里,终于满脸通红的说不下去了。 但也足够施清如听明白了,想到卫亲王妃多年来一直与广阳郡主母女两个相依为命,也不怪广阳郡主放心不下母亲,还未出阁,还已想得那么长远。 关键她那郡马爷也肯答应她将来送孩子回京承欢岳母膝下,不管是出于对皇室的敬畏不得不答应的,还是出于对广阳郡主怜惜心甘情愿答应的,那位郡马爷都算难得了。 施清如对这对未婚夫妻都添了两份好感,因笑着低声道:“郡主如此孝心,王妃娘娘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很欣慰的。只是郡主的脉象看来,倒是没有您说的那般严重,且以往您就没传太医调治过吗?” 广阳郡主低道:“可能是我不耐疼吧,反正每次都觉得痛不欲生。也曾传过太医的,可一来我不好意思与太医说太细,二来,二来我们家能传到的太医的水平,县主是个聪明人,应当能想到才是,所以……” 施清如在宫里待得久了,如何不知道很多时候位份其实什么用都没有,关键得看受不受宠,得不得势? 卫亲王早就薨逝多年了,卫亲王府就只剩卫亲王妃与广阳郡主母女两个,说来一个是亲王妃一个是郡主,倒是足够尊贵了,可说到底不过一对孤儿寡母而已,又岂能不受欺负,不遭受种种轻慢与不公平? 毕竟世人都是拜高踩低的,皇室宗室里显然更甚。 不由暗叹了一口气,道:“那我先据郡主的脉象和您说的那些症状,给您开两张方子试试吧,施针倒是暂时还不必。等您下次要来小日子之前,我再给您把脉,看了脉象后再说吧。” 广阳郡主这才转悲为喜起来,“那就多谢县主了,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好的。” 施清如笑道:“那就请郡主让人送文房四宝来吧,就是您在宫里熬药吃药,方便吗?太医院倒是有药童帮着熬药,我们司药局却暂时抽不出人手来。” 广阳郡主忙道:“我可以让侍女就在屋里起了小炉子熬,回头去跟段嬷嬷说一声,料想她不会说什么。” 施清如点点头,“那就好。” 广阳郡主便叫侍女取了文房四宝来,见施清如笔走游龙,一脸的自信从容,不由羡慕道:“我真是好羡慕县主啊,随时都这般的从容不迫,成竹在胸,我要是能有县主的一半儿就好了。” 施清如笑道:“郡主生来尊贵,何必如此劳心劳力?这方子先吃五服,每一服都五碗水文火熬至两碗水,分三顿饭后服下,等吃完了我再给郡主请脉,横竖我隔不几日就要来一次仁寿殿的,倒也方便。” 广阳郡主的侍女忙把施清如的话学了两遍,确定都记住无误后,方退下了。 广阳郡主这才又低声与施清如道:“县主,我、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母妃身子自我父王走了后,一直都不大好,尤其每年秋冬两季,更是夜夜都喘得难得有个安稳觉睡,不知县主可否替我母妃也开几张房子,调治一番?她身体好了,我将来随郡马去辽东,也才能更安心。” 施清如听得无奈起来,“郡主,我都没给王妃娘娘请过脉,不知道王妃娘娘身体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哪里就敢直接开方子了?这要是不对症,岂非适得其反?那我可担不起那个责任。郡主若真有那个心,回头让人拿了王妃娘娘的名帖,到我们司药局要求出诊吧,我替您请我师父亲自去给王妃娘娘诊治,管保药到病除。” 话没说完,广阳郡主已又羞红了脸,“都怪我关心则乱了,光想着县主医术好,又医者仁心,便忘了其他了,这治病可与旁的事都不一样,县主千万别笑话儿我才是。那等过一程子我回了府后,便让人拿了我母妃的名帖去司药局请县主吧,若如今我母妃延医问药,我就得回府去侍疾,就不能尽孝于皇祖母膝下了。” 施清如明白她的顾虑,太后特地传她进宫作伴的,她却一心想着回去陪伴母亲,让太后怎么想,一个不高兴之下,谁知道等待她们母女的会是什么? 因笑道:“郡主一片纯孝之心,我怎么会笑话儿?我敬佩羡慕且来不及了,我母亲早逝,我连尽孝的机会都没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只能下辈子才有机会弥补了。那就等郡主回头出了宫后,再说吧。” 广阳郡主叹道:“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我又何尝没有呢?我父王走时,我才三岁都不到,压根儿什么都不懂,再没有谁比我更明白县主的心了,所以更盼着我母妃能平安健康,安泰长寿呢。” “有郡主这般孝顺的女儿,王妃肯定能安泰长寿的……” 当下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都觉得彼此无形中亲近了几分。 还是施清如见时辰委实不早了,方起身告辞,回了司药局。 常太医已在等着她回来用午膳,见她总算回来了,小声道:“总算如今不必日日去仁寿殿了,不然每天上午都得耗在那里,什么都别做了。” 施清如闻言,笑着也小声道:“今儿倒不是在太后那儿耽误的时间,是广阳郡主让我给她请了个脉,所以回来得迟了。” “广阳郡主?她不会有什么居心吧?”自从经历了丹阳郡主一再与施清如示好,以致最后自己的小徒弟差点儿丢了命之事,常太医便对郡主这类生物再无好感了,尤其广阳郡主与丹阳郡主还只有一字之差,他就更是光听名字都觉得烦了。 施清如失笑,“师父,您这也太草木皆兵了吧?放心,广阳郡主性子很温柔,一看就不是那多事之人,而且她极是孝顺,我相信她不会无事生非的,毕竟……” 越发压低了声音,“她没有任何无事生非的理由啊。” 常太医一想也是,卫亲王府又没有儿子,便是将来储君定了,卫亲王府也能过继了,说到底也不是亲生的,彼此大面儿过得去也就是了,难道还能指望都跟亲生的一般掏心掏肺不成,自然也犯不着富贵险中求了。 这才缓和了脸色道:“那也罢了,但还是别深交的好。” 施清如自是应了,“师父放心,我理会得的。先吃饭吧,都快凉了。” 师徒两个便用起膳来,下午又是一下午的忙碌。 到晚间回了家后,施清如先去厨房看了晚膳的菜色,在原有四菜一汤的基础上,又添了四个菜和两份点心,才觉得差不多了;又让厨房备好瓜果,待膳罢赏月时吃。 等忙得差不多了,韩征也如他下午打发小杜子到司药局说的那般,按时到了。 常太医先还假意怄气,“两个没良心的,偏选在昨儿那样合该团团圆圆的日子,扔下我老头子一个人,你们去潇洒快活,真是太让我生气,太让我寒心了!” 架不住韩征与施清如一边一个又是夹菜又是劝酒,你一句我一句的,嘴巴跟抹了蜜一样甜。 还有小杜子在一旁说笑凑趣,不一时便逗得常太医忍俊不禁起来,那气自然也再怄不下去了。 大家热热闹闹的用了晚膳,待喝过茶,解过酒后,又一道去了后院的葡萄架下赏月。 都知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自然今晚的月色比之昨晚更美不胜收。 常太医昨儿便吃过月饼了,但独自一人吃的,怎及不上与自己心目中的儿女一道吃的美味? 拿小刀把月饼切成一块儿一块儿的,插了牙签递给韩征与施清如,还不忘问他们:“这是我特地去怡隆斋买的,我觉着肯定比你们昨晚吃的要好,宫里的月饼也就胜在好看,花样多,真要说味道,可差怡隆斋的要差远了,你们尝尝呢。” 韩征接过尝了一口,笑道:“味道的确不错,不过我们昨晚没顾上吃月饼,光吃其他东西都吃饱了,是吧清如?” 换来施清如的瞪眼,他还好意思说,那都是谁害的? 但想到一个巴掌拍不响,她自己也算是“共犯”,又有些理不直气不壮了,只能恨恨的咬起月饼来,却是咬着咬着,自己又忍不住抿嘴笑了。 大家赏着月吃着月饼瓜果说着话儿,心里都安稳而踏实,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待中秋的节日气氛在宫里和京里都慢慢散尽了,天气也开始一日日凉了下来,不觉便进了九月,秋高气爽,京城一年里最舒适的日子。 施延昌的伤也终于养得差不多了。 当然,这个差不多是在韩征和小杜子等人看来,只要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那就叫‘差不多’了,至于施延昌满身都是烧伤后留下的轻重不一,轻的好歹已经结了痂,重的却已经开始发红流脓,让人只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不想再看第二眼的燎泡伤痕等,那与他们何干? 施延昌日日夜夜有多痛苦,有多煎熬,那就更不与他们相干了。 只要他还能说话,手也还能写字儿,那就够了。 于是就在重阳节前夕,施延昌一纸状子,告到了顺天府,告的不用说是张氏与常宁伯,并整个常宁伯府了。 至于罪名,从常宁伯与张氏兄妹乱伦生子,混淆夫家血脉,到张氏与常宁伯奸情暴露,指使下人下药纵火,活活烧死了施家四大一小五口人,状子上都写得明明白白,足够张氏与常宁伯身败名裂,只剩死路一条了。 何况施延昌当年好歹也是凭自己真本事中了同进士的,才学还是尽够的,只差了点儿考运而已,如今满腔悲愤怨恨之下,要把一张状子写得闻着伤心见着流泪,又有何难? 再加上他那身人人都看见的可怖伤痕,——因为伤口太多,沾衣便剧痛,也为了能让黄大人心里更同情他这个苦主,施延昌去递状子时,便是裸着上身的,仅在外面罩了个披风,披风一解开,他的惨状自然人人都可见了。 于是不足半日,施延昌到底有多惨便与与张氏常宁伯的“光荣事迹”一道,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黄大人当即着了差役分头去常宁伯府和张氏的新宅子拿人。 兄妹二人都正自忐忑,因为黄大人一直没再升堂,他们也不清楚事情到底到了哪一步,是既害怕悬在头顶那把剑不定时候什么便会落下,又忍不住期盼永远都不要落下。 为此都是食不能咽夜不能寐,距事发至今,不过才二十来日而已,却已觉得比二十年还要漫长。 张氏因施家才出了命案,终究心虚,也不敢回去住了,正好顺天府封锁了现场,她便以此为由,带着施迁施兰如并一众丫头婆子,搬到了新宅子那边去住。 期间又安葬了施宝如,想到小女儿死得那么惨,免不得又哭了几日,恨了几日,也在心里念了一万次施家众人都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怪不得林妈妈。 满以为如此她便能睡一个安稳觉了,可惜还是噩梦不断。 一睡着便看见施家的人烧得浑身都烂了来向她索命,说都是她指使的林妈妈害他们,都是她当年非要给自己腹中的野种找个爹,找上了施延昌,才害了他们全家。 他们会一直缠着她到死,等她也变成了鬼,一样不会放过她,要让阎王爷将她日日在油锅里炸,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甚至还有她从没见过的祝氏来向她索命,问她为什么当初要害她? 张氏每每都是睡不了半个时辰,便会被噩梦惊醒,以致之后都不敢睡了,不几日便形容枯槁,人不人鬼不鬼了。 等顺天府的差役终于再次找上了门,说施延昌还活着,递了状子告她纵奴杀人,府尹大人着他们来拿她归案时,张氏反倒觉着自己终于可以解脱了。 至于常宁伯,下药纵火虽的确不是他指使的林妈妈,相反他知道后,林妈妈也就是在顺天府的大牢里,不然他一定生吞活剥了她! 却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别想脱得了干系了。 所以一直在家等着头上那把剑随时落下,只盼自己态度良好,那幕后指使之人能放过他的妻小家人,毕竟就算虞夫人已与他和离了,儿女却仍是他的儿女,母亲也仍是他的母亲,岂是人搬出了常宁伯府,他犯了什么事,便能不株连他们的? 如此兄妹两个几乎是前后脚被顺天府的差役拿着归了案,只不过一个关的是男牢,一个关的是女牢而已,以致竟没能打上照面。 但张氏与林妈妈却是终于见上了面。 之前张氏曾数次到顺天府大牢来,试图探望林妈妈,也曾试图贿赂狱卒,能让林妈妈在牢里的日子好过些。 可惜都没能成功,林妈妈也因此过了二十日的苦日子,她虽是下人,却养尊处优几十年了,几时吃过这样的苦? 不但吃的是馊饭睡的是地面,还蛇鼠虫蚁横行,饶她因是重犯,得以等单独待一件牢房,不被其他犯人欺负,也够她煎熬了,不过才几日,便恨不能一头碰死在牢里,一了百了了。 想到张氏与施迁,却还不敢死,怕她死了,到时候张氏就真少不得一个“纵奴杀人”的罪名了,她要是活着,还能一口咬死,就是她自作主张,张氏事先根本不知情,如此方有望将她彻底摘出去。 于是只能继续咬牙苦熬着,想着黄大人总不能一直不再升堂,也不结案,那只要她撑到结案后,便可以解脱了。 万万没想到,她等来的不是升堂不是结案,而是张氏也被关进了牢里。 林妈妈便知道怕什么来什么,她最怕的那种最坏的可能性还是发生了,一问张氏,果然如此,那少了的那具尸体果然被人给救走了,且那个人偏不是别个,恰是施延昌! 林妈妈当场便叫着:“都是我害了太太和哥儿,都是我的错啊!”,疯了一般往墙上撞去,除了以死谢罪,她已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氏了。 亏得她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同张氏一起被关到大牢里的,还有她那些丫头婆子们,忙有一个冲上前抱住了林妈妈,才没有血溅当场。 林妈妈却也再没了力气,软软瘫在地上,哭得越发的撕心裂肺了。 张氏见她已是人不人鬼不鬼,也忍不住哭起来,还得低声劝她:“这都是命,都是报应啊……妈妈就别自责了,这样也好,宝儿肯定还没走远,我们下去后定然很快便能找到她,黄泉路上,便都能有个照应了,这样也挺好的……就是可怜了我的迁儿,他还这么小,却……” 说得林妈妈又忍不住拿头撞起地面来,直撞得自己头破血流后,才哭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疏忽,早知道我那晚就该先让太太带了哥儿走,再……可太太为什么还要把哥儿带到这里来啊,他这么小,那些大人肯定不会治他的罪,太太为何就不先把哥儿送走,送去给大姑奶奶带着,也比带到这里来强啊……” 张氏闻言,忍不住流泪看向了一旁让奶娘抱着,看起来呆呆的施迁。 自那日亲眼目睹施宝如被杀身亡后,他便一直都是这副样子了,看过大夫后也不管用,只说他这是惊吓过度,药石无医,只能慢慢的让他解开心结,慢慢的让他好起来,也有可能一辈子都好不起来。 张氏当然不肯放弃,早就在心里发了誓,无论要花多少银子,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让儿子好起来。 可惜她还什么都来不及做,便已锒铛入狱了,除了把儿子一并带着,还能怎么样呢? 指望常宁伯不成?他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 那唯一还可托付的人,便只有陈嬿了,可长女以后没了公公护着,虞氏与张慕白如今势必都恨透了她,她什么都得靠自己了,亦是自身难保,她又怎么忍心再为难她? 张氏因含泪低道:“嬿儿自己都快过不下去了,甚至此番她也免不得要受牵连,把迁儿送去她那又能怎么样呢?还是别为难她了,若最后她能没事,我相信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弟弟落难不管的。若最后……大家都不能幸免,那如今便是我们母子待在一起最后的时光了,我岂能忍心把迁儿送走?就这样吧……” 林妈妈听完张氏的话,又忍不住想拿头去撞地面了,要不是她当时百密一疏,让施延昌不知何时被人救走了,又怎么会有今日的祸事? 不,她就不该下药杀人,就不该想着先下手为强的! 可当时那个情形,她不先下手为强,太太与哥儿一样逃不过一个死字儿啊,难道让她眼睁睁看着太太和哥儿等死不成…… 她惟有涕泪滂沱的一遍又一遍给张氏磕头,“太太,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您打我吧,骂我吧,您打我骂我我心里还能好受些……” 引得张氏和其他丫头婆子想着不知道等待她们的会是什么下场,也都忍不住痛哭起来,一时间满牢房的哭声。 但所有人都没施兰如哭得惨。 她真的万万没想到施延昌还活着,若是她一早知道大伯父还活着,她当日说什么也不会站到张氏林妈妈她们一边,为她们说谎作伪证。 她一定会把真相告诉给那些大人们,然后再以苦主的身份状告张氏主仆乃至常宁伯府,为她的亲人们申冤报仇。 那如今大伯父活着回来了,知道她早就替他和亲人们申冤报仇,让奸夫**名声臭遍全京城了,得多感激赞许她?大伯父又没有生育能力了,那她以后便是他最亲的人了,他不对她好,还要对谁好? 势必会把她当宝,什么都给她,将来也定会给她精心挑选一门好亲事的…… 可惜没有‘若是’,她早就做了相反的选择了。 如今就算府尹大人不会因她说谎作伪证而治她的罪,大伯父事后势必也不会放过她,还不定会如何收拾她;更别说她为了自己的好日子,就连亲生父亲和亲祖父亲祖母的血海深仇都能枉顾,任谁知道了都得骂她‘禽兽不如’,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人,光世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了! 何况府尹大人怎么可能不治她的罪,要不是她说谎,案子早就能破了、结了,今日官差们也不会特意问‘施兰如是谁?’,待知道是她后,亦不会满脸鄙夷的把她一并给拘了来,下到大牢里了。 这下她要怎么办?就真这样等死吗? 可她真的好不甘心啊,她还这么年轻,凭什么就要这样死去? 她有什么办法,她也不过就是为了能活着,为了能活得好一些而已,老天爷为什么要对她这么残忍,为什么啊! 黄大人次日便再次升了堂。 这回是苦主被告都齐活儿了,想必会审得很顺利,直接就能审判结案了。 就是施延昌一见到张氏与林妈妈,还有常宁伯被带上堂,就满脸扭曲的要上去打他们踹他们。 明明就是他们对不起他,从一开始就对不起他,害他没了祝氏那么好的妻子,连带女儿也不再认他不算;竟还在对不起他这么多年事发后,下药放火,活活烧死了他全家,他虽侥幸幸免于难了,却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日日夜夜都痛不欲生,这辈子更是毁了个彻底。 他们简直比最凶恶的恶鬼还要恶,还要坏,他真的恨不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将他们挫骨扬灰,让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还是黄大人接连拍了几下惊堂木,差役们也点着杀威棒,不停的喊“威——武——”,施延昌自己亦因体力不济,一动就浑身剧痛,到底还是没能打着张氏等人。 只能气喘吁吁的站着原地,死死盯着他的仇人们,若眼光能杀人,张氏等人势必早已满身的血窟窿。 黄大人在上首见施延昌气喘吁吁,想到昨日见到的他身上的那些恶心可怖的伤痕,便是黄大人办案多年,心里都不舒服了一晚上,如今只想快些结案,不想再横生枝节。 遂让人搬了椅子来给施延昌坐,他有功名在身的人,本来也能上堂不跪,黄大人再做个顺水人情,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另一边,常宁伯虽是被告,但爵位还在,论起来品秩比黄大人还高,自然也不用跪。 可张氏与林妈妈等人就没这个优待了,被带上堂就被直接搡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跪着,除了身体受苦,精神还颇受屈辱,偏常宁伯竟从头至尾都没看她,也没看施迁,就跟他们母子于他只是陌生人一般。 之前这段时间,他不管他们母子的死活,对他们母子不闻不问便罢了,还能说是为了避嫌,以免再让人抓到把柄,全军覆没,可都到今日这个地步了,他还想撇清什么,又以为还能撇清吗? 张氏因此看向常宁伯的目光也怨毒至极,杀人一般。 都是他害了她这辈子,都是他毁了她和她儿女们的这一生! “啪——” 黄大人又拍了一下惊堂木后,朗声开了口:“原告施延昌,状告被告常宁伯与张氏于八年前乱伦通奸后,将张氏下嫁于他,期间连生一女一子。原告于二十日前,发现被告的不伦奸情,气急攻心之下,与被告之一张氏发生争执,不慎错手杀了被告通奸所生的女儿,之后便被被告指使下人林氏下药放火,将原告父母、兄弟及兄弟的内眷幼子活活烧死,原告侥幸得以幸免于难,所以特地来顺天府递状子伸冤,——被告,你们可认罪?” 话音刚落,林妈妈已喊道:“大人,下药纵火都是罪妇一人所为,与我家太太绝不相干,常宁伯更是压根儿不知情,又何来的指使之说?当日原告发现了我家太太与伯爷的旧事后,勃然大怒,无论我家太太说什么都不听,只嚷嚷着要杀尽太太母子三人,方能一消心头之恨,之后还伤了我家太太,杀了我家姐儿……罪妇服侍了太太一辈子,在罪妇心里太太便是罪妇的女儿,哥儿姐儿便是罪妇的孙子孙女,如何能在姐儿已经惨死后,还眼睁睁看着太太与哥儿也性命不保?” “偏罪妇回常宁伯府求救,又没能见到伯爷,原告给罪妇的期限,又只到次日的辰时,若辰时之前见不到伯爷,不能让伯爷答应他的种种条件,他便立时也结果了我家太太和哥儿……罪妇为了保住太太和哥儿的命,除了先下手为强,还能怎么样?罪妇回常宁伯府求救根本没见到伯爷一事,大人可向伯府的下人求证;我家太太和哥儿一直都被锁着,不得自由,这一点大人也可向服侍太太的下人们求证。所以无论下药还是放火,真的都是罪妇一人所为,绝没有受任何人指使,还求大人明鉴,要杀要剐,罪妇都绝无半句怨言!” 常宁伯忙也道:“黄大人,我当日的确没见过林氏。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的了,实不相瞒,当日我家里也因、因旧事曝光,乱成了一团,内子宁死也要与我和离,两个嫡子也誓要与我划清界限……我自顾都不暇了,哪里还顾得上见林氏?家里下人定也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根本没把林氏求见的事禀到我跟前儿,还是次日知道施家失了火,施家的人几乎都、都不在了,我才知道出了事的。” 满脸羞愧顿了顿,“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查我与内子到衙门备案和离文书的日子。所以乱伦的罪我认,也愿意接受惩罚,旁的罪却是不能认的,还请黄大人明鉴!” 张氏见常宁伯撇得这般清,虽然是实情,心里依然又冷又恨。 但哪怕已死到临头,她也不能不为自己、尤其是施迁垂死挣扎一下。 因也道:“回大人,当日罪妇沉浸在丧女之痛里,整个人一直都是懵的,自当日被锁起来后,也的确再没出过院门。还是一直到晚间起了大火,才终于知道出了事,但仍然出不去,一直到次日差役们到了,将罪妇院门的锁给撬开后,罪妇才重新得了自由。所以乱伦的罪罪妇也认,但纵奴纵火杀人之罪,罪妇却是断断不能认的,还请大人明鉴。” 说完磕了个头,直起身来后,眼里已有了泪,“当年罪妇守寡大归后,本没想过再嫁的,乱伦的事更是打死都做不出来。可罪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又寄人篱下,哪怕一开始拼死抵抗,又有什么用?惟有屈从,惟有打落了牙齿和血吞,因为罪妇那时候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女儿考虑啊!可不管曾经有多少苦衷,多少不得已,错了就是错了,罪妇都认,也愿意接受任何惩罚;但罪妇没做过的事,却宁死也不能认,大人是人尽皆知的青天大老爷,还请大人千万明察!” 第一百八三回 判决 问斩 施延昌在一旁听到这里,哪里还听得下去? 猛地站了起来,便冷笑道:“贱人,事到如今你还敢抵赖!什么苦衷与不得已能持续整整八年的,你不必再为你的淫贱无耻无底线找借口了。当日我又为何会动刀,就是因为铁证如山,摆在眼前了,你依然不肯认罪,还想仗着人多势众,强行离开,我才会失手杀了小野种的!但就算如此,那也是她死有余辜,谁让她不长眼,托生到了这样猪狗不如的娘腹中?” 说完看向黄大人,“大人,当日错手杀了人,我已经很后悔,不想再流血甚至出人命了,所以答应了林氏的请求,让她去常宁伯府请常宁伯这个奸夫来,大家当面商量事情要怎么解决,这种事本朝律法没有明确的规定如何处理,向来本也都是宗族内部自己解决。可我万万没想到,贱人与奸夫竟然那么狠,直接起了杀人灭口的心!也是我糊涂大意了,当年就曾被贱人算计,不知不觉吃下了绝育药,这辈子都再不能有孩子了,谁知道还会又着了他们的道儿……” “可他们要下药要杀人灭口,只冲着我一个人来啊,为什么要连我的父母兄弟一起活活烧死?可怜我父母苦了一辈子,去年年初才进的京,满以为进京后就能等着享清福了,哪知儿媳从未尊过他们为公婆,一日未给过他们好脸色,末了给了他们那么大的打击,孙子孙女都不是自家的不算,甚至还要了他们的命!我兄弟亦是如此,他有什么错?更可怜的还是我兄弟新得的小儿子,他才几个月大啊,贱人奸夫怎么就能下得了那个手的?大人,大人,求您一定要为我做主,一定要让贱人奸夫血债血偿啊,那我就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求大人了……” 说到最后,已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人也滑跪到了地上去,不住的给黄大人磕头,简直是闻着伤心,见者流泪。 本来如此大案就够吸引京城百姓的眼球了,何况还夹着兄妹乱伦的桃色事件,百姓们就更爱看了。 是以一开始因不知道黄大人今日便会升堂,只有少数人在公堂外观看的,少时也一传十十传百的聚集起越来越多的人,直至此时,将公堂的大门外已是堵得水泄不通。 衙门们不得不都拔了刀,架在人墙前,才勉强维持住了秩序。 可现在施延昌这么一哭,人群又开始乱了,都纷纷谴责起张氏主仆与常宁伯来:“真是太不要脸太贱了,那可是自己的亲兄长亲妹妹啊,乱伦通奸整整八年,一朝事发,丝毫不知悔改便罢了,还妄图杀了夫家全家灭口,真是太狠毒了!” “可不是么,我老婆子活了五十多年,别说见了,连听都没听说过这般禽兽不如的事,这般猪狗不如的人!” “那丈夫也被烧得太惨了,你们看见他的脸了吗?呀……我隔这么远看了,都怕晚上做噩梦,听说身上更严重……关键如今亲人都死绝了,自己还没了生育能力,又成了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是我,才不会请大人主持公道呢,我直接也把奸夫**和他们所有亲人都烧死,大家一了百了!” “那**一看就是个淫荡的,那丈夫却又瘦又弱,比之奸夫的威武雄壮可差得远了,难怪她顾不得那是自己的亲哥哥,也要勾搭了,偏勾搭了还要含冤,说自己是不得已,呸!什么不得已能不得已整整八年的?” “可不是,竟然戴了整整八年的绿帽子,还早早被下了药,要让人断子绝孙,我要是那丈夫,当日只杀了一个小野种怎么够,就该不分青红皂白,连**和另一个小贱种都杀了,再去杀了奸夫全家,那就算死也无论如何够本儿了,又何至于落得如今自家反倒家破人亡,死了个干净的下场?” 围观百姓们议论纷纷,都是站在施延昌一边的,觉得他简直太无辜、太惨了,连当日杀了施宝如,也是情有可原。 便是公堂内两边站班的衙役们,心里想的也与围观百姓们差不多,只公堂之上,不能说话而已,但脸上都多少带了几分出来。 上首黄大人却仍一脸的面无表情,听得围观百姓议论声越来越大,简直吵得公堂内说什么都要听不清了,“啪”的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拍得众围观百姓都不敢再说话后,才沉声开了口:“被告,上次本府升堂时,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两次证词完全不一样,叫本府怎么能相信你们现在的说辞?谁知道还有没有不尽不实之处,还不都快从实招来!” 黄大人判案,向来讲究法理不外人情。 瞧得施延昌这么惨,原被告两边所说也基本都对上了,可见乱伦生子,下药放火都是事实,已毫无争议。 眼下最大的争议,便是到底是张氏与常宁伯指使林妈妈放的火,还是她自作主张放的火,两者之间,黄大人自己是倾向于前者的,当然要继续审问下去了。 张氏与常宁伯见问,忙都喊起冤来:“大人,上次罪妇只是隐瞒了……旧事,但纵容下人放火罪妇却是绝对没有做过的,所以罪妇证词两次都是一样的,确已没有不尽不实之处了,还请大人明鉴。” “黄大人,上次我根本就不在,发生了什么事也毫不知情。我还是那句话,我做过的一定认,但没做过的,请恕实在不能认,望黄大人明察。” 兄妹两个都早已被围观百姓鄙夷的目光和肆无忌惮的议论声给弄得羞臊难当,只恨地上不能裂开一道缝,好叫他们钻进去了。 尤其张氏,更是觉得自己如被剥光了,在被所有人品头论足一般,她当真是这辈子都没这般难堪耻辱过! 林妈妈忙也喊起来:“大人,上次罪妇都是为了保护我家太太和哥儿的名声,才会隐瞒了部分事实的。但除了这一点,罪妇其他所言,真的句句属实,从头至尾都是罪妇一人所为,绝没有任何人只是罪妇,请大人要杀要剐,都冲罪妇一个人来,与我家太太和哥儿都没有半分干系!” 反正她咬死了就是她一人所为,大人也奈何不得她,因为这本来也是事实,她都已下定决心视死如归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施延昌要的可不是就林妈妈一人偿命的结果,他要的是张氏母子和常宁伯府全家上下的命! 因又哭起来:“大人,这老刁奴对贱人忠心耿耿,当然轻易不会承认是贱人和奸夫指使的她。可她一个下人,若没有主子的指使,又怎么敢如此胆大包天,又是放火又是杀人的,事发后还能镇定自若的欺瞒大人?不就是仗着她主子的势,以为她主子定能将事情平了,将她捞出去吗?也就老天垂怜,让我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来,若不然,我一家老小的冤屈可就永无得见天日那一日了啊,大人,大人,您一定要为我做主,为我枉死的亲人们伸冤啊……” 黄大人让衙役扶了他起来,“原告先别急,本府自会秉公办理的!罪妇林氏,你既不肯从实招来,那本府只能用刑了。来人,打罪妇林氏二十大板,打完后本府再问。” 便有左右衙役大声应了“是”,上前把林妈妈往地上一按,就你一板我一板的打起来。 因为都是男人,衙役们对施延昌难免有共情之心,何况方才围观百姓们的话都说到了他们的心坎儿上,如今终于能对林妈妈用刑了,衙役们自然不会客气。 不过才呼啸着打下前两板,林妈妈已痛得惨叫起来。 因为真的没想过挨板子会这么痛苦,以往只有她打别人板子的份儿,她自己几时挨过?还当那些人的惨叫有夸张的成分,如今方知道,原来是真的痛,痛得她简直恨不得死了算了! 但想到张氏,想到施迁,林妈妈依然死死咬住了牙关,在黄大人问她招不招时,摇头没有招,代价便是终于打完二十大板后,她也痛得晕了过去,不省人事了。 可惜衙役们是不可能任她就这样一直晕着的,直接一桶冷水把她泼醒了,黄大人才又问道:“罪妇林氏,你现在招是不招?” 林妈妈已是气若游丝,“罪妇已经都招了,实在没有可招的了,大人就算打死罪妇,罪妇还是这句话……” 弄得围观百姓又议论起来:“都打成这样了还不招,看来真是她一人所为了?” “呸,你知道什么,大户人家的奴婢命都捏在主子手里,她敢供出她主子么?” “再是命捏在主子手里,都到这地步了,主子还能再左右她的生死不成?她这明显是对主子太忠心了,你们是不知道那些大户人家的忠仆能忠心到什么地步……” “下辈子可一定要投个好胎啊,哪怕乱伦生子放火杀人后,都自有奴婢一力扛下所有罪责,不怪人人都想做人上人呢!” 黄大人只能再拍惊堂木。 可到了这个地步,他也有些审不下去了,他本来就不是个爱用刑的人,既用了刑后罪犯还是不招,便只有押后在审了。 因说道:“既然罪妇不肯招认,那便等罪妇肯招时,或是有了新的人证物证,再升堂审问吧,退堂——” 算来还是有意无意偏向了施延昌的,毕竟其实这案子已经可以审判结案了,林妈妈当然是难逃秋后问斩,但张氏与常宁伯既没有指使林妈妈,却是罪不至死,甚至他们除了身败名裂和要赔偿苦主以外,依律不会再受到其他惩罚。 黄大人却还要再审,已经算是在帮施延昌了。 但这个结果却远远没达到施延昌的预期,更绝不是他想要的,立时跪下了:“大人,求您不要被这贱婢蒙蔽了啊,她对贱人的忠心真的是您想象不到的,但没有贱人和奸夫的指使,她也断不敢那么胆大包天的防火杀人!求大人一定要给我枉死的家人们伸冤,求大人一定要为我伸冤,不然我真是死了都不能瞑目啊大人,我爹娘和兄弟一家真的死得好惨,我自己如今更是人不人鬼不鬼,大人于心何忍啊……” 说完一把扯开身上的披风,露出了里面千疮百孔,惨不忍睹的身体来,哭得更凄厉了,“大人于心何忍?” 围观百姓都惊呼起来:“天哪,这也太惨,太可怕了……” “快让我一下,我要吐了,快让开——” “完了完了,我肯定不知道要做多久的噩梦了,真是夭寿哦!” “啧,光看着我就觉浑身都痛了,亲身经历的人不知道得痛成什么样儿?听说烧伤是所有痛里最痛的……” 便是张氏林妈妈与常宁伯等人也都唬得不轻,哪怕张氏林妈妈都已见过施老太爷等人烧成焦炭的尸体了,也不及施延昌这个来的视觉冲击大,都是看过一眼后,便胆战心惊的再不敢看第二眼了。 黄大人本来已经站了起来,要往后堂去了,这下也不好就走了。 施延昌这才又哭道:“大人,您押后再审,以贱婢对贱人的忠心,势必仍是今日这般说辞,又有什么分别?我和我亲人们的冤屈一样得不到真正的声张,那真正杀人害命之人,也一样得不到真正的惩罚啊!要找新的人证物证就更难了,现场都烧成那样了,其他所谓的证人,不是张氏的陪嫁便是常宁伯府的下人,身家性命都捏在贱人和奸夫手里,谁敢违逆他们的意思?自来‘重罚之下必有畏者’,大人何不再尝试一下用刑?我相信总有挨不过重刑,肯从实招来的,还求大人一试啊……” 他已知道此番是韩征的人救了他,而韩征何以会救他,他也都知道了。 若施清如与他之间好歹还有那么一二分父女情分,或者能让他见到施清如,他还能有几分把握,通过施清如借韩征之手,让张氏母子和常宁伯府上下都血债血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他与施清如之间哪还有什么情分可言? 韩征也是断不可能让他见她的,他从来就没资格与堂堂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讨价还价,过去没有,如今更没有。 他还得感谢韩征还觉得他有那么一点点利用价值,肯利用他,所以让人救了他一命,否则他连眼下求顺天府尹为自己伸冤的机会都没有。 自然得抓住这唯一的机会,也必须抓住了,一击即中才成! 黄大人却仍是不欲再用刑,何况常宁伯爵位还在,他也不能对他用刑,那便只能继续打林妈妈,至多加一个张氏,算来挨打的都是女人,没道理错的男女双方一齐犯的,到头来却只打女人吧? 这等事黄大人自认是士大夫,实在做不出来。 就想着押后再审,一是看能不能再找到证据,二是今日之事一出,势必御史们会蜂拥而上,弹劾常宁伯,再加上此事背后好似还有韩厂公的意思,那常宁伯的爵位十有八九要不保。 等他没了爵位再审时,又是另一种审法儿了,——只这话黄大人不可能当堂说出来,也不可能告诉施延昌而已。 谁知道施延昌偏不依不饶,必要今日就出结果,偏他这个苦主又委实太惨了些,黄大人也不好疾言厉色。 正自与师爷使眼色,示意他圆一圆,劝一劝施延昌,就听得下面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说道:“大人,我招,我什么都招,请大人听我说……” 黄大人忙往下一看,就见开口之人好似是苦主那个侄女儿,当日曾为张氏做过证,说张氏一直都被锁着,不可能指使林妈妈,还对张氏与常宁伯不伦奸情只字不提的。 眉头一皱,坐回了长案前,威严道:“开口者何人?既你肯招,那本府就给你个机会,还不快速速招来!” 开口之人的确是施兰如,她本就因施延昌竟还活着,懊悔得不知怎么过了昨夜的,谁知道方才在公堂之上,又亲眼见到了施延昌、见到了林妈妈被打得皮开肉绽,还见到了施延昌浑身的惨不忍睹。 心里就更悔恨也更怕了,大伯父如今是顾不上找她算账,等他把张氏和常宁伯咬死后,肯定就会腾出手来对付她了,届时她岂能再有活路? 倒不如先站出来替他作个证,回头指不定大伯父还愿意饶了她,以后与她彼此相依为命。 便她做了证,大伯父依然会恨她恼她,至少,她晚间应当不会再做噩梦,不会再梦见她爹和祖父母都浑身是血的回来找她了…… 所以施兰如才会忽然开了口,如今听得黄大人愿意听她招,忙哭着说道:“小女子是原告的侄女,此番遇害之人分别是小女子的祖父母和父亲……当日林妈妈去了常宁伯府后,大伯父的确将张氏母子主仆都锁了起来,但等林妈妈回来后,却去正院见过张氏,说了很久的话。之后林妈妈便去厨房,让人备了一桌子好酒好菜,送去给我祖父祖母和大伯父父亲吃,我因为吃得少,之后又悄悄离开了失火的院子,这才侥幸逃过了一劫,但林妈妈事发之前见过张氏,却是事实,可见的确是张氏和常宁伯指使的她,还请大人明鉴。” 此话一出,林妈妈先就恨不能生吞了施兰如,“小贱人,你胡说,你胡说,我事先是见过太太,但根本什么都没与太太说,你休想血口喷人!” 张氏也道:“大人,这丫头当日可是亲口作证罪妇一直被锁着,不得自由的,如今却又反了口,可见她的话根本不足为信,还请大人明鉴。” 施兰如如今对上她主仆二人,倒是终于不用气怯了,“大人,您也听见了林妈妈方才亲口说的话,‘她事先是见过张氏’,可见小女子说的都是真的。至于当日为何要做假证,却是……却是小女子只当亲人们都不在了,小女子一个人孤苦无依,以后可该怎么办?实在不想失去之前的好日子,张氏又许了小女子以后会给小女子说一门好亲,——这话那日去我们家拿人的大人们都可以作证。” “小女子一时糊涂之下,这才会说了假话,实则说完心里就后悔了,因而这些日子一直惴惴不安,待今日见到大伯父如此惨状后,就更后悔了。所以实在再隐瞒不下去,定要站出来,揭穿被告的真面目了,至于小女子所犯的错,也请大人惩罚,要打要杀,小女子都别无半句怨言,只求为能亲人们伸冤……”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可惜且不说张氏林妈妈与常宁伯都因她的临阵倒戈、无中生有而恨毒了她;也不说施延昌因她竟然为了自己的好日子,便枉顾亲父祖的冤屈,反倒想踩着亲父祖的冤屈过好日子同样恨毒了她。 便是围观的百姓们,也都半点不觉得她可怜,只觉得她可憎可怕。 就为了自己以后不至孤苦无依,仍能有好日子过,能嫁个好人家,便枉顾自己亲爹亲祖父母的冤屈,帮着害死自己至亲的人做假证,这施家哪生的是女儿,分明生的是仇人吧? 也太可怕,太猪狗不如了! 当下都纷纷谴责起施兰如来。 黄大人方才说‘找到了新的人证物证’时,其实已经在想之后能不能从施兰如身上着手了。 他为官二十载,城府自然不是旁人所能轻易看透的;没有走一步看三步的眼光,不会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也坐不到顺天府尹的位子。 不想施兰如都等不到之后,现下就招了,那当然就最好了! 拜施兰如的临阵倒戈所赐,案子后面的进展就快多了。 先是张氏与林妈妈都咬死了她们事发当日下午见面时,一个有关下药纵火的字都没说过,彼此见面的时间,也最多半盏茶的时间,这一点张氏的丫头婆子都可以作证。 可施兰如和施延昌都说那些丫头婆子本是张氏的人,她们的话根本不足为信,要不然就动大刑,总有人肯招的。 黄大人这次如他们所愿,动了大刑。 张氏那些丫头婆子一是吃痛不住,二是想着张氏与常宁伯都自身难保了,哪还能左右她们的生死? 若她们招了,左不过就是被再次发卖而已,反正到哪里都是做奴婢,有什么差别?但若她们咬死了不招,万一被活活打死了,岂非太冤屈了,难道还指望太太和伯爷能继续善待她们的家人不成,她们的家人明显也已难逃厄运了啊! 于是板子还没打完,就有几个人哭着说愿意招了。 当然,她们其实也没什么可招的,只是证明了事发当日下午,林妈妈的确见过张氏,但她们具体说了什么,她们都在外面伺候,却是压根儿不知道,不敢妄言。 又说了事发当夜张氏看到起火后,向她们保证过,她们都不会死,但也让她们把所有事情都烂在肚子里,不然她不但会让她们死,还会让她们的家人都死云云。 但就这已经足够了。 施延昌立时说道:“大人,张氏为何敢向她的丫头婆子们保证她们都不会死,火烧不到她们所在的院子去?不就是因为她事先便知道,起火的只会是我们一家所在的西跨院,火势绝不会蔓延到其他地方吗?可见就是她指使的林妈妈,这一点已毋庸置疑,请大人明鉴!” 施兰如也适时补充道:“大人,既然林妈妈当时能进正院见张氏,就说明张氏所谓的‘一直被锁着,不得自由’的话是不成立的。林妈妈能进去,她便能出来,她手下还丫头婆子众多,人多势众,真要逃出去,并不是没有希望。却一直按兵不动,不正是为了等待晚上杀人灭口后,推到意外失火头上,指不定就能把她们主仆摘干净,她做的那些丑事,自然也能被遮掩得死死的,再不可能有人知道了么?”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林妈妈还要咬死事情就是自己一人做的,张氏事先根本不知情,更遑论指使她。 张氏却知道大势已去,林妈妈再是咬死了也枉然了。 本来一想到小女儿的惨死和一闭上眼便会立时来袭的噩梦,她已经不想活下去了;何况纵然此番她侥幸能捡回一条命,势必活罪难逃,她又名声尽毁,便是活着,只怕也是生不如死,又何必非要再苟活呢? 于是不顾林妈妈的嘶声痛哭,认下了就是她指使的林妈妈纵火杀人,“……错是我犯的,他要杀要剐,只管冲着我来啊,我的宝儿却是无辜的,他却杀了我的宝儿,叫我怎能不恨他?何况当时的局势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母子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当然要选他们死,所以才会指使林妈妈下药纵火,既为我的宝儿报仇,也为我们母子挣一条生路!如今他们死了四个,姓施的自己也人不人鬼不鬼,我也算是为我的宝儿报仇了,大人要杀要剐,都细听尊听,我绝无半句怨言。只求大人能看在犬子年幼无辜的份儿上,饶他一命,多谢大人!” 林妈妈在一旁不待张氏把话说完,已彻底崩溃了,“太太没有做过的事情,为什么要承认啊,太太你根本就没有指使过我啊!为什么要傻到承认,为什么啊……都是我害了太太,都是我害了太太……” 常宁伯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张氏认了罪,施延昌应当不至于再跟疯狗一样不依不饶了,且他当日的确没见过林妈妈,这一点是事实,他相信顺天府的人一查,就一定能证实。 所以他虽然难逃惩罚,名声也已毁了个彻底,性命却应当是无碍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这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呢…… 可惜念头才刚闪过,就听得张氏又说道:“大人,罪妇还有要招的。当日林妈妈去常宁伯府求助,是没见到常宁伯本人,但却是成功递了信儿给常宁伯的,所以他当日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我们之间特定的暗号传了信儿给林妈妈,让我杀人灭口,之后的事自有他摆平。所以我和林妈妈才敢铤而走险的,还请大人千万不要让他成为漏网之鱼,逍遥法外!” 直如一个焦雷炸在常宁伯头上,差点儿没把他炸疯在当场,“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几时见过林妈妈递的信,又几时传过暗号给你们杀人灭口?你简直就是疯了,这样污蔑我,把我也拉下水,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真的疯了,——黄大人,您千万不要听她的,她根本就是疯狗再咬人,您千万别信了她的疯言疯语!” 若不是碍于还在公堂上,他甚至想冲上前,活活掐死张氏了! 张氏却望着他,笑得一脸的仇恨与快意。 他还有脸问她‘把他拉下水,对你有什么好处’,就是他毁了她这辈子好吗? 当初要不是他禽兽不如强占了她,还强占了一次不算,接连强占那么多次,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下,只能屈从了她,以致一步错,步步错,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她又怎么会落得如今的下场? 她自己死了也就死了,可她的孩子们都是无辜的啊,却因她的缘故,死的死,傻的傻,连嫁出去了的都不能幸免,以后日子还不定怎能难过,——她简直恨死了他好吗,怎么可能她要死了,还让他好好活着? 当然是要死大家一起死了! 何况她和他都死了,她的迁儿便是真正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届时他只有嬿儿一个亲人了,兴许虞氏与张慕白看在迁儿可怜的份儿上,就愿意让嬿儿将他养在身边呢? 虞氏那人她还是多少知道的,虽古板严厉,却做不出迁怒无辜的事,且她教养的孩子都还不错,人品才干都过得去,庶子庶女们在她手下,也不至刻意被养歪养残;反倒是她的好大哥若还活着,她一定会恨迁儿入骨,绝不肯管他的死活。 所以她和她的好大哥都必须死,必须以他们的死,为迁儿挣出一条生路来,那是他欠他们母子的,也是她和他做父母的欠迁儿的! 张氏既亲口攀咬出了常宁伯来,后来的事便不再是常宁伯气急败坏的替自己开脱辩解加骂人,就能混过去的,事态的发展,也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常宁伯请黄大人提审伯府的下人,以证明那日林妈妈压根儿没传过信儿给他,张氏便说伯府的下人大多都是几代的家生子儿,轻易不会背主,且能知道这些事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更会向着自己的主子,宁死也不会指认常宁伯了。 就譬如林妈妈,若不是张氏自己招了,林妈妈哪怕死,也一定不会说事情与她有关,这便是现成的例子,不是吗? 让黄大人千万别被常宁伯给蒙蔽了。 又说她能与常宁伯暗通款曲这么多年,也不为人所觉,自然有他们自己特定的、不知人知的传递消息的方法,请大人明鉴云云。 林妈妈与张氏心意相通,几乎立时将她的意图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也顾不得哭了,亦在一旁帮腔张氏。 弄得常宁伯是百口莫辩,却已无力回天。 黄大人当即便判了张氏与林妈妈秋后问斩,张氏的丫头婆子一律官卖,施迁因年纪尚小,纯属无辜,无罪开释。 而施延昌与施兰如因是苦主,尤其施延昌,如今更是悲惨至极,便不追究他误杀施宝如之责了,张氏的财产嫁妆也都判与他以作赔偿;另外常宁伯还被判再赔偿他五千两,以作他安葬遇难家人的丧葬费用。 施兰如虽之前有做假证说谎之举,但若不是她及时醒悟反口,案子也不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最终顺利结案,所以只判她挨十板子,便可以回家了。 至于常宁伯,因爵位还在,黄大人还不能判决,所以要先上了折子给礼部和隆庆帝,待礼部夺了常宁伯的爵位,隆庆帝也有了示下后,再做最终的判决。 这个结果施延昌依然不满意,定要常宁伯府满门抄斩,才能一消他心头之恨。 还有施迁那个小野种,凭什么无罪开释,他又怎能算得无辜,有那样一对奸夫**,禽兽不如的爹娘,他生来便不无辜好吗? 仍旧哭着喊冤。 这次黄大人便没有再如施延昌所愿了,他从来都是依律判案之余,法理不外人情,固然施家此番近乎死绝实在悲惨,但事情是常宁伯与张氏主仆做的,又与常宁伯府其他人什么相干? 待首犯伏了诛,常宁伯府的爵位也将不复存在,该收回的都将收回,该没官的也将没官,与抄家也没什么两样了。 且当父兄的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还满城尽知了,张家其他人怎么可能不受舆论的牵连?只怕这辈子都被想抬起头做人了。 那于他们来说,已经是受到惩罚,付出代价了,在黄大人看来,便已经足够。 判人满门抄斩什么的,别说黄大人没那个权利,就算他有,他也不会那么做,皇上和朝廷授他权利,不是为了给他滥用,而是让他维持京城的安定祥和,造福满京城的百姓的! 因此直接宣布了:“退堂!”,便往后堂去了。 余下施延昌又是愤恨又是不甘,可到底不敢在顺天府造次,且围观百姓们也都在赞黄大人判得公正,“果然不愧为青天大老爷之名!” 他若再一味的喊冤,舆论只怕便不会都站在他这一边,势必要有人反过来说他不依不饶了。 他自己也是做过官的,如何不知道京城与老家那样偏远的地方不一样,哪怕施宝如是野种,被他杀了,他也要被问罪的? 可黄大人并没有一码归一码也判他的罪,已经对他法外开恩了,百姓虽大多不懂律法,但总有少数人知道这些; 且围观百姓里好多都是女人,只怕也不乏同情张氏的,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寡妇,当年除了屈从自己的兄长,又能怎么样呢?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杀,又有哪个当娘的能不恨的呢? 施延昌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到底只能生生咽下了心头那口仍未消的气。 待会儿待韩厂公的人接到他后,他便立时求他们,一定要让他见韩厂公一面,等他见到了韩厂公,只要韩厂公愿意,也就一句话的事儿,常宁伯府便能满门抄斩,他的气不一样出了吗? 所以他现下有什么可气可恨的,还没到最后一刻呢,他一定要让张家全家上下都死尽死绝! 施延昌当然没能见到韩征。 一开始韩征便不肯亲自见他,如今他的利用价值已经完了,韩征自然更不可能见他了。 不但不肯见他,连底下的缇骑也在把施延昌送到顺天府后,便都撤了。 所以施延昌强忍着浑身的剧痛,恨恨的出了顺天府的大堂后,自然怎么都等不到韩征的人接他了,最后只能悻悻的自己离开了。 黄大人的折子次日便到了礼部和司礼监,既到了司礼监,当然是韩征说了算了。 立时朱批了常宁伯夺爵问斩,家产全部抄没入官,张家子弟但有官职功名的,也全部革除,三代以内不得科举。 这个结果不轻不重,算是韩征看在虞夫人、也看在施清如对虞夫人观感不错的份儿上,从轻发落了。 于是黄大人很快正式结了案。 常宁伯与张氏林妈妈一样,也定了秋后问斩,恰好如今九月才刚开始,正是秋后,倒不用再等次年的秋后了。 行刑那日,围观的百姓可谓人山人海,向被关在囚车里,运往刑场的常宁伯和张氏主仆扔臭鸡蛋烂菜叶的也是不在少数。 但无论是常宁伯还是张氏林妈妈,都早已麻木了。 尤其张氏,更是早就在内心一片平静,甚至还可以说是带着满心的期待等死了。 只是当刽子手高高举起手里的刀,要砍向她脖子的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若是当初她守寡后没有大归回娘家,或者她的好大哥第一次强占她后,她便立时硬气的搬出了伯府去,自力更生,之后自然也不会着急忙慌的嫁给施延昌,如今的结果是不是也会大不一样? 可惜,这世上哪来的‘若是’,报应也只会晚到,绝不会不到! ------题外话------ 马上月底了,大家尊的没有票票吗? 第一百八四回 因为记得,更不能原谅 顺天府的审判结果施清如很快便知道了,经小杜子之口。 但她心里却是毫无波澜。 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是觉着替自己的娘不值,当年张氏与常宁伯固然蓄意引诱,可若施延昌能坚定心性,忠于妻女,不为权势所诱,也就不会有她娘的冤死,不会有后面这么多的事了。 所以施清如觉得最该死的,并不是张氏与常宁伯,而是施延昌。 尤其前世一直到她死前,哪怕注定张氏与施延昌的下场也好不了了,可她娘的冤屈却一直没得到声张,罪魁祸首也并不是因为杀害了她娘才会血债血偿的,——一想到这一点,施清如便觉着无论如何,都终究意难平。 可施延昌已经成了那样,亦注定断子绝孙了,她又做不到彻底对他赶尽杀绝,总归他与她此生生死都不复再见! 施清如却没想到,施延昌反倒主动提出要见她。 这个消息还是韩征亲自转达给她的,“……连日来他都在东厂外徘徊,终于见到了之前一直守着他的缇骑之一,他便死活求了那缇骑,说要见我,当然能见你就最好了。还说他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见你这个他如今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最后一面,见过之后,他便要带着家人的灵柩回故土去安葬,此生都不会再回京了。要依我的意思,当然不想你见他,没的白堵心,可到底要不要见,决定终究只能你自己来做,无论你决定见还是不见,我都尊重你的决定。” 施延昌亲眼见证了张氏主仆与常宁伯都是如何满头臭鸡蛋烂菜叶的被押到刑场,又是如何眨眼间便身首异处的后,心里那口气总算顺畅了几分。 也知道真的只能到此为止了,虽仍有些不甘心,可又能怎么样呢,如今的结果,总比他当日也跟着葬身火海,一家子的冤屈真的只能永远不见天日强出十倍百倍了吧? 遂到顺天府的殓尸房,领回了父母兄弟的尸体,都好生装裹了,运回了自家去,——黄大人将张氏的嫁妆都判给了他,加上常宁伯赔偿给他、最终由虞夫人与张慕红张慕白兄弟两个一起凑了出来的五千两,如今施延昌也算得上有产有业,颇为富足了。 自然,原本的施宅,也归了他。 施延昌心里虽已恨极了那宅子,可想到父母兄弟自进京以来,一直都住在那里,最后更是死在那里面的,怕他们到了旁的地方会因陌生而害怕,于是还是带着他们,回了施宅去。 却在瞧得满宅的冷清破败与萧条,瞧得西跨院的满目疮痍后,只当自己已经痛过了、恨过了,不想还是痛彻心扉,恨之入骨。 痛恨之余,又忍不住悲从中来,悔不当初。 他小时候家里是真的穷,年成好时,不管是红薯南瓜还是旁的,哪怕吃得再差再腻,好歹还能填饱肚子;可年成不好时,便连红薯南瓜都没的吃,当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肚子永远都处于饥饿状态了。 那时候爹娘为了能养活他们兄弟,真的是吃尽了苦头,大夏天最热的时候,还要在地里拼命劳作,又因要把吃食尽可能省给他们兄弟吃,以致累晕在地里;大冬天的还要到山上去碰运气,看不能打只野兔野鸡什么的回来,好换几个钱给他们兄弟过年包饺子吃,以致不慎摔到山崖下,摔得头破血流,却也只能硬扛着,等伤口自己愈合…… 如今想来,那么苦的日子,爹娘到底是怎么熬了过来,便是到最艰难的地步,也没想过要卖了他们兄弟,或是当娘的独自离开的?他们村里一遇荒年,便卖儿卖女,抛夫弃子自己跑掉的,难道还少了吗? 还有二弟也是,为了能省银子给他念书,吃不饱穿不暖也从没有过一句怨言,刚开始爹娘觉得撑不下去了,想让他回家别再念书了时,还是二弟百般哀求爹娘,一定要让他念,直至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含泪看着爹娘送了他去镇上当木匠的…… 施延昌想到伤心处,泪如雨下之余,简直痛得恨不能在地上打滚儿。 都说人死了活着的人便只会想到他们的好处了,他以往最痛恨父母兄弟只会扯自己的后腿,只会为难自己时,纵不至于咒他们死,也是曾想过有朝一日若他们都死了,他一定只会觉得解脱,而不会觉得悲伤的。 如今方知道,原来不是的,原来他们真死了,他会这般的痛,这般的悔,他真的愿意拿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换他们活过来啊! 但施延昌更痛更悔的,还是当年对祝氏的忘恩负义和无情无义。 那么好的妻子,那么好的岳家啊,要是没有他们,绝不可能有他后面的一路高中,阖家幸福。 可他都做了什么,都做了什么啊! 如今的家破人亡,自己人不人鬼不鬼,还断子绝孙,都是老天爷对他、对他们家当年辜负了祝氏,害死了祝氏的报应,都是他们应得的,怨不得任何人! 哦,还有清如,他记得当年她刚生下来时,他明明是那般的欣喜若狂,之后对她也是那般的疼爱有加,当真是一时见不到她,心里便慌得紧,弄得爹娘骂他‘没出息’,同窗也笑话儿他‘女儿奴’,他都甘之如饴。 他之后怎么就会猪油蒙了心,为了所谓的狗屁权势富贵和青云之路,便把那么好的女儿给弄丢了呢? 如此伤心悔痛了两日后,施延昌最终做了扶施老太爷等人灵柩回桃溪去入土为安的决定,是他害死了父母二弟的,总不能让他们客死异乡,连死都再不能回他们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去,他要让他们落叶归根! 待安葬了他们后,他还会到祝氏和岳父岳母的坟前去日前忏悔,直至他死那一日,看如此能不能稍微一恕他的罪孽,不至死后连当面向他们磕头忏悔的脸都没有。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很想再见施清如一面,那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骨血,也是他如今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这一别便是永别,不亲眼再看她一眼,亲口向她说一声‘对不住’,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这才会日日到东厂外徘徊,总算把话递到了韩征跟前儿。 而韩征知情后,就像他方才说的那样,是真不愿意施清如见施延昌,但这事儿的确只能施清如自己来决定,要不要见这一面,不然他怕她将来知情后会后悔。 施清如彼时正绞头发,她一回家就先沐了浴,因想着头发也好几日没洗了,索性连头发一并洗了,不想头发还在滴水,韩征已找她来了。 她只能一边绞头发,一面见了他,却没想到他会与她说这事儿。 因见了他而不自觉盈满了满脸的笑容,也一下子淡去了,片刻方微讽道:“施兰如不是还活着吗?我怎么就成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的亲人可只有督主和师父,没有他!” 韩征见她脸色不好,道:“那清如你的意思,便是不想见他了?那我回头就打发人告诉他去,让他明儿一早就离京。” 以后不但眼不见心不烦,甚至都不用呼吸同一个地方的空气了,当然就最好。 施请如已又道:“施兰如呢,如今不是只有她,才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吗?” 韩征听话听音,便知道她多半还是有那么一二分意愿,想去见施延昌了,毕竟是‘最后一面’么。 因说道:“那施兰如已被他逐出家门,且不许她以后再姓施了,连日来都在施家外面痛哭哀求,却是什么用都没有,自然施延昌也不可能带她回桃溪去,想来等施延昌离开后,她便只能流落街头,不知道会沦落到什么下场了。” 施兰如哪怕临阵倒了戈,给了张氏近乎致命的一击,张氏又因此把常宁伯给攀咬下了水,最后落得二人都身首异处的下场。 黄大人还判了施兰如十板子,打得她只差皮开肉绽,依然不能抵掉丝毫施延昌心里对她的恨意。 简直就是头没良心的白眼儿狼啊,哪怕当初金氏做了那样的丑事,家里依然留了她一命,还带了她上京,让她锦衣玉食,除了日常会偶尔打骂她以外,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就算是那些打骂,都是她的长辈至亲,难道不该打骂她,难道不是她该受的吗? 她却为了自己以后能继续有好日子过,为了能嫁个好人家,便明知当日林妈妈准备的酒菜有问题,也不说提醒他们,自己偷溜出了西跨院,枉顾他们的死活不算。 甚至在自己的骨肉至亲都被烧成了焦炭,死得那么惨以后,不但没有指证张氏与林妈妈的罪行,反而帮着她们说谎做假证。 要不是他侥幸捡回了一条命来,他们全家的冤屈岂非永远都没有得见天日那一日,这个白眼儿狼也将踩着他们全家的鲜血和尸体,富贵荣华一辈子了? 便是她的临阵倒戈,说到底也不是她悔恨交加,良心发现,不过是眼见张氏只有死路一条,靠不着了,他却又能靠得着,且自谓她已是他唯一的亲人了,他肯定最终不会对她怎么样,才会反口的,当他不知道么! 所以黄大人判决当日,哪怕施兰如被打得再惨,施延昌也没看她一眼,等之后他领了亲人们的尸体回家,也没带施兰如,没许她进灵堂为亲人们上过一炷香。 待之后施兰如又是哭又是求的,在门外磕得头都破了,满脸是血时,施延昌同样没有心软丝毫,只让施兰如“滚”,“滚得越远越好,以后也不许再姓施,施家也再没有你这个人!” 看在他死去二弟的份儿上,不直接打死她,或是将她卖去那最下贱最肮脏的地方,只是将她逐出家门,不许她再姓施,已经是他最后的仁慈! 至于以后这世上他再没有任何一个血亲,施兰如的原话是:“大伯父,姐姐她早就不认您了,我如今便是您唯一的亲人了,只要您肯原谅我,留下我,我一定好生服侍您一辈子,好生为您养老送终。将来有了孩子,也都姓施,把我们施家的香火传承下去,让祖宗亲人们在那一边四时八节都能有一碗饱饭吃。” 施延昌更是只有冷笑。 就算清如再不认她了又怎么样,那也不意味着,他就会强忍恶心与愤恨,不计前嫌的继续养一头白眼儿狼! 大不了施家的香火断了也就断了,以后大家也都做孤魂野鬼便是了,那本来就是他们应得的,有什么大不了! 所以施延昌才会说施清如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因为他早已当施兰如是死人,当施家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女儿了。 只是施兰如落得这样的下场,却无论是韩征还是施清如,都对她半点同情不起来。 尤其韩征,更是只放任她不管,而不是让底下的人去让她的下场更惨,已经是最后的仁慈了,谁让当年她那个狼心狗肺的娘害死了他的岳母,还让他的小丫头吃了那么多苦的? 韩征见自己说完,施清如久久都不再说话,又道:“不然就去见一见他吧?反正也是这辈子最后一面了,就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吧,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施清如沉声道:“可我早已在心里起过誓,此生生死都与他不复相见,难道要我出尔反尔么?” 这话韩征就不好接了,知道她钻了牛角尖,还得她自己想明白了。 好在是她随即已道:“不行,我必须得去见他,万一他回了桃溪后,到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坟前玩儿痛哭流涕,磕头忏悔那一套呢?还不够恶心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的!我娘与他可早没丝毫的干系了!但桃溪的人不知道啊,在桃溪的人心里,他还是我娘的丈夫,我娘只是福薄早死了而已,势必还拿他当祝家的女婿,我真是光想,已经觉得恶心得不行了!” 这倒是,忏悔若是有用,还要律法衙门那些就来做什么,何况还是迟了这么多年的忏悔,就更是多余,乃至恶心人了! 韩征蹙眉,“那你的意思是?” 施清如断然道:“和离!我必须让他签下与我娘的和离文书后,才能回桃溪去,他出发的同时,我也要去信一封,给我娘的奶娘袁妈妈,我当初进京时,把一切都托付给了她。让袁妈妈赶在他回到桃溪之前,便务必让当地的人都知道,他与我娘早已和离,我娘和祝家都早与他没有任何干系了!想来,我娘与外祖父外祖母泉下有知,知道了我这个决定,也一定会支持我的。” 韩征自然知道袁妈妈的存在,点头道:“那我回头就让人起草了和离文书,送去给施延昌签字画押去,等弄好了,着人快马加鞭送回桃溪,去当地官府备过案了,再立时送去给袁妈妈。清如你也取信一封,给袁妈妈说明原委,如此定能赶在施延昌回去之前,办好一切。” 顿了顿,“或者你若实在不愿祝家与施家再扯上哪怕一丁点儿关系,我也可以让施延昌不许回桃溪去,反正他手里有银子有产业,去别地儿一样能买房买地,一样能让他的亲人入土为安。” 施清如摆手道:“那倒不至于,桃溪又不是我的、不是祝家的,凭什么不让他回去?那也是他和施家人土生土长的地方,故土难离,我不至于那么不近人情,我也没有那个权利。督主就明儿下午安排我见他吧,我明儿下午应当有空。” 韩征点点头,“行。就是我肯定不得闲陪你一起去,我让小杜子陪着你吧,说完了就回,别为难自己;也不许难过,或者就算难过了,也不许憋在心里,必须得告诉我,让我替你一起分担,知道么?” 施清如脸色终于又有了笑模样,“知道了,一定不会难过的,毕竟早已是不相干的人,也就比陌生人好那么一点点而已。” 韩征这才也笑了,“总归你如今有我和老头儿,我们都会竭尽全能对你好,再不让你难过委屈的。” 一边说,一边已顺势接过了施清如手里的帕子,给她绞起头发来,其间自然少不了柔情蜜意,直至桃子催请了两次施清如用晚膳后,她才从韩征手里抢回了自己早已干透,却被某人一把玩起来便没个完的头发,随意挽了个纂儿,与他一道往前面用晚膳去了。 次日午后不久,小杜子便到司药局接到了施清如,二人一道出了宫后,坐车去了韩征让底下缇骑提前安排好的地方,一间酒楼的雅间。 二人前脚进了雅间,小二刚上了茶来,还未及喝,施延昌也让一个便装的缇骑引着到了。 他一身的黑衣,全身都笼得严严实实,连脸也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了一双眼睛来。 小杜子听得外面有动静,先出门查看,瞧得施延昌如此打扮,面色方缓和了几分,如此便吓不到姑娘了,这才放了施延昌进屋,“进去吧。” 随即把声音压得仅够彼此听得见,“记得该说的才许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许说!” 又拔高声音与里面的施清如道:“姑娘,我就在外面,有事儿您就叫我啊。” 施清如应了“好”,待小杜子拉上了房门,方淡淡与施延昌道:“坐吧。有什么话也直说,我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半个时辰后我就得回宫里去了。” 施延昌却没有就坐,只是定定的看着施清如,眼里渐渐有了泪意。 清如如今真是越来越像慧娘了,他方才恍惚之下,还以为自己面前的人就是慧娘,就是当初他珍而重之的放在心底,发了誓要一辈子对她好的小师妹。 但清如又比她娘看起来要从容自信得多,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胸有成竹,让她便是站到公主郡主们身边,只怕也是毫不逊色,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是让人没办法不为她骄傲与自豪啊! 他记得她还有两个月,就该及笄了? 若是他当初没有被猪油蒙了心,没有被权势荣华迷了眼,如今势必已跟慧娘一道,在满心欢喜又不舍的给这般优秀出色的女儿准备嫁妆,预备送她出阁,也要等着抱外孙了。 可惜没有“若是”,他如今再后悔再痛苦,也已是无济于事了! 施清如见施延昌只是站着,久久都不落座,也不说话,有些不耐烦了,“施老爷若是无话可说,那我就先告辞了。” 施延昌这才慢慢的坐下了,语带哀求哑声道:“清如,我有话说,有话说的,你先别走。我、我、我只是心里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罢了,我……” 施清如打断了他:“你既然不知从何说起,那就我说吧,和离文书请你今日之内务必签字画押,我是绝不会再让你顶着祝家女婿和我娘丈夫的身份在桃溪当地行走的。你回了桃溪后,不管任何时候,也不许靠近我娘和外祖母外祖父坟前百丈以内,不然我怕他们见到了你,会不能瞑目,不得安宁!” 韩征今儿一早便让人送了起草好的和离文书去给施延昌签字画押,他却说什么也不肯签,缇骑们顾着他好歹是施清如的亲生父亲,且本已浑身是伤,是既不好威逼,也的确没法威逼,怕一不小心就给弄死了。 所以只好回去如实禀了韩征,听得韩征是怒极反笑,也就是再派人去时,施延昌及时改了口,他要见过施清如后,才肯签字画押,不然韩征早让他后悔了。 施延昌眼里的痛苦之色就更甚了,片刻才艰难道:“清如,就不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的一应所作所为,你都尽可以告诉桃溪当地的人,传得人尽皆知都无所谓,只求别让我和离,也别让我不能靠近你娘和岳、你外祖父母的坟前。我已经想好了,回去后便在他们坟前结庐,用整个后半生来为自己曾犯过的大错忏悔恕罪,求你、求你给我一个机会……” 施清如冷笑起来,“忏悔恕罪?你确定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愿意看见你?确定你还有脸站到他们坟前去?你别恶心他们了好吗,我相信我外祖父外祖母在九泉之下,早已后悔过一万次当初为什么瞎了眼,要将女儿许配给你了;我娘也一定后悔过一万次,她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当初为什么偏要嫁给你这样一个衣冠禽兽了,她嫁给谁都会比嫁给你日子好过一百倍,至今也一定活得好好的!” 喘了一口气,“你但凡还有一点良心,有一点廉耻心,就该立时把和离文书签了字画了押,我相信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更愿意看到这个,而不是看到你这张恶心的脸,不是死了还要忍受你廉价的多余的所谓忏悔恕罪!” 施延昌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清如,我知道我错得离谱,我连禽兽都不如。可我、可我已经得到报应了,也好歹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身上流着我的血,也姓着我的‘施’,就不能、不能对我稍微仁慈那么一点点吗?” “你得到报应是你罪有应得,却并不代表那就能消除你的罪孽,别人就必须宽恕你,对你仁慈!” 施清如声音更冷了,“何况当年你权欲熏心,纵容家人毒死我娘,霸占祝家家产,恩将仇报时,也没见你看在那好歹是你的结发妻子,是你恩师的女儿,是你女儿母亲的份儿上,仁慈那么一点点啊!” “至于我也姓施,你倒是提醒了我,打今儿起,我不姓施了,我改姓祝了,不就与你再无关系了?还有血,我也可以割肉放血还给你,你是现在就要,还是回头我放好了,打发人给你送去?” 施延昌已经知道施清如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感情,势必说得出就做得到了,忙摆手道:“不不不,我说错了,清如,你千万别那样,也千万别改姓……我、我答应你,签字画押就是了,以后也一定不会、不会靠近你娘和你外祖父母坟前半步就是了……” 若是清如连姓都改了,他与她就真是最后一丝羁绊也没有了,他怎么能受得了那样的事情发生? 她是他如今唯一的亲人,也是他这辈子唯一的孩子了啊! 大不了,他以后偶尔偷偷去慧娘和岳父母坟前忏悔,其他时候则在家里忏悔便是了,只要他的心足够诚,他相信在哪里其实都一样的。 施清如这才道:“那你记住你的话,别出尔反尔,不然自有人请你吃罚酒,那我可就管不了了。我的话说完了,你如果还没想好自己要说的话,我就先走了。” 施延昌忙道:“我已经想好了,想好了。清如,我其实是想当面与你说一声‘对不住’,这一声‘对不住’我已经欠了你这么多年,欠你娘就、就更多年了,可惜你娘那一声,我只能将来也去到那一边后,再当面与她说了,那你这一声,我便不想再拖延下去了。” 说着慢慢站了起来,深深鞠下了躬去,“清如,对不住。” 施清如见状,面皮几不可见抽搐了一下,片刻方讽笑道:“你以为你这声对不住有什么用,我又需要吗?不好意思,我不需要,也不接受!” 也就是老天开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今日才能听到施延昌这一声‘对不住’,可前世她的冤屈呢,就是她活该遭受的吗? 再加上她娘的冤屈,又岂是区区一句什么用都不顶的‘对不住’所能抵消的! 施延昌无法,只得站直了身体,苦笑出声道:“我早知道这声对不住什么用都没有,但、但若是不当面告诉你,我余生都难以心安。” 施清如又想冷笑了,他还想余生心安? 他想得也太美了! 正要再说,施延昌已又低声道:“清如,你和韩厂公,已经、已经到了哪一步?我没别的意思,真的,请你相信我,我就是想关心一下你而已……当初都是我猪油蒙了心,才会听张氏那贱人的,把你送进了都督府那个大火坑去。哪怕如今你已经封了县主,凭自己的一身医术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可相较韩厂公的权势,依然是云泥之别,他又出了名的心狠手辣,还、还是个太监,哪怕如今待你再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还是要、要早做打算,早早为自己谋定一条后路才是……” 施清如听到这里,终于听不下去了,冷笑一声,正要打断他,门外小杜子已先一把拉开门,闯了进来,“你这禽兽不如的东……你胡说八道什么?竟敢挑拨我干爹和姑娘的关系,看来真是活腻味了啊!” 满脸愤怒的骂完了施延昌,忙又看向施清如道:“姑娘,您千万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干爹哪怕对别人再心狠手辣,也绝不忍心伤害自己心爱之人半点。不像有些人,专对自己最亲最近的人下手,专捅对自己好、对自己全心全意的人刀子,反而拿那些捅他刀子,让他背锅的贱人当宝,还以为这世上的人都跟他一样薄情寡义,禽兽不如,简直笑死人了!” 也就是碍于施清如在场,不然小杜子一定骂死施延昌,连他祖宗十八代一起骂! 小杜子骂完,还是不解气,又怕再待下去,施延昌还不定说出什么可恶的话来,因与施清如道:“姑娘,该说的都说完了么?若说完了,我们这便离开吧?” 施延昌忙急声哀求道:“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公公,我再不说了就是,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清如,求你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施清如沉默片刻,与小杜子道:“你先出去吧,一盏茶后,我们立刻离开。” 小杜子实在厌恶施延昌,可又不能不听施清如的,想着反正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了,他又就在门外,看施延昌还敢不敢再信口雌黄。 这才狠狠瞪了施延昌一眼,复又出去了。 施清如方冷声道:“‘疏不间亲’的道理,施老爷难道不明白么?你还有一盏茶的时间,有话就请快说。” 施延昌有了前车之鉴,这回声音便压得仅够彼此听得见了,“清如,我知道方才的话你不爱听,可我还是要说,你真的要早早为未来打算,早早为自己找一个真正的好归宿才是……都是我的错,当初要是没有送你去火坑,你固然不会有如今的风光,但至少,一辈子的富足平安,夫妻和美,儿孙绕膝却是肯定会有的。” “我记得你小时候,我明明把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还曾好多次与你娘说,将来一定会为你挑一个十全十美的夫婿,让他绝不敢给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让你这辈子都跟儿时一样的无忧无虑……可恰是我害了你,毁了你,让你陷入了如今的境地。我真的好恨时光为什么不能倒流,那我就能杀了那时候的自己,杀了那个还没有负你娘,害你娘惨死,也对你疼爱没加,没有伤害过你的自己,那便可以永远都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了……” 说到最后,已是双眼通红,泪如雨下。 “别说了!”施清如的眼圈也不受控制的发起热来,“我小时候你对我到底有没有好过,我早不记得了,但你是怎么对不起我娘,又是怎么对不起我的,我却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世上也从来没有‘如果’和‘若是’,时光亦永远不可能倒流!” 说着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去,“记得回去后就在和离文书上签字画押!回桃溪后,也不许靠近我娘和我外祖父外祖母的坟前百丈以内,无论任何时候!” 话音落下的同时,也已拉开了雅间的门,眨眼间便消失在了门后。 余下施延昌不防她说走就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要追她去:“清如,清如,别走,求你别走——” 却是刚到门口,便被两个面无表情的便装缇骑给伸手拦住了。 只能看着施清如衣带纷飞间,飞快下了楼梯,很快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范围以内,终于再忍不住满心的悔痛,哭倒在了地上…… 施清如出了酒楼的后门,眼泪也终于再忍不住落了下来。 因为已经隔了两世,小时候的事,她是真的绝大多数都不记得了,但施延昌将她顶在肩上,驮着她‘玩儿飞飞’的场景,她却还有那么一两次久远的印象;他从外面回来,会记得给她买冰糖葫芦;在施老太太指桑骂槐说她是‘赔钱货’时,他也会顶撞施老太太……这些场景她记忆里也是有过的。 她还记得他给她娘画眉的场景,记得元宵节镇上有灯会时,他曾带她们母女去看过,他无论是看她娘,还是看她,都满眼的温柔……可正是因为记得,所以才更不能原谅! 明明曾经那么好,那么幸福,为什么忽然之间说变就变了? 权势荣华就当真那么重要? 飞黄腾达也真那么重要吗? 重要到恩情亲情爱情通通都可以不要,重要到妻子女儿通通都可以害死舍弃! 明明凭他的才学能力,哪怕一次不中二次不中,但几次过后,总能高中,也总能一展抱负的,却偏要想着走捷径,连人都不要做了,叫人怎能原谅他? 她不但这辈子不会原谅他,生生世世都不会原谅! 小杜子一直跟在施清如身后,见她忽然停住了,忙也停住了。 余光就见她哭了,不由急了,忙道:“姑娘,您怎么了,可是方才气着了?还是……”终究心软了? 那毕竟是姑娘的亲生父亲,现如今又那么惨,也不怪她心软,她若实在心软,想来干爹虽厌恶施延昌,也不是不可以让他活得好一些…… 念头还没闪完,施清如已快速拭了泪,哑声道:“我没有生气,也不会心软。你去马车那边等着我吧,我马上就来……我真的马上就来,不会有任何事的,你只管放心。” 小杜子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施清如这才一提衣襟前摆,就地跪下,深深磕下了头去。 不是磕的如今那个哪怕裹得严严实实,依然能看出已瘦得不成人样,衣裳下的身体更是不用看也想象得到是如何的惨不忍睹,却是罪有应得,怨不得任何人的施延昌。 而是她记忆里那个曾对她宠爱有加,也对她娘呵护有加的父亲与丈夫。 可惜那个人在她前世六岁以后,便已经死了…… 施清如良久才抬起头来,自地上站了起来,待走到马车前时,已是一脸的平静,“我们走吧。” 小杜子见她果然很快便过来了,脸色看起来也比方才不少,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嘞姑娘,我们马上就出发,就是您看是回宫里去,还是直接回家去?” 施清如默了默,道:“直接回家吧。我有些累了,何况现在回宫,要不了一个时辰,又到时间下值了,也做不了多少事了,就容我今儿偷个懒吧。” 小杜子笑嘻嘻的应了“是”,待扶她上了马车后,自己也坐到车辕后,便吩咐车夫出发了。 如此一路回了家,施清如便打发小杜子回了宫去,“督主跟前儿也离不得你,你且回去吧,我没事儿,睡一觉起来,又是一条好汉了。” 小杜子笑起来,“姑娘要真变成了男人好汉,‘皇城第一美男子’的名头可就不是我干爹的了,我干爹肯定不愿意,我也不愿意,那我岂不是得叫一个男人‘干娘’了?” 说得施清如红了脸,啐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再胡说以后我做好吃的,可就没你的份儿了!” 小杜子嘻嘻笑道:“姑娘别介啊,我再不胡说,只是心里那样想就是了。那姑娘好生歇息,我就先告辞了,旁的事您不必担心,自有底下人去办的。” 施清如点头应了“好”,目送小杜子走远了,才回了自己屋里去,心情仍免不得低落,却又有一种一件事终于尘埃落定的轻松。 她换了衣裳,简单梳洗一番,交代过桃子一个时辰后叫她后,便和衣睡下了。 第一百八五回 看见了不该看见的 施清如这一觉睡得有些久,半睡半醒间,还在想着桃子怎么一直没叫她呢,一个时辰有这么长吗? 等她终于自己睁开眼睛,就见眼前一片漆黑。 不由吓了一大跳,她就睡了一觉而已,难道就瞎了? 等眼睛已经适应了周围的黑暗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是天黑了,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一个高大的影子忽然自桌前起身,朝她床前走了过来,黑暗中施清如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目光也丝丝绕绕一般,全都缠在她身上。 她的心一下子软得能滴出水来,“督主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说叫醒我啊?桃子也是,我明明说了让她一个时辰后叫我的。” 韩征坐到了她床上,笑着柔声道:“我来有一会儿了,桃子要叫醒你,我不让她叫的,睡得好吗?” 施清如点点头,“还行吧,这会儿觉得浑身的疲惫都消得差不多了。” 韩征道:“那,心里呢?心里现在还难受吗?” 施清如顿了一下,见他一边说,一边向自己摊开了大手,便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任他握着后,才道:“心里其实不是难受,就是有些怅惘,有些感慨罢了,但现在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人的眼睛为什么长在脑子前面,而不是后面,不就是为了让人向前看么,我美好的日子还在后头,还有整整几十年呢,不是吗?” “嗯?就只是‘我美好的日子还在后头’么?”韩征声音发沉。 施清如心都让他那声‘嗯’给嗯得发起颤来,不由暗暗腹诽,自从某人发现她对上这样的他时毫无抵抗之力,就一得了机会,就会对她‘嗯’上一声,每每撩得她面红耳赤,心尖发颤,言听计从后,眼角眉梢便满是忍不住的得意,不觉得自己很幼稚很阴险么? 嘴上却是乖乖改了口,“是我们美好的日子还在后头,我们还有整整几十年。” 这下满意了吧? 吹毛求疵的家伙,明明知道她不是那个意思! 韩征这才笑起来,“这才对嘛,下次再说错话儿,我可就要惩罚你了。” 说着挑起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啄了一下,低笑道,“而且肯定不是这样轻松的惩罚,所以你别暗自高兴这样的惩罚你求之不得,多多益善啊。” 施清如一把推开了他的手,好气又好笑道:“谁求之不得,多多益善了?你别想污蔑我啊!好了,你快出去,我要起床更衣了,师父肯定在等着我用晚膳了,我肚子也早饿了。” 韩征已经常太医之口,知道她今儿早膳午膳都没用好了,难得这会儿主动说肚子饿了,想用膳了,便也不逗她了,道:“那我去外面叫桃子进来服侍你。” 说完起身去桌前掌了灯,才出了屋子。 很快桃子便进来了,见施清如精神气色都比她之前刚回来时好得多,暗自松了一口气,笑道:“就知道督主是小姐的仙丹,只要一见到督主,小姐什么毛病都尽消了。” 施清如白她,“你几时也变得这般贫嘴贫舌了,看来我也得给你一粒‘仙丹’,让你吃了后能不这么话多了。” 说得桃子吐着舌头,到底没有再说,只专心服侍起她来。 很快施清如便收拾好,出了屋子,韩征果然在廊下等着她,二人遂一道去了前厅。 常太医正要着人去请二人,就见他们一道进来了,男的高挺清隽,女的娇美从容,简直就是天造地设,只觉心情都无端好了许多,笑道:“你们俩可算是来了,再不来我就要饿死了。” 施清如几步坐到了他左侧,才嗔道:“说了师父多少次了,怎么嘴上就从来没个把门儿的时候,什么死啊活的,也不说忌讳忌讳的?” 常太医哈哈笑起来,“咱们当大夫的,本来见得最多的便是生死,有什么可忌讳的?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成日你这般老气横秋做什么,韩征,你也不说管管她的?” 韩征施施然坐到了他右边,慢条斯理道:“您老人家又不是不知道我惧内,可不敢管她也管不了,还是您当师父的自个儿管吧。” 常太医张口结舌,“我还真是第一次见人这般直截了当承认自己惧内的,很光荣很骄傲么?” 韩征笑着点头:“还行吧,也不是很光荣很骄傲,就只一点点而已。再说了,这不正是您老人家想看到的吗?” 常太医假笑,“好吧,我不是你的对手,我认输总成了吧?” 韩征拱手,“承让承让。” 施清如在一旁早已是哭笑不得,“你们两个加起来都快八十岁了,一见面就斗这样毫无意义的嘴,觉得很有意思呢?再不开吃,菜可都凉了。” 又瞪了韩征一眼,惧什么内,谁是你的‘内’了?八字才只一撇呢,想得倒是挺美! 常太医与韩征这才各自举了筷。 爷儿仨也没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说笑着用了晚膳。 待桃子领着人撤了残席,上了茶来后,韩征才说了施延昌已在和离文书上签了字画了押之事,“……听说他明儿一早就会出京,扶灵回乡了,但就算路上再紧赶慢赶,他也走不快。所以我的人一定能赶在他回去之前,把和离文书在当地官府备好案,也能把该让当地人知道的事,都传得人尽皆知。” 施清如沉默片刻,“那我这便回房,给袁妈妈写一封信,明儿督主连同和离文书,一并让人送出去吧。” 她娘都去世这么多年了,她外祖父外祖母作古的时间就更长了,却忽然要与施延昌和离,与施家断绝关系,总有非离非断不可的原因。 不然祝家人丁凋零,五服以内都早无亲无眷了;施家却在桃溪族人众多,谁知道会传出什么诋毁她娘和祝家的难听话儿? 她绝不愿意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所以必须从一开始就杜绝任何的可能性,让桃溪所有人都知道施延昌和施家都做过些什么忘恩负义,禽兽不如的事,他们落得如今的下场,又是如何罪有应得! 韩征道:“不着急,你明儿,甚至过几日再写也不迟,我让底下的人发八百里加急,几天就送到了。” 也省得她这会儿好容易心里松散些了,待会儿一写信,又得心里堵得难受了。 施清如却道:“还是今儿就写好吧,今儿写好了,整件事便算是彻底了了,也省得日后还得为此分神烦心。” 常太医也道,“正是这话,今日事今日毕,索性今儿就给彻底了了,明儿才好继续忙自己的事,过自己的日子。” 韩征这才不再多说,看着施清如回了房,自己则继续与常太医说起闲话儿来。 次日一早,施延昌果然赶在城门刚开之初,扶着一家老小五口的灵柩,也就是五具黑漆棺材离开了京城。 打头的不用说是施老太爷的,此后是施老太太的,然后是施二老爷的,施二老爷那个妾,施延昌也给她好生装裹收殓了,打算回了桃溪后,便把她的姓氏在族谱上记到施二老爷的名字之后,自此她便是施二老爷的妻了。 不然金氏早就被休弃沉塘,早就不是施二老爷的妻子了,总不能让他这辈子连个老婆都没有,孤零零的走。 正好那妾也给他生了儿子,为施家添了孙子,还被连累落得这样的下场,那扶正她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了。 连同施二老爷那个小儿子,施延昌也给他备了一口小棺材,里面放的是一套婴儿的小衣服。 施延昌心里已猜到那孩子多半没死,早早就被救走了,也曾想过要苦苦求得韩征把那孩子还给他,以传承施家香火的,便是他自己,以后年深日长的,有个孩子在身边相依为命,也是个慰藉。 可一来他知道韩征断不可能告诉他,亦不会给他机会求施清如; 二来,他也不忍心那孩子顶着旁人轻蔑鄙视的眼光和糟污的名声长大,清如是慧娘的女儿,势必跟慧娘一样的善良,她还是大夫,医者仁心,肯定会给那孩子一个好去处的,岂不比跟着他这个所谓的大伯父强一百倍? 所以施延昌便当那孩子也葬身火海了,黄大人征求他意见,要不要继续派人追查那孩子的下落时,他也一口给回绝了。 就当他死了吧,如此二弟在那边,也算是有妻有子,一家圆满了…… 五具棺材装了三辆板车,加上施延昌的一些行李又装了一辆车,旁人一问,是要扶灵回乡,都少不得感叹一句:“那么近千里路呢,还得又是坐车又是坐船的,也真够不容易的!” 好在是施延昌手里有银子,给的价钱都是寻常人远行赚钱这么一趟的三倍价;又特地雇了镖局的人一路护送,以免路上有个什么意外,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倒也不怕路上不能周全。 如此排队出了城,天光已经大亮了。 施延昌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车辕上,看着前面黑漆漆的五口棺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忍不住又往后看去。 就见阜成门仍与他当年进京赶考时一样大气巍峨古朴,他那时候与同乡的举子们还曾感叹过,怎么好好的城门匾额上,偏雕了一支梅花儿,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那时候的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也是那样的年轻有朝气。 那时候,他亦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温柔体贴的妻子和可爱乖巧的女儿,有对未来最美好的憧憬和一定能一展抱负的志向。 如今回头再看,这十来年,他就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一样。 总算噩梦还是醒了,然而他也什么都没有了。 惟今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余生来忏悔恕罪,再就是日夜为他的清如祈祷,祈祷她能余生平安顺遂,无灾无病,和和美美了。 至于自他出门起,便一直在耳边时远时近响起的哀求痛哭声:“大伯父,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您就带了我回桃溪去吧,我以后一定好生孝敬您……一定日夜在我爹和祖父祖母坟前磕头忏悔……求求大伯父了……” 施延昌一律当没听见,只吩咐车夫加快了速度,以免晚上赶不上投宿。 于是一行人很快在扬起的尘土飞扬中,消失不见了。 余下一名披头散发,满脸泪痕,满身狼狈的女子在后面一直追着他们跑,一边跑一边还哭喊着:“大伯父,求您等等我,请您不要丢下我啊……” 却是哪里追得上? 终究只能颓然的瘫跪到了地上,泪如雨下的同时,心里也彻底绝望了,——不用说,女子正是施兰如了。 施兰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怎么办了。 大伯父如今已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可大伯父根本完全不管她的死活,亦不肯带她回桃溪去,他怎么就能那般狠心绝情呢,她都已经知道错了啊,还要她怎么样,非得逼得她以死谢罪才够吗? 可蝼蚁尚且贪生,凭什么就要她死啊? 她只是想活着,只是想活得好那么一点点而已,到底有什么错! 可笑大伯父还说什么‘谁不让你活了,你只管活你的便是,且以后没有任何人管着你了,你岂不是能活得越发恣意越发痛快了?’ 她一个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的弱女子,没人管她她要怎么活? 甚至连一两银子都不肯施舍给她,也不许她再出现在他的宅子大门前十丈以内,让他留下看门的老仆不必对她有一丝一毫的客气……当真是心狠到家了! 如今她要怎么办啊? 桃溪桃溪回不去,因为既不识路也没有盘缠,还得怕路上遇上坏人;京城京城无处可去,无人可依,还人生地不熟。 唯一能想到还能有一分希望收留她的人,便是大姐姐了,可常宁伯府已经不复存在了,家产也都抄没入官了,只怕大姐姐如今日子也不好过,未必肯收留她。 但如今也只剩这么一条路了,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她也必须得去试一试才能甘心。 对,先找大姐姐去,她逢人就问,就不信还打听不到大姐姐如今的居处了。 施兰如想到这里,心里这才有了几分底,挣扎着自地上爬起来,便又进了城门,连肚子都觉得没那么饿了。 却是进城后不久,便在路过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时,后颈一痛,身子一软,什么都不知道了…… 施清如早起看到天边的朝霞后,则是忽然间就觉得心情说不出的轻松,浑身也充满了力量一般。 她快速梳洗后,与常太医一道用了早膳,便坐车进了宫去,觉得今儿一定只用半日,便能完成一日该做的事。 不想却是刚到司药局,仁寿殿就来人请她了,“太后娘娘凤体抱恙,请县主尽快去瞧一瞧。” 施清如昨儿没去仁寿殿,但前日才去过,当时太后都还好好儿的,昨儿也没人到司药局请过她,可见昨儿太后也好好儿的,怎么会忽然就病了呢? 心里想着,嘴上已道:“请姑姑容我稍事收拾片刻,马上就可以随姑姑一道去了。” 来请她的宫女忙笑着应了“是”,去了后面等候。 施清如这才收拾好药箱,因常太医不在,又与罗异交代了一番,方随来人一道去了仁寿殿。 却是还没进殿,已经能听见太后的咳嗽声了。 施清如心里一紧,太后的病要是严重,她岂不又得日日出入仁寿殿了? 好在进殿后行过礼诊过脉,只是风寒,施清如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问段嬷嬷:“敢问嬷嬷,太后娘娘是什么时候发病的?不会是前儿游园吹了风所致吧?” 前几日重阳节,依靠太后的本意,是要去景山登高的,可架不住事到临头了,段嬷嬷与豫贵妃广阳郡主等人都劝,怕她腿疾再复发,横竖明年再登高也是一样,实在不必急于这一时之类。 施清如也怕太后有个什么好歹,到底那么大年纪的人了,在太后示意她帮着说服一下段嬷嬷等人时,也站到了段嬷嬷等人一边,劝太后明年再去景山登高一样,“横竖太后娘娘还要活几十年呢,难道还怕以后没有机会不成?” 弄得太后很是不高兴,却也只能改了主意,说明年一定要去景山登高了,‘谁劝都没用!’,然后带着豫贵妃等四五个高位妃嫔和广阳郡主堂姐妹几个,游了一日的御花园,还坐画舫游了湖,所以施清如有此一说。 段嬷嬷见问,觑了一眼太后,小声道:“不是前儿吹了风所致,是昨晚太后娘娘有意那个、那个踢被子所致。您说您也真是的,不就没答应让您去登高吗,就这样赌气,跟个小孩儿似的,可您要赌气就不能换别的法子吗,怎么偏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呢?” 太后没好气道:“哀家几时赌气了,哀家早说了不是故意踢被子的,是被子它自己掉到了地上去好吗,咳咳咳……哀家是那等赌气的人么?” 段嬷嬷声音更小了,“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没数么?” 下面广阳郡主几个都是想笑又不敢笑,片刻才由恩阳郡主笑道:“段嬷嬷您就少说两句吧,不知道人老了就跟老小孩儿似的呢?皇祖母您肯定不是那等赌气之人啊,段嬷嬷也是担心您的凤体。好在县主来了,相信她一定可以药到病除,让皇祖母尽快好起来的。” 广阳郡主与宇文姝闻言,也都笑着附和道:“是啊,县主一定能药到病除的,就辛苦县主了。” 施清如笑道:“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当不起这‘辛苦’二字。我这便为太后娘娘开方子,段嬷嬷,劳您替我传文房四宝来。” 待稍后笔走游龙开好了方子,又笑向太后道:“近来时气多变,一时冷一时热的,别说太后娘娘了,便是我,晚间都忍不住想踢被子。可您老人家上了年纪的人,冷不得也热不得,以后可千万别再不注意时踢被子了,您要实在觉着热了,就把手脚伸到外面透透气,定能无碍。段嬷嬷,也得劳您吩咐晚间上夜的姑姑们千万再警醒些才是。” 这话意思虽是一样的,却无疑比段嬷嬷直截了当的话听得人舒服的多,太后的脸色无形中就缓和了下来,笑道:“往年这时候哀家记得早就要穿夹的了,今年倒是比往年要热不少,改明儿得传了钦天监的人来问问,可是天相有异才是。” 段嬷嬷见太后已经无形中退让了,也就见好就收,笑道:“那奴婢待会儿就打发人上钦天监传话儿去,让他们明儿派个说话利索干净的人来,别跟去年来的那个副使似的,连话都说不利索。” 又问施清如药抓来了要如何煎。 施清如一一告诉了段嬷嬷,见太后又咳起来,忙帮着顺了一回气,见太后乏了,也就同广阳郡主堂姐妹几个一道,行礼退了出去。 广阳郡主便邀施清如去她那儿坐坐,“正好想请县主也帮着诊诊脉。” 恩阳郡主与宇文姝见状,虽有心去凑热闹,可自她们住进宫以来,无论如何示好,施清如都一直对她们以礼相待,绝不亲近半分;想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了她去问诊,趁机说体己话儿拉拢她,她又是大夫,真病还是装病根本瞒不过她,一次失败后,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 二人在家也都是娇生惯养的主儿,尤其恩阳郡主,连太后都对她疼爱有加,一次两次还能勉强忍受,上了三次,便再不愿拿自己的热脸去贴施清如的冷板凳了。 眼下也是如此,她们若非要也去广阳郡主屋里坐坐,广阳郡主对谁都是笑脸相待,自然也会满口的‘欢迎’,但去了后,大家除了坐在一起喝喝茶吃吃点心,说说无关紧要的话儿,还能做什么? 难道还能公然曲意奉承施清如不成,那也太失身份了,索性懒得去了,反正也不只自己没能拉拢施清如,对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样也没能达到目的,也不算全无收获了。 于是恩阳郡主与宇文姝便与广阳郡主和施清如在徽音门前作了别,各自回了各自屋里去。 广阳郡主这才笑着请了施清如到自己屋里,待侍女上了茶来后,便令众侍女都退下了,方低声问施清如,“县主,我今儿其实不是请你来诊脉了,自上次吃了几服你开的方子后,我觉着时不时腰酸腿软的毛病都好了不少,就是……下次小日子几时才会来,我仍说不准,所以暂时应当不用劳你请脉了。” 施清如笑道:“那是好事儿啊,郡主一辈子都用不上我,或是其他大夫请脉才好呢。” 广阳郡主也笑起来,“那就承县主吉言了,可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有不看大夫的时候?” 施清如点头,“这倒是,尤其女人家,哪怕能一直不生病,这还能,不遇喜不成?那郡主请我来,是有什么事吗,您且说来我听听,若是力所能及,我一定不推诿。” 自那次给广阳郡主请脉之后,施清如又与她打了几次交道,见她无论何时都一副温柔娴静,不疾不徐的样子,也从不曲意奉承太后,不给底下服侍的人脸色瞧,更从不在人后说人是非,就越发觉着她人是真不错了。 所以虽仍不欲与之深交,若力所能及能帮到她,施清如还是愿意的。 广阳郡主抿了抿唇,“县主这般善体人意,那我就不与县主客气了。我想知道,皇祖母今儿这病,真的不严重么?那大概几日能好呢?这说话间就进十月了,天儿也该冷了,天一冷儿,我母妃的旧疾又得犯了,一来我想请了县主尽快去我们家给我母妃瞧瞧,看能不能令她有所好转;二来也盼着能早些回去陪伴我母妃,我能陪在她身边的日子,拢共只有那么一点儿了……可若皇祖母一直病着,我就更不好开口请辞了……” 施清如明白了,心里少不得又赞了一回广阳郡主实在是个孝顺的。 嘴上已道:“郡主别急,太后娘娘这病真不严重,吃几服药,将养几日就能大愈了。但依我之见,您也先别急着请辞,太后娘娘心里明镜儿一般,什么不知道,什么想不到?指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主动提出送您回府了,您又何必主动先提呢,且再等一阵子吧。” 不管太后心里怎么想的,广阳郡主的婚期都越来越近了,她总不能不放人回去准备嫁妆吧? 就算自有内务府和宗人府操心,广阳郡主又是郡主,夫家不能以要求寻常儿媳的标准来要求她,象征性的针线还是该做一点的,想来过阵子太后就会主动放人了。 那自然要比广阳郡主先开口好得多,她远嫁后,太后若肯照看卫亲王妃一二,岂不比谁照看都要来得强? 广阳郡主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施清如的意思了,脸上飞起两朵红霞来,小声道:“多谢县主提醒,我其实也是这样想的,就是心里难免着急,这才会忍不住问县主的,现在心里便有底多了。” 顿了顿,又道:“等我回了家后,一定要好生置上一席,请了县主去我家好生松散一日,以答谢你这些日子以来对我的种种照顾,我母妃见了你,也一定会很喜欢的。” 施清如笑道:“郡主如此温柔可亲,想必王妃也一定是个温柔可亲之人。” 提到母亲,广阳郡主眼角眉梢都更柔和了,笑道:“我母妃的确温柔可亲,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对了县主,皇祖母这几日病着,应当不合适再礼佛吧?要是她老人家仍如常礼佛,会不会,就得多几日凤体才能大安呢?” 施清如道:“今日太后娘娘应当不会礼佛了,便她老人家想理,段嬷嬷也不会答应。我下午下值前,还要再去一次仁寿殿的,届时再当面提醒太后娘娘一下,想来几日不礼佛,佛祖定不会怪罪的。” 自她给太后治腿疾以来,太后礼佛的时间便都定在了下午,每日的时间也比较固定,申时到酉时,说来只一个时辰,可对一个年老且生了病的老人来说,也足够劳累了,也不怪广阳郡主担心。 广阳郡主蹙着的眉心这才舒展开了,笑道:“不怪皇祖母喜欢县主,县主不但医术好,还这般的认真负责,谁又能不喜欢呢?” “郡主谬赞了,那不过是我的本分罢了。” 当下施清如又略坐了一会儿,也就辞别广阳郡主,回了司药局去。 到下午申时之前,她又去了一次仁寿殿。 果然段嬷嬷没同意太后今日还要去小佛堂礼佛,太后正不高兴,瞧得她过来,立刻道:“清如,哀家吃了两次你的药后,感觉已经好多了,你告诉你段嬷嬷,哀家只是去礼佛可有问题?——你到底几时变得这般啰嗦的,哀家做什么你都要管,实在令哀家生气!” 施清如只得笑道:“太后娘娘,您这几日的确不适宜去礼佛,佛堂里的香会呛得您咳嗽加重的,还是过几日凤体大安了,再继续礼佛吧?您老人家平日里那般心虔,佛祖肯定不会因您病了,缺了几日,就怪您的。您也别怪段嬷嬷,她都是关心您。” “可是……”太后还待再说。 施清如已肃色道:“我是您的大夫,在大夫面前,人人平等,人人都得听大夫的,这话也是您素日亲口说过的,难道已经忘了吗?” 太后想到自己的确说过这样的话,这才悻悻的没有再坚持,只道:“行吧,那哀家这几日就不礼佛了,等过几日身体大安了,再继续也不迟。” 段嬷嬷在一旁笑起来,“这就对了嘛,再说只要心中有佛,在哪里礼佛,以何种方式礼佛其实又不一样呢?” 施清如也凑趣说了几句话,见太后已高兴起来,这才行礼告退了。 之后几日,施清如又少不得日日都去仁寿殿了。 好在是太后虽因上了年纪,身体恢复起来较常人慢,到底仍在慢慢恢复,想来再有个三四日,也就有望痊愈了。 这日施清如刚出了仁寿殿,广阳郡主的侍女之一,好像是叫映红的,便急匆匆找到了她,“县主,我们郡主在前边儿的小花园里不慎崴了脚,当场就肿了起来,本来我们要立时扶了郡主回来的,可有经过的老嬷嬷说,还不知道有没有伤到骨头,最好先不要移动,直接请太医过去瞧的好。所以奴婢只能来这里等着县主了,不知县主现下可方便?” 顿了顿,越发着急了,“我们郡主翻了年就要出阁了,要是真伤了筋骨,都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奴婢可真担心会不会耽误了大喜的日子。” 施清如见映红急得脸都白了,从医术的角度,脚既然崴得能当场肿起来,的确不宜移动,也就不疑有它,安抚她道:“你先别急,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你还是先带了我去见郡主吧。” 映红忙应了“是”,带着施清如一路往后走去。 一边走,施清如才一边经她之口,得知广阳郡主是去小花园里躲清静的。 因为这几日太后病着,都没叫她们堂姐妹过去陪伴侍疾,她们的时间一下都多了起来,然广阳郡主在屋里时,不是恩阳郡主,就是宇文姝总是会去找她,一个去了,另一个等会儿势必也会来,最后两个人总会唇枪舌剑,然后一左一右拉了广阳郡主评理。 弄得广阳郡主是烦不胜烦,却又不好开口赶人,便只好自己躲出去了,看她人都不在屋里了,那两个还能去她屋里唇枪舌剑,她就服了她们。 映红说完,小声叹道:“要是太后娘娘明儿就能凤体大安,可就太好了……” 施清如估摸着不止广阳郡主,映红和广阳郡主带进宫的另一个侍女定也盼着能快些出宫,毕竟王府的规矩怎么也要比宫里小得多。 因笑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要不了几日,凤体定能大安的。” 两个人说着话儿,不知不觉便上了一条长街,宫里的长街都长得差不多,施清如一时间还真有些分不清自己现下身处何地了,忙问映红,“这是哪里?郡主到底在哪里?” 映红忙赔笑道:“就穿过前面的宫门,好似是叫什么螽斯门的?就能看到我们郡主了,奴婢难道还敢欺瞒县主不成?” 施清如闻言,心下反倒升起警惕来,又往前走了一段儿,一直跟在她身侧的映红忽然捂着肚子,叫了一声:“县主,奴婢肚子好痛,去去就来。” 便不由分说钻进旁边的一扇不知通往哪里的门,跑掉了。 施清如这下如何还不知道自己着了她的道儿?心里又是后悔又是惊怒,这到底是映红自己的主意或是她背后有人,还是就是她主子广阳郡主指使的她? 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压根儿不知道映红打算如何算计她,当务之急自然是先离开这里,要算账事后再慢慢儿算也不迟! 施清如便打算原路返回。 走出几步后,却又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等着自己,脚下便免不得迟疑。 再加上方才因一路与映红聊天儿,也没注意路,竟是越走越糊涂,越走越偏远了似的,只见一重重的夹道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般,走一截还都会有一扇随墙门。 施清如最终还是选了一扇随墙门进去,想着不管通往的是哪里,总比自己再在这里横冲乱撞碰运气的强。 至于映红方才走的那扇,她却是碰运气都不敢走的,心里已将映红恨了个半死,打定主意她出去了以后,势必要让广阳郡主给自己一个说法儿! 如此进了门,穿过一条约莫三四丈的狭长穿堂后,施清如的眼前总算豁然开朗了。 一个大大的院子,地上和廊下都摆了很多青松翠柏的盆景,一眼看去,处处都窗明几净的,也不知道是谁的居所,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但既然打扫得这般干净,肯定有人时时当差,那她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找到人,请她/他带自己出去,总好过自己再继续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撞,那就真是如了映红的意! 施清如想着,信步走近了大门洞开的正堂。 却是还未及进去,已然呆住了。 好多牌位,一眼望去,少说也得七八十来个,可上面都没有字,竟然全是无字牌位……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些牌位又是谁弄的,每一个牌位代表的又是谁? 施清如心砰砰直跳,直觉自己是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了。 看来这便是映红的真正意图了——借刀杀人,杀的人自然就是她了,可借的是谁的刀呢? 她正要转身立刻离开,就有人猛地靠近,捂住了她的嘴。 她立刻瞪大了眼睛,想要挣扎反抗,却见捂住她嘴的人竟是采桑,见她看过来,忙冲她拼命摇头。 施清如这才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忙冲采桑摇头又点头,示意她不会发出声音。 采桑会意,方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然后拉了她便飞快跑起来,并不与她解释这是要带她去哪里。 施清如却知道采桑不至害她,放心的跟着她一路跑,直跑了不知多久,直跑得二人都气喘吁吁呼吸困难,才终于停了下来,靠着墙大口大口的喘气。 喘息了一阵后,采桑先缓了过来,立时低声道:“县主怎么去了太后娘娘的小佛堂?那可是仁寿殿的禁地,除了太后娘娘和段嬷嬷,从来没人能进的,我听说早几年曾有宫人误闯,立时被太后下令杖毙了,您怎么哪里不好去,偏去了那里呢!” “小佛堂?” 施清如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佛堂里不是该供佛供菩萨吗,可那里面明明供的都是牌位,还都是无子牌位,算哪门子的小佛堂啊? 她迟疑问采桑,“你确定那真是太后的小佛堂吗?可你也从没进去过,怎么能确定的?” 第一百八六回 和盘托出 采桑见施清如满脸的迟疑,小声道:“县主,我虽没进过太后的小佛堂,但我好歹在仁寿殿服侍这么多年了,自然不可能弄错,那必定就是太后的小佛堂!倒是您,为什么去了那里,是迷路了吗?我听底下的小宫女说恍惚看见您往这后头来了,我怕您出个什么意外,忙忙找了来,幸好我来对了,不然……” 施清如忙感激道:“是啊,亏得你来了,不然我这会儿只怕也要步你方才说的早年误闯的那个宫人的后尘,要被太后娘娘下令杖毙了。我是真没想到仁寿殿这么大,还当我都出入这里几个月了,怎么也不至迷路了,谁知道却绕来绕去都出不去了,反倒误闯了禁地,真是万幸啊!” 现在她知道映红想借的是太后的刀杀她了。 也是,要真是太后铁了心要杀她,便是督主闻讯第一时间赶了来,只怕也已迟了;或者也阻拦不了太后,毕竟太后可跟邓皇后、福宁郡主之流都不一样,她是皇上的亲娘,她若哭闹撒泼起来,便是皇上只怕也奈何她不得,更何况督主? 就是不知道映红到底是奉的谁的命?那她主子的这一场算计倒真是挺精妙的,只自己现在不方便告诉采桑,不是信不过采桑,是怕她知道得多了,反倒对她不利。 所以施清如才会避重就轻,说自己是迷路了。 采桑在宫里待了多年的人,如何不知道施清如没对自己说实话? 但她更深知在宫里“知道得越多,死得便越快”的道理,自不会主动追问,便只小声道:“宫里的房子都长得差不多,不在宫里待上个三五七年的,的确很容易就迷路了。仁寿殿还是整个宫里除了乾元殿和凤仪殿,最大的宫殿群,也就不怪县主迷路了,只以后千万得小心了,谁知道我下次能不能到得这般及时呢?” 施清如点头道:“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加倍注意的。倒是你,素日便承你处处关照我,今儿又救了我的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好了。” 心里已在想着到底是谁要害她的命了。 最先想到的人便是邓皇后与福宁郡主,这二人都恨她入骨,肯定是做梦都想要她命的。 可前者如今足不出户在凤仪殿“养病”,便有那个能力,也未必还有那个胆子害她,何况还未必有那个能力,她凤仪殿的人可都让督主换了个殆尽; 后者则禁足自己府里,好长时间都没进过宫了,且她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又何必非要如此迂回的借太后的手杀她,就明明白白告诉太后,她实在忍不下她了,让太后找借口要了她的命不行吗,又何必非要兜这么大个圈子? 但如果不是她二人,又会是谁呢? 她在宫里应当没有其他仇人了,或者,是督主的仇人? 采桑忙笑道:“县主千万别这么说,当初要不是县主救我一命,我如今坟头草都得三尺高了,不,我有没有坟头都说不准。所以我如今为县主做什么都是应当的,也是心甘情愿的,县主就别与我客气了。” 顿了顿,“这里到底不是久留之地,县主,我们还是先离开吧,省得再节外生枝。” 施清如忙回神点头,“嗯,我们先离开吧。” 采桑便带着施清如东绕西绕了一圈,最终到了仁寿殿外的小花园里,时不时已能看见有太监或是宫女结伴路过。 施清如方暗自松了一口气,与采桑道:“你就送我到这里,且忙你自己的去吧,我也得立刻回司药局去了,回头再答谢你。” 采桑的确还要当差,点头道:“那我就先告退了,县主千万小心一点。” 说完行了个礼,却行几步后,转身离开了。 施清如这才继续起自己的思路来,到底是谁要害她,那个映红的嘴,只怕没那么容易撬开,那广阳郡主知道多少呢?是全然蒙在鼓里,还是,就是她指使的映红? 枉她觉得她是一个纯孝之人,又淡薄温柔,所以待她格外和气,纵没有深交,心里其实也是拿她当朋友的,不然也不会映红一说她崴了脚,再一请,她就赶了去看她了。 她方才之所以会上映红的当,说到底都是建立在对广阳郡主人品心性的信任之上的,若她也是被蒙蔽了便罢了,反之,她绝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还有太后的小佛堂——若采桑真没弄错的话,可采桑没有理由骗她,那那小佛堂里供的那些无字牌位,都是谁的呢? 莫不是太后娘家亲人的?她记得丹阳郡主曾说过,太后娘家的亲人几乎都死在了十几年前的一场洪灾里……不对,十几个人的话,牌位的数量先就对不上啊。 且太后娘家又不是死绝了,还是有人幸存的,那自家亲人的牌位,就该供在自家的祠堂里来对,供在仁寿殿太后的小佛堂里算怎么一回事?太后又何至于将小佛堂视为仁寿殿的禁地,除了自己和段嬷嬷,谁都不许进,宫人误闯了还会杖毙? 那那些牌位是谁的呢,施清如直觉这事儿必须得弄清楚了,不然指不定下次因着这事儿,还会给她,甚至给督主带来危机,那就真是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了! 不过,当务之急,还得是去找广阳郡主讨说法儿。 施清如敛住思绪,去了西三所。 可惜广阳郡主与映红都不在,想也知道多半是在躲她。 施清如冷哼一声,难道她们以为自己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不成?今儿她见不到她们,明儿总能见到! 遂先回了司药局去。 回去后第一件事,便是打发人去司礼监问韩征几时能得闲见她,方才的事她肯定得第一时间告诉督主,不然背后的人是冲她来的还罢了,若是冲督主来的,督主知道了,才好未雨绸缪。 常太医远远的见她一脸的严肃,又是一回来便要见韩征,等她把人打发了,方上前低声问道:“小徒弟,我看你脸色不好,出什么事了吗?” 施清如不欲常太医担心,笑道:“没事儿,师父别担心。” 常太医见她不说,想着隔墙有耳,也就不问了,总归家去后小徒弟愿意告诉他,总会告诉的,便只道:“总归你自己多加小心,有事多与韩征商量,他总能解决好的。” 施清如应了“是”,又与常太医说了几句话,便分头忙起自己的来。 一时去司礼监的人回来了,行礼后与施清如道:“杜公公说厂公午膳后有空,请县主午膳后,等着杜公公来接吧。” 施清如点点头,“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如此用了午膳后不多会儿,小杜子果然来接施清如了,见她脸色似是有些不好,出了司药局,便低声问道:“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我瞧姑娘气色有些不大好。” 且昨儿才见了干爹,哪怕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不至于今儿又急着要见才是,那可不符合姑娘一贯的作风,可见势必发生了什么事。 施清如笑了笑,“我挺好的,你就放心带你的路吧。” 小杜子便又疑心她莫不是想着施延昌今日扶灵离京,心里终究还是心软后悔了?但话到嘴边,到底什么都没说。 两人一路到了司礼监,小杜子引着施清如进了韩征的值房,又亲自上了茶后,便退了出去。 韩征这才笑着问施清如,“怎么忽然想起要见我了,是觉着又分开了一秋半,想我了?” 施清如嗔了他一眼,“督主真是想太多!我来自然是有正事……” 便把自己上午在仁寿殿的遭遇言简意赅与韩征说了一遍,末了道:“我怕那个映红背后的人冲的不只是我,更是督主,所以才会急着要见督主的。” 韩征脸上的笑早已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阴冷与肃杀。 沉声道:“那个映红背后的人,肯定不是广阳郡主,但广阳郡主势必是知情的,不然这些日子她屡次找你治病,又与你大谈如何担心自己的母妃,是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给你一个她很孝顺的印象,从而无形中放松警惕吗?” 施清如低声道:“是啊,我因为对她印象很好,觉得她的纯孝委实难得,心里其实拿她当朋友的,不然怎么可能轻易就上了映红的当?可惜如今看来,这个皇宫里自上而下,人人都信不得啊!” 这次以后,她是真的再也不敢信任何一个旁人的示好与善意了,什么人品心性都是笑话儿,只有利益才是永远的! 韩征见她满脸的低落,忙敛去了浑身的冷意,握了她的手低声道:“清如,别难过也别悲愤,这世上无论亲人爱人还是友人,彼此之间都是要讲缘分的。你真正在乎,也真正在乎你,能真正交心的人能有那么一两个、两三个,已经是万幸了,至于旁的,说到底不过是过眼云烟而已,何必为其伤神烦恼呢?一点也不值得,他们也远没有那么重要!” 顿了顿,“当时吓坏了吧?” 施清如苦笑道:“我也没多难过多悲愤,就是心里有些不舒服罢了,还当她没什么可争的,如今方知道,那只是我以为而已,或许在她看来,她要争的多得很呢?当时也没多害怕,更多是着急与气愤,幸好采桑及时出现,不然这会儿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当初只是觉着采桑无辜,不忍她白白送命而已,倒是不想换来的却是她如此真心相待,不但素日对我多有关照,今日更是救了我的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她才好了。” 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她自然还是有的,但因为心里气愤更多,狐疑更多,倒也不至于就吓坏了她。 韩征听得她说‘不害怕’,可又怎能不心疼?冷哼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广阳郡主后悔的,区区一个丧父郡主,不说夹着尾巴低调做人,竟还敢兴风作浪,看来当真是好日子过久了,过腻味了!” 那个映红背后的人,他就更不可能放过了,他也一定专捡他最在乎的人,冲他心窝最柔软的地方下手,看谁狠得过谁! 施清如默了默,“督主还是先别冲她下手,待我明儿去见过她后,再说吧,也许她真的不知情呢?我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居心叵测,欲置督主和我于死地之人,却也不想误伤好人。倒是那个映红背后的人,督主心里有底了吗?” 韩征冷笑道:“左不过就那两家亲王府而已,若今日采桑没及时赶到把你带出来,太后一怒之下杀了你,我肯定不会与太后善罢甘休,定要与她、与福宁郡主母子斗得两败俱伤的,那他们自然也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看来仁寿殿也少不了他们的人,不然怎么会把太后的禁忌摸得这般清楚?” 想让他和太后母女祖孙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好啊,那他也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施清如缓缓点头道:“这个肯定的,映红随广阳郡主进宫虽有一阵子了,日常活动的地方,却不过西三所而已,哪能对仁寿殿那般熟悉?她肯定也不敢到处乱走乱问,不然早就打草惊蛇了,那除了她还有同伴早就在仁寿殿里,熟悉一切,与她里应外合,找不到其他合理的解释了。便是小佛堂是仁寿殿的禁地,寻常人无缘无故又怎么会问起,怎么会知道?譬如我,出入仁寿殿这么几个月了,若今日不是采桑告诉我,一样不知道。” 韩征道:“这事儿清如你就别管了,交给我即可,我不会让你白受此番的委屈与惊吓的!那个采桑倒难得是个知恩图报的,你回头见了她,就说我记下她的情了,将来定会给她一个好前程的。” 施清如道:“那督主可别忘了这事儿,让我做一个忘恩负义之人才是。对了,除了揪出映红背后的人,我觉着督主也该尽快查一查太后小佛堂那些无字牌位都是谁的才是,我直觉这事儿很要紧,得弄清楚了,知己知彼,才能未雨绸缪,防微杜渐。” 不想韩征却冷笑道:“不用查,我猜得到那些牌位都是谁的,应当也不会猜错。” “啊?” 施清如大吃一惊,“督主早就知道太后的小佛堂里供的不是佛,而是那些无字牌位了?” 不对,督主说的是‘猜得到’,而不是‘知道’,督主原来还会未卜先知么? 韩征冷声道:“本来我是不知道的,后宫的女人基本都信佛念佛,位份越高的就越信。既是为打发时间,排遣寂寞,也是因为,呵,爬得越高的妃嫔,手上沾的血也越多。但她们都笃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过是杀人时拿起了刀,但杀完后就立刻放下了,所以佛祖一定会原谅她们的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所以后宫主位以上的妃嫔,基本都有自己的小佛堂,用来诉说忏悔自己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求个心安,以免连个踏实觉都睡不了。” 顿了顿,“太后也是一步一步才爬上了太后的位子,手上沾的血只会比旁人都多,自然更要设小佛堂才能安心了。只我压根儿没兴趣知道这些破事儿,所以没想过要查探过问,但今儿经你一说,我却什么都明白了。” 施清如忙道:“既然督主什么都明白了,那快告诉我啊,我心里猫抓一样,实在太好奇了。” 韩征见她双眼亮晶晶的,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般,心情无端好了不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方沉声道:“若我猜得没错,那些牌位应当是先太子一家的。” “先太子一家?”施清如隐隐有些明白了,但更多还是不明白,忙追问,“然后呢?督主,然后呢?” 韩征抿了抿唇,才道:“当年先太子二十出头就封了太子,却一直到三十六七,仍是太子,他都已三十六七了,先帝自然更老了。年富力强的儿子日日都在眼前,朝臣们也屡次觐言,要多给太子历练的机会,久而久之,先帝心里岂能不起猜忌芥蒂之心?等到先帝身体每况愈下后,心里的猜忌芥蒂就更是打不住了。” “终于在又一次先帝病倒后,在有心人的挑唆下,怀疑有人巫蛊作祟,于是命人大肆搜查宫里是否有人行巫蛊之术,最后居然在东宫找到了巫蛊之源。先帝勃然大怒,命人去捉拿太子问话,却因一时气急攻心晕了过去,被小人趁了时机,假传圣旨将先太子一步一步逼上绝路,等先帝醒来后,等来的便是先太子造反的消息了。于是先太子一支全部被诛杀殆尽不算,还因被贬为了庶民,最后只能被草草葬在了一片乱葬岗里,连坟头都没有,自然更没有四时八节的香火供奉了!” 施清如这下全明白了。 当年那个‘有心人’,自然就是太后母子,至少也是太后母子的人了,不然原配嫡子,还是早早就封了太子,占了大道正统名分的先太子一直活着,岂有隆庆帝上位的机会? 那隆庆帝如今也不过就一个闲散亲王而已,太后倒仍能是太后,毕竟继后一样是母后,可亲生儿子当皇帝、有名有实的太后,那能与别人的儿子当皇帝,自己只能当个有名无实的太后一样吗? 也就不怪太后会心虚这么多年,给先太子一家都立了无字牌位不算,还日日都要去小佛堂“礼佛”那么长的时间了,因为她比谁都更清楚,先太子一家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被逼上了绝路,最后落得那样凄惨下场的! 可这些事,督主怎么会知道的……不对,这些内情哪怕寻常人都无从得知,可东厂是干什么的,那督主知道这些,自然也是理所应当,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施清如因叹道:“不怪都说‘天家无父子亲情’,‘无边富贵,无边杀机’呢,这可不是父不父,子不子,亲人不亲人,人人眼里都只有两个字‘权’和‘利’吗?” 韩征勾唇讽笑道:“便是寻常农家,不过几亩地几间房,兄弟之间争得你死我活的都属常见,何况还是天家这么大的家业,又事涉原配嫡子与继母及其儿子,隔了肚皮的,自然更要争得你死我活了。” 施清如点头道:“这倒是,那样一个至高无上的位子,谁又不想坐上去呢?可惜成王败寇,先太子一家的冤屈,也只能石沉大海,永无得见天日之日了。” 那映红背后的人知道这些密辛吗? 还是只知道小佛堂是仁寿殿的禁地,谁闯入了太后便杀谁? 韩征已凉凉道:“太后肯定也是这样想的,先太子一家既然斗败了,那当然只能落得全家死绝的下场,怨不得任何人。可惜的是,她不知道当年先太子一脉,其实还有幸存者的。” 本来他也没想过要瞒清如的,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只怕很快也要瞒不住了,索性就趁此机会,把该告诉她的,都告诉她吧,也免得她胡思乱想,或是不慎又着了谁的道儿。 施清如让韩征那句‘先太子一脉,其实还有幸存者的’给说得心“砰砰”狂跳起来,已经有预感自己接下来要听到怎样不为外人所知道的密辛了。 但既然督主愿意告诉她,她当然也愿意听,哪怕前路会比自己想象的更加曲折凶险,九死一生,只要他们能生死与共,她就什么都不怕! 施清如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督主既这么说,肯定督主知道了,我愿闻其详。” 韩征点点头,徐徐开口道:“当年先太子大婚娶了先太子妃后,一直都膝下空虚,又不愿庶子生在嫡子之前,所以一直到大婚三年后,先太子妃才终于有了身孕,——这大抵是宇文家作孽太多,所以到了先太子一代,才会都子嗣艰难吧?可惜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先太子妃生的却是个女儿,先太子想着先开花后结果也是好的,一样耐心等待嫡子降生,奈何先太子妃第二胎仍是女儿,且生了二女儿后,便再不开怀了。” “先太子这下开始急了,他一直没有儿子,没有继承人,国本国祚便不稳,先帝和朝臣也不能心安,去其他妃嫔宫里便不再像是以前那般只是点卯,开始变得频繁起来。其中有一位良媛最得太子喜欢,因为她又美又善解人意,还最喜读书,腹有诗书气自华,如此没多久,那位良媛便有了身孕,可惜她福薄,竟然好容易熬过了头三个月最不稳的时候,到第四个月上,反倒不慎摔了一跤,把孩子给摔掉了……” 之后那位良媛便一直闭门养身体,先太子去她那里,她也十次有八次都不见了。 可惜先太子着实太喜欢她,去她那里的次数仍是所有妃嫔包括太子妃里最多的,终于让那位良媛又怀上了身孕。 但这一次,良媛没有再告诉太子,也没有再告诉任何人,只是在先太子又去看她时,哭着求先太子,说自己十三岁便进宫当了宫女,本以为尽心当差到二十五岁,便能出宫去与父母亲人团聚了,谁知道又蒙太子厚爱抬举,成了良媛,这辈子都出宫无望了。 所以很想出宫一次,回家乡去探望一下自己的父母亲人,那便此生无憾了,只求先太子能成全。 先太子是真的喜欢良媛,也早就知道她家其实颇富足,只不过因是商户,所以当初只能采选进宫当宫女,不然凭她的才貌人品,早就为嫔为妃,最差也能做有品有秩的女官了,何至于只能从低等宫女开始熬起,到二十几岁上,才终于熬出了头? 见她哭得可怜,又想到了她上次失了孩子后的痛苦与绝望,便允了她他会即日着人回她的家乡去接她的父母亲人们进京来,与她一家团聚。 良媛却是再三再四的哀求,她不想父母亲人背井离乡,且一心想要回乡归宁,也不只是为了探望亲人们,亦是为了能再回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再去看一看,再去重游一番故地,把人举家搬家进京,又有什么意思? 好说歹说,总算说得先太子同意了悄悄儿安排人送她回乡去一趟。 并不知道良媛转头又找了先太子妃,说自己早就想出宫了,她心里也没有先太子,只想出宫去与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团聚,求先太子妃能成全,并且助她一臂之力。 先太子妃早视她为心腹大患,上次良媛的孩子落胎,其实便是她的手笔,可良媛能怀一胎,就能怀二胎三胎,难道她次次都防得住不成?没有孩子,先太子尚且那般喜欢看重她了,待她再生下长子了,东宫岂非就要没有先太子妃的立足之地了? 不想良媛却主动找上了门来,求她帮忙脱身,这不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大好事吗? 先太子妃便安排了人手,在先太子暗自派人护送良媛回乡的路上,制造了一出遭遇水匪的祸事,最终让良媛和护送她的人,都葬身水底了。 当然,护送良媛的人是真葬身,良媛却是假葬身,倒并不是先太子妃不想让她真葬身,是良媛出宫前,就与先太子妃说过,她留有后手的,还请先太子妃别想着什么斩草除根,不然她一定会让她后悔。 先太子妃因不知道良媛留的后手是什么,到底不敢造次,她有尊贵的身份还有女儿,良媛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哪敢去赌那个万一?横竖人离了宫,先太子时间一长,自然也就忘了,也就威胁不到她的地位,亦威胁不到将来她儿子的地位了! 于是从小长在水边,水性很好,却鲜少有人知道的良媛趁机脱了身,到就近一个小镇租了一个小院,便开始过起了深居简出的日子,并于七个多月后,顺利诞下了一名男婴。 只是母子两个平静的生活只持续到了男孩儿五岁,便开始有人追杀他们了。 良媛猜测,应当是先太子妃自一些蛛丝马迹里知道了什么。 那时候先太子妃已经终于生下了嫡子,东宫也已添了好几个男孩儿,可良媛的儿子若是回了京,认祖归宗了,却是先太子实打实的长子,对其他皇孙倒是没多大影响,对先太子妃嫡子的影响却是大大的,以先太子妃的心胸性情,如何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若能容忍,当初也不会在良媛怀第一胎时,便对良媛下手了。 良媛也正是因为知道先太子妃容不下自己,更容不下自己先生下长子,才会在发现自己又有了身孕后,下定决心要出宫的。 她知道斗不过先太子妃,先太子也护得住她一时,护不住时时,她若想要护住自己的孩子平安来到这个世上,平安长大,便只有舍弃富贵荣华,而作为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连命都可以不要,何况只是舍弃一些身外之物? 可惜平静安稳的生活只持续了六年不到,便要宣告结束了…… 之后,良媛便带着儿子,开始了东躲西藏,居无定所的日子。 她本就在当初第一次落胎时,大伤了元气,之后又在怀孕初期,在水里近乎泡了一整夜才上岸,又添一重症状,之前安安稳稳的过日子时,尚且一年十二个月,十个月要吃药,何况还得日日奔波,劳心劳力? 竟只撑了不到一年,便油尽灯枯,香消玉殒了,临死前只能万般心痛与不舍的把儿子托付给了两个老仆。 ------题外话------ 是不是大家都早猜到督主的身份了?你们这些银儿,真是让人家一点成就感都木有,笑着哭…… 第一百八七回 疼惜 承认 所幸良媛托付儿子的那两个老仆虽是她在之前的小镇上安家后,才采买的,对他们母子却都忠心耿耿,也不因主母不在了,小公子还年幼无知,就对他不好乃至欺压他,或是卷了主母留下的细软跑路。 仍尽心尽力的服侍保护那小公子,带着他东躲西藏之余,也不忘尽可能让他吃饱穿暖,不受委屈。 如此到了那小公子六岁上头快七岁时,先太子也终于知道了自己真正长子的存在,特意派了心腹去接他们母子回京,对先太子妃则是恨得牙根直痒痒,打定主意待良媛和长子平安回京后,定要狠狠发落先太子妃。 小公子打小聪明过人,良媛也学识过人,打儿子能把话说利索起,便开始教他三百千了,所以到小公子五岁上时,已经识得几千字,比寻常同龄孩子强出十倍了。 良媛临死前,因从未告诉过那两个老仆她的真正身份,怕自己一死,儿子的身世便要随自己而去,弄得儿子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 只能含泪把过往的一切都告诉了他,还给了他一样信物——一枚同心玉佩,说将来他若想认祖归宗了,拿了那枚玉佩进京,见到先太子,先太子自然就会认下他了。 好在是先太子也与良媛想到了一块儿去,派出京接良媛和儿子回京的心腹持的正是与良媛给儿子的那枚同心玉佩一套的另一枚玉佩。 若不然,小公子且不会随来人一道进京去,他怕来人是之前害他们母子东躲西藏,以致害他失去了母亲的那群人的同伙。 可惜小公子被先太子的人找到后,便病了一场,以致延误了原定进京的时间,等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时,已是三个月后了。 宫里的巫蛊之案也爆发了,先太子被卷入其中,最后落得被逼造反,全家尽诛的下场。 至于那小公子,在巫蛊之案爆发当日,倒是可巧儿进了宫,却压根儿连东宫都没能靠近半步,更别提见到自己的父亲了。 也亏得先太子怕知道自己真正的长子流落在外后,会为他招去更多的杀身之祸,只让自己的几个心腹知道了此事;一路护送那小公子先入京再入宫的心腹也不经常在外行走,知道其是太子的人并不多。 一回宫发现形势不对,便立时带着小公子蛰伏了起来,方逃过了一劫,也为先太子护着了最后一丝血脉…… 韩征说到这里,面色倒仍是一派的平静,可施清如却自他青筋直迸的手背上,猜到他心里此刻一点不若面上这般平静。 因斟了一杯茶给他,柔声道:“督主,说了这么半日了,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韩征便接过她递上的茶,低头吃起来。 又听得她道:“都是过去的事了,督主千万别伤心,你如今有我了,凡事我都会与你一起承担的。” 虽然韩征一直用的是旁观者的立场和语气讲述当年的事,可都到这地步了,施清如又岂会不明白,他说的就是他自己?几乎是火石电光之间,已什么都明白了。 韩征眼角眉梢便一下子柔和了下来,道:“我不伤心,除了为我娘当年的种种不容易和年轻轻就没了而伤心,再就是为我还来不及孝敬她,她便已经去了而遗憾以外,我其实真不伤心。毕竟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所谓的父亲,所谓的‘全家人’,我更是一个不认识,甚至都根本没拿我当家人,所以他们是死是活,有多惨有多冤屈,说到底与我何干?” 顿了顿,声音越发的低柔了,“倒是你,听见我竟然是这样的身世,是什么感受?就一点不震惊,不害怕,不后悔么?” 施清如先点头,又摇头,“震惊自然是有的,虽然心里早就隐隐有所感觉,猜到督主的远大志向,并据此猜到督主真实身份不一般了,但也没敢往这上头想过,毕竟,这太匪夷所思了,任是谁听了,只怕都要觉得难以置信。可那又怎么样呢?不管督主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不管你叫什么名字,身处怎样的位子和立场,你始终是你,始终是我面前这个人啊,所以我有什么可害怕可后悔的?” 当初她可早在知道督主不是真正的太监之后,已震惊过一次,也明白了许多,如今自然再没什么能吓到她了。 反倒因为终于什么都知道了,所有有过的疑惑也都全然能捋明白了。 就算督主志向远大,也不会因……后继无人,而没有拿命去博的必要,最后他亦博赢了,却势必难免背上“乱臣贼子,谋朝篡位”的名声,一开始也势必要举步维艰,不定要付出多少的汗水心血,才能令百官臣服,万民归心。 甚至还会引得其他的豪强群起而效仿之,那天下势必只能大乱,最后遭殃的也只能是本国的百姓;指不定还会因此让南梁趁虚而入,侵占了大周的国土去,——督主明显是个爱惜百姓的,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 如今施清如总算明白了,若督主是先太子的血脉,还是长子,那便本来就名正言顺,她担心的那些事,自然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韩征再也忍不住满心的触动,“过来!” 待施清如起身走向他后,一把拉过她,坐到了自己腿上,将她抱了个满怀,才低声道:“我到底何德何能,才能捡到你这么好的一块儿宝?” 施清如搂着他的脖子,低笑道:“知道自己捡到了宝就好,那以后可得加倍对我好才是,不然指不定哪天宝贝就自己长出翅膀,飞走了呢?” 韩征就轻咬了她的鼻尖一下,“让我捡着就是我的了,不但这辈子是我的,生生世世都是我的,休想飞走!不然翅膀都给她打折了。” 施清如假意“咝”了一声,“把人家的鼻子咬得好痛,不行,我也要咬回来!” 便也轻咬了韩征一下,方又嗔道:“竟然还想打折我的翅膀,真是太坏了,才还说自己何德何能捡了宝,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宝贝的啊?” 韩征低笑道:“宝贝要是一直乖乖的,我当然宝贝她到底,可她若不乖……当然还是得宝贝她到底了,谁让她是我举世无双的宝贝,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命呢?” 施清如这才满意了,“这还差不多。不过你的甜言蜜语还是到此为止的好,再说下去,我整个儿都得融化了!” 说完见韩征情绪好了许多,方低声又说回了正题:“当年,督主进了宫里,就再找不到机会出宫了吗?便是有那位心腹护着你,他自己尚且得夹着尾巴做人,提心吊胆,举步维艰了,何况督主呢,督主早年间,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说到最后,手已禁不住轻抚上了韩征的脸,眼里也满满都是疼惜,督主吃了那么多苦,她以后一定要对他更好才是! 韩征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当年若真安了心要出宫,还是有法子的,只是出宫以后,就只能隐姓埋名,泯然与众人之间,再也休想踏进皇宫半步了,又何谈为先父申冤报仇,何谈为自己正名,夺回本就应属于先父那一支的荣耀与江山呢?所以只能蛰伏宫中,忍辱负重,一步一步往上爬,毕竟太监一心要往上爬,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顿了顿,继续道:“苦肯定是吃过的。宫里人人都是拜高踩低的主儿,越是底层的太监宫女杂役,便被欺负得越狠,可他们欺负起比他们更弱小的人来,也更狠。但禄叔,就是那位心腹了,他手里好歹有几张不为人知的底牌,所以我其实也没吃太多被人欺凌的苦,所有太监都必须要过的第一关……我也没有遭受,净身房每年因为挨不过,抬去乱葬岗的尸体没有十具,也得七八具,可见有多残酷。反倒是暗地里学文学武时,要在最有限的时间里学到最多的东西,要让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变得强大起来,更身苦也心苦。” 施清如闻言,心里却仍满满都是对他的疼惜,低道:“难怪督主如今文韬武略,无所不能,原来都是早年比别人多付出了十倍的汗水与心血。我只恨我为什么没能早几年到督主身边,那至少也能替督主分担一二了。” 韩征嘴角就有了笑意,“你要是早几年就进了京,可到不了我身边,何况那时候我不容易,你难道日子就好过了?我是不是也该恨自己为什么没早些到你身边啊?所以我们相遇相见的时间正正好,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就必须在那个正确的时间,才能遇上正确的人。好了,别想过去的事了,要紧的是现在和未来。” 施清如点点头,“嗯,要紧的现在和未来,我以后一定会加倍对督主好的。不过太后至于那般心虚吗?她手上沾的血又不是只有先太子一家的,势必旁人的更多。她今时今日的至尊荣耀与富贵,势必也是踩着不知道多少人的鲜血与尸骨才有的,她若真要心虚,心虚得过来吗?” 韩征冷笑道:“据禄叔说来,当年先太子对她十分的孝顺,先太子妃更是她一力做主为先太子娶的,东宫的儿女们也因此常年都养在她宫里,与她不是亲生,胜似亲生,可见东宫从未防过她,对她是真个掏心掏肺。一边是真情,一边是假意,等害得东宫尽数伏诛后,做了亏心事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怕半夜会有鬼来敲门?” “偏东宫伏诛的第二年,她娘家人便几乎尽数死于了洪灾,之后她儿子更是一直膝下空虚,这么多年,竟是那么多妃嫔,一个有孕的都没有过,本就做贼心虚的人,岂能不更心虚更害怕,更觉得都是老天爷在降报应?” 施清如就想到了当初丹阳郡主与她说的,自太后娘家几乎死绝后,她便吃了长斋,每日还会花大量的时间来礼佛; 随即又想到了当初萧琅大白天带人在御花园抓野猫,说是太后睡眠不好,听不得猫叫声……当时她还没觉得有什么,如今方知道,原来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也不怪太后心虚,任是谁遇上跟她一样的事,只怕都会觉得是报应的,——可见老天爷还是公平公正的! 施清如因低声说道:“可见这人是做不能亏心事的,一旦做了,就只能心虚一辈子,一辈子都活在折磨与煎熬里了。” 韩征揉了揉她的头发,“道理都知道,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呢?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本来之前就想告诉你的,又怕你担心,可今日却是不得不告诉了,如今对你和盘托出后,我心里也轻松多了,终于我对你没有任何的保留和余地了。不过你也别刻意将此事放在心上,之前怎么过,如今仍怎么过便是,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记得凡事都有我就够了。” 施清如乖巧的点点头,“我会一如既往过日子,不给督主添麻烦,不叫督主有后顾之忧的。” 韩征“嗯”了一声,“只要你好好儿的,我就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毕竟也暗中布局这么多年了。今儿的事,你也别管了,我定不会让你白受委屈与惊吓的!” 施清如又点点头,“但督主也别着急,别打草惊蛇了,事缓则圆,咱们有的是时间,断不能拿自己来冒险。于我来说,任何时候督主的安全都是最重要的,旁的都要靠后,督主可明白?” 韩征将她抱紧了,“在我心里也是一样,你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所以,我一定会为你好好保全自己的,毕竟我们还有几十年要一起度过呢。”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相拥了一会儿,韩征见时辰不早了,不得不放施清如回去了。 这才松开她,又低声交代了她几句,方叫了小杜子进来,好生送了她回去。 待目送二人走远后,立刻冷声叫了小卓子进来,“立刻传沈留柳愚来见本督!” 次日,施清如去仁寿殿给太后诊过脉,确定太后病已好得差不多,又给换了一张方子,告诉段嬷嬷太后若是想吃,就吃两服,若是不想吃,也无碍后,又陪着太后说了一会儿话,才告辞退出了仁寿殿。 却没有回司药局去,而是径自去了西三所见广阳郡主。 广阳郡主似是料到她会来一般,早早已坐在靠窗的榻前等着了,一见她进来,便肃然欠身道:“县主来了,请坐,都退下吧。” 待屋里众服侍之人都退下后,又动手给施清如斟了一杯茶,方苦笑道:“县主眼下应当恨我入骨了,我若说我不知道后果会这么严重,误闯太后小佛堂不止是会挨骂挨打,竟然还会丢命,县主也一定不信我了吧?” 施清如浅啜了一口茶,淡淡道:“郡主什么都还没说,又焉知你把前因后情都说了,我会不信你呢,指不定,我又信了你呢?” 广阳郡主听出了她话里的嘲讽之意,又是一个苦笑,“我知道都是我辜负了县主的善意与信任,但我……不管怎么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已是辩无可辩,县主要打要骂,甚至要我的命,我都无话可说。只求县主千万不要牵连我母妃,她这辈子真的很苦,也什么都不知道,只求县主能高抬贵手,不要牵连她。” 施清如听她说完,又喝了一口茶,才问她:“映红呢?现在还活着吗?” 广阳郡主怔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她打昨儿……就没回来过了,我也不敢声张,更不敢找她,也许,已经不在了吧?” “那她是谁的人,郡主总知道吧?我差点儿就稀里糊涂丢了命,总得知道要自己命的到底是谁,以免下次没有这么好的运气,真把命给丢了,只能做个糊涂鬼吧!”施清如语气仍淡淡的。 广阳郡主抿了抿唇,才再次摇头道:“她贴身服侍我已经四五年了,但却是此番进宫之前,我才知道,她竟然还另有主子的,只是……请县主恕我不能说。我既有所求,自然也要有所舍,才能有所得,同时还要做好事败的准备,所有无论县主要对我怎么样,我都无怨无悔,只求能不牵连我母妃,再就是……” “对不起,我辜负了你在这宫里万分难得的宝贵善意,辜负了你拿我当朋友,肯与我君子之交的信任与情意,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幸好你什么事都没出,没被骂没被打杀,不然,我就更是死了也难以心安了。” 施清如嘲讽的勾起了唇角,“郡主以为,光一声‘对不起’就够了吗?您是郡主,谁又敢真对您喊打喊杀呢,所以您不必以退为进了。您的母妃贵为亲王妃,就更没谁敢把她怎么样了,您又何必还要时刻不忘变着法儿的展示您有多孝顺呢,难道以为我会上您一次当,就势必还会上您二次当不成?” 她昨晚几乎一夜都没睡,既是因太过震惊,太过心疼韩征,也是因想到广阳郡主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便禁不住一肚子的气,今儿不把这口气给出了,她今晚势必还得睡不着。 但除此之外,她心里其实还抱了那么一二分侥幸的希望,觉得自己不至于那么背,遇上的人就没一个好的,总有例外吧? 所以还是想过广阳郡主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惜进门后才只看了她一眼,施清如心里侥幸的希望便破灭了。 果然广阳郡主的所谓希望能调养好身子,成亲后便能尽快生子,送回京替自己承欢尽孝于卫亲王妃膝下;还有什么‘子欲养而亲不待’,什么日日都盼着出宫,好回去陪伴母亲,好请了她上门去为母亲调治身体……都是装出来骗她,都是为了引起她的共情,从而放松警惕,最后稀里糊涂间,便送了命的阴谋。 真是下了好大、好长时间的一盘棋啊! 广阳郡主的脸就更白了,眼圈也红了。 片刻方笑得比哭还难看的道:“县主要骂就尽管骂个够吧,但我心里是真的、真的拿你当朋友的,与你说的那些话,也并不只是为了引起你的共情,都是发自内心的,只是、只是我真的有苦衷,我……” 施清如打断了她,“前番郡主特地问我太后这几日能不能礼佛,让我劝太后最好歇几日,为的也是昨日吧?若太后仍日日都要去礼佛,所有服侍的人都不敢松懈了,势必会时刻都把各个入口都守得牢牢的,那我还要如何‘误闯’?便真误闯了,压根儿就进不了太后的小佛堂,已经被人发现了,以太后对我的宠信,见我只是误闯,且根本没真闯入她的禁地,指不定就随便说我两句,也就把事情揭过去了,岂非与你的本意背道而驰了?” “所以一定得让太后几日不能礼佛,让所有服侍的人都无形中松懈下来,那再做上个把个小手脚,或把人支开,或打个时间差,我便足够闯入太后真正的禁地了,那太后岂能还不杀我的?当场杖毙我的可能性简直九成九,映红背后的主子、你的合伙人的目的便也达到了,不是吗?” 广阳郡主哑声道:“映红的确是这么与我说的,但我真的不知道太后曾杖杀过误闯她小佛堂的宫人,还是昨儿事后我让倚绿悄悄儿找一位在仁寿殿服侍了多年的老嬷嬷打听过后,才知道的……我要是一早就知道,一定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她。” 她是有所求,却也是真的没想过要害人性命,尤其是自己朋友的性命! 施清如短促的哼笑了一声,“郡主以为我还会信您的话,还敢信您的话吗?不过我很好奇,您其实可以不承认的,毕竟映红如今不见踪影,我根本没有任何的证据,所以我来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什么都问不出来的准备,可您却偏直接就承认了,是真视死如归,还是有恃无恐呢?” 广阳郡主苦笑着摇了摇头,“昨儿知道你差点儿陷入怎样的凶险后,我便已下定决心要向你认错道歉了。你会中计,说到底都是建立在对我人品德行的信任上,建立在心里其实早拿我当朋友了的基础上的,你这般待我,我却那样回报你……若是还想抵赖,还想侥幸的把事情混过去,那我成什么人了,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了?便是我母妃知道后,也一定会恨我,会以我为耻的!” “是吗?”施清如凉凉的反问,“我可没拿郡主当过朋友,也早后悔曾经对您那傻乎乎的善意了。不过若郡主肯告诉我您背后那人是谁,我还是愿意把一切都一笔勾销的。” 可惜广阳郡主还是那句,“请恕我不能说。” 她已经辜负了朋友的信任,不能再当两面三刀,见风使舵的人了,那不但母妃,连她自己也会不齿自己的。 施清如既从她这里问不到有用的消息,该证实的也证实了,自然不肯再多待,淡淡扔下一句:“郡主不说就算了,横竖我迟早也会知道的,您也不必担心会牵连令堂,我自来不会牵连无辜,告辞。” 便起身离开了。 余下广阳郡主还想请她留步,话到嘴边,却到底没能说出口,只深深鞠下了躬去,待半晌后再直起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她从小就没什么朋友,与皇室的堂姐妹表姐妹们也除了在宫里开大宴时,能见上一面以外,几乎从无交集;偏她母妃娘家还在姑苏,且同样人丁单薄,也没法儿送人进京陪伴她们母女,她长到这么大,心里有多孤单多寂寞,可想而知。 所以她真的很珍惜施清如对她的善意和友好,很珍惜这份难得的情意,她若是一开始就知道恭定县主原来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根本就不会答应平王府大堂哥的条件。 ——是的,广阳郡主背后的人正是宇文皓,他知道宇文姝无论如何都拉拢不了施清如,不可能赢得她信任的,所以索性另辟蹊径,想到了广阳郡主这个堂妹。 自那次大相国寺事件,让宇文皓开始怀疑韩征后,他一直都在试图通过各种渠道来证明自己的怀疑。 可惜一直都没能找到任何的线索,任何的突破,哪怕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事儿肯定不容易查到,韩征若真那么容易就露了马脚,也不能年纪轻轻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他的心思究竟缜密到什么地步,心计又深沉到什么地步,旁人只怕根本难以想象。 所以宇文皓早就做好了自己要打持久战的准备,但准备是一回事,现实却是另一回事,谁知道隆庆帝什么时候便会驾崩呢?他可没那么多时间能用来白白浪费。 焦灼之下,他难免要想其他法子,要做两手准备。 就算不能先抓到韩征最致命的把柄,能让他与太后先斗得两败俱伤,不也是收获吗?本来两边也早已是干柴烈火,只差溅一点火星子上去,就要熊熊烧起大火来了! 宇文皓自来便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哪怕卫亲王府孤儿寡母,在宗室里都快悄无声息得让人忘记还有她们母女、还有个卫亲王府了,宇文皓却自诩是他们这一辈里的长孙,搁寻常人家,便是承重孙、宗子,自然该把族里的老弱病幼都照管到才是。 是以向来待卫亲王府都还算照顾,时不时就要上门给卫亲王妃请个安问个好什么的不说,四时八节也都不会忘了礼物,还从来都不求回报,久而久之,卫亲王妃与广阳郡主岂能不感激他的? 甚至广阳郡主的婚事,也是宇文皓请托了自己的父亲平亲王一力促成的,郡马虽不是长子,却自有本事与志向,又洁身自好肯尊重人,不但卫亲王妃满意,广阳郡主也十分的满意。 本来宇文皓做这些只是为了收买人心而已,于他来说也只是举手之劳,就算到头来什么回报都得不到,他也愿意去做。 哪里能想到竟然这么快就有机会得到回报了,太后竟然召了广阳郡主、恩阳郡主和宇文姝进宫承欢膝下呢? 宇文皓立时找到了广阳郡主,如此这般与她说了半日的话,又许了她额外的好处,事成后他不但以后会加倍尽心的照顾卫亲王妃,让广阳郡主没有后顾之忧。 还会在隆庆帝答应过继,立了太子之后,立时着实安排卫亲王府过继的事,保证会给卫亲王妃过继一个方方面面都最合适,也最满意的嗣子,让她老有所依,让卫亲王府的香火爵位能得以传承下去。 宇文皓甚至暗示广阳郡主,若将来他能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便是直接让广阳郡主与郡马的儿子入继卫亲王府,承继卫亲王府的爵位财产也不是不可能,那便不必便宜旁人了…… 广阳郡主想到这里,加上从昨儿到今儿终于想通了的一些关窍,越发泪如雨下了。 她从没想过什么将来要让自己的孩子入继卫亲王府,以免便宜了旁人,她所求的,只是自己的母妃日子能过得好些,快活一些,老有所依而已。 不然等她出嫁了,母妃成日里可就真只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病了没人照顾,难过了没人安慰,什么都只能自己一个人承担了……那样冷清孤寂的日子,她光是想,都觉得眼泪要落下来了。 却没想到,她的孝心却终究伤害了她来之不易的朋友,甚至差点儿害得她的朋友丢了性命,便是母妃知道了,也肯定会骂她的,——可惜现在再后悔,也已迟了! 第一百八八回 以德报怨 下午施清如又特意去了司礼监见韩征。 韩征却正发脾气。 不是那种疾言厉色的大发雷霆,只是冷着一张脸而已,却足以让沈留柳愚等人胆战心惊了,“废物,这么多人一天一夜下来,连个女人都找不到,终于找到了,却已是尸体,本督养你们到底有何用?去给本督起那女人的底,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许放过一个,定要把她背后的主子给本督三日内揪出来,否则就都提头来见吧!” 所以听得小卓子在外面战战兢兢的回禀:“禀督主,恭定县主求见。” 沈留柳愚几个都是如蒙大赦,只差忍不住喜极而泣了,幸好姑娘来了,不然督主还不定得喷他们到什么时候,才会让他们退下,如今姑娘来了,肯定立时就会让他们‘滚蛋’,以免耽误他见姑娘了……面上却都是越发的恭敬,头也埋得越发的低了。 果然韩征听得施清如来了,脸色瞬间缓和了许多,沉声吩咐一旁同样霜打了一样的小杜子,“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迎你姑娘去呢?” 待小杜子忙忙应了“是”,却行退下后,方又冷声与沈留柳愚几个道:“记住了,三日,你们只有三日的时间!退下!” 沈留柳愚几个忙也都恭声应了“是”,行了礼往外退。 施清如让小杜子引着刚过了穿堂,就遇上了沈留柳愚,忙笑道:“有日子没见二位公公了,一向可好呢?” 沈留柳愚忙都呵腰给她行礼,行完了沈留指了自己的脸小声道:“姑娘看我们这一脸的菜色,像是好的吗?才差点儿没被督主生吞活剥了,幸好姑娘来了,救了我们一命,不然姑娘以后没准儿就见不到我们了。” 施清如见他和柳愚果然都一脸的菜色,可他又说得实在好笑,忍俊不禁道:“督主也就是面上冷了一点,实则面冷心热,外硬内软,可能是今儿遇上了什么烦心事儿,等回头烦过来,自然也就好了,两位公公可千万别与他一般见识。” 柳愚忙道:“姑娘千万别这么说,我们可万万当不起,若不是我们办差不得力,督主又何至于这般生气?” 看向沈留,斥道:“你再胡吣,看我嘴不撕烂了你的!” 沈留忙赔笑,“姑娘,我都是胡说八道的,您才是千万别与我一般见识才好,督主向来待我们这些底下人都极好的,也就时不时会冻我们一下而已,方才屋里就冷得够呛,好悬姑娘来了,才一下子暖和了起来,若不然……” 见柳愚与小杜子都一起瞪他,忙捂住了嘴,拼命摇头:“我再不胡说了,再不胡说了,这破嘴怎么一叨叨起来就没个完,怎么都管不住呢?” 逗得施清如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正待再说,柳愚却已怕沈留再胡说八道,冲她拱手行了个礼,便拉住沈留径自走了。 施清如只得笑着随小杜子继续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还得让小杜子安心,“我真没生沈公公的气,相反因为他这番插科打诨,我心情本来挺不好的,也好了许多。” 小杜子这才笑起来,引了她继续往里走。 屋里韩征早已等得不耐烦了,见施清如总算进来了,小杜子在时还能继续冷脸,“退下吧,不叫不许进来。” 待小杜子行礼退下,并且关上了门后,脸上的冷意立时都化作了委屈,“怎么这么久才进来啊,明明都能听见你的声音了,却老是不见人进来,再不进来,我都要出去找你了。” 施清如走到他身边,笑道:“遇见沈公公和柳公公,想着好些日子没见他们了,所以问了个好,说了几句话儿。听他们说来,督主方才骂他们了,怎么了?” 韩征让她坐了,方冷哼道:“那个映红死了,在靠近冷宫的一口井里找到的,尸体都泡胀了,应当是昨儿知道事败后投的井。可恨撒了那么多人手出去,却一直到午后才找到了尸体,也暂时断了线索,叫我怎能不骂他们?” 施清如上午听得广阳郡主说映红自昨儿起就不见了,便已猜到她只怕是凶多吉少了,如今果然证实了,饶昨儿对映红恨得不行,亦不知她到底是被灭口的,还是自尽的,心里依然免不得不舒服起来。 片刻方叹道:“还真是人命如草芥啊,看来她是早就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准备!不过督主也别生气,你自己都说了,只是‘暂时’断了线索而已,总能再找到新线索的,毕竟‘雁过留痕,人过留名’。” 韩征“嗯”了一声,“我已经气过了,再大的气,看见你也尽消了。倒是听说你上午去见过广阳郡主了,她说什么了?” 施清如道:“我正是为她而来的。她一口就承认了昨儿的事,说映红背后的确有人,但她也是进宫之前才知道的,还说她不知道私闯太后小佛堂的人会被杖毙,她以为,至多也就是会被骂一顿,乃至打一顿,事情也就能揭过去了,若是事先就知道,她一定不会答应的。但她也不肯说背后的人是谁,只求我能别牵连她母妃,至于她自己,要打要杀,都绝无半句怨言。” 韩征冷笑道:“她以为她说不知道,我们就会信她,事情就能就此揭过去了?还想不牵连卫亲王妃,这世上岂能有这么便宜的事!还是她以为她马上就要出嫁了,有夫家做靠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倒要看看本督发了话后,襄阳侯府还敢不敢娶她!” 顿了顿,“她如今不肯说她背后的人也没关系,回头自然会有她哭着求着你想说的时候!” 要拿捏区区一个郡主,一个既没人也没权的亲王府,于他来说比碾死一只蚂蚁,真难不到哪里去。 施清如握住了韩征放在凭几上的大手,“督主且先听我说好吗?若广阳郡主装傻充楞,无论我说什么都与我打哈哈,或者我把话说明了,她也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什么都不承认,我可能现下也会与督主一样,恨她恨得牙痒痒。而她若铁了心要抵赖,一时半会儿间我们还真奈何她不得,毕竟事情是映红做的,映红又失踪了,如今更是死无对证,她素日与我说的那些话,认真追究起来,也都没毛病,谁让我自己没有防人之心的?” “但她没有这样做,我一进去她就直接把丫头都打发了,与我把话挑明了,向我说‘对不起’时,我也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后悔,真的难过。她对她母亲的孝心,更是做不得假的,这一点,我也相信自己不会看错,所以我猜她的苦衷,应当是与她母妃有关,——要么就是怕自己出嫁了,没人照顾她母妃;要么就是怕她家过继嗣子的事一直办不下来,或者由不得卫亲王妃说了算;要么就是怕她母妃老无所依,甚至,那背后的人直接就拿她母妃来威胁她也未可知。” 韩征挑眉,“所以呢?” 点了点她的额头,“你这傻丫头当真是什么都好,惟独就是心太软了些!” 施清如噘着嘴捂住了自己的额头,“督主把人家戳好痛!——心软怎么了,又不是什么坏事,何况我也不是对谁都心软,也要看具体情况的。是人都有弱点,有软肋,譬如我的软肋就是督主,只要是为督主好、对督主有利的事,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去做,我相信督主对我也是一样。” “同样的,广阳郡主的软肋如今看来,就是卫亲王妃了。她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母女间的感情肯定极深,我方才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若是处在她的立场,我会怎么做?想来想去,一边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哪怕后来熟识起来后,多少有了几分情意,一边却是打小儿相依为命的亲娘,孰轻孰重,不言而喻。何况她说她不知道太后曾杖毙过误闯小佛堂的人,若是知道,定不会那样配合映红,我相信也不是假话……所以她虽有错,但情有可原,我还是愿意给她留一次余地的。” 韩征蹙眉道:“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不跟她计较了?那岂不是太便宜了她!” 施清如忙道:“督主,我们都是早早就没了母亲的,在母亲去世之前,你不必说了,一直都是与母亲相依为命,我虽那时候还有所谓亲人,在旁人看来,也是一大家人一起和和美美,可说到底,与我母亲又何尝不是相依为命?在我们心里,各自的母亲都是这世上最亲最好之人,可惜造化弄人,我们根本来不及孝敬她们,她们便已……所以广阳郡主那句‘子欲养而亲不待’,是真说到了我的心坎儿上,就冲这句话,我也愿意给她留一次余地,也请督主给她一次机会,好吗?” 顿了顿,“我这会儿过来,主要就是想与督主说这个。我上午没见她之前,很生气,见了她后,还是很气,但后来出了西三所,慢慢往回走后,便渐渐冷静了下来。说到底,她也是个可怜人,人非圣贤,谁又能没有犯错的时候呢?关键要看犯了错后,知不知道悔改,当初我刚进太医院时,罗异也曾陷害过我,但我给了他一次机会,如今怎么样?他成了师父和我最得力的助手,我当初的不计较让我如今得到了大大的收获,焉知将来广阳郡主不会也给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呢?” 要依韩征的本意,自然不可能轻易饶过广阳郡主,那岂不是太辜负他睚眦必报的“美名”了? 可他的小丫头说了这么多,他也不忍她失望,只得道:“好吧,那我就给她一次机会,这次便不与她计较了,但她最好是真待卫亲王妃至孝,而不是扯的幌子骗你,也是真的已经知错了,否则,我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施清如忙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韩征晲她,“我以后可真得把你看得越发紧了才是,以免你傻乎乎的,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就没有想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吗?” 施清如敛了笑,认真道:“想过的。但对情有可原,又是真心知错悔改的人,我都愿意给一次机会,反之,就只能以直报怨,绝不手软了!” 广阳郡主面对她时,虽真心知错也后悔了,却没有哀求她,没有一味的诉说自己的苦衷与不得已;也没有因为事败,就见风使舵,把自己背后的人供出来,为自己谋一个从轻发落的机会,——足见她品性德行是真没有问题的,这样的人,自然符合她愿意给一次机会的条件。 当然,可能也是因为她与如今的广阳郡主,还有当初的罗异感情都没深到那个地步,所以才更多只有失望与愤怒,也才更容易原谅吧? 韩征就想到了自己上次感叹过他的小丫头到底还是心太软了,可他同时也感叹过,这是她的难能可贵之处。 以致他至今也不忍逼她改了,那以后她的双眼便只能看到黑暗与肮脏,再看不到阳光与美好了,所以还是由他来直面黑暗与脏脏,让她继续做她自己吧,——不然怎么办呢,自己选的老婆,无论如何也只能自己宠到底了! 他轻叹一声,握住了施清如的手。 施清如见他满脸的认真,只当他还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谁知道就听他道:“你刚才叫我母亲什么来着,我好似听见你直接叫的就是‘母亲’,怎么着,等不及想要改口了?”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啐道:“督主成日里就会浑说,我那是泛指我们各自的母亲,不然我怎么说,一口一个‘令堂’的?” 韩征低笑道:“我不管,反正我听得清清楚楚,你就是叫的母亲。你也不必不好意思,我随时都可以改口叫‘岳母’的,这有什么嘛,说到底只是一个称呼而已。” 施清如脸更红了,“岳什么母,我可什么都没答应过你,你要改口,只管改你的去,反正我不会认的。” “真不认?”韩征说着,作势起身要抓她,“那我只能用点别的法子,让你认了。” 施清如忙灵巧的往后一躲,随即起身跑到了门前,这才停下,哼笑道:“想抓我,没那么容易,想让我认,也没那么容易……呀……” 见韩征忽地站了起来,直冲她而来,忙惊叫一声,拉开门跑了出去。 跑出老远了才敢回头看,就见韩征只是站在门口冲她笑,并没继续上前抓她的意思,这才拍着胸口放松了下来,终于想到了自己是在司礼监,不知道明里暗里多少人正看着她呢,可不能太轻狂太不稳重了,丢了督主的脸。 忙又做出一副沉稳持重的样子,隔空瞪了韩征一眼,这才转身去了。 余下韩征满脸是笑的看着她走远了,心情虽已好了许多,想到广阳郡主的所作所为和差点儿产生的可怕后果,还是不能消气。 等小杜子送了施清如回来,便冷声吩咐他:“你即刻去一趟西三所见广阳郡主,就说因为有姑娘给她求情,本督这次便不与她计较了,但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本督一定不会再对她客气,让她想想,届时到底还有谁能保得住她们母女!” 本来还想让小杜子逼问广阳郡主到底是谁指使她的,都不必疾言厉色甚至动刑,只消以卫亲王妃的安危威胁她就够了,到底是在宫里,人多口杂,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且逼迫女人也从来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那便罢了,总归他迟早会查出来的。 可他总得让广阳郡主知道他的小丫头的好,知道她是如何以德报怨的,看广阳郡主会不会羞愧欲死! “是,干爹。”小杜子忙领命去了,不用韩征吩咐,也知道动静尽可能要小,遂只带了个小太监,一路抄僻静的小路近路到了西三所,见到了广阳郡主。 广阳郡主自上午施清如离开后,便一直无声在流泪,午膳也没吃,太后传召也没去,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她的另一个贴身丫鬟倚绿一直在劝她,却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总劝不到点子上,心里很是不安。 不想就听得小杜子来了,那可是韩厂公的干儿子,宫里娘娘小主们见了都得客气有加,到哪哪儿都横着走的主儿,平白无故怎么会来求见她们家郡主? 倚绿心里就更不安了,可又不能把人拒之门外,只得赔笑着好生请了进来。 小杜子见了广阳郡主,自己是奴才人家是郡主,礼数先还是要做周全的,恭恭敬敬的打千儿行了礼,一张脸笑得花儿一般,说出口的话却与脸上的笑背道而驰,“都退下,咱家有话与郡主说,不叫谁也不许进来!” 倚绿心跳得更厉害了,忙拿眼去看自家郡主,见广阳郡主点了头,才满心惴惴的带着屋里服侍的人都出去了。 小杜子这才敛了笑,道:“郡主,咱家的来意,您应当很清楚了吧?” 广阳郡主如何不知道此番纵施清如肯放过自己,韩厂臣也不会放过?早做好了准备,闻言点头哑声道:“我心里都清楚,韩厂臣要杀要剐,悉听尊听,只求能别牵连我母妃,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小杜子却道:“我干爹倒是想打人杀人,可惜我们县主是个心软好性儿之人,明明才被人陷害差点儿丢了命,却还愿意以德报怨,亲自去求了我干爹,让我干爹别与那差点儿害了她性命的人计较,给那人一次机会。这样好的一个人,那陷害她之人得多狼心狗肺,才下得去那个手,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广阳郡主脸也一下子红透了,又是意外又是羞愧,片刻才低声苦笑道:“县主她竟如此善心,品性竟也如此高洁……公公说得对,得多狼心狗肺之人,才能做出陷害她之事?” 她越发唾弃自己,不齿自己了! 小杜子哼笑道:“我干爹有多看重县主人尽皆知,县主都开了口,他纵然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答应县主了。郡主现下心里一定很高兴,原来差点儿害死了人,也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就揭过去吧?” 广阳郡主越发羞愧欲死了,讷讷道:“我没、没有高兴,真的,我一点都没高兴,反而更后悔、更惭愧了……” 县主那样的女子,她若与之继续交往下来,是能成为一辈子交心挚友的,那样的朋友,人终此一生,能得其一,已是三生之幸了,可她却愣是把那样的幸运给折腾掉了,她干的到底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小杜子察言观色,见广阳郡主的确从头至尾都是真的羞愧后悔,心里对她的恶感总算淡了两分。 冷声继续道:“既然郡主如此后悔惭愧,那便把到底是谁指使的您害我家县主说出来,当是恕罪,也当是报答我家县主的宽宏大量吧!” 可惜广阳郡主纵已泪如雨下,还是不肯说,“对不起,我、我已经辜负了朋友,不能再当一个言而无信,背信弃义之人了,对不起公公,我真的、真的……” 气得小杜子只差忍不住要骂人,合着后悔惭愧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一点实际行动都不肯表示? 偏韩征还说了,让他只把话带到即可,旁的不必多说,也不必多做。 小杜子无法,只得强忍怒气,把韩征的原话学了一遍给广阳郡主听毕,末了又自己补充了一句:“郡主好自为之吧!”拂袖而去了。 余下广阳郡主看见小杜子的背影,翕动了几次嘴唇想要叫住小杜子,说她愿意说了,却终究还是一直到小杜子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都没能叫出口,唯一能做的,便是继续流泪了…… 申正时分,映红“不慎”跌进井里的消息在后宫大半传开了。 直殿监的太监打听到映红是广阳郡主的侍女后,求见了广阳郡主,请她尽快着人去认尸、安排后事。 广阳郡主这才知道映红已经不在了,虽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心里还是沉甸甸的。 随即便去见了太后,求太后允准她即刻出宫回府去,以免给仁寿殿沾染上了晦气,那她就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好在是太后一口就准了,广阳郡主方暗自松了一口气,回去便开始收拾东西,赶在天黑宫门下钥之前,出了宫门,回了卫亲王府去。 东厂的缇骑正暗中起卫亲王府的底,不想广阳郡主就回来了,只当多了一条线索,越发废寝忘食了。 可惜眼看韩征给的三天期限已经到了,却什么新的线索都没找到,众缇骑只得战战兢兢去向沈留复了命,沈留只得又战战兢兢去求见韩征。 适逢柳愚也在,正与韩征回禀他奉命起仁寿殿所有宫人底的结果,“……都是属下无能,竟一个可疑的目标都没能锁定,还请督主降罪。” 韩征却是难得的好说话,“仁寿殿便是一个粗使杂役,只怕都早让太后将其祖上五代都查得清清楚楚,绝无可疑之处,你一时半会儿间锁定不了目标,找不到新的线索,也是情有可原,本督便饶你这一次。但人手先不要撤了,继续给本督盯着,一日不行就十日,十日不行就百日,迟早总会有人露马脚的!” 短促的哼笑了一声,“倒是没想到,他们在宫里竟那么早就开始安插了人手,还安插得这般的隐秘,毫无痕迹。本督以往不与他们计较这些,是觉着犯不着,没有意义,这些都只是小节而已,对前朝大局都毫无影响,如今方知道,蚂蚁在关键时刻,还是能咬人的,虽然不痛,但总归让人心里不那么愉快就是了!” 柳愚恭声道:“那督主的意思,是要好生清一清所有宫人么?” 韩征手指扣着长案,没有说话,转而问沈留,“卫亲王府有线索了?” 沈留见问,满脸的羞愧,低声道:“禀督主,暂时还没有。那个映红是八年前被买进卫亲王府的,与王府的人都走得不近,只有个远房姑妈,一年会去王府探望她两三次,想来便是她真正主子联络传信给她的人了,但宫里既也有他们的人,那映红的死讯自然对方也已知道了,那个姑妈肯定也不会再去探望她……除此之外,卫亲王府再无可疑之人,应当的确都不知情。所以属下想请示督主,能不能就设法撬开广阳郡主的嘴巴呢?属下有把握至多一夜,她便一定会开口了!” 韩征笑起来,笑意却未抵达眼底,“已经知道你们都是废物了,却没想到,你们能废到如此地步,简直令本督叹为观止啊!还妄图对一个郡主严刑逼供,你是觉着东厂名声太好了,打算等事情闹开以后,好让东厂名声更好呢?自己去领罚吧,人手也都撤回来,不必再查了。” 他既答应了清如饶过广阳郡主这一次,自然就不会出尔反尔,言行相悖。 至于到底是平亲王府,还是安亲王府是映红背后的主子,宇文皓一向与卫亲王府走得近,嫌疑自然更大些,却也不能说明安亲王府就没有嫌疑了,往往最不可能的那个可能,恰是真相。 不过没关系,反正两家他都要收拾的,那索性趁此机会一起来吧! 过了几日,隆庆帝忽然下旨,指了宇文皓去户部观政,宇文澜去吏部观政。 宇文皓与宇文澜接旨后,都是大喜过望,他们都快及冠了,却至今除了个空头世子的名号,什么官职都没挂过,什么政事都未参与过,便是将来过继立了太子,德不配位,才不配位,又当如何服众? 自然该早早的就历练起来,才能让文武百官都知道,他们不是绣花枕头,除了会投胎以外,一无是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隆庆帝终于想通了,要让他们学着观政,松了口子愿意栽培他们历练他们了,那岂不是意味着,过继立太子的事终于有眉目了? 那他们当然要趁此机会,将对方牢牢的比下去,让皇上和文武百官都知道,自己才是最优秀最合适的储君人选,自己才是众望所归才是! 一时间堂兄弟两个都是踌躇满志,摩拳擦掌。 可惜很快隆庆帝又下了旨意,太后的千秋节快到了,今年他要为太后好生办一场寿宴,好生热闹一番,令届时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携家眷进宫为太后贺寿,宗室更是除了有万不得已不能出席的之外,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必须进宫列席。 太后今年并非整寿,事先也从没传出过消息,隆庆帝要为太后举办盛大千秋节,故而消息一出,所有人都有些惊讶,猜不准隆庆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便是太后自己,也有些懵,不知道自己的皇帝儿子想干什么,除了与段嬷嬷苦笑着感叹一回:“以前先帝每每让哀家觉着‘圣意难测’便罢了,倒不想如今连自己的儿子,也让哀家生出同样的感觉来了!”,亦只能静观其变。 但随即就有了小道消息,隆庆帝有意在所有宗室里挑一个最出挑、最合心意的侄子过继,这次便是为了先亲自看一看,宗室里这一辈到底有多少子弟,先有个大概印象的。 这个小道消息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又恰如在滚油里泼进了一滴冷水一般,立时炸得所有宗室都心潮澎湃,不得自已起来。 第一百八九回 水越浑越好 众宗室一直都当隆庆帝只会在平、安两亲王府过继立太子,且最大的可能性是在两家的嫡长子之间过继,一来他与他们血缘最近,二来从“子承父业”、“兄终弟及”的礼法上来说,也该是平、安二亲王的儿子排在第一顺位。 再者既是立储君,自然要出身人品才德都挑最好的那一个,隆庆帝自己当初便是嫡子,要过继自然也是过继嫡子,过继庶子算怎么一回事? 所以一直以来,不但宇文皓与宇文澜以为过继的人选最终只会在他们两个之间产生,——连另一个强敌萧琅他们都觉得可能性没有他们大,便是众宗室,几乎也都是这样想的。 只不知道到底该把宝押到哪边,怕将来万一押错了呢,所以只能待两家都不远不近,等待最终的结果罢了,反正他们是宗室么,只要不是谋逆,无论如何都有他们一碗饭吃,区别只在于那碗饭是好,还是不那么好而已。 万万没想到,隆庆帝竟然打算“不拘一格降人才”,也给血缘远一些,或是出身不那么根正苗红的所有宗室子弟机会,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儿饼了啊,指不定就掉到自家头上了呢? 这般一想,除了血缘实在远得已不能再远,或是日子已早就过不下去了,只余了个空头宗室名头的所谓宗室们,其他各家真正的宗旨近枝都摩拳擦掌起来。 血缘远算什么? 说到底大家都是太祖爷高祖爷的子孙后人,凭什么要分远近高低?大家身上流的血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庶出又算什么? 天家身为天下第一大家族,本就该枝繁叶茂,子孙繁衍不绝,光靠正妻生育怎么够?自然得姬妾帮着分担才是,难道姬妾生的孩子,就不是正妻的孩子,不叫正妻做‘母亲’了? 不说历朝历代了,就说本朝各位先帝爷,难道个个儿都是根正苗红的中宫嫡出不成? 子女的体面与尊贵从来也看的不是母亲,而是父亲,天家就更是如此了,当初太祖爷高祖爷们九死一生,才打下这万里的江山,为的不就是让他们的子孙后代生来便最尊贵,得到的一切也都是天下最好的吗? 那自家为什么不能尽力争取一二,要真是天幸争到了那么大一块儿馅饼,就真正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不但宗室各家摩拳擦掌,便是平亲王府与安亲王府内部,也不平静起来。 两家都不止一个儿子,宇文皓还稍微好一点,自家只他一个嫡子,几个弟弟都是庶出,他还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优势的; 宇文澜就要心苦心累多了,只因他还有两个胞弟,那可不是分家产分东西之类,谁多分一点少分一点,其实影响不大,重要的别影响了手足骨肉之间的情意。 那是争天下至尊的位子,无论谁最终争到了,都将与所有人立时有了君臣之分,犹如云泥之别,谁又不想那个人是自己呢? 之前自己没机会没希望时便罢了,如今自己也有机会有希望了,谁又忍不住能不为自己努力一把,争取一把! 以致二王府的气氛一时间都说不出的诡异,表面平静如水,但任谁都知道,那水下是炽热的火山,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爆发,烫伤烫死不知道多少人。 宇文澜烦心之下,甚至禁不住生出了某些不该有的念头来,要是当初他母亲只生了他一个儿子,如今他不就不至这么烦心了?隔了肚皮的所谓兄弟还好下手,一母同胞的,终究有些下不了手啊! 他也在与宇文皓明里暗里较劲了十几年后,第一次有些羡慕起宇文皓来,他母亲可就只生了他一个…… 并不知道宇文皓的烦心其实不比他少。 毕竟平亲王妃身体不好,与平亲王也感情平平是宗室里好多人都知道的,相应的,平亲王的庶子自然也更多,还不只是姬妾所生,侧妃们生的也不少,侧妃们可也是有诰命的,她们生的儿子就算不是嫡子,也比嫡子差不了多少了。 而对平亲王来说,无论哪个女人生的儿子,都是他的儿子,将来无论哪一个能上位,他都是无名却有实的“太上皇”,如今既隆庆帝发了话,他当然不会把宝只押在嫡子身上了! 弄得宇文皓满心的阴郁与憋闷,连终于能去户部观政了都无法让他松快起几分来。 本来对于自己能去户部观政,他是极高兴极满意的,虽说都说吏部才是六部之首,可天下不管做什么事,小到齐家,大到治国,少了银子都做不成,皇上却派了他去户部,可见心里待他与宇文澜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宇文皓甚至因此还有几分感激起隆庆帝来,想着将来过继后,自己一定当亲生父亲一般孝敬隆庆帝……不想隆庆帝刚给了他一个小枣,马上又给了他一记当头棒喝,打得他是头晕眼花,方寸大乱! 郁闷之余,又禁不住怀疑这事儿会不会是韩征在弄鬼。 前番仁寿殿那一遭事败了以后,宇文皓虽遗憾,却并不很担心,只要广阳郡主不说,他相信韩征查不到他的任何把柄,那便纵使再怀疑他,也只能是怀疑,不能付诸于实际行动,直接报复他。 事实随即证明,广阳郡主虽再不肯见他,也让他以后不要再去卫亲王府了,但的确什么都没说。 可就算只是怀疑,甚至是连宇文澜和安亲王府一起怀疑,以韩征的性子,势必也要有所行动的,不然也太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了。 叫他怎能不怀疑这事儿是韩征在捣鬼? 他本来就是皇上身边第一得脸得力之人,皇上早就对他言听计从了,“立皇帝”的名头可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 所以平心而论,宇文皓是真不想去惹韩征,可这座大山根本拉拢不了,除了试图将它搬走,他还能怎么样呢? 现在可要怎么办,要是皇上真过继了别人,他就真的什么都完了…… 事实上,不止宇文皓怀疑韩征,就是太后,在听说了那个小道消息后,也第一个想到了会不会是韩征在捣鬼。 皇帝她是知道的,根本就不想过继,怎么会忽然就松口了? 不过也说不准,过继这事儿既已是大家都心知肚明、板上钉钉之事,那皇帝总会慢慢习惯并接受的,那既然无论如何都要过继了,何不过继一个年纪小,无依无靠的呢? 就跟寻常人家过继子嗣是一样的道理,年纪小的才能养得熟,无依无靠的才能杜绝以后嗣父母年老体衰,对嗣子和家业都失去了控制力后,不会被嗣子的亲生父母登堂入室,作威作福。 放到天家,就更得防着这一点了。 毕竟天家无父子兄弟,历朝历代不得不“荣升”太上皇,甚至不得善终的皇帝不要太多;同样的,死于父亲之手的太子皇子也不要太多,那些还都是亲生父子,在那张至高无上的宝座之前,尚且如此了,过继来的儿子,难道还敢指望比亲生儿子更强不成? 所以太后心里也有些慌了。 难道他们母子当初辛辛苦苦,付出了那样巨大的代价才争来的江山大业,真要白白便宜外人,白白便宜别的女人的子孙后人不成! 不但慌,还恨,韩征那个狗阉奴,怎么就偏要跟她作对呢,只恨她当初为什么要放任他上了位,她要是一早就把他踩死了,又岂会有如何的种种不如意? 连带近来宫里竟莫名有了流言,说她的小佛堂里供的竟不是菩萨,而据说全是她害过的人的牌位,她又气又怒之下,本来是要彻查一番源头,尤其要把仁寿殿所有服侍的人自上而下都再彻查一遍,看是不是混进了不知道谁的人的,一时间也是顾不得了。 宇文皓与太后等人却不知道,事情还真不是韩征在捣鬼,或者说,不全是韩征在捣鬼,他只是适当推波助澜了一下,再让底下的人传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出去而已。 不过一开始让宇文皓与宇文澜去户部和吏部观政,却的确是韩征像隆庆帝进言的。 他知道隆庆帝听不得任何与过继相关的话,便只是说二人都老大不小了,也该替隆庆帝分点忧了,“这寻常人家的子侄们长大成人了,长辈们尚且要开始使唤他们,历练他们了,何况皇上家大业大,更是处处要用人呢?横竖都要用人,何不就用自家人,关键也好堵一堵御史台那帮子自诩忠君体国的言官们的嘴!” 言官们奏请过继立储的折子从来没断过,从阁老们到隆庆帝,也是无一幸免都时常要被‘直言’一回,也就韩征他们不敢时常骂了。 可言官又打不得骂不得贬不得,上头越打越骂越贬,他们反倒越来劲。 于是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隆庆帝会看到一两封韩征有意无意让人夹在一堆奏请隆庆帝“御览御批”的奏折堆里。 自然韩征的话很容易就让隆庆帝听了进去,这才会终于有了让宇文皓宇文澜去六部观政的旨意。 但要给太后举办千秋节,便不是韩征的进言,而是隆庆帝自己的主意了。 隆庆帝每次想到过继都会气不打一处来,想到宇文皓与宇文澜总是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百官们也总觉得太子终将会在他们中产生,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了。 你们不是以为非你们莫属吗,朕就偏要让你们知道,这事儿你们谁说了都不算,惟独朕一个人说了算,结果从来不是你们以为的非此即彼好吗! 这才会又下了要给太后大办千秋节,让所有宗室无论男女老幼都列席的旨意。 把水搅得越浑,他就越高兴,心里那口一直梗了十几年的气,也终于能稍微顺畅那么一点点了! 隆庆帝当然不会把自己的这些心思说给韩征知道,甚至不能表露出丝毫来,他当皇帝虽当得不怎么样,却是向来把“圣意难测”这一点贯彻得极好的。 但他的这点小心思也岂能瞒得过早把他心理摸得透透的韩征? 几乎都不用过脑子,已经把他的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正好韩征也想把水搅得更浑,让宇文皓或是宇文澜狗急跳墙,露出马脚,于是“小道消息”就那么传开了,至于源头,等流言已传得沸沸扬扬后,谁又还顾得上,谁又会去求证呢? 这些激流暗涌施清如通不知道,因为她这阵子但凡进了宫,几乎都是待在司药局足不出户。 太后的腿疾终于治疗完毕了,复原如初自不可能,但也不必像以前那样需要时不时的扎针,只平日多注意保养也就是了;太后的风寒也早就痊愈了。 遂厚赏了施清如,让她以后再去仁寿殿,就别以大夫的身份了,“……以后再来仁寿殿,可别再穿你这身官服了,不然哀家又得想起这几个月以来又是吃药又是扎针的日子了。但也不许不来了,必须时常来给哀家请安,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来给哀家请安,记住了么?” 施清如自是笑着都应了,却只是应过就算,以后非太后传召,仁寿殿她是真不想踏进半步了! 恩阳郡主与宇文姝也在太后病愈后,带着一堆的赏赐,各回了各家去。 临行前还都不忘带着礼物到司药局与施清如辞行,施清如只好耐着性子应酬了她们一番,才算是将人都送走,得了清净。 其时已进了十月,京城的天儿开始冷了起来,冬天也到了。 施清如在司药局心无旁骛的忙了七八日后,终于与常太医罗异一道,将新招的二十名储备司医司药的职责所在都定了下来。 除了一开始师徒两个就看好的那个陈莲,还有另外三名最出挑的女子升了储备司医,另外六人升了储备司药,余下十人便得等明年的这时候通过了考核,才能升等了。 因为是凭各自的真才实学上位,在绝对公平公正的前提下技不如人,也怨不得任何人。 是以众升了等的储备司医司药都并不沾沾自喜,因为明年考核她们要是技不如人,就该轮到别人上她们下了,所以她们的路还长得很,如今不过只是个开始而已; 众技不如人落了选的女子也不气馁,只是今年技不如人而已,她们还有的是时间反超,只以后加倍勤学苦练也就是了。 之后,施清如又特地让众人放松了一日,不但送了银子到御膳房,请御膳房帮着做了几桌酒席送到司药局,大家同吃同乐;宴罢还带着众人去逛了一回御花园,——如今豫贵妃代掌六宫,自然这点方便还是愿意给施清如行的。 众宫外选拔上来的储备女官们进宫都这么久了,说到底却连真正的皇宫都没进过,更遑论美轮美奂的御花园? 大开了一回眼界后,想到都是因为她们的司正和副司正两位大人一力复设了司药局,撑起了司药局,才会让她们有如今靠着自己本事做了官,有了大好的前程,还受人尊敬,终生有靠这样的好日子过,心下就越发感激常太医和施清如,越发坚定了要做好分内之事之余,努力提升自己,不辜负二位大人的决心了。 如此忙忙碌碌中,太后的千秋节到了。 施清如作为太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仁寿殿的“大红人儿”,自然少不得要为太后准备寿礼,还得精心准备。 好在是都督府库房的好东西多的是,施清如都不必亲自去挑,小杜子已替她挑好了一座鸡翅木的百寿大插屏,她看了后很是满意,赶在太后千秋节的前一日,送到了仁寿殿。 穿的自然还是官服,她如今在宫里行走,虽然人人都是叫的她‘县主’,她却无疑更喜欢自己司药局副司正的身份,断不会为了讨太后欢心,就委屈自己,去仁寿殿前还要特意更衣梳妆。 所幸太后见了施清如仍是一身的官服,只是笑着说了一句:“你这丫头,怎么就一点不跟别的同龄女孩子一样,喜欢时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呢?” 便岔开了,“怎么这些日子都不来给哀家请安啊,是不是司药局忙得很?哀家倒是很惦记你,亏得你今儿来了,不然哀家就要让你段嬷嬷亲自去司药局抓人了啊!” 施清如忙笑道:“回太后娘娘,臣在司药局要忙这忙那,还要各处行走,穿官服着实方便一些。臣也很惦记太后娘娘,只实在不得闲,以后一定时常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说完才发现福宁郡主与丹阳郡主也在,略怔了一下,也就明白过来她们母女尤其是福宁郡主为何会在此了,太后的千秋宴,当女儿的岂能不出席的? 尤其隆庆帝还特意下了旨,要给太后好生热闹一番,自然福宁郡主就更不能不出席了,便是隆庆帝不准,太后也定会让隆庆帝答应的,正好趁此机会,解了福宁郡主的禁足。 施清如遂又笑着给二人行礼,至少面上瞧来彼此之间从未发生过不愉快一般,“见过福宁郡主,见过丹阳郡主。” 这还是当日大相国寺事发以来,从夏入冬,施清如第一次见福宁郡主,见她清减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哪怕精致的妆容与华美的衣裳都不能掩盖浑身的失意与颓丧,与当初她第一次见她时,至少相差了五岁一般。 但她吊梢的眉毛和凌厉的眼神,却比以前更加分明的在无声诉说着‘她不好惹,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惹她’这个讯息,令人见了后本能就想退避三舍,以免自找麻烦。 不过施清如却不怕这只纸老虎,以前便不怕,如今自然更不会怕了! 福宁郡主见施清如还敢笑得一脸没事人一样的给自己行礼打招呼,更可恨的还是她对她的称呼‘郡主’,也不想想她如今这个耻辱的郡主都是拜谁所赐! 看向施清如的双眼霎时能喷出火来,张口就要说话。 一旁丹阳郡主却不着痕迹扯住了她的衣袖,太后也咳嗽了两声,心里简直恨铁不成钢。 她怎么生了个这么沉不住起的女儿,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还在家修身养性了这么几个月,养气功夫却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简直气死她了! 总算福宁郡主在女儿和母亲的双重提醒下,堪堪压下了满腔的怒火,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免礼吧,都是自己人,不必这般拘束,没的白生分了。何况你治好了母后的腿疾,让母后如今凤体康健,心情舒畅,本宫还要谢你呢。” 丹阳郡主也笑道:“是啊,清如,皇祖母如今气色这般好,可都是你的功劳,母亲和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谢你才好了呢。” 施清如可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受福宁郡主的气,事实上,她压根儿不想与她多说哪怕一个字。 见福宁郡主好歹还知道收敛,也暗自松了一口气,笑着应了一句:“都是臣的本分,当不得郡主这般说,何况太后娘娘已厚赏过臣了,就更当不得郡主的这个‘谢’字了。” 便转向了太后,笑着敬上了自己的寿礼,“臣也没有旁的礼物可送上的,便抬了金山银山来,太后娘娘也未必稀罕,谁不知道您老人家的好东西是最多的?这插屏也就胜在一个应景儿了,还请太后娘娘千万别嫌弃粗陋才是,臣祝太后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后不等她把话说完,一张脸已是笑开了花儿,“你这丫头还真说对了,你便抬了金山银山来,哀家也不稀罕,要紧的是你这份心意,心意到了,就算你什么都不送哀家,哀家心里也高兴。” 顿了顿,“明晚上你就挨着丹阳坐吧,也好离哀家近一些,哀家瞧着也高兴。” 施清如笑道:“太后娘娘的好日子,必定儿孙绕膝争着给您老人家磕头拜寿,皇上一片孝心,也必定会从头至尾陪着您老人家,臣算哪个牌面上的人,还是不打扰太后娘娘的天伦之乐了。” 太后让她那句‘儿孙绕膝’说得心里一堵,越发疑心是韩征在捣鬼了。 面上却是丝毫不表露出来,只笑道:“那也罢了,总归你日日都在宫里,哀家要见你也方便,只你以后得时常来哀家这里才是。” 施清如笑着应了“是”,又陪着说了几句话,也就寻机行礼告退了。 太后着人好生送了施清如出去,待看不见她的背影后,方笑着吩咐丹阳郡主,“珑儿,你也好些日子没进宫了,且去到处逛逛,瞧瞧你的屋子还缺什么,让你段嬷嬷都给你添上。你母亲便罢了,有自己的事,哀家这次也不多留她,住个三四五日的也就罢了,你就留在宫里,好生陪哀家一阵子吧!” 丹阳郡主知道皇祖母这是有话要与自己的母亲说,怕自己在扫了母亲的面子,笑着应了“是”,“那我午时再过来陪皇祖母和母亲用午膳啊。” 说完行了礼,却行几步后,转身出去了。 太后这才沉了脸,看向福宁郡主道:“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都不知道,还得哀家教你呢?那丫头年纪连你的一半都没有,还差点儿就死在了你手里,心里不定怎生恼你恨你呢,尚且能对你笑脸相迎,以礼相待,你连她都不如了不成?” 福宁郡主闻言,又气又委屈,恨声道:“我心里的恨母后如何能明白?于公都是因为她,我才会被韩征那阉贼陷害,让皇上降为了郡主,丢尽了脸的;于私来说,都是因为她勾引得琅儿神魂颠倒,琅儿才会伤成那样,还与我只差母子反目成仇的,母后倒是说说,叫我怎能不恨她,我都恨不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了!换成您老人家,您又能不恨吗?” 太后沉声道:“哀家贵为皇太后,本该随心所欲,连皇帝的气都不必受,可如今却要受制于一个阉贼,哀家心里怎能不恨,怎能不明白你的恨?可眼下局势乱成这样,谁也不知道皇帝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那阉贼日日在皇帝跟前儿,到底进了多少谗言,咱们除了忍一时之气,还能怎么着,谁让咱们要的不是一时痛快?若只要一时痛快,哀家早杖毙那小贱人,连韩征那阉贼,哀家也早要给他颜色瞧了!” 叹了一口气,“可不行啊,真这样做了,哀家倒是一时痛快了,将来你们母子又该怎么样呢?说句不好听的,便皇帝明日就没了,无论谁上位,哀家都是太皇太后,日子再怎么样也难过不了,何况哀家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又能再活几年,再受几年的气呢?何况皇帝岁数还不大,肯定是要走在哀家后头的,哀家就更不会受气了。” “可你们母子不一样啊,谁上位了都容不下你们母子,你难道就忍心让你两个孩子忍气吞声,朝不保夕不成?便能侥幸保住性命,你生来便极尽尊贵,是那等能受气之人么?两个孩子也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女,你又忍心他们受一辈子的气吗?士可杀不可辱,只怕在他们看来,还不如死了算了!所以如今的忍耐,不是因为不恨,只是为了以后能不再忍耐而已,你怎么就不明白?” 第一百九零回 天家无亲情 福宁郡主让太后一席长篇大套的话说得眼睛都红了,半晌才咬牙道:“母后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实在咽不下那口气,实在恨啊!” 吸了一口气,“当初父皇终于驾崩了,皇上也终于灵前即位了,那时候不止我们以为自此可算苦尽甘来,再不用提心吊胆,再不用受任何人的气,受任何委屈了。皇上自己也是这么说的,‘朕必将以天下养母后,以天下酬皇姐’,那些话都是皇上自己亲口说的,可如今给母后和我气受,给我们委屈的人,恰恰也是皇上,我们可都是他的至亲,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啊,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们,怎么就能信任一个阉贼比我们更甚百倍,以致我们只能受尽一个阉贼的气……母后,我实在是咽不下那口气啊!” 太后让女儿说得也红了眼圈,想到了当初自己母子三人最亲密无间的时光。 那时候她真是做梦也没想过,有朝一日,至亲的母子最终会成这样! 片刻太后方沉声道:“你又来了!那时候他先是哀家的儿子,是你的弟弟,然后才是皇帝;可现在不是了,他先是皇帝,然后才是哀家的儿子,是你的弟弟,不论是哀家还是你,都必须先论国礼,再论家礼了!就跟当初你父皇还在时一样,他从来不是哀家的夫君,而是君夫,先是君后是夫,于你们这些皇子皇女也都一样,先帝先是君,后才是父。那时候你理智看待这一点,如今为什么不能了?只要你能理智看待这一点,你就不会再委屈再恨,不会再咽不下那口气了!” 她知道女儿一直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何尝接受得了? 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再接受不了,也必须接受了! 福宁郡主低声道:“那时候父皇有那么多妃嫔,有那么多皇子皇女,本来一开始就不是母后一个人的丈夫,不是我一个人的父皇,我当然能理智看待这一点。可皇上他不一样啊,一开始便只有母后和我陪伴着他,做他最坚强最无私的后盾,甚至连当初我下嫁那个没出息没良心的东西,说到底也是为了他的大业……如今依然只有母后和我陪着他,心痛他,他为什么就不能替我们想想呢,我们才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啊!” 太后冷声道:“你不知道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吗?说到底,你至今都对皇帝没有敬畏之心,至今都没找准自己的位置,哀家上次的话都白说了!别忘了十几年前,他就已是君你就已是臣,彼此早就君臣有别了,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连性命尚且如此不堪一提了,你如今受的这点气又算得了什么?” 话音未落,福宁郡主已满脸不服的说道:“就算如此,皇上他也不能不念骨肉手足之情吧?何况他当初能最终荣登大宝,我这个皇姐是替他出了大力,是绝对功不可没的,他如今这样,与那些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的小人有什么区别……” “住嘴!” 太后再也忍不住喝断了福宁郡主,满脸冷若冰霜,“哀家还想着趁机解了你的禁足令不算,等明日还要求了皇帝,复了你长公主的位份,如今看来,竟是大可不必!你禁足这么几个月,竟是丝毫没有反省,没有长进,反而越发孤拐执拗了,解了你的禁足做什么,让你继续出来作死,作得彻底一败涂地吗?” 见福宁郡主流着泪,终于不敢再说了,这才冷笑继续道:“你当初的确替皇帝出了不少力,可你敢说你不是为了你自己?当年若让那个死鬼或是其他几个上了位,你固然还是长公主,却绝不会有这十几年满京城满皇宫横着走的好日子过!若上位的不是皇帝,你当初一把火烧死了贱人母子不算,还连驸马一并烧死了,你以为能什么事儿都没有?你的一双儿女也不可能年轻轻就身居高位的身居高位,封郡主的封郡主,风光无人能及!就这样,你还说皇帝‘只可共患难,不可同富贵’,你亏心不亏心?” “这番话你方才能说得这般顺溜,这般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可见早在心里想过不知道多少次了,那今日能当着哀家的面儿说出来,明日自然也能当着别人,甚至是皇帝的面儿说出口。那还谈什么将来不将来的,还是趁早死了心,夹着尾巴做人的好,省得等不到将来新君上位再容不下你们母子了,皇帝先就要容不下你们母子,先就要办了你们了!” 她今日若再骂不醒这个蠢女儿,也不必想什么将来了,就任这偌大的江山只能便宜别人,只能便宜别的女人的血脉吧,省得最后她连儿子也彻底失去了,真正竹篮打水两头空! 福宁郡主呆呆的瘫在地上,良久才低声开了口:“母后别生气,我心里其实都明白,就是一生起气来,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了……您也尽可放心,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人说过,以后也断不会再说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见太后只是无声冷笑,又低道:“真的母后,您就再信我一次吧。何况这也怪不得皇上,他心里也有自己的烦恼,哪还顾得上旁的?这才给了韩征那个阉贼狗仗人势,扯着虎皮做大旗的机会,但我相信,皇上总有一日会看清那个阉贼的真面目,会亲自下旨办了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 太后这才缓和了脸色,“真的知错了,不是糊弄哀家的?” 福宁郡主嗫嚅道,“真的知道错了,断不敢糊弄母后。都怪方才那个小贱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巧我在时来了,母后又教训了我,我一时头昏脑热之下,心里本来又着急,话赶话就说到这里了,但心里真不是这样想的,不然这么几个月都悟不透这般简单的道理,还想什么以后呢?那般蠢,那般冥顽不灵,也不配做母后的女儿了。” 太后叹了一口气,“你这个脾气啊,真的该改改了!起来坐了,听哀家慢慢儿说。皇帝此番忽然要给哀家大办千秋节,还要所有宗室无论男女老幼都列席,哀家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想,皇帝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想来想去,觉得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皇帝真的想过继了,过继个年纪小的来,慢慢儿的调教起来,十来年后,也就差不多能独挑大梁了,又不至皇权旁落甚至受到威胁;第二种便是皇帝只是想把水搅浑,让宗室内部先自己乱起来,明里暗里斗个你死我活,那自然一时半会儿间,也就没人会逼他过继立储了。” 福宁郡主虽一直在禁足,但消息仍是灵通的,闻言忙道:“‘知子莫若母’,那母后觉着哪一种可能性比较大?可千万别是第一种才是,要真眼下就过继了,咱们可就真再没有丝毫的机会了。” 太后讽笑道:“什么‘知子莫若母’,连寻常人家的儿子大了,当母亲的且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了,何况哀家的儿子还是皇帝,圣心难测,哀家就更不知道了。他如今也不常来哀家这里,每每请三次能来一次都不错了,‘天家无父子’还真不是说说而已啊!” 说完又道,“但哀家觉着,第二种可能性还是要比第一种大些,便是寻常人,日日被逼着做一件自己不愿意的事,时间长了,且要产生逆反心理,何况皇帝?‘你们越是人人都逼着朕过继立储,朕就偏要与你们反着来呢,看你们能把朕怎么样!’。” 福宁郡主脸上有了几分喜色,“母后说得对,皇上自小本来也是这么个性子,若他不愿意的事,无论旁人如何软硬兼施,他都不会去做。” 太后皱眉道,“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哀家只是说第二种可能性要大些,却没说第一种可能性就没有了。说来皇帝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寻常人在他这个年纪,都能含饴弄孙了,他却连个儿子都没有,心里又怎么可能不着急,不怕自己这偌大的江山后继无人?如今过继一个年纪小的儿子,日日养在膝下,十几年下来,也与亲生的差不了多少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母后,这事儿可不能成啊!”福宁郡主急急打断了太后。 太后瞪她一眼,“你就不能听哀家把话说完吗?若是第二种可能性,当然就最好,我们指不定能渔翁得利;但若是第一种,我们眼下也不宜轻举妄动,反倒必须站到皇帝一边……听哀家把话说完!就算立了太子,这宫里人多口杂的,各方势力交错复杂,谁就能保证太子能平安长大,不出意外了?眼下最要紧的,是皇帝的欢心和信任,等哪日皇帝跟如今信任韩征那阉贼一样的信任你,信任琅儿了,太子就算届时还在,谁就规定不能废了另立了?所以如今我们就只消记得两个字‘忍’和‘顺’,就总有得偿所愿那一日,明白了吗?” 福宁郡主仔细把太后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又接连深吸了几口气再吐出,方点了头,“母后的话我都明白了,的确如今皇上的欢心是最要紧的,只要有了皇上的欢心,一时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韩征若没有皇上的欢心与信任,说到底又是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最下贱的奴才罢了,但有了皇上的欢心与信任立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无人能掠其锋芒了!” 太后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这就对了,弥子瑕有宠时,窃驾君车被卫灵公赞‘孝哉!为母之故犯刖罪’,将自己吃剩的桃子给卫灵公吃时,又被赞‘爱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与如今韩征阉贼何其相似?可等弥子瑕色衰而爱驰后,卫灵公又是怎么说的,‘是尝轿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所以弥子瑕的昨日,就是韩征的明日,你着什么急,光急又有什么用,得想办法解决问题才是正理!” 福宁郡主想到史书上记载的弥子瑕的下场,脸上总算又有了喜色,低声道:“母后放心,我方才真是话赶话才说了那些糊涂话儿的,以后定不会再冲动。只是御前让韩征把持得水泼不进,要讨得皇上的欢心,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甚至连机会都找不到……可该如何是好啊?” 觑了觑太后的脸色,继续道:“不过我倒是有个法子,母后且先听听可行不可行啊?皇后如今足不出户在凤仪殿‘养病’,其他妃嫔要么年老色衰,要么老实木讷,别说皇上了,便是我瞧着都觉得无趣得紧,也不怪皇上如今经年累月的都难得踏进后宫一步。依我说,也是时候给皇上添几个新人,给皇上解颐解闷儿了,皇上这些年心里又岂能不苦的?皇后和豫贵妃不心疼自己的丈夫,您当母亲的,却不能不心疼儿子,让他跟前儿连个能说话,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啊。” 太后闻言,沉吟道:“你这个法子哀家不是没想过,可一来儿子都这么大年纪了,哀家当娘的还要管他的屋里事,委实没那个道理;二来人选不好找,既得处处都可皇帝的意儿,又不能是那等妖调爱生事的……本来这两年皇帝身体便大不如前了,要是再让那起子妖精给弄坏了龙体,岂非适得其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太后当娘的,还是心疼自己儿子,不愿他把身体弄垮了的。 福宁郡主低道:“母后,您不管谁来管呢?皇后本就道三不着两的,如今更是只剩个空头名号,其他妃嫔是既没那个资格管,心里也肯定不愿意眼睁睁看着新人得宠。至于皇上的龙体,经年累月清心寡欲,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才不是什么好事儿吧?人生本就只有短短几十年,他还满心的苦,不让他把心里的苦纾解出来,天长日久的,只怕才真是……” 太后皱眉道:“你说得这倒也是,哀家听说皇帝如今除了日日修仙问道,还在炼食各类丹药,这丹药真是好东西,真有用,始皇帝也不会死,秦也不会二世而终了!添几个年轻妃嫔总比一味修仙炼丹的好,只一时之间往哪儿找合适的人选去,谁又能保证,新人就一定能讨皇帝喜欢?” 福宁郡主忙笑道:“这事儿母后只管交给我便是,我保证一定能尽快找到合适的人选,皇上见了也一定会喜欢的。” 这些日子福宁郡主在家伤心难过、憋屈愤恨之余,其实也并没闲着。 除了又物色了两个年轻俊俏力壮的新面首,她还物色了几个风情各异的美人儿在家重金请了专人调教。 她自己自两个新面首年轻新鲜的身体里吸去了活力,哪怕心情就没个好的时候,依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变年轻了,推己及人,自然也想到了年纪与自己差不多的隆庆帝。 历朝历代那么多明君到了晚年都会变得昏聩好色,甚至会睡了自己的儿媳妇,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年轻是一股令人沉醉的、生命的力量,越是上了年纪的人,就越会渴望,越渴望就越是沉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吗? 所以福宁郡主相信一旦隆庆帝开了个口子,之后的一切都会变得顺理成章。 只是这个口子福宁郡主知道自己不能开,如今也没有能力去开了,那便只能借太后这个亲娘的手来开了,当娘的心疼儿子,赏他几个可心的人怎么了,任谁也不能有半句二话。 至于隆庆帝自己,福宁郡主保证他只要沾了一次那几个美人儿,就定然再戒不掉,只会越来越宠她们,只会越来越沉醉于她们年轻的容颜与身体,甚至还会想要更多更年轻更鲜活的身体。 当然,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算那几个美人儿再美再媚,隆庆帝还是有可能不喜欢,更不会沉醉,——明显播了再多种,也不可能有收获的事,二十几年下来只怕任谁都要意兴阑珊,无论如何都再提不起兴致了。 但没关系,福宁郡主还有两手准备。 她也在暗中寻访所谓的得道高人大仙们了,等人寻到了以后,同样也借太后的手送到乾元殿,假以时日,不愁讨不得隆庆帝的欢心,夺不了韩征的圣眷。 等到她儿子立了太子,就是韩征和姓施的那小贱人的死期了,她一定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只恨她一开始没把韩征放在眼里,等终于意识到这阉奴竟然也算得一号人物时,已经迟了;又总是拉不下脸好生拉拢他,也狠不下心对付皇帝,总想着那无论如何是自己的亲弟弟,——现在她不会再那么傻了! 是,沉迷女色纵欲无度会掏空身子,可那又怎么样呢? 人总有一死的,就算清心寡欲如苦行僧一般的活到八十岁,又有什么意趣,倒不如为所欲为,纵情享受,哪怕得少活二三十年,也算是值了,更不枉他们投生到帝王家来一场。 是,丹药更吃不得,所谓长生不老,得道成仙更是无稽之谈,反倒王侯将相暴毙的例子野史上比比皆是。 但,那又怎么样呢? 是皇帝他自己要信要吃的,没人逼他啊,所以若最后步了野史上那些先人的后尘,也是他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不是吗? 她以往就是太看重手足骨肉之情了,才从来没想过要使这些邪门歪道。 可皇帝是怎么对她的,防贼一样的防她,至于吗他,若他有儿子,她压根儿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只会安安心心的当她的长公主,让她的儿子好生为君尽忠,只要是皇帝发了话,他们母子纵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问题皇帝他没有儿子啊,他都没有儿子,横竖都要过继了,难道不该最先考虑她的儿子吗? 明明那就是与他血缘最近的孩子,他素日也口口声声她儿子是他‘最疼爱最看重’的小辈,与他‘亲生的儿子没两样’,他就是这样对待自己亲生儿子的? 换了她是皇帝,换了她处在皇帝的立场,压根儿不会有任何的犹豫与猜疑,早就立自己最亲的外甥做太子了好吗,所以皇帝秉承“天家无父子亲情”,不拿她当最亲的姐姐,不仁在先,就怨不得她也不再那他当最亲的弟弟,不义在后了! 至于在太后面前的冲动与坏脾气、还有理所当然,也至少有一半是福宁郡主装的。 她不装得如此冲动,如此让太后恨铁不成钢,觉得离了她替他们母子筹谋,他们母子压根儿就成不了事,将来等待他们母子三人的,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悲惨下场,太后又岂会真全心全意为他们母子筹谋呢,——手心是肉,手背难道就不是肉了不成? 尤其事涉皇帝的身体,太后就更不会轻易按她的设定来了,她得一步一步潜移默化,一步一步循序渐进才是,——总之太子之位她是一定要为自己的儿子谋得的,哪怕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 翌日,整个皇宫都是张灯结彩,一派的喜庆气氛。 虽然从隆庆帝下旨要为太后大办千秋宴到如今正日子,不过十来日而已,时间委实紧张,但纵使“上头一张嘴,下面跑断腿”,从内务府到宗人府再到豫贵妃,又有谁敢表现出丝毫的不满来呢? 惟有拼了命的统筹安排,拿银子生生去堆,总算至少面上看来,还是达到了要求,并没因时间仓促,就显得这里不足那里不够的。 施清如也终于自韩征之口,知道了一些这场看似隆庆帝一片孝心,看似热闹喜庆盛会下的暗潮,自然越发要明哲保身,打定主意届时只在宴席上晃晃,便早早躲开,以免横生枝节了。 如此到了申时,众宗室开始陆陆续续的进宫入场了,就是以往见了面每每都少不得亲热一番的各家人如今再见,彼此间的笑容都变得有些怪怪的,彼此间的气氛无形中就更是怪异了。 毕竟如今都是竞争对手了,谁还敢像以前那样轻易与人交心不成?没的白被卖了还帮人数银子,或者“当面笑呵呵,背地掏家伙”,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后背已被人捅了一刀,那岂不是亏大发了! 等稍后文武百官及其家眷开始入场后,乾元殿后殿就越发的热闹了,不但正殿,两边的配殿都坐得满满当当的,一眼望去,只能看见男人们的顶戴和女眷们熠熠发光的头面,说不出的热闹喧阗。 宇文皓坐在平亲王旁边,脸上带着一如既往和煦谦逊的笑容,宽大亲王世子礼服衣袖下的拳头,却攥得死紧。 以往遇上宫里有大宴,他面前总少不了前来问好打招呼的官员宗亲们,可今日,却一个人也没有,不但宗亲们没有来与他打招呼的,连官员们都没有。 当然,宇文澜席前也是一样,但都到这会儿了,他还不忘处处与宇文澜比,觉得只要宇文澜也跟自己一样,没有半点的优势,没讨到半点的便宜去,便因此觉得还好,觉得情况没到最糟,就是真愚蠢透了,也可笑透了! 宗亲们还能说是利益攸关,自己都有了机会,当然不肯再做小伏低,也更得谨小慎微,以免多说多错,多做多错。 可就连官员们也不与他打招呼了,说明什么,说明官员们都在持观望的态度,都不再看好他和宇文澜了,——明明就在十来日之前,他们两个还是非彼既此的“香饽饽”,难道他们的出身人品才德心性,在那些官员眼里,竟然什么过人之处都没有吗? 那他们口口声声的“为江山社稷计”又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说到底他们在意的只是自己的官位,在意的只是自己的前程而已,当然要一切以皇上的心意喜好来,当然要见风使舵了。 可见皇权果然是个好东西,翻手就能为云,覆手就能为雨,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所有人都改变态度,不怪人人都想当皇帝呢! 施清如算着时间,赶在隆庆帝和太后入场前约莫一刻钟,才入了场。 每每这时候,她都无比厌烦自己县主的位份,不然她便可以不必老是出席这样无聊的场合,劳心又劳力了。 但这话她也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面上的笑却是恰到好处,礼数也周全得任谁都挑剔不出半点不是来。 所幸她刚落座后不久,丝竹声便开始响了起来,宣告着隆庆帝与太后马上就要驾临了。 ------题外话------ 书院改了后台,各种不熟练各种不好用,还老是丢稿子,刚改的存了后,结果还是跟之前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回大家的流言,汗,请大家见谅哈,笑着哭…… 第一百九一回 权势迷人眼 伴随着丝竹声,有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高唱起来:“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所有人忙都就地拜了下去,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即就见一身明黄龙袍的隆庆帝与一身凤袍凤冠的太后,满脸是笑被簇拥着缓缓走进了殿里,跟在隆庆帝身后的人是韩征,跟在太后身后的人则是福宁郡主。 这种露脸的时刻太后当然不会忘了自己的女儿,也是趁机告诉所有人,福宁郡主圣眷犹在,且有她这个母后在,她再落魄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本来太后还有些担心福宁郡主见了韩征后,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想福宁郡主却是一脸的平静,在韩征笑着给她行礼时,也能笑得毫无破绽的说一句:“韩厂臣不必多礼,你是皇上跟前儿得力的人,日日为皇上分忧解劳,在本宫心里,韩厂臣早就是自己人了,很不必这般客气,没的白生分了。” 韩征对上福宁郡主,笑容就更是温文尔雅得堪称完美,礼数也周到得便是最挑剔的人见了,也挑不出任何的刺儿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不过是尽自己为人臣的本分罢了,当不得郡主这般说;君臣有别,礼不可废,臣就更不敢造次了。” 太后在一旁看在眼里,虽也恨韩征恨得牙痒痒,简直恨不能挠花了他那张俊美无俦,虚伪无比的脸,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总算福宁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有所长进了,她的一番口舌与苦心总算没白费! 一步一步踩着丹陛上了汉白玉的平台,走到宝座之前后,隆庆帝先亲自扶了太后坐下,才把手搭到韩征的手臂上,自己也落了座,笑道:“众卿平身!” 下面跪着的众人方又山呼了一声:“谢主隆恩。” 起身复又落了座,虽男女老幼整整五六百号人,却是除了人们的呼吸声,不闻余声。 还是隆庆帝笑着先举起了赤金的酒樽,“今日乃母后的千秋,大喜的日子,理当百官同乐,万民同庆,众卿都不必拘束,且都放开了来乐,朕和母后看了也高兴。” 先敬了太后一杯,“儿子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又敬了底下所有人一杯,豫贵妃也适时传了歌舞来,宫女们随即也开始鱼贯上起菜来,众人才开始渐渐放松下来,气氛也才慢慢热烈了起来。 一轮歌舞过后,已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隆庆帝看起来兴致更高了,呵呵笑着与底下的平亲王安亲王道:“今儿乃是母后的好日子,三皇兄五皇弟也都别只坐着,带了妻儿上前来,一起给母后磕个头,敬个酒,一起祝母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啊。朕听说寻常人家的老太太过寿时,儿孙们都要一起磕头拜寿,老太太还都会有赏的,就是不知道今儿母后一个高兴之下,会赏我们这些儿孙什么好东西了,——母后,您不会怪朕一句话,就让您不得不当一回散财娘娘了吧?” 平亲王安亲王都被点了名,自然要笑着应下:“臣等正想着要给母后磕头拜寿,聊表孝心呢,不想皇上就先说了。” 太后则笑道:“哀家的好东西倒是不少,此番你们和众卿家又都各有孝敬,把哀家的仁寿殿都快堆满了。哀家倒是极乐意当一回散财娘娘,横竖都是自家的儿孙,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就是要看你们谁的嘴更甜更巧了。” 平亲王安亲王闻言,都笑道:“那儿臣们可得绞尽脑汁想不一样的祝寿词,争做嘴最巧的那个人了。” 于是便由平亲王打头,带领平亲王妃、世子宇文皓和其他的儿女,先上前一家跪下,给太后磕了头,说起祝寿词来:“儿臣祝母后寿比南山终不老,福如东海水长流……” 说得太后满脸都是笑,一叠声的说“好”,自然少不了赏赐,还是平亲王府人人都有份儿。 又拉着平亲王除了宇文皓宇文姝以外的子女各自问了名字年纪等,让他们‘以后常进宫来陪哀家说说话儿,哀家早年还喜欢清静,如今上了年纪,就喜欢热闹了’。 之后是安亲王带着妻儿们上前磕头拜寿,同样也是说了一通的吉祥话儿,太后也都各有赏赐。 这回不止问了安亲王其他儿女的名字年纪,还拉着安亲王才六岁的幼子坐到了自己身边:“这孩子虎头虎脑的,哀家真是瞧着都喜欢,以后可要多随了你哥哥姐姐们进宫来给哀家请安才是。” 看得底下的人面上倒都笑容不变,还有笑着凑趣的,但心里都是怎么想的,就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待卫亲王妃也带着广阳郡主上前,——虽然卫亲王妃是如今隆庆帝这一辈真正的长嫂了,可谁让卫亲王府没有男丁呢?自然只能排到平、安二王府的后面了。 待卫亲王妃母女也给太后拜过寿后,其他宗室亦都一家一家的开始争先恐后的上前给太后磕头拜寿了。 太后却仍兴致极高,待哪一家都一样的亲切,待年纪小的孩子更是说不出的和蔼可亲。 隆庆帝兴致也一直颇高,宗室们来敬酒时,几乎都给了面子饮下敬酒,只一些宗室他实在叫不上来名字,认不得人,所幸有韩征在一旁每每提醒着,倒也没闹什么笑话儿。 如此持续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总算宗室们都给太后拜完了寿。 心里却反倒都清醒了,没底儿了,不再像之前那样脑子发热,踌躇满志,觉得馅儿饼落到自家头上的希望还是很大的,——就这样只是在太后和皇上面前露了个脸而已,那么多家人,那么多孩子,只怕太后和皇上转头就要忘记自家的孩子,下次再见,只怕早不认得,也叫不上名儿了,还想什么大馅儿饼会落到自家头上呢? 必须得借此机会,让皇上和太后对自家的孩子留下至少比别家的孩子要深刻的印象才是啊! 隆庆帝隔了房的堂兄陵安郡王便先笑着出列了,“皇上、太后娘娘,难得今日皇上和太后娘娘兴致高,大家伙儿也都高兴,臣的幼子笛子吹得尚算能入耳,愿为皇上和太后娘娘献曲一首助兴,不知皇上和太后娘娘肯不肯赏脸,给他这个机会?” 众宗室推己及人设想了一番,都觉得若是自家也时运不济命不好,不得不过继,肯定要过继年纪小的啊,不然都养不熟了,不是白为嗣子的亲生父母做嫁衣呢? 看太后方才的言行,分明问得更多,更喜欢的也都是小孩儿,可见这个猜测是大有道理的。 所以今日各家主推的几乎都是幼子,反正血缘亲情是割不断的,那便不怕将来儿子不认亲生父母,不提拔拉扯自己真正的至亲。 何况大雁都还没打下来呢,便已在争到底是要炖了吃,还是烤了吃了,岂非为时过早?自然是先全力把大雁打下来了,再慢慢儿的想怎么吃也不迟! 隆庆帝今儿兴致一直都是真高,看着满殿的人因为他一句随便的话,一个随意的决定,便人人都全神贯注,如临大敌,恨不能使尽浑身的解数,只求那馅儿饼能掉到自家头上。 浑不知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他居高临下的看来都跟跳梁小丑一般。 心里便说不出的舒爽,说不出的畅快,笑着很爽快就允了陵安郡王的请求:“准了。” 于是陵安郡王才得八岁的幼子便出列,奏了一首活泼明快的曲子,以他八岁的年纪来说,奏得是真很不错了,难怪陵安郡王敢出列。 隆庆帝与太后都有些意外,待回过神来,少不得都笑着赞了一回那小公子‘难得’,又额外都有赏赐。 这下众宗室只差乱成了一锅粥,都不肯让陵安郡王父子专美于前,又恨自家方才怎么就没想到跟陵安郡王一样的点子,不然第一个出风头,给皇上和太后留下最深印象的,不就是自家的孩子了? 忙也纷纷出列,这个要给隆庆帝和太后吟诗一首,那个要给二人做一副“至尊同乐画”,还有要吹箫抚琴的……全都恨不能把压箱底儿的本事都使出来。 直看得施清如暗暗摇头不已。 当真是财帛动人心,权势迷人眼啊,那些宗室们也不想想,隆庆帝都硬扛了这么多年不肯过继了,怎么会忽然就改了主意?就没想过他这样做,另有目的别有居心吗?且要是此番自家过继不成了,将来要如何自处,不怕如今跳得越欢,将来便死得越惨吗? 不过这些都不与她相干,她充其量只是个旁观看戏的而已。 哦,也不是,她不止看戏,她还看督主,看他坐在隆庆帝下首,让一身绯衣衬得越发面若冠玉,脸上的笑分明温文尔雅,却又好似拒人于千里之外;一双眼睛看人时分明极专注极温和,却又极冷清极疏离……明明那么矛盾的各项特质,却偏偏都出现在了他一人身上,还偏偏都共存得那般的和谐。 中途韩征还看过施清如好几次,虽然彼此隔得很远,甚至都看不清彼此的脸了,但施清如就是感觉得到,韩征在看她。 这个认知让她好几次都心跳加速,只能立刻捂住了,然后在心里感叹,督主就不能停止散发魅力,就不能不那么耀眼吗?他就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没做,已经把满殿的男人,包括隆庆帝的气度风采都给压下去了,可真是有够要命! 亏得像这样男女同席的大宴少之又少,不然岂不得所有女眷都明里暗里看督主去了? 就譬如现在,她四周的女眷们就在时不时的偷看督主,乃至小声议论他,当她没看见没听见吗?可惜她们就只能偷偷看一眼,偷偷议论几句了,这辈子她们都没机会了! 施清如又暗自感叹了一回,酸了一回,见大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遂猫着腰先离了席,去外面透气。 却是不敢走远了,惟恐出个什么意外,又看了什么不该看的,听了什么不该听的去,便只是在配殿旁的一片空地上抱胸站着,打算稍后便进去。 不想就是这片刻的功夫,也有人找了来。 却是广阳郡主和一个着亲王妃服制的妇人,施清如方才远远看见她一直和广阳郡主在一起,虽隔得远看不清她的脸,也早猜到她必定就是卫亲王妃了。 只得笑着行礼:“臣参见卫亲王妃,参见广阳郡主。” 近看之下,卫亲王妃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终于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长得与广阳郡主有五六分相似,也是一派的温柔娴静,却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别说施清如是大夫了,就算是寻常人,也能一眼就看出她身体是真不好。 卫亲王妃温柔的叫了施清如免礼,待她起身后,方笑道:“不怪箬儿说我只要见了县主第一眼,就一定会喜欢上,县主这样的女子,的确只消一眼,就足以让人喜欢上了。” 施清如不知道她们母女意欲何为。 她虽愿意给广阳郡主留一次余地,却并不打算再与她有任何的交集了,天家的每一个人心眼儿都堪比筛子,她惹不起,躲还不成吗? 因只淡笑道:“王妃娘娘谬赞了,臣实在愧不敢当。不知王妃娘娘有何吩咐,臣洗耳恭听。” 一旁广阳郡主就无声的苦笑起来,正要说话,卫亲王妃已低道:“县主,你别误会,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想就前番的事,向你当面致个歉而已,都怪我没有教好女儿,才会差点儿害得县主……我经箬、小女之口知道后,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尤其县主还那般的宽宏大量,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儿了……” 施清如打断了她:“王妃娘娘的话请恕臣听不懂,前番发生了什么事吗?臣怎么不知道,想来是郡主和王妃娘娘弄错了。臣就不打扰王妃娘娘和郡主雅兴,先行告退了。” 说完又是一礼,礼毕不由分说转身即走。 走出几步后,却是忽然停住了,头也不回说了几句话:“郡主若是有心为王妃娘娘调治身子,就请尽快拿了王妃娘娘的名帖,到司药局请家师吧,公是公,私是私,家师向来公私分明,医者仁心,一定会竭尽所能为王妃娘娘调治身子的。反之,就当臣方才什么都没说吧。” 这回真离开了,很快便消失在了卫亲王妃与广阳郡主的视线范围以内。 她能感觉到卫亲王妃真心认错的诚意,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们不会告诉她她们背后之人,她亦不想逼她们,那彼此便再没任何产生交集,拖泥带水的必要。 广阳郡主这才低声道:“娘看吧,结果是不是如我所说那般,县主她根本不可能接受我们的道歉?偏您怎么都不肯听我的,我自己怎么着倒是都无所谓,那都是我罪有应得,却实在不忍娘跟着一起受委屈……” 话没说完,已被卫亲王妃沉声打断了:“什么委屈,这算委屈吗?是我们先做了不可原谅的事,是你先算计了人家,是我先教女无方,结果人家不肯接受我们的歉意,不肯原谅我们,我们就委屈了?箬儿我告诉你,你有这样的想法,就说明你还没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还没真正悔改!” 广阳郡主长这么大,还从没卫亲王妃这般严厉的说过,甚至那天她刚回了卫亲王府,把事情告诉了卫亲王妃时,她都没对她这般严厉。 不由怔了一下,才忙低声道:“娘,不是的,我真的早就知道自己错了,早就悔彻心扉了。方才不过是心痛娘,就顺口那么一说而已,但娘应当明白,我真正不是那个意思,我也宁愿自己受再多的苦痛,都不愿娘受丝毫的委屈……我那是太惭愧太难过了,毕竟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害得娘不得不亲自出面替我道歉补救的……” 说到最后,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卫亲王妃这才缓和了脸色,低道:“县主她真的很好,你根本没明白她的意思。她若接受了我们的道歉,那大家势必还会继续说下去,免不得就会说到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上,她被人那样陷害,怎么可能不想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可她又知道,我们多半不会背信弃义,那说到最后,仍然只能不欢而散。” 顿了顿,“当然,我们也有可能在她的软言诱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之下,把她想知道的告诉她,可告诉了她之后,等待我们的谁知道又会是什么呢?她不想逼我们,也不想我们将来陷入困境,索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对我们自此也只以礼相待……就这样,你还觉得我委屈吗?那看来你是还真不知道真正的委屈是什么样的,可韩厂臣圣眷到底有多隆,你方才亲眼看见了吧?连你那最不可一世的姑母,都吃得了他那么大的亏,还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你以为不是县主,他要捏死我们母女,比捏死两只蚂蚁能难到哪里去不成?” 广阳郡主声若蚊蚋道:“娘,我心里真的都明白的,真的,您相信我。不说别的,韩厂臣都不消动手,只消随便发一句话,郡马家指不定都不会再……婚事指不定就要生变了,可他什么都没做,也太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了,可见都是因为有县主帮我求情。娘,我不会再说委屈了,连随口或是说漏了嘴,都不会再说了。” 卫亲王妃叹了一口气,“这就对了。这些年因你父王早逝,我们母女在外面的确日子不算好过,可那何尝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自己,也不愿意你去争、去抢、去出头呢?真的没那个必要,我宁愿冷清寂寞,也不愿意勉强自己做不愿意的事,有愧于心。亏得前番县主平安无恙,要是……我们岂不是要一辈子都不能安心了?那就算你如愿以偿,让你父王香火有了传承,我也有了合心的嗣子就,老有所依,你确定自己就能高兴得起来,我也能高兴得起来吗?” 广阳郡主让母亲说得越发惭愧了,低声哽道:“那我肯定一辈子都不能安心的,可大错已经铸成,再后悔也已于事无补了啊。本来县主是那么好一个人,是可以成为一辈子能有一个,便是幸运至极的那类挚友的,都是我自己……” 卫亲王妃握了女儿的手,“错了就是错了,时光不能倒流,那便一直向前看,看将来能不能有机会弥补自己的错误,或是报答县主的大人大量。再不然,就一直在心里为她祈祷,以最诚挚的心为她祈祷,祈祷她能余生都和美顺遂……好了,快调整好情绪,我们该进去了,不然该惹人怀疑了,有话回了家我们再慢慢儿说也不迟。” 广阳郡主这才想起她们还在宫里,哪怕四周看起来一个人都没有,也不能保证她们的话就不会被人听了去。 忙依言深吸了几口气,调整好情绪后,扶着母亲慢慢回了大殿里。 远远的就见施清如早已回去了,却只是自顾在吃着面前的东西,并没看她们母女一眼。 卫亲王妃借着衣袖的遮掩,拍了拍女儿的手,笑着先坐下了。 就见上首福宁郡主正满脸是笑的敬隆庆帝的酒,“臣再次借花献佛,祝皇上仙寿永享,福泽万年,请皇上再次满饮此杯。” 太后也满脸是笑,“难得今儿高兴,皇帝可不能不给你皇姐这个面子,不过今儿皇帝也喝不少了,龙体要紧,就只喝一口,点到为止吧。” 到底是亲姐弟,哪怕之前皇上再生自己胞姐的气,终究也是不一样的……卫亲王妃思忖着,端了茶杯正要吃茶。 就听得后面儿不知道谁小声嘀咕了一句:“终究一奶同胞就是不一样啊,还当怎么也得过年才复她的位呢,没想到今儿就复了,禁足令自然也解了,明儿又得时不时受她的气了……” 卫亲王妃一怔,随即便已明白过来了,看来就她们母女出去这一小会儿,隆庆帝已复了福宁郡主的长公主位,如今她又是长公主了。 果然就见下首豫贵妃在福宁长公主敬完隆庆帝的酒后,随即笑道:“臣妾也敬长公主一杯,祝长公主青春永驻,芳寿永享。” 卫亲王妃不由暗暗一哂,堂堂一国之君,这般的朝令夕改,算怎么一回事? 可那是皇帝,谁又敢说他半句不是,敢公然质疑他的决定呢,尤其还是在今日这样一个场合…… 不错,方才在太后笑眯眯,以拉家常般的口气说起希望隆庆帝给福宁长公主复位时,坐得远些的人便罢了,都听不见,可坐得近的人,包括平、安二亲王府和几家最得脸因而坐得离御前也近的宗室却都是听见了的。 心里都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膈应,又疑心太后仍没放弃让隆庆帝索性就过继萧琅的念头,毕竟萧琅才是小一辈里唯一与她有血缘关系的,旁的宇文家的子孙说到底与她何干,她当然不愿意肥水落了外人田。 然今儿是太后的寿辰,谁又敢在这样一个日子,驳她的回扫她的兴呢? 便是韩征,也只是含笑听着,不发一语,——福宁长公主复位不复位的,对他来说,影响根本不大,便是心里那口气,如今也消得差不多,或者说是被他压在了心底,留待将来一并算总账了,自然犯不着非要在今日这样的场合,争得丁是丁卯是卯的,白为他人做嫁衣。 于是越发没人说话了,连韩厂臣都不敢扫皇上和太后的兴,他们难道脸比韩厂臣还大不成? 施清如坐得远,没听见太后请隆庆帝复位福宁长公主的话,但随后旨意一下,却是满殿的人都听见了,她自然也不能例外。 本就觉得所谓御宴没什么可吃的,这下越发吃不下去了。 督主当初那样劳心劳力,才让福宁长公主得了那样一个绝对不算重的惩罚,结果才几个月呢,福宁长公主失去的便又回来了,可真是有够令人生气的,督主心里现下只怕也不是滋味儿吧? 却是不能再偷偷离席出去透气了,怕又有人看见她出去了,特意去堵她,只得一直干坐在位子上,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总算熬到了散席。 韩征今晚却是不能出宫去了,见散席时已是二更末,委实不早了,便使了小杜子亲自带人送施清如回去。 施清如回了家后,又累又困,太阳穴还有些隐隐作痛,怕自己会失眠,索性让桃子给她熬了一碗安神汤来,总算躺下没多会儿便睡着了。 到次日清晨起来,脑子总算清明了回来,对福宁长公主复位也没那么生气了。 一时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督主既不急,她便也没什么可急的,总归笑到最后的一定会是督主,他们也始终都会有彼此相伴,福祸相依! 第一百九二回 及笄在即 用过早膳,简单收拾一番,施清如便随常太医进了宫去。 常太医关心徒弟,自然少不得要问她昨晚宫里大宴可还顺利,“没出什么事儿吧?” 施清如摇头笑道:“那样的大宴,又有皇上太后亲自坐镇,能出什么事儿?师父只管放心吧,就是,福宁长公主复位了。” 常太医听得小徒弟说没出什么事儿,已经在笑了,立刻又听得福宁长公主复位了,笑容便僵在了脸上,片刻才没好气低声道:“这才几个月呢,好歹也撑到过年吧?还‘君无戏言’呢,呸,分明就是说话犹如放屁!” 他小徒弟差点儿连命都没有了,韩征那样大费周章,也只是让那个不可一世的女人得到了一点小小的惩罚而已,甚至都算不得实质性的惩罚,只是让她损失了一点少少的脸面和银钱。 结果连这样的惩罚,也这么快解除了,叫人怎能不生气! 施清如忙道:“师父别生气,本就都知道不过是迟早的事儿而已,早两个月晚两个月也没什么差别了,谁让她到底是皇上的胞姐,又有太后这座大靠山在呢?不过一时的得失算不了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相信将来总会有她哭的时候!” 常太医如何不知道自己再生气也是白搭,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也只能这样想了,不然气死自己不成?小徒弟你也别气,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她总会有遭到反噬与报应那一日的。” 施清如笑着点头,“师父放心,我早不气了,您也别气了,一日之计在于晨,没的白影响了您一整日的心情。对了师父,若这两日卫亲王府有名帖到咱们司药局,可得劳您去一趟卫亲王府才是。” 常太医之前到底还是已自她之口,知道了广阳郡主的所作所为,自然听见卫亲王府便没有好感,冷哼道:“我可没空去,让太医院的人去吧,横竖他们人多,又正明里暗里与咱们司药局别苗头,肯定会很愿意去卫亲王府的。” 顿了顿,忍不住点了施清如的额头一下,“你这丫头,偶尔就不能心狠心硬一些吗?” 施清如捂着额头,笑得讪讪的,“师父,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只是觉着一码归一码而已。广阳郡主之前是不对,可她已经知道错了,昨晚卫亲王妃也找我道了歉,说自己教女无方,我能感觉到她认错的诚心,也相信有这样一个母亲,女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我如今虽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皇宫里的每一个人,却也还是希望皇宫和皇室里有善意和美好,希望自己不与她们同流合污,不知不觉就成了与她们一样的人的。” 常太医不说话了。 半晌才抚着施清如的头欣慰道:“师父很高兴,在皇宫这么个大染缸里待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能保持初心,保持本色,枉费师父活了五十几年,在这方面倒不如你一个小丫头通透了,以后师父可得向你学习才是。” 施清如不好意思起来,“我哪有师父说得这么好,就是觉得应该这样做而已,可能也是因为没踩到我的底线吧,要真踩到了我的底线,我就绝不会这般好说话了。” 常太医点头,“嗯,不触碰底线的事,不计较也就罢了,但底线绝不能退让,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是。” 师徒两个说着话儿,很快进了宫。 却是前脚才进司药局,后脚永和殿的宫人便来请施清如了,“我们娘娘连日操劳,今儿实在起不来了,可还有一大摊子事等着我们娘娘拿主意,还请县主能立时去给瞧一瞧。” 施清如想到昨儿大宴的规模,她光是看,都觉得说不出的繁琐复杂了,何况是这么大一场宴会的经办者? 关键不但得劳力,还得劳心,还得在隆庆帝和太后面前奉承,得应酬一应宾客,得时刻提防着不出任何的岔子,以免功亏一篑,没有功劳反得责罚,也就不怪豫贵妃今儿起不来了。 施清如拿了药箱,便随来人去了永和殿。 待见到豫贵妃,一番望闻问切后,果然是积劳成疾,因道:“娘娘,您这次是真累得不轻,歇三五日只怕是缓不过来,至少也得十天半个月的才够,——娘娘别嫌我说话直,毕竟您年纪也不小了,实在不宜再这样高强度的劳心劳力。” 豫贵妃闻言,苦笑道:“本宫如何不知道自己年纪已经大了,体力脑力都早已是力不从心?可此番皇上旨意下得那般急,本宫除了硬着头皮上,又能怎么样呢,难道说自己办不来不成?那皇上立马就得撸了本宫的贵妃,也得不到本宫回自己的宫殿,立马多的是人争着取本宫而代之了。” 说着叹了一口气,“县主不知道,有些位子就跟老虎的背一样,一旦骑上去,就轻易再下不来了。” 一旦下来,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踩踏她。 何况,也舍不得下啊,虎背固然危险,却坐得高,看得远,能借老虎的威势——转换一下,便是能借手里的权势,让人人都害怕臣服,能得到许多别人可望而不可即的利益与好处。 所以,叫她怎能轻易舍得下,那她当初又何必要费尽苦心的上呢? 施清如如何不知道豫贵妃的问题根本在于她自己舍不舍得下,而不是能不能下? 这是人家自己的选择,她本无权过问,她能做的,不过就是尽自己大夫的本分而已,“那娘娘也得休息才是,药石反倒没多大用,不过我还是给娘娘开两张安神培元的方子,娘娘慢慢吃着,再就是注意休息吧。” 豫贵妃浑身都说不出的乏软,有气无力道:“本宫浑身软得面条一样,县主有没有方子,能让本宫吃了,精神好一些的?昨儿的宴席县主也是参加了的,不用说也当知道,光善后都得好几日,本宫至少得把这几日先撑过去了,再慢慢儿的注意休息吧?” 施清如摇头,“实在没有那样的方子,娘娘除非自己休息好了,自己缓过来。” 豫贵妃知道她向来有一说一的,闻言叹道:“那只能本宫自己注意休息保养了,幸好下一次宫里有大宴得是除夕了,本宫接下来除了日常宫务,不消额外劳心劳力,不然……” 施清如又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留下方子后,也就行礼告辞了。 待出了永和殿,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活在皇宫里,可真是人人都得争啊,想要过得好,就只能去争;可真争来了,就真能过得好吗,豫贵妃那样的劳心劳力积劳成疾,只有自己才知道个中的苦吧? 施清如默默感慨着,上了通往司药局的长街。 迎头却遇上了一身金吾卫官服的萧琅,算来二人已经几个月没见了。 如今这样面对面的遇上,施清如总不好当没看见,立刻避开,且长街之上也避无可避,只得迎了上前行礼见过,“萧大人,好久不见,倒是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得遇萧大人。” 萧琅拱手给她还礼,“的确好久不见,恭定县主一向可好?” 施清如笑着点头,“多谢萧大人关心,我很好,倒是萧大人,……身体可都已痊愈了?” 总是为救她才受的伤,她若连问都不问一声,算怎么一回事? 萧琅脸上也有了笑,让他瘦削沉毅的脸总算有了两分生气,“已经痊愈了,所以前日已经回宫当差了。县主请便,我便不打扰县主了。” 施清如点点头,“那我就先告辞了,萧大人保重。” 说完再次一礼,与萧琅擦肩而过,疾步去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老是疑心背后有人在看自己一般,可不着痕迹回头看了一下,看见的却是萧琅越走越远的背影,这才放下心来,看来真是自己的错觉……遂加快了脚步。 萧琅的确没回头看施清如。 看了又怎么样呢,除了让自己再次陷进去,也给她带去麻烦以外,什么用都不顶,他何必再伤人伤己? 可老天爷怎么总是爱跟他开玩笑,爱捉弄他呢? 他前日就回宫当差了,除了去过一趟乾元殿给皇上舅舅复命以外,甚至连仁寿殿都没去过,便一直待在金吾卫的值房里足不出户,连昨儿皇祖母的千秋寿宴,他亦没有出席。 表面的理由是他休了这么长时间的假,公务已是堆积如山,得尽快处理了才是,且同僚们替他分担了这么久的担子,受累了这么久,如今他总算伤愈回来了,也该回馈大家一二了。 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是在有意尽可能减少自己见到施清如的机会,甚至压根儿不给自己任何见到她的机会! 却万万没想到,他方才会那样猝不及防的见到她,根本连立刻避开都来不及,——问题这个时辰,她如今又不用再去仁寿殿给皇祖母治病了,他算着应当万万遇不上她才是,谁知道却偏偏遇上了,老天爷不是在捉弄他是什么? 萧琅心里说不出的苦涩,想到方才那匆匆的一面,又禁不住有几分隐隐的窃喜。 那不是他克制不住自己,刻意制造的机会,而是机会自己送上来门来的,其实也怪不得他,不是吗? 也亏得有这个机会,才让他终于又见到了活生生的她。 她看起来仍是那般的清丽脱俗,从容不迫,可惜他和她始终只能是两条注定永无交集的线,他这辈子都只能远远的看着她…… 萧琅强忍着一直到走完了整条长街,行将拐弯时,才状似无意回了一下头。 就见长街的另一头,早已没有了那个令他满心苦痛却始终割舍不下的倩影,只得无声的苦笑着,继续往仁寿殿所在的方向走去。 他此行是去给太后请安的,因为知道自己的母亲这几日也住在仁寿殿里,势必会向皇祖母哭诉她的委屈和不容易,待会儿皇祖母见了他会说些什么,他大体都猜得到。 可皇祖母一直都那么疼他,他总不能因为怕她念叨自己,就连安都不去给她老人家请了,尤其昨儿皇祖母的千秋,他也没有当面磕头道贺,那今日这一趟,就更是非去不可了。 只是,皇祖母怎么能这么快,就让皇上舅舅给他母亲复了位呢,这不是让旁人觉着皇上舅舅朝令夕改,指不定也会让皇上舅舅自己心里也不舒服吗? 奈何现在木已成舟,他只能回头多劝着母亲一些,一定要低调再低调,收敛再收敛,千万不要再想那些不该他们的了,问题是,母亲若是那么容易就劝动,他们母子之间也不会成了如今这般境况了……萧琅一边走一边想,眼见仁寿殿已近在眼前了,才打住思绪,加快了脚步。 用过午膳后,小杜子忽然到了司药局接施清如,“干爹立等着见姑娘呢。” 施清如想到因为韩征忙,自己都好多日没与他好生说过话儿了,同了小杜子一道欣然前往。 不想到了司礼监,韩征却刚巧被传去了御前,施清如只得坐在榻上一边吃茶,一边等他回来,小杜子则在一旁满脸的歉意,“姑娘,干爹特意空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出来见姑娘的,谁曾想皇上会这个时辰传他老人家呢,要是一早知道,他老人家肯定不会让姑娘干等的。” 施清如笑道:“皇上传召谁能料得到呢?我又不是外人,你不必解释,我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肯定有你自己的事要忙,且只管忙你的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即可。” 小杜子笑道:“我能有什么事儿忙的,况天大的事儿也没有姑娘大啊,我就在这里陪姑娘说话儿吧。” 两人遂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闲话儿来,时间倒也不难打发,不一时便等到韩征回来了。 小杜子忙笑着上前给韩征行礼,“干爹,姑娘等您有一会儿了,儿子给您沏茶去啊。” 说完便却行退下,沏茶去了。 施清如这才笑着给韩征打招呼,“督主,你回来了。” 韩征坐到了她旁边,似笑非笑晲她道:“见本督回来,竟然都不说起身迎接本督,仍这样大喇喇的坐着,你眼里还有本督,还有自己的男人吗?” 施清如本来听他说前半段,还觉得自己好像是有些过分,等听到后半段,就只觉得好笑了,也似笑非笑的晲他:“不是某人自己说的,让我在他面前不用拘束,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我的特权吗?原来都是骗人的?” 韩征让她既娇且媚的一晲晲得心里一热,忍不住捏了她的脸颊一把,低声道:“以后不许再这么看我以外的其他任何人,男女都不行,记住了吗?” 施清如约莫猜得到他何以会这般说,学他的话道:“那督主也不能这样看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必须这样……” 做了个面无表情的样子,“都必须这样看人,尤其是女子,记住了吗?昨晚上不知道又有多少颗芳心遗落到了督主身上去,我真是现在想起来,都还觉得生气得紧,都忍不住想要配一种特制灵药,让你只在我面前这般好看耀眼,在其他人面前,都黯淡无光了。” 韩征让她说得忍俊不禁,“如今正是吃蟹的好时节,看来我以后吃蟹都不用特意放醋了,光你酿的就够了。” 施清如正要再说,见小杜子端了茶进来,只得暂时打住,待小杜子退下后,才皱着鼻子冷哼道:“某人难道觉得很光荣,很沾沾自喜不成?看来我明儿也得让某人体验一下同样的感觉了。” 韩征不笑了,握了她的手酸溜溜道:“哪还需要等明儿,我今儿已经酿了一大缸醋了,你那些醋可都是虚的,我这才是实打实的!” “啊?” 施清如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应当是已知道她上午遇见萧琅之事了,忙讪笑,“又不是我想遇见他的,这不是就那么巧,就偶遇上了吗?” 韩征自然知道她的心意,也相信那的确只是一场偶遇,本来都在宫里当差,天长日久的,那也的确避免不了,可心里还是免不得不痛快。 片刻才冷哼道:“就怕之于你来说是偶遇,之于他来说,却未必。可恨我如今不能光明正大与你拜堂成亲,让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名正言顺,名副其实的夫人!” 施清如的脸一下子红了,饶她在韩征的同化下,脸皮自诩已经很厚了,仍然扛不住‘名副其实’四个字,也太、太……那个一些了吧?督主怎么能以那般光风霁月的样子,说出这样四个字来的? 韩征见她脸红了,自己才后知后觉的反应了过来,也有些尴尬起来,小丫头不会觉得他是个急色鬼吧,虽然,他的确很急…… 忙把手虚握成拳,抵到嘴边,咳嗽一声后,岔开了话题:“清如,还有十来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今年可是你及笄之年,女儿家一辈子就及一次笄,我的意思,打算好生与你庆祝一下,你怎么说?” “咳咳咳……”话音未落,施清如已被自己的口水呛得咳嗽了起来。 她这程子因为忙,自己都忘记自己的生辰了,督主只有比她更忙的,反倒记得这般清楚,到底是真为了给她庆生,还是因为猪终于养肥了,终于可以开宰开吃了,当她不知道么? 韩征见施清如呛住了,忙离座给她拍起背来,待她缓过来一些后,又忙喂她喝了两口水,见她不咳了,才松了一口气,无奈道:“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容易就能呛住?” 施清如嗓子眼儿仍有些痒痒,没好气道:“还不都是因为你,忽然说什么要给我庆祝及笄,到底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当我不知道呢?” 韩征眼角眉梢禁不住都染上了笑意,因为声音压得低,显得比方才喑哑了许多,“我可没往旁的方面想,真只是想为你庆祝一番而已,是你自己想往旁的方面想的,结果还怪我,我可真是冤死了。不过你怎么什么都能联想到那上头去呢,是不是,因为心里随时都在想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 “谁随时想着了,你胡说八道!”施清如脸红得已快要烧起来了,“还不都是因为你的话说得模棱两可,句句都有歧义,素日又前科累累,我才会……总之你要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韩征见她是真羞着了,这才不再逗她了,笑道:“我不胡说了便是。但你及笄的确是大事,你先想一想打算怎么过吧,我这几日仍很忙,皇上方才叫了我去,让我安排年满十四岁以下的宗室子弟进宫念书之事,就算办事的都是底下的人,千头万绪的,我总得先把具体条陈都拟出来,只怕十天半个月的都理不清爽。不过我一定会提前空出你生辰当日的时间来,好生陪你一整日的。” 施清如脸上热度仍未退,心里也仍羞不可当,为自己的一再想多了。 听完韩征的话,忙顺势岔开道:“皇上让督主安排十四岁以下的宗室子弟进宫念书?皇上到底怎么想的呢?” 难道昨儿见过宗室那些子侄辈们后,隆庆帝还真动了从中挑选一个最合适最出挑的继承人,过继立储的念头,所以打算就近栽培观察不成? 韩征勾唇道:“圣意难测,谁知道皇上到底怎么想的呢?总归皇上怎么吩咐,我们这些臣下就怎么听命办事便是了。” 别说隆庆帝压根儿仍没有过继的心,只是闲着没事,想要戏弄一下那些宗室,让那些宗室自家先就争得头破血流,他好看好戏了;就算他已动了过继的心,这么大的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得成的。 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只消听隆庆帝的命令办事,跟着看好戏即可。 “这倒是,难道谁还敢违抗皇上之命不成?”施清如见韩征不愿多说,也就不多问了,低头吃起茶来。 韩征又问她,“想好生辰怎么过了吗?” 施清如没有抬头,只道:“这有什么可想的,就督主和我,再加上师父,大家一起吃顿饭也就是了。我本就没有别的亲朋,督主若真要为我大肆庆祝,倒是肯定能宾客满堂,可一个真心祝福我的人都没有,又是何必?” 韩征道:“可那也太委屈你了,我舍不得,及笄可是大日子,至少也要给你办一个及笄礼,给你请了司者赞者还有插簪之人,小范围内庆祝一下吧?你不必担心宾客人选,我自会安排好的。” 施清如这下不得不抬头了,“督主,真没必要。你听我说,只要你和师父能陪着我,我便一点都不觉得委屈了,就算我只有师父一个亲人,督主一个爱人,可你们给我的,都是你们能给的全部,那岂是所谓亲人满堂,高朋满座就能比的?昨儿的大宴有够热闹吧,放眼望去,太后的儿孙们够多了吧,可真心为她贺寿,真心盼着她能长命百岁的又有几个?” 顿了顿,“督主要实在觉得委屈了我,那届时我们就请了师父一道,去上次那个庄子里,我们爷儿仨好生松散乐呵一日吧?那地方我一直想再去呢,师父去了必定也会喜欢的。” 韩征却仍觉得委屈了她,“可这辈子就这么一次……” 架不住施清如坚持,“要按督主这么说,不止及笄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每年的生辰,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一辈子都只得一次啊,难道每年都得大肆庆祝,才不算委屈不成?何况庆祝不庆祝的,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别人我不知道,但我自己,就觉得只要师父和督主那日能陪着我,便已是最好的庆祝了,旁的都是多余,所以督主不要再多了,就这么定了吧!再不然,你给我寻一支举世无双的好簪子,届时送与我,总行了吧?” 韩征这才松了口,“那好吧,我届时一定送你一支最好的簪子,再亲手为你簪上。” 施清如笑道:“只怕师父不会同意你给我簪,他要亲自给我簪吧?这向来是母亲的事儿,可惜我母亲早早去了,如今就只余师父一个长辈了,不过父代母职,倒也合适。” 韩征想到常太医对施清如自来的呵护与疼爱,觉着让他替她插簪也挺好,遂点头笑道:“既是如此,我不与他争也就是了,是可惜啊,我们的母亲都早早去了……” 不然瞧得他们有了彼此,当母亲的得多高兴多欣慰啊? 施清如闻言,笑容变得勉强起来,片刻才道:“督主,下个月我母亲的忌日,我想找个清净的寺庙,好生给我母亲做一场法事,跪几日经,告诉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让她知道,她的大仇已经得报,她和外祖父外祖母在九泉之下,都能瞑目了。本来我该回一趟老家,亲自到她坟前去告知她的,偏时间不方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就在京中先告知她了。” 第一百九三回 生辰 韩征听施清如提到祝氏的忌日,想到去年十一月时,她便曾去过潭拓寺为祝氏做法事,只那时候他和她还不是如今这样的关系,不然他去年就该陪她去了。 因说道:“这是应该的,那我届时陪你去。等将来……我再陪你回桃溪,亲自到几位老人家坟前磕头上香,让他们瞧一瞧你如果过得很好,且有我了,以后还会更好。他们看见我这么举世无双的女婿、孙女婿,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吧?” 施清如本来还有几分伤感的,听得他的后半句话,也伤感不起来了,“督主,您这样自卖自夸,真的好吗?再说了,他们都去世那么多年了,要是还能高兴得让你看见合不拢嘴,你确定你不会吓得跳起来?” 韩征想了一下那个画面,摸着鼻子道:“好吧,那还是别了,不过我敢肯定,见到我这般好的女婿、孙女婿,他们若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高兴的。” 施清如翻了个白眼儿,“我怎么今儿才知道,督主原来姓王,名婆,专擅自卖自夸呢?” 但心里想着将来有机会带了他回桃溪去时,不但不在了的亲人们泉下有知会大感安慰,袁妈妈也一定会很高兴,却极是熨帖。 想了想,问起韩征他母亲的忌日来,“……怎么从来没听督主说过?当初又是葬在哪里的?下个月我也给她老人家做一场法事,点一盏长明灯吧?” 韩征片刻才低道:“我母亲是八月去的,去之前让我在她去后,一把火将她烧了,再洒到河里,随风而去,随水而去;还让我不要给她立坟立冢,不要给她过忌日,她不喜欢那些虚的,她只要活在我的心里就够了……其实我知道,她那时候是怕会露了我们的行藏,为我招来杀身之祸,才那样说的。但我既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所以这些年,我从未给她过过忌日,只让她一直活在我心里就够了。” 他那时候也怕母亲的遗体灵柩会落到‘坏人’,亦即先太子妃的人手里,不然就是让‘坏人’发现了她的坟茔对她不敬,只得忍痛在两个老仆的帮助下,给母亲扎了一张竹筏,再在上面堆满鲜花,待点燃了火后,任她随风而去了。 施清如握住了韩征的手,“伯母她真的、真的很爱督主,不然,谁又不想落叶归根呢?以后,她不止会永远活在督主心里,也会永远活在我心里,督主这么好看,她一定也很好看,还很温柔,就跟我娘一样吧?” 若是换了平时,韩征肯定会就着她最后的话,逗她一番,眼下却实在没那个心情。 便只点头低声道:“她的确很好看,很温柔,还什么都懂,可惜我那时候太小,太弱了,连让她落叶归根都做不到。她是山西人氏,好酸辣吃口儿,可惜为了我,一直到死,都没再踏进过山西境内半步……家里父母也都当她早不在了,本就一直记挂着她,后来也因思念成疾,都、都跟着去了,只剩下了一个舅舅,也只好等将来……” 施清如这回是两只手都覆到了他的手背上,“一定会有将来的,且将来肯定已经不远了。” 早知道她就不该多嘴的,不然也不会勾起督主的伤心事了。 韩征却是很快就调整好了,“想着好久都没与你好生说过话儿了,特意接你过来说话儿,主要还是问你生辰打算的,结果却一扯扯到了这么远。我让小杜子先送你回去吧?我得开始做事了,不然届时可未必就有空陪你一整日了。” 施清如知道他忙,点头应道:“那我就先回去了,督主也别累坏了自己,届时不能出城了,就在家里过,其实也是一样的。” 韩征笑道:“那怎么能一样?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答应了你的事,我也一定会做到,小杜子——” 叫了小杜子进来,吩咐他好生送了施清如回去后,才又传了其他人进来,沉声吩咐:“传宗人府和内务府的人来。” 隆庆帝昨儿看似对所有宗室都一视同仁,可心里却明白,就算他真要过继,五服以外的宗室子弟依然是不现实的,嫡枝都不现实了,更遑论庶枝? 所以今日让韩征传他旨意,着宗室十四岁以下的子弟都进宫念书,针对的说穿了只是五服以内的子弟,充其量再加几家得脸的七服以内的子弟罢了。 但就算如此,韩征刚在他一面吩咐时,一边已在心里过了一下,至少此番也有二十来个宗室子弟进宫念书。 那从念书的场地到授课的老师,再到每人在宫里的吃喝拉撒,还有每日进出宫的时间令牌等……都得事先安排得妥妥帖帖的才是。 可以预见,符合条件的宗室之家接到这道旨意,都会高兴成什么样儿,只怕都会觉得自家又多了一重机会。 不过宇文皓宇文澜两个之前那般笃定非此即彼的人,心情却势必会更糟糕,连好容易才求来的观政只怕都会观不下去了吧? 哦,对了,还有福宁长公主,一定也会很焦灼,指不定亦会在狗急跳墙之下,使出什么昏招来吧? 总之,他只要等着见招拆招就够了。 如此过了几日,韩征把宗室子弟们进宫念书的场所定在了乾元殿后面的弘文馆,离隆庆帝的寝殿不远不近刚刚好。 还给配了四位翰林院的翰林给众宗室子弟当老师,下午则设了骑射课,其他该准备的也准备得差不多,可谓万事俱备,只欠宗室子弟们择日进宫,正式开课了。 施清如十五岁的生辰,也终于到了。 韩征既早答应过她,生辰当日要陪她一起过,自然到了日子,天大的事也要先放下。 于是是日一早,吃过寿面后,几辆马车便鱼贯出了城,直奔小汤山而去了。 一时到了目的地,常太医见地方果如施清如说的那般,既清幽又雅致,心下已是十分喜欢,嘴上却还要道:“也不过如此嘛,我说我不来,你们偏要我来,差点儿没把我一把老骨头都给颠散了。” 施清如倒是一如既往笑眯眯哄着他:“师父不来得多扫兴啊,我还等着待会儿师父给我插簪呢。我们先进去吧,等进去后师父就知道这地方到底有多好,我为什么会赞不绝口了。” 韩征却是似笑非笑晲了他一眼,先随便指了个借口,将施清如支走后,才低声与常太医道:“老头儿,你既这么嫌弃我这儿,不如我即刻安排人送你回去,如了你所愿?就怕你舍不得回去,还偏要口是心非。” 常太医没好气,“把我送走了,你才好跟我小徒弟过二人世界,指不定什么时候便拱了我家好容易才长成的小白菜儿?你想得倒是挺美,我偏不如你所愿,偏要留下呢,哼!” 说完便大步进了庄子的门。 韩征这才笑起来,这老头儿,怎么如今这般喜欢人哄着他了?清如一片孺慕之心,愿意哄着他,他才不愿意,没的白惯坏了他,清如就算要哄,也该只哄他一个人才是! 韩征带着施清如和常太医庄子里各处逛了一回,也就到午膳时间了。 午膳不用说很丰盛,除了爷儿三个,施清如还叫小杜子和桃子都坐下,大家一道其乐融融的用了膳。 随后各人回了各自的房间去休息。 上次施清如过来时那个服侍的妇人却带着人进了她的房间,待笑着服侍她沐浴更衣完毕后,又带着她回了方才用膳的厅堂。 就见韩征与常太医都已换过一身极庄重的衣裳了,见她进来,他亲自上前,牵起她的手,将她牵到了厅堂当中跪坐下。 然后常太医便上前,动作虽笨拙,却轻柔的给她梳起头发来,待象征性的为她梳过几下后,又念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施清如的眼圈发起热,鼻子也发起酸来。 她没想到师父和督主真为她准备了及笄仪式,虽然只有他们两个人为她见证,为她祝福,可她的心此刻却被填得满满的,只觉纵使高朋满堂,也定及不上此刻的半分隆重与温馨。 她轻吸了一下鼻子,就见一人捧着个托盘走了过来,不是别个,竟是采桑。 施清如忙看向了韩征,以眼神询问他怎么会请了采桑来为她当司者,这要是让太后知道了,肯定会怀疑采桑与她、尤其是与督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那采桑以后在仁寿殿还要如何立足? 却见韩征只是含笑冲她微微摇头,让她只管安心。 施清如的心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看着采桑含笑上前,屈膝跪在了她旁边。 常太医便拿起她手捧着的托盘里的一支韩征给准备的上好羊脂玉簪子,轻轻插到了施清如的头上,再开口时,已是声音微哽,“又大一岁了,师父可真为你高兴,更为自己高兴,这辈子能有你这么好一个徒弟。” 施清如声音也禁不住有些哽咽了,“我能有师父这么好的师父,亦师亦父亦母,才真是我的福气。”而且这份福气不是只有这辈子,而是从上辈子就开始了。 说完,她又看向了韩征,当然,她能遇上督主,能与督主相知相爱,就更是福气了,只不过这话不用说出来,她相信督主心里也一定会明白的。 简单却隆重的及笄礼后,施清如再次回了房间去更衣梳妆,韩征特意叫了采桑跟着桃子,一道随她回屋去服侍。 施清如这才知道,打今儿起,采桑便是她的人了,“督主说了,打今儿起,我就跟着县主,县主便是我唯一的主子了。” 不由又惊又喜,“那太后知道你去哪里了吗?她知道你以后跟着我了吗?” 自那日采桑把她自太后的小佛堂及时带出去后,她便一直在为采桑担心,既担心太后知道了采桑一心想要报答她后,会容不下采桑;又担心那幕后主使埋在仁寿殿的钉子知道了是采桑坏了他们的事后,会不放过采桑。 总算如今她可以安心了。 采桑笑道:“都是督主安排的,我实在不知,但能服侍县主,我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多愿意,以后一定会竭尽所能服侍县主,至死不移的。” 施清如笑着点点头:“那以后你便好好儿跟着我吧,只是跟着我,肯定吃穿用度都及不上你在仁寿殿时,平日接触的人和事肯定也及不上你在仁寿殿时,会不会太委屈了你?” 采桑忙道:“县主言重了。在仁寿殿固然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可一言不合便会被打杀了,平日里宫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也是层出不穷,我早厌烦透了。还当自己只能熬到二十五岁后才能出宫了,倒不想能有这样天大的福气,提前几年便出了宫,还能跟着县主这般好的主子,我心里真的很愿意,半分委屈都没有。” 施清如笑道:“那就好,你先同桃子熟悉熟悉吧,她在我没进京之前就跟着我了,她不懂的地方你多教教她。桃子,你也要多照顾多请教采桑姐姐才是,知道吗?” 二人都应了,施清如急着去见韩征,方才他与她约好了半个时辰后去后山,说那里有一片木芙蓉,如今开得正好,倒还值得一赏。 遂叫采桑桃子留下,自己出门去了前边儿寻韩征。 远远的就见韩征已在约定的地方等着了,一看见她,冷清的眉眼立时染上了一抹暖色,整个人也柔和了下来,大步迎上了她。 施清如不自觉也已是满脸的笑,走向了韩征,走近后笑道:“督主,等我很久了吗?” 韩征上前牵住了她的手,“没有,我也刚到。我们走吧。” 施清如先还有些不好意思,觉得今儿庄子上人分明比那夜多了不少,又是青天白日的,便想抽回自己的手,见韩征不肯放,再想到今儿可是自己的生辰,就算任性恣意一回又怎样? 本来那种十指紧扣的感觉,她心里就很喜欢,于是不抽了,问道:“我们不带师父,真的好吗?他一个人得多无聊啊?” 韩征似笑非笑,“好容易我们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带了他才真是不好好吗?他也不会无聊,他比谁都会自得其乐,再说不还有小杜子陪他吗?” “可是……”施清如还待再说。 韩征忽然就低头,轻咬了她的嘴唇一下,“你不想跟我独处,不想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清清静静的待一会儿吗?嗯?” 施清如这下哪里还招架得住,只得红着脸任他牵着,继续往前走。 很快,二人便到了后山韩征说的那片木芙蓉前,约莫五六十棵树,并不算多大一片,但因芙蓉花都开得正盛,一眼望去,云蒸霞蔚的,也颇具规模,颇是养眼。 施清如不由赞道:“以往并不觉着木芙蓉有多好看,总觉着局气,今日方知,原来也别有一番风情。不过都这时节了,京里的芙蓉早就谢了,怎么这里还开得这么好?” 韩征牵了她的手往里走,一面道:“小汤山因为有温泉,到了冬日总要比京城暖和不少,花儿开的时间自然也要长些。” 施清如点头,“的确,这里是要比京城暖和些,虽然如今京城也还不算太冷,可过些日子真正冷起来,住这里就真是享受了,可惜我们都没那个福气啊。” 韩征道:“长住暂时是不行,但隔三差五来小住个一日两日的,还是问题不大的。小心脚下……慢点儿……” 地上满是掉落的芙蓉花,远远看着,倒是诗情画意,行走在其上,就不那么诗情画意了,施清如裙摆又长,时不时的就要绊一下。 韩征扶了她几次后,索性打横抱起了她,低笑道:“连路都不会走,离了我可该怎么办?” 只有彼此在,施清如倒是不至不好意思,哼哼道:“要不是你带我来这里,我又怎么会连路都不会走了?合着平日里你不在我身边时,我就不走路了,还不是到处走,还走得好好儿的,从来没摔过呢。” 韩征笑道:“意思是我带你来赏花儿还带错了?那我扔了啊。” 作势要将施清如扔出去。 施清如忙搂紧了他的脖子,“督主不要啦,这么高摔下去,肯定要摔痛还是次要的,把我新裙子摔脏了怎么办?” 韩征好笑道:“原来裙子比你自己还重要呢?既然怕摔,那就说点好听的,或者,给我点甜头吃,不然,我可真扔了啊。” “那什么才是好听的?”施清如配合他耍花枪,在他耳边吃吃笑道,“好督主?好哥哥?好叔叔?” 温热香甜的气息尽数喷在了韩征的耳间和颈间,让他头皮发麻,再想到今日他的小丫头便及笄了,不再是小女孩儿,而是小女人了,哪里还忍得住? 本来他把人哄到这里来,远离了常老头儿的双眼,不也是想着趁机讨点甜头么? 遂将人往地上一放,便搂紧贴在了自己身上,眯眼看着她危险道:“你跟谁学的这些?” ‘好督主’便罢了,‘好哥哥’也罢了,‘好叔叔’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有那么老吗,也就比她大七岁,不对,还要差一个多月才大七岁呢,年龄差正正好,怎么就能当她的叔叔了? 不过,‘好叔叔’听着比前两者要刺激一些,倒也是真的…… 施清如见他满眼的危险,忙识趣的赔笑,“我能跟谁学去啊,督主知道我没什么朋友的,何况就算有朋友,也不可能说这些啊,我难道就不能自学成才么?还是督主不喜欢?那我以后不说了……唔……” 话没说完,已让韩征扣住后脑勺,狠狠吻住了,直至二人都气喘吁吁后,才松开她,喘息着哑声道:“我很喜欢,以后不许不说了,但只许对着我一个人说,知道吗?” 施清如心砰砰直跳,嗔道:“我肯定只对着督主说啊,难道还对着别人说不成?……腿好酸,我们回去吧?” 督主每次吻她都跟恨不能把她吞下去一般,待会儿她的嘴唇肯定又要红肿一片了,师父岂能看不出来的? 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的好。 她心里是已做好了那个……把自己交给督主的准备了,可第一次她还是希望能……能有红烛、大红喜帕,还有……合衾酒,希望能水到渠成,有一个最美好的回忆的。 可不想最后弄得以天为床以地为背…… 韩征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怎么舍得就此回去? 解开自己的披风往地上一铺,便笑向施清如道:“坐下腿就不酸了。” 待拉着施清如坐下后,又自背后将她整个人都拥在了怀里,才在她耳边笑着问她:“方才你说你是自学成才,真的?看不出来你竟然天赋异禀啊。” 施清如被他灼热的气息喷得浑身都快蜷缩了起来,想要远离他,可又被他抱得动弹不得,只能小声道:“我哪有天赋异禀,我那是偶尔在一本话本上看到的……” 以后她可再不敢说了,免得某人说变身就变身。 “什么话本?”韩征心不在焉的应着,温香软玉在怀,他哪还顾得上旁的,等不及话音落下,余音已消失在了施清如白皙小巧的耳垂间,他方才已经在觊觎她的耳垂了,这会儿总算如愿以偿了。 施清如让他轻咬得脚指头都缩了起来,很想推开他,浑身却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徒劳的虚喃着,“督主,别……真的好痒,不要了啦……” 韩征的吻却已一路往下,落在了她粉嫩的脖子上,手也渐渐不老实起来,伸进了她的衣襟里…… 但他终究还是大口喘息着,停了下来,再用披风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后,才把头偏向了一边,哑声道:“清如,今儿不行,我不能就这样委屈了你,我得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再……你再忍忍,我也再……” 施清如满脸的潮红,虽然心里觉着第一次不该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但方才意乱情迷之下,她早把那些忘到了九霄云外去,手也早伸进了韩征的衣襟里去…… 听得韩征这么一说,她如梦初醒之余,整个人只差“轰”的一声燃起来,恼羞成怒的扔下一句:“我忍什么忍,明明每次都是你忍不住!”起身跑了。 却忘了韩征比她高得多,披风自然也比她的长,才跑出几步,便因踩到披风,直直摔到了地上,这下越发羞恼了,把披风往脸上一遮,索性不起来了。 看得韩征笑不可抑,忙上前将人抱扶了起来,让她坐到他怀里后,才柔声哄起来,“都是我说错了话,是我要忍,不是你……摔痛了没?裙子脏了就脏了,回头我赔你一百条更漂亮的……好好好,也赔一百支簪子,不过像这支这么好的,由整块羊脂玉直接雕刻而成的,怕是不好找了……” 见她一直闭着眼睛,除了小声抱怨他,小声提要求时以外,都恨恨的撅着嘴,不知道多可爱。 忍不住轻啜了她的红唇一下,继续低喃道:“我如今不能给你一个盛大的婚礼,但天地高堂还是要拜,合衾酒还是要饮,大红嫁衣和盖头,还有龙凤喜烛,鸳鸯喜被那些,所有新嫁娘都该有的,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再委屈你了;我还要给你亲近之人的见证与祝福,哪怕只能像今日这般简单,也必须要有。所以,我愿意再忍一段时间,只因想力所能及给你最好的,让你能有一个最美好的回忆,清如,你能明白我的心吗?” 施清如仍没睁开眼睛,心里却已经不羞恼,只剩一片柔软与感动了。 她没想到,督主原来已经什么都替她想到了,他并没有只顾着他自己的感受,而是始终把她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她本来还一直在犹豫,要怎么才能开口向他说自己那些要求,他又会不会觉得她太注重形式,彼此已经是这般的亲密无间了,又何必还要计较这些虚无的小节? 如今好了,不用她开口了,他把什么都想到了,且想得比她想的要周全的多;他也在以实际行动向她证明,他是时刻把她放在心上的,他做的从来都比说的多得多! 韩征见施清如虽没说话,整个人却都在他怀里软了下来,就知道他的安排正中她的心坎儿了。 低声又道:“清如,我已经看过黄历了,年前已没有黄道吉日,得等到过完年去了,虽距今有些久,但一辈子就这么一次的大日子、好日子,我还是极愿意等的,你觉着呢?我也正好把都督府都布置一下,等将来……你能住得更舒服一些,好吗?” 施清如轻轻回抱住了他,“也不一定非要等什么黄道吉日,不过准备督主方才说的这些,倒是的确需要一定的时间。我针线虽不好,嫁衣还是该自己绣,也该给督主做一些东西的……那就,督主的生辰吧?那个,也省得我届时再、再给督主准备礼物了……” 第一百九四回 除了不必再给督主准备礼物了,他心痛她,她难道就不心痛他的? 所以,也不必等什么过完年了,就督主的生辰,她就觉得挺好的,整好双喜临门了……施清如话音未落,脸已又红透了,亏得她是窝在督主怀里的,督主看不见,不然方才的话,她真未必说得出口。 韩征听得施清如把日子提前到了自己的生辰,言外之意,届时还要把她自己当礼物,送给他做生辰礼物,那当然更好了。 忙笑道:“我天生耳朵软,自然是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那就这么定了啊。” 那可就是他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礼物了! 施清如能感觉得到他的喜悦,小声嗔道:“谁是你夫人了,如今可还不是呢……聘礼都没给,就想娶媳妇儿了?你想得倒是挺美!” “我整个人都是你的,还要什么聘礼呢?” “可我只想要聘礼,不想要人……” “傻不傻呀,有了人还怕没聘礼?想要多少有多少。” “那下个月我给伯母也点一盏长明灯,然后告知她老人家和我娘,我们快要成亲了的好消息吧?” “嗯,肯定要先告知她们的,不过怎么还叫‘伯母’呢,不是该改口了吗?” “你怎么净会想得美,是因为长得美吗……” 两个人在木芙蓉林里待到快夕阳西下,才回了前面的花厅里去,虽自诩身上都没有任何异常之处了,可又怎么瞒得过常太医的一双利眼? 少不得警告的瞪了韩征一回,直到韩征趁施清如不注意时,告知了他他和施清如打算在他生辰当日成亲,请他做师长的替他们见证,常太医才缓和了脸色。 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这个世道对女儿家本就比对男人苛刻得多,所以常太医难免更偏向自己的小徒弟些,如今见韩征比他想象的还要爱重施清如,他老人家也能安心了。 用过晚膳后,爷儿三人连夜回了城去,没办法,韩征实在太忙,明儿还有大朝会,他总不能三更便出发,倒不如趁夜先赶回去,也省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接下来一段时间,施清如晚间自宫里回了家后,便没再如往常那般,还要看医书,向常太医请教医术了,她把那些时间都用了来给自己绣大红嫁衣和喜帕。 亏得有桃子,尤其是采桑帮着她裁剪分线之类,采桑的一手绣活儿便是在仁寿殿,也是出挑的,不然她可应付不来。 只桃子还罢了,算是亲眼见证了施清如与韩征这一路走来的种种不容易,也早觉着只要督主对她家小姐好,只要她家小姐心甘情愿,她便由衷的祝福他们,对如今二人要正式拜堂成亲了,亦是喜闻乐见。 采桑心里却是理解不了施清如为什么能这般高兴的嫁给一个太监。 就算督主再风姿无双、再有权势,彼此感情再深,在她看来,县主那种发自内心的只有那些真正新嫁娘才有的喜悦与满足,也有些太过了吧,县主难道就不怕将来,后悔吗? 毕竟寻常新嫁娘尚且得担心将来夫妇之间能不能琴瑟和鸣,担心人心易变,督主还是太监,还给不了县主孩子,将来一旦变了心,县主岂非更没有保障? 且她听说太监们对自己的对食都是面上瞧着百依百顺,好得不得了,实则私下里却远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当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偏具体怎么个不好法儿,那些对食又都不肯说。 如今县主与督主说得好听叫成亲,说白了与宫里太监们结对食又有什么两样? 她实在没法儿不担心成亲后,督主会对县主私下里不好,可届时县主再后悔也已迟了啊…… 但采桑在宫里那么多年也不是白待的,纵然心里再理解不了再担心,也不会把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谨言慎行已成为她刻进骨子里的本能了。 何况她知道此番督主将她自仁寿殿弄出来,送到县主身边,是花了大力气的。 她在仁寿殿是不算多得脸,却到底也排得上号,不是默默不闻的粗使杂役一类,多了少了换了,轻易引不起人的注意。 而太后已经在怀疑仁寿殿有奸细,指不定甚至已经安排了人在暗中密查了,一旦查到她那日知道了县主误闯小佛堂,却没有立刻禀报,把人悄悄儿带出去后,同样也没有去禀报之事,岂有饶过她的? 纵太后一时半会儿没查到她头上,那埋在暗处的另有主子的钉子呢?势必也会因她坏了他们的事,不会放过她。 所以若此番督主没将她自仁寿殿弄出来,还让她到了县主身边服侍,只怕等不了多久,她便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且连自己是死在谁手里的都不知道,连做鬼都只能做个糊涂鬼了。 如此两边都是恩人,都是主子,采桑也惟有在心里默默的为施清如和韩征祈祷,希望他们能恩爱和美一辈子,平安顺遂一辈子了! 很快进了十一月,京城已是滴水成冰,不定什么时候便会迎来初雪了。 祝氏的忌日也近在眼前了。 施清如提前便特地空了三日的时间出来,又托小杜子去潭拓寺给她安排好了做法事的和尚们和厢房,到了日子,一早就带着桃子和采桑,由韩征亲自护送着,去了潭拓寺。 本来她是不欲韩征浪费时间,白跑这一趟的,眼看就要年底了,搁寻常人家年前尚且得狠忙一场,谓之“忙年”,何况韩征要操心的整整一个国家的事,本来到了年底,军国大事就较之平常更千头万绪? 架不住韩征坚持要送她,她也只好由他去了。 如此到了潭拓寺,在大殿先上过香,给祝氏和韩征的母亲都点过长明灯,添过香油钱后,施清如与便装的韩征便去了后面提前备好的小院,对着两位薄命的母亲的牌位磕头焚香后,让和尚们开始做起了法事。 施清如知道韩征心里对其母感情极深,只怕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正正经经的为其母做法事,怀念她老人家。 也不催他走,只闭着眼睛,在心里念念有词,无声为两位母亲祝祷。 直到法事暂时告一段落后,她才低声催了韩征回去,“督主且先回宫忙你的去吧,这里有我呢,横竖方才你已给我娘磕过头,我也已给……母亲磕过头,她老人家知道我是谁了,就我代替督主留下,也是一样的……” 韩征自施清如生辰以来心情一直都是大好,便是此刻,心里也是安定居多,伤感居少。 听得她这么一说,心里的伤感就更少了,轻捏了她的鼻子一下,低笑道:“回去我就代我母亲给你封一个大大的红包,算是她给你的改口红包,怎么样?” 施清如忙一把拍开了他的手,“佛门清静之地,督主最好庄重一些!” 见她满脸的严肃,韩征只得讪笑,“就捏一下鼻子而已,哪里不庄重了……我陪你用了午膳再回去吧,听说潭拓寺的斋菜很不错,我还从来没尝过。” 施清如这才不再说什么,待稍后法事再次开始,便又闭上眼睛,默默跪起经了。 等法事告第二段落时,午膳时间到了。 早有寺里的知客僧抬了一桌子斋菜来,施清如与韩征对着坐下,却是还来不及吃,小杜子进来了。 给二人行过礼后,他凑到韩征耳边低语起来。 施清如等小杜子说完,直起了身来,才与韩征道:“督主快吃吧,吃完了就忙你自个儿的去。小杜子,你也去吃饭吧,吃完了好服侍督主即刻回宫,看你的样子,肯定出什么事儿了。” 督主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可小杜子脸上能瞧出的,分明就太多了。 韩征摆手令小杜子退下后,方看向施清如道:“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皇上昨晚到仁寿殿陪太后用晚膳时,看上了太后殿内服侍的一对儿双生姐妹花,很是喜欢,昨晚就传了二人侍寝,今儿又传了二人去乾元殿伴驾,然后都封了美人。小杜子是怕污了你的耳朵,才没有直接禀报的。” 施清如虽觉得这事儿是挺污耳朵的,却立时敏锐的抓到了关键点,“仁寿殿?姐妹花?太后素日瞧着还是在意皇上身体的,人怕是福宁长公主送进宫去的吧?” 韩征点头,“嗯,正是她送的,我之前就知道了,想着皇上没那个心,她总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就没放在心上,毕竟皇上已一年多没临幸过妃嫔了。倒是不想,这次竟破了例,看来那对儿姐妹花自有其过人之处,不怪这些日子平亲王府和安亲王府都是私下里各种动作不断,她却什么动静都没有,敢情是早有成算。” 宗室十四岁以下的子弟入宫念书已自上个月底便正式开始了,因为有了那些孩子们的存在,连带整个皇城都热闹了不少。 也让宗室们无论是在宫里,还是朝堂上的存在感,一下子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强。 本来因为隆庆帝至今膝下犹空,卫亲王府只有一个女儿,平、安二亲王府的儿子合起来也就堪堪十来个,连稍微人丁兴旺些的寻常人家一家的子嗣都及不上,一直以来,皇室给文武百官的印象,便是人丁凋零。 如今方知道,原来宇文家还是有这么多孩子,其实远算不得凋零的。 这于平、安二亲王府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于福宁长公主来说,就更是大大的坏事了。 宇文家又不是没有子孙了,多的根本数不过来、用不完好吗,除非疯了,才会过继外甥承嗣呢,这要是真过继了,以后全天下都以此为例,也有样学样,大周的天下与纲常岂非都得乱套了?! 韩征因此一直在等着太后和福宁长公主出招,左等右等都没等到,还以为这次福宁长公主终于能沉得住气了,不想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 施清如皱起了眉头,“皇上既肯破例,可见很喜欢那对儿姐妹花儿,且福宁长公主只怕还有后手,督主不得不防啊,这不都说那个枕头风……是最厉害的风吗?” 韩征见她脸都臊红了,显然很不习惯说这些事,笑道:“我心里自有主张,你就别担心了。先吃饭吧,吃完了饭我就要走了,你也好休息一会儿,下午还得做法事呢。” 福宁长公主如今显然已会过意来,过继立储并不是当务之急,圣心才是了。 可惜世事岂能都如她所愿? 大家还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用完午膳,韩征叮嘱了施清如一番:“下午和后边儿两日跪经都意思意思也就是了,别让自己太累,要紧的是心意,只要心意到了,时间是长是短又有什么关系?两位母亲定然不会怪罪的……后日我多半不能亲自来接你,只能让小杜子来了……” 待施清如都一一应了,才大步去了。 施清如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以内,方折回了厢房里去小憩片刻。 之后两日,她都虔心跪经,希望两位母亲能早登极乐,也希望她们能保佑韩征平安顺遂。 等到第三日傍晚,果然只有小杜子来接施清如,“姑娘,干爹实在不得空儿出来,只能我来接姑娘回家了。” 施清如笑道:“我早知道督主忙,本来也让他今儿不必来接我了,走吧。” 带着桃子与采桑上了马车。 待回了家,见过常太医,又回房更衣梳洗后,才算是得了空单独与小杜子说话儿,“督主这两日都忙什么呢?可别累坏了身体才是。皇上新册的那两位美人,如今怎么样了?” 小杜子特意留下,就是为了防止施清如有话要问要吩咐的,闻言低道:“干爹还能忙什么,每日都是看不完批不完的折子。皇上倒是清闲,这两日也不修仙问道了,白天晚上都在那两位陈美人宫里,听说很喜欢她们呢。” 施清如蹙眉道:“福宁长公主当姐姐的,自然比旁人更知道自己胞弟的喜好。” 可见隆庆帝心里一直都清楚所谓长生不老、得道成仙都是假的,只是之前一直清心寡欲的,懒得临幸妃嫔而已,如今一旦开了口子,发现还是纵情享乐比较痛快,自然就会感念福宁长公主了。 小杜子冷笑道:“可惜她空有学阳平公主的心,现实情况却与汉武帝时大不一样,她想要的可不止是讨皇上的欢心,她想要的是自己的儿子当皇帝!皇上岂能如她所愿,便是皇上肯,也得先过干爹那一关!” 施清如叹道:“如今说什么都还为时过早,指不定,皇上就这几日的热度呢?宫里最不缺的可就是美人儿了,且走一步看一步的。” 小杜子道:“干爹也是这么说的,总归如今最该着急的人怎么也轮不到咱们。姑娘若没有旁的吩咐,我就先回宫服侍干爹去了,姑娘也好早些歇息,您这几日可累得不轻,明儿一早又得进宫当值去。” 施清如点点头,“那你快回宫去吧,让督主也早些歇息。” 送走小杜子,施清如与常太医一道用了晚膳,便回房早早歇下了。 次日一早便起来,收拾利索了,师徒两个一道坐车进了宫去。 一连几日都没来司药局,施清如案前早已堆积了不少的公务,她一直埋头处理到午时,才算是处理得差不多了。 只当下午能喘口气了,不想才用了午膳没多久,豫贵妃的宫人就来请她了。 施清如只得系好披风,随来人去了一趟永和殿。 豫贵妃看起来便是一脸的疲色,施清如都不用把脉,也知道她这几日又操劳过度了,因说道:“我之前不是与娘娘说过好几次,不能再过度操劳,得注意休息吗?怎么娘娘今儿又成了这样,宫里这些日子没什么额外的事儿啊。” 豫贵妃苦笑道:“怎么没有额外的事儿啊,皇上新册了两位美人,喜欢得紧,本宫又得替她们收拾宫室,又得安排服侍的人,还得应付她们时不时提的这样那样的要求,这两日就没个清闲的时候……终究还是本宫能力不足,身体也不争气啊!” “娘娘不必妄自菲薄,自您接掌六宫以来,才短短几个月,已操办了多少大事?说到底还是突发的事情太多了。”施清如道,“之前皇上忽然下旨大办太后的千秋节是一桩,如今忽然新册了两位美人又是一桩,下个月又得准备除夕大宴了,娘娘真的还是要珍重自身才是,不然受苦受累的还不是只您自己。” 要她说,就去向隆庆帝觐言,再着一到二位妃嫔替她分担,又是什么难事不成? 可她与豫贵妃交情到底没到这一步,还是别开这个口的好。 豫贵妃叹道:“偌大一个皇宫,也就只县主你会与本宫说这般推心置腹的话了,受苦受累的可不只本宫自己,还至今没得过皇上一个‘好’字儿吗?连当初本宫册贵妃,都没来看过本宫一眼,如今却那般抬举两个新人,但有什么要求没满足她们,或是慢了一些,皇上便说本宫是‘干什么吃的,些许小事都办不好,养她何用’,实在是……” 意识到自己不该对着施清如说这些,忙打住了,可又实在忍不住想说,“各宫的妃嫔也都来找本宫抱怨,要本宫去劝皇上‘雨露均沾’,本宫说自己一样连皇上的面儿都见不着,哪有那个本事?便都挤兑本宫,说她们连个盼头都没有,本宫既代掌了凤印,就该为大家做主,为大家谋福祉,不然倒要她们指着谁,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她也一样守活寡好吗? 只不过她年纪大了,早不想那些风花雪月了,可皇上好歹给她一点应得的如今实质六宫之首的体面,让她好服众啊;而且皇上那般宠爱那两个小贱人,万一有朝一日,她们就威胁到了她的地位…… 施清如就知道豫贵妃多少还是有几分醋妒那两个新晋的美人儿了,简直恨不能立时离开,她可不耐烦听隆庆帝后宫这些破事儿! 好在豫贵妃也知道对着施清如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这些委实不妥,亦怕韩征回头知道了会不高兴,忙自己打住了,“嗐,看本宫这嘴巴,一叨叨起来就没完了,县主千万别与本宫一般见识,别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才是。” 随即压低声音,问施清如邓皇后病了,该如何处置,“……凤仪殿那一位新近是真病了,本宫打发人去亲瞧过,的确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不知县主,还有韩厂臣,是个什么意思,要不要传了太医去凤仪殿瞧瞧?” 反正邓皇后也一直“病”着,连凤仪殿都出不了,哪日忽然病死了,也是顺理成章,只这个主她可不敢做,虽然皇后的宝座实在吸引人,可她怕自己有那个运没那个命,倒不如就如现下这般,虽无名却有实的好。 施清如自然不可能对邓皇后心软,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何况那不是与督主的初衷相悖了?她才不会为了一个不值当的外人,与自己心爱的人离心。 便只是淡淡道:“不是听说皇后娘娘虽一直足不出户的养病,该有的份例都还在吗?那娘娘只管按份例办事也就是了。我先给娘娘请个脉吧?说了半日的话儿,倒差点儿把正事给忘记了。” 豫贵妃忙笑道:“是啊,那你就先给我把脉吧。” 心里已决定在施清如这里讨不到准话,那回头还是直接着人去请示韩征了,邓皇后明面上该有的份例的确都还在,但有没有到邓皇后手上,她有没有用上,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就好比太医,照理一国皇后病着,就该日日都有太医去凤仪殿请脉,甚至是会诊才是,可韩征不发话,谁又敢为邓皇后出这个头,谁又愿为她出这个头呢? 可如今人病成那样,豫贵妃是真不敢自作主张,还是先请示了,依令办事的好,那回头是好是歹,便都不与她相干,不用她担责了。 于是待施清如稍后离开后,豫贵妃便忙打发了自己的心腹去司礼监求见韩征。 韩征正忙着,哪有空谁来都见? 便命了小杜子见来人,小杜子这才知道邓皇后真病了,且病得很重,皮笑肉不笑道:“皇后娘娘不是一直都病着,听说连凤榻都下不来吗?仍依例办事也就是了。” 依什么时候的‘例’?自然是邓皇后失了凤印与六宫大权,在凤仪殿养病至今的例,也就是不必传太医了。 豫贵妃的心腹自然也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赔笑着应了“是”,“奴才知道了,回去就把小杜公公的话儿原样转告给我家娘娘,奴才告退。” 却行离开了。 小杜子见他走远了,方往地上啐了一口,皇后又如何,上次害得他干爹和姑娘差点儿就完了,姑娘还因此大病一场,这笔账她以为已经清了不成? 且自生自灭去吧,熬得过这次算她命大,熬不过也只能活该,谁让她有康庄大道不走,非要往死路上一条道走到黑的! 小杜子待韩征回头不忙时,把事情与他简单提了提,“儿子没有请示干爹,就自作主张了,还请干爹恕罪。” 韩征眉都没抬一下,“请阁老们过来议事吧。” 小杜子便知道他的自作主张自家干爹很是满意,笑嘻嘻的应了“是”,自顾请人去了。 转眼又是十来日过去,京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隆庆帝对两位新晋陈美人的宠爱,并没有如人们所预料或是所期望的那样,过了前几日的热度,也就没兴趣了,反而越发的宠爱她们,又是晋位份,又是赏赐不断的。 弄得各位妃嫔都满心的醋妒艳羡不说,年轻美貌的宫女们也都蠢蠢欲动起来,若她们也能入皇上青眼,固然也没有生儿育女的指望,可能晋位也算是一步登天,不必到了年纪就得出宫去受苦受累;或者只能当一辈子的下人,等年纪大了,就只能等死了。 以致整个后宫一时间都是人心浮动。 福宁长公主却是暗自得意称愿不已,她就说皇上怎么可能不爱年轻鲜活的肉体?如今事实证明她这一步果然没走错,那有了好的开头,她便算是成功一半了,离另一半的成功还远吗? 韩征那个狗阉奴,且给她等着吧,他很快就会知道‘慌’和‘悔’两个字到底是怎么写的了! 第一百九五回 鱼死网破之招 可惜韩征一点没如福宁长公主所期待的那样,有半点慌和悔的迹象。 就算如今有枕头风日日在隆庆帝耳边吹,福宁长公主会慢慢得到她想要得到的所谓圣心,那又怎么样呢,只要票拟和批红的大权都还在他手上,福宁长公主便做得再多、蹿得再高,都是徒劳。 当然,票拟和批红的大权都是隆庆帝给他的,既能给他,自然就能收回去,可届时就不是隆庆帝想收回,就得收得回去;便一时收回了,他确信也终会回到他手里的! 所以韩征不但半点不慌不悔,反而随着自己生辰一日日的临近,心情也一日比一日更好。 弄得不但跟前儿服侍的小卓子等人和司礼监的人都感觉到了,便内阁的阁老们和百官也感觉到了。 面上不敢说,私下里却都免不得小声议论这“活阎王”是怎么了,虽仍是轻易让人看不出情绪,却分明能让人感觉到他不再似之前那样冷清疏离,遇事也好说话得多了,莫不是忽然转了性儿? 只有小杜子沈留柳愚几个知道,他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眼看就要与施姑娘成亲在即,经历所谓人生四大喜事之一的洞房花烛夜了,——虽说他们是太监,不可能真正洞房,但那一样也是一辈子的大喜事啊,换了谁能不高兴的,督主再英明神武也是人,自然也不能例外。 韩征的确是因为自己与施清如成亲在即而春风得意,想到她马上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了,他就自己都忍不住想笑,想叫上几声。 尤其偶尔去看施清如,看到她来不及收的绣到一半了的大红嫁衣和盖头,看到她满脸的娇羞与喜悦,回到都督府后,又看到正院布置得一天比一天更有新房的样子,他心情就更好,更觉得天大的事儿都算不得什么,天大的事儿都得给他成亲洞房让路了! 所以这日小杜子来回他:“干爹,才凤仪殿那边儿服侍的人来禀报,说皇后快不行了,只怕就几日光景儿了,想见皇上最后一面,求干爹能看在过去的情分上,通融一次,还请干爹示下。” 韩征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挑眉道:“是真不行了,还是装的?” 小杜子忙道:“连太医都说是真油尽灯枯了,应当不是装的才是,干爹怎么说?” 韩征叩着长案道,“既真油尽灯枯了,只怕是想趁见皇上最后一面时,为娘家人最后谋一点福祉吧,那就禀到皇上跟前儿了,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还夫妻这么多年。只是皇上肯不肯去,那可就不是本督能做主的了。” 什么情分不情分的,他与邓氏早无情分可言了,但谁让他心情好呢,就发个善心,如了她最后之愿吧。 顿了顿,吩咐小杜子,“你亲自去回皇上,若皇上愿意去,你就服侍皇上一起去,随侍左右,省得那女人诡计多端,万一最后还生出什么幺蛾子来,横生枝节。” 尤其若是影响了他和清如成亲,那他可就后悔也迟了。 小杜子忙应了“是”,见韩征没有旁的吩咐了,也就却行退下,往隆庆帝那两个新宠大小陈婕妤的春禧殿去了。 隆庆帝听得邓皇后病危了,一开始却不肯移驾去见她,只是嫌恶道:“病了就传太医便是,请了朕去做什么,朕难道会治病不成?不去,退下!” 弄得小杜子那般厌恶邓皇后的,闻言心下都有些替她不值起来,好歹夫妻这么多年,病了这么久,却一直不闻不问便罢了,竟连最后一面都不肯去见皇后,皇上也真是有够凉薄绝情的! 还是两位陈婕妤只怕也看不下去了,软言劝了他一回:“皇上就去瞧瞧皇后娘娘吧,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皇后娘娘定也是舍不得皇上,想把皇上的龙颜英姿深深镌刻在心里,才会想见皇上最后一面的。” 两位陈婕妤既是双生,自然长得极为相似,但一着红衣,一着蓝衣,只自她们的衣妆便能看出,两人的性子势必也是一个热烈似火,一个温柔似水。 隆庆帝本就正是最宠她们之时,如何招架得住温柔与娇嗔的两厢夹击? 到底还是松口答应了去见邓皇后,“好吧,那朕就去瞧瞧她吧!” 小杜子忙应了“是”,高唱起来:“摆驾凤仪殿——” 殿外服侍的太监们便都忙活了起来,先是净道的太监小跑出去,啪啪的击掌声便一路向远处传去,随即提铃的、打伞的、抬轿的太监们也忙都各就各位,等候起圣驾来。 小杜子虾着腰,服侍隆庆帝登上了肩舆后,又是一声高唱:“皇上起驾——”,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去往了凤仪殿。 凤仪殿外表瞧着仍是那般的富丽巍峨,等进去后,便能感觉到冷清与死寂扑面而来了,这冷清与死寂还不是因为少人服侍的原因,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无形感觉。 大抵是因为宫殿也感觉得到它们的女主人快要死了? 隆庆帝就想到了先皇后去世时的情形,那时候他也曾有过同样的感觉,他与先皇后感情又不一样,那到底是结发夫妻,且也算是与他一路扶持着,登上了那个至尊的位子的。 可一直到先皇后临终,他才惊觉自己待她实在算不得好,然而后悔也迟了。 不想不过区区十年后,他又要送走他如今的皇后与妻子了。 一时间不由对邓皇后也生出了两分怜惜与歉意来,他不该那般疏忽她,不该让她年轻轻,就重蹈了先皇后覆辙的。 等进了邓皇后的寝殿,闻得满殿的药味儿,再瞧得凤榻之上瘦得只剩皮包骨,但反倒别有一番孱弱之美的邓皇后后,隆庆帝心里就越发的歉然了,坐到邓皇后榻前,握住了她的手,“皇后,朕没想到你病得这般重,不然一定早来瞧你了。” 邓皇后虚弱一笑,低道:“皇上今日肯来瞧臣妾,臣妾已经心满意足了,只是臣妾以后不能陪伴皇上,不能为皇上分忧解颐了,皇上可一定要保重龙体,多加珍重才是。” 隆庆帝忙轻斥道:“胡说什么,你以后怎么就不能陪伴朕了?咱们的日子且长着呢!来人,传太医院的院判副院判都来为皇后会诊!” 邓皇后却摆手阻止了他,“皇上,臣妾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便是太医们都来了,便是用尽了一切珍稀药材,只怕也已是无力回天,皇上就别为臣妾再劳命伤财了。若皇上真心疼臣妾、舍不得臣妾,就答应臣妾最后一个请求,好吗?” 隆庆帝便知道邓皇后这是打算趁临终前,为自己的家族谋最后一回福祉了,本来后妃们临终前一般都会如此,他能满足的一般也会满足,毕竟跟了自己一场,抬抬手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何况邓皇后虽是继后,那也是后、是妻,与妃嫔们又不一样,自然更该满足她了。 遂点头道:“你说,别说一个请求了,就是十个,朕也都答应你。” 反正回头交给韩征去办也就是了,他一向能干又忠心,势必难不倒他。 一旁小杜子的想法也与隆庆帝差不多,因见邓皇后瘦得实在可怜,还在想着,若她的要求不过分,几个就几个吧,就是皇上不该张口就说什么‘就是十个,朕也都答应你’,也不怕皇后狮子大开口么? 希望她能见好就收,临终聪明通透一回吧…… 念头还没闪过,就听得邓皇后道:“皇上,臣妾不敢提什么旁的要求,这些年臣妾的娘家蒙皇上恩典,不但封了侯爵,子侄们授了官进了国子监的也为数不少,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臣妾哪还能得陇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再提旁的要求?臣妾这最后一个要求,其实是要为自个儿提,臣妾今年二十五岁,虽年纪不大,却享受了这天下至极的荣耀与富贵,照理该没有任何遗憾,能安心而去了。” 抽泣一声,“可、可蝼蚁尚且贪生,何况臣妾还是一个大活人?臣妾其实真的很怕死,真的还想能再活哪怕多一个月,甚至十天半月的也好啊,那臣妾便能再多看皇上几眼,多陪皇上几日了……所以臣妾想求皇上能传恭定县主来为臣妾治病,都知道她医术高明,连母后也赞不绝口,可见她自有过人之处,还求皇上,能答应了臣妾这最后一个请求吧……” 小杜子立刻看向了邓皇后,眼里的恼怒与警告毫不掩饰。 这个女人想干什么,都快死了,还不肯消停吗? 还是觉着反正自己也快要死了,所以什么都不用管不用顾,能拉一个人垫背,算一个了? 亏他方才还替她不值,觉得她也可怜,干爹亦高抬贵手,满足了她最后的心愿,——不想却是这么快就被她反咬了一口! 隆庆帝已大手一挥,道:“朕还当是什么请求,原来只是这样一件小事,朕答应你便是了。来人,即刻去传恭定县主来为皇后治病!皇后,你既想活着,那等恭定县主来了,就好好配合她治病,要什么缺什么,就只管打发人管韩征要去,朕以后会时常来瞧你,一直等到你痊愈为止的。” 小杜子忙赔笑道:“是啊,皇后娘娘,您一定要好好配合恭定县主治病,早日痊愈才是,方能不辜负皇上这一片心啊。还有宁平侯府上下也是,势必都跟皇上一样,在由衷的盼着您能早日好起来呢。” 说完看向隆庆帝,“皇上,恭定县主很快就来了,要是瞧得皇上在,慑于天威,势必紧张至极,只怕给皇后娘娘治病时,也发挥不出应有的水准来。要不皇上还是先摆驾回乾元殿,皇后娘娘这里,就由奴才来照应吧,皇上意下如何?” 隆庆帝既确定邓皇后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自然不愿再留下,帝王的怜惜与愧疚本来从来都是来得快,去得更快的。 闻言“嗯”了一声,就要起身,“那朕……” 却是话才起了个头,已被邓皇后急声打断了:“皇上,您不能走,求您先别走……您不知道,臣妾自生病以来,一开始根本连个太医都见不着,所以病才会越拖越严重,一直到了今日这般地步的。就因为臣妾曾得罪过恭定县主,恭定县主又与韩厂臣交情颇深,所以韩厂臣断了臣妾的一应份例,妄图把臣妾活活困死在这凤仪殿里啊!便是今日,也是臣妾苦苦哀求了韩厂臣,他才会同意让皇上知道臣妾不好了,臣妾才终于见到了皇上的。若皇上现下便走了,臣妾敢说恭定县主一定不会来给臣妾治病,臣妾以后也一定再见不着皇上了,求皇上就可怜可怜臣妾,等恭定县主来给臣妾诊过脉,开过方子之后,再离开吧?臣妾求求皇上了……” 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瞧着说不出的可怜。 小杜子却是恨不能生吞了她。 这个贱妇,看来今日是真打算拉干爹和姑娘下水,自己死不算,死前也一定要拉了他们垫背啊! 小杜子忙赔笑与隆庆帝道:“皇上,看来皇后娘娘是真病得不轻啊,这都开始犯癔症说胡话儿了。皇上您瞧这殿内,像是断了皇后娘娘一应份例的样子吗?韩督主对皇上更是自来忠心耿耿,断不敢有半分僭越之心僭越之举,同理待皇后娘娘和各宫的娘娘小主也是一样,所以皇后娘娘方才那些话实在言重了,韩督主断断不敢领受,还请皇上明鉴。” 邓皇后却不待隆庆帝说话,又哭起来,“皇上,臣妾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就让臣妾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说完恨恨的看向小杜子,含泪冷笑道:“韩征有没有断本宫的份例,你们自己心知肚明!说他没有半分僭越之心僭越之举,就更是可笑了,那他‘九千岁’、‘立皇帝’的名头都是怎么来的?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吧!皇上,您久不问政事,只怕至今仍不知道朝廷已快成他韩征的一言堂,满朝文武都只知韩征这个‘九千岁’,而不知道您这个真龙天子,都当这江山是他韩征的,而不是宇文家了的吧?臣妾如今只盼皇上能明察秋毫,早日看清韩征的真面目,那臣妾就算是立时死了,也能瞑目了!” “皇后娘娘,这东西可以乱吃,话却决不能乱说啊!”小杜子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这个贱妇,分明使的是与干爹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招数啊,她难道连娘家的死活也不管不顾了吗? 却见一旁隆庆帝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小杜子只得忙忙跪下,为韩征辩解起来,“皇上,皇后娘娘真的都是疯……癔语,一字都不属实,一字都不能信,不然请皇上容奴才立时去请了韩督主来,与皇后娘娘当面对质,还求皇上恩准。” 隆庆帝久不问政事,其他人慑于韩征的威势,也从来不敢在他面前胡言乱语,所以至今还真是第一次听到有关‘九千岁’、‘立皇帝’之类的说法儿。 纵对韩征信重有加,此刻心里也免不得不痛快、猜忌起来。 韩征也不过就掌了司礼监和东厂几年而已,权势就已大到这个地步了,这要是再过几年,文武百官和天下万民岂不是真要如皇后所说的这般,只知他韩征,而不知他这个皇帝了? 看来他真是对他放任太过,放权太过了! 隆庆帝冷着脸,就要命小杜子请韩征去,他倒要看看,韩征当着他的面儿,有什么话说! 邓皇后已冷笑出了声,“皇上,您要韩征当面与臣妾对峙,他自然一个字都不会认,仍是那个对您忠心耿耿的韩厂臣,那又有什么用?您得着了人私下去问、去查,自然便知道臣妾到底有没有说谎了。不,您甚至都不用查,只要立时着人去传恭定县主,看她肯不肯来凤仪殿,来了后又肯不肯尽心尽力为臣妾治病,自然就知道了。她仗着有韩厂臣撑腰,可自来都不把臣妾放在眼里的,所谓夫荣妻贵,她既敢不把臣妾放在眼里,可见都是因为素日韩厂臣也不把皇上放在眼里,皇上只消待会儿亲眼一看,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小杜子指甲都嵌进了肉里,才克制住了掐死邓皇后的冲动,赔笑着向隆庆帝道:“那奴才这便去传恭定县主,等人来了,皇上自然就知道到底是该信久病之下,人都已糊涂了的皇后娘娘,还是该信连太后娘娘都赞不绝口,破例封了县主的人了……” “你不许去!” 话音未落,邓皇后已叫嚣起来,“皇上,这狗奴才一旦出了凤仪殿,必定四处通风报信,后边儿的事势必也要脱离掌控,皇上又得被蒙蔽下去了。求皇上立时着人把这狗奴才捆了,再堵了嘴,以防走漏了风声。再着人去传了恭定县主来,皇上先躲在暗处,看恭定县主见了臣妾是什么态度,又会说些什么话,自然什么都明白了。” “皇上,您千万别被——”小杜子忙要分辨,心里越发着急了。 贱妇使出这样鱼死网破的打法,必定还有后着,她又说什么都要传了姑娘来,肯定首当其冲冲的还是姑娘,他绝不会让她的阴谋得逞的! 可惜话才起了个头,已被隆庆帝阴沉着脸,以眼神示意左右给反剪着手,制了个动弹不能,嘴也随即被堵住,说不出一个字来了。 隆庆帝这才冷冷吩咐左右,“去传恭定县主!谁要是走漏了风声,朕将他五马分尸!” 施清如正与陈莲等几个新晋司医授课,就有两个太监找了来,“奴才们是御前的人,奉皇上之命,请恭定县主即刻去凤仪殿为皇后娘娘诊治。” 还出示了他们各自的腰牌,的确都是乾元殿的。 施清如却仍有些存疑,隆庆帝不是好久都对邓皇后不闻不问了吗,怎么今儿忽然想起传她去给邓皇后诊治了? 那两个太监似是猜到了她的怀疑一般,其中一个忙赔笑道:“禀县主,是皇后娘娘不好了,太医说……只怕就这两日了。皇上知道后心里很是不受用,问左右如何才能让皇后娘娘多活些日子,左右想到县主医术高明,向皇上提了几句,皇上这才想到传县主去给皇后娘娘诊治的。” 施清如就想到了之前豫贵妃便说过邓皇后是真病得很重,这般一说,就解释得通了。 到底是自己的皇后,隆庆帝再薄情,知道人要死了,想来还是多少会有几分伤感,会想极力补救一番,看能不能让人多活一些时日的,反正之于他来说,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遂点头道:“那两位公公稍等片刻,容我简单收拾一下。” 随即收拾好药箱,与常太医打过招呼后,随那两个太监一道,去了凤仪殿。 就见凤仪殿冷冷清清的,让人一进去就觉得浑身都不舒服,甚至直觉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一般……施清如忙暗暗一哂,觉得自己太草木皆兵了,邓皇后都濒死之人了,又对娘家那般看重,难道最后还敢生出什么事儿来不成? 且御前的一举一动,只怕都尽在督主的掌握之中,督主既没打发人向她预警,可见是知道什么事儿都不会有,那她更不必担心了。 于是随那两个太监进了邓皇后的寝殿。 就见邓皇后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窝深陷,露在被子外的手瘦得青筋都高高凸出,倒的确是一副油尽灯枯,不久于人世之相了。 可施清如却对她生不出丝毫的怜悯之情来,只是本着医者的本分,上前给她行了礼,道:“臣奉旨来为皇后娘娘诊治,这便给皇后娘娘请脉,若有失礼之处,还请皇后娘娘千万恕罪。” 说完上前蹲到邓皇后床前,先执起了她的右手。 邓皇后却忽然喘息着开了口,“本宫就要、要死了,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很称愿吧?韩征也一定很高兴,迫不及待要庆祝本宫终于死了,不会再碍你们的眼了吧?” 方才与小杜子对峙那一场,她已耗尽了大半的心神力气,早就想闭上眼睛,任自己睡过去了。 可她不敢睡,怕自己一旦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看不到面前这个小贱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白白浪费了自己最后的这一片苦心了,所以她一定要撑住。 她也已撑了这么久,成功了一大半儿了,自然更不能在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了! 施清如没有说话,只是凝神为她诊脉,待两只手都诊完了,方沉声道:“皇后娘娘脉象虚浮紊乱,着实病得不轻,臣这便为皇后娘娘开方子,还请皇后娘娘叫一位贴身服侍的姑姑来,带臣去开方子,臣也另有些话要交代。” 邓皇后闻言,喘息着又虚弱道:“你有话只管与本宫说便是,不必叫本宫跟前儿服侍的人了,本宫跟前儿还有没有贴心体己之人,你难道还能不知道么?韩征当初可为了你,差点儿活活掐死本宫,只是把本宫的人都给换了,又算得了什么,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了一阵后,才有气无力的继续道:“何况本宫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已是没救了,所以你不必想着什么迂回委婉,以免再加重本宫的病情了,你有什么话,只管与本宫说便是了。” 施清如心里早就决定只与邓皇后说与她病情有关的话了,遂当没听见她前面的话一般,只应答后面的话道:“既然如此,那臣就与皇后娘娘直说了。皇后娘娘的身体的确已是油尽灯枯,便是以参片吊着,也……至多两三日光景了,若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心愿未了的,就尽快了了吧。臣便不给皇后娘娘开方子,且先告退了。” 说完行了个礼,就要退出去。 若邓皇后还有救,她身为大夫,自然要竭尽所能,但既然已经没救了,她自然也是爱莫能助了。 邓皇后见她说走就走,却是急了,强撑着叫道:“站住!本宫同意你走了吗?你、你回来,本宫还有几句话要与你说……呵,本宫都要死的人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难道还能再怎么样你不成,你至于这般避本宫如蛇蝎吗……本宫好渴,你替本宫拿点儿水喝吧,就当本宫劳烦你了……” 施清如见她说得实在可怜,对一个将死之人,也的确狠不下那个心,虽觉得有些奇怪怎么殿内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照理隆庆帝都过问她的病情了,宫人们也该上心些才是。 到底还是上前斟了一杯温水,走到床前,扶了邓皇后起来,“皇后娘娘喝水吧。” 邓皇后靠在她肩上,喝了几口水后,才苦笑叹道:“倒不想本宫临死前,最后一个守着本宫的人竟会是你,本宫原本还以为,本宫死时,就算皇上不能守着本宫,至少本宫的家人也该守着本宫的……” 第一百九六回 何其歹毒 “不,本宫压根儿就没想过,自己竟然这么快、这么年纪轻轻的就要死了。本宫一直都以为,自己至少也还有几十年好活的,而且还是无上尊荣富贵的再活几十年……所以从来没想过自己死时会是什么情形。纵然真想过,想的肯定也是本宫死时势必是寿终正寝,所有人都围着本宫,为本宫伤心、哭泣,尤其本宫的亲人们,更是都会哭得肝肠寸断,恨不能以身相待,代本宫去死……” 邓皇后说到这里,眼泪慢慢落了下来,“可惜啊,现实却是这般的残酷,本宫的亲人们别说以身相代了,一听得本宫失了势,别说替本宫想法子,或是来看本宫、安慰本宫了,甚至连一句话儿都没递过给本宫。本宫好容易递了话儿出去,求她们能进宫来瞧一瞧本宫,竟然也是泥牛入海,当压根儿不知道一般,只知明哲保身,惟恐本宫会连累了他们!” “也不想想,他们能有这么多年的好日子过,都是靠的谁,本宫之前还风光时,又是如何待他们的……本宫真是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对他们那般掏心掏肺,为什么要什么都想着他们啊!当然,本宫最后悔的,还是当初为什么要提携韩征那个负心薄情的白眼儿狼,本宫真是恨死他,更恨死你了!既生瑜,何生亮,老天爷为什么已经先让本宫遇见了韩征,又要再把你送到韩征身边呢?如果没有你,本宫怎么会落得如今的下场,那本宫就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后,也不会才二十五岁,就要一命呜呼了……” 施清如听邓皇后说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了。 既是因为邓皇后这些话可怜可笑又可恨,也是因为她一直倚在她肩上,说话时喷出的气息因而尽数都喷到了她的肌肤上,让她身心都是不舒服至极。 于是猛地坐起来,再拿旁边一个大迎枕垫到邓皇后身后后,方沉声说道:“皇后娘娘,凡事都是有因才有果的,您的家事臣无权置喙,但有关督主的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今大家都已心知肚明,您又何必再自欺欺人?您所谓的‘既生瑜,何生亮’就更是可笑了,不论是督主与您,还是臣与您,都从来不是一路人,您有今日,也都是您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吸了一口气,“臣方才已说过了,皇后娘娘已时日不多,若还有什么遗憾或是心愿,都趁早了了吧,臣司药局还要事要忙,就先告退了。” 说完再次一礼,就要转身离开。 邓皇后却忽然笑得一脸的诡异,“你急什么,司药局的事哪日不多,何必急在这一时三刻的?还是再留一会儿吧,回头指不定你还要感激本宫呢!” 施清如心里攸地升起不祥的预感来,直觉自己肯定中了邓皇后的什么计了。 她方才言语间既那般怨恨自己的家人,可见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好歹,反正她都要死了,死了便一了百了,活着的人会遭遇什么,与她何干?尤其在她看来,还是他们先对不起她的,那她就更不会有任何的顾虑了…… 念头闪过,施清如顾不得质问唾骂邓皇后了,转身就往殿外跑去。 却才跑出了几步,腰便被人自身后猛地箍住了,随即有又重又热的呼吸喷到她耳根和后颈上,让她汗毛倒竖,立时尖叫起来:“来人,救命——,皇后娘娘不好了,快来人,快来人啊——” 奈何叫了半晌,都不见有人进来,反倒是身后的人笑了起来:“看起来温温柔柔的,没想到性子还挺烈,朕喜欢!” 施清如瞬间如坠冰窟,什么都明白了。 这天下能自称‘朕’的人,还能有谁? 邓皇后这是临死前都不忘挑拨隆庆帝和督主的关系,她自己哪怕死了,也不能让督主和她好过! 她拼命挣扎起来,总算挣开了隆庆帝的手,忙忙跪下了:“皇上怕是喝醉了,臣这便给皇上叫御前的人进来服侍去,臣先行告退。” 说完起身又往外跑,同时余光飞快看了隆庆帝一眼。 就见他满脸潮红,呼吸急促,整个人都透着那么一股子不正常,此情此景寻常人一时可能还看不出什么来,施清如却是大夫,哪怕只余光看一眼,也足够她什么都明白了。 隆庆帝分明就是中了什么催情的东西,邓皇后真是好狠毒的心肠! 本来当皇帝的就可以想要哪个女人就要哪个了,只是看他想不想而已,如今隆庆帝还身不由己,就更会只顾自己痛快不痛快,而不会有任何的顾忌了…… 施清如心念电转之间,脚下也越发的快了。 然而女人的力气本来天生就没有男人大,隆庆帝还正值壮年,她就更不是他的对手了,被他用力往后一拉,整个人便控制不住的倒在了地上,随即被隆庆帝整个压在了他的身体和地毯之间,粗重的呼吸先是喷到她脸上,随即便冲着她的嘴而去。 施清如又慌又怕又恨,只能拼命的挣扎,脑子里惟余的念头,便是她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隆庆帝得逞,更不会让邓皇后如愿! 隆庆帝本来就很急。 他按邓皇后的请求,在幔帐后等着施清如到来,打算亲眼亲耳见证施清如是不是真对邓皇后如她所说的那般不敬,‘指不定皇上还能听到比臣妾所说的还要更过分、更嚣张的话亦未可知,毕竟人在不设防的情况下,往往才会展露更真实的自己’,——这是邓皇后的原话。 隆庆帝一想的确如此,遂依了邓皇后的话,避到了幔帐里去,还把服侍的人都远远打发了。 不想他坐到幔帐里后,倒是把施清如给等了来,却因邓皇后与她说话的声音一直都太小,他压根儿听不清她说了什么,反倒在他看来,施清如对邓皇后一直都是以礼相待。 心里便有些怀疑邓皇后的话了,就想出去当面质问邓皇后,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挑拨他与朝廷肱股之臣之间的关系? 却是还未及起身,就察觉到了身体的变化,欲望简直排山倒海般,来得既突然又猛烈。 隆庆帝的第一念头,便是他十有八九着了道儿了,至于着的谁的道儿,简直想都不用想。 虽大是恼怒,觉得邓皇后简直就是找死,竟敢算计他,却半点没想过要委屈自己,他乃堂堂一国之君,想要哪个女人不是手到擒来,整好儿现在外面人都是现成的,他自然更不用委屈自己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隆庆帝再看向外面施清如的目光便大不一样了,见她明眸皓齿,纤细袅娜,哪怕一身颜色暗沉式样呆板的官服,都硬是被她穿出了人比花娇的感觉来,心里的火就烧得更旺了。 想也不想便自幔帐后走了出来,自后面一把抱住了施清如,待软玉温香一入怀,他就更着急了,不然也不会直接将人摁在了地毯上了…… 如今面对施清如的全力挣扎,隆庆帝几次都没能亲到她的嘴,索性也不亲嘴了,急得直接动手撕扯起她的衣裳来。 只听“哧啦——”一声脆响,施清如的官服已被扯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白色的中衣,和鹅黄肚兜的一角来,衬得她脖颈以下的肌肤越发的莹白如玉,欺霜赛雪了。 隆庆帝眼里的火就烧得更旺了,单手制着施清如的双手,粗喘着道:“只要你把朕伺候得好了,朕回头就封你做贵妃,反之,你若再不识抬举,就别怪朕不怜香惜玉,事后你什么都休想得到,朕还要治你的罪了!” 施清如早已是泪流满面,简直快疯了,“皇上,臣是韩督主的妻子,皇上是明君,岂能做这样强占臣妻之事?尤其韩督主还对您忠心耿耿,您千万不能中了奸人的毒计,最后弄得亲者痛,仇者快啊!” 隆庆帝早已是箭在弦上,满心只想着要发泄要快活,哪里还听得进去这些? 他以为自己那对儿新得的姐妹花已够水灵鲜活了,没想到身下这小丫头还更甚,什么韩征的妻子,他一个阉人,要什么妻子?何况他不是对他忠心耿耿呢,那怎么不把这般新鲜水嫩的肉体献给他享受,反而要自己留着呢! 隆庆帝喘息着笑道:“你跟了韩征有什么好,他一个太监,能让你体会到真正鱼水之欢的无上快活吗?当然还是跟了朕好,只要你乖乖的,把朕服侍得好了,君无戏言,朕一定封你做贵妃,怎么样?” 一面说,一面又动手撕扯起施清如的衣裳来。 施清如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心知这会儿隆庆帝已然色欲熏心,什么都听不进去了,索性也不再多说了,只是拼命的挣扎,又恨自己怎么就不戴个簪子什么的,不然还可以立时拔下来扎隆庆帝的穴位。 混乱之间,好似又听见一旁的邓皇后在怪笑,身上的衣裳也被又撕下了一片,就越发绝望得恨不能立时死过去了…… 邓皇后在床上看得满地的混乱,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只觉这辈子都没有这一刻这般解气和痛快过。 她终于还是亲眼见到了小贱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一幕,终于还是为自己报了仇了! 她倒要看看,等韩征知道小贱人成了皇上的人后,还能不能再那般宝贝她下去,要么他就咽下这口气,从此只能看着贱人承欢皇上身下,二人做一对儿苦命鸳鸯; 要么他就与皇上争到底抢到底,看最后皇上会不会夺了他的权、要了他的命。 无论是前一种结果,还是后一种结果,她都喜闻乐见,哪怕立时死了,也能含笑九泉了! 邓皇后自八月开始“养病”以来,这几个月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她压根儿不敢回头去想。 那种从云端跌落到泥地的巨大落差,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孤寂与绝望,还有无边无际的心痛与恨意,简直日日都在凌迟着她的人、她的心,让她度日如年,很快便觉着自己要疯了。 可她还连个能说话儿能排遣的人都没有,无论多少次想要递话儿给韩征求饶,希望他能来看一看她,亦是徒劳,别说见到韩征的人了,她连话儿都递不出一句去! 她因此更恨韩征,却也更怀念他曾经的温柔体贴了,明明曾经就那么好啊,他怎么可能对她一丝一毫的真心都没有? 说来说去,都是施清如那个贱人迷了他的心窍,都是那个贱人抢走了他,——渐渐邓皇后的所有恨意,都是冲着施清如而去了。 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诅咒着施清如,若不是靠着对她的无边恨意的支撑,她明明就没病,也渐渐拖出了病来,且病势还一日重过一日的身体早就虚弱得撑不下去了! 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终于拼命递了话儿出去给自己的娘家人,让他们好歹设法去求一求韩征,看能不能解救她,再不济了,也进宫看一看她,陪她说说话儿也是好的啊。 得到的结果却是‘非常时期,大家还是先各顾各的好’,大抵是觉着她好歹皇后的名位还在,那便无论如何失势如何委屈,也糟糕不到哪里去? 可他们哪里知道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啊,既然他们都不管她的死活,不心痛她,那也别怪她狠心,不管他们的死活了! 邓皇后自此便存了与韩征和施清如鱼死网破的心,反正她已经死到临头,还无牵无挂了,索性要不好过,大家都不好过吧,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而已。 却是不想,机会新近终于还是来了。 邓皇后虽幽居凤仪殿,还是听说了隆庆帝添了两个新宠,且对她们宠爱有加之事。 她好歹也跟了隆庆帝十年,对他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只怕这是眼看着生子无望,修仙问道也无望,索性自暴自弃,不肯再清心寡欲,要恣意享乐了。 那面对都送到眼皮子底下了的鲜嫩肥肉,他怎么可能不吃? 邓皇后虽恨毒了施清如,也得承认贱人是真生得好,不然当初她也不会第一次见她时,便生出了危机感来了,那隆庆帝就更没有理由不吃这块肥肉了,就算他不想吃,她也一定会让他吃! 到底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后,在后宫经营了这么多年,哪怕如今失势如厮,邓皇后又岂能没有一两张最后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暴露的底牌? 于是不过思忖了两日,她便有了一个完整的、周密的、胜算极大的计划。 第一步,便是让韩征知道她是真的病入膏肓,只剩几日好活了,那他看在她就要死了的份儿上,应当会放松警惕,答应她的条件——让她见隆庆帝最后一面。 本来她这个要求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当妻子的临终前想要见丈夫最后一面,求丈夫在她死后照应善待自己的娘家人,为娘家最后谋一回福祉,很过分吗? 那只要她顺利走出了第一步,隆庆帝来了她的凤仪殿,她的第二步便也算成功一半了。 她知道韩征是绝不愿再踏进她的凤仪殿半步,绝不愿再看见她的,又肯定会以为她顾念娘家人,断不敢有什么鱼死网破的想法,所以至多届时会派个心腹随侍隆庆帝左右,以免她最后还要生事; 她也知道他是绝不可能让施清如来凤仪殿给她诊治的,哪怕她就要死了。 可当着皇上的面儿,她再亲口提出这个请求,便是韩征在,只怕也不好驳回的,何况还是他跟前儿养的狗,自然更不可能驳回了。 那她便能把贱人也弄到凤仪殿来了,只要贱人进了她的寝殿,她就又胜利了五分,只差最后两分火候了。 所以之前邓皇后才会当着隆庆帝的面儿,忽然说什么‘九千岁’、‘立皇帝’的,打了小杜子一个措手不及。 她并没奢望自己就那么一说,隆庆帝便会真把韩征怎么样,他对韩征的信任连自己的亲娘亲姐姐都盖过了,又岂是她一个在他心里无关紧要的填房继后所能轻易动摇的? 便是一时动摇了,等回头让韩征一申诉一辩解,再表表忠心,只怕又得复原如初乃至更甚了,谁让韩征是个太监呢,那固然是他一辈子的缺陷,在皇帝眼里,却是哪个拖家带口、有家有业的文臣武将王公大臣都比不过的优势。 所以邓皇后要的只是隆庆帝当时能因此生出那么一二分猜忌之心,有那么一二分惊怒,便足够她继续施展她的计划了。 果然隆庆帝疑了怒了,压根儿不理会小杜子的辩解,还听她的话,把小杜子给堵了嘴,捆了起来,让他没机会去向韩征通风报信,也把其他随侍的人都喝住了,不许他们走漏风声,——呵,韩征还真以为他能一手遮天,对所有人都生杀予夺不成?这不皇上一开口,那些太监宫人都安静如鸡,再没任何人敢有去向他通风报信之心了? 她随即又请了隆庆帝去幔帐后坐着,表面理由是让隆庆帝等着看施清如在不知情的情形下,是如何对她不恭不敬的,实则却是因为幔帐里的香和茶都是好东西,两者一旦结合起来,就更是“好东西”了…… 总算如今她的一番苦心都没有白费,以后无论是贱人,还是韩征那个负心薄情的东西,都休想再有好日子过,她真是立时死了,也能瞑目了! “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真是太痛快了……” 邓皇后想到这里,见地上的施清如还在拼命挣扎着,却压根儿不是隆庆帝的对手,眼看已是衣不蔽体,就要被隆庆帝得逞了,就笑得更大声,心里也更觉痛快了。 只是她身体到底已油尽灯枯了,此番算计施清如,又已耗费了她全部的心神,好容易才撑到了此时此刻,一笑之下,便岔了气,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的,竟是半日都停不下来…… 地上施清如还在挣扎着,却已是越来越无力,只能咬住了舌根,打算咬舌自尽了……眼前却浮过了韩征清隽无双的脸和他只有看向她时,才会有的无限温柔与缱绻的眼神。 还有她给自己绣的大红嫁衣,前日晚间她才试过,觉得腰间有些大,昨晚便已开始在改了,哪怕只有丝毫的不合适不完美,她都一定要改到最完美为止,因为她一心要做督主最美丽的新娘。 可惜现在看来,她终究还是做不成督主的新娘子,督主也看不到她身着大红嫁衣时,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隆庆帝终于开始把施清如的外裳和中衣都撕碎了,只剩肚兜和亵裤了,他脸上的笑就越发的淫邪,眼里的火也越发的旺盛了,腾出一只手,扯起自己的明黄汗巾来。 外面好似传来了一阵喧哗声,且声音越来越近,只隆庆帝早已欲火焚身,什么都没听见,施清如则已是心如死灰,同样也没听见。 惟有床上的邓皇后听见了,忙死死忍住了怎么也止不下来的咳嗽,竖耳一听,就听见赫然是韩征如在冰水里浸过的声音:“给本督滚开——” 邓皇后如坠冰窟,韩征怎么会来?还来得这么快。 皇上也是,一个大男人,这么半日竟连个女人都制服不了,至今都没能入巷,真是有够没用的……老天爷怎么就不能对她仁慈一次,让她如愿以偿一次啊,怎么偏就要让她功亏一篑,老天爷也太不公了! 巨大的愤怒与恐慌让她忍不住又咳嗽起来,这回却是一张口便有鲜血喷出…… 隆庆帝却仍自顾忙着自己的,看都看没过床上的邓皇后一眼,等他快活完了,再治她竟敢算计圣躬的罪也不迟……不想身体就忽地一轻,竟是整个都被人提着后背的衣裳,给提了起来。 不由勃然大怒,“大胆!竟敢如此对朕,谁给你的胆子……” 这才发现对方竟是韩征,隆庆帝瞬间想到了‘九千岁’和‘立皇帝’,就更怒不可遏了,“韩征,你好大的胆子,谁让你进来,谁又让你这样对朕的?还不立时给朕滚出去,朕抬举你,你便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始终只是个奴才秧子了?滚出去!” 韩征面沉如水,把隆庆帝往地上一放,眼神示意跟进来的柳愚把他扶住的同时,手已飞快解下身上的披风,把地上的施清如整个都罩住了。 才死死克制住了掐死隆庆帝的冲动,也克制住了立时拥施清如入怀的冲动,呵腰与隆庆帝道:“臣万万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臣能有今日,都是龙恩浩荡,承蒙皇上抬举。所以臣才万万不敢让自己已用过了,早已不洁了的女人玷污了龙体。” 顿了顿,继续道:“臣方才已让人为皇上准备好了最新鲜干净的美人儿,就在配殿里,臣这便着人服侍皇上过去,管保皇上满意,未知皇上意下如何?” 嘴上问着隆庆帝的意见,看向柳愚的眼神却是毋庸置疑,柳愚会意,便赔笑着:“皇上,奴才服侍您去配殿吧?”。 不由分说将隆庆帝给弄走了,心里简直对隆庆帝不屑至极,堂堂一国之君,现在却是一副衣不蔽体,色欲熏心的丑恶淫贼样儿,就这样的人,到底哪里配做大周的皇帝,哪里配做天子的? 看向邓皇后的目光则与看一个死人无异,活着不好吗,这贱妇却非要一次又一次的作死,这次终于要把命作没了,满意了吧? 韩征这才忙忙上前,将施清如抱进了怀里,低声安慰道:“清如别怕,没事儿了,已经没事儿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来得太迟了……” 施清如仍抖个不住,哪怕已确定抱着她的人是韩征,她窝的怀抱也是她最熟悉最信任的那一个,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真的已经得救了吗?不会是她的幻觉吧?方才她真的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督主了,不想他终究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了…… 念头闪过,她的眼泪流得越急了,她不想哭的,可怎么也控制不住。 韩征感觉到怀里的人抖得筛糠一般,越发心如刀绞了,猛地站起来,就要往配殿去。 什么报仇正名,什么江山大业,都通通给他见鬼去吧,他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住,连为自己心爱的人报仇雪耻都不能够,就算得到了江山,又有什么用? 他方才就不该忍的,方才他就该一刀结果了那个老不修的淫贼渣滓! 却是未及直起身,已被施清如给死死抱住了,含混不清的小声哭道:“督主,不能……真的不能,我要你活着,我自己也要活着,我们都要好好儿活着,才有将来,才有一辈子……” 韩征听她说话的声音不对,忙低头一看,就见她嘴角一直有鲜血渗出,立时反应过来,她方才肯定咬舌了,他若是晚来了那么一步,只怕此刻她都已是无力回天…… 第一百九七回 自作孽不可活 韩征的心就更疼痛如绞了,眼泪也终于忍不住无声落了下来,他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住,不,自她到了他身边以来,哪次遇险说到底不都是他带给她的? 他真的太没用,太该死了! 他把施清如抱得更紧了,恨不能嵌入自己的骨肉里去,“都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不好,我宁愿死,也一定要为你报仇雪耻……我真是太该死,太没用了,一次又一次的让你受伤害,让你命悬一线!我今日要是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都还要忍着,彼此都当没事儿人一样,我还有什么资格爱你,还有什么资格活在这世上!” 施清如虽仍还在抖着,心里也后怕至极、愤恨至极,神智却已恢复了几分清明。 忙强忍着眼泪与舌间的剧痛,艰难的与韩征道:“督主,真的不能冲动……杀人容易,杀了人之后呢?那是弑君,不但你我要血溅当场,连师父和小杜子他们,但凡与我们有关系的所有人都不能幸免,这个代价实在太大,太不值得了!我相信你可以不在乎所谓的大局,不在乎将来能不能……你都不在乎那些,我自然更不会在乎,我从来在乎的人都只有你和师父,只有在乎我的人。” “可正是因为我在乎你和师父胜过一切,才更不愿意我们所有人都白白送了性命。我希望我们都能活着,好好活着,更希望与督主白头到老,儿孙满堂……督主答应我好吗?除非督主是嫌弃我已经脏了……” 话没说完,已被韩征急急打断了:“我怎么可能嫌弃你,我只有心痛你,恨不能以身相待的,怎么可能嫌弃你?” 别说狗皇帝终究没能得逞了,就算不幸让他得逞了,他也只会恨狗皇帝这个加害者,恨罪魁祸首,绝不会嫌弃清如;他也只会加倍心痛她、怜惜她,加倍的对她好,好让她能尽快忘掉那些糟糕的经历,又做回从前那个自己。 她在他心里,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发生了什么,都永远是白璧无瑕,完美无缺的! 施清如这才含泪笑了起来,“既然督主不嫌弃我,那就别再冲动了,好吗?皇上他、他也不是故意要对我不轨的,他应该是中了什么催情的东西,他与我们一样,也是被算计了,所以,也不能全怪他。督主若真一时冲动之下,做了弑君的事,才真是如了那罪魁祸首的意,真正令亲者痛仇者快了,我们千万不能再中计才是!” 她当然也想杀人,想杀隆庆帝,方才亲历那些恶心、害怕与暴力的是她自己,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论如何挣扎,都挣脱不了,自救不了,甚至伤不了隆庆帝分毫,只能最后咬舌自尽的绝望,她现在都不敢回头去想。 叫她怎能不恨? 可她更想督主能活着,哪怕必须得牺牲自己,才能保全他,她依然希望他好好活着,在她心里,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不上督主的一根手指头重要! 何况她说到底,并没真正受到……侵犯,并没真正……,隆庆帝又是中了邓皇后的算计,情有可原,她就更不能再火上浇油,让督主陷入危险当中,甚至血溅当场了,——只要督主能好好儿的,她可以当今日只是被狗咬了,可以当今日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韩征听施清如说到‘皇上’二字时,不自觉抖了一下,知道她心里的阴影短时间内定然散不去了,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了地上。 明明她才受了这样大的伤害,却还要这般懂事体贴的反过来劝她,处处为他着想,他宁愿她又哭又闹,对他又打又骂,他心里还能好受些! 片刻,韩征方艰难开了口,“你放心,我不会再冲动,不会让罪魁祸首再如愿了!” 说完,轻轻抱起施清如,将她放到外边儿的椅子上坐了,又怜惜的轻吻了她的额头一下,说了一句:“等我片刻。”后,他才带着嗜血的笑容,一步一步,走进了里边儿,走向了邓皇后床前。 邓皇后早已让突如其来的变故气得吐了血,整个人也如被抽走了浑身的筋骨一般,歪在大迎枕上,早已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可看着韩征去而复返,一步一步走近她,赤红着眼睛,脸上的笑阴森又可怖,她还是禁不住瑟缩了起来,颤声问道:“韩征,你想干什么,你……你不要过来,皇上还在凤仪殿里,你休想为所欲为,本宫不、不怕你……” 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早已觉得死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却不想真死到临头了,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还是会害怕,会恐惧,会留恋,压根儿一点儿就不想死! 韩征已经走近了,居高临下看着邓皇后瘦削灰败的脸,冷冷道:“你以为我会怕皇上?就算现在他就在这里,我一样当着他的面儿弄死你!” 顿了顿,“我早说过,我还是给你留了余地的,让你好自为之。可惜你听不进我的话,一次又一次挑战我的耐心和极限,我今儿若是不亲自送你上路,岂非太过辜负你这片一心求死的死了?” 一面说,一面已钳住了邓皇后只剩皮包骨的脖子,一点一点慢慢的收紧,“你说,我是就这样直接掐死你呢,还是让人给你治病,治得你暂时死不了后,将你扔到大街上,让你被那些又脏又臭的乞丐们千人骑万人睡,好生也体验一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耻辱与绝望呢?” 邓皇后刚被他掐住脖子,就想到了上次差点儿被他掐死时那种窒息与绝望的痛苦,忙拼命的摇头,“不、不要,不要……” 奈何他铁钳一般的大手还是慢慢的收紧了,让她很快呼吸困难起来。 但更让她害怕与痛苦的,无疑还是韩征后边那些话,他竟然妄图那样羞辱她,她可是大周的皇后、大周的国母,他凭什么那样羞辱她,他以为他是谁,皇上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那样做的,他休想一手遮天! 而且,他把她当什么了,竟然说要让她‘千人骑万人睡’……枉费她对他一片真心,至今都还对他抱有希望,结果他就是这样回报她的真心,践踏她的自尊的! “……你休想羞辱本宫,本宫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你如愿的!”邓皇后不想求饶的,可对上韩征毫无温度的双眼,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不求饶,“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不要那样对我,好歹给我一个痛快……” 韩征的手却钳得更紧了,让她哪怕再怎么拼命挣扎,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了,“你方才那般歹毒的算计我和清如,眼睁睁看着清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害怕,想过后果呢?现在知道害怕,想求一个痛快了,可惜已经迟了!” “不过你放心,我虽然很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你扔乞丐窝里去,但我知道清如不会让我那么做的,她跟你这个毒妇不一样,她哪怕自己受到再大的伤害,都不会忘了本心,不会变得跟那些黑心烂肠的人一样的。所以叫我怎能不爱她?你连她一根头发丝儿都及不上,就算没有她,这辈子我对你这样歹毒丑陋的贱人也生不出丝毫的情意!” “何况祸害遗千年,我怎么敢再让你活着,让你活着躲在暗处,跟毒蛇一样,不定什么时候便再咬我一口么?哪怕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也是活着,如何及得上死了才是彻底的一了百了,彻底的让人安心?我只恨自己之前为什么要心慈手软,留你一命,还给你保留了皇后的名位,我要是早早就让你病死了,岂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的糟心事了?” 邓皇后流着泪拼命的摇头,窒息濒死的恐惧让她反倒越发想求生了,嘴里艰难的“唔唔唔唔……”着,总算让韩征稍稍松开了她的脖子,却明白无论如何哀求都是没用的,惟有跟韩征摆明利害关系,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忙艰难道,“皇上已经知道人人都叫你‘九千岁’、‘立皇帝’了,你要是再掐死了我,哪怕皇上本来也要我死的,看见你这般嚣张,连皇后都敢掐死,肯定也要以我的死来治你的罪,你岂不是得不偿失?反正我也要死了,倒不如就让我自生自灭……” 哪怕能再多活几日,让她知道事情的后续,知道隆庆帝事后会怎么对他和那小贱人,会不会自此就开始猜忌他,收回他手里的大权;或是清醒后仍要纳了那小贱人,让他们自此只能当一对儿苦命鸳鸯,她一样能解气,能瞑目了! 总算韩征把她的话听了进去,松开了钳着她脖子的手,“你说得也对,好歹你还是皇后,我若真掐死了你,仵作一验就知道你是怎么死的,的确麻烦不少。” “咳咳咳咳……”邓皇后忙咳嗽着大口喘起气来,心里暂时捡回了命来的喜悦还来不及扩散开来。 就又听得他道:“那就换一种死法吧。来人,打盆水来。” 便有两个太监很快端着一盆水进来了。 韩征迎上邓皇后满脸的惊疑与恐惧,这才哼笑道:“幸好方才本督掐得轻,没留什么印子。愣着做什么,动手吧。” 邓皇后已约莫猜到韩征是想借呛水让自己窒息而亡了,那自然就不会留下任何的痕迹了,又是后悔自己方才为什么要提醒他,又是害怕,直往后缩,“韩征,你要干什么,本宫、本宫是皇后,是君,你难道真敢弑君吗?你、你……” 那两个太监却已端着水盆走近了,然后一个端着水盆,一个像抓小鸡一样,抓住她的头发,便把她的头摁进了水盆里。 水盆里咕噜咕噜的冒起了水泡,邓皇后拼命的摇头挣扎,然而她那点力气只怕在摁着她的太监眼里,只怕比一只蚂蚁的力气大不到哪里去,水还是很快灌进了她的鼻子和嘴巴里,让她几乎是立时又感到了窒息的痛苦,甚至比被韩征掐着脖子时还要痛苦。 终于在她觉得要死了之际,她好似听见韩征说了一句:“松开,等会儿再来。” 那只摁着她头的手随即松开了,邓皇后终于能喘气了。 就听得韩征冷冷道:“你既然敢这般算计本督和清如,还连皇上一并算计了,看来是早做好了抄家灭门的准备了,毕竟是他们先不管你死活,不仁在先的,自然怪不得你不管他们的死活,不义在后,对吗?那你尽可放心的死了,本督一定会很快送他们下去与你团聚的。就是等你的兄嫂亲人们与你团聚后,知道他们明明很多次为了你,试图求见本督,向本督求情告饶,结果你却以家破人亡回报他们,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滋味儿?会不会死了都得气活过来?” 邓皇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韩征竟然说、说她的亲人们并没有放弃她,曾经很多次为了她试图求见他? 那他们为什么要传那样的话给她,为什么就不能进宫看看她啊……不对,那些话只怕根本就不是她亲人们说的也未可知,他们想进宫就更难了,韩征不点头,他们就根本连宫门都踏不进半步,那她这么久以来,岂不是一直都恨错了他们,如今更是白白害死了他们?! 邓皇后想到这里,喉咙一甜,忍不住再次喷了血。 她都做了什么啊?她真是疯了,才会自己挖坑自己跳,白白害死了他们邓家那么多人…… 不就是一个背叛了自己的人吗,什么喜爱不喜爱,情分不情分的,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太监,一个奴才而已,她再找一个更好的,心里只有她一个,绝不会背叛她的便是了,为什么一定要想着让他回心转意,因此一错再错,以致终于把明明那么好的一把牌,生生打烂到这个地步的? 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九泉之下的爹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的那些骨肉至亲们啊…… 然后便眼前一黑,软软的倒下,一动不动了。 一个太监忙伸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探完后小声与韩征道:“督主,没气儿了。” 韩征冷冷“嗯”了一声,站了起来,“收拾一下现场,她本来就病得要死了,眼见自己奸计败露,一气之下吐血而亡,也是理所当然,且看皇上回头怎么处置吧。” 说完便大步去了外间,那两个太监都是他的心腹,后续的事自然不用他多吩咐。 就见施清如仍保持着他之前把她放在椅子上坐下时的坐姿,一动也不动,双眼也空洞无神,像是一尊雕塑一般。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清如。”,她也没反应。 还是他上前把手轻轻放到她的肩膀上,她才受惊一般醒过了神来,小声道:“督主,可以走了吧?”她早就不想在这个肮脏恶心的地方待下去了! 韩征见她满眼都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惧与害怕,她的身体也仍一直在肉眼不可见的颤抖着,满心的心痛之余,本就觉得让邓皇后就那么死了,也太便宜了她,现下就越发觉得便宜她了。 忙轻轻抱起了施清如,柔声道:“是,可以走了,我马上就带你离开这里,带你回家。” 都是他不好,早该带她离开这个恶心的地方了,替她报仇出气固然重要,可安慰她、让她尽快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却更重要。 韩征抱着施清如才走出没几步,小杜子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跪到韩征面前,便哭道:“干爹,都是儿子没用,没能保护好姑娘,没能第一时间传消息回去给干爹,求干爹责罚,要杀要剐,儿子都绝无半句怨言!” 小杜子被堵了嘴捆起来后,一直就押在后边儿的耳房里,那些捆他的太监们当着隆庆帝的面儿不敢迟疑,让捆人就把人捆了,可背着隆庆帝时,还是很害怕事后韩征不会饶了他们的。 只没有隆庆帝的命令,到底不敢放人而已。 所以一直到韩征赶到了,他的人也忙忙各处搜查到底谁是邓皇后的人,到底谁还敢暗中替邓皇后办事时,才总算找到了小杜子,给他松了绑。 小杜子这才终于能过来见韩征和施清如,当面请罪了。 韩征见小杜子哭得涕泪滂沱,搁往常肯定得勃然大怒,眼下却急着带施清如回家,况也知道怪不得小杜子,便是他,不也掉以轻心了,以为邓皇后会顾念娘家人,不敢再生什么幺蛾子吗? 哪里能想到她就有那么疯魔,有那么不可理喻,有那么恶毒,自己不好过了,就要让所有人都不好过呢? 且小杜子当时面对的是隆庆帝,便是换了韩征自己,也不能随心所欲,小杜子自然更不能了。 因沉声道:“这次本督便饶了你,但绝不会再有下次!立刻去着人备车!” 小杜子见韩征没怪罪自己,却高兴不起来,姑娘让干爹抱着一动也不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忙迭声应了“是”,小跑着备车去了。 韩征这才抱了施清如继续往前走,除了心痛与怜惜,还有后知后觉的庆幸与后怕。 幸好他素日虽没太管御前的人,御前的人基本都是隆庆帝自己的人,到底还是留了那么几个关键的暗桩,才能在小杜子被制住后,还有人立时设法儿传消息到司礼监去给他。 他才能终究还算及时的赶到,在进了凤仪殿,又自新得到的最新的一言半语里,约莫猜到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及时弄了个年轻美貌的宫女来,救下清如,留下事情回圜的余地。 不然这会儿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他根本不敢去想…… 施清如被韩征用披风裹得严严实实,一路放空的上了马车,待马车启动后,才总算是又找回了两分理智,忙低声问韩征:“督主,你就这样出宫行吗?不需要留下善后吗?” 等隆庆帝清醒以后,固然会立时识破邓皇后的算计与阴谋,不会饶了邓皇后乃至起娘家,却只怕也不会饶了督主。 显然在她到凤仪殿之前,邓皇后已对隆庆帝进了不少有关督主的谗言,当皇帝的都多疑,隆庆帝自然也不能例外,只怕那时候就已疑上督主、恼上督主了,所以才会把小杜子给先制住了,还派人把她诓了来,——这些事没有隆庆帝发话,光靠如今的邓皇后,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还把消息封锁得那么死,以致督主那么迟才赶到,就更只有隆庆帝发话才办得到了。 只是隆庆帝势必没想到,邓皇后会连他一并算计进去。 可就算他事后,甚至当下就已明白过来邓皇后算计了他,也并不代表他就会一个字都不信邓皇后说的,不会因为邓皇后的算计,就把对督主的怀疑与猜忌一笔勾销了。 邓皇后都不必说旁的,光‘九千岁’和‘立皇帝’两个称呼,已够隆庆帝恼怒了。 何况督主方才救他时,还对隆庆帝那样的不敬,她当时只觉得身上一轻,好似身上压着的大山终于被搬走了一般,本能的一看,就看见是督主亲自动手,把隆庆帝给整个提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亦是再怎么克制,都克制不住的透着杀气。 隆庆帝事后一想,又岂能不因督主的不敬,而更恼怒,更猜忌督主的? 韩征一直紧紧抱着施清如,柔声道:“无妨,皇上不到明日中午,清醒不过来,谁能想到皇后竟然那般胆大包天,敢给皇上下那么重的药呢?柳愚自然知道安排。至于其他善后,也自有人安排,你就别担心了,靠着我休息一会儿吧,待会儿就到家了,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眼下对他来说,天大的事也重要不过怀里的她,他必须得把她先安顿安抚好,确定她无事了,他才能分得出心神想别的事,忙别的事去。 至于邓氏那贱妇在隆庆帝面前进的有关他的谗言,会引得隆庆帝清醒后猜忌他几乎已是必然,但隆庆帝一时半会儿间根本找不到可以代替他的人,让他自己去处理那些军国大事,他又早已力不从心,何况他还未必有那个心。 所以他只要诚心请罪,最近一年半载内,应当还是无虞的。 便是他之前对隆庆帝的所谓不敬之举,他也早解释过了,他是‘不想让自己用过的女人,玷污了龙体’,——哪怕只是权宜之计,由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是对清如的侮辱和亵渎,他压根儿不能往回想,一想便忍不住想杀人。 总有一日,他会替她把今日之恨今日之恨十倍百倍讨回来的! 但有了这样的解释,想来也足够先把隆庆帝糊弄过去了。 当然,若他还是要猜忌他,还是要收回他手里的大权,也可以,就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收回去了;再不济了,他也只好提前举事了……总归他是绝不会坐以待毙,让任何人再伤害他在乎之人的! 施清如听韩征说得笃定,虽心里并不能完全相信他真有自己说的那般胸有成竹,却也安心不少。 她实在是累了,简直恨不能立时睡死过去,什么都不用再想,什么都不用再管……遂轻轻应了一句:“督主这么说我就安心了,那我歇一会儿啊。” 疲惫的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昏睡里。 等她再醒来时,就见已回到了家中,韩征正抱着她往她的房间走,她就更安心了。 桃子与采桑很快闻讯接了出来:“小姐这是怎么了,病了吗?”怎么这个时辰就回来了,还是让督主给抱回来的? 韩征赶在她之前开了口,“小姐是有些不舒服,你们给她多备些热水来,她热热的泡个澡,睡一觉后,应当就能好多了。” 桃子和采桑便忙依言忙活去了。 施清如这才有气无力的道:“督主放我下来,让我自己走吧,你都抱我一路了,手肯定早酸得不得了了,我可重得很……我没事儿,你别担心,真的,要不了几日,我就能彻底好起来了。” 韩征却如何肯放她下来,笑道:“你这点重量算什么,我手一点都不酸,再抱着你走几条街也完全没问题。” 一边说,一边已抱了她继续往前走,很快进了房门。 首先映入二人眼帘的,便是挂在衣架上的大红遍地金嫁衣,是那么的火红热烈,那么的吉祥喜庆…… 施清如忽然就挣脱韩征的怀抱,站到了地上:“督主先出去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第一百九八回 阴影 韩征自然也一眼看见了衣架上的大红嫁衣。 见施清如脸色惨白如纸,忽然就对自己疏离起来,心里一紧,压根儿不敢去想她这是怎么了,可又没办法不去想,清如她、她不会因今日之事,便要疏远他,推迟他们的婚期,甚至,不肯再嫁给他了吧? 他忙伸手要去拉她,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轻颤与哀求,“清如,我还是继续陪着你吧,我……” 施清如却直接打断了他:“督主,你就让我一个人待会儿的,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 “可我……”韩征还待再说,见她满眼的坚持,只得妥协道:“好,那我就在屋外,哪里都不去,你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马上就能听见了。” 顿了顿,忍不住又道:“清如,真不是你的错,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那些说什么想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为什么遇上这事儿的不是别人,恰巧是你,可见你也有错’之类混账话儿的人,通通都不知所谓,我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也请你千万、千万不要那样想好吗?” “千错万错,都是邓氏那贱妇的错,是皇上的错,是我的错,你一点错都没有。该受到惩罚——无论是身体上的惩罚,还是心灵上的惩罚,总归该受到惩罚的人都是一心害人的他们,是没有保护好你的我,你自己一丝一毫错都没有!所以,你真的不许胡思乱想,等洗完了澡,好好睡一觉起来,便把什么都忘了,好吗?” 等了一会儿,总算等到施清如点了头,“好,我不胡思乱想,你先出去吧。” 方稍稍松了一口气,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还把门轻轻给她掩上了,自己就在门口站着,预备屋里有任何动静了,好随时冲进去。 施清如等韩征出去了,才再也撑不住那口气,整个人都软到了地上,一直强忍着的眼泪,也终于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她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不愿再去看架子上几乎全是她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就在昨夜,还寄托了她全部喜悦与期待的大红嫁衣; 也不敢再去看落地镜里那个狼狈至极,肮脏至极的她。 可她现下的狼狈与肮脏岂是她不看,就不存在了的? 何况方才进门那一瞬间,她余光曾扫过屋里的落地镜,哪怕只是余光,也足够她看清楚自己的狼狈,足够她自欺欺人不下去了。 是,的确不是她的错,她是受害者,整件事里从头到尾都最无辜,然她差点儿就被……却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事实,她已经被拉到肮脏的泥潭里,弄得浑身都脏污了也是事实,叫她怎能不胡思乱想,怎么能想忘记,就能忘记,当没发生过一般? 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恐惧与恨意,那种只能一死才能保全自己的绝望,又叫她怎能忘得了? 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可凭什么啊,凭什么她要遭受这些,她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要这样对她啊…… 施清如本来只是无声哭泣的,想到这里,满心的痛苦自弃与怨天尤人之下,却是再也控制不住的哭出了声来,并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撕心裂肺,连舌头和喉间的剧痛都顾不得了;最后更是哭倒在了地上,一边哭,一边捶打起地面来。 韩征在外面听她哭成这样,心如刀绞之余,好几次都差点儿没忍住冲进去里抱她、安慰她。 却是每次都死死忍住了,哪怕忍得眼睛赤红,拳头紧攥,额头也青筋直冒。 就让清如好好哭一场吧,能哭出来,现下来说反倒是好事,不然她把什么负面情绪都憋在心里,既不肯告诉任何人,也不肯发泄出来,就只是憋在心里自苦,自己折磨自己,那岂非更糟糕? 等她哭完后,心里必定能好受些,他再进去慢慢的安慰她,慢慢的开解抚慰她,总能让她彻底忘掉今日那糟糕的一切的! 施清如大哭了一场后,心里觉得好受了不少,方才满心那些自怨自艾和怨天尤人的负面情绪,也散去了不少。 她不能只觉得老天爷对自己不公,她得往好的方面想才是。 今日她被邓皇后那般恶毒的算计的确不幸之至,但终究,她还是保住了清白,也保住了性命,没有与督主天人永隔,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不是吗? 督主也没有丝毫怪责她、嫌弃她,反而心痛她之至,只恨不能以身相代了。 且事情也仍在督主的掌握之中,她和他,还有他们所在乎、所为之一直隐忍奋斗的一切应当都不会因此受到影响……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她老往坏的方面想干什么? 何况邓皇后不是已经受到惩罚了,连命都没了,娘家的亲人们也休想脱不了干系,她还与一个脑子有问题的疯子计较什么呢,那她的脑子岂不是也有问题了! “……清如,热水来了,我给你送进来,好吗?”韩征低哑轻柔的声音自外面传来,打断了施清如的思绪。 她一听便知道韩征一定一直守在门外,方才她哭时,他也肯定都听见了,却并没有再进来一定要安慰她开解她,而是给了她一个独立的空间,让她能尽情释放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不由心下一暖,比起言语和行动上的安慰,她如今的确更想要安静,督主真的很为她着想,很懂她了。 施清如吸了一口气,才嘶哑着声音道:“让桃子和采桑给我送进来吧,督主你可以忙你自己的事去,我已经好多了。” 她不能再以生平最狼狈最肮脏的一面,面对督主了,那会让她又忍不住自怨自艾,怨天尤人的。 她也不愿让他因为又看见了如今这样的她,心痛自责之余,再次勃然大怒,不定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来。 她现下只想好好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用去想了;哪怕终究还是要醒来,不可能一睡不醒,但至少短时间内,它能像一个坚固的城堡一般,能把她藏在里面,护在里面,有片刻的安宁。 外面静默了片刻,才再次响起了韩征的声音,“好,那我让桃子和采桑给你把热水送进来。” 说完向着几丈以外一直满脸担忧,却又碍于他的命令,不敢靠近的桃子和采桑做了个手势,二人便忙小跑着过来了。 韩征这才低声吩咐二人,“你们给小姐把热水送进去吧,若小姐要你们留下服侍,你们便留下好生服侍,若不要你们服侍,你们立刻出来。” 桃子与采桑忙都小声应了“是”,小心翼翼抬着一旁的热水,推门进了屋里。 就见施清如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眼红肿,倒不像是生病了,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可却更让人平白担忧,偏她身上又披着督主的披风,把浑身都遮得严严实实的,看不出任何端倪来。 桃子便要问她到底怎么了,“小姐……” 难道是与督主两个人闹别扭了不成,但分明瞧二人的样子,又都不像,何况二人这阵子那叫一个蜜里调油,无缘无故的,怎么会闹别扭?肯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可惜话才起了个头,已被采桑打断了,“小姐,我们先把热水给您放好,换洗的衣裳也给您找好啊。” 一面冲桃子杀鸡抹脖的直使眼色,让她不要问了。 采桑到底在宫里多年,宫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儿不知道见过听过多少了,如何能不约莫猜到几分? 宫里说是督主的地盘儿那是毫不夸张,除了有数的那几个人,如今还有谁敢欺负她家小姐的?可看小姐的样子,却分明被欺负了,督主瞧着也是心痛之余,好似还有自责与愤怒。 督主还一回来就吩咐她们给小姐准备热水沐浴,小姐又不让督主进屋陪着她、宽慰她…… 采桑实在不想往那个可怕的可能性上去猜,却又忍不住怀疑只怕事情正如她所猜测的那般可怕,甚至更可怕,毕竟宫里说到底就那一个男人,也只有那个人,才会半点不惧怕督主的威势,因为督主的威势恰恰来自于他,他当然可以为所欲为! 总算桃子这些日子虽隐隐有与采桑别苗头的架势,惟恐要不了多久,施清如就要信重采桑远胜于她了,心里却是知道自己远远不如采桑的,无论是心智还是才干。 见采桑满脸凝重的示意自己不要再问了,她疑惑归疑惑,担心归担心,到底还是把余下的话都咽了回去,与采桑一道忙活起来。 很快二人便把一切都收拾妥了,采桑这才上前低声与施清如道:“小姐,我们服侍您沐浴吧?” 施清如如何肯让她们见到披风下的自己是多么的狼狈,在她早已破烂不堪,不能蔽体了的衣裳下的自己,又是多么的脏污?摇头沉声说道:“不必了,你们都出去吧。” 采桑便忙应道:“那我们去厨房给小姐做点儿吃的,再给小姐熬一碗安神汤来啊。” 说完拉着桃子,不由分说出去了,还轻轻掩上了门。 韩征忙上前低声问二人,“小姐怎么样了?” 采桑同样低声道:“瞧着还算平静,想来等沐浴完,再睡上一觉后,能更好些,所以奴婢们马上要去厨房给小姐熬安神汤,督主要吃点儿什么东西吗?” 韩征哪有心情吃东西,不过对采桑的知机还是很满意,应了一句:“那你们快去忙吧,只要你们能服侍得小姐尽快好起来,本督自有重赏。” 待二人应声而去后,方竖耳继续听起屋里的动静来。 屋里施清如等采桑和桃子出去后,便忙强撑着进了净房。 闭上眼睛近乎是自虐般的扯下身上的残余布料后,她立刻将自己整个浸泡进了热水里,本来自那次大相国寺差点儿一命呜呼后,她至今都很怕水,很久都没有在浴桶里沐过浴了,如今却是顾不得了。 泡了好一会儿后,施清如才觉得自己身上那令人厌恶和恶心的属于隆庆帝的气息稍稍淡了些,自己也没那么脏污了。 可那些恶心的气息能淡去,身上那些丑陋的抓痕掐痕,甚至还有咬痕,却是热水泡不去的……她忽然发了疯般大力搓起身上那些痕迹来,用尽全身力气那种。 直到将自己浑身都搓得通红,确定再没有任何一处那些恶心的痕迹了,她才在早已变凉了的水里停止了动作,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外面韩征算着时间,却知道她的水肯定早已冷了,怕她着凉,不得不再次叫她了,“清如,洗好了吗?别着凉了。采桑和桃子给你做了吃的来,还熬了安神汤,要不我给你送进来,你吃一点儿,再好好睡一觉吧?” 施清如沉默片刻,应了一句:“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待自水里起身,穿好了衣裳后,她才又道:“让她们给我送进来吧,督主就不必进来了,且忙你的去吧。” 韩征听得心下一阵慌张,清如以后不会都不见他了吧……又怕刺激到她,只得强迫自己收了脚,示意采桑和桃子进去。 采桑端的是一碗热气腾腾,清香扑鼻的鸡汤面,可施清如眼下哪有心情吃东西,舌间的剧痛也让她说话吞口水都费力,何况吃东西? 便只是接过桃子端着的托盘上的安神汤,慢慢喝尽了,才低声道:“你们都出去吧,我睡一会儿。让督主只管去忙他的,或者也去歇着,告诉他我没事儿,睡一觉起来就大好了,让他只管放心。” 采桑便要服侍她就寝,“那我们服侍小姐睡下了,再出去吧。” 同样让施清如摆手给拒了,“我自己来……我现在舌头和喉咙都痛得很,实在不宜多说话,别让我再多说了。” 只得与桃子端着各自的托盘,又出去了,心里大是没底,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唯一能做的,便是祈祷她家小姐千万要尽快好起来,与督主也千万要好好儿的了。 韩征见采桑托盘上的面动也没动,拳头紧了紧,方沉声吩咐二人:“你们下去吧,本督在这里守着即可……等一下,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采桑低声道:“旁的还罢了,就是说舌头和喉咙痛得很,也不知道太医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怕是要好生瞧一瞧才是。” 韩征就想到了施清如之前嘴角那源源不断渗出的血迹。 他专司酷刑的几个手下曾说过,咬舌自尽的痛比他们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具带给人体的疼痛,还要更甚,因为舌头是人体对疼痛最敏感的地方,要咬破咬断自己的舌头,更是不知道要下怎样的狠心与决心……清如当时到底都多痛,又得多绝望? 韩征觉得自己的心又在被凌迟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着小杜子立时进宫接太医回来。” 拜那一大碗安神汤所赐,施清如很快睡了过去。 常太医也很快回来了。 本来就快到下值的时间了,他又见施清如一直没自凤仪殿回司药局,着了人去打听,也只打听到韩征好似已带着他的小徒弟出宫了,他一猜便知道出了事,忙忙收拾一番,便出了宫。 不想半道上就遇上了奉命去接他的小杜子,得知果然出了事,他脚下自然越发的快了。 韩征这才得了机会,随常太医一道进了施清如的屋子。 就见她脸色苍白的躺着,一动也不动,竟是早已睡着了,不怪方才他在外面问了几次,他可以和常太医一道进屋吗,她都没答话,原来是真睡着了。 可就算睡着了,她的眉头也是紧紧蹙着,眼角也分明还有泪痕,一脸的愁苦之相…… 韩征面沉如水的看着常太医给施清如把完了脉,又轻轻看过她的舌头后,方以仅够彼此听得见的声音问道:“怎么样了?” 常太医摇了摇头,示意他跟自己一道去了外间,方咬牙低道:“脉象瞧着倒是暂时问题不大,只是受了惊吓,可我小徒弟都咬舌了,可见事情有多严重!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今儿若是不给我老头子一个交代,我绝不会与你善罢甘休!” 顿了顿,又怒道:“你自己算算,这都第几遭了?她又有几条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你就是这样护着她,几次三番护得她差点儿没命的吗,早知道我就……” 见韩征一脸的痛苦与自责,后边儿的话到底咽了回去。 心里却是忍不住后悔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不阻止他和施清如到底,反而后来还劝起他,帮起他来,若是他们没走到如今这一步……可这世上,哪来的若是呢? 韩征已沉声道:“我知道都是我不好,我心里早恨不能杀了我自己……” 急得小杜子在一旁忙忙打断了他:“这怎么能怪干爹呢,都是皇后那个贱妇害的……太医您老人家不知道,皇后今日有多歹毒有多狡诈,我干爹又不是神仙,也料不到那贱妇会这般的疯魔,这般的胆大妄为啊!” 就把今日的事大略与常太医说了一遍,末了哽声道:“眼下我干爹心里只有比姑娘心里更痛更恨的,求您老人家就别怪他了,或者要怪就怪我吧,都怪我当时没能立时把消息传出去,没能护好姑娘,都怪我掉以轻心了……” 常太医这才知道今日到底经历了怎样的一番险象环生和惊心动魄,惊怒过后,长叹了一口气,与韩征道:“这的确怪不得你,谁能想到皇后会连自己亲人的死活都不顾,就只为了能让你们不好过呢?损人不利己的人我也听过见过不少了,像这样极端疯狂的,却还是第一次见……我方才是太着急了,才会口不择言的,你别放在心上。” “我也并不是真后悔了,真在否定你,恶人作恶是天性,并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假设就改变,当初大相国寺那次,你们还没走到一起,我小徒弟不也一样差点儿没命吗?你千万别让我胡说八道得后悔,甚至退缩了,你们可都快成亲了,要是……我小徒弟心里不定得多难过,只怕还会以为你是嫌弃她了,我也肯定会恨死我自己的。” 小杜子闻言,破涕为笑,“您老人家知道怪不得我干爹真是太好了,我替我干爹谢谢您老,给您老磕头了。” 说完真趴下给常太医磕了个头,起来后还待再说,韩征却已吩咐他:“你先出去,不叫不许进来。” 只得“哦”了一声,一脸不放心的出去了。 韩征这才对郑重的与常太医道:“从我正式决定与清如在一起那一日起,我就从没想过要后悔、要退缩,除非我死!今日亦是如此,别说……事情并没到最糟糕那一步,就算真到了那一步,我也绝不会后悔,更不会嫌弃她。我只会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护不住她,只会痛定思痛,让类似的事情再不要发生!” 吐了一口气,“只是她回来后好像一直有点躲着我,心里的创伤与阴影,肯定也得要一段时间才能慢慢的平复,所以我们成亲的日子,只怕要推迟了……” 常太医忙道:“她是女孩子,年纪又还小,乍然遇上这样的事,谁能没有创伤与阴影呢?也是因为她把你看得太重,所以急忙之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吧?你千万要多包容她一些,多给她一些时间来恢复,千万别无形中逼她,横竖她年纪还小,其实再过一两年的成亲才是最好的……哎,怎么就遇上这样的疯子,遇上这样的破事儿呢!” 从两个小的决定拜天地高堂至今,常太医无疑是最高兴的一个,别人都不知道韩征的真实情况,只当这桩婚事再完美,说到底也终究有那么一点美中不足,他却知道并没有美中不足,而是真个十全十美是原因之一。 原因之二,则是两个小的一个是他的徒弟,他心里早已当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人;一个则曾经救过他的命,还庇护了他这么多年,他嘴上虽从来不客气,心里却同样早已当其是自己的子侄一般看待的人。 这样两个人成了一对儿,成亲在即,那之于他来说,便既是嫁女儿,又是娶儿媳,在别人家光是一桩,已是大喜事了,他却一次赶上了俩,那就更是天大的喜事了,叫他怎能不高兴? 常太医甚至比施清如和韩征两个当事人,都还要更期待韩征今年的生辰能快些、再快些到来。 可惜如今看来,那个日子势必得推迟,且不知得推迟到何时去了…… 韩征低道:“我自然不会逼她,但心里就是很慌,很没底,怕她自苦,把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肯与我说。您回头千万替我多开解她一下,告诉她多久我都等她,她想什么时候成亲都可以,只要她还愿意嫁给我,好吗?” 常太医默了默,道:“你也先别慌,从事发到现在,拢共才几个时辰都不到,她心里不定得多乱。但她自来是个坚强果断,聪明通透的好孩子,等她平静下来后,我相信她不会自苦,不会作茧自缚,让彼此都难受的。倒是皇上那里,等他清醒后,万一要对你们不利,你可想好该怎么办了吗?眼下你看似权势滔天,但你要做的事,最要紧的便是得手里有……兵,自来能笑到最后的,也都是手握兵权的人,我只担心如今还不到时候啊,那岂不是都只能,白白送死?” 韩征闻言,便知道常太医早已把该明白的,都看明白,心里都早已有数了。 片刻方道:“眼下的确还不到时候,但若他真要对我们不利,我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本就有不共戴天的旧仇,如今又添了新恨,正好旧账新账一块儿算了!” 常太医没有问他所谓的‘不共戴天的旧仇’是什么,只皱眉道:“那也得看值不值当吧?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什么都比不过活着重要了。所以千万不要冲动,知道吗,我宁愿死,也希望你和我小徒弟都好好儿的,同样的,我相信我小徒弟也是一样,宁愿死,也希望你好好儿的,所以她才事发至今不哭也不闹,你千万不能辜负了她的这片苦心才是。” 拍了拍韩征的肩膀,“不过如今什么都还是未知,她可能睡了一觉起来后,便好多了呢,那本来就不是她的错!皇上没准儿醒来后,也只会恨皇后歹毒,不会与你们计较呢?总归虽然未雨绸缪重要,也别一味的消极悲观,自己吓自己。好了,我给她开方子去了,再让人给你做点儿吃的送过来,不许不吃,不然我小徒弟还没好,你倒先垮了,我可同时照顾不过来你们两个。” 因知道劝韩征去歇息一会儿,是不可能的,他今晚势必要在自己小徒弟房门外守一整晚的,索性连劝都没有劝,把话说完便摇着头,无声叹息着去了。 第一百九九回 猜忌的种子 韩征果然守了施清如一整晚。 因为安神汤和常太医开的药的作用,施清如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中途只满脸痛苦的挣扎过一次,想是做了噩梦,让韩征抱着轻轻拍了一回,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回,“清如别怕,有我在,谁也休想再伤害你……乖乖的安心睡吧,睡醒了便什么都好了……” 也就很快平静了下来,又陷入了昏睡中,表情也变得安详了起来。 韩征却仍心痛难当,一直握着她的手,目不转睛的守着她,直到天亮以后,施清如悠悠醒了过来,他才惊觉自己浑身都麻了。 施清如睡了一夜起来后,气色情绪倒是都好了不少,见韩征眼圈下有淡淡的青影,胡茬也冒出了头,便知道他定然守了她一整夜,忙道:“我昨儿不是说了,我没事儿,让督主只管忙自己的,或是歇息去吗,怎么督主就不肯听呢?” 韩征见她恢复了不少,喜悦之下,哪还顾得上身体麻不麻的,笑道:“我没什么可忙的,也不累。倒是你,肚子饿了吗,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犹豫了一下,又道,“舌头和喉咙呢,还痛吗?” 她方才说话时声音仍然沙哑、含混不清,就算老头儿昨儿给开的药是仙丹,才一剂药下去,显然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好的了。 施清如点了点头,“舌头和喉咙都好多了,是师父昨儿给我开了药吧?想来再吃几剂,忌口几日,也就能大好了,督主不必安心。倒是肚子还真有些饿了,督主让桃子或是采桑给我弄些吃的来吧。” 韩征忙道:“那你等着,我马上让她们弄去啊。” 起身就要往外走,却因脚麻,刚起身便是一个趔趄,好容易才稳住了。 就听得身后施清如又道:“督主让她们多弄一些吧,我知道你肯定也一直没吃东西。” 韩征不由心下一喜,清如仍然一如既往的关心他,昨儿看来真是他多虑了……忙笑着应了“好”,往外去了。 施清如这才闭上眼睛,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她其实天还没亮时,就已经醒了,可一想到昨日那糟糕至极的经历,想到当时的恶心痛苦与绝望,她就一点也不想醒来,只想继续睡下去。 那便什么都可以不用想,也不用面对明显一直守着她的韩征了。 但她又怎么可能一直睡下去? 逃避从来便不能解决问题。 她也不忍韩征一直那般劳累,一直那般心痛自责愧疚,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亟等着他们去做的事更是不知凡几,能让她和他难过悲愤的时间,只有过去的这一夜而已。 她还有司药局那么多事情要处理,哪怕她已经再不想踏进皇宫那个全天下最华丽、也最让人窒息的地方一步,她却依然不想放弃自己一手建立起来,好容易才有了如今规模,走上了正轨的司药局,不想放弃了自己的理想。 督主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甚至说他一个人肩负着大周万千百姓的安居乐业都毫不夸张,何况他也有自己的志向与抱负,有自己的责任与规划,她怎么能让他就这样一直守着自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所以施清如最终还是“醒”了过来。 就当昨日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噩梦吧,等时间一长,她自然也就能忘得干干净净了! 韩征很快去而复返了,远远的就见施清如闭着眼睛,一脸的痛苦之色,却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后,立时睁开了眼睛,脸上的痛苦之色也消失不见了……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清如的看起来恢复了不少,都是装出来为了让他宽心的。 也是,对于任何一个女孩儿来说,都是糟糕恶心透顶的经历,她怎么可能短短一夜,不过睡了一觉醒来后,便忘记了?她只是把痛苦都压在了心底而已。 韩征深吸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笑容,上前与施清如道:“桃子一直给你煨着清粥的,马上就可以送到,我要了一碗鸡汤面,等陪着你吃完后,我便回去更衣梳洗,然后忙我自己的去了,这样你总不会再觉着我不听话了吧?” 一面说,一面自然而然的握住了她的手。 施清如任他握了片刻,便假借咳嗽揉脖子的动作,把手自他手里给抽了出去,然后很自然放进了被子里,才笑道:“督主这样就对了,本来我也没事,打算今儿歇一日后,明儿便继续进宫忙我的去了,司药局可离不得我,司礼监和东厂,乃至整个朝廷,可就更离不得督主了。” 韩征眼神一黯。 原来真不是他多虑了,清如待他的确疏离了,甚至不愿再与他有任何身体的接触,看来昨儿的事给她留下的阴影,远比他想象的更大……可眼下他却是无计可施,只能寄希望于时间能慢慢的冲淡一切了。 很快桃子和采桑便送了清粥汤面来,二婢也都一脸的憔悴,但因施清如的醒来与好转,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韩征很想喂施清如的,他这会儿真是巴不得能为她做一切自己能做的。 考虑到她如今只怕与任何一个男人有任何的身体接触都受不了,终究只能作罢,待桃子开始喂她后,自己也低头吃起面来。 食不知味的吃完了面,施清如催他了,“面也吃完了,督主忙你的去吧,有桃子和采桑陪着我就够了。” 韩征无法,只得再次叮嘱完她千万好好休息,好好吃药,不许胡思乱想后,又叮嘱了桃子采桑一通,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小杜子正在外面焦急的转圈圈,是既想进去催韩征走了,又不忍心进去,想让他能再多陪施清如一会儿。 不想一抬头,就见他大步出来了,忙迎上前道:“干爹,姑娘没事儿了吧?那干爹现在能进宫了吗,柳哥已打发人来催请过几次了。” 韩征面无表情道:“姑娘已经醒了,先回府,等本督梳洗更衣过了,再进宫不迟。” 一面说,一面已大步往外走。 小杜子忙跟了上去。 一时回到都督府,韩征梳洗完,又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后,便带着小杜子,坐车进了宫去。 却是刚过了太和门,就见柳愚急匆匆迎了上来,顾不得行礼,柳愚先就附耳与韩征道:“督主,皇上已经醒了,刚回了乾元殿去,看起来就很不高兴的样子,让属下尽快传您见驾,只怕……” 韩征微一挑眉,“不是说不到今儿中午醒不过来吗,怎么提前了?” 柳愚声音更低了:“昨晚皇上只幸了那宫女两次,便昏睡过去了,早上醒来后,因见那宫女娇媚可人,本来还想梅开三度的,不想却是……力不从心,一怒之下,便把那宫女踹下了床,摆驾回了乾元殿。” “那他在春禧殿都是怎么与那两位婕妤新宠双宿双飞的?”韩征一面说,一面已举步往乾元殿所在的方向走去,“吃那些……东西?” 柳愚忙跟上,“倒是没听说皇上吃那些东西,总得有人替他弄去吧?那便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属下一直没听说,多半是那两位陈婕妤使了什么手段,让皇上无知无觉的将东西吃了下去也未可知,不然他一贯爱惜龙体,自己吃的可能性应当不大。昨儿皇后……邓氏又是通过熏香的手段来算计的皇上,到底及不上直接将东西吃下去威力更强,效力更久,哪怕属下后来又悄悄儿点了加倍剂量的熏香,也差得远,所以才会……” 韩征“嗯”了一声,“这也怪不得你,四十好几的人了,难道还能指望跟二十出头的人一样不成?给邓氏那贱妇办事的人可都找到了?” 柳愚点头:“都找到了,一共三个,请督主示下如何发落?” 韩征冷冷道:“都送到东厂去,不是新近发明的几种刑具都还没试过吗,正好拿他们来试,但别轻易试死了,让他们好歹也得再多活一个月。” 柳愚应了“是”,又听韩征问:“从昨儿到如今,没有走漏任何风声吧?” 忙道:“消息一直被封锁在凤仪殿以内,御前的人也已换过一批了,另一批等回头再寻了由头换掉,督主只管放心。” 韩征遂不再说话,加快了脚步。 二人被簇拥着,很快抵达了乾元殿。 让御前的人替自己通传后,韩征便等在殿外,好在只等了片刻,隆庆帝便传他进去了。 韩征遂整了整衣冠,从容进了乾元殿,见到了隆庆帝,“臣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 隆庆帝眼圈发青,双目浑浊,一副纵欲过度的样子,并没有如往常那般韩征一拜下,便叫了他起来。 而是死死盯了他半晌,才终于沉声开了口:“韩征,朕这几年万事不管,竟致昨日才知道,原来如今大周除了朕这个皇帝、万岁以外,竟然还有另一位‘立皇帝’、‘九千岁’,朕还真是有够孤陋寡闻的。你自来消息灵通,知道那一位‘立皇帝’、‘九千岁’说的是谁吗?” 韩征脸上却并没有如隆庆帝预料的那般,有丝毫的慌乱或是心虚,仍然一脸的从容冷静,“禀皇上,臣知道那些人说的正是臣,毕竟臣深受皇恩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同样,东厂打击起那些个不臣不法之人来,自来毫不留情也是事实。他们都深恨于臣与东厂,却因皇上信重臣,奈何不得臣,便只能给臣编排这些诛心的诨号,以期有朝一日能传到皇上耳朵里,自然也就能达到离间皇上与臣的目的,让皇上降罪于臣。如此他们便既能报仇解恨,也因没有了臣与东厂时刻代皇上监视震慑着他们,又能横行无忌,为所欲为了,还请皇上明鉴。” 隆庆帝想到自韩征掌了东厂以来,的确整个朝廷都肃清了不少; 他能有这几年的清净日子过,也都是因为有韩征替他把该他做的事、该他批的折子都给他做了批了,他才能真有几分当皇帝只管高卧着,随心所欲的感觉。 不像之前,凡事他都得自己来,一忙起来,御书房的灯亮到三更,到不了五更,又得接着亮起来也是常事,以致他都一度怀疑过自己当这个皇帝到底是为了什么了,就是为了让自己每日都劳心劳力的累个半死么? 可有了韩征后,他便再不用那么忙累,不用再日日劳心劳力了,而且韩征手里的权柄都是他给他的,他既然能给他,自然也就能收回来,——这样一个无家无后的太监他用起来都不放心了,满朝文武他还能用谁? 所谓“下君者,用己之力;中君者,用人之能;上君者,用人之智”。 当‘下君’太累,当‘上君’他又自问没那个本事能耐,便是秦皇汉武,尚且不敢就自夸是上君,生平的功过是非,且得留得后人评说,何况他乎? 能当一个‘中君’,用能人之力量,代自己管好大周,已经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黎民百姓,也对不起自己了,一举三得,何乐而不为呢? 隆庆帝这般一想,脸上的表情便不自觉缓和了几分,却仍没叫韩征起来,只淡淡又道:“这么说来,都是朕冤枉你了?” 韩征忙道:“皇上言重了,臣万万不敢如是想。臣深知能有今日的一切,都是承蒙皇恩浩荡,因此从来都一心为君分忧,为国尽忠,断不敢有任何的不臣不恭之心。” 隆庆帝冷哼道:“是吗,你既对朕这般忠心,那昨日朕要临幸恭定县主,你为何要阻止朕,还对朕那般不恭不敬?你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休怪朕无情,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了!” 韩征衣袖下的拳头一下子攥紧了,片刻才道:“禀皇上,臣并非是对皇上不恭不敬才阻止皇上的,恰是因为臣对皇上忠心耿耿,才会那般做的。说来惭愧,恭定县主乃是臣的……对食,当初底下的人想着臣无家无口的,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便瞒着臣,把她留在了臣府邸里,臣见了她后,才认出她是故人之女,便留下了她。之后一来二去的,彼此有了感情,便索性过到了一处。” 越说越小声,一副羞于启齿的样子,“皇上知道,臣是个太监,是不能人道的,可、可太监也是人,看见漂亮的一样会心动,又同住一个屋檐下,时间一长,其实和真夫妻也没什么区别了……这样一来,恭定县主便算是臣用过的了,如何好再给皇上用,污了龙体?当时又情况紧急,且臣也恨皇后娘娘算计,她再恨臣都无妨,却不能为了拉臣下水,就连圣躬也一并算计,皇上可不止是一国之君,亦是她的夫君,她却公私都不顾了,叫臣怎能不气昏头?这才会对皇上稍有不恭的,还请皇上千万恕罪。” 隆庆帝闻言,也想到了邓皇后对自己的算计。 先顾不得旁的了,一掌便拍在了御案上,恨声道:“那个贱妇,枉朕特意去瞧她,看她病成那样儿,还觉着亏欠了她,想要补偿她,许她别说一个请求,十个请求都答应她,她却算计圣躬,真是好大的胆子!” 韩征惭愧道:“皇上有所不知,皇后娘娘恨的是臣。臣当初在凤仪殿当过一阵子的差皇上是知道的,就因为这个,皇后娘娘这些年也一直以臣的旧主自居,只当对臣有提携之恩,臣便该对她言听计从,一度甚至软硬兼施的逼着臣设法儿让皇上早日过继了平亲王世子,或是安亲王世子立为太子,然后好将邓玉娇嫁与新太子,如此皇后之位便又是邓家的,将来她自己也将是唯一的皇太后了。” “臣自然不肯听从,一再的说皇上春秋正盛,如今说这些实在为时过早,又说‘皇上才是臣唯一的主子,臣只遵皇上的旨意,只顺皇上的心意,只为皇上分忧’,因此招了皇后娘娘的恨,一再的算计于臣与恭定县主。臣无法,只得请皇上下旨把邓玉娇另许了他人,又让皇后娘娘抱了病,只当自此后皇后娘娘就能消停,就能想明白,夫妻一体,她该任何时候都与皇上同心同德了,却不想……她竟然病得都成那样儿了,依然不肯放过臣,甚至连圣躬一并算计上了,就为了能让臣见罪于皇上,报复于臣,实在是……” 隆庆帝听得邓皇后竟然一直在谋算过继立太子的事,他还活得好好儿的,她已经在想自己当了皇太后后的尊荣富贵了,那岂不是日日都盼着他死呢,越发怒不可遏,“贱妇岂敢?朕绝饶不了她!” 对韩征的猜忌与恶感却是在此消彼长之下,又去了几分。 他从不与王府宗亲走得近隆庆帝是知道的,连自己的胞姐和太后,他亦从来都保持距离;他也从不结党,虽然是因为一个太监,结了党也没用,难道将来他还能有后人继承自己所挣来的一切不成,自然犯不着白白为别人卖命做嫁衣。 可光这种态度,已让隆庆帝龙心甚悦了。 韩征这是压根儿没想过自己的将来,没想过要提前给自己留后路啊,这一点,可连他的亲娘胞姐都做不到,早早就在为自己谋后路,巴不得他早点儿死了。 何况韩征还一直支持自己修仙问道,一直坚信他能长生不老,他病了时,他比谁都着急,他不高兴了时,他也会变着法儿的逗他开怀;他还把前朝后宫的所有事宜都替他处理得井井有条,让他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可见他说的‘皇上才是臣唯一的主子,臣只遵皇上的旨意,只顺皇上的心意,只为皇上分忧’都是肺腑之言,他对他的确一片忠心。 这样一个能臣纯臣,叫他怎能不恩宠不信重? 也就不怪那些人要编排他了,还不都是因为忌恨他,“不招人妒是庸才”,偏又奈何不得他,可不只能背后编排他了。 不是他说,他若真听信了那些流言,把韩征给撤了办了,换了那些人上位,他们过分的地方势必只有比韩征更过分的,可真正要办事、要为他分忧时,却又势必连韩征的一半儿都及不上,——他才不会如了那些人的愿,他要抬举谁、办谁,都只能由他自己做主,由他一个人说了算,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也休想左右他! 韩征能感觉到隆庆帝虽正龙颜大怒,对自己却又缓和了几分,正待再说,柳愚虾着腰进来了,“启禀皇上,方才凤仪殿的宫人来报,说、说皇后娘娘薨逝了……” 话没说完,隆庆帝已怒道:“什么皇后娘娘,那贱妇打昨日起,就不是大周的皇后了!传朕旨意,皇后邓氏,天命不佑,华而不实,无行无德,不仁不恭,竟敢谋害圣躬,焉能母仪天下?着遍为庶人,不得配享妃陵!宁平侯府夺爵抄家,全家……流放琼州,五代内不可科举,钦此!” 柳愚忙恭声应了“遵旨”,却没有就此退出去,而是小心翼翼问道:“敢问皇上,皇……邓庶人的后事,该以什么规格料理?” 隆庆帝冷笑道:“这也要问朕?以后但有宫人死了,也都要来问朕怎么料理后事不成?” 柳愚心里便有底了,忙应了一声:“皇上息怒,奴才明白了,奴才告退。” 就要却行退下。 “等一下。”韩征却叫住了他,看向隆庆帝道:“皇上,邓庶人到底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后,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人已经没了,人死如灯灭,皇上又何必还要与她一般见识呢?依臣之间,好歹让她走得体面些吧,也好叫文武百官和后宫妃嫔们知道了,觉得皇上有情有义,宽和大度啊。” 见隆庆帝没有说话,又问柳愚,“知道邓庶人是什么时候、怎么没了的吗?” 柳愚恭声道:“昨儿皇上和督主离开后,邓庶人因奸计败露,气急败坏之下,听说当场就吐了血,一直嚷嚷着‘老天不公,为何要让她功亏一篑’之类的话儿,之后又把殿内服侍的宫人都赶了出去,不叫不许任何人进去。宫人们不敢抗命,便只能守在外面,却是一直没有任何动静,等到今儿早上壮着胆子进去一看,才发现人早已没了,浑身也凉透了,想是半夜便没了吧……” 隆庆帝恨声道:“贱妇还敢气急败坏,可见至死都没有悔改之心,叫朕如何能不与她一般见识?还能赏她一口薄皮棺材,让她不至暴尸荒野,已经是朕最后的仁慈!还不快去办!” 这下韩征也不敢再多说了,看着柳愚应了“是”,却行退下后,方与隆庆帝道:“不知皇上现下觉着龙体如何?依臣之见,还是传了太医们来好生瞧一瞧吧,臣昨儿连夜该查的都查过,该审的也都审过了,邓庶人将那见不得人的东西放在了香炉里,剂量还翻了十倍,万一圣躬因此有损……宜早不宜迟啊……” 隆庆帝这些日子最不爱见的就是太医,总是说他这里不对,那里不对的,要他千万注重保养,这是在提醒他他的身体到底有多差呢? 他自己的身体到底如何,自己还能不知道么! 因摆手道:“不必,朕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回头歇歇也就无碍了。倒是你,早前朕几次赐你美貌宫女,你都不要,如今既开了戒,朕便再赐你几个,替恭定县主分忧吧,她时常要去仁寿殿给太后请脉,又要忙司药局的一摊子事,怕是也没多少时间分给你,对你知冷知热了。” 韩征忙笑道:“多谢皇上垂爱,只臣是个有缺陷的,还是别耽误了那些个好女孩儿。” “那你怎么不怕耽误了恭定县主?她难道不比那些宫女好?”隆庆帝道。 韩征忙道:“回皇上,正是因为恭定县主太好,臣才不能辜负了她。因而早就在心里认定,她是臣这辈子唯一的妻子,生同衾死同穴了,臣若再在彼此之间插进去几个旁人,算怎么一回事儿呢?那也太对不起她不嫌弃臣的缺陷,对臣的一片赤诚之心了。” 隆庆帝不置可否,“是吗?” 不自觉就想起施清如来,当真是年轻鲜嫩得让他现在想来,都还食指大动啊。 不过既已是韩征的人,韩征看起来也挺看重她,他总不能与自己的臣子抢人,没的白寒了韩征的心,他要年轻鲜嫩,原封不动的美人儿哪里没有呢? 都不用特意选秀,光宫里现有的,他都要不完了。 可话说回来,就算是韩征的人,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何况只是要他的女人?韩征要真如他所说的,对他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昨儿就该把人给他双手奉上,而不是…… 当下隆庆帝又与韩征说了几句话,便实在乏得不行了,也就命韩征告退了。 韩征这才行了礼,却行退了出去。 柳愚一直等在殿内,见他出来了,忙趋步迎了上前,低声道:“督主,皇上没有因那贱妇的疯言疯语,就猜忌于您吧?” 韩征脚下不停,瞧着也仍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眼下这一关算是过了,但后头就说不好了。” 毕竟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生根发芽,再成长壮大,直至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不过都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寻常人尚且如此,当皇帝的自然只有更变本加厉的。 尤其他还那般护着清如,几乎已是明白告诉隆庆帝,让他不管有没有那个心,都不许再打清如的主意,这一点方才势必就已让隆庆帝不舒服了,等回头他再一细想,定然还会越想越不舒服,越想越觉得他对他,其实并没有他说的、他想的那般忠心。 那猜忌与疏远、甚至是架空,再到办他,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了。 柳愚闻言,立时蹙起了眉头,低道:“那可如何是好,谁也不知道这个‘后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啊,是十年八年的还罢了,万一只是三五个月后呢?督主,咱们可得早做打算了。” 顿了顿,“属下连日瞧着,新昌郡王家那个小儿子就很不错,新昌郡王也历来老实懦弱出了名的,将来定不至得志便猖狂,督主,要不咱们……” 韩征打断了他,“现在说这些都还为时过早,本督自有主张,你就别担心了。” 他要的本来也只是能再多一点的时间而已,等他万事俱备了,便隆庆帝不先发难,他也要先出手了,所以猜忌不猜忌的,只要把今日这一关过了,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 好在是今日这一关,在他九实一虚的应对下,终究还是过了,他对隆庆帝心思长久以来的揣测,也终究没有白费。 柳愚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到他自来不打没准备的仗,最擅长的也是走一步看三步,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料想他必定还有后着,也就不多问了,道:“那属下就只管听督主的吩咐办事就是了。” 韩征“嗯”了一声,“邓庶人的后事,你交给豫贵妃去办即可,人都死了,本督纵再恨她,也犯不着再与一具尸体一般见识。倒是宁平侯府抄家流放的事,你亲自去办,尤其要让邓家上下都知道,此番这天大的祸事,到底是因何而来,也好叫邓庶人日夜为邓家人所咒骂,死了都不得安生!” 柳愚忙呵腰应了“是”,待送了韩征回司礼监后,便依命忙活自己的去了。 第二百回 偏要过得好 到了午时,阖宫便都知道了邓皇后的死讯,还知道了隆庆帝废了她皇后之位,贬她为庶人的消息。 都知道“死者为大”,也都知道“一日夫妻百日恩”,邓皇后……如今该叫邓庶人了,邓庶人好歹也跟隆庆帝做了快十年夫妻了,隆庆帝却连她人都死了,也不肯给她哀荣,不肯给她最后的体面。 听说还连她的娘家宁平侯府也一并没有饶过,夺爵抄家不算,竟还全家流放琼州,这得多大的仇多深的恨啊,邓庶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惹得皇上这般生气,这般的狠心绝情? 一时间后宫众妃嫔自豫贵妃以下,不管是曾依附奉承,还是曾暗自妒恨邓庶人的,都免不得有了几分唇亡齿寒,兔死狐悲之感。 邓庶人哪怕是继后,说到底也是正妻,她们却不管是被人叫‘娘娘’也好、‘主子’也好,说穿了只是妾,搁天家以外的任何人家,妾说到底都是奴婢,甚至可以通买卖的。 这要是哪日她们也不慎惹着了皇上,下场岂非得比邓庶人还要更惨? 不过,也得看邓庶人到底是怎么惹着了皇上的才是,听说废后的圣旨里好像有一条‘谋害圣躬’,难道邓庶人竟敢对皇上不利不成?若是真的,那就怪不得龙颜大怒了。 可也不对啊,邓庶人据说之前都病得快死了,好容易才求得皇上去看她,最该做的难道不是凭着最后的情分,为自己的娘家谋最后的福祉,让自己就算死,也死得有价值些吗? 那她除非疯了,才会对皇上不利。 且她都病成那样了,跟前儿服侍的人也早换完了,也得有那个能力对皇上不利才是啊,真是越想越觉得蹊跷。 只是心里纵再蹊跷疑惑,众妃嫔甚至包括豫贵妃,也不敢多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反倒越发的谨言慎行,约束宫人,就怕一个不慎,便惹火烧身,弄得自己也步了邓庶人的后尘。 众妃嫔不敢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未必能打听到,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却是敢打听,也有能力打听到一些内幕的。 虽然因为韩征及时赶到,封锁了消息,她们也只能打听到几分皮毛,但就那几分皮毛,已足够太后与福宁长公主把事情推测个七七八八了。 母女两个一时间都是大喜过望。 尤其福宁长公主,更是好长时间以来难得真正的喜悦溢胸,等不及屏退太后寝殿内服侍的众宫人,已忍不住拊掌道:“母后,这可真是天助我们也,真是太好了!” 太后却没说话,而是以眼神示意段嬷嬷将殿内服侍的人都屏退后,才道:“你几时才能真正稳重起来,也不怕隔墙有耳么!” 福宁长公主笑道:“母后,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吗,而且这不是想着是在您老人家的地盘儿,我才敢想说什么说什么呢?出了仁寿殿,我肯定不会口无遮拦的,您就放心吧。” 太后叹道:“就算是哀家的地盘儿,一样得防着隔墙有耳啊,之前段嬷嬷那样彻查,尚且没找出潜伏在仁寿殿的细作,可见他们潜伏得有多深,指不定就是哀家跟前儿得力的人也未可知,叫哀家怎敢掉以轻心?” 福宁长公主闻言,也笑不出来了,“敌暗我明,的确不能掉以轻心,真是难为母后了,明明早该颐养天年了,却还要为这些琐事烦心……您放心,等大局定了以后,女儿一定不会再让您老人家烦心一丝一毫!” 太后笑起来,“那哀家可等着那一日了。好在是照如今这个局势,那一日应当也不远了。” 福宁长公主忙道:“是啊,只要皇上开始猜忌怀疑韩征了,只要有了火星子,咱们再适时往上添点油加点柴,要不了多久,火星子势必就能燃成燎原大火,把那阉贼烧得灰都不剩了!倒不想最后竟是邓氏那蠢货帮了咱们大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她早就与母后说过,韩征既那般看重施清如那小贱人,她们只要制造机会让皇上临幸了小贱人,韩征与皇上之间,自然不可能再君臣相得下去,只要他们之间有了裂缝,只要皇上不再信任韩征了,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偏母后一直犹豫不决,嫌小贱人脏,怕她污了龙体,也怕她万一真得了宠,再与韩征联合起来,将更加的难以对付。 要她说,要想成大事,就不能怕这怕那,总是去想‘万一’,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任何事没做之前,胜负都是五五之数,不去想胜先就想败,当然只能裹足不前! 好在是老天保佑,竟让邓氏那蠢货把她一直想做的事给她做成了,就冲这一点,她回头着人多给邓氏烧些纸钱吧,就当是感谢她了。 太后皱眉道:“眼下是有了火星子,可以韩征之能,把火星子直接扑灭了,只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咱们虽看到了曙光,还是得从长计议才是。说到底不过一个女人而已,皇帝当时又是中了邓氏的算计,等人一清醒过来,想到那是韩征的人,他又本就不缺女人,也就把此事给撂到了脑后去,也不是不可能。” 福宁长公主笑道:“所以还得我们时不时的添油加柴啊,只不过得慢慢儿来而已,可惜皇上最后临幸的是别人,要真把小贱人给临幸了,才真是有好戏瞧了……不对,若真得到了,韩征又能怎么样,他的一切都来自于皇上的宠信,难道还敢把皇上怎么样不成?还不是只能忍下这口气,反倒是皇上指不定会因此对他有所愧疚,他那般阴险会来事儿的,再哭上一哭,卖个可怜的,指不定皇上得越发宠信他了。反倒是这没得到的东西,再不好也是好的,反倒会时不时的想着。” 话锋忽然一转,“母后今晚请皇上来仁寿殿用晚膳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您好歹也得关心一下儿子,我好歹也得关心一下弟弟才是……您放心,我除了关心皇上,什么都不会说。您也别老觉着我别有居心,总是我的亲弟弟,我难道就会害皇上不成?我所求的可从来都是双赢,是我们母子三人,还有琅儿珑儿兄妹两个都好,这一点您无论何时,都大可不必怀疑。” 太后闻言,这才舒展开了眉头,道:“那哀家待会儿就让段嬷嬷去一趟乾元殿,还得传个太医来待命才是,不亲耳听到太医说皇帝的龙体无碍,哀家可不能安心。邓氏那贱妇,就算恨毒了韩征与那小贱人,自己要死了,也要拉了他们垫背,亦不该连皇帝一并算计才是,真是死有余辜!也就是她已经死了,不然哀家绝饶不了她!” 福宁长公主也是一脸的同仇敌忾,“可不是么,她竟敢算计圣躬,实在死有余辜,也不想想她这些年的尊荣富贵都是拜谁所赐!” 太后见女儿与自己一样气愤,可见无论如何,对皇帝的龙体还是关心在意的,心里好受了不少,又皱眉道:“不过邓氏怎么就那么恨韩征与小贱人,早前韩征可是她凤仪殿的常客,处处都维护着她,这就算要反目成仇,也反目得忒快了些吧?” 福宁长公主撇嘴道:“这谁知道呢,这宫里可没有永远的同盟,只有永远的利益,或许是韩征与她产生分歧了?而且最开始可是邓氏那个蠢货侄女先惹了施氏那小贱人的,韩征那般护短,邓氏又小肚鸡肠,鼠目寸光,这仇可不就越结越深了?总归这些事儿都不与我们相干,我们只消按我们的计划一步一步,循序渐进也就是了。” 光她们母女时不时的添油加柴当然不够,指不定还会让皇上又产生逆反心理,你们越说韩征怎样怎样不好,朕就越要说他好,越要倚重他呢? 可再加上时不时的枕边风,那效果自然也不一样了。 大小陈婕妤可是她精心挑选调教出来的,本身就是尤物了,再时不时不着痕迹加一点助兴的东西,等着吧,皇上以后只会更宠她们的。 还当怎么着,她也得明年才能真正看到效果,开始有所回报,不想邓氏却忽然就帮了她这么大一个忙,老天爷可总算是开眼一回了! 韩征回了司礼监后,纵心下烦躁之至,依然强迫自己沉下心来,把该批阅的奏折都批阅了,又做了一番布置后,才出了宫去。 却是刚才在宫门上了车,就有底下人来禀:“皇上去了仁寿殿,陪太后用晚膳,还有福宁长公主作陪。” 韩征打发了来人,才冷冷勾起了一边唇角。 昨儿凤仪殿的事能瞒得过其他人,要瞒过太后却是不可能的,他也早预料到太后和福宁长公主会抓住这次机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添油加柴了,却是没料到,二人会这么迫不及待,不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呢? 不过无所谓了,他还有足够的时间,等时间一到,连隆庆帝都只能沦为阶下囚了,何况她们母女,他定会将她们给一勺烩了的! 韩征很快回了常太医家。 一路上既迫不及待想见施清如,又有些怕见她,怕见到她仍然消沉悲观,却还要强打精神,强装自己已经无事了的样子。 却是刚进了院子,就见施清如正扶了采桑,在廊下走动,脸上虽没有笑容,整个人的精神气色却都还不错。 韩征脸上不自觉已带上了笑意,正要说话,施清如已先看见了他,远远叫道:“督主回来了。” 韩征心下一热,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她面前,“是啊,宫里无事,就早早回来了,你今儿都还好吧?” 施清如点头笑道:“挺好的,除了舌头和喉咙还有些痛,已经没有大碍了。外面凉,我们屋里说话去吧。” 韩征便要伸手去扶她,伸到一半,忙又收回了,示意采桑扶着她先进了屋,自己才跟了进去。 待二人坐定,采桑便沏茶去了。 施清如这才低声问韩征,“宫里怎么样了,皇上……今儿没有为难督主吧?” 韩征道:“皇上没有为难我,你只管放心……我真没骗你,他是传了我去乾元殿,问我可知道‘立皇帝’、‘九千岁’是谁?我辩解一通,又把邓氏恨我,是因为她一心逼我早日设法儿定下太子的人选,她好把邓玉娇嫁给太子后,他也就顾不得生我的气了,毕竟过继和立太子才是他最大的心病和逆鳞,相较之下,旁的都是次要的了。” 施清如听他后边儿这么一解释,方眉头稍展,道:“可就算如此,他心里肯定也已对督主有所猜忌与防备了吧?” 韩征点头,“猜忌与防备肯定是有几分的,换了谁都一样,但短时间内,应当还是无虞的。我就是一柄利刃,立在乾元殿便是个警示,提醒满朝文武都不可有任何异动,因为总会有一双眼睛,替皇上时刻盯着他们,他们必须得时时刻刻都安分守己,不然就会有杀身灭门之祸。只要文武百官安分了,皇上的江山自然也就能坐得安稳了。所以至少在找到能代替我的人之前,他不会真对我怎么样的,但这段时间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马上就年底了,待翻了年,文臣武将便都得进京述职了,只要届时他手里有了足够的兵马,有些事不过就是朝夕之间的事而已。 施清如的眉头这才彻底舒展开来,督主既说时间足够了,那他心里自然有成算有把握,她帮不上他的忙,难道还做不到对他有足够的信心不成? 适逢采桑端了才沏好的茶来,施清如待韩征喝了几口茶后,方又道:“那皇后怎么样了?” 好像昨儿就死了?又好像没死? 她昨日的记忆本身就很混乱,她还一直不愿回头去想,也只能问督主了。 韩征见问,冷笑道:“她还能怎么样,竟敢谋害圣躬,自然只有死路一条了,可惜没等到皇上下旨杀她,她已经先自己气死了。皇上今儿知道她死了,却仍不能解气,废了她的皇后之位,把她贬为了庶人不算,还下旨宁平侯府夺爵抄家,流放琼州……也算是为咱们出了一口气了!” 有了昨日那一遭,施清如对邓皇后真正是恨之入骨了,比之当初恨施延昌,也不遑多让,如今听得她落得这样的下场,自然半分同情与可怜都没有,只觉得解气,道:“她这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韩征不欲她再多想昨日那些不愉快的经历,岔开了话题,“清如,如今天儿越来越冷了,这种天气,泡温泉却最是合适相宜,要不我陪你去小汤山那个庄子小住几日吧?” 也好让她换换心情,早日走出阴霾。 见施清如不说话,又道:“我们还可以一边泡温泉,一边吃锅子,一边赏雪景,冬日的小汤山又是另一番景致了,你去了一定会很喜欢的。” 施清如这才开了口,“督主司礼监日日忙不完的事,尤其如今正是非常时期,我司药局也是一样,还是等以后得了闲再说吧。” 沉默片刻,低声又道:“我知道督主都是为了让我能早日忘了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早日开心起来,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可真的没有必要,逃避从来都解决不了问题,直面而上才是正道,我会努力克服心里那些阴影,努力忘掉那一切,尽快好起来的,真的,我相信自己能做到,督主也请相信我好吗?就这么点小事儿而已,怎么可能打倒我!” “只是……与督主的婚期,我希望能暂时推后,我眼下实在没有那个心情,这是我们一辈子的大事,我希望是在我们两个都开开心心,水到渠成的情况下完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我们心里都有阴影,根本不可能真正全然开心起来,督主能明白,并体谅我吗?” 她今儿白天想了一整天,她和韩征能走到今日真的很不容易,彼此也早已是生死相许,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不离不弃了。 那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非要自以为是的藏着掖着呢? 凡事都可以开诚布公的谈嘛,谈开了一起面对,一起解决便是,憋在心里却除了能让自己难受,对方也难受以外,还有什么用? 弄得本来他只有心痛她,没有半分嫌弃她,她也从来没怀疑过他会嫌弃她,若是寻常情侣遇上了同样的事的最大困扰,在他们之间都压根儿不存在,却反倒要去纠结于一些细枝末节的,岂不是无病呻吟么! 韩征听施清如终于还是把推迟婚期的话说了出来,心下不但没有失望,反而如释重负,忙道:“我自然能明白体谅你,我昨儿与老头儿便是这样说的,只要你能高兴,我等多久都是心甘情愿的。” 他方才一进屋其实便已看到衣架上的大红嫁衣已不见了,猜到定是施清如让桃子和采桑收了起来,还在想着要怎么才能不着痕迹,自然而然把话题引到这上面,再把推迟婚期的话说出来,既要替清如解决难题,又要让她心里不至不痛快。 倒是不想,她自己先就说了,还与他把一切都说得明明白白,那当然就更好了。 他就知道,他的小丫头不会那么容易被打倒,她始终都是那个坚忍不拔,通透果敢的她! 施清如轻声道:“督主能明白体谅我就最好了,我也会争取不让你等太久的……我就是心理上暂时克服不了,身体上也有些不能忍受与人、与人有任何的接触。不止是男人,我今儿发现隔着衣裳还好,若不隔着,便是桃子与采桑,我其实都有些不能忍受。” 可一旦成了亲,又怎么可能不与督主坦诚相对? 她不忍再委屈他,那本来就是人之大伦,他也等得够久够急了;却也不愿为难自己,在伤口还未痊愈之前,又自己撕裂痂痕,让伤口雪上加霜,不知到底时候才能真正痊愈。 “但督主放心,我一定会尽快克服的……你先别说话,我也不止是为了你,我可是一个大夫,若余生都不能忍受与人发生身体的接触了,我还怎么治病救人?或者一辈子都只给女病人治病,不管男病人不成?那肯定是不行的。我也已在心里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三个月,想来应当也够了,督主觉着怎么样?” 韩征除了说“好”,还能说什么? 心里是既欣慰于她的坚强勇敢,直面问题,又忍不住心痛这样的她,他其实真的宁愿她大哭大闹一场,让他必须要怎样怎样的,她也不是做不来,却一直都这般的懂事通透,冷静理智,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他么?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以后加倍的爱她,加倍的对她好,生死都不负她了! 次日,施清如果然照常与常太医一道进了宫去复值,身上的官服是新的,人瞧着也精精神神的,除了说话声音还有些哑,自己知道舌头和喉咙还有些痛以外,相较往常,没有丝毫的异样。 常太医心疼徒弟,本还想让她再歇两日的,架不住施清如坚持,“只要天没塌下来,这日子该怎么过,就还得怎么过,难道还能不过了不成?横竖高兴也是一日,不高兴也是一日,我当然得高高兴兴的过,师父就别担心了。” 邓庶人为什么临死了还要算计督主和她? 不就是见不得他们好,哪怕弄不死他们,也要他们不好过么,那她要每日都哭哭啼啼,自怨自艾,岂不是如了她的愿? 她才不会傻,她就是要与督主好好儿的,每日都要开开心心的呢! 师徒两个一路到了司药局,就见司药局里里外外也仍是一如既往,人人都在忙碌着,却是忙而不乱,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显然都不知道前儿到底出了什么事。 施清如就喜欢这种大家都专注做自己的事,专注提升自己,压根儿不关注其他人其他事的氛围,一到司药局,便觉得浑身霎时充满了希望与力量。 她与大家打过招呼,谢过大家的关心:“我无妨,就是时令变化,染了风寒而已,昨儿吃了药,歇息了一日,也就大好了,多谢大家关系,继续忙各自的吧。”之后,也就投入到了自己的忙碌中。 一忙碌起来,就更觉得心里无比的充实,更觉着那些破事儿,都算不得什么了。 还是待一气儿忙到午时,用过午膳暂时闲下来后,施清如才不得不又为摆在眼前的现实烦恼起来。 前儿的事能瞒过别人的耳目,却是瞒不过太后和福宁长公主耳目的,也不知道她们会借此生出什么事来? 她们是势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也势必已经在谋划着怎么借此陷害督主,或是利用她来陷害督主了……她以后若能找到正当的理由再不用去仁寿殿就好了,可那根本不可能。 她在宫里行走,也不可能一直都不再遇上隆庆帝,哪怕她再三再四的小心,只怕也架不住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与算计。 谁知道隆庆帝再见到她后,会发生什么事呢,那些未知根本就不可控,因此所会产生的后果,就更不可控了…… 要不,她辞了司药局副司正的职位,先不进宫当值了吧? 那样督主便能没有后顾之忧了……可那样一来,她岂不是只能日日都窝在一方小天地里,慢慢再不想当一株菟丝花,也要实质变成一株菟丝花了? 而且她一直躲在都督府那一方小天地里,就能高枕无忧了不成?太后一旦传召她,她还不是只能立时收拾了进宫来,与如今的情形说到底又有什么两样? 要不回头她再与督主商量一番?可督主肯定是不愿意委屈了她的,这事儿还得她自己拿主意……但真要她拿主意,她又实在舍不得…… 施清如这样纠结了几日,都没等到太后与福宁长公主有所行动,不由暗暗有些好笑自己也太杞人忧天了,总不能因为天要下雨,就一直不出门了吧? 却也仍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但凡进了宫,随时都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 另一边,豫贵妃奉命办理邓庶人的后事,也是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既不能违抗了隆庆帝的命令,办得太体面,又因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想邓庶人走得太寒碜,那好歹也是当了大周十年皇后的人。 如此在尽可能低调,又要尽可能保持体面的情况下,邓庶人在宫里停灵七日,便发了丧,几乎无人相送,也无人为之哭泣。 宫里都没人为邓庶人哭泣服丧,宫外自然更没人了。 连邓家上下接到她的死讯后,都无人悲伤,只有咒骂,骂她是破家灭门的祸害,到底家里哪里对不住她了,她非要拉了一家老小陪她一起去死,他们不是一直在替她想法子,希望能尽快救她出凤仪殿,让她又做回以前那个名副其实的皇后娘娘吗? 只有邓玉娇在哭,且哭得肝肠寸断。 却不是在为邓庶人哭,而是在为自己哭。 哭自己怎么就落到今日这般地步了,一开始她明明就是奔着下一任皇后之位去的,只当自己的姑母能当皇后,自己自然也能当;谁知道皇后梦那么快就彻底的破碎了,她被赐婚给了一个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的断袖,除非听旨嫁人,根本没有别的路。 等她终于接受了残酷的现实,想着就算是断袖,只要自己将来能忍着恶心,生下儿子,日子还是有盼头的……谁知道更残酷的事来了,姑母在宫里死了,他们家也被夺爵抄家,全家流放了。 老天爷怎么就不肯给她一条活路呢?难道是因为她前面十几年已经把这辈子的好日子都过完了,所以余生只剩苦,再没有甜了吗? 展眼进了腊月,京城越发的冷了,却因离年日近,街上的人反倒越发多了,渐渐已经开始有了年节的气氛。 宫里也开始准备着过腊八节了,邓庶人的死在偌大的皇宫里,连一点水花都没溅起,便已消弭于了无形当中。 但腊八节终究还是没能过起来,不过各宫都赏了腊八粥而已,到了正日子,宫里反倒比节前更冷清些。 因为南梁忽然侵犯了大周的边境。 且不是以往那些个小打小闹的侵犯,而是大规模的侵犯,直接一万多将士绕道打进了大周与南梁交界的一个叫云梦的县城,杀光了守军不算,还占领了云梦县城,将其公然挂上了南梁的旗帜。 军情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进了京城,又送到了隆庆帝的御案之前后,夏天里还嚷嚷着要御驾亲征的隆庆帝不嚷嚷了。 却也跟以往不同,这次司礼监和内阁六部的重臣们议事时,他全程都有参与,——‘九千岁’和‘立皇帝’两个词儿,终究还是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让他决定再不能像以往那般没有限度的放权了。 可惜让一个懒散受用惯了的人忽然又开始高强度的劳心劳力,就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是一样的道理。 隆庆帝不过才在御书房听韩征与阁老重臣们议了两日的事,已觉得头昏眼花,辛苦之至。 偏偏他既然在,自然臣工们凡事都得先征求他的意见,等待他拿主意示下,一日下来,光那一句:“未知皇上意下如何?还请皇上示下。”,他就得听不知道多少次,简直耳朵都快听起茧子来了。 终究还是只能扔下一句:“朕先给太后请安去了,众爱卿先商议着,拿不定主意的,便听韩厂臣示下。” 往后宫找大小陈婕妤快活去了,反正韩征只是个太监,一切都是他给的,他既能给,自然也能想什么时候收回,就什么时候收回,有什么可担心的? 就该人尽其用才是,不然凡事都得他亲力亲为,他还当这个皇帝做什么,他当初那么想当这个皇帝,不就是为了能随心所欲吗? 第二百零一回 新岁 “恭送皇上!” 韩征跪在地上众阁老重臣的最前面,与大家一道恭送隆庆帝被簇拥着离开后,嘴角才终于有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隆庆帝想要收回大权可以,他乐意之至,可也得看隆庆帝有没有那个耐心和恒心,又有没有那个能力才是,可惜他连基本的耐心都没有了,更遑论其他? 便是他很快反应过来,还可以找人分他的权,甚至取他而代之,也得看他能不能找到那个人,那个人也有没有那个能力和本事才是! 念头闪过,韩征已请众阁老重臣都起了身。 随即又请大家都坐了,还着人上了热茶来,才肃色继续与大家议起事来,“颍川侯身经百战,必定已有所部署,凉州卫应当短时间内是守得住的。但时间一长就说不好了,到底南梁贼子更骁勇善战,他们的骑兵更是胜出我们的几倍,若要强攻,胜负如何,还真说不好。所以必须得尽快派出援军才是,粮草也得尽快送到,褚阁老,得辛苦您了。” 褚阁老一张脸都快皱成一团了,“厂公,国库真的没有银子啊,这马上又得过年了,更是哪哪儿都得要银子,您说一百个‘辛苦’也没用啊!” 韩征笑道:“总归每次一听到要用银子,褚阁老都是一样的说辞,最后也都是弄出了银子来的,我们都知道您的本事,您就别谦虚,也别叫苦了,至多等打退南梁贼子后,本督把本督府里的好酒都给您送去府上,这总可以了吧?” 褚阁老却还是叫苦不迭,“厂公府上的好酒我可消受不起,再说我头都秃成这样了,家里夫人早就不让我喝酒了,您还是留着自个儿喝吧,总归我这次是真变不出银子来了,无论厂公说什么都变不出来了。” 说得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纷纷调侃,“您头秃关喝酒什么事儿,没听说过喝酒秃头啊。” “就是,我们也时常喝酒,怎么没见头秃?” “您说您头发不止是因为喝酒掉的,更是因为银子掉的?我们也日日为各自部里的事发愁,也没见掉头发啊,可见您这就是天生的……” 都没认真将褚阁老的话放在心上,反正每次要用银子时,他都是差不多的说辞,大家都早习惯了。 韩征待大家说笑调侃了一回,缓解了一下满殿的凝重气氛后,方又正色看向了掌兵部的段阁老,“南梁苦寒,一到冬天便至少一半的地方冰天雪地,寸草不生,今年听说他们好些部落的雪更是比历年都大,想来因此才会猝不及防出兵,占领了云梦县城的。我们得先弄清楚此番占领云梦的,到底是南梁的哪个部落,是他们自作主张,还是南梁朝廷默许的他们这样做,乃至是他们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才是。” “朝廷的使节明日便出发去南梁的都城了,我们也得随时做好两手打算,一边斡旋,一边备战才是,这次这么大个亏,肯定不能白吃,云梦城将士与百姓们的血泪也不能白流,必须得十倍找补回来……” 因着这一场说来猝不及防,但其实早晚都会到来的战事,宫里和京里年节的气氛一下子淡了许多。 百姓们还好些,因并不知道具体的战况,虽知道要打仗了,到底还没真正开打,且也打不到京城来,于是仍如常准备着一应年事,只门户看得更紧些,出门办完了事也立时回家而已。 京城众权贵之家与宫里却是人人紧张,毕竟越往上的人,便与战事越息息相关,要么得为了战事劳心劳力,忙于筹备一应战事所需;要么就得加倍维稳,以免外患未平,又添内忧;要么就得时刻准备着上战场,这本来便是武将们的职责所在,哪怕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也得硬着头皮上,何况没有战事,又怎能挣下军功来,封妻荫子呢? 如此情状之下,谁还有心情准备年事,又怎么敢再大招旗鼓的准备年事,以免平白招了人的眼,惹来麻烦? 往年满大街可见的各家的下人坐了车穿花一般奔波于各府邸之间,送年节礼的盛况,自也是不复存在了。 韩征二十二岁的生辰,便是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中,悄无声息的到来,又悄无声息过了的。 不过清晨起来,施清如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碗长寿面,大家一道向他道了贺,又一道吃过了寿面,便进宫各自忙活去了。 就这样,韩征都忙得忘记了自己的生辰,还是施清如头天请他无论如何晚间都要去师徒两个的家用晚膳,又留了韩征宿在家里,韩征才想起来了。 心里倒是有些庆幸他们推迟了婚期了,不然就如今这个情形,他哪有时间与精力成亲呢,就更别说歇几日婚假,清清静静的陪施清如几日了,那岂不是太委屈了她? 除了寿面,施清如又送了韩征一套她亲手给缝制的里衣和鞋袜,礼虽轻,情意却重;常太医与小杜子等人也都各有贺礼奉上。 韩征的这个生辰便算是过完了。 相较于去年的高朋满座,宾客盈门,贺礼堆积如山,简直简素得不值一提。 可韩征无疑更喜欢自己今年生辰的过法,就自己心爱的人和亲近的人陪着,虽然在旁人看来冷清了一些,可在他看来,却别有一番温馨,让他想到了小时候母亲还在时,每每与自己过生辰时的情形。 且更重要的是,去年生辰时,他心里正承受着巨大的煎熬,是既拼了命的想要远离施清如,又委实做不到,每日都在理智与情感的你进我退,你推我退之间备受折磨。 今年却不一样了,今年他和清如已经心心相印,福祸相依,不离不弃,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休想再将他们分开,他的心彻底安定了下来,心一旦安了,旁的事若是好了,自然是锦上添花,若是不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已经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人儿。 所以今年的生辰,韩征过得是既幸福,也安心,去年那种煎熬与折磨,已恍如隔世。 等之后再忙碌起来,都觉得浑身更有力量了。 如此到了腊月二十,第一批粮草筹备好了,都等不到过年开春化雪,韩征已命负责押送粮草的人马上了路,如今大雪封路,路上固然不好走,可军情紧急,却没有时间给押送的人马等待开春化雪,也只能迎难而上了。 粮草先行以后,韩征与阁老重臣们也没闲下来,又得预备作战兵马出征之事,一直忙碌到了腊月二十八朝廷封印,才算是暂时可以喘口气了,——不是已经忙完了,是马上就过年了,无论如何,总得让大家伙儿先把年过了才是。 尤其皇室过年并不仅仅是过年,更关系着皇室和大周的体面,像正旦去太庙祭天祭祖和文武百官进宫朝拜的礼仪,便是决不能省的。 眼下战事固然是大周最要紧的,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既将祭祀与战事并列排行,便足见祭祀也是国家一等一的大事了。 自然不能堕了皇家的体面与威严,更不能因此弄得人心不稳才是。 于是腊月二十九这一日,韩征终于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了。 可惜劳碌惯了的人,哪能真一觉睡到大天亮?一样在往常差不多的时间醒了过来。 就见自己正院的廊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挂上了大红灯笼与绸缎,院门的对联与门神也都换过新的了,瞧着终于有几分年节的气氛了。 小杜子听得屋里有动静,忙跑了过来看,见韩征正站在门口伸懒腰,忙上前笑道:“干爹起来了,怎么不说多睡一会儿呢,难得今儿得闲。儿子这便给您打热水来梳洗啊。” 韩征“嗯”了一声,“快点。早膳也随便吃点什么就好,再把车给本督备好,本督一刻钟后就能出门了。” 明儿大年三十宫里有大宴,他肯定是要从早忙到晚,晚上也要歇在宫里,等待正旦随侍隆庆帝去太庙祭天祭祖的,还不知道晚间隆庆帝会不会留他伴驾,那等他能再次出宫陪清如和老头儿过年,还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去了。 难得今儿有空,他自然要好生陪陪他们,权当提前把年过了吧,只盼明年不用再这样。 小杜子却没就走,而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干爹是要去看姑娘和太医吗?您不用急,他们一早就过来了,这会儿正在厅堂里剪窗花儿呢,姑娘说了,要把府里都贴遍,才是过年呢。姑娘还说了,明晚宫里的大宴虽然干爹和她都要列席,却肯定从头至尾都离得远远儿的,连话都说不上一句,且太医他老人家不能列席,那还叫什么年三十儿呢?索性今晚就在府里,大家一道先把年夜饭吃了,把年先热热闹闹的过了,所以等剪完了窗花,姑娘就要亲自去厨房……” 话没说完,韩征已大步往前厅走去,一面道:“那你怎么不早些叫醒我?真是的!” 小杜子忙跟上,“是姑娘不让儿子叫醒您的,太医也说让您多睡一会儿……您不梳洗了啊?” 韩征满心的火热,只想立刻见到施清如,他这些日子忙得经常几日都与她打不上一个照面,好容易抽空见上一面,也是说不上几句话,便不得不分开了。 还当她心里肯定早就恼他了,却不想她仍这般的体贴他,他真是夫复何求? 不过小杜子说得也对,他总不能就这样蓬头垢面的见清如去,总得先梳洗了,这才收了脚,“那你快打热水来。” 小杜子忙答应着去了。 一时热水来了,韩征忙忙梳洗完,便大步去了前厅里。 还没进去,就听见了里面的欢笑声:“……师父,您就别再剪了好吗,您这都剪坏多少张了?” “就是,您老人家再这样浪费下去,我们待会儿红纸肯定要不够用了!” “您老人家就放弃吧,这本来就是我们女儿家的活计,您就算针施得再好,这剪不好就是剪不好嘛……” 韩征脸上不自觉已满是笑容,大步走了进去,正好就见常太医在吹胡子瞪眼,“我今儿偏就不放弃呢,哼,都嫌弃我手笨是吧,等会儿看我剪一张比你们都好的出来,你们就知道你们现在不该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说得施清如和采桑桃子主仆三个都是笑个不住,“您老人家方才也是这么说的……” 采桑眼尖,先看见了韩征,忙笑道:“督主来了。” 屋里其他人便也都看向了门口,常太医忙上前拉韩征和小杜子,“你们两个来得正好,快来帮我剪窗花儿。省得这几个丫头片子把咱们男人看扁了,以为只有她们才能做这些精细活儿,咱们得让他们知道,除了生孩子,她们女人能做的,我们男人都能做,她们不能做的,我们一样能做才是。” 这话一出,小杜子与采桑桃子都是变了颜色。 尤其小杜子与采桑两个人精儿,简直恨不能上前捂常太医的嘴了,他老人家这不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呢? 他干爹/督主可是太监,算哪门子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了,自然什么都做得,偏生孩子做不得……他老人家那张嘴啊,可真是叫人说什么好! 倒是施清如和韩征都与说话的常太医一样,没觉得这话有什么毛病,毕竟三人都是知道内情的,常太医又自来不拘小节,说话秃噜了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还是韩征见小杜子与采桑脸色大变,略一思忖,才反应了过来,上前笑着拿起一旁已经剪好的窗花儿看起来,“这是什么图案?有鱼……是‘连年有余’吗?” 施清如也反应了过来,笑着点头:“正是连年有余,采桑剪的,好看吧?” 韩征笑道:“好看,这个呢,羊和……牡丹?这个我就不知道寓意了。” 施清如笑道:“这是‘富贵吉祥’,我剪的。这个是‘事事如意’、这个是‘三阳开泰’,这个是……” 韩征笑着听她介绍了一遍,末了故意问道:“那哪个是老头儿剪的,不会一个都没有吧?” 施清如忍笑道,“自然还是有的……” 常太医已在一旁叫道:“你也门缝里看人是不是?这些都是我剪的,哼,虽然在你们看来不怎么样,我瞧着却好看得紧,回头就全给贴到我自己的窗户上,你们想要我还不给呢!” 说得大家都哈哈大笑,施清如忙哄他:“我也没说师父剪得不好啊,只是觉着师父剪废的多了那么一点点而已,您就别小气了,待会儿都贡献出来,我们一起贴满整个都督府吧,不然这么大个府邸,肯定好些地方都贴不满的。” 采桑桃子忙也笑嘻嘻的附和,“是啊,我们也没说您老人家剪的不好,这瞧着其实还挺不错的,贴到了窗户上肯定好看,您老可得再接再厉才是。” 又递剪刀给韩征和小杜子帮忙。 可惜父子两个跟常太医一样笨手笨脚,五张红纸能剪出一张完整的都不错了,还不怎么好看。 弄得施清如是气笑不得,后边儿便不让他们剪了,“且去一旁吃茶吧,真是越帮越忙,早知道不让你们剪了。” 但到贴窗花儿时,仍把三人剪的都给贴上了,整个都督府便越发有过年的气氛了。 待用过午膳后,施清如又带着桃子和采桑去了厨房准备年夜饭。 想着难得热闹,索性还着小杜子去把颜先生、柳愚、沈留并孙钊几个及他们的家眷都请到了都督府,晚上人越多,才越喜庆。 韩征本来还想趁机与施清如好好说说体己话儿,诉诉衷肠的,见她忙成这样,且说到底都是为他而忙,也只好打算忙过了这几日,待正月初三四的,再找机会与她二人独处了。 如此忙碌着到了傍晚,总算万事俱备了,施清如忙又重新更衣梳妆过,才去了正厅里。 正厅里早已摆了两张大圆桌,颜先生柳愚等人也都到了,见了施清如,便起身笑着给她行礼打招呼,“今儿咱们可真是生受姑娘了,都不记得已多少年没这样热热乎乎的过年了。” 这便是都督府有没有女主人的差别啊,本来还早该名副其实了的,偏之前出了那些个破事儿,耽误了督主与姑娘的婚期。 不过没关系,今年姑娘还不是正儿八经的督主夫人,已经这般想着大家伙儿了,明年定然只有更好的! 施清如也笑着给颜先生等人回礼,“众位都太客气了,就是要人多,才热闹呢。” 因见柳愚和沈留都带了各自的对食来,柳夫人小巧玲珑,沈夫人纤细袅娜,又笑着上前给二人打招呼,请她们千万不要客气,“……今儿都是自己人,千万别拘谨了。” 可惜二人怎么可能不拘谨,跟了太监,本就自觉低人一等了,厅里还人人都比她们高贵,人人都能决定她们的生死,真是只差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又忍不住羡慕施清如的大气从容,怎么一样也是跟了太监,恭定县主就与她们大不一样呢?大抵还是因为自己有本事,所以自有底气吧? 施清如见二人满脸的小心翼翼,行动就要觑一觑一旁沈留和柳愚,不由暗暗叹气。 都是可怜人啊,可当初据说她们都是为了日子能好过一点,自愿跟沈留与柳愚的,那既是自己的选择,也只能自己承担后果了……她笑着又与二人说笑了几句,便被韩征拉到了一旁,低声问她:“今儿你从早起就一直忙到现在,一定累了吧?不然我给你揉揉手和腿?” 施清如手被他握着,倒是能做到不抽回了,可要让他给自己揉手和腿,还是有些做不到,便只低笑道:“我不累,再说今儿大家都这般高兴,就算累心里也是甜的,督主就别担心我了。” 韩征闻言,也不强她,只笑道:“怎么可能不累,不过你既不让我给你揉,那明儿我给你包一个大大的红包做压岁钱,怎么样?” 施清如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嗔道:“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压岁钱呢,何况无功不受禄,我可消受不起,督主还是留着自个儿花吧。” 韩征见她一副娇俏可人的样子,这样的她他已好久没见了,实在是久违了,不由心下一热,凑到她耳边道:“怎么无功不受禄了,我听说过一个说法儿,‘压岁压岁’,其实就是‘压着睡’,以后你多让我压着睡几次,不就……” 话没说完,已意识到自己造次了,本来这样的话搁以前,他是随便说的,也自信施清如不会恼,反而是彼此间的一些小情趣,可如今说来,就得怕万一会惹她不高兴了。 不由懊悔起自己的孟浪来,忙补救道:“清如,我没有旁的意思,就是与你开个玩笑而已,你千万别生气……” 话没说完,施清如已笑道:“这般高兴的日子,我干嘛要生气,我又岂能不知道督主是在与我开玩笑?你就别懊恼了,当然你若实在懊恼,那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你的压岁钱吧,不过你自己说了要大大的,可别只是说说而已啊。” 顿了顿,声音压得越发的低,“反正你也吃不了亏,以后总能……找补回来的。” 饶是韩征耳力过人,也差点儿没听清,待反应过来,立时满脸的笑容,道:“放心,肯定是真正的大红包,只要你要,我的一切,连同我这个人,都可以立马双手奉上,红包算什么?” 施清如又嗔了他一眼,“不过几日不见,督主的嘴巴又甜了几分,功力又见长了啊,这是吃了多少蜂蜜呢。” 二人正凑在一处你侬我侬,小杜子进来了,“干爹,姑娘,可以开宴了……” 待看清二人正说小话儿,那种亲昵与温情,那种连带他们四周的空气都跟着变得甜蜜了起来的感觉,他已好些日子没在二人身上看到、感受到过了,再看屋里其他人,也都时不时的看他们一眼,脸上都不自觉带着欣慰的笑,不由大是后悔,他这也进来得忒不是时候了! 果然韩征与其他人看向他的目光都要么不善,要么不赞同,显然也都觉着他进来得不是时候。 小杜子只有讪笑,这也总不能耽误了年夜饭吧? 好在是施清如立时笑着道:“那就让她们上菜,大家也都就坐了,准备开席吧,待会儿菜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小杜子这才如蒙大赦,忙忙吩咐丫头婆子们上菜去了。 很快凉菜热菜都上齐了,丫头们又上了温好的酒来,男人们那一桌喝的是太白酒,女人们这一桌则喝的金华酒。 施清如见她们这一桌人少,又叫桃子和采桑坐下了。 沈夫人与柳夫人也没觉着轻慢,别人不知道采桑是宫里出来的,她们却是知道的,虽以前在宫里时没机会见到,但太后跟前儿随便一个宫女,尚比低等无宠的妃嫔尊贵得多,采桑还曾是太后跟前儿得用的,自然有资格与她们同桌而食。 至于桃子,那是县主以前在娘家时,就服侍身边的老人儿的,自然更不一样了。 且人多反而更让二人自在些,那样她们也不会觉着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有意无意落到她们身上了。 因此一场晚宴下来,可谓是宾主尽欢。 男人们那一桌就更是人人尽兴了,等都有了酒后,沈留与小杜子也敢开韩征的玩笑了,又争着敬韩征的酒。 待之后在小杜子的提议下,玩儿击鼓传花时,小杜子还有意把花儿落在了韩征怀里,然后起哄让他讲笑话儿,常太医也跟着起哄。 韩征推拖不过,只得讲了一个,“玉帝想要修缮凌霄殿,可惜银钱不趁手,便想把广寒宫卖给人间的皇帝,皇帝听说后欲买,玉帝便派了灶君下凡去议价。等灶君上了朝堂,文武百官都纷纷议论,‘这天庭中人,怎么这么黑呢?’,灶君答道,‘天下中人,本来就没有白做的。’” 大家一听,都忍不住发笑起来,桃子更是笑着小声与施清如道,“还当督主自来都冷着一张脸,不会讲笑话儿呢,没想到原来挺会讲的。” 施清如白她,“督主几时自来冷着一张脸了,这不一直在笑呢吗?” 桃子撇嘴,“那还不是因为小姐在么,小姐不在时,我可从未见督主笑过。” 说得一旁沈夫人柳夫人心里又禁不住羡慕起施清如来,督主对县主的宠爱,那真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可惜各人有各人的命,县主也的确值得人喜爱,羡慕不来啊! 小杜子待大家笑过之后,又继续击起鼓来,一面与沈留使眼色,打算这次把花儿落到常太医怀里。 可惜才传到一半,就有小太监进来禀:“督主,宫里传召督主即刻进宫,说是有紧急军机。” 这下众人哪还再乐得下去? 只得急匆匆送了韩征与沈留柳愚进宫,就怕凉州边关又有坏消息传回来。 余下施清如代韩征再敬了大家一回酒,又致了歉,还让小太监们点了事先备好的两筐焰火,大家赏了一回,才各自散了。 好在是次日上午,韩征便让小杜子传了话儿给施清如和常太医,说昨晚的紧急军机不是坏消息。 师徒两个方松了一口气,也有心情给自家张灯结彩、换对联桃符、剪贴窗花儿了。 待用过午膳后,施清如小憩一觉起来后,开始按品大妆起来,她那个县主的位份真是烦死她了,但凡宫里有大宴,几乎都推脱不得,不然她就在家里清清静静的陪师父吃完年夜饭守岁多好? 等妆扮好,也差不多申时,该进宫去了。 施清如只得辞了常太医,又再三叮嘱桃子和采桑晚间要陪着常太医好生喝几杯,让他老人家高高兴兴的后,才坐车进了宫去。 宫里自然也早已是张灯结彩,一派年节的喜庆气氛。 施清如算着时间,先去司药局晃了一圈,才去了乾元殿。 就见好些臣工宗亲及其家眷都到了,只大家都比以往大宴时要低调安静一些,只与旁边的人小声说话儿,若要与远一点的人打招呼,也只是远远的含笑点个头,致个意也就是了,绝无大声说话,或是离座的。 显然都知道如今大周正与南梁开战,哪怕是大过年的,上头的贵人们心情都松快不了,自然不愿一个不慎便触了贵人们的霉头。 丹阳郡主却忽然坐到了施清如旁边,“清如,过年好啊。” 施清如在小小的意外后,便笑着回应道:“郡主也过年好,我还以为,您要等一会儿与太后娘娘和长公主一道过来呢。” 丹阳郡主笑道:“我母亲倒是希望我待会儿与皇祖母和她一道过来,可我实在没那个耐心等她们,所以先过来了。” 施清如笑了笑,“郡主是想过来找其他郡主小姐们一起玩笑吧?我刚好像看见恩阳郡主了。” 丹阳郡主沉默了片刻,才低道:“我不是来找她们的,虽然大家都是至亲的表姐妹,可我与她们,真的都没什么交情,便是她们自己与彼此之间,只怕也都没有什么交情。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找我?”施清如心下一“咯噔”,直觉想不给丹阳郡主把后面的话说出来的机会,就算他们兄妹对她真的没有任何坏心,她也怕了他们了。 话到嘴边,到底还是忍住了,笑道:“那不知郡主有何吩咐?我洗耳恭听。” 第二百零二回 大意了 丹阳郡主欲言又止,半晌方下定决心般开了口:“清如,我知道我不该再麻烦你,尤其……我大哥他,他都已经定亲了,奉国公府的六小姐我也见过了,实在是个聪明通透,贤良淑德的好女孩儿,我就更不该麻烦你,再给你造成困扰了。” 顿了顿,“可我大哥他,他竟然去向皇上舅舅自请过完年就要去凉州战场上,打南梁贼子去!无论我母亲和我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无论皇祖母怎么劝他,他都坚持要去,偏皇上舅舅也被他说得颇为动心了。都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他要是真去了,万一有个什么好歹,我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他一个哥哥,可叫我们母女怎么办?又叫人奉国公府的六小姐怎么办?皇祖母那么大的年纪了,若再叫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到这里,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却已足够施清如明白她的意思了,“郡主是想让我帮着劝一劝萧大人吗?那只怕我无能为力。一来萧大人那样的大好男儿,本就该志在四方,定然自有自己的抱负与志向,岂是旁人随便劝劝,就能劝得住的?二来,郡主自己方才也说了,萧大人都已有奉国公府的六小姐了,您要请人劝他,也该请那位六小姐才是,何必舍近求远,来找我一个外人呢?这既于情于理都不合,我也实在无能无力,还请郡主见谅。” 回头让福宁长公主知道了,她若劝住了萧琅还罢,若是没劝住,岂不又得被她迁怒了? 横竖她和她儿子是永远不会错的,错的只会是别人,她儿子让她不高兴了,那她就让别人不好过! 何况还得顾及奉国公府那位六小姐,谁知道她真正的秉性是什么?万一又是一个福宁长公主,只会迁怒别人呢,她可不想再多一个仇人,再自找麻烦了。 丹阳郡主红着眼圈低道:“清如,我知道这于情于理都不合,我也不该为难你,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的话大哥都听不进去,也就只有你的话,他可能听得进几句了,他、他……就当我求你了,待会儿只要给我半刻钟的时间,劝他一劝就好,他若能听进去当然皆大欢喜,他若同样听不进去,我也绝不会再勉强你,好吗?” 萧琅既答应了与奉国公府的六小姐定亲,自然不会反悔,所以之后长公主府与奉国公府三媒六聘的一系列礼仪都走得极为顺当。 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见过奉国公府的六小姐,与之进一步接触后,也对其十分的满意。 这门亲事便算是定了下来。 福宁长公主因此松了一口长气,就等着开了年着钦天监择一个好日子,为儿子下聘完婚,再等着抱孙子了。 她甚至想着,指不定隆庆帝见了侄孙,想着外甥已然有后,且当了爹的人,都免不得会越发的稳重,就一个高兴之下,立了她儿子呢? 所以这阵子福宁长公主的心情一直极好。 万万没想到,南梁会忽然发难,占了大周的云梦城,两国大战一触即发,福宁长公主倒是不担心此事会影响到儿子的婚事,南梁虽兵强马壮,大周显然也不是吃素的,肯定打不到京城来,那京城的人日子该怎么过,就还得怎么过。 各家儿女该婚嫁的也还得婚嫁,且恰是因为前方战事紧张,后方尤其是皇室才更得多一些喜事来稳定人心才是。 但福宁长公主通过各种渠道手段在隆庆帝面前为韩征“添油加柴”的进程却是不得不先搁浅了,这点大局观福宁长公主还是有的,便她没有,或是为了一己之私根本不顾大局了,太后也不会眼睁睁看着。 毕竟外敌当前,当务之急自是打退外敌,不然等南梁突破了大周的边防,一步一步打到了京城来,“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就算届时福宁长公主得了隆庆帝全然的信任,一如如今的韩征,萧琅也终于被立为了太子,又还有什么用! 而隆庆帝到底还能不能胜任一国之君的责任,能不能带领文武百官度过这次难关,打退南梁,甚至在双方交战中占到上风,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又岂能不知道? 她们纵再憎恨韩征,也不能违心的否定了他的能力,否定了他这几年为朝廷和社稷立下的汗马功劳。 是故这些日子福宁长公主与太后都十分的安分,一点事都没有生,不然隆庆帝不会对韩征只有那一点点猜忌,不会那么轻易就先暂缓了收回韩征手上大权的念头,只管受用自己的去了。 可谁知道她们不找事儿了,事儿却非要来找她们呢? 萧琅竟忽然提出要去凉州战场,且不是就那么一说,而说是自己‘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还无比的坚持,——这不是疯了吗? 他又不是那等需要去战场上拿命换军功,才能光宗耀祖,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封妻荫子的大头兵,也不是非要拿命去为自己博一个好前程的那等人,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身上流着最尊贵的血,有着最光明远大的前程,上什么战场,简直就是胡闹! 福宁长公主与太后自然说什么都不肯同意。 一开始还能笑着劝萧琅,让他别以为上战场是什么好玩儿的事,其实苦得很,他何必要去受那个罪? 后来见萧琅竟是认真的,才开始慌了,先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见不管用了,便开始哭,福宁长公主哭自己只有他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个什么好歹,可叫她和丹阳郡主靠哪一个去,岂不是要了她们母女的命? 太后也哭自己只有萧琅一个嫡亲的孙子,他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她岂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得多可怜……总之就是无论如何不肯萧琅上战场。 福宁长公主还有一层顾虑。 萧琅如今是金吾卫里数得着的人物之一,金吾卫又是专司戍守皇城,拱卫皇宫的,这般要紧的位置,一旦让其他人得了去,他们母子还有什么胜算? 那可就真希望渺茫,只能等着将来看人脸色过日子,不敢行差踏错半步,最后依然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了! 可惜萧琅还是十分的坚持。 他并不是一时冲动,才想要去凉州战场的,他是真考虑了又再考虑,才做了这一决定的。 他从小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骨子里便一直渴望着更高远的天空更广袤的大地,他也想去外面真正证明一下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有几分真本事,若是一辈子都窝在京里,一辈子都做着他的金吾卫指挥使,不是坐井观天、故步自封吗? 因而转头就去求见了隆庆帝,面陈了自己的想法与志向。 索性隆庆帝倒是十分支持他,说‘好男儿正该志在四方’,他能不只安于现状,明明有大好的前程还能想着保家卫国,‘朕心甚慰’,极愿意给萧琅一个机会。 就是怕太后和福宁长公主会不同意,到底没有当场答应萧琅,只让他下去再考虑考虑,也最好先征得太后和福宁长公主的同意,不然她们若一道到乾元殿哭,隆庆帝也招架不住。 但有了隆庆帝的支持,萧琅心里就更坚定了,再面对太后和福宁长公主时,态度也更坚定了,只说他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请皇祖母和母亲都只管安心。” 又说腿长在他自己身上,他安了心要去哪里,是谁也拦不住的,让福宁长公主与太后最好别想什么将他关起来之类,她们管得住他一时,管不住他一世。 弄得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只得打消了关他一阵子的念头,两方也因此彻底僵持住了。 就苦了丹阳郡主了,两边都拉着她,要她帮忙劝对方,两方都对着她诉苦,让她一定要站在自己这一方,真是弄得她头都大了。 想来想去,这才做了决定,来找施清如,看能不能让她帮忙劝一下萧琅,丹阳郡主是最知道自家大哥心的,哪怕他面上看起来已若无其事,像是已忘了施清如,可他心里却只怕这辈子都忘不掉她了,自然她的话,他也更能听得进去些。 奈何施清如仍是没松口,“郡主,我真无能为力。不过我多嘴说一句,这世间无论男女,都不是只有情情爱爱的,尤其男人,但凡有点本事有点血性的,谁又没点自己的志向与抱负,不想凭自己的本事,挣出一片天地来呢?何况人都有逆反心理的,一件事你越反对我,我就越要去做,没人反对,我反倒自己就打消了念头呢?郡主还是再与萧大人认真谈谈,或是另请高明吧。” 除了之前萧琅刚回宫复值,她和他短暂见过一面外,至今她都再没见过他,她觉得这样挺好的,在时间和距离的双重作用下,有些事、有些感情终归会消弭于无形当中。 所以她以后都不会再见他,也不会再与他说话,他是个好人,她不想他再为情所困。 丹阳郡主犹不想放弃,“可是我该说的都已说尽了,大哥一句话都听不进,除了你,我也再请不到高明了……清如,我求你了……” 施清如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郡主,您别能再为难我吗?我说句不好听的,便是萧大人真去了凉州,真上了战场,谁又敢让他真刀真枪的去迎敌、杀敌不成?必定护卫重重,甚至颍川侯会对他的安危比对自己的还着紧,所以他必定是怎么去的凉州,便是怎么回的京城。这样您和太后长公主都还要担心阻挠,那些最底层的士兵们又当如何,大家都是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们就天生该以血肉之躯去迎敌,该九死一生不成?” 亏得这事儿还没传开,不然得多寒将士们的心? 反之,若萧琅都去了凉州战场,又得多振奋鼓舞将士们的心? 太后与福宁长公主享尽了身为皇室中人的无上尊贵与荣耀,怎么能连这点大局观都没有,又怎么能只想着得到与受用,而从不去想义务与责任! 丹阳郡主这下终于不说话了。 同样的话其实萧琅也说过,她也并非觉得一点道理都没有,可、可那是她唯一的大哥,是她的至亲啊,叫她怎能不担心,怎能眼睁睁看着他以身涉险? 远处隐隐有丝竹声传来了,殿内该到的人也都到得差不多了。 丹阳郡主知道隆庆帝与太后马上就要升座了,若让她母亲看到她跟施清如在一块儿,只怕又得对她增添几分恨意了,只得低声最后说了几句话:“清如,你既不愿意,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毕竟你也有你的顾虑。不过,这些日子你加倍小心些吧,虽说有韩厂臣保护你,等闲无人敢轻举妄动,但不怕一万,就怕一万……我就先走了。” 说完脸上已换上恰到好处的笑容,起身款款走向了自己的位子。 至于她最后的话,自然也是事出有因。 福宁长公主见儿子又不听话了,想到他都是自认得施清如后,才开始变了,变得处处违逆她,处处与她过不去的,便是这次,他为什么忽然要上战场,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想要远远的逃开,不想再看到听到有关韩征与小贱人的一切,以免更伤怀痛苦么? 指不定还有逃避娶妻,想把婚期无限期往后推的因素在……还当她不知道,岂不知她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米还多,什么能瞒得过她的! 因此又狠狠咒骂了施清如一回,言语间只恨不能食其肉喝其血。 所以丹阳郡主犹豫再四,还是决定提醒一下施清如,好让她时刻警惕着,以免着了福宁长公主的道儿,虽然她已经劝过自己的母亲,之后也还会再劝她,会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但她还是担心自己劝不住拦不住福宁长公主,又弄到后果不堪设想的地步。 施清如待丹阳郡主走远了,方摇头哂笑起来。 她还以为总得她答应去劝萧琅,或是她劝不住萧琅后,福宁长公主才会迁怒她呢,不想她还什么都没做,不,她还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已经被福宁长公主又给恨上了,她还能说什么? 这可真是憎恶一个人时,那个人连呼吸都是错的的真实写照了。 不过没关系,她也一样憎恶福宁长公主,至于防备她,更是时刻都没松懈过,想要她着她的道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丝竹声越来越近,终于听见了太监们的层层唱喝之声:“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 很快便见隆庆帝和太后被簇拥着,缓缓走进了大殿里,跟在隆庆帝身侧的人还是韩征,跟在太后身侧的人不用说也是福宁长公主了。 众官员女眷便都就地拜下,山呼起‘皇上万岁’、‘太后千岁’来。 所有的过程顺序施清如都早已是耳熟能详,只觉说不出的乏味了,便只是跟着众人该拜的时候便拜,该谢恩的时候就谢恩,其他时候,便是发呆,至于面前的所谓御宴,几乎都没动过。 本就大冷的天儿,大殿又阔朗,等菜品自御膳房传过来,早就凉透了,有些上面还浮起了油花儿,真是看着便让人倒尽了胃口,何况吃乎? 施清如能发呆,韩征却不能发呆。 既要奉承隆庆帝与太后,又要与众亲贵重臣应酬,宴席还没过半,已经喝了一壶多酒下肚了,玉面已染上了一抹陀红,双眼亦不复平时的明亮冷清。 关键酒喝多了,难免内急,韩征刚应酬完来敬酒的大理寺卿,正要偏头与隆庆帝说他‘去去就来’,就见宇文皓端着酒杯,笑着朝他走了过来,“韩厂臣,我也敬您一杯,祝您新的一年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众目睽睽之下,韩征总不能不给宇文皓这个面子,笑着示意一旁的小杜子给他满上后,也举起了酒杯,“多谢世子吉言了,本督也祝世子心想事成。” 待一口饮尽杯中的酒后,方又笑道:“世子方才虽已敬过皇上和太后娘娘的酒了,今儿这般喜庆的日子,却是多多益善,您看安亲王世子,不又在敬太后娘娘的酒了么?本督便不耽误世子,且先失陪了,世子请吧。” 宇文皓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果见宇文澜正敬太后的酒,“孙儿再敬皇祖母一杯,愿皇祖母仙寿永享,愿大周繁荣昌盛,千秋万代。” 至于隆庆帝,则正与上前敬他酒的两个新宠大小陈婕妤调笑。 不由心下一哂,他今日若是能抓到他的把柄,比敬皇上太后一万杯酒都管用好么? 因笑道:“我方才已敬过皇祖母和皇上酒了,虽是大过年的,大家都高兴,到底皇祖母与皇上都上了年纪,也不宜喝太多的酒,这样一直喝下去,如何是好?我还是待会儿再看看要不要再敬皇祖母和皇上吧。倒是韩厂臣,这是要出去散一散吗,不如一起吧?” 韩征正要说话,就感觉到小腹忽然一紧。 随即一股很熟悉的热流自小腹处攸地升起,不过顷刻之间,便已流向了他的四肢百骸。 韩征心里瞬间就明白自己是着了道儿了,至于最大的嫌疑人,无疑便是面前的宇文皓了,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他的酒,还是他的菜?真是大意了! 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笑道:“本督是要去净房,方才酒喝得太多太快了……世子这也要一起吗?” 宇文皓笑道:“我也正好要去净房,不如索性与韩厂臣一起了,正好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韩厂臣说,只一直没找到机会而已,眼下倒是正好了。” 一面说,一面眼也不眨的看着韩征,想自他脸上或是身上看出一些端倪来,可惜却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不由暗暗着急,照理都这么长的时间了,韩征若不是真太监,早该有反应了才是,怎么瞧着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呢,是药效还来不及发挥出来,还是,他根本就估算错误,韩征的的确确是真太监,他太异想天开了,这些日子做的也都是无用功? 韩征已笑道:“既然如此,那世子就一起吧,且等本督先与皇上说一声。” 说完凑到隆庆帝身前,说了自己要少陪片刻后,方带着小杜子,与宇文皓一道出了大殿。 甫一出大殿,冰冷的寒风便扑面而来。 韩征浑身的燥热也稍微缓解了一点,却只是一瞬间,那燥热便立刻变本加厉一般,再次席卷了他的全身,让他整个身体都绷紧了,只恨不能立时找到施清如,将她压到身下,狠狠的蹂躏一番…… 他不动声色的深吸了一口气,不能再想下去了,越想越忍不住。 宇文皓在一旁仍一直密切关注着韩征的一举一动,见他整个人好像都绷紧了,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心下一喜,看来药效终于上来了,他也不是在异想天开,而是真的要成功了?! 忙笑道:“韩厂臣,我们往那边儿走,怎么样?” 说着伸手想要去拉韩征的手。 却连他的衣角都没挨上,已让韩征避过了,似笑非笑道:“世子难道不知道本督自来不喜与人碰触?虽说今儿是大年三十儿,大喜的日子,殿内也这么多宾客,世子却到底是外男,如何好在宫里随意走动的?本督实在内急,要去净房,世子若真有话要说,就边走边说吧。” 说完已大步往一旁的净房走去,趁宇文皓不注意,冲小杜子使了个眼色。 宇文皓见韩征走了,眼看就要成功了,怎么可能白白放过大好的机会,忙大步跟了上去,“韩厂臣,您别急啊,那我就边走边说了啊,我在户部观政也几个月了,着实发现了不少的问题,想好生请教一下韩厂臣呢。” 韩征淡淡应了一句:“是吗?” 衣袖下的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依然压制不住越来越汹涌的欲望,只能拼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如今宇文皓已经不是嫌疑人,显然就是他在使坏了,可他的一应冒险,都是建立在他不是真太监这个万一的基础上的,他就不怕自己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吗? 可他依然这样做了,可见对他不是真太监这一点,至少也有五六分的把握,才敢冒这个险,——那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起了怀疑,自己又是什么时候露了破绽的? 宇文皓还在不停的说着,“户部的账目看起来倒是年年都有结余,可国库却空虚成那样,我实在不能理解其中的关窍,想要请教户部的众位大人吧,又怕他们暗地里笑话儿我什么都不懂,越发的不能服众,想着韩厂臣什么都懂,又自来平易近人,所以我就想着,不如找机会好生请教一下韩厂臣,倒是不想,机会这么快就来了……韩厂臣的脸好红啊,好像还出汗了,您很热吗?” 他当然很热,加在他那壶酒里的“神仙丸”,可是他花了大价钱才弄来的,绝无仅有,再加上他荷包里放的熏香,据说两者单独使用时,效果已经十分霸道了,若再结合起来,更是神仙也抵挡不了。 韩征说到底不过区区一凡人尔,自然不能例外,真是老天爷都在帮他,才能让事情进展得这般顺利! 韩征的确很热,热得浑身都快要爆炸了。 听得宇文皓明知故问,脸上的笑还那般的虚假,真是一脚踹飞他的心都有了。 却仍是死死忍住了,淡笑道:“今儿世子怎么这般关心本督,知道的会说世子自来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世子别有什么居心呢。本督要进去出恭了,世子还要一起吗?那恐怕不行,本督残缺之人,向来最忌讳别人看到本督的残缺了,还请世子不要强人所难才是。” 宇文皓知道到了这个地步,自己只能不成功便成仁,索性决定不再与韩征兜圈子了,反正他都拿到韩征最致命的把柄了,不怕他不就范! 因凑到韩征面前,低笑说道:“韩厂臣是真忌讳别人看到您的残缺,还是不敢让人看,怕让人发现了您所谓的‘残缺’,原来是假的,这么多年来,您一直在欺君罔上呢?” 韩征却是面色不变,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本督听不懂世子在说什么,也没人会拿自己的残缺来开玩笑,还请世子不要再往本督伤口上撒盐了,否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本督气急之下会做出什么事来,可连自己都保证不了!” 宇文皓仍是满眼的得色,“韩厂臣不必再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毕竟要证实您是真残缺,还是假残缺,实在太容易了,您若还要说不明白我的话,我就只好去回了皇上,请皇上下旨,当众证实此事了,届时您便是再后悔,可也已迟了。” 韩征冷冷道:“世子一再的拿本督的残缺说事儿,看来今日是存心要与本督过不去了?那本督也没什么可怕的,随世子去面圣就是了。只是世子要想清楚了,若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后果可不是世子承担得起的!” 顿了顿,“本督七岁便进了宫,早年哪一年秋天没去黄化门外验身?世子这是在公然质疑内务府失职,二十四监那么多人,也都是瞎子傻子么!” 宇文皓也深深好奇,或者可以说是深深怀疑过这一点,便是至今他都还忍不住怀疑。 韩征的确七岁就进了宫他是证实了绝对无误的,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太监,当初刚进宫时,没人罩着,也的确逃不过净身才是,更别提在他得势之前,还过了那么多年了,他到底是怎么瞒天过海的? 但哪怕仍有怀疑,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也已回不了头了,宇文皓因笑道:“我既敢与韩厂臣把话挑明,自然便已做好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反倒是韩厂臣,真的舍得下如今所拥有的一切,舍得下恭定县主么?其实凡事都可以谈的嘛,我这个人也自来好说话,大家大可互惠互利,达到双赢的结果么,韩厂臣说呢?” 韩征冷冷一笑,正要再说,就听得一个带笑的声音道:“皓堂兄在与韩厂臣说什么呢,说得这般高兴?” 随即声音的主人自黑暗里走了出来,不是别个,却是安亲王世子宇文澜。 他一身与宇文皓一般无二的亲王世子礼服,穿在宇文皓身上是玉树临风,穿在他身上,便显得裹粽子一般,实在半点美感都没有。 他的脸也与身材一样,看着就跟肿了似的,一笑起来便满脸的憨厚无害,惟有眼里时不时闪过的精光,让人不敢小觑了他去。 宇文皓牙根恨得直痒痒,这个死胖子,干嘛要来坏他的好事……面上却也瞬间换上了笑容,道:“就与韩厂臣说几句闲话而已,澜堂弟不是方才还在敬皇祖母的酒吗,怎么也出来了?” 宇文澜笑得一脸的憨厚,道:“这不是酒喝得太多,有些个憋不住了吗?其实我方才就出来过一次了,还以为要多撑一会儿才需要再出来呢,没想到却是这么快又撑不住了,还是皓堂兄厉害,这么久才出来第一次,可见肾好啊!” 说到最后,一脸的意味深长,意有所指。 这种玩笑,男人们之间都少不了开的时候,宇文皓也不得不应酬他两句,“澜堂弟也太自谦了,这又说明不了什么问题……” 一旁韩征见二人说上了话儿,暗自松了一口气,扔下一句:“二位世子先说着话儿,本督委实憋不住了,就先进去了。” 不由分说进了净房去。 急得宇文皓忙要去追他:“韩厂臣且等一等我啊,我也去……” 可惜却被宇文澜一把抱住了胳膊,“皓堂兄别急啊,我话还没说完呢,难得今儿高兴,待会儿进去后,我可要与皓堂兄多喝酒杯才是。” 心里暗自冷笑不已,想与韩征套近乎,让韩征站到他一边? 没门儿,韩征若不肯站到自己一边,那便谁的队都别站,才是最好的结果! ------题外话------ 那啥,我要发车了哈,都系好安全带,握紧方向盘,别被甩出去了啊,o(* ̄︶ ̄*)o 第二百零三回 认定他 施清如又百无聊赖的坐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中间毫无新意的歌舞,忽然发现上首韩征不见了。 忙觑眼细看了一回,见人果已不在殿内了,连小杜子和沈留柳愚也一并不见了踪影,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宫里的大小宴会她至今可算看明白了,当真从来都是宴无好宴,时刻都得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以免一个不慎就着了谁的道儿,或是惹上了什么祸事。 不过想来也没谁轻易敢陷害督主,亦轻易陷害不了督主,不然他压根儿到不了今日,她还是别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了…… 施清如正想得出神,恍惚看见一个小太监猫着腰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等走近些后,她才看见那小太监正是小杜子,才松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待小杜子一走近,便立刻低声问道:“是不是督主出什么事儿了?” 小杜子附耳又急又快道:“是,姑娘,干爹好像中什么毒了,浑身烧得火一样,您快随我瞧瞧去吧,迟了我怕下毒之人还有后着。” 施清如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方才竟不是自己在杞人忧天,而是韩征真出事儿了。 忙起身随小杜子悄悄出了大殿,待到了僻静的角落,方低声问小杜子:“督主是怎么中了毒的?他的衣食住行不是向来都有信得过的专人打点吗,可是出了内贼?已经锁定幕后主使的人选了么?” 小杜子一边带了她飞快的走,一边低声答道:“肯定是出了内贼,不然我们怎么会着了道儿,不就是压根儿没想过防自己人吗?至于嫌疑人,哼,肯定是平亲王世子跑不了了,他方才一直缠着干爹,干爹去哪里,他就要跟去哪里,又与干爹说了好些话儿,干爹好容易才甩掉了他……姑娘,我们得再快一点儿,我怕迟了干爹撑不住要毒发了。” 之前宇文皓与韩征说话儿时,一直把声音压得极低,仅够彼此听得见,小杜子又隔了韩征差不多一丈的距离,所以几乎没听见宇文皓都与韩征说了什么。 他跟韩征时年纪又小,没人敢在他面前浑说,所以见了韩征“中毒”后的种种症状也没有怀疑。 反正他干爹说他中毒了,那就是中毒了,他干爹让他快来找姑娘,说姑娘能替他解毒,他一想,姑娘是大夫,可不是能替他干爹解读吗?便忙忙来找施清如了。 施清如见小杜子说得严重,越发担心了,近乎小跑了起来,“那我们别说话儿了,回头再说也不迟。” 心里简直恨死宇文皓了,怎么哪哪儿都有他的影子,想争太子之位,凭自己的本事去争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弄这些个歪门邪道?哼,就他这样的,也想当太子,还是别做梦了! 小杜子带着施清如在黑暗中抄近道穿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总算在一所小小的房子前停了下来,这才低声与施清如道:“干爹就在里面了。干爹说了,等姑娘来了,就让姑娘一个人进去,所以我不能陪姑娘进去了。” 施清如借着朦胧的灯光,见房子正门上的匾额上好像写了三个字“含清斋”,也低声与小杜子道:“这里是哪里,安全吗,怎么不说先带了督主回司礼监去?” 司礼监真正就是督主的地盘儿了,怎么也要比眼下这里安全得多啊。 小杜子道:“干爹说他撑不到回司礼监了,不过这里也很安全,姑娘放心进去吧。” 施清如听得小杜子说韩征连回司礼监都撑不到了,那肯定很严重,这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把裙子一提,便上了台阶,推门进了屋去。 屋里黑灯瞎火的,施清如刚进去什么都看不清,好在是方才在路上便已适应了黑暗,片刻之后,便大概能看清屋里的情形了,一明两暗的格局,中间的厅堂什么都没摆,两边倒是一边摆了榻和长案,一边摆了桌椅,十分的简单朴素。 可这般一目了然的布置,施清如还是没能一眼看见韩征,不由暗暗攥紧了拳头,不会有什么诈吗? 可小杜子都信不过了,还有谁能信得过…… 鼻间却忽然传来熟悉的松枝清香,施清如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见韩征自幔帐后缓缓走了出来,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到他的双眼比任何时候都更亮,一出来便死死的盯着她,眼神炙热得能把人灼化了一般。 施清如的心没来由砰砰直跳起来,到底惦记着他中毒的事儿,忙上前急声问道:“小杜子说督主中毒了,现在都有哪里不舒服?千万都告诉我,丝毫都别隐瞒,这可开不得玩笑,也耽搁不得丝毫了。” 一面说,一面已伸手去握他的手,要探他的脉,却是刚一握上,就唬了一大跳,低呼道:“督主怎么这么烫?” 不怪小杜子方才唬成那样,这是真快烧起来了,到底什么毒这般霸道? 韩征却是不过才让她握住了手,冰凉温软的触感已让浑身都快要焚烧起来的火热肌肤觉得终于得到了舒缓一般,不由自主吁了一口气,“呼……我浑身都不舒服,清如,眼下只有你能帮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话没说完,方才得到的那点舒缓已经消失不见,反而变本加厉的叫嚣着想要更多了,让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推到一旁的柱子上,便欺身上前,狠狠吻住了她。 施清如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推开他。 从那次她被邓庶人算计之后,韩征便再没吻过她,至多也就偶尔握了握她的手,彼此拥抱一下而已,她知道他一直在隐忍,也知道自己当然迟早会再次接受他的一切,可真不是现在,她还是本能的害怕与恶心…… 但韩征的攻势实在太凶猛,让她很快便头晕眼花,呼吸困难,浑身发热,顾不得去想其他了。 还是带着薄茧的触感传来,施清如才找回了几分神智,忙按住了韩征的手,“督主,我……” 韩征眼里似有火花在闪动,满是疯狂的渴求,额头也不知何时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他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施清如怕是还没做好准备,毕竟从邓氏那贱人算计她至今,也不过就才一个月左右而已,当初那样大的伤害,岂是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能全然恢复忘记的? 可他真的浑身都要爆炸了,且他方才自己试过……真的不行,不然他也不想他们的第一次发生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情况下…… 韩征接连深呼吸了几下,才强迫自己抽出了手,哑着声音与施清如道:“清如,我中的不是毒……也可以说是毒,是那种毒,药效很是霸道,你给我把下脉,试试能不能开个方子给我先压一下,让我能再回大殿上去吧,不然我怕惹人怀疑……宇文皓更是绝不可能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话没说完,手也才抽到一半,已经被一只小手又给按住了,半晌才声若蚊蚋的道:“药效既这般霸道,只怕什么方子都没用,且也来不及……又何必再舍近求远,解药不是就、就在眼前么……” 施清如在方才韩征说只有她能帮他、救他,还迫不及待吻住了她时,已约莫猜到韩征是怎么了,事实果然很快应证了她的猜测,如今又见他这般的痛苦,彼此也相知相许这么久了,她岂能不知道韩征是什么样的人? 若不是真无法忍受了,是定不会在明知她阴影未散之前为难她,勉强她的,哪怕他忍得再辛苦,心里再渴求也不会。 便是眼下,他只怕都已到了身体忍耐的极限,还不是她略一流露出不情愿来,他便立时不肯再勉强她,宁愿自己承受巨大的痛苦与折磨……这样疼她、爱她,为了她什么都可以不顾,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他,岂是隆庆帝那样的渣滓能与之相提并论的,连给他提鞋都不配! 这样的他,又还有哪一点是不值得她托付终身,把自己全身心都全然交付给他,与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自此再也不分开? 所以施清如才会在顷刻之间,便按住了韩征的手,也终于做了决定,反正她早已认定了他,也迟早会有这一天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关系?是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那个人是他,她便无论悲喜生死,都相随着他,永远不离不弃! 韩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反应过来施清如这是同意了后,立时把她搂得贴自己贴得更紧了,在她耳边低喘着道:“清如,乖乖……你是真的愿意、愿意把自己……” 施清如不敢看他亮得简直不正常的眼睛,只是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闭上了眼睛,低嗔道:“你、你不是很急吗……” 愿意不愿意,已是不言而喻。 韩征这下哪里还忍得住,猛地打横抱起施清如,便坚定的走向了一旁的长榻,那上面早已铺好了他的狐裘。 事发突然,他借着宇文澜缠着宇文皓说话的机会,进了乾元殿外的净房后,便立时跳窗户离开了那里,却是越走越气血翻涌,还不能让小杜子和跟随的缇骑看出端倪来。 待经过含清斋时,见四周都冷清僻静,知道这里素常不会有人来,索性进了含清斋,先做了一番安排后,才打发了小杜子立时去请施清如。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只怕今日非要真……才能纾解了。 之后他自己试了一次……果然没用,大抵是因为他知道待会儿施清如要来,他有真正的大餐吃,所以对那些个微不足道的小点心都不屑一顾? 但就算他再着急,再事急从权,已经委屈了清如,总不能让她委屈到底,于是韩征提前将自己的狐裘铺在了榻上,那是上好的狐裘,足够保暖,也足够大,总比让她直接身受寒气的好,——总算现下他的提前布置派上了用场,并没有白费。 韩征把施清如往狐裘上一放,便立时压住了她,又开始重重的吻她,手下也没闲着。 偏偏县主的礼服精致华美,却层层叠叠,急得韩征额上的汗更多了,终于在一阵手忙脚乱后,施清如的衣裳逶迤落地,露出了月白色的中衣来。 韩征呼吸更重了…… 施清如让他吻得又痒又有微微的刺痛,本能蜷起脚,再也忍不住睁开了眼睛看他。 就见他眼里满是疯狂与隐忍,浑身炽热得即便隔着衣裳,也似是要将她整个儿烤化一般……施清如的心就跳得越发的疯狂了,开始化被动为主动。 而韩征见施清如睁开了眼睛,还化被动为主动,眼里的幽深就更是浓得彻底化不开了,在她耳边低喃,“宝贝,你真的好美,我真的好爱你……” 施清如勇敢的回吻着他,小手继续作乱,惹得韩征大口的吸气,想要抓住她作乱的小手,却更想…… 等施清如终于感觉到了冷,意识涣散的睁开迷离的双眼时,她和韩征已是彻底坦诚相见。 哪怕屋里光线暗淡,她依然不好意思再看,忙忙闭上了眼睛。 随即就感觉到韩征贴上了她,她立时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起来,情不自禁抱住了他,他也轻柔而有力的回抱住了她。 却哪怕已是箭在弦上,急不可耐,依然强忍住了,在施清如耳边喘息着问她:“清如,你真的愿意……不会后悔吗?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要是待会儿再后悔,我可就彻底停不下来了……” 施清如闻言,睁开了眼睛,定定的看着他,缓慢而坚定的说道:“我不后悔,韩征,我今日不会后悔,一生一世都不会后悔!” 韩征就笑了起来,眉眼昳丽的能夺人心魄,缱绻的吻住了身下的可人儿…… 外面却忽然传来了小杜子的低喝声:“什么人?出来!” 片刻之后,又响起了另一道声音,“哟,这不是韩厂公跟前儿的小杜公公吗?您怎么会在这里,我们萧大人带了我们四处巡逻呢,倒是不想会在这里遇上小杜公公,还真挺巧的。” 然后,是萧琅的声音:“小杜子,你不在韩厂臣跟前儿服侍,在这里做什么?” 施清如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儿,这要是让萧琅闯了进来,撞破了她和督主此刻的亲密情形还罢了,关键督主的秘密也要曝光了,这岂不是、岂不是……她不敢想下去了,浑身都因紧张变得僵硬起来。 韩征却一点没受到影响似的,反而低头吻了她一下,在她耳边喘着气低喃:“别担心,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施清如却怎么可能不担心,浑身更僵硬了,竖耳继续听外面的动静。 就听得小杜子带着笑道:“回萧大人,奴才就是服侍奴才的干爹出来醒酒的,可惜干爹方才实在喝得太多,这会儿酒意上头,便进了含清斋稍事歇息,让奴才在外面守着,别让人打扰了他老人家。萧大人今儿竟也没歇着,还亲自带了人巡逻呢?可真是忠于职守,忠君体国啊,奴才实在佩服得紧,就不打扰萧大人当差了,恭送萧大人。” 可惜萧琅却没有就走,而是又道:“里面真是韩厂臣吗?那为什么不点灯?今儿宫里有大宴,人既多且杂,最是容易出岔子了,本将军既是今晚拱卫皇城的总领人,便得加倍小心谨慎,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才是。那你带了本将军进去看一看,里面是不是真的是韩厂臣吧。” 万寿节那次南梁细作秘密潜伏进了皇宫,预备里应外合行刺隆庆帝时,萧琅可是全程经历的,之后每次宫里有大宴,金吾卫都不敢再有丝毫掉以轻心。 今日的除夕大宴规模与万寿节那次不相上下,萧琅自然更不敢掉以轻心,哪怕是小杜子呢,大晚上的一个人在这般僻静的地方出没,他也不得不防,谁就敢保证小杜子便一丝一毫是南梁细作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所以不进屋看一看屋里的情形,萧琅决不能安心离开。 小杜子却一心惦记着韩征的身体,想着眼下他家姑娘正给他干爹解毒,万一萧琅闯进去,打扰到了施姑娘,让他干爹有个什么好歹,他就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自然不肯让萧琅进去,“萧大人,里面真是我干爹,您就别进去了吧,难道以我干爹对皇上的忠心,您还怀疑他不成?那今晚参加大宴的人,您岂不得个个儿都怀疑了?何况我干爹方才进去歇息前,再四吩咐了奴才,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他,否则就让奴才提头来见的,萧大人若还要坚持进去一看,岂不是要奴才的命么?大过年的,求萧大人就饶奴才一命吧。” 可惜小杜子越是阻拦,萧琅便越是坚定了要进屋一看的心。 伸手一把便拂开了小杜子,沉声道:“你这奴才,难道没听说过有句话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你越是阻拦本将军,越是说明里面有问题,否则你何以这般紧张,本将军还非进去不可了……” 话没说完,见小杜子还要上前阻拦他,看了一眼手下的金吾卫们,便有两个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小杜子,让他再动弹不得,只得嘴上继续徒劳的劝阻萧琅,“萧大人,里面真是我干爹,您怎么就不信呢,待会儿惹恼了我干爹,对您不客气,您可别怪奴才事先没有提醒您!” 奈何萧琅仍是充耳不闻,几步便走到台阶下,随即大步上了台阶,走到了房门前。 里面施清如简直快要紧张死了,在韩征耳边急急催他:“你快出声啊,他听见你的声音,肯定就会走了……快啊,真让他闯进来,可就什么都完了……” 感觉到韩征的手仍忙个不停,简直快气死了,在他劲瘦的腰上狠命掐了一把。 韩征“咝”了一声,在她耳边哑声抱怨道:“你谋杀亲夫啊……” 总算是扬声开了口:“萧大人,本督不过酒意上头,进来小歇片刻而已,至于没点灯,则是因为本督向来不习惯在歇息时有光,怎么到了萧大人嘴里,就成了可疑之人了?萧大人可真是有够忠于职守的。” 外面萧琅手都快要挨上房门了,不想就听得韩征开了口,他既真在里面,可见小杜子方才说的都是真的,自己的确太草木皆兵了。 因说道:“原来韩厂臣真在里面,那是我误会了,还请韩厂臣见谅,告辞。” 施清如听得萧琅总算要走了,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实在太惊险了,好在是有惊无险……念头还没闪过,就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刺痛。 猝不及防之下,她不由本能的“啊”了一声,眼泪也霎时飙了出来。 却是“啊”到一半,又想到萧琅肯定还没走远,甚至根本就还没走,忙又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瞪大了眼睛对韩征怒目而视,这人简直疯了吧! 浑不知自己粉面含娇,泪眼迷离朦胧的样子有多美,惹得韩征又重重吻住了她。 哪还顾得上去想什么萧琅还在外面,萧琅还没走远,她眼下所有的意识和感官,都被韩征全然占领了,她整个身心也都只剩一件事,那就是全然为她心爱的男人绽放。 韩征总算觉得身体里疯狂的渴望叫嚣得没那么厉害,也分得出几分神去看门口了。 就见门上的影子好似还在,他不由一哂,还没走呢?还打算继续听下去呢? 好在是片刻之后,那道影子便消失不见了。 韩征这才掐着施清如不盈一握的腰,同时与她耳鬓厮磨起来,心里则想着,都是聪明人,这下萧琅该彻底死心了吧,他好歹也常年混迹于金吾卫里,就算没实战过,荤段子必定听过不少了,自然该明白的,都已经明白了才是。 萧琅的确什么都明白了。 在方才施清如短促的那声“啊”之后,哪怕她的声音又小又短,他习武之人,依然听了个真真切切,自然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原来屋里不止韩征一个人,施清如原来也在,——光凭那一声“啊”,萧琅本来还不能确定里面的女人就是施清如,但转念一想,能与韩征独处一室的女人,阖宫还能有谁? 那就怪不得小杜子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进去一看了,可二人不是几乎同住一个屋檐下,只要他们愿意,时时都可以见面吗,何必非要在今夜,在宫里还忍不住要幽会呢? 就那么相爱,就那么情浓,恨不能一有机会,便黏在一起吗? 而且屋里的那些若有似无的动静……他虽从没实战过,也能猜到那是因为什么发出的动静,可韩征他、他不是太监吗,怎么可能呢? 他一定是故意弄出那些声音来,故意告诉他,清如早已经是他的人,早已心甘情愿任他为所欲为了,好让他趁早彻底死了心! 萧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 他想告诉韩征,他早就已经死了心了,清如她就是愿意跟他韩征一个太监,也不愿意跟他;他也早就接受了自己这辈子都与她不会有任何的交集,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属于他的残酷事实了,韩征何必还要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呢? 可这话他连自己都不信,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怎么可能让韩征相信,怎么可能说服韩征…… 但那些动静,也真的太可疑了,韩征若真是太监……除非他不是真的太监,他根本就没有那方面的缺陷,他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也太荒谬,太匪夷所思了,一定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第二百零四回 一波三折 施清如在韩征放慢了攻势后,总算能分得出一点心神来思考方才的事了。 她想到了韩征方才忽然闯进去的时机。 那时候就算萧琅已经说了‘告辞’了,人却肯定还来不及走,他却就那样猝不及防的闯了进去,全然不顾她吃痛吃惊之下,会不会失声叫出声来,又惹得萧琅怀疑,乃至再次坚持要进屋来一看…… 不由又狠狠掐了一把韩征的腰,低声叫他‘停下’,“你方才是不是故意的?故意选在那个时机……你可真是太胆大妄为了,就不怕萧大人他怀疑之下,都懒得再与你周旋了,直接闯进来?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在拿我们大家的命来冒险,知不知道?你给我出去,我不想理你了!” 越说越是后怕,简直不敢想象若是方才萧琅直接闯了进来,如今会是什么后果。 要么萧琅就会如宇文皓所谋算的那样,以此要挟他,自此为他所用,而他因为有致命的把柄在萧琅手上,惟有从此言听计从;要么就被萧琅直接把他的秘密捅到隆庆帝跟前儿,大家都只剩死路一条。 关键他眼下羽翼未丰,便是反抗,只怕一样只有死路一条,——真是太冒险,太胆大妄为了! 韩征让施清如说得讪讪的,她不配合了,他便只能先停下,以免弄痛了她。 却是仍没忍住低头轻轻咬了她的雪白一下,才哑声低道:“我方才的确是故意的……一想到他曾经那般钟情于你,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哪怕至今已经定了亲,心里势必仍想着你,我心里就酸得不行,跟喝了一缸子老陈醋似的,脑子一热之下,便没忍住……” 施清如都懒得再掐他了,只没好气道:“你有什么好酸的,我眼里心里可从来都只有你一个!‘脑子一热之下’,你就没想过,你的脑子一热,可能会害你自己没命,害我们所有人都没命呢?我们还是快离开这里吧,指不定萧大人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你其实并不是……届时杀一个回马枪,我们可就……” 那可是天下至尊的皇位,谁能忍得住那个诱惑的,萧琅自然也不能例外,他还本来就有机会上位的,一旦反应过来,杀回马枪的可能性不要太大。 何况隆庆帝还是他的亲舅舅,又攸关他的其他几个至亲,他若怀疑韩征不是真太监了,岂会不连带怀疑他潜伏宫里这么多年,到底是何居心的? 从来都那般冷静睿智,不动如山的人,却忽然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还是那般幼稚的原因,真是气死她了! 韩征因施清如一边说,一边还想推开他,无意的接连摩擦之下,不由倒吸了一口气,抱紧了让她不能再动后,才低声道:“也不只是心里酸,脑子热,所以才……我当时实在忍不住了,好乖乖,我这会儿真的停不下来,你别让我出去好不好?” 见她要说话,忙堵了她的嘴,吻得她气息不稳后,方又道:“萧琅他不会再回来,更不会闯进来的,我有把握他不是那样的人……若不是他那个娘实在太可恨太该死,我其实挺欣赏他的,我相信他也一样,哪怕我们中间隔了你,他对我其实也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所以,就算他心里已经有所怀疑,甚至什么都明白了,他也不会闯进来,事后亦十有八九会把方才的事烂在肚子里,不会告诉任何人,他与宇文皓宇文澜之流都是不一样的。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别的方面韩征不敢说萧琅与自己一样,但在爱屋及乌这一点上,他却敢说他们肯定是一样的。 若今日施清如选的人不是他,而是萧琅,面对同样的情形,韩征确信自己就算再心如刀割,也会因为爱施清如,而放萧琅一马的。 易地而处,萧琅自然也是一样。 所以他方才真没太担心,也真没觉得自己有多冒险,何况…… 施清如虽又让他吻得意乱情迷了,理智却犹在,咬牙道:“我放心才怪了,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是你下意识在往好的方面想,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事情没往你设想的最好的方面发展,偏就往与你设想的相反的最坏的方向发展了呢?明明你就与他说完了话,马上就能把人打发走了,却偏要节外生枝,你可真是……你明明知道,我在乎你的安危胜过一切!” 韩征忙安抚她,“乖乖,你先别生气,听我说……我们现在躺的榻下面,其实有密道的,我之前就知道,只是不能确定,方才在你来之前,我已经确定过了,的确有密道,只是下面又黑又冷又脏,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委屈了你……所以,方才就算萧琅真闯了进来,后果也不会有你想的那般严重,这下不生气了吧?” 他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凡事都是先想最坏,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清如说‘在乎他的安危胜过一切’,他也是一样的心,自然更得先为他们预留好后路了。 所以他才会特意选了含清斋,不只是因为这里近,人迹罕至,更是因为他事先就在想后路了,等进了屋里后,他凭着记忆摸索了半晌,也的确摸索到了密道的机关入口,就更安心了。 不然他怎么舍得让她冒险,他就算赔上自己的性命,也绝不愿意让她冒一丝一毫的险! 施清如这才知道原来韩征早把什么都算好了,也是,这才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就算偶尔的冲动与冒险,也是在他可控范围之内的。 她忍不住咬了他的肩膀一口,才恨恨道:“还是生气,生气你让我白白紧张这么久,而且刚才你忽然就……好痛,就跟被活生生劈成了两半一样的痛,我怎么可能不生气,换了你能不生气吗?” 韩征见她虽说着生气,身体却已软化了下来,忙吻着她的嘴角安抚她,“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我一定轻点儿,一定不再弄痛你了,好吗?我也真是有够能忍的,自己都要佩服自己的忍功了,这样的情形下,居然还能忍得住,还能跟你一起谈论别的男人这么久,看来是我方才还不够卖力,才能让你还能分出神来胡思乱想这么多……” 话音未落,已猛地发力,重重撞击起来。 不过才十数下,已撞得施清如浑身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来,甚至连灵魂都快要被他撞得出窍了一般。 这下哪还顾得上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只能紧紧抱着他,随着他上上下下,沉沉浮浮了…… 外面却又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萧琅满心痛苦,步履沉重的下了台阶,到了小杜子和自己一众手下面前,示意手下松开小杜子后,方道:“原来是一场误会,韩厂臣真在里面小歇,小杜公公,方才实在对不住了。” 小杜子忙笑道:“误会解开了就好,萧大人实在太客气了,奴才万万当不起。奴才就不耽误您了,您请吧。” 萧琅点点头,“嗯,你也照顾好韩厂臣,别再让任何人靠近,打扰他歇息了,韩厂臣可是大周的肱股,断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就算韩征真的可疑,就算屋里此时……他也可以看在他是清如所爱之人的份儿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甚至不但今日如此,以后也可以做到! 何况清如还在里面,他若真把事情闹开了,不但韩征只剩死路一条,便是清如,也肯定会没命,连他都保不住她。 那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他也宁愿她能一直活着,好好儿的活着,哪怕她心里永远没有他! 小杜子自然不用萧琅吩咐,也会照顾好他干爹,但萧琅既这般说了,他少不得要道谢,因笑道:“多谢萧大人提点,奴才一定会照顾好我干爹,不叫他有任何闪失的。奴才送萧大人吧。” 又笑着应酬了众金吾卫一回,“今儿大年三十儿众位大人都还这般辛苦,回头我定要回了我干爹,好生犒赏众位大人一番才是。” 总算是将一行人给送走了。 可惜才刚送下含清斋前所在平台的台阶,就见有人又过来了,待近了些一看,不是别个,却是宇文皓,身后还跟着几个太监。 小杜子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这根搅屎棍还阴魂不散了! 他正要上前赶人去,心里则不停咒骂着宇文皓的十八代祖宗,哼,等我干爹解了毒,你就等着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吧! 萧琅却已低声道:“小杜子你躲到一边去,我来打发他。” 小杜子一见宇文皓便满脸的仇恨,宇文皓又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倒向正是冲韩征来的一样,那他可不能让他靠近含清斋半步,不然若让他也怀疑上了韩征,清如少不得要受牵连,指不定连性命都保不住,他自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小杜子还待再说,萧琅已一掌把他推到一旁的树丛中,迎上了宇文皓,“什么人!原来是皓表弟,皓表弟不在大殿里坐席,来这里做什么,难道不知道这里已算是后宫,外男止步吗?” 说完看向宇文皓身后的几个太监,“你们几个是哪里当差的,世子不知道后宫外男止步,你们也不知道不成,怎么也不说劝着世子些!” 宇文皓满头的汗,既是热的,也是急的。 他被宇文澜在乾元殿外的净房前缠着说了好半晌的话,等终于摆脱了他,进了净房一看,果然韩征早已不知去向了。 当即把宇文澜恨了个臭死,也急得直想骂娘。 宫里可是韩征的地盘儿,一旦让他脱离了他的视线范围,他再要往哪儿找人去?等再找到人时,只怕药效也早过了,他还怎么逼韩征就范,难道他还能摁着韩征,硬脱他的裤子去不成? 那韩征便立时结果了他,只怕除了他母妃,也没人会觉着他冤,会替他伸冤。 不然直接告诉隆庆帝去?且不说隆庆帝未必会相信他,就算隆庆帝肯相信他,以韩征之能,只怕临死也要拉了他垫背,他岂不是白为宇文澜那个死胖子或是萧琅那个外姓人做嫁衣了? 他才不会那么蠢,他冒这么大的险,可不是为的别人,为的只是韩征为他所用! 宇文皓思忖片刻,只得以暗号叫出自己潜伏在宫里的一些人手,开始趁黑各处搜索起韩征的踪迹来。 他中了那种药,根本走不远,也一定不敢去人多的地方,甚至不敢出现在自己手下人的面前,不然一个不慎,便会露了马脚,那他就真只有死路一条,连谈都没的谈了。 所以他一定会选个不远处僻静的角落里躲了起来,然后设法解毒,可除了阴阳调和,他根本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解毒,那他势必要着人请找恭定县主去……宇文皓打发去大殿看施清如还在不在的人随即回来,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便更加肯定韩征没走远,指不定他赶到得及时,还能看一场他和施清如的“活春宫”了。 遂忙忙带了人手,拉网式的搜索起来。 却是搜索了大半个时辰,都没找到韩征或是施清如的任何蛛丝马迹,宇文皓心里的焦灼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盛了。 前面的大宴指不定很快就要散了,他若在那之前还找不到韩征,可就必须得出宫去了,如此一来,他辛辛苦苦布局这么久,却最终功亏一篑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他和韩征已等于是彻底撕破脸了,韩征解了今晚的困局后,岂能放过他的? 还不知道得怎么对付他,让他死得多惨呢,届时别说什么太子什么大位了,他连自己和自己母妃的命都保不住。 所以他一定要赶在宴散之前,把韩征找到,再让他为他所用,胜败生死通通就在此一举了! 如此满心焦灼的搜索到了含清斋一带,宇文皓终于惊喜的发现,这边好像有动静,遂忙带人赶了过来,果然远远的就看见了一个小太监很像是小杜子。 宇文皓已只差彻底绝望的心总算瞬间又活了过来,忙忙带人走近了,只当这次韩征休想再逃掉了。 万万没想到,半路却会杀出了个萧琅来。 宇文皓禁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方笑着迎上了萧琅,“原来是萧表兄。表兄怎么会在这里?我方才多喝了几杯酒,有些头晕,怕在御前失仪,所以出来想找个清净的地方歇歇,这几位公公却是替我带路的,倒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表兄,真是有够巧的。” 萧琅淡笑道:“是挺巧的。不过这里已是后宫,皓表弟实在不宜久留,你们几个,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知道么,还不快带了世子离开这里,找别地儿歇去,等着本将军金吾卫的兄弟们请你们呢!” 话音未落,宇文皓已笑道:“表兄这是带了金吾卫们在巡逻么?那我就不耽误您了,您且忙您的去吧,我进这屋子歇歇去……这里离后宫可还差得远,看起来也是人迹罕至的样子,表兄难道就不能给表弟我通融一二吗?” 一边说,一边已不由分说绕过萧琅,便上了通往含清斋前平台的台阶。 他方才明明就看见小杜子了,既小杜子在,那说明韩征定也在,那他非要进屋去一探究竟不可了,别说萧琅,眼下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拦他! 萧琅见状,眉头一皱,也跟着大步上了台阶,再次拦住了宇文皓,“皓表弟,我说了这里是后宫,外男止步,皓表弟要歇息,大可去其他地方,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这不是摆明了为难我么?” 宇文皓冷笑道:“到底是谁在为难谁,自家亲表兄弟,我不过就想就近找个清净些的地方歇息片刻而已,表兄都要百般阻挠,不肯通融,知道的说表兄忠于职守,不知道的,还以为表兄与我有仇,或是早拿这皇宫当您自己的家,所以容不得我在您家里走动呢!” 顿了顿,又道:“不然就是屋里有什么鬼,所以表兄才这般费心遮掩?那我更得进去瞧一瞧了,表兄若再阻拦,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萧琅伸手拦在他面前,冷冷道:“皓表弟想怎么说都可以,但今日我既总领拱卫整个皇城,便绝不会让表弟踏进后宫半步,表弟要想不客气,就尽管放马过来,等打倒了我,自然就可以踏着我的尸体,进去瞧一瞧了!” 宇文皓脸色瞬间变了几变,心知真动起手来,他根本不是萧琅的对手,便是两边的人马也是敌我悬殊,他根本没有胜算,何况他真的浪费不起时间了。 半晌才笑了起来,道:“表兄职责所在,我也不为难您了,这便离开便是,不过方才我好像看见韩厂臣跟前儿服侍的小杜子了,表兄看见了他么?前面皇上正找韩厂臣呢,我还想着小杜子若在这附近,那韩厂臣肯定也在了,不想近了却没看见小杜子,看来是我看错了,表兄有看见吗?” 萧琅淡淡道:“我没看见小杜子,想来的确是皓表弟看错了,皓表弟这便回大殿去吧,我也要带了兄弟们继续巡逻了。” 到底不放心,指了两个手下,“你们两个,好生送了世子回大殿去吧,省得黑灯瞎火的,世子不熟悉路,不慎又走到不该去的地方了。” 便有两个金吾卫领命上前,要送宇文皓回去。 宇文皓却忽然凑到萧琅面前,低声道:“表兄,你为什么要百般阻挠我进这屋子呢,莫不是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人或是东西?我来猜猜啊,里面会不会是韩征?若只是韩征在里面,你肯定不会阻拦我,你比我还巴不得他死呢,毕竟他抢了你心爱的人。那就是你心爱的人恭定县主也在里面了,所以你才百般阻挠我,怕我进去撞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场面?” “啧啧,表兄,你还真是个情种呢,不但为了心爱的人,连命都可以不要,如今又为了她,连她的爱人都能容忍包庇,甚至心甘情愿为他们把风,为他们扫除一切障碍,你这也太伟大了吧!恭定县主这也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放着你这样的绝世好夫婿人选不要,偏要选韩征那个太监,只可惜我不是个女儿家,不然真是不顾一切也要嫁给你啊!” 萧琅看来是铁了心要为韩征遮掩了,那他到底知不知道韩征那致命的秘密? 应当是不知道,或者说压根儿没往那上面想过吧,所以才能明知韩征与施氏在屋里,还一再的为他们遮掩,包庇他们,他多半以为韩征只是身体哪里不适,施氏在给他救治吧? 本来他还不能确定韩征与施氏是不是真在含清斋屋里的,萧琅这样百般阻挠他,他反倒可以十成十确定了! 不然他与萧琅把话挑明了,做个交易,他要韩征为他所用,萧琅则要施氏?他应当会很愿意才对,毕竟当初他可是为了施氏,毫不犹豫就跳了水潭,连命都可以不要的! 可这也太冒险了,萧琅固然想要施氏不假,另一头却是万里江山,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萧琅一旦知道了韩征的秘密,难道会不跟他一样,也想韩征为己所用吗? 他才不要白为萧琅做嫁衣,问题是,眼下的困局又要怎么解? 萧琅让宇文皓说得攥紧了拳头,面上却是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淡淡道:“皓表弟说的话,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我没有看见过小杜子,更没有看见过韩厂臣,你若要找他们,且别处去找吧。对了,记得别在误闯后宫所在地了,不然再让我撞见了,可就不会与皓表弟客气了!” 宇文皓见萧琅油盐不进,时间又在不停的浪费,他却毫无办法,心里真是急得快疯了。 屋里施清如隐隐听得这么半日了,宇文皓都还没走,萧琅也还没走,也急得快疯了,绞得韩征差点儿就缴了械。 忙喘着气低道:“乖乖,你别紧张,就算萧琅拦不住宇文皓,他也马上就要离开了,进不来的,何况他连萧琅这一关都过不了,更何况我方才不是跟你说了,有密道的吗……呼,你放轻松一点,不然我会弄痛你的……我真的快到了,你什么都别管,什么都别想了,只要好好想着我,全心全意的感受我就好,好吗?” 施清如也喘着气,低声道:“我怎么可能不紧张,这般的一波三折,实在是……啊,你轻点儿,轻点儿……” 韩征却又已掐着她的腰,足力挞伐起来,她只能抱紧他,继续随他沉浮了。 就听得远处隐隐传来了喊叫之声:“快救人,快——,平亲王妃好好儿的怎么就会落水了呢?” “快多下去几个人,一定要把王妃娘娘救起来,不然大家都别活了……” “快去请平亲王和平亲王世子来主持大局……太医也要即刻请到,等王妃娘娘被救起来后,好立时施救……” 宇文皓听得自己母妃落了水,霎时脸色大变,知道这必定是韩征使的调虎离山之计,实在不甘心明明彼此就只隔了几丈的距离,他却不能冲进去拆穿他,让他就范;不甘心自己谋划了这么久,却终究功亏一篑,还得承受不可估量的后果。 要不是萧琅阻挠,他明明就已经成功了,他离那个位子,也只剩一步之遥了! 可他也不能不顾自己母妃的死活,母妃只有他一个孩子,阖府上下也只有他一个人真心心疼母妃,要是他也不管母妃的死活,母妃今儿就真只能……难道他还能指望早就与母妃形同陌路,眼里只有他那些宠妾和庶子的父王不成? 宇文皓终究只能冷笑着扔下一句:“萧表兄,今日之事,我记住了,他日一定会加倍相报的!” ‘加倍相报’四个字,近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说完便一甩袖子,大步下了台阶,转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萧琅这才暗自叹了一口气。 虽说是宇文皓先撩者贱,咎由自取,三舅母也未必就什么都不知道,可终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又是大年下的,还是希望三舅母能平安无事吧! 小杜子见宇文皓终于走了,则是松了一口长气。 忙自树丛里出来,对着萧琅拜了下去:“多谢萧大人了。” 连萧大人都差点儿没拦住宇文皓,也就是听见平亲王妃出了事,不然他还不会离开,他一个小太监,哪怕因为干爹的威势,在哪里都算有几分脸面,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奴才而已,肯定更拦不住宇文皓了。 所以小杜子这一拜,可谓是诚心之至了。 萧琅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沉声冲众金吾卫吩咐了一声:“我们走。”,便大步去了。 第二百零五回 甜蜜安心 小杜子待萧琅带着众金吾卫走了,见含清斋四周总算恢复了安静,忙到了房门前,低声问韩征,“干爹,您如今怎么样了?姑娘,您给干爹解毒了吗,干爹没事儿了吧?” 韩征正到了最后的关头,昳丽的脸上满是迷醉,哪顾得上理小杜子? 施清如意识涣散间,却是知道小杜子的心急如焚,少不得强自稳住呼吸,回答他道:“解得快差不多了,没大碍了,你别担心……啊……” 话没说完,让韩征猛地一撞,有了之前的教训,忙死死咬住了嘴巴,眼前霎时似有烟花绽放一般,脑子也随之一片空白,除了喘息,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什么都忘了。 韩征也趴在她的颈窝处大口喘息,身体还沉浸在极致愉悦的余韵中。 难怪都说男女鱼水之欢是人间极乐,他以前还嗤之以鼻,觉着这都是俗人的所谓‘极乐’,说到底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如今自己亲身体会过了,方知道原来是真的,尤其与自己真心相爱之人水乳交融,就更是身心的极致享乐了。 他等余韵平复得差不多了,才睁开了眼睛看施清如。 就见她闭着眼睛,也细细喘息着,满脸娇艳欲滴,鬓角的头发因汗湿了贴在肌肤上,更显娇弱无力,忙低声问她:“乖乖,你还好吧?” 方才他几度失控之下,对她可实在谈不上温柔缠绵,她又是第一次,就怕她会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可看她那般乖巧柔弱的躺在自己身下,他便实在控制不住骨子里想要蹂躏摧残的暴虐因子。 施清如虽然最后也体会到了异样的感觉,但要说整个过程,当然算不上好。 可无论好还是不好,她都说不出口……便只是闭着眼睛推韩征,声若蚊蚋,“你快起开,好重,我都快被你压断气了……” 韩征这才忙忙翻身躺到了一边,怕她冷着,又一伸手把她整个抱进了自己怀里,再扯过狐裘,将她裹得严严实实后,才低笑道:“刚才怎么没觉着重,不说快要被压断气了……咝……” 被她一把掐在了腰上,知道她脸皮薄,不敢再调戏她,柔声又问道:“痛不痛?刚才都是我不好,太粗鲁了,以后定然不会了。” 施清如紧紧贴着他,虽然觉着身下黏腻腻的有些不舒服,彼此身体贴得这般的严丝合缝也委实不好意思,却觉着无比的安心,觉着两人之间终于真正亲密无间了。 片刻才低嗔道:“你还知道自己粗鲁啊?那我都痛哭了,也没见你停下,说自己会轻点儿,也没见真……可见也就嘴上说说而已,不怪我们司药局那些新晋女官私下里都说‘宁愿相信世上有鬼,也不要相信男人的嘴’呢。” 话音未落,已感觉到韩征的胸腔震动起来,声音里也满是笑意,“这话还挺有道理的,不过得加上一句,‘尤其不能信男人在床上时的嘴’才更全面。我以后一定会轻一点儿的,真的,一定会轻点儿的……还痛吗?要不我瞧瞧,再给你揉揉?” 施清如见他说着就要起身,忙抱住了他,羞赧道:“我回去后泡个热水澡,加些药材,就会没事儿了,你别看了……” 韩征却很坚持,“我不亲眼看看,不能安心,何况,……也要替你清理一下。” 不由分说坐起后,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细细看了一回,见果然红肿一片……双腿则白皙而修长……本就并未彻底尽兴的欲望霎时又蠢蠢欲动起来,目光也是越来越灼热…… 施清如羞得早拿狐裘将自己的脸遮了起来,却迟迟没等到韩征有所动作,安静中反倒听见他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也本能的感觉到他好似在看自己,本能的又察觉到了危险。 忙把狐裘往下拉了一点一看,果见韩征正直勾勾的看着她,大有再来一次的架势。 她忙扯过狐裘把自己整个盖住了,羞恼道:“我自己清理就好,你快整理自己吧,前边儿只怕该散了,皇上也该找你了……” 见韩征满脸的不情愿,还小声嘟哝,“又不是离了我皇宫就不转了,人也都不活了。” 只得小声哄他,“我有些冷了,而且真的很痛,那个……来日方长嘛,以后多的是机会,你今儿就委屈一下自己,好不好?好歹才已经……总比没有的强吧?” 好说歹说,又答应了他附到耳边提的一些“不平等条约”,才算是让韩征摁下了蠢蠢欲动的身心,给她穿起衣裳来,过程中少不得占一些小便宜,每每都跟得了什么好宝贝似的,欢喜得眉开眼笑。 弄得施清如本就没真恼他,更多还是羞着了,自然更恼不起来了。 给她收拾停妥,韩征又尽快给自己收拾停妥了,开了窗把屋里的味儿都散去了,才低声与施清如道:“我让小杜子送你回去歇着吧?明儿一早的正旦朝拜也别进宫了,我自会替你兜着的,你回去泡了澡,就好生睡一觉,我争取明儿傍晚能去瞧你。” 到底宇文皓的内应是谁,他在宫里又到底安插了多少人,上次他没给找出来,既是因为要花时间和精力,也是觉着没那个必要,只要前朝拿住了宇文皓,他在宫里再如何使劲儿都是白搭。 却是不想,今日他竟发出了这样致命的一击,那他的内应与钉子,便非得立刻清除殆尽不可了! 除了“安内”,他还得尽快把宇文皓给料理了,省得回头他狗急跳墙,真把事情捅到了隆庆帝面前,可他到底也是堂堂亲王世子,要他死容易,善后却没那么容易,总得确保万无一失后,他才好动手。 还有明儿一早的祭天祭祖和正旦朝拜,这些事韩征都缺席不得,不然不止会惹得隆庆帝不高兴,文武百官只怕也要猜测他是不是失势了,指不定还会因此对他少了敬畏之心。 所以眼下他心里纵再舍不得与施清如分开,纵再想亲自送她回去,也只能把渴望都压下,让小杜子代劳了。 施清如知道他忙,低声道:“你只管忙你自己的,不用管我,也千万注意自己的身体,还不知道那毒有没有什么后遗症……等明儿晚间让师父好生替你瞧瞧吧。” 韩征不等她把话说完,已忍不住将她抱了个满怀,低声在她头顶道:“清如,我真恨不能将你嵌进自己的身体里,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一时一刻也不与你分开啊。” 施清如又何尝真舍得与他分开了,抱着他的腰,脸贴着他坚实的胸膛轻声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们还有整整几十年的时光呢,也不差这一日半日的了。” 韩征没再说话,只紧紧又抱了她一会儿,才狠心松开,上前拉开了门。 小杜子守在台阶下,见门终于开了,他干爹瞧着也终于恢复了正常,忙满脸喜色上前道:“干爹,您没事儿了?” 韩征心里无比庆幸他什么都不懂,面上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嗯”了一声,“你立刻好生送了姑娘出宫家去,待姑娘平安到家后,再进宫服侍。” 小杜子忙应了“是”,看向施清如,“姑娘,您请随我来……姑娘怎么瞧着这般疲惫,定是方才给干爹解毒累坏了吧?您放心,我带您抄近道,很快就能出宫,上车后您就能歇着了。” 施清如的脸霎时成了一块红布,狠狠瞪了韩征一眼,才含糊道:“是有些累,不过还撑得住,没事儿。” 心里简直觉着不公平,明明方才一直出力的人就是他,到头来他一脸的神清气爽,精神焕发,她却萎靡得小杜子在黑暗中也能一眼看出来,双腿还一直微微颤抖着……想到这里,忍不住又瞪了韩征一眼。 韩征让她瞪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低喝小杜子道:“啰嗦什么,还不快带路?” 根本没察觉到异样的小杜子便忙笑嘻嘻的先往前走了,韩征这才牵起施清如出了房门,下了台阶。 本是想到前面的岔路口,便与施清如分开的,前面远远听着都觉着正乱成一片,他也该立时出现坐镇才是,却是到了岔路口后,自己的手跟施清如的手就跟被什么黏住了似的,无论如何都分不开。 于是又牵着她,一路往前送出了好几个岔路口,送出了好长一段距离,眼见不分开实在不行了,这才倾身在施清如额头上轻吻了一下,狠心松开她的手,转身大步去了。 余下施清如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夜色中,才随小杜子继续往前走,一路出了宫后,坐上韩征的马车,回了家去。 彼时已快交三更了,常太医自来自律,哪怕今夜是大年三十儿,但就他孤零零的一个人,韩征施清如都不在,也没有守岁的必要,是以早早便已梳洗睡下了。 桃子与采桑却是算着时间施清如该回来了,早早等在了门厅里,见她终于回来了,忙笑着迎了上前,“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冻坏了吧?” 采桑是宫里出来的人,知道得更多些,又笑问道:“怎么今年的大宴散得这般迟?小姐现下肯定又冷又饿吧,我让厨房给您备了酒酿元宵,您进屋后热热的喝一碗,管保浑身都舒坦了。” 施清如避重就轻道:“今年皇上和太后兴致都极高,所以散得迟了些,快进屋吧。小杜子,你要不吃一碗酒酿元宵再进宫服侍督主去吧?也好暖暖身子。” 小杜子却是笑道:“我还是尽快进宫服侍干爹吧,今夜事多,我虽及不上柳哥沈哥他们能替干爹分忧,跑跑腿儿还是能行的,就不打扰姑娘歇息,先告辞了。” 施清如想了想,点头道:“那你快进宫去吧,记得照顾好督主,也照顾好你自己,让督主不要急,不要担心我,只管安心忙他自己的……” 叮嘱了小杜子一大通,才在目送他走远后,带着桃子采桑回了自己房间去。 一碗热乎乎的酒酿圆子下肚后,施清如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起来,除了腿间仍隐隐作痛,腰也仍酸软无力以外。 遂叫桃子采桑给自己备了热水,又将二人打发了,才自己褪了衣裳,整个沉进了水里。 就见身上星星点点的多了好多痕迹,不免又想到了之前韩征的热情似火,一时间连浴桶里的水温也跟着升高了几度似的,她忙捧了一捧水到脸上,不叫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可脑子里却总是控制不住的闪过当时的情形,每次都让她心跳加速,呼吸困难……好容易才泡完了澡,自浴桶里起来,穿好衣裳,躺到了床上去。 这下才真正全身心都放松了下来,也感觉到了疲惫,不由长长伸了一个懒腰,满脸是笑的闭上眼睛,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宫里韩征此刻便没的睡了,甫一与施清如分开,他便阴了脸,嘴角浸着一抹冷笑,大步走向了大殿里。 大殿那边却已然散了席,远远便能听见的喧哗声,便是众王公重臣及女眷们退场时发出的,到底几百号人,再是知道宫里规矩森严,不敢造次呢,也不可能一句话不说,一点声音不发出。 如此几百号人你说一句话,我发出一点声音,可不远远便能听见动静了么? 至于隆庆帝与太后,自然先已由众王公重臣及女眷们恭送离开了大殿。 韩征刚出现,在大殿外总领众王公重臣及女眷们退场事宜的沈留便眼尖的瞧见了他,忙忙迎了上前,“督主。” “嗯。”韩征应了,先问知隆庆帝与太后都已先回了乾元殿和仁寿殿,隆庆帝也并没找他后,才点头道,“那本督便能放心了,辛苦你了。” 沈留忙道:“皇上知道督主向来不胜酒力,今晚又着实喝得不少,自然不会怪罪。属下也不过就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当不得督主这‘辛苦’二字,倒是督主身体已无大碍了吧?” 韩征淡淡“嗯”了一声,“已无碍了。” 沈留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宇文皓那个小人,当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算计到了督主头上,只待督主一声令下,哥儿几个绝不会轻饶了他!” 他只知道宇文皓算计了韩征,在韩征的酒菜里下了东西,还想着韩征肯定难过这一关了,不想这么快便见他无事了,松气之余,不免有几分狐疑。 督主既这般容易便无事了,宇文皓到底给督主下的什么东西呢,照理他冒这么大的险,不该如此雷声大雨点小才是啊,那也太得不偿失了。 但除了狐疑,沈留更多还是恼怒,宇文皓竟敢算计到督主头上,简直就是太岁头上动土,真当他那个亲王世子很尊贵不成,可惜在他们司礼监和东厂眼里,什么都不是,就等着好好喝一壶吧! 韩征沉声道:“本督自有主张,尔等随时待命便是。平亲王妃如何了,可有性命之忧?” 沈留忙道:“救起来得还算及时,太医说暂无性命之忧,但平亲王妃本就身体不好,如今天儿又冷,只怕回去后少不得要大病一场了,哼,这便叫子债母偿,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韩征“嗯”道:“那你留下继续善后,本督且先会司礼监了,想来柳愚那边也该有进展了。” 当时他暂时甩掉了宇文皓后,知道宇文皓绝不会轻易放弃,不然他之前所做的一切便算是彻底白做,也彻底得罪了他,所以他一定会无所不用其极四处搜寻他的。 想来想去,最好的解困法子莫过于声东击西,遂把脑筋动到了平亲王妃身上。 宇文皓人品德行不佳,心思也是深沉歹毒,对自己的母亲却自来孝顺,听得平亲王妃出了事,自然再顾不得旁的,他自然也就暂时安全了。 果然一听得平亲王妃出了事,宇文皓便离开了,倒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孝子,可惜天堂有路他不走,地狱无门偏要往里闯,也只好母子两个一道去地府继续母慈子孝,平亲王妃到了地府后,要怨也只能怨自己的儿子了! 沈留忙呵腰应道:“督主放心,这里交给属下即可,属下恭送督主。” 韩征点点头,转身大步去了。 待一路回了司礼监,柳愚这边也果然有进展了。 内奸却不是别个,竟是小卓子,司礼监里沈留柳愚等几个大的不论,东厂的档头缇骑们也不论,单论跟前儿服侍听差的小太监里,除了小杜子,也就小卓子最得韩征信任了,——谁事先又能想到他竟就是内奸呢? 压根儿就没谁怀疑过他,自然经他手后再送到韩征面前的酒菜,韩征也不会怀疑,可不就不知不觉着了宇文皓的道儿,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了! 柳愚说完小卓子是内奸后,立刻跪下了,“督主,都是属下识人不清,竟被那小囚囊的给蒙蔽了这么几年,今儿更是害得督主差点儿……亏得督主吉人天相逢凶化吉,不然属下就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库了!还请督主责罚,要打要杀,属下都绝无半句怨言!” 心里不止恨死了小卓子,连他祖宗十八代也一并骂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当年小卓子能进司礼监服侍,就是因为先入了柳愚的眼,柳愚觉得他聪明伶俐有眼色会来事儿,自己用得顺手了以后,因韩征跟前儿一度缺跑腿儿的小太监,便把小卓子又荐给了韩征。 所以出了今日这样的事,柳愚这个当初的推荐人,自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偏小卓子知道事败后,已经自尽了,不然他能在司礼监、在柳愚眼皮子底下潜伏这么几年,这一两年更是能近身服侍韩征了,心计有多深、有多能沉得住气,可想而知。 那他要被揪出来,哪怕是在柳愚拉网式的清查之下,势必也得一定的时间,甚至,他就侥幸逃过了这次清查,能继续潜伏在韩征身边也不是没有可能性。 所以他的暴露,并非是因为柳愚雷厉风行,手段了得,他其实是自曝的。 叫柳愚怎能不恨上加恨,那小囚囊的不但欺骗了他,让他终日打鹰的反被鹰啄了眼,真是面子里子都丢尽了;还直接死了,让他连折磨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好好出一口恶气都不成了,简直也太便宜他了! 当然,他还可以鞭尸,可以将那小囚囊的挫骨扬灰,让他永世不得超生,可终究人已经死了,也让他痛苦不了了……柳愚及时打住了思绪,面上越发的恭敬羞愧了,当务之急,是求得督主的饶恕,旁的都可以容后再计议。 韩征听得小卓子就是内奸,还已经死了,面上倒是没有任何的变化,浑身的气息却越发的冷戾了。 这还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呢! 半晌才冷声道:“除了小卓子,司礼监可还有其他奸细?其他地方呢,该拔的钉子可都已拔出来了?本督许你戴罪立功的机会,等事毕了,再酌情看要如何惩戒你也不迟。” 他御下自来酷厉,越是信任亲近的人,越是要求严格,当然,越是亲近、越是得他信任的人,他也都会给他们能给的最好的一切,凡事能替他们挡下的,也都会挡在头里,所以才能让手下人那般的忠心耿耿,死心塌地。 柳愚都已做好今日定会被他严惩,不死也得脱层皮的准备了,不想他却还肯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那与不惩戒他,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了。 又喜又幸之下,忙恭声道:“司礼监应当没有其他奸细了,但属下还会把所有人再过一遍,确保万无一失。至于其他地方的,三日内定然都能拔出来,若三日后还拔不完,属下提头来见!” 韩征半晌才“嗯”了一声,“那本督就给你三日时间。来人,叫孙钊来见本督,沈留回来了吗?小杜子呢?” 却是说曹操曹操到,他话语刚落,小杜子就人未到声先至:“干爹,儿子回来了。” 韩征叫了小杜子进来,再以眼神示意柳愚先退下后,方问小杜子,“姑娘平安送回家了?” 小杜子笑道:“回干爹,送到了,姑娘还留儿子吃酒酿圆子呢。儿子想着干爹跟前儿正是用人之际,儿子虽拙,帮忙跑跑腿儿还是成了,就谢了姑娘,先回来了。对了,姑娘还让儿子带话儿给干爹,千万照顾好日子,不要着急,不要担心她呢。” 韩征闻言,整个人便都无形中柔和了下来。 想到了之前他们欢好时的情形,他从来就知道她美,却没想到她能美到那个地步,尤其她的眼睛,尤其在她定定的迷离的看着他时,更是潋滟的如三月里的春光一般…… 韩征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又热了起来。 他忙压住了满腔的旖念,当务之急是怎么善后,怎么解决了宇文皓,不留后患好吗?他却还在想这些,简直就是色迷心窍,他和他的宝贝可还有整整几十年呢,至于急在这一时吗? 韩征手握成拳,抵到嘴边咳嗽了一下,方道:“姑娘还说什么了没?姑娘瞧着还好吧?” 之前他瞧她走路时,脚步一直都很虚浮,本来他该一路抱了她回去的,偏实在分身乏术,更别提……事后的抚慰温存了,实在对她不住,也只能以后慢慢的补偿她了。 小杜子笑道:“姑娘挺好的,就是瞧着有些累,想来好生睡上一觉,就无事了。” 韩征点点头,吩咐道:“叫沈留柳愚孙钊都进来,本督有话说。” 小杜子忙应了“是”,却行退了出去。 施清如这一觉睡得极沉,连子时城里各处都开始此起彼伏的燃放焰火爆竹的声音也没能吵醒她。 等她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浑身都觉着说不出的舒坦。 脑子里不由得又浮过了昨晚上的一些场面,虽有几分担心韩征,不知道宇文皓会不会还有什么后着,他能不能应付得来,更多却是甜蜜,就在昨晚,她和督主合成一体了,昨晚实质上,便算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了…… 想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把脸捂进了被子里,无声的笑起来。 还是听得外面隐隐传来桃子和采桑的说话儿声,她才把脸自被子里露出来,掀被下了床。 身体仍有些酸,腿也仍有些软,但比之心里的安定与幸福,那点微不足道的不适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再看镜子里的自己,更是黛眉朱唇,粉面含春,不过一夜之间,便连自己都觉得不一样了一般。 施清如忍不住又抿嘴笑了片刻,才自己穿好一应衣物,——以免桃子采桑瞧见她身上的痕迹,立时便能猜到昨晚上发生了什么,虽然迟早她们都会知道的,但眼下她还不想让她们知道。 随即叫了她们进屋。 第二百零六回 还不够紧急呢 桃子和采桑很快端了热水进屋,见施清如满面红光,气色大好,都笑道:“看来小姐昨晚上睡得很好。” 施清如点头笑道:“是很好,去年的昨夜我记得我几乎一夜就没睡着过,总是听见时远时近的焰火爆竹声,今年倒好,一声都没听见过,睡得那叫一个踏实。师父呢,肯定早就起了吧?” 桃子笑道:“肯定是小姐昨晚累坏了。太医他老人家也才刚起没多会儿,一直等着小姐吃汤圆呢。” 采桑也笑道:“宫里哪次大宴不是劳心又劳力,也不怪小姐累坏了。” 施清如想到自己昨晚心倒是没怎么劳,力说到底其实也都不是她劳的……脸上一热,道:“是有些累,师父既一直等着我,你们怎么也不说早些叫醒我呢?” 桃子笑道:“太医不让我们叫您的,说您难得睡个懒觉,自家师徒,不必理会那些虚的。” 施清如便没再说话,由着二人服侍自己梳洗完,又受了她们的拜年,给她们发了红包后,才去了前面见常太医。 见了常太医后,先也不说旁的,跪下便是一个大礼,笑嘻嘻道:“徒儿给师父拜年了,祝师父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康健,万事遂心。所以,师父的红包可以拿来了吧?” 常太医笑骂道:“就知道你肯定早想着我的红包了,拿去吧,早就给你准备好了,韩征的我是回头见了他给他,还是现下便给你呢?” 施清如闻言,不由疑心师父是不是看出什么,或是猜到什么了,两颊发烫的嘀咕道:“您自然是给他啊,给我做什么,一天天的就知道笑话儿我,有您这样做师父的呢?” 常太医挑眉道:“横竖我给了他,他也要交给你的,我可早看明白了,那小子将来就是一怕老婆的命,难道还敢藏私房银子不成?” 施清如听得哭笑不得,“师父,我可没那么凶,您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一旁桃子与采桑都听得满脸是笑。 很快热腾腾的汤圆来了,施清如便陪着常太医一道吃起来,师徒两个都吃到了包了铜钱的“幸运汤圆”,虽知道定是桃子和采桑事先做好了记号的,心里依然十分的喜悦,觉着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今年一整年师徒两个都能幸运遂心。 待吃过汤圆后,师徒两个说了一会儿话,便有罗异先来拜年了,之后沈留和柳愚的夫人也相继过来拜年,不觉便到了午时。 施清如让常太医留了罗异用午膳,她自己则在内院款待沈夫人与柳夫人,大家虽因还算不得熟识,不好交浅言深,但谈论些衣裳首饰类的话题,却是都能搭上话儿的,场面也算得上热闹。 下午,又有一些宗室公侯府上的女眷送了帖子来给施清如拜年,施清如少不得要安排人送自己的帖子去回拜,谁让她挂了个县主的名头呢,这些最基本的礼尚往来便少不得。 不过这个县主倒也不是真一无是处,年前施清如收到了内务府的年例和年赏,银子财物的折算下来,差不多小三千两,也算是发了笔小财,不然她得更烦这个破县主。 到了申末,施清如开始带着桃子和采桑准备晚膳了,督主说了他争取今晚过来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来? 她心里自然是盼着他来的,可若他真来了,她又怕自己不好意思见他……而且也不知道他的正事都忙完了没,大喜的日子,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才是…… 如此心不在焉的在厨房待了一会儿的结果,便是让桃子和采桑给赶回了房间去,“小姐还是回屋歇着去吧,省得待会儿把咱们家的碗都给打碎了。” 施清如只得讪笑着回了自己屋里去。 却是看自己的衣裳也不顺眼,头发头饰也都不顺眼,自己动手翻找了好一阵,把床上和榻上都堆满了,犹不满意,直到采桑笑着进来找她:“小姐,督主来了……哟,怎么这么多衣裳,小姐这是打算……” 话没说完,已反应过来自家小姐为什么会把衣裳都翻出来了,所谓“女为悦己者容”嘛,忙打住了,笑道:“方才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小姐是该换一身衣裳才是,不如我帮小姐挑选吧,您旁的方面都比我强出十倍,可在挑选衣裳搭配首饰上,您还真未必及不上我。” 施清如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不由暗暗脸红。 往常知道或是猜到督主要来前,她也会有意无意收拾一下自己,可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还是头一遭,这也太刻意了吧,不止会让采桑桃子意识到她的反常,指不定也会让督主觉着,她是特意在为了他打扮。 可“女为悦己者容”有什么错儿,她就是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好让督主越来越为她着迷呢?再说了,她又没打扮给其他人看,她是打扮给自己的男人看…… 想到‘自己的男人’,施清如心跳不由又漏了一拍,如今督主可是她名副其实的男人,她也是督主名副其实的女人了……心下霎时说不出的甜蜜,尽量大大方方的道:“那你帮我挑吧,我眼睛都挑花了。” 采桑笑嘻嘻的应了“是”,果真替施清如挑起来,末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给施清如挑了一件石榴红遍地金的褙子,首饰也是配的嵌红宝的,瞧着就喜庆,不只应大过年的景儿,更像是一个……新嫁娘。 施清如脸不由又红了,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决定就这样见韩征去,也省得他在前边儿等她等急了。 遂带着采桑,去了前厅。 韩征却不在厅里,常太医也不在,施清如满腔的激动与期待霎时打了折扣,懒洋洋的问采桑,“不是说督主来了吗,人呢?” 采桑也纳闷儿,“方才都还在厅里呢,想是去了别处?不然我四处找找去?” 话音刚落,就见常太医与韩征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忙笑着给二人行礼,“才还说督主与太医怎么不见呢,不想说话儿间就来了。” 韩征点点头,“忙你的去吧。” 不待采桑应声退下,已看向了施清如,眉眼间也霎时柔和得不能再柔和。 就见她难得穿了一身红,首饰也都是嵌红宝的,衬得她本就白皙无暇的脸越发美玉一般了;她的脸上也不知是不是点了胭脂,当真是艳若桃李,可他记得她向来不爱用胭脂的,那便是因为知道他来了,羞着了,所以脸才会这般红的了? 她本来就是个脸皮薄的人儿,就像昨晚……韩征想到昨晚,心里立时热辣辣的,看向施清如的目光,也越发的热切了。 都说男人一般得到了就不珍惜了,可他眼下看他的小丫头,却分明比昨儿更喜欢,更深爱了,简直觉得她的眼睛鼻子嘴巴乃至全身的每一处,都长得是那般的恰到好处,那般的合他心意。 他如今总算彻底拥有了她,当真是再多的苦难与孤寂,都算不得什么了! 施清如让韩征看得只差连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了,师父可还在呢,他这样明目张胆的,是怕师父看不出什么来不成? 可想瞪他吧,又委实不敢直视他,不敢迎上他灼热的目光,怕自己会看一眼,就被吸进他能摄人心魄的幽深双眸里,彻底融化了。 只能以余光示意他别再看了,却因此发现他竟然也是一身红,才后知后觉的想到,他的官服都是大红的,他若直接从宫里出来就来了这里,肯定来不及先回府去换常服,那他们岂不是都是一身红,瞧着就跟……一对儿新人似的了? 施清如的心就跳得更快了,哪还顾得上去想什么常太医还在场? “咳咳咳……” 还是常太医明显拔高了的假咳声响起,韩征与施清如才不约而同回过了神来。 施清如当即闹了个大红脸,忙强撑着给他和韩征打招呼:“师父,督主。” 常太医哼哼了两声,“你们当我老头子不存在是不是,要你看我我看你的深情对视,且等待会儿用完了膳,回我小徒弟屋里去再看也不迟!” 虽然他看着一对儿璧人就跟新郎倌新娘子似的,说不出的赏心悦目,那也不能不吃饭吧? 韩征怕施清如窘着了,忙笑道:“昨晚没能陪您吃成年夜饭,今晚定要陪您好生喝几杯才是。小杜子,让她们摆膳吧。” 门外小杜子忙应了“是”,很快热腾腾的酒菜便都一一摆了上来。 韩征果然先陪常太医喝了三杯,又给他夹了不少的菜,才给施清如夹起菜来,之后更是借着桌布的遮掩,在下面把她的手给握住了,无论她怎么都挣不脱。 只得“自暴自弃”的由他去了。 如此用毕了晚膳,常太医不等上茶来,便先回房去了,临走前扔下一句,“我回房翻黄历去了。” 施清如等他走远了,才猛地一把甩开了韩征的手,嗔道:“师父肯定看出什么来了,不然不会说要回房翻黄历,都怪你啦,怎么一点都不知道遮掩收敛的!” 韩征让她似嗔似恼的这一眼看得浑身骨头都软了,又把她的手拉回来与自己十指紧扣,牵着她出了厅堂,又一路回了她的房间后,才低笑道:“我们又不是偷情,我为什么要遮掩收敛,再说了,我已经什么都告诉老头儿了,所以……” 话没说完,已让施清如打断了,“什么?你都告诉师父了,昨晚的事也告诉了?你可真是……” 这下叫她还怎么好意思见师父嘛,难怪方才他和师父都不在厅堂,必定就是单独找地儿说这事儿去了;也难怪方才她总觉得师父定是瞧出什么了,原来师父何止瞧出什么了,他根本什么都已知道了! 韩征正色道:“所以他才说要回房翻黄历呢,就是我告诉他后,请他翻的。清如,昨晚我已经很委屈你了,总不能再让你继续委屈下去,那我也太对不起你了,别说再没脸见你,没脸见老头儿,先就要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了。” 说完拉着她一路到榻前坐了,又拉着她坐到自己腿上后,才继续道:“清如,嫁给我,做我的妻子,以后不论生老病死,富贵贫穷,顺遂艰难,我们都一起面对,一起走下去,不离不弃,好不好?” 施清如对上他满是深情坚定的双眼,除了点头轻声说“好”,还能怎么样? 若不是之前发生了意外,他们早就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如今不过是“拨乱反正”,把稍稍偏离了一点正轨的计划给拉回原定的轨迹去而已。 她之前的阴影也在昨夜之后,彻底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全是喜悦与安心,自然没什么可再忸怩矫情的。 韩征立时喜形于色,“那等老头儿翻好了黄历,我们就挑最近的黄道吉日拜堂成亲,横竖一切都是现成的,要准备起来快得很,根本不费什么事儿。不行,我还是自己翻黄历算了,万一明明最近就有好日子,老头儿偏说没有,给我推到三五个月去后呢,那我可等不得,最好就、就元宵那日算了,那般热闹喜庆的日子,肯定是好日子!” 想到方才老头儿听得他和清如昨晚已有了夫妻之实,只差没气得吹胡子瞪眼,说就算事急从权,他也太委屈清如了,欺负她没长辈撑腰么?他跟他没完! 韩征便深觉常太医真做得出这样的事来,可那是他想委屈清如的么,他也舍不得啊,那不是事发突然,只有那一条路可走么? 所以他才更要尽快与她拜堂成亲,好生补偿她啊,老头儿要惩罚他什么都可以,他都接受,只除了这一件,他自己的“性”福生活,自然得掌握在自己手里。 施清如听他说‘我可等不得’,如何不明白他是什么等不得? 捶了他的肩膀一下,笑嗔道:“你自己要请师父翻的,这么快又出尔反尔,仔细他一气之下,你别说成亲了,连我们家的大门都休想再踏进一步!师父可是很宝贝我的,所以以后你休想欺负我啊,不然师父第一个就不饶你。” 韩征就邪笑起来,“那你说,怎么才算欺负你呢?是这样?”低头轻咬了她的嘴唇一下。 “是这样?”嘴唇来到了她的脖颈间。 “还是这样?”大手伸进了她的衣襟里,“我知道了标准,才好时刻注意着不越界,以免老头儿真不饶我啊!” 让施清如又羞又恼的给他把手抓了出来,咬牙道:“你说话儿就说话儿,好好的动手动脚做什么。” 韩征委屈道,“我也想好好儿说话,这不是手根本不听我使唤,自己有自己的主张吗……好好好,我不胡说八道了,不过我真的很想你,从昨晚与你分开后,就一直在想,吩咐沈留他们做事时在想,小憩时在想,今儿一早祭天祭祖时在想,待回了宫后,还在想。好乖乖,你呢,有没有也一直想着我?身体呢,还疼吗?” 他的声音低柔而缱绻,听得施清如心都要化了,哪里还恼得起来他,将头埋在他的颈窝处,小声道:“我也一直在想督主,很想很想,只恨不能立时见到督主。” 韩征心也要化了,“所以我一忙完就来见你了,那你……还痛吗?我本来想让人给你送药出来的,我还听说,那个第一次之后,女子最好喝点乌鸡汤补补身子……可惜我一直都忙个不停,想让小杜子跑一趟,又怕他什么都不懂,乱问乱说,你不会怪我吧?” 施清如暗暗庆幸亏得他没叫小杜子跑一趟,不然不必他告诉师父,师父和采桑桃子就得什么都知道了。 忙道,“我是一个大夫,难道不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怎么让自己舒服一些不成?” 韩征道:“我也正是想着这一点,才没有多此一举的,可心里到底还是过不去,觉着对不住你……那你现在,已经不疼了吧?” 施清如脸都要比身上的衣裳更红了,“早就不疼了,你能别问了吗?” 韩征见她恼了,忙笑道:“好好好,我不问了就是,那、那我今晚可以留下吗?” 所以他问了半天她还疼不疼,真正目的在这里? 施清如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挣脱他的怀抱站了起来,没好气道:“当然不可以,昨晚是事急从权便罢了,今晚可没有紧急情况,你别想了,不但今晚,在拜堂成亲之前,都别想了!” 韩征可怜巴巴的,“谁说今晚没有紧急情况的,这不是么……” 拉了她的手往自己那个地方贴,“这还不够紧急呢?” 他昨晚上压根儿没尽兴,之后忙着时还罢了,一旦稍微得闲,立时满脑子都是她,身体也因此一直处于亢奋状态,终于深切体会到了“食髓知味”的真正含义,这会儿好容易见了人,自然不肯把这大好的时光虚度了。 施清如让手下的热度惊得忙要缩回手,却被他握着收不回,只得红着脸结巴道:“你、你这也太、太、太……呀……” 还没结巴出个所以然,已一把让韩征又拉到腿上坐了,扣着她的后脑勺,便吻住了她,端的是热情似火。 施清如让他吻得晕晕乎乎的,想到还有满肚子的话要问他,忙趁他换气时推开了他,喘着气道:“你先别急,我有话问你!内奸可已揪出来了?宇文皓呢,你预备怎么办?怕就怕他狗急跳墙,哪怕没有证据,也把你不是……传得到处都是,这要是传到了有心人耳朵里,再传到了皇上耳朵里,可该如何是好?” 别人倒是只敢私下里怀疑他,隆庆帝怀疑了,可就糟糕了,这又不比旁的事儿,还非得多方面求证,铁证如山了才能定罪,他这个是只要一验身,立马什么都明明白白了,实在经不起任何的怀疑。 韩征闻言,知道她担心,只得先压下满腔的旖念,道:“内奸已经揪出来了,是小卓子,其他的钉子细作柳愚还在清查,这次定要清查个彻彻底底。” “小卓子?”施清如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他不是自来很得督主信任么,怎么会?那这么几年,他就一次马脚也没露过?” 韩征沉声道:“他是柳愚荐给我的,在那之前,已经跟了柳愚快四年,觉着他可靠得用了,才荐给我用的,我自然会对他少几分防备之心。他心计也远比我们以为的还要深,明明今年就已十八了,却因为长得矮小面嫩,把年纪说小了三四岁,也一直没人怀疑过,想着他一个十来岁的小太监,能成什么事儿,能使什么坏?竟是一直没露过马脚,也算是本事了!” 施清如皱眉道,“也不知他一开始就是宇文皓的人,还是半道才被宇文皓收买了的?这般心机深沉之人,也不怪督主和柳少监都被瞒过了,实在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督主可别怪柳少监才是,他也不想发生这样的事。” 韩征冷哼道:“再不想发生也发生了,那他便负有不可推卸的失察之责,不过念在他一向谨慎,不像沈留那般咋呼的份儿上,我给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后边儿是打五十还是一百棍,就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施清如还待再说,想到这是韩征的公事,她不该过多过问,就像她司药局的事,也不喜旁人过问一样。 遂没有再说,问起他打算怎么对付宇文皓来,“……这样一颗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炸得水花四溅,后果不堪设想的鱼雷,我们必须要速战速决才是。” 韩征点点头,“我知道,已经安排下去了,应当就这几日的事儿了,所以他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起来了!” 事情当然不会像他说得这般容易,但他不欲施清如担心,少不得要避重就轻了。 施清如却也知道不会像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不过这事儿她的确帮不上什么忙,照顾保护好自己,便已是帮了他最大的忙了。 便点头道:“那就好,总归督主小心些,若能少伤及无辜,当然就最好,若实在不能,也只好……毕竟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我们对他们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也只会换来他们加倍的残忍,自然只能以直报怨了。” 像昨晚平亲王妃落水之事,说到底便是受了宇文皓连累,可她也未必就全然无辜,宇文皓八成不会瞒自己的亲娘; 然就算他连自己的亲娘也瞒了,平亲王妃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她也一样不是全然无辜,她的儿子都要逼别人去死了,那她被殃及,也只能怪自己的儿子,怪不得旁人了! 韩征知道她心善,点头道:“我会尽量少伤及无辜的。现在你还有话问我么?若是没有……” 压低了声音,“可以继续方才的事了么?” 施清如简直被他念念不忘那事儿的执着劲儿给气笑了,“所以你所谓的一直都在想我,就是这样想的?你压根儿想的就不是我,而是、而是……” 韩征厚着脸皮道:“我想的就是你啊,这不是想你就要想你的全部吗?好乖乖,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昨晚上压根儿就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还没真正尝着味儿呢,就已经囫囵吞下去了,中间还几次被打断,简直是……何况你昨晚可答应了我,今晚要让我好生瞧瞧,要让我这样那样的,你总不能出尔反尔,穿了衣裳就不认人了吧?” 一面说,一面已不由分说抱了她往床前走。 施清如怕摔了,只得忙忙搂住了他的脖子,咬牙道:“我昨晚那是权宜之计才答应你的,本就做不得数。再说了,你就不怕待会儿师父来赶人啊?那就真是没脸到家了。” 韩征低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今儿一来就把事情告知了老头儿,不就是想着过了明路后,以后就方便多了?你就放心吧,老头儿知道我们走到今日不容易,不会来打扰我们的。” 施清如简直要无语了,斜着眼晲他,“所以你让师父翻黄历定日子,也不是所谓的为了不舍得委屈我,而是不想委屈了你自己吧?真是有够老奸巨猾的!” 韩征讪笑道:“这不是想着皆大欢喜,大家都不委屈么?好乖乖,难道你就真一点不想我,一点都没有食髓知味不成?” 说话间,已将她轻柔的放在床上,将她禁锢在了床和他的身体之间。 随即又问了她一遍,“你难道就一点不想再与我,像昨晚那样亲密无间不成?” 声音比之方才更温柔缱绻,更低沉魅惑,双眼也深情幽邃能把人的心魂都吸进去一般。 施清如彻底招架不住了,面红耳热的低声道:“我也很想督主的,可昨晚上真的很痛,我、我有点怕……且、且我怕会、会怀上孩子……” 眼下她哪能有孕?那不是白给有心人攻击他的把柄,也让他越发的举步维艰么。 韩征已在拔她发间的簪子了,“那我待会儿轻一点儿,真的轻一点儿,好不好?也不必担心会有孩子,我当初为了不露马脚,让自己清心寡欲,吃了不少的药,老头儿说那些药都很寒凉,便是停了药,短时间也不会有孩子的。” 老头儿的原话是他三两年内,乃至更久,只怕都别想有孩子,还得是在调养得当的情况,将来才极有可能有,这于他眼下来说虽有些遗憾甚至残酷,但眼下也的确不是他们养孩子的好时机,便只能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了。 至少他们便可以先好生过几年二人世界,他也能好生享受几年她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好时光了,不然等有了孩子,只怕他在她心里立时要排第二位,并且会随着孩子数量的增加,排名一直靠后了。 韩征边说,便觑着施清如的脸色,见她阖了眼睛不说话了,知道她多半是默认了,心下一喜。 虽很想一直都看着她,细细来一场视觉和感官的双重极致享受,到底顾虑着她脸皮薄,不敢操之过急,一个弹指,便熄灭了桌上的灯,又放下了床帐。 总归来日方长,等将来她习以为常了,他有的是时间满足自己那些只适合做不适合说,也只想对着她一一实现的愿望…… 翌日,施清如醒来时,韩征已经不在了,她摸了摸旁边的被窝,已经几无热度,显然他已离开有一会儿了。 她伸了个懒腰,想要坐起来,却是刚一动,便浑身说不出的酸软无力,尤其腰腿以下,不由暗啐起某人来。 把她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快一宿,要不是她苦苦求饶,他只怕还不肯消停,可真是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她从来只听说过那什么……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田,到了他这儿,愣的掉了个个儿,没有累死的牛,只有差点儿耕坏的田啊! 可闻着账内他特有的夹杂了好闻松枝香的气息,施清如却又觉着说不出的窝心与幸福,两辈子以来,她何尝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幸福时光? 她的手忽然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忙拿出来一看,却是一个小小的荷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两粒黄豆米大小的金刚钻,满京城只怕也找不出第三颗了。 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只写了三个遒劲有力的字“压岁钱”。 施清如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某人真正想写的只怕是‘睡’,而不是‘岁’,想着昨晚某人可不才压着她睡了一晚上么? 收压岁钱便也收得心安理得了,这可是她应得的…… 不过,出力的人几乎一直都是他,她要不要也打赏他一点辛苦钱呢? 第二百零七回 宇文皓之死(上) 一直到外面传来桃子的声音,“小姐,您起了吗?” 施清如这才回过了神来,忙把荷包放回了枕头下,扬声道:“已经起了……”低头一看,自己衣裳完整,浑身也清清爽爽的,当是她睡熟后,韩征给她收拾穿好的。 再撩帘一看,屋里也没有任何的异样,继续道:“你打了热水进来吧。” 桃子便应了“是”,很快端着热水推门进来了,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 施清如见状,想到韩征昨晚留宿她房里的事,瞒得过家里其他下人,可瞒不过桃子和采桑,也有些不自然起来,咳嗽了一声后,道:“师父起了吗?” 一面说,一面掀被下了床,却是腿一软,差点儿就栽到地上,还是忙忙扶住床,才稳住了,少不得又在心里骂了韩征一回,他昨晚还说今晚也要来看她,什么看她,分明就是想再……看她今晚还让不让他进门! 好在桃子到底是云英未嫁的大姑娘,并不能自施清如腿软这一点,就瞧出什么端倪来,毕竟韩征是太监早就是所有人心里根深蒂固的“事实”了,在明里暗里那么多双眼睛的时刻注视下,想要瞒天过海这么多年,也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哪怕昨晚韩征留宿了,桃子和采桑也只是觉得他和施清如是太情浓了,舍不得分开,二人至多也就是同床而卧,同榻而睡而已,却不知此“睡”非彼“睡”。 桃子忙上前扶住了施清如,待扶了她到妆台前后,方笑道:“太医一早就起身进宫去了,说是不去司药局瞧瞧,不能安心,不过应当午时之前能回来,让小姐等他用午膳呢。” 施清如点点头,“嗯,那我明儿早些起来,换我去司药局瞧瞧,总不能只让师父一个人受累才是。” 司药局的新晋女官们因大半都是京城京畿人氏,施清如总不能连年都不让她们回去过,一一问准哪些人要回家过年后,便提早排好了班,以确保人人都能歇息到,司药局又不至无人值守。 到了午时,常太医回来了。 施清如一想到昨晚韩征在她屋里胡天胡地纵瞒得过任何人,师父心里也必定明镜儿一般,便觉着没脸见常太医。 常太医倒是没事儿人一样,见施清如进了厅堂,便笑着向她招手,“小徒弟你过来。我昨晚翻了黄历,就二月十六便是黄道吉日,也是最近的黄道吉日,要不就定在那日,你和韩征拜天地高堂?” 施清如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的,见师父这般的光风霁月,想到他向来洒脱、不拘小节惯了的,也觉得没什么可扭捏的了,对着自己的父亲,有什么可矫情的呢? 遂大大方方笑道:“全凭师父做主,师父说哪日好,就哪日好。” 常太医点点头,“那就定在二月十六了,你只消准备你的嫁衣红盖头之类就行了,旁的自有韩征操心,他急着娶媳妇儿,想来再忙再累也是甘之如饴的。” 至于他,也不是就没的忙了,得立刻着手更全面更深入的为韩征调治身子,不然谁知道他几年后才能抱上孙子? 哼,明明就是他家的嫩白菜让猪给拱了,他还得费心把猪养得更好、更肥,还有没有天理了,——真是便宜韩征那臭小子了! 是日晚间韩征却没能再到师徒两个家来,却是凉州又有新的军机八百里加急送到,哪怕大过年的,他和阁老们也只能连夜议事。 不但是日,之后几日,他都忙得再没空出宫,连同阁老们,几乎也都只能又吃住都在宫里了。 施清如心下虽免不得失落挂心,也能体谅他的不容易,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并非说说而已;他一心让自己大权在握,也从来不是为的弄权,为的一己私利,他对大周的江山和百姓一直都有自己的责任与使命。 而施清如自己,也不是就没有自己的事了,除了与常太医轮流进宫去司药局坐守以外,她还要绣嫁衣盖头。 饶是如此,空闲时间也比平常多出不少,于是都花在了做好吃的上,今日是桂花糖藕,明日是烤鹿肉,后日是……,自然,顿顿都少不得乌鸡汤,却是韩征打发小杜子送了两笼乌鸡来,还特意吩咐采桑日日都得炖给施清如喝。 弄得施清如是哭笑不得,却知道韩征都是心痛她,只得顿顿饭前都喝上一碗,不几日便觉着自己的脸圆了一圈儿。 如此到了初八,本就因南梁犯边,让整个年节的气氛都较之往年打了折扣的京城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平亲王妃薨逝了。 平亲王府因为过年才换上的大红灯笼和绸缎,也只能全部都换下了,一时间是一片素缟。 却是没等到王府大殓后开始迎客吊唁,又传出了新的消息:平亲王世子丧母后大恸,先是急痛攻心吐了血,此后更是卧床不起,竟在平亲王妃薨逝后不足两日,也跟着伤心过度去了。 噩耗一传开,人们惋惜感慨平亲王世子年纪轻轻,还没娶亲就这么去了,也实在太可惜了之余,对他一片日月可鉴的孝心也是赞叹有加。 都道平亲王妃这辈子能生养个这般孝顺的儿子,实在是值了,就是可惜母子两个都薄命。 并没人怀疑过母子两个忽然都没了,也太蹊跷了,当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毕竟平亲王妃自来体弱多病是宗亲豪门圈子里都知道的,尤其除夕之夜她还在宫里不慎落了水,数九寒天里便是个青壮男子落了水,被救起来后染病乃至丧命的可能性都不要太大,何况平亲王妃一个老弱病呢? ——当然,好好儿的一个亲王妃,哪怕进宫,身边也少不得人服侍,再怎么‘不慎’,也不至忽然就落了水这一点,还是很惹人怀疑的,可那与旁人又有何相干呢,还是少知道一些的好。 同样,平亲王世子事母至孝,也是圈子里众所周知的,那他因为受不了丧母之痛,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自然亦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不然若真有什么隐情,怎么没见平亲王闹腾,他哪怕不在乎妻子,也不可能不心痛亲生的儿子吧,少不得要为自己的儿子申冤报仇,他既没那么做,可见平亲王世子的确是伤心过度没了的,压根儿没什么所谓的‘隐情’! 第二百零八回 宇文皓之死(下) 到了正月十二,平亲王府开始迎宾吊唁。 不但整个王府都白漫漫一片,孝棚牌坊都是按最高规制来的,平亲王妃母子的灵柩,也都是用的最好的金丝楠木。 人们发现,平亲王一下子老了十岁似的,鬓角有了白发不说,蜡黄的脸上也有了很分明的皱纹,要知道他素来保养得宜,虽已是四十好几的人,瞧着却自来如三十出头一般;走路时还得拄个拐杖,腰也佝偻了背也驼了似的,可见此番丧妻又丧子的双重噩耗,对他的打击到底有多大。 人们就越发相信,平亲王妃母子的死,并没有任何隐情了。 可施清如却早就经小杜子之口,知道了平亲王妃母子的真正死因。 却说宇文皓自那晚事败,回到平亲王府后,是越想便越恨,也越想便越怕,他此番可算是把韩征得罪死了,韩征岂能放过他的,只怕已在谋划就这几日,便取他的性命了。 偏他终究没有拿到韩征不是真太监的真凭实据,也无法去隆庆帝跟前儿揭发韩征,甚至他只怕连隆庆帝的面儿都见不着。 本来隆庆帝就因过继的事,自来不待见他们这些侄子,尤其是他和宇文澜了,近两年来他们是真的除了宫里的大宴,压根儿连见隆庆帝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韩征再从中作梗,他就更没有面圣,更甚者,连踏进宫门半步的机会了,此路根本不通。 宇文皓也曾想过向韩征认错求饶,可韩征的心狠手辣与多疑记仇都是出了名的,只怕他就算认错求饶,韩征也一定不会放过他,非要他死了,他才能解恨安心。 此路同样不通。 那便只剩下先下手为强,先取了韩征的性命了,然这与以卵击石有何差别? 宇文皓这些年靠着平亲王府的一半收益,——他是世子,哪怕平亲王不待见平亲王妃,连带自来也对他这个嫡长子淡淡的,到底世子该有的一切,还是给了他的。 毕竟得防着将来万一他真有大造化了,得为自己的其他儿女们铺路不是? 所以平亲王府每年的一半收益,宇文皓都是有权支配的,再加上平亲王妃的嫁妆,他在宫里和京城发展一些暗势力,暗中养一些死士的花费便有了。 但也仅此而已,他一直没在朝中领到差事,无法拓展自己的圈子,亦不敢结交文臣武将,别人也轻易不会与他深交,怕将来押错了宝。 于是手上能用的人一直就那么些,凭什么去与韩征硬碰硬,凭什么去与东厂上万缇骑硬碰硬,那与送上门去让人剁成肉酱有什么分别? 宇文皓想来想去,真的是毫无生机。 他向平亲王求助,平亲王也是束手无策,反倒骂他何以要那么冲动冒险,这不是白白得罪韩征,白白为自家招祸,也白为其他人尤其是宇文澜做嫁衣吗? 宇文皓只能先决定闭门不出,慢慢的想法子,横竖他的理由都是现成的,平亲王妃除夕夜在宫里落了水,虽侥幸救了回来,却是病势沉疴,他当儿子的,自然要寸步不离的守在床前才能安心。 因此不但次日正旦朝拜他缺席了,之后几日,哪怕大过年的,依照往年的例,他早该各处拜年,各处收买人心了,依然连平亲王府的二门都没踏出过一步。 还当自己躲在家里,总能暂时安全了,韩征再嚣张再势大,也不敢到他家来杀人才是。 万万没想到,他哪怕躲在家里,哪怕吃穿行都随时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心,哪怕睡觉时都睁着一只眼睛的,跟前儿也从不离人,依然还是防不胜防,毕竟谁会想到防自己的亲爹呢? 再说平亲王,自经宇文皓之口得知了他如何算计韩征不成,反与韩征结下了不死不休之仇后,心真是时刻都有如在油锅里煎一般。 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因为打一生下来,便前有嫡长子废太子,后有中宫嫡子隆庆帝,大位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头上,所以从来便没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平日里最好的便是吃喝玩乐,反正只要他不谋逆,亲王的爵位足够他,乃至他的几代后人都尊荣富贵了。 至于再往后的后代会如何,那时候他早就死了,也管不着了。 还是随着隆庆帝的年纪一年比一年大,却一直膝下空虚,并且有孩子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后,平亲王才开始对大位有了渴望的,却也没奢望过自能上位。 只要他的儿子能上位,他能当个无名却有实的太上皇,他就心满意足了。 却不料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儿子不但没能当上太子,反而眼看着就要为一家子上下这么多口子人,都招来杀身之祸、灭顶之灾了! 那韩征是能惹的吗,东厂的大狱这些年死了多少王公大臣?东厂大狱日夜传出来的惨叫声,是京城多少人的噩梦?多少人家哄不住自家啼哭不止的小儿时,不是一搬出东厂的名头,小儿便立马不敢再哭了? 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却惹哪个不好,偏要惹到韩征头上,又是下药算计,又是恐吓胁迫的。 别说韩征极有可能就是真太监了,毕竟这么多年,他要瞒天过海实在不容易;就算他不是,他也该徐徐图之,从长计议,而不是这般冲动的贸然出手,结果弄得偷鸡不成蚀把米才是啊! 这下可好,一家子都等死吧,韩征定然是不会放过他们的。 可别扯什么他好歹也是亲王、是皇上的亲哥哥这些犊子了,皇上不待见,还没权没势的亲王,说到底死了也就死了,谁还会替他一家子做主,替他申冤报仇不成? 这年头,正义公道都早掌握到拳头大的人手里了,谁拳头大,谁就是正义公道! 就算最终韩征也盛极必衰,月满则盈,下场指不定比他们一家还惨,可那时候他们坟头的草都不知道几丈高了,韩征就算再惨,又还有什么用,难道他们一家还能活过来不成? 平亲王可还不想死,他生下来便衔着金汤匙,这些年日子不知道多受用,便是再活五十年,都嫌不够,怎么可能现在就想死。 既然不想现在死,更不想一家子都跟着死,便只能弃车保帅,壮士扼腕,丢小保大了。 平亲王犹豫了几日,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悄悄儿去求见了韩征。 一开始是笑着为宇文皓告罪求饶,后见韩征只是笑着与他打太极,来来回回都是一句话:“王爷说什么呢,臣实在听不懂,不明白您的意思,还请王爷恕臣愚钝。” 便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用了,于是压低了声音,说自己回去后就清理门户,冤有头债有主,还请韩征回头能看在罪魁祸首已对他构不成威胁的份儿上,饶了平亲王府的其他人。 至于平亲王自己,也会把宇文皓与他说的那些‘无稽之谈’,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而等他清理门户后,他也算是有大把柄在韩征手里了,“韩厂臣这下总信得过本王了吧?” 韩征这才笑着应了他,“那臣可就等着王爷的消息了。” 平亲王回到王府后,却没有立时就行动,而是叫了自己的侧妃小妾和庶子庶女们也到平亲王妃床前侍疾,暗中授意一个侧妃,趁人不注意时,便言语刺激平亲王妃,一定要让她急怒攻心。 平亲王妃本就病得极重,又满心都为自己的儿子担心,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帮他度过眼下的困境,如何还经得起那侧妃的有意刺激? 偏又病得口不能言,连让那侧妃‘滚出去’都做不到,亦不想给本就已心急如焚的儿子雪上加霜,并没有在宇文皓去看她时露出异样来。 以致终于在初八凌晨,在受了那侧妃的又一次恶毒的言语刺激后,急怒攻心之下,吐血身亡了。 宇文皓闻讯赶到后,看到的便是自己母亲满脸痛苦,死不瞑目的惨状。 又痛又恨之下,立时要拿了当时所有在平亲王妃屋里服侍的人问话,并不肯相信那侧妃怯怯的说辞:“王妃娘娘真是被噩梦惊醒后,开始吐血,然后……,我并不敢有半点欺瞒世子爷。” 平亲王却随后赶到,把屋里服侍的人都喝退了,与宇文皓摊了牌,“本王已经去见过韩征了,他答应只要你一个人死,平亲王府其他人便都可安然无恙。所以,你别怪为父心狠手辣,为父毕竟不是你一个人的父亲,还是你所有弟弟妹妹的父亲,也不能不管阖府上下这么多人的死活。” 然后一拍手掌,便有十几个侍卫冲了进来,其中一个手里还端着托盘,上面放着一壶酒,一个酒杯。 平亲王一脸的云淡风轻,“你是要自己喝,还是要侍卫们喂你喝,自己选吧。” 宇文皓早已是满脸的惨白,满眼的震怒,良久才恨急反笑,“都说‘虎毒不食子’,我到今日才知道,原来父王您连畜生都不如!” 他从来就知道自己的父王不喜欢他,哪怕他是他的嫡长子,哪怕他文韬武略,是他最优秀的孩子,他一样不喜欢他。 就因为他的母妃古板刚强,不会说软话儿,不会凡事都顺着他,不得他喜欢,他便恨屋及乌,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喜欢了。 也是,他是王爷么,生来就该所有人都哄着他顺着他才是,他的妻子更该如此,毕竟是因为他,她才有了亲王妃的尊荣富贵的,她却不但不知感激,反而总是要管着他,惹他不高兴,他除非傻了,才会喜欢这样的女人! 他又不是那等寒门小户出身的男人,一辈子就只能守着一个女人过,他光有封诰的侧妃都能有四个,孺人也有十个,其他没有名分封诰的姬妾更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凭什么要守着一个总是惹他不高兴的女人过? 她不听话了,他就找听话的、乖巧懂事的女人去便是。 自然儿子也是一样,只知道维护自己不听话的娘的儿子拿来做什么,难道就他娘一个人,就能生下他不成?更别提他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和无边富贵,都是来自于他这个亲爹了。 他既心里没他这个亲爹,他当亲爹的心里也犯不着有他这个儿子,反正他儿女多的是,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还个个儿都比他懂事乖巧贴心,换了谁,都会选后者来疼宠。 宇文皓心里这么多年来,都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对平亲王这个父亲,他同样没有太深的感情。 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要让自己的父亲死,来保全自己,那毕竟是他的亲爹,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那般泯灭人性,畜生不如。 以己及人,他便以为自己的父亲也不会为了保全自己,就要他去死,老虎那般凶残狠毒,尚且不吃自己的幼崽,何况人乎? 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因为比畜生更有感情,更有人伦纲常与底线,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吗? 所以宇文皓才会在病急乱投医之下,把事情告诉了平亲王,希望平亲王能帮助他、与他一道共渡难关其实还是次要的,他主要还是心里太着急太慌乱,以致太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了。 却没想到这一倾诉,便把自己直接给倾诉上了死路。 平亲王让儿子说得脸上闪过一抹羞愧,但想到自己不止他一个孩子,他不死就得他其他孩子死,他自己也得死,便立时又硬起了心肠。 也不羞愧了,只冷冷道:“的确‘虎毒不食子’,可你的命本就是本王给的,你能有这么多年的富贵荣华,也都是本王给的,那本王如今想要收回,也是理所当然,所以你有什么可委屈生气的?你若真孝顺,就该立刻把这酒喝了,别让本王为难才是!” 顿了顿,“你若乖乖配合,本王定会将你们母子都风光大葬,反之,你一样也得死,却会死得很难看,死后也会什么哀荣都没有,你确定那是你想要的结果?还是给自己留几分最后的体面与尊严吧!” 宇文皓让他说得双眼赤红,半晌才咬牙道:“你说得对,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包括我的命,你如今想要收回去也是理所应当,我没有二话。可我母妃做错了什么,你凭什么连她一并害死?你的良心都给狗吃了吗?你就不怕午夜梦回时,她回来找你,向你索命吗?” 平亲王让他说得一窒,有些恼羞成怒的道:“本王还不都是为了你,为了让你死后也能有个好名声。她不死,你要如何伤心过度,跟着也没了?又要如何才能落下‘至孝’的美名?何况她本来就快死了,早一日晚一日说到底有什么分明,她既活着也是受罪,早日死了,反倒是解脱。” “你不必再说废话,想要拖延时间之类,你那些死士本王都已先控制起来了,你的心腹们如今也已是阶下囚。所以你拖延时间的结果,不外乎是让你从有尊严的死,变成没尊严的死而已,到底是吃敬酒,还是罚酒,你自己选吧,本王的耐心不多了!” 平亲王自来是不大管事,但他总是一家之主,宇文皓那些暗势力,他大体还是知道的,他手里也多少有两张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底牌,所以一旦下定了狠心,要先剪除宇文皓的羽翼,还是不难的。 宇文皓让平亲王一席话说得更恨了,说什么都是为了他,才先害死他母妃的,分明就是怕他一旦死了,他母妃为母则刚,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畜生才会索性连他母妃一并害死,一劳永逸的。 片刻他才冷笑道:“韩征答应了你什么,能让你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面不改色的弄死?应当是答应你会扶你的其他哪个儿子当太子,让你当太上皇吧?不然就是他什么都还没答应你,你却等不及要向他摇尾巴,让他知道你以后势必会是一条好狗,他绝对信得过你了?哈,你别做梦了,就你这样的人,还敢与虎谋皮,也不怕笑掉了人的大牙,就等着将来让韩征把你和你其他的儿女都弄死吧!” “也别再说什么你都是为了你其他的儿女,为了这个家,才不得不断尾求生,舍小保大了,说到底,你都是为了你自己的富贵荣华,为了将来你能当太上皇而已,你就等着断子绝孙,天打五雷轰吧!” 若是以前,隆庆帝还没下旨让宗室十四岁以下的子弟入宫念书,平亲王肯定不会这样毫不犹豫的弄死他,他还得靠着他,将来当他的太上皇呢。 可惜隆庆帝的忽然出招,让宗室里人人都以为自己有了机会,平亲王府也不是非他不可了,平亲王那么几个儿子,不管将来谁能上位,他都是太上皇,自然不会再顾惜他。 不但不会再顾惜他,还要弄死他,以免他成为他其他儿子和他自己一步登天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可惜他现在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想明白了自己的病急乱投医错得有多离谱,真是太迟,也太蠢了! 平亲王让宇文皓骂得彻底恼羞成怒了,“本王本来想着,到底夫妻父子一场,说什么也定要为你们母子风光大葬,以后也不会再续娶王妃,这辈子就只你母妃一个王妃了。至于你,虽是你自己惹事在先,又没本事善后,差点儿害了全家的,说到底总也算是为了全家才死的,那本王也不能亏待了你。待你死后,便定会为你结一门好阴亲,让你在那边不至孤家寡人一个,将来也定会过继一个你弟弟们的儿子到你名下,让你这一房得以代代传承下去,让你们夫妇香火永继。本王一直好言好语的跟你说,你却偏不肯听,那就休怪本王无情了!” 说完看了一眼侍卫们,便有两个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宇文皓。 宇文皓虽也弓马娴熟,武艺不差,却远不是平亲王特意选出来的高手中的高手侍卫们的对手,不过只挣扎了几下,便被制得动弹不得了。 只得恨恨看向了平亲王,若眼神能杀人,平亲王肯定已满身都是血窟窿了。 平亲王在长子怨毒目光的注视下,终究还是有些招架不住了,叹道:“皓儿,真不是父王狠心,实在是这次你篓子捅大了,便没有今日这一出,韩征他也势必不会放过你,甚至还会拉了我们全家一道陪葬的……父王也是不得已,心里也很难过不舍啊!但你放心,父王刚才所说的一切,都会为你和你母妃做到,将来也一定会为你报仇,将韩征千刀万剐的,你就安心的去吧,啊?” 说完便转过身,步履蹒跚的往外走去。 倒不只是嘴上假惺惺的说说自己很难过不舍,心里也是真有几分难过不舍,那总是他的亲生骨肉、他的第一个孩子,他怎么可能一丝一毫的感情都没有? 可他也是不得已,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韩征把全家都弄死吧,哪怕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得他们有机会进宫,能见到他的皇上弟弟啊,何况皇上还未必会相信他们…… “等一下!” 宇文皓却忽然出声,叫住了平亲王,“你虽无情,我却不能无义,好歹总生我养我一场,如今就要永别了,且容我给你磕三个头,就当是还了今生的恩情,也是做个彻底的了断吧,也省得下辈子万一不幸,又与你做了父子,或是扯上任何关系,下辈子,我只愿与你形同陌路,相逢不相识!” 这话说得平亲王心里的难过与不舍,还有愧疚,霎时又增添了几分。 深吸一口气后,到底如宇文皓所愿,转过了身来,走到了他面前,“好,那你就给本王磕三个头,做个彻底的了断吧,下辈子若实在不幸,我们又做了父子,那也你做父亲,本王做儿子,你也把今日所发生的一切,都在本王身上重演一遍,让本王也尝尝你此刻心中的滋味儿吧。” 说完看了一眼制着宇文皓的两个侍卫,后者便立时都松开了他。 宇文皓便就地跪下,给平亲王磕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安详,显是已接受了现实,视死如归了。 却在第三个头刚磕下去之时,猛地一跃而起,便掏出靴筒里傍身的匕首,一刀扎向了平亲王的腹部,“狼心狗肺的畜生,去死吧,我就算是死,也定要杀了你这个畜生为我母妃报仇,拉了你这个畜生为自己陪葬——” 平亲王猝不及防,让他一刀扎在了腹部上,立时血流如注,也勃然大怒,捂着伤口便一边往后腿,一边忍痛喝命侍卫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本王杀了这忤逆不孝,竟敢弑父的畜生!” 宇文皓眼见没有机会再给平亲王一刀了,那他便真是彻底没有反转的机会了,也不强求,直接反手将刀放到了自己颈侧,恨声对平亲王道:“我和我母妃今日被你这畜生活活逼死,我倒要等着看,你会有什么下场,我们母子在黄泉路上等着你,想来等不了多久,便能等到你了!对了,还有一句话得告诉你,你今**死了我,他日可别后悔,我会在那边等着看你悔不当初的!” 说完便闭上眼睛,狠心割破了自己的颈项,流的血就要比平亲王的伤口流的更多得多了,人也随即重重倒下,不过几息几颤之后,便没了气。 死前最后的念头,便是自己竟然是这样死的,也太窝囊了,按他原本的设想,他就算要死,也该死在最强大的对手手里,该是虽败犹荣的死去才是。 却不想,他竟是死在这样不入流的阴谋算计下,死在自己的亲生父亲手里,韩征甚至都还没真正出手对付他,只怕在他心里,他压根儿就不配做他的对手,压根儿就连他亲自出手对付他,都不屑为之吧? 那他这些年的所谓雄心壮志,为了实现那雄心壮志的苦心经营都算什么;这些年的种种不容易,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到头来是母亲也没护好,自己也赔上了,终究都是一场空,早知道还不如恣意享受,快意人生呢! 平亲王眼见这个祸家的头子、忤逆不孝的畜生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却半点没有意料中的如释重负,反而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终于因失血过多,自己也眼前一黑,倒下了。 所幸是并未伤及要害,次日平亲王便醒了过来。 就听得心腹幕僚说,平亲王妃薨逝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宫里和各家各府都已报过丧了,但世子的死讯还死死瞒着,便是平亲王府内,都只有限的几个人知道,请平亲王示下接下来要怎么做。 平亲王身上的伤口彼时仍火辣辣的痛,让他连动弹都困难。 却只犹豫了片刻,便仍决定按之前商议好的,厚葬平亲王妃与宇文皓了,“人死如灯灭”,人都死了,他也没有性命之忧了,还计较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到底一个是他的发妻,一个是他的亲生儿子,他们生前他对他们也实在算不上好,甚至连他们的死都……那让他们走得体面一些,给予他们应得的死后哀荣,亦是应当的。 也省得他们在那边恨他怨他,午夜梦回时,会来找他…… 所以平亲王妃与宇文皓的丧事才会那般的盛大,平亲王不但以最高的规则来安葬发妻和嫡长子,不惜人力财力,还亲自拖着“伤心过度”而不支的病体为他们的丧事忙进忙出,谁见了不赞一声‘好丈夫’、‘好父亲’? 施清如听小杜子说完了这一切,却只觉得齿冷,觉得可怖。 站在她和督主的立场,宇文皓固然可恶该死,平亲王妃也未必无辜,可平亲王却是他们的亲爹、结发丈夫,竟为了保全自己和自己的其他儿女,便直接要了他们母子的命,真是比老虎还要毒,比恶鬼还要狠啊! 当真在皇家血缘亲情就这般的淡薄,这般的不堪一击不成? 平亲王哪怕是眼睁睁看着宇文皓和平亲王妃死,眼睁睁看着他们挣扎,却只是不施以援手,而不是反而要推他们一把,踩他们一脚,让他们死得更快,也尚算人性未泯啊,当真是比畜生都不如了! 小杜子见施清如脸色难看至极,忙关切道:“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一旁采桑倒是约莫猜到了她为何脸色难看,忙到桌前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小姐先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这种事在寻常人家的确不多见,可在皇家宗室里,却早就屡见不鲜了……我以前还是小宫女,没到仁寿殿服侍之前,曾在酒醋局当过大半年的差,里面好多公公嬷嬷都是已在宫里服侍了几十年的,什么事儿都知道,也时常讲古。我那时候便已听多了这样的事,不觉得有什么了,等将来小姐听惯了,定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了。” 施清如接过热茶接连喝了几口,才觉得浑身冷得没那么厉害了,叹道:“就算再屡见不鲜,听的人也很难不心底发颤吧?那可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下那样的狠手,可真是……宇文皓也定是想着无论如何,自己的亲爹还是信得过的,才敢把自己的后背露给平亲王吧,谁知道连自己的亲爹都信不过呢?他虽可恨,到了这一步,我倒有些同情他了。” 她以前以为施延昌已经够狠,够不配做一个父亲了,如今方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竟还有比施延昌更狠的所谓父亲。 好歹施延昌只是曾对她动过杀机,却终究没对她下毒手;对施宝如下手,也是因为发现施宝如不是他亲生的,他怒极之下才会失了手。 平亲王这却是有预谋有计划的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手,甚至都不是韩征先找到了他,只是宇文皓告知了他自己做了什么,他便连试图保护一下自己的儿子都不曾;指不定还连挣扎都不曾有过,便直接去找了韩征,出卖了自己的儿子,就为了保全自己,保全自己的其他儿女,保全他们所有人的富贵荣华。 他还是个亲王呢,就算韩征再势大,他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还是能勉力与之一斗的,却先杀发妻,再杀亲儿,——这样一个不配为夫、为父,甚至连人都已经不配为了的东西,她一定会等着看他有什么下场的! 小杜子也很不齿平亲王的所作所为,虽然他才替他干爹解决了大麻烦,道:“干爹当时也没想到平亲王求见,是为了这个,还当他是为儿子求情告饶来的,不想却恰恰相反,他是出卖宇文皓来的。干爹正为怎么找回那日被宇文皓算计的场子而烦恼,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难道拒之门外不成?自是顺水推舟,由得他去了,却也跟姑娘一样,免不得心寒心颤就是了。” 韩征是绝不敢再留着宇文皓性命的,还得速战速决,但要怎么除去他,急忙之间却是颇有些犯愁。 尤其在宇文皓闭门不出的情况下,他的人就更无从下手了,总不能直接闯进平亲王府杀人灭口去吧? 想来想去,只能从平亲王府内部下手,借刀杀人了,横竖宇文皓虽是世子,却既不得平亲王喜爱,也与其他兄弟都不亲近,平亲王府的内宅还因平亲王妃自来体弱多病,都由两个有儿子的侧妃分管着,能借的刀实在不少。 却不想没等到他借刀,最锋利那一把先已自己送上了门来。 韩征本就正为与南梁开战在即的事忙不过来,自不会白白放过,甚至十分的乐见其成。 宇文皓不是总爱挑别人最在乎的人下手,不是专爱戳人软肋,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吗,自他在宫里的钉子都被拔出来以后,韩征已证实那次施清如误闯太后小佛堂的事,幕后主谋也是宇文皓了,对他就更不会客气了。 那如今也让他尝尝被自己的至亲出卖的滋味儿,想来他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至于对平亲王出卖亲生儿子之举,韩征也只有不屑,并没有小杜子所谓的‘心寒心颤’之类。 这些事他早司空见惯了,何况他早就知道宇文家无论男女,就没有一个好东西,在宇文家所谓血缘亲情骨肉更是最不堪一击的东西了,何奇之有? 施清如冷嗤道:“不过宇文皓临死前也没让平亲王好过,也给了他一刀,也就是运气不好,没让他死成而已,还真是父不父,子不子啊,纵有泼天的富贵荣华,又有什么意义!平亲王这几日怕是根本不敢合眼,怕一合眼,平亲王妃与宇文皓便会回来找他吧?” 小杜子道:“这就只有平亲王自己才知道了,总归这一篇算是暂时翻过去了,至于以后会不会还有什么后患,就只有以后才能知道了。干爹让姑娘千万不要放在心上,也别胡思乱想,还让我给姑娘带话儿‘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些事某些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便会去做,有些人却宁死也不会做,因为底线不一样’……” 说着挠了挠头,“干爹这话儿什么意思呢,我是完全有听没有懂,姑娘应当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施清如自然听懂了。 本来仍发冷的心里霎时一暖。 督主这是料着她听说了平亲王的所作所为后会齿冷心寒,甚至会想着将来有朝一日,他会不会也变成跟平亲王一样的人,毕竟他们算来可是亲叔侄,身上都流着宇文家的血,那薄情寡义自然也是同出一脉,才会百忙中还不忘让小杜子带话儿给她的。 她其实还真没往那方面想。 督主是什么样的人,对她有多珍惜,别人不知道,她自己岂能不知道,岂能感受不到? 就算“人心易变”,她也相信他绝不会变,他永远都会是她爱的那个他! 施清如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再想平亲王府的破事儿,笑向小杜子道:“你没懂就算了,不是什么要紧话儿。倒是督主自初二一早进了宫,便一直忙到现在,怕是人都累瘦一圈儿了吧?” 小杜子笑道:“搁往常干爹一忙起来,那真叫废寝忘食,每每都少不得要瘦、要憔悴。这次却是一直都精神大好,饭菜也进得香,睡也睡得好,哪怕一日就只睡了那么两三个时辰,倒比以往不忙时,睡上四五个时辰精神还要好,想是想着与姑娘成亲在即,人逢喜事精神爽?” 施清如暗自冷哼,某人才不只是因为成亲在即心情精神都大好呢,他分明就是因为终于……不过他什么都好,她也能安心了。 一旁采桑忽然道:“小杜公公,咱们大周真要与南梁开战吗?哎,不管最终是打赢还是打输,苦的都是百姓啊……不是,我是说,我们大周兵强马壮,肯定能打赢的。” 问题是,就算能打赢,百姓也一样苦啊,粮草军饷哪一样不是老百姓们的血汗呢? 施清如暗暗感叹着,道:“就算胜算比较大,说到底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然是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只是这事儿我们说了都不算,还得看两国的上头怎么权衡决策,也只能等着了。” 顿了顿,“对了小杜子,后日就是元宵正节了,督主能有空出宫,来家里用一顿晚膳吗?到家是团圆的日子,当然,若督主实在忙便罢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也不差这一次了。” 小杜子笑道:“干爹昨儿还问我城里的灯会都在哪几条街,都什么时辰可以看呢,想来不止有空来家里用晚膳,连带姑娘去看灯会的时间都会预先留出来,姑娘就在家安心等着即可。” 施清如点头笑道:“那我可就等着了。” 一晃便是十来日不见督主了,她还真有些想他了,好在是过了元宵节,朝廷开了印,她便又能如常进宫当值了,纵仍不能时时都见到督主,但能离他近一些,也是好的。 第二百零九回 灯会 爱是成全 不日便到了元宵节,京城虽才没了个亲王妃和亲王世子,说到底又不是没的皇上太后,不是国丧,自然除了宗亲们该守制守孝的少不得要先收敛一阵子以外,百姓们的日子仍是该怎么过,仍怎么过。 顺天府也按旧例,早早就在朱雀大街正阳大街等几条主街上,搭了高高的灯架,挂了各色彩灯,以便元宵节时百姓们赏玩热闹。 除了官府的灯架,不少商家也都搭了灯架,以便吸引来往游客观灯猜谜时,能顺道做成旁的生意,每年都要从正月初十足足热闹到十六以后,每晚也都要热闹到差不多四更以后,毕竟京城一年到头,也就这半个月不宵禁了。 韩征果然在正月十五下午就早早出了宫,来了家里。 其时常太医正好出去了,他新近结识了个冒姓跌打大夫,手上功夫很是了得,常太医很是欣赏,连带那冒大夫狷介的脾性也恰对了他的胃口,因此隔日就要出去会一会人家,总得两个时辰才能回来。 韩征进门后听得常太医不在家,立时起了贼心,就要把闻得他来了,满面是笑来迎他的施清如往她房里拖,“今晚陪你赏完灯就得回宫去,还不定得几日后才能再有空,可不能浪费了眼下宝贵的时间。” 让施清如一把拍了在手背上,红着脸没好气低道:“你怎么一天天的净想那事儿呢?这么多日没见,就不能与我好好说说话儿不成?” 说完当先往厅堂走去。 韩征见状,只得摸着鼻子跟在了她后面,待追上她后,才小声道:“我们都十几日没见、没那个了,所谓‘小别胜新婚’,也怨不得我啊,何况我们还本来就是新婚……” 施清如这下连耳朵都红了,嗔道:“什么时候新婚了,我怎么记着还压根儿没婚呢?师父可说话间就要回来了,你再这般不正经,仔细待会儿我告诉师父,让他老人家治你啊!” 韩征听得常太医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回来,只得压下了贼心,道:“那好吧,我们就去屋里斯斯文文的说话儿吧……这也太残忍了,刚让我尝到了肉的滋味儿,只知道好吃,还没体会出具体怎么好吃呢,就又没的吃了,还不如一开始就忍着,等能尽情的吃时,一开吃就吃个过瘾呢。” 施清如听他越说越不像,再也忍不住掐在了他腰上,“那你一开始就忍着呗,谁让你不忍了?哼,得了便宜还卖乖,我不想理你了。” 韩征忙赔笑,“是是是,都是我不好,我再不得了便宜还卖乖了。这不是想着自己委屈了他那么多年,什么药都往他身上招呼,让他吃尽了苦头,所以如今想好生补偿补偿他,把那几年都给他找补回来吗?” “满口他他他的,哪个‘他’啊?”施清如先还有些不明所以。 见韩征笑得意味深长,也就反应过来了,笑啐道:“那你自己补偿,自己找补啊,与我什么相干?” 不过想到小督主这些年的确吃了不少苦头,亏得没真给弄坏了,又忍不住有些怜爱他,暗自决定以后要对他好些……面上便越发的红了。 二人就这样耍着花枪到了厅堂里,采桑随即沏了滚茶来。 施清如想起方才韩征说的陪她赏完了灯便又得回宫去,喝了一口茶,便关切道:“督主是不是还有正事要忙,那何必还跑这一趟,如今天儿这么冷,便是在车里坐着也是受罪。横竖咱们来日方长,也不差这一个元宵了。” 韩征笑道:“再忙也不差这几个时辰。主要是明儿开印,又有大朝会,是要比平日里忙一些,但已经忙得差不多了,我自有主张,你就别想那么多了,等用完了晚膳,咱们就高高兴兴赏灯去。” 施清如晲他,“我这还不是不想你辛苦受累么?反正赏灯我和师父也可以去,再带上桃子采桑和几个侍卫,也足够我在灯会上横着走了。” 韩征低笑道:“今晚赏灯的几乎都是年轻男女,要么本就是夫妻小情儿,要么就是三五个好友成群结伴,指不定摩肩接踵间,一个转身就遇上了有缘人,所以每年元宵后,京城都会一下子多出不少办喜事的人家来。你与老头儿同去算怎么一回事,自然要与我同去,才能让人人都瞧见,这么俊俏翩然的一个郎君,已经是你的了,好让所有女子都羡慕妒忌你啊。” 施清如笑不可抑,“我早说过督主该改姓王,怎么督主还没改呢?可真是有够自卖自夸的!何况怎见得所有女子都会羡慕妒忌我啊,指不定所有男子先羡慕妒忌你呢?” 韩征道:“这倒是,那我可得给你弄个面纱,以免你让旁的男人看了去了。” “那你还是先给自己弄个面纱吧,不然怕是要掷果盈车了!” 两人自得其乐的说着没实质内容的废话儿,天渐渐暗了下来,常太医也回来了。 见韩征已经来了,人也老老实实的在厅堂里与自己的小徒弟说话儿,并没有造次,毕竟常太医自己也是男人,如何不了解男人的劣根性? 总算韩征还知道分寸,不由十分的满意,回房换了家常衣裳后,便吩咐桃子摆了晚膳。 常太医向来本就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又好些日子没见韩征了,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他,待菜都上齐,大家都吃过一轮后,便问韩征道:“城里百姓们都在惴惴不安,这马上就要与南梁开战了,大家日子肯定多少都会受到影响,可这些日子朝廷又瞧着没什么动静儿,这到底是要打,还是不打啊?总得给大家一个准信儿,让大家心里都有个底儿吧?” 咝了一声,“莫不因为如今是年下,好歹要先把年给过了?” 韩征见问,道:“倒不是因为如今是年下,是司礼监和内阁还在等一个确切的情报,若那个情报是真,应当还是打不起来,偏如今天冷路滑,纵是八百里加急,路上也会有所延误,看再过两三日,那情报能不能到吧。” 颍川侯到了凉州边关后,除了厉兵秣马,其他时候也没闲着,源源不断往南梁派出了不知道多少斥候去。 再加上大周本就潜伏渗透在南梁朝中和军中的暗探里应外合,总算在年前得到了确切的好消息,八百里加急送回了京城,便是那个好消息,让韩征自大年初二,一直忙到了今日。 原来之前占了大周云梦县城的南梁兵马,并非朝廷的兵马,乃是南梁左贤王拓跋弛的私人部曲,他乃南梁如今皇帝拓跋弢的胞弟,兄弟两个自来感情极好,所以拓跋弢上位后,便封了拓跋弛为南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让他掌了南梁一半的兵马。 只是拓跋弢当了皇帝后,便因坐得更高,看得更远,考虑事情也必须得比以往更全面,更高瞻远瞩,不像以往那般好战激进了。 大梁是比北周兵强马壮,可国力没北周强,人口没北周多也是事实,一旦两国开战,胜了尚且要民不聊生,何况还有大败的风险?那他就真是对不起大梁的列祖列宗,对不起拓跋家的列祖列宗了。 因此在国力人口都没发展到能与大周旗鼓相当,没有必胜的把握之前,拓跋弢不想冒那个险。 他与隆庆帝不一样,他还是太子时,就下定了决心,将来要做一个不世出的明君,流芳百世的,若一味的穷兵黩武,还流芳百世呢,不遗臭万年就是好的了! 可拓跋弛不这样想,他只觉着兄长变了,变得安于现状,胆小怕事了,明明以前他不是这样的,明明兄弟两个就发过豪言起过誓,有生之年一定要踏平北周,一统天下的。 却一当上皇帝便忘了旧日誓言,只顾着享乐受用了,就这样还一统天下呢,做梦去吧! 拓跋弛遂决定先斩后奏,反正他手握南梁一半的兵马,一次调动几十万兵马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儿,只待双方已经打了起来,他大哥便不想开战,也只能开战了。 所以去年朝廷才会屡屡收到军中急报,一会儿是南梁聚齐二十万人马,显有开战之意,一会儿又是南梁兵马莫名又退散了。 那就是拓跋弛在与拓跋弢博弈。 一个非要开战,觉得正是因为他们国家地势苦寒、人烟稀少,才更该开战,把大周富庶的国土和人数众多的百姓都纳入自己国家,那他们纵然一开始需要付出代价,也很快便能找补回来,甚至子子孙孙也能受益无穷了。 一个则仍坚持眼下不是开战的时机,大周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弱,一旦开战,谁胜谁负根本就是未知,何不再发展几年十几年的国力人力,横竖磨刀不误砍柴工。 且四十年前两国可是签过“永不开战”谋约的,就算如今要开战,也不能无缘无故的由他们开战,总得寻一个合适的契机和借口才是。 无论是主站的,还是主养的,身后都各有一派朝臣追随附议,每次都弄得朝堂剑拔弩张。 总算拓跋弢是皇帝,又是兄长,数度明里暗里的博弈后,主养派到底还是暂时占到了上风。 只可惜主养派一口气还没松完,拓跋弢病倒了。 他早年也跟胞弟一样激进好战,南梁又多是游牧民族,分了很多部落,但有哪个部落不服朝廷了,都是他最先请缨去平叛,一上了战场便跟回了家一般,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是既不顾惜敌人的命,也不顾惜自己的命。 以致落了一身的旧伤,年轻时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上了年纪,终于尝到昔年不爱惜身体的苦果了。 竟是一病便起不来床了。 拓跋弛便是趁此机会,带着自己的私人部曲,攻打了云梦城,将其占为了南梁所有,挂上了南梁和自己大旗的,只当如此一来,两国开战便是在所难免,箭在弦上了。 却不想到了这个地步,拓跋弢仍是不愿开战,不但大骂了拓跋弛,夺了他左贤王的爵,还急召他立刻回朝问罪。 韩征和内阁如今要等的,便是拓跋弛到底有没有撤出云梦城,回朝问罪的确切情报了。 若当皇帝的拓跋弢是真的不想开战,他们自然也不愿开战,双方就这样和和气气的,“你好我好大家好”多好,内阁众阁老虽不用上战场,这些日子的种种劳心劳力,却绝对敢说比上战场轻松不到哪里去了。 那接下来便是双方当面谈判,让南梁对大周进行补偿之类的后续事宜了。 只不过在没有确定的消息之前,韩征不方便透露给常太医和施清如知道罢了。 常太医听韩征的口气,打不起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叹道:“希望真打不起来吧。我今儿听冒兄无意提起,京城的米价已经每升涨了一文,其他东西也都多少有涨价,城外的粥铺前人也比以往多了些,这还是大过年的呢……百姓们是真的难啊!” 韩征让他说得心里沉甸甸的,道:“我倒是还不知道米价涨了,回头着人细细走访了解一番去,看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屯粮,若是,就得着户部开仓‘均平抑’了。” 问题是国库也没多少存银存粮了,还得防着与南梁万一真的开战,几十万兵马在战场上每日的吃穿喝已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还不定战事得持续多久,——还真是千万别开战的好。 常太医见气氛凝重起来,想到今儿好歹是过节,忙笑道:“肯定大家都不希望开战,但如果真要开战,也不是谁凭一己之力就能阻拦改变的,少不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看我弄得你们都笑不出来了,待会儿可还要去赏灯呢,千万别因此坏了兴致,我且自罚三杯,换你们继续笑,应当够了吧?” 施清如忙笑道:“师父想吃酒就明说,非要说什么罚酒三杯,我们可没说要罚您,何况您方才已经喝不少了,所以一杯就够了。您自己就是大夫,素日也经常告诉我们要注意养生,自己倒明知故犯了?” 说得常太医讪讪的,“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小徒弟你的眼睛,好吧,就一杯。” 施清如待他饮尽了杯中的酒,又盛了一碗热汤递给他,见韩征的碗空了,也给韩征盛了一碗。 一时饭毕,施清如换过一身轻便衣裳,韩征也换过小杜子赶着回都督府去取来的便装后,两人便辞别常太医出了门,施清如本来还想邀常太医同去的,让常太医笑着给拒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人挨人人挤人的,还是在家里舒服些,你们早去早回。” 只得作罢,因灯市离得近,便没有坐车,也没带人跟着,就彼此两个,一路步行着,慢慢往灯市走去。 却是刚拐出都督府一带的小巷子,韩征便借着衣袖的遮掩,握住了施清如的手,低笑道:“这么好个白胖媳妇儿,可得牵牢了,省得被拍花子的给拍了去,那我可上哪儿再找个一模一样的去?” 施清如顺势捏了他的大手一下,“说谁胖呢,白我认,胖我可不认,哼,你才胖呢!” 却被他手指的骨节硌得手生疼,哼哼道:“你骨头怎么这么硬,不管,你要给我吹。” 韩征低笑出了声,眼里满是溺爱,“好好好,给你吹,呼——,呼——,这下不痛了吧?” “嗯,好多了,不过还是不高兴,得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才能彻底高兴得起来。”施清如噘着嘴提要求。 韩征最喜欢的就是她冲自己撒娇了,眼角眉梢越发柔和了,“买买买,想买什么买什么,只要我媳妇儿高兴。” “谁是你媳妇儿了,还没成亲呢!” “方才我说‘这么好个白胖媳妇儿’时,你自己没有反对的,没有反对就是承认了,现在还想出尔反尔不成?迟了,反对无效……” 两个人低声说笑着,拐过一条窄窄的胡同,便能看见高高的灯架,也能听见鼎沸的人声了。 待再前行了一段儿,上了大街后,更是霎时豁然开朗,只见街道两边都是各式各样的彩灯,左边望去一眼望不到头,右边望去同样一眼望不到头。 除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彩灯,街道两旁还摆满了卖各种东西的小摊儿,吃的喝的、花儿草儿、首饰玩意儿、捞金鱼套圈儿的,甚至还有表演吐火吞剑胸口碎大石的……简直应有尽有。 直把施清如看了个眼花缭乱,拉着韩征的手欢喜无限,“原来灯会这般热闹,我明年还要来。” 这还是她两辈子以来,第一次置身这样带着浓浓烟火气儿的热闹里呢,当真别有一番意趣。 韩征自是笑着说好,“不止元宵灯会,其实天桥下经常都有夜市的,只规模没这么大而已,却也差不离,你若喜欢,以后我时常带去你便是了。” 见她笑得一脸的娇美满足,心里也说不出的满足,别说她只是想逛个夜市了,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他也定要设法儿摘了来给她。 两人沿街走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韩征见路边有花农卖山茶花环海棠花环之类的,便买了一个亲手给施清如戴上,端详一番后,方笑道:“好看。” 施清如偏头,“真的?既好看,贵些也值了,不然我都想退货了,足足半两银子呢。” 这时节哪来的鲜花儿卖,除了丰台世代的花农们培育出了少量专供贵人们赏玩的,能扎成花环到灯市上卖的,就更是少之又少了,自然价值不菲。 韩征见她一脸的心疼,刮了她的鼻尖一下,笑道:“方才还说要看见什么买什么呢,怎么这会儿就变这么小气抠巴了?放心,你男人有的是银子,你只管可劲儿花就是了。” 施清如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真这么小气抠巴啦,就是忽然觉着银子该花的便罢了,可花可不花的,其实可以省下来的。师父不是说了吗,米都一升涨一文了,我就觉着,花半两银子就为了买这么个花环,至多只能新鲜个两三日,也太浪费了些……不许笑了,人家还不是因为知道你日日都常人想不到的劳心劳力,才跟着忧国忧民的么?” 虽然她这个忧国忧民实在什么用都不顶,反倒有些矫情,可她就是忽然舍不得白白浪费银子了。 韩征忍不住又刮了她的鼻尖一下,“小傻子,那些事儿与你什么相干,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安心买买买便是了,天塌下来,还有我给你撑着呢。那边儿卖什么吃的呢,那么多人,我们也瞧瞧去?” 不由分说拉了施清如过去。 却是一家卖鸭血粉丝汤的,闻着就香气扑鼻。 就是没有座儿了,得在一旁等,韩征便有些意兴阑珊了,“还是换别家吃吧。” 本来他也只是为了转移他家傻丫头的注意力,才拉了她过来的,并不是真的想吃。 施清如却见店家的辣椒红艳艳的,芫荽也绿茵茵的,想到韩征一定爱吃,拉了他在一旁等着,等终于等到了座儿,又替韩征把桌椅都仔细擦过了,才让他坐了。 自己却没就坐,而是给韩征烫碗筷去了,知道他自来爱洁,自然不能委屈了他,忙碌的就像一直勤劳的小蜜蜂一般。 看得店家娘子都忍不住赞起来,“官人可真是好福气,娘子这般漂亮,还这般的贤惠体贴。” 韩征本就因施清如一直跟个贤惠的小妻子一样为自己忙个不停,而心下说不出的熨帖,又听得老板娘这般会说话,立时决定待会儿给双倍的钱,面上还要矜持道:“老板娘过奖了。” 店家娘子见他也生得神仙下凡一般,呵呵笑道:“不过要是我家官人也生得跟官人您一样这般俊俏,我肯定比娘子更贤惠更体贴十倍。” 却换来店家的哼笑,“等你也有这位娘子这样的美貌气度,再来想我能生得跟这位官人一样俊俏吧。” “哼,我年轻时也是我们那一带的一枝花儿好吗?现在你这是嫌弃我人老珠黄了……”店家娘子说着,就要拧店家的耳朵去。 店家只得忙忙告饶,“这么多客人在呢,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哎,锅里,锅里粉丝煮老了……” 看得客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快乐得简单而直接。 很快施清如和韩征的鸭血粉丝汤来了,店家娘子还给二人送了一碟子自家腌制的大头菜和豆腐干,“……自家做的,还算干净,二位客人一看便是贵人,可千万别嫌弃。” 施清如心里已经喜欢上了这家小店,很给面子的立时尝了一筷子,笑道:“味道真不错,大嫂可真是能干。” 店家娘子就笑得更欢了,“贵人不嫌弃就好。我们夫妇做这生意已经小十年了,还是第一次遇见您二位这般般配,都跟神仙下凡一样的客人呢,真是光看着心里就说不出的舒服了,二位一定会幸福美满到白头的。我就不打扰二位了,二位请慢用。” 说完又笑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施清如心情就更好了,笑着与韩征道:“这老板娘真是好会做生意,鸭血粉丝汤味道也好,怕是要不了几年,便能发家致富了,她官人可真是好福气。” 韩征心里已决定给店家五倍的钱了,笑道:“店家是挺好福气的,不过还是没我福气好。” 施清如轻啐了他一口,“你如今可不得了,甜言蜜语那是张口就来,方才已经惹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都看你了,再知道你嘴巴这么甜,岂不越发得前仆后继了?” 韩征就吸了吸鼻子,“你方才是醋放多了吗,闻着……” 话没说完,就敏锐的察觉到似是有人在看他们,忙冷眼看了过去。 就见一身便装的萧琅与丹阳郡主,还有个年轻姑娘正站在不远处,兄妹两个看的恰是他们所在的方向。 韩征脸上的笑一下子淡了许多。 施清如也已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也看到了萧家兄妹,忙低声与韩征道:“要不我们不吃了,这就走?” 怎么偏在这里遇上了萧家兄妹呢,尤其萧琅,就算督主说过他与宇文皓是不一样的,她还是忍不住担心,万一他已经怀疑上了督主,也打着跟宇文皓一样的主意呢? 而且除夕那夜,双方就只一门之隔而已,实在有些尴尬…… 韩征却道:“才吃了两口呢,走什么走,吃完了再走吧。” 何况目测也走不了了。 就见萧琅与丹阳郡主已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跟他们一起的那年轻姑娘也只能跟了上来。 萧琅很快便走近了,抱拳笑着给韩征打招呼,“韩……韩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真是好巧。” 韩征笑着起身给他还了礼,“是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萧兄。老板娘,给我们添几把椅子。” 店家娘子见萧琅几个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身上的料子也一看都是好的,知道也是贵人,怠慢不得,忙笑着添了桌椅过来,又问几人吃点儿什么? 萧琅与丹阳郡主都是一句:“与他们的一样即可。” 与他们一起那年轻姑娘却是眉头微蹙,强笑道:“我不饿,就不吃了吧。”分明是嫌地方腌臜,东西也粗鄙不干净。 韩征与萧琅在一边已经说上了话儿,“南梁贼子委实可恨,弄得宫里宫外大家伙儿都没能过好年……” 丹阳郡主便笑着低声给施清如和那年轻姑娘彼此介绍,“这位是奉国公府的六小姐,这位是恭定县主……” 奉国公府的六小姐与施清如却早已猜到彼此的身份了,大节下能跟着萧氏兄妹众目睽睽之下逛灯会的,除了萧琅的未婚妻子,还能是谁? 同样的,一个‘韩兄’已足以奉国公府的六小姐猜到韩征的身份,继而猜到施清如的身份了,谁不知道韩厂公对所有女人都不假辞色,除了恭定县主? 但面上却是都没表现出来,笑着彼此问了好,在丹阳郡主的主导下,说起京城如今时新的首饰衣裳来。 一旁萧琅余光见女孩子们片刻间便已说得很热闹了,只要他们这边声音压低些,当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才是,这才低声切入了正题,“韩厂臣,机会难得,我便不浪费时间了。想必韩厂臣也听说过了,我希望能去凉州战场,皇上也颇意动,就是皇祖母与家母死活不同意,还望韩厂臣能助我一臂之力。” 韩征自然早就知道这事儿了,可这是他们的家事,他可管不着,便只是淡笑道:“萧大人当很清楚太后与长公主如今对我的态度才是,只怕我要让萧大人失望了。” 顿了顿,“其实也不怪太后和长公主不肯同意,她们就萧大人一个亲孙子、一个儿子,如何舍得让你去战场上冒险,要建功立业在京城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萧琅皱眉道:“在京城自然也可以建功立业,可却飞不到真正的高空,不能看到大地真正有多广袤,岂能一样?还望韩厂臣能成全我,只要皇上下了旨,便是皇祖母与家母,也无话可说了。” 本来之前他就已下定决心要去凉州了,除夕之夜后,他的决心便更坚定了。 京城的水实在太深了,他真的不想卷进那些看不见的斗争里,不想落得跟宇文皓一样的下场,然而韩征也是为了自保,宇文皓不死,他就得死,除了先下手为强,还能怎么样? ——宇文皓母子的死讯一传开,萧琅便猜到必定与韩征有关了。 但那几日韩征一直在宫中忙着与内阁重臣们议事,连宫门都没出过,连带他手下那些心腹得力之人也都几乎没出过宫;且时间那么紧急,宇文皓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软柿子,总能勉力招架韩征两个回合,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就更是令人细思极恐了。 因为平亲王府大肆宣扬宇文皓是如何的“至孝”,平亲王妃也一并没了,萧琅其实怀疑过平亲王,只不过太过可怕,没敢深想下去而已。 然又因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内情,早就知道是宇文皓算计韩征在先的,他倒也并不觉得宇文皓是无辜枉死。 却也免不得兔死狐悲,尤其平亲王妃其实远远罪不至死,然而终究也死了,萧琅便免不得要担心自己的母亲了,她可一直都没放弃过想推他上位的,压根儿不愿去想要推他上位是多么的艰难,多么的名不正言不顺。 那他远远离开了京城,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都尽可能不再回京,他母亲应当便能消停了,将来无论如何,他也能保全自己的至亲们了吧? 何况……萧琅的余光忍不住又瞥向了一旁,灯火跳动、人来人来之间,施清如的脸也在明暗间闪烁,配着头上的山茶花儿,说不出的好看,说不出的娇美。 有些人真不是想忘就能忘得掉的,哪怕早已知道且接受她身心都已全然属于了别人,依然忘不掉,这对他是折磨,也对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奉国公府六小姐不公平。 他怕自己再留在京里,就要被逼着迎娶后者了,就像今日一样,明明他们兄妹都还在孝期,——平亲王妃是萧琅兄妹的舅母,他们依礼该为她服五个月小功丧的。 然而福宁长公主才不管这些,说大晚上的谁会注意他们兄妹,早早便把奉国公府的六小姐接到了长公主府,定要萧琅带了她一道来逛灯会,亏得还有丹阳郡主体谅兄长,一同跟了来,不然萧琅还不知道今晚要怎么熬。 他当初既答应了定亲,将来肯定便会成亲生子,那是他为人子的责任,也是他身为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 却不是现在,不是这一两年以内,可惜这话与谁都说不通,便只好远远的离开了。 倒不想这么巧,刚好就遇上了韩征与施清如。 二人哪怕坐在一群人之间,也跟鹤立鸡群一样,说不出的显眼,他是一眼就看到了,这才想到了过来开口请韩征帮忙,自然,也不是一点旁的私心都没有…… 韩征仍是一脸的淡笑,“纵是皇上下了旨,太后不同意,只怕事情也成不了。萧大人若实在想去凉州,何不先说服太后和长公主呢?” 萧琅苦笑道,“若能说服她们,我这会儿只怕都已身在凉州了,又何至于只能在这里向韩厂臣求助?” 顿了顿,“韩厂臣不愿助我,我也能理解,万一我去了凉州后有个什么好歹,皇祖母与家母势必不会饶了你,也难怪你不想插手。可韩厂臣难道不觉着,我远在千里之外,你才更能安心?既是双赢的事,韩厂臣又何乐而不为呢?” 萧琅沉声道,“韩厂臣何必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心里分明明白我的意思。我今儿也可以把话撂在这里,有些事、有些怀疑我可以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因为我跟宇文皓不一样,我知道自己希望渺茫,自来就是家母在心存妄念;我也不想坐那个位子,因为太辛苦了,别人都当皇上坐拥四海,可他开心吗?他怕是一天都没真正开心过,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行宫围场而已,大周的万里江山说是他的,可他亲眼看过自己的万里江山吗?所以,我想趁自己如今还年轻,到处看看,到处走走,而不是一辈子都关在皇宫那个金碧辉煌的大笼子里。” 韩征淡笑道:“萧大人如此淡泊名利,实在难得。” 萧琅见他还是滴水不漏的样子,也不气馁,继续道:“还有一点,我若爱上了一个人,便是一辈子的事,只要是能为她好的事,只要她能开心,我都愿意去做,我也愿意退让。因为我知道爱不是得到、不是占有,而是成全,是宽容,甚至是,爱屋及乌……如此,韩厂臣还不愿助我吗?” 他当日事发时,虽曾极力为韩征和施清如遮掩,事后却不是没后悔过,没想过要去隆庆帝面前禀明自己的怀疑,揭发韩征的。 在这一点上,他与宇文皓仍不一样。 宇文皓面圣乃至进宫都难,他要见隆庆帝却很容易,隆庆帝对他也自来宠信,他手下还有那么金吾卫听令,便是最后他怀疑错了,韩征就是真太监,他也是有力量与韩征一斗的。 当然若韩征是假太监,那就更好了,皇上势必不肯再容他,他立时就会沦为阶下囚,死无葬身之地。 届时他要得到施清如,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指不定不用他做什么,施清如就得先去求他了。 可萧琅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只能得到人,却得不到心,又有什么意思? 何况指不定他连人都得不到,最终得到的极有可能只是一具尸体,毕竟施清如与韩征是那般的相爱。 就譬如方才,哪怕他们坐得分明有一段距离,也各自低头在吃东西,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彼此,依然有无形的默契与情意在他们之间流淌着,把他们与旁边的所有人都无形的隔绝了开来一般。 这样的情意,他显然插足不进去,他更不想施清如到头来恨他,那便只能成全他们,让他们安心,让自己不至成为他们的困扰与威胁了。 所以萧琅才会与韩征说这么多。 他虽不怕事,却觉得很多事实在没有必要,先把话说清楚了,若能解决,当然就最好,若还不能,再想其他也不迟。 至于韩征若不是真太监,那他这么多年来是如何瞒天过海,又是如何年轻轻便爬到了如此高位,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萧琅也曾想过。 谋朝纂位、改朝换代他应当是不敢的,那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又不是乱世,百姓们日子也都还过得,他便已经缺了“人和”,还未必就能集齐天时和地利。 那他所谋的,应当只是一直大权独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此不管将来宝座会由宇文家的谁来做,萧琅都觉得无甚分别了,横竖做实事、劳心劳力为国为民的都是韩征,他也有那个能力,也一向做得极好。 那于萧琅来看,便足够了,所以他大可放心的远离,将来所要保全的,也只是自己的至亲而已。 第二百一零回 不能因噎废食 店家的鸭血粉丝汤来得很快,丹阳郡主不过才与施清如和尹六小姐说了几个回合的话儿,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粉丝汤便来了。 丹阳郡主不由深吸了一口气,“真香啊,一定很好吃!” 举筷尝了一口,大赞道:“果然好吃,又嫩又滑……六小姐,真的很不错,要不你也来一碗试试吧?反正煮起来也快,啧,可比我家厨子的手艺好多了。” 尹六小姐却仍是一脸的敬谢不敏,笑道:“多谢郡主好意,我实在不饿,就不吃了,郡主和县主只管吃二位的,凉了就不好吃了,不用管我。” 丹阳郡主知道她仍嫌脏,心下有些不舒服,自己堂堂郡主都不嫌了,她居然在自己面前拿乔? 不过想到每个人心性爱好都不同,也勉强不得,遂笑道:“那我和县主可就不客气了,不过味道是真好,你今儿不尝尝,可损失大了。” 施清如笑道:“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像槟榔,爱的人爱得什么似的,不爱的人却都避如蛇蝎。” 丹阳郡主笑道:“这倒是……这汤实在鲜,不行,明儿我得让我家厨子来学学才是,真是,路边随便一家小摊儿手艺都比他们好,他们不该反省呢?” 施清如笑道:“郡主家里的厨子是什么菜都得擅长,大宴小席都得能做,这店家却只是专攻一样,自然不一样。何况郡主这是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吃一次清粥小菜,便觉得味道竟比山珍海味还要好,可要让您日日都吃,我敢说吃不了三五日,您就腻得不行了。” 丹阳郡主笑着连连点头,“这倒也是,还真不能相提并论。” “可不是。郡主要不加点醋,我觉得加点醋味道更好……”施清如笑着又道,余光却忍不住时不时的瞟一眼旁边的韩征与萧琅,也不知二人正说什么呢,都是一脸的肃色。 可千万别是萧琅也有了跟宇文皓一样的心思,想来,当不至于吧?他与宇文皓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也一点不像是福宁长公主的儿子,他自有他的可贵之处,她和督主总不能都看走了眼才是。 但如果万一……福宁长公主可不会像平亲王一样为了保全自己,就杀妻杀子,福宁长公主只会发动一切力量,先置督主和她于死地,大家势必只能两败俱伤…… 这个念头让面前的鸭血粉丝汤忽然变得没味了似的,让施清如再也吃不下了。 可见丹阳郡主还在专心吃着,她又与尹六小姐实在不熟,只得继续慢慢的吃着,见丹阳郡主快吃完了,方放了筷子,笑道:“早知道灯会上这么多好吃的,晚膳我就少吃一点,或是不吃了,弄得眼下这么多好吃的,却生生没地儿装了。” 丹阳郡主喝了一口汤,放下筷子后,方笑道:“那你肯定是以前没逛过灯会和夜市,我逛过好几次,所以有经验,晚膳就喝了一碗汤,待会儿看见其他好吃的,我还能吃。” “还是郡主有先见之明。”施清如笑应道,怕尹六小姐在一旁无聊,又笑着问她,“方才一路过来,郡主与六小姐可瞧见猜灯谜的了?早就听说六小姐学识过人,那些灯谜肯定没有一个能难住您的。” 尹六小姐笑道:“县主过奖了,我不过就多看了几本书而已,可当不得县主的‘学识过人’四个字。不过方才一路瞧来,好些花灯都好生别致,我是有打算待会儿赢几盏回去,给家里小侄儿小侄女们玩儿呢。” 心里虽对施清如很是不屑,觉得她跟一个太监实在太自甘堕落,有今日的一切也是靠着一个太监得来的,竟然还有脸招摇过市,到底还知不知道廉耻了? 却断不会傻到面上露出来,总归大家之前没交集,之后也不会有,管人家怎么想怎么做呢! “我凭自己本事是肯定赢不了花灯的,待会儿可等着沾六小姐的光了。”丹阳郡主也笑道。 三人又说笑了一会儿,总算见一旁萧琅与韩征说完了话儿,起身要走了,“那我就先告辞了,韩兄留步。” 丹阳郡主与尹六小姐见状,忙也站了起来,向施清如道别。 施清如起身给二人回了礼,目送萧琅给了店家一块碎银子,带着二人走远后,方忙忙坐到了韩征身边,低声问道:“方才萧大人都与督主说什么了,气氛一直都那般严肃,不会是……” 韩征见她满脸的紧张,忙握了她的手,笑道:“别自己吓自己,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年前就想去凉州了,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却一直不同意,皇上倒是颇有些意动让他去,却也不能不管自己亲娘和姐姐的感受,事情便僵持住了,他方才是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能尽快去成凉州。” 施清如就想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宫里开宴前,丹阳郡主也曾与她说过这事儿,不由暗忖,萧琅这是还没死了想去凉州的心呢? 她皱眉低道:“那督主怎么说的,其实,京城与凉州相隔那么远,他若去了那里,于我们也是好事,督主何不助他一臂之力?” 韩征道:“指不定与南梁都打不起来了,皇上还有什么理由让他去凉州?太后母女也更有理由阻止他了……所以我只是答应了他会尽力一试,成功了当然最好,若不成功,也怨不得我。” 若萧琅真要对付他,别说只是去凉州了,就算是去了天边,他也一样能出招,所以其实弄走他和留下他,两者之间并没太大的差别。 施清如声音压得更低了,“那那晚,他怀疑督主了吗?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简直就是疯了,就不能等他走远了,再……如今弄得头上就跟时刻悬着一把剑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落下!” 韩征忙以拇指抚着她的手背安抚她,“宝贝别急,他是有所怀疑了,但他说……” 就把萧琅之前的原话大致重复了一遍。 末了道:“他说他没有野心,不想要那个位子,我持保留态度,毕竟那个位子那般诱人,他也不是没有希望,岂能真丝毫的想法都没有?但他说爱是成全,是宽容,是爱屋及乌,我还是愿意相信的,因为,那日若是易地而处,我也会跟他做一样的选择。我心里对他的欣赏和惺惺相惜虽从未与人说过,但我相信,他心里对我也是一样有欣赏与惺惺相惜的。所以就算他不去凉州,我们短时间内其实也不必担心,我相信他说了会把一些怀疑一辈子烂在肚子里,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施清如闻言,先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又提了起来,“短时间内不必担心,时间长了呢?等将来他再知悉了督主的真正意图……人家都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督主倒好,明明可以无事的,偏要自己给自己制造险情,制造后患,叫我说你什么好?” 萧琅并不知道督主的真实身份,怕是连想都没往那上面想过,想来充其量也就只是以为他希望一直大权独握而已,江山始终是宇文家的,他的至亲们也都不会有真正的危险。 然而督主与隆庆帝母子三人却是有旧仇,也有新恨的,且至多就这三五年内,便要见分晓,届时隆庆帝母子三人,督主势必一个都不会放过。 可要一击即中,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势必会有一个过程,一旦在那个过程中,让萧琅发现了督主的真正意图,先下手为强绝对是必然,——她那晚为什么要‘啊’那一声啊,她怎么就不死死的忍住呢,不就不会有今日的烦恼,将来的后患了? 韩征让施清如说得有些讪讪的,他那晚真是脑子一热,一心只想着让萧琅彻底死心…… 片刻才道:“谁也不能未卜先知,明日会发生什么,都得等到了明日才知道,你就先别自己吓自己了,我不是说了吗,便是天真塌下来,也还我给你顶着呢。可以走了吗,难得今晚这么好的灯会,这般的热闹,千万别坏了咱们大好的兴致。” 起身拉了她便往外走,虽萧琅已给过店家银子了,还绰绰有余,他依然又给了一份儿。 店家先还不肯收,见他坚持要给,只得千恩万谢的收了,等二人都走出老远了,还在笑着高声说:“官人娘子慢走啊——” 施清如心里的焦灼因为店家夫妇满足的笑脸稍稍散去了几分,半晌才叹道:“督主说得也对,任何事都得等发生时才知道,没发生前便是再着急再焦灼,也是没用的,指不定结果根本不会像以为的那么坏呢?还是且走且看吧。” 总不能因为那个万一,就把萧琅也给除了吧,且不说要除萧琅只会比除宇文皓难十倍,后患更是无穷; 就算能顺利除去,亦没有后患,她也不愿萧琅死,良心和情感上都不愿,出于自保不得不杀人与就因为有所怀疑,便要草菅人命到底不一样,萧琅对她也真是够有情有义了,她实在做不到。 韩征笑道:“这就对了,总不能因噎废食才是。前面那盏莲花灯好不好,好像是要猜灯谜,我赢给你好不好?” 施清如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勉强笑道:“还不错,不过督主确信自己能赢,可别把大话说早了啊。” 韩征信心满满道:“是不是大话,你马上就知道了,待会儿可别嫌灯太多,拿不下啊。” 说完拉了她上前,给了店家银子,便开始逐一猜起灯谜来,果然一连猜中了七八个,全是店家最好最漂亮的灯,店家的脸都只差绿了。 施清如最后却只要了韩征最初指的那盏莲花灯,其余的还了两盏给店家,再把余下的都送给了围观的、每次韩征猜中了,就齐齐给他鼓掌喝彩的百姓们,一时是欢声笑语和道谢声都不断。 经此一打岔,施清如心里的焦灼又去了几分。 大不了将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总归无论福祸生死,她都会跟督主一起,绝不会与他分开,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还是忍不住低声问了韩征一回,“那之前宇文皓的死,不会有什么后患吧?我就怕他知道自己死定了,提前留了什么后手,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炸雷,那可就糟透了。” 换来韩征的失笑,“他死得那般猝不及防,就算想留后手,也要来得及啊,何况平亲王定会把尾巴都扫干净,所以定不会有什么后患的,你就别担心了。早知道出门一趟,不但没能让你高兴,反而让你如此忧心忡忡,还不如就待在家里呢,我也好……饱餐一顿啊。” 心里却也担心着宇文皓会不会给他留了什么后患,毕竟换了他,也会死了都不让自己的仇人好过的,就算不能也让仇人死,也得凭最后的力量,啃下他一块儿肉来才是。 但施清如已经这般忧心了,他自然不能让她更忧心,总归见招拆招也就是了,宇文皓活着时都不是他的对手,死了自然更不会是了! 施清如这才心下一松,斜眼嗔道:“你想得倒是挺美,可惜我才不会那么傻。那家的簪子瞧着还不错,我去买两支,带回去给桃子和采桑,还得给师父买点儿什么东西才是,总不能出来一趟,什么都不给他们带……” 一面说,一面已往前面的小摊儿挑簪子去了。 韩征见她复又高兴了起来,心下也是一松,笑着跟上前,看她挑簪子去了。 之后施清如又给常太医买了个颇有野趣的笔筒,见吹糖人儿的有趣,又让吹了两个糖人儿,还与韩征分吃了一碗小馄饨,觉得脚底实在痛得不行了,只得意犹未尽的打道回府了。 却是还没走出灯市,已彻底走不动了,苦着脸与韩征撒娇道:“脚好痛,怎么办?” 韩征早注意到她步履蹒跚了,一只手提了她买的所有东西,另一只手则一直将她圈着,以免别人挤着了她,这会儿见她苦着一张小脸,说不出的可怜,笑道:“这么多人,车肯定是进不来了,而且等车来的时间,都够我们到家了。不然,我背你?” 施清如只是想撒个娇而已,还真没想让他背她,让认得他的人看见了,回头一传,他还要怎么服众? 忙笑道:“还是别了,我脚其实也没那么痛,就是想、想让你心痛而已,走吧,等出了灯市,我们仍沿来时的近路返回,很快就能到家了。” 说完已往前走去。 韩征约莫能猜到她的顾虑,也不多说,护着她出了灯市,进了僻静的小巷后,把买的东西往她怀里一放,便不由分说背起了她。 施清如正手忙脚乱接他塞过来的东西,就感觉到双脚一轻,人已被他负在背上了。 只得忙忙把东西整理好,抱住了他的脖子,低声道:“这里倒是没什么人了,不过我重得很,又抱了这么多东西,你背我一段儿,就放下来吧。” 韩征在前面笑道:“重什么重,就你这点儿重量算什么,再说我之前又不是没抱着你走过比你更远的路,抱着都不累了,背着难道还会累不成?你安心趴着便是了。” 施清如的确累了,闻言也就不矫情了,轻轻趴在了他坚实的背上,感受到他每一步都是那般的沉稳坚定,只觉说不出的安心,也说不出的窝心。 这般高高在上、这般骄傲的一个人,在她面前却从来都是不计身份的,他也一直在以他全部所知道的方式来疼她爱她,真是夫复何求? 她都忍不住要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能一直走下去了;可若一直走下去,督主得多累,她又该心疼了…… 念头闪过,远处忽然响起“砰”的一声响,随即天空中绽放出了一大朵姹紫嫣红的烟花来,紧接着又有很多朵烟花在一阵“砰砰砰”之声后,相继在天空中绽放开来,五颜六色的,说不出的华美绚丽。 施清如不由赞道:“好美!” 韩征就停住了,笑道:“好美就多看一会儿。等过些日子得闲了,我让人多弄一些最好的烟花,我们去小汤山的庄子里放去,肯定更美。到时候我们就在院子里的池子里一边泡温泉,一边赏烟花,那可真是给个神仙我也不换了。” 施清如脸一下子红了,想到了之前二人欢好时,她到了极致时,眼前便觉着有烟花在燃放一般,若再一起泡温泉,肯定某人得更奔放、更没羞没臊……低啐了他一口,“我才不去呢,当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哼,堂堂督主,别人肯定都当你每日里脑子都是一刻不得闲的在为军国大事操心,哪里会想到,你日日想的都在这些啊?” 韩征方才还真没想到这上头,笑着喊冤道:“我想什么了?我什么都没想啊,泡温泉怎么了,赏烟花又怎么了?分明就是你在想,才觉着我肯定也在想的,乖乖,你学坏了啊……” 施清如脸就更红了,轻拧了他的耳朵道:“你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先想,然而诱导我乱想的,我才没学坏,不过就算学坏了又怎样,还不都是跟你学的,差你可还差远了。别说废话了,快给我走,我还赶着回家呢,驾——” 惹来韩征的佯怒,“好啊,竟敢这样对自己的男人,把自己的男人当马,我非把你颠下来不可。” 说完便跑了起来,果然颠得施清如东倒西歪的,却又极有分寸的不会让她真颠着,惹得她“咯咯咯”的笑个不住,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 如此回了家里,韩征得赶着进宫了。 施清如想着自己都累得不轻,他还护了自己一路,又背了自己回来,肯定只有更累的,不由大是心疼,低声道:“记得进宫后无论如何,都要好生泡个脚,睡一觉,天大的事儿都等你养足了精神再说,不然你累垮了,我可是会心疼的。” 一边说,一边已轻轻抱住了他,无限的依恋,连出来迎她的桃子与采桑就在一丈开外,也顾不得了。 韩征难得见她在二人独处以外的时候这般的情绪外露,看了一眼桃子和采桑所在的方向,见采桑已拉着桃子避到了黑暗中去。 方满意的伸手怀住了她,柔声道:“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回房后也好好泡个脚,好好睡一觉,明儿又得早起晚归的进宫当值了。但也不能让自己太累,更不要担心那些有的没的,记住凡事都有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定会护好你的。” 哪怕事情真到了最坏的地步,他自己都要没命了,也定会先护得她周全的! 施清如却是肃声道:“不是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定会护好我,是你都必须护好我们两个……我们可说好了要一起白头的,谁也不许食言,知道吗?” 韩征片刻才低“嗯”了一声,“好,我们一定要一起白头,后边儿几十年都好好的,还要儿孙满堂。” 又抱了她片刻,眼见时辰实在不早了,方狠心松开她,出门翻身上了马,一甩马鞭去了。 余下施清如一直到“哒哒哒”的马蹄声听不见了,方吐了一口气,叫了桃子和采桑,“回屋去吧。我给你们买了簪子,待会儿瞧瞧喜欢不喜欢,对,就是采桑你手里抱着的那个盒子……桃子你手里这个盒子是装的给师父买的笔筒……灯市上好多卖东西的,要不是抱不下,我都想再买些了,下次定要带了你们同去才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小姐回头可别忘了啊……” 主仆三个说着话儿,很快回了屋里。 彼时萧琅与丹阳郡主也已送完尹六小姐,在从奉国公府回长公主府的路上了。 之前不论是在灯市上,还是在马车里,都有尹六小姐在,丹阳郡主也不好问萧琅都与韩征说了什么,这会儿可算是能问了,自然再忍不住,待马车一出了奉国公府所在的巷口,便立时低声问道:“大哥,你之前在那家吃鸭血粉丝汤的小摊儿前,都与韩厂臣说什么了?” 萧琅见问,道:“大庭广众之下,我能与他说什么,不过问问他如今前方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到底会不会与南梁开战而已。” 丹阳郡主黑暗中看不清兄长的脸,不能靠察言观色来判断他说的是真是假,只得道:“真的,大哥没骗我?你不会是想着皇祖母和母亲都不同意你去凉州,皇上舅舅也不好违逆皇祖母的意思,所以想让韩厂臣帮你想法子吧?不然你打听前方的情况,两国会不会开战做什么,不就是还没死想去凉州的心吗?” 要不说“知兄莫若妹”呢,丹阳郡主还真一猜就把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萧琅便知道今儿不给妹妹一个说法,她一定会刨根问到底了,可有些事他并不打算告诉她,也不能告诉她。 遂应了一声“是”,“我是还没死心,所以想请韩厂臣帮我想想法子,可惜他说他也无能为力,毕竟皇上也不能违逆皇祖母的意思……” 话没说完,丹阳郡主已道:“所以大哥你就趁早死了心吧,这摆明了不可能的事,且也实在没那个必要,你在京里难道不一样能建功立业,报效朝廷和皇上舅舅吗,何必非要让皇祖母那么大的年纪,还要为你日日担惊受怕,母亲也是不能安眠呢?咱们为人子女的,很多时候真的不能只考虑自己,不然怎么会连圣人都说‘父母在,不远游’呢?” 萧琅苦笑道:“那我一个大男人,也不能就一直窝在京城这一方小天地里,坐井观天吧?正是因为如今皇祖母年纪还不算太大,身体也还算康健,母亲更是正值盛年,我才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掂量一下自己到底有几分真本事的;再说我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了,指不定一年半载的,我就回来了,你们一个个的至于紧张成这样,死活都不同意吗?” 丹阳郡主冷哼道:“你只是去走一走,看一看,我们自然不会紧张,可你分明是一心想上战场,战场上刀剑无眼,叫我们怎能不担心?皇上舅舅虽是皇上,却早不管事了你是知道的,剩下我们老少三个女人家,真遇上了什么事,你叫我们靠哪一个去……大哥怎么至今都还不明白我们的心呢?” 说到最后,已是声音微哽,“何况你都快成亲了,这一耽搁又得耽搁到什么时候去,你和六小姐可都年纪不小了,皇祖母和母亲急等着抱曾孙和孙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大哥,你不会就是不想成亲,才会一心想去凉州的吧?我今儿跟尹六小姐处了这一路,说实话我也有些不喜欢她了,之前还觉着她大方、性子好,今儿才发现,她原来挺矫情的,实在不对我脾胃。可就算如此,当初是你自己答应了定亲的,两家该走的礼也走得差不多,只等下聘和迎娶了,你总不能到了这个地步,还想反悔吧?” 萧琅好容易听她连珠带炮的说完,忙道:“我没想反悔,我肯定会娶她的,但不是现在。我想去凉州,更不是为了躲避成亲,我这个大哥在你心里就那么狭隘,那么胸无大志不成?” 丹阳郡主小声道:“但你敢说没有这方面的原因吗,这方面的原因至少也占一半,甚至一大半吧?可是大哥,清如她真的眼里心里都只有韩厂臣,方才你也是亲眼看见了他们有多亲密无间的,你就不能放下,不能忘了吗?” 萧琅又是一声苦笑,“眼下就咱们兄妹,我也不瞒你,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但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我也会试着放下,试着忘了的,虽然真的很难,也有可能从凉州回来,乃至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后,我依然放不下,忘不掉。可我还是很庆幸,这辈子能有这样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有这样一个让我魂牵梦萦的人,不然这辈子就真的太无趣了。” 丹阳郡主听得眼泪都下来了,“可是大哥这样也太苦了,你这样的身份地位,本来大可不必如此,是可以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 堂堂嫡出长公主的独子,当今皇上血缘最近,也是最信重的外甥,年轻轻就已是三品天子近臣,这样一个人,可以说满京城也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比他更有条件和资格随心所欲,肆无忌惮的人了。 他就是天天强抢民女,鱼肉百姓,胡作非为,谁能把他怎么样?或者他当初就早早把清如占有己有,只要得到人,管什么心不心的,也管什么后果不后果,她又会不会恨他之类,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可他偏偏这般的自律正直,这般的有情有义,顶天立地…… 丹阳郡主自来以兄长为傲,觉得满京城的所有男子,加起来都及不上自己兄长一根手指头的,如今却恰是因为这一点,心痛兄长心痛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反倒宁愿他就跟那些没心没肺的纨绔们一样了。 萧琅自然明白妹妹何以这般说,一边轻柔的给她拭泪,一边道:“可我并不觉得苦,真的。喜欢一个人,怎么会觉得苦呢?她哪怕心里没有我,我自己每日能想一想她,都会觉得很有意思,觉得自己是活的,这个世间也是活的……我们生来便应有尽有,其实能有这样一份遗憾,也算是一种幸运,不是吗?不然哪日跟同僚朋友们说起闲话儿来,他们都有牵肠挂肚的人,我却连想都不知道该想谁,这生来就一成不变,等同于是安排好了的人生就真的太无趣了。” 妹妹既误会了他,就由得她误会去吧,何况她也不完全是误会,的确有这方面的原因。 至于旁的,只要韩征不是王莽霍光之流,不行篡位谋逆之事,不倒行逆施,弄得民不聊生,他真的觉得都没有告诉任何人的必要。 丹阳郡主哽声道:“那大哥也不一定就非要去凉州啊,九边那么多总兵府,你哪里不能去,哪里离京城又不远?你同样可以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同样也见不着……慢慢的自然也就能忘记了,何必非要去凉州呢?” 心里越发苦涩了,不止为大哥,也为自己。 她怎么会不明白喜欢一个眼里心里只有别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人有多苦? 他们兄妹上辈子势必都恶贯满盈,这辈子才会双双这般苦吧! 萧琅想去凉州,自然是希望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那本来也是他身为一名身强力壮的军人应当做的。 可这理由他都说过无数次了,妹妹也没听进去,只得道:“你说得也对,并不是非要去凉州。何况我昨儿听说,两国未必能打得起来,那我去凉州或是其他地方,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了,总归再等等看吧。你今儿肯定也累了,靠着大哥歇息一会儿吧,明儿还得进宫去给皇祖母请安呢。” 丹阳郡主听得两国未必打得起来,忙道:“大哥听说的是最新的消息吗?真打不起来才好呢!” 萧琅道:“总归明儿就开印了,到底能不能打起来,司礼监和内阁肯定会尽快让大家知道,前方的情况也定会让大家都知道,以安人心的。” 丹阳郡主点头,“这倒是,年都过完了,也该办正事儿了。那我们快些回家,梳洗了大哥好早些歇息,明儿一早你还要上朝呢。” 萧琅就扬声吩咐了车夫一声:“速度快些!”,才与丹阳郡主道:“明儿我肯定很忙,未必有时间去仁寿殿给皇祖母请安,你记得替我周全一二,不过皇祖母和母亲连日都心情大好,想来也不会与我计较……” 话没说完,想到太后与福宁长公主是因何心情大好的,没再说下去。 丹阳郡主也沉默了。 宇文皓的死讯一传开,宫里和宗室里不说人人都暗喜在心,却也绝对是喜的人比悲的人多得多,原因无它,都觉着自己或是自家孩子又多了几分机会而已。 尤其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就算如今宗室十四岁以下的子弟都在宫里念书,看似五服以内的宗室子弟都有机会入继立储,可母女两个都知道,终究还是平亲王与安亲王两家的儿子希望最大,毕竟他们与皇上这一支的血缘关系最近。 就算皇室过继与寻常人家不一样,也不可能一点不顾及“兄终弟及”之类约定俗成的规矩。 而再具体到两家亲王府的儿子们,又仍要数宇文皓和宇文澜两个嫡长子机会最大,堂兄弟两个都既长且贤,旁人真的很难灭过他们的次序去。 可宇文皓却忽然说死就死了,不管是谁弄死了他的,最终得益的都是她们,她们亲孙子和儿子机会也一下子增加了至少两成! 叫太后与福宁长公主怎能不心情大好? 尤其太后,死的只是儿媳妇和孙子,都是小辈,她却是长辈,既不用守孝,也不用举哀,更是只差日日都在仁寿殿摆宴庆祝了,反正如今过年么,还不兴她一个老太太高兴高兴,热闹热闹了? 萧琅与丹阳郡主却是都高兴不起来,不管宇文皓往常心眼儿多多,他们多不愿与他深交多不待见他,那也总是他们的表兄弟,彼此之间也没有真正的深仇大恨。 如今他却忽然没了,不止萧琅免不得兔死狐悲,便是丹阳郡主,心里都不舒服了好几日。 却又不能说太后和福宁长公主的不是,也只能相对沉默了。 翌日一早,宫里的长街便响起了羊肠鞭的声音,随即是礼乐声和鸣炮声,京城的人便都知道,这是朝廷在新的一年里正式开印了。 施清如也在卯初起了床,却是才享受了半个月睡到自然醒的好日子,忽然之间又要早起,委实不适应,还是采桑在床前叫了她好多声,她才睁开眼睛,睡眼惺忪的下了床。 好在是梳洗收拾一番后,她也就恢复了精神,到前面与常太医一道用过早膳后,师徒两个便坐车进了宫去。 一时到了司药局,就见轮流回家休假过年的新晋女官们也都回来了,大家见过以后,少不得又亲热的彼此拜了新年,问了好,施清如又召齐大家,总结了去年大家的成绩,说了今年上半年的计划,还鼓励大家都各抒己见。 如此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待用过午膳后,施清如又去仁寿殿和豫贵妃的永和殿各走了一趟。 宫里的规矩,过年期间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传太医的,所以施清如才能得以过一个清净年。 但如今年既已过完了,她也该去给太后和豫贵妃都拜个年,问个好了。 太后的心情气色果然不出所料都大好,连带整个仁寿殿都是一派的喜气洋洋,哪怕年已经过完了,年节的气氛仍十分的浓厚,并未散去。 可好歹才死了一个儿媳,一个孙子,那个孙子还在外人看来甚至连“头七”都还没过,哪怕不是亲生的,太后在人前也该装装样子才是。 她却连样子都懒得装,心里一直以来究竟拿自己那些庶子庶孙当什么,可想而知。 施清如心里直发冷,面上却什么都没表露出来,行礼拜年后,陪着说笑了一回,也就行礼告退了。 豫贵妃却是一脸的疲色,过年期间人人都可以清闲,她这个后宫实质的“大管家”却只有比平常更劳心劳力的,自然人也是加倍的疲累。 施清如看在眼里,惟有暗暗叹息,舍不得分权,那便只能自己受累了。 但她仍依豫贵妃所言,给她请了脉,开了张方子,才告辞离了永和殿。 之后几日,日子都是一如既往,并无特别之处。 如此出了正月二十,朝廷忽然传出消息,之前侵占大周国土,占领云梦县城都是南梁左贤王的私人之举,并非南梁朝廷的意思,南梁已撤了在云梦的将士,将云梦归还给了大周,还赔偿白银二十万两,牛马共计两千头,以示歉意。 为表他们仍愿遵守四十年前“永不开战”盟约的诚意,他们还将即日派出他们的皇太子,亲至大周的京城来求娶一位公主回国为太子妃,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题外话------ 每天取章节名都好痛苦,真是章节名废啊,嘤嘤嘤……感觉现在大家票票都好少,o(╥﹏╥)oo(╥﹏╥)o 第二百一一回 陪你一起掩耳盗铃 大周自然也有主战派,虽然韩征与内阁众阁老都不想开战,认为眼下绝不是开战的好时机,可好些宗室和勋贵却觉得迟早都要开战的,何不现在痛下决心? 这次南梁只是占了大周的一个县城,也归还赔偿了,还说什么是他们左贤王的私人之举,但究竟实情如何,会不会是他们的皇帝与左贤王在唱双簧,在放长线钓大鱼,有更大的阴谋或是图谋,便只有他们兄弟自己才知道了。 大周上下却不能因此就被他们蒙蔽了,就放松警惕了,不然这次只是被他们占了一个县城,下次猝不及防之下,势必就不止是一个县城,定会是一个州府,一个省府,乃至直接打到京城来了! 只是赔银二十万两,牛马两千头又算得了什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比起大周富庶丰饶的万里江山,那点银子牛羊简直不值一提。 所以宗室勋贵里的主战派委实不少。 他们跟文官不一样,文官可以靠科举封妻荫子,诗书传家,他们却只能靠圣眷和有限的俸禄赏赐永业田过日子,人丁越兴旺,子孙越繁盛,越下面的人日子便过得越紧巴,到最后指不定就无声无息的没落了。 那要改变现状,给子孙都挣下一份功业和保障,给子孙铺出一条路来,便只能去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命了,——固然战场上刀剑无眼,有去无回的可能性不要太大,可自来富贵险中求,想要做人上人,想要永葆富贵荣华,不付出血的代价,又怎么可能? 像太后福宁长公主之流,那是已经富贵至极,当然不愿意萧琅去冒险,只当上战场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可于大半宗室勋贵来说,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稍纵即逝,必须得牢牢抓住了。 是以年前便有好些宗室勋贵主动请战了,只因过年在即,还没成行而已。 不想年总算是过完了,仗却打不起来了,这些人如何甘心? 当日的小朝会上,便有好几位宗室和公侯出列再次请战的,理由也很正大光明:“朝廷备战了这么久,兵马大半已齐备就位,将士们也都战意昂扬,就应当趁上下都同仇敌忾之时,加倍厉兵秣马,打南梁一个措手不及,还手无力,扬我大周国威才是,岂能南梁一认错赔偿,便姑息退让?” “自来凡事都是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多的,此番南梁见我大周这般宽容,焉知不会很快又卷土重来?就该趁此机会,把他们打怕了才是!” 待散了朝后,又有好些没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宗室勋贵上书请战。 连在宫里念书的宗室子弟及其伴读们,乃至国子监的举子学子们也都群情激昂,觉得大周不该理会南梁的求和之意,不该姑息纵容他们,就该打到他们怕为止! 直把韩征和阁老们都气笑了。 一个个的就会纸上谈兵,以为开战就只是开战,几十万大军在前方不需要吃喝拉撒,大周也不需要承担万一战败后丧权辱国,割地赔偿,甚至面临更糟糕后果的巨大风险呢? 国库到底有多空虚,这么大个国家,每日要维持正常的运转,要随时应对不是这里的旱灾便是那里的洪涝,又需要多少物力财力,都只有他们这些人才清楚,也只有他们才最操心好吗? 要是国库富得流油,还用他们一个个的大放厥词,他们早下令让大周的将士们打到南梁去了,说到底打仗不就是打的银子吗,——一个个都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简直不知所谓! 好在是隆庆帝也不想打。 他不过才听司礼监和内阁议了几回事,已是头昏脑涨,一旦两国开战,司礼监和内阁日日还不定得如何烦他,那他还怎么修仙问道,阴阳调和? 且届时国库越发空荡了,他还怎么享乐受用,只怕连他的私库都得保不住,自然能不开战最好。 他又没有非要荡平南梁,一统天下的远大志向,连他皇考和往前几代先帝,都那般雄才大略,勤于政事,尚且只能与南梁井水不犯河水,定下遵守什么“永不开战”的盟约,他差父祖们可差得远了,还是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能当好一个守成之君,已经很不错了。 待下次大朝会时,隆庆帝便公然表了态,“南梁若只是归还云梦,做出赔偿,还不足见其诚意,可梁帝即日还将派出他们的皇太子,来咱们大周京城求娶太子妃,两国永结秦晋之好,便足见其诚意了。太子乃国之储贰,这一点在大周如是,在南梁当亦如是,梁帝却敢令其孤身来京,求娶的还是太子妃,那将来生来嫡长子,便是皇太孙,两国成了一家,自然可保永世太平了。” “反之,一旦开战,国库空虚,只能横征暴敛,让百姓们日子过不下去,那绝不是朕愿意看到的,大周所有的百姓都是朕的子民,让他们承受战乱之苦,朕于心何忍?卿等又于心何忍?” 表完态后,又着礼部挑选适龄的宗室女,他将即日过继其为女,封为公主,等待南梁太子抵京后,双方结为夫妻。 只是过继一个女儿,跟过继儿子,立为太子大不一样,隆庆帝还是很干脆的。 如此一国之君都表了态,司礼监与内阁也支持,主战派们纵是再不甘,也没法再继续主战请战了,说到底他们本就不是朝廷最有权势那一拨人,不然也不能只能寄希望上战场挣功业富贵了,自然对朝廷局势也压根儿没左右的能力。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礼部和四夷馆随即便开始忙碌起挑选适龄宗室女、预备迎接南梁太子入住的一应事宜来。 但宗室们才死了不到两天去战场上挣功劳的心,便又回过了味儿来。 若自家女儿能被过继为公主,嫁到南梁去当太子妃,再生下嫡长子来,自家儿子便算是有了一个最大的助力,那在过继立太子的大事上,不也会立时增添一块强有力的筹码吗? 这并不是一件需要三五年乃至更久,才能看到成效的事,这会儿才刚开年,等南梁太子进了京,至多也就出三月,若是老天保佑,指不定年底就能生下南梁的皇太孙来了,——可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的事,这么强有力的助力去? 至于女儿远嫁的苦,这年头能就嫁在娘家近旁的姑娘,能有几个,便是能同在京城的,都不容易,尤其大家子,十个姑娘里得有至少八个嫁到天南海北,指不定一辈子都回不成一次娘家的。 别人的女儿受得,自家的女儿难道就受不得了? 家里捧金凤凰一般将她们捧到这么大,如今需要她们为家里尽心出力了,难道不也是该当的? 何况又不是什么歪瓜裂枣的亲事,是让她们去当一国太子妃,将来更是要当一国皇后,母仪天下的,这得多大的造化多大的荣耀,别人八辈子还求不来呢,苦什么苦,人生来本就是受苦的,不当人,或是死了,自然就不苦了! 于是宗室们又开始活络起来,这个偷偷请这位大人吃酒,那个偷偷给那位大人送礼的,自诩还算有几分面子的,也有往内阁众阁老甚至韩征跟前儿凑的,都铆足了劲儿想得这个巧宗儿。 其实要阁老们和韩征说,广阳郡主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尤其韩征,想到她曾助纣为虐,算计过施清如,便恨不能直接把事情给办成了。 便是隆庆帝,也未必就没有这个想头儿。 可惜广阳郡主早就定了亲,婚期就在眼前了,朝廷总不能干逼人退婚,棒打鸳鸯的事儿吧?回头惹得兔子急人咬起人来,卫亲王妃母女两个往卫亲王陵前去一哭,再到太庙外一哭,隆庆帝少不得就要落一个‘逼迫寡嫂孤女’的名声了。 那便只能往宗室女里挑了,还不能随便挑个五服七服外的糊弄了事,不然人南梁给的可是皇太子,大周却没有真正的公主,却连个郡主县主都不肯给,那就不是在结亲,而是在结仇了! 所以还得往五服以内的宗室女里挑,顶好就在平、安二亲王府挑,只是这两家的儿子说到底始终是最有希望、也最该出继立储的,那便不宜再给他们添助力了,不然皇上心里得不痛快了…… 五服以内的宗室们因此都越发的蠢蠢欲动了,连带宫里的宫人们一时间议论得最多的,也是这件事。 施清如却并没太关注此事,她只要知道两国短时间内打不起来,百姓们不必受苦了,也就能安心了,虽然她也顶着个县主的头衔儿,理论上来说是有被挑中和亲可能的。 可这也就是理论上有可能而已,一来她压根儿不姓宇文,二来还有韩征替她顶在头里呢,若连在这样一桩事上,韩征都保她不住,他司礼监掌印的位子早就换人了! 是以施清如每日仍照常司药局和家里两点一线,白日在司药局时,便尽心竭力做好一切公事,晚间回了家后,则专心绣自己的大红嫁衣和盖头,只待二月十六的到来。 这日晚间,难得韩征有空来家里用膳,施清如知道他这些日子忙坏了、累坏了,便让厨房多做了几个他爱吃的菜,又炖了冬虫夏草乌鸡汤。 韩征瞧着倒是精神气色都很不错的样子,用膳时胃口也极不错,一桌子菜至少三成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待吃饱喝足放了筷子,才满足的叹道:“还是家里的饭菜好吃,还是在家里用膳舒坦!” 常太医笑道:“这还用你说,要不怎么会有老话儿‘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话虽糙,理可不糙,家里就是处处都要比外边儿强,哪怕那个外边儿是皇宫呢?” 适逢采桑上了茶来,施清如亲自接过,先奉给了常太医,又递了一杯给韩征,自己才捧了最后一杯,坐到韩征对面,笑着看常太医和他说话儿,这种难得安宁与静谧的时刻,虽然三人每日都在皇城里当差,也好久都没感受过了。 常太医与韩征说了一会儿话,也就先离开了花厅,人小两口儿明显有体己话儿要说,他再杵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儿? 至于晚间韩征会不会留宿,马上他们都要成亲了,且早就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常太医就更不会再那般不识趣了,不痴不聋,才能做家翁。 韩征等常太医出去了,立刻看向施清如,还拍了拍自己的腿,“过来。” 声音又低又魅惑,正是施清如所最受不了那一范儿的,不由娇嗔道:“我才不要过去呢,就这样说话儿挺好的。” 知道了她的“弱点”,就每次都专攻,哪有他这样犯规,这样狡猾的? 韩征笑起来,“真不过来?那我过去也是一样的,不然我们也可以回房去慢慢儿聊。” ‘慢慢儿聊’被他有意说得又慢又长,眼尾还挑着,简直活脱脱一个妖孽,施清如到底招架不住,起身走到他面前,坐到了他腿上,才哼哼道:“每次都只会威胁我,欺负我,以大欺小,以强欺弱很光彩呢?” 韩征咬了她的嘴唇一下,才低笑道:“这算什么欺负,明明是你自己不听话在先的,不过你若实在要坚持这是欺负,我待会儿也只好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欺负是什么了。” 施清如白他,“懒得理你。” 见他眼里分明有血丝,方才没注意,这会儿离得近了,才看分明了,又心痛起来,忙关切道:“小杜子不是说督主这些日子都歇得挺好么,怎么眼里这么多血丝,不会是其实并没睡好吧?” 韩征笑道:“是啊,值房的床那么硬,我又夜夜都想着你,自然没有温香软玉在怀时睡得好……” 见施清如横眉怒目,眼里分明写着“你再不正经,我真恼了啊”几个字,只得忙忙赔笑,“没有,睡得真都挺好的,想是方才骑马回来,一路吹着风,眼睛才会有些红的,没什么大碍,你别担心。” 施清如却犹不相信,仍捞了他的手把了一回脉,见的确没有气虚上火之类的迹象,方嗔道:“知道天儿冷风大,不知道坐车呢,偏要骑马,别说骑马更快啊,又不差那一刻半刻,总归下次你再这样,我可不会心痛了。” 韩征迭声应道:“是是是,夫人有令,定然再不敢了。” 施清如这才笑起来,“油腔滑调!那你今晚,还走吗?”话音未落,已红着脸低下了头去,实在不好意思再看韩征,这与邀请他留下,有什么分别? “怎么,想我了?”韩征却不容她低头,挑起她的下巴非要她看着他。 施清如见他满眼的得意,也顾不得害羞了,娇纵道:“怎么,不行啊?” 她对那件事本身其实仍没多喜爱热衷,但却喜欢他事前和事后对她的那种温柔与珍惜,喜欢彼此之间那种亲密无间的感觉;何况也体谅他自上次以后,又快半个月没有过了,自然希望他今晚能留下。 韩征哈哈大笑,“当然行,行得不能再行了,那我们还等什么,走吧。” 起身拉了施清如,就要出厅堂去。 却让施清如一个灵活的闪身给躲开了,道:“不行,我们还是再说会儿话,再回房也不迟……师父才刚出去,我们就回房了,让师父怎么想,又让桃子采桑她们怎么想,还以为我俩躲房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了呢……” 韩征笑着反问:“我们再迟半个时辰甚至一个时辰回房,他们就不这样想了?不照样这样想吗,你这根本就是掩耳盗铃么,再说了,我们恩爱和美,他们见了不是更高兴?” 施清如嘟哝道:“就算掩耳盗铃,那也比这般直接的好,他们还以为我们多着急呢,也太没脸了……反正得聊一会儿才能回去。” 韩征哭笑不得,摊手道:“好吧,既然夫人非要掩耳盗铃,我也只好陪你一起了。那你想聊什么,这些日子司药局凡事可都还顺利……那你坐回来聊,跟刚才一样。” 施清如哼笑,“我才不要呢,就这样聊正好。司药局不外就那点人那点事儿,一切也都上了正轨,能有什么不顺利的?倒是你,既然两国都不开战,朝廷不用备战了,怎么还是那么忙呢?” 韩征道:“虽不用开战了,却仍半点不敢放松警惕。又得准备迎接南梁太子,还得忙挑选宗室女过继的事儿,总之日日都是一团乱麻,就没个能忙完的时候,当然还是那么忙了。” 施清如忙道:“那挑选哪家的女儿,可已有眉目了?我听说好些人家都想要这个巧宗儿呢,浑不管当中的风险与隐患,也不知哪个女孩儿会这般的命薄?” 一个个都只看到了女儿过去就是太子妃,将来还会生下南梁的皇太孙,会成为自家最强有力的助力。 却没想过一个女孩儿家背井离乡的要怎么活,太子妃又如何,除了一个虚名,在敌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别说受欺负了,怕是连死了娘家的人都不会知道。 生皇太孙就更别想了,易地而处,大周的皇帝太子能叫南梁的公主生下有敌国皇室血脉的儿子来不成? 那将来母子两个指不定连国都给卖了亦可知,谁敢冒这样的风险,最好的法子,自然便是让所谓太子妃一直都怀不上身孕,从根子上一劳永逸。 毕竟无论如今的议和看起来多么花团锦簇,“永不开战”的盟约看起来又多么牢固,两国的掌权人决策人心里都很清楚,迟早这一战是要打的,就看谁能抢得先机,谁能多几分胜算而已。 韩征见问,道:“眼下已初选出陵安郡王的次女、平亲王的次女、安亲王府的恩阳郡主和另一个女儿,还有两家郡王一家国公一个县公家的共计五个女儿了,还得细细甄选一番,才能最终定下来。” 虽然他一点不觉得这些女孩儿可怜命薄,享受了生来便是宗室女的富贵荣华,自然也该在需要她们站出来的时候,第一时间站出来。 但也不希望随便选一个绣花枕头去结这个秦晋之好,回头人刚到南梁都城就死了或是废了,大周打还是不打南梁? 打吧,没有把握,也没有银子;不打吧,又太堕自家威风,久而久之,皇室和朝廷的威信肯定也要大打折扣。 所以韩征和众阁老都一心要挑个聪明通透、有主见又能扛事儿的宗室女和这个亲,待去了南梁都城后,至少也要活个三五七年,维系两国表面的交好三五七年,待大周国库丰盈了,再死再废也不迟。 施清如皱眉道:“别的女孩儿我不知道便罢了,恩阳郡主却真正是金尊玉贵养大,任谁一见便知道备受父母宠爱的,安亲王夫妇竟也舍得呢?便是其他女孩儿,又哪个不是家里的宝,可惜……” 韩征冷嘲的勾起了一边唇角,“就数安亲王跳得最欢,女儿再宠爱,难道还能及得上儿子的远大前程,及得上那个至尊的位子不成?尤其如今宇文皓还没了,若此番恩阳郡主能做南梁的太子妃,宇文澜的胜算无疑又要增加两分,他们父子岂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 “那,岂不是恩阳郡主的可能性非常大了?”施清如半晌才道。 韩征道:“未必。都知道恩阳郡主骄纵,南梁太子又姬妾众多,还早有儿女,届时两个都不是能忍的,谁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儿?那不是结仇而不是结亲了。我反倒更属意平亲王的次女和庆城县公的女儿。” 施清如有些惊讶,“南梁太子竟连儿女都早有了?” 随即便觉得自己这话可笑了,听说南梁太子都及冠了,南梁人又自来早婚早育,没有儿女才奇怪了。 果然听韩征道:“南梁人都早婚,十三四岁便大婚生子是普遍,房里姬妾也不叫侧妃姨娘之类,听说都叫侧福晋、庶福晋,南梁太子房里早有几位家世才貌都过人的侧福晋庶福晋了,要真是恩阳郡主去当了这个太子妃,怕是不出三月,就得没命了。” 施清如叹道:“的确,不去个有成算又能忍,还看得开的,日子的确过不下去,不怪督主看好宇文姝和那位县公的女儿。” 庶女都能忍,能让;县公则在京城实在算不得什么,自然他的女儿也比其他郡主县主更能做小伏低,的确都是比恩阳郡主更合适的人选。 可终究,也是一条荆棘满布、有去无回的路啊…… 韩征见施清如情绪低落下来,换了笑脸道:“且不说这些了,没的白坏了自己的心情,本来这些事也是哪朝哪代都避免不了的,何况各家宗室还都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自家都巴不得,你倒替他们感慨什么呢?” 施清如冷哼道:“当父母的倒是巴不得,人女孩儿可未必。” “那又如何,人父母都不心痛了,旁人难道还要替他们心痛去不成?这下回屋,不显得着急了吧?”韩征真没把和亲这事儿放在心上,于他来说,显然今晚的柔情蜜意更要紧。 施清如却还是有些不得劲儿,半晌低声:“如今这事儿由不得督主一个人做主便罢了,等将来……若将来,同样的事,我希望再别发生了,保家卫国从来便是男人们的事儿,拿弱女子去填坑,算怎么一回事儿呢?” 韩征能明白她的心情,平心而论,他其实也觉得拿一个弱女子去填坑,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 但拍板决定的人不是他,单这事儿他还真未必能扭转隆庆帝的心意,且说句凉薄的话,又不是他的女儿姐妹,亲爹娘都不心痛了,他当然更不会心痛。 可将来拍板的人便是他了,又是咳咳……自己的孩子,当然不可能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 他于是郑重应了施清如的话,“嗯,将来我定不会再让同样的事情发生,不但我在时不会发生,等我不在以后,也定不会再发生。” 施清如心里这才好受多了,道:“果然是众生皆苦啊!” 便是督主和她,又何尝不是一缸子的苦呢?也就遇上了彼此,总算苦尽甘来了,只盼那位被挑中的宗室女去了南梁后,也能把日子过好,先苦后甜吧…… 第二百一二回 推女入火坑 韩征见施清如情绪好些了,便不由分说牵了她回房去,再与她聊下去,再让她感叹下去,他今晚多半得看得见吃不着了。 施清如却也只能私下感叹一回罢了,世上更苦更难的人多了去了,倒不会因此就影响了自己的生活,由着韩征牵了往回走,只路上又问了他一句:“可知南梁太子几时抵京?” 得了韩征的回答:“待颍川侯接到上谕,那边便可以出发了,想必事先便会准备好一应出行事宜,应当三月初能抵京。” 也就没再多问。 翌日,不上妆也满面霞色的施清如刚与常太医一道到得司药局,仁寿殿便来人请她了,道是太后身体‘很不舒坦’,让她即刻过去诊治。 宫里说话儿自来有讲究,尤其涉及到贵人们,遣词用句都更得慎之又慎,便真病重了,也了不起就是‘欠安’、‘有恙’之类的说辞,如今仁寿殿的宫人却用上了‘很不舒坦’这样的字眼,可见太后情况是真紧急了。 施清如不敢怠慢,忙忙拾掇了药箱,就随来人去了仁寿殿。 果然仁寿殿一派的紧张气氛,来往的太监宫女都是一副战战兢兢,大气儿不敢出的样子。 施清如心里一“咯噔”,太后要是今儿撑不过去了,还不定得多少人遭殃呢……念头闪过,脚下越发加快了速度,少时总算进了太后的寝殿。 就见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都在,母女两个的眼睛也都红红的,满脸的焦急,段嬷嬷则坐在太后床前,不停的给太后抚胸顺气,可惜太后一直一动不动。 好容易瞧得施清如来了,丹阳郡主先就哽声道:“清如,你快给皇祖母瞧瞧吧,她老人家方才忽然就昏了过去……”一面说,一面给她让道儿。 便是福宁长公主那般不待见施清如的,也难得一语未发,自动给施清如让了道儿。 施清如便也不与她们母女客气,上前坐到了段嬷嬷让出来的位置,先给太后诊起脉来。 随即又翻看了太后的眼睛,问了段嬷嬷几个问题,方心下稍松,道:“太后娘娘当是忽然间急火攻心,让痰迷了心窍,待臣以银针为太后娘娘渡气后,应当就能醒来了,还请长公主与郡主稍稍推开些。” 太后可是福宁长公主的亲娘丹阳郡主的亲外祖母,母女两个岂能不担心的,何况还涉及到其他因素,因此一听得施清如的话,便极配合的退散了开去。 倒是省了施清如的事儿,不然跟当初给太后治腿时一样,福宁长公主一直在一旁呱噪、颐指气使,她还怎么治? 如此凝神施了一回针,太后总算幽幽醒转了过来。 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都大喜,福宁长公主更是叫着:“母后,您可算是醒了,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就要往太后床前扑。 施清如忙道:“长公主还请先冷静,太后娘娘只是醒了,臣还得继续为太后娘娘治疗,待会儿还得开方子。眼下太后娘娘最需要的便是安静,若长公主信得过臣,就请去外间稍坐,不知长公主意下如何?” 太后也满脸的疲惫,气若游丝道:“你们都先出去,让哀家静静,就段嬷嬷留下服侍即可……” 福宁长公主无法,只得带着满腔的担心,领着女儿和宫人们都退出了外间去。 施清如这才继续为太后治疗起来。 段嬷嬷在一旁帮忙,时不时小声问一句太后:“您老觉着怎么样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 太后倒还能有气无力的安慰她,“哀家没事儿了。方才倒是以为就得这么过去了,想着也挺好的,自此什么都可以不必操心了,谁知道又醒了过来,也只好继续操心了。” 施清如不用猜也知道方才定然出了什么大事,才能把太后直接气昏过去,如今又听太后这么说,心下就更笃定了。 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当什么都没听见般,只管凝神继续给太后治疗。 随后又给开了方子,叮嘱了段嬷嬷煎法儿,再叮嘱了几遍但有不对,立时去司药局找她后,方出了太后的寝殿。 就见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都闷头坐着,母女两个似是怄了什么气一般,谁也不理谁。 施清如一个外人本就管不着这些事儿,何况福宁长公主那性子,谁敢管她家的事儿,仔细回头就给你生吞活剥了。 因此只依礼应酬了一回:“太后娘娘暂无大碍了,还请长公主与郡主安心。只是一点,太后娘娘到底上了年纪的人,受不得刺激,也经不起大喜大怒,还请长公主与郡主往后多加注意,臣司药局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便行礼告退了。 待回司药局后,也时刻准备着仁寿殿又有传召,毕竟太后万金之躯,出不得任何岔子,跟前儿的人势必草木皆兵,加倍小心。 不想等到午后,没等到仁寿殿的宫人,反倒等来了丹阳郡主,一身的宫女打扮,当乔装了,旁人便认不得她了。 却不知道单她那份气度便一看就不是寻常宫女,而是贵人中的贵人,甚至当初死了的邓庶人还是皇后时,且没有她这份气度,更别说其他妃嫔小主了。 施清如自然更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都认得这么长时间,交道也打那么多回了,心里一惊,忙迎上前小声道:“郡主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打扮儿呢?” 丹阳郡主一脸的郁色,低道:“清如,能找个僻静地方,我们说说话儿吗?我心里实在太难受了。” 她都这么说了,施清如还能说什么,虽有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儿,指不定还会给自己惹祸,又觉着丹阳郡主眼下这副模样儿实在可怜,只得拉了她往后头自己的值房去。 待进了值房,请丹阳郡主坐了,又给她斟了一杯茶,方笑道:“郡主想与我说什么,我这里清净,等闲也不会有人靠近,郡主大可放心说话儿。” 丹阳郡主低应一声,“我倒不是怕旁人听了去,主要是怕回头又给你添麻烦,所以才特地乔装了来见你呢……实在也是我没个贴心的姐妹好友,心里的苦没地儿倒,不然我真没脸来麻烦你。” 施清如摆手笑道:“郡主不必这般客气,有话只管说,我虽未必能帮上什么忙,但当个好听众还是能做到的,您把心里的郁闷说了出来,也总能好受一些。” 丹阳郡主闷声道,“这事儿还真谁都帮不上我的忙,我也不是想你帮忙,就是想倾诉一下而已。南梁太子要来咱们大周京城求娶太子妃的事儿,清如你势必也听说了吧?我母亲她竟、竟想让我去,说是……只要我去了,有我为国献身之举在先,再有南梁太子也能成为我大哥的助力在后,他便有八成的把握能立为太子了……” 福宁长公主的原话自然不是这样。 她一开始并没有想让丹阳郡主去合这个亲,她就这一个女儿,自来疼若珍宝,哪里舍得她远嫁异国他乡,是好是坏甚至是死了,她当亲娘的都不知道? 别说只是太子妃了,就算女儿过去了便直接是南梁的皇后,她一样舍不得,邓庶人生前还是皇后时,日子很好过么?反正在福宁长公主看来,当本国的皇后都没当公主郡主恣意自在,何况只是太子妃,还是异国的,她才舍不得女儿去受那个委屈! 可在得知平、安二亲王府都报了女儿待选,安亲王甚至连自来最宠爱的嫡女恩阳郡主都舍得后,福宁长公主坐不住了。 本来宇文皓一死,宇文澜胜算就已猛增了三成不止,再有宇文澜胞妹为国献身,安亲王府先国后家,为了能让大周和平繁盛,百姓免受战乱之苦,连自来最宠爱的女儿都毫不犹豫送了去和亲。 宇文澜与安亲王府的声望岂非都得拔到一个新的高度? 那她的琅儿还有什么机会问鼎大位,她又还有什么机会当太后,让韩征那阉竖和施清如那小贱人死无葬身之地,也让所有惹过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届时她自己都要受尽屈辱,跪着才有生路了! 她岂能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不就是送女儿和亲吗,老三老五两个小妇养的有女儿,她难道就没有了不成,她女儿还品貌气度都甩他们的女儿几条街呢,只要她愿意送女儿去,哪还有他们的事儿! 福宁长公主越想便越动心。 是,女儿一个人去了异国他乡,余生彼此只怕都难再见了,受了委屈也没人撑腰,实在有些可怜。 可女儿家嫁了人,怎么可能跟还在娘家当姑娘时一样的娇宠恣意,便是她当年下降后,不也收敛了脾气,在萧家很是做小伏低了几年吗? 且日子都是过出来的,哪个新媳妇刚到夫家时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呢,等时间长了,拢住了丈夫的心,一切也都熟悉起来,心里有了成算,再生下儿女后,自然也就好过了,——她辛辛苦苦教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可以说满京城都再找不出比她更优秀的了,不信连这点儿心计手段都没有,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 哪怕这个夫家情况有些特殊,她也相信她一定能过好! 还有一点,自来女人在夫家能不能过得好,除了取决于丈夫和儿子,还有很大一部分得取决于娘家。 等儿子立为了太子,将来更是当上了大周的皇帝,身为他唯一的胞妹,女儿在南梁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谁还敢轻易欺负她,那岂不是公然与整个大周为敌吗? 甚至将来时机合适了,她再把女儿接回大周来也不是不可以,所以她至多也就只苦刚开始的几年而已,等开头几年苦过了,余生几十年,便都只剩下甜了。 其实也挺划算的,不是吗? 只是福宁长公主也知道萧琅自来与丹阳郡主感情好,这事儿要是先让他知道了,势必就死了,他哪怕不当太子,不当皇帝,也绝不会同意让妹妹去和这个亲;何况他还几乎没有当太子皇帝的心,好多次都曾或委婉或直白的对她表态,那就更不能让他知道了。 当然,他最终还是会知道的,毕竟这么大一件事,是瞒不了他多久的,可若届时女儿一力坚持要去和这个亲,坚持她就是自愿的,一定要去,儿子便是再不情愿,再痛苦,也只能由她去了。 所以,她必须先说服女儿,让女儿与她统一战线,女儿自来乖巧懂事识大体,想来定会她一说就答应的…… 福宁长公主想得很好,不想才屏退了满屋子服侍的人,低声把自己的想法与丹阳郡主一说,丹阳郡主便炸了,说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和这个亲,“都知道这是一条有去无回的不归路,我除非傻了才会去,母亲要去就自己去,别想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就推我进火坑!” 却是话没说完,已泪流满面,浑身也如坠冰窟,里里外外都凉透了。 丹阳郡主自小便得母亲疼宠,福宁长公主对她甚至比对萧琅都更疼更宠,小时候她身体不好,时常发烧,昼夜啼哭,都是福宁长公主亲自一整夜一整夜的抱着她,绝不假乳娘下人们之手。 等到丹阳郡主五六岁后,偶尔发烧时,福宁长公主都还是要亲自整夜抱着她、守着她,所以丹阳郡主记得很清楚。 待兄妹两个的生父去世后,福宁长公主想是心疼兄妹两个小小年纪便没了父亲,亦或是愧疚他们没父亲了,都是她的缘故,总之待兄妹两个都更疼了,萧琅她还能该严厉的时候严厉,丹阳郡主她却是纵得没了边儿。 还是太后瞧着不像,怕外孙女儿真让女儿给养成了个盗拓的性子,那即便将来夫家不敢给她脸色瞧,谁知道会不会又跟女儿似的,驸马在外面孩子都生几个,阖家都知道了,就瞒她一个呢? 把丹阳郡主接进了仁寿殿自己亲自教养,才没让丹阳郡主移了性子,而是有了如今的品性气度。 即便如此,福宁长公主一度都对太后颇有微词,觉得她对丹阳郡主太严厉太苛刻了,她这辈子生来便是享福了,干嘛要为了世俗的眼光委屈自己,大不了将来女儿不嫁人便是,反正她也养得起她一辈子! 所以在丹阳郡主心里,母亲自来是这世上最疼她的人,为了她,便是让母亲付出性命做代价,只怕她也会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为了那所谓的大位,亲手推她进火坑。 本来听说安亲王府报了恩阳郡主待选,她还曾在心里替她叹息过,谁不知道整个皇室和宗室里,自来就是她们两个女孩儿最得宠爱,最金贵呢? 她还曾在心里偷偷羡慕过安亲王对恩阳郡主的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坏了,暗暗自怜自伤怎么别人的爹就那么疼女儿,她爹却眼里心里只有外面女人给他生的女儿呢? 却不想这么快同样的事情便落到了自己头上,她真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哪! 福宁长公主见丹阳郡主不愿意,一开始也不气馁,只当她是害怕、舍不得。 对着女儿又是晓之以情又是动之以理的,把自己心里的想头都告诉了女儿,自己也说得满脸都是泪,“娘何尝舍得你,舍得这样委屈你呢,娘宁愿自己受苦受累,也不愿委屈你丝毫啊。可若不这样做,将来我们娘儿仨都得没活路……真让那宇文澜,或是他们两家旁的儿子上了位,娘都踩过他们踏过他们的,谁能不记仇呢,没本事报仇时,只能表现出一副不记仇的样子而已,等有本事了,还不得十倍百倍的找补回来啊?” “届时你皇祖母和皇上舅舅都不在了,还有谁能护着我们孤儿寡母的,娘自己受屈辱便罢了,大不了一死了之。可你和你哥哥还年轻,大好的日子且在后头呢,难道也要被他们作践一辈子,连带儿孙也只能跪着活下去不成?” “总归就委屈这几年,便能甜一辈子,子孙也都能有好日子过了……你放心,将来娘一定让你哥哥接了你回来,封你做最尊贵的长公主,绝不让你再受丝毫的委屈……” 可惜丹阳郡主不但半个字没听进去,身心都反倒更冷了。 母亲说得再好听,都掩盖不了她为了权势,为了皇位,连自己亲生女儿的终身乃至生死都可以不顾的本质。 那个位子真就那么好,权势真就那么重要,能为了它们,连唯一的女儿都能舍弃? 并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啊,就算将来是其他两位舅舅家的表兄弟上了位,母亲也是姑母,是长辈,她和哥哥也一个有郡主的位份,一个有真本事,难道还活不下去不成? 至多也就是不能像如今这般肆无忌惮,到哪哪儿都横着走而已,何至于为那个本就于他们家希望不大的位子,争得头破血流,只要能达目的,什么都能舍弃啊! 其实若是朝廷直接挑中了丹阳郡主,要让她去和亲,她不会这般抗拒寒心。 她生来便享受着最优渥最顶尖的一切,因为她是长公主的女儿,是皇帝的外甥女,这都是她应该享受的,谁让她命好,偏就投了这么个好胎呢? 可胎投得再好,也不意味着只要享受就够了,而不需要承担任何的责任,反倒因为素日那些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顶尖享受,该到她出来承担责任时,她得比常人都更当仁不让,更毫不犹豫才是。 所以若是朝廷的意思,丹阳郡主也就直接应了,刀山火海都不会有半句二话。 偏偏,偏偏是她母亲的私心,是她母亲先想卖了她! 母女两个话不投机,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都红肿着眼睛,憋了一肚子的气,一夜都没睡着。 不过倒是有志一同的都决定先瞒着萧琅,省得他知道了会炸毛,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到天亮后,福宁长公主流了一夜的泪,心里的火也憋了一夜,烧得更旺了。 她都是为了谁,是为了自己吗,不都是为了他们兄妹好,为了他们将来能至尊富贵,俾睨众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吗? 她就算将来当了太后,又还能活多少年,肯定是要走在他们前头的,过天长日久好日子的,也是他们,不是她。 结果到头来,却个个儿都不理解她的苦心,个个儿不知道体贴她、为她分忧,反而一个比一个会气她,这是想活活气死她是不是,她可是他们的亲娘,让他们死他们都得去死,还不信治不了他们了! 去到丹阳郡主屋里,便又是连珠带炮一通发作,“当年皇上没上位御极之前,你皇祖母身为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尚且要百般在先帝和废太子面前做小伏低,我身为先帝唯一的嫡公主,一样也得处处做小伏低,装傻卖痴,捧着供着废太子的妃嫔们……那些苦楚那些屈辱,我如今都不敢回头去想!” “但也正是因为有了你皇祖母和我那么多年的做小伏低,忍辱负重,才会终究有了后来皇上上位,我们所有人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好日子,有了你生来便金尊玉贵,便是皇上有亲生的公主,也及不上你体面受用的好日子!怎么你皇祖母和我都受得的屈辱忍得的气,轮到你就受不得忍不得了?看来都是我这些年太宠着你,太纵着你,才会宠出纵出了你今日这般不识大体,不顾大局的骄纵性子来,这世上谁能不受委屈,谁能一辈子都一帆风顺的,你皇上舅舅贵为一国之君,尚且一肚子的烦恼。” “这有了烦恼,不去想法子解决,不想设法把眼前的大山搬开,就知道一味的生气撒泼,与我生气,有用吗?金尊玉贵的养你十几年,又是为的日日生气,日日戳心窝子吗?早知道你这般不识大体,不知感恩,不懂得为家里着想,我当初就、就……” 总算最后见丹阳郡主满脸的煞白,人也是摇摇欲坠,没再把后面的狠话说出来。 却也半点没因发作了一通就消火,不由分说拉着丹阳郡主便又进了宫去,打算找太后评理兼劝导女儿,只当太后一定会与她是一样的心思,毕竟他们如今的富贵得来的多不容易,太后是再清楚不过的。 届时女儿见两个至亲长辈都是一样的心思,胳膊拧不过大腿,自然也就从了。 不想母女两个到了仁寿殿,福宁长公主才把事情给太后一说,丹阳郡主都还来不及哭一句自己的委屈,只是木着脸站在一旁,太后先就大怒了。 指着福宁长公主的鼻子问她到底要怎样,“你拢共就这一个女儿,哀家拢共就这一个亲外孙女儿,自来乖巧懂事,贴心得不得了,你怎么舍得的?别说真这么做了,你连想都不该想,连想了都不配当珑儿的娘,你可真是好狠的心!就算你再想一偿夙愿,也只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况除了推珑儿入火坑,咱们就真没有别的法子了不成?总能想到别的法子的,便最后实在不行……哀家临走前,也定会替你们母子向皇帝讨一道圣旨,保你们一生无虞的,你还想怎么样?” 又招手叫了丹阳郡主过去,一把搂进怀里好生抚慰起来,直说让她受委屈了,“可怜见的,不怪脸色这般难看,你放心,有皇祖母在,谁也休想推你入火坑!” 祖孙两个一副贴心的不得了的样子。 看得福宁长公主一张脸是白一阵青一阵,终于忍不住当着太后的面儿又发作了:“母后说得倒是容易,替我们讨一道圣旨,保我们一生无虞,届时别说您了,连皇上没准儿都不在了,谁还管什么圣旨不圣旨呢,阳奉阴违的事儿皇家的人谁不会干,这京里谁又不是拜高踩低的?届时您和皇上倒是一走了之了,留下我们母子三人沦为砧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您在那边难道就能瞑目吗?” 一气说,一气哭,面红耳赤的,“我又不是存心要害她,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难道不心疼的?只能出此下策,我比谁都心疼好吗,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都得活着,还得活得好,不人后付出,哪来的人前显贵?也不是就让她一辈子都不回来了,将来,我定会将她再接回来,自此再不让她受丝毫委屈的,不过几年时间而已,她怎么就受不得了?当年母后和我吃的苦忍的气少了吗,我们可忍了足足二十几年,相较之下,几年算得了什么?” “您当年让我嫁给那个死鬼时,我难道就想嫁吗?明明一看就不是个好的,屋里还早早就有了那么多个通房姬妾,我堂堂大周的嫡长公主,竟要捡别的女人用过的男人了?可因为他老子那时候掌着兵,于皇上大业有利,您一说我便同意了,怎么您那时候推自己的闺女入火坑推得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如今轮到我要学您了,倒第一个反对起我来,您不是该驾轻就熟,第一个支持我才对吗?” 第二百一三回 不过如此 福宁长公主这话说得委实诛心,言外之意分明还在怨太后当年将她许给了萧驸马之事,甚至隐有指责太后离间她们母女之意。 可当年太后将她许给萧驸马固然有拉拢其父,为隆庆帝大业铺路的意思,却也事先再四考量过萧家的整体情况,再四考验过萧驸马,觉得他是真配得上女儿,才最终同意了她下降萧家的。 而萧家也在福宁长公主下降之前,便将萧驸马那些姬妾都打发了,只待福宁长公主进门,也算是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来。 只人心易变,后边儿萧驸马养外室生野种之事,谁又能料得到呢,就在福宁长公主眼皮底下,她尚且迟迟才发现,更别说太后一直身在深宫了,自然更不可能知道。 平心而论,整件事也怪不得太后。 然如今听福宁长公主的意思,竟是一直在怨着太后,在萧驸马都死了十多年后,还在怨着……太后哪里受得了这个,颤手指着福宁长公主:“你、你、你……”了几声后,竟是生生气得晕了过去。 这才会有了施清如一早刚到司药局,仁寿殿的宫人便忙忙去请她之事。 “……我是真的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这比那些贫苦人家日子过不下去了,卖儿卖女的都更让我难以接受。至少那些人家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不得已卖儿卖女的,除了是想给自家一条生路,也是想给儿女一条生路,既买得起人的,想来哪怕是家里的下人,也能有碗饭吃,不至于只能饿死。” 丹阳郡主说到这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无息落了下来,“可我这个算什么啊?明明已经是人上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日子远胜过这世间九成九的人了,就为了能得到更大的权势,为了能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便要生生出卖自己唯一的女儿,推自己唯一的女儿入火坑!” “清如,你不知道我心里多难受,一直以为我母亲无论如何,对我的疼爱都是不会改变,为了我,连命都可以不要的,就像我为了她,可以不要命一样,可如今我才知道,原来我在她心里不过如此,我们的母女之情在她心里,原来也不过如此,真是可笑又可悲啊!” 施清如心里也大是震惊。 她是真万万想不到福宁长公主会这样对自己的女儿,在她看来,福宁长公主虽骄横跋扈更歹毒,全身上下简直找不到任何一处优点和闪光点,但至少,她对自己一双儿女的一片慈母之心,是真的不能再真的。 这也是人之常情,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不疼丹阳郡主兄妹,倒要疼谁去? 就譬如张氏,旁的方面且不说,至少待她的几个儿女,都是没的说,她最后也以事实证明了,谁害她的孩子,她便要谁的命,只要能为她孩子好的事,她哪怕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施清如心里一直当福宁长公主也会与张氏一样,却不想,原来在她心里,最重的始终是权势与富贵,她与安亲王平亲王之流,并没有任何差别! 她暗自叹了一口气,才低声劝慰丹阳郡主:“郡主且别难过了,指不定,长公主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呢……” 心里实在不愿为福宁长公主说话,可见丹阳郡主又哭得实在可怜,也只好违心一次了,继续道,“这世上或许有虎毒食子的父亲,但母亲却都是心疼自己儿女的。何况,太后娘娘不是不同意吗,只要太后娘娘不同意,我想事情最终也是成不了的。” 丹阳郡主抽泣道:“我以前也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不心疼自己儿女的母亲,可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我实在没办法自欺欺人。至于皇祖母,你走之后,我母亲又进去与她单独说了半晌的话儿,出来时脸色分明好看了许多,我只怕她说服皇祖母,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她们都算计了一辈子,不过是让我‘受几年委屈而已’,怎么会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毕竟她们都受得,没道理我受不得,不是吗?” 施清如这下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丹阳郡主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她再说什么安慰开解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倒不如不说了。 但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那郡主后边儿打算怎么办,就如了长公主所愿吗?” 丹阳郡主见问,红着眼咬牙道:“若是朝廷要让我和亲,我二话不说,一定会去,可却是我的亲生母亲一心推我入火坑,不管我的死活……我从来都知道,将来我的婚事,是不可能全凭我自己喜好来的。所以一直由得我母亲‘待价而沽’,也觉着无论是谁都无所谓,我母亲虽有别的心思,却总不会害我,定会于家世以外,选个才貌品德都上佳的。可惜我终究高估了自己,也高估了她,我是绝不会让她如愿的,大不了一死,把这条她给的命还给她就是了!” 施清如知道她是在说气话。 可又怕不止是气话,毕竟亲生母亲欲亲手推她入火坑的打击实在太大,她只怕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半会儿间哪里转得过来?就怕在这期间,一气之下,就真‘还命’于福宁长公主,也不是不可能…… 忙道:“郡主千万别也钻了牛角尖,事情总能解决的,只要找对了方法。长公主能对郡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郡主难道就不能也如法炮制,告诉她你舍不得她,舍不得亲人故土吗……” 话没说完,丹阳郡主已冷笑道:“这些她岂能想不到,照样说出了让我去和这个亲的话来,我哪怕说得再多,也势必没有用的。她已经认定我只要吃几年苦,受几年委屈,便能换来我们母子三人余生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势了,这样稳赚不赔的买卖,傻子才不做呢!” 这倒也是,福宁长公主那样的人,让她有朝一日没了权势,只能仰人鼻息而活,只怕比让她死了还难受,便是如今,她在宫里和京里几乎时时处处都是横着走了,她心里只怕也是不满足,时时都满腹怨气的…… 施清如半晌才又道:“那郡主不如与萧大人商量商量,看他是什么意思?若他肯站到郡主这边,想来纵最后太后娘娘也支持长公主了,多半也是成不了事的。” 以她对萧琅的了解,定不会为了自己,便眼睁睁看着福宁长公主推妹妹入火坑,尤其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还分明极好,他就更会为了自己的妹妹据理力争,绝不妥协了。 届时福宁长公主与太后见萧琅态度坚决,丹阳郡主的意愿她们能忽略,甚至是威逼于她。 萧琅的意愿她们却不能不顾,她们也威逼不了他,惹急了他,他天南海北哪里都可以去,在大局定下,尘埃落定之前都不回来,她们便纵有千般的心计,万般的手段,也休想使出来了……施清如忽然明白了萧琅为什么坚持要去凉州的深意,只怕就有这方面的原因吧,他离得远了,福宁长公主鞭长莫及,自然只能偃旗息鼓,安安分分了。 丹阳郡主哽声道:“不能告诉大哥,让他知道了,还不定得气成什么样儿,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儿来,万一气坏了皇祖母……今日只是晕过去,在你的妙手回春之下也很快醒了过来,可下次要是醒不过来了……” 终究是疼爱了她这么多年的亲外祖母,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她老人家出事。 她母亲也是一样,她哪怕心里这会儿再痛苦再悲愤再失望,也还是狠不下心来,丝毫不为她考虑,让她与大哥母子彻底离心,甚至反目成仇。 施清如见丹阳郡主都到了这地步,还不肯告诉萧琅,约莫猜得到她的顾虑,叹道:“那郡主还能怎么样呢,太后娘娘与长公主是尊长,你却是卑小,这要是她们坚持,再说动了皇上,届时一样瞒不过萧大人,可那时候便是萧大人,也定已无力回天了,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顿了顿,“且不说这一去便得背井离乡,只怕再无归期了,就说那南梁太子本人……我听督主说过,他虽还没立太子妃,却早已是姬妾无数,儿女绕膝了。就怕届时已经做好了会吃苦的准备,却发现原来比预料的更苦十倍,郡主要不把这一点告诉长公主,看她能不能改变心意?” 丹阳郡主听她提到了韩征,眼里闪过了一抹光亮,也许她可以请韩厂臣帮她想想办法。 但那抹光亮转瞬即逝,这么为难的事儿,她凭什么找韩厂臣呢,除了会让皇祖母和她母亲越发的憎恨韩厂臣和清如以外,还能有什么作用,她们连她的意见,她的终身乃至生死都可以不管了,还会管旁的不成? 丹阳郡主片刻才冷嘲一哼,“连皇祖母当初贵为皇后,尚且要忍先帝爷三宫六院那么多妃嫔,连我母亲贵为嫡长公主,且要委屈自己捡别人用过的男人,南梁太子早已姬妾无数,儿女绕膝又算得了什么,——我要是告诉了我母亲这一点,她定然会这么说,所以压根儿没有告诉她的必要。” 说完她站了起来,强笑道:“清如,谢谢你听我说了这么半日的话儿,我心里虽然还是憋得难受,但至少要比方才好一点了。你事儿多,我就不打扰你,先回去了。” “郡主且慢。” 施清如忙叫住了她,“郡主回去千万冷静些,好好与长公主说,好好想办法。若实在不行了,我觉着你还是该告诉萧大人,不然等木已成舟了,萧大人一样会勃然大怒,却已是木已成舟,他岂不得自责一辈子,痛苦一辈子?” 丹阳郡主低低“嗯”了一声,“我会好好考虑的,谢谢你,清如,我先走了啊。” 这次没再被施清如叫住,很快推门出去了,这才任眼泪又落了下来,忙抬手胡乱擦去,背也挺得更直了。 她已经明白大哥之前为什么坚持要去凉州了,除了旁的原因,只怕就是不想任皇祖母和母亲再报那些非分之想,并因此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本来之前她还曾想过,若大哥最终能坐上那个位子,当然最好,可如今她不这样想了,那个位子把人变得母不母、子不子、姐弟不姐弟的,——皇祖母默许甚至相助母亲献美给皇上舅舅,那两个陈婕妤又是什么来历,哪怕她们一直注意瞒着她,她又岂能丝毫都察觉不到? 就为了那张龙椅,皇祖母便默许女儿算计儿子,当姐姐的便毫不留情的算计自己的弟弟,如今更是连推亲生的女儿入火坑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那张椅子当真是不要也罢! 施清如等丹阳郡主离开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世人都当公主郡主们金枝玉叶,必定什么烦恼委屈都不会有,可方才丹阳郡主的泪眼与无助,也实在有够可怜;由近及远,连日来只怕恩阳郡主宇文姝等人,私下里也都是如此情状,都满心悲愤绝望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吧? 福宁长公主至少还肯先与丹阳郡主商量,肯对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今日也没有直接去给丹阳郡主报选,恩阳郡主宇文姝几个,却只怕都是连表达一下自己不愿与委屈的机会都没有,便直接被报了选……还真是众生皆苦! 她在值房又坐了一会儿,才回了大堂里去。 如此忙到下值,师徒两个一道离了司礼监,又出了宫门,上了马车后,常太医才低声问施清如:“小徒弟,我当时不好问你,下午去找你那宫女儿,是丹阳郡主吧?他们一家子又想出什么幺蛾子呢?” 施清如知道师父担心她,便把福宁长公主想要让丹阳郡主和亲南梁太子的事大略说了一遍,末了叹道:“她虽看似受尽万千宠爱,却一个要好的、能说体己话儿的姐妹都没有,又不敢把事情告诉自己的哥哥,怕萧大人愤怒之下,结果更糟糕。想来想去,竟是只能来找我了,也实在是可怜……” 常太医听得是目瞪口呆,“福宁长公主那疯子简直是越发疯魔了,便是她把女儿推进了火坑里,难道就真能让儿子立为太子,就真能得偿所愿了?谁家过继会过继外姓人的,连最贫苦的农家也不会这么做,便自家同意,宗族也不会同意,何况这还是天家?她就不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呢!” 施清如忙道:“师父小声些,大家都能看明白的事,她岂能看不明白?不过是一直抱着侥幸的希望,又有太后纵容她而已。总归等着瞧吧,事情也不可能都如她所愿,昨儿我听督主说,他和内阁的阁老们都不看好安亲王府的恩阳郡主,想必丹阳郡主纵报了选,也是一样的结果。” 常太医依言压低了声音,“我才不是同情丹阳郡主呢,反正她亲娘亲外祖母都不心疼她了,我一个外人,自然也犯不着同情她。你也不许心软,同情她,甚至替她想法子啊,别回头又弄得她那个疯子娘迁怒你,就真是无妄之灾了。” 施清如笑道:“师父放心,我不会的,这本来也是他们的家务事,旁人原就管不着。” “这么想就对了,你和韩征的好日子马上就要到了,可不能因为别人家的破事儿,耽误了自己的大事……” 师徒两个说着话儿,很快回了家里,一夜无话。 次日施清如又去了仁寿殿给太后问诊。 便是寻常病人,昨日那样的病况,她今日且要再去复诊的,何况对方还是太后,更是半点都马虎不得。 却见仁寿殿的气氛已不像昨日那般紧张压抑了,而是又恢复了平日的宁静祥和。 太后瞧着除了犹有几分病容,也已与平日并无二致了,见了施清如还笑道:“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昨儿听说连你们段嬷嬷都唬得直哭,好孩子,你没吓着吧?” 施清如先给她行了礼,才笑道:“臣倒还好,因为知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 说得太后呵呵笑起来,“这小嘴儿可真是太会说话儿了。” 施清如笑着又陪她说了几句话儿,便上前蹲下,给她诊起脉来。 待忙完后便行礼告退了,并没问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怎么不见,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思忖,也不知道昨儿丹阳郡主回来后,与福宁长公主都是怎么说的,太后又是不是真已被福宁长公主说服了? 瞧太后的气色,还有仁寿殿整体的气氛,倒像是昨儿的矛盾并没有进一步激化。 可宫里的人,哪个不是粉饰太平的高手呢,光据此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只希望在福宁长公主心里,终究还是女儿和亲情更重要吧! 因心里终究觉着丹阳郡主可怜,晚间韩征过来用膳时,施清如便把整件事情又与韩征说了一遍,末了问他:“到底几时人选能定下来?若就这两日便定了下来,木已成舟,再无更改的可能,想来福宁长公主自然也就消停了。” 韩征听得一脸的恍然,“难怪今儿皇上去仁寿殿瞧太后时,太后也说起了这事儿,说便是寻常人家结亲,都得慎重再慎重,除了家世身份相当,双方的人品才貌相当,还得考虑彼此合不合得来,至少也得彼此能看对眼才是。让皇上且先别把过继公主的人选定下,不如等南梁太子抵京后,找机会让他相相备选的宗室女们,也让女孩儿都相相他,最好能双方都满意,不然皇上先定好了人选,回头南梁太子却不喜欢,公主心里也不情愿,将来不就只能做一对儿怨偶,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敢情是打着这个主意!” 太后既病了,隆庆帝自然要去探望,韩征便也一同前往。 不想面对隆庆帝对自己的关心和担心,太后却对自己的病况和身体避重就轻,反而对过继公主和亲这事儿十分关心,可在这之前,她压根儿没过问过此事。 原来是为了能给她们母女尽可能拖延时间,毕竟一旦定下人选,过继册封后,便几乎再无更改的可能性了。 施清如不等韩征把话说完,已紧皱起了眉头,“太后真这么说?” 看来丹阳郡主还真没料错,太后果然还是与女儿站到了一边,选择了大位与权势。 也不知道丹阳郡主可已知晓了,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儿,怕是要因自己在太后心里也不过如此,伤心绝望得都恨不能立时死过去了吧? 施清如想着,忙又问韩征:“那皇上怎么说的,应了太后的话吗?” 韩征讥诮的勾起一边唇角,“反正都不是自己的女儿,过继谁不是过继,什么时候过继又不是过继?根本于皇上不会有任何的影响,他自然一口就答应了。” 施清如吐了一口气,“那看来丹阳郡主危险了。她可比恩阳郡主各方面都优秀太多了,我昨儿今儿一直在想,若只看本人,所有适龄的宗室女里,只怕都再没谁比她更合适的。届时福宁长公主再大义凛然的站出来,慷慨激扬一番,这是为人臣者的本分,舍她女儿其谁,太后再一发话,事情哪还有回圜的余地?” 韩征道:“那也未必。你不是说萧琅还不知道这事儿吗,可见太后母女和丹阳郡主都知道,萧琅将会是整件事最大的变数,如今就看丹阳郡主什么时候会告诉萧琅了。当然,若她们一直劝服不了丹阳郡主,指不定会让丹阳郡主一直‘称病’,不让她见萧琅亦未可知,毕竟女孩儿家身体娇弱是常事,等萧琅知道时已是木已成舟,自然不接受也只能接受了。” 见施清如脸色不好看,忙关切道:“清如,你没事儿吧?她自己的亲娘亲外祖母都不心疼她了,你可比自寻烦恼。” 他的心软与柔情拢共就那么多,已经全部给了他的小丫头,对别的女人实在心软不起来,自也不会为别的女人劳心劳力。 施清如摆摆手,“我没事儿,就是觉着心里有些发冷罢了。” 韩征握了她的手,“这种事儿在天家再稀松平常不过了,但其实在寻常人家也差不多,说得冠冕堂皇一点,这其实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本该如此。不过清如你放心,以后我们家,我们的儿孙后代,是绝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的。” 说着压低了声音,“我真是恨不能明儿就是二月十六了,那我们便能夜夜都睡在同一间屋子里,同一个被窝里了。” 真是光想想那样的日子,都觉着能甜出蜜来了,也因此连日来韩征心情都很不错,什么人、什么事都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他也不想任何人和事影响他小丫头的心情,甚至再跟上次一样,节外生枝。 施清如见韩征满眼的温柔,脸上有了笑,低嗔道:“督主这是在变相承诺我,以后你夜夜都会回府吗,我可是要当真的,等你届时做不到,也是要伤心难过的。” 韩征这才意识到自己把话说太满了,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会尽力实现承诺的,纵偶尔一次做不到,也定会事先打发人回去告知你的。” 施清如笑起来,“我逗督主玩儿呢,你那么忙,怎么可能夜夜都回府,那白日不得忙得连喘气儿的功夫都没有啊?” 顿了顿,迎上韩征的目光,“但就算如此,我心里也、也跟督主一样期待那一日能快些到来,每晚临睡前都恨不能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十六,好在是今日过完,便总算只剩五日了。” 韩征眼里的溺爱就更浓了,“嗯,过了今日,就只剩五日,六十个时辰了,眨眼就过了。” 他多的时间都等过来了,也不差这最后这临门的一脚了。 接下来几日,施清如再去仁寿殿时,都有注意看能不能遇上丹阳郡主,或是听到什么最新的进展,她估摸她终究还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可惜她既没能见到丹阳郡主,也没能听到任何相关的话儿,甚至也没能从太后和段嬷嬷脸上看出丝毫的端倪来,唯一知道的,也就是福宁长公主与丹阳郡主一直没有出宫,回长公主府去。 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其实也算得是好消息了。 如此到了二月十六,施清如与韩征成亲的日子终于到了。 第二百一四回 成亲 一大早,施清如便被桃子和采桑叫了起来沐浴。 等沐浴完,她终于从昏昏欲睡变得精神焕发了,昨晚她一直到三更都还没睡着,虽然早已与韩征有了夫妻之实,彼此间已算得上是“老夫老妻”了,想到今日过后,他便是她一辈子的夫,她亦是他一辈子的妻了,施清如心里依然说不出的紧张与期待,自然,更多还是欢喜。 以致翻来覆去的,终于不知不觉睡着了,却也到该起身的时间了。 桃子和采桑服侍她穿好了大红的里衣,见她本就白里透红的脸霎时被衬得越发的娇艳动人了,都忍不住赞道:“小姐今儿真漂亮!” 施清如让她们赞得稍稍有些不好意思,嗔道:“你们的意思,我只今儿漂亮,其他时候不漂亮了?” 二人忙都笑道:“自然其他时候也漂亮,只是今儿尤其漂亮而已。” 又齐齐给施清如行礼道贺:“祝小姐与督主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虽然二人心里免不得还是有几分替自家小姐意难平,但既然小姐自己愿意,督主也确实十全九美,差的那一美,也怪不得他,乃是造化弄人,那便也犯不着非要执着于那一点,便白白错过了这大好的姻缘,小姐与督主可是要过一辈子的,自然彼此相爱最重要。 施清如一手一个,携了她们起来,笑道:“那我和督主就承你们吉言了。” 随即被二人簇拥着出了净房。 就见灯火通明的屋子里,前几日便已被韩征派了过来帮忙的范妈妈婆媳正陪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吃茶说话儿,瞧得施清如出来了,范嫂子忙上前笑道:“姑娘,这位是今日的全福夫人赵夫人。” 施清如便笑着给赵夫人行了个礼,“今日真是有劳夫人了。” 随即接过采桑递上的红包,双手奉给了赵夫人。 赵夫人忙起身欠身接过,笑道:“县主实在折煞我了,这是我的福气,可当不起县主这‘有劳’二字。” 见她艳若桃李,明丽动人,又赞道:“县主真是太美了,我给人做了不知道多少次全福人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县主这般美丽的新娘子。” 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本来依施清如的意思,她提前一日先搬回都督府去,到了日子,妆扮好了,盖好盖头,由桃子和采桑扶着从撷芳阁到得韩征的正院,然后在小杜子沈留柳愚等人的见证下,她和韩征一起拜过天地和常太医,便算是礼成了。 省得弄得知道的人多了,都来道贺,指不定还会横生枝节,又是何必,不是真心祝福他们的人,就算来得再多,又有什么用! 韩征却说让她如今在旁人看来,嫁给他一个太监本就够委屈了,可舍不得再委屈她了,不然他哪里还配做她的丈夫? 执意该有的礼节都不能少了。 所以不止提前便已把他登门迎娶的一应章程都安排妥了,连请全福人这样的小节也没落下,早早就定好了赵夫人。 赵夫人长得便一脸的喜庆和善,还至今都父母公婆全部健在,膝下也儿女双全,是整个京城一定范围内都公认的有福之人,一年下来,总要给人做十来次全福夫人,因此也熟知婚嫁的各种礼节。 可给太监娶妻当全福人,赵夫人还是第一次,尤其那个太监还是权倾朝野的韩厂公,新娘子又是名噪京城的恭定县主。 赵夫人好奇之余,本来还免不得有几分紧张害怕,这要是她一个不慎,哪里做得不好了,惹着了韩厂公,岂非一家人都得遭殃了? 然韩征既着人流露了这个意思给赵大人,他除了受宠若惊,也没有推脱的余地了,不然不但要错失这天上掉下来的大馅儿饼,指不定还得让韩厂公心里不舒坦,能得他这样抬举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因此事先便再三再四叮嘱了赵夫人,万万不能出任何的岔子,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但反之,只要她今日给韩厂公和恭定县主把全福夫人当得漂漂亮亮,他们一家子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也。 所以赵夫人方才由范妈妈陪着吃茶时,虽表面看似镇定,心里有多紧张害怕,却只有自己才知道。 却不想恭定县主竟这般的美貌和善,对她也尊敬,半点督主夫人和县主的架子倨傲都没有,她今日主要任务便是陪好她,与韩厂公打照面交道的时候少之又少,倒是没什么可怕的了。 赵夫人整个松懈了下来,人便也恢复了平常给人做全福夫人时的能干妥帖。 又笑着对施清如说了几句吉祥话儿,便请施清如到镜台前坐下,拿了细线出来,要先为她开脸,“县主,稍稍有些痛,但我会很快弄好的,还请县主稍事忍耐片刻。” 施清如早就知道所有女子成亲当日都有这一过程,笑道:“赵夫人只管安心按您自己的节奏来,我没有妨碍的。” 赵夫人点头笑道:“县主真是好性儿,不怪听说连太后娘娘都喜欢县主的不得了呢。” 嘴上说着话,手上也已利索的动作起来,果然扯得施清如的脸一阵阵轻微的刺痛。 不过整个过程并没持续多长时间,很快赵夫人便给施清如开好了脸,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黄杨木梳子,给她梳起头来,一边梳一边还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永结同心……” 待给施清如梳完了头,又端了百合汤圆羹给她吃。 从言语到行动,都十分的有心,知道韩征是个太监,便把三梳儿孙满堂给换成了‘三梳永结同心’,也把寓意‘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羹,给换成了寓意‘百年好合,圆满幸福’的百合汤圆羹。 不怪韩征会选中这赵夫人,她当全福夫人实在再合适不过了。 等仪式都完了,赵夫人才正式给施清如盘起头发来,以便待会儿戴凤冠;随后又给她肩上垫了一块大帕子,给她描眉涂胭脂。 桃子采桑范妈妈婆媳便在一旁笑嘻嘻的围观,间或帮忙递个梳子簪子眉笔什么的。 期间沈留和柳愚的夫人也都到了,笑着给施清如行过礼,又给赵夫人见过礼后,便也坐到了一旁看施清如妆扮。 如此到了午时,施清如在赵夫人和桃子等人的帮助下,梳好了头,也穿好了大红的嫁衣,屋里人虽少,喜庆的气氛却一样因此越发的浓厚了。 桃子采桑都满脸是笑,“之前每每试穿时,也觉得这嫁衣好看,小姐穿着好美,可都没今儿这么美。真的,明明就是同一件的衣裳啊,怎么今儿瞧着美了这么多呢,难道是因为小姐今儿盛妆了的缘故?” 赵夫人笑道:“姑娘们怕是没听说过一句话‘新娘子在出嫁当日,都是最美的’吧,何况县主还本来就这么美,再穿上这亲自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大红嫁衣,就更是锦上添花了。” 范妈妈婆媳也笑着附和:“正是这话儿呢,今儿咱们姑娘可是最美的新娘子。” 施清如让大家说得眼里有了几分羞怯,也更期待了,不知道待会儿让督主看见了这样的她,心里会不会喜欢? 范妈妈看着时辰不早了,便请了赵夫人沈夫人柳夫人去坐席,也亏得二人来了,不然可连陪赵夫人坐席的人都没有。 至于施清如自己,则是由桃子和采桑陪着在屋里用的午膳,——吉时是在傍晚,总不能让她饿到那时候,何况别的新娘子哪怕就是嫁在京城,从出门到进门落地,再到入洞房,也得至少两三个时辰,怕吃了东西会在中途想要如厕,最好便只能忍着。 都督府却就在旁边,宾客也少,自然不用担心这些。 大家用过午膳后,又都回了施清如屋里来,陪她说笑解闷儿,稍后范妈妈怕施清如累着了,因低声问她要不要小憩一会儿? 施清如却哪里睡得着,随着迎亲吉时的越来越临近,心里也越来越莫名的紧张了。 如此过了不知道多久,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并越来越近。 范妈妈先笑着站了起来:“肯定是督主迎亲来了。” 果然很快就有小丫鬟跑了进来,“督主迎亲来了……” 赵夫人忙给施清如把凤冠戴上了,见她脸上的妆有些微的花了,又给她补了一遍,才笑着给她盖上了大红的盖头。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后,敲锣打鼓的声音也清晰可闻了,不一时,前面还传来了一阵喧阗声,自有小丫鬟跑进来禀报:“督主给大家伙儿洒了好多红包。”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要娶新娘子,还是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可不得多洒一些红包,多出一点血吗?” 男方的娶亲太太就在这样的欢声笑语里,带着人进来了。 赵夫人忙上前与之互相见了礼,互相说了一堆的吉祥话儿后,二人便一道扶着施清如,去了前厅。 施清如盖着盖头,一路上都看不清脚下,拳头不由本能的攥紧了。 却是刚被扶着过了门槛,手便落入了一只熟悉的温热大手里,她整个人、整颗心忽然都安定了下来。 就听得韩征低声问她:“乖乖,你还好吧?” 施清如低低应了一声,“我很好。” 韩征这才放下心来,牵着她一起上前,拜别常太医。 常太医坐在当中的圈椅里,看着眼前一对儿身着大红吉服的新人,虽知道同样的情形,他待会儿还得经历一遍,心里还是免不得百感交集。 半晌方说道:“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儿,更不会出口成章,就祝你们两个百年好合,一辈子都心心相印,和和美美吧。” 韩征与施清如都应了:“是,我们一定会的。”,又接过了常太医给的红包,这边便算是礼成了。 韩征便打横抱起施清如,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的走出了花厅,走向了停在外面的大红花轿,——本来这段距离该由新娘子的兄弟背了新娘子走完,再送上花轿的,但施清如没有兄弟,便只能韩征来代劳了,反正只要他的小丫头需要,他可以是她的爱人、亲人、友人……总之任何人都可以,只要是为了她好! 鞭炮声与礼乐声同时响了起来。 等施清如在花轿里坐好后,两位全福夫人齐声唱了一句:“起轿——” 热热闹闹的迎亲队伍便出发了,韩征一身吉服骑在高头大马上,心里真觉着这辈子都没此刻这般舒畅过,他的小丫头终于是他的妻子,是他这辈子真正最爱也最亲的人了,等将来他们再添上几个儿女,他这辈子就真是圆满无憾了! 施清如只当花轿很快就能到了,不想韩征却带着迎亲队伍,足足把都督府外所在的街道都绕了三遍,洒出了不知多少铜钱去给路人们沾喜气后,才带着迎亲队伍,进了大开中门的都督府。 因为他听人说,洒出去的铜钱越多,沾喜气的人越多,新郎官与新娘子这辈子便越和美顺遂。 他虽自来不信这些,但事涉他和他小妻子的一辈子,他当然要去做,就当是祝福他们的婚姻了。 终于花轿在又一阵的噼里啪啦声中,停了下来,施清如在花轿里便知道已经到了,忙正襟危坐,捧好了手里的宝瓶。 射轿、下轿、跨火盆、拜天地高堂……一系列的礼仪之后,在全福夫人笑盈盈的声音中:“请新郎官用喜称挑起喜帕,从此称心如意。” 施清如头上的盖头轻轻被挑起,她眼前一亮后,终于能看清花厅里的情形了。 就见除了坐在主位上的常太医,——他今儿既是嫁女儿,又是娶儿媳,于是等送完了施清如上花轿后,立时又赶到了都督府来,可谓是今儿最忙的一个了,却是再忙,心里也是甜的;又因之前在自家已经百感交集过一回了,现下更是只剩欢喜了。 沈留柳愚小杜子孙钊颜先生等人也都含笑立在一旁,还有十来位施清如瞧着面善,却叫不上来名字的韩征的心腹们。 另一边则是沈夫人柳夫人和几位施清如不认识,但都面带笑容的女眷们。 施清如的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闪而过后,最终落到了面对她而站的韩征身上。 就见他一身大红的吉服,英挺俊俏至极,却与平常一身大红官服的他很不一样,平日的他是清冷的、威严的、高高在上的,今日的他却满眼都是笑意,眼角眉梢也柔和至极,心里的欢喜简直溢于言表,任谁都能一眼看出来。 与施清如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以后,韩征眼里的笑意就更深了。 他早已在心里设想过很多次他的小丫头穿上大红嫁衣,满脸娇羞与欢喜嫁给他的时候有多美了,可无论他想得有多美,都及不上此时此刻真正站在他面前的她的十中之一美…… 不知谁忽然“扑哧”笑了一声,随即说道:“这般漂亮的新娘子,也不怪新郎官儿瞧得目不转睛,便是我们同为女子的,也移不开眼球。不过还得夫妻对拜,还得饮合衾酒呢,可不能误了吉时,新郎官儿要看,以后有的是时间,管保能让您看个够。” 却是韩征这边的全福夫人。 他的洞房谁敢闹,连进都不敢进,若先入了洞房,再来挑盖头,饮合衾酒,就太冷清了,所以全福夫人征求过他的意见后,便把这两项礼节都安排在了拜天地高堂之后,亦即此刻。 这也正合了韩征的意,他的房间自然是越少人进越少,以免哪里不慎就露了马脚,横竖观礼的都是他的心腹们,也没什么可避讳的。 全福夫人这一笑,总算让施清如与韩征都回过了神来。 韩征倒罢了,仍是一脸的笑,好脾气得让他的一众心腹暗暗咂舌,不怪都说洞房花烛夜乃人生四大喜之一呢,便是冷漠寡淡如他们督主,今儿都是这般的喜形于色,可惜,终究还是缺了一块儿,不可能真正洞房啊…… 施清如却是羞得满面通红,不好意思再看韩征,也不好意思再看任何人。 全福夫人便笑着招人端了合衾酒来,先递给韩征后,又递给了施清如,二人便在众人的笑声中,双双饮尽了杯中的酒。 然后众人方在目送韩征再次打横抱施清如,入了洞房去坐床后,在小杜子的招呼下,各自入了席。 韩征一路抱着施清如入了洞房,等把人放到铺天盖地的大红喜床上后,再也忍不住吻住了她,却是蜻蜓点水般立时又退开了,笑着柔声道:“乖乖,我今儿心里真是太高兴了,高兴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屋里这会儿只有彼此了,施清如自然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了,笑道:“我也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 说着轻轻依到了他怀里,闭上眼睛满足的喟叹道:“打今儿起,我和督主便是夫妻了,我自此便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无论谁都不可能比我更幸福了,真好!” 韩征伸手轻轻环住了她,心都要软成一滩水了,“我才自此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了,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妻子。就是想着今儿婚礼这般冷清,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儿,总觉着太委屈了你,不过你放心,等将来……我一定会给你重新补一个盛大的婚礼,让你风风光光再嫁我一次,让满京城的女子都羡慕你的。” 施清如轻笑了一声,“现在已经都在羡慕我了啊,你没瞧见沈夫人柳夫人都羡慕我羡慕成什么样儿了?我听说当初沈少监和柳少监压根儿什么礼仪都没给她们,就直接把人接回了家去,多添了两个菜,便算是礼成了,我要是都觉着委屈了,她俩岂不只能委屈得去死了?” “那不一样。” 话音未落,韩征已道,“我们的情况本来就跟他们不一样,情意更是大不一样,他们说到底不过是各取所需,搭伙儿过日子而已,我们却是彼此真心相爱,都恨不能给对方这世上最好的一切,更舍不得让对方受丝毫的委屈。总之你信我,将来我一定会补给你一个盛大婚礼的!” 施清如笑道:“我没有不信督主,是觉着没那个必要,今儿这个婚礼,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在我心里要紧的从来不是那些个身外之物,而是那个人,只要是那个人,只要是督主,就算什么都没有,有情饮水饱,我心里也是甜的。” 顿了顿,“若督主执意觉着委屈了我,我也得觉着委屈督主了。谁家媳妇儿没有嫁妆的,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细论起来,督主岂不是亏大发了?” 韩征笑起来,“我何来的委屈之有,是我先没给你聘礼的,所以算来,还是你委屈了。不过你放心,今晚我定会涌泉相报的,自此也整个儿都是你的,这聘礼应当也算拿得出手了。” 施清如听他有意把‘涌泉相报’四个字咬得极重,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掐了他的腰间一把,方笑道:“好吧,若聘礼是督主这个人,倒也勉强拿得出手了,毕竟这般的好相貌,怕是可着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我也不亏了。” “你才知道你不亏呢,当然,我也不亏,我们两个掐是天造地设,天下无双……” 两人诉着衷肠,耍着花腔,不知不觉间半个时辰的坐床时间很快到了。 直到小杜子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干爹,大家伙儿等着敬您的酒呢。” 才不得不意犹未尽的打住,韩征起身去了前面,临走前不忘凑到施清如耳边说,“把凤冠卸了,头发解了,再洗个脸就是了,衣裳千万别换,等我待会儿回来,亲自给你换啊。” 他之前瞧得他小丫头身上繁复严实的大红嫁衣,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晚间一定要亲自给她剥下来,像剥粽子一样,再一口一口的把她吃掉,如今总算快到那一刻了,可不能坏了兴致。 施清如知夫莫若妻,自然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斜眼晲他道:“你确定你是亲自给我‘换’,而不是‘撕’?我绣得很辛苦,手上都快戳满针眼儿了,才绣好这件嫁衣的,我可舍不得给弄坏了……再说了,我今儿一早就起来了,忙到现在,浑身又黏又累,早就想换下这身沉重的行头,好好儿洗个澡,歇歇了……” 话没说完,韩征已忙道:“我一定不撕。我也要洗澡,千万等我回来一起洗啊,也好省水不是?” 俯身在施清如的嘴唇上又亲了一下,才转身一脸志得意满的去了。 余下施清如看着他出了新房,低啐了一口,才忍不住笑了起来,她就不如他所愿呢! 很快桃子和采桑进来了,给施清如行过礼后,便笑道:“我们服侍小姐……不对,如今该叫夫人了,我们服侍夫人卸妆更衣吧,这身行头可不轻,您肯定累坏了。” 施清如不想二人这般快便改了口,有些不好意思,嗔道:“你们改口倒是挺快。” 桃子笑嘻嘻道:“反正迟早都要改的,早改晚改也没什么差别了。夫人肚子也肯定饿了吧?方才小杜子引我们进来时说督主已经着厨房现给夫人弄吃了去了,想来很快就能送到了,夫人且再忍忍。” 采桑也笑道:“我们这不是估摸着督主知道我们改口得越早,肯定越高兴,红包也定会多赏我们几个么?” 方才韩征和施清如拜堂时那种天造地设般的相配,还有二人之间无形流淌出来,让人人都能感觉到,又人人都插不进去的情意,任谁见了,都会禁不住发出会意欣慰的笑,两个丫头自然也不能例外,终于不再觉着这桩婚事十全九美,而是真个十全十美了。 施清如笑骂了二人一句,“你们两个还真是有够见钱眼开的!” 才又道:“我肚子倒是没觉着饿,再等等也没关系,你们先给我把凤冠取下来吧,脖子都快要给我压弯了。” 二婢便忙依言上前,给她摘了凤冠,又拆了头发,再把她脸上的脂粉都洗净后,施清如总算觉得舒服多了,叹道:“亏得如今天儿还冷,要是大热天儿,还不定能难受成什么样儿。” 见采桑还要给她脱掉嫁衣,想到韩征的话,到底还是口是心非道:“衣服我待会儿自己脱吧,你们就别管了。你们用晚膳了吗,晚上住哪里,可也安排好了?” 桃子笑道:“我们都用过晚膳了,小杜子说督主已事先吩咐了,今晚正院不留任何人服侍,所以让我们先在撷芳阁住一晚,明儿再说,夫人只管安心便是。” 居然连这个也想到了,某人还真是……施清如耳根发热的腹诽着,嘴上已道:“那就好,你们也忙一天了,待会儿就早些回去歇了吧。” 一时范嫂子送了厨房现给施清如做的云吞来,还配了四个清淡爽口的小菜。 施清如吃毕漱了口,见已用不上桃子采桑了,便将她们都打发了,这才在屋里来回走动了一阵儿后,复又坐回了床上。 也有闲心打量整个新房了。 就见一溜五间屋子都被重新粉刷过了,幔帐承尘也都换了,触目所及皆是热烈的大红色;屋里的家具亦全部换了成套的,多宝阁上还摆满了各色玉器花瓢等,与她当初进来时的空荡冷清简直判若两地。 心下不由大是温暖与熨帖,这里以后便是她和督主的家,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一方小天地,她和他终于都有家了,真好! 到底昨晚近乎一整晚都没睡,今儿白日里又没歇中觉,施清如很快便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韩征却还没有回来,只隐约听得见前面的喧阗声,想来是大家还在闹他,毕竟机会难得,那她先小憩一会儿,等他回来吧……施清如想着,很快迷迷糊糊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到有人进来了,不由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就见韩征正拿了小剪刀剪大红龙凤喜烛的灯花,想是听见她醒来发出的动静,立时转过了身来,见她果然醒了,脸上的笑瞬间热烈的能令冰雪融化,“乖乖,你醒了?” 一边说,一边已大步走到了床边。 施清如却是掩住了鼻子,“你这到底是喝了多少酒啊,好臭,快去给我洗干净了,不然不许靠近我……” 手忽然摸到了被子下有什么硌人的东西,顺手摸了一把,拿出来一看,却是红枣莲子花生桂圆什么都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晲着韩征道:“肯定是督主弄的吧……呀……” 话没说完,整个人已忽然腾空,却是韩征已直接抱起了她,在她耳边低笑道:“自然是我弄的,这不是想早日当爹么,何况别人都有的,哪怕是再小的一样东西,我也不能让你没有啊。结果你这个小没良心的倒好,竟然嫌我臭,竟然嫌自己的男人臭,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施清如忙咯咯笑道:“那我错了嘛,我认错,总行了吧?” 见韩征还是板着脸,虽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乐得配合他,“那要怎么样,督主才能原谅我呢?叫你好哥哥、好叔叔?这都早叫过了,不然今儿换个新鲜的,好相公?” 见韩征浑身一颤,眼里都快喷火了,又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好相公,我错了嘛,以后再不嫌你臭了,就是真臭也夸你香,总行了吧?” 韩征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迎上她淘气的脸、慧黠灵动的双眼,又是咬牙又是笑的,“小妖精,火是你自己点的,明儿可不许对着我哭腰痛,要我给揉啊!” 话音落下的同时,也已抱着她,大步进了净房去。 不一时便听得里面隐隐传出了布帛撕裂的声音,还有男人的低笑声,和女人娇滴滴的嗔怪声,“不是答应了不会撕坏我的衣裳吗,说话不算话的骗子,我以后再也不要……唔唔唔……” 却是很快又没有声音了。 夜,还长得很…… 第二百一五回 危机 这一夜,也不知经过了怎样几番昏天黑地的交战,经历了多少次死去活来,总之施清如只记得当她终于能睡觉时,天已蒙蒙亮,她整个人也已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了。 再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韩征也已不在屋里了。 施清如强迫自己坐了起来,一动就浑身酸软,却又于酸软之外,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酣畅淋漓。 等拥被坐起来后,她才发现照进屋里的阳光昏黄悠长,这才意识到,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她竟然睡了一整日,让知道内情的师父怎么想,让不知道内情的小杜子桃子采桑等人又怎么想! 不由暗啐起韩征来,昨夜也不知吃了什么,那么好的精神体力,那么好的兴头,也不怕那啥尽人亡,或是累死了她呢? 等着吧,她如今是年纪还小,他则正值男子一生里体力精力都最旺盛的时候,等将来她到了女子一生里体力精力最旺盛的时候,哼,定也要让他哭着求饶才是…… 施清如正想着,听得门“吱嘎”一声,循声望去,就见韩征满脸柔和的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个托盘。 见施清如醒了,他眉眼间就更柔和了,“清如,你什么时候醒的,我正说要来叫你,以免你再睡下去,晚上就睡不着了,没想到你已经醒了。” 说话间,已坐到了床边,把手里的托盘放下后,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笑道:“还真是有够能睡的,明明不属猪啊。” 施清如白他,“也不看是谁害的,还好意思说我呢,明明年三十儿晚上中了那啥药的,也没见疯得没边儿啊,昨晚倒好,跟……我都懒得说你了……唔,好香,碗里什么东西呢?” 韩征笑着端起了托盘上的粉彩小碗,“是人参乌鸡汤,我先端来你暖暖胃,好用晚膳。” 施清如闻得是鸡汤,只觉越发的饥肠辘辘了,伸手就要接过,这才想起自己没穿衣裳,又把手缩回了被子里,“你先出去,我好穿衣裳……” 韩征见她露在外面的肌肤上满是自己的痕迹,笑得一脸的心满意足,“我服侍你穿吧。” 换来施清如的瞪眼,“我再信你就是傻子,昨晚明明说了不会撕破我嫁衣的,结果如何?现下我要是再敢信你,还不定什么时辰才能用上晚膳呢,我可不想饿死在床上!” 韩征想到她已经不能看了的大红嫁衣,呵呵讪笑,“我不是已经说了很多次,一定赔你一件更好更漂亮的吗?乖乖,你就再信我一次吧,我真只服侍你穿衣裳,不会多手多脚的,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愁没柴烧不是?” 说得施清如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想得还挺长远哈,可惜‘狼来了’喊多了,便什么用都没有了……我真的好饿……” 韩征见她娇俏的嘟了嘴,既可怜更可爱,越发舍不得走了,笑道:“不然我先喂你喝,你喝完了,再穿衣也不迟?” 一边说,一边已送了汤匙到施清如嘴边。 施清如让鸡汤的香味勾得越发的饿了,哪里还能与韩征说有的没的,张口就喝完了汤匙里的鸡汤。 韩征见状,忙又舀了一勺送至她嘴边,笑着低道:“知道你昨晚上累坏了,这不是想着那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意义不同,所以我才那般放纵的吗,这洞房花烛夜都不放纵了,更待何时?不过看你累成这样儿,我今晚不动你了,让你好好睡一夜,总成了吧?” 施清如咽下了嘴里的汤,方笑道:“这还差不多。不然今晚我都打算与督主分房睡了。我可只告了两日的假,可不想明儿又这时候才醒来,那以后我指不定都不用再去司药局了。” 韩征忙道:“分什么房,这辈子都不许分,连说都不许说,总之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尝过了温香软玉在怀,一觉到天亮的美妙滋味儿,他可不想再过回以前孤枕难眠的日子了,以后除非他实在不能回家,否则他定要夜夜都抱着他的小妻子,老婆孩子热炕头! 施清如见他急了,捏了捏他的脸,笑道:“没听见我说的是‘不然’呢?你既然这么乖,我还没说什么,你就主动提出今晚让我好好睡一夜,我当然不会再分房了,至于以后嘛,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韩征这才笑起来,“看我什么表现,昨晚那样的么,我昨晚表现难道还不够好呢?” 施清如见他又不正经了,假笑道:“就是因为你昨晚表现太好,好得过了头,所以我才怀疑你为什么主动提出今晚要让我好好睡一夜啊,别不是昨晚累得太狠了,没有十天半个月的缓不过来吧……呀……” 话没说完,韩征已放下汤碗,猛地一扑,将她连人带被子扑倒在了床上,磨牙哼笑道:“我到底有没有累太狠,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哼,欠收拾的小东西,真当你男人廉颇已老啊?” 施清如忙笑着告饶,“我胡说八道的,好相公,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以后我再不敢了……大不了,我不要你赔我的嫁衣了就是。” 韩征挑眉笑道:“你不让我赔,我还偏就要赔呢,里里外外都赔你几十几百件,件件我都亲自挑选,到时候再一件一件的亲手给你撕碎了……” 越说越觉得这个主意简直再绝妙不过了。 她本就生得白,寻常人不能驾驭的颜色,她都能驾驭,那身体的肌肤只有更白的,岂不更是什么颜色都不在话下了? 届时想到她那些贴身小衣都是他亲手给她挑选的,再由他亲手给她剥去,必定别有一番滋味儿……韩征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了起来,本来只是为了吓唬施清如的,手也禁不住伸进了她的被子里去。 施清如见他说着说着,又起了兴,忙按住了他作乱的大手,“你可才答应了我今晚让我好好睡的,怎么这么快就食言了?” 韩征气息紊乱,“我是答应了,可是答应的今晚,这会儿还是白天呢。” 施清如好气又好笑,“那也不行,我真的快饿死了,好相公,你难道就不怕我饿坏了身子,就一点不心疼啊?那我回头就告诉师父你,说你不给我饭吃!” “而且……”声音放得更软了,“我身体真的还有些痛,你难道也一点不心疼啊?” 好说歹说,总算说得韩征先放过了她,坐了起来,玉面陀红的哑声道:“好吧,今儿就饶了你,记得以后不许再质疑你男人了啊,你要知道,男人是最经不得质疑的。下次再敢混说,看我不让你三天都下不来床!” 施清如不敢再混说了,忙乖乖的应了:“是是是,知道了啦,以后再不敢了……我汤呢,让我再喝点儿,这会儿肚子更饿了。” 韩征也知道她肯定饿坏了,毕竟一整日就没吃过东西,忙把鸡汤送到她嘴边继续喂她喝,待她喝完了,又花了比她自己穿戴时两倍的时间,服侍她穿戴好了,才手牵手去了厅堂用膳。 一时膳毕,韩征见天色还早,便又牵了施清如的手沿着抄手游廊闲逛消食,一面说些家常闲话儿,“老头儿说了他什么时候搬过来吗,是不是就这两日呢?” 施清如道:“本来说是等我们三朝回门后他就搬的,但我们都忙,哪还有时间三朝回门。所以我打算与他老人家说,要不就明晚便住下不走了,他那些随身物品和药典书籍等,后边儿再慢慢搬就是了,横竖离得这么近也方便。” 施清如既嫁给了韩征,以后自要长住都督府了,那师徒两个的家便只剩常太医一个了,叫施清如怎能放心,师父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可连个施救支应的人都没有。 就算他身体一直都无恙,光他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吃饭也是一个人,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也太孤寂冷清了,叫施清如如何忍心? 因此早早就软磨硬泡让常太医答应了她,等她和韩征成亲后,会搬到都督府来一起住,既能热闹一些,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韩征自然对此喜闻乐见,横竖都督府这么大,常太医要住哪里都可以,他也早就想就近照顾他了。 只之前怕人觉得彼此走得太近了而已,可如今因着常太医是施清如的师父,都知道常太医与他走得近,没什么可避讳的了,自然不必再委屈自家人。 韩征便笑道:“那你明儿见了老头儿后,就与他这样说吧,我瞧着松风阁就挺好,又敞亮又干燥,老人家住再合适不过了,回头就让小杜子安排人收拾去。” 施清如点头笑道:“督主与我想到了一块儿去,我也觉着松风阁好。那把师父素日使惯了的人也调回来吧,省得忽然换了人,他老人家不习惯。” 韩征道:“这些让小杜子去安排即可,横竖近来我跟前儿没多少事需要使唤他的,就让他在家里忙几日吧。” “也就是如今家里人少,不然日日都让小杜子为这些个琐事儿浪费时间与精力,也太大材小用了。”施清如笑道,“不过以后小杜子应当不用再为这些事儿烦心了,咱们有现成的人选了,不是吗?” 韩征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说采桑?” 施清如点头笑道:“她当初能在仁寿殿都混得一席之地,岂能没有几分真本事?这些日子我冷眼瞧着,她也是真个沉稳有主见,桃子一开始那般忌惮她的,如今不也一口一个‘采桑姐姐’怎样怎样的,恨不能那就是自己的亲姐姐么?” 顿了顿,“之前在那边儿家里时,我和师父的起居吃住,还有家里的琐事都她俩管着,虽然事情也不多,至少不会一天天闲得发慌。如今咱们屋里不让她们进了,厨房也早就有范妈妈婆媳等人了,她们两个又都是闲不住的性子,一日两日还好,时间一长,岂非人都要闲坏了?所以我就想给她们找点儿事做,一来人尽其用,二来咱们也能没有后顾之忧,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怕采桑和桃子瞧出什么端倪来,夫妻两个昨晚就忙里偷闲商量过,以后轻易不叫她俩进他们的卧室,他们能自己做的事,都自己来了,倒不是信不过她们,是觉着眼下还不到时机,不想节外生枝。 韩征笑起来,“如今家里有了夫人,我又是个惧内的,自然凡事都夫人说了算,所以乖乖你不用与我说这么多了,你看着安排就是了。说来那两个丫头本来也都是好的,以后每个月都给她们都发五两月钱吧。” 都不用他发话,已自动改口叫了‘夫人’,之前他们用膳时,也是不用他发话,便自发行礼退了出去,只冲这份眼力价儿,就该给她们加钱才是。 施清如如何不明白他的真正意思,微红着脸白了他一眼,“就去年督主不还觉着桃子愚笨吗,怎么这么快就改口,说她是个好的了?还当只有女人善变,原来男人也是一样。” 想到之前桃子和采桑终于见到她后,那明明满脸都是笑意,却又要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就忍不住越发的脸热,她一睡就是一整日,两个丫头还不定会怎么想呢,好在都是心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夫妻两个逛到天擦了黑,瞧着下人们把廊下的大红灯笼都点亮后,才回了屋里去。 却是睡觉又太早了些,施清如也怕韩征回头又不老实,关键她自己也未必忍得住,于是出了屋,叫桃子取了棋盘来,与韩征下了大半个时辰的棋,可惜屡下屡败,竟无一次胜绩,只得气呼呼把棋盘一推:“我不来了!”,睡觉去了。 看得韩征是笑不可抑,忙到床边哄起她来:“都是我不好,以后跟你下棋一定再不较真儿,再不用脑子了,好不好?” 说得施清如又是咬牙又是笑的,“你意思就是跟我下棋,根本连脑子都不用呢?” 抱过韩征的手臂,便是一通掐一通咬,惹得韩征也挠起她的咯吱窝来,直闹得彼此都气喘吁吁了,才笑着停下,梳洗后满心安宁与满足的相拥睡下了…… 翌日不到五更,韩征便起身梳洗后,进了宫去,今儿有大朝会,他可迟不得。 施清如却不用赶那么早。 但韩征一走,她也睡不着了,又在感觉一下子空落冷清了许多的被窝里躺了一会儿,便也起了身。 待梳洗穿戴完,用过早膳后,施清如见时辰仍还早,又吩咐了一遍晚间的菜色后,才出了都督府,坐车去接上常太医,师徒两个一道进了宫去。 不过才两日没有进宫,施清如却是看哪哪儿都觉着比之前顺眼了许多,不由暗暗感叹,这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感觉,还真是妙不可言啊! 可惜好心情只持续到了下午,罗异出门去了一趟尚服局问诊,便给她带回了一个实在不妙的消息。 “……我方才回来的路上,恍惚听见几个宫人在议论厂公,说他、说他可能不是真的太监,这些年一直在暗中……秽乱后宫,当初甚至与已故的邓庶人,也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所以才能年纪轻轻,就爬到如此高位的。” 罗异的脸色有些凝重,“我听见事涉韩厂公,便特意放轻了脚步声,想上前去抓那些宫人一个现行,看能不能问出他们造的那些谣的源头,可还等不及我靠近,就有人看见了我,立时一哄而散了。我想着事情不妙,连我偶尔进一次后宫的,都能那么巧听见这些胡说八道,要么就是有人故意要说给我听的;要么便是已经传开了,不定宫里多少人在私下议论,指不定,连娘娘小主乃至上头的贵人们也都听说了亦未可知,这才忙忙赶了回来告诉县主。” 如今满皇城还有谁不知道厂公与恭定县主交情匪浅呢? 罗异日日都在司药局与施清如共事,就比旁人更清楚这一点了,一来施清如曾对他高抬贵手,他当初才能继续留在太医院,之后又带他到了司药局,让他如今有了从六品官身,对他可谓是恩同再造; 二来像施清如这样漂亮又优秀的女子,哪个男人又能不喜欢呢?罗异自然也不能例外,早就存了一腔爱慕之心。 只不过知道自己根本没那个资格而已,所以一直将心意都深埋心底,却也是由衷盼着施清如能好,爱屋及乌之下,亦盼着韩征能好的。 何况还有一点,韩征要是有个什么好歹,他们司药局好容易才刚有了一点气象,只怕也要受到波及,倾巢之下,绝无完卵了。 是故罗异才会忙忙赶了回来告知施清如,早些让县主和厂公知道了,也好早些斟酌应对之策,以免全然被动挨打。 施清如不待罗异把话说完,心已是“砰砰砰”的,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怎么会这样? 就像罗异说的,连他偶尔进一次后宫的都听说了,可见宫里早已传开了,那传到太后福宁长公主之流有心人的耳朵里,乃至传到隆庆帝耳朵里,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甚至他们已经听说了,也未可知…… 可怎么就会走漏了风声的,知道的人拢共就那么几个而已,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施清如心里已是慌乱至极,面上倒还勉强持得住,待罗异说完了,方低声道:“多谢罗大人提醒,我这便告诉督主去,让督主立刻防备,揪出那造谣的幕后主使来。也不想想,这样的谣是能乱造的吗,督主不过六七岁就进宫了,若是真的,这么多年又要如何瞒天过海?却仍是张口就什么都敢乱说,分明要置相关不相关的那么多人于死地,简直其心可诛!” 罗异忙低声道:“正是县主这话儿,这谣言也太恶毒了。难道让厂公当众自证……不成,那以后厂公还要如何立威服众?可若不自证,这谣言又止不住,谁不知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何况就算厂公自证清白了,焉知谣言就能自此止住,皇上也不会因此猜忌?宫里妃嫔与太监走影儿的事,可历来都不少……瞧我,与县主混说什么呢,县主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外人瞧着妃嫔们都是锦衣玉食的娘娘,只当日子不知道多好过。 却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方知道在宫里长天白日的到底有多寂寞,尤其已经侍过寝,年纪又到了的妃嫔们,那真是夜夜晚晚都只能苦熬到天亮了。 久而久之,便滋生出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法子东西来,什么磨镜、角先生、缅铃……罗异虽从来不是个爱说闲话听闲话的,到底在皇城待了这么几年,多少也听说过,所以才会一眼就看出这个造谣到底有多恶毒。 届时无论结果如何,哪怕证实了的确是歹人在暗中操控主使,韩征依然要被溅一身的泥点子,洗都洗不掉,真真只能打落了牙齿还和血吞了! 罗异能想到的,施清如自然也能想到,越发心乱如麻了。 强笑道:“我不会放在心上的,真的多谢你提醒了,我现在就见督主去,等回头揪出了那造谣的源头,度过了此次难关,我再好生谢你啊。” 说完又与罗异应酬了两句,便忙忙去与常太医打过招呼后,出了司药局,直奔司礼监。 一边走,一边一再的安慰自己,罗异能听说,督主指不定也早听说了,甚至都已有了解决之策也未可知,她可不能先乱了阵脚,总之无论多大的难关,他们夫妇都一起面对便是了! 如此一路到了司礼监,都知道恭定县主与自家督主交情匪浅,自然没人会拦施清如,还有知机的小太监赔笑上前行礼后,一路殷勤的引着她到了韩征的值房前。 韩征果然早已知道此事了。 更确定的说,韩征是今日进了宫,散了朝后,才知道的,沈留与柳愚等人却是昨儿便听说了这个谣言,司礼监和东厂本就随时注意着宫里的一应风吹草动,何况还事涉自家督主,自然更上心了。 只沈留柳愚都觉着谣言无稽,自家督主六七岁上就进了宫,若真是假太监,要瞒天过海这么多年,岂是容易的事,那造谣之人简直可笑,随便造谣旁的什么,也比造谣这个令人可信啊! 再加上知道这两日是自家督主新婚,哪怕不能真正圆房,他心里势必也是高兴的,他们跟了督主这么多年,几时见他这般高兴过,自然不想坏了他大好的心情。 便没有第一时间回与韩征,只暗自安排了人,查谣言的源头和幕后主使。 不想还没等他们查出个什么名堂来,不过一夜之间,谣言便已越传越广,越传越离谱了,毕竟这种密辛谁不喜欢听、不喜欢议论呢?妃嫔们寂寞,宫人们也没好到哪里去,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传播的速度便越发的快了。 沈留与柳愚这才真正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待今早一散了朝,便立时回禀了韩征,又在韩征的命令下,加派了更多的人手各处清查,可惜依然没能找到谣言的源头…… “督主,都是属下们大意、无能,请督主责罚。”沈留柳愚见韩征满脸的平静,心里反倒越发七上八下了,他们宁愿督主大骂甚至责罚他们,不然就对他们冷脸以对,也好过他一脸的平静。 韩征心里自然不可能真如表面看起来这般平静,淡淡道:“这事儿怪不得你们,这谣言虽无稽,却架不住人人都有好奇心和八卦心。你们再加派更多的人手,除了继续挖隐藏在深处的源头之人,再就是务必把谣言给本督压下去,以免传到了皇上耳朵里,只要皇上不知道,这事儿自然便能很快消弭于无形当中了。” 顿了顿,又道:“打发人去一趟平亲王府,把事情告诉平亲王,让他务必给本督一个交代,否则,就休怪本督不客气了!” 他一直在想以宇文皓的心机,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却任何后手都不留,任何报复都不给他和平亲王,不想如今果然应在了这里。 如今看来,宇文皓倒也真是好本事,他安插在宫里的人都已被他那般彻底的清除过一次了,竟然还有漏网之鱼,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他啊! 沈留柳愚闻言,也都反应了过来,“督主,难道竟是宇文皓临死前便安排好的?那就让他那样死了,也太便宜他了!” 韩征正要说话,就听得外面小太监禀报施清如来了,心知她必定也听说了谣言,所以忙忙赶来告诉自己,因吩咐沈留柳愚:“你们都去按吩咐办事吧。” 沈留柳愚忙恭声应了“是”,退了出去,在门外与施清如打照面时,少不得又停下打了招呼,才大步去了。 施清如方进了韩征的值房,哪怕韩征一见了她立时满脸的笑,她也已自沈留柳愚方才的神色间,知道他早已什么都知道了,上前低声道:“督主,我也听说了,可已查到源头了?” 韩征握了她的手,“暂时还没查到源头,但我怀疑是宇文皓临死前安排下的。你别担心,我会很快处理好的。” 也是怪他,连日来都只顾着喜悦,便疏忽了,不然宇文皓纵安排得再精妙,事情也不至这么快便发展到这个地步。 施清如眉头紧锁,低叹道:“督主就别安慰我了,这么大的事,我怎么能不担心呢?我是方才罗异去尚服局问诊后,回来告诉我的。连罗异都能看出这个谣言有多恶毒,这个局又有多难解了,一旦谣言传到皇上耳朵里,督主要怎么办呢,当众自证?那你以后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可若不自证,谣言便杜绝不了,何况就算你自证了,皇上一样会猜忌怀疑。” “更何况,”声音越发低得只有彼此能听见了,“我们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督主根本没法自证……你叫我怎能不担心呢?” 整件事最大的危机,也是她最担心的,便是这一点。 督主他压根儿不是个真太监,这是一验便知道的事,可这也是最直接最简单有效的法子,一旦事情最终传到了隆庆帝耳朵里,根本避无可避,可该如何是好? 韩征见她急得脸都白了,心里大是愧疚,柔声道:“乖乖,你真的别担心,我不是说过吗,哪怕天塌下来,也自有我给你顶着,我真的会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好的。咱们才成亲两日,别人家的新嫁娘还沉浸在新婚的喜悦里呢,我却要让你这般担惊受怕了,我真不是一个好丈夫!” 施清如忙掩了他的嘴,“说什么呢,你是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你说了算的,得由我说了算,我说你是你就是,一辈子都是!可我也真的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处理,以免心一直悬着,没着没落的。” 韩征默了默,低道:“我也只能先尽可能把谣言压下,尤其不能让谣言传到皇上耳朵里去,如此尽可能的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后,纵然最后……我们至少也能有一半的胜算。” “可纸包不住火,终究还是会传到皇上耳朵里的啊,尤其还有那么多人妒恨督主,好容易有了这么个送上门的大好机会,那些人岂能放弃的?哪怕督主把御前防得铁桶一般,也未必就能防得住啊!” 施清如真是快要愁死了,前阵子还觉着宇文皓某种程度上说也可怜的,如今也不觉得他可怜,只觉可恨了! 韩征皱眉道:“惟今除了压谣言查源头,最好的法子,便是制造另一个更大的谣言了,我先想想该怎么制造这个谣言吧,只要新的传起来了,旧的自然也就被人遗忘了。” 第二百一六回 发难 因着出了这样的事,晚间韩征自然没法儿回家了,等稍后施清如临去时,他不由满心的愧疚,抱了她低声道:“才新婚的第三夜,便不能陪你了,我心里实在是……” 话没说完,施清如已打断了他:“照眼下的局势,督主后边儿不能回家陪我的日子多了去了。不说远的,就说这新婚头一个月,听说都是不能空房,必须夫妻两个都在的,督主每次不能回去之前,都要这般愧疚一番,你愧疚得过来吗?还是先想想怎么度过眼下的危机吧,旁的都是次要的,我们可还有一辈子呢!” 顿了顿,又道:“府里你都放心,我和师父你也放心,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他什么忙,也只能尽可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了。 韩征便没有再说了,只紧紧抱住了她,半晌才松开,叫了人进来送她回司药局去。 施清如回了司药局后,却是再无心情做事了,好容易心神不宁的熬到下值,便与常太医一道出了宫,坐上了回都督府的马车。 常太医见她脸色一直难看至极,本来想问她出了什么事的,见自己还没开口,她已冲自己直摆手,只得先忍下,待回了都督府,进了屋后,方低声问施清如,“小徒弟,到底出什么事儿了?我这心都悬一下午了。” 施清如让桃子采桑都退下后,才低声把事情与常太医说了一遍,末了苦笑道:“这下可算是陷入了沼泽地里,进退都没有路了,便好容易能把自己自沼泽里拔出来,还得沾一身的烂泥,师父,您说我们可该如何是好?” 常太医本来还欢欢喜喜的等着搬家呢。 他虽嘴上说着他住惯了自己那边,搬过来会不适应,还会打扰到施清如和韩征,心里对小两口儿的孝心却是很受用的,且也习惯了每日都有人同桌而食。 因此早间在进宫的路上,施清如一与他说让他今晚开始便住都督府了,他只嘴上假意推辞了几句,也就同意了。 也因此一整日都乐呵呵的。 却不想,会等来这么大个“惊喜”,脸立时也皱成了一团,低道:“这下可糟糕了,韩征的秘密可万万曝光不得,至少现下不能曝光。可这个局真的不好破啊,便是我老头子都知道,想要浑水摸鱼的人实在太多了!” 施清如叹道:“可不是吗,若没有想要浑水摸鱼,推波助澜的人,还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事情哪能都如我们所愿啊?我打算待会儿便让小杜子和采桑把府里的人都再过一遍,以确保没有任何的可疑之人可疑之处,好歹让督主没有后顾之忧。” 常太医点头道:“很该如此。你还得与他们再三言明事情的严重性,不然他们未必会觉得事情有多严重,就像那沈留几个,眼下心里只怕都还在想着,大不了韩征就自证清白嘛,皇上若还要怀疑,宫里那么多太监,以后岂不个个儿都得怀疑,甚至不敢再让宫里有太监了?虽然这是好事,可明显不可能啊。除了咱们爷儿仨,其他人都是不知者,也只能多费口舌了。” 施清如吐了一口气,“眼下也只能如此了,不过沈留等人都对督主忠心耿耿,哪怕不知道真正的严重性,但只要督主有令,他们都会去做,倒也不必太担心……眼下真只能随机应变了。” 督主说要尽快制造一个更大的谣言出来,也不知是什么,只盼能快些制造出来,快些转移了那些个嘴碎宫人们的注意力吧! 心里有事,师徒两个的晚膳自然都没用好。 本来施清如白日还想着晚间要亲自带了常太医去松风阁看看,他喜欢不喜欢,又还需要添补怎么东西的,也没有心情了。 常太医也不忍为难她,直接让下人带了他过去松风阁。 就见屋子倒是极阔朗清净,可他哪里睡得着,几乎是大睁着眼睛到了天明。 施清如就更是睡不着了。 明明昨晚她和督主还对眼下的日子幸福满足得不得了,恨不能时光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亦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与憧憬,谁知道这么快危机便来了,还真是世事无常,瞬息万变啊! 昨儿还觉得热烈喜庆的满屋子红色,今儿也觉着都红得太刺眼了……督主前世自然也免不得这样那样的危机,可像此番这样的危机,却应该是没有过的,会不会都是因为她,才有了这些变化,让督主遭遇了这些破事儿? 如此好容易熬到天亮,施清如与常太医草草用了早膳,便立马坐车进了宫去。 就见皇宫表面瞧着,倒仍是一如既往,什么变化都没有,金黄的琉璃瓦也仍在晨光中,闪着耀眼的光。 可师徒两个都知道,这光鲜耀眼的外表下,不定藏了多少污纳了多少垢! 一时到得司药局,施清如强自镇定的把该分派的事宜都分派下去后,便与常太医打过招呼,急匆匆又赶去了司礼监,她迫不及待想知道又过了一夜,事态怎么样了,是有了转机,还是……更严重了? 就见韩征明显也一夜没睡,眼睑下都有淡淡的青影了,但整个人瞧着仍一副不动如山的样子。 施清如禁不住心疼,抚着他的脸低声道:“就算事情再紧急,也不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啊。” 韩征握了她的手,“说我不爱惜身体,你自己呢,不也一夜都没睡,我不是说了不必担心,万事有我的吗?” 施清如小声嘟哝道:“我也不是不想睡,这不是心里有事睡不着嘛……怎么样了,事情有转机了吗?” 韩征沉声道:“源头已经找到了,先留着活口,指不定后边儿会有用。倒还多亏了平亲王,要不是他帮忙提供了线索,还真未必能这么快就找到源头,的确是宇文皓死前便安排好的,人还藏得挺深,难怪能躲过上次清查。” 平亲王一听得宫里的谣言,便吓白了脸。 忽然就想起了宇文皓当日临死前说的他将来‘可别后悔’,当时还当他是死得不甘之下,白放的狠话,这也是人之常情,与两军对阵时,哪怕一方已经只能彻底的败走,临走前少不得也要放几句‘你给我等着,等我怎样怎样之后,一定让你好看!’之类的话虚张声势一样。 所以平亲王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 他忙于平亲王妃和宇文皓的丧事之余,也实在没有精神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因为他总是一闭眼就能看见满脸满身是血的妻儿来找他,向他索命,他哪怕手腕儿戴满了佛珠,脖子也挂了开过光的观音像,通不管用。 再加上身上让宇文皓捅的那一刀也还没有恢复,以致不过半月下来,人便快要形销骨立了,倒是惹得去吊唁的宾客越发赞叹了,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苦。 如此好容易熬到母子两人过了“六七”,眼看“七七”在望,那只要把他们都发送了,他再请了高僧来家里好生做几场法事,想来慢慢就能安然无虞了…… 平亲王想得倒是极好,却没想到宇文皓都死一个多月了,还能给他捅出这么大的篓子来。 如今就算韩征是假太监,他也有逼死妻儿的大把柄在他手里,根本毫无反抗之力了,何况谁就能保证韩征一定是假太监了,谁亲眼看过他下边儿还在不成? 那个祸家的头子当真是活着时是祸害,一个不慎便会累得一家子尽家破人亡便罢了,竟连死了都还要祸害一家人,巴不得拉了一家子给他陪葬。 他怎么那么狠呢,他这生的到底是个儿子,还是个祸根子,早知道当初他刚生下来时,他就该将他直接摁死在血盆子里的! 平亲王恨极之下,也不怕平亲王妃和宇文皓再回来找他了。 他甚至等不及他们快点儿回来,他才好乱剑砍他们个魂飞魄散! 但当务之急,却是要给韩征一个交代,再不济,也得帮着他找出谣言的源头来,不然等谣言越传越广后,就算韩征因此落不着好,死前势必也要拉了他垫背; 何况他那个皇上弟弟对韩征的宠信简直超乎想象,谁知道他会不会信谣呢,万一他听到谣言后,依然继续宠信韩征……所以他真的报不得任何侥幸的心理! 平亲王于是着了心腹立时去审宇文皓留下的旧人,那么多旧人,总不能一次都杀光了,只能慢慢儿的、一批一批、从重到轻的清除,所以那些旧人还剩不少。 也亏得还剩不少,重刑利诱之下,总算有人招了宇文皓还有一条线埋在宫里最不起眼的圊厕行,只不过除了宇文皓本人,没人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 那人与宇文皓素常传递消息,也都是把消息藏在蜡丸里,再装到恭桶里,运到城外的化粪厂去——至于化粪厂里,自然也有宇文皓的人了。 只不过这条线是宇文皓手下最隐秘的一条,他轻易不会动用,一用就要用到最关键的时刻,柳愚上次大清查时,才没能将其清查出来而已,不想终究还是在宇文皓死后,也给韩征制造了一个大麻烦! 施清如听得韩征说源头已经找到了,心下稍松,道:“源头找到了就好,埋得这般深,若此番找不到他,以后他还不定会掀起多大的风浪来。可谣言宫里好多人都知道了,纵找到了源头,只怕一时半会儿间也杜绝不了谣言,督主昨儿不是说只能制造一个更大的谣言吗,可也已有眉目了?” 韩征“嗯”了一声,“有眉目了,今晚就实施,所以你别担心。我已经让人放了话,谁敢再信谣传谣,就是与我过不去,我定不会轻饶,届时有了威压,又有了新的谣言,想来至多三五日,事情便能消弭于无形当中了。” 真这样就好了,可彼此心里都知道,前景绝不会这么乐观…… 施清如想着,咬了咬唇,正要说话,就听得外面传来了小太监尖细的声音:“禀督主,仁寿殿的顾公公求见。”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肯定是太后也已经听说了谣言,想趁机拿捏要挟督主!” 韩征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去,太后轻易可不传召他的,又是在这个当口……他拍了拍施清如的手,低道:“别紧张,事情指不定没有想象的糟糕,先别自己吓自己。” 施清如一把反握住了他的手,“若我是自己吓自己,当然就最好,若顾公公是奉太后之命传督主去仁寿殿,我要跟了督主一起去,你必须先答应我这一点,好吗?” 韩征见她满眼的坚持,知道眼下无论自己说什么,她定然都听不进去,只得点头应了她,“那你随了我一起去吧。” 反正届时无论如何,他都会护好她也就是了。 施清如这才松开了韩征的手,又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自己也整理了一下,方坐到了一边。 韩征便也坐到了上首,扬声吩咐小太监:“传。” 不一时,便见顾公公满脸堆笑的进来了,进来便先给韩征行礼:“奴才见过厂公。” 谣言就算已是满天飞,在韩征仍未卸任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之前,他便仍是宫里的大拿,人人见了都得恭敬有加,太监们更得如此,顾公公自然也不能例外。 韩征淡淡应了一声:“起吧。” 顾公公忙谢了恩,才站了起来,见施清如也在,忙又给施清如行礼,“哟,没想到县主也在厂公这里,奴才有礼了。” 施清如笑道:“谁不知道我与督主交情匪浅,我在这里有什么可奇怪的?顾公公不必客气。” 韩征待顾公公直起身后,方淡声问道:“你求见本督何事,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顾公公赔笑道:“厂公英明,的确是太后娘娘有传召,请厂公立时去一趟仁寿殿呢,厂公若是现下不忙,奴才这便给您带路?” 施清如闻言,就与韩征不着痕迹的对视了一眼,随即听韩征道:“本督正好现在有空,你先退下,容本督收拾片刻,便随你见太后娘娘去。” 顾公公忙应了“是”,“那奴才就去外边儿等着了。”,却行退了出去。 施清如方吐了一口气,低道:“待会儿太后定然会发难的,督主可有对策了没?” 韩征道:“惟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她应当还是想先礼后兵,轻易不会与我撕破脸了,总归去了就知道了。” 施清如想了想,“督主好歹多带些人吧,万一待会儿起了冲突,也不至于吃亏。” 韩征笑起来,“又不是去打架斗殴,真当人越多胜算就越大呢……好吧,我多带些人也就是了。” 待稍后出发前,果然点了柳愚亲自带了二十来个太监跟着。 顾公公知道韩征出行排场一向大,倒也没觉得这么多人跟着有什么不妥的,可见施清如也要一并跟着,就有些笑不出来了,“县主今儿司药局不忙呢?” 施清如淡淡一笑,“再忙也不能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啊,说来我也好些天没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这会儿与督主一道过去,倒是正好了。” 说着看了一眼顾公公,“顾公公还愣着做什么,快带路吧,也省得太后娘娘久等了。” 顾公公觑了一眼韩征,见韩征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来,眉宇间却隐隐有了一分不耐,不敢再多说,只得赔笑着在前面给二人带起路来,“厂公请,县主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司礼监,又浩浩荡荡上了长街,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终于抵达了仁寿殿。 韩征让其他人都在外面候着,只带了施清如和柳愚进去觐见太后。 待进了殿内后,果然不出所料就见除了太后,福宁长公主也在,太后还罢了,面上还看不出什么来,福宁长公主眉眼间却有掩饰不住的得色。 韩征与施清如就当没看见般,笑着先给太后行了礼:“臣参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随即又给福宁长公主行了礼,“参见长公主。” 韩征方笑着问太后:“不知太后娘娘传臣前来,有何吩咐,臣洗耳恭听。” 太后笑得一脸的和气,“哀家倒是没有吩咐,就是想问问你,近来圣躬如何。哀家自上次皇帝来探病至今,又是十几日不见他了,知道他忙于朝政,哀家也不愿打扰他,可这当娘的心,你们这些人都是不能体会的,就算知道他好,心里又岂能不惦记?所以特地传你来仔细问问,也好安心。” 韩征闻言,拱手笑道:“回太后娘娘,前阵子皇上还要为与南梁的战事烦心,这阵子却是不必再为此烦心,是以圣躬大安,太后娘娘只管安心。” 太后点点头,“那哀家便能安心了。” 看向施清如,“你是来给哀家请安,半道儿上遇上韩征的?倒是赶了个巧儿。” 施清如笑道:“回太后娘娘,顾公公去请厂公时,臣正好也在司礼监有事请厂公示下,想着好些日子没来给太后娘娘请安了,实在不该,所以便随厂公一道过来了。” 太后笑道:“哀家昨儿还与你段嬷嬷说,你这小没良心的,都好些时日不来给哀家请安了,不想你今儿就来了,可见这人是最经不得念的。都别站着了,赐座吧。” 便有宫人给韩征和施清如都抬了锦杌来,随即又上了茶点来,二人自然少不得又要一一谢太后的恩。 眼看什么都还没做,时间已是浪费了许多,福宁长公主在一旁哪里还耐心得下去? 笑着与太后道:“母后,都知道韩厂臣是大忙人儿,就这会儿功夫,不定都多少大情小事等着他去处理,您就别一副要慢慢儿与他闲话家常的架势了。” 说完不待太后发话,又看向了韩征,“韩厂臣,其实今儿母后传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近来宫里颇多流言,都是与韩厂臣有关的,什么说韩厂臣与……与妃嫔、乃至已经死了的邓庶人走影儿啊,什么秽乱后宫啊,甚至,还有说韩厂臣竟不是假太监,而是真男人的!” “这些谣言也太无稽了,韩厂臣可是国之肱骨,皇上跟前儿第一得力之人,这些年为朝廷立下了那么多功劳,也不知是哪个居心叵测的,竟如此恶意中伤于你。” “母后与本宫听说后,都气坏了,所以特地传了你来,就是想先向你证实一下,再商量一下怎么查谣言源头,怎么尽快杜绝谣言之事。也省得回头谣言传到了皇上耳朵里,惹得龙颜大怒,乃至对韩厂臣生出什么芥蒂来,君臣失和,再令朝堂震动,岂非如了那幕后主使的意?” 福宁长公主说完,挑眉一笑,又道:“不知韩厂臣听说过那些流言吗,不管有没有听说过,现下都与母后解释解释吧,如今六宫无主,这事儿也只能让母后操心了。” 太后见女儿又沉不住气了,都懒得白她了,反正怎么说怎么骂都没用。 只得接着她的话,看向韩征肃色道:“韩征,谣言虽无稽,哀家却相信空穴不来风,总归还有是一定的原因。这会儿也没有旁人在,你便好生与哀家解释解释吧,最好能尽快把事情给平了,不然传到了皇上耳朵里,或是传到了前朝去……眼下正是南梁与大周联姻的关键时期,南梁太子只怕不日也要抵京了,届时瞧咱们大周朝廷和皇室的笑话儿还是轻的;就怕朝堂因此震动,让南梁有了可乘之机,岂非是社稷百姓之祸?哀家母仪天下,大周的每一个百姓,都是哀家的子民,可不忍心让他们遭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 韩征早已站了起来,面上却是半分慌乱心虚都看不出,仍是素常那副不动如山的样子。 待福宁长公主与太后都说完了,他才开了口,一开口也仍是素常的不疾不徐,“回太后娘娘,臣身为掌印,宫里大小的事都得加倍上心,才能不负皇上的信任与栽培,自然早已听说了这些无稽的谣言,也正查着源头和那居心歹毒的幕后主使,以免其还有更大的阴谋。却不想,这些无稽谣言竟连太后娘娘都听说了,污了太后娘娘的耳朵,臣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太后闻言,摆手道:“哀家也知道谣言无稽,可就连哀家都听说了,足见已传得多广,若不拿出个足以堵所有人嘴的明证来,只怕杜绝不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哀家不说你想必也知道……” 话没说完,福宁长公主已接道:“正是母后这话儿!若不一次就堵了所有人的嘴,纵一时能把谣言都压下,只怕也会跟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的,所以依本宫之间,韩厂臣最好自证一下吧。只要韩厂臣在仁寿殿自证过了,自然谣言便不攻自破了,不然肯定会有人继续暗中议论‘哪怕内务府每年都会验身,也终究不是没有漏子可钻,凡事都有万一例外’之类的话儿,岂非令人烦不胜烦,不堪其扰?” 心里简直快要得意痛快死了。 刚听到谣言时,福宁长公主第一反应便是无稽、可笑,韩征据说六七岁上就进了宫,一个刚进宫的无依无靠的小男孩儿,难道还能指着免于净身不成? 待净过身后,每年他还必须到黄化门跟所有太监一块儿验身,以免那啥……割得不干净,慢慢又长出来了,那么多年呢,他要怎么瞒天过海,这宫里又不是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其他人都是傻子! 但越想福宁长公主便越觉得,其实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的,那嫪毐不就跟始皇帝的生母赵太后连孩子都悄悄儿生了两个吗? 所以谣言未必都是谣言,肯定是有据可依的。 那如果她能赶在皇上知道此事前,证实了这件事,拿捏住了韩征,他以后岂非都只能为她所用,指哪打哪儿了? 回报那么丰厚,哪怕只有万一的机会,也值得一试了! 退一万步,就算韩征是真太监,经过当众验身,也足够他颜面威信扫地了;何况就算他是真太监,难道就不能与妃嫔走影儿了? 他当初与邓氏那贱人走得近,经常去凤仪殿可是人尽皆知的。 那便可以让皇上心里因前番施氏之事,早就已经种下了,只待浇水施肥后,便生根发芽的那粒种子提前发芽壮大,待长成参天大树,也不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了。 毕竟男人什么都能忍,惟独头顶泛绿不能忍,寻常男人且不能忍了,当皇帝的自然只有更不能忍的,她也算是大有收获了,自然不能错过了这大好的机会! 就是不知道这幕后主使是谁,简直就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啊,难道是连老天爷都觉得她的琅儿是最合适不过的真命天子,所以才会一再的助他们,先是让宇文皓死于非命,如今又给了她这样一个扳倒韩征的机会? 太后虽不至于像福宁长公主这般喜形于色,却也知道这个机会决不能错过了,所以才会这么快便传了韩征来,以免让别人抢了先机去。 在福宁长公主说话时,韩征早已是满脸的冷峻,等她终于说完了,他更是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无形的冷气了。 看向福宁长公主冷笑道:“长公主要臣如何自证,当众宽衣解带么?臣虽是个奴才,却也是个有血有肉有尊严的人,更是皇上亲封的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官居一品,日常履行的也是宰辅之责,一心为皇上分忧。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长公主却这般当面羞辱于臣,至皇上于何地,又至朝廷的颜面于何地!” 福宁长公主不防他都大祸临头了,还敢这般横,也冷笑起来,“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个奴才呢?可惜你连太后和长公主都敢顶撞,在太后和长公主面前都敢这般无礼嚣张,还真是半点瞧不出知道自己身份的样子呢!” 哼了一声,“何况母后与本宫又不是要如何为难你,只是碍于谣言,想让你自证一下,以还你清白,也还后宫一个安宁而已,你至于这般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难道谣言竟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真有依据,所以你才这般心虚畏惧,不敢自证的!” 心里越发肯定必然有鬼了,不然韩征何至于这般色厉内荏的推脱,不就是怕真暴露了自己的致命秘密吗? 那今日就真是撞大运了,她一定要逼得他退无可退,只能屈服才是! 太后心里倒是没觉着韩征有多嚣张,反而觉着女儿实在操之过急了。 就不知道一步一步,循序渐进吗,一上来就这般咄咄逼人的,韩征能高兴、肯配合就怪了,便是泥人尚有三分血性,知道有些事不能忍,有些脸面不能丢,何况他还一向自矜自傲。 可还是那句话,她总不能在这个当口拆自己女儿的台,倒不如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遂淡声斥责福宁长公主道:“福宁,你就不能好好儿说话?韩征这些年为国为君尽忠分忧,功劳苦劳都是大大的有,你再一口一个‘奴才’的,就立时离了仁寿殿,不要再在哀家面前大放厥词了!” 斥得福宁长公主悻悻的不敢再说后,又向韩征道:“你长公主是个心直口快的,但素来都没有坏心,你可别与她一般见识。但她的话虽不糙,理却不糙,这种时候,必须得从根子上彻底堵了所有人的嘴才是上策,不然肯定会后患无穷。所以哀家也觉着,韩征你很该自证一下,当然,这事儿实在难为你,毕竟‘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要不这样,让段嬷嬷带了你去厢房里……你觉着怎么样?” 第二百一七回 峰回路转 当然不怎么样! 施清如在一旁听到这里,再也顾不得韩征方才在路上再三叮嘱过他,轻易不要开口,凡事都有他。 抢在韩征之前似笑非笑开了口,“禀太后娘娘、长公主,臣这几日也听到了一些谣言,却是与长公主有关的,说……说长公主已身怀六甲,不日就又要添一位小公子或是小郡主了,就是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有说是长公主跟前儿侍卫的,有说是朝中哪位大人的,还有说是……” 话没说完,已被福宁长公主铁青着脸,怒不可遏的打断了:“贱……你胡说八道什么,本宫几时身怀六甲了,你竟敢如此诋毁本宫,还扯五扯六,攀咬这个攀咬那个的,真是好大的胆子,是不想要命了是不是!” 施清如一副怕怕的样子缩了缩肩膀,怯声道:“不是臣要诋毁长公主的,是真有人这么说。臣想着空穴不来风,既然有人这么说,必定有所依据,怕再传得更多人知晓了,会影响长公主的清誉,这才会壮着胆子禀告太后娘娘和长公主的。” 顿了顿,不待福宁长公主说话,又道:“臣日日都在司药局,不问诊时,几乎大门都不会踏出一步,却依然听见了这个谣言,可见已经传得有多广。若不一次就堵了所有人的嘴,纵一时能把谣言都压下,只怕也会跟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的。所以依臣之间,不如召了司药局和太医院的人来一同为长公主会诊,证明一下长公主殿下并没有身怀六甲,谣言自然不攻而破,也不会有人暗中议论,令人不堪其扰了,不知长公主意下如何?” 竟是把方才福宁长公主说韩征的话,近乎原样不动都奉还给了她。 直把福宁长公主铁青的脸生生又气红了,拍着椅背道:“你这小贱人,不但诋毁本宫,还敢侮辱本宫。本宫乃堂堂大周长公主,岂能因为你信口雌黄的几句诋毁,就急巴巴的传了太医来会诊,简直就是笑话儿……” 话没说完,意识到自己好似自相矛盾了。 她觉得小贱人的诋毁与胡说八道乃是侮辱,勃然大怒,与方才韩征觉着她要他自证乃是羞辱,所以拒不从命,难道不是一样的道理? 虽然她是长公主,理当比韩征一个奴才贵重百十倍,可韩征大权独握,早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认真说来,并不比她卑微到哪里去。 后边儿的话自然说不下去了,只能改了口,“这里是仁寿殿,当着太后的面儿,几时有你这小贱人说话插嘴的余地了?真是没规矩的东西,来人,将她给本宫叉出去,以后无召不许再踏进仁寿殿一步!” 也就是眼下拿捏住韩征,才是当务之急,她没空收拾她一个小贱人,不然就冲她对她的诋毁,她便立时打死了她,也没人敢有半句二话! 太后脸色也已是难看至极。 心里对施清如的厌恶又增添了两分,可恨方才她因女儿忽然发难,注意力都放到了韩征身上,竟没想到先打发了这小贱人,好在是眼下打发也不算晚。 太后遂也沉声道:“恭定,你既已给哀家请过安了,这便跪安告退吧。以后也别一惊一乍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谣言都听都传,这次哀家便饶了你,若再有下次,就别怪哀家不念情分了!来人,送县主出去!” 心里与福宁长公主差不多的想头儿,眼下拿捏住韩征最要紧,只要拿捏住了韩征,要施清如的命不过是迟早的事儿,且容她再蹦跶一阵子吧! 就有侍立在外面的太后跟前儿得力的女官之一应声进了殿里,“县主,奴婢送您出去吧。” 施清如却是纹丝不动,看着上首太后和福宁长公主笑道:“还请太后娘娘和长公主恕臣现下不能离开,因为臣与督主已于日前拜过天地高堂,结为夫妻了。如今臣的丈夫遇到麻烦了,臣要是就这样走了,还算哪门子的夫妻呢?因此只能等事情了了,臣才能告退了。” 韩征淡声接道:“回太后娘娘、长公主,恭定县主的确已于日前嫁于臣,是臣明媒正娶的妻子了,所以还请长公主以后嘴上软乎些,别再一口一个小贱人的,那就真要寒了臣的心了!” 说完深深看了施清如一眼,眼里有怜爱,也有无奈。 就知道这丫头一定会耐不住替他出头,竭尽所能维护他的,虽然他一点不愿她替他冲锋陷阵,只想把她护得好好儿的,可不得不承认,被人这样护着的感觉,还真是挺不错、挺窝心的! 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当然早就知道这二人交情匪浅了,却没想到连堂都拜了,成了真正的夫妻,朝廷也没有明确的律例,宫里也没有明确的规定太监就不能成亲,那的确不好再坚持赶施清如出去了。 太后低头喝了一口茶,以眼神制止住福宁长公主,让她先别说话后,正要自己再说。 施清如就已先笑道:“太后娘娘与长公主方才不是都说督主该自证以绝谣言吗?臣既已是他的妻子,是他最亲密无间的人,自问这个证还是能替他做的。督主他的确与宫里的公公们都没任何两样,且日后也没有可能恢复……因为臣不但是他的妻子,同时还是一名大夫,所以这个保,臣是可以替督主下的,还请太后娘娘与长公主明鉴!” 话音未落,福宁长公主已冷笑道:“你替他作证作保,哼,你凭什么替他作证作保,你既已是他的妻子了,‘亲亲回避’的道理你不知道?何况谁不知道韩征是你最大的靠山,你与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自然更要替他圆谎隐瞒,以免他没了好下场,你也只剩死路一条了!所以你的作证作保根本就一文不值,母后与本宫凭什么相信你!” 太后也道:“是啊,‘亲亲回避’的道理人尽皆知,你既与韩征已是夫妻,夫妻一体,你的话自然也不能为证了。其实无论是你也好,韩征也好,都是有才之人,韩征这些年一直为皇帝分忧解劳且不说,便是你,打进太医院以来,也为哀家的康健付出了大量的心力。哀家是打心眼儿里盼着那些个谣言的确只是谣言,打心眼儿里盼着,你们还能继续为皇帝和哀家分忧,才会这般着急亲自过问此事的,就是怕回头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去,一发不可收拾。” “如今大家既已把话说开了,那也没有什么可再兜圈子的必要。韩征,你便就按哀家方才所说的,随段嬷嬷去厢房里一看,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回头哀家收拾起那些个嚼舌根的混账东西们来,也不必再有顾忌,你也能继续安心为皇帝分忧了,你说呢?” 韩征拱手道:“太后娘娘有令,臣自然不敢不从。只是一点,若段嬷嬷证实了那些谣言的确都只是谣言,太后娘娘又该怎么说,总得给臣一个交代吧?” 顿了顿,哼笑一声,“本来臣还在想着,谁会那般恨臣,谁又有那个能力,这么快便把谣言传得阖宫都是,一心欲置臣于死地,如今倒是终于都明白了。” 福宁长公主嗤笑一声:“你想要什么样的交代?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何况还是因为你自己不检点在先,才惹出了这些谣言来的,母后没直接治你的罪便是给你体面了,你还敢张口就要交代,眼里还有母后这个太后吗?” 韩征沉沉道:“臣眼里自然有太后,只是臣也不能平白受辱。方才内子不过略提了提听到的谣言而已,长公主便勃然大怒,觉得受了莫大的羞辱,恨不能要她的命,怎么到了臣这里,臣就应当逆来顺受,什么脏水什么羞辱都白白接着受着呢?” “可不是吗,”施清如“小声”嘀咕,“这也太宽于律己,严以待人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的确是理所应当,可满大周不是只有一个君吗……都说长公主志存高远,原来竟是真的……” 这话不止福宁长公主听得大怒,有些事能做不能说,这小贱人的嘴真该给她撕烂了! 太后也大怒起来。 虽然道理的确是这样,可她却是皇帝的亲娘,她都算不得君了,谁还能算君? 因冷笑道:“韩征,不怪你这般推三阻四的,哀家一片好心,也被你当作驴肝肺,原来是觉着哀家不过一个老婆子,算不得你的主子,所以压根儿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呢!成,你不把哀家放在眼里,哀家这便把皇帝请来,把事情与他说明了,等他裁度吧,届时哀家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理由推三阻四!” 扬声一喝,“来人!即刻去乾元殿请皇帝来,就说哀家仁寿殿里有十分要紧之事,立等他来圣裁。等皇帝来了,万一……事情可就再无回圜的余地,届时韩征你再后悔,也已经迟了!” 这话说得施清如心慌起来。 她方才的胡搅蛮缠一是知道有些话韩征不方便说,那当然只能她来替他说,以免他受更大的羞辱,她的丈夫,她当然要尽可能护着他;二是想尽可能多拖延一些时间,等韩征想出万全之策后,他们便可以至少暂时脱身,离开仁寿殿了。 只要他不配合,太后总不能让人硬扒他的裤子! 可若隆庆帝也来了,韩征就没法儿推脱,要么只能所谓‘自证’,要么便只能抗旨了,哪一条都是死路,叫施清如如何能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 忙强行自持着叫了一声“慢着”,笑道:“太后娘娘,皇上日理万机,忙得什么似的,依臣之见,些微小事,便没有惊动圣驾的必要了吧?” 太后没有说话,只是接过段嬷嬷奉上的茶盏,低头吃起差来。 福宁长公主却是冷笑道:“本宫还当你们骨头有多硬,见了棺材也不掉泪呢,却不想也不过如此,还没见棺材呢,骨头已经先软了。既这么着,方才又何必非要嘴硬呢?” 上下打量了施清如一番,“还真是花骨朵儿一般呢,要是真这么年轻轻就死了,也忒可惜了。本宫要是你,就识时务一些,指不定还能活得久一些,否则,哼……” 没再说下去,未尽之意却是人人都想得到。 韩征忽然淡声开了口:“太后娘娘,皇上这会儿怕是没空过来给您老人家请安,所以您要见皇上,怕是得改日了。至于臣,司礼监还有一大堆的折子等着臣回去批阅、请示皇上,也要先告退了,还请太后娘娘恕罪,臣改日再来给您请安。” 说完行了个礼,就要带了施清如离开。 直把太后气得浑身直颤,手里的茶盅“啪”的一声便碎在了丹陛上:“韩征,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目无哀家,真以为皇帝宠信你,对你言听计从,哀家便治不了你了是不是!来人,传金吾卫来,把这个目无哀家的佞臣给哀家拿下!” 要真把金吾卫也召了来,事情就真是要一发不可收拾,眨眼就要传到隆庆帝耳朵里去了……施清如心“砰砰”直跳,拉了韩征的手便冲他直摇头,眼下真不能冲动啊! 韩征倒是一脸的平静,算着时间,等在殿外的柳愚该要出场了…… 他看向太后,又道:“太后娘娘这话请恕臣当不起,臣也万万不敢目无太后娘娘,是臣司礼监真的有一大堆的折子要批阅,然后八百里加急发往各处,一刻也耽搁不得。不然就要误了军国大事,或是百姓们的生计,太后娘娘自来爱民如子,方才还说不忍自己的子民遭受战乱之苦,不是吗?所以臣才……” 话没说完,就听得外面传来小太监的声音:“郡主来了——” 能在仁寿殿被直呼为郡主的,除了丹阳郡主,再无旁人。 果然片刻之后,便见丹阳郡主急步走了进来,给太后和福宁长公主行过礼后,便看向太后,急声道:“皇祖母,您这般着急的传了韩厂臣来,莫不是因为听到了那些个无稽荒谬的谣言,想要听韩厂臣亲口证实那些谣言是真是假?” 太后万万没想到丹阳郡主会忽然过来,想来是那些谣言她也听说了。 可就算她也听说了,这些事亦不是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该管的! 因沉声道:“谁让你过来的?这些事又是你堂堂一个郡主该过问的吗?立刻给哀家回你自己的寝宫去,——段嬷嬷,你亲自送她回去,把她跟前儿服侍的人,都给哀家掌嘴二十,看以后还有谁敢在郡主面前乱嚼舌根的!” 丹阳郡主却是道:“我不走!皇祖母,在事情没有了结之前,我绝不会走的!” 太后怒声道:“事情了结不了结,都不与你相干,你给哀家立刻出去,真当如今你大了,翅膀硬了,哀家就管不了你了是不是?段嬷嬷,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弄了她出去!再把她贴身的宫人,叫什么百香的,还有另外几个,都给哀家乱棍打死!” “皇祖母息怒,且先听我把话说完了,再赶我走也不迟!”丹阳郡主赶在段嬷嬷下了丹陛,走到她面前之前,跪了下去,“至于百香几个,皇祖母要打死她们,就先打死我!” 不待太后与福宁长公主说话,已又道:“皇祖母、母亲,您们听到了那些谣言以后,必定是想要韩厂臣当众自证,好让谣言不攻自破吧?偏偏韩厂臣自来心高气傲,目无下尘,定然不会轻易配合您们,所以双方这会儿才僵持住了,我说的对吗?其实你们不必弄得这般剑拔弩张,不过一件很简单的事而已……皇祖母与母亲请先息怒,我这会儿过来,其实是为韩厂臣作证来的。” “你给他作什么证?你一个女孩儿家,凭什么给他作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吗?”这回勃然大怒的是福宁长公主,本来在太后管教外孙女时,她一般都不开口的,眼下也是顾不得了,“何况兹事体大,你……你还不给本宫滚出去!” 她这是造的什么孽,辛辛苦苦生下来、辛辛苦苦养大的一双儿女,却从来都不听话,甚至吃里扒外,果然是那个死鬼的种么! 丹阳郡主面上却是毫无惧色,梗着脖子又道:“我既然敢来给韩厂臣作证,自然有凭据,也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皇祖母与母亲何必这般生气,且先等我说完,再气也不迟啊。” 顿了顿,“我昨晚去司礼监找韩厂臣了,这一点我跟前儿的百香可以作证,司礼监看门的小太监也可以作证。” 福宁长公主闻言,心里霎时涌上不好的预感了。 这个不省心的东西大晚上的去司礼监干什么,她接下来又要说什么,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儿,她绝不能让她说出来! 可惜丹阳郡主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径自已接着道:“至于我为什么要大晚上的去找韩厂臣,却是我听说了那些个谣言后,虽知道无稽,却仍忍不住抱了一分侥幸的希望,想着万一韩厂臣真不是太监,而是……我已暗自爱慕他好几年了。我也知道,我是尊贵的郡主,就算他不是真太监,我与他,也是绝不可能的,何况他早已有清如了。但我还是想去试一试,想着万一……那我岂不是就能给自己留一辈子美好的回忆了?” “皇祖母与母亲不是一心盼着我能答应和亲南梁太子,为国尽忠为君分忧吗?我这些日子想了很多,觉得皇祖母与母亲的话都很有道理,所以其实已经想通了,打算就这两日便告诉您们,我愿意去了。却没想到,我先听说了那些谣言,于是想着,与其把自己给一个压根儿不认识的男子,何不、何不给了自己一心恋慕了多年的人?” 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丹阳郡主说到这里,脸已是红得能滴出血来,却仍强撑着继续说道:“所以昨晚我趁夜去了司礼监,见到了韩厂臣,诉过衷肠之后,我、我壮着胆子,上前想要与他……却不想,他下面根本就……那些谣言都是假的!我又是羞臊,又是失望,立刻离开了司礼监,回了自己的寝宫,打定主意一定要将此事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不然也太丢人了。” “可我没想到,这么快谣言便也传到了皇祖母和母亲耳朵里,还分明信以为真了。我不想自己爱慕之人平白受辱受冤,亦不想皇祖母与母亲中了那幕后主使的离间奸计,与韩厂臣生分了,弄得皇上舅舅一边是肱骨之臣,一边是骨肉血亲,届时左右为难,所以才忙忙赶了过来,不顾脸面与名声,也要为韩厂臣做这个证,还请皇祖母与母亲明鉴,让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恶化下去了,不然就真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丹阳郡主说话时,不止太后与福宁长公主都铁青着脸,赫然惊呆气呆了。 便是韩征与施清如,也都是满心的震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了。 丹阳郡主竟然会为了韩征,做到这个地步,郡主的尊严与矜贵、女儿家的脸面名声乃至至亲的疼爱与希冀竟通通都不要了,甚至她方才还说她‘已经想通了’,愿意和亲南梁太子了,她明明之前还那般的抵触此事,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如了福宁长公主所愿的。 如今却为了韩征,就这样妥协了! 施清如心里一时间当真是百味陈杂,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儿了。 她自己当然什么都愿意为韩征做的,但同时,韩征也给了她他的一切,同样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丹阳郡主却全是单方面的、注定不会有任何回报的,——原来丹阳郡主对韩征的爱,一点都不比她少! 韩征心里一时间也是什么滋味儿都有。 他真的没想到丹阳郡主竟对他、对他……在他看来,明明二人连熟识都算不上,至多也就凑巧碰了面后,以礼相待而已。 甚至之后因福宁长公主与萧琅屡次对施清如不利、屡次连累施清如,他还一度曾在心里迁怒她,却不想关键时刻,她却为了他,如此毅然决然的挺身而出,分明一副为了他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不要了的架势…… 韩征实在没办法不感动。 就像他实在没办法不欣赏、甚至是感激萧琅一样。 太后自己的一双儿女教坏了,福宁长公主更是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太后心里至少还有亲情,她却是为了权势,胞弟也好、女儿也好,都可以谋害舍弃。 倒不想,这样一对儿母女,却生出养出了萧琅与丹阳郡主这样一对儿难得的兄妹来,简直就是奇迹! 可也仅此而已,除了最初的感动与感叹,韩征也没有旁的可以给丹阳郡主了,他心里的柔情只有那么多,早已都给了他的小丫头、他的妻,哪怕一丝一毫,也再给不了别的女人了。 所以他不想承丹阳郡主这个情,情债自来难还;他亦不想因着此事,在自己和施清如之间种下什么芥蒂。 韩征清了清嗓子,便要开口否定丹阳郡主昨晚去找过他之事,虽然心里很清楚,眼下他最该做的,便是缄口不言,顺水推舟,那比他心目中那些解困的法子都好使。 丹阳郡主几乎是立时便已察觉到了韩征的意图,心里简直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韩厂臣这是连她哪怕为他牺牲一次的机会,都不肯给她啊,他难道不知道,眼下默认她的话,才是于他最好的吗? 却更知道情况紧急,眼下不是她难过失落的时候,只能忙忙冲施清如杀鸡抹脖的使眼色,示意她阻止韩征,不让她前功尽弃。 施清如接收到丹阳郡主的眼色,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也知道眼下韩征默认昨晚的确见过她,才是最好的选择,虽然她心里很明白,韩征昨晚一定没见过她,不然他早在今儿见到她之初,已经告诉她了,她若对他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也不配做他的妻子了! 然也正因为明了韩征的意图,明白韩征不想欠丹阳郡主这个情债,她才不知该不该阻止韩征。 一旦太后与福宁长公主都于怒极之下,对丹阳郡主彻底失望,继而彻底舍弃了她,她以后的日子可就真难了,尤其还是在异国他乡,那不止韩征,她也会一辈子都难以心安了。 可若韩征否定了她的话,她便不需要嫁给南梁太子,不需要背井离乡,也迟早会赢得太后与福宁长公主的原谅…… 这一切都发生在火石电光之间,看似时间极长,实则不过一瞬间。 以致韩征还来不及开口,施清如也还没想好要不要阻止他,上首段嬷嬷已先惊叫起来:“太后娘娘怎么了……你别吓奴婢啊,太后娘娘……太医,快传太医!” 随即福宁长公主也扑上前,叫了起来,“母后,您怎么了……快传太医……施氏,你不就是大夫吗,还不快来给母后诊治……不,你不许靠近母后半步!快传太医——” 就见上首的太后已经瘫在了宝座里,一动也不动,还肉眼可见的脸色苍白,牙关紧咬,竟是生生晕了过去,不用说也能想到定是气怒攻心了。 在医者的本能之下,施清如便要上前去为太后施救,却才走出几步,已被福宁长公主给喝住了。 急得丹阳郡主猛地站了起来,“都什么时候了,母亲还不忘防着清如,众目睽睽之下,她难道也敢做什么手脚不成?您就别阻拦她了,让她即刻为皇祖母诊治吧,等太医来了,指不定就迟了……” 话没说完,已被福宁长公主怒声打断:“你还有脸说话!要不是你没脸没皮,吃里扒外,你皇祖母能被生生气晕过去吗?你皇祖母今儿若无恙便罢了,若是不幸有个什么好歹,本宫一定打死你,就当这辈子从来没有过你这个女儿!” 丹阳郡主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似哭似笑道:“母亲不是早就放弃我这个女儿,早就当这辈子没有过我了么,还用等皇祖母不幸有个什么好歹呢?” 若不是知道到了最后,她不同意嫁也只能同意,她又何必出此下策? 横竖都避无可避了,那能替她仰慕了这么多年的人做点什么,也是好的,就当是为这段从来就没开始过的感情,做一个彻底的了结吧! “你!”福宁长公主气得浑身乱颤,正要再说,太后却在段嬷嬷掐了虎口掐人中,又是抚胸又是顺气的急救之下,悠悠醒了过来,“啊……” 福宁长公主立刻顾不得骂丹阳郡主了,忙上前低声问太后:“母后,您现下觉着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您放心,太医马上就来了,您再忍一忍啊……” 太后摆了摆手,虚弱道:“哀家无妨,扶哀家起来。” 福宁长公主与段嬷嬷闻言,只得一左一右扶着她坐直了。 太后这才看向下面的丹阳郡主,冷声道:“丹阳,你昨晚真去了司礼监吗?你既是晚上去的,自然各处宫门都早已下了钥,你要穿过重重宫门,势必得很多人都见过你,所以你说的是真是假,哀家只要稍一细查,便什么都清清楚楚了。届时你仍然得嫁南梁太子,还伤透了哀家和你母亲的心,指不定以后都不会再管你的死活不算,你想保的人,依然还是保不住,反而只会让事情更糟糕,你确定那真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哀家现在给你一次机会,决定要不要收回方才那些胡言乱语,只要你收回了,哀家和你母亲都当什么都没听见,你若实在不愿和亲南梁,我们也不会再勉强你;反之,你就等着嫁到异国他乡去,这辈子都再休想踏进故国半步,哀家与你母亲也当这辈子压根儿没有过你这个外孙女和女儿也就是了!” 心里简直快要忍不住对韩征的恨意,都想不管不顾,今日就让他血溅仁寿殿了。 把皇帝糊弄得对他言听计从,宠信有加便罢了,如今又迷得她外孙女疯魔了一般,为了他竟是什么都不管不要了,这样的奸佞岂能再留?! 第二百一八回 士可杀不可辱 段嬷嬷最是明白太后心意的,见福宁长公主在一旁仍然怒不可遏,浑身直颤,知道眼下指望不上她。 于是自己接着太后的话,开了口:“郡主,现下本没有老奴说话儿的份儿,但老奴实在有几句话不得不说。这些日子因着要不要和亲一事,老奴知道您心里怨着长公主,甚至怨着太后娘娘,觉着她们为了一己之私,连骨肉都可以舍弃。可老奴知道,长公主和太后娘娘不是为了一己之私,这是皇上的江山,如今江山社稷有需,皇上的至亲不顶上,还指望谁顶上呢?” “纵然如此,太后娘娘与长公主心里都难过不舍至极,不知道私下哭过多少次了。何况事情不是还没定下来吗?那便仍大有回圜的余地,您又何必为了与太后娘娘和长公主赌气,就这般胡言乱语,毫无顾忌呢?您是千金之躯,这样作践自己,除了让彼此都更难过,彼此间的嫌隙更深以外,还有什么用?” “方才更是生生把太后娘娘给气晕了过去,太后娘娘自来疼您,您也自来孝顺,难道这真是您想看到的结果吗?万一,这要是万一方才太后娘娘……您必定这辈子都难以心安了!” “所以听老奴一句劝,您先回自己寝宫去吧,一家人有什么话,有什么误会,回头再慢慢儿说,慢慢儿解开就是了,实在犯不着急于这一时,您说呢?来人,送郡主回去——” 可惜段嬷嬷说了这么多,丹阳郡主还是那句话:“我不走!” 还扬声向外喝道:“都不许进来!” 随即方看向太后,沉声说道:“皇祖母,我不是在与您和母亲赌气,我昨晚真去了司礼监,我也真的已爱慕韩厂臣多年了,我方才所说的话,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假。所以,您和母亲不要再揪着韩厂臣不放了,他是国之肱骨,这些年不知为皇上舅舅和大周立下了多少汗马功劳,大周这些年的繁荣安定,也离不开他的宵衣旰食,殚精竭虑。他不该遭受这样的怀疑与侮辱,便是皇上舅舅听说了那些谣言,也定不会这样怀疑侮辱他的!还请皇祖母这便让他和恭定县主离开吧,他们都有公事要忙,剩下的事,我们自家人关起门来,再慢慢的说也不迟。” 太后闻言,气得又捂住了胸口,大口大口的直喘气。 这个油盐不进的东西,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福宁长公主见状,忙示意段嬷嬷再次给太后抚胸顺气。 随即才看向丹阳郡主,怒极反笑道:“你堂堂一个郡主,口口声声爱慕一个太监,还爱慕了多年,甚至还偷偷找上门去,试图自荐枕席,你还要脸吗?这般自甘堕落,自甘下贱,你这么多年学的礼义廉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本宫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生养了你这样一个不要脸的东西,本宫都替你臊得快要无地自容了!” 丹阳郡主被母亲骂得白了脸,就想到了福宁长公主这些日子的无情。 她一开始只顾着伤心痛苦失望,所以只想着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母亲如愿,甚至大不了一死,把这条命还给她也就是了。 可等她渐渐冷静下来后,她便知道光赌气光伤心,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了。 遂决定先争取太后站到自己一边,只要皇祖母舍不得她嫁去南梁了,母亲就算再坚持,也是无济于事了。 却不想,皇祖母很快便被母亲先给说服了,也开始觉得她嫁去南梁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就以她吃几年的苦头,便能换取他们所有人一辈子的至尊富贵与荣华,何乐而不为呢? 丹阳郡主越发痛苦绝望了,只能哭着软言哀求太后与福宁长公主,说自己舍不得她们,舍不得离开故土,求她们不要对她那般无情。 换来的却是福宁长公主比她哭得更厉害,甚至还反过来要跪下求她,求她看在她生养她一场的份儿上,‘就拿几年相对不那么好过的日子来报答她一二吧’之类。 太后也在一旁软声求她顾全大局,舍小保大……见实在说服不了她,还一度把她困了起来,不许她和萧琅见面,惟恐她把事情告诉了萧琅,把萧琅拉到了她那一边去。 那时候,丹阳郡主便知道自己只怕是非嫁不可了。 不然等不到她先以死相逼,只怕她母亲先就要以死相逼于她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她先唬住了她母亲,可就算她侥幸留了下来,面临的势必也会是太后与福宁长公主的愤怒乃至憎恨。 那她还不如远远的离开,以免到最后仅剩的骨肉亲情也荡然无存,余生彼此心里都只会记得对方最丑陋的那一面,全然忘了曾经的种种好。 只是不到最后一刻,丹阳郡主终究还是抱了那么一两分侥幸的希望,万一,万一皇祖母和她母亲就回心转意,舍不得她去和这个亲了呢? 却不想,她没等到最后一刻,先等来了有关韩征的那些沸沸扬扬的谣言。 丹阳郡主当即便决定要帮韩征了,除了帮韩征,也是帮施清如,她这辈子注定是得不到韩征的爱了,但能尽可能保他一次平安,能让他爱的人也平安,亦让清如能继续替她爱他,也是好的。 还有一点,经此一役,指不定以后她便能在韩厂臣心里占据那么一点小小的位置了呢? 哪怕只是一点微不足道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位置,她也心满意足,去了南梁后,也能支撑她好好儿的活下去了! 所以今日听得太后传了韩征到仁寿殿后,丹阳郡主立时猜到太后怕是要发难了,竟是比她以为的还要早、还要快些,于是忙忙赶了过来,幸亏赶来得还算及时…… 但就算来之前就已下定了决心,也自问对自己的母亲早已不抱任何希望了,这会儿被她当众这样毫不留情的辱骂,丹阳郡主心里还是霎时痛到了极点。 本来也有那么几分愧疚的,痛极之余,也都烟消云散了。 因深吸了一口气,迎上福宁长公主的目光,沉声道:“母亲既口口声声韩厂臣是太监,又还有什么可怀疑他的?这便放了他和恭定县主离开吧,剩下我们自家人有话再慢慢儿说便是,不然弄得鱼死网破,鸡飞蛋打,到头来后悔的还不是母亲!” 都到这个地步了,福宁长公主怎么可能再轻易放韩征离开? 他和施氏那小贱人真是老天爷特地派来克她家的一对儿扫把星,先是女的把她儿子迷得神魂颠倒,命都可以不要;如今男的又把她女儿也给迷得礼义廉耻,乃至一切通通都不要了,她今儿一定要弄死这对儿扫把星,一刻都不能再忍了! 福宁长公主因冷笑道:“这些事不是你一个女孩儿家该管的,你立刻给本宫滚出去!也别再想着要威胁本宫或是怎么的,大不了本宫就当你早就已经死了,当自己这辈子从来就没生过女儿便是!来人,把她给本宫拖出去,人都死了吗,还不快滚进来——” 段嬷嬷见太后一直面若金纸,气若游丝,话都说不出来,也就比方才昏迷不醒,一动不动时,好那么一丁点儿而已。 也禁不住对丹阳郡主生出了几分怨气来。 不管怎么说,也不能为了外人,不顾自己的至亲啊,自家人有什么矛盾误会,先一致对外,把敌人打倒了,再关起门来慢慢儿的说、慢慢儿的算便是,何至于非要反帮着外人往自家人身上捅刀? 还‘暗中爱慕了韩厂臣好几年’,‘想着与其把自己给一个陌生的男人,还不如给自己恋慕的’,听听这些话,是一个女儿家该说的,又是一个郡主该说的吗? 不怪太后娘娘气成这样,便是她,也要气死了,关键瞧得太后娘娘都被生生气晕了,她竟然还是如此的死不悔改,吃里扒外…… 段嬷嬷想到这里,也怒了,接着福宁长公主话扬声向外喝道:“太医怎么还没来?再着人去催!太后娘娘方才让去传金吾卫,怎么人也还没到?都当主子的话是耳旁风是不是,既然如此,就都滚出仁寿殿去,仁寿殿不养目无主子的人!” 丹阳郡主听得福宁长公主说大不了就当她早已死了,彻底心灰意冷之下,一直强忍着的眼泪终于再次忍不住落了下来。 赤红着眼睛对福宁长公主道:“长公主殿下,您既已当我死了,那我也当自己死了吧。现在,我坚持要放韩厂臣与恭定县主走,谁阻拦也没用,谁阻拦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您若不信,大可一试,看我是不是真说得出,就做得到!” 一面说,一面拔下发间的簪子,就抵到了自己的脖颈上,眼里满是决绝。 反正到了这个地步,她是彻底灰了心,彻底不想活了! 施清如在一旁看到这里,震动感激之余,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低声与丹阳郡主道:“郡主,你千万别做傻事儿,事情并没坏到那个地步,你也好歹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你真去了南梁,有靠山与没靠山的区别,还是很大的。何况就算眼下我们离开了仁寿殿,太后娘娘回头又不是不能再传召我们了,也是治标不治本,压根儿没真正解决问题,你真的犯不着。” 韩征随即也沉声开了口:“多谢郡主为臣夫妇所做的一切了,臣心里感激不尽,但也请郡主到此为止。因为整件事情不过一场误会而已,实在犯不着闹得天翻地覆的,大不了臣这便着人去请皇上来,请皇上亲自圣裁便是了。” 丹阳郡主含泪一笑,凄惨道:“韩厂臣,我爱慕了你这么几年,若不是此番就要被逼远嫁南梁了,若不是恰好听到了那个留言,昨晚也鼓不起勇气去司礼监找你……你为什么就不肯承认我昨晚去找了你呢,是怕清如误会吗?但我知道清如她不会的,对吗清如?” “现在我不但没能帮上你们,反而惹得太后与长公主越发的憎恨我了,那我活在这世上本来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倒不如一了百了的好!长公主您放心,我马上就会死在您面前,不会再气您,不会再让您蒙羞了。只是您的心愿也要落空了,您只能再找别人去和亲南梁,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了!” 说完稍稍一用力,白玉一般的脖子上便有点点血迹渗出,以实际行动在向福宁长公主证明,她真说得出,就做得到。 福宁长公主看在眼里,一时真被唬住了,急声道:“你别冲动,咱们有话好好儿说!若不是你非要说什么你、你竟爱慕……还平白捏造什么你昨晚上去了司礼监之事,本宫与你皇祖母又岂会气成这样?你到底爱慕他什么了,你可是堂堂郡主,你非要气死了本宫才甘心是不是?” 丹阳郡主含泪笑道:“我也不知道我爱慕韩厂臣什么,可能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人品也好?母亲,我昨晚真的去了司礼监,也真的能证明韩厂臣他就是一个真太监,你和皇祖母为什么就不愿相信我,为什么就非要把事情闹得一发不可收拾,中歹人的奸计呢?我都答应你,愿意和亲南梁,也会告诉大哥,我是自愿的,并没有任何人逼迫我了,你为什么就不肯……” “可惜我已经知道你不是自愿的了!” 却是话没说完,已被一个含怒的声音打断,随即大步走进了一个人来,不是别个,正是萧琅。 萧琅满脸寒霜,进来后连礼都顾不得给太后和福宁长公主行,直接看向了丹阳郡主,“珑儿,发生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哥,你难道是怕大哥也会为了一己之私,逼你去做你不愿意的事吗?大哥在你心里,就是那样的人不成……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你怎么就不早点告诉我……” 本来满腔都是愤怒的,后知后觉的发现不过才十来日不见,妹妹便生生瘦了一大圈儿,脸色也是难看至极,就跟才害了一场大病似的。 哪里还愤怒得起来,都被心痛与愧疚所取代了。 也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为什么自己每次来仁寿殿,提出要见妹妹时,都会被皇祖母和母亲推脱过去了,原来都是怕妹妹会与他说不该说的,所以索性直接不让他们见面,她们才好趁这段时间,逼得妹妹‘自愿’和亲南梁太子! 萧琅眼圈渐渐也红了,伸手不由分说夺下丹阳郡主手里的簪子,将她护到自己身后后,方看向上首福宁长公主怒声道:“母亲到底想怎么样?我已经说过很多次,我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让您也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如今看来,您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如今甚至为了、为了……您还要亲手推自己的女儿入火坑,亲手推我唯一的妹妹入火坑,您到底怎么忍心的?权势就那么重要,重要到您连自己的骨肉都能舍弃不成,您真是好狠的心!” 福宁长公主不防儿子会忽然出现,还明显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了不少去。 脸上闪过一抹慌乱,强笑道:“琅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回头母亲再慢慢与你细说。你来得正好,先带你妹妹回她寝宫,好生安慰安慰她吧,她现在有些激动,也对你们皇祖母和本宫有些误会……” “什么误会?事实不是已经摆在眼前了吗,母亲还想欺瞒我到什么时候?” 萧琅径自寒声打断了她,“您是打算等圣旨下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才让我知道吗?您得庆幸我现在就知道了,否则,届时哪怕拼着抗旨不遵,拼着这条命不要,我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被推入火坑,更不会踩着自己妹妹的血肉上位!” 福宁长公主本来还有几分心虚与慌乱的,让儿子的毫不留情给说得也没有了,都变成了恼羞成怒,怒声道:“本宫几时要推你妹妹入火坑了,那南梁太子乃堂堂一国太子,嫁给他当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都是火坑了,本宫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嫁给谁才不是火坑!何况事情定下来了吗?明明只是一场误会,结果你们兄妹都毫无顾忌,吃里扒外,是想活活气死本宫是不是?” 太后有气无力的靠在宝座上,眼见事情越来越乱,离她们的初衷也是越来越远,纵然已没有力气生气,也一再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生气,依然控制不住心里的怒火。 强撑着怒喝了一声:“够了,都给哀家住嘴!一个个全部不知所谓,是觉得哀家已经活了六十几年了,早已够了,巴不得今日就把哀家活活气死是不是?萧琅,你立刻带了你妹妹回她寝宫去!韩征,你不是说要请皇上来圣裁啊,好啊,立刻去请皇上来,看皇上怎么说,又要不要你当众自证。可就算皇上来了,哀家也一定会让他命你自证的,届时若证明了谣言果然是谣言,哀家亲自向你赔不是便是!反之,就别怪哀家不客气,今日便要你这秽乱后宫之奸佞的命了!” 韩征闻言,淡淡一笑,正要说话。 萧琅已先道:“皇祖母说的谣言,连日来我也听说了,连我都觉得无稽可笑,皇祖母圣明烛照,难道竟还信了不成?且不说韩厂臣要一路瞒天过海下来这么多年,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就算他有那个本事瞒天过海,说句诛心的话,后宫这么多年都没有任何一个妃嫔怀上过龙嗣,难道他不能钻空子吗?” “他若真有那个心、那个本事,再凭皇上对他的宠信,指不定大周的天早就已经变了,又何必还非要日日劳心劳力,忍受这样的骂名那样的羞辱?不就是因为对皇上忠心耿耿,对大周忠心耿耿吗,如今皇祖母却这般怀疑羞辱于他,传扬开来,岂不令二十四监所有人都寒心,甚至还会令文武百官都寒心?皇祖母还请三思!” 这话有理有据,一时令太后与福宁长公主都语塞了。 的确如此,若韩征真有那个本事,让哪个妃嫔怀上身孕,生下“皇子”后,以隆庆帝对皇子的渴望,势必立时便会立为太子,届时都有太子了,自然天儿也是时候该变了。 尤其以韩征手握的权势,他其实是有那个能力的…… 可她们今日本来就是为了拿捏韩征,说得难听直白一点,就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怎么可能因为萧琅几句话,就把事情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就此揭过去了? 便她们同意揭过去,韩征也肯善罢甘休吧,今儿必须弄出一个结果来,——真是不知道作的什么孽,自家人不知道助她们一臂之力便罢了,还一个接一个来拆她们的台,一个接一个上赶着来吃里扒外,回头她再与他们算账! 太后因怒声道:“萧琅,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就凭方才的话,皇帝便可以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让你人头落地,谁都救不了你!何况谣言传得沸沸扬扬,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必定有原因,那哀家因此怀疑,也是人之常情,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才好彻底杜绝谣言,也是人之常情,何错之有,要你们一个一个来教哀家怎么做?” “韩征,你是个聪明人,应当很清楚‘君子坦荡荡’与‘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两句话的意思才是,你若心里没鬼,就坦荡荡的证明一下又如何?反之,你若再一直推诿,企图浑水摸鱼,蒙混过关,又如何怨得哀家怀疑?分别就是你自己一直在把一件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现在哀家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下自证,要么就等皇帝来了,当着皇帝的面自证,你自己选吧!” 萧琅这次仍赶在韩征之前开了口,“皇祖母既一定要韩厂臣自证,总不能就在这里,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吧?正好我来了,那就由我带了韩厂臣去厢房,亲自给他验一验,好让皇祖母和母亲安心吧!如此等此事了了,我才好好生与皇祖母和母亲分说珑儿她为何要‘自愿’和亲南梁太子的,还请皇祖母允准!” ‘自愿和亲南梁太子’几个字,有意被他咬得极重,以示这事儿他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不过太后与福宁长公主眼下却是顾不得这些了,一心只想着抓韩征的把柄,他若不是心里有鬼,何至于一再的推三阻四,就大大方方的如了她们所愿,岂非皆大欢喜? 显然正是因为他知道一验自己便会暴露,只能任人宰割,才死死咬紧牙关不敢松口的! 倒是亏得琅儿来了,韩征不是觉着让段嬷嬷之流给他验,是羞辱吗,琅儿亲自给他验,他总没有话说了吧? 太后因说道:“那就这么办吧,早些把事情弄明白了,大家也都好安心。韩征,这下你没话说了吧?若你还推三阻四的,有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哀家也只好成全你了!” 若是今日能拿住韩征致命的把柄,让他为他们所用,自然也不必珑儿和亲什么南梁太子了,韩征能给的助力,岂不比南梁太子能给的强十倍百倍? 何况南梁太子肯不肯给他们助力,还得建立在珑儿过去后,能不能得他欢心的基础上,偏珑儿这般抵触和亲,只怕也不会费心讨南梁太子的喜欢…… 说来她就这一个至亲的外孙女,打小儿疼到大的,又哪里真舍得她远嫁异国他乡,指不定余生都见不着了,这不是没有法子,只能初次下策吗?总算如今峰回路转了! 韩征面沉如水,沉声道:“太后娘娘有令,臣自然无话可说。只是臣还是那句话,若最后证明了谣言的确只是谣言,太后娘娘打算给臣一个什么交代?二十四监那么多人,内务府更是每年都要给所有太监验身,臣当年净身时,年纪虽小,那东西……却是保留了下来的,一直存在内务府,只待臣将来没了,一并装到棺材里下葬,这些都是查得到的!” “也因为身体缺了一块儿,所有太监素日瞧着再乐呵的,心里都是自卑自怜,轻易不会在外人面前宽衣解带的,连最低等的太监都不例外,毕竟已经只剩一张脸了,当然把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今日太后娘娘却非要把臣的脸一再往地上踩,哪怕太后娘娘再尊贵,臣仍觉着‘士可杀不可辱’,没脸透了,也屈辱透了。所以务必要请太后娘娘事先说好了会给臣一个什么交代后,臣才能从命了。” 韩征话虽说得不客气,面上倒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免给人以一种他正是因为心里没鬼,才能这般理直气壮的感觉。 施清如心里却是慌极了。 萧琅心里有所怀疑,与真亲自证实了结果,可是大不一样的,怎么能让他给督主验身? 万一他本来只是因为没把握,才觉着不想多事儿,才觉着‘爱屋及乌’也没什么,却在证实以后,改了心意呢,终究诱惑太大了,人心也是最易变的,很多时候,善恶不过只在一瞬间而已。 何况站在萧琅的立场,善与恶也定然与站在他们立场上看到的,是不一样的;他与太后母女,也终究是骨肉至亲,小事上他可能会不赞同她们,在这样的大事上,他却定然会站到自家人一边的! 这下可该怎么办?偏偏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能求萧琅,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宜再说…… 太后已冷笑开了口:“哀家方才不是说了,若最后证实冤枉了你,哀家亲自向你赔不是便是,你还想怎么样?韩征,你莫不是因为皇帝宠信你,就恃宠而骄,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韩征淡淡道:“臣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却也做不到不要自己的脸面与尊严。要不这样吧,若最后证实冤枉了臣,太后娘娘与长公主就别逼丹阳郡主和亲南梁太子了,怎么样?” “可以!”太后闻得他只是这个条件,踌躇片刻,便点头答应了,连福宁长公主在一旁急得杀鸡抹脖的使眼色都当没看见,都拿住他的把柄了,还和什么亲! 韩征这才松了口,“那就有劳萧大人了。” 施清如却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满眼的担心与欲言又止。 韩征反倒冲她笑了一下,示意她只管安心,然后轻轻拿开她的手,看向萧琅,做了个“请”的手势。 施清如无法,只得也看向了萧琅,眼里满是说不出口的希冀与祈求。 却见萧琅只是看了她一眼,便已转身大步往外走,她心里不由越发没底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韩征也跟在萧琅之后,大步往外走去。 就听得丹阳郡主忽然叫起来:“大哥,我因为私心爱慕了韩厂臣这么多年,昨晚已抱着侥幸的希望去过司礼监,去也想反倒证实了韩厂臣他的确……谣言真的只是谣言!我也真是自愿和亲南梁太子的,你千万别因此就恼上皇祖母和母亲,就当我求你了……” 施清如自然一听就明白了丹阳郡主的言外之意,不由心下一紧。 难道丹阳郡主其实也早已有所怀疑,且把握还很大了? 但更多还是感激与感动,丹阳郡主对韩征的心意,是真天地可鉴,日月可表了,可惜终究他们只能有缘无分,她也绝不会因为感激与感动,就把自己心爱之人拱手相让。 如今只盼萧琅能手下留情了…… ------题外话------ 大家如果书荒了又没看过瑜其他文的,可以看一看哦,这不是马上假期了吗? 《继室谋略》、《嫡女归来之盛宠太子妃》、《摄政王的心尖毒后》这些都还不错,窃以为值得一看哈,o(* ̄︶ ̄*)o 第二百一九回 性情中人 韩征与萧琅回来得很快,连头带尾拢共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不过只是验个身而已,又不像女子验身那般复杂,瞧一眼就能清楚分明的事,的确也用不了太多的时间。 可就这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于殿内的所有人,是太后福宁长公主段嬷嬷也好,施清如与丹阳郡主也好,都觉得漫长得像是过了足足一整年一般,直等得所有人都只差呼吸困难了,才终于把人给等回来了。 以致一看见并排进来的两道欣长身影,福宁长公主立刻忍不住叫起来:“怎么样琅儿,验分明了,那些谣言都不是谣言,而是真的吗?” 其他人的目光也立刻齐刷刷看向了萧琅,连空气都霎时比方才更紧张更稀薄了似的。 萧琅拱手给太后和福宁长公主行了礼,才面无表情道:“回皇祖母、母亲,我方才已亲眼瞧过了,韩厂臣的确……谣言真的只是谣言,所以还请皇祖母与母亲不要再执迷不悟,胡搅蛮缠了!分明这就是不知哪个居心叵测之人暗中设的局,旨在离间皇祖母乃至皇上与韩厂臣的君臣情分,以达到浑水摸鱼的目的,怎么皇祖母英明一世,竟瞧不出来,生生着了那居心叵测之人的道儿呢?亏得如今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否则,就真要亲者痛,仇者快了!” 话没说完,太后与福宁长公主都已经呆住了,比方才听得丹阳郡主说她已暗中爱慕了韩征多年,昨晚还偷偷去过司礼监之时,还要震惊,简直如被雷劈中了一般。 片刻,还是福宁长公主先回过了神来,一回过神来便几乎失声尖叫:“怎么可能只是谣言?怎么可能!萧琅,你是不是看错了,对,一定是你看错了……不然就是韩征答应了你什么,所以你才这样费心替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对不对?他答应你什么了,是不是……” 狂乱的目光在殿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到了施清如身上,“是不是他答应把这小贱人送给你,所以你就答应替她指鹿为马了?一定是的,你想这小贱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只要能得到她,你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我和母后真是疯了,方才才会同意你给他验身,母后,还得段嬷嬷……不,还得我们母女亲自给他验,才不至……” “够了!” 话没说完,已被萧琅怒声打断了,“母亲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兹事体大,我怎么可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我也已知道韩厂臣与恭定县主早已拜过天地高堂,结为了夫妻之事,何况我也已有了尹六小姐,如皇祖母和您所愿,就快要成亲了!您却非要胡言乱语,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信不过,就为了、为了……不怪能做出亲手推自己女儿入火坑之事,您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福宁长公主却仍是满眼的狂乱,“不,肯定是你在指鹿为马,肯定是韩征不知道以什么妖法迷惑住了你,就跟他迷惑住了你妹妹,让她也疯疯癫癫,胡说八道一样!” 韩征冷笑着开了口,“长公主,别说萧大人了,就算臣忍辱负重,再让您亲自验看一回,只要结果不是您想要的,您只怕也仍会说肯定是哪里弄错了,肯定是臣以妖法让您没能看出来吧?可惜臣已经忍辱负重,给萧大人看过了,不可能再给您看一次,您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了。” 顿了顿,“臣记得方才太后娘娘答应了臣,只要证实谣言的确只是谣言,就不再逼丹阳郡主和亲了的,还望太后娘娘与长公主说到做到。臣司礼监还有一大堆折子要看,就先告退了。” 说完呵腰一礼,带着施清如,转身径自去了,很快便消失了在殿内众人的视线以内。 浑不管福宁长公主在后面尖叫:“韩征,你给本宫站住,给本宫回来!谁让你走了,太后和本宫没有发话,你竟敢走,真是好大的胆子……” 萧琅与丹阳郡主也不管福宁长公主,就这样任她尖叫狂暴,直至她叫够了,自己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大口的直喘粗气后,萧琅方冷冷道:“母亲记得以后别再逼珑儿‘自愿’嫁给南梁太子了,这事儿且不说皇上和朝臣们会不会同意,我第一个就不会同意,除非我死!” 说完看向宝座上的太后,就见太后正靠在段嬷嬷身上也直喘气,一副早已说不出话来了的样子,显是打击过度了。 不怪方才福宁长公主那般激动,又叫又闹的,她也没有反应,原来不是她不激动,沉得住气,而是实在有心无力了。 可惜因为太心痛妹妹,也太气愤于太后与福宁长公主这么长时间以来对妹妹的逼迫了,萧琅这会儿实在心痛不起太后来,径自又道:“皇祖母,您方才可亲口答应了韩征,不会再逼珑儿的,希望您说到做到,若母亲还要逼她,也请您务必阻止母亲!” 说完拉了丹阳郡主就要走,他有太多的话想问妹妹了,一刻都再忍不下去。 奈何才刚转过了身,就被段嬷嬷的惊叫给止住了:“太后娘娘、太后……快传太医,大公子,快传太医啊——” 只得又转回了身去,就见太后已歪在段嬷嬷身上,人事不省了。 萧琅这下做不到再不管太后了,忙几步抢了上前,“快打发人去传太医,我先抱了皇祖母去床上平躺,把殿内窗户都开了透气,快——” 丹阳郡主也是一样,终究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太后在自己面前出事儿,忙也上前帮起忙来。 只有福宁长公主还在喃喃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却是谁也顾不上管她。 彼时施清如已任由韩征拉着,出了仁寿殿,上了长街,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觉着双腿软得都快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了。 方才真是太险了,她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萧琅竟会站到韩征一边,替韩征隐瞒说谎,真的是太惊险了! 韩征倒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好像方才不过就是去仁寿殿给太后请了个安,逛了一圈的样子,不过还是察觉到了施清如的脱力,借着披风的遮掩,将她身量大半的重量都倚到了自己身上,就这样一路回了司礼监,回了自己的值房。 随即又让人沏了滚茶,上了点心来亲手递给施清如,“清如,先吃点东西,喝点热茶缓缓吧,我听说紧张时吃甜食,立时便能缓解许多。” 施清如却哪有心情吃东西,她心这会儿都还“砰砰”直跳呢,不过倒是把一杯茶都喝完了。 这才觉着身体暖和了过来,整个人也舒缓了过来。 忙低声问韩征,“督主,我们今儿这一关,算是过了吗?真是太惊险了,万幸有惊无险,终究还是过了!” 韩征见她这会儿都还脸色苍白,满眼惊惶,爱怜的抚了抚她的头发,道:“今儿这一关算是过了,应当也能保一阵子无虞了,但终究还是迟早会传到皇上耳朵里去,会惹得皇上对我心存猜忌的。不过只要再有半年的时间,西山大营和五军都督府都至少有一半在我掌握之中,金吾卫也有一半在我掌握之中后,便皇上再猜忌也不怕了。” 施清如稍稍松了一口气,“能保一阵子无虞也是好的,只要太后和福宁长公主这程子不再生事。想来眼下她们也顾不得生事了,萧大人与丹阳郡主都恼上了她们,太后身体瞧着也是岌岌可危,光福宁长公主一人,还能翻出什么浪来?” 顿了顿,叹道:“倒不想郡主竟对督主用情那般的深,为了督主,当真是什么都可以不要了,以前便知道她的心意,但以为也就尔尔而已,如今方知道,竟是我低估了她对你的心意。” 韩征皱眉道:“你早知道丹阳郡主她对我、对我……吗?” 施清如低“嗯”了一声,“我早瞧出一些端倪来了,毕竟大家都是女子,爱的又是同一个人,只不敢确认而已,何况这是她的私事,我没有权利替她决定要不要让督主知道,所以一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却不想,是在今儿这样的情形中,最终确认的,且没想到她用情这么深……可惜督主此生都不能回报她了。” “何止此生?” 韩征断然道,“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依然不能回报她,我们可说好了,至少要做三生三世夫妻的。所以我才不能欠她这个情,一旦欠了,可就还不清了。如今只盼太后能说到做到,不再逼她和亲南梁太子吧,想来如今萧琅已知道了,太后母女也休想再逼她了。” 施清如听得韩征这般坚定的说要与她做三生三世的夫妻,半点也没有因丹阳郡主的深情就动摇,心里虽对丹阳郡主有歉然,更多却是甜蜜与窝心,柔声道:“好,我们一定要做三生三世的夫妻,谁也不能变卦!至多这辈子有机会了,我们尽量对郡主好,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是,我们都尽可能对她好吧。” 话锋一转,“就是太后纵答应了不会再逼她,瞧福宁长公主最后疯魔那个样子,只怕也不会同意的,哎,如今只盼萧大人能顶住来自太后和福宁长公主的巨大压力,护好郡主吧。” 韩征片刻才道:“萧琅是个难得的性情中人,又看重妹妹,定会拼尽全力护她的。何况最后拍板决定的人到底是皇上,也由不得太后母女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总归我也会尽力替他们兄妹周旋的,就当是还他们今日的情吧。” 施清如低声道:“方才萧大人是怎么同意了替督主隐瞒的?他没提什么要求吗?” 总不能光她最后那祈求的一眼,还有丹阳郡主分明话中有话的哀求,便让萧琅心软了,连这般大好的机会都能直接不要吧? 韩征摇摇头,“他什么要求都没提……” 之前萧琅带着韩征进了太后寝殿旁就近的厢房后,不待韩征说话,径自已低声道:“韩厂臣放心,不论结果如何,在我这里,都只有一个结果,谣言的确是谣言,所以验不验的,也没什么分别了,我们实在犯不着再多此一举。我也已想好,哪怕大周暂时不与南梁开战了,也不会再留在京城,待南梁太子回了国,便会自请去陕甘总兵府也好,云贵川总兵府也好,总之一定不会再留在京城,一定会离得远远儿的。还请韩厂臣届时助我一臂之力,只要我不在京城了,我母亲与皇祖母自然也就消停了。” 因为两国暂时打不起来了,凉州萧琅自然也去不成了。 便想着要不再在京城待一阵子,看局势会不会再生变。 却不想,局势先没有生变,他唯一的妹妹却要被亲娘和亲外祖母亲手给推入火坑了,还为的是所谓的他的‘大业’,简直就是可笑又可恨! 别说他压根儿没想过要坐上那个位子,亦心知千难万难,就算他真想要,也绝不会拿自己亲妹妹的终生去换,踩着自己亲妹妹的血泪上位,——母亲与皇祖母真的是疯了! 所以无论韩征是不是真太监,萧琅的决心都已下定了,更确定的说,今日之事,只是让他的决心更坚定而已。 何况施清如与丹阳郡主都那样哀求他,他怎么忍心让她们难过? 他能因爱屋及乌,也因对韩征的惺惺相惜,一个多月以来什么都烂在肚子里,如今自然也能继续当什么都不知道,不会去求证那个其实已经显而易见的‘万一’。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也会对韩征情根深种。 不怪她时常都郁郁寡欢,分明一副有心事的样子,问她她又什么都不说,还要装出一副开心无忧的样子来让他安心;不怪她曾经那般支持他追求清如,那般为他着急难过,她分明是知道自己的爱情从来都无望,所以才由衷盼着他能得到真心相爱之人。 可惜他终究没能得到,她更是比自己还要苦,若不是此番被逼到了这个地步,连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心意都不敢,——他们兄妹倒真是一对儿难兄难妹了! 不过认真说来,萧琅也不是什么要求都没提。 只不过他的要求不是为自己提的,“韩厂臣,除了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远离京城以外,我还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以后不要做王莽霍光之流,不颠覆宇文家的江山,更不做祸国殃民,让朝纲混乱,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之事;再就是,若将来……不到万不得已之时,若那时候我母亲还健在,我希望你至少能留她一条性命,由我这个做儿子的替她母债子偿。” 毕竟萧琅心里很清楚韩征肯定一直恨着他母亲,偏偏他母亲还一再的惹他,一再的在已有的旧仇上,不停的增添新恨,要让韩征一直忍着,哪怕到了最后,也不能拿她怎么样,韩征肯定不愿意。 可那终究是他的母亲,再不好也是他的母亲,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只能与韩征有言在先,将来母债子偿了。 至于隆庆帝和太后,以前者对韩征的宠信和提拔知遇之恩,萧琅倒是仍不觉得韩征会对隆庆帝怎么样;而后者,眼见身体都成那样了,还不知颐养天年,一心只想着那些有的没的,就算大不孝萧琅也要说,又还能活几年呢? 所以自然没有他替他们有言在先的必要了。 韩征说到最后,有些怅惘,“他最后还让我好好儿爱你,好好儿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因为你难得,更因为你值得……若他为自己提了要求,我心里都还好过些,可他什么要求都没为自己提,想的始终是社稷百姓,我这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儿了。可惜这么个难得的性情中人,我却不能与之为友,实在遗憾!” 施清如听他说完,心情也颇复杂,半晌方道:“他的确难得,尤其长在这样的环境下,又有太后母女的耳濡目染,依然能这般出淤泥而不染,实在难能可贵了。不过督主将来也未必就没有机会与他为友了,你们都还年轻,都还有好几十年的光景儿呢,彼此本又暗中欣赏,惺惺相惜,将来只要有了合适的契机,成为挚友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顿了顿,“将来若督主……,更是需要大肆用人,难道还能白白放过这样一个品德才干都上佳之人不成?肯定要委以重任啊。” 韩征点点头,“这倒是,总归也要不了多久了。只是今日算来终究、终究利用了他,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儿,觉得自己让他的所作所为一衬,立时成卑劣小人了一般……” 他临去仁寿殿前,虽有顾公公在场,不好与柳愚说太多话,更不好把话说明了。 可到底彼此主从这么多年,自有默契,很多事真的是只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足以知道彼此的想法了。 是以到了仁寿殿,韩征与施清如进殿拜见太后后,柳愚虽就留在殿外候着,哪里也没去,也足够他把该安排的,都不动声色安排下去了。 若殿内动静儿小,到时间后,便会有人来请韩征,说是有八百里加急军务到了,阁老们立等韩征去议事;不然就是隆庆帝立等着见韩征,有要紧之事吩咐。 反之,若殿内动静太大,时间也拖得太久,便得把萧琅引到仁寿殿了,反正也很好引,只要让萧琅知道太后与福宁长公主一心逼丹阳郡主嫁给南梁太子后,他一定会立时赶到,质问阻止太后母女的。 在这一点上,韩征没理由的坚信萧琅绝对做不出出卖自己妹妹,踩着自己妹妹的血泪上位之事,就像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舍弃清如,凡事都会以清如的安危为要一样。 所以等萧琅到了仁寿殿后,势必会与太后母女发生激动的争吵冲突,届时内忧当前,太后母女十有八九是顾不得外患了,少不得要先平定了内忧,才好一致对外。 那韩征便又争取到一定的时间,足够改变局势了。 却不想萧琅没到,丹阳郡主先到了,还以那样的方式为他‘作证’,甚至答应了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她‘自愿’和亲南梁太子,这下萧琅赶到后不用质问太后母女了,都是聪明人,仅凭一言半语,已足够他什么都明白了。 自然韩征也没时间趁机带了施清如离开了。 之后萧琅忽然主动提出要亲自给他验身,他当时面上不动如山,胸有成竹,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慌的。 爱屋及乌与惺惺相惜在只是怀疑面前,能起到的作用,在确凿无疑的事实面前,还能不能存在,谁都说不好,那么大的诱惑,谁又经得起呢? 可到了那个地步,韩征除了赌,除了趁机飞快的与萧琅谈条件,也别无他法了。 万万没想到,萧琅压根儿没想过要与他谈条件,一开始抱的就是替他解围脱困的心,与丹阳郡主的不求回报异曲同工……实在没法让韩征心里不因此大受触动,进而觉得自己在胸襟品德上,实在差萧琅差得远。 萧琅当时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必定有原因,他又是个聪明人,如何想不到这一层? 却依然选择了帮督主,帮他们,她只能再次感叹福宁长公主也不知前世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才能有这样一双明珠清泉一样的儿女了! 施清如因握了韩征的手,低声道:“督主也别想那么多了,咱们也是为了能活着,不然谁不愿一辈子都光风霁月,问心无愧呢?” 韩征“嗯”了一声,“我让人送你回司药局吧,我这儿还有一大摊子的事儿要忙,你留下我也没法儿陪你。晚间也别等我了,肯定仍然回不去,但不许再胡思乱想,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记得万事都有我。” 施清如知道他忙,尤其在这个当口,乖巧的应了“好”,又叮嘱了他一番也要吃好睡好,照顾好自己后,才出了他的值房,由柳愚给安排的两个小太监,给一路送回了司药局去。 其时江院判已经在仁寿殿给太后诊过脉了,因已经快一年没给太后诊过脉,他压根儿不知道太后如今是什么体质,又没有以往的脉案做参考,不由暗暗叫苦不迭。 面上却是丝毫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加倍小心翼翼的为太后施针,所幸江院判行医这么多年,医术本身也的确是太医院数得着的,不然也轮不到他当这个院判了。 一番诊治之后,总算让太后慢慢醒了过来,却是脸歪嘴斜,口不能言了。 直把福宁长公主气急了个半死,指着江院判便怒骂起来:“你到底怎么能母后治病的,方才晕倒前,母后都还好好儿的,现在你几针下去,却成了这样,你到底会不会行医治病?还是堂堂院判,却只有这点微末本事,你这个院判到底怎么当上的?治不好母后,本宫要了你的命!” 唬得江院判忙忙跪了下去,战战兢兢道:“回长公主,太后娘娘这是急怒攻心之下的偏瘫中风之兆,所幸如今还不算严重,可也要臣施针几日十来日,再辅以汤药治疗,方有望好转,实在不是臣无能,而是太后娘娘病情确实如此啊,求长公主千万恕罪。”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若长公主不信,可以传了太医院其他太医来会诊的。不然,也可以请了恭定县主和常司正来会诊,长公主便知臣所言是真是假了。” 心里既有几分好奇与幸灾乐祸,为什么太后病了,仁寿殿不传恭定县主,却忽然又传了他,莫不是太后已不喜欢不信任恭定县主了,司药局也要跟着失势了? 又忍不住担心万一太后回头有个什么好歹,福宁长公主与皇上把罪都怪到他和太医院的头上,那岂不是当了恭定县主和司药局的替罪羊了? 福宁长公主听他提到施清如,却是悻悻的没有再说。 眼下她哪还敢让那个小贱人给母后治病,指不定她怀恨之下,一针下去,母后便没了……她如今可万万不能失去母后! 萧琅在一旁打圆场:“江院判请起来吧,家母也是太担心皇祖母了,才会口不择言的。您尽管给皇祖母治病,回头等皇祖母大愈了,自然重重有赏,便是皇上,也定会重重有赏的。” 待问明白江院判太后要能说话,至少也得两三日去后,索性让江院判这几日就在仁寿殿随时待命,哪里都别去了。 又请段嬷嬷千万带着仁寿殿的宫人,加倍精心的服侍太后,他和丹阳郡主晚些时候再过来瞧太后后,方带着丹阳郡主,回了她的寝殿去。 却是一进了屋,便让百香等人全部退下了,方看向丹阳郡主,沉声道:“足足半个多月的时间了,为什么不告诉大哥,什么委屈压力都自己一个人扛下?珑儿,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大哥,还拿我当大哥吗?” 丹阳郡主没有看萧琅,只是苦笑道:“告诉了大哥,让大哥与皇祖母和母亲大闹一场,弄得母子之间越发的生分,彻底母子反目吗?我实在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何况之后也没有机会见到大哥了。好在是除了见不到大哥以外,其他时候我还是有一定自由的,不然真跟囚犯没什么两样了呢……” “以后不想笑,就别勉强自己了!”萧琅见她又要故作开心无忧了,以前他不甚明白,如今却是全明白了,哪里还忍得住心痛,“我妹妹生来便是天之骄女,却连苦笑都不能由己,足见我这个大哥当得到底有多失败!” 丹阳郡主便依言没有再笑了,定定迎上了萧琅的双眼,“大哥千万别这么说,全天下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哥哥了,真的,这辈子我最大的幸运,便是能有一个你这样的哥哥。” 她早早就没了父亲,以为自来疼爱自己的母亲与外祖母到头来待她也不过如此,若再连兄长也跟她们一样,她就真只能心如死灰的去死了,万幸兄长跟母亲、外祖母终究不一样,老天爷待她,终究还是有那么几分善意的! 萧琅就长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了她之前被簪子戳破的地方,“还痛吗?你怎么那么傻,就算想要帮人,也不该拿自己的生命来儿戏才是。” 虽是兄妹,到底都大了,也要讲究“男女有别”。 故萧琅很快便收回了手,话锋一转,“等过些日子,大哥定了去陕甘总兵府,或是云贵川总兵府后,你便同了大哥一块儿去。路上好生看看咱们大周的大好河山,到了地方后,就每日想出门就出门,想骑马就骑马,怎么快活怎么过,等将来……再找个真心疼你爱你的夫君,给我生两个白胖可爱的小外甥,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 “当然,若你一直不想嫁人也没关系,大哥养你一辈子便是了,我就你这一个妹妹,难道还养不起了?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这些日子若要想,就想想要带些什么东西出京吧,外面终究比不上京城繁华舒适,但大哥也一定会竭尽所能,不让你受任何委屈的,你说好不好?” 丹阳郡主闻言,设想了一下那样的日子,心里要说不期待,肯定是假的。 可她真不觉得事情能如他们兄妹所愿,也是真的心灰意冷了,道:“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已经决定要嫁给南梁太子,要去南梁了,所以大周大好的河山,只能大哥一个人去看了……” “为什么?”话音未落,萧琅已怒声道,“为什么到现在了,我什么都已知道了,珑儿你还说要嫁去南梁,你就这么信不过你大哥能护住你吗?” 第二百二零回 更大的谣言 萧琅越说脸色越难看,“珑儿,大哥在你心里,就那么无能么?还是你怕要不了多久,大哥也改了想法儿,与皇祖母和母亲站到一边儿了?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妹,你难道还不了解我么,若我真想要,早不顾一切去争取,不择手段也要得到了。那母亲也不至气成那样儿了,不就因为我没那个心,在她眼里,一直是那么的‘没出息’么?” 长呼了一口气,“算了,多的话我也不说了,终归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就安心收拾东西,等着大哥带你出京即可,旁的都别想了。” 丹阳郡主忙道:“大哥,你先别着急,先听我把话说完好吗?其实我并不是抵触嫁给南梁太子,嫁到南梁这件事本身,我不到一岁便封了郡主,享受了这么多年朝廷给予的尊荣富贵,能为朝廷该为朝廷尽忠时,我自然也不能含糊退缩……大哥听我说完嘛。” 说得萧琅只能悻悻的把已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后,方继续道,“何况南梁与我们大周从风土人情到习俗,都迥然不同,若有机会了,我其实也想去见识一下,方不枉此生,所以我一开始抵触的便不是和亲这件事本身。我抵触的是母亲的态度,我从来都以为,旁的不论,至少在做母亲这一点上,在对我们兄妹的心上,这世上再无人能出她之右。我还在心里同情过恩阳表妹她们几个,庆幸我们的母亲绝不会做那样为了权势利益,出卖自己亲生骨肉之事。” “却不想,现实很快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原来我们的母亲为了权势利益,一样能推自己的亲生女儿入火坑,一样能惘顾自己亲生女儿的意愿,一样能逼迫她……这些日子还惟恐我跟你见面,向你告状,把好事给她搅合了,一直有意困着我,实在令我心灰意冷……” 萧琅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打断了她:“就算心灰意冷,你也不能自暴自弃啊!你不是还有我吗?你要是早点把事情告诉我,事态根本不会发展到今日这般地步,你也不会受这么长时间的委屈了。” 丹阳郡主苦笑一声,“大哥,你和母亲之间除了孝道,本就已不剩多少情分了,我若把事情直接告诉了你,你们之间仅剩的母子之情岂非也要荡然无存了?母亲这辈子不容易,哪怕她这样对我,我也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可我终究会知道的,届时不但母子之情荡然无存,我还会因为没能护住自己唯一的妹妹,痛苦自责一辈子!”萧琅沉声道,“你也别想什么孝道不孝道的了,‘小受大走’的道理你不知道?‘乱命不从’的道理你不知道?分明母亲就糊涂了,你本就不该瞒着我,更不该想着听她的,就赔上自己的一辈子!” 叹了一口气,“大哥也不多说了,反正事情就这么定了,你只收拾行李即可,旁的都不要想,更不要管了,凡事自有大哥。” 丹阳郡主却仍坚持道:“大哥,我心意已决,真要嫁去南梁了。若能以我一己之力,便让两国之间再无战事几十年,那我这辈子便也算活得有价值,死得无遗憾了。” “两国之间怎么可能几十年无战事!” 萧琅急道,“这一仗迟早要打的,最迟也不过十来年,若早些,更是三五年内,只怕就要开战,你若真去了南梁,届时要如此自处?连命都没有了!何况那南梁太子听说早已姬妾无数,儿女双全了,这样的男人岂是良人?届时你一个人远在异国他乡,受尽了委屈,甚至死了都没人知道,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绝不会让你去的!” 丹阳郡主反问:“如果不是我去,便是恩阳表妹几个中的一个人去,难道她们就该过方才大哥说的这样的日子不成?她们去得,我自然也去得。何况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越是逆境,我反倒越要过好了,我也自信自己有那个本事过好,大哥难道这般看不起自己的妹妹不成?” 萧琅冷着一张脸,“其他人去不去得我管不着,反正我妹妹说什么也去不得!” “再说方才皇祖母可与韩……与韩征有言在先,不会再逼你的,这事儿也不是由得母亲和皇祖母说了算,最终得司礼监和内阁都认可,皇上再最终拍板,才能定下来。我才卖了韩征一个天大的人情,你也才为了他那样的奋不顾身,我相信他也绝不会让你嫁去南梁的,你还是趁早打消了这个糊涂念头的好!” 丹阳郡主不说话了。 想到了方才韩征同意验身之前,与太后的有言在先,虽然如今看来,结果是好的,可当时他到底冒了多大的风险,只有他和清如,还有她才知道,万一大哥没站到他那一边,没放他一马,或是太过震惊之后,脸上露出了什么端倪来,眼下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万幸大哥事先只怕也早猜到了几分,对清如的感情亦没有让他失了本心,变了一个人……但终究,韩厂臣还是冒了巨大风险的,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在他心里,终究还是有了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位置呢? 只为了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位置,她都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护住韩厂臣和清如都好好儿的! 半晌,丹阳郡主终于低低又开了口:“大哥,你事先也早就有所怀疑了么?先前之事,不但韩厂臣与清如感激你一辈子,我也感激你一辈子。” 萧琅沉声道:“你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不,我应该问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对韩征……从一开始你和他就不可能,如今他还有了清如,你们就更不可能了,还是趁早都忘了吧,不然不管你是嫁给了南梁太子,还是将来嫁给了别的男子,你这辈子只怕都过不好!” 丹阳郡主苦笑道:“我之前也劝过大哥不止一次,把清如忘了吧,可大哥至今忘了吗?今日若只是我哀求你,你未必会放韩厂臣一马,说到底,你为的还是清如,为的还是她能过得好,不恨你,不是吗?我们兄妹也真是有够可怜的,多少俊杰美人等着我们挑,管保个个儿都受宠若惊,百依百顺,偏偏我们却非要去喜欢一对儿相爱之人,注定付出再多,也什么都得不到!” 萧琅道:“所以我才想带了你出京,离得远远的啊,只要离得远了,我相信我们终究都会忘了的。人这一辈子又不是只有爱情,除了爱情,能拥有的东西还很多,等去了外面,更是天高地阔,等你见过最美的风景后,便会觉得,其他那些小情小爱,都不值一提了。” 丹阳郡主品咂了一下兄长这番话,点头道:“大哥能这般想,我心里很开心,也能放心了。但我还是要嫁去南梁……你先听我说!既然我本来就要离开的,是远是近也没有太大的差别了,又何必再多一位表姐妹痛苦呢?旁的理由我方才也已说过了,但还有一点我要说。” “既已有了有关韩厂臣的那些谣言,那总会传到皇上舅舅耳朵里去的,别人或许不敢或是没那个本事,皇祖母与母亲却是既有机会也敢的。届时皇上舅舅对韩厂臣势必心生猜忌,继而多番打压,乃至……可韩厂臣掌大权这么多年,又岂能任人宰割?逼急了少不得要背水一战,鱼死网破,那就真是两败俱伤,渔翁得利了,大哥难道就想看到那样的结果不成?” 一边是自己的至亲,一边在自己心爱之人,反正她宁死也不愿看到那样的结果。 萧琅沉默了,以皇祖母尤其是他母亲如今的疯狂,激动气急之下,有什么事是她干不出来的,才不会去想后果呢! 他低声道:“那也不用你委屈自己啊,总有旁的法子,你只管交给我去办便是,我总会想到法子的。” 丹阳郡主苦笑道:“大哥也是人不是神,哪能事事都如你所愿呢?这次就听我的吧。待过两日皇祖母好转些后,我就会去告诉她和母亲,我愿意嫁去南梁,但条件是此番之事到此为止,她们不要再想着算计拿捏韩厂臣了。如今皇上舅舅不管事,朝政到底都由谁在操心,她们心里难道不知道,是想弄得朝中大乱,内忧外患齐至不成?” “那也不必你这样牺牲自己,委曲求全啊!”萧琅还是不肯松口,“这些事都是该我们男人家来操心的,你一个姑娘家,想那么多做什么?” 丹阳郡主叹道:“难道大哥以为,我心里只有小情小爱,就没有半点大局意识不成?我也是盼着大周能千秋万代,繁荣昌盛,百姓能安居乐业的,所以我并不只是为了谁,或是赌一口气,才坚持想嫁去南梁的,我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萧琅皱眉道:“可就算如此,谣言也迟早会传到皇上耳朵里的,哪怕皇祖母与母亲不说,也架不住旁的有心人会说,韩征本就树大招风,早已树敌无数了。” 丹阳郡主道:“那就要看韩厂臣的本事了,我都已尽可能为他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了,他若还不能把事情平定于无形当中,我也爱莫能助了。不过想来应当难不倒他,毕竟他能有今日,都是凭的自己的心计与手段,以往也定然不是没有过比这凶险的时刻,他都能过来,这次自然也能过去……总归我们兄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顿了顿,嘲讽一笑,“何况大哥以为,母亲会同意不让我嫁去南梁吗?经过今日之事后,她已经恨透了我,哪怕对自己没有好处,她也定要送我去和这个亲了,又何必弄到最后母女彻底反目,仅剩的情分都消耗殆尽呢?” 萧琅咬牙道:“皇祖母都已经答应了,难道母亲还想出尔反尔不成?” “大哥也说了,是皇祖母答应了,可不是母亲答应的,她这辈子又最受不得别人违逆的。”丹阳郡主哂笑,“如今皇祖母又病成了那样儿,我怕回头真气出个什么好歹来……总归大哥就别劝阻我了,我也是这么大的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更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不论结果好坏,都自己一力承担!” 萧琅一时不知该再说什么才好了。 虽觉得妹妹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亦为她终于长大了而欣慰,却还是舍不得她远嫁异国他乡,有去无归。 只能在心里开解自己,南梁太子还没抵京呢,他还有时间想万全之策,就不信想不出来了! 总算心不在焉的熬到了下值的时间,施清如简单收拾一番,便随常太医出了宫去。 待回了都督府,才把上午在仁寿殿的有惊无险大略与常太医说了一遍,低叹道:“如今当真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就怕一个不慎,脚下的冰便会裂开,让人掉进去,尸骨无存了!” 这样的日子她才只过了一年而已,便已觉得快要心力交瘁了,韩征却前世今生过了这么多年,到底都是熬了过来的? 常太医听得满脸的凝重,半晌才叹道:“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拼命的走下去,直至要么走向胜利的终点,自此高枕无忧,要么就不知道时候掉到冰水里,万劫不复……小徒弟,你后悔么?” 若当初他没有中途改弦易辙,又支持韩征与他小徒弟在一起,如今他小徒弟是不是就不用这般担惊受怕了? 可那样一来,韩征又只能独自走下去,连个可以取暖的、由衷心疼他的人都没有了,——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啊! 施清如已道:“师父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后悔?从我决定与韩征在一起那天起,我就从来没后过悔!我只是心疼他太不容易了而已。” 常太医点头道:“那就好,如今这个当口,咱们越发要心齐,才能共渡难关。亏得萧家兄妹都是好人,一点不像那对歹毒的母女,不然今儿你们还真未必能这般容易就脱身。” 施清如道:“是啊,他们兄妹真的都是难得的性情中人,可惜我和韩征都注定不能回报他们了。” 常太医道:“这世上这么多人,能彼此相爱的又能有多少?像你和韩征这样的,一百个人里也未必能找出两个,甚至像他们兄妹这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都只是少数,更多数人都是一辈子不知情爱为何物,浑浑噩噩也就过了。当然,百姓们大多数都苦,为了一家子的生计已经竭尽全力了,哪还能有精力想那些既不能吃也不能穿的情情爱爱?所以不必因不能回报他们就觉得歉然,指不定他们甘之如饴呢?何况人的一辈子这么长,焉知以后他们便不能遇上自己真正的有缘人了?总归记得心里,若将来有机会时,以别的方式回报他们也就是了。” 施清如闻言,苦中作乐笑起来,“每每我都是听师父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所以师父真不该只当个大夫,也太屈才了,师父就该去教书育人,知道早已成了圣贤,桃李满天下了。” 常太医也笑起来,“还是算了吧,我要是去教书育人了,杏林不又少一位圣手大家了?” 师徒两个说着话儿,待晚膳来了后,又对坐着用了晚膳,奈何到底心中有事,都没用多少,膳毕也只又略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回了房去。 翌日,照旧是一早便进了宫,却把小杜子一并带进了宫里,也好让他服侍韩征之余,司礼监司药局两头跑,但有什么事,好立时互通有无。 却是到得中午,都不见小杜子来司药局,反倒用午膳时,底下女官们和杂役都窃窃私语的。 施清如惟恐是有关韩征的谣言传得越发广了,忙问了一回,“一个个儿的都说什么悄悄话儿呢,不如说出来我也听听?” 女官陈莲如今最得她器重,也知道她最不喜人说闲话嚼舌根的,忙笑道:“回县主,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大家说闲话儿玩呢。” 施清如却坚持,“那也说来我听听,横竖现下闲着也是闲着。” 陈莲无法,只得道:“是、是听说昨夜宫里闹鬼了,连太后都惊动了,长公主听说也瞧见了,闹得整个仁寿殿是人仰马翻的……太后不是本就病着,听说昨儿还传了太医院的江院判吗?大家便都说,指不定是病中之人身体阴寒,所以太后才会……” 见施清如面无表情,吃不准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忙又笑道:“我已说过大家伙儿了,‘子不语怪力乱神’,何况咱们还都是大夫,宫里其他人人云亦云便罢了,咱们司药局却不能如此。县主尽管放心,回头大家定不会再说了。” 施清如却是道:“不必,这种事儿本来就是越禁越忍不住要说要传的,就顺其自然吧。指不定就是太后做了个噩梦,或是怎么样,却传来传去的,就传成了闹鬼呢?皇宫是什么地方,龙气聚集之地,太后娘娘又洪福齐天,怎么可能真闹鬼?想来传个两三日,自然也就不会再传了。” 陈莲笑道:“下官方才也是这么说的,可其他人都说,这皇宫至今不知道已死过多少人了,闹鬼一点不奇怪,不闹才奇怪好吗?一个个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说哪个宫里的谁谁谁也亲眼见过……说得下官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了。” 施清如摆手道:“这种事从来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端看各人怎么想的。你告诉大伙儿,要闲话可以,但只能闲暇时候说,不能误了正事,也不能去外面打听乱传,不然回头不慎惹祸上身了,我可保不住她们。” 陈莲忙恭声应了“是”,想了想,又小声问道:“那县主以后都不去仁寿殿给太后娘娘治病,改由太医院去了吗?” 难道太后娘娘忽然不喜欢她们家县主了?那太医院的人尾巴估计得翘到天上去,觉得终于能压她们司药局一筹了! 施清如自然知道陈莲在担心什么。 司药局自复设以来,便与太医院天然对立了,彼此的明争暗斗这么久以来,还真没少过,只不过因为太后一直都传她问诊,太医院大多数时候只能避司药局的锋芒而已,如今眼见司药局就要没有了太后这座大靠山,也不怪陈莲担心。 可施清如从来看的都不是朝夕,而是长远,自然也不会计较这一时的得失,何况太后对她的“喜欢”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自己岂能不知道? 因笑道:“暂时应当是的,不过没关系,咱们该怎么样仍怎么样便是,毕竟还多的是其他病人呢。好了,你去忙吧。” 陈莲便应声忙自己的去了。 施清如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韩征说的制造一个更大的谣言,应当就是这个了。 也是,这样带有恐怖色彩的消息,是唯一比带着桃艳色彩的消息还要让人欲罢不能的,关键传这个总比传韩征的八卦要安全些,不会一个不慎便惹祸上身。 再加上有心人在暗中引导,不怪这么快便连司药局都听说了,想必已是传遍整个皇城的每个角落了。 那只要传的人少了,虽然还是有可能会传到隆庆帝耳朵里去,至少可能性要小得多,韩征要防备起来,范围也要小得多了。 交申时时,小杜子终于来司药局见施清如了。 施清如忙低声一问,昨晚宫里闹鬼的事,可是真的,又是不是韩征暗中吩咐布置的? 果然小杜子道:“干爹就是让我过来告诉干娘这事儿,好叫干娘放心的。” 韩征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一开始为掩人耳目,也是当过低等小太监,混迹于各色人群中过的。 如何不知道太监宫人们闲暇时候磨牙,除了爱说哪个宫的娘娘小主又得宠了之外,最爱说的便是哪哪儿又闹鬼了,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便能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出一出出缠绵悱恻、一波三折的大戏来? 于是才想到要制造一个更大的谣言,脑海里已初步有了计划。 到昨晚布置停妥,便开始行事了。 却说太后昨儿被韩征竟然真是太监——萧琅亲自给他验的身,总不会有错儿,太后并不像福宁长公主那样,觉得萧琅是有意在替韩征隐瞒,这么轻重她相信萧琅还是省得的,何况于公于私,她就不信萧琅不想拿捏住韩征的,那自然更没有理由替他隐瞒了。 可这于太后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何况她不久前才因急怒攻心晕倒过,施清如也给她说了,以后最好不要大喜大怒;之前身体都还没彻底养好呢,今儿又接连承受打击,再到最后那巨大的一击,她哪里还撑得住? 气急攻心之下,又晕了过去,之后人倒是醒了过来,心里也什么都明白,就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只能把满心的着急与焦灼都先压下,决定等过两日自己身体好些了,也能说话了,再来慢慢儿的哄回丹阳郡主与萧琅,也想想先要怎么缓和下与韩征的关系也不迟。 如此白日里睡多了,想多了,到了晚间便怎么也睡不着了。 福宁长公主与段嬷嬷倒是因为白日里一直守在她床边,劳心又劳力,实在撑不到她睡着,便都打起盹儿来。 看得太后是又气又怒,深觉她们都没有将自己放在心上;又恼怒女儿四十好几的人了,却每每都沉不住气,每每都把事情弄得更糟糕……奈何因为说不出话来,想要捶床也是手脚无力,还是只能忍着,也不知几时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就见面前多了好几道高矮不一的黑影,当中个子最高那个张口就叫她‘母后’,赫然竟是已死去多年的废太子! 等废太子叫了她‘母后’后,他两旁的女人和孩子们,也都笑着或是叫起她‘母后’,或是叫起她‘皇祖母’来,一笑脸上的肉便直往下掉,渐渐都变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起来。 太后简直要吓疯了。 她早年其实也做过类似的噩梦,还不是一次两次. 可等她请了高僧进宫做法,随即开始在仁寿殿设了小佛堂,吃了长斋,又日日花了大量的时间来礼佛后,她就再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为什么今晚忽然又做了? 难道是因为近来她心思都用在怎么才能劝得珑儿自愿和亲南梁太子上,加之身体又坏了许多,用在礼佛上的时间,便相应少了许多,甚至还有过几日都不曾踏足小佛堂一步的时候,这些脏东西才会又开始找上了她的! 等不及太后多想,血肉模糊的废太子已带着他同样血肉模糊的妻儿们,一步一步逼近了太后床边,嘴里还叫着:“母后,我们一家死得好惨啊,你真是好狠的心!偏偏你有神灵护体,我们这么长的时间,竟然连靠近你都做不到,总算今日又有机会了,我今日一定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第二百二一回 吓破了胆 太后本就心里有鬼的人,如今真见了鬼,岂能不吓得半死的? 偏偏又叫不出来,只能在眼睁睁看着废太子一家越逼越近的同时,拼了命的挣扎,拼了命的自喉咙里发出“嗬嗬嗬”的声音。 总算先将从来不敢睡得太沉,当时也是年纪大了,到底不若年轻时体力精力那般好,很容易就累极了,才打个盹儿的段嬷嬷给吵醒了,只当太后是要什么,忙要开口,就也看见了血肉模糊的废太子一家。 段嬷嬷立时尖叫起来:“鬼啊……有鬼,有鬼!来人哪——” 太后叫不出来,她却是叫得出来的,恐惧到了极点之下,也早顾不得什么仪态,更顾不得去管太后了,何况人就跟被定在了原地似的,连动都动不了,也只能凭着仅剩的本能尖叫了。 这一叫,便把歪在榻上的福宁长公主也给叫醒了,非常不悦的喝了一声:“段嬷嬷,大半夜的你叫什么叫,也不怕惊扰了母后,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啊,鬼啊,来人,有鬼,快来人——” 却是还没骂完段嬷嬷,自己也尖叫起来,连滚带爬的自榻上摔到地上,就要往外跑。 废太子却忽然改为朝着她逼近了,一边逼近她,一边还阴森森的说道:“大妹妹,你当年为了拉我下马,为了害死我一家上下,可是居功至伟啊,我这个当大哥的,哪里对不起你了?我还是先把你的心挖出来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再挖母后的吧……” 越靠的近,他脸上的腐肉便越恶心,也越可怖,整个人影,不,整个鬼影也分明带着才自地狱里爬出来的那种阴冷与死亡的气息。 福宁长公主只看了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发软的根本动不了了,只能涕泗滂沱、语无伦次的求饶:“大哥,我错了,我当年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我……我后来每年都给你们上香烧纸钱的,大哥你就饶了我吧……” 可惜废太子还是不停的朝她逼近,直至近到他身上的死亡腐烂气息都喷到了福宁长公主脸上,她终于再也忍不住两眼一翻,生生吓晕了过去。 余下段嬷嬷见废太子吓晕了福宁长公主后,又朝着自己逼近了,只能越发拼了命的尖叫:“来人,快来人——” 总算她尖叫刚落,就听得外面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屋里也终于很快变得灯火通明起来。 却哪里还有废太子一家的影子,屋里除了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福宁长公主,与她们睡着之前相比,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没有,窗户也都关得死死的,没有任何开过的痕迹。 可见绝不可能是人为在装神弄鬼,且一个人看错了,产生幻觉了,难道三个人都一起看错了,一起产生了幻觉不成?可见她们方才是真的见鬼了! 这个认知让段嬷嬷越发害怕了,惊魂未定的指挥宫人们在殿内都点了无数的灯,又忙忙着人请佛像、取桃木剑、狗血……等一应她知道的能辟邪驱鬼的东西去。 见太后躺在床上,不停的抽搐,还口吐白沫,顾不得浑身发软,忙又打发了人去请江院判。 正自忙乱不堪之际,福宁长公主醒了,一醒来便疯了一般的尖叫:“有鬼啊,有鬼……大哥,我真的知道错了,当年我不该陷害你,可最终做决定,以谋反罪名赐你们全家鸩酒的人是父皇,不是我,不关我们的事啊,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报仇,就找父皇去,求你就饶了我吧,求求你了……” 一面叫着,一面还捂了头,不管不顾的就要往外冲,力气大得几个宫人都抱不住,屋里也因此越发的混乱一片。 还是段嬷嬷见势不妙,惟恐她再说出其他更不能说的话来,到桌前端起茶壶,揭了盖子,冲到她面前往她脸上一泼,福宁长公主这才终于清醒了过来。 很快江太医也来了,给太后诊过脉后,心里更苦了,怎么脉象瞧着比白日还乱,太后情况瞧着也比白日更糟糕呢?这要是太后真有个什么好歹,他别说官位了,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怎么偏就接了这么个烫手的山芋呢? 却还不能表现出来,只能立刻飞快的为太后施针,什么尊卑有别男女大防通通都顾不得了,总算在累得满头大汗后,让太后不再抽搐,昏睡了过去。 这才发现屋里气氛怪怪的,还隐隐有血腥味儿,又看见有宫人请了佛像来,还有宫人捧了桃木剑来……江太医心里一紧,这是干嘛呢,要驱鬼辟邪不成,那那血腥味儿,难道是狗血? 再想到这会儿大半夜的,正是据说一整日里最阴寒最容易克撞的时候,江太医心里约莫有底了。 却不敢多问,也不想多问,以免知道得越多,就死得越快,只忙忙给太后开方子煎药去了。 惊魂甫定的段嬷嬷与福宁长公主这才重重下了封口令,让仁寿殿所有的宫人都不许胡说,否则一律打死不论,有家人的还要株连家人;随后又商量起请高僧进宫做法事的事来。 却是不敢再让宫人们都退下,暗自商量了,如今于她们来说,是跟前儿的人越多越好,至多也就下更严厉的封口令便是了。 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仁寿殿上上下下一二百号宫人,昨晚事情又闹得大,几乎仁寿殿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岂是福宁长公主与段嬷嬷下了所谓封口令就能封得住那么多人的口的? 不过才半上午,仁寿殿昨晚闹鬼,太后与福宁长公主,还有段嬷嬷都亲眼瞧见了,且听说那鬼还是已死了十几年的废太子一家的事,便传得阖宫里好些人都知道了。 而不管什么事,只要起了个头,总会有好事之人有意无意往那上头靠的。 传言很快便又演化出了新的版本。 一时说自己听说某某某也曾在哪里见过鬼的有之,说自己曾于夜间出恭时,听见女人和孩子哭声的有之,说自己夜间当值遇上了鬼打墙的也有之。 甚至还有把自己撞见了的鬼描述得活灵活现的,“那鬼长得又高又俊,器宇轩昂,我还与他说话儿了呢。他也十分的和气,还自称‘孤’,我当时还想着,这人是谁啊,宫里没见过这号人物啊?还是等他走远了,不见了,我才反应过来,方才他压根儿没影子啊……回去后吓得我是一夜都再没睡着过,念了一夜的‘阿弥陀佛’,之后也再不敢夜间出恭了,再憋得慌我都憋着……” 便有上了年纪的宫人惊声问他:“你见到的莫不是当年的废太子吧?除了他,还有谁能自称‘孤’的?对了,他是不是眼角下有一颗痣呢……那肯定就是他了,这也太瘆人了吧……那看来昨晚仁寿殿的真是他了?” 但宫人里更多还是年轻的,进宫年头还短的,都只隐约听说过先帝时曾有过一位废太子,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闻得那年长宫人的话儿,少不得要追问废太子长什么样儿,都有些什么事迹等,都是一边听,一边直念‘阿弥陀佛’;随后又把自己知道的,告诉给了自己走得近的,还不知道的宫人,彼此又少不得议论一回。 如此你传我,我传他的,到得午时,仁寿殿昨晚闹鬼之事,便已传得阖宫尽知,连司药局都听说了…… 小杜子说到这里,笑得一脸的幸灾乐祸,“干娘,我来之前,听说仁寿殿打发去潭拓寺请高僧的人还没回来呢,还有一拨去大相国寺请高僧的人也还没回来。太后的病也越发的重了,昨儿还只是不能说话,不太能动,今儿是直接嘴巴都合不上了,不停的流口水,人也时不时的抽搐一下……不但江院判,田副院判几个也都已去了仁寿殿会诊,但据说并不乐观,且儿子还听说,福宁长公主也病了。真是活该,还想算计干爹,拿捏干爹呢,这不是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偏要往里闯吗?” 施清如与韩征成亲次日,小杜子便直接改口叫她‘干娘’了,只哪怕他已经改口几日了,施清如依然有些不习惯,可又说不转他,也只好由他去了。 听小杜子说完,她心里立时又松快了几分,笑着低声道:“又是请潭拓寺的高僧,又是请大相国寺的,就不怕两家高僧来了,都不肯尽心尽力,因为担心回头不知道功劳该算是哪家的呢?” 小杜子坏笑道:“这大概就叫‘病急乱投医’?要我说,她们还不如去废弃了的东宫好生上几炷香,磕几个头,好生忏悔一番,指不定比什么高僧来了都管用。” 当年废太子一家都伏诛后,东宫便空了下来,都知道屋子一旦不住人,便会荒废得很快,便是皇宫里的宫殿也不能例外。 加之隆庆帝一直膝下空虚,太子之位便也空了这么多年,越发没有修缮东宫的必要,于是偌大一片东宫,远远瞧着倒还是红墙黄瓦的,与其他宫室没什么两样,离得稍稍近些,便立时能感觉到冷清萧索。 早已是整个皇宫里唯一比冷宫还要萧条的地方,宫里所有人都是能不靠近,便绝不会靠近半步的。 小杜子说完,顿了顿,又道:“真是难为干爹怎么想来,听说一开始沈留柳哥都想的是,装早年死在太后手里那些妃嫔算了。可干爹却说,装妃嫔不顶用,她是妻,那些妃嫔是妾,本来在她看来,就都是奴婢,死了也就死了,她才不会心虚害怕。倒不如直接装个厉害的,这才想到了装废太子一家,嘿,没想到效果竟这么好,干爹还真是神机妙算!” 施清如心里自是什么都知道,只如今不能说而已,便只是点头道:“是啊,的确挺难为督主怎么想来的。” 小杜子小声道:“我虽然进宫进得晚,当年废太子一家伏诛时,我还没出生,可想也想得到,人好好的原配嫡长子,好好的太子当着,怎么就会忽然便谋反了?再一看结果,嗬,皇上上了位,那到底是谁捣的鬼,便是傻子也看得出来了。本来这世间当后娘的就没几个好的,太后自然也不能例外,何况别人家只是争家产,了不起也就是争爵位而已,这争的可是万里江山,后娘继子不更得拼了命的陷害原配嫡长子,拼了命的争了?” 所以太后与隆庆帝还真以为他们当年的所作所为压根儿不为人知不成? 不过是碍于强权,没人敢说而已,但一旦有了合适的契机,真相势必立时便能大白于天下…… 施清如想着,小声与小杜子道:“好了,你心里知道这些就行了,嘴上就别再说了,要知道这宫里多的是聪明人,怎么别人不见说,难道别人就瞧不明白不成?” 小杜子忙笑道:“干娘放心,儿子就在您面前说说而已,在别人面前,绝对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施清如点点头:“那就好。那如今还有人传有关督主的那些个谣言吗?昨晚的事,又不会惹人怀疑吧?” 别人她不担心,就怕萧琅会怀疑,太后母女主仆都是做贼心虚,自然对见鬼了深信不疑;萧琅却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且自来精明能干,怎么可能丝毫都不怀疑? 实在时机巧了些,白日里有关韩征的谣言才满天飞,晚间仁寿殿便闹了鬼,今日更是传得比有关韩征的那些个谣言更要广更要快,甚至堪称直接都给覆盖了,别说萧琅了,谁都要怀疑。 那还是他的骨肉至亲,哪怕再不好、再让他失望痛心,血脉亲情也是割不断的,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后与福宁长公主都被吓成那样儿了,还无动于衷,当什么都不知道一般! 小杜子道:“倒是没人再乱嚼干爹的舌根了,都议论闹鬼的事且来不及了。昨晚事情也极是隐秘,都是干爹的绝对心腹,也个个儿的高手中的高中,还是孙哥亲自带的队,应当不至惹人怀疑。不过只闹一次鬼,宫人们议论上几日,只怕也就平息了,还是不够,所以干爹说了,还得找机会再来一两次,越发把事情坐实了才是。” 施清如皱眉道:“再来一两次,就怕会露马脚,别人不说,萧大人便很难瞒过去,总之要加倍小心才是。” 小杜子忙笑道:“干娘放心,干爹也想到了这一茬儿的,定不会出岔子的。对了,干娘,干爹还让儿子告诉您,若仁寿殿传您或是老爷子去问诊,千万要立时打发人去司礼监说一声儿,以免出什么意外。” 施清如点头应了“好”,“若仁寿殿有传召,无论是我还是师父,我一定会立时打发人去司礼监告知的,不过想来仁寿殿如今也不可能再传我们师徒去问诊了吧?” 除非太后不怕死了,可看她的样子,分明就惜命的紧,分明就还想再活五十年,再享五十年踩着别人的鲜血与性命才换来的至尊富贵与荣华! 小杜子笑道:“干爹这不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么?” 施清如道:“倒也是,小心驶得万年船。那太后病成这样儿,皇上定会亲临探望,就算太后不能说话了,福宁长公主与段嬷嬷却是还能说的,万一她们……” 就跟当初邓庶人一样,哪怕自己就要死了,也要拉了韩征和她垫背呢?尤其她们还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性命之忧,就比当初的邓庶人更没有顾忌了。 小杜子低声道:“听说丹阳郡主一直守着太后与福宁长公主,想来不会给她们说的机会,何况说了又有什么用,萧大人昨儿才亲自给干爹验过身,干爹根本就行得直站得正,有什么可怕的?” 施清如想到小杜子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得笑道:“也是,督主光明正大,便皇上知道了又如何?那督主说了他今晚能回府吗?” 小杜子摇头道:“只怕还是不能,让干娘只管吃睡自己的,不要担心他,也不要胡思乱想,最糟糕的时刻都已经过去了,后面还有什么可怕的,只会越来越好。” 施清如点点头,“我记下了,会吃好睡好的,你今儿也不必回府了,就留在宫里服侍督主吧,记得也要让他吃好睡好,等回府时,瘦了一点,憔悴了一点,我都唯你是问啊。” 小杜子忙应了是,见施清如已没有别的吩咐别的话儿了,才笑着行礼告退了。 施清如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是啊,督主说得对,最糟糕的时刻都已经过去了,他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到了傍晚,隆庆帝听说了太后病重的消息后,果然带着韩征,去了仁寿殿。 却是还没进仁寿殿,远远的就听见了一阵阵念经敲木鱼的声音。 进去后一看,殿前的空地上坐了一圈儿的和尚正念念有词,香火的味道扑面而来。 隆庆帝心下便有些不悦了,沉声问韩征:“这是怎么一回事?” 韩征见问,呵腰道:“回皇上,听说昨晚仁寿殿那个……闹鬼了,太后娘娘与长公主,还有段嬷嬷都亲眼瞧见了,听说好像瞧见的还是先帝爷时候的废太子一家……因此都唬得不轻,想来是想做一场法事安心吧?” 话音未落,隆庆帝已怒道:“胡闹,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哪有鬼?母后上了年纪,糊涂了也就罢了,皇姐怎么也跟着糊涂?” 一面说,一面已抬脚大步往里走去。 却见后殿殿前也坐了一圈儿的和尚正念念有词,粗粗估计,前后合起来得几十百来号和尚只多不少。 隆庆帝脸色便越发的难看了,吩咐韩征:“待会儿就给朕把人都送出宫去,后宫禁地,却放进了这么多和尚来,成何体统?” 哪怕都是佛门中人,难道就不是男人了不成?他后宫里可那么多妃嫔,他宠不宠幸是一回事,却由不得任何人有任何染指的机会! 韩征自然点头应是,人多了他也不好办事儿,自然是人越少越好。 君臣二人在随行太监的高声唱喝:“皇上驾到——”中,进了太后的寝殿。 就见殿内更夸张,进门便悬着桃木剑,屋子四角还摆了盆子,也不知是装的什么,闻着有些淡淡的血腥味儿,太后的床帐上更是贴满了黄色的符纸…… 隆庆帝强忍怒气,对领人跪下迎驾的段嬷嬷道:“朕不过才几日没来给母后请安,怎么好好一个寝宫,就弄得这般的乌烟瘴气了?段嬷嬷,你是怎么服侍的?立刻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朕撤了!” “不能撤啊,皇上,真的不能撤!”却是话音未落,一个尖利的女声已接道,“一旦撤了,他们肯定就又要来了,又要来挖母后和我的心了,皇上,千万不能撤啊……” 隆庆帝应声一看,这才看见了裹着被子坐在榻上,披头散发,额头上勒了抹额的福宁长公主。 本来想骂人的,可见福宁长公主一脸的菜色,眼窝也发青深陷,明显一副病得不轻的样子,到底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皇姐休得自己吓自己。” 福宁长公主却仍是一脸的惊惶,“我没有自己吓自己,真的,皇上,我真的亲眼看见了,母后也看见了,段嬷嬷也看见了,怎么可能是自己吓自己?” 正因为看得太真切了,知道与以往的噩梦都不一样,她才会吓成这样的,也终于知道了,原来这世上鬼神是真的存在的,那岂不是阴司报应也都存在了? 隆庆帝实在不耐烦了,喝命所有人都退下,只留了段嬷嬷和韩征后,方沉声道:“那些个谣言,朕方才也听韩厂臣说了些,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废太子一家都伏诛这么多年了,若真要闹鬼,岂能等到现在?自来成王败寇,他们既败了,自然也要认输。何况怎么没见他们去找朕呢?可见的确是你们在自己吓自己,一旦传扬开来,白白惹人笑话儿还是轻的,惹得物议如沸,又可如何是好?实在不成体统,都给朕撤了!” 又吩咐韩征,“连同门外那些个和尚,立时都全送出宫去!” 福宁长公主自然不肯,把满屋子的护身符都给她撤了,甚至连做法事道场的和尚也都撤了,这马上天可就要黑了,万一那一家子又来了可怎么办? 立时近乎尖叫道:“不能撤,和尚也不能送走!无论如何都不能!韩征,你这个阉狗还敢出现在本宫面前,立刻给本宫滚出去,本宫不想看见你!” 段嬷嬷也跟着小声附和:“皇上,您瞧太后娘娘病成这样儿,都是昨晚真唬着了,您是真龙天子自然不怕,可旁人不是啊,您就让那些和尚留下,把七日法事做满了,再打发他们出宫吧,啊?就当是安太后娘娘的心了。” 从昨夜事发到现在,太后因口不能言,人也大部分时候都昏昏沉沉的,倒是没人知道她怎么想的,可段嬷嬷与福宁长公主却是真的吓坏了。 这些年她们帮着太后或是出谋划策或是直接执行,手上沾的人命和鲜血,是真自己都快记不清了,年轻时还自诩自己什么都不怕,便是鬼也怕横的,且活着时都斗不过她们了,死了自然更斗不过,所以都自诩从没怕过。 可心里到底怕不怕,却只有自己才知道,尤其上了年纪以后,就更是发现自己怎么年纪越大,胆子反倒越小了。 不然福宁长公主也不会这么多年来,睡觉时屋里从来不敢离人,手腕儿上佛珠也连洗澡时都从不摘下,每年给各个寺庙道观添的香油钱更是大把大把;段嬷嬷亦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跟着太后茹素拜佛了,对太后忠心耿耿固然是一方面,心里发虚却也是真的。 所以昨晚二人是真的吓破了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也让二人对昨晚是真见了鬼深信不疑。 压根儿没怀疑过会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摆明了不可能的事儿啊;更没有怀疑过韩征,毕竟当年废太子一家伏诛时,韩征连宫都还没进呢,能知道什么? 怕是对当年的事至今都只隐约知道个梗概,甚至梗概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废太子长什么样儿,废太子一家又长什么样儿? 便是如今搜遍阖宫,只怕都找不出一个全部认得废太子一家长什么样儿的人了。 可昨晚的废太子一家,却分明就是她们记忆里的模样儿…… 隆庆帝本来因福宁长公主当着他的面儿都骂韩征‘阉狗’,心里很不痛快的,皇姐不知道有句话叫“打狗看主人”呢?当着他的面儿且如此对待他跟前儿第一得力之人,私下里得多嚣张,可想而知,可见是压根儿没将他放在眼里! 但听得段嬷嬷也这么说,到底松了口:“那行吧,殿内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可以留下,只把和尚们都撤了便是了。” 第二百二二回 将心比心 隆庆帝满以为自己已经做了让步,福宁长公主便该见好就收了。 不想福宁长公主却立时又尖声道:“不行,皇上,那些和尚不能撤走!必须得做够至少七日的道场,才能驱走邪祟,也才能让母后和我都好起来……皇上,母后都病成这样儿了,我也成了这样儿,您难道就一点不心疼吗?又不是要您怎样,只是要让您同意那些和尚在宫里留几日而已,难道就区区一件小事,皇上也不允准吗?皇上真是好狠的心!” 这下隆庆帝心里自是越发不痛快了,冷声道:“皇姐说得倒是轻巧,只是留那些和尚在宫里几日而已,当皇宫是什么地方,又当朕的后宫是什么地方呢?别说整整七日了,就算七个时辰,七刻钟,没朕的允准,任何外男也不得在宫里待!朕方才也说了,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鬼,你堂堂一个长公主,这样蛰蛰蝎蝎、疯疯癫癫的,让旁人瞧了去,成何体统,天家又颜面何存?” 顿了顿,喝命韩征,“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立时给朕打发人去!” 余光见福宁长公主还要说话,声音越发的冷沉:“皇姐若再要多说,就立时回你的长公主府去,等回了你自己的地盘儿,你想做多少法事,哪怕把满京城的和尚都叫到你府上,一年做三百六十五日的法事,朕都不拦你!” 福宁长公主闻言,终于不敢再说了。 她哪敢现下回自己府里,万一母后有个什么好歹,偏巧她又不在身边,岂不是什么都得不到了? 所以一直到母后好起来前,或是……她都得寸步不离的守在她床前,一步也不离开,不然就等着后悔莫及吧! 可终究昨晚的经历太可怕,在韩征奉旨出去后,福宁长公主又忍不住怯怯开了口,“皇上,您坚持要赶走那些和尚也就罢了,可也不能不管母后和我的死活啊。要不,把您跟前儿那几位得道仙师传到仁寿殿来,好歹做几场法事啊,他们既能入皇上的眼,必定道行高深,指不定比您才赶走那些和尚管用得多……” 后面的话见隆庆帝脸色难看至极,越说越小声,直至彻底没了声儿。 隆庆帝见她不说了,这才似笑非笑道:“看来皇姐的一些毛病终究是改不了了,不怪老话说‘江山难改,本性难移’呢!” 还当御前已没有她的人,她已无从知道乾元殿的事儿了,不想她还是该知道的都知道,把他的乾元殿当什么,又把他这个皇帝当什么? 修仙问道还罢了,说来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难道当了皇帝反倒不能有个爱好,有个寄托了? 所以隆庆帝在这一点上从来没刻意避过朝臣们,朝臣们也不会不识趣,具本说这说那的,——换了朝臣们自个儿,年过四十了仍膝下空虚,尚且要找个寄托,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皇上也是男人,自然也是一样。 可炼丹、服食丹药说来终究就没那么光彩了,所以隆庆帝在这一点上,一直还是有意避着人的,也就御前的人和韩征等一众心腹知道也就罢了。 却不想,自己这个不安分的皇姐也早知道了,还大喇喇说了出来,可见她仍暗中窥伺着御前的一举一动,也不怕自己知道了,会把她怎么样,终究还是吃定了自己啊! 福宁长公主让隆庆帝说得脸白一阵青一阵的,越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心里也大是懊恼,怎么就一急之下,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都忘了呢? 还是丹阳郡主进来,“段嬷嬷,皇祖母的药来了,你快把她老人家扶起来,我好趁热喂她喝下……哟,皇上舅舅来了?我一直在后边儿看着她们煎药,竟不知道,不然一定早早来迎驾了。” 把药碗递给段嬷嬷后,又笑着给隆庆帝行了礼,才算是给福宁长公主解了围。 隆庆帝对这个至亲的外甥女儿还是自来喜欢的,缓和了脸色,叫了丹阳郡主起来后,道:“如今母后与皇姐都病着,朕和你兄长又都男女有别,只能你多费心费力了。不过也别太累了,朕回头就传口谕给豫贵妃,让她带了各宫妃嫔轮班来侍疾,也省得你累坏了。” 丹阳郡主忙笑道:“皇上舅舅别担心,皇祖母洪福齐天,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又有太医院一众太医时刻待命,想来要不了几日,便有望大愈了。且皇祖母自来喜静,依我说,就先别让后宫妃嫔们来侍疾了,我还年轻,撑个几日十来日的,并不碍事儿,何况我也没做什么,事情都是宫人们在做,我就瞧着罢了,就更不碍事儿了。” 隆庆帝见外甥女儿这般懂事,相形之下,当娘的越发不知所谓了,沉吟道:“那就先这么着吧,等你皇祖母大好了,朕一定重重赏你。不过以往母后病了,不听说都是恭定县主来问诊么,怎么这次换了太医院的人?母后千金之躯,哪能忽然换人,还是得把恭定县主传了来,与太医院众太医院一道斟酌用药才是。” 说着说着,忽然就想到了施清如那一身吹弹可破的肌肤,还有那滑腻如丝的触感,还当早已撂到脑后了,却不想竟记得这般清楚,看来终究得吃到嘴里一回,才能了了心愿,再不惦记啊! 福宁长公主听隆庆帝提到了施清如,惟恐福宁长公主一个激动之下,又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儿来,忙笑道:“恭定县主到底年轻,哪能及得上太医院一众太医经验丰富?总归皇祖母一定能很快就好起来的,皇上舅舅只管安心吧。” 隆庆帝想了想,点头道:“那也罢了,朕瞧瞧母后去。”说完走向了太后的床榻。 一旁福宁长公主方悻悻的把身上的被子一散,又歪着了。 她自然不愿施清如来给太后治病,以免她趁机使坏;可又实在忍不住想把有关韩征的那些个谣言都与隆庆帝说道说道,但心里又知道眼下不是说这些的当口,不然回头还不定会弄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来。 正自犹豫间,女儿已把话给她茬了开去,皇上也瞧太后去了,她已没有了开口的契机。 只得把话都咽了回去,决定等过些日子,她和太后身体都大好了,再来从长计议也不迟,不然内忧外患的,她们也是应付不过来,回头总算得偿所愿了,却已经没命享受了,岂不是亏大发了? 隆庆帝瞧过太后后,见太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人也昏昏沉沉的,怕是连他是谁都没认出来,总是自己的亲娘,心里岂能不难受的? 想了想,把自己手上戴了二十几年的佛珠取下来,递给了段嬷嬷,“给母后放在枕下,有了朕的龙气镇着,定然什么邪祟都休想入侵,定能百无禁忌了!” 又把江院判叫到了御前亲自问话,末了少不了敲打勉励了一番,“病中之人体虚神弱,难保邪祟入体,母后千金之躯,这种事又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尔等必须尽快让母后痊愈,身心俱复,否则,朕决不轻饶;但反之,朕也一定重重有赏!” 这才带着韩征,离了仁寿殿,回了乾元殿去。 其时天已快黑了,风也把殿外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不论是床上时而昏沉时而清醒的太后,还是福宁长公主与段嬷嬷,都忍不住开始紧张起来,哪怕殿内灯火通明,服侍的人也是一大堆,依然没办法不害怕。 看得丹阳郡主又是可笑又是可怜,这都叫什么事儿,任谁见了不得说一句‘做贼心虚’? 可当年她不过一岁多而已,哪里知道都发生了些什么,又从哪里知道前因后果去?也只能竭尽所能照顾太后和福宁长公主,就当是尽自己为人孙女、为人女最后一段时日的孝心了。 翌日,宫里有关仁寿殿闹鬼的事仍是所有宫人们窃窃私语的主题,虽然昨儿出了仁寿殿,隆庆帝便吩咐了韩征立时把流言都给他弹压住,不许宫人们再乱说乱传,更不许传到宫外去,丢了皇家的颜面。 可这般引人入胜,让人又怕又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的话题,岂是上头想禁就能禁得住的? 依然私下里传了一整日,听说还有胆大的宫人偷偷跑去废弃了的东宫一探究竟的。 施清如知道韩征的危机因太后与福宁长公主都病了,得以暂时解除后,便不是很关心这些事儿了,她满心都沉浸在今晚韩征终于能回家了的喜悦里。 如此好容易到了下值的时间,她忙忙和常太医一道离了司礼监,出了宫门。 就见韩征的黑漆平头马车早已侯在宫门外了,施清如的欢喜霎时满得要溢出来,还要顾着常太医在一旁,不能表现得太过。 常太医却是故作嫌弃的一挥手,“心都飞走了,人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呢,难道没有了小徒弟你,我老头子一个人就不会坐马车了?” 施清如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那师父今儿就一个人坐车了啊,待会儿我让督主绕道儿,去买您爱吃的卤鸡脚晚上给您吃。” 这才雀跃着走到韩征的马车前,让他撩帘伸手一拉,便将她拉上了马车。 随即更是一把拥进怀里,重重吻起来,就跟焦渴了许久的人终于有水了一般,直把施清如吻得只差要窒息了,才终于松开了,在她耳边喘着气道:“可想死我了,乖乖,你想不想我?” 施清如靠在他颈窝处也直喘气,“你说呢?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打算今晚你若再不能回府,我明晚便要乔装成小太监,去司礼监陪你了,反正你司礼监的值房也一样能住人。” 韩征就低笑起来,“真这么想我呢,那我看看,到底是哪里想啊……” 一面说,一面手已不老实的往她衣襟里钻。 让她一把给按住了,没好气嗔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了,给我老实一点儿,不然今晚都别想……知道了吗?” 韩征这才乖乖儿抽出了手,在她耳边哀怨道:“真是好狠一小娘子……不过谁让我喜欢呢?” 施清如哼笑一声,“算你识相。好了,我方才答应了师父要去给他买他最喜欢吃的那家卤鸡脚的,你呢,晚上想吃什么?复杂的菜色都这个时辰了,今儿肯定来不及了,不过简单的还是可以做几个的。” 韩征顺势握了她的手,低道:“只要能看着你,就算只有清粥咸菜,于我来说也胜过山珍海味,再说我可舍不得让你弄粗了手,你就别想下厨的事了,府里那么些厨子,我可不是白白养着好看的。” 施清如则捏了捏他的脸,“这嘴巴可真是越发甜了,我尝尝是吃了糖还是吃了蜜啊……”便俯身亲吻起韩征来。 换来他热情似火的反客为主。 二人就这样难分难舍的去买了常太医爱吃的卤鸡脚,又一路回了都督府,才不得不暂时都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来,可二人之间那股无形流淌的默契与情意,又岂是遮掩得住的? 反正常太医是一眼就能瞧出来,与二人一道用了晚膳,又吃了茶,略说了几句话,便借口困了,先回了松风阁去。 常太医一离开,韩征还有什么顾忌的,立时也半抱半扶的弄了施清如回他们的新房去…… 一个时辰后,韩征终于满足的撩开床帐下了床,赤着劲瘦有力的身体,去到桌边倒了温水,送到床边喂给施清如喝,“乖乖,你还好吧?” 施清如的喉咙早就干得发痛了,就着他的手把水一饮而尽后,才娇嗔的白他道:“浑身都快要散架了,你说好不好?你就不知道轻点儿吗,我是个人啊!” 韩征让她说得悻悻的,摸着鼻子道:“这不是一到激动处,就控制不住吗,下次一定轻点儿,一定轻点儿啊……那你哪里痛嘛,要不我给你揉揉?那里呢,要不要上药?” 施清如其实早不痛了,那种灵肉结合的愉悦她也其实很喜欢,不过就是想撒娇而已,见韩征上道,她也就满足了,低嗔道:“不用了啦,我就是说说而已,就跟你每次都说下次一定会轻点儿,但其实从来做不到一样。” 韩征这才也笑起来,重新回到床上,将她整个儿抱在了自己怀里,“这几日担心坏了吧?还说我要是瘦了憔悴了,要惟小杜子是问呢,那你这分明也瘦了,我该惟谁是问去?” 施清如道:“我又没瘦,只是稍微有点儿睡得不那么好而已。事情真的告一段落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出岔子了吗?” 韩征抚着她的肩膀道:“你别想岔开话题啊,你瘦没瘦我可一眼就能看出来,咝……” 让施清如给掐了一把,只得回答她,“太后母女这一病,尤其是太后,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好转不了,十天半个月后,南梁太子就要抵京了,那才是当务之急,什么事都得往后靠。所以在南梁太子回国前,应当不会再出岔子了。倒是萧琅,今儿白天去找过我。” 话音未落,施清如已道:“他去找你做什么,难道,他知道此番仁寿殿闹鬼之事,是你的手笔了?我就知道这事儿要瞒过别人容易,要瞒过他却是万万不容易!” 韩征见她急了,忙安抚的拍了拍她,“乖乖,你别着急,仔细着凉了。他是去找我说丹阳郡主一心坚持要嫁去南梁,希望我能帮忙斡旋一下。” “啊?”施清如越发大惊失色了,“郡主一心坚持嫁去南梁?她之前不是那么抵触此事,说大不了把命还给福宁长公主,也不会如她所愿的吗,怎么忽然就……明明如今形式于她大大有利,再没谁能逼得了她了啊,她怎么……” 韩征道:“萧琅说,她从头到尾抵触的便不是和亲这件事本身,而是太后母女的态度和对她的逼迫,若不是她们逼她,而是朝廷要让她嫁,她二话不说便会同意嫁,因为这是她享受了这么多年朝廷的供奉,应尽的责任。萧琅还说,她其实很想去看一看大周的大好河山,看一看南梁到底与大周有哪里不同,感受一下那迥然不同的风土人情,方算是不枉此生,不然一辈子都只能窝在京城这一方小天地坐井观天,又有什么意趣?” 施清如喃喃道:“那她也不用非要嫁去南梁才能看啊,她要各处游历,只要带足了人手和银子,难道还有谁会反对她不成?南梁太子一听就不是什么良人,南梁更是异国他乡,她就不怕将来后悔也迟了?” 韩征沉声道:“听萧琅说来,丹阳郡主的意思她不嫁,便总得有另一个宗室女要嫁,难道她就天生不该承受这些,别人就天生合该承受不成?” “话虽如此,到底、到底……”施清如一时有些词穷了,片刻才道:“那萧琅也同意吗,他那日瞧着不是很坚定,宁愿死,也不愿委屈自己唯一妹妹的吗?” 韩征道:“萧琅看起来应当是被说服了,因为他说,还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去凉州,而且必须是凉州。如此他送了妹妹出嫁到南梁,亲眼瞧着丹阳郡主安顿好后,便好直接去凉州上任了,且凉州离南梁近,一旦丹阳郡主在南梁都城有个什么不妥,他才好立时赶去为妹妹撑腰。” 这下施清如越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韩征也没再说话。 良久,施清如方低声叹道:“他们兄妹实在难得,我们这辈子能遇上他们,能得他们如此相待,是我们的福气与幸运,却是他们的不幸,也许能远远的离开京城这个伤心地,能远远的开始新生活,于他们说来,反倒是一件好事吧。” 萧琅想要远离,她不敢说是不是与自己有关,可丹阳郡主想要远离,她却将心比心,敢说定是与韩征有关的。 她那日能那般奋不顾身的站出来为韩征作证,甚至当着太后和福宁长公主的面儿说出只要她们不再为难韩征,不再揪着韩征不放,她便自愿嫁去南梁的话,如今自然也能为了韩征,真嫁去南梁。 如此她便至少也在韩征心里留下了一个位子,也不枉她这么几年的情意;去了南梁后,天高地远的,时日一长,指不定亦能把什么都忘记了。 若是换了施清如,她定会也这么做,自然,丹阳郡主的想法与她此刻的,应当也差不离。 韩征“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换一个全新的环境后,指不定他们的想法也全都变了,还有可能在新的地方,遇上他们命里真正注定的那个人呢?所以我答应了萧琅会替他在皇上面前说项,以他的出身资历,去了凉州后总兵是肯定当不了的,但当一个副总兵,却是足够了,想来皇上不会反对。” 施清如沉默了片刻,道:“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事儿一旦呈到了御前,就几乎没有回圜的余地了。我看我还是明日或者后日,设法儿见一见丹阳郡主,最后再劝她一劝吧,若她实在坚持,再付诸于行动也不迟。” “也行。”韩征点头,“那你就这两日,设法儿见一见丹阳郡主吧,太后母女都病着,仁寿殿乱糟糟的,只要小心一点,想来也不会引人注意。” 施清如应了,又想到了仁寿殿闹鬼之事萧琅会不会已在怀疑了,忙低声又问了韩征一遍,“雁过留痕,人过留影,心虚的人才会害怕,心里坦荡没鬼的人,却很容易就能瞧出疑点来……我虽深恶太后母女,却实在不想萧大人和郡主夹在当中左右为难了。” 可若只闹了一次鬼就没后续了,待太后母女缓过来后,肯定会有所怀疑,也会因有所怀疑,恼羞震怒之下,不再心虚畏惧的,谁知道会不会越发的变本加厉? 宫人们的议论亦会要不了几日便平息了,指不定还会把之前有关韩征的那些谣言又拿出来嚼舌根,那他此番做的这一切,岂非也只能白费了! ------题外话------ 大家节日快乐,玩得开心,实在不想出门又书荒的,可以看瑜的其他完结文哦,应当不会让大家失望滴o(* ̄︶ ̄*)o 第二百二三回 情之所起 韩征倒是一脸的波澜不惊,“他应当是有所怀疑了,却只似是而非说了一句太后年纪大了,实在经不起折腾了,希望我能高抬贵手的,就高抬贵手。” 施清如皱眉道:“那势必是有所怀疑了,指不定已在暗中布置等着拿现行儿了亦未可知,这可有些麻烦了,他们兄妹是真的难得,但太后母女又是真的可恨!” 韩征一挑眉,“谁说那么大一个皇宫,就只有仁寿殿才会闹鬼了,那岂不是太后搬出仁寿殿就没事儿了?而且老是仁寿殿闹鬼,才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说来东宫荒废成那样儿,又是当初废太子一家伏诛的地方,难道不最该闹鬼么?谣言自然一直都平息不了了,所以你这小脑瓜子成日就别操心那么多了,就那么不信你男人的本事呢?” 施清如听得一拍额头,“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过几日就换一个地方闹鬼,便是有心人想抓现行儿,也会因猝不及防抓不到,反而能让越发多的人瞧见,流言也传得越发沸沸扬扬……我男人怎么这么聪明?合该奖励一个香吻才是!” 说完果真凑上前,在韩征脸上“吧唧”了一口。 韩征心里简直软得能滴水了,嘴上却是故作嫌弃,“亲我一脸的口水,这是奖励么,分明就是惩罚吧?不行,我也得亲回来才是……” 话音未落,已猛地一翻身,在施清如脸上也糊起口水来,弄得她又是尖叫又是笑的,直弄得彼此都气喘吁吁了,才相拥着睡下了。 次日午后,施清如见下午自己已没什么事儿了,便出了司药局,一路去了仁寿殿外的小花园,叫过一个路过的小太监,给了其一粒金瓜子,让他帮自己请丹阳郡主去。 丹阳郡主来得极快,本来有些凝重的脸色在见到等自己的人是施清如后,立时轻松了许多,上前笑道:“我还说是谁要见我呢,没想到是清如你。百香,你给我和县主沏一壶茶,再弄些茶点来吧。” 待百香应声而去后,她才坐到了施清如对面,道:“清如,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我知道你这会儿来这里见我,肯定不会没有原因,你只管开口,我若能做到的,定不推诿。” 施清如点头,“那我就不与郡主拐弯抹角了,不过我不是有事来求郡主的,而是听说了、听说了郡主坚持要嫁去南梁之事,想来试试看能不能劝郡主改变主意的。” 丹阳郡主轻呵了一声,“这么快你竟也听说了?也是,大哥既去找过韩厂臣了,韩厂臣和你肯定又是无话不说的,你知道了倒也不奇怪,不过你就别劝我了,我心意已决,谁劝都不会改变了。” 施清如早猜到她会这么说了,低声道:“话虽如此,我还是要试试才是。之前郡主去司药局找我那次时,曾对我说你不想去异国他乡,受了委屈却只能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甚至指不定死了都没人知道,难道现在就不担心这些了吗?那毕竟是整整几十年,不是一月两月,一年两年,真的是天长日久,你就不怕将来后悔么?可这事儿是绝对没有回头路可走的,一旦踏上了,就只能走到底了,我觉着郡主还是该再深思熟虑一番才是。” 丹阳郡主道:“我早已深思熟虑过了,所以你不必再劝我。一来若以我一己之力,便能让两国至少十来年内不再有战事,那我纵然只能背井离乡又何妨?二来我是真的很想到处去走走、看看,感受感受各地不同的风土人情,不然来这世上一遭,却连天地真正有多广袤,都没见识过一二,岂非枉费此生?” “何况我不去,就得其他人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何必还要拉别人下水呢。若真要公开公正的选,我敢说我绝对是方方面面都最合适的人选,我去都过不好日子,不能让两国和平共处了,其他人自然更不能了。怎么,你是信不过我的本事不成?” 施清如见她故作轻松,心里却是丝毫轻松不起来。 片刻方道:“我自然信得过郡主的本事,相信只要郡主安了心,到哪里都能过好。可、可心里终究还是会觉着,太对不住县主了,你本来可以不必承受这些的,督主他、他也给不了你任何回报,我也给不了你任何回报……” 丹阳郡主不说话了。 适逢百香带人送了才沏好的茶和仁寿殿小厨房刚进上的点心来,她摆手叫百香等人都远远的退开,又动手给施清如和自己各斟了一杯茶,送到嘴边喝了一口后,方低声缓缓开了口:“我第一次见韩厂臣时,是在死了的邓庶人宫里,当时只觉着这小太监长得可真好,浑身的气质也与旁的小太监都不一样,可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儿,我又说不上来。” “之后我便把他给忘了,宫里那么多太监,想往我跟前儿凑,讨我欢心的亦是数不胜数,我哪能记得一个只打过一次照面,连话儿都没说过一句的小太监?之后再见,却是在元宵节的灯会上,那年我十一岁,总是忍不住向往宫外的一切,又听宫人们说了城里的元宵灯会每年都是何等的热闹后,便越发的想去了,于是软磨硬泡了我大哥,求他答应带我去……” 萧琅自小疼爱妹妹,虽只比妹妹大了两岁,却也真正做到了“长兄如父”,哪里受得了妹妹的那般哀求? 终究同意了带丹阳郡主去灯会。 可太后与福宁长公主怎么可能同意他们去灯会那样鱼目混杂的地方,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岂非要了她们的命? 萧琅想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不告诉太后母女,只兄妹两个乔装了,再带上几个下人,偷溜出门去看灯会,待看完后,再悄悄儿回去,自然就神不知人不觉了。 于是到了日子,兄妹两个便乔装成了一对儿普通富户家的少爷小姐,带上几个下人,便偷溜到了灯会上。 灯会果然热闹至极,丹阳郡主长居宫中,几时见过?欢喜得只差自己姓什么都忘了,一路上是看见什么买什么,到最后跟着的下人双手都拿不下了,只能先分了两个,把她买的东西都先送回马车上去。 兄妹两个则带着剩下的几个下人继续逛、继续买。 却在经过一个杂耍卖艺的摊子前,因表演实在太精彩,不止丹阳郡主与几个下人,连萧琅都不觉看入了迷;人又实在太多,你挤我我挤你的,等丹阳郡主终于发现了不对时,却再找不到萧琅,也找不到自家的下人了。 立时唬得脸色发白,浑身冰凉,好在总算自小便见惯了大场面,人又聪明通透,并没有大喊大叫,以免反倒引来坏人,只一边随人流慢慢走动中,一边不错眼珠的四下张望,看能不能看见自家大哥和下人。 却不知她一个貌美气度佳的小姑娘落了单,本身就足够惹眼了,哪还需要她大喊大叫,才能引来坏人? 坏人早就盯上了她。 不过片刻之后,便有一个妇人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腕,满脸惊喜的道:“小姐,我总算找到您了,夫人在咱家的马车前都快哭死过去了,以为小姐已经被拍花子的拍了去,不想只是走散了,真是太好了!小姐这便随了我去见夫人,好叫夫人安心吧。” 说完拉了她就要走。 丹阳郡主根本不认得那妇人,把手一甩,就怒道:“谁是你家小姐了,你不要乱攀亲啊,而且我看你长得贼眉鼠眼的,才像是拍花子的,走开,不要拦我的路!” ‘拍花子的’丹阳郡主那时候还是知道的,心里立时起了警觉,自然不肯跟了那妇人走。 奈何那妇人一张嘴实在能能说会道,当即张嘴哭起来,“小姐就算与夫人赌气,连日来都看家里上上下下都不顺眼,也不能拿自己的安危来开玩笑,不认自己的奶娘啊,这要是真引来了坏人,可如何是好?小姐还是快随我回去,好叫太太安心啊……众位街坊也别只看着,好歹帮我劝一劝我家小姐,这大过年的,又是自家母女,哪里只当生这么久的气呢?” 惹得围观众人也跟着纷纷说道:“是啊,小姑娘家家的,就别跟大人赌气了,不然你母亲得多伤心?” “就是,回头真惹来了拍花子的,把你这么个漂亮的小姑娘拍了去,还不定会卖到什么地方呢,届时可就真是悔青肠子也迟了。” “现在的孩子,怎么主意都这么大呢?不过这小姑娘一瞧便是素日娇生惯养的,只怕也是家里骄纵太过了……” 把丹阳郡主气了个半死,却又脸皮薄,也没经历过那样的场面,哪里知道如何应对? 只能跺脚尖叫:“我真的不认识她,她是骗你们的……我根本就不认识她,她肯定是坏人!” 反惹得围观众人越发的议论纷纷。 那妇人也哭得越发起劲了,“小姐,您就跟我回去吧……”忽然眼前一亮,向对面招手,“你们两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与我一道请了小姐回去见夫人呢,夫人这会儿还不定哭成什么样儿呢!” 就见两个男人走了过来,也是满脸的惊喜,“总算找到小姐了,咱们也不会被夫人卖掉了,小姐,您就快随了我们去见夫人,让夫人安心吧。” 一面说,一面不由分说拉了丹阳郡主就要走。 方才只那妇人一个人时,丹阳郡主还能勉力不让她拉自己走,毕竟那么多围观群众在,那妇人也不敢太用强,那就真要惹人动疑了。 可如今有了帮手,她自然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丹阳郡主人小力微,也再不是对手。 无论如何挣扎,都挣不脱那两个男人的手,稍后更是连嘴巴都被一块破布给堵住了,泪流满面的简直绝望到了极点。 万幸关键时刻,有个十几岁,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男子忽然出现,喝住了那两个男人和那个妇人:“放下这姑娘,不然休怪我不客气!我也已经报官了,这几年你们以同样的手段,拐了多少小姑娘去了?顺天府早就恨不能立时捉了你们归案了,识相的就立刻滚!” 那几个乔装的拐子却如何肯白白放过已到嘴边的肥肉? 当下也顾不得再乔装了,直接满脸横肉的喝命那男子:“小子,这事儿不是你该管的,你若识趣才该立刻滚蛋,否则就别怪爷爷们打得你满地找牙不算,还要捏碎你的蛋了!” 双方既然都不肯退让,自然只能拳脚下见真章了。 却不想那男子瞧着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却是个练家子,不过几招之后,便将那两个男拐子都打趴下了,剩下女拐子见势不妙,只得忙忙扶起二人,灰溜溜的钻进了人群里,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余下那男子又把围观众人都退散了,才上前低声与丹阳郡主说:“没事儿了,姑娘别怕,您的家人也应该很快就能来找您了。” 丹阳郡主惊魂未定,既怕那男子也是坏人,却又不敢再乱走,只得抱着双臂,瑟瑟发抖的站在原地,总算不多一会儿,真瞧得萧琅带着人,满脸慌张的找了过来。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叫着:“大哥,我在这儿!”,跑向了萧琅。 等兄妹两个都哭的哭,骂的骂,稍稍平定了一下劫后余生的后怕与惊喜后,丹阳郡主终于想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要拉了萧琅去见那男子。 却只看见了对方的背影,且眨眼便消失在了人潮中…… “之后在回去的马车上,我终于想到了救我那男子怎么那么眼熟,也正是因为他瞧着眼熟面善,我当时才会虽仍怕他也是坏人,亦没有立时逃跑的,原来我骨子里其实已经觉得他不可能是坏人了。” 丹阳郡主说到这里,脸上的表情越发的温柔,眼里的怀念之色也越发的浓了,“清如,你应该已经猜到我的救命恩人是谁了吧?” 却不待施清如回答,已自顾答道:“不错,就是那个我曾在凤仪殿见过一次的那个小太监,之后我才知道,他那时候已经升了少监了,那晚却是出宫办事,凑巧救下了我的。且我后来辗转打听到,他不但救下了我,之后还协助顺天府的人,将那三个差点儿拐走了我的坏人都抓捕归案,并且顺藤摸瓜,把那伙儿人的老巢都给端了,救出了被他们拐了、还来不及发卖出去的九个小姑娘!” 这样一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救命恩人、大英雄,又怎能叫丹阳郡主不感激,不关注呢? 还都同在宫里,虽拿同住一个屋檐下来形容夸张了些,却也时不时就能见到的,尤其丹阳郡主存了心,有意无意的制造机会后,这见面的机会自然是想不增加都难了。 如此次数多了以后,丹阳郡主正值豆蔻年华,眼见自己的恩人也是越来越出色,越来越有魅力,一颗芳心自然不知不觉便遗落了,只不过她也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所以一直将自己的心思压制得极好,连百香几个一直贴身服侍她的都不知道而已,旁人自然更无从得知了…… 丹阳郡主的声音越来越低,脸上的温柔也渐渐都被怅惘所取代了,“后来我曾很多次想问韩厂臣,可记得当年救我的事?但他一直都表现得压根儿对那晚的事没有任何印象的样子,以致我一度都怀疑是不是我认错了,也弄错了,那晚的人根本就不是他,我的恩人和英雄也不是他?他又与邓庶人走得极近,渐渐更是越爬越爬,直至终于爬到了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的高位,我心里知道,我与他越发没可能了……之后,你便出现了,原来他并没有忘记那晚的事,只不过,我不是那个人而已。” 施清如早知道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或是恨了,如今听丹阳郡主说了这么半日,总算知道她对韩征的感情到底因何而来,又是打哪里开始的了。 她动手给丹阳郡主的茶杯续满了茶,才低声道:“郡主,很多事你不知道,我也不方便告诉你,唯一能与你说的,便是‘抱歉’二字了。” 丹阳郡主轻笑起来,“你有什么可与我抱歉的?便是韩厂臣,也没有任何对不住我的地方,这世上最做不了假的事,便是爱一个人,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这有什么可抱歉的呢?便是我大哥,你也不必觉得对他抱歉,想必他要一路送我去南梁,待我安顿下来后,便直接去凉州之事,韩厂臣也告诉你了吧?” 施清如点了点头,“嗯。萧大人他,真的很好,无一处不好,更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好哥哥。” 丹阳郡主笑道:“我也这么觉得,我大哥真的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哥,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便是能有他这样一个哥哥。相形之下,旁的得失都显得没那么重要了,包括韩厂臣。所以,我真的不只是为了韩厂臣才坚持要和亲南梁太子的,我方才与你说的那些原因是一方面。” “还有一方面,却是我和大哥都不想皇祖母与我母亲到头来与韩厂臣两败俱伤。她们真的有些异想天开,也太想当然了,不知道她们的愿望要想实现到底有多难,甚至说白了,压根儿就没有可能,她们却被那无上的权势迷了眼,一直自欺欺人,岂不知这世上不如意之事从来十之八九?所以我和大哥才想釜底抽薪,只要我们都离开了,走避得远远儿的,她们自然就消停了。” 萧琅这几日忙于公事,也忙于安抚照看太后母女之余,并未放弃相劝妹妹,一得了空闲,便会劝丹阳郡主‘三思’,一再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不想却反倒被丹阳郡主说得渐渐动摇了。 他所担心的,除了两国之间不定什么时候终有一战,便是妹妹去了南梁都城后,会势单力薄,过得不好罢了。 但若妹妹去了南梁后,能赢得南梁皇室上下的喜爱,让南梁人看到大周人都是这般的友善,遵守两国‘永不开战’盟约的心也一如既往的虔诚,指不定这开战的时间便会一再的顺延,直至又是几十年的相安无事。 反之,就算妹妹一时不能赢得南梁皇室上下的喜爱,在南梁都城也是举步维艰,那只要他离得近,便进可立时赶到,为妹妹撑腰,甚至带回妹妹;退也可给南梁皇室上下一定的震慑,让他们知道他就在离妹妹不远的地方,随时都能赶到,绝不允许任何他欺负他妹妹,那些人自然也就会收敛了。 萧琅越想越觉得可行,关键妹妹那般坚持,他只怕也劝不转她,倒不如换个角度看事情。 这才会去找到了韩征,请他帮忙的,不然让她一直留在京城,情伤便一直好不了,想忘的人也一直忘不掉,对她来说,反倒是一种折磨了。 却是直至见完韩征回转后,萧琅才告诉了丹阳郡主,他要亲自送她去南梁,看她安顿好后,再直接折回凉州去,以后就在凉州镇守之事。 丹阳郡主方知道大哥为了自己,把什么都考虑到了,本就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能有这么好的哥哥,当下更是越发的窝心了…… 施清如闻言,也颇是触动,由衷赞道:“郡主与萧大人都是真正心胸豁达,品性高洁之人,我实在自愧不如!” 丹阳郡主摆手道:“清如,你别这样说,我们兄妹也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尚。就说我吧,又何尝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希望韩厂臣能因此一直记着我,心里一直能有个哪怕再微不足道,但的确会一直存在的位置给我呢?” 第二百二四回 惺惺相惜 丹阳郡主说着,声音又低了下来,“从那年元宵灯会韩厂臣救下我至今,已七年了,哪怕一开始我懵懵懂懂,并不知道自己的感情,等从我知道至今,也至少五年了。人生又能有几个五年呢?将近两千个日日夜夜的感情,又岂是说忘就能忘,说放下就能放下的?” “所以,连让韩厂臣知道我的感情都没有机会,就只能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让他一辈子都不知道曾经有一个人那样无望的爱过他,我心里实在有些难过,也有些不甘。” “若一直没有机会,我其实也是鼓不起勇气的,尤其他身边还早已有了你,不管你心里一直怎么想我的,反正我一直都拿你当好朋友,好姐妹。那我却打着自己好朋友心爱之人的主意,还向他表明心迹了,算怎么一回事,我成什么人了?” “可偏偏,我被逼到了那个地步,有关韩厂臣的谣言更是满天飞,皇祖母与我母亲又突然发难……我知道错过了这个机会,我便再不可能有表明心迹的机会,也不可能有让韩厂臣一直记得我的机会了,所以我才站了出来。但清如,请你相信我,我没奢望过旁的,也不止是希望韩厂臣能好,我同样也希望你好,你能明白我的心吗?” 施清如见她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我明白,真的,我都明白。我知道你一直都是诚心待我的,便是萧大人,也是一样,只不过后来……,何况保全了督主,就是保全了我,我感激郡主且来不及了,又怎么会多心,想那些有的没的?” 丹阳郡主红着眼睛笑道:“那就好,你没有多心就好,我虽然一直都很羡慕你,但真的从来没有妒忌,更没有恨过你,我反倒挺感谢老天爷能赐一个你到韩厂臣身边疼他、对他好,也挺庆幸我们能有这么一段儿情分的。” 顿了顿,声音越发低了,“大年三十儿那天晚上,我瞧见韩厂臣和你了。我瞧见他……吻你,那温柔的样子,真是我从来都没见过的,不止在他脸上从未见过,在任何男子脸上都未见过,若非亲眼所见,我真的想不到世上能有人那般的深情。” “后来,我还听见他细细的叮嘱小杜子送你回去,路上一定要小心,一定不能让马车跑快了,以免颠着了你……我本来一直都在希冀着,韩厂臣若不是太监,该是多少的完美?实在他的样子任何时候瞧着,也的确不像一个太监,再是瑕不掩瑜呢,终究还是有了瑕疵。可那天晚上过后,我心里隐隐知道我多年的希冀只怕是真的了……” 宫里的大宴丹阳郡主参加了那么多次,实在乏善可陈,腻味透了,她又跟其他表姐妹都不熟,便那晚奉国公府的六小姐也进了宫,却说穿了只是个白身,自然没资格与她坐到一起。 于是她连个说话儿的人都没有,百无聊赖的熬到宴席过半后,便实在坐不住了,悄悄儿去了外面透气,连百香都没带。 不想在半明半暗中,乱逛了一气后,就有那么巧,让她在暗处瞧见了韩征与施清如,瞧见了韩征将她裹在自己的狐裘里,无比温柔与珍视的吻她,眼里的幸福与满足,简直无以言表…… 施清如终于明白丹阳郡主是如何知道韩征不是真太监的了,原来也是大年三十儿那晚漏的马脚。 心里少不得又骂了死去的宇文皓一回,却更庆幸看见的人是萧琅与丹阳郡主,不然韩征和她早完蛋一百次了! 她低声道:“郡主,真的很感激你看破没说破,什么都藏在了心里,不然……” 丹阳郡主摆手道:“你别感激我了,谁爱谁,便欠谁,我不过是舍不得,狠不下那个心罢了。后来的元宵灯会上,就那么巧,又让我瞧见了你和韩厂臣,瞧见了他单独对着你时,是何等温柔缱绻的……” 那一刻她的心有多痛,只怕也就只有她大哥能明白了。 不,连她大哥都不能明白,至少,她大哥还能将自己的心痛在她面前表现出来,还能有她开解安慰他。 她却连心痛都不敢表现出来,再难过再痛苦也只能自己苦熬,晚间连在被窝里偷偷的哭,都不敢有任何的动静儿。 再想到韩征当初救下她,她情之所起的时间与地点也是元宵灯会,她心里就越发的难过了,为什么同样都是灯会,结果却大不一样呢?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放在了心上,一个只是平常人;一个两情相悦,一个有缘无分罢了…… 施清如能明白那种爱而不得的痛苦,她曾经不也经历过吗? 只能低声歉然道:“对不起,郡主,伤害了你,实在非我们所愿,所以,你就更犯不着为了督主,远嫁南梁了,他于我来说值得,于你来说,却是真不值得……” 丹阳郡主笑了一声,“合着我方才说了半日,都是白说的?那我再说一遍,我又不只是为了韩厂臣,才坚持要嫁的,他充其量只占三成的原因,就是那三成,也是因为我想要忘记,想要彻底的忘记,你明白吗?” “我若一直留在京城,以后少不得还要撞见你们柔情蜜意的时候,尤其你们还已经是夫妻了,夫妻恩爱就更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可我真没你想的那么高洁,我真的很怕我回头不定时候,便会忍不住开始妒忌,开始恨你了。你不知道女人的妒忌心有多可怕,我从小儿长在宫里,却是知道的,那真的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杀人放火都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我从来都厌恶那样的女人,如何能容忍自己有朝一日,会恰恰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但若一直下去,我又实在没有把握自己不会变成那样的人,毕竟我长到这么大,还真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我还不像我大哥,有自己的公务事业,每日要与无数的人打交道,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心里的痛苦与压抑总能多少得以排遣。我却日日都只能待在那巴掌大的一方小天地里,日日都只能见到那几个人,也不用为旁的事情操心,妒忌的种子一旦种下了,生根发芽,再到长成参天大树,不过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就像邓庶人,当初若非因为妒忌心作怪,又怎么会一再的作死,到最后,终于把自己给作死了?她对韩厂臣……我瞧得出来,也是真正动了心的,只不过,她跟我不一样,她一心想要独占,我却从来没敢奢望过而已,最后的结果要么便是毁灭了别人,要么便是毁灭了自己。” 丹阳郡主直直看向了施清如的双眼,“清如,我真的不想自己变成那样的人,我也真的很想彻底的遗忘。所以,我方才说的等我离开后,希望韩厂臣心里能一直有一个属于我的哪怕再微不足道的位子,只是说说而已,你千万尽快帮他忘了,当然,也许他本来也记不住几日,那就最好了。” “至于我,去了南梁后,也一定会尽快把你们都忘了,开始自己全新生活的,我毕竟还这么年轻呢,大好的日子且在后头,你说是不是?” 施清如见她说到后边儿,虽脸上有了笑,笑意却未抵达眼里,语气也并不是那么的确定,也不知是说服施清如,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心里暗暗叹息,嘴上却是笑道:“郡主若真这么想,就对了,你还这么年轻,大好的日子且在后头呢,指不定五年十年后你再回头看如今的自己,便会觉得现下所认为的痛苦,原来是那般的微不足道了。但无论是督主,还是我,都不会忘记郡主的,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在督主和我心里,这辈子都会有一个位置,是留给郡主的。” 丹阳郡主含泪笑起来,“韩厂臣心里便罢了,你心里一直有一个我的位置便够了,也不枉我们相识这一场。那你回头见了韩厂臣,也替我们兄妹说个项吧,这事儿要是他不替我们斡旋,只怕也成不了,皇上舅舅总要顾及皇祖母,是绝不可能让我们兄妹都离京的。” 顿了顿,又道:“至于皇祖母和我母亲,等我们兄妹离开后,她们自然也就能慢慢儿消停,应当不会再找韩厂臣和你的麻烦了。届时,我希望若她们有需要时,你能不计前嫌的救治她们,韩厂臣也能别与她们一般见识,好吗?说到底皇祖母也活不了几年了。至于我母亲,等将来皇祖母不在了,她说到底也不过就是头没了牙的老虎,什么事儿都做不了了,清如,你能答应我吗?” 就怕他们兄妹离开后,太后与福宁长公主也不会消停,何况没了牙的老虎那也终究是老虎,彼此中间还跟着那么深的旧仇新恨…… 施清如思忖着,避重就轻道:“若太后娘娘与长公主还肯传我问诊,我自然会竭尽全力,恪尽职守的。” 她毕竟是个大夫,她的双手也只会用来救治自己的病人,而不会反过来伤害自己的病人,哪怕那病人是太后母女也不例外。 可惜太后母女以后怕是再不敢传她问诊了。 丹阳郡主见施清如没有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约莫能猜到她的所思所想了,也不勉强,只笑道:“说了这么半日的话儿了,我得回去服侍皇祖母和我母亲吃药了,清如你司药局肯定也一大摊子的事儿,且也回去忙你的吧,总归我一时半会儿间还不会走,我们还有的是机会说话儿。何况等我走时,你肯定要去送我的,对不对?” 施清如笑着点头:“自然。那我就不耽误郡主了,等过两日得了闲,再来找郡主说话儿,当然若郡主得了闲,也可以去司药局找我说话儿。” “我会的。”丹阳郡主站了起来,“那我就不送你了。” 施清如也站了起来,“郡主只管留步,我又不是外人。” 二人遂就此别过,一个回了仁寿殿,一个回了司药局去。 只是还没到司药局,施清如又改了主意,径自去了司礼监见韩征。 韩征正批阅奏折,闻得施清如来了,忙放了笔,自长案后起身,下了台阶,待她一进屋,便关切道:“怎么了清如,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 施清如待小杜子出去后,方走到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了,摇头道:“没出什么事儿,就是我方才去见了丹阳郡主,与她说了半日的话儿,还听她说了当年你是如何救下她的,心里颇有些感触罢了。” 韩征微蹙着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坐到她旁边,道:“当年于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罢了,便不是她,而是旁的任何一个小姑娘,我也一样会救的,谁知道她竟会记了这么久?” 施清如道:“那于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于她来说,却当真是恩同再造,她当然要一直记着,偏偏你又生得这般妖孽,这般的风采翩然,也不怪她……不过她是真的心意已决,也什么都考虑过了,所以让我替他们兄妹说个项,以免皇上顾忌太后,不会答应他们兄妹都离京。” 韩征道:“若萧琅只是送嫁,太后母女应当不会说什么,但若将萧琅凉州副总兵的调令也一并发下,她们母女势必就要闹腾了。不过圣旨都下了,萧琅自己也愿意,又岂是她们闹腾就能改变的?我回头面圣时,会替他们斡旋的,最好先把过继公主的事儿了,等南梁太子抵京后,再发下给萧琅的调令也不迟。” 届时木已成舟,太后母女再气再悔又还有什么用,如今他是还不宜将她们怎么样,但让她们尝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儿,他是一点都不介意的。 施清如点点头,“一步一步,循序渐进的来也挺好,待过继公主的事儿定了,那些个宗室们也不用再上蹿下跳了。” 夫妻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眼见时辰不早了,韩征索性也不再批阅奏折了,带着施清如便出了宫,回了都督府去。 到了晚间,宫里又闹鬼了。 这回不是仁寿殿闹鬼了,而是早就废弃了多年的东宫。 有一对儿暗自结了对食的小太监与小宫女心念彼此,却因白日繁忙,又人多眼杂,几日都没能说上话儿了,心里实在想得不行,是日晚间便冒着撞鬼的危险,去了东宫一带私会。 只当离东宫有一段距离,他们也只说几句体己话儿就走,至多半个时辰,当不会那么背运才是。 却不想就有那么背,让二人远远瞧见了东宫冒鬼火的情形,还听见了女人和孩子的哭声。 一对儿小鸳鸯吓得够呛,近乎是连滚带爬的赶紧跑开了。 待各自回了歇处后,仍是惊魂未定,面对满屋子同伴儿的关心与追问,到底没忍住把见鬼的事儿说了一遍。 如此到得次日,有宫人远远瞧见东宫直冒鬼火的消息,便又传得阖宫好些人都知道了,也“自然而然”传到了仁寿殿。 太后的病养了几日后,到底年纪大了,江院判等人又不敢下中药,因此起色不大。 福宁长公主却纯粹是吓的,又自来养尊处优,身体底子作养得是真不错,不过缓了几日,便缓过来了。 也慢慢觉出一点儿不对味儿了,怎么就会那么巧呢,有关韩征的谣言刚传得沸沸扬扬,立马就出了闹鬼的事儿,如今宫里谁还记得韩征的谣言,都只记得闹鬼的事儿了。 若说不是韩征在捣鬼,怎么可能,他那般诡计多端,心狠手黑的,有什么事儿是他做不出来的? 至于废太子一家长什么样儿,宫里当初虽清查了一大批人,事情又过了十几年,的确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了,可只是少,并不是没有了,东厂又专是干那些事儿的,——所以搁别人身上奇怪的事儿,搁韩征身上,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何况那晚屋里那么黑,她又吓破了胆儿,说到底根本没看清楚那到底是不是废太子一家,只是觉得像而已…… 福宁长公主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也越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只碍于答应了丹阳郡主,她安心等待和亲,她便再不找韩征的麻烦,且也担心太后的病情,所以暂时没怎么样罢了。 却不想,东宫昨夜又闹鬼了。 这下福宁长公主心里又没底儿了,鬼神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万一不是韩征在捣鬼,的确是真的呢? 于是心虚害怕之下,人也再次萎缩了起来,一时越发不敢怎么样了。 之后几日,据说又有宫人几次撞了鬼,不过都只在小范围内传播,倒是没再传得沸沸扬扬,只是阖宫所有人在茶余饭后窃窃私语的主题,仍然是闹鬼的事儿,旁的都要靠后罢了。 展眼到了二月底,据进京官道驿站每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南梁太子已一路北上,不日便要抵京了。 隆庆帝终于下了圣旨,封了丹阳郡主为丹阳公主,改姓‘宇文’,只待南梁太子抵京后,便结为夫妇,两国永结秦晋之好。 圣旨一下,早就听说丹阳郡主亲自去求见了隆庆帝,说自己‘享受了朝廷和百姓多年的供奉,如今国家所需,我自然当仁不让该为国尽忠为君分忧’,隆庆帝也大是动容与欣慰,因而心里都气得不行的众宗室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只能彻底死了心。 可死心归死心,气却一时半会儿都消不了,少不得都私下里把福宁长公主骂了个狗血喷头。 你不是自来最疼女儿的吗? 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把女儿推进了火坑里,可见说到底还是权势最重要,太后的宝座也最重要! 但你以为这样就能实现你的狼子野心了? 简直就是做梦,别说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了,就算你娘贵为太后,说到底也先是宇文家的媳妇儿,却一心想着吃里扒外,把我们宇文家的江山和偌大的家业给一个外姓人继承,当宇文家其他人都是死的么! 一边骂,一边都在想辙要怎么对付太后与福宁长公主了,都想的是,哪怕最后自家得不到,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一个外姓人! 又禁不住埋怨隆庆帝,江山就算传到了你手里,那也不是你的,是宇文家的,你凭什么拿去做人情,白送给你外甥?简直就是不知所谓,也毫无一国之君的大局意识与高瞻远瞩! 却不知道他们这次还真误会了隆庆帝。 隆庆帝刚听得丹阳郡主自请和亲时,心里是很生气的,便是自来都还算疼爱这个外甥女,在她面前从来没冷过脸的,也霎时冷了脸,问丹阳郡主是她自己的意思,“……还是皇姐的意思,亦或是母后的意思?” 还是听了丹阳郡主说是她自己的意思,与她同行的萧琅又自请要送她去南梁出嫁,之后也暂时不回京了,就在凉州镇守边关,为国为君分忧,求隆庆帝能成全后,隆庆帝脸色好看了些。 但也没立时应下兄妹两个,只说他要考虑一下,还得征求一下太后的意见,毕竟最疼爱的外孙与外孙女都一道离了京,太后又正值病中,怕她受不了打击,凤体有个什么好歹。 待打发了兄妹两个后,隆庆帝立时传了韩征去问可行不可行。 韩征自然要说可行,又替隆庆帝好生分析了一番利弊,“萧大人一旦去了凉州镇守,旁人自然得打消非分之想了,本来皇上就正值龙马之年,那些人光有非分之想已是该死,何况还一直在试图付诸于实际行动?偏碍于骨肉之情,皇上又不好直说,如今倒是一个以实际行动敲打众人的好机会。” 除了太后与福宁长公主母子,隆庆帝心里可从没拿旁人当过骨肉,韩征的话儿可谓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 只要萧琅去了凉州戍边,母后与皇姐自然都消停了,母子姐弟便又能回到过去了,他便也能没有后顾之忧了。 至多他以后待母后越发的孝顺,待皇姐也越发的宽厚,将来亦绝不亏待萧琅也就是了。 第二百二五回 南梁太子 隆庆帝又深思熟虑了一番,越发觉得让丹阳郡主去和这个亲再可行不过了,于是方有了下圣旨册封公主那一出。 但调萧琅去凉州镇守之事,他却依照韩征的谏言和萧琅的请求,自己也留了个心眼儿,先没下旨,也严令了御前的人不得走漏了风声,以免太后与福宁长公主知道后,会节外生枝。 既册封了公主,丹阳公主的一应份例便都要按公主的规制来了,礼部、内务府与宗人府也开始为她准备礼服并一应嫁妆,陪嫁的官员和一众服侍之人,也都开始紧锣密鼓的挑选起来。 这些事隆庆帝自然不会操心,都交由了韩征一力做主。 韩征一是感激丹阳郡主与萧琅对他和施清如的一再回护,也感念他们的一片真心;二是施清如再三叮嘱了她,一定要一应陪嫁的人和物都挑最好的给丹阳公主,这可既是大周的体面,更是以后丹阳公主傍身的根本,难道偌大一个朝廷,偌大一个国家,还让堂堂一个公主风光大嫁都做不到了? 是以事事处处都加倍的上心,便是福宁长公主那般憎恶他的,只怕也挑不出任何的不足来。 但真如愿让女儿和成了这个亲,如今人也看见就要离开了,福宁长公主却又舍不得,甚至开始后悔了。 她可就这一个女儿,这么多年都爱若珍宝的,将近二十年来,她与她分开的时间合起来,只怕也不超过一个月,如今却不知道下次再见得是什么时候,指不定,压根儿就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当分别真已近在眼前了,福宁长公主方终于意识到,原来她压根儿就没做好要与女儿这么长久分开的准备,原来她压根儿就接受不了与女儿如此生离死别! 一时间哪还有什么气与怨,都变成了悔和痛,一度甚至还想去求隆庆帝收回成命了。 反倒是丹阳公主拦住了她,“圣旨已下,‘君无戏言’,母亲又何必再去做无用功,白白惹皇上舅舅生气?何况,这不正是母亲想要的吗,怎么终于如愿以偿了,却反倒不开心了呢,不该才是啊,母亲就别那啥作态了,您吃的盐比我的米还多,当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才是。” 说得福宁长公主心里就跟生吞了一枚苦胆似的,说不出的苦,却见女儿满脸的淡漠,只能含泪离开了她的寝宫。 好在萧琅劝了她几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回不了头了,母亲便得尽量往前看、往好的方面看才是。至少妹妹过去便是太子妃,也还有咱们给她当靠山,便是皇上,也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受委屈的,那只要她去了那边儿后好好过日子,我相信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定能越来越好的。” 又让她给丹阳公主准备嫁妆,“就算公主出降自有规制,皇上和朝廷都不会委屈了妹妹,以免有辱大周体面,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为妹妹准备才是,尤其母亲只有妹妹这一个女儿,我也只有她这一个妹妹,就更不能委屈她了。这样吧,母亲把咱们家产业的一半都给妹妹做嫁妆,剩下的一半,您留着便是,至于我,好男不吃分家田,想要什么,我自己去挣便是了,就不信十年二十年后,我还不能为自己也挣下一份家业来!” 福宁长公主本来还当儿子要怨自己,以后也只会与她越发的疏远离心了。 却不想儿子不但没怨他,不但没如她以为的与她闹个天翻地覆,说什么也要把事情给搅黄了,反倒还说出了这般贴心的话来劝她,心里霎时好受了许多。 立时应了萧琅的话儿:“正是你这话儿,我们也不能委屈了你妹妹才是,那就把家业的一半给你妹妹做嫁妆,我的首饰衣料那些,也给她一半儿,另外一半儿,都待将来你媳妇儿进门后,给你媳妇儿吧。我回头再去让你们皇祖母也给你妹妹添一份厚厚的妆,她老人家的好东西可多得仁寿殿的库房都要装不下了,定然很愿意多给你妹妹一些的。那你妹妹便能真正十里红妆了,管保震慑住那南梁太子和南梁皇室上下人等,让他们以后断不敢怠慢了你妹妹。” 心里却已在盘算着,只给女儿三成家产也就差不多了,倒并不是她舍不得,而是儿子用银子的日子且在后头,她总得多给儿子留一些才是。 好容易他开了窍,看起来心里也终于都明白她的苦心了,那她当然要全力支持他,如此等将来儿子上了位,女儿的日子也能更好过,甚至接她回来,也不是不可能,不是吗? 福宁长公主一时也顾不得伤感了,回头就开始盘算起要给丹阳公主准备哪些嫁妆来,吩咐长公主府的长史和一应管事,府里没有的就现采买,不必在乎银子多寡。 一时间不止宫里各处都在为丹阳公主出降之事百般忙碌,连整个京城都因此事而动了起来。 南梁太子一行便是在这样的忙碌中,顺利抵达了京城的。 既是邻国太子亲临,依礼大周这边也该派出太子亲迎的,可惜大周别说太子了,连个皇子都没有。 派宇文澜之流的宗室子弟去迎吧,隆庆帝心里又不愿意,于是最终还是派了韩征去迎,萧琅与宇文澜同行,——到底不能连个姓宇文的人都没有,隆庆帝挣扎再三,终究还是点了宇文澜的兵。 于是是日一早,穿戴一新的韩征便带着同样穿戴一新的萧琅与宇文澜,领着一群礼部和四夷馆的官员,浩浩荡荡的出了城,等在了城外的十里坡。 一行人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后,南梁太子一行约莫三百人,便车马煊赫的出现在了韩征等人的视线以内。 韩征与宇文澜还罢了,还能保持一脸的平静淡定,萧琅却是整个人都绷紧了。 也不知道南梁太子是个什么品貌德行,让妹妹远嫁异国他乡已经够委屈了,南梁太子已姬妾儿女无数,也已够糟心了,若再连一副好皮囊都没有,性子亦毫无称道之处,这门亲事就真是一无是处了! 这也是萧琅一心要随韩征来迎南梁太子的主要原因,他想先心里有个底。 终于南梁太子一行的车队越来越近,直至相继都停了下来,随即第一辆朱轮华盖马车的车帘被撩开,跳下了一名男子来,远远的对着韩征几人便抱拳朗笑道:“尊驾可是贵国的韩厂臣?小王有礼了。” 能这般自称的人,除了南梁太子拓跋珪,还能有谁? 韩征几人便也笑着抱拳迎了上去:“太子殿下远道而来,我等却未能远迎,还请千万恕罪。” 趁机都不动声色打量起南梁太子来。 见他身材高大,器宇轩昂,五官比之大周人都要来得深刻一些,深刻的眉眼,深刻的口鼻,深刻的轮廓,搭配在一起,有种说不出的飞扬与不羁,纵两国审美不同,几人少不得也要赞一句:好一个见之忘俗的美男子! 萧琅更是暗中松了一口气,南梁太子至少不是个大腹便便的丑陋之人,瞧着性子也还算谦逊有礼,应当能给妹妹一个好的第一印象吧?只要第一印象都不错了,有了一个好的开始,想来后边儿总能顺利一些。 南梁太子也趁机打量了几人一回。 因知道韩征才是北周如今真正的掌权人,虽有些不悦北周竟派个太监来迎他堂堂一国太子,简直太不将他、不将大梁放在眼里了,但他本来就是为结亲而来,实在犯不着计较这些小节,也就将不悦都压下了。 却不想韩征竟如此清隽高华,瞧着也半点没有太监的阴柔古怪,反而举手投足间都说不出的风采翩然,举重若轻,不怪能这般年轻,便成了北周实质的掌权人,显然是真有本事丘壑之人。 心里仅剩的不悦与轻视也烟消云散了。 打量完韩征后,南梁太子又不动声色打量起萧琅来,因为已知道此番将会与他联姻的丹阳公主便是眼前这位萧大人的胞妹,既是一母同胞,兄妹两个定然生得极为相似,见了哥哥的样子,也就差不多能确定妹妹的样子了。 就见萧琅与韩征相比,又是另一种况味的俊美挺拔,整个人的气质也更硬朗些,却同样夺人眼球,引人瞩目。 南梁太子心里一松,看来那位丹阳公主,也定是个难得的美人儿了,再比照他哥子的这番风采气度,想必她的气度一样差不到哪里去。 虽说此番联这个姻,只是权宜之计,将来如何,彼此心里其实都心知肚明。 但总是自己的原配嫡福晋,与旁的侧福晋庶福晋都是不一样的,南梁太子心里自然多少还是有几分期待,总算如今看来,他这一趟应当没有白来,这门亲事,也应当比他想象的更有可取之处。 至于宇文澜,本就相貌普通,气度平庸,又有韩征与萧琅两人珠玉在前,南梁太子哪还注意得到他? 不过随意打量了一回,知道对方是北周的安亲王世子,笑着打了招呼,也就算事儿了。 当下双方又寒暄了一阵,便重新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浩浩荡荡的进了城门,再行经早已清好道儿的几条大街,一路煊赫的抵达了四夷馆先行安顿。 等到了晚间,隆庆帝还会在乾元殿设宴为南梁太子接风洗尘。 这些事与后宫女眷们都没有干系,便是豫贵妃代掌六宫,晚间的大宴也是没有出席资格的,更不必说其他妃嫔了。 福宁长公主倒是有心列席,好先替女儿相一相未来女婿的,但太后病着,至今也就勉强能坐起来,勉强能一个字一个字的蹦些简单的字词,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她没有服侍太后赴宴的由头,也只能作罢了,反正还有儿子定会替女儿好生把关的,且过些日子后,她也大可请母后以‘想见一见孙女婿’为由,将南梁太子召到仁寿殿一见,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妃嫔女眷们没有资格列席,施清如就更资格了,不过她也压根儿不想列席,等晚间下了值,便径自随常太医回了都督府,打算早些用了膳后,便早些歇下,才好明儿一早进宫问韩征南梁太子的情况去,回头好告诉给丹阳公主知道。 虽然知道萧琅肯定会第一时间告诉她的,但每个人看问题的角度都不同,也许韩征能看到一些萧琅没有看到的问题呢? 却不想,晚间她才梳洗完,刚准备睡下,韩征便带着一身的酒气回来了。 施清如不由又惊又喜,“我还以为督主今晚上肯定不会回来了呢!” 忙忙下了床,要替他解披风,又忍不住皱眉,“好浓的酒味儿,你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韩征眼神有些涣散,脚步也有些虚浮,好在意识还算清醒,道:“我没喝多少,萧琅与宇文澜才喝得多,不过都及不上南梁太子喝得多,他就跟个酒缸子似的,无论多少酒下去,都装不满,不怪都说南梁人善饮呢!” 施清如忙道:“那你先坐着,我让桃子采桑给你准备醒酒汤和热水去,不然你明儿起来,头不定得多痛。” 说完去到前一进院子,如此这般吩咐了桃子采桑一番后,才复折回房里。 一时醒酒汤和热水相继送到,施清如瞧着韩征一滴不剩的都喝了,又耐不住他撒娇,服侍了他洗了澡,换了衣裳,才一起躺到床上说起话儿来。 “……我本来真不想回来了的,今儿从早累到晚,只想好好睡一觉。可一想到我要是不回来,你肯定得抓心挠肺的想一晚上南梁太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老婆想一晚上别的男人,叫我怎么能忍?所以只能忙忙赶了回来,难道不值得奖励么?”韩征一边说,一边手在施清如身上不停游走着。 施清如按住他不老实的手,“既然累了,就好生歇着,还想旁的呢?再说我刚才都给你洗澡了,还不算奖励呢?” 韩征的确累了,又胡乱摸了两把,也就老实了,闭上眼睛道:“好吧,先把奖励记下,等明儿我们再慢慢儿算。你有话就快问我,我困了,几下说完了好睡。” 施清如正如他所说,早就抓心挠肺的想问南梁太子的情况了,这会儿终于能问了,忙道:“那我问了啊,南梁太子长什么样儿,是美是丑,是高是矮,单看外形气度,配得上公主么?谈吐人品呢?可别是个草包,连给公主提鞋都不配,那就真是太辱没委屈公主了。” 韩征轻笑一声,“南梁皇帝加上年前才添的两个儿子,现在一共有十一个儿子,听说前面七位皇子岁数差得都不大,就算他拓跋珪是皇后嫡出,既嫡且长,可若没有几分真本事手段,只是个草包,能早早就立为太子,还能在太子之位上安坐至今吗?” 施清如吐了吐舌头,“好吧,是我问错了,草包可当不了太子,不定得有多少心眼儿呢!那他长得怎么样,谈吐气度人品如何?” 韩征拉了她窝到自己怀里,才在她头顶道:“南梁立朝也一百多年了,就算一开始的皇帝都面目可憎,这么一代一代的选美下来,子孙后代也早都变俊变美了……小傻子,你今儿怎么净问傻问题?” 施清如轻拧了他的耳朵一把,嘟哝道:“你才傻呢,那可是公主一辈子的大事儿,我这不是关心则乱么?再说我不问这些问什么,不过才见了一面而已,除了长相气度谈吐,还能看出什么来?人品尤其看不出,多少人便是十年八年的,且没有看出一个人真正的品性呢,路遥才能知马力,日久才能见人心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韩征笑着抚摸她的头发,“是是是,你不傻,我傻总成了吧,明明知道你肯定会明知故问,这些问题其实大家都猜得到,我却怕你悬心,还是星夜赶了回来,不是我傻是什么?好了,我不开玩笑了,正经与你说。南梁太子生得极好,官话也说得不错,若是换上咱们大周的衣装,一眼还真瞧不出是南梁人。气度谈吐也都上佳,很是谦逊有礼,萧琅一直敬他的酒,他也客客气气的,酒品很是不错,所谓‘酒品如人品’,想来人品亦差不到哪里去。” 施清如稍稍松了一口气,“好吧,比我想象的要稍微好一些。不过人品哪能这么快就瞧出来,近的如宇文皓,他还在时谁见了又能不赞呢,咱们却知道他肚子里满是坏水儿,远的如施老爷,当初谁又能想到他会是那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呢?终归都只能交由时间来证明了。” 韩征道:“所以萧琅约了他过两日打马球和打猎,打算进一步了解他。我也暗中安排了人,去四夷馆看能不能自他随行的人员嘴里,套出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来,他此番一共带了三百多人来大周,我就不信三百多人个个儿都是他的心腹,没有任何的可乘之机。” 施清如皱眉道:“这可是南梁皇室和朝廷的大事,那些人应当不至这点大局观都没有,轻易就被收买吧?” 既然南梁太子都已抵达大周京城了,可见这次两国联姻是只许成不许败的,万一当中出了什么篓子,两国这一仗指不定立时就要打起来了,南梁太子的性命更是立时危在旦夕,那么显然无论是南梁太子自己,还是南梁皇帝,都绝不会允许联姻出任何岔子的。 韩征嗤笑一笑,“南梁皇帝不想开战,那位才被夺了爵的左贤王,却是一心主战的,还旧部众多,他可巴不得这个姻联不成。还有南梁太子的弟弟们,听说母家也个个儿都不弱,南梁更是从来没有嫡长才能当皇帝的说法儿,自来都是能者居之,如今这位太子,才是南梁至今第二位嫡长太子呢,他前面那一位,当初也没能当上皇帝,所以他能不能笑到最后,谁知道呢?” 自来天家无父子兄弟,大周皇室如此,南梁皇室自然也是一样。 只不过如今的隆庆帝发愁的是没有亲生的儿子,不想过继侄子们,南梁皇帝发愁的,却是儿子太多,弟弟又已被自己纵容得兵强马壮,翅膀硬了,不服管教了而已。 施清如惊道:“那公主去了南梁后,岂不是时时都如履薄冰,明里暗里不知道要遭遇多少危险了?” 韩征夷然道:“南梁太子若连护住自己妻子的本事都没有,他也趁早别当这个太子的好!想来他心里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出不了大的岔子的,我们等着看即可。” 他就当是先替南梁皇帝验验他的太子到底够不够格儿,将来又配不配做他的对手吧! 施清如却仍是止不住的担心,“出不了大的岔子,小的也够呛。这叫什么事儿啊,公主回头岂不得斗了这个斗那个,到最后好容易胜出了,却又要斗自己的枕边人了?哎,她当初真的不该答应和亲的,一开始就不该答应。” 哪怕不是她,仍会是别人,可别人与她到底没有交情,更不是因为他们夫妇的缘故才不得不走到了这一步的,她至少不会这般的担心与难以心安。 韩征道:“你再三劝过她了,终究她还是做了决定,那既是自己做的决定,到头来便只能自己承担结果了,无论是好是坏,我们这些旁观者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将来她有需要又力所能及时,对她施以援手了。好了,别再想那么多了,没发生的事谁能说得准,兴许那南梁太子就是她这辈子的良人了?且快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施清如知道他说的是实情,到了这一步,是真的再回不了头了。 只心里仍无限怅惘,最后窝在韩征怀里,什么时候睡过去了的也不知道。 第二百二六回 马场初见 次日施清如进宫后,见司药局没什么事儿,便去了仁寿殿外的小花园,如前次那般,叫过一个路过的小太监,给了其一块儿碎银子后,后者便辗转替她请了丹阳公主出来。 丹阳公主看起来气色倒好,就是远远瞧去,整个人都越发清冷了,还是走近了,对着施清如展颜一笑,整个人才活泛了起来,“清如,你今儿不忙呢?” 施清如给她行了礼,才笑道:“今儿没什么可忙的,倒是公主,连日肯定都忙得不得了吧?” 丹阳公主请她坐了,自己也坐了,方点头道:“是啊,虽说一应礼体自有规制,其他事宜也不必我亲自过问操心,到底吉服和其他礼服都得我亲自试穿,很是繁琐,亏得你今儿来瞧我,不然我就要繁琐死了。” 施清如笑道:“一辈子就一次的事儿,虽如今繁琐,将来回头想来,却多半都会觉得珍贵怀念的,公主且忍忍吧。” 丹阳公主道:“不忍又能怎么样呢?我一说我懒得亲自试了,让百香替我试,反正她与我体型儿差不多,嬷嬷们立马说不吉利,叨叨得我耳朵疼,算了,还是忍了吧。至于将来会不会觉得珍贵怀念,谁知道呢?也许真会如你所说,也有可能……总归都得等到了那一日才知道了。” 施清如见她一点新嫁娘的娇羞与喜悦都没有,心下暗暗叹息,片刻方道:“不知从昨儿至今,萧大人可已来见过公主了?” 丹阳公主摇头,“还没呢,大哥公务繁忙,哪能时时都围着我转?” 尤其这程子萧琅还要与金吾卫众同僚各种交割,各种布置,就更忙了。 顿了顿,“清如,你这会儿来,其实是想告诉我有关南梁太子的情况吧?不瞒你说,我还真没太大的兴趣,反正不管他长得高矮胖瘦,人品是好是坏,这桩婚事都已不可更改,我嫁的也不是他这个人,所以知道不知道,于我来说,真没什么区别。” 施清如强笑道:“可长得好看些,总能下饭些不是,不是老话儿都说‘秀色可餐’么?我听说南梁太子长得极好,官话也说得好,气质谈吐都上佳,还很谦逊有礼,公主若见了,第一印象肯定不会差的,也算是有了一个好的开头。” 丹阳公主轻笑一声,“这倒是,天天对着一张赏心悦目的脸,总比对着一张满脸横肉的麻子脸心里受用得多。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有几分期待了。” 嘴上说着‘期待’,脸上的表情却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分明仍意兴阑珊。 施清如看在眼里,惟有再次叹息,若丹阳郡主一直这般消极,将来……可实在不容乐观啊,只盼南梁太子能真心包容珍惜她,是她这辈子真正的良人吧! 她只能转移话题,“我给公主准备了一些药方儿,眼下还差几张没列全的,等回头列全了,便打发人送来给百香收着,希望以后能对公主有所帮助,当然,若能一直用不上……” 说到一半,想到旁的不说,缓解女子第一次疼痛的“修珍方”就到了南梁后,丹阳公主便立时就会用上,忙改了口,“当然若其中的大部分能一直都用不上,就最好了。” 丹阳郡主这次领了她的情,“那我就先谢过你了,回头只管送去交给百香,虽说此番有随行陪嫁的太医,还有嬷嬷们,到底还是你的方子我用着最安心。” 施清如笑道:“能帮上公主万分之一的忙,我也能心安了。” 当下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搁以往施清如少不得要问太后凤体如何,如今彼此却是心照不宣都不提了。 就有人来请丹阳公主了,施清如遂起身告辞,出了小花园。 却是刚穿过一扇月亮门,迎头便遇上了萧琅。 施清如少不得上前行礼见过,“萧大人连日可好?” 萧琅也不防会在此地遇上她,飞快上下溜了她一眼,方还礼点头道:“多谢县主关心,我挺好的,倒是县主,也是来探望珑儿的吗?” 施清如点点头,“我才与公主说完了话儿出来,因为昨儿大略听说了南梁太子的情况,所以就想来也告知给公主,好让她安心,可惜公主瞧着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只盼将来一切都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吧。” 萧琅一听便知道她定是听韩征说的,道:“我也是来告知珑儿南梁太子情况的。若单论人,那位太子倒真是人中龙凤,可惜……不过日子都是人过出来的,所以县主也不必太担心,更不必、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说到底那都是珑儿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人逼迫她,所以将来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都只能她自己承担,与人无尤。” 说完又道:“但县主的一片好意,我替珑儿谢过了。县主必定还有事要忙,我就不耽误县主了,县主请。” 施清如还待再说,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只得再次一礼,与萧琅作了别。 如此如鲠在喉的过了两日,丹阳公主忽然打发了百香到司药局邀请施清如次日陪她去皇家马场看马球,“大公子与南梁太子邀约了一场马球赛,想着公主连日闷坏了,便请了公主去观看。可公主觉着自己一人去看,未免太无趣,便着了奴婢来邀请县主明日一起去,不知县主可得闲?” 施清如想到丹阳郡主的郁郁寡欢,便是不得闲的,明日也要挤出时间来,何况如今因太后不传她问诊了,她还真闲了不少,自是一口应了,“你回去告诉公主,我明儿得闲,一定陪公主去。” 百香遂应声而去了。 施清如晚间回家后,自然少不得要把这事儿告诉给韩征知道,“明儿督主去吗?” 韩征摇头道:“不过一场马球赛,难道还得弄得跟当日出城迎接南梁太子时一样隆重不成?我琐事繁多,就不去了,你自己多加小心。” 施清如点点头:“我会多加小心的,督主放心。我还当没机会亲见南梁太子一面了,不想这么快机会就送上门来了……呀……” 话没说完,已让韩征一把给拉到了腿上坐下,挑眉勾唇道:“天天看我还没看够呢,还想看别的男人?放心,南梁太子铁定没你男人好看。” 施清如勾住他的脖子,笑晲他道:“就是天天看你看够了,才想看看别的男人啊,何况你确定南梁太子没你好看……” “哼,看来有些人明儿是不想去看马球赛了。”韩征冷哼。 施清如忙笑得一脸的乖巧谄媚,“我胡说八道呢,这世上哪还有比督主更好看的男人啊,便真有,在我心里,督主也永远是最好看的,何况还没有呢?我不过是想去替丹阳公主掌掌眼罢了,不是说‘相由心生’么,我当初一眼就瞧准了督主是值得托付一辈子的男人,所以也想替公主瞧瞧,南梁太子是不是也只得托付一辈子。督主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吧,啊?” 韩征就低头咬了她的耳朵一下,“算你还识趣,不过待会儿还是要惩罚你!” 施清如扁嘴,“就知道你肯定会这么说,马屁白拍了。” 又嘟哝道:“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会惩罚我的,所以我决定以后都‘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说得韩征又气又笑的,“知道什么叫拍马屁吗,巧舌如簧言过其实才叫拍马屁,你分明都是实话实说,自然不能算拍马屁。还有,你是死猪了,那我是什么?公猪?有我这么好看的猪吗?” 施清如就捧了他的脸,觑了眼啧啧有声道:“我得仔细瞧瞧,这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就能厚到这般地步?” 让韩征扣住后脑勺,又一口咬在了鼻尖上,气得嚷嚷着:“又咬我!我要咬回来,加倍咬回来!”,开始反扑起来,“你别躲啊,你不许躲!” “傻子才不躲呢!” 两人笑闹了一阵,要依韩征的心思,是立时便想抱了‘大胖媳妇儿’熄灯睡觉的,施清如却不肯,灵巧的一晃一躲,便离他一段距离了,这才喘着气道:“先别闹了,正事儿还没说呢!” 韩征哀怨的晲她,“我这难道不是正事儿?” 施清如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脸立时红了,啐道:“你还真是随时能战呢,以前怎么控制的,阖宫环肥燕瘦可那么多美人儿。” 韩征正色道:“那些人又不是你,在我眼里便与男人没有任何分别。好吧,你还有什么正事儿呢,快点儿说完了好睡觉。” ‘睡觉’两个字被他有意咬得极重,其含义不言而喻,偏还一副义正词严的样子,惹得施清如又赏了他一个白眼,才道:“督主之前不是说打算给公主陪嫁随行的人员里,安排几个高手,以防万一么,可已安排好了?” 韩征“嗯”了一声,“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都隐在陪嫁的几百号人员里,连彼此都不清楚彼此,将来自然也不怕走漏了风声,以免莫名折了。” 施清如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如此将来万一有个什么变故,公主也能多一线生机。不过我觉着,这事儿还是得知会萧大人一声才是,以免回头生了误会,我们可就真是好心办坏事了。” 韩征点点头,“我听说萧琅也在替丹阳公主物色有武艺傍身的女子,打算做贴身的婢女仆妇。这些近身服侍的,就由他去安排即可,我安排的人平常便隐匿着吧,我会尽快告知他的。” 要不是清如再三要求,他真不想多这个事儿,就当是还萧琅兄妹的情吧! 施清如道:“萧大人那般看重妹妹的,自然万事都要替公主考虑在前头。那督主说要自南梁太子随行的那些人口中进一步打听有关南梁太子的情况,可打听出了什么没?” 韩征眉头微蹙道:“暂时得到的消息是,南梁太子后宫虽早已姬妾众多,儿女也不少了,他却对哪个姬妾都不上心,待有了眼下的三子一女后,也几乎不再进后宫了。至于太子妃之位一直虚席以待,则是说早早立了太子妃,将来若遇上了自己真正心爱的女子,却只能委屈她了,所以宁缺毋滥,——要么这就是真的,要么就是他比我想象的要有本事,把几百号人都掌控得井井有条,不给任何有心人以可乘之机。” 施清如闻言,眉头也蹙了起来,“若是前者,牛不喝水谁还能强摁头不成,总不能他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才不得已宠幸了那些姬妾,不得已让他们生下儿女的吧?可见太子妃之位一直虚席以待,怕只是说来好听,实则还是为了待价而沽。若是后者,那他的确有几分本事,不怪能做一国太子。” 韩征道:“前者倒也未必就是说来好听,南梁那边的确有规矩,在没有生下儿子之前,便算不得成人,别说继承权了,好些事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拓跋珪若不早早生下儿子,哪怕他是嫡长子,太子之位只怕也轮不到他坐。” “那就不怕乱了嫡庶吗,他自己就是嫡长子,不知道嫡庶乱不得呢?”施清如简直不明白南梁人到底怎么想的。 韩征道:“南梁地广人稀,嫡庶虽也重要,却重要不过人丁兴旺,多子多福,也讲究能者居之,强者居之,所以很多事不能以咱们大周人的标准常情去衡量比对。” 施清如吐了一口气,“那岂不是意味着,将来公主若生下了嫡子,母子俩的地位一样得不到保障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你就不会往好的方面想,一旦拓跋珪真对丹阳公主上了心,真心爱上了她,将来不用丹阳公主说什么做什么,他也会把自己的一切双手奉上,给她和他们的孩子最好的一切?”韩征揉了揉施清如的头发,“我可还听说,拓跋家每一代都会出一个情种呢,也不知是真是假。” 施清如叹道:“那就承督主吉言了,也希望拓跋家每一代真的都出情种,这一代刚好就是南梁太子吧!” 心里禁不住胡思乱想,南梁太子还没来大周之前,便已答应和亲了,他又怎么会知道,此番迎娶的太子妃就恰是他喜欢的,会与他相爱白头呢?可见必要时候,他的婚姻还是可以牺牲,他的太子妃也可以不必是自己真正心爱女子的。 那谁又能保证丹阳公主就恰是那个人呢? 万一南梁太子情种的对象不是丹阳公主,那他还是多情一些比较好…… “以后的事谁知道,且走且看吧。人生也正是因为有太多的未知与不可预料,才能越发的丰富有挑战,从开始就知道结果的人生,又有什么意趣?” “这倒也是……” 当下二人又说了一会话儿,见时辰实在不早了,方熄灯歇下了。 翌日,施清如去司药局晃了一圈后,便去了丹阳公主的寝宫。 就见丹阳公主已换好一身大红的骑装了,瞧着英姿飒爽的,越发美得大气张扬了,不由赞道:“早就知道公主穿红好看,却没想到穿骑装更明媚更好看!” 丹阳公主笑道:“是吗?其实我的骑装都是绿色蓝色居多,红的今儿还是第一次上身,才还觉着太招摇俗气了,听你这么一说,好吧,那就凑合穿吧。” 百香几个忙在一旁笑道:“亏得县主来了,不然我们说得再多,公主都觉着我们是在哄她,一直说要换一身儿呢。” 可今儿是公主和南梁太子第一次见面,自然要打扮得漂亮些,好给未来夫君留下一个好印象才是。 百香等人都想得很简单,既然自家公主和亲远嫁已是定局,那便安心待嫁,去了南梁后,也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便是,旁的能管的便管管,不能管的便由它去,总归好不好日子都得过下去,她们也会一直陪着自家公主的。 丹阳公主自己收拾好了,见施清如仍是一身官服,因问百香,“昨儿你去邀请县主时,没告诉县主今儿也准备一身骑装呢?” 施清如忙摆手笑道:“我不会骑马,所以也没有骑装,公主就别怪百香了,我就穿官服也是一样的。” 丹阳公主道:“那怎么行,去马场不穿骑装也太奇怪了。至于不会骑马,那容易啊,我教你便是,很简单的,以你的聪明,肯定一学就会。我看你体型倒是跟我差不多,就是稍稍比我矮一些……” 吩咐百香,“你们几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挑一身适合县主的骑装来,比着县主的身高改改。” “公主,真的不用麻烦……”施清如还待拒绝,丹阳公主已道:“清如,你莫不是嫌弃我那些骑装都是我穿过的?你放心,好些都是新的,我一次都没上过身的。” 只得笑道:“我怎么会嫌弃,就是怕耽误了公主的时间,既然如此,我就却之不恭了。” 丹阳公主这才笑起来,“这就对了嘛,也耽误不了多少时间的。再说大哥本来就让我们晚些再去,说男人等女人原便是天经地义的。” 百香几个动作很快,不一时便替施清如选好了一身湖水蓝的骑装,还比着她的身高改好,又服侍她穿好了。 二人遂出了丹阳公主的寝宫,各自上了早已备好的肩辇后,便被簇拥着去了位于皇城西北角上的皇家马场。 那是御马监的地盘儿,早有御马监的一名余少监领着人侯在门外了,瞧得丹阳公主与施清如的肩辇过来,忙满脸堆笑迎了上前打千儿行礼:“奴才恭迎公主,恭迎恭定县主。” 又要上前扶丹阳公主和施清如下辇,被百香笑着婉拒了:“不劳动余少监了,自有我等服侍公主和县主,余公公只管在前面带路便是了。” 也仍满脸是笑,“是奴才想岔了,奴才们身上都臭烘烘的,没的白熏着公主和县主了。”,一面虾着腰在前面带路,十分的殷勤。 丹阳公主便问他:“萧大人早已到了么?” 余少监忙笑道:“早已到了,与南梁太子都已换好衣裳,只等开场了,公主与县主来得倒是正正好儿。” 如此一路说着话儿,不一时便抵达了马场。 远远的便已能听见锣鼓声和吆喝呼喊声,余少监因笑道:“看来是已经开场了。” 及至走近了,果见马场上一黄一红两队人马都正策马疾奔,进攻的进攻,防守的防守,战得正欢;又有各自的替补队员和观众们在一旁呐喊喝彩,场面很是热闹。 余少监忙引着丹阳公主与施清如到了早已为她们备好的、视线最佳的观战台,又着人上了茶点果子来,还要忙着给二人介绍:“公主、县主,着红的是南梁人,着黄的是咱们自己人,南梁那边是他们太子带队,咱们这边是萧大人带队……两边的规矩倒是大同小异,方才南梁太子与大公子已把那些不一样的地方都商量后统一过了……” 丹阳公主嫌他呱噪,笑着应酬了他两句:“余少监且忙你自个儿去的,本宫和县主这里不必你服侍了。” 百香适时送上事先准备好的打赏专用的荷包,总算把余少监给打发了。 丹阳公主这才低声与施清如道:“实在是太啰嗦了,我耳朵都快要被他啰嗦痛了,莫不是指着我能提拔他不成?可惜我马上就要去南梁了,他这一番殷勤可要全打水漂了。” 施清如笑道:“如今阖宫就公主这一位公主,不管谁对公主如何殷勤,如何周到,那都是应当应分的。” 丹阳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无声讽笑了一下,已扬声欢快的岔开了话题,“我们观看马球比赛吧……哟,我们已经落后一球了,大哥怎么搞的,总不会今儿要输吧?” 施清如看了看马场上的局势,南梁人普遍高大强壮一些,马也更膘肥体壮,不过大周这边的儿郎们也不弱,明显更加的轻巧灵活,倒是旗鼓相当。 因与丹阳公主道:“这才刚开场不久呢,公主别急,我们肯定能赢的。” 丹阳公主咬牙道:“在我们的地盘儿上,若都输了,我今儿肯定要大哥好看!你们几个,都还愣着干嘛呢,快给大哥呐喊助威啊。” 百香几个忙都笑着应了“是”,果真上前,齐声为萧琅呐喊助威起来,“大公子好厉害,大公子加油,大公子加油啊——” 场上萧琅早就注意到丹阳公主与施清如到了,虽心下免不得有那么一二分想要展示自己厉害给施清如看的想法儿在,到底还沉得住气,一直带着自己的队员稳打稳扎,不疾不徐。 拓跋珪却是有片刻的走神,因为他也看见丹阳公主与施清如,并且根据装束,一眼就确定丹阳公主才是他即将迎娶的太子妃了。 只是离得太远,他看不清丹阳公主的脸罢了,但心里的感觉却有些莫名的奇怪,好像眼下这样的场景,他什么时候曾经历过一般。 还是看台上大周的队员观众们忽然欢呼起来:“球进了,太好了!”、“大公子真厉害!” 才让拓跋珪回过了神来,就见在自己走神的这片刻功夫里,萧琅已又打进了一球,把双方的比分给扳平了。 忙敛住心神,继续专注的打起马球来,虽是在北周的地盘儿上,他们也不能堕了大梁的威风,定要赢下这场球才是! 双方继续激战,比之方才越发的精彩了,不止丹阳公主看着看着,忍不住离座站得离赛场更近了,便是施清如,也看得热血沸腾起来,不知不觉便站到了丹阳公主身边,与她一起拍手呐喊起来:“大周的队员们好样儿的!” “萧大人太厉害了,萧大人威武——” “快一点,再快一点啊……快往左,往左……” 如此激战到比赛的截止时间,双方终于堪堪打成了平手,虽都没有赢,却也都没有输。 毕竟这样的场合,萧琅也不可能真让南梁输给大周,那大周这个东道主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些,所以打平才是最好的结果。 但也足够拓跋珪君臣等人对萧琅和大周的队员们越发刮目相看了,所以两国联姻真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不然北周这边卧虎藏龙,能人辈出,真开战了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萧琅有心让妹妹与拓跋珪见一面,说几句话儿,毕竟联姻已是定局,二人当然越早熟悉起来越好,遂笑着与拓跋珪道:“才都出了这么多汗,太子可愿随在下去吃一杯茶,歇一歇?” 都是聪明人,拓跋珪如何猜不到萧琅的用意? 正好他也想就近见一见自己未来的妻子,最好还能说上几句话儿,他方才在比赛的间隙,又看了几次那位丹阳公主,当真是越看心里那股子似曾相识的莫名感觉便越熟悉,对这桩联姻也打心眼儿里多了两分期待。 遂欣然点头道:“那就有劳萧大人了,萧大人请。” ------题外话------ 假期玩疯了,顾不上码字,所以今儿更新迟了,请大家千万见谅,么么哒o(* ̄︶ ̄*)o 第二百二七回 千里姻缘 萧琅便带着拓跋珪一路往前,二人都身高腿长的,不过片刻之后,便已离丹阳公主与施清如近在咫尺了。 百香眼尖,见拓跋珪英俊挺拔,气度不凡,便是与她们家大公子站在一起,也毫不逊色,不由微红了脸,低声与丹阳公主道:“公主,太子生得真好!” 丹阳公主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是吗?那你们多看几眼吧。”反正在她心里,这世上绝不可能有比她大哥和韩厂臣生得更好、更完美的男子了。 施清如倒不至于像百香几个那般沉不住气,却也一直在看拓跋珪,见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英俊不凡几分,一身劲装让他于俊美之外,又多了几分刚强与硬朗,若单看外表气度,倒真与丹阳公主是一对儿璧人了。 因也笑着低声与丹阳公主道:“公主,以后你可不必发愁会因水土不服,口味不合吃不下饭了,当真是秀色可餐。” 说得丹阳公主笑了起来,总算抬眼看了一眼拓跋珪,见其果然当得起施清如的‘秀色可餐’四个字,收回视线低笑道:“单看外表,的确挺下饭的。” 内心却是无甚波动,彼此不过才见第一面而已,说到底与陌生人毫无差别,实在谈不上好感或是厌恶。 二人说话间,萧琅带着拓跋珪走得更近了,待行至离她们两丈开外的台阶下时,萧琅停住了,看向台阶上站着的百香道:“我请梁国的太子殿下过来吃茶歇息,你问问公主可方便?” 百香忙应了“是”,上前请示了丹阳公主一番,便又折回原地笑道:“公主有请大公子和太子殿下。” 萧琅便带着拓跋珪拾级而上,很快与丹阳公主和施清如正式打了照面。 拓跋珪很是谦逊,毫无一国太子的架子,先就笑着给丹阳公主见礼,“公主安好,小王有礼了。” 丹阳公主少不得笑着回礼,“太子殿下客气了。” 却是除此在外,再无旁的,也只与拓跋珪对视了一眼,便低下了头去,再没看他。 自然也没注意到拓跋珪眼里的惊艳与兴味,见过萧琅之后,他已经能肯定这位丹阳公主的美貌了,方才远远的那几眼,更是进一步应证了他的推测。 却仍没想到,她竟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漂亮几分,关键漂亮还是次要的,最让人移不开眼球的,还是她浑身那份与生俱来般的高贵与尊荣,是那份出尘绝伦的气度。 不怪他会莫名觉得今日的场景像是经历过一般,又莫名觉得她好生熟悉,实在她太符合他的理想了,就跟老天爷是比着他心里曾设想过很多次的标准来特地为他定做的一般,且这可比他设想的更具体、更生动得多了。 大抵,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千里姻缘一线牵”? 拓跋珪既对丹阳公主第一印象大好,自然想与她多说几句话儿。 这种事本来也该男人主动,不然等人姑娘家上赶着不成? 因又笑着与丹阳公主搭话儿,“公主这身骑装好生别致,方才小王打球时,好似隐隐听见过几次公主指挥贵国的勇士们,想来骑术一定极好,马球也打得极好吧?回头有了机会,不知小王有没有那个荣幸,与公主切磋一二?” 丹阳公主仍是笑得恰到好处,道:“我那点骑术在太子殿下面前,简直就是班门弄斧,不值一提,可不敢在太子殿下面前献丑。” 拓跋珪能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冷淡,倒也没多想,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自家兄长又是人中龙凤,不管权势还是美貌,都是司空见惯的,自不会像他们大梁那些所谓贵女们那般见了他便两样放光。 不过没关系,总有一日,他会让她见了他,便由衷的喜悦溢胸,两眼放光的。 萧琅自不可能让拓跋珪久留,待他吃过茶,小坐片刻后,便着人先送了丹阳公主和施清如回宫去。 因见拓跋珪一直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直至都彻底看不见一行人的身影了,才终于收了回来,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 本来未来妹夫比自己预想的方方面面都要好,对妹妹也是第一印象大好,无论如何都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该高兴的;可那种自家好容易才养成了的小白菜儿,却眼睁睁看着就要被猪拱了的感觉,又实在让他高兴不起来…… 面上却是丝毫没表露出来,笑着一路送了拓跋珪回四夷馆去。 从御马监到宫门的距离着实不近,故回程施清如与丹阳公主仍是坐的肩辇,待进了内宫的门后,二人才下了辇,一边走路一边说话儿。 丹阳公主满脸的歉然,“清如,本来还说要教你骑马的,可惜没能教成,只能下次……还是先别把话说早了,不过还有几日,我便要走了,谁知道这辈子咱们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所以还是别再夸口了,省得回头又出尔反尔。” 施清如心里本来就有些怅惘。 南梁太子再好,看起来也对丹阳公主印象再好又如何,她心里早已有了人,也是白搭;可若她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能有新的开始,到头来苦的还是她自己……如今又听她说得伤感,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儿了。 面上还不能带出来,还得笑着说:“公主若真教了我,便会知道教不成我是多么的幸运了,真的,你不知道,我在这些上头有多笨,简直惨不忍睹,所以,教不成我绝对是好事儿。至于将来,我们都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没有再见的机会呢?您就放心吧,要不了多久,我们一定能再见的!” 丹阳公主心知她都是在安慰自己,心下依然生出了几分憧憬来,“希望真如你所说,我们要不了多久便能再见吧。” 两人说着话儿,不觉便到了丹阳公主的寝宫。 施清如还要回司药局去,换回自己的官服后,便告辞离开了。 丹阳公主一直目送她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了,才收回视线,怏怏的歪到了榻上,本来她还对即将远嫁南梁没什么具体的感受的,只是觉着心里很空,一直没着没落的。 可方才见到南梁太子后,她终于对远嫁这件事,有了具体的感受,终于真正把整件事与自己实实在在联系了起来:她是真的要离开、要嫁人了,要嫁的还是一个今日才见第一次面的陌生男人。 以后许多她在乎的人,也会连远远再见一面,再看一眼,都不可能了,她现在若是说自己后悔了,还来得及吗…… “公主,奴婢方才目测了一下,太子殿下的身高体型与咱们家大公子都差不多,想来衣裳鞋袜的尺寸也与大公子差不多,要不,奴婢们趁这几日功夫,裁一身布料出来,公主亲手给太子殿下做一身衣裳吧?” 百香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丹阳公主的思绪。 她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百香说了什么,意兴阑珊道:“他是一国太子,难道还缺衣裳穿,还缺给他做衣裳的人不成?我可懒得费这个神。” 百香笑道:“话虽如此,要紧的是心意啊,公主亲手做的衣裳,能与旁人做的一样不成?太子殿下一看就对公主极有好感,方才一直都在目不转睛的看公主,连余光都没瞧过旁人,怕是连当时到底有几个人在场都不知道,若能收到公主亲手做的衣裳,还不定得高兴成什么样儿呢,以后自然待公主也会更好,皆大欢喜的事,公主何乐而不为呢?” 丹阳公主“唔”了声,皱眉道:“他真一直盯着我看,连余光都没瞧过旁人,没瞧过你们,也没瞧过清如?” 百香笑道:“奴婢们有什么好瞧的,太子殿下一眼都不瞧本就是正常的。倒是县主,生得也是那般的花容月貌,太子殿下却同样一眼没瞧过,眼里就只有公主,奴婢本来还有些担心将来的,如今也放心了。” 丹阳公主轻嗤道:“你不觉得他失礼,反倒觉着放心,你是他的婢女,还是我的婢女呢?” 心情忽然变得微妙起来。 本来她是拿清如当朋友的,谁知道那个好容易才交到的好朋友,却与她心悦了多年的人,早就彼此相爱了,要说她心里一丝一毫的哀怨和芥蒂都没有过,怎么可能? 心里也因此一直以来,都有一种自卑自艾,她虽贵为郡主又如何,压根儿就比不过清如,压根儿就差清如差得远,只要有清如在的地方,便不论是韩厂臣,还是她大哥,都只看得到她,都只会不知不觉便围着她打转了。 却不想,南梁太子竟没有如韩厂臣和她大哥一般,反倒连看都没看过清如一眼,这是不是意味着,至少在他眼里,她是比得过清如的呢? 百香已又笑道:“奴婢自然是公主的婢女,这辈子生是公主的人,死是公主的鬼,所以奴婢才更盼着公主能好,到了哪里都能平安顺遂一辈子啊。” 有些事她不说,不代表心里就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更盼着公主能过得好,能尽快忘了那让她心苦之人了。 丹阳公主哼哼道:“原来你还记得自己是我的婢女呢?念在你一片忠心的份儿上,这次便懒得与你计较了。不过衣裳就免了吧,我连人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哪里知道如何裁剪配色,就随便做双鞋子也就罢了。” 嘴上说着‘人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眼前却不期然浮过了南梁太子幽黑深邃的双眼,还当自己真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儿了,毕竟不过就看了一眼而已。 却不想如今想来,竟记得那般清楚分明,也真是有够奇怪的,大抵是因为对方实在太过出挑了? 百香见自家公主还是不肯给南梁太子做衣裳,却松了口愿意做双鞋子,一样欢喜,笑道:“那奴婢回头便让她们准备起来,回头公主只消亲自动手收个尾也就是了。” 丹阳公主没再说话,百香却知道她是默许了,笑嘻嘻的出门吩咐去了。 转眼又是几日过去,在施清如又去瞧了丹阳公主两次,瞧得她屋里堆的南梁太子送进宫给她赏玩的东西都快堆满整张长榻,南梁下给大周的聘礼也终于都顺利送达了京城之后,丹阳公主下降的日子到了。 只两国相距甚远,不可能一次便全礼,双方便在商量后,折中决定先在大周这边拜过天地祖宗,再拜别过长辈,由萧琅一路护送丹阳公主抵达南梁都城后,双方再在南梁皇室宗亲们的见证下,再次叩拜天地祖宗,彻底全礼。 这一点太后与福宁长公主都是事先预料到的,萧琅也曾与她们说过,他届时会亲自一路送嫁丹阳公主去南梁都城。 所以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并无异议。 说到底,她们心里对丹阳公主虽有恨有怨,到底还是亏欠与不舍居多的,且随着分离的日子越来越近,那份亏欠与不舍便也越来越多。 还是天地祖宗都已拜过了,长辈们也都拜别过了,只等天明以后,丹阳公主便要随着南梁太子出发离京了。 福宁长公主才终于自又一次来拜别的萧琅之口,知道他已经补了凉州副总兵的缺,只待将妹妹送到,再安顿下来后,便直接折回凉州去上任之事,“……儿子这一去,就得三年后才能回京述职了,在此期间,还请母亲与皇祖母千万保重身体,千万珍重。” 几乎是立时便崩溃了,“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声音又尖又厉,句不成句,调不成调,人也摇摇欲坠。 这个不孝子是真想活活气死她吗,之前还当他终于开窍了,却不想原来他一直憋着大招,只等最后给她致命的一击,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气人东西啊;方才听得他来,也当他是舍不得她,才会白天已经辞别过几次了,晚间又来看她。 却不想,他哪里是舍不得她,他根本就是来要她命的! 萧琅跪在地上,满脸的平静,与福宁长公主的崩溃形成鲜明的对比,沉声道:“母亲方才已经把儿子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了,又何必要让儿子再说一遍呢?还请母亲千万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皇祖母,儿子几年后便能回京,再承欢您和皇祖母膝下了。” 福宁长公主尖声道:“我不会让你去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休想踏出京城一步,所以你趁早给我死了这条心!” 萧琅仍是一脸的平静:“圣旨已经下了,兵部和吏部给儿子的调令也已下了,所以已不是母亲不让我去,我便去不了了,还请母亲千万息怒,接受现实……” 话没说完,已被福宁长公主怒声打断:“就算圣旨和调令都下了又如何?本宫不让你去,你照样儿去不成,谁若非要让你去,本宫就死在他面前,看他还能怎么样!” 一面叫着,一面已疯了般往外冲,“本宫这便见皇上去,问他安的什么心?难道不知道本宫只有你一个儿子,母后也只你一个亲孙子吗?尤其母后如今还病着,眼见病情好容易有几分好转了,他却把你给弄去了千里之外的凉州,这不是存心要母后的命,还让母后连自己唯一孙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本宫倒要问问他,一国之君如此不孝,就不怕天下万民群起效仿,纲常大乱吗?” 心里简直快要恨死隆庆帝了。 她为了大周,为了他的江山,连唯一的女儿都狠心舍弃,送去了南梁和亲,亲自将自己唯一的女儿送上了一条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不归路;她还送他美人儿解颐快活,让他不至于每日都死气沉沉的,枉费此生;她还替他承欢尽孝于母后膝下,连该他那一份儿心都替他尽完了,让他没有任何的后顾之忧。 就更别提当年他能坐上大位,她是立了汗马功劳的了,结果他就是这样报答她的,平日各种猜忌防备不断就算了,如今竟还要把她唯一的儿子给远远弄走,这岂止是想彻底断了她的希望,这与直接要她的命有何分别! 萧琅敏捷的起身,赶在福宁长公主冲出门之前,一把拉住了她,并且使用了一点巧劲,既不至于让福宁长公主痛,又不至于让她挣脱,将她弄回榻上坐了。 这才沉声开了口:“母亲不必去问皇上了,是我坚持要去凉州的。于公来说,保家卫国本就是我身为一名武将的本分,尤其我身上还流着一半宇文家的血,就更该首当其冲,绝不退缩了;于私来说,我唯一的妹妹独身去了异国他乡,我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若连尽可能离她近一些,以便能最快知道她过得是好是坏,在她受了委屈时,不能第一时间赶到为她撑腰张目也做不到,那我还配当她的大哥,配为人兄长吗?” “皇上一开始也不肯让我去,怕母亲接受不了,更怕皇祖母接受不了,凤体有个什么好歹。是我于御前长跪不起,皇上才答应了的,所以母亲要怪就怪我便是,与皇上无关,与任何人都无关!” 福宁长公主胸脯剧烈起伏,整个人已要气疯了,好容易才自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你只想着你唯一的妹妹在异国他乡会受委屈,只想着不配为人兄长,可曾想过你就这样扔下我和你皇祖母两个老人,又配为人子为人孙吗?” 心里已知道这事儿的根子都在儿子身上了,隆庆帝至多也就是顺水推舟而已。 简直后悔不迭,她怎么就没早一点意识到儿子的态度分明有问题,除了一开始小闹过一场外,之后便再没闹过,那根本就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呢? 她怎么竟一直被他蒙蔽至今,都事到临头了,才终于知道了的! 现在可该怎么办,木已成舟,她要怎么才能留下儿子? 反正她就算死,也绝不会让他离京的! 萧琅轻笑一声,笑意却未抵达眼里,“听母亲的口气,是事到如今,都还觉着珑儿远嫁异国他乡,算不得什么大事,也算不得什么委屈了?那可是她的一辈子,她今年才十八岁,还那么年轻!看来我方才说母亲要怪就怪我,其实并不对,母亲更该怪的,是您自己,是您的贪欲才是!” 福宁长公主尖声道:“那本来就算不得什么委屈,所有宗室女都受得,她凭什么受不得?她享受了这么多年身为郡主的富贵尊荣,却只想着享受,没想过要付出,要尽本分,这世上岂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萧琅沉声道:“对,那的确是她身为宗室女,是她享受了这么多年郡主的富贵尊荣应当做的,可谁都可以说这话,皇上也可以直接下旨,珑儿和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惟独您不能说这话;也不能是由您在人选都已初步定了下来,没有珑儿后,硬要把她加塞进去,硬要亲手推她入火坑!您也别说什么您都是为了我,或是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了,您为的到底是谁,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您自己心里最清楚,所以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可以不要!” 福宁长公主声音更尖厉了,“我哪里是推她入火坑了,她过去就是南梁的太子妃,将来还会是南梁的皇后,何等尊荣富贵,那都算火坑了,这天下岂不处处都是火坑了?何况当日你也在场,明明事情是可以有回转余地的,她却非要不知廉耻,一力要替韩征出头,死命也要保下那阉狗,你也是,不说站到我和母后一边,反倒也站到了韩征一边……若不然,她明明可以不用和这个亲了,所以都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 萧琅冷笑道:“珑儿此去到底是不是跳火坑,母亲心知肚明。若不然,我何至于一心要去凉州,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妹妹能多活几年,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横死异国他乡,我们这些亲人却不能赶去送她最后一程,为她出头撑腰,甚至极有可能连她都已经死了都不知道吗?母亲竟还说都是她自找的,怨不得任何人,那就怪不得儿子不孝,也要说一句,母亲如今落得如今众叛亲离的下场,也是自找的了……”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脸上已是挨了福宁长公主一掌,“你、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是想活活气死我是不是?那我就如你所愿,立时死在你面前,看你还怎么离京,怎么去当你那劳什子的凉州副总兵!” 一边说,一边已拔下发间的长簪,抵在了脖子上,“你说,你还要不要离京,要不要去当那劳什子的副总兵?你若敢说要,我便立时血溅当场,死在你面前!” 萧琅脸色瞬间大变,放缓了声音道:“母亲千万别冲动,先把簪子放下,或者给我也是一样,等簪子放下了,我们有话再慢慢儿说也不迟,凡事都好商量……” 福宁长公主见儿子在自己的以死相逼之下,果然屈服了,眼里飞快闪过一抹得色。 正想趁胜追击,眼前就是一花,手腕也是一痛,等回过神来,手里的簪子已经被萧琅给夺了,脸也复沉了下来:“母亲到底真舍不舍得死,我们彼此也心知肚明,又何必这样吓唬我?您应该很清楚,‘狼来了’喊上几次后,就再不顶用了,所以我哪怕天亮后不能离京,要不了多久,终究还是会离开的,除非母亲杀了我。所以母亲就安心在京城照顾好自己和皇祖母,等我三年后回京吧,反之,我就不只是去三年,极有可能是十三年,甚至三十年了!” 福宁长公主当然舍不得死,她还要当太后,她大好的日子也在后头呢,怎么可能现在就死? 可被儿子当面戳破了,她还是觉得难堪,恼羞成怒道:“亲娘就要死在你面前了,你却还要说这般不孝无情的话,是吃准了我不敢死吗?回头我真死了,你可别后悔!还敢威胁我,三十年都不回来,你的心怎么这么狠,三十年后别说母后了,连我都早已死了,你是想让我们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吗!” 萧琅冷声道:“本来母亲可以儿女双全,承欢膝下的,皇祖母也早已该颐养天年,甚至要不了多久,连曾孙都可以抱上了,是谁把局面弄成了如今这样的?不是别人,正是母亲自己,所以,怨得了谁呢?我也说了,只要母亲好好儿的,三年后我自然就回来了,三年的时间,也足够珑儿安顿下来了,那终究是她自己的人生,我不可能一直陪她走下去,终归她自己的人生路得自己走。如今到底要怎么选,端看母亲自己吧。” 第二百二八回 偏执 临嫁 福宁长公主怎么可能就这样放儿子一离开便是三年? 隆庆帝的身体她知道,是真早已外强中干了,等三年后儿子再回来,黄花菜都凉透了! 因嘶声道:“我选什么选,‘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你不知道么?反正我绝不会让你离开的,尤其是这一两年,你必须给我留在京城,最好连城门都不许踏出半步。否则,否则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将功亏一篑不说,你妹妹此番的远嫁,也彻底白费了。你难道就不想早日接她回来,不想让她当最尊贵的长公主,不想……” “母亲慎言!”话没说完,已被萧琅怒声打断了,“这江山是宇文家的江山,我却姓萧,永远都不可能,我也从来没有过那样的非分之想,所以母亲也趁早死了心的好!” 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为什么一力要去凉州,除了想要为珑儿撑腰张目,让她能过得好,还有一个原因母亲心里岂能不知道?就是为了让母亲死心,让母亲不要再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分明就是不可能的事,母亲却要强人所难,强行逆天,就没想过将来等新君上了位,无论是谁,都容不下我们吗?母亲已经是长公主,已经尊荣富贵一辈子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就好生受用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还要得陇望蜀,好了还想更好,甚至不惜舍弃自己唯一的女儿!” 福宁长公主赤红着眼睛道:“因为我不服,不甘!皇帝明明就没有儿子,你明明就是他血缘最近也最疼的外甥,他既然横竖都要过继的,为什么就不能是你,你身上难道流的就不是宇文家的血吗?他却那样防备猜忌我,那样打压我,弄得我受尽了韩征那个阉狗的气,我可是先帝唯一的嫡公主,生来尊贵无匹,凭什么要受那样的气!所以我一定要让我的儿子当皇帝,一定要当太后,一定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 萧琅满脸的疲惫,“母亲为什么从来就只看得到自己没有的,只看得到自己的所谓委屈,却看不到自己所拥有的,自己为人所称羡的更多呢?” “平心而论,皇上对您已经够优渥了,连带对我和珑儿,也够优待了。您自己纵观满朝,有谁家像我们兄妹这样,一个不到一岁便封了郡主,一个年轻轻就是三品天子近臣,大权在握的?您的食邑更是独一份儿,皇祖母和皇上每每年下对您的赏赐,也是独一份儿的,您怎么还不满足呢?” 福宁长公主冷笑道:“我是想满足,可想到自己受的那些猜忌防备,想到自己受的来自韩征那个阉狗的气,我就无论如何都满足不了!” 尤其如今她连唯一的女儿都舍弃了,与儿子也闹成了这样,就更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了! 萧琅低喝道:“那也都是母亲自找的!您要是不窥伺圣躬,不有非分之想,皇上何至于猜忌防备您,换了是您,明明自己还活得好好儿的,就因为没有亲生的儿女,便连自己最亲的兄长也已在盘算觊觎您的家产了,您心里是什么滋味儿?至于您说的受韩征的气,就更是可笑了,您不先惹他,他又怎么会惹您,都被人打上门,连自己在意的人都要保不住了,您还指望他当没那回事儿一样忍气吞声,等待您下次的变本加厉,这世上岂能有这么便宜的事!” 福宁长公主怒声道:“说到底,你还是惦记着施氏那个小贱人,都是为了她才故意这样对我,故意想要气死我的对不对?当初我就该直接一杯鸩酒或是一条白绫结果了她,一了百了的,偏要去那样辗转迂回,难道韩征还真敢要我的命不成,我真是后悔死了!” 萧琅已气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母亲真的已经偏执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又忍不住满心都是心寒与悲哀,权势就真的那么好,那么重要吗? 他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随便母亲要怎么想,怎么做吧,反正天一亮,我便会护送珑儿离开京城了,您愿意好生照顾皇祖母、照顾自己,就好生照顾,若不愿意,还是一味的要作茧自缚,我也没有办法。毕竟您和皇祖母还是在自己家里,身边也是奴婢成群,还有皇上护着你们,只要皇上在一日,你们便能享用所有最好的一切,亦不会有任何的危险。” “珑儿却不一样,她要去的是异国他乡,要面对的也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可谓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两厢里一比较,事有轻重缓急,儿子也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先为珑儿打算了,母亲若实在要怪,就怪我吧,甚至,也可以当这辈子压根儿没生养过我这个儿子!” 说完单膝跪了下去:“儿子就此拜别母亲了,还请母亲珍重,至于皇祖母那儿,我就不去了,母亲回头自己酌情告诉皇祖母吧。” 话音落下的同时,人也已经站了起来,转过身便大步往外走去。 “站住!你给我站住!” 可惜被福宁长公主疯了一般冲上前,张开双手拦住了,“你哪里都不许去,不许离开京城半步!你皇祖母病成那样儿,本来就舍不得你妹妹,再知道你这一去就几年后才能回来,不是活活要了她的命吗?我身体也早已是大不如前,尤其此番……如今几乎是夜夜都不能入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琅儿,你不能那么狠心,就这样抛下我和你皇祖母,不管我们的死活啊,你真的不能那么狠心啊……” 说到最后,终于再忍不住哭了出来。 萧琅却是木着脸,不为所动,“母亲之前逼珑儿和亲时,怎么没想过自己不能那么狠心呢?何况我只是去三年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等珑儿安顿下来,等能确定她已经过得很好,将来也会很好后,我自然也就回来……” “珑儿珑儿珑儿!” 福宁长公主终于彻底爆发了,歇斯底里的尖叫道:“你口口声声都是珑儿珑儿,她不过一个丫头片子,婚姻大事本就该我这个当娘的说了算,何况最后的确是她亲口答应和亲的,就为了她对一个阉竖那不知廉耻的恋慕!明明就是她坏了我的事,我已经不跟她计较了,还为她准备那般丰厚的嫁妆,我已经够对得起她了。结果她却还要挑唆了你跟我作对,不逼死了我誓不罢休,我生养的这哪里是个女儿,分明就是个祖宗,是个讨债鬼!” “我现在就去找她,当面问她这样挑拨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到底图的什么?她是不是非要逼死了我才肯甘心?她真逼急了我,我才不会再管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大局为重,我立时与她同归于尽,大家都别活了!” 福宁长公主双眼赤红,满脸狂乱,一副要吃人的凶相。 也就是此刻丹阳公主不在她面前,不然她真有可能怒极恨极之下,活活咬死女儿也未可知。 枉费她连日来都那般的愧疚,觉得对不起她,因此方方面面都对她无微不至,能亲力亲为的也都亲力亲为;还把自己的体己明明一开始说只是一半给她的,末了却大半都给了她。 亦连母后的体己,她也替她多讨得了几成,不就是为了她去南梁后,有足够的银子傍身,日子怎么都难过不到哪里去吗? 她还一心想着将来一定要接了她回国,把这几年的委屈都加倍的补偿她,——结果她就是这样回报她,就是这样回报自己亲娘的! 萧琅伸手钳住了福宁长公主,让她动弹不得后,方冷冷道:“珑儿从没说过任何挑拨的话,不过母亲想要珑儿的命就只管去要,看她死了后,会有什么后果,看大周会不会与南梁开战,看皇上会不会龙颜大怒,皇祖母会不会对你失望至极,先帝泉下有知,又会不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生养你这样一个女儿!你若真那么做了,你何止是手刃亲女的禽兽,你更对不起你姓氏里的‘宇文’两个字,对不起朝廷这么多年对你的供奉,对不起天下万民给予你的富贵尊荣!” 最后补充了一句:“自然,届时我也不会独活,一定会立时追随珑儿而去,与你生生世世都不复相见!” 福宁长公主让萧琅眼里的冰冷刺得浑身一凛,终于不再挣扎,软软瘫坐到了地上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因为她知道她不可能真要了丹阳公主的命,别说那终究是她的亲生女儿,她做不到那么狠心,就算她能做到,她也不能丝毫不为大周的江山社稷考虑。 尤其不能不为儿子和自己的将来考虑,可一旦她都成了罪人,她儿子哪还有丝毫正位大统的可能? 而她儿子不能正位大统,她受的这些气都算什么,她狠心舍弃的那些又算什么! 儿子不就是要去当凉州副总兵吗,他如今是三品,副总兵却是从二品,说来还是高升了呢,何况皇上如今能调他去凉州,回头自然也能一纸调令调他回京。 更何况,谁说儿子人不在京城,皇上便不能过继他,立他为太子了?只要皇上愿意,她儿子立时便能被过继立储,再立时被召回京城,——所以只要她不放弃,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他们母子还是有很大胜出希望,她仍是有很大希望当上太后的! 这个念头让福宁长公主心里没那么难受,也没那么绝望了。 她甚至强迫自己渐渐平静了下来,哑声与萧琅道:“好,你要去凉州做副总兵,我不拦你,木已成舟,我本也拦不住你了。我也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母后,不叫你有后顾之忧的。但你一去便是三年,总不能让尹六小姐也白等你三年才是,那岂不是白白蹉跎了人家三年最好的时光?” “我方才想过了,明日就让丹阳随了南梁太子一行人先行出发,那么大一群人,也走不快,你便先留下,迎了尹六小姐过门,待三朝回门后,再带了她一道离京,追赶丹阳一行人去。如此便既不会耽误了人家姑娘,你身边也能有个嘘寒问暖,知冷知热的人,我和你皇祖母便能安心了。” 奉国公府滑不丢手的,哪怕女儿已经许给了他们家,在很多事上依然含含糊糊,能混就混,可见分明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一旦知道她儿子此番离京得三年才能回来,只怕更要骑墙头,甚至还会恨上她儿子和他们家,那就真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 但如果亲事变得名副其实起来,再早早让尹六小姐生下了嫡子,那也是奉国公府的嫡亲外孙,局势立马会变得不一样,——以奉国公府今时今日的地位,除非出一位皇后,最好连下任皇帝身上也流着他们家的血,否则,一定会盛极必衰,不停走下坡路的。 所以,让两个小的立时完婚,已是迫在眉睫,绝对再不能拖延了! 萧琅自不知道都到这个地步了,福宁长公主还在做着自己的“太后梦”,见她平静了下来,心下不由一松,只当她已经在慢慢的接受现实了,那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彻底接受现实,继而变得平和安详起来,自然也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可惜一口气还没松完,又听得她要他推迟出发,即日迎娶尹六小姐,萧琅的眉头又紧锁了起来,沉声道:“这事儿怕是不成,母亲应当知道高阶武将的家眷必须留守京城的规制才是。所以我即便即日迎娶了尹六小姐,也不能带了她一起去凉州,反倒会让她一过门便夫妻天各一方,母亲又是何必?何况两家本来说好年内完婚的,如今不过才三月而已,奉国公府势必来不及准备,仓促之间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岂非不美?所以还是等三年后我回京了,又再说吧。” 福宁长公主怒极反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萧琅,你是吃准了自己翅膀早已硬了,我不能拿你怎么样是不是?你让我给丹阳准备嫁妆,我厚厚的准备了,你说要去凉州做副总兵,我方才恨成那样儿,现下也妥协了。如今不过是想你早些成家立业,能早些抱上孙子而已,你却连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肯满足我,萧琅,你到底要怎么样?是,我是舍不得死,可若实在活不下去了,我除了死,又还能怎么样!” 萧琅强迫自己耐下性子与福宁长公主道:“母亲,天明以后我就要出发了,礼部和宗人府践行的官员也早已定了,万事都已俱备,只等我护着珑儿出发了,哪能说推迟就推迟?何况我如今也实在没有那个心情娶亲……” “那你当初就别答应这门亲事啊!”福宁长公主打断了他,“当初可是你自己答应的,你既答应了,就该对人家姑娘负责到底才是。尹六小姐已经十七了,三年后便整整二十,是个彻彻底底的老姑娘了,你是想要她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不成?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等待,你又要让她怎么熬……” 萧琅沉声道:“那母亲就替我退了这门亲事吧,如此便不会耽误尹六小姐了。” 福宁长公主尖叫道:“你说得倒是轻巧,退了亲就不会耽误人家了,怎么可能?人姑娘是奉国公唯一的嫡女,何等尊贵,便是当太子妃、当皇后都当得,却下嫁于了你,结果你还嫌弃人家,说退亲就退亲,人家以后还要怎么说亲,岂不只能屈就一个条件连你都远远不如的人家了?你必须给我推迟几日,把人迎娶过来了,再带了她一道离京!” 萧琅实在受够福宁长公主的动不动就‘你必须怎样怎样’、‘你必须给我怎样怎样’了,今儿白日他忙了整整一日,就怕丹阳公主与南梁太子行礼时,会出什么岔子不吉利;又因各处辞行,隆庆帝还设了宴为他们兄妹和南梁太子践行,他喝了不少酒,本就累得不行了。 这会儿还忍了福宁长公主这么久的哭闹,他的耐心终于彻底告罄了。 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沉声道:“母亲若不愿替我退亲,我自己打发人去奉国公府说便是了,若尹六小姐愿意等我三年,当然就最好;反之,那就退亲吧,过错都在我,他们提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届时旁人知道都是我的错,自然也就不会影响尹六小姐再说亲了。” 本来萧琅来之前想过等将来他留在凉州,木已成舟后,再写一封家书送回京城,向福宁长公主和太后告罪他的自作主张,不辞而别的。 但后来想着一别便是三年,母亲与皇祖母如今身体又都不好,他若真那么做了,也实在太过了些,这才会白日已经向福宁长公主辞过行后,晚上又过来了。 然现在他无比的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走这一趟。 他也早就想过要与奉国公府退亲,只想犹豫再三,还是没下定决心,当初毕竟是他亲口同意这门亲事的,不然也成不了,如今又是他先出尔反尔,算怎么一回事,还算个男人吗? 然现在他一样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优柔寡断了。 在大局定下之前,他就压根儿不该娶亲,不然他母亲本就还没彻底死心,再有了来自亲家强有力的助力,岂不又得开始上蹿下跳,不得消停了? 所以明日他就必须得打发人去奉国公府,表明自己的态度,最好能把亲退了;便不能退,也要让奉国公府知道,他对这门亲事并不热衷,无利可图之下,自然他们就不会跟着他母亲一起有非分之想,不得消停了! 至于尹六小姐,若是退了亲,将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一定会尽可能补偿她的;若是她不答应退亲,而是情愿等他三年,以后他也一定会加倍对她好,加倍弥补她这三年的等待与委屈。 萧琅说完,实在不想再与福宁长公主再纠缠下去,扔下一句:“母亲记得答应过珑儿的话,以后不要再找韩征和恭定县主的麻烦,不然您失去的就不止是女儿,还有儿子了。母亲保重!” 便拂袖而去了。 任凭福宁长公主在后面如何发疯狂怒,如何砸东砸西,都没有再回头。 却也没有回自己的住处去,而是去了丹阳公主的寝宫外守着,就怕母亲一怒之下,果真是找妹妹的麻烦去,这是她在宫里的最后一夜,也算得是她在家里的最后一夜了,——她自小就长在宫里,比起长公主府,宫里反倒更像是她的家。 自然萧琅不希望她在家里的最后一夜,还有任何不愉快的经历和回忆。 好在是他一直在暗处等到天色发白,也没见福宁长公主有任何的行动,想来他的话到底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这才松了一口气,回了自己的住处去更衣梳洗。 这一夜,宫里宫外没睡好的人还真不少。 施清如便是其中之一,加之韩征昨夜没回都督府,公主下降本就是大事,何况还是嫁的南梁太子,就更得隆重周全,不能出任何岔子了,自然韩征得一直坐镇宫中,得把公主顺利的送出京城后,才能暂时松一口气。 她就更不可能睡好了,索性才交五更便起了身,收拾一番后,连常太医都没等,便先独自坐车进了宫去。 昨儿丹阳公主与南梁太子行各种礼仪时,她都不方便列席,那今儿送丹阳公主出城,她便再不能缺席,不然就真枉费彼此这一番情谊了。 一时到得丹阳公主的寝殿,天已大亮了,殿内却仍是灯火通明。 就见豫贵妃正替丹阳公主开脸,昨儿她虽已和南梁太子行过礼拜过奉先殿了,却一直都穿的是礼服,场面也一直以庄重为主,正经算来,今日才是她出降的日子,自然今日也该穿吉服戴凤冠,把新嫁娘该经历的都经历一遍。 至于替她开脸梳头之事,本该由皇后来,方显郑重的,可惜如今大周没有皇后了,便只能由位份最高,也代掌凤印的豫贵妃来了,倒也不算辱没了丹阳公主。 瞧得施清如由宫人引着进了殿内,丹阳公主先就笑道:“我才还跟贵妃娘娘说,清如你怎么还没来呢,莫不是不来了,不想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施清如笑着上前给豫贵妃和她行了礼,才道:“公主的大日子,我怎么可能不来?” 说着仔细打量了丹阳公主一番,又赞道:“公主今儿真漂亮!” 豫贵妃笑道:“可不是吗,本宫才还与大家伙儿说咱们公主这么漂亮,真是便宜南梁的太子殿下了。” 她一边说,一边拿了细线继续替丹阳公主绞脸上的汗毛,施清如是开过脸的,知道有些疼,关键她那日便是疼也是高兴的、喜悦的,今日丹阳公主却未必……因小声问道:“公主,疼吗?马上就好了,是吧娘娘?” 丹阳公主笑道:“我虽然打小儿金尊玉贵,什么苦都没吃过,这点痛还是能忍的。娘娘您别被清如影响了,只管放开手忙您的,忙完了好用早膳去,您一早就过来为我操心忙碌,到现在连早膳都没用上,我这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豫贵妃忙笑道:“公主千万别这么说,都是自家人,又是公主的大喜事,我就算再忙再累,心里也是甜的,何况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话虽如此,手上却是加快了速度,知道丹阳公主必定是有体己话儿要与施清如说。 很快豫贵妃便给丹阳公主开完脸,笑盈盈的带着一众宫人出去了,丹阳公主这才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低声道:“还真有点疼……” 施清如却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一丝轻颤,知道她捂脸多半不是因为疼,而是……怕自己忍不住眼泪。 心里不由一酸,无声坐到她身边的锦杌上,握住了她的手。 丹阳公主立时反握住了她的手,哽声道:“清如,我忽然不想去和这个亲,不想离开了,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我在乎的所有人,舍不得这个皇宫,舍不得京城……可我知道,我早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施清如让她说得眼泪也是潸然而下,片刻才强自稳住了,道:“公主别伤心,又不是去了就不能回来了,要不了几年,肯定就能回来了。” 丹阳公主好半晌才摇着头,句不成句道:“我马上就要走了,我母亲却连打发人过来问一声都不曾,更别提亲自过来了,你说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狠心的母亲,我、我……我真是宁愿她从来没有疼爱过我,从来都跟今日一样狠心,那我心里还能好过些……” 第二百二九回 送别 施清如方才刚来时,便暗暗奇怪怎么没见福宁长公主,这些日子她来看丹阳公主时,虽都有意留了心,没遇上过福宁长公主,却知道她除了陪太后,大半时间都花在了陪女儿、替女儿筹备嫁妆上。 母女间的关系也多少有所改善了,毕竟都知道这一别,便是经年之后才能再见,甚至这辈子都见不着了,又有什么怨恨是过不去的呢? 却不想,还有不到一个时辰,便是丹阳公主出发的吉时了,福宁长公主却反倒不见了,丹阳公主又是这般的伤心…… 施清如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嘴上却是柔声道:“公主别想那么多了,也许长公主是让什么事儿给耽搁了,或者,是实在太舍不得你了,不忍来见你、送你呢?” 话音未落,丹阳公主已含泪嗤笑道:“清如,你就别安慰我了,我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还能不知道么?我听说昨夜我大哥趁夜去见了她,她肯定是知道我大哥这一去就得几年后才会回京之事,又对我恨之入骨了……说到底,在她心里,终究还是权势最重要,哪怕是我大哥,也不过是她实现自己太后梦的跳板而已,也没有权势重要,何况我呢?” 施清如听得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不由暗暗叹息。 萧琅怎么就不能等他们兄妹都出了京后,再让福宁长公主知道他此去得几年才会回来,何必就非要赶在昨夜告诉她呢? 可一想到那到底是他的亲娘,还有个正值病中的太后,又觉着怪不得萧琅,只怕他是想着马上就要与唯一的女儿生离了,福宁长公主多少也该有几分悔悟,才会一时心软,走了昨夜那一趟的吧? 奈何他还是错估了福宁长公主,或者说低估了她的权欲,高估了他们兄妹在她心中的地位。 施清如只能越发用力握住了丹阳公主的手,柔声道:“公主,这世上无论任何人,亲人也好,友人也罢,都是要看缘分的,可能你与长公主的母女缘分,注定就只有这么多吧?所以,不必痛苦悲伤,因为你除了长公主这一个亲人,还有其他很多亲人;你除了亲情,也还有友情,将来还会有爱情,有自己的小家,有自己的儿女,你大好的日子且在后头。也许十年八年后你回头再看,还会感谢如今的苦痛呢?” “就譬如我,当初真的很苦很难,心里也满是仇恨,但若没有当初的苦难,我也势必不会有如今的幸福,相较于如今的幸福,那些苦难便都不值一提了。何况时间是冲淡一切的良药,指不定时间一长,距离一远,任何仇怨都烟消云散了,下次再见时,便都只记得对方的好,只会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旁的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呢?” 丹阳公主听她说完,再也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哭出了声来,“可我还是好恨她,恨她怎么就能这么狠心……又忍不住担心她、可怜她,我和大哥都走了,她和皇祖母可该怎么办?以后连个劝诫她的人都没有,谁知道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来,真把自己作到万劫不复的地步……” 施清如能明白她心里的挣扎与矛盾。 她当初只是记得寥寥几个施延昌曾疼爱过她、曾与她娘恩爱情深的场景,尚且不能原谅施延昌,何况她还是实实在在被福宁长公主捧在手心里疼了这么多年的? 就更是爱恨交织,更是进退两难了。 施清如没有再说宽慰丹阳公主的话,因为心里知道,她眼下要的不是宽慰,她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不过只是想宣泄一下而已。 便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头发,无声的抚慰她。 果然哭过一场后,丹阳公主情绪平定了不少,就是眼睛有些红肿。 施清如只得叫百香等人打了冷水,拿了煮鸡蛋来,亲自上手给她收拾了一番,再扑上粉后,便不仔细看,看不出才哭过的痕迹了。 豫贵妃也适时用完早膳回来了,让宫人上了百合红枣花生莲子羹来给丹阳公主和施清如吃毕后,便继续给丹阳公主上起妆来。 待给她上完了妆,又领着宫人服侍她穿戴好了红艳华美的吉服、繁复沉重的凤冠,吉时也已到了。 却是不必再去拜奉先殿,也不必再去拜别隆庆帝和太后了,毕竟昨儿已拜过了,便只在殿外冲着乾元殿和仁寿殿的方向各遥拜了三次后,便由豫贵妃给盖上大红盖头,扶到了早已侯在一旁的萧琅的背上。 萧琅今日也是一身簇新的衣裳,收拾得既利落又精神,脸上也一直带着笑,可眼里的哀伤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他稳稳背着丹阳公主,一步一步往外走去,知道妹妹才哭过,别的女人他压根儿懒得多看一眼,自然也看不出她们哭没哭过,自己的妹妹却是一眼就能看出哭过的。 因一面背了她往外走,一面低声与她道:“珑儿,皇祖母又有些不好,大抵是舍不得你,母亲得守着她老人家,所以不能过来送你了。但没关系,有大哥一路送你,有大哥一路陪着你,你千万别害怕,万事都还有大哥。” 心里实在忍不住怨上了福宁长公主,哪怕她再生他们兄妹的气,妹妹这一去,便几乎是永别,她竟然也能狠下心不来送她最后一程,不是说当母亲的心都是最软的吗,那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越发后悔昨晚不该去见她,就该不辞而别,先斩后奏了。 丹阳公主早已死了心,低声道:“大哥就别骗我了,母亲哪里是因为要守着皇祖母,才不能来送我,她分明就恨毒了我。不过没关系,就当此生我和她母女缘尽于此吧……” 话没说完,眼泪到底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想到不能弄花了妆,也实在没有哭的必要了,忙又忍了回去。 却仍有一滴落在了萧琅的后颈上,烫得他浑身一僵,片刻才艰难道:“母女缘尽就缘尽呢,兄妹缘却是一辈子都尽不了,大哥也一定会守护你,一直到死的。这是大哥对你的承诺,既承诺了,就一定会言出必行,决不食言的!” 丹阳公主在盖头下含泪笑起来,“什么死啊活的,好歹是我大喜的日子,大哥嘴上怎么也不说忌讳忌讳的?方才清如安慰我,指不定我将来会感激如今的苦痛,我哪里还用等将来,现在我便感激了,因为老天爷赐给了我这么好一个大哥,那旁的一切都可以抵消了。” 说完,她轻轻将脸挨到萧琅的背上,心里的怨恨与不舍终于散去了不少。 萧琅很快背着丹阳公主到了内东门外特制的华丽宽大的翟车前,一旁豫贵妃忙接过一旁太监手里的玉如意,塞到了丹阳公主手里,随即与百香和清如一道,扶了她上车。 一阵大风忽然吹过,把卤薄华盖和彩旗红绸等都吹得猎猎作响,公主出降,自然要摆全副仪仗,一眼望去,压根儿望不到头。 却半点寻常人家嫁女的热闹与喜庆都没有,连声音都几乎不闻,也就只有豫贵妃和几位来送行的高位妃嫔们偶尔细微的一声啜泣声,能给这场出降添一点人情味儿了。 仪仗很快移动起来,翟车也开始缓慢驶动起来,不一时便出了西华门。 长长的队伍却依然几声不问,因为帝王家嫁娶有不放鞭炮不敲锣打鼓的规矩,街道两旁更是早让五城兵马司的人布好了路障,以免百姓们围观时,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公主的大日子不吉利。 是以一直到出城,一路上都是静悄悄儿的。 车内的丹阳公主却是翟车一驶动,便不顾百香的阻拦,把盖头掀了起来,看向一旁的施清如笑道:“清如,你和韩厂臣成亲时,虽然人肯定要少得多,却势必要比我现下热闹十倍不止吧?不瞒你说,我也曾私下想过将来自己出嫁时,会是什么情形,却是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 那些美好的憧憬,还有那些预料中的羞涩与喜意,原来她压根儿没有体会的机会。 施清如见她笑中带泪,笑道:“从咱们大周的京城到南梁的都城,一路上又人多车多,怕至少也得两三个月才能到了,届时太子殿下必定已越发了解公主,越发喜爱公主了,所以公主与太子殿下的婚礼,肯定会更热闹更喜庆的。” 堂堂大周公主下降,自然不是夸大其词的所谓“十里红妆”,而是真真正正,不打丝毫折扣的十里红妆。 再加上福宁长公主和太后为丹阳公主置办的嫁妆,还有各宫妃嫔和宗亲重臣家眷们的添妆,丹阳公主的嫁妆足足装了二百多辆车,路上便是有专人负责押运,也无论如何都快不了。 所以施清如有此一说。 要她说,这也算是好事,可以让丹阳公主与南梁太子趁这段时间,先培养一下感情,如此等抵达南梁都城后,两人在已有感情的基础上再正式拜堂入洞房,就真是开了个好头了。 丹阳公主轻笑一声,“是吗?那我就承你吉言了。可惜待会儿我们就要分离了,我可真舍不得你啊!不过也没关系,我们以后可以通信,虽因离得远,收到彼此的信总得两三个月,可至少也能知道彼此的近况,不是吗?” 施清如点头笑道:“这话很是,咱们过几日便写一封信送出,见字如见面,也与如今没多大差别了。” 丹阳公主握了她的手,“那就这么说定了啊。除了你自己的近况,届时还要劳你多留意一下我母亲和皇祖母的近况,在信里也一并告诉我,好让我能安心。只怕三五年内,她们都是不会给我写信,我给她们写了信,她们也势必不会看我的,我便不多那个事儿了,只要知道她们好,也就够了,再就是……” 很想说让施清如也在信里说一说韩征的近况的,话到嘴边,到底没能说出口,那已是她好朋友的夫君了,她再惦记着,算怎么一回事呢?若再把这话说出口,就更是没脸没皮了。 何况不是早已下定决心,要忘记了吗? 施清如却是明白她的意思了,笑道:“公主难道还不知道我么,向来最是啰嗦的,便是写信只怕也改不了,肯定是要事无巨细什么都啰嗦到的,届时公主可别嫌我的信怎么都那么长,看得你眼睛都疼了才是。” 丹阳公主有些激动起来,“清如,我、我……”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施清如已笑道:“公主不嫌弃我啰嗦就好。说来公主自早起一直到现在,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不如趁这会儿吃点东西垫垫吧?不然待会儿到了十里亭,督主和安亲王世子代表皇上朝廷敬公主和太子送别酒时,公主少不得就要空腹喝酒了,那难受的可就是您自个儿了。” 变相的告诉丹阳公主,她待会儿还能再见韩征一面。 虽然她心里免不得有些发酸,有一个这么好这么美的姑娘一直惦记着自己的丈夫,可一想到丹阳公主为了韩征那股奋不顾身的劲头,还有对他们夫妇走到如今的一路维护,她又觉得那一面算不得什么了。 丹阳公主脸越发红了,都不敢看施清如的眼睛了,接过百香适时递上的点心攒盒,低头小口小口的吃起点心来。 彼时宫里豫贵妃等妃嫔们送别了丹阳公主,也都坐上了肩辇,准备回各自宫里去了。 却是刚过了隆宗门,就迎头遇上了同样坐着肩辇的福宁长公主,不但满脸的慌张,嘴里还不停催促着抬辇的太监们:“快一点,给本宫再快一点,误了本宫的大事,本宫要你们的命!” 豫贵妃少不得让给自己抬辇的太监停下,下了辇与福宁长公主打招呼,“臣妾等见过长公主。” 福宁长公主哪里耐烦应酬众妃嫔,随意“嗯”了一声,就要催着继续走。 却是猛地想到豫贵妃领了给女儿开脸的差事,后宫诸事如今也是她打理着,那送公主出门子的事儿,自然也是一样……脸色攸地变了,急声道:“你们都是从哪里来,丹阳她、她可是已经……” 豫贵妃见她脸色难看,小心翼翼道:“是,公主的仪仗已经出宫了,长公主这会儿再赶去内东门,也是赶不上了……” 话没说完,福宁长公主已是疯了一般的喝命左右,“都给本宫再快点儿,再快点儿……快去给本宫备车,本宫立刻要出宫去,要是今日本宫赶不上送本宫的女儿最后一程,本宫杀了你们!” 待太监们抬着她走出几步后,又嫌他们慢,再次喝命:“给本宫停下,停下!本宫自己去,等本宫回来了,再要你们的命!” 等不及太监们把肩辇停稳,已着急忙慌的下了辇,也不要左右搀扶了,提了裙子便往前跑。 奈何浑身无力,才跑出一段距离,便趔趄着摔倒在了地上,心里更是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了,终于忍不住懊恼的捶打着地面,哭了起来,浑不管什么尊严气度了。 她怎么就非要怄这一口气呢,那是自己的儿女,有什么可怄气的? 如今可好,连女儿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也没能送她上翟车,下一次见面,更是不知道得什么时候去了,她为什么就偏要怄这一口气,为什么啊…… 豫贵妃等在一旁见自来霸王似的福宁长公主哭得可怜,心情都大是复杂,既有觉着她活该的,又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还忍不住有些可怜她。 明明一开始不必丹阳公主去和这个亲,母女骨肉可以不必分离的,是她自己非要当这是个巧宗儿,巴巴抢了来,听说还因此与公主弄得仇人一般;方才也是她自己不来送女儿的,不然谁还敢拦她不成? 结果这会子又做出这样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来,是给谁看呢,公主与萧大公子都离开了,她再伤心欲绝,也看不着了啊! 不过骨肉分离也的确是一件痛苦的事,换了她们,只怕现下比她哭得还惨……不对,换了她们,好容易才有了个公主,那还不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宁死也舍不得送她去和亲,更遑论亲手推她入火坑了。 但话又说回来,若她们真能有公主了,自然也就能有皇子了,那遇上同样的事,会不会做与福宁长公主一样的选择,还真说不好了…… 公主的仪仗煊煊赫赫的出了城门,早已领着人侯在城外,权作就是迎亲了的拓跋珪远远的已满脸是笑的迎了上来。 他今儿也是一身大红的吉服,却又与大周的服饰有些不同,越发衬得英俊挺拔,意气风发。 萧琅下马上前与拓跋珪见了礼,双方人马两队汇作一队后,便继续往前走去,把官道占得两头都望不见尾,在阳光下着实煊赫排场。 丹阳公主在车里却是越来越沉默,一直与施清如交握着的手心里汗水也是越来越多。 施清如不知道该怎么开解她才好,只得一遍又一遍的低声与她说:“公主别紧张,也别害怕,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你大好的日子且在后头呢,真的,你一看就是多福多寿之相,你相信我……” 丹阳公主喘着气低声道:“清如,我一直告诉自己我不害怕,也没什么可害怕的,有大哥一直陪着我呢,我不孤单。可那终究是我自己的路,得我自己一个人走下去,大哥是不可能陪我一辈子的……一想到这一点,一想到未来全是未知的,我心里就很茫然,也很恐慌,我、我……” 施清如只能引着她说话儿,转移注意力,“公主,我听说凉州的瓜果都特别的甜,如今已是三月下旬了,等你们一行抵达凉州,应当便已是五月快六月了。届时正是吃瓜果的好时节,公主可不能忘了我,千万记得打发人给我多送些回来,让我也体验一把‘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奢侈才是。” “公主路上要是无聊了,可以与百香她们几个一起打叶子牌或是马吊,我觉得马吊更好玩儿,你回头一准儿也会喜欢的。” “你这吉服和凤冠什么时候能换下来呢?我瞧着都替你重的慌,回头就给换了吧,咱无论如何也不能委屈了自己,能多舒服,就得多舒服才是。” 如此说了半日,丹阳公主紧绷着的身体总算松懈了不少,翟车也停了下来。 却是十里亭已经到了。 萧琅上前低声问丹阳公主,“珑儿,你要下来吗?” 丹阳公主眼睛往下一溜,却没看见韩征,不由抿了抿唇,没有作答。 施清如自然也一眼就注意到了韩征不在人群里,丹阳公主不能问,她却是能问的,因问萧琅,“敢问萧大人,韩督主怎么不见?” 他可是答应了要与她一道回程的。 萧琅知道施清如这话多半是替自家妹妹问的,心下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既有些可怜妹妹的痴心错付,又忍不住欣慰自己心悦的女子着实是个温善可贵的……但不管如何,今日过后,该忘的便都得忘记,一切也都是崭新的开始了。 片刻才道:“韩厂臣方才半道被人请回宫了,说是皇上紧急传召,不过留了人护送县主待会儿回去的,让我转告县主只管安心。” 丹阳公主听得是隆庆帝急召了韩征回去,还能说什么,难道韩厂臣还敢不立时赶回去不成? 他也身不由己啊。 这下儿彻底没了下车的心思,摇头怏怏道:“我这头重脚轻的,行动委实不便,就不下车了吧,等待会儿要出发了,直接出发便是,也省得底下人又得搭幔帐,又得回避的,大家都麻烦。” 萧琅想了想,点头道:“那你就在车上吧,有劳县主再陪珑儿说一会儿话。” 说完便转身与送行的宇文澜并其他几个宗亲大臣应酬去了,尤其还得顾着拓跋珪的面子与感受。 却是不多一会儿,又折了回来,还带了拓跋珪一道回来,“珑儿,太子殿下说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说,不知可方便不方便?” 丹阳公主满心都是怅然,连对着施清如都无言了,何况对着比陌生人好不到哪里去的南梁太子? 可人已在她车下,还满脸都是笑容,既明亮又耀眼,拒绝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笑道:“自然方便的。” 施清如立时笑道:“那我和百香就先下车去吧。” 她倒是对南梁太子的主动与热情很乐见其成,两个人里总得有一个主动,你来我往几次后,才能加深对彼此的了解,也才能滋生出感情来,希望南梁太子的主动与热情能一直持续到打动丹阳公主为止吧。 施清如便由先被扶下了车的百香扶着,也下了车,再看着南梁太子利落的跳上了丹阳公主的马车,放下了车帘。 一旁萧琅这才上前两步,低声道:“县主,能借一步说话吗?” 众目睽睽之下,她倒是不怕萧琅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她也相信他绝不会伤害她,不然她和韩征早不知道落得什么下场了,她心里满心都是对他的感激。 因点头笑道:“自然可以的,萧大人请。” 萧琅便引着她走到一旁,再以眼神示意周围的人都远远退开后,方低声开了口:“有关韩厂臣的……我已在皇上面前,替他先做过保了,说我亲自验过,绝不会有假,还请皇上以后听到任何流言蜚语,都不要相信;也别再折辱韩厂臣,他一心忠君为国,实在不能再受如此折辱,若皇上真那么做了,就真是中了居心叵测之人的奸计,君臣生隙之后,也少不得要给人以可乘之机了。” 见施清如蹙起了眉头,忙又道:“我知道眼下皇上还没听见流言,我这反倒是无事生事,可万一将来……我远在千里之外,实在鞭长莫及,只怕得到消息时,已经什么都晚了。这样的事,我也绝不敢白纸黑字的写在信上,打发人传口信儿亦不能安心,想来想去,也只能未雨绸缪了,劳县主回去告知韩厂臣一声。再就是请他千万小心些,终归流言是会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也一多半儿会起猜忌之心的,让他好歹早做打算,以免事到临头了手忙脚乱。 ”这也是他最后能为他们夫妇做的事了,无论如何,他都是盼着他们能好,于公于私都盼着的,自然妹妹也是一样。 就当以此来为他们兄妹的这一场单恋,划上一个句号吧! 第二百三零回 惊马 施清如听得萧琅的前半段话,先是皱起了眉头,但等他说完,已是舒展了开来,低声道:“多谢萧大人替督主考虑得这般周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您才好了,待回去后,也一定会把您的话一字不漏都转告给督主的。” 萧琅说得对,眼下隆庆帝还没听到流言,他此举是有些多余,可流言却迟早会传到隆庆帝耳朵去的,哪怕韩征再如何防备,只怕也防不住,若届时他已有了万全的自保之策还罢了,若是没有,岂非只能任人宰割了? 可有了萧琅有言在先的作保就不一样了,隆庆帝怀疑谁说谎、怀疑谁替韩征遮掩,也不会怀疑萧琅,一来萧琅是他的亲外甥,任谁都会说与他更亲近,他还是他的君,萧琅就更不可能蓄意欺君了; 二来韩征若真有致命的把柄落萧琅手里了,萧琅不会好生利用的?他的淡泊名利和从来没有非分之想,说到底都是建立在他心里很明白自己希望渺茫的基础上的,一旦发现竟然有大好的机会送上门了,他怎么可能拒之门外,那可是坐拥万里江山,对所有人都能生杀予夺的巨大诱惑! 所以想明白了后,施清如对萧琅便只剩下感激了。 他真的替她和韩征做了太多太多,也真的对他们夫妇仁至义尽了,再加上丹阳公主的奋不顾身,她和韩征何德何能,此生能遇上这样一对兄妹,能被这样一对兄妹爱上,还因此无限度的爱屋及乌呢? 萧琅见施清如满脸由衷的感激,松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模样,“县主不怪我多事就好,实在是以后大家隔得太远,我又真的很盼着你和韩厂臣能好,珑儿亦定是一样的心思,也只有你们在京城好了,我……她在南梁才能没有牵挂,才能尽快忘却。” 施清如忙道:“我感激萧大人且来不及了,怎么可能怪您多事?真的,您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感激您,一直以来都很感激,对公主的感激也是一样,真的是无以言表,只能永铭于心了。因为我心里很明白,换了任何人,我和督主都早已不知落得什么下场了,万幸老天爷让我们遇上的是您二位,督主现下才能好好儿的,我也才能站在这里与您说话。” 萧琅摆手苦笑道:“你也不必把我们说得这么高尚无私,珑儿我不知道,但我自己,其实也是有过动摇,有过恶念的,只不过最后到底没能付诸于行动而已。” 施清如道:“那也足够高尚无私了,很多时候善恶都只在一念之间而已,关键是看最后到底守没守住那一刻的动摇,看最后的结果到底是什么。要说恶念,谁又没有过呢,若连偶尔的恶念都不曾有了,那也不是人,而是神了!所以,我和督主都是由衷的感觉您,也感激公主,以后若有机会了,一定会加倍报答,便是今生报答不了,来生也一定会报的。” 萧琅很想说他不要她来生的报答,只要她答应来生先遇上他,只要她愿意许他来生便够了。 话到嘴边,到底没有说出口,她和韩征那般情浓,只怕早已互许了来生,乃至生生世世了,他又何必非要强人所难呢?来生还是再不要遇见的好! 因笑道:“县主不必这么说,我们为的也并不只是你们,更为的是我们自己的心,为的是整个大局,所以,报答不报答的话,千万不要再说。不过若你和韩厂臣实在要感激我们,就请将来万一我母亲又犯糊涂了,千万高抬贵手,好歹等我回京后,母债子偿吧。这话我与韩厂臣也已说过了,但仍不能放心,少不得只能再对着你也说一遍了。” 他母亲只怕至今都还以为他一再的让她不要再找韩征和清如的麻烦,是为了清如,是被清如迷了心窍,都爱屋及乌到没有底线尊严的地步了。 却不知道他也是为了保护她,为了让她不至落得不知会是什么下场! 施清如闻言,沉默了片刻,哪怕福宁长公主后边儿不再作死了,她们之间也还有旧仇,要让她高抬贵手,还真有些不情愿,纵她愿意了,只怕韩征也不会愿意。 何况福宁长公主后边儿怎么可能不再作死了,她有预感,骨肉分离、儿女都离她而去了不但不会让福宁长公主幡然醒悟,反而只会让她越发的变本加厉! 但看着面前的萧琅满眼的祈求,想着他这一路走来的种种无私,再想到丹阳公主的奋不顾身……施清如终究还是点了头,“我和督主尽力而为吧,想来长公主当也不至再……,倒是萧大人与公主此去还请千万珍重。” 萧琅听她话里话外分明还有所保留,知道她这已是做了最大的让步了,毕竟他自己的母亲自己知道,连自己都觉得不可理喻,忍无可忍了,何况他人呢? 便也不再强求,只笑道:“我们兄妹一定会珍重自身的,也请县主和韩厂臣千万珍重。” 当下二人又说了几句话,远远的就见南梁太子已撩帘跃下了丹阳公主的翟车,观其神色,与方才上车时倒是并无二致,看来与丹阳公主应当相谈甚欢。 萧琅心下虽十分不舍不能再与施清如说下去了,这一别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才能再有机会交谈,却也不能什么都不顾了。 只得忍痛与施清如再说了一次‘珍重’,笑着与她一前一后走向了妹妹的翟车,“太子殿下与公主说完话儿了?那稍事歇息,我们马上就可以启程了。” 施清如则再次上了丹阳公主的马车,就见她脸有些红,情绪看着也还好,因低笑道:“方才太子殿下与公主说什么了,我瞧太子殿下心情极不错的样子。” 丹阳公主抿了抿唇,道:“也没说什么,就是告诉我,此去千山万水,路上势必会很辛苦,让我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有什么不方便不舒服的,若不好意思告诉他,就只管告诉我大哥,再由我大哥转告他,他来想法子,总之一定不会委屈了我。再就是,他知道我心里肯定很茫然很害怕,也肯定很舍不得故土,所以待抵达了他们的都城后,一定会、会好生待我,让我终有一日,会视南梁为自己的第二个家,会视他为自己终生的归宿的……” 说到最后,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去。 施清如早已听得满脸是笑,“太子殿下真这么说啊?那公主有福了,以后只要好生经营,以心换心,好日子且在后头呢,我就说公主一看便是多福多寿的面相吧?” 丹阳公主就想到了南梁太子说这些话时那满眼的专注与诚挚,当时还想着他到底要与她说什么,至于要众目睽睽之下就说,不能等晚些时候到了驿站,安顿下来后再说吗? 不想竟是为了宽慰她,让她安心的,她心下一暖之余,素由衷说了一句:“太子殿下有心了。” 谁知南梁太子却回了她一句:“小王可不是对谁都这般有心的,只会对自己一辈子的妻子和爱人这般有心。”,嘴巴就跟抹了蜜一样,也不知是对着她才这样,还是对着别的女子也一样,毕竟他早已姬妾无数,是个老手了…… 脸霎时越发的烫了,小声道:“漂亮话儿谁不会说,关键要看怎么做,总归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吧。” 施清如笑道:“只要有那个心,便算是一个好的开始了,不是吗?我可等着公主的好消息了啊!” 丹阳公主低低“嗯”了一声,“我会常给你写信的,你也要记得常给我去信啊……” 话没说完,就听得萧琅的声音自车下传来:“珑儿,马上启程了啊。” 随即是两个骑手骑着马,一路奔跑一路高喊:“启程了,启程了——” 丹阳公主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一把抱住了施清如,“清如,希望你和韩厂臣都好好儿的,再就是,别忘了我,至少,别那么快就忘了我……” 施清如也用力回抱住了她,声音微哽:“我们都会好好儿的,公主也要好好儿的,我们更不会忘了你,一辈子都不会。” 两人相拥了片刻,听得萧琅又在车下催了,施清如只得松开丹阳公主,忍痛下了马车,回头再看,就见丹阳公主已哭倒在了百香怀里。 施清如的眼泪也一下子落了下来,哽声道:“公主,珍重。萧大人,珍重。” 萧琅抱拳还了礼,车上丹阳公主也忍泪自百香怀里抬起了头来,含泪笑道:“清如,我真想下车送送你,也再踩一踩京城的地面,可我双腿软得根本站不起来,你就见谅一下,别跟我一般见识了啊……好了,不说了,省得一说就没完没了,我真要舍不得走了,百香,关门儿吧。” 百香哽声应了“是”,把车门轻轻阖上了,也隔绝了施清如的视线。 她只能含泪看着萧琅深深看她一眼后,也翻身上了马,然后随着人群越走越远,背影也越来越小,直至彻底不见了踪影。 却仍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直至来送行的宇文澜和一众官员也都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都相继离开了。 早找了过来的小杜子这才上前,低声与施清如道:“干娘,公主他们已经走远了,大家伙儿也都回去了,我们也回去吧。终究大家都还年轻,以后肯定有机会再见的。” 施清如半晌才怏怏“嗯”了一声,“我们也回吧。” 现实若真有小杜子说的那般轻巧就好了,惟今也只能抱着那万一的希望,祈求再见那一日了! 就着小杜子的手上了马车后,施清如在人去楼空后的失落与消极里,只觉身心俱疲,本来昨夜也没睡好,早上又起得早,遂靠着车壁,闭目养神起来。 小杜子坐在外面车辕上,知道她心绪不佳,先还一直有意引着她说话儿:“干爹和干娘这些日子都忙坏了,不管怎么说,如今总算是了了一件大事,干爹干娘也可以好生歇息几日了。要我说,如今正是春回大地,处处都风景怡人的时候,要不干爹干娘一道去小汤山的庄子上小住两日,好生散散心吧?” 施清如也知道他的好意,虽乏得紧,也配合着他说话儿:“我这程子倒是不算忙,就是不知道督主腾不腾得出时间了,且回头问问他吧。” “只要干娘开口,干爹肯定腾得出时间。” “那可未必,实在太忙了,再想腾时间也是有心有力啊。” “干娘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时间这东西,只要有心挤,终究还是挤得出来的?”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一会话儿,话题终究还是歪回了丹阳公主这一去之上。 施清如想到丹阳公主最后的泪眼,这会儿心里都还沉甸甸的,叹道:“再是金枝玉叶,生来尊贵又如何呢?仔细想来,未必就及得上那些小门小户的女孩儿。旁的且先不说,光接连几个月的赶路,就够公主受的了,那翟车再宽大再舒坦,说到底活动的空间只有那么一点儿大,一日两日的还罢了,时间一长,只怕也舒坦不起来了。” 小杜子在外笑道:“干娘别担心,等到了天津卫,公主一行就要上宝船走水路了,只留押送公主嫁妆的人继续走陆路,那只要公主不晕船,宝船那么大,活动的空间还是尽够的,所以公主不会不舒坦,干娘就放心吧。” 施清如这才知道原来丹阳公主此行应当不至有她想象的那般辛苦,心下总算多少安慰了些。 再与小杜子说了几句话儿,便假寐变成了真困,不知不觉陷入了迷糊当中。 还是额间忽然一痛,随即整个人都不受控制的摔到了马车的地面上,在马车里颠来簸去后,才猛地清醒了过来,忙急声问道:“小杜子,出什么事儿了?” 小杜子同样惊慌的声音片刻才自车外传来:“是忽然惊马了,干娘别怕,千万护好自己,马上就能稳住了……” 随即喝骂车夫,“你倒是快点儿把马儿稳住啊,还有你们几个,还不上前帮忙!要是我干娘有个什么好歹,你们都等着我干爹生吞活剥了你们吧……啊……” 可惜话没说完,自己先惨叫起来,然后是一记沉重的重物落地之声,还有随行缇骑的惊呼,“快去一个人救杜公公起来,肯定摔得不轻!” 韩征虽先回了宫去,却留了小杜子领着六个缇骑留下护送施清如回去。 如今去了一个救助小杜子,还剩五个缇骑,再加一个车夫,整整六个大男人,却连一匹受了惊的马都制不住,若真让县主有个什么好歹,他们可就真都不必活了! 六个人因此都十分的着急,飞扑上前勒马的勒马,控车的控车,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可那马儿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惊,无论他们怎么抽打,甚至动了刀,依然没命的疯跑着,反把先后骑到马背上的两名缇骑都甩了下去,都摔得头晕眼花的。 车里的施清如一直被颠来簸去的,就更是头晕眼花,恶心欲吐,浑身都痛了。 心里更是乱作一团,好好儿的忽然就惊了马,这绝不可能是一场意外,定是有人蓄意为之,可会是谁呢?会是福宁长公主吗?她才儿女都离她而去了,伤心恼怒之下,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都不足为奇,何况她本来就是个疯子。 但她应当暂时没有精力谋害她,也没有那个能力在韩征的眼皮子底下做手脚才是,能被韩征留下护送她的,小杜子自不必说,其他人定也是心腹中的心腹,岂是那么容易利诱威逼的? 那如果不是福宁长公主,还会是谁呢…… 正自胡思乱想之际,马车忽然不再颠簸了,施清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心下不由一喜,看来是缇骑们终于把马稳住了,念头还没闪过,又觉得浑身都火辣辣的痛,痛得她暂时顾不得去想别的了。 车帘却忽然被撩开,露出了韩征急得都快扭曲了的脸:“清如,你没事儿吧……” 一边说,一边已敏捷的钻进车里,将施清如自地上抱起,整个拥进了自己怀里,这才觉得自己的心跳又恢复了,身体也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他自己觉着抖得没那么厉害了,于施清如来说,他却抖得与秋风里的落叶无异,知道他吓坏了,自己虽也吓坏了,这会儿满心都是后怕,但因为他及时赶到,她已经在他怀里了,心却是霎时安定了不少。 于是反倒安慰起他来:“我没事儿,就是身上有几处磕得有些痛,也被颠簸得有些恶心难受而已,但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别担心,也别害怕了,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倒是你,不是说皇上急召吗,怎么又回来了?” 韩征却仍紧紧的抱着她,半晌才松开了,但仍没顾上说话儿,而是立刻全身打量起她来,见她除了额头上撞了个包,破了点儿油皮,人也蓬头垢面,很是狼狈以外,倒是没有其他的伤了。 忙又撕扯起她的衣裳来,他必须得确定她身上没有其他伤,不但外伤,连内伤也没有了,才能真正安心! 让施清如忙忙一手按住了他的手,一手抓紧了自己的衣领,低声赧然道:“你干什么呢,外面小杜子他们都还在呢,让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儿……我真没事儿,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能不知道么,你就安心吧,就算要看,也等回去了再看,好吗?” 韩征见她的确不像有严重内外伤的样子,这才吐了一口长气,复又将她整个儿抱进了怀里,这回就比方才动作要温柔得多,力气也要小得多了,但那种失而复得的后怕与喜悦,却只多不少。 外面小杜子等人彼时也都已缓过来了,想着方才竟是韩征忽然出现,亲自出手,才制服了马儿,若不然,这会儿还不定是什么情形,若再糟糕一点,更是后果不堪设想。 都是又羞惭又后怕,忙都上前给萧琅跪下请罪:“都是儿子/属下等护卫不力,请干爹/督主责罚。” 韩征看向小杜子等人的眼神,可就没有看向施清如时的温柔与珍惜了。 他居高临下冷晲着几人,半晌才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冷笑,“先回府。” 等他确定他的宝贝没事了,再来惩罚这几个护卫不力的蠢材也不迟! 忙有跟他一起去而复返的一名缇骑拉了另一匹马过来,又有另一名缇骑上前帮前者,很快便把马车重新套好,驾车的人自然也换了。 韩征这才放下车帘,让施清如倚在自己怀里,柔声道:“乖乖,你先歇一会儿,等到了家我再叫你。” 施清如的确又疲惫、浑身又痛,却睡不着,哪怕眼下韩征就在她身边,甚至她整个儿都笼罩在他向来都能令她安心的气息之下,她依然睡不着,毕竟她才经历了一回死里逃生,不止她,换了谁都只怕会睡不着的。 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待感觉到自己和韩征的心跳都平复了后,才低声道:“我方才一直在想,到底是谁要害我,想来想去,除了福宁长公主,一时真想不到旁人了。可福宁长公主这阵子应当没空谋害我才是,那还会是谁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平常不是在府里,便是在宫里,路上也护卫森严,歹人想要害我都缺乏机会,所以才会选了今日,但督主却是需要时常出门在外的,千万要小心又小心才是。” 方才若不是他忽然出现,谁知道受惊了的马儿得什么时候才能被制服,等终于被制服时,她又会不会非死即残了? 真是现在想来都还让她后怕不已,实在不敢想象若再有下次会怎么样,若同样的事情落到了韩征头上,又会怎么样。 韩征却是沉声道:“我已经约莫知道是谁要害你了,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你已经知道了?” 施清如愕然,“你怎么知道的,那是谁?你就是因为知道了,才会去而复返,赶了回来救我吗?” 韩征双眸漆黑如渊,没有丝毫的温度,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还在自己怀里,浑身无形的冷意便都收了,轻柔的抚着她的头发道:“现在我还没有最后确定,等待会儿送了你回府,安顿下来后,我便去最后确定,确定了晚间便回府都告诉你。” 总是因为他直接或是间接的缘故,让她每每受到这样那样的伤害,乃至数度危及性命,他真的不是个好丈夫! 施清如闻言,便知道他怕是有为难之处了,很是体贴的应道:“没事儿,什么时候空了,什么时候再告诉我都行,方才虽然险,好是在有惊无险,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实在不必放在心上。那督主这样半道折回来,皇上召见怎么办?不然我自己回府吧,你先进宫面圣去,公主出降于公于私都是大事儿,皇上肯定一直惦记着,等着你回去复命呢。” 韩征半晌才沉声道:“皇上并没有传召我,他虽疼丹阳公主比旁的侄女小辈都多,说到底也不过就那样,在她看来,让她十里红妆,富贵尊荣已经足够了,他怎么可能一直惦记着,等着我回去复命?所谓的传召,不过只是一个……误会罢了,晚间我一并告诉你。好了,闭上眼睛,歇一会儿吧,万事都有我。” 施清如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也就乖巧的没有再问,又闭上了眼睛。 如此迷迷糊糊的回了都督府,韩征一路抱着施清如回了他们的院子,把在隆庆帝当初被邓庶人所算计,差点儿就侮辱了施清如时,就有过了一次差不多经历的桃子和采桑都唬了个够呛,只当又出什么事儿了。 还是韩征沉声道:“夫人没事儿,就是不小心马儿惊了一下,磕着了,你们准备热水来,服侍夫人更衣梳洗吧。” 施清如也在他怀里娇嗔道:“我真没事儿,我说要自己走进来,督主非不让,看吧,果然给桃子和采桑吓着了吧?” 桃子采桑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给她准备热水去了,因见午时快到了,又一并吩咐了厨房准备午膳。 一时热水来了,韩征也没让桃子采桑服侍施清如,亲自服侍了她一回,见她身上的确只有几处青紫,松气之余,依然心疼得够呛,亲自给她都上了药,又陪她一道用了午膳,还吩咐了采桑一通,一定要好生替她弄得吃的补补身体后,才出了正院。 一直侯在外面的小杜子见他出来了,忙小跑着迎了上前,小心翼翼道:“干爹,干娘没事儿吧?” 韩征冷冷道:“你干娘没事儿你也免不了该受的惩罚,回头就自己去领三十鞭子吧,要不是你干娘方才替你求情,本督绝不会如此轻饶你!” 顿了顿,扔下一句:“立刻传孙钊来见本督……备车,本督要去御马监,也让孙钊直接去御马监!”拂袖而去了。 第二百三一回 凭什么 小杜子听得韩征只是罚自己三十鞭子,又羞又惭,忙跟上他低声道:“干爹,都是儿子不察,才会让干娘受了那么大的惊吓,且要不是您老人家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您只罚儿子三十鞭子怎么够?求您再罚儿子重一些吧,不然儿子实在难以心安。” 韩征冷哼道:“本督也不想罚你这么轻,可你干娘特地为你求情,说敌暗我明,这事儿怨不得你,也怨不得那几名缇骑,让本督千万从轻发落,回头见了你干娘,记得好生给她磕头道谢。” 除了施清如求情,也是因为他知道这事儿实在怨不得小杜子,毕竟他自己事先也没想到,何况小杜子? 不然他绝不会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当然,也是因为眼下他急着去找罪魁祸首! 韩征坐车很快进了宫,却没先去面圣,也没去司礼监,而是径自去了御马监,——一个二十四监里除了司礼监,最重要、权柄最大的衙门,也是在旁人看来,与司礼监明里暗里别苗头的衙门。 御马监的掌印大太监叫黄禄,自然也算得上是皇城里数得着的人物了,比起韩征来,却差得远了,是既没他年轻好看,也没他圣眷隆重,更没他的雷霆手段,可以说在韩征的光芒之下,他这个二十四监里的第二号大拿,实在当得有些憋屈。 但哪怕再不如韩征,能做到御马监的掌印,也足见黄禄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了。 也因此,御马监的人虽然平日里见了司礼监的人,表面上都客客气气的,心里却都是不服司礼监的人的,两边的人私下里不知道,面儿上也是从来没有往来,更别提有事没事彼此串门儿的。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今日司礼监的韩厂公,竟然会忽然就亲临了他们御马监呢! 御马监的人一时间都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你看我我看你的,都愕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了。 便是随韩征一路而来的小杜子,也不明白他忽然要来御马监,到底是为了什么,终于忍不住小声开了口:“干爹,您这是……” 韩征却是充耳不闻,直接看向御马监的人,沉声问道:“你们黄掌印呢,去告诉他,本督来了,要立刻见他!” 御马监的人见他面沉如水,无形中透着一股迫人的威压,虽心下不服,面上却也不敢表露出丝毫了,忙有几个太监赔笑着应道:“我们掌印大人在里边儿,厂公里边儿请。” 另有几个太监则飞奔往里去了。 韩征却等不到黄禄出来,径自已往里走去,御马监的人也不敢拦他,只得赔笑着在一旁引路兼探话儿,“不知厂公此刻亲临,可有何吩咐,奴才们洗耳恭听。” 换来小杜子的哼笑,“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听我们督主的吩咐?只管带你们的路便是了!” 都不敢再说了,只继续赔笑着引路。 却是刚过了两道穿堂,就见黄禄被簇拥着迎了出来,身上的服制倒是与韩征的一般无二,却被韩征的玉树临风给衬得又老又丑,简直不能看了。 黄禄的脸色因此更难看了,“不知韩厂公大驾光临,咱家真是有失远迎了,可是皇上有何旨意?还是出什么大事了,才能有劳韩厂公贵脚临咱家这贱地儿啊!” 语气也十分的不好,唬得两边的人都忙忙低下了头去,惟恐当了现成的出气筒;又都越发明白为何两位大拿水火不容了,旁的不说,单只比外表年纪资历三样儿,已足够黄掌印生气不平了。 韩征已掸着衣袖淡笑道:“皇上并无旨意,是本督有要事要当面请教黄掌印,黄掌印看是去屋里说,还是就在这里说?本督倒是都无所谓,就怕黄掌印待会儿后悔。” 那副漫不经心中无形透着轻慢的样子,简直能气破人的肚皮。 黄禄手下余少监见他脸色越发难看了,忙赔笑低声道:“大人千万息怒,别跟这小白脸儿一般见识,指不定他什么时候便触怒了皇上,有他哭的时候呢!还是屋里说去吧,省得回头闹得那个……不好看。” 一边说,一边觑着黄禄,见他脸色虽仍十分难看,到底什么都没说,便知道他是默许了,因忙朝韩征赔笑道:“厂公难得大驾光临,自然是要屋里去好生奉茶了,整好儿我们掌印大人昨儿才得了新贡上来的大红袍,奴才这便给二位沏茶去啊。” 又殷勤的引了韩征和黄禄进屋,待二人落了座后,才忙带着一众服侍之人,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便也沉声吩咐小杜子,“让人都远远的退开,你守着门口,孙钊来了就直接让他进来,其他人没有允许,决不许靠近半步!” 小杜子见他满脸的冷肃,忙恭声应了“是”,也却行退了出去。 心里忍不住有些慌张,瞧干爹这架势,待会儿别不会与黄禄打起来吧? 可到底是为了什么啊,总不会干娘今儿惊马之事,与黄禄有关吧,虽说皇城所有马匹都归御马监管,当时给干娘拉车的马却是他们自家府上的,与黄禄根本八竿子打不着啊…… 小杜子忧心忡忡的出了门,心下虽没底儿,执行起韩征的命令来却是一丝不苟,把门口守得严严实实,任何人都休想靠近半步。 却不知道屋里根本没有如他所担心的那般剑拔弩张,黄禄也早换了一副面孔,对韩征的称呼更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少主怎么会忽然亲自过来,不是早就说好了,让孙钊两边传话儿的吗?少主这也太冒险了!” 原来黄禄便是当初韩征与施清如和盘托出他真实身份时,口中的那位‘禄叔’了。 当年他带着韩征刚回到宫里,便赶上宫中巨变,先太子全家尽诛,他为了保住先太子最后一丝血脉,以图将来,只能带着韩征蛰伏了起来。 所幸熬过了前几年的艰难,后边儿的日子便越来越好过了,直到韩征当上了司礼监掌印,黄禄也跟着当上了御马监的掌印,如此将来待韩征起事时,便能出其不意,如虎添翼了。 至于二人素日的不对付,两监的水火不容,则是他们有意做出来的假象。 要是让隆庆帝知道了他们竟是一伙儿的,只怕连睡觉都不能安生,定要将二人都处置了才能安心;便是让其他人窥到了二人竟有私交,也绝对是后患无穷。 自然二人还是水火不容的好。 于是韩征与黄禄便“水火不容”了这么几年,便是连小杜子沈留柳愚几个他心腹中的心腹都不知道,也就孙钊知道几分了。 韩征迎上黄禄恭敬中不乏担忧与责备的脸,淡声道:“我为什么会亲自过来,禄叔心里应当很明白才是,何必还要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 黄禄讶然道:“少主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我真不明白少主为什么会亲自过来,眼下也没有别人,少主有话不妨直说。” 韩征声音更淡了,“既然禄叔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我就直说了。恭定县主已是我的妻子,还会是这辈子唯一的妻子,禄叔若对她有何大满,大可直接告诉我,若真是她错了,或是做得不好不足,我自会教她改的。实在犯不着使那些下作的阴招算计她、谋害她,也就是今日我及时赶回去,救下了她,有惊无险,否则,这会儿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届时禄叔再来后悔什么江山大业功亏一篑之类,可就迟了!” 黄禄仍是满脸的惊讶,“少主这话是从何说起啊。我虽没与恭定县主打过交道,却也是远远见过她的,瞧着又漂亮又利索,还那般的能干,与少主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替少主高兴欣慰且来不及了,怎么可能算计谋害她?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少主可千万别中了那居心叵测之人的奸计才是……” 韩征冷冷打断了他:“禄叔以为你咬死了不承认,事情便只能就此揭过,一了百了了?孙钊马上就到了,他若也跟禄叔一样,咬死了不承认,那他以后也不必跟着我了,就跟着禄叔这个真正的主子吧!” 顿了顿,继续冷冷道:“至于禄叔口口声声的大业,也请自己去实现吧,恕我不能奉陪了!” 黄禄闻言,自诩看不出任何破绽的脸色终于一点点的皴裂开来,有了不忿与颓然之色。 适逢小杜子的声音自外面传进来:“干爹,孙钊到了。” 随即便见孙钊大步走了进来,见韩征与黄禄脸色都是难看至极,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不敢多话,径自上前单膝跪下了。 韩征也不问他,再次看向黄禄冷冷道:“禄叔现下还想与我装糊涂,还想把我当傻子糊弄么?” 黄禄脸色白一阵青一阵的,忽然站了起来,吩咐孙钊道:“你先出去,叫你才进来!” 孙钊却没有依言出去,而是看向了韩征,见韩征冷冷一笑后,到底还是开了口:“你看本督做什么,莫不是终于想起本督才是你的主子了?出去!” 如蒙大赦,忙起身快速的退了出去。 黄禄这才单膝跪到了韩征面前,沉声道:“少主,我承认事情是我授意孙钊做的手脚,可我都是为了少主,绝没有半分私心啊!打一开始知道少主要留人在府里时,我可曾说过半个‘不’字儿?反倒替少主高兴,身边儿终于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回去终于能随时都有热茶热饭了,反倒多劝着少主。及至之后少主让恭定县主拜了常太医为师,进了太医院,我是否一样没说过半个‘不’字儿?可谁知道……” 谁知道那位恭定县主竟是个万中无一的搅事儿精,什么事儿都能让她遇上,什么篓子都能捅出来,留下无穷的后患呢? 黄禄打小儿看着韩征长大,虽为着复仇和大业对他自来严厉到近乎苛责,当然,也随时都恪尽到了自己为人奴的本分,待韩征自来都恭敬有加。 却也是不乏真感情的,因为他对先太子便不只有忠心,还有先太子曾救过他的感恩之心,爱屋及乌之下,他对先太子仅剩的血脉自然也是忠心疼爱之心两者皆有。 所以一开始是真盼着他日子能舒坦些,也能有个女人嘘寒问暖,让多年外表风光内里苦的日子,好歹能得到那么几分慰藉。 甚至韩征要真幸了施清如,他一开始也是乐见其成的。 他家少主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却只能一直憋着,也太委屈了,要是当初没有狗皇帝母子居心叵测,他家先主顺利登了基,如今他家少主不说是太子,至少也是亲王,想要多少女人就能有多少女人,何至于如此委屈自己? 且黄禄也怕韩征憋的时间长了,给憋坏了,将来不能生儿育女了,那他们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和卧薪尝胆又算什么,岂非都白费了? 至于幸了后就暴露了,他倒不是很担心,活人的嘴巴管不住,死人的嘴巴却用不着担心。 却不想,他家少主竟对那女人动了真情,几次三番都因她而冲动行事,不但惹了不知多少的麻烦与敌人,惹得皇上心里亦种下了猜忌不豫的种子,此番更是差点儿因为她,连最致命的秘密都暴露了,——叫他如何还能留着那女人,留着害他家少主彻底暴露,多年的忍辱负重都毁于一旦不说,所有人也都要跟着身首异处,万劫不复么! 黄禄梗着脖子道:“我知道少主如今正是情热之际,肯定是不会允许我动恭定县主的,哪怕我劝少主几句,也定会被认为是在进离间的谗言,反惹少主生气,主奴离心。所以想来想去,惟有出此下策,却不料竟功亏一篑,但我不后悔,若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还会是这么做。” “如今少主既已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了,正好趁机劝少主,切莫再儿女情长,务必要以大局为重了。不然先主与众位主子的冤屈岂非只能石沉大海,永无昭雪那一日,本该属于先主一脉的江山,也永无物归原主那一日了?” 他如今只恨老天不开眼,竟让少主半路察觉到不对,折了回去,恰巧救下了那女人,不然他如今已经成了事,也不必再有后顾之忧了。 至于将来,他家少主都正位大宝了,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而他自己,只要先主一家能沉冤得雪,只要少主能重新夺回属于先主的无上尊荣,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如今的狗皇帝与太后母子的真面目,他就是立时死了,也死而无憾了! 韩征听黄禄说完,已是面沉如水,眼里也蕴着风暴。 却终究没有爆发,只是紧抿了一会儿嘴角后,冷声开了口:“你先主和众位主子的冤屈说到底,与我什么相干?我与他们素未谋面,甚至,他们当中还有直接逼迫、间接害死我母亲的凶手,你倒是说说,我凭什么为他们申冤报仇,凭什么为了他们,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甚至连自己的妻子都要赔上?” 忽然听得隆庆帝急召他回宫面圣时,他虽觉着有些奇怪,隆庆帝那个时辰,不是正该修仙问道,谁都不见的吗? 却也没多想,只想着尽快回宫把该办、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不急的就先缓缓,今儿早些回府陪施清如去,送别了丹阳公主,她心情肯定会低落几日,会蔫儿几日的。 还是策马跑了一段儿,眼看就要进城了,他才意识到了不对,心里也莫名开始慌张起来。 遂厉声逼问起那几名奉命来请他的心腹缇骑来,几人却都不明所以,只说是孙钊传令让他们来请督主的,说是‘皇上急召’,旁的便都不知道了。 韩征不待缇骑们把话说完,已调转马头,往回飞奔起来,孙钊的确自来对他忠心耿耿,随时都可以为了他豁出性命,可除了他,并非就没人能指使动孙钊了,还有一个人,是能指使动他的! 等他终于赶了回去,看见的却恰是清如的马车惊了马,一路疯跑,奉他命留下护卫的缇骑根本制服不了马,也救不了在车里还不知道被颠成了什么样儿的清如的情形。 韩征的心跳差点儿没当场停止,飞身便上前,骑在疯了的马儿背上,使尽浑身解数驯起马来。 总算他最后还是制服了那匹疯马,也救下了清如,让她没受什么大的伤害,可万一,万一他没能及时赶到,万一他没能救下她,或者已经迟了……他哪怕到了此刻,想到当时的情形都还手心冒汗,背心发凉。 偏偏黄禄谋害清如的理由还是那般的可笑,‘务必要以大局为重’、‘不然先主与众位主子的冤屈岂非只能石沉大海,永无昭雪那一日’,说到底,那些人的冤屈干他什么事,黄禄以为他们是他的谁啊! 黄禄万没想到韩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脸一下子青白交错,半晌才强笑着道:“少主可真会开玩笑,先主可是您的亲父,其他众位主子,也都是您的骨肉至亲,他们的冤屈,自然与您有莫大的关系了。尤其先主还给了您性命,他的冤屈就更与您有莫大的关系了,要不怎么会有老话儿说‘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呢?” 顿了顿,“我……奴才知道今日惹少主生气了,都是奴才的不是,您要打要骂甚至要杀都使得,就是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儿,便是奴才听了心里都难受,何况先主呢,他要是泉下有知,还不定得伤心难过成什么样儿呢。他当初是真的不知道您的存在,一旦知道,不是立时便打发奴才天南海北的各处去寻您,让奴才务必要将您寻回宫中吗?也就是之后突生大变,不然这些年先主一定会亲自教养少主,会加倍补偿少主,给少主最好的一切的。” 黄禄自来便知道韩征对先太子没什么感情,就更别说当初东宫的其他人了。 这倒也可以理解,从来连面都没见过的人,要真有多深厚的感情了,才是奇了怪了。 可他一直以为,就算没有感情,血缘天性却是割不断的,不然怎么会有“血浓于水”之说,却不想如今看来,少主何止对东宫其他人没有血浓于水的天性,竟连对先主也没有,压根儿就没有与他一样迫切想要为先主一家申冤报仇,夺回一切的心,这可如何是好? 韩征却只是勾唇冷笑,“你先主给了我性命?怎么着,他是生了我,还是养了我?他不过就随意播了个种而已,之后便什么都再没做过,没尽过一日为人父的责任,甚至还间接害得我早早没了母亲,他还真是对我恩重如山!” 当初也就是他还小,对很多事都半懂不懂的,被黄禄带人找到后,又大病了一场,实在脆弱无依,不然他还真未必会随他回京。 那他固然不可能有如今的位高权重,这些年却也不会经受那么多苦难,不会随时都如履薄冰,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更连做个正常人,正常的娶妻生子都不可能。 当然,若是那样,他也不可能遇上清如了,所以追究过去,追究那些‘如果’、‘不然’的,都没有意义。 但并不代表,他心里就没有过怨气,没有过对先太子的怨气,没有过对造成他如今步步惊心,非生即死境况的所有人的怨气,不过是没有退路了,只有勇往直前,他也有了自己的追求与抱负而已。 结果倒好,他已经如了黄禄所愿,也自问一切都已做到最好了,他却还要连他生命里唯一的温暖、也是最重要最在乎的人都巴不得给他剥夺了、杀害了,才好让他只当一柄毫无感情的复仇利剑,为他的先主报仇雪恨,为他的先主夺回他应得的一切,——他凭什么啊,是他的先主欠了他和他母亲,不是他、不是他们母子欠了他好吗! 黄禄额头有了汗,半晌才讷讷应道:“当年先主真的不知道良媛主子有了身孕,若是知道,定然不会放良媛主子出宫的,自然也就不会……” 韩征冷冷打断了他,“自己的妃嫔有了身孕,不敢告诉别人便罢了,却连身为丈夫的他也不敢告诉,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知道她的丈夫护不住她,护不住她腹中的孩子,她只能为母则刚,自己为自己母子挣出一条生路来吗?” 小时候他不知道、也想不到自己母亲的种种不容易,等大了些后,终于明白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独自谋划出宫,路上要设法逃走、隐去自己的行踪,以免后面仍会有杀身之祸,还要养活自己、生下孩子、养活孩子……桩桩件件到底都有多不容易了。 可等他终于明白了,一切也已迟了,他母亲早已不在,他一辈子都没有孝顺她,报答她的机会了。 但她的种种不容易,她的委屈和遭受到的不公,他却一辈子都会记着,也一辈子都不会原谅! 黄禄小声辩道:“良媛主子根本就没告诉先主,怎么就知道先主护不住她和少主了呢?奴才敢说先主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把良媛主子护得妥妥的,绝不会有她担心之事发生的机会。” “是吗?”韩征讽笑,“这么说来,我母亲在我之前怀的那一胎,是她自己不小心弄没的了?” 黄禄讪讪道:“自然不是,可那也怪不得先主啊,先主那时候日理万机,哪里能自己的妃嫔也个个儿都无微不至都关心到呢?本来那也都是主母的事儿,只是、只是没想到……少主这些年都在宫里,想来也看多听多了妃嫔们为了争宠,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当初太子妃……其实也算得是人之常情,当然,她竟敢谋害天家血脉,定然是罪无可赦的,可、可若没有当初的阴差阳错,少主如今也不能坐在这里,势必早在当年便已经……” 说着觑了觑韩征的脸色,继续道:“到底都已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再怎么说也都没有意义了,要紧的是现在和未来,还请少主千万向前看,也千万息怒,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到头来却是您自己气坏了身子,岂非太不值当?” 韩征冷冷道:“若我母亲头次有孕时,你的先主将她护得水泼不进,她又岂能落胎?若她落胎后,你的先主严惩了那蓄意谋害她之人,以儆效尤,她又怎么会第二次有孕时,不告诉他?不就是知道与他说了也白说,一旦旧事重演,那蓄意谋害她之人依然得不到应得的惩罚,她也得不到应得的公道吗?所以,先太子妃固然罪无可赦,你的先主却才是害死我母亲真正的罪魁祸首,你竟还说怪不得他?” 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先太子连家都齐不了,连自己的妃嫔和孩子都护不住,也就不怪之后会落得那样的下场了,除了太后母子三人太狡猾,他自己太庸懦无能,也要占很大的原因吧! 第二百三二回 命中注定 黄禄让韩征说得无言以对。 片刻才越发讪讪然的道:“少主,您当初不知道,真的也怪不得先主。先太子妃乃是先帝亲自挑选指婚,也昭告过太庙天下的,岂能说严惩就严惩?先太子妃还有得力的娘家,膝下也还有两位郡主,先主总不能就不考虑其他了……在天家,很多时候是非也不是最重要的,平稳、平衡才是,所以先主是真有苦衷的……” “禄叔不必再说了。”韩征抬手打断了他,“你自己方才不也说,都已是过去的事,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吗?” 见黄禄面上一喜,又冷冷道:“可我不会忘记我母亲的委屈,不会忘记你的先主对她没有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对我更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所以,连你的先主在我心里都不过如此了,你觉得,那个害了我母亲一次不够,之后她都远离了,依然还试图斩草除根的先太子妃和她生的儿女们,还有你的先主的其他儿女们,在我心里会很重要,能重要到我为了规避风险,能更没有后顾之忧的为他们报仇雪恨,就牺牲自己心爱的妻子的地步吗?‘血浓于水’放到寻常人家或许有用,放到宇文家,却从来只是一个笑话儿而已!” 说到底,他们都算什么东西,哪怕都还活着,也合起来都比不过清如的一根手指头,何况还都已死了多年,早不知魂归何处了! 黄禄知道韩征今日是动了真怒。 关键他的少主早已不是曾经那个懵懂无知,懂事听话的小男孩儿了,他早有自己的主见,早已羽翼丰满得能飞到九天之上,自己也只能仰望的地步了。 他决定今日先认错妥协,因低声道:“奴才明白了,县主对少主很重要,那便是奴才的主母,也是奴才需要效忠保护的人了。所以类似的事,奴才保证不会再发生了,还请少主宽恕奴才这一次。” “只是一点,哪怕少主不爱听,奴才还是要说。且不说县主为少主惹来的那些麻烦,也不说前阵子的流言终归会传到皇上耳朵里,惹来皇上的猜忌和新一轮的大麻烦,就说皇上之前曾差点儿……县主之事,县主再一直留在宫里,便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引出不知道什么样的后果来。毕竟凡事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届时少主再后悔,岂非也晚了?依奴才说,少主不如让县主以后都待在府里吧,那样于大家都好,少主与奴才也能安心了,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黄禄自从知道隆庆帝差点儿侮辱了施清如后,脑子里便已有施清如不能留了的念头了。 要他说,隆庆帝既想要她,哪怕当时是在隆庆帝被邓庶人算计了,意识不清的情况下,等他清醒过来后,韩征也该把人双手奉上,不管隆庆帝收不收下,都该明确表这个态,不管什么面子情感才是。 以他以往对韩征的了解,他也理当会这么做才是,不然没有一颗冰冷无情的心,光靠黄禄的帮忙,他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坐上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的位子? 连黄禄御马监掌印的位子,都是靠着他才坐上的好吗? 却不想,韩征竟没那么做,反倒还与施清如正式拜了天地成了亲,只怕连他最大的秘密,也和盘告诉了她,足见他对那个女人的感情到底有多深,又有多在乎那个女人! 黄禄的杀心因此越发的浓了,成大事者岂能儿女情长? 又岂能明晃晃有这样一个人人稍加注意,就能知道的软肋在? 那总有一日,会把他家少主拖累至死的! 只是施清如每日不是在都督府,便是在宫里,要么便是在两点之间的路上,路上都是护卫众多,他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这才会拖到了今日,施清如出城送别丹阳公主,终于得了机会。 满以为事情发生在城外,他又把韩征提前支走了,便定能万无一失了,却不想,竟功亏一篑,还惹得韩征勃然大怒。 黄禄便有些退缩了。 一来再要找机会怕是更难了,弄得自家人先内讧了更是糟糕;二来真惹急了韩征,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又会不会不顾一切,一走了之? 他方才可亲口说了,他对先太子一家都没有感情,甚至还恨着他们的,等不得已要做出选择时,他还真没把握他会选那个女人,还是选复仇和大业。 那先主的冤屈可该怎么办,这本该属于先主的万里江山,岂不也不可能物归原主了?先主对他恩重如山,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也绝不能让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与忍辱负重都白费了! 所以黄禄只能想出了这个折中的法子来,让施清如待在都督府,再也不进宫了。 那隆庆帝没有了再见她的机会,自然也就将人给忘到脑后;其他人想要通过算计她,来算计韩征,也因为接触不到人,轻易找不到机会,多少总能减少几分风险了。 可惜韩征却依然不肯在他已经妥协了的基础上,自己也做出让步与妥协,沉声道:“司药局一直由县主主理,离不得她,何况太后如今病着,虽暂时没再传县主诊治了,等病得严重了,焉知不会再传她?各宫妃嫔也习惯了她去问诊,时不时就要传她,这忽然人不进宫了,岂非更惹人、也更惹皇上注意?所以之前怎么样,如今仍怎么样即可。只要不是自己人背后捅刀子,我还不至于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 黄禄让他那句‘只要不是自己人背后捅刀子’说得又是一阵讪讪然,羞愧道:“都是奴才一时糊涂,无论少主要如何惩戒,奴才都无怨无悔。” “只是奴才的谏言,还请少主务必再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的复仇大业真的经不起任何的波折与风险,一旦有个失误,便是万劫不复,尤其如今局势更是越发的紧张,越发的如履薄冰,少主扪心自问,这些变化,难道不都是因为县主的出现吗?就算少主不顾已经死了的人,难道也忍心不顾还活着的人,不顾那些一直跟着您的忠心耿耿的下属们,不顾您自己,不顾您在乎的人吗?” 韩征眉头微蹙,沉声道:“这些变化与县主什么相干?反倒她遇上的那些苦难,甚至数度的性命之忧,都是我连累了她,不然平白无故的,谁会去找她一个无关紧要的弱女子的麻烦。今日之事,念禄叔是初犯,这些年又忠心耿耿,对我更是有大恩,我便不与你计较了,但仅此一次,若再有下次,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冷哼一声,“你千万别想着什么届时木已成舟,我也已没有了回头路,只能继续一条道走下去,便不得不妥协了。我哪怕回不了头,也走不了,结果了自己却是易如反掌的,我更没有什么‘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想法儿,也绝不会想着什么大仇还没得报,死了也不能瞑目;或是将来我得到的是万里江山,有所得就得有所失,所以失去的也就失去了,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下去的想法儿,只要县主有个什么好歹,我立时便会追随她而去!所以禄叔以后不但自己不能再对她下手,还得祈祷她能活得足够久了!” 他还说一定会给清如一个交代,不想到头来,又只能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又只能委屈她了。 黄禄不想韩征竟这般决绝,不但没一定要为先太子一家伸冤报仇的心,必要时候,竟连万里江山也能说舍弃就舍弃。 哪怕他只是故意吓唬他的,他也不敢去赌那个万一。 何况,他有感觉,他绝不仅仅只是在吓唬他,他是真的做得出来! 可黄禄还是想再试试看能不能劝动他,因忙又道:“可是少主,奴才真的都是为了您好。县主已经结了那么多仇家了,如今太后与福宁长公主又深恨着她,旁人要在皇上面前进谗言不容易,太后母女要给少主上眼药,引起皇上的猜忌,却是极容易的,届时少主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了,难道还能指望护得住县主吗?那岂不是反倒害了县主,也害了您自己?” “事实上,奴才不但想劝您让县主以后都待在都督府,别再进宫了,甚至还想劝您把她远远儿的送走,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等将来大局定了,再没有危险了,再接她回来也不迟。还请少主能三思!” 韩征轻笑,笑里却没有丝毫的温度,“我把她远远的送走,路上要是出个什么意外,或是她安顿下来后再出个什么意外,我便鞭长莫及,什么都做不了了,是不是?禄叔,你当我还是几岁时,你只消一哄一吓,便什么都听你的,什么苦痛都能合着眼泪咽下去,不发一语的那个小男孩儿吗?” “还是你非要逼我今日严惩你一番,让你切切实实的感受到了痛,你才能知道我的决心,也才能记住这次的痛,以后再有不该有的念头时,便立时想起这次的痛,不敢再犯?” “你对我终究是有恩的,可不要逼我做那忘恩负义之人。相信这么多年的努力,你更不愿意付诸东流。好了,我言尽于此,禄叔再仔细想想吧,告辞。” 说完便站起身来,一甩袖子,大步去了。 外面小杜子和孙钊见他终于出来了,忙都迎了上来,“干爹,要回去了吗?” 韩征“嗯”了一声,“先回司礼监。” 又冷冷看了孙钊一眼,才大步继续往前走。 御马监的人见他比之前脸上好像更难看了,浑身的气息也更冷厉了似的,只当他与黄禄肯定谈得比大家伙儿想象的还要不愉快,远远的就忙低头垂手避让开来。 一直待一行人走远了,才都直起了身来。 余少监便先去了屋里见黄禄,在门外便能察觉到黄禄的心情糟透了,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道:“掌印大人,您没事儿吧,要不要奴才进来服侍?” 却换来黄禄一声尖细的怒喝:“滚!” 唬得忙忙应了“是”,立时避得远远儿的,心里暗暗咂舌,看来自家掌印大人在韩厂公那里吃的亏,比想象的更大啊,可得让底下的人这几日都小心一点儿了! 黄禄心里的确很气很恨,不过对韩征的只占一小半儿,他也见过那恭定县主,是很漂亮,也比寻常闺秀出色,可也不是仙女下凡,怎么就能把他家少主给迷成那样儿呢? 那般理智自律到近乎冷酷自虐的一个人,那施氏到底何德何能! 对施清如的却要占一大半儿。 心里暗骂着不怪福宁长公主恨她恨成那样儿,一心要她的命,可不就是个专门迷惑男人心窍的狐媚子,弄得好好的爷儿们都变得胸无大志了吗,简直就是个红颜祸水! 可他却不敢再对施清如下手,至少短时间内,不敢再下手了,且不说他再下手也未必就能一击毙命,若真能,他哪怕豁出去这条性命也不要,又算得了什么? 问题是,少主以后势必会加倍防着他,绝不会再给他任何以下手的机会了! 不然借刀杀人?问题要借谁的刀,又要付出什么条件才能借到那把刀? 有这样一个明晃晃的软肋在,他家少主就不担心后边儿事情终究会彻底脱离他的掌控,让他后悔莫及么? 说来说去,还是得怪当初先太子妃把人逼得太狠,也做得太绝。 要是先主能早些知道少主的存在,早些接回宫培养起感情来,那刻骨的仇恨不就也会跟刻在他心上一样深的刻在少主的心上,不用他说,不用他有意无意的灌输,少主一样会与狗皇帝母子不共戴天了吗? 但还是那句话,若早早就把人接了回来,东宫就真是全军覆没,再无任何血脉留下,也再无沉冤昭雪,拿回自家江山的那一日了……果真是世事难两全! 可若他就此就不管这些了,任其自由发展,将来好还罢了,一旦不好了,他岂非悔青肠子也迟了?且以少主对那女人的在乎,此番之事系他所为,肯定是会告知她的,焉知她不会记他的仇,将来少主真成事了,她便也是皇后了,届时要收拾一个他,还不是易如反掌么? 总不能让他明知将来会有隐患,依然坐以待毙才是…… 黄禄脑子里眨眼间已闪过了十七八个念头,让他本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越发的痛了不说,心情也越发的烦躁了。 他心里烦躁至极,韩征冲他发了一顿火,警告敲打过他后,心情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一想到他分明就言之凿凿答应了施清如,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结果到头来,还是碍于种种情由,没有将那意图谋害她之人怎么样; 若仍是他的敌人下的手便罢了,他哪怕一时不能替她讨回公道,迟早总会加倍替她讨回来的,可偏偏,是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他除了严词警告一番对方,竟什么都做不了,——他简直都没脸回去见她了! 然再没脸回去见施清如,韩征心不在焉的批阅了十来本最紧急的奏折后,还是得回去,一来他不放心她的身体,二来他知道逃避从来解决不了问题,那也从来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是以又去乾元殿晃了一圈,知道隆庆帝去了大小陈婕妤那里,韩征便在交代了柳愚一番后,出了宫,坐车回了都督府。 一路到得正院,却见正院安静得紧,不像往常那般,他还在外面,就能听见里面的欢声笑语,总是能让他浑身的疲惫霎时烟消云散。 韩征心下不由一紧,忙加快脚步进了屋子,就见采桑正坐在靠窗的榻上做针线,听得脚步声抬头一看,见是他回来了,忙迎上前小声行礼:“督主回来了。” “嗯。”韩征点点头,“夫人呢?” 采桑笑着小声道:“夫人吃了药在睡觉呢,督主别担心。” 韩征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你忙你的去吧。”,抬脚进了屋里去。 果见施清如正侧身躺在床上,呼吸均匀,神态安详,就是额间越发显得红肿了的大包,破坏了雪白肌肤的整体美感,给人以一种白璧微瑕的可惜与懊恼之感。 韩征的心猛地一痛,轻轻蹲下身子,饱含怜惜的伸手轻抚上了她的脸,她自从进了都督府,自从跟了他,真的已遭受太多次危险与苦难了…… 施清如在韩征不在时,自来本就觉浅,又才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就更睡不踏实了。 韩征的手才刚抚上她的脸,她就一下子惊醒了过来,眼里先是闪过一抹惊慌与防备,见是韩征,才立时松懈了下来,又闭上了眼睛,懒声道:“你回来了。” 一面说,一面还扯过韩征的手,把自己的眼睛遮住了,嘟哝道:“还是好困,好想再睡一会儿。” 韩征的心又软又痛,柔声道:“想睡就睡,不然我也上来陪你睡?” 施清如道:“还是别了,现在睡多了,晚上可就睡不着了……小征子,扶我起来吧。” 韩征忍俊不禁,心痛与沮丧瞬间都散了大半,“叫谁小征子呢,连皇上如今都不敢这样叫我,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竟敢这样叫我,谁给你的胆子?” 施清如把他的手拿开,自己坐了起来,笑道:“不就是你给的胆子吗?” 韩征见她只穿了中衣,怕她着凉,忙给她披上了外裳,才笑道:“那我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不过算了,砸就砸吧,只要我媳妇儿高兴……乖乖,要喝水吗?” 施清如点点头,“嗯。” 韩征便去桌前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来。 施清如就着他的手喝了半杯水,觉得喉咙舒服多了,才正色道:“已经确定今日主使之人是谁了吗?我方才看你的样子,好像有些为难,莫不是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所以她才故意叫他‘小征子’,逗他开怀呢,到底相知相爱这么久,又做这么久的夫妻了,他哪怕再细微的情绪变化,她都能感觉到。 韩征抿了抿唇,方道:“很顺利,已经确定是谁主使了,只是、只是清如,对不起,我这次可能没法儿给你讨回公道了。”不敢看她的眼睛,偏到一边后才继续道,“你还记得我之前曾跟你说过,知道我真正身份的人,还有一位长辈禄叔吗?今日你惊马,便是他……授意孙钊所为,他也已经承认了……” 就把他与黄禄的对话大略与施清如学了一遍,末了沉声道:“他也真是可笑,出了问题,不怪那害人之人,反倒怪起受害者来,只当受害者不在了,一切便都可以改变了。也不想想,居心歹毒之人要害人,会管对方是谁呢,他们只会在乎自己的好处与利益,根本就没想过,根子是在我身上,分明都是我连累的你!” 施清如听他说完,先是觉着意料之外,随即便觉得情理之中了。 不怪他能及时赶回来,也不怪他刚救下她,便沉着一张脸,说他约莫知道主使之人是谁了,是那位知道他真实身份和肩负重任的长辈,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他的挣扎与为难,同样也解释得通了。 到底是教养扶持了他十几年的长辈,谋害她的本心不管他们两个怎样想,在那位禄叔看来,也的确是为了他好,他能怎么样呢,难道真严惩那位禄叔一番,甚至让他为她偿命,好让他自己心里难受,也让底下的人都寒心不成? 施清如握住了韩征的手,道:“咱们都已是夫妻了,再来计较到底是我连累了你,还是你连累了我,除了让夫妻感情受损以外,还有什么意义?所以以后都别再说这样的话儿,你不许说,我也不许说,好吗?你倒是快点头啊……” 见韩征点了头,抚了抚他的头顶,“这才乖。” 然后笑着继续道:“至于此番之事,既然已经弄明白了只是一场误会,我也什么事儿都没有,那就让它就此过去吧,到底是对你有恩有情的长辈,难不成还真把他打一顿不成?只以后再别发生类似的事情也就是了。” 韩征脸色很不好看,低声道:“可分明不是一场误会,而是蓄意为之,怎么能就此揭过去?我方才都差点儿没脸回来见你了。” 施清如白他,“没脸回来还不是回来了?哼,亏得你回来了,要是真不回来,看我回头还让不让你进门儿!真是的,夫妻间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不是有句老话叫‘清官难断家务事’吗,这也算得是咱们的家事了,既是家事,就别想着能丁是丁卯是卯的较真儿,能揭过去的,就揭过去也就是了。” 韩征只是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心里却越发难受了,她哪怕骂他几句,甚至打他几下也好啊! 施清如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又钻牛角尖,怪上自己了,暗暗叹息一声,问道:“那位禄叔这些年待你如何,在今日之前,你心里感激他吗?今日之事发生后,你心里仍是感激他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呢?” 韩征沉默片刻,道:“肯定是感激他的,虽然早年在他的严苛之下,不得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实在辛苦得要撑不住了时,曾恨过他为什么当年要找到我,为什么要带我回宫;当初在宫里只能自底层一步一步的往上熬,受了不知道多少屈辱时,还有当初明明很心悦你很在乎你,却只能把你远远的推开,只能伤害你,亦伤害自己时,也曾恨过他当年为什么要带我回宫。” “若当年他没有带我回宫,我肯定不会有如今的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不会吃那么多苦,不会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如履薄冰,一个不注意便是万劫不复。我可能早就已娶妻生子,过上了虽未必会富有,却一定温馨安宁的日子,那种平凡也未尝不是一场福气。” “可我又忍不住想,若我这辈子真活得那般平凡,那般碌碌无为,我来世间这一趟又还有什么意义?我骨子里就不是安分的人,骨子里其实就是渴望能站得更高,飞得更高,才能看得更远的。所以我更多还是感激他,感激他给了我一个能飞得更高,能懂得更多,能有自己志向与抱负,并且极有希望实现的机会。” “当然,我更要感激正是因为他把我带回了宫,我才能遇见你,才能有与你相知相爱,结为夫妻的机会。若我这些年一直窝在乡间,就像我刚才说的,早已娶妻生子,那自然也就遇不上你了,那我这辈子得多遗憾?何况当年若不是他正好找到了我,我都未必活得到现在,自然说什么都是空谈了。” 施清如静静的听他说完,方轻声道:“所以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注定禄叔会找到你,也注定我们会相知相爱。只看在这一点上,我便愿意不与禄叔计较今日之事了,你也别计较,别自责了,好吗?” 第二百三三回 真爱一个人 韩征再也忍不住将施清如拥进了怀里,下巴顶着她的额头道:“清如,我何德何能,能遇上这么好的你?” 施清如靠在他怀里,大言不惭道:“我也觉得你何德何能,能遇上这么好的我,弄得我都羡慕你了,所以以后可得对我更好才是啊。” 韩征让她说得心情霎时轻松了不少,低笑道:“放心,一定会对你更好的,也一定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不会再让自己人在背后捅你的刀子了!” 施清如“嗯”了一声,“我相信你。不过我丑话也要说在前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若禄叔还是对我有偏见,还是觉着我会拖累你,便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甚至指不定还会上演同样的事,那我可就不会顾念你的面子,不会对他客气了啊!” 她又不是软柿子,任人想怎么捏就怎么捏,还捏了一次捏二次,她也是有脾气的! 韩征忙道:“放心,绝不会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不然你愿意再饶他,我也不可能再饶他了!不过我已经严词警告过他了,说我对他的先主且没有丝毫的感情,甚至一直恨着他了,何况东宫的其他人?在我心里,就更是从没拿他们当过亲人了,自然也没有非要为他们报仇雪恨的心。还说了这万里江山必要时候,我也是说舍就能舍的,相信他权衡过轻重后,绝不敢再轻举妄动!” 施清如忙自他怀里直起了身来,“真的,你真的对他说必要时候,江山你也是可以舍的?啧,不怪他恨我呢,我这不整个儿成了一红颜祸水了?” 越说越得意,“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也能成‘爱美人儿不爱江山’里的那个美人儿,我可真是太厉害了!” 心里终于明白过来当初为什么与她说起旧事,说起先太子一家的遭遇时,他瞧着半点也不伤心的样子,嘴里说自己‘不伤心’,也真的不是在宽慰她了。 他是真的对先太子没有感情,甚至还带着恨,所以先太子一家就算在旁人看来死得再冤屈又如何?于他来说,那都是他们应得的,他不会为他们伤心,也没有非要为他们报仇雪恨的决心,他只是被动的被推着走上了这条路而已。 韩征笑着四下看了一圈儿:“美人儿?在哪里呢,没看见啊……” 话没说完,耳朵已让施清如拧住了,忙识相的改了口:“看见了看见了,这不就在我眼前呢,当真是美得给我个天仙我也绝不换。” 施清如这才松了手,哼笑道:“这还差不多。不过你确定这样的话真能镇住禄叔,让他以后都不敢再轻举妄动?你可早就没有了回头路,无论如何都只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了。” 韩征眉宇间染上了几分冷意,道:“我从来没见过他的先主,本来就没有感情了,何况当年我母亲的死,他的先主还是罪魁祸首。若不是我当初年少无知时,已不得已走上了这条没有回头机会的路,我怎么可能为他的先主报仇,说到底,他的先主与我有什么关系,东宫那些人,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他心里最大的愿望,便是替他的先主报仇正名,夺回本该属于他先主的江山,这便是他的软肋,更何况,真到了万不得已时,我虽没有退路,却还有死路不是……” 施清如忙捂了他的嘴,“胡说八道什么呢?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了!禄叔他也未必就是坏心,就像福宁长公主当初哪怕再过分,惹得萧大人再恼她,所有人也得承认,她绝对是没有害萧大人之心的,对吗?她只是太偏执了,用错了方式而已。禄叔如今的情况就与她差不多,他只是不了解我,又一心为你好,却不知道自己用错了方式而已。” 皱眉思忖片刻,“这样吧,我慢慢儿的试着接触他,让他了解我,就不信等他了解我后,不会改变对我的看法。对了督主,你知道他喜欢什么,或者有什么避讳,或是身体有什么隐疾之类吗?我投其所好,避其所讳,再对症下药,就不信不能让他改变看法了!” 有什么办法呢,她不想让韩征为难,于公于私都不想,就像当妻子的不想让丈夫夹在自己和婆婆之间为难一样,那势必就要做出些努力与妥协。 何况她家这个还不是婆婆,其实也让她牺牲妥协不了多少,那试一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若能试成功,当然皆大欢喜;反之,只要大家能井水不犯河水,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让韩征不至为难,也就足够了。 本来她在乎的也不是那位禄叔,她在乎的只是韩征而已。 韩征一点不想让施清如辛苦为难,道:“还是别了,我可不想你委屈自己,禄叔那个人,在宫里这么多年,要为难人有一万种法子,我可舍不得你受那个委屈。何况我与他从不往来的,要是你和他忽然之间走得近了,旁人难保不会起疑,反倒横生枝节,你就别管这些了,我自会处理好的。” 说着自嘲一笑,“就是这话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好像都没做到过,如今在你这里,我都没有信誉可言了吧?” 施清如轻轻抚上他的脸,低叹道:“你每日已经那般辛苦,那般不容易了,也没人能替你分担,没人心痛你,我若再不心痛你,体谅你,你可该怎么活?啧,可真是个小可怜儿,不过放心,还有姐姐疼你啊。” 真爱一个人,怎么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会在意自己委屈不委屈呢,只要他能好过一点,能开心一点,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甘之如饴的。 韩征知道她是在逗自己开心,从他回来到现在,就这么会儿短短的时间,已经几次了,明明受伤受惊的人是她,结果她还要反过来宽慰她……不由将施清如抱得更紧了,半晌才带着鼻音道:“姐什么姐,比我小了那么多,还想当我姐姐,等下辈子去吧!” 施清如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下辈子换我比你大七岁吧,不过届时你可别嫌我老,配不上你啊!” 韩征低声道:“定然不嫌,别说七岁了,十七岁也不嫌。” “那还是算了,十七岁我就不是给你当新娘,而是直接给你当娘了……” “好啊,刚才还只是想当我的姐姐,现在已经变成想当我娘了,你还真是占我便宜占上瘾了啊?有本事别占口头便宜,占点实质性的便宜啊!” “你想得倒是挺美……把你衣裳给我拉好了,现下可是青天白日的,想白昼宣淫呢?那还是我占你便宜吗,分明就是你占我便宜了……” 两人你来我往的斗了一回嘴,心里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施清如便又提起了方才的话题,“虽然我不方便与禄叔往来,以免惹人怀疑,给他做些东西,让你转交应当还是没问题的,要不我给他做套衣裳,再做双鞋子吧?说来他也算你的长辈,我既嫁了你,这也是应当,便是四时八节的,我也该有所表示才是。如此时间一长,人心都是肉长的的,我就不信不能让他转了态度。” 韩征心里自然是拿黄禄当长辈的,哪怕黄禄一口一个‘奴才’,对他也严厉居多,想了想,道:“鞋袜就免了,不过他腿不好,说是早年哪怕寒冬腊月,都得跪着擦地的缘故,你给他调些能缓解疼痛的药,再做两双护膝,先试试吧。若他能感知你的善意,有所改观自然最好,若还是一样,以后也不必再做了。” 施清如点点头:“寒冬腊月也跪着擦地,那肯定是风湿的缘故,最是恼人了,却还根治不了,只能缓解。我会尽快把护膝做好,再在里面加些缓解他疼痛的药材,看能不能起到作用的。” 韩征抚了抚她的头发,“真是辛苦你了。等我忙完这几日,我带你去庄子上小住两日,好生散散心,怎么样?” 施清如自然说好,“且看你多早晚得闲吧。” 当下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眼见时辰不早,便吩咐采桑摆了晚膳,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施清如醒来后,觉得身上好了许多,便想进宫去。 韩征却怎么可能让她进宫,非逼着她再在家里歇一日。 施清如无法,只得在家又歇了一日,第三日上,才进了宫去。 却是不出所料,刚到司药局不久,豫贵妃便打发人请她来了,这都快成惯例了,每次忙完了一件大事或是大宴后,豫贵妃都会传她去问诊,哪怕每次的结果都差不多,开的方子也差不多,她下次仍然还是要请。 施清如能怎么着,也只能提着药箱,随来人去永和殿了。 一时到得永和殿,却见豫贵妃的气色倒比想象中的要好些,施清如行礼后笑道:“娘娘连日应当睡得还不错吧?” 豫贵妃让她坐了,方笑道:“是还不错,不过每年我春夏都要比秋冬觉着舒坦些,睡得也要好些。倒是你,额头怎么了?” 施清如额间红肿的地方实在有些大,不可能歇一日就散了,偏官帽也不能遮完,还是露了一小半儿出来,豫贵妃没看见便罢了,既然见了,自然少不得要关心一下。 施清如却是一笑,“昨儿在家时不小心碰了一下,多谢娘娘关心。我先给娘娘请平安脉吧?” 待豫贵妃应了“好”,她便上前给豫贵妃请起脉来,请完后笑道:“娘娘凤体并无大碍,看来除了时令的原因,也是因为慢慢儿适应了过一程子便要忙累一番了?” 豫贵妃点头笑道:“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如今本宫处理起宫务来,的确比先前游刃有余多了,要不怎么说‘熟能生巧’呢?不过此番公主下降,本宫也的确没太忙累,该忙的都礼部和内务府宗人府忙了,本宫不过出了点小力而已;何况也不是本宫的女儿,本宫虽觉得公主有些可怜,到底不至于心痛,当然自己不会受到太大影响。不像某人,听说前儿哭了一整日,也一整日都水米未进呢。” 说着,嘴巴往仁寿殿所在的方向努了努。 施清如便知道她说的是福宁长公主了,想到她连最后一程都没去送丹阳公主,也实在有够绝情的,因冷笑道:“她有什么可哭的,不是她自个儿一力促成这桩事的么,她该高兴才是,有什么好哭的,跟鳄鱼的眼泪有什么两样?” 豫贵妃以眼神示意殿内服侍的人都退下后,方继续道:“那日公主的翟车刚出了宫,我们一众妃嫔才往回走到隆宗门,就见她坐着肩辇急匆匆赶了出来。听得本宫说公主已经走了,急得什么似的,最后追出一段距离后,还摔了一跤,便大哭起来,后来还是段嬷嬷亲自赶来,才把她弄了回去,当时还真哭得有些可怜,可惜可怜之人,她必有可恨之处啊!” 施清如嗤笑一声,“娘娘这话说得太对了,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 豫贵妃道:“可不是吗,这不昨儿便已经好了,还以太后的名义,传了奉国公夫人进宫来?本宫当时正好去仁寿殿给太后问安,可巧儿知道了长公主的意图,竟是打算尽快替萧大人与奉国公府的六小姐完婚呢,这萧大人如今人都不在京城了,她这着急的什么劲儿啊,便是把媳妇儿娶进了门,也抱不上孙子啊……咳,倒是本宫失言了。” 施清如听得皱起了眉头,“那娘娘知道,奉国公夫人答应了么?奉国公府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应当不会答应吧?” 福宁长公主既知道了萧琅几年都不会回京,莫不是打的先把儿媳迎进了门,再送去凉州与萧琅团聚的主意? 可尹六小姐一看就是在家里很受宠的女儿,奉国公府不知道萧琅这一去便是至少三年还罢了,还有可能尽快让尹六小姐过门,一旦知道,怎么可能让女儿进门就夫妻分隔两地,要么便只能去凉州吃苦受累? 但若不让奉国公府知道萧琅这一去便是三年,长公主府便等于是骗婚,等事发之后,两家便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福宁长公主应当不会出此昏招才是…… 念头闪过,就听得豫贵妃已道:“奉国公夫人自然不答应,反倒问长公主,两家孩子明明都不小了,怎么还让萧大人去凉州守边,一去便是三年,这不是白白耽误他们家姑娘的青春年华么?原来萧大人此去把丹阳公主送到后,便暂时不回京了,直接去凉州总兵府任副总兵,说是好就近给丹阳公主撑腰,可真是一个好哥哥!” 这事儿施清如是早就知道的,可她算着不该这么快,就连奉国公府的人也听说了才是,因忙道:“娘娘是怎么知道萧大人此去就不回来的,难道调令已经下了,已经传开了?” 豫贵妃道:“调令下没下本宫不知道,后宫不得干政是祖制,本宫也不好问的。本宫事先也没听说过,都是奉国公夫人说的,说前儿下午萧大人特地请了人去他们家,把自己补了凉州副总兵,这一去便几年后才会回京之事与奉国公说明了,请奉国公要么就退亲,所有责任和损失一律他来承担;要么就等他三年后回京两家再完婚,他绝不负六小姐。所以昨儿纵长公主不传奉国公夫人进宫,她也要进宫的,本宫去时,正好赶上她们理论,奉国公夫人还非要拉了本宫评理,不然本宫也不可能知道。” 施清如忙问道:“那理论的结果是什么,娘娘知道么?” 豫贵妃摆手道:“还能有什么结果,退亲自然是不可能的,尹六小姐年纪也不小了,真退了这门亲事,可上哪儿再找萧大人只要的乘龙快婿去?何况萧大人此去于私是兄妹情深,于公是为国尽忠、为君分忧,奉国公府若因此就退了亲,无论如何,他们家的名声也好听不了,自然不会退。所以奉国公夫人虽然看得出来很生气,最后也只提了两个条件,一个是萧大人的庶子决不能生在嫡子之前;二是太后不是病着么,尹六小姐作为未来的孙媳妇,进宫侍疾也是理所应当,长公主都答应了。” 施清如知道了结果,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尹六小姐她见过,除了有些高傲以外,旁的倒是瞧不出什么毛病,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彼此只见过一面,她压根儿没机会瞧出尹六小姐的其他毛病? 但奉国公府精心培养的小姐,自然会是一个好妻子、好主母,她也看得出来,她心里是有萧琅的,那等三年后萧琅回了京,心里早已把该忘了的都忘了,已是一个全新的他,再与尹六小姐成亲,开始他们的新生活,反倒还是好事了。 就是福宁长公主,可千万别再想当然的出其他昏招,也别再作死了,看在丹阳公主和萧琅的面子上,她是真的不想与她再起冲突,甚至生死相向了! 施清如因说道:“太后自来喜欢女孩儿,尹六小姐我也有过一面之缘,是个可人疼的,指不定有了尹六小姐日日陪伴床前,凤体就能尽快大好了呢?” 豫贵妃皱眉道:“那可未必,太后前儿知道了萧大人此去得几年才回来后,本来病情已有所好转的,又一下子加重了,江太医等人这几日又都驻守在了仁寿殿,一步都没离开过呢……也不知长公主到底图的什么,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白白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说到最后,语气里还是忍不住带出了几分幸灾乐祸来。 施清如自然一听就听出来了,因为说实话,她也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 半晌才道:“那谁知道她怎么想的呢?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也只能瞧着了。就是丹阳公主真的有些可怜,原本是可以不必背井离乡的,也不知这会子她已走到哪里了?” 与南梁太子又相处得怎么样了? 算来今儿才是丹阳公主离开的第三日而已,她却觉着她已经离开了不知多久似的。 豫贵妃道:“公主是挺可怜,被自己的亲娘给卖了,不过能有那样一个有情有义的哥哥,听说那南梁太子也是人品才貌俱佳,只盼公主能与他琴瑟和鸣,白头到老吧!倒是太后娘娘如今怎么不传县主去问诊了呢,江太医等人医术虽也高明,到底男女有别,也不像县主那般精细,要是仍是县主给太后娘娘问诊,指不定太后娘娘早已大好了,那本宫与各宫的姐妹们也不必那般战战兢兢了。” 相较之下,太后众妃嫔其实不怕,她们怕的反倒是福宁长公主,总是动不动就骂人,才不管你是贵妃还是妃,大家也真是受够她的气了! 所以豫贵妃方才说了这么多,除了想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给施清如,再经她之口,传到韩征耳朵里,不管韩征是不是已经知道了,都能卖韩征一个好儿之外。 另一个目的,便是想侧面打听一下,太后到底怎么忽然就不要施清如给她治病了,明明之前还很喜欢她,很信任她、尤其是信任她的医术,如今却病成这样儿了,也不传她,这到底怎么想的? 她又还要去仁寿殿受多久的气,这样的日子才能结束,再不然暂时告一段落也好,虽然后宫主位以上的妃嫔都排了班去仁寿殿侍疾,到底她才是为首的,无论什么事,她都是首当其冲啊! 施清如自然不可能告诉豫贵妃真正的原因,便只笑道:“太后娘娘的心思我怎么敢妄猜,也许是觉着我到底年轻了些,不若江太医等人经验丰富?那太后娘娘病情又加重了,难道又不能说话儿了不成,之前倒是听说好转了不少。” 豫贵妃就叹道:“是啊,又不能说话儿了,脾气也因此变得特别坏……” 越发压低了声音,“你不知道,她老人家寝殿里成日里又是药味儿,又是香烛味儿的,还挂满了符纸,在里边待不了一刻钟,便要喘不上气儿来了,本宫都不知道这些日子都是怎么熬了过来了。好在每日本宫拢共只用在仁寿殿待至多两个时辰,不然……” 施清如听得太后殿里还挂着符纸,暗自好笑,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做贼心虚”呢,要不,什么时候再让仁寿殿闹一次鬼?最好能把福宁长公主也吓得跟太后一样,既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就最好了! 她虚应着豫贵妃,“娘娘也不必担心,太后娘娘洪福齐天,想来也要不了多久,便能大愈了。” 豫贵妃点点头,笑道:“正是这话儿,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不过本宫听说,皇上前几日去看望太后娘娘时,还说若江太医等实在医术不行,就该传了县主去给太后娘娘问诊呢,是长公主极力反对,段嬷嬷也说不必,皇上才暂时打消了念头的。但皇上自来孝顺,若再过些日子还不见太后娘娘大好,指不定就要传县主去仁寿殿问诊了,届时县主可又要立功了。” 施清如笑道:“不过是尽臣的本分罢了,可不敢居功,不过也得看皇上传不传召臣,太后娘娘又愿不愿意臣去给她老人家诊治才是。” 豫贵妃见她滴水不漏的,又是失望又是佩服,她像她这个年纪时,无论是聪明还是沉稳,可都差她差远了,不怪韩厂臣那般宝贝她,不是没有缘由的! 当下豫贵妃也不多问了,笑着又与施清如说了一会儿话,把自己新得的贡缎送了施清如几匹,新得的首饰也送了一匣子,才让人好生送了她回司药局去。 施清如回了司药局,却是发起愁来,担心回头隆庆帝真会传了他去给太后问诊。 若是不去吧,就是抗旨,那可是得问罪的;若是去吧,去了她就先是一名大夫,必须竭尽所能救治病人,可她如今实在不待见太后和福宁长公主,实在不想给太后治病,——只盼太后母女能坚持到底,无论隆庆帝说什么,都不同意她再去仁寿殿吧! 过了几日,韩征特地腾出时间来,带着施清如去小汤山的庄子住了一晚,夫妻两个不但泡了温泉,还钓了鱼,撑了竹筏随溪流而下,放了风筝,赏了春色……足足玩儿到次日交申时,才兴尽回了城。 第二百三四回 贼心不死 从小汤山的庄子回京后,又过了两日,就在施清如以为自己是在杞人忧天,隆庆帝肯定不会传她去给太后问诊,纵然隆庆帝想传,太后与福宁长公主也定然死活不会同意。 所以暗自松了一口气之时,御前的太监就到了司药局,“皇上传县主即刻去仁寿殿给太后娘娘问诊,皇上也正等着,还请县主动作麻溜儿一些。” 施清如只得看了一眼常太医,待常太医会意的点头后,提着药箱,随来人急匆匆赶去了仁寿殿。 常太医则在他们前脚离开后,后脚便打发人去了司礼监。 施清如随来人很快到了仁寿殿,果然还在外面,就看见了龙辇和一堆的御前太监、御前侍卫,提着药箱的手不由一紧。 自那次在凤仪殿差点儿……她便再没见过隆庆帝,当然,除夕宫宴之类的大宴不算,她离隆庆帝不知道多远,也就只能隐约看到御座上一团明黄的影子;她自己则是泯然于众人之间,想也知道隆庆帝定然看不见她。 所以才能勉强让自己的心情不受任何影响,也才能勉强自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可马上她就要就近见到隆庆帝了,哪怕那次隆庆帝是被邓庶人算计了才会……她依然忍不住害怕,也很担心自己待会儿见了隆庆帝,会忍不住啐他一脸! 然而她又不能不进去……施清如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心情平静下来,随太监进了太后的寝殿。 就见一身明黄龙袍的隆庆帝果然正坐在靠窗的榻上,一脸阴沉的福宁长公主则陪坐一旁,姐弟两人身边还各站了两名服侍的宫人。 引施清如进来的太监上前呵腰恭声道:“启禀皇上,恭定县主到了。” 施清如随即上前行礼:“臣参见皇上,皇上金安。参见长公主,长公主金安。” 隆庆帝与福宁长公主这会儿心情都不甚好。 今儿隆庆帝难得来瞧太后,却见都这么久了,太后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倒越发重了,问江院判几个,也是都苦着一张脸,说:“臣等真的已经竭尽所能了,想是太后娘娘上了年纪,又忧思过重,实在……求皇上降罪。” 隆庆帝沉默片刻后,便又起了让施清如来给太后治病的心,上次他起这个心时,皇姐百般阻挠,段嬷嬷也是不肯,之后丹阳又来了,一打岔他就把这事儿给混忘了。 今儿却是不传恭定县主不行了,再让母后这般被病痛折磨下去,谁知道还能撑几日? 他做儿子的明明还有旁的人选指不定能救母亲,却因为皇姐不情愿,问她为什么,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不传恭定县主了,岂非太过不孝! 隆庆帝遂直接吩咐左右:“即刻去传恭定县主来为母后问诊!” 不出所料又遭到了福宁长公主的激烈反对,“恭定县主才多大的年纪,就算之前治好了母后的腿,也不过就是机缘巧合,也是占了与母后无须避讳而已,她总不能什么科都精通,什么病都能治吗?便是五六十岁的老大夫,尚且不敢说这话儿。何况母后此番抱恙以来,都是江院判等人在治,忽然半道换人,万一有个什么好歹,就算皇上把他们都杀了,母后的命也回不来了啊,叫人怎么敢轻易冒这个险?还请皇上务必三思!” 段嬷嬷也跟着帮腔,“太后娘娘都是因为公主和大公子乍然离开,太过不舍太过思念,才会病势加重的,等过些日子适应了,心胸一开阔,自然也就好了,皇上就听长公主的,暂时先别换江院判等人了吧?不然指不定反倒加重了太后娘娘的病情,岂非枉费皇上的一片孝心了?” 隆庆帝想传施清如,除了真的担心太后的病情以外,却是另有原因的,只不过这个原因不好宣之于口而已。 再想到上次他便妥协了,他可是皇帝,从来只有别人向他妥协的,几时轮到他向别人妥协了? 便冷了脸,问福宁长公主到底为什么这般反对传施清如给太后问诊,“上次皇姐也是这般死命的反对,别说那恭定县主之前就曾为母后治过病,熟知母后的体质避讳,就算没有,为人子女的听见还有个大夫有可能治好自己的母亲,哪怕只是万中之一的机会,定也要试一试,无论如何都不放弃吧?皇姐到底怎么想的,又到底安的什么心,是巴不得母后继续被病痛折磨,巴不得母后一直好不起来么!” 说得福宁长公主不得不起身请罪,可还是说不出个不让施清如来问诊的正当理由来。 总不能让她直说,她们母女与韩征施清如早就结了梁子,如今这梁子又加深了,已是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她实在担心施清如趁给太后治病期间,使什么阴招吧? 她如今女儿也舍弃了,儿子也远离了,若再连太后也不在了,就真是彻底的没有希望,彻底只能等死了!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御前的人领命后却行退出,去了司药局。 也终于等到了施清如那张讨厌的脸,又真的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心情能好起来就真是奇了怪了。 隆庆帝心情不好则是因为福宁长公主的不恭不敬,这个皇姐是真的心太大,也真的太不识时务,当他不知道她一力促成丹阳和亲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若不是看在琅儿珑儿两个实在是好孩子的份儿上,若不是看在母后的份儿上,他真的…… 不过眼下瞧得施清如俏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哪怕只一身最普通的青色官服,依然衬得她皮肤雪白,风姿出众,越发比上次添了几分韵味,隆庆帝的心情却是一下子好了起来。 和颜悦色的抬手道:“平身吧,赐座。” 施清如能感觉到隆庆帝一直都在看自己,心里很不舒服,韩征肯定已非正面,也侧面告诉过他,他们已经是夫妻了,那就算韩征是太监,隆庆帝也不该这样盯着臣妻看才是,不觉得有失一国之君的风范吗? 嘴上已恭敬道:“臣还是先给太后娘娘问诊吧,也好早些让皇上和长公主安心。对了皇上,臣还希望能请了江院判等人过来,臣应当会有问题想要请教几位大人,还请皇上允准。” 这个理由十分之正当,便是隆庆帝也不好说什么,她是大夫,大夫的本职不就是治病吗? 只得道:“那你先进去给太后诊脉吧。” 又吩咐左右,“即刻传江院判等人。” 施清如便又行了个礼后,提着药箱进了太后的卧室,等让幔帐隔绝了外面,背上那如芒在刺的感觉也终于消失了,心里终于暗自松了一口气。 外面隆庆帝待彻底看不到她的背影后,方不得不收回了视线,心里怅然若失,怎么这样一个美人儿,偏让韩征捷足先登了,已是臣妻呢,他可是一国之君,夺人臣妻到底不光彩。 可韩征是个太监,难道还真能跟正常男人一样与施氏鱼水合欢不成?那便也算不得他真正的妻子,说到底只是有名无实了;再者,君要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韩征若真是忠心的,就该回头他一露出点儿意思,便把人给他双手奉上才是……说来他幸过那么多女人了,还真没幸过臣妻,那施氏又生了一身好皮肉,肯定更有一番滋味儿…… 隆庆帝想到这里,心里越发痒痒得厉害了。 再想到据他方才瞧来,施清如已与上次相比明显不一样了,好似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妩媚,以隆庆帝阅女无数的眼光,当然能看出这细微的变化,不由暗暗纳罕,女人一旦经了男人,都会不一样这他知道,可经的是太监,难道也能不一样呢? 没注意到福宁长公主在一旁一直余光注意着他,将他的所有反应都瞧在了眼里。 就忍不住勾唇无声笑了起来。 她之前还说明明隆庆帝就差点儿幸了施清如,怎么就没下文了,就算他当时是被邓氏那贱人算计了,可男人不都是没吃到嘴里的,都是最好最香的,无论如何也要吃进嘴里才肯罢休吗? 尤其施氏那贱人还生就一副狐媚子相,男人见了十个有八个都走不动道儿,甚至连太监都能为她所迷,隆庆帝就更该忘不掉才是。 却不想,隆庆帝还真就把那贱人给忘到了脑后,韩征也仍敢让施清如继续在宫里行走,看来定是有把握隆庆帝不会再动施清如,他本来也是最会揣测圣心,皇帝也的确在朝政上大半都得倚重他,——这君臣之间猜忌的种子不想竟是这般的难种! 福宁长公主之后还曾让大小陈婕妤有意无意在隆庆帝面前提起过施清如几次,可惜据说隆庆帝都一脸淡淡的样子,明显对施清如不感兴趣。 也是,一个都还没彻底长开的小丫头片子,如何及得上大小陈婕妤娇媚可人,天生尤物? 福宁长公主只得暂时死了心,加之之后事情是一桩接一桩,她也实在顾不上想这些了,便也渐渐忘到了脑后去。 倒是不想,今儿竟有这么大个惊喜等着她。 自然也明白隆庆帝前番和今日为何都坚持要传施清如来给太后问诊了,偏她上次竟没意识到隆庆帝的深意,实在有够迟钝的,原来他并不是忘记了,不过是差了个时机而已,——亏得她方才没拗得过皇上,不然岂非又白白错过送上门的机会了? 等稍后施清如给太后诊完脉,又问过江院判等人一些问题,彼此商量了一番出来回话时:“太后娘娘是急怒攻心引起的痰迷心窍、中风偏瘫,之后又一直惊惧忧思过重,才会一直凤体不得好转的。臣方才瞧过江院判等几位大人开的方子了,都极是对症,要臣开也是一样的方子,所以治法儿据臣看来是没有问题的。要紧的是太后娘娘自个儿得放宽心胸,好生歇息,假以时日,方有望大愈。” 福宁长公主虽仍一脸的不豫,话却明显比方才多了:“谁病了能放宽心胸的,浑身都不舒坦,还要担心害怕自己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好转,搁谁能跟好时一样的?所以别说这些虚话了,你得给本宫拿出实质性的解决法子来才是,皇上,您说是吧?” 顿了顿,又道:“本来本宫想着你年轻,总不能什么科都精通,什么病都能治,所以皇上几次说要传你再来给母后诊治,都让本宫给拦住了。今儿也是皇上坚持,你才能站在这里,你可千万别辜负了皇上对你的这番信任栽培之心才是。” 隆庆帝威严的“嗯”了一声,“长公主说的是,朕可是力排众议,才传了你来的,你可别叫朕失望才是。” 施清如心里惴惴的,总觉得福宁长公主也好,隆庆帝也好,都不怀好意似的。 尤其福宁长公主,她之前都恨不能生吞她了,哪怕太后就晕倒在了眼前,也不敢再让她为太后治病,今儿怎么忽然转了性?事出反常必有妖,实在不得不防啊! 因恭声应道:“臣才疏学浅,就像方才长公主说的,不可能什么科都精通,什么病都能治,所以还请皇上继续让江院判等几位大人为太后娘娘诊治吧,臣实在力不从心。” 福宁长公主立刻接道:“怎么力不从心了,之前母后多年的腿疾不就是你给治好的吗?可见你自有过人之处,那此番母后的病,你定然也能治,等你此番也治好了母后,不管是本宫,还是皇上,必定都会厚赏于你的,是吧,皇上?” 隆庆帝点点头:“只要你能治好母后,朕自然不会亏待你,就赏你个、赏你个郡主吧,如此你总能安心了?” 施清如怎么可能接这个郡主,连当初的县主她都是不得已才接下的。 忙跪下道:“臣惶恐,怕是要辜负皇上这一番厚爱了,实在臣真的没有把握能治好太后娘娘,此番太后娘娘抱恙也与之前的腿疾不一样,臣真的害怕……求皇上另派高明。” 隆庆帝脸色就不好看起来。 郡主是那么好当的么,那是亲王嫡长女才有的殊荣,何况她还是外姓女,根本与宗室不沾边儿,他开恩赏了她,她竟然还敢拒绝,就跟上次他要幸她时,她不但不受宠若惊,反而拼命反抗一样,简直就是不识抬举! 福宁长公主见状,忙道:“你有什么可怕的,母后洪福齐天,自然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以后日日都来仁寿殿给母后问诊,必要时候,还得留宿仁寿殿。当然,母后千金之躯,也的确经不得任何闪失,那便让江院判等人一样日日来仁寿殿,与你彼此商量监督也就是了。皇上意下如何?” 虽然要防着小贱人使坏,在给母后治病时使阴招,却也不能因噎废食,想想一旦此番成功了,回报是多么的巨大,那眼下要冒点儿险,又算得了什么? 何况有江院判等人在,小贱人要使阴招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她这也算是提前防微杜渐了,那这个险就更值得一冒了。 隆庆帝这会儿总算觉着福宁长公主顺眼了不少,说的话也顺耳了不少,点头道:“那就这么定了,以后恭定县主日日都来仁寿殿给母后问诊,该留宿时就留宿,等母后大愈了,君无戏言,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皇姐这些日子便多操些心,朕打明儿起得了闲也会时常来瞧母后,力争能让母后早日痊愈,长命百岁,那便是咱们做儿女的福气了。” 福宁长公主听得隆庆帝亲口说自己打明儿会时常来瞧太后,如何知道他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心里就越发称愿了,笑道:“皇上放心,我会照顾好母后的,倒是皇上若不得闲,也不必日日过来,不过若皇上能日日过来,当然就最好,母后见了您一定会很高兴,这人逢喜事精神爽,指不定不几日就大愈了呢?” 隆庆帝“嗯”了一声,就有小太监忙忙跑了进来,跪下道:“禀皇上,才春禧殿的人来说方才两位陈婕妤荡秋千玩耍时,小陈婕妤不小心掉下了秋千,人当场昏迷不醒,大陈婕妤急得直哭,求皇上即刻去一趟呢……” 话没说完,隆庆帝已站了起来,“这也太不小心了,跟前儿的人都是怎么服侍的?皇姐,母后这里就劳你多操心,朕就先走了。” 虽说如今心里已有了新目标,到底新目标还敌不过大小陈婕妤在隆庆帝心目中的地位,姐妹两个仍是他心尖儿上的人,尤其小陈婕妤,更是妩媚多情,比她姐姐还要得隆庆帝喜欢,听得她坠了秋千还昏迷不醒,隆庆帝岂能不着急的? 以致一刻都不能多等,话音落下的同时,人也已消失在了福宁长公主的视线范围以内。 一时都不知是该高兴自己的人这般得隆庆帝宠爱,于自己的大计无疑是好事;还是该恨小陈婕妤掉秋千掉得忒不是时候,几乎坏了她的好事儿了! 还是转念一想,隆庆帝既说了以后日日要来看太后,那遇上小贱人的机会不要太多,方转嗔为喜了。 看向施清如,冷声道:“以后母后的病就交给你了,你最好竭尽所能的同时,别想着使什么坏,否则,纵然本宫肯饶你,皇上也不会饶你。还有丹阳和她大哥知道了,也定然会恨你一辈子,他们兄妹此番可都是因为你们……” 后面的话到底顾忌着屋里还有旁人,没有说出口。 却足够施清如明白她的意思了,淡淡道:“公主和萧大人此番远嫁的远嫁,远去的远去,不都是长公主一手促成的么,如今称心如意了,长公主该高兴才是啊!” “你!”福宁长公主气得一阵头晕眼花,却难得堪堪忍住了。 施清如先还纳罕,随即见尹六小姐进来了,自然也就明白福宁长公主这是怕尹六小姐听出什么端倪,才会打住不说了,自己也打住了没有再说。 尹六小姐手里托着黑漆托盘,上面放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便屈膝道:“长公主,太后娘娘的药熬好了。” 福宁长公主点点头,“辛苦你了,交给段嬷嬷去,让段嬷嬷服侍母后吃下吧。这是恭定县主,你把药交给段嬷嬷,便回来与县主打个招呼吧。” 尹六小姐忙应了“是”,去了里间,稍后出来给施清如行礼,“县主,好久不见了,县主这一向可安好?” 施清如笑着给她回了礼,“多谢六小姐关心,我很好。” 本想也问她好不好的,到底没问出口,因为尹六小姐明显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不少,气色也不大好,她再问人家好不好,不是明知故问么? 至于尹六小姐状态不好的原因,也是明摆着的,未婚夫一去戍边便是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已经够难熬了,还恰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她又进了宫来,人生地不熟,连个可以说话儿的人只怕都没有,心里岂能不多思多虑,人又岂能不瘦? 福宁长公主听得尹六小姐说‘好久不见’,皱眉道:“月华,你与县主之前见过么?” 尹六小姐月华笑道:“之前元宵灯会时,曾与县主有过一面之缘。” 福宁长公主道:“原来如此。” 再想到那次尹月华是跟她一双儿女一道去赏玩的元宵灯会,那岂不是意味着,当时她一双儿女也与小贱人见了面?不由暗暗咬牙,还真是阴魂不散,哪哪儿都少不得小贱人呢! 福宁长公主实在不想再多看一眼施清如,便沉声道:“恭定,你给太后开方子去吧,开好了就交给江院判,他自会着人回太医院去抓好药,送回仁寿殿来熬的。至于你,就先回司药局去,明儿再这个时辰过来给母后诊脉便是了。” 她只管开她的方子,用不用就不是她管得着的了。 施清如也不想再在仁寿殿多待,遂应道:“臣方才说过了,江院判等人开的方子没有问题,要臣开也是一样的,所以实在没有必要再开了。那臣就先告退了。” 福宁长公主“嗯”了一声,随便指了个宫人,令其:“好生送了县主回去。”,待施清如随那宫人出去后,才看向尹月华,道:“母后这里不必你服侍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尹月华忙笑道:“臣女不累,倒是长公主连日都累得不轻,还是您去歇着,臣女留下服侍太后娘娘吧?” 可惜福宁长公主很坚持,“本宫让你回去,你就只管回去你的,本宫早说过了,又不是外人,实在犯不着这般拘束,去吧。” 尹月华只得恭声应了“是”,行礼告退了。 福宁长公主这才手撑着榻上的小几,揉起眉心来,本来因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而好转了不少的心情,这会儿又坏了起来。 因为想到了奉国公府的所作所为。 她本来以为自家一提完婚,哪怕萧琅如今不在京城,奉国公府也一定会欣然允准,毕竟她儿子这样的乘龙快婿,不是她自夸,而是真的可着满京城,也再找不出第二个了,不管是谁都过了这个村儿,可都再没这个店! 却没想到,奉国公夫人进宫见了她后,倒先指责起她来,语气很不好的质问她:“大公子补凉州副总兵这么大的事,事先敝府竟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可见是压根儿没拿我们家当岳家看,压根儿没把我们家姑娘放在心上啊。可长公主当初求娶我们家姑娘时,却全然不是这么说的,也全然不是这样的态度,哪怕您再尊贵,也不能这般前后不一,视我们家和我们家姑娘为蔽履啊,您也是有女儿的人,于心何忍?” 把福宁长公主问懵在了当场。 这才知道原来萧琅临去前晚说的要打发人去奉国公府退亲,竟不是吓唬她,而是认真的。 哪怕当时已因对儿女的思念后悔得不行了,依然恨不能立时策马追赶萧琅去,追上了打死算完,也省得自己先被他给气死了! 可无论是去追回萧琅,还是打死他,都是不现实的,福宁长公主气得头晕眼花之余,还得先把眼前的困境应对过去。 只得告诉奉国公夫人,她和儿子都没想过退亲,尤其她,都已经在打算即日迎娶尹月华进门,再送她去凉州去萧琅团聚了。 至于她和太后跟前儿,都不需要尹月华当儿媳和孙媳的服侍,只要他们小两口儿能好,能早日为她们诞下孙子,她们便心满意足了,希望奉国公府能允准云云。 又提出了聘礼加倍,她届时还会让隆庆帝和太后都赏下宝物,以作尹月华嫁妆的第一抬和第二抬,好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等补偿条件,自谓已是给足了奉国公府诚意与面子。 想着奉国公夫人总会答应即日成亲了吧。 却没想到,奉国公夫人的态度还是十分的不好,甚至一度连‘既然大公子一心退亲,那我们也不能死缠烂打到底,只能忍痛答应,大不了以后就让我们家姑娘去家庙里常伴青灯古佛也就是了’这样的话儿都说了出来。 福宁长公主只能一直忍气吞声的哄着她、劝着她,又抬出了太后来,奉国公夫人才没再说退亲的话儿。 却趁机提了条件,一是萧琅将来庶子绝不能生在嫡子之前,二是让尹月华进宫给太后侍疾。 要搁以往,福宁长公主怎么可以受人胁迫?连隆庆帝和太后她都是想顶撞就顶撞的,一个小小的国公夫人竟也敢在她面前嚣张,简直吃熊心豹子胆了! 怒气上涌时,‘退亲就退亲’的话儿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了。 却到底还是忍住了,等三年后她儿子再回京,固然还是有希望找到与尹月华条件相当的妻子;可她还得防着万一,万一将来他们母子没能成功……那奉国公府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自家的女婿去死,多少肯定还是会施以援手的,她自己情况真到了最糟时,死了也就死了,可儿子还那么年轻,还得好好儿活下去呢! 于是尹月华就这样进了宫,住进了仁寿殿。 只是福宁长公主原本是很喜欢她的,如今想到她在奉国公夫人跟前儿受的气,也再喜欢不起来了; 再者,此番之事也足够她看明白奉国公府的态度了,虽然很疼女儿,其实也轻易舍不得退了自家这门亲事,但要让他们为了一个女儿,就全家乃至全族都摆明车马的站队,不再含含糊糊,而是明确支持她儿子,出人出力,也是不可能的。 必要时候,他们指不定连尹月华都可以舍弃,毕竟在家族的传承繁盛面前,区区一个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自然待尹月华就更淡了。 连自己的未婚夫都拢不住,她还有什么用?她但凡能让她儿子对她有三分上心,指不定二人这亲都早已成了,又何至于会让她儿子如今远走凉州,几年都会不回来,大家日子都难过! 不过万幸今日有了意想不到的惊喜与收获,相较之下,旁的都算不得什么了……福宁长公主想到这一茬儿,心里才好过了些,起身进屋瞧太后去了。 彼时施清如已出了仁寿殿,上了长街,远远的就见小杜子迎了上来,行礼后低声道:“干娘,干爹让我来接您。” 施清如点点头,“督主现在忙吗?若是不忙,你带我去司礼监吧。” 小杜子忙笑道:“干爹也是这个意思,干娘请。” 一路引着施清如去了司礼监。 就见韩征并未如往常那般,坐在长案后批阅奏折,忙自己的事,而是早就等在了靠窗的榻前,一见她进来,便大步迎了上前。 小杜子立时极有眼色的退了出去,还把门给轻轻阖上了。 韩征这才握了施清如的手,低声道:“清如,你没事儿吧?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施清如见他眉宇间都是焦急,忙道:“我没事儿,你别担心。我们坐着说话儿吧,我腿有些酸。” 韩征想到她是刚到司药局就被传到了仁寿殿的,在仁寿殿肯定没她的座儿,来回又只能步行,便是平常,也肯定早就腿酸脚痛了,何况今儿还直面了隆庆帝,她心里势必更是什么滋味儿都有。 忙打横抱起她,动作轻柔的放到了榻上,方道:“你稍等片刻,我让小杜子沏壶热茶来。” 说完便疾步到门口,拉开门后如此这般吩咐了小杜子一通,待小杜子快速沏了热茶,端了点心来,他又亲手递给了施清如。 施清如半杯热茶下肚,总算觉得心里舒坦了些,看向韩征道:“皇上让我以后日日都去仁寿殿给太后问诊,必要时候,还得留宿,还说他以后得了闲也会时常去瞧太后,一定要让太后尽快好起来,长命百岁……督主,都是我不好,要是上次……之后,我便待在府里,再不进宫了,也就不会有今日和往后的后患了。” 隆庆帝看她的目光实在让她不舒服,福宁长公主还分明不怀好意,让她心里很是不安,这万一…… 话音未落,韩征已沉声道:“怎么是你不好呢,难道上次意外,是你造成的不成?分明是邓氏那贱人有心算计;今日也是一样,你只是个大夫,有人需要你去治病,你难道还能不去不成?至于别人居心叵测,有心算计,这是你能控制的吗,就跟一家富户被抢了,旁人不说抢劫之人穷凶极恶,反说谁让富户那般富,让人眼红,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 施清如叹道:“话虽如此,到底咱们情况不一样,多一事也终究不如少一事。只是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便是想辞了副司正的职位回家去,怕也是不可能了。” 回头黄禄也更要觉得她是个惹祸精,更要不待见她了。 可当初做错事的分明就不是她,她才是受害者,凭什么要让她退让?趋吉避凶也未必就真能把祸事给避了,不怕贼偷,却怕贼惦记啊! 韩征道:“自然不可能了,皇上都亲自开了口,君无戏言,又是打的孝顺的旗号,你自然不能辞职,况你纵辞了职,难道宫里有召,就能不进宫了不成?” 顿了顿,蹙眉道:“清如,太后的病依你看,能治好吗?若能治好,又得多长时间?” 施清如摇头道:“太后都那么大年纪了,之前瞧着还算硬朗,不过是靠着素日保养得宜而已,一旦开始生病,就跟缺了一块儿的堤坝一样,被大水冲得缺口越来越大,直至彻底决堤,便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了。所以是真不好治,不然江院判等人都是大家,何以治了这么久,都没什么起色呢?” “那让老头儿去给她治呢?”韩征道,“只要老头儿安了心给她治,我觉着还是有很大把握的。就是我这一想到如今竟要劳神费力的给自己的仇人治病,便满心都不是滋味儿!” 可眼下要让清如脱身,也只能忍下这口气了,待太后大有好转后,她便有理由暂时辞职,不再进宫了。 他回头再随便找个借口,说打发人送她回乡探亲寻亲去了,或是旁的什么,只要让隆庆帝暂时熄了那些龌龊的心思,他也有足够的时间腾挪周全了,便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施清如皱眉道:“师父若真安心要给太后治,肯定比江院判等人都强,可太后那么大年纪了,旁的病好治,这老病是真不好治啊,别回头再连累了师父……” 韩征苦笑:“便老头儿不给太后治病,难道咱们出了什么事儿,就能不连累他了?大家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就别再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话。我回头亲自与他说去,你不知道,他当年……你听说过常百草吗?” 施清如大惊,“督主的意思?莫不师父就是……可那位神医不是听说早已不在多年了吗,怎么会?” 韩征便低声把当年他遇上常太医被人追杀,救下了他,随即将他带回了京城,一直庇护他之事大略说了一遍,“当年若我没凑巧经过救下他,他的确早已不在了,自那之后,他便决意隐姓埋名,以免又惹来杀身之祸了。” 施清如的惊讶都变成了了然。 这世上从来不少讳疾忌医的人,病人没能救治成功,把过错都推到大夫头上的人更是自来就有,却忘了大夫也只是人不是神,只救得了病,救不了命。 如此次数一多后,大夫又岂能不灰心,不寒心的? 倒不如隐姓埋名,仍治自己的病,救自己的人,却不会再被盛名所累,又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了。 不怪她一直觉着师父不拘小节,豁达通透,同时又有一身深不可测的医术,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如今竟证实了他老人家就是大名鼎鼎的常百草,可真是她的大幸,也是所有病人的大幸! 她忍不住低声道:“就算师父就是常百草,也未必就能治好太后啊,这万一要是师父也治不好,别说我休想脱身了,师父也脱不了身了。而且万一师父的真实身份被发现了,当初督主可奉旨出京寻找过师父好多次的,一直都说是没找到,没线索,结果忽然让人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常百草一直在师父身边,皇上势必龙颜震怒,届时可该如何是好?” 韩征道:“那也得试一试才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回头与老头儿说去,皇上跟前儿,我也会说的。明儿你再去仁寿殿,便同了老头儿一道,我也会暗中安排人在仁寿殿,以防万一的。” “至于皇上,能绊住他的人和事实在不少,耳根子又软,要让他这阵子都少去,乃至不去仁寿殿,也不是不可能,你就只管安心吧。” 若这样都还防不住隆庆帝那颗龌龊的心,他也只好让太后先去死一死了。 就是那样也太便宜太后了,他本来还想着,等他以先太子长子的身份登上大位,让文武百官和天下万民都知道当年隆庆帝和太后的所作所为,也让隆庆帝和福宁长公主都身首异处后,再送太后上路的! ------题外话------ 一早就带儿子打预防针去了,更新迟了,请大家见谅,么么哒o(* ̄︶ ̄*)o 第二百三五回 黄雀在后 施清如听得韩征说能绊住隆庆帝的‘人和事实在不少’,心里一动,低声道:“方才春晖殿着人去请皇上,便是督主安排的吧?” 她当时是觉着事情怎么那么巧,且韩征得知隆庆帝传了她去仁寿殿的消息,不该无所动作才是。 韩征道:“我直接赶过去,反倒横生枝节,谁知道福宁长公主那疯子一个不防,又会说出什么疯言疯语来?倒不如‘围魏救赵’,大小陈婕妤如今可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心尖儿上的人跟老母亲一比,自然还是前者更重要,听得春晖殿出了事,他岂能不立时赶去的。” 讽笑一声,又道:“大小陈婕妤都娇花软玉一般,此番受了这么大的惊吓,肯定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好不了,若是皇上能时时陪着,定能恢复得快些。等她们恢复得差不多了,皇上跟前儿也该添新人了。” 等在新欢旧爱之间都已力不从心了,隆庆帝自然也就没心思、也没力气去动那些不该有的龌龊心思,去惦记那些他不该惦记的人! 施清如约莫明白韩征的意思了,他肯定也已为隆庆帝物色好新人了,皱眉道:“可督主怎么就有把握新人能入皇上的眼?大小陈婕妤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新人分了她们的宠爱去?只怕压根儿不会给新人这个机会,福宁长公主也绝不会允许她们给新人机会的。且新人入宫总得一定的时间,这期间万一……又该如何是好?” 福宁长公主肯定不会放过这个离间督主和隆庆帝,以达到她自己目的的的绝好机会的。 她真的不明白,世上怎么就会有这样一心损人不利己的人,已经逼得儿女都远离了她,她竟然还没有丝毫的后悔与反省吗? 韩征挑了挑眉,“福宁长公主的确绝不会允许她们给新人机会,可我要让她们给,那她们就得给,总之你瞧着便是了。” 施清如迎上他的目光,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却又有些明白了,“莫不是,她们俩竟……” 总不能大小陈婕妤早已弃暗投明了吧?那她们倒真是挺聪明,挺识时务的。 韩征勾了勾唇,低笑道:“她们不是弃暗投明,是一直就在明,只不过有人不知道那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 施清如彻底明白了,低呼道:“你什么时候安排的,我竟然一直不知道!你这可真是高瞻远瞩,走一步看十步啊!” 韩征笑道:“所以你只管安心,我心里都有数的。” 等新人这两日进了宫,又娇又媚的,管保隆庆帝喜欢得不行,再加上大小陈婕妤与新人明争暗斗,争风吃醋,隆庆帝既烦恼又享受之下,除非太后死了,管保他再懒得踏进仁寿殿一步。 至于福宁长公主,看在萧琅与丹阳公主的面子上,他本来暂时懒得与她一般见识了,但若她非要不识相,非要再挑衅他,那他也只好让萧琅兄妹失望了! 施清如这才心下一松,叹道:“如今只希望师父真能让太后尽快好起来,我才好请辞出宫吧。我旁的忙都帮不上你,也就只能尽可能不给你添麻烦,让你不必反倒要为我忧心劳力,不必有后顾之忧了。” 至于她的理想志向什么的,将来再来慢慢儿实现吧,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眼下她最要紧的,便是护好自己,也护好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等待最后的胜利! 次日施清如再去仁寿殿时,便有常太医同她一块儿了。 韩征昨晚把情况才与常太医一说,他便立时说为了他的小徒弟,他也会尽快治好太后,还对施清如说怕连累了他的话很是生气,“是哈,如今你们才是夫妻,是一家人,我老头子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了,自然什么事儿都得把我排除在外了。既然如此,我老头子还留下来做什么,白白讨你们的嫌吗?我走就是,明儿一早就走,不,我现在就走!” 说完真作势要走。 还是韩征好说歹说的把人拉住,施清如也立时亲自去厨房给他做了几样好吃的,又亲自斟了酒给他赔罪,才算是把他给哄好了。 福宁长公主瞧得今日不但施清如来了仁寿殿,常太医也来了,心里如何猜不到施清如怎么想的? 定也是瞧出隆庆帝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了,却又不敢抗旨,不来仁寿殿,只好拉了她那个师父来作伴壮胆,以防万一。 福宁长公主不由暗自冷笑,哼,别说只是拉了个小小的太医来了,就算韩征也来了,皇上要怎么样,难道还有谁敢拦,还有谁拦得住不成?要真是韩征来了,那才有的好戏瞧了! 因此在施清如说,常太医是奉了隆庆帝口谕,一道来仁寿殿给太后会诊的时,福宁长公主也没说什么,只冷哼着应了一句:“总归本宫只看结果,只要太后能尽快好起来,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便好以整暇的坐在榻上,一边吃茶,一边等起隆庆帝的到来来。 她昨晚便已传过话儿给大小陈婕妤,不许借着掉了秋千,摔得还不轻,——小陈婕妤从秋千上掉落时,正是秋千荡得最高之时,不但浑身多处磕伤,还连头都磕破了,着实伤得不轻。 别说是她们这样专门以色侍人的妃妾了,就算是正妻,遇上这样的时刻,少不得也要好生撒一回娇扮一回可怜,已换来夫君加倍的心痛与怜惜才是。 所以福宁长公主昨晚才特地警告了大陈婕妤,让她看着小陈婕妤,不许趁此机会缠着隆庆帝撒娇卖痴的,若再坏了她的大事,她一定让她们姐妹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不想却是左等没等到隆庆帝,右等也没等到,福宁长公主不由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终于在常太医和施清如师徒两个,并江太医等人都给太后诊过了脉,到一旁小声说话儿时,再也忍不住吩咐左右,“立时去瞧瞧皇上怎么还没来,就说太后一直等着皇上呢。” 左右忙应声去了两个,却是很快便折了回来。 与他们一同进来的,还有柳愚。 福宁长公主心里就升起不好的预感来,待柳愚给她行了礼,便沉声道:“你来做什么,皇上呢,不是说好了今儿要来瞧母后的么?” 柳愚呵腰笑道:“回长公主,皇上政务繁忙,实则分身无术,所以特地打发奴才走了这一趟告知长公主。再就是请长公主多费心照顾太后娘娘,等太后娘娘回头大愈了,皇上再好生感谢长公主。” 福宁长公主几乎忍不住爆粗口,想说隆庆帝有个屁的政务好让他‘繁忙’的,当谁不知道他如今一月下来,也看不了几本奏折,提不了几次御笔,朝政都是韩征说了算呢? 竟还有脸这样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到底还是堪堪忍住了,勉强道:“皇上政务繁忙,不能日日来仁寿殿便也罢了,母后也是本宫的母后,照顾孝顺她老人家,本就是本宫应当应分的。就是母后如今虽口不能言,心里却都是明白的,也一直惦记着皇上,只盼能日日见到皇上,你回去后记得把本宫的原话转告皇上,请皇上得了闲,还是要多来仁寿殿陪陪母后才是,毕竟等将来再来后悔‘子欲养而亲不待’,可就迟了!” 心下除了恼怒,还止不住的发寒,皇帝连对亲娘尚且如此无情了,何况她只是姐姐,又隔了一层儿? 怎怪得她无所不用其极,也要扶自己的儿子上位,终究谁有都不如自己有! 柳愚笑道:“奴才一定会把长公主的原话一字不漏禀与皇上的。其实皇上心里也惦记着太后娘娘,不然也不会一听得我们督主说常司征医术高明,便一早就传了口谕,让常司正来给太后娘娘问诊了,这不是政务实在繁忙吗?” 顿了顿,“不知长公主可还有其他吩咐,若是没有,奴才便先告退了。” 福宁长公主不知道隆庆帝的态度这么快便前后不一了,韩征到底在其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却知道定然与韩征脱不了干系。 气得压根直痒痒,片刻才沉声道:“本宫没有旁的吩咐了,你退下吧。” 柳愚便应了“是”,却行退了出去。 福宁长公主这才“啪”的一声拍在了榻上的小几上,因为太气,连常太医等人在一旁说了这么半日,到底是个什么章程结论,都懒得过问,便与段嬷嬷打了声招呼:“本宫更衣去,很快便回来。” 带着人径自去了。 余下段嬷嬷看着她的背影,片刻才苦笑着摇起头来,不怪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还是利益相关呢,尚且不甚关心太后的病情,没把太后的病情放在第一位,只想着趁机谋算这个,谋算那个了; 不过就这样,都还要比另一个连来多看自己亲娘几次都懒得,把几个贱人都看得比自己亲娘重的好出不少,——所以这生儿育女到底有什么用,替他们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为了给他们最好的一切,双手沾满鲜血,噩梦一做就是几十年,到底都是为了什么! 常太医等人自不知道段嬷嬷在想什么,也不会去管她在想什么。 常太医既决定要尽快治好太后了,整个人的气场都立时不一样了,见江院判等人还要一力求稳,开的方子不能说不好,却未必就真尽了他们的全力,至于施清如说自己若要开方子,也与他们开的差不多,那是因为她年纪还不到。 江院判等人却比她年长几十岁,开的方子竟然还与她一个小姑娘的差不多,那就真是一把年纪都不知活到哪里去了! 直接便把江院判等人驳了个哑口无言,在他们满眼‘你行你上’的不服气之下,也果真另开了一张方子。 江院判等人乍见那张方子,都还觉着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但略一细想,便立时意识到了常太医此方的精妙之处。 之后再亲眼目睹了常太医是如何精准的指挥施清如给太后施针的,目睹了师徒两个配合得是如何的天衣无缝后,江院判等人心里都是不服不忿不起来了。 这才不得不接受了现实,原来常太医那一手原本就已经胜过他们所有人的医术,竟还是有所收敛的,人家的医术根本就早已高到他们想象不到的地步,只不过素日都有意低调,有意藏拙而已。 那此番太后的病,只怕又得落在他们师徒手里治好,所有的功劳与好处又得是他们师徒的了,皇上昨儿不还说,要是此番太后能大愈,要晋恭定县主为郡主么? 说到底同样都是太医,都是为天家治病服务的,凭什么恭定县主就能屡得厚赏,他们却什么都得不着,就因为她是女人? 当徒弟的都得厚赏了,就跟上次一样,当师父的自然不可能给落下了,不定也会得什么厚赏,——这次却连妒忌都妒忌不起来了,上次还能说是恭定县主仗着与太后同性,不用避讳,有侥幸的因素在,这次却是他们实实在在的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段嬷嬷一直在一旁不错眼珠盯着施清如师徒和众太医,自然将众人的所作所为和表情神态都尽收眼底了。 却是止不住的高兴,只要太后能好起来,她管是谁的功劳,又管那治好太后之人,能得到什么封赏呢,她如今只盼太后能好起来,不然体面了一辈子的人,如今却只能躺在床上,一天里大半时候都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便是好容易醒了,也除了眼珠,浑身哪哪儿动不了,实在有够凄惨,也有够难堪的。 至于常太医与施清如会不会趁机使坏,之前段嬷嬷还担心,所以才会跟福宁长公主一起反对隆庆帝再传施清如来仁寿殿。 但如今也想通了,江院判等人又不是死人,她也不是瞎了傻了,怎么可能小贱人师徒两个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使坏还看不出来? 何况他们纵有那个贼心,谅他们也没那个贼胆,不然太后真有个什么好歹,便是韩征力保,皇上定也不会饶了他们,定也会让他们身首异处,不然,岂非与皇上一贯‘侍太后至孝,以天下养之’的孝子名声大大的不符? 段嬷嬷想到最后,勾唇无声讽笑起来。 所以还是那句话,养儿养女到底有什么用,到头来不还是这般的凄凉吗?不过没关系,太后还有她,她会至死都陪着她老人家,至死都只效忠她老人家一人的! 福宁长公主回了自己屋里后,第一件事便是着人去打听隆庆帝现下身在何处。 哼,他最好真是因为政务繁忙,今日才不能来仁寿殿探望母后的,否则……一想到就算真‘否则’了,她其实也什么都做不了,心里那口气就梗得更难受了。 去打听消息的人很快回来了,给福宁长公主行过礼后,小心道:“皇上并不在乾元殿,而是一直在、在春晖殿……是的,长公主,从昨儿去了春晖殿到现在,皇上就没离开过……”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福宁长公主已将手里的霁红茶盅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脸也气得扭曲了。 她就知道,那个烂泥扶不上墙,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儿、连亲娘都忘了的东西怎么可能政务繁忙,他的‘政务’分明就是哄自己的小妾,分明心里就只有自己那些个狐媚子贱人! 可一想到春晖殿那一对儿狐媚子贱人正是她送给隆庆帝的,福宁长公主又心知自己不能全怪隆庆帝,她精心让人调教的人若不能迷得隆庆帝神魂颠倒,她的苦心岂非都白费了? 于是恼怒憋屈之下,火都冲着大小陈婕妤去了。 两个没见过男人的狐媚子贱人,她明明昨儿就特地传了话给她们,不许趁机缠着皇上,结果她们倒好,把她的话当耳旁风,看她回头怎么收拾她们,不断她们亲人几根手指,简直难消她心头之恨! 因为太火大,以致稍后回了太后的寝殿,自段嬷嬷之口得知了常太医似是有把握能治好太后,福宁长公主仍高兴不起来。 母后若能好起来,能行动自如,最重要的是能说话了,她当然高兴;可若母后要不了多久,就真好起来了,皇帝就更有理由不来仁寿殿了,又于她的大计无益,——怎么就一件顺心的事儿都没有,人人都跟她作对呢! 待晚间终于又回了自己的房间,春晖殿那边儿给福宁长公主回话儿了。 大小陈婕妤也很委屈,尤其小陈婕妤摔伤了,只能自己侍寝的陈婕妤,“臣妾只当皇上瞧过妹妹后,就会摆驾离开了,谁知道皇上瞧得妹妹摔成那样儿,大是怜惜,竟说什么都不肯走了,非要陪着妹妹……臣妾们能说什么呢?难道还硬赶皇上走不成,臣妾们实在不敢啊,且万一因此惹恼了皇上,以后便不去春晖殿了,岂非更于长远不利?所以只能让皇上留下了,还求长公主千万恕罪。” 又再四告罪真不是小陈婕妤故意要掉落秋千的,“我们只是闲着无聊,想乐一乐,谁知道那秋千竟那般的不牢固,也不知道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但我们以后定不敢再那般恣意、没轻没重了,只求长公主能饶了我们这一次,也饶了我们的家人,我们以后一定好好儿听话,再不坏长公主的事。” 弄得福宁长公主没了话儿。 的确怪不得大小陈婕妤,多少妃嫔求还求不来隆庆帝去自己宫里坐一坐呢,难得他对她们姐妹另眼相看,难道还真把人赶出去不成?那就不是赶人,而是彻底断绝她们姐妹的恩宠了! 便是掉秋千一事,也怪不得小陈婕妤,谁事先能知道会出意外呢,且后宫眼红憎恨她们姐妹的人那么多…… 可也正是因为心里什么都明白,福宁长公主才更憋屈、更恨,皇帝除了是个男人,哪点儿比她强了,凭什么他就能当皇帝,她儿子却连过继立储都那么艰难,都得她殚精竭虑,舍弃一切? 她最终只能让人再传话儿给春晖殿,明日决不能让隆庆帝再留下了,当然若他本来就要走,本来就来要仁寿殿就最好,可若不是,大小陈婕妤必须用尽一切法子,把隆庆帝给弄到仁寿殿来,否则她绝不会饶了她们! 施清如与常太医离了仁寿殿,回了司药局后,却是顾不得想旁的,一心都用在了研究太后的脉案,翻看相关医书,看能不能找到更好的法子,能尽快将太后给治好上。 甚至晚间回了都督府,用晚膳时,师徒两个说的依然是太后的病情,“偏瘫中风本就没法儿根治,尤其太后还那么大年纪了,便是此番我们能勉力让她恢复大半,只怕复发的可能性也是极大,时间也不会太长。” “且先边治边看吧,病万变,药亦万变,眼下如何说得好后边儿会如何?总归咱们既开始给她治了,就要对得起自己的医德,对得起自己是个大夫,至少纯粹在治病之事上,无愧于心……” 看得一旁韩征心里满不是滋味儿。 明明就该他庇护老头儿,让他安享晚年,也该他给清如一个安宁的现世和未来的,结果他却总是让他们受累,让他们劳心劳力,如履薄冰,步步惊心,——总有一日,他会强大到让他们再不受任何委屈,再不用有任何担惊受怕的时候! 第二百三六回 孤寂之人 次日,福宁长公主经过一夜的冷静与沉淀,心情总算平复了不少。 也开始自省自己的确太着急了,昨儿才是皇上让小贱人到仁寿殿给母后治病的第二日呢,以母后的病情,没个一两个月的,定然好转不了,所以她还有的是时间与机会,有什么可着急的? 不怪母后老是说她沉不住气呢,她可不越来越沉不住气了吗,越到这个时候,她就越该沉得住气才是。 只是一想到无论是身体,还是心,都正在离她越来越远的儿女,她心里就犹如随时都有一团火在烧一样,又实在没办法儿让自己不着急…… 福宁长公主就这样矛盾着,梳洗更衣完毕,再草草用了早膳,便去了前面太后的寝殿。 就见太后的病情较之昨日,丝毫好转都没有,仍是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除了一双浑浊的眼珠,哪里都动不了。 一时间,福宁长公主都不知是该难过心痛自己的母后被病痛折磨得也太可怜了,还是该庆幸太后恢复得越慢,她的时间就越充足,机会也就越多了。 不多一会儿,施清如与常太医按时到了仁寿殿。 随即江院判等人也到了。 大家给福宁长公主见过礼后,便围着太后开始各自忙碌起来,当然主要是常太医与施清如师徒两个在忙,其他人主要负责看。 福宁长公主也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见常太医与施清如一直都满脸的严肃,给太后施针也是一丝不苟,瞧一旁江院判等人的样子,也不像是有什么问题的,便懒得再看多下去了。 遂去了外间,坐在榻上等候起隆庆帝来。 就不信他今儿还能不来仁寿殿了,‘以后要经常来探望母后’的话可是他亲口说的,君无戏言,那最开始至少也该做做样子才是,除非他想让仁寿殿的人都知道皇上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何况还有大陈婕妤的耳旁风,就更添几分把握了……福宁长公主因此很是淡定。 可惜今日隆庆帝倒真来了仁寿殿,却是在常太医和施清如已离开之后,他们师徒说要回司药局亲自给太后抓药、熬药,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正当的理由,福宁长公主难道还能拦着他们,不让他们走不成?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开,然后后脚等来了身上明显一股子脂粉味儿的隆庆帝。 福宁长公主真是牙根都快要咬碎了,才堪堪忍住了啐隆庆帝一脸,破口大骂他一顿的冲动。 还得强挤出一抹笑意来,让隆庆帝不要太累了,“政务繁多,就让臣工们操心去便是了,不是朝廷养他们何用?皇上最要紧的,还是保重自己的龙体。” 好话儿说了一箩筐,最后才淡淡提了一句:“母后昨儿可一直等着皇上呢,只当皇上亲口说了会常来,就一定会来,不想昨儿却没来,明儿皇上可别再让母后失望了。” 送走了讪着一张脸,有些不大自然的隆庆帝,然后满心烦躁的等起明日来。 翌日,眼见施清如与常太医给太后治完病后,又要离开了,隆庆帝却还没来,福宁长公主怄得心头出血之余,索性直接开口留人了,“母后这两日晚间都睡得不好,听段嬷嬷说,总是惊悸抽搐,本宫昨晚也亲眼瞧见了,这是什么缘故?照理常司正与恭定县主都医术高明,给母后也治几日的病,母后也吃了几服你们给开的方子了,纵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情不能立竿见影就有所好转,却也不该反倒加重了才是。” “所以本宫的意思,今儿恭定县主就别走了,打现在起,就一直守在母后床前,今晚也留宿仁寿殿,亲眼瞧一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才能更好的为母后治病,更快的让母后好起来。恭定县主,你怎么说?” 施清如能怎么说,哪怕明知福宁长公主心怀鬼胎,福宁长公主都开口留人了,她难道还能说‘不’不成? 隆庆帝之前可金口玉言说过,必要时候,她‘该留宿就留宿’的。 遂淡声应了一句,“臣但凭长公主吩咐。” 福宁长公主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着了人给施清如安排屋子去。 余光见常太医欲言又止,赶在他开口之前,已淡笑道:“常司正莫不是不放心恭定县主留宿仁寿殿?整个皇宫都戒备森严,最是安全不过,仁寿殿又是母后的寝宫,更是这宫里除了皇上的乾元殿,最安全的所在,你还有不放心的?” 常太医虽早已知道韩征有所安排了,依然免不得担心自己的小徒弟,就跟所有做父母的在儿女不在自己眼前的任何时候,都会本能的担心自己的儿女一样。 听得福宁长公主这话,再瞧得她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眼珠一转,便决定恶心福宁长公主一下。 因皱起眉头,压低了声音道:“回长公主,臣倒不是担心旁的,就像长公主说的一样,皇宫戒备如此森严,臣有什么可怕的?臣怕的,是、是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啊,臣的徒弟小孩儿家家的,眼睛干净,臣就怕她万一看见了什么脏东西,或是不慎克撞着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 话没说完,已被福宁长公主脸色大变的打断了,“常司正没听说过‘子不语怪力乱神’么,何况你还是大夫,就更不该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这些乱七八糟的才是!这次便罢了,本宫瞧在你还要给母后治病的份儿上,就不与你计较了,若再有下次,本宫决不轻饶!退下!” 好容易因连日来琐事冗杂,心情烦躁,也因仁寿殿到底恢复了平静,才渐渐少了几分害怕的心里又因常太医的话,而变得毛毛的,想到了当初见鬼的经历。 却也不能就因此便把常太医怎么样,毕竟还指着他给太后治病,何况常太医身后还站着韩征,现下却实在不是与韩征鱼死网破的时候,还不能与他一般见识。 常太医倒是立马一副知错儿的样子,“都是臣胡说八道,请长公主千万恕罪。只是臣虽是大夫,那些东西却自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这心里难免有些个……臣又失言了,再不说了,再不说了。臣就先告退了。” 说完看了一眼施清如,见她冲他微微摇头又点头,示意他安心,这才行礼告退了。 余下福宁长公主越想心里便越是窝火,常太医明显没将她放在眼里,说到底还不是仗的韩征的势,她堂堂先帝唯一的嫡公主,受韩征一个阉竖的气便罢了,竟连韩征跟前儿狗的气也要受了…… 还是瞧得她的心腹忽然从外面进来了,知道定然有话要与自己说,她才勉强把气压下了,吩咐施清如:“去瞧着太后吧,本宫没话吩咐你了。” 施清如欠身淡淡应了“是”,便往里间守着太后去了。 福宁长公主的心腹这才凑到她耳边,低声道:“皇上方才从春禧殿回了乾元殿,据大陈婕妤说,皇上是回去更衣的,更完衣就要来瞧太后娘娘了。” “真的?”福宁长公主霎时转怒为喜,“那咱们且等着迎驾吧。” 这会儿什么常太医什么江院判都已离开了,待会儿皇上来了后,她再把其他人也支开,给皇上制造机会,最好今儿就能幸了那小贱人,就真是太好了! 可惜稍后福宁长公主等来的却不是隆庆帝,而是韩征。 不用说,又是韩征坏了她的事儿了! 福宁长公主的脸瞬间胀成了猪肝色,好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韩征,怎么是你,皇上呢,皇上不是说好要来瞧母后的吗?” 韩征一脸温和谦逊的笑,呵腰道:“回长公主,皇上本来是要亲至的,阁老们却有急事面圣,所以皇上只能打发臣代为走这一遭了。皇上还让臣带了新得的一株五十年的野山参来给太后娘娘补身体,也赐了长公主一对儿新贡上的南海明珠,想来待会儿就该送到了。” 谁稀罕那劳什子的野山参,谁又稀罕那劳什子的南海明珠! 皇上难道不知道他人亲自来了,比什么都强吗? 福宁长公主气得胸口直起伏,片刻才皮笑肉不笑的道:“韩厂臣何必当着明人说暗话儿,谁不知道皇上早就不理朝政,朝堂上大情小事都是你韩厂臣说了算了?还用得着皇上亲自见阁老们吗,阁老们又有什么天大的事要这么急的面圣,难道比母后凤体好要紧不成?” 韩征仍是一脸的温润如玉,“臣也不知道阁老们为何急着面圣,想来定是有十分紧急之事。不过臣还是要提醒长公主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可是祖训,长公主贵人事忙,可千万别忘了才是。” 福宁长公主连面子功夫也再撑不住了,一张脸阴得能下雨,冷笑道:“韩征,本宫自然知道‘后宫不得干政’,可一来本宫不是后宫,二来本宫也只是随口问一句而已,并无旁的意思,所以你不必急着上纲上线的,本宫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韩征笑容不变,眼里却有了冷意,直接截断了福宁长公主的话,“臣岂敢教训长公主,臣不过就是多嘴提醒长公主一句而已。不知长公主可还有其他吩咐,若是没有,臣想进去探望一下太后娘娘,回去后说与皇上,也好让皇上安心。” 福宁长公主吸了一口气,正要再说,就见段嬷嬷与施清如一前一后自里间出来了。 段嬷嬷出来便给韩征欠身行了个礼,“太后娘娘已经睡着了,韩厂公就别进去打扰她老人家休息了吧?也请回去让皇上只管安心。” 太后娘娘刚强了一辈子,体面了一辈子,一定不愿意让敌人看到自己最脆弱最难堪的一面,方才她看太后娘娘的眼神,也的确是这个意思,她定不会弄错,自然更不会让韩征这个阉竖进去了! 施清如则是满眼的惊喜,因为知道韩征其实是来看她,来给她壮胆撑腰的。 韩征本来也不是真想进里间看太后,听得段嬷嬷的话,也就顺势道:“既然太后娘娘已经睡着了,那本督便不进去了,辛苦段嬷嬷了。” 又看向福宁长公主淡淡道:“臣听说长公主让内子今晚留宿仁寿殿,有几句话想单独与内子说,还望长公主允准。” 嘴上说着请福宁长公主允准,实际行动却满不是那个意思,话音落下的同时,人也直接拉着施清如,不由分说出去了。 余下福宁长公主见他竟如此藐视自己,自然少不得又是一阵火大,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无声的冷笑起来。 看得一旁段嬷嬷不由摇头,长公主若能把她那颗时时都在谋算的心分一半儿到太后娘娘身上,太后娘娘指不定都早好起来了,可惜…… 韩征一路拉着施清如到了仁寿殿外的小花园,让她在石凳上坐了,自己方坐到了她对面,低声道:“我已经知道你今晚会留宿仁寿殿了,放心,我也不会出宫,有什么事儿立时就能赶到。不过也势必不会出什么事儿的,你尽管安心就是。” 施清如笑道:“我自然知道天塌下来,也自有督主给我顶着,所以还真没什么可怕的。就是昨晚我们便没有一起睡,谁知道今晚又不能了,人家心里很不高兴啊。” 说到后面,嘟起了嘴巴。 韩征本来满心都是郁气的,见她朝自己嘟起了红艳艳的嘴唇,郁气一下子散了大半,笑道:“没事儿,明晚上我一定会回府,明晚上我们就能一起睡了。” 凑到她耳边,“想我了?” 施清如耳根让他温热的鼻息一扑,浑身不由轻轻一颤,低嗔道:“怎么了,不可以啊?” 虽然知道他口中的此‘想’定然非她说的彼‘想’,这家伙又是在趁机调戏她,不过她可自来是个诚实的人,当然不会睁着眼睛说谎话。 韩征眼里笑意更深了,道:“自然可以,你自己的夫君,当然是你想怎么想,就怎么想了。我明晚一定会早些回府的,记得回去后就洗一个香浴等我啊。” 施清如晲了他一眼,“想得倒是挺美。不过万一,万一我明晚还是回不去呢?”心里终究还是悬着一柄剑,能暂时忽略,却实在没法儿忽略太久,傻乐太久。 韩征闻言,也敛去了笑,沉声道:“就算病人是太后,也没有让你一个人一直留宿值守仁寿殿的道理,之前你没来仁寿殿,难道太后跟前儿就没有太医了不成?自然仍是要大家轮班的,你就安心等着明晚回府即可。” 施清如见他明显成竹在胸,方稍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你也别担心我,我会照顾保护好自己的。” 待韩征应了后,又与他说了几句话,到底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她也不能离开得太久,夫妻两个遂作了别,一个折回了仁寿殿,一个则被簇拥着回了司礼监去。 到了下午,福宁长公主不死心,又打发人去了一趟乾元殿请隆庆帝,却被告知隆庆帝又去了春禧殿,说是春禧殿之前去人请的,好像小陈婕妤身子又不舒服了。 直把福宁长公主气了个倒仰,立时让自己的心腹传了话儿出宫,砍掉大小陈婕妤姑母的小指头,回头送去春禧殿。 大小陈婕妤自小父母双亡,是跟着姑父姑母长大的,虽然她们的姑父很不是东西,从来待姐妹俩都是非打即骂,也几乎从没让她们吃过一顿饱饭,还打姐妹两个不到十岁起,就开始谋划着要将她们卖个好价钱,哪怕是卖到那些个不干净的地方也在所不惜,最后更是终于如愿以偿,将姐妹二人高价卖给了福宁长公主的人。 当然,她们的姑父并不知道那是长公主的人,不然指不定还得狮子大开口。 因此让大小陈婕妤都恨透了他。 可她们的姑母却是真的心疼姐妹俩,常常背着那个禽兽姑父塞东西给她们吃,也一直尽可能护着她们,以致也常被那个禽兽打得身上青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所以姑母便是大小陈婕妤最大的软肋,只要她们不想老陈氏死,或是缺胳膊少腿儿的,就得乖乖儿听话! 这些事施清如自然都不知道。 虽然福宁长公主让人给她准备了厢房,用过晚膳,入了夜后,她也没去自己的厢房,而是一直就待在太后的寝殿里,打算今晚就这样凑合一晚算了。 也省得厢房那边儿她人生地不熟的,指不定什么时候便着了道儿也未可知,太后这边儿到底人多。 太后躺在床上,倒是一直都很安静,也并没出现如福宁长公主所说的那些‘抽搐惊悸’的症状,虽然早就料到福宁长公主多半是在说谎了,施清如站在大夫的立场,瞧得太后状态比她想象的要好,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如此守到快交三更时,施清如实在有些困得受得了了。 段嬷嬷在一旁见了,便小声与她说:“县主若是实在困了,就先去厢房里睡一会儿吧,我守着太后娘娘即可,若是有什么情况,我会立时打发人去请县主的。” 毕竟是要给太后治病的人,若是先把她给熬垮了病了,可如何是好,段嬷嬷虽也恨着施清如,却分得轻孰轻孰重,眼下于她来说,治好太后的病才是最要紧的,旁的都得靠后。 施清如让段嬷嬷这么一说,稍稍清醒了几分,见段嬷嬷倒始终是一副清醒尽责的样子,不由暗暗咂舌,段嬷嬷的年纪好像与太后差不多吧?却这般的能扛能熬,对太后还真是有够忠心的。 她也小声道:“我还好,能撑得住,段嬷嬷不必担心我……” 却是话没说完,已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只得不好意思道:“我去一下外面,很快就回来。” 段嬷嬷倒是没说什么,只笑道:“那县主自便吧,实在熬不住了就与我说一声,回房睡一会儿去,不必不好意思。” 施清如点头应了一句:“我会的。”,举步去了外面。 四月的夜,外面仍有明显的凉意,她一出门便让扑面而来的冷气扑得禁不住一个激灵,人却是立时精神了起来。 就见入目所及的整个仁寿殿都沉浸在如水的夜色中,再让房檐下的一盏盏宫灯一衬,倒是平添了几分白日没有的静谧与安宁。 可一想到这仁寿殿的主人是那般的罪恶,手上曾沾染过那么多鲜血,还有那个主人的女儿如今都还在一心想着害人,她又觉得那份静谧与安宁也变得讽刺起来。 施清如忽然不想进太后的寝殿去了,哪怕她已清醒了过来。 遂双手抱臂,沿着回廊慢慢的走动起来,权当打发时间了,不然这漫漫长夜可不好熬。 如此走了一会儿后,施清如隐隐听到了一阵笛声,似远似近,如泣如诉的。 她不由听住了,仁寿殿竟还有吹笛子吹得这么好的人呢,会是谁呢?是哪个宫人么?可宫人应当不敢大半夜的吹笛子,以免扰了太后和福宁长公主歇息才是…… 施清如一边想着,一边脚下无意识的顺着笛声往前走起来,等她意识到自己不该这样做,万一不小心出个什么事儿时,她离笛声已经很近了。 笛声却是戛然而止,然后传来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声:“是谁?” 施清如见笛声的主人已经发现了她,只得试着应道:“是我,恭定县主。”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一个人影手持一管长笛,自黑暗中走了出来,不是别个,却是尹月华,一走近了便屈膝一礼,低声道:“见过县主,县主还没歇息呢?” 施清如少不得只能含笑还礼,“我今夜要一直守着太后娘娘。倒是六小姐,怎么这么晚了,也还没歇息呢?” 顿了顿,又道:“六小姐的笛子吹得真好,我方才一听就被迷住了,不自觉便循着笛声过来了,惊扰了六小姐,都是我的不是,还望千万见谅才是。” 尹月华不好意思道:“大半夜的还吹笛子扰人清净,该我请县主见谅才是。” 施清如摆手笑道:“六小姐吹得这般好,只会让人更好眠,怎么会扰人清净?我出来也有一会儿了,该回去了,不然段嬷嬷该着急了,所以就不陪六小姐说话儿了,六小姐也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完一个欠身,转身就要离开,她与尹六小姐实在不熟,自然也实在无话可说,还是早些散了的好。 尹六小姐却在她身后幽幽开了口,“县主,原来宫里的日子竟这般难熬么?我之前只听说过宫里日子难熬,还想着就算不能自在出门了,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儿,看书啊调香啊吹笛子抚琴打棋谱啊,那么多事儿呢,怎么可能难熬,自己得学会给自己找乐趣不是?” “却不想如今自己进了宫,亲身经历了,才终于知道了究竟有多难熬,且这才十来日功夫呢,我却已觉得比自己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都要长,甚至比一辈子的时间都要长了,我都不敢去想,后边儿的日子要怎么熬,我又还能熬多久了……” 施清如听她说得实在落寞,想到以二人那泛泛之交,又是在皇宫这样的地方,以尹六小姐的高傲与谨慎,照理不该与她说这样交浅言深的话儿才是。 可她还是说了,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她在宫里实在没有能说话儿的人,以致对上自己这个比陌生人好不到哪里去的人,都忍不住想要倾诉了,——也是,若有能说话儿的人,若不是心里实在憋闷得狠了,她也不会大半夜的,躲在这里吹笛子,还吹得那般的动感情了。 施清如倒不好再走了,只得又转回身来,迎上尹月华满是孤寂与迷茫的脸,低声说道:“宫里虽一应吃穿用度都比外边儿更优渥更受用,若没个自己的事情做,没个寄托或是爱好,倒是的确更难打发时间。譬如纯妃娘娘,就很爱吃,有吃的便什么都好说,什么都满足了;再譬如柳昭媛,就很喜欢听戏,其他娘娘小主们据说也各有各的爱好,总归习惯了也就好了。” 顿了顿,继续道:“当然,也有可能是六小姐自进宫以来,便一直都待在仁寿殿,哪里都没去过的缘故。等回头六小姐回了长公主,经常去御花园逛逛,您那些爱好,什么调香啊看书打棋谱啊,也都可以继续您的,长公主那般看重六小姐,想来也不会反对,慢慢儿的六小姐应当就会好受多了。” 她终归是萧琅的未婚妻,施清如还是希望她这三年都能好好儿的,等到萧琅回来后,彼此好好儿过日子的。 第二百三七回 改观 尹月华听罢施清如的话,脸上的表情却是越发的落寞苦相了,笑得比哭好看不到哪里去的低道:“是啊,不找点事情做,没个爱好寄托的,别说宫里了,便是外面,只怕一样也难打发时间。可纯妃娘娘昭媛娘娘都是皇上的妃嫔,都是有位份俸禄,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地方的,自然想吃就吃,想听戏就听戏。” “我却算什么呢,寄人篱下,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长公主也、也跟之前……大不一样了,我真的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自己还能熬多久。我也好想我母亲,想我自己的屋子,想家里的每一个人,可我已经回不去了……” 说到这里,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了下来,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尹月华初见施清如时,心里便瞧不上她,觉得她好歹也是个官家小姐,却自甘堕落,跟了个太监,相较之下,连她出身卑微都算不得什么不足了,毕竟出身是她自己没法儿选的;要不要跟一个太监,却是她自己能选的,实在不济了,不还有一死吗? 她却偏选了自甘堕落,还与韩征那般的柔情蜜意,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可此番进了宫后,除了跟着的一个贴身丫头,尹月华放眼阖宫,便一个熟识的、能说话儿的人都没有了。 本该最亲近的长辈福宁长公主,也忽然待她变了个人似的,——倒不是说福宁长公主怎么了,她的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据说就是福宁长公主特意吩咐下去的。 而作为如今仁寿殿实际上说话最管用的主子,若福宁长公主想要刁难她,甚至不用开口,只消一个眼色,也自然会有人替她办妥的,但事实上,的确没人敢真刁难她。 然尹月华还是能分明的感觉到,福宁长公主不若之前那般喜欢她了,那种很微妙的感觉,真的是非当事人不能体会。 她有什么话,自然更不敢与福宁长公主说了。 甚至与自己的丫鬟也不敢说了,她屋里服侍的宫人众多,之前主仆两个明明就是关起门来说的私房话儿,却隔日就传到了福宁长公主耳朵里,叫她们怎么还敢轻易开口? 于是尹月华自此便什么都只能闷在心里,就像她自己说的,当真是‘一句话不敢多说,一步不敢多走’了。 可人都是需要倾诉的,长时间不倾诉,任谁都要憋出病来了,所以这会儿见了施清如,再加上夜深人静的,人心本来就更脆弱,尹月华便再也忍不住了。 哪怕那个人是施清如,彼此也实没有多深的交情,她依然忍不住了。 施清如见尹月华说着说着,便捂着嘴哭了起来,分明那般高傲的一个人,如今却连哭出声来都不敢了,心里又是一阵不是滋味儿。 片刻才轻声道:“六小姐怕是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吧?尤其宫里又规矩森严,也不怪六小姐不适应,这般的想家,这般的思念亲人。但六小姐是进宫来给太后娘娘侍疾的,等太后娘娘大好了,你自然也就能出宫回家了,怎么就回不去了呢,六小姐千万别这么悲观。” 尹六小姐却是含着泪,捂着嘴不停的摇头,含糊说着:“县主不明白,是真的回不去了,我也真的好后悔,好后悔……” 后悔当日萧琅打发的人登门求见,说要么退亲,要么就等他三年时,她为什么要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她至少也该深思熟虑一番才是的。 当日萧琅的人登门求见后,奉国公虽生气,却并没说要退亲的话儿。 一心坚持要退亲的人,却是奉国公夫人。 哪怕奉国公不同意,她也无比的坚持,还抱着尹月华,红着眼睛让她别怕,说:“万事都有娘在,娘一定不会让你白白蹉跎女孩儿家这一生最美好的年华,一定会替你做主的!大不了退亲后,咱们就等上一两年的,再定亲也就是了,这一次,娘一定好好儿替你挑选,哪怕门第低些,只要夫婿上进,时刻将你放在心尖儿上,婆婆也待你好,便也不比现如今差了!” 奉国公夫人之前对萧琅自是一百个满意,却不想,人压根儿没将他们家、没将她女儿放在心上,从说亲到成亲,一直都一副淡淡的样子。 临到头了更好,更是招呼都不打一声,便直接去了凉州,几年后才能回来,但凡心里对她女儿有丝毫的上心,都干不出这样的事儿来! 本来奉国公夫人对福宁长公主这个亲家心里便很不满意了,女儿摊上这样一个跋扈嚣张的婆婆,偏又身份尊贵,回头女儿受了委屈,自家轻易也不能上门去理论,这不是注定了只能白白受气,生生熬着吗? 结果连女婿也这般的让人生气寒心,那这门亲事还有什么可取之处,总不能明知是死路,还非要在一条道上走到黑。 倒不如趁早回头,哪怕是再找不到比萧琅条件更好,长公主府门第更高的夫君和亲家了,但只要稍稍放低一点要求,凭她女儿的品貌才德,凭他们奉国公府的门第家世,再给女儿找一门好亲事,定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至于奉国公不同意,奉国公夫人也极有把握自己能让他同意,毕竟二人已夫妻几十年,自来感情极好,又生养了几个儿女,个个儿都有出息,奉国公夫人娘家还十分得力,只要她坚持,不愁成不了事儿! 可惜打算得再好,架不住女儿不同意,尹月华偏偏死活不肯退亲,只哭着说自己要等萧琅回来,“女儿既已与他定了亲,好女不侍二夫,便这辈子都是他的人,都是萧家的人了,怎么可能因为他要外放几年,便不等他了?他对自己的妹妹有情,对朝廷和皇上忠心,难道也有错?我若因此就与他退了亲,我成什么人了,别说旁人知道了要瞧不起我了,连我自己都要瞧不起自己了!” 把奉国公夫人气了个半死。 她就这一个亲生的女儿,从小如珠似玉的养到这么大,为她简直操碎了心,结果到头来,她却一点不明白自己的苦心,一点不明白她都是为了她好,真是造的什么孽! 偏又是自己亲生的,舍不得骂舍不得打,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告诉尹月华萧琅这分明就是心里没她,那万一等了他三年后,他终于回了京,却仍拖延着不肯迎她过门,或是等到庶子庶女一大堆后,再迎她过门呢? 萧琅是男人,二十七八上头了再娶亲,一样可以迎娶高门千金黄花大闺女,她却是女人,别说二十七八了,过了二十都再难嫁好人家,难道她真想将来沦为满京城几十年的笑柄,或是进门就庶子庶女一大群了,当现成的娘不成? 奈何口水都说干了,尹月华还是那句话,她要等萧琅回来。 奉国公本来也不想退亲,且不说天家的亲不好退,福宁长公主又着实是个骄横跋扈的,他不想正面与之冲突交恶。 就算亲事好退,他也得考虑家族的名声,考虑万一萧琅还是有那么一二分希望将来问鼎大位呢? 毕竟圣心难测,且中间还有个太后,那便任何可能性都存在。 那如今只是让一个女儿等三年,便于家族极可能都有利,又何乐而不为? 正好女儿也自愿等,并不是谁逼迫的,那就更好了,他毕竟不只是女儿的父亲,更是奉国公府的当家人、是尹氏一族的族长。 奉国公夫人见丈夫和女儿站到了同一边,气得牙都要咬碎了,眼泪也要流干了,也是无法,亦只能妥协了。 这才会翌日便进了宫去求见福宁长公主,要让福宁长公主表个态。 却不想福宁长公主竟提出要即日迎娶尹月华过门,奉国公夫人如何猜不到她的打算?这是想让她女儿也千里迢迢的去凉州吃苦受罪,更是想让两家联系更紧密,最好能尽快有个孙辈,想借助奉国公府的势力呢! 奉国公夫人自然不会傻到答应,自家是得考虑着萧琅万一有那么一二分的希望上位,却也得考虑着一旦成王败寇,自家还不定会被连累成什么样儿。 聪明人可从来都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于是退亲的话虽没再说,却也咬死了没有答应成亲,只趁机提了两个条件:萧琅的庶子不能生在嫡子之前;尹月华要进宫为太后侍疾。 两个条件都是为了自己的傻女儿提的,也算是当母亲的,能为女儿尽的最后一份心了。 前者自不必说,是保障将来自己女儿和外孙的绝对地位和利益; 后者却是防的将来萧琅回京后,万一仍拖延着不肯迎女儿过门,她可都为他外祖母侍过疾,虽还不是名副其实的孙媳,干的却是名副其实的孙媳的活儿了,他若还拖着不肯迎她过门,就等着物议如沸,被人们的唾沫淹死吧! 但后者又同时还为尹月华留了一条退路,她是进宫给太后侍疾了,却众所周知的确没与萧琅成亲,那万一将来不得已需要另说亲事时,也不会对她有太大的影响,不至让她太屈就了。 奉国公夫人当真是为女儿殚精竭虑,把自己能想到的,都想到了。 然后,便是分离。 奉国公夫人心里很清楚,与女儿这一别,以后纵只隔着一道宫墙,母女之间也再难见面;在萧琅回京,事情有了彻底的定论之前,女儿也多半是回不去家了,她得代替萧琅、代替福宁长公主承欢尽孝于太后膝下,尤其在丹阳公主也远嫁了以后。 惟有狠心告诉女儿,路是她自己选的,以后不管是好走还是难走,都只能自己走下去,别想着大不了了,自己还能回家,自己还有爹娘兄长可以倚靠之类。 所以她必须一直好好儿的走下去,再难也得走下去。 至于她的屋子,既然以后长久都得空着,那也不必特意给她留着了,回头她就安排给府里其他人住去。 弄得尹月华心里又是伤感又是茫然,只能带着懵懂,仓促的进了宫。 这才知道,当日母亲为什么见她坚持不退亲后,那般的生气那般的伤心,母亲分明是预见到了她在宫里的日子不会好过,她会撞得头破血流,然而再要后悔,却已然迟了啊! 可她如今哪还有回头路,别说太后病着,她不敢去求长公主要出宫了;就算将来太后好了,她定然也是不敢去求的,但她若不去求,长公主便不会让她出宫,除非她做了什么事,惹恼了太后或是长公主。 那届时她是可以出宫了,却不是走着出去,而是躺着出去的,又还有什么用? 尹月华越哭越伤心,也越哭越后悔,很快便泣不成声了,“萧大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他倒是一走了之了,可曾想过留下我一个人会是何等的艰难?爹娘都有自己的顾虑,长公主也自有自己的烦心事,总之他们都顾虑重重,根本没人会去想一想我孤身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是多么的孤苦无依……” “县主,您知道萧大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吗?他就不能迟上十天半个月的,等、等迎娶了我过门后,再离京吗?届时不管是随他一起去凉州,夫妇一道吃苦受累;还是留在京城,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好歹我都名正言顺,不至于像现下这般尴尬,既回不去自己的家,在宫里或是长公主府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就跟浮萍一样,哪哪儿都靠不上啊!” 施清如自不能告诉尹月华萧琅此番离京更深层的原因是为了让福宁长公主死心,当然,可能也还有旁的原因。 便只是道:“萧大人只有丹阳公主一个妹妹,自来便兄妹感情深厚想必六小姐也是知道的,此番公主却远嫁去了南梁,我说句不好听的,比起六小姐眼下在宫里的人生地不熟,公主到了南梁后,那才是真正的人生地不熟。六小姐好歹离家只得这么点儿距离,回头待太后大好了,旁的不说,年节下的,我觉着应当还是有望回家去的;公主却是有生之年,都未必能再回来了,叫萧大人当哥哥的如何能安心?不尽可能离她近一点,确定她已经生活安定安稳了,怕是连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着,想来,六小姐的兄长们待六小姐,也是这样的吧?” 尹月华闻言,忙拭了泪,哽声道:“我哥哥们也都是极疼我的,只是比起萧大人对丹阳公主,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点。其实我也不是怪萧大人,我知道他疼妹妹,我也明白丹阳公主的不容易,我就是、就是实在不习惯宫里的日子,心里也憋得实在难受,实在想回家了……” 她在自己家里、在自己院里时,从来都是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做什么,谁的脸色都不必看,谁的气也不必受。 如今却连与个宫女太监说话儿,都得在心里先过个几遍后,才能开口;还时时都得提着心捏着汗,怕万一祸从口出,或是一个不慎,便惹得福宁长公主又不高兴,更不喜欢她了。 甚至,她连个偷偷哭一场的地方都没有,——这样憋屈的日子,可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头啊! 施清如点头道:“任何人刚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不适应,会想家的,哪怕那个新的地方比自己的家好十倍,也会忍不住想,毕竟老话都说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真的很能体会六小姐的心情。但已经这样了,六小姐若是一味的沉浸在消极的情绪里,除了让自己越来越难受以外,真的于事无补,既然如此,何不看来一点,尽可能往好的方面去想呢?” “萧大人因为公主的原因,我多少接触过几次,真的是个人品端方的正人君子,绝对值得六小姐托付此生。如今他不过是因为旁的原因,只能让六小姐暂时等待而已,但我相信,他到了时间,一定会回京给六小姐一个交代,不叫六小姐白等他,以后定会加倍待六小姐好的。据我所知,他也自来洁身自好,跟前儿服侍的要么便是小厮太监,,要么便是上了年纪的妈妈嬷嬷们,所以,六小姐大可安心,将来,相信你也定会觉得如今的等待,都是值得,并会为之庆幸的。” 尹月华本来就心悦萧琅,那样一个俊朗挺拔、文韬武略的男子,哪个女子能不心悦的? 那个男子还是她的未婚夫,她就更有理由、更能名正言顺的心悦他了,不然也不会死活不听奉国公夫人的,死活不肯退亲了。 她心里也是不相信自己母亲的那些‘万一’,不相信将来萧琅会负她的,如今听得施清如也这般说,她心里受用之余,又因未婚夫在别人眼里竟也是这般的优秀、值得称道,而有几分与有荣焉。 心情一下好了不少,虽仍眼睛红红的,嘴角却已有了笑,轻声道:“不瞒县主,我自然是相信萧大人的,一个能为自己妹妹做到那一步的人,一个对自己妹妹能那般有情有义的人,我相信他也定然不会有负自己……自己妻子的……” 说到这里,羞赧的低下了头去,片刻才又道:“我心里其实都知道,亦连我母亲……亦连我方才说的,我就像浮萍一样,哪哪儿都靠不上的话儿,其实也是气话儿,若我实在熬不下去了,难道我爹娘还会眼睁睁看着不成?自然不可能袖手旁观的。我就是,就是心里实在憋闷,实在难受,日日都战战兢兢的,又连个可以说话儿的人都没有,这才会失态的,县主可别笑话儿我才是。” 她知道她此番让母亲失望难过了,可她除了实在心悦萧琅以外,也是实在不想母亲为难,到底一家之主、一族之长是父亲,父亲又自有自己的考量,她总不能让父母因她生隙,让家人族人们因她而对母亲心生不满。 然就算她让母亲失望难过了,她也相信自己仍是母亲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她的屋子母亲会替她原样留着,母亲也定会时刻关心着她,时刻为她敞开家里的大门和自己的怀抱。 不就是再不能像在家里时那般恣意自在了,不就是时时都得打点来精神来应对一切,不能有丝毫懈怠的时候,不就是偶尔会受一点明里暗里的小委屈么? 听说嫁了人后,在家里时再教养的女孩儿,都会走这一遭的,都得等三五年后,站稳了脚跟,才能慢慢儿好起来,她就当是、当是提前适应将来的日子吧。 何况长公主也没怎么她,就是待她淡淡的而已,太后更是一直病着,她其实也用不着服侍太后,只要自己能想开点,能自得其乐,日子还是能熬的。 决定了,回头就设法儿弄些书来,每日觉得日子难熬了,或是心里憋屈了时,就看书吧,还可以做做针线之类,宫里那么多人都能过这样的日子,她怎么就不能了,她还好歹有盼头呢…… 心念电转之间,尹月华听得施清如笑道:“我怎么会笑话儿县主,每个人都有情绪失控、失态的时候,过了那一会儿也就好了。六小姐也别放在心上,我转头就会什么都忘了。” 她忙回神道:“县主别误会,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就是觉着有些不好意思而已。那个,我闺名月华,县主若是不介意,以后就叫我名字吧,六小姐六小姐的,听着也太生分了。我、我之前对县主也有所误会,有所偏见,对不起……是我片面、小人之心了,还请县主千万不要与我一般见识。” 之前她只想着韩征是太监,施清如自甘堕落,却选择性忽略了二人之间那虽无形,却实打实存在的柔情蜜意,选择性的认定了二人之间是权色交易,而非不顾世俗的真心相爱。 如今想来,她凭什么那般高高在上的看不起恭定县主,凭什么觉得她是自甘堕落呢? 这种事,本来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何况那是人家的选择,与她的人品德行都无关,不能因为她不赞同人家的选择,就连人整个儿都否定了才是。 她那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简直不知从何而来,又是何等的不知所谓! 亏得恭定县主没有与她一般见识,——尹月华不会傻到以为施清如并未感觉到她曾经的轻蔑与高傲,大家都是聪明人,有些事真的一个眼神便什么都能明白了。 可县主并没见她的气,仍肯如此温柔、如今善解人意的安慰她,开解她,真是让她惭愧至极。 施清如一听就明白尹月华何以要与她说‘对不起’了,莞尔一笑,“我怎么不知道六小姐曾对我有所误会偏见啊?所以实在犯不着说对不起。时辰已不早了,我真得回去了,六小姐也早点儿回去歇息吧。再就是,以后可千万别再像方才那样,大半夜的出来吹笛子了,今儿亏得遇见的是我,要是遇上了旁人,回头再传到长公主耳朵里……总归六小姐快些回去吧。” 因着这声‘对不起’,倒是对尹月华印象改观了不少,原来她也并不是一味的高傲,还是很明事理,也懂得自省的。 那等将来萧琅回京后,二人之间没准儿还真能琴瑟和鸣亦未可知。 但对尹月华的印象改观归改观了,施清如却并未打算与她深交,省得回头又落了福宁长公主的眼,惹来什么麻烦,她可算是怕了那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了! 是以施清如仍是叫的她‘六小姐’,并为直呼她的闺名,大家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尹月华一听施清如仍叫她‘六小姐’,便明白施清如无意与自己深交了,虽心下免不得有些失望,却也很快放下了,笑道:“那县主快回去吧,我也回去了,以后也定会注意的。多谢县主。” 也不怪县主如今不肯与她深交,她们算来的确还不熟悉,且慢慢来吧,横竖来日方长呢。 二人遂就此作了别,一个回了太后的寝殿,一个回了自己房间去。 就见太后寝殿越发安静了,值夜的宫女太监们都忍不住躲在暗处打起盹儿来,便是段嬷嬷,也禁不住疲惫,靠着太后的床尾,闭目养神起来。 施清如遂轻手轻脚的上前,自己也找地儿坐了,先还能保持清醒,后边儿便越来越撑不住,迷迷糊糊中,都不知道自己熬到了天明的。 第二百三八回 解围 天亮以后,安静了一整夜的仁寿殿又恢复了生机。 施清如却有些浑浑噩噩的,毕竟她以往纵有熬夜的时候,却从来没熬过一整夜,连四肢百骸都跟着变得迟钝了起来似的。 福宁长公主一早过来瞧太后,瞧得她如此萎靡不振,本来就随时做着鸡蛋里挑骨头的准备的,何况还有现成的由头,立时皮笑肉不笑道:“恭定,不过才让你留守仁寿殿一夜而已,你就这副风一吹就要倒了的架势给谁看呢?本宫昨儿还明明让人给你准备了厢房让你休息的,是你自己不肯去休息,非要守着母后,如今又这副样子,知道的说你尽忠职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故意的,故意不想给母后治病,故意不想让母后尽快好起来呢!” 施清如简直烦死福宁长公主了,她自己已是何等的人嫌鬼厌,难道心里没数么? 她淡淡笑道:“臣正是因为尽忠职守,一心盼着太后娘娘能早些好起来,才会守了太后娘娘一整夜的。倒是长公主,昨儿那么早就回房歇下了,听说以往也是如此,倒比侍疾的各宫娘娘小主们都回去得要早,才真是一点不担心太后娘娘的病情,一点不盼着太后娘娘能早日康复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福宁长公主立时横眉怒目,“本宫怎么可能不担心母后,本宫只恨不能代替母后承受病痛……” 话没说完,一旁段嬷嬷已道:“长公主小声一点吧,太后娘娘还没醒,别吵着她老人家了。” 心里倒是觉着施清如才说的话无比动听,本来嘛,谁亲娘病成那样儿了,当女儿的能照样儿吃照样儿睡,什么都指着下人的?她就算凡事不用亲力亲为,多守着太后娘娘,多陪陪太后娘娘难道也做不到吗? 却满心的算计谋划,也只图自己受用,每日的份例菜比之以往只增不减,每日的午睡雷打不动,天还没黑透,就回了自己房间去高卧着,若不是外男不得擅入后宫,她只怕还会把她养的那些个小白脸儿带进宫来也未可知。 段嬷嬷早就对此不满于心了,只不过她一个下人,敢怒不敢言而已,倒不想今日施氏把她一直想说的话替她说了出来。 福宁长公主让段嬷嬷这么一打岔,火气越发大了,却又不能不给段嬷嬷三分面子,只得压低了声音冷笑道:“母后如今醒着与睡着又有什么差别?说到底,都是太医院没用,也是司药局没用,才会让母后受了这么长时间病痛的折磨,依然没有丝毫的好转,天家到底养你们有何用!” 看向施清如,声音越发的冷,“所以在母后好起来之前,你不许再离开仁寿殿半步,本宫待会儿便打发人与皇上说去,皇上定也不会反对的!” 这才是福宁长公主一早就找茬儿的真正目的。 昨儿隆庆帝没来仁寿殿,那今儿来的可能性无疑会大得多,尤其在她打发人赏了大小陈婕妤“礼物”后,那她自然无论如何也得把小贱人留下,让皇上再次见到她,进一步勾起皇上的兴致来才是。 可惜施清如怎么可能配合她? 直接不卑不亢道:“回长公主,臣昨晚值守了一夜,今儿不该臣的班了,所以等待会儿常司正与江院判等人来了后,臣便该下值了。” 福宁长公主闻言,怒极反笑,“你说下值就下值,你以为你是谁?还是你想抗旨不成?” 施清如眼睛又涩又痛,太阳穴也是隐隐作痛,实在没有耐心与福宁长公主胡搅蛮缠了,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若真是圣旨,臣自然不敢抗旨,可若只是长公主的意思,就请恕臣不能从命了。” 顿了顿,又恶意的补充了一句:“莫不是,长公主潜意识里一直以为,自己的话,与皇上的话,竟无二致不成?” 这话十分之厉害,福宁长公主立时被噎住了,片刻才恨声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本宫……” “长公主。” 这回打断她的是含笑的尹月华,“恭定县主守了太后娘娘一夜,眼睛都熬红了,若不下值回家去好生歇息一番,怕是要不了两日,太后娘娘还没大好呢,她倒先要垮了,岂不是杀鸡取卵?倒不如还是轮值轮守的好,如此不止县主,每位太医都能歇息好,磨刀不误砍柴工,回头给太后娘娘治起病来,也能越发事半功倍,太后娘娘大好之日,自然也指日可待也。” 福宁长公主不由有些意外,尹氏自进宫以来,是能不开口,便绝不会开口,时时处处也都是加倍的小心谨慎,就怕惹上什么祸事儿的,今儿却忽然不干己事也开了口,莫不是换了个芯子? 意外之余,更多还是恼怒,拢不住自己未婚夫的心便罢了,不懂得为自己分忧解劳,一点不贴心不懂事也罢了,竟还当众拖起她的后腿来,这样的儿媳要来到底何用! 可再不好的儿媳,也是当初自己挑的,如今她也还没换儿媳的想法,那该给她的体面,还是要给的,不然让旁人知道连她这个婆婆都不给自己儿媳体面了,自然也不会再给尹氏体面,那最终打的,还是她的脸,是她长公主府的脸。 她哪怕要教训儿媳,也得等私下里没人时,再教训也不迟。 适逢有宫女进来禀告:“回长公主,常司正与江院判到了。” 福宁长公主这才冷哼道:“月华说得也有道理,罢了,今儿本宫就看在月华的面子上,不与你计较了。但若你们这几日内还不能让母后的病情有所好转,就休怪本宫不客气了!” 施清如自是懒得理会她的狠话,反正她也只能说说而已,欠身应了“是”。 待常太医与江院判等人进来后,给福宁长公主行礼时,施清如趁机看向了尹月华,就见她也正看她,见她看过来,立时冲她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与昨晚那个苦闷迷茫的她判若两人。 施清如于是冲她点了点头,又无声对她说了句‘多谢’,方与常太医江院判打过招呼,彼此做过交接后,出了太后的寝殿,先回了司药局去。 今日不用给太后施针,常太医便在给太后诊过脉后,稍微调整了两味药的分量,见太阳好,又让宫人开了窗,让阳光能照进殿内来。 要依照常太医的本意,还想让人抬了太后去外边儿晒晒太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日日都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能看到的也只是床帐顶,好人也得闷出病来了,何况还本来就是病人? 考虑到福宁长公主那个跋扈的性子,未必会同意,太后本身也实在可恶,不能因为她如今病得可怜,就抹杀了她的可恶和她们母女之前对他小徒弟的重重算计谋害。 常太医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指挥宫女们给太后按摩揉搓了一番四肢也就罢了。 下午,隆庆帝果然来了仁寿殿看望太后,福宁长公主倒是预料得没错。 可惜彼时施清如早已回了都督府,高卧着在睡大觉了。 不用说福宁长公主又气了个够呛,怎么就能每次都刚好避开,怎么就能那么巧呢?分明就是韩征一直在从中捣鬼,真是气死她了! 还是晚间得到消息,小陈婕妤因为伤势反复,开始发热,累得照顾妹妹的大陈婕妤也染上了,虽不严重,却断不敢过了病气给隆庆帝,不然她们姐妹就万死也难辞其咎了,春禧殿因此将隆庆帝婉拒在了门外,还请他接下来几日内,都别摆驾春禧殿了。 隆庆帝只能扫兴的回了乾元殿,晚间也没翻牌子传别的妃嫔侍寝,是独自歇下的。 福宁长公主心里的火才散了大半,觉得当初把大小陈婕妤的姑母控制起来实在太有先见之明了,如今可不就派上大用场了? 晚间总算是睡了个好觉。 韩征与施清如是晚也睡得不错,韩征既答应了今晚会回府陪施清如,自然不会食言,是以才交申正,已出了宫,坐上了回家的马车。 施清如下午好生睡了一觉,醒来后只觉精神焕发,也有兴致亲自下厨了,便做了几个韩征爱吃的小菜,还备了一壶酒,打算晚间夫妇两个小酌几杯。 至于常太医,因今晚要留守仁寿殿,却是没这个口福,只能等下次了。 于是韩征回到家里,进了屋里,看见的就是满桌子的酒菜,还有巧笑倩兮的媳妇儿,心情一下子好得不能再好。 他上前低头轻吻了施清如的额头一下,才笑道:“还以为我的小乖乖还在睡,等着我回来吻醒她呢。” 施清如娇嗔的白他,“我又不是猪,哪儿那么能睡,再说白天睡足了,晚上还要不要睡了?” 韩征坏笑道:“晚上不要睡了正好,那可以做其他事儿嘛,有没有提前洗好香浴啊?昨儿可答应了我的。” 施清如装傻道:“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我可什么都没答应过。” 见韩征作势要咬她,忙识相的改口,“这不是等着你回来一块儿洗,好省水吗?” “真的?” “不是,煮的!哎呀,你快去更衣吧,又是汗又是土的,脏死了。” “竟敢嫌我脏?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还是现在收拾算了……” 夫妻两个笑闹了一回,待韩征梳洗过,换过家常衣裳后,才到桌前对坐了,用起晚膳来。 待用完晚膳,又去院里走动一回,权当消食后,韩征便把施清如拖回卧室,拖进净房里,足足一个时辰后,两人才相拥着躺在了床上。 施清如也终于缓过气来,有力气抱怨韩征了,“我腰都要快断了,你就不能轻点儿吗,明明嘴上答应得好好儿的,结果每次都做不到。” 韩征满脸的餍足,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肩膀,低笑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男人在床上的话,一个字都信不得么……好好好,下次真的轻点儿,真的,就怕到时候你又要怪我是不是没吃饭,怎么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换来施清如的白眼,“反正怎么说你都有理就对了,我懒得再跟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倒是你之前说皇上跟前儿该添新人了,怎么至今都还没动静呢?” 韩征闭上眼睛道:“快了,你就别操心了,等着看某些人赔了夫人又折兵,气个半死即可。” 施清如听他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睡意,知道他累了,每日都那样的劳心劳力,还要承受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巨大压力,便是铁打的人也要受不了,何况血肉之躯? 遂没有再说,只安静的窝着他怀里,果然很快便听得他发出了轻缓均匀的呼吸声。 次日清晨,施清如进了宫后,便立时去仁寿殿替下了常太医,她熬一夜都觉得难受了,师父还那么大的年纪了,只有更难受的。 好在是太后的病经过这么几日的治疗,终于有了一点明显的气色,她嘴里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了,手也终于有了一点知觉,能轻微的动一动了。 常太医巴不得立时就能治好太后,昨儿晚间又小睡了一觉的,毕竟他一个男人,一直待在太后寝殿里也不方便,是以精神倒还好。 便没有先急着与施清如交班,回司药局去,而是指挥着她又给太后施了一回针,才先离开了。 余下施清如又在太后床前守了一会儿,说实话,是既不用她再施针诊脉,也不用她服侍汤药,是真完全可以回司药局去的。 却担心自己一开这个口,又得惹来福宁长公主一大篇的废话,还会连累太医院今儿该班留下的那位杜太医也被骂,到底忍住了,决定等福宁长公主回房用午膳歇午觉时,与段嬷嬷说自己要回司药局去看看,想来段嬷嬷不至阻止她。 却不想,交午时时,隆庆帝竟来了。 福宁长公主大喜过望,忙带着人迎了出去,“皇上,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今儿朝政不忙呢?” 隆庆帝先叫了她起来,“皇姐不必多礼了,平身吧,母后今儿可好?朕听说这两日母后病情已有所起色了,朝政虽忙,终归放心不忙,所以特地来瞧瞧。” 福宁长公主听得暗自冷笑不已,怎么有脸说出‘朝政虽忙’这几个字的?便是这会子过来,还不是因为去春禧殿,没能进得去,其他妃嫔那里又不想去,才过来的,当她不知道么? 嘴上却是笑道:“皇上朝政繁忙都知道,原便不必时常过来,母后跟前儿有我呢,皇上就放心吧。不过今儿母后的确有所好转了,嘴里能发出声音了,手也有知觉了,皇上要进去瞧瞧母后么,母后见了您,一定会很高兴的。” 隆庆帝点头道:“朕本就是来探望母后的,自然要进去亲眼瞧一瞧母后,才能安心。” 说完当先进了太后的卧室,福宁长公主见状,忙跟在了后面。 屋里的施清如与杜太医,还有段嬷嬷等人听得动静,只得都拜迎了下去:“皇上万福金安。” 隆庆帝应了一声:“都平身吧。”,大步走到太后床前坐了,仔细看起太后的情况来。 见太后倒是难得醒着,双眸在看到他后,也是一亮,显然认出了他,却比他前番来瞧她时,又瘦了几分似的,免不得心酸,握了太后的手低道:“母后,您一定要尽快好起来,儿子还想再好生孝顺您几十年呢!” 太后眼里就有了水花闪动,嘴唇也翕动起来,却终究只能艰难的发出几声‘嗬嗬嗬’,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便是段嬷嬷,也猜不到。 隆庆帝只得又问施清如与杜太医太后的情况,“长公主才说太后已有所好转了,这便是有所好转了?怎么朕瞧着,倒比先更严重了似的,是不是你们没有尽心尽力?” 话是问的两人,看的却是施清如一人,她只能恭声应道:“回皇上,太后娘娘的确已有所好转了,只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后娘娘此番病得这般重,整个治疗过程注定会很漫长,还请皇上再给臣等多一点时间。” 因她是低着头弯着腰在答话儿,隆庆帝只能看见她一截白皙莹润的后颈,却反倒给人以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感与况味儿,倒比能看个一清二楚更让人心痒痒。 隆庆帝咳嗽了一声,道:“朕也知道母后此番病势严重,可你们说说,这都多久了,竟还是一点明显的好转都没有,叫朕怎能不生气着急?” 一旁福宁长公主忙笑道:“皇上,您也别生气,我可以作证,恭定县主与太医们都是尽了心力的,只是母后到底上了年纪,恢复得要慢些也是有的,您别吓得他们回头明明有一身好医术的,却因为紧张,反倒施展不出来了。” 顿了顿,“母后皇上也瞧过了,要不去外面坐着吃杯茶,午膳也在这边儿用吧?我让小厨房做您爱吃的菜去,以往母后好着时,只要您来了,都不会忘了让小厨房给您做好吃的,如今母后病着,我也不能委屈了您才是,是吧,段嬷嬷?” 段嬷嬷这些日子心里虽已很不满福宁长公主了,却也不至不满到去坏她的事儿,因也笑道:“是啊皇上,您就留下用午膳吧,太后娘娘虽口不能言,心里定也是这么想的。您这些日子可瘦了不少,朝政再忙,也千万要保重龙体才是啊!” 隆庆帝闻言,便与施清如道:“既然长公主为你们说话儿,朕便再给你们一些时间,若过阵子母后还没有好转,朕可就要降罪了。” 又向福宁长公主道:“那朕今儿就留下用膳吧,只盼要不了多久,母后也能好起来,带着朕与皇姐一道用膳,就跟以往一样,那就真是太好了。” 福宁长公主心下称愿不已,笑道:“那一日定能很快就到来的。” 一边说,一边去了外间,与隆庆帝分主次坐了,才叫了杜太医,“你先回太医院去吧,皇上喜静,就只留恭定县主值守即可。” 杜太医忙应了“是”,行礼后却行退了出去。 适逢宫女上了茶来,福宁长公主便笑着与施清如道:“恭定,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皇上奉茶呢?” 施清如牙根直痒痒,只恨不能一口啐在福宁长公主脸上,她当长公主可真是太屈才了,就该去八大胡同,专门拉皮条才是啊! 片刻才恭声道:“臣笨手笨脚的,怕烫着皇上了,那臣就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长公主还是让姑姑们给皇上奉茶吧,毕竟姑姑们都比臣心灵手巧十倍也不止。” 顿了顿,“臣还要去瞧着底下的人给太后娘娘熬药,就先告退了,还请皇上、长公主恕罪。” 说完屈膝一礼,就想退下。 福宁长公主却怎么可能让她如愿? 似笑非笑道:“你素日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本宫没发话,也想走就走便罢了,如今当着皇上的面儿竟也如此,莫不是连皇上也没放在眼里?韩厂臣素日便是这般言传身教的不成?” 施清如听她这样给韩征上眼药,心里实在恼怒,余光见隆庆帝已经沉下了脸来,知道龙心不悦了,只得恭声道:“长公主言重了,臣万万不敢有丝毫藐视圣躬之心,韩厂臣更不敢有此心,还请皇上明鉴。臣只是担心自己笨手笨脚,怕出什么岔子罢了,若皇上不嫌弃,那臣这便给皇上奉茶。” 一面说,一面只能上前接过宫女手里的茶,双手举过头顶,奉与了隆庆帝:“皇上请用茶。” 眼前却忽然一花,手上也忽然一轻,就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笑道:“臣女尹氏,参见皇上,请皇上用茶。” 施清如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茶已到了尹月华手里,她满脸是笑,姿态优美从容,看着便能让人的心情无端好起来。 隆庆帝还在疑心这个美人儿又是谁,就听得她自称‘尹氏’,立时明白这是萧琅未过门的妻子。 那自己便不只是尊,也是长了,再想到此番丹阳公主的牺牲与萧琅的知情识趣,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和蔼了起来,伸手接过了茶,笑道:“平身吧。琅儿去了凉州,母后和长公主跟前儿,你就要多替他承欢尽孝了,等将来他回来了,自然记你的好,加倍的待你好,朕将来定也不会亏待了你们小夫妻的。” 尹月华让隆庆帝说得红了脸,小声道:“皇上言重了,臣女愧不敢当。” 隆庆帝笑道:“琅儿是朕的好外甥,也是朕的好臣子,以前朕还在想着,要什么样的名媛才配得上他,如今见了你,倒是极配他,恰似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皇姐,你这个儿媳倒是选得不错。” 福宁长公主因尹月华的忽然出现,早就怒火中烧了,她无缘无故的进来做什么,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几乎坏了她的事都是不争的事实,她好容易才等来了今日的机会,岂容她破坏! 还主动上前给皇上奉茶,那是她一个臣女该做的事吗? 哪怕她是未来的外甥媳妇,知道皇上来了,也该一直避讳着才是,当真是不知所谓! 然当着隆庆帝的面儿,福宁长公主还不能表现出来,还是强笑着应道:“皇上谬赞了,尹氏虽还算沉稳懂事,却实当不得皇上如此夸奖,好在一片孝心还算可嘉。” 说完看向尹月华,“既已给皇上奉完茶了,就下去歇着吧,这里不必你服侍了。” 隆庆帝笑道:“总是外甥媳妇第一次见舅舅,朕也该表示一下才是。崔福祥,把前儿朕得的那方暖玉镇纸取了来,赏给尹氏吧。” 尹月华忙跪下谢了恩:“多谢皇上赏赐,臣女谢主隆恩。” 这才起身道:“那臣女就先行告退了。只是方才臣女进来时,后边儿熬药的宫女好似出了什么纰漏,想请了县主去瞧瞧,不知皇上可允准?” 福宁长公主骂人的话儿只差脱口而出,宫女出了纰漏,拖去慎刑司也就是了,来请示什么?她分明就是故意坏她的事儿! 奈何当着小辈的面儿,隆庆帝还是很注重礼体的,大手一挥道:“那恭定县主就去瞧瞧吧,可被误了母后的病情才是。” 横竖施氏这道菜他迟早会吃到嘴里的,他如今也不缺新鲜美味的菜吃,实在不必急于这一时,到底韩征还是很有用,很能办事的,且等回头他着人向韩征暗示一番,让他自己双手把人献上吧。 尹月华忙笑道:“那臣女就先行告退了,县主,请随我来吧,我给您带路。” 施清如不由暗自松了一口长气,忙也行了礼,随尹月华一道却行退了出去。 第二百三九回 失道寡助 甫一出了太后的寝殿,尹月华立时拉着施清如往后边儿走去,一直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才停住了,低声关切道:“县主,你还好吧?” 施清如一出来便觉得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闻言也低声道:“我还好,实在太感谢六小姐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诚然她就给隆庆帝奉了茶,隆庆帝也不至于众目睽睽之下就对她怎么样,可她心里会一直都不舒服、一直都恶心至极却是笃定无疑的,而且福宁长公主那条毒蛇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不定接下来又会有什么阴招。 亏得尹月华及时出现,暂时解救了她,让她有了暂缓一口气的机会,不然她真不知道自己怒极恨极之下,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来! 尹月华摆手道:“县主别这么说,我其实也什么都没做,只是觉着、觉着……我们先去后边儿熬药的地方吧,我怕很快就有人去那里找我们,或是惩罚宫人了。” 心里对福宁长公主的所作所为很是不赞同,不管人韩厂公是不是太监,恭定县主既已嫁了他,便是臣妻了,她让县主给皇上奉茶,也没有应有的避讳,算怎么一回事? 何况人县主与韩厂公还是真心相爱的,她却满脑子的蝇营狗苟,当谁看不出来么? 皇上也是,后宫已经那么多妃嫔,还有大小陈婕妤两个新欢了,依然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枉顾人伦体统,实在不是明君所为! 她其实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而已。 所以纵知道自己强行出了这个头,会惹得福宁长公主不满,尹月华也顾不得了,实在福宁长公主太过分了些! 施清如点头,“那我们先去后边儿吧。” 待彼此一前一后走出一段距离后,方又低声道:“六小姐方才那样做,只怕长公主已经恼了你,事后定也不会轻易罢休的,可该如何是好?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她并没想与尹月华深交,尹月华却仍肯冒着未来婆婆越发不喜的风险,替她解围,实在让她既感激,也不安。 尹月华倒是很看得开,“我又不是故意的,正好我当时在外面,听得皇上来了,又不是在宫里住几日就要回去,而是要长住的,难道不该去给皇上见个礼磕个头吗?那也太无礼,太目无尊上了。且我一个才进宫十天半个月,连人都还认不全的小丫头片子,长公主又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连话儿都与我说得少,如何能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所谓‘不知者不罪’,自然也怪不得我了,不是吗?” 顿了顿,“何况长公主至多也就待我越发的冷淡而已,想来还不至于把我怎么样,好歹,我也是她亲自挑中的未来儿媳,她自己都说我不好了,不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她当初眼光是多么的差吗?既然只是冷淡与更冷淡的差别,说到底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了。” 施清如闻言,心下就越发感激了,低道:“话虽如此,到底还是会给六小姐带来麻烦,将来更是会……不是都说,婆婆想要为难儿媳妇,就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容易吗?我与六小姐又……六小姐实在不必为了我,白白让自己受累的。” 尹月华道:“县主是想说我们交情没到那一步吧?是,我们还算不得好友,甚至朋友都算不得,可我还是心甘情愿为县主解这个围,不为别的,就为县主那晚上对我的宽慰。” “你不知道,我那天晚上真的觉得自己快疯了,心里一阵阵的喘不上气儿,经过假山旁的水池时,甚至有跳下去的冲动……亏得县主开解了我,我才能熬过那一晚,这两日也觉着心里好受了许多,日子也重新有了盼头,所以,我很高兴能为县主做点儿什么。” “再者,我实在、实在见不得那样的事儿。你想得到自己想要到的,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就明刀明枪的去争去抢啊,甚至很多时候得不择手段我也能理解,可专捡软柿子捏,专门为难同性算怎么一回事儿呢?都是女人,最是知道女人的苦,怎么反倒还要去为难,去迫害比自己弱的同类呢?” 施清如没想到尹月华还有这样的心胸,对她又添了几分好感,由衷道:“六小姐真的好生难得!我原本还以为、还以为以你的出身,听说又自小备受宠爱,应当很是自我,很不谙世事,亦不懂人情世故才是,却没想到……” 尹月华苦笑了一下,“我们奉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族人更是数以千计,我怎么可能真的不谙世事,不懂人情世故?有些事,我真的早见多了,只看一眼就明白……” 所以隆庆帝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也好,福宁长公主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也罢,她其实都明白,若是之前,自然看明白了也要装不明白,那也是她进宫之前,她母亲再四叮嘱她的。 可方才她却是只犹豫了一瞬,便义无反顾进了殿内,如今想来,都还觉着自己当时有些冲动,但冲动归冲动,她却一点也没有后悔。 施清如听得尹月华说自己早就什么都看明白了,那岂不是意味着,仁寿殿其他人,多少也早瞧分明了? 心下实在难堪,也实在恼怒,对福宁长公主也越发恨得牙痒痒。 片刻才道:“六小姐这个情我记下了,他日但有需要,我一定竭尽全力。再就是,我记得六小姐之前说你闺名月华?我闺名清如。” 尹月华双眼瞬间亮晶晶的,知道施清如这是已接受她这个朋友了,忙笑道:“那以后私下我就叫你清如,你就叫我月华了啊。” 施清如笑着点了点头,与自己的新朋友对视一笑,心情都觉着好了不少。 只是很快二人便敛了笑,因为熬药的耳房已近在眼前了。 尹月华便请了施清如去看炉子上正熬着的药,“县主且瞧瞧火候可对,虽您吩咐得仔细,到底还是怕把握不准,影响了药效,误了太后娘娘的病情。” 施清如也作势看了一回,道:“火候正好,只是这药闻着便觉着苦,吃着还不定得多苦,虽说良药苦口,到底太后娘娘久病之人,进食又少,吃在嘴里不定多难受,回头得请家师想法子改善一下才是。” 两人正在宫人们的环视下说着话儿,福宁长公主跟前儿得用的一个女官,叫方姑姑的,满脸是笑走了过来,走近后屈膝一礼,笑道:“皇上赐宴恭定县主和六小姐,请二位这便随奴婢去前边儿谢恩坐席吧。” 不用说,定然又是福宁长公主向隆庆帝进的言了。 施清如真是恨死福宁长公主了,连丹阳公主与萧琅的面子都不管用了,她此刻只想杀人,脸色也因此难看至极。 尹月华余光看在眼里,惟恐她爆发,忙上前一步,以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笑向方姑姑道:“请姑姑回去禀告皇上,县主和我把太后娘娘午间的药起了锅,沥好了后,便立时去谢恩坐席。太后娘娘的药可出不得半点岔子,想来皇上定不会怪罪我们吧?” 方姑姑沉默片刻,心里吃不准尹月华这是不是在帮着施清如拖延时间,暗自冷笑,拖延时间也不管用,跑得了和尚,终究跑不了庙! 却也不能不卖尹月华的面子,笑道:“那奴婢就先行一步了,还请县主与六小姐稍微快一点,别让皇上久等了。” 尹月华忙笑道:“我们定然随后就到,姑姑放心吧。姑姑请。” 好容易打发走了黄姑姑,立时满脸的苦相,以仅够彼此听得见的声音与施清如道:“我方才虽没说出口,心里却一直在担心,皇上要在仁寿殿用了午膳才走,那至少还得大半个时辰,指不定……后边儿还得作妖,没想到这么快就真来了,可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施清如咬牙道:“我心里其实也在担心着,但仍抱着侥幸的希望,没想到这么快希望就破灭了。” 关键隆庆帝都来仁寿殿这么久了,怎么韩征那边儿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呢,莫不是他不知道隆庆帝来了仁寿殿,还是福宁长公主连这也一并做了手脚? 尹月华叹道:“那也得去啊。不过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好歹是个晚辈,总不能当着晚辈的面儿,也那般不尊重……吧?” 施清如无声冷笑,就怕福宁长公主多的是幺蛾子,回头随便指个什么由头,就把尹月华给支开了。 像这样德不配位,心肠歹毒的人,偏偏身居高位,旁人根本奈何她不但,实在气死人了! 然气归气,她还是得随了尹月华一道,又折回前殿去。 就见隆庆帝与福宁长公主仍对坐在榻上说话儿,一瞧得二人进来,福宁长公主便笑嗔道:“你们两个丫头,怎么动作这么慢,可让皇上和本宫好等。” 目光在尹月华身上一闪而过,随后落到了施清如身上,见她正看自己,也定定的看了出去,嘴角还勾起了一个虽不明显,但她相信施清如一定能明白的恶意的笑。 以为方才出去了,今儿这一关就过了,可以高枕无忧了?简直就是做梦! 等待会儿皇上吃了她让人精心准备的大补佳肴,正好韩征今日又一直在与内阁的人议事,定不可能再赶到坏她的事儿,哼,届时她就可以坐收胜利的果实了,——可真是难得老天爷今儿都站在她一边的! 尹月华已笑道:“都是臣女笨手笨脚,才会耽搁了时间,还请皇上和长公主千万恕罪。” 隆庆帝大手一挥,“无妨,你们也是为了太后的病,何罪之有?皇姐,吩咐人传膳吧,朕有些饿了。” 福宁长公主忙笑道:“是,皇上,我这便让她们传膳,还请皇上移驾。你们两个也跟着吧。” 于是隆庆帝在前,福宁长公主落后半步紧随其后,再之后才是施清如与尹月华,一行四人很快到了摆膳的花厅。 随即隆庆帝与福宁长公主对坐了,施清如与尹月华则坐了就设在姐弟二人桌子旁边、略矮一些的另一桌,黄姑姑击掌几次后,宫女们便开始鱼贯上起菜来。 福宁长公主十分的殷勤,席间不停的给隆庆帝夹菜,“皇上尝尝这个海参,这个鱼也是皇上自来爱吃的。以往我们母子三人一道用膳时,母后总是不停的为皇上和我夹菜,惟恐我们饿着了,如今却是……只盼母后能尽快好起来吧!” 隆庆帝因此又勾起了几分过往的姐弟之情来,笑道:“皇姐也吃吧,别只顾着给朕夹菜了。” 随即端起酒杯,敬了福宁长公主一杯酒,“朕敬皇姐。” 福宁长公主忙笑道:“该我敬皇上才是。”仰头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又给彼此都满上,果也敬了隆庆帝一杯。 方笑着与施清如尹月华道:“你们两个,也该好生敬皇上一杯才是。” 都知道“酒是色媒人”,等待会儿都喝得微醺后,自然更易成事了。 可惜算盘倒是打得极好,人算却终究赶不上天算,尹月华才抢在施清如之前给隆庆帝敬了酒,还没重新落座呢,御马监的掌印黄禄便进来了,给隆庆帝和福宁长公主行过礼后,凑到隆庆帝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隆庆帝立时变了脸色。 “砰”的一掌拍在桌子上,便向黄禄怒喝道:“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朕带路!” 随即猛地起身,把圈椅一踹,便大步往外去了。 黄禄见状,忙尖声叫着:“皇上息怒……”,小跑着跟了出去,竟是连招呼都顾不得与福宁长公主再打一声,眨眼间一大群人便簇拥着隆庆帝,消失在了视线中。 余下福宁长公主想到好容易今儿老天爷都站在她这边,不想到头来竟又功亏一篑,赤红着眼睛恨得掀翻桌子的心都有了。 怎么就能这么倒霉,这么不顺? 那个黄禄又为什么偏偏要忽然出现,还把皇上给请走了,是天塌了不成?他就不能哪怕迟半个时辰再过来吗? 他最好是真的有十万火急之事,才把皇上给请走的,否则,她事后一定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然气归气,却也并没有怀疑因此就黄禄是特地为施清如解围来的,毕竟从无交集,甚至都知道明里暗里都较劲儿不合的两拨人,黄禄怎么可能是特地过来的? 想也知道,不过只是一个巧合罢了,虽然这个巧合实在令人生气! “本宫吃饱了,你们两个慢慢儿吃。”福宁长公主好容易才强忍住满腔的怒气,挤出这样一句话来,说完便拂袖自去了。 黄姑姑见状,忙带人跟了上去,厅堂里的人呼拉拉一下子少了大半。 尹月华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低笑着与施清如道:“我今儿算是明白‘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这句话的真谛了。” 这可是连老天爷都看不惯她那准婆婆的蝇营狗苟了。 施清如更是松了一口气,“快些吃吧,吃完了好回房歇着去,我也得回司药局去瞧瞧了。” 心下暗忖,也不知道黄禄方才过来,是督主托他来的,还是他得到消息后自己来的?但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只怕对她的印象都得更糟糕,更得认定她是个惹祸精,她纵给他做再多的护膝,也找补不回来了! 尹月华道:“我吃得差不多了,倒是你,方才没吃多少,且再吃点儿吧,横竖……”隆庆帝应当今日是不会再回仁寿殿的了。 施清如却哪有心情吃东西,不过寥寥又动了两筷子,待瞧得尹月华吃好后,便放下了。 自有宫人上前收拾残席。 施清如却不好就这样离开,少不得又进太后的卧室给太后诊了一回脉,低声叮咛了段嬷嬷几句,才在征得段嬷嬷的同意后,离了仁寿殿,回了司药局去。 常太医已经回了家去,吩咐了罗异和陈莲主事,瞧得她回来,忙都上前关切的问她,“县主这会子回来,可是太后病情已有所好转了?” 施清如点头笑道:“是啊,太后今日是比前两日好了不少,就是这些日子,司药局里里外外都得你们两个多费心了。” 又与二人寒暄几句,方回了自己的值房去。 这才整个都松懈了下来,只觉身心俱疲,不由沮丧的趴在了桌子上,把脸埋在了臂弯里。 若一时半会儿间奈何不得福宁长公主,她要如何才能解眼下这个局呢,要不狠下心肠来,自己摔一跤,断胳膊断腿儿的,或是中个什么毒,发个什么病之类,至少一两月、两三月内,她不用再去仁寿殿了? 可这样督主心里肯定会难过自责至极的,也无异于是临阵脱逃,独留督主和师父继续待在虎狼窝里,她又实在不愿意…… 想了半晌,心里越发烦躁了,感觉到好似有人进了屋里,随即有一只手放到了自己肩膀上,施清如心里一动,忙抬头一看,眼前站的人,不是韩征,又是哪个? 她霎时又惊又喜又委屈,扁着嘴巴道:“你怎么来了?我怎么没听见外边儿有动静呢?” 他从没来过司药局,乍然驾临,照理该引起轰动,不用人同禀,她在值房里也应该听见才是。 韩征弯腰打横抱起了她,自己坐到她的位子上,又让她坐到了他腿上,才低声道:“我一个人来的,自然不会引起太大的动静。打明儿起,你便称病吧,短时间不要进宫了。” 他如今连‘对不起’都说不出口了,实在没那个脸,连自己这个说的人都腻了,更何况听的人? 施清如偎在他怀里,低道:“怕是不成吧,福宁长公主肯定会在皇上面前进谗言的,回头弄得皇上恼了你,岂不正中他下怀?其实说到底也没什么,青天白日,众目睽睽的,皇上也不至于……他虽不是个好皇帝,基本的礼体脸面还是要的,就是那个疯婆子可恨,老是生事挑事,唯恐天下不乱的,我真是恨透她了!” 韩征眼里闪过一抹杀意,冷声道:“你放心,她蹦跶不了几日了,等她下次回她的长公主府之日,就是她的死期了!” 本来他是打算循序渐进,让隆庆帝杀那个老毒妇的,那便既能没有后患,也能把太后气得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了。 可她既实在活腻味了,想就这几日便去死,他也只能成全了! 施清如忙道:“你要做什么?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不能确定丝毫都让人怀疑不到你头上之前,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想着哪怕自损八百,也要伤她一千,那也太不值当了!” “而且丹阳公主与萧琅要是知道了,如今他们还没出大周的国境呢,立马便能折返回来,会不会影响两国联姻且不说了,那可是萧琅的亲娘,他哪怕再恼她再恨她,也是他的亲娘,回头他要是怀疑上了你,把你的秘密往皇上跟前儿一说,咱们可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没触及到自己的底线之前,当然什么都好说,可一旦触及自己的底线,就说不好了。 萧琅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的底线无疑就是自己至亲们的生命安全,不然也不会临走前再四的请求他们,好歹留福宁长公主一命,哪怕等着他回来后母债子偿都可以了。 这要是让他知道了他前脚才离开,后脚福宁长公主便死了,哪怕福宁长公主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他也定不会想让自己的亲娘死得不明不白,不会不会自己的亲娘申冤报仇的,那就真的不值大发了! 韩征见施清如急了,忙道:“你别急,我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有十足的把握。总归你明儿就称病,这些日子安心在家待着就是了,旁的都不必管了,皇上跟前儿也不必担心那个疯婆子进谗言,我的话在皇上面前,比她的管用。” 到了这个地步,他必须快刀斩乱麻了,不然日日都让清如被毒妇惦记着,日日都得担惊受怕的,他都没脸见她了! 第二百四零回 头巾绿得发亮 施清如却仍很着急,“哪有什么十足的把握,纸永远都是包不住火的,你真的千万别冲动。我也先别称病了,你不是说,新人马上就送到皇上面前了吗?等有了新人,短时间内自然福宁长公主怎么上蹿下跳都没用了。真的,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要沉住气才是,不然一个不慎,便满盘皆输,黄公公还不定得恨我恨成什么样儿。” 不待韩征说话,又道:“皇上今日才去过仁寿殿了,明后日只怕都不会去了,两日的时间,难道还不够新人被送到御前?先前黄公公到仁寿殿请走皇上时,虽然一眼都没看过我,但我能感觉到他心里憋着火,我实在不想再让他对我的观感雪上加霜了……对了,是督主托他去的吗?” 韩征摇头,“我没托他。今日收到西北急报,说那边去年便兴起了个什么‘红莲教’,一开始官府卫所都没引起重视,等前阵子终于意识到不对,他们已有至少二三万所谓教众了,又背靠当地复杂多变的地势,若不趁早剿灭了。恐成心腹大患,请示朝廷要不要围剿,若要围剿,又该如何围剿?我跟阁老们一直在议事,吩咐了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的。幸亏禄叔及时赶去了仁寿殿,不然……” 施清如吐了一口气,苦笑道:“虽然督主没有托黄公公,他也去了,却绝不是为了我,而是怕于大局不利,才会去的,心里必定更认为我是个惹祸精了。可那又如何怪得我,我难道就想担惊受怕,身处危险当中不成?” 她比谁都委屈,比谁都想骂人好吗? 韩征忙道:“自然怪不得你,要怪也是该怪我。不过应当没你想的那般严重,禄叔前番收到你给做的护膝后,嘴上虽没说什么,可事后却一直都在用着那些护膝,可见对你感观已有所改变了。你真的什么都别想了,打明儿起,就安安心心的待在家里就是了。” 施清如正色道:“我想了想,还是别了。师父给太后施针到底还是不方便,我若称病了,那太后的病不定得拖到什么时候,届时皇上一怒之下,只要我还没死,照样儿传我进宫,所以称病躲避是没有用的,还是尽快把太后治好了,把事情了了的好……” “你先听我说,我虽委屈,但同样的委屈你当初难道就没受过不成?为了能自保、为了能往上爬,不说别的,你在邓庶人跟前儿受的屈辱,必定都是我现在的十倍,更不用说其他的。你能受的,我怎么就不能受了?何况至今只是偶尔一个眼神而已,旁的真的什么都没有,咱们也不能因噎废食才是。” 韩征抿着唇,没有说话,抱着她的手却是指关节都发白了。 施清如觑了觑他的脸色,又道:“你也先别对福宁长公主怎么样,最好还是借刀杀人的好,不然牵一发而动全身,后悔也迟了。将来……我们也难见丹阳公主和萧大人,虽然借刀杀人其实本质上也是一样的,但总归我们手上没有直接沾他们母亲的血,且也是为了自卫自保,那他们也不至太恨我们,——这样说的确有些虚伪,但我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况情况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我如今在仁寿殿,又有个朋友了,她今儿两次为我解围呢。” 就把尹月华如何替她解围,还有那天晚上她偶遇尹月华的事大略说了说,“我没那么脆弱,也没你想的那么凶险,相信我能保护好自己,好吗?” 有时候女人就得比男人果断才是,他已经够焦头烂额,够难的了,自然只能她体谅他,替他做一些决定了! 韩征不想尹月华竟这般的难得,意外道:“当初在灯市上,虽只远远见过她一面,却也能感觉到,不是个好相与的,不想竟看走了眼。” 施清如笑道:“所以啊,万事都别先往最坏的方向想,偶尔也是可以往好的方面想想的。我之前是委屈,但现下见了你,便觉得那些委屈都算不得什么了。” 韩征忍不住低头轻啜了她一下,才道:“那好吧,就先别称病了,再瞧瞧吧,之后皇上再去仁寿殿时,我也无论如何,都会同了他一块儿去了,想来他会有所收敛的。” 至于福宁长公主的死期,他既已给她看好、定好了,却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了! 对了,还有禄叔那里,他也得尽快与他见一面,敲打他一番才是,不然指不定他又得把今儿的账都算到清如头上,回头又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了。 虽然他今天肯去仁寿殿替清如解围让他挺意外的,可就像清如说的,他可绝不是对她改观了,不过是大局为重而已。 他既能‘大局为重’,去为清如解围,自然也能‘大局为重’,直接从根子上绝了麻烦,一了百了! 施清如见韩征虽答应了她,脸色也仍旧难看至极,有意岔开话题,“对了,黄公公就附耳与皇上说了几句话,皇上就气成那样儿,直接一阵狂风似的卷走了,督主知道黄公公是与他说了什么吗,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韩征嘴角一哂,“于我们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于皇上来说,就是奇耻大辱了……” 隆庆帝后宫妃嫔众多,他却已好几年都没正经翻过牌子了,之前是大家都旱着便罢了,如今他终于又肯时常进后宫了,却只独宠大小陈婕妤,让后宫其他妃嫔心里什么滋味儿? 暗自悲愤,敢怒不敢言之余,也越发觉着寂寞难耐,日子难熬了。 而林子大了,难免什么鸟儿都有,胆小些的便只是与自己的贴身宫人私下玩耍取乐,胆大些的还有与太监取乐的,却不防还有更胆大者,竟敢与侍卫私通的。 先前黄禄与隆庆帝说的原话是:“奴才恰巧经过冷宫时,隐约听得里面竟有狎昵之声传出,只当是哪个宫里的宫女太监不检点,所以立时带了人进去查看。却不防,竟是鸣镜殿的主位歆贵嫔和一个金吾卫的侍卫,当时二人正……奴才不敢擅专,立时把人都扣住了,该打发的也都打发了,该封口的也都封口了,本想立时去禀告贵妃娘娘的,又怕贵妃娘娘同样不敢擅专,这才直接赶了来禀告皇上,请皇上圣裁。” 叫隆庆帝怎能不气? 哪怕他早忘了歆贵嫔长什么样儿,那也是他的女人,竟敢与侍卫私通,还敢光天化日之下就……可见胆子到底有多大,又有多不把他这个皇上放在眼里! 且还不是什么低阶妃嫔,是堂堂一宫主位,他哪里亏待她了,金尊玉贵的养着,金奴银婢的伺候着,她却这样回报他,简直该死一万次! 施清如不防黄禄竟是以这样的理由把隆庆帝叫走的,皱眉道:“那那位歆贵嫔和那个侍卫,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了?” 韩征冷然道:“寻常人家出了这样的事,奸夫**尚且只有死路一条,何况天家?” “可大白天的,他们就那么、那么急不可耐吗?”施清如眉头皱得更紧了,“照理他们不该那么蠢才是的。” 她实在担心,那两人是无辜的,却因为黄禄急着赶去弄走隆庆帝,就来了个“人为制造”,那她怕是这辈子都难以心安了。 韩征捏了她的鼻子一下,“你呀,就是爱多想。他们本来就是旧识,之前一直都有往来,保持那样的关系,也已好几个月了,只不过我们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而已,于是纵得他们越发大胆了,青天白日的就敢……那撞到枪口上,也怨不得别人了,打一开始,他们就应当做好了会有这一日的准备才是。” 不然天大的事,总也得等隆庆帝用完了膳才好禀告他,那禄叔还真要犯难了。 施清如这才叹道:“既已经好几个月了,那的确怨不得别人,就是皇上暴怒成那样儿,他们岂不是连全尸都难保了?” 韩征道:“皇上震怒,自然保不住了,便是整个金吾卫,也得自上而下重新整顿了。” 他正好趁此机会,把萧琅曾经的旧部都打散了,再重新整编一下,至少把大半个金吾卫都收入囊中,也算是意外的收获了。 施清如心里仍有些不是滋味儿,“若不是今日黄公公赶着去为我解围,其实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歆贵嫔二人至少再活一段时日的。督主,回头尽量留他们一条全尸,也尽量让他们入土为安,布置暴尸荒野,好吗?” 韩征才懒得管这些破事儿,便是他自己在没与施清如相爱相许之前,都是想的等将来自己死了,不管是风光大葬,还是暴尸荒野,其实都不无所谓,反正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管那么多呢? 当然,如今他不这样想了,他与清如早就约好了生同衾,死同穴。 可想而知,两个比陌生人好不到哪里去的旁人的身后事,他就更懒得管了。 但施清如既开了这个口,他又知道她自来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自然不愿让她失望,因点头道:“我会吩咐下去的,你安心吧。” 施清如这才吐了一口气,“那就好。” 当下二人又说了几句话,小杜子找来了:“干爹,皇上立等着见您呢。” 韩征估摸着隆庆帝找他去,就是为了让歆贵嫔与那个侍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只得与施清如作了别,出了司药局后,径自去了乾元殿。 一时到得乾元殿,果然铁青着脸的隆庆帝第一句话便是:“韩征,你立刻把那个贱人和那个奸夫给朕下到东厂大狱去,把你们东厂所有最痛苦最残忍的刑具,全部在他们身上施展一遍,记得别弄死了,朕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韩征自不会这时候触隆庆帝的霉头,呵腰恭声应了“是”,上前递了茶杯给隆庆帝:“皇上,先喝口茶,消消气儿吧,不过两个死不足惜的东西,草芥子一样微末的玩意儿罢了,实在不值当皇上为了他们气坏龙体。” 隆庆帝却仍丝毫不能消气。 寻常男人戴了绿帽子尚且不能忍,恨不能杀人,何况他还是皇帝,本来就对所有人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因又怒道:“诛那贱人的九族,那奸夫也是,一样给朕诛九族,全部给朕杀杀杀,全部杀光!” 韩征这下不能不劝隆庆帝了,毕竟他从来都是急隆庆帝所急,忧隆庆帝所忧,从来都对他“忠心耿耿”,因低声道:“皇上,此事绝不宜声张,一旦声张,天家可就颜面无存,要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连带皇上的声誉也要受损了,还请皇上千万三思……” 话没说完,隆庆帝已怒不可遏的把手里的茶杯冲他砸了过去,砸得他胸口一痛,大红的补子和曳散霎时湿了大半幅,还挂着茶叶,说不出的狼狈。 殿外服侍的人唬得纵不在隆庆帝跟前儿,也忙都跪了下去,埋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韩征却是神色不变,当身上的狼狈不存在一般,呵着腰又低声劝隆庆帝:“臣知道皇上生气,可再气臣也要再说,再气臣也只能忠言逆耳,还请皇上以大局为重。何况要诛奸夫**的九族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只是要换旁的由头而已,臣下去便让手下缇骑搜罗去,快则一月,慢则三月,务必让相关人等都暴毙,未知皇上意下如何?” 隆庆帝砸了韩征便后悔了。 这是他跟前儿第一得用之人,几年来一直对他忠心耿耿,替他分了多少忧,解了多少劳?纵没有功劳,尚有苦劳呢,他却说砸就砸,岂能不多少令人寒心? 再想着韩征说的的确有理,分明都是在为他考虑,堂堂一个皇帝,头巾却绿得发亮,是很光彩、很值得宣扬的事儿吗? 真宣扬开来,他就不只是整个京城、整个天下的笑柄了,他还会沦为后世的笑柄,让后世的人无论是谈起正史还是野史来,都会嘲笑他是个绿头巾皇帝,那就真是笑话儿万年,比遗臭万年更糟糕了! 隆庆帝到底冷静了下来,黑着脸道:“你说得也有理,那就暗着来,一个月内,朕要奸夫**的九族悉数暴毙!等灭了他们的九族,让奸夫**知道后,再送他们上路,去与他们的亲人回合!” 韩征恭声应了“是”,“臣一定让皇上满意。还有一点,后宫只怕也要瞒着才是,不然那么多妃嫔,焉知不会仍有胆大包天者,意图效仿之?就说歆贵嫔对皇上不敬,被皇上打入了冷宫,再封好知情人的口,整件事自然也就消弭于了无形当中,皇上意下如何?” 隆庆帝怒声道:“朕就是要杀一儆百,瞒着做什么!你再着人把各宫都给朕好生抄检一番,看还有没有类似不规不矩之事,不止妃嫔,各宫的宫女太监也通通要查,但有可疑者,一律立时杖杀不论!” 见韩征不说话,自己也知道不可能不瞒着,后宫上下那么多人,人多了嘴就杂,那与直接诛奸夫**的九族,弄得人尽皆知他戴了绿头巾又还有什么区别? 只得冷哼道:“那就依你所言,后宫也瞒着。只是抄检各宫之事却不能不办,不但要办,还要快,朕简直一日都不能忍了!” 韩征恭声应了“是”,“臣待会儿就吩咐下去,一定会让皇上满意的。” 顿了顿,“屋里有些闷,皇上又才动了大怒,不如去御花园逛逛,散散心中的郁气吧?臣准备了礼物给皇上,指不定见了礼物后,皇上心情就能好起来了呢?” 隆庆帝这会儿哪有心情去逛什么御花园,刚要拒绝,又听得韩征说‘有礼物’,到底点了头:“那就依卿所言,去御花园逛逛吧。” 一面叫了人进来,“给厂臣取干净衣裳去。方才都是朕不好,爱卿别放在心上。” 到了晚间,福宁长公主便知道了隆庆帝新幸了一个美人儿之事,还打听到那个美人儿是韩征献给隆庆帝的。 连带歆贵嫔与侍卫私通之事,她也打听到了。 心里止不住的冷笑,韩征是瞧着大小陈婕妤越来越得隆庆帝的宠爱,心里有些慌了,才想着也如法炮制的吧?只怕还有转移一下皇帝注意力,别再盯着施氏那小贱人的意思。 可惜大小陈婕妤那样的姐妹花儿尤物岂是那般容易取代的,连想分她们的宠,都不是容易的事,皇帝至多也就对新人新鲜三二日,势必便会撂到脑后去;男人又从来都是吃不到的,才是最好最香,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吃到嘴里的,韩征就等着竹篮打水一场空吧! 对歆贵嫔私通之事则是恨得牙痒痒,那贱人素日瞧着胆小得老鼠一样,不防私下胆大至厮,竟敢与侍卫私通,还敢光天化日之下就……更可恶的是,她还坏了她的大事,要不是人已经被秘密送到东厂大狱了,她第一个先撕了那贱人! 却知道短时间内,至少三五日内,她是再没有机会的,只能等待下次了,纵心里气得半死,也只能暂时熄了某些心思。 不过暂时没有机会成大事儿,先清理一下门户,惩治一下吃里扒外的东西却是做得到的! 施清如第三日上,再去仁寿殿给太后治病时,意外的没见到尹月华,不由有些担心。 她不是白日里大半时间,都待在太后寝殿的吗,今儿怎么不见,莫不是人不舒服,还是出了什么事儿? 面上却没表露出来,还是待稍后给太后诊完了脉施完了针,去后边儿瞧宫女们熬药时,施清如才悄声问了一个熟识些的宫女,“六小姐今儿怎么不见,莫不是病了不成?”又塞了一个荷包给后者。 那宫女先还不肯接荷包,见施清如坚持,只得袖了,这才低声道:“六小姐的确病了,也不能说是病了,其实是昨儿被长公主给罚跪了。听说等终于能起来时,腿已伸不直了,毕竟别说六小姐那样的千金小姐了,就是奴婢们,被罚跪上两个时辰,也要受不住;再加上面子上可能也有些过不去,打昨儿被扶回房后到现在,六小姐听说都没出过房门……” 福宁长公主前日对尹月华不请自至为施清如解围之事那是相当的不满,不想之后与隆庆帝一道用膳时,又是尹月华一直有意无意在为施清如解围。 当时福宁长公主便已在怀疑这二人是不是背着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不然说来才只见过寥寥数面,话都没说上过几句的人,哪里来的这份交情与默契? 随后便使了心腹去查,终于查到了那夜尹月华与施清如夜半私聊之事,再一想,好像尹月华对施清如转变了态度,就是在那晚之后。 气得当即拍了桌子,更恨施清如了。 当初丹阳便是,不过才与小贱人见面几次,就要好得什么似的,还背着她给儿子和小贱人牵线,惹出了后边儿这一大堆的事来,终至母子母女彻底离心。 如今她未来的儿媳又是,不过才与那贱人夜半私聊了一次而已,便这般的胳膊肘往外拐,吃里扒外了,那小贱人肯定是会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术,才会不分男女,个个儿都被她给勾得离了魂! 对尹月华也是本不如早前那般喜爱满意了,有了这一出,自然更不满意了,当即决定要给她一点颜色瞧,敲打一下她,也好让她知道什么叫亲疏轻重有别。 于是昨儿一早,尹月华如常到福宁长公主屋里请安服侍时,她便趁机爆发了。 第二百四一回 循序渐进 尹月华自进宫以来,虽福宁长公主还不是她真正的婆婆,只是未来的婆婆,她却一样在以事婆婆之礼,侍奉福宁长公主了。 打进宫次日起,她便每日都是一早起来,先到福宁长公主殿内等候,待福宁长公主起身后,便帮着宫人们一道服侍福宁长公主更衣梳妆,随后与她一道用毕早膳,再服侍了她去太后寝殿里。 这也是尹月华觉得宫里日子难熬的另一个主要因素,这些服侍人的事儿她几时做过? 便是她家里嫂子们也很少做,她母亲就不是个刻薄的人,一般不给儿媳们立规矩的,她便也以为,天底下的婆婆纵再过分,也就比她母亲要苛刻几分顶天了。 却不想,福宁长公主比她母亲岂止苛刻了十倍不止,只怕在她心里,儿媳充其量也就是个稍微体面些的下人而已,实在不必对她们太好,甚至都不用有好脸色吧? 可她有什么办法呢,长公主为尊为长,于公于私她都该好好敬着、服侍着。 好在是那日清如开解了她一番,让她心里好受了许多,也平静了许多,不然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熬多久,总归她都是为了萧大人,都是因为萧大人值得。 所以昨儿又是一大早,尹月华便快速收拾完毕,去了福宁长公主的寝殿。 到了之后,倒是没等多会儿,福宁长公主便也如往常般起了身,却在尹月华拿了梳子,替她篦头时,忽然发作了,捂着头便劈头盖脸骂尹月华道:“把本宫的头皮扯得这么痛,你想干什么,想痛死本宫是不是?照理已经这么多日了,你不该再犯这样低级的错误才是,你心里在想什么呢?还是故意的,只当把本宫弄痛一次,本宫往后便不会叫你篦头了?” 骂得尹月华忙跪下请罪:“都是臣女不好,臣女不是故意的,还请长公主千万恕罪。” 却犹不依不饶,冷笑道:“你以为你一句‘不是故意的’,事情就能了了?本宫知道,你心里早就不定如何怨恨本宫,觉着本宫对你太苛刻了,明明有这么多宫人,偏要你一个从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亲自服侍本宫,必定是故意折腾你,对吧?本宫都是为了你好,才费心调教你的,等明儿母后大好了,你难道不该亲自上手服侍母后不成,等服侍母后时,你也这么毛毛躁躁的,可该如何是好?” “须知无论在娘家时何等金贵的女孩儿,嫁了人后,也与在娘家时不一样了,何况你将来还要主持长公主中馈,要与众多宗室本家们应酬往来的。你母亲既舍不得教你,对你太苛刻,那本宫只好亲自来教你,亲自将你变成本宫想要的儿媳了!可惜如今看来,你心思似是很不服气,很不愿意接受本宫的调教啊,所以才以这样的方法来无声反抗本宫,以期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对吗?” 尹月华自昨日几次直接间接的给施清如解围后,便知道福宁长公主事后定会寻机发作她,给她好看了。 她也已做好了准备,却依然没想到福宁长公主的发作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的直接粗暴。 那她无论说什么,定然都没有用的,倒不如直接领了罚,让福宁长公主把气出了的好。 遂磕了一个头,急声说道:“臣女绝不敢怨恨长公主,也知道长公主都是为了臣女好,不然长公主怎么不调教别人,偏调教臣女呢,多少人求还求不来长公主的调教呢。都是臣女太笨手笨脚了,才会扯痛长公主的,还求长公主责罚,臣女吸取教训后,以后定会加倍小心,断不会再犯。” 福宁长公主本就打定了主意要好生收拾尹月华一般,自然无论尹月华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主意,当然,她这般识趣,就更好了。 因冷哼道:“算你还知耻后勇,愿意牢记此番的教训。既如此,本宫也不罚你罚重了,你就去本宫殿外的青砖石上……唔,到底如今你还没过门,顶碗顶水盆之类的就免了,那你只去殿外跪足两个时辰,好生反省反省也就罢了。方姑姑,你这就带六小姐去吧!” 让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跪足两个时辰? 饶尹月华已做好准备,福宁长公主这次一定会重罚她了,依然没想到她竟会如此羞辱她,她以为她至多也就罚她抄《女诫》、《女则》之类也就罢了。 不想却是罚她跪……说实话,她长到这么大,还真从来没被谁罚过跪,一次都没有过! 可请福宁长公主责罚的话是她自己说的,她方才也的确扯痛了她,算是明白给了她发作她的由头,何况她还本就为尊为长。 所以纵心下满是委屈与悲愤,尹月华还是小声应了“是”,“臣女这便随方姑姑出去领罚,多谢长公主从轻发落之恩。”,起身后随方姑姑去了外面。 却不想,方姑姑却一路带着她,直到出了福宁长公主的院子,上了外面的长街,才皮笑肉不笑与她说:“就是这里了,六小姐请领罚吧。” 又道:“六小姐可千万别怄长公主的气,她老人家也都是为了您好,毕竟玉不琢不成器,您可千万别因此就与长公主生分了才是。” 尹月华还能说什么,只能强撑着应了一句:“我自然知道长公主都是为了我好,断不敢怄长公主的气,多谢姑姑提点。” 然后提裙跪到了方姑姑指定的位置,想着两个时辰其实也不长,她咬咬牙,肯定一下子就过去了,就当生命里没有这两个时辰吧! 奈何想得简单,真实施起来,才知道到底有多难。 那青砖石也不知怎么就那么硬,她膝盖才挨上去,已觉着说不出的硌人,还得保持腰背笔挺,不能借力,不然一旁的方姑姑就要似笑非笑的看过来,都不用说话,已足够尹月华羞愧之下,再不敢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念头。 等她已跪得满头大汗,摇摇欲坠,觉得已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了,一旁方姑姑却说竟才只过了一刻钟,“奴婢知道六小姐金尊玉贵,吃不了这个苦,可这已经是宫里最轻的惩罚了,长公主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才会这样惩罚六小姐的,六小姐定不会辜负了长公主的一番苦心吧?” 这还不是最让尹月华不能忍受的。 最让她不能忍受的,还是来往宫人们异样的眼光,还有他们稍一走远些,便立时凑到一起的窃窃私语。 虽然她听不清他们都在说什么,可他们看她的异样目光她却是能感觉到的,也能据那些目光,猜到他们窃窃私语的对象定然就是她。 偏偏长街上各宫、各行当的太监宫女那叫一个人来人往,竟是走了这一拨,立马又来了那一群,就没个停的时候;她自进宫以来,因仁寿殿都没出过,事先还压根儿不知道这一茬儿。 所以这才是长公主罚她跪的真正目的,让她跪得膝盖发痛,只是附带的,更重要还是为了羞辱她,为了让她在阖宫上下所有人面前颜面扫地? 她难道就不怕也扫自己的脸,为了罚她、敲打她,竟连自己的脸面也不顾了不成? 她到底是多恨清如,多恨韩厂公啊? 尹月华到底年轻、脸皮薄,又是真正娇养长大的,本就自尊自傲,是越想便越觉着丢脸,越想便越觉着羞耻,跪不到一半时辰,眼泪已是忍不住落了满脸,羞臊得只恨地上不能裂开一道缝,好叫她钻进去了。 可惜方姑姑领了福宁长公主的命,定要她跪满了两个时辰,她在宫里又没个熟人故交的,能赶到替她解围说项。 于是等终于熬满了两个时辰,尹月华已是身心俱伤,只恨不能立时死了算了。 还是她带进宫的丫鬟听得她被罚跪了,早就招呼了几个福宁长公主安排去服侍她的宫人候在一旁,待方姑姑一说‘时辰已到,六小姐可以起来了’,便赶在尹月华倒地之前,上前给她搀住了,随即七手八脚给她弄回了自己屋里去。 她才终于结束了生平最痛苦、最羞耻的两个时辰…… 施清如没想到福宁长公主竟对尹月华这般不留情面,心里霎时一阵无名火起,她这算什么,不能明面上拿她开刀,也不敢与韩征直接对阵,就捡尹月华这个软柿子捏么? 也不想想尹月华为何会陷入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她贪心不足,刚愎自用,一步步把萧琅给逼离了京城造成的,结果她不说对尹月华多加怜惜也就罢了,还那样羞辱她,让她身心俱损,——不怪会落得如今众叛亲离的下场,都是她自找的! 施清如好容易才压下了心里的火,低声问那宫女,“那你知道六小姐膝盖伤势如何了吗?我想带些活血化瘀的药膏给她,不知你愿不愿意替我跑一趟?” 本来她是想亲自去瞧尹月华的,又怕福宁长公主回头知道了,再次迁怒羞辱于她,毕竟福宁长公主已恨屋及乌到疯魔的地步了,她不得不防,说到底,她已经连累尹月华一次了,实在不想再连累她第二次。 那宫女脸上就现出了为难之色来,偷偷给县主说六小姐的情况便罢了,横竖仁寿殿知道的人不少,她不说也自有别人会说的,便长公主事后知道了,想来也不会罚她太重。 可若替县主带药膏给六小姐,一旦被长公主知道了……她实在不想为了一点小利,就拿自己的前程乃至性命来冒险啊! 因小声嗫嚅道:“县主,其实长公主事后已让人给六小姐送了药膏去的,奴婢听说,那药膏还都是上好的,所以县主其实、其实没有必要再给六小姐送的……而且六小姐明日应当就会到前面来了,不如县主届时见了她,亲自给她吧?可远比托人捎带的,更有意义多了……” 施清如闻言,如何不知道这宫女是不敢给尹月华带药膏,以免回头被福宁长公主知道了,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想了想,也不为难她,低声道:“你说的也有理,那我回头见了六小姐,再亲自给她吧,多谢你了。” 那宫女如释重负,忙笑道:“奴婢可万万当不起县主这个‘谢’字儿,那奴婢就去做事儿了啊。” 施清如点点头,“那你忙你的去吧。” 待那宫女走远了,才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在青砖石上一跪就是两个时辰,尹月华的膝盖还不定成了什么样儿,难道还能指望福宁长公主给她多好的药膏不成? 只怕尹月华也未必肯用,这跟鳄鱼的眼泪有什么差别! 不行,她还是得设法儿带些药膏给尹玉华,让她至少身体上的伤痛,能尽快好起来才是…… 施清如好容易熬到了午时福宁长公主回自己屋里用膳歇午觉,便与段嬷嬷打过招呼,暂时离开仁寿殿,回了司药局去。 却不防刚拐上一条长长的回廊,迎面就遇上了带着两个小太监而来的黄禄。 眼看彼此已是离得越来越近,又实在避无可避,施清如只得继续往前走,心里暗暗有些着急,也不知道这只是一场偶遇,还是黄禄就是冲她来的? 念头闪过,黄禄已呵腰在行礼了:“奴才见过恭定县主。” 施清如回过神来,忙笑道:“黄公公太客气了,快快请起。” 黄禄道了一声:“多谢县主。”,才直起腰来,吩咐身后两个小太监,“你们两个退到十丈开外,不叫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两个小太监便忙应声远远的退开了。 黄禄这才看向施清如,淡笑道:“县主心里应当很清楚我接下来要说什么吧?” 施清如在他吩咐两个小太监远远退开时,已知道这不是一场偶遇,黄禄就是特地来见她的了,听得这话,就更确定了,回以淡笑道:“我是有猜测,但猜测终究只是猜测,做不得数,所以黄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以往都只是远远的见过他,像眼下离得这般近,还是第一次,少不得要顺便打量他一眼,见他面相看起来倒是很和善,可惜一双微微松弛吊梢的眼睛里此刻却满是阴鸷,明白诉说着他绝不少善茬儿的事实。 施清如不由暗暗苦笑,别人家婆媳之间再是水火不容,至少轻易不会危及性命,她这个就厉害了,“婆媳之间”可一个不慎便会出人命,这叫什么事儿! 黄禄淡淡道:“县主既这般爽快,那我便直说了。我希望县主能说服少主,让您先是辞官出宫,过阵子再远远的离开京城,到一个安静安全的地方住下,等将来……再回京也不迟。不然像前日那样的事,之后势必避免不了,下次又该指望谁赶到替您解围呢?我吗?我去一次不会惹人怀疑,去两次三次,便由不得人不怀疑了。或是指望少主吗?少主每日已够劳心劳力了,还要随时绷着一根筋,为县主解围、善后、收拾残局,一个不慎便会惹来皇上的不悦,乃至前功尽弃,县主于心何忍?” “县主若心里真有少主,真为了少主好,就请先行离开,让他没有后顾之忧,那也是为了县主自己的将来好,毕竟‘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少主……,县主难道还能独善其身不成?所以县主离开对大家都好,又何乐而不为呢?” 黄禄一想到前日的事,至今都还忍不住火大。 明知道福宁那毒妇不怀好意,皇上也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竟还一个敢日日去仁寿殿,一个也能放心的把人还留在宫里,既不辞官回府,更别提远远的送走,——以为他们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大无畏精神呢? 分明就是不作不死的典范! 少主要是之前就肯听他的,把人远远送走,又岂会有如今的困境?若他能在途中找到机会,一了百了,就更好了,便是皇上之后仍免不了下旨传召,人都不在了,还能怎么着,皇上便也怪罪不得任何人了。 偏少主就是不肯听他的,生生等到皇上下了旨,让那个惹祸精再轻易出不了宫离不了京,还让他前儿不得不出面去为她解围,以免回头事情真不可收拾了,不定少主会做出什么事来。 然就算如此,少主依然不肯答应把人送走,这还只是开头,后边儿日子还长着呢,不把人先摘出宫去,就跟在水下埋了颗鱼雷似的,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炸得水花四溅,伤亡惨重,届时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所以黄禄今日才会特地来堵施清如,少主听不进他的话,惹祸精的话却定是肯听的,只要她坚持要走,少主也只能答应她,那事情便好办多了,相较之下,皇上那儿反倒不是最难的了。 亏他之前还因为惹祸精亲手给他做了护膝,而对她印象有所改观了,觉得她也不是一无是处嘛,至少也懂得收买人心,不叫少主为难,给他做的那护膝实事求是的说,也还算合用。 他还因此觉着自己也不该太苛刻了,难得少主能有个贴心的人,事情发展到眼下的地步,也非她所愿,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跟了少主,——可惜前儿的事一出,黄禄好容易才对施清如改观了几分的印象,霎时又跌回谷底了。 施清如听得黄禄竟让自己离开,她也不是没想过离开,问题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哪是她想离开,就能离开的? 因沉声道:“我可以离开,也可以尽量说服督主送我离开,问题皇上肯不肯同意,又会不会因此对督主心生不满?眼下于皇上来说,太后的病才是最要紧的,那只要我没死,皇上只怕都不会同意我辞官,除非太后大愈了。当然,若黄公公有那个本事让皇上同意我辞官离宫,我立时便可以离开!” 黄禄何尝不知道眼下问题的关键所在,纵韩征同意了送施清如走,要让隆庆帝同意,也不是一日半日就能办成的。 可他心里急得跟随时都有一团火在烧一样,哪怕明知可能会是徒劳,依然忍不住不做点儿什么。 片刻才道:“只要你说服了少主同意送你离开,总能想到办法的。少主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还有那么多追随之人这么多年的流血流汗,若到头来就因为你的缘故,而功亏一篑,害所有人都万劫不复,难道县主就能心安吗?” 施清如沉声道:“我自然不能安心,所以才说只要黄公公有那个本事让皇上同意我离开,我一定立时离开啊!” 当她就愿意这样恶心自己,这样担惊受怕不成,她比谁都委屈,还不能表现出来,当着不在乎自己的人不能表现出来,当着在乎自己的人更不能表现出来,她招谁惹谁了? 黄禄如今的态度,就跟那些个受害女子明明被轻薄了,伤心欲绝,却反要被可恶旁人指点‘谁让你打扮得那么漂亮’、‘苍蝇不叮无缝蛋,必定是你自己轻浮’、‘怎么没见人轻薄别人,偏轻薄你呢,可见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之类有何区别! “那你就先说服少主,然后大家一起想办法啊!”黄禄脸色越发不好看了,惹祸精这是什么态度,竟一点没觉得自己有错,没觉得自己该反省吗,“你不管是让自己出个花儿发个痘,还是摔断条胳膊摔断条腿儿的,会是什么难事不成?” 见施清如不说话,又道:“若不然,就请县主别日日都这般花枝招展的,也别再出现在皇上眼前,以免又出现与上次一样的情况,届时咱家可就未必能及时赶到,又替您解围了!” 她哪里日日‘花枝招展’了,她明明穿的只是最普通的官服,也从来不施粉黛……施清如简直气结,她又何尝想出现在隆庆帝面前了,她躲且来不及了。 什么出花儿发痘,摔断胳膊腿儿的,就更可笑了,福宁长公主定然会拼命证明她是在欺君罔上的,那才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真是气死个人! 接连深呼吸了几口,施清如才找回了几分理智,张口就要反驳黄禄,就见小杜子远远跑了过来,嘴里还叫着:“县主,原来您在这里,真是让奴才好找。” 待走近了,小杜子方似笑非笑看向黄禄,道:“哟,这不是御马监的黄掌印呢?奴才给您请安了。只不知您拦着我们县主,说什么呢,我们督主正等着县主,所以我们县主怕是不能奉陪您了。” 便是小杜子,也是不知道黄禄与韩征关系的,这一点黄禄知道,施清如也知道。 目光飞快的对视一眼,心中已都有了决定。 施清如因先笑道:“黄公公没有拦着我,不过在路上遇见了,停下打个招呼而已。” 黄禄则哼笑道:“咱家与县主说什么,几时轮到你一个小太监过问了?少在咱家面前狐假虎威,不然回头咱家见了你们韩督主,可得提醒他好生管教管教你了!” 说完朝后一扬声,“我们走!” 跟他的两个小太监便忙小跑上前跟在了他之后,很快便走远了。 小杜子这才低声问施清如:“干娘,那老家伙方才没为难您吧,他和干爹从来都不对付,但凡谁跟干爹走得近了些,都会被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简直可恶至极。哼,也不想想,就凭他那个德行,拿什么跟干爹比,哪哪儿都给干爹拾鞋也不配好吗?” 施清如忙笑道:“没有,他没有为难我,我好歹也有个县主的封号,宫里也都知道,我在太后跟前儿一向得脸,如今又继续给太后治病了,谁敢青天白日的就为难我呢?” “真的?”小杜子却仍将信将疑。 施清如反问道:“不是蒸的,难道是煮的?他就只是与我打了个招呼,问了几句太后的病情如今如何了而已。倒是你,是特地来寻我么,有什么事儿不成?” 小杜子笑道:“没什么事儿,就是干爹记挂干娘,特意让我来瞧瞧您而已。您这是要回司药局吗,儿子送您吧?” 施清如应了“好”,小杜子便陪着她一路往前走去,自然嘴巴也是一如既往闲不住的,“皇上很喜欢干爹前儿送给他的那份‘礼物’呢,从前日一直到今儿上午,都一直留在御前伴驾,一个时辰前,才传旨晋了婕妤,赐住了碧水阁,各类赏赐流水价儿一样,连大小陈婕妤打发人去请皇上,皇上也没再去春禧殿呢……” 第二百四二回 施清如听得隆庆帝已经被新人迷住了,稍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上次大小陈婕妤先可只封了美人,是后边儿才晋的婕妤,这次新人直接便封了婕妤,看来皇上比喜欢大小陈婕妤,还要喜欢那位新婕妤啊。” 小杜子笑道:“这世上谁又不喜新厌旧呢,皇上自也不能例外。” 施清如点头道:“这倒是,如今就看皇上能对这位新婕妤新鲜多久吧。对了,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就把尹月华挨福宁长公主罚跪的事儿大略说了一遍,末了道:“我想给她送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去,又怕再连累她,或是旁人,所以只能问问你,有没有法子在不惊动人的情况下,把药膏送到她手里了。” 小杜子还当是什么事儿,听她说完,忙拍胸道:“干娘只管吩咐我便是,还说什么请不请的,也太折杀我了。那现下药膏在哪里?我回头管保替干娘人不知神不觉的送到。” 施清如笑道:“自然是在司药局了,你随我一起回去我取给你吧。” 下午施清如再去仁寿殿,便能感觉到除了太后的卧室,整个仁寿殿的气氛都有些无形的紧张。 她心里其实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面上却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趁去后边儿看宫女们熬药时,又低声问了上午那宫女一番,“我下午来怎么觉得大家都有些小心翼翼,连气儿都不敢喘大了似的,太后娘娘病情明明很稳定啊,莫不是我午时不在那会子,出什么事儿了?” 那宫女上午才拿了她的手短,当然是知无不言:“是长公主发了好大的脾气,还在太后娘娘的寝殿里,就砸了东西,惹得段嬷嬷很是不满,两个人只差吵了起来,一个说长公主吓着太后娘娘了,简直太不应该,一个则说她是主子,还轮不到下人来教训……还是长公主跟前儿的方姑姑好说歹说,才将她给劝走了,听说回屋后,又砸了半屋子的东西,还掌了两个宫女的嘴,叫我们大家伙儿怎能不人人自危?” 施清如讶然道:“长公主竟生了那么大的气呢,那你知道是因何缘故么?” 见那宫女摇头,又越发压低了声音道:“不管是什么缘故,总归你都小心些,千万别触了她的霉头吧,如今太后娘娘病着,仁寿殿就她最大,还能怎么样呢?” 那宫女深以为然,“可不是吗,大家伙儿都是这么说的,县主也千万小心些吧。” 施清如谢了她,等她先走远了后,才勾唇无声的讽笑起来,福宁长公主且等着竹篮打水一场空吧,若不是眼下实在不是好时机,她可真想去亲眼瞧一瞧,她这会儿到底气成了什么样儿! 福宁长公主彼时的确赤红着双眼,脸红脖子粗的,正处于暴怒中。 还以为韩征送给皇上那个美人儿无论如何都夺不了大小陈婕妤的宠,取代不了姐妹两个的位置,却不想,不过才两日功夫,她已与大小陈婕妤平起平坐了,可见皇上到底有多喜爱她。 也是,韩征特地找来分大小陈婕妤宠,更是为了保全施氏那小贱人的新人,怎么可能会是庸脂俗粉? 都怪她之前太大意,也太自负,太看得起大小陈婕妤了! 她们要是真有那个本事,又怎么会接连几次打发人去乾元殿请皇上,都没能请到人?偏偏皇帝的理由还无懈可击‘不是都病了吗?那就好好将养着吧,等过几日朕得了闲,自会去瞧她们’。 福宁长公主真是想到这一点就恨得牙痒痒。 正是大小陈婕妤都病了,才更需要关心,更需要皇上去瞧她们好吗? 奈何之前恰恰是她自己为了变相的逼隆庆帝能多来几次仁寿殿,特意授意大陈婕妤装病,还不惜动用非常手段,把隆庆帝拒之门外,才给了韩征可乘之机,让隆庆帝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的,——这可真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这下她该怎么办? 皇上有了新欢,肯定短时间内不会再打施氏那贱人的主意了,反正只怕在他看来,施氏他迟早要吃到嘴里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间了;甚至他极有可能又会跟之前一样,十天半个月都再难踏足仁寿殿一回了。 这已经够糟糕,够对她不利的了。 偏偏她好容易才栽培到了如今这般地步的大小陈婕妤,眼看着又要沦为弃子了,届时她不但没了她们枕边风的助力,反倒还要深受敌人枕边风的迫害,这都叫什么事儿啊,韩征那个该千刀万剐的阉竖,又为什么总是要跟她作对啊! 福宁长公主想到这里,又想砸东西了,却见屋里已是砸无可砸,新的摆设又还没送到,只得暂时忍下那股暴虐的冲动,在屋里困兽般来回走动起来…… 晚间施清如是与韩征一道回的都督府,常太医也与他们一起回去的,今晚仁寿殿仍留了太医院的人值守,都知道太医院人多,司药局说到底如今只有常太医与施清如能独挑大梁,总不能让师徒两个蜡烛两头烧,白天黑夜的连轴转,那要不了几日,师徒两个都得垮了。 是以爷儿三个总算能一道用晚膳了。 只是常太医兴致并不高,一直都在忧心着太后的病,想着怎么才能尽快把太后治好,也没与韩征小酌,草草用了一碗饭,便先回了松风阁去。 韩征着小杜子好生送了他回去,又让桃子去厨房传话儿,晚些时候给常太医送点好克化的宵夜过去后,才看向施清如,低声问她白日里都与黄禄说什么了,“……他与你说什么了,你尽量一字不漏,都学给我听一遍呢。” 想也知道,黄禄不会无缘无故去堵施清如,肯定是有话说,有他自己的目的,所以韩征才一定要弄清楚了,他怕黄禄趁他不在时,给施清如说什么不该说的,或是给她气受。 施清如想了想,还是把与黄禄的对话大略与韩征学了一遍,末了忍气叹道:“听他的意思,好像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是我的错;我如今还在宫里,也是我自己非要赖着不走,而不是轻易走不了,只要我想走了,就立时能走,还不留隐患似的,哪能这般容易呢?” 可没有用,这些理由在黄禄看来,必定都是借口,实在不行了,他还可以说,当初她为什么就非要进太医院,为什么就非要复设司药局,甚至为什么要学医,总之一句话,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 然她还是那句话,只要隆庆帝想召她进宫为太后治病了,只要她还活着,那便无论如何都推脱不了,要么就是她直接听命进宫;要么就是督主为她据理力争,惹得隆庆帝不高兴后,还是只能接她进宫,两者之间又有什么差别? 难道他以为,就只有他才是一心为了督主好,她就不是了不成? 韩征已沉下了脸来,道:“你就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就是了,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总不能让所有人都因噎废食;遇见问题了,只想着若是当初没有怎样怎样,而不是去想着怎么解决,那事情也永远没有解决之日!反正如今皇上有了新人,短时间内,怕是难得去仁寿殿了,等过阵子太后有所好转了,你再称病,不再进宫,再加上……事情自然也就消弭于无形当中了。” 禄叔昨儿悄悄找他,又一次劝他把清如远远的送走,他就知道他仍没将他上次的话听进心里,对清如的印象也没有真正改观过,甚至仍想着要一劳永逸了。 这叫他怎敢冒险,自然还是把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才能稍微安心几分。 不然回头清如真有个什么好歹,他就算能让禄叔知道,他从来不是危言耸听,他根本不吝毁灭一切包括自己,又还有什么用,清如一样回不来了。 却不想,他竟又打上了从清如处入手的主意,必定是仗着有多年的情分打底,他到头来还是会跟上次一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才敢这般有恃无恐的! 施清如皱眉道:“难道他还不知道我们的打算不成?等太后有所好转后,再来一步步的脱身,这事儿也只能循序渐进,根本急不来啊。” 知道又有什么用,暂时解除危机,与永远没有危机,可是大不一样……韩征沉声道:“我会让他不许再找你,会再一次郑重警告他的,你就别管他怎么想了。” 清如还不都是为了他,才继续委屈自己的,不然他早就让她称病了,她何以不愿意,说到底还不是怕皇上会因此不高兴,继而怀疑猜忌他吗? 结果敌人没能伤到她,反倒他身边得力的人仗着十几年的情分,一直想着所谓的‘未雨绸缪’、‘一劳永逸’,实在恶劣可恨至极! 施清如暗自苦笑,她怎么可能不管黄禄怎么想的? 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都明白,黄禄何以非要她出宫,还要远远的离开,不就是打着没了韩征护着,她便只能任人宰割,一劳永逸的主意吗?那韩征便再不必有任何的后顾之忧,不必有任何的软肋了,多好的事,傻子才不做呢! 事实上,他不久前就才做了一次,只不过运气不好,没能最终成功而已,不是吗? 这叫什么,除了要应对敌人的明枪暗箭,还得防着所谓自己人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在背后捅自己一刀,她也真是有够倒霉的! 因着这个认知,施清如之后一直到睡觉时,都怏怏的,提不起精神。 好在韩征知道她心里必定不舒服,一直轻轻拥着她,只是拥着她,间或轻轻拍她几下,什么都没做。 施清如才渐渐在他无声的安抚和醇厚的气息下,慢慢睡着了。 翌日施清如起来时,韩征因今日有大朝会,已先进宫去了。 她便也收拾一番,随常太医一道进了宫,去了仁寿殿。 太后经过这些日子常太医的治疗,到今日终于有了更明显的好转,竟在施清如给她施完针后,哆哆嗦嗦挤出了一句:“哀、哀家想晒、晒晒太阳……” 把段嬷嬷喜得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忙叫人准备了躺椅,再铺好厚厚的褥子,亲自带人将太后搬道上面儿靠好后,小心翼翼抬到了殿外去。 仁寿殿内外一时间都是久违了的轻松与欢快。 福宁长公主很快也闻讯赶来了,虽然满脸的憔悴,眼睑下也满是青影,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昨晚必定没睡好,瞧得太后明显有了好转,她也是喜形于色,上前便蹲到太后面前,握了太后的手,笑道:“母后,您终于有所好转了,我这心里都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她正发愁自己接下来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母后就眼看能好起来了,以后她便又有母后可以倚靠与撑腰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段嬷嬷在一旁听得这话,翕动了几次嘴唇想开口,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接过一旁宫女递上的薄毯子,给太后盖在了膝盖上。 一旁施清如瞧得福宁长公主满脸的憔悴,再不复往日的得意与算计,心下暗暗解气,不过她更高兴的,还是太后终于有所好转,今日她也终于又见到了尹月华。 因趁福宁长公主不注意时,凑到尹月华身边,小声道:“月华,你……好些了吗?” 尹月华在自己屋里躺了两日,虽膝盖仍隐隐作痛,心里更是仍羞愤欲死,却知道自己不能再躲下去了,这到底是宫里,不是奉国公府,她根本没有那个任性的资格。 今儿一早只得又强撑着爬起来,收拾妥帖后,强撑着去了福宁长公主的寝殿。 好在是福宁长公主今日并未为难她,只说她:“才病了一场,旁的事就先别管了,安心将养身子是正经。”,也没让她再服侍她,她殿内的宫人们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面上都丝毫看不出异样来。 尹月华心里方好受了些,然后随福宁长公主一道来了太后的寝殿。 太后这边服侍的人就更多了,也不知是尹月华自己敏感,还是真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着一直有宫人在偷偷打量她似的,因此一直不敢抬头看人,一直都魂不守舍的站在一边,巴不得所有人都忽略了她的存在才好。 还是听得施清如的声音,她才回过了神来,忙低声道:“我好多了,多谢清如你的药膏,真的很管用。” 只是膝盖的伤容易好,心上的伤,却不知道几时才能好了。 施清如见她整个人的精气神儿都散了大半似的,心下暗暗叹息,道:“管用就好,要是回头用完了,我那里还有,再给你送来。我也要跟你说一声‘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我打昨儿知道了起,心里一直都好生难受,很想去瞧你,可又怕回头累你又吃苦头……” 尹月华低低打断了她,“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本来就大不如前了,便我没有替你解围,同样的事也一样迟早会发生的,与你什么相干呢?只是以后明面儿上,我不得不疏远你,轻易也不敢与你解围了,不然传扬开来,丢的就不是我一个人的脸,更是我们整个奉国公府的脸了,以后你千万要多加小心。” 施清如忙道:“我会多加小心,保护好自己的。你也千万要保护好自己才是,最好过些日子太后大好了,你还是设法儿出宫,回家去的好,不然天长日久的,还不知道以后会……” 话没说完,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似的,下意识看了过去,就对上福宁长公主似笑非笑的双眼。 余光再看一旁的尹月华,已将头低得更低,整个人都缩小了一团似的,显然此番真怕了福宁长公主。 施清如不由攥紧了拳头,这样一个祸害,也不知道老天爷几时才会收了她?! 并未注意到福宁长公主眼珠直转,怕是又已有了害人的主意。 太后到底久病之人,晒了一会儿太阳,便撑不住昏昏欲睡了。 段嬷嬷怕她着凉,忙又指挥宫人小心翼翼给抬回了寝殿里去,好一番忙碌后,才算是安顿了下来。 如此平静无波的过了两日,隆庆帝仍是一直歇在碧水阁那位新晋的云婕妤处,再没踏足过春禧殿,还因春禧殿老是打发人去求见,弄得他很是不耐烦,骂了大小陈婕妤一回:“之前还觉着挺善解人意的,如今方知道,都是装出来骗朕的,不然就是恃宠而骄!” 打发御前的人跑了一趟春禧殿,狠狠申斥了大小陈婕妤一回。 弄得姐妹两个是委屈不已,还要担心福宁长公主怪罪,真正两面都没讨着好,大陈婕妤还罢了,并不是真病,小陈婕妤却是实打实撞破了头的,一急之下,伤势反倒加重了。 把福宁长公主气了个倒仰,只觉所有人都在跟自己作对,自己就找不到任何一件顺心的事! 偏太后虽已有了好转,依然是句不成句,一日里大半仍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她一时半会儿间仍是倚靠不上。 想来想去,也只能把某个虽还没成形,但真要实施起来,其实胜算也挺大的计划,提前付诸于行动了…… 这一夜,又轮到了施清如值守仁寿殿。 仍是跟之前那一夜一样,其实并没多少事儿,段嬷嬷因近来太后终于有所好转了,心里其实对施清如还是有所感激的,眼见已快要交二更了,便低声与施清如道:“县主要不去厢房睡一会儿再过来吧?夜还长得很,总不能让您一直干熬着,要是临时有什么事儿了,我再立时着人去请县主也就是了。” 施清如想到上次那一夜自己熬得那般的艰难,到头来却什么事儿都没有,如今隆庆帝又有了新人,白日都好久不曾踏足过仁寿殿了,更遑论大晚上的宫里各处都早下了钥。 便也没坚持,点头道:“那我去小睡一觉便过来,多谢您了。” 段嬷嬷便指了个宫女带她去厢房,“你好生服侍着县主。” 施清如再次向她道了谢,随那个宫女一路去了厢房里。 却是前脚刚进屋,后脚尹月华那个自宫外带进来的贴身丫头纯儿就找了来,行礼后小声道:“县主,我们小姐从傍晚起时,就一直肚子痛,到现下都还没能缓解,奴婢说要回了长公主,我们小姐又不让,奴婢只好偷偷来找您了,不知您可否去给我们小姐瞧瞧?我们小姐是真的很不舒服,想来事后长公主知道了,当也不会怪罪的。” 施清如闻言,忙道:“那你快给我带路吧,这病情如火情,怎么能拖呢?你家小姐也太省事儿了,亏得有你这个好丫头。” 又叮嘱了那被段嬷嬷指派过来服侍自己的宫女,让她别声张后,才急匆匆随纯儿去了。 一时到得后边儿尹月华的屋子,施清如进屋一瞧,果见拥被而坐的尹月华满脸蜡黄,无精打采,瞧得她来了,也是提不起精神,只弱声说了一句:“清如,你来了。你这丫头,怎么一点不听我招呼呢,我又不敢大声喊,回头再与你算账。” 纯儿小声道:“那奴婢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姐一直痛下去吧?县主,您请坐,奴婢给您沏茶去啊。” 说完便去了外面。 施清如这才坐到了尹月华床前,柔声道:“月华,我先给你诊个脉吧?”一面要抓她的手去。 不想她却忽然把手缩了回去,“我其实没事儿,就是每个月……反正就是那方面的原因,之前也曾瞧过大夫吃过药,只一直没有太大效果罢了,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并不觉得多难熬了,都是纯儿那丫头小题大做了。” 施清如笑道:“咱们女孩儿身体都弱,也多少都有那方面的毛病,就更得好生瞧瞧了,不然不止如今受罪,将来……尤其那日只怕你还多少受了凉,不尽快把寒气都发散出来,任其留在体内,久而久之坐下了病根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届时再来后悔,可就迟了,且让我好生与你瞧瞧吧,总不能与我你还不好意思吧?” 尹月华仍没有看她,只是道:“我真的没事儿,都是纯儿那丫头一惊一乍的……好吧,我之前是一直都有些坠痛坠痛的,但喝了红糖水,又躺了一会儿后,就已经好多了。所以清如你只管放心吧,且歇息你的去,明儿你可一早就得起来为太后娘娘诊脉呢,要是休息不好,出个什么差池,可就不好了。” 施清如见她忽然与自己生分了,就想到了这几日总是她刚进太后的寝殿,她便立时走开了,二人别说说话儿了,连照面都再难打上。 心里不由一阵黯然,到底福宁长公主还是达到了目的,让她们这对儿新朋友生分了。 说来这其实也是最好的结果,尹月华一个人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的确不敢再与未来的婆婆对着来;而她与福宁长公主早就水火不容,不死不休了,何必再让她夹在中间为难? 因强笑道:“我不来也来了,还是给你诊个脉再走吧,于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而已,也很快,等诊完了,我立时离开,也省得耽误你休息。” 尹月华闻言,眼里就飞快闪过了一抹挣扎之色,脸上的表情也越发显得不自然了。 适逢纯儿沏了茶回来,闻言忙道:“小姐,您就让县主给您瞧瞧吧,这要是真坐下什么病根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何况如今咱们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凡事也都……做不得主,回头万一您都痛得直不起腰来了,太后娘娘和长公主跟前儿仍要您去服侍,可该如何是好?依我说,您真该趁早调养起来才是。” 一面奉了茶给施清如,“县主,您请喝茶。” “有劳你了。”施清如笑着接了茶,刚送到嘴边,想到眼下可不是吃茶的时候,还是先给尹月华诊脉是正经,又顺手放到了一旁的矮几上,笑道:“月华,我还是先给你诊脉吧,真的,你没必要与我客气的,我本来就是大夫……” 话没说完,发现尹月华的神情更怪异了,眼里也有失望之色似的,余光又见一旁纯儿满脸的紧张,不由心下一动,嘴上却是继续道:“我本来就是大夫,给谁看病不是看呢?给自己的朋友就更该看了,月华,你还是让我瞧瞧吧,不然,我就要担心,你是不是还是因我连累你恼了我,心里就要越发的不安了。” 尹月华闻言,忙道:“没有的事儿,我怎么可能恼你,我、我就是、就是……就是不想麻烦你罢了。你先喝口茶吧,难得来我这一趟儿,总不能连口茶都不喝,等你喝了茶,再给我诊脉也不迟。” 一旁纯儿忙应声捧了茶再次递给施清如,“是啊县主,您先喝茶吧,等喝了茶,再给我们小姐诊脉也不迟的,呵呵……” 第二百四三回 一念之间 施清如见尹月华和纯儿满脸的紧张压根儿已要掩饰不住,心里方才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就越发的明确了。 不由暗暗苦笑,她这辈子六亲缘薄也就罢了,不想竟连朋友缘也是这般的薄! 她在主仆两个满眼的紧张与期待中,将茶杯再次送到了嘴边,“那我就先喝茶吧,喝了再诊脉也不迟。” 尹月华与纯儿就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笑道:“是啊,先喝茶吧。” “是啊县主,真的不急于这一时。” 施清如却不待纯儿话音落下,已又将茶杯放下了,“可我晚上喝了茶,睡不着,哪怕再淡的茶,哪怕只一口,也得折腾到大半夜,可如何是好?还是不喝了吧。” 尹月华脸上的笑就瞬间僵住了,片刻才强笑道:“不至于这般严重吧?清如,你不想喝就直说,我难道还会勉强你不成,又何必如此反复呢?我身上已经好多了,就不耽误你了。纯儿,好生送了县主出去。” 施清如笑道:“我没有反复啊,只是我真的晚上不能喝茶,喝了一整晚都白瞎了。不过既是月华请我喝的茶,我当然无论如何都要喝,还是等我先给你诊完了脉,再喝也不迟。纯儿,你先出去吧,我要给你家小姐诊治了,你留下委实有些不方便。” “可是……”纯儿当然不肯就这样出去,然对上施清如冷清幽黑的双眼,后面的话竟说不出口了,只得看向了尹月华。 尹月华接收到她的目光,正要说话,施清如已又看向了她,笑道:“月华,难道纯儿是担心我会对你不利不成,所以才不肯出去?难道你也这样想的不成?” 黑白分明的双眼里,乍一看像是洞悉了一切似的,再一细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嘴角的笑并未抵达眼底。 尹月华心里一紧,到底看向了纯儿,“纯儿,你先出去吧,叫你你再进来。” 纯儿还待再说,但自家小姐都发了话,她总不能连自家小姐的话都不听了,只得屈膝应了“是”,犹犹豫豫的转身出去了。 施清如方看向尹月华,笑道:“那月华,我现在便给你诊脉吧。” 伸手要够她的手腕儿去,可惜还是没够着,尹月华脸上的表情也已濒临皴裂的边缘,“我真的没事儿,不用诊脉,我、我就是……” “就是想以此为借口,将我哄过来,再喝下这杯加了东西的茶而已,是不是?”施清如替她把后面儿的话接上了。 尹月华霎时满脸的震惊,“你、你都知道了?可你怎么知道的,我……是了,你是大夫,什么药物能瞒过你的眼睛鼻子呢?我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也真是有够蠢的。” 喃喃的说到最后,苦笑起来。 施清如见她变相的承认了,也苦笑起来,低道:“我这辈子六亲缘薄,便是朋友,除了一个丹阳公主,也没有旁人了,甚至丹阳公主,中途都因为种种误会与不得已,差点儿再做不成朋友。还当如今与你做朋友,应当能长久了,可惜终究还是我福薄……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她能想到十有八九是福宁长公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可具体的,她就想不到了,所以一定要问清楚了,哪怕死,也要做个明白鬼才是! 尹月华见问,终于直直迎上了她的双眼,“你竟还问我为什么,你心里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 渐渐红了眼睛,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萧大人为什么要义无反顾的离开京城,去凉州一去便是三年,指不定三年后也未必会回来?说到底,不都是因为你吗,你明明什么都知道,那天晚上我问你萧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时,偏还要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安慰我开解我,你当时心里一定很得意,觉得我是如此的愚蠢可笑,如此的好糊弄吧?” “还是你觉着,你这辈子注定只能愧对萧大人对你的情意了,便想着有个人能代替你去弥补他的这番情意,与他将来也夫妻和美,白头到老?可我好好儿的一个人,凭什么要当你的替身,凭什么要屈就一个心里压根儿没有我的男人啊?不怪他能这般绝情的说走就走,根本不管我的死活处境,他提出要退亲,也并不是所谓的为了我考虑,而是真的想退亲!” 说到这里,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施清如,你口口声声拿我当朋友,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朋友的吗?你在欺骗我时,在看着我在宫里人生地不熟,每日都只能战战兢兢,不知道未来会如何时,在看着长公主为难我时,你就不会良心不安,不会觉得愧对我吗?你是不是压根儿就拿当一个傻子看啊!” 亏得她那日还冒着得罪未来婆婆的巨大风险,一再的给她解围,之后也果然因此被罚跪跪得双膝又青又肿,脸面更是丢光了,依然没有想过要怪她、要后悔。 就是因为觉得她人还不错,值得一交,——结果到头来,她就是这样回报她的! 尹月华一想到自己之前的想当然与自以为是,一想到施清如什么都知道,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与她往来,心里这会儿都还气痛得恨不能死过去才好。 前日晨间,尹月华如往常般到了福宁长公主的寝殿,却见殿外服侍的宫人们都不知去了哪儿。 她等了一会儿,仍不见有宫人出现,惟恐进去得太晚,误了时辰,会惹得福宁长公主又不高兴,对着她横挑眉头竖挑眼的,只得在纵然进去了,指不定也要被她说她‘不懂规矩’之间两害相较取其轻,轻手轻脚进了福宁长公主的寝殿。 不防还在门外,就听得福宁长公主的声音:“……实在是个缺心眼儿的,只怕到现在心里都还记恨着本宫,觉得本宫太苛刻,一点宽容仁爱之心都没有呢!” 然后是方姑姑的声音:“长公主也别太跟六小姐计较了,她年纪还小呢,您慢慢儿教她也就是了,总能教出来,也总能让她明白真正的是非亲疏的。不过要奴婢说,其实也怪不得六小姐,实在是恭定县主手段太高,迷惑人心的本事也太高了,当初大公子不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如今更是不顾太后娘娘还病着,也不顾长公主的感受,说走就走,避去了凉州,不定多早晚才能回来吗?” “公主也是一样,宗室里那么多郡主县主,京城里那么多高门贵女,公主却一个都不要好,偏与恭定县主一个人要好,浑不管恭定县主的出身是何等的卑微,跟了一个太监又是何等的堕落……就凭这两点,便足见恭定县主多会迷惑人心了,就如何怪得六小姐也被她迷惑了呢?” 福宁长公主的声音里听起来满是无奈,“是啊,那贱人手段那么高,便是母后和本宫,当初不也一度喜欢她得紧,之后发现了她的真面目,才开始防着她的吗?可惜终究还是防不胜防!那就更怪不得月华了,她才活了多大呢,母后和本宫吃的盐,可比她吃的米还多……” 后面主仆两个还说了什么,尹月华已听不到,她满脑子都只有方姑姑那句‘当初大公子不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如今又说走就走,避去了凉州’。 只觉自己如坠冰窟,浑身上下都瞬间凉透了。 所以萧琅所谓的‘兄妹情深’、‘放心不下唯一的妹妹’,所谓的于公于私,他都必须走这一趟,再在凉州待上几年,原来都是幌子,他真正为的其实是避开自己求而不得的施清如,为的是不用再近距离看到听到施清如和韩厂公是何等的恩爱情深?! 那她算什么? 在萧琅心里,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又算什么,他早就心有所属,也至今忘不掉,那当初就别答应与她定亲,两家就别走三书六礼啊,这不是生生把她往火坑里拉吗! 饶尹月华当时已是心乱如麻,依然还残存着最后一丝理智,提醒着她必须马上离开,千万不能让福宁长公主主仆知道她已听见了她们的对话,知道了一切。 可惜心里实在太乱,以致手脚也不听使唤了,尹月华竟在转身时,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盆栽,发出了“哐”的一声。 然后不出所料引来了福宁长公主的喝声:“是谁?是谁在外面?” 随即方姑姑更是跑了出来,将尹月华抓了个现行。 尹月华只能随她进去面见福宁长公主,一开始还能强撑着说自己方才什么都没听见,却在福宁长公主的叹息声中:“本宫知道你听见了,其实本宫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你的,如今倒是终于不用犹豫了,本宫这心里也总算轻松了些……好孩子,你想哭就哭吧,本宫能想来你心下现在的感受。” “丹阳与你差不多大,余生却不知还能不能与本宫再见一面,本宫心里,早拿你当自己另一个女儿来疼爱了,只不过你可能心里对本宫有所误会,又有所敬畏,所以不敢亲近罢了。但本宫心里是真的疼你,将来也要当你一声‘母亲’的,你就当如今面前的就是你自己的母亲,想哭就哭出来吧。” 再也忍不住满心的愤怒与委屈,哭出了声来。 等哭过一场后,尹月华心里好受了一些,便向福宁长公主提出了她愿意退亲,“……臣女自会回去与家父家母说的,想来家父家母也不至反对,毕竟强扭的瓜不甜,倒不如一别两宽,各自心安的好。但长公主可以放心,臣女回去后便会去家庙里,常伴青灯古佛了,所以不会影响到长公主和萧大人的声誉颜面,还请长公主成全。” 福宁长公主自不肯答应退亲,拉了尹月华的手道:“好孩子,本宫怎么可能让你受那样的委屈?本宫是真的喜欢你,拿你当自己的女儿。便是琅儿,他也只是被施氏给迷惑了,等他离得远了,时间再一长,必定什么都忘了,届时定会赶回京城里,风风光光的迎娶你过门,再不让你受委屈的,你可千万别再说什么退亲不退亲的话了,好吗?” 方姑姑也道:“是啊,六小姐,我们大公子真的很好,从来都洁身自好,他只是一时被狐狸精给迷惑住了而已。说来说去,都怪恭定县主,明明当初都有韩厂公了,还老是来找我们公主,大公子又疼爱妹妹,也时常来瞧公主,十次里总要碰上个四五次,这一来二去的,可不就……她也真是不地道,明明就知道大公子是因何离京的,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与六小姐往来?分明就是打的六小姐天真善良,利用起来实在顺手的主意啊,这不就前几日,她才引得长公主与六小姐差点儿生了嫌隙吗?她心里还不定如何的得意呢!” 福宁长公主又叹道,“她心里打什么主意本宫都知道,巴不得咱们婆媳反目成仇才好,可惜本宫也不好与你直说,毕竟是本宫的儿子理亏,是本宫的儿子对不住你……但如今你不知道也已知道了,可就不能再被她迷惑了,不然将来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尹月华却仍是坚持要退亲。 本来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动力便只有萧琅不会负她,将来定会加倍对她好这一点了,至于福宁长公主,哪怕她如今话说得再好听,尹月华也是一个字都不听,更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相信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 却不想连唯一一点动力都这么快破灭了,萧琅还用等什么将来才负她,他就早负了她,从头到尾压根儿就没将她放在心上过,那她还有什么坚持下去的必要,还等什么等,分明就是自取其辱! 福宁长公主却仍是不同意,语重心长道:“好孩子,本宫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可本宫的儿子本宫自己知道,真的是个极有责任心之人,他既说了将来会回去迎你过门,就一定不会食言,也一定会恪尽一个丈夫责任的。那你余生至少已经有了保障,对吗?你又是这样的人品才貌,谁见了能不爱?再加上你的聪明才智,一日两日的便罢了,时间一长,怎么可能拢不住丈夫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本宫相信你定有焐热他心那一日的,所以千万别轻言放弃好吗?” “本宫将来定也会加倍对你好的。你自己可着满京城看,假若你与本宫的儿子退了亲,可上哪儿再找这样一个样样出挑的夫君去?便是能找到,你就能保证他心里只有你一个,不会也早心有所属,或是收一屋子的小妾通房吗?本宫的长公主府还人口简单,就更是胜过这京城九成的高门大户了,你自己好生思量一下吧。” 说完让方姑姑先送她回去,“今日就不必到前边儿了,就在自己屋里好生想想,仔细权衡一下吧。” 方姑姑自是依言行事,不由分说半扶半强迫的将尹月华弄出了福宁长公主的寝殿。 一路上还不忘宽慰开解她,“六小姐真的千万别冲动,一旦……满京城不定多少人等着看您、等着看奉国公府的笑话儿呢,您确定真想看到那样的结果吗?我们大公子也真的很好,绝不是我自夸,而是见过的人,就没有不说他好的,他就是一时犯了糊涂而已,难道就因为那一时糊涂,便否定了他整个人不成?” “不过老奴还是那句话,恭定县主也太……明明什么都知道,怎么还能丝毫不心虚,跟没事儿人一样与六小姐交往的,她就不会觉得没脸见您,不会觉得愧对您吗?也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可不管怎么想,在老奴看来,她肯定都居心叵测,不怀好意,这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之后两日,方姑姑又过来安慰开解了尹月华两次。 可惜尹月华还是越想越气,越想越恨,一直沉浸在自己遭受到了双重背叛的巨大打击里,偏在人前还丝毫不能表露出来,简直都不知道这两日自己是怎么熬了过来的…… 所以这两日她才会见了自己便立时避走开去,整个人也怪怪的,今儿更是直接上演了哄她过来,吃下眼前这杯真的加了东西的茶这一出? 施清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好半晌才苦笑着低声道:“并不是因为我是大夫,才瞧出了这杯茶加了东西,我只是大夫又不是神仙,哪有那么厉害?我是据你们主仆满脸的紧张与心虚,猜出来的,没想到竟猜对了,我多么希望,是自己小人之心了……” 尹月华红着眼睛道:“你当我就想小人之心吗?是你欺骗我、对不起我在先,是你不仁在先的!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那样对我?居然跟我从头到尾交往都没有过任何的心虚与愧疚,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你怎么就能这般没事儿人一样的?” 施清如抿了抿唇,才直视她道:“因为我行的直坐的端,因为我问心无愧,所以当然不会心虚……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萧大人是曾对我不一样,但从一开始,我便明确拒绝了他,他在我明确拒绝他以后,也一直以礼相待,我们彼此几乎再无交集。便是他此番去凉州,也是因为种种原因,并不是你听到的,或是想象的那样,只不过如今我不方便告诉你那些原因而已,但我可以以我的性命担保,真的绝不是你听到的那样,你以后自然就知道我有没有说谎了。” 顿了顿,“反倒是那一位,一直因为某些非分之想,也因此自来顺她者昌逆她者亡惯了,杀人放火的事儿真的没少干,甚至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说舍弃就能舍弃……总归你别轻易上了她的当,别一无所知的就当了她的刀,那就真是悔之晚矣。” 尹月华就含泪冷笑起来,“我当然知道她是想拿我当枪使,可你就好到哪里去了吗?一样拿我当傻子糊弄,一样眼睁睁看着我受尽憋屈,却明知造成这一切的缘由是什么,还一直蓄意瞒着我,让我连死都只能做个糊涂鬼!” “丹阳公主也什么都知道,她心里真正属意的嫂子人选,也一直是你吧?不怪她一直待我淡淡的,当初元宵灯会偶遇时,她也只顾着与你说话儿,根本不管我,萧大人就更是哪哪儿都让我觉得怪怪的了,如今方知道,原来是‘众人皆醒我独醉’,你们一群人都拿我当猴儿耍呢!” 枉她那晚一直小心翼翼,也一直尽量在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露给他们兄妹俩,就怕一个不慎,便会惹得他们不喜了。 却没想到,人家眼里压根儿就没有过她,压根儿就拿她当空气! 施清如沉默片刻,方低声道:“我没有拿你当傻子糊弄,真的,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心思。之所以一直没告诉你,一是毕竟我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宫里说话儿又不方便,我不知该从何说起;二是我私心里也觉着,这事儿其实没有告诉你的必要,这世上从来都是知道得越多的人,活得便越来,反倒是知道得越少的人,活得越简单纯粹,也越轻松……” “你说得好听!”尹月华哼笑着打断了她,“分明就是你一心瞒着我,一片骗我,如今倒说得你都是为了我好似的,你可真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施清如苦笑道:“我真不是有心骗你,或者可以说我就算隐瞒了你,也只是善意的隐瞒,真没有任何恶意,还望你能明白。至于萧大人,我之前就说过,他值得你等,你将来也定然不会后悔,我现在还是同样的说辞,他真的值得,事情也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相信将来他一定会很愿意为你解惑,把什么都告诉你的,还请你务必相信这一点。好了,我的话说完了,该我问你了。” 尹月华忙道:“你说完了,我还没说完呢,你别想……” 施清如已不由分说道:“你知道这茶里加的是什么东西吗?福宁长公主的阴谋,你又知道多少?若我方才没有发现你们主仆的异样,你真的会眼睁睁看着我把这杯茶喝下去,眼睁睁看着她的阴谋得逞吗?” 虽然她嘴上叫着她‘骗子’,说她拿她当傻子,一副恨透了她的样子,可施清如心里就是莫名的觉着,她最终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喝下那杯茶。 尹月华在她又一次分明早已洞悉了一切的目光下,根本无所遁形,只能咬牙道:“我不知道里面加的什么东西,是方姑姑送过来给我的,让我只管给你吃下去便是,说再坏的结果也不会出人命。但我约莫能猜到是什么东西,也约莫猜得到她的阴谋。至于我会不会……你最后一个问题,我不知道方才若真到了那一刻,能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没发生的事,我如何能确定?” 她真的不知道刚才若真到了那一刻,她会不会出声阻止施清如,或许会,也或许不会吧? 会与不会,说到底都只在一念之间。 但她能确定,现在这样的结果其实让她并不难受,甚至,她憋闷得发疼了几日的心,此刻反倒忽然轻松了不少,就跟一下子卸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似的,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尹月华吸了一口气,继续道:“现在什么都说开了,你快走吧,算着时间,方姑姑只怕马上就要带人过来了,你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我与你之间,也到此为止,从今日起,从此刻起,我尹月华与你施清如,再不是朋友!” 施清如忙道:“那我走了,你怎么办?福宁长公主知道你坏了她的事,肯定不会轻饶了你的!” 尹月华没好气道:“你管我怎么办,我既然敢放你走,自然就有脱困的法子,就算我最终没能成功脱困,大不了也就是跟上次一样,让她再罚跪两个时辰,再丢一次脸而已,难不成她还能要了我的命不成?走你的吧,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可是……”施清如还待再说。 尹月华已道:“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可就后悔了,不放你走了啊!等待会儿方姑姑带人来了,你就算没喝那杯茶,也是寡不敌众,指不定仍会被灌下去,那就真是不关我的事儿,你也怪不得我了!从后门走,安全些……你倒是快走啊,我真的一刻都不想看见你了!” 施清如有满腹的话想要与她说,却也知道眼下时间紧急,不是说话儿的时候。 只得又急又快道:“那我就先走了,你千万照顾保护好自己啊,等回头有了机会,我们再开诚布公的细谈一次……” 话没说完,已隐约听见外面有说话之声传来,“六小姐睡了吗?听说六小姐身体不舒服,请了恭定县主过来给她瞧瞧?长公主很是担心,打发我也过来瞧瞧……” 赫然就是方姑姑的声音。 施清如只得把尹月华房间的后门一推,然后一闪身,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第二百四四回 落空 施清如前脚才离开,方姑姑后脚便带着人进了尹月华的屋子,见屋里竟只有尹月华一个人,压根儿不见施清如,不由变了脸色。 好容易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问尹月华:“六小姐,不是听说恭定县主来给您瞧病了吗,怎么县主人呢?” 尹月华不动声色吸了一口气,道:“县主已经离开了,姑姑路上没看见她吗?” 话音未落,方姑姑已急道:“怎么就离开了呢,那茶……六小姐就没留县主吃茶不成?”一面说,一面往几上的茶杯里看去,见里面分明是空的,越发惊疑不定了。 尹月华道:“县主吃了茶的,我本来还想留她再说一会儿话,可她说放心不下太后娘娘,要赶回太后娘娘床前守着,我难道还能硬拦她不成?只能由她去了。方姑姑,那茶怎么……跟寻常茶一点差别都没有呢,还是,县主是大夫,于别人来说,可能有差别,于她来说,便没有了?” 方姑姑脸色已是难看至极,片刻才挤出一句:“既然县主已经离开了,那六小姐也早点儿休息吧,老奴就不打扰您,先告退了。” 心里不知道是不是尹月华撒了谎,或是做了什么手脚,但眼下不是与她清算分说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施氏那小贱人,看她到底有没有异样,那药到底有没有起效果,才好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只得把对尹月华的怀疑与不满都先压下,带着人快速的离开了。 尹月华这才浑身脱力般的瘫在了大迎枕上,大口喘起气来。 外面纯儿等方姑姑带人走了,忙小跑进了屋里,见尹月华大口的喘气,忙关切道:“小姐,您没事儿吧?” 尹月华摇摇头,“我没事儿。” 纯儿这才松了一口气,但立时又皱起了眉头,忧心忡忡的小声道:“现在小姐倒是没事儿,可明儿会不会有事儿,就谁也说不好了。上次您不过替县主解了个围,就被罚成那样儿,膝盖至今都没痊愈,脸面更是……这次可比上次严重多了,长公主肯定不会轻饶了您,小姐,我们该怎么办啊?” 尹月华苦笑道:“怎么办,当然是凉拌了。等着吧,明儿就知道了,总归也就只能罚跪之类了,难不成还能直接打我,或是要我的命不成?那肯定万万不至于。” 纯儿小声道:“就算仍是罚跪,两个时辰与四个时辰,在长街上跪,还是别的地方跪,差别也很大的。小姐您方才怎么就承认了呢,您就该一口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拖也要拖到方姑姑赶到啊,那后边儿无论结果如何,两边都怪不着您了,长公主不好惹,县主也背靠韩厂公那么大一座靠山,同样不好惹啊。” “您倒好,一口就承认了,还把人给放走了,明明就是她欺骗您,对不住您在先的,您又何必还要以德报怨?何况她不但欺骗了您,她还、还让姑爷对她那样念念不忘,将来还不知道会如何,便是奴婢,都替您委屈得慌了,您金玉一样的人儿,凭什么受那样的气啊……” 尹月华打断了她,“我不是以德报怨,我是不想白白被人当枪使,不想白白被利用脏了自己的手!何况你既然听见了我承认,听见了我放人走,怎么偏就没听见她说她一开始就拒绝了萧大人,萧大人此去凉州,也不是因为她,而是别的原因呢?总不至于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想着糊弄我。” 纯儿嗫嚅道:“就算如此,她欺骗了小姐也是事实啊,若是小姐一早就知道,当初就听夫人的,把亲给退了,又何必受如今这些委屈,何必时时都得这般战战兢兢的呢?” 尹月华想也没想便道:“那是善意的谎言,又怎能算得欺骗?” 话出口了,才反应过来她竟是拿的施清如方才的话反驳纯儿,心下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儿。 还怪她吗? 自然还是怪的,却没办法再像之前那般理直气壮的怪了,说到底,她有什么错,错在太讨人喜欢么? 也确信自己更相信施清如的说辞,相较之下,福宁长公主的那番说辞她已听过几日了,方姑姑还日日过来在她耳边不停的“宽慰劝导”她,照理她该更相信后者们的说辞才是。 可她心里气愤归气愤,痛苦归痛苦,却一直都很清醒的知道,福宁长公主主仆定然不怀好意。 所以她方才才会她一问,就顺势承认了茶里的确加了东西,她终究还是做不到违背自己的本心;现下她也可以回答施清如方才最后一个问题了,若她真将茶送到了嘴边,她肯定会出言阻止她的。 妒忌之心人人都有,只看怎么排解引导,若能适时排解引导,便还是一个人;反之,就只能是个魔鬼,迟早会变得跟福宁长公主一样了。 尹月华很确信自己不想变成一个魔鬼,哪怕自己再难过,再痛苦,也不想! 纯儿叹道:“就算善意的谎言算不得欺骗,小姐因其如今进退两难却是事实,还是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便是她都知道,退亲是绝不可能退亲的,不然小姐以后还上哪儿再找好人家去,奉国公府的脸面名声又往哪里搁,难道还真常伴青灯古佛一辈子不成? 何况还有已经付出去了的感情和交托出去的心,又要怎么收得回? 可进一样的难,本来未来姑爷就已在千里之外,还心里没自家小姐了,再连未来婆婆也得罪了个彻底,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啊! 纯儿想到这里,眼泪都要下来了。 她都能想到的事,尹月华自然也能想得到,心里越发茫然荒凉。 她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了,就这样继续保持婚约,留在宫里吧,心里实在憋屈,长公主也定不会给她好日子过;可要解除婚约,又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毕竟两家都不是小门小户,当初决定还是她亲自做的,既是自己选的路,那便无论如何,都只能自己走下去。 而且那样一个如星辰般耀眼的男子,本来也是有很大几率要属于自己的,让她就这样放弃,她也是真的舍不得。 到底是壮士扼腕,还是忍一时之气呢? 主仆两个对坐着,一时都沉默了。 彼时方姑姑也带着人,一路找了回去,想尽快找到施清如。 找到一半时,忽然想到尹月华的屋子还有后门,忙又分了几个人,让她们沿着尹月华后门通往的方向仔细去找。 可惜最终都是一无所获,方姑姑只得满心颓然的去了太后的寝殿。 果见施清如已经坐在太后的寝殿里,在低声与段嬷嬷说话儿了,一见她进来,便站了起来,笑盈盈的低声道:“方姑姑怎么这么晚还过来,是长公主有什么吩咐吗?” 一边说,一边上前几步,把声音压得仅够彼此听得见,“你回去带一句话给你主子,又让她失望了,可别气坏了身子!” “你!”方姑姑气得眼皮一阵乱跳,当着段嬷嬷的面儿,又不敢发作,只得皮笑肉不笑的道:“长公主没什么吩咐,只是让我过来瞧瞧太后娘娘睡得可安稳而已。” 段嬷嬷闻言,也起了身,道:“太后娘娘睡得很安稳,你让长公主只管安心。” 方姑姑便又与她寒暄了几句,行礼告退了。 段嬷嬷这才招呼施清如重新坐下,低声说起话儿来,心里约莫猜到了几分发生了什么事,却实在不愿掺和,便索性当做不知道。 彼时隆庆帝坐在福宁长公主的寝殿里,已是很不耐烦了,“皇姐到底要给朕一个什么惊喜?弄得这般神秘!还让朕等了这么长的时间,礼物都还没送到,不是说事先就准备好了吗,难道是骗朕的?朕实在困了,再不送到,就要回去歇息了!” 刚入了夜,福宁长公主就悄悄儿去了乾元殿请隆庆帝,说准备了惊喜给他,让他立时随她去一趟仁寿殿她的寝殿,还让他除了崔福祥,旁的人一个都别带。 隆庆帝一是让她说得起了猎奇心,二是不想拂她的面子,便依言只带着崔福祥一个人,悄悄儿出了乾元殿,再悄悄儿来了仁寿殿,连段嬷嬷都不知道。 却不想,左等右等,都没等到惊喜,隆庆帝自然要龙心不悦了。 福宁长公主见他不耐烦了,惟恐他说着说着就拂袖而去,不由越发着急了,面上还不能表露出来,还得赔笑着求他再等等,“皇上,真的马上就到了,您再等一等吧,不是老话都说‘好饭不怕晚’吗?” 心里已将方姑姑骂了个狗血喷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一点小事都拖拖拉拉的办不好,养她何用! 好在是她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传来了方姑姑的声音:“长公主,奴婢回来了。” 福宁长公主如释重负,忙笑着与隆庆帝说了一句:“皇上,我去去就回来啊,您再稍坐片刻,惊喜已经到了。” 便起身去了外面。 却没有看到想象中施清如让人按她事先的要求,收拾好了,只等送到隆庆帝面前的画面,而只看到了脸色灰败,满身颓然之气的方姑姑一人。 福宁长公主心里一紧,心里其实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却犹抱着几分侥幸的希望,忙压低了声音问方姑姑:“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那个小贱人呢,人呢?” 方姑姑哭丧着脸低道:“奴婢赶去六小姐屋里时,人已经不在了,说茶是喝了的,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也不能硬留人,于是只能让她走了。之后奴婢让人分头去找,都没找到人,最后去到太后娘娘的寝殿,就见人已经在那里跟段嬷嬷在说话儿了……” 话没说完,已被气得胸脯一起一伏的福宁长公主啐了一脸,还得尽量压制自己的声音与怒气,“肯定是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根本没把茶给那小贱人喝,还故意放走了人!都已经那样了,她理当恨小贱人入骨,巴不得小贱人死无葬身之地才是,竟然还是如此的愚蠢糊涂,吃里扒外,坏本宫的大事,本宫回头不撕了她,再不活着!” 方姑姑被喷了满脸的口水,也不敢擦,只小声道:“也许长公主错怪六小姐了呢,奴婢瞧得出她这几日是真恨上了那小贱人……那小贱人是大夫,本来也较常人难以糊弄些,只怕也是有的……” 见福宁长公主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识相的不敢再说下去,心里叫苦不迭。 是她再四向长公主保证‘火候儿到了’,长公主才最终定了今日下手的,结果尹六小姐那边却出了岔子,竟分明还向着施氏那小贱人,岂不是说她办事不利,看走了眼? 回头等长公主把尹六小姐处罚了,肯定立马就轮到她了…… 方姑姑心里叫着苦,见福宁长公主一直不说话儿,还得低声请示她:“长公主,现下我们该怎么办?奴婢听您指示,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福宁长公主闻言,片刻才没好气道:“本宫如何知道怎么办?你问本宫,本宫又问哪个去!” 心里已在飞快的过着仁寿殿哪个宫女长得最好最伶俐了,可把人都过了一遍,也愣是没想出有哪一个太出挑的;何况她可是与隆庆帝说的要给他一个‘惊喜’的,铺垫了这么半日,就给他一个宫女,算哪门子的惊喜? 势必会惹得隆庆帝龙颜大怒的!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气急愤怒得简直杀人的心都有了。 福宁长公主前几日想来想去,当初邓庶人为何没能成事? 根本原因就在于她是给隆庆帝下的药,而没给小贱人下药,一旦小贱人不从,拼死反抗,便是男女天生体力悬殊,隆庆帝也总得一阵子才能得手。 那自然会徒生变故,拖延时间,直到韩征闻讯赶到,功亏一篑。 可若是给小贱人下的药,结果就大不一样了,届时她别说反抗了,肯定会搔首弄姿,求着隆庆帝宠幸她且来不及了,而哪个男人瞧得一块儿自己一直想吃的肥肉送到嘴边了,能忍住不吃的? 所以才会有了那日尹月华好巧不巧“偷听”到了福宁长公主与方姑姑对话之事。 尹氏不知道小贱人是迷得自己未来夫君神魂颠倒的狐狸精,是让自己未来夫君一走了之的罪魁祸首便罢了,还能傻乎乎的与之交好,甚至与自己这个婆婆作对。 一旦知道了,怎么可能还那么蠢的吃里扒外? 势必会恨不能将小贱人大卸八块,让其死无葬身之地的,不然还让她堂堂国公嫡女,生来就金玉一样的人儿,生生咽下这口腌臜气不成! 至于尹月华说的要退亲,福宁长公主压根儿就没当一回事。 若奉国公府愿意退亲、若她愿意退亲,当初就退了,那尹月华如今也不会在宫里了,可见他们权衡之后,还是舍不得退了这门亲;何况这事儿也不是他们一家说了就能算的,她不同意,那便无论他们说什么都白搭。 所以尹月华只要还没傻到家,就该知道趁机机会,将小贱人踩得死死的,为自己狠狠出一口气之余,也以此来修补婆媳之间已经有了裂缝的关系,才是最好、最聪明的做法。 本来她也该与自己这个婆婆同心同德,同仇敌忾才是,已经知道拢不住未来夫君的心了,还连未来婆婆的欢心也失去了,她以后还想不想过好日子了? 万万没想到,这般十拿九稳的计划,竟然还是出了岔子,功亏一篑,实在令人生气。 更令人生气的,还是这岔子分明就出在自己人的身上。 施氏那小贱人怎么可能防备尹氏,既不会防备,自然尹氏屋里的东西也敢随便入口,不像在仁寿殿其他地方与时候,她几乎从来都不吃不喝的,便要吃喝,也自有韩征使人与她送来,——吃里扒外的东西,看她明日怎么收拾她! 福宁长公主与方姑姑正自对站着发愁,里面隆庆帝终于彻底等得不耐烦,自里面大步出来了。 一看福宁长公主的样子,便知道他的‘惊喜’多半已是泡汤了,本来有再多的猎奇心,也在无休止的等待中,消耗得差不多了,如今又瞧得福宁长公主这副样子,自然更没了兴致。 似笑非笑扔下一句:“皇姐的‘惊喜’朕还是不等了,留着皇姐自个儿受用吧,只是一点,下次可别再以这般蹩脚的借口骗朕来了,不然朕真要治皇姐一个欺君之罪了!” 便拂袖而去了。 余下福宁长公主急得直叫:“皇上,皇上您听我说,皇上——” 一面要追隆庆帝去,却是哪里追得上,只得眼睁睁看着明黄色的背影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气得“啪”的反手一巴掌就甩在了方姑姑的脸上,随即气急败坏回了自己的寝殿里去,外面立时就能听见砸东西的声音了。 方姑姑被打得半边脸火辣辣的痛,却是顾不得,忙忙跟进了殿里去。 就见福宁长公主正砸才添齐没两日的各色摆设,她也不敢劝,只能在一旁看着,直至福宁长公主砸累了,才上前小声道:“长公主千万息怒,也仔细手疼。奴婢先给您沏杯茶来,您喝了后缓缓吧?” 说完不由分说去外面吩咐人沏了茶来,待递给福宁长公主,瞧着她喝了几口后,才小心翼翼又道:“长公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施氏肯定会把今晚的事告诉韩厂公的,韩厂公又那般宝贝那小贱人,当初邓庶人就是因为……才会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奴婢实在担心、担心韩厂公会让我们步了邓庶人的后尘……” “住嘴!瞎了你的狗眼,拿本宫与邓氏那贱人比,那贱人凭什么与本宫比,她有什么资格跟本宫比?” 一语未了,已被福宁长公主恶狠狠的打断了,“本宫可是先帝唯一的嫡公主,是大周如今最尊贵的长公主,难道还会怕区区一个奴才、一个阉竖不成?本宫倒要看看,他敢把本宫怎么样!” 话虽说得如此硬气,心里却多少还是有些发虚。 韩征那个阉竖仗着皇上的宠信,可从来不将任何人,也不将她放在眼里的,还真说不好他知道了今晚的事后,会怎么对付她? 不过她怎么可能怕他,她可是皇上的胞姐,先帝唯一的嫡公主,他难道还敢要她的命不成? 至多也就像上次那般,害她被弹劾、被从公主降到郡主,再减一些食邑也就是了,要不了多久又能回来的,所以她有什么可怕! 倒是尹氏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她不止要惩罚她,也不能再要她做儿媳了,连在这样的大事上,她都敢吃里扒外,将来还不定得把她的长公主给祸害成什么样儿。 这样一个儿媳、这样一门亲事,不趁早给退了,还留着过年么? 一直折腾到快交四更,福宁长公主才终于气呼呼的躺下,胡乱睡了过去…… 施清如之后的时间里,一直都强打着精神连个盹儿都没打过,更别提回厢房去歇息了,福宁长公主已经疯了,她可不能再给她任何的可乘之机! 如此好容易熬到天亮后,常太医与江院判带人过来交班,她快速交接了一番后,便以‘实在累了,想立时去歇一歇’为由,辞了常太医,立时出了仁寿殿。 却没有回司药局,而是径自去了司礼监。 韩征正与阁老们议事儿,施清如自不能扰了他的正事,便让小杜子带她去了后边儿他的值房等他。 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鼻间也满是韩征若有若无的气息,就像他人就在她身边一样,施清如紧绷了一晚上的那根弦总算松懈了下来,疲惫与困意也随之涌上来,让她很快便忍不住歪在榻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韩征议完事回来,看见的就是他的小妻子歪在榻上,睡得正熟的画面。 他的心瞬间软成了一滩水,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想上前拿毡谈给她盖一盖。 却是刚靠近她,她便惊醒了过来,眼里先满是戒备与紧张,待瞧得是他,才随之松懈了下来,又闭上了眼睛:“督主,你忙完了?那抱一抱我吧,我有些冷。” 说完,朝韩征张开了双臂。 韩征心里就更软了,依言将她抱了个满怀,才笑道:“我还以为你要先回家呢,还打算晚间早些回去陪你,没想到你竟来了这里。” 施清如紧紧抱着他,抱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心里没那么冷,没那么怕,也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她言简意赅把昨晚的事大略与韩征说了一遍,末了道:“之前督主说等她下次回长公主府,便是她的死期了,我还不赞成,怕没有十足的把握,会惹人怀疑;也觉着她好歹是丹阳公主和萧大人的母亲,他们兄妹都待我们不薄,至少我们不能让他们的母亲直接死在我们手上。可如今我不这样想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若再犹豫宽纵下去,谁知道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我总不能她都要我的命了,还任她宰割,毫不还手!” 顿了顿,声音越发的冷,“既然已是不死不休,已不是她死,就得我们死,那还是她去死吧!” 她要活着,还得好好活着,也要她在乎的人都好好活着。 那自然只能先弄死意图谋害她和她在乎之人的人,先下手为强了! 韩征不等施清如把话说完,眼里已是一片冰冷,浑身也散发着可怖的杀气,咬牙道:“那个毒妇竟敢行此等歹毒之事,我今日就要她死!” 福宁长公主这会儿也就是不在他面前,否则他一定活活掐死她! 但韩征更恨的还是自己,昨晚皇上趁夜去了仁寿殿,他竟不知道,也就是清如警觉,尹月华也还算正直清明,才让她侥幸逃过了一劫,否则……他根本不敢去想后果。 都怪他只顾着忙自己的事儿,竟百密一疏,也太小看隆庆帝了,好歹也是一国之君,他怎么可能没有几个自己的心腹,怎么可能安了心要隐藏自己一两个时辰的行踪都做不到? 看来御前的人还得再过一遍了! 施清如怕韩征气极之下,在宫里便忍不住动手,忙轻轻握了他的手,低声道:“督主,在宫里我们肯定不能下手,还是得设法儿先让她回她的长公主府去,可今日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回去?若她今日不会回去,其实也不用着急,后边儿她总有一日要回去的,她能躲得过初一,却绝对躲不过十五,所以,倒不必一定要急于今日便行事。” 韩征冷笑道:“我可没那个耐心再让她等到十五,就今日一定要让她死!” 见施清如还待再说,想到在宫里的确不好大张旗鼓的动手,只得道:“好吧,也不一定非要今日,明后日也行,我会让她就这两日,便回长公主府一趟的,届时便是她的死期了!” 施清如闻言,这才松了一口长气,道:“那就好,总之仇要报气要出,自己的安危却更重要,我可不想为了那样一个疯婆子,赔上我们自己!倒是月华昨晚坏了她的事,也不知道她又会怎么惩治她?督主,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保全月华的,若能让她出宫回家去,就更好了,她在宫里可一日都没开心过。” 搁以往,韩征别说管这些事儿了,不添油加柴,让尹月华与福宁长公主狗咬狗,斗得越发的不可开交就是好了的。 但尹月华既才悬崖勒马,保全了施清如,再加上她之前对施清如的善意,韩征自然也要力所能及的保全她了。 因思忖道:“让她出宫回家且先不说,总得她自己愿意,奉国公府也愿意,当务之急,是要让福宁那个毒妇怎么惩治不了她,等过个两三日,福宁一死,旁的事自然都好说了……唔,让她去宝华殿给太后跪经祈福吧,她本来进宫就是为太后侍疾的,瞧得太后久病不愈,心里岂能不着急的?偏又帮不上什么忙,也只好去宝华殿为太后祈福,求菩萨能保佑太后早日好起来了。” 施清如不待他把话说完,已是双眼发亮,道:“这个法子好,真是太好了,我怎么没想到呢?那个疯婆子再疯魔,总不能在宝华殿发癫吧,那立时就得阖宫尽知了,她应当不会蠢才是。那我这便让人传话儿给月华去,也不知那个疯婆子现下去太后的寝殿了没?我之前离开时,月华倒是去了,她却没去,据说是昨晚走了困,要晚些过来,若能多晚一些就好了。” 韩征见她说着就要出去,一把拉住了她:“还是我打发人去吧,也快一些。索性让她在宝华殿多待几日,就说发了愿,要为太后祈福三天三夜,反正宝华殿也有厢房,实在累了也可以去歇息,我会让人暗中关照她,吃住都不会委屈了她的。” 施清如见韩征考虑得这般周全,连连点头:“那就这么办,正好我有许多话要与她说,在仁寿殿委实不方便,她若待在宝华殿,就方便多了。那你快打发人去。” 韩征见她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摇头失笑,扬声叫了小杜子进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后,道:“去吧!” 小杜子便笑着应了“是”,自吩咐人办事去了。 施清如这才又抱住了韩征的腰,静静偎在他怀里,享受这难得的不用提心吊胆的温馨安宁时刻。 ------题外话------ 之所以详写这一段,主要是想给萧琅一个好结果哈,可尹月华的转变总不会无缘无故,肯定有原因,有一个过程;同时,也是为了更合情合理的给福宁长公主发盒饭,毕竟中间还夹着丹阳公主和萧琅,夹着韩征致命的秘密,不把他们逼到一定程度,他们尤其是清如没法下那个决心,现在总算铺垫完了,明天应该就会给福宁长公主发盒饭了哈,o(* ̄︶ ̄*)o 第二百四五回 当面要一个结果 小杜子打发的人去仁寿殿去得很是及时,福宁长公主还没到太后寝殿。 那小太监立时辗转请了尹月华到外边儿一个僻静的角落,把韩征让她去宝华殿为太后祈福的话都学了一遍,便虾着腰轻手轻脚的告退了。 尹月华正是焦灼之际。 她一早就起身去了福宁长公主的寝殿,还在路上便已做好要受罚的准备了,不想到了后一看,福宁长公主还睡着,所有人都大气儿不敢出的惟恐惊动了她,便是方嬷嬷也不见踪影。 尹月华本想继续等着的,想了想,还是先去了太后的寝殿,福宁长公主偶尔过去迟些没什么,也没谁敢说她,她却是进宫来给太后侍疾的,也太阳都升老高了才过去,像什么话? 于是与一个宫女说了一声,等回头长公主问起,就说她已来过了,不敢惊动长公主,便先去了太后娘娘那边儿,即带着纯儿先去了太后的寝殿。 未料却是等来等去,眼看都快要交午时了,也没等到福宁长公主过来。 尹月华心里就忍不住开始焦灼了,本来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去领罚的,结果没领到罚,倒是暂时松了一口气。 可松气之后,便是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惩罚,会不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重得多的不安与焦虑了,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未知的恐惧也不停的在越发放大,让她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但若她赶在福宁长公主过来之前,便先去了宝华殿给太后祈福,难道福宁长公主还能撵到宝华殿去罚她不成? 如此虽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但能先躲一躲也是好的,且人的怒气都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指不定能福宁长公主冷静两三日后,便不打算罚她,或者只从轻发落了呢? 尹月华除非是傻子才喜欢受罚,喜欢丢脸呢,遂带着纯儿,去与段嬷嬷禀报过后,便请一个小太监带路,去了宝华殿。 并不知道她刚进了宝华殿,福宁长公主就带着方姑姑等人到了太后的寝殿。 福宁长公主到四更才胡乱睡下,到了与往常起身的时间,自然起不来,可她昨晚才发了那么大的脾气,谁又敢去触她的霉头,叫醒她呢?简直不想要命了! 便是方姑姑随后赶到,犹豫再四,也没敢惊动她。 于是福宁长公主便一觉睡到了交午时,才终于醒了过来,立时想到了昨晚的功亏一篑,简直恨不能生吞了尹月华,因厉声问方姑姑:“尹氏在哪里?让她立刻来见本宫!” 得知尹月华一早便来过,见她还没醒,不敢惊动,已先去了太后寝殿服侍,忙又叫人服侍自己穿戴了,胡乱吃了半盏燕窝羹,就带着人气冲冲的杀到了太后的寝殿。 不想竟被告知,尹月华已去了宝华殿给太后祈福,还说发了愿要在菩萨面前跪足三天三夜。 福宁长公主当即冷笑起来,“她以为她躲去宝华殿,本宫便奈何不得她了?” 又要即刻赶去宝华殿。 让方姑姑壮着胆子死活去劝住了,“长公主在宝华殿惩罚六小姐,岂非立时便要传的阖宫尽知,引来种种猜疑,连带长公主的颜面也要受损了?且指不定还会有人趁机指摘长公主,毕竟孝顺搁哪里、搁谁身上可都是美德。横竖六小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祈福完了,终究要回来的,届时长公主要如何惩处调教她,都断不会有人敢说半个不字儿,长公主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这才暂时熄了去宝华殿拿人的心,心里的怒火却是更盛了。 然却连个可以商量的人没有,太后是在日渐好转了,却仍说不了一句囫囵话,她也不欲她再劳心劳力,在她面前只能强颜欢笑的憋着。 本来搁以往,还能与一双儿女商量,不管他们赞不赞成她的行为,至少也知道开解安慰她。 如今却是儿女都离自己越来越远,儿子此生还能再见,女儿却是连见面都难了,偏这个结果还是自己忍痛促成的;可惜她已经连女儿都舍弃了,弄得只差众叛亲离,竟还是没得到自己想要的,老天爷也实在太不开眼、太不公平了! 福宁长公主越想便越憋气,也越悲从中来,终于在忍到回自己的寝殿后,再也忍不住,崩溃的大哭了起来…… 施清如随后听得尹月华果然去了宝华殿为太后祈福,福宁长公主也果然没追去宝华殿惩罚她后,不由松了一口长气。 又去司药局转了一圈,便先出宫回了都督府去。 到了傍晚,韩征也提早回府了,她在韩征的陪伴下,总算一夜好眠。 次日,施清如进了宫后,照常先去了仁寿殿。 好在是福宁长公主不在,她交班后,又给太后诊治了一番,再去后边儿瞧了瞧宫女们熬的药,便暂时自由了。 遂与段嬷嬷打过招呼后,出了仁寿殿,取道去了宝华殿见尹月华。 一时到了宝华殿,就见尹月华主仆都正跪在宝相庄严的菩萨前,双手合十闭着双眼,嘴里念念有词。 施清如想了想,轻手轻脚上前,也跪到了尹月华旁边的蒲团上,这才低声道:“月华,是我,你还好吧?” 她看起来有些憔悴,昨晚肯定没休息好,一直跪经更是一项苦差事,别说她这样娇滴滴的千金小姐了,便是大男人长时间下来,也会受不了的。 尹月华刚已虚眼瞧过来者是谁了,这会儿便一直闭着眼睛,因为实在无颜再见施清如。 便只是低声道:“我很好,多谢县主关心,也多谢韩厂公的关照,在发生了那样的事后,您二位还能这样以德报怨,我真是要无地自容了。” 韩征既答应了施清如会让人关照她,自然不会食言,反正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是以无论是三餐还是昨晚歇息,尹月华都没受丝毫的委屈与怠慢,便是跪经久了,也不觉得累,反而因为一直在菩萨面前,心也跟着静了下来似的,倒比往常在仁寿殿说来行动自由,也自有人服侍心里舒服自在得多。 可这一切都是施清如带给她的,在她差点儿助纣为虐算计了她之后,在她对她说了那么多不中听、甚至堪称过分的话后,她却仍照常待她,尹月华的脸皮又不是城墙做的,自然要无地自容了。 施清如就笑了起来,“与我你还这般客气,看来是真恼上我,不打算要我这个朋友了?可惜我已经认定你这个朋友了,你不要我我也要缠着你,一直缠着你要我为止。” 尹月华闻言,心下霎时又酸又暖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 总算睁开了眼睛,却仍不敢正视施清如,只低声道:“不是我不打算要县主这个朋友了,是我自觉自己已没那么资格了。我前儿夜里说的那些话,这两日越想便越无地自容……我就算对萧大人了解得少,与你交往却有一段时日了,也深知你和韩厂公心里都只有彼此,再容不下第三人,那就算信不过萧大人,也不该信不过你,有了疑问,至少也该先当面与你求证才是。结果却因妒忌之心作祟,差点儿就铸成大错,又还有什么资格再与县主做朋友?还是别玷污了‘朋友’二字的好。” 施清如忙道:“不是这样的,月华,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本来就是我骗了你在先,不然你其实可以不必进宫来,受那些委屈与憋闷的,你怪我也是理所应当,尤其你还数度替我解围,一直竭诚待我,我就更不该瞒着你了。但即便你那么生气伤心,终究也没被她们所蒙蔽,仍肯冒险让我离开,光凭这一点,我就认定你这个朋友了,所以你千万不要再妄自菲薄,好不好?” 尹月华苦笑了一声,道:“其实我真的怪不着你,一开始我们就只有过一面之缘而已,你要怎么告诉我所谓的真相?我肯定只会认为你居心叵测,转头就会告诉长公主。且就算我一开始知道了,难道亲就能退,我也能不进宫了吗?我肯定还是舍不得退亲,我父亲也肯定不会同意的,那我更得进宫,这些日子也不定被当枪使,做下多少糊涂事儿了。” “我就是接受不了自己明明样样都胜过你,结果却一点没被未来夫君放在心上;接受不了我明明那样真心待你,你却欺骗我、背后捅我刀子这样的所谓事实;再就是自进宫以来,便一直憋屈压抑,心里实在难受,又不甘心怪自己,便只能怪你而已。” “但我这两日已经明白了,我的确很多方面都不如你,至少在心胸宽广上,在待人以诚上,我真的差你差远了,叫我怎么还有脸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若无其事的与你要好下去?我真的羞愧得都恨不能地上能裂开一道缝,好叫我钻进去了!” 说到底,说什么也不肯退亲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路也是她自己选的,真的怨不得任何人。 她自以为她已经对清如掏心掏肺了,就更是可笑了,若一开始就打着朋友要相等甚至加倍回报自己,才会对其好的主意,那还算哪门子的朋友?何况清如对她认真说来,就比她对她差到哪里去了不成,她怎么没追着自己要回报呢? 施清如见尹月华说着,眼睛都红了,再也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月华,你千万不要这样想,真的,我心里特别的感激你。不过你既眼下不想多说此事,那我们便不说了,且说旁的了。其实我这会子过来,是想问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是想继续留在宫里,还是想回家去?若你想回家去,我们可以一起来想办法的。” 尹月华沉默了片刻,才轻声道:“我当然想回家去,我还想过退亲,可我也知道,这亲到了这个地步,越发不好退了,我也、也有那么几分不甘心退。但若继续留在宫里,也注定会更憋屈,更难受,长公主如今恨透了我,还不知道等我给太后祈完福后,会有什么等着我……我这两日一直在想自己该怎么办,可惜什么行之有效的法子都没想到,我可真是太没用了!” 没有清如的胸襟气度和宽容便罢了,还不似她那样有一技之长,连对自己的未来都把握不了,也就不怪萧大人对她念念不忘了,若她是男子,势必也要被这样一个女子吸引,对她念念不忘的。 施清如皱眉道:“宫里你的确不好再留了,实在太憋屈了,我瞧着心里都难受。但若不退亲,又怕那一位不肯放你走,可若退亲,我说心里话,萧大人真的是个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我又怕你将来后悔,也替萧大人可惜……他此去凉州,真的是因为别的原因,可惜离得太远,不然你们就能当面把该说清楚的都说清楚,把该解开的误会都解开了。” 一直在一旁低头跪着的纯儿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小声开了口:“是啊,小姐要是能当面见一见萧大人就好了。大家把该说的都说清楚,看到底是要继续亲事,还是索性彻底了断了,不管怎么说,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后,后边儿要怎么做,是安心待嫁,还是趁早回头,重新开始,小姐都能拿定主意了,岂不比如今只能惶惶不安的干等强得多?” 是啊,不管怎么说,有了一个明确的结果,不管是好是坏,都比如今强多了……施清如心里猛地一动,看向了尹月华。 就见尹月华也正看她,眼里闪着跟她类似的光芒。 随即抢在她之前开了口:“清如,我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做了。我也要去凉州一趟,要去见一见萧大人,当面与他把该说的都说清楚,若他是真的愿意娶我,哪怕如今彼此还没有感情,将来总能培养,我便回京安心等着他回来娶我;反之,我回京后就不惜一切代价退亲,以后大家各自安好。人生短短几十年,有几个最好的青春年华,有几个最好的三年呢?我实在不想把时间白白浪费在一段无望的感情和婚姻上!” 毕竟除了爱情和婚姻,这世上能做的事情还有那么多,她可不想虚度此生。 施清如见尹月华果然与自己想到了一块儿去,还先说了出来,忙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不管是分是合,这种事都是越早有结果越好,我很支持你也去一趟凉州。算着时间,等你赶到时,估摸着萧大人也把丹阳公主送到,该往回折返了,你去倒是正合适,再加上回来的时间,三个月应当足够了。只是一点,不知道令尊令堂会不会同意你去这一趟?” 尹月华极有把握的道:“我母亲只要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应当会同意我去,那只要她同意了,都可以不必让我父亲知道,只说我去家庙或是庄子上住一阵子便可以了。我更发愁的,反倒是长公主只怕不会放我出宫,她还要留着我好生调教呢!” 施清如想到若韩征计划顺利,福宁长公主就这几日的活头了,因道:“只要令堂同意你去,就算成功一半了,至于长公主那里……你自己都病了,还病得很严重,她总不能再拦着不让你出宫回家去吧?” 尹月华苦着脸道:“宫里太医云集,我就留在宫里治病养病,岂非比回家更方便?” 施清如眼珠一转,低道:“那若是出花儿出痘儿了呢?宫里主子娘娘们都身娇肉贵的,可容不得丝毫的闪失,对了,你出过花儿了吗?” 尹月华拊掌道:“正好没出过,那就这么办!” 急得一旁纯儿忙道:“这也太不吉利了,出花儿可是要……县主,您还是给我们小姐换个旁的吧。” 倒是不后悔正是因为自己方才的多嘴,才给了她们拿定主意的方向,反正无论她家小姐去哪儿、做什么,她都会跟随的。 尹月华不待施清如开口,已道:“什么吉利不吉利的,这种事儿本就一早注定好了的,若我注定不会出花儿,说得再多也不会出,反之,若我注定要出,难道一直不说,就能不出了?何况菩萨在上呢,菩萨一定会保佑信女的,对不对,信女给您磕头了。” 说完果真给菩萨磕了个头,弄得纯儿再无话可说。 施清如这才道:“那宜早不宜迟,今晚月华你就开始发热吧,我回头会让人给你送一些东西过来的,等明儿你开始发热后,我也会第一时间赶到为你‘诊治’,那你应当明日就能出宫回家了,只是少不得要让令尊令堂受一场惊了。” 尹月华抿了抿唇,“我父亲应当能持得住,我母亲就……不过我会第一时间向她坦白,让她安心的。还有一点,若只让我母亲知道我要远行凉州,一直瞒着我父亲,那只怕没法儿给我得力的护卫,保我路上平安。我此番虽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却并不想路上有个什么好歹,以免家父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所以,不知道能不能劳烦韩厂公借我几个得力的护卫一用?” 韩征手下缇骑护卫多的是,这个主施清如便能替他做了,忙道:“自然可以,不过举手之劳罢了,还说什么劳烦不劳烦呢?不过天儿眼看就要热了,凉州又远,你路上还是要多加小心,照顾保护好自己才是。” 尹月华吸了一口气,“清如,大恩不言谢,等我回来后,不论结果好坏,我都一定会好生答谢你的。” 那些夫婿有了二心,便视令其夫婿有了二心的女子为眼中钉肉中刺,什么阴私手段都使得出来的女子,她是绝不屑于与之同类为伍的,说到底根子从来只是男人身上,与女人又有什么相干? 若自己的夫婿一直心无旁骛,旁的女子便再娇美、再妩媚,又有什么用! 具体到此番她自己身上,也是一样,清如明显行得正坐得端,问心无愧,那便只能是萧大人一厢情愿了,她又怎能怪得清如? 便是萧大人,她一样怪不得,他哪怕一厢情愿,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了的,只不过心实在不由自己控制而已。 所以她此番前去凉州,只是为求一个结果,为的只是自己和自己的心! 施清如摆了摆手,“你还与我客气呢,你都叫回我的名字了,可见又认下我这个朋友了,还这般客气做什么?事不宜迟,那我就先走了,回头东西送到了,你就照计划行事便是。” 尹月华点头应了,翕动了几次嘴唇想再说点儿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一直目送她走远了,才又跪回自己的蒲团上,闭上眼睛,默默的为施清如和韩征祈祷起来,祈祷菩萨能保佑他们万事都平安顺遂。 施清如离了宝华殿,见时辰还早,便也没先回仁寿殿,而是去了司礼监。 她得把自己与尹月华的计划立时告诉韩征,让他各处都给她们大开方便之门才是。 韩征听得尹月华要去凉州找萧琅,大是意外,咝声道:“倒不想她一个娇滴滴的国公府千金,还能有这份果敢与魄力,再加上据你之前描述的她的人品与德行,倒是真配得萧琅了!” 施清如白他道:“本来就配得,月华真的很好好吗,你就说要不要帮我们的忙吧?” 韩征笑道:“夫人有令,我焉敢不从?回头就吩咐小杜子挑几个能干得力的缇骑,立时开始着手准备出行的事,等她那边一妥,便立时乔装了出发,后日一早应当差不多吧?” 他已经替福宁长公主决定好明年的明晚,就是她的祭日了,那等后日尹月华已经出发了,再曝光那个毒妇的死讯,尹月华便来不及知道,萧琅也能至少延后一段时间才知道,一切应当足够了! 施清如算了算,道:“应当足够了,就看她能不能那么快说服奉国公夫人了。” 韩征道:“要不要我使人给奉国公夫人打个招呼去?” 既然尹月华配得萧琅,他当然是希望她此行能顺利圆满,萧琅与她最终也能琴瑟和鸣,白头到头的,除了因为萧琅真的不错,他由衷希望他能姻缘圆满以外,最重要的还是萧琅自己有了媳妇儿,就不会再一直惦记着别人的媳妇儿了! 施清如忙摆手道:“还是别了,那毕竟是他们家的家事,是她们母女之间的事,还是让月华自己解决去吧。听她说来,奉国公夫人是很疼她的,当初甚至一力主张退亲,可见把她的幸福放在第一位,想来只要月华好好儿与她说,她应当不至反对的。” 顿了顿,叹道:“只盼事情能进展顺利,最终皆大欢喜吧!” 本来之前她便由衷盼着萧琅能姻缘顺遂,像她和韩征一样,与未来妻子彼此相亲相爱了,如今她又与尹月华要好,两个都是那么好的人,她自然更盼着他们能和谐合拍,白头到来了。 施清如又低声与韩征说了一些细节,见时辰不早了,便出了司礼监,又去了仁寿殿。 这次福宁长公主在了,一见她便似笑非笑道:“恭定县主,让你来仁寿殿是给母后治病的,可不是让你到处乱逛,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的!” 心里简直快要恨死了,这个小贱人到底会什么妖术,能把所有人都迷惑得神魂颠倒,甚至连“夺爱之仇”都能不与她计较? 真是见了鬼了! 施清如根本不想理会她,淡笑着应了一句:“这不是知道长公主不待见我,所以少出现在您面前,省得您闹心吗?” 便往内殿瞧太后去了。 余下福宁长公主看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指甲都嵌进肉里了,才堪堪克制住了冲进去掐死施清如的冲动,拂袖而去。 下午,施清如打发人悄悄儿给尹月华送了东西去宝华殿。 到了晚间,她就得到消息,尹月华已经开始发热了。 她不由心下一松,连晚间又留宿在仁寿殿,都觉得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韩征却不放心,仍打发小杜子带了人过来一整晚都守在她的厢房外,让她睡了个还算不错的觉。 到得清晨起来,纯儿哭哭啼啼的回来说尹月华病了,浑身都烫得吓人,“求县主即刻随奴婢过去瞧瞧我家小姐吧,她烧了一整晚,再烧下去,奴婢怕人就要烧坏了啊,求求县主了……” 施清如便看向了段嬷嬷。 段嬷嬷倒是很好说话儿,毕竟尹月华不管是给太后熬药,还是端茶递水,都还经精心,“那县主就去瞧瞧六小姐吧,横竖常司正他们算着时间也该到了。” 适逢福宁长公主带着方姑姑等人过来,听得尹月华病了,第一反应便是冷笑,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又玩儿什么花招呢? 却也不好公然拦着不让施清如去,毕竟两家婚约犹在,于是发了话,让方姑姑随施清如一块儿去。 第二百四六回 福宁之死(上) 便福宁长公主不开口让方姑姑同去,施清如也要设法儿激得她开这个口的,如今她既主动开了口,当然就更好了。 遂应了“是”,带着方姑姑,便随纯儿一道,去了宝华殿。 宝华殿虽是宫里专门祈福的地方,平时来祈福的也都是各宫的妃嫔们,犯不着设居所,却也在后面有一排厢房的。 一行三人到得尹月华暂居的厢房,路上纯儿便已哭着把她的情况大略说了一遍了,“昨儿白日里便说头晕晕的,想睡,奴婢便劝小姐回厢房躺会儿去。小姐却说,她发了愿要为太后娘娘祈福三天三夜的,岂能半途而废?仍坚持要跪经,谁知道到得傍晚,便开始明显发热,也撑不住再跪了,只得让奴婢给扶回了厢房去。等回了厢房,喝了水,歇了一会儿后,小姐稍稍好了些,就说要到大殿继续为太后娘娘祈福,却刚起身,就吐了……之后就开始一直发热,一直发了,奴婢想去求助,可是宫门各处都早已下了钥,只能以冷帕子不停的给小姐敷额头,可惜什么用都没有……” 是以进厢房之前,施清如便满脸凝重的与方姑姑道:“我才听纯儿的描述,六小姐的情况怕是不大好,方姑姑要不还是别进去了吧,以免过了病气。” 方姑姑却怎么肯听她的,自己不进去看着,谁知道她们两个又会有什么阴谋诡计?回头长公主就真要生吞了她了! 遂笑道:“老奴不怕过病气,还是进去亲眼瞧瞧六小姐的情况,回去后才好如实禀告长公主,让长公主放心。” 施清如便也不再多说,由纯儿引着,进了厢房,到了尹月华床前。 就见尹月华一张脸烧得通红,呼吸也是又急又重,一看便知不是装出来的,而是真病得着实不轻。 方姑姑心下一阵痛快,该,吃里扒外的东西,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吧? 施清如已伸手在给尹月华诊脉了,诊完了脉,又翻起她的眼皮看了看,再让她张开嘴巴看了看舌头,最后还捋高她的衣袖,看了看她的手臂,等看完后,已是神色大变,看向方姑姑急声问道:“方姑姑,你可出过花儿?纯儿你呢?” 方姑姑怔了一下,才忙道:“没有,县主何以这般问……” 话没说完,想到方才好似看见尹月华手腕上有红点儿,遽然色变,“县主的意思,莫不是六小姐是出天花儿了?” 施清如沉重的点了点头:“若我判断得没错,应当就是,所以方姑姑你快出去吧,纯儿你也是。再把宝华殿的人都隔离起来,这两日与六小姐有过接触的人也都隔离起来,如今天儿马上就热了,若六小姐真是出天花儿了,传染起来,也会比天冷时快……后果不堪设想!” 方姑姑不待她把话说完,已避之不及的冲出了厢房外去,心里简直又急又怕又悔。 谁不知道天花儿十死一生,又极易传染,一旦不慎染上,便只有等死的份儿?她方才真是疯了,才会跟进屋里去,明明恭定县主都说了让她先别进去的,她怎么就是不听呢? 那尹六小姐也是,好好儿的出什么花儿,这不是摆明了祸害人吗,真是晦气倒霉至极! 倒是纯儿,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依然不肯离开尹月华,“不,奴婢不出去,不管是生是死,都一定要服侍在我家小姐左右。” 让施清如大是感动,“好丫头,你家小姐素日没白待你好。” 听得方姑姑在外面直撇嘴,指不定她都已经染上了也未知,当然要趁机表忠心了,反正横竖都是个死,当然要死得有价值一些,好歹为家里娘老子留条后路了…… 念头闪过,方姑姑已骂起自己来,现在她还有心情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呢,她还是想想自己怎样才能不染上吧! 因忙隔着门问施清如,“县主,只把人隔离起来就行吗,不需要先吃药治疗之类吗?老奴方才离六小姐那么近,不会也……县主,您快想想法子啊,这事儿万不能声张,不然整个宫里都要乱套了,皇上知道了,也势必会龙颜大怒的!” 尤其尹六小姐还是长公主同意进宫的,皇上本就已很不待见长公主了,这要是再知道了这事儿,势必会更龙心不悦的,这可如何是好? 施清如在里面听得直想翻白眼儿,嘴上却是道:“我也知道这事儿不宜声张,可它瞒不住,也不敢瞒啊,方姑姑还是先去回了贵妃娘娘吧……不,你别自己去了,远远的吩咐人去吧,省得贵妃娘娘和永和殿的人也染上。” 方姑姑闻言,就更恐慌了,急道:“县主,不至于那般凶险吧,还是您先想想法子,实在不行了,再回贵妃娘娘去吧?” 施清如想了想,也到了门外,见方姑姑忙要远离她,忙道:“我小时候出过花儿的,不然也不敢一直守着六小姐啊,方姑姑不必担心。眼下怎么把事情悄无声息的控制住了是正经,依我说,还是要把六小姐主仆挪出宫外去,才能稳妥些。等把人挪走后,再用石灰和醋,把这几日六小姐待过的地方都清洗一遍,凡与她接触过的人,也都立时里里外外都多洗几遍澡,衣裳全部烧了,我再开张方子,熬了汤药大家都多喝几碗,兴许能保无事。” 顿了顿,为难道:“这么大的事儿,宝华殿素日人虽少,里里外外应当也有十几个,它根本瞒不住啊,还是得回了贵妃娘娘才是。” 方姑姑已快哭了,“回了贵妃娘娘,皇上肯定也知道了,六小姐又是长公主同意进宫的,皇上肯定会怪罪长公主的……县主,能不能别回贵妃娘娘,宝华殿这边就由我来设法儿善后吧,我跟着长公主出入宫里这么多年,应该还是做得到这一点的。” 施清如皱眉道:“可这疫情要是传播开来,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方姑姑终于哭了,“那仁寿殿的人是不是也得通通隔离起来啊,前日六小姐可还在太后娘娘床前待了那么久呢。” 好在施清如道:“已经是前日的事了,倒是不必担心,六小姐可是昨日才开始不舒服,晚间才开始发热的。纯儿,这两日在宝华殿,你家小姐和你都见过哪些人?” 纯儿见问,红着眼睛上前几步道:“除了两位姑姑和两位公公,倒是没见过旁人了,毕竟我家小姐几乎时时都在大殿为太后娘娘祈福,也没谁轻易敢去打扰。” 方姑姑闻言,忙与施清如道:“县主,就四个宫人而已,要清洗的地方也只有大殿和六小姐所居的厢房,其实真不复杂,要不,您就让我试试吧?我肯定能办好的,何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可是……”施清如还待再说。 方姑姑已道:“县主,我这便回长公主,请她安排人即刻送六小姐出宫去,您就在这里稍等片刻啊,我马上就回来了……” 话没说完,已是不由分说往外跑。 连施清如在后面叫她:“方姑姑,你不能直接面见长公主,最好找个出过花儿的人去回长公主,路上也千万避着点儿人啊,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唬得方姑姑脚下一个趔趄,跑得更快了。 既跑得快,自然回来得也快,才将将一刻钟,已折返了回来,见了施清如便道:“长公主已让人备车去了,因暂时不宜声张,不好找出过花儿的宫人过来送六小姐,所以只能有劳县主了,还请县主千万再辛苦一下。” 福宁长公主隔着门听了方姑姑的禀告后,先是半信半疑:“怎么就这么巧,才去了宝华殿两日,就出了花儿,只能挪出宫去,分明就是为了逃避本宫的责罚,故意装的吧?她与施氏那小贱人狼狈为奸也非一日两日了!” 可方姑姑再四保证她亲眼看见尹月华手上起了许多红点儿,且天花儿也的确令人害怕,当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要是真在宫里传播了开来,弄得不知道多少人染上,皇上少不得要把账都算到她头上,那就真是糟糕透顶了! 遂立时做了决定,把尹月华给挪出宫,送回奉国公府去,管奉国公府怎么给她治,若能治好,她再慢慢儿与她算账也不迟;若不能治好,那也不必算账了,跟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可算的? 方姑姑的话可谓正中施清如下怀,面上却是为难道:“那长公主说了要把六小姐送去哪里吗?总得先定好了地方,再把人送过去吧,又不是送出宫门就完事儿了。” 方姑姑就干笑起来,“六小姐双亲俱在,有家有亲的,自然是送回自个儿家里去啊,也只有在自己的至亲左右,才能得到最细心的照顾不是?” 施清如冷笑道:“那方姑姑还是最好先打发人去奉国公府说一声,让他们家直接到宫门外接人吧,不然送进宫时好好儿的一个人,这么快便成了这样儿,奉国公府的人岂不得撕了我啊,可说到底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就这么定了,我只把人送到宫门即可。” 方姑姑眼下也不敢与施清如对着来,怕她把事情声张开来,只得讪笑道:“那老奴这便打发人去奉国公府传话儿,还请县主再稍等片刻。” 反正她只说六小姐病了,怕过了病气给宫里贵人们,让奉国公府先接回去将养一阵子,等人接到了,他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后会怎么样,就不与她相干了。 这也不是人祸,而是天灾,可怨不得任何人,只能怨老天爷! 等确定方姑姑已经走远了,四下里也没有别人了,尹月华才喘着气低声与施清如道:“清如,多谢你了,替我如此费心的筹谋周旋,我以后再好生报答你。就是我娘,知道我病了,还不定会急成什么样儿,待会儿再亲眼瞧得我这个样子,肯定就更心痛得恨不能死过去了,你这药还真挺灵的……” 施清如低笑道:“谢我的话就别再说了,我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倒是这药效,我也没想到会这么灵,以后有机会了,我再向国公夫人好生赔不是。” 尹月华道:“要赔不是也是我赔,与你什么相干?待会儿见了我娘,我也会尽快让她安心的。不过还得亏长公主没想着打发其他太医来证实,不然指不定就要露馅儿了。” “不然我为什么非要选出花儿,不就是因为人人都对它闻之色变吗?何况其他太医也未必瞧得出来。”施清如道,纵瞧得出来,也未必敢说,若她和师父都认定了是天花儿,那就一定是天花儿,其他太医除非有胆子有底气与韩征作对了,不然谅他们也不敢胡说。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方姑姑安排的轿子来了。 施清如便让纯儿以披风将尹月华裹得严严实实,再把脸也都遮住了,两个人一道,将她扶到宝华殿外,上了轿子,一路往宫外门行去。 如此到得宫门外,奉国公府的马车早已候着了,作为大周自开国以来,便一直兴盛不衰的顶级豪门、如今大周的勋贵第一家,奉国公府的府邸离皇宫自然也比寻常公侯臣工们的府邸都近。 却不想来接人的竟是奉国公夫人本人,远远的才瞧得轿子走近,已等不及急步迎了上前,嘴里也急声问起纯儿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宫里去的公公只说月儿病了,还病得不轻,让家里即刻派人到宫门等着接回去,却没说是什么病,这不是安心急死人吗?” 纯儿哭得眼睛都肿了,只是不停的摇头。 施清如只得上前,欠身给奉国公夫人行了个礼,低声道:“六小姐的确病得不轻,只这里不是说话之地,夫人还是先把人接上自家的马车了,路上再慢慢儿说吧。我还得回仁寿殿待命,就不奉陪,且先告辞了。” 说完再次一欠身,起身后转身自去了。 余下奉国公夫人很是不满她这个态度,觉得也太傲慢了些,却亦不能公然与她计较,谁不知道恭定县主背靠几座大山,惹不得呢? 只得上前亲自扶了尹月华下轿,随即将人扶上了自家的马车,很快车里便传出了惊恐的哭声。 弄得抬轿的几名太监心里都毛毛的,越发吃不准尹六小姐到底是害的什么病了,看这架势,真不会传染给他们么? 忙抬着空轿子,折回去找方姑姑去了不提。 施清如折回宫里后,却没有先回仁寿殿,而是指了小杜子特意留下给她听差的一个小太监,如此这般吩咐他一番后,令他去了永和殿。 宝华殿到底十几号人,万一弄得传出了什么风言风语的,把事情闹大了,弄得整个宫里都人心惶惶的,可就不好了,所以她得请豫贵妃帮忙,尽快弹压善后一番,助福宁长公主与方姑姑一臂之力才是。 如此安排妥当了,施清如才回了仁寿殿去。 这次就没见到福宁长公主了,之后一下午也没再见到人,还是眼看快到傍晚,施清如快要下值时,才无意自段嬷嬷之口,知道福宁长公主午后就出了宫,回她的长公主府去了。 施清如面上平静,心却是弼弼直跳起来,福宁长公主今日真回了长公主府,也不知韩征是以什么法子让她回去的,明日是不是又真会传来她的死讯? 等她刚和常太医出了宫,小杜子奉韩征之命送师徒两个来了。 路上便把尹月华上午与施清如分开后的情况,大略与她说了一遍,“奉国公夫人一开始只当六小姐是真出花儿了,哭得不能自已,后来不知道六小姐说了什么,总算没哭了,吩咐车夫直接驾车去了京郊她的一个陪嫁庄子上。之后又让人去请了大夫,供了痘娘娘,还打发了人回国公府去禀告国公爷和太夫人,说六小姐出花儿了,暂时不能回府去,以免传染给了其他人,所以她把人安顿在了自己的庄子上,她也留下照料几日,等六小姐有所好转了,再回府去。” 奉国公夫人哪怕当初对女儿的决定又是失望又是恼怒,还放了狠话,以后再不会管她。 可终究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自己心疼了这么多年的亲骨血,怎么可能真不管她了?一听得尹月华病了,便顾不得儿媳心腹们的劝阻,也不要她们代劳,亲自赶了去接人。 一路上不知道催了车夫多少次快一点儿,脑子里也不知道闪过了多少可怕的念头,惟恐女儿已是病入膏肓,或者其实不是病了,而是被欺负了……气急到了极点时,甚至想去找福宁长公主拼命了,她好好的女儿交到她手里,她就是这样待她的? 不想见了女儿后,女儿烧得浑身都滚烫,人也瘦了一大圈儿,再一问到底是什么病,竟被告知是出花儿了。 奉国公夫人只差当场晕过去,还是尹月华伸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三个字“我没事”,才让她堪堪稳住了,哭声也小了,随即还在女儿又在她手心写了三个字“去庄子”后,立时做了决定,去自己的陪嫁庄子上。 施清如听罢小杜子的话,知道了奉国公夫人的种种安排,忙道:“那意思就是,奉国公夫人已同意六小姐去凉州,并且愿意配合她了?” 小杜子道:“起初好似是不同意的,后来应当同意了。因为据给我回话儿的人说,他传信儿时,奉国公夫人已让贴身的嬷嬷在收拾东西了,想来终究没拗过一片爱女之心吧?毕竟这世上真拗得过儿女的父母,又有几个呢?” 奉国公夫人先是当女儿已凶多吉少了,不想竟随即便有惊喜,女儿‘没事’,乃是事出有因,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庆幸有多巨大,可想而知。 自然对女儿无形又多了几分宽容,之后再听得她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来装这一场病,竟是为了想偷偷去凉州找萧琅当面要个结果,虽也免不得生气,那气却比一开始尹月华预料的要小不少了。 尹月华再与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番,“娘不是早就与我说过,结亲最重要的两点一是婆婆,二是夫君么?我那婆婆您也看到了,委实不是个好相与的,我这些日子在宫里,更是有了深切的体会,谁在她手下都休想有好日子过,任你再贤惠再完美都枉然。那便只能看夫君了,可若萧大人心里一直都没我,我便将来等到了他回来,等到了他迎我过门,又有什么意义,就为了去他们萧家忍气吞声么,爹娘金尊玉贵的把我养到这么大,不是为了让我凭白受气的,我自己都不自重自爱了,难道还能指望别人尊重我,爱惜我么?” “我知道我让娘操碎了心,娘在哥哥们身上合起来操的心流的泪,也没在我一个人身上的多,我实在不该再任性妄为。可人一辈子就这么短短几十年,我实在不想活得浑浑噩噩,不明不白的了,求娘就再宽纵我一次,容我再任性最后一次,等有了结果后,不管是好是坏,我以后都听娘的话儿,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做娘最贴心的乖女儿,您说好不好?” 奉国公夫人便撑不住动摇了。 说来当初这门亲事也是她觉着好,觉着萧琅着实是个好的,才一力促成的,那如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这个当娘的便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既然女儿忽然想通了,只是想要一个明明白白的结果,她当然要支持她,若结果是好的,自然皆大欢喜;反之,女儿还年轻,还有几十年好活的,再尽快替她筹谋也不晚,总不能明知是一条死路,还非要硬着头皮走到底吧? 她首先是一个母亲,然后才是奉国公夫人,自然首先要考虑的也是自己女儿的终身幸福,然后才是其他! 所以才会有了小杜子打发人探听消息的人看到奉国公夫人打发贴身嬷嬷替女儿收拾东西那一出,儿行千里母担忧,她自然得提前把行囊给女儿打点得妥妥帖帖的才是。 施清如听得小杜子的话,也估摸着奉国公夫人是同意了,不由羡慕道:“月华倒是好福气,有那么一个疼爱她的母亲。那一路护送她的护卫可已过去了?” 小杜子笑道:“我送了干娘回府后,便会根据最新情况安排下去了,应当误不了明儿一早出发。” 施清如点头道:“那就好,后边儿天气越来越热了,哪怕能早一日出发,便能少热一日,也是好的。” 顿了顿,犹豫着压低了声音,“我听说福宁长公主午后便出宫,回了她的长公主府去,自太后病重以来,她已很久没回过长公主府了吧,今儿怎么忽然想着要回去了?可别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才好。” 小杜子见她满脸的担忧,忙也低声道:“好叫干娘知道,长公主府养了好几位俊俏的男子,其中有一位郑公子,听说是福宁长公主前阵子最宠爱的,那郑公子久不见长公主,岂能不想念的?所以以巨资买通了福宁长公主跟前儿的心腹,午间递了情信进宫给福宁长公主……干娘只管放心吧,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尹六小姐那边儿出发后,儿子也会第一时间告知您的。” 施清如这才松了一口气,只是想到丹阳公主与萧琅,还是觉着心里有些不大自在。 他们兄妹真的很好,可福宁长公主又真的太过分……只盼将来他们知道了母亲的死讯,不至太伤心,也不至怀疑生恨吧! 长公主府内。 福宁长公主彼时正一身宽松的纱衣,躺在柔软的榻上,身边是她特意着人引来的热气腾腾的汤泉活水,头上是她的爱宠之一小山正以不轻不重的力道给她按揉头部和脸部,脚下则是另一个爱宠郑果儿正与她按揉小腿。 她不由惬意的喟叹了一声:“这才是本宫该过的日子!” 这些日子在宫里过的日子,简直就不是人过的,她怎么就能忍到今日,才终于回了自己地盘儿的?她早该回来了! 小山闻言,忙笑道:“长公主天之骄女,理当如此恣意享乐,这些日子,您可都清瘦了,奴奴瞧着真是好生心疼,只恨不能以身相代。” 郑果儿不甘示弱,忙也笑道:“都知道长公主一片纯孝之心,可也不能因为忧心太后娘娘凤体,就累坏了您自个儿的凤体啊,要不长公主明儿也别进宫了,就在府里好生再歇息一日吧?太后娘娘纵知道了,定也不会怪罪的。” 第二百四八回 悔之晚矣 郑果儿听罢韩征的吩咐,忙恭声应了“是”,又折回了屋里去。 福宁长公主还在歇斯底里的尖叫,“韩征,你给本宫回来,回来——,本宫既是你亲姑母,你却要杀本宫,就不怕天打五雷轰吗?韩征——” 就见郑果儿进来了,满脸都是冰冷,双眼里也满是仇恨。 福宁长公主忽然就想到了他方才溺死小山时的决绝与狠戾,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厉声道:“你这贱奴,给本宫滚出去……” 想到若郑果儿能临阵倒戈,自己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又改了口:“当日你几乎被小倌馆的打手打死,若非本宫刚好路过救下你,你坟头的草都三尺高了,自本宫带你回本宫的长公主府以来,更是让你锦衣玉食,呼奴唤婢,你就是这样报答本宫的?你若还有一点良心,就该立时护着本宫离开这里,让本宫不至死于奸人之手才是!” “那本宫以后自也不会亏待了你,你要什么,本宫便可以给你什么;不然,本宫死了,你也活不成,韩征方才可都已把你的下场给定了,让你与本宫一道溺死在这汤泉池里,你这么年轻,确定就想这样死得不明不白吗?是余生富贵荣华,还是现下就死,你自己选吧!” 郑果儿却仍是满眼的冰冷与仇恨,冷声道:“你这贱妇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沦落到小倌馆吗?因为你手下豪奴瞧上了我们家的地,硬要强占了去,我爹不肯,你的狗奴才便生生打死了他。我爹好歹也是衙门的书办,不算官,却也是吏,结果竟只能白白枉死,可你手下狗奴才还不满意,人都逼死了,仍强占了我们的家和房子去。逼得我娘气痛攻心之下,也跟着去了,余下我带着弟妹,别说养活他们了,连给爹娘办丧事的银子都没有,无奈之下,只能自卖自身,进了小倌馆,因为小倌馆给的银子多一些,让我能给爹娘办完丧事后,还能不让弟妹流落街头……” 他本来已经进了学,只等来年参加府试后,若老天保佑,应当便能是一名秀才了,前途无量。 他的爹娘虽没什么大本事,却也让一家子衣食无忧,把子女都抚育教养得堂堂正正,他的弟弟妹妹们亦是懂事可爱,本来是多么和美幸福的一家子! 却一朝生变,弄得家破人亡,死了的人只能含冤含恨,活着的人同样生不如死,——而这些,都是贱妇不知道约束手下奴才,甚至无形纵容他们而造成的,叫他怎能不恨她,不日夜盼着亲手杀之而后快? 福宁长公主没想到郑果儿竟是因这个原因要杀她,又惊又怒道:“底下奴才仗势欺人,与本宫什么相干?本宫长公主府的下人拢共算下来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道本宫个个儿都亲自管束到不成?你简直就是不知所谓!不然这样,你只要护着本宫离开这里,当初那逼死你爹娘,强占你家底地和房子的狗奴才一家本宫都任你处置,你想怎么折磨他们都成,想要了他们的命也由你,本宫还会加倍补偿你,给你的弟妹们一个好前程,这你总能满意了吧?” 该死的狗奴才,她要是能逃过今日这一劫,一定铲草除根,斩尽杀绝! 郑果儿就哈哈笑了起来,“我除非傻了,才会信你这贱妇的话,你要是今日不死,死的便是我和我的弟妹,是督主了,我自己死不足惜,却怎么可能让你这贱妇如愿?” 说着厌恶的看了一眼福宁长公主浑身的松弛,强忍恶心又道:“你说底下人仗势欺人与你不相干,呸,若不是你素日纵容太过,你的狗奴才们又岂敢那般有恃无恐?还连官府的人都向着他们,把事情和稀泥般混了过去,你不是罪魁祸首,谁还是?何况你一死,你长公主的狗奴才们都休想有好下场,我这也是擒贼先擒王,造福百姓们啊!所以你就乖乖受死吧!” 至于他弟妹们的好前程,督主已经许了他,他也确切看到了,弟弟已经进了学,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妹妹也定会有一门好亲事。 还有爹娘的冤屈,督主也说了定会为他们伸张,让当初相关的所有人等,一个都休想逃得了干系。 以他一条糟污的烂命,能换来这么多,他真的知足,也真是死而无憾了! “冤有头债有主,本宫压根儿不知道这些事,你不能就因为那是本宫的奴才,就把账都算到本宫头上……”福宁长公主还待再说,就见郑果儿已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不由本能的往后退起来,却因手脚无力,又是在池里,一个不慎,便跌到了水里,喝了满口的水,再想到小山的尸体还泡在那里面,又怕又恶心之下,几欲作呕。 郑果儿却还在逼近她,随即也下了水,眼看离她已近在咫尺。 福宁长公主就更慌更怕了,嘴里胡乱叫着:“你别过来,滚开,不许靠近本宫,滚开——” 忽然想到郑果儿说到底不过听命行事而已,真正能决定她是生是死的人,还是在外面的韩征,索性不理会郑果儿了,又朝着外面喊起来:“韩征,你给本宫进来,韩征——,本宫可是你的亲姑母,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韩征自然不可能进来理会她,他连再多看她一眼都嫌恶心。 倒是郑果儿冷笑起来:“当初你们母子谋害先太子一家时,都不怕天打五雷轰,如今你坏事做尽,咎由自取,督主自然更不用怕了,受死吧贱妇!” 说完便猛地上前,钳住福宁长公主的后颈,便把她往水里直按。 从来都只有这个贱妇草菅人命,肆意妄为的份儿,连她手下的狗也能跟着草菅人命,今日终于轮到她命如草芥,死到临头了! 福宁长公主几时受过这样的折辱,又恨又怕之下,“咕噜噜”已喝了好几口水,偏又挣不脱,心里终于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绝望起来。 难道今日真就是她的死期了吗? 忽然又想到了韩征为什么会一直不站队,与哪家有希望过继立储的宗亲都不交好,原来他自己就是最名正言顺的人选,他当然不会平白多事,也不用为了‘将来’,忌惮任何人,他根本就有恃无恐。 他所谓的忠于皇上,和他的擅权弄权,也是另有所图的,却被他太监的身份和‘只忠于皇上一人’给遮掩住了,任谁都不会怀疑他,皇上更不会怀疑他。 结果到头来便是被他卖了还给他数钱,非要到死时,才能知道他的真面目! 可惜她明白这些都明白得太迟了啊,不然当初一定早早杀了他,不,当年她就该让韩良媛连宫门都出不了,不就不会有如今的祸事了? 可笑他们母子辛苦谋划一辈子,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什么都没落下,甚至连老天爷都不肯站在他们一边,母后是家族近乎死绝,皇上是至今膝下空虚,她是儿女离心,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难道这便是他们当年所作所为的报应吗? 好难受,窒息的滋味原来竟是这样,还不如直接给她一个痛快……真的太难受了,她堂堂长公主,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折辱啊,可在死亡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她就算是长公主又怎么样? 福宁长公主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本能的拼命挣扎着,渐渐脑子开始空白起来。 郑果儿恨毒了她,怎么可能让她轻易就死? 眼见她挣扎的力气已经小了,便放松了几分钳住她的力道。 福宁长公主在窒息的边缘痛苦挣扎了这么久,——当然,是她自己觉得的久,其实也不过一瞬间而已,终于得到能自由呼吸的机会了,忙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 求生的本能也使得她顾不得什么尊严体面了,忙忙哀求起郑果儿来:“好果儿,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好歹做这么久的夫妻了,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你哪怕不愿意救我,不愿意放了我,好歹也给我一个痛快……啊……” 话没说完,已猛地又被郑果儿给按到了水里去。 还有‘果儿’这个她给他起的名字,更是他毕生的耻辱,让他每次只要一听到人这样叫他,就恨不能杀了那人,可惜他这辈子都没脸再用回自己的本姓本名,也连死了,都没脸再去见爹娘,只能等待下辈子,再以一个全新新生儿的样子,去再给爹娘做儿子了…… 这次福宁长公主能感觉到郑果儿的力气更大了,她也实在没有力气挣扎了。 只能痛苦的闭上了眼睛,想到了太后和隆庆帝,可惜她没有机会提醒母后和皇上小心,没有机会让他们立时斩杀了韩征,甚至连提醒皇上别再那般信任韩征都做不到了…… 还有她的一双儿女,她也没机会再看他们一眼,没机会与女儿说一句‘对不起’,她后悔了,当初不该逼她;没有机会提醒儿子小心,更不能看着他娶妻生子,没机会听他们兄妹的孩子将来叫她一声‘祖母’和‘外祖母’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福宁长公主终于一动不动了。 郑果儿感觉到后,也终于松开了一直钳着她的手。 她便立时飘在了水面上,与小山的尸体放在一起,简直不堪入目,又说不出的可怖。 郑果儿心里却忽然一阵说不清的轻松,心里说道:“爹、娘,我终于为您二老报仇了!我也终于为自己抱了仇,为自己洗掉了这么久以来的耻辱,终于死而无憾了!” 然后,他慢慢起身上了岸,出了屋子。 就见韩征正负手背对他而立,他于是绕到韩征前面,躬身低低开了口:“督主,人已经死了。” 韩征“嗯”了一声,“死了就好。” 心里也是一阵轻松,总算那毒妇死了,以后再算计不到清如了! 见郑果儿一脸的惨白,再想到他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家里弟弟妹妹就更小了,还巴巴等着大哥回去呢……心下难得软了些微,沉声道:“你还有什么愿望没有?不妨说出来,看本督能不能酌情再允准你。” 郑果儿闻言,惨白的嘴角有了一缕笑意,低声道:“督主能给我亲手报仇的机会,肯答应为我爹娘伸冤,能给我弟弟妹妹一个好未来,于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我已别无所求。只是我今生已是无以为报,只能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再来报答督主的大恩大德了!” 若不是督主,他还在小倌馆里艰难度日,受尽羞辱,别说为爹娘报仇,让弟妹能有个好未来了,只怕要不了两年,性命都要白白葬送了。 届时弟妹又该怎么办,难道让弟弟又走自己的老路吗? 万幸督主的人找到了他,虽然一开始就说了是因为他有利用的价值,可他依然甘之如饴,他忍辱负重这么久,也终于把心中所求一一都实现了,当真是死也能瞑目了! 韩征见郑果儿已别无所求,想了想,道:“那你安心去吧,本督答应你的事,一定会做到!” 郑果儿再次应了一声:“多谢督主。” 却是忽然道:“督主,那个小山的家人,虽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山也一样,到底是一条命,若不是他非要过来掺和,我也不至于……还求督主好歹能给他一个葬身之地,也给他的家人一些银子。” 随即给韩征磕了头去,便起身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一直隐在暗处的孙钊悄无声息的也进了屋里,稍后出来低声禀告:“督主,都已经死透了,该布置的属下也都布置好了。” 韩征淡淡应了一声“嗯”,“那走吧。” 带着孙钊如来时一般,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五更天,通往乾元殿正殿的重重宫门渐次大开了,等待上朝的官员们也开始一一验明身份,准备入宫上朝。 隆庆帝却仍在那位新宠嫣婕妤的碧水阁,睡得正香。 屋里屋外服侍的宫人们也都是轻手轻脚,连气儿都不敢出大声了,惟恐惊扰了隆庆帝的美梦;自然御前的人也没谁敢去叫醒他的,毕竟都知道他如今连大朝会都未必次次肯临朝了,不慎惊扰了圣驾,他们有几个脑袋来砍的? 也正是因为处处都安静非常,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忽然由远至近时,才显得尤为的引人注意。 靠着门打盹儿的崔福祥立时沉了脸,手中浮尘往外一甩的同时,人也已悄无声息站了起来,招手叫了就近的小太监过来,低声道:“去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不想要命了!” 小太监虾腰应了“是”,正要去瞧,就见他的徒弟刘春阳满头大汗跑了进来,见了他便哭丧着脸急道:“师父,不好了,出大事儿了……” 崔福祥脸色越发难看了,低斥道:“出什么大事儿了,这宫里能有什么大事儿比皇上高兴舒坦更要紧的?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咱家素日都白教你了!” 不过心里也有些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他自己的徒弟自己知道,虽年纪还轻,却是难得的稳重周全,若不是真出了什么大事,料他也至于这般的慌张。 因又道:“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咱家打折你的腿!” 刘春阳哆嗦得跟打摆子一样,“师父,是长公主,长公主她、她薨了,方才长公主府的长史才打发人送了消息进宫……” 不然他怎么敢这时候来碧水阁惊扰皇上,实在是真出大事儿了啊! 崔福祥的脸色霎时又是另一种难看了,嘴里犹明知故问的问着自己的徒弟,“你说什么,长公主薨了?哪位长公主?” 心里却已接受了现实,毕竟这宫里能被直呼为‘长公主’的,除了福宁长公主,还真没其他人了。 这下崔福祥也顾不得会不会惊扰了隆庆帝,致使龙颜大怒了,腿脚发软的上前,轻轻叩了几声门,“皇上,不好了,长公主府的长史才打发人送了消息进宫,说、说福宁长公主薨逝了——” 隆庆帝瞬间被惊醒,刚想发怒,忽然反应过来崔福祥说了什么,把嫣婕妤往旁边一推,便霍地坐了起来,怒喝道:“狗奴才,你说谁薨了,滚进来回话!再着人即刻传厂臣!” 整个碧水阁霎时灯火通明,脚步纷沓。 一刻钟后,韩征赶到了。 隆庆帝仍穿着明黄的寝衣,一脸的惊怒加迷茫,待韩征上前后,不待他行礼,已怒声道:“爱卿听说了吗,皇姐她竟、竟在自己府里的汤泉池中溺毙了,府里自用的汤泉池,左右服侍之人又众多,岂能轻易溺毙?必定是有人蓄意谋害皇姐,真是好大的胆子!你即刻去一趟长公主府,把凶手给朕即日捉拿归案,朕决不能让自己的皇姐白死!” 他是因为皇姐越来越心大,越来越放肆而对她不如当初,有时候甚至还有些恨她恼她了,可再恨再恼,那也是他唯一的胞姐,是他在这世上除了母后之外,便最亲的人了,他岂能容忍别人蓄意谋害她,岂能让她白白惨死! 韩征满脸的沉重,低声道:“臣方才在过来面圣的路上,已听说长公主薨逝之事了,还请皇上千万节哀,毕竟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却还得活下去。臣也一定会尽快将凶手捉拿归案,以告慰长公主在天之灵,也让皇上安心的。” 顿了顿,又道:“只是有两点,臣若没想到便罢了,既想到了,不事先禀知皇上,那便是臣的过失了。” 隆庆帝知道他自来不会无的放矢,沉声道:“你说。” 韩征便道:“第一点,太后娘娘一直病着,若是乍然闻此噩耗,承受不住打击之下,只怕……那后果就真是不堪设想了;第二点,算着时间,丹阳公主与萧大人只怕还在大周境内,尚未进入南梁境内,若闻此噩耗,母子天性,岂能不许他们回来送长公主最后一程?可若许他们回来,南梁太子处与南梁朝廷处又该如何交代,且如今天时一日比一日热,若等上一两个月,便是日日都不惜人力财力,只怕亦是……” 隆庆帝明白韩征的意思了,皱眉沉吟道:“爱卿所言甚是,朕方才乍然听闻噩耗,都接受不了,只当是假的、弄错了,还是着崔福祥去再四确认过,左右的人也劝朕,如此大事,皇姐府上的长史难道还敢妄言不成?朕才不得不慢慢接受了现实,可就算如此,这会儿心里都还痛得不能自已……” 哽咽了一声,方又继续道:“若是让母后知道了,母后自来都心疼皇姐,皇姐也委实贴心孝顺,自母后生病以来,多是她陪着母后守着母后,反倒是朕,因为政务繁忙,几日也去瞧不了母后一次,母后本又病着,这要是……朕已经失去一个至亲了,万不能再失去一个了!” 韩征沉痛道:“回皇上,臣也是这般想的,长公主已经……,那太后娘娘便再不能有任何闪失了。所以臣的意思,最好先别声张长公主薨逝之事,以免太后娘娘知道了受不了,也要不了多久,便会辗转传到丹阳公主和萧大人耳朵里。当然,如此大事,也没有一直瞒着太后娘娘和丹阳公主兄妹的理儿,时间长了,也瞒不住。” “所以臣觉着,等臣查明了长公主真正的死因,将凶手捉拿归案后,再缓着告诉太后娘娘祖孙三人,那好歹凶手已经伏诛,长公主不至薨得不明不白,想来太后娘娘祖孙三人心里多少能好受些,也更能接受些,未知皇上意下如何?” 隆庆帝沉默片刻,叹道:“惟今也只能如此了,那你一定要快,一定要即日抓到真凶,朕要将其碎尸万段,以告慰皇姐在天之灵!” 韩征忙恭声道:“皇上放心,臣一定会尽快抓到真凶的。” 隆庆帝揉着额头道:“皇姐的身后事,也得尽快操办起来才是,朕总不能让朕唯一的皇姐走得太委屈。本来不能让丹阳兄妹两个赶回来送母亲最后一程,朕心里已很不是滋味儿了,偏先有国才有家,先大家后小家,朕又不能为了私情,便枉顾大周与南梁好容易才得到的和平,枉顾万千百姓们的安居乐业……总归都交由爱卿了。” 韩征再次恭声应了,又安慰了隆庆帝几句话,这才行了礼,却行退了出去。 待出了碧水阁,便一边大步往前走,一边冷声吩咐侯在外面的柳愚,“记得把消息给本督封得死死的,尤其是长公主府,一定要让任何人都不许乱说一个字。御前的人也是一样,本督只看结果,无论是谁走漏了风声,本督都只唯你是问!” 柳愚忙满脸凛然的应了“是”。 韩征方着人去太医院传了两名太医,又传了宗人府的人来,随即点了一队缇骑,即刻赶去了福宁长公主府。 隆庆帝等韩征离开后,再想到自己皇姐昨儿还好好儿的人,今儿说没就没了,纵心里对福宁长公主素日有再多的恶感,如今也尽消了;还因此生出了几分世事无常的恐慌与迷茫来…… 自然也没心情再理会什么嫣婕妤不嫣婕妤的了,令嫣婕妤管好自己和自己宫里人的嘴巴后,便带着崔福祥师徒等御前的人,回了乾元殿去。 却仍是提不起精神来,心里也跟空了一块似的,什么事儿都做不成,便一直坐在榻上发呆。 好在韩征回来得很快,还不到交午时,已有小太监进来禀告:“回皇上,韩厂公求见。” 隆庆帝方顾不得发呆了,立时道:“快传!” 待韩征进来后,更是等不及他行礼,已急道:“查得怎么样了,可抓到谋害皇姐的凶手了?” 韩征却是一脸的为难,示意崔福祥将殿内服侍的宫人都打发了,方低声道:“回皇上,长公主她、她不是被人谋害的,而是、而是……” ‘而是’了几声,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隆庆帝不由怒了,道:“而是什么,你倒是说啊,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韩征这才低道:“长公主是与两个男宠一道,溺亡在汤泉池中的,都、都不着寸缕……且据太医检查的结果,三人生前都服食了不少的五食散,还有其他……那方面的东西。长公主中途又将左右服侍的人都远远的打发了,严令不叫谁也不许靠近,臣问过长公主府的人了,说以往也都是如此,长公主还因此打过两个不听话的下人,之后便没人敢靠太近了,只怕也是因此,出意外时,才没人及时赶到救人的……” 第二百四九回 勃然大怒 隆庆帝万万没想到福宁长公主的死因会是如此的不光彩,甚至是丢人! 但犹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只当是自己听错了,或是韩征弄错了,接连问了韩征好几遍:“你可查清楚了,确定绝不会弄错?” 却见韩征一直满脸的沉重,并不说话,再想到他从来都是没有十成把握的事,绝不会禀到御前,从没出过哪怕一次纰漏,隆庆帝那一丝希望也霎时破灭了。 气得“砰”的一声,便重重拍在了榻上的小几上,拍得上面的茶具一阵乱响,随即是暴跳如雷的咆哮声:“她堂堂一个长公主,竟如此的荒淫无度,还是在母后病重期间,她不是因为儿女都远离,一个几年见不着面,一个更是此生都极有可能再见不着,而伤心欲绝吗?以往她内宠无数,言行无状,累得天家的女儿也愁嫁,宗亲们私下都颇有微词,朕说过她什么了,朕又可曾拦过她?” “谁知道她却是越发的变本加厉,如今更是……这要是传扬开来,天家的脸面何存,又何以再继续表率万民?朕上辈子是作了什么孽,这辈子才会摊上这样一个皇姐?宇文家又作了什么孽,才会出这样一个令列祖列宗都蒙羞的东西?她得庆幸她已经死了,否则朕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能稍减朕心头之恨!” 隆庆帝自己是没有女儿,纵有也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断不会受丝毫的委屈。 可那么多宗亲家里却是有女儿的,又不是个个儿都有封诰,真到了议亲时,人家一样要诸多挑剔,也一样要权衡家族名声,有这样一个荒淫无度的姑母姑祖母,谁家会不在心里打鼓,侄女侄孙女们多少也会耳濡目染受到影响,甚至有样学样的? 届时都哭诉到隆庆帝面前,让他做主,他真是光想都觉着烦死了。 又不能直接让人滚蛋,那么多宗亲,都是姓宇文的,他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丝毫不在乎亲戚们的感受,可以完全随心所欲,就跟他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就像自己那不成器的皇姐一般荒淫无度一样! 咆哮了一阵后,隆庆帝又喝命韩征:“她的身后事不许再给朕大办了,什么风风光光,还不够丢脸的!让人随便给她装裹了,停灵几日,便随便找个地方,点穴下葬也就是了,宇文家的皇陵决不能让这样一个荒淫无度的东西给玷污了,萧家势必也是不肯让她葬入萧家祖坟的,朕也懒得费那个神了!当年还觉得都是驸马的不是,如今朕方知道,一个巴掌拍不响,都是朕和母后素日对她纵容太过了!” 韩征任由隆庆帝发作,待他发作得差不多了,方低声开了口:“皇上,臣知道您生气,但再生气,也要珍重龙体才是。再者,事情已经出了,您再生气再心痛也是于事无补的,当务之急,还是臣之前与您说的那两点,其一,不能让太后知道噩耗,不然后果不堪设想;其二,亦得先尽可能瞒着世人,以免传到丹阳公主和萧大人耳朵里去,着实于大局无益。” 隆庆帝冷笑道:“朕只有生气,没有心痛,那样的人,也不配朕为她心痛,朕只以她为耻!” 韩征低道:“臣知道皇上说的是气话,无论长公主死因如何,到底血浓于水,且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人也已经没了,那便没什么可计较的了,要紧的还是如何善后。” 隆庆帝知道韩征说的在理,狠狠喘了一口气,道:“那依你说,惟今要如何善后?” 韩征道:“依臣之见,如今最好隐瞒长公主已薨逝之事,对外只称长公主病了,只宜在府中静养,除了太医,也不许人去探望。如此病情时好时坏的,过上三五个月大半年的,再宣告长公主因病不治的噩耗,便太后娘娘也能接受,亦不至影响大局,还能将此番之事一床大被掩了,不至惹人猜疑议论了,未知皇上意下如何?” 隆庆帝皱眉沉吟片刻,怒声道:“惟今也只能依卿所言了,那就这么办,你即刻把长公主府内外都给朕安排好了,绝不能传出任何的风声,更不能出任何的纰漏!” 韩征应了“是”,迟疑道:“只是一点,长公主的遗体要如何安置,还请皇上示下,再就是太后娘娘跟前儿,三五日的见不到长公主还罢了,时间长了,只怕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得预先想个说辞才是。” 隆庆帝冷哼道:“遗体就先装殓了,送到大相国寺先寄居起来,将来再入土为安便是,至于母后处,且先瞒着,就说皇姐病了,短时间不宜再进宫,以免过了病气给彼此,等什么时候瞒不住了,又再说吧!” 这个结果与韩征预想的差不离,至于太后多久会知道噩耗,知道后又会是什么反应,他压根儿不在乎。 遂再次恭声应了“是”,又陪着隆庆帝说了一会儿话,见他已没有旁的吩咐了,才行礼却行退下了。 待出了乾元殿,便雷厉风行的将命令一道道下达了下去。 首先福宁长公主府的长史属官下人们,知道福宁长公主死因的都要处置,其他不知道的,也该换的要换,该送走的要送走,换上一批全新的。 至于日日过府去给福宁长公主“诊治”的太医,那两名一同去长公主府检查她死因的太医就正好。 还有当时跟随前往的宗人府的人,也得封口,至于给福宁长公主装殓寄灵之事,反倒是最简单的了……事情虽多且杂,但因才解决了一个心腹大患,至少以后不必再担心会有人时刻想着对清如不利,时刻想着以最卑鄙龌龊的手段算计她,韩征心里还是很轻松,也很畅意。 施清如却是一整夜都没睡踏实,既担心尹月华不能按计划顺利出发,临时再出个什么岔子意外之类,更担心韩征那边儿万一出个什么纰漏,回头后果不堪设想。 以致刚交五更天,便起了身,收拾好草草用过早膳,即与常太医一道,坐车进了宫去。 亏得常太医上了年纪的人,每日都醒得早,不至委屈带累了他老人家。 师徒两个进了宫,就见宫里较之往常,并没有任何差别,仍是华丽富贵中透着庄严肃穆,来往的宫人侍卫们也是纹丝不乱。 施清如不由暗暗思忖,照理死了一个长公主,宫里上下不该丝毫影响都没有才是,尤其福宁长公主还在宫中地位超然,若她真出了什么事,宫里该立时传遍才是……那就是她的死讯还没传到宫里? 或是她压根儿就还活着了? 不过小杜子昨儿既说了‘不会有任何问题’,让她只管放心的,那应当就不会有任何问题才是…… 施清如一路胡思乱想着,随常太医到了司药局,就见仁寿殿早已有宫人候着他们了,一见面便上前急声道:“太后娘娘自三更起,就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踏实,昨儿值守仁寿殿的田副院判给太后娘娘开了安神药也不管用,五更天时竟吐了血……段嬷嬷打算奴才过来候着常司正与恭定县主,请二位一进宫便立时去仁寿殿呢!” 常太医闻言,忙道:“那你稍等片刻,容我们师徒稍事准备。” 说完便检查药箱去了。 施清如则是忍不住发怔,太后近来病情其实一直在稳定的好转,怎么会忽然又吐血了?莫不是母女连心,感知到了什么? 她本来还想着稍后就设法儿哪怕见不到韩征,见见小杜子,先问问大致的情况也好的,眼下却是只能等从仁寿殿回来后,才设法儿见小杜子了。 师徒两个很快便随来人一道,急匆匆赶去了仁寿殿。 就见太后面如金纸的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一旁田副院判与江院判都是苦着一张脸,段嬷嬷与其他几个太后的近侍宫人则都红着眼圈,满脸的惶然。 瞧得常太医与施清如终于到了,段嬷嬷忙道:“常司正,县主,快给太后娘娘瞧瞧吧,自之前吐了血,一直到现在,太后娘娘都没醒过,偏江院判与田副院判都束手无策,如今太后娘娘能不能醒来,可就全靠您二位了……” 话没说完,已是快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常太医已上前给太后诊起脉来,施清如见自己暂时帮不上忙,便在一旁低声问段嬷嬷:“太后娘娘好好儿的怎么就会忽然吐血了呢,可是受什么刺激了?照理大晚上的,没人能气到太后娘娘,也没人有那个胆子才是啊,还是吃什么不该吃的东西了?” 段嬷嬷见问,眼泪夺眶而出,忙胡乱拭了去,道:“并没人刺激太后娘娘,也没吃任何不该吃的东西,昨晚我一直都亲自守着太后娘娘,这一点很能确定。太后娘娘一开始也睡得颇安稳,可打三更起,便开始翻来覆去了,我叫她老人家,又叫不醒,猜到她老人家多半是魇着了,便只能一直低声在她耳边安慰她,又让田副院判开了安神的汤药来,喂她老人家喝下。她却仍睡得不甚安稳,到五更天时,更是忽然坐起,吐了一口血,便人事不省了……” 施清如皱眉想了想,又道:“那太后娘娘可说过什么话儿吗?” 段嬷嬷却只是摇头,“嘴里倒是嘟哝过几句什么话儿,只我都没听清,也不能知道她老人家是哪里不舒服。” 施清如还待再说,常太医已在一旁叫她:“……过来帮忙施针。” 她只得暂时打住,上前帮着常太医给太后施针去了。 约莫一刻钟后,太后终于幽幽醒转了过来,第一句话便是叫段嬷嬷,“哀家梦到福宁不好了,出事了,你快让人传福宁来见哀家,快——” 虽然舌头仍有些不灵活,话也说得不甚利索,却忽然比这阵子都好得多了。 江院判田副院判在一旁都松了一口长气,眼里都是如释重负,太后这明显是大好了,那他们岂不是可以不必再来仁寿殿问诊值守了?回报虽大,风险却也是一样的大,他们实在没有那个金刚钻,以后还是别想着揽瓷器活儿了。 常太医与施清如却是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担忧。 太后这忽然的好转,虽不至于是回光返照,强弩之末,却也颇有些不妙,不会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辛苦都白费了吧? 施清如更担心太后会不会拼着最后一口气,来一场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她既然一醒来就说要见福宁长公主,还说梦到福宁长公主不好了,看来她的忽然吐血,就是因此而来,福宁长公主也十有八九是真已经死了,毕竟母女连心,女儿出了事,当母亲的冥冥中岂能感知不到? 那要是她真确定了噩耗,得多心痛得多疯狂,可想而知……韩征再厉害再横,横的也怕不要命的啊! 段嬷嬷已在低声宽慰太后:“长公主昨儿出宫回了她的长公主府去,说是今儿要晚点才能进宫,太后娘娘且不必担心,长公主有您庇佑,定不会出任何事的。” 太后却仍满脸的着急,“不行,哀家就要立时见到她,你立刻着人给哀家寻她去,立刻马上!” 段嬷嬷还待再说,“算着时辰,长公主只怕也该出发进宫了,其实打不打发人去寻,奴婢觉着都是一样的,况这些日子长公主一直在仁寿殿侍奉太后娘娘,也着实有些个……” 见太后已开始捶床,“哀家就要立刻见到她,不亲眼见到她安然无恙,哀家不能安心!” 惟恐太后病情又反复,甚至再次吐血,只得忙忙应了“是”,打发人催请福宁长公主去了。 太后这才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却是一闭上眼睛,眼前又浮过梦里的画面,她的福宁满身都是鲜血,死不瞑目……真是太可怕了,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做那样的梦? 一定是她病得太久,身体阴虚,以致邪祟总是轻易就能入侵她的身体,才会让她动不动就做噩梦的,她一定要尽快要起来,以后也一定要尽可能不让女儿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以内才是! 去请福宁长公主的人自然再也请不到她了,不过暂时还没多少人知道这一点。 是以稍后太后得到的回话便是:“长公主府的人说长公主昨晚多喝了几杯酒,又、又玩乐得有些晚,今晨起来,身体便有些不舒坦,所以接下来两三日,怕是不能进宫来陪伴太后娘娘了,还请太后娘娘千万恕罪……” 可惜这话无论是段嬷嬷,还是太后,都不信。 段嬷嬷不信是因为素知福宁长公主的秉性,怕是早就受够只能日日在仁寿殿给太后侍疾,觉得辛苦,在宫里又束手束脚的,好容易昨儿得了机会出宫去躲懒受用,自然要多受用几日再回来,才不枉这一趟。 也是,宫里千好万好,又如何及得上她自己府里,既有美酒,又有美人儿,想怎么放浪形骸,都没人敢说她一句的来得舒坦畅快? 这不回话的人回的都是‘昨晚多喝了几杯,又玩乐得有些晚’吗,分明自己的母亲还病着,一双儿女又才远离不久,竟还能有享乐的心情,还‘今晨起来身体有些不舒坦’,不是不舒坦,而是累着了,并且还想继续累几日,直至玩儿够了,才再次进宫吧! 太后不信则还是因为她那个噩梦。 怎么就那么巧,福宁一回府她就做了噩梦,且醒来急着要见她,她便刚好不能进宫了?哪怕身体不舒坦,一样能进宫来,太医和服侍的人也更方便更精心,不是吗? 总归她不立时亲眼见到人,决不能安心! 因还是不停的催着要让人请福宁长公主去,“……抬也要把人给哀家抬进宫!” 甚至都在想着,以后要不都别再让女儿出宫去了,省得她挂心,至多她想她那些内宠了时,让人乔装了悄悄儿送进宫来,在她寝殿里藏个两三日的,又再悄悄儿送出去也就是了。 自然这次太后还是没能等到福宁长公主,好在等来了方姑姑,“回太后娘娘,长公主真的是身上有些不舒坦,怕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才没有亲自进宫来的。还说等过几日,她身上一大好,一定立时进宫来陪伴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娘娘只管放心。” 说完又凑上前,小声补充了一句:“长公主还说,请太后娘娘就疼疼她吧……” 方姑姑瞧着有些憔悴,不过倒是真不见半点慌张不安之色,反而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很有些赧然的样子。 太后这才信了几分,有了与段嬷嬷一样的想法儿,福宁身体不舒坦是假,想再在自己府里玩乐受用几日才是真吧? 虽心下仍有些不安,总算没发脾气一定要即刻见到福宁长公主了。 常太医与施清如忙趁机上前,又给太后施了一回针,还给开了药方,瞧着宫女熬了药来,服侍太后吃下,待她睡过去后,才暂时得了喘气儿的空隙,也暂时能回一趟司药局去了。 段嬷嬷虽仍放心不下太后,想着他们就在宫里,真有个什么事,也能立时赶过来,倒也没阻拦他们。 于是师徒两个赶在交午时之际,回了司药局。 就见小杜子早已在大堂里等着了,一见师徒两个回来,就笑嘻嘻的上前给二人行礼打招呼,又杀鸡抹脖的直冲施清如使眼色。 看得一旁常太医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一下小杜子的头,“真当我老头子老眼昏花,看不见你的小动作呢?有什么话与我小徒弟说,就赶紧到一边儿说去,当我多爱听呢!” 说得小杜子讪讪的,“这不是知道您老人家爱清净,不敢烦扰您老人家呢?” 施清如已笑道:“那师父,您等我用午膳啊,我很快就出来。” 引着小杜子进了她的值房,这才正色低道:“福宁长公主还活着吗?可宫里怎么什么动静儿都没有,我早上进宫时,还可以说时间紧急,还不够把消息传得阖宫尽知。可这都过快俩时辰了,还是什么动静儿都没有,到底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呢,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小杜子忙道:“干爹就是怕干娘不知道情况,心里不安,只自己又实在抽不出空儿来,这才让我特地跑一趟,给干娘解惑的。” 顿了顿,压低了声音,“人已经死了,昨晚差不多三更左右死的,至于死因,如今知道的人应当两只手就数得过来了,不过干娘知道却是无妨的,就是有些个不光彩,我怕污了干娘的耳朵……” 话没说完,施清如已急道:“我一个大夫,时常见到听到污眼睛和耳朵的事儿多了去了,有什么可担心的?你倒是快说啊!” 小杜子只得讪笑一声,大略把福宁长公主的死因说了一遍,“……总归那个场面,听说很是不堪入目。所以皇上本来一开始很生气很痛心,必要干爹即日将凶手捉拿归案,以慰那毒妇在天之灵的,知道真相后,也是勃然大怒,把那毒妇骂了个狗血喷头,亦不许为她大办丧事了,只让干爹将人装殓了,先寄灵到大相国寺呢。” 施清如终于明白韩征为什么让她放心了,福宁长公主这般不光彩的死相和死因,隆庆帝遮掩且来不及了,怎么可能大肆追查? 她忙道:“那就算如此,也不能一直瞒着她的死讯啊,旁人且先不说,太后头一个就瞒不住啊!” 如今看来,太后昨晚打三更开始睡不安稳,五更更是吐了血,便真不是她自己吓自己,而是真的母女连心,有所感觉了。 那两三日的见不到福宁长公主还好,时日一长,她肯定会更加怀疑的,届时在巨大的丧女之痛下,她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可就谁也说不准了! 小杜子道:“的确不能一直瞒着她的死讯,可好好儿的人忽然说暴毙就暴毙了,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那个中隐情就真要瞒不住了,皇上爱面子,怎么可能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也是怕太后承受不住打击,跟着去了。所以干爹才一谏言先瞒着那毒妇的死讯,就说她病了,等病上几个月的,再因病不治而亡,也就不至惹人怀疑,也能给太后缓冲的时间,最重要的是,不能影响了大周与南梁的两国联姻,皇上便允准了。” 若几个月后福宁长公主的死讯再公开,那丹阳公主尤其是萧琅接到消息,势必更得推后一两个月,便真不必担心萧琅接到消息后,会昼夜兼程赶回京城,带给他们巨大的隐患了。 届时十有八九连天都已变了,萧琅纵赶了回来,亦不惜代价要查明福宁长公主的死因,为母报仇,亦是于事无补了。 施清如一边思忖着,一边又道:“皇上纵允准了,太后知道后,也势必不会善罢甘休的,哪怕等她知道时,该抹去的都已抹去了,她铁定也会第一个疑到督主头上。她总是皇上的亲娘,又哭又求又闹的,非要皇上处置督主,再什么话都乱说一气,岂能对督主没有丝毫的影响?届时可就麻烦大了。” 小杜子撇嘴道:“难道是干爹让她那般荒淫无度的,又是干爹让她见着个俊俏些的男子就往自己府里带的不成?只要皇上听不进太后的话,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那要是皇上听进去太后的话了呢?或是太后哪怕以死相逼,也要逼皇上就范呢?” 施清如反问,“你怕是没听说过一句话‘女子本弱,为母则强’,意思就是再柔弱的女子,一旦当了母亲,立时也要变得坚强起来了,何况太后可从来就与‘弱’字不沾边儿,那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太后还因为那个实则已经真正发生了的噩梦,吐出了积在心上的淤血,虽看似已是强弩之末,但至少人恢复了神智清明;且就怕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已是强弩之末,索性什么都不管不顾,既不顾别人的命,也不顾自己的命,只要一个痛快了。 她毕竟是一国太后,手里岂能没有一点自己不为人知的势力与底牌? 她之前对上韩征时,很多时候不得不退让,也是因为她有所图谋,一旦她无欲无求,只想至韩征和她于死地了,会有如何惊人的破坏力与杀伤力,着实让人不敢细想啊! 第二百五零回 不打没把握的仗 小杜子咝声道:“听干娘这么一说,的确要防着太后知道了那毒妇的死讯后,会不顾一切啊,关键又瞒不住她太久。老天爷可真是不开眼,让她做个噩梦,怎么还反倒把病给吓好了呢,就不能直接给她吓得更严重,甚至是……吗?不过没准儿她真听到噩耗时,急痛攻心之下,就跟着……也去了呢?那就真是一了百了了。” 施清如一声叹息,“哪有那么好的事儿,纵真有那么好的事儿,还得防着万一呢,那你知道督主可考虑过这些,是否又有应对之策吗?” 小杜子摇头,“这儿子就不知道了,干爹做什么决策,可从来没有儿子置喙的余地,我们大家伙儿都只听命行事即可。不过干爹做事向来走一步看三步,我们还没看懂眼前那一步呢,他已经想到三五步开外去了,既敢这么做,必定什么可能性都考虑过了,干娘就只管放心吧。” 施清如自是信得过韩征的能力,点头道:“这倒是,督主应当不会打没把握的仗。” 之前她最担心的是,韩征一旦动手,纸终究包不住火,万一让隆庆帝知道了什么,那总是他唯一的胞姐,他岂能不与韩征计较,不问他罪的? 可如今他让福宁长公主以那样不光彩的死法惹得隆庆帝勃然大怒,压根儿不会再追查福宁长公主的死因了,那太后知道了噩耗后,会有什么反应,只怕他也早都有了应对之策。 所以她还是先别自己吓自己的好,太后哪怕再不是省油的灯,说到底隆庆帝才是皇帝,那只要隆庆帝不怀疑韩征,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至于太后可能会使出的种种招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 施清如这般一想,心里总算轻松了一些,再想到以后终于不必再时时提心吊胆有一条毒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窜上来咬自己一口,她心里就更轻松了。 只太后母女连心,昨晚什么都感知到了,也不知道如今已远在千里之外的丹阳公主与萧琅,会不会,也有所感觉? 可韩征与她都是被逼无奈,也只能在心里与他们说一声‘对不起’了。 施清如本能的不欲再多想这些,遂岔开了话题,“对了,尹六小姐已经出发了吗?” 小杜子见问,点头道:“卯时一刻就出发了。除了干爹派去的八名护卫,奉国公夫人还安排了自己一房心腹陪房一家三口在路上服侍尹六小姐,加上她那个丫鬟,一行十三个人,一共两辆马车六匹马,轻车简从的,路上如一切顺利,应当至多一个半月,便能抵达凉州了。” 施清如吐了一口气,“那就好,希望此行他们能一路顺利,早去早回吧。对了,那方姑姑是怎么一回事儿,她之前在仁寿殿时,怎么敢欺瞒太后的,是领了谁之命呢?” 当时她就觉得好生奇怪,方姑姑昨儿既与‘出花儿了’的尹月华有过近距离接触,福宁长公主回府时自然不会带她,她也据说从昨儿至今,一直都留在宝华殿里惶惶不可终日,方才却怎么会那么及时的出现在仁寿殿,还毫无破绽瞒过了太后的? 小杜子低声道:“太后不是一直催着要见那毒妇吗,这么大的事儿,也没人敢做主,自然要禀报到御前,皇上便打发跟前儿老崔亲自去见了一趟方姑姑,性命攸关,她自然让说什么,就得乖乖儿说什么了。” “原来如此。”施清如明白了,“那她如今人呢,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不会乱说吧?” 小杜子低笑道:“她如今死了主子,就跟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且来不及了,怎么敢多说一个字儿?” 也就是如今留着她还有那么一点点用,不然凭她之前每每跟在那个毒妇身边助纣为虐的行径,干爹早让她死无全尸了! 施清如点点头,“那就好,那我也可以安心了。你且回去用午膳吧,算着时间,你回去正正好,对了,记得让你干爹别太操劳了,什么都没有身体要紧。” 小杜子笑道:“干娘的话我一定会一字不漏带给干爹的,那儿子就先告退了。” 说完行了礼,却行退了出去。 余下施清如又在屋里沉思了一会儿,才也出了值房,寻常太医用午膳去了。 晚间又轮到她值守仁寿殿,以致有满肚子话想与韩征说,或是什么都不说,只要两个人能聚在一起,能静静的相拥而眠,她都觉得心满意足的,也只能先忍着,等明晚上看能不能实现了。 太后却比昨晚上睡得还要不安稳,显然相较于段嬷嬷等人的劝说和方姑姑的说辞,她还是更相信自己的感觉。 段嬷嬷只得让宫女给她熬了安神的汤药,太后却不肯喝,只没好气道:“哀家之前每日都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时,睡得还不够多吗?再以如今哀家的身体,还不定有几日好活,等哀家死了,就更是可以永远长眠了,还怕没的睡不成!” 段嬷嬷无奈,只得一直陪着她说话儿,一直到四更天,她实在要撑不住了时,终于见太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却是刚睡着不到一刻钟,便又被噩梦惊醒了,一醒来便满头大汗的叫着:“福宁一定出事了,哀家又梦见她、她……她浑身都是血啊,不行,哀家一定要去看她,一定要立时见到她!” 还挣扎要下地。 急得段嬷嬷只得忙忙着人去请了施清如来,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太后先冷静下来,好歹等到天亮后再说。 施清如能有什么法子,惟有无声摇头,心里却禁不住感叹,母亲与孩子之间,当真冥冥中自有关联与羁绊吗? 太后既这般怜爱自己的孩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当初为什么就不能对先太子一家仁慈些,为什么就不能教会福宁长公主,对别人的孩子也仁慈一些呢! 在段嬷嬷等人的劝说哀求下,太后好容易等到了天亮,便再也等不下去,要亲自出宫去瞧福宁长公主了,“她既病着,不能进宫来,那哀家出宫去瞧她,总可以了吧?” 喝命段嬷嬷,“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叫人备车辇去!” 段嬷嬷见实在劝她不住,只得答应着,着了人去备车辇。 自然,就惊动了隆庆帝,毕竟太后出宫搁任何时候都不是小事儿,也去任何地方、包括自己亲生女儿的府邸,都不是小事儿。 隆庆帝只得带着韩征,急匆匆赶来了仁寿殿。 决定实在不行了,就把实情告诉太后,让她知道了她宝贝女儿的荒淫无度后,她自然也就不会再念着她,而只会生气了! 太后却是没想到自己不过想出宫一趟,便引得隆庆帝亲临了她的寝殿,心里那股不祥不安的预感就越发的强烈了,强撑着问隆庆帝,“皇帝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你不是政务繁忙,无暇分身吗?那只管忙你的去吧,哀家已经好多了,你只管放心便是。” 隆庆帝强忍下心里的恼怒与烦躁,笑道:“儿子公务再繁忙,也不能不来瞧母后啊,何况听说母后要出宫去,您大病初愈,如何经得起车马劳顿的颠簸,还是过些日子您再好些了,再出宫去也不迟啊。不然您若实在觉着这些日子闷坏了,儿子也可以陪您去御花园逛逛,未知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心里本就有了预感,人也因此加倍的敏感,这会儿又见隆庆帝张口就是阻拦自己出宫,都不问缘由,也不关心自己怎么忽然就好多了的,就更不安了。 索性直接道:“哀家不是觉着闷,才想出宫的,而是听说你皇姐病了,心中实在放心不下,想去瞧瞧她。你既闲着,若实在放心不下,那就陪哀家走一趟吧,你皇姐见到哀家与你一道去瞧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隆庆帝自然不可能同意,继续笑道:“朕自然很愿意陪母后去瞧皇姐,只是母后大病初愈,儿子实在放心不下,且听说皇姐也不是什么大病,想来要不了几日,便能大好复进宫来陪伴母后了,母后又何必急于这一日两日的呢?至多朕待会儿多打发几个太医去皇姐府上,争取能让皇姐早日康复,如此母后总能放心了吧?” 太后却仍十分的坚持,“哀家就非要走这一趟呢?哀家又不是要你答应旁的什么过分的要求,不过是想去看一看自己的女儿而已,难道这皇帝也要阻拦吗,那哀家这个太后与母亲当得还有什么意思?皇帝你若要陪哀家去就最好,不去也没关系,哀家自己一样去,段嬷嬷,扶哀家出去上辇!” 隆庆帝的太阳穴就隐隐作痛起来。 若不是母后素日对皇姐纵容太过,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目无法纪纲常,亦目无他这个皇帝,又怎么可能会有此番的丑事与祸事? 他实在不愿意与太后再多说,以免一气之下不知会说出什么来,遂看向了一旁的韩征。 韩征接收到隆庆帝的眼色,心情大好之下,倒是愿意替他劝劝太后,因呵腰笑道:“回太后娘娘,皇上不是不想陪您去看长公主,实在是御驾莅临哪里,都不是小事,势必得先处处都安排妥帖了,接驾的人家也必须色色都准备齐全,万无一失了,才能恭请御驾亲临。太后娘娘母仪天下,自然也是一样的,所以还请太后娘娘再等候几日吧,几日后长公主应当就能大好,进宫侍奉您左右了……” 话没说完,已被太后怒声喝断:“哀家与皇帝母子说话儿,几时轮到你插嘴就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仗着皇帝抬举你,就不知天高地厚,连哀家也不放在眼里了是不是!” 满心都是对女儿的担忧之下,太后自然再忍不下去韩征,再一想到若女儿真有个什么好歹,那势必与韩征脱不了干系,太后就更没法好言好语的对他了。 韩征就应了一句:“臣万万不敢。” 呵腰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太后已看向隆庆帝又喝骂道:“皇帝,你为什么非要阻拦哀家去看你皇姐,莫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哀家?她再不好了,也是你唯一的亲姐姐,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之一,更别提她早年……你为什么就不能对她宽容一些?还是你听信谗言,把她怎么样了,她才不能进宫来陪伴哀家左右的?那哀家更得去瞧她了,今日你是同意哀家要去,不同意哀家也一样要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隆庆帝无奈,自己的亲娘,又才大病初愈,说不得骂不得,还能怎么着? 只得让殿内服侍的人都退下了,只留了段嬷嬷服侍在太后跟前儿,他自己跟前儿,则只留了韩征与崔福祥。 这才看向太后,沉声道:“母后,朕本来是想瞒着您,怕您承受不住打击的,既然您说什么也坚持要亲去瞧皇姐,朕也只好据实以告了,还请母后千万撑着些。” 又命段嬷嬷,“你搀着点儿母后。” 段嬷嬷心里也早涌起了不祥的预感来,虽然对福宁长公主她从来不若对太后那般有忠心有感情,自太后生病以来,心里更是对她诸多不满,却总是她看了几十年的人,她爱屋及乌之下,也多少有几分感情。 何况以太后如今的身体状况,只是做了噩梦,便已吐血了,要是噩梦真变成了噩耗,后果会如何,段嬷嬷根本不敢去想。 只得哀求的看向了隆庆帝,“皇上,您别……” 想让隆庆帝别说了,至少也缓着点儿说。 太后却已断然道:“哀家撑得住,这辈子哀家什么噩耗没经历过,什么打击没承受过?你只管直说便是,哀家撑得住!” 隆庆帝见太后话虽说得硬气,脸上却早已一丝血色都没有,翕动了几次嘴唇,到底不忍心亲口说出噩耗,想到韩征才被太后骂了,让他再说只怕太后会更生气,遂看向了崔福祥:“你来说。” 崔福祥满脸的苦相,却又不能违抗隆庆帝的命令,只得小心翼翼开了口:“回太后娘娘,长公主不是病了,而是前儿夜里已经、已经薨逝了,您本就大病初愈,皇上怕您听闻噩梦后,会承受不住打击,病势又加重,这才会、才会一心瞒着您老人家的,求您……” “怎么薨逝的?”话没说完,已被太后嘶哑着声音打断了,“哀家好好儿的女儿,前儿出宫时,都还好好儿的,怎么就会忽然薨逝了的?你给哀家把话说清楚了,一个字都不许隐瞒遗漏,否则哀家要了你的脑袋!” 崔福祥脸就越发的苦了,觑眼看向了隆庆帝,见隆庆帝只是沉着脸,什么都没说,腰便弯得更下去了,继续道:“回太后娘娘,长公主是、是不慎溺毙在了府里的汤泉池里,一同溺毙的,还、还有两名年轻男子,据说都是长公主新近的爱宠,且太医说,长公主与二人生前,都服食了五食散,并其他一些……那方面的东西,想来这才会出意外的,偏当时跟前儿服侍的人,都被长公主事先远远儿的打发了,这才会……还请太后娘娘千万节哀。” 太后早已是摇摇欲坠,枯瘦的手把段嬷嬷的手臂抓得生疼,片刻才艰难的挤出一句:“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福宁她还那么年轻,哀家都还没死,她怎么可能就……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隆庆帝见母亲这副情状,又不忍心了,低声道:“母后,事情已经发生了,活着的人却还得活下去,您千万要保重身体,您也还有朕,朕以后定会加倍孝顺您,让您安度晚年的。” 太后却是尖声道:“哀家要怎么活下去,哀家就只福宁一个女儿,这辈子唯一的女儿,如今却白发人送黑发人,哀家要怎么活下去!哀家这辈子承受的打击还不够多吗,先帝先帝早早去了,娘家娘家几乎全灭,如今又连唯一的女儿都失去了,你告诉哀家,哀家要怎么才能活下去!还你加倍孝顺哀家,让哀家安度晚年,你眼里心里早就没有哀家了,哀家如何指望得上你!” 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哀家就只这一个女儿啊,为什么老天爷要对哀家这么残忍?不,这绝不是天灾,没有那么巧的事,福宁一直都好好儿的在宫里陪伴哀家,偏那日忽然想着要出宫了,偏又那么巧,当夜就出了这样的事,可见绝不是天灾,而是人祸,是有人蓄意谋害!皇帝,你必须给哀家彻查此事,必须要把凶手给哀家找出来,为你姐姐报仇,不能让她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一定要将凶手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四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说话时也一直死死的盯着韩征,若目光能杀人,韩征势必已满身都是血窟窿了。 这个该死的狗阉竖,一定是他杀了福宁,杀了她不算,还临死都要往她身上泼那样一盆脏水,她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为自己的女儿报仇雪恨! 韩征却是巍然不动,当没感受到太后杀人的目光一般。 倒是隆庆帝沉声开了口:“母后要朕怎么彻查?彻查她一个长公主,为何私下竟这般的荒淫无度,放浪形骸,还是彻查她府里为什么养着那么多年轻男子吗?朕丢不起那个脸,天家也丢不起那个脸!” 太后尖叫道:“那又如何,她堂堂大周的长公主,你唯一的胞姐,生来便最尊贵,难道不能养几个男宠,在自己府里,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你必须给哀家彻查此事,必须给哀家一个交代,不然哀家便自己查,哀家绝不能让自己的女儿死得这样不明不白!” 隆庆帝头痛的揉了揉眉心,语气也越发不好了,“哪里不明不白了,她的死因还要怎样明白?分明就是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的,与人何尤,谁又闲得没事儿,会冒那么大的风险去谋害她一个长公主?朕知道母后乍然之间,难以接受噩耗,朕心里同样不好过,可再难以接受,也得接受,再不好过,也得继续过下去!” 说完看向一旁段嬷嬷,“你劝一劝太后吧,发生这种事谁也不想,可既已发生了,除了接受,便是把不好的影响降到最低,不然皇姐的死因一旦传开,天家还有什么体面威严可言?整个儿天家都要沦为全天下的笑柄,宗亲们也要群起而攻之了。” 段嬷嬷双眼通红,虽也震惊心痛于福宁长公主的猝死,更担心心痛的却是太后。 听得隆庆帝的话,忙低声与太后道:“人死不能复生,太后娘娘千万要节哀,您还有皇上,还有奴婢呢,您可不能……” “怎么就是笑柄了,哀家知道自己的女儿死得不明不白,想要一个公道,想要为她申冤报仇,怎么就是笑柄了?”太后已是歇斯底里,“就算是笑柄,哀家也不在乎,哀家如今只在乎能不能为自己的女儿申冤报仇,能不能还她一个公道,不叫她枉死!” 隆庆帝头就更痛了,霍然起身道:“母后只在乎能不能为皇姐伸冤报仇,若皇姐真是为人所谋害也罢了,不用母后发话,朕也绝不会坐视不理,可她不是,她分明死得那样不光彩,死因也是明明白白,与任何人都无关,母后却仍坚持要把事情闹大闹开,到底什么意图,又置天家与朕的尊严与何地?您可别忘了,您不只是皇姐的母亲,也是朕的母亲,更是大周的太后,任何时候都当以大局为重!” 话音落下的同时,人也已在大步往外走,嘴里同时吩咐段嬷嬷,“照顾好母后,让太医随时待命,也多宽慰宽慰母后,朕明日再来瞧母后。” 他从来都知道母后更疼皇姐,想着做父母的对儿子和女儿的要求和心本来就从不一样,便也自来不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却没想到,在大是大非面前,母后依然能为了皇姐什么都不管不顾,难道都到这个地步了,她还是丝毫的反省与后悔都没有吗? 委实令人生气! 太后却忽然上前拦住了隆庆帝的去路,“皇帝,你不许走,哀家话还没说完,你不许走!哀家可以以大局为重,但哀家要亲去看你皇姐,你还要立时召了琅儿珑儿兄妹回来,送他们母亲最后一程,要给她大办丧事,让她走得风风光光,决不能有丝毫委屈了她。” 顿了顿,忽然指着韩征,“哀家还要你立时下旨,杀了这个阉竖。你皇姐的死势必与他脱不了干系,哀家可以不彻查了,但一定不能让害死了她的凶手再好好活在这世上,你必须杀了他,否则哀家今日就死在你面前!” 隆庆帝就更生气了,冷笑道:“分明一目了然的事,与厂臣什么相干,母后凭什么说厂臣是害了皇姐的凶手?他可是朝廷的肱股之臣,是朕的左膀右臂,连朕都礼遇有加,母后却如此肆意侮辱他,难道不知道‘士可杀不可辱’吗,那您方才又何必说您‘可以以大局为重’?朕念在您眼下伤心糊涂了的份儿上,方才的话听过就算,可若母后还想胁迫儿子就范,就休怪儿子不孝了!” 说完连再吩咐段嬷嬷一句‘照顾好太后’都懒得再说,直接拂袖而去了。 韩征与崔福祥见状,忙呵腰一礼,跟了出去。 太后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这才彻底瘫软到地上,大哭起来:“怎么会这样,哀家的福宁,哀家的心肝儿啊……哀家一定会杀了那个狗阉竖,还有施氏那个小贱人,为你报仇,不至让你死不瞑目的!” 韩征和施氏她是一定要杀的,别说此番福宁的死势必与韩征脱不了关系。 就算不是他干的,只凭福宁生前他们屡屡与她作对,让她受了那么多的腌臜气,以致她如今最大的愿望之一,便是让他们这对狗男女不得好死这一点,她便一定要让她一偿夙愿,不至连死了都不能安心! 段嬷嬷惟恐太后哭坏了身体,强忍着眼泪想要扶她起来,“太后娘娘,您千万要保重身体,要是身体先坏了,可就什么都做不了的,您可还有一双孙子孙女要庇护呢,他们才没了亲娘,皇上又……可就只剩您老人家一个能庇护他们的长辈了,您便不看自己,也要看公主和大公子啊。” 太后让她这么一说,就想到了之前自己一个字也不能说,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一下的生不如死,心知自己如今最要紧的,的确是保重身体,不然就真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可丧女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实在太巨大,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却又是另一回事,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不难过不愤怒,“哀家就这一个女儿,哪怕她素日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那也是哀家唯一的女儿,你叫哀家怎能不难过……哀家的福宁啊,哀家宁愿此番死的是自己,也不愿是你啊,老天爷你为什么要对哀家这么残忍……” 第二百五一回 先国后家 韩征前脚随隆庆帝出了仁寿殿,后脚便使眼色给随行的小杜子,示意他进仁寿殿去把施清如给叫走了,省得待会儿太后从悲痛与震怒中缓过来后,第一个便拿清如出气。 他是真没想到太后这么快便意识到了异样,自隆庆帝嘴里逼问出了福宁那个毒妇的死讯,他还以为,至少也能再瞒三五日的。 如今既太后已知道了,清如与老头儿自然也不能再去仁寿殿,以免防不胜防了。 唔,待会儿他与隆庆帝提提此事吧…… 施清如方才本来已到时间交班,离开仁寿殿的,但太后情绪那般激动,还连隆庆帝都给引了来,她是既要防着自己贸然离开,万一让御前的人瞧见了,反招了隆庆帝的眼;又实在想留下来看看事态会怎么发展,会不会将火引到韩征身上。 于是一直待在耳房里,竖着耳朵想听太后寝殿那边的动静。 可惜竖了半天耳朵,却是什么都没听到,她不由满心的沮丧与焦急。 所幸很快小杜子就找了来,低声道:“干娘,干爹让我来引您立时离开仁寿殿。” 施清如便猜到太后多半已是知情了,然此地绝非说话之地,便无声点了个头,随小杜子一路出了仁寿殿。 待上了长街后,方开口低声问小杜子,“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太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吗?” 小杜子见问,也压低声音道:“方才皇上让我们都退下了,只留了干爹和御前的老崔在殿内服侍,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儿子也不知道。不过恍惚听见太后又哭又骂的,皇上也是生了好大的气,然后便怒气冲冲的去了……想必已经知道了,毕竟之前干娘不就说了,到底母女连心么?” 施清如皱眉道:“她那么大的反应,还吵着要亲自出宫去,别说皇上了,便是天王老子来了,只怕一样瞒不住,看来她的确已经都知道了,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小杜子道:“管他想做什么呢,皇上已是先入为主,不会站在她一边,那她便什么事儿都做不了!” 可任何时候,也不能小看了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施清如心下却仍颇有些不安,一路随着小杜子去了司礼监。 韩征却还在御前。 毕竟太后若真以死相逼的话,隆庆帝出于大局考虑,可以不召丹阳公主回来,却是可以招萧琅回来的,他不得不未雨绸缪。 不过他先做的却是呵腰请罪,“皇上,臣实不知方才太后娘娘为何会那样说臣,臣自问向来忠于朝廷与皇上,对太后娘娘和长公主亦是一片忠心,从不敢有任何的不敬与违逆,却不想,在太后娘娘心里,臣竟……但不管怎么说,惹得太后娘娘那般生气,都是臣的不是,还请皇上降罪。” 隆庆帝郁闷的摆手道:“不与爱卿相干,太后她分明就是伤心糊涂了,你没听见她连朕一块儿骂,甚至还以死相逼朕吗?分明就已是明明白白的事,等她伤心过了,冷静下来了,自然也就能接受了。哼,寻常人家出了这样的事,尚且遮掩且来不及,何况天家?不过寻常人家也纵不出这样的女儿来,当娘的第一个便要严加管教了,真是气得朕头痛!” 韩征忙道:“皇上息怒,千万要以龙体为要才是,话说回来,出来这样的事,母女连心,也不怪太后娘娘难以接受,便是臣乍然听闻噩耗时,心里都好生难受,惟今也只能交由时间来冲淡太后娘娘心里的伤痛了。只是方才太后娘娘提的那几点要求,具体要怎么做,还请皇上示下。” 隆庆帝长吐了一口气,那总是亲娘,他也不可能真做得太绝。 沉吟片刻,道:“母后要亲去看皇姐可以,但必须要轻车简从,不惊动任何人。亦不能召了琅儿和丹阳兄妹两个回来,一旦皇姐的死因传扬开来,那就不止是在京城丢脸,在大周丢脸了,更是把脸丢到了南梁去,以后丹阳在南梁可该以什么脸面示人,只怕亦会影响两国和平。所以朕决定,还是按爱卿之前谏言的,先不公布皇姐的死讯,只说她病了,一直在府中养病,等过上几个月后,再宣告她不治身亡,便既不会担心走漏了风声,也可以让她有一场体面的身后事了,也省得母后嫌减薄,又伤心生气。” 韩征听得暂时不召萧琅回来,心下稍松,迟疑道:“就怕太后娘娘不会同意,至少不召丹阳公主和萧大人回来这一点,不会同意……偏因如今不能声张,知道的人有限,也不能请了德高望重的宗亲们进宫劝慰太后娘娘,那要是太后娘娘凤体有个什么闪失,可就……” 隆庆帝冷声道:“先国后家,太后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朕也先是大周的皇帝,然后才是她的儿子、皇姐的弟弟!这事儿爱卿就别管了,朕自会劝得太后答应的!” 韩征自是正中下怀,忙道:“那皇上可千万缓着点儿与太后娘娘说,到底太后娘娘那么大的年纪了,又大病初愈。只是还有一点,太后娘娘既那般憎恶臣,连带常司正与恭定县主,只怕她老人家也会一并恼上,前番太后娘娘忽然不肯再让恭定县主给自己问诊了,便是长公主谏言的……” “臣实在担心太后娘娘恼怒之下,凤体受损,所以就想着,要不暂时别让他二人去仁寿殿给太后娘娘问诊了,就让江院判等人去便是了,横竖太后娘娘瞧着也大好了,江院判等人亦都是医术大家,定能保太后娘娘凤体无恙了。” 隆庆帝这会儿哪有心情理会这些细枝末节,道:“那就让江院判等人随时待命便是了。” 横竖他瞧母后的样子,分明中气十足,精神极好,尤其骂他时,更是一点大病初愈的样子都没有,自然也不必像之前那般所有医术最好的太医都随时待命了。 越性说句不孝的,母后如今若病倒了,就跟之前一样,反倒省心了……这个念头实在不该有,隆庆帝忙一甩头,将其甩出了自己的脑海。 韩征便应了“是”,又陪着说了几句话儿,便叫了崔福祥进来好生服侍着隆庆帝,自己却行退下了。 等他一路回到司礼监,就见施清如已经在巴巴的等着他了,一见他进屋,便立时起身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韩征心里霎时一片柔软,伸腿把门给勾上了,才回抱住了她,低笑道:“最近怎么都这般黏人?我近来几乎就没有时间陪你,还当你心里肯定恼我了呢,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乖,不定得多少人羡慕我能娶到这么好的媳妇儿呢!” 施清如静静听了一会儿他的心跳声,方低声道:“我是觉着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觉得世事实在太过无常,心里颇多感慨罢了。” 韩征轻轻揽着她到榻上坐了,握起她的手,送到唇边轻轻一啜,才道:“三个月内,最迟不超过一百日,应当一切便可以尘埃落定,你也可以彻底安心了,就再坚持最后一段时间,好不好?” 施清如轻轻“嗯”了一声,“只要我们都能好好儿的,我能坚持的。对了,我听小杜子说,太后已经知道福宁长公主的死讯和死因了,是吗,那她岂不是很激动?” 韩征嘴角一哂,“再激动也是于事无补,谁让那毒妇死得那般不光彩,让皇上至今都还没消气?是召萧琅兄妹回来也没答应,给那毒妇大办丧事也没答应,仍采纳我的谏言,对外只说那毒妇病了,要闭门静养,得过上四五个月后,再宣告她不治身亡,也就不会惹人怀疑了。所以你别担心,小麻烦肯定会免不了,却绝不会有任何真正的危机。” 施清如点点头,“那就好了,我今晚也能睡个安稳觉了,这两晚我都没睡好,今晚再不好生睡一觉,可要撑不住了。倒是督主,瞧着也有黑眼圈了,今晚也得好生歇息一番才是。” 韩征歉然道:“我今晚还是不能回府去陪你,不过已经与皇上说好,以后你和老头儿都不必去仁寿殿了,省得太后迁怒你们。” 施清如忙道:“太后为何要迁怒我们,莫不是她,怀疑你了?” “嗯,她是怀疑了,当场就要皇上下旨杀了我,说那毒妇的死势必与我脱不了干系。”韩征道,“可惜无凭无据的,皇上怎么可能相信她?但正好给了我理由,让你和老头儿短时间内不用再去仁寿殿了。所以打明儿起,你和老头儿便轮流进宫,其他时候,就待在府里好生歇息,等过些日子天儿更热了,还可以去城外的庄子上小住一阵儿,如今歇足了,几个月后,才好有精神投入加倍的忙碌中去。” 施清如皱眉道:“我和师父定然都不会有事儿的,倒是你,她既当着皇上的面儿与你撕破脸了,后面还不定会如何对付你,甚至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都在所不惜,你可千万要加倍小心才是。” 韩征抬手抚平了她的眉心,笑道:“她虽是太后,说来尊贵无匹,手下却没几个人能用的,娘家又指望不上,那就跟一只纸叠的老虎一样,不足为惧。我自有主意,一切也尽在掌握之中,你就别什么心都操了,我可听说心操多了长不高,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你才自我第一次见你至今,就没怎么长过个儿,至今瞧着都跟个小女孩儿似的?” 换来施清如的白眼,“我分明就长了两寸多好吗,如今跟寻常女子比起来,也不算矮了,何况我肯定还要长的。倒是你,既然说我至今瞧着都跟个小女孩儿似的,又是怎么下得去口的?还真是有够禽兽的!” 韩征不待她话音落下,已忍不住挑眉笑起来,低沉道:“这不是饿了那么多年,有些饥不择食了,有的吃就凑合着吃呗,不然继续饿着不成……” 让她一把抓过手,咬在了手背上,忙识趣的告饶,“咝,轻点儿,别给我留印子了,回头让底下人瞧见了,还不定背后怎么说呢……好好好,你想咬多重就咬多重,只仔细着些,别硌坏了牙,那我可要心疼的。” 施清如这才松了口,满意的看着自己留下的一圈牙印,嗔道:“下次再敢嘴欠儿,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可不会口下留情了。” 韩征看着自己手背上那一圈浅浅的印子,不但不觉得疼,反而觉着说不出的可爱,笑道:“是是是,以后再不敢嘴欠儿了,谁让家有河东狮呢? 她便立时红了脸,啐起他来:“呸,真的个不要脸的臭流氓……” 太阳渐渐升高,将柔和的光洒进了屋里时,一时间满室的温馨与情意。 太后面色苍白的躺在榻上,眼睛已经干涸得流不出泪来,人也是说不出的疲累与无力,但心里的仇恨之火却烧得越发的旺盛了。 她的福宁绝不会无缘无故就死去,还是那样不光彩的死法儿,是,她私下里是狂放了些,可那也是因为她心里苦,并不是因为她生性就如此,太后自己的孩子,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她也绝不会那么蠢,吃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还把跟前儿服侍的人都远远喝退了,一个都不留,——分明就是那该杀千刀的幕后主使特意设计的,为的就是让皇帝为了面子体统,直接把事情大被一床给罩着,混过去就算完,让她的福宁死了也白死。 偏偏皇帝还真的信了,就为了所谓面子体统,就任自己唯一的姐姐那样枉死,他难道忘了当年他姐姐为了他能登上大位,是如何的殚精竭虑,诸多牺牲,忘了这世上他就只有这么一个最亲的亲姐姐了! 皇帝能忘掉这些,能越来越冷血薄情,早不在乎自己最亲的人,她却绝不会让自己唯一的女儿枉死,绝不会放过韩征那个狗阉竖,哼,以为她没有证据,就不能确定是他干的了吗? 除了他,还有谁有那个本事,又还有谁那般胆大妄为,那般恨福宁的? 别以为皇帝会一直纵着他,她一定会让皇帝下旨杀了他,将他碎尸万段的,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 只可恨自己日日都待在深宫里,娘家又落败成那样儿,竟连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太后想到这里,眼睛又是一阵的酸涩,胸口也是一阵钝痛,她忙伸手捂住,大口喘起气来。 一旁段嬷嬷见状,忙红着眼睛低道:“太后娘娘可是心口又痛了,奴婢再给您揉揉吧?您也真的不能再这样伤心下去了,不然身体就真要伤心坏了……那长公主岂不是走也走得不能安心了吗?” 太后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哑声道:“扶哀家起来。你说得对,哀家现在的确不能垮,福宁的身后事还等着哀家给她做主,她的冤屈也还等着哀家给她声张,给她报仇呢,哀家怎能现在就倒下!你即刻让人去备辇,哀家要出宫看她去,她、她走得那样的狼狈,也不知道如今妆扮过了没?” “当年哀家进宫都三年了,才有了她,虽然心里也曾遗憾过,她为什么不是个皇子,却也同样疼爱她,经常亲自给她穿衣打扮。可惜等到她后来渐渐大了,哀家也越发忙了,便再没亲自给她妆扮过了,如今她这辈子的最后一次,哀家说什么也要亲自再给她妆扮一回,让她走得体体面面的才是……” 段嬷嬷见太后瞬间苍老衰败了十岁一般,本就因病枯瘦了一圈儿的身体,也越发单薄得连身上薄薄的中衣都撑不起,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哽声道:“太后娘娘,您身体只怕撑不住,要不,还是奴婢代您走一趟吧,不然万一……” “哀家撑得住!”太后却沉声打断了她,“若连去送哀家的女儿最后一程都撑不住,给她亲自妆扮一回都撑不住,那后边儿哀家还谈何为她伸冤报仇!你只管让人去备辇便是,哀家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一定撑得住!” 段嬷嬷无奈,只得让人备辇去了,又亲自选了一件深色的通袖衫来,服侍太后更衣。 太后却忽然想到了施清如,“那个小贱人去哪里了,她之前不是还在仁寿殿吗?即刻传她来,哀家要当面杖毙她,哀家倒要看看,韩征看到那小贱人的尸体后,会是什么反应,又能把哀家怎么样!” 韩征害死了她最亲的人,她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打死小贱人,让他也尝尝失去至亲至爱的滋味儿。 可惜韩征跟前儿随时都随从众多,她这个法子不能也用到他身上,不然得多解气,多痛快! 段嬷嬷早知道施清如已经离开了,只得小声道:“太后且不必着急,您要那小贱人的命,不过是时间早晚的区别而已,且说到底,那小贱人就算死了,除了能让韩征伤心一阵儿以外,也对他造不成任何实质的影响。倒不如擒贼先擒王,等把韩征给踩在了脚下,自然那小贱人亦只有死路一条了。” “况也得防着韩征回头狗急跳墙,对公主和大公子不利,那我们可就真是鞭长莫及,悔之晚矣了,何必非要拿细瓷去碰烂瓦罐呢?还请太后娘娘千万三思。” 太后喉间就又涌上了一股血腥味儿,她忙拼命给压住了,咬牙道:“你不要与哀家说这么多废话,哀家早就听得耳朵起茧子了!说到底,都是皇帝一手造成的,他要是不那么宠信那个阉竖,不给那个阉竖那么大的权柄,福宁又怎么会死,哀家又怎么会受这么多的气和委屈!” “当初为了他,哀家和福宁忍辱负重那么多年,甚至连哀家娘家那么多口子的命,都为他遭了报应,白白赔上了,还以为以后再不用受气了。却不想,哀家都当了太后这么多年,都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受气,还是受一个阉竖的气,哀家这个太后当来到底还有什么用!” 越说越悲从中来,忍不住又哭了一场,才在段嬷嬷的劝解下,稍稍好了些,让她扶着出了寝殿,去到了外面上辇。 整个身心都全凭着一口事有轻重缓急,先好生送走了女儿,再替她伸冤报仇,总之一步一步来的气硬撑着。 如此一路强撑着到得长公主府,却见里里外外都冷冷清清的,太后已有些撑不住。 待再见到已经装殓了,只等最后封棺的福宁长公主的尸体,见她因是溺毙的,整个人都肿胀了一倍不止,几乎已连本来的面目都看不出,自然身上穿的翟衣,戴的凤冠也都很不合身,瞧着简直不伦不类。 随后又瞧得她的棺木也不是上好的金丝楠木,而只是寻常板材,灵堂里更是除了几个脸上不见丝毫悲色的仆妇以外,竟连个给她守灵的亲人和孝子孝女都没有! 太后终于彻底撑不住了,“哇”的一声又吐了一口血后,便歪在段嬷嬷身上,人事不省了。 唬得段嬷嬷只得忙忙带了太后回宫去,不敢等到她醒来,再看一眼福宁长公主的尸体,那副惨相连她看了都觉得说不出的心痛与难过,何况太后娘娘当亲娘的? 自然更承受不住,还是别再徒自伤心了。 如此这般一来一回的折腾,等太后醒来时,天已快黑了,她人也已在仁寿殿了。 她倒也没骂段嬷嬷,只是让她即刻着人去请隆庆帝来,“就说哀家立等着见他,他要是不即刻过来,就等着给哀家收尸吧!还有,不许那个阉竖一起过来,否则也一样等着给哀家收尸!” 隆庆帝得知太后立等着见他,至少今日内实在不想再到仁寿殿,不想再面对太后的歇斯底里的,却又怕不去真只能给亲娘收尸了,只得带着崔福祥,忙忙坐肩辇赶到了仁寿殿。 太后一见他就哭了起来,“皇帝,你姐姐她死得好惨啊,浑身泡得那么肿胀,脸都认不出来了,哀家连多看一眼都不忍心,你肯定也会只看一眼便不忍心的……哀家好好儿的女儿,怎么就成那样儿了啊,哀家真是恨不能替她去死,只求她能活过来……啊啊啊啊,老天爷,你还不如要了哀家的命去,这世上还有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痛的事吗……” 隆庆帝见太后抓着自己龙袍的手瘦骨嶙峋,头发之前虽也白了,毕竟已是年近古稀之人,又病了这么久,再是养尊处优保养得宜,肯定也已是老态毕露。 却远没有此时此刻瞧起来白得那般的触目惊心,不由就想到了以往母子三人近乎是相依为命的日子。 隆庆帝的鼻子也跟着酸了起来,眼睛也红了,哽声道:“母后别哭了,儿子就是听说了皇姐的样子不大好看,才不忍心去看的,早知道,也该无论如何都拦着母后,让母后也别去的……但不管如何,皇姐人都已不在了,咱们活着的人却还得活下去,母后千万不能再伤心了,不然皇姐已经去了,朕的至亲便只剩母后一个,若母后再也,可叫朕如何是好啊?” 太后却哭道:“哀家没法儿不哭,没法儿不难过,那是哀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尤其还亲眼见她死得那般的惨……哀家心里真的是太痛了,比被剜了心还要痛十倍百倍啊……哀家以后可就只剩皇帝你一个孩子,只有儿子,没有女儿了啊……” 越哭越伤心,终于忍不住哭倒在了隆庆帝怀里。 弄得隆庆帝也哭了起来,实在自己的老母亲这副样子,任是哪个铁石心肠的人见了,都没法儿不感触。 还是段嬷嬷和崔福祥忍泪在一旁解劝了母子二人良久,母子二人才渐渐止住了。 太后这才哑声与隆庆帝道:“皇帝,哀家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哭过方才这一场,后边儿也尽量不会再哭了。但哀家有三个要求,希望你能答应哀家,只要你肯答应,哀家给你跪下都可以……” “母后也太折杀儿子了,您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便是,儿子但凡能办到,绝不推诿。”隆庆帝忙打断了太后。 太后沉声道:“你是皇帝,你都办不到的事了,这天下还有谁能办得到的?何况哀家也没想过要为难你,提的自然都是你力所能及的。第一,哀家希望你能尽快下旨召琅儿珑儿回来,你姐姐灵前冷清得哀家这会儿想着都心痛,若他们兄妹不能回来送她最后一程,哀家死不瞑目!” 第二百五二回 以死相逼 太后不给隆庆帝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说了自己的第二个要求,“第二,哀家要给你姐姐大办丧事,让她就葬在先帝的陵寝里,就葬在哀家陵寝的旁边,将来哀家百年后,才能与她永远在一起……至于她是因何忽然没了的,就说她思念一双儿女,又每日尽心竭力的亲自服侍哀家,早就忧思劳累过度了,这才会一倒下就再也没能醒过来,自然也就不会惹人猜疑议论了。只要你和哀家态度坚决,谁敢胡说八道?” “哀家之前与你说这些时,因为乍闻噩耗,很是激动,语气也有些不好,可能会让你心里不舒坦,或是觉得哀家是在跟你赌气。可现在哀家已经冷静下来,也接受事实了,所以现在是很认真在与你说正事儿,还望皇帝你能答应了哀家,别叫哀家失望,不然,就真是要了哀家的命了……” 说到最后,又忍不住要哭了,忙死死忍住了,满眼期待的一直看着隆庆帝。 隆庆帝方才其实已约莫猜到太后要与自己说什么了,所以话里提前留了余地,‘能办到’的他‘绝不推诿’,那太后若提的要求是他办不到的,他自然也只能让她失望了。 等太后说出了他的要求后,果然与他预想的差不多,可在太后通红泪眼的注视下,回绝的话他却一时说不出口了。 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道:“母后,您此番好容易大病初愈,实在不宜再伤心劳累,何况您是尊长,也没有您亲自操心小辈后事的理儿。您就凡事都交给儿子,让儿子去办,您只管在仁寿殿安心将养也就是了,您说好不好?” 太后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胸脯就剧烈起伏起来,片刻才强忍下了,继续道:“谁规定的尊长就不能操心小辈的后事了?那也不是旁的小辈,那是哀家唯一的女儿,你唯一的姐姐!何况哀家指望得上皇帝你,能凡事都交给你吗?你是没看到你姐姐灵前那副凄凉惨淡的情形,连最贫苦的老百姓家里没了人,也不会冷清寒酸到那个地步,你要是亲眼看见了,你心里也会不是滋味儿,哀家不亲自过问能行吗?” “可怜你姐姐尊贵一辈子,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几时受过那样的委屈?却不想临到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下场不算,身后事还寒酸成那样儿……这人死都死了,便皇帝你素日对她有再多不满,也该尽消了,让她走得能体面些怎么样,于你来说,不过抬抬手的事儿罢了!” 段嬷嬷见太后又激动起来,忙递了茶给她,“太后娘娘且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一面趁隆庆帝不注意,给她使眼色,让她别着急,慢慢儿与隆庆帝说,事缓则圆。 隆庆帝却不待太后放下茶杯,已缓声开了口:“母后,不是儿子不愿答应您的要求,实在儿子有自己的顾虑……您先听儿子把话说完好吗?如今琅儿珑儿兄妹两个算着时间,就算还没入南梁国境,等消息送到时,只怕他们也已入南梁了,这要如何召他们尤其是珑儿回来,南梁上下会怎么想,两国还能相安无事下去吗?大周如今是真的经不起战事,百姓们也经不起。” “所以朕的意思,先别声张皇姐的死讯,对外只说她病了,需要静养,等过上三五个月半年左右,再公布噩耗,同时给她大办丧事,便既不至惹人非议,又能让她走得风风光光,还能至少召琅儿回来送她最后一程了,如此于大局也不会有任何的影响了,可谓是一举数得,未知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不待他把话说完,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等上三五个月半把年的,黄花菜都凉了,指不定她也已经不在了,还怎么为自己的女儿申冤报仇,皇帝竟还问她‘意下如何’!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道:“所以皇帝的意思,是打算让琅儿珑儿兄妹两个连他们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吗?他们兄妹自小乖巧懂事,此番珑儿更是为了大周,远嫁去了异国他乡,余生真正生死都只能由命了,皇帝却连见他们母亲最后一面的机会都不给他们,到底于心何忍,又对得起他们对你这个舅舅的一片孝心和忠心吗?” 隆庆帝沉声道:“母后,儿子的确不忍心,可儿子先是大周的皇帝,然后才是他们兄妹的舅舅,不能不为大局考虑,不能不以社稷百姓为重!母后也是大周的皇太后,更母仪天下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孰轻孰重,不知道即便朕是皇帝,也不能随心所欲吗?” 顿了顿,“何况,当初难道不是皇姐一心想要珑儿去和这个亲,原本珑儿是可以不用去的吗?” 太后被噎得一窒。 继而便是满心的悔痛交加,若当初福宁没有一心逼珑儿去和这个亲,她之后也没有默许此事,而是一力阻止,如今便无论是珑儿还是琅儿,势必都还在京城里,福宁自然也就不会含冤惨死了…… 半晌,太后方咬牙道:“好,你先是大周的皇帝,必须以大局为重,必须以社稷百姓为重,哀家无话可说。那就不召珑儿回来了,只密召了琅儿回来,他只带几个心腹,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要不了多久,便能回京了,等他回京后,再公开你姐姐的死讯,便既不会惹人猜疑,也不至让你姐姐没有孝子相送,不至让琅儿抱憾终生了,这总成了吧?” 她必须要尽快把琅儿召回京来,让他知道他母亲的冤屈,继而祖孙联合,为福宁报仇,不然她纵是太后,一样势单力薄,无人可用,什么都做不了! 隆庆帝却仍很坚持,“无缘无故的,忽然就急召琅儿回京,岂能不惹得珑儿和南梁太子等人怀疑的,一旦不慎走漏了风声,宇文家就不只是大周丢脸,更是把脸丢到南梁去了;再者,万一珑儿也坚持要回京,琅儿自来疼她,亦答应带她回京,这姻还要怎么联?好容易才得到的和平安定,朕决不能允许因为自家人儿女情长,就给破坏了!所以还请母后也体谅一下朕,就按朕方才说的那样办吧!” 太后气得喉咙间又是一阵腥甜,她真的很怕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近乎用尽全身的自制力,她才忍下了差点儿脱口而出的恶言,恨声道:“好,皇帝,哀家可以体谅你,答应就按你方才说的办。那你也答应哀家一个要求,立时下旨把韩征那个阉竖给哀家杀了,那哀家纵是立时死了,也死而无憾!” 隆庆帝满脸的无奈,“母后怎么偏就要跟韩征过不去呢,他真的是儿子的左膀右臂,儿子离不开他,朝廷也离不开他。是不是他哪里做的不好,惹母后生气了,那回头朕狠狠申斥他一番,再让他来给母后磕头赔罪,由得母后打骂出气,这总成了吧?” 太后终于控制不住尖叫起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是想要哀家的命吗?哀家没有你这样忤逆不孝的儿子!那个阉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般的信任他,你可知道百官私下里都叫他‘立皇帝’,眼里心里都只有他韩征,早没有你这个皇帝了?你再这样纵容他下去,就等着他回头卖了你,你还给他数钱吧!” 隆庆帝脸色不好看起来,沉声道:“母后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后宫不得干政,还请母后慎言,儿子也没有那么蠢,连如何识人用人都不知道。儿子是皇帝,是天子,难道凡事还要自己亲力亲为不成?自然只要人尽其用就好。” 段嬷嬷忙在一旁打圆场,“皇上,太后娘娘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担心您,提醒您罢了,主要您不知道韩厂公除了在您面前以外,在任何人任何地方,都已嚣张到了什么地步,太后娘娘也是怕将来会酿成大祸……” 话没说完,已被隆庆帝冷声打断,“什么大祸?他一个太监,如今的一切都是因为对朕忠心耿耿而来,朕如今既能给他一切,自然他朝也能都收回,能酿成什么大祸?” 太后尖声道:“他都已经谋害了你姐姐了,还算不得大祸,难道非要等到他日他谋害了你,才算得上真正的大祸吗?” 隆庆帝对太后说话,总不能用与段嬷嬷说话一样的口气,只得耐下性子道:“母后口口声声韩征谋害了皇姐,证据呢?您倒是拿出证据来啊,不然就这样空口白牙的就想给他定罪,别说朕不能信服,换了谁也不能信服,而只会寒心。” 太后恨道:“何须证据,除了他,谁有那个神不知人不觉的能耐,有那个胆子,又还有谁与你姐姐有那么深的仇恨?你压根儿不知道,你姐姐与那个阉竖早就结怨已久了。当初琅儿失心疯,看上了施氏那个小贱人,非要娶她为妻,你姐姐岂能容得下那样一个卑贱的儿媳?遂选在了大相国寺要那个贱人的命,不想琅儿却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跟着跳着水潭……” “之后那个阉竖便恨毒了你姐姐,数度陷害,连贱人县主的位份,都是哀家为了安抚,不得不给贱人的,否则她那样一个卑贱之人,哪来的资格当县主?连哀家都得受那个阉竖的气,他有多嚣张,可想而知,之后双方又因为一些事,结仇更深……不是那个阉竖害的你姐姐,还能是谁?你姐姐可是长公主,他尚且想杀就杀,那异日弑君谋朝,难道会做不出来吗?皇帝你还做梦,真当他对你忠心耿耿呢!” 隆庆帝倒是第一次听说福宁长公主与韩征的旧怨,不免就想到了福宁长公主之前几次想把施清如把他面前推的情形。 随即又想到了当初邓庶人在死前竟敢算计圣躬时,也曾说过朝臣们私下都叫韩征‘立皇帝’,眼里都只有韩征,快忘记他这个皇帝了。 心里要说丝毫的不痛快与猜忌都没有,自是不可能。 可转念想到韩征的恭谨与勤勉,想到韩征只忠心于他一人,为此从不与任何宗亲交好走近,以致当初邓庶人因他不肯为她所用,那般憎恨他;再想到福宁长公主一直以来的非分之想与邓庶人说来并无差别,无疑母后也一直是支持她的,所以才能纵得她越发的肆无忌惮……又觉得不能只听信太后的一面之词。 母后自然不至害他,毕竟她的尊贵荣耀都来自于他,可母后摆明了有自己的私心。 当然,韩征也势必有私心,可韩征说到底只是一个太监,难道还会有任何的非分之想不成?他哪怕再大权独握,再是‘立皇帝’,也绝不至真对他的大位造成任何的威胁! 念头闪过,隆庆帝已沉声道:“韩征对朕是不是忠心耿耿,朕心里有数,就不劳母后费心了,倒是母后说了这么多,说到底还是没有真凭实据,那就请恕朕也不能答应母后这个要求了。” 太后已是身心俱疲,恨不能立时晕过去,却还得强撑着道:“那若哀家非要皇帝答应哀家这个要求呢?只要你肯答应哀家这个要求,旁的哀家都可以不要,琅儿珑儿可以不回来,你姐姐也可以不风光大葬,甚至哀家即刻死了都甘愿,只要皇帝能答应哀家这个要求……” 说完见隆庆帝不为所动,索性改坐为跪,就在床上哭着求起隆庆帝来:“皇帝,就当哀家求你了,哀家跪下求你,若还不行,哀家给你磕头也行的,只求你能答应哀家这样一个要求而已,你就行行好,答应了哀家吧,也算不枉哀家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养你一场……求你就答应了哀家吧……” 一边说,一边果真给隆庆帝磕起头来。 看得隆庆帝是又气又急,只得忙也离座跪下了,气急败坏道:“母后这是做什么,是要让儿子天打雷劈吗?段嬷嬷,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搀了太后躺下,崔福祥,你也上前帮忙!” 唬得早就也跪下了的段嬷嬷与崔福祥便要上前搀太后躺下。 太后却挥舞着手,压根儿不让二人靠近,只哭着又与隆庆帝道:“皇帝,哀家都这样求你了,你就答应了哀家又能怎么样?那个阉竖再得用再得你宠信,你又不是找不到可以替代他的了,亲娘却只有一个,亲姐姐也只有一个,你难道非要等到哀家也不明不白的死了,步了你姐姐的后尘,再来后悔吗?那哀家现在就死在你面前,你满意了吗?” 说话间,已猛地往一旁的墙上撞去,唬得段嬷嬷忙上前给拦住了,也哭着求起隆庆帝来:“皇上,您就答应了太后娘娘吧,她老人家心里真的苦啊,她也只能指望您了,若您再不答应她老人家,真的就是在逼她老人家去死啊……” 隆庆帝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自己亲娘使“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招数,本来就没想过要杀韩征,再被太后这般一逼迫,逆反心理一起,越发不肯杀他了。 霍地站了起来,怒道:“母后瞧瞧您现在这副样子成何体统,您可别忘了,您是大周的皇太后,任何时候都不能失了一国太后的体统与尊严!朕知道您伤心,可您再伤心,也不能糊涂到这个地步!皇姐的死还要怎样清楚明白,还要怎样羞于见人?归根结底,都是您素日对她纵容太过,结果您不但不知反省,反而无理取闹,实在不知所谓!母后且自己想想吧,儿子先告退了。” 看向段嬷嬷,厉声道:“照顾好太后,也多劝着点儿太后,若是太后有个什么好歹,整个仁寿殿的人都等着陪葬吧!” 说完拂袖而去了。 余下太后又气又痛又绝望,终于眼前一黑,再也撑不住晕了过去。 翌日,太后开始绝食。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哪怕不能召萧琅和丹阳公主兄妹回来送福宁长公主最后一程,也不能为女儿风光大葬了,甚至哪怕真要付出性命的代价,她也一定要让韩征死! 又忍不住满心的悲愤,她明明就知道谁是害死了自己女儿的凶手,却不能立时杀了凶手为自己的女儿报仇。 反观那个凶手阉竖,却在福宁明明就没能算计成功施氏那个贱人的情况下,仍直接要了她的命,她这个太后当得也真是有够窝囊的,她也不配当一个母亲! 隆庆帝听说太后开始绝食后,一开始还没放在心上,摆明了逼迫他的把戏,他自然不会上当。 不想太后却一绝食便是整整三日,从头到尾真个水米不进,到最后人已经虚弱得连眼睛都快要睁不开了。 隆庆帝这才真正慌了,他总不能真让亲娘就这样活活把自己饿死吧? 可他也不可能真如她所愿,杀了韩征,且不说他一时找不到可以替代韩征的人,就算能找到,要取代他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韩征到了今日这个地位,亦不是他想杀就能立时杀的,便是当皇帝的,杀人也要讲究个名正言顺,不然便是草菅人命,与暴君何异? 隆庆帝只得急匆匆又赶去仁寿殿求太后进食。 太后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虚弱的说了一句:“你不杀韩征,哀家就活活饿死自己,让你背上逼死亲娘的‘大不孝’名声,遗臭万年!” 弄得隆庆帝又气又无奈,只得再次拂袖而去。 却是刚回乾元殿,就听得大小陈婕妤求见。 隆庆帝这会儿哪有心情见什么大小陈婕妤,连嫣婕妤他都几日没见了,铁青着脸直接喝命通禀的小太监“滚”,“朕现下谁来了都不见!” 不想大小陈婕妤竟在稍后硬闯进了殿中,赶在隆庆帝勃然大怒之前,哭着跪下开了口:“臣妾们知道皇上心烦,本不敢来打扰圣躬,可臣妾们实在没有办法了,求皇上先听臣妾们把话说完,待臣妾们把话说完后,皇上要杀要剐,臣妾们都绝无半句怨言。” 姐妹两个都哭得梨花带雨的,让隆庆帝纵有再大的火气,也禁不住心软了几分,给了她们说话的机会,“那你们说!” 大陈婕妤便先泣道:“臣妾们是来求皇上救救臣妾们的姑母的。” 就言简意赅把当初她们姐妹是被姑父卖给福宁长公主府的管事,但福宁长公主却转头就拿了她们的姑母,不知给关到了哪里去,自此便以姑母要挟她们姐妹言听计从之事大略说了一遍。 末了哭道:“自上次妹妹掉下秋千,惹得皇上心痛之下,多在我们姐妹宫中待了两日,好似坏了长公主什么大事,长公主让人送了姑母一根断指来警告我们后,我们便再没得到过姑母任何消息了。想要联络长公主跟前儿的姑姑嬷嬷们,也是怎么都联络不上,更别提能直接面见长公主了,可臣妾们实在担心姑母,怕姑母这些日子还不定会受什么折磨,以致吃不下也睡不着,这才会壮着胆子,来求见皇上,只求皇上能救姑母一命,那臣妾姐妹便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 小陈婕妤也跟着哭道:“皇上,臣妾姐妹从小命苦,爹娘都早死,只能寄居姑父姑母家中,姑父却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只想卖了我们,只要能多卖几两银子,再肮脏的地方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是姑母一直拼命护着我们,我们才能长大,才能一直活到现在……可现在,姑母却生死不知,下落不明,我们姐妹实在没法儿再干等下去了,这才想到了来求皇上。” “自我们到了皇上身边以来,皇上待我们是那样的好,我们这辈子都没过过这样的好日子,甚至以前连想都不敢想。自然,我们姐妹身份低微,也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可在我们心里,早拿皇上当自己的夫君,这辈子的依靠和归宿了。偏偏,长公主总是让我们给皇上吃一些丸药,每每都让我们提前含在嘴里,趁……度给皇上,如此便能神不知人不觉了。” “臣妾们每次都挣扎万分,不愿如此对待皇上,惟恐对皇上龙体有害,可姑母的命又握在长公主手上,臣妾们不敢不从,以致一直煎熬到今日,终于熬不下去,决定来向皇上坦白了。还请皇上能立时传了太医来瞧瞧,是否已于您龙体有损,再就是,求皇上能救救姑母,给她一条生路,那要杀要剐,臣妾们都绝不会有半句怨言,求求皇上了。” 姐妹两个把事情说完,便都一边哭,一边“砰砰砰”的给隆庆帝磕起头来,很快便磕得额头一片通红了。 隆庆帝也早已是惊怒交加,脸色越发铁青了,喝命一旁崔福祥:“还愣着干什么,传太医!” 当初皇姐送大小陈婕妤给他时,他心里便知道她打着什么主意,只当她至多也就跟当初阳平公主赠卫子夫与汉武帝一样,想着关键时刻,能有个人替她吹吹耳旁风什么的。 想着也无伤大雅,只要他自己在大事上有主见,说什么也不答应,也就影响不了什么了。 等收用了姐妹二人后,发现她们委实合他的心意,因此一度很是宠爱,又见皇姐之后再未见过她们,便当两者之间再无瓜葛了。 却不想,原来皇姐一直在胁迫她们损伤圣躬,指不定还打着旁的什么胆大妄为的主意,而所有的行径和目的,说到底都是剑指他身下那张龙椅,——简直可恶至极,死有余辜! 太医很快到了,崔福祥是个伶俐人,怕一个太医隆庆帝信不过,索性传了三个,给隆庆帝行过礼后,便跪行上前,依次给他诊起脉来。 一时三人都诊完了,你看我我看你后,由当中一个小心翼翼开了口:“回皇上,微臣三人据皇上的脉象来看,都认为圣躬平安无恙,倒是不像复食过那些……东西的样子。” 适逢韩征过来面圣,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转向隆庆帝呵腰道:“皇上,无论怎么样,圣躬平安无恙都是好事,不若让三位太医先退下吧?” 待隆庆帝点了头,挥手让三人退下待命后,方继续:“皇上,会不会是两位婕妤小主弄错了,或是……受人指使,无中生有?毕竟攸关龙体安康,长公主又与皇上血浓于水,当时太后娘娘亦是知情的,旁的事还罢了,还有可能有误会,这事儿上臣却是觉着太后娘娘与长公主万万不会拿圣躬来冒险的。” 大小陈婕妤闻言,忙都哭着喊起冤来:“皇上,臣妾们万万不敢无中生有啊,臣妾们草芥子一样的人,哪来的那个胆子啊?何况臣妾们的姑母命还捏在长公主手里呢,臣妾们就更不敢妄言了,求皇上明察。” 第二百五三回 新生 隆庆帝就看向韩征,冷笑起来:“‘血浓于水’四个字放在寻常人家,当然分量很重,可放在天家,便一文不值了!一母同胞的姐弟又如何,哪怕就是亲生的母子又如何?只要朕不遂她们的意,只要朕不给她们想要的,圣躬安不安又有什么要紧,她们早巴不得朕龙驭宾天,好给她们的儿子和孙子腾位子了!” 显然比起韩征的说辞,他更信大小陈婕妤的,也更信自己的判断。 韩征忙道:“皇上千万息怒,也千万别说气话,臣还是觉着这当中一定有误会,若不然,圣躬也不能至今都安然无恙了,可见太后娘娘与长公主是万万没想过要让圣躬受损的……” “她们当然不会一开始就下死手。” 话没说完,已被隆庆帝冷笑打断,“这要是朕有个什么好歹,她们的目的却还没有达到,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白为他人做嫁衣了?这毕竟是宇文家的天下,宗室那么多人也不是摆设,她们当然不会那么蠢!” 心里已是震怒至极。 他早就知道皇姐心比天大了,也早就知道母后对此其实也是乐见其成的,可他明明就还年富力强,她们难道不该盼着他能继续年富力强下去,能继续庇护她们,让她们尊贵无匹下去吗? 结果她们为了一己之私,却都一副等不及他龙驭宾天了的架势。 她们可一个是他的亲姐姐,一个是他的亲娘啊,别人这般想、这般迫不及待便罢了,竟连她们也这般想,他这些年还要待她们怎样好、怎样优渥? 尤其是母后,她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夫死从子”,不知道她母仪天下的尊贵与荣耀都是来自于他,而不是她那好女儿、好孙子吗! 可就算如此,他也万万没想到,她们原来不只等不及他龙驭宾天了,还真付诸于了实际行动,——可笑母后还口口声声那是他唯一的亲姐姐,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之一,那是亲姐姐和至亲干得出来的事儿,那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儿吗! 韩征见隆庆帝明显气狠了,小声道:“那要不,再传几位太医来给皇上请个脉,看有没有不同的看法?不管怎么说,圣躬安康才是第一要紧的,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说完看向大小陈婕妤,“两位婕妤小主,你们给皇上吃的那些个丸药如今春禧殿里还有吗?你们真一点儿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呢?” 大陈婕妤红着眼睛怯怯道:“每次都是长公主事先打发人送去给我们,一次至多三四粒,所以春禧殿里早没有了,我们也一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只约莫知道是……助兴的,让皇上更喜欢我们、离不开我们的……” 韩征便看向隆庆帝道:“皇上,也许……长公主并不是想有损圣躬,只是想、想皇上能更宠爱两位婕妤小主,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隆庆帝沉声道:“她不是不想有损圣躬,一是方才朕说的她还没达到目的,不会那么蠢;二是太医日日都要为朕请平安脉的,她不敢太冒进,只能循序渐进,蚕食吞鲸!” 指着大小陈婕妤道,“也就是这两个贱人入宫时日尚短,服侍朕时日尚短罢了,否则如今后果早就不堪设想了!不怪朕之前每每都觉得有瘾似的,总是控制不住自己要往春禧殿跑,但这阵子没去了,也就罢了,没那个感觉了,原来都是贱人在作祟!” 天家从来无亲情,他可算是又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分明母后就纵容皇姐对他不仁在先了,怎么还有脸要求他对她仁义在后的,他没有那样的姐姐! 韩征半晌才低声问隆庆帝,“那皇上打算怎么办?” 大小陈婕妤忙都哀求起来,“求皇上能救救臣妾们的姑母,饶她一命,只要姑母能好好儿的,臣妾们便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不然长公主一定会要了她的命的,臣妾们死不足惜,却实在不忍再连累姑母,求求皇上了……” 隆庆帝这些日子有了新欢,对大小陈婕妤两个旧爱本就已淡了不少,这会儿又听得她们竟敢助纣为虐,帮着福宁长公主算计他,哪里还能忍受? 冷声吩咐韩征道:“把这两个贱人给朕拖去慎刑司,乱棍打死,然后扔去乱葬岗喂野狗!” 至于他那好皇姐跟前儿服侍的人,本就已该死的都死了,便也罢了,可母后纵然明儿真把自己饿死了,他也绝不会答应她的条件,绝不会妥协,至多他给她风光大葬,让她死后极尽哀荣便是! 大小陈婕妤都哭喊起来,“皇上,我们姐妹死不足惜,也感念皇上这些日子以来待我们的恩宠,可我们的姑母却是无辜的,她这辈子真的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求皇上就饶她一命吧,求求皇上了……我们姐妹下辈子一定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报答皇上的大恩大德,求求皇上了……” 隆庆帝正在气头上,却怎么可能心软,自然更不可能理会大小陈婕妤姑母的死活了,草芥子一样的贱民,是死是活与他何干,喝命韩征,“没听见朕方才的话?” 韩征便拍手唤了小太监们进来,将大小陈婕妤拖了出去,很快便听不见她们的哭喊哀求声了。 隆庆帝这才又冷冷吩咐崔福祥:“你立刻去一趟仁寿殿,把方才的事告诉给太后知道,然后说朕的话‘母后若还坚持绝食,那便请便吧,儿子贵为皇帝,富有四海,一定会为您风光大葬,让您极尽哀荣的!就是皇姐的丧事,朕便只能从简了,谁让她死得那般不光彩呢,朕虽怕有损天家颜面,将她先贬为庶人再下葬,自然也就不会有人置喙了。对了,还有母后的好外孙萧琅,朕也不知道会不会一个忍不住之下,便将他一贬到底,请母后自己看着办吧!’,快去,务必一字不漏都学会太后知道!” 崔福祥听得暗暗心惊,太后已经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再听得皇上这样一番狠话,万一……皇上不是摆明了要太后活不下去吗? 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只在心里忙忙默记了一遍隆庆帝的话,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方小声与隆庆帝道:“都是臣不好,不但不能讨太后娘娘欢心,反而惹得太后娘娘对臣诸多误会,才会让皇上这般为难的,还请皇上降罪。” 隆庆帝这几日让太后的绝食逼得要说对韩征一点微辞都没有,自是不可能。 要说一次都没想过,要不干脆就如了太后所愿,毕竟没了韩征还能有张征李征,亲娘却只有一个,也是不可能。 甚至他还曾在心里过过二十四监所有排得上号的大太监、少监,想看能不能找一个立时能取代韩征的。 但此时此刻,隆庆帝不这样想了,皇姐生前为什么老是跟韩征过不去,母后又为什么一定要韩征死?不就是因为韩征挡了她们的路,让她们的非分之想至今都没能如愿吗? 那他偏就要韩征活着,偏就要无论她们是生是死,都只能看着韩征好好活着,好好效忠于他呢! 因摆手道:“爱卿何罪之有?到底谁对朕忠心无二,谁心里藏私,朕心里很清楚!” 韩征忙激动道:“只要皇上还信任臣,臣便能心安了,以后一定加倍效忠皇上,为皇上尽心尽力,让皇上没有后顾之忧!” 君臣两个又说了一会儿话,正说到嫣婕妤,韩征少不得又要表一回忠心,“嫣婕妤虽是臣荐给皇上的,但臣却绝无半点私心,自婕妤小主服侍皇上以来,也再没与其有过任何的联系,还请皇上明鉴。” 顿了顿,又道:“若不然,就请皇上将嫣婕妤送到行宫或是别处去安置,以保万无一失。” 隆庆帝引着大小陈婕妤,心里的确多少也疑上了嫣婕妤,不防韩征却先说了出来,可见心里并未藏私,因说道:“朕自然信得过爱卿,嫣婕妤也着实是个温柔的,就别送走了,仍留在朕身边服侍即可。” 大不了他以后少去碧水阁几次,雨露均沾也就是了。 就有小太监进来跪地恭声禀告:“启禀皇上,两位婕妤小主……罪人大、小陈氏俱已伏诛。” 隆庆帝才好转了几分的脸色霎时又难看起来。 韩征忙喝斥那小太监:“伏诛便伏诛了,还来禀报皇上,脏皇上的耳朵做什么,没的白平添晦气,还不快退下!” 小太监忙颤声应了“是”,却行快速退下了。 二更天,整个皇宫都已被黑色所笼罩,进入了沉睡中。 一辆马车粼粼的驶向了西华门,眼见已是越来越近。 守门的金吾卫忙上前拦住了马车,沉声喝道:“什么人?” 马车就应声停了下来,赶车的小太监忙赔笑道:“这位大人,马车里是我们司礼监的柳少监。” 随即车帘被撩起,露出了柳愚的脸,“咱家是司礼监的柳愚,奉韩厂公之命出宫有要紧公务,这是咱家的腰牌,还请这位大人放行。” 说完递上自己的腰牌。 那金吾卫小头目验过他的腰牌后,见马车里隐隐还有人,若是别人的马车,少不得要再验验,可司礼监第二号人物的马车,却是不便再验,毕竟自他们萧大人离京后,金吾卫便越发不敢掠司礼监的锋芒了。 遂笑嘻嘻把腰牌还给了柳愚,抬手让手下人开了宫门,放了柳愚的马车出宫去。 柳愚的马车出了宫后,却一直没有停下执行所谓的“公务”,而是一路粼粼的到了城门,又如法炮制,让城门护军开了门,出了城后,还在继续往前走。 直至走到东方现出了一抹鱼肚白,才终于在一片小树林前,停了下来。 柳愚待马车一停稳,便先跳下了车,随即扔下一句:“我们去旁边看看,你们抓紧时间换衣裳吧。” 便带着驾车的小太监,去了一旁。 等他们回来时,就见车上的人已经换好衣裳,下了马车了。 柳愚不由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微皱眉头道:“旁的都还罢了,就是这脸还是太白了些,得稍微设法儿掩饰一下才是。” 心里暗暗感叹,不怪能一度将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眼前这对儿荆钗布裙也难掩其姿色的姐妹花儿,的确有那个资本! 原来面前的两人竟不是别个,而是之前已被隆庆帝盛怒之下,让人乱棍“打死”了的大小陈婕妤,不过如今该改口叫大小陈姑娘了。 大陈姑娘更有主见些,闻言忙道:“那我们要怎么掩饰,还请柳公……子教我们。” 柳愚想起二人才为韩征立了功,虽彼此此生都极有可能不会再打交道了,还是颇为客气,笑道:“也不必再着意掩饰,就是把脸稍稍抹得黄一些,哦,还有脖子和手,总之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抹得一致的黄,应当就不会太惹人注意了。” 不然这般漂亮的两个女子,还是这般难得的一对儿姐妹花,不管是接下来在路上,还是将来她们安顿了下来,怕是都少不得要惹麻烦,非得等到有了能支撑门户,能庇护她们的男人才成。 大陈姑娘也知道自己姐妹惹眼,忙拉着妹妹再次谢了柳愚的好意,“多谢柳公子提醒,我们一定会加倍注意的。” 待又客气了几句后,方试探着问道:“不知我们姑母什么时候能赶来与我们回合,这天儿眼看就要亮了,我有些担心天亮后,万一不慎露了马脚……” 虽事先韩厂公便答应了她们,一定会送她们姑母来与她们团聚,然后送她们姑侄三人一道离开,可一刻没见到人,她们姐妹便一刻不能安心。 小陈姑娘也道:“是啊柳公子,不知我们姑母什么时候能到,我们姐妹都好久没见过她了,心里着实记挂得紧。” 话音未落,忽见前方似是有人来了,忙道:“姐姐,是不是来了,你快看看。” 大陈姑娘便也踮脚看起前方来。 柳愚视力更好些,已笑道:“的确是来了,两位陈姑娘这下总可以安心了吧?” 很快便又有一辆马车靠近,待停稳后,下来了个四十余岁,瞧着有些苦相的妇人,待离得近了些后,便能看见她的眉眼与大小陈姑娘都颇有几分相似了。 大小陈姑娘已叫着:“姑母!”,激动的扑向了那妇人,“我们终于又见到您了,整整两年了啊,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不见你了,好在是……” 随即大陈姑娘又忙忙查看起陈氏全身来,见她除了瘦了些,苍老了些,精神其实还不错,最重要的是,十根手指头果真还都是齐全的,这才彻底信了韩征的话。 忙看向柳愚道:“柳公子,劳您回去转告韩……大人一句话,他的大恩大德,我们姐妹永世不忘,一定会为他立长生牌位,早晚上香,祈祷他长命百岁,福泽绵长,下辈子还会做牛做马相报的。” 柳愚淡笑道:“之前就与你们说了,我们大人言出必行,答应过的事,便绝不会食言,只要是忠心为他办事的人,他也绝不会亏待了,这下两位陈姑娘总信了吗?以后便好好过日子吧,该忘的也都忘了,相信如今你们对‘平淡是福’这四个字,势必有最深切的认知与体会了。” 那毕竟是这世上最富贵的地方,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最好的,那种最顶尖的尊荣与享受,真的没有几个人能抵抗得了,不然也不会有“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老话儿了。 他还真有些担心大小陈姑娘决定离开只是一时冲动,或是迫于形势,要不了多久便会后悔了,以致又跑回京城来,节外生枝。 可惜督主却觉得她们对姑母的一片孝心委实难得,不愿意一劳永逸,那他便只能再警告她们一次,以免她们后悔之下,做出什么害人害己的事儿来了。 大小陈姑娘在宫里也待了这么久了,岂能不明白柳愚的言外之意? 说心里话,哪怕现在已经确实站在这里,哪怕已经与姑母团聚了,她们依然有些不敢置信,怕这是她们在做梦,梦醒了便什么都没了,甚至她们和姑母都已经死了。 毕竟在那些个权势滔天的贵人们眼里,她们姑侄的几条命,真的没比几只蚂蚁高贵到哪里去。 这几个月以来那些个奢华至极和金奴银婢的日子,她们也因此一直都如踩在冰面上,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失脚掉下去一样,一点没觉得享受,反而只觉得害怕和恐惧。 总算如今她们重获了自由和新生,也和姑母团聚了,可以去过从小就期望的那种有一座自己的小院子,有一畦自己的菜地,有一个真正属于她们的、再不会有人赶她们走、再不会有人随时想着卖了她们的家,她们可以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的日子了。 她们怎么可能再有旁的想法,她们势必会把那些东西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 大陈姑娘因郑重道:“柳公子放心,我们姐妹不是现在才对‘平安是福’四个字有深切的认知与体会,而是一直以来,这都是我们毕生的心愿与追求,等马上与柳公子告别后,这世上便不会有陈氏姑侄三人了!” 柳愚很是满意,不怪督主对她们姐妹另眼相看,她们除了孝顺,还很通透,也的确有令人另眼相看的地方。 他笑道:“那我就不送几位了,告辞。” 说完上了马车,很快便消失在了大小陈姑娘和陈姑母的视线当中。 陈姑母这才落下眼泪来,哽声道:“大妞、二妞,姑母这是真与你们团聚了,我们也真可以离开,好好过日子了吗?别不是我在做梦,梦醒了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关我那间屋子,或是我们又会被不知道哪个贵人给抓回去吧?” 大陈姑娘忙含泪笑道:“是真的,姑母,我们以后就苦尽甘来了,因为我们遇上了一位好心的贵人,他不但放了我们一条生路,还给了我和妹妹足够的银子,我们待会儿就雇一辆马车,远远的离开京城,这辈子都再也不回来了。” 虽说故土难离,可京城这个地方,这辈子给她们姑侄姐妹的只有伤心与痛苦,还留下来做什么,趁早远离了伤心地,开始新生活的好。 陈姑母眼泪就落得更凶了,“那就好,那就好……” 小陈姑娘一边给她拭泪,一边笑道:“姑母,姐姐与我已经商量过了,我们去江南,那里暖和不说,听说还可以立女户,以后您便是一家之主,我们也可以置田置地,以后再不用受任何人的气了。” 见陈姑母只是流泪,并不说话,只当她是舍不得那个狼心狗肺的姑父,因迟疑道:“姑母莫不是,舍不得离开,舍不得那一家子……” 陈姑母忙道:“怎么可能,从他拿了银子就立刻带着一家子享福去,独把我留下那一日起,我心里就当他已经死了,我只是仍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儿落到我们头上罢了。” 陈姑母只生过两个女儿,还先后都夭折了,那个所谓的丈夫若不是为了能有个人一直为自家做牛做马,早把她休了,但就算没休,也早花银子纳了个妾在家里,生了三个儿子,个个儿不拿她当人看。 她为了两个苦命的侄女能有一条活路,只能一直忍着,却不想最后丈夫还是把侄女们给卖了,也再不管她的死活,这样的丈夫,不当他死了,还舍不得他,她又不是疯了! 大小陈姑娘这才转急为喜起来,“但好事的确落到我们头上了,一定是老天爷见我们之前过得开苦,所以格外开恩,让我们苦尽甘来了?以后姑母就是我们的娘,我们一定会好生孝敬您的……我们找一个水乡,姑母不是爱吃鱼吗,到时候天天都能吃鱼,还有……” 姑侄三人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一时间满心都是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与期待。 ------题外话------ 大家六一快乐,明晚十点才会更新哈,届时会有两万字掉落,大家记得看文哦o(* ̄︶ ̄*)o 第二百五四回 撑下去 礼物 柳愚回宫时,天已经大亮了,韩征却还没下朝。 他便一直侯在乾元殿正殿外,待文武百官开始鱼贯退出来,三三两两都散尽了,韩征才终于被簇拥着出来了。 柳愚忙迎上前给他行了礼,随即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一边随他往外走,一边低声回话,“督主,人已经送走了,说会远远离开京城,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韩征“嗯”了一声,“那就好,本督既答应了的事,便绝不会食言。你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难得陈氏姐妹待其姑母始终一片孝心,陈姑母待她们姐妹也是一片慈心,所以他才愿意放她们一条生路。 但凡陈氏姐妹中途因为滔天的富贵荣华有过一丝动摇,她们都早没命了,毕竟这世上狼心狗肺的人已经够多,能少一个都是好的。 柳愚忙笑道:“属下不辛苦,倒是督主,连日当真是劳心又劳力,好在是一番辛苦总算没白费……属下方才一回宫,就听说太后娘娘已经进食了,皇上也下了旨,以后太后娘娘就在仁寿殿清心静养,没有他的允准,除了太医,谁也不许进去打扰了太后娘娘的清净呢!” 隆庆帝事后再想起来福宁长公主的所作所为,依然余怒难消,反而越想越气。 这要不是她忽然自己把自己作死了,连带跟前儿的人也都被处置了,让大小陈氏两个贱人不得不弃暗投明,来向他坦白,他岂不是还不知道得被蒙在鼓里多久? 关键两个贱人是把丸药衔在嘴里度给他的,根本不会惹来任何人的怀疑,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会怀疑,不会防备。 那要是哪一日,她们度给他的不是助兴的丸药,而是催命的呢? 那他堂堂一国之君,岂不是只能死得不明不白,连死了都只能做个糊涂鬼! 偏偏福宁长公主已经死了,他连惩罚她、申斥她都做不到了,心里那口气便也只能如鲠在喉,既上不来又下不去,那叫一个难受。 遂把气都撒到了太后身上,你还有脸绝食呢,这世上也再找不到比你更偏心,更不知所谓的母亲了,既然你那般心痛你宝贝女儿的死,那就安安静静的为她哀思,为她难过,谁也别去打扰你吧! 于是晨间起来后,隆庆帝又让崔福祥跑了一趟仁寿殿,继昨晚才威胁了太后,她若再绝食,就把福宁长公主贬为庶人,让她潦草下葬,也不会给萧琅好日子过后。 又给了太后雪上加霜的一击,把她变相禁了足,大有任她自生自灭之势。 韩征冷哼道:“她不进食还好些,再多熬一日,指不定皇上就消气心软了呢?总不能真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娘饿死,再气也做不到。可她偏进了食,就越发坐实了她是在胁迫皇上,皇上岂能忍受?不过也怪不得她,本督还好好儿的活着,她岂能甘心就这样白白死去,无论如何,也要让本督不死也脱一层皮后,她才肯咽气,也才能瞑目。” 柳愚冷笑道:“可惜她如今已是功亏一篑,又再见不到任何人,越发独木难支,也只能死不瞑目了!” 顿了顿,越发压低了声音,“督主,要不我们趁机……也省得回头再节外生枝。总是亲母子,就怕回头皇上消了气,她一哭一求,再一忆个当年什么的,皇上便心软了,虽说十有八九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总归麻烦,倒不如一劳永逸的好。” 横竖已经病成那样了,还那么大年纪了,此番又着实伤了身更伤了心,撑个几日后一口气上不来,便过去了,也是理所当然的,何不顺水推舟呢? 只要督主一声令下,他立马给办得干净利索,绝不会留任何的蛛丝马迹。 不想韩征沉吟片刻后,却是道:“还是罢了,横竖她也撑不了多久了,实在不必多此一举,不然回头皇上真要查起来,也是麻烦。如你方才所说,别瞧着如今皇上恼她了,有句老话却叫‘母子没有隔夜仇’,回头等皇上气消了,又想到她昔日的好了,人却没了……总归小心驶得万年船。” 太后可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没瞧着先太子的儿子是如何将他们母子踩在脚下,如今将本该属于先太子的江山给夺出去呢,如今怎么能死,至少也得再让她活几个月才是。 他倒是对此没有太大的执念,觉得该报的仇报了,该讨回的一切都讨回了,也让天下人都知道了一切,也就足够了,但禄叔却巴巴的盼那一日盼了十几年,只怕都成他心里的执念了,他就当是替禄叔了了心愿吧! 柳愚不想韩征先是放了大小陈姑娘一条生路,如今又驳了他送太后一程的主意,这要是搁以往,督主可绝不会这般的心慈手软……不过他自来对韩征言听计从惯了的,心下虽有些存疑,却也没多问,只恭声应了“是”,“属下明白了。” 也就不再多说了。 韩征并无眼下就送太后一程,好让她能立时下去与福宁长公主团聚的打算,太后彼时在仁寿殿里,却已然是草木皆兵。 一直神神叨叨的在吩咐段嬷嬷:“以后所有要进哀家口的东西,都必须让人当着你的面儿尝过之后,再给哀家送进来……哀家的寝殿除了你和、不,只有你一个以后才能进来,其他人没有哀家的允准,都不许靠近半步……哀家的衣裳、首饰,总归一切要上哀家身的东西,都要再四清查过,屋里门窗也都给哀家关得死死的……哀家决不能给那个阉竖丝毫的机会谋害哀家,否则哀家还要如何为福宁报仇,哀家一定要杀了那个阉竖,一定要将他碎尸万段,不然死不瞑目!” 以往她只当那个阉竖再目中无人,再胆大包天,总不敢杀人吧,却不想,福宁眨眼说没就没了,那他既敢对长公主下手,再对太后下手,又有什么可稀奇的? 指不定他已经在谋划着趁皇帝彻底恼了她,要了她的命呢,反正她都病成这样儿了,死了也不至于惹人怀疑,皇帝更是被他蒙蔽得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信,比早前尤甚了,他根本无所忌惮与畏惧! 段嬷嬷见太后头发不过几日,便已然全白了,人也枯瘦得吓人,浑身上下也就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里,还闪着几分亮得有些瘆人的冷光。 眼泪止不住就要往下掉。 怎么就会成了这样,明明几日前都还好好儿的,一切也在朝着好的方向回转,怎么忽然就急转直下,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她忙把眼泪都逼了回去,低声与太后道:“太后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会保护好您,绝不会给任何奸人以任何谋害您的机会的。只是您也别太忧心,别一直自己吓自己,您总是皇上的亲娘,那韩征纵再胆大妄为,也势必不敢对您不利的。” 就是这话自己说得都不甚有底气。 果然太后冷笑起来,“在福宁没出事之前,哀家也以为那个阉竖绝不敢那般胆大妄为,结果如何?福宁说没就没了,哀家不能让她走得风光一点,为她报仇也就罢了,竟连自己也被皇帝恨毒了,可见那个阉竖有多狠毒多奸诈,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何况皇帝如今也盼着哀家早死,甚至指不定已默许了那个阉竖谋害哀家呢,那哀家更不能如了他们的意,更得好好儿活着,哪怕撑得再辛苦,也一定要撑到将那个阉竖碎尸万段之后才死了!” 段嬷嬷眼泪又要忍不住了,“太后娘娘千万别这么说,皇上只是在气头上,才会说了那些气话儿的,心里定不是真盼着您……这亲母子之间,哪来的隔夜仇,等过几日皇上气消了,想明白了,自然也就会来瞧您了,您可千万别再说气话儿了,气坏了凤体多划不来啊。” 顿了顿,“何况皇上是误会了您,以为您……知道长公主做的那些事,但奴婢可以作证,您事先根本不知道。那等皇上来看您时,知道误会了您,自然母子之间仅剩的嫌隙也会立时尽消了,所以您千万别再说气话了,当务之急,便是养好身体,只有有了好身体,才能有一切啊!” 太后仍是冷笑,“那两个贱人当初是在哀家宫里让皇帝瞧上,带回去进幸后晋封的,说哀家不知道,怎么可能,皇帝压根儿一个字都不会信,何况福宁还的确做了,这才会给了那个阉竖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可乘之机,那哀家就更是百口莫辩了!” 虽然她的确真的不知道,不然一定会阻止福宁,那说到底与骨肉相残,有什么分别? “所以你别再想着什么皇帝只是说的气话,心里仍是有哀家的了。他从坐上那张龙椅的第一日开始,便再不是哀家的儿子,心里重要过哀家这个母亲的东西也多了去了,哀家如今除了靠自己挣出一条生路来,好为福宁和自己报仇,别无他途!” 段嬷嬷听得悲从中来,瞧得太后这么大的年纪,都快要油尽灯枯了,还要遭受眼下种种,更是心痛难当,含泪叫了一声“太后”,便再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太后倒是持得住,哼笑道:“你也别难过,哀家都不难过了,你难过什么?如今想来,哀家这辈子什么苦痛没经历过,以往能熬过去,这次自然也能熬过去。尤其以往哀家还有这样那样的顾忌,如今却是什么顾忌都没有,连命都可以随时不要了,那就更能熬过去,更能得偿所愿,将阉竖贱人碎尸万段了!” 她这辈子几时吃过这么大的亏,女儿女儿没了,儿子儿子只差反目成仇,临到老来,还要受这么大的屈辱,付出了一切竟然到头来什么都没落下,她岂能不找补回来? 无所不用其极也得找补回来! 段嬷嬷小声道:“可是如今皇上不许任何人进出仁寿殿了,咱们又能做什么呢?奴婢还是那句话,太后娘娘还是先养好了身体,再说其他吧,反正在奴婢心里,旁的任何人任何事再重要,都重要不过您的平安康健。” 若长公主能一直安安分分的,皇上也能多孝顺太后娘娘一些,又怎么可能有如今的祸事? 要段嬷嬷说,太后这一双儿女都算不得什么好的,太后娘娘就该什么都不管,只高卧着受用她自己的才是,可惜太后娘娘不会这般想啊…… 太后苦笑了一声,“哀家知道你的心意,哀家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毕竟哀家如今什么都做不了,也只能将养身体了,总归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哀家吃这不争气的身体的亏吃得还不够吗?之前若哀家没有忽然就中风,丹阳指不定如今还在宫里,自然琅儿也不会离京了,也就不会有这之后的真心变故了,哀家可真是悔啊……” “可哀家更悔的,还是当初没有尽早料理了那个阉竖,总是畏首畏尾,顾忌这顾忌那的。若不然,哀家福宁怎么会死得那么惨,皇帝也不会与哀家离心离德成那样儿了,哀家如今可就只他一个孩子,几个至亲的后人,如今也只他离得最近了……哀家这到底是造的什么孽,咳咳咳……” 说到最后,到底还是没忍住哭了起来。 又因说得太急引得又喘又咳的,身体控制不住的蜷缩起来,抖得秋风里的落叶一般,越发显得老态毕露,也越发可怜了。 可惜如今除了段嬷嬷,谁也不会心痛她。 而她为了给女儿报仇,为了她一双孙子孙女的前程未来,也为了那个早已心里没她的儿子不被一直蒙蔽下去,将来指不定会落得什么下场的儿子,还得再难再苦都必须撑下去…… 向晚时分,施清如刚领着桃子和采桑摆好晚膳,韩征便回来了。 她忙笑着迎了上去,“还当得再等一刻钟才回来呢,没想到今儿回来得倒早,刚从外面进来,肯定热吧?桃子,让人打水来。” 忙又问常太医怎么不见,“没听说师父今儿不回来用晚膳啊。” 韩征一面往净房走,一面应道:“今儿总算没那么忙了,就想着早些回来陪你,老头儿临时决定会一个什么友人去了,让我们先吃,别等他了,说他宵禁前一定回来。” 施清如道:“原来如此,那我让人提前给师父备好宵夜吧。” 说话间,桃子端了温水进来,施清如便亲自服侍韩征梳洗了一回,又换了家常衣裳,觉得浑身都舒坦多了,小两口儿才到桌前相对落了座。 韩征因先动手给施清如斟了一碗汤,道:“先喝点儿汤暖暖胃,别瞧着如今天儿热了,就掉以轻心,生冷不忌的……是不是瘦了?快过来我掂掂,一掂就知道了,可休想骗得了我。” 施清如听他说得好笑,娇嗔的白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大米,你又不是秤杆,还一掂就知道……呀……” 话没说完,已让韩征一把扯了过去,抱到腿上掂了掂后,道:“果然瘦了,至少也有一斤,不是让你就安心在家里待着歇息,什么都别想,什么都别担心的吗?” 施清如顺势抱了他的脖子,笑道:“我没想,也没担心,更没觉着自己瘦了,只是胃口稍稍有些不好而已,想是天儿热起来了的缘故,过两日也就好了,你就放心吧。” 韩征皱眉沉吟片刻,“是不是在家里呆着觉得无所事事,所以才会瘦了的?” 她可从来都是个闲不住的,如今却得委屈自己,日日待在家中,心里岂能畅快,心里不畅快了,人自然也就瘦了。 施清如连日就只进了一次宫,去了一次司药局,虽在都督府也能看医书,学无止境,但比起以前日日都从早忙到晚,无疑清闲了许多,的确让她一时间很不适应。 但她也是真的不想再给韩征平添麻烦,让他总是要因为她紧着一根弦,因笑道:“我在家里也多的是事做,不知不觉便是一日,怎么会无所事事呢?就说今儿吧,我看了医书,去厨房做了点心,给你剪好了鞋底,打算明儿就开始纳,还看了丹阳公主的信,简直觉得眨眼间的功夫,就到酉时了。” 可这些事不过就是内宅女子聊以打发时间的,原不该她做,也实在太埋没她一身的医术了,岂不是让她被动的凋零吗? 他得尽快想一个万全之策才是,只一时间委实想不到……韩征遂暂时压下这个念头,问起她来:“丹阳公主信上与你说什么了?算着时间,他们一行人怕是快要抵达凉州了吧?” 白日他收到底下人呈上的丹阳公主写给施清如的信,便立时打发人送回了府中,自己并未拆看,那是他理应给自己妻子的尊重,反正信上写了什么,清如定不会瞒他。 施清如见问,正色道:“也没写什么,就是一些路上的见闻罢了,看起来她情绪还好,也两次提到了南梁太子,应当与南梁太子相处得还不错吧?再就是,问我福宁长公主怎么样了,太后的病又有没有起色……我还真有些发愁明儿该怎么给她回信呢,不然你替我出出主意?” 当初临行前,丹阳公主与萧琅都再四请求过她和韩征,好歹看在他们兄妹的面子上,对福宁长公主宽容些,可他们才离开不到两个月,一切便已物是人非,大变了模样。 她是真不知该怎么给丹阳公主回信,怎么向她交代了,哪怕福宁长公主是自作孽。 韩征凝眉沉吟了片刻,道:“你就半真半假的回她吧,先说太后病情已有所好转,人已清醒了,也能说话行动了,这是事实,你可算不得欺瞒她。至于福宁长公主,就说她因为思念劳累过度,也病倒了,但好在病势并不算太严重,想来很快就能好转……这本也是皇上对外的说辞,将来纵对起景儿来,你也可以说你只知道这么多。” 施清如苦笑,“有你在,我怎么可能只知道这么多,这话除非是傻子才会信呢。” 韩征淡淡道:“那又如何,你们彼此之间已经相隔千里之外了,且还会越来越远,自然信件一来一往之间的时间也会越来越长,等她收到你的信,你再收到她的回信,只怕又已是两三月之后了,届时指不定一切都变了。” 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自来是个心软心善的,又觉得承了他们兄妹的情,所以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可已然到了不是她死,就是我们亡的地步,我也只好心狠手辣了,因为于我来说,这世上什么都没有你和你的安危重要,为此我什么都做得出来,也愿意承担一切后果。我还是那句话,至多将来我厚赏萧琅,也让大周和朝廷做丹阳公主坚强的后盾也就是了,他们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定会明白的。” 施清如忙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都是为了我,我还要怪你,成什么人了?岂不是亲疏是非都不分了,我只是心里有些感慨罢了。” 韩征点点头,“我都明白,只是怕你心里有疙瘩,说到底,结果本就是一开始便注定了的,他们兄妹能早早的离开,能早早的无意把自己摘出去,反倒是好事。好了,我们先不说这些扫兴的话了,先用膳吧,省得菜凉了,白白辜负了你一番心意,至于信,若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就先不回吧,离得这么远,路上有所延误遗失,也是难免的。” 施清如便自他腿上下地,坐回了自己的位子,笑道:“那我们先用膳吧,至于信,我明儿再斟酌一日,看要不要回,又要怎么回吧,你就别管了。尝尝这个金丝虾球,我今儿亲自做的,还弄伤了手呢,喏,你看,现在都还痛呢。” 韩征抬眼一看,就见她小巧白皙的手指上,果然有个小红点儿,忙作势“呼呼”了两下,“这下不痛了吧?” 施清如扁嘴,“还真是有够敷衍我的。” 韩征就笑起来,“那要怎样才算不敷衍,立时让桃子拿药油来,给你抹上,再包扎一番?那我可得让桃子快一点儿才是,不然还没等她拿来,你伤口只怕已经痊愈了。” 说得施清如又是咬牙又是笑的,“怎么可能好那么快,听你的意思,是我小题大做了?这才成亲几个月呢,我就已经从宝变草了,这要是时间再长些,我岂不更得连草都不如了?早知如此,我当时就不该允嫁得那般容易,就该再等个几年的。不行,等师父回来,我要告诉他老人家,你对我不好,欺负我,让他老人家为我做主才是!” 韩征只得忙忙道:“好好好,是我错了,这么重的伤,真是看着就让我好生心疼,以后可不能再亲自下厨了,不然别说又受这么重的伤了,就是掉根头发丝儿,我也要心疼的。” 说着凑近她,坏笑道:“不过说我对你不好,欺负你,我可不认,我这阵子忙成那样儿,哪来的时间欺负你……咝,我刚想了想,反正罪名都已给我安上了,索性变得名副其实算了,省得白待了虚名。” 就要作势抱她去。 施清如忙护住了自己的碗,“我这会儿正饿,你可别招我啊,不然我今晚睡撷芳阁去,说来我都好长时间没睡过撷芳阁了,还真有些想呢。” 韩征立马识时务者为俊杰,“我逗你玩儿呢,不招你便是了,吃饭,吃饭。” 省得他今晚的“大餐”落了空,那可就亏大发了。 夫妻两个就这样一边耍着花枪,一边用了晚膳,待膳毕沐浴后,自然免不得一些事体,一直到交三更,才熄灯睡下了。 次日施清如起来后,还是斟酌着给丹阳公主回了信。 就像韩征说的那样,回得半真半假,就当是善意的谎言吧,末了本还想提一提尹月华已经出发去寻萧琅之事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提,等尹月华到了后,有什么话都当面与萧琅说清楚吧,他们这些局外人就不要掺和了。 待写完了信后,她又在心里默默为丹阳公主和萧琅祈祷了一番,希望丹阳公主能与南梁太子两情相悦,余生顺遂,萧琅则前程远大后,才让人把信送了出去。 如此过了几日,韩征这日难得午后便回来了。 施清如正准备小憩一会儿,瞧得他竟这个时辰回来了,又惊又喜,笑道:“今儿不忙吗?” 韩征上前坐到她床头,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还好,不是很忙。起来吧,带你出门去。” 施清如如今是都督府的女主人,上下都知道她在韩征心目中的地位,自然是想去哪里都可以,无人敢拦,便是韩征,也从不限制她的进出自由。 只她却对出门素无太大的兴趣,也是因为独自出门,连个作伴的人都没有,委实没意思。 可有韩征陪着她一道出门,那就不一样了,她自然很乐意。 遂高高兴兴的换了衣裳,绾了头发,带着桃子采桑,便随韩征一道出了门去。 还当韩征要带她去逛首饰衣料铺子之类,待晚些时候,再带她去酒楼吃喝一番,换换口味,也就差不多到时间该回去了。 不想韩征却一路带着她进了一个医馆的后门,待扶着她下了车,进了后堂落座后,方笑道:“施大夫,打今儿起,这可就是你的医馆了,快里里外外都瞧瞧,有什么需要填补整改的地方吧。” 施清如一开始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医馆?可这、这……” 这明显是一家很成熟的医馆了,满屋子的药香没个三年五载的,可熏染不出来,隔着槅扇门,她还分明能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好似大夫、掌柜和病人们的说话声都有,显然这会儿正在营业当中。 那怎么能是她的医馆呢,人家老板多年的心血甚至是祖业,岂肯轻易就转让的? 韩征似是明白她的顾虑,笑道:“放心,我没有以势逼人。这家医馆的老板打算回乡尽孝于父母膝下,于是整个儿转让医馆,我瞧着色色都是齐全的,于是盘了下来,如此接下来几个月里,你便不必日日都闷在家里了。” 施清如这才惊喜交集起来,“真的吗?那这份礼物可真是太合我心意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才好了。” 韩征见她双眼灿若星辰,整个人也一下子变得充满了生气与活力,虽早已料到她收到这份礼物后一定会很高兴,却仍没料到她会高兴到这个地步。 自己心下瞬间也是说不出的熨帖,笑道:“我的乖乖喜欢就好,至于感激,回头我们再慢慢儿说也不迟,现下你还是先里里外外都瞧瞧吧。” 施清如早想里外都瞧瞧了,闻言哪里还等得,忙应了一句:“那我去了啊。”,出了后堂,去了前面。 就见前堂并不算大,不过三间门脸罢了,好在径身还算深,一半便辟作了药房,另一半则摆了几张长案,彼时正有两名三十出头的大夫在给病人诊脉,后边儿还各排了四五个病人,脸色都有些愁苦。 施清如便知道两名大夫应是医馆的坐馆大夫了,又见柜台后站着的掌柜虽满脸的笑容,一双眼睛里却时不时闪过精明的光,再看几个学徒小二亦是机灵能干。 心里便又对这医馆满意了几分,对韩征的感激也添了几分,他这份礼物,真可谓是送到她的心坎儿上了! 韩征一直在后堂一边吃茶,一边等着施清如,见她回来时,双眼比方才更明亮了,因笑道:“看来夫人看过我的礼物后,更满意了?” 施清如忙笑着点头:“嗯,是更满意了。” 说完凑到韩征耳边,低道:“今晚一定要好生答谢夫君一番才是……” 见韩征双眼蓦地发亮,明显想要打蛇随棍上,给他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忙咬牙补充,“晚间回去再说,你这会儿给我严肃一点啊,不然指不定我就改变主意了。” 韩征立马蔫儿,“好嘛,谁让我在家里就是这般的没地位呢?” 施清如这才笑起来,“知道自己没地位就好。对了,大家都知道老板已经换人了吗?” 韩征道:“掌柜的知道,其他人应当约莫也知道,只不能确定而已。我这便让掌柜的进来,彼此认识后,你便召齐了人,该认识的认识,该立规矩的立规矩吧,毕竟如今你是老板了,以后里里外外都你一个人说了算。” 说完拍了拍手,与桃子采桑一道侯在外面的小杜子便请掌柜的去了。 掌柜的很快来了,因之前已见过韩征一次,进来便行礼:“小的见过东家。” 虽不知道韩征的真实身份,但他那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尊贵与气势却是能看到、能感知到的,自然加倍的恭谨。 韩征淡淡“嗯”了一声,“这是夫人,以后她才是你的东家,医馆里里外外的事,也都她一个人说了算,明白吗?” 掌柜的方才瞧得施清如自后堂出来,便在猜她到底是东家的谁了,因她没梳妇人的发式,还在想这莫不是东家的妹妹?不想竟是夫人,且以后这才是自己真正的东家了,心下免不得存疑。 这东家要送夫人铺子产业做脂粉钱,讨夫人喜欢,送旁的什么不成啊,怎么偏想到送医馆呢,夫人一个娇滴滴的内宅女流,看起来年纪也至多十六七,在这方面能懂什么啊,还‘都她一个人说了算’,回头要是把医馆弄得乱七八糟的…… 只这想头丝毫都不敢表露出来,东家一看就非富即贵,怎么想的岂是他一个小小掌柜的能置喙的,便回头真弄得乱七八糟,亏了银子,乃至歇业关门了,也是东家自己的事儿,他哪里管得着? 还要忙忙笑着给施清如见礼:“小的见过夫人……东家,以后但凭东家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掌柜的眼里的疑惑与轻蔑虽转瞬即逝,也足够韩征与施清如看出来了,韩征咳嗽一声,就要说话。 却给施清如以眼神制止了。 以貌取人乃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奢望第一次见面的所有人都对自己赞许有加,都得多加了解后,才能有所改观,光靠韩征给自己出头算什么,她得凭自己的本事让掌柜的和所有人都口服心服! 施清如因笑道:“以后就要多赖丁掌柜费心了,且去看看大伙儿这会儿忙不忙吧,若不忙,大家彼此先认识一下吧。” 丁掌柜忙应了“是”,转身出去了。 韩征这才与施清如道:“看这两日自掌柜的往下,是不是都合用、都听话忠心吧,若不好,就都打发了,另招新的人也就是了。” 他送这医馆给清如,是为了让她遂心顺意,可不是为了给她添堵的。 施清如已笑嗔道:“谁能一见面就对自己的新东家口服心服啊,尤其我这么年轻,掌柜的又是有一定本事的人,那两位坐馆的大夫同样亦是,总得我露几手,让他们知道我不是绣花枕头后,才能对我口服心服啊。你就别管了,这医馆既已是我的,你方才也说了,以后里里外外的事都我一个人说了算,那就由得我去,不然你就是怀疑我的能力,看轻我了?” 韩征自然相信她的本事能力,自失一笑道:“我这不是关心则乱么?好吧,那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本来还说要与你压个阵的,如今看来,也是不用了。” 施清如笑道:“自然不用,光我一个人已经是大材小用了,再出动你,那不是杀鸡用牛刀么?实在忒浪费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坐着,等我凯旋归来吧!” 说得韩征笑起来,“那你去吧。” 目送了她出去,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吃起茶来。 施清如再次去到外面,就见丁掌柜已挂好“暂时歇业”的牌子,将所有人都召齐了,瞧得她出来,便笑着给众人介绍:“这便是我们的新东家了。” 众人闻言,脸上都闪过跟之前丁掌柜差不多的神色,尤其两个坐馆大夫,这么个年轻貌美的小姑娘,以后竟是他们的东家了,看来好好儿的医馆怕是撑不了多久,他们得尽早找下家了。 施清如当没看见众人脸上的迟疑一般,笑着一一问了众人的名字,又不经意露了两手,“我才闻着有些药材好似有些微的受潮了,想是前阵子梅雨季节所致,等过几日太阳好时,可得好生翻晒一番才是……言大夫这两日当是有些上火吧?在为病人尽心医治的同时,可也得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我明儿会辰时之前到医馆开始坐诊,若有不明白的地方,言大人宿大夫可得不吝指教才是。” 众人心下的轻慢之色便立时散了一半。 纷纷应道:“多谢东家关心。”、“指教万万就不敢当,东家实在折杀我们了。” 倒不想这位娇滴滴的新东家,听起来竟像是个行家啊,看来情况应当没有他们想的那般糟糕,医馆一时半会儿倒不了才是,不过他们也得加倍经心了才是,断不能做了新东家借以立威的出头鸟啊! 施清如身为当事人,又在宫里沉浸了这么久,岂能察觉不到众人前后态度想法的转变? 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又交代了众人几句,再让掌柜的叫了席面来,敬了大家一杯酒后,便先与韩征一道离开了。 待马车上了大街后,她才偏头问韩征,“如何,我方才镇住场子了吧?这下总信我有那个能力了吧?” 韩征见她娇俏可爱,整个人也是这程子以来前所未有的快乐,笑道:“我早说了信你的能力,这不还是要担心么,就像你,嘴上说着我‘能者恒能之’,还不是时时都为我悬着心啊?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先带你去酒楼用晚膳,有什么话,待会儿回家再慢慢儿说。” 第二百五五回 出招 偶遇 在酒楼用过晚膳后,天已擦黑了。 待韩征与施清如再坐车回到都督府,天儿更是早已黑透了。 施清如却仍兴致极高,又因多喝了两杯,一路上都在不停的与韩征说话儿,“督主,我今儿真是太高兴了,我这辈子能嫁给你这么好的夫君,岂止是上辈子烧了高香,根本就是八辈子都烧了高香。可我想来想去,实在无以为报啊,只能下辈子咱们掉个个儿,你当妻子,我当夫君,我来把你宠上天了,你说好不好?” 韩征分明可以让她就好好儿待在家里,像其他任何一个高门大户的太太奶奶们一样,无事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还能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让他回家后更舒坦更受用。 且也不是他要求她这样的,而是形式所致之下,她自愿如此,且时间并不会持续太久,她忍忍也就过了。 可就算在人人看来都是理所应当,甚至是清闲受用的日子,时间也只是暂时的情况下,他依然不愿有丝毫的委屈她,只想让她打心眼儿里真正快乐,让她做她真正想做的事。 为此还连她可能仍会给他带去麻烦,带去隐患,比她一直待在宫里纵能稍稍安全那么一点点也有限,说到底她还是待在都督府里最安全、最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他都不管不顾了,——得夫如此,当真是妇复何求啊? 韩征见施清如高兴,自己也高兴,笑道:“你哪里无以为报了,你待会儿就可以好生报答我,所以不用等下辈子了。当然下辈子我们肯定还是会做夫妻,只不过仍然我是夫你是妻,仍由我来宠你。” 都是因为他,她才受了那么多委屈惊吓,做了那么多退让牺牲的,若还要让她连自己真正想做的事都放弃了,彻底变成一个泯然与众人的内宅夫人、一株只能依附他而生的菟丝花,他固然受用,却压根儿不是真的爱她了。 他实在做不出那样的事来,爱一个人,不是只想着自己快乐受用,而是要让自己爱的人由衷快乐,自己再因她的快乐而快乐,那才是真正的爱,他以前也不明白,但一旦遇上了那个对的人,立时无师自通了。 施清如靠着他,笑得一脸的满足,“那你岂不是要把我宠坏了?我也想让你尝尝被宠坏的滋味儿啊。” 韩征凑到她耳边低笑道:“你要宠坏我很简单,你知道的,只要你待会儿……况你白日可答应了我的。”如此这般一说。 换来施清如一啐,不过还是红着脸低声答应了他:“只要你背我回去,我就答应你……腿软得都快站不稳了,早知道少喝两杯了。” 韩征自然求之不得,忙应了一句:“这有何难。”便打横抱起她,一路回了正院去。 自次日起,施清如便每日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作息,早上辰时出门到医馆,下午申正回都督府,如此便既不会误了医馆的事,也不会误了家里的事,能让韩征只要一回府,立时就能有热菜热饭吃了。 他对她那样好,替她什么都考虑到了,她自然也要加倍待他好才是。 宫里形式波诡云谲,瞬息万变,她除了尽可能不拖累他,让自己成为他的软肋,是真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了,以前想过的什么要与他并肩作战,如今也知道只是一句空话了,那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照顾好他、也照顾保护好自己,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了! 家里的事自不必说,因为人少,十分的清净,几乎没有任何让施清如操心的地方。 便是医馆,也只一开始让她有些应接不暇,毕竟上下也有十来个人,她得处理彼此之间的关系,得把医馆的方方面面情况都尽快弄明白,还得给病人们问诊。 然也不过几日十来日后,她便什么都理顺了,毕竟她有一身真才实学的医术,待下也是宽柔并济,既让上下人等都不敢弄什么鬼儿,只能兢兢业业的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又出手还算大方,让每个人都看得到前景与希望。 自然很快就上了正轨了。 弄得常太医都有些羡慕她了,用他老人家的原话说,便是:“宫里来来回回就那么些病人,也多是富贵病而已,谁愿意给她们治啊?光这样礼仪那样忌讳的,就够累人了,哪及不上在外面在形形色色的病人们治疗来得自在未知,那可真是每日都是不同的,不像现在,几乎一成不变,没意思透了!” 却也知道司药局不可能他们两个都不去不管了,且不说上下还有那么几十号人,他们得对人家负责,就凭司药局是他们师徒一手复设起来的,凝结了他们那么多的心血和汗水,他也舍不得啊。 遂只是叮嘱施清如,每日都要尽心尽力的为病人医治,有不懂的就问,不要不好意思,只要对方能为你解惑,你管他是大夫还是小二,亦或是随便一个什么人呢,‘那要不了三个月,你自己都能察觉到自己的医术已经突飞猛进,自己整个儿人也已是脱胎换骨了。’ 施清如自是聆听常太医教诲,她眼下是帮不上韩征什么,可将来总还有几十年,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有与他并肩奋斗的机会。 但如今说将来又的确太早了,反而只显得她空乏、夸夸其谈,那她便尽可能做好眼下自己能做的事吧,将来指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如此时光飞逝,转眼已是月余过去。 这日傍晚,施清如带着桃子采桑摆好晚膳后,却不见韩征如常回来,这段时日他几乎日日都能按时回来,已让施清如习惯了,不想今儿却例外了。 好在又等了快一刻钟,虽仍没等回韩征,倒是等回了小杜子。 施清如忙关切道:“小杜子,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你干爹呢,可是有什么事儿耽搁了?” 小杜子给她行了礼,方道:“干爹今儿的确有事儿耽搁了,太后下午打发段嬷嬷去见了皇上,说自己养了这么些日子的病,一直都不见好转,还老是做噩梦,实在熬得辛苦,所以想去大相国寺清清静静的住上一段时日,受一受菩萨的庇佑和佛法的熏陶,指不定病就好了呢?皇上同意了,让干爹亲自安排明日太后出行之事和太后在大相国寺的一应安全戍卫事宜,所以干爹怕是得二更后,才能回来了。” 施清如听得皱起了眉头,“不是说皇上早就发了话,没有他的允准,除了太医,谁也不能出入仁寿殿吗,那段嬷嬷是怎么出去,怎么见到皇上的?平白无故的,太后又怎么会忽然想去大相国寺住了,必定打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主意。” 她虽已有一段时日没进过宫了,却知道仁寿殿这些日子一直都堪称无声无息,太后的病也是时好时坏,还当她总得撑到身体好些了,才会出招,倒不想她竟这么快就出招了。 不由既担心,又有几分如释重负。 担心的是太后势必知道自己熬不了多久了,那最后一击势必又凶又猛,还不定会造成多大的杀伤力,结果又会如何; 如释重负的则是,一直都知道太后会出招,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出招、出什么招,就跟知道头上悬着一把剑,却不知道那把剑什么时候会忽然掉落一样,着实让人提心吊胆。 如今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只要太后出了招,知道了她的意图,便能对症下药,绝地反杀了! 小杜子道:“皇上是发了话,可段嬷嬷到底不是寻常宫人,也无人敢硬拦。等她到了乾元殿后,皇上一开始也不想见她的,架不住她说太后娘娘有十分要紧的话带给皇上,若皇上不见她,她就长跪不起,皇上只得让人传了她进去。” 然后段嬷嬷就转告了太后想去大相国寺住一段时日的话。 又哭着说了一番太后这些日子日日夜夜都是如何的悲痛欲绝,以泪洗面,“太后娘娘既要担心皇上的龙体,担心皇上一直被奸人蒙蔽下去,又实在思念长公主,思念公主和大公子……以致夜夜都噩梦缠身,不能安睡。可太后娘娘又实在不愿就此死去,她老人家说她若也死了,皇上跟前儿可就一个至亲都没有了,得多孤单多可怜啊?她真是光想眼泪都要下来了。所以才想去大相国寺住一段时日,除了想就近陪一陪长公主以外,最主要的,便是看能不能让疾病噩梦都远离她,那她便能多陪皇上一些时日,让皇上少孤单一些时日了。” 随后又自己添了一番话,“奴婢一直以为,母子之间没有隔夜仇,皇上就算对太后娘娘有所误会,过几日想明白了,自然也就气消了。却不想,皇上此番竟恼了太后娘娘这么久,还是在太后娘娘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情况下,太后娘娘夜夜都偷偷的哭,奴婢问她,她还说是奴婢听错了,她那般刚强的一个人,都能脆弱成这样儿,可见此番皇上给她的打击与伤心到底有多巨大。还求皇上不要再恼太后娘娘了,不然等将来子欲养而亲不待时,再来后悔如今就因为一个误会,便白白蹉跎了母子之间最后的时光,皇上一定会后悔的啊!” 说得本就因过了一段时间,心里的愤怒与失望都已散了大半的隆庆帝到底还是心软了下来,虽仍不肯去仁寿殿看太后,却同意了她要去大相国寺住一阵的要求,还等段嬷嬷一离开,便传了韩征去吩咐。 施清如忙道:“那皇上有说到了大相国寺后,仍是任何人不得随意见太后,以免打扰了太后静养吗?” 虽说隆庆帝让韩征安排一应事宜,可若他不发话,韩征也不好公然限制太后的行动自由,而太后为什么要去大相国寺住? 只怕正是因为在宫里一直被禁足,什么人都见不了,什么事都做不了,太后才会不得不另辟蹊径,想搬去大相国寺的吧! 小杜子叹道:“皇上就是没说这一点啊,想是怕家丑外扬?不过干爹肯定有法子防微杜渐的,干娘就别担心了,先用晚膳吧,具体的等晚些时候干爹回来了,您再问干爹吧。” 虽说宫里不少人都知道太后算是让隆庆帝变相禁了足,宫外还真没多少人知道,大相国寺的人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也难怪隆庆帝不想让人知道这一点……施清如想着,与小杜子道:“那你也去用晚膳吧,用了就早些歇下,你这些日子也累坏了,我等你干爹就是了。” 小杜子点头应了“是”,行礼自顾退下了。 施清如这才单手托腮,发起呆来。 太后与他们已是不死不休了,也不知会出什么招?她可比当初的邓庶人和福宁长公主都难对付多了,着实棘手啊…… 桃子在一旁小声道:“夫人,您还是先用膳吧,不然该凉了。” 采桑也道:“是啊夫人,您先用晚膳吧,奴婢会让厨房一直留着火,等督主回来了,再现给督主做宵夜的。” 施清如却实没什么胃口,不过吃了几筷子凉菜,喝了一碗汤,也就让二人撤了残席,也下去用膳了。 在灯下心神不宁的等到交了二更,韩征总算回来了。 施清如忙迎上了他,“用晚膳了吗?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儿什么东西?” 又叫桃子采桑打水和拿井水一直凉着的西瓜来。 韩征道:“用了晚膳的,现在不饿,就吃点西瓜也就罢了……”见施清如要随他去净房服侍他梳洗更衣,忙道,“你坐着吧,我自己来,马上就出来。” 施清如便依言坐回了榻上,等他出来后,先递了西瓜给他,待他吃毕了,方道:“我听小杜子说,太后明儿一早就要出发去大相国寺住一段时日了,我实在有些担心她不定会出什么招来对付我们。” 韩征伸手先抚平了她皱着的眉头,方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么晚了还没睡,定是担心着这事儿。别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就是了,何况她一个又老又病,还无人可用的老婆子,能翻出什么花儿来?你就别自己吓自己了,我心里有数的。” 施清如叹道:“她是又老又病,可‘最难应付是疯人’,就怕她发起疯来,自损一千也要伤敌五百……在我心里,因为她让你掉了一根头发丝儿,我都不愿意,都要心痛的,岂能不担心呢?” 主要她心里一直都有一种很不安的直觉,可具体要让她说,她有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有种莫名不安的直觉。 大抵是心里那根弦一直紧绷着的缘故? 韩征笑道:“我已交代过大相国寺的僧人,这段时日只上午接待香客,下午不许接待了。再就是勋贵官宦人家的女眷们去大相国寺上香时,也不许去扰了太后娘娘的清净,任何人都得再四盘查过,除非必要,绝不放行,所以她要发疯也得有人陪着一起疯才行。” 顿了顿,握过她的手,“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压着紧张与不安的,我答应你,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所以只管放轻松一些,凡事都有我呢。倒是医馆那边,这几日没什么事儿吧?” 施清如摇头,“一切正常,我也受益匪浅,你也安心吧。” 韩征笑道:“那就好,那早些睡吧,仔细明儿起不来。” 次日一早,韩征进宫后不久,太后便由一队金吾卫护送着,轻车简从去了大相国寺,亏得隆庆帝没让韩征送她,大抵是知道她不愿意看到韩征? 韩征自也乐得轻松,只暗中安排了人,时刻盯着太后和段嬷嬷等几个近身服侍之人的动静。 施清如起来用过早膳后,则收拾一番,去了医馆。 不想今日医馆却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病人,竟是荆钗布裙的陈嬿带着施迁看病来了,双方甫一打照面,俱是一愣,等回过神来后,陈嬿第一反应便是拉了施迁就走。 自去年施迁目睹了施宝如被施延昌杀死在眼前的画面后,便因受惊过度,一直呆呆傻傻的,到现在都没能好转。 亏得张氏临死前料得不错,只要她和常宁伯都死了,虞夫人便不会坐视施迁的死活不理,不论如何,也会给他一碗饭吃,再不济,至少也不会阻止陈嬿给施迁一碗饭吃。 施迁这一年来,才能有个容身之地,也才能得到亲姐姐力所能及的照顾。 只他的病辗转看了好些个大夫,银子也花了不少去,仍没能有丝毫的好转。 陈嬿新近听说施清如的医馆添了一位大夫,年纪虽轻,长得也斯文俊秀,却医术很是了得,——施清如如今每日去医馆都是女扮男装,一如当初她刚进太医院时一样,以规避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便想着带弟弟来瞧瞧,万一就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却万万没想到,那个新大夫竟是施清如,哪怕她是女扮男装,哪怕彼此已好久不曾见面了,陈嬿依然一眼就认出了施清如,自然不会傻到把唯一仅剩的亲人的命,交到仇人手上的地步! 这才会立时拉了施迁便走的。 而施清如却是在陈嬿姐弟二人已出了医馆的门后,才反应过来是他们的,自然略一思忖,也就明白他们的来意了,只怕施迁还病着呢,所以陈嬿才会带他来碰运气。 但施清如一点叫住他们的意思都没有,所谓的“医者父母心”,也在他们姐弟身上生不出来,谁让他们是张氏的儿女,陈嬿还是她上辈子的仇人呢,她可做不到以德报怨! 不过看陈嬿的衣装面相,如今的日子应当不好过吧?且那不好过应当还是身心双重的,毕竟张氏当初做的丑事虞夫人可算是最直接、也是最大的受害者,她却一直要在虞夫人这个婆婆手下讨生活……不过与她何干? 施清如想到这里,适逢有病人叫她,也就撂到脑后,忙自己的去了。 陈嬿牵着施迁出了医馆的门,却是越走越快,也越走越悲愤,越走越痛恨自己,凭什么她已经家破人亡,身败名裂,这辈子都看不到希望了,施清如那个贱人却还活得好好儿的,光看脸色,便知道她一直滋润至极? 偏偏仇人已在眼前了,她却一句骂她的话都没说,一个巴掌都没给她,更别提为亲人们和自己报仇,让她血溅当场了,而是就这么灰溜溜的走了,在旁人看来,与落汤而逃没有任何的分别,——她怎么能那么窝囊,那么没用! 还是施迁木木的、一字一顿的声音响起:“姐、姐,脚、疼。” 才让陈嬿回过了神来,就见施迁已是小脸通红,气喘不已,这才想到他人小腿短,自己方才又走得那么快,他肯定跟不上……当下又是后悔又是心痛,忙道:“都是姐姐不好,姐姐给你、给你冰糖葫芦当赔礼好不好?” 施迁虽一直呆呆傻傻的,冰糖葫芦的甜味儿却是记得的,忙点头:“好。” 陈嬿便拉着他,找到卖冰糖葫芦的小摊,忍痛花了两文钱,给他买了一串冰糖葫芦。 施迁立时一脸欢喜与满足的吃了起来,不知道的人见了,谁不赞一声‘这孩子生得可真好!’、‘这孩子可真可爱!’ 可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好起来那一日了,冰糖葫芦这样粗劣的吃食,以往母亲根本不会让他们尝哪怕一口,给他们吃的点心,自来都是最好的,如今却也是极难得才能吃到的所谓‘美味’了……陈嬿想到这里,再看一眼弟弟身上的粗布衣裳和自己一身的粗布衣裙,眼泪都要下来了。 这一切,都是拜施清如那个贱人所赐,她绝不会放过她的,绝不会! 陈嬿一直待施迁吃完了冰糖葫芦,给他擦干净了嘴巴和手,才满心恨意的带着他回了家,就在离施清如医馆三条街以外的一座小院子。 也是因为离得近,她才会对医馆的新大夫这么快便有所耳闻,并带了施迁去的,要是再远些,便得多花银子雇车轿,也得多花不知道多少时间,她便只能打消念头了。 却是刚回家,就让大嫂杨氏泼了一盆脏水到面前,溅湿了半幅裙子,随即怪笑道:“哟,二弟妹原来出门去了,这一大早的,是去哪里了呢,就那么耐不住寂寞么,二弟不就才不到一年没进你房门吗,还是因为守孝才不进的,你至于吗?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呢!” 陈嬿本就满肚子的火,哪里听得这话? 再想到自己素日受的那些气,实在忍不住冷冷回起嘴来:“大嫂嘴巴放干净一点,我是带迁儿出门去看病的,你休想往我身上泼脏水!” 换来杨氏的冷笑,“泼脏水?我几时往你身上泼脏水了,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你娘不是下贱无耻的贱货,你不是贱货的女儿吗?” 陈嬿气得眼冒金星,又要急着捂施迁的耳朵,“你!你再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了!” 杨氏怪笑道:“你还想怎么不客气,你那个贱货娘已经害得我们家破人亡,身败名裂了,你还要怎么不客气,非要把我们所有人都逼死,你才甘心吗?” 心里简直恨死陈嬿和施迁了,若不是他们的贱货娘当初淫贱无耻,她如今还是世子夫人,丈夫和儿女也都有大好的前程,又岂会沦落到现下日日荆钗布裙,还得自己烧火做饭洗衣,日子过得比当初自家仆妇都不如,儿女们更是一辈子都被毁了的下场? 偏偏贱货已经死了,那便只能母债子偿,让小贱人小野种来替他们的贱货娘还债了! ——当日常宁伯被夺爵问斩,家产全部抄没入官时,照理虞夫人婆媳三人的嫁妆是能得以保全,至少能得以部分保全的。 可惜去常宁伯府抄家的是东厂的人,都不用韩征发话,只消小杜子“无意”说上那么几句话,东厂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本来他们就指着抄捡犯官的家产时自肥,何况还能讨好厂公,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管你是公中的产业,还是媳妇的嫁妆,看上什么带走什么,便是常宁伯已赶在自己被定罪前,分给几房弟弟的产业,也都大半未能得以保全。 更雪上加霜的是,常宁伯还被罚赔偿施延昌五千两银子,以做施家人的丧葬费,这笔银子东厂的人可不会允许张家的人先在家产里面扣了,再行抄家。 以致虞夫人和杨氏、陈嬿婆媳三人仅剩的一点嫁妆,也都赔了出去。 杨氏和陈嬿一开始都不情愿,虞夫人却是个正直的人,说不管怎么说,都是那么几条活生生的人命,平均一下,一条人命就一千两银子而已,的确是张家人该赔给施家人的,哪怕她已不认常宁伯为夫,张慕红张慕白却始终是常宁伯的儿子,父债子偿,也是理所应当。 当然,如杨氏与陈嬿不愿意,也没关系,让她们带了仅剩的嫁妆和离大归也就是了,至于被抄走的那部分,若真要算账,当初常宁伯府向他们两家下的聘礼,也足够抵那部分了,让她们自己选择。 杨氏其时膝下已有两子,又自来与张慕红夫妻感情极佳,哪里舍得与丈夫分开,又哪里舍得让儿子们在后娘手下讨生活? 陈嬿则是离了张慕白、离了张家,压根儿就没地儿去,也无亲无靠了,届时她一个弱质女流,要带着生了病的弟弟,不是只有死路一条么? 遂妯娌两个都只能忍痛选择了把嫁妆任由虞夫人处置。 再兼常宁伯太夫人在儿子被问斩后,便大病一场,不日便去了,总不能让她一个老人家暴尸荒野,丧事就算再从简,再加上请医问药的银子,也不是一笔小数了。 如此这里折一些,那里填一些,虞夫人与杨氏、陈嬿仅剩的嫁妆也几乎告罄了。 最后还是靠着张云蓉偷偷贴补他们,他们才勉强买下了如今这处只得一进,拢共也就六七间屋子的院子,艰难度日。 自然服侍的丫头婆子们也都不要想了,纵还有没被充公发卖的,他们也养不起了,可总不能不吃饭、不穿衣、不洒扫屋子之类了,虞夫人又是婆婆,总不能让她亲自来。 事情便都落到了杨氏和陈嬿的头上,妯娌两个都是自小儿养尊处优,呼奴唤婢惯了的,便是陈嬿当初在陈父去世后那一两年最落魄时,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哪里做得来那些下人活计? 就更别提杨氏了,哪怕常宁伯府在京城早就只能算三流人家了,世子夫人也不是随便谁就能当的,杨氏娘家亦是名门望族,父亲也曾做到过从三品的大员,自小吃穿用度自然比陈嬿还要好得多。 当真是不知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才渐渐学会了那些活计,能让一家人有口热饭吃,有身干净衣裳穿,住的地方也能勉强像个样子了。 可凭什么她要做这些粗活儿啊,她以往连针线都少做的,当初她嫁进常宁伯府,嫁给张慕红,也是为了当世子夫人,将来当伯夫人,还要儿孙都富贵一世的,却生生都被一对儿不知廉耻、禽兽不如的狗男女给毁了! 杨氏过去这一年来的每个白天黑夜,都无时无刻不在诅咒着张氏与常宁伯,诅咒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也无时无刻不在诅咒着陈嬿和施迁,狗男女留下的野种,要依她说,早该让他们流落街头,乞讨为生的,偏婆婆厚道,小叔子也一直不说休妻的话儿,还一直好好儿养着他们。 甚至默许陈嬿拿自己偷偷瞒下的嫁妆给小野种治病,那些银子要养一两个下人绝对绰绰有余,但凡贱人是个乖觉的,就早该拿出来或雇或买一两个下人,让大家都轻松一些才是,可她却宁可拿去给小野种治病,宁可拿去填一个无底洞! 杨氏心里便更恨了,恨到一日不骂陈嬿、不找陈嬿撒气,便浑身不痛快,却依然丝毫难消她心头之恨。 陈嬿让杨氏一口一个‘贱货’的,骂得真是生吞活剥她的心都有了。 她都已经忍让成那样,委曲求全成那样了,说是家里的活计都由妯娌两个分担,可杨氏总是借口要照顾孩子,大半都推给她,还老是言语羞辱她,她想着原是自己母亲犯了大错,自己和弟弟又身份尴尬她能忍的、不能忍的,已经都忍了。 所求的不过就是自己姐弟能有一个安身之所,不至流落街头,无人可依,再就是弟弟有朝一日能好起来,做个正常人,她便也算是对得起他、对得起死去的母亲了。 仅此而已。 可就这样卑微的愿望,也难以实现,杨氏简直视他们姐弟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把他们给逼死了,决不罢休,她怎么就那么可恨,怎么还不死啊! 陈嬿终于忍不住怒骂起杨氏来:“我娘当初分明就是不得已,分明就是被强迫的,她一个弱女子,带着年幼的女儿,除了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还能怎么样?你不敢骂自己的公爹,就柿子捡软的捏,你又是什么好货不成,还是积点儿口德吧,不然有朝一日指不定你自己,或是你的女儿也落得同样的处境同样的下场,届时再来后悔今日不该造口业,不该给受害者伤口撒盐,雪上加霜,可就迟了……” 话没说完,杨氏已尖叫着扑了上前,“贱人,你竟敢诅咒我、诅咒我的女儿,我杀了你,杀了你这个祸家的贱妇生的贱种!还要杀了这个小野种……” 抓住陈嬿便胡乱厮打起来。 陈嬿也是满肚子的火,自亦不甘示弱,立时便反击起来,抓了杨氏的头发亦是一通乱挠乱打。 还有施迁在一旁见姐姐挨打了,大是生气,嘴里胡乱尖叫着,也扑上前帮起陈嬿来。 一时间院子里乱做一团。 还是冷不防一声大喝响起:“住手!都给我住手!” 随即又有人上前把陈嬿和杨氏隔开,妯娌两个才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却仍是满脸的愤怒与仇恨,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就见虞夫人满脸冷然的站在正房门口,低喝道:“你们要干什么,当着小孩子的面,屋里还有自己的孩子在睡着,就能吵成这样,打成这样,是想让孩子们都有样学样吗?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如此狼狈如此丑陋,成何体统!” 说完先看向陈嬿,“陈氏,杨氏好歹是长嫂,你不知道长幼尊卑么?若嫌我们张家这座庙下,装不下你这尊大菩萨,尽可另寻大庙去,我们张家绝不挽留!” 此后看向杨氏,“杨氏,你若实在闲得无事,就守着你的孩子们去,一天天无事生分,鸡声鹅斗的,要是实在觉得委屈,也不想待在我们张家了,就回你们杨家享福受用去,有我和慕红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两个孩子,你尽可放心离开!” 陈嬿与杨氏看着对方的狼狈,都能想来自己此刻的狼狈,再让虞夫人这般一骂,都是又羞又愧,痛苦至极。 再看到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裙和粗糙得已不能看了的双手,杨氏终于忍不住悲从中来,捂着脸哭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去。 方才把她和陈嬿隔开的张慕红见状,知道妻子今日委屈了,忙向虞夫人赔了个不是,“娘,您别跟杨氏一般见识,她就是、就是心里难受、焦虑,怕两个孩子将来不定会落到什么地步,大人还能委屈,这辈子就这样凑合也行,可孩子们都还小,这辈子才刚刚开始呢,却毫无未来可言,也不怪她……儿子代她先向你赔不是了,以后也定不会再像今日这般了。” 说完看向陈嬿,本想也给陈嬿道个不是的,想到都是张氏与常宁伯混乱人伦纲常,才会害一家子都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的,且自搬出来以后,张慕红便几乎再没与陈嬿说过话儿,忽然要开口,实有些不知该如何开。 终究只是欠身作了个揖,什么都没说,便也回自己的屋子宽慰杨氏去了。 余下虞夫人见一场争端已经平息了,她是能不见陈嬿与施迁,便绝不想见的,能给他们姐弟一个容身之所,能让张慕白至今没休妻,已是她所能容忍的极限了。 当下遂也一语不再发,转身回了房间里,关上了房门。 陈嬿这才任自己的眼泪落了下来。 心里简直恨死了杨氏,恨死了张家的每一个人,尤其恨死了张慕白。 杨氏日日欺凌她,大伯子和婆婆无视她,让她每日都身心皆受尽委屈便罢了,丈夫也对她丝毫的心疼与温情都没有,更别说像张慕红方才那样公然的维护杨氏,为杨氏撑腰,还要赶着回房安慰她了,——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念头闪过,想到方才的一切发生时,张慕白势必就待在书房里,整个家就只有这么点儿大,他势必也是从头听到尾,却连吭都没吭过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聋了呢,心里就更恨,也更绝望了。 还有不顾一切,冲到书房里,将张慕白破口大骂一顿的冲动。 可想到若张氏当初没有与常宁伯……、若他们之间的丑事没有曝光、甚至当初张慕白压根儿就没娶她,而是如虞夫人所愿,娶了那位庄小姐,那如今指不定一切都不一样。 她又没那个底气了,本来他是有看得见的大好前程的,却落得如今功名也没了,一切都没了,只能靠去给人抄书,挣点银子养家的下场,换了她,心里势必也恨死始作俑者了,怎么可能还维护得起始作俑者的儿女来? 问题是,她还这么年轻,难道这样的日子就要过一辈子吗,如今说是守孝,可张慕红一样歇在杨氏屋里,张慕白陈嬿却有预感,他以后都不可能再进她屋子了,那她岂不是只能守一辈子的活寡,连个儿女都不可能有,这辈子都没指望了? 不,她不要过那样的日子,她不能到头来丈夫弟弟一个都靠不上,可她又能怎么办,又要怎样才能改变啊? 而这一切,都是施清如那个贱人害的,都是那个贱人害得她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她一定要报仇,一定要将她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第二百五六回 以防万一 施清如忙到交午时,眼见来看病的病人已是越来越少,才算是暂时清闲了下来。 一闲下来,便不免又想到了之前偶遇陈嬿与施迁姐弟之事,虽说他们姐弟如今过得是好是坏都与她无关,可前世到了后边儿,陈嬿与张慕白,乃至张氏,一道联合起来想通过她,算计韩征却是发生过、她也实在经历过的。 哪怕如今与前世大不一样了,她心里那根弦依然一直绷着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能设法儿弄明白前世他们为什么要通过她算计韩征,又到底是谁在幕后指使他们,把那个幕后之人揪出来,防微杜渐才是! 有了这样的想法,下午回都督后,施清如见韩征还没回来,便叫了他拨给她日常使唤的另一个心腹小太监小晏子到跟前儿,吩咐他打听一下张家众人和陈嬿的近况去,“……打听得越详细越好,但不要惊动了任何人。” 小晏子自不知道施清如的用意,却一个字也不会多问,只恭声应了“是”,便行礼退下了。 桃子待小晏子退下后,方问施清如道:“夫人怎么忽然想到打听那家人的近况了,一家子头上生疮,脚底流脓,浑身上下都坏透了的糟污东西,夫人管他们去死呢!” 施清如便把上午在医馆偶遇陈嬿姐弟的事大略说了一遍,“我瞧他们过得很不好的样子,就想知道他们具体过得怎么个不好法儿。” 桃子忙道:“那知道了以后呢,夫人不会、不会心软了,就给他们一条出路吧?” 夫人向来心善,也曾说过那个施迁‘无辜’,没准儿还真做得出高抬贵手的事儿。 施清如已笑道:“你这傻丫头想哪里去了,我怎么可能心软,更别提给他们生路了,那本来就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或者说,那是他们父母造的孽,那他们享受了以往种种,如今自然也该付出代价。何况他们只是日子不好过,又不是过不下去了,总得知道他们过得到底有多不好,我才能放心啊。” 桃子这才笑了起来,“那就好,夫人不会心软就好。” 施清如白她,“我在你心里,难道就是那等烂好心的人么……” 话没说完,就见韩征回来了,“什么烂好心,你们主仆正说什么呢?” 施清如见他热得玉面陀红,忙叫了桃子去打水来服侍他梳洗,顺道催催采桑晚膳,待桃子出去了,忙笑着与韩征道:“没说什么,就随便玩笑罢了。今年这天儿有够热的,不会闹旱灾之类吧?” 一面拿了纨扇轻轻给韩征扇风。 韩征让她扇的凉风吹得惬意了些,道:“这么大个国家,肯定年年都会有旱灾水灾的,总归不是这里便是那里,都早习惯了。” 说着自袖里掏出一封信来,“喏,丹阳公主又给你来信了,还比上次厚一多半儿,她都写了些什么呢,有这么多话写么?” 施清如接过信,笑道:“我怎么知道她写什么了,还没看呢,看过就知道了,你快去更衣梳洗吧,也好凉快舒服些。” 韩征便依言进净房梳洗更衣去了。 施清如这才拆开丹阳公主的信,慢慢儿看起来。 看得出来丹阳公主的情绪大半时候仍很不错,除了沿途的见闻,又几次提到了南梁太子;且她的信也不是一次写就的,应当是分了很多次写就,大抵过个一两日的,有新的感触新的想写的了,便提笔又写上两页,待积成厚厚的一沓后,再让人送出去。 只是到了后面的信,丹阳公主的情绪就不大好了,她提到了福宁长公主的身体,对她的病情颇是担心,只没脸开口请施清如去给福宁长公主治病而已,——显然她已收到了施清如上次的回信,终究是自己的亲娘,又岂能不挂记的? 施清如看她最后还流露出了想给福宁长公主和太后直接写信的意思,说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她心里的怨气已经散了不少,想来她母亲与皇祖母心里的气也差不多该散了,那应当会愿意看她写的信了。 她心里感觉很不好,不亲眼看到福宁长公主的亲笔信,委实不能安心。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立马就要露馅了? “丹阳公主都说什么了?”施清如正想着,韩征已梳洗过,换过家常衣裳从净房出来了。 施清如默了默,把信纸递给韩征,“你自己看吧。” 韩征便接过,一目十行的看起来,很快看完了道:“仍跟上次一样半真半假的回她,若实在不知道怎么回,就先不回了吧。算着时间,他们应当已经抵达南梁都城,大婚也近在眼前了,她短时间内,怕是顾不上给你写信,也顾不得东想西想了。” 施清如沉吟片刻,道:“那就先不回了吧,也省得一个不慎漏了馅儿,我们如今可冒不得丝毫的险,不然便是前功尽弃,万劫不复,还是谨慎一点的好。” 她跟丹阳公主之间当然有情分,还有歉疚,便是对萧琅,也是一样,她是真的盼着他们能好,也是真的不想与他们反目相向。 可若要在他们和韩征之间让她选,她却是毫不犹豫只会选韩征,她也绝不愿看到韩征有一丝一毫的危险,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他是那么的疼爱她,这世上再找不到比他对她更好的人了,他还默默为她做了那么多,连自己一贯的作风和习惯都能改变,就说之前那大小陈姑娘的事,依照他原来的作风,势必要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的。 可就因为知道她不喜欢那样的事,他便默默改了,若非小杜子无意提起,她还一直不知道…… 所以若将来丹阳公主和萧琅要恨她,那就恨吧,他们有自己在乎、想要保护的人,她也是一样,她为了自己在乎的人,连命都可以不要,何况其他? 韩征见她脸色有些不好看,笑道:“没事儿,若实在想回就回吧,漏不了馅儿,毕竟信压根儿到不了太后面前,她以为到了大相国寺,就能有可乘之机了?” 施清如却是摇头,“还是算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就先不回了吧。饿了吗?我们先用晚膳吧,采桑——” 又着人请常太医去。 次日,小晏子便打听到张家众人的详细现状了,“一家子老小都挤在一所小宅子里,老的日日只吃斋念佛,两个儿子虽年轻,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因名声不好,寻不到其他差事,只能去书馆接些抄书的活计,一月下来,能挣个二三两银子,再加上他们家大姑奶奶的暗中接济,倒还能度日。” “只两个儿媳每日都鸡声鹅斗的,大的仗着膝下两个孩子,丈夫又维护,小的却什么都没有,还是当初害张家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的女儿,又带着出身尴尬,因病一直呆呆傻傻的弟弟,因而总是处于下风,就昨儿两人还动手了……与街坊邻居也都没有往来,却是街坊邻居茶余饭后说嘴闲话的常客,人人都能说上几句……” 施清如听得自己的推测得到了证实,陈嬿的日子果然不好过,但张家众人的生计却还是不成问题的,不由暗忖,别人且不论,只怕虞夫人却是更情愿过如今这样的日子吧? 就是张云蓉,照理不该没受牵连才是,因问小晏子,“他们家大姑奶奶嫁的好像是宣武侯府,前番张家的丑事闹得满京城人尽皆知,她只怕也不能独善其身吧?” 小晏子办事很是可靠,虽昨儿施清如没想到吩咐他打听张云蓉的近况,他却想着万一夫人会问起呢,也一并着人打听了,这会儿自是立时就能作答,“她自然不能独善其身,如今在宣武侯府的日子也是大不如前。只她肚子争气,如今宣武侯府的两个孙子都是她生的,所以倒还能稳坐她二奶奶的位子,就是再不能随意出门,听说连自己的嫁妆也不能随意支配了……” 去年宣武侯府的大奶奶再次有孕,着实让张云蓉焦虑了一段时间,就怕前者生下个儿子来,那宣武侯府可就不止她儿子一个孙子,宣武侯夫妇要过继,也不是非她丈夫、非他们一房莫属了。 万幸她大嫂一朝分娩,生下的还是个女儿,反倒是她自己,不久又再次有孕了,心里有多得意称愿,自不必说,夫妻两个私下里也已视世子之位和将来整个侯府为自己一房的囊中之物了。 不想乐极生悲,还没等张云蓉分娩,常宁伯府便出了大事,家破人亡,身败名裂,注定未来几十年,都会是整个京城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自然张云蓉也再没了娘家可倚靠,甚至还被娘家带累得自己也名声大坏,在宣武侯府的地位可谓是一落千丈,公婆待自己也不和颜悦色了,丈夫待自己也不再呵护备至了,甚至连长子都被婆婆搬到了自己屋子去养着,就怕张云蓉教坏了她孙子。 张云蓉悲愤忧惧之下,差点儿保不住腹中的孩子,还是想着自己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婚姻,能不能保住自己的未来,就全靠腹中这一胎了,才咬牙撑了过来,并最终生下了次子。 如此宣武侯府两个孙子都是她生的了,从宣武侯夫妇到她公婆,都得不看她还要看孙子们,毕竟宣武侯府是真的很缺孙子,待她倒是又好转了不少。 她丈夫与她本来也感情很不错,只常宁伯府一朝倾覆,名声还臭成那样儿,他一时接受不了罢了,然瞧着白胖可爱的小儿子,同样也心软了。 只是公婆丈夫却在商量后达成了共识,让张云蓉以后不许再与娘家往来,也不许明里暗里接济张家人。 他们倒不是贪她的嫁妆,可她的嫁妆理当留给自己的孩子们,她也理当为孩子们的未来着想,有那样的外家,是很光彩的事么,自然该趁早断了关系的好! 张云蓉无奈,只得都答应了公婆和丈夫,她总得为自己后边儿几十年考虑,更为自己的孩子们考虑,且她也被休弃,或是“病死”了之类,她母亲和哥哥侄儿们才真是任何倚靠与希望都没有了。 是以自常宁伯府出事以来,张云蓉就没回过娘家,只当初常宁伯被斩首和常宁伯太夫人去世后,她曾在禀告过公婆后,让人各送了一百两银子回去。 当然,私下里她还是曾让心腹辗转送过好几次银子去给虞夫人的,虽每次数目都不敢大了,于如今的张家人来说,却也举足轻重了。 施清如听得张云蓉都没回过娘家,与娘家人再有往来,其他人自更不必说,那如今的张家的人际关系,可谓是一目了然了。 却仍问小晏子道:“那你打听到张家的人如今可与谁还有往来吗?总不能与所有亲故都不往来,一个例外都没有吧?” 小晏子道:“暂时没打听到他们与谁还有往来的,便是与自家的叔叔们,也都没有往来,成日里都是大门紧闭,除了那兄弟两个偶尔会出门去书馆,陈氏会偶尔带了弟弟出门去看病以外……主要他们刚搬去时,便有人往他们院子里扔过死鸡和其他秽物,好像听说就是他们自家叔叔做的,弄得本来不知道他们底细的街坊,也很快都知道了,便更无人肯与他们家往来了。” 施清如闻言,皱眉沉思起来。 如今张家与任何人都没有往来,以他们如今的层次,也接触不到稍微有点权势的人,说句不好听的,就叫连被人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了。 便是唯一还有几分希望接触权贵之人的张云蓉,看起来也是自身难保,那前世幕后主使他们之人,只怕这辈子也压根儿不会再注意到他们,毕竟一切真的都不一样了,——那她真是杞人忧天了么? 施清如想了想,与小晏子道:“此番辛苦你了,回头也务须刻意,只偶尔替我再注意一下张家,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吧。” 一面递了个荷包给他,“这是给你吃茶的,快拿着吧。” 小晏子也领她好几次赏了,知道她从来都是不赏便罢,一赏就是真心实意,不容拒绝,便也不推辞,笑着谢了她,双手接过荷包收好后,方低声道:“奴才多嘴问一句,夫人这般关注那张家,莫不是,想痛打落水狗?那倒是极容易的事,都不用动手,只消奴才让人给他们那一片儿的里正,或是地痞流氓随便递个话儿,已够他们喝一壶了。” 旁人尤其是老百姓们不知道施清如与张家的恩怨,都督府内的人,尤其是能在施清如面前说上几句话的人,却都是大概知道的,小晏子也不例外。 见她忽然又这般关注张家了,自然要想着,她是不是觉着张家如今日子还太好过,要让他们更不好过,才能一消她心头之恨了。 施清如却没那个痛打落水狗的爱好,她只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而已,因笑道:“那倒是暂时不必,他们说到底与我毫无关系,是好是坏我也都不在乎,实在懒得费那个神,你只让人偶尔注意一下也就是了。” 虞夫人着实是个难得的,她不想她如今虽大不如前,却还算安稳的日子也没的过了。 小晏子见施清如竟不是想痛打落水狗,虽心里很纳罕那夫人是想做什么,却也识相的不会多问,笑着应了“是”,“夫人只管放心吧,奴才理会得的,若有可疑之处,一定立时来禀报夫人。” 待施清如点头端茶后,便立时行礼,却行退了出去。 之后天气一日热似一日,进入了一年里最热的七月,俗称的“七月流火”,整个京城都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让所有人都酷热难当,度日如年。 好在是再度日如年,终究七月还是一天天过去,进入了八月,顺利立了秋,天气也终于开始渐渐凉爽了下来。 到了金桂飘香之时,太后忽然回了宫。 彼时韩征正与阁老们商议今年秋闱之事,今年乃是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秋闱自然是朝廷眼下最要紧的大事,司礼监和内阁上下都不敢掉以轻心。 就见小杜子忽然在外伸了下头,韩征看在眼里,心知有异,面上却丝毫没表露出来,仍与阁老们议着事,直至正事议毕,含笑送走了阁老们,方叫了小杜子进屋,曼声道:“何事?” 小杜子忙上前道:“干爹,太后方才忽然回宫了,回来便径自去了乾元殿见皇上,也不知会不会打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 韩征眉头就皱了起来,“太后回宫不是小事,事先大相国寺那边的人就一点动静都不知道吗?” 小杜子道:“听说太后只带了段嬷嬷和几个贴身的宫人,由十来个金吾卫护送着就回了宫,是真正的轻车简从,我们的人一时没听到动静也是有的,儿子回头就着人问他们去。但太后忽然回宫,还一回来就去见皇上,肯定不是没有原因的,干爹要不现下去御前瞧瞧?” 韩征思忖片刻,道:“本督还是先不过去了,若皇上愿意告诉本督,事后自然会告知,若不愿意,本督同样能知道,实在不必现在过去,看太后那副嘴脸。” 这些日子太后在大相国寺一直安安分分的,除了太医与寺中的僧人,除了偶尔会去大雄宝殿上香诵经,几乎就没见过任何外人,照理她就算要兴风作浪,也得有人、有条件才行……总归且走且看吧! 小杜子忙知机道:“那儿子这便设法儿去御前打听打听,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 见韩征不说话,知道他是默许了,忙行礼却行退了出去。 韩征这才曲指叩着桌面,沉思起来,他和禄叔初步定下的起事日子是在十月,距今只得一个多月了,说来时间不长,却也够做许多的事了,还得加倍小心,以防变生肘腋才是啊! 彼时太后已见到了隆庆帝,母子俩正坐在隆庆帝寝殿的宴息处说话儿。 太后倒是满脸的关切,“皇帝清减了不少啊,是这些日子政务太繁忙,还是妃嫔宫人们没服侍好?豫贵妃做事也太不当心了,其他妃嫔亦毛毛躁躁的,竟矮子里挑高子都挑不出个沉重的来,不若开了年,皇帝再选一次秀,另挑几个可心的新人服侍左右吧?” 隆庆帝却是一脸淡淡的,哪怕太后气色状态瞧起来要比他上次见到时,好出了一点,却依然苍老枯瘦,憔悴不堪,也不能让他生出多少感触与心痛来,“多谢母后关心,朕不过是有些苦夏罢了,如今天儿一日比一日亮爽,自然慢慢儿就好了。倒是母后气色瞧着好了不少,可见在大相国寺住着,竟比在宫里住着还强些。” 顿了顿,“至于选秀之事,还是算了吧,朕如今妃嫔也不少了,豫贵妃也还算能干,其他妃嫔亦各有各的好,就不必劳民伤财了。” 反正选再多的秀女,他也种不出一颗苗来,实在懒得再淘那个神。 太后闻言,笑了笑,点头道:“皇帝既不愿选秀,那也罢了,横竖宫里已有那么多妃嫔了,还都已到了最好生养的年纪,认真说来,倒是要比新选的秀女们都强些……” “母后今日忽然回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之事?其实您大可不必亲自回来,随便打发个人回来禀告朕一声也就是了。”话没说完,已被隆庆帝打断了,“那母后今儿还要回大相国寺么?朕好安排人送您。” 妃嫔们都到了最好生养的年纪又如何,到底是谁的问题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母后这不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么,莫不是,想以此又引出她心里那最真实的念想来,让他同意? 太后见隆庆帝一副迫不及待送走自己的样子,无声苦笑了一下,决定开门见山,“皇帝,哀家今日忽然回来,自然是有十分要紧之事告诉你……你们都退下,所有人都退下,崔福祥,你也退下,只留段嬷嬷一人服侍即可!” 第二百五七回 惊喜 崔福祥听得太后的话,立时看向了隆庆帝,他可是皇上的近侍,自然只听皇上的。 隆庆帝不防太后竟当着自己的面儿还要越俎代庖,心里越发不悦了,今时不同往日了,母后莫不是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但见太后满脸的郑重,又想到总是自己的亲娘,难不成还真会当面害自己,到底不能做得太绝情,遂冲崔福祥点了一下头。 崔福祥便带着所有服侍之人行了礼,鱼贯退了出去。 隆庆帝这才看向太后,“母后有话这下可以但说无妨了。” 等说完了,他便可以安排崔福祥送她又回大相国寺了,虽是自己的亲娘,方才听得她要见他,他第一反应还真有些不想见,可人已在外面,他又不能直接说不见……他们母子终究已是回不到过去,以后彼此还是离得远些的好,彼此也能少些气生。 太后却显然不打算自己说,而是看向了一旁的段嬷嬷,“竹隐,你来说。” 段嬷嬷便屈膝应了一声“是”,看向隆庆帝笑道:“皇上,太后娘娘今日其实是特地回来告知皇上一个好消息的。前几日太后娘娘带了奴婢在大相国寺的大雄宝殿上香时,无意瞧得一位夫人去酬神,原来那位夫人与夫君成婚二十几载,如今已近半百之年,却一直膝下空虚,眼见只能过继侄子为嗣了……” 隆庆帝先听得段嬷嬷说有好消息告诉自己时,心里还不以为然,母后如今满腹的怨愤,哪来的好消息告诉自己,不是坏消息,已经谢天谢地了。 不防段嬷嬷说的情形,与自己何其相似,感同身受之下,不由自主便听住了,甚至等不及段嬷嬷把话说完,已急声追问起来,“后来呢?” 段嬷嬷笑着继续道:“皇上且别急,且听奴婢慢慢道来。却不想那位夫人房里有位姬妾,新近却有孕了,于他们夫妇来说,岂非天大的喜事?因那位夫人曾在菩萨面前发过愿,只要能得偿所愿,定替菩萨重塑金身,所以特地先去酬谢菩萨,打算等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后,再与菩萨重塑金身。太后娘娘听了后,立时让奴婢去打听那位夫人是谁,奴婢一打听,原来竟是宣武侯夫人。” “宣武侯夫人?”隆庆帝早已是忍不住满脸的惊喜了,“可打听确实了,她房中真有一位姬妾有孕了吗?” 本来京城勋贵众多,宣武侯府又算不得一流人家,隆庆帝高高在上,怎么可能一提哪个勋贵人家都知道? 但宣武侯的情形与他实在太相似,都是年近半百,依然膝下空虚,实在逼不得已了之时,惟有过继立嗣,可自己好容易才得到的江山、爵位,如何甘心传给兄弟们的儿子,白为他人做嫁衣? 自然是要传给自己的儿子,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才是! 可如今,宣武侯的一个姬妾竟然有孕了,说明什么,说明老天终于开始眷顾宣武侯了,当然,更大的可能性,还是宣武侯多半得了什么秘方良药,——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也极有希望终于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 段嬷嬷已笑道:“本来当日奴婢就劝太后娘娘立时回宫,告知皇上好消息的,可太后娘娘怕万一弄错了,让自己和皇上都空欢喜一场,便没有立时回来。而是让奴婢悄悄出寺,去找宣武侯夫人亲口确认过她房里的确有一位姬妾有孕,且已快两个月了,只宣武侯夫妇怕知道的人多了,会生出变故来,一直不曾声张而已,但奴婢可以保证,已是确凿无疑了。” 隆庆帝已激动得直搓手了,“那还等什么,朕要立时传宣武侯,崔福祥——” 却被太后给阻止了,“皇帝还是先别声张,最好连跟前儿最亲近之人都瞒着的好,以免徒生变故。那宣武侯府说到底不过一个小小的侯府而已,宣武侯夫妇尚且不敢声张,为的就是怕乐极生悲,何况皇帝这还是万里江山,就更得防人之心不可无了!” 隆庆帝听得连连点头,“母后这话极是有理,眼下的确不宜声张,那依母后之见,该如何是好?” 宣武侯好歹已有姬妾怀上了,他却八字还没一撇,且就算他哪个妃嫔也天幸有孕了,生不生得下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又能不能养住,都是未知,也实在有太多变生肘腋的机会了。 可不得加倍的小心谨慎,绝不给任何人以可乘之机吗? 他都等二十几年,都已彻底绝望了,才终于柳暗花明,重新看到了希望,且希望还比以往都大,决不能出任何的差池! 太后道:“依哀家之见,还是哀家回了大相国寺后,悄悄儿传了宣武侯夫人到跟前儿,仔细问过她可有什么秘方良药后,再让段嬷嬷先送回宫里,让皇帝悄悄儿吃用起来的好。如此于社稷于自身都有莫大益处之事,宣武侯夫人自然省得轻重,定会加倍尽心的,皇帝意下如何?” 隆庆帝忽然有了希望,心里待太后自然又不一样了,忙道:“那就依母后所言,先秘密行事的好,只是也太辛苦母后了,大热天儿的还要车马劳累的来回奔波,儿子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太后摆手道:“自家母子,不说这些生分话儿,哀家也是由衷盼着皇帝能好,盼着能早日抱上嫡亲皇孙的。” 沉默片刻,叹道:“先前皇帝之所以对哀家有误会,盖因哀家的确有那么一二分私心,毕竟当初我们母子真的是殚精竭虑,九死一生,才终于有了之后的至尊富贵与尊荣,叫哀家如何甘心白为别的女人的儿孙做嫁衣?自然要给了咱们自己的血脉、与咱们自己最亲的人才能甘心,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吗?” “再者,也是因为琅儿那孩子着实是个好的,哀家瞧着皇帝也自来喜欢他、看重他,只当……才会有那个想法的,但要说哀家有纵容你皇姐对你不轨,却是绝对没有的,这世上哪个母亲,做得出纵容自己的儿女骨肉相残之事?便是你皇姐,哀家不是因为她已经不在了,才会继续袒护她,而是她也真做不出对圣躬不轨之事,这一点哀家也是可以下保的,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或是奸人作祟,等他日哀家找到了证据,皇帝自然也就明白了。” 隆庆帝听得太后又开始旧话重提,袒护福宁长公主了,哪怕她已不在了,心里还是不舒服,脸上便不免带出了几分来,“母后,皇姐都已不在了,再说什么都已没有意义了,这一节便不提了吧。” 段嬷嬷见隆庆帝脸色不好看了,忙也笑道:“是啊太后娘娘,眼下可还有更要紧的事儿呢。” 太后这才自失一笑,“嗐,看哀家这是一唠叨起来便没完了,果然老背晦了。但哀家还是想让皇帝知道,哀家也是做梦都盼着嫡亲皇孙,做梦都盼着你们姐弟都能好的,可惜……罢了,且不说这些有的没的了,那就定了,待哀家回了大相国寺后,便悄悄儿传了宣武侯夫人到跟前儿细问。只是一点,为怕走漏了消息,皇帝最好能把大相国寺那边护卫的人大半都撤了,此事也先一个人都别告诉,尤其不能告诉韩征!” 隆庆帝到底心中高兴,很快又转嗔为喜了,道:“那就按母后说的办,朕待会儿就传令下去,让把大相国寺的人大半都撤了,以免走漏了风声。只是如此一来,母后的安危可就得不到保障了,朕实在难以心安哪。” “咝”了一声,“且为什么尤其不能告诉韩征,他对朕真的一片忠心,母后怎么就对他有那么大的偏见呢,当初您可也曾对他赞不绝口的。朕若不告诉他,好些事做起来委实没那么方便,旁人可没他那么能干,也没他那般能知道朕的心。” 太后冷笑起来,“皇帝真当韩征对你忠心一片,日月可鉴么?” “哀家此番在大相国寺,还无意得知了一个消息,司药局那个常司正,也就是施氏那小贱人的师父皇上记得吧?当初他也是经韩征之手,先进的太医院,此后再掌了司药局。可哀家无意得到的那个消息,却是说他就是民间那位大名鼎鼎的,早已音讯全无多年的‘常百草’!” “皇帝可还记得你曾多少次让韩征派了人天南海北的寻常百草,韩征甚至几次亲自出京去寻?却一直没有任何消息,当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以东厂的本事手段,怎么可能?” “原来竟是韩征一直将人藏在自己身边,欺君罔上,也就不怪一直找不到人了。那他这样隐瞒常百草的行踪,不欲常百草为皇帝问诊,到底是何居心,都这样了,皇帝还要认为他对你忠心一片,日月可鉴吗?” 隆庆帝早已铁青了脸,待太后终于说完了,方沉声问道:“母后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可有证据?” 若韩征真一直将常百草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让常百草为他问诊,就真是该死,该千刀万剐了! 太后冷哼道:“哀家不是一直病着,太医院也一直有太医去大相国寺给哀家问诊么?前阵子那常司正也去了一次,大抵是韩征想确定一下哀家到底还能活多久,以后便没人辖制他,他便可以彻底蒙蔽皇帝,为所欲为了?却不想,大相国寺的一个古稀老和尚却认出了他,哀家自然也就知道了。” 隆庆帝脸色越发难看了,“母后确定那个古稀老和尚没有认错人?常百草不是都说行踪不定吗,那个老和尚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段嬷嬷在一旁道:“回皇上,当日常司正去给太后娘娘问完诊后,太后娘娘让奴婢送他出去,奴婢将他送出了一段距离后,就往回折。却遇上了一个老和尚,正一边扫地,一边嘴里直念叨‘太像了,真的太像了,我肯定不会认错’,见了奴婢,便拦着奴婢请问常司正是何人,说与他十几年前的一位救命恩人十分相似。只他老眼昏花,不敢确定,所以不敢上前相认,打算问过奴婢,确定了以后,再去答谢自己的救命恩人。” “奴婢自然要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便说十几年前他腿脚还算利索时,曾各处游历,有一次经过一座大山时,不幸被毒蛇咬伤,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万幸刚巧有一位医士经过,救了他一命,可惜等他醒来时,那位医士已经离开了,他问了当地的人方知道,那位医士竟是大名鼎鼎的常百草,刚好那阵子在当地一带采药义诊,当地的人都说定是佛祖在保佑他,若晚上一日,常百草定已离开了,他也活不成了。” “可惜他足足昏迷了三日才醒来,救命恩人已不知去了哪里,这些年他心里一直过意不去,很想报恩,却是没有机会,所以瞧得常司正,才会那般激动。只他当初见常百草时,意识已有些不清醒,且已过了这么多年,恩人的相貌肯定多少会有些改变,实在不敢确定……” 太后带着段嬷嬷住到大相国寺后,因福宁长公主的灵柩就秘密寄存在那里,太后少不得又哭了一场,痛苦了几日。 才在段嬷嬷的劝解下,也在一定要为自己和女儿报仇的信念的支撑下,渐渐好了起来。 大相国寺清净凉快,空气宜人,十分适合居住,太后不过住了半个月,心境便不自觉开阔了许多,身体也又好转了几分。 可惜护卫重重,还都是韩征给安排的,她压根儿见不到外人,也不敢随便打草惊蛇,便是想给萧琅送信,也得防着信压根儿连京城都出不了。 惟有隐忍等待,忍辱负重。 万幸老天开眼,竟让段嬷嬷在送常太医出去的路上,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韩征的确让常太医亲自去过一趟大相国寺给太后问诊,为的便是确定一下太后的病情到底如何了,其他太医韩征是人也信不过,医术也信不过,惟有常太医亲去一趟,他才能放心。 哪里能想来,就那一趟,便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呢? 段嬷嬷知道了常太医极有可能就是常百草后,立时赶着回去告诉了太后。 若常太医真是常百草,韩征若是知道,便是欺君大罪;便是韩征不知道,也被常太医蒙蔽了,那她们同样可以说他就是知道,毕竟东厂安心要查一个人,岂有差不到的? 可见他一早就知道,最不济了,他也免不得一个失察之罪,一样够他失了圣心,离被她们踩在脚下,被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近了一大步! 太后惊喜之余,却颇冷静,让段嬷嬷稍安勿躁。 光凭一个古稀老和尚连自己都不能确定的话,便要认定常太医就是常百草,从而让韩征失去隆庆帝的欢心,甚至是给他定罪,岂能有那般容易的事? 且不说韩征绝不会坐以待毙,定有本事见招拆招,他本来就是那等阴险狡诈之人,指不定此番压根儿就是一个陷阱也未可知; 常太医也绝不会轻易承认,只要一句那老和尚已经‘老糊涂了’,他压根儿没见过他,便能推得一干二净。 光隆庆帝肯不肯见她们,肯不肯给她们一个当面与韩征对峙求证的机会已是未知了,太后想来自己也是可悲,在自己亲生儿子的心目中,竟连一个阉竖的地位都比不过,竟连一个都比她更得儿子的欢心与信任,这叫什么事儿! 太后还要防着此番是陷阱,一个不慎,便会连母子之间已经岌岌可危的关系越发雪上加霜,彻底破灭殆尽,她可冒不起那个险了。 遂与段嬷嬷定了计议,先隐忍不发,当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暗中却想尽一切办法,求证那老和尚的话,求证常太医的真实身份,一旦她们确定了,还有了真凭实据,立时便能打韩征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击致命! 万万没想到,老天爷已经送了她们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不算,随即竟又送了她们一个更大的惊喜。 太后和段嬷嬷就主仆两个,谁也没带,清清静静的在大雄宝殿诵经礼佛时,就那么凑巧,刚好就遇上了也是轻车简从,只带了个心腹嬷嬷到大相国寺酬神还愿的宣武侯夫人,因而无意知道了宣武侯夫人房里姬妾二十几年来,终于头一次有孕的好消息! ——宣武侯夫人早年自己一直怀不上身孕,不得不看着丈夫左一个小妾右一个通房的往房里添时,还曾妒恨悲愤,自怨自艾过,就怕自己一直都不能生,要不了多久,就得眼睁睁看着满屋子都是庶子庶女,到老来也只能在庶子小妾的手下讨生活了。 却不想,那么多姬妾,那么几年过去了,竟然也是一个都没能怀上身孕! 宣武侯夫人便知道问题是出在宣武侯身上了,同样宣武侯也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了,夫妻两个这才真正开始慌了。 一旦没有儿子,将来爵位和家业就得落到二房的头上,他们岂不是几十年辛辛苦苦,到头来却全是在为他人做嫁衣了? 便是宣武侯都不愿接受这一点,侄儿虽然也亲,难道还亲得过自己的亲生骨肉不成?且他一直膝下空虚,岂非很快所有人都得知道,是他有问题,而不是他的妻妾们有问题了? 宣武侯夫人就更接受不了了,若宣武侯有子,哪怕将来她一样得看庶子的脸色过活,她至少仍是宣武侯府唯一的太夫人,她的娘家也仍是新任宣武侯的舅家,碍于礼法,新宣武侯都不敢不敬她和舅家,不敢过分了。 可若换了侄儿过继就不一样了,纵她还是宣武侯府唯一的太夫人,二夫人却仍是新宣武侯的长辈,与姨娘小妾岂能一样,那她就真要被挤兑得连立足之地都没有,娘家也休想再得到任何扶持与帮助了。 宣武侯夫人如何能容忍那样的事情发生? 打那以后,便开始比宣武侯还要着急求子了,过不了多久便会给宣武侯换一批姬妾,还都是挑的好生养的;日日都要亲自瞧着人炖了补品去给宣武侯吃;听说哪位大夫的医术好,哪家几年没孩子、忽然就又有了,也立马会派人去细细打听;更别提求神拜佛的种种所为所费了……每年光花在求子上的银子,都得上千甚至更多银子了。 可惜却是二十年下来,都一无所获,委实让人绝望。 如此一朝忽然看到了曙光,惊喜猝不及防就来了,又叫人怎能不欣喜若狂,不立时赶着来酬神还愿,祈祷菩萨保佑孩子能顺利生下来,还得是男孩儿,还得平平安安长大成人? 当然,更惊喜的还是太后和段嬷嬷。 宣武侯与隆庆帝的情况是何等的类似,如今宣武侯既能生了,隆庆帝自然也极有希望能生了,那太后何须还要为怎么才能推萧琅上位发愁?她能有嫡亲孙子上位,不叫自己辛辛苦苦得来的一切,白白便宜了别的女人的儿孙,自然就更好了。 如此隆庆帝是因为她才终于有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亲生骨肉的,母子之间纵有天大的仇怨,也该尽消了,何况他们之间哪有天大的仇怨,从头到尾都是韩征那个阉竖在作祟罢了! 届时她要将韩征踩在脚下,要为自己和女儿报仇,自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隆庆帝没宣武侯那么好的运气,那要证实结果到底是好是坏,总也得一年半载的,而他们母子的关系何须等一年半载,立时便会因此好起来,那么在出最终的结果之前,也足够她将韩征踩在脚下了。 何况还有常太医疑似是常百草,韩征疑似欺君这个把柄在,双管齐下之下,若她都还不能将一个阉竖扳倒、踩在脚下,她也趁早死了报仇之心的好,老天爷能开眼站到她这边一次,总不能次次都站到她这一边,机会一旦失去,便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太后遂打发段嬷嬷立时悄悄儿乔装出了大相国寺,去了一趟宣武侯府。 段嬷嬷既舍得银子,又持着太后给的信物,自然很容易就见到了宣武侯夫人的贴身嬷嬷,继而顺利见到了宣武侯夫人。 宣武侯夫人四时八节都要进宫朝拜,也是见过跟在太后身边的段嬷嬷的,一见了人便知道没弄错了,只不知道段嬷嬷何以会忽然找上自己,还弄得这般神神秘秘的。 还是段嬷嬷表明了来意,宣武侯夫人惴惴不安的心才霎时落了回去,随即变得惊喜交集起来。 一旦他们家能助皇上也有了龙嗣,那可就是皇上和太后跟前儿第一等的大功臣,飞黄腾达、成为勋贵第一家都是指日可待了! 而段嬷嬷证实了宣武侯夫人房里的确有位姬妾有了身孕后,也是大喜过望,又与宣武侯夫人寒暄了几句,也就急匆匆告辞,赶着回去禀告了太后。 这才会有了太后今日忽然急匆匆回宫这一出,只要她先告诉了隆庆帝好消息,在隆庆帝龙心大悦,心也不自觉偏向了她这边的情况之下,再告诉他常太医疑似就是常百草的消息,自然就能事半功倍,取到比预期更好的效果了! 事实证明,隆庆帝的怒气果然比太后预料的还要盛,直接“啪”的一掌就拍在了榻上的凭几上,“韩征竟敢欺君罔上,朕饶不了他!来人,即刻传韩征——” 这次还是太后阻止了隆庆帝,“皇帝且先别急,听哀家说。到底没有真凭实据,万一韩征不承认,或是弄错了,冤枉了他,岂非横生风波?且当务之急,还是龙嗣,龙嗣才是第一等要紧的,相较之下,旁的事都可以放一放。” 隆庆帝想到已近在咫尺的希望,到底消了两分气,道:“那儿子听母后的,母后怎么说,儿子就怎么做。” 至于韩征,若真敢欺君罔上,他自然饶不了他! 太后道:“那就先等哀家回大相国寺,召见了宣武侯夫人,知道了秘方良药后,再说旁的。皇帝记得也要守口如瓶,万不能告诉了任何人,尤其不能告诉韩征,不是哀家对他有偏见,实在是他的许多所作所为,已是天怒人怨,他的权势,也已大到所以人都难以想象的地步。” “就算在皇帝看来,他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想收回时便能收回,想处决了他便能处决了他,还得防着他党羽众多,尾大不掉,后患无穷呢。皇帝若是还不信哀家的话,尽可乔装了,或是以旁的法子,亲自去外面求证一番,自然也就知道了,只是一点,无论皇帝要做什么,都切记打草惊蛇!” 第二百五八回 猜忌 隆庆帝脸色复又难看起来,冷声道:“他一个太监,一切权势都是朕给的,只要朕不愿给他,一力要收回了,自然立时树倒猢狲散,他的一应所谓党羽都得散个干干净净,又岂会出现母后所说的‘尾大不掉,后患无穷’?若真如此,朕也没什么可忌惮的,朕是皇帝,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律杀的杀,治罪的治罪便是了!” 只是光凭一个古稀老和尚的一面之词,且他还是经段嬷嬷之口才知道的,便给韩征定了罪,也太片面,太儿戏了。 那可是他的肱股之臣、左膀右臂,这么多年没有功劳尚有苦劳,自然得听听他是怎么说的,把一切都弄得水落石出了,再下定论也不迟! 隆庆帝想到这里,还是觉得没法先忍着,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定要立时传了韩征到面前来,一问究竟才是。 因又叫起崔福祥来,“朕不是让你即刻去传韩征吗,怎么还不去?——朕不立时问韩征个一清二楚,心里委实不痛快!”后半句话,是对太后说的。 太后脸色便也难看了起来,皇帝对那个阉竖,还真是有够信重的! 咳嗽一声,太后涩声开了口:“皇帝才还说哀家怎么说,你便怎么做,看来都是骗哀家,哄哀家开心的。” 一旦让那个阉竖过来当面对质,以他的巧言令色巧舌如簧,势必立时便会说得皇帝又打消了全部的疑忌,复又对他言听计从,那皇帝若能跟宣武侯一样好运,也很快有了龙嗣便罢了,她在他心目中还能稳住地位,母子之情还能继续保住。 可若皇帝没那么好的运道,她势必就得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精力去对付韩征,还未必能成功,——问题以她如今的年纪和身体状况,‘今日脱了鞋,不知明日穿不穿’,哪还能撑到那一日? 不能为自己和女儿报仇,她死也不能瞑目! 所以太后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隆庆帝现在就打草惊蛇,他就算要问韩征,至少也得等他先去亲自打听过韩征在外面的权势,亲自听过“立皇帝”在朝臣们心目中是如何的权势滔天,说话比他这个皇帝还要好使,对韩征已经满心的不满后,再问也不迟。 隆庆帝才说嘴便打嘴,不免有些讪讪的,道:“儿子并不是骗母后,只是心里委实不痛快,且此事疑点颇多,朕总得问个水落石出才是。” 指不定常太医压根儿就不是常百草,或者就算他是,韩征却的确一直不知道呢,韩征又没见过常百草,亦非圣贤,被他蒙蔽住了,也是人之常情,总不能因此就全盘否定了他。 就更不必说,母后对韩征明显有偏见,之前还曾以死相逼非要他杀了韩征了…… 太后道:“哀家知道皇帝心里不痛快,换了谁心里也痛快不起来。可事有轻重缓急,哀家也并不只是如皇帝所想,是为了一己之私才如此的,皇帝也说过了,哀家首先是大周的皇太后,岂能基本的大局观都没有?哀家是真觉着当务之急是龙嗣,也实在不宜早早就打草惊蛇,以免回头后悔也来不及了,皇帝细想一下吧。” 段嬷嬷在一旁也道:“是啊皇上,眼下龙嗣才是最要紧的,至于常司正是不是常百草,我们完全可以私下先查证一番,若不是,也省得您与韩厂公君臣生隙;当然若是,又另当别论,却也实在不必急于这一时啊。” 隆庆帝闻言,在心里权衡了一番,的确眼下龙嗣才是最要紧的,只要他有了儿子,旁的都不重要了……遂点了头,“那朕就听母后的,先不传韩征,以免打草惊蛇了,还是等龙嗣的事有了眉目后,再计较旁的也不迟。” 太后这才笑起来,“这就对了,只要皇帝后继有人了,区区一个对皇帝不忠,怀有二心的奴才又算得了什么,换了便是。那些政务军务,皇帝也大可自己亲自抓起来,毕竟哀家的孙子还等着皇帝手把手的教他呢……哀家也知道,这些年皇帝并不是为了受用,才会大多数时候,都不问朝政的,你是心里苦,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来,哀家自己的儿子,自己岂能不明白?总算如今柳暗花明,苦楚即将过去,曙光即将来临了,哀家待会儿回了大相国寺后,可要好生给菩萨磕几个头,叩谢菩萨慈悲才是。” 隆庆帝听得太后这番推心置腹的话,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因膝下空虚而生出的苦闷与不如意,不免也触动了心肠。 半晌才道:“这些年让母后也操心了,若此番真能得偿所愿,儿子都不知该如何感激报答母后才好了。” 太后忙摆手道:“哀家才不是说了,自家母子,不说这些生分话儿吗?好了,时辰也不早了,哀家得动身回大相国寺了,不然回去天都得黑了,皇帝就等哀家的好消息吧。” 说着就着段嬷嬷的手,站了起来,又道:“至于哀家方才说的别打草惊蛇了,皇帝别嫌哀家啰嗦,可千万要切记,最好也亲耳听听韩征到底是怎么权倾朝野的,想想万一……要怎么才能兵不血刃的收拾了他。如今国本未定,朝堂本就动荡不安,人心不稳,实在不宜再生变,能悄无声息的把事情平息了,就再好不过了,皇帝自己也不希望将来将一个烂摊子留给自己的儿子、哀家的孙子不是?” “才哀家说你这些年是因为心里苦,才会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其实只有一半的原因。只怕还有一半原因,是因为想着将来这万里江山、偌大家业终究会落到旁人手里,你管届时是个什么样的局面呢,所以才自暴自弃,凡事都懒得过问吧?” “可如今不一样了,只要有了龙嗣,咱们便再不是白为他人做嫁衣,旁人也再想不着咱们什么了,皇帝就忍心届时将一个烂摊子交到自己儿子手里,让他捉襟见肘,殚精竭虑不成?那不但哀家走了都不安心,皇帝定然也是一样……哀家这话虽糙,理却不糙,皇帝且好生想想吧。” 隆庆帝让太后一席长篇大套的话说得越发触动了心肠。 母后说的话可不正是他的心声,他可不正是想着反正自己一旦殡天,也什么都带不走,又何必累死累活,不如及时行乐吗? 因极富感情的叫了一声“母后”,道:“只要此番真能诞下龙嗣,儿子一定振作起来,将来好给他留下一个海清河晏的盛世,也一定不会辜负了母后的期望!” 说到最后,心里攸地升起一股豪气来,他才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之际,之前只是他懒得做而已,只要他愿意做了,那些军国大事算得了什么,治国又算得了什么,他难道还做不好不成? 只要他安了心要做,都要不了十年,不,五年都要不了,便足够他创造一个盛世,交到他的亲生骨肉手上了,——就像他的龙嗣已经有了,他也已经确定后继有人了一般! 太后立时满脸的欣慰,“有皇帝这句话,哀家便安心了。但一口是吃不成胖子的,凡事都讲究个循序渐进,真等有了龙嗣皇帝再开始振作,只怕免不得手忙脚乱,依哀家说,最好现在就开始振作。” 顿了顿,“哀家是对韩征有偏见,但也绝不只是出于一己之私才一再在皇帝面前说他不好的,实在是皇帝给他的权势太大了,连内阁也成了他的一言堂,让他连个牵制掣肘的人都没有。就算不论旁的,皇帝也该再提拔一个人起来,与他互相平衡牵制才是。说来早年朝廷都设西厂的,与东厂互相牵制,互相约束,便谁也不敢自大狂妄,惟有兢兢业业的效忠皇帝,为皇帝办差了,皇帝不若想想,要不复设西厂吧?” “这治大国如烹小鲜,连寻常人家的奴才管事,主子上且知道不能由得一家独大了,何况咱们是天家,皇帝的家业是整个天下呢?就更得掌握好这平衡制约之术了。好了,哀家说不再啰嗦了,不觉又啰嗦了这么多,真得走了,皇帝就等哀家好消息,也再仔细想想哀家方才的话儿吧。” 说完让段嬷嬷扶了,便往外走。 隆庆帝见状,忙道:“母后,儿子送送您。” 一路将太后送出了自己的寝殿,又让崔福祥代他好生送了太后出宫,目送一行人远去后,才折回寝殿,歪到榻上,细细想起太后方才的话来。 当初邓氏那贱人临死前,便说过韩征是如何嚣张狂妄,权势滔天的,如今母后又一再的如此说,就算他们彼此之间真有私怨,邓氏与母后总不能无中生有,生编乱造。 但除了她们,朝臣也好,宫人也好,就没谁在他面前说过韩征一个字不好的,不,曾经御史也时不时的就会弹劾他一本,或者弹劾东厂如何的嚣张不法、残暴不仁。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弹劾韩征和东厂的折子他就再没见过,大朝会上也再没有过当面弹劾韩征和东厂的官员。 是韩征和东厂的确已无可指摘了,还是那些官员都因为种种原因,不敢再多说一个字,甚至那些官员压根儿都已不在,换成了另一批? 隆庆帝这才惊觉自己如今耳目已闭塞到了何等地步,竟是除了韩征一个消息源头,旁的都没有了,那自然是韩征说什么便是什么,说的是不是粉饰过的话他也无从知道无从判断,韩征有没有对他的话阳奉阴违,有没有一手遮天,他亦通通都不知道了! 甚至连内阁的阁臣们,他都好长时间一律少见了……是了,当初还是他把票拟和批红的大权都给了韩征,让他‘看着做主就成了,不必事事再来烦朕’的。 不行,他得尽快弄清楚到底母后的话是言过其实,还是管中窥豹,西厂也真的很有必要复设了,当然,当务之急还是龙嗣,只要他有了儿子,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了! 与段嬷嬷一道出了宫,坐上回大相国寺的马车后,太后立时瘫在了段嬷嬷身上,满脸的心力交瘁。 段嬷嬷知道她累坏了,忙心疼道:“太后娘娘今日耗费了大量的心力,回去后可得好生歇息将养一番才是。” 一面吩咐车夫,“把车驾得再稳一些,慢一些都无妨,只求稳,以免颠着了太后娘娘。” 太后无力的摆摆手,“哀家没事儿,缓一缓就好了。总算如今迎来了转机,总算老天爷开眼了,哀家就是再累,心里也是舒坦畅快的。” 段嬷嬷想到此番的天助她们,也禁不住道:“是啊,只要能让奸人得到应得的下场,奴婢也觉着,再累心里都是痛快的。只太后娘娘方才何以不向皇上谏言,立时召了大公子回来呢?等大公子回来了,以他的本事谋略,咱们就真是如虎添翼了。” 太后哂笑一声,“要是哀家真向皇帝进言急召琅儿回来,他势必得立时又疑上哀家的用心了,还得等龙嗣的事有了确切的进展,他也亲耳听过那个阉竖是何等的嚣张狂妄后,他才会彻底相信哀家的话。届时不用哀家开口,他自己就会下旨急召琅儿回来了,所以哀家又何必急在这一世,且慢慢儿来吧,哀家多的时候都熬过来了,也不差如今这十天半个月的了。” 段嬷嬷想到隆庆帝方才对韩征仍多有回护,皱眉低道:“皇上对那个阉竖的信重委实根深蒂固,不易撼动,就怕那常司正不是常百草,那老和尚老眼昏花认错了人,那可就……” 太后哼笑道:“这就要看皇帝是什么意思了,皇帝若信了他是常百草,定会想方设法去求证的,那老和尚总不会平白无故认错人,不然他怎么没认错别人,偏认错了姓常的?可见他肯定有问题,那皇帝总能查到。便是退一万步,他不是常百草,皇帝总得花一定的时间求证,这段时间,也足够他亲耳听到韩征是如何一手遮天,让朝臣都只知韩厂公,而不知他这个皇帝了!” 那纵皇帝一时还不会、也不能收拾了韩征,西厂却是复设定了,她也算是收获巨大了。 段嬷嬷想了想,点头道:“太后娘娘言之有理,那我们如今是不是只消等着即可?” 太后道:“自然不能只消等着,得立时安排召见宣武侯夫人的事才是,皇帝可还等着哀家的好消息,哀家也指着这一役彻底翻身呢!” 当下主仆两个便越发压低声音,议起事来。 宫里小杜子待太后都出宫好长时间了,依然没打听到她今日到底是因为忽然回来,又这般急匆匆的离开了。 心下不由急了,又怕韩征也等得急了,只得先回司礼监去复命,“干爹,太后在乾元殿与皇上说话儿时,跟前儿除了段嬷嬷,连崔福祥都没留,就更别提其他人了,所以儿子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到,还请干爹降罪。” 韩征眉头就蹙了起来,勾唇道:“竟连崔福祥都打发了,看来太后今儿与皇上说的事,的确很重要,也很隐秘啊,只能本督待会儿亲自去面圣,看能不能打探到一些端倪来。” 顿了顿,“让孙钊亲自带了人去大相国寺,把这些日子进出大相国寺的人,还有大相国寺内部的人,都给本督彻底排查一遍,决不能漏了任何的蛛丝马迹。” 太后这些日子既都在大相国寺,那不管她今日回来目的为何,肯定都与她这些日子在大相国寺接触到的人、发生过的事,脱不了干系,既御前打听不到任何消息,此路不通,那便换另一条路也就是了。 小杜子忙应了“是”,行礼却行退下传话儿给孙钊去了。 韩征这才整理了一番衣装,去了乾元殿面圣。 晚间施清如因临时来了个重症病人,回都督府时便整整比往常晚了大半个时辰。 自然韩征早已先回来了,只是面上瞧着虽与以往一般无二,施清如却还是敏感的察觉到了他心里有事。 待梳洗更衣完,自净房出来后,便笑着问韩征:“督主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能说与我听听吗?” 韩征只看到她人,烦恼已经消了大半,何况她还这般的贴心,剩余的烦恼也霎时尽消了,拉了她坐到自己身边,笑道:“没什么事儿,就是政务有些繁忙冗杂罢了。” “真的?” 见施清如偏头看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不信,到底没法儿在她这样清澈纯粹的目光下瞒她。 只得把白日太后忽然回宫,随后又立时回了大相国寺之事大略说了一遍,“……御前小杜子没打听到任何端倪,稍后我去面圣,也没自皇上的言语神情中,探知到任何端倪,所以心里有些烦躁。不过也就只一点点而已,我已让孙钊亲自带人去大相国寺去细细排查了,自然太后打着什么主意,也很快就能知道。” 隆庆帝身为一国之君,向来在臣工面前都须得喜怒不形于色,以免臣工随意窥探圣心。 可在韩征眼里,隆庆帝在他面前却是什么情绪都藏不住,无论他如何遮掩,他都能察觉出几分端倪来。 然今日他面圣时,却察觉不到隆庆帝的真实所思所想了,他也没能面圣太久,隆庆帝便让他跪安了……事情委实不寻常,那种不能一切皆在掌控之中的感觉,也让他心里很是不舒服。 施清如眉头这下也皱了起来,道:“皇上既安心瞒着你,只怕十有八九正是与你有关,若不是与你有关,太后也不会那般的上心了,是得尽快弄清楚了她的目的,才好见招拆招啊。” 韩征却笑起来,一面伸手抚平她的眉头,“别急,就算不能立时弄清楚太后的目的,我一样能见招拆招。有句话叫‘一力降十会’,意思就是在碾压性的巨大力量面前,就算对方有再多的算计,都是不管用的,拢共只得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他们也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可黎明前的黑暗虽短暂,却也正是整夜里最黑暗、最能遮掩一切丑恶的时候…… 施清如心下苦笑着,怕韩征见她忧心忡忡的,越发烦躁,面上还得克制着丝毫不表露出来,只笑道:“那就好,只要咱们熬过了这最后的时间,自然一切都好了。只是越是这个时候,督主越发要加倍的小心谨慎,也要让底下的人加倍小心谨慎才是。” 韩征笑着点点头,伸手拥了她入怀,“我会的,你就放心吧。” 翌日,施清如一整日都有些心不在焉,偏是晚韩征没有回家,她心里就越发烦乱了,在床上辗转到三更后,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自然到了医馆后,比昨儿还要精神不济,惟恐给病人们开方子时,有个错漏的,那一个不好可是要出人命的,只得午后便与丁掌柜打过招呼后,提前回了都督府。 不想梳洗更衣后,刚打算小睡一觉,桃子便进来道:“小晏子求见夫人。” 施清如心里一动,忙道:“让他进来。” 莫不是张家那边有什么动静了? 小晏子很快进来了,给施清如打千儿行礼后,道:“夫人不是让奴才过几日便留意一下那张家人的动静儿吗,今儿上午忽然有了,张家的大姑奶奶忽然回去了一趟。” 施清如想到小晏子上次打听到的,张云蓉早就不被公婆和丈夫允许与娘家往来了,那今日忽然回去,必定有异,忙道:“那她在张家待了多久,知道她是因何回去吗?” 小晏子道:“待了只有半个时辰左右,至于原因,奴才暂时还不知道,只知道她好似与虞夫人在屋里说了体己话儿,然后还打了陈氏一巴掌,骂了一句什么‘你这个扫把星,你们施家的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随即便离开了……” 话没说完,忽然想到自家夫人也姓施,那个‘施家’与自家夫人还多少有些渊源,忙讪笑着打住了,“盯着他们的人不敢离得近了,可能听岔了也是有的。” 施清如摆手道:“你不必顾虑那么多,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便是。那除此之外,还有旁的吗?” 小晏子羞愧道:“暂时就没有旁的了。不过奴才已让人设法儿打听去了,张家只有那几个人,未必好打听,奴才便让人将重点放在了杨氏身上,还让人设法儿去宣武侯府看能不能搭上张家大姑奶奶跟前儿服侍的人,想来定能很快就有眉目了,夫人且耐心等等吧。” 施清如摆手笑道:“倒是不必着急,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能打听到就打听,打听不到也罢了,没有必要多费人力财力。” 过去一个多月以来,张家都风平浪静的,没生过任何事儿,只怕一多半是她想多了,自然不必再刻意的劳民伤财。 小晏子便应了“是”,却行退了出去。 心里却想着,夫人难得特地交代他办一件事,他一定要给夫人办好了,让夫人知道她想知道的一切才是,不然以后夫人还怎么会一要用人了就想到他? 下去后便传了话出去,让底下的人越发加劲,一定要尽快有新的进展才是。 如此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得晚膳时分,小晏子又赶着去求见了施清如,“夫人,打听到新的消息了。” 施清如正因韩征今日也不知回不回来而着急,听得这话,着急好歹缓解了几分,笑道:“这么快?那你可真是有够能干的,说来听听。” 小晏子笑道:“不过是奴才的本分罢了,当不起夫人这声‘能干’。奴才安排的人一直守在张家门外,可巧儿半下午时,那杨氏便带了自己一双儿女出门,要给他们买甘草雪饮露吃,奴才安排的人便立时上前攀谈,又许了她十两银子的好处,她便都说了……” 杨氏以往自是瞧不上区区十两银子,她许多时候打赏下人也不止这个数儿,便是如今,她手里多少也还是有一点体己的;真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出京悄悄儿回娘家打一趟秋风,也定能打来百十两银子。 可谁让她还有两个孩子,便没办法坐吃山空,不为两个孩子的将来打算。 也因此,难免变得斤斤计较,见钱眼开起来。 见小晏子打发去的人一出手便是十两,如今张慕红辛辛苦苦抄三个月的书,还挣不来这么多银子呢,她若拿了,便能额外为孩子们做两身衣裳,为他们补补身子,不至于让他们连要喝个甘草雪饮露,都得再四的求她,她也得咬牙再咬牙。 反正如今他们家也没什么可让人图谋的了,那自然打听消息的人再是别有居心,末了能造成的伤害也有限。 于是杨氏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 第二百五九回 无心插柳 杨氏在十两银子的诱惑下,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原来宣武侯夫妇再是着意隐瞒房里姬妾终于有孕了,他们终于在盼了二十几年,盼得已然彻底绝望了之时,不曾想突降惊喜,竟让他们给盼来了心心念念的子嗣的天大喜事,到底宣武侯府并未分家,长房与二房都同住一个屋檐下。 且二房因为主子众多,将来侯府也迟早会是二房的,本来该他们份例的下人便比长房多,还有暗地里向着他们、愿意给他们通风报信提前卖好儿的公中和长房的下人们,一日两日的还罢了,时日一长,又岂能丝毫宣武侯姬妾有孕了的风声都听不到? 当下自张云蓉的公婆夫君往下,二房的人都有些慌了。 便是张云蓉夫君的兄嫂,短暂的幸灾乐祸之后,也都慌了,若长房真有了亲生的儿子,势必爵位家产都再落不到他们二房头上,固然他们一房也没有儿子,早就没了承爵的希望,可原本多分一些家产却是定然少不了的,如今却眼看连多分家产都要落空了?! 但更慌的还是张云蓉,她如今还能稳坐宣武侯府二奶奶的位子,就是因为她膝下两个儿子是侯府如今唯二的孙辈,将来长房要过继,肯定只能在她的儿子们当中二选一,她翻身做主是必然。 可若长房自家都有儿子了,还过继什么过继,届时别说爵位了,连家产长房都得占大头,他们二房只能等着被扫地出门,自此便是宣武侯府的旁支,连爵位的边儿都够不着了,——那她还翻什么身做什么主,当什么世子夫人、侯夫人? 就更别提帮扶娘家母兄把日子重新过起来了,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了! 还是张云蓉的公婆稳得住,说消息还没确实呢,有什么可慌的,当务之急是先确定了消息,才好再做打算。 又说便真确定长房真要有子嗣了,也不必慌张,如今还在肚子里,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又能不能养大,都是未知,总归日子还长着呢,现在就乱了阵脚,以后怎么办? 张云蓉的公爹随即让她婆婆带了她们妯娌两个,还有各自的孩子,去给宣武侯夫人问安,顺便打探消息,总要先知己知彼,胜算才能更大。 于是祖孙三代昨儿便去见了宣武侯夫人,一番寒暄后,张云蓉的婆婆半遮半掩的将话题引了出来,“……连日来好几次无意听到府里下人们说眼看就要有天大的喜事儿了,今晨起来,又听见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可二房的确暂无喜事,莫不是大哥大嫂有什么喜事不成?那可一定不要瞒着我们,一定也要让我们大家伙儿都跟着高兴高兴才是。” 还当宣武侯夫人要一推六二五,总之死活不漏一丝口风。 却不想宣武侯夫人竟一口就应了:“是有喜事,我房里一个姬妾新近有孕了,我和侯爷膝下空虚这么多年来,不想竟还能老来得子,一偿夙愿,可不是天大的喜事儿吗?本来还是等满了三个月,再告诉大家伙儿的,既然大家伙儿都已听到风声了,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毕竟都是自家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不是?” 也直接把二房婆媳三代,尤其是张云蓉心里侥幸的希望打碎了,几乎立时就要撑不住。 还是想到她公爹的话,‘能不能生下来,生下来又能不能养大,都是未知’,才勉强稳住了。 谁想宣武侯夫人随即又笑道:“这既然有了一,自然便能有二有三,倒不想我膝下空虚这么多年,临到老来,眼前竟能儿孙满堂了,不怪早年好几位得道大师给我算命时,都说我是多子多福的命呢,如今总算是应了。” 还暗示二房婆媳三人,“如今上头的人也已经知道咱们家的好消息了,也是备受鼓舞,说将来若亦能得偿所愿,可重重有赏,那我可更得看顾好房中孕妇,以免万一出个什么岔子,自家伤心还是轻的,惹得上头不高兴了,怪罪下来,那后果可就不是谁都承担得起的了。” 一席话,说得不止张云蓉脸色更难看,她婆婆和大嫂脸色也是越发难看了。 ‘有一便能有二有三’,摆明是在提醒她们,别想着使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整出个“意外”之类的来,只要宣武侯能生了,她们能“意外”一次,还能次次都“意外”不成? 后边儿的话就更厉害了,‘上头的人’知道宣武侯府的好消息后,‘备受鼓舞’,能是哪个上头的人,满京城与宣武侯府情况差不多的‘上头’,还能有哪一家? 那若真出了什么事儿,‘上头的人’没准儿真会怪罪下来,那二房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不只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甚至极有可能家破人亡了。 眼见自己娘家/亲家被夺爵抄家的事还似就在昨日,谁还敢轻举妄动? 婆媳三人只得又强撑着陪宣武侯夫人说了一会儿话,便灰溜溜的告辞了。 待稍后送了婆婆回去,终于回到自己屋里后,张云蓉才任一直强忍着的眼泪落了下来,满心的悲苦与凄惶。 怎么老天爷就对她那么不公呢,先是好好儿的娘家忽然就倾覆了,还落下那么狼藉的名声,让她在夫家只能加倍做小伏低的过活儿;再是明明都已十拿九稳的世子之位,眼看就要飞了,让她眼看最后翻身做主的机会也要失去…… 偏有了宣武侯夫人的有言在先,二房上下一时间都不敢轻举妄动了。 张云蓉其时才终于明白过来宣武侯夫人为什么忽然不遮不掩,就那么直白的把房中姬妾有孕的事告诉了她们婆媳三人。 她既搭上了‘上头’的贵人,肯定奉承讨好且来不及了,那难免便会顾不得那个有孕的姬妾,万一让后者出个什么事儿,说是宣武侯‘有一就能有二有三’,但这么多年来一个都这么难了,哪还敢奢望二个三个,根本不敢去赌那个万一。 反倒直白的告诉了她们,那只要人出了事儿,就是她们二房的责任,届时自有贵人替他们做主,二房想要得偿所愿,只怕也是难了。 张云蓉想明白了当中的关窍,发现自己越发没有可乘之机后,心里就越发的痛苦绝望了。 到了下午,她心里实在憋闷得难受,便带了贴身的丫鬟,去侯府的园子里小逛一会儿,权当散心。 不想就遇上了宣武侯那个有孕的姬妾,——宣武侯夫人既已把话说明了,便也不再限制那姬妾的活动,想着她病中种种不适,于胎儿的生长委实不利,便让丫头婆子小心护着她,也去了园子里闲逛散心。 两拨人马便遇了个正着。 只一个是正房奶奶,一个是伯父的小妾,身份天差地别,又隔着那些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由,自然无话可说。 不过只胡乱打了个招呼,寒暄了两句,张云蓉也就先带着丫鬟回去了,心里对那姬妾只有一个印象,长得那般的单薄,一看便不是有福之人,姿色也只是中平,倒不想竟有那样的福气运道! 还是快用晚膳时,她的丫鬟忽然惊呼起来:“奶奶,我想到那个兰姨娘是谁了!我当时就觉着她好生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声音也极是耳熟,分明听过,只不敢确定而已,所以一直没告诉奶奶,只在心里回想,这会儿终于想起来了。那不就是当初大姑太……那个**曾带去咱们伯府过的施家的什么三小姐吗?” 张云蓉心里的憋闷与绝望才都被惊怒所取代了,“你确定自己没有认错?” 她的丫鬟忙道:“奴婢断没有认错,当初她去咱们伯府时,奶奶和其他小姐们虽未现身,所以不认得她,奴婢却同几个姐妹见过她们姐妹,当时还曾感叹过,分明就是一家的姐妹,怎么一个长得花容月貌,一个却是姿色平平。之后她们姐妹同了大奶奶去园子里小逛,奴婢又隔得不远见了她们一次,所以印象很是深刻,断不会认错,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敢说出来惊扰了奶奶。” 张云蓉青白着脸,却尤有些半信半疑。 但想到当初施兰如为了自己能有个好前程,而对自己至亲们的背叛;想到她在公堂之上还挨了板子,之后据说她那位倒霉的前姑父施延昌扶灵回乡时,也没有带她一并回去,那她一个弱女子,流落到哪里都不足为奇了。 而她的大伯母、堂堂侯夫人,这些年为了求子,又隔不了多久,便会给自己的丈夫换一批姬妾,可既要好生养,又要好歹有几分姿色,不然宣武侯根本不愿意收房,还要清清白白的人选,岂是那么好寻的? 久而久之,张云蓉便听说,宣武侯夫人的手都要伸到那些个不干不净的地方的清倌人们头上了,这一点也让她公婆和兄嫂都很鄙视诟病,却是不好说,也不好声张,以免他们以为二房巴不得他们无子,声张开来则会连二房的名声一并坏了。 那施兰如辗转流落到宣武侯府,还成为了宣武侯有孕的姬妾,便也说得通,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可为什么偏偏是施家的人,为什么偏偏那一家子人就要那般的阴魂不散,已经害得她娘家家破人亡,名声狼藉,她自己也是举步维艰了,如今竟又要来坏她的事,连她最后的希望和生机都要给她夺了去? 张云蓉因此气得晚膳也没吃,觉也没有睡好。 偏偏丈夫还歇到了通房屋里,纵然丈夫歇在她屋里,有关她娘家的破事儿丑事儿,她也会不能说与他听,以免他又轻慢她几分的,可人歇在她屋里,多少于她也是一点安慰啊! 如此满心悲愤、怨怼与仇恨的熬到早上起来,张云蓉心里已是憋屈至极,只觉再在家里待不下去,不出门去散散心,不做点儿什么,自己不是要疯了,就是要忍不住去长房找施兰如的麻烦了。 可仅存的理智又告诉她,她不能去找施兰如的麻烦,不然就真的要惹来大麻烦了。 于是张云蓉只能选择出门去,为怕婆婆不允许她出门,她甚至连去告知婆婆一声都不曾,带着自己的贴身丫鬟,便去让马房的人给自己备了车,径自出了宣武侯府,直奔张家而去,迫不及待要见自己的亲娘,向她一诉自己这么久以来的委屈与忧惧。 毕竟人受了委屈,都会本能的想去找自己的娘,想得到来自亲娘的温情与抚慰,张云蓉自然也不能例外。 待到了张家后,张云蓉在虞夫人怀里痛快的哭诉了一场,果然觉得心里舒坦了不少。 想着自己难得能回来一次,下次回来且不知得是什么时候去了,忙又让自己的丫鬟去请了兄嫂侄儿们来相见,当然,陈嬿与施迁姐弟并不在她想见之列。 奈何陈嬿却非要往她跟前儿凑,如今除了张云蓉,陈嬿哪还认识什么高门权贵,又哪来的机会为自家报仇雪恨?自然一丝一毫的机会也不会放过。 是以明知张云蓉不待见自己,还是厚着脸皮跟在了张慕白之后,想着哪怕不能找到为自家报仇雪恨的可乘之机,能求得张云蓉替施迁请个好些的大夫治病,让他能终有一日好起来,至少将来能养活自己,不挨饿受冻受欺负,也是好的。 张云蓉却正是恨透了施家,连个‘施’字儿都听不得之际,只施家人都死光了,施兰如她又动不得,正好陈嬿当初也算得半个施家人的,还非上赶着要来找气受,她岂能不成全她的? 指着陈嬿的鼻子便大骂起她来:“你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的?我要是你,早就羞愧得一头碰死了,你却还有脸至今都活得好好儿的,不,不但你自己活得好好儿的,还连野种都死赖给了我们家,你的脸皮到底是什么做的,能厚到这个地步?还真不愧是你那**娘的女儿呢,当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女!” 之后又足足骂了陈嬿一盏茶还要多的时间,言语激愤之下,不觉便把自己如此愤怒的原因——施兰如做了宣武侯的小妾,还有了身孕,已经威胁到了她儿子们的前程,给说了出来。 陈嬿这才知道自己是被张云蓉迁怒了,旧恨未消,新恨又添,顾不得去想施兰如的事,先就小声为自己辩解起来,说自己又何尝想发生那样的事,“……当年我才能多大,什么都不懂,便是后来,也一直被瞒在鼓里,认真说来,我亦是受害者,迁儿他就更是无辜了。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妹妹也自小慈悲好性儿,就不能宽宥我们姐弟几分吗?” 想说施迁可不只是她一个人的亲弟弟,也是他们兄妹几个的,话到嘴边,到底咽了回去。 因为知道自己不能再惹怒张云蓉,不但不能惹怒她,还得把她哄得高高兴兴的才是。 可惜张云蓉岂能被她那点小伎俩打动,指着她又骂起来:“你这个扫把星还敢狡辩,要不是你那个**娘,我们伯府又岂会落得如今这般下场,我又岂会如此的举步维艰,都是你们母女克的我们,都是你们施家克的我们,你们施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说到激动处,又跟之前陈嬿每每跟杨氏发生争吵龃龉时一样,引来了施迁,他呆呆的能懂什么,只知道不能让任何人欺负了自己的姐姐。 于是上前就打起张云蓉来。 这下无疑是捅了马蜂窝,惹得陈嬿只来得及把施迁护到一边,脸上已“啪”的一声挨了张云蓉一掌,身上紧接着也挨了不知道多少下,张云蓉的丫鬟与杨氏还趁上前拉偏架时,暗地里掐了陈嬿好几下。 末了还是张慕白看不过眼,上前喝住了张云蓉主仆和杨氏,又让已满身狼狈,满眼通红的陈嬿带了施迁先回房,才算是将一场闹剧平息了下来,张云蓉也随即离开了,因才对着自己的亲娘哭诉了一场,又出了一回气,心情倒是比来时好出了不少…… 施清如不等小晏子把话说完,已是目瞪口呆。 她真是万万也想不到,施兰如竟给宣武侯当了妾,宣武侯的年纪,做她父亲都绰绰有余了吧? 虽然早猜到她一个孤弱女子流落在外,绝不会有什么好去处好下场了,这个结果依然远超出了她的意料之外,关键京城那么多豪门大户,她怎么就那么巧,偏落到了张云蓉的夫家,眼看又得狗咬狗,咬起一嘴的毛了呢? 老天爷还真是有够会作弄人的,不过扪心自问,施清如喜欢老天爷这样的安排。 此时此刻,她还没意识到宣武侯姬妾有孕之事有多要紧,或是能与自身扯上什么直接关系,毕竟张云蓉总不能大张旗鼓的嚷嚷宣武侯夫妇因房里姬妾有孕之事,搭上了同病相怜的上边儿的贵人,她哪怕再激愤再憋屈,也不至不知轻重到那个地步。 是以施清如只是问小晏子,“你确定宣武侯有孕的那位姬妾,真就那么巧,是施家那位三小姐,陈氏那位继堂妹么?杨氏不是在信口开河吧?” 小晏子见问,忙笑道:“奴才使去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就把十两银子给了杨氏,而是一直吊着她,等她已实在知无不言,说无可说后,才给的她。中途面对杨氏几度疑惑奴才使去的人为什么要那般关心他们家的事儿,会不会心怀不轨,他也再四保证不会对杨氏自己和张家其他人不利,只是事涉一些个人恩怨罢了,让她只管安心,所以她应当不是在信口开河。” 施清如缓缓点头,“那也罢了,此事就到此为止吧,你不必再管了。” 小晏子应了“是”,却是忍不住问道:“夫人果真没有旁的吩咐了吗?无论再难,奴才也一定竭尽全力为夫人办好的,夫人尽可放心。” 劳神费力的打听了这么多,却眼见什么后续都不打算做似的,夫人这是怎么想的,还是信不过他不成? 施清如怔了片刻,也就明白了小晏子的意思,笑道:“暂时真没旁的吩咐了,我只是好奇罢了,并没想做什么,也早就说过,并没有‘痛打落水狗’的爱好……” 话没说完,就听得一个声音道:“清如,什么痛打落水狗,是不是谁惹你了?” 施清如立时满脸的笑,起身迎了上去,“督主,你回来了。” 就见韩征大步走了进来,小晏子与一旁侍立的桃子采桑忙都给他行礼,随即鱼贯退了出去。 韩征这才走近了又问施清如,“你方才与他们几个说什么了,我恍惚听着有些不愉快似的,可是这几日医馆那边有人生事?” 施清如知道他刚从外面回来,肯定热着了,推着他笑道:“不是什么要紧事儿,你先去梳洗更衣,出来后我再告诉你。” 韩征听她说不要紧,也就先不急了,依言进了净房梳洗更衣。 施清如趁隙让采桑沏了茶来给他晾着,等他出来,便正好可以入口了。 很快韩征便出来了,喝了一口恰到好处的茶后,眉眼间就越发的轻松了,看向施清如道:“这下可以说了吧?” 施清如笑嗔道:“几时变得这般的八卦长舌,这般的打破砂锅问到底了?其实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我前阵子在医馆偶遇了陈嬿带着施迁去看病,因见他们日子还算过得,便想了解一下他们的近况,所以让小晏子替我打听了一番,这程子也时不时的注意一下。” “不想今儿就打听到,宣武侯房里一个姬妾新近有孕了,那姬妾竟不是别个,正是施兰如,你说巧不巧?宣武侯府的二奶奶张氏本来已将爵位视作自家的囊中之物了,谁曾想会出这样的变故,那个姬妾还偏是施兰如呢?又气又恨之下,今日便回了一趟张家,听说闹得鸡飞狗跳的……” 话没说完,就见韩征脸色已是变了几变,先是皱眉,继而是恍然,此后便满是冷笑了。 心下不由一紧,忙关切道:“督主,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韩征沉声道:“没有不妥,你这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帮了我大忙了。” “什么大忙?”施清如越发茫然了,看他脸色难看成这样儿,可不像是什么好事儿啊。 韩征冷哼一声,“太后先前不是忽然回了宫,皇上这两日待我也看似什么变化都没有,实则却已有了变化吗?孙钊这几日都带人在大相国寺那边密查,总算查到宣武侯夫人连日曾见过太后两次,一次是之前无意偶遇,一次则是昨日太后传召,两次都是轻车简从,惟恐引人注目,段嬷嬷还曾乔装了偷偷出过一次大相国寺,应当也是去见的宣武侯夫人。” “只孙钊暂时还在查太后何以忽然就与宣武侯夫人走得近了,我还当总得明后日的,才能有眉目,却不想眼下你便无意替我解了惑,让我全明白了!” 他是说以隆庆帝心里对太后的芥蒂,还有什么事能让他重新信赖上太后,连崔福祥都瞒得死死的,只与太后又重回了以往母子间亲密无间的时光,原来是事涉他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龙嗣,事涉他这辈子最大的心病,也就难怪了。 只是他以为宣武侯能在膝下空虚多年后侥幸得子,他就一样也能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么? 宣武侯可不像他们母子那样,做了那么多的恶事,连老天爷都看不过眼,早就降下了报应,也给他们注定好了恶果,他们这辈子注定只能断子绝孙了! 施清如听罢韩征的话,也是电光火石之间,已该明白的,都明白了。 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沉声道:“那督主,我们现下该怎么办?如今我们亟需担心的,倒不是皇上能不能也跟宣武侯一样得偿夙愿,宣武侯多年无子,却忽然一朝如愿,这当中会不会有隐情且是未知,就算没有隐情,哪能人人都那么好的运道?所以我们暂不需要远虑,可近忧却已是近在眼前了,太后势必会借此机会,重得皇上的倚重信赖,继而对咱们不利,我们得立时拿出应对之策来才是!” 谢天谢地她因前世前车之鉴之故,一直隐隐绷着一根弦,想到了让小晏子去打探张家的近况,小晏子又办事得力,这么快便什么都打听到了,至少让他们还来得及应对。 这要是等事到临头,火烧眉毛了,他们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猝不及防的仓促应战,后果可就真是不堪设想了! 第二百六零回 囹圄 韩征闻言,皱眉思忖片刻,道:“我原本定的时间是十月初,届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东风一到,自然能马到功成。可如今看来,只能提前了。” 太后会做什么,会借机生什么事他完全能想来。 势必先就要趁此机会,让隆庆帝猜忌他,打压他,分他的权,继而架空他,在他没有招架之力后,再一举除了他。 当然,若能直接就除了他,不必劳心劳力,当然就最好了,可太后应当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便是隆庆帝,在多了解一下朝中如今真正的局势,多听听朝中不同的声音后,也很快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微微徐徐图之了。 那他如今要做的,便是“一力降十会”,根本不给太后和隆庆帝徐徐图之的时间和机会,让他们纵有千般的心计万般的谋算,也只能尽付东流! 施清如脸色就越发凝重了,低道:“事缓则圆,一旦提前,会不会弄巧成拙?督主还是要谨慎些的好啊。” 韩征忽然站起身来,“你自己用晚膳吧,我找彦先生议事去,你用完了晚膳,消一会儿食后,也早些睡下,不必等我了。” 见施清如满眼的惊惶不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放柔了声音:“别担心,九十九步我都已经顺利走过来了,最后一步自然也能顺利通过,不会出任何岔子的。” 施清如却怎么可能不担心,甚至都想同了他一道去书房听他与彦先生议事了。 却知道自己去了后不但帮不上忙,只怕还会添乱,只得强笑道:“那你去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和彦先生议事归议事,也不能不吃饭啊,我待会儿让人备几个清淡爽口的小菜送过去,你们多少吃一些。” 韩征点点头:“好,我会吃的,先走了啊。” 说完俯身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才转身大步去了。 余下施清如只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只能喘着气,坐到了榻上,接连吐了好几口气,才稍微强迫自己镇静了几分。 督主说只能将自己的计划提前了,可那不是说提前就能提前,只要人多费一些心力,多辛苦一些,便能囫囵过去的事。 那是非生即死的生死大事,其间出不得任何的岔子,不然便极有可能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让所有人都万劫不复,如何能说提前就提前?当务之急,还是得尽可能多争取时间,争取到原定计划足够实施的时间才是! 可要怎么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如今又要怎么才能让太后再蹦跶不起来呢? 太后能重得隆庆帝的倚重信赖,说到底就是她带给了隆庆帝前所未有的希望,那希望就像是在沙漠里已强忍干渴饥饿很久很久,终于知道自己再坚持几日,便能走出沙漠,水和食物都能应有尽有了的人一样,下意识便会将其无限的放大,将其设想得无限的美好。 自然,对那带给他希望的人,也会无限的感激信重,乃至言听计从。 那能不能设法让隆庆帝知道,太后给他的希望其实只是镜中花水中月,根本就是虚空的呢? 也不知道施兰如腹中的孩子,到底是怎么得来的,难道真是宣武侯的不成? 虽说像这样的事,并不是没有先例,多的是成婚十几年、几十年,都不曾生养过,却忽然就开了怀,一个孩子接一个生养的夫妇们,可这也太巧了些,巧得让人真是不怀疑都难! 若是能尽快证明施兰如腹中的孩子压根儿不是宣武侯的…… 施清如想到这里,又让桃子去叫了小晏子过来,沉声吩咐他:“你明儿设法让人搭一搭张氏跟前儿的人,看能不能鼓动张氏暗中查一查宣武侯那个姬妾的身孕,到底是怎么来的吧,宣武侯这么多年都没有过一儿半女,焉知没有李代桃僵的可能性?” 小晏子听得双眼一亮,忙笑道:“夫人放心,奴才一定会尽快把事情办好,一定会证实那姬妾就是李代桃僵的!” 只当施清如又不愿放弃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要让张云蓉与陈嬿施兰如狗咬狗,自己看好戏了,那他自然要给夫人办得妥妥帖帖的才是。 施清如如何听不出小晏子的言外之意,分明就是已打定主意施兰如腹中的孩子,就算真是宣武侯的,也要给她弄得不是了。 忙道:“我只是心里有所怀疑,所以想求证一下罢了,你千万别生编硬造,也别自己出手,让张氏出手即可,她只有比我们更着急的。” 若最后证实了施兰如的孩子的确是宣武侯的便罢,那只能说天意如此,她还不至于不择手段到对一个无辜孩子下手的地步,只能另寻他途了;反之,孩子不是宣武侯的,那不用张云蓉出手了,宣武侯夫妇先就要容不下施兰如,届时她也给她一条生路,让她不至不明不白就死了,好歹能再有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吧! 小晏子又不明白夫人到底怎么想的了,每次都是他刚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结果立马发现他原来并没明白。 可施清如已经端了茶:“去吧,记得凡事没有我的吩咐前,都不许自作主张。” 他只能恭声应“是”,行礼告退了。 施清如这才吩咐桃子摆了晚膳,又给韩征和彦先生等人送了一席去书房,却是满心的烦乱与不安,根本没有胃口,不过随便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 之后也果然没能等到韩征回房,只能自己梳洗一番,胡乱睡下了。 迷迷糊糊中,感觉韩征好像回来了,却只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低语了一句:“乖乖,你好好睡啊,我先进宫去了。”,便又离开了。 弄得她一度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等五更天惊醒以后,问过桃子,才知道韩征交四更时的确回过他们的卧室,但很快就进宫去了,怅然过后,心里也越发的不安了。 这一日晚间,韩征又没回都督府,施清如因此莫名生出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好在有常太医在一旁宽慰她,“别着急,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而且韩征真没你想象的那般脆弱,他筹备许多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而是经年累月的积累,你应该对他有信心才是。” 施清如苦笑道:“师父,我实在没办法不担心啊,我如今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惟有您和督主两人而已。督主先前还与我说,早前太后病重,皇上不闻不问时,柳少监曾谏言他,要不要趁机一不做二不休,却被他因为一些原因给否定了,因此颇后悔。可我比他更后悔,要是我早就利用给太后治病之机,一不做二不休,岂不就不会有如今的忧惧了?” 见常太医要说话,摆手道,“我知道师父要说什么,‘我们是大夫,双手是用来救人,而不是杀人的,除了救人以外,其他时候,决不能沾染丝毫的鲜血’,但我还是很后悔自己当初的优柔寡断,为自己所爱之人双手染血又有什么要紧的,只要能护好自己所爱之人,我连命都可以不要!” 常太医见她浑身紧绷,叹道:“师父能理解你此时的心情,咱们虽是大夫,首先却是人,是有血有肉,有感情有私心的人,便是师父自己,这会儿都忍不住有些后悔了。可如今再后悔也已晚了,还是得向前看,努力撑过这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时刻才是。你听师父的,必须振作起来,让韩征没有后顾之忧!” 施清如吐了一口气,“师父放心,我心里虽很焦虑,却无论如何都会撑住的,您也千万要保重才是,咱们哪怕帮不上督主的忙,也绝不会拖他的后腿。” 常太医郑重点头,“那是自然,我就算是死,也定不会拖累了韩征和你……” 话没说完,已被施清如急声打断了:“师父胡说八道什么呢,嘴上也没个忌讳的,本来我心里就够难受了,您还这样戳我的心,以后可断不能再说这样的话了!” 常太医忙笑道:“好好好,都是师父口无遮拦,以后断不会再胡说了。” 心里却是想着,若真有那一日,他当然无论如何都不能拖累了自己的孩子们,不但生时不能拖累,便是死了,也定会保佑着他们,让他们平安顺遂一辈子的! 师徒两个不过是心里不安之下,有感而发的感慨几句,排遣几句而已,却没想到,次日常太医便一语成谶了。 次日午后,施清如正思忖着不知道小晏子那边几时能有回音,一身常服的小杜子就急匆匆亲自接她来了,“干娘,干爹让儿子来立时接您回府去。” 施清如见小杜子脸色很不好看,心知必定出什么大事儿了,忙交代一番,便随他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待马车启动后,她方低声问小杜子:“可是宫里出什么大变故了,你干爹还好吧?” 前世督主最后是成功了,可如今提前了两年,天时地利人和都变了,她心里真是一点儿底都没有了! 小杜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翕动了好几次嘴唇,终于小声说道:“干爹还好,干娘别担心,就是、就是太医他老人家出事儿了,让皇上给、给下到锦衣卫的诏狱了……” 施清如的脸瞬间惨白如纸,半晌才听见自己上牙磕着下牙的开了口,“师父犯什么事儿了,他不过一介大夫而已,从来行的都是救死扶伤之事,对再坏再恨的人,也从没起过任何阴暗之心,他比这世上所有人都更行得正立得端,皇上凭什么将他下狱,他到底想干什么?无能无德的昏君!师父要是少一根毫毛,我都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小杜子忙道:“干娘且先别生气,也别着急,虽说他老人家被下的是锦衣卫的诏狱,但只要干爹在一日,他老人家便不会有性命之忧,锦衣卫的人也绝不敢给他老人家丝毫的气受。” 施清如红着眼咬牙道:“于我来说,师父只要被下了狱,不管是哪里,不管是因何原因,那都是委屈!你告诉我,那昏君是以什么理由将师父下的诏狱,你倒是快说啊!” 小杜子是知道她与常太医不是父女,胜似父女的,他干爹也是一样,心里对太医他老人家早当亲爹一般的敬爱了,便是他自己,自听到坏消息到现在,心里也一直不是滋味儿。 深深吸了一口气,小杜子方低道:“皇上说太医他老人家就是民间大名鼎鼎的常百草,却一直隐匿在太医院和司药局,到底意欲何为?要治他老人家的欺君之罪……” 上午常太医刚到司药局,御前的刘春阳就去传了隆庆帝的口谕给他,让他即刻去一趟大相国寺,为太后问诊。 常太医想到昨儿自己小徒弟说的,后悔当初没趁给太后治病期间……免不得有片刻“机会来了”的惊喜,但也只是片刻,他已打消了念头。 他还是做不到在给人治病时,趁机害人,无论如何都做不到,那实在有违他的医德和本心;且太后真在他给她治病期间有个什么好歹,隆庆帝岂能饶得了他,若他只是一个人,自是何惧之有,可势必还会连累韩征和他小徒弟,那可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于是摒弃杂念,收拾一番,便随刘春阳出了宫,赶往了大相国寺,连韩征都没先知会一声,一是刘春阳催得急,二是他知道韩征近来满心烦乱,不欲再些微小事都去麻烦他。 如此一路轻车简从的到得大相国寺,刘春阳内急,让知客的和尚先带了他走,便急匆匆寻净房去了。 余下常太医同知客僧没走多远,后者也暂时有事,要离开片刻,请他在原地稍事等候。 常太医当时便隐隐觉着有些不对了,却也没深想,更不会想到是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暴露了,毕竟这些年韩征一直替他遮掩得极好,好到他自己都要忘了自己还有另一重身份了。 之后,有个老和尚经过,瞧得他,立时满脸惊喜的上前问他,“请问先生是常百草吗?您十几年前曾救过老僧一命,不知您可否还记得?老僧之前远远见过恩公一面,还不敢确认,怕是自己认错了,今日离得这般近之下,总算可以确认自己没认错了,恩公,您这些年可还好吗?” 常太医自行医以来,给治过病的人没有一千,也至少八百了,哪里还记得当中的一个老和尚? 便摇头说自己不记得对方了,“您怕是认错了人。” 那老和尚却坚持自己没认错,“当年老僧游历在外,经过一座大山时,不幸被毒蛇咬伤,万幸有先生妙手回春,不然老僧早在十几年前,便已是一捧黄土了。当初先生也是如此模样,这十几年下来竟是丝毫的变化都没有,可见岁月也更优待救死扶伤之人,老僧又岂能认错?便是再过十年,彻底老糊涂了,也定不会认错。” 又要给常太医磕头三拜,已聊表感激之情。 那么大年纪一个老和尚跪在自己面前,常太医天生心善,怜弱恤老,又岂能眼睁睁看着?非要扶了后者起来,后者却坚持要全礼,还说要跪到常太医想起他了、承认是他的恩公后,再起来也不迟。 常太医却仍没承认自己就是他的恩公,只说:“大师的腿既当年受过伤,这些年必定也留下了后遗症,实在不宜久跪。”请他快些起来。 在老和尚看来,常太医虽没承认,却也没再否定,已经算是变相的承认了。 遂心满意足的站了起来,问常太医住在哪里,回头要亲送了开过光的手串上门去面谢常太医,“……这些年老僧也一直有为恩公在佛祖前诵经祈福,祈祷恩公能长命百岁,多寿多福,也救治惠及更多的百姓。” 常太医让老和尚一席话说得触动了心肠,想到了早年游历各处,每日都能救治几个百姓的情形,不免有所感慨,“可惜那些自由自在的时光早已一去不复返了,我还真有些怀念,更盼着有朝一日,能再过回那样的日子呢!” 就是这句话,捅了马蜂窝。 早隐在暗处的刘春阳与段嬷嬷适时出来,冷笑着直接点穿了常太医的真实身份,“倒不想司药局竟卧虎藏龙,大名鼎鼎的常百草,竟就藏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犯此欺君大罪,莫不是仗着有韩厂公擎天护着?还是,根本就是韩厂公一手安排的?” 施清如听到这里,恨得眼睛都要滴血了,“必定是太后有心算计,师父又是个不拘小节,自在正直惯了的人,哪里能想来他们的这些鬼蜮伎俩,可不就着了他们的道儿吗?” 气得接连喘了几口气,“可太后是怎么怀疑上师父的,总不会无缘无故吧?那个老和尚呢,是事先就受了太后的指使,还是无意被利用了?若是前者还罢了,本来就是一丘之貉,将来督主自然饶不了他们;可若是后者,师父救了他的命,他却反倒害了师父,这不摆明了是恩将仇报吗?” 小杜子恨声道:“那老和尚据说是被无意利用的,之前干爹不是让太医也去过一次大相国寺给太后问诊吗?就是那次,让那老和尚见到了太医,恍惚认出了他,还打听到了段嬷嬷跟前儿。于是太后怀疑上了他老人家,还告诉了皇上,今儿就是太后与皇上合谋做的一个局!” “真是太可恨了,我真后悔,真后悔啊!”施清如越发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了,也越发后悔当初为什么没趁太后病,要她命了。 不怪隆庆帝会忽然就那般猜忌督主了,她还想着他就算因为龙嗣有望,又重新倚重信赖上了太后,此消彼长之下,也不该忽然就那般远了督主,好歹也得有一个过程才是,却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小杜子见施清如气得狠了,知道都是因为担心常太医之故,忙低声劝道:“干娘且别急,太医真不会有事的。倒是那老和尚,知道自己被有心利用无心,反害了自己的恩公后,听说又愧又悔,已然坐化了……” 施清如听得一条无辜的性命就这样没了,纵不是太后下的手,也全是太后之过,又是一阵咬牙切齿,半晌才道:“那我能去瞧瞧师父吗?我听说锦衣卫的诏狱又脏又黑,可怕至极,实在放心不下。” 小杜子闻言,为难道:“这个怕是不成,干爹让儿子接干娘回府,是为收拾行李的,等收拾好了,便要立时送干娘出城去,等过了这阵子,再接干娘回来……您就放心吧,只要干爹还在一日,锦衣卫的人便绝不敢对太医怎么样的!” 施清如冷笑道:“那要是督主也泥菩萨过河了呢?你方才也说了,师父是被以欺君之罪下狱的,太后也在不遗余力的往督主身上泼脏水,想要也治督主一个欺君之罪,他又岂能不受到牵连的?越是这个时候,我越不能走!” 她如今在这世上最亲和最爱的人眼见都已身陷囹圄,或是即将身陷囹圄了,她却这时候走了,她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趁早死了算了! 小杜子忙道:“干爹就是怕干娘不肯走,所以特地让我告诉您,他暂时不会有事的。太医他老人家坚持自己从未告诉过干爹自己就是常百草,至于当初为何会到干爹身边,再通过干爹进了太医院,也是他自己谋划的,他有意在干爹面前展露了一番自己过人的医术,爱才之心,人皆有之,干爹自也不能例外,便将他带了回来,也让他这些年能躲过歹人的抢夺追杀。” “这种事本来就是当事人才能说得清楚的,只要一方不承认,便定不了论,何况干爹也是一样的说辞,说自己从来不知道太医就是常百草,哪怕事先二人未先见面,也是一样的说辞,自然不存在串供的可能。阁老们便都谏言皇上,名医难求,万不能就这样一怒之下杀了,指不定留着将来能有大用?” ------题外话------ 大家端午节快乐o(* ̄︶ ̄*)o 第二百六一回 不走 常太医早拿韩征与施清如当自己的亲生儿女了,哪个做父母的,会愿意在自己遇到危险时,连累自己儿女的?当真是宁愿自己死,也绝不愿意连累他们一丝一毫。 是以在大相国寺让刘春阳和段嬷嬷一叫破自己就是常百草,便立时承认了,只绝不承认韩征早就知道此事,一口咬定除了他自己以外,谁也不知道,“我就隐姓埋名想求个能庇护自己的安身之地儿而已,哪需要谁安排?自己不就能安排得妥妥贴贴了吗!” 等被押送着回了宫,见到了隆庆帝,也是一样的说辞,“韩厂公从来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皇上若是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就中了某些人的奸计,要亲者痛仇者快,后悔也晚了!” 隆庆帝之前心里已有几分信了太后指不定常太医就是常百草的说辞,没想到事实这么快就证明竟是真的,想到自己当时还曾在太后面前为韩征开解,越发恼怒之余,也越发疑忌韩征了。 若早几年就让常百草给他调治身体,指不定他早就有龙嗣,乃至儿女成群了,又岂会等到如今还膝下空虚,这几年不知多生了多少气,韩征简直该死一万次! 因立时传了韩征到御前问话,恰韩征正与阁老们议事,便也连一众阁老一并不请自来到了御前,隆庆帝只得立时让人将常太医堵了嘴,拖到了暗处去,以免二人串供。 却不想韩征何其精明,隆庆帝才问了他第一句话:“爱卿这些日子可还在替朕寻那常百草啊?这都多少年了,怎么一点眉目都没有!” 已敏锐的意识到,常太医多半是出事了,回话自然更谨慎了,“臣一直不曾懈怠替皇上寻那神医,可惜至今一无所获,都是臣办事不力,辜负了皇上的信任,还请皇上降罪。” 隆庆帝却见不得他这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样子,直接一拍御案:“那朕怎么听说,司药局的常司正,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常百草啊?如今谁不知道常司正与你走得近,还是你夫人的师父,可见你早就知道他其实就是常百草,却一直瞒着朕,糊弄朕,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犯此欺君罔上的大罪!” 韩征自然仍是满脸惊讶的矢口否认,“皇上是从哪里听说常司正便是常百草的,不会弄错了吧?臣实不知此事,毕竟从未见过常百草,不但臣从没未见过,东厂那么多人,也都没见过,难免会让人因此钻了空子也是有的。臣也断不敢欺君罔上,还请皇上明鉴。” 阁老们也替他说项,“是啊,皇上,便没弄错,常司正真是那常百草,有心隐瞒无心,谁又能料到呢?还请皇上明鉴。” 听得隆庆帝说常太医自己都承认了后,又有建议当面让二人对质的。 隆庆帝无奈,只得让人带了常太医出来。 对质的结果自然是一个一口咬定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一个则说自己事先的确不知道,求皇上降罪。 让隆庆帝心里是越发的怒火万丈,一个字也不信韩征与常太医的,东厂那些番子,连臣工家里有几只老鼠只怕都一清二楚,又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么一个大活人的真实身份来历? 又有谁敢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一直待在自己左右,让其成为自己心肝脾肺一样重要的存在的?、 分明就是在睁着眼睛说瞎话,当面欺君! 却还得死死克制着。 他这几日听了太后的话,已私下听过一些不同的声音,恼怒疑忌之余,也在心里思忖过,若他眼下要杀韩征,到底能不能成行了。 可惜答案让他有些沮丧,东厂一万多人都在韩征的掌握之中,金吾卫和锦衣卫如今也大半在他的掌控之下,甚至五城兵马司和西山大营,只怕也‘只知韩厂公,而不知有皇帝’了,偏那些大权都是他亲自授予韩征的。 那他要是贸然下旨,后果会怎样,还真说不好,毕竟历来送出去的东西想要收回来,都不是容易的事,他还连个子嗣都没有,宗室里又那么多做梦都想取他而代之的人……除非他有不容置疑的杀韩征的理由,譬如欺君、譬如谋反。 奈何前者如今看来已是不现实,两个当事人都是一样的说辞,韩征事先并不知道常太医就是常百草,那自然欺君也就无从说起了,至多也就只能给他定个“失察”之罪而已! 后者则成王败寇,赢了他当然还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可若不幸输了……那便只能徐徐图之,先把该收的、能收的大权都收回来,该换上自己信任的人的职位,也都换了,在分薄架空了韩征手里的大权后,再一击毙命了,——说到底,都是他一直被蒙蔽着,才会养虎为患啊! 所以最后的结果,只能是先将常太医下诏狱,韩征则罚俸一年了事了。 隆庆帝本来还以为内阁的阁老们都位极人臣,总不至让内阁真如太后说的那样,早就是韩征的‘一言堂’,多少总会有不同的声音。 却不想,事实还真如此,阁老们都早只认韩征这个该死的‘立皇帝’,而不认自己这个真正的皇帝了,兵权武官暂时都靠不上,其他总兵府的兵马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文臣文臣竟也早叛变了,他总不能真把人都杀光了,来个“官逼民反”吧? 且阁老们的话好歹也有那么一二分道理,像常百草这样的名医,满大周都难再找第二个了,一旦杀了,可就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隆庆帝总归对龙嗣还抱着巨大的希望,那便万不能冲动! 自然,常太医暂时性命便也无虞了…… 小杜子说完,急声又道:“干娘,这些都是干爹的原话,您也真的尽可放心离开,干爹一定不会让太医他老人家出事,更不会让自己出事的,倒是您,干爹真的不放心,怕太医已经着了道儿,下一个就轮到您了。他一点委屈都舍不得您受,最好的法子,便是将您提前送到安全的地方,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了!” 施清如知道小杜子说的都是实话,师父已经着了道儿,太后又是知道督主有多爱重她的,后面还真极有可能拿了她要挟督主,逼督主就范,最稳妥的法子,便是她先行离开,未雨绸缪。 可她的师父已经身陷囹圄,她的丈夫也是岌岌可危,叫她怎么能扔下他们,只顾自己,先行离开? 她实在做不到啊,她宁可留在京城与他们同生共死,也绝不愿躲得远远的,每日都悬着心,每日都懊悔不安,甚至……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施清如想着,低声问小杜子道:“小杜子,若现下你干爹让你离开,走得远远的,除非确实己方已经胜出了,再回来,否则便再也不要回来了,你愿意走吗?你干爹不止是让你送我走,等送到后,少不得你还要转述我差不多的话儿吧?” 小杜子想也不想便道:“我自然不会走,不管多危险多艰难,我都要陪在干爹身边,哪怕是死,我也要在死前为干爹再挡最后一刀,我……” 话没说完,意识到自己可还在劝施清如,忙改了口,“可干娘和我不一样,我不过贱命一条罢了,自小儿便什么苦什么痛都经受过了,死不足惜,干娘却是金玉一般的人,更是干爹最重要的人,那绝不能相提并论的。” 施清如摇头苦笑道:“怎么不一样?我自小也不是尊贵人,且众生平等,在生死面前,谁都是一样的,我们对你干爹的心更是一样的。你想也不想便说自己不会走,我自然也是一样的,己所不为,勿施于人,所以,你别再劝我了,我不会走的。” 小杜子满脸的为难,“可是干爹让我一定要送您走,我也答应了一定会把事情办得妥妥帖帖的,回头却没做到,我实在没脸见干爹了啊。” 施清如道:“你就说我坚持不肯走,你不敢不从,让你干爹空了亲自与我说吧。” 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老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我相信那些不得已分开了的夫妻都有自己的苦衷,事后也都有过后悔愧痛。可再有苦衷、再后悔,也已经迟了,再也回不去了,我不想让自己离开后的每一日都活在后悔中,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一日比一日更后悔……小杜子,希望你能明白我。” 小杜子推己及人,想到自己与韩征不过是名义上的父子,彼此感情再深,定然也深不过韩征与施清如之间的,他都宁死不肯离开了,何况施清如? 且若干娘真那般只顾自己,干爹一说要送她走,她便立时走了,那也不值得干爹爱重、不值得他们这些底下人敬重了,反过来想,若干娘方才一口就答应了走,他心里只怕更得不是滋味儿吧? 到底松了口,“干娘,我明白您的,那我们就先回府吧。但行李您也先收拾起来,等我见过干爹后,把您的意思转达了,看他怎么说,是仍坚持要送你走,还是抽空亲自回府见您,想来也不差这一日半日的。” 施清如点点头:“那就先这么办。只我还是很担心师父,怕他在锦衣卫诏狱吃不好睡不好,我能收拾一些衣裳被褥给他送去吗,如今虽还不冷,那里面却阴暗潮湿……” 眼前八月十五也近在眼前了,可惜今年他们一家三口怕是吃不了团圆宴,也分食不了月饼、共赏不了明月了…… 小杜子道:“干娘别担心,干爹早让沈哥亲自去过锦衣卫打招呼了,如今锦衣卫也不少我们自己人,定饿不着冻不着太医的,至多只会有些寂寞憋闷罢了。但干爹说了,一定不会让他老人家白受此番委屈的!” “那就好。”施清如应了一句,没再说话,心里却还是止不住的担心,师父一辈子最喜欢的便是自由自在,可惜如今却只能受困于方寸牢房之间,比之前不得不囿于京城这一方小天地里还要差了百倍,他可一定要撑下去才是啊! 母子两个就这样一路默然的回了都督府。 桃子采桑没想到施清如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都有些诧异,“夫人今儿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施清如摆摆手,“医馆今儿不忙,就先回来了。你们替我收拾行李吧,可能我们要离京一段时间。” 桃子忙道:“好好儿的为什么忽然要离京呢,可是出什么事儿了?” 倒是采桑已看见了一旁的小杜子,又瞧得他和施清如脸色都不好看,直觉肯定是有大事要发生了,不由分说拉着桃子便退下,按施清如的吩咐行事去了。 施清如这才与小杜子道:“你先回宫去服侍你干爹吧,有什么消息,记得立刻打发人回来告知我一声。再就是告诉你干爹,照顾好自己,别担心我,我定会照顾保护好自己的。” 小杜子忙应了“是”,行礼退了出去。 施清如这才坐到榻上,单手托腮发起呆来,她要怎么才能救回师父,又要怎么才能帮上督主的忙啊?她真是太渺小,也太无用了! 在榻上歪了不知道多久后,施清如身心俱乏,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忽然让噩梦惊醒了过来,就见天已经黑了,一个人影正在桌前剪灯花。 她喘息着定了定神,才发现人影竟是韩征,忙翻身下地,连鞋都顾不得穿,已扑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韩征在听到榻上有动静时,已放下剪子,转过了身后,正好将她抱了个满怀,柔声道:“怎么了,是不是我吵着你了?” 施清如将他抱得更紧了,“没有,我是自己醒来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说叫醒我?” 如今他们见面的机会与时间都是越来越少,当然能多哪怕半刻钟,于她来说也是弥足珍贵。 韩征能感觉到她浓浓的依恋与依恋下隐藏的不安,又见她连鞋都没穿,忙打横抱起她,到榻上坐了,也将她抱得更紧了,方低道:“我也刚回来,见你睡着,不想吵醒你,没想到你就醒了,这些日子都睡得很不好吧?” “肯定没有你在时睡得好,但也不差,你别担心。”施清如下意识应道。 韩征却知道她是在骗自己,也不拆穿她,只道:“我安排了人待会儿便趁夜送你离开,行李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你再想想有没有什么旁的需要带的吧。” 施清如听他还是要送自己离开,忙起身道:“我不走!小杜子没转告你我的原话吗?比起每日都活在提心吊胆,懊悔不安当中,比起将来后悔,我宁愿与你一道直面危险,所以我是绝不会先走的,大不了真到了最坏的时候,大家一起死也就是了,莫不是你以为你和师父万一都不在了,我一个还能苟且偷生不成?那是绝不可能的!” 韩征忙抱了她,轻声道:“到不了最坏的时候,你尽可放心,笑到最后的人也一定会是我们。但也正因如此,我才要事先将你送走,以免有后顾之忧。” 施清如眼圈都红了,“既然到不了最坏的时候,那你何以非要送我走?分明就是局势已经到了很不利的时候了,叫我怎能安心离开,我真的放心不下你,也放心不下师父啊!” 说着抓紧了韩征的衣袖,“督主,别送我走好不好,我会照顾保护好自己的,大不了,我明日起便不去医馆了,就称病待在府里。如此纵然宫里传召,我也有理由不去了,我想想我称什么病啊,出花儿……不行,之前已经说自己出过了,那麻风病好了!“ “若宫里传召,我就说自己得了麻风病,那可是要传染的,我也是因为在医馆给病人治病时,不慎染上的,自然不能进宫去传染给了皇上太后和娘娘们。若软的不行了,他们要来硬的……他们都能上都督府来硬了的,那只能说明我们已经处于下风了,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只怕也没什么用了吧?” 韩征何尝舍得与她分开,却更舍不得让她跟着自己一道涉险,因又道:“乖乖,我真的不愿让你有一丝一毫的危险,你就听话,先离开好不好?我向你保证,我和老头儿都不会有事儿的,至多十月中下旬,我便能亲自去接回来了,好不好?” 施清如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我不走,我不要自己事后再来后悔,当初为什么就不能再坚定一点,说什么也留下!” 说着凑到他的嘴角轻吻了一下,“我从与你表明了心意,相爱相许那一日起,便没想过要与你分开,从来想的都是将来无论如何,都要与你一起生,一起死!你当初既接受了我,定然也是如此想的,那如今便不能打着为我好的旗号推开我!反正打明儿起,我就称病,你若还想送走我,甚至想着要不来个先斩后奏什么的,我以后都不会再见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她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韩征还能说什么? 只得拥紧了她,叹道:“你可真是个小傻子,这世上也找不到比你更傻的了!好吧,那你就打明儿称病吧,就像你说的,他们若来软的还罢了,若都敢公然来我府上来硬了的,我势必已经处于下风,你躲到哪里都没用了。” 施清如这才破涕为笑了,“这就对了嘛,且我若提前被你送走了,他们定要更疑上你,觉得你所图更大了。我若一直留下,他们纵会疑忌你,至少不会往于他们来说,最糟糕的方面去想,还能麻痹一下他们,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你说呢?” 这点韩征倒也考虑到了,隆庆帝如今是突然开了窍般,对他疑忌日深,却势必还没往最糟糕的方面想过,只当徐徐图之,便能把大权都收回,然后治他的罪了。 那清如若留下,的确能麻痹他和太后,让他们觉得他虽嚣张弄权,却应当还不至于有反心,可若清如被他早早就送走了,他们就不得不怀疑他这是要干什么了,连家眷都提前送走了,这不是打算破釜沉舟了么? 可就算考虑到了这一点,韩征之前依然想的是一定要将施清如送走,于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她的安危重要。 奈何如今看来,这丫头委实是个傻的,傻得他心痛,傻得他只能留下她了。 韩征因说道:“我不怕他们疑忌,皇帝若早一年半载的开了窍,或许还有力挽狂澜的可能,如今却是大局既定,他再没翻盘的机会了。那你就安心待在府里,我估摸着,他很快就要复设西厂,还想把金吾卫和锦衣卫都握到自己手里了,那明面上我势必会吃一些亏,可只是明面上的,私下里我什么亏都不会吃;也是为了麻痹他,等待最后那一击,你回头千万不要担心害怕,知道吗?” 施清如忙郑重点头,“我不会自己吓自己,一定会照顾保护好自己,等你平安归来的,你就放心吧。只是不知道如今你已进展到什么地步了,你好歹让我心里有个底。” 韩征揉了揉她的头发,低道:“西山大营半数以上人马已尽在我手,加上东厂和锦衣卫金吾卫的半数人马,连同五城兵马司,届时也会为我大开方便之门……如今我还差联络宗室的人,光有先太子留给我的印信,我还不足以名正言顺,大道正统,禄叔虽是人证,当年在先太子身边却不显,所以必须得有德高望重的近枝宗室替我作证。等最后一步也完成了,自然就是发起总攻,等待胜利的时候了!” 第二百六二回 山雨欲来风满楼 施清如听得韩征是真“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方心下稍松,道:“听你这么说,我心里总算有点底了,只要不是真吃亏,损的只是面子而非里子,我觉得还好。就是这么大的事,我竟然帮不上你什么忙,心里委实不是滋味儿。” 韩征勾起她的下巴,轻啜了她一下,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治病救人或是下厨针黹时,我不也什么忙都帮不上吗?你只要好好儿的待在家里,让我知道自己随时回家都能有你等着我,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顿了顿,“至于老头儿那边,你也别担心,我让沈留去过一趟了,给他的是一个朝向最好也最安静的单间,衣裳被褥沈留也给准备了,每日的饭菜也都交代了必须要干净的,老头儿不至受大委屈。” 只他心里还是故意不去,若不是因为他,老头儿早就游历四方,过自己真正想过的无拘无束的日子去了,又怎么会跟着他时时担惊受怕的不说,如今还弄得身陷囹圄? 他惟有以后加倍的补偿孝敬他了! 施清如点点头,轻轻拥住了他,“此番到底还是委屈师父了,等将来……咱们别再拘着师父,他想去哪里,就让他去哪里,他想做什么,就让他做什么,只要时不时让我们知道他平安就好了,你说好不好?” 韩征自然说好,“只要他舍得与我们分开,与他的孙子孙女们分开。” “师父哪来的孙子孙女……”施清如下意识应道,说到一半反应了过来,笑嗔道:“你想得倒是挺美,可惜如今他孙子孙女连个影儿都还没有。” 韩征叹道:“可不是么,如今忙成这样儿,连生孩子的大事都顾不得了,只能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咱们再来心无旁骛的生他十个八个的。” 施清如“噗嗤”一声,“十个八个,你当我是母猪呢?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用晚膳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做点儿吃的去,我刚抱你,感觉你都瘦了。” 日日那样劳心劳力的,又怎么可能不瘦? 说完见韩征不说话,知道他怕是马上就得走了,心里霎时又酸又痛,还得强笑道:“是不是你马上要回宫去了?那你去吧,只是记得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吃好睡好,也别担心我。” 韩征满眼的歉疚,清如自跟他以来,是真没过过几日安闲日子…… 施清如见他仍不说话,只定定看着自己,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又笑道:“别胡思乱想啊,咱们夫妻一体,不存在谁亏欠谁之类的,何况如今的暂时分别,为的可是以后长久的安宁相守,你就别婆婆妈妈了,快走你的吧。” 韩征片刻才“嗯”了一声,哑声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俯身又吻了她一下,起身后头也不回的去了。 余下施清如看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中,依然久久的注视着门口,直到采桑进来低声叫她:“夫人。” 她才回过了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满脸的冰凉,忙胡乱拭了泪,问采桑:“何事?” 采桑忙道:“想问夫人要不要吃点儿什么东西,厨房一直煨着鸡汤的,要不我让她们给夫人下碗面,再配两个清淡爽口的小菜送来吧?” 见施清如意兴阑珊的样子,犹豫片刻,又低道:“夫人,不管怎么样,身体都不能垮了。奴婢当初在宫里时,听过见过的多了,很多时候并不是一时赢了,就是大获全胜了,多的是心比天高,身体却不争气的,反倒那些当时瞧着不显的,只要活得足够长足够久,那才真是笑到了最后。足见一个好的身体有多重要,所以越是这个时候,夫人越得保重身体,对自己好一点儿才是。” 桃子囿于见识,感受不到这些日子和即将到来的山雨欲来风满楼,采桑却是早就敏锐的感受到了。 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有心也无力,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好自己的本分,照顾好施清如,尽量让督主没有后顾之忧,那自然他们所有人都能多几分把握得以保全了! 施清如让采桑这么一说,本来没有胃口的,也点了头:“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可不是吗,越是这个时候,她越要保重身体才是,督主可还等着她为他生十个八个孩子呢! 翌日,施清如便称了病,不但自己的正院不允许桃子和采桑以外的任何人出入了,还自己配了点药吃下,弄出了麻风病人的症状来;又让采桑传话阖府上下都要日日清扫洒生石灰,日日喝预防的汤药,——虽是作戏,也得做足了全套,以备不时之需才是。 一时间都督府连上空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如此过了几日,隆庆帝果然在大朝会上提出了自己要即日复设西厂,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指了崔福祥为西厂提督,令其即日招兵买马,“二十四卫里可随意抽调精英,以便尽快为国尽忠,为朕分忧。” 又擢了宣武侯为金吾卫前卫指挥使,也就是萧琅之前的职位。 只锦衣卫暂时没擢人,不是不想擢,是急忙之间没有合适的人选,怕擢错了,仍是韩征的人,或是对自己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地一套,那岂不是自找气生,倒不如缓着点来,等有了绝对忠心的合适人选,再擢升也不迟。 隆庆帝算是看明白了,他的圣旨口谕乃至大小命令当时倒都发出去了,可具体实施情况如何,他却是两眼一抹黑,压根儿不知道,只能是底下人怎么说,他便怎么听。 他堂堂一国之君,又总不能事无巨细全部追着过问到,那既有失一国之君的风范气度,也会累死他自己。 连日不过多耗费了一些心神,多见了几次朝臣,翻看了一些奏折,隆庆帝便觉着累得不行,远没有之前日日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只打坐修行,闲了便传了妃嫔伴驾受用了。 固然吃了宣武侯献上的良药后,他短时间内不得临幸妃嫔,传了人到跟前儿唱个曲儿行个令什么的,却是无妨的,却因劳心劳力,连这也顾不上了,委实让人身心都不痛快得紧! 以致隆庆帝都曾想过要不干脆仍维持原状,让大情小事都让韩征操心去,他只高卧着受用也就是了。 还是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有儿子了,将来不能留一个烂摊子给他,且韩征也实在太嚣张了,哪个当主子的都容不下这样奴大欺主的奴才,他才勉强打点起精神撑住了。 到了这个地步,韩征肯定是要除的,大不了将来除了他后,他再提拔几个能干得用又忠心的臣工起来,相互平衡制约,他才能真正高枕无忧的继续受用! 再说崔福祥与宣武侯各自升了官儿后,前者虽是隆庆帝跟前儿第一近侍,说来也体面,管的却只是隆庆帝的衣食住行,至多也就能让臣工们见了客气的称一声‘崔公公’,再就是能在妃嫔宫人们面前抖抖威风而已,却几无实权,要说心里没有疙瘩,怎么可能。 偏心里有疙瘩也得忍着,还得忍着他若不净身,韩征年纪当自己儿子都绰绰有余了,一口一声‘厂公’的奉承韩征,平日里也都得做小伏低,个中憋闷与屈辱简直不能想,一想非得怄死人不可。 不想却忽然喜从天降,皇上竟不再一心信重韩征,开始诸多疑忌不说,竟还提拔他做了西昌提督,与韩征平起平坐了! 崔福祥心里那叫一个得意称愿,对隆庆帝又叫一个感激涕零。 本来擢升之初,对韩征多少仍有几分忌惮的,也在隆庆帝下了朝又私下勉励了他一番后,把那几分忌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这江山始终是皇上的,韩征再是不可一世,说到底也不过皇上的一介奴才而已,难道还能翻了天不成,他只要好好效忠皇上,为皇上尽心竭力的办好一应差事,不愁不能成为下一个韩征! 于是越发的踌躇满志,当日便开始大张旗鼓的往二十四卫里挑人了。 而宣武侯也是一番差不多的想头。 金吾卫可是拱卫天子与皇城的禁卫,金吾卫四品以上的官员,便是真正的天子近臣,简在帝心了,搁以往,他连想都不敢想自己或是自家的子侄辈们能坐上金吾卫四品以上位子的。 可如今,皇上却直接擢了他为正三品的前卫指挥使,别人或许不知道,他自己却是知道都是他那有孕姬妾腹中这一胎的功劳,是他献给皇上那些灵药的功劳,——可见他儿子是多么的有福气,还在娘胎里,已经能助亲爹升官发财,简在帝心了,等将来生下来,长大以后,岂不得越发的福大命大造化大了?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皇上对他的信重与栽培,对他的知遇之恩,那他就更得抓住此番的机会,加倍尽忠皇上,助皇上铲除奸宦弄臣,以回报皇上的恩典了! 一时间宣武侯这位新贵也是意气风发。 朝中文武百官则大半都是聪明的装傻,不发一语,谁知道皇上此番的雄心壮志能持续多久呢,韩厂公的权势也早已是根深蒂固,又岂是那么容易撼动的? 还是持观望态度的好。 当然,也有不少眼热宣武侯忽然就升官发财的,想如法炮制,或趁机结交,正好八月十五已近在眼前,遂都纷纷打着登门拜节的旗号,登起宣武侯府的大门来,弄得宣武侯府在八月剩下的日子里,一跃成为了京城数得着炙手可热的人家,可谓是门庭若市。 这么大的动静,施清如哪怕日日都待在都督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难免听说了,心里止不住的忧虑。 可惜韩征越发回来得少了,便偶尔能回来一次,也不过待上一小会儿,与她说上几句话,便急匆匆的又离开了。 弄得她连问他几句的机会都没有,亦是想着他难得回家,心里怕是只想放松片刻,暂时什么都不用去想、去烦忧,也不忍心让他片刻的安宁都没有。 唯一的消息来源,也就只剩小晏子了。 好在是小晏子这日带回了一个让施清如总算喜闻乐见的消息:施兰如腹中的孩子,竟真不是宣武侯的! 却说小晏子领了施清如的命令后,便开始让人不惜代价也要与张云蓉跟前儿的人搭上话儿了。 既不惜代价,自然很多事办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小晏子的人因此很快搭上了张云蓉的贴身丫鬟,如此这般一说,再许以重金后,那丫鬟便开始在张云蓉跟前儿下话了,“侯爷都那么大的年纪了,这些年又从来没让任何姬妾怀上过身孕,如今那兰姨娘却忽然说有就有了,奶奶难道就不怀疑,那极有可能根本不是侯爷的……就好比一堆鸡蛋里,忽然敷出了一只鸭子来,便是傻子都知道必定哪里出了岔子不是?依奴婢说,奶奶要不私下查一查,若实在不幸,还真是侯爷的,咱们也只能认命;但若不是,那该是咱们哥儿的,可就又能回来了!” 张云蓉又何尝没想过这个可能性,甚至一直在心里祈祷着这个可能性? 贴身丫鬟的话儿,可谓是正正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 只要证实了施兰如那贱人是与人通奸才得来的身孕,自然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但想到宣武侯夫妇已以此搭上了隆庆帝和太后,有了隆庆帝和太后当靠山,因此越发看重施兰如腹中这一胎,张云蓉又禁不住担心,哪怕真证实了施兰如怀的是野种,宣武侯夫妇也不会声张,而是会选择打落牙齿和血吞,那届时她的处境岂非就得越发艰难了? 反正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孩子,纵不是亲生的,打小儿便养在身边,与亲生的也没有太大差别了。 倒是她,已经没了娘家当靠山,届时再惹怒了一家之主,大伯父如今又眼看着入了皇上的青眼,前途无量,那就真是弄巧成拙了…… 贴身丫鬟见张云蓉犹豫,又低语了一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奶奶若再犹豫,胎儿可就成形了,看得出男孩儿女孩儿了,届时侯爷本来很生气的,只怕也要化作舍不得了。说到底,侯爷过继只与奶奶和哥儿们干系最大,于老爷太太和大爷大奶奶,乃至咱们爷都干系不算甚大,便不过继了,他们难道能少得了荣华富贵了不成?照样穿金戴银,呼奴唤婢。可奶奶不行啊,要是咱们哥儿当不了侯爷,奶奶以后可该怎么办,难道受一辈子的气,提心吊胆一辈子不成?夫人与两位舅爷,还有侄少爷们又该怎么办,如今可只有奶奶能拉他们一把了……” 硬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得张云蓉点了头,“你说得对,风险虽大,回报却更大,那这个险便值得一冒了,我们且好生合计合计。” 当下主仆两个便低谋起来,又商定等出了结果后,万一如她们所愿,便立时禀了张云蓉的公婆,让他们跟宣武侯夫妇交涉去,爵位虽是长房的,却又不只是长房的,祖宗传下来的爵位家产,岂容一个野种染指? 自家的血脉虽算不得太尊贵,却也绝不容混淆! 之后张云蓉的贴身丫鬟便拿了银子,开始满府悄悄儿的活动起来。 既有银子开路,张云蓉生了宣武侯府如今唯二的两个男孩儿也是事实,那便是张云蓉最大的倚仗,下人里自然买她贴身丫鬟账的人还是不少的。 宣武侯府又人口简单,尤其是长房,除了宣武侯夫人,其他的姬妾说到底也是奴婢,便加上施兰如有孕后,勉强能算半个主子了,拢共也只得两个半主子而已,下人们成日里能有多少活儿可干的? 一闲下来,便喜欢嚼舌根、说闲话磨牙,你一句我一句的,当时看似没有联系,也什么用都没有,一旦让有心人集中起来,便足以汇出一些有用的线索来了。 张云蓉因此知道了施兰如竟与宣武侯府的大爷、自己的大伯子私下有过往来,简直又惊又怒。 惊的是这个结果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怒的则是大房好阴险的心思,这是眼见自己一房生不出儿子来,便打上了从根子上解决问题的主意啊,倒不想她那大伯子常年病恹恹的,连自己的姬妾都极难有孕的,倒让庶伯母怀上了,老天爷可真是会开玩笑! 小晏子说到这里,实在有些渴了,桃子在一旁见状,立时斟了一杯茶递给他。 他忙接过一饮而尽,又谢了施清如赏茶吃后,方继续说道:“如今张氏还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把事情捅出来,怕宣武侯府上下都会将错就错,主仆俩正犹豫着看能不能私下找到那姬妾,以此要挟她,吓得她自己把孩子弄掉,不知夫人是个什么意思,要不要咱们推波助澜?” 施清如一开始听得她说施兰如腹中胎儿果然不是宣武侯的,还有些吃惊,随即便觉得虽是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了。 毕竟施兰如终归是金氏的女儿,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几年又辗转流露,每况愈下,心里岂能不自认为天下人都对不起她,她实在有够苦的? 既觉着苦了,肯定会有堕落和自暴自弃的心,同时又会忍不住自怜自伤,以致一点温暖与好处便足以打动她,让她做出与当初金氏一样的选择了。 何况宣武侯的情况摆在那里,显然这辈子已注定不能生了,而以宣武侯夫人给他换姬妾的速度,施兰如能在宣武侯府待上半年只怕都顶天了,要是半年后她仍没能怀上一儿半女,少不得又得被发卖了,还不定会给卖到哪里去,换了谁,愿意那般居无定所,提心吊胆呢? 自然要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但有机会了,风险再大,也惟有冒险赌一把,赌赢了便自此一本万利,赌输了也不过就是原本的结果,乃至死路一条而已,九成九的人都会选前者,施兰如自也不能例外。 施清如思忖着,问小晏子道:“那你知道宣武侯那个姬妾在进宣武侯府之前,身处何处,又是怎么进的宣武侯府吗?” 小晏子见问,忙笑道:“不瞒夫人,奴才还真让人打听了一番。那姬妾据说去年……家里出了大变故后,便不慎落到了人贩子手里,被辗转卖到了青楼里去。青楼的老鸨见她生得还不错,瞧着也像是个千金小姐的样子,就打算好生调教她一番,然后再变成自己的摇钱树。” “不想之后宣武侯夫人的陪房到处采买新人,无意就看见了她,觉着定能入宣武侯的眼,便花一千两银子,买了她回去,她如今腹中的胎儿不到三月,算来便是她才进侯府三个多月时,已经搭上了宣武侯府的大爷,倒真是有够速度的。” 的确有够速度的,才进宣武侯府两三个月,便已什么都摸清,并且做出了选择,倒真挺符合施兰如一贯的行事作风。 关键她运气又有那么好,宣武侯府的大爷连让自己的姬妾有孕都难,至今膝下只得两个女儿,却跟施兰如可能就几次,便已珠胎暗结了,弄得宣武侯府与张家眼见都要大受影响,狗咬狗咬起一嘴毛,——倒真是应了那句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施清如嘴角一哂,与小晏子道:“还是推波助澜一下,让张氏把事情嚷嚷开来,看宣武侯夫妇到底会怎么做吧。” 若是他们一怒之下,把施兰如腹中的胎儿处决了,再向隆庆帝坦白,于隆庆帝来说,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对太后的态度也定会又有所反复,指不定整个局势亦会发生改变,那当然就最好。 反之,若宣武侯夫妇真如张云蓉担心的那样,决定将错就错,那隆庆帝一样会知道,届时等待宣武侯府的会是什么,她可就说不好了,谁让他们助纣为虐,甘为鹰犬的,怪得了谁呢! 第二百六三回 权衡 小晏子听了施清如的吩咐,转头便吩咐底下的人,继续冲张云蓉那个贴身丫鬟耳边吹风去了。 那贴身丫鬟拿了真金白银的好处,一是财帛动人心,她纵月例赏赐都多于其他下人,可这世上还能有人会嫌银子多不成? 二是自谓自己的确是真心为张云蓉考虑,纵有私心,忠心却显然更多,不然真等施兰如腹中那野种承袭了爵位,她以后还有什么翻身的希望,这辈子可就真正完了! 遂更卖力的劝说鼓动起张云蓉来,“博一把还能有生机,不博可就只剩死路一条了,奶奶难道就真要这般坐以待毙不成?那可不是您一贯的行事作风,您是伯爷的嫡长女,生来便金尊玉贵,不是自来都宁可站着死,绝不坐着生的吗?” 说得张云蓉本来只有五六分心动意动要把事情捅开的,也终于变成了十分。 本来做错事的也不是她,凭什么到头来畏首畏尾的反倒成了她,倒像她做了错事一般了? 且“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都不为自己打算冒险,不为自己一双儿子打算冒险了,难道还能指望其他人不成,过去这些日子以来的遭遇,难道还不足以让她明白这世上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只除了自己吗! 张云蓉深思熟虑了一夜,次日去给她婆婆请过安后,便借口去给宣武侯夫人请安,带着贴身丫鬟,径自去了长房。 她若当着全家的面儿把事情捅开了,不但宣武侯夫妇极有可能将错就错,她公婆肯定会更乐意将错就错,反正无论是大房还是二房过继承爵,都是他们的儿子孙子,爵位都到了他们一房,于他们来说,是真丝毫的区别都没有。 甚至连他们二房的一家之主、她的丈夫,那也是个得过且过的主儿,一旦爵位旁落,他只怕至多也就沮丧懊恼一阵子,也就接受现实了。 她必须得先把事情做下了,再来告诉他,他自然也就会站到她一边,必要时候,定也会护着她了! 张云蓉到了长房后,却没有去见宣武侯夫人,而是绕道直接去了施兰如的屋子,——自前番在园子里偶遇,施兰如也认出了张云蓉的贴身丫鬟后,她便再没去逛过园子,就怕又遇上张云蓉主仆,让人认出她来,所以张云蓉只能找上门了。 其时施兰如正吃燕窝粥,就听得门外传来小丫头子的声音:“二奶奶怎么来咱们姨娘这里了,莫不是来给大夫人请安,走错地方了?” 施兰如端着碗的手不由一抖,心跳也开始加快了,忙与跟前儿服侍的丫鬟道:“你去瞧瞧怎么回事儿,若二奶奶要见我,就说我睡了,请她……” 可惜话没说完,就见张云蓉已径自进来了,一脸的似笑非笑:“哟,兰姨娘这会儿才用早膳呢,大伯母还真是挺疼你的哈。” 施兰如闻言,心里就越发肯定她来者不善了,起身强笑道:“不知二奶奶这会儿来我这里,有何贵干?” 一面冲丫鬟使眼色,令其立时寻宣武侯夫人去。 那丫鬟接收到眼色,正要出去,张云蓉已又笑道:“自然是来找兰姨娘你叙旧的,也是我糊涂,竟一直到现在,才知道兰姨娘竟是故人。好在我还没糊涂到家,总算还是知道了,还一并知道了一些更隐秘的事,兰姨娘确定要现下就请了大伯母过来吗?依我说,你还是把跟前儿服侍的人都先打发了,咱们先叙了旧,你再决定要不要打发人请大伯母过来,你说呢?” 施兰如见张云蓉说话时,一直定定看着她,双眼里分明写着‘她早已洞悉了一切,她最好别与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然就让她吃不了兜着走’,本就心里有鬼,心就跳得越发快了。 却不敢与张云蓉硬着来,只得吩咐自己的丫鬟们:“你们都先下去吧,不叫不许进来,也别先惊扰了夫人,不然也别再待我这儿了,我这里庙小,可装不下大菩萨!” 待两个丫鬟都应声退下后,方看向张云蓉,勉强笑道:“二奶奶请坐,只二奶奶方才说什么我‘竟是故人’,我有些不明白,我以往可从来无福见二奶奶这样的贵人,二奶奶怕是认错人了吧?” 张云蓉径自到靠窗的榻上坐了,方好以整暇的淡笑道:“兰姨娘,我有没有认错人,你自己心里很明白,莫不非要我叫出你的真名,说出你的来历来,你见了棺材,才会落泪?可惜我今儿实在没那个时间,也没那个兴致,我今儿过来,是为另一件事而来。” 略一停顿,不给施兰如说话的机会,已又道:“我已知道你腹中胎儿是怎么来的,你若识相,早早结果了他,也就罢了,我可以许你一个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我保证说到做到;反之,若你不识相,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若野种是自己没了的,当然怪不得任何人了,她那大伯子难道能撞大运一次,还能次次撞大运不成?自然该是他们母子的,便又回到他们母子手里了。 施兰如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张云蓉果然已什么都知道了,心差点儿没跳出腔子外。 好容易方死死忍住了,强笑道:“二奶奶说什么呢,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是,我承认的确与您勉强算故人,可我不过一个卑贱之人,以前便只能仰望您,如今与您就更是云泥之别了,哪来的资格与您叙旧?我知道二奶奶每日侍奉翁姑,照顾两位小少爷已经很忙很累了,实在不敢再耽误您的时间,就不多留您了,二奶奶请吧。” 满脑子只余一个念头,她今儿说什么都不能承认,也说什么都不能受张云蓉的胁迫。 张云蓉却怎么可能如她所愿,冷笑一声,道:“看来你是有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了?还是你以为,我是在诈你、吓唬你,还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呢?那我就如你所愿,这便告诉大伯父大伯母你腹中胎儿的父亲是谁去。我倒要看看,届时他们还会不会再拿你如珠似宝,什么好东西都紧着你,把你快要捧上天了,届时只怕头一个容不下你、头一个要你命的,便是大伯父!” 说完起身便作势往外走。 余光却看了一圈施兰如屋里的摆设,饶她生来便见惯了好东西的,也忍不住有些泛酸,大伯父大伯母还真待这贱人有够好的,瞧这屋子,布置得都快与大伯母堂堂侯夫人的屋子比肩了吧? 那知道真相后,将错就错的可能性委实太大了。 大不了,就让施兰如‘难产而死’,或是生完了孩子再‘病死’,自此眼不见心不烦也就是了,至于孩子,打襁褓里就开始亲自养大的,与亲生的也没什么差别了! “二奶奶且慢!”施兰如下意识叫住了张云蓉,满脸的惨白,心里更是一片慌乱。 若真让侯爷知道了她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哪怕再想儿子,又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这样的事? 当初她母亲可是她眼睁睁看着眨眼间便溺死在了冰冷的池水里的,连带两个弟弟也…… 母亲与父亲好歹还做了十几年的夫妻,生养了她,两个弟弟亦是父亲疼着宠着长到那么大的,纵不是亲生,与亲生说到底又有什么差别? 照样那般的无情无义,眼也不眨的便将他们溺死了。 她与侯爷还什么情分都没有,她说到底不过就是个生子的工具而已,一旦让侯爷知道她竟敢背着她做那样的事,连腹中他心心念念盼来的孩子,也不是他的,等待她的会是什么结果,她连想都不敢去想! 张云蓉见施兰如摇摇欲坠,知道自己已成功吓住了她,心里暗暗称愿。 嘴上却是冷笑道:“怎么,这下你终于知道敬酒比罚酒好吃了?这就对了,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只要你识相,我方才说的话仍然作数,过些日子若大伯母照样要发卖了你,我便着人悄悄儿买下你,保你余生衣食无忧;若大伯母看在你好歹为大伯父怀过子嗣的份儿上,破例留下你,我以后也会暗中照拂你,将来……更会保你余生无忧,怎么算你都是稳赚不赔,你自己权衡吧。” 施兰如满脑子满心都乱麻似的,能权衡什么? 只是将手下意识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那里面怀着她的孩子,她自有他以来,便一直喜好吃酸,是以嬷嬷们都说她这一胎十有八九是男胎,若真让他没了,还是她自己动的手…… 就不说那是她的亲生骨肉,虎毒尚且不食子,她却连自己的骨肉都能下手,简直连禽兽都不如了。 关键她后半辈子也将注定什么指望都没有了。 二奶奶说得倒是好听,无论如何都保她余生无忧,当初她那前大伯母张氏也说过差不多的话,结果如何?张氏自己都是泥菩萨,死得那般的难堪了,何况她? 以致她被大伯父所厌弃,只余她一个亲人,她也真的知错了,依然不肯带她一道返乡,害她落入人贩子的手里,最后更是被卖到了那下贱肮脏的地方去。 那些日子她到底是怎么熬了过来的,她至今都不敢回头去想,也至今都还夜夜噩梦,若非后来机缘巧合被大夫人的陪房看中了,买回了侯府来,她只怕早已“朱唇万人尝,玉臂万人枕”了。 固然给年纪比她父亲还大的侯爷当妾一样也是痛苦与煎熬,总比她原定的结果要好出百十倍了。 且她还有了孩子,将来还是大有希望能过上好日子,能将命运又重新握回自己手里的。 那她凭什么要受二奶奶的辖制,凭什么要像狗一样的向她摇尾乞怜,才能有一碗饭吃,还不定什么时候那碗饭再没有了,——她亲身的经历还不足以让她明白那个道理,谁有都不如自己有吗! 可眼下二奶奶又拿住了她致命的把柄,一副她若不肯就范,便决不罢休的架势……她该怎么办? 不,她说什么也不能就范,侯爷和大夫人都那般的看重她腹中这一胎,那就算他们知道了,她也并非一丝一毫的生机都没有。 反正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个孩子,那不管是谁的,只要生来就养在他们跟前儿,除了他们自己,旁人也都不知道那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那与他们亲生的,又还有什么差别! 还有一点,她腹中孩子的生父可是侯爷的亲侄子,那身上也一样流着侯爷的血,与亲生的说到底就更没差别了,唯一的一点,也就是亲孙子变成了亲儿子而已。 不然二奶奶何至于非要绕这么大个弯子,单独来找她,不就是她也觉得侯爷与大夫人便是知道了,将错就错的可能性也很大,心中有所害怕与顾忌,所以才决定看能不能先吓唬住她吗? 只是这样的话,她就真正危险了,只怕等孩子一落地,她就会被远远的发卖,甚至是死个不明不白了。 可答应了二奶奶她说不定现在就得死路一条,她的保证她真的一个字都不信; 不答应的话,照样要死,却还有半年的时间让她来筹谋,来为自己谋一条生路,那只要她能活着,将来她儿子当上侯爷之日,便是她翻身之时,——便是傻子也知道该怎么选! 施兰如在张云蓉已然要等得不耐烦之际,终于开了口:“二奶奶说了这么多话,可我方才想了半日,都实在不明白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是侯爷的姨娘,腹中的胎儿自然是侯爷的,二奶奶不能因为我腹中的胎儿生下来后,会威胁到您和您两位小爷的地位利益,就空口白牙的污蔑我啊。所谓‘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您若真怀疑我,就请拿出真凭实据来,不然就凭您空口白牙的几句话,就想污蔑我,吓唬我,只怕是打错了主意!” 只要她死不承认,大爷也死不承认,就不信二奶奶还能屈打成招,这可是宣武侯府,做主的是侯爷和大夫人,还轮不到她一个侄媳妇一手遮天。 真逼急了,她大可说张云蓉是为了爵位,为了他们母子的利益,在陷害她,指不定还能让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张云蓉还当施兰如权衡过利弊后,便会乖乖儿就范了。 不想等来的却是施兰如这样一番话,竟还试图倒打她一耙,立时气黄了脸,怒声道:“贱人,我既然敢来,自然就是有真凭实据,你既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我也只能成全你了!” 说完便怒气冲冲的拂袖而出,打算直接找宣武侯去了。 若只是自己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宣武侯看在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儿子的份儿上,指不定还会生生咽下那口气;可若是侄媳妇当面告诉的他真相,他知道自己丢脸都丢到小辈面前,且在自己尚不知情时,已不知多少人已知道他的耻辱了,他势必会觉得是奇耻大辱,无论如何都拉不下那个脸,继续装什么都不知道。 那无论是施兰如腹中的胎儿,还是她自己,则十有八九都只剩死路一条了! 这也是张云蓉昨晚想到的退而求其次的第二套方案,若施兰如直接被她吓唬住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当然就最好;反之,她便只能实施第二套方案了。 施兰如见张云蓉说走就走,纵方才已再四权衡过了,依然止不住的慌乱。 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叫住她,好生求求她,毕竟她腹中还有可能是女孩儿,那于他们母子来说,便造不成威胁了…… 就听得门外一阵喧哗,随即竟见不止宣武侯夫人,张云蓉的婆婆和大嫂,竟也都一道过来了。 当下不止施兰如越发慌乱,便是张云蓉,也有些慌了,不明白这是要唱哪一出,接下来又该怎么应对,——浑不知是她的贴身丫鬟早就安排好了人,到了时间,便将宣武侯夫人和她婆母大嫂都给请了过来。 宣武侯夫人妯娌娘们儿三人眨眼间已都进了屋,见施兰如与张云蓉的脸色都难看至极,施兰如更是摇摇欲坠,宣武侯夫人立时沉了脸,问张云蓉:“二奶奶平白无故来你大伯父姨娘的屋里做什么,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回我么,二奶奶也是大家出身,难道连这样基本的礼体都不明白不成?也是,你们张家不顾礼体廉耻的事儿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件半件的了!” 又喝命左右,“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了兰姨娘坐下,她腹中怀的可是咱们宣武侯府未来的世子,要是有个什么闪失,你们有几条命够侯爷打杀的!” 张云蓉被宣武侯夫人骂得一张脸青白交错,指甲都嵌进了肉里,才强忍住了心里的怒火,沉声道:“回大伯母,因兰姨娘算来是我一个故人,所以今儿特地来瞧瞧她。” 张云蓉的婆婆在对上宣武侯夫人时,还是很内外分明的,笑道:“大嫂成日里那么忙,老二媳妇顾不上先回了您,便先来见兰姨娘,且兰姨娘又是她的故人,也算情有可原了,大嫂就别与她一个晚辈一般见识了吧。” 张云蓉的大嫂也笑道:“是啊大伯母,您自来最疼咱们这些小辈的,就别与二弟妹一般见识了吧。” 宣武侯夫人充耳不闻,只是看向施兰如又道:“现在觉着怎么样,我瞧你脸色很不好看,要不要请了太医来瞧瞧?算了,还是先进去躺着吧,你如今身子金贵,连侯爷都发了话,一应礼仪能免则免,谁敢跟你计较……” 话没说完,张云蓉的贴身丫鬟已忽然道:“回大夫人,我们奶奶今日来,除了与兰姨娘叙旧,还有一件要紧事,便是我们奶奶近来有所耳闻兰姨娘腹中的孩子竟不是侯爷的,惟恐混淆了侯府的血脉,这才会想着先来找兰姨娘问个清楚的。” 她这话一出,有如一石惊起千层浪,不但宣武侯夫人和张云蓉的婆婆大嫂,连同施兰如,甚至张云蓉自己,都差点儿惊得跳了起来。 张云蓉立时瞪向了她,她胡说八道什么,就不能等她见了侯爷后,再说吗?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宣武侯夫人已怒声道:“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张氏,你就是这么管教自己丫头的吗?你既不会管教,那少不得只能我来替你管教了,来人,把这丫头给我拖出去,掌嘴四十,再打四十大板!” 就有两个婆子应声上前,要拖张云蓉的贴身丫鬟出去。 “且慢!”却被张云蓉给叫住了,看向宣武侯夫人道:“大伯母,如此大事,我的丫头岂敢胡说?自然是有原因,也有证据的,大伯母何不听她说完了,再决定要不要打她也不迟。” 到了这个地步,她只能赌一把大伯父会为了男人的颜面与尊严,说什么也不愿将错就错了! 张云蓉的婆婆忙也声援她,“是啊大嫂,这丫头总不会无中生有,她既敢这么说,足见兰姨娘腹中的孩子真有可能不是大伯的,这可是大事,一定要弄清楚才是!” 心里简直快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大嫂还一口一个‘世子’的,这下打脸了吧,也不想想,大伯年轻力壮时尚且颗粒无收了,如今老了,反倒有所收获了,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爵位依旧是他们二房的,也只能是她儿孙的! 宣武侯夫人这才意识到问题大条了,忙示意自己的贴身嬷嬷将屋里服侍的人都带了出去,同时封好口。 随即方看向张云蓉,沉声道:“张氏,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我知道你早已将某些东西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所以卧榻之侧容不得他人鼾睡。可你要想清楚了,这世上多的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先例,若稍后事实证明,你是在为了一己之私胡言乱语,那宣武侯府不但再容不下你,只能给你一纸休书,连你两个儿子都将为你所累,本来有看得见的大好前程的,也将一无所有,你自己看着办吧!” 第二百六四回 大被一遮 傍晚,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来,扑面而来的风也因此有了几分前阵子所没有的凉意。 施清如站在廊下看着雨滴发怔,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在给自己披披风,心里一动,忙回头一看,就见身后的人不是别个,却是采桑。 她不由无声苦笑了一下. 她真是想督主想魔怔了,方才怎么会觉着是他回来了,在给自己披披风呢? 采桑已轻声道:“夫人,风有些凉,您系个披风再看雨吧,仔细着凉了,要不要我再给您端个椅子去?” 施清如摇摇头,“不了,我马上就进屋了,不过这风的确有些凉了,怪道老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呢,也不知督主在宫里知不知道加衣裳的?就怕他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还有师父他老人家,这些日子真是太委屈了,吃不好睡不好的,还不得自由,等他回来后,我可一定要好生给他补补才是。” 采桑忙笑道:“纵督主忙起来废寝忘食,还有小杜子在呢,他一定会将督主服侍得妥妥帖帖的。太医他老人家也是,有督主亲自照管着,势必也不敢有任何人怠慢的,夫人且只管安心吧。倒是您自己,吃的少睡的也睡,这几日可又瘦了,再这般下去,等督主回府时,怕是头一件事便是生吞奴婢和桃子了。” 施清如勉强笑了笑,“哪有你说得那般严重,督主可没那么凶,我也并没瘦,就是如今成日里都闲着,有些无聊懒散罢了。不过你既说我瘦了,那我晚膳就好生补补,让厨房做个锅子来吧,这雨瞧着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热腾腾的吃了好睡觉。” 采桑答应着,自去传话儿去了,稍后却不只她一个人回来,还带回了小晏子。 施清如一下子来了精神,待小晏子跟着她进了屋里,又让采桑给了他一张大巾帕擦净头上身上的雨水,还递了他一杯热茶吃毕后,方问道:“可是又有什么进展了?” 小晏子忙笑道:“夫人当真是未卜先知,的确有进展了。” 说得施清如也笑起来,“我这算哪门子的未卜先知,我既吩咐了你办事,事情若没进展,你肯定不会来复命啊,你这马屁可算是拍到马腿儿上了。好了,说正事儿吧,有什么进展了?” 小晏子便把张云蓉是如何被贴身丫鬟撺掇着,先去找了施兰如摊牌,施兰如又如何从慌乱心虚到倒打一耙的过程大略说了一遍,“……宣武侯夫人警告过张氏后,张氏眼见自己已没有退路,便把自己私下调查的过程和人证等都告知了众人。只没说那姬妾腹中的孩子是自己大伯子的,然后请宣武侯夫人让那姬妾‘暴毙’,以免传扬开来,整个宣武侯府的脸面都要丢尽,乃至成为整个京城未来几十年的笑柄了。” “张氏的婆婆和大嫂也帮腔,说侯府不止是嫡枝的宗房,更是整个家族的宗房,血脉岂容混淆?一定要快刀斩乱麻,尽快让那姬妾暴毙,也封好阖府下人的口,以免传扬开来,自家所有人都不必出门见人了不说,只怕还会影响到宣武侯的大好前程。” 宣武侯夫人让张云蓉婆媳三人说得心里越发的恼怒。 既是恼怒他们的咄咄逼人,以多欺少,更是恼怒施兰如竟敢欺骗他们老两口儿,他们待她还要如何,只差把她捧在手心里了,一应吃穿用度也比自己老两口儿的份例不差什么了,她却如此回报他们! 宣武侯夫人都不必张云蓉真把人证带上来,也不必问施兰如,只看她满眼掩不住的慌乱与心虚,已基本能确定张云蓉说的是事实了,她毕竟吃过的盐比施兰如吃过的米还多,施兰如自以为的镇定,在她眼里,压根儿不堪一击。 “之后呢?”采桑听到这里,急于知道后续,倒比施清如还着忙些,立时追问起来。 小晏子忙笑道:“之后那姬妾便喊起冤来,说张氏都是为了自己母子,在含血喷人污蔑她,请宣武侯夫人为她做主,千万不要中了张氏的计之类。张氏自然不肯任她倒打一耙,连她是几时偷会的情郎,偷会的地方在哪里,一共有几次,都说了出来,只仍没说胎儿的父亲是自己的大伯子。弄得那姬妾越发喊起冤来,正自乱着,宣武侯老兄弟两个和张氏的夫君兄弟两个也都赶到了……” 那便不是张云蓉的贴身丫鬟事先安排的,而是小晏子的人着意安排的了。 宣武侯听得施兰如腹中的孩子竟不是自己的,自己早就戴了绿帽子,饶以他的年纪、阅历和城府,早就能自如的喜怒不形于色,甚至唾面自干了,依然气得立时铁青了脸,上前便给了施兰如一脚,嘴里大骂她“贱人”,“本侯要你的命!” 毕竟在绝望了几十年后,忽然有了希望,却又很快发现,那希望竟是假的、甚至根本就是奇耻大辱的感受,比一开始便没有希望,一直都是绝望的感受,更要痛苦绝望一百倍。 而宣武侯夫人见丈夫气成那样儿,十分能理解他的感受,也没有劝他,只是冷眼看着施兰如抱着肚子,在地上痛苦的蜷缩成一团,嘴里还虚弱的喊着冤,“侯爷、夫人,我没有,都是二奶奶冤枉我的,求你们千万别中了她的计……” 与他们的愤怒绝望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二房众人满眼掩饰不住的称愿与痛快,尤其张云蓉,贱人腹中的孩子还不足三个月,方才大伯父那一脚又那般的大力,指不定她腹中的孩子连今日都活不过去了,——可真是天助她也! 小晏子继续说着,“之后那姬妾便开始腹痛起来,又慌又怕之下,再也忍不住喊了宣武侯府的大爷,让他救她、救他们的孩子,宣武侯府的大爷无奈,只得站了出来,跪下向宣武侯夫妇承认那孩子是他的,求宣武侯要打杀就打杀自己,好歹饶那姬妾母子一命……”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还是张云蓉的大嫂先哭着说自己‘不活了’,一头往墙上撞去,才让众人相继回过了神来。 宣武侯就要拔剑杀了侄儿去,心里既恨侄儿无情无耻,用心歹毒,又恨自己明明年富力强,为什么却连一个病秧子都比不过。 张云蓉的公婆心情在短时间内便经历了大起大落,复杂得简直无以言表之余,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杀死在面前,忙上前要劝阻宣武侯,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关键时刻,还是宣武侯夫人把桌上的茶壶往青砖石的地面上狠狠一砸,才让众人都稍稍冷静了下来。 “宣武侯夫人随即让人将那姬妾扶到了卧室里去躺着,又着人立时请大夫去。因她几十年如一日的贤惠能干,此番宣武侯能擢升,算来也是因的她,宣武侯对她很是敬重,便没有阻止她,待那姬妾被人扶走后,方问她到底想做什么……” 宣武侯夫人便冷着脸,让二房所有人、包括宣武侯府的大爷都先离开,又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也暂时不许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后,方劝起宣武侯来。 说她本来以为施兰如腹中的孩子是哪个小厮男仆,或是外面的其他人的,所以才那般的愤怒,也觉着孩子断不能再留。 不然让族人们知道了,少不得要翻天,那后果不堪设想。 可没想到孩子竟是宣武侯府大爷的,那便仍是自家的血脉,说到底,与他们亲生的也不差什么了,还省了一道过继的程序;亦不必担心二房不服,把事情嚷嚷开来,他们只有高兴的,毕竟爵位家业终究还是落到了他们一房的手里,大不了,将来留子去母也就是了。 至于二房会不会因此窝里斗,那就不干他们的事,该小叔子夫妇做父母的去操心了,届时她倒要看看,二房还能不能像以往那般团结一致! 又劝宣武侯,别忘了他金吾卫前卫指挥使的位子是如何来的,他这些日子的众星捧月又是因何而来;以隆庆帝如今对他的信任,他后边儿还会一再擢升,直至宣武侯府成为大周的第一勋贵之家,更是指日可待。 他难道真想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极致富贵与荣华不成? 那他只管要了施兰如母子的命,看隆庆帝会不会再宠信重用他,又会不会在知道了施兰如母子的真正死因后,治他一个“欺君之罪”,让他别说保住眼下的权势富贵了,十有八九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 毕竟他能有孩子,隆庆帝有他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便会一直怀有希望,反之,隆庆帝希望一朝破灭,绝望羞恼之下,勃然大怒,天子一怒浮尸千里,后果会如何,可就谁也说不好了,让宣武侯好生想想。 施清如听小晏子说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冷笑起来,“不想这宣武侯夫人还是个巾帼不让须眉,能屈能伸的人物呢,竟那么短的时间内便权衡好了利弊,她也就是托生成了女人,要是个男人,还能有宣武侯什么事儿!” 小晏子撇嘴道:“反正无论哪个女人生的孩子,都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被戴绿帽子的人更不是她,她自然能短时间内便冷静下来,权衡好利弊,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来。何况就这些日子,她娘家已有两个侄儿靠着宣武侯进了金吾卫,还有几个子侄也等着宣武侯给他们谋出身前程呢,她当然不能让宣武侯在这时候失宠,只有娘家强盛了,她在夫家的地位才更稳固。” 施清如吸了一口气,方继续道:“那宣武侯被她说服了吗?” 小晏子点点头,“夫人所料不差,宣武侯权衡一番后,便被她说服了。” 宣武侯与当初的常宁伯不一样,他并不好酒色财气之类,之所以一直姬妾不断,也不过是为了子嗣罢了;他还算得上文韬武略,宣武侯府也与常宁伯府早就是寅吃卯粮了的空架子不一样。 只不过一直没有子嗣,他做什么都难免有些提不起劲,且一直缺乏一个机遇罢了。 如今机遇总算来了,且直接通天,他自然免不得被激起久违的豪情与志气来,这些日子分明觉着自己无论身心,都年轻了十岁不止似的。 岂能白白错过了这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大好机会? 一旦错误,就真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了。 不就是养别的男人的儿子吗,那个男人也不真就是别人,而是他的亲侄子,那孩子生下来,身上便也流着他的血,再从小养到大,什么都瞒着大,与亲生的又还有什么差别? 唯一的膈应也就是兰姨娘那贱人竟敢背叛他,给他戴绿帽子了。 可大不了就像夫人说的,留子去母,等孩子一生下来,便让她“暴毙”了,甚至连他那个寡廉鲜耻,胆大包天的病秧子大侄子,也找机会结果了他便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大丈夫能屈能伸,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若连这都不能忍,还想什么飞黄腾达,一步登天呢,趁早偃旗息鼓是正经! 施清如听得宣武侯果然被宣武侯夫人说服了,又是一个冷笑:“也是,反正都要过继的,除非傻子才愿意因一个早已注定的结果,而白白错过眼前大好的飞黄腾达的机会呢!可惜有那个命挣泼天的富贵,还得要有没有那个命受用才是!后来呢?” 既然宣武侯夫妇要荣华不要命,那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了! 小晏子道:“后来宣武侯夫妇便当机立断召齐了所有人,当众宣布了那姬妾腹中的孩子就是宣武侯的,让张氏也好,其他任何人也好,都不许再以此生事,否则立时女的给一纸休书,男的逐出家族,绝对说到做到。同时还宣布了另外两个决定,一是宣武侯会尽快替他们家大爷谋一个外放,让他带了妻女即日赴任。” “二是他还会替他们家二爷也谋一个实缺,将来张氏两个儿子的前程,也包在他身上,他会将他们当自己的亲孙子一般看待。又说了许多‘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只有一家人齐心协力,才能其利断金,宣武侯府之前为什么一直只能算京城的二流人家,就是因为人丁单薄的缘故,若能多几个出挑的子侄后辈,再加上如今皇上对他的信重,宣武侯府成为一流人家指日可待也之类的话,事情便就此定了。” 宣武侯府的大爷自事情曝光后,便一直惴惴不安,不知道大伯会如何处置自己,又如何处置施兰如。 他对施兰如倒也不是丝毫真情都没有,全然只是利用。 这些年他因为身体不好,禀性气弱,一年到头都极少出门,只能待在家里,时间长了,又岂能不憋闷的? 便在自家园子里的一角,找了个清净的所在,每日都去那里独自待一会儿,或是看几篇书,或是打打棋谱,权当修身养性,打发时间。 可某一日,他的清净被打破了,因为有个年轻的小媳妇儿无意闯进了他的专属领地,哭得浑身发抖,还得死死咬住唇,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不用说,那个小媳妇就是施兰如了。 施兰如那时候刚跟了宣武侯不久,心里本就自谓比黄连还苦,还要受宣武侯其他姬妾的排挤欺负,岂能不越发委屈的?偏在自己屋里连哭都不敢,只能趁人不注意时,找个僻静的地方,偷偷哭一场。 不想这一找,便与宣武侯府的大爷找出了一段孽缘来,彼时双方一个体弱多感,一个孤苦无依,几次过后,有些事情便那般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还是施兰如之后竟被诊出有了身孕,二人才开始慌了,却因宣武侯夫妇重视施兰如这一胎,看得比什么都金贵,任何时候都不许施兰如跟前儿离了人,以致二人再难见面,也再难及时沟通。 但二人倒是不约而同选择了隐瞒真相,随即还开始都暗暗庆幸起来,一个庆幸的是若这一胎能平安生下来,哪怕是女孩儿,自己也算是终生有靠了,当然若是男孩儿,就更好了,自己余生指不定还能有翻身做主,成为人上人那一日; 一个则想着,若施兰如能一举得男,那爵位可就板上钉钉是自己儿子的了,那等将来大伯父大伯母百年后,自己再告知儿子真相,父子私下相认也就是了,岂不比二弟一房等过继等了这么多年,依然没等出个所以然来强出百倍? 届时就该二弟看自己的脸色过活,再别想在他面前洋洋自得,耀武扬威,张氏也休想仗着生了两个儿子,就时不时的挤兑他的妻女了……倒不想竟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奈何想得再美好,计划却赶不上变化,他们的秘密竟这么快便曝了光,换了宣武侯府大爷自己,也决不能忍受同样的事,又岂能奢望宣武侯能忍受的? 因此毫不夸张的说,他甚至已做好等死的准备了,对着妻女歉疚之余,也连遗言都交代好了。 万万没想到,竟峰回路转,大伯父不但认下了那个孩子,还要给他谋外放,这简直就是天上掉馅儿饼的大好事啊! 当下宣武侯府的大爷便又喜又愧的冲宣武侯夫妇跪下了,他爹娘亦是满脸的喜幸与羞愧。 便是张云蓉的丈夫,虽因爵位眼看就要旁落了,心下很是不痛快,但想着宣武侯说的会替他也谋一个实缺,两个儿子的前程也包在他身上,也觉得没有鱼,能有虾也不错了,就算没有爵位,只要能有银子有权势,日子一样好过不是吗? 惟独张云蓉气了个半死,若不是她娘家已经落败,她立时便要尖叫出声,将宣武侯府上下都骂个狗血喷头,亦绝不会容忍他们将错就错,他们难道就不觉得糟污恶心吗? 可人在屋檐下,除了死死咬住嘴巴,狠狠攥紧手心,她压根儿什么都不能做…… 施清如这回连冷笑都懒得再冷笑了,只道:“我曾听人说过,千年的王八是这世间最能忍的生物,如今看来,千年的王八尚且及不上宣武侯能忍啊!” 足见权势富贵着实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忍常人之所不能忍,受常人之所不能受! 小晏子冷笑道:“可惜他忘了纸永远都是包不住火的,夫人放心,奴才这便打发人把消息传扬开去,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宣武侯让自己的侄儿戴了绿头巾不算,还心甘情愿当剩王八,看他还有什么脸面再出门见人!” 自然消息也要不了多久,便会传到皇上耳朵去了,看他还要怎样意气风发,目中无人。 施清如却是摆手道:“还是等我问过督主的意思后,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吧,你递个话儿进宫,让督主什么时候空了回来一趟。再就是继续盯着宣武侯府,张家也一并盯着,指不定还能有其他意想不到的收获。” 小晏子见施清如已有了决定,本还想再说的,到底打住了,恭声应了“是”,“那奴才等夫人吩咐。” 行礼却行退了出去。 采桑这才咂舌道:“早就知道勋贵人家乱了,连宫里尚且比不上,却不想能乱到这个地步、糟污到这个地步,拢共不过才两三日的时间而已,事情竟就这么大被一遮,给掩了过去。等明儿那孩子生下来后,该管宣武侯叫父亲,还是伯祖父,又该管宣武侯府的大爷叫兄长,还是父亲呢?” 施清如失笑,“人家自己都不担心这个问题了,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吩咐传膳吧,我有些饿了。” 采桑听得她饿了,忙答应着传膳去了。 第二百六五回 抉择 曙光 雨下了一整夜,到四更天时,宣武侯实在再在床上躺不住了,索性翻身下了床,快速穿起衣裳来。 宣武侯夫人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他惊醒了,打着哈欠撑着坐了起来,“侯爷,怎么不再睡会儿,你一整晚可都没睡实过。” 一直翻来覆去的,弄得她也没睡好,好容易打了个盹儿,还这么快又被吵醒了。 宣武侯道:“雨声太吵了,所以睡不着,你再睡会儿吧,我自己收拾收拾就上朝去了。” 一面说,一面已扣着对襟扣子,大步往外走去,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宣武侯夫人这才叹息着,又躺回了被窝里去。 她当然知道丈夫心里不好受,那样的奇耻大辱,换了哪个男人都不能忍受,可谁让他们命苦,几十年都生不下一个孩儿来呢,那便能忍的不能忍的,都得忍,也不知他们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竟落得眼见真要绝后的下场。 且有舍才有得,想要人前风光荣耀,岂能不人后受罪忍让? 不过兰姨娘那贱人委实可恨,枉费她之前那般的疼她、看重她,抬举得她一个外头买来的贱妾都快要与她堂堂侯夫人比肩了,结果她却在她眼皮子底下,便做下了那样的丑事来,她一片真心都喂了狗便不说了,关键让侯爷和阖府上下怎么看她,岂不是摆明了让人诟病都是她治家无方,才会发生这样的事吗? 且等她生下孩子,便立时结果了她吧,也省得侯爷瞧着心烦,不过万一她这胎不是男孩儿,是女孩儿……不行,她还得尽快去大相国寺再给菩萨好生磕几个头,许一回愿,求菩萨务必保佑贱人能一举得男才是,毕竟那个病秧子已经两个女儿了,指不定是个专生女儿的命呢? 对了,还得尽快再给侯爷挑选几个可心意的姬妾,让他高兴起来才是…… 宣武侯夫人就这样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宣武侯却让晨间裹着水气的凉风一吹,混沌了一整晚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 妻子固然说得对,他如今的圣眷和高官厚禄,还有众星捧月都是靠的贱人腹中那个孽种才得来的,一旦让皇上知道了,只怕立时便要化作子虚乌有,甚至他还会因此获罪,身家性命都不保。 可这些日子时常便能陪侍圣躬,也足够他明白皇上的心思了,皇上摆明容不下韩厂公的大权独握,想要清查料理他了,所以他才能这般顺利的上位,不止是因为他的亲身经历,——当然现在他自己知道那亲身经历是一个笑话儿,一个耻辱了,可皇上不知道啊,让皇上又看到了希望。 亦是因为皇上眼下着实无人可用。 不然皇上也不会擢升崔福祥做西厂提督了,那崔福祥除了会做小伏低的服侍人,还有什么本事啊?不论是才具气度还是心计手段,都给韩厂公提鞋也不配,皇上却直接擢了他,还不是一时间实在找不到第二个人选了么? 那这场较量,到底会鹿死谁手,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便谁也说不好了。 是,皇上才是一国之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对大周所有臣民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可一个早已被架空了的皇帝,又能做什么,又哪还能对任何人都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呢? 反观韩厂公,却早已朝堂政事一把抓,要人有人,要权有权,要兵有兵了,亦连阁老们,都站到了他一边,——宣武侯这几日亲眼所见阁老们公然反对隆庆帝的时候不要太多,这才知道韩征的权势原来早已大得超乎他的想象之外,早已是那种他只当自己已经想得够大了,却原来还远远不够的巨大。 那若是自己还选择上皇上的船,与皇上同舟共济,回头一旦翻了船,韩厂公势必第一个便会拿他开刀……要不,索性趁此机会向皇上坦白,痛哭流涕的求皇上降罪,然后心灰意冷的请辞,再暗地里向韩厂公投诚? 如此一来,富贵荣华、飞黄腾达的确是想不着了,韩厂公也会因为他的背主行为,十有八九不会用他,可至少身家性命应当都是无虞的。 但就怕皇上知道贱人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后,会希望破灭、恼羞成怒之下,治他一个欺君之罪,那他还向韩厂公投什么诚,他压根儿不会有机会了。 且,真要这样就舍弃眼下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舍弃已送到面前、唾手可得的飞黄腾达吗?一旦舍弃,他这辈子可就再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宣武侯府也再没有机会成为大周第一勋贵之家了。 自来都是富贵险中求,风险越高,回报越大,若连牌桌子都不敢上,又哪来的机会大杀四方,成为最大的赢家呢? 关键韩厂公如今权势纵然再大,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太监,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权独握便已是顶天了,他难不成还能自己篡位当皇帝不成? 至多也就只能在与皇上的较量有了结果后,扶持幼帝等位,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连皇上一度那般宠信韩厂公的,如今不也容不下他了吗? 将来幼帝自然也会容不下他,跟着他,岂非一样注定只能死路一条? 何况谁就能保证皇上会输了,皇上可是大道正统,是君父,只要他想做了,许多事总比韩厂公名正言顺,一呼百应得多。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那么多权臣弄臣,到最后几个能有好下场的,几乎都是不得善终,遗臭万年,尤其韩厂公还连权臣都算不得,只是一介权宦,本该是绝对依附皇权的人,毫无根基、命若浮萍,不像文官武将那样有同族同乡同门同袍甚至姻亲等羁绊倚仗。 那他不得善终的可能性,无疑也更大,哪怕将来皇上……这江山却始终是宇文家的江山,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奴大欺主的太监一手遮天! 宣武侯一整晚都在翻来覆去的权衡利弊,不知该作何选择才好,就怕一个决策失误,便会让阖家、阖族都万劫不复,那他真是死了,也没脸见侯府的列祖列宗去。 以致都顾不得去恨施兰如和宣武侯府的大爷,顾不得去想具体要如何让这对狗男女受尽折磨后,再要了他们的命,方能一消他心头之恨了。 偏阖府还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老妻虽始终与自己一条心,到底只有些妇人之见,只看得到眼前的富贵荣华,却看不到更高更远,看不到富贵荣华下的危机。 二弟连同两个侄儿也都平庸无能,眼睛只看得见爵位,只当有了爵位便万事大吉了,旁的都看不到,且他如今也膈应二房的每一个人,压根儿不想见到他们,自然也是无从商量起。 那便只剩幕僚们了,可他堂堂侯爷,却被自己的侄儿染绿了头巾,他又实在羞于向幕僚们启齿…… 但现在,宣武侯有了抉择。 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将施兰如腹中的孩子不是自己的,瞒得死死的,好让隆庆帝因此继续重用他了,只要皇上循序渐进,慢慢将大权都收拢了,再将韩厂公的党羽拥趸一一拔除,那他独木难支之日,便是他落败身死之时! 届时纵然皇上已经吃了他献上的药很长一段时间,依然看不到效果,他也不用担心皇上会龙颜大怒了,毕竟他已经替皇上立下汗马功劳了,皇上定不会那般无情; 且本来这种事也要看缘分天意的,他夫人给太后娘娘献药时,也有言在先,不能保证他吃了有用,皇上吃了便一定也有用,毕竟因人而异,太后娘娘也早说过了,届时纵不成,也不会怪罪他们。 那他就更不能错过眼下这大好的机会,一定要趁此东风,让自己飞到最高,俯瞰众生,方不枉费他此番遭受的奇耻大辱了…… 宣武侯想到这里,屈指敲了敲车壁。 跟车的心腹小厮忙在外低声问道:“侯爷有何吩咐?” 宣武侯沉声道:“进来。” 心腹小厮便忙钻进了车厢里,宣武侯便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吩咐起来:“你立时回去告诉夫人,务必把兰姨娘和她腹中的胎儿给本侯照管好了,若需要太医,就拿了本侯的名帖去请,需要珍贵药材,也立时开库取来,不然就去外面现采买来,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他们母子平安;再告诉夫人,务必把府里所有人的嘴巴给本侯管好了,该说的才能说,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许说,否则无论是谁,都休怪本侯不客气。去吧!” 小厮忙在心里把他的话都默了一遍,确定都记下后,才无声行了礼,退出车厢,跳下马车往回去了。 施清如也刚交四更便醒了,听得外面依然雨声不绝,身体倒是乏得很,仍很想睡,脑子却已是无比清醒,再也睡不着了。 遂躺着发起呆来。 早就知道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难熬的,已经做好了准备,却依然没料到会难熬至厮,偏除了等待,她还什么都做不了,也不知这段最黑暗的时候,几时才能到头,才能看到曙光? 一直到交午时,这场雨才算是渐渐停了,小晏子急匆匆赶来见施清如时,也才能幸免于又被雨淋一次。 施清如却没想到小晏子这么快又来见她了,皱眉道:“可是出什么事了?还是宣武侯府那边又有什么变故?” 小晏子一面给她行礼,一面道:“宣武侯府内部倒是没出什么变故,是太后,太后打发人赏了药材补品给宣武侯那个姬妾,那俩嬷嬷还亲见了那姬妾一回……” 早间宣武侯夫人见过奉命折回去的宣武侯的那个心腹小厮后,第一时间便去了后边儿看施兰如,怕她尤其是她腹中的胎儿有个什么好歹,毕竟昨儿宣武侯盛怒之下,那一脚委实不轻。 就见施兰如虽面色惨白,毫无血色,昨儿动的胎气也并未复原,情况却远没有她担心的那般糟糕,可见只要按大夫昨儿说的,好生将养着,很快便能没有大碍了。 方暗自松了一口气,既庆幸施兰如到底年轻,身子底子也好,胎气才能这般的稳固,又忍不住不屑,果然是贱命一条,再怎么着都能活! 随后宣武侯夫人又特地去了一趟二房,将二房所有人都召齐后,再次严词警告了他们一番: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能说,否则,便女的休弃,男的出族,以免白白坏了阖府和阖族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 她说话时,眼睛一直都盯着张云蓉的,个中深意不言而喻,直把一夜没睡,因而憔悴不堪,嘴里还起了一圈燎泡的张云蓉又气得差点儿一口气提不上来,直接厥了过去。 却是敢怒不敢言,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就怕宣武侯回头真发起狠来,以一家之主和一族之长的双重身份,给她一纸休书,那她和她两个儿子这辈子就真是丝毫的指望都没有,毁得彻彻底底了! 又忍不住后悔,自己昨儿为什么要把事情闹开,明明又不是没有其他法子了,事缓则圆,只要她多考虑筹谋几日,总能有更好的法子的…… 一家人正自心思各异,太后打发的嬷嬷便上门了,不但给施兰如赏了一大堆药材补品,还亲自去看了她一回,才在受过宣武侯夫人的殷切款待后,回了宫去。 施清如满脸的嘲讽,“太后这是想干什么,公然抬举一个小妾,这是等不及告诉满京城的人,皇上即将有皇嗣了,还是惟恐各家各府后宅太安宁,巴不得各家各府都妻妾相争大乱套呢?她使去的人还亲去瞧了那姬妾一回,莫不是想按照那个标准,也给皇上挑人,以确保皇上也能一击即中呢?可惜她不知道击中的人压根儿不是宣武侯!” 小晏子讪笑道:“这奴才就不知道了,只知道得立时来回禀夫人一声。” 施清如“嗯”了一声,“你做得很好,我如今连门儿都出不得,若是没有你,就真是眼瞎耳聋,外界的一切变化都不得而知了。那宣武侯夫人岂不是越发庆幸昨儿的抉择当真是无比正确了?” 小晏子点头,“可不是么,她又庆幸又得意,与左右说了好几次幸好她有先见之明,张氏也因此越发不敢轻举妄动了。” 施清如思忖片刻,道:“昨儿让你递话儿进宫给督主,有回音了吗?督主今晚能回来不?” 小晏子道:“话儿倒是递进了宫去,只至今还没有回音,夫人且再等等吧,我再着人跑一趟。” “还是罢了,等督主忙完了,自然会回来的,就别催他了,省得他忙中出错,反倒忙上加忙。”施清如摆手。 小晏子深以为然道:“听说督主这些日子忙起来连用膳睡觉的时间都没有,都怪崔福祥那个老囚囊的,本事不大,威风倒是不小,光在二十四卫里抽人还不够,竟还把手伸到了咱们东厂里去,想挖督主的墙角。呸,也不看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降不降得住各卫里的精英们,就会拿了鸡毛当令箭,如今也就是咱们督主懒得跟他一般见识,等明儿督主想收拾他了,管保让他连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施清如早就有所耳闻西厂不过才短短这一阵子,便已急速的发展壮大起来,竟隐隐已有与东厂分庭抗争之势了。 不由暗暗皱眉。 她当初好容易才说服督主早早将汪直送走了,只当便能防微杜渐了。 却不想,没了汪直,还有崔福祥,该来的始终还是要来,——也不知督主可想好了应对之策? 施清如因与小晏子道:“这些话你当着我的面儿私下说说便罢了,到了外面可一个字也不许说,省得横生枝节,该怎么做,督主心里定然有数,我们只消耐心等待即可。” 小晏子忙恭声应了“是”,见施清如已没有旁的吩咐,便行礼告退了。 施清如这才重重吐了一口气,心里复又茫然起来,她到底还要这样干等到什么时候? 下午,天空在短暂的明亮了一会儿后,又重新黑了下来,一副风雨将至的样子。 施清如站在廊下百无聊赖的数着地上搬家的蚂蚁,冷不防一抬头,就见面前正含笑看着她的人不是韩征,又是哪个? 她心里一阵狂喜,想也不想便提起裙子下了台阶,几步就冲上前,跳到了韩征身上,嘴里则嘟哝着:“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忙得忘了自己已是有家眷的人了呢!” 韩征忙伸手托住了她,就以这样的姿势抱了她一面往屋里走,一面低笑道:“我怎么可能忘记你,我忘了自己,也不能忘了我媳妇儿啊。” 很快进了屋,施清如却仍将脸埋在韩征怀里,久久不愿抬起来。 韩征知道她哭了,方才她的尾音里便带着浓浓的哭腔,仅此已能推知,她这些日子心里有多委屈多担忧了……他也不强她抬头了,只轻轻的抱着她,低声道:“乖乖,过阵子就好了,相信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施清如却很快便抬起了头来,除了眼睛稍微有些发红以外,已看不出多少哭过的痕迹。 督主已经够艰难了,她不能再给他雪上加霜了。 她笑道:“如今我也挺好的,所以你别着急,就按你自己的计划和节奏来即可。可惜那些事我一无所知,不能替你分忧,也就只能在你回来时,让你吃好喝好了。晚膳想吃什么,我亲自下厨去给你做好不好?还是,你很快又要离开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眼泪差点儿又要忍不住。 韩征忙笑道:“我明儿上朝时才离开,所以你有的是时间给我好生补补,但你亲自下厨就不必了,我可舍不得你累着,还是让下人们做吧,你就留着力气,晚上……就够了。” 说得施清如转嗔为喜起来,白了他一眼,脚步轻盈的吩咐桃子给他打热水去了。 因雨天湿冷,晚膳施清如便又吩咐采桑传话给厨房的人,做了热腾腾的羊肉锅子来,再时不时的涮上一两片片得薄如蝉翼的鱼片,几片碧绿碧绿的青菜,配上一壶香醇的金华酒。 吃得韩征十分的满足,叹道:“这才是人吃的东西,我这些日子在宫里就没这般痛快的吃过一顿饭。” 施清如闻言,又涮了一片鱼肉放到他碗里,方嗔道:“难怪瘦了这么多,也老了丑了这么多,原来是从没好好儿吃过一顿饭,真是个不省心的!我可提醒你,你比我老了那么多,若不打现在起,便好生保养,再等个十年八年的……没准儿还要不了十年八年呢,三五年可能就差不多了,届时我正青春年少,你却已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便是我不嫌弃你,旁人见了,定然也要说一朵鲜花儿插在了牛粪上,你自己看着办吧。” 她形容得画面感实在太强,韩征眼前霎时闪过一副老少配的情景,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哪有比你老那么多,不过就几岁的差别而已,再说男人本就比女人经老,怎么可能你还青春年少,我已老态龙钟了?你这分明就是嫌弃我了,哼,待会儿可别求饶!” 施清如又夹了一筷子烫好的青菜给他,“那我可就等着了,就怕某人是在说大话,待会儿就得力不从心的说嘴打嘴……” 话没说完,见韩征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要扑过来,“不用等待会儿,我现在就可以证明给你看我到底是心力俱足,还是力不从心。” 忙护着碗笑道:“等我先吃完了饭再说,你也先吃饭,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这般的幼稚……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又嫌弃我,有你这么当人媳妇儿的吗,我看你是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啊!” “那你倒是打啊,只要你舍得。” “我怎么舍不得了,反正痛的是你,我至多也就心痛一下而已……” 两人你来我往的耍了几回合花枪,才笑着继续用起膳来。 待一时膳毕,又吃了茶,在廊下来回走了几圈,消了一回食,才折回屋里,说起正事儿来。 施清如先就把这两日宣武侯府发生的一切大略与韩征说了一遍,“既然天堂有路宣武侯不愿意走,地狱无门却偏要闯进去,我们少不得也只能成全他了。只是要怎么才能把消息传到皇上耳朵里,又什么时候传最合适,还得等督主决定,都知道爬得越高,摔得越痛,如今皇上也算爬到够高了,我且等着看他会摔成什么样儿!” 韩征没想到施清如这边还真能一再有所收获,然转念一想,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宣武侯几十年都颗粒无收,怎么会忽然有了收获?除非是别人经过播的种。 那要是隆庆帝知道了,十有八九会因希望破灭,恼羞成怒之下,狠狠迁怒宣武侯府,乃至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太后,太后便又蹦跶不起来了。 可隆庆帝对他的猜忌已经发展壮大到根深蒂固的地步,纵然会因希望破灭,大受打击,却一样不会打退堂鼓了,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一个当皇帝的,到了这个地步再退缩,以后就真没有任何臣工会真心臣服他,他这个皇帝也将被架空得彻彻底底了。 没有哪个皇帝能忍受那样的事,便是隆庆帝这样废的皇帝,也不能忍受! “督主,你在想什么呢?”施清如忽然开口,打断了韩征的思忖,“我可还等着你拿主意呢。” 韩征回过神来,微皱眉头道:“我在想到了这个地步,还有没有必要告诉皇帝此事,一旦他知道了,谁知道会如何发疯发癫,指不定反倒无意打乱我的计划?倒是一直不告诉他的话,他便会一直吃着宣武侯献给他的所谓密药,回头要不了多久,应当便会倒下了,毕竟是药三分毒,再滋补的东西吃多了,也只会适得其反。届时我再以‘清君侧’的名义,由外而内打进宫里,待已经胜利后,再亮身份匡正统,自然也就百官臣服,万民归心了。” 不然他还真缺乏一个正当的起事理由,又不能直接亮明身份,说他是先太子的儿子,如今是为父报仇,讨回本就该属于他们父子的东西,万一中途出个什么变故,他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施清如听罢韩征的话,也皱起了眉头,缓缓点头道:“督主言之有理,总得皇帝身边有奸佞了,才好清君侧,也得等胜利已经实实在在握在咱们手里了,才能真正一呼百应。不然肯定无论如何都少不得质疑督主身份之人,纵不至功亏一篑,却也免不得横生枝节,不能让所有人都口服心服了。” 韩征“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且如今就算让皇帝希望破灭了,开始自暴自弃,他也一样容不下我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些日子他听到的我是如何嚣张弄权的话,势必已车载斗量;更兼还有我没有一早就让老头儿给他调治身体,让他至今膝下空虚这根刺已深深扎进了他心里,他就更容不得我了。” 施清如听他提到常太医,忙道:“你这些日子见过师父吗,他老人家可还好?” 韩征道:“我没亲去瞧过他,倒是小杜子和沈留去过,都说他还好,还带话儿给我们,让我们别担心他,忙碌了大半辈子,他如今正好趁此机会歇息一番,养精蓄锐一番,待明儿重见天日后,便能越发的精力充沛,救治更多的人了。” 施清如闻言,叹道:“亏得师父想得开,也没受太大的委屈,不然我这心里就更过意不去了。” 顿了顿,扁嘴道,“那我这些日子让小晏子盯着宣武侯府和张家,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岂非都白费了?我果然什么忙都帮不上你。” 韩征见她怏怏的,忙笑道:“哪里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了,之前太后为什么会忽然就与皇帝重归于好了,不就是因为你,我才知道的吗?何况谁说你告诉我的这个消息就派不上用场了,我不打算告诉皇帝,可没说不打算告诉太后,不若我们先猜一猜,太后知道此事后,会做什么选择?” 施清如听他明显另有打算,方来了精神,道:“我猜她就算知道了,只怕也不会、至少不会立时告诉皇上,不然皇上肯定会迁怒于她,那她还怎么置我们于死地,她可早就恨毒了我们,只怕做梦都在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 韩征笑道:“可见我们是何等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也是这么想的。她纵然知道了,势必也会先瞒着皇帝,甚至瞧着皇帝继续补品当饭吃,也不会阻止,不然可就要露馅儿了,一旦露馅儿,又还怎么报仇雪恨,怎么将我们踩在脚下,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可还是那句话,是药三分毒,等皇帝适得其反,身体承受不住之时,才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的亲娘一直在坐视自己毒从口入,不知道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 施清如沉吟道:“他身体底子早就亏空得差不多了,一时怒极攻心之下,便跟当初太后一样气得吐血乃至偏瘫,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也是极有可能的。届时咱们再把消息传开,就说是太后伙同宣武侯谋害圣躬,意在垂帘听政,甚至效仿武皇,你要‘清君侧’,便更有说服力了。” “只是宣武侯进献的所谓密药,只怕也不敢过分了,他总得顾忌着圣躬吃了他的药后,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他和整个宣武侯府可就只剩死路一条了。所以纵皇上一直被蒙在鼓里,一直吃着他的药,也谁都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吃出问题来,什么时候会倒下……督主,如今御前还有你的人吗?” 想也知道隆庆帝肯定已把御前的人都换过了,那这么短的时间内,督主要安插自己的人进去,岂能没有难度。 韩征夷然道:“自然有,崔福祥虽把备选的人都过了几遍,那么多人,却总能有可乘之机。” 施清如点头,“那就好。督主,要不设法儿弄清楚宣武侯进献给皇上的到底是什么药,是丸药还是旁的,我如法炮制也给皇上配几副吧?只要略微添一两味药进去,或是添减几味药的分量,便既不至让人瞧出破绽,又能让药效大不相同了。” 那便能更精准的算到隆庆帝的身体什么时候会撑不住,发起最后的进攻,保证一击即中了。 韩征立时明白了施清如的意思,“要弄到宣武侯进献的到底是什么药,倒是不算难,可你的手是用来救人的,我不想让你白白脏了手。” 施清如看向他,正色道:“所谓救人与害人,很多时候都是相对的。譬如我某日路过,看到了一个重伤之人,‘医者父母心’,我理当救他对不对?可若那重伤之人是个恶贯满盈,为害乡邻的,我救了他,便是害了乡邻们,那我还算是救人吗,分明已是在害人了;反之,我若不救他,任他不治,乡邻们便都得救了,那我便也是在救人了。” “如今皇上的情况也差不多,在其位谋其政,他可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一个好皇帝,前些年督主还没执政时,多少地方卖儿卖女,民不聊生?都是因为他懈怠庸碌,只知享乐之故,也就这几年许多政事都是督主做主,百姓们日子才好过了些。所以我给他配药,便也算不得害人,恰恰是救人了,不管旁人知道了会怎么看怎么想,至少我自己问心无愧,那就够了。” 韩征仔细想了想施清如这番话,恰是“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牍,谁之过也”的直白解释,因缓缓点头笑道:“倒是我着相了,远没有你透彻明白,那我回头便让人弄那药去。” 将来他自然不会像隆庆帝那般庸碌懈怠,定会励精图治,让治下百姓都安居乐业。 那清如的确是在救人而不是害人了,救的人还是万千之众,所以老天爷定不会惩罚她的,纵要惩罚,也请一并降到他身上,让他来承受便是! 施清如笑道:“最好快一点儿,我配也得时间。对了,我听小晏子说,这些日子西厂发展壮大得极快,崔福祥也处处与你别苗头,你一定多生了不少的气吧?” 韩征轻“呵”了一声,“崔福祥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儿,爱占便宜,绰号‘崔貔貅’,从来都只肯进不肯出的,这些年不知道多少妃嫔宫人吃过他的亏,也算是小有名气了,但凡有点儿门路脑子的,都知道在他手下混,是不可能有好未来的,所以他虽短时间内便拿着皇帝‘二十四卫里随便抽调精英’的鸡毛当令箭,聚齐几千万把人了,却大半都是乌合之众罢了,不足为惧,你就别担心了。” 施清如叹道:“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如今师父已身陷囹圄,你在朝中也是举步维艰,我得多没心没肺,才能不担心?皇上这些日子一定给了你不少气受吧?” 韩征虽知道自己说‘没有的事儿’,施清如也不会信,却仍是笑道:“还好,他以前是无知无畏,才能在我面前摆皇帝的架子,如今知道得越多,反倒越发的谨慎,当面待我也越发的和颜悦色了。毕竟批红的大权还在我手里,他短时间内要收回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只能一步一步来。” 施清如心下自然明白他是在报喜不报忧,他都忙到有家不能回了,足见朝中局势已紧张到什么地步,怎么可能像他说的这般轻松? 却也没再追问,只笑道:“知道你还游刃有余,我便安心了。只是要怎么才能让太后知道施兰如腹中的孩子不是宣武侯的,她高兴得太早了呢?” 韩征笑道:“这你就不必担心了,我自然会安排的。时辰不早了,要不我们早些……歇息?” 他也好酣畅淋漓一番后,好生睡一觉,这些日子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也就此时此刻,置身他和清如最安稳的小窝里,眼前便是最心爱的她,他整个身心才能暂时放松下来。 施清如当然知道他的此‘歇息’非彼‘歇息’,虽还有话想问他,想着他这些日子必然是压力巨大,而某些事恰是男人缓解压力与疲劳的良方……也就暂时打住了,只向他张开了双手,娇嗔道:“那你还等什么?” 韩征立时笑着上前,打横抱起了她,“遵夫人命,小的一定不让夫人失望。”大步进了卧室去…… 翌日,施清如腰酸腿软的醒来时,天已经大亮,自然韩征也已不在了。 她心里却因昨晚韩征终于回来了,还陪了她一夜,而安定了不少,心情自然也不复昨日的茫然与焦虑。 桃子和采桑打水进来服侍她时,就见她气色比之前都好得多,因笑道:“夫人今儿气色倒好,雨也停了,要不待会儿我们去园子里逛逛?若实在闷得慌了,督主说还可以乔装了出门去逛逛,只要带够护卫即可。” 施清如不答反问,“督主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竟然一点儿没察觉到,更别提起身送他了,可见睡得有多熟,不过也怪不得她,该怪他自己,谁让他昨晚…… 桃子笑道:“督主四更天起的身,让我们千万别惊扰了夫人,让夫人好生睡一觉,然后便吩咐了我们服侍好夫人,简单用了早膳后,便进了宫去。” 施清如点点头,“嗯,知道了。”一面下了床,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就见雨后的清晨一应花草树木都是碧绿如新,阳光也正正好,还能隐隐看到一道彩虹。 她不由长长吐了一口气,不管黎明前的黑暗多难熬,终究只是短暂的,天也终究会亮,阳光也终究会普照大地,所以她实在犯不着焦灼,胜利一定会是属于他们的! 第二百六六回 异想天开 不出所料 施清如整个身心都松快了不少,自然桃子采桑的心情也跟着轻松了不少,连带整个都督府正院的空气都为之一松似的。 桃子与采桑不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暗暗感叹,一个家里果然还是离不得男人,哪怕男人只偶尔回来一晚上,便也跟有了主心骨似的,所有不安茫然都立时一扫而空了。 只盼督主能快些忙完了,又恢复以往日日都按时回家的惯例吧! 同样的清晨,看在心情好的人眼里是阳光普照,焕然一新,看在心情不好的人眼里,却是阳光刺眼无比,蝉鸣声也让人烦躁不已了。 已经连续两夜都气得没合过眼的张云蓉此刻便烦躁不已,只恨不能把自己院里乃至整个宣武侯府的蝉都给粘尽杀光。 亦看触目所及的一切人和物都不顺眼,包括自己的两个儿子。 长子吃个饭怎么就那么烦人,非要弄得满脸满身都是?次子更是哭哭哭,不分白天黑夜的只知道哭,奶娘们到底是怎么服侍的,莫不是眼见她儿子们已没有承爵的希望,她也再没有翻身那一日,便开始拜高踩低作践他们母子了? 呸,他们母子就算再失势,再没有希望了,要发作几个下人却还是绰绰有余的! 张云蓉当下便指着两个奶娘骂了起来,“到底怎么服侍哥儿们的,我信任你们,才抬举你们当哥儿们的奶娘,这辈子都算有着落了,连带一家子都鸡犬升天,你们就是这般服侍哥儿,这般回报我的?看来是觉得我这里庙太小,容不下你们这两尊大菩萨了,那就立刻给我滚,再不许靠近哥儿半步!” 两个奶娘自然要喊冤,大哥儿明明是二奶奶一再吩咐,要让他自己学着吃饭穿衣的;二哥儿则还在襁褓里,每日里本来哭的时候就多,二奶奶以往不还骄傲,说二哥儿哭声有力,将来定是个有大出息的么? 如今却拿她们当现成的出气筒,她们本来就是下人,受主子的打骂也无可厚非,却不能失去了奶娘的差事啊,不然一家子哪还能有如今的好日子过? 当下忙都跪下,又哭又求起来,“求二奶奶息怒,饶了奴婢们这一次……” 唬得张云蓉的长子也跟着哭起来,他小人儿家的,几时见过这样的阵仗,又几时见过母亲这般凶神恶煞的样子? 次子的哭声亦更大了,大早上的,正房便乱成了一锅粥。 偏不待张云蓉消气,她丈夫又满脸怒气的自外面冲了进来:“大清早的吵吵什么呢,还让不让人睡了?张氏,你就是这样治家、这样教养孩子的么,那我要你何用?” 不由分说发作了一通,臭骂了张云蓉一回,扔下一句:“你若是再让谁吵到我的好梦,休怪我不客气!” 便又一阵风似的出了正房,到后边儿搂着新收不久的通房睡回笼觉去了。 余下张云蓉气得脸青白黑的,愤怒绝望得当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还是她的贴身丫鬟见她分明气得狠了,忙让两个奶娘将哥儿们都带了下去,好生哄着,又让其他服侍的人都退下后,方上前扶住了她,小心翼翼道:“奶奶,我知道您恨,可天无绝人之路,不到最后一刻,便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我们还是有机会的……” 话没说完,脸上已“啪”的挨了一掌,随即是张云蓉咬牙切齿的声音,“还有什么机会,大伯父都已一锤定音了,亦连太后也为那个贱人撑腰,务必要保她平安生下孩子来,还能有什么机会!都是你给我出的馊主意,当日也是你抢在我之前把什么都说破了的,若不然,事情到不了这一步,我大可缓着来,反正还有整整半年的时间……你到底什么居心,是谁指使的你?你别忘了你如今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要是敢背叛我,我就把你卖到最下贱的地方去,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贴身丫鬟听她说到‘到底是谁指使的她’时,还当自己已经露馅儿了,还是听了她后面的话,才知道她只是在迁怒,暗自松了一口气。 忙捂着脸辩道:“奴婢万万不敢背叛奶奶,奴婢都是为了奶奶好啊,谁知道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谁知道侯爷又会那么容易就被大夫人给劝住了呢?好在我们还有时间,不若再从长计议,想想别的法子?” 张云蓉气得眼泪都下来了,“哪还有别的法子,不说旁人了,连二爷明明就与他息息相关的,都已接受现实,觉得只要能有官有银子,能不能承爵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还能指望旁人不成?连枕边人都不与我一条心了,我能怎么办,难道真落得被休回娘家,孩子们也为我所累,这辈子都毁了的下场不成?” 贴身丫鬟只得又出主意,“那要不奶奶回去一趟,看夫人能不能给您拿个主意什么的?夫人一定能想到法子的。” 张云蓉含泪惨笑,她娘如今自己都日子难过了,能给她出什么主意? 但她还是想回去见一见自己的娘,哪怕只能对着她诉诉苦,哭一场,她依然想回去。 遂咬牙吩咐贴身丫鬟,“让人备车,就说我要出门去,再多带些礼品,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再拦我,那我立时便把某些事传得满京城都知道!” 她已经够痛苦了,若谁再让她更痛苦,就怪不得她也让对方更痛苦了! 贴身丫鬟忙应了“是”,自吩咐人备车去了,心里暗暗愧疚,事情虽并不全是因为她才发展到这个地步的,到底她拿了好处是事实,必须得就此打住,以后再不隐瞒奶奶任何事了! 主仆两个很快便出了门,倒真没像以往那般,张云蓉还没动,她婆婆的贴身嬷嬷已先上门,含沙射影,作威作福一番了。 只张云蓉的心情依然糟糕透顶,并没能因此好转丝毫。 待稍后到了张家,见了虞夫人后,更是连寒暄都顾不得,已抱着虞夫人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娘,我被欺负得好惨啊,怪道都说女人想要过得好,必须要有一个得力的娘家呢,以前咱们伯府还好好儿的时,谁敢欺负我?如今却是个人都敢踩我一脚,还连爵位也眼见要与我们母子无关,我们母子这辈子都没指望了……娘,我心里真是好苦啊……” 又骂她公婆和大伯子,“没见过那般寡廉鲜耻的人,还有脸说我们张家怎么样怎么样,他们自己好到哪里去了不成?不,他们更恶心,一家子都恶心透了!” 骂太后,“竟公然给一个小妾撑腰,她不是小妾上位,也是当初先帝明媒正娶的中宫啊,不过也是,续弦在原配面前,本来就要执妾礼的,也不怪她给一个小妾撑腰,她们才是一类人么。” 这些话张云蓉在宣武侯府自然不敢说,哪怕在自己院子自己屋里也不敢说,也就只能回娘家,对着自己的亲娘发泄一通了。 饶是如此,依然没敢把施兰如腹中的孩子不是宣武侯的给说出来,就怕隔墙有耳,万一回头消息真走漏了,让宣武侯查到她头上,那是铁定要给她一纸休书的,她哪里敢冒那个险,就为了一时的嘴上痛快,便葬送了自己的后半辈子和两个儿子的一辈子! 虞夫人却是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人,早将富贵荣华都看淡了,自然要劝女儿,“爵位没有了便没有吧,‘好男不吃分家田’,只要你好好教养两个外孙,让他们文韬武略,一心上进,将来不愁不能自己挣下前程功业来,你享福的日子且在后头,理旁的做什么?” 可惜张云蓉哪里听得进去,赤红着眼睛咬牙道:“可明明就是我们母子的,我们都已经一半吃到嘴里了,凭什么要让我们吐出来?若真是……我也只能怨命了,可分明不是……叫我如何能认命?我实在咽不下那口气,我也不愿再让娘和哥哥们过如今这般贫苦艰难,没有希望的日子,我一定要把本就该是我们母子的东西夺回来!” 虞夫人饱经世故的人,已自张云蓉的只言片语里,猜到一些东西了,那更要劝她了,“什么叫本来就是你们母子的,人家明明白白说过要给你们母子了吗?既没说过,那就始终是人家自己的东西,人家想给谁就给谁,你就听娘一句劝,回去好好教养两个外孙吧,等你到了娘这个年纪,便会知道旁的都是虚的,只有儿孙都平平安安,才是最重要的了。” 换来张云蓉的尖叫:“像大哥二哥如今这样的所谓平平安安吗?那我宁愿不要,我可与娘不一样,我宁愿站着死,也绝不跪着生……” 母女两个在屋里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渐渐激烈起来,并不知道陈嬿绕到窗台后,将她们的对话大半都听了去。 张云蓉虽被气得头脑发晕,还不至于彻底糊涂,一回来便发了话,她有话与虞夫人单独说,让所有人都待在各自的房间里,不许靠近一步。 所以张慕红夫妇也好,张慕白也好,这会儿都待在自己房间里,各自忙各自的事,便是杨氏,也没想过要设法儿去偷听一下张云蓉到底有什么话与虞夫人说,小姑子可是如今全家唯一的指望了,万不能得罪了。 惟独陈嬿,自上次经张云蓉之口知道施兰如竟做了宣武侯的妾,还怀了宣武侯至今唯一的子嗣后,心里便隐隐有所想法了。 只她一直都犹豫不决,怕最后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且也暂时没有门路,所以一直把想法压在心底深处罢了。 不想张云蓉这么快便又回来了,陈嬿的心当即便“砰砰”直跳起来,把施迁安顿好,让他乖乖儿的待在屋里,哪里都不许去后,便轻手轻脚出了房门,绕到虞夫人屋后的窗台下,竖起了耳朵。 上次张云蓉带回了施兰如有孕的消息,这次肯定有旁的消息,知道得越多,她才能确定自己到底要怎么做,也才能多几分胜算。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竟让陈嬿听到了连太后也因施兰如腹中这一胎,而对她另眼相看的消息。 那可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当今皇上的亲娘,若是她能入了太后娘娘的眼,今儿再入了皇上的眼……岂不就可以再不必过如今黄连一般的苦日子,就可以为迁儿治病,给他一个好的前程,最重要的,还可以将施清如那个贱人踩在脚下,报仇雪恨了?! 屋里虞夫人还在苦口婆心的劝着张云蓉,“如今一切都是未知,那孩子能不能生下来,又能不能养大没谁知道,可若你一心就扑在这上面,顾不得教养你的孩子们,只等着爵位,与守株待兔有什么分别?别回头弄得爵位也没得到,孩子们也已荒废了。且爵位只有一个,你却已有两个儿子,将来势必还会再添,你不教养好了他们,将来没能承爵的孩子又该怎么办,总不能就守着点祖产,坐吃山空,两三代后便连饭都吃不上了吧……” 陈嬿却已没有心情再听下去了,她如来时一般弓着腰,轻手轻脚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去。 这才长长吐了一口气,坐到椅子上,沉思起来。 她如今面临三重难题。 第一重,她要怎么才能见到施兰如。 这应当还不算太难,只要她舍得花银子打点,让人一重重递话儿到施兰如面前,应当还是有极大希望的,好在她还有一点体己银子,如今花在刀刃上,倒也不亏。 当然若银子花了出去,事情却还没能办成,她也只好打着“叙旧”的名号,光明正大的登门了,只是这样一来,她就彻底没有后路了…… 第二重,施兰如肯不肯替她引荐,让她有机会先到太后娘娘跟前儿,再到皇上跟前儿去。 说来施兰如的亲娘当初也是因施清如的缘故,才会惨死的,那她们便有共同的杀母仇人了; 若没有施清如使坏,她们亲娘的秘密不会曝光,她们便一直有亲娘护着,如今的日子也断不会这般的难过困苦,那她们便又与施清如除了共同的杀母之仇以外,还有切身之痛了。 那她只要能见到施兰如的面儿,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中途再适当提一提彼此旧日虽不多,但的确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的情分,应当至少便能有七八成的把握了,——她就不信施兰如不想向施清如复仇,只不过一直没那个机会与能力而已,等机会都送上门了,她不信她有白白往门外推的道理! 第三重,也是最大的难题,施兰如便是肯替她引荐了,她又有没有那个本事能引荐成功,自己又能不能到得皇上跟前儿,入得皇上的眼。 自己到底已是人妇了,让堂堂一国之君,屈就她一个人妇,还长得不算漂亮,如今人也被磋磨得不成样子了……可能性实在太小太小了。 但可能性再小她也得试一试,于如今的太后娘娘和皇上来说,什么最重要?自然是皇嗣,不然太后娘娘也不至那般抬举施兰如一个下臣的小妾,宣武侯也因此得利,又是升官又是发财了。 那只要施兰如向宣武侯夫人说她有宜男之相,体质与她一样,到了皇上身边儿后,定能怀上龙嗣,可能性便一下子翻倍了。 人妇算什么,长得不漂亮又算什么?皇嗣才是第一要紧的不是吗! 当然,过程肯定不会顺利,得花费大量的心力,施兰如要说服宣武侯夫人已经不容易,哪怕她如今怀着宣武侯夫妇毕生的希望;宣武侯夫人再要说服太后,只怕就更不容易了,皇上要什么样的千金小姐黄花闺女没有,简直疯了才会委屈自己。 可还是那句话,再难她也要试一试,再难也绝不能错过了这次机会。 不然她就真得过一辈子眼下这样身心皆苦,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活寡日子;一辈子都治不好弟弟的病,只能一辈子为他所累;也至死都没有报仇雪恨那一日了。 施清如那个贱人本就有韩厂公当靠山,自己又已是县主了,她除了借皇上的势,还哪有希望报仇,她不论是靠自己,还是借其他任何人的势,无疑都是痴人说梦。 那何不拼死一搏,若不幸博输了,结果也就只是一个“死”字儿而已,反正她如今也活得比死了没好到哪里去,倒不如一了百了的好! 但若博赢了,她就真正一步登天了,哪怕她到了皇上身边后,没施兰如那个运道,一年半载的也没能怀上龙嗣,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一年半载的时间,她就不信还不足以让皇上对她生出几分情分来。 那见她没能如期怀上龙嗣,想来至多也就是再不宠爱她了而已,可她余生的富贵荣华却应当是跑不了的,那便足够了…… “姐姐,我饿了。”施迁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陈嬿的沉思。 她忙回过神来,就见施迁正睁着一双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望着自己,因他的双眸太清澈,她甚至能清楚的看到里面自己的倒影。 陈嬿心里忽然一阵虽不尖锐,却绵长的疼痛。 原本弟弟是多么聪明灵醒的一个孩子,原本他是可以有大好前程的,如今却呆成了这样……那她更得治好他,让他变回原来那个他,回到他原定的生命轨迹中去,方能告慰母亲于九泉之下了! 何况如今家里每一个人都待她不好,婆婆压根儿拿她当脏东西,大伯子大嫂也拿她当脏东西,不许孩子们靠近她一步,大嫂还日日辱骂欺负她,亦连丈夫也冷漠得让她绝望。 这样一个家,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犹豫的,非要等真被逼到了绝路,才肯死心吗? 她早该离开,早该另谋出路了,有志者事竟成,就不信她最终不能成功,不能报仇雪恨! 韩征的动作很快,不过第三日上,便打发小杜子送回了施清如要的东西来。 施清如自小杜子手里捻起那枚丸药先是一看,着实平淡无奇,又送到鼻间一闻,也没觉着有什么特异之处,因笑向小杜子道:“我还当灵丹妙药肯定外表也有其独到之处,可如今看来,着实很普通啊,小杜子,你确定真的没弄错?” 小杜子也笑,“儿子确定没有弄错,想来是普通其表,金玉其中?这就得干娘您这个内行人来鉴定了。” 施清如“嗯”了一声,“交给我吧,只是要一定的时间,这样,你明儿差不多这个时辰回来,应当就够了,可以吗?” 小杜子忙应了“是”,“那儿子明日这时候再回来,干娘可有话儿,或是什么东西要带给干爹的?” 施清如想了想,摇头道:“一时想不到,你且先回宫服侍你干爹去吧,只要他人好好儿的,我便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打发桃子送走小杜子后,施清如便坐到桌前,将那枚丸药碾碎了,细细望闻品鉴起来。 却惊讶的发现,那药只是普通的补气益肾的丸药罢了,吃了对身体虽不至于有什么坏处,时间长了,甚至还能有所裨益,可要想因此求子得嗣,以隆庆帝的情况,却是绝不可能的。 不由暗暗好笑,看来宣武侯心里还是有数的,虽想求功,但更重要的还是要先确保无过,也就隆庆帝傻到当宝了。 那就好办了,她把几味药加重剂量也就是了,届时隆庆帝吃下后,势必会更觉得自己龙精虎猛,假以时日,自然也就提前把仅剩的灯油烧干,以致油尽灯枯了…… 唔,最好能让隆庆帝在督主控制住大局,宣告完他不止是“清君侧”,更是“报父仇,匡正统”后便一命呜呼,也省得督主为示宽容大度,有容人的雅量,还得留他一命,回头不定他什么时候死了,不定是怎么死的,都会惹人非议。 毕竟那算来总是督主的亲叔叔,天家做很多事又讲究蒙层遮羞布,不管私下里如何糟污,面上都得光鲜亮丽。 岂不是太膈应人,也后患无穷? 到底隆庆帝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死忠拥趸还是有那么几个的,想要借他生事的有心人,也定不可能没有。 那就这么决定了,她这便为隆庆帝配药去! 之后一整日的时间加大半夜的时间,施清如便都泡在了药房里,一忙起来,便也不觉得饿和累,不觉得时间难熬了。 如此到得三更过后,她总算是大功告成,配出了隆庆帝十天量共计二十颗的丸药来。 这才发现自己已快饿得前胸贴后背,双腿也僵硬得快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了。 好在一旁服侍兼打下手的采桑忙忙上前扶住了她,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了,又忙斟了杯茶递给她,“夫人快喝口茶缓缓吧,我马上让人给您送吃的来。” 施清如吃了茶,又捻了桌上两块点心垫吧垫吧,才算是稍稍缓了过来,“真是好久都没这么累过了,却也累得痛快!” 采桑吩咐人传膳回来,听得这话,笑道:“怪道督主说夫人是天生闲不住的劳碌命呢,人家都巴不得高卧着受用,您倒好,非要累了才痛快,闲着反倒不痛快,让人说您什么好?” 一面说,一面已蹲下身,给施清如揉起小腿来。 施清如惬意的眯上了眼睛,调侃道:“可见我天生是成大事者,所以才喜欢‘劳其筋骨’。” 主仆两个又说了几句话儿,便有丫头送了热气腾腾的汤面来,施清如与采桑一人一碗吃毕,又回房草草梳洗一番,便熄灯睡下了。 次日,小杜子按昨日约定好的时间,准时回来了。 见施清如果然已把丸药做了出来,就是眼睑下一圈淡淡的青影,忙笑道:“干娘昨儿一定累坏了,晚间也一定熬夜了吧?干爹要是知道了,还不定怎生心疼呢!” 施清如笑啐道:“你可真是越发贫嘴贫舌了,连我都调侃上了。拿了东西就快回去吧,只小心谨慎一些,别出了什么岔子。” 小杜子忙应了“是”,“定会加倍小心,不出任何岔子的,干娘只管放心。倒是干爹说起干娘的手是用来救人的,是一双向生之手,如今却……心里总是有那么几分不得劲儿呢。” 施清如没想到韩征还耿耿于怀,正色道:“我不是已经与他说过,我这也是在救人么?何况等太后知道宣武侯那是捡来的爹当后,若真将自己的儿子放在第一位,旁的都靠后,自然会阻止皇上的,反之,那就是太后害的自己的亲儿子,与旁人何干?我们可给了她选择的机会的,只不过是她自己所求太多,也将母子亲情放得太靠后而已。” 顿了顿,“对了,太后已经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么?时间可不等人。” 小杜子笑道:“应当今日就该知道了,干爹说这事儿可不能经我们的人之口让她知道,还得经她认为的‘自己人’之口,她才会相信,才会迫不及待的想要隐瞒遮掩,还得感谢宣武侯与崔福祥不合呢。” 宣武侯与崔福祥同为如今隆庆帝跟前儿的红人,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又如后宫妃嫔们争宠时一样,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是敌人,旁人得到的宠爱多一些,自己得到的宠爱自然就要少一些,那如何能忍? 于是当着隆庆帝的面儿时还算和谐,亦不至于在对方不在时,说对方的是非。 私下里却早就你看我不顺眼,我看你膈应了,一个认为对方本事不大,架子倒大,要想像韩征那般一呼百应,说一不二,先也要有韩征的本事啊;一个则认为对方瞧不起自己,还拿自己当寻常太监,一副高高在上,阴阳怪气的样子,难道见了韩征,他也是这样吗? 以致宣武侯还罢了,本就还没想过要实质性的与崔福祥过不去,自己人要内斗也得先安了外,再内斗也不迟,如今又满脑子的官司,自然更顾不上去想了。 崔福祥却是心眼儿比针尖大不了哪里去,早就在记恨宣武侯,想抓他的小辫子,好让他在隆庆帝跟前儿失宠,再没本事与自己分庭抗争了,那若是有了现成的机会送上门,便是傻子也知道,他定不会放过的。 施清如略一思忖也就明白了小杜子的意思,皱眉道:“那要是崔福祥直接把事情捅到了皇上跟前儿去,不是与我们的计划背道而驰了?” 小杜子忙笑道:“干娘放心,崔福祥不会的。他如今做梦都想取干爹而代之,要是皇上大受打击之下,一蹶不振,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甚至比以前还不如,那朝堂宫中便又只干爹一个人说了算了,他的西厂还怎么存活,要不了几日,只怕就得土崩瓦解,他这个西厂提督,也不知道会落得什么下场了,更遑论其他?他不会那么傻的,便是他会那么傻,他左右的人也会好生劝说他,不叫他犯傻的。” “他左右的人还会劝他,直接去威胁宣武侯也不妥,万一逼得宣武侯向皇上坦白了,岂不是鸡飞蛋打,大家都赚不成了?倒不如告诉太后,让太后来抉择该怎么办。那将来扳倒干爹,大局已定后论功行赏,他便是第一功臣,定然能坐上干爹如今的位子,与干爹一样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宣武侯却身负大过,纵也有赏,定也差他差得远,自然没资格与他叫板了。” 施清如这下松了一口气,“原来督主已经把什么都安排妥了,那我也就能安心了。你去吧,让你干爹别担心家里,就说家里一切安好,我也安好。” 小杜子应了“是”,见她已没有旁的吩咐,便行了礼,带着装丸药的匣子告退了。 午后太后刚午睡起来,就有宫人进来禀道:“回太后娘娘,西厂的崔厂公在外求见。” 太后不由挑眉,“他这会儿过来求见哀家做什么?不过他如今忙得很,若不是有急事,怕也没空儿来哀家的仁寿殿,传吧。” 待宫人应声而去后,方吩咐段嬷嬷,“服侍哀家更衣吧,昨儿吃的那个什么鱼羹倒还不错,让御膳房今儿再送一品来。” 段嬷嬷忙笑着应了,见太后气色比早前好了不少,脸上也终于有点儿肉了,心下大是欣慰,怪道老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太后娘娘这顺心的事一多,心情胃口一好,凤体也跟着一日比一日好了,可真是菩萨保佑,必定以后都只有顺心,没有烦心了。 很快太后便让段嬷嬷扶着,到了偏殿里,见到了一身与韩征一样的大红官服的崔福祥。 太后心下一阵痛快,如今她是只能让韩征休想再一枝独秀,一手遮天,但不久的将来,她便会彻底将他踩在脚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了! 崔福祥忙给太后行礼:“奴才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太后心情极好,“嗯”了一声,“起来吧,赐座。” 崔福祥忙谢了恩,站了起来,却没有坐下,而是看向太后道:“奴才有要事禀告太后娘娘,还请太后娘娘屏退左右。” 太后眉头又是一挑,弄得这般的神秘……因看了一眼段嬷嬷,段嬷嬷便让殿内服侍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太后这才道:“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崔福祥赔笑着应了“是”,虾着腰凑到太后跟前儿,压低了声音如此这般一说。 太后立时变了颜色,已经很久只是微微颤抖,不细看根本看不出的手忽然又开始大幅度的抖了起来,声音也变了调,“你怎么知道的?要是弄错了,哀家要了你的脑袋!” 崔福祥忙就地跪下了,“太后娘娘息怒,这么大的事,就是再借奴才一百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胡说啊。” 段嬷嬷也已是神色大变。 之前她便觉得事情也太顺利了,就跟瞌睡刚来了,就有人送枕头一样,顺利得简直让人想不怀疑都难。 可太后娘娘是那般的惊喜,她也不敢提醒她,好歹也等宣武侯府查清楚那个姬妾腹中这一胎有没有可能不是宣武侯的,确保万无一失后,再告诉皇上,毕竟宣武侯论起年纪来,比皇上还要年长两岁……万万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事情真就坏菜在了这上头来,果然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抱任何的侥幸心理! 段嬷嬷因忙也道:“那崔厂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您倒是一次把话说清楚,太后娘娘才好拿主意啊……” 见太后手抖得越发厉害了,忙给她握住了,“太后娘娘千万别激动,咱们定能有法子的,如今形式可比当初好多了,当初咱们都能熬过来,如今自然也能熬过去!” 太后接连喘了几口气,“对,最坏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情势再坏,难道还能比当初哀家痛失女儿,比当初……还要更坏不成?哀家撑得住,一定撑得住!” 看向崔福祥,厉声道:“回答哀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崔福祥脸上有些慌乱,讪讪然道:“回太后娘娘,宣武侯不是一直在皇上面前比奴才体面么,奴才心里便有那么一点点不得劲儿,底下的人见了,为讨奴才欢心,便想着能不能抓到宣武侯什么小辫子,好叫皇上恼了他,以后信重奴才比信重他更甚,所以……” 太后厉声道:“所以这事儿未必是真的,也有可能是你底下的人为了讨好你,胡乱编造出来旨在污蔑宣武侯的了?” 崔福祥忙摆手道:“奴才底下的人万万不敢,奴才也万万不敢的,是真的确有其事,奴才的人也已向宣武侯府二奶奶跟前儿的体己人再四确认过了,——事情就是宣武侯府的二奶奶发现的,本来侯府只有她膝下有两个儿子,早当爵位是囊中之物了,不想却忽然生此变故,她岂能甘心的?便让底下的人多方查证起来,不想竟真让她查出了宣武侯那姬妾腹中的胎儿,竟是宣武侯府大爷的。奴才若不是有十成的把握,这般大的事,岂敢来惊动太后娘娘,让太后娘娘白白烦心的?” 太后一颗心已是跌到了谷底。 她当然知道这么大的事,崔福祥不敢胡言乱语,要是查证了他是在污蔑宣武侯,那他就不是在害宣武侯,而是在以自己的身家性命助他更上一层楼了。 却仍抱了那么一丝丝侥幸的希望,可惜希望眨眼间就已破灭了,她喉间霎时又尝到了已有些日子没尝到的甜腥味儿,整个身体也是剧烈颤抖,眼前一阵阵发黑得自己能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要撑不住了。 她忙狠命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厉声喝命段嬷嬷:“让人立时传宣武侯夫人来见哀家,哀家要当面问个她清楚!” 竟敢那般处心积虑的欺骗她,再利用她一心求孙、皇帝一心求子的迫切心情,达到自己升官发财的目的,她绝饶不了他们! 段嬷嬷见太后脸色难看至极,惟恐她又旧病复发,沦落到以前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境况。 如今她们哪还敢让常百草给太后治病,那不是治病,分明就是催命! 可其他太医又的确没常百草的本事……只得忙忙应了太后的话:“奴婢这便打发人传宣武侯夫人去,太后娘娘千万别生气也别激动,您如今可万万激动不得,千万要以凤体为重啊!” 一面给她抚胸顺气起来。 太后又是一阵急喘,好容易才在段嬷嬷的顺气下,稍稍缓过来了些,又厉声问崔福祥:“除了你和你底下的人,还有谁知道此事的?” 崔福祥见问,小心翼翼道:“回太后娘娘,暂时就奴才和底下几个心腹,并您老人家和段嬷嬷知道了,兹事体大,奴才不敢先去回了皇上,怕皇上龙颜震怒之下,后果不堪设想。可奴才担心纸终究瞒不住火,所以才想请太后娘娘示下,奴才接下来该怎么办?” 太后这才面色稍缓,道:“算你还知道轻重,省得利害。那便先不要告诉皇帝了,容哀家见过宣武侯夫人后,再从长计议!” 第二百六七回 不能冒险 自作聪明 崔福祥巴不得太后这句话,那回头隆庆帝纵知道了他竟敢知情不报,万一要治他的欺君之罪,也有太后顶在前头,轮到他时,皇上的怒气便早已衰竭了大半,指不定至多申斥他几句,连实质性的惩罚都不会有,事情便揭了过去,那就再好不过了。 因忙恭声应道:“奴才但凭太后娘娘吩咐,太后娘娘怎么说,奴才便怎么做。” 太后“嗯”了一声,“你只要一心效忠皇帝,效忠哀家,哀家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崔福祥忙表忠心,“奴才这辈子生是皇上和太后娘娘的人,死是皇上和太后娘娘的鬼,为皇上和太后娘娘赴汤蹈火,上刀山下油锅也在所不辞。只是一点,宣武侯如今也算是树大招风了,就怕不止奴才的人盯着他,还有……其他人也暗中盯着他,万一也知晓了此事,禀告了皇上,可就……” 太后当然知道他说的‘其他人’是谁,心又是一阵弼弼疾跳。 事情的确万万不能让韩征知晓,否则他一定会立时告诉皇帝,皇帝也势必会大受打击,万一又开始凡事不管,只顾荒唐受用,再让韩征大权独揽,她还报什么愁雪什么恨,她又得连基本的人生自由都没有,与皇帝母子之间也将再无任何回圜的余地,那就真只能含恨死在仁寿殿,死不瞑目了。 老天爷能给她一次翻身的机会,却绝不可能再给她第二次! 可韩征又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手下的番子比西厂临时拉来的班子厉害多了,崔福祥都能知道的事,他纵三五日内仍不知晓,时间一长,却是绝然瞒不住他的,届时他岂能白白放过这送上门的大好机会。 此番他归根结底,可不就是吃亏在皇帝求子心切这一点上么? 除非在韩征知晓此事,并禀告皇帝之前,便先彻底扳倒他,让他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那纵然皇帝事后知道了,韩征也已除了,她哪怕死,也能瞑目了! 太后深吸一口气,咬牙对崔福祥道:“那就在他知晓此事,禀告皇帝之前,除掉他!你这些年一直被他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好容易如今皇帝看到你的好,肯抬举你了,难道就没想过要取他而代之不成?” 崔福祥心“砰砰”直跳,还要强自掩饰,“奴才一心效忠皇上,只要能为皇上分忧解劳,让奴才做什么,身处什么样的位子,奴才都无怨无悔。只是韩征这些年,也的确太嚣张了些,说句糙话儿,便是奴大欺主到都快要在皇上和太后娘娘头上拉屎拉尿……不是,是作威作福的地步了,谁家能容得下这样的奴才的?也就皇上仁慈,才容他蹦跶到了今日,要依奴才说,早该除了他了,不然再这样下去,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长公主可还尸骨未寒呢,宗室里连话都还说不明白的小爷们更是多的是……” 太后让他说得“啪”的一声拍在了凭几上,“他做梦,有哀家在一日,他的阴谋诡计就一日休想得逞!难得此番老天开眼,让皇帝醒悟了,不再一味受他的蒙蔽,意识到了他的奴大欺主,那哀家便绝不能白白错过了这次大好的机会,不惜代价也要除了他!” 崔福祥忙跪下了:“奴才但凭太后娘娘吩咐,太后娘娘怎么说,奴才便怎么做,管保指哪儿打哪儿,为皇上和太后娘娘除去奸佞,以儆效尤!” 心比方才跳得还要快了,简直激动得随时都能跳出胸腔以外一般。 他来找太后娘娘还真是找对了,想想吧,之前太后娘娘恨韩征都恨到绝食也要逼皇上杀了他的地步了,虽没能成功,却已足见太后娘娘有多恨韩征了。 他和宣武侯如今的飞黄腾达,说到底也是靠的太后,靠的太后对韩征刻骨铭心的恨意。 那只要让太后娘娘知道,韩征眼见不日又能翻身,又能像之前那样大权独握,说一不二,太后娘娘岂能不着急的?她与皇上母子之间的情分,别人或许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真不剩多少了的,届时皇上一对她不闻不问,她岂非只能任韩征宰割,更遑论报仇了? 可别说什么她好歹是太后,韩征难道还敢要了她的命不成? 宫里但凡没有圣眷的人,管你是什么位份,又是皇上的谁,在死面前,都是一样的! 那太后娘娘便只能拼死一搏,先下手为强,先不惜代价除去韩征了,只要韩征一除,司礼监也好,东厂也好,不都是他崔福祥的囊中之物,韩征如今拥有的一切,也都是他的了? 当然,他不会傻到像韩征那般嚣张,他一定会好生捧着敬着皇上和太后的,面子上吃点儿亏算得了什么,只要有里子,面子能值几个钱? 思忖间,听得太后已又道:“皇帝近日不是一心收回韩征的批红大权,却暂时师出无名吗?这样,你找人搜集罗织他的罪证去,越多越好,然后哀家让宣武侯安排人弹劾他,那皇帝便有发落他的理由了。届时若能一举将他下狱,当然就最好,他人都下了狱,自然树倒猢狲散,再没人会替他办事出头,那他在狱中会不会出个什么意外,或是畏罪自尽,谁又说得准呢?” 顿了顿,“若不幸不能将他一举下狱,能把他的批红大权收回,也是好的,届时除了你,皇帝哪还有更合适的人选接手司礼监的?你都接手司礼监,批红大权也近在咫尺了,若还不能将他下狱,让他再也不能翻身,那哀家便只能怨自己看错了人,不想你竟是个那般没用的了!” 崔福祥忙回过神来,恭声道:“太后娘娘放心,奴才一定不会让您失望,一定会尽快搜集齐韩征的罪证,让他翻不了身的。只是宣武侯那边儿,就怕他一心求稳,不愿这般急进,且他素日接触的都是勋贵圈子里的人,文官却只怕没什么交情,可这弹劾人,却是文官的长项……” 太后冷笑打断了他:“宣武侯戴罪之身,还哪来的资格求稳?哀家肯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就该感恩戴德了,不然等皇帝知道了他竟敢欺君,哀家好歹是皇帝的亲娘,皇上还能把哀家怎么样不成,尤其哀家也是被他蒙蔽了,情有可原。可他的下场就难说了,就等着抄家灭门吧!这事儿你就不必管了,只做好你该做的事便够了。” 哼,宣武侯与文官没有交情又如何,只要肯用心,只要给的好处足够大,没交情也能为他所用,横竖她只看结果,过程如何,就是宣武侯自己的事儿了。 竟敢那般处心积虑的坑她,害得她都在打算要不要按他那个小妾的标准给皇帝挑几个新人了……等她扳倒了韩征,将韩征和施氏那个小贱人碎尸万段,为自己和女儿报仇雪恨后,再来与他算总账! 崔福祥忙应了“是”,“奴才一定不让太后娘娘失望。” 若不是还当着太后的面儿,就要忍不住笑出声了。 宣武侯与他不合,两人当然不可能联手,虽都是为皇上办事,却大有各自为政的意思,那要多久才能扳倒韩征? 可如今不一样了,宣武侯落了致命的把柄在太后手上,只能对太后言听计从,太后让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等于是二人哪怕心仍没往一处想,劲却往一处使了,——他离梦想成真,取韩征而代之那一日,岂不是又更近了! 太后传召,宣武侯夫人自是不敢怠慢。 忙忙按品大妆了,便随太后打发去传她的宫人急匆匆进了宫,到了仁寿殿。 却见太后坐在宝座上,早不复之前见她时的和颜悦色,而是冷着一张脸,眼里满是掩饰不住的怒气。 一旁的段嬷嬷也不复往日的笑模样儿,殿内除了她,也再没旁的宫人服侍。 宣武侯夫人心下一“咯噔”,立时涌上了不详的预感来,忙上前毕恭毕敬的跪下给太后行礼:“臣妇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话没说完,太后已怒道:“宣武侯夫人,你们夫妇竟敢那般处心积虑的诓骗哀家,坑害哀家,竟敢犯下如此欺君大罪,真是好大的胆子!哀家且问你,你房里那姬妾腹中的胎儿,到底是谁的?” 宣武侯夫人万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如遭雷击之余,只差没整个儿瘫到地上。 好容易才堪堪稳住了,忙强笑道:“回太后娘娘,臣妇和外子断不敢诓骗坑害太后娘娘,更不敢欺君,求太后娘娘明察。” 心里简直要疯了,明明侯爷和她已经下了严厉的封口令,把阖府所有知情人的口都封好了,怎么还是会走漏了风声,还这么快就传到了太后娘娘耳朵里? 这下真的是完了,真的是天要亡宣武侯府啊! 太后没想到宣武侯夫人大祸临头了,还敢与自己打哈哈,一掌拍在了宝座的赤金扶手上,“都死到临头了还不从实招来,还敢与哀家嘴硬,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说完看了一眼段嬷嬷:“你立时请皇帝去。” 段嬷嬷屈膝应了“是”,便要下丹陛的台阶。 宣武侯夫人虽已惊慌失措,方寸大乱,脑子却转得并不慢,立时便自太后的话里,反应了过来隆庆帝眼下还并不知情,那便说明事情还有回圜的余地。 因忙道:“求太后娘娘千万息怒,臣妇都招便是……只是臣妇想知道,太后娘娘是如何知晓的?臣妇与外子并不敢有任何欺君之心,只是臣妇与外子也近日才知道,都因此大受打击,乱了方寸,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禀皇上与太后娘娘,却不想,太后娘娘已经先知道了……” 太后闻言,看了一眼段嬷嬷。 段嬷嬷便冷笑道:“太后娘娘是怎么知道的,就不是宣武侯夫人该问的了,总归太后娘娘明察秋毫,宣武侯夫人最好不要再有任何企图蒙混过关的心思!” 宣武侯夫人就想到了东西两厂那些堪称无处不在的番子们,想到了太后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后,哪怕曾一度失势,手里必定还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势力和底牌。 那她除了从实招来,哪还有别的路可走? 只得怯声道:“回太后娘娘,臣妇房里那姬妾腹中的孩子,的确不是外子的。至于是谁的,如此难堪耻辱之事,臣妇实在是羞于启齿……但臣妇与外子真不是有心诓骗太后娘娘,更不敢欺君。臣妇与外子之前真的都当那贱人……当她腹中的胎儿是外子的,所以臣妇才会那般高兴的去还愿,可臣妇事先又如何能知道太后娘娘也在那里,还刚好能让太后娘娘听见臣妇的还愿之词呢?” “臣妇与外子最大的错误,便是高兴得糊涂了,竟从未想过要去求证一下,可几十年的夙愿,忽然一朝得以成真,谁又能不高兴得发疯,高兴得旁的事都顾不上呢?还求太后娘娘千万明察,臣妇与外子也是实打实的受害者啊,尤其外子,连日更是气得食不能言夜不能寐,面上还不能表露出丝毫来,还能强撑着上朝,为皇上分忧,实在是……” 话没说完,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了,肩膀也一抽一抽的抖动着,瞧着颇有些可怜。 太后与段嬷嬷却只是听一半,扔一半。 事先也不知道,也是被蒙蔽了,应当是事实,毕竟换了隆庆帝的哪个妃嫔忽然有孕了,翻过彤史确认过隆庆帝那段时间的确有临幸那个妃嫔,太后必定便不会再怀疑其他,而只会高高兴兴的等着抱孙子,对那个妃嫔,也一定会看重有加,药材补品各类好东西流水价一般送到那个妃嫔的宫殿了。 换了宣武侯夫妇自然也是一样,确定了那段时间宣武侯的确有歇在那个有孕姬妾的房里,只怕便不会再想其他了,总不能宣武侯非要上赶着给自己找绿帽子戴,宣武侯夫人也非要将好容易才求来的子嗣,拒之门外吧? 可前几日终于知道了,却所谓的‘都因此大受打击,乱了方寸,所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禀皇上与太后娘娘了’,却必定是假的。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舍不得将已含到了嘴里的肥肉给吐出来,舍不得将好容易才得来的权势高官给推出去,甚至还会有阖家治罪的风险。 所以不如冒险选择隐瞒,不如打落了牙齿和血吞,毕竟有舍才有得,比起飞黄腾达,高官厚禄,只是戴一顶绿帽子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本来也要过继别人孩子的,不是吗? 那就好办了,只要舍不得,就只能言听计从,只能你好我好大家好,劲往一处使,等立了功后,纵有过,也可功过相抵,保住阖家的身家性命之余,指不定还能高升呢! 太后待宣武侯夫人哭了一阵后,方淡声开了口:“宣武侯夫人,你和宣武侯想过若是皇上知道了此事,知道了你们竟敢欺君罔上,等待你们的会是什么吗?” 宣武侯夫人瑟缩了一下,忙哽声道:“臣妇与外子想过的,皇上势必龙颜大怒,还不定会如何发落外子,发落宣武侯府。可臣妇与外子真的也是被蒙蔽了,情有可原啊,求太后娘娘给臣妇指一条生路吧,臣妇与外子一定给做牛做马,以报答太后娘娘的大恩大德。” 太后淡淡道:“皇帝自然会震怒,别说皇帝了,哀家乍然知道时,都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能全说都是你们的错,哀家也多少有责任,要哀家不管你们,眼睁睁看着你们承受皇帝的雷霆震怒,哀家也做不到。” 宣武侯夫人听得这话有门儿,忙道:“太后娘娘慈悲为怀,臣妇与外子一定惟太后娘娘马首是瞻,一定不辜负太后娘娘的大恩大德。” 一面说,一面已捣蒜般磕起头来。 太后却没有顺着她的话再往下说,而是忽然问道:“你们献给皇帝的所谓密药,如今看来,也丝毫用处都没有,不但没有用处,是药三分毒,时间长了,没准儿还会对皇帝龙体有损了?” 宣武侯夫人忙摆手道:“回太后娘娘,不会有损的。那药虽、虽如今看来,用处应当是不会有了,却的确是补气益肾的,定不会对皇上龙体有所损伤的,不然便是有一丝一毫的风险,臣妇也断不敢献上啊,求太后娘娘明鉴。” 喘了一口气,忙又道:“臣妇听外子说,皇上近来龙体已康健了不少,也精神了不少,想来就是那药的效用也未可知,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召了太医来,一问便知了。” 太后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那药若是贸然给皇帝停了或是换了,皇帝岂能不起疑的?别说停了换了,只怕她只是召了御前的人或是太医,到跟前儿侧面问上几句暗示几句,皇帝都得立时知道并起疑。 她如今可冒不得丝毫的险,不然好容易才得到的大好局面,又得毁于一旦了! 但既然药本身没有问题,皇帝吃了纵无益子嗣,却绝不会于龙体有损,那再吃一阵子便也无妨了,——不然在此期间,皇帝身体出个什么好歹,或是等她好容易扳倒了韩征,皇帝却倒下了,她可要靠谁去;她辛辛苦苦得到的胜利果实,岂非也只能白白便宜他人了? 至多等过些日子,她把韩征那个狗阉竖扳倒了,踩得他再也不能翻身后,再告诉皇帝,让太医再根据他实时的身体状况,另外给他配药也是就了。 太后因缓声开了口:“竹隐,哀家乏了。” 段嬷嬷闻言,忙道:“那奴婢这便服侍您老人家回寝殿歇息去。”说完击了几次掌。 殿内候着的宫人们便鱼贯进来了,在段嬷嬷的指挥下,扶着拥着太后就要离开。 宣武侯夫人见状,不由慌了,太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呢,不是才说了她自己也有责任,不会不管他们吗,那这是要做什么,难道太后娘娘又反悔了不成? 念头闪过,她已急道:“太后娘娘,您还没示下臣妇与外子该怎么做呢,求太后娘娘示下……” 太后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却留下了段嬷嬷。 段嬷嬷随即缓缓下了丹陛台阶,走到了宣武侯夫人面前,笑道:“夫人急什么,太后娘娘虽回寝殿歇息了,我不是还在呢吗?” 宣武侯夫人这才心下稍松,忙道:“那嬷嬷知道太后娘娘是什么意思,需要臣妇与外子做什么吗?求嬷嬷千万不吝告之。” 说话间,已捋下腕间成对的、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镯子,拼命的往段嬷嬷手里塞。 好在是段嬷嬷并没拒绝她,宣武侯心下方又松了两分。 果然就听段嬷嬷道:“夫人且附耳过来,我细细告诉您吧……” 崔福祥去仁寿殿见了太后,太后随即又急召了宣武侯夫人进宫之事,自然瞒不过韩征的耳目。 却知道了也当不知道,还特意吩咐了沈留柳愚几个,“本督如今被皇上猜忌,声势大不如前,肯定着急忙乱得紧,那一时不察一些小事,有所疏忽,也是有的,你们说呢?记住了,都给本督当不知道,让你们底下的人不知道的便罢了,知道的也都得给本督当不知道。” 沈留柳愚几个忙都应了:“督主放心吧,底下那些个兔崽子们虽不聪明,装傻的本事却是一个塞一个的高,断不会坏了督主的大事。” 韩征这才满意的点了头,叫了小杜子进来,吩咐他回府一趟,把事情及时告诉给施清如,好叫她安心。 傍晚,施清如正坐在廊下给韩征纳鞋底,就见小杜子又回来了,不由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总得明儿才再回来呢,没想到这么快又回来了,可是有进展了?” 小杜子给她行了礼,方上前几步笑道:“干娘所料不差,是有进展了。午后崔福祥便去见了太后,之后太后就急召了宣武侯夫人入宫去,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宣武侯夫人足足在仁寿殿待了一个多时辰,离开时听说脸色也很不好看,眼睛也有些红肿。” 施清如沉吟道:“但皇上至今并不知道这些事,对吗?” 那太后的选择便不言而喻了,终究在她心里,还是达到自己的目的比较重要,自己能报仇雪耻,能手握权势比较重要,至于隆庆帝的身体是否会受损,显然是次要的。 指不定她还会理直气壮的认为,那些药吃了又没有坏处,她怎么就不能在知道没有功效后,继续让隆庆帝吃了? 所以当初福宁长公主的死太后只怕也不止是伤心女儿惨死,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更多还是在伤心自己这个太后当得没权没势,处处受人辖制,实在窝囊绝望吧? 那隆庆帝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真是有够可怜有够悲哀的,这世间竟是一个真心待他的人都没有,连他自己的亲娘都不例外,不怪古往今来当皇帝的都称孤道寡呢。 不过,与她何干? 她只要知道一切都在己方的预料和掌握之中,就够了。 小杜子道:“要是皇上已经知道了,整个宫里乃至京里势必早就乱了套,又岂会像现下这般平静?干爹说,可见他们已经达成什么共识,很快就要发起最后的攻击了,毕竟时间有限,一旦让干爹也知道了,他们可就完了,他们必须在那之前先下手为强,让干娘在府里照顾好自己。要是听见外面有什么传言,或是他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儿了,都别担心,他什么事儿都不会有。” “若是太后或是皇上打发人上门要干娘进宫,也一律软硬不吃,除非他打发人回来接您了,您才能跟着离开。还说除了如今府里明里暗里的护卫们,他很快还会再抽调一对护卫回来,保护干娘的安危。” 施清如忙道:“让你干爹不必抽调护卫回来了,如今府里护卫已经够多了,他那边却正是用人之际,千万不能白白浪费了人力,我会好好照顾保护自己的。” 小杜子笑道:“保护干娘怎么能说是白白浪费人力呢,您这话还是回头见了干爹,亲与干爹说吧,我可不敢说。” 施清如白他,“有什么不敢的,他还能吃了你不成?咱们府里的外墙那么高那么坚固,届时把门儿守得死死的,围墙边也都让人守着,但有敌人想进来,一律给打下去,真正是易守难攻,所以实在犯不着再调护卫回来,如今现有的尽够了。再不济了,我还能躲到地窨里去,不然就躲到水底下,总之绝不会让你干爹有后顾之忧的。” “你可别再说你不敢说了,你就替我带个话儿而已,要是这都办不到,不用等你干爹收拾你,我先收拾你,难不成只有你干爹能罚你,我这个干娘就是摆设,罚不得你了?” 小杜子忙赔笑,“干娘自然也罚得儿子,儿子一定替您把话儿带到,一字不漏的带来。” 施清如这才笑起来,“这就对了,去吧。” 打发了小杜子,桃子便来回可以摆膳了,施清如遂收了针线篓子,进屋后净了手,用起晚膳来,待膳毕又看了一回医书,方梳洗睡下了,一夜无话。 如此过了几日,朝中并没有什么新的动静,想来就算太后与崔福祥宣武侯联合起来,要放什么大招,到底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施清如也不急,仍慢悠悠的给韩征做着鞋子,耐心等待着最后一场大战,和大战后的胜利。 她有耐心等待,另一边的陈嬿却已是等不及最后一搏了。 陈嬿自那日张云蓉再次登门,自谓终于等来了机会,也彻底下定了决心后,便一刻也再等不及要将自己的计划付诸于实际行动了。 翌日一早,她借口听说附近又多了一位新大夫,医术很是不错,所以想先去瞧瞧,将施迁托付给张慕白暂时照顾后,便出了门去。 却是出了巷口,便直接去了宣武侯府。 宣武侯府的门房见她穿着打扮虽很是普通,却有几分姿色,气度也异于普通小媳妇子,倒是对她还算客气。 等之后她大方的请门子们都喝了一杯饮子后,门子们便对她更客气了,由此她也进一步打听到了施兰如如今在宣武侯府是何等受宠的,“……我婆娘的妹子的小姑子就在兰姨娘屋里当差,听说兰姨娘的屋子布置得比大夫人的还要华丽,每日光吃的燕窝人参,都得十几两银子了,这要是兰姨娘这一胎真一举得男了,后半辈子可就真是享不完的福了。” “听说前儿兰姨娘不慎动了胎气,侯爷立时给夫人下令,要不惜代价保得姨娘母子平安呢,之后光太医都请了几位,夫人更是只差吃住在姨娘屋里,一刻不离的亲自守着她了。” “哎,钱大,你表妹不是曾经也被侯爷收过房吗,怎么就没有这般好的福气呢?不然这会儿连你都跟着沾光了!” 陈嬿心里就越发的热切了,施兰如越受宠,能助她心想事成的希望就更大。 可惜等之后她瞅准了门子里一个看起来最老实的,将人请到一边,说了自己是施兰如的娘家姐姐,且许了五两银子的好处,让其帮她传话儿给施兰如,希望能见一面时,那门子却并没收她的银子,只说他不过是个门子,连三门都进不去,实在帮不上她的忙。 不止他,之后陈嬿又与另两个门子说了同样的话儿,可惜对方也没有答应她,毕竟施兰如如今身子金贵,出不得任何的岔子,银子固然可爱,自己的差使乃至一家子的生计性命却显然更重要! 陈嬿没办法,只得无功而返。 待回去思索了一整晚,第二日再到宣武侯府时,便没去门上了,而是绕道去了后面侯府下人们所居的群房一带,看能不能找不到可乘之机。 她早前到底在常宁伯府待了那么几年,又当了一年多的伯府二奶奶,对勋贵之家的格局还是大体了解的,知道每个勋贵之家都家生子众多,却不可能人人都领到差事,那些没领到差事的,便只能随家人一道住到群房里,等待机会。 因此细算下来,群房比门房指不定成事的机会还要大些,毕竟群房人更多,又没有差事,见钱眼开的人自然也更多。 万幸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群房混了大半日后,有仆妇接了陈嬿一半的银子,答应了她会替她传话儿到施兰如跟前儿,就是施兰如肯不肯见她,那仆妇就不敢保证了。 饶是如此,依然够陈嬿感激庆幸了,第三日一早,便又到了宣武侯府的群房等消息,且于交午时时,真等到了施兰如要见她的消息。 施兰如自那日自己腹中的孩子不是宣武侯的曝了光,又挨了宣武侯一脚,便知道自己以后日子不会好过,就算自己腹中的孩子能等到足月后,平安生下来,她自己的命也十有八九保不住了。 可她除了忧心忡忡的等待,除了过一日算一日,什么都做不了,心里委实又害怕又恐慌,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挣出一条生路来。 等前几日宣武侯夫人又急匆匆进了一趟宫回来后,施兰如很快发现她待自己的态度越发恶劣,好似也不在乎她腹中的胎儿了,自然,服侍她的丫头婆子们待她亦是越发的轻慢。 施兰如心里就更慌了,若连她腹中的胎儿都不能保她至少几个月的命了,那她岂不是随时都有可能一尸两命,还连自己是怎么死了的都不知道? 便是在这时候,陈嬿托的人辗转将她要求见一面的消息递到了施兰如面前。 施兰如自不想见陈嬿,要不是张氏当初威逼利诱她,她又怎么可能会做假证,以致被大伯父所弃,沦落到如今这样艰难的近况? 尤其她如今每天晚上临睡前,还能不能见到明日的太阳都不知道,便是知道陈嬿如今落魄,上门定是有所求,或是找她打秋风的,她也没有趁机好生羞辱她一番,好生耀武扬威一番的那个心。 遂直说自己不见,让人打发陈嬿走。 她跟前儿宣武侯夫人自事发以来,才新打发过来近身服侍、实则是监视她的心腹婆子却一声“且慢”,将传话的人给叫住了,然后急匆匆见宣武侯夫人去了。 宣武侯夫人自那日从宫里回来,与宣武侯门窗紧闭的说了约莫一个时辰的话儿后,便倒下了,直到第二日午后,才总算稍稍缓了过来,有力气下床了。 第一件事便是吩咐心腹们严查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查到了一律严惩不贷! 自然张云蓉及其左右,便成了宣武侯夫人心腹们头一个怀疑的对象。 奈何查来查去,心腹们都没有任何真凭实据,可以证明风声的确是自张云蓉主仆处走漏了的,却眼见宣武侯夫人给的期限已是越来越近,岂有不慌的? 施兰如跟前儿那个婆子虽不在此番查案之列,却与其他人多少都有几分交情。 如今听得竟平白无故有人登门要见施兰如了,还据说正是张云蓉的娘家嫂子,还恰在这个当口上,先不提这三人之间一团乱的关系,这也太可疑、太蹊跷了,指不定就与前几日风声无缘无故就走漏了之事有关呢? 那她岂不就能越过查案的人立功,独得夫人的欢心与赏赐了? 于是才有了施兰如要见陈嬿这一出儿,并不是她想见,是宣武侯夫人有令,她不敢不见。 陈嬿却不知道这些,听得施兰如终于愿意见她了,还打发了人到门房接她进去,简直如获至宝,忙忙整理了一番衣妆,便随来接她的婆子进了宣武侯府的角门,然后在侯府花园的亭子里,见到了施兰如。 就见施兰如一身锦衣华服,头上步摇的宝石流苏在鬓边一摇一摇的,说不出的华贵,哪还有以往陈嬿印象中的寒酸与畏缩? 陈嬿不由心下一酸,若不是遭遇接连的大变,她如今只有更养尊处优的……但不过眨眼间,她已收拾好了情绪,上前笑着与施兰如打招呼:“三妹妹,好久不见了,来之前我还想着,万一弄错了,可如何是好?不想竟真的是你,我们姐妹也终于团聚了,真是太好了!” 相较她的热情,施兰如却很冷淡,直接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也不必兜圈子,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耗。” 陈嬿闻言,衣袖下的拳头霎时攥得死紧,好容易才忍住了心里的怒火,自己上前坐到了施兰如对面,笑道:“我今儿来主要是想看看三妹妹过得好不好……不过三妹妹既这般爽快,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的确有一件事要与三妹妹单独说。” 一面说,一面拿眼看了看施兰如身后侍立的一个婆子两个丫头,意思很明白。 施兰如却没有如她所愿那般,将人屏退,而是道:“她们都是我跟前儿信得过的人,我来见你,也有意瞒了人,轻易不会走漏风声的,你有话但说无妨。” 可那样的话儿叫陈嬿如何好意思当着下人们的面儿说出口?哪怕是施兰如的心腹,她也说不出口啊。 不由面露迟疑之色,“可是我要说的话,暂时实在、实在不方便第三个人听,要不三妹妹还是……” 话没说完,就见施兰如已起了身,作势要走。 陈嬿无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了这次机会,谁知道她还能不能有下次机会再见到施兰如,张云蓉又会什么时候便知道她来见过施兰如?一旦张云蓉知道了,她只怕就真是毫无希望了。 只得低着头,小声说起自己的来意来:“三妹妹,是这样的,我听说、听说你因为如今有幸怀上了侯爷至今唯一的子嗣,不但得侯爷侯夫人看重,还连宫里太后娘娘都对你另眼相看,便想着、想着皇上势必也需要合适的人选开枝散叶,不知道我、我有没有那个福气?我母亲早年给我算过命,说我这辈子多子多福,大夫也给我瞧过,说我好、好生养的……” 第二百六八回 自掘坟墓 结束 陈嬿磕磕绊绊的把话儿说完,脸已是红得能滴出血来,头也快垂到胸口以下了,到底心里知道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岂能不羞臊的? 但终究还是说了出来,最难堪的时候算是过了,心下还是免不得一阵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不管怎么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她该做的努力已经做了,后面成不成,就得看施兰如肯不肯帮她,看天意了,若不是被情势逼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不求生就只能憋屈的等死了,她又何苦这般作践自己呢? 都是老天爷逼的她,都是施清如那个贱人逼的她啊! 却是等了好半晌,且绝不是因为难堪,而度日如年之下自以为的时间被拉长了的长时等待,而是真的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施兰如开口回应她。 陈嬿心下不由越发没底了,却知道到了这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坚持下去了。 因鼓足勇气抬起头,看向了施兰如,小声又急又快的道:“三妹妹,我也知道我这个请求太、太异想天开了,但我实在没有办法了,因为当初家里的变故,迁弟他至今都呆呆傻傻的,我婆婆又视我为脏东西,大嫂更是百般欺辱我,夫君也、也再没正眼看过我,只怕等孝期满了后,便极有可能休了我……我实在是被逼得没有活路了。” “而这一切都是施清如那个贱人害的,若不是她,当初我母亲不会死,家不会散,伯府也势必至今都好好儿的。三妹妹也是一样,若不是那个贱人,当初你母亲也不会早早就去了,你后来也不会吃那么苦,如今……总算你福大命大造化大,终于否极泰来,以后都只剩好日子了。可那些仇那些恨,难道就能因此抹杀了,三妹妹也能因此就忘记了,就不想报仇雪恨了吗?” 连珠带炮似的说了一大通话,总算后知后觉的发现了施兰如的神情怪怪的,她身后侍立的丫头婆子们神情就更怪了,满脸的不可思议,就跟被雷劈了一般。 陈嬿又是一阵羞臊,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请求无异于天方夜谭,也不怪施兰如主仆都觉着不可思议,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因难堪了抿了抿唇,继续问施兰如道:“那样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我不信三妹妹难道就真忘了,不想报了不成?那可是三妹妹的亲娘亲弟弟,还有三妹妹的一辈子!” 施兰如让她问得免不得也勾起了心底那些从未消退过,只是知道自己没办法去报,因而只能死死压着的仇和恨。 一时也顾不得旁的了,下意识已说道:“我自然一日也不曾忘记过,做梦都想着报仇雪恨,可我……” 她可是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们被溺死在眼前的,自那以后,她便再没过过一日好日子,受尽了打骂羞辱,经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不说,最后更是沦落到如今朝不保夕的境地,——她早恨不能将那一切的始作俑者施清如给碎尸万段了好吗! 可她哪有那个本事,施清如早已站到她连仰望都看不到的地方,她还有韩厂公那样一座大靠山,她拿什么报仇雪恨去? 她这辈子至死都注定报不了仇了! 陈嬿听得施兰如果然没忘记过报仇,做梦都想报仇,心下大喜过望。 等不及她把话说完,已打断了她:“三妹妹既也想报仇雪恨,那就更应当助我一臂之力了。老天爷不开眼,欺软怕硬,让我们共同的仇人害了那么多人,依然能高高在上,富贵荣华,说到底,那贱人不就是仗着有韩厂公那座大靠山吗?只要没了韩厂公的庇护,或是韩厂公失了势,她自然嚣张蹦跶不起来,我们自然也能报仇雪恨了!” “可要让韩厂公失势,谈何容易,这天下也就只有皇上能治得了他,只有皇上才能收回他的大权,甚至要了他的命了!所以我方才的请求虽乍一看是异想天开了些,但我相信事在人为,只要三妹妹肯助我一臂之力,替我好生求一求侯夫人,只要我们姐妹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还是极有成事希望的,不是吗?” 施兰如在她说话间,余光忽然觑见身侧宣武侯夫人心腹婆子眼里的讥诮和冷嘲时,已经清醒了过来。 她自己都朝不保夕,每天天黑以后,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见明日的太阳了,还想什么报仇雪恨呢,简直就是笑话儿! 因而再对上陈嬿时,便免不得意兴阑珊起来,淡淡道:“你设想得倒是挺美好,可惜我没那个本事助你一臂之力,你注定要失望了。” 这话儿当然不是陈嬿想听的,忙道:“三妹妹,你怎么没那个本事助我一臂之力?你分明有的。你如今这般得侯爷侯夫人看重,听说连宫里太后娘娘也对你另眼相待,特意打发人出宫赏了你不少的药材补品,只要你愿意为我求侯爷和侯夫人,我相信你一定能行的。三妹妹,求求你就帮帮我吧,我若不能成功,就没有活路了,若不能报仇雪恨,便是死了,也没脸见我母亲去,便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说完见施兰如还是不为所动的样子,索性咬牙一狠心跪下了,“三妹妹,我知道此事很难,真的知道,但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只要三妹妹肯帮我,一定能成的。当然,我也不会让三妹妹白辛苦,事成后我除了会为三妹妹一并报仇雪恨,让你再无遗憾,将来……将来我也定会与三妹妹守望相助,互惠互利,让彼此都过上前所未有的富贵尊荣的日子的,求三妹妹就帮帮我吧,求求你了!” 施兰如却已越发的清醒了。 她也好,陈嬿也好,在那些真正手握大权,抬手间就能定人生死的贵人们眼里,说到底与一只蝼蚁又有什么区别?想要反抗就更是犹如蜉蝣撼大树,使尽全力也连大树的一片叶子都损伤不了了。 何况陈嬿以为她是谁,一个姿色平平的人妇,宫里便是随便抓个宫女,只怕姿色也胜她一大截儿,还是清清白白的,皇上除非瞎了、疯了,才会放着山珍海味、再不济了也是清粥小菜不吃,反而委屈自己吃她这样一碗已经馊了的粗饭劣菜呢! 施兰如无声的冷笑了一下,正要开口。 宣武侯夫人的心腹婆子已先毫不掩饰嘲讽的开了口:“张二奶奶,你从来不照镜子的么?就算我们姨娘肯帮你去求我们夫人,以你的姿色做派,还是残花败柳,凭什么以为皇上会屈就你,这世间又不是只剩你一个女人,也不是只有你一个女人能生了。何况你若真能生,也不会嫁到张家都两年多了,还至今膝下空空了。你不会已经忘了,曾经我们家与你们张家也是姻亲,素常都有往来,你的底细我们侯府上下都尽知吧?” 只不过以往虞夫人等闲不会让陈嬿见客,所以宣武侯夫人都只几年前见过她一面而已,她跟前儿的丫头婆子自然不认得她。 却不想,竟是这样一副姿色做派,还这般的恬不知耻,异想天开,简直让人大开眼界啊! 陈嬿让那婆子说得又是一阵羞臊难堪,还有几分恼怒。 她对施兰如做小伏低是因为有求于她,那婆子却终究只是个下人,竟敢这般说她,看来施兰如虽是主子,也得宠得势,只怕多少也要受她的辖制。 还是想着将来自己定要如何如何,才死死忍住了,只看向施兰如道:“三妹妹,我至今膝下空虚是因为张慕白他、他几乎就不进我屋子,我也知道,宫里的娘娘们容貌气度肯定都胜过我十倍百倍,可皇上眼下最想要的是龙嗣,而非美色,只要三妹妹肯帮我,让我有机会……我相信老天爷一定会眷顾我,一定会让皇上得偿所愿的。那届时三妹妹便是最大的功臣了,侯爷侯夫人亦是功臣,岂不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皆大欢喜吗?” 施兰如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 她以前也曾异想天开过,也曾觉着自己一定能怎么样怎么样,后来的现实却一再扇她响亮的耳光,让她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曾经是多么的敢想,多么的异想天开与可笑了。 却不想,陈嬿竟比自己更敢想,更异想天开,更可笑,莫不是早已神智错乱了? 她不知道说什么了,宣武侯夫人的心腹婆子却有的是话说,冷笑一声,已又道:“张二奶奶,你从不照镜子也就罢了,怎么还大白日的就发梦呢,张家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先是摊上你娘那样一个祸家的贱人,如今又摊上你这样一个恬不知耻的小贱人,也不知道我们二奶奶听说了你方才这些话,会不会气得立时吐血?” 说完不待陈嬿说话,已径自吩咐了两个丫鬟一句:“你们看好了兰姨娘和张二奶奶,不许她们出亭子半步,我很快回来。” 不由分说的出了亭子,大步去了。 余下陈嬿被骂得又惊又怒,那婆子不是施兰如的心腹吗,那施兰如不发话,她一个下人怎么敢那样辱骂她? 且她对施兰如的态度也很可疑,竟半点恭敬都没有的样子,她是说方才怎么一直觉着哪里怪怪的,原来是应在这里……对了,那婆子还提到了张云蓉,说什么‘也不知我们二奶奶听说了你方才那些话’,她想干什么,莫不是要立时见张云蓉去? 陈嬿不由慌了,猛地自地上站了起来,看向施兰如道:“三妹妹,那婆子要去哪里,你快开口让她回来,让她千万不许胡说八道啊!” 早知道她方才她就该无论如何也坚持让施兰如把下人都屏退了,再开口,就不该那般着急的,那就算施兰如不肯帮她,回来张云蓉知道了,她也可以说是来找施兰如叙旧的啊,这下可该怎么办? 施兰如一脸的爱莫能助,“她是夫人的人,自来只有我听她的份儿,没有她听我的份儿,开口也是白开口。” 也不知夫人知道了会做什么,只怕会趁机好生羞辱一番张云蓉,好生打击一番二房吧?毕竟夫人厌恶二房上下不是一日两日了,连日又心情大糟,指不定正缺出气筒呢,不想就送上门了,当然不会错过。 不然也不会一定要让她见陈嬿了。 陈嬿就更慌了,“可方才不是你自己说的,她们都是你的心腹,我有话但说无妨吗?你、你……” 想说施兰如为什么要害她,想到是自己送上门的,又只能把已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施兰如想到她以往对她那高高在上的轻蔑与不屑,哂笑道:“我说你就信啊,你几时变得这么蠢了,也是,若是不蠢,也不会生出那样异想天开,笑掉人大牙的念头了!” “你!”陈嬿心里已不只是慌,更是怕了。 整个人也忽然从之前那几日一直都处于的那种狂热的、亢奋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她在干什么,她都干了些什么啊,怎么就会那般的不切实际,那般的异想天开,觉得只要她努力去做,拼命去做,就一定能成事儿,一定能达到目的呢? 明明当中存在那么多变数,她整个所谓的计划也是那般的漏洞百出,破绽百出,她怎么就会被猪油蒙了心,被鬼迷了心窍一般,那般狂热的、想当然的以为自己一定能成功呢? 这下她该怎么办,张云蓉一定会很快知道,张云蓉一知道,她婆婆和张慕白也立时便会知道,本来他们就已那般的憎恶她了,这下岂非真要将他们姐弟扫地出门,让他们流落街头,自生自灭了?! 陈嬿越想越后悔,也越想越害怕,不行,她得立时离开这里,立时离开宣武侯府,等她出去之后,总能想到办法,总能为自己和弟弟谋得一条生路的…… 念头闪过,她已大步往亭子外冲去。 可惜却被施兰如身后的两个丫鬟敏捷的上前,拦住了她的去路,皮笑肉不笑道:“张二奶奶何必这般着急离开,还是再等一等吧!” 陈嬿却哪里还等得下去,脸青白黑的怒道:“让开,我不是你们宣武侯府的人,你们休想拦我!” 那两个丫鬟仍是皮笑肉不笑,“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张二奶奶这话还是待我们甄嬷嬷回来后,再与她说吧。” 总归是陈嬿走到哪里,她们就挡到哪里,陈嬿双拳难敌四掌,围着亭子转了几圈,都挣脱不了二人的包围圈,很快便急怒忧惧得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只能冲施兰如怒喝道:“你就这样看着你的丫头们纠缠我不成?你再不让她们停下,让我离开,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说话间,忽然恶向胆边生,思忖起要是自己挟持了施兰如,不知道能否以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为自己姐弟挣出一条生路来。 可惜不等她整个念头成形,远远的就见一个贵妇人被一大群丫头婆子簇拥着,浩浩荡荡的走了过来。 等离得近了,陈嬿是曾见过宣武侯夫人的,很快便认出了那贵妇人正是宣武侯夫人,整个人都霎时如在油锅里炸一般,完全软了、麻了,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宣武侯夫人很快被簇拥着进了亭子里,施兰如早已起身小心翼翼的在给她行礼了:“奴婢见过夫人。” 宣武侯夫人却看也没看她,直接到桌前坐了,看向陈嬿淡笑道:“听说你胸怀大志,希望我能助你一臂之力?倒不想你还有如此志向,可见是个不甘屈居于人后的,一般这样的人,恰是最容易成功的。” 陈嬿不想宣武侯夫人待自己态度竟颇不错,且听她那个口气,还对自己有几分欣赏似的。 脑中灵光一闪,已“噗通”一声跪下了:“求夫人能助我一臂之力,那我若能成功,将来一定加倍以报夫人的大恩大德;若不幸败了,下辈子也一定做牛做马,结草衔环来报答夫人的恩德。” 宣武侯夫人又是淡淡一笑,“可这事儿实在不容易,一来你已非处子,姿色气度又实在不出众;这二来嘛,你没有能证明你好生养的凭证……” 话没说完,陈嬿已急道:“夫人,事在人为,连试都不试一试,您又怎么知道我们不能成功呢?以夫人的尊贵和如今太后娘娘对您的看重,我相信只要您愿意做,一定能有很大成事的把握……求求夫人了,只要夫人能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什么都愿意,我也一定会将夫人的大恩大德铭刻于心,生生世世相报的,求求夫人了……” 一面说,一面已拼命给宣武侯夫人磕起头来。 宣武侯夫人摆手叫她停下了,“你先别急着给我磕头。你好歹也是我们家二奶奶的娘家嫂子,哪怕如今张家没落了,两家不往来了,终归也还是亲戚,我却这样挖亲戚家的墙角,算怎么一回事呢?回头让我们家二奶奶,还有你婆婆夫君知道了,还不定怎生恼我呢!” 陈嬿忙道:“是我自愿的,与他们何干?我又不是卖给了张家的奴婢。何况他们都不拿我当人看,我日子成日过得比黄连还苦,眼看就要被他们逼得活不下去了,难道还不许我自己谋生路吗?且我母亲和妹妹当初死得那般惨,弟弟也受惊过度,至今呆呆傻傻的,我若不为他们报仇雪恨,还能算个人吗?只要夫人愿意帮我,我管保回去就与张家断得干干净净,绝不会给夫人添任何的麻烦,求求夫人就帮帮我吧……” “贱人!世上竟有你这般下贱、这般恬不知耻的人,不愧是你那个贱人娘的女儿,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陈嬿话没说完,就听得一个怒不可遏的熟悉声音自亭子外传来。 心里猛地一哆嗦,忙循声看出去,就见正双眼喷火、怒气冲冲朝自己而来的人,不是张云蓉,又是哪个? 随即她脸上已“啪”的挨了一掌,半边脸立时火辣辣的痛。 张云蓉手上不停,反手又是“啪”的一掌,打得陈嬿另外半边脸也火辣辣的痛起来。 同时嘴上也没闲着,“贱人,你以为你是个什么货色什么东西,就大白天的发梦?丢脸丢到我们侯府来了,你当初怎么不跟你那个贱人娘一道趁早死了干净,我们张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光了!” 张云蓉这会儿生吃了陈嬿的心都有了。 宣武侯夫人那个心腹婆子回去把事情言简意赅与宣武侯夫人说了一遍后,宣武侯夫人便立时打发她去了二房寻张云蓉。 虽然从陈嬿的所作所为来看,密应当的确不是张云蓉泄的,不然陈嬿若是早就知道了施兰如腹中的孩子不是宣武侯的,也不会傻到还要上门来自取其辱了。 毕竟张家如今据说全家就住在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子里,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不可能张云蓉真泄了密,还能瞒住陈嬿的。 可就算密不是张云蓉泄的又如何,宣武侯夫人早憎恶她很久了,只不过以往顾及着长辈的身份,不好太与她一般见识而已。 但如今狠狠羞辱她、狠狠打她脸的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宣武侯夫人自也不会放过,尤其这几日她心里一直憋着火儿,夫妻又都压力巨大,惟恐将来一个不慎就阖府覆灭……亦早就想好生发泄一番,好生把心里憋着的那口气给出一出了。 所以还在路上,张云蓉已经宣武侯夫人心腹之口,该知道的都知道了,已经气得头晕眼花了。 不想到了现场一看,正好又见陈嬿在对着宣武侯夫人卑躬屈膝,不堪直视,把自家更是贬得一文不值,天地良心,他们家哪里对不起她、她二哥哪里对不起她了? 当初她母亲都给二哥定好亲事,宁死也不肯让她陈嬿进门了,结果二哥愣是退了亲,愣是把母亲气成那样儿,也生生迎了她过门,就因为要对她负责,负个鬼的责啊,当初分明就是她那般阴损犯贱陷害的二哥,二哥一样娶了她; 等到她那个跟她一样贱的娘做下的那些个恶心事儿曝光后,搁谁家不得休了她,不得将她扫地出门? 可她母亲和二哥还是留下了她,甚至连她那个野种弟弟也一并收留了,让他们至今还能好吃好喝,居有定所。 就更不必说过去那些年她母亲对他们母子的照拂,他们兄妹三人也待他们母子尊敬有爱有加了! 结果就养出了这样一条恬不知耻的白眼儿狼来,把张家的脸、她的脸都给丢尽了,这次若母亲和二哥还不肯休了她,还不肯将姐弟扫地出门,她绝不善罢甘休! 张云蓉已经气得要死了,偏宣武侯夫人还在一旁火上浇油,“我说二奶奶,你这娘家嫂子也忒能异想天开,忒恬不知耻了吧,就她这样儿的,还敢奢望能入皇上青眼呢,宫里便是浣衣局洗衣裳的粗使宫女,只怕也个个儿比她有姿色,最重要是清清白白吧?我要真到太后娘娘跟前儿举荐她,太后娘娘不得啐我满头满脸,觉得是对皇上、对天家巨大的羞辱啊?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脸!” “不过放别家我会觉着不可思议,放你们张家,倒是说得通了,毕竟当初你父亲与姑母是怎么死的,又是带着什么样不堪入耳的名声事迹死的,满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这本来就是你们张家的家传,家学渊源么,所以后边儿无论你们张家再出何等恬不知耻的人,何等恬不知耻的事,都是情理之中,理所当然了。只是一点,你既进了我们宣武侯府的门了,最好趁早把娘家带来的那些‘家学’都给我改了,别带坏了我们家的哥儿姐儿们,不然老二和你公婆且得靠后,我第一个先饶不了你!” 说完扶着婆子的手站起身,又吩咐了几句:“你去告诉二太太,我做主禁了二奶奶一个月的足,另外罚抄《女诫》、《女则》各一千遍,所以这些日子她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两个哥儿也先由二太太亲自照顾着!” 方拂袖而去了。 余下陈嬿被张云蓉打得耳朵嗡嗡作响,到这会儿才渐渐缓了过来,也总算将宣武侯夫人的话儿听了个大概。 这才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宣武侯夫人是拿自己做了羞辱发作张云蓉的筏子,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帮她,甚至施兰如肯见她,也定然都出自她授意,自己打一开始就注定了是自取其辱,——可一切都是她自找的,怨得了谁呢? 念头闪过,双腿已软得再支撑不住浑身的重量,眼前一黑,便瘫到了地上…… 施清如自小晏子之口知道这些事儿时,陈嬿已经让张慕白给写了休书,和施迁姐弟两个也已被张家给扫地出门了。 她不由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嬿虽自来都喜欢自作聪明,却也是真有那么几分小聪明,怎么可能愚蠢到这个地步,异想天开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竟送上门去想要求得一个自荐枕席的机会,还是给一国之君自荐枕席,且不说以她如今的条件根本就不可能,根本就没那个资格,就算真有那么几分希望,她也不该去宣武侯府求啊,不是摆明了让张云蓉知道,摆明了自绝后路吗! 小晏子就知道自家夫人闲得无聊,对这些事儿应当会有兴趣,闻言忙笑道:“奴才刚听到时,也与夫人是一样的反应,毕竟太过匪夷所思,太过可笑了,便是傻子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儿来。所以再四向底下的人求证了,确定真有其事,绝没有弄错后,才来回的夫人。” 施清如仍回不过神来,“她、她到底怎么想的啊?” 这才真是自寻死路,自掘坟墓呢。 本来以虞夫人的人品,张慕白与她又始终还是有那么几分情谊的,不然也不会一直收留施迁了,只要她不再作死,就一直安贫乐道,吃饱穿暖总是不愁,将来日子指不定也能慢慢儿好起来的。 可她却非要在作死的道路上大步往前,拉也拉不住,简直就是猪油蒙了心嘛! 小晏子摊手,“奴才也不能理解她到底怎么想的。她说是被张家众人逼得没有了活路,还想要治好弟弟的病,更想、想向夫人报仇雪恨,可据奴才看来,她分明就是心有不甘,一心想过回以前荣华富贵的生活,为的根本就是她自己……谁知道呢?” 一旁桃子冷哼道:“我也觉着她想的只是荣华富贵,为的也只是她自己,旁的都是借口!简直可笑,张家怎么她了,没让她吃饱穿暖,还是让她露宿街头了?都没有不说,还收留她弟弟,让她为她弟弟一直求医问药,这也能叫‘被逼得没了活路’?何况她落得如今的下场,难道不是她母亲和常宁伯,不是她自己咎由自取么,还有脸恨夫人,呸,夫人才是怎么恨他们都不为过好吗!” 说着转向施清如,忿忿道:“夫人,您之前就不该高抬贵手,不与他们一般见识,就见好生痛打一回落水狗,打得她真正知道痛了,自然也就乖了!” 施清如摆手笑道:“没那个必要,反正我不痛打落水狗,她自己也要作死的,如今可不就应证了?” 看向小晏子,“以她的厚颜无耻,便是亲自做下了这样的恶心事,张家要给她休书时,她应当也会抵死不接,抵死不离开张家才是,那最后他们是怎么被扫地出门,如今他们姐弟人又在哪里呢?” 小晏子笑道:“她自然宁死不接,跪在地上对着虞夫人和张慕白又哭又求的,连头都磕破了,末了见实在没用,还说再逼她她就一头碰死在张家大门外。可虞夫人直接让大儿子去请了里长来,丝毫不怕家丑外扬,直说她受不了张家如今的贫苦,想要去攀贵人的高枝儿,为妾为婢都在所不惜,张家自不能耽误了她上进,只能放她自由,又许了她把自己的一应东西都带走……” 张云蓉虽被宣武侯夫人下令禁了足,她的陪房们却都是自由的,见张云蓉当场便要气死过去,忙忙把人送回了她屋里。 又把陈嬿一并拖了回去,省得继续在原地丢自家奶奶的脸,——虽然只怕一个半个时辰后,整桩事情便会传遍整个宣武侯府,自家奶奶的脸已注定丢尽了。 张云蓉被送回自己屋里躺了一会儿,喝了一杯茶后,反倒冷静了下来。 随即便叫了自己的陪房妈妈到跟前儿,让她带人将陈嬿给送回张家去,把发生了什么事都告诉给虞夫人和张慕白后,便把陈嬿给休了,把他们姐弟都扫地出门。 陪房妈妈领了命,点了几个粗壮婆子,便将陈嬿给带回了张家去。 虞夫人与张慕白这才知道了陈嬿连日到底都是忙些什么,原来给施迁寻医问药是假,一心想攀高枝儿才是真。 所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想攀高枝儿也无可厚非,可她不能忘了自己早已是有夫之妇,不能把脸给丢到亲家家里、丢到女儿/妹妹夫家,生生连累女儿/妹妹! 虞夫人与张慕白都是勃然大怒,本来母子俩都没想过要休妻的,毕竟陈嬿已经无亲无故,把她休了,她一个弱女子可要怎么办,施迁又要怎么办? 因此哪怕虞夫人实在憎恶陈嬿,张慕白也已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母子俩仍没说过什么,亦默许陈嬿为施迁请医问药,万万没想到,竟纵得她又做下了这样的恶心事来,果然是“江山难改,本性难移”,也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张慕白当即便在回过虞夫人,征得虞夫人的同意后,写好了给陈嬿的休书。 陈嬿自然无论如何都不肯接,他们姐弟要是真离了张家,便只剩死路一条了,她为什么偏就要作死,为什么就不早一点意识到这一点呢? 可惜再后悔也已是迟了,惟有拼命的哭求张慕白和虞夫人,眼见软的不行了,还来了一通硬的。 奈何张慕红去请了里长来,左邻右舍又都知道了她的丑事,连当初张氏做下的丑事一并也翻出来又好生议论鄙视了一番,陈嬿纵是再厚的脸皮,再不愿离开,也只能拿了休书,收拾好了东西,带着施迁,灰溜溜的离开了…… “至于他们姐弟去了哪里,奴才就不知道了,听说她带走的东西也不少,加上一些体己,应当短时间内,姐弟俩的生计还是不愁的,至于时间长了后会如何,又会不会回去继续赖着张家,奴才就更说不好了。”小晏子最后总结。 施清如已是无语至极,忽然就想到了前世陈嬿与张氏联合起来,想要蒙骗她害韩征之事。 那时候她们母女背后的人,应当就是宣武侯府了吧? 毕竟那时候常宁伯府还在,两家仍是一家亲的姻亲,宣武侯府有了鸡犬升天的机会,正好施家又有一个她在韩征身边,算是半个“自己人”,当然要好生利用一番了。 也就不怪陈嬿如今会找上施兰如了,她本来就是善于抓住一切有可能的机会的人,只要有丝毫平步青云飞上枝头的机会,都绝不可能放弃。 可惜上一次她没能成功,这一次依然没能成功,可见老天爷还是有眼睛的,绝不会让居心叵测之人得逞! 傍晚。 九月的傍晚已经颇有些凉意了,尤其风吹在人身上时,就更凉了。 一身褴褛衣裳,满脸憔悴脏污不堪的陈嬿牵着同样浑身脏得只能看见一双眼睛的施迁,走在一条陌生的小巷子里,因四周太过安静,姐弟俩肚子里不时响起的“咕噜”声也越发显得清晰响亮。 又漫无目的的走了一会儿,施迁人小,实在走不动了,“姐姐,脚痛,肚子饿,想吃饭。” 陈嬿见弟弟不过十来日功夫,便已瘦了一大圈儿,心里难受至极,还得强忍着安慰他:“我们再走一会儿就不走了,再走一会儿姐姐就能找到东西给你吃,让你不再挨饿了,好不好?” 施迁却实在走不动了,索性一屁股坐了下去,眼泪也落了下来:“姐姐,真的走不动,真的饿……” 他一哭,陈嬿一直强忍着的眼泪也忍不住了,心里再次被蚀骨的悔恨所填满。 她当日为什么就要异想天开,为什么就要猪油蒙了心呢,她简直就是疯了,在张家是要受一些气,却也吃穿住都不愁,她为什么就要那般想不开呢? 又忍不住后悔痛恨自己前几日在客栈里时为什么要大意,竟把行李放得那般的明显,以致那般轻易便被人偷了去,客栈的人还欺负他们姐弟弱的弱小的小,根本不认账…… 陈嬿想到这里,眼泪流得越发的凶了,他们姐弟已经饿了整整三日,也露宿街头整整三日了。 不但要挨饿,还要忍受那些地痞流氓的欺负骚扰,甚至连天桥下破屋里,都得被乞丐们排挤,也就她之前知机,把自己的脸手都抹黑了,不然……眼见除了自甘下贱,去做那些个最下贱的勾当,她竟已是没有活路,姐弟俩都只能白白等死! 偏偏张家竟真不管他们的死活了,他们甚至连张家所在的巷子都再进不去,想来应是张云蓉使人给里长和衙门打过招呼了? 可真是有够狠心,有够绝情啊,她也不过就是想为母亲报仇、为弟弟治病,让自己能过得好一点而已,何错之有…… 陈嬿泪眼朦胧间,忽然看见了一旁的护城河支流,已经浮上过心里很多次的寻死念头,又一次浮了上来,且比之前每一次都更强烈。 索性就在这里,带着弟弟去那边找母亲吧,那便可以再不用忍受任何的苦痛与折磨,再不必这般苦苦挣扎求生了,想想她这辈子,还真是有够苦命,有够悲哀的,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倒不如早早结束了,下辈子投个好胎呢……弟弟也是一样,他这辈子已经毁了,活着也实在没意思了,还是早点重新开始,有一对儿行得正坐得端的父母,有一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和未来吧! 陈嬿想到这里,用力拉起施迁,在他懵懂无知的眼神中,心如刀绞的一步一步走向了护城河的阶梯…… 第二百六九回 弹劾 下狱 施清如经小晏子之口知道陈嬿与施迁的死讯时,已经又是五六日过去了。 “听说他们一度流落街头,几日都是水米未进……他们的行李在一个小客栈投宿时,不慎被人偷走了,怀疑是客栈的人监守自盗,可客栈欺负他们弱小无依,不但没有认账,还把他们赶走了……张家他们又回不去,连巷口都进不了,据说是张氏着人去给里长衙役打过招呼,最后身体到了极限,心里也绝望到了极致之下,除了寻死,也的确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施清如听小晏子说罢,纵自重生以来,从来都憎恶陈嬿,也觉得她是自寻死路,实在不值得同情的,心里依然不好受起来。 陈嬿还罢了,哪怕有命运的捉弄,却实打实是自己一步一步将日子给越作越差,直至最后流落街头的,她完全可以有另外的路走,只要自己心正,也完全可以把日子过好的。 所以她真的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施迁却真的从头到尾都是无辜的,他何尝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何尝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了?他哪怕没有受惊过度呆呆傻傻,至今也才六七岁而已,何况还呆了傻了,大人们做的一切事、一切选择,就更不与他相干了。 然而他却被自己那对儿禽兽不如的父母给连累了个彻底,最终更是让自己的亲姐姐给带着,懵懵懂懂的结束了生命,当初施宝如亦是如此,虽本来就是不该来到这世上的,但既然来了,便也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本不该那般轻易任人草菅践踏的…… 都是常宁伯和张氏作的孽,都是他们罪恶的欲望害了他们的孩子,让他们生来便带了原罪,也害了他们的亲人儿女! 半晌,施清如才觉得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也能问小晏子后续了,“那他们的遗体如今在哪里,可有人替他们装殓的?” 想来应当没有吧,那她便出几两银子,替他们装殓安葬了,再做一场法事超度一下吧,就当是可怜施迁,希望他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能堂堂正正的做人了。 小晏子知道自家夫人心善,忙道:“张家接到消息后,已经去认了尸,虞夫人也发了话,会让他们入土为安,好似还会请了僧人为他们念经超度,夫人且不必操心了。” 陈嬿只对张家所在方圆一带熟悉些,也不敢带着施迁走远了,怕人生地不熟的,被人哄骗拐卖了都没人知道;再者,她也始终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万一知道他们姐弟实在活不下去了,张家人又动了恻隐之心,许他们回去了呢? 那他们要是走远了,张家人还从何知道。 所以等他们姐弟的尸体浮上水面,衙役们闻讯赶到后,很快便确认了他们的身份,也很快通知了张家,没办法,谁让他们已没有任何旁的亲故,也就张家与他们好歹还有一点关系呢,不然总不能让衙门出钱替他们收尸吧? 于是张慕白与张慕红很快到了现场,见到了虽已被泡得变了形,却依然能认出的确就是本人的陈嬿与施迁。 兄弟两个心里都不好受起来,纵陈嬿已不是张家的媳妇,却始终是他们的亲表妹,施迁与他们更是……当日将他们扫地出门时,虽知道他们弱的弱小的小,日子势必好过不了了,好歹陈嬿还有一些体己,租个小房子,再慢慢儿的谋生计,应当还是不难的。 却没想到,不过就十来日光景儿,姐弟两个已都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张慕白因很快做了决定,他要为姐弟两个装殓安葬,希望张慕红能别怪他白白浪费家里的银钱,他以后会加倍努力抄书,把花费的银子给找补回来的。 张慕红却本来也是一个软善之人,人都死了,岂能再与弟弟计较几个安葬费? 兄弟两个遂把陈嬿和施迁的尸体好生带回了家,杨氏因此很不高兴,觉得怎么也得花费十几两银子了,有那个钱,都够买个丫头或是婆子,她也不必那么累了,——陈嬿被扫地出门了,所有活计便都得落得杨氏身上了,虞夫人是婆婆,她总不能让婆婆凡事都亲力亲为吧。 奈何虞夫人也发了话,要好生安葬陈嬿与施迁,对陈嬿的死虞夫人不是很有感触,毕竟她是咎由自取,对施迁的死,虞夫人心里却着实有些不是滋味儿,还有些后悔当日不该连施迁一并扫地出门的,终归他是无辜的…… 杨氏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眼睁睁瞧着婆婆与夫君兄弟两个将陈嬿姐弟的身后事操持了起来。 施清如听得张家已经认了尸,还已经在为陈嬿姐弟操持身后事了,缓缓点头道:“那便好,张家也算仁至义尽了。” 虞夫人自不必说,便是张慕红张慕白兄弟,也比她前世认定的好了不少,看来当初张慕白极有可能真是被陈嬿和张氏所鼓动的吧? 终归如今那些相关的人都已不在,情势也早已大不相同了,就任前世那些事随风而去吧! “你辛苦了,去歇着吧。”施清如遂打发了小晏子,只纵知道有张家人为陈嬿和施迁装殓安葬了,心里仍有些不舒服,晚间也因此没睡好。 不过第二日起来后,她便顾不得去想旁人的事了,既因张家所有人说到底与她都毫无关系,更因韩征在大朝会上被弹劾了。 还不是某一位御史或是官员弹劾他,而是七名御史联名弹劾他“专权弄权、残暴不仁、结党营私、陷害忠良、草菅人命”……足足罗列了韩征二十一条罪状。 此外,还有十余名官员出列附议那七名御史,最后一致恳求隆庆帝:“请皇上务必严惩,以儆效尤!” 隆庆帝因此让出列请罪的韩征自辩自证。 崔福祥却趁机拿出一系列的真凭实据,当着隆庆帝与文武百官的面儿,证明御史们弹劾韩征的罪名都确有其事,绝非凭空捏造,请隆庆帝一定要严惩韩征,“……以证朝廷纲纪法度之外,也还直接间接受害的不计其数的受害者们一个公道!” 东厂这些年能让所有人闻之色变,小儿止啼,自然凶神恶煞、陷害残暴的事儿是真没少干,韩征在一系列的真凭实据面前,自是辩无可辩。 隆庆帝遂趁机收回了韩征的批红大权,东厂提督的位子也暂时让崔福祥一并代之,然后将韩征下了诏狱,话虽说得还算客气委婉:“等查明真相后,朕自然还爱卿一个公道。” 却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韩征这一进诏狱,只怕便再没出来那一日,更别提官复原职,大权重回手中,再现昔日的风采了。 一时间满殿都是噤若寒蝉,只有少数的官员暗中得意称愿不已,更多以往惟韩征马首是瞻的官员却都是忐忑不已,不知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 这么大的事儿,太后在仁寿殿自然也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立时高兴得话都说不利索,手也再次大抖起来,“哀家可、可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段嬷嬷见太后这般高兴,自己固然也高兴,却更担心太后的身体,忙握了她的手劝她:“太后娘娘可千万冷静些,太医可说了,您如今切忌大悲大喜的。” 太后闻言,接连喘了两口气,“哀家实在没法儿不激动啊,等了这么久,才终于等到这一日,叫哀家怎能不激动?哀家终于离为福宁报仇,为自己雪恨只剩一步之遥了!” 又夸崔福祥与宣武侯中用,“崔福祥以往瞧着不显,不想真办起正事儿来,也挺有模有样。宣武侯更是让哀家刮目相看,这才几日功夫呢,便串联了那么多御史文官,哀家回头一定让皇帝不计较他的欺君之罪,还要赏他才是。” 段嬷嬷笑道:“西厂都是各卫抽调过来的佼佼者,崔厂公又圣眷正隆,自然令行禁止,如臂使指。宣武侯府更是京城的老牌勋贵世家了,家大业大,亲眷众多,亲眷又有亲眷好友,彼此都联络有亲,只要安了心去做一件事,又有什么办不成的?只是……” 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把后边儿的话说了出口:“只是奴婢总觉得事情会不会太顺利了些。那韩征素日那般嚣张跋扈,实在不像这般容易就就范妥协的人啊,他那些党羽,旁的不说,就说一众阁老们,竟也不发一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太后脸上的笑就淡了几分,沉声道:“能有什么阴谋?之前那阉竖能那般嚣张跋扈,不过是皇帝被他蒙蔽着,一直宠信他、纵着他而已,如今皇帝不再被他蒙蔽,他自然什么都不是了!” “至于那一众阁老们,都是千年的狐狸,最擅长的便是见风使舵,明哲保身了,当初见皇帝对他言听计从,自然捧着他;如今瞧得风向不对了,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还跟着他一条道儿走到黑,自然是要及时向皇帝表忠心才是。反正末了也不会牵连带累他们太多,至多也就被皇帝申斥薄惩一番罢了,皇帝总得要人干活儿吧?他们又门生亲眷众多,至多萎上一年半载的,便又是风光体面的阁老了,除非傻了才为一个阉竖出头呢!” 段嬷嬷听得太后不高兴了,又一想太后的话的确有道理,忙笑道:“都是奴婢想岔了,杞人忧天了,太后娘娘说的是,文武百官说到底看的还不是皇上的态度,皇上愿意捧着谁了,谁便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上不愿意抬举谁了,那人自然立马什么都不是!尤其韩征还只是个太监,无亲无故无族的,树倒猢狲散的速度自然就更快了。” 太后闻言,转嗔为喜起来:“正是这话儿,他的一切说到底都是皇帝给的,皇帝愿意给时才有,不愿意给了,立马什么都没有了,不然之前哀家何必那般劳心费力,不就是皇帝之前一直被他蒙蔽,想要让皇帝清醒过来,自然一切都迎刃而解了吗?” 顿了顿,咝声道:“不过破船还有三斤钉,还是得防着他万一有什么翻身的后着才是。若是能让他尽快在诏狱里‘畏罪自杀’,那便最好了……这样,你让人去给崔福祥传了话儿,让他空了来见哀家一趟,如今东西厂都是他说了算,自然在旁人看来再难的事儿,在他看来也应当不是什么难事了才是!” 段嬷嬷忙应了“是”,“太后娘娘说的对,此事宜快不宜慢,还是得尽快一劳永逸才是,毕竟只有死人是最安全的,等人都死了,自然有什么后着都不怕了,奴婢这便让人给崔厂公传话儿去。” 太后沉默片刻,又道:“还该让崔福祥尽快着人,去那阉竖的府邸将施氏那贱人给哀家拿下才是,回头便是韩征真有什么后着,有那贱人在咱们手里,他也断不敢轻举妄动了。当然,若韩征没有后着,直接死了就最好了,可真是便宜他了,竟不能让他受尽百般折磨,就直接给了他一个痛快!不过等他死了,哀家还可以将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一样也可以告慰福宁在天之灵了。” 段嬷嬷忙笑着点头:“太后娘娘虑得极是,的确该尽快也将施氏拿下。那等韩征一死,便立时也可以送她上路了,太后娘娘不得不便宜韩征,让他死前不必受尽折磨便罢了,却可以让施氏死前把韩征那份儿一并给受了,不就可以告慰长公主于在天之灵,也能狠狠出一口这么久以来的恶气了?” 太后缓缓点头笑起来,“那就这么办,你立时着人去给崔福祥传话儿吧。” 憋屈了这么久,恨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报仇雪恨了,总算没枉费她一直都苦苦撑着,可见的确要活得够久,才能笑到最后! 施清如知道韩征被弹劾时,就要比太后晚得多,已是午间了。 纵韩征事先便提醒过她,也让小杜子几次带过话儿给她,后边儿会风云突变,但他定不会有事,让她只管安心,她的心还是立时揪紧了,差点儿连气都喘不上来。 还是想着她如今绝不能乱,不然整个都督府都得乱了套,还不定会如何拖韩征的后腿,施清如才在一遍遍的在心里告诉自己‘督主一定不会有事儿,一定不会的!’后,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立时吩咐来禀告她消息的小晏子道:“把阖府所有的大门小门都给我关好了,再把阖府上下的人都召齐了,就说我有话说!” 小晏子忙应声而去了。 采桑看他走远了,方低声宽慰施清如,“夫人,督主一定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平安归来的!” 桃子的脸色比施清如的好看不到哪里去,闻言也颤声道:“是啊夫人,督主那般厉害,岂能轻易就别人陷害了?势必有后招的,您千万放宽心,那些个奸人绝不会得逞的!” 施清如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督主一定不会有事儿的,不但督主,师父也一定会平安归来!所以你们也别怕,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一定能度过此番的难关,自此苦尽甘来。” 主仆三人说话间,小晏子已很快将阖府的人都召齐了,除了十余个仆妇和几个小太监算得上手无缚鸡之力以外,其他护卫都是练家子,便真有什么变故,想来也足以一战了。 施清如示意小晏子让众人都安静下来后,方站在台阶上,沉声开了口:“相信朝中的变故,在场所有人都多少听说了。是,督主蒙奸人陷害,下了诏狱,可我相信,督主一定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平安归来的,所以府中不能乱,我们纵不能救助督主,为督主分忧,至少也不能拖督主的后腿才是!” 众人忙都应道:“但凭夫人吩咐。” 施清如便先看向了十余个仆妇们,“你们若是有亲朋可以投靠的,待会儿便可以收拾一番,去投靠亲朋了;若是实在没有亲朋投靠,去外面住客栈或是找个安全的地方暂时安顿,也可以,待会儿去账房每人领十两银子吧,等督主平安归来了,再回来照旧当差便是。” 不然情况真到了最危急的时候,护卫们自顾都不暇了,又哪里还顾得上她们? 一旦有个什么伤亡,就真是太无辜了。 众仆妇闻言,你看我我看你的,又快速低语了一番,最后由范妈妈代表众人开了口:“夫人,我们都不走,您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若没有危险,当然就最好,若有危险了,大家便跟着夫人一起面对便是。督主和您都对我们宽容厚待有加,便是满京城也再找不到比您二位更好的主子了,岂能有主子眼见会有危险了,下人们却只顾着自己躲避的道理?那我们还算个人吗,求夫人就准我们留下吧!” 其他人也纷纷道:“是啊夫人,我们都不走,求您就准我们留下吧。” 众仆妇并非是在有意表忠心,平时表忠心便罢了,真到了生死关头,连夫妻且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主仆?自然是自己的命更重要。 可韩征和施清如,尤其是施清如,待她们是真的都极好,月钱份例从来都给得足足的不说,也从不打骂苛待她们。 旁人若是知道她们在都督府当差,势必要以为她们过得不定是如何水深火热的日子,毕竟韩征凶名在外,那真是人人都闻之色变。 然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都督府反倒是她们最安全最温暖的家,她们在这里,比在自己家里时受尽丈夫婆婆的气,甚至最后还被他们给卖了,何止安全受用了一百倍。 如今督主夫人眼见有难,府里也眼见有难了,她们自然也要留下一起面对才是,哪怕最后真不幸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至少她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也胜过多苟且偷生十几年乃至几十年! 施清如没想到众仆妇都不愿意走,心下颇有些感动,却更坚定要让她们先离开了,“大家听我说,你们的心督主和我都知道,可你们留下真的于事无补不说,指不定还会白白受伤,白白拖累护卫们。所以都听我的,尽快收拾了离开吧,横竖要不了几日,又能回来了,你们就当是我给你们放的假期吧。” 范妈妈等人却仍十分坚持:“夫人,我们离开了,这么多人要吃要喝该怎么办,难道还让您和大家伙儿亲自动手不成?那也太耽误时间,太那什么、什么杀个鸡却要用宰牛的刀了。您放心,我们都会保护好自己的,菜刀啊、烧火棍啊、扁担什么的,都是我们的武器,我们也都力气大得很,肯定能保护好自己,不给护卫们拖后腿儿的,大家伙儿说是不是啊?” 众人都齐声道:“是啊,夫人,我们一定不会拖后腿的!” 施清如眼眶不由发起热来,又听得一旁几个小太监道:“夫人,我们也会保护好自己,不拖后腿的,您就放心吧。” 到底再没法儿坚持让众仆妇和小太监们先走了,只能笑道:“那你们可千万记得保护好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记得人身安全最重要,旁的都要排在后面。” 待众人齐齐应了“是”,方转向了一旁众护卫们:“那这几日就多辛苦众位,昼夜排班,一定保护好我们所有的人,保护好我们的家了!” 护卫头领李穆忙道:“夫人放心,兄弟们一定会保护好夫人,保护好咱们都督府的!” 他们早就接到了死命令,无论如何都要保得夫人平安,如今夫人又这般的体恤大家伙儿,他们就更是打心眼儿里坚定了要护好夫人的决心了! 施清如点点头,又勉励了众人一回,让厨房的人晚间阖府都加菜,并承诺等韩征平安归来后,阖府都加发三个月的月钱,以奖赏这些日子大家的辛苦后,才让大家伙儿都散了。 她自己随即也方回了屋里。 这才觉着双腿软得有些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忙坐到了靠窗的榻上,皱眉思忖起来。 也不知督主现下怎么样了,下一步安排又是什么?只怕他那般配合的就让隆庆帝将他下了诏狱,更多还是为了麻痹隆庆帝,麻痹所有人吧? 那他发起最后攻击的时刻,便是隆庆帝倒下的时刻了……可她给隆庆帝配的那些药算着时间,至少也得三五日后才能发作,这三五日的时间,不会再出什么变故吧? 还有太后,她那样大费周章才将督主给扳倒,人还下了诏狱,这会儿还不定多么的得意称愿,又多巴不得能立时要了督主和她的命呢,那她下一步,势必就是将她也抓到自己手里,必要时候既能威胁督主,又能一出她积压了这么久的那口恶气了。 看来快则今日,慢则明日,只怕她就得先于督主,迎来一场恶战了! 这一夜,京城几家欢喜几家愁,以致许多人都没有睡好。 当然睡得最不好的,还得是施清如。 哪怕桃子采桑一直陪着她,小晏子也一直隔着门告诉她阖府都布好了防,侍卫们两个时辰一班,绝不会出任何的岔子,让她只管安心睡,养足了精神才能应对后边儿随时可能到来的变故,她依然睡不着。 已经到了最紧张最艰难的时刻,她的爱人和亲人也正身陷囹圄,境况未知,叫她怎么睡得着? 好在总算整个都督府一整夜都平平安安,清清静静的,大家安然度过了韩征下狱后的第一个夜晚,也算是开了个好头。 可惜到了下午,清静便不复存在了。 太后打发人来传施清如入宫了,虽隔着厚厚的门和高高的墙,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依然足以让里面的人听得清清楚楚,“太后娘娘传恭定县主即刻入宫为太后娘娘问诊,尔等还不开门,是想违抗太后娘娘的懿旨不成?真是好大的胆子,还当是以前你们主子一手遮天,你们也可以跟着作威作福,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时候呢!” 小晏子立时打发了人去禀告施清如,一面隔着门与外面的人斡旋,“我们县主一直病着,且病得很严重,若现下入宫,不但不能为太后娘娘治病,还会过了病气给太后娘娘,那就真是罪过大发了。还请公公先回去,代我们县主向太后娘娘请个罪吧,等我们县主病愈了,再亲自入宫给太后娘娘赔罪兼治病。” 第二百七零回 硬仗 都督府泰半人至今不知道太后对韩征和施清如的仇恨,只知道他们督主已经出了事,夫人便无论如何不能再出事。 小晏子却是知道太后对施清如恶意的,便是昨日之前,太后这样忽然传召,尚且要权衡再三,轻易不让太后的人见到自家夫人了,何况还是如今风声鹤唳的时候? 自然越发不可能给门外的太监开门了。 因隔着门继续与之周旋,“公公虽是奉命行事,也该知道变通才是,这要是太后娘娘真感染了病气,皇上怪罪下来,公公只怕也担待不起吧?何况我们督主只是暂时虎落平阳而已,以皇上自来对我们督主的信任倚重,平安归来的日子只怕就在眼前,指不定还会因祸得福,让皇上越发的信重我们督主也未可知。公公可千万别把事情做绝了的好啊,毕竟‘万事留一线,事后好相见’不是?” 可惜对方依然叫嚣个不停,“你也知道你们主子虎落平阳了,那岂会不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还什么平安归来的日子就在眼前,指不定还会因祸得福,你倒是忠心,也挺会做白日梦的!废话少说,立时让恭定县主出来,随咱家进宫去给太后娘娘问诊的好,指不定她给太后娘娘治好了病,太后娘娘一个高兴之下,就赦免了她,让她不至被你们主子连累,回头你们主子身首异处了,好歹还能有个替他收尸,送他一程的人!” 一席话说得小晏子是勃然大怒,差点儿就要忍不住开门,将对方的臭嘴撕个稀烂了。 其余护卫亦是勃然大怒,纷纷把手放到了腰间的刀柄上,目光也齐齐看向了李穆,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开门出去将来人全部杀光,杀鸡儆猴,以免后边儿还有不长眼的以为都督府如今好欺负,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门来撒野了! 还是施清如闻讯及时赶来,见从小晏子到众护卫都是一脸的怒不可遏,略一思忖,也就能猜到定是太后打发来的人才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忙以眼神制止了小晏子,李穆也拿眼冰冷威严的一一扫过众护卫,方算让群情激奋的众人稍稍平静了下来。 施清如这才隔着门,清冷的开了门:“门外的公公,我是恭定县主,只我一直病着,害的还是麻风病,已经好些日子连房门都不曾出过,日常也只见我两个贴身丫头,旁人都一律不见,惟恐传染给了旁人。所以在我病愈之前,是决不能进宫见太后娘娘的,万一不慎传染给了太后娘娘,那我岂非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顿了顿,继续危言耸听,“更糟糕的是,我进了宫后从宫门到仁寿殿,一路要见到多少人,要是不慎传染给了谁,再一个传染一个的,岂非弄得整个宫里都要发生疫情,后果不堪设想了?那后果可就谁也担当不起了,公公虽是外行人,麻风病会不会传染人,又有多可怕,却理当是也知道才是,说穿了与天花儿的危害性都没什么两样了。所以公公还是先回去禀明了太后娘娘情况,看太后娘娘是否还坚持要传我进宫治病后,又再说吧!” 奈何门外的太监还是不买账,阴阳怪气的道:“太后不传召时,县主便好好儿的,太后一传召了,县主便病了,还是麻风病,县主这病还真是有够听话儿,您让它什么时候来,它便能什么时候来呢?可惜太后娘娘早就发了话儿,无论如何都要将县主请进宫去,那您只要还有一口气儿,咱家便抬也要将您抬进宫去,什么传染不传染的,咱家通不怕!所以县主还是立时开门,随咱家进宫去的好,否则就休怪咱家不客气,请县主吃罚酒了!” 施清如闻言,声音也更冷了:“原来公公还记得我是县主呢?那我倒要问一句,公公是什么品级,莫不是比县主品级还高不成,就敢拿了鸡毛当令箭,对本县主这般的不敬!我劝公公,凡事还是留一线余地的好,不然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我真把麻风病传进了宫里去,公公便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们督主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么些年,岂是那般容易就能被奸人所陷害的,定然会绝地反弹的,届时公公觉着,他会第几个拿你开刀啊,我猜是第一个,你说呢?” 门外的太监让她这般再一说,终于有些迟疑了。 他自然不信恭定县主就刚好那么巧,染上了什么麻风病,分明就是借口。 可万一呢,那个万一的后果,他一个小小的太监可万万承担不起;且韩厂公……韩征以往那般的凶狠残忍,更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他若真再丝毫翻身的机会都没有还罢,就怕他还有翻身的机会,那他就真是连个全尸都休想保住了! 关键他只带了一队金吾卫来传人,听着门内的声音,却像是有几倍于他们的人数似的,一旦双方真打了起来,岂非今日便极有可能是他的死期,且指不定还会死了也白死了? 在种种顾虑和韩征的积威之下,那太监终究还是露了怯,松了口:“既然县主非不吃敬酒,那咱家也只好回宫去禀告过太后娘娘后,再给请县主吃罚酒了,届时就休怪咱家不客气了。我们走!” 心里已经在想着待会儿回了宫后,要如何添油加醋的回太后娘娘的话儿了,最好能让太后娘娘先褫夺了恭定县主的县主封诰,她连最后的倚仗都没有了,自然再嚣张不起来! 李穆听得外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看了一眼身旁的一个护卫,后者便忙跃上了墙头,随即跳下来冲他点了点头。 李穆遂看向施清如,恭声道:“夫人,人已经都走了。” 施清如心下稍松,点头道:“人走了就好。只是只怕他们很快又会卷土重来,且肯定不会再与咱们先礼后兵,定会一言不合便强攻,对大家的考验,打现下才算是真正开始了!” 可他们只有这点儿人,哪怕再易守难攻,只要对方来的人数倍于他们,也会寡不敌众,那最终的结果…… 若要现在就赶着出城的话,别说根本不可能,一旦出了都督府的大门,只会更危险;关键督主与她说过,要等他打发人来接她时,她才能离开,那接下来,她要怎么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都督府上下这么多人,保护好他们的家呢? 李穆与她想得差不多,知道真正的考验打现在才开始了,忙道:“夫人放心,兄弟们便是拼到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一定会护住您平安的。” 施清如摇了摇头,“要紧的是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可我担心我们会被瓮中捉鳖,更怕他们火攻,所以李护卫,劳你让大家把府里但凡能蓄水的地方,总归一应水缸水桶水盆,都先蓄满了水,以备不时之需。” 李穆忙应了“是”,“夫人放心,属下稍后就着人去办,还会亲自领着人,把每个角落都事先布好防,管保让再多的敌人也有来无回!” 施清如点点头,又勉励了小晏子和众护卫几句,才带着桃子采桑回了正院去,一面吩咐采桑:“让厨房这几日肉菜都管够,先别想什么吃完了该怎么办,总归一定要让大家吃饱喝足,养精蓄锐。” 采桑忙点头应了,“夫人别担心,厨房的库存怎么也够五六七八日吃用了,这么多日的时间,足够督主平安归来了。” 施清如心里虽不敢那么乐观,还是沉沉“嗯”了一声,“督主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一时回了正房,桃子见施清如一连打了几个哈欠,弄得眼泪汪汪的,因关切的道:“夫人,要不我铺了床,您睡一会儿吧,昨晚您便没怎么睡,再这么下去,身体可怎么受得了?” 施清如的确让困意弄得头昏昏沉沉的,想了想,点头道:“那我睡一会儿吧。” 桃子便给她铺了床,服侍她更了衣,待她睡下后,又给她轻轻放下了帐子。 施清如遂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起来,可头虽昏昏沉沉的,却一直走马观花般闪过无数的念头,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可惜刚睡着,便被桃子猛地撩开帐子,喘着气急急叫醒了:“夫人,快醒醒,外面来了好多西厂的番子,先是说奉太后之命,褫夺夫人的县主封号,立时拿夫人进宫,让咱们开门儿。后来见咱们不肯开门儿,便开始强攻了,这会儿正抬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在撞大门。李护卫让我和采桑姐姐立时叫醒您,乔装打扮一番,先藏匿起来,必要时候,好杀出一条血路,护送您离开……” 施清如不待桃子说完,已猛地坐了起来,因起得太猛,头还晕了一下,忙强忍住了,急声道:“竟来得这么快?快拿衣裳来,我要亲自瞧瞧去!” 一面说,一面已翻身下了床。 就见天已黑透了,忙又问桃子:“什么时辰了?” 桃子很快给她取了衣裳过来,道:“刚交戌时。夫人真要亲自去瞧瞧吗,刀箭无眼,您还是别去了吧?” 施清如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下午太后打发人来时,是未末申初,她还当太后怎么也得明后日的,才会再打发人来给她‘吃罚酒’了,不想不过两个时辰不到,她便已经打发人来了,还真是有够迫不及待的,——看来今晚真的是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念头闪过,施清如又问桃子:“所有人都用过晚膳了吗?大敌当前,决不能让大家饿着肚子抗敌才是。去看看厨房这会儿有什么吃的,给我拿些来,我吃了再去前边儿。” 桃子还想再劝她,见她满脸的毋庸置疑,只得应了“是”,急匆匆去了厨房。 施清如这才快速穿好了衣裳,又将头发全部编成一条大辫子固定好,以免回头情况紧急时,碍手碍脚的,末了还在袖里装好了自己的银针,绑腿里也藏好了一把匕首。 等她忙完,桃子也回来了,端了一碗米饭和四个小菜回来,“厨房一直给夫人留着的,这会儿还热乎呢,夫人快趁热吃吧。” 施清如点点头,快速到桌前坐了,虽没什么胃口,还是强迫自己就着菜把一碗饭都吃净了,才忙忙漱了口,带着桃子急匆匆往前院赶去。 主仆两个还在半道上,已能听见前面震天的喊叫对骂声,还有重物撞击的沉闷声音,时不时还有一两声惨叫声……施清如的心猛地一跳,越发加快了脚步。 如此主仆两个很快便抵达了前院,就见所有人都是如临大敌,还有侍卫站在梯子上,时不时的往外放箭,因此惹得外面的人又骂又叫的,己方倒是借着高墙的掩护,暂时没有什么伤亡。 可原本坚固的大门纵有几根成年男子大腿粗细的木梁顶着,依然摇摇欲坠,不定什么时候,便极有可能被自外面撞开了。 正总领指挥的李穆眼尖,立时看见了施清如,忙大步迎了上来,“夫人,您怎么过来了,属下不是让您乔装打扮一番,先藏匿起来吗?” 施清如道:“大家伙儿都正殊死搏斗,我怎么可能只顾自己?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对方来了多少人马,我们还能撑多久?” 李穆眉头几不可见的一皱,道:“对方至少来了三四百人,人数已经是我们的三倍左右,后边儿还随时可能召人来支援,那我们纵现下还能靠着地利,支撑一段时间,却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属下请夫人还是先回去乔装一番,随时准备先行离开吧,不然夫人若真落到了敌人手里,或是有个什么闪失,属下和兄弟们便万死也难见督主了!” 施清如沉默片刻,又道:“那我们还有多少箭枝?是不是箭枝一旦用完,要守住就越发的困难了?” 李穆沉声道:“回夫人,我们就只剩几百枝箭了,一旦用完,的确更加艰难,且还要防着他们用火攻……如今看来,他们怕是想抓活口,才没用火攻的,可若久攻不下,他们恼羞成怒之下,会不会用火攻,就说不好了。所以属下还是希望必要时候,夫人能先行离开,还请夫人三思。” 采桑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出来,附和起李穆的话来:“是啊夫人,必要时候,您便先离开吧。奴婢方才已与李护卫商量过了,奴婢与您体型相似,只稍微比你高些,又熟知宫里的规矩礼仪,那乔装成您的样子,外面那些番子只怕没几个见过您的,应当能蒙蔽住他们,那又能为您争取到一定的时间了,您还是……” “你乔装成我的样子,才好让太后见了你,知道你竟到就到了我身边,又惊又怒之下,立时要了你的命?”施清如直接打断了她,鼻子发酸,双眼微涩。 她是说方才怎么一直没见采桑,原来她是过来与李穆商量如何乔装成她的样子,好为她争取更多的时间逃命了。 可她怎么可能为了自己活命,就白白葬送了采桑的命,她的命是命,采桑的命就不是了不成? 施清如不再看采桑,看向李穆道:“那必要时候,我们能等来援兵吗?” 不知道韩征还有没有其他安排布置,可他下狱下得那般的猝不及防,也有可能压根儿来不及…… 李穆沉声道:“属下也不知道能不能等来援兵,属下接到的命令只是无论如何,都要护得夫人平安无恙,还请夫人、配合一下吧。属下知道您宽柔待下,可‘主辱臣死’,您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属下和兄弟们,还有府里其他的所有人,也是绝不可能再活在这世间的,倒不如拼死一搏。” 采桑忙也道:“是啊夫人,若您有个什么闪失,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脸面再活在这世上?您就答应了让奴婢乔装成您,以防万一吧。本来奴婢这条命也是您给的,当初若不是您慈悲,救了奴婢一命,之后更是给了奴婢新生,奴婢这会儿坟头的草只怕都三尺高了,所以如今为您不管是流血还是送命,奴婢都心甘情愿,只求夫人能成全了奴婢这一片心。” 眼睛红红的说完,便要跪下。 急得施清如忙一把托住了,片刻方艰难道:“好,我答应你们,必要时候,乔装了离开便是,只是必须得到了最紧急的关头,我才会离开,否则我还是会与你们一起坚守到底!” 李穆听得她松了口,忙道:“都听夫人的,只要夫人愿意离开。那夫人现下便回去乔装吧?这里属下自会看着的。” 施清如正要说话,就听得墙头上一阵混乱,忙看过去,就见外面的敌人竟有几个已经爬上了墙头,亏得己方的人眼疾手快,拿大刀长矛给一顿乱砍乱戳,掉了下去,自又少不得一阵惨叫。 可已经有人爬上墙头过了,后边儿自然还会源源不断,前仆后继的上去人,等一个不慎,让敌人翻了进来,就跟打攻城战时一样,一旦让敌人爬上了墙头,离战败也就只差一步之遥了! 李穆看得一阵心头火起,大步上前,喝骂起众侍卫来:“都干什么吃的,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而已,就手软脚软了不成?给老子放箭啊,一气射死几十个来摆着,看哪个不要命的还敢上前!” 墙头上的众侍卫听令,忙都“刷刷”的放起箭来,外面立时又是一阵阵的惨叫声骂人声,一时倒是真没人再敢试图翻墙了。 然本就不多的箭枝也一下子又消耗了十中三四,李穆的脸色因此更难看了。 施清如手心里的汗也更多了,一阵滑腻之感,她忙吸了一口气,与李穆道:“李护卫,我打算这便让范妈妈她们烧开水去,烧好后便抬过来,站在墙头往下浇,应当也能解一时之急吧?” 李穆不待她话音落下,已是眼前一亮,又惊又喜,“夫人这个主意太好了,开水的杀伤力可比箭枝还要强,一支箭只能射一个敌人,还极有可能被避开,开水却是避无可避,且一瓢下去,就能烫伤不知道几个人了,夫人真是女诸葛!” 施清如便吩咐桃子,“你快去厨房让所有人都烧开水,一直烧,烧好了便立时抬过来。” 待桃子兴冲冲的跑了后,方与李穆道:“我可当不起李护卫这般夸赞,不过是一点上不得台面的雕虫小技罢了,可事急从权,如今也顾不得上得上不得台面了。” 李穆脸色轻松了不少,轻蔑道:“对付外面那些乌合之众,自然不用顾虑太多。夫人要不先回去?” 施清如摇摇头,“我还是再等会儿吧。” 李穆见她一脸的严肃,也就不再多说了。 范妈妈等人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抬了几大桶开水过来,李穆指挥几个侍卫小心翼翼的抬着上了梯子,让站在最上面的侍卫舀了就往墙外倒。 墙外西厂的番子们猝不及防,好些都被浇了个正着,侥幸没给浇满头满脸的,手或是其他地方也免不得被波及了,一时间惨叫声与咒骂声都前所未有的密集:“竟使如此阴招,老子待会儿要把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啊,好痛,老子要痛死了……快让开,快让开!” 里面李穆及众侍卫却都哈哈大笑起来,都觉着说不出的痛快,还有人出言挑衅的,“你们有本事倒是立刻杀进来啊,就怕你们没那个本事,一群没用的孬种!” 施清如与桃子采桑也都是满脸的笑容,留下来看热闹的范妈妈婆媳更是拍手笑道:“死猪才不怕开水烫,外面那些猪都还能哼哼,可见都还活蹦乱跳的,那我们可得再加把劲儿,烧更多的开水来,把他们都烫成死猪了,自然也就清净了!” 整个前院紧张的气氛都为之松快了不少。 施清如待打发了范妈妈婆媳又去烧水后,心里却是很快松快不起来了,哪怕再多的开水,也只能解一时之急而已,等敌人来的援兵更多后,己方也只能黔驴技穷,束手就擒了…… 李穆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块儿去,瞧着手下的人又浇了几回合开水后,便折回施清如身旁,又催起她回房乔装来,“等夫人乔装好了,属下安排二十名兄弟,选对方包围最薄弱的缓解突围,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应当能有极大成事的把握。可若等他们的援军来了,夫人再想离开,只怕就迟了!” 施清如这次没再推辞了,沉默片刻,终于点了头,“那我这便回房换衣裳去,这里就交给李护卫了。” 李穆如释重负,正要再说,有侍卫急匆匆跑了过来:“头儿,后面的角门被敌人翻墙打开了,这会儿闯了几十个敌人进来,兄弟们敌众我寡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请头儿快派人前去支援!” “他妈的!”李穆就狠狠骂了一句脏话,顾不得再与施清如说话,急匆匆点起人手来,“你们几个,还有你们几个,立时随孙三儿去后面角门支援去,务必要把所有敌人都给杀光逼退!” 待被他点中的人齐齐应了“是”,急匆匆随来人离开后,又点起其他人来,“你们几个,还有你们、你们,都去各个门和比较容易翻进来的墙头增援,必须把每一个地方都给我守好了!” 可这般把人手越发分散的结果,便是大门这边守卫的人一下子少了三四成,这边也变得岌岌可危起来。 更糟糕的是,墙头上站着的护卫忽然惊叫起来:“头儿,不好了,敌人好像有援军到了,我听着声音至少也得二三百号人,怎么办?” 李穆脸色霎时黑如锅底。 之前他还能有几分把握护着夫人先单独突围离开,如今却是再无把握了。 不过就算夫人之前就同意了离开,这会儿也还没来得及突围,结果还是一样的,也怨不得任何人…… 李穆不再多想,直接喝命那侍卫:“什么怎么办,自然是坚守到最后一刻了!不就是二三百号人吗,来一个咱们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便是,都给老子打点起精神来,想想督主素日都是怎么待我们的,要不是督主,你们一个个的能有之前的好日子过?如今总算有了报效督主的机会,一个个的不许给老子贪生怕死,否则老子第一个饶不了他!” 第二百七一回 脱困 众侍卫听罢李穆的话,都生出了一股豪气来:“头儿说得对,来一个兄弟们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便是,大不了不要这条命了,横竖头掉了也不过碗大一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怕他们个鸟啊!” 一时间不但没因敌人来了援兵而胆怯退缩,反倒士气大涨。 可就算再士气大涨,敌众我寡却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双拳也终究难敌四掌,都督府的大门很快便越发的岌岌可危,不知道哪个下一瞬,便会被撞开了。 开水和箭枝也都很快告罄,实在补给不上了,站在梯子上与源源不断的敌人搏命的侍卫们亦是伤损严重,不一会儿便会随着惨叫声,自梯子上跌落,再换人上去,要不了片刻,又会跌落。 不过半个时辰,便几乎再难找出几个完好无伤的侍卫了。 施清如站在台阶上,嘴唇抿得紧紧的,心里急得要死,却越急越想不到任何可以解救自己和大家伙儿的法子,许是因为心里知道,她哪怕真想出了法子,也是没有用的? 采桑和桃子在一旁也是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片刻还是采桑再也忍不住催起施清如来:“夫人,您快回去换衣裳吧,换好了就去花园里的地窨藏着。厨房和库房的地窨人人都知道,他们一旦攻了进来,肯定会去找那两个地方,咱们花园里的地窨,外人却不知道,定能保夫人安全的。” 施清如没说话。 她去藏起来,采桑肯定立时会乔装成她,那她倒是有生机了,采桑却只剩死路一条了,她实在做不到! 片刻,她才开了口,却是招呼李穆:“李护卫,要不我们先自己放火,看能不能也引来援兵吧?纵引不来援兵,看见这边起火了,五城兵马司的人和顺天府的人总要过来瞧一瞧,指不定就能迎来什么转机呢?” 她不信督主没预留后手,只不过事出突然,督主的人还不知晓如今府里的危机而已,一旦知道了,肯定会派人来救援的,她艰信这一点! 李穆眼见己方损伤惨重,照这样的局势,只怕等不到天亮,他们便要撑不住,全部死的死,被生擒的生擒,夫人自然也要身陷囹圄了,心里只有比施清如更急的。 闻得施清如的话,他斟酌片刻,也就点了头:“那就按夫人说的办吧。” 施清如“嗯”了一声,遂吩咐起不知何时已大半也都来了前院,正满脸焦急望着她,却始终没有乱的范妈妈等一众仆妇,“你们立时去多搬些柴禾来,再搬些菜油来,争取能把火省得又大又久吧。” 都督府虽离皇宫近,相形之下,离其他地方便远,又因韩征的名声,四周一带都没有邻居,可地势却高,一旦起火了,只怕大半个京城都能看见,就不信没有转机! 大火很快点了起来,把整个前院都照得灯火通明不说,连带前院上空的半边天都被映红了,老远都能看见。 其时已经交三更了,太后却还没睡,因为一直没等到人来禀告她施清如已经被拿下了的消息,她气得睡不着。 段嬷嬷在一旁知道她生气,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劝她,只怕都是徒劳,却还是没忍住小声道:“太后娘娘,要不您先睡一会儿吧,再这样下去,您凤体怕是撑不住啊,奴婢相信好消息很快就会到的,您就只管放心吧。” 太后冷笑一声,怒道:“叫哀家如何放心,白日里先打发人去传那贱人进宫时,你也是这么与哀家说的,结果如何,那贱人竟敢抗旨!那哀家便只好请她吃罚酒了,可人已经又去了这么久,还是没有好消息传回来,说明什么,说明那贱人软硬都不吃,指不定还是拿不到人回来,——崔福祥那个没用的东西,等过了这阵子,哀家再与他算账!” 昨日段嬷嬷奉太后之命传了话儿给崔福祥跟前儿的人,让他即刻着人去将施清如拿下后,崔福祥连日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毕竟东厂西厂那么多人和事,他骤然接手,岂能不手忙脚乱的? 他跟前儿的人好几次正要回他时,都被打断了,之后更是让崔福祥指派着去办一件急事了,自然越发顾不上转述太后的话儿了。 也是事有凑巧,太后想着终于能大仇得报,狠狠出一口心里积压了那么久的恶气了,纵段嬷嬷再四劝她切忌大悲大喜,她自己也再四告诉自己,昨儿下午还是因为太过高兴,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一直到晚间才醒了过去,却是手脚都有些不听使唤,话也说得不利索了,让她一下子想到了之前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痛苦与无奈,自然不敢再随心所欲,只得老老实实的吃过药后,老老实实的躺在床上,强迫自己好生睡了一觉。 总算今儿起来后,病情没朝着坏的方向发展,太后便又忍不住生气了。 崔福祥才上位就敢把她的话儿当耳旁风,这是想做第二个韩征呢?可惜连韩征都败于她之手,如今只能等死了,何况他区区一个崔福祥,她既能扶他上位,自然也能拉他下马! 吩咐段嬷嬷立时传崔福祥去,“只要还剩一口气,都得给哀家立时滚到仁寿殿来!” 崔福祥这才知道太后恼了他了,顾不得骂底下的人,也顾不得还有一堆的大情小事等着他处理拿主意,忙忙收拾一番,便赶去了仁寿殿,见到了太后。 自然少不得被狠狠骂上一回,也少不得恭敬卑微的赔一回不是,表一回忠心,还答应下去后,便立时去拿施清如,才算是让太后脸色稍稍好看了些,行礼出了仁寿殿。 待回了西厂,便立时打发了手下一个心腹先去见过太后,再带人往都督府拿施清如去,因想着隆庆帝曾对施清如颇有兴趣,凡事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施清如没了韩征当靠山,死到临头了,便决定跟隆庆帝了呢?还是别做得太绝了的好。 遂让那心腹拿人时客气一些,能不与施清如起正面冲突,就不起的好,连与那心腹同去的人,都没出动东西厂的,而是请宣武侯给点了金吾卫一队人马护送。 却不想施清如竟有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说什么她得了麻风病,暂时不宜入宫,以免传染给了太后或是其他人,还一番软硬兼施的危言耸听,他那心腹竟还被唬住了! 崔福祥等下午终于忙得告了一段落后,才允了那心腹到跟前儿复命,也知道了他铩羽而归之事,立时勃然大怒,既气心腹不争气,连这么点小事儿都办不好;更气施清如不见棺材不掉泪,都到这个地步了还这般嚣张,真以为韩征还有翻身之日不成? 遂先去见了太后,向太后请了罪,再请太后褫夺了施清如县主的封号后,方点了西厂的人,去都督府拿人。 只当这次定能很快便将人拿下了,万不想竟等到这时候仍没有消息传来,太后下午本就憋了一肚子的火儿,到了这会儿哪里还忍得住? 也就是崔福祥这会儿不在她跟前儿,要是在,她势必要生吞崔福祥了! 段嬷嬷见太后气得脸都扭曲了,抿了抿唇,正犹豫要不要再劝劝她,横竖韩征都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施氏没了倚仗,自然也只能由得太后搓圆捏扁,又何必急于这一时,何必这般肯动气? 就见顾公公小跑着进来了,“太后娘娘,皇城西门外瞧着好似走水了,奴才才问过金吾卫的人了,据他们说来,走水的应当是都督……韩征的府邸,看来崔厂公的人已经得手了,很快就能来向您老人家禀告好消息了。” 太后脸色这才好看了些,道:“真确定失火的是那个阉竖的府邸了?总算崔福祥还有点儿用,不然这么点小事儿都得这么长时间才能办好,哀家要他何用……等等,施氏那贱人不会已经葬身火海了吧?” 顾公公赔笑道:“这奴才就暂时不知道了,请太后娘娘容奴才再去打探清楚了,再来向您老人家复命。” 太后急道:“那你还不快去!” 待顾公公却行退出去后,方与段嬷嬷道:“听说那贱人一直不肯开门,里边儿也埋伏着韩征不少的爪牙,那我们的人久攻不下,便只能火攻了,若那贱人就这么被烧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她?” 段嬷嬷忙道:“奴婢听说被活活烧死的人十分痛苦,死状也十分可怖,其实也算不得便宜她了,何况也有可能她受不了烟熏火燎的,只能开门儿投降呢?总归很快就能知道确切的消息了。” 太后咬牙道:“就算被活活烧死也十分痛苦,在哀家看来,依然便宜了那个贱人,依然难消哀家心头之恨,哀家非要好好折磨她一阵子,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后,再让她死,才能解气!且等着吧,等不到确切的消息,哀家今夜就不睡了!” 段嬷嬷闻言,觑了觑太后的脸色,见她浑浊的双眼亮得很是不正常,两颊也是极不正常的潮红,却不敢再劝她,只得轻手轻脚的去了殿外,吩咐宫人给她熬药,又着人去传太医随时待命去了。 彼时在冲天的火光中,都督府内外双方的生死之战也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都督府的人数到底差敌人差一大截,何况还有二十来个根本没有战斗力的仆妇小太监们,施清如主仆三人更不必说,直接可以忽略不计,剩下的其他人也都受了轻重不一的伤,自然不可能是几倍于己方人数的敌人的对手。 终于还是让对方撞开了大门,杀进了府内,其他各个门也相继都被打开了,蜂拥而入的敌人自外而内对施清如等人形成了一个包围圈,还是一个不断在收紧的包围圈。 李穆亲自带着几个手下护着施清如一路到了花园里,见她还有些犹豫,似是并不想进地窨里去躲着,忙又急又快的道:“夫人还是快进去吧,旁的都别想也别管了,您的当务之急,只是保护好您自己,也必须保护好您自己,兄弟们和采桑姑娘才算是没有白白伤亡。” 施清如已经换过衣裳和装束,脸手也处理过,一眼看去,就是个寻常的年轻仆妇了,闻言红着眼睛,低声道:“都是我连累了大家,早知如此,我就该同意进宫去的,太后总不至直接要了我的命,那只要我能活着,活到督主去解救我,自然大家都不会有事儿了……” 一众护卫不会有那么大的伤亡,最后还不定伤亡会如何惨重,其他仆妇们和小太监们也不定会落得什么下场,采桑亦不用妆扮成她的样子,和桃子一起在正房等着敌人不定时候便会冲进去了! 李穆这些年见惯了大难临头只顾自己,压根儿不拿底下人的命当命,死再多底下人都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主子,对施清如这般的宽柔待下,心里自也很是感动。 可正因为夫人这么难得,他才更要护好了她,因忙道:“夫人千万别这么说,要是夫人也身陷囹圄了,我们这些人怎么可能不会有事儿?只怕下场会更糟糕,倒不如如现下这般拼死一搏的好!” 施清如犹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李护卫,这么高的火光,肯定大半个京城都能瞧见,你说我们的援兵会不会已经在路上了?” 她真的不想己方再有伤亡了,更不想采桑真被拿到了太后跟前儿去! 李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施清如才好,督主到底是怎么安排布局的,自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护卫能过问的。 可督主那般看重夫人,照理知道了府里的险情,定不会坐视不理,怕就怕,督主如今的情形也不好…… 片刻,李穆才道:“肯定已经在路上了,所以夫人只要稍稍躲一会儿,我们也再多坚持一会儿,一定能得到督主派人来救援我们的!” 语气很坚定,也不知是在说服施清如,还是在说服自己。 施清如点了点头,正要再说,就听得方才还只隐约可闻的打杀声已是越来越近,知道情况紧急,不用李穆再催,已自己跳进了地窨里去。 李穆见状,忙在确认她没事儿后,替她盖上了盖子,又把四周都着意掩饰了一番,才带着人急匆匆跑开,对着迎面而来的敌人“刷”地一声拔出了刀,也亲自加入了最后的殊死搏斗里…… 施清如躲在小小的地窨里,因本来就是大晚上的,地方还狭小,自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与瞎子没什么两样的后果,便是她很快即觉得自己的耳力变得比素常好出了几倍似的,不但能将远处的打杀声都听个清清楚楚,能将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连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都能听见! 她不由攥紧了拳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唯一仅剩的念头,便是后悔当初韩征要送自己离开时,她为什么不听他的话,乖乖离开,那今日不就不会连累这么多人伤亡惨重,今日的一切不也都不会发生了? 可当初换了谁,最亲的人已经身陷囹圄,最爱的人也岌岌可危,还能只顾自己,安心离开的? 所谓‘留下只会成为负累,只会适得其反’的理性,只适用于彼此间只有虚情假意,没有真情真爱的人们或是陌生人之间,真正相亲相爱之人,只会关心则乱,哪怕有更理性的方法,也只会遵从内心,选择哪怕明显不明智,却更感性的方法。 也不知道韩征现下到底怎么样了?他是不是也已经自顾不暇,情况非常的不好,才会顾不上府里,顾不得上她的? 那他岂不是甚至有可能连她正身处危险,连他们的家马上就要被损毁殆尽了都不知道? 这个地窨眼下虽看起来不起眼,但被发现的可能性还是极大的,毕竟西厂的番子们都是做惯了此类事的,一般人家哪里有地窨都很清楚,何况也得防着那么多人,万一有受不住酷刑逼供的,那她被找到不过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可她上次见韩征,已经是好多日之前了,万一……她和他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 就算是要死,她也一定要与他死在一处,死在他身边,老天爷难道连这样一个小小的、卑微的愿望都不肯满足她吗! 所以她与其说是后悔当初没有听韩征的话儿,乖乖让他送她离开,还不如说是后悔他之前为什么要与她分开,她就该无论他去哪里,都乔装打扮一番,寸步也不离他左右的…… 施清如想到这里,忽然觉得脸上冰冰凉凉的,伸手一摸,摸了满手的水,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已流了满脸的泪。 想着反正这会儿也没人会看见自己在哭,会看见自己的脆弱,她索性也不忍着了,伸手捂了嘴,哭了起来。 等哭过一场后,她觉得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忙竖耳一听,就听得外面的喊杀声好似更大声了一般。 也曾几次听到有人自自己附近的地面经过,蹬得地面都在抖动,说话的声音亦是清晰可闻,“也不知道恭定县主那个臭娘儿们到底躲在了什么地方,找了这么半日都没找到,偏偏无论是都督府的侍卫还是太监仆妇,都一个儿比一个儿嘴硬,竟都什么也不肯说,还着当他们的主子还能有翻身之日不成!” “什么恭定县主,那臭娘儿们已经不是县主了!也别啰嗦了,继续找吧,百户大人可说了,谁能找到那臭娘儿们,重重有赏!” 施清如每次都是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惟恐自己被发现了。 若死伤了那么多自己人,她最后还是落到了敌人手里,落到了太后手里,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抵抗呢,如今不到这一步也已经到了,她自然不能功亏一篑! 好在每次她都没被发现。 如此不知道过了多久,施清如身心都已疲惫到了极点,实在撑不住有些意识涣散,渐渐更是迷迷糊糊起来。 吵醒她的,是又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施清如浑身的汗毛霎时都竖了起来,这才听见外面的打杀声已都消失了,不用想也知道,定是李穆等人已经彻底败了甚至……死了,采桑和桃子定也被找到带走了,如今自然该轮到她了。 她不由轻轻伸手到袖里,拈了几枚银针在手,就算要死,她也一定要拉几个垫背的!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施清如的心跳也是越来越快,简直要跳出腔子了一般…… “夫人,夫人,您还在吗?夫人——” 耳边传来的却是李穆的声音,施清如恍惚之间,还以为自己是太过紧张,以致产生了幻觉,这会儿李穆怎么可能来找她? 还是地窨上的掩护很快被搬开,盖子也被起开了,露出了李穆的脸来,四周也被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让施清如能确信眼前的李穆是人不是鬼,她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真的是李穆来救自己了! 施清如不由又惊又喜,脱口便道:“李护卫,你没事儿真是太好了,我方才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话没说完,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李穆身后闪了出来,几步上前对施清如道:“干娘,您受苦了,儿子先扶您起来吧?等您起来后,有话儿我们再慢慢儿说。” 不是别个,竟是小杜子。 施清如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么高的火光,终究还是如她所愿,引来了己方的援兵,解了大家的危困。 她的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不过这回是喜极而泣的泪,想着这么多人还在,忙强忍住了,伸了手给小杜子,“那你先扶我起来吧,我脚有些麻,你稍微慢一点儿……咝,脚实在太麻,使不上劲儿,你容我稍微缓缓……” 小杜子已经李穆之口,知道她在地窨躲了快两个时辰了,那么大点地儿,站也站不直,坐也坐不好,换了谁都得手麻脚麻,浑身酸痛,半日都缓不过来。 因忙道:“没事儿的干娘,您慢慢儿缓,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除了脚麻以外,您可还有其他地方不适的,没有受伤吧?” 施清如深吸了一口气,脚也试着慢慢的活动,为转移注意力,一面还与小杜子说话儿,“我都好,没有受伤,倒是府里其他人,伤亡情况如何?采桑和桃子呢,她们怎么不见?你干爹呢,他如今怎么样了,我待会儿就想去见他,可以吗?” 她现在只想立时见到韩征,以后再也不与他分开一时一刻! 小杜子一一回答她的问题,“府里伤亡暂时还在计算,稍稍有些严重,但大家伙儿这般拼死保护干娘,干爹定不会亏待了大家伙儿的。采桑受了伤,人昏迷着,这会儿桃子正守着她;至于干爹,现下也挺好的,我待会儿便带干娘见他老人家去。” 施清如听得韩征挺好的,这才心下稍松,忙又道:“采桑伤哪里了,怎么受伤的?我差不多缓过来了,你快扶我起来,我好瞧瞧她,给她医治去。” 小杜子便小心翼翼扶了她出地窨,中途有些不顺利,李穆还上前搭了一把手,才总算是让施清如整个儿出了地窨,再次尝到了脚踏实地,能自由活动,也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差点儿没忍住再次喜极而泣。 就见东方已经鱼肚白了,黎明也终于要来了! 小杜子已道:“采桑伤了手臂,已经上过止血药,简单包扎过了。儿子的意思,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干娘还是先随儿子离开,等见过干爹后,看干爹怎么安排吧,至于采桑,让人抬上车一起走,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干娘再给她医治也不迟,干娘意下如何?” 施清如觑眼四下瞧了一回,因天色还暗,看不大清四周的情形,却无形中能让她感觉到那种紧张的气氛还在,也不知道后边儿还会有什么危险等着她和大家伙儿,的确是先离开,到安全的地方去的好。 因点头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 小杜子遂扶着她,让李穆并一众侍卫簇拥着,很快到了府外上车,沿途少不得看见了不少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人,地上也是血迹斑斑,整个府里都再不复往日的安宁祥和。 施清如心下不由一阵阵的难受,哪怕听得小杜子在一旁低声说道:“干娘别难过,我们的伤亡比起敌人,已经小不少了,干爹也定会厚赏活着的人,厚葬死了的人,安顿好他们家眷的。” 一时间还是缓不过来,只低低“嗯”了一声。 一行人很快出了都督府的大门,就见外面已停好几辆马车了,四周则是满脸肃杀的侍卫们,因穿的是便服,施清如也不知道都是哪个卫哪个营的人马,不过她只要知道这些都是韩征的人,也就够了。 ------题外话------ 最近身体不舒服,又要忙孩子报名上小学的事儿,所以每天都是码完字就关电脑,顾不得回留言哈,请亲们千万见谅,么么哒o(* ̄︶ ̄*)o 第二百七二回 尽在掌握中 小杜子便指了其中的一辆马车与施清如道:“干娘上这辆车吧,这辆车最安全也最舒服,且……” 话没说完,就见车帘已被人撩开,露出了一张面沉如水的脸来,“怎么这么长的时间,不知道眼下时间紧急,容不得片刻的耽搁么?” 赫然竟是黄禄。 施清如不由一呆,下意识看向了小杜子,以眼神询问他黄禄怎么会在这里,黄禄这样公然的来都督府,岂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与韩征关系匪浅,之前的不合都是表相,指不定连韩征的真实身份也要因此暴露个彻底了? 小杜子只当施清如现下的震惊与自己之前的如出一辙,讪笑着小声道:“儿子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会忽然……忽然成了自己人,是干爹让儿子只管听他吩咐行事的。方才他也说了,有话儿要单独与干娘说,所以儿子才请干娘上这辆车呢。” 韩征昨晚得知都督府起火后,立时便猜到施清如肯定危险了。 他是算到了自己一下狱,太后定会坐不住,要对施清如不利,却只当太后怎么也得缓上几日才会出手,不然他万一什么事儿都没有,就几日之间便说翻盘就又翻盘了,太后届时要如何自处自保? 却不想,太后竟那般的等不得,他头日才下狱,第二日就对施清如下手了,就这据说还是因为种种原因耽误了,不然前日他前脚才下狱,后脚施清如只怕已经身陷危险当中。 韩征不由又悔又恨,忙要亲自带了人回都督府解救施清如。 关键时刻,黄禄却忽然出现了,让韩征不必亲自去了,他替他走一趟,也省得在最后千钧一发的关头却功亏一篑,那他真是死了也不能瞑目! 这才会有了眼下黄禄出现在施清如面前这一出儿,至于小杜子,则是韩征不放心黄禄,怕他趁机……,特地打发了小杜子跟着,以保施清如平安的。 只是对从来都针锋相对的敌人,却忽然间变成了自己人,且对方与自己的干爹之间,貌似比自己还要亲近,彼此之间也有许多只他们自己才知道的秘密这一事实,就跟头上忽然响了个炸雷一样,这会儿都还没令小杜子完全反应过来,仍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般。 施清如听得小杜子的话,知道韩征怕是就这一两日,便会发起最后的总攻了,所以也不必再担心会暴露了黄禄的身份,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心下倒是一松。 不管怎么说,一切总算很快就要尘埃落定了! 她沉吟着与小杜子道:“那我先上车去,听听他到底有什么话儿与我说吧,你瞧着人抬了采桑上车,桃子也上车后,再过来待命。” 虽说现场这么多人,黄禄应当不至于对她怎么样,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她还是要防着点儿才是,谁让黄禄有那个前科呢? 小杜子忙应了“是”,扶着施清如上了马车,看她进了车厢坐定后,才忙自己的去了。 施清如待车帘放下,方低声与黄禄道:“不知黄公公有何话说,我洗耳恭听。” 黑暗中,她看不清黄禄的脸,只能听见他冷哼了一声,语气不善,“要不是因为你屡次惹事,让少主不得不一次次的为你收拾烂摊子,也因此将太后得罪得死死的,少主又何至于这般着急起事,以致如此忙乱?你还真是个红颜祸水!” 原本少主与他商定的时间,是两到三年后的,那再多上两到三年的时间,事缓则圆,他们便能徐徐图之,以最小的代价和风险,来换取最大的胜利了。 可惜因为这个女人,少主不得不把计划全盘都打乱,弄得一度险象环生,后边儿情况会如何,如今也完全说不准,——黄禄简直后悔上次之后,自己为什么就没再对施清如下手,不,他早在她刚到少主身边时,就该一劳永逸的。 不过若他真那么做了,只怕少主不定得恨他恨成什么样儿,又会做出什么事儿来,风险实在太大,他没冒终究也是明智的…… 施清如自然知道黄禄所谓的‘这般着急起事,以致如此忙乱’是什么意思,毕竟她是知道前世事的,若不是直接间接因为她,韩征的确根本不会如今便起事,他肯定还是会等到两年后。 但这事儿又岂能全然怪她,树欲静而风不止,明明她才是一次次的受害者,结果到头来,该怪的不是那些无事生分,心肠歹毒之人,反倒怪上她这个受害者了,什么道理?! 施清如淡淡道:“要不是因为我,督主也不会感受到一个常人应得的关心与爱护,不会有人真正心痛他、关心他,在乎他的喜怒哀乐,他便至今仍是一个您乐于见到的复仇工具,也不怪您不待见我。可您别忘了,督主首先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感情,也会痛苦难过、会受伤流血的人,然后才是您的少主,您心目中含冤而死旧主的儿子,理当为您的旧主申冤报仇,夺回一切!” 黄禄语气越发不善了:“咱家几时当少主是复仇的工具了,咱家不过就是、就是想为先主申冤报仇,为先主一脉拿回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让少主正位大宝而已,你休得胡说八道!” 施清如轻笑一声,“那您可曾关心过督主的喜怒哀乐,关心过他心里到底想要什么,可曾问过他这到底是不是他想过的生活?您通通都不曾关心过问过,不是拿他当工具,是什么?您也不必再说了,若此番不幸……我定然是眼睛都不眨,便要随督主而去的;若能一切顺利,当然就更好,自此也请您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的好。您是督主尊敬的长辈,我因为心痛他、不想他为难,所以愿意退让,也请您心痛心痛他,别让他为难,好吗?” 顿了顿,“不知黄公公可还有吩咐吗?若没有,我就先下去,不打扰您了。” 说完作势要起身下车。 黄禄却已先怒道:“不必你下去,咱家下去,省得待会儿回去后,少主见咱家竟没让他的心肝宝贝儿坐最舒服最安全的车,又要不高兴了!” 接连喘了几口气,本来还想辩白自己真的从没拿韩征当过复仇工具的,他又岂能不心痛少主这些年的种种艰难,岂能不在乎他的喜怒哀乐? 这不是形势所迫,一个不慎便只能身首异处,满盘皆输,他才从不敢放松了对少主的要求,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且不止少主这些年种种艰难,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表面看似风光,实则过得就如一个苦行僧一般吗? 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因为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说他只拿韩征当复仇的工具,也的确没毛病,他根本就辩无可辩,那还说什么说?他也没必要与这个红颜祸水交代! 黄禄说完,就一甩曳撒要下车去。 施清如忽然起了促狭之心,赶在他下车之前笑着开了口:“黄公公,您这般不待见我,看似是因为我屡次惹事,让督主不得不为我收拾烂摊子,从而惹来重重的麻烦,其实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您觉着督主如今在乎我比在乎您多,所以您……吃醋了吧?” 什么东西? 黄禄脚下猛地一个趔趄,等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施清如说了什么,简直怒火中烧,“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岂会吃你一个黄毛丫头的醋,我又不是你们这些小肚鸡肠的女人!” 施清如却越发笑靥如花,“我有没有胡说八道,您自己心里最清楚啊,再说了,谁规定了只有女人才能吃醋的?男人一样可以吃,所以您就别恼羞成怒了,我又不会笑话儿您,您就承认了吧……” “我承认什么,压根儿没有的事,我承认什么?”说得黄禄越发的气急败坏,“你简直不知所谓,我懒得再与你多说!” 说完便一撩车帘,直接跳下了车,很快便消失在了施清如的视线范围以内。 施清如这才吃吃的笑出了声来,她想她大抵知道该怎么应对黄禄了,只要她找对了方法,他应当还是不难相处的,说到底,他对韩征的心终究是真的! 黄禄眨眼间已上了后面的马车,把车帘一放后,他才无声的冷笑起来。 那个红颜祸水竟然说他吃她的醋,她以为她是谁呢?他一个大男人,也断不会去计较那些个盐咸醋酸,简直可笑! 可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问他,知道少主那般在乎那个红颜祸水,为了她连自己的命和一切都可以不要时,他心里真的没有酸溜溜过,真的没有为少主心里最亲近、最在乎的人再也不是他了而失落过吗? 在知道因为那个红颜祸水拜了常百草为师,少主便也待常百草亲父一般时,他真的没有不忿过吗…… 黄禄忙一甩脑子,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甩出了脑海去。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都在想什么,又理那个红颜祸水说什么呢,他真顺着她的话去想、去反省自己,岂不是如了她的意了,哼,他绝不会如她意的! 小杜子在车下见黄禄走远了,才跳上了施清如的马车,低声问道:“干娘,您都与黄公公说什么了,他没有为难您吧?虽然如今我不能再如早前那般,给他或是他身旁的人脸色瞧,说些指桑骂槐的话儿了,却可以回去告诉干爹,让干爹为您做主的。” 施清如笑着摇头,“没事儿,他没有为难我,倒是我小小气了他一下,不然我方才能笑得那般开心吗?采桑和桃子可都已上车了?” 小杜子点头应道:“都已经上了车了,府里其他人也安顿过了,干娘尽可放心。” 施清如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启动了,施清如感觉到后,低声问小杜子:“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 小杜子也低声道:“去西山大营旁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干爹布置好一切后,应当已经先赶过去等着了,干娘要不小睡一会儿,等您睡醒了,就能见到干爹了。您这些日子可瘦了不少,昨夜更是受苦了,得好生歇歇才是。” 施清如让小杜子这么一说,暂时忘记了的疲惫霎时又都回来了,这才发现浑身好似越发的酸软发痛,肚子也空得吓人,嗓子更是干得快冒烟儿了。 因忙问小杜子:“有水喝吗,有吃的吗?” 小杜子早就觉得她声音比往日沙哑干巴了,忙点头:“有有有,我这便给干娘拿啊。” 一面说,一面已快速自暗格里取了点心出来,又忙自壁角提过了小茶壶,斟了茶递给施清如:“干娘先喝点儿水,再吃点儿点心垫垫吧,等忙过了这几日,再好生给干娘补补。” 施清如点点头,接过茶一饮而尽,又把茶盅递给小杜子,示意他再斟一杯后,已大口大口吃起点心来,接连吃了几块儿后,又喝了两杯茶,才觉得胃里烧得没那么难受了。 也才顾得上问小杜子韩征到底有什么打算了,“你干爹这是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么?可皇帝如今还好好儿的,宫里也都还井井有条,怕还不到时机吧?” 顿了顿,又道:“你们方才来救援我们时,带了多少人马呢?就算再敌众我寡,势必也有侥幸逃脱的活口,那岂不是宫里很快就要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连黄公公是咱们自己人的秘密也要一并暴露了?那可就没法儿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胜负也难说了!” 督主之前由得隆庆帝将他下狱,为的说到底还不是麻痹隆庆帝和所有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如今可还怎么麻痹他们? 小杜子忙笑道:“干娘不必担心,宫里这会儿已经乱了,所有人都围着皇上打转去了,纵知道了旁的,一时间也顾不上的。何况干爹这会儿可还在西厂的诏狱里呢,他们势必会以为就算出了乱子,也定只是小乱,不会有太大影响的,自然仍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施清如听得皱起了眉头,“可你才不是说,你干爹已经先赶去西山大营旁的小村庄里,之前也说我待会儿就能见到他了吗,如今又说他还在西厂的诏狱里……” 话没说完,见小杜子笑得一脸的高深莫测,忽然就醍醐灌顶,什么都明白了。 忙低笑道:“也就是说,如今一切都尽在督主掌握之中了?” 也是,韩征从不打没把握的仗,他这些年能镇住朝堂后宫所有人,靠的也从来不只是运气,而是实打实的谋略实力,小杜子既说宫里这会儿已经乱了,那肯定就是乱了;隆庆帝也肯定已经倒下了,才会让‘所有人都围着他打转’。 那无论太后也好,崔福祥宣武侯也罢,这会儿的确都顾不上旁的了,毕竟一旦隆庆帝驾崩,不管是谁上位做新君,“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待他们的只怕都不会是什么光明坦途,还管其他呢? 当然是先让隆庆帝好起来才是最要紧的,只要隆庆帝还好好儿的,他们便仍能体面风光,一时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小杜子笑道:“所以干娘只管放心吧,干爹早有万全的部署。” 说着撩起车窗帘往外看了看,继续道:“马上就要出城了,干娘要不出了城就睡一会儿吧?待会儿让干爹瞧得您这般憔悴,还不定得心疼成什么样儿呢!” 施清如打了个哈欠,“我还真有些撑不住了,那等出城后,我就睡一会儿吧……不过我们这么多人就这么大张旗鼓的出城,不会有什么问题,或是打草惊蛇吧?” 小杜子笑道:“我们走的是阜成门,几个军门都早是干爹的人了,早前我曾对干爹何以对区区一个军门都那般和气,还曾不得其解,干娘记得吗,其中有一次还是我们出城过中秋去时?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如今我可算是明白了,干娘就安心吧。” 施清如听得小杜子这么一说,总算彻底安心了。 稍后也果见这么一大群人真就顺顺利利出了城,半点阻拦盘问都没遇上,待出了城,便再抗不住疲累困乏,靠着车壁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彼时宫里的确虽表面看似平静,但实则早已乱了套。 太后昨夜听得都督府走水了,只当这回崔福祥的人总能很快拿了施清如来见她了,不想等来等去,直等到都快交四更了,还是没能传来好消息。 太后已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无论段嬷嬷怎么劝,都劝不好了,若不是天还黑着,各处宫门也都还没开,她便要立时传了肩辇,亲自去找崔福祥兴师问罪了。 好容易等到段嬷嬷哄得她答应了喝一碗安神汤,稍稍睡一会儿,凡事都等天亮了,她精神也好些了再说。 就有人“砰砰砰”的直拍仁寿殿的大门仁寿门了,段嬷嬷生气归生气来人不长眼,来的不是时候,听得传话儿的宫人说‘有十万分紧急之事要当面禀告太后娘娘’,也担心是真出什么大事儿了,于是亲自去了仁寿门见来人。 这才知道,来人竟是崔福祥的徒弟刘春阳,——自崔福祥高升以来,他便接替崔福祥,成了乾元殿的首领大太监,总领隆庆帝的一应吃穿用度之事。 且刘春阳带来的消息绝对堪称大坏:隆庆帝昏迷不醒,太医们都束手无策! 等见了太后后,刘春阳才说了隆庆帝何以会晕倒,御前的人又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晕倒的,“昨夜皇上先后传了两位小主儿侍寝,一位是安阳殿的雅婕妤,一位是延嘉殿的徐美人,等两位小主儿侍完寝后,便都让驮妃太监又送了回去,皇上也喝过参汤后,歇下了……可三更天时,奴才就听得皇上呼吸急促了,忙就近一看,就看皇上满脸潮红,浑身滚烫,奴才怎么叫都没反应。” “奴才吓得半死,忙忙着人去禀告了崔厂公和宣武侯,请了二位到乾元殿,随即崔厂公便打发人去将当值的太医都悄悄儿传到了乾元殿,可、可皇上一直都没醒来,太医们也压根儿没有旁的法子了……崔厂公本来不欲惊动太后娘娘,怕太后娘娘凤体受惊的,到了这个地步,也是顾不得了,只好打发奴才跑了这一趟,还请太后娘娘能立时赶去乾元殿,主持大局。” 太后不等刘春阳把话儿说完,已是面如金纸,摇摇欲坠。 喉间的甜腥味儿更是一阵阵的猛地往上窜,大有她一张嘴巴,便立时开闸的架势。 太后却愣是死死把那股冲动给逼了回去,哑着声音喝命段嬷嬷和刘春阳:“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肩辇,还不快带路!记住,不许走漏了任何风声,否则凭他是谁,哀家都绝饶不了!” 一边说,一边已强撑着脚步蹒跚的往外走去。 她必须得立时赶去乾元殿救醒她的儿子,必须得将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不用等韩征翻身,也别想什么报仇雪恨了,她先就要没有立足之地! 段嬷嬷见状,忙跟上前扶住了太后,刘春阳则小跑着给太后传肩辇去了。 如此一路着急忙慌的赶到乾元殿,好在是宫里其他地方瞧着都还一派的平静,可见消息仍封锁得好好儿的,哪怕乾元殿外围瞧着都与平日并无二致。 然进了隆庆帝素日起居的寝殿,紧张的气氛便立时扑面而来了,让太后不用进去亲眼见到隆庆帝,心里那一二分侥幸的希望也立时破灭了。 太后却依然死死忍住了,没有让自己倒下,下了肩辇后,便让段嬷嬷和刘春阳一左一右搀扶着,进了隆庆帝的寝殿。 就见地上跪了一地的太医,都是满脸的苦相,崔福祥与宣武侯则分站在隆庆帝的龙床两侧,亦是眉头紧锁,满脸的凝重。 瞧得太后终于来了,崔福祥和宣武侯忙上前行礼:“奴才/臣参见太后娘娘……” 话没说完,太后已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行什么礼,让开,哀家先瞧瞧皇帝去。” 以不符合她年纪和身体状况的速度,眨眼间已到了隆庆帝的龙床间。 就见隆庆帝满脸潮红,呼吸又急又重,便是再不懂医术的人,也知道他现下病得不轻。 太后越发着急了,俯身叫起隆庆帝来:“皇帝,皇帝,你醒醒……哀家瞧你来了,你睁开眼看一看母后啊,皇帝——” 自然是叫不醒隆庆帝的,只能看向了太医们,怒道:“皇帝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儿的就不能先救醒皇帝吗?简直就是一群酒囊饭袋,要你们何用!” 为首的田副院判小心翼翼的恭声道:“都是臣等无用,还请太后娘娘息怒。”心里叫苦不迭,今夜怎么偏就轮到他当值呢? 太后怒道:“哀家当然知道都是你们没用,可再没用也得把皇帝给哀家先救醒了!崔福祥,还有其他太医呢,都给哀家立时打发人去传啊!” 本就恼着崔福祥办事不力,连个施清如都抓不来,这会儿就更恼他了,简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也不想想,皇帝若真有个什么好歹,他还没坐热乎的东西两厂的厂公大位,立时就要坐不下去! 崔福祥忙上前小声道:“回太后娘娘,眼下各处宫门都还没开,若这时候贸然去传其他太医,势必就要惊动满京城的人,还不定会惹来什么变故了,所以还请太后娘娘三思。” 宣武侯虽至今仍瞧不上崔福祥,这会儿立场却与他是一致的,闻言也上前小声道:“是啊太后娘娘,眼下圣躬抱恙的消息决不能传开,至少也要等皇上醒来后,有所好转后,才能让臣工们知道,不然朝中只怕就要乱了,还请太后娘娘三思。” 太后听得二人的话,虽仍满心的着急,到底理智占了上风。 的确,若皇帝突然病重,还昏迷不醒的消息传开了,文武百官与宗室必定都会立时乱做一团,若事情真到了最坏的地步,她至少、至少也要先定好了储君的人选,确定于自己是绝对有利无害的,也布局好了一切,才能让消息传开! 太后遂作了决定,“那就等宫门开了,该班的太医都进宫后,再传他们来为皇帝诊治也不迟。哀家就不信太医院那么多太医,真个个儿都是酒囊饭袋了,尤其江院判,他是太医院之首,总不会连几分真本事都没有,定能救醒皇帝的!” 又禁不住庆幸,亏得宣武侯今晚也在宫中当值,不然光崔福祥一个,既办事不力,还明显阳奉阴违,翅膀都还没硬,就想单飞了,她岂能指望得上,或是岂能镇得住他? 还是得有宣武侯牵制着他才是! 第二百七三回 昏迷 团聚 田副院判让太后一口一个‘酒囊饭袋’的骂得心里大不是滋味儿。 哪怕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他敢怒不敢言,还是在忍了又忍了,没忍住小声开了口:“回太后娘娘,皇上病势沉重,微臣只怕院判大人到了,十有八九也是束手无策,除非、除非常百草来了,或许,或许还能有法子……” 太后听得田副院判还敢狡辩,怒极反笑道:“你的意思,哀家骂你骂错了,骂你们也都骂错了?那你倒是说说,皇帝病势到底如何沉重,哼,就怕皇帝病势沉重,不过是你们为了掩盖自己本事不济而找的借口!” 还敢给她提常百草,问题她现在哪敢让常百草来给皇帝治病,是嫌皇帝病得还不够重,死……那啥得还不够快么? 田副院判忙道:“微臣不敢。但皇上病势沉重的确是事实,微臣据皇上的脉象来看,似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脉象乍一看很健旺,实则却是虚的浮的,偏、偏皇上昨夜又临幸了两位小主儿,便越发的……臣等如今也不管乱给皇上施针下药,怕有所相冲,只能等皇上醒来后,听皇上亲口说了都有哪些地方不舒服,亲问过皇上一些问题后,才敢进一步的治疗了……” 话没说完,太后已怒道:“你这不是废话,皇帝至今昏迷不醒,你们又没有本事救醒他,还问什么问!哀家懒得与你们多说,反正救不醒皇帝,就等着哀家要了你们的脑袋吧……” 狠话没放完,猛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忙忙喝命田副院判等人,“都给哀家滚远点,哀家看见你们就来气!” 又喝命刘春阳等人,“你们也滚远点!” 待众人忙忙退远了些后,太后方咬牙问宣武侯:“你之前不是再四保证,你那药皇帝吃着纵没效果,却也断不至有损圣躬吗,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你没听见田副院判的话,皇帝似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吗?皇帝的一应吃喝都是要经过重重检验的,足见旁的都没问题,那问题便只能是出在你那药之上了!” 崔福祥也低声道:“是啊侯爷,您那药不会真有什么问题吧?都到这个地步了,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旦船破了或是翻了,可是所有人都要遭殃,您自己也不能例外的,若真有问题,您就别再藏着掖着了,照实都禀了太后娘娘好吗?” 心里已经在过这一辈的宗室子弟们,看谁最合适当储君了,肯定得选个年纪小秉性弱,最好还能与自己多少有一点交情的,不然新君上位自有自己的亲故和使惯了的人,短时间内或许不能拿他怎么样,时间一长,可就说不好了。 他可才当上东西两厂的厂公,才体会到大权独握的快意,还打算再快意个二三十年呢! 宣武侯听得崔福祥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忘给自己上眼药,心里越发看不上他,真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差韩征何止差了十万八千里! 面上却是丝毫没表露出来,只恭声回答太后道:“回太后娘娘,臣真的敢以性命担保,那药绝没有半点问题,不然如今必定还有剩下的,太后娘娘让太医们一瞧便知道了。” 顿了顿,“倒是方才据田副院判说来,皇上昨晚上召幸了两位小主儿……那药在服用期间,是会让人精神健旺,却、却也忌讳随心放纵,臣内子当初在献药时,也曾特地说过这一点,不知太后娘娘可否还记得?只怕、只怕问题就是出在那上头也未知道,还有两位小主儿,以臣之见,也得仔细盘问一番,看问题是不是有可能出在她们身上才是,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心里的感觉非常的不好。 尤其他接连知道了崔福祥打发了西厂一个百户的人去韩征的都督府拿恭定县主,却无功而返,愣是让忽然出现的一批人给杀得死伤大半,铩羽而归,随即又收到了消息,隆庆帝竟忽然昏迷不醒后。 韩征既已下了诏狱,东厂和司礼监也都让崔福祥接手了,那韩征的都督府原本就有的那些护卫且不说了,那些忽然出现的人马,却又是哪里来的?难道韩征还有其他暗藏的势力不成? 虽然想也知道这是必然,韩征叱咤朝廷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一点自己的暗实力和底牌都没有,可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便是大问题了。 偏偏他还来不及撒人去彻查,去防微杜渐,皇上又昏迷不醒了,皇上的龙体是有些外强中空,却也不会刚好就这么巧,在这个当口病倒了,倒像是有人算准了,皇上一旦昏迷不醒,自然他们便顾不得旁的任何事,只会守着皇上、围着皇上打转了一般。 毕竟一旦山陵崩,于整个朝堂和大周来说,无疑是翻天覆地,于他这样新近才得了皇上赏识,成为了天子近臣的人来说,就更是后果不堪设想了,他自然不敢离开皇上一步。 换了崔福祥,当然也是一样的……可惜崔福祥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好像至今都还没感受到真正的危机,还只顾着排除异己! 太后听得宣武侯的话,想到隆庆帝近来是有些放纵,只要召幸妃嫔,一般都不止一个,好像是要把他之前那阵子的清心寡欲给补回来,也好像他召幸的人越多、次数越多,妃嫔们能怀上龙嗣的机会就要增加不少一般。 倒是觉得也不能全怪宣武侯了,那药他也一度吃了不少,怎么没见他出问题?而且皇帝一旦有个什么好歹,他的日子也只会立时天上地下,他怎么可能那么傻,希望圣躬有恙,他该巴不得皇帝长命百岁才是! 因沉吟道:“那先等江院判等人进宫了,来给皇帝诊过脉后再说。” 随即看向崔福祥,“你打发几个可靠的人,把昨晚侍寝的两个妃嫔都给哀家仔细审审,看能不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御前的人也得给哀家细细盘问过,决不能有丝毫的懈怠!” 崔福祥忙应了“是”,见宣武侯竟三言两语间,就说得太后不怪他了,心里止不住的冷笑,他倒是巧舌如簧,关键太后也肯信他,把这次过了,他非得找个什么借口,让太后和皇上再不肯信他、用他才是! 宣武侯已又道:“太后娘娘,臣还有一点浅见。方才田副院判不是说,除非常百草来了,或许能有法子救醒皇上吗?要不,就将常太草自诏狱里提了来,给皇上试试……太后娘娘先别急,且听臣把话说完。常百草之前蓄意隐瞒,据他自己说来,韩征并不知道,可我们都心知肚明,韩征定是知道的,那会不会有可能,是韩征逼迫的他呢?” “如今韩征也已下了狱,常百草若真是被韩征逼迫的,瞧得自己头上的大山终于被搬开了,不再畏惧害怕,自然也就能安心为皇上治病了。若太后娘娘再许他一个‘戴罪立功,必有厚赏’的承诺,他势必更会竭尽全力,那岂不是不但眼下皇上有望尽快大愈,以后龙体也可保无虞,甚至,长久以来的心愿都能实现了?” “臣早前便听闻过那常百草的大名,知道他竟一直近在眼前后,又着意调查了一番他的事迹,用‘医死人肉白骨’来形容虽稍显夸张了一些,却也实打实是一代大家,人人敬崇的,那太后娘娘何妨给他一个机会,指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亦未可知呢?” 崔福祥好容易等宣武侯把话说完了,见太后已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只怕真将宣武侯的话听了几分进去,忙道:“太后娘娘,奴才万万不赞同宣武侯的意见,皇上千金之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岂能拿圣躬安康来冒险?便是只有一丝一毫的风险,也断断不敢冒的,毕竟这世上最怕的就是万一,等万一真来临时,再来后悔,可就迟了。” 说完看向宣武侯,似笑非笑道:“侯爷到底怎么想的,您仇人身边儿有个大夫,医术高明,却显然只忠于您仇人一个,眼见自己已死到临头了,依然不肯出卖您仇人那种,您敢让他给您治病吗?怕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冒那个险吧,怎么竟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您都不知道了呢?” 顿了顿,又道:“您才还说什么‘常百草若真是被韩征逼迫的’,他那样的怪人,谁能逼迫得了他,谁又敢逼迫他,惹急了他,一把药下去,神不知人不觉已能置人死地于无形当中了,韩征除非不要命了,才敢逼迫他。分明就是他心甘情愿的,谁不知道他是恭定……那施氏的师父,与韩征亦是处得父子亲人一般?侯爷却这般力荐他,知道的,说是侯爷担心皇上的病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侯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呢!” 宣武侯让崔福祥的阴阳怪气说得再也忍不住动了怒,定定看向他沉声道:“崔厂公,东西可以乱吃,话却不可以乱说,本侯对皇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岂容你诋毁,你若再……” 可惜话没说完,已被太后怒声打断了:“都给哀家住嘴,吵吵什么,现在是吵吵的时候吗?若你们实在忍不住要吵,就给哀家滚得远远儿的去吵,哀家再找别人替哀家分忧便是!” 崔福祥与宣武侯闻言,总算都不敢再说,齐声道:“奴才/臣不敢,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见二人不吵了,还是忍不住火大,却只能忍了下去,看向宣武侯沉声道:“让常百草来给皇帝治病便不必了,眼下一丝一毫的风险我们都冒不起,皇帝更冒不起,还是等江院判等人到了再说。你待会儿便打发人快马加鞭去凉州接萧琅去,哀家虽已给他送过信了,送信到底变故太大,还是直接派人去可靠些,记得多派几波人,最好再乔装一番,务必要以最快速度,把萧琅给哀家接回京!” 心里实在恼萧琅得紧,当初非要闹着去什么凉州,他要是一直在京城,福宁便不会死,如今她也不至于这般凡事都得自己苦苦支撑,无论如何都不敢倒下了,他们祖孙完全可以一内一外,所向披靡,——他当的哪门子的儿子,又当的是哪门子的孙子? 可恼归恼,太后还是只想隆庆帝过继萧琅为储君,那始终是她的骨血;也只有让萧琅做这个储君,继承隆庆帝的江山,她才能得以善终,也才能甘心、才能死而无憾! 宣武侯一听太后的话,便明白她的意思了,忙恭声应了“是”,“臣下去就立时安排人办去,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将萧大人接回京的。” 心里却很是不乐观。 凉州离京城千里迢迢,萧琅哪能那么快就赶回来,便是他能一路无阻的回来,皇上还能不能支撑那么久,且是未知,就更不必说宗室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答应让一个外姓人继承宇文家的江山了。 而以宣武侯的私心来说,也是不愿意萧琅上位的,那实在是个精明能干的年轻人,可以想见真上了位,必定会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成为一位明君。 可皇帝太精明了,臣子的日子便不会好过,手里的权柄,也不会太大了……不过如今想这些都为时过早,当务之急,还是皇上的病,只要皇上能尽快醒来,尽快好转,自然一切都迎刃而解! 太后待宣武侯应了,又道:“这些日子你还得把宫里各处都给哀家守好了,不许出半点乱子,若皇帝能尽快醒来,当然就最好,可事到如今,我们也要做最坏的打算,万一皇帝短时间内醒不过来,甚至……那无论是宫里,还是京城,都决不能乱了,必须给哀家保持人心安定,你们两个都听清楚了吗?” “崔福祥,宫里的安定哀家交给宣武侯,京城的安定就得交给你了,东西厂合起来两万多人,再加上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想来也足够维持京城的安定了。如今我们只有齐心协力,才能熬过眼下的难关,等熬过了之后,皇帝自然重重有赏,你们加官进爵,飞黄腾达,都指日可待也!” 宣武侯与崔福祥忙都恭声应道:“奴才/臣誓死效忠皇上和太后娘娘,定不会让皇上和太后娘娘失望。” 太后叹了一口气,“希望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保佑皇帝能平安度过这次难关吧。” 崔福祥忙赔笑道:“太后娘娘放心,皇上乃真龙天子,有神灵护体,一定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的。只是一点,奴才怕、怕万一萧大人来不及赶回来……依奴才的愚见,太后娘娘还是该事先在宗室里挑选一个合适的孩子,以备不时之需才是,大不了,将来又禅让便是了,未知太后娘娘意下如何?” 崔福祥跟宣武侯心思差不多,也不想萧琅上位,真上个年富力强,文韬武略的新君了,还要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和东西厂提督做什么? 他只怕很快就要没有立足之地了,自然还是上个小天子的好,至于上位后禅让退位之类,请神容易送神难,届时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太后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来的,如何猜不到几分崔福祥的心思,他可就只差明说了。 心里很是恼怒,果然太监就没一个好东西,韩征是个该死的,崔福祥也没好到哪里去! 可又不得不承认,崔福祥的话哪怕有私心,亦多少有几分道理,万一琅儿真赶不回来,抓个小天子在自己手里,总比被逼着接受一个已经成年了,断不会任人摆布了的新君强…… 太后因沉吟道:“此事哀家知道了,但也不必急着这一时,且等皇帝醒了,问过他的意思,或是过几日后,我们稳住了局势,再从长计议吧!” 可万一皇上醒不过来了……崔福祥还待再说:“可是太后娘娘……” 宣武侯已打断了他:“太后娘娘,臣建议尽快、最好今日以内,便让韩征在诏狱‘畏罪自尽’的好,也省得横生枝节,未知太后娘娘意下如何?至于文武百官知道后会不会物议如沸,横竖人都已经死了,文武百官要说就尽管说去,只怕届时让他们说,他们反倒还不敢说了。” 韩征一日不死,便一日就有翻盘的机会,甚至昨夜到今日发生的种种,他真的越想越觉得背后都有韩征的影子,必须得立时结果了他,从根子上绝了后患,他才能安心! 太后对宣武侯这个谏言倒是很赞同,“崔福祥,那这事儿你也尽快安排,宣武侯说得对,只有死人才不能横生枝节!” 崔福祥见宣武侯又抢白自己出了风头,心里简直气极反笑,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大家走着瞧吧! 嘴上却是恭敬应了太后:“太后娘娘放心,奴才定会尽快安排好的。” 太后脸上这才有了几分轻松之色,只是转眼一看到隆庆帝还昏迷不醒,又轻松不起来了…… 施清如靠着车壁睡了一觉,虽一路颠簸,依然睡得极熟,毕竟知道自己终于脱险了,还马上就能见到韩征,她心里一直以来都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能放松了,自然整个儿身体都放松了。 等终于到了目的地时,还是小杜子接连叫了她好几声:“干娘,快醒醒,我们到了,干娘醒醒——” 施清如才醒了过来,睡眼惺忪的道:“到了么?” 小杜子点头笑道:“是,到了。” 施清如剩余的睡意霎时尽消了,忙坐直了身子,“那我们现在下车吗?你干爹呢,我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小杜子一边撩车帘,一边笑道:“想来很快……”话没说完,已没了声音,随即喃喃道:“不用很快,立时就能见到了。” 施清如没听见他的喃喃:“什么?” 却见小杜子已跃下了马车,没了他身体的遮挡,自然施清如面前的人和景都一清二楚了。 就见正大步朝她所乘马车走来的熟悉得都已刻进了骨子里的人,不是韩征,又是哪个? 施清如满脑子满心都霎时被巨大的喜悦所填满,也顾不得去想旁的了,直接便出了马车,张开双手,便朝韩征扑了过去。 唬得韩征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接住了她,随即托住她,让她整个儿都挂到了自己身上,这才收紧了双臂,简直恨不能将她嵌进自己的肉了,他的宝贝总算安然无恙,他们也总算团聚了! 两人就这样无声的抱了半晌,直到一旁传来了一阵分明刻意为之的“咳咳咳”的咳嗽声,施清如余光下意识瞟了一眼,见不是别个,正是黄禄在咳,方大梦初醒般回过了神来。 忙就要自韩征身上下去:“督主,快放我下来,这么多人都在呢……” 都怪她一时忘情了,简直失策、失策! 韩征经她一提醒,也回过了神来,却也还是舍不得放下她,只道:“看见就看见,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过见施清如坚持,知道她脸皮薄,终究还是松开了她,改为了牵着她的手,道:“那我们进屋去慢慢儿说。” 这才看向早已或眼观鼻鼻观心低下了头去,或正故意东张西望的众人,沉声道:“且先各自去安顿吧!” 又看向黄禄,“禄叔,辛苦您了。” 心里有些惭愧,禄叔果然把清如平安无恙带了回来,枉他之前还曾怀疑过他,委实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黄禄咳嗽了一声:“我不辛苦,辛苦的是李穆和一众侍卫们,少主回头好生嘉奖大家一番吧。” 韩征点头,“自要嘉奖的,禄叔且先进屋去歇歇吧。” 黄禄便当先往前走去,走出几步后,想到方才韩征和施清如的忘情,有心提心韩征庄重一些,毕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以后还要怎么服众。 不想刚一转头,就见施清如正冲自己的背影做鬼脸,心里还不定如何在腹诽他,被他抓个正着后,竟还丝毫不见羞愧反省,反倒冲他笑得一脸的得意。 黄禄就想到了她之前说他吃她醋的话儿,才顺畅了些的那口气便又梗在了喉间,他要是真提醒了少主,那祸水回头岂不更得嘲笑她吃她醋了? 算了,懒得说了,反正这里都是自己人,看见就看见吧,本来她和少主也是夫妻,劫后重逢情难自禁也算情有可原,想来大家都能明白,不至于因此就减少对少主的敬畏了…… 黄禄想到这里,脚下不再打顿,继续大步往前走去,只是想到施清如方才那个鬼脸,心里那口气还是憋得厉害。 那个祸水,简直不知所谓,之前还当她就算会拖累少主,好歹沉稳内敛,此番遭遇大变,也扛得住事儿,甚至还能想出浇敌人开水和点火示警求援的法子,倒是颇令人刮目相看。 如今方知道,她沉稳个鬼,令人刮目相看个鬼啊,她分明幼稚又可笑! 可有什么办法呢,少主喜欢,弱水三千,非要取她这一瓢饮,他能怎么样呢,只能以后尽可能少见她,眼不见心不烦了! 施清如看着黄禄走远了,才得意的笑了起来。 她果然找对对付黄禄的法子了,他脸色越难看,她就越要笑,他脸越冷,她就越热,看谁抗得过谁! 耳边传来韩征温柔的声音:“在笑什么呢?” 施清如回神看向他,“自然是因为终于见到督主,终于与督主团聚了,心里高兴,才会忍不住笑的……这里倒是挺清静,不过村里本来的住家户都到哪里去了?” 他们所处的是一个在峡谷里的小山村,四周有山也有水,绿树成荫,就跟个世外桃源似的,施清如只看四下看了一圈,已经喜欢上这里了。 韩征见问,道:“那些住家户几个月前我已安排人把他们都迁走了,这里地势低洼狭窄,每年夏天都会爆发山洪,每次都会有村民死伤,虽说他们都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家,性命却更要紧,因此考虑商量后,便都同意搬走了。便是我们此番,也只会在这里停留至多两三日,时间长了不安全。” 施清如一面听他说,一面任他牵着进了当中的一处民房,随即进了屋里。 就见外面虽简陋破败,里面瞧着倒还干净整洁,笑着正要说话,韩征已猛地扯过她,再次将她抱了个满怀,“乖乖,幸好你安然无恙,不然我、我……” 若是她有个什么好歹,他就算旗开得胜,得到了一切,又还有什么意义?真是万幸! 施清如听他声音里满满都是庆幸与后怕,自己也不由得动了感情,紧紧回抱着他低声道:“幸好督主也安然无恙,我这些日子老是做噩梦,担心得不知该如何才好,总算如今亲眼见到了你的确安然无恙,我这颗一直悬着的心,可算是能放回去了。” 韩征低道:“都是我不好,老是让你担惊受怕,自跟了我以来,就没过过一日安心日子,都是我不好。” “比起要忍受小妾庶子,要忍受夫君的三心二意,我宁愿担惊受怕好吗?尤其我夫君还这般风华绝代,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们既已经团聚了,旁的都不重要了……” 第二百七四回 乱象 夫妻两个又抱着诉了一会儿衷肠,才算是舍得分开,细细打量起彼此来。 就见彼此都瘦了、憔悴了,施清如不由怜惜的抚上了韩征的脸,低声道:“这些日子你怕是没好好儿吃过一顿饭,没好好儿睡过一个觉吧?还去诏狱转了一圈儿,以后吹牛吓人也多一个资本了,当年我进诏狱时,某某某还玩儿泥巴呢!” 韩征本来瞧得她又狼狈又憔悴,也忍不住满心心疼怜惜的,听得这话,却是忍不住笑起来,“我要吓人还需要吹嘘自己进过诏狱呢,我就往那儿一站,已够吓人了。” 施清如撇嘴,“知道自己面目可憎就好。” 说着忍不住又抱住了他,“你浑身本来就够硬、够硌人了,如今连那点儿仅剩的肉都没了,我还真有些不愿意抱你了,嫌硌得慌……不行,为了以后抱你时能不那么硌人,能舒服一些,我得尽快把你的肉给你补回来才是。你等着啊,我瞧瞧有什么食材去,给你做点儿好吃的,很快的,等着啊。” 话音未落,双臂已松开了韩征,转身往外走去。 却被韩征给拉了回来,咬牙笑道:“方才还夸我风华绝代,转眼又嫌我面目可憎,抱着硌得慌了,还真是女人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啊。” 施清如忍笑道:“女人本来都是善变的,我算好的了,只偶尔说变就变而已,你知足吧。好了,放开我啦,我给你做好吃的去,我自己也饿了,劫后余生,可得好生吃一顿,好生压压惊才是。” 韩征脸上的笑就变得勉强起来,半晌才狠下心来道:“清如,你别忙活儿了,我马上就得离开,你只给自己做点儿好吃的……算了,还是让底下人给你做,你好生歇着吧,这些日子你身心俱疲,如今好容易能松一口气了,可不能再累着,就好好儿歇着。我至多后日大后日,便能来接你,以后也再不会让你担惊受怕了,好不好?” 施清如眼圈一下子红了。 自见了韩征后便一直强忍着的眼泪,自见了他后便一直克制着的情绪也终于再忍不住了,哽声道:“就不能再多留一会儿时间,半个时辰都不行吗?我不给你做什么复杂的菜式,就给你做一碗面,要不了多长时间的,行不行?” 她好容易才与他团聚了,惟愿一时一刻都再不与他分开,可惜离别已又近在眼前了。 韩征见她泪眼朦胧,心里又酸又痛,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柔声道:“乖乖,我向你保证,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分离,最迟大后日,我一定来接你,以后我们便再也不分开了,你就再信我最后一次,好不好?” 他又何尝舍得与她分开了,他巴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自己去哪里,就把她带去哪里,彼此都再不必忍受相思离别之痛。 可他是要去背水一战的,万一刀剑无眼,伤着了她哪里,那岂不是要了他的命,两害相较取其轻,他也只能忍痛再与她分开最后一次了! 韩征说完,吸了一口气,正待再说。 施清如却已调整好了情绪,道:“我自然相信你,那我就在这里安心等着你大后日来接我了啊,你快去忙吧,不必担心我。再就是千万保护好自己,决不能让自己伤着了,我等的是我安然无恙的夫君,你要是不能原样儿回来,就别怪我不要你了啊!” 话没说完,眼泪差点儿又要忍不住了,忙生生逼了回去。 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前行,且只许胜不许败了。 不然不止他和她,还有那些誓死追随效忠他的人,那些在路上便已经先行离开了的人,这些年的忍辱负重可都白费了,那些鲜血与伤亡也都白费了,她岂能那般自私? 好歹她已经见过他了,比之她躲在地窨里最绝望之时,做的最坏的打算已经强出许多了,她该知足才是。 何况他是去打胜仗的,他们的好日子且在后头,以后几十年,他们也都再不会分开,那这暂时的离别又算得了什么! 韩征见都不用他再说,施清如已经这般的善解人意了,轻轻拥了她入怀,低声却坚定的道:“我一定会安然无恙的回来,不给你不要我的机会,让你后面几十年只能守着我过,生生世世都只能守着我过!” 施清如忍泪笑道:“那你可要言出必行才是。” 顿了顿,“对了,师父如今在哪里,咱们都出了京城,太后一旦得知消息后,肯定不会放过师父的,你可有事先安排人保护营救师父?” 韩征低“嗯”了一声,“我安排了的,你就放心吧。只是老头儿后面还要随我进宫去发挥大用,所以暂时不能将他也送到这里来,但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让你见到同样安然无恙的他的。李穆和小杜子我也都给你留下,以备不时之需……不许推辞啊,不然我就留更多人给你,只有你安全了,我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施清如听他已经把话说在前头了,还能说什么? 惟有轻声道:“那我就留下他们,跟他们一起安心等着你回来了。好了,时辰不早了,肯定大家伙儿都等你等急了,你快走吧。” 黄禄带的那些人马都在山谷外,没有进来,她之前还当他们就驻守在那里了,如今才知道,他们是留在那里等韩征的。 韩征闻言,却是舍不得松开她,只把双臂收得更紧了。 末了反倒是施清如轻轻把他的手掰开,将他推到了门口,“走吧走吧,终归要走的,何必再这般婆婆妈妈,不过几十个时辰后,又要见面的,就更犯不着婆妈了。” 韩征还待再说,见一旁黄禄已带人等着了,到底下定了决心:“那我走了啊,你照顾好自己,等我来接你。” 狠心转过身,头也不回的大步去到马前,翻身上了马,方与黄禄等人道:“我们走吧。” 黄禄应了“是”,也翻身上了马,然后让一众心腹簇拥着,很快便疾驰出了山谷,消失在了施清如的视线范围以内。 施清如这才任自己一直强忍着的眼泪肆意落了下来,满心只余一个念头,老天爷可一定要保佑督主平安回来! 无声哭了一回后,施清如心里好受了不少,神智也恢复了清明。 就见小杜子与李穆正站在不远处,满脸关切的看着她,却又一副不敢上前劝她的样子,她不由不好意思的笑起来,一面走向二人,一面道:“让你们瞧笑话儿了。” 小杜子忙笑道:“我们怎么可能笑话儿干娘,您言重了。折腾了这么一路,干娘要不屋里歇着去吧,儿子才已吩咐人做饭了,想来很快就能送来了,干娘吃饱了才好安心睡觉。” 李穆也道:“夫人深明大义,巾帼不让须眉,属下佩服且来不及了,怎么可能笑话儿?夫人且安心回房歇着吧,属下等定会保护好夫人,等待督主凯旋而归的!” 到了这个地步,又亲眼瞧得黄禄尊称韩征‘少主’,李穆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不过明白归明白,不该说的字儿,他仍一个都不会多说。 施清如也知道已经瞒不住左右的人了,便也不着意隐瞒了,只笑道:“我本来还想让督主带了你们一块儿去的,一来人多力量大,尤其你们还一个顶几个的能干得用;二来也好让你们趁机立功,以后才好……可督主务必要将你们留下,我也只好依了他。但你们放心,将来我定不会让督主委屈了你们的。” 小杜子压根儿没想过立功不立功,在他看来,干爹干娘便是他亲爹娘一般的存在,那是跟在干爹身边,还是干娘身边,又有什么差别,且只要保护好了干娘,于干爹来说,便已算是立了大功了。 因此闻得施清如这话,只笑道:“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干娘又言重了,儿子可不觉得,只知道是自己该做的。” 何况干爹干娘怎么可能委屈了他? 倒是李穆,心里要说一点趁此机会建功立业的想法儿都没有,要说丝毫自己‘大材小用’的心都没有,自是不可能。 可现下让施清如这么一说,那点想法儿立时都散了,也跟着小杜子道:“属下眼下唯一的任务便是保护好夫人,在属下心里,保护好夫人与旁的事情一样重要,根本不存在什么委屈不委屈之说。” 只要夫人有那个心,便足够了。 施清如见小杜子与李穆都不急不怨,小杜子自不必说,便是对李穆,也又高看了一眼,笑道:“总归我心里都有数。对了,采桑和桃子这会儿在哪里,小杜子,你且带我瞧瞧她们去吧。李护卫,还有其他伤员,就有劳你安抚了,若需要我救治的,尽管来找我,再就是我们这么多人暂时安身于此,各方面的安全都得有保障才是。” 小杜子忙道:“采桑和桃子两位姐姐就在后边儿那座房子里,我这便带干娘过去。” 李穆则道:“伤员大多没带过来,黄公公留了人在府里另行安顿他们的,属下这便带了人各处都布一下防,夫人只管安心便是。” 施清如点点头:“那辛苦李护卫了。” 待李穆行礼退下,忙活自己的去后,才由小杜子带着,去了后面的房子看采桑和桃子。 就见采桑还昏睡着,桃子则正拧了帕子给她敷额头,瞧得施清如和小杜子进来,桃子立时红了眼圈,轻手轻脚上前小声道:“夫人,总算亲眼瞧见您安然无恙了,我这心也终于能放回原地了。” 她昨夜真的一度以为,自己和夫人只能去了那边后,才能再见了。 施清如拍了拍她的手,笑道:“看见你安然无恙,我也能放心了,可见我们都吉人自有天相。就是可怜采桑,此番受苦了,她现下怎么样了?” 一面说,一面已几步走到采桑床前,坐下给她诊起脉来。 桃子跟上前低声应道:“伤口在当时援兵到了,敌人很快死伤退败后,便以李护卫给的金疮药给止了血,我还给简单包扎过了。只是可能伤口太深,流血太多,我包扎得又不好,且没有其他药材,在路上便开始发热,这会儿更是烧得有些厉害了。我才还想着,要去看一看夫人忙完了没,要请了夫人过来瞧瞧呢,没想到夫人就先过来了。” 昨晚施清如虽躲了起来,李穆与采桑却深知“做戏要做全套”,才更能取信于人的道理。 于是采桑不止换上了施清如的衣裳,妆扮成了她的样子,还在李穆的安排下,躲到了都督府的下人房里去,——在正房坐以待毙,连躲避反抗一下都没有,也太刻意,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待之后敌人一路缩小包围圈,一路搜查过去后,李穆又带着仅剩的十余个还有战斗力的侍卫,一直围着采桑和桃子,与敌人展开了最后的搏斗。 敌人见李穆等人那般护着采桑,再看她衣妆华美,气度不凡,自然越发认定采桑就是施清如,攻势也越发的猛烈的。 到得后来,李穆与一众侍卫都已是自顾不暇,便有敌人趁机上前要抓采桑和桃子。 二婢自也不会任人宰割,反正只要能护得夫人平安,她们纵赔上了性命又何妨? 遂都拼命挣扎反抗,终于惹得敌人恼羞成怒,对着二婢拔了刀。 采桑的伤便是这么来的,亏得黄禄带去的人马在千钧一发之刻及时赶来了,不然采桑就不只是受伤,只怕连性命都早不保了,自然桃子也是一样。 施清如先给采桑诊完了脉,又解开了包扎她伤口的纱布,见那伤口又长又深,几乎贯穿了采桑整条手臂不说,还深可见骨,也就难怪这么快采桑已开始发热了。 忙吩咐门外的小杜子:“让人准备热水烈酒来,有金疮药和纱布也都一并送来。” 待小杜子应声而去后,又吩咐桃子,“给我找针线来,记得针要在火上烧过,线也要在开水里泡过,采桑伤口这么长这么深,不缝合一番,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是,夫人。”桃子忙也答应着去了。 施清如这才继续忙活儿起来,一忙起来,倒是顾不得伤感,也顾不得担心了。 彼时韩征和黄禄已经骑着马,出了山谷,上了平路。 黄禄见韩征虽一路都面沉如水,双眼却恢复了清明凌厉,知道他情绪已平复得差不多了,方低声开了口:“少主,那祸……少夫人聪明通透,坚强果敢,一定能保护照顾好自己,等您旗开得胜,平安凯旋的!” 韩征没想到黄禄竟也会安慰他了,更没想到他竟主动改了口称施清如为‘少夫人’,这岂不是意味着,他终于打心眼儿接受了清如,接受了他们早已是夫妻一体的事实? 他脸色不自觉缓和了几分,道:“那便承禄叔吉言了,只是禄叔怎么会忽然……委实让我有些意外。” 黄禄话一出口,已先后悔了。 他哪怕要宽少主的心,也不该违心夸那祸水‘聪明通透,坚强果敢’啊,她哪有那么好……至少没有他才夸的那么好。 可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收不回来了,只得道:“因为我忽然发现了少夫人身上的确有少主所说的一些优点,她也不止是会拖累少主,还是有那个资格,与少主站在一起的。” 且他也不想少主为难,不然那祸水更得说他只拿少主当复仇的工具了! 韩征终于听得黄禄肯接受施清如、肯夸她了,哪管他心里别扭不别扭,脸上终于有了笑容,道:“等以后时间长了,禄叔还会发现她更多的优点。这下好了,我们众人齐心,其利断金,定会如禄叔方才所言,平安凯旋的。” 黄禄见韩征彻底没了方才的低沉,肃色道:“奴才等誓死效忠少主,还请少主发号施令!” 韩征便也敛了笑,肃色应道:“全体整装待命,待天黑以后,便向京城进发!” 青天白日的不便行事,宫里这会儿也还不够乱,自然不是最佳时机,还得等到天黑,才是好时机。 宫里这会儿却已然开始乱象丛生了。 先是江院判等一众太医刚进了宫,便都被传到了乾元殿去给隆庆帝诊治。 可惜就像田副院判说的那样,江院判等人亦是束手无策,根本救不醒隆庆帝。 太后因此更怒,也更慌了,要是隆庆帝真就这么去了,她可就没儿子,又要经历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余生也堪忧了,偏偏萧琅如今又还远在天边,根本指望不上。 宣武侯与崔福祥心里也慌了。 他们哪怕这阵子炙手可热,风头无两,可自己知道自己根本就还根基不稳,要是皇上真再醒不过来了,他们后边儿的路无疑会难走许多,甚至,直接走上了绝路亦可知! 不想让他们更怒更慌的事情还在后头。 隆庆帝昏迷不醒的消息竟然长了翅膀一般,很快就在宫里传播开了,不到午时,宫里已是人心惶惶,宫人们慌乱不说,妃嫔们也都惶恐不安,还有哭着到乾元殿里,自请要给隆庆帝侍疾的。 把太后气了个半死,让段嬷嬷亲自去狠狠申斥了豫贵妃一回,让她管好后宫,管好所有妃嫔和宫人,“……若没那个本事,就趁早把凤印给哀家交出来,趁早退位让贤的好!” 又大骂崔福祥‘废物’,“封锁个消息都封锁不好,哀家要你何用?以往韩征在位时,可曾像你这般无用过,他要封锁什么消息,便是哀家都不知道,不怪你比他多吃了几十年的饭,还是要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让崔福祥立时给她补救去,“要是消息再传出了后宫以外,哀家要了你的脑袋!” 连皇帝昏迷的消息都封锁不住,且仅只几个时辰,便已传开了,这要是皇帝真……岂不是更要封锁不住,立时便要传得人尽皆知了? 那她还怎么等她孙子回来,怎么如愿以偿,善始善终! 可惜“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无论豫贵妃与崔福祥如何极力补救,到得午后,阁老们还是收到了消息,都到乾元殿外跪请起太后允准他们到隆庆帝床前,侍疾待命了。 到得申正,更是连以平亲王、安亲王为首的好些王公亲贵也都知道了隆庆帝昏迷不醒的消息,都联袂到了乾元殿外,与众阁老一道请求太后允许他们进殿侍疾待命。 直把太后气得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心知都是崔福祥还没有韩征的权势与威压的过,要是换了韩征,文武百官也好,王公亲贵也好,谁敢这样造次的? 既恨崔福祥不争气,是个付不起的阿斗,更恨隆庆帝以往为何要给韩征那么大的权柄,弄得群臣心里只有韩征,没有他,对他堂堂一国之君,竟丝毫的敬畏之心都没有,连带她说话也不管用! 唯一庆幸的,也就是韩征已经死了,——崔福祥焦头烂额,百忙之余,并没忘记最重要的事,让韩征尽快“畏罪自尽”,也是因为有宣武侯在一旁一直监督着他,他连想容后再办都不可能。 于是打发刘春阳亲自去了一趟西厂诏狱,亲自灌了韩征鸩酒,‘亲眼瞧得他七窍流血,气绝身亡’后,才回来向崔福祥复了命。 崔福祥对自己的干儿子自然是信得过的,刘春阳既说韩征已经死了,那便是真的死了,何况还有宣武侯的心腹侍卫一直同行,后者也证实了韩征的确已经死了,可见断不会有错。 崔福祥这才禀告了太后,太后也才能在焦头烂额中,稍微松一口气,稍微得到一丝安慰。 可如今就算韩征已经死了,眼下的危机瞧着也轻易解不了了,可如何是好? 太后妇道人家,又上了年纪,一直靠一口气撑着,如今眼看火烧眉毛,危在旦夕了,哪里还有主意,又哪里还撑得住,大口喘着气便直往后仰去。 唬得段嬷嬷忙一把扶住了,一面喝命:“太医,太医!”,一面已急声说起崔福祥与宣武侯来:“崔厂公与宣武侯不是口口声声誓死效忠皇上和太后娘娘吗,那您二位倒是快想办法啊,如今大家可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崔福祥与宣武侯却哪有什么办法? 阁老王公们哪个不比他们品秩高,单个或是三两个,他们还能对抗周旋一下,那么多都聚在一起,法不责众,且还都是一副义正言辞,忠君为国的架势,他们就更不是对手了。 宣武侯心里更是肠子都悔青了。 他当初真该借口打击过度,及时抽身的,如今韩征说是已经死了,可他总觉得,韩征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死了,势必有诈,他压根儿不信,偏他还不能离开御前一步,不能亲自去验看确认; 从头至尾,也一直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推动着一切全按大手主人的意志来发展。 而他,就像那误入了蛛网的小虫子,越是想要挣开蛛丝,挣出蛛网,便被缠得越紧,离那张能吞掉他的血盆大口也越近,不定什么时候,便会被一口吞掉了! 宣武侯最终还是给太后出了主意,虽然明知道太后不会同意,“太后娘娘,要不,就提了常百草来给皇上诊治吧?只要皇上能醒来,阁老王公们亲眼瞧得皇上已缓过来了,自然也就会散去,人心自然也稳了。不然再这样下去,不止宫里人心惶惶,整个京城只怕都要人心浮动,乱了套了!” 果然太后纵已气急得站都站不稳了,还是驳回了他的谏言:“皇帝如今虽情况不妙,但哀家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总会醒来的,可要是提了那常百草来,皇帝就真是再也别想醒来了,你这是出的什么馊主意,再给哀家想!” 崔福祥也趁机嘀嘀咕咕,“侯爷怎么还不肯放弃提常百草来给皇上诊治的想头儿呢,他是您什么人啊,您这般护着他?您再这样,就真要令人怀疑您的居心了!” 好在太后立马喝骂了崔福祥:“宣武侯不管主意是好是歹,好歹还出了主意,你呢,主意半个没有,事情半件办不好,除了碎嘴碎舌,你还会什么?你倒是给哀家想辙啊!” 崔福祥这才不敢多说,继续愁眉苦脸的与宣武侯大眼瞪小眼起来。 ------题外话------ 推荐凡云玲的《田园娇女:夫君,娘子来了》 简介:有道是,父债子还,母情女偿! 于是乎,一对懵懂无知的小儿女,一出生就被绑定了。 十二年后,独孤娇千里寻夫,西陵虞英雄救美。 自此后,他身边多了个无微不至的小妻子。 自此后,她发现夫君桃花好旺,千斩不绝。 第二百七五回 清君侧 到得傍晚,跪在乾元殿外的臣工亲贵们已因疲惫气愤,多少都变得焦躁起来,渐渐更是在不知道谁开口说了一句:“太后娘娘不许我等见皇上,莫不是是效仿前朝姜太后,乃至武后不成?”之后,变得群情激愤起来。 前朝姜太后在其子悯帝驾崩后,直接隐瞒其死讯十余日,直至她选定了继位的新君人选——时年仅只八岁的哀帝,才昭告了天下悯帝的死讯,自此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十五载,终至葬送了江山。 武后的事迹更是不必说,人尽皆知。 也不怪群情激奋了,他们可受不了牝鸡司晨,更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大周的江山葬送在一个都快老糊涂了的老妇人手里! 太后只能让崔福祥和宣武侯再次到乾元殿外,安抚劝解众臣工亲贵,告诉他们隆庆帝无恙,只是暂时昏睡着,但太医说了,很快就能醒来。 可惜众臣工亲贵一个字也懒得听崔福祥和宣武侯的,还丝毫不再客气婉转的臭骂了二人一回:“你二人奸佞媚上,助纣为虐,眼里只有权势富贵,浑不在意皇上安危、社稷安危,就不怕不得善终,遗臭万年吗?” 让二人立时进去劝太后,让他们进殿给隆庆帝侍疾,否则再僵持下去,他们实在担心隆庆帝安危,就只能硬闯了。 崔福祥与宣武侯只得铩羽而归,换了太后亲自出马。 太后只得由段嬷嬷和宫人们扶着,到了殿外,与臣工亲贵直接面对面:“哀家知道众爱卿担心圣躬安危,皇帝是龙体有些欠安,哀家承认,可太医也说了,皇帝并无大碍,待醒来后静养几日,也就无妨了。你们却摆出这样的架势来,知道的,说你们是忠君爱国,关心圣躬,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想逼宫造反呢!” 说完看向打头的平、安二亲王,似笑非笑:“你们两个是皇帝的亲兄弟,圣躬抱恙,你们就该责无旁贷的安抚人心,为君分忧才是,却领头这般藐视圣躬,让皇帝连安心静养两日都做不到,到底是何居心?哀家只是你们的嫡母,素来不被你们放在眼里便罢了,先帝和列祖列宗,可都在天上看着呢!” 奈何平、安二亲王早不是以往嫡母眼睛一瞪,便不敢再造次了的不得宠皇子了。 闻言平亲王先就抱拳说道:“母后此言差矣,正是因为儿臣与五皇弟是皇上的亲兄弟,才更该将皇上的安危、大周的安危放在第一位才是。反倒是母后,儿臣与众位臣工又不是要怎么样,只是想进殿亲眼证实一下圣躬的确并无大碍,再就是留几位重臣侍疾待命于龙床之前而已,儿臣平心而论,这个要求委实不过分,怎么母后就是不肯同意呢?” 随即安亲王也道:“儿臣附议三皇兄所言,儿臣与众臣工的要求并不过分,不是吗?反倒是母后这样百般阻挠,不许我等进殿侍疾待命,才更容易让文武百官和整个京城的百姓都人心惶惶,不知所措,还请母后不要再一意孤行!” 兄弟两个先了口,其他臣工亲贵也都纷纷开了口:“臣附议二位王爷的话,还请太后娘娘不要再一意孤行!” “皇上先是大周的皇帝,然后才是太后娘娘的儿子,皇上的安危也先是大周和朝廷的国事、政事,然后才是太后娘娘的家事,‘后宫不得干政’乃是祖训,太后娘娘难道想违背祖制不成?” “太后娘娘如此阻拦臣等面圣,到底是何居心?太后娘娘已是古稀老人,早该颐养天年了!” 个个儿言语如刀,一句狠似一句,一个毒过一个。 直把太后气得面如金纸,摇摇欲坠,只能让段嬷嬷和宫人扶着,近乎狼狈的败走回了隆庆帝的寝殿,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命金吾卫和东西两厂的缇骑把殿门务必给她守死了,“没有哀家的命令,决不许任何一个臣工踏进半步!” 可别说宣武侯和崔福祥了,就是太后自己,也知道双方这样僵持不下不是长久之计,再这样下去,整个京城真要乱了;而法不责众,他们也奈何不得外面的众臣工亲贵,惟有他们妥协。 太后头痛欲裂之下,只得又骂起江太医等人来:“这都快整整一日一夜了,还救不醒皇帝,到底要你们何用?是不是非要哀家把刀让人把刀架到了你们的脖子之上,你们才肯全力以赴!” 江太医等人都连哭都哭不出来了,他们何尝不想救醒皇上,保住身家性命,可实在没那个本事,他们又能怎么着呢? 太后惟有自己想辙,“要不让他们进来几个人,亲眼看一看皇帝还好好儿的,等那几个人出去一说,其他人自然也就愿意散了,你们觉着怎么样?” 后面一句话,问的还是宣武侯和崔福祥。 二人当然都觉得都不怎么样,隆庆帝现在那副气若游丝的样子,哪里‘还好好儿的’了?傻子都看得出情况已然糟透了,那他们就更有兴师问责的理由了。 且“请神容易送神难”,臣工亲贵们都进来了,怎么可能还肯出去,定要一直守在隆庆帝床前,才能得到第一手的消息或是好处,谁肯离开的? 他们可连理由都是现成的,‘不放心圣躬,留下侍疾’。 宣武侯沉默片刻,低声问太后道:“太后娘娘,素日皇上或是您老人家,就没有与哪家宗亲私下走得近些的么?” 这会儿还须得有自己人帮衬发声,才有可能缓解局势啊。 太后没说话,素日皇帝因为过继的事儿,看哪个宗亲都不顺眼,她怎么可能与谁家走得近?何况她自己也不愿意! 宣武侯见太后不说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惟有暗暗叹息了。 一个皇帝做得失败到这个地步,也真是有够叹为观止了,可笑他之前怎么就没意识到这一点呢? 可这条船再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他也已经上了,下不去了…… 很快天便黑透了,众臣工里几位上了年纪的阁老王公先撑不住了,倒下了两个。 然被宣武侯忙忙以太后的名义,召了出去的两个太医一针下去醒来后,竟还不肯先去歇着,还要与其他人一道跪在原地,“今日不能亲眼圣躬无恙,臣便跪死在这里又何妨?” 又请见太后,要太后当面给大家一个交代。 太后无奈,只得忍气再次与众臣工面对面:“皇帝方才已经醒过一次了,但太疲惫,吃了药又睡了过去,据太医说来,明日醒来后,应当就能彻底清醒,大有好转了。众爱卿还是先各自散了,明日再来面圣吧,你们可都是朝廷的肱股之臣,再这样下去,等皇帝醒了,你们却倒下了,还要如何为国尽忠为君分忧?都散了吧!” 可惜众臣工仍是不依不饶,立刻有人说道:“皇上方才真醒过吗,太后娘娘只怕是糊弄臣等的吧?依臣所见,太后娘娘便让臣等进去亲眼瞧一瞧圣躬可还安好,自然也就都安心了,何必这样僵持着,大家都身心俱疲不说,还人心惶惶呢?” 安亲王随即接道:“是啊母后,若皇上龙体真只是微恙,您便让儿臣等进去瞧一瞧又何妨?儿臣与三皇兄与皇上骨肉相连,若母后怕人太多,进去后会饶了皇上静养,那便只让儿臣二人进去,总可以了吧?昨日早朝时,文武百官都还亲见皇上龙体安康,龙马精神,今日却……实在让儿臣等不得不担心啊,还请母后就同意儿臣和三皇兄进殿面圣,以安人心吧。” 太后让众人逼得没了法,心里都忍不住后悔起之前为什么没有听宣武侯的,将常百草提到来隆庆帝诊治了,就不信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常百草还敢不竭尽全力为皇帝治病,那指不定人早就已经醒了。 思来想去,正待再说,冷不防就听得人群里一个声音喊道:“太后娘娘,太医说了圣躬是因何抱恙吗?臣怎么听说,皇上是受了奸佞的蒙蔽,服食了丹砂丸药之类,昨晚又召幸了几位小主侍寝后,才会圣躬抱恙的?太后娘娘坐镇后宫,照理不该没听说此事才是,却不想着彻查,反倒一味的遮掩,到底是也被蒙蔽了,还是想要护着奸佞呢?” 这话就大有听头了,偏人多口杂,天又黑了,一时也看不清说话之人是谁。 只能听见其他人听了那人的话,都震惊的议论起来:“竟有这样的事?简直该杀!” “那个奸佞是谁?如此媚上作乱,到底是何居心?” “太后娘娘,还请您据实告知臣等圣躬到底因何抱恙,病势又到底如何?如今国本未定,若皇上……大周可就真要乱了,太后娘娘难道不怕成为千古罪人吗?” 太后体力与精神都已到了崩溃的边缘,再被群臣这般诛心的一逼问,终于再也撑不住,软软瘫在了段嬷嬷身上。 一旁宣武侯见状,纵知道眼下他不该出头,也只能硬着头皮出这个头了,不然还能指望崔福祥不成? 他可都恨不能将自己缩成一根针了! 宣武侯只得清了清嗓子,缓声说道:“各位王爷大人还请听我一言,皇上虽是真龙天子,却也是人,吃五谷杂粮,那便一样会生病,一样会抱恙。可太医们也说了,皇上真没大碍,明日就能清醒过来了,众位却仗着法不责众,便这般的咄咄逼人,岂是为人臣者可为之事,就不怕皇上醒来后,龙颜大怒吗?” 顿了顿,“方才那位说皇上是受了奸佞蒙蔽,才会圣躬抱恙的大人,敢站出来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吗?皇上圣明烛照,岂能轻易受人蒙蔽,倒是您,连皇上后宫的事、连皇上召幸了几位小主都一清二楚,这不是窥伺圣躬是什么?如今又在这里妖言惑众,真是好大的胆子,到底是何居心!” 还当自己扣了一顶“窥伺圣躬”的大帽子下来,说话之人必定会继续隐匿在人群中,不敢出头了。 不想对方却真排众而出,站到了众人面前。 不是别个,却是督察院左副都御史齐开,“本官自来对皇上、对朝廷忠心耿耿,岂敢窥伺圣躬?本官也不需要窥伺圣躬,如今满京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宣武侯,还有你崔厂公,便是皇上跟前儿最大的两个奸佞!只要能讨皇上欢心,能让皇上受你们的蒙蔽,达到自己的目的,你们什么事做不出来?只怕此番圣躬抱恙,至今未醒,就是你二人的杰作吧!” 这顶帽子比方才宣武侯欲扣给他的更大,宣武侯如何敢接? 接了自己就真要成‘奸佞’,除非隆庆帝能立时醒转过来,不然群情激奋之下,他还不定会落得什么下场,势必身败名裂不说,还会连累家族,遗臭万年! 宣武侯因忙道:“齐大人还请慎言!本侯对皇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容不得齐大人如此诋毁!崔厂公亦是一样,向来急皇上之所急,忧皇上之所忧,齐大人却空口白牙就给我二人定如此大的罪,请恕我二人不能领,也请齐大人把话收回去!” 崔福祥不必宣武侯点到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装鹌鹑了,毕竟齐开的话实在太重。 立刻接了宣武侯的话道:“咱家也请齐大人把方才的话收回去,咱家与宣武侯对皇上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岂容齐大人诋毁?皇上圣躬抱恙实非所有臣工百姓所愿,可人吃五谷杂粮,生病抱恙本就是人之常情。咱家也问齐大人与众位大人一句,皇上不过偶感小恙,便惹得众位如此咄咄逼人,连太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到底是何居心,莫不是多年的圣贤书都白读了,连‘卑不动尊’的道理都不知道?” 齐开却是寸步不让,“本官到底是不是诋毁二位,二位心知肚明,自二位蒙蔽圣听以来,朝堂乱成什么样,京城又乱成什么样?圣躬这程子分明龙精虎猛,勤政爱民更胜往昔,也是忽然说倒下便倒下,我等想要进殿一探究竟,留下侍疾待命,亦不被允许,亦不让太医告知我等圣躬究竟因何抱恙,让人怎能不怀疑?我等既是朝廷的官员,既是皇上的臣子,食君之禄,便当忠君之事,自然要问个清楚明白,以免江山社稷白白为奸佞所葬送,百姓白白为奸佞所荼毒!” 阁老们也纷纷声援起他来:“宣武侯与崔厂公一直阻挠我等进殿面圣,到底是何居心,莫不是想效仿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惜皇上圣明烛照,不会一直受尔等蒙蔽,我等亦对皇上、对大周忠心耿耿,断不会袖手旁观,由得尔等为所欲为!” 平亲王安亲王和众亲贵亦都道:“本王等与皇上血脉相连,血浓于水,结果到头来,竟被两个奸佞拦着,连见皇上一面都做不到,还有没有天理了?你们两个奸佞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天打雷劈么?” 又不约而同将矛头对准了太后:“还请母后/太后娘娘不要再被奸佞所蒙蔽,允准臣等进殿探视皇上。” “莫不是太后娘娘竟身不由己,受了奸佞的胁迫?若果真如此,如今众臣工宗亲都在,太后娘娘不必担心,只管说出来,众臣工宗亲绝不会袖手旁观,邪不胜正,邪祟也永远战胜不了正义正统的!” 太后靠在段嬷嬷身上,被吵吵得连昏迷都昏迷不安生,偏还不能进殿去躺着缓缓,就怕自己一旦离开,宣武侯与崔福祥便再镇不住众臣工亲贵了。 只得又强撑着站直了身子,沉声道:“哀家既没被你们所谓的奸佞所蒙蔽所胁迫,宣武侯与崔厂公也不是你们口中所谓的奸佞,他们若不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皇帝岂会重用他们,难道在你们心里,皇帝连这点识人之明都没有?反倒是你们,无论哀家如今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都如此的不依不饶,才真是目无尊上,藐视圣躬,真当哀家治不了你们是不是?哀家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即刻散了,各司其职,明日皇帝醒了,再来面圣,否则,就休怪哀家不客气了!” 话是对着众人说的,主要看的却是齐开和平、安二亲王,心里已打定主意,他们若再不散去,她便要拿三人开刀,传廷杖了,就不信不能杀鸡儆猴。 奈何齐开还是一脸的正气凛然,毫不退让,“太后娘娘说您没被奸佞所蒙蔽胁迫,那就是说,您与奸佞是一伙儿的,甚至,就是您一直在为奸佞保驾护航,在擎天护着奸佞,他们才能如此的肆无忌惮了?太后娘娘莫不是想效仿姜后武后不成?” 太后本就已濒临崩溃,不想说了这么半日,自己的话竟丝毫用处都不顶,这还是皇帝仍在,众臣工便已如此不将她放在眼里了,一旦山陵崩,她岂不是越发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终于再忍不住勃然大怒了:“好一个口齿伶俐,目无尊上的忠臣,皇帝不过偶感小恙,你已等不及离间皇帝与哀家母子之间的情分,他日岂非更得造反弑君了?哀家岂能容你!来人,传廷杖,给哀家把这个目无尊上,居心叵测的乱臣即刻杖毙!” 本来只想廷杖齐开八十的,眼下也忍不得了,直接打死了算完! 就有金吾卫应声上前,将齐开按到了地上。 其他臣工见状,忙都道:“齐大人一片忠心,太后娘娘不能如此对他,还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若太后娘娘实在不肯收回成命,那就连臣等一并杖毙吧,只要是为国为君而死,为民为道而死,臣等死而无憾!” “太后娘娘如此倒行逆施,就不怕皇上醒来,无颜见皇上,无颜见大周的列祖列宗吗?” 场面一时乱作一团。 宣武侯在一旁看到这里,太阳穴就一跳一跳的痛得更厉害了,整个人也如一时被泡在水里,一时又置身火里一般,已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儿。 只想眼下这混乱的局面能尽快结束,不管是以什么方法、由谁来结束,只要能结束就好! 像是老天爷终于听到了宣武侯内心的呐喊一般,众臣工还在与太后掰扯要么收回成命,要么连他们一并杖毙,间或还要骂上太后一回,哭上一回列祖列宗之时,有金吾卫满脸慌张的来禀告:“启禀太后娘娘,西山大营反了,已经阜成门、德胜门打进京城了,如今直逼皇城而来……” 就如被人忽然卡住了脖子一般,所有人的声音都是戛然而止,才还闹哄哄如菜场的乾元门内外终于有了片刻的安静。 宣武侯就无声的苦笑了起来,老天爷这次为他实现愿望还实现得挺快,他才祈求眼前的混乱局面能尽快结束,老天爷就真让他如愿以偿了,对他还真是有够“厚爱”的,所以才会选了以这样“独特”的方式来替他实现愿望。 然震惊归震惊,慌乱归慌乱,他心里却同时升起了一种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下来的如释重负。 因为他已能确定,他的猜测果然没错,韩征的确没死,这会儿带着西山大营打进宫来的人,势必正是韩征了,就是不知道,方才一直与太后胡搅蛮缠的众臣工,是不是也都是听他之命行事,他又打算立谁做新君? 宣武侯心念电转之际,太后已近乎尖叫的开了口:“你说什么,西山大营反了?他们为什么要反,皇帝和朝廷哪里薄待他们了?是谁指使的他们,是谁在领头?给哀家全部杀无赦,领头的一律诛九族!” 那报信的金吾卫见问,哭丧着脸道:“回太后娘娘,听说是韩厂公……韩征领头,打的旗号是‘清君侧’,说要清除皇上身边的奸佞,还朝廷一个清明……” 太后已顾不得理会那个金吾卫后面说了什么,直接看向了崔福祥,吃人一般怒道:“你不是说韩征已经死了吗,怎么会?你到底是怎么办事的,哀家真恨不能立时要了你的脑袋!” 心里已是怒极,也慌极,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那个阉竖不是已经死了,刘春阳和宣武侯的心腹都亲眼看见的吗,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到底局面怎么会一步一步糟糕成了这个样子的? 崔福祥只有比太后更慌的,明明刘春阳就亲自看着韩征毒发气绝的,难道那个小囚囊的竟敢阳奉阴违、背叛他不成? 更可怕的是,韩征打的旗号是“清君侧”,那等韩征带人打进宫里后,势必第一个就要拿他开刀。 他好容易才爬到了今天的位子,好容易才取韩征而代之了,凭什么这么快又要被他踩在脚下,甚至连命都要保不住了,凭什么啊,他除了没他年轻,也不像他一样生了张小白脸儿,哪里不如他了! 还是宣武侯稍稍冷静些,或者说因为早已有所猜测,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如今反倒勉强撑得住,因看向太后道:“太后娘娘,还请您尽快示下,看是要打还是要谈吧,臣惟太后娘娘马首是瞻。” 心里却知道谈是绝对没的谈的。 主动权如今掌握在韩征手里,他除非疯了才会跟他们谈,他直接打进宫里,除了他和崔福祥,只剩下皇上本就只剩一口气了,太后也是岌岌可危,韩征压根儿什么都不用做,只消等着皇上落了气,便立时扶他选中的新君登基便是,比以往更风光更大权独握,有什么好谈的,没的白浪费口舌和精神! 那便只剩背水一战了,毕竟他掌着半个金吾卫,——虽然如今看来,只怕也有极大的水分,可他就不信所有人都甘做韩征的爪牙,就没有真正忠君爱国的了,那便好歹有一线生机,总比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强多了! 太后却哪里还有主意,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半晌才挤出一句:“自然是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还有什么好谈的?你立时点齐人马,去给哀家把叛军杀得片甲不留,尤其要把韩征那个乱臣贼子给哀家碎尸万段!” 她与韩征早已是不死不休了,还当强撑了那么久,终于报仇雪恨了,却不想,压根儿就是骗她的,如今不但她,连她的儿子都要皇位不保性命不保了,老天爷可真是不开眼啊! 宣武侯遂立时行礼告退,清点人马去了。 他这辈子托赖祖荫,一直活得还算体面,可惜却因着子嗣问题,一直满心抑郁,仕途也因此平平,可就算他这辈子再碌碌无为,再平庸,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宁愿站着死,而不愿跪着生了! 何况,他就算想要跪着生,又哪还有机会? 第二百七六回 如入无人之境 太后待宣武侯走远后,方看向了崔福祥,咬牙切齿道:“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了你东西厂的人马,与宣武侯一道拱卫皇城去。哀家再给你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能不能抓住,就看你自己了,横竖等韩征打进宫来后,皇帝和哀家无论如何都性命无虞的,你却必死无疑,是从现在起就等死,还是拼死一搏,给自己挣出一条生路来,你自己选吧!” 崔福祥抖得打摆子一样,片刻才磕磕巴巴的挤出一句:“东西厂的缇骑都在宫外,奴才若这会儿出宫去,只怕还没到呢,已先被剁成肉泥了,何况,何况那些缇骑只怕也未必听奴才的指挥啊……” 他拢共才接手东西厂多久呢? 若连刘春阳这个跟了他这么多年的干儿子都能背叛他,其他人自然更指望不上了,那个小囚囊的,有本事就给他一直躲下去,否则在他死前,一定拉了他垫背,带了他一块儿下地狱! 太后气得再也忍不住“啪”的一声,给了崔福祥一掌,然后看着他顺势跪到地上,连头都不敢抬,说不出的卑琐,心里悔之不迭。 她怎么就会扶了这么滩烂泥上墙的,她当初哪怕扶持一条狗上位,也比这个没用的东西强啊! 太后只能看向了众臣工亲贵,冷笑道:“方才不是一个个儿还正气凛然,为国为君而死,死而无憾吗,现在怎么一个个儿都成哑巴了?既那般忠君为国,就给哀家文死谏武死战,该去与韩征那个乱臣贼子交涉谈判的交涉谈判,该拿起武器与乱臣贼子拼死一战的拼死一战啊!” 回答她的仍是齐开,“太后娘娘不必生气着急,韩厂公只是‘清君侧’而已,等清除掉皇上身边的奸佞小人后,自然仍会一如既往的效忠皇上,效忠朝廷,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乱臣贼子。太后娘娘只管安心等着便是,等皇上醒来,便会发现朝廷已恢复了清明,大周也已恢复了海清河晏,国泰民安指日可待也!” 平、安二亲王也附和他:“是啊母后,您就安心等着便是,以后奸佞小人便休想再蒙蔽皇上,也休想再胁迫您老人家了!” 直气得太后胸口剧烈的起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爆炸了。 她可算是明白了,这群逆臣何以这么快便得到了消息皇帝昏迷不醒,又何以都聚到了乾元殿外,跪着一副不见到皇帝誓不罢休的架势,他们根本就是在以胡搅蛮缠麻痹她、也缠得宣武侯和崔福祥脱不开身,不能去做任何的布置安排,直至现下被打个措手不及。 他们也根本早已背叛了皇帝、背叛了朝廷,眼里心里都只有韩征那个乱臣贼子,都早已助纣为虐的奉韩征为主了! 不行,她一定要尽快弄醒皇帝,一定要尽快粉碎了韩征的阴谋,将他和一应逆臣都碎尸万段才是! 可惜不等太后折回隆庆帝的寝殿,坏消息已又一个接一个的传来:“叛军已经打到皇城了,除了西山大营的叛军,还有东厂的人、锦衣卫的人也都反了……” “不好了,五城兵马司已经降了……” “金吾卫出了内贼,与叛军里应外合打开了宣武门……” 太后终于在叛军如入无人之境的攻势下,在越来越近的打杀声中,在满脑子‘完了,彻底完了,原来一切都是韩征布的一局棋,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也甘作他的棋子,从头至尾一切都尽在他的掌握中’的念头中,“噗”的吐出一口鲜血后,人事不省了。 彼时施清如等人所在的小山谷里,却仍是一派的安宁静谧,连偶尔的虫鸣蛙啼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样的安宁静谧,原是最适合睡觉的,尤其施清如连日还担惊受怕,吃不好睡不好,如今终于能稍稍安心了,自然要好生睡一觉,养精蓄锐才是。 可惜施清如却哪里睡得着,采桑一直没醒,韩征那边也完全没有任何消息,她心里都快要急死了,哪里睡得着? “夫人,马上就三更了,您还是睡一会儿吧,采桑姐姐就由我守着,您安心睡您的,等您醒来时,采桑姐姐必定已经醒了,督主那边儿,也一定有好消息传来了。” 桃子忽然轻手轻脚的进来,轻声打断了施清如满脑子的胡思乱想。 施清如定了定神,方低道:“还没交三更么,这都天黑这么久了,我还以为,怎么也得四更,天也快亮了呢。” 没想到却才三更都不到,还真是有够度日如年的。 桃子道:“这里好似比京里要黑得早些,可能是周围群山环绕,树木茂盛的原因,不过夫人一直醒着,又没人陪你说话儿,没有事儿做,时间自然过得慢些,所以您还是去睡一觉了,睡着了时间自然也就过得快了。” 施清如闻言,无声苦笑了一下,道:“我睡不着,躺在床上也是翻来覆去,翻得浑身都疼,还不如就在这里守着采桑的好,好在她人虽还没醒,热却已经退了,想来明儿应当就能醒来了。” 桃子抿了抿唇,小声道:“夫人是在担心督主么?夫人尽管放心吧,督主那么厉害,任何困难都难不倒他,也任何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一定会旗开得胜,平安归来的。” 施清如叹了一口气,“我自然也是如此盼望的,只是……你不明白,总归我实在睡不着,你要是困了,就自己去睡吧。” 桃子忙道:“我白日睡了那么久,已经睡够了,倒是夫人,白日也没怎么睡,现在就这样熬着,我怕您身体受不了。那夫人饿了吗,我给您弄点儿吃的去吧?厨房一直留着火的。” 施清如仍是摇头,“我不饿,你真的睡去吧,我待会儿想睡了,再去叫了你来换我也就是了。去吧、去吧。” 桃子拗不过她,只得应了一句:“那我先去睡一会儿,待会儿来换夫人啊,届时夫人可别再说什么不困的话儿,必须要去睡一觉了。”转身轻手轻脚的往外走去。 却是刚走出了两步,就见四方桌上的灯花接连爆了两下,忙笑道:“夫人,‘灯花爆,喜事到’,肯定是督主那边儿一切顺利,这下您总可以安心了吧?” 施清如也看见灯花爆了,虽素来不信这些的,也免不得觉得是个好兆头,笑道:“那就承你吉言了,等督主平安归来,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我再谢你吉言啊。” 桃子笑道:“夫人谢我做什么,那是督主厉害,老天爷也明辨是非善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与我什么相干啊,我可不敢居这个功。不如我还是给夫人弄点儿吃的去吧,您晚膳可没吃什么东西。” 施清如失笑,“你这是不说到我答应吃东西,不把我喂胖誓不罢休啊?行吧,那你给我弄点儿吃的去吧,这会儿好似有些饿了。” 大抵是方才灯花爆的心理作用? 桃子见施清如终于同意吃东西了,忙应了“是”,便小跑着出去了,惟恐她反悔似的。 余下施清如看着她的背影又是一阵失笑,索性站起来,走到窗边,双手合十冲西方念念有词起来,老天爷,你可一定要保佑督主一切顺利,平安归来啊! 韩征带着大军一路堪称畅通无阻的先是进了京城,然后是皇城,再然后是皇宫,其时离乾元殿已只一步之遥。 拜他大权独握执掌朝政这么几年,前期准备也委实充分所赐,更拜隆庆帝着实废物所赐,从京城的城门护军到五城兵马司的人,他才一亮明身份,一打出“清君侧”的旗号。 再让人一喊话:“韩厂公只为清除皇上身边的奸佞,肃清朝堂,让皇上不再为奸佞所蒙蔽,让大周海清河晏,四海升平,将士百姓们日子都更好过、更安居乐业,并无任何私心,识相的就缴械投降,韩厂公事后一律既往不咎不说,还另行有赏;反之,若冥顽不灵,助纣为虐,反抗到底,一律格杀勿论!” 两处的将士便相继缴械投降了,便是还有些固执的,也在一些“同僚”们的解劝下:“上头打架,我们这些小虾米掺和个什么劲儿呢,说到底,不管最后谁赢谁败,咱们都得不了几个赏,同样的,也不会被罚太重,那般拼命做什么,得过且过算了,你难道想家里老婆孩子沦为孤儿寡母,谁都能踩两脚,谁都能欺负啊?” 很快动摇了,跟着大部队伏倒了。 至于被“同僚”们劝了一通后,仍固执己见的人,也不是没有,那便只能手起刀落,送他们去黄泉路上,继续忠他们的君爱他们的国了。 如此降服了城门护军和五城兵马司后,东厂的缇骑自不必说,上下眼里心里都只有韩征一个督主,任谁都取代不了,锦衣卫亦差不多,半数以上都只认韩厂公一个。 剩余一个西厂,虽不是韩征当家,上下人等亦是从各卫抽调来的,可崔福祥若以为他能令行禁止是靠的自己本身的威压与本事,就真是太拿自己当一回事儿了。 他连自己的干儿子刘春阳都收复不了,不能令其只忠于他一人,生死相随,何况其他人乎? 黄禄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不远处哪怕黑夜也不能掩去其巍峨壮观的乾元殿,想到只差一步之遥,少主便能为先主申冤报仇,讨回先主那一脉应得的一切了,便禁不住满心的激动。 他等这一日,可足足等了十六年了,万幸终究还是让他等到了! 接连吸了几口气,黄禄正要开口,就见不远处又有潮水一般的将士冲了过来,不由脸色一变,忙与一旁同样骑在马背上的韩征道:“少主,还是金吾卫,应当正是最精锐那一批了。” 韩征目力比他更佳,自然也看到了,还看清了打头的人正是宣武侯,勾唇冷冷一笑,“最精锐那一批又如何,却也是最后一批了,不足为惧。让人喊话吧!” 金吾卫本来也有一半早在韩征的掌握之中,纵宣武侯接手以后,立时整顿,该撤的撤,该换的换,到底时日太短,根本来不及起到作用,何况金吾卫也不是宣武侯一个人说了算,另外几名指挥使和佥事们都对他的空降和隆庆帝对他的圣眷早就不满于心。 如今崩塌起来,速度自然也是可想而知。 一旁孙钊便忙把之前特意选出来的几个嗓门大中气足的士兵叫到了前列,令他们喊话。 后者们便大声喊起来:“前面的人听着,韩厂公只为清除皇上身边的奸佞,肃清朝堂,让皇上不再为奸佞所蒙蔽,让大周海清河晏,四海升平,将士百姓们日子都更好过、更安居乐业,并无任何私心,也与尔等无关,尔等若是识相,就缴械投降,韩厂公事后一律既往不咎不说,还另行有赏;反之,若冥顽不灵,助纣为虐,反抗到底,一律格杀勿论!” 宣武侯一身甲胄走在众金吾卫的前列,听了韩征这边儿的喊话,也让心腹亲卫对众金吾卫喊话:“我们金吾卫自来的责任便是拱卫皇城、护卫皇上,如今皇城危急,皇上危在旦夕,我们岂能让乱臣贼子得逞?哪怕拼尽最后一滴血,拼到最后一个人,也决不能堕了我们金吾卫的名头!” 于是双方便只剩开打了,乾元门外偌大的空地,霎时便成了一个人间修罗场,喊打喊杀声不绝于耳,刀枪碰撞声、惨叫声同样不绝于耳。 韩征看了片刻后,冷冷吩咐孙钊:“你亲自带人去把宣武侯给本督抓活的,他想要‘武死战’,死得好歹风光壮烈些,本督偏就不让他如愿!” 孙钊忙应了“是”,招手叫过几个韩征的亲卫,便飞身也加入了战局,一路砍杀着直冲宣武侯而去。 黄禄看了片刻,才与韩征道:“少主,都到这个地步了,宣武侯还不束手就擒,看来是知道自己只余死路一条,所以倒不如放手一搏了?看不出来他还有几分血性。” 韩征冷嗤一声,“比起崔福祥那个软蛋蠢货,宣武侯的确要强出不少,可惜他跟崔福祥一样的贪婪,那落得如今的下场,便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了!” 他当初给过宣武侯回头是岸机会的,可惜他不稀罕,那只能为捡芝麻丢西瓜,把自己一家老小都葬送了。 黄禄冷笑道:“权势富贵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叫他如何舍得放弃?却不知这权势富贵烫手得很,没有少主的同意,任何人都拿不稳。不过也亏得有少夫人一直在都督府安然不动,才能麻痹住他们,不然从昨日到今日,也不能一直这般的顺利。” 韩征听他提到施清如,眉眼间霎时柔和了不少。 也不知清如这会儿睡了没,她那个爱操心的性子,肯定还没睡,或是没睡着吧? 人都操心得足足瘦了一圈儿,等一切尘埃落定了,他可得好生给她补补才是,毕竟肉肉的不止他抱着舒服,也更有希望为他生十个八个的孩儿不是? 敌我双方力量悬殊实在太过巨大,自然最后这场血战也没能打多久,不过半个多时辰后,宣武侯带领的金吾卫便死的死,伤的伤,被擒的被擒,宣武侯也满身是伤的被活捉了。 韩征这才下了马,让沈留柳愚等人留下善后,再让孙钊提了宣武侯,被黄禄等人簇拥着,在浓烈的血腥味儿中,从容的上了乾元门外的台阶,一步一步走进了乾元殿。 就见众阁老亲贵们仍在原地呆着,只不过早已由跪变为了站,一直那么跪着,谁受得了? 台阶之上则空着,并不见太后或是崔福祥。 韩征先一脸和煦的抱拳与众阁老亲贵打招呼,让人如沐春风:“众位王爷、大人为国为民当真是辛苦了。” 众阁老亲贵忙纷纷笑道:“我等不过只动了动嘴皮子罢了,韩厂公为国为民清除奸佞才真是劳心劳力,我等远不及矣!” 韩征笑了笑,正待再说,就见太后已让段嬷嬷和几个宫人扶着,跌跌撞撞自殿内出来了,一出来便气喘吁吁的怒骂韩征:“韩征,你这个目无尊上的乱臣贼子,忘恩负义的阉竖小人,皇帝对你恩重如山,那般抬举提拔你,你就是这般报答皇帝的?你这个乱臣贼子,皇上饶不了你,哀家也绝饶不了你!” 又骂众阁老亲贵:“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逆臣,贪生怕死的东西,皇帝才是你们的君父,你们却眼里只有一个阉竖,你们还记得自己为人臣者的本分,还记得这江山是宇文家的吗?都等着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吧!” 之前太后吐血晕倒后,段嬷嬷又急又痛,忙忙让人将她抬回了殿里,又让太医急忙为她医治,总算让太后醒了过来。 可之后的事态发展却让段嬷嬷后悔起自己不该让太医为太后医治,而就该让她那么去了来,太后若能那时候便去了,只怕反倒是福气了,奈何太后虽一直都靠一口气强撑着,偏偏愣是撑到了现在。 韩征虽站在台阶之下,气势上却无形中已碾压了太后,淡淡道:“太后此言差矣,正是因为皇上曾抬举提拔臣,臣才容不得奸佞在御前继续作祟,媚上作乱,祸害社稷苍生!” 顿了顿,“臣听说皇上一直昏迷不醒,所以特地带了神医常百草来,想来常百草一定能尽快救醒皇上,待皇上醒来后,是非曲折便自有皇上圣裁,不劳太后劳神费力了。” 说完看了一眼身旁的黄禄,黄禄便拍了拍手,很快即见两个护卫护着常太医走近了。 韩征这才与众阁老亲贵道:“都随本督进殿去,等着皇上醒来,听皇上示下吧。” 太后自然不可能让常太医给隆庆帝治病,尤其到了这个地步,她就更不可能让常太医给隆庆帝治病了,哪怕隆庆帝还只剩一口气在,她心里都还能有两分底气,她儿子还是皇帝,她也还是太后。 可若隆庆帝那口气断了,驾崩了……她根本不敢去想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因立时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随便哪个阿猫阿狗就能为皇帝治病吗?哀家不许,不许,韩征,你这个乱臣贼子想干什么,不许进去……你们这些逆臣也不许进去,听见没有……” 自然不可能有人理她,任她的声音多尖利,韩征仍是脚下一个顿都不打的带着众人进了隆庆帝的寝殿。 段嬷嬷这才泪流满面的低声劝起太后来:“太后娘娘别生气,众目睽睽之下,韩征定不敢对皇上怎么样,势必会让常百草救醒皇上的,等皇上醒来后,自然便会为您做主,再不会让您受委屈了,我们也快进去瞧着吧。” 心里已根本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也知道这话哄不住太后,等待皇上的、等待她们的结果会是什么,她们其实早就心知肚明。 有哪个皇帝到了这个地步,还能继续稳坐大位的?就算不至立时“驾崩”,而是选择禅让或是逊位,也势必多活不了几日,自然更别说与韩征不死不休的太后娘娘和她了。 可到了这个地步,又哪里怨得了韩征,更该怨的是皇上自己,素日到底荒废到什么地步,才会连御马监的黄禄竟也是韩征的人都不知道,不怪他此番打进宫来这般的容易! 太后听得段嬷嬷的话,却又生出了几分希望来,对,只要皇帝能醒来,韩征便休想再只手遮天,她必须得立时进去守着皇帝,决不能给韩征和常百草任何以使坏的机会才是…… 太后因忙扶着段嬷嬷,跌跌撞撞也进了隆庆帝的寝殿。 就见常太医已到龙床前在给隆庆帝诊治了,韩征则正一脸寡淡的与被两个侍卫反剪了双手扣着的崔福祥说话,“还说自己没有媚上作乱,不是奸佞,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啊!” 崔福祥满脸的恐慌,笑得比哭还难看:“督主,奴才真的不敢作乱啊,奴才都是听命行事,心里并不想那般做,也不敢对督主为敌的,求督主就饶了奴才这条狗命吧……” 他之前真的是太不自量力了,他连黄禄且比不过,黄禄也不过只是韩征手下走狗而已,他拿什么跟韩征比啊,简直就是猪油蒙了心! 看得太后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早知道这坨烂泥上不得台面了,却没想到恶心到这个地步,皇帝和她都瞎了眼! 韩征却懒得再看崔福祥了,凉凉对太后道:“太后不去亲眼瞧着常太医给皇上治病么?” 太后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才扶着段嬷嬷到了隆庆帝的龙床前。 就见常太医已在给隆庆帝施针了,明明看起来与之前江院判等人的手法差不多,扎的位置也差不多,可常太医几针下去后,隆庆帝竟真就有了反应。 等常太医再给隆庆帝治疗了一回后,他更是在出了一口长长的气后,睁开了眼睛,竟真醒了过来。 太后不由又惊又喜,忙扑上前道:“皇帝,你可终于醒了,真是太好了,哀家都快要被乱臣贼子逼得活不下去了,总算你醒了,哀家也什么都不必怕了……” 段嬷嬷也是满脸的惊喜,没想到皇上竟真的醒了,常百草果然名不虚传。 念头还没闪过,就见隆庆帝已一把甩开了太后的手,虽因他才刚醒来,身体还很虚弱,力气自然也不大,可太后一样病弱,仍是被他甩得一个趔趄,若不是段嬷嬷忙忙扶住了,只怕就要摔到地上去了。 太后不由大惊,“皇帝,你这是做什么,是才醒来认错人了不成,是哀家,是母后啊,你怎么……” 怎么推起她来? 让韩征和众臣工亲贵看了都怎么想,岂非越发不把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了? 隆庆帝却看也不看太后,直接哑声与病床前的常百草道:“扶朕起来……” 常太医怎么可能理他,若不是韩征还有用,他都要违背医德,压根儿不给这个昏君治病了好吗,还‘扶朕起来’呢,他以为他是谁! 遂袖手站到一边,换了一旁一直青白着脸的两个小太监上前。 隆庆帝在两个小太监的服侍下,这才慢慢坐在起来,靠在了龙床的床头。 太后仍没反应过来隆庆帝为何一醒来就推她,见隆庆帝坐了起来,情况比预期的还要好些似的,忙又上前说道:“皇帝,你现在觉着怎么样,头晕吗?觉不觉得恶心?常百草,皇帝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刚醒来,神智还有些不清醒,需要多休息静养?” 常太医连隆庆帝都懒得理了,对屡次直接破害自己小徒弟和韩征的太后,自然更不可能理了,就当没听见太后的话一般,直接偏过了头去。 看得太后是一阵阵的火大,却无可奈何,只得又问隆庆帝:“皇帝,你觉着怎么样了?你快与哀家说说,也好让哀家放心啊,你不知道从昨儿到现在,母后有多着急多担心,又受了多少的屈辱,亏得你终于醒过来了,不然……” 话没说完,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第二百七七回 绝望 挑明 太后满脸蜡黄,形容枯槁,再配上花白凌乱的头发,又可怜又狼狈,撇开她太后的身份,就是一个寻常病弱的老妇人而已,任谁见了她这副情状,怕是多少都得动几分恻隐之心。 可惜隆庆帝却仍是看也不看她,直接看向了韩征,和颜悦色道:“爱卿,之前都是朕受奸佞蒙蔽,误会你,也委屈你了,如今朕已幡然醒悟,知道到底谁忠谁奸,以后定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说完指向被反剪着手押着的宣武侯和崔福祥,“至于这两个媚上作乱,祸国殃民的奸佞,就任爱卿处置,要杀要剐,都随爱卿。再就是太后此番虽也犯下大错,终究是朕的亲生母亲,朕也不能不孝,那便自此在仁寿殿静养,再不许踏出仁寿门一步吧,未知爱卿意下如何?” 这番话一出,宣武侯与崔福祥心里都是凉透了。 区别只在宣武侯是心凉于自己当初怎么就选择了效忠这样一个主上,怎么就会被权势蒙蔽了眼和心,连这位一国之君到底有多不配不值都选择性无视了,如今当真是连死了都不能瞑目了; 崔福祥则是犹不想死,不到最后一刻,犹不愿放弃任何求生的希望,因忙叫起来:“皇上,奴才可都是奉您的旨意行事,并非奴才的主意啊,求皇上饶奴才一命,求督主饶奴才一命……” 话没说完,已让太后尖声打断了:“皇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乱臣贼子都打到乾元殿,打到你面前了,你竟然还忠奸不辨,善恶不分,你疯了不成?” 如此紧要的时刻,不是立时收拢臣工亲贵,借势逼得韩征不敢轻举妄动,之后再徐徐图之,反倒公然向他示弱,连护都不护一下一心效忠自己的人,——崔福祥那狗奴才且不说了,宣武侯却患难时刻见真情,对他一片忠心,他竟也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任韩征处置,就不怕以后再没有臣工愿意效忠他,越发只有韩征,而没有他这个皇帝吗? 还要把她又禁足仁寿殿,而不是母子齐心,其利断金,他是惟恐她死得不够快,他自己也死得不够快是不是! 隆庆帝这回终于冷冷看向了太后,“到底谁忠谁奸,谁善谁恶,朕现在心里很清楚,朕有没有疯,自己也很清楚,太后心里理当也很清楚才是。” 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太后与宣武侯崔福祥是如何合谋起来欺骗朕,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便明知那药已吃不得,依然当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由得朕继续吃下去之事,朕已经通通知道了。不然太后以后朕好好儿的,为什么会忽然昏迷不醒,朕是生生被气的!” 昨夜、这会儿该说是前夜了,前夜隆庆帝虽召幸了两个妃嫔,事后却自觉精神极佳,并无不妥,只当定能睡个好觉。 不想刚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有两个小太监在帐外小声嘀嘀咕咕:“皇上也真是可怜,虽坐拥天下又如何,却一个真心待他的人都没有,旁人便罢了,都惧他怕他,或是想自他身上得到好处。可太后娘娘却是他的亲娘,照理该对皇上最真心,也最没有私心才是,竟也那般对皇上,便是我听了都心寒啊!” “你有什么可心寒的,没听说过一句话‘天家无情’么,天家的人虽个个儿尊贵,却生来都个个儿什么情通没有的,太后娘娘会那般对皇上,不是理所应当吗?不过太后娘娘到底怎么想的,皇上龙体有损于她不是该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么?” “这谁知道,听说太后娘娘恨毒了韩厂公,早就在仁寿殿放过话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除去韩厂公了,也许是因此才觉得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就算皇上龙体有损,也在所不惜呢?” “你这话极是有理啊,也就不怪宣武侯和崔厂公也敢那般胆大妄为,与太后娘娘狼狈为奸了,连太后娘娘当亲娘的都不在乎圣躬安危了,他们有太后娘娘顶在头里,自然再没什么可怕的……” 隆庆帝刚被二人吵醒便想发火儿的,如今当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到御前当值了,刘春阳是怎么办事的! 但听二人的话分明事涉自己,哪怕明知二人不会无缘无故就在他龙床前说这些话儿,甚至若不是有人蓄意安排,二人根本到不了他的龙床前,势必有什么阴谋,隆庆帝还是忍住了没发火,强迫自己耐下性子来,继续听那两个小太监怎么说。 这才知道了宣武侯那个姬妾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而宣武侯本人、崔福祥乃至太后,都早已知道了此事,却只瞒着他一人,任由他继续吃宣武侯献上的那药,用太后的原话据说便是‘哪怕是药三分毒,短时间内也出不了问题,且待哀家除了韩征那个阉竖,再让皇帝慢慢儿的不吃那药也就是了’。 这是人说得出来,人做得出来的事儿吗,宣武侯与崔福祥蓄意欺瞒他也就罢了,宣武侯还有可能是为了保住身家前程,崔福祥则是为了飞黄腾达,虽都罪无可赦,好歹情有可原。 太后却是他的亲娘啊,如今皇姐已经不在了,萧琅与丹阳也远在千里之外,京中说到底就只他们母子才是至亲,就只剩他们母子相依为命了,他的亲娘却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枉顾他的健康安危,——那还是亲娘吗,那分明就是仇人啊,不怪当初能做出纵容皇姐谋害圣躬之事了,在她心里,只怕权势才永远是排在第一位的,只要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亲儿子的命都能舍弃吧! 隆庆帝当即便气得呼吸困难,胸口剧痛了。 除了震怒,还有前所未有的绝望。 只当终于有希望得到龙嗣,得到儿子了,宣武侯比他年纪还大两岁,尚且有志者事竟成,他就不信他堂堂一国之君,福气连区区一个侯爷都还不如了。 却不想,原来由始至终便是一场骗局,一场几乎所有人都已知道了真相,惟独瞒着他一个人的骗局。 可笑他还抱着巨大的希望,每日近乎虔诚的吃药养生,私下里亦是时常到奉天殿求列祖列宗务必保佑他,打发人偷偷去各大寺庙添香油钱亦是毫不吝啬,结果却是一场骗局。 若他始终没看到过希望,还不至这般的绝望,可偏偏给了他希望,又让他知道原来是一场骗局,那种震怒与绝望当真是任何言语都不足以表达一二! 隆庆帝立时便要叫人拿宣武侯和崔福祥去,他不将他们碎尸万段,不弄得血流成河,难消他心头之恨; 还有太后,什么母子之情骨肉之情,当娘的既然对儿子都那般的无情了,自然也别再指望当儿子的再对她有义! 然而让隆庆帝惊恐的是,他根本动不了,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待他勉励挣扎了一番后,更是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还是之后田副院判等人被紧急传到,给他诊治了一番,他才迷迷糊糊又有了意识,能听到周围的人都说了什么,也知道现时发生了什么,却就是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 也因此,他把太后与宣武侯、崔福祥屏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和太医们后,在他龙床前说的话儿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本来震怒归震怒、绝望归绝望,却终究还是仍抱了一二分侥幸的希望,太后不至那般对他,势必是有人在蓄意离间他们母子君臣,而那个人不必说,定是韩征的。 当下也彻底绝望了,只可恨他还是醒不过来,不然他一定要让宣武侯和崔福祥血溅当场,与太后也一定要母子恩断义绝! 抱着这样想法终于醒了过来的隆庆帝,又怎么可能对太后有好脸色? 若不是众目睽睽之下,他都忍不住要直接让太后“滚”了! 太后不想隆庆帝竟然刚醒来便什么都知道了,震惊之余,脸色越发不好看,人也越发摇摇欲坠了。 这下完了,他们母子本就已岌岌可危,再先起了内讧,哪还有生机,势必一丝一毫的生机都没有了! 她只得也压低声音,又急又快的道:“皇帝,你听哀家解释,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们都被算计了,从一开始便被环环相扣的算计了。哀家也从来没想过要欺骗你、害你,你是哀家的亲生骨肉,是哀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哀家宁愿自己死,也绝不愿让你受到丝毫的伤害,又怎么可能害你?哀家都是为了你好,怕你好容易下定了决心要奋发图强、要锄奸,却因知道了原来是一场误会,便又一蹶不振,回复到以前万事不管的状态,弄得满朝文武越发只知韩征那个阉竖,而不知你这个皇帝,思虑再三,才决定要暂时隐瞒你的。” “之前韩征那个阉竖权势大到了什么地步,你是亲自所见亲耳所闻的,难道竟真还能容忍下去不成?哀家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但眼下的确不是好时机,只能待应对过了眼下的危机,我们母子再慢慢儿说了。当务之急,是先把眼下的危机解了,再徐徐图之,彻底除去奸佞,不然今日只是所谓的‘清君侧’,明日便极有可能……哀家绝不是在危言耸听,皇帝你自己想吧!” 隆庆帝冷笑一声,刻薄道:“太后说都是为了朕好,就是以朕几乎付出性命的代价来为朕好的?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要再狡辩了,朕一个字都不会再信你说的,与你之间也再无任何的情分,死生都不复相见!” 说完看向韩征,拔高了声音,“厂臣,你替朕着人立时送太后回仁寿殿吧,朕一刻也不想再见到她!” 太后闻言,浑身都在打颤,声音也彻底变了调,“皇帝,你已经糊涂了几十年,难道还不够吗,到底要糊涂到什么时候!哀家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糊涂的东西,哀家、哀家……” 让隆庆帝到了这个地步,还分不清好歹,仍只会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而气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倒是段嬷嬷微微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 隆庆帝已再次在催韩征了:“厂臣即刻替朕把人送走吧!” 韩征终于是似笑非笑的缓声开了口:“不着急,总得让在场众位重臣亲贵都知道太后娘娘做了什么,再送太后娘娘回仁寿殿也不迟,不然回头万一皇上被不知情的人非议‘不孝’,岂非有损皇上圣誉?” 他们母子以为自己声音压得低,旁人便听不见,可惜他根本不用听,也猜得到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亦压根儿不在乎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横竖他们母子在他眼里,都已是死人了! 韩征说完,不待隆庆帝同意,已径自看向了崔福祥,“就你来说吧,记得好好儿说,慢慢儿说,务必要事无巨细都说清楚了。” 崔福祥听他言外之意,大有他若说得好,便饶他一命的的可能,心里攸地升起了几分希望来,忙谄媚道:“督主放心,奴才一定好好儿说,一定好好儿说。” 便把当日太后在大相国寺是如何偶遇了宣武侯夫人,经她之口,得知了宣武侯一个姬妾有孕,大喜过望之下,立时赶回宫告知了隆庆帝,隆庆帝又是如何大喜过望,即日便开始吃起宣武侯进献的所谓“密药”,并开始重用起宣武侯来。 随后他又是如何发现宣武侯那个姬妾腹中的孩子压根儿不是他的,因立马禀告了太后,请太后定夺,太后却为了除去韩征,思虑片刻后,便选择了隐瞒隆庆帝,让他继续吃宣武侯献的“密药”,并让宣武侯‘戴罪立功’等事都细细说了一遍。 末了道:“奴才想着兹事体大,断不该也不敢隐瞒皇上的,若圣躬万一因此有个什么好歹,后果岂非不堪设想?可太后娘娘却说,短时间内出不了事儿的,让奴才一个字也不许告诉皇上,不然便要了奴才的脑袋,奴才哪里还敢再说?” “万不想怕什么来什么,皇上竟真因那药圣躬抱恙,若非督主及时带了常百草赶到,只怕就真醒不过来了。就这样,太后娘娘还百般阻挠,不许阁老亲贵们进来见皇上,不许督主前来救驾……奴才倒要问一问太后娘娘,到底是何居心?于公来说,皇上乃一国之君,圣躬是否安康直接关系着大周的安宁稳定;于私来说,太后娘娘乃皇上亲娘,虎毒尚且不食子。可太后娘娘却公私皆不管不顾,只为一己之私,实在让奴才不得不怀疑,太后娘娘一心除去督主,真只是因为与督主有私仇,恨毒了督主,而没有旁的见不得人的心思吗……” 崔福祥话还没说完,太后已是勃然大怒,指着他便大骂起来:“你这见风使舵,贪生怕死的狗奴才,竟敢空口白牙的污蔑哀家,当众挑拨哀家与皇帝母子之间的关系,到底是何居心?真当你往哀家身上泼了脏水,韩征便能不计较之前你径自禀告哀家,到底有何居心,便能饶你一命了,简直就是做梦,哀家就等着看你是怎么死的!” 又忙忙向隆庆帝解释,“皇帝,真的不是这狗奴才说的这样,哀家回头再慢慢儿向你解释,你千万别被这狗奴才给蒙蔽了,他为了飞黄腾达,已经什么都做得出来,眼下为了活命,就更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了,你千万别上了他们的当!” 可惜隆庆帝只是冷笑一声,“这话太后自己信么,到了这个地步,你竟还拿朕当傻子不成?” 阁老亲贵们亦是满脸的震惊,纷纷议论开来,“太后竟真糊涂到这个地步?简直就是……” “哪里是糊涂?分明就是另有打算,怕真有效仿前朝姜后之意吧?” “姜后好歹只是儿子悯帝崩了秘不发丧,如今皇上可还活得好好儿的呢,怕真正想效仿的还是武后,垂帘听政犹不足意,还得自己君临天下才足意吧?” “不怪韩厂公要‘清君侧’,之前本官还当皇上身边只宣武侯和姓崔的两个奸佞,如今方知道,原来最大的奸佞竟是太后,他们敢那般的肆无忌惮,也是因为有太后擎天护着。可都已经是太后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真为了效仿姜后武后,骨肉血亲都可以枉顾了吗?” 听得太后是气不打一处来,却刚开始反驳众人:“你们都胡说八道……” 便被崔福祥打断了:“众位王爷大人到底是不是胡说八道,太后娘娘心里应当很清楚才是。您不是之前就快马加鞭送了信去凉州,催着萧琅萧大人尽快赶回京,怕送信路上有个什么闪失,又让宣武侯即日派了几拨人马出京,务必要尽快把萧大人接回京,以防皇上万一……才能确保是您的骨血承继大统吗?” 顿了顿,不给太后也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已又补充道:“您还让宣武侯尽快物色宗室里年纪小,负累少的小爷,预备着万一萧大人赶不回京,总不能让一个不受您摆布的新君上位,那将来便‘请神容易送神难’,想要令其禅位给萧大人,就不容易了。这些话奴才可有一字是凭空编排您的?所以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奴才相信皇上、督主与众位王爷大人心中都自有公断,太后娘娘便别再狡辩了吧!” 崔福祥说完,看也不看太后,已径自看向了韩征,笑得一脸的谄媚与讨好。 也就是他身后没有尾巴,不然尾巴势必也早已摇个不停了,只盼韩征能看在他方才表现尚可的份儿上,饶他一命。 可惜韩征却跟他不看太后一样,压根儿也没看他一眼,直接便看向了隆庆帝,“皇上,若崔福祥所言都属实,那光将太后幽禁仁寿殿,怕是不能以儆效尤,也不能让先帝和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安息啊。也就是臣赶到得及时,没能让太后的阴谋得逞,否则,大周怕是要不了多久就要改姓,再不是宇文家的江山,不定是要姓萧,还是要姓褚了!所以臣请皇上不要再顾虑所谓骨肉亲情了,该以国法处之才是,想来待天下人皆知后,也定不至非议皇上,有损圣誉。” ——太后娘家姓褚,所以才有韩征宇文家的江山不定是要姓萧,还是姓褚之说。 隆庆帝的脸色已是难看至极,胸口也再次剧痛起来。 他忙捂住了,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满心都是后悔自己方才竟还想着要保全太后,那毕竟是他的亲娘,他虽恨她,还是没想过要她死,还是希望她能在仁寿殿得以善终的。 所以他才赶在韩征开口之前,先惩处了太后,那样韩征指不定就不好再开口了,太后的性命自然也能得以保全了。 至于他自己,也并非就像太后说的那样,到了这个地步,都还‘忠奸不明,善恶不辨’的犯糊涂,他之前昏迷时既能听清楚太后与宣武侯崔福祥的对话,自然也能知道局势已到了何种地步,更知道历朝历代都到了“清君侧”地步的皇帝,就没一个是能善终的。 可他想要继续活着,就得继续糊涂下去,就得继续像之前那般萎靡不振,万事不管。 其实那样也挺好的,他就安心受用他的便是,朝政大事韩征既喜欢处理,都交由韩征做主,反正韩征自来处理得极好,自然该能者多劳;而他无论这江山好成了什么样儿,或是坏成了什么样儿,都后继无人,将来上位的注定不是他的儿孙,那他管那么多呢,好生受用至死那一日也就是了。 为什么非要去想什么振作,什么上进呢? 都是宣武侯那个佞臣误的他,都是崔福祥那个狗奴才误的他,更是他的亲娘误了他、害的他啊! 偏偏到了这个地步,他的亲娘还口口声声都是为了他好,她是为了他好么? 她都是为的萧琅,为的她自己的富贵权势,便连大局能枉顾,亦连他的性命都能枉顾,他明明还活得好好儿的,她已在想着由谁来接替他的大位,有了一个备选还不够,连第二个也早早谋划上了,——这样的亲娘,保全来做什么,他就该由得她自生自灭! 隆庆帝深吸一口气,觉得胸口痛得稍稍好了些,这才沉声开了口:“厂臣说得极是,兹事体大,就该先国后家,严惩以儆效尤才是!传朕旨意,贬太后为庶人,往后便在仁寿殿自生自灭,不到死那一日,不许踏出仁寿殿半步!” 太后让隆庆帝这个决定给震得接连倒退了几步,才在段嬷嬷的全力搀扶下,堪堪稳住了身形,没有让自己就地倒下。 眼圈却是越发的红了,一直强忍着的眼泪也几乎要再忍不住,“皇帝,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哀家可是你的亲娘,你、你、你……” 话没说完,忽然就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了隆庆帝的真正意图。 眼下与韩征硬碰硬哪有生机,明显他不但手握大军,此刻就在乾元殿外随时待命,殿内一众重臣亲贵也都是早让他收服了,心甘情愿助纣为虐的,一个言语不合,韩征便直接要了皇帝和她的命,只怕也没谁敢有二话,事后消息更是会被封锁得死死的,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韩征犯上逼宫的恶行。 他随便扶持哪个新君上位后,便又是大权独握,风光无限的韩厂公了,于他根本不会有任何影响! 可皇帝和她却已经死了,有再多的冤屈与不甘,也都只能永远埋在底下,永无得见天日那一日了…… 太后接连深吸了几口气,才堪堪稳住了心神,看向韩征厉声道:“韩征,事情的确都是哀家做的,哀家也可以如你所愿,幽居仁寿殿至死,或是立时死在你面前都无所谓。可你最好真有你说的那般对皇帝忠心耿耿,对大周忠心耿耿,此番也只为清除皇帝身边的奸佞,肃清朝堂,让大周海清河晏,四海升平,而没有旁的见不得人的心思,更不会对皇帝不利,对大周不利。否则,不但哀家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宇文家的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不会放过你,大周千千万万的臣民也不会放过你,因为乱臣贼子历来人人得而诛之,你最好给哀家谨记!” 若她一死能保全皇帝,她便是立时死了又何妨? 反正她也早已活够了,就当是她死前再为自己的儿子做最后一件事,再护自己的儿子最后一次吧! 只是没能为女儿报成仇,没能为自己雪成恨,她终究还是有那么几分不甘心啊,也只好寄希望于皇帝以后若有机会,能替她一偿夙愿了;不然便只能等她死后化作厉鬼,自己回来找韩征报仇了! 韩征等太后说完,方凉凉开了口:“褚庶人,你先别急着走,也别急着死啊,有一件事,我很早之前就想告诉你们母子了。你们应当至今不知道家父是谁吧?你们也应当早就认定,当年先太子一脉都已死绝了,你们大可高枕无忧,永无后患了吧?” 第二百七八回 作证 韩征这话一出,太后与隆庆帝都是如遭雷击,愣在了当场。 韩征是、是什么意思,他把他的父亲与废太子放在一起相提并论,总不会无缘无故,难道…… 不,不,绝不可能是他们想的那样,废太子一脉早就死绝,一个都不剩了,又怎么可能再冒出一个儿子来,还在宫里、在他们身边潜伏了这么多年,他们也没察觉到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一定是韩征在胡说八道,一定是他们听错了,一定是的! 半晌,太后才色厉内荏的厉声开了口:“韩征,你终于忍不住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了!什么‘清君侧’,什么对皇帝忠心耿耿,一心为公,都是假的,你只有一个目的,便是谋朝篡位,对吗?还连废太子都搬了出来,谁不知道当年废太子是因为谋逆,被先帝亲自下旨诛杀,妻儿姬妾都同罪论处的?” “你却为了粉饰自己不忠不臣的狼子野心,给自己生生认了一个逆贼当爹,你还真是有够能屈能伸的,不怪能有今日!可惜你别忘了,你就算飞到了天上,你也只是一个太监,飞不高也飞不远,终究还是会落到地上,飞得多高,就摔得多惨的,不信就走着瞧吧,就算你能收买得了在场这些两面三刀之人,也收买不了天下所有人,堵不住悠悠众口!” 隆庆帝这会儿也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了。 实在是终于感受到刀已架到自己的脖子上,自己血溅当场就在眼前,强自镇定都镇定不起来了。 本来想着自己主动退让,又跟之前一样万事不管,都由韩征做主,再仗着君臣这么多年多少存在的几分情分,韩征留他一直活着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毕竟换一个皇帝能给韩征的权势和自由,也不会比他现在给的更多了,所谓“做生不如做熟”,韩征又何必再白费那个神呢? 可若韩征真与废太子有关系,甚至就是废太子的儿子……那他还活什么活,他的死期就在眼前,且必死无疑了,又何必再委屈自己,弄得半点帝王的尊严都没有! 隆庆帝也因沉声道:“韩征,朕这些年自问待你已够亲厚够信重了,念着你此番受了委屈,小节上也没有与你计较,你就是这样报答朕的不成?你口口声声‘清君侧’,你真正想清的,不止是‘君侧’,还有朕这个君吧!可惜太后说得对,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哪怕能把文武百官都收买都镇压住,也休想堵住悠悠众口,休想掩盖你是一个乱臣贼子的事实!” 顿了顿,“当然,这当中也不是没有存在误会的可能,朕念在你这些年对朕忠心耿耿,对朝廷也鞠躬尽瘁,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的份儿上,可以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好生认个错儿,以后也保证会继续忠于朕,忠于大周,方才的话,朕就当从来没听见过,你自己看着办吧!” 韩征缓缓踱步到了太后和隆庆帝面前,居高临下看了母子二人一回,方似笑非笑道:“你们母子心里明明知道我不是在胡说八道,你们也没有听错,还打算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我也懒得与你们多费口舌,——黄禄,你来说吧!” 早已等候多时的黄禄便忙应声上前,满眼仇恨的看着太后和隆庆帝,冷冷开了口:“当年先主的确蒙你们母子所陷害,被先帝亲自下旨诛杀,先主的儿女妻妾皆同罪论处。可惜老天开眼,冥冥中自有安排,早就让先主的韩良媛出了宫去,还在宫外生下了先主的长子,亦即我家少主,又忍辱负重十五载,才终于等来了今日,等到了为先主申冤报仇,讨回一切的这一日!” 话音未落,太后已尖声冷笑起来:“什么韩良媛,哀家怎么从不知道废太子后宫还有一个姓韩的良媛?分明就是你们为了掩饰自己乱臣贼子,作乱谋逆的事实,生编硬造的,只要哀家活着一日,你们就休想得逞,你们也休想一手遮天,哀家相信大周千千万万的臣民总有真正忠君爱国,眼明心亮不畏强权的!” 心里却半点没有嘴上说的这般的铿锵坚定,只因她已恍惚记起,当年东宫的确有过一个韩姓良媛,因为废太子十分宠爱她,废太子妃那时候还几次到她宫里哭诉,惟恐庶子生在了嫡子之前,再以废太子对韩良媛的宠爱,哪日指不定自己连太子妃的位子都要保不住。 所以太后对韩良媛有几分印象,只不过后来听说对方在出宫回乡省亲的途中,不幸坠入了江中,尸骨无存,废太子妃没两年也如愿生下了嫡子来,再没在她面前提起过韩良媛,她自然很快也忘到了脑后去。 却不想,时隔二十年,她竟又忽然听到了韩良媛的名字,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那当年所谓的‘不幸坠入江中,尸骨无存’,如今看来,也是大有文章,也因此,才会让韩征逃过了一劫,也为自家母子留下了这么大的隐患,终于于今日彻底爆发了! 太后想到这里,心里越发的凉,也越发的绝望了。 本来方才她还以为只要自己愿意赴死,多少应当能为隆庆帝迎来转机,而只要隆庆帝能活着,那终究便有为她报仇雪恨那一日的希望。 万万没想到,转机倒是真来了,却是事态进一步糟糕的转机…… 黄禄毫不示弱,“先主后宫有没有过一位韩良媛,褚庶人应当比谁都更清楚才是,那时候整个皇宫,还有对东宫上上下下,一草一木比你更清楚的人吗?若不然,你们母子也不能那般轻易就陷害了先主,害得先主和东宫所有主子都被诛杀了不算,还夺去了本该属于先主的天下、属于先主的一切了!” 想到当年先太子对太后的敬重对隆庆帝的爱护,想到先太子妃日日都要带了儿女去太后跟前儿请安承欢,想到那时候东宫一众主子都是由衷拿太后当亲娘、亲祖母,东宫的宫人们也都与凤仪殿的宫人们来往密切,亲如一家,黄禄至今都还恨得牙痒痒。 贱人母子当年是多么的能忍、能装,才能蒙蔽住东宫上下所有人,且一蒙蔽就是那么多年啊;东宫上下所有人又是多么的傻,才能被蒙蔽那么多年,愣是只差被卖了还帮着人数钱,最后更是生生葬送了一切啊! 太后冷笑道:“哀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一个背主的奴才,也没有资格与哀家说话!漫说当年废太子宫里没有你所谓的那个韩姓良媛了,就算有,无缘无故她出宫去做什么,她出了宫后,见过哪些人,又有没有再嫁他人,谁又说得准?就凭着一个‘韩’字,就想无中生有,冒充天家血脉,掩盖作乱谋逆的事实,你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还有当年废太子巫蛊谋逆之事,乃是先帝亲自定的案,一应旨意也都是先帝亲自下的,先帝何等英明神武之人,岂容尔等污蔑抹黑?哀家和皇帝便是死,也绝不会让你们如愿的!” 太后说完,便满怀期待的看向了隆庆帝,希望他能立时声援自己,与自己一道,无论如何都不承认韩征的真实身份,不管他的所谓真实身份是瞎充字号的也好,还是真的也好,总之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 那韩征便无论如何都逃不了‘乱臣贼子’的恶名,他们母子也不至哪怕死,都得背负污名而死,连死了都免不得身败名裂了! 总算隆庆帝这次再没犯糊涂,只顾与她怄气了,很快也冷冷开了口:“昔年陈胜吴广不过带领一群乌合之众所谓‘起义’,尚且要事先造势一句‘大楚兴,陈胜王’,好糊弄无知民众。如今你韩征既早有谋朝篡位之心,自然也要有样学样,给自己安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和理由才是,也省得天下万民光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了你!” “可惜朕不是傻子,满殿的文武亲贵也不是傻子。若当年那位所谓的韩良媛真已身怀天家血脉,又岂能出宫去?废太子夫妇便先断不会同意,别说其时废太子尚无子嗣,就算已有,天家血脉也断不能随意流落在外。后宫妃嫔都需定期请脉,韩良媛若真有孕,也断瞒不了人!所以你们务须再为自己扯一层遮羞布,事到如今,再厚的遮羞布,也遮掩不了你们是乱臣贼子的事实了!” 说完看向一众阁老亲贵,“你们都是朕的臣工,都是大周的臣工,就眼睁睁看着朕被逼迫至厮,看着乱臣贼子嚣张至厮吗?你们若一味的助纣为虐,甘做乱臣贼子的爪牙,就等着遗臭万年吧!” 隆庆帝倒是不知道东宫曾有过一个韩良媛,他哪怕是亲弟弟,也不好管自己兄长房里的事,但黄禄既敢公然这般说,那就算是假的,他们也势必早已给做成真的了。 何况他方才仔细看了看韩征的眉眼,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使然,竟真让他看出了几分先太子的影子来,可恨他以前怎么就从没发觉过呢?那他的生机便越发渺茫,越发微乎其微了。 自然更犯不着再委曲求全,尊严全无! 众阁老重臣都是一脸的茫然,虽知道韩征在下一盘大旗,事先也早有默契,不然也不会打昨儿起,就一直替韩征冲锋陷阵了。 却是万万没想到,韩征竟是废太子……先太子遗失在外的长子,那大家伙儿岂不是不必再忧心新君的人选,不必再想那些个有的没的,现成的人选就在眼前了? 难怪韩厂公一直兢兢业业,把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此番更是势如破竹,不留退路,他根本就是提早就在治理好自己的江山,根本就是筹谋了多年,誓要一击即中,为先太子讨回公道,也为自己一脉讨回江山和一切啊! 只这个消息实在太让人震惊也太让人意外,众阁老重臣心念电转之余,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了。 还是平亲王最先开了口:“当年宫中巨变,大皇兄薨逝之前,曾传我到东宫,与我说的便是几年前,他后宫的韩良媛因不堪忍受先太子妃的迫害,怕腹中新近怀上的胎儿再重蹈头一胎不幸四个月即滑胎之覆辙,所以隐瞒自己已有孕之事,求得大皇兄同意她回乡省亲,后在途中落水而死之事。” “大皇兄当年亲口告诉我,韩良媛离宫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他自得知了此事后,便一直派了人在大江南北的寻找韩良媛母子,总算于新近有了线索,知道韩良媛为他生了一个儿子,算来是他真正的长子,母子都还幸存于世之事。让我将来待侄儿被找回京中,认祖归宗后,一定要多多照拂于他,让他能尽快适应宫里和天家的生活,也能尽快培养出真正的皇长孙应有的气度和风范来。所以我可以证明,韩征的确就是大皇子的长子,是我们宇文家的血脉!” 安亲王随即也道:“此事我亦知晓,因为大皇兄也找过我,与我说过同样的话。大皇兄还说过,他对长子和韩良媛都亏欠颇多,待他们被找到,带回京中后,一定要加倍的补偿他们。却不想,大皇兄刚找过我没几日,便出了大事,以致物是人非……万幸还有忠仆黄禄,遵从大皇兄的遗愿,最终找到了大侄儿,将他带回京中,辗转有了今日,大皇兄在天有灵,看见大侄儿这般的文韬武略、器宇轩昂,看到自己终于能沉冤得雪,大仇得报,物归原主,也定能瞑目了!” 太后与隆庆帝不待二人把话说完,已是脸黑如锅底,气得说不出话来。 片刻,还是隆庆帝近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你们两个真是好,好得很啊,朕以往还真没错看你们!” 两个见风使舵的小人,果然丝毫都靠不住,废太子当年明明就与他走得最近,真要找人倾诉,找人照拂儿子,也该先找他才对,怎么可能舍他而去就两个小妇养的、满肚子坏水儿的庶子? 却硬生生给他编得跟真的似的,也不知韩征许了什么好处给他们,总之他一定不会让他们如愿,便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他们! 安亲王似笑非笑应道:“四皇兄有没有错看三皇兄和我,我们说不好,倒是您和太后、不,褚庶人,我们才真是错看了你们呢,当年褚庶人待大皇兄是何等的疼爱,不是亲生胜过亲生,您待大皇兄又是何等的敬爱崇拜啊?弄得我们都只差要怀疑褚庶人是‘天下十个后娘九个坏’里那个唯一的例外了,不想我们终究还是没看错,褚庶人注定当不了那个唯一的例外!” 平亲王跟他一唱一和,“可不是吗,当年褚庶人可是出了名的贤良淑德,父皇与宗亲们都赞不绝口,四皇弟也听不得任何人说大皇兄一个字不好的,谁能想到,他们母子都是装的,都是在沽名钓誉,麻痹世人,以待最后一击即中呢?也是,寻常人家当后娘的且容不得家产的大头都得给原配嫡子,自己的儿子落不下什么了,何况咱们家的家业还是万里江山,当后娘的自然更容不下了!” 太后让二人气得直哆嗦,好容易才艰难开了口:“你们两个胡说八道什么,韩征到底许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如此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你们别忘了,这终究是宇文家的江山,你们也终究是姓宇文的,就为了一己私利,便助纣为虐,让江山旁落,不但先帝在天有灵饶不了你们,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都饶不了你们!” 隆庆帝则沉声道:“朕没有儿子,三皇兄五皇弟与朕都是骨肉至亲,你们的儿子便与朕的亲生儿子无异了。朕也早就有意,会于一众侄子们中间,挑一个方方面面都最出挑、也最合适的,过继为嗣,以承国祚,三皇兄五皇弟可别被眼前的蝇头小利给蒙蔽了,为捡芝麻,丢了西瓜才是。” 虽然他从来都最厌恶‘过继’这个话题,厌恶一切提这个话题的人,可如今为了自保,为了争取一切能争取到的助力和机会,他也只好自己先提,看能不能诱得老三老五两个见风使舵的临阵倒戈了。 那可是他们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储位,就不信他们能不动摇! 可惜平、安二亲王竟真都一脸的不为所动,“我们可从来没有过任何的非分之想,以前没有过,都是既来之,则安之,福气若真降临了,便坦然受之,若没有那个福气,也一样活便是;如今更不会有,毕竟大皇兄才是父皇的嫡长子,是父皇最满意的太子,大皇兄一系也才是大道正统,我们当然要追随大侄儿,让父皇和大皇兄含笑九泉了。” 平亲王自不必说,有把柄在韩征手里,早就不敢轻举妄动,自是韩征一找上他,一开口,他便同意了。 有实无名的太上皇他是挣不上了,那能挣个世袭罔替的****过过瘾,也为子子孙孙都挣一个保障,也算不错了,不是吗? 至于安亲王,一开始倒是想打哈哈的。 他的嫡长子宇文澜明明机会就最大,****也断断及不上堂堂一国之君来得尊贵无匹,更别提自此后他这一枝的子子孙孙都会受益无穷了,他除非傻了才有明明有极大的机会吃到鱼,偏要去屈就虾。 反倒是宇文澜劝他,“形式比人强,父王就答应了吧,如今答应,还能勉强挣个从龙之功,挣个****,回头被逼着不得不答应,或是一家人都身陷囹圄时,再来后悔,可就迟了。儿子可听说,三伯父已经答应了,也就是说,您能答应当然就更好,但若您不答应,其实也于韩征无损,宗室里定然也多的是想为他作证的人,并不是非咱们不可的!” 安亲王却犹不甘心,“可如今我们明明就离那个位子最近,比任何人都近了,要本王就此放弃,实在舍不得啊!何况韩征说他是先太子的长子就是了?万一他压根儿不是呢,我们宇文家的江山,岂非白白落到一个外人手里了,你皇爷爷和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定会气得再崩一次的!” 宇文澜却觉得韩征一定就是先太子的儿子,“父王,之前我们不是一直在奇怪,韩征为什么与哪家宗室都保持距离,无论是我们,还是三伯父府上,亦或是姑母为萧琅拉拢他,他通通都不接招吗?以前我还想着,他是想做孤臣,可就皇上那个样子,哪里配他做孤臣?他一个太监,年纪还与皇上差了那么多,皇上势必要走在他之前很多年的,难道他就一点不为将来打算,就真打算皇上一走,自己便也跟着去了,以免不得善终不成?” “可如今我明白了,他早就打定主意要自己上位,夺回一切了,这些年也一直在为那一日铺路,自然犯不着与咱们周旋,反倒还能因此引得皇上越发的信重他,何乐而不为呢?若他只有实力和强权,没有足以服众的正统出身还罢了,他上位可能还会遇到重重阻挠,纵一开始能强势压得百官百姓敢怒不敢言,却终究不能让人口服心服,他的位子也注定坐不稳。” “但若他不止有强权,还有正统的、一呼百应的出身呢?便不会有任何的阻挠,也注定他一坐上那个位子,便会坚固无比,谁也动摇不了了。所以我们不趁现在替他出一份力,等到将来再想去锦上添花,可就已经没有那个效果,指不定也压根儿没那个机会了!” 宇文澜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因为多年来一直受隆庆帝的打压,是真没多少过硬的实力,与韩征手里的权势比起来,就更是螳臂当车,不值一提了。 他们一直以来所倚仗的,也不过就是隆庆帝无子,过继势必要优先在他们这些亲侄子当中挑选,而他又是嫡长子,尤其在宇文皓没了后,他中选的希望比旁人都略高了几分而已的所谓优势而已。 可还是那句话,那几分优势在真正的强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且当初宇文皓的死如今看来,只怕不止是他不知天高地厚得罪了韩征,更是他无意窥得了韩征什么秘密,只怕就是韩征的真实身份,所以才落得那么快便暴毙的下场吧? 那自己比起宇文皓来,已经算够幸运了,至少他还活着,将来也有机会一展所学,一展抱负,有机会让人提起他来,除了‘安亲王世子’这个名头,旁的便都乏善可陈,没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了,该知足了才是! 宇文澜遂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劝了安亲王半晌,总算劝得安亲王松了口,在韩征次日再打发人到安亲王府时,松口同意了会配合韩征行动,这才会有了方才安亲王和平亲王一唱一和为韩征证明身份这一出。 隆庆帝见自己主动提过继也不能打动平、安二亲王分毫了,胸口又是一阵剧痛,好容易方勉强忍住了,喘着气怒声道:“宇文旸、宇文旷,这么说来,你们两个是要指鹿为马,助纣为虐到底了?只可恨朕如今虎落平阳,奈何不得你们,但朕就算做了鬼,也绝饶不了你们,父皇与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亦饶不了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就为了一己之私,便白白将宇文家的江山拱手让给一个外姓乱臣贼子的畜生,咳咳咳……” 还没骂完,已是剧烈咳嗽起来,末了更是生生咳出了一大口鲜血来,看着颇有些触目惊心。 太后看在眼里,本来就已要撑不住了,当下更是连自己的喉咙也跟着发痒腥甜起来,还是将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才堪堪忍住了,怒声接着隆庆帝的话又骂韩征道:“历朝历代乱臣贼子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哀家就等着看你会有什么报应,等着看你不得善终,遗臭万年!” 韩征方才一直漫不经心在听太后隆庆帝母子与黄禄、与平安二亲王和一众臣工你来我往的对话,一直都兴趣缺缺,他真的很烦打这些无用的嘴皮官司,只想立时把事情解决好,让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好立时见清如去。 可惜禄叔说得也有理,这些嘴皮官司虽然烦人,却必不可少,他们九十九步都走完了,也不差这最后一步了,是以一直耐着性子听着。 这会儿听到太后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有脸咒他会有报应,遂凉凉的再次开了口:“褚庶人想看到我有什么报应,像你那样娘家几乎全家都死于水灾?像你儿子那样,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注定断子绝孙?还是像你女儿那样,众叛亲离之后,自作孽不可活?” 说完轻嗤一声,“可惜老天爷有眼睛,定不会如你所愿,我的命也始终掌握在自己手里,由我不由天!” 第二百七九回 废帝 新君 韩征每多问一句,太后的脸色便多难看一分,到最后已是面无人色,气血翻涌,站立不稳了。 这个该死的乱臣贼子,每一刀都往她的心口扎,还一刀比一刀扎得深,她真是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可、可一切难道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真的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吗? 不然怎么会她才当上太后的第二年,她娘家老少那么多人,便几乎死绝了,那可是真正的天灾; 不然她的儿子怎么会坐拥后宫三千佳丽,却至今没有一儿半女,便是当了皇帝,依然有办不到的事,依然得断子绝孙; 不然她的女儿生来便那般尊贵,却何以婚姻那般的不顺,最后更是说死就死了,还死得那般的不光彩? 最最重要的,还是当年废太子竟还有一个儿子留落在外,如今竟杀了回来,要为废太子报仇,还要夺回一切! 当年他们都已那样的斩草除根了,竟然还是没能除干净,还是出现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们硬生生把老虎当家猫,在眼皮子底下养了这么多年,硬生生一步步把他养到了今日的地步,竟丝毫都没察觉到过! 难道真的都是老天爷降下来的报应,真的都是他们母子为曾经做过的一切,必须承担的报应吗? 太后想到这里,痛苦的捂住了胸口,人也终于再撑不住,软软瘫到了地上,喉咙一阵阵的腥甜,半晌才艰难至极的挤出了一句话:“你一定会有报应的,一定会的……” 韩征却已不再看她,而是转向了平安二亲王和众臣工亲贵,朗声道:“方才发生的一切,想必众位都看得很清楚,也听得很清楚了。不错,家父正是先太子,当年先父平白蒙冤,被以巫蛊陷害惹得先帝猜忌震怒,随后又被假传圣旨逼得造反,最终落得全家尽诛下场的旧事,众位想必多少都知道一些,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日正好请各位做个见证,见证我——先父的长子宇文征,是如何为父报仇,匡扶正统的。” 说着自袖里拿出玉佩印章各一枚来,“这玉佩是先母当年离宫时随身所带,乃先帝赐给先父,先父又赐给了先母的;这印章则是先父当年的亲笔印信之一,乃当年黄公公奉先父之命,出宫寻我时所带信物。各位若是犹有疑虑,担心我是瞎充字号,沽名钓誉,大可仔细验看查证一番,便可知真伪了。” 黄禄忙上前接过玉佩和印章,送到众阁老亲贵面前,任其依次过目。 那玉佩乃是由一整块和田桃花玉雕琢而成,色泽当真如桃花瓣一般粉嫩轻红,通透无暇,一看便知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宝物,除了天家,全天下还真没有其他人家再找得出这样的宝物了。 那印章则是由一块鸡血石雕刻而成,一看便有些年头了,下面刻着四个字“宇文昀印”,正是先太子的名讳,虽先太子已过世多年,阁老宗亲里见过他笔迹、乃至见过这枚印章的人还是有的,立时便认了出来。 忙都纷纷道:“臣等已都验看查证过,再无疑虑,愿为殿下见证,愿追随殿下匡扶正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眼下这个局势,纵韩征真是瞎充字号的,众阁老宗亲也不会有谁傻到说出来,除非不想要命了,龙床上那一位可一点不值得他们为他血溅当场的当忠臣。 何况如今看来,信物都是真的,还有平、安二亲王在一旁作证:“当初父皇得了这块儿玉佩很是喜欢,特地召齐了我们兄弟五个,让我们先文后武,谁能都拔得头筹,便把这玉佩赏给谁。我们都使尽了浑身解数,不想终究还是大皇兄最厉害,文武都拔了头筹,父皇便把玉佩赏给了大皇兄,如今想来,那情形好似还近在眼前,可惜……” “是啊,还当当年随着大皇兄的含冤而去,这枚玉佩也再无得见天日之日了,不想终究还是又见到了,可惜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 众阁老宗亲就更是仅有的疑虑也尽消了。 平、安二亲王再怎么也是大周的亲王、宇文家的子孙,若韩厂公真不是先太子的儿子、身上没有流着宇文家的血,两位亲王怎么可能容忍宇文家的江山落到一个外人手里? 那他们就真要成为宇文家的罪人、大周的罪人,死了也没脸见列祖列宗去了! 隆庆帝在龙床上却是知道自己已是彻底大势已去,再无回圜的余地了。 因为那枚玉佩他也认得,平、安二亲王说的话也的确是真的,当初先帝是曾当着他们兄弟五个的面儿,赏了那枚玉佩给先太子;除了平、安二亲王外,先帝的起居注上势必也有记载,这亦是一查便可证实的,岂容他和太后咬死了牙关不承认,就能不承认? 可就算这样,也掩盖不了韩征是个乱臣贼子的事实,掩盖不了他曾匍匐在他脚下多年,为奴为婢,极尽下贱之能事的事实,他当年既能赢废太子那个废物,如今自然也不会输给他的儿子! 隆庆帝冷笑着开了口:“匡扶正统?你们匡扶的哪门子正统,当年废太子、杀太子都是先帝亲自下的旨意,也是先帝亲自下旨传位于朕的,朕才是大道正统,所以无论你们如何粉饰如何遮掩,都改变不了你们都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事实!韩征,你也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你曾是朕面前的一条狗,极尽下贱之能事,到头来还极有可能白白为人他做嫁衣的事实!你说朕断子绝孙是报应,你何尝又不是一样,朕就等着看你落得跟朕一样的下场!” 就算当年有黄禄暗中护着韩征,宫里也不是由得他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地方,所以韩征若是假太监,一定不可能瞒过人这么多年,他势必早已是真太监,连他且不如了。 哦对了,当初萧琅不是亲自给他验过身,还亲口禀报过他韩征的确是真太监,这一点毋庸置疑吗? 萧琅可是他的亲外甥,于公于私都断不可能欺瞒背叛他,——所以韩征有什么可得意的,他就算真夺回了一切又有什么用,他早连男人都不是了,还想儿子呢? 做梦去吧,到头来他只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韩征居高临下看着隆庆帝,一步一步慢慢走近了,见隆庆帝已怕得瞳孔不停的收缩,身体也抖得秋风里的落叶一般,就如一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一般,实在可怜又卑琐。 方嘲讽的开了口,“公道自在人心,岂是你叫嚣两句你是大道正统就是的?你如今也只剩耍耍嘴皮子的能力了,倒不想你嘴皮子功夫还挺利索的。至于你说我曾是你面前的一条狗,勾践能卧薪尝胆,韩信能忍胯下之辱,方成就了之后的大业,我受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只要能为父报仇,讨回公道,匡扶正统,我就是再忍辱负重也心甘情愿。” 说着凑得更近,声音也压低了,“文武百官和天下万民便是都知道了,也只会赞我孝顺、有情有义,何况史书都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你不是早就深谙这一点吗,怎么忽然变得这般天真了?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我不是太监,我一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待我登基后,便会立时生下十个八个皇子来,所以你最后的心愿,可能也要落空了。” 隆庆帝其实早猜到韩征多半不是真太监了,他毕竟不是真的傻子,却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韩征就是太监,是一个真得不能再真的太监,多说了几次后,便差点儿连自己都骗过了…… 不想这么快韩征便粉碎了他最后的希望,他不由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句不成句,“不、不,你肯定是骗朕的,肯定是,萧琅当初可亲自给你验看过,离京前也亲口再四向朕保证过的,他绝不可能欺骗朕,绝不可能!” 韩征笑得一脸的寡淡,笑意也未抵达眼底:“可萧琅他的确欺骗了你,早就弃暗投明了,足见你这个皇帝当得有多失败,于公于私都多失败!也正是因为萧琅和你们母子三人都不一样,歹竹硬生生生出了好笋来,所以我会善待于他,给他高官厚禄,让他一展抱负的,毕竟算来他也是我的表弟,不是吗,所以你可以瞑目了。” 隆庆帝没想到竟连萧琅也背叛了他,在继胞姐、母亲和心腹重臣都一一背叛了他之后,连他最后的精神指望萧琅也早就背叛了他! 就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隆庆帝再也承受不住打击,“哇”的吐出一口鲜血来后,便人事不省了。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似变得很轻,渐渐更是飞了起来一般。 他还看到了先太子,看到了先太子那些无辜枉死的儿女妻妾,看到了自己可笑又可悲的一生,堂堂一个皇帝,竟把一生荒废至厮,也把自己生生活成了一个笑话儿,注定正史野史都不会对他有一句好评,他还活着做什么,早该一死了之,一了百了了…… 太后见隆庆帝忽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后,便人事不省了,急得大叫着“皇帝”,便要扑上前去,却浑身软得根本没有丝毫的力气,在段嬷嬷的帮助下,也爬不起来。 只得喝骂韩征:“你对皇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不但是君,亦是你的亲叔叔,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常百草,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救皇帝……你要是救不醒皇帝,哀家就要了你的命!” 常太医却是充耳不闻,只看韩征。 见韩征点了头,才上前给隆庆帝诊起脉来。 韩征方冷冷看向了太后,低声道:“你不是问我方才对你儿子说了什么吗,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告诉他我不是真太监,而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真男人,很快就能生十个八个儿子,而萧琅也早就知道这一点,只不过他早就选择了弃暗投明,所以我以后一定会善待他,让你儿子瞑目而已。” 这下轮到太后双眼发直,有如石化了。 琅儿他、他怎么可以这样背叛皇帝、背叛她啊,他当初既然早就知道韩征果然不是太监,就该立时告知她,她才好立时要么将韩征捏在手心里,要么立时要了他的命,那她的福宁岂不是就不用死,她和皇帝如今也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了? 千防万防,万万没想到家贼难防,竟是萧琅坏了他们的大事,竟是她一心惦记、一心想要把天下都给他的孙子背叛了他们,也间接把他自己的亲娘、亲外祖母和亲舅舅都送上了死路,——这难道也是报应吗! 常太医已飞快给隆庆帝把过了脉,又探过他的鼻息翻看过他的眼皮后,确定人已的确没了,方看向韩征,沉声道:“病人之前吃的药早已严重损坏了五脏六腑,本就已不剩多少时间了,如今又受到巨大的刺激,急怒攻心,已经……去了。” 韩征有些意外,没想到隆庆帝竟死得这般快,不过转念一想,他底子早就掏空了,那内外夹击之下直接猝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也就没什么可意外的了。 自然,更不可能有伤心难过之类了。 众臣工亲贵也很意外,意外之余,又觉得松了一口气。 好歹是当了将近二十年皇帝的人,又是殿下的亲叔叔,再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呢,殿下也不好直接要了他的命,以免引得物议如沸;可若一直留着他,又总让人免不得担心“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不想他就这么直接干脆的自己死了,倒是替殿下和大家伙儿都省心了。 惟独太后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击懵了,片刻才疯了一般嘶吼起来:“韩征,你这个杀千刀的乱臣贼子,你竟敢公然弑君,你害死了哀家的女儿不够,如今又公然害死了哀家的儿子,哀家诅咒你不得好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一边骂,一边自地上挣扎着爬起来,就要往隆庆帝床前扑,却被段嬷嬷自身后抱住了,哭着劝她:“太后娘娘,您千万冷静一点,千万冷静一点啊……”,根本挣不脱,就嘶吼得越发的凄厉了,“韩征,哀家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我们母子一定都要化作厉鬼回来没日没夜的缠着你,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黄禄方才本来还因隆庆帝的猝死觉得无比解气、无比痛快的,这会儿却是勃然大怒,上前就要撕烂太后的嘴去,“咱家看你还能嘴臭到什么时候!” 让韩征给淡声叫住了:“不必与她一般见识,到底是谁害死了她的儿子,她自己心里很清楚。” 说完看向众臣工亲贵,“方才常司正的话众位都听见了,病人是因服食了不该服食的药,严重损坏了五脏六腑,才会一命呜呼的,而那药都是谁给病人服食的,大家也早知道了,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众臣工亲贵忙都应道:“臣等都已很清楚明白了,都是褚庶人为了一己之私,害死了废帝,委实是歹毒至极,如今竟还不思悔改,满口污言秽语,一定要严惩,以儆效尤才是。” 这可是方才崔福祥当众亲口招认,褚庶人也亲口承认了都是为了废帝‘好’的,自是毋庸置疑。 平亲王知机,立时又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还请殿下能尽快登基,告慰先帝、先太子和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也安文武百官和天下万民之心。” 平亲王这话一出,其他人不由都在心里暗暗懊恼怎么自己就没先开这个口,偏让平亲王给抢了先,好在眼下再开口也不算晚。 因忙纷纷附和道:“臣等附议,还请殿下即日登基,以安社稷和民心。” 一面说,一面已都跪下了,一副万众归心的架势。 看得满殿皆伏倒了,连被侍卫一直扣押着的宣武侯也被押着伏倒了,惟独自己主仆还站着的太后又是一阵金星乱迸,这些该死的乱臣贼子,竟已三言两语间,便把她儿子定为了‘废帝’,还等不及献殷勤的催请起韩征登基来,她、她绝饶不了他们! 韩征听得群臣的话,也懒得与众人玩儿什么“几请几推”的把戏,直接点头应了:“众卿言之有理,国不可一日无君,那便即刻准备登基大典,昭告天下吧。至于废帝,总是朕的亲叔叔,朕虽做不到以德报怨,却也不至对一个死人还不依不饶,便以郡王之礼下葬吧!另外,追尊先父为皇帝,着礼部拟尊号待选;追封先母韩良媛为皇后,同样着礼部拟尊号待选;封夫人施氏为皇后……” 一气把眼下几件自己认为最要紧的事都吩咐了,至于论功行赏,论罪当诛当罚的,却是只能留待后边儿慢慢来了,反正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倒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众臣工亲贵素日都是在他手下做惯了事,或是了解他行事作风的,知道他无论大情小事从来便是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如今见他当了皇帝,还是一样的作风,倒是暗自松了一口气。 君臣不用磨合,他们不用战战兢兢的去揣测新君的喜恶,不用担心一个不慎便会犯了忌讳,也挺好的。 因忙都齐齐跪下,齐声应道:“臣等谨遵圣谕,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是才松了的气立时又提了起来,新君以前便那般的文韬武略,手段过人了,如今站得更高,看得更远,他们在底下定然只会越发的无所遁形,怕是以后都得夹着尾巴做官做人,轻易再不敢有任何逾越的地方,连家中和族中的子弟都得加倍约束好了。 还有暗暗感叹施清如运道好福气好的,算来这位新出炉的皇后娘娘到新君身边不过才短短两三年而已,便已一跃成为了一国之母,也不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积了几辈子的德? 自家女儿怎么就没那个福气运道呢,早知道当初就该无论如何,也要把女儿送去都督府的,不过那时候新君压根儿不收人,唯一的例外便是新出炉的皇后娘娘,可见待皇后娘娘有多看重,怕是当时他们纵送了人去,亦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了,皇上不必再忍辱负重,后宫却只皇后娘娘一人,势必要广纳新人,延绵子嗣的,自家女儿倒也不是没有机会,回头可得好生筹谋筹谋才是…… 太后在一旁瞧得韩征就这样便取自己的儿子而代之,成了皇帝,而自己的儿子分明就躺在离他丈许开外的距离,尸骨未寒;他还只以郡王之礼下葬她的儿子,言下之意,他日史书工笔亦都不会有他儿子这个皇帝丝毫的痕迹,她儿子这十几年的皇帝,竟是压根儿没当过一般,不论好的坏的,都全部给他抹杀了! 终于连最后那口气也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黄禄在一旁看在眼里,不用韩征吩咐,已直接招手叫了几个小太监上前,将太后和段嬷嬷都拖了出去。 随即安亲王想着方才已让平亲王抢了一次先,那自己便得替新君也解一件燃眉之急,不能让三皇兄专美于前才是,亦知机的开了口:“皇上,废帝的后事若皇上信得过臣,就交由臣来打理,不知皇上意下如何?臣虽不才,但定会尽力而为的。” 这事儿乍一看实在不是一桩好差事,办得好了差了都不行,光把握那个度已经够不容易了,还会因此错过在新君面前露脸的机会,除非傻了,才会有人毛遂自荐。 可安亲王有自己的考量,他已经是****封无可封了,还去争在新君面前露脸的机会做什么,锦上添花歌功颂德的人那么多,轻易便泯然于众人了,压根儿让新君记不住。 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抢着做那些虽不露脸,却足够让新君记住,或是能替新君解决难题的事,——无疑新君是不可能为废帝亲自操办后事,他的心腹们亦是不愿意做这件事的,可总得有人去做,那就他去做吧。 只要新君记住了他,将来多给他的儿孙们几个露脸的机会,多提拔他的儿孙们几次,便什么都有了,他自己露脸不露脸的,又有什么关系? 就见韩征面无表情的忖度片刻,便点头同意了:“那就有劳五皇叔了。” 顿了顿,“朕初初登基,百废待兴,琐事繁多,正是用人之际,五皇叔回头让澜堂弟带了几位堂弟都进宫来,看能不能替朕分什么忧吧,澜堂弟自来稳重得体,想来定不会让朕失望的。” 安亲王先见韩征面无表情,心里还直打鼓,怕自己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不想韩征便立时投桃报李,让他把儿子们都带进宫来,替他分忧,还特意点了宇文澜的名,可见自己这个殷勤果真献到了点子上。 心下霎时大喜过望,忙笑道:“承蒙皇上不弃,臣一定尽快让小犬们都进宫来,纵没那个能力为皇上分忧,帮忙跑跑腿儿还是没问题的。” 韩征微笑着“嗯”了一声,见平亲王在一旁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懊悔,索性道:“三皇叔也让堂弟们都进宫来,纵不能替朕分忧,跟着见识一下、历练一下也是好的。” 平亲王这才转嗔为喜了,忙忙道:“臣一定也尽快让小犬们都进宫来,为皇上分忧。” 虽心知自己的儿子们肯定比不过宇文澜以后的圣眷了,可宇文澜是亲王嫡长子,他剩下的儿子们却都是庶子,彼此本来也不能全然相提并论。 且这么大个朝廷,只要新君愿意给机会,自己的儿子们还是大有出头之日的,这里不行了,那里总能行,实在没有必要大家都去争一个碗里的饭吃,直接去端另外的碗,哪怕小一些,不也一样能吃饱、吃好吗? 众阁老便都恭请韩征先移驾乾元殿前殿,好让安亲王能尽快指挥人为废帝装殓停灵。 韩征出了废帝的寝殿,才发现天不知何时早已大亮了,清晨的阳光洒在房顶上和地面上,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也把昨晚的一切黑暗腐朽和鲜血死亡都掩盖住了,好像一切都压根儿不曾发生过一样。 他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来,心里只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终于可以不必再担心有人会伤害到他在乎的人,终于站到了巅峰上,可以一展理想和抱负,可以给他爱的人和万千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了! ------题外话------ 眼睛里面长了个针眼,没看什么不该看的啊,嘤嘤嘤,弄得几乎睁不开眼睛,痛苦得要死,大家有票安慰一下人家的小心灵吗?o(* ̄︶ ̄*)o 第二百八零回 终死 皇后 韩征看见天已大亮,太阳也出来了,心情立时变得大不一样,其他臣工亲贵自然也看见了,亦是各自心有感触。 谁能想到不过短短一夜,天就已经变了呢? 但天又没有变,还是那个天,太阳也还是照常升了起来,那大家自然也要继续活下去,只不过是以一种全新的方式重新开始而已。 一行人遂簇拥着他们年轻的新君,浩浩荡荡去了乾元殿前殿,各司其职,待一道道的指令相继发出后,不到午时,便不但宫里人心都基本安定了下来,宫人们亦都各司其职,除了都更谨言慎行以外,与平日并无二致; 整个京城也自最初一夜起来变天了的惊惶恐慌后,渐渐都平定了下来,至少老百姓们的日子都没受到太大影响,仍然该怎么过日子,便怎么过日子。 毕竟废帝都被废了,只以郡王之礼下葬,自然算不得国丧,不必举国举哀,自然对老百姓们造不成太大影响了,至于龙椅到底谁坐,只要能让他们的日子好过一些,老百姓才不关心呢! 一场巨变便就这么消弭于了无形当中,一场至高无上的权利更迭,也由此平稳过渡了。 在这个人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当口,本该全力以赴为韩征分忧的黄禄,此刻却没顾得上先忙公事,而是一直侯在褚庶人的厢房外,定要等褚庶人醒来,问过她对当年的所作所为这些年到底有没有过愧疚与后悔后,再要了她的命,他才能甘心! 褚庶人既已被贬为废人,自然没资格再住回仁寿殿了,黄禄遂直接做主,让人将昏迷中的她叉到了永巷里随便一间破败的小屋里。 至于段嬷嬷,则被黄禄着人送去了慎刑司,要她受尽慎刑司所有的苦刑后,再要她的命,段嬷嬷这些年在太后身边助纣为虐,手上沾的血,定然一点不比太后少,如今自是怎么惩治她都不为过! 因此褚庶人奄奄一息的醒来时,入目的便是满眼的狭小破败,段嬷嬷也不在身边了。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想起了自己昏迷前的事,立时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嘴里则以最恶毒的字眼,诅咒着韩征:“该千刀万剐的小杂种……” 可惜她很快便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曾经最让她痛苦也最让她屈辱的状态,她又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了,便是拼尽全身的力气,也连头都动不了,嘴里亦只发得出“嗬嗬嗬”的嘶吼声。 褚庶人霎时绝望至极,这样叫她怎么活下去,她又要如何报仇雪恨? 黄禄在外面等得已是不耐至极,才终于听见好似有了声响,忙大步进了屋里,就见褚庶人果然已经醒了,这才放慢脚步,慢慢踱到了她身边,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笑道:“老毒妇,你也有今日!” 褚庶人看见是他,眼里的仇恨之火就更盛了,嘴里“嗬嗬嗬”的声音也更大,也就是她现下动弹不得,不然她一定活活咬死这个狗奴才! 黄禄很快发现了褚庶人的异样,缓缓蹲下身,直直迎上她仇恨的双眼,阴恻恻道:“老毒妇,你这会儿肯定恨死皇上,恨死咱家了吧?可惜你再恨也没有用了,你的儿子已经死了,你的女儿已经死了,你也马上就要死了,你再恨也只能去阴曹地府恨了!” 冷嗤一声,继续道:“不过你有什么资格恨啊?这都是你们母子应得的报应,你有什么资格恨?当年先主对你敬重有加,对你的儿女亦是回护有加,与一母同胞的兄弟兄妹有什么两样?先太子妃更是时常带了小主子们去给你请安,小主子都当你亲祖母一样的爱戴,一口一个‘皇祖母’的叫得那般的甜,你们母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才能做出那样禽兽不如的事来!” “这些年午夜梦回时,你可曾后悔过,想到曾经先主一家对你的敬重爱戴,你可又曾愧疚过,无地自容过?你还有脸诅咒皇上,你们母子才个个儿都该四五葬身,个个儿都该下十八层地狱!” 褚庶人听黄禄提到当年,就跟被人忽然掐住了脖子一般,再也“嗬嗬”不出来了。 这些年午夜梦回时,她自然愧疚过的,先太子才几岁就一直养在她宫里,经年累月下来,怎么可能不建立起几分真感情来?她曾经可以问心无愧的说,她对太子不是亲生,宛如亲生,她也能感觉到,先太子是拿她当亲娘一样敬爱的。 对先太子的儿女们,她也曾经是真心疼爱过,当年巨变之后,亦曾想过,稚子无辜,要留他们一条性命的。 可宛如亲生到底不是亲生,稚子无辜的后果也极有可能是“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叫她怎能不为自己的亲生儿女打算,不为自己打算,人天生就是自私的,不是吗? 所以,她不后悔,哪怕她娘家几乎都死绝了,儿女也都死绝了,她自己现下亦落得这样的下场,她一样不后悔,她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女,都是为了自己母子能站到最高,她有什么错! 黄禄见褚庶人只是眼神心虚躲闪了片刻,便又咬牙切齿起来,察言观色惯了的人,如何猜不到她心里现下怎么想的? 分明都死到临头了,依然半点悔愧之心都没有! 黄禄怒极,猛地出手就掐出了褚庶人的脖子,“你这个老毒妇,当年先主真是瞎了眼,才会被你蒙蔽,才会诸多回护你,让你稳坐皇后之位,若不是先主,你早就被废了!你却恩将仇报,那样恶毒的陷害先主,害得先主一家十几口通通惨死,还至今丝毫悔改之心都没有,咱家可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 褚庶人挣扎了片刻,便挣扎不动了,知道自己今日是难逃一死了,索性也懒得再挣扎,闭上了眼睛。 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想起当年她因为先帝宠妃滑胎,证据都指向凤仪殿,差点儿被先帝给废了,是先太子一直坚持为她求情,又亲自带人以最快的速度查明真相,还了她一个清白,她才能继续稳坐皇后之位的。 当时先太子才十六岁,却已能文能武,也能替她、替弟弟妹妹撑起一片天了,她当时也曾由衷感动过的,到底后来是怎么变了的呢? 黄禄却忽然松开了掐着褚庶人脖子的手,自嘲一笑道:“咱家今儿真是高兴糊涂了,竟与你这样一个毒妇讲起道理,竟指望起你一个心早都黑透了的毒妇悔改来,也真是有够愚蠢有够可笑的!算了,咱家也懒得再与你多说了,直接送你去与你那一双跟你一样浑身都烂透了的儿女团聚吧……不过估计你们团聚不了吧,咱家已经打算好了,先让人去大相国寺,把你女儿的尸体扔到东门外的乱葬岗去,让野狗啃食;再把你儿子的尸体扔到西门外的乱葬岗,让西门外的野狗啃食,那他们都葬身于了不同的狗腹中,肯定是团聚不了了。” “至于你,咱家想想该把你的尸体扔去哪里啊,肯定也得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不是?……你不用瞪咱家,咱家不怕你瞪,也别指望皇上或是臣工们会阻止咱家,只要咱家想做,一定做得到,便是皇上知道了,也一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褚庶人简直要疯了。 这个该死的狗奴才,竟敢那样对待福宁和皇帝,让他们走了都不安生,让他们最后的体面与尊严都维持不住,他们可是当过一国长公主、一国之君的人啊,——她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一定不会放过! 黄禄见褚庶人气得不停的挣扎,终于痛快了,哈哈笑道:“很生气,很恨咱家吧?可惜恨也白恨,恨也改变不了咱家的决定,咱家待会儿就去做,看你能把咱家怎么着……” 褚庶人已是双眼发直,进得气多出的气少了,终于在又艰难的挣扎了一会儿后,她忽然大睁着双眼,一动不动了。 一直冷眼看着她挣扎的黄禄这才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定她已没气儿后,方抽出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扔到褚庶人的尸体上,起身出了屋子。 待到了院子正中后,他忽然双膝跪下,重重叩下了头去:太子殿下,最后一个仇人、也是最罪大恶极的仇人终于也死了,奴才终于为您报仇了,还有其他众位主子,奴才亦为您们报仇了,您们可以瞑目了! 交四更后,施清如终于在桃子和小杜子的再三催促下,去房间里躺了一会儿,可惜仍是怎么都睡不着,到天都亮了后,才终于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叫醒她的是桃子满满都是欢喜的声音:“夫人,采桑姐姐醒了!” 施清如反应过来后,忙忙坐了起来,“真的?什么时候醒的?快带我瞧瞧她去。”,一面已翻身下了床,在拿架子上的衣裳了。 桃子忙上前服侍她,“刚醒的,夫人再四说了,采桑姐姐一醒就过来叫您的,我怎么敢耽搁?” 施清如点点头,“这就对了,走吧。” 主仆两个遂一前一后出了门,进了采桑的房间,果见采桑已经醒了,一见施清如进来,便叫了一声:“夫人。”,想撑着坐起来。 施清如忙上前把她轻摁回了床上,“快躺着,都这个时候了,还拘什么礼呢。现在觉得怎么样,伤口是不是痛得厉害,其他地方呢,有没有不舒服?” 又伸手给采桑把脉。 采桑脸色仍很苍白,无力的笑道:“伤口是还有些痛,不过还好,能忍住,其他地方也没什么不好的感觉……总算瞧得夫人安然无恙,我这心也能落回去,便是受再重的伤,也觉得值得了。” 说话间,施清如已给她诊完了脉,道:“脉象还有些虚浮无力,还得好生将养一阵子才是,我待会儿给你换张方子,晚间再给你的伤口换药。” 采桑道:“多谢夫人,让夫人费心了。就是不知道我们如今是在哪里,督主又怎么样了?” 据方才桃子说来,她已昏迷一天两夜了,京中还不定已发生了怎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 施清如见问,眉头皱了起来,低道:“我们如今是在离西山大营不远的一个小村子里,昨儿我见过督主一面,当时他倒是极好,但很快便带人回京去了,让我们等他的好消息,只是一直到现在,都还没等到任何消息,也不知如今到底怎么样了。” 她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韩征可千万要一切顺利才是! 采桑是个聪明人,略一思忖,便知道韩征昨日回京去是做什么的了,忙道:“夫人不必担心,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督主一定能平安凯旋的。” 桃子忙也道:“是啊夫人,咱们且再耐心等等,想必很快就能等来好消息了。” 施清如点点头:“惟今也只能耐心等待了。采桑,你饿不饿,要不吃点儿东西,再吃了药,便继续歇着吧,你如今最需要的便是好生歇息,旁的就别操心了。” 采桑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已经觉得体力不支了,闻言便也不推辞,点头应了一句:“那我吃了东西和药,便再睡一会儿,多谢夫人。” 施清如遂到外面给采桑换方子去了,之后又瞧着桃子服侍采桑喝了粥和药,服侍她睡下后,才带着桃子,到外面的小径上,心不在焉的闲逛,聊以打发时间来。 到了下午,李穆和小杜子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李穆因与施清如道:“要不属下去外面打探一下消息吧?这样一直等着,也不是办法啊。” 万一有个什么变故,猝不及防之间,可就只能坐以待毙了。 施清如想了想,点头同意了:“那就有劳李护卫了,记得路上小心一点。” 李穆便抱拳应了“是”,又去吩咐了其他侍卫一番,才带了两个侍卫,急匆匆离开了。 小杜子站在施清如身侧,目送他走远了,方与施清如道:“干娘,您别担心,干爹这次只会胜,绝不会败,儿子相信干爹!” 施清如强笑道:“我也相信你干爹,这世上就没有什么难关是他过不了的,只是关心则乱,不亲眼见到他人平安无恙的站到我面前,我还是有些不能安心啊。” 小杜子道:“我明白干娘的心,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好在这次过后,以后应当不会再有同样的情况发生,我们也不必再重复一次现下的担心了。” 母子俩又说了一会儿话,就见李穆竟去而复返了。 都是脸色一变,小杜子已大步迎了上去,“李护卫,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 李穆急声打断了他,声音里满是欢喜:“夫人,天大的好消息!督主已全盘掌控住大局,登基为新君了,特地打发了柳少监来接夫人、哦不,如今该叫皇后娘娘了,皇上特地派了柳少监来迎皇后娘娘回宫,如今人就在峡谷外了,让属下先赶回来向皇后娘娘报喜的。” 施清如与小杜子这才转惊为喜,也跟着喜形于色起来。 小杜子先就叫道:“李护卫,真的吗,干爹他……不是,皇上他真的已经是皇上,我真的没有听错吗?可、可、可那怎么可能啊……” 干爹他不是太监吗,怎么会一跃成为了皇上的,他至多也就以为干爹会扶持年幼的新君登位,继续大权独握,万万没想到…… 施清如事先就知道韩征真实身份的,如今自然没有小杜子惊讶,但听得韩征已全盘掌控住大局,登基为帝了,还是大喜过望,也忙跟着问李穆:“李护卫,那你知道督主……皇上龙体如何,可否平安无恙吗?” 在她心里,自然还是韩征的平安最重要,旁的都是次要的。 李穆方才就匆匆与柳愚打了个照面,说了两句话,便忙忙先赶了回来,哪里知道韩征现下好不好,只得笑道:“属下也不知道皇上龙体是否安康,但看柳少监的样子,圣躬应当是无虞的,等马上皇后娘娘见了柳少监,自然都知道了。” 又忙跪下向施清如道喜:“臣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小杜子与旁边的桃子,还有其他侍卫见状,忙也都跪了下去,跟着齐呼:“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欢欣与喜悦,哪怕每个人的想法都与小杜子差不多,不明白他们的督主怎么忽然就成了皇上,他们之前充其量也只敢想一想他们的督主此番过后,权势富贵都定能更胜往昔,越发无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而已。 不过不明白归不明白,却并不妨碍大家都知道,他们已经不会再有危险,甚至还会因为保护服侍皇后娘娘有功,而水涨船高,今非昔比了。 施清如还没有自己已是皇后了的自觉,却知道自己必须得尽快适应,遂笑着抬手叫了众人起来:“都起来吧,等回宫后,我见了皇上,再请好生封赏你们,此番你们可个个儿都居功至伟。” 说话间,果见柳愚带着一群缇骑,簇拥着明黄的皇后鸾车到了,见了施清如,便笑着拜了下去:“奴才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奴才奉皇上之命,特来迎皇后娘娘回宫。” 施清如笑道:“柳少监请起,众位都请起吧。督……皇上可还好,是否平安无恙?宫中和京中如今又是什么局势,肯定十分的忙乱吧?就该等忙完了再来接我的,横竖也不急于一两日三五日的。” 柳愚谢了恩,才起身恭声道:“回皇后娘娘,皇上平安无恙,宫里和京里也都是忙而不乱,皇上本来要亲自来迎皇后娘娘回宫的,可惜实在忙碌,不得亲至,这才打发了奴才来。” 施清如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皇上平安无恙就好,只要人平安,旁的都可以慢慢儿来,倒是不必急于一时。那我师父呢,他老人家如今在哪里,也平安无恙吗?” 柳愚笑道:“太医他老人家也平安无恙,如今也在宫里等着皇后娘娘回宫呢。皇后娘娘看可还有什么需要收拾的,若是没有,奴才想即刻便出发,您觉着怎么样?皇上可等着见您,后宫那么多人、事,也等着您回去坐镇指挥呢。” 施清如想了想,道:“旁的倒还罢了,没什么可收拾的,就是采桑上午虽醒了,人却还很虚弱,实在不宜挪动,我想将她留下再将养几日再回宫,可这里除了桃子,便再没其他人方便贴身服侍她,柳少监能尽快替我安排两个可靠的人过来照顾她吗?侍卫倒是有多的,随便留几个都可以,对了,最好还能请个大夫来才是。” 如今施清如成了皇后,采桑作为她的贴身丫鬟,本身又是个能干得用的,还在宫里当过多年差,那等回宫后,不用说也会成为施清如跟前儿最得用的女官姑姑,柳愚亦是个精明的,自不会傻到放弃这送上门的与采桑套交情的机会。 忙笑道:“皇后娘娘放心,奴才一定会尽快安排把丫头和大夫都送过来,好生照顾采桑姑娘,管保能让她尽快回宫服侍皇后娘娘的。” 施清如笑着点点头,“那就有劳柳少监了。我没其他事儿了,一刻钟后,我们便出发,柳少监意下如何?” 柳愚自是笑着应是:“但凭皇后娘娘吩咐。” 施清如便带着桃子回屋,告知了采桑好消息,及接下来的安排,让她安心养伤后,又回房简单收拾了一下随身物品,确保没有遗漏后,方带着桃子又回到前面,由桃子和小杜子服侍着,上了皇后的鸾车,被簇拥着浩浩荡荡朝着京城方向而去。 第二百八一回 回宫 路上,柳愚应施清如要求,把这两日发生的事都大略与她说了一遍。 从韩征是如何带人一步步打进宫,一步步缩小包围圈,到他终于带人打进了乾元殿,先让群臣知道了废帝忽然昏迷不醒是太后的过,坐实了自己“清君侧”的名头后,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平、安二亲王也为他作证,众阁老亲贵亦证实了他手持的信物都是真的,立时都齐声表明愿追随他‘匡正统’,因而让废帝大受打击,气得吐血晕倒后,便再没醒过来……柳愚虽说得轻松,施清如又岂能想象不到过程绝不可能这般的顺利,势必是险象环生? 好在一切终究都已经过去了,光明也终于来了! 柳愚还在继续说着:“废帝既已逝去,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工亲贵便都跪请皇上登基,君临天下,以安民心。皇上遂即刻继位,着礼部准备登基大典,大赦天下,加开恩科,还追封先太子为帝,追封先良媛娘娘为皇后,封皇后娘娘为皇后。又让五城兵马司维持京中秩序,不得有任何扰民行径,务必让京中百姓都不受影响,安居乐业,其他文武百官则各司其职,有功当赏,有过则罚,所以如今宫中和京中都人心安定,并无乱象,想来过几日后,定能越发的井井有条,皇后娘娘尽可安心。” 施清如仔细听他说完,方缓声道:“臣工百姓们对皇上乃先太子长子之事,都没有疑虑吧?” 虽说韩征的身份是真的,并非为了达到目的生编硬造,可势必会有怀疑之人,只不过如今可能敢疑不敢言而已,那就必须得一开始便跟根子上杜绝了这些事,以免将来后患无穷才是。 柳愚见问,笑道:“有平、安二亲王作证,又有先帝所赐玉佩和先太子的亲笔印章为证,人证物证俱全,确凿无疑的事,谁会有疑虑,谁又敢有疑虑?如今文武百官怎么想且不说,京中百姓却都是称颂皇上至孝,忍辱负重二十年,也要为父伸冤报仇的,只要民心所向,余者都是次要了。” 施清如松了一口长气,笑道:“那就好,我就知道皇上高瞻远瞩,定会走一步看三步,果然如此。那褚庶人如今何在?” 柳愚道:“也已经死了,在废帝死后不久,也跟着去了。皇上仁善,先下旨以郡王之礼为废帝操办后事,听得褚庶人也去了后,便让自请治丧的平亲王连褚庶人的后事一并操办了。” 施清如本来以为自己终于听得废帝和褚庶人的死讯时,定会觉得无比解气与痛快的,尤其褚庶人,屡次威逼迫害于她,还一再的意图对韩征不利,她终于听得她的死讯时,就更是会仰天大笑了。 可如今她真的听到了他们母子的死讯时,却并没有想象的那般解气痛快,只是觉得终于了了一件事,也终于不会再担心他们会仗着手里的权力,倒行逆施,顺他们者昌,逆他们者亡了。 总之心里只起了一点微澜,便很快归于平静了。 又听得柳愚道:“死了的人还好说,废帝那些妃嫔们,皇上却是一时顾不得处理,也暂时不知该如何处理,就只能等着皇后娘娘回宫后,由您这个后宫之主来拿主意了。” 施清如回过神来,沉吟道:“废帝妃嫔众多,又是以郡王之礼下葬,自然不可能再有陵寝,那么多妃嫔,还真有些不好安置,不过慢慢儿来吧,总能想到妥善的法子。” 柳愚笑道:“皇后娘娘蕙质兰心,巾帼不让须眉,定然难不倒您的。” 施清如笑道:“柳少监一直都这般的会说话儿。对了,皇上说有功当赏便罢了,有过则罚首当其冲的,定是崔福祥和宣武侯吧,宣武侯府如今怎么样了?” 柳愚道:“崔福祥见风使舵,卑琐无能,皇上已下旨斩杀。宣武侯虽也是罪有应得,皇上念他还算有骨气,赏了鸩酒,留他一条全尸,宣武侯府夺爵抄家,十四岁以上男丁全部斩杀,女眷一律官卖。” 说着见施清如脸色有些不好看,只当她是不忍,忙道:“皇上本也不愿大行杀戮的,只宣武侯府此番乃首犯,若不严惩以儆效尤,怕是不能服众,还请皇后娘娘听过就算,别放在心上,更别因此影响了心情。” 施清如失笑,“我怎么会放在心上,连治一个家,都得赏罚分明,当赏则赏,当罚绝不手软,方能上下里外都各司其职,井井有条了,何况皇上要治的还是这么大一个国?当然越发得法度严明了。何况宣武侯府上下既享受了之前的富贵荣华,如今一损俱损,也是理所当然,没有一人是无辜的。我就是想知道,宣武侯那个有孕的姬妾怎么样了?” 柳愚听得施清如这般大气,忙笑道:“锦衣卫刚奉旨到得宣武侯府,宣武侯夫人便已悬梁自尽了,那个姬妾好似便跟着一并宣武侯府的其他女眷下了狱,如今应当还在锦衣卫诏狱里,等待官卖,皇后娘娘的意思是……” 那总是皇后娘娘的堂妹,莫不是皇后娘娘想放对方一条生路? 施清如想了想,道:“那她腹中的孩子还在吗?” 柳愚迟疑道:“这奴才就不知道了,要不回头奴才问清楚了,再回禀皇后娘娘?” 施清如点点头:“可以。” 如此说着话儿,一行人很快进了城,其时已近黄昏了,街道两旁本就已没多少人,再加之缇骑们先清了道,皇后鸾车所经之处,就更是人烟稀少,一路寂静了。 但施清如仍自几道寥寥升起的炊烟中,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安宁与祥和,心下就更放松了,看来情况比她预想的还要更好一些。 不一时,一行人已抵达了西华门,早有肩辇侯在门内了,一见施清如下车,打头的太监便满脸堆笑迎了上前跪下行礼:“奴才见过皇后娘娘,奴才奉皇上旨意,来迎皇后娘娘去乾元殿的。” 施清如一听就明白韩征的意思了,这是知道她担心他,只想第一时间见到他,也知道她不愿意去凤仪殿那个曾有过不好回忆的地方,才会早早就让人等着她了。 心下霎时又酸又暖,他都忙成那样儿了,还记得在这样的小节上为她着想,她越发想见他,越发恨不能立时飞到他身边了。 施清如遂上了肩辇,那太监便忙吩咐人起轿,又极识趣的忙忙把贴身跟随皇后娘娘的位置让给了柳愚和小杜子,一行人才浩浩荡荡的赶去了乾元殿。 亏得乾元殿足够大,有的是废帝从未踏足过的殿宇,韩征便把施清如先安置在了离正殿稍稍远些的体元堂,宫女太监也早都安排好了的。 所以施清如一进体元堂,便哗啦啦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奴才/奴婢们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施清如虽有些失望没能立时见到韩征,也知道今非昔比,她如今已经是皇后,是这个宫殿的女主人了,少不得强打起精神来,叫众人起身。 又软中带硬的训了一回话,不外‘只要尔等忠心侍主,皇上与本宫定不会亏待了尔等’之类,才在宫女们的服侍下,梳洗更衣后,将众人都屏退,只留了桃子和小杜子服侍左右。 桃子一直都懵懵懂懂的,虽知道自家小姐已是皇后了,可知道是一回事,双脚实实在在踏在了宫里的青砖石和汉白玉石等上,触目所及的,也全是前所未见的金碧辉煌,又是另一回事。 对自家小姐已是皇后这个事实,也终于有了真正的更真切更深刻的认识,以致众宫人在时,还想着不能丢脸,勉强持得住,宫人们都退下后,那口气一松,便觉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一般。 半晌才笑得比哭还难看的与施清如道:“皇后娘娘,我、奴婢在这宫里,感觉一直都喘不上气儿似的,要不,您还是打发个人,送奴婢回咱们都督府去吧?那里也是咱们的家,总不能荒废了,总得也有人守着才是。” 施清如知道她从没经过见过这些,难免有些上不得台面,束手束脚,笑道:“当初我第一次进宫时,也免不得紧张,便是小杜子,肯定也是一样,但时间一长,便不觉得紧张害怕了,不信你过阵子再瞧。别紧张,大方些,你如今可是皇后的贴身丫鬟了,该拿出应有的气势来才是。” 桃子哭丧着脸道:“可我怕、怕自己做得不够好,会丢皇后娘娘的脸。” 施清如摆手道:“谁一开始就能做到最好的,不都是慢慢儿学,慢慢儿进步,让自己变得足够好吗?你别着急,我也从没做过皇后,也得慢慢儿学。好在采桑在宫里待过那么多年,肯定懂的比我们都多,等她过些日子伤好回宫后,你有了她的提点,就更没什么可担心了。” 桃子想到采桑的镇定能干,心下稍松:“对,还有采桑姐姐呢,等采桑姐姐伤好回来后,有她提点着,我就不怕了。我就不信我比别人笨了,她们能做到的事,我也一定能做到,且还能比她们做得都更好。” 施清如知道她说的‘她们’是方才那些宫女们,笑起来,“这就对了,咱们这一路走来什么没经历过,如今这点小困难,又算得了什么?” 说完看向小杜子,“是吧,小杜子,你怎么一直都不说话儿呢?不但路上一直都沉默不语,如今回了宫,也是一样,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小杜子见问,摇摇头,勉强笑道:“我没事儿,多谢干娘……” 刚开了口,想到如今已大不一样了,忙又改了口:“奴才身体没事儿,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奴才只是、只是……” 只是仍有些接受不了,自己以后便不能再称皇上和皇后娘娘为‘干爹干娘’,与他们除了是主奴,也不再有其他任何的关系和羁绊; 且皇上也没立时叫了他去跟前儿服侍,只怕也是不知道该怎么安置他这个昔日的干儿子了,指不定以后便会这样无形中渐渐将他边缘化,直至再记不得还有他这个人了? 毕竟他近身服侍皇上那么多年,也不知道皇上的真实身份,还是最后才知晓的,可见皇上心里最信任的人里,并没有他。 可他是真的很想继续当皇上的干儿子,继续留在皇上身边,像以前那样承欢尽孝于皇上膝下啊,他压根儿就没见过自己的父亲,心里早已认定皇上就是他的亲爹了,偏偏如今皇上成了皇上,于公于私,都再不可能继续拿他当儿子,继续当他的爹了! 施清如见小杜子忙不迭的改口,心里约莫猜到他的心结了,暗自叹了一口气,笑道:“当着人前你又是奴才又是皇后娘娘的便罢了,如今只咱们几个最亲近的人在,你也这般生分,我可要恼了啊,你干爹知道了,只怕也是一样的想法。如今他忙得很,一时顾不上你也是有的,但等他忙过了,我相信他对你定会有最妥善的安排的,你且先耐心等等,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吗?” 韩征对自己身边的人,从来都不会亏待了,小杜子既叫了他那么多年‘干爹’,她相信自然也不会例外,定会妥善安排他的。 小杜子见施清如对自己倒是一如既往的亲厚,心下稍松,强笑道:“如今皇后娘娘已经是皇后了,自然不论人多还是人少,该有的礼节都不能少了,但奴才的心始终都不会变,一定会继续以最真的心,效忠孝顺皇上和皇后娘娘的。” 正说着,柳愚的声音自外面传来:“皇后娘娘,太医他老人家瞧您来了。” 施清如不由又惊又喜,忙道:“快请师父进来。” 一面说,一面人已起身,大步往外迎去。 果然就见常太医让柳愚满脸是笑的引着,朝自己走了过来,施清如越发加快了脚步,到距常太医几步远的地方时,便不再前行,而是矮身跪了下去:“师父!” 常太医不待她跪下,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搀住了她,笑道:“如今可是当皇后的人了,可不能再跟以前一样,随便下跪了。” 施清如红着眼圈嗔道:“我哪里随便下跪了,我跪自己的师父、自己的父亲,能叫随便下跪么?好了,我们先屋里说话儿去,让我好生瞧瞧您,这些日子您可吃了大苦头了,人都瘦了好大一圈儿……” 本来就瘦,如今瞧着越发的瘦了,头发也比之前白得更多了,唯一能令人欣慰的,也就是精神瞧着还好了。 常太医好容易再见到自己的小徒弟,眼圈也免不得有些发热,任施清如挽着自己的胳膊进了屋,彼此对坐了,才笑道:“小徒弟,你别哭啊,我真没吃什么苦头,你也不想想,你师父我是那等愿意委屈自己的人么?也没瘦,只不过是你有些日子没见到我了,乍见之下产生的错觉而已。倒是你和韩征,才都瘦了不少,可得好生补补才是。好在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已经过去,终于雨过天晴了。” 施清如含泪笑道:“是啊,一切都过去了,以后您只管颐养天年,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再不用受任何的束缚与掣肘了。” 常太医笑道:“那可未必,你没听说过站得越高,反而束缚越大么?不过我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当然是要怎么痛快怎么来了,反正如今我有这天下最大的靠山在,我怕什么?” 师徒两个说了一会儿话,有宫女来请示施清如晚膳摆在哪里,“皇后娘娘看是就摆在这里,还是摆到厅里去?听说前头皇上也还没用晚膳,皇后娘娘看要不要给皇上送些去?” 施清如想了想,“就摆在这里吧。小杜子,你去一趟前面,问一问皇上可有空过来用晚膳,难得今儿咱们一家团聚了,很该吃一顿团圆饭才是。” 小杜子忙应了“是”,就要出去。 就听得外面传来击掌声,随即是太监特有的尖细声音:“皇上驾到——” 施清如与常太医对视一眼,都是惊喜不已,常太医更是笑道:“这才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呢。” 很快韩征便进来了,不待施清如与常太医拜下,已径自吩咐宫人们:“都退下吧。” 待宫人都应声退下后,才看向施清如和常太医,笑道:“还在这里自在,我一进来,便觉得连呼吸都顺畅了些似的……都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不认识了?” 他已换过一身明黄的龙袍,整个人瞧着又精神又贵气,较之以前,又是另一种风采气度,还平添了几分无形的威严,让人乍见之下,都有些不敢认了。 可他一开口,便仍是那个他,半点也没有因他如今身份不一样了,就有意无意的让自己有所改变。 施清如眼眶又发起热来,她就知道,不管身份怎么改变,她爱的人始终都是那个他,始终都是那个值得她深爱一辈子的人! 常太医已笑道:“乍一看是觉着有些不认识了,不过仔细一瞧,再听你一开口,便确信自己没看错了。就是你穿这身衣裳,瞧着没有之前那身红色的好看啊,难道是我还没看习惯的缘故?” 韩征笑道:“应当是,看多了您就会习惯了,毕竟长得好看的人,穿麻袋都好看。” 换来常太医的撇嘴,“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自卖自夸。” 也不反驳,只几步上前,握住了施清如的手,笑道:“我忙了一整日,午膳也没注意吃的什么,这会儿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什么时候能传晚膳啊?” 施清如心里激动,也顾不得常太医还在了,主动与韩征十指交握了,方笑道:“正说要打发小杜子去问你,有没有空过来用晚膳呢,谁知道你就来了,桃子,让她们传膳吧。” 一旁桃子就笑着屈膝应了“是”,传话去了,本来乍见韩征一身龙袍,她还有些紧张的,见他与施清如和常太医说话相处都与以往别无二致,也就放松了下来。 很快晚膳便传到了,也是一如既往的爷儿三人一道坐下,不分先后就举了筷子,亦没有奉行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韩征还与常太医一道喝了两杯,一顿饭吃得跟以往除了地点和菜色有不同外,没有任何的不同。 就像三人的身份没有任何的改变,这顿饭亦不是他们久违了的团圆饭,他们就跟没分开过一般。 整个体元堂里里外外的气氛无形中就变得更好了。 只是这份温馨与安宁并没持续多久,柳愚便来请韩征了:“皇上,阁老们有急事求见皇上。” 韩征只得起了身,与施清如道:“清如,你要是累了,就早些歇着吧,我忙完了就回来。” 常太医亦跟着起了身,“那小徒弟,我也先回去歇着了,明儿再过来与你商量司药局的事儿啊。” 嘴上是说着自己‘当然怎么痛快怎么来’,也不拘小节了这么几十年,可真让常太医什么都不管不顾,他也做不到,他总不能丝毫不为韩征和他小徒弟的名声考虑,所以以后大晚上的若韩征不在,他与施清如注定是不可能再与以前一样说笑独处都不必顾忌了。 施清如也知道如今跟以前终究还是不一样了,纵还有话想与常太医说,更舍不得韩征走,却也只能忍下,将二人送出了门外。 就见雕栏画栋的廊下早已都掌了灯,一眼根本望不到头,在黑夜里有种异样的华丽,亦给人一种冰冷的、高处不胜寒的孤清之感。 施清如不由无声叹气,她有些想念都督府了,总觉得那才是她和韩征的家,可显然那个家他们以后至多只能偶尔回去一次,绝大多数时候,都得待在皇宫这个华丽却陌生的新家了…… 她正暗自怅然,忽见韩征又折了回来,忙迎上前道:“怎么了,皇上忘记什么了吗?” 韩征却直接俯身到她耳边,低道:“你先别睡,我很快就回来,记得洗好香浴等我啊。” 施清如的脸一下子红了,小声啐道:“当了皇上还是这般不正经。” 韩征低笑道:“当了皇上就不是男人,就不能想夫妻敦伦了,那才是真正的正经事好吗?等我啊!” 说完不等施清如再说,已站直了身子,又是一副威严的样子了,随即看向小杜子,“还愣着做什么,朕都走出老远了,还不跟上服侍,等着朕请你呢?” 小杜子先是一怔,随即便已是满脸的欢喜,忙道:“都是奴才笨,这便跟上服侍皇上去。” 韩征“嗯”了一声,转身大步往前走去,待小杜子跟上后,才又道:“好生把御前的人都给朕调教一番,一个使得顺手的都没有,这几日便罢了,再过几日还是如此,朕就要惟你这个御前大总管是问了!” 三言两语间,已定下了小杜子的品秩——御前大总管,品秩体面什么的且都不说,关键以后仍是韩征最贴身的人,这可是其他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 小杜子眼圈霎时红了,他方才见干爹……皇上一直都没看过他一眼,还当皇上真要自此冷着他了,不想皇上却仍肯用他,还委以重任,让他以后又可以贴身服侍皇上了,以前只是父,如今更是君,他一定会加倍尽心尽力的! 施清如也听见了韩征的话,待明黄色的挺拔背影被簇拥着走远了,方笑了起来,她就说他绝不会薄待了小杜子,事实果然很快证明了她的话,这下小杜子可算是求仁得仁,尽可安心了。 她随即也带着桃子回了屋里,虽方才啐了韩征‘不正经’,可夫妻俩好容易久别重逢,再无忧虑,她又何尝不渴望彼此最亲密无间的身心交融? 还是故作镇定的吩咐桃子叫人准备了香汤来,足足花了半个时辰,将自己洗得里里外外都香喷喷的,才在桃子替她把头发绞得半干后,让桃子先下去歇着了。 桃子以往只当施清如与韩征有名无实,还能坦然处之,如今知道二人早就是真正的夫妻了,自然明白过来以往施清如为何等闲不让她和采桑进他们的卧室了,红着脸行了礼,便先告退了。 施清如这才躺到了床上,闭上眼睛等起韩征来。 却是一直等到快要睡着了,才感觉到韩征回来了,随即便落入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怀抱里…… 第二百八二回 虚名何用 就像要把这些日子的分别都弥补回来,所有的不安与担忧则全部退散一般,韩征与施清如一直到交了三更,还腻在一起。 之后彼此亦是了无睡意,遂相拥着说起话儿来。 施清如想起柳愚在接她回来的路上,说的废帝那些妃嫔还等着她回宫后做主处理,因哑着声音问韩征要怎么处理,“……可得尽快把她们都另行安置了,才好为皇上您腾地儿,安置您的三宫六院啊。” 韩征听她说得酸溜溜的,闷笑道:“好重的醋味儿啊,看来御膳房今年都不用买醋了……咝,轻点儿,皇后娘娘这么凶,我哪敢想什么三宫六院啊,不得掐得我浑身没一块好地儿啊?” 施清如哼笑道:“你知道就好,反正我是一个旁人都容不下的,你当了皇上也是一样,所以你趁早给我死了三宫六院的心啊。” 说话间,手又要掐上韩征的腰了。 韩征忙识相的道:“就从来没敢有过那个心,还死什么死呢?” “是从来没有过,还是从来没敢有过?” “这两者区别很大吗?” “当然很大,快回答我……还是想好了再回答吧,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反了天了啊,竟敢这样对待自己的夫君,该我收拾你才对吧!” 账内很快响起了欢笑声和尖叫声,直至施清如气喘吁吁的喊了停:“说正事儿呢,别再来了,明儿你还得早起上朝,不知道多少大情小事等着你处理,我也一大摊子的事儿等着我,真是光想都觉得头大了,可不能再闹腾了!” 才渐渐又恢复了平静,夫妇俩也继续说起正事来。 施清如因说道:“我已初步想过了,那些没被废帝临幸过的妃嫔,若是自己愿意,娘家也愿意接了她们回去,就放她们回去重新开始吧,没的白白荒废了她们一辈子。至于那些被废帝临幸过的或是年纪大了的,也看她们的意愿,若有娘家可回,或是愿意回的,也放他们回去;反之,就都留下吧,反正宁寿殿空房子多。只是她们的份例肯定不能跟从前相比,跟前儿服侍的人也得减少大半了,因为我打算把宫女也放一批出去,暂时也不打算选新的入宫了,以后宫里就咱们两个主子而已,哪里用得了那么多人?” 韩征这两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顾得上想这些琐事,闻言想也不想便点头道:“你安排便是,以后举凡后宫的事,都你一力做主,不必问我了。” 顿了顿,笑道:“不过谁说以后宫里就咱们两个主子了,我们不是早就说好,要生十个八个孩子的吗?” 施清如轻笑,“你想得倒是挺美,但如果这是让你不许有三宫六院的代价,好吧,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过,这难道不是主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吗?” 说得韩征又是咬牙又是笑的,“我有没有那个本事你不知道吗,刚才求饶的是谁?既然你这么快就忘记了,看来我只能身体力行,让你记得牢牢的了……” 施清如忙笑道:“我胡说八道的,好夫君,好皇上,亲亲夫君,你就别与我一般见识了吧?我们继续说正事儿,继续说正事儿。我听说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韩征道:“自有礼部和内务府操持,你就别操心了,只管把后宫理顺了,再就是等待之后的封后大典也就是了。咱们早就拜过天地高堂了,我觉着实在没必要再来一次大婚,那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罢了,但封后大典我却决不能再委屈了你,我得让世人都知道,我有多爱重自己的皇后,得给你至高无上的尊荣才是!” 施清如迎上他幽深坚定的双眸,心下大是触动,低声道:“我之前还觉着,这皇宫好生陌生,好生冰冷,让我生不出一点儿的归属感来,只有都督府,才是我们真正的家。但现在不这样想了,只要有你在,只要是有你在的地方,那就是我的家,我会当好皇后,不让你有后顾之忧的。” 韩征闻言,抱着她的手臂就更紧了,柔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你觉着这体元堂怎么样,以后要不我们就住这里吧?至于凤仪殿,回头我让人收拾布置一番,以后只在四时八节和有什么典礼时,你过去升个座,接见一下命妇们也就是了,怎么样?” 知道她定不愿意住凤仪殿,他也不愿意让她去住,且好好儿的夫妻,干嘛要弄得见一面都劳师动众的,就跟以前一样,白日里他们各自忙各自的,晚上却同吃同住,就像这世间任何一对寻常的夫妻一样多好? 施清如当然觉着好,把脸在韩征胸膛上蹭了蹭,才嘟嘴道:“就怕百官知道了,要说不成体统,毕竟后妃不是等闲不能出入乾元殿的么?” 以前文武百官都忌惮害怕他,时不时还会私下议论甚至弹劾他,他反倒能随心所欲,如今百官都不敢骂他更别提弹劾他了,他却必须比以前加倍的谨言慎行,严于律己了,毕竟当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可以不要名声,当皇帝却不能也不要。 韩征却是冷然道:“朕如今既已是皇帝,那朕便是规矩,便是体统,百官谁敢非议朕私生活的,就尽管试试,看会是什么下场,真以为朕当了皇帝,就会在乎那些虚名了不成?朕不但要当一个明君,给朕的子民一个太平盛世,也要当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给朕的妻子、孩子一个温暖的小家!” 这两者根本就毫不冲突,他也断不会为了所谓规矩体统,就委屈自己心爱的人儿,委屈了自己的妻儿。 他好容易站到了巅峰,可不是为了委屈他们的,尤其他以往委屈清如已经够多了! 施清如心下就越发触动了,静静听了他有力的心跳好一会儿,方含泪笑道:“睡吧,过不了多会儿就该起身上朝了,好歹打个盹儿,不然身体要熬不住的,以后可不能再这么晚睡了。” 韩征连日来的确累得不轻,这会儿爱妻在怀,身心都满足而安宁,的确有些撑不住了,遂“嗯”了一声,又低头轻吻了施清如的额头一下,方闭上眼睛,很快进入了梦乡。 余下施清如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只觉说不出的心安,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等她黑甜一觉起来,天已亮了,韩征自然早已不在了。 施清如只能问应声领了宫人们进来服侍的桃子,“皇上几时起身的,怎么不叫醒我?” 桃子笑道:“皇上刚交卯时就起了,特意交代了奴婢们不许吵醒皇后娘娘的。” 施清如点点头,没有再说。 一时梳洗更衣完毕,又用了早膳,施清如便着人去传了内务府和六司一局的人来,又让人去请了豫贵妃来。 前者是后宫正常运转的枢纽,施清如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后者则就是现成的治理后宫的模子,施清如更是要好生取取经了。 很快内务府和六司一局的人便都到了,一个个都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皇后娘娘会怎么处置他们,是继续留用,还是立时换掉?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前朝如是,后宫亦如是。 稍后,豫贵妃也到了,比之内务府和六司一局的人,就更显憔悴不安了,再配上身上素淡的衣妆,越发显得老了十岁一般,哪里还有以往执掌凤印时的煊赫华贵? 施清如先让内务府和六司一局的人都自我介绍过后,便令他们先退了出去,方看向豫贵妃,笑道:“娘娘请坐吧,都是老熟人了,不必这般拘束。” 豫贵妃却仍是满脸的局促,赔笑道:“皇后娘娘面前,哪有妾的位子,妾还是站着回皇后娘娘的话儿吧。皇后娘娘也千万别唤妾‘娘娘’了,妾万万当不起。” 虽早知道韩征权势滔天,便是后来惹了隆庆帝的猜忌,扶了崔福祥与他打擂,豫贵妃也早料到韩征不会处于劣势太久,定会要不了多久便逆风翻盘,又让隆庆帝重新信重他,甚至比以前更信重,达到真正一手遮天的地步。 可豫贵妃还是万万没想到,韩征会直接干翻了隆庆帝,自己上位,成了新君,更想不到,他竟然是先太子遗落在外的长子。 自然她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施清如会成为皇后,自己只能在她脚下摇尾乞怜,她至多也就以为,韩征不会干涉后宫,自己始终会是虽无名却有实的后宫之主,与施清如地位会一直相当,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 所以这会儿面对已然换过一身华美宫装,头戴九尾赤金凤头衔珠大凤钗,与之前相比,整个气势都变了的施清如,她除了紧张慌乱,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还有几分说不出口的难堪与失衡,果真是“莫欺少年穷”啊,谁知道什么时候,彼此的地位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呢? 施清如见豫贵妃不肯坐,索性直接吩咐桃子,“扶了娘娘坐下,再着人沏茶来。” 待豫贵妃终于半身坐了,方径自道:“今日请娘娘来,主要是想问一问娘娘,您和废帝其他的妃嫔,对以后都有什么打算?” 豫贵妃闻言,脸上就越发的紧张了,片刻才涩声道:“妾与众位姐妹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皇上和皇后娘娘怎么安排,妾与姐妹们便怎么听命了……” 早已知道宫里她们是没法儿住了,得为新皇未来的妃嫔们腾地方,可不住宫里,又让她们去哪里呢? 若先帝是寿终正寝,低位妃嫔只能去为先帝守陵,不然便只能去皇家寺院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便罢了,像她这样贵嫔以上的高位主位娘娘们,却是可以晋为太妃,在宁寿殿颐养天年的。 可如今的情况是先帝自己都被废了,连后事都只以郡王的规格操办,她们别说搬到宁寿殿颐养天年了,连去为先帝守陵,连去皇家寺院青灯古佛了却残生都不可能。 甚至连一声‘先帝’,都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叫,那好歹也是她们的丈夫,怪道都说寡妇失业惨呢,先帝还在时,虽然大多妃嫔都不受宠,好歹该有的名位份例都有,不至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如今却是个个儿都要沦为丧家之犬了! 施清如见豫贵妃不敢多说,只得开门见山说了韩征和自己的打算,“本宫昨夜大概和皇上商量过了,废帝妃嫔虽众多,从未被临幸过的却也不少,这批人本宫打算都给她们放回娘家去,可以另行嫁人,也省得白白荒废了她们这一辈子,娘娘觉得怎么样?” 豫贵妃还当施清如会直接把废帝所有的妃嫔都胡乱送去某个地方,任她们自生自灭。 不想听她的意思,竟是真为一众妃嫔考虑过,那些没被临幸过的妃嫔年纪都不算大,能选进宫做妃嫔的,家境也不会差,若放了她们回娘家,但凡对女儿有几分疼爱之心的父母亲长,都不会将女儿拒之门外,定会替她们重新筹划未来,自然无论如何,都比硬留在宫里强得多。 最重要的是,皇后娘娘肯为没被宠幸过的妃嫔打算,自然也会一视同仁为她们这些被临幸过的妃嫔打算,那她们总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至真只能沦为丧家之犬,只能自生自灭……吧? 因忙赔笑道:“皇上、皇后娘娘仁慈,若真能将未进幸过的妃嫔……姐妹们都放出去,想必她们知道了,也会感激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妾自是觉着极好。” 施清如点点头,“皇上和本宫不用她们感激,说到底她们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人,何必再让她们继续苦下去?况如今百废待兴,本宫也是想精简了人员后,后宫每月多少能省下一些银子来,好歹为前朝分点忧,也算是互惠互利吧。” 豫贵妃低声道:“那也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宅心仁厚,不然,尽可让我们自生自灭的。妾说句不好听的,便是亲儿子继位,尚且几乎不会理会老子妃嫔们的死活了,何况皇上与废帝之间,还隔着杀父之仇,就更……可皇上和皇后娘娘还是没有那么做,于您二位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只是一句话的事儿,于我们来说,却不啻于再造之恩,便是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立长生牌位,早晚三炷香都不为过。” 施清如笑起来:“娘娘实在言重了,本宫真只是想的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至于那些进幸过的妃嫔,有些年纪也不小了,只怕并不想回娘家,指不定也没娘家可以回了,皇上和本宫的意思,便是愿意走的仍可以走,想留下的就留下,迁到宁寿殿去,只是以后便不可能再有以前一样的份例,都得减少大半了,娘娘怎么看?” 这个结果已经比豫贵妃预期的好出太多了,本来以往太妃们就是住宁寿殿,份例也势必会减少,活动的范围亦势必会减小,如今施清如说的,说到底就是以前她们应有的待遇,她还能怎么看? 自然是说好了,“皇后娘娘如此仁慈,妾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说到后面,眼睛都红了。 施清如笑道:“娘娘既不知该说什么,那便不说了,直接做吧。本宫打算把统计出宫和留下人选的事都交由娘娘来操办,等回头忙完了,若娘娘也愿意出宫去,本宫一定赠予厚仪,好生送娘娘出宫;反之,若娘娘愿意留下,那以后宁寿殿的大小事宜,少不得还要继续娘娘劳心劳力了,不知娘娘可否愿意替本宫分这个忧?” 豫贵妃就没想过要出宫,她之前虽做到贵妃了,娘家却不显,且父母都早已过世,连兄长都过世了,如今娘家是侄儿当家,她在宫里好歹风光了这么多年,临到老来,却只能去侄儿和嫂子手底下讨生活,她哪里受得了那个气? 且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宫里的日子,真出去了,她怕是连该怎么过日子都不知道了吧? 倒不如就留在宫里,好歹她也算与施清如有几分交情,也曾多少替韩征做过一些事,再加上她多年的体己,只要韩征和施清如愿意抬抬手,想来她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唯一忐忑的,便是不知道他们肯不肯抬那个手。 不想施清如这么快便解了她的忐忑,豫贵妃忙道:“皇后娘娘信得过妾,妾自然愿意为皇后娘娘分忧,只是妾才疏学浅,怕不能将事情办得如皇后娘娘预期一般好,不如皇后娘娘指派一位您得用的公公或是姑姑,从旁协助一下妾吧?” 如今人在屋檐下,她哪里还敢事事擅专,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施清如笑起来,“娘娘以前可是执掌凤印的人,整个后宫都能被您掌管得井井有条,何况如今只是这样一件小事,自然更难不倒您了,全权交给您办,本宫放心。况本宫如今身边都缺人得紧,还想问问您,六司一局谁比较得用堪用,谁又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呢,哪里还抽得出人协助您?那就这么说定了,废帝妃嫔们去留之事,本宫就全权委托您了。” 豫贵妃忙起身郑重道:“妾一定不负皇后娘娘所托,定会尽快把事情办好,让皇后娘娘没有后顾之忧的。” 施清如笑着点点头:“那就辛苦您了,快请坐吧,本宫还有话儿说呢。众妃嫔应当多少都有些体己,就让她们全部带走吧,本宫回头还会让皇上下一道旨意,不许那些妃嫔的家人薄待了她们,如此她们也不必忐忑,怕回去后,万一连如今的日子且不如了。只是如今国库空虚,本宫纵想赠大家一些仪程,也是有心无力了。” 豫贵妃忙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就这样已经是再造之恩,足够大家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奢望旁的,没的白折了福。如此愿意回去的妃嫔应该就更多了,毕竟年轻些的妃嫔还好,父母应当都在,可像妾这样上了年纪的妃嫔,父母却几乎都不在了,倒不如仍留在宫里的好。” 施清如笑道:“那自然最好了,总归此事就多劳娘娘了。再就是执掌宫务之事,本宫年轻,之前又没经过事儿,如今仓促之间,着实有些不得头绪,还得有劳娘娘多指教了。” 豫贵妃笑道:“指教万万不敢当,皇后娘娘若不嫌弃,妾便把自己知道的一些规矩和经验,都大略与皇后娘娘说说,皇后娘娘冰雪聪明,定然一听就会了。” 不趁如今与皇后娘娘打好关系,更待何时?只要皇后娘娘高兴了,不止她,以后整个宁寿殿日子都能好过不少。 施清如笑道:“那本宫就洗耳恭听,活学活用了。” 遂示意桃子将内务府和六司一局的人都传了进来,就现场由豫贵妃给她教授经验,自是事半功倍。 饶是如此,依然只觉眨眼间,已是午时了。 施清如少不得留豫贵妃用了膳,又让内务府和六司一局的人用过午膳后,便即刻又回体元堂来继续议事,总算于交申时时,把宫务理出个大概的头绪来了。 适逢礼部的人来给施清如量尺寸做皇后礼服凤冠,豫贵妃与内务府、六司一局的人忙识趣的行礼告退了。 施清如只得又站起来,由礼部的人细细丈量尺寸,她身上穿的常服、戴的首饰都是韩征提前让人给她准备好的,尺寸有些微的出入倒是不妨事,可皇后的礼服凤冠是封后大典上要用的,自是出不得任何的岔子。 如此忙得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自然也顾不上请常太医来商量司药局的事儿了。 另一边,豫贵妃出了体元堂,慢慢儿回了后宫后,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虽然手也软脚也软,背上还黏黏的不舒服,但因为知道自己终于有安身立命的地方,终于不必忐忑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了,脸上反倒是多日来难得的轻松。 她的贴身宫女见状,一边搀了她,一边也替她高兴:“总算娘娘可以安心了,便是将来搬去了宁寿殿,也仍是您主事,凭谁都灭不过您的次序去,看那些个轻狂之人还敢不敢再在您面前到三不着两的。” 连日因宫里巨变,废帝的一众妃嫔惊惶不安之余,许多都免不得的焦灼暴躁起来,打骂宫人、彼此对骂简直成了常态,弄得后宫是乌烟瘴气。 豫贵妃看不下去,也怕她们闹得太过,传到韩征耳朵里,韩征一怒之下,就把所有人都给处置了,岂不是白白连累无辜,更连累自己? 因此申斥了生事的妃嫔们几回。 可惜众妃嫔都不买她的账了,口口声声:“当自己还是以前执掌凤印,说一不二的贵妃娘娘呢?如今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一样都是寡妇,你在我们跟前儿充什么人形儿呢,哪凉快趁早哪待着去,不然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把豫贵妃气得半死,只能拂袖而去,所以她的贴身宫女有此一说。 豫贵妃闻言,叹道:“都是可怜人罢了,兔死狐悲,唇亡齿寒,我还与她们计较什么呢?那些年轻的妃嫔便罢了,应当多半都是要出去的,像静妃、宸妃、纯妃等老人儿,却都跟我差不多,十有八九也不会出去,那大家以后都只能相依为命了。斗了一辈子,争了一辈子,到头来,原来相伴到最后的竟也只有彼此,那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可是……”贴身宫女还待再说。 豫贵妃却已抬手道:“你不必再说了,亏得皇后娘娘宽厚仁慈,肯给我们这些人一条活路,若不然……大家都只有死路一条,就更没争的必要了。” “这倒也是。”贴身宫女不由点头,“难得皇后娘娘宽厚仁慈,也亏得先前咱们与皇后娘娘多少有几分交情,不然如今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豫贵妃道:“所以说要与人为善,万事留一线呢,谁知道今日稍微宽容一点,明日便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收获和回报呢?走吧,快些回宫吧,我得尽快理出个章程来才是,皇后娘娘既信任我,我便必须得把事情做好了,对得起皇后娘娘的这份信任才是。” “奴婢帮娘娘磨墨……” 主仆两个说着话儿,很快回了永和殿去。 施清如待礼部的人给自己全部量好尺寸,行礼告退后,却已是酉正了,不由瘫到了榻上,有气无力的与桃子道:“这一日下来可真是够累的,我腰都快直不起来了,这皇后可真不是人当的啊!” 桃子忙上前给她揉起腰来,笑道:“多少人求还求不来这样的福气呢,娘娘还嫌弃,旁人若是听见了,不定得眼气成什么样儿。” 施清如笑叹道:“这大抵便是里面的人想出去,外面的想进来?好在御膳房的膳食是真不错,以前我怎么没觉着过?” “以前您又不是皇后娘娘,最好的东西自己轮不到您,如今您是皇后娘娘了,都知道皇上爱重您,自然一应好东西都紧着您了……” 正说着,小杜子来了,行礼后沉声道:“皇后娘娘,萧琅回来了,要求见皇上,奴才等人都劝皇上要不别见了,皇上却执意要见,这会儿已打发人去宫门外传萧琅了,要不皇后娘娘去劝一劝皇上吧?” 第二百八三回 心悦臣服 “萧琅回来了,这个时候?” 施清如先是一惊,继而便明白小杜子等人何以要劝韩征不见萧琅了,他们只怕是担心萧琅会趁机对韩征不利。 可施清如却更明白韩征的心,他对萧琅,终究既有感激也有愧疚,且以后还打算重用他,毕竟萧琅真的是一个难得的人才,白放着实在可惜了,那今日这一面,就更非见不可了。 施清如因说道:“皇上既然执意要见萧琅,自然有他的道理,肯定我也劝不转的。何况我还没打算劝,我与皇上站在一边的,你稍等我片刻,我随你一道过去,跟皇上一起见萧琅吧。” 说完便起了身,叫桃子给自己取披风来。 小杜子没想到自己来这一趟,不但没能让施清如去劝得韩征改变心意,收回成命,反倒连施清如也一并给填限了进去,立时笑得比哭还难看,“皇后娘娘,您、您怎么能跟皇上一起见萧琅呢,万一……您该劝得皇上别见他,还该劝得皇上,趁机把人拿下,斩草除根才是啊……” 毕竟当年自家皇上就是废帝与褚庶人斩草除根下的幸存者,然后让废帝母子付出了血的代价,萧琅论起心计本事来,就算差皇上要差一些,却也是人中龙凤了,自家皇上若不斩草除根,谁知道将来会生出什么后患来? 难得连日皇上都忙碌不堪,暂且还没想到萧琅头上去,他却私自回了京,主动送上了门来,那便更不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了,反正连理由都是现成的,“戍边总兵与武将不诏不得返京”,任是谁也说不出皇上半点的不是来。 谁知偏偏…… 施清如能想到小杜子等人的顾虑,若是换了旁人,只怕她也会跟他们一样,劝韩征斩草除根。 可那个人是萧琅,她便做不到,相信韩征也做不到了。 那便先见过了萧琅,彼此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再随机应变吧! 施清如遂还是那句话,“皇上定然自有主张,你们就别白白担心了。走吧。” 说完系好披风,当先走了出去,小杜子无奈,只得一跺脚,跟了上去。 体元堂离韩征如今处理朝政、接见朝臣的懋勤殿很近,不到一盏茶的时间,施清如便已身在懋勤殿了。 韩征不防她会这个时辰过来,怔了一下,刚想开玩笑问她莫不是来催自己去用晚膳的,就已反应过来她的来意了,起身一面走向她,一面道:“你已经知道了?” 说着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的小杜子,小杜子招架不住,惟有讪笑。 施清如已笑道:“是啊,我已经知道了,这便是离得近的好处了,皇上前边儿有个风吹草动,我在后边儿便能立时知晓。可能时间长了,皇上便会觉着这是坏处了?毕竟这样一来,皇上可就什么坏事儿都别想做了……咝……” 话没说完,鼻尖已被韩征屈起手指给夹住了,低笑道:“不是说了有皇后娘娘这尊河东狮坐镇乾元殿,我不敢做坏事儿的吗?好了,我就见一个臣工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怪小杜子小题大做,朕回头再收拾你!清如,你便回体元堂吧,饿了就先用膳,朕很快就能回去了。” 施清如却是笑着摇头,“我来都来了,还是等着皇上办完了正事,一道回去吧。” 说着看向旁边一脸苦哈哈的小杜子,“你先出去,把桃子和其他人也带出去,不过,该布的防,还是要布好了才是。” 小杜子闻言,觑向韩征,见他没反对施清如吩咐布防,方心下稍松,行了礼,带着桃子和一众宫人确行退了出去。 施清如这才握了韩征的手,低道:“不知道萧琅见了我们,会说什么做什么?若他只是想要一个说法,我觉得大家把话说清楚了,以后还是能继续重用他的,他虽至情至性,却更明辨是非;但若他有旁的心思,我们也只好、只好斩草除根了,我虽感激他、觉得他难得,可在我心里,始终只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当初萧琅离京前,再四托付过韩征和她,无论如何都别要了福宁长公主的命,丹阳公主也曾托付过她。 可如今的结果却是,不但福宁长公主,便是废帝与褚庶人,都已不在了,那母子三人纵再不堪再死有余辜,于萧琅来说,却始终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乍然闻得他们的死讯,再听得韩征已经继位成了新君的消息,谁都说不准萧琅心里会有多难过,又会有多愤恨,关键会有多后悔,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要对韩征网开一面,为什么要替他隐瞒那样致命的秘密。 若不然,他的亲人们都不会死,一切也都不会发展到如今这般地步! 韩征沉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是感激他、也欣赏他,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换了谁都要报的,何况褚庶人母女还屡次对你不利,屡次欲置我们于死地,我们不反抗,难道坐以待毙不成?如今他们母子死了,好歹还有萧琅兄妹为他们伤心难过,为他们讨要一个说法,若死的是我们,可连为我们伤心难过,为我们讨要一个说法的人都没有!” “不过我觉着萧琅应当不会那么傻,他若真有旁的心思,这时候怎么可能赶回京城来,就该一得到消息,便立时折返回凉州,从长计议才是。凉州离京城那么远,‘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凭他的能力,只要给他两三个月,足够他在凉州自立了。算着时间,丹阳公主在南梁指不定也已怀上了身孕,那他只要忍上一年半载,正好我初初登基,轻易不会兴战事,那他忍到丹阳公主生下嫡子,再与南梁达成交易,就一路杀回京城来报仇雪恨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偏在这个当口回来了,还敢孤身进宫求见,就不怕有来无回么?可见他应当没有不轨之心才是。” 但正是因为知道有来无回,才更有可能冲动行事……施清如皱眉道:“这谁知道呢,总得见了人才能弄清楚,反正随机应变吧。” 夫妻俩正说着,就听得外面传来了小杜子的声音:“启禀皇上,萧副总兵到了。” 韩征遂打住,沉声道:“传。”随即坐到了御案之后,施清如则站到了他身侧。 很快萧琅便进来了,头发衣裳都很是凌乱,脸颊瘦削,眼窝下陷,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让人只看一眼,便不难猜到他必定是昼夜兼程赶回来的。 只是见了韩征和施清如,他却迟迟没有拜下去,始终满脸冷然,腰背笔挺。 小杜子看得火大,喝道:“大胆,见了皇上、皇后娘娘还不下跪?” 倒是韩征摆手道:“你先退下!” 小杜子还想再说,见韩征面沉如水,只得行礼告退了。 韩征这才看向萧琅,淡声说:“萧琅,念在你旧日曾对朕高抬贵手和一心为国为民的份儿上,朕就不计较你的无礼了。你非要见朕,肯定是有话说,现在这里也没旁人,你直说吧。” 萧琅闻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旁面色虽平静,眼里却分明有紧张之色的施清如一眼,方哑声开了口:“韩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想知道我母亲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么死的,还有我舅舅和外祖母,他们都是怎么死的?希望你据实以告,我总不能连他们真正的死因都不知道,那我定会死不瞑目的!” 褚庶人给萧琅送的信,他一封都没收到过,宣武侯派去接他回来的人,也还来不及赶到凉州,萧琅之所以忽然赶了回去,是他一直感觉都很不好,总觉得福宁长公主已经出了事儿,所以想赶回来瞧瞧。 结果果然出了事儿,还是大事儿,不但他的至亲们都死了,还连大周的天都变了! 自然以往那些不明白的关窍,也霎时都明白了,随之而来的,便是深深的自责与后悔。 当初他若不是因为私情,抱着侥幸的心理替韩征隐瞒了他致命的秘密,若不是他选择与自己的至亲站到对立面,若不是他决绝的离开了京城,去了千里之外的凉州,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韩征见问,默了默,方道:“你母亲一个多月前就去了,死因是服食了五石散等物后,与娈宠……因而不慎溺毙在了汤泉池中,废帝觉得实在不光彩,便先隐瞒了她的私心,对外只说她病了,打算过些日子再宣布她不治而死;至于废帝的死因,想必你多少已听说了,褚庶人为了一己之私,明知宣武侯进上的所谓密药可能有问题,仍然隐瞒不报,由着废帝一直吃下去,终至废帝昏迷不醒,被救醒后,得知朕乃先太子之长子,倒下后便再没醒过来。” 萧琅听得浑身紧绷,衣袖下的拳头也是快要捏出水来了,好容易才近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那我外祖母呢,她又是怎么死的?呵,是了,先死了女儿,再死了儿子,还遭受了那么大的变故和打击,她哪里还撑得住?不用你动手,不用你发话,她自己就撑不住了。这么说来,他们的死都与你不相干,你手上压根儿没沾他们的血,至少在他们的死上,你是清清白白的了?” 可惜他一个字都不信! 他母亲是一直……娈宠颇多,可她那样精明谨慎的人,又怎么会那样就死了?还有舅舅也是,哪怕宣武侯进上的药真有问题,那么多太医,怎么可能不知道,若真有问题,宣武侯又怎么敢把药进上? 这当中若说没有韩征的手笔,没有他推波助澜,甚至暗中主使,怎么可能! “我们的确不敢说自己清清白白,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们说自己清白你也不会信;我们若真清清白白,这会儿你也见不到我们,我们坟头的草只怕都比你还高了!” 这回施清如抢在韩征之前开了口,“自你和丹阳公主离京后,令堂便恨毒了我们,一直拼了命的想要让废帝临幸我,好让皇上和废帝反目成仇,敢问萧大人,我难道就该任令堂算计,遭受于一个女人来说,最残忍的事吗?你扪心自问,从一开始我有什么错,令堂却是怎么对我的?难道因为她是长公主,就只能她草菅人命,别人不能反抗吗?” “令外祖母就更是如此了,一心要我们夫妇的命,为此连自己儿子的安危都不顾,若她不是太想置我们于死地了,她完全可以告知废帝一切的,难道有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不许告知废帝不成?就算我们有心算计,决定也是她自己做的,就算我们有心算计,也是先为了自保自救,换了你,难道会傻到坐以待毙吗?就更不必说皇上和他们之间,本就隔着血海深仇了,所以你今日来,若是想要一个说法,那我现在便可以告诉你,他们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我们也问心无愧!” 若他心里只有愤怒,只有仇恨,不能理智的看待整件事,不能明辨是非,那也只能遗憾了…… 萧琅让施清如一席话说得呆在当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母亲早前对施清如和韩征的诸多算计他都是知道的,还当他们兄妹离开后,她总能消沉沉寂一段时间,指不定慢慢儿就想通了。 却不想,她竟然在他们兄妹离开后,还想让舅舅……临幸清如,——什么临幸,说穿了就是对清如用强,这不是生生逼她去死,也逼韩征要么死,要么反吗! 她怎么就那么执迷不悟呢? 外祖母也是,就算心里再恨,再想报仇,也不该拿舅舅的安危来冒险,不该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不管不顾啊,韩征只是挖了坑,跳不跳却在她自己,选择权也在她自己手里,——结果她愣是选择了跳,如何怪得了别人? 就更不必说,韩征与他们之间,本就隔着血海深仇了,韩征本来就要反,不,韩征那不是反,他那是拿回本来就该属于他们父子的东西! 当年的事,他还小,并不清楚。 但天家的夺嫡争权到底有多残酷,他又岂能不知道,当初外祖母母子三人能踏着先太子一家的鲜血尸骨上位,如今韩征自然也能踏着他们的鲜血尸骨上位,成王败寇,非生即死,历来如此! 所以萧琅在知道了韩征的真正身份后,其实并没有很愤怒,他更多是自责和后悔。 可现在,他的自责与后悔在现实面前,眼前也要维持不下去了。 他的母亲和外祖母,哪怕他是她们的亲儿子、亲孙子,尚且在听了她们的所作所为后,觉得她们太过分了,何况清如和韩征还是当事者、受害者呢? 她们大可光明正大的对付他们,却偏偏选择的都是见不得人的阴微手段……那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连死都死得不光彩,连死了都要身败名裂,就真如清如的话,‘她们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了! 韩征见萧琅脸上似有触动,知道他到底还是把施清如的话听了进去,想了想,道:“萧琅,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想说什么就尽管说,朕不会与你计较。” 萧琅接连喘了几口气,总算涩声开了口:“我没什么可说的了,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既是他们咎由自取,我自然也没办法再理直气壮的摆出这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来。本来我心里其实也早猜到了一些,只是仗着当初曾与你们有言在先,所以才能理直气壮而已,但当初若不是冥冥中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一日,我又怎会那样再四的请求你们?可惜我的苦心她们都不能明白,纵她们能明白,其实也没用,毕竟一切都早已注定好了的。” 在二十多年前,那位韩良媛自请出宫时,在十六年前,宫中发生巨变,先太子一家被陷害尽诛时,就早已注定好了的,又岂是凭他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的? 韩征见萧琅果然还是那个是非分明,占理不占亲的他,心下又松了两分,道:“那你有什么要求吗?朕可以酌情看看,能不能答应你。” 萧琅沉默片刻,道:“我今日来,是抱定了必死之心来的,既然都要死了,那我也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了,就求你们两件事吧。第一件,我希望能让我安葬了我母亲、舅舅和外祖母之后,再死;第二件,我希望我死后,大周能越发的繁荣强大,那样丹阳在南梁日子便怎么也难过不到哪里去了。” “当然,花无百日红,如今南梁太子与皇后待她倒是都极好,可将来会如何,谁也不能未卜先知,所以我还希望,将来万一两国局势恶化了,或是她在南梁没有立足之地了,你们能尽可能接她回来,让她好歹能落叶归根。我的请求说完了,你们看看能不能答应我吧,若是能,当然就最好;若是不能,也无妨,大家立场不同,我不会怨你们,仍会从容赴死的。” 韩征与施清如耐心听萧琅说完,又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才由韩征开了口:“你为什么要抱定必死的心来,难道朕在你心里,就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吗?” 萧琅有些不明所以,“你的意思,你不打算斩草除根,不打算利用这白白送上门的大好机会,置我于死地?” 他真的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这一趟的,毕竟就算凉州与京城相隔千里,他擅离职守、私自回京的事,也要不了多久,势必会传回京城了,届时韩征若要杀他,理由同样是现成的。 而韩征又怎么可能不杀他,斩草不除根,吹风吹又生的道理,谁都知道,那他又能往哪里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若一直在凉州,还有那么几分拥兵自重的机会,不过就算有几分机会,他也不会想什么报仇雪恨之类,冤冤相报何时了?况他母亲和外祖母都不无辜,他舅舅更不是一个好皇帝,他若只想着报仇,到头来受苦的只能是百姓们,他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他也不能不顾丹阳,就为了那几分可能成功的机会,就让自己的妹妹将来连个靠山和退路都没有。 韩征早前虽无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如今终于连名也有了,朝政难道能难倒他,文武百官又有谁敢不真心臣服于他不成?他还是先太子的遗孤,有大道正统的舆论优势。 不像自己,天时地利人和那是一样不占,何不以那几分本就很渺茫的机会,为自己的妹妹挣一个保障和未来呢,他如今在这世上,可就只她一个至亲了,他既不能继续活着守护她,那便于死前,再替她最后筹谋一次吧! 可现在,听韩征的意思,竟不打算杀他,不打算斩草除根,到底怎么想的呢? 实在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啊,他们之间可还有私怨,一度还是情敌呢…… 韩征挑眉道:“谁规定朕不能有这样的意思了?你这样的文武全才,人品德行也都可圈可点,朕要是说杀就杀了,岂不是损失大了,朕一向爱才惜才,断不会做这样的事!” 迎上萧琅满脸的不可思议,施清如笑着接道:“皇上一直都很欣赏萧大人的,之前就曾好多次与我说过,将来一定要重用萧大人。此番萧大人如此是非分明,义无反顾,而没有因为私仇,做祸国殃民的事,就越发证实了你人品的贵重,这样的人才,别说皇上了,换了谁都舍不得错过了。” 萧琅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的意思是,不但不会杀我,还会对我委以重任?你们就不怕养虎为患,将来后悔莫及吗?” 韩征正色道:“若是别人,朕会怕,会直接一绝后患,可若是你,朕愿意冒一次险,因为你盼着大周繁荣富强,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的心,与朕是一样的。朕推翻废帝,固然是为了报父仇,拿回本就属于我们父子的一切,却也是因为废帝实在不堪,无论如何都算不得一个尽职尽责的好皇帝。若在他的治下,大周已经国泰民安,老百姓们都能有好日子过,朕或许就不会推翻他,想要推翻他,也绝不会像现下这般容易,一呼百应了!” “所以朕愿意冒一次险,给你一个机会,也给朕一个机会。朕打算过些日子,仍派你回凉州去驻守,那样于公你能继续为大周尽忠,凉州总兵府有你也能如虎添翼;于私你亦能守护自己的妹妹了,你自己的妹妹,托付给别人算什么,当然得你这个当兄长的亲自守护了,你说呢?只盼你不要辜负了朕这份信任,不要辜负了你身上宇文家的血,也不要辜负了大周千千万万的百姓!” 萧琅迎上韩征一脸的郑重和一旁施清如脸上肯定的微笑,这回相信自己的耳朵没听错了。 脸上也因此渐渐有了激动之色,且越来越盛。 终于他“噗通”一声,矮身跪下了:“臣萧琅,一定不辜负皇上的信任,一定会为皇上和大周守好凉州,让大周的百姓安居乐业,免受战乱之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要韩征是真的信任他,只要他能一直说到做到,当一个明君,他愿意臣服于他,至死都心悦诚服的臣服于他! 韩征见萧琅终于心甘情愿拜了下去,认了他这个皇帝,虽然他并不是一定需要萧琅的肯定与承认,可萧琅能这么就臣服,他还是很高兴。 忙起身打御案后绕到了丹陛之下,亲自搀了萧琅起来:“朕相信爱卿一定能说到做到,朕也定会当一位明君,开创一个太平盛世的!” 君臣两个对视了片刻,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坚定与决心。 韩征这才与萧琅道:“爱卿风尘仆仆,必定累了,且先回去更衣梳洗,好生歇息一晚吧。至于你方才说的第一个请求,如今平亲王在为废帝治丧,你若不放心,尽可亲力亲为。” 人死如灯灭,虽废帝母子三人生前他都恨之入骨,但如今人既都死了,他也实在犯不着再与他们一般见识,那也太有失一国之君的风度了。 何况如今萧琅既真心臣服于他,他就当是给萧琅一个面子吧! 第二百八四回 用人不疑 登基大典 一时让小杜子送走了萧琅,施清如这才松了一口长气,眉眼间满是轻松的与韩征道:“这下可好了,事情得以圆满的解决,大家都可以安心了。等明日登基大典上,文武百官瞧得萧琅也有列席,并衷心臣服于皇上,臣服于大道正统,一定会受到感触,越发上下归心;也一定会叹服于皇上的容人之量,本来犹豫的、不敢说的也敢说了,长此以往,定能广开言路,让整个朝廷都越发的清正清明。” 方才韩征允了萧琅若不放心平亲王为废帝母子三人治丧,尽可亲力亲为后,萧琅感激之余,投桃报李,自请明日的登基大典他也能列席,好与文武百官一道,朝拜新君,祈愿祝祷新君能万福金安,大周能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如此于自己大有裨益的事,韩征自不会推辞,亦不愿辜负了萧琅的一番心意,遂同意了,所以施清如现在有此一说。 韩征闻言,点头笑道:“是啊,他能这般的是非分明,深明大义,我之前虽有所预料,到底还是有几分没底,更不想真到不得不杀他的地步,如今总算可以安心了。” 施清如叹道:“他是真的难得的深明大义,至情至性,不然换了旁人,少不得要满心仇恨,兴风作浪,到头来哪怕我们胜了,也免不得付出代价,说到底便是两败俱伤,只不过可能我们损伤的程度要轻些,却也一样是损伤,若能直接规避,岂非更好?可惜他那么好一个人,偏摊上了那样的母亲和出身,更可惜人最不能选择的,便是自己的出身,不然他也不必难过,不必挣扎了。” 韩征道:“亏得福宁够能作妖,先就把自己弄得跟他们兄妹只差成了仇人,萧琅也素知她的禀性,心里很清楚她落得什么样的下场都是咎由自取,不然总是自己的母亲,岂能这般容易就接受了事实,平静了下来?算来还得感谢福宁帮了我们才是。” 施清如点头道:“还得亏他始终明辨是非,自有主见与衡量标准,简直好得都不像是福宁那样的女人的儿子了,莫不是像他父亲?可他父亲能做出那样对不起妻女的事,只怕也不会是什么好人,那看来便是天生的了,那就更难得了,二十年的耳濡目染下来,都还能出淤泥而不染。” 顿了顿,微皱起眉头,“不过,就怕朝臣们知道了,会与小杜子他们几个一样,会劝皇上永绝后患,毕竟人心易变,与其将来后悔,自然是一开始便把哪怕一丝一毫的风险都直接扼杀了。且,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心里终究还是会忍不住怀疑,忍不住担心,怕如今他是接受了现实,无怨无恨,可将来他自己翅膀硬了,自谓有了与咱们一较高低的实力,会不会就变了呢?彼此都还这么年轻,不出意外,至少都还有几十年能活呢,那么长的时间,变数实在太大,太让人没法不忧心了。” 那毕竟是萧琅的至亲,仇恨的种子在福宁和废帝、褚庶人相继身死那一日起,便已经生成、种下了,将来到底会不会发芽,又会不会长成参天大树,任何人都干预控制不了,只除了萧琅自己。 这变数实在太不可控,太大了! 韩征沉声道:“朝臣们肯定要劝的,不是这件事,旁的事也会劝,这为君治国与旁的事说穿了都一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朕若一开始轻易就退让了,之后便只能步步退让了,反之,朕一开始便一副十足强硬的态度,退让的便是他们了,所以这件事无论他们怎么说怎么劝,我都不会听的。” “当然,我也不只是为了与他们博弈。一来萧琅的人品德行的确值得我为他冒一次险,根据现下的情况来看,他也不会轻举妄动,不然不止他自己自身难保,丹阳公主在南梁亦将无枝可依,不定将来一朝风云突变,便会落得什么下场。难道他还敢指望南梁太子会爱护丹阳公主一辈子不成?真到了私情与国家利益相冲突的时候,南梁太子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的,不然他就别当太子、别当皇帝了,可他一旦退让了,死的就不只是丹阳公主,同样还有他自己了。” “所以如今的状态,便是最好的状态,大周国富民强,南梁始终得善待丹阳公主,萧琅既重情,如今又只剩丹阳公主一个亲人,岂会不为她考虑?便是他此番自投罗网,说到底不也是为的妹妹吗?除非有朝一日,丹阳公主的儿子当了太子,不,太子都不稳妥,得当了皇帝,那当时我们再来紧张也不迟。” 施清如听得缓缓点头来,“这话倒很是有理,当初他既能做出为了丹阳公主,主动离京,去凉州戍边的决定,如今自也不会轻易改变;且他身上终究流着宇文家的血,我相信他始终都会对大周和百姓有一份责任感的。那第二呢,皇上既说了一,肯定还该有二才是。” 韩征刮了刮她的鼻尖,“看把你机灵的。这第二嘛,我是立志要做明君的,那只要我一直勤政爱民,肃清朝堂,大周要不了几年,势必会比如今更强盛,百姓也势必会越发的感念忠心于朝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便是有朝一日事情真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我相信最终胜出的也不会是那倒行逆施之人;萧琅届时亦会思量,会权衡,若明知会失败,他还要一意孤行,他也不是他了。所以,我已经决定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了,至多将来我给凉州派几个绝对忠于朝廷的副将之类,也让人时刻留心凉州的动静也就是了。” 若当初没有萧琅的高抬贵手,事情势必会脱离他的控制范围以内,那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就真说不好了,自然之后一切都不会如此顺利;且当初若没有萧琅对清如的舍命相救,他势必也早失去她了,那他如今纵坐拥四海,又有什么意义? 萧琅当初既敢因为惺惺相惜、因为私情冒险放虎归山,他如今自然也是一样! 施清如听他是真的什么都已考虑到了,总算彻底安心了,笑道:“还是皇上考虑得周全,那我便没什么忧虑的了。时辰也不早了,要不我们先去用膳,用了膳皇上若是无事了,便早些歇下,明儿可一早就得起来去太庙祭拜天地和列祖列宗呢,一整日都排得满满的,不提前把精神养好养足了,明儿难受的可是你自己。” 韩征点点头,“那我们回吧。” 登基大典既劳命又伤财,要依韩征的本意,还真有些懒得折腾,却又知道那是必不可少的威慑臣民和四海的手段,仪式所代表的意义远远大过仪式本身。 好在他早经过见过了各种仪式,只不过以往他不是绝对的主角和中心,这次是了而已,虽知道会很繁琐,倒还不至于应付不了。 夫妻两个遂回了体元堂,待用过晚膳后,韩征因寅正时分就得起身沐浴焚香,穿戴全幅的衮冕礼服,怕吵得施清如也睡不安生,便没有宿在体元殿,而是又回了懋勤殿去歇息。 余下施清如在灯下写写算算了一回,便也梳洗一番睡下了,明日的登基大典虽与后宫干系不大,却一样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她去做,自然要养足了精神才是。 翌日刚交寅正,韩征便起身了,在小杜子等人的服侍下,穿戴好全幅衮冕礼服,已是半个时辰后,又简单用了些能扛饿的膳食,韩征便被簇拥着去了乾元殿正殿。 文武百官早已在殿外的空地上静默无声的候着了,等韩征被簇拥着,在“皇上驾到——”的高唱声中,缓步走近时,所以臣工都跪了下去,齐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他们年轻却英明睿智,威势如山的帝王一步步走上了丹陛,在宝座上落座,说了一声:“众爱卿平身。”后,众臣工才谢了恩,起了身。 随即,君臣又逐次移步至太庙祭拜起先帝和宇文家的列祖列宗来,每一项过程都严明有序,君臣上下都是满脸肃穆,令人不自觉便会生出由衷的敬畏臣服之心来。 连瞧得萧琅出现在人群中比较靠前的位子,认识他的人自不必说,都是惊疑不定,不认识他的人经旁人之口,得知了他便是萧琅后,同样亦是满心的惊讶疑惑,不明白皇上要做什么,这时候不是该斩草除根么? 要收买人心,“千金买马骨”有的是机会,实在犯不着以此来冒险。 却一样无人表现出丝毫的异样来,今日最要紧的便是登基大典,旁的都可以暂且靠后,大不了他们事后再劝谏皇上也就是了。 其时施清如在后宫也没闲着,豫贵妃手脚极快,不过一日功夫,便已将后宫愿意出去的妃嫔们大略统计了出来,却出乎施清如意料的少,竟不过十来个而已,大半竟都不愿意出去。 施清如不由皱眉,与豫贵妃道:“娘娘没与她们说清楚,皇上会下一道旨意,让她们的娘家人善待她们,她们回去后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不算差的未来么?” 豫贵妃为难道:“妾再四说了的,可她们还是大半都说不愿出去……” 施清如淡淡道:“她们莫不是以为,她们留下还能如先前那般锦衣玉食,呼奴唤婢不成?皇上与本宫想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才愿意替她们打算,不想她们竟都不领情,倒是本宫白操心了!” 豫贵妃听她这话不像,忙小心赔笑道:“皇后娘娘息怒,或许她们只是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罢了,请皇后娘娘再给妾一点时间,容妾细细与她们再说道说道,指不定,她们就肯了呢……” 心里也很是恼怒,像她一样的高位妃嫔们年纪都大了,也自有体己,都不愿出去倒还罢了,那些年轻的亦不愿出去图的什么,当她不知道么? 不就是瞧着新皇年轻英俊,当初顶着太监的身份,尚且惹得不知道多少妃嫔宫女暗暗倾心,只慑于其凶名,不敢轻举妄动而已。 如今更好,太监变皇帝,不但权势到了巅峰,将来也有了指望,那除非傻子才愿意出去呢,出去后能找到比皇上更俊美更有权势的男子吗,那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机会,都值得她们去博一搏。 反正天家说是最重规矩的地方,实则内里有多脏污,有多不在乎人伦纲常名分,她们多少都知道,只要她们能入皇上的眼,纵曾是废帝的妃嫔又何妨? 豫贵妃对众年轻妃嫔的这些个异想天开是好气又好笑,一个个儿的都当自己是天仙呢,也不瞧瞧自己给皇后娘娘提鞋配不配;且就算皇上要充实后宫,不知道选秀么,放着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不要,反去屈就她们这些个仇人的女人,都当皇上是什么呢,收破烂儿的吗! 要依豫贵妃的本意,压根儿不愿去管这些个异想天开的东西的死活,就由得她们去作,看回头一个个的会落得什么下场。 就昨儿一个个还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皇上和皇后娘娘会如何处置她们,结果皇上和皇后娘娘一开恩,肯给她们活路了,立马又得陇望蜀起来,那真是落得什么下场都活该,怨不得任何人! 可这是皇后娘娘交给她办的第一件事,那她就一定要办好了,不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信任才是,不然还谈什么以后,皇后娘娘一怒之下,连她们这些高位妃嫔也赶出宫去,她们可上哪儿哭去? 施清如脸上更淡了,“她们既不愿出去,那便都移到……回头本宫问问下头的人,看哪个行宫合适些吧,就都移去行宫,一辈子都不许踏出行宫一步也就是了!本宫并不是让娘娘去与她们商量,而是通知她们,结果她们有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那本宫也只好如她们所愿了!” 如今的后宫一团乱,各宫都几无秘密可言,小晏子又是个嘴甜会来事儿的,让小杜子打发人接进宫,继续送到施清如跟前儿听差后,往后宫只去转了一圈,大抵该知道的便都知道了。 所以豫贵妃没有说出口的那些话,还有她心里那些恼怒和为难,施清如其实约莫也知道。 那就怨不得她不客气了,一个个跟觊觎唐僧肉似的,这么快便觊觎上她男人了,还真是她给她们三分颜色,一个个立马就想开染坊了,索性都送去行宫,“白头宫女在,闲话说玄宗”,白白荒废一辈子,后悔一辈子吧! 豫贵妃见施清如果然恼了,哪还敢再多说,只得小声道:“那、那妾与其他姐妹们,也一并去行宫吗?妾、妾……” 想为自己和其他高位妃嫔们求个情,话到嘴边,却根本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把那些年轻妃嫔都骂了个臭死,她绝饶不了她们,等去了行宫后,一定一个个儿治死她们! 施清如见豫贵妃脸都白了,话也说不利索了,知道她被唬住了,叹了一声,道:“娘娘别急,本宫只说的是送那些年轻妃嫔去行宫,您和其他高位妃嫔还是不变的。这样吧,您再去把本宫的话告诉她们,不愿意出去的就去行宫,她们自然就肯出去了!” 让她真因自己的一句话,便让上百号正当妙龄的女子荒废一辈子,她还是有些做不到,所以再给她们最后一次机会吧,不然那么多人的吃穿用度一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她可不愿意白白浪费了。 豫贵妃听得施清如不会将自己等人一并送走,这才心下稍松,忙道:“皇后娘娘放心,这次妾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绝不再辜负皇后娘娘信任的!” 施清如想了想,道:“让小晏子同娘娘一起去吧。” 豫贵妃如今威信大不如前,众妃嫔都不再买她的账,也是她此番办事不力的另一个主要原因,若加上小晏子在一旁压阵,那些妃嫔自然不敢再有二话。 等把该放出去的妃嫔都放出去了,她才好着手放宫女们出去,人越来越少,事才能越来越少,整个后宫也才能真正井井有条。 豫贵妃听得施清如还愿意派小晏子去替自己压阵,忙道:“多谢皇后娘娘关爱,妾感激不尽,以后一定加倍尽心为皇后娘娘办事,再不让皇后娘娘烦心。” 施清如笑着又勉励了她两句,便端了茶,看着小晏子随她一道出去了。 一旁桃子这才冷笑道:“娘娘好心替她们打算,让她们余生无忧,一个个的却见娘娘好性儿,便蹬鼻子上脸,娘娘就该直接将她们送胡乱送走,再不给她们机会的,您就是太心善了!” 还敢打皇上的主意,都不照镜子的么,连皇后娘娘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更别提皇上心里还只有皇后娘娘一个人,夫妻间根本容不得第三个人了,可惜采桑姐姐不在,不然骂也骂死那群不知好歹的糟心玩意儿! 施清如见桃子气鼓鼓的,自己反倒不气了,笑道:“她们只怕也是一时糊涂,实在犯不着与她们一般见识,毕竟咱们连认都不认识她们,就是陌生人罢了,跟陌生人有什么可生气的?正好我现在有空,你打发人去瞧瞧师父得不得闲吧,若是得闲,就请师父过来说话儿。” 桃子想到那些妃嫔她的确一个都不认识,又见施清如是真没生气,自己便也懒得气了,应了“是”后,自去打发人请常太医去了。 不多一会儿,常太医便来了,施清如请他坐了,又让人上了茶点来后,方笑道:“这两日师父住在皇城里可还习惯?” 常太医道:“自然不习惯,一点都不自由,抬眼望去,也只能看到头上那一方天地和一模一样的红墙黄瓦,实在乏味,所以我正打算与你们说,等你们忙过了这几日,我还是出宫去住呢。” 施清如想到他自由惯了的,让他长住宫里,也的确难为他了,因笑道:“那等过阵子忙过了,您便仍出去住吧,反正每日你也要进宫来的,要见面也便宜,只是您必须得照顾好自己,也不许贪杯才成,不然我可就不放您出去了。” 说得常太医只吹胡子,“我几时贪杯了?不过一点小爱好罢了,还不许我有啊,之前还说如今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呢,原来都是哄我老头子的。” 施清如白他,“许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不是许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总归我届时会派了妥帖的人在您身边监督您的,您别想赶人啊,不然还是不放您出去。” 常太医却不过她,只得嘟哝道:“年纪轻轻的就这般啰嗦,等过个几年年纪大了还得了啊,韩征也真是有够能忍的,我老头子一辈子不娶可真是有够明智!” 换来施清如又一个白眼,心下却是无比的受用。 当下师徒两个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今儿登基大典肯定很盛大热闹,离得老远都能听见动静儿,新朝新气象,这也是应有的。” “是啊,所以虽觉着繁琐,还是要一丝不苟的执行呢,‘无规矩不成方圆’,该守的规矩规则还是要守的。” 施清如方说到了正题,“师父,如今司药局是个什么情况?此番我不是计划要放一批宫女出去么,能不能从当中挑选一批人,跟着学医问药,等学得差不多了,便酌情先分派到各州府去,在当地成立专门的女子医馆,造福当地的妇女孩童们?” 她的志向她从来没忘记过,只不过以前没有那个条件而已,如今终于站到了最高的位置,可以再无顾忌的去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了,自然不能再白白耽误下去。 常太医道:“罗异陈莲等人这些日子虽被多方排挤打压,却都能静下心来潜心研习医术,倒都比之前又有所进益了,再历练一些日子,应当就能独当一面了,只要派到各州府去独挑大梁成立专门的女子医馆,只怕还有些欠缺,总得再历练一两年的才是。” “至于从宫女当中选人倒是极好,如此一批能独当一面了,另一批也很快能接上了,不至于后继无人。只是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总得几年下来才能初见成效,倒是不必急于这一时。” 之前先是施清如不再得褚庶人信重,再是常太医下狱,之后甚至连韩征都身陷囹圄了,司药局上下的日子自然是每况愈下,一度都要被排挤打压得熬不下去了。 亏得如今苦尽甘来,有了皇后娘娘这座最大的靠山,所有人自然都是干劲满满,士气十足。 施清如笑道:“我也知道这不是一年半载便能看见成效的事,所以早已做好了打长久战的准备,不但此番我会从宫女中挑选人选,将来还会开女子科举,如当初太祖时期那般,挑选女官,好为皇上分忧。” 韩征既做过那么多年的司礼监掌印和东厂提督,自然知道司礼监和东厂权柄能大到什么地步,如今他自己上了位,便不打算再延续以前的旧例,让司礼监和东厂继续坐大,而是早就打算好要逐步分化削弱司礼监和东厂的权力,以免自己被蒙蔽,偏听偏信,步废帝的后尘了。 所以开女子科举也是他的意思,等六司一局都填补上有真才实学的女官后,便让她们与二十四监乃至行人司等衙门相互制约,——譬如司宝女官理当掌管所有玉玺,届时不论哪个衙门需要用印,都得先请旨请宝;女官又住在宫里,与前朝的人轻易连照面都打不上,更别提攀交情了,便能避免底下的人阳奉阴违,假传旨意,肆意妄为了。 柳愚沈留等人都是一路跟韩征过来的人,为他立下了汗马功劳,偏偏囿于太监的身份,也不能外放去为官为将,可若继续放任他们掌管司礼监和东厂,又要防着有朝一日君臣离心。 韩征实在不想自己有朝一日不得不“狡兔死走狗烹”,那便只能防患于未然了。 常太医道:“总归‘在其位,谋其政’,如今你们小两口既做了皇上皇后,那便得对朝廷负责,对大周万千的百姓负责才是。反正一步一步慢慢儿来吧,只要你们凡事都夫妻同心,有商有量的,我相信这世上没什么能难倒你们的。” 施清如点头笑道:“我们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有些事努力了就能办到,有些事,我却担心纵努力了,到头来也是枉然……师父,我还想请您好生为我和皇上调养一番身体,以便能早日传来好消息。一来有了孩子,皇上在前朝才能更稳,二来我在后宫也不必担心那些臣工会打着皇嗣的旗号,非要劝谏皇上充实后宫了。我可从来没想过,要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的,哪怕如今皇上已经是皇上,那也不行!” 只要她能早日为韩征诞下皇嗣,便不必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了,若韩征都后继有人了,那些臣工还要劝谏的话,他们也能有话说,想要先礼后兵,也能师出有名了。 第二百八五回 不曾爱错 常太医听得施清如的话,眉头一皱,冷哼道:“那些臣工当中不能说没有一心为公的人,可有私心的人却显然更多,毕竟谁不想要滔天的富贵与权势,谁不想更上一层楼呢?偏偏韩征既想做明君,就少不得广开言路,不到万不得已,都得忍下他们的所谓‘劝谏’。不过想撬我徒弟的墙角,门儿都没有,小徒弟,你放心,师父一定会替你和韩征把身体调养到最好,三年抱俩,要不了几年,宫里便孩子满地跑的,届时我倒要看看,那些人还以什么理由劝谏韩征!” 龙嗣都有了,大周也后继有人了,若那些人还要劝韩征充实后宫,就是劝皇帝好色纵欲了,他届时第一个要问那些人到底是何居心! 施清如见常太医一脸的愠怒,忙笑道:“师父别气,不过是我一点未雨绸缪的想头罢了,也许那些臣工碍于皇上的威势,压根儿不敢开这个口呢?不过孩子我却是真想要的,便只能辛苦师父了。” 常太医道:“未雨绸缪是对的,毕竟你担忧的事发生的可能性实在太大,不未雨绸缪,难道真等到暴雨来了,再现去找伞不成?等韩征忙过了这阵子,我便旁的事都放一边,只管悉心为他调养身体……当初我曾好几次劝他,别对自己那么狠的,可惜他总是听不进去。但话又说回来,若当初他不对自己狠一些,也不会有今日了,到底有舍才能有得啊!” 施清如想到韩征以往的种种不容易,叹道:“是啊,不先苦,又哪来的后甜呢?好在还有师父您老人家在,还是大有希望的。” “什么叫大有希望?”常太医不满起来,“是十成十的希望好吗?旁的你都可以侮辱你师父,就医术不能侮辱,知道吗?” 说得施清如笑起来,忙道:“是是是,是我错了,一定下不为例,不侮辱师父的医术,也不侮辱旁的。” 常太医方笑起来,“这还差不多。” 一直到天都黑透了,韩征才一身酒气的回了体元堂。 施清如见他一进门眉宇间便是掩不住的疲色,忙迎了上前:“皇上今儿一定累坏了吧?我已让人准备好汤泉了,皇上先去梳洗一番,换件衣裳,松散松散吧。” 待韩征低“嗯”了一声,进了净房,又问小杜子:“皇上喝了多少酒,吃了多少东西呢?” 小杜子忙道:“酒喝得是真不少,怕是两三壶都不止,东西却没怎么吃,娘娘不如让人给皇上做碗醒酒汤,再做些清粥小菜儿来吧?” 登基大典结束后,便是御宴,宗亲王公文武百官那么多,都满脸堆笑的上前敬酒,韩征总不能不给百官这个体面,喝了这个的,又不好不喝那个的,一场冗长的宴席下来,是想不喝多都难。 施清如遂忙叫了桃子,按小杜子的话着人准备去后,方也进了净房去。 就见韩征已经脱下明黄的五爪金龙外袍了,只人可能着实没精神了,脱下外袍后,便歪在一旁的榻上,闭上了眼睛。 施清如不由放轻了脚步,上前刚要伸手探他的额头,就听得他哑着声音道:“乖乖,头好痛,要你给揉揉……” 声音含糊不清的,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听得施清如的心都要化作一滩水了,伸手轻轻按上他的太阳穴,给他揉起来,一面嗔道:“谁让你喝那么多的,这下知道后悔了吧?” “我也不想喝啊,这不是不能厚此薄彼,喝了这个的,便不能不喝那个的吗?”韩征委屈道,“好在登基大典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不然真要累死我了……” 话没说完,施清如已啐道:“呸,什么死啊活的,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给你揉了啊,真是,嘴上就不能把个门儿么!” 韩征睁开眼睛低笑道:“谁嘴上都能有把门儿的啊?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个法子,这样……” 低笑着继续道:“下次我若再口无遮拦,皇后娘娘便直接这样给我堵回去,怎么样?” 施清如娇嗔道:“你想得倒是挺美,到底还揉不揉了,不揉我出去了啊。” “当然要揉了,不但要揉头,还要揉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呸,一点正形都没有,一国之君的威严气度还要不要了?” “在自己媳妇儿面前,还要什么威严气度呢,在那些臣工面前我已经够威严够气度了,回了家还得那样,累死我算了……唔……” “不是你才教我的么,怎么样,我活学活用得还成吧?” “还差得远了,得这样……” 翌日下午,施清如在乾元殿的一处偏殿,由小杜子小晏子和桃子陪着,见到了萧琅。 却是她很想知道丹阳公主的近况,也想知道尹月华先前赶去凉州后,有没有见到萧琅,如今人又在哪里,遂在昨晚征得韩征的同意后,让小杜子安排了今日这场会面。 萧琅今日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只是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比之前又沉稳内敛了几分,由小太监引着进了殿里,他便径自给施清如行起礼来:“臣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施清如忙笑道:“萧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待萧琅起来后,又请他坐,萧琅倒也不与她客气,谢了恩后,便腰背笔挺的坐了,恭声道:“未知皇后娘娘传召,有何吩咐?臣洗耳恭听。” 施清如示意小晏子给他上了茶,方笑道:“吩咐不敢当,就是有些事想问问萧大人。不知道丹阳公主如今怎么样了,与南梁太子相处得可还好,南梁自帝后以下,也都还喜欢她吧?再就是月华她,她当初义无反顾的去凉州找萧大人,说实话本宫是很佩服她的,当初在宫里,她也曾对本宫诸多关照,所以本宫也很想知道她的近况,还请萧大人能不吝告知。” 萧琅其实听得皇后传召时,已约莫猜到施清如为何要见他了,但心里终归还是抱了一丝丝隐秘的希望,可惜这不切实际的希望果然这么快便破灭了。 他心里不由又是自嘲又是惭愧,还有几分释然…… 但这些复杂的情绪不过只是一瞬间,已都一闪而过,他听见自己已恭声答道:“回皇后娘娘,丹阳在南梁不习惯与一些小小的不愉快,肯定是免不了的,但总体还是挺好的,当初臣一路护送她到了南梁都城后,不几日南梁皇室便为她和南梁太子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婚后不但南梁太子很喜爱她,对她很好,南梁的皇上皇后亦是一样,臣待她差不多习惯了在南梁的生活后,才折返的凉州。” 拓跋珪一路上对丹阳公主都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毕竟丹阳公主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又自有一番寻常女儿家没有的贵气与英气,实在令人很难不喜欢。 而人心都是肉做的,丹阳公主感受到拓跋珪对自己的好后,多少免不得投桃报李,时间一长,彼此相处起来自也是越来越融洽,越来越和谐。 如此等到得两国交界处时,丹阳公主与拓跋珪虽还不到无话不谈的地步,彼此间却也有几分情意了。 萧琅身为兄长,对此自是乐见其成,若妹妹一直沉溺于旧情旧事,假以时日,拓跋珪岂能察觉不到?那于她的婚姻生活就太不利了。 可若妹妹动情得太快,他又怕拓跋珪得来的太容易,便不知珍惜了,寻常人家丈夫对妻子不好了,娘家还能替自家的女儿出头撑腰,甚至将其接回去,他这个妹夫却轻易打骂不得,更义绝不得,只能他多敲打震慑他了。 于是萧琅一边有意为妹妹和拓跋珪制造独处的机会,一边则不忘时时提点妹妹、敲打拓跋珪,倒是不知不觉便到了南梁都城。 到得南梁都城后,萧琅和丹阳公主先住了他们的四夷馆,拓跋珪则先回了宫去面见帝后。 也不知他与南梁帝后都说了什么,之后南梁帝后便为他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南梁皇后更是对丹阳公主喜欢得不得了,赏赐日日都流水价一样的送往四夷馆。 南梁皇室其他人见帝后都重视丹阳公主,自也不敢怠慢,大半和气得紧,纵有一小部分不和谐的,也不敢真摆在明面上,自然之后更盛大的婚礼也是顺顺利利。 丹阳公主的婚后生日亦因此开了个圆满的好头,至少到萧琅离开时,拓跋珪一直都歇在丹阳公主宫里,他的姬妾子女们也都对她恭敬有加,不敢有丝毫的僭越之处。 可萧琅心里却很清楚,妹妹能得到那样的待遇,并不仅仅是因为她本人,更是因为她身后站着大周这座大靠山,一旦大周势弱了,等待她的会是什么,他根本不敢去想。 所以萧琅前日才会只身进宫求见韩征,哪怕付出性命的代价,也要为妹妹换一个保障;亦从没想过因为私仇私怨,就要对大周不利,乃至颠覆大周。 大周强大,丹阳公主才能继续当她的太子妃,才能一直有命在,否则,她首当其冲便会没命! 好在他那趟宫没有白进,皇上也远比他以为的更大气大度,也更自信强大,绝对值得他臣服…… 施清如听得丹阳公主总体还好,松了一口气,笑道:“之前公主与本宫来信时,曾几次提到过南梁太子,字里行间对南梁太子的观感是一次比一次好,本宫当时便想,看来公主是遇见她命中注定的那个对的人了。如今听萧大人这么一说,就更放心了,公主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的,萧大人也尽可放心。” 萧琅见她是真的关心丹阳公主,眉眼间柔和了不少,点头道:“那便承皇后娘娘吉言了。” 施清如笑道:“本宫这不仅是吉言,更是事实,只要有大周这座强盛的娘家在,谁敢怠慢了我们的公主?就是以后得加倍辛苦萧大人,也得加倍辛苦皇上和文武百官,才好让大周一年比一年更强盛了。” 萧琅忙起身道:“臣一定不会辜负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信任,一定会为皇上和大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施清如忙请他坐下,“萧大人对大周的一片忠心皇上早已明了,本宫自然就更明了了,因为萧大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光明磊落的人啊!本宫也不说旁的了,就想再问问萧大人,月华怎么样了?” 萧琅因她那句‘因为萧大人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光明磊落的人’免不得又是一阵心潮澎湃,好容易才克制住了,复又坐下,开口答道:“六小姐也很好,臣当初折返凉州后,刚安顿下来,六小姐便也到了凉州。臣知道她的来意后,既羞愧,又感动……” 当初临行前,他自以为已对奉国公府和尹月华有所交代了,他们若是退亲,他欣然允之;反之,他三年后一定会返京迎娶尹月华,余生也定会尽到一个丈夫应尽的责任。 却独独忘了考虑尹月华一个弱女子,在整件事情当中的立场有多难,女儿家的青春又是多么的宝贵,别说整整三年了,便是一年,也荒废不起,冒险不起啊! 所以乍然见得尹月华竟一路寻到了凉州,萧琅又不是铁石心肠之人,岂能不自责不羞愧,岂能不感动? 等到尹月华与他把话说得明明白白:“我此番千里迢迢赶来凉州,不为旁的,只为对得起自己的心,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所以萧大人不必有任何的心理负担,若你还愿意娶我,哪怕至今我们彼此之间还没有感情,将来总能培养,那我便回京安心等你回去娶我;反之,我回京后便不惜一切代价退亲,以后大家各自安好。还请萧大人给我一个准话儿吧!” 萧琅心里便越发的羞愧了,他在感情这件事上,竟还没有一个弱女子果敢,一直黏黏糊糊的,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他遂安顿尹月华住了下来,之后彼此相处了几日,对彼此都因此多了几分了解后,扪心自问他对尹月华男女之情暂时还是没有的,却免不得已生出了几分责任感来。 等之后尹月华再问他要一个准话儿时,他便给了她准话儿:“还请六小姐先行回京,待舍妹在南梁都城彻底安顿下来后,我会即日请旨回京,迎娶六小姐过门,做一个好丈夫的!” 当初本来也是他亲自点头答应定亲,而不是被迫的,如今尹六小姐又对他这般的情深义重,他就更不该辜负她了。 至于感情,慢慢培养也就是了,总之,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哪怕始终给不了她爱,也会给她其他一切的! 萧琅还在继续说着,“……之后,臣便送走了六小姐,只是臣又在凉州待了几日后,心里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遂私自快马加鞭赶回了京城。在途中,臣还与六小姐打过照面,只是臣心里着急,便没有与她同行,算着时间,至多十来日,她应当也能抵京了,皇后娘娘尽可放心。” 施清如早已听得满脸是笑,待萧琅终于说完了,方笑道:“这下好了,月华这一趟凉州之行总算没有白费,以后萧大人可一定要好好儿待她才是。她真的是个好姑娘,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姑娘都好,也比萧大人心里可能一度错认为最好的姑娘要好,你要是错过了她,将来后悔的可是你自己。” 萧琅当然知道她所谓的‘可能一度错认为最好的姑娘’指的是谁,很想说那不是他的错认为,便是事到如今,那个姑娘还是最好的,只不过,那个姑娘从头至尾都是别人的,他也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最好的姑娘而已。 然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只笑道:“臣以后一定会善待六小姐的,多谢皇后娘娘为臣和六小姐费的那些心力。只是臣如今的情况,不知道奉国公府还愿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臣,臣打算等六小姐回京后,便登门拜访去,若届时结果是好的,臣还要求皇后娘娘能赐六小姐几样添妆,为她长长脸面才是。” 施清如忙笑道:“这有何难,届时本宫一定给月华赐一份厚厚的添妆,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顿了顿,“不过万一,本宫是说万一啊,万一奉国公一时转不过弯儿来,结果不能如萧大人所愿,萧大人又当如何?” 奉国公府自来最会明哲保身的,以萧琅如今的处境,还真说不好他们会作何选择了。 萧琅倒是一脸的泰然,“那臣便拿出诚心来,一直求到奉国公答应臣所求,一直求到让他相信臣是值得他将女儿托付终生的人为止!” 先前抱着必死的心进宫时,除了妹妹,他发现自己还是有几分牵挂尹六小姐的,也正是因为有所牵挂,所以真让他赴死他,他心里还是会难过与不舍的。 那若能活着,当然就更好了,也亏得皇上与皇后娘娘没有让他抱憾而死。 施清如脸上的笑就更盛了,道:“以萧大人的人品才德,本宫相信奉国公一定不会太为难你的,那本宫和皇上可等着喝萧大人的喜酒了。对了,等萧大人过些日子回凉州时,本宫还有礼物一并带给丹阳公主,届时还要劳萧大人一路多照顾本宫使去送礼给公主的人才是。” 萧琅有些惊喜,片刻方感激道:“臣代丹阳先谢过皇后娘娘恩典了,届时也会好生照顾娘娘使去送礼之人的,还请娘娘放心。” 大周这边变了天的消息势必很快就要传到南梁,自然韩征乃先太子遗孤的身份,还有废帝母子三人与先太子一脉的恩怨也会一并传过去,又岂能不影响到丹阳公主在南梁的地位处境? 先前南梁上下都知道大周的皇帝是她的嫡亲舅舅,自来疼她宛若亲女,如今的皇帝却说好听些是她的表哥,说直白些便是仇人,还能指望她这个公主的分量与以前一样重不成! 那拓跋珪与南梁帝后,还有皇室的其他人以后会怎么对她,可就说不好了,纵不至明目张胆的怠慢她、不敬她,光日常的一些小龃龉,也够恶心人,甚至摧毁人了,——那是萧琅绝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也是他这两日最发愁的事儿。 他甚至都在想着,自己要不别等到外祖母和舅舅过完七七,入土为安,再赶回凉州去了,横竖外祖母和舅舅都早已不在了,母亲更是走得更早,人死如灯灭,纵身后事再煊赫再盛大又有什么用? 可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自然是活着的人更重要。 那等他赶回凉州后,好歹因为他离得近,多少能震慑一下南梁皇室上下,也多少能照应一下妹妹。 却不想,皇后娘娘竟替他把事情先想在了头里,还想得这般的周全,她和皇上也是真的既往不咎,胸襟广阔,丹阳当初真的没有喜欢错人、没有交错朋友,他也是一样,当初真的没有爱错人,一切都是值得的! 向晚时分,施清如刚瞧着桃子带人摆好晚膳,正欲打发小晏子去瞧瞧韩征什么时候能回来,就见明黄色的挺拔身影已在视线范围以内渐行渐近。 脸上不觉已满是笑容,一面起身迎了出去:“皇上今儿不忙呢?” 韩征携了她的手,“哪有不忙的,只要愿意,事情就绝不会有忙完的时候,这不是你说的,不许一味的劳累,必须得劳逸结合么?” 施清如笑晲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儿上,待会儿奖励你一只大鸡腿儿吃吧。” 韩征挑眉反问,“就一只大鸡腿儿就够了?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奖励可不是这个,而是……” 施清如忙一手掩了他的嘴,一手把他往里拖,满脸的得意:“看你这下还怎么口无遮拦。” 夫妻俩笑闹了一回,韩征方就着小太监跪地双手奉上的热水净起手来,一面问施清如,“你下午都与萧琅说了些什么,他去前面见朕时,竟主动与朕说,凉州荒凉偏僻,等闲连个识字的人都难找,打算等他将来有了儿女,便送回京城来教养,也省得毁了他儿女们一辈子的前程,请求朕能允准呢。” 施清如讶然,“他真这么说?” 萧琅这话看似是为了自己将来的儿女,怕在凉州把他们的教养前程荒废了,但双方都是聪明人,岂能不明白他暗含的意思。 这是在向韩征进一步表明忠心,将来待他有了儿女,便会送回京城来,远在千里之外牵制掣肘他,如此便既能让文武百官都无话可说,也可让韩征更安心了。 韩征点头,“他的确这么说,所以朕才好奇你与他说了什么呢。” 施清如笑起来:“皇上怎么不先问小杜子?其实也没说什么,我就是与他说,月华是个好姑娘,他若是错过了她,势必会抱憾终生,又应了他将来他们成亲时,会赐给月华一份体面的添妆,因此又把话说到了等他将来回凉州时,我会打发人送礼物去南梁给丹阳公主,让他一路多照顾一下我使去的人而已。” 顿了顿,“我之所以如此说,不过是因为与月华和丹阳公主都是朋友,希望她们能过得好,希望最后都能皆大欢喜而已,没想到竟无心插柳柳成荫,换来了萧琅如此表态。” 韩征恍然道:“原来如此,你答应给尹氏赐添妆还是次要的,最让萧琅感动的,应当还是你说要使人送礼物去南梁给丹阳公主吧?让南梁皇室上下都知道大周的新皇新后一样看重丹阳公主,她的地位并不会因为如今上位的是我,便会有任何的改变,她在南梁的日子自然怎么也差不了了,不怪萧琅会主动表忠。” 说着拉了施清如坐到自己腿上,“好乖乖,你可真是我的贤内助!” 施清如眼睛忙四下一瞟,见屋里服侍的人都早知机的退了出去,方笑道:“我当时真没想那么多,不过如今说这些都还太早,萧琅与月华亲都还没成呢,孩子更是不知道在哪里,还是一步一步来吧。指不定,奉国公根本不肯答应把女儿嫁给他了,他不定要花多长时间,费多少心思,才能最终抱得美人归呢?” 韩征沉吟道:“以奉国公府一贯的行事作风,还真有可能不同意将尹氏嫁给萧琅了,这两日便已有不少弹劾萧琅的折子了。” “是吗?”施清如忙道,“皇上都让他列席登基大典了,态度已经很明白了,竟然还有人不明所以呢?” 第二百八六回 重新开始 韩征扯唇道:“有臣工委婉的劝谏了我几句该赏罚分明,萧琅无召擅自回京就该重罚,以儆效尤。见我不置可否,便改为了弹劾萧琅,想是想借此探一探一件事我能容忍到什么地步,以后他们便可以踩着线慢慢试探了?” “当然,也有可能他们是觉着我顾忌名声,不好罚萧琅太重,到底是表弟,丹阳公主又是为了大周才出降南梁,背井离乡的,我若做得太绝,难免惹人非议。那只要弹劾他的人足够多,弹劾他的罪证也足够有力,我师出有名,便可以无所顾忌的惩处他了,所以迫不及待想替我分忧,同时趁机在御前露脸呢?” 施清如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笑叹道:“这君臣之间还真是如你所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无论何时都不可能有消停的时候呢。” 韩征道:“君臣间的博弈可不就是这样吗,一旦朕有丝毫的松懈与退让,他们便会蚕食吞鲸一般,逼得朕不得不一步步的退让到底了。所以开了年朕要加开恩科呢,朕自己选拔上来的人才,不说十成十都会效忠于朕,一心为公,至少十之七八是能保证的,那也足够了。” 所谓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并不是上位者想要换人,很多时候都是不得不为之。 他还算好的,有之前几年实际代掌朝政的经验与威信在,早前“一手遮天的东厂厂公”的积威也还在,还能一上位就镇得住文武百官,让他们纵有私心,也只敢一点点的试探,不敢僭越。 若是换了其他新君继位,就不定会是什么情形了,所有新手上任,都得面临一个问题——老鸟欺生,新皇帝说穿了也是新手,自亦不能例外。 施清如握了韩征的手,低叹道:“朝堂上这些事我也不懂,又有祖制后宫不得干政,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替你管好后宫,照顾好你的起居,让你没有后顾之忧了。” 韩征倒笑起来,“朝堂上的事还难不倒我,以前有实无名时难不倒,如今有名又有实,自然更难不倒了,我也就是因为萧琅的事,有感而叹而已。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奉国公府不肯嫁女儿,只要弹劾萧琅的折子我一律留中不发,朝臣中自然就有聪明人明白我是真的要重要萧琅,而不是沽名钓誉,奉国公府自然也就知道怎么做了。” 顿了顿,“再不济了,我还可以当面问奉国公一句‘什么时候能喝到府上的喜酒’,不然你也可以直接把给尹氏的添妆赐下,管保要不了几日,便能喝到萧琅和尹氏的喜酒了。” 施清如也笑起来:“那自然就最好了,只是强扭的瓜到底不甜,还得奉国公府自己想明白了才好。话说回来,萧琅这样的乘龙快婿他们要是错过了,以后可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了,想来他们也会好生权衡掂量的。” “打着灯笼火把也难找萧琅这样的乘龙快婿?”韩征双眼忽然眯起,声音也变得危险起来,“看来我明日就得传奉国公,当面让他定下嫁女的日子才是啊!” 虽然明知道从头至尾清如心里就只他一个,听她这样赞扬萧琅,他心里还是很不爽啊,必须得尽快让萧琅娶了尹氏,自此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彻底桥归桥,路归路才是! 施清如听得好气又好笑,抽着鼻子道:“啧,是御膳房的醋缸子都打翻了不成,酸味儿都飘到这儿了。你还真是有够小心眼儿的,我就随口这么一说而已,哪里比得上你这块儿唐僧肉,到处都是想要将你拆吃入腹的女妖精啊?要酸也该是我酸好吗!” 一面说,一面伸出春葱般的指头,戳起韩征来,“竟还好意思说我,我没先找你算账就是好的了,既然你先兴师问罪了,那今儿我们便把账好生算一算吧。” 韩征忙讪笑着抓住了她的手指,“我哪有兴师问罪,我什么都没说啊,萧琅的确是难得的乘龙快婿,你也不盼着奉国公能早日同意嫁女么?肚子饿了,我们先用膳吧……” 施清如白他:“算你识趣,不过这事儿没完,等用完了膳,我再跟你慢慢儿算账!” “好好好,用完了膳你再慢慢儿算,不先吃饱饭,你哪来的力气啊?”韩征忙起身,自后面推着她的肩膀,把她一路往花厅推去。 施清如也不是真恼,便忍笑由得他推着,一路到了花厅里。 一时膳毕,韩征先发制人道:“清如,我听小杜子说,废帝那些妃嫔竟不知好歹,得陇望蜀,你只是走个过场让豫贵妃问她们一下愿不愿意出去,便一个个的都说不愿意出去?那便不必再对她们仁慈,都胡乱送去哪个寺庙里,青灯古佛一辈子吧!” 施清如晲他:“还不是因为有唐僧肉在前,哪怕希望再渺茫,留在宫里总比出去了希望大,所以一个个的才想留下么?” 韩征咳了咳,“就算朕是唐僧,也不是她们有资格肖想的。朕这块儿唐僧肉,只愿给皇后娘娘吃,一辈子都只愿给皇后娘娘吃,好不好?” 施清如见他笑得一脸的乖巧讨好,本也不是真的生气,自然维持不住冷脸了,笑骂道:“嬉皮笑脸,花言巧语!不过看在你还算乖巧识趣的份儿上,本宫这次便不与你计较了。” 话虽如此,还是没忍住上手把韩征的脸狠狠揉搓了一回:“一个大男人,长这么好看做什么?” 方正色道:“送寺庙便罢了,还是让她们回去吧,想来豫贵妃与她们说了我的态度,不愿意出去,就一并送去哪个行宫自生自灭,她们自然就会清醒过来,不至再有任何非分之想了。这么大的诱惑摆在眼前,谁又能不动心呢,也是人之常情,实在犯不着与她们一般见识。” 韩征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按你说的来,再给她们一次机会,若她们再不知珍惜,就不必与她们客气了。” 又问施清如的礼服凤冠缝制的进度如何了,“九日后便是封后大典了,可不能耽误了才是。” 施清如道:“针功局一百零八名绣娘正在昼夜赶工,内造司的工匠同样也正昼夜赶工,耽误不了的。” 韩征“嗯”了一声,“那就好。时辰不早了,不如早些梳洗了歇下吧?” 施清如知道他连日都是劳心劳力,点头笑道:“那就早些歇了吧,桃子,让人打热水来——” 如此过了几日,在豫贵妃的劳心劳力下,总算废帝那些妃嫔几乎都识时务的定好了要出宫去。 豫贵妃遂在请过施清如的懿旨后,将人分批都放出了宫去,离得近的便着其家人来接,离得远的便托付了官兵,逐一送回当地官府去,再由官府安排送其各自归家。 整个后宫因此总算清净了大半,豫贵妃随即又着手忙起余下的高位妃嫔们搬迁去宁寿殿的事来。 十来个高位妃嫔都是已年过三旬四旬的,早前不管明里暗里斗得如何不可开交,如今没了可争斗的东西,心态自然都变得平和,对上彼此,也都变得和气了不少。 再加上都各有体己,待搬去宁寿殿后,虽吃穿用度都大不如前,服侍的人也少了大半,却因有彼此作伴,要么一起打牌做针线,要么一起说笑讲古,日子竟都十分过得。 施清如知道了很是满意,厚赏了豫贵妃,又把宁寿殿的一应事宜都托付给了她,便不再过问此事,专一忙起自己旁的事来。 第一件要忙的,便是封后大典,从修缮布置凤仪殿到数度试穿皇后礼服凤冠,再到与内务府和尚仪局特地选来的礼官司仪一遍遍的熟知模拟届时封后大典上的每一项过程,以确保绝不出任何的纰漏。 施清如纵不至事事都得亲力亲为,却也免不得劳心劳力。 好在是采桑的伤势恢复良好,知道她在宫里免不得忙乱,自请提前回了宫,多少总能为施清如分一点忧解一点劳,她才不至累得倒下。 偏如此忙乱中,小晏子还来回施清如,施兰如要离开京城,请她示下让不让她走,又要不要一路替她安排打点一下,“……她才落了胎几日,依照大夫的意思,最好能将养一个月,再不济也得半个月。可她却如今便要走,日后定会坐下病根且不说,便是路上,只怕也免不得出事儿,还请皇后娘娘示下。” 施清如当日听得施兰如随宣武侯府的女眷一并下了狱,犹豫再四后,还是让小晏子去了诏狱,将她先弄出去,也省得张云蓉婆媳等人,尤其是张云蓉的大嫂活活撕碎了她。 可惜小晏子去得还是迟了些,施兰如已经让张云蓉婆媳给联手打得见了红,腹中的孩子已然保不住。 小晏子只得将人先弄出去,就近租了个院子,请了大夫给她治疗,又雇了个婆子照顾她,就怕回头人没了,施清如问起他不好交代。 不想施兰如却只将养了几日,就坚持要离开,小晏子不敢擅专,只得来回了施清如。 施清如见小晏子满脸的忐忑,倒是没责怪他办事不力之类,只皱眉道:“本宫有什么示下的,她要走,就让她走便是了,横竖那是她自己的命,她自己都不珍惜,又与旁人如何相干?” 顿了顿,“算了,送佛送到西,给她些银子,再给她雇一辆马车,送她出京吧。至于出了京城后,她要去哪里,又会遇到什么事,就不是本宫能过问的,本宫也懒得过问了。” 她当日让小晏子将施兰如从狱中弄出去,不过是想着她腹中的孩子无辜,想着她罪不至死罢了,可不是因为念及所谓的骨肉情深,血浓于水。 如今既是施兰如自己的选择,她就更不会过问了。 小晏子忙应了“是”,“奴才一定会把事情办妥,再不让皇后娘娘烦心的。只是……还有一件事,她说自己临行前,想见皇后娘娘一面,不知皇后娘娘?” 话音未落,一旁桃子已冷笑道:“皇后娘娘千金之躯,又日理万机,哪来的空闲见她一个不相干的人?她倒真是脸大,敢提这样的要求,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配是不配求见皇后娘娘,你还巴巴的替她来回皇后娘娘,就该直接啐她一脸,让她别做白日梦才是!” 施清如待桃子说完了,也道:“本宫没空见她,你就把桃子的原话,与她学一遍吧。” 如桃子所说,不过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自然不值得她白白浪费时间。 小晏子忙赔笑道:“都是奴才糊涂了,还请皇后娘娘千万别与奴才一般见识。皇后娘娘可还有旁的吩咐,若是没有,奴才就先告退了。” 见施清如点了头,方忙忙行礼,却行退下了。 待回头见了施兰如,自然也不可能再有好脸色,“皇后娘娘哪来的空闲见你一个不相干的人,你还真是脸大,竟敢提这样的要求。也是咱家蠢笨如猪,竟替你回了皇后娘娘,万幸皇后娘娘宽宏大量,从来待我们这些人都和善有加,若是换了旁的主子,咱家早被你连累了!” 又冷笑道:“你不是要走吗?那就收拾收拾,即刻出发吧,还等着咱家请你呢?还是你压根儿就不想走,不过是以退为进,想看皇后娘娘会不会大发慈悲留下你,那你这辈子可就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了?呸,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惜我们皇后娘娘早与你们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一家子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了,你算盘打得再好也是白搭!” 施兰如面白如纸,因而越发显得她脸上和脖颈上的伤口触目惊心的靠在床头,却是无论小晏子如此冷嘲热讽,都一动不动,充耳不闻。 只是心里免不得苦笑与叹息。 早就猜到施清如不会见她的,不是吗,以前她是县主、是督主夫人时,她都见不到她,只能虚无的仰望她了,如今她更是贵为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她自然更只有仰望的份儿了。 可她知道,施清如能那般理直气壮的无视她,从来都不是因为身份靠山之类,仅仅只是因为,她们母女是受害者,而她却是施害者的女儿,自身也阴微卑琐如见不得光的老鼠,她却行得正坐得端,从来都光明正大,当然能一直都理直气壮了! 但这又怪得了谁呢? 一切都是她们母女咎由自取,母亲自不必说,当年可谓是恶事做尽,无心无德;而她自己,就算为母亲所累,注定以后的路都顺畅不了了,只要她足够坚强努力,心也足够正,应当也是能在逆境中挣出另一条大不相同的路来的。 偏她却被仇恨和虚荣蒙蔽了眼和心,从一开始就把路走歪了,以致一步错,步步错,终于落到了今日这般下场,自己早已面目全非,苟延残喘便罢了,可她的孩子却是无辜的,却也被她这个母亲连累,连来这个世上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便…… 施兰如想到这里,眼泪都要下来了。 当日宣武侯夫人悬梁自尽后,施兰如知道韩征竟成了新君,施清如也夫荣妻贵,成了皇后娘娘后,又是愤怒妒恨又是不甘绝望之下,也想跟着宣武侯夫人自尽的。 反正施清如肯定不会给她活路,她反正也活不成了,何不自己结果了自己,好歹保留最后一分体面与尊严呢? 可摸着自己已经有些显怀了的肚子,施兰如却怎么也下不去那个手,不管她腹中的孩子是怎么来的,不管当中有多少不堪,那都是她的亲生骨肉啊! 于是迟疑的结果,便是东厂的缇骑径自闯进了她的屋子,将她和她屋里的一众丫头婆子都给赶到了后面的空地去,与张云蓉婆媳祖孙三代并一众丫头仆妇待在了一起,之后更是将她们所有人都串粽子一般,给一路提溜着,下到了诏狱里。 诏狱有多阴冷恐怖,蛇鼠虫蚁又是如何的肆无忌惮自不必说,这些施兰如都还勉强能忍受,毕竟她曾待过顺天府大牢,之前落到人牙子手里那段时间,更是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 可张云蓉大嫂一直死死盯着她的目光,却让她实在没办法不怕,那目光真的跟能吃人一般,让她心里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止张云蓉的大嫂一直拿吃人一般的目光盯着她,张云蓉和她婆婆也是一样,都赤红着眼睛,扭曲着脸,在本就阴森不见光的牢房里,简直犹如厉鬼一般。 施兰如惟有紧紧抱着自己的肚子,一遍遍的安慰自己,这是在诏狱里,她们绝不敢轻举妄动,她还是有极大希望能护好自己、更护好自己腹中的孩子了! 可惜到了夜深人静,无论是犯人还是狱卒们都已睡熟了之时,张云蓉婆媳三人还是如施兰如所最怕的那样行动了。 先是施兰如的大嫂上前抓住施兰如的头发,扇起她的耳光来,“贱人,竟敢勾引我夫君,还怀上了野种!先前我不得不忍你便罢了,如今横竖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了,我自然犯不着再与你客气,今日便要打烂你这张狐媚子的脸,还要打下你腹中的野种来!” 扇得她眼前金星直冒,耳朵也嗡嗡作响后,又拳打脚踢起她的肚子来,满脸都是不把她腹中孩子打下来,绝不会停下的决绝与疯狂。 随即张云蓉与她婆婆也忍不住动手了,她们对施兰如的恨,一点不比张云蓉大嫂对她的少,甚至比张云蓉大嫂的更多。 明明只要侯府一日还在,大家便都有享之不尽的富贵荣华,子子孙孙也会跟着受益,便是爵位,将来也未必就没有机会又重回她们儿子、孙子的怀里了,结果就因为一个贱人恬不知耻怀上了野种,弄得宣武侯夫妇都当宝一样,还因此沾染上了褚废人和废帝,得了废帝的所谓重用,以致一步错,补补错,终于到如今把一家子的前程性命都给葬送了! ——都是因为这个该死的贱人,都是以为她腹中那个该死的野种! 本来光张云蓉大嫂一个人发起疯来,施兰如已不是对手了,再加上张云蓉和她婆婆,施兰如就更是只有任她们宰割的份儿了。 不一会儿便护不住自己的肚子,只能任婆媳三人的手脚都落到她的肚子上,很快肚子便剧痛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流失点一样,让她害怕恐慌至极。 可惜她无论怎么哀求告饶通不管用。 末了还是她近乎尖叫的抬出了施清如来,“我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堂妹,身上流着一半跟她相同的血,你们今日若真活活打死了我,她不知道便罢了,一旦知道了,你们就等着死无葬身之地,还有你们的儿女,也等着死无葬身之地吧!” 才算是暂时镇住了张云蓉婆媳三人。 她们倒是没那么怕死,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死了可比活着好多了,却不忍心让她们的儿女、孙子孙女小小年纪也跟着一起送命,哪怕这辈子注定已过不上好日子了,她们还是希望几个小的能活着的。 至于施清如会不会管施兰如,她们其实也是持的怀疑态度,早前施氏还不是皇后时,一样也是县主、是都督夫人,只要她愿意,小贱人又怎么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可见皇后根本不会理会她的死活! 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今哪怕只是那个万一,她们也不敢冒险。 适逢狱卒听见动静,骂骂咧咧的过来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见张云蓉婆媳三人都满脸的愤恨,施兰如则倒在地上,根本起不了身,略一思忖,也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少不得又把所有人都骂了一回,警告了一回后,才骂骂咧咧的去了。 张云蓉婆媳三人只得就此打住,恨恨的回了各自的角落,蜷缩起来打盹儿。 余下施兰如只觉自己的肚子越来越痛,却知道自己眼下求谁都是没用的,遂只能咬牙硬撑着,同时在心里不停的祈祷,求老天爷一定要保佑她的孩子,别让她的孩子就这么去了。 奈何她终于熬到小晏子找到了她,并将她弄出了诏狱,腹中的孩子却仍是没能保住,当天便彻底化作了一滩血水…… “……不是口口声声要走吗?怎么事到临头却又不动了,不会是后悔了,想赖着不走了吧?” 小晏子忽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施兰如的思绪,她忙胡乱拭了眼角的泪,回过了神来,“这便走,还请公公再稍等片刻。” 说完挣扎着下了床,简单收拾一番,系好披风后,便慢慢往外走去。 待出了房门后,施兰如深深吸了一口气,方又与小晏子道:“劳公公回去替我带声‘对不起’给皇后娘娘,那是我母亲欠她母亲和她的,可惜这辈子是没法偿还了,只等留待来生了;再替我带一句‘谢谢’给皇后娘娘,谢谢她慈悲为怀,还肯留我一命,给我重新开始的机会,可惜一样只能留待下辈子再报答她了。” 小晏子还是满心的不痛快,不过听了施兰如这番话,到底没再说什么,只瞧着她上了车,又一路出了京城后,方回了宫去向施清如复命。 施清如听完小晏子的回禀,听完他转述的施兰如带给她的话,片刻方道:“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小晏子赔笑道:“这奴才就不清楚了,只恍惚听见她与车夫说了一句往南去,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施清如摆手道:“无妨,本宫也就随口一问罢了,想来她多半是要去一个谁都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吧?那宣武侯府的妇孺下人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施兰如若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也挺好的,终究作孽的是金氏,她只是被连累了,以致一错再错的,如今她既已彻底醒悟了,那当然该有一个新生的机会,下半辈子也是可以靠着自己的双手,让自己重获幸福的。 小晏子忙道:“下人都已被官卖了,妇孺孩童则都被虞夫人让张家兄弟二人出面,给重金买了下来,因此连他们住的房子都给卖了。如今两家的所有人都在一处赁来的破房子里住着,靠张家兄弟抄书养活,每日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 施清如闻言,虽有些意外虞夫人的雪中送炭,却又觉得是在意料之中,她本来就是个品行端正的人。 至于他们两家人如今每日都是吃了上顿愁下顿,那本就是他们应得的惩罚,怨不得任何人! 第二百八七回 大结局(上) 展眼又是几日过去,封后大典也终于到了。 一大早,施清如便被桃子和采桑叫了起来,沐浴焚香后,便开始穿起了皇后的全幅礼服凤冠。 明黄织金绣凤凰展翅的大礼服既繁复又华美,赤金的十二尾凤冠亦是华美异常,待施清如终于穿戴完毕后,别说桃子采桑等人觉得她们的皇后娘娘变得有些陌生起来,便是施清如自己瞧得镜中那个金玉堆砌起来,华贵得风姿气度浑然天成的人,都觉着有些不敢认了。 片刻,还是采桑最先回过神来,就地跪了下去:“奴婢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才让桃子和其他宫人也回过了神来,忙亦拜了下去:“奴婢恭喜皇后娘娘,贺喜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彼时天已亮了,施清如笑着抬手叫了众人起来:“都起来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等封后大典完满结束后,本宫再好好赏你们。” 采桑与桃子便领着众人谢了恩,起了身,随即服侍起施清如用膳来,都是些能充饥却又好克化的东西,以保证她有足够的体力度过整个封后大典。 一时用完了膳,奉旨册封皇后的正使安亲王、副使陈阁老也持节抵达了体元堂,代韩征正式册封施清如为皇后,并授予皇后的金册金宝。 册封诏书是早已下了的,今日不过再重复一遍: “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化始人伦、万国仰母仪之重……咨尔原配施氏,世德钟祥,性秉温庄,度娴礼法,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于宫廷……兹仰承列祖列宗慈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钦此!” 施清如待安亲王宣读完立后诏书,三跪九叩谢了恩,起身接过了陈阁老奉上的皇后金册金宝,亲自送至体元堂正堂供奉起来后,方登上凤辇,摆开全副的皇后仪仗,由安亲王陈阁老等一众人等,簇拥着去了乾元殿正殿。 远远的,就听见喜悦的礼乐声已经奏响,鼓声也已敲响,待礼官高声唱完:“皇后娘娘驾到——”后,施清如让女官们扶着下了凤辇,在肃立在大红毡毯两旁的文武百官的注目礼之下,一步一步,缓慢却庄重、坚定的走向了丹陛之上早已等着的明黄色身影。 韩征一直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身影,他的清如终于成为了这个王朝的女主人,他也终于带着她,站到了皇宫之巅、天下之巅,给了她最至高无上的尊贵与荣耀! 等施清如终于走到自己面前时,韩征立时握住了她的手,让她站到了与自己一样的高度。 安亲王作为册封正使,再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高声宣读起册封皇后的诏书来:“朕惟乾坤德合、式隆化育之功……” 韩征趁机低声问施清如,“累坏了吧?” 他一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当日登基大典尚且累得不轻,她那般纤细,身上的礼服凤冠却那般的繁重,更是可以想见。 施清如却是低笑道:“还好,还承受得住,毕竟这份沉甸甸的尊贵与荣耀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我若说太累、实在没有必要,岂非太过矫情?何况如此万众瞩目,俾睨众生的感觉,是真的挺不错,就更不觉得累了。不过也亏得如今天儿不热也不算太冷,不然就真是遭罪了。” 韩征也笑起来,“承受得住就好,待会儿还要去祭拜天地太庙,还要去凤仪殿接受内外命妇们的朝拜,你也要撑住了才是,大不了晚上我亲自给你按摩,怎么样?” 施清如笑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啊……” 说话间,安亲王已宣读完了诏书,随即礼官一声高呼:“跪——” 文武百官连同视线范围所及的所以侍卫宫人,便都跪了下去,齐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施清如再是自诩冷静的,在这震撼人心又让人心神眩晕的巨大山呼和由此带来的巨大回声下,也禁不住心潮澎湃起来。 难怪人人都拼了命也要往上爬呢,这份举世无双的荣耀与尊贵,实在太让人激动,太让人沉醉了! 但她很快便自省起来,既然她享受了这份举世无双的荣耀与尊贵,那便要时刻清醒的记得与之对应的责任与担子,不辜负了这份荣耀与尊贵才是! 念头闪过,她察觉到韩征在看自己,忙看了过去,果然迎上了他清明幽深的目光,那里面虽然也有狂热与激动,更多却是沉着与笃定。 施清如心里便也跟着变得沉着笃定起来,只要一直有彼此作伴,一直督促着彼此,他们一定能变成更好的他们,大周也一定能变成更好的大周,迎来真正的太平盛世! 接受过文武百官的朝拜后,韩征携施清如一起上了御辇,被簇拥着浩浩荡荡去了太庙。 文武百官不少人都对此颇有微词,觉得韩征此举太不合规矩,却也没谁傻到会在今日这样的大日子、大场合公然说出来,扫韩征的兴。 于是夫妻两个一道到了太庙,待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祭拜过天地和宇文家的列祖列宗后,帝后君臣一行人又回了宫里。 这回韩征便不得不与施清如分开了,一个去了乾元殿升座,接受百官上表行庆贺礼了;一个则被簇拥着去了凤仪殿,在凤仪殿升座,接受所有内外命妇的朝拜庆贺。 如今宫里没有其他妃嫔,内命妇便以卫、安二亲王妃为首,此后是众王妃、公主、郡王妃、郡主们等一众宗眷。 外命妇则分文武两批,以几位阁老夫人和奉国公夫人等为首。 所有人都是一脸的恭谨肃穆,三跪九叩之礼一丝不乱,有头有脸的一众内外命妇还得绞尽脑汁想不重样的吉祥话儿来为皇后娘娘祝贺,以期能趁此机会在皇后娘娘跟前儿露个脸,排上号。 自然,所有人心里亦是免不得艳羡乃至妒忌这份至高无上的尊贵与荣耀。 谁能想来,那样一个出身近乎卑微的小女子,竟能这般年纪轻轻,就封了皇后,母仪天下呢?也不知是积了几辈子的福,这辈子才能有此等滔天的福气运道! 说来说去,还是当初人家有眼光,早早便跟了皇上,与皇上一路患难与共的走到今日,皇上自然要念她的好,给她能给的一切;何况她如今还正当妙龄,恰是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当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又叫皇上怎能不喜欢? 换了谁都得喜欢。 可就算在心里如此宽慰自己,众人心下的酸妒还是不能减少分毫。 皇上已经给了她无上的尊贵荣耀也就罢了,听说还与寻常夫妻一样的与她在宫里过日子,不但就让她住在乾元殿的体元堂里,还日日与她吃住在一起,别说天家、也别说他们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了,就算是寻常人家,就算是再恩爱的夫妻,丈夫待妻子似这般宠爱纵容的,只怕也找不到几个来。 阁老王公们觉得此事于礼不合,据说曾谏言过皇上,哪怕皇后娘娘再尊贵,再与妃嫔不同,亦在“后宫不得干政”之列,那便该早早搬出乾元殿,入主凤仪殿,与皇上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以正规矩礼体,亦为臣工百姓表率才是。 亦直接被皇上给驳回了,只说那是他的家事,于朝堂朝政都不会有任何影响,于他会成为一位明君、一位好皇帝,会带领群臣开创一个太平盛世不会有任何影响,那便不是众臣工应当过问的。 虽之后皇上还是放缓了语气,勉强给了众臣工一个理由:“凤仪殿自废帝之废后邓庶人亡故其中后,便一直荒废至今,不好生修缮布置一番,实在不宜住人,也实在太委屈皇后,此事且容后再议吧!” 可这会儿大家就身处凤仪殿,也都不是瞎子,哪里瞧出凤仪殿有半点需要修缮布置的样子了?分明皇后娘娘随时都能入住,皇上也分明就是为了她,在睁眼说瞎话,——她到底何德何能? 且如今只是让皇后搬到凤仪殿这样一件本就理所当然的事,皇上都要替她出头,驳回众臣工了,那将来众臣工还要如何劝谏皇上广纳后宫,开枝散叶? 只怕刚开了个头,已被皇上冷冷驳了回去,不敢再说半个字了吧,——这位皇上可不是先头那一位,当初做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时,便已让人胆战心惊了,如今更是做了皇上,君心难测,就更让人望而生畏了。 那自家的女儿们哪还有机会,别说承君恩怀龙嗣了,只怕连进宫的机会都没有; 便是退一万步说,侥幸进了宫,以皇后就近水楼台住在体元堂,还专房独宠的架势来看,自家的女儿们亦势必只是摆设,除了位份,旁的都是奢望! 这样摆在眼前的事实与认知着实令人沮丧,众外命妇里一些疼女儿的,少不得已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皇上再尊贵无匹,年轻俊美,再满大周都找不出能胜过他的乘龙快婿了又如何,做母亲的也舍不得将自己女儿的青春与幸福白白葬送,将一生都白白葬送! 但更多却是已被天家滔天的权势富贵彻底迷了眼,或是反被激起了好胜心,不到最后绝不肯认输的。 谁年轻时能没几年夫妻恩爱,蜜里调油,彼此间再容不得第三人的好日子过的? 尤其皇后当年能被其时还是东厂厂公的皇上选中,破例留下,自然有其过人之处,又与皇上一路共患难过来,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定然就更胜于寻常妻子在丈夫心中的分量了。 可“色衰而爱弛”是这世间所有女人都逃不过的宿命,连庄稼汉今年多打了二斗米,再瞧家里的黄脸婆都会不顺眼,想要换一个,或是再娶个小的,好享齐人之福了,何况皇上还是一国之君,是站在大周之巅的至尊,本就该有三宫六院,三千佳丽? 自然更不能例外了。 所以眼下且忍忍吧,等过上两三年后,就不信皇上还会只守着皇后一个人过,势必会选秀,广纳后宫,以绵延子嗣的,届时便是她们女儿的出头之日;若皇后专宠一年半载的后,仍不能怀上龙胎,那一日就更是近在眼前了。 到了那时,便是皇上也会无话可说,文武百官都是一样的意思,皇上总不能都驳回吧,况后继无人真正最慌的,可不会是别人,而恰是皇上自己,顺水推舟便是必然了。 可见皇后出身卑微也不是全无好处,虽然免不得让人心生妒忌不服,然若换一个家世显赫的,大家可就真只能死心了! 在丝竹礼乐声中,总算所有内外命妇都朝拜完了施清如,由宫人们分批引到了事先搭好的帷帐里,稍事更衣修整后,再回凤仪殿领宴。 其时已是午正了,不止内外命妇们都饥肠辘辘,累得够呛,只面上丝毫不敢表露出来,以免一个不慎失了态,丢脸还是轻的,若再落个“殿前失仪”或是“对皇后大不敬”的罪名,可就糟糕透了。 施清如更是身心俱疲,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待被众命妇目送着、被宫人们簇拥着腰背笔挺,仪态万方的刚回了今日供她暂时歇息修整的后殿,便立时靠在了桃子身上,“快扶本宫一把,脖子快要断了,腰也快要断了!” 桃子闻言,忙招呼另一个宫人一道上前,一左一右搀住了她,笑嗔道:“皇后娘娘嘴里怎么也没个忌讳的?不过从四更一直到现在,您就没一刻能稍稍喘息的,也不怪您累,奴婢先扶您去榻上坐下吧。” 一面说,一面已小心扶了施清如到榻上坐下,随即便指挥起宫人们沏茶的沏茶,拿点心的拿点心,给施清如捶腿揉肩的捶腿揉肩起来,虽忙却不乱。 看得施清如暗暗点头,倒不想这么短的时间内,桃子便历练出来了,看来成为第二个采桑,指日可待也! 她快速吃了两块点心,又喝了半杯茶后,觉得总算好受了一些,便让早已候着的尚仪局的女官进来,给自己卸了凤冠,褪了大礼服,开始换起第二套虽也同样庄重,却要轻上不少的礼服来。 待会儿的宫宴至少也得一两个时辰,不换身轻简些的衣装,她的脖子和腰可就真要断了。 一时施清如换好了衣妆,就有宫人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众位王妃夫人都已入了席,在等候皇后娘娘了。” 施清如点点头,“本宫这便出去。” 于是桃子与一众女官宫人又簇拥着施清如,回了前殿,随即在太监的高唱声:“皇后娘娘驾到——”和众内外命妇齐齐跪下的山呼声:“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中,一直到丹陛之上的宝座前落了座,方叫了众内外命妇起身,随即吩咐开宴。 众内外命妇都早饿得狠了,如今好容易有吃的了,却又哪敢真敢放开来吃? 不过只强忍着,象征性的动了动筷子与酒杯也就罢了。 还是施清如也列席过宫宴,如何不知道就没一个人能吃饱的,待先举杯敬过众人,令众人都不必拘谨,又下令传了歌舞来,才让众内外命妇渐渐放开了些。 如此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安亲王妃笑盈盈的拉着卫亲王妃上前给施清如敬酒了:“臣妾们祝皇后娘娘福泽绵长,仙寿永享。” 她二人都是长辈,施清如自要给她们面子,笑盈盈的回了一句:“本宫也祝二位皇婶多福多寿。”,满饮了杯中的酒。 因见卫亲王妃气色不大好,少不得要关心一番:“二皇婶莫不是累着了?那还是快落座吧,都是自家人,二婶婶不必与本宫见外。” 卫亲王妃本就因当初广阳郡主的所作所为,对她既愧疚又感激,只一直找不到机会表达而已,如今好容易彼此能说上话儿了,忙笑道:“臣妾很好,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倒是皇后娘娘今日才真是累坏了吧?不过就算再累,也是幸福的累,亦只有皇后娘娘才有福气受得起这个累。” 施清如笑道:“都是皇上厚爱,宗室的长辈们也厚爱,本宫才能有如此的福气。广阳妹妹这些日子可有信来?二皇婶膝下就只广阳妹妹一个女儿,如今却远在千里之外,母女连见一面都难,等将来有了合适的机会,郡马可一定要自请回京来,好与广阳妹妹一道承欢二皇婶膝下才是。” 卫亲王妃听得她这话竟大有将来会助她们母女团聚的意思在,又惊又喜,连眼圈都红了,只能忙忙借再敬她酒之举来掩饰,以免失态:“臣妾再敬皇后娘娘一杯,祝皇后娘娘与皇上永结同心。” 安亲王妃与宗室其他的宗眷们见状,岂能让卫亲王妃专美,忙也都上前又敬起施清如的酒来:“臣妾也再敬皇后娘娘一杯……” “臣妾祝皇上、皇后娘娘白头偕老……” 相较于众外命妇的心思各异,面服心不服,一心谋算着将来自家女儿好上位,众王妃宗眷却多是由衷敬服认同施清如这个皇后的。 原因无它,韩征自上位以来,对宗室比废帝当初的只知防备打压可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几乎各家出众的子弟都得到了办差出头的机会,连带施清如这个皇后也对众宗眷各有赏赐,和气得紧。 叫王妃宗眷们怎能不喜欢,她们的女儿可与皇上是同宗,那与皇后便是友非敌,当然要越发处好关系了! 待众王妃宗眷敬酒告一段落后,以奉国公夫人和几位阁老夫人为首的外命妇们也满脸堆笑的上前敬施清如的酒了。 施清如却是纹丝不乱,与每位夫人虽都只说了一两句话,却都说到了点子上,让人人受宠若惊之余,都如沐春风般的熨帖,尽显一国皇后应有的从容和气度。 看得那些个只敢在心里醋妒腹诽她出身卑微,能当上皇后全凭貌美命好的,也不得不承认,她能当上皇后,看来也不仅仅是因为生得好、到皇上的身边早,更是因为她有那个本事,她能有今日,亦绝非偶然了! 整场大宴一直到酉时才散。 施清如也终于可以回体元堂卸下一身沉重的衣妆,好生洗个澡,好生松散一番了。 于是等韩征从前殿回来,看见的便是他的皇后非常没有形象的瘫在榻上的情形。 他脸上不自觉已爬满了笑,上前道:“若是让内外命妇瞧见她们端庄优雅的皇后娘娘私下里竟如此的不顾形象,不知道会怎么想怎么说?” 一旁桃子与采桑忙知机的带着几个已能进殿服侍的宫人退了出去。 施清如这才扁嘴道:“我管她们怎么想怎么说呢,今儿差点儿累瘫的人是我又不是她们,她们纯粹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换了她们,没准儿比我还累得厉害。再说了,你怎么就知道她们这会儿没有跟我一样,胡乱瘫在自己的内室,什么都不想管不想做,只想这样瘫着呢?我是四更天就起了,但她们只怕也没比我多睡多少时间,我一身的行头加起来至少得十几斤,她们只怕也没好到哪里去……腰真的好痛……” 说到最后,大眼睛巴巴的看着韩征,意思很明白了。 看得韩征心里痒痒的,伸手给她揉起腰来,一面笑道:“幸好一辈子就这么一次。” 施清如深以为然,“可不是么,要是再来一次,我就不止是腰痛,而是腰断了。” 韩征低笑道:“那可不行,你腰可不能断,要是断了,我可怎么办……” “你一天天都想什么呢,这时候不是该心痛我么,结果还只想着自己,只想着……哼,你们男人都这样吗?” “我想什么了?我就是心痛你,才这样说啊,分明就是你自己想歪了。” “竟然还狡辩!罚你不止给我揉腰,还要给我揉手,揉腿……” 外面桃子与采桑隐隐听得二人的对话,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抿嘴笑起来。 皇上与皇后娘娘还是跟以前一样的蜜里调油,屋里一旦只有彼此时,便立时变得幼稚起来,可真好,若能尽快添一位小皇子,就更好了! 忙完了封后大典,施清如终于有时间专心上手宫务,进一步加深对六司一局众人的了解,安排放宫女出宫的一应相关事宜了。 除了给司药局选了百余名宫女做候补,此番宫里一共要放两千余名宫女出去,自然不是一件小事。 好在有采桑从旁协助,六司一局之首的范尚宫及其他女官也正是亟待使出浑身解数,让皇后娘娘进一步看到她们的真本事,从而让自己头上乌纱帽能戴得稳一些之时,倒也没出什么岔子。 如此忙了十来日,尹月华顺利返回了京城。 萧琅随即便亲自登了奉国公府的门,请求奉国公能同意他在热孝期内迎娶尹月华过门,然后夫妻一同返回凉州去。 奉国公也果如韩征所预料的那样,没怎么为难萧琅,便同意了嫁女,并将婚期就定在了腊月初,打算让二人过了年便立时出发去凉州。 毕竟连皇上都既往不咎,一副要重用萧琅的架势了,他怎么可能与皇上对着来,那不是好日子过腻味了吗? 先前韩征被废帝下了狱,褚庶人一副大权独揽的架势,奉国公还曾暗暗在心里庆幸过,当初萧琅要退亲时,女儿坚持了下来,还进宫去服侍了太后一段时间,之后又瞒着他偷偷寻去了凉州倒不想竟都是好事,指不定,他们家真要出一位皇后了…… 可随即韩征的人便找上了他,他也再庆幸不起来,只剩后悔与惶恐了。 等到韩征登基后,他就更是在心里把尹月华恨了个臭死,打算等她回京后,便立时送她去家庙青灯古佛一辈子,必要时,甚至可以让她“病故”,那她便可以不与萧琅成亲,省得白白连累家族了。 连带奉国公夫人也吃了他不少的挂落。 偏偏萧琅还敢回来,皇上竟也一副宽容大度,不打算与他算账、更不打算斩草除根的架势,到底怎么想的呢,莫不是觉得眼下自己新君上任,正是收买人心的时候,不好兴师问罪,得等萧琅有了更多的罪状,皇上“忍无可忍”后,才好再无顾忌的办他? 那自家倒是正好可以将功折罪了…… 奉国公遂秘密找了人弹劾萧琅,正好本来也有人想要弹劾他,为韩征“分忧”,兼探一探韩征的底线,于是才会有了一本接一本的弹劾萧琅的折子送到御前。 可惜那些折子都被皇上留中不发了,萧琅也开始操持起废帝母子三人的丧事来,其间据说还去过一次乾元殿,与皇上单独说了约莫一个时辰的话儿。 奉国公本就是聪明人,这下还是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皇上竟是真的既往不咎,要重用萧琅,而不是为了沽名钓誉,那自家女儿与他的婚事,便非得继续下去不可了,不然他还真等皇上与他把话说明了不成,那自家的圣眷也到头了! 当然,君心难测,韩征心里真正到底怎么想的,奉国公还是不能确定,可纵不能确定,也不影响他嫁女儿,大不了真到了情况最糟糕的那一日,他就当这辈子没生过这个女儿也就是了,总不能为了她,连上千的家人族人都不顾了吧? 所以两家的婚事很容易便定了下来,先前三书六礼走到了纳吉,如今便从纳征继续走起,倒也便宜。 奉国公心里怎么想的,施清如自不知道,她在知道尹月华已经回了京,两家的婚期也已初步定了下来后,便赐下了丰厚的添妆到奉国公府给尹月华。 如此一来,奉国公便越发庆幸自己的判断和决定都没错,给尹月华的嫁妆也添厚了两分,整场婚事的规格也决定再提高些了。 一面又安排奉国公夫人带了尹月华进宫去给施清如谢恩,毕竟自家女儿算来与皇后娘娘好歹有几分旧交情,那若是能继续维持下去,于她自己、于奉国公府都是有利无害的。 施清如于是见到了已分别三个多月的尹月华。 就见她人倒还是那个人,浑身的气质却与之前相比又不相同了,变得更沉稳内敛,也更从容了。 她看尹月华觉得变化不小,尹月华看她就觉得变化更大了,毕竟她临走之时,施清如还险象环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彻底摆脱福宁长公主的魔掌,如今再见,她却已摇身一变成了皇后,是真由内而外都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好在这变化是好的,如今彼此的结果也都是好的…… 念头闪过,尹月华已随着母亲一道跪下,给施清如行起礼来:“臣妾/臣女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施清如笑着叫了她们母女起来,“都平身吧,赐座。” 待奉国公夫人领着尹月华谢了恩,落了座,又瞧着桃子指挥宫人给她们上了茶来后,方笑着与奉国公夫人道:“夫人瞧着气色倒好,想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 奉国公夫人忙笑道:“都是托皇上和皇后娘娘的福,所以今儿臣妾特地带了小女来谢恩,若不是皇上和皇后娘娘宅心仁厚,这门亲事只怕……臣妾心里实不知要如何感激皇后娘娘才好了。” 她这话倒不是虚的,若韩征此番直接斩草除根,尹月华当初进宫去服侍褚庶人的事京城上流圈子的人都知道,她还有什么未来可言,便是远远的低嫁,只怕都难了。 若韩征不是真既往不咎,不是真要继续重用萧琅,就算他一两年三五年内都没有性命之忧,她家国公爷也定不会再把女儿嫁给他,以免累及家族,而只会让女儿青灯古佛一辈子,甚至直接让女儿“病故”! 奉国公夫人当娘的岂能忍心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 她不但想女儿好好活着,还想女儿能幸福美满一辈子! 亏得皇上胸襟广阔,宽和大度,皇后娘娘亦是夫唱妇随,体贴待下,才能有如今这最好的结果,叫她怎能不感激皇上和皇后娘娘,她怎么感激都不为过! 施清如见奉国公夫人说着,眼睛都红了,笑道:“夫人客气了,皇上与本宫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最重要的还是萧大人与月华姻缘天定,早就冥冥中注定好了,他们是彼此此生那个最正确的人,所以无论如何兜兜转转,艰难险阻,终究还是会走到一起。再就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萧大人昔日种下的是善因,如今收获的自然便是善果,月华亦是一样,有什么因,才能得什么果。您就等着过些日子风风光光的送女儿出门子吧,就怕您到时候会舍不得了。” 奉国公夫人忙笑道:“若没有皇上与皇后娘娘宽容大度,再是姻缘天定,只怕也是……” 拿帕子掖了掖眼角,才继续道:“臣妾自然是舍不得的,臣妾这辈子就月华一个亲生女儿,如今她说嫁人就要嫁了,还要一出阁就随姑爷去千里之外,哪个当娘的能舍得呢?可臣妾一想到姑爷那样的人品才貌,臣妾纵舍不得,心里也是欣慰的。如今臣妾只盼以后他们小两口儿能和和美美的,姑爷才好心无旁骛,没有后顾之忧的报效朝廷,报效皇上。” 施清如笑道:“萧大人人品才德俱佳,丹阳公主亦是为了大周才千里迢迢出降异国的,他们兄妹是他们兄妹,旁人是旁人,皇上圣明烛照,心里自然都有数的,夫人就擎等着女儿女婿和和美美,女婿前程似锦吧!” 奉国公夫人不想还能听到施清如这番话,这简直就只差是明示她,只要她女婿没有二心,这辈子便都是坦途了,脸上的惊喜几乎要掩不住。 好容易才自持住了,起身恭声道:“那臣妾与小女就承皇后娘娘吉言了,臣妾回去后,也定会把娘娘的原话学给我们家国公爷听,以勉励我们家国公爷亦为大周和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当下施清如又与她你来我往的说了一会儿话,采桑便上前笑道:“皇后娘娘,今儿天气倒好,要不奴婢领了国公夫人去御花园逛逛吧?” 奉国公夫人知机,忙起身笑道:“皇后娘娘,臣妾正想求娘娘,想去御花园逛逛呢,还望娘娘能允准。” 知道施清如这是有体己话儿要与自家女儿说,自然更要为女儿制造机会了,这样的体面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施清如已笑道:“既是如此,采桑,你便带了国公夫人去御花园逛逛吧,记得千万小心服侍。” 采桑忙笑着屈膝应了“是”,因奉国公夫人十分客气:“如此就有劳姑姑了。”,少不得含笑谦逊了一回,“夫人言重了,奴婢万万不敢当,夫人请。” 才引着奉国公夫人出去了。 施清如这才看向了一旁一直红着脸,没开过口的尹月华,笑道:“怎么样,月华,这一趟凉州之行,不虚此行吧?” 话音未落,尹月华已“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若没有皇上和皇后娘娘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臣女纵不虚此行,亦是枉然,那等臣女日前抵京,得到的只怕便是萧大人他的……死讯;再不济,臣女与他也没有未来可言,家父哪怕让臣女立时‘病故’,亦无论如何不能继续这门婚事,那臣女也只能真个赴死了。所以臣女心里真的很感激皇上的胸襟广阔,也很感激是因为皇后娘娘,皇上才肯这般宽宏大量的。只可惜臣女如今实在无以为报,惟有给皇后娘娘磕三个头,聊表感激之情了。” 说完便重重磕下了头去。 当初离京前,她自是做梦都想不到,京中会发生如此巨变,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不到,大周便已连天都变了。 可她当时既毅然决然的出了京,便再没有回头路了,只能萧琅死,她死,根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在去了凉州,见过了萧琅后,亦没想过自己会走第二条路了。 然皇上与皇后娘娘却硬是给了萧琅第二条路走,还是一条光明大道,等于也是给了她一条光明大道走,亦让她不必再愧对父母,不必再在亲人家族和爱人之间为难挣扎,——她心里到底有多感激,有多感动,实在无以言表。 尤其,萧琅还曾爱慕过皇后娘娘,甚至至今心里只怕都还有一个属于皇后娘娘的位置,于皇上来说,便是情敌,于公于私都满是容不下他的理由。 皇上却仍宽宏大量,什么都没对他做,甚至还肯重用他,让他继续戍守凉州,这样的信任需要冒何等大的风险,又需要何等的胸襟! 可惜她一个外臣之女,不方便面圣,便只能把该给皇上磕的那三个头,一并对着皇后娘娘磕了。 施清如不防尹月华说跪就跪,忙与一旁桃子道:“快把六小姐搀起来,——月华,你与本宫还客气什么?也忒见外了,快起来吧,难道非等我亲自来搀你不成?” 尹月华却郑重道:“皇后娘娘,您就让臣女把头磕完吧,不然臣女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聊表心里的感激与感动了,您就成全了臣女吧。若今日不给皇上和您磕成头,臣女也定会不安一辈子的。” 她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施清如还能说什么?只得同意了她磕头,“好吧,那本宫便受了你的礼,好让你心安吧。” 尹月华这才红着眼睛笑了,郑重的又给施清如磕了两个头,“这是皇后娘娘的。”,随即再磕了三个头,“这是皇上的,只是臣女不方便面圣,只好请皇后娘娘代收了。” 第二百八八回 大结局(下) 施清如这次没阻止她了,因为知道阻止也是没用的,待她都磕完了,才让桃子搀她起来,“这回月华你肯起来了吧?” 尹月华借着桃子的力站了起来,笑道:“这下臣女心安多了,多谢皇后娘娘肯成全臣女。” 施清如指着椅子让她坐,“你倒是心安了,本宫却觉着,你与本宫如此见外,生分多了。” 尹月华欠身坐了,道:“臣女不是与皇后娘娘见外,而是礼不可废,但心里仍跟以前一样的敬服皇后娘娘,感激皇后娘娘。倒是娘娘这些日子可还习惯吧?都说‘高处不胜寒’,人们只看得见皇后娘娘如今的尊贵荣耀,哪里能想来娘娘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为了这份她们所看见的尊贵荣耀要如何的劳心劳力呢?” 类似这样的话除了韩征、常太医和跟前儿的心腹之人,施清如还是第一次自外人口中听见,心下也免不得触动,片刻才笑叹道:“自皇上登基以来,也就只有你与本宫说过这样的话儿了!好在如今后宫就只本宫一个,六司一局的女官们也都得力,倒还应付得来,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劳心劳力。” 尹月华笑道:“那就好,只要皇上一心爱重信任皇后娘娘,始终与皇后娘娘一条心,想来皇后娘娘再劳心劳力,亦是甘之如饴。” 施清如抿嘴笑道:“皇上待本宫,自是极好的。倒是你,嫁妆可都已准备好了?萧家如今除了萧大人,在京中已没有其他人,听说与本家也早几乎不往来了,只能凡事都靠你们自己,等你进门后,少不得要多费些心,才能把一个家重新撑起来了。不过这样也好,一进门就能自己当家作主,亦是旁人没有的福气。” 尹月华认真道:“这福气都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给臣女的。臣女的嫁妆家母早在多年前就开始在准备了,如今婚期虽急,倒也不至乱了阵脚,只酌情再添补一些也就差不多了。至于萧大人家的情况,臣女也早做好心理准备了,本家若愿意往来,臣女自然以礼相待;反之,就由他们去吧,横竖我们成亲后便要出发去凉州了,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京,本来也没有时间和机会顾及一些不必要的礼尚往来。” 顿了顿,“但我们一定会把日子过好,不辜负皇上和皇后娘娘这一番苦心的。” 施清如点头来:“看来对于未来,你心里已自有丘壑了,那本宫也能安心了。萧大人本宫多少也了解,是个至情至性,言出必行的,将来你们一定会幸福的,你也一定会庆幸如今的作为和选择的。” 尹月华笑道:“若萧大人不是那么好,臣女也不能如此的义无反顾了。臣女心里其实都知道,至少目前来看,萧大人对臣女还是没有男女之情的,他只是被臣女千里迢迢寻去凉州之举感动了,继而因自责愧疚,而对臣女又添了几分责任感,所以此番才会娶臣女的。但就算只有感动歉疚与责任感,臣女还是心甘情愿嫁他,因为余生几十年,都只会是臣女陪在他身边了,那于臣女来说,便足够了。” “何况几十年的时间,臣女相信他一定也能在日日的朝夕相处中,真心喜爱上臣女的,哪怕他的喜爱相较于臣女的,要少得多,只要有,臣女便满足了。这夫妻之间居家过日子,哪能什么都计较得那么细,哪能谁喜爱谁多一些,都要分出个子丑寅卯来呢?那趁早别过日子了,专一钻牛角尖去吧。” 没办法,谁让她遇见他,比皇后娘娘迟,参与他的人生也比皇后娘娘迟;亦是她先动的心,她爱得更多更深呢,这男女之间本来便是谁爱谁,谁便欠谁的。 况他都已举目无亲,只差孑然一身,说来也够可怜了,她便是多对他好一些、多爱他一些,又何妨呢? 施清如听尹月华最后说得有趣,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来,笑过之后,方正色道:“月华,你能这般想,便最好了,有些事的确不能计较得太细,夫妻之间尤其如此。总归萧大人这辈子能遇上你,能娶到你,委实是他的福气!” 尹月华笑道:“的确是他的福气,像臣女这样才貌双全,还对他一心一意,无论如何都不离不弃的妻子可上哪儿再找去?但要说真正的福气,还是臣女与他都遇上了皇上和皇后娘娘,尤其是皇后娘娘。若没有您当初的开解鼓励,臣女可能已经走上了歪路,不然便只会自怨自艾,至多过上两三年,便与这世间大多数女子一样,一辈子都不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这辈子便这么过去了。” “而萧大人也不会这么快便明白‘怜取眼前人’的道理,他更不会成为如今更沉稳内敛,更有责任心的他,至于如今的新生和将来,就更是镜中花水中月了。所以请皇后娘娘放心,等将来去了凉州后,臣女一定会时时监督他,不会让他有任何的二心,将来……有了孩子后,也一定会尽快送回京城,托臣女的母兄代为教养的,因为只要这样,才是保全臣女的父母亲族,更是保全他、保全我们这个家最好的法子!” 施清如没想到萧琅已把将来送孩子回京的打算告知她了,沉默片刻,方缓声道:“其实皇上并没有过让萧大人将来送儿女回京的想法,都是萧大人为了不让皇上为难,也为了让臣工们安心闭嘴,才不得不……” 尹月华忙道:“臣女心里都明白。连家父都因不知将来会如何,信不过他,更因不敢妄自揣测圣心,一度生过许多念头了,毕竟人心易变,很多时候我们连自己的心都控制不住了,何况旁人的?自然众臣工就更是如此了,那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便越发的必要了。臣女心里真的谁也不怨,将来亦不会因不舍,便心生怨恨,因为臣女很清楚,有舍才有得,既想有所得,当然就要有所舍!” 虽听皇后娘娘方才的意思,皇上将来大有可能擢升萧琅回京,可以她对萧琅的了解,他应当会在凉州待很长很长的时间,既是为了不叫皇上为难,更是为了就近守护丹阳公主这个唯一仅剩的妹妹和亲人。 那将在外,还是凉州那般敏感的地方,就算皇上放心,文武百官又岂能放心?何况文武百官还不都是一心为公的,心存私念的比比皆是,那就更得让他们无可指摘了。 她固然舍不得将来自己的孩子们,哪怕如今他们还连个影子都没有,她已经开始舍不得。 可若舍不得的代价是萧琅的性命,是她和他们孩子的性命,还有她的父母亲族们,她那点舍不得便可以忽略不计了。 再说了,副总兵以上的高阶武将依律家眷本就该留守京中,如何别人都能接受的夫妻分离、骨肉分离到她这里就不能接受了,她至少还能一直陪在自己的夫君身边,已经比其他武将们的夫人好得多了。 她不能仗着与皇后娘娘勉强算有几分旧交,不能仗着皇上、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就得陇望蜀,人心不足蛇吞象才是! 施清如见尹月华如此通情达理,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你能这般想就最好了,便是皇上再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到底也不能随心所欲,那么多臣工都看着呢,只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了。” 尹月华笑道:“正是皇后娘娘这话,时间长了,臣工们自然也就知道皇上何以会继续用萧大人,萧大人亦的确值得皇上信任与重用了。” 顿了顿,“便是家父,臣女心里也只小小的怨过,但很快就打消了。家母说得对,他身为一家之主一族之长,自有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岂能因为臣女是他的女儿,便拿阖家阖族的身家性命来冒险?所以臣女越发要过好日子,越发要督促萧大人为国尽忠为皇上尽忠,才好让家父知道,臣女如今的选择并没有错,臣女也没有嫁错人!” 只是对父亲,她终究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敬爱,尤其远不能如对母亲一般的敬爱了。 施清如见她满眼的坚定,片刻才点头道:“奉国公终有一日会知道,你的选择没有错,萧大人这个女婿,也足够他引以为傲的。” 当下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不觉便把话题说到了凉州当地的风土人情上,“的确荒凉苦寒,好些山都是寸草不生,就那么光秃秃的立在那里,让人望而生畏;百姓们日子也过得极苦,男人们一脸的风霜便罢了,女人孩子们也是脸上长年皴裂,手脚更是布满了血口子,很多人连鞋子都穿不上。可那里的星星很美,奶茶也很香醇,百姓更是热情好客……所以臣女有信心将来自己去长住后,能很快适应,若将来有了机会,臣女还会与当地总兵府和官府的女眷夫人们一起,看能不能为当地的百姓们做点实事,多少造福一方的百姓……” 施清如一直很认真的听她说着,等她说完了方道:“若真有那一日,本宫也定会尽一份心的。可惜本宫怕是难有机会到处走走、看看了,你记得要时常写信回来,与本宫说一说你沿途的见闻,还要在当地的见闻才是。” “皇后娘娘放心,臣女会的。不但臣女的见闻都会写信告诉皇后娘娘,丹阳公主在南梁的见闻,回头我也定会时常与她信件往来,好转告皇后娘娘的。” “听萧大人说,丹阳公主如今在南梁日子颇过得,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异国他乡,亏得你们以后离得近,你这个做嫂子的,可要多多照顾她才是,那也是为皇上和本宫分忧了。” “皇后娘娘放心吧,臣女会的,公主本就不容易,若至亲都不能对她多加关怀照拂了,还能指望别人不成?” 说话间,不觉已是午时,采桑也引着奉国公夫人逛完御花园回来了。 施清如遂留了奉国公夫人和尹月华母女俩用膳,待用完膳后,才吩咐小晏子好生送了母女俩出宫去。 皇后娘娘先是赐了添妆给奉国公府的六小姐,又在奉国公夫人母女进宫谢恩时,足足留母女俩说了一上午的话儿,还赐了宴这样的消息,自是瞒不住京城各家各府的。 心里对韩征的心思,还有对萧琅圣眷的评估少不得又有了变化。 都知道皇后娘娘深得皇上爱重,与皇上夫妻一体,那皇后娘娘的态度,代表的自然也是皇上的态度了! 于是到奉国公府给尹月华添妆的夫人太太们一下子增加了不少,添妆也都十分的丰厚,等到了萧琅和尹月华成亲当日,不请自至前往奉国公府和萧府捧场的人更是大增。 先前的长公主府、如今的萧府因此热闹喧阗了一整日,亏得有萧家的好些族人们自发前往帮忙,才算是堪堪应对了过去。 次日,萧琅一早和尹月华起身祭拜过父母祖宗后,便妆扮一番,坐车进了宫再次向韩征和施清如谢恩加辞行。 夫妻两个该与帝后说的话,已都说过了,今日自然无须再重复,于是只在懋勤殿和体元堂各自逗留了半个时辰,便行礼告退了。 施清如想着与尹月华这一别,便与当初与丹阳公主一别一样,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心下不舍之余,很想亲自送一送尹月华的。 可惜如今彼此身份有别,连这样一件小事,她也不能随心所欲了。 只能还是吩咐了小晏子替她送尹月华出去,她自己则一路目送着尹月华的背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以内后,方吐了一口长气。 如今这样的结果,已经是最好的了,以后只盼萧琅与月华能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萧琅带着尹月华离京后,年也越发的近了。 施清如少不得又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忙碌中,毕竟这是韩征登基后的第一个年,宫里朝中亦都不用为废帝服丧,“三年不改父道”之类,自然要好生热闹一番,把废帝一朝残留下的仅剩的旧习陋习彻底清除干净,迎来真正的新朝新气象才是。 好在如今宫里人少,她也与六司一局磨合得差不多了,凡事亦都定好了章程,自是井井有条。 如此到了大年三十,宫里各处都张灯结彩,上下也都妆扮一新,自酉时起,还在乾元殿正殿开了大宴,帝后君臣内外命妇济济一堂,同乐守岁。 大年初一一早,韩征又带着文武百官去了太庙祭拜天地祖宗,此后才回了乾元殿接受文武百官的新春朝拜,宣布改元“正乾”,今年是为正乾元年。 施清如则在凤仪殿正殿升座,接受内外命妇们的朝拜。 大年初二,民间风俗该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施清如早没娘家可回了,便是想回桃溪去亲自在祝氏和祝老太爷祝老太太坟前上一炷香,如今也不现实了,毕竟帝后出行委实不是什么小事。 韩征遂带着她微服出宫,去潭拓寺为祝氏和祝老太爷祝老太太都点了一盏长明灯,同时还为他自己的母亲也点了一盏,——只是为他的母亲点,而非如今世人口中的“孝惠皇后”点。 见施清如红着眼睛,一脸的低落,韩征心疼不已,少不得握了她的手,低声与她承诺:“将来有机会了,我一定会与你一道回一趟桃溪,亲自给岳母和外祖父、外祖父磕头上香,告慰他们于九泉之下的。” 先前他身不由己,实在抽不出那么多时间来陪她回去一趟,如今他倒是一言九鼎了,却越发没有时间与机会陪她回去了,也只能寄盼于过几年大周已海清河晏后,他能带她出巡一趟,中途取道回去,一偿心愿了。 施清如见他满脸的歉疚,少不得也心疼他了,忙笑道:“其实只要心诚,在哪里上香不是上呢,我娘和外祖父外祖母泉下有知,一定会体谅我们的。何况桃溪有袁妈妈一家一直守着三老,一直照管着三老的坟茔呢,他们一家都是可靠人,再加上你还追封了三老,当地官府断不敢有半分的怠慢,就越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韩征听她这般体谅自己,越发歉疚了,低道:“话虽如此,到底还是该回去一趟的,清如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那袁妈妈一家都忠心事主,我想想要怎么封赏他们一家啊,给袁妈妈一个诰命,再给她的儿子孙子们都赐个出身,怎么样?” 施清如忙道:“还是别了,袁妈妈一家都老实本分,可能你赐了他们诰命与出身,于他们来说反是负累。就让他们按自己的步调来吧,横竖娘和外祖父他们留下的那些产业每年的进项,也足够他们丰衣足食,求学上进了,袁妈妈我了解,靠自己本事挣来的,她心里才踏实。况,你已经追封了娘和外祖父母便罢了,若连祝家昔日的下人都大肆封赏,施……施延昌可还在桃溪,施氏一族在当地人也不少,难免惹得他们不平之下,没准儿会生事,亦会惹得物议如沸,实在没有那个必要。” 袁妈妈给施清如的来信并不多,但平均两三个月也总有那么一两封,足够施清如知道桃溪的近况,也知道施延昌回桃溪后的情况了。 当初施延昌扶灵回乡后,应施清如临行所要求,只能去了当地官府,办与祝氏的和离文书。 袁妈妈一家事先便得了施清如的信,自然不会替他藏着掖着,把当年他和施家众人的所作所为,还有他们一家在京中所发生的事,与张氏和常宁伯府的恩恩怨怨,都事无巨细告诉了街坊邻居们。 街坊邻居们本来见施家不过进京短短两年,便都死绝了,唯一幸存的施延昌也落得个被烧得面目全非、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虽疑惑,却同情可怜更多的。 得知了他们一家都是咎由自取后,自然也再同情可怜不起他们来,反而都骂他们‘活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原来都是报应’,‘可见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还有嘲笑施家的绿头巾原来竟是人人有份儿的,莫不是祖传? 连带施氏一族的名声都大受影响,好些族人正给儿女议亲的,也都黄了,也就是碍于施延昌同进士的功名还在,好歹能为族人免点赋税,不然族长都想将他们一房给出族了。 等到韩征登基,施清如封了皇后,连带祝氏和祝老太爷祝老太太都得了追封的消息再传到桃溪时,施氏族长与族人就更不止是想将施延昌一房出族,更是想鞭尸了。 皇后啊、一国之母啊,那是多大的荣耀,又能给族人造多大的福啊! 却愣是被施延昌一房给作得当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让施氏一族眼睁睁什么荣光富贵都沾不上,其他人便罢了,说是骨肉至亲,到底还是隔了一层,皇后娘娘因为祝氏的冤死和自己多年来受到的屈辱欺压恨他们也就罢了。 施延昌却是亲爹,竟也能让皇后娘娘恨他到那个地步,他简直愚蠢至极,失败至极,他但凡当初能对皇后娘娘好一点儿,尽到一点儿父亲应尽的责任,皇后娘娘都不至恨他到那个地步,不至丝毫不理会他的死活,丝毫荣光都不肯让他和施氏一族沾上! 可施清如远在京城,施氏族人鞭长莫及,再想去代施延昌认错儿献殷勤,好让施清如福泽全族也是枉然。 让施延昌带一些族中子弟进京,去求见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却不过情理面子,不说求皇上给施延昌封个国公,至少也封个侯爵伯爵之类的,多少还是能让族人受益,施延昌又无论如何都不肯,——他回了桃溪后,便日夜反省忏悔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越反应忏悔便越羞愧难当,无地自容,悔不当初,哪还有脸进京见清如,还要给她添烦恼去? 他只要远远的知道清如过得好,不但没有似他原本担心的那般只能跟个太监,一辈子都没有指望,反倒成了一国之母,拥有了至高无上的尊贵与荣耀,就足够了! 施氏族人却不过施延昌,也不敢硬逼他,他总是皇后娘娘的亲爹,若逼出个什么好歹来,皇后娘娘不计较便罢了,一旦计较,后果可不是他们承担得起的。 只得变着法儿的往袁妈妈一家跟前儿凑,又在桃溪闹腾着要给施清如建生祠,还要让阖族的女孩儿都以皇后娘娘为表率之类,只盼有朝一日施清如知道了他们的心意,能开恩福泽全族。 若是让他们知道,韩征连祝家昔日的下人都肯施恩,就是不肯施恩施延昌,不肯施恩他们,恼羞成怒之下,还不定会做出什么事儿来,施清如虽不怕事,却也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总得顾及事情一旦闹大了,会不会影响韩征和自己的声誉。 所以宁愿不封赏袁妈妈一家,只给他们里子也就是了。 韩征听得施清如是顾忌施氏族人会闹事,冷笑道:“他们若是有胆子生事,尽可试试,看朕会如何发作他们,又会不会顾忌那些虚名。” 施清如却仍十分坚持,“老虎自然不必怕蝼蚁,可实在没那个必要,不是吗?” 等从潭拓寺回宫后,难得韩征过年期间封了印,也没多少折子要看多少政事要处理的,便与施清如窝在体元堂里,夫妻两个难得安静却温馨的度过了余下的时光。 大年初三,夫妻俩也没什么事儿忙的,亦再不用与人应酬吃年酒之类了,便请了常太医和黄禄,到体元堂开了一桌家宴,又传了一班小戏,和乐融融的过了一日。 之后初四、初五、初六……韩征大半时间都在体元堂陪着施清如,夫妻俩真是好久没享受过这样难得而长久的安闲时光了。 一直到过了正月十五,朝廷开了印,韩征才恢复了之前的忙碌。 之后便是二月里加开的恩科春闱,朝廷上下又是一番忙乱,所有人都只觉眨眼间,已是阳春三月了。 待新科进士们参加过琼林御宴,进庶吉士馆的进庶吉士馆,授官的授官,外放的外放后,选秀的事,也终于有臣工第一次明确的具本上奏了。 除了请韩征选秀,‘充实后宫,绵延子嗣,以保大周后继有人,千秋万代’以外,还奏请施清如这个皇后能尽快搬出体元堂,搬进凤仪殿,‘以正规矩体统,表率万民’。 韩征仍是留中不发,就如之前众臣工弹劾萧琅时一样,只当众臣工明了了他的态度后,便知道适可而止了。 可惜众臣工虽在之前萧琅的事上,领教过他的说一不二,乾纲独断了,到底萧琅的事与他们没有太大的利益干系。 选秀就不一样了,可谓与所有臣工都有直接间接的干系,自然要趁早扭转了圣意才是;何况储君乃是国本,而有储君就得先有皇子,一旦有了皇子,大周所有臣工百姓都心安了,他们也是一片忠心、公心,何错之有? 自然要坚持到底,总不能等弄得跟当初废帝时期一样,储君迟迟未定,国本迟迟不稳,弄得上下都人心浮动时,再来后悔吧! 于是韩征将折子留中不发的结果,便是更多的臣工开始具本上奏了。 弄得韩征十分的窝火,在大朝会上大发雷霆一番后,又将众阁老与几位王公重臣传到懋勤殿,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朕要的首先是嫡子,庶子不过是退而求其次之后的选择罢了,如今朕与皇后都还年轻,朕都不急,众位爱卿有什么可急的?莫不是想再重演当年朕与母后不被容于先太子妃,以致流落在外多年的悲剧不成?也就是当年阴差阳错,朕才能有今日,可朕的皇嗣能不能也有朕这一番奇遇,谁能保证?朕信得过朕的皇后,可信不过其他人!” 此后又动之以情,把自己当初为了掩饰自己身份,以免惹得旁人和废帝猜疑,因而一直在吃药的事与众阁老王公含蓄的提了提,“朕一直在调养身体,若现在选秀,后宫那么多妃嫔都不能有孕,岂非越发人心浮动?还是容后再议吧,众位爱卿可得替朕保守秘密,再就是替朕安抚臣工才是,不然朕只能惟你们是问了!” 众阁老王公哪里能想来问题竟是出在他身上,他还如此直白的自曝其短呢? 忙都纷纷应了“是”,承诺他们定会保守秘密,如此机密,本来也不能让更多的人知晓,所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他们可不敢拿自家的身家性命来冒险;又承诺他们会安抚臣工,本来皇上还年轻,什么储君国本,原不必急于一时的。 才算是让事情暂时平息了下来。 可惜施清如还是辗转听说了,心里本来并没太大压力的,这下也没法继续轻松了。 她和韩征一直都在调养身体,给他们调养的还是师父那样的一代圣手,却至今还是没有动静,如今韩征还能弹压住臣工们,若再过个一二三五年的,她还是没有动静,只怕韩征也要弹压不住臣工们了…… 韩征倒是很看得开,“我已经与臣工们说了问题是出在我身上了,若上天真不肯保佑我们,赐我们儿女,那他们也只能无可奈何,大不了,届时过继便是了,只要我们打小儿精心教养,与亲生的也没有什么分别,所以你就别再给自己压力了。再说了,我们都还这么年轻,我又那么勤奋,天道酬勤,我相信老天爷迟早定会让我们如愿的!” 说得施清如啐了他一口,眉头总算舒展开来:“也是,师父可说了,我们定能如愿以偿的,师父难道还会哄我们不成?有他老人家在,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只是待韩征去了懋勤殿,脸上的笑便再也维持不住了,这便是成了至尊夫妇的悲哀了,一举一动都被无数人盯着,一点小事也被无限的放大,在这样大的精神压力下,他们能早日诞下麟儿就真是奇了怪了! 万幸平亲王没过几日忽然薨了,——虽然不该用‘万幸’来形容此事,但于韩征和施清如来说,的确因平亲王的薨逝,无形中让他们有了几个月喘息的时间。 毕竟平亲王总是亲叔叔,他们理当为他守孝的。 至于平亲王的死因,好像是酒后产生了什么幻觉,竟失足跌进了王府里的荷塘里,等下人发现,赶紧捞起来时,已是出得气多进的气少,只含糊不清的说了两句话:“父王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母子……”,便落了气。 韩征与施清如都是知道内情的,听得平亲王临死前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怕平亲王终究还是愧对宇文皓母子,才会独自喝醉,又产生幻觉,以致一命呜呼的,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 如此进了五月,天气越发的炎热了起来,宫人忽然来禀报黄禄病倒了。 自韩征登基以后,黄禄便辞了御马监掌印之职,亦不再担任其他职务,对韩征唯一的请求,便是能让他去为先帝,——这个先帝指的是先太子,黄禄唯一的请求,便是能去为先帝守陵。 韩征见他十分坚持,只得答应了他。 黄禄便搬到了先帝的陵寝旁居住,早晚三炷香的为先帝及昔日东宫的其他主子上香祈福,非年节都闭门不出。 这也是沈留柳愚等人自韩征登基以来,依然不曾膨胀骄傲,仍跟以前一样忠心耿耿的主要原因,连功劳最大的黄公公都那般的谦逊自律,主动退让了,他们自然也要戒骄戒躁才是。 不然就真是逼得皇上不得不“狡兔死,走狗烹”了。 韩征因此越发的感激黄禄,以往曾有过的那些小龃龉,自然也荡然无存了,给黄禄的份例也都是最好的,绝不肯在吃穿用度上有丝毫委屈了他。 如今听得他病倒了的消息,自然很是着急,忙放下手中的折子,便带着小杜子,看他去了。 施清如得知黄禄病倒后,也有些着急,一来她和黄禄的关系已又缓和了不少,她当然也希望他好;二来她不想韩征着急难过。 遂忙叫小晏子去请了常太医来,一道也赶了去看黄禄。 就见不过才半个月不见,黄禄便已瘦得只剩皮包骨了,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平和安详,瞧得施清如和常太医进来,还能笑着给他们打招呼:“皇后娘娘和常太医怎么也来了?也太兴师动众了。” 一旁韩征见施清如带了常太医来,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方请常太医为黄禄诊脉,“老头儿,你给瞧瞧禄叔是怎么了吧,其他太医我都信不过。” 常太医点头应了,便上前要给黄禄诊脉,黄禄一开始却不同意,“皇上,奴才好好儿的,真没事儿,不用诊脉了。” 架不住常太医没好气,“你这副样子别说我们内行人了,外行人瞧着都有问题,你犯得着糊弄我们,讳疾忌医么?” 只得伸出了手腕。 待常太医眉头越皱越紧后,反倒笑着宽慰起常太医来,“我知道我时日已不多了,你不必这副样子,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迟早都会有这一日的不是么?” 一旁韩征与施清如却是笑不出来,他们都从常太医的神色中,知道了黄禄的病情只怕不妙,尤其施清如自己也是大夫,光看黄禄的样子,便知道他必定病得不轻了。 韩征因问常太医:“老头儿,禄叔到底是什么病?你只管直说,要什么药材,要多少人协助你,也尽管开口便是,只要能治好禄叔,旁的都不知道!” 常太医却是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启齿。 片刻,还是黄禄自己开了口:“皇上,奴才早就知道自己是什么病了,早在去年年初,就已染上肺痨了,只是一直大业未成,心愿未了,所以一直硬撑着罢了。总算如今心愿都了了,奴才也可以安安心心的去了,您就别为难常太医了,他虽是圣手,治不了病却治不了命,何况奴才真的已经了无遗憾,不想再为了能多活些时日,便咬牙承受病痛了,您就让奴才安安静静的去吧。” 韩征仍不敢相信黄禄竟是患的肺痨,忙向常太医看去,见他满脸沉重的缓缓点了头,方知道是真的。 再开口时,声音便又哑了几分,“禄叔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若你一早就告诉我,我一早就让老头儿为你医治,指不定就不会……” 一旁施清如也颇不是滋味儿。 她一直以为黄禄的主动退让只怕多少有与韩征赌气的成分,赌气韩征只追封了自己的母亲和先太子,东宫其他人都没追封,尤其先太子妃,更是当从没有过这个人一般,可于黄禄来说,那一样是他的主子。 如今方知道,原来黄禄是病了,早就在等着去的那一日了…… 黄禄已笑道:“一早告诉了皇上,好让皇上为奴才担心么?奴才如今真的了无遗憾了……哦,也不是,奴才还是有遗憾的,遗憾不能亲眼看到小皇子出生,不能亲眼看到皇上后继有人。不过奴才会在那边保佑皇上和皇后娘娘平安喜乐,早得皇子的,以皇上皇后娘娘的恩爱和常太医的医术,奴才相信那一日也势必不会远的。” 又看向施清如道:“皇后娘娘,皇上前面二十年苦得很,好在遇见了您,如今也总算苦尽甘来了,以后便只能请您多多照顾关爱皇上,一定无论何时,都要做他的后盾与港湾了。奴才一定会在那边保佑您和皇上的。” 说完不待二人再说,已一径的催他们走,惟恐自己的病传染给了他们,连常太医也一并不许留下,只道:“就让我安安静静的走吧,这辈子也够累的了,如今总算可以安心歇息了!” 韩征夫妇师徒三人无法,只得满心沉重的暂时离开了。 可惜次日再去看黄禄时,黄禄已不肯见他们,连常太医也不肯见了,只隔着门让他们以后都别来了,肺痨可是要过人的,万一不慎过给了韩征和施清如,他就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还连跟前儿服侍的人也都打发了,只让人一日三次定时给他送饭菜和药即可。 如此五日后,黄禄去了…… 韩征自是悲痛不已,虽有施清如百般安慰,也下旨厚葬了黄禄,还让他陪葬在先帝的陵寝之侧,给足了黄禄死后哀荣,依然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郁郁寡欢,后悔自己当初为何没对黄禄好一点。 毕竟黄禄一直充当的是他亦父亦师的角色,哪怕中间他曾恼过他,彼此有过分歧与龃龉,他心里终究还是感激敬重他居多的,可惜他却没过多久的好日子,便就这样去了。 他在继母亲之后,又一次体会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与悔痛! 万幸进入七月后,一个巨大的惊喜忽然来临,终于让韩征的心情彻底好转了起来: 施清如诊出了喜脉! 体元堂里里外外立时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之后欢乐的余波更是一圈一圈的往外扩散,很快席卷了整个乾元殿,又席卷了整个皇宫和皇城,让整个皇城也变成了一大片欢乐的海洋。 韩征有多喜悦,更是不必说了,本就对施清如如珠似宝,如今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便是施清如要月亮,他也定能毫不犹豫的爬到天上去,给她摘下来! 随后又忍不住去给他母亲和施清如的母亲,还有祝家二老,尤其是黄禄,都上了香,感谢他们在天之灵的保佑,更感谢黄禄临走前的祝福。 消息在京城传开以后,阁老王公们也是暗自松了一口长气,他们之前还担心皇上龙体真个受损严重,都已做好几年内,只怕都不会有皇子降生的准备了。 至于将来,有常百草在,想来皇上当不至重蹈当初废帝的覆辙……吧? 却不想,惊喜竟这么快便来了,当真是天佑皇上,天佑大周啊! 不但阁老王公们大大松了一口气,文武百官乃至他们各自的家人族人亦都松了一口气。 之前皇上说自己要的是嫡子,才暂时不肯选秀,广纳后宫的。 如今皇后娘娘终于有了身孕,眼看就要诞下嫡子了,皇上总不能再坚持不肯选秀,不肯广纳后宫了吧? 那皇后娘娘有孕期间,可该由谁来照顾服侍皇上?这便是放到寻常人家,妻子有孕了,都得给丈夫安排通房,何况还是天家,自然更不可能委屈皇上了。 否则,御史们都可以弹劾皇后娘娘了,再是不成体统不顾规矩,也不能到这个地步,不能真恃宠而骄吧,那可不是一个正妻该有的行为,更不是一个贤后该有的行为! 一时间,京城好些有女儿的人家都是摩拳擦掌,只等着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至于将来女儿进了宫后,皇后已有嫡子,又得皇上宠爱,只怕日子不会好过,谁刚嫁人之初,就能事事顺心的?等将来得了皇上的宠爱,生下了皇子公主后,自然也就好了嘛。 既想享受滔天的富贵与尊荣,自然就要忍人之所不能忍,受人之所不能受才是。 何况皇后只是有了嫡子而已,能不能养大,将来又能不能……谁能说得准? 若皇上能一直宠爱她,宠爱她生的儿女们便也罢了,一旦将来她不得皇上宠爱了,一个别说强有力的娘家了,甚至连娘家都没有的皇后和她的儿女们,将来会如何,可就真是未知数了。 所以,此事实在大有可为,这场豪赌,也实在值得早早下注…… 可惜众有适龄女儿的人家想得再好,都敌不过韩征的一句:“皇后为朕诞育皇嗣,委实辛苦,朕岂能在这时候只顾着自己?万一累皇后动了胎气,岂非后悔也迟了?在皇后平安诞下皇嗣之前,什么选秀,什么充实后宫的话,都不许谁再说一个字,否则,朕决不轻饶!” 只得一面扼腕叹息,一面焦急的等待起施清如生产来,还要衷心的祈祷施清如这一胎千万要是个皇子。 不然若是公主,届时皇上再来一句:“不是嫡子,那朕便继续等着便是,横竖皇后能生,先开花后结果,总能生下嫡子来的,在嫡子出生以前,不许提选秀的事!” 大家岂非又只能干等下去了? 万幸施清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果然生下了一位白白胖胖的嫡皇子来。 众有女儿的人家方松了一口长气,开始了新一轮的摩拳擦掌。 奈何还是韩征一句话粉碎了大家的希望,“一个嫡子怎么够,自然是越多越好,皇后既能生,那便继续生就好了,再纳后宫做什么?众爱卿这是巴不得朕耽于女色,荒废朝政不成?” 众人这会儿都有些没脾气了,好些甚至直接把女儿嫁了,就等着看后边儿皇上还会有什么话,有什么操作。 果然等到之后施清如生下第二胎、第三胎,足足给韩征已添了三个嫡皇子后,韩征的后宫里还是除了施清如,便再无第二个妃嫔了。 臣工们其时都疲了,只象征性的又谏言了韩征一次,得了他的答复后:“朕既已后继有人,以后众爱卿便不要再提什么选秀纳后宫的话了,那是朕的后宫,朕觉得六宫无妃挺好的,那便挺好的,说到底与旁人何尤?” 也就不再具本上奏了,反正那是他的后宫,他才是皇上,说句糙话,牛不喝水他们还能强摁头不成? 何况皇后娘娘是真挺好的,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说,对宗室亦是关怀有加,对众诰命亦体贴待下;经她之手重新设立壮大起来的司药局这几年更是为各州府都送去了不少的女大夫,在当地设立的女子医馆亦是造福了不知道当地多少的妇人孩童,说一句“功在社稷与千秋”都不为过。 这样的皇后,难不成还不能与他们爱民如子,给了所有臣民前所未有安宁富足好日子过的皇上一样,真心让臣民都爱戴不成,没见私下里议论皇后娘娘出身卑微,醋妒不忿的声音是越来越少,几乎已彻底绝迹了? 可见臣民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那大家何不好生享受这难得的盛世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