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不如谈恋爱》 1.遗憾 姬月白躺在床上,轻轻的喘着气,等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她已经病了许久,身上使不出一点的力气,甚至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看着一缕极绚烂的春.光从窗纱的破洞里穿入,裁剪出一段动人的光与影,在昏暗的室内绽开一大片的明光。 真好看,就像是许多的金粉被人洒在半空中,如她涂满了金粉的前半生,又仿佛她低微似尘埃草芥的后半生。 姬月白无力的喘了一口气,喉咙干涩,呼吸艰难。她心知自己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也正是因此,她更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浮在半空中的金色粉尘,近乎贪婪的看着,似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她即将黯淡的人生。 也就在此时,她那永远被幻听和轰隆声折磨的耳朵里传来了脚步声。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移向门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亮得出奇,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轻袍缓带,腰间佩剑,脚踩军靴,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男人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床榻上那行将枯槁的单薄躯壳,看到当年那个敢在自己的嫁衣里藏金刃,在千军万马之中以金刃刺杀敌寇的年轻公主。 所以,他竟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语声轻缓的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姬月白病中昏沉许久的脑子因为这两个字而重又变得清明了起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神志总是会变得更加清明的,那些过往的记忆重又在她脑中一点点的闪过:金尊玉贵的宫廷生活,如履薄冰的少女生涯,还有那挣扎求活的逃亡之路...... 美好的记忆如珍珠,早已在岁月里失去旧日的光泽。而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像极了一把雪亮锋利的尖刀,深深的刺入她的心头血肉里,让她整个余生都为此而痛苦、为此而悔愧、为此而深受折磨。 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旧不曾卷刃,还是插在心上,每动一下都是鲜血淋漓的疼,那些回忆更是历历在目: 她曾见过,贫弱的士兵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脚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们从不退缩、不畏死、不贪生,始终奋不顾身。然而,刀刃刺破他们的肉体就如同裁刀划过纸片,铁蹄过处,尸首堆集成山,热血积聚成海,白骨曝于山野。 她曾见过,年轻妇人为了幼子出卖自身,一路随众奔逃,最后却不得不忍痛把心爱的幼子弃在草间,纵是听着那剐心的哭声也不敢回头。 她曾见过,千里旱地,饿殍无数,生民如倒悬。家国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饥寒和苦难折磨得毫无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树皮草根,抱着最后一丝不忍,彼此交换儿女,烹人为食。 她也曾见过,中原沃土千里,却无鸡鸣,更无人声——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远流长,也曾风流蕴藉,埋过多少英灵,百年来都未经过如此浩劫。 真正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惨了,惨不忍睹。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点点渗入泥土里的滚热鲜血,记得那掺着血肉腐烂腥臭味的山风,记得牺牲将死的士兵渐渐涣散开的眼瞳,记得孩童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娘”,记得那个数日未曾饮水却还有眼泪的干瘦妇人,记得灶台锅炉里用浑浊雨水烧着的发白骨肉,记得用那干瘪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饥民...... 世间的刀兵金戈下总有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而凡人一切的悲欢离合总是那样的寻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只“太平盛世”这四个字轻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悬于苍穹,让乱世苦海里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 姬月白确实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可是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些遗憾却全都是不能与人说的。她只能尽力睁大眼睛,用余下的一点力气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玩笑般的开口道:“昔日,我在宫里曾听皇姐盛赞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令她临镜必叹......而后,皇姐与南平郡主更是为你反目.......”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年的永熹公主多少还是有些矜持,没有当着妹妹的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是,能够令那样一位美貌骄傲的公主亲口盛赞,甚至为此而自惭形秽,不顾身份体面的与南平郡主反目——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容色和人才。 姬月白的喉咙依旧干灼如火烧,她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从石缝里面挤出来的甘露,但她还是竭力往下道:“再后来,听说你驱逐北蛮,收复失土,我亦心向往之,只恨这样的人物,我却从未有幸能一睹真颜......” “实在是,有些遗憾啊......” 姬月白这样感叹着,在最后的清明里,她依稀可以看见那个男人因为她的话而微微睁大双眸,淡漠冷定的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讶色。然后,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覆在玉石面具上,似要在她的面前将那张面具揭开。 姬月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看见那张脸——那张曾经令无数少女痴恋心碎,也曾经令无数敌寇望而生畏的脸。 她死了。 死在新朝将立的前夕,死在那位结束乱世的新帝目光下,死在那明媚的春光里。 她死的干干净净,可又满腹遗憾。 2.重生 姬月白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还有些白茫茫的。 柔和清亮的晨光从步步锦支窗外折入,脉脉照入,摆在窗边的几盆玉石葡萄和蜜蜡佛手在光下折着细微的光。再往外看,依稀还能看见窗外的梧桐树,枝和叶的影子映在蒙了层霞影纱的窗格上,影影绰绰,静美凝然。 姬月白隐约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忍不住又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这一次她倒是把周侧看得更清楚了:她正躺在一张宽敞的檀木大床上,月白色的床帐,上绣金丝银镂的莲花,并蒂成双,素雅中又带着几分清贵。床帐上方还挂着一个丁香紫的香袋儿,幽香如缕..... 这是,这是她母亲张淑妃的寝宫:永安宫。 姬月白还在发怔,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机灵,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千娇万贵,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虽甚少见人,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赞她姿仪甚美,世所罕见。 那时候,张国公两朝元老,世子年轻有为,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张淑妃原就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国色,只是幼时随母礼佛,常年素衣布履,少有盛装时,入宫那一日却很是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一身的锦绣绫罗,如披烟染霞;云鬓上珠翠摇曳,有宝光流转,一眼望去当真便如山间云端的姑射仙人又或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仙姿玉貌,容光皎然,令人见之而忘俗,连魂魄似也要被迷了住。 那是洛神赋里写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便是至尊天子也是见而心动,慨然而叹:“不见卿,不知何为美人”。 因此,张氏初入宫虽只得贵人位,此后数月独宠,终于有孕。待她第二年生下公主,天子便赐她淑妃之位,后宫之中也只略逊于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许氏和宸妃方氏。 孩童对于母亲多有濡慕,张淑妃又是这样我见犹怜、天下罕有的美人,姬月白幼时自然也对母亲孺慕非常,只觉得母亲美貌心慈,柔弱无助,为人子女自是应当事事依从,不敢有违。只可惜,到了最后,却是她的这位好母亲在她面前垂泪,哀声求她道:“皎皎,那左贤王据说也是雄伟英武之人,倒也堪配吾儿。你就当是为了母亲和你兄长.......你就,你就嫁了吧?” 呵,灭她家国的豺狼之辈,也能配她? 呵,送女求和,以谋富贵,那也算是嫁? 张淑妃那几句话,姬月白真是能记到了死。 所以,死后再睁眼,看到仍旧年轻美貌的张淑妃时,姬月白还有一二的恍惚和不解:难不成,就是死了到地下,她还得和这位早撕破了脸的母亲再做一回母女? 姬月白有片刻的茫然,脸上呆怔怔的。张淑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喜,不觉又唤了一声:“皎皎?” 这一回的声音却是大了一些,姬月白终于从那云里雾里的迷怔中回过一丝神来,习惯性的应了一声:“我没事,母妃......” 张淑妃听得她这声音,微蹙的柳眉终于舒展了一些,转头吩咐薛女官派人去给皇帝、太后等处报个信儿,就说二公主已经醒转了。 待得吩咐过后,张淑妃这才抬手,用玉白的素手替女儿拉了拉颜色素雅的锦被。她却是难得温柔,以指作梳理了理女儿那及肩的细软乌发,抚着她鸦黑的鬓角,絮絮的道:“这回的事,你表姐都已与我说过了。她是真吓着了,也是与我认了错,怪可怜的......虽说,她确有些不小心的地方,可到底是一家人,你可不能与她计较。待会儿你父皇若是来了,你就把你这回落水的事推去景和宫那头——反正,谁都知道你那三哥儿是混世魔王,成日里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却也不差这一件........” 见姬月白仍旧在发呆,张淑妃不由挑了挑柳眉,杏眸微瞪,睇了她一眼:“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这都醒了,怎么还傻愣愣的?” 姬月白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却又有些诧异:这话,她是听过的。 姬月白六岁进学,按例是要选伴读的,于是成国公府便把府里的嫡长女也就是姬月白的亲表姐张瑶琴给送了进来。张淑妃自来便把娘家放在第一位,喜欢侄女胜过女儿,时不时的便要与女儿说“你表姐才入宫,你要多让着她点”又或者“都是一家人,莫要太计较”...... 张瑶琴又会做人,嘴甜如蜜,手段了得,倒是哄得姬月白拿人当亲姐姐一般的看待,送衣服送首饰,最后见张瑶琴喜欢自己的猫儿便也忍痛送了人。 这一回,也是张瑶琴和三皇子私下里起了些争执,姬月白傻愣愣的上前去劝架,结果被张瑶琴不小心绊了一下。姬月白自己踩着自己裙裾,正好就跌进了边上的湖水里。好在,张瑶琴和三皇子很快叫了人来救,姬月白倒是没有真出事。因着那是私下闹的,边上也没个见证人,待得姬月白醒了后,皇帝便特意来问她这个当事人是怎么回事。姬月白那时候最听张淑妃的话,便依着她的教导,把自己落水的事情推给了三皇子。为着这事,皇帝罚三皇子禁足抄书,因为三皇子一贯爱惹事,便是叫冤也没人信他。最后,三皇子便把账全都记在了姬月白的头上,便是后来与张瑶琴这罪魁祸首和好了,都没给姬月白这个妹妹一个好脸色。 姬月白想到这里,忍不住用指腹在锦被上用金线绣出来的绣纹上摩挲了一下,暗自苦笑:她以前是有多傻啊?张淑妃口口声声说“都是一家人”,只把侄女看得比女儿还重,可她却是忘了自己姓姬不姓张。虽说三皇子也算不得好人,可真论起来她和三皇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偏她这个傻子,为个与她面和心不和的表姐得罪三皇子这个亲哥! 正在姬月白犹自自嘲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击掌声,然后是尖细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张淑妃起身去迎驾,见床榻上的女儿还傻愣愣的便悄悄的掐了下她的手心,压低声音:“记着,就说是你三哥推的.......” 话声未落,便有宫人掀开外面的水晶帘子,帘栊轻响,皇帝阔步走了进来。他今日只穿了轻便的常服,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色丝绦,一入门便抬手免了张淑妃的礼,走到榻边后才徐徐叫起:“都起来吧......” 宫人太监们这才小心起身,恭谨的垂首立在左右,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顺势坐到了榻上,见脸色苍白的幼女正抱着锦被发怔,不由有些心疼,“皎皎这回可是吃苦了,快与父皇说说,究竟怎么回事?父皇必是要与你做主的!” 姬月白微微仰头,正好能看见皇帝清瘦的面庞。 皇帝少年登位,如今已年过三十,面容虽是白净清瘦却显得老成许多,好似四十许的人。大约是素日里政事繁忙,烦心事也多,他的头发有些稀疏,发线偏后,越发显得额头高且宽。因他常皱眉,眉心处有三道浅浅的刻痕,这似乎也暗示了:这位看似温和的帝王也不是个真正好脾气的。 姬月白听着皇帝的话,再看着眼前的皇帝,本已有些平静的心湖重又再起了波澜:这眼前一切,究竟是梦耶真耶? 难道,真就是上苍垂怜,叫她回了少时,去弥补她那满腹的遗憾?想到这里,姬月白忍不住在被子底下用力的掐了一下自己柔嫩白皙的手掌心。 指甲嵌入肉里,肉疼的厉害。 姬月白此时终于可以确定:她不是在做梦,她是真的回到了六岁那年。 她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觉——真正的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许许多多的激烈情绪如浪潮洪流一般的汹涌而来,层层叠叠的涌了上来,无声无息间没过她的头顶,将她整个人淹没。胸膛里的那颗心越跳越快,仿佛有热血随着心跳涌上来,涌向四肢百骸,使得她整个人激动的浑身颤抖。 只有泪水还像是细针一般的蜇人,扎在干涩的眼里,不一时便泪盈满眶,簌簌往下掉。 晶莹的珠泪便这样接二连三的落下,静悄悄的落在锦被上,很快就洇出一团淡淡的水痕来。 皇帝本还耐心的等着小女儿的回答,却见女儿巴掌大的小脸白如雪,竟是一言不发,直接咬着唇掉眼泪。 姬月白生得颇似张淑妃,肌肤玉白,眉目姣好,因着形容尚小倒好似雪团儿一般的娇嫩可爱。因为这是幼女,皇帝也多少偏疼了些,见她哭得厉害,连忙去抚她的背给她顺气:“宝贝儿不哭,有父皇呢,你有什么委屈的,只管与父皇说。” 姬月白渐渐的镇定了下来,她止了哽咽,哑声叫了一声:“父皇......” 皇帝缓下声调去哄小女儿:“嗯,父皇在呢。” 姬月白用自己的小手擦着脸上的泪水,用指尖把沾在颊边的发丝拂到耳后。她乌黑的长睫仍旧是濡湿的,杏眸更是湿漉漉的。此时,她正仰着巴掌大的雪白小脸,眸中含着两汪眼泪,不由得便有几分眼巴巴的样子。 她就这样眼巴巴的看着皇帝,好似委屈到了极点,含泪哽咽道:“父皇,是表姐,是表姐她推了我。” 这话一出,皇帝微微抬了眉梢,面上显出讶然的神色。 张淑妃正端着茶盘站在皇帝身后——她对皇帝虽不似其他妃嫔那般殷勤奉迎,但见着人来了,还是亲自端了小茶盘儿来奉茶。 此时,听到女儿这话,张淑妃柳眉一蹙,皎如明月的面容沉了沉,已是不悦。 3.秘密 这后宫里头,若论玲珑心肝儿,张淑妃还真排不上号。 可是,张淑妃有一个最简单且明显的优点:美貌。 她这样的美貌,已然胜过了千言万语,到了无需言语增色的地步。 张淑妃自知美貌,更以此自矜,常示之与人,用以动人,可谓是恃美行凶。便是此时,听到女儿的话,她心下虽是不悦却还是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软下声调,柔声婉转唤道:“陛下......” 皇帝转过头,看见张淑妃那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面,便是早已看惯,没了最初时的惊艳但还是不由生出几分的喜爱——那是人对美丽事物生而有之的好感。他因为小女儿的话而对张家女生出的怒火也跟着缓了缓。 张淑妃红唇一呶,含笑将手上的青玉茶盏递上去:“您尝尝这茶?” 皇帝伸手接了张淑妃的那盏茶,低头喝了一口,道:“有些轻浮,不似泉水泡的。比晨露,又清冽许多....” “陛下果是厉害!”张淑妃笑了笑,顺势在皇帝身侧坐下,柔声道,“这泡茶的水是去岁里妾让宫里人采来的梅蕊雪,只得了几瓮,都叫埋花树下了。这一瓮却是才开不久,倒想着要叫陛下先尝尝才是。” 张淑妃在家时是金尊玉贵,千金万金娇养出来的小女儿,起居饮食都很有自己的讲究,平日里爱弄些个晨间露、梅蕊雪又或是陈年雨什么的,时不时的礼佛烧香,那做派简直是恨不得立时出尘脱俗去升仙,非要同宫里一群俗人划开一条道来不可。 皇帝先是怒火一缓再尝了好茶,倒是不似早前气急,也乐得给她面子,赞一句:“是不错。” 张淑妃这头略缓了缓皇帝的怒火,自是又把话转回了姬月白的身上,轻声细语的道:“陛下不知道:皎皎这才刚醒来,还没醒过神,哪里说得清话?” 这话说的很是含蓄,不过意思也很:眼下姬月白才醒来,呆呆怔怔、连话都说不清楚,她一句“表姐推了我”这可信度就不大好说了。 说到此处,张淑妃又叹了一口气,温温柔柔的给人捏了捏被角,轻声细语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皎皎你也是,这回也算是吃了苦头了,下回与你皇兄表姐们玩儿的时候可不能再胡来,自己也要小心些,要不然你父皇和母妃都是要担心的。” 姬月白指尖攥着被子一角,细嫩的指尖微微泛白,像是被水洗过的花瓣儿。她咬着唇没说话,心里只觉得可笑:张淑妃这三言两语,倒是把姬月白落水的事归结为小孩家的玩闹和姬月白自己不小心——不得不说,只要关系着张家,张淑妃那一直不转的脑子也能机灵许多。 皇帝自也是听出了张淑妃的意思。 只是,这回姬月白无故落水,身边只三皇子和张家姑娘两个人。皇帝心疼幼女,偏心儿子,多多少少也会迁怒于张家女。原本,他还怕是三儿子胡闹,一时头疼着该如何罚儿子,现下女儿醒来后说是张家女,皇帝自是不会这般轻易绕过对方,必是要敲打一二的。 所以,皇帝端着茶盏,语声冷淡却又透着千钧力:“虽如此,那张家大姑娘也是要罚——她是入宫来给皎皎做伴读的,连皎皎的安危都照顾不上,岂不是她失责?” “陛下.....”张淑妃心里记挂着侄女,还欲再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还是姬月白开口叫了一声:“父皇,你别罚表姐了。” 皇帝早便不喜张淑妃对张家事事回护的做派——要不然这几年也不会渐渐淡了对张淑妃的宠爱。眼下见女儿也是如此,皇帝心里多少有些不悦,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反问了一句:“怎么,你也觉得她不该罚?”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朝皇帝招了招手:“父皇,我和你说个秘密。” 小女孩原就生得玉雪可爱,如珠如玉,此时故作大人模样,倒也把皇帝逗得一乐,于是便依言侧耳过去:“要说什么?” 姬月白真就是一副要和皇帝说个秘密的模样,小心的把嘴贴在皇帝耳边,压低声音,轻之又轻的说了几句话。 皇帝听了几句,面上的笑意便渐渐的收了起来,神色一淡,低头去看姬月白,沉了声音:“你说的是真的?” 姬月白点点头:“真的,真的。” 皇帝沉默片刻:“这可不是能胡说的事儿。” “真的真的,要是我胡说,父皇就罚我一辈子不能吃糖好了。”姬月白鼓起雪腮,气鼓鼓的瞪着皇帝,形状极美的杏眸眼尾似也跟着一挑,倒是显出几分的稚气来。 她这生气的小模样似极了一只伸出小爪子要挠人的奶猫儿。 皇帝念着小女儿这才落水醒来,此时言语形容又极是可爱的,到底还是缓了缓神色,这便开口哄了她几句:“你成日里吃糖,都要蛀牙了,哪里能再吃?不过,要真像你说的那样,父皇到时候再给你换个伴读。” 张淑妃原只是勉强耐下性子在侧听这对父女神神秘秘的说话,听到“换伴读”云云,终于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开口问道:“怎么就要换伴读了?” 皇帝心里存着别的事情,这时候也没有久坐的心情,便把手上的茶盏搁了下来,转头与张淑妃道:“先不说这个,朕还有事,得走了。”一副起身这就要走的模样。 “陛下难得来一趟,怎么这就要走?”张淑妃闻言实在是有些猝不及防,忙伸手拉住皇帝的胳膊。 皇帝只得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张淑妃在皇帝的目光下垂下头,鬓角赤金凤簪上垂落下晶玉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一晃,沙沙做声。只见她浓长的眼睫也跟着垂了下来,眸中似有水光一掠而过,语声更是绵软软的,实是低柔到了极点:“陛下朝上事忙,妾也帮不上什么,只在心里整日里惦记着,今日特特叫人备了几样陛下喜欢的,就想着一起用顿晚膳也是好的......” 张淑妃少有这般女儿娇态,言语又是这样的温柔婉转,惹人怜爱。便是皇帝也觉得心下一软一酥,再生不出气,这便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那柔弱无骨的柔荑,闻声宽慰道:“是真有事。这样,朕改日寻个时候,再来陪爱妃和皎皎用膳,可好?” 张淑妃秀眉一扬,还要说话,皇帝却只是随口说了句不必送,这就脚步不停蹄的领着一群太监宫人,干脆利落的走了。 张淑妃气得脸都有些白了,眼见着皇帝背影已去,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转头去瞪还靠坐在榻上的女儿。 “你又与你父皇胡说了什么?”她想起女儿先前还把事情扯到侄女身上,更是不满,“还有,我之前怎么与你说的?你怎的还说是你表姐推得你?” 姬月白一副无辜模样:“可,就是表姐推了我呀。” 张淑妃雪白的颊边生出两团晕红,柳眉倒竖,杏眸一横,用玉白的手抚住了起伏不定的胸口,一副被姬月白气噎了的模样。她简直一句话也不想再与这个说不通话的逆女说了,索性一甩袖:“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她对着皇帝也多有些不耐,更何况是女儿?眼下气急了,张淑妃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便摔了帘子出门去,竟是就这么把落水才醒的幼女一人留下了。 姬月白早便知道张淑妃的性子,见此情况,心里依旧有些不是滋味:这就是她的母亲——女儿落水醒来,一不问是否安好,二不问落水缘故,心心念念只想着替推人的侄女儿脱罪,一不如意便甩脸走人。 姬月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勉强提起精神来:她能重生已是天幸,又怎么可以像前世那样为着张淑妃这点儿事纠结自苦?想来,这原也是她和张淑妃母女缘浅,强求不得...... 更重要的,是要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前世,在姬月白看见那一幕幕叫人泣血的人间惨剧时,她曾无数次的为自己的无能与无力而深觉耻辱——国破尚如此,有血性的男儿已为国献身,无数没有名姓的英雄埋骨荒野,许许多多的百姓都在忍饥受难,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也曾想要去帮助一些人,去守护些什么.......可她什么也帮不上,什么也守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旁人受难,随波逐流的奔逃亡命,最后在病榻上待死。 她还记得那个将她从战场死人堆里拖出来的少年将军冷漠的目光与讥诮的言语—— “你是为这些人哭?也对,现在的你也只剩下这无用的眼泪了........”他身着银白甲衣站在尸山血海里,身上映着的是夕阳最后一缕的余晖。 而他本身就如一尊铁血铸就、无情无感的战神神像,年轻的可怖、俊美的可怖、也冷酷的可怖。连他的言辞也如刀剑般锋利,具有刺穿血肉的力量,将她狠狠的钉死在原地:“这就是弱者可悲可笑之处。” 是啊,弱小才是一切的原罪——因为她的弱小,哪怕竭尽全力也无法改变什么;因为她的弱小,哪怕绞尽脑汁也无法守住什么。而现在,她终于有了重新再来的机会,她也能变得强大起来,也能够有能力去改变一切,力挽狂澜,去做她曾经渴望要做的事情。 想起自己将要做的那些事,姬月白脸色也渐渐透出苍白来,心口却越跳越快,只有乌黑的眸子好似吸饱了水,黑沉沉的。 如同两丸黑水银,饱满灵动,黑亮动人。 4.瑶琴 旋即,她又回过神来,不由苦笑:这些都是要仔细思量的大事,而她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有张淑妃一应人在,她无论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必须要想法子搬出永安宫,如此才能有自己的人手势力,才能图谋以后。 好在,她已经六岁,到了要选伴读进学的年纪,只要想办法求得父皇点头,应是可以搬出永安宫。 至于新伴读的事情——如果父皇真能依言给她换个新伴读,那伴读的人选确实是需要她好好考虑。她眼下身边并无可信之人,偏又深居宫中,等闲出不得宫,平日做起事来也多有掣肘,实在是很缺人手。若是能选个能干有用的好伴读,也是一个助力,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臂膀.......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月白颇是厌烦的抬起头,冷淡的看着来人。 只见张瑶琴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水眸含着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极点。 若单看她这脸容与神态,真真是似极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张皇无措,仿佛没有半点坏心,只犹自天真无辜,就连语声都是格外的诚挚与温柔:“早知道会连累到你,我,我便不与三皇子闹了。是我错了,我.......” 姬月白见着这般的张瑶琴,唇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就靠着湖蓝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张瑶琴的表演:很显然,眼下的张瑶琴还没有日后的城府,便是作戏装样也没日后的娴熟自然,浑然天成。 饶是如此,她此时泪盈于睫,语声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胜风,那娇弱楚楚姿态,实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怜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谅她这“无心之失”。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貌娇嫩、弱质纤纤的女子,骨子里却是十足十的自私自利、冷酷残忍?前世时,张瑶琴对于权力的偏执与渴求,乃至于为此做出的种种恶事,简直是罄竹难书,远超常人想象。 现今的姬月白早便过了信任或是可怜张瑶琴的时候了,再见张瑶琴她甚至都有种“我不去打你的脸,你居然还自己主动上门”的厌恶烦躁感。 所以,看着张瑶琴,姬月白只淡淡的道:“确实是你错了,表姐。” 5.泼茶 张瑶琴本已预备了一肚子的话要与姬月白说,想着一定能哄得小表妹心软,却没想到她的话才起头就给姬月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好在她反应极快,当即以退为进,含泪反问道:“表妹,你真的怪我?” 姬月白厌烦透了张瑶琴的装腔作态——要是化个妆,她都能上台唱戏了——肯定能成名角的那一种。 姬月白实在不想将自己宝贵的生命与时间浪费在张瑶琴这样的人身上,这便言简意赅的道:“入宫前,嬷嬷应该也都和表姐你说了吧:宫中先有君臣,而后才有亲疏。表姐——” 张瑶琴的面色有一瞬间的空白和不自然。 姬月白却直直的看入她那含泪的双眸,似是要看入她的心底,一字一句的道:“我叫你一声表姐,那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可你既是入宫做我伴读,平日里最好还是叫我一声‘公主’或是‘殿下’。这虽是小事,可表姐到底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女,这般失礼,岂不是要叫旁人笑话成国公府的教养?” 张瑶琴藏在袖中的手掌下意识的握紧。她生得十指纤纤,指甲上描着精致的花色,此时指甲尖扣着柔嫩的掌心肉,屈辱感与刺痛感如长针一般扎在心上,令她重又清醒过来。只见她面上楚楚,双眸几乎要掉下泪来,似是强忍着委屈:“殿下说的是,是我失礼了。” 姬月白看了她片刻,讥诮的扬了扬唇角,然后便道:“还有什么事吗?” 张瑶琴隐约意识到姬月白身上某种变化:她的这位小表妹忽然之间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天真不再,也没有过去那么好骗好哄了。意识到这个后,张瑶琴心里不觉凛然:说不得姬月白这回是真是想要与她翻脸,要赶她出宫了,她现在再和姬月白僵持下去显然毫无意义,倒不如去寻张淑妃这个一心向着自己的姑母...... 压住了心头的不安,张瑶琴立时便低头道歉,甚至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恭谨小心:“往日里我多有失礼之处,只盼着公主莫要与我计较。” 姬月白没理她,倒像是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睛:“是了,我之前把白玉寄养在你那里,算一算也有小半个月了吧?倒是怪想的.......”白玉是姬月白之前养的猫,因为张瑶琴喜欢,又有张淑妃劝说,她碍着面子就送人了。不过,姬月白现在也不讲究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往回要猫自然不会不好意思。 张瑶琴笑容僵硬,但还是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去把白玉送来给公主。” “不急,我还有许多东西在表姐哪儿,等等让人送张单子过去,表姐看着单子一样样的还便是了。”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心里却是冷冷的,甚至已经下定了决心:从现在开始,哪怕是一根针,她都觉不会叫张瑶琴占了去。 张瑶琴忍着气,含笑道:“我知道了。” 姬月白讨完了东西,想了想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又看了张瑶琴一眼,“表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尾音微扬,带着一点懒洋洋的味道,可那这赶人送客的嫌弃讥诮之意却是半点也不少。 简直是不给张瑶琴留一点面子。 张瑶琴便是再能忍,秀面也不由白了白。她手掌攥紧,声音低了一些:“公主,您应该知道您落水的时候,除了您和我之外还有三皇子在吧?” 她到底年纪还小,还没有日后唾面自干的忍耐力,眼下被姬月白这样冷嘲热讽着,终于有些忍不住:“殿下,落水之事,并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的。” 姬月白眼尾微挑,如两丸黑水银的眸子好似被冰雪冻住,分外冷漠,依稀还有几分的讥诮:“你的意思是,我父皇宁愿相信你一个臣女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 张瑶琴知道这场对话最好就此打住,但她确实有些底气和准备,不禁咬了咬唇,低声应了一句:“三皇子亦是陛下爱子。” 女孩总是比男孩早熟的,更何况,张瑶琴的年纪也比三皇子大。 虽然三皇子总爱欺负人、给张瑶琴找麻烦,但张瑶琴心里却很清楚:三皇子欺负她并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因为对她有好感。 只是,她心气儿极高,看不上三皇子这位非嫡非长、没什么前途的皇子,自然不会挑破,只故作不知的与三皇子照常往来,慢悠悠的吊着人。这回姬月白落水,边上便只有她和三皇子,她生怕惹事上身,当时便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她很是可怜的在三皇子面前哭了一通,说了许多自己处境为难的地方,虽没有一句让人顶罪的话,但依着三皇子的心性,若她真有事必是要跳出来替她顶罪的。 本来,张瑶琴还想着,如果姬月白醒来后知趣些,主动把事情归结到脚滑不小心或是三皇子身上,自是万事皆好;可若是姬月白想把这事赖在张瑶琴身上,那也怪不得张瑶琴与三皇子两人统一口供,让姬月白在皇帝面前丢个大脸了——毕竟,三皇子也是皇上的亲子,且两个人的口供肯定是比姬月白一个人的更可信。 事实上,张瑶琴面对着姬月白时,心里总有些隐秘的优越感:无论是在张淑妃还是三皇子面前,姬月白这做女儿做妹妹的甚至都及不上自己这个“外人”——换句话说:除了运气好投了个好胎,姬月白根本及不上自己半点儿...... 姬月白似乎能听见张瑶琴的心声,她挑眉看了张瑶琴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 张瑶琴隐约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只得攥紧了手掌,忍耐着不出声。 姬月白并没有顺着张瑶琴的话往下说,只是随口指派道:“你去替我倒杯茶。” 张瑶琴咬牙忍了忍,亲自端起青玉盏,给姬月白倒了一盏热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递上去。 姬月白却没接,只是抬眼看着张瑶琴:“你看清楚了?” 张瑶琴只当姬月白指的是茶水,随意的扫了一眼,便肯定的道:“是碧螺春,洞庭碧螺春。”这是贡茶,每年统共也就那么些,宫里各宫分一点也就没有多少了,确是十分贵重。可张瑶琴自觉自己的眼界还不至于低到计较这个,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姬月白问这个做什么。 姬月白挑了一下唇角,反倒笑了一下:“我说的是,你看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了么?” 张瑶琴抓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咯吱作响,骨节透青,便是连紧绷的指尖都不觉透出一丝白来。 姬月白却是淡淡一笑,漫不经心的伸手接过那盏茶,悠悠然的道:“表姐,我知道你很聪明,也有很多人喜欢你。可你要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说着,手一抬,滚烫的茶汤直接便泼到了张瑶琴的脸上。 只听她慢条斯理的又问了一遍,“现在,清楚了么?” 一力降十会,眼下的姬月白自然不必和张瑶琴斗智斗勇又或者弯来绕去,她直接以及之长克敌之短,拿身份压人——本来,她还想要打人一巴掌,考虑过后又觉得自己如今体弱无力,打人也使不上劲,还不如泼热水来得简单直接呢。 滚烫的茶水泼到张瑶琴的脸上,烫得她面皮发红,鸦黑色的湿发粘在雪颊上,一滴滴的茶水顺着发尾往下落。价值千金的茶叶就这样黏糊糊的贴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往下滴水,连同她脸上的脂粉,一点点的往下掉。 好似整张脸皮都要被人撕下来了。 狼狈且难堪。 张瑶琴有着远比常人更高的自尊,无法不为自己这落汤狗一般的形容而倍觉屈辱。在这一刻,她只觉得热血从心头起来直涌上脑,下意识的咬紧了牙根,几乎咬碎了一嘴银牙,险些失态。 然而,她的面上仍旧恭恭敬敬,反而垂了头,一字一句的应道:“清楚了。” 姬月白便百无聊赖的摆摆手,好像是打发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仆一般,漫不经心的道:“那你出去吧。” 张瑶琴咬着牙,维持着最后的一点理智和恭谨,行礼如仪,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直以来,她信奉的都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那么那些屈辱和责难终究只会是她的磨刀石,令她更加出众。 所以,张瑶琴离开时,脊背依旧挺得很直,秀颈挺直,礼节如常,堪称是宫廷礼仪典范。 便是姬月白都不得不为她感叹:张瑶琴可真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她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扎了这么多刀,张瑶琴竟也忍了下来。 本想再抓一点对方小把柄的姬月白倒是真有些点儿服气了:怪不得前世的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 至于张瑶琴说到三皇子,姬月白倒也不怕——六岁时的姬月白确实是真没看出来三皇子对张瑶琴的那点儿朦胧好感,可重生再来的姬月白对此却是心知肚明的,她甚至怀疑:前世,三皇子的死很可能也是因为张瑶琴与二皇子的算计。 只是,人心实在是再奇怪不过,哪怕是重新再来,姬月白如今再研究起这些故人的心思,依旧有些琢磨不透,就比如:三皇子也许早便已想好了要做一回英雄,要替张瑶琴顶罪,可当他听说姬月白把事情推到自己身上时却又满心恼恨起姬月白,甚至一记恨便是好多年...... 怪不得旁人都说,人性最是不定,人心最是多变。 姬月白叹了一口气,心里倒是略缓了缓:幸好,她醒来后便直接把三皇子喜欢张瑶琴、或许会替张瑶琴顶罪的事情告诉了皇帝。皇帝之所以匆匆离开,也是要去看儿子的态度,验证姬月白的话——作为一个父亲,皇帝必然也不希望儿子看重外人胜过自家兄妹的。 三皇子越是情真意切,皇帝越是留不得张瑶琴。 6.慈母 景和宫。 竹青色的帘幔低垂着,年轻美貌的宫人们或是手捧器物,或是垂手而立,皆垂眉敛神,大气也不敢出。 殿内一时极静,只有微风从窗扇间吹入,无声无息的拂动帘幔一角。从帘角往里看,正好能见着寝殿两侧立着一对仙鹤紫铜烛台,烧着臂粗的红烛,烛光明亮,被微风吹得一晃,明灭不定的烛光便颤巍巍的映在起伏不定的竹青色帘幔上,似极了夜半时映着月光的粼粼深海。 地上铺着的是厚厚的织金厚毯,上绣鸾凤双飞图,隐约可见鸾鸟展翅时羽翼丰盈繁丽,形态极美。 三皇子此时便跪在这条厚毯上。 他咬牙忍下委屈,一张脸涨得通红,似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父皇,是儿臣的错,是儿臣不小心推了二妹妹。二妹妹她大约是为了护着我,这才把事情推到了张姑娘身上。” 皇帝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自己膝下儿子,神色沉沉,不辨喜怒。 他已过而立之年,膝下统共只得了四子二女。虽然比起先帝一子三女来倒是好了许不少,但他心里终究还是觉得自家子嗣不丰,对于几个子女都颇为疼爱——毕竟,孩童夭折的概率也极高,要是再死几个,皇帝怕也受不了。 三皇子既非长也非嫡,在皇帝心里头的分量可能确实比不上大皇子和二皇子,但三皇子与大公主乃是龙凤胎——那会儿孝全皇后才故去不久,皇帝又想起孝惠皇后早逝的事情,颇是感伤,觉得自己可能真有些克妻。后来,张家送幼女入宫和贤妃慕氏诞龙凤胎,这两件事接连而来,倒是冲淡了皇帝心里的郁气。在皇帝心里,这龙凤之喜还是颇为吉祥的,连带着他对着三皇子和大公主也都很是喜爱。 因着姬月白早前与皇帝说三皇子喜欢张瑶琴,此回必是会为张瑶琴顶罪,皇帝一入门便仔细看了三皇子的脸色。三皇子到底年纪小又不会遮掩,皇帝又是有意试探,自是瞒不过的。 皇帝一眼看个分明,简直要给自己这愚蠢的儿子给气死了——好好一个皇子,竟是要为着个臣女把罪揽在自己身上!真是不分亲疏,不知轻重! 真真是个蠢材! 皇帝想着儿子这么点年纪就为女色所迷,更是恼恨,怒火中烧,骂他道:“你才几岁,这会便逞英雄给人顶罪了?!” 三皇子原还有几分意气,趁胸中热血要给张瑶琴顶罪,正是满心慨然时,忽然被皇帝骂了一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得抬起头呆呆的看皇帝。 皇帝看他这呆怔懵懂的模样更是气,抬腿便要踹,还是一侧的贤妃眼疾手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伸手抱住了皇帝的腿。 贤妃只这么一个儿子,简直是心肝肉眼珠子,平日里三皇子掉根头发她都要责骂宫人,眼见着皇帝要动手哪里舍得,忙不迭的便抱住了皇帝的腿,跪坐在地上,泣声道:“陛下您是圣明天子,圣度宽宏,何必与玥哥儿一个小孩家计较了?”又膝行上前,正挡在三皇子身前,伸手搂着儿子,垂泪哽咽道,“二公主这事,妾也不敢多嘴,只求陛下也多疼疼玥哥儿......他小孩家又知道什么?若有错的,陛下仔细说与他听,叫他改了便是.....” 说着,贤妃抬手在儿子的背上打了几下,泪珠如滚瓜般落下,哭骂道:“你这孽障,成日里的惹你父皇生气,倘再不改,我也不管了!” 三皇子早便吓呆了,再不敢躲,就这么生生的挨了贤妃几下打。 只贤妃这做亲娘的到底还是心疼,打几下便收了手,又哭自己命苦:“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边上的宫人嬷嬷们见贤妃跪下哭求,再站不住,乌压压的也跟着跪了一地,还有胆大的膝行上去劝解贤妃,殿内一时乱做一团。 皇帝气得骂她:“慈母多败儿!” 三皇子的龙凤胎妹妹——大公主姬月华此时终于赶上来了。她生得很似贤妃,五官明秀恬静,只是性子却是出人意料的骄烈,最爱穿红衫,整日里便是风风火火的。 虽眼下皇帝正在盛怒里,除贤妃外竟是没几个人敢上前去劝,偏姬月华人虽小胆子却大,反笑盈盈的凑上去挽皇帝的手,娇娇的道:“三哥儿素是个混不吝的,很是该打一顿。只是父皇也要自重,您与他生气,反倒气坏了自己身体,那便不好了......”她说起话来清脆脆的,字字句句都甚有条理,“真要打骂,就使宫人去好了,父皇您这踢他一脚,我还担心三哥儿骨头硬,踢疼了您呢。” 皇帝本是气怒难消,可手臂被大女儿挽着,一低头便撞见女儿嫩生生的小脸蛋,到底还是被这脆生生的话逗得缓了颜色,适才那激怒起来的怒气儿终究还是没长。 他消了气却还是免不了一声长叹,随即长臂一伸,反到是搂了心爱的大女儿在怀里,恨铁不成钢的道:“若你三哥有淼淼一半懂事就好了。” 皇帝看重儿子,娇宠女儿,姬月华和姬月白两姐妹的小名都是皇帝取的——月华如水,姬月华小名淼淼;月白为皎,姬月白小名皎皎。左右亲近之人平日里也都是叫惯了的。 姬月华闻言却是作出苦恼模样:“那不成呀,要是三哥懂事了,母妃就有空来捉我背书了。” 她小孩家故作苦恼模样,包子脸皱出褶子,看起来便是格外的可爱了。 皇帝抿了抿唇,忍住笑,低头用额角抵着姬月华的额头,看着她,故意板脸教训道:“偏你这般的古怪——姑娘家家的反倒成日里想要骑马练武.......” “那有什么关系——我可是皇帝的女儿,自然和其他人家的姑娘不一样!”姬月华往皇帝怀里躲,大着胆子去抓皇帝的衣襟,扬起微尖的下巴,软绵绵的撒娇,“父皇,以后我长大了,就给你做女将军,你说好不好?” 皇帝只把这当做童言童语却也不由一笑,到底板不住脸了,笑了出来。 殿中诸人听到皇帝这一声笑,不觉都松了一口气,贤妃面色也是一缓,抬手搂着三皇子从地上起来,随即又悄声令人去打水来,好给三皇子和自己擦把脸,整理一二的仪容。 这些小动作自也是逃不过皇帝的眼睛,只是他眼下也不耐多说——到底还是子嗣太少,便是三儿子犯傻,他气劲过了竟也不忍心打骂,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了。至于张瑶琴那里,他自然是要罚的,可眼下也懒得再多说下去。 皇帝心念一转,便把想法往心里压了压,抱着姬月华往临窗的炕上坐下,逗着她问了一些进学时的事情又细细的考教了一下她的学问。 姬月华虽然不是各个都答得上来,但她态度从容,便是不会的便也干脆应了,偶尔还抓着皇帝的袖子,仰着头和皇帝撒一会儿娇。 这般说了一会儿话,见着时候不早,皇帝便也顺势在景和宫里留了膳。贤妃也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加倍殷勤在侧服侍着,言里言外只把事情往张瑶琴身上推,只叹三皇子年幼天真、易受蒙骗。 皇帝对着张瑶琴自然就没有对三皇子时的宽容,转头便让人去张淑妃的永安宫传自己的口谕,即刻逐张瑶琴出宫——这还是看在已故孝全皇后还有张淑妃的面上了,要不然这张氏女还真别想全须全尾的出宫去。当然,成国公府的嫡长女被皇帝亲口逐出宫门,这已算是极丢脸的事情了。 对皇帝来说,这终究算不得大事,只随口说了一句,自己照样安安生生的抱着心爱的大女儿在景和宫里吃了顿晚膳。 ***** 因着被姬月白泼了一身茶水,张瑶琴多少也被气得失了理智,竟是忘了派人去景和宫里打探动静。加上时候已是不早,张瑶琴也只好咬牙将事情先忍下来,想着来日再报,只匆匆换了一身新衣,赶去与张淑妃一起用晚膳。 皇帝口谕到时,张瑶琴与张淑妃正在用膳。 那几个负责传口谕的小太监不过是大太监李德荣底下跑腿的,到了张淑妃面前倒也不敢装样子,只是一板一眼的传口谕;“陛下口谕,即刻逐张瑶琴出宫。” 张淑妃一愣,简直有些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从来淡定的张瑶琴也是难得的失态,险些没能拿住筷子。她去见姬月白前其实也是打探过的,知道皇帝离开永安宫后去的是景和宫,按理来说三皇子必是会替她顶罪——而且,皇帝口谕里用词竟是如此严厉,用的还是“即刻”以及“逐”。 传旨太监只得为难的叫了张淑妃一声:“娘娘?”他见张淑妃不动,只得悄悄使眼色,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去把张瑶琴拉出来。 张淑妃又急又慌,这便伸手拦了一下,难得强硬:“不行!我这就去寻陛下问个清楚。” 那几个太监为难至极,低着头道:“娘娘,还请娘娘莫要为难奴才等。” 眼见着张淑妃便要发怒,还是张瑶琴反应过来,她想低声道:“姑母,您身份贵重,怎好叫您为我之事与陛下争执。”说罢,又悄悄的给那传旨太监塞了荷包,低声央道,“陛下口谕,臣女自是不敢不遵,只求几位能说得清楚些。” 几个太监犹豫了一下,见着面有怒色的张淑妃,到底还是给了张瑶琴这面子,收了荷包,低声道:“陛下在景和宫里与三皇子发了一通脾气......”至于其他事,他们就没多说了。 张瑶琴心中咯噔了一下,隐约猜着了什么。 7.巴掌 张淑妃一时没明白过来,反倒又气又恼却是想歪了:“必是贤妃无事生非,说咱们的坏话了!” 张瑶琴却是猜着事情约莫是坏在三皇子身上。她心里亦是乱作一团,眼下却也只好勉强镇定下来,上前与张淑妃道:“姑母息怒,万不可为着我的事着了旁人的道。陛下这般口谕想来也是恼了我,倒不如叫我归家得好,省得碍了旁人的眼睛。”说着,眼眶一红,垂首告罪道,“也是瑶琴自己做事不小心,现下也只求莫要连累了姑母才是。” 说罢,张瑶琴抬手理了理衣襟,郑重的与张淑妃行了大礼,拜过再拜。 张淑妃看着侄女微微发白的小脸,不由心疼起来,不禁道:“你这孩子,要真叫你这么出去了,我又要如何与你父亲交代了。” 张瑶琴连忙握住张淑妃的手,哽咽着叫了一声:“姑母......” 张淑妃简直被她这一声“姑母”叫得心肝儿都碎了。 几个太监也简直要被这对姑侄的肉麻劲给弄得焦里透麻了,只得提醒一句:“娘娘,陛下口谕说的是‘即刻’。” 张瑶琴到底会说话,最后还是劝住了张淑妃,故作镇定的随着那几个太监出了宫。 姬月白此时已好多了,也能下床,只是张淑妃没叫她去一齐用膳,她也懒得去与张淑妃还有张瑶琴一桌吃饭,便只披了外衣,一个人在偏殿里用膳。她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声响,倒是不由挑了挑眉头,暗道:果是姑侄情深,只是张瑶琴这么一走,永安宫今天晚上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然而,头一个不好过的便是姬月白。 张淑妃眼睁睁的看着侄女被几个太监送走,心疼的不得了,正是气苦的时候。 伺候张瑶琴的宫人翡色定了定神,小步上前来,低声与张淑妃请示道:“娘娘,张姑娘的东西,是不是也要理一理?” 张淑妃正是心痛侄女时,眼见着侄女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人要收拾侄女东西,更是恼火:“怎么的,我这做姑母的,给侄女儿留些东西也不行了?”又冷声吩咐道,“你们也紧着点心,把东西好好收着,待得日后我再接了瑶琴来,自是还会用到的。” 翡色等的便是这一句,只是眼下却还是故作惶恐的请示道:“那,先时二公主管张姑娘要的东西.......”她生得清秀温柔,垂首时别有几分羞怯柔软的意味,看着倒是个老实敦厚的。 张淑妃瞧着也不是个事儿,便问:“皎皎?她管瑶琴要什么了?” 翡色便将先前姬月白令人送来的单子递给张淑妃:“这是二公主叫人送来的单子。” 这单子上林林总总都是姬月白曾经送给张瑶琴的,张瑶琴有意收买人心,也拿了些许的东西赏给左右宫人,所以眼下姬月白往回要东西,翡色等人自然是不乐意的。 张淑妃接了单子看了几眼,不由蹙眉:皎皎也实在是太小心眼了,东西这都送出手了怎么还往回要?连匹布都要记上,真是.......张淑妃素来不爱理会这些俗物,看了几眼便觉头疼,索性把单子丢回给翡色:“她小孩家胡乱说话,你们怎的还当真了,不必理她。” 翡色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是小心的:“可,二公主哪里.....” “我自会说她。”张淑妃摆摆手,转头便要去寻姬月白——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问题肯定是出在姬月白落水这事上,想要把张瑶琴接回宫,肯定还是要从姬月白身上下手。 其实,张瑶琴这事,张淑妃也是想好好的与女儿说说的,可待她入了内殿,见着正安安稳稳用着晚膳的姬月白时,心里的火又压不住了:她怎么生出这么个小心眼且又无情无义的女儿——送了人的东西要往回要不说,亲表姐出了事竟也吃得下饭! 一念及此,张淑妃脸色便再好不了,冷哼了一声:“你倒是好胃口!” “母妃来了?”姬月白似是才发现张淑妃,连忙放下筷子,起身见礼,然后又与张淑妃笑了笑,一派天真的道,“心情好,自然胃口也好。” 张淑妃本就正在气火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更是觉得刺眼,只觉得胸口那团火一下子便窜了起来,额角一抽一抽的疼。她的语气也越发不善:“怎么,你表姐走了,现下你心情很好?” 姬月白却是笑盈盈的,白嫩的颊边梨涡深深。 她似松了一口气,语气也都跟着轻快起来,好似泠泠作响的清溪水:“是啊,表姐总算能走了.......她总在宫里,外祖母还有舅舅他们心里必是惦记着很。现下,表姐回了成国公府,一家团聚,岂不更好?” 张淑妃成日里“一家人”长“一家人”短,姬月白索性便拿“一家团聚”来堵她。更何况,张瑶琴和成国公府那一家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张淑妃被姬月白堵得险些噎住,一时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冷笑:“到了如今,你还要与我扯这些瞎话?!”她说着说着,气火上来,便口不择言的道,“你这没心肝的!瑶琴事事都依着你,处处都让着你,你竟还容不下她,使坏赶她走!我,我怎的养出你这样心窄的女儿!” 张淑妃平日里总爱作仙子模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此时,她显然是动了真怒,晶玉般透白的面庞也泛出些许胭脂似的薄红,越发显得容色艳艳,好似火光映在冰壁上,无比绮丽。 姬月白欣赏着张淑妃气急败坏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也不觉显出几分讥诮来,只语声清淡:“母妃说笑了——我堂堂公主,作什么容不下一个臣女?” 张淑妃本就已经气急,被姬月白这么含讥带讽的反问了一句,一时气火攻心,这便扬起手要往下打。 只听“啪”的一声,她扬起的手掌正好落在姬月白脸上。 她竟是打了姬月白一巴掌。 姬月白仰着头,十分配合的接了这一巴掌。 因她年纪小,肌肤白如细雪,格外娇嫩,张淑妃这一巴掌固然没用全力可依旧叫她半边脸都红肿起来,掌印清晰,尤为可怖。 然而,姬月白却如清风拂面,恍若无动于衷,反抬眼去看张淑妃。 她半仰着头,鸦青色的碎发随之滑落肩头,显得玉白的脖颈尤其纤细,好似一掐就折的花枝。只见她用那清凌凌的黑眸看着张淑妃,贝齿咬着唇,轻之又轻的问了一句:“母妃可是消气了?” 张淑妃撞见她那目光,打人的细白指尖不觉瑟缩了一下,随即又色厉内茬的道:“总之,明天你就去和你父皇说清楚!求他收回口谕。” 姬月白很干脆也很冷淡,只清脆脆的两个字:“我不。” 张淑妃差点没忍住又要与她动手。 这一次张淑妃身边的徐嬷嬷再不敢装死,连忙上来拦住了张淑妃。徐嬷嬷瞧着姬月白脸上那伤,脸色都吓白了,只是她也知道张淑妃的性子,只得苦着脸劝道:“娘娘且息怒,这闹将出去,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去。” 张淑妃倒是少见的与贤妃生了一般的心思,咬牙切齿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薛女官此时也上前来,她和徐嬷嬷两人一起劝了又劝,好容易才把张淑妃劝了回去。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姬月白却是状若无事的坐了回去,侧头看了身边两个站着不动的宫人一眼,道:“给我递一副新筷子。” 适才张淑妃一番折腾,筷子不知怎的落了地,自是不能再用。 姬月白身边两个贴身服侍的宫人都是徐嬷嬷选出来的,一个叫玉暖,一个叫田蓝——都是十多岁的年纪,最是伶俐仔细不过,眼下却也被姬月白这无事人一般的模样给吓得不轻。 还是田蓝反应快,连忙伸出手给姬月白递了一副象牙筷过去。 姬月白便用那象牙筷,慢条斯理的吃完了面前的晚膳——这是她前世养成的习惯:一汤一饭亦是得之不易,不能浪费,且要惜福才是。 8.亲仇 晚膳方才用完,便见着一个穿着翠色锦裙的年轻宫人从外进来,手里捧着伤药,口上说的是:“殿下,娘娘赐了药。” 田蓝见张淑妃那头主动来送药也是略松了一口气,这便要上前去接伤药来给姬月白上药,姬月白却轻轻的搁下象牙筷,淡淡道:“不必了。” 田蓝一怔,勉强笑劝道:“娘娘适才也是一时激动,这才失了手.....眼下,娘娘缓过气来必是心里难受的,要不然也不会特特让人送药过来。公主为人女,何不主动低个头,领了娘娘的好意?” 姬月白挑了下眉尖:“我瞧着,母妃这气一时也消不了,这药指不定就是徐嬷嬷或是薛女官做主送来的呢。” 田蓝听姬月白忽然提到“徐嬷嬷”,不由咬了咬唇,再不敢多说,只恭谨的低下头,屏息敛神——她是徐嬷嬷私下里收的干女儿,姬月白此时提起徐嬷嬷,她这心里头自然不免咯噔了一下:公主这时候提徐嬷嬷,该不会是要敲打她吧?可,可公主才六岁,又知道什么? 田蓝正满心忐忑,姬月白却已经抬腿往外走去。 边上伺候的几个太监宫人见状一怔,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小心的道:“眼下天色已晚,公主怎的还要外走?若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吩咐奴婢等便是了。” 姬月白连头都没回,只抬眼看着地上那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树影,随口反问道:“我要去与父皇问安,难不成你们也能替我这做女儿的去做?” 左右一时都静了下去,不知该如何去劝。 姬月白心里早便有了计较,此时自然是分外从容:她今晚上故意惹恼张淑妃,挨了这一巴掌,可不就是为了趁热打铁的去皇帝面前告张淑妃的状? 而且,现在的她也早就不是上辈子那个挨了张淑妃一巴掌还要反省自己不是,把另外半边脸凑上去的傻瓜了。她眼下平白无故的挨了这么一巴掌,自然要去给人好好的看一看? 姬月白经了前世,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要是受了什么苦,若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那是再没人知道的,可光用嘴皮子也是没用的——那于旁人亦不是切肤之痛,听入耳中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罢了。 你要把血肉模糊的伤口摊开来,把你的痛一点一点的说出来,叫人无法再故作不知,让人明明白白的知道你受的是什么苦——这样自曝伤口的模样或许很丑、很无耻,但这样的人或许能活得更久一些。 她挨了张淑妃这亲娘一巴掌,总也得去找皇帝这亲爹说一句。 哦,还要去给贤妃看一看——贤妃可是这后宫里第一等的“慈悲人”,眼下一定乐得看她们母女的笑话,乐得落进下石的说几句张淑妃的坏话。 几个宫人半是惊惶,半是犹疑的跟着姬月白这位小主子走了一段路,私下里还是不免悄悄的交换了几个眼神:这个时候去景和宫见驾,无论为着什么,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者,公主脸上还有掌印,就这么过去,张淑妃面上必是不好看的....... 玉暖看了下田蓝,咬咬牙,上前哄劝道:“公主想要去给皇上请安,这是孝心,自是好的。只是眼下却又有些仓促,这么贸贸然的过去,指不定便扰了皇上的大事。不若先回去歇一歇。待得明日换好衣衫,装扮整齐了再去?” 姬月白的语调近乎平淡:“我现在就要去。” 玉暖咬了咬牙,有些无措看了看一侧犹自静默的田蓝——田蓝是徐嬷嬷的干女儿,平日里也十分机灵,众人倒也有几分服她。 田蓝此时看得倒是比玉暖更明白些,知道姬月白此时去景和宫说是请安实际上肯定是告状。她只得压了心头惶恐,低声与姬月白分说利害关系:“公主,您与娘娘到底是母女至亲,再亲不过。殿下素是聪慧,何必为着一时之气,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姬月白扫了田蓝一眼,扬了扬唇,因她这一笑牵动脸上红肿的面颊,不由又“咝”的一声,蹙了蹙眉。然后,她乌溜溜的眸子才跟着一转,语声轻柔的问道:“你这话说得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哪个是亲,哪个又是仇呢?” 田蓝肩头一颤,立时便跪了下去——无论如何,贤妃身份尊贵,万不是她一个宫人可以置喙的。 姬月白见她跪下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穷追不舍,只是淡声道:“起来吧。” 田蓝默默起身,这一次却是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着玉暖和田蓝都没劝动人,一行人便又都安静了下去,只得垂眉敛神的跟着姬月白往景和宫去,趁着姬月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使人去给张淑妃报个信。 待得一行人到了景和宫,姬月白便与殿外守着的女官道:“我有事要与父皇说,还请通报一声。” 女官看了眼姬月白红肿的颊边还有上面的掌印,心下一跳,立时便道:“奴婢这就去通禀,还请公主稍后.......”说罢,她掀开锦帘往里通禀,不一时便回转过来道,恭谨道,“陛下请公主进去说话。” 随行而来的几个宫人却都被拦在了外头,姬月白则是由着这位女官亲自引着进了暖阁。 年轻美貌的宫人素手掀开碧玉珠帘,领着姬月白绕过十八扇的山水大屏风,便能见着布置雅致的暖阁。阁中的青碧色的帘幔皆是低垂着,碧色的鲛纱映着明亮的烛光,仿若价值连城的翡翠上最明媚的一抹碧色,又仿佛是晨曦和晚霞落在其上,明光荧荧。 阁角处摆着鎏金镶玉神兽熏香炉静静的烧着香,香雾袅袅而起,暖香脉脉,似有似无。 只见临窗的雕花大炕上,上设一张紫檀小几,摆着几样精巧的鲜果与点心。炕上铺的是秋香色的缎面绣花褥子,另有几个一色的引枕搁在一边。 皇帝正抱着大公主姬月华坐着,似是正与对坐的贤妃说着什么话,三皇子倒好似受了一回教训,此时正难得乖顺的站在贤妃身后。 这么一看,倒是很有些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姬月白入阁时嗅着点儿暖香,仔细辨了辨,隐约可以分辨出这里面有柏叶、香檀的味道,木料烧出的香气似有几分清苦却尤其的幽淡安宁,令人嗅之而心安。她也跟着定了定神,上前见礼,一字一句的道:“儿臣见过父皇。”顿了下,她又转头看向贤妃。 贤妃虽不及张淑妃美貌惊人但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她生得绿鬓如云,一张纤巧的瓜子脸儿,柳眉细长,几入鬓中,一双水眸更是盈盈含水,眼波流转间似似有脉脉柔情。她今日只穿了一件象牙白绣碧绿竹叶纹的长袄,外面罩一件艾绿色绣底绣仙鹤衔梅比甲,极清雅的颜色,衬得她本人娴静恬淡,气质柔和。 姬月白于是便与她见礼:“见过贤妃娘娘。” 贤妃能得一个“贤”字,无论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在皇帝面前总是贤惠温婉的。所以,她动作温柔的伸手扶了姬月白一把,嘴里只柔柔的道:“皎皎怎的来了?”说罢,她的目光便又落在姬月白红肿的颊上,似是吃了一惊,脸色跟着一白,呀了一声后便问,“好孩子,怎的又伤着了?” 皇帝自然也看见了姬月白脸上的伤。他蹙了蹙眉头,伸手把怀里的大公主姬月华放了下来,朝姬月白伸出手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姬月白将自己前世见过的许多事重又想了一回,眼眶不由一红,晶莹的泪珠便顺着乌黑的长睫滚落下来。她扑到皇帝怀里,小声道:“父皇派人送表姐出宫,母妃生气,便打了我。” 她这话虽是说得哽咽不已,可起因缘由倒是十分的清晰的。 皇帝看着她脸颊那红肿的掌印,只觉得胸口闷着气,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气恨道:“简直,不知所谓!”这话也不知是骂张淑妃还是旁的什么人。 贤妃语声柔软,软得好似藏了针,虽句句在劝却是火上添油:“淑妃妹妹素来便是个柔善人,此回必也是一时失手......唉,约莫也是为着张姑娘出宫之事给急的......” 她说着,垂眼看着姬月白,眼眶一红,目光软得好似能滴出水来:“倒是可怜皎皎......” 姬月白便伏在皇帝怀里,隐约可以感觉到皇帝上下起伏的胸膛——皇帝显然是真气着了。 贤妃察言观色,忙又叫人去拿药给姬月白涂抹,柔声细语的道:“女孩家这脸面最是要紧,你母妃一时不小心,你莫与她斗气,自己千万仔细些,莫要落了疤才好。”其实,便是叫贤妃真心来说:张淑妃这一下子也太狠了些——正所谓打人不打脸,便是她们这些宫妃平日里教训宫人,等闲也是不打脸的,毕竟若是伤了人的脸面,这人一辈子许久毁了。 皇帝终于压住了心头的火气,用手掌抚了抚姬月白的脊背,语声沉沉:“皎皎你放心,父皇此回必是要给你做主的。” 姬月白心知皇帝确是已经气急了,她咬了咬牙,抓着皇帝的衣襟,似是忐忑到了极点,连声音也不觉的轻了下去:“父皇,我,我真是不想再与母妃吵了。我能不能搬出永和宫,一个人住呀?” 皇帝一顿,不由垂眼去看小女儿,不免又道:“说什么胡话呢?你年纪还小,边上哪里离得了人?你母妃有什么不好,朕替你说她,总不能真叫你小孩家没依没靠的住外头去——这像什么话?!” 姬月白细齿咬着下唇,想要再说几句,但唇角微动,到底还是又把话咽了回去:是了,皇帝确实是心疼儿子女儿,可正是因着心疼,他反倒更不放心孩子出门去住——想必,在皇帝心里:下人再如何周道也是比不上亲生母亲的,一个年幼的公主总也是要由着亲生母亲教养着,那才是真正的周全。 哪怕,那位亲生母亲待她这个女儿连个下人都不如,为着旁人都能动手,连个脸面也不给她留,可旁人眼里终究还是逃不过“血浓于水”与“母女至亲”这两个词。 姬月白一时没能如愿却也不气馁,只把心事往底下压了压,忍了又忍,竭力作出笑容来,依偎在皇帝怀里,轻轻的道:“我听父皇的.....” 9.修齐 小女儿脸上还有伤,乌黑的杏眸也是雾蒙蒙的,偏还要强做笑容,真是比哭起来的模样还要叫人来的心疼。 皇帝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好过,抬手轻轻抚了抚姬月白的脊背,叹道:“先让贤妃给你上药,朕叫人把你母妃叫来——总是要与她说几句的。” 贤妃听这声气便猜着张淑妃此回是要吃个大亏了,实是用了五分的劲儿才忍住笑,身后抱着姬月白,还侧头与边上的一对儿女招招手:“我们先去一边儿给皎皎上药,莫要碍着父皇和淑妃说话。” 姬月白自然明白贤妃的意思:若是人前皇帝说不得还要给张淑妃些颜面,这要是私下无人,皇帝这火发出来,张淑妃怕还真要吃个大亏。 贤妃心情好,抬抬手便让人把自己那想替张瑶琴说话的傻儿子以及眨巴着眼睛想要打听的机灵女儿一起给抱下去了,随口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明儿还要进学呢,都去歇吧。” 打发了儿子与女儿,贤妃便亲自拿了药盒子给姬月白上药,十万分的仔细小心,眉目温和,一副耐心非常的模样。 其实,贤妃心里早便腻歪死了张淑妃那假模假样的:如今宫里没皇后,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真算起来,谁又比谁高贵不成?偏张淑妃总爱端架子,装出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模样,拿腔作势的,好似她们张家的女人就天生高人一等似的...... 故而,眼见着张淑妃要倒霉,贤妃再没有不高兴的,私下自然也是派人悄悄盯着暖阁那头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便有个小太监上来,附在贤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贤妃脸上便显出一个极微妙的神色。她迟疑片刻,不由转眸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会意,这便故作不解的问了一句:“母妃她来了吗?” 贤妃很快便将把手上装着膏药的瓷盒搁在了榻案上,笑着点头道:“是啊,你母妃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姬月白跟着点了点头:贤妃这时候过去不过是想去看张淑妃笑话罢了,姬月白眼下倒也乐得跟去看一看。 贤妃想必是卡好了时间,她领着姬月白过去的时候,暖阁里并没有什么大声响,静得很,想来已是过了风头时。 令人通传过后,贤妃才牵着姬月白的手进去,只见阁中一片寂然,地上却是没收拾好的笔墨纸砚,一地的狼藉。 张淑妃就站在正中位置,难得的狼狈模样。 她素来端整的高髻不知怎的竟是散了开来,乌檀似的长发如流水般披散而下,正好将她的秀面遮了大半,玉白的素手用力压着心口位置,丰腴的胸口起伏不定,显是情绪激动跌宕。 大约是知道来了人,张淑妃先是有些惊慌羞恼,随即便又掩饰般的垂下头去。 纵如此,姬月白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张淑妃脸上的泪痕和颊边的红痕——很显然,皇帝打了她一巴掌,或许还不止.....不过,就张淑妃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皇帝约莫还真不舍得下重手,左右也不过是给她个教训罢了。 姬月白能瞧见,贤妃自然更是不会看不见。她心里痛快得很,面上还是要端出贤惠模样,上前柔声劝解道:“陛下仔细身体,怎的就气成这样了......”说着,又抬眼去看张淑妃脸上的红痕,似是极关切,“我才给皎皎脸上上了药,这女孩家脸面最是要紧不过,妹妹你脸上这伤是不是也要.......” 张淑妃素来好自视甚高,今日在景和宫里被皇帝打了一巴掌,对她来说已是极大的羞辱。偏偏贤妃这个素来不叫她放在眼里的情敌还要跟着火上添油,她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便好似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羞恼交加,羞耻的浑身发颤,几乎又要气哭出来。 皇帝发过一通火,原也差不多消气了,眼见着贤妃提起姬月白脸上的伤,再看张淑妃那毫不知错的模样,更觉头疼:事实上,对着张淑妃这样堪称绝世的美人,他作为男人不是不心动,可张淑妃却总有法子叫他灰心——人家都说美人模样榆木脑袋,他倒情愿张淑妃是榆木脑袋,偏张淑妃生了个自以为聪明的糊涂脑袋,总是要做出那么许多的糊涂事。 有时候,恶毒的人并不可怕,自以为聪明的糊涂人才更令人厌烦。 皇帝甚至都懒得多说,略叹了一口气,面上多少显出些倦怠的模样。 贤妃察言观色,这便抿了抿唇,没再多嘴:张淑妃越是不懂事,她这个贤妃自然是越要显出贤淑懂事的模样来——美貌是天赋没错,可以色事人者岂能长久。 屋内一时便静了下来。 姬月白知道自己这时候还得做个孝女模样,只得上前几步,伸出手,用嫩白指尖抓着皇帝衣袖一角,轻轻的:“父皇,我不生气了,你也别气好不好?”她还小,站在一边,连皇帝的腰都不到,踮脚仰头的模样实在是可怜可爱。 皇帝原就已经懒得再与张淑妃生气,这会儿听着幼女奶声奶气的声音,心下一软,这便弯腰伸手将人抱了起来,笑应道:“父皇不生气。” 姬月白眼下却是另有想法。她看着皇帝,眨巴了下眼睛:“父皇你先前与我说要给我换个伴读——上一次,表姐是母妃选的,这一回能让我自己选吗?” 皇帝想着自己先时嫌麻烦,事事由着淑妃,却是养大了淑妃的心思。他正是愧疚的时候,又有幼女软声轻求,哪有不依的,这便点头:“好,都依你,你要选谁?” 姬月白终于从皇帝嘴里听到这话,可心里却蓦得静了一瞬。 恍惚间,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在这样的寂静里又用力的跳动了起来,急促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让她不觉想起前世——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在她凝目想看那人容貌的那一刻,她的心跳也是这样急促。 期待又紧张。 她闭了闭眼睛,然后再睁开,黑如点漆的眸子好似两丸饱满圆润的黑水银,映着银白色的月光,似有奇异的颜色。 她听到自己的轻缓而有力的心跳声,也顺着这心跳声,慢慢的开口道:“平阳侯之子,傅修齐。” 皇帝闻言一怔,略作思忖,便道:“我记得你三哥儿的伴读便是平阳侯府上的。” 说罢,他便有些犹疑的抬目去看一侧的贤妃。 贤妃自是比日理万机的皇帝知道的更清楚些——她出身平国公府,嫂子傅氏便是平阳侯府的嫡女。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她也未必会选平阳侯世子给儿子做伴读。所以,贤妃便斟酌着道:“平阳侯膝下二子,长子傅景轩乃是嫡长子,早便请封了世子,次子乃是庶出,想来便是皎皎说的傅修齐了。” 皇帝听到这个,倒是有些个印象了:“是了,平阳侯夫人许氏还是贵妃的妹妹,这傅景轩倒也算是琪哥儿的表弟了。” 贤妃柔声应是,心里亦是有数:当初她给儿子选伴读,当然也是希望借着这一层关系,好叫自家儿子与许贵妃、皇长子姬成琪那一头更亲近些。 这么说了一通,皇帝倒是很奇怪姬月白怎么就选了个这样的人:“你便是与你三哥赌气,怎么还偏要选个庶子?”又不禁笑,“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家,怎好选个男孩做伴读。” 姬月白仰头看着皇帝,眼巴巴的样子:“父皇答应我,说了都依我的。”顿了一下,她又道,“我听傅景轩说,他那庶弟生得极漂亮,就跟个小姑娘似的.......父皇,我就想要他嘛......” 皇帝听着小女儿的软声哀求,抬手掐了掐眉心,仍旧有些犹豫:“.....这事,就怕朝臣说道.....” 姬月白鼓了鼓雪腮,哼了一声:“要有人说,父皇便直接回他——仿太.祖烈元公主例便是了。” 皇帝果是神色一宽:“是了,这倒是个先例。” 当年太.祖登基时已至天命之年,膝下二子一女竟是只剩下了个烈元公主,还是个只十岁出头的小女儿。他有意给这仅剩下的一个女儿铺路,不仅力排众议的改制让烈元公主和藩王世子一同进学,还特意给女儿选了几个伴读——这是想要给女儿培养日后的心腹重臣。只可惜,烈元公主去得早,太.祖一番苦心也都付之东流。 如今,拿这先例来堵人,倒是正好的。 皇帝想着左右也就是哄哄女儿,实在不行便再选人,眼下倒是很干脆的应了下来:“好,朕明日下旨,让平阳侯次子入宫,做你伴读。” 姬月白伸手搂住皇帝的脖子,用自己没受伤的面颊贴上去,撒娇道:“我就知道父皇疼我。” 父女两个说了些黏糊腻歪的话,贤妃在侧提醒了几句,皇帝才把姬月白从怀里放下,又将女儿的手递给张淑妃,淡声道:“带皎皎回去歇息吧——她小孩家还是要早些休息才好。”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张淑妃皎若明月的玉面上,如鹰隼般的锐利,“这是你的女儿,也是朕的女儿......” “你明白了吗?” 10.母女 张淑妃翠羽般的眉尖不觉一挑,那一瞬似有许多情绪一掠而过。 好在,她终究还是在这最后关头压下了种种情绪,重又镇定下来。只见她垂下眼睑,浓密的长睫随之低垂,仿佛有眼波从微红的眼尾处流出,似春水淙淙流淌,无声无息间更见楚楚。 她柔声应道:“妾明白了。” 聪明的人喜欢卖弄聪明,美貌的人自然也喜欢炫耀美貌——张淑妃太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太明白要如何将这优势放大。她低柔应下,然后便在皇帝的注目下躬身行礼,低垂螓首,不觉便露出一段白腻柔软的脖颈,再往下则是曲线丰盈的胸口和纤细如春柳的腰肢,从上到下的身段皆是妙曼柔软到了极点。 也正是因为这一垂首,披散的乌发顺势滑落下去,越发衬得脸颊肌肤腻白如瓷玉。这一抹瓷玉般的白,使得皇帝留在她脸上的那一点红痕无比清晰——如同白玉有瑕,又似白雪染墨,实在令人叹惋,心生怜惜。 贤妃面上含笑,心里却暗暗骂道:贱人! 皇帝却是深深的看了张淑妃一眼,凝视着她依旧美貌惊人的面庞,想起适才急怒下的一巴掌,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和心动,眼中亦是掠过一丝复杂。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无话可说,只摆摆手,语气疲惫:“罢了,你带皎皎回去吧。” 张淑妃心里其实也并不愿意再呆这儿受皇帝奚落、被贤妃看笑话,她有意示弱,眼下得了皇帝的话,这便抓着姬月白的手,领着自己带来的宫人太监匆匆离开。 因着张淑妃心里堵着气,又不好轻易在外发作,此时也只一径儿的走着,一路上竟也没与姬月白说些什么。 姬月白也觉得自己与她无话可说,这便沉默着跟在后面。 母女之间仿佛隔着天堑,泾渭分明却又难得默契,静默非常。 一直等到了永安宫,张淑妃方才甩开姬月白的手,冷声道:“闹成这样,你满意了?” 张淑妃立在廊下,身上穿着一身雪青色绣千叶海棠的长裙,裙上缀着细碎的珠玉,那些珠玉映着银白的月光,盈盈生光,仿若月霞流动。她原就生得体态修长,娉婷婀娜,此时身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月霞,远远望去:乌发如堆云,肌肤如细雪,神容如冰霜。 仙姿佚貌,真真似极了月下仙子。 姬月白仰头看着张淑妃这脱俗出尘的仪容,看着她脸上那与世俗凡人一般无二的恼恨神色,忽然有些想笑:张淑妃装了一辈子的仙子,天底下都是俗人,只她一个高人一等........可她骨子里却也只是个再俗气自私不过的女人。 也是可笑。 既然想笑,姬月白便也笑了起来,嘴上徐徐问道:“母妃何出此言?” 张淑妃看着女儿脸上那讽刺一般的笑脸,心头一哽,险些便又要上手打人了,只是手才抬到一半却又想起皇帝适才的警告,这才勉强克制着将僵持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 姬月白自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的动作,她看着张淑妃的目光里隐约又带了几分复杂意味,忽然道:“其实,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母妃才对——闹成这样,你满意了?”说话间,她的目光轻飘飘的越过张淑妃,望向夜空,月明星稀,星河暗淡。她一字一句的接着道,“母妃,我们母女闹成这样,你真的满意?” 张淑妃被她这么看着,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只面上仍旧冷淡着。 姬月白只笑了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奇怪——为什么母妃你就是不喜欢我呢?你喜欢二皇兄、喜欢张家那些表姐妹.......偏只不喜欢我。可明明——”她抿了抿唇,方才上过药的面颊仍旧是一抽一抽的疼,是一种牵动皮肉的痛,“可明明,我才是母妃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骨肉,自小也是养在你的身边,为什么你就是宁愿喜欢那些外人都不愿意喜欢我呢?” 说到这里,姬月白一直飘忽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张淑妃的面上。她眼中似有水光一晃而过,乌黑的瞳仁如同被水洗过的黑宝石,就那样定定的盯着张淑妃,似是一定要得到她的回答——这原也是她上一世至死都不明白的问题。 被尚在稚龄的女儿这样当面问着,哪怕是张淑妃这样的人也不由生出些许罕见的羞恼。 只是,张淑妃从来就是“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她喜欢一个人时自然是千好万好,讨厌一个人时那便是千万个不好。她的羞恼转瞬即逝,随即便是被女儿当面质问而生出的不悦与烦躁,语声也冷了下来:“说来说去,你还是怨我偏心?” 张淑妃不由挑眉冷笑了两声:“你二皇兄生来失母,我做姨母的多疼他些又有什么?你那些表姐妹们,各个都是好的,又是难得入宫来,我做姑姑的竟是不能对他们好了?”她越说越觉有理,“偏你小小年纪,竟是这样深的心机,还非要与人攀来比去,真真是心窄容不下人!” 姬月白眼中的光一点点的沉淀下去,慢慢的道:“原来母妃是这样想我.......”她沉默片刻,然后道,“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张淑妃却是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不行,你这样搬出去,丢的还不是我的脸?!” 话已至此,实是无话可说。 姬月白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终于还是沉静的与张淑妃行礼告退:“今日事多,我是真累了。母妃,我便先回去了。”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张淑妃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忤逆自己的女儿,把人叫住了:“我还没与你把话说完就要走——你这是哪学的规矩?!” 姬月白只得顿住脚,转过头,一脸冷淡的等着张淑妃的话。 张淑妃看着她这脸色更是说不出的不悦:“怎么,你跑去景和宫里告我的状,倒是委屈你了?” 想起自己先时在景和宫里收到的羞辱和奚落,张淑妃便觉得心里好似被火烤着,说不出的难受:“我怎么生出你这般愚蠢的女儿?!这后宫里,从来都是子以母贵,我丢了脸,你难道就有好脸了。你嫌我对你不好,贤妃今日倒是待你好得很——只是,你以为,贤妃她就存了什么好心?不过是想要看你我的笑话罢了?你自以为聪明,左右也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 姬月白真是已忍耐到了极点,也不想再忍下去,这便头也不回便往里走:“母妃又忘了,我姓姬——我这一生荣华与富贵,并非来自母妃而是来自父皇。我是皇帝的女儿,谁又能看我的笑话?”顿了一下,她又徐徐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母亲今居淑妃之位,想来也有为皇家延绵子嗣的功劳在。”今上子嗣单薄,淑妃能得位,除了她美貌出众、出身高贵之外,自然也有小半是因为她给皇帝生了孩子。 姬月白这话,简直就像是打在淑妃面上的巴掌,赤.裸裸的告诉她:我靠我爹不丢脸,倒是你靠我这个女儿得了个淑妃的位置,你丢不丢脸? 张淑妃气得娇面发白,浑身发抖,险些气噎晕厥过去,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真真是个孽障!”若早知今日,她当初便不该生了这么个孽障来给自己找气受。 徐嬷嬷叹了又叹,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来劝解,心里暗自发愁:这亲母女怎么就闹成这样?这可怎么好? 好在,不必徐嬷嬷发愁,第二日便有能人来替这事收尾,另外还劝了张淑妃一把。这位能人倒不是别人,正是现任成国公夫人、张淑妃亲嫂子、张瑶琴亲娘——张夫人。 11.姑嫂 张夫人夜里见着被宫里赶出来的女儿,自是存了疑,把女儿叫到了自己跟前来,仔细的问了一问,待问清了事情,不免冷笑:“我早便教你小心些,省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天底下这么多聪明人,难不成只你最聪明?” 张瑶琴在生母面前倒是没有强忍着,恭谨跪着,垂泪道:“只是,此回之事实非女儿之错......”她是真的打从心里就不觉得姬月白落水是自己的错。 张夫人却道:“卖弄聪明,自以为是,便是你的错。” 张瑶琴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她素来志存高远,骄傲坚忍,总觉得只要是自己想的总是能够得到手,如今却被姬月白三言两语的赶出了宫.......便是再如何的心志坚定,此时的张瑶琴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儿,徒然受此磨难,念及自己日后前程更有几分害怕,只惶惶然的问道:“母亲,现在该怎么办?” 张夫人自是心知:女儿被逐出宫门这事必是瞒不过旁人的,到底是伤及女儿家的名誉,便是对日后前程也是有碍。偏家里头对张瑶琴这嫡长女又素是寄以厚望的....... 一念及此,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只语气清淡:“也罢,正好叫你吃个教训,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宫里也有你姑母,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族里头多有议论,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第二日,张夫人便递了牌子去见张淑妃。 张淑妃虽夜里被女儿气了一回儿,夜半时才囫囵睡了个觉,早起都不得劲儿,但是见着娘家嫂子却是没有不高兴的。 只是,张淑妃眼下见着嫂子便又不由想起侄女儿的事情,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忙不迭的问了许多侄女回家后起居安排,嘴里道:“我这儿有几样好东西,迟些儿嫂嫂替我带去给瑶琴,便当是我给她压惊的。” 顿了一下,她又气得咬牙:“只恨我养出那么个女儿,竟是叫瑶琴平白受罪。” 张夫人反笑着安慰张淑妃:“回自己家里,算什么受罪?” 张淑妃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还小呢,哪里见过那个阵仗?且这事原就不是她的错。嫂嫂也不必心急,我迟些儿便去求求陛下,叫他下旨召瑶琴入宫。” 张夫人连忙按住了张淑妃的手:“娘娘,娘娘万不可为着这事再去寻陛下。”她低声道,“家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咱们家里最要紧的便是二皇子那头,娘娘怎好因小失大?” 张淑妃听嫂子提起亲娘,秀致的眉尖蹙了蹙,也没说话了。 张夫人便又劝她:“再说了,瑶琴年纪还小,性情不定,自她入了宫,我这心里便总也放不下来,只怕会惹出事来。此回也是因祸得福,回家后,我便叫她去族里女学进学——咱们族里女学如何,娘娘也是尽知的。” 张淑妃少时上的便是张家族里的女学,听到这话不由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候,不由也转了心思,转口问道:“杨先生可还在?” “在的,”张夫人含笑着道,“我便是想叫她也教一教瑶琴,若她能得两位姑母半分本事,我这儿便再不必愁了。” 张淑妃不禁笑起来:“瑶琴天分好又肯努力,日后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全赖娘娘吉言了,”张夫人见张淑妃露了笑颜,这才放心许多,这才目光一转,落在张淑妃面上那还未彻底褪去的红痕上面,试探着问道,“娘娘脸上这是.......” 张淑妃柳眉一横,想起昨夜的事便又起了气,只是她也不想迁怒张夫人这嫂子,只得看了徐嬷嬷一眼:“你与嫂嫂说罢。” 徐嬷嬷应了一声,只是她为着张淑妃这做主子的面子也不好说的太清楚,说到关键处只得含糊的掠过。 张夫人倒是不知昨夜女儿离宫后竟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听过后不由又叹,开口劝张淑妃道:“二公主那头,娘娘也要仔细些才好。便是陛下那里,必也是盼着娘娘与公主母女和乐的。” 听到这话,张淑妃便觉得心口噎得厉害,她心里不乐意,这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她昨儿紧赶慢赶的去告我的状,叫我在景和宫里丢了那么大的丑儿,我今儿都不敢出门去。现如今,竟还要我这做娘的去讨好她不成?” 张夫人不由暗叹,她虽也是张淑妃亲嫂子却也不好常入内廷,只是心里头多少也是清楚张淑妃待女儿的态度的。 说来也是不巧,张淑妃十七岁便入了宫,她美貌惊人,自然圣眷非常,隔年便生了姬月白。偏张淑妃是家里小女儿,自小养得娇,再没有吃过苦头的,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儿,忽然怀了孩子,怀孕时那臃肿笨重自是不必提,到了生产偏又是难产,张淑妃疼得险些要去死,真心觉得这什么女儿就是来与自己要债的,哪还有心情去疼女儿?若非家里几番劝导,张淑妃真是连个面子情都做不出来的。 张夫人至今都还得记得:前年入宫时,正好碰见二皇子和二公主也在。张淑妃便是给二皇子端盏蜜水也要仔细水温,生怕烫着人。那样的慈母心肠,如何不叫人动容?只二公主姬月白独自坐在一边,半仰头,小脸净白雪嫩如莲瓣,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怔怔然的看着张淑妃。 那一刻,她目光与神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以至于张夫人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都觉不是滋味,婉转提醒张淑妃一句。张淑妃却仍旧态度轻慢:“我早便说她不机灵,见了自家舅母也不会叫人——皎皎,你来,叫舅母.......” 当时,张夫人听这声气儿便已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是她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心里另有一层隐秘而见不得人的想法——这父母偏心,被薄待的孩子里头,十个有九个是要加倍孝顺争气来讨父母欢心的;只一个可能会生出不满与怨恨。 张夫人瞧着二公主对张淑妃甚是孺慕,想着张淑妃这小姑子又是素来脾气古怪的,倒也没多劝。结果如今女儿被人从宫里撵了回来,又听说了昨夜的事情,张夫人自然也醒过神来了,立时便算好了利弊: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若是二公主真就对张淑妃生出嫌隙,日后迁怒张家乃至于二皇子.......这到底是公主,当今又是疼儿女的,日后嫁的少不得也是公侯门第——既如此,他们何苦又要把自家的助力往外推,没得生出仇怨来? 故而,张夫人今日却是拿了十分的力气来劝人:“家里老夫人常与我说起娘娘少时的事情,都说您自小儿便是心肠柔和,见着个可怜人便要垂泪,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便每每惦记着要给那些穷苦人赠衣施粥。见了的人都说您美貌心慈,是天上下来的活菩萨。如今二公主年纪小,正是盼着父母疼爱的时候,娘娘您只需拿些慈悲疼她,她必是要感激涕零的。 ” 嫂子的话,张淑妃倒也听得进去,黛眉不免一蹙:“嫂嫂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生的,我如何又不想疼她?只是那丫头生来便是与我讨债的,素便不是个懂事的,见了面便越发的讨嫌了。嫂嫂你是没见着她昨日里与我说话时的声气儿——那简直是......”她自觉涵养好,一时骂不出话,索性便抬手揉了揉自己气闷的胸口。 张夫人暗暗叹气,随即又劝:“当年娘娘怀着二公主时,十月怀胎,一朝生产,那是何等辛苦艰难?娘娘对公主这心,我是再知道没有——要我说,这天地底下又有哪个能比娘娘待二公主更好的?只二公主年纪小,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的事儿,眼下自是被那些个嘴甜的哄了去,哪里又明白娘娘您这没说出口的苦心?现下只盼着娘娘平日里也略开开口,也多疼疼她,待她大了就知道娘娘您这慈母心肠了。” 张夫人劝了又劝,险些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张淑妃这才勉强点头,答应了要好好待女儿。 只是,这两人眼下都不知道,姬月白正为能搬出永安宫,在学里小闹了一场。 12.兄姐 按着太.祖时候定下的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皆是六岁进学。 只不过公主功课更轻一些,一般就是上午走过场似的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就是自己安排了。如大公主,往日里便是去与武先生学武功骑射的——她年纪也还小,也不敢教她许多,就只是叫她先练一套健身的拳法来养养身体罢了。姬月白不似大公主这般活泼好动,往日里多是回宫,与张淑妃身边的薛女官学些琴棋书画的本事。 本来姬月白今日是不必去的——毕竟她落水才醒,皇帝也许了她将养几日。只是姬月白昨天白得了张淑妃一巴掌,虽上了药,可她一早起来脸还是肿的,上面巴掌印也清晰的很。 怀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情,姬月白实在是很想带着这巴掌印去给她那兄弟姐妹瞧一瞧,顺道大力宣扬一下张淑妃的“慈母心肠”——既然皇帝现下还信任张淑妃,不想让姬月白搬出永安宫,那姬月白就只能先给张淑妃宣扬一下名声。等张淑妃的名声坏了,皇帝说不得也就改了主意。 当然,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上前来与她说话,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她今日带伤过来,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眼见着这话题方向越来越歪,马上就要歪到淑妃的性情上,二皇子不得不咳嗽一声:“人有失手,多半也是不小心.......” “是啊,人有失手,”三皇子心里惦记着张瑶琴,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又悄悄拉着姬月白的衣袖,轻轻问了一句,“那个,你表姐,她还好吗?” 姬月白看了三皇子一眼,深觉这人上辈子是蠢死的,这辈子怕也离蠢死不远了。虽然人蠢没药可救,但她也不想便宜了张瑶琴,索性便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所谓的悄悄话:“三哥,表姐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我知道你喜欢表姐,可表姐喜欢的是二哥的——她和我说过,她长大了也是要嫁二哥的。” 张家千金万金养出个好女儿,又千方百计的送人进宫,打的还不是把人嫁给二皇子,亲上加亲的好主意?当然,前世里张家确实是如愿以偿,甚至还得了皇后的位置——亡国皇后也是皇后嘛。 姬月白便是故意要把这事说破——有些事只能是心照不宣,真要是挑破了那就很难看了——比如张淑妃的偏心,比如张家对张瑶琴的期望...... 这就好比是用针去挑脓包,脓包破了,里面的肮脏东西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果然,听到这话,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好在,二皇子的年纪较众人更长一些,略有些城府。他很快便压下那点儿难堪,伸手点了点姬月白光洁的额头,故作从容的道:“你这丫头倒是越发调皮——竟还敢指派起二哥的玩笑来了?” 姬月白眨了下眼睛,回了二皇子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颊边的红肿还没消,她的笑容看着也有些古怪,但她很快便上前攀住了二皇子的手臂,撒娇似的应道:“二哥你待我这样好,我哪里又敢开你的玩笑?” 二皇子见着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下一虚,面上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姬月白没再说话,眼中虽带着笑意,可那些微的讥诮与冷淡却还是沉淀到了眼底:她这位二哥最爱装好人,好似什么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只他一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当年,他起意要把姬月白这仅剩下的一个妹妹送去北蛮和亲也没自己出面,只让张瑶琴和张淑妃这两个轮番来唱.红白脸,威逼利诱的将她送出去。可真是....... 姬月白心里冷淡讥诮,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大公主却是小心留神着三皇子的动静——她生怕自家傻弟弟要为着张瑶琴的事情而闹腾,此时连忙便拉了姬月白一下,道:“不说这些了,先生快来了,二妹妹你也赶紧坐吧。” 说罢,她用手牵着姬月白,正好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坐下,将姬月白与二皇子三皇子等人隔了开来,省的再搅出什么事来。 姬月白便顺势坐下,扫了一眼大公主身边正拿书立着的伴读,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无论是皇子公主都是有座的,只有伴读,在先生来之前都是要站着的,若是皇子公主出了什么差错,先生要打人也是要先打伴读。 只可惜,她前一个伴读才被赶出宫去,后一个伴读正在路上还没到呢...... 姬月白心念一转,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心情,这便打开书本,看了眼:今日说的是《左传》。左传第一篇,正好就是....... 她这头正想着,忽而便见着曾大学士拿着书,负手于后,正好阔步自门外进来了。 皇子公主们进学,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是留在外头的,身边也只带了伴读。人少,见着曾大学士来了便立时都静了下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领着诸人起身给曾大学士行礼——天地君亲师,虽然君在师前,可皇家为天下人表率,自然是要显出尊敬师长的样子的。曾大学士受了众人的礼,然后回礼,最后才请诸人坐下,翻开手上的《左传》,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今日讲《左传》。” 说罢,他看了一圈,目光掠过姬月白时见着她颊边未消的红肿倒是顿了一下,不过他自也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这便掠过姬月白,点了姬月白身边的大公主:“大公主先起来把这第一页念一遍吧。” 众人的水平不一样,大公主和姬月白是公主,年纪也小,曾大学士现阶段也就叫她们认字背书什么的,至于什么微言大义——正所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大公主自来便不是个怯场的,见曾大学士点名,这就站起身来,慢慢的将这《左传》开篇念了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左传》属于编年体史书,也就是说它是按照时间——某年某月某日的顺序来记载历史。而这一年里,郑伯克段于鄢是占据大篇幅的大事,《左传》开篇说的就是这个。 曾大学士慢条斯理的又将郑伯克段于鄢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开口询问底下的学生:“......你们怎么看?” 13.美人 大皇子乃是皇子皇女里年纪最长的一个,又得许贵妃私下教导,自来事事争先,这便起头应道:“便如书上说的‘段不弟,故不言弟;如二君,故曰克;称郑伯,讥失教也;谓之郑志,不言出奔,难之也’。此事,共叔段和庄公都有错。不过,共叔段不敬兄长,不悌在先,又有不臣之心,此大错。” 曾大学士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只点了点头。 二皇子心里另有计较,此时再听这句“不敬兄长,不悌在先”便觉心里不舒服。 于是,二皇子立时反驳道:“其实,这也是庄公这做兄长心胸不够,故意纵容,方才酿出大祸。当年,郑武公在时,武姜偏爱共叔段,几次向郑武公进言想要立幼子为世子,可郑武公应了么?书上说的是‘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可见郑武公心里是有数的:虽然这两个都是嫡子,可还是嫡长最贵,他为人君自然是要立嫡长子为世子。而后,庄公继位,武姜为幼子请封制邑,庄公以制邑险要为由拒绝,而后武姜又改而求封求封给京邑——祭仲也说了,这是‘非制也’,庄公若是不想养大兄弟野心,大可以直接以非制为借口拒绝,防范于未然。可是,庄公却故作大方孝顺,装作是碍于武姜而答应此事,反倒养大武姜与共叔段的野心,由此才有兄弟动兵戈,母子几成仇的事。” 二皇子这一大段的话里头,只有“嫡长最贵”这四个字是咬着重音的,大皇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了。 姬月白坐在位置上,面色沉静的听着这两人菜鸡互啄,感觉还真是有意思——重回二十年,这两家伙如今也就能斗斗嘴皮子,还真是有趣! 曾大学士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回答都不置可否,随即又点了三皇子来说。 三皇子心里正惦记着张瑶琴的事情,犹自出神,冷不丁的被叫起来,只好结结巴巴的应道:“就,就像是大哥说的,两个都有错.......”一时儿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大公主被自己没用的弟弟气得咬牙,要不是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她真想上去踹三皇子一脚! 曾大学士神色仍旧淡淡,他既没有表扬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真知灼见”,也没有责备三皇子的心不在焉,统统略过不提,转口问了大公主和姬月白。 大公主最烦这些讲古的史书故事——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还要翻出来说个没完。可曾大学士点了她的名,她还是不得不起来,简明扼要的道:“也是武姜偏心,方才让兄弟生出嫌隙,引出这兄弟阋墙的事故。” 曾大学士点点头,又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站起来,小声道:“其实,武姜偏心不假,可也是庄公将这些看得太重了——五指尚有长短,为人母自然也有偏好。”她眨了下眼睛,雪腮微微鼓了鼓,像是鼓起了勇气,索性便拿自己作为例子,“像我母妃,她就比较喜欢二皇兄还有我表姐,比较不喜欢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其实,张淑妃那偏心病大家心里也都多多少少有数,可姬月白这么明明白白的把事情说出来,倒是众人都没想到的,尤其是被提到的二皇子,尤其觉得没脸,看着姬月白的目光里也冷了冷,别有些意味。 姬月白才不管他脸色好不好看呢——前一世,她谁都不想得罪,谁都想讨好,事事顺从张淑妃,处处谦让二皇子甚至张瑶琴,只想表现得乖巧柔顺些,好讨他们欢心......可是结果呢?这些人把她当做礼物送去给北蛮左贤王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的犹豫,只把她所有的顺从谦让当做是理所当然。反正这些贱人都是贱的,全都欺软怕硬! 现在,姬月白重活一世,再见着这么一堆儿自私自利的人渣,胸口那气真是怎么也消不去,索性也不委屈自己了,先自己出气自在了再说。她说完了话,不由得又眨了眨杏眸,一派的天真无辜,似是好奇的问道:“曾师傅,我是不是也是寤生的?所以,我母妃才这样不喜欢我?” 这个,还真是不好回答。 不过,曾大学士能被皇帝派来给皇子公主们上课,自然有些本事。他听着姬月白的话,面上笑容和蔼,嘴上却是四两拨千斤:“公主这话实在太重。便是偏心如武姜,再见庄公时也有‘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之叹,母子其后亦是和乐如初,可见母子之爱实乃天性。诗经也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对子女的养育之恩便如昊天一般的无穷无尽,为人子女很该孝顺父母,才不会有‘民莫不榖,我独不卒’的痛苦。” 说到这里,曾大学士的目光不禁在姬月白还带着红肿的面上一转,到底还是略有几分软,随即缓缓道:“当然,为人子女也要知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道理,方才不至于陷亲于不义。” 姬月白神色微变,但还是认真一礼,郑重道:“学生谨受教。” 这才坐了下来。 曾大学士索性便借题发挥的往下解说起来。 很快,上午的学习结束了,曾大学士摆手让诸人休息,自己拿着书册离开,阁里的皇子公主还有伴读们也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姬月白没有伴读帮忙,只自己一个人收拾着,不过她又不急,只一个人慢慢收拾着。 大公主隐约觉得自己这小妹妹好似有些变了,当然,她性子大方,其实还挺喜欢这变化的,于是便上来帮了一把手,顺口问她:“听说父皇已经给你定了新伴读?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什么时候来呀?” 姬月白听着大公主这话不由扬了扬唇,眸光一转,倒是落在了三皇子身边的伴读傅景轩身上,笑了一下:“就是平阳侯府的呀,贤妃娘娘没和你们说吗?” 大公主闻言一怔,也跟着转头去看傅景轩——这位可是平阳侯府世子,正儿八经上旨请封过的。 三皇子和傅景轩在侧原还有几分不以为意,听到这话亦是不由吃了一惊。 三皇子着实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竟是能接张瑶琴的位置,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傅景轩,问他:“你家妹妹怎么样?” 傅景轩其实有两个妹妹,只是一个是一母所出的嫡妹,一个是庶妹。他想着能被点做公主伴读必是嫡妹,这便斟酌着应道:“家妹年纪虽比公主大了两岁,因着母亲娇惯,倒是一团儿孩子气......”他倒是知道自己妹妹因为父母娇惯的缘故养得一身骄纵脾气,此时自然很担心自己妹妹入宫后会惹事,语声也不觉低了许多,目光担忧的看向姬月白,“只盼殿下大人大量,莫要与她计较。” 姬月白一派大方的摆摆手:“我自是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的。” 顿了一下,姬月白饶有兴趣的打量起傅景轩的面色,不放过他脸上一丝的神色变化,故意拖长语调,不紧不慢的道:“毕竟,她便是再如何也与我无关——我的伴读又不是她.......” 傅景轩一怔,转瞬而来的便是不敢置信的惊疑:难不成,二公主选的是自己的庶妹? 他脑中掠过庶妹那畏畏缩缩的模样,更是头疼起来: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公主伴读? 然而,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话语却如惊雷一般的轰隆一声,正好落在傅景轩头顶,简直连他的头盖骨都要被雷给电的焦里透麻了—— “我的伴读不是你的妹妹,而是你弟弟。” 不是妹妹是弟弟? 傅景轩简直没被吓得跳起来,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或是听错了,不由又转头去看姬月白。 然而,姬月白却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的接口道:“听人说你家弟弟长得面若好女,性子也不错,我便与父皇求了旨。现下,想必圣旨应该已经到你们府上了.......” 傅景轩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周侧的人也都吃了已一惊,大公主更是双眼亮亮的去抓姬月白的袖子,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早知道我也去求父皇,让他给我选个男伴读了。” 傅景轩此时终于咽下口水,试探着道:“殿下,这于礼不合吧?” 姬月白扫了他一眼,脸上似还有几分的天真:“父皇说了,这事仿太.祖烈元公主例,倒不算太出格。” 傅景轩还要再劝,大公主忽又插嘴问道:“你那庶弟真的很好看吗?” 傅景轩只得先回大公主的话:“家弟容貌上却有过人之处......”便是他,回忆起那个庶弟的长相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女子过美则近妖,男子又何尝不如此? 大公主素爱美色,不由心向往之,双手托腮坐着,悠然神往的模样:“那,比淑妃娘娘还好看吗?” 傅景轩不由看了眼姬月白,下意识的道:“娘娘身份尊贵,容貌过人,岂是家弟能够比的。” 大公主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似有几分恹恹,可姬月白却用眼角余光扫了傅景轩一眼,心下暗道:当年大公主见了傅修齐后可是连看张淑妃都有些不屑的,虽然男女容貌不可类比且淑妃当时年纪也大了些,但约莫也能从侧面看出傅修齐的容貌已经到了何等地步——大公主可是自小见惯了张淑妃这样的‘国朝第一美人’,可大公主见到傅修齐时还是要自惭形秽、感慨万千,甚至到了临镜必叹,久久不能忘怀的地步..... 这么一想,姬月白倒是越发的想要早点见见这人了——这可是能把张淑妃从‘国朝第一美人’的位置上踢下去的人呢~ 14.常棣 当然,姬月白今日在傅景轩面前提起傅修齐也不是完全无意。 她和皇帝提起傅修齐时拿傅景轩做借口,是为自己的心血来潮做借口,也是因为她知道皇帝政务繁忙,不会计较着点儿小事,听过就忘,更不会为着这点儿小事去求证。可眼下,她和傅景轩说“听人说你家弟弟长得面若好女”,以傅景轩的多疑多思,必是要多想的。 傅景轩首先就要怀疑的是谁与姬月白说了傅修齐;而且,皇帝既是点头下了旨,那么傅景轩就不得不担心平阳侯府苛待庶子的事情是不是已经传到外面?皇帝会不会也已经知道这些了?这次皇帝忽然点傅修齐为公主伴读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想的多了,顾忌也多,傅景轩回头少不得也要劝平阳侯夫人略收点儿手——既然皇帝现在已经下旨要点傅修齐为姬月白的伴读,平阳侯府哪怕是碍着皇家颜面也得把事情做得好看了。 这段时间里,傅修齐在明面上应该不会吃太多的亏待。 姬月白想到这里,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二皇子生来身份尊贵,皇帝怜惜这个嫡子年幼失恃,待他自然是千怜百爱;张淑妃入宫前便得家里叮嘱,念着这又是长姐所遗唯一血脉,更是十分痛爱,自入宫来便只把二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一般,只怕哪里怠慢了。 也正因如此,二皇子虽面上亲和,心里却是极骄矜的。他自觉姬月白先时的话是驳了自己面子,已是十分不喜,只是碍着一贯的宽和性子不好开口责问,只得坐等着姬月白自己上来解释道歉。 偏他等了又等,姬月白竟就坐在原处与大公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说话,半点半点也不知主动,更没有来与他解释的意思! 二皇子坐着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憋气,终究是再坐不住,冷着脸起来,快步出门去了。倒是叫二皇子的伴读不觉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 这么大的声响,姬月白自然也听得见,甚至连坐在她边上的大公主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与姬月白感叹了一句:“二哥哥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呢......” 姬月白没应声。她根本懒得抬眼去看二皇子,只在心里哼了一声:惯他一身脾气! 而且,姬月白约莫也能猜到二皇子这般气冲冲的是要去哪里——他既是等不到姬月白低头认错,自然是要去寻张淑妃告状,借张淑妃的势来压着姬月白认错。 若是前世那会儿,姬月白确实是很怕二皇子告她的状——张淑妃素来偏心二皇子,无论有理没理都觉错在女儿身上,每回都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女儿,推她去给二皇子认错,失望的叹息“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反而是二皇子那贱人,告了状后还要端好兄长的模样,假惺惺的说什么“皎皎她还小,我也有错的地方”..... 过去,张淑妃的厌恶与责怪就像无形的鞭子抽在姬月白的身上,一下又一下,令她忐忑且自卑,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错,做什么都不如人,甚至没办法在二皇子、张瑶琴这些人面前抬起头。 可如今,姬月白再见二皇子这做派,反倒要在心里讥诮一句:二皇子这背地告状的习惯,还真是小妇养出的毛病! 反正,她现在是巴不得二皇子赶紧去张淑妃那里告一告状,最好气死张淑妃。 所以,姬月白便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反到是握住二公主的手:“姐姐你下午还要去演武场吧?”她的目光十分诚恳,语声认真,“我听人说,姐姐的拳法已经打得很好了,要不我也去长长见识吧?” 大公主虽聪慧伶俐但到底还有些孩子气,这会儿被姬月白这么一捧,脸上也不由得露了笑,摆摆手:“你要来那就来呗.....” 大公主其实也挺高兴有个伴的——上头两个兄长骑射都已娴熟,素来不愿意和她这么个女孩家一块玩,偏下头三皇子四皇子也都没用的很,若是姬月白这个小妹妹愿意来做个伴,自然也不错。 姬月白便又笑了笑:“那可说定了。”她现在自是不乐意如前世那样去学琴棋书画——毕竟都是前世已经学过的东西,且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不如骑射武功来的有用呢。反正,姬月白是打算先蹭着大公主学学拳法,等时机成熟了,也去求一求父皇,给自己找个武师父什么的。 这么想着,诸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接下来自然也是各回各宫去用午膳。 玉暖和田蓝两人领着人守在外面。 田蓝素是个心思灵活的,特特赶在玉暖之前迎上来,伸手要替姬月白拿东西,嘴里又道:“国公府的张夫人来了,娘娘叫人留了膳,二殿下也已过去......公主也赶紧回去吧。” 姬月白一顿,神色已微微变了变:无论是张老夫人还是张夫人,这两个人的城府肯定不是张淑妃这么个从来靠脸不靠脑子的人能比的。 和这样的人吃饭,真真倒胃口死了! 姬月白抬到一半的步子又收了回去,转口道:“算了,先不回去.......”她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嘴里倒是立刻就有了借口,“听说四弟最近还病着,我去看看四弟。” 田蓝和玉暖欲言又止,偏姬月白的理由十分充分,她们做奴婢的便是想劝都没得劝,只得跟着姬月白一起去了方宸妃的蓬莱宫,看了四皇子,顺道便也留在蓬莱宫用午膳。 所以,姬月白自然也不知道:二皇子就借着在永安宫用午膳的时候,顺口将闻知阁里的事情与张淑妃还有张夫人说了一遍,也算是不动声色的告了姬月白一状。 张淑妃一听,脸就冷了。 亏得张夫人城府颇深,净白的脸上还带着笑,柔声接口劝道:“殿下,二公主年纪还小,说起来也还是个孩子。若她真有说话不周全的时候,您做兄长的也要多包涵些,好好教她,好好疼她.......”她说着又低头,垂眸看着案几上的那一碗乳白色的淮山鲈鱼汤,目光极淡,声调也是徐徐的,“这天底下,至亲莫若兄弟姐妹——孝全皇后与淑妃娘娘乃是亲姐妹,所以淑妃娘娘这样的疼惜顾念于殿下。而殿下与二公主也是亲兄妹,自是亲近远胜旁人,便是到了陛下那里也逃不过一句‘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出自《常棣》,意思是:兄弟今日相会,祥和欢乐敦厚。 二皇子听着张夫人这不疾不徐的话语,只觉得脸上好似烤着火,面皮微微泛红,几乎有些撑不住了。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应了。 张夫人自是不会故意叫二皇子难堪,她点到即止,很快又道:“殿下午膳过后是不是还要去闻知阁吧?您如今正在长身体,又是这样的每日用功,可要多吃一些,补一补。” 这个话题却是张淑妃也能插嘴的。她含笑嗔了二皇子一句:“是了,你这孩子素来挑嘴,这不吃那不吃的.....天可怜见的,这都瘦了多少了?”说罢,忙叫人给二皇子端了一盅清炖鳝鱼,温声道,“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掺了味道的,这里面没加别的,就是让人拿鸡汤清慢慢炖出来的,就取一个鲜,你且尝尝。” 二皇子谢了张淑妃的好意,便叫身侧宫人把那一盅清炖鳝鱼接了过来,这便再没有多话,一径儿的低头用膳了。 而此时,姬月白才刚在蓬莱宫用完午膳,因方宸妃午后还要休息,姬月白识趣的起身告辞,去了演武场。 也就是在演武场里,她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她的新伴读:傅修齐。 15.一笑 姬月白实在是没想到皇帝手底下的人手脚竟是这么利索,这么快就把傅修齐给接进宫里,甚至还直接把人送到了她跟前。 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咋一见面,姬月白也有些不自在。 傅修齐似乎也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脸色神色亦十分生硬。 两人见过礼后,心里都不由生出几分的尴尬,暗暗的肚里琢磨了一下,这才硬着头皮开口道—— “你脸上.....” “公主脸上......” 脆嫩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不约而同的撞在一起,两人紧接着便又同时顿住口,抬起眼去看对方,原本的尴尬和不自在竟也好似在彼此的对视间被撞没了。 姬月白这才想起要端公主架子,施施然的扬起下巴,一面打量人,一面把自己没问完的话给问完了:“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修齐现今才十岁,可他身量在同龄人里也算是很高了,姬月白估摸着他大概比大皇子还要高半个头。 他被带进宫前大约也是被人特意拾掇过一回的,头上束玉冠,身穿宝蓝色的袍子,腰间是一条蓝灰色的缀碧玺珠子的细腰带,那颜色鲜亮的袍裾上有银线暗绣出来的繁复纹路,暗纹映着午后的阳光,似有一丝丝的流光无声无息的滑过。 他就这样站在姬月白身前,宽肩细腰,挺拔清瘦,虽还是个没长成的少年,但已然有了几分如松如剑的锋利气质。 而姬月白的目光却仍旧不自觉的看着傅修齐那张脸。 她还记得前一世,大公主说起傅修齐时发亮的双眼和那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据说,傅修齐便是厌极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后来才戴上了面具。也正因此,前世的她也曾对着被世人仰望倾慕的美貌而心向往之,只可惜最后也没看到...... 直到如今,再见到这还是少年,还没长成的傅修齐。哪怕是已经过了一世的姬月白也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就那样慷慨且漫不经心的照在他的脸上,可那如黄金般的融融阳光却根本无法夺去他脸上自生的光彩。他的五官俊美到了极点,轮廓锋利清晰,哪怕尚未长成,哪怕尚有青涩,可那灼人的容光依旧强势迫人。 美本来只是一个空洞的字,可这一个字却仿佛在他脸上活了过来,生动形象,如同一只须发怒张的凶兽,张牙舞爪的朝人扑上来。它毫不客气的用爪子猛地攫住人的眼珠,攫住人的呼吸,攫住人的心跳和思绪,攫住一切,使人不得不屏息敛神,诚惶诚恐的去朝拜这人世间本不该有的至美。 直到此刻,姬月白才终于真正明白前世大公主没说出口的心情和那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多么的准确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傅修齐更适合这一句诗。 唯一叫人惋惜的是,他额头上还有伤,虽然已经过处理,可依旧还看得见血痂和乌青。 也正因此,姬月白一见面便忍不住问了他脸上的伤。 傅修齐看上去倒不是很在意的模样,懒懒的道:“我今日做错了事,我父亲一生气,便拿茶盏砸了一下.....”他话声未落,倒是隐约觉出自己态度的不端正,便又转口问道,“公主脸上的伤呢?” 姬月白这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和腔调,懒洋洋的道:“我昨日做错了事,我母妃一生气便拿手打了我一下。” 话声落下,两人不觉又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不是为着这点伤而自苦的人,眼下亦是不由的为着这样巧之又巧的巧合而生出几分莞尔与有趣来,一齐的露出了笑容。 傅修齐这一笑,眉眼微舒,脸上线条锋利的五官好似也柔和了许多,可那迫人的容光却好似尖刀上晃动的锋锐刀光,直入人心,更加的动人心魄。 便是姬月白这个自重生起便心事重重、仇大苦深的,将这看在眼里,此时也情不自禁的思绪飘远,暗自思忖:怪不得他前世走到哪里都要带面具,这要是不戴面具,哪怕是军帐里议事恐怕也是没说几句话就要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不过,姬月白很快便又收敛好了乱七八糟的心绪,重新摆正了心态。她很清楚:眼下的傅修齐还不是她前世临死前最后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纵是轻袍缓带,轻描淡语,也依旧是一身的杀伐决断,凛然威势——那是无数的刀锋与血海磨砺出的杀伐之气,是绝顶的权势与力量赋予他的不世之威。 眼下的傅修齐显然还太“生嫩”了一些。或者说,纵是天生的绝世名器,也必是要经过千锤百炼才有开刃破天之时,眼下的傅修齐约莫还只是个绝好的剑胚。 所以,姬月白原也没有打算立刻就自己的那些想法告诉对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用人之前,她总是要先找机会试一试傅修齐才好。 姬月白肚里一时间已是转过千般思绪,面上倒还是带着笑,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人说着话。 一直等到大公主来演武场,见着姬月白这位新伴读傅修齐,演武场上空都能听见大公主声音。这一整个下午,大公主连拳都不想练了,总忍不住去看一侧的傅修齐,就这么缠着姬月白,翻来覆去的就只一句“二妹妹,我们换伴读吧?” 姬月白倒是难得的态度坚定,只拿一句话回复她:“不换。” 大公主沮丧得不得了,只是想着自己以后每天都能见着傅修齐这样的“大美人”又平添几分欢喜,双眼都亮了。 只是,傅修齐到底是外男,虽说是来做公主伴读,但是倒底不能留宫里,傍晚时候还是要出宫回平阳侯府的。 姬月白没打算送他。不过,她想了想,还是在傅修齐离开前,抬步走到他跟前。因傅修齐比她高了许多,姬月白不得不仰起头看人,然后故作严肃的咳嗽了一下。 傅修齐瞧她这小模小样实在有趣,不禁挑了挑眉梢:他甚至都有点想用自己手指戳一戳姬月白微微鼓着的腮帮——这气鼓鼓的模样真像他家炸毛翘尾巴的大黄——没错,大黄便是他养的橘猫。 想起家里的大黄,绒毛控的傅修齐的手指尖又开始痒了起来,甚至很想伸手揉一揉眼前这位小公主,就像在家撸大黄。只是,他现下到底还是知道些规矩,勉强忍着笑,低头问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他主动弯腰低头,身量上便矮了一小截,姬月白踮着脚时能够着对方耳尖。 姬月白十分满意,踮脚上前,贴在他耳边说话。 因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女孩家原本脆嫩的嗓音听上去略有些娇软,每个字都是清清楚楚,糯糯甜甜的。听上去就像是小女孩嘴里含着糖,正含含糊糊的撒娇卖乖:“我知道你在平阳侯府的日子不好过,我这也算是拔你出苦海了吧?” 拔出苦海?是不是,我还要叫你一声“救苦救难女英雄”? 傅修齐神色不动,心里却不免腹诽。 16.选择 这点儿想法只是一转而过,傅修齐很快又被近在咫尺的女孩气息夺去注意力:她说话时离得太近,女孩清甜的吐息就贴在他耳廓边,灼热滚烫好似火焰,火舌一点点的烧着耳尖,耳颈一处的皮肤又烫又痒,一寸寸的紧绷起来,叫人怪不自在的。 好在傅修齐素有定力,很快便定下心,低着头顺势看了姬月白一眼: 她年纪与身量都还小,穿石榴红的衣衫,配一身明珠宝玉,宝光耀人,衬得一张小脸雪白娇嫩,新荔一般,尤其的玉雪可爱。 而此时,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萝莉正踮着脚站在他身边,贴在他耳边说话,白嫩嫩的小脸微微板着,颊边米粒大的梨涡也没了踪迹,似是竭力作出大人模样。 看着看着,傅修齐的心尖就好像是被大黄毛茸茸的尾巴尖挠着了,痒痒的,软软的..... 绒毛控的傅修齐还真有点儿被萌到了,甚至还忍不住想着:要这不是公主,倒是真想带回去给大黄作伴......虽然心里怀着胆大包天且不可见人的“肮脏思想”,但傅修齐面色却仍旧一派沉静,很快便接口:“此事,确实是要谢谢公主。” 姬月白扬起雪白的小脸,纤淡的秀眉跟着抬起,一双乌溜溜的杏眸凝视着傅修齐。 她一双眸子生得极好,颇似张淑妃,水润盈然,看人时眸中好似带着光,尤显得眸光深深,似有深意。 她就这样看着傅修齐,板着小脸蛋,一本正经的用那稚气脆嫩的声音提醒他:“光用嘴说可不行。” 傅修齐被她这认真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怔,隐约觉出什么却又觉得不对:他现今不过一介白身,身上又有什么值得这位公主谋取? 心中思绪急转,他面上仍旧半点不显,反是状若无意的玩笑了一句:“难不成,公主还要我以身相许?那我......” “别胡说,”姬月白开口打断了傅修齐的话,秀气的眉尖微微蹙了蹙,一派认真的提醒他,“这是在宫里,这次就算了。要是下次你再胡说,我说不定都救不了你。” 傅修齐此时也醒过神来——这到底是皇权大于天的古代,还真能一言定罪。他立时便把自己杂七杂八的心思全都收了起来:罢了,他现在这情况,养只大黄都是耽误人家喵生了,还是别想太多的好。于是,他抬起手,故作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坦然认错:“是我无状,还望公主恕罪——实是殿下态度可亲,竟是叫我一时忘怀。” 傅修齐端正了态度,姬月白也缓了一口气。她想了想,忍不住强调了一下自己对于对方的帮助:“虽然说,点你做伴读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你应该知道,我面前其实有很多的选择,可我最后还是选了你。” 说到这个,姬月白也有些牙疼:她接下来想做的一件事就与白家有关,按理来说她应该选白启的。可她思来想去,为了避免皇帝疑心以及日后安排,还是决定舍白启选傅修齐。 一念及此,姬月白不由用手掌托腮,好似牙疼一般。过了一会儿,她才不甘不愿的叹了一口气,细声哼道:“我从那么多选择里偏偏选了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傅修齐隐约明白了姬月白话中的意思:都说小孩子才做选择,可对于这位小公主来说,她要选伴读会比普通人有更多的选择,她从这么多选择里选了他傅修齐,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是一桩不轻不重的恩情——毕竟,对于目下的他来,进宫做伴读不仅能够一定程度的摆脱平阳侯府的拖累,还能增益自身....... 傅修齐倒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想通了关键,态度倒是更恳切了许多,郑重一礼:“公主大恩,万不敢忘。” 对上傅修齐认真许多的目光,姬月白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她下颔紧绷着抬起,因她肌肤极白极薄,只一点情绪上来,脸颊立时便透出薄薄的霞光,轻挑的眼尾似也微微氤红。 “你知道就好,反正.......”姬月白嘴硬强撑了一句,到底脸皮薄,这种挟恩图报的话说起来还是有些羞耻,只得故作小女孩模样,一股气的把话说完了,“反正,你记得你欠我一次就好了。” 傅修齐心里其实已打定了主意再不拿人家当小女孩看待——这古代宫廷里面的小姑娘,看着乖乖巧巧,又软又萌,指不定就是个黑芝麻馅儿的…… 只是,他看着姬月白说话时的模样,手指又开始发痒,只得用指腹在衣袖银绣暗纹上摩挲了一下,勉强克制住了冲动,状若从容的应了一句:“这是当然。” 顿了下,他还是开口提醒了一句:“殿下,你左鬓这儿有点乱。”真的好想伸手揉一揉,把那翘起来的头发压回去…… 姬月白对于头发什么并不以为意,只深深的看了傅修齐一眼,这才摆摆手让人送人出宫。 傅修齐要起身出宫,永安宫里的张夫人自然也不能久留。 只是,张夫人不放心张淑妃这没半点成算的小姑子,临去前思忖再三,还是悄悄的与人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二公主今日在闻知阁里说的那些话究竟有意无意。”因着二皇子不在,张夫人与张淑妃说起话来倒是从容放松了一些,“陛下子嗣单薄,对着几位殿下实是一片慈父心肠,这要是听到了二公主在闻知阁里的话,说不得又要生出些想法......” 张淑妃却听不懂这绕来绕去的话,不过她拿自家嫂子当自己人,自然也不扭捏,直接便开口问道:“那,嫂嫂的意思是......” 张夫人叹了一口气:“娘娘,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既是能催促皇子公主们用心进学,也是为了不耽误宫中妃嫔侍奉天子和延绵皇嗣。只是皇家子嗣自来单薄,陛下虽是人君却也是人父,心里疼惜几位殿下,这才叫宫妃们自己养着皇子公主,照顾起来也更方便许多。只是,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他为人父,心里自然也是盼着几个儿女能够亲近友爱,若真是因着娘娘偏心而伤了二皇子与二公主的兄妹之情,只怕陛下多少也要有些别的想法。” 想到这里,张夫人也不由叹了一口气:本来,张淑妃昨日一时失手,二公主去景和宫里告了一状,已是叫皇帝着了恼,只是因着她到底是二公主生母,素有几分宠爱,皇帝方才勉强按耐脾气,只略说教了几句。只要张淑妃接下来再小心侍奉,过了些时日,总是能磨得天子消气,心肠回转的。可这事被二公主挑破说开却又成了大事——郑伯与共叔段一母同胞尚且还要因着武姜偏心而起争执,二公主和二皇子还不是一母同胞呢...... 皇帝若是想得深了,念及儿女间兄妹和睦,指不定真要生出让二公主搬出永安宫的想法。只是,真真叫二公主搬了出去,张淑妃这做生母的又有什么颜面可言?岂不要叫满宫的人都看笑话? 张夫人琢磨了一会儿也还是不知二公主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添了几分复杂心绪,不免高看了姬月白这位二公主一眼:若她是无意的,能顺势把张淑妃逼到这般地步,也是天赋使然了;若她是有意的,小小年纪能有这心思,那可真真是天生妖孽了! 17.有疾 张淑妃闻言也觉出几分的微妙来,杏眸一横,眸中便升出水汽。 她几乎都要气得掉眼泪了,手里捏着帕子,又羞又恼的:“也是我前世不修,竟是生了这么个孽障,倒叫嫂嫂也跟着见笑......” 她原就是稀世罕见的绝色美人,此时泫然欲泣,白皙的下颌也跟着紧绷起来,若小荷初露尖,更见楚楚。 张夫人看在眼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只是她素是谨慎,嘴上还是不免含蓄的说张淑妃一句:“二公主落水才醒,脸上又有伤,娘娘很该仔细看着才是......”这要是张淑妃把人看住了,二公主哪里还有机会去使坏、说张淑妃的坏话? 张淑妃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真个是委屈的不得了:“我哪里管得了她?!我说她一句便要回我百十句,句句都戳我心肝儿,竟是恨不得我这做母妃的给她气死了才好——昨儿我就被她气得整晚没睡.......”说着,含着眼泪,语声也哽咽起来,“嫂嫂还说我不疼她——却不知道我这做母亲的真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也被她伤透了心!若她有瑶琴半分的体贴和孝顺,我都不会这样冷淡!偏她这孽障,见天儿的给我添堵,到处儿的说我坏话,我真个是一日日的熬着,再忍不下去了!” 张夫人见着张淑妃恼羞气恨成这样,此时也不得不咽了一口气,先拿了家里老夫人来压张淑妃这火儿:“娘娘可还记得,您入宫时,家里老夫人是如何交代的?” 张淑妃神色一顿,浓长细密的眼睫垂落下来,抿了抿唇,良久才低低的应道:“母亲教我,戒急用忍。” “是,老夫人她是过来人,经过见过了的事多了去了,我们小辈儿那是再比不过的,可不要多听听她老人家的话。”张夫人先捧了家里婆婆一句,又劝,“我知道这些事是委屈娘娘了,只求娘娘便当是为了二皇子、为了家里老夫人,再忍一忍吧......” 张淑妃自小养在老夫人膝下,对着张老夫人这位母亲实在是又敬又畏,闻言却也不哭了,只得咽下委屈和恼恨,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母亲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我做女儿的自然再不敢忘。”只是她心里到底还是堵着气,眼下也只是含着泪,勉强点头,催问道,“嫂嫂想说什么?” 张夫人见张淑妃肯听劝,这才徐徐的往下道:“娘娘到底是二公主的亲生母亲,便是说破了天,那也是血浓于水,母女至亲,旁的那些人哪里比得了?虽说您前头对着二公主时有一二的不是之处,可到底是亲母女,您这慈母心肠,谁人不知?” 张淑妃听得有些糊涂,但她也多少知道长嫂脾气,只试探着去看张夫人的面色,耐心等着下面的话。 “娘娘,您昨儿一时失手,打了二公主,确是您的不是。只是......”张夫人语声一凝,忽然伸出手。 张夫人的手掌不觉渐渐合拢,轻轻的握住了张淑妃玉琢一般白皙纤细的皓腕,抬起眼看着人,一字一句的郑重道:“只是,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二公主脸上伤着,您这心里又如何不难受后悔?” 张淑妃只觉得手腕处被张夫人微热的掌心烫了一下,慢了半拍方才会过意来,下意识的跟着点头,含糊的重复道:“是了,昨儿我打了皎皎,心里确是十分的难过后悔。” 张夫人见状,不由显出些微欣慰的神情来,低声道:“娘娘心里煎熬着,这熬了一夜,自是难受的很,现下听说二公主今日阁中的偏心之说,想来更是心痛的。”她秀眉一挑,眼尾的细纹似乎也跟着展开,“您心痛得厉害,这便病了......” 张淑妃终于明白过来了:是了,她做母亲若真的已经为着这事难过后悔到了病倒,姬月白难不成还能再揪着事来伤母亲的心?而且,她此时这一病,便从强势变作了弱势,皇帝那里多半也会对她更添几分怜惜。 张淑妃立时便也抬起凝霜一般的素手,轻轻的压住了自己的心口,秀眉一蹙,似是真有些心痛了:“是,我这心口闷痛的厉害,许是病了。”她自小便生得好,家中长辈也一贯纵着她,这撒娇讨喜、装病卖乖的本事倒好似天生就会的。 张夫人见张淑妃会意了,眼中掠过一丝宽慰,但面上仍有许多忧虑,语声和缓的接着道:“娘娘玉体矜贵,千万要仔细身体,我这就令人去请太医院寻太医——那陆太医素来周道,与咱们家也是相熟的,这会儿正该请他过来仔细看看,照应一二。至于二公主那里......” 只听张夫人和缓的语声不易察觉的的顿了顿,在张淑妃期盼殷切的目光下,徐徐然的加了一句:“二公主为人女,想来也是要来给娘娘侍疾的。” 张淑妃不由点头,柔声应道:“是了,我只她一个女儿,如今哪里离得了她。她能在边上侍疾,也是她的孝心,想来陛下也是乐见的。” 张淑妃素来受不得旁人忤逆,更何况是往日里最不放在心上的小女儿,早就想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人,偏偏如今碍着皇帝,打不得骂不得的,只气得她心口都疼了。如今,她倒是正好可以拿自己的‘病’好好的磨一磨女儿这破脾气。 待得姬月白目送傅修齐回去,从演武场那头回转的时候,金乌也将西去。 只见天际好似烧了一团火,火光遥遥的映在雪白的云团上,一眼望去漫天彤云,明霞颜色绚烂,光彩烈烈,竟是极美极动人。 姬月白领着一众的人走到永和宫的门口时不知怎的心里隐约生出些许不对,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很快便注意到了停在永安宫外面的御驾,还有那进出匆忙的宫人,更添了几分疑惑。 正满腹犹疑时,却见张淑妃身边服侍的薛女官掀了帘子,缓步从里面出来。 薛女官见着姬月白一行人回来,勉强挤出笑容来,恭谨上前行礼,轻声道:“殿下回来了?”她步履轻缓的迎上来,语声不紧不慢,“陛下和娘娘都在里面呢,殿下也快进去吧。” 姬月白随她往里走去,只是目光一转便落在薛女官的脸色,仔细的看了她的脸色,恍若无意的问道:“父皇怎么来了?” 薛女官弯下腰,抬手替姬月白掀开前头的帘子,嘴上道:“娘娘今儿身子有些不适,陛下便来瞧瞧......” 姬月白垂下眼睑,细长浓密的眼睫也跟着一根根落下,秀致纤美。她这一垂眼,正好能看见自己绣鞋上上绣着的夜明珠正随着她的步子上上下下,只可惜现下是白日里倒是见不着夜明珠的细光。 姬月白心念一动,忽而挑眉问道:“听说舅母来过了?” 薛女官低眉顺眼在侧服侍,似漫不经心:“是,张夫人才刚出宫。” 姬月白脚下不停,仿佛也只是与她闲话家常,只语声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也对,表姐昨儿才出宫,依着舅母素日里的谨慎,想必是要早早进宫请罪的。”顺便再提点提点张淑妃这不中用的小姑子。 薛女官眼睫一垂,没有应声,只用自己细白柔嫩的指尖轻轻捻着前头用莲子大的东珠,动作优雅的掀开了前面的珍珠帘子,语声低缓的道:“陛下与娘娘都在里面,公主进去吧。” 姬月白听到这话,藏在袖子里的手掌握紧了些,心里不由又提了提。 然而,薛女官话声方才落下,已轻手轻脚的将面前的珍珠帘子掀了开来。东珠交碰时的声音清脆悦耳,隐约还能听见殿内里压得极低的说话声还有咳嗽声。 姬月白沉了一口气,然后往里走去,果是见着皇帝与张淑妃两人坐在里面说话,这便上去请安:“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妃。” 只见张淑妃正靠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白狐狸毛镶边的雪里金遍地锦被子,她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隐约还带着几分病色。 她巴掌大的脸被光照得雪白,偏那肌肤又润滑如玉,仿佛如明珠美玉一般随时都会生出盈盈光晕,一对纤长的柳眉更如远山含黛,眉眼盈盈如春波,便是略失血色的红唇都似带着花蜜般的清甜,引人采撷。 她虽不施脂粉却是真正的“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女子见了都要我见犹怜,何况男人? 姬月白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空气沉甸甸的在腹腔里往下坠,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果然,皇帝见着她来,这便蹙了蹙眉,开口一句便是:“你母妃身子不好,还病着,你怎还胡乱往外跑?” 皇帝疼爱子女却也是十分看重子女们的孝心,便是他本人也是个侍母至孝的大孝子,若非方太后性子冷淡,素喜清净,再三强调了不喜旁人打搅,只怕皇帝这孝子必是要领着人,晨昏定省的去慈安宫请安。 也正因如此,皇帝这做父亲的自然也益发的见不得底下孩子不孝。 18.冷心 “陛下怎的倒说起皎皎了?”张淑妃此时反到是慈母模样,柔声在侧解释道,“是我不叫人和她说的,左右又不是大事,吃几服药,躺一躺便是了......” 正说着话,不免拿着帕子掩住嘴,又咳嗽起来。 皇帝连忙抬手给她抚背顺气,看着她这娇弱病美人模样,目光不觉也温软了许多。 张淑妃咳得厉害,仿佛连心肺都要给咳嗽出来,本就透白的脸色更是透出一丝青色来。她哽咽着道:“昨儿是我不好,一时失手伤了皎皎,她心里正堵着一口气儿,若我这做母妃的再生出些事儿来,只怕她越发要怨我偏心了........” 皇帝拿手轻抚她的脊背,温声劝道:“看你,又胡说了!” 张淑妃长睫一垂,眼泪簌簌往下落:“陛下是知道的:我统共也只得了皎皎这一个女儿,真真是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儿。往日里,我固是严厉些,可那也是有心要教她好——若是换了瑶琴这些个人,到底是外人,不是我生的,自是只能多哄着。却没想到她小小人儿竟是心思这般重,反是在心里怨我这母妃偏心。我这心里真是,真是.......” 张淑妃说到最后,语声凝噎,似是一口气上不来,玉白的手更是紧张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处,脸色透白如纸,这就又咳嗽起来。 皇帝看着张淑妃白里透青的面容,心里也觉得张淑妃这话颇是有理:也是,那张家姑娘到底是外人,张淑妃面上软和不好多加责骂也是有的,二皇子又是年幼失恃,张淑妃念着长姐估计也不忍多管.......只是自家孩子却又不一样了。偏皎皎年纪小,还分不清里外亲疏、真好假好,反倒心里怨人偏心....... 叹了口气,皇帝便与姬月白招了招手:“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皇帝倒是真的一派慈父心肠,温声与姬月白道:“你小孩家还不懂事,你母妃虽是严厉了些,那也是为你好。昨儿的事,父皇也已经替你说了她,她心里其实也不好过。咱们皎皎不是小气的对不对,可别再为这个和你母妃赌气了,过来与你母妃道个歉——那些偏心的话以后也不要在外乱说了,要不然,你母妃还有父皇也都是要伤心的。” 姬月白手掌握成拳头,指尖抵着掌肉,勉强用那一丝疼痛压住心里的气火,胃里却还是翻涌不停——她简直是被张淑妃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恶心的想吐。 只是,在皇帝的目光下,姬月白慢慢的上抬步前去,只觉得心火上好似烤着一柄利刃,炙热的刃锋在心头剐过,竟有一种血肉模糊的疼。 她从未想到自己竟还要与张淑妃认错——这世上竟还有受害者去与施害者低头认错的道理! 但姬月白还有理智:虽她心知张淑妃是假病,可张淑妃既然能装病,必然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太医等,就连皇帝都已先入为主的信了她的病。姬月白眼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冒然开口揭发,皇帝不仅不会相信她一个六岁孩子的“气话”,甚至还会觉得她不够懂事,反倒会使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所以,眼下只能先忍了。 姬月白咬牙忍了忍,不得不抬步上前去,低下头,一字一句的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说母妃偏心。” 张淑妃看着不听话的小女儿被不甘不愿的站在自己勉强低头认错,堵在胸口的气总算是散了去。她眼中掠过一丝得意又讥诮的神色,只是那亮光转瞬便又沉到了眼底,眸中只有潋滟的水光轻轻的浮了上来。她似模似样的拿着帕子按了按氤红的眼角,仿佛极欣慰的:“你知道错了便好,咱们母女两人又哪里又什么隔夜仇......”顿了顿,又破涕为笑,用那顾盼流波的眉目嗔了皇帝一眼,娇娇的道,“亏得还有陛下在,要不然我与皎皎母女两个岂不真要吵起来。” 皇帝见着她们母女和好,心里没有不高兴的,另外叮嘱姬月白:“你这几日也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你这身子才好,正要好好养着。你母妃现下病着,你做女儿的也要多尽心,这是为人子女的孝道——读书是大事,可这尽孝更是大事,万不可轻忽。” 张淑妃也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女天性,我这儿病得头晕晕的,见着皎皎,竟是好多了。眼下,倒是我这做母妃的离不得她这丫头了。” 皇帝笑了笑,又道:“是该这样,亲母女哪有隔夜仇。”不免又陪着张淑妃说了一会儿话。 因着张淑妃还病着,皇帝到底还是不能留夜,陪着张淑妃用过药后方才起身离开。 皇帝一走,张淑妃便大松了一口气,靠在缎面软枕上,懒洋洋的唤了一声徐嬷嬷。 徐嬷嬷正候在外面,恭谨的应了一声,不一时便从外面进来,手里拿了笔墨纸砚来,抬手递给姬月白:“殿下,娘娘尚在病中,您人小却也不好端茶递药,不若便给娘娘抄几张经书,既能够识字练字,也能够尽一尽孝心。” “是了,”张淑妃懒洋洋的伸出手,正好能够着榻边案几上的瓶儿,瓶上正插着今日才折来的花枝。她指甲养得极长,素日里精心保养着,尤其显得十指纤纤,葱白如玉,完美的近乎没有瑕疵。只见她用自己染了蔻丹的指甲盖儿掐住一片雪白的花瓣,直到那柔嫩的花瓣被掐碎了,溢出花汁,她才清淡淡的开口接着与姬月白道:“你整日里胡乱与人说道,有这功夫,都够抄百十遍的经书了。你还小,我原也不该与你多说,只是女子自来便该贞静自持,我这做母妃的少不得也要教你一教:口舌一多便易生是非。你啊,还小,就该多学一学,学着孝顺亲长,贞静自持。” 姬月白没接那笔墨与经书,抿抿唇,闷不吭声的转头就走。 徐嬷嬷连忙捧着东西要追上去。 姬月白冷声道:“东西我屋里都有,我自己会抄。” 徐嬷嬷有些难堪的顿住步子,这才转头去看张淑妃。 “随她去吧,左右都是要抄的。”张淑妃教训了女儿一顿,心情正好,这便摆摆手,只是心里到底还是不大满意姬月白的态度,便埋怨道,“天底下做女儿对着亲娘哪个不是恭敬孝顺,只她这般怠懒不孝,便是叫她抄几张佛经都要与人摆脸色,真是......” 徐嬷嬷犹豫了一下,想起先时张夫人特意交代的话,还是硬着头皮劝道:“公主还是小孩脾气,娘娘何必与她计较?” “小孩儿才要磨一磨脾气呢,要真是大了,再想教那便忘了。”张淑妃雪白的颊边生出些许恼恨的红晕,越加娇艳,可语声却冷冷的,“再说,真要由着她这脾气,我倒是先要给气死了。” 徐嬷嬷只得诺诺:“娘娘言重了。” 张淑妃倒是没在多说,只是道:“叫人看着些,别让底下宫人帮忙——就得她自己抄,今晚上要是不给我抄个几张来,也别叫人给送饭了。” “娘娘!”徐嬷嬷虽已忍着不想说,可听着张淑妃这话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宫里是再没有安生地方的,延庆宫那头又整日里想着要挑您的错儿,您这么做,岂不是要叫人说道。且张夫人也特意交代了,让您借着这回的病好好与二公主缓和缓和母女感情。” 张淑妃听徐嬷嬷提起许贵妃的延庆宫和亲嫂子的话,也只得勉强压了压火:“罢了,叫人给她备点儿清粥小菜——她才病好,哪里能大鱼大肉。再说了,亲娘病着,她做女儿的哪里能吃好的?” 徐嬷嬷心下嘀咕:您这又不是真病,哪里至于这般上纲上线? 张淑妃仿佛是能感觉到徐嬷嬷心里的嘀咕,抬起眼又看了徐嬷嬷一眼。她生得眉如春山,眼似横波,便只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眼也依旧带了勾人心魂的魅力。 只是,张淑妃的语声却仍旧是如同清溪里流动的潺潺清泉,又清又淡:“你啊,就是心肠太软了。我自也知道嫂嫂是盼着我和皎皎母女和好,可她到底不了解皎皎的脾气——皎皎不比瑶琴脾气柔和,又臭又倔的,便是对着我这母亲也不服气,可不就得先压得她服了气才好?这养孩子有时候就是跟训狗儿似的,脾气凶、不服管的就该好好的打,打得怕了才会听话——要不怎么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呢?有时候,也要饿一饿她,知道饿了才明白什么是饱,才知道我往日里待她的好.....” 徐嬷嬷听着这清泉玉碎一般的语声,再看张淑妃这眉眼盈盈的娇弱模样,暗暗的打了个冷颤。 19.冷胃 姬月白早便知道张淑妃那小心眼,虽然适才在殿中时因为张淑妃那颠倒黑白的话语气得头疼,但她出了内殿后却也渐渐消了气,重又沉静下来:左右张淑妃也就这些个折腾人的小手段,她又是早便经过的,怕她做什么? 故而,姬月白回去后却也没有再折腾,反到是让人拿了佛经来,坐在桌前,安静的抄起了佛经。 她现下手掌还小,握着笔时多有些吃力,写出来的字也少了几分力道,不大好看。但姬月白也没练字的心情,只依着自己旧日里的笔迹,趁着一口气,工工整整的抄了几大张的佛经。 一直等到外头的天色全然暗了,眼前又有灯影晃动,姬月白才隐约回过神来,抬眼去看左右。 却见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侧不远处,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银剪子,正低头去剪烛台上的灯芯。 银剪子咔嚓一声,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旋即又暗了一些,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连忙回过头来,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殿下,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点了点头。 玉暖正欲起身出去,姬月白忽而又叫住她—— “等等,”姬月白像是想起了什么,随手将她才抄好的那几张佛经递过去,“把这个派人送去蓬莱宫给四弟吧——四弟前些日子着了凉,至今也没好全,也是我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玉暖不由讶异的看着那才抄好的佛经:“殿下,这不是抄给娘娘的吗?” 姬月白只淡定的道:“我说了,这是我对四弟的一点心意。” 玉暖想着姬月白午间才在蓬莱宫里看过病中的四皇子,这会儿抄着抄着就想起弟弟也是有的,左右也不是大事,这便伸手接了那几张佛经,吩咐下面的小宫人跑一趟。 姬月白还额外说了一句:“若是方宸妃问起来,便替我与她问声好。” 小宫人怯怯的应了下来,仔细的将姬月白的话记下后方才捧着佛经送去蓬莱宫了。 姬月白这便又要低头继续抄佛经,见玉暖站在身边不动,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不去端晚膳?” 玉暖这才想起正事,忙不迭的便应声出去了。 只是,待玉暖回来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只勉强道:“去的有些晚了,小厨房里只剩了些热粥,奴婢怕殿下饿着,这便先端了来。”说罢,她便端着托盘,将上面的热粥与几样小菜一起搁在案上。 粥是最简单的白粥,熬得稠稠的,还冒着热气,小菜是腌黄瓜和酱黑菜,只用粉白小碟儿装了,分量亦是少得可怜。 姬月白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小厨房里的敷衍,以及这背后的刻意责难。 玉暖约莫也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只好又在侧道:“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娘娘约莫也是怕大鱼大肉吃多了伤了脾胃,这才叫人煮了热粥来.....” 说着,玉暖又说这煮粥的米是哪里御田出来的,用的又是什么泉水......只把这一碗粥说得天花乱坠。 姬月白却只当寻常,拿着匙子舀着热粥慢慢喝着,忽而问道:“田蓝呢?”从她回来起似乎就没见到田蓝人影。 玉暖神色微变,但还是很快便接口道:“徐嬷嬷寻她有事,便先出去了。” 姬月白唇角微扬,面上的笑意微微带了些讥诮的意味,心里却是如明镜般的清楚:只怕是田蓝心思灵敏,觉得待在自己这个二公主身边不安稳,想要去寻徐嬷嬷这个干娘找个新出路吧...... 不过,姬月白并没有打算此时发作,喝了一口热粥,转开话题问起另一件事随:“我先前让你们送单子去给翡色,让她们按着单子把东西收拾好,一齐送回来。现下,表姐人都已经出了宫,她们竟还没收拾出来吗?” 玉暖只得回道:“殿下,娘娘给翡色等人传了话,说您的东西既是送出去了,便不好再拿回来。” 姬月白神色不动,只慢条斯理的喝着粥,似是漫不经心的又问了一句:“母妃她还说了什么吗?” 玉暖面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但她还是把话说完了:“娘娘说,既然陛下已经传话让殿下先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索性告几天的假,在永安宫里静养几日。” 听完了玉暖的话,姬月白不由抬了抬纤淡的眉梢,她一直冷淡沉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些微笑容,如冰雪消融、天光乍现,叫人一时都有些呆住了。然而她那双颇似张淑妃的水眸里却是没有一丝笑意,冷沉如霜雪,只余讥诮和自嘲。 先是借着假病让人抄佛经,然后再严令厨房只给送清粥小菜,最后竟是连出门的后路也给堵住了——虽不见丁点儿的刀光剑影,可这却是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压迫,若是换了个普通的六岁孩童,但凡体弱、心理承受力弱一些的,只怕都要捱不过,得哭着服软。 果然,张淑妃还是和前世一般,恶心到了极点! 姬月白也很奇怪:为什么天底下会有张淑妃这样恶心的人?而且,无论前世今生,对方竟都还活得不错? 不过,眼下的她还是先依着前世里养出来的习惯,就着小菜,慢条斯理的喝完了面前的白粥,半点也没有浪费。 等喝完了白粥,姬月白这才将手里的匙子连同那空了的瓷碗一齐搁了下来,淡淡道:“你跑一趟,叫翡色过来见我。” 玉暖其实是有心想劝二公主去与张淑妃服软的:反正二公主年纪还这样小,又是做女儿的,便是与亲娘服个软也没什么,又不是丢脸的事。最要紧的是,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二公主哪里又是张淑妃的对手,何必非要与人对着干呢? 只是,自二公主落水醒来后便变了许多脾气,玉暖又没田蓝那般的胆子,劝人的话在心里转了又转,不知不觉间又给咽了回去。 她悄悄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暗暗在肚里叹了一口气,这就转身去叫翡色了。 20.策反 翡色往日里虽借了些张淑妃和张瑶琴的势,可还真没胆大包天到不把姬月白这二公主放在眼里。她见玉暖过来传话,便也慌忙收拾了手上的活计,立时赶了去。 其实,无论是玉暖还是翡色,心里都觉得这是姬月白想要借题发挥,寻个软柿子捏一捏,顺势发泄下自己憋屈的怒火罢了——说到底,二公主总也是斗不过张淑妃这亲娘的,她到底还是个孩子,还有些个孩子气,容易迁怒旁人,这会儿估计也只能找翡色这样的下人出个恶气了。 也正因如此,翡色早便在心里做好了心理准备:左右就是被人骂几句出气罢了,对于她们这样的宫人实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只要不把当初得了的东西再还回去,她也算是得了实惠,挨几句骂也是不痛不痒的。 事到临头,翡色心里想了又想,到底还有几分惴惴,便悄悄把姬月白那只叫雪团儿的波斯猫给抱上——这猫是二公主特特管张姑娘要的,反正张姑娘如今人也不在,她们几个养着也是麻烦,倒不如抱回去还给二公主。指不定,二公主看着这猫儿,一高兴,便不与她这做下人的计较了。 果然,姬月白见着翡色抱来的雪团儿,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翡色行过礼,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猫确实是虽然十分凉薄也极认人的,翡色一松手,雪团儿便从她怀里扑腾下来,踩着优雅的小猫步,窜到了姬月白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才很是骄矜的哼哼唧唧了几声。 姬月白忍不住摸了摸雪团儿没有一丝雪色的皮毛,触感柔软光滑,雪团儿吃饱喝足就喜欢蹭一下人,软软绵绵的撒个娇什么的,这时候被摸得舒服了,忍不住也跟着喵了几声,声音拉得长长的,好像沾了蜜似的。 看着雪团儿那熟稔自然的撒娇姿态,姬月白到底还是禁不住的心头一软:上一世,雪团儿送了张瑶琴,张瑶琴却也没好好养着——她享受的是抢人东西的快感,东西抢到手了自然就没有最初的喜欢了。所以,没过一年雪团儿就死了,张瑶琴还故作姿态的哭了一场,倒是惹得人人安慰,反叫姬月白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暗暗伤心,再也不敢养那些个猫儿狗儿。 如今从头再来,雪团儿看着倒是好好的。 姬月白摸了几把,想起了不少前世之事,心里倒是添了许多感慨,只是面上不显,随即便把雪团儿交给一侧的玉暖,转口道:“把它抱下去吧。” 说罢,她又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让玉暖几个在侧伺候的人抱着雪团儿都退了出去。 这般一来,殿中便只剩了姬月白与翡色两人。 姬月白抬起眼,仔细的打量起站在眼前的翡色。 翡色其实并不怕姬月白疾言厉色的责骂却是有些怵了这样平静仔细的打量,被她这一番打量弄得满心忐忑,生怕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姬月白打量完了人后反到是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一张矮金裹脚杌子,道:“坐下说话吧。” 因是公主赐坐,翡色便是满心忐忑却也不敢不坐,只得小心的挨着杌子的边坐下了。 这矮金裹脚杌子虽是十分的精致贵重,往日里也只有在娘娘公主跟前有些体面的宫人能坐,可终究没个椅背又矮了许多,这么坐着倒是叫人更添几分忐忑。 翡色只得小心问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姬月白只一笑,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话家常:“先不说我,还是说你吧——这回父皇是真发了火的,表姐三年五载怕也回不来宫里。只可惜你这样的伶俐人,守着个空落落的阁儿过日子,岂不是白费心血了?” 这话却是说到了翡色的心底:往日里,张瑶琴在张淑妃面前极有体面,她作为张瑶琴的贴身宫人自然也过得极好,皇上和娘娘也是常见的,时不时儿也能得个赏。可张瑶琴一走,她便也失了靠山,就像是眼下坐在小杌子上,无依无靠的.......也正是因此,她才紧抓着手里的东西不放,想着留些儿财物日后打点也是好的。 翡色素有心机,闻言便也跟着起了别的心思。她悄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试探着道:“奴婢自是盼着能够服侍公主左右的。”便是跟在二公主身边也总好过守个空阁等张瑶琴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姬月白面上笑意越深,语声却也低柔到了极点:“我身边只玉暖和田蓝两个是用惯了的。偏田蓝又是徐嬷嬷调.教出来的,总想着回去孝敬徐嬷嬷这干娘.......”说到这里,姬月白抿了抿唇,似是意有所指,“只是,你到底是伺候过表姐的,真要调你过来,总也要有些个说法。” 翡色那是再机灵不过的人了,听到姬月白这话后立时便会过意:她到底是伺候过张瑶琴的,姬月白便是真想用她,心里多少也有些顾忌和隔阂。眼下,姬月白这做主子的有心,她这做奴婢的肯定也要识趣的交个投名状才是。 取舍不过是一夕之间,翡色转瞬便已从矮金裹脚杌子上下来,对着姬月白笔直的跪了下去。 她跪的毫不含糊,然后双手交叠,恭恭敬敬的给姬月白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奴婢愿意服侍殿下,殿下若有差遣,奴婢必是万死不辞。” 姬月白故意顿了顿,直到她行完了礼,这才伸手扶了人一把,嘴上道:“哪里就要你万死不辞了?”虽如此,她还是顺势叫翡色附耳过来,压低声音交代了些事情。 翡色听着听着,长睫惊惶一颤,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着,脸色都变了。她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姬月白,咬紧了唇瓣:“殿下,这事实在是.......” 姬月白却断然打断了翡色的话。她的声音里还有未褪的稚气,但神态与语调却冷淡又直接:“这事确实是有些危险,可你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我知道你和那些得过且过的宫人不一样,你是个有心富贵的人,也是个敢为富贵冒险的人——你明知道表姐去后你就无依无靠却还是敢为了些财物去借母妃的势,驳了我往回要东西的吩咐,可见是个有胆子的人。所以,我现在就问你:有没有胆子替我去做这事?” 21.利诱 翡色仍旧有些犹豫:“殿下,奴婢不是不想为您做事,只是您要我做的事实在是.......”她咬咬牙,低声道,“便是事成了,淑妃娘娘那里必是不会饶过奴婢的。” 姬月白心知翡色这是在权衡利弊——毕竟,翡色又不是只有姬月白一条路,可姬月白要她做的事却是真绝了其他的路。 所以,姬月白并没有疾言厉色的威逼催促反是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翡色的肩头,语声仍旧不疾不徐:“若是事成,你自是要跟着我走的。母妃饶不饶的想来也不打紧。翡色,你还年轻,总也要为自己以后考虑,现在就这般瞻前顾后的,那又哪儿来的日后........” 翡色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显然是有所动摇。 姬月白的语声仍旧不疾不徐。她慢慢的往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大哥和二哥年纪也都不小了,再过几年,宫里估计便也要给他们选妃,到时候肯定也要选司仪、司门、司寝、司账的。” 皇子成婚前,宫里都是要给他们选几个年轻宫女教导他们知晓人事,而这些宫人也都是要冠以四女官称谓的。 翡色听到姬月白的话,乌黑的眸子好似是被火点着了,火焰哔啵哔啵的烧着,绽开火花,整张脸都蓦得一亮。 姬月白心知肚明:那是野心的火花。 翡色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她年轻、有心计并且容貌不错,眼皮子也不浅——她看中的不是坐拥诸美的皇帝,而是两位即将长成的皇子。前世,有张瑶琴在,翡色都敢背着自家主子去爬二皇子床,可见是个能为了富贵和前程舍命冒险的。最重要的是,张瑶琴已被姬月白弄出了宫,翡色现今估计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早就琢磨着要另寻出路了...... 姬月白没有不放过对方脸上的神色变化,语声仍旧轻而缓,若有深意的暗示道:“你跟着我,总是会有很多机会的。” 是啊,机会! 翡色脸颊边肌肉下意识的抽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咽下口水,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姬月白没再多说,摆了摆手。她说了这么久的话,终究还是有些意兴阑珊,这会儿便道:“好了,你出去吧,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翡色从地上起来,慢慢的与姬月白行过礼,然后才往外走去,她神色间还有几分未褪的恍惚和犹豫。 一直守在门外的玉暖见着翡色这般神色,只当翡色是被姬月白骂了一通,不由关切又温和的安慰了一句:“公主素是有口没心的,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翡色勉强朝着玉暖一笑,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糊的问道:“怎么没见着田蓝?” 玉暖往主殿那头呶呶嘴:“人家去孝顺干娘了,一时半会儿哪里回得来。”言语之间倒是颇有些羡慕嫉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可惜她便是想往高处走也不像田蓝那样有路子可走。 翡色便知道姬月白先时说的话约莫没错,这便温声别了玉暖,抬步往外走。 忽而出了殿,翡色身上穿的又不甚厚实,这会儿被夜里的凉风一吹,露在外头的脖颈跟着一凉,浑身上下也都跟着起了鸡皮疙瘩。只是,她心口正烧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正旺,明亮的火光就照在她的眸中,一双眸子亮得出奇,如同盯住了肉块便不愿松口的野狼。 翡色一路走一路思量,脑中一时儿转过许多事,只觉得被夜风吹凉的身体渐渐又暖了起来,很快就又提起精神往张淑妃住的寝殿走去。 待得见着了张淑妃门外的薛女官,早便已思量好了事情的翡色立时红了眼眶,哭着求道:“适才二公主寻了奴婢过去,说了许多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只怕是生出了些旁的心思,奴婢再不敢瞒,这便想来与娘娘说一声。” 翡色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跟着张瑶琴在张淑妃这儿常进常出,诸人自然也是熟的。薛女官见她哭得这样厉害,神色间也颇有几分惶恐,还真有些担心二公主那头起了不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说到底,娘娘对二公主的手段也实在是太狠了些,指不定真就把人逼急了...... 故而,薛女官握住了翡色的手,轻声安慰道:“你莫要急,我这就进去与娘娘通传一声。” 翡色神色稍缓,似乎方才缓过神来,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轻声应了下来。因她低着头,浓长乌黑的眼睫顺势往下一扫,倒是正好遮住了眼中的种种复杂神色,那模样却是极老实柔顺的。 翡色就这样站在殿外,耐下心来等了一会儿,果然见着薛女官从里面出来。 因着翡色过来是要说二公主的事情,薛女官心里多少也有些担心。她是真心想多劝劝张淑妃,让她放下毫无意义的成见,好好的与姬月白这女儿处好关系,可张淑妃那性子...... 薛女官心知:徐嬷嬷这样张家安排的老人才算是张淑妃心里真正信重的心腹,二公主这事连徐嬷嬷也劝不动,薛女官自然更不必想了。 一念及此,薛女官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口上道:“娘娘让你进去说话。”犹豫了一下,她面色多少有些复杂,思忖再三,还是额外叮咛了一句,“娘娘与公主到底是亲母女,你说话也要仔细些。” 翡色貌似恭顺的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步往里走去。 张淑妃现下是“有病在身”,自然还是在榻上躺着。不过她教训过了女儿,心情好,精神也不错。 此时,她正慵懒的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漫不经心的翻看着。见是翡色上来,她随手便将手上的书卷合上,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到榻边来:“过来说话吧.......” 翡色深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去行礼,然后恭谨的跪在了榻边。 张淑妃知道翡色是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的,往日里也是常见的,见着人便不由想起侄女儿,多少也有些爱屋及乌。所以,她难得主动开口问了一句:“什么事?” 22.夜雨 翡色低着头,酝酿了一会儿情绪,这才垂下眉眼,委屈的开口道:“先时公主送了单子来要东西,我与娘娘说了一声,娘娘令我不必再管,所以我也这么回了公主那头。没想到公主竟是一时气不过,将我叫去痛骂了一顿,说是如果我仗着娘娘撑腰不把那些东西还回去,她就,她就......“ 张淑妃已是十分不悦,冷着声追问道:“她就如何?” 翡色像是吓住了,小脸微白,低声道:“公主说,若是不把那些东西都还回去,她就要一把火烧了流光阁,干脆把东西全烧了,省的便宜了张姑娘。” 张淑妃听到这里,不觉抬手用力的在床榻上击了一下,恨声道:“我就知道这孽障是个不消停的。”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脸上更是泪水涟涟,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看你吓成这样,倒也可怜......”一顿,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这便点了点头,转瞬便道:“娘娘,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偏二公主那里....... 想到年幼却半点也不好欺的二公主,翡色心头的惊喜便又都去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复杂心情,又开始担心起二公主交代自己的事情。 ******* 姬月白人虽然小,但小孩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因着晚膳只吃了一碗白粥,到了夜里便觉得胃里烧得厉害——这是饥饿的感觉。 这一辈子的姬月白年岁还小,往日里虽不得张淑妃的宠爱却也是被宫人小心照料着,确实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从没尝过饥饿的味道。 可是前世的姬月白却是尝过的,就像是胃里烧着一团火,烧得胃里噗噗的冒着酸水,酸水往上冒,顶着人的喉咙,酸的牙齿都开始发软。整个人都被烧得浑身发烫冒汗,又急又慌,慌得人恨不得从地上抓一把泥土活吞了,好堵住胃里那团火....... 那样的饿,她都熬过来了,眼下这一点儿的饿实在是抵不住什么,姬月白靠着柔软的枕头,用柔软的掌心抵着自己的胃,抱着被子躺了一会儿,渐渐也酝酿出睡意来,眼见着便要睡过去了。 昏睡间,恍惚的听见窗外的落雨声,夜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花木上,枝叶似是摩挲,沙沙作响。 她仿佛是做了个梦,梦见很久以前的那一夜。 那时候,天上也下着雨,她也和现在一样的满腹饥饿,胃里烧灼。 当时,她正在破庙里躲雨,正在她忧心雨何时会停时,忽见一个瘦高的女人抱着孩子上来与她说话:“你也是一个人?” 姬月白饿得不想说话,只懒懒的与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不觉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是家里逼急了逃出来的?” 她像是找到了知音或者说是同类,有些神经质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絮絮叨叨:“我家里老婆婆病得厉害,就快死了,只想着临死前能吃口饱的。可这年岁,哪有能吃饱的人?我家汉子孝顺他娘,急红了眼睛,就想把狗娃拿去换粮.......” “你说,这不是,这不是死人不给活人留命......”女人说不下去了,用力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咬着牙根,额头几乎暴出青筋,“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便是饿死了也不能叫他去做旁人嘴里的肉啊。” 姬月白这才转头看了女人一眼,这女人浑身被晒得黝黑,瘦得厉害,双颊凹下去,颧骨高高的,就连那抱着孩子的手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如同一根骨头包着薄膜,那直挺挺的骨头仿佛都能戳瞎了人眼。 可是,那女人的眼睛却是亮的出奇。她就像是一只被人逼到了尽头的母狼,张牙舞爪,竭尽全力的想要用自己强硬的态度吓住来人,可内里却是早已被人逼到了尽头、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癫狂。 姬月白被她那亮得出奇的目光看得心下一惊,好似雪亮锋利的尖刀刺入眼球,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她心头咯噔一声,猛地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她听见心脏在胸膛里急促的跳动着,浑身上下更是冷汗涔涔,柔软的小衣贴着湿漉漉的皮肤,隐约有些发凉。 她下意识的抬眼环顾了周侧环境:还好,她还永安宫里,还躺在她柔软舒适的榻上,胃里也还是饿的。 她也还是六岁的她。 23.晨起 事实上,张淑妃那些磋磨人的手段并不会叫如今的姬月白有多难受——在前世,她早已经过更坏的、更恶心的、更折磨人的。 可是,这一次的饥饿感却难得的勾起了姬月白前世里那些晦暗又阴冷的记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极了,眼下的姬月白只觉得有一种浓重的悲哀从心底里涌上来——是的,她还记得当年破庙里遇过的女人,也记得最后的结局:那样的乱世,一个女人抱着幼子,哪怕是怀揣着被世人称颂的伟大母爱,等在他们尽头的却也不是一个好结局。 虽然姬月白从小跟着张淑妃这样一个母亲长大,可她却比任何人都相信父爱与母爱的伟大——这世上,只有父母会视你若生命,只有父母会为你耗尽心血——虽然,姬月白运气糟糕,并没有遇上那样的父母,但她却一直这样相信着。 可是,哪怕是那样一个将孩子视若性命,为了孩子情愿与所有人抗争的母亲也没能坚持到最后...... 爱是如此美好,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在那样的绝境里,人类的爱微小如尘埃,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也没有所谓的奇迹会发生。 当年,她与那个女人随着流民一路奔逃,眼见着女人为了养活孩子,一次次的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无数个男人。然而,到了最后,女人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孩子丢到了草丛里。 那时候,那个女人已有一天没喝水,她与姬月白说话的时候,麻木干瘦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上面还有眼泪,就像是干涸的土地或是河床里挤出来的浑浊液体:“我活不下去了,不能抱着他一起死,更不能叫那些饿红了眼睛的人吃了他——把他丢在这里,我心里还有个念想。也许,也许有人好心捡了他,把他养活了呢.......要真有好心人,我一辈子感激他,下辈子还要给人做牛做马。” 绝望比死亡更可怕,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它让丈夫出卖妻儿、让母亲抛弃幼子、让乱世里的人活得猪狗不如........ 那时候的姬月白也还剩下些好心,可她没办法去做那个好心人——她太弱了,弱的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事实上,她自己都已快饿死了,连睡觉的时候都还要分心提防着流民群里觊觎自己的龌龊男人,实在再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 白启说,这就是弱者可悲可笑之处。 可真正可悲到了尽头,根本不可笑,只有深深的悲哀——乱世里每一个人抬起头去看天空,天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没有半点的光,没有半点的希望。 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姬月白心中更添几分沉重和决心:她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不幸,决不能再让那些不幸重复。她疲倦的睁开眼,转眸去看窗外那一点淡淡的鱼肚白,心下思忖着:天快要亮了,也不知道今日皇帝会不会来,不知道她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梦中惊醒之后,姬月白再睡不着,只抬眼盯着床帐上绣着的莲花。 莲花的花瓣是用银线绣出来的,极素雅的颜色,花蕊处却是是掺了金线绣出来的,细密精致。姬月白眼下心情不好,伸手在上面抓了抓,她人小指甲也养的不长,抓在上面时不免发出细碎的摩挲声。 这般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外头守着的玉暖。 玉暖上前来,隔着床帐,小声问了一句:“殿下,可是要起了?” 姬月白的身体其实才六岁,按理来说还是小孩贪睡的年纪,又是因为噩梦醒的,眼下确实是又饿又困,恨不得蒙头就睡。只是,眼下姬月白却又有着前世里养出来的自律习惯,到底还是克制了身体的疲倦和软弱,慢慢的坐起身子,点头道:“嗯,叫人进来替我洗漱。”顿了一下,她才若有所得的道,“等用过早膳,还得抄几张佛经。” 玉暖只当姬月白是想通了要与张淑妃服软,一时间极为欢喜:“是,奴婢这就叫人进来伺候。” 大约是夜里下过雨,屋内多少有些闷,姬月白洗漱过后便叫人开了窗通气,然后又令玉暖去小厨房端早膳。 只是,从小厨房回来后,玉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 姬月白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那白粥大半都是汤,米粒就只薄薄的一层儿,说是粥都算抬举了,至多只能算是米汤,真真是端出来就寒碜。 便是玉暖这做下人的都觉得张淑妃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这是亲女儿,又不是仇人,便是有一二的忤逆,也不至于这么磋磨人吧? 只是,玉暖素来胆子小,终究还是不敢说主子的坏话,这会儿也只得勉强道:“小厨房那头说了,早膳喝米汤,最是滋养没有了.......”顿了顿,终究有些心虚,说不下去了。 姬月白却是懒得计较这些小事,这就从玉暖手里接了那一碗米汤,干脆利落的喝了。 她本就又累又饿,热腾腾的米汤入了腹中,虽然不抵饿,但胃里的烧灼感终究还是少了许多,身上也多了些暖意。她心知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实际上也没心情计较这个,搁了碗后便道:“我抄会儿佛经。” 这就是让她们都出去,不必在边上伺候的意思。 玉暖看了眼姬月白的脸色,见她小脸微白,心里不知怎的竟也觉出几分可怜来——那些个穷苦人家,做爹做娘的只恨不得自己勒紧了腰带也要喂饱女儿,偏张淑妃这做娘却是...... 这么一想,玉暖倒是有些理解姬月白的怪脾气了,这便轻手轻脚的收拾了东西,领着一众人退了下去。 姬月白这便静下心抄了一会儿的佛经,忽而便见着一团雪色从门边窜进来——是雪团儿。雪团儿是撒娇卖乖惯了的,这会儿便摇着尾巴,乖乖的凑上来,软绵绵的偎在姬月白的脚边,一下又一下的蹭着,娇娇的喵着。 姬月白被它这喵呜喵呜的叫声叫得心软,只得先搁下笔,抬手将撒娇卖乖的雪团儿从地上抱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膳吃得少,手上没力气,她抱着雪团儿时总觉得它好似重了一些,忍不住揉了揉它软软的胡须垫,又在它坦然露出的肚皮上摸了摸,逗猫道:“你该不会是吃饱喝足来找乐子了吧?” 雪团儿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娇软软的瘫在她怀里,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模样。 姬月白看着雪团儿这皮毛油亮,又懒又娇的样子,便是再好的心态都有些崩了——她还饿着肚子呢,这猫倒是吃饱喝足,还有心情来讨抱抱讨摸摸——这可真是人不如猫! 真是一只公主喵! 姬月白的思绪一下子便歪了,伸手捏了捏雪团儿的爪垫,将怀里的雪团儿从爪到头的捏了一回。不过,就这摸猫的功夫,她的心情也不由放松了许多,这才慢半拍的想起了傅修齐:傅修齐今早也是要去闻知阁的,偏她现下又被张淑妃管着去不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转念一想:到底还有大公主呢,哪怕是看在傅修齐那张脸上,大公主应该也会好好“照顾”傅修齐的。 想到这里,姬月白立时便放下心来,转头就将傅修齐的事给搁了下来,一边揉着怀里的雪团儿,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事情。 这么一心二用,竟也过了一上午。一直等到快午膳的时候,姬月白才终于等来了她想要的好消息—— “殿下,陛下午间要来,娘娘让您过去一齐接驾。” 24.一撕 听说皇上要来,玉暖一时儿也顾不得其他,这便匆匆跑来报信了。 姬月白依旧从容,提着笔不紧不慢的写完了眼前几个字,用细沙吸去余墨,最后再拿玉麒麟镇纸压住了宣纸。 收拾整齐了,她才抬手将怀里的雪团儿递给一侧的宫人,悠悠然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起身往外走去:“走吧。” 玉暖被姬月白的态度感染,缓了神,跟着姬月白一起往正殿去。 因张淑妃这时候还“病”着,这会儿还拥被卧在榻上。 因张淑妃嫌弃昨夜里下过雨,外头风冷湿气,故而殿中窗扇都关得紧紧的。也正是因此,摆在榻案边上的药汤热气袅袅,却是熏得满殿药香。 姬月白上前去,面色如常的与张淑妃行了礼,仿佛从昨晚起便因张淑妃而挨饿受罚的不是她一般。 便是张淑妃看着也不由暗暗道:果然是天生的臭脾气,便是这样了,竟还硬着骨头不肯服软! 没等到女儿服软,张淑妃心里颇是不悦,脸上难免也跟着显出一些儿来。她抬了抬眼皮,看了姬月白一眼,指了指一侧的椅子:“坐吧。” 姬月白便一声不吭的坐下了,那模样真是故意装出来的乖顺。 张淑妃:“.....”她瞧着姬月白这模样就气闷——真是连句伶俐讨喜的话都不会说! 好在,她们母女也没等太久,不一时便听见从外面传来的击掌声和太监拉长了声调的通禀声。 张淑妃作为“病人”,这时候自然起不来身,但是其他人却还是起身接驾的。姬月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状若无意的往立在一侧的翡色处扫了一眼。 翡色心里有鬼,立刻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的目光,眼神游移,秀容微白。 姬月白却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只听帘拢轻响,便见着皇帝阔步进了殿。 姬月白上前去行礼:“见过父皇。” 皇帝亲手扶了女儿起来,仔细看了她的脸,低声道:“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他顺势将女儿抱了起来,掂了掂重量,总觉得自家女儿瘦了许多。 张淑妃闻言,心头一紧,不由抬眼去看姬月白。直到此时此刻,先前对女儿百般苛待的她总算是后知后觉的生出几分后怕来——要是姬月白与皇帝说起自己苛刻饮食的事情,这可怎么好? 姬月白自然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紧张的目光,可她却还是状若无事的抬手去搂皇帝的脖颈,像是和人说悄悄话似的,小声的与皇帝诉苦道:“我,我担心母妃的病,昨晚上都没睡好,只顾着抄佛经给母亲祈福了。” 张淑妃心头一宽,暗觉女儿饿了两顿,到底还是懂事了些。她难得笑应了一声:“是啊,皎皎她一晚上便抄了许多,难得她小人家竟也能耐得住性子。”说罢,又叫人拿了姬月白抄的佛经过来给皇帝看。 皇帝仔细看了看,不禁又赞了一回女儿孝心,随即心疼的伸手捋了捋女儿鸦黑的鬓角,疼惜不已:“哪里就要你这样紧赶慢赶了?太医都说了,你母妃这病只要静心养着便好了,你只管放下心来便是了。” 姬月白垂下长睫,细长浓密的眼睫就像小扇子,在玉白的肌肤上落下淡淡的影子。她怯生生的道:“可,可徐嬷嬷她说母妃病得厉害,让我少吃些东西,多抽时间给母妃抄抄佛经,也好给母妃祈福了。” 皇帝原还只是怜惜心疼的看着女儿,脸上神色亦是十分温和,听到这话时却不免变了变脸色,沉了声音:“.....她叫你少吃些东西?”声音有些沉,好似风雨欲来之前的压抑与沉重。 姬月白点了点头,像是有些羞赧,把脸埋到皇帝的肩头,难为情的说着:“嗯,我昨晚上还有早上,都只吃了一碗白粥——父皇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小厨房的人。” 话声落下,皇帝的脸已经彻底沉了下去:说什么少吃东西多抄佛经,这根本就是欺负姬月白年幼天真,故意苛待!也不知这些个恶奴究竟是哪来的狗胆! 便是皇帝,也是再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堂堂的大周公主,在他的眼皮底下竟也要被个恶奴欺到头上,这样小的年纪还要挨饿受罪。 皇帝想到这里,越发气恨,偏他还顾着怀里的姬月白以及病榻上的张淑妃,勉强压住了声音,转口问道:“怎么回事?” 他看着张淑妃,虽心里仍旧觉得她病中形容憔悴娇弱,很是可怜,心里却也不免有了些迁怒:虽病时管不了许多杂务,可为母则强,再如何也要照顾好女儿,更不能由着下仆欺负女儿啊!再思及张淑妃往日里的行事,更觉是张淑妃能力不够——虽已是一宫主位竟还辖制不住下人,这才刚病,女儿就被恶奴欺上头了..... 说句不好听的:张淑妃这都算是“德不配位”了。 张淑妃亦被姬月白的话气得脸色发白,险些喘不上气来。她并无大智慧,做的最顺手的不过是撒娇卖乖,眼下对上正在冷怒中的皇帝,不觉打了个冷噤。 好在,她久经考验的本能还是让她立刻的做出了最恰当的选择——只一瞬,她脸上也浮出了惊怒之色,眼角泛红,全然一副被人蒙在鼓里的可怜无辜模样:“这事,妾也是再想不到......” 说着,张淑妃转眸去看一侧服侍的徐嬷嬷,神色既失望又愤恨,声音更是冷冷的,满是厌弃:“你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我原还想着,我这儿病着没精力照料皎皎,这才叫你去看着。你就是这样照顾公主的?” 徐嬷嬷昨日里也是听了张淑妃那一番“养女儿如养狗”的论述,心里自也有几分寒意:张淑妃这样的人,亲女儿一时忤逆都要恨得牙痒,对着底下下人又能有几分真心?多半也是有事就要舍了的。偏,她一家老小都在成国公府,若自己不肯老实替罪认错,只怕就要连累了一家老小..... 她可怜的小孙子才出生不久呢。 想着家里的儿子与孙子,徐嬷嬷终于还是闭了闭眼,垂头跪了下来,立时磕头认罪:“陛下恕罪,娘娘恕罪,老奴一时鬼迷心窍,实在是.....实在是罪该万死!” 话未说完,眼泪便已滚滚而下,真真是涕泪横下,衬着那满头白发,更显得颓老可怜。 张淑妃看着,心里也有一二的不忍,不过这点不忍转瞬即逝,撇开头,冷声道:“拉下去,以后也莫要叫我在永安宫看见她。” 说罢,又去看皇帝脸色,想着自己这一番狠心的处置应是能够叫皇帝消气了。 然而,皇帝却仍旧神色不渝。他眯了眯眼睛,口吻沉静:“先等等。”他冷眼扫了满屋子的宫人太监,话音又冷又淡,隐约透出森森的寒意和嫌恶,“就这么叫人拖出去,岂不是便宜了这该死的恶奴?” 张淑妃用力的攥着被角,细嫩的手指尖紧的几乎都要透出白来。她心口砰砰乱跳,总觉得心脏要被吓得从喉咙口跳出来了,紧张的她几乎就要抬手去压胸口。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胸口闷痛,仿佛堵着口气,险些就要一口气上不去,给姬月白这孽女给气死了! 不过,她也是真真的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她何必非要堵着一口气叫人饿着姬月白?这丫头原就是天生反骨,就饿了这么两顿,可不就顺着杆儿往上告御状了?! 直到此时,张淑妃才终于尝着了自作聪明的苦处,从舌尖到舌根都好似泡在黄莲水里,苦的出奇。 25.二撕 但张淑妃却还是不得不咽了自己酿出来的苦水,主动开口问道:“那,依陛下的意思?” 皇帝沉声道:“叫人拖出去,杖三十。叫永安宫里的那些个人都好好看着,看看奴大欺主的又是什么下场!” 话声方落,便见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往身后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几个身形强壮的太监上前来。那些太监是做惯了这些事情的,因怕徐嬷嬷出声惊扰了主子,便先拿帕子堵了徐嬷嬷的嘴,然后一人架着一边,就像是拖着一只死狗一般,把几乎吓得瘫软的徐嬷嬷给拖了出去,杖刑伺候。 满屋子的人看着徐嬷嬷被拖出去,眼珠子仿佛都有些不会转了,不自觉的便已屏息,殿内一时间更是听不到丁点儿的声音,只心跳仍旧不止:三、三十杖,徐嬷嬷这样的年纪,这三十杖下去,岂不要没命?! 想起徐嬷嬷往日里的风光与体面,再看看眼下的下场,便是张淑妃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猛地醒过神来:皇上这是要借这事,借徐嬷嬷的一条命,给永安宫里那些不知轻重的下人一个严酷的警告——这是朕的公主,岂是下仆可以怠慢的?! 便有往日里仗着张淑妃,不把姬月白放在眼里的下人,此时也吓得哆嗦起来,好似心头的浮尘全都被抹了去,整颗心囫囵间清醒过来:是啊,这是公主,哪怕张淑妃做娘的不喜欢女儿,还有皇帝这个做爹的呢。 一时间,诸人又惊又怕,再不敢小觑姬月白这位二公主,打从心里的敬畏。 姬月白却是安然如故。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徐嬷嬷看着好似和蔼可亲,可她原就是张家安排的人,先时伺候孝全皇后,如今又伺候张淑妃,自然不会真就只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头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这么些年下来,徐嬷嬷手里头的人命还有肮脏事早就数不胜数了。 既如此,想必徐嬷嬷也应该多少能料到自己这个恶奴也有遭报应、被舍弃的一日。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把头依在皇帝肩头,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张淑妃的脸上:张淑妃现下的脸色是真的很难看,白里透青,神色惶恐——看样子,她还真有些被吓住了。 难不成,张淑妃以为死个徐嬷嬷就够了? 不,这怎么能算够?! 姬月白心下沉静,不紧不慢的思忖着接下来的事情,神色间却还是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惶恐与害怕。 就在此时,门外的太监抬步上来,恭谨禀告:“陛下,徐嬷嬷已叫打死了。” 这话说的平平静静,可一条人命就在这样的平静里没了。要知道,这可是先时伺候过孝全皇后的老人,更是张淑妃身边最得用的心腹。 殿中许多人便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打了个冷噤,只觉得有寒气从骨头里一丝丝的往外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然,眼下心情最复杂的莫过张淑妃,她一张皎若明月的面容好似宣纸一般薄且白,隐约又透出青色来,眼中更是惊惧害怕交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雪颊边徒然升起两团潮红,竟是真就犯了咳疾,开口咳嗽起来。 然而,在这样人命造就的死寂里,没人敢开口出声,更是没人敢动作。便是伶俐如薛女官,一时间也是手脚僵硬,竟是忘了上前去服侍张淑妃。 真正镇定如初的大约只有姬月白和皇帝。不过,姬月白还是跟着作出害怕模样。她深知皇帝颇有些怜弱惜小的毛病,这时候便也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往皇帝怀里钻了钻。 大约是先前额角鬓边被皇帝用手捋过的缘故,鸦黑的碎发不甚服帖,胡乱翘着,看上去有些茸茸的,衬着姬月白那张雪白的小脸,真是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可怜又可爱。 皇帝原就心疼女儿,此时更是一颗心都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又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道:“不怕,有父皇在呢。”到底还是对徐嬷嬷这欺主的恶奴余怒未消,又咬牙道,“这恶奴原就罪有应得。”只打了几杖就死了,可真是便宜这恶奴了! 姬月白手臂搂着皇帝的脖颈,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父皇”,真就好似一个依赖父亲的小女孩。可她眼睛余光却还是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正立在一侧的翡色:此时的翡色真就好似最普通的宫人一般,虽面色苍白,但仍旧恭谨的立在一侧,没有出声的意思。 姬月白见状,心里虽有冷笑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就知道,翡色一到张淑妃身边便又要缩头犹豫了......不过,事到如今,姬月白又如何会叫翡色逃了去。她叫过了皇帝又转头去看正咳嗽着的张淑妃,面上似有焦急关切的神色一掠而过,一开口便把人扯了进来:“母妃都咳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站着?翡色,你还不倒盏茶给母妃?” 翡色不觉暗暗叫苦,心知眼下再装不得傻,若是不依着姬月白先前吩咐的行事,便是这回糊弄过去,回头张淑妃疑心起来也是要拿自己算账的。索性都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翡色心头一横,这就垂下眼帘,温顺的捧了温茶上去服侍着张淑妃。 张淑妃也是一时惊吓之下方才犯了咳疾,眼下也明白皇帝面前不好失态的道理,这就就着翡色的手喝了几口热茶,然后便欲叫翡色下去。 不想,翡色却不知是从哪儿抽出一条帕子,满面惶然的道:“娘娘,您,您怎么咳血了.......” 翡色似是吓到了,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她浑身都在发颤,腿软的跪倒在地上,可手上却还是举起一条帕子,高高的举着,好叫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是张淑妃的帕子,上面还绣着她喜欢的玉兰花,而帕子上面却是沾着点点血迹,似是咳出来的。。 因着翡色给张淑妃端茶喂水是背对着人,她抽帕子的动作又颇有些机巧,这乍一眼看过去,旁人都以为她是无意间在张淑妃的榻上发现了这条帕子的。 皇帝本还因着徐嬷嬷的事情,对张淑妃也有几分迁怒,可听说张淑妃竟是咳血了,心里亦是添了几分的担忧和焦急:“来人,快传太医!”他与张淑妃这么多年下来,还有姬月白这么个女儿在,自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 张淑妃闻言却是心头一跳,那真切的尝到了惶恐的滋味,皎若明月的面庞几乎都要透出青白来:那陆太医也不知今日是不是当值,若是叫来个不知事的,她这装病的事可怎么瞒过去? 真要被戳破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一念及此,张淑妃更是慌张起来,偏皇帝传太医的话也是好意,她这做病人的更是不好拦着。她抬起手使劲的压着心口处,勉强忍下那一阵阵的头晕和胸闷,这才垂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正窝在皇帝怀里的姬月白。 姬月白像是受了惊,大半身子都埋在皇帝怀里,只露出小半张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儿。 虽她年纪还小,形容略显清瘦,也没有张淑妃那样令人惊艳的绝世姿容,但一眼望去仍可看出五官的精致姣好。眉如弯月,颊如新荔,唇如樱珠,就连一双乌眸也是水亮的,乌溜溜好似两丸黑水银。 而此时,她正用那乌溜溜的眸子凝视着看着张淑妃,目光清凌凌的,似还有女儿对母亲的几分担忧和关切。 张淑妃看在眼里,却觉得姬月白眼底沉淀着的是说不出的冷漠,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嘲与热讽。 26.三撕 张淑妃就这样又惊又慌、又气又恼的与姬月白对望了片刻,心下一时间也捉摸不出是什么滋味,一嘴的银牙更是要咬碎了——若是到此时,她再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女儿的安排和报复,她就真是傻子了。 值此之时,哪怕张淑妃再厌恶女儿,再不想理会女儿,也不得不绞尽脑汁,努力琢磨起自己素来不放在心上的女儿的心思:姬月白嘴里说得再硬气,闹得也起劲,可亲母女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却是再反驳不得的——张淑妃若是装病得了欺君之罪,姬月白这做女儿的真能脱得了关系?皇帝又不是圣人,恼羞成怒之下难不成真能忍着不迁怒姬月白? 张淑妃勉力镇定下来,暗道:姬月白这丫头虽心窄又狠毒却也未必真想做那些个损人不利己的蠢事。所以,姬月白应该只是想要借此逼迫她,让她在某些事情上让步服软? 或者说,姬月白她究竟是想要什么? 人在紧张的时候,脑子总是转的非常快,哪怕是张淑妃这样很少动脑子的人也不例外。她思绪飞转,立刻便把姬月白这些日子的言行在满是混沌的脑中略过一遍: 从景和宫回来的夜里,姬月白与她小吵一通,最后却说:“.......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前些时候,姬月白顶着受伤的脸在闻知阁里闹了一通,把偏心之说嚷嚷得众所周知,按长嫂张夫人的意思便是“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的......” ....... 这一桩桩一件件,过去张淑妃虽也气得牙痒可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她心念一动,已是明白了姬月白这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真正目的:她想要搬出永安宫。 既是明白了,这么个关键时候,张淑妃自然也顾不得计较女儿搬出去这事会不会伤及自己脸面,很快便打算服软。她顺势垂头,咳嗽了两声,待得声气稍稍缓了缓,她便软下声调,低柔又婉转的叫了一声:“皎皎......”难得的示弱语气。 姬月白听这声气,便也猜着张淑妃这是与她示弱,表示有意配合。她确实是不想真和张淑妃闹得两败俱伤:虽然张淑妃百般苛待她,可她却也没真气到那份上。事有轻重缓急,她当前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要不然,哪怕揭穿了张淑妃欺君之事,张淑妃被皇帝责罚,她也得蹲永安宫里跟着受冷遇。所以,与其鱼死网破的闹开,不如先借此拿捏住张淑妃,逼她让步。 趁着传旨宣太医的太监还没出门,姬月白靠在皇帝怀里,用小手拉了拉皇帝的袖子,主动开口道:“父皇,我看,还是叫陆太医过来吧。”她是早便思量过局面的,劝人的话倒是十分流利,“这几日母妃的病都是陆太医看着的,还是要寻个知根知底的人过来看看才好。” 皇帝心念一转,倒也觉得女儿说的有些道理,便让人先叫陆太医过来看脉。 张淑妃听说请的是陆太医,心里也不由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只仍旧有些犹疑女儿闹了这么一通究竟是要如何收场。 也是亏得底下人腿脚利落,不一时便请了陆太医来。皇帝心里担心张淑妃的病情,沉着脸先叫陆太医上去看脉,一句话也没多说。倒是陆太医有些个忐忑,十分担心是张淑妃装病的事情被发现了,不由暗暗的去看张淑妃的眼神。 张淑妃却也摸不着姬月白那孽障的思绪,只怕是多说多错,惹急了姬月白便要戳穿她假病的事情。所以,她便也端出柔弱病美人的模样,靠着缎面软枕,低垂螓首,柳眉似蹙非蹙,只轻轻咳嗽着,一句话也不说。 果然,紧接着便听到了姬月白软软的声音:“陆太医,母妃这病是不是要静养呀?” 陆太医垂着眼睛,眼睛余光却是看向张淑妃。 张淑妃回过意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这话,低声道:“我这身子本就不中用,若要静养,那......”她没把话说完,只抬眼去看陆太医。 陆太医心下有数,这便顺着话往下说:“娘娘体弱,郁结于心,实是内里虚耗太过,还是要多养一段时间才好。这一段时日,确是不宜劳心劳力。” 张淑妃的脸色显出几分慈母的担忧之色,如神庙里那圣洁慈悲的观音神像,实在是温柔动人到了极点。只见她低头垂泪道:“我只病了一会儿,便叫皎皎吃了这么些苦,这要是再病下去,皎皎可怎么好?” 姬月白从皇帝怀里下来,跑到张淑妃床前,这便哭出来了:“母妃,你可不要死.......” 张淑妃流泪恶心人,姬月白自然也要恶心回去。 反正,就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张淑妃本来只是因着皇帝在眼前,下意识的要拿腔捏调的作态一番,此时见着姬月白趴在床边哭着说什么死不死的,她这喉咙里便好似咽了只虫子,恶心欲呕,一时间脸上神情也僵住了,再也端不出泣容。 偏姬月白还真就好像要做孝女,这会儿还哭哭啼啼的道:“母妃,只要你没事,叫我抄一年的佛经也没事的......”说着,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忙不迭转头去看皇帝,含着眼泪的眸子雾蒙蒙的,哽咽着道,“父皇,要不然,叫我去慈安宫吧?我去慈安宫陪皇祖母抄佛经,也算是替母妃祈福。” 经过上一回在景和宫的试探,姬月白如今也已是心知:皇帝是不会放心叫她这样小的年纪就一个人住外面。所以,她主动的退了一步,给皇帝另提了个方案:去方太后的慈安宫。 方太后是长辈,也是皇帝信任的人,自然也是很可靠的。 果然,这一次,皇帝还真有些被说动了。他心里既担心张淑妃的病情,又怕张淑妃病里没精力照顾女儿。毕竟,眼下才出了徐嬷嬷这事,他也实在不放心张淑妃管教下人的本事——他到底是做皇帝的,自然也没时间整日里过来替张淑妃敲打下人。 所以,他如今听得姬月白的话,眼睛不由一亮: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只是,想到慈安宫的方太后,想到方太后素日里的脾气,皇帝口上还有些犹豫:“去慈安宫倒也不错,只是,你皇祖母那性子......” 恰在皇帝沉吟不决,满腹犹豫时,忽而听到门口传来太监拖长语调,又尖又响的通禀声—— “宸妃娘娘到——” 姬月白一直紧绷的肩头稍稍放松了一些,不由自主的长舒了一口气:她一直想请的外援,终于还是来了,这搬出永安宫的事情可算是能够真正的定下来了。 果然,不一时,便见着方宸妃领着几个宫人,缓步从外面进来。 这后宫中,能到妃位的都是诞育了皇嗣的,论位次正好就是:许贵妃、方宸妃、张淑妃、慕贤妃。 张淑妃美貌惊人,慕贤妃温柔婉转,而方宸妃却是人淡如菊。 27.宸妃 其实,方宸妃的五官实在是说不上精致昳丽——她的眉骨过平,眼睛也不够大,鼻梁不够高,就连红唇似也略有些单薄。 也正因此,她既没有张淑妃那样顾盼流波的妙目,也没有贤妃那样脉脉含情的水眸,一双乌眸静的如波澜不起的井水。这不甚精致的五官落在一处却又生出许多说不出的韵味,好似品茶一般:初入口时略有些苦,回过味来却有清甜的滋味。 方宸妃平日甚少出门,只在蓬莱宫里照顾四皇子,今日难得出门却也不曾盛装,只在头上松松的挽了个漆黑油光的垂云髻,髻上点缀着些珍珠花钿,看去自是不觉奢贵。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蓝灰色的袄子,外罩淡紫色祥云纹的比甲,露一截儿银灰色曳地长裙,那银灰色的裙裾上绣的是深深浅浅的缠枝藤蔓,随着她的步履而微微晃动,鲜活如生。 方宸妃的一身衣饰打扮实是简朴无华——衣裙不缀珠玉,连绣纹都极少,就连手腕上也只有一串翡翠莲花珠子,一颗颗的翡翠莲花珠精妙绝伦,碧色灼灼,水莹莹的一抹绿,愈发衬得皓腕如霜雪,肌骨莹润。 只见方宸妃缓步从外面进来,姿态端庄娴静,神色从容不迫。 好似阳光下绽开的兰花,每一片娇嫩鲜妍的花瓣上都洒满了金色温暖的阳光,静谧且美丽。 随着她的到来,众人不觉的跟着静了一瞬。 见是方宸妃来了,皇帝这便亲自抬步上前去,伸手扶住了欲要行礼的方宸妃。他看着身前的方宸妃,目光柔和,便是连声音也不觉温柔了许多,低低的道:“你素来喜静,珏哥儿又病着,怎么就来了?”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方宸妃偏过头去笑了笑。她年纪与张淑妃相近,看上去却似矜持娇嫩、面薄易羞的小姑娘,就连声音听上去也清得很,玉碎般的清冷动听:“听说淑妃妹妹病了,我这心里放心不下,这便过来看看。倒是没想到陛下也在.......”因她比张淑妃略大几个月,这个妹妹叫起来自是顺口。 皇帝见她精神还好,神色倒是越发柔和,忙又关心起四皇子的病情。 方宸妃一一应了,只道四皇子用了药后已好了许多,只现下还有些咳嗽,还需再养几日才能下床走动了。左右四皇子现下没到进学的年纪,除了养身子再没有什么大事。 说来也实在有些不巧。当年,方宸妃怀四皇子时,正碰上方家出了些事,她受了惊吓,早产生了四皇子。也正是因此,四皇子生来体弱,总是病恹恹的,一年总要病个半年。这虽是幼子,皇帝心里也十分有愧,可到底不敢太上心——他实在是太担心四皇子养不住要早夭,到时候自己心里更要难过。也是亏得方宸妃一片慈母心肠,始终不曾放弃,整日里小心照料着,竟是真把四皇子养了下来。如今,四皇子虽还有些体弱却也好了许多。 方宸妃说了四皇子的病情后又转口问了张淑妃的事情;“珏哥儿已是好了许多,只是不知淑妃妹妹这......” 皇帝确实是不放心张淑妃的病情,这就把事情与方宸妃说了一遍,叹道:“淑妃这儿若要养病,只怕是真顾不上皎皎.....只是,若叫皎皎去母后那里,母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是懒得理会这些个事情的。” 方宸妃跟着点了点头:“太后自来喜欢清静的......”她红唇微启,语声跟着一转,“太后到底是上了年纪,难免有些个事,虽说身边也有人照顾着,身边虽有嬷嬷宫人服侍着,可到底少个贴心贴意的亲近人。” 皇帝听着方宸妃这般说,果然又有些动摇了。 方宸妃说着说着,不由抿了抿薄唇,眼眶一红,倒是显出几分真切的难过来:“这事原也不该我说,只是我这每每想起太后娘娘便觉得不是滋味——她老人家过得也太清净了——老人家过日子原就该热闹舒服些,偏太后的慈安宫里却是这样清净,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这样下去只怕......我便想着,这会儿送皎皎过去,一是可以让淑妃妹妹安心养病,这孩子放在太后那里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二是替太后娘娘排解寂寞,亲孙女总归是与旁人不一样,太后见着也没有不疼的;三是有皎皎这做孙女的代我们在太后身边服侍尽孝,我们也可以安心许多......” 方宸妃嘴里说“这事原也不该我说”,可实际上,她却是后宫里最能说这话的人——她姓方,正好与方太后一个姓,便是方太后嫡亲的侄女儿。 事涉方太后,又有方宸妃这个方太后嫡亲侄女儿在侧软语恳切劝说,皇帝犹豫过后还是点了头:“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心里已是偏向于叫姬月白去慈安宫了。 只是,虽如此,皇帝仍旧还是有些担心:“可母后那里......若是母后不愿收可怎么好?” 方宸妃抿唇一笑:“陛下只管把皎皎抱去慈安宫——这到底是亲孙女,又是这样惹人爱的,太后哪里又能不收。” 皇帝一想果是便应了,转头与姬月白道:“你让人收拾下东西,迟些儿朕带你去慈安宫。” 姬月白早便已想好了,转头让玉暖去收拾些体己东西,然后才与皇帝道:“我这是要去服侍皇祖母的,给母妃祈福的。皇祖母又是爱清净的人,也不好带太多人去慈安宫.......”她身边这些人多是张淑妃安排下来的,正好借此机会把这些人都撇开,“只带两个贴身伺候的就是了,省得扰了皇祖母她老人家的清净。” 姬月白说的在理,皇帝自然不会反对,跟着点了点头:“也好,等到了慈安宫,再叫你皇祖母给你安排人便是了。” 姬月白乖巧的应了,好似一个有些忐忑的小姑娘,转头与张淑妃道:“玉暖是我用惯了的,必是要带上一起去慈安宫。只是,这还是我头一回离开母妃,母妃不若指个身边的宫人给我吧?” 张淑妃胸口堵着一口气,面上泛着青色,这时候却也勉强挤出笑容:“只要你喜欢的,哪有我不给的?你要哪个?” 姬月白指了指翡色:“我瞧这丫头很是伶俐,这回去慈安宫,正该有这样忠心又伶俐的人跟着。母妃不若便将她给了我吧?”在张淑妃应声前,姬月白又垂眼扫了翡色一眼,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可愿意?” 翡色连忙跟着叩首:“奴婢愿随殿下去慈安宫。” 话都叫这两人给说完了,张淑妃自然也不好再驳。虽是被姬月白恶心的难受,但张淑妃还是强自按捺下来,勉强端出一副慈母模样:“都依你。” 虽只这么一会儿,她这心情却好似峰顶峰底的来回转悠,真心觉得自己没病也要被姬月白这不孝女给气出病来! 姬月白看了看张淑妃越发难看憋屈的脸色,简直就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一般,浑身舒坦。 不过,这到底是在皇帝跟前,姬月白还是很给面子的做足了孝女模样,认认真真的与张淑妃行了个大礼,一字一句的道:“母妃,我走了。” 张淑妃:“......”她怕不是真要给姬月白气出病来吧?! 虽张淑妃早前还不愿叫女儿出去,觉得公主皇子都没有搬出去住的,姬月白这要出个例外,肯定是要丢了自己的脸。可眼下她被女儿摆了这么一套,胸口也堵着气,多少有些欺软怕硬,想着女儿这一出出的手段,自不敢再使坏,反是又添了几分惧怕,巴不得干脆眼不见为净,早点儿叫人滚出去。 不过,想到方太后那脾气,张淑妃心里那口气又缓了过来:方太后早就瞧她们张家不高兴,无论是先时的孝全皇后还是如今的张淑妃都没能从方太后那儿得了好。如今,皇帝和方宸妃起意要送姬月白过去,方太后收不收人是一回事,便真是收了人,只怕也要有好一番的磋磨——就姬月白这点儿小孩手段,要搁方太后那儿,只怕是不够看。 28.三章合一 虽然有点自欺欺人, 但这么一想,张淑妃心里算是舒坦了,面上神色也缓和了许多。 偏偏她又是个别扭脾气, 哪怕心里早就想好了眼不见心不烦, 想要叫姬月白去受方太后的磋磨, 可眼下却还是故意装出慈母的模样, 絮絮的教训道:“慈安宫里不比别处,你若是过去了, 不可淘气、不许任性, 必是要懂事些,恭敬些......万不可惹了你皇祖母生气。若有错处,惹了你皇祖母生气,母妃我头一个不饶你......” 姬月白想着:说不得也是最后一次了,索性便耐下心来听着张淑妃的啰嗦。 反到是一侧的方宸妃, 笑着插嘴道:“我知道, 淑妃妹妹这是舍不得皎皎,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只是这又不是去别处, 是亲祖母那里,又有什么可愁的?” 皇帝闻言,也觉得张淑妃实在是操心太过, 不过他心里惦念着张淑妃的病,还是温声宽慰了张淑妃几句, 道是待她病好了再接姬月白回来也不迟。 说罢了话, 皇帝便叫上方宸妃, 带着姬月白一起去了慈安宫。 姬月白抬脚出了永安宫时,正好看见了不远处的田蓝——她就站在廊下,一张脸青白交加,正眼巴巴的看着姬月白,那模样真是可怜得很。 姬月白却没有半点动容:田蓝原就心思太活,平日里做事也总不上心,时不时的便把手里的活推给玉暖,整日里奉承徐嬷嬷这个干娘,只想着另攀高枝。如今她这可怜模样,多半也是因为靠山徐嬷嬷倒了,一时儿没了依靠,这才想起姬月白这个主子。 姬月白又不傻,自然不会把这么一个人带去慈安宫。所以,她的目光平平的掠过田蓝,如同掠过永安宫里的花木摆设,只当什么也没看见,转眼去看天空:碧空如洗,澄澈明净,剔透如同一颗蓝宝石,没有一点的阴影。 她不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因为昨夜夜雨而有些湿润的新鲜空气就那样温柔的涌进来,无声无息的填满腹腔,喜悦溢满心尖,使她整颗心都跟着轻盈起来,仿佛马上就要飘起来一般的轻盈自由。 真好,她终于还是离开了张淑妃的永安宫——前世,直到被当做求和的礼物送嫁出去,她都没能离开这里,只能战战兢兢的看着张淑妃的脸色过日子,如同每一个仰人鼻息、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弱者, 而现在,重来一世,已然与前世大不相同。 她终究还是会有一个崭新而没有阴影的开始。 真好。 ***** 皇帝与方宸妃带着姬月白一走,靠坐在榻上的张淑妃想起自己被这样算计,甚至还折了个徐嬷嬷,丢了这样大的脸面,便再压不住心头的火。 她用手压着急促跳动的心口,咬牙切齿的骂道:“孽女,真真是孽女!”她如今是后悔死了,为什么要生出这么个孽女来气自己——早知今日,但是便不该生下这么个女儿。 想到气恨处,张淑妃抬手一拂,便把案边的茶盏全都给拂落了。 青花瓷的杯盏噼里啪啦的坠下,虽底下铺着厚厚的毡毯但还是碎开了,薄如蝉翼的瓷片沾着茶水,氤氲出潋滟的水光。 一侧的薛女官本还想要上前劝说几句,可是思及适才被拖出去打死的徐嬷嬷,她这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个兔死狐悲——徐嬷嬷往日里一贯忠心,也不知帮着张淑妃做了多少事,便是张淑妃对二公主做的那些事,徐嬷嬷也不是没有劝过。偏,真出了事情,张淑妃就这么眼也不眨的把人推出去抵罪了。 虽然知道上头的主子一贯不把奴才的命当做人命来看,可薛女官却也是头一回这样近距离的见着张淑妃的自私凉薄与冷酷无情——在张淑妃眼里,最要紧的怕也只有她自己,其余的人都不过是随手可以牺牲的牺牲品罢了。 想到这里,薛女官往日里一片炽热的心也凉了许多,竟不如过去那样殷切热气了,反是心灰意冷起来。眼下,她也懒得多劝,不过是在侧说了一句:“娘娘仔细身体,莫气着了。”真要是气出病来,难做的还不是她们这些下人? 话声还未落下,忽然见着正恼恨中的张淑妃颊边泛起两团潮红,又咳嗽起来。 一侧的宫人忙不迭的递了帕子上去,却见那绣着兰瓣的素白帕子立时便沾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因是才沾上的,殷红的出奇,便如同冬日里落在雪里的落梅。 左右看着帕子上的血迹,一时间都吓住了:实在是没想到本来只是装病的张淑妃竟是真就被人气得吐血。 呆怔了片刻,还是薛女官最早反应过来,开口叫道:“陆太医,快叫陆太医过来看脉。” 便是张淑妃自己,看着那沾着血迹的帕子,脸色也白了下去,真是被吓住了——她从来也不把旁人放在心里,最爱的便是自己。也正因此,她自是十分担心自己的身体状况,十分怕死,此时也吓得脸色发白,颤着声音一叠声的叫起来:“怎么还都站着?都是死人不成?!还不快去把陆太医叫来。” 永安宫上上下下,一时间都乱做一团,忙不迭的去请陆太医来给张淑妃看脉。 此时的姬月白自然也不知道永安宫里的乱象,当然,便是知道了她也只会拍手叫好:气死了才好。 她正借着路上的这一点时间,整理着自己对于慈安宫方太后的了解与回忆——哪怕加上前世,她对于方太后的印象也十分有限,甚至没见这位皇祖母几面。 方太后确实是个十分爱清净的人,或者说她似乎真的是个非常讨厌与后宫接触的人,只说是要礼佛为国祈福,整日里闭宫礼佛,不仅不插手宫务,更是不许嫔妃们带皇子公主过去请安,也常劝皇帝少去慈安宫,安心政事。 姬月白曾经听张淑妃身边的徐嬷嬷提过几句,说方太后是因为伤心孝惠皇后方氏的死才闭宫的。哪怕后来继后入宫,哪怕继后孝全皇后也死了,哪怕方宸妃这位侄女儿也入宫,方太后也不能释怀,待后宫上下始终冷淡如旧,甚至连对皇帝也没个好脸色。 姬月白也不知道徐嬷嬷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她只知道:前一世,自己八岁时,方太后便病了,没等皇子公主们过去侍疾,她就已急病过世了。 姬月白都还记得;前一世方太后死后,慈安宫一直紧闭的门扇终于全部被一扇扇的打开,那些服侍了方太后半辈子的白发宫人小心翼翼的将方太后亲手抄出的佛经一本本的被摊开来。 慈安宫上上下下全都空了,到了最后也只剩下满殿的经书,满殿的书墨香气,满殿的诵经声。 阳光从琉璃瓦上滑落,照在皇帝那张憔悴且苍白的面庞上,坐拥江山、富有四海的君王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那样的场景,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经过了那么久的时间、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情,姬月白都还记得那一幕,如同历历在目。 姬月白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方太后的生死结局,但现在距离方太后的死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两年,足够她做很多事了。哪怕,方太后最后真像前世那样病死了,她应该也已经能够搬出来独住了,不必再依赖他人。 前世里,因方太后去的太早,姬月白年纪小又见得少,对于方太后的印象自然是极模糊的,现在想起来也是记不起长相,只隐约记得那是个颇为严厉的老妇人。 所以,隔了这么多年,再来慈安宫,再见方太后,便是姬月白也不由暗暗感叹了一声:原来方太后是这个模样。 方太后常年茹素礼佛,看着自是十分清瘦。好在,她年轻时亦是美艳出众的美人,生又是一张圆脸,便是临老也是眉目线条柔和,看着并不显老,只是神色有些冷淡严苛。她素日里不出宫,穿戴也都十分随意朴素,只一件姜黄色绣松鹤延年的家常衣衫,脸色似是被衣服衬得有些黄。 她此时便姿态从容的坐在炕上,身上搭着一条石青色万寿如意纹的毯子,清瘦的手腕上是一串檀木佛珠。 哪怕是见着皇帝这个亲儿子和方宸妃这位亲侄女,方太后的神色也不动分毫,依旧是冷淡疏懒的。待得诸人上前见过礼,她这才冷冷淡淡的开口问道:“皇帝国事繁忙,怎么忽然来了?” 姬月白看到方太后的人,听到她开口声音,方才有些恍然:且不论容貌,单是穿着打扮和清冷端正的气质,方太后与方宸妃便有五分的神似——就是不知方宸妃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了。 皇帝约莫也是知道方太后的性子,这便笑着上前去:“儿子这是带宸妃还有皎皎来给母后请安来了。” 说罢,见炕几上除了几卷佛经外还有宫人提前准备的热茶与点心。皇帝这个大孝子便亲自捧了热茶来,小心的递给方太后,语声恳切的解释道:“您不知道,淑妃这几日犯了旧疾,病得厉害,倒是顾不得旁事。只皎皎年纪还小,须得有人照顾。儿子想着,母后素来慈悲,这便带着皎皎来了,想着叫母后代为照顾几日。这孩子也十分伶俐懂事,讨人喜欢,母后这儿也只当是多了个说话的人......待得淑妃病好了,再叫人把皎皎送回永安宫便是了。” 方太后抬手接了皇帝递来的茶水,可她却没喝,只端着手里,然后抬眼扫了姬月白一眼。她对于姬月白这个孙女显然也没多深的印象,此时打量的目光亦是又冷又淡,就连声音都是十足十的不悦和冰冷:“怎么,张氏这是快要病死了?” 这话实在是有些厉害,皇帝脸色都微微变了变。他语声微妙的顿了顿,然后才道:“母后这话说的.......太医已说了,淑妃这病养一养想来就好了。” 方太后瞥了皇帝一眼,伸手拨了拨斜插在自己发间的那枚白玉凤头簪,声音冷的如同抖落下来的冰屑,令肌骨生寒:“她既然人没死,怎么就要别人来替她照顾女儿了?这做娘该有的样子吗?” 方太后的话一句比一句厉害,皇帝实在有些接不下去,只得看了方宸妃一眼,示意对方上来说几句。 方宸妃见着太后倒是不再冷淡端正了,她脸上好似融了冰雪,好似少女一般的眉目盈盈:“这哪里又是别人?” 说罢,她轻轻抬手,揽着姬月白的肩头,用了个巧劲,正好把姬月白推到太后面前。 这个距离实在有些近,以至于姬月白一抬头就能看见方太后脸上那掩不住的皱纹,以及她微微蹙着的眉尖和那种严苛又冷淡的神色。若是个胆小些的孩子,见着老人家这样毫不掩饰的嫌恶,只怕就要绷不住脸哭出来了,但姬月白还是抿抿唇,下意识的作出乖巧模样。 方宸妃柔声一笑,用自己玉白圆润的指尖轻轻的在姬月白嫩生生的脸蛋上点了点。她的声音又轻又软,这便与方太后道:“皎皎可是您的亲孙女,血脉相连,再亲不过。您瞧瞧,可不是与您像的很?” 方太后半点也不吃这套,反到是抬着眉梢,不紧不慢的冷笑了一下:“像什么像?是你瞎了还是我瞎了?” 方宸妃再多的好话都给油盐不进的方太后给堵了回去。好在,她这个侄女儿在方太后面前倒也有些个体面,说不过去便耍赖似的把姬月白往前一推,哼哼道:“反正呀,陛下与妾这都已经把人领来了,您要是不养着,这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们怎么领来的,自然就怎么领回去。”方太后语声清淡,随即又沉下眉目,神色极冷,语声更是冷的如同冰雪一般,“反正,我是再不做这种替人养女儿的事情了!” 这话一出,皇帝与方宸妃心知是戳着了方太后旧日里的伤心事,脸色也都变了变。尤其是皇帝,他看着方太后手里的那串檀木佛珠,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神色变化不动,似是悲色又仿佛是怀恋,眉目跟着沉了沉,竟是一时间忘了言语。 姬月白也跟着有些发怔,她藏在袖中的手掌不觉握紧了起来,掌心处是满满的湿汗:她把事情从头到尾的都算好了却没想到自己竟会在慈安宫里碰到个软钉子。难不成,她还得再从慈安宫回永安宫不成? 果然,皇帝到底是做孝子的,见着方太后神色冷沉又态度坚决,他又念及旧事,犹豫片刻倒又转了心思:“是儿子没考虑周全,母后这里是不方便.......” 话声未落,姬月白忽而便跪了下来。 她跪在慈安宫石青色的长毯上,姿态恭敬的给方太后磕了一个头,认认真真的叫了一声:“皇祖母。” 一直乖乖站在一侧的姬月白此时忽然出声,自是让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满殿的目光一时间也都落在了姬月白身上。 然而,此时的姬月白却也顾不得许多,她心知这事最后还是要看方太后的意思,此时自然也只能把心力使在方太后身上,“父皇让我过来,是让我服侍皇祖母,给您老人家尽孝的.....” 虽然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但她仍旧能感觉到那地底的寒气一点点的往膝盖上冒。 此时的姬月白已冷静了许多,慢慢的开始琢磨起这事来:方太后那句“我是再不做这种替人养女儿的事情了”里面的女儿是指谁呢? 先帝三女一子,可那几位长公主却都是有亲娘的,自然不会养在太后膝下。 所以...... 姬月白忽然想起前世徐嬷嬷说起太后时的话: “要说情分,那孝惠皇后与陛下那真是自小一起长大养出来的情分——那会儿,方家长房只剩了那么一个孤女,方太后心疼,接了她入宫,当女儿一般的养着。陛下也真心喜欢这表妹,要不然方家那样的门第,方氏女又怎么能做的了太子正妃?那会儿,还是陛下亲自去与先帝求的赐婚,所以这孝惠皇后一步步可不就顺得很.......只是到底福薄,竟是就这么去了。太后也病了一场,约莫是心里过不去那坎儿,最后也再懒得管这后宫事.......” 孝惠皇后。 这是皇帝的元后,方宸妃的堂姐,约莫也是方太后的心结。 那么,方太后的心结究竟是什么? 姬月白隐隐约约的抓着了一点思路,下意识的便接口道:“皇祖母,我听母妃念过一句诗——‘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人生若此,生者皆过客,您又是礼佛慈悲人,何必如此自苦自伤?” 这样颇有些复杂沉重的劝慰之言被一个年仅六岁的女孩奶声奶气的说出,倒是有一种奇特的意味。 方太后似起了点兴趣,深深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姬月白,静默苍老的脸上忽然一笑。 她的笑容转瞬即逝,但声音却仍旧是十分的果断:“好吧,那你就留下吧。” 方太后这态度变得太快,在场几人实在是有些猝不及防。 哪怕是姬月白都有些愣愣的——这就,这就留下了? 方太后看了看诸人的脸色又觉有些兴味索然,这便摆摆手,示意皇帝与方宸妃可以离开了:“人都送到了,你们也都回去吧。” 皇帝与方宸妃倒是熟悉方太后的性子,见她点头便知道再不会错,不觉也都松了一口气,在侧陪着略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离开了。 待得人走了,方太后才朝姬月白抬了抬手:“起来说话吧。” 姬月白便从地上起来,乖乖的站到了她身前,似乎真就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 方太后仔仔细细的将她打量了一边,然后才道:“把你之前念的那首诗从头念一遍。” 姬月白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摇了摇头:“我,我就记得这一句。”她这个年纪,真要把全诗从头念一遍,不是天纵奇才就是天生妖孽了。 方太后看了她一眼,清瘦面庞上浮出些许复杂的笑容,语气似讥似讽:“就记得这一句也敢这样念出来?还这般歪解?” 姬月白几乎便又要跪下了,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着唇道:“是孙女轻狂,一时念错。” “你没念错,”方太后神色冷淡,言辞依旧锋利无比:“你不就是想提醒我,让我放下阿琼的事,珍惜眼前吗?” 阿琼——那位早已过世的孝惠皇后的闺名便是方琼枝。 姬月白咬住唇瓣,一张白皙的小脸已然因为紧张而透出些许的青色,手心也已是湿漉漉的冷汗。 方太后神色依旧冷淡:“不必紧张,你能这样聪明伶俐,我很喜欢——这也是我留下你的原因。”顿了一下,她才道,“不过,你既然要留在慈安宫,我这儿倒是有句话想与你说。” 姬月白低下头,认认真真的道:“请皇祖母指点。” 方太后的目光落在姬月白柔软乌黑的发顶上,看着她发上的两个发旋,随即又转向外面。 慈安宫的窗户上糊着一层碧绿色的窗纱,极轻极薄,有明亮的日光透过那一层薄如蝉翼的碧纱照进来。 方太后静静的看着那稍纵即逝的光,乌黑的眸子里似也闪过了什么。这一刻,她的脸上没有讥诮和冷淡,只是静静的,仿佛想起了过往逝去的那些光阴和无数往事。 但是,她的声音依旧是冷淡淡的,很冷很沉:“记住,无论什么时候,都要沉住气——若非你先前自己心急了,你这样的聪明人又怎么会念错诗呢?” 姬月白低头应是,表示自己受教。 可她却也心知:适才念的这一句诗,可以说是念错了也可以说是没念错,所谓的对错不过是方太后一念之间罢了——这或许也是方太后要教她的。 ******* 方太后点头收下了姬月白,无论是方宸妃还是皇帝都略略的松了一口气。 皇帝心里多少有些惦记着张淑妃的病情,想着张淑妃那头必是记挂着女儿,这便要回永安宫去。只是,他看了看身侧的方宸妃,一时倒是开不得口。 还是方宸妃笑了一声,推了皇帝一把道:“淑妃妹妹怕是正等着这儿的消息呢,表哥也快去看看吧?” 她平日里恪守宫规,多是用“陛下”“皇上”称呼,倒是难得唤一声“表哥”。也正因着难得,这语声里也多有几分的亲昵和娇软。 皇帝闻言,心里自然觉得极妥帖的,不免又抬起眼,看了看方宸妃。 却见面前的佳人云鬓堆鸦,肤如凝脂,颊有两靥,似有飞霞。她就这样亭亭立在眼前,娴静如雨后的空谷幽兰,正目光殷切的看着他。 皇帝碰着这样殷切温柔的目光,只觉得自己的心尖都软了许多,更是迈不动步子,不由得转念道:“罢了,你难得出来一回,偏还要累得你陪朕跑这一趟,也是怪辛苦.....还是先去蓬莱宫看看珏哥儿,陪你用顿午膳再说。” 方宸妃明知故问的道:“那,淑妃妹妹那里?” 皇帝叹了一口气:“叫底下人跑一趟传个话就是了——这一早上也是怪折腾的,偏她身上还有病,朕这会儿过去,她怕还要强打精神服侍朕,却又是累了她。” 方宸妃低垂螓首,玉白的颊边微微泛红,细声道:“就知道表哥你最会心疼人。”她深知张淑妃眼下正是气急时,自然乐得将皇帝拉走,再火上添油的气张淑妃一回。 皇帝见她玉面泛羞,心里更是痒痒,只是他还有理智,顾着这会儿还在慈安宫外,不好太放肆,这才只是伸出手,借着袍袖的遮掩,在袖子底下悄悄的捏了捏方宸妃的柔荑,压低声音与她含笑道:“表哥总是最心疼你的。” 方宸妃似是羞极了,长睫一颤,抿了抿唇,竟是一时没了声音。 ******* 于是,姬月白就这样在慈安宫安顿下来了。 方太后给她指的是东配殿,宽敞明亮,足有两间屋舍,一间用作卧室,一间用作书房,对于姬月白这样的小姑娘来说真真是够用了。 因有方太后交代,底下的人收拾起来也是极快的,不一时便已将内殿打理的干净整洁,连同被褥都是晒过熏过的,带着暖香。只是这儿往日不住人,方太后又是那样的性子,故而殿中的摆设物件都是极少的,空落落好似寒洞。 亏得慈安宫使唤的人都是伶俐的,收拾的时候还悄悄的问过方太后身边的庄嬷嬷,这才从库里拿了些物件摆设一应的摆在内殿里,里面还有一座红珊瑚盆栽,差不多都要比姬月白身量还高了,宝光耀华,着实耀眼,倒也给这内殿添了几分少女明丽活泼的颜色。 翡色多少有些忐忑,直到随着姬月白入了内殿,见着窗几明亮,物件齐备,这才略宽了心。 不过,她还是有些惶然,忍不住的问道:“殿下,这就.....”她斟酌着道,“这就出来了?”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和二公主当初说的那样简单。 简单? 姬月白听到翡色这话倒是有些想笑:这哪里能说是简单? 要想搬出慈安宫,不仅需要让皇帝觉出张淑妃对女儿照顾不利,还得让张淑妃自己主动开口配合。 所以,姬月白先拿徐嬷嬷开刀,借此暗示皇帝:张淑妃管教不力,辖制不了底下的人,偏病里又没精力,只怕照顾不好女儿。然后,也借着皇帝发作打死徐嬷嬷来吓住张淑妃——若非真被吓住了,张淑妃后面怕也不会那么慌张无措,更不会那样干脆利落的配合她。 最要紧的是,要用张淑妃假病之事拿捏住张淑妃,让早就吓着了的张淑妃主动开口配合。这揭露假病自然不能她自己来,偏她身边本就缺人,玉暖胆小懦弱、田蓝早有外心,而且这两人到底不是张淑妃身边伺候的,说出话自然没什么力度。而她现下人小力微,没钱没势,更是策反不了张淑妃身边的宫人。所以,她思来想去才挑了翡色——这人既有野心也有胆子,更重要的是伺候过张瑶琴的贴身宫人——因为张瑶琴被赶出了宫,翡色才会急着谋出路,才会被她三言两语的引诱;也是因为张瑶琴被赶出了宫,张淑妃少不得要爱屋及乌的对翡色生出些许信任和怜惜,说不得真就把人调到了自己身边。 甚至,单单只有皇帝起意,张淑妃主动开口也是不够的,她为了说动皇帝与方太后还特意请动了方宸妃——要请动这么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物可不简单。还是因为她经过前世,提前知道了方宸妃对张家的旧恨,那日才会假借蹭午膳,特意旁敲侧击的与方宸妃说了事,后面还送了佛经过去再做提醒。方宸妃看似与世无争,可若是能踩张家一脚,给张淑妃添个堵,自然也乐得顺水推舟。更何况,把她送到方太后身边也算是多个人看顾方太后的身体,对方宸妃来说也并不是件坏事——毕竟,方太后也算是方宸妃的立身之本,方宸妃本人必也是盼着方太后能长命百岁的...... 如此这般的几番筹谋,几乎是用尽了姬月白全部的心力,无论是翡色的野心还是方宸妃的旧恨,她算是全都给用上了。 她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却还是没能料到慈安宫里方太后的那一场刁难——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 便是姬月白如今再作回顾,反复思量,也觉得自己能够在慈安宫安顿下来颇是不易。 好在,虽经历了这么许多,可她到底还是如了愿。 姬月白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到底没有与翡色解释的意思,先顺口给人抬了个高帽:“玉暖还在永安宫里收拾东西,现下我眼下身边暂时也只有你一个是可用的......”然后又支派人出去,“这样,你先出去与慈安宫里的人说说话,问一问,看看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或是规矩——这慈安宫不比别处,少不得要多小心些,多守规矩。” 想了想,姬月白又从自己身上的荷包里拿了些金叶子和金豆子递过去——翡色虽是做下人的,可初来乍到,总也不好空着手去和人谈交情。 翡色素来是个心思灵活,静极思变的人。她这一来慈安宫,便想着要与人套套话、攀些交情什么的,眼下又得了姬月白的话,哪里又不乐意的,这便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接了姬月白递来的金叶金豆,这就欢欢喜喜的出去了。 姬月白自是深知翡色心性,心里其实也不敢十分信她,等她出去了后才起身去寻太后身边的庄嬷嬷,很是诚恳的与庄嬷嬷说道:“因是来祖母这儿,我也不是很敢多带人,统共只有两个宫人,实是无人可用,这便想着来求求祖母,请她老人家再调几个人给我。” 庄嬷嬷本还奇怪太后忽而转了态度答应要留人,眼下见着姬月白这位二公主却是有些明白了。 她在太后身边服侍着也有许久,倒也也是见惯了世面的,其实也是见过许多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儿——都说皇室的孩子早熟,女孩子又较男孩更早熟,除了太蠢的外,大多都是十分的聪明伶俐的很。可孩子终究是孩子,多少有些个孩子气儿,总是有些个讨人喜欢的天真气儿。 可二公主却不一样,她看着天真可爱,可底下却是沉静聪慧,那样的行事做派,几乎都要叫人忍不住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一个六岁孩童。 这可真是....... 庄嬷嬷咽下许多感慨,神色间却是温和可亲了许多,这便温声答应了下来:“这事,老奴还得去与太后娘娘说一声。” 姬月白点点头:“我知道,原就是怕打搅皇祖母清净,这才先来与嬷嬷说一声的。” 庄嬷嬷沉默片刻,随即又道:“这样,这会儿倒是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公主可有什么想吃的?老奴让小厨房里去准备。”皇帝原就是要去永安宫陪着张淑妃和姬月白一起用午膳的,只是永安宫里这么一番折腾,这会儿早便到了要用午膳的时候了。 也亏得慈安宫的午膳摆的迟,这会儿还能问一问姬月白的喜好。 姬月白昨晚只喝了一碗白粥,早膳又是清水煮稀米,现下自然早就饿了。只是她饿得久了,多少也有些麻木,心里又想着事,一时儿竟是没注意到这个。直到庄嬷嬷提起来,她才点了点头,笑道:“这个时候,春笋才出来,正是鲜嫩的时候。倒也不必麻烦,拿油焖一焖,就很好吃了。” 庄嬷嬷不由暗暗点头:方太后常年茹素,早便不沾荤腥,若这位二公主一开口就是荤菜,便是无意的也多少有点给长辈出难题的意味;然而,二公主却只叫人做了一道油焖春笋,可见是个真聪明真仔细的。 29.肘子 庄嬷嬷点了点头, 算是应下,转头便去报了方太后。 方太后正在小佛堂里,阖眼听了庄嬷嬷转述的话, 手上拿着一串檀木佛珠, 笑道:“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 也是难得......” 庄嬷嬷见方太后有谈性, 这便也在侧跟着赞了一句:“也算是沉得住气儿,身边统共就只带两个宫人, 一个在永安宫收拾东西, 一个打发去与底下人说话......她自己一个人过来与我讨人。” 方太后静静的垂下眼睑,瘦削的手指不紧不慢的拨动着檀木佛珠,思忖片刻方才道:“把画春和描秋给她吧,这两个都是新来的,我瞧着还算周道, 年纪上面倒也是相近的。”这两个宫人算是方太后恩典特意给赐的, 至于公主分例该有的太监嬷嬷,自也是交下面的人操心。 庄嬷嬷心里记下, 点头应了。 方太后又道;“看她脸色也不大好,真叫她跟我吃素,张氏那头指不定还要说我吝啬刻薄呢, 便叫人做几样荤菜吧。” 庄嬷嬷心知方太后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说是怕张淑妃念叨, 实际上还是心疼孙女。而且, 方太后常年茹素, 慈安宫的桌案上已好些年没见着荤菜了,二公主一来便破了例,可见是真的上了心的..... ******* 姬月白饿了两顿,还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在慈安宫里吃到一顿热腾腾的午膳。 事实上,她在来之前便已知道方太后常年茹素的事情,也打算好了跟着吃两年的素——反正,她经了前世之后也不再挑食,什么都吃,左右能吃饱便好了。 只是,没想到这来慈安宫的第一天,桌案上摆着的饭菜竟是十分的丰盛,荤素皆有:银耳菠菜汤、火腿笋片汤、明珠豆腐、炒墨鱼丝、奶汁鱼片.....甚至,还有用荷叶形状的碧玉大盘子盛着的红烧肘子,被那绿汪汪的碧色一衬,倒是越发显得那肘子油光发亮,鲜肉红嫩。 姬月白目光发怔的看着那泛着红油的红烧肘子,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要冒汗了,不禁道:“这个太大了,吃不下呀......” 她前世饿多了,这重新来过也不忍浪费食物,每每用膳时都要估量下自己的胃口,尽量多吃一些,最是见不得浪费。而这一桌子菜,除了方太后要用的素菜,剩下的肉菜估计都得她来吃,姬月白掂量着自己这小肚子,真心觉得装不下这么多,这会儿看着都觉得要撑。 方太后眉梢微抬,神色颇是冷淡,平平道:“又没让你全吃了.......” 姬月白有点发愁的看着那红烧肘子,暗暗在心里作了对比——这都比她脸还大了吧? 她还小,小脸蛋儿白嫩嫩的,仿佛能掐出水来。这一发愁,纤淡的眉头蹙着,小脸蛋也生出褶子,好似小笼包子一般,皮薄汁多的。 且她原就生得这样玉雪可爱,偏还要用那含愁带怯的小眼神去看比她脸还大的红烧肘子。两厢对比之下,实在是可爱又讨喜,叫人忍俊不禁。 便是方太后这样冷惯了脸的人看在眼里也是有些想笑。只是她在晚辈面前一贯都是冷着脸,这会儿也不过是开口叫人给姬月白舀了一碗火腿笋片汤,轻声道:“你要的油焖春笋,晚膳时再叫人做吧,午间还是要喝点儿热汤才好。” 至于方太后自己,她吃素,喝的自然是银耳菠菜汤。 姬月白这便先喝汤,然后再接着用膳,直吃了个肚皮滚圆都没啃下半个肘子。 方太后看姬月白强撑着要吃的模样不禁蹙了蹙眉头,她不惯多说,故而反倒先看了边上庄嬷嬷一眼。 庄嬷嬷连忙开口劝道:“公主要喜欢,晚上再叫人做便是了。您小孩家脾胃弱,撑着了就不好了。”说罢,又叫人去准备消食茶。 姬月白只好克制着不再去看桌案上的剩菜:这么浪费,简直就跟拿刀剐心似的。 姬月白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孙女原就吃不了许多,下回还是叫小厨房里的人别准备太多了.......”她真心实意的叹了一口气,“怪浪费的。” 方太后闻言挑了挑眉,冷淡道:“你还知道浪费?” 姬月白点点头:“外头指不定还有多少人家吃不上饭呢,偏我这儿还......”她顿了一下,这才觉出自己的失态,连忙掩饰道,“我还怪过意不去的。” 方太后深深的看了她一眼,似有几分讥诮:“你这样子,倒不像张氏教出来的。” 无论是前面的孝全皇后还是现今的张淑妃,这成国公府教出来的张家女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似孝全皇后那样爱在人前作勤俭模样的,便是叫人做一笼的豆腐皮包子,看似平平无奇,可里头馅料用的都是椰肉末和血燕丝,什么金贵就塞什么...... 姬月白垂下眼,雪玉般的颊边因着饭菜的热气升起淡淡的粉色,仿佛羞赧。只听她应道:“我母妃也常这样说……” 张淑妃也常常觉得她不像她们张家人,当然,她姓姬,当然不会像姓张的。 方太后隐约觉出姬月白话里那未尽的意味,但她没再多说,神色虽是不动但还是缓缓的搁下了手中的筷子。 下面的人素会察言观色,这便上来将桌案上的饭菜端下去,庄嬷嬷则是亲自从身后的宫人手里接了小茶盘来,将漱口的热茶递给方太后和姬月白。 这些宫人皆是训练有素,一连串的动作便如行云流水一般,不见半点声响。 姬月白漱口过后,含了一片茉莉香片,这才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仰头与方太后道:“皇祖母,我还养了只猫,可以带来慈安宫接着养吗?”她想起雪团儿那又娇又懒的模样,实在是不放心就把猫丢在永安宫里,只得故作小孩模样,小声恳求道,“雪团儿它很乖的,不会打搅皇祖母您念经的。” 方太后扫了她一眼,沉默片刻,然后才点头:“可以。” 姬月白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问:“皇祖母,我明天能去闻知阁吗?” 方太后见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仿佛也有些不耐烦了:“想去便去。” 姬月白一顿,紧接着又道:“我今儿没去闻知阁,倒是忘了派人去与我那伴读说,我能派人去和他说几句话吗?” 方太后点了点头,这一回似是连话都懒得与姬月白多说了。 姬月白看着方太后的神色,悄悄的松了一口气,转头接了盏消食茶慢慢喝着。 微热的茶汤上有白雾升起,正好遮住了姬月白小半张脸。她的神色却是难得的放松:方太后面上冷淡严苛,一碰面就敲打她,没想到却是意外的好说话,还真是外冷内热。 也许,她接下来在慈安宫的日子会比想象中的更轻松。 ******** 姬月白确实是摸透了张淑妃的性子:就如同那些只会欺负女人的男人,张淑妃也是一样的欺软怕硬——她只能欺负那些不敢反抗的弱者,只能从弱小身上发泄自己的负面情绪。 对付这样的蠢物,你是说不通是非和道理的,更不能忍让退步——你要退了,她只会觉得理所当然,然后压着你的底线变本加厉的欺压你。所以,你必须要当机立断的吓住她,给她一个深刻的教训。 只要吓住了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估计都不敢再来招惹你。 所以,自姬月白在永安宫里折腾了那么一回,张淑妃还真真就安安稳稳的在永安宫里养了一段时日的病,再不敢来招惹姬月白,更没想过具体的报复什么的——当然,背地里咒骂几句“孽女”、“不孝女”那也是张淑妃日常的情绪发泄。 自搬来了慈安宫,没了张淑妃这苍蝇似的烦人,方太后又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平日里也并不怎么刁难刻薄。姬月白忽然发现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徒然便轻松了下来,竟是十分的清闲自在,每日安排也渐渐的规律了起来:每日早起去闻知阁进学,午间又陪着大公主在演武场练拳,晚上再陪方太后用晚膳。 这样小半个月下来,不仅与傅修齐这个伴读日渐熟稔,甚至连健身拳法也都学会了小半。 只是,旁人不知姬月白从永安宫里搬出来的起因缘由,二皇子却因张淑妃的缘故是深知的。也正因此,张淑妃病恹恹的躺了这么多天,二皇子也跟着气了姬月白这么多天,打心眼里觉得姬月白这就是白眼狼。 二皇子出身矜贵,有气从来也不压着,早便想着要给姬月白这白眼狼一些教训的,要替张淑妃这个姨母出气。 傅景轩的情况也与二皇子有些相似:他生来便是平阳侯的嫡长子,早便请封了世子,还有个贵妃姨母和皇子表哥,心气儿极高。他并不似许夫人那样以欺凌傅修齐为乐,此前更是从未将傅修齐放在眼里——嫡庶之别犹如天堑,傅修齐也不过是随了他贱人娘长了张好脸罢了,男人的前程功业靠的却不是脸而是出身与本事。 偏偏傅修齐这个本该低贱如他脚下污泥的庶弟却出人意料的入了宫,甚至还因着容貌的缘故得了两位公主喜爱..... 傅景轩看着,只觉得心中情绪翻涌,好似煎心——这种被往日里最看不起的人爬到了头上的感觉令他倍觉屈辱嫉恨,无法忽视。所以,他虽不敢在宫中生事但还是忍不住要给傅修齐下些绊子。 因此,进学的这些日子里,姬月白与傅修齐正好是一对儿的倒霉蛋,算是难兄与难弟,谁也别嫌弃谁了。 30.青蛇 姬月白对于二皇子的德性早有准备。所以, 过了几日,当她看见青色细蛇从梁上掉到她桌上时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一点想笑。 比起一侧吓得尖叫逃开的大公主和她的伴读,以及正欲上前推开姬月白把蛇踢开的傅修齐, 姬月白反到是最淡定的那一个。 甚至, 她还可能是整个闻知阁里表现的最淡定的人。只一瞬, 她便看准了蛇头位置, 先用脚踩住了蛇头,然后眼疾手快的拿起桌案上的毛笔, 笔杆朝下, 直接往七寸处戳下。 这一连串的动作又快又狠,几乎立刻就把那条青色细蛇给干掉了。 一时间整个闻知阁似乎都跟着静了一瞬,皆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徒手持笔杀蛇的姬月白。 哪怕是适才吓得尖叫的大公主都瞪大了眼睛,良久才回过神来,战战兢兢的叫了一声:“二, 二妹妹?”她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这还是她那个又白又软, 笑起来甜甜的二妹妹吗?不会是鬼上身了吧?这也,这也太凶残了...... 姬月白回过神来, 开口道:“没事,就是只竹叶青,想必是兽园子里逃出来的吧。毕竟天气渐渐暖和了, 蛇也都跟着醒了。” 傅修齐离得最近,也是看得最清楚的那个, 他甚至怀怀疑自己是在姬月白的眼里看见了些微的惋惜——真是令人不敢深思。 是的, 姬月白确实是很惋惜:竹叶青算是蛇里面体型细小的一种了, 因此蛇肉也比较少——记得她前世逃难的时候,饿极了连虫子、草根也吃,就连鸡肉味的田鼠肉她都吃得很珍惜。如果能碰着条蛇,那简直是天大的好运——蛇肉的味道可比虫子什么的好得多,堪称美味。 也因为前世在野外抓过蛇,姬月白能够认得一些蛇类,不过她从来都更喜欢体型粗大些的蛇,毕竟肉多....... 人饿到极点的时候,吃什么都是极香极甜的。反正,姬月白现今想到前世的蛇肉汤,烤蛇肉什么的,都觉得口中生津,就连那看着脚下竹叶青的目光也犹如实质,差不多就要把那碧绿色的蛇皮给剥了。 周侧人里还是傅修齐反应最快,他伸手从姬月白脚下捡起那条死蛇,先是大着胆子捏着蛇头仔细看了看,然后才跟着点头:“确实是兽园里养的。”说罢,他示意边上的人去看他手里捏着的那蛇嘴位置,“这牙都是拔干净了的,肯定是人精心养着的。” 周侧的人闻言这才略松了一口气:这拔了毒牙的蛇也咬不了人,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姬月白也跟着点头,鼓着粉嫩嫩的双颊,扬起一派天真的面容,脆声解释道:“是啊,宫里这些蛇肯定是兽园出来的,牙也都是拔干净了的,所以我才不怕的......” 大皇子此时也终于缓了一口气,端出兄长模样上前与姬月白道:“你这丫头也实在胆大,什么都不知道竟然就敢上手!而且,我可是听说这毒蛇拔了牙还能再长,指不定碰着一条长出牙或者没拔干净的毒蛇,那可怎么办?” 顿了顿,终究还是心有余悸,大皇子看了眼傅修齐手里抓着的那条死蛇,连忙又吩咐道,“赶紧丢出去吧,搁这儿也怪渗人的。” “是呀是呀,”三皇子也白着脸,连连与傅修齐摆手示意,“赶紧把这东西给丢出去吧。” 傅修齐这才抓着死蛇往外去,抬步走了两步却又故作疑惑的开口道:“不过,这兽园里的蛇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 姬月白转眸看了眼一直没出声的二皇子,随口道:“估计是看守的人没注意,这才叫蛇跑出来吓人......二哥,你说是吧?”二皇子便是再傻也没傻到敢弄出人命,他估计也就是想拿这拔了牙的蛇吓一吓姬月白,或者还想瞧一瞧姬月白吓得惊慌失态的模样...... 二皇子被姬月白这么一看,脸上神色多少有些难看。不过,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首尾都已处置干净,牵扯不到自己身上,这便也笑着应了一声:“是啊,估计是看守的人不仔细,亏得二妹妹你傻大胆,没被吓着了。我回头去与父皇说一声,必是要好好教训教训兽园里的那些个玩忽职守的奴才........” 话声未落,忽而见着傅修齐好似是被什么绊了一跤,手里的死蛇也被顺势甩了出去,竟是直接甩到了二皇子眼前。 虽然知道这是死蛇,可眼见着这么一条青青红红满是腥臭的毒蛇被丢到自己面前,二皇子还是吓得满脸青白,立时便跳了开来,险些便要撞到身后的椅子,整个人都是颤巍巍的:“快丢出去!” 亏得还是二皇子身侧的人动作快,立时捏着那死蛇丢到了窗外去。 二皇子松了口气,恼羞成怒,迁怒般的斥责傅修齐:“叫你丢个蛇还要绕一段路走,拖拖拉拉的做什么?还有,你说你走个路都能摔倒,还能指望你成什么事?” 傅修齐貌似愧疚的应了一声:“殿下恕罪,我也是头一回见着蛇,有些腿软。” 大皇子闻言倒是笑了,他自是乐意见二皇子出丑的,这便笑着插嘴道:“二弟你还是赶紧坐吧,瞧你腿都抖了.......” 一时间,所有的人的目光不由得便都移到了二皇子那抖如筛糠的双腿上,脸色也跟着变了变——全都憋笑憋得甚是艰难。 真正腿软的二皇子一时间脸皮烧得滚烫,深觉自己今日是丢了半辈子的脸。如果可以,他真恨不得把这一屋子看他丢脸的人全都和那毒蛇一起丢出去才好。 深吸了几口气,二皇子咬牙忍了忍,这才厚着脸皮忽视了一众人的目光,抖着腿,扶着桌子坐了下来。 一侧的姬月白简直忍笑忍得都快脸抽筋了。 ******** 因着早上竹叶青的事情,姬月白倒是对傅修齐又添了几分真切的好感。 其实,二皇子这人“心存大志”,到底还是要在明面上做好长兄模样,姬月白平日里应付起来却也说不上太难。反到是傅修齐那头更倒霉些。 姬月白稍作留心,发现对方这日子过得比她想象的还要艰难:傅修齐如今做了伴读,差不多每日都要进宫,可他身上的衣袍来来回回也就两套,也是亏得他容貌出众,不需华服映衬,竟也没人觉出寒碜。连出门见人的衣袍也就两套而已,他的手头自然更是紧的很,根本没钱去打赏下人,不少宫人太监私下里多说这位傅二公子也就面儿光,实是一毛不拔的吝啬鬼,多是不愿与他打交道。 不过,傅修齐本人对于这种情况安之若素,哪怕是碰着傅景轩那头毫无理由的恶意刁难也不气不恼,沉稳以对。 姬月白看在眼里,也不由感叹:怪不得,乱世里那么多人起兵,偏就只有傅修齐一个能成事。 她既是暗暗的肯定了傅修齐的心性和能力,心里又对傅修齐的为人处世有些好感,自然也开始认真考虑起拉傅修齐一起做事的想法。 只是,她要做的那些事实在重要,思来想去,她还是想要最后再试一试傅修齐。 至于如何试...... 姬月白眼角余光正好瞥见候在闻知阁外的翡色和暖玉,心里立时便已有了些主意。思忖片刻,她转头与傅修齐笑了笑:“我这儿有些事想与你说,等等先陪我回一趟。”顿了顿,才道,“等一起用过午膳,再去校场练武也是好的。” 因着方太后素来喜静,姬月白此前也没有叫过傅修齐去慈安宫,这还是第一次。 傅修齐一穿越来就是个没亲娘的,嫡母恶毒、生父冷淡,除了初进宫时被生父拎着教了一通普通的规矩与常识外,对于这些宫里的深深浅浅却是半点不知。所以,他听到姬月白眼下的话也只当是寻常,沉声应了。 姬月白朝傅修齐眨了眨眼睛,不觉又露出笑容来。 傅修齐见着,不由想起姬月白看着那条竹叶青时的笑容,忽然觉得有点凉——大概,是他衣服穿少了? ******* 话虽如此,等到午间的时候,姬月白还是随着傅修齐去了慈安宫。 姬月白住东配殿,两人才抬脚进门,便听着“喵”的一声,一团雪白的影子就这样窜进了姬月白的怀里。 大约是换了新环境,雪团这几日总是有些焦躁,整日里到处乱跑乱窜,闹腾得很。亏得有人看着,这才没有打搅到方太后。 姬月白顺手抓着雪团儿,摸了摸它的小肚子以作安抚,然后就放了下去,哄道:“你自己去玩吧。” 从雪团儿出现起,傅修齐便不错眼的看着,见雪团儿动作轻盈的跳开,他眼睛微亮,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然后,他才迟疑着问道:“这是殿下的猫?” 姬月白点了点头,注意到傅修齐那黏糊糊的目光,不禁补充了一句:“猫不能吃的.....” 傅修齐缓过神来,神色沉静,很淡定的回了一句:“我不吃猫。” 就是平常心烦的时候喜欢抱一抱,撸一撸,吸一吸...... 姬月白也是头一次发现傅修齐还有这样的“平易近人”的兴趣爱好,情不自禁的联想了一下:也许,前世傅修齐每回打战前都要摸个猫,打完了战,他再满战场找猫?又或者,登基之后,他每天上朝前还要偷偷摸摸把猫藏龙袍里,一边摸猫一边上朝? ....... 什么鬼,这么一想,居然有一种奇怪又刺激的感觉呢..... 31.麻烦 虽然知道这都是自己胡乱瞎想的, 可是姬月白还是忍不住的把面前这个看猫看得走不动路傅修齐和前世那个站在自己病榻前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高大男人做了对比。 真是人不可貌相——有些人看起来人模人样、威严冷肃的好像随时要拔剑砍人,谁知道居然也是个觊觎猫色,背着人偷偷撸猫的! 姬月白想着想着, 脸色神色也变得有些奇怪起来, 亏得傅修齐此时正留心着廊下跳来跳去的雪团儿, 这才没有注意到。 不过, 姬月白还是很快的收住自己越来越发散、越来越奇怪的思绪,将身边玉暖翡色两人留在外面, 然后带着傅修齐进了里屋, 然后道:“我有话要与你说。” 傅修齐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他入殿后便笔挺的立在窗前,墨眉微蹙,眸光沉沉,似是凝目看着窗外。 他的侧脸线条确实是英俊深刻,面上神色却是柔和的, 似是正在出神。 姬月白看了一眼, 然后顺着傅修齐的目光往外看去,正好可以看见挂着空鸟笼的回廊——因方太后午后要休息, 喜静,那些婉转啼叫的鸟早便被人收了起来。傅修齐看的自然不是那挂在廊下的空鸟笼,而是趴在廊下的软垫上的雪团儿。 雪团儿是早便吃过午饭的, 适才在外面蹦蹦跳跳了许久,这会儿约莫也累了, 便独自趴在了廊下的软垫上。只见它伸长身子, 软绵绵的肉爪搭在垫上, 眯着眼睛,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不得不说,雪团儿能做公主喵,那模样自然是极可爱的。它体态修长,皮毛雪白油亮几乎没有一点杂色,一双瓦蓝色眼睛又圆又大,水润润的,喵喵叫着的时候又娇又软,行动间又是轻盈灵动,毛茸茸的尾巴翘起来晃一晃都是娇俏俏的,偶尔“喵呜喵呜”的蹭着人,软绵绵的撒娇时简直能叫人心尖一片儿的酥软。 而此时,雪团儿那一身雪白的皮毛被午日里熔金一般的阳光一照,犹如染了一层极薄极薄的金沙,似乎变得更加柔软蓬松。 姬月白又看了眼傅修齐,却见对方喉结微动,指尖也跟着紧了紧,似乎很想上去摸一把。 姬月白:“.......” 自忖自己是做不出那种和猫争宠的事情,姬月白沉思片刻,干脆抬步上前去把窗户关了,然后状若无事的抬眼去看傅修齐,郑重重复道:“我有话要与你说。” 傅修齐:“.......” 窗户都关了,肯定也看不见猫了,傅修齐立刻端正了态度,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公主请说。” 姬月白却没有立刻开口,反到是往紧闭着的雕花木门看了一眼,然后又忽然上前去将那才合上的朱红木门给推开了。 正悄悄贴着门缝准备偷听的翡色险些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偷听却被抓现场,这就很尴尬了。 亏得翡色心理素质好,脸色先是一白随即又连忙垂下头,立时便给自己寻了借口:“殿下,午膳还要一段时间,奴婢正想去问一问您和傅公子,是不是要先准备点茶水和点心?” 姬月白仰头看了翡色一眼,眸光有些深,没有说话。 这样的沉默与审视反倒更令人惶恐,翡色的头垂得更低了,咬着唇再不敢多言。 姬月白冻玉般的颊边却又生出一对梨涡,面上含笑着道:“不必了。” 说着,姬月白又状若无事的转开话题问道:“玉暖呢?” 翡色低声道:“她去小厨房了——殿下今日带了傅公子回来,她便想着去小厨房交代几声。” 姬月白一听便知道这约莫就是翡色为了将玉暖支开而随意想出来的借口——玉暖心倒也不坏,也有几分伶俐,只是多少有些胆小怯懦,没个主心骨,自然很容易被外人影响....... 姬月白并没有在这上面多说,只是道:“那你也过去看看吧,正好叫人多准备几样菜,迟点儿就摆在我殿里好了。”方太后平日里也不怎么让姬月白这孙女儿陪着用膳,所以姬月白的午膳多是自己在屋里用,也就晚膳的时候装个孝顺模样陪着人吃点儿清粥素菜,也算是养养胃。 翡色只觉得姬月白虽是笑着可那看着自己的目光却依旧冷彻透骨,仿佛都能看入她的心底。她心头不觉一颤,下意识的低下头去避开姬月白的目光,一时间也顾不得许多,忙不迭的应了下来,起身去了。 姬月白这才转回头去看傅修齐,笑着道:“倒是叫你见笑了。我这儿的宫人也是怪叫人不放心的。” 傅修齐自然是一眼就能看出翡色适才是想要偷听,但他不欲多事,更是不想插手宫里的事情,此时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的道:“公主心里有数,便是了。” 他心知:这位二公主看着白嫩可爱,实际上却是个切开黑的,杀起蛇来那简直是手起笔落,一条蛇命就没了。这宫人若真有旁心,做了什么事,那下场说不定比之前那条死蛇都还惨。 姬月白抿了抿唇,补充道:“她可不仅仅是偷听,只怕还起了外心。” 傅修齐真是一点也不想听这些复杂又纠结的内廷之事......只是,他到底是个聪明人,眼见着姬月白把话说到这里,略一迟疑还是不得不跟着问了一句:“外心?” “是呀,”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慢慢的道,“她心里惦记着二皇兄,总是想着要讨好二皇兄。眼见着二皇兄这般不喜我,自然是盼着能在我身上寻出些把柄或是错处,再转头去告诉二皇兄,自是一桩大功。” 傅修齐:“这可真是.....”他实在想不到,还有女人为了爬床而这样兢兢业业、费尽苦心的。 其实,宫中宫女多半出身低微,哪怕真就爬上了皇子的床,日后的份位也高不到哪里去,要想一步登天纯粹就是做梦了。要知道,哪怕今上这样看重子嗣的,他后宫里能够诞下子嗣、登上妃位的也都不是平常人:许贵妃出身昌平伯府,是先帝亲指的太子侧妃;方宸妃出身承恩侯府,乃是方太后嫡亲的侄女;张淑妃出身成国公府;慕贤妃则是出身平国公府——能入皇帝眼,生下皇子公主的女人就没一个是出身平常的。 所以说,这宫人若真是个伶俐的,倒不如安下心来好好的服侍公主,三十出宫,指不定能凭着伺候过公主这事嫁入小官之家——至少,这也是一家主母,吃穿不愁。 当然,人各有志,有人就是野心大过天,非要犯傻撞南墙,就爱爬床靠男人上位,那也是没法子的。 傅修齐的神色微妙的变了变,但语声还是很沉静:“人各有志,原就如此。” 姬月白又道:“所以,这几日我就一直烦着要如何处置她——她如今虽是起了旁心,可终究还是没做什么;可她这样的心性,若是真做了什么事出来,那我就要倒霉了。” 说罢,姬月白素手托住雪腮,蹙着纤淡如远山的细眉,似模似样的叹了一口气,仿佛真就是烦恼到了极点。 傅修齐看着戏精上身的公主殿下,忽然想起前世看《小戏骨:红楼梦之刘姥姥进大观园》时的奇异心情,比较特别的是:现在在他面前演宫斗戏的正好是眼前这位芳龄六岁的小公主。 好在,自从穿越后他的心理素质便得到了很大的加强,很快收拾了心情,主动开口问道:“那,公主的意思是?” 姬月白见傅修齐主动递了台阶,这才抬起眼,眉梢微微舒展。 她看着傅修齐,不知想起什么,忽然便露出笑容来。因她肌肤玉白,形容可爱,笑起来是颊边两粒梨涡深深塌下去,真就好似一个甜极了的小姑娘:“我是想说,你能不能替我解决了这个随时都可能会害人的‘麻烦’?” “怎么解决?”傅修齐不动声色的反问回去。 姬月白慢慢道:“宫里总是有许多意外,死一两个人那是再平常不过的。” 她一双眸子清亮出奇,巴掌大的小脸上似还带着些许天真与无辜,声音清脆:“你这些日子也随我在校场习武,连武先生都说你天赋出众,闻一知十。以你的本事,这很简单吧?” 傅修齐闻言,看着姬月白的眼神已然变了。他心知这些公主皇子自幼长在深宫,三观多半都是歪的却实在没想到一个六岁小姑娘居然会平平淡淡的说出“死一两个人那是再平常不过的”这样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腹腔沉甸甸的,语气尽量放的轻缓一些,听上去倒是有些苦口婆心,语重心长:“殿下,人命关天,这万不是简单的‘小事。” 姬月白看着傅修齐,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神色变化:“所以说,你是嫌麻烦?还是单纯不想为我做这些事?” 傅修齐:“不是麻烦不麻烦的事情,这宫人确实怀了恶心,可她什么也还没做。便是刑部判案,也万万没有因疑定罪的。” 姬月白道:“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若是留了她,日后出事了怎么办?” “那也是日后的事情,杀人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杀人的理由却要分明。”傅修齐沉声道,“宋时秦桧诬陷岳飞,旁人问其根底,秦桧却道‘其事体莫须有’——公主难道是要学秦桧,以莫须有而问罪宫人?” 姬月白一动也不动的看着认真说话的傅修齐,扑哧一声笑出来:“好了,不逗你了,你能这样想,的确很好。” 她此回确是真笑,眉眼弯弯好似新月,粉嫩颊生双靥,就连盈盈的目光里都带了几分真切的笑意。 32.奶凶 姬月白是经过乱世的人, 见过许多的丑与恶,也见过求生之艰难,知道人命的可贵——蝼蚁尚且偷生, 又何况人呢?这世上, 人命总是最卑微也是最珍贵的, 翡色虽是起了外心, 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到底罪不至死。 见傅修齐能有此心, 姬月白心里又添了几分信任, 这种有底线、有原则的人,反倒是更值得信任。 而且,她要找人一起做事,总要找一个想法上更接近的人才好。 这么想着,姬月白终于还是满意的点了点头:“也好, 她的事情还是放到以后再说吧。” 傅修齐本已打定了主意要试着替这个年纪还小的小萝莉掰正下三观——虽然, 在古代封建社会,这或者不算是歪, 他更可能会被对方掰出去,但是他总不好真就看着对方越长越歪...... 就在傅修齐蹙着眉头想着古代与现代的差别,想着要如何解决这现代人与古代人之间的“代沟”, 忽然听到姬月白那头偃旗息鼓的说“放到以后再说”时不免诧异的挑了挑眉梢。 姬月白歪着头看他,眨了眨眼睛:“其实, 我是另外有件要紧事想与你说。” 那你这事一定很要紧——先关窗户, 然后再开门赶偷听的宫人, 最后还要拿话吓唬住我...... 傅修齐见姬月白这样古古怪怪,心里不由得也生出些微几分警惕,只得斟酌着道:“什么事?” 姬月白歪头思忖片刻,便道:“你先等等,我去拿点儿东西.....”说着,她便转身往里走去。 傅修齐看着姬月白一人抬步往里走去,随即便听到里面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觉也在心里揣测起她口里的“东西”是指什么:弄出这么大的声响,她究竟在找什么? 总不至于......不至于是要找支笔,像捅蛇一样把我直接捅死了吧? 早春料峭,殿中的紫铜瑞兽香炉正烧着配好的香饼,香雾袅袅而起,甜暖的温香中隐隐夹杂着些许檀木的清苦,嗅之便觉心静。 傅修齐仍旧站在远处,虽然他此刻身处内殿,衣袍染香,可仍旧还是因为肚里想到的几十几百种死法,不由自主的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好在,姬月白似乎也没打算真让他久等下去,不多时,他就见着姬月白一个人提着个小袋子从里面出来。 虽然袋子不算大,可姬月白才六岁,身量也没长开,她这么个小小的人,手里提着个小袋子,虽是一口气的走到了傅修齐身前却还是不觉的长长吐了一口气——显然那装着东西的袋子并不轻,她提袋子走过来一路上也不大轻松。 傅修齐越发好奇起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了。不过,这种时候,人家不说他也不问,只耐心的等着姬月白开口。 姬月白长长的出一口气,这便伸手将袋口解开,扒拉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给傅修齐看。 接着,她又认认真真的解释道:“我从永安宫搬出来后,很多东西也跟着带过来了。只不过,我翻了下,发现大部分都是宫制御用的,肯定不能给人或者买卖。所以,这几日收拾了好久,真正能用的只剩下这些了......” 袋口敞开后,里面的金叶子、金豆子、还有各色各样的宝石珠子全都像是不要钱的石头一样堆在一起。甚至,他还能看出那些金叶子形状和大小皆有不同,脉络分明,栩栩如生,显然是工匠精心雕琢出来的,光是这工艺钱估计就不是小数。金豆子上似乎也刻了字或者纹路,那宝石珠子更是大得不得了,看着就沉甸甸的。 傅修齐简直看得目瞪口呆:怪不得都说万恶的封建社会呢!果然还是他们这些社会主义接班人比较廉洁! 好在,傅修齐还有些许残留的理智与本能,勉强维持住脸上的镇定,下意识的问道:“这是什么?” 姬月白却没有回答,反到是眨巴着眼睛去看面前的傅修齐,雪颊微鼓,嘟着嘴。 这样的她,真真是像极了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不过,这位小姑娘的口气却很大:“傅修齐,我们一起做笔大生意吧?” 傅修齐:“......” 等等,先让我捋一捋,话题怎么就转到做生意了?还大生意? 傅修齐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可是一低头就能看见姬月白那认真到了极点的神色。 好在,他多少也被姬月白这大破天的口气给逗的缓了心情,本来冷峻深邃的五官轮廓跟着柔和一些,甚至都快笑了。 他此时的想法也十分宽容:小姑娘嘛,有雄心壮志当然还是很好的,毕竟年少早立志——他记得自己邻居家的小女儿还梦想着能做一个巴拉巴拉小仙女拯救世界呢。 看着傅修齐脸上的表情,姬月白哪里还不清楚对方正憋笑?她有些气闷,哼了一声,双眸横瞪,开口强调道:“我说真的。” 傅修齐被她这样瞪了一眼,倒是又正经了一些。 姬月白还有点气鼓鼓的,但想着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只好压着气和人商量:“你应该也缺钱吧?我也缺.......正好,我们做点儿生意,我出本金你出力气,赚来的就五五分。” 她说话时,唇角微翘着,看上去就像撒娇。因她仰着头,巴掌大的小脸在光下便如冻玉般剔透,那双乌眸更如宝珠般明亮,甚至都要将面前那一袋子的珠宝都比了下去。 傅修齐看她这可爱模样却不觉想到了之前姬月白被张淑妃打肿了脸的事情,不知怎的竟是心软了一点:也是,那个张淑妃对着这么可爱的小女儿都能下手,虽然是亲妈但估计也没比后妈好到哪里去。有这样的亲妈,姬月白心思多一点,想得长久一点也是有的。 想着想着,傅修齐倒是不好拒绝了,这便应了,只是还道:“这本金既是公主出的,我怎么好与公主五五分。”他斟酌着道,“要不然,还是三七吧,我三您七,这三份也算是我的辛苦费。” 姬月白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她思忖了片刻,还是斟酌着言辞,一本正经的道:“我说了,我们是要做大生意。反正我在宫里,等闲出不了门,外面的事肯定还是要你去忙,等生意做大了,我出的这点儿本金肯定也算不得什么。所以,与其以后再改,不如从现在起,直接五五分账就是了。” 傅修齐听她一本正经的说“大生意”“等生意做大了”,真心觉得自己肩头的分量好似也跟着重了许多,亚历山大。 他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您说的大生意是要有多大?” 姬月白一双眸子水润润的,满是期盼的看着傅修齐,似乎对他很有信心:“我听人说南有徽商,北有晋商,多是豪富,便是朝里的东南党与晋党之争也多是来源于此.......” 她粉唇瓣抿了抿,总结道,“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傅修齐:“......”要是这种生意,这么一袋金银珠宝确实是很不够。 傅修齐真心觉得自己要给姬月白科普一下:“这些豪富也不是一代而成的。如晋商,驼帮、船队、票号、大院、茶叶之路......这么一步步,几代积累,才有今日的豪富。您要是想要做个和他们似的大生意,赚大钱,我觉得怕是很难。” 当然,真要是去卖私盐或者出海做海贼什么的,短时间内肯定也是赚翻天——只可惜,这些都是大周律里写好了不能做的——就像是现代时候一样,那种来钱快的法子大部分都已经写进了刑法里了。 姬月白稍稍冷静了一下,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异想天开——虽然傅修齐上辈子确实很能赚钱,那肯定也没富到她说的那地步,而且上辈子的傅修齐没进宫做伴读,自然有多余的时间与精力....... 姬月白冷静下来,思忖了片刻,还是先转手把那一袋子的金银珠宝推给傅修齐:“那,那你就看着办吧。反正,你就记着——这现在算是我的全部家当了,你要是敢赔了,我就.....” “就什么?”傅修齐心情一放松,忍不住就嘴贱。 姬月白扬起下巴,秀眉一挑,软软的道:“我就弄死你哦。” 傅修齐:“......” 其实,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抿着淡粉色的唇,抬高下巴和你说什么“我就弄死你”,就像是小奶猫露出嫩嫩的爪子要抓人。 还真是,奶凶奶凶的。 嗯,还有一点点萌。 ******** 不过,当午膳的时候,看见宫人端上来一盅蛇羹上桌后,傅修齐沉默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实在是没办法忘记那条被姬月白戳死,然后又被人扔出闻知阁的竹叶青。 所以,犹豫良久,傅修齐还是情不自禁开口问道:“是那条竹叶青?” 姬月白一面令人给自己舀一小碗蛇羹,一面对着傅修齐眨眨眼,眸光清亮,语调好奇:“煮成这样你都认得出来?” 傅修齐:o(;>△<)o 他简直一脸惨不忍睹,无法直视面前的蛇羹还有一桌子的菜。 结果,姬月白却吐了吐舌头,笑出来。 她笑过后又低头用勺子舀着蛇肉,小口小口的吃着,吃得双颊鼓鼓,连说话声都是含含糊糊的:“骗你的啦,那条竹叶青那么细,肉也少得可怜,就是要做蛇羹也不可能用它啊?” 傅修齐:“......” 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它又粗又大,肉也多,那就会被做成蛇羹了? 呵呵,呵呵呵。 33.大黄 虽然姬月白说了不是那条竹叶青, 可傅修齐转念一想:这么一大盅蛇羹,里头好似也不止一条蛇? 所以,一直等他把蛇羹吃完了, 心里都很担心对方会突然来一句“哈哈, 骗你的啦, 其实那条竹叶青也一起煮了”。 还好, 二公主姬月白还没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不过,大约是吃了人一碗蛇羹的缘故, 傅修齐扛着姬月白那一袋子的“全部家当”出宫时还是不觉小心了许多。 直到此时, 他才终于感觉到了一夜暴富,身怀巨款的痛苦:感觉看谁都像小偷,生怕别人来抢他手里的袋子。 要知道,他刚穿越时,虽然也是身在侯府, 可那真真是穷的就离“家徒四壁”没两样的。反正, 他屋里所有摆件都是入了册子的,他要是敢磕坏或者偷卖, 要么就原价照赔,要么就要被平阳侯夫人揪住错处打死的........至于穿戴上面,许氏那可真是只差没有让傅修齐去打赤膊了——要不是后来宫里点了他做伴读, 他需要出门见人的衣衫,许氏还不定会让人给他准备新衣服呢........ 人家都说单身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到了傅修齐这儿就是“轻装出门全家不愁”——反正他穷的都快比不上府里那些能赚油水的管事了, 屋里空落落的, 出了门也不怕有人翻他屋子偷他东西。 所以,徒然有了这么一袋子的金银珠宝,傅修齐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富贵人家的烦恼:人人都想一夜暴富,可是突然暴富也是好烦的。 不过,烦恼归烦恼,等回了平阳侯府,关上自己房门,他就琢磨起赚钱的事情了。 当然,琢磨事情的时候,他还是先把大黄抓来,使劲的揣自己怀里揉了几把,算是过个瘾——在宫里的时候看着人家的猫眼馋好久,总算是可以回家撸一把自家的猫了。 然而,大黄显然是一只有骨气的猫,反正是不愿意给人白摸的,哪怕是傅修齐这样生着一张美人脸的绝世大美人,大黄它也不愿意。 它挺着自己软绵绵的小肚子,左挣右挣的,叫得凄厉又悲惨,就差没有伸爪子去挠傅修齐的脸了。 傅修齐见大黄挣扎个不停,只得先哄猫:“乖,先让爸爸摸一下,等等再给你找晚饭。” 大黄:“......咪~” 见大黄不挣扎了,傅修齐便一边撸着猫肚子上那白软软的短毛,一边想着正经事。 其实,如果他没进宫,依着平阳侯夫人那奇奇怪怪的折磨手段,他还指不定真要豁出去经商挣点出路——毕竟他是穿越的太晚,平阳侯夫人又是不打算给庶子请好先生的,什么四书五经全都是瞎读,科举肯定考不过别人;从军什么的对于他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也是也太危险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自然只能经商了...... 只是,他莫名其妙的被姬月白点做了伴读,莫名其妙的得了机会进宫去读书习武。既如此,他自然也就歇了经商的心思——毕竟,士农工商,古代经商其实也算不得上好的出路。他还不如先在闻知阁里好好学习,拿出高考的劲头学一学,哪怕以后去考个举人或是进士也算是一条出路。 没想到的却是,宫里那位小公主却把全部家当压他身上,让他去做生意赚钱。 “所以,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啊?”傅修齐把手从大黄日益发福的肚子上移开,捏了捏它的白手套,在那肉垫上戳了戳,心里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无缘无故点了我做伴读不说,还给我这一袋子的钱让我去做生意......究竟是为什么?”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哪怕是他家的大黄,要是不喂它一顿,那也是连抱都不给抱的,还要嫌弃的拿爪子要抓他....... 想到这里,傅修齐忍不住又戳了一下大黄软绵绵的肉垫。 大黄被人揉搓了一圈,只好重又喵喵的叫了两声,提醒傅修齐赶紧去准备晚饭。 傅修齐却还是想着姬月白,可他哪怕是想破了头也没想出来这位小公主究竟图他什么?反到是越想越觉得这位切开黑的小公举很有些心机,也亏得对方才六岁,还是未成年儿童,他倒是没想太歪。 大黄憋了好久都没等到铲屎官主动送吃的,气得竖尾巴,甩了傅修齐几下子,这就要从傅修齐怀里往外跳去。 傅修齐这才想起撸猫大事,连忙揪住要逃的大黄,紧接着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在宫里看到一只特别漂亮的喵咪,简直大美猫,下次有机会一定带你去看看.......” 大黄:“.......”哄猫的吧? 它很冷酷的看了傅修齐一眼,甩了甩尾巴,蹬了下腿,还是挣扎着跳走了。 傅修齐摸摸鼻子:“.....小没良心的。” 没了猫,他有点空虚,只好先起身去找点吃的给自己还有大黄填肚子。只是,因着厨房那头有意刁难,说是他来得太迟了,没有为他一个人特意生灶的道理。偏傅修齐不掏打点贴补的银子,最后也只得了半条炖鱼和一碗饭。 傅修齐把那半条鱼拣出来给大黄,摸了把大黄的猫头,苦中作乐的感叹道:“......你已经战胜全国百分之六十的猫,成功吃上鱼了。” 大黄:“.....”喵的,好想要休了这个有病的铲屎官。 傅修齐自己则是将鱼汤与冷饭一起拌了拌,一边对着大黄扒饭,一边思考着之前还没琢磨好的赚钱大计。 传说中的穿越必备:玻璃、钢铁、水泥、火.药等都是需要技术含量的,他也只知道大概,并没有真正配方,真要琢磨出来,还得有大量人手和大量实验,目前肯定出不来,只能暂时放一放。 急着赚钱的话,倒是可以先从最容易下手的衣食住行出发。所以,从哪里下手比较好呢? 衣的话,他也不懂那些衣服样式,布料什么更是一知半解,甚至连古代颜色分类都还没有完全摸清楚,想来也是不成的。 食的话,他这点手艺肯定是比不过那些做惯了菜的古代大厨的,自然也比不得那些个大酒楼。所以,与其绞尽脑汁想着菜谱,倒不如凭着现代思维寻个新奇儿。比如,开个自助火锅店或者自助烤肉店?实在不行,还可以想想蒸馏设备,提高酒水的度数,或者做个葡萄酒、鸡尾酒什么的也成......只要有了度数高的独特酒水供应,再加上自助火锅店这样的新奇点子,这店大概是能开起来了。 住的话,古代建筑这个就更麻烦了,或者可以试着做点儿沙发、吊椅这样的小家具,可这些东西看着新奇,古代人怕是不喜欢吧....... 行的话,火车汽车那肯定是不行的,要不然做个简略版的自行车? 有些事情真是越想越有劲儿,傅修齐稍微整理了一下自己乱七八糟的思路,倒是觉得比起记忆模糊的蒸馏设备,倒是可以先画个自行车的简略构图,让人找个靠谱的工匠先试着做出来,如果可以的话再找二公主,寻法子推广下,靠着新奇还是能赚些钱的吧。 因着傅修齐素来行动力极强,想到就做,这会儿虽然还端着饭碗扒饭,但还是很快就搁下碗筷,抓了纸笔来,趴在桌子上,一边回忆一边将自行车的简略构图给画了出来。 当然,他画的是最简版——差不多就是传说中一开始只有两个轮子和两个蹬板的初版自行车。至于后续改进什么的,等工匠先做出来再斟酌着改进吧,毕竟不能直接要求古代工匠去和现代机器去比。 ****** 比起傅修齐这头的冷饭冷菜,姬月白倒是吃得不错。不过,她晚膳是陪着方太后一起用的,吃的也是热粥配素菜。 亏得姬月白什么也不挑,哪怕捧着一碗红豆胭脂粥喝着也是津津有味的,粉颊鼓鼓,那小口小口喝着热粥的模样,旁人看着都觉食指大动。 不过,姬月白一边喝粥,一边与方太后说着今日学里的趣事,因她声音清脆脆的,说起话来也是有趣得很,一波三折儿,到好似酒楼里说故事的说书先生。 便是方太后这样冷惯了脸的都被她逗得缓了颜色,一边听一边吃,竟也开了胃口,比平日里多用了小半碗的米粥。 庄嬷嬷在边上看着,心里也觉得高兴,暗暗的念了一回佛:太后整日里礼佛,这日子可真是越过越清苦,人也是瘦了许多。亏得如今二公主来了,不仅叫太后得了些精神劲儿,便是祖孙一起用膳也能叫太后多吃一些。 不过,方太后笑过了还是觉出险儿来,额外多叮咛了姬月白一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下回遇着这种事,你也别这样冒失——要先顾着自己。” 姬月白听得那句“要先顾着自己”时,只觉得眼里好似被细针蛰了一般,酸涩涩的。她心知,方太后素来外冷内热,面上虽是冷淡,可心却是好的,眼下说出这些话来自然也是因为真心关心自己....... 大约是张淑妃给她的影响太过深刻,以至于她对于女性长辈总是有些心存戒备,忽然被人关心,反倒像是被针蛰了似的,怪不自在的。 好在,姬月白很快便收敛了心下的复杂情绪,笑应道:“我知道皇祖母关心我,可这种事儿总也要有人出头。要不然大家全都吓成一团,岂不更是要遭。再者,兽园里的毒蛇全都是拔了牙了,真要咬起来,它没牙我有牙,说不定还是我咬它呢。” 说着,姬月白还朝方太后露齿一笑,正好八颗乳白色的贝齿,整整齐齐的,神气活现。 方太后看着她这调皮灵动的模样,唇角微扬,但仍旧道:“还是要小心为上。” 姬月白闻言一顿,垂下羽睫,颔首应了:“嗯,我听皇祖母的,下次一定小心。” 方太后这才满意,紧接着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问了一句:“听说,你今儿午间还带你那伴读回来用膳了?” 34.烈元 傅修齐一个大活人来了慈安宫一趟, 这原就是瞒不了人的,姬月白也没打算要瞒。 所以,忽然听方太后问起这个, 姬月白也不慌张, 反到顺势点了点头, 很自然的接口应道:“是呀, 我瞧他怪可怜的——出门的衣服都只两套,指不定还要饿肚子呢。所以, 我干脆便叫他跟我过来吃顿饱的。” 姬月白说话时还用勺子舀着手里的红豆粥, 一口一口的喝着,似是漫不经心的模样。 方太后却接着问道;“我怎么还听说,他出门时还拎了一大袋的东西?” 姬月白倒是没想到方太后知道的这么细,闻言连忙搁下手中的勺子和粥碗,先把口里的热粥给咽下了。 亏得这粥不烫, 她咽下后才端正了态度替傅修齐解释:“那些东西都是我给他的。”她不好直说自己是要与傅修齐做生意, 便寻了个借口,道, “就是,想着到底是我的伴读,能帮一把是一把。” 方太后抬了抬眉梢, 眸光冷淡,似是漫不经心的玩笑:“帮个忙就送一大袋的东西?看样子, 你这私房也是不少。” 姬月白蹙着纤淡的眉头, 白嫩的小脸蛋似乎跟着皱成了个十八褶儿的豆皮儿包子。 她绞了绞自己的手指头, 像是不好意思一般的与方太后小声辩白道:“我又不用那些的。我现在住慈安宫里,有皇祖母这儿管吃管住的,再没缺过东西.......” 说着,她又眨了眨眼睛,眼巴巴的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方太后,声音软绵绵的,倒是有些撒娇的意思:“皇祖母,你说是吧?” 方太后还有些不大适应姬月白这种说撒娇就撒娇的性子,微微撇过头去,颇是生硬的转了话题:“还没问你呢,皇帝怎么就给你选了个男伴读?” 姬月白才喝完了粥,这会儿搁了碗,重又拿出先前糊弄皇帝的说辞,天真的应道:“他长得好看呀,比我母妃还好看呢。” “好看能管什么用?更何况,他还是个男的。”方太后手上拿着柄银匙,低着头,不紧不慢的舀着面前粘稠滚热的粥米,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忽然抿了抿唇,意味深长的道,“自大周开国以来,除烈元公主外,从未有公主选过男伴读。” 方太后的眉梢跟着挑了起,手中的银匙在薄如蝉翼的玉碗上轻轻的碰了一下,玉壁薄如蝉翼,随之发出极细微且悦耳的玉声,余音清脆。 在这样的玉声里,方太后的声音却是显得尤其的冷淡且沉静,就像是割开皮肉的刀片,锋利雪亮,直入那深处的血肉与真相: “你这是,自比烈元公主?” 姬月白那因为热腾腾的甜粥以及少有的温情关怀而降低的警惕心不知不觉间重又起来——方太后这话实在是有点重:烈元公主乃是太.祖独女,或者说她是大周以来,最接近那个位置的女人。据说,太.祖当年甚至还有意要传以江山,为着这个独女苦心孤诣的铺了许久路。 可以说:烈元公主是一个只差一步就能走到至尊之位的公主。只可惜,她没有成功,也正因此,大周朝以下更没有一个公主敢以烈元公主自比——正如世人对女子的要求和期盼一般:哪怕尊贵如公主也不该肖想权利,不该插手政事,合该安安分分的安享荣华。 所以,方太后此时问出这么一句“你这是,自比烈元公主”堪称是诛心之问。 哪怕姬月白素知方太后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这时候都有些坐不住了。她也顾不得肚子撑不撑,这便从椅子上起来,跪了下来,郑重的应道:“皇祖母实在言重了,孙女岂敢自比烈元公主。” 事实上,扪心自问,姬月白确实也没想过这个,她现今的目标十分明确:她只是想要变得强大一些,强到能够掌握住自己的命运,能够阻止曾经发生过的不幸和灾难。 所以,她确实是没想过要去做第二个烈元公主——那太难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烈元公主那样的依仗却想要走到烈元公主那样的位置,真是太难太难了。甚至,烈元公主最后也不过是早夭的结局而已。 方太后没有说话,她脸色微沉,用那沉默且又冷定的目光看着姬月白,那目光就像是轻薄的刀片,精准且冷酷的在姬月白身上划过。 仿佛是打量审视又仿佛是斟酌。 姬月白跪的端正,腰身挺直,问心无愧的迎着方太后的打量。 她一边在心里思忖着,一边慢慢的辩解道:“烈元公主乃是太,祖嫡女,天资过人,明.慧果敢,岂是旁人可比。” 方太后神色不动,淡淡的道:“是啊,天资过人,明.慧果敢,岂是旁人可比。” 姬月白已经隐约习惯了方太后这种半遮半掩的敲打,眼下也只得垂下头,露出纤细的脖颈,端出恭谨的模样听着方太后接着往下说。 方太后手里捏着串佛珠,用指尖一颗颗的拨着那因为素日摩挲而越发油润温滑的檀木珠子,语声轻轻:“太.祖年至不惑方得一女,以为天赐,自然是爱之如宝珠。而烈元公主本人更是天资过人、明.慧果敢。圣人说‘人不独子其子,不独母其母’,可天子亦有私心,太.祖爱女如命,自是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都给女儿,甚至都有予以江山的意思.......可,最后呢?” 姬月白心中亦是跟着一顿:最后,烈元公主死了——史书上说了是病死可真相谁又知道呢? 为了这大周江山,当年的太.祖皇帝耗费了多少心血和气力? 他的半生光阴都耗在了江山上。 为着这江山,他呕心沥血,尽心竭力,就连最珍爱看重的二子也都是死在了战场上。得江山时,他已是天命之年,当年战场上那个每战必先、战无不胜的英雄早已华发早生,遍体旧伤,最后也只剩下烈元公主这样一个小女儿。为人君时,他亦宵衣旰食,勤俭自持,堪称英明果决。 这样一位明君,他平生唯一的私心约莫也不过是想把这浸透了他半生心血的江山给予唯一的血脉——他仅剩的爱女,这有错吗? 在大部分的人看来,这有错。至少,那些人看来,太.祖哪怕过继子侄都比传位独女要好——这是男权的世界,他们愿意将尊荣富贵分享给母亲、妻子乃至于女儿,可他们却并不想要分享权力,并不想要向一个女人垂首称臣。 ....... 最后,太.祖痛失独女,他因此而杀了很多、很多的人,到了临去那几年时更是堪称暴戾无度,朝臣勋贵乃至于宗室都动辄得咎,那些个同姓藩王更是死了许多。 然而,他临终时却也不得不为这江山为这大局考虑,从几个侄子里挑出一个过继膝下,立为太子,传以江山。也不知是不是因着这些个因果,从太.祖那一辈起,姬家子嗣便单薄,皇室这儿几乎都快成了一脉单传:如先帝,先后生了三女才得了皇帝这个独子;如皇帝,后宫众多也只有四子二女——从前世来看,到了姬家亡国也没多添一儿半子,最后还全死光了...... 方太后垂目看着跪在勉强的姬月白,目光幽然而冷淡,似乎正透过姬月白稚嫩的小脸看见那些史官史笔都掩不住的旧年血腥。良久,她才阖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语声复杂又冷淡:“人啊,总是要先活下去才能想以后.....” 姬月白沉了一口气,再不敢轻慢,垂头恭谨应声:“谢皇祖母教训,孙女再不敢忘。” 方太后看了她一眼,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摆摆手,道:“行了,我就是与你闲话几句,你听过便是了,起来吧。” 姬月白这才敢从地上起来,慢慢的坐回自己的位置。 她心里定了定,回过神来后,自然也明白方太后意思:烈元公主有太.祖为依靠,本人又是那样的天资过人、明.慧果敢,却也没能熬到最后,可见这样的世道,一个女子要立业是何其艰难——她不过是个公主,眼下又是这样势弱,实在是不好再标新立异。无论是否有什么念头,如今都很该先沉住气,韬光养晦,莫要再招眼。 对于方太后这样一个在后宫里沉淀了多年的女人来说,能沉住气、低调且安稳的活到最后,那已是一种生存的智慧——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这也是第一次见面时,方太后教她的。 姬月白心里实在是非常感激方太后的关心与提点——在她的记忆里,来自长辈的关心与提点总是那样少,而物以稀为贵,正因为少才显得尤其珍贵。 可她却还是没有打算真就依照方太后说的那样去活。因为,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她去做,她每天里都在心里算着时间,只觉得背后好似有刀刃戳着她的脊背,逼着她往前一般......偏偏,那些事除了她自己外便再无人可诉。 按理,重来一生,她应该更珍惜生命才好,可姬月白却是早已暗下决心:她情愿怀揣希望而死,也不愿意抱着绝望艰难求生。而且,眼下的时间那样紧,一桩桩的事情都是一样的要紧,她也是深恨时间不够,哪里又有韬光养晦的时间? 便是现今,姬月白心里便有一桩愁心事儿。 想到自己那件愁心事,才坐回椅子上的她又不由抬眼往外看了一眼。 殿角处摆了一座鹤顶双花蟠枝烛台,烛火明亮非常,照在那一格格的窗棂上。 透过窗,姬月白隐约可以看见外面昏昏的天色。 夜色将近,天边灰蒙蒙的,只剩下一点儿的微光,似乎随时都可能会被沉甸甸的夜色彻底淹没。 姬月白看着天色,不由又在心里愁了一会儿事情,暗自叹气。 ****** 傅修齐忙了许久,终于画好了自行车的简图。 男人的成就感大多都是来源于事业,要是没有事业,估计也就剩下混吃等死了。 反正,傅修齐画完了自行车的简图,想着自己日后的生意以及发展前景,居然还真有些睡不着觉。 这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穿越或许不是所谓古代求生,胡乱混日子,而是可以做出什么的——至少,他现在还有那些现代的记忆,甚至有了姬月白“友情赞助”的起步资金,也许真能有一番大发展呢? 这么想着,傅修齐真是半点睡意也没了,想着打铁要趁热,就得趁着自己才穿越不久,对于一些现代事物还有些印象,赶紧的把一些有用的东西先记了下来,要不然真过个一年两年怕就全忘光了。现下虽然没钱没人,可只要把东西记下来了,等以后有钱有人了,还能顺着这些零星的记忆,按图索骥的继续研究。 于是,三更半夜的,傅修齐便趴在书桌前,就着那一点油灯,慢慢的写着自己未来事业发展蓝图规划了—— “玻璃:石英砂加天然碱,还有一些其他东西,高温烧成玻璃水后再成形。” 为了加深印象,以后方便日后研究,傅修齐还在“玻璃”的下面记了他记忆里的玻璃来源:“欧洲某地的船员在海岛做饭时,无意间发现天然碱和石英砂在火焰的燃烧下发生反应,从而产生闪亮透明的碎片,也就是最早期的玻璃。”想了想,又提笔加一句“工艺成熟后,还能用玻璃制造镜片、望远镜等(凹面镜,凸面镜)”。 钢铁这个就比较复杂了,傅修齐想了半天,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大学参加学校组织的h钢厂的参观过程和炼钢过程,勉勉强强只记得高温熔炼,还有钢铁厂里的各种炉...... 最后,什么也没想出来的傅修齐只好自我安慰道:“算了,我记得国内的铁矿质量似乎也不好,炼钢这事似乎也又很费煤的,钢铁这个还是去掉吧。” 所以,钢铁被划掉了,紧接着是水泥。这个比较日常,傅修齐确实也知道的清楚些,于是便提笔写着: “水泥:石灰石加黏土,高温煅烧,磨粉。加水凝固后可成形。” 想了想,傅修齐便在水泥下面接着写了小笔记道:“可用于房屋、城墙、马路等建筑,情况允许可优先尝试......” 剩下的是火.药,这是,中华四大发明之一,傅修齐本人在这上面也只是一知半解,高中化学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火.药配方是硝石、硫黄还有炭,估计大周很多的人也都知道。所以,傅修齐不得不又给划了。 不过,从火.药延伸开来就是枪炮,作为一个对这些颇有爱好和了解的男人,傅修齐虽不知大周的火.药和枪.炮究竟发展到什么地步,但估计着肯定是还没有燧发枪的。于是,他便趁着自己目前还有一二印象,先把把东西先记下:“钟表师约翰·基弗斯由于燧石摩擦产生火花而生出灵感,发明了转轮打.火.枪.......” 当然,这转轮打火.枪并不是傅修齐要记载的重点——转轮打火.枪是参考钟表锯齿转轮于燧石的结合才制出的,里面还有带发条钢轮,工艺比较复杂,不利推广。所以,傅修齐只轻描淡写的用着一句话记载了燧.发.枪的最初来源,然后便认真默写了一下法国人马汉因此而改进发明的撞击式燧.发.枪的原理:“‘在击锤的钳口上夹一块燧石,传火孔边设有一击砧,射击时,扣引扳机,在弹簧的作用下,将燧石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火星,引燃火.药击发’.......” 写着写着,傅修齐又沾了沾墨水,提笔又在下面画起了他印象中的燧.发.枪结构图。 画完后,他又忍不住咬了下笔杆,生出些微的疑惑:这时候的大周有弹簧吗? 想到弹簧,他又不免想起大周目下的工匠水平,忍不住叹气:其实,枪/械和火/药仅仅只是改进设计是没用的,最重要的是要科学式的制作过程和理念。记得当初在现代的时候,他就看过欧洲与古中华的枪.械.火.药制作对比图——欧洲开始尝试着用水车动力或者蒸汽机动力来碾压火.药时,古中华还在用手工碾火.药,一个是工厂规范式操作,一个是小作坊人工捣鼓,制造出的成果自然也是天差地别——一个制作精良,一个质量参差不齐。 所以,眼下人微言轻的傅修齐并没有立刻想要去强行改进人家的冲动,只是把自己所知所想先记下来,日后若能派上用场自然是极好的。 写着写着,眼见着窗外天边渐渐泛出鱼肚白,意犹未尽的傅修齐也只得先把蒸馏器、蒸汽机、葡萄酒等等他所记得的,大致有记忆印象的一些东西先记在纸上。 虽然一夜未眠,但是当傅修齐小心用双手拿起面前写满了简体汉字甚至还画了草图的几大张宣纸,他不仅没有半天的困倦,反倒精神十足,甚至觉得自己的胸中充溢着莫名的情绪,那情绪就像是横冲直撞的热流,在他心头乱撞着,不知不觉间却叫他熬了一夜的双眼也微觉酸涩起来。 从他穿越到这里起,心情就一直很糟:这里没有空调,没有网络,更没有手机电脑,没有他所熟悉的事物与人……他穿的又是个庶子,一个当家主母厌恶针对的庶子,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对方的手段,吃穿都是问题。 所以,他甚至还自暴自弃的想过死了也许能穿回去……他在这里没代入感,也不敢放真心,更不敢去信任接受别人,唯一能稍微放心的大约也只有不会说话的大黄。 他是真心觉得自己倒霉,几十亿的人,怎么就他一个穿越了?还是从自由文明、科技繁华的现代穿越到这要什么没什么的古代。 可如今,他却忽然明白了:虽然他已经倒霉到穿越,但他没有倒霉到极点。至少,他不是真的身无长物——他还有前世所见闻过、学习过、了解过的那些事物——这才是真正珍贵的。 也许,穷他一生也没办法把这几张纸上一半的东西实现出来,但它们至少证明了他曾经的经历,也必将使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受益无穷。 ******** 片刻之后,被雄心和壮志打了一剂鸡血的傅修齐很快又被冷冰冰的现实打了个耳光,他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啊,天亮了,他还得去宫里陪公主皇子读书呢。 现在的他,大概也就能开个自助火锅店,做个自行车? 唉,人生多艰....... 傅修齐醒过神来,很快便收拾了自己心中的复杂心思绪,用最快的速度,手忙脚乱的将这写满了简体字的几大张宣纸小心叠好,塞进姬月白给他的那一袋子金银珠宝里,然后便准备找个地方藏好——姬月白说这一袋子金银珠宝是她的全部家当,而眼下那几大张写满了字的宣纸差不多也就是傅修齐的全部家当。 以前,傅修齐刚穿越来的时候“家徒四壁”,自然也不担心遭贼什么的,如今对着自己和姬月白的全部家当却也不得不加倍小心起来——他每天都要进宫,肯定不可能天天扛着这一袋子进出宫门,自然只能先找地方藏好。 想了半天,哪里也不放心。 最后,眼见着天光渐亮,时候不早,再也没有时间可耽搁了。 傅修齐一狠心,这便又把袋子提上,准备先扛着进宫。等今日回来后,再回院里挖坑,把这一袋子暂时用不着的家当先埋起来。 于是,熬了一夜的傅修齐带着一对黑眼圈,提着袋子,重又进了宫。 正好,坐在傅修齐一侧的姬月白也因为自己心里担心的那件事没能睡好,一早起来也是一脸困倦,神色恹恹的模样。 这一对公主与伴读坐在一起,四目相对,全都觉得自己真是满腹愁苦无处说,一个比一个丧,简直丧气冲天。 大公主在旁见着,也觉好笑,不禁跟着打趣了一句道:“你们两个昨夜里是去做贼了,怎么都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姬月白用自己玉白的小手掩着唇,打了个哈欠,然后便毫无仪态可言的趴在了桌子上。她柔嫩的小脸蛋也被挤压的稍稍有些变形,白嫩嫩的面颊倒是叫人很想伸手去掐一把。 而姬月白却只是垂下乌黑浓密的眼睫,嘟嘟囔囔的接口应道:“......大概,我梦里做贼了吧。” 傅修齐倒是从容如旧,反回头与大公主笑了笑,淡声应道:“我无事,倒是多谢殿下关心了。” 他这样的容色,哪怕因着熬夜略有憔悴,可一笑之间依旧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俊美,堪称绝艳。 大公主便是被傅修齐这漫不经心的一笑晃了眼,不由自主的跟着出了一会儿神。 亏得有三皇子这倒霉兄弟在侧推了一胳膊,大公主这才慢半拍的回过神,暗暗的咬了咬牙:傅修齐这话说的,简直相当于什么都没说,根本就是拿废话应付她! 果然,越好看的男人越会骗人! 大公主心里这样嘀咕着,面上倒是很快便扬起自己的小下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颇有几分恼羞的坐正了身子,决定要坚定心志,再不受美.色.诱惑,好好用功听课。 而傅修齐和姬月白这两人都有着成年人的意志力,虽然他们都是一晚上没休息,精神都已疲惫到了极点,但眼见着曾大学士入门,他们便也都提起了精神,正襟危坐的认真听讲起来,倒也没有耽误功课的事情。 上过早课,姬月白准备回去用顿午膳,睡个午觉略作休息。她见傅修齐也没什么精神,这便让他陪着自己回慈安宫一起用膳,算是吃顿好点儿的补一补。 顺便,姬月白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又把袋子扛回来了?” 傅修齐对此倒是十分诚实,简明扼要的回答道:“总觉得搁在府里不安全,暂时只能随身带在身边了。” 姬月白:“......”你这生活条件究竟是有多艰难啊——连睡觉的屋子都不放心? 不过,这是人家家事,姬月白倒是没有多问。 两人回了慈安宫后,小厨房那头倒是已做好了午膳,不一时便端上了桌子。 大约真就是传说中的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傅修齐拿了人的东西又吃了人的午膳,不免良心发现,主动开口关心了姬月白一句:“看公主神色,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35.伤春 此时的姬月白正一手托腮, 一手拿着筷子,低头挑拣着自己面前的青菜叶子,粉嫩的唇轻轻抿着, 唇角微翘, 看上去倒是一副百无聊赖、胃口缺缺的模样。 不过, 傅修齐主动开口询问, 姬月白自也没隐瞒的意思。她抬起眼,懒懒的看了傅修齐一眼, 应道:“如今也快四月了, 天气渐暖,冬雪消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托着腮的缘故,她的声音听上去含糊软糯,好似一块甜软的糯米甜糕。 傅修齐微妙的犹疑了一下: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伤春悲秋? 好在, 姬月白紧接着便把话给说完了:“春水高涨, 南边可不就是要春汛了?” 也是亏得傅修齐眼界视角高于一般人,思维跳转也快, 姬月白这头一提南边春汛,他便已隐约猜着一些,这便试探着接口问道:“公主是担心三四月里, 春汛时节,黄河高涨, 百姓受灾之事?” 姬月白点点头, 眼角余光瞥见窗外那灰蒙蒙的天, 思绪跟着发散了一下:这天色,说不得午后要下雨。春季本就多雨,南边可不愁人? 她很快便又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秀致的柳眉随着蹙了蹙,看上去还真有点像是因为没糖吃而正卖可怜的小姑娘。 这位可怜巴巴的小姑娘嘴里说的却是:“去年秋汛,黄河决堤,发了大水,南边受灾甚众,差点就要闹出瘟疫。也正因此,朝里痛定思痛,决定要好好的治一治河工,年初就派了工部主管河工的李侍郎去就地查看,因地制宜的想一想治水的法子.......” 黄河水浊,河道里的淤泥是年年积着,虽堤坝年年都要修,可修出来的堤坝却是一年比一年高,一旦堤坝出事,下游百姓自是跟着受灾受难。偏朝廷每年还都要花钱修堤,简直是年年往水里丢银子,还是连水花都看不见的那种丢法。 所以说,被派去修堤坝的家伙大部分都是倒霉——除非运气好碰上个干旱的年节,黄河安稳,两岸无事。 可姬月白是经过了前世的人,她心里很清楚:依照前世的走向,此回春汛虽然没出事,可五月底黄河就会决堤,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正好六月。那时候京里上下都在准备着六月的万寿节。这消息一来,皇帝哪里还有过万寿节的心情?且不替接下来修堤坝、赈灾、防瘟疫这些支出........这南边原就是国家税赋重地,这么一淹,不免又要斟酌着减税少赋,国库自也是又少一笔进账。如此这般,皇帝那一年的万寿节自然过的十分糟心,他一糟心,底下的臣子自然也好过不了。最倒霉的则是先前那个被派去治水的李侍郎——虽然黄河差不多年年都要出事,可他正倒霉,赶了个正着,自然就被皇帝给处置了。 其实吧,处置一个失职的工部侍郎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个工部侍郎偏偏是谢阁老的门生,这回也是谢阁老主管的工部。御史风闻奏事,自然要参谢阁老徇私护短,偏袒门生....... 最最巧的是,这几件事正好撞上内阁选首辅的时候——现今的杨首辅已经年近八旬了,年老体弱,年初便上奏疏乞骸骨。 皇帝想着也不好真把人累死在位置上,这便开始琢磨起下一任首辅该选哪个:谢阁老与于阁老倒也算得上是旗鼓相当,偏谢阁老这个节骨眼上碰上了这么个倒霉事,于阁老自然是要踩着谢阁老坐上了首辅的位置。 于阁老原是山西世家出身,他做了首辅,那些跑马通商的晋商也觉得有了大靠山,越发的肆无忌惮,为着银钱便将大笔大笔的米粮物资送去北蛮,帮着北蛮养出那么一帮精兵强将。这些眼睛里只有钱的人自然不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以至于上一世北蛮入关,直接就把他们那些积攒了几辈子也用不完的银钱全给搜刮去了,也不知他们忙活一场究竟又是为着什么。 而且,于阁老成了于首辅,固然便宜了晋商,可却也叫亲谢派的人倒了大霉了,白家就是这里面最倒霉的一个。 偏偏,白家世代为将,精忠报国,堪称大周边境不可或缺的一面铁壁。白家一出事,大周边境也跟着出了事。 记得上一世,北蛮汗王病逝,左贤王为了立威,联合底下的部落兵马,一齐挥兵入关。恰逢白家出事,边境守将宁伟国虽然拍得一手好马屁却也是个望风而降的软蛋,不仅丢了城,还送了十几万守军的性命。北蛮骑兵无人可挡,自是长驱直入,最后竟是直入关中,围京半月方解。 朝里那些大臣面上摆出的是忠臣贤良的模样,口上说的却是割地求和的话,就没一个硬骨头。古人说,“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割地北蛮,岂不就是抱薪救火?又或者,是割肉喂狼——那群野狼咬着了肉,若是不把整个人囫囵吞了,又怎肯轻易松口? 或许,那左贤王原本真就只是想立威,得了地,得了好处,哪里还收的住口?自然,也就有了后面的北蛮第二次入关以及大周国破之灾。 所以,姬月白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白家不能出事——白家不出事,宁伟国便出不得头,边境也有能将守着,北蛮等闲进不了关内。 可是,要保住白家最好的办法就是保住白家的盟友谢阁老,不能让于阁老得逞......偏偏,谢阁老举荐的李侍郎已经在黄河那头治水了,再过几个月,黄河又要决堤..... 姬月白思来想去都觉无处下手——她就算是神仙,估计也管不了黄河吧? 真是天不给人留活路啊! 姬月白这么想着,忍不住又瞪了傅修齐一眼。 虽然,理智上她也知道自己当初选伴读时选了傅修齐确实是没选错——傅修齐的确是她最好的选择,傅修齐的身份不仅不会引起旁人怀疑,本人也是能力出众,对于她日后行事有利无弊。但,眼下想起黄河之事,想起谢阁老与于阁老之争,想起白家之败以及最后的北蛮入关,姬月白还是忍不住想:要是当初选了白启做伴读,此时或者还能从其他地方插手此时呢!毕竟,白家可算是这一局棋里最关键的一部分。 所以说,虽然知道怪不了傅修齐,但还是好气呀! 姬月白活像一只受了气的小河豚,气鼓鼓的瞪了傅修齐一眼。 傅修齐:“.......”哪怕他再如何缜密细致的心思,那肯定也没办法从姬月白眼下这一张可怜巴巴的包子脸和那迁怒般的瞪视里猜着前世种种事故。 所以,怀着“天要下雨,黄河要涨,由他去吧”的心思,傅修齐只当无事发生,简略的总结道:“........殿下果然是忧国忧民。” 忧国忧民的公主殿下鼓着雪腮,哼哼着扭过头,再不理人。 看她那样子,简直连菜叶子都不想挑了。 傅修齐并不擅长安慰人,只是看着姬月白长吁短叹吃不下饭的模样,他也不好吃得太香,只好也跟着放下筷子。想了又想,他便试着转开话题:“对了,殿下昨日给了我那一袋子金银珠宝,我回去想了一宿,倒是有些想法了。” 姬月白虽然还惦记着黄河的事情,但心里也知赚钱这事有多重要,闻声便抬起眼去看傅修齐,眼睫跟着一扬,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傅修齐琢磨了一下,倒是把自己眼下的想法先与姬月白说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特别赚钱的生意。我就想着要不然先开个小饭馆。只是,这事无论是我还是公主都不好直接出面,一时也寻不到太可靠的人。若公主不介意,我倒是想把这事交给我的二舅......” 因为傅修齐是庶出,他这个二舅多少也有些歧义——按着时下的讲究,平阳侯夫人许氏是傅修齐的嫡母,许氏的兄弟自然也算是傅修齐的舅舅。 所以,傅修齐只得接着强调:“不是许家的二舅,是我姨娘那头的二舅。” 虽然傅修齐在平阳侯府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惨,但他毕竟有着成年人的心智,遭了平阳侯夫人许氏的打压欺负后便十分干脆的死了靠侯府的心,早早的便想着要另寻出路。故而,他也早已将自己这出身情况打听的差不多:他是庶出,生母卫姨娘也早就死了,但卫姨娘却是良家女子,卫家人也没死绝,也还有两个舅舅在。 当然,卫家和那两个卫家舅舅的情况多半也没多好,不过是家里还剩几亩薄田,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家罢了——要不然,哪里又会把自家的姑娘送去给人做妾?傅修齐摸清楚情况后,虽没理会卫大舅这整日里想打秋风的懒人,私下里却也联系上忠厚老实的卫二舅,倒是觉得这是个可用的亲戚,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能派上用场。 开饭馆这个门槛低,尤其是如果要做自助火锅,甚至连大厨都不必请了。只要回头请几个会炖汤底、会调料、会切菜肉的小厨子便是了,最费钱的除了门面租金外,反到是要去铁匠铺打的鸳鸯铁锅。 等饭馆开得好了,资金回笼,自然也就能够空出时间来研究特色酒水,只要有了独门特色,更是不必再愁没来客........ 当然,傅修齐心里头隐隐的还有更深的想法:按理来说,这青楼楚馆、酒楼茶肆,一般都是消息传递最快的地方。虽然只是饭馆,若是开好了,开出名声,日后说不定还能再扩张,走个高端定制路线什么的,反正是少不了消息流畅的好处。 姬月白虽没有傅修齐想得那么深,但也觉得饭馆这生意可大可小,虽然起点低,但好歹也算是开了个头啊,总是能够赚到钱的。 所以,姬月白略作思忖,便肯定点头:“也行。” 傅修齐见姬月白一口应下,心里其实也是松了一口气的——他虽面上已心有成竹,但姬月白昨日里口口声声说是要做大生意,他自然也是担心对方眼高手提看不上饭馆这样的小生意。 不过,既是都说开了,傅修齐还不忘提醒姬月白一声:“京城酒楼饭馆众多,还有不少是有背景的,所以我们眼下不好太惹眼。我说的小饭馆真就只是小饭馆,肯定不大,估计也没办法立刻回本的。” 京中繁华,姬月白这公主到底还小,借不上名声更无权势,他们也没经验和人手,才开头的时候自然不好太招人眼,只能先开个小饭馆试试水。至于高端路线,短期内也是别想了,回本估计也要一段时间。 姬月白眼下正愁着黄河水患之事,对于饭馆这种小生意实在不上心,这便哼了一声,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我知道。” 傅修齐见状也就没有再多说,反到是又把自己昨晚上画出来的自行车的简图交给坐在对面的姬月白过目。 因还没交工匠看过,这自行车还没出来,所以他也没细说,只是告诉她如果此物可行的话,也算是另一条挣钱的法子。 姬月白见着图纸上这熟悉的构造,虽心里还有事,可果然也跟着起了点兴趣:虽然时间上比现在要晚了好几年,但这东西,上一世她还真是见过的。 36.金碗 姬月白还记得:那时候大公主才刚认识傅修齐不久, 作为一个美色爱好者,大公主初见傅修齐时简直惊为天人,回头就和宫里的姬月白念叨什么“积石如玉, 列松如翠。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后来, 大公主见傅修齐做出了自行车, 便将之作为寿礼送给皇帝。皇帝想必也是头一回见着这样的东西,自是觉得十分新奇, 倒也有几分喜欢。 上有所好, 下必甚焉,既皇帝都喜欢了,京中达官显贵自然也都备了一辆——虽然这些人出入都有车轿,可这么个新奇物件,买一件搁在家里显摆也是好的啊。而且, 对于有些经常出门商贾来说, 如果距离不远,这自行车倒也算是比较简单的代步工具了, 论价格和马匹差不了太多,还省了喂马的功夫。 所以,傅修齐借着自行车这门生意, 确实是赚了一大笔。 想起过去那些事,想起那些钱, 姬月白果然提起点儿精神。她还掰着指头算了算时间, 认真的与傅修齐道:“再过几个月就是父皇圣寿节了。你要是能在圣寿节之前做出来, 我就拿这车子做寿礼送给父皇。只要父皇喜欢了,上行下效,下面的人自然也会跟着喜欢,这生意也能做起来了。” 姬月白本还想要多叮嘱几句注意保密什么的,不过想想人家傅修齐素来精明谨慎,无论前世今生都没见他做出什么大错事,自然也就放了心:人家前辈子在平阳侯府被欺压的那么惨都能赚出一大笔家业,哪怕因为没靠山被抄了家,乃至于因平阳侯府之事牵连下狱,最后都能白手起家的拉起人马创立新朝......这点小生意肯定只是一点小意思。 所以,姬月白便摆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气魄,只把事情全都推给了傅修齐:“你自己看着办就是了,要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与我说。”两人做生意,总让傅修齐一个人费神费力也不好,若有她能出力的,自是不会推迟。 而且,姬月白也确实是想要赶早的多赚一点钱。因为后面许多事她都需要钱,越多越好。 得了姬月白的鼓励,傅修齐这头便也略宽了心,想着回去藏好了家当后应当寻卫二舅说个话,商量下自助火锅店的事情。打火锅得寻铁匠铺,做自行车大概得寻木匠铺,辣椒什么的调料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这些东西,自己眼下都不熟,少不得也要问一问卫二舅有无可靠之人。 这么想着,傅修齐便又觉得时间不大够用,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多,一时间也顾不得去哄跟前这个明显心烦到了极点的姬月白。 姬月白,姬月白她简直要愁的掉头发了啦——唉,小女孩头发本就又软又少,要是真掉了可怎么办——这么一想,更愁了怎么办... 当然,此时的姬月白自然也没想到,自己这愁心事最后居然还是靠傅修齐这个沉迷赚钱的家伙给解决的。 ******* 从宫里回了平阳侯府后,傅修齐连饭也顾不得吃,这就趁着自己院里没人,悄悄的寻了个角落把那一小袋的创业本金给埋了——当然,埋之前他还是拿了些金叶子金豆子还有几颗宝石留作当前的起步资金。 至于他写的那几张宣纸,这才是他眼下最重要的,真要和这一袋子的金银珠宝埋下去又有些不放心,思来想,最后还是直接揣自己怀里了。 这事,还真不是他疑心重没事找事,反正平阳侯夫人许氏那可真是傅修齐穿越以来见过的最神经的一个女人。傅修齐穿越前的原身就是因为冬日里少了御寒衣物,着了寒,偏又缺医少药,最后直接一病呜呼没了的。而傅修齐穿越后虽然勉勉强强捡了一条命,但也因为一时没进入状态,前前后后的在许氏那儿吃了不少亏....... 鲁迅爸爸说“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傅修齐觉得他也应该以最坏的恶意揣测许氏——反正,在他看来:许氏她还真就是个能为着揪庶子把柄而令人去翻庶子屋子的人。 所以,古人那句“闷声发大财”还是很有道理的,钱财什么的,还是先不要露着了,先藏好吧。 傅修齐挖坑填坑的速度倒是不慢,想着这阴沉沉的天色,虽是午间没下雨,但夜里约莫是有雨的。这雨一下倒是正好能把填挖的痕迹给掩饰过去了。长舒了一口气的傅修齐正好抓了大黄来抱着,轻轻捏了捏大黄的软耳朵,然后问它:“是不是饿了,咱们一起去厨房找点吃的吧?” 说着,傅修齐忍不住又抱着瘫成猫饼的大黄发了一回白日梦:“等我赚了钱,到时候给你换个金饭碗。” 大黄:“.....喵?” 傅修齐接着道:“不不,还是换两个金饭碗吧,吃一碗倒一碗,多好呀~” 大黄:“.....喵呜?” 傅修齐抱着猫,用手轻轻的撸了撸猫肚子上的软毛,想到日后美好的养猫生活,忍不住发出幸福的傻笑。 然而,等他到了厨房,就立刻就受到了现实甩过来的耳光,冷冰冰的。 厨房那个穿着酱色衣服的婆子生得膀大腰粗,脸也是圆的,笑起来时似乎还带着厨房的油烟味,只是她那喊惯了的声音说话时听着略有沙哑,嘴里阴阳怪气的道:“您是主子,无论多晚过来,我们这儿都是留着饭的。不过这凉了冷了的,我们这儿也没办法——便是上房那头也万没有饭菜凉了就升灶重做的规矩。” 傅修齐:是啊,上房那头都是凉了就直接倒了。 那婆子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眯着眼睛笑了笑,拇指和中指稍稍摩挲了一下,暗示道:“当然,您要是愿意补贴这开灶的银子,那就......” 傅修齐眼下确实是不缺钱,但是那些钱都是以后做生意、做研究的,可不是过来补贴厨房这些蛀虫的。所以,他只是惯例的冷着脸去取了自己的饭菜——昨天还有半条鱼,今天的鸭汤不仅凉的汤上飘着白腻的鸭油,底下也就几块零零碎碎的鸭肉,傅修齐还能看出里面的鸭屁股和鸭脖子...... 侯府丫鬟都比他吃的好吧? 傅修齐真想摔碗不干了,然而碗都不是他的,摔了怕还要赔。 傅修齐:“......” 等赚了钱,还是先给自己买个饭碗吧,哦不,还是先想办法在外面置个私宅,晚饭就在外面吃了,省的再受平阳府这样的磋磨。 这么憋屈的吃了一顿饭,等到晚间洗澡的时候,傅修齐的小厮倒是有些吃力的拎了一小桶的热水来。小厮是傅修齐被点做公主伴读后许氏给挑的——毕竟,傅修齐到底是侯府公子,这入宫做伴读,面上功夫总是要做的。 这小厮跟着傅修齐过了些日子,倒是养了些节俭的习惯,此时便拿着水瓢一瓢瓢的往木桶里加热水,试着水温。 傅修齐正好无事,抱着大黄,一边撸猫一边想着事,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姬月白说的黄河治水的事情。 看着木桶里的水位越来越高,傅修齐思绪也渐渐扩散开来:常言都道“堵不如疏”,可黄河不同其他,黄河水中多泥沙,河道开得再大也会随着淤泥沉积而一年年的抬高收缩,也正因此堤坝才会越修越高,最后堤坝损毁后,下游遭的水灾自然更加严重了....... 所以,治理黄河或许应该换一种方法,嗯,或者应该说是另一种思路。 37.关系 傅修齐蹙着眉头,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前世里历史课本上提到的治黄专家潘季驯以及潘季驯的“束水冲沙法”。 是的,要清除河道底部的淤泥,若是用人来挖, 那简直是最傻的办法, 而且眼下春汛在即, 就算立刻寻人挖泥, 时间上也是来不及的。 所以,这种时候, 其实更应该利用好水流的冲击力——收缩河道, 约束水流,从而借着水流冲势冲走水底的淤泥........如此,一直因为淤泥而年年抬高的河道也能重新变深,堤坝也能保住,黄河因此也不会泛滥——这可能才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话说起来, 潘季驯作为治黄专家, 似乎还发明了一种滚水坝。 这个滚水坝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来着? 傅修齐想了半天还是毫无头绪,只记得好像和减水坝有点像, 还有什么低洼地、放水堵水的,至于具体什么模样便一点印象也没了。 他只得先把滚水坝什么的放在一边,就着自己的记忆把束水冲沙法给记下来, 打算明天给二公主看看。反正这东西在他这里也没什么用,倒不如给忧国忧民的二公主呢。 至于滚水坝什么的, 等他想起来再说吧...... 傅修齐想好了事情, 这便也就着木桶里的温水, 舒舒服服的泡了个温水澡。 等他晚上躺在床上时,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窗外也如预料一般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水从檐角落下,落在窗台上,落在石阶上,落在花木草丛里,那绵绵不绝的雨声便如天地之间最天然动人的乐曲。 虽然已经是三月,天气渐渐转热,房间里的门窗也都是关严了,但这雨一下,夜里的寒气也跟着起来了。 傅修齐屋里肯定是没有炭盆的,独自一人在冷被窝打了个寒颤,浑身鸡皮疙瘩也跟着起来了。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冻着了,缓过气来后,傅修齐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一件事:姬月白说不得就是听着皇帝太后提过一句,装个大人模样随口一句而已,他用得着替她绞尽脑汁、费神费力吗?而且,他眼下这个年纪、这个身份,不是应该先藏拙自保吗?这又是自行车又是束水冲沙法,是要跳起来去戳瞎别人的眼睛吗? 他先前被麻痹的警戒心一时间又跳了出来,砰砰的在心口乱跳,热血却是跟着冷了下来。他抱着自己的被子,一时间思绪纷起,一整晚翻来覆去都没睡着。 第二日,他又是带着黑眼圈入宫的。 因为傅修齐肤色极白,连着前一夜,已经两夜没睡好,这眼底的那点儿黛青色自然极其明显,好似无意晕染在宣纸上的墨色一般,尤其引人注目。 只是,他这样的美人,哪怕一夜未睡,略有憔悴可依旧容色卓然,反倒更添了几分颜色。 与之相对应的是因为前夜没睡好,昨夜里特意让人点了安神香,一觉睡到天亮,面色润泽的姬月白。也正因如此,姬月白还很有心情的眨巴了下眼睛,颇为好奇的看了傅修齐一眼:如果说前夜傅修齐是想着赚钱计划才熬夜的,那昨夜里他又为什么熬夜? 傅修齐想着自己因着对方的事情纠结半晚上,差点失眠,再看看对方这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蛋....... 这对比实在太过鲜明。 以至于傅修齐一时间心情复杂,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抿着刀片般的薄唇,沉着一张俊美卓然的面容,沉默如金的坐着。 姬月白瞧着傅修齐那眼底黛青的模样,倒还想要打趣几句呢,可见他神色沉沉,话到口边却又不由的给咽了回去。 于是,姬月白便悄悄的推了大公主一下。 大公主昨儿才立志要戒色,再不受傅修齐美色.诱惑。可她到底是个颜控,今儿见着傅修齐那张脸,又觉得心下软了,这会儿得了姬月白提醒,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凑上去关心道:“你怎么又没睡好呀?我看你眼下都青了。” 对方是公主,傅修齐终究还是不好太冷淡,只得恭谨应声道:“昨晚夜里下了雨,我被吵醒了,倒是一时儿没睡着。”下雨太冷一时儿睡不着确实也是原因之一。 大公主也不知道有没有把傅修齐的话听进去,只出神的看着他的侧脸,似正在数着因为他低垂着的细密浓睫。 傅修齐的侧脸线条非常深邃,轮廓分明。一眼望去:鼻梁高挺,薄唇如削,透出一种少年特有的干净沉静,英俊得出奇。此时,他正轻轻的抿着唇,下颌微微紧绷,白皙的肌肤仿佛还带着玉石般清透坚硬的质地,令人印象深刻。 大公主看着看着,倒是把抱怨给忘了,反到是由衷的开口感慨道:“你下次还是早些睡吧,睡太晚对皮肤不好。” 傅修齐:“.....嗯。” 大公主得了傅修齐的回应,越发兴致勃勃起来,这就要拉着傅修齐的袖子给他推荐养颜秘方,什么人参珍珠粉,什么桃花玫瑰膏....... 傅景轩跟三皇子就坐在后面,此时自然也听了一耳朵,眼中烧着嫉火,面上却是不屑的神色,只差没有出声嘲笑了:他就再没见过比傅修齐更不要脸的!竟还真就敢在闻知阁里与大公主讨论什么养颜秘方!这娘唧唧的,还算男人吗? 最后,还是姬月白颇有同情心,救人于水火,拉开了大公主:“曾先生快来了,你赶紧坐回去吧。” 大公主不情不愿的嘟了嘟嘴,回头看了姬月白一脸,见她小脸白里透红,嫩生生的,这便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发现手感居然很不错。她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睛,感慨道:“二妹妹你的皮肤也很好呢。” 姬月白回头看她,一副十分无辜的模样:“我还小嘛。” 大公主:“╭(╯^╰)╮”你明明只比我小一岁好嘛?! 不过,被姬月白这么一打岔,大公主倒是忘了去与傅修齐推荐什么养颜秘方,重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好在,曾大学士很快便推门进来,众人全都收了声音,齐齐起身行礼,一时儿倒是又把许多心头的小心思给搁了下去。 到底年纪还小,底子也好,傅修齐强撑着熬过了一整个上午,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便已缓过神来。 姬月白瞧他精神似是不大好,还是让小厨房的人给端了一瓷盅的人参鸡汤给他:“那个,你喝点儿补补气。”这野山参也有些年头了,还是方太后给的,姬月白自己喝的不多,索性便也分着傅修齐一起喝。 傅修齐吃不惯野山参的味道,但想着昨晚上那不可描述的鸭汤还是觉出眼前人参鸡汤的可贵,这便拿了汤匙,一口一口,尽量的多喝了一点——毕竟出了宫,他连参须的影子怕也见不着。 不过,一旁的姬月白到底还是有些奇怪,托着腮看着傅修齐眼下的黛青,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最近到底是在忙什么,这么熬得眼睛都黑了?” 傅修齐颇是艰难的把口中的人参鸡汤给喝下去了:“.......” 还不是你这切开黑的小公举给害的! 其实,傅修齐心里还有些犹豫,但此时见着姬月白这关心好奇的模样,到底还是心下一软,主动开了口:“先时见公主担忧黄河修堤之事,我回去也想了想。” 姬月白听到这个,眼睛一亮,连忙道:“你想出什么了吗?” 傅修齐沉默片刻,还是觉得自己不能真就为着人家一句话就吃亏受累,这便特意强调道,“倒是想了个法子,倒是可以与公主说说,也算是还了我欠殿下的人情。” 当初,姬月白特意点出:她选了傅修齐作伴读,傅修齐算是欠她一个人情。所以,傅修齐觉得自己也不该吃亏,至少这“束水冲沙法”是值一个人情的——当然,姬月白买不买账这件事,肯定还是要看姬月白对于黄河修堤的看重程度了。 姬月白实在没想到傅修齐回去想一晚上居然就能想出个法子。 不过,也正是因为说的人是傅修齐,她竟然也真的有些相信了对方的话。 人情什么的自然一下子就丢脑后去了,姬月白扬起雪白小脸,双颊生靥,软糯糯的应道:“我们都这关系了,还说什么人情不人情的啊?你也太见外了......” 傅修齐:“......”所以说,我们这什么关系啊? 大概是傅修齐的眼神内容太深刻,姬月白气哼哼的鼓起雪颊,慢慢的咬重声调,提醒他:“我可是把我的全部家当都压你身上了啊。” 此时的傅修齐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一点想笑——如果可以,他还真想立刻就把对方的“全部家当”还回去。 然而,姬月白却是惦记着傅修齐说的法子,连饭也顾不上吃了。想起黄河之事,她简直一刻也等不了,立时从椅子上跳下来,踮着脚尖去揪傅修齐的袖子,那理直气壮的模样倒有些像是小讨债的。 只是,当她仰起头去看傅修齐时,水眸里却如含焰, 是的,她的目光里好似落了一簇火焰,明亮出奇,清楚的映照出了傅修齐那张言语难绘的面庞。 傅修齐被她认真恳切,近乎滚烫的目光看得一窒,只觉得自己喉咙里好似堵着什么,一时儿竟是说不出话来。 姬月白却眨了眨眼睛,用那清脆脆的声音接着道:“要不然,你还是先说说你的法子——要是真有用,我以后再不会说什么你欠我人情了。” 傅修齐深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别和小女孩计较。 然后,他便把昨晚上写的束水冲沙法交给姬月白,想着迟点还要和她说:这法子可以与滚水坝配合使用——没错,他昨晚翻来覆去的纠结着要不要说,结果翻着翻着把滚水坝翻出来了——这大概是口是心非的最高等级了吧。 38.许氏 姬月白并不大懂水利这些事, 一边看一边问:“这真是你一晚上想出来的?” “嗯,我先前在古籍上看过一点,昨晚想着想着就想起来了。”傅修齐在位子上坐下, 其实他还是有点后悔, 可东西都已经拿出来了, 只得接着道, “你要真关心这个,就找懂水利的人看一看吧?” 姬月白没有应声。 她年纪小, 身量也还小, 此时正踮着脚,双手撑着桌子,低头看着傅修齐给她的束水冲沙法,神色凝重,目光沉静。 像是想起了什么, 姬月白浓密纤长的眼睫忽然跟着一动, 上下扑闪。她伸手一拍桌子,转头去看傅修齐, 压着激动,开口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情?” 傅修齐连着两晚没睡好,颇是困倦, 还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心软就这么把东西给了姬月白,忍不住低了头, 用手撑着额角, 浓黑的眼睫低低垂着, 一边喝汤,一边出神。 听到姬月白的话后,傅修齐也只是随口应了一声:“什么以后?”他这个身体才十岁,总不至于现在就考虑娶妻生子吧? 姬月白循循善诱:“你是打算从文呢,还是从武?” 傅修齐:“......”啊,这真是复杂的问题——他在现代,小时候也犹豫过要上q大呢,还是b大...... 姬月白说着,又把那份束水冲沙发的策论推回去给傅修齐,认真的道:“要是从文呢,我倒是可以给你出个好主意。” 傅修齐见她神态认真,只得顺着她的话音问道:“什么主意?”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我拿着这个也是用处有限,倒不如给你。你正好拿去找谢阁老——他是工部尚书,知道些水利之事,眼下也正为治黄之事而心烦,若是看了这个,指不定一高兴就收你为徒了呢。”她一张小脸只巴掌大小,黑眸又大又亮,亮晶晶的看着傅修齐,“你应该知道吧?眼下杨首辅致仕,谢阁老就是继任首辅的热门人选之一,要是你成了他的弟子,哪怕是平阳侯也不敢再小瞧你了。” 傅修齐眼下正困倦,本还有些意兴阑珊,此时听着姬月白这说辞居然也生出了些许的心动:他这种爹不疼娘不爱的情况,如果情况允许,确实是应该寻个好靠山——他又不能做一辈子伴读,且公主伴读不比皇子伴读,到底前程有限。只是....... 只是,依着他这些日子对于姬月白的粗浅了解,他总觉得事情不会如姬月白说的那样简单——这可是个切开黑的小公举啊。 但是,她说的那些又着实是让傅修齐有些心动。 所以,傅修齐犹豫了一下,还是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说真的?”他总觉得姬月白这语气隐约有些不对,好像是在给他挖坑。 姬月白眨巴了下眼睛,浓密的长睫跟着扬起,眸光越发清亮,像是被阳光照的透亮的春水。她看着傅修齐,竭力想要用自己诚挚的目光表达出自己此刻的情真意切,仿佛真就是一心替傅修齐考虑:“当然是真的,而且我以后也再不会说你欠我人情的事情了~” 她说的当然全都是真的,只是没告诉傅修齐:礼部尚书于阁老也是继任首辅的热门人选,甚至还比谢阁老更有希望,这人心思狭隘,一上位就看那些和谢阁老沾边的人不高兴。 嗯,只要黄河不出事,谢阁老不倒霉,于阁老也许不会像前世那样变成于首辅吧。 大概...... ******* 虽然姬月白说得天花乱坠,但傅修齐总觉得她话中有话,到底谨慎惯了,一时没有行动。 结果,他没动,有人的动作倒是比他更快。 过了几日,他便听说了平阳侯为治黄之事在朝中献策,虽经过了一些争辩,但还是得了不少水利专家的附和,主管工部的谢阁老甚至亲口赞他“难得奇思,颇有自然之理,可见用心甚深”,便是皇帝也跟着点头称赞。这些年一直仕途不顺的平阳侯也因此得了不少清名,眼见着便有高升之机。 傅修齐:“......” 姬月白自然也得了消息,不由同情的看了傅修齐一眼:“我早说了我说的都是真的。”其实,从她的角度来说,只要黄河问题能解决就好——虽然没把傅修齐坑去谢阁老那里是有点亏了.... 傅修齐:“嗯。” 姬月白接着安慰他:“往好里想:你也没便宜外人,也算是便宜了自己亲爹。这大概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吧......” 傅修齐:“嗯。”人家都是坑爹,他是爹坑。 姬月白还想再说,看了看傅修齐这脸色,还是悄悄的把话没再说下去——大概是因为她真的不适合劝人,傅修齐这脸色真的是越来越难看了。 傅修齐此时却又冷静了下来,他挑了下眉梢,语声淡淡的道:“他能抢走也是他的本事。” 姬月白感觉到了这冷静背后的某种异样,沉默片刻才提醒他:“别忘了生意的事啊?” 治水重要,赚钱也重要,总也要两手抓牢才是。 傅修齐略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你放心吧,我已找了可靠的木匠,给了图纸让人先做着看看。” 姬月白这才放心了些。 ******** 傅修齐从宫里回到平阳侯府的时候已是傍晚。 湛蓝色的天空辽阔而壮美,晚霞明艳如织锦,好似烈火烧着一团团雪白的薄云,一直从天边一直往下烧着,一点点的随着金乌沉入远山中。 傅修齐回府后并没有立刻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先起身去正院上房给平阳侯夫人许氏问安。 许氏午间歇了一会儿,这时候才刚起来,这会儿还有些懒懒的,正坐在梳妆镜前由丫鬟们伺候着梳妆。 几个穿着翠色比甲的年轻丫鬟正围着许氏,有拿着玉篦沾着桂花油替许氏梳理一头乌发的,也有手上拿着铜镜的,还有捧着大红描金梅花匣子的,全都被支使得团团转儿,忙得顾不上去理会傅修齐这位二少爷。 傅修齐进了屋子后便依礼上前去与许氏这个嫡母行礼问安。 许氏仍旧端坐着,姿态从容且端庄。她背对着傅修齐,连头也没回,只借着镜子看了他一眼,眉梢眼角上的神色也只是淡淡的,随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许氏往日里瞧傅修齐不高兴的时候也喜欢给他立规矩,让他早起问安,在自己边上伺候用膳——毕竟她是嫡母,一个孝字压下来也能压死人。只不过,后来宫里莫名其妙的点了傅修齐进宫去做二公主的伴读,又有傅景轩在侧劝说,许氏这才收敛了一些,没再刁难对方。只是她的不刁难便是刻意冷淡无视,有她这个内院主母这般作态,下面的下仆自然也是有样学样,争着为难傅修齐来讨好许氏,傅修齐的日子也是越发难过起来。 傅修齐的语声却仍旧是恭谨的:“儿子自然是过来与夫人问安。” 许氏嗤笑了一声:“我还当你已经把我这做母亲的忘到脑后了呢.......” 这话说得轻软,可那轻软的语声里却似乎藏着细细密密的针,就差没有直接斥责傅修齐这做庶子的不敬嫡母了。 傅修齐却是很淡定的笑了笑:“我是早便想来与夫人请安的,原还想着与大哥一起来,偏大哥事忙,整日里出门。我今儿才一个人过来。” 许氏见傅修齐掰扯上自己宝贝儿子傅景轩,只得咽了一口气,淡淡道:“你大哥是出门访友去了。说来,你们都已进学,也该有自己的交际和事情,便是要孝顺我,也只要心意到了便是,确实很不必总往内院跑。” 傅修齐似乎十分赞同,笑着点头:“夫人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顿了顿,他又像是想起什么一般,恍若无意的接着问道:“对了,正想问一问夫人,我放在屋里的治黄之策可是夫人派人拿走的?” 那束水冲沙法就搁在他枕头底下——他原还觉得这东西既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他先前写的未来事业蓝图,就那么几张记载了水利思路的草稿,想必没几个人能看懂,总带在身上也不方便,所以才暂时搁在枕头底下。结果,还真有人小心眼到连他这种空落落的屋子也要去翻——当然,平阳侯虽然恶心却也不是那种会翻儿子屋里东西的人,傅修齐闭着眼睛也能猜到这事八成是许氏做的。 想来也是许氏派的人无意翻出了那束水冲沙法交给了许氏,许氏也是世家出门,估计也是看着觉出一些门道,这才拿给了平阳侯借花献佛的。 许氏这一手借花献佛,不仅压下了素来厌恶的庶子也在平阳侯跟前做足了贤内助的模样。至于平阳侯,他自然也正好借此扬名,得了高升之机。只傅修齐一个得闷声吃亏——不得不说,这夫妻两人做起事来可真是配合默契,一般的无耻恶心。 听到傅修齐如言辞锋利的问题,许氏神色却仍旧从容如初。她轻描淡写的反问道:“什么治黄之策?你这孩子,怎么无端端的说起胡话了?” 认真说起来,许氏并不算是出众的美人,她生了一张鹅蛋脸,五官仅能算是端正,但她伯府出身,嫁的也是侯门之家,居移气,养移体,养尊处优久了倒是更添了几分寻常女人没有的端庄清贵的气质。 只是眼下,这位侯夫人的唇角却带了点嘲弄的意味。 她甚至不屑回头去看傅修齐一眼,目光依旧冷淡,平静看着自己面前的菱花铜镜,看着镜中那个乌发如堆云的自己,心里只有冷笑:那治黄之策早便由平阳侯上呈朝廷,傅修齐若是闹开了,头一个得罪的便是平阳侯这个亲爹。而且,他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无凭无据的,谁又会相信这治黄之策是出自他之手? 39.看脸 傅修齐却并没有似许氏预料的那样激动或是气愤, 他只是十分平静的反问了一句:“您这么做,父亲知道吗?” 许氏唇角不觉扬了扬,嘲弄的意味简直难以掩饰:果然, 孩子就是孩子, 哪怕聪明到能想出那样的治黄之策, 也还是天真的可笑。 这种时候, 他竟然还天真到想拿平阳侯来压自己? 这般想着,许氏的神色也越发冷淡讥诮:她并不介意在这种时候教一教傅修齐什么叫做规矩, 什么叫做尊卑。 直到此时, 许氏终于施施然的扫了傅修齐一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矜持和傲慢,缓缓言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不过,我与你父亲乃是夫妻,夫妻一体, 我更是从未瞒过他什么。更何况, 他必也是明白我这颗心——无论我做什么,总是为了他, 为了我们平阳侯府。” 顿了顿,许氏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纡尊降贵的道:“对了, 你父亲今日在朝中献策得了陛下嘉奖,难得高兴, 还特意叫我好好赏一赏府里的下人, 也算是全府上下一齐乐乐。我也吩咐了, 今晚府里的晚膳都多加几道菜,你回去后也多用些,算是你做儿子的孝心了。” 傅修齐简直要被这对夫妻给气笑了:府里的下人得了赏钱,他这个真正写出治黄之策的人反倒只得了几样菜。这算是古代版的“宁予家仆,不予庶子”? 不过,他越是气急,反倒越是冷静,面色也跟着缓和下来。甚至,他还挑眉笑了一声,语声极淡道:“我不是问父亲知不知道策论是谁写的........” 他虽然才穿越不久却也十分了解平阳侯这个亲爹的性子——自私自利,喜好颜面,贪慕功名利禄偏偏却又志大才疏。似平阳侯这样的人,别人捧着能叫他高升的策论给他,他根本不可能会拒绝。哪怕知道这是自己儿子写出来的东西,他也不会觉得不好意思,甚至还会觉得更加的心安理得:儿子吃他的喝他的,写点儿东西孝敬他这个做爹的不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过,傅修齐并不关心这个,反到是接着问道:“我是说,父亲他知不知道,您是怎么把策论从我房里偷出去的?” 听到那个“偷”字,许氏描画精致的黛眉重重一拧,终于再维持不住面上的风轻云淡。她像是忽然咬到舌头,厉声呵斥道:“你胡说什么?” 傅修齐挑了挑眉梢,一言不发的看着她,目光依旧冷淡。 许氏被他这样看着,净白的面庞渐渐泛出恼羞的潮红,良久,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冷怒的声音:“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说我?!你这是忤逆嫡母!我要......” “还请夫人教我,我适才那句话说错了?哪句是忤逆?”傅修齐徒然打断了她的话,仿佛虚心求问一般的问道。他像是觉得有意思,黑沉沉的眸子直视着许氏恼羞成怒的面庞,一字一句,慢悠悠的道,“有道是‘不问自取,是为贼也’,您这暗地里让人偷偷去翻我的屋子,不是偷又是什么?” 他似讥似嘲的看着许氏:“您若有什么要的,只需吩咐一声便是了,难不成我一个小小庶子还敢不给?您这当家主母明明可以光明正大的做事却还非得偷偷摸摸的去做贼,行鬼蜮手段,若是传出去了,岂不叫父亲也跟着清名有损?这般行事,实是可笑至极。怪道人家都说娶妻当娶贤,您这做法,我都不知道是想替父亲分忧,还是想给他裹乱.......” 许氏一张脸白的透明,仿若宣纸,白且薄,一撕就破。她一嘴银牙更是咬得紧紧的,恍惚间似乎都能听见咯吱咯吱的声音,显然是气恨到了极点,甚至都快要气的说不出话来了。 “当然,您要说您恨父亲,想给他添个乱,那我也是理解的。”傅修齐不为所动,不紧不慢的接着往下说,“毕竟,夫人初嫁来平阳侯府时,与父亲亦是恩爱情笃,夫妻情深,故而这才有了大哥。偏偏,父亲却在您还怀着大哥时纳了我姨娘,还有了我。您说,这庶子只比嫡子小几个月,您哪怕不是为大哥,只是为了自己,那肯定也是会气、会恨.......” “你胡说什么!”许氏只是一时气急,想要怒喝训斥,只是咽喉中仿佛堵了快酸涩的石头,不上不下的,竟是说不出话来。故而,她只能用那几欲烧火的目光紧紧的盯住了傅修齐,保养得益的玉手也因气恨而在梳妆案上拍了一下,木案随之发出沉闷的声响。 自穿越以来,傅修齐便暗暗的在心里管许氏叫神经病,因为他搞不懂许氏这脑回路究竟是怎么回事:平阳侯在许氏孕期出轨纳妾甚至让姨娘怀孕这是不对,可在古代其实也算不得大错?好吧,就当许氏真就有现代一夫一妻的想法,真心实意要求个一生一世人,可这事情里面最大的责任方难道不是平阳侯这个渣男吗?要知道,许氏可是昌平伯府的嫡女,还有个生了皇长子的贵妃姐姐,若真是硬气起来,哪怕不和离,那也可以自己撸袖子把平阳侯打服气了,只要把平阳侯这个种马压死了,那她之后在侯府的日子岂不美滋滋?结果,许氏偏不走那阳光大道,偏还要摆出委曲求全的小媳妇模样,委曲求全的留在平阳侯府,委曲求全的和平阳侯接着过日子,甚至还在生下嫡子之后又生了嫡女。当然,许氏因为委曲求全而压下的委屈自然不会发泄在平阳侯身上,她恨那个让平阳侯在她孕期出轨的卫姨娘,恨傅修齐这个庶子,恨后院里那些个姨娘妾室。 傅修齐原本还觉得,或者许氏是压抑久了,习惯性的把自己对平阳侯的恨压在心底,可看来看去,他才发现:许氏她真就是一点也不恨平阳侯,反正她是一颗丹心向着平阳侯,生了儿子再生女儿不说,如今还自告奋勇的偷拿了傅修齐写的治黄之策给平阳侯,帮着他升官发财...... 真真是匪夷所思的行事套路和脑回路。 说真的,傅修齐忍到现在也真的是忍够了。他原本也只是想着:才穿越不好多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可他又不是真的受虐狂——要知道,他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在平阳侯府过的日子还不如护院养的狗的呢,至少人家狗还能吃饱喝足啃块热肉什么的,轮到他时,那饭菜又冷又少,全都是厨房下脚料,只差没送馊饭过来了。 真的,他每天吃着那狗也不想吃的晚饭时都想劝许氏善良点。 如今,既然气够了也忍够了,傅修齐也就不压着自己那火了。他深吸了一口气,直截了当的道:“为着当年之事,您恨卫姨娘恨得咬牙切齿,哪怕人死了也非要在丧事葬议上折腾,不许她入傅家祖坟;您恨我恨得更是不行,简直恨不得把我踩在泥地下,叫我一辈子出不得头;所以说,轮到做下这些事的父亲,您怎么可能不恨?” 大约是傅修齐的话直接戳着了许氏心尖的伤口,又或者是傅修齐的话实在太过难听,许氏一时气得面色青白,竟是难得的扯下当家夫人那张从容端庄的面具,尖声反驳道:“若非那些贱人有意勾引,你父亲又岂会做出那些事?!” 傅修齐也冷笑着反问:“您长眼睛了吗。” 他的话就像是最锋利的刀刃,直白犀利得出奇,令人觉出鲜血淋漓的疼:“如果您长眼睛了,那您看看我这张脸——” 许氏咬紧牙根,此时终于回头去看傅修齐。她盯着傅修齐的目光就像是钉子,带着深入骨髓的怨和经年不去的毒:她确实是不想去看傅修齐这张脸——他生得太好太好,比当年那个贱人生得还要好,但母子之间总有相似之处,她看到傅修齐便会忍不住的想起那个让平阳侯色令智昏的贱人。 每每此时,许氏都不禁庆幸:还好,她早早就把那贱人给弄死了,平阳侯也如她想象的那样回到了她的身边。 傅修齐却没有给许氏庆幸的时间,冷静且直白的总结道:“您看看我这张脸——卫姨娘是我生母,她只要有我五分,还用勾引人吗?她要真有意勾引人,哪里还轮得到空有爵位和皮囊的父亲?夫人,您眼神不好,捡了石头当做珍宝揣在怀里,可别人也不是没眼睛,更不会认不出什么是珍宝,什么是石头。卫姨娘也是良家出身,当年若非父亲一意相逼,卫家迫不得已,她又怎么会入府为妾?” 许氏的声音越发尖厉,就像是刀尖在地上划过,刺耳至极。她怨毒得盯住了傅修齐:“孽障!你这孽障竟然还敢非议父母之事?你这是不孝!来人,把这逆子拉下去,我要请家法!” 眼见着那些仆妇就要扑上来抓人,傅修齐却仍旧站着不动,反倒颇为随意的耸耸肩。 甚至,他还十分从容的对着许氏微微一笑,唇角轻扬,缓声道:“您说我不孝那就是不孝吧,不过我这做孝子的还是要劝您一句:父亲高升在即,御史言官都盯着咱们府上,若是这个节骨眼上传出什么,少不得有人要参他内帷不修,到时候……” “父亲等了这么久的机会,要是毁在您手上,只怕真就要夫妻成仇了!” 40.平阳 能在上房服侍的仆妇都不傻, 立时便明白了傅修齐话里的意思,不由的便都顿住脚步,颇是忐忑的转头去看许氏, 小心的等着许氏接下来的吩咐——傅修齐知道许氏的死穴是平阳侯, 这些伺候在许氏身边的仆妇自然也知道许氏最看重的便是平阳侯, 要是真在这紧要关头闹出事来误了平阳侯的前程, 惹得夫妻生怨,许氏必也不会放过她们这些下人。 许氏面色变了又变, 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都下去。” 这话是对那些仆妇说的。诸人皆是大松了一口气, 重又退了开来。 然后,许氏这才抬眼去瞪傅修齐,那目光如若可以化为实质,只怕真能变成戳死人的尖刀。她瞪着傅修齐,恨声道“你也给我滚!” 傅修齐耸了耸肩:反正该说的都说了, 该出的气也出了。 他并没有再和许氏怼下去, 重又端出孝子的模样向许氏行了一礼,克制有礼的道:“既然夫人这样说了, 那我也不好久留,这便先回去了。” 说过话,行过礼, 傅修齐这便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因着他身形高瘦,腰身挺拔, 此时干脆利落的转身走人, 步履带风, 就连背影也是极好看的,隐约透出一种利剑出鞘般的锋利气质。哪怕那几个适才不拿正眼看人的丫鬟都悄悄的用眼角余光追着看过去,还有暗自羞红了脸的:没想到二少爷平日里不声不响,这脾气竟也这样大,不过他生气起来仿佛更好看了,整张脸都亮着光,简直看得人心口砰砰跳。 然而,还没等傅修齐抬步走出正房,耳边便听见里面传出物件落地时候噼里啪啦的声音,想必是屋里的人终究气不过,把梳妆台上的那些东西拂落在地——显然,许氏这是气到了极点,甚至都顾不得在人前维持她当家夫人的从容仪态了。 不过,反正摔的是许氏的东西,傅修齐是半点也不心疼。而且,他眼下也不是很担心:许氏原就是厌恶他到了极点,再厌恶一点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最重要的是,许氏既然这么爱重平阳侯,事事都以平阳侯为重,那么现下为着平阳侯和平阳侯的仕途也得把这闷亏给吃了。 至于以后? 呵,他又不是那种吃了苦水还要含泪往肚里咽的小白菜,现在都已经混得这么惨了,还管个屁的以后?反正,光脚的总也不会怕那穿鞋的,大不了就真闹开了,一家子谁也别想过好日子。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他确实是不能不发作——若是此回再忍下去,翻人房间翻出好东西的许氏只怕还要变本加厉的去翻。虽然,傅修齐其实也不打算把重要东西往房间里放,可他后面还有许多安排,总不能时时刻刻把所有的东西搁在身上,只能先用此事发作一通,挑明自己的底线,拿出要死一起死的架势暂时压住许氏。 或许,过段时间,许氏缓过神来,还会想起来要接着翻他屋子,可那时候的他应该已经在外面置办了合适的院子,不会再在平阳侯府的屋子里留什么东西了。 当然,这策论之事自是还没完——骂一顿出个气哪里就能完了? ******** 别说,许氏往日里还真就是把傅修齐当做任打任骂的小白菜。 这年头,府里有了庶子,略有些脑子的当家主母都得心里有主意,要么端出慈母模样,把人放在眼皮底下养着,就当是给自己儿子养个助力;要么就斩草除根,直接把人养废。 许氏恨不得把傅修齐这个只比自己儿子小几个月的庶子踩成脚底烂泥,哪里愿意费心去装慈母,自然是一早儿就想把人养废了。当然,这养废普遍上也是有两种办法,一是娇生惯养,纵得人一身脾气,到时候自然可以等着对方自己找死;二是从小打压,百般苛待,久而久之就养出个自卑懦弱的废物。 许氏出身好,底气足,平阳侯又不在意内宅之事,故而她对傅修齐从来是连面儿情都不愿做,只把这个庶子当小白菜似的任打任骂,哪怕从他房里翻出了那治黄之策,她也是眼也不眨的转头就给了平阳侯——再是如何的天纵之才,有她这做嫡母的压着,有平阳侯府和昌平伯府压着,无论如何也是出不了头的——古往今来,总有许多埋在黄土下出不了头的天才。 所以,今天眼见着傅修齐忽然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在她房里大放厥词,许氏简直又惊又怒,就跟见着小白菜长腿一般。 偏偏她一心为着平阳侯,投鼠忌器,竟也不能在这时候动狠手——早知有今日,当初就不顾忌太多,早些把人弄死了,也不至于有今日的为难。 傅修齐骂完就走,许氏却是堵得一肚子火,浑身都觉难受,等到晚膳端上来时都没胃口,只略用了几筷子,真心觉得自己是被气饱了。 甚至于,晚间见了平阳侯回来,许氏的脸色都没有缓过来,还是难看的很。 平阳侯眼下确实正得意,下了衙又与一众同僚去吃了酒,一路上车马颠了几下,待得回了府,头上都还有些醉晕晕的。 亏得院里已掌了灯,廊下的灯笼亦是透着光,将正房上下照得有如白日,明晃晃的。一路上又有小厮丫鬟服侍着,平阳侯倒是没有跌着摔着,一路顺畅的进了正房。 待平阳侯进了正房,一抬眼就见着沉着脸的许氏,面上不觉露出笑,凑上去搂了人的香肩,贴着她的耳边哄着:“我的好夫人,谁又惹你气了?” 许氏用手肘推了他一下,冷着声:“去去去,别招我。”她嘴里虽是这样说,可到底心是软的,身体也是软的,就连推人的那一下子也软的好似欲拒还迎。 平阳侯只当她是因着自己晚回来而闹脾气——女人总是小心眼又爱发脾气,索性都好哄得很。 心里这般想着,平阳侯长臂一紧,把人搂得更紧了,一径儿的做小伏低,用那被酒水泡的微微沙哑的声音哄着她:“知道你在家里等着,我也是想早些回来陪你一起用晚膳。只是都是同僚,人家又是好意邀我,我也不好不给人面子,推拒不过才略喝了些酒.....”说罢,又把脸贴上去,笑着道,“好夫人,你闻闻,是不是没什么酒气?我怕酒气熏了你,也没敢多喝,回来路上时还吹了会儿风,叫人拿香炉熏了一会儿香.......” “熏什么香也去不了你这一身酒气!”许氏嘴硬哼了一声,可语调倒也跟着软了下来。 见着平阳侯仍旧有些醉醺醺的,许氏心里疼他,便又叫人给他端水擦脸。 不一时,丫鬟便又端了铜盆来,铜盆子里盛着的是热气腾腾的热水。 许氏亲自从丫鬟手里接了棉布巾子,投入盆里打湿了,递给平阳侯擦脸,红唇一呶却是嗔道:“赶紧擦一擦,看你这一脸汗的。” 其实,平阳侯哪怕真就一脸汗,那也是难得的美男子——毕竟,他是傅修齐的亲爹,容貌上虽不算十分肖似,但也的确称得上是面如冠玉,丰神俊秀。 许氏虽是伯府出身,家门显赫,可这容貌上却有些肖似父亲昌平伯,只算平平,远不及姐姐许贵妃那样的美艳绝伦。人越缺什么便越盼着什么,许氏生得平平便一意要寻个容貌俊美的夫君,千方百计,撒娇卖乖,这才终于如愿嫁了平阳侯这样一个京中亦是出名的美男子。 才出嫁的那会儿,每日晨起见着枕边人如玉般的面容,听着他用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与她低声私语,她的心便已不觉醉了一半,只愿从此夫妻恩爱,白首偕老。平阳侯生得俊美,如玉人一般,又是侯府出身,自然也是早便见惯了风月,惯会哄人,说起情语来便如嘴上抹蜜似的,真真是能把人整颗芳心都哄了去。 所以,许氏那时候也常暗自在心里感慨: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真是三生有幸才能得此如意郎君,日后必要行善积德,以报良缘。 也正因此,她有孕时也不觉辛苦,满心里只有夫君,只盼早日诞下心爱之人的子嗣,只觉得未来一片坦途,幸福与美满近在眼前。然而,也就在那时,她视若如意郎君、爱若性命的夫君却又移情别恋,另纳美妾。 美梦破碎时惊怒与痛苦如同焚毁一切的烈火,烈火汹汹,将她所有的欢喜与期盼都焚烧殆尽。直到如今,她都还记得那时的惊痛——她听到消息时就厥了过去,险些没了孩子,几乎便要死去。 更令她气恨的是,那贱人就好像是故意的一般,很快便又怀孕。以至于,对方的儿子只比自己的轩哥儿小几个月! 那是许氏美好如锦缎的婚姻里唯一的污点,是爬在锦缎上的虱子,也是她此生最大的、永远无法忽视、无法忘怀的痛苦来源。 时至今日都不能忘怀。 所以,她恨卫氏,恨傅修齐,恨得咬牙切齿。甚至,每每见着傅修齐,见着他那张美到近乎令人窒息的面庞,她便觉得那绕在心上的毒蛇重又吐出猩红的蛇信子,咝咝的咬着心尖的嫩肉,密密麻麻的痛,令她几乎癫狂欲疯,完完全全成了个只会妒忌的毒妇。 有时候,看着自己镜子里狰狞的面容,许氏都会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人总是会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面目全非,变得面目可憎。 偶尔想想,真是可怕。 41.熬夜 想起自己对着傅修齐时那狰狞的面孔, 想起傅修齐的话,想起他那句“轮到做下这些事的父亲,您怎么可能不恨?”, 许氏便觉得自己的心口又开始痛了起来。 她怎么会不知道真正做下这错事结下错果的是平阳侯, 可....... 一念及此, 许氏不由抬起眼去看正在擦脸和手的平阳侯。 平阳侯脸容极白, 热巾子敷在脸上,不一时便敷出淡淡的薄红来, 越发衬得眉睫乌黑, 黑眸沉沉,便是那一头乌发也漆黑如墨。 一眼望去,真真是鬓如刀裁,面容俊美,令人望之而心醉。 许氏看着看着, 不觉又看痴了去, 心中的气也跟着消了许多,她的语声也软了:“厨下炖了热粥, 叫人给你端来,喝点儿暖一暖?” 平阳侯随手将热巾子丢给旁人,转头与她笑了笑, 点头应了:“还是夫人仔细。” 许氏得了他的话,这才开口吩咐下去。 不一时, 便见着丫鬟端了鸡茸粥来。 粥是用鸡汤在砂锅慢慢熬煮出来的, 出锅时撒了些葱末, 鲜香四溢。因是用足了火候,粥米熬得软糯,鸡肉也是入口即化,喝着也觉舒服。 平阳侯拿着勺子小口小口喝着,又与许氏笑:“亏得你还记得叫人在粥里加了姜丝。” “还不是怕你喝多了胃疼。”许氏见他吃出了自己的好意,深觉夫妻两人还是心连心的,一时间心里也是极软的。 平阳侯喝了两口粥,也觉胃里舒服许多:“娶妻娶贤,我这是家有贤妻万事足。” 许氏听得这一句却又想起傅修齐的那些个话,才消的气不免又起来了,一张笑着的脸也沉了下去:“哦,侯爷也觉得我这算是贤妻?” 平阳侯听着这声气不对,只得开口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许氏也不说话,只拿眼往身边的白嬷嬷处扫了一眼。 平阳侯只得也看白嬷嬷,冷着声:“可是有人在夫人跟前胡闹了?” 白嬷嬷得了话,这才大着胆子将傅修齐那些个气人的话重复了一回,还有些太过分的,她便瞧着许氏的脸色,含糊着过去了。 白嬷嬷说罢,许氏便已先摔了帕子,气得几乎便要垂泪:“家里是短他吃了,还是短他穿了,竟是叫他这样说我!我自问自己这么多年来也是尽了心的,再没有亏待过他,不过是叫人拿了些东西,竟就被他这做儿子的指着脸骂!” 说着,她只觉得悲从中来,拿着帕子按住眼角,又气又恨:“再说了,我做这事又不是为了别人,我还不是为了侯爷您.......他一个小孩家拿着拿东西又有什么用?左右都是一家子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侯爷这当家的好了,咱们一家子才能好啊……现在,我这做嫡母的叫他这样指着脸骂,真是再没脸活了。” 说实在的,平阳侯听着白嬷嬷重复的那些话,心里其实也是暗暗肯定了傅修齐的话,也觉得许氏这让人偷偷摸摸翻东西的行为不大好——这年头,儿子几乎就是父母私产,打死了也不用赔命的那种,儿子的东西四舍五入一下那就是亲爹的。按平阳侯的想法,想要就直说好了,傅修齐做儿子的难道敢忤逆,敢不给?偏许氏这妇道人家见识短浅,非得偷偷摸摸的来,反倒先落了下乘,没理说话了....... 不过,事已至此,当着许氏的面儿,平阳侯还是先骂一声:“这个孽障!” 骂完了,他又伸手搂着许氏哭得颤颤的香肩,压低声音安慰她:“我知你受了委屈,只是这会儿,我才把那治黄之策交上去,多的是人盯着,咱们家里再不能闹出什么事来.......” 说着,他伸手,轻轻的拍了拍许氏的后背,把嘴贴着她的耳朵,似有无限的柔情与蜜意,“这样,今儿晚上,我服侍夫人,我替那孽子给夫人赔罪.......” 许氏被平阳侯这样柔声细语的哄着,身子早便软了下来,眼泪也不掉了,红着脸啐他:“你,你怎么整日里就想这些个事?!” 虽是叫平阳侯哄得软了心、消了气,可许氏终究有些意难平,想着改日若是得空进宫可得与许贵妃这个姐姐好好说一说。如今宫中无后,许贵妃总理后宫之事,膝下又有皇长子。这许贵妃真要为难起傅修齐,那还不是几句话的功夫? 这么想着,许氏倒是觉得心里那口气算是没了,一时儿心平气和起来,这就推着平阳侯去净室沐浴了。 平阳侯府正房里,许氏与平阳侯夫妻两人自是一番恩爱,而傅修齐此时却独自一人在屋里,埋案疾书。 他原本还对滚水坝记忆模糊,结果被许氏和平阳侯这夫妻两个恶心了一通,气得好似打通了任督六脉,一时间简直是思绪如狂,记忆潮涌,什么减水坝、滚水坝的全都想起了。 所以,他准备熬个夜,好好的把这治黄之策从头写起。 人果然少不了鸡汤,毒鸡汤也有利于奋斗。反正,在许夫人和平阳侯给熬的毒鸡汤的激励下,傅修齐简直下笔如有神,这就把自己脑子里关于治理黄河的策论写完了。 他写的这策论里面不仅只是简单的“束水冲沙法”的理念,还特意在“束水冲沙法”的基础上提出了遥堤、缕堤、格堤、月堤等,深入浅出的写出了具体方针:用缕堤收缩河道,约束水流,用水势冲去河道底部沉积的淤泥;用遥堤在黄河上分出沉砂池和蓄洪区,在低洼地段修滚水坝,归流导入主河道.......... 傅修齐写的认真,洋洋洒洒写了好几张纸。 若不是许氏整日里想法子克扣他,晚上只准他屋里点油灯,熬夜写字实在熏眼睛,傅修齐真能熬一整夜。 不过,虽没似之前那样又熬一夜,但傅修齐第二日还是带着黑眼圈入了宫。 因为傅修齐连着熬了好几夜,这一回,眼底的黛青简直浓若黑墨,眼睫往下一扫,面上的困倦之色更是怎么也掩不住,真真是称得上容色憔悴。 大公主简直感同身受,心痛如割,捂着心口,哼哼着去瞪傅修齐:“你,你怎么又熬夜啊?!”简直是仗着天生丽质不拿脸当回事! 傅修齐:“.......” 三皇子眼下略知点儿事情,不禁想歪了,转头与大公主挤眉弄眼:“你想啊,男人晚上还能做什么呀......”总不好熬夜看书吧?说不准,傅修齐就是夜里躲被窝里用手做多了,得了各中滋味,激动得好几晚没睡好呢。 傅景轩虽不知昨日府里的事可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嘲笑傅修齐的机会。他瞥了傅修齐一眼,紧接着也道:“二弟,不是我这个做哥哥的说你。你这年纪,可不好太放纵。” 傅修齐累得简直马上就能闭眼打呼噜。但他还是强撑着精神,淡声解释道:“......我真就是熬夜写了一会儿文章。” 三皇子:“呵呵。” 傅景轩:“呵呵。” 大公主看着傅修齐那张脸,又看了看一脸嘲讽的三皇子和傅景轩。作为一个颜控,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站在脸好看的一边,十分干脆的与傅修齐道:“你说的,我自然相信。” 傅修齐沉默片刻,转头去看一直没说话的姬月白。 姬月白正嘀咕着傅修齐指不定夜里憋着坏水要害人,眼见着对方看过来,这就跟着点头。她眨巴了下眼睛,颊边显出米粒大的梨涡,声音甜的就像是金黄粘稠的蜂蜜:“我当然也相信你。” 傅修齐:呵呵,姬月白这话听上去可能比大公主还不可信。 虽然早上闹了一场,但等到午膳时,傅修齐还是照例陪着姬月白回慈安宫用午膳。 因着姬月白先前提醒他别忘了生意,傅修齐还特意与与姬月白说了一些开饭馆的想法:“我问了下一般的铺面价格——京里地价都不低,好地方的那就更贵了。我想着,那些好地方酒楼饭馆也多,倒不如先寻个便宜些的地界,能租个大点儿的店面,也省些租金。”反正,他们开饭馆原本也只是想做个小生意试手。 姬月白闻言也跟着点头:“也好,酒香不怕巷子深。” 顿了顿,她还是很体谅的与傅修齐道:“这些事你看着做就是了。”想了下,还是补充道,“等赚了钱再与我仔细说就是了。” 傅修齐:“......” 姬月白蜜汁自信的能赚钱,傅修齐也不好泼人冷水说什么还有可能会赔钱。 所以,傅修齐又说了下木匠的事情:“自行车的话,木匠那头再过些日子才能出来,到时候我再看看有没有改进或者修改的地方。”他在心里算了下时间,“不过,就算中间再改几版,六月前肯定是能完工的。” 姬月白感觉傅修齐做事真是太仔细了,一件件的有条不紊——她都不用愁的。 想到这里,姬月白也投桃报李的关心了下傅修齐的身体:“你也注意身体,要不要我叫人给你弄点儿人参鸡汤?” 昨晚上才干了一碗“毒鸡汤”的傅修齐:“.....” 傅修齐:“不用了,人参太补,我喝多了容易上火。” 姬月白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委婉提醒对方道:“我听说,有些事做早了,对身体不好,你也别总熬夜,要长远考虑。” 傅修齐磨了磨牙,但还是道:“我说了,我昨晚就是熬夜写了点文章。” 姬月白眨巴下眼睛,笑着点头:“我知道啊。” 傅修齐:“.......”我感觉你一!点!也!不!知!道! 42.求师 因为姬月白看人的眼神实在是有些磨人, 傅修齐不得不开口为自己解释:“先前与你说的束水冲沙法其实只是个草拟,我回头想了想之前看过的那本古籍,倒是又有了点新的想法, 昨晚便仔细写了一遍。” 姬月白也不知信了没有, 顿了顿, 只是道:“那好吧, 要是有要我帮忙的,你便直接与我说就好了。” 其实, 在姬月白看来:这事还真有些麻烦, 毕竟平阳侯再怎么样也是傅修齐亲爹,傅修齐除非不要名声,否则不可能真把事情闹出来——毕竟,很多人看来:平阳侯拿儿子点东西确实不对,可子不言父过, 如果傅修齐把事情闹开让父亲下不来台也是不孝。 傅修齐的神色倒是比昨日里的好多了, 他甚至还挑了挑眉头,朝着姬月白笑了笑:“无事, 我已经想好了要怎么解决。” 傅修齐确实是已经想好了,他今日出了宫之后便直接去了谢阁老府上。 谢阁老虽是一品大员,位居相辅, 但是谢府却也不过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比起京中许多豪门来也是多有不足, 看着倒是朴素得很。 傅修齐作为访客, 看在眼里也多少添了些微好感:要知道, 谢阁老主管工部,油水最足,若真有心,只从手缝里漏一点儿也足够建大宅了。眼下这做派,无论是真简朴还是装简朴,都已是难得。 不过,宰相门前七品官,虽说谢府的门房也是机灵,并没有小看人的意思,可傅修齐这样的身份,正经投拜帖也不一定能见着谢阁老本人。好在,傅修齐先前也从姬月白那头知道了些谢阁老的事情,知道这位阁老早年也曾在外治过水,颇知水利之事,故而便把自己做完写的治黄之策捡了几张搁在拜帖里让人送过去。 果然,他在门外等了一会儿,便见着有人从里面出来,打开门,小心道:“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说罢,那青衣的管事便弯腰行礼,亲自引着傅修齐进了谢府。 不过,叫傅修齐惊讶的是,谢阁老没在待客的花厅见他,反到是叫人把他引入了自己的书房里。 因为是在自己家里见人,谢阁老穿的十分随意,只是一袭家常的玉青色袍子,面庞白瘦,神容温和。 傅修齐入门时,谢阁老正坐在书案后,慢悠悠的翻着自己面前的东西。他虽是听到傅修齐入门的声音却并没有起身,反到是先开口叫出了傅修齐的名字:“你就是平阳侯次子,傅修齐?” 傅修齐躬身一礼,郑重应了。 谢阁老却是紧接着道:“这治黄之策是你写的?” 傅修齐犹豫了一下,这才道:“不是。是晚辈早前买的一本古籍上的,写的人名叫潘季驯。那古籍十分破旧,显是已历经年。依着晚辈猜测,那位作者想必已是辞世之人。也正因古籍破旧,晚辈便想着抄一份出来也好保存。没成想才抄了一半,正好叫家父看见了,他忧心国事,这便先将这治黄之策上呈朝廷。只是晚辈想着,既是要上呈朝廷,自然不好落下什么,这就加紧把剩下的也抄好了送予阁老。” 说罢,傅修齐便把剩下半份策论双手举着呈了上去。 谢阁老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垂眸审视着他。 在这样近乎压迫的审视下,傅修齐却仍旧神色不动,恭谨沉稳,不卑不亢的举着手中的策论。 谢阁老看在眼里,虽面上不显,心里倒是有几分感慨:他这辈子也见过不少人,可是似这般天资与心志并佳的良才美玉确是少见。便是白家那小子,这个年纪,也是略有几分未经挫折的骄矜和跳脱。平阳侯那么个个虚浮庸碌之人,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好运,竟也能养出个这么个儿子? 不过,想到平阳侯前不久才在朝中呈递治黄之策,傅修齐今日却又送了一份更详细的,而且还特意点明说是出自旁人之手。谢阁老自然立刻便领会到里面的意思:虽然傅修齐没一句坏话,还说平阳侯“忧心国事”,可话外之意却是直指平阳侯剽窃,以他人之作充作己用。 要知道,文人最重名声,平阳侯剽窃之事若是传了出去,那平阳侯在清流之中的名声就彻底坏了。 看样子,这对父子关系确实不大好。此事可能还真的是另有文章。 看着傅修齐,谢阁老心中思绪纷起,竟是难得的觉出几分有趣来。不过,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先是捋了捋自己的白须,然后伸手将那分策论接了过来,连同傅修齐先前夹在拜帖里的那一部分一起从头到尾的一点点看过去。 他看得甚是仔细,生怕漏了什么。 直到看完了最后那一部分,谢阁老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写出这策论的人,必是在河工上用心甚深,对黄河水患深有研究之人——非如此,断不可能写出这样的策论。若他在这里,我倒是想与他好好论道一番.........” 谢阁老早年也是治过水的,这么说着,倒是对写出策论的人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来,越想越是觉得此人不在实在可惜,不由感慨:“左传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又有人云‘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这策论作者,能留古籍传世,以利后人,亦是立言,可得不朽也。” 傅修齐没有说话,仍旧恭谨的站着。他之前会主动说出潘季驯的名字,一是还有些微的羞耻心,二是要指出平阳侯剽窃之事;三则是因为他也很有自知之明——正如谢阁老所说“出这策论的人,必是在河工上用心甚深,对黄河水患深有研究之人”,所以这策论的作者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这样一个连京城都没出,连黄河都没看过的半大孩子。 甚至,傅修齐都怀疑,谢阁老先前口上赞着平阳侯献策之事,心里怕也是有些疑心的——能混到谢阁老如今这个位置的人,光靠清廉能干是没用的,必是少不了心机与手段,各个儿都是修成精的老狐狸。谢阁老不可能不知道平阳侯不是河工这块料,更不可能没猜到这里面另有蹊跷,只不过是急着要用人的策,一时顾不得其他罢了。 于是,傅修齐的态度倒是越发恭谨,仍旧躬身站着,应道:“能得阁老这般肯定,写出这策论的作者若是有知,必是会高兴的。” 谢阁老笑了笑,捋着白须,接着道:“对了,你说的古籍呢?” 这古籍原就是傅修齐编出来的,此时自然不可能真变出来给人看。 于是,傅修齐便脸不红心不跳的把锅丢给了平阳侯:“昨夜里,家父便已派人将那本古籍要去了。” 这个答案虽然有些出乎意料,谢阁老却也没有太意外,他早便隐约猜着一点儿:如果没问题,傅修齐既带了抄写的策论也应当带上古籍为证才对,既然没带,那可能是有什么问题…… 不过,谢阁老本人城府深,心思多,又是略知平阳侯的为人,此时听到傅修齐的话,上下一联系,很快就自己把整件事给填补好了:傅修齐无意间买了古籍,用心抄录,平阳侯发现后便占为己有上呈朝廷邀功。事后,平阳侯知道了古籍的事情,自然又管傅修齐要了古籍原本,说不定还想把这古籍里写的东西拆分开来一点点的往外说。傅修齐或许是不满父亲将原作者的心血占为己有,这才悄悄的抄录默写了全本送到自己这里...... 谢阁老心思转了一圈,对于平阳侯的感官又坏了几分——他原还以为这治黄之策说不定是平阳侯和幕僚商量出来的,还想着日后有机会就找一找有才之人…… 不过,谢阁老也不至于为着这点儿还不确定的事情去对付平阳侯。毕竟,对方如今献策扬名,又有昌平伯府这个岳家靠山,正是要高升得用之时。 想到这里,谢阁老面上笑意温和许多,淡淡的道:“虽然你只是抄录献策,但此策若是得用,必将有利于两岸百姓。老夫倒是应该好好替这些百姓谢一谢你。” “阁老言重了,”傅修齐低着头,谦逊的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谢阁老摆摆手:“你不必推脱,我确实不好叫你白跑一趟。” 一顿,他坐在书案后看住了傅修齐,慢条斯理的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傅修齐本是想要似姬月白先前说的那般,直接拜师求教,可话到临头他到底还是止住了口——姬月白那是什么身份,他又是什么身份?姬月白公主之尊,自然是想要拜谁为师就拜谁为师,可他这身份,真要借此事拜师谢阁老,对方只怕会把他当做是挟恩图报的小人,更不会收他为徒。 傅修齐到底不是贪得无厌之人,思忖片刻,便长揖到底。 礼罢,他方恳切的道:“晚辈虽不才却也有心向学,既得阁老垂问,但求一名师,传道受业解惑。” 哪怕不能拜谢阁老为师,谢阁老介绍的老师必也不会差。 谢阁老闻言不由一笑:“若我记得没错,你如今是陪着二公主在闻知阁进学吧?” 说到此处,谢阁老不由得又抬手捋了捋自己下颔的白须,似乎有些冷淡下来:“我记得几位讲课的大学士都是出了名的好学问。难道,他们还算不得名师?你的眼界竟是高到连他们也不放在眼里?” 43.白启 傅修齐垂首, 郑重应道:“晚辈得陛下恩典,得以入宫陪伴公主进学,实乃天幸。但, 按旧例公主十四岁便不必入闻知阁, 此后便可出宫建府。晚辈虽不才却也知道‘吾生也有涯, 而知也无涯’的道理。” 说到底, 公主皇子都是皇家出身,按现代那说法就是毕业包分配的。所以, 公主皇子们这会儿读书习武什么也都是随便混一混, 反正皇子成年就去朝里办差,要是以后封了太子和藩王,自然也是各有各的去处;公主出宫建府后也有俸禄,只管找个驸马嫁了,安享荣华就是了...... 若是皇子伴读, 还能借着一起读过书这样的交情, 日后在朝里借着一点儿皇子的威风。以往,那些做公主伴读的都是女子, 日后自然也能借着这名头拉高身价嫁个好人家,甚至还有直接嫁皇子的.......偏傅修齐他这个公主伴读是男的,他既不能如那些皇子伴读一般靠着与皇子的关系在朝里做事又不能如那些女子一般嫁出门去, 日后想必也是只能靠自己努力的。 所以,傅修齐的危机感也比其他人更强:他眼下固然可以跟着闻知阁的几位大学士学习几年, 可以后呢?经过姬月白的提醒, 傅修齐也醒过神来了:还是要趁早找个师傅, 以后出了宫也能跟着继续求学,日后按部就班的考科举入朝,想来也算是这时代最规矩的一条路了?若他找的这个师傅还有些人脉关系,入朝后的路自然也比一般人更好走。 故而,傅修齐眼下倒是想得极好:虽说以他的身份也许是攀不上谢阁老,可若是让谢阁老给他推荐位名师似乎也是不错的? 然而,谢阁老却是一笑:“这可不行,我那些好友各个都是心高气傲,早便不想收徒。” 他捋了捋下颔白须,重又抬眼去看傅修齐,倒是卖了个关子:“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傅修齐沉默片刻,不得不虚心求问:“还请阁老教我。” “明年二月便是童试,”谢阁老抿了抿唇,压住唇角的笑意,不紧不慢的道,“你如今已十岁,明年二月正好可以下场一试,若是能得个童生,自是前途无量。我那些好友自然也不会拒绝收个天资卓越的好弟子。” 傅修齐简直想要苦笑:果然还是逃不过应试教育,哪怕传到古代,拜个师都得先去考试。而且,如今都已三月,到明年二月县试也就一年不到的时间,傅修齐可没有现代人对古人的倨傲——人家五六岁上学背书,受教育时间比他早多了,还有好多人老大年纪的接着再考,竞争压力可想而知...... 只是,谢阁老既然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里,傅修齐自然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而且,傅修齐回头一想也觉得有个功名在身也是好事,这便垂首应了:“晚辈明白了。” 谢阁老看着他这笔挺认真的模样,眼里倒是闪过一丝真切的笑意:若是傅修齐明年真能顺利考出个童生,他倒是不介意再多收个小弟子——只是平阳侯那个德行,他真要插手也是麻烦,自然要好好的试一试人。 ******** 傅修齐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倒是迎面撞上一个少年。 那少年看上去与他年纪相近,面容俊秀,英气勃勃,一身劲装倒是英姿飒爽,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便如夏日骄阳一样的热烈。 便是傅修齐都不由得多看了一眼,顿住脚步。 那少年撞见傅修齐的目光,也略顿了顿步子,然后颇是礼貌的朝着傅修齐露出灿烂的笑容。 傅修齐也十分客气的回了一笑,让开半边,眼见着少年在下人通禀过后,步履轻快的进了谢阁老书房的门。 从头到位,这两人都没说话,更没互通姓名——毕竟,萍水相逢,问多了似乎也不好。 但是,待傅修齐随谢府管家走远了,这才开口问了一句:“适才那位公子是.......?” 谢府管家的态度似乎很平淡,沉静的应道:“是白将军府上的小公子。” 只怎么简单一句,傅修齐倒是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无他,白家的人和事在大周还是很有些名声的。 大周统共也就一个白将军,白家几代单传,传到这一代,倒是正好三世同堂。据说白老将军早便嫌弃自己没用的儿子,生怕宝贝孙子也叫带歪了,自己亲自手把手的把孙子带大的。而这位白小公子也是自小天资卓越,深得祖父教导,极有将才。 当然,傅修齐对于后半句话有些怀疑:毕竟算算年纪,对方比自己还小一岁,十岁没满的少年究竟是怎么看出将才不将才的? 不过,在这里见到白家小公子,傅修齐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想的反到是另一件事:看样子,白家和谢家的关系似乎不错——那白小公子进书房时熟门熟路的做派,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 傅修齐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白小公子白启也正向谢阁老问了一个与傅修齐类似的问题:“我刚刚在门口撞见了个人,谁呀?” 谢阁老看了白启一眼:“怎么,你对他感兴趣?” 白启笑了一下。他眉目英气,笑起来时真有一种飞扬的感觉 “有一点吧。”他扬起头,眼尾一挑,说起话来倒是欠抽的很,“我还是头一次见着脸长得比我还好的男人。” 谢阁老简直被他逗笑了,随口笑骂了一句:“你这油嘴!” 不过,谢阁老倒还真与白启说了傅修齐的身份:“是平阳侯的次子,姓傅,名修齐。” 白启点点头,嘴里倒是把这名字念了一回。 谢阁老位高权重事情也多,自然不可能真放太多心思在傅修齐的身上,很快便与白启说起正事:“你祖父那头近来如何?” 提起白老将军,白启也跟着郑重起来。他虽常做少年模样,但到底是被白老将军一手带大的,虽因着两家交好的缘故常往谢府跑,可此回却也是真有事。白启沉了沉脸,低声道:“我祖父埋在北蛮的内应传了消息来,说是北蛮汗王马上就要不好了。最晚明年,北蛮必要生乱,只怕要牵连边境。” 老王将死,新王将立,这永远都是最危险莫测的时候。 谢阁老的脸色也跟着沉了沉。他是彻底把傅修齐的事情给丢脑后了,满是皱纹的脸上似有无限的忧虑:“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虽然管的不是户部却也知道如今朝廷的底子有多薄——去岁秋汛南边遭了大难,已少了许多税赋,今春要治黄,户部还得要往外大笔大笔的掏银子.......年初杨首辅乞骸骨后直接便告病在家躺着了,眼下内阁里也是闹得群龙无首,这时候边境再要出个天灾人祸....... 唉,多事之秋,真是多事之秋啊! ******** 姬月白等了几日又几日,直到三月底也没等到平阳侯倒霉,只听说谢阁老牵头,领着工部诸人一同完善了平阳侯提出的治水方案,正好叫还留在外面的李侍郎依此治水。 所以,姬月白实在很怀疑傅修齐的解决方法。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了傅修齐:“你上次说的解决方法?” 傅修齐自从上次去谢阁老府上交了治黄策论后便忙得很——联系卫二舅,找可靠木匠试做自行车,找可靠铁匠定制鸳鸯铁锅,饭馆选址,食材供应问题、调料配比问题.......甚至还有县市备考。 说真的,傅修齐真恨不得自己能和哪吒似的生出三头六臂,一头管一件事,省的每天忙得简直像个古代版霸道总裁。 当然,他既不霸道,也没霸道总裁那天王凉破的气场。 所以,他听到姬月白的问题后像是蹙了蹙眉头,像是走了神,然后才简略的回答道:“我把我写的策论交给了谢阁老。” 姬月白:“然后呢?” 傅修齐沉默片刻,这才耐下心来解释道:“像谢阁老那样的人,一点即通,我送了东西过去,他自然也知道我父亲剽窃之事。眼下虽不发作,可日后正碰着点儿事,一位阁老的不喜和坏印象总是够我父亲受的了,没必要紧盯着不放。”他有那么多事情忙着要做,哪里有功夫和平阳侯虚耗? 姬月白暗自道:所以,这就相当于是暗搓搓的去谢阁老那里告了个状? 这么想着,姬月白忍不住又问:“就这样?” 傅修齐摇摇头又点点头:“他让我明年去考县试,如果中了就替我介绍名师——不过,我看他言下之意:要是我明年真中了,他八成自己就把我收了。” 姬月白:“.....” 过了半晌,姬月白才道:“那你努力加餐饭,多多看书备考啊。” 傅修齐“嗯”了一声,眼睫低垂着,十分认真投入的看着手里的书卷。 姬月白见他一门心思沉迷学习,忍不住有些担心起自己的生意状况:“你之前说的饭馆和自行车怎么样了?” 傅修齐翻了一页书,很淡定的道:“饭馆的东西备的差不多的,不过还差一些调料可能要找胡商去买。饭馆的店面还没挑好,合适的比较少,还要再仔细挑了一挑,等真定下来了一定会先与殿下说一句。待开店了,说不得还能请公主去看看。至于自行车,下个月就能出第一个成品,不过这东西还得等木匠做出来后才能看出好坏和改进余地。” 姬月白深深的看了傅修齐一眼,深觉这人也是够厉害的,忙成狗样还能静下心来坐在这里看书。 44.摸头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夫人自是心知:女儿被逐出宫门这事必是瞒不过旁人的, 到底是伤及女儿家的名誉, 便是对日后前程也是有碍。偏家里头对张瑶琴这嫡长女又素是寄以厚望的....... 一念及此, 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 只语气清淡:“也罢, 正好叫你吃个教训, 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 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 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 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 宫里也有你姑母, 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 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 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 族里头多有议论, 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 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第二日,张夫人便递了牌子去见张淑妃。 张淑妃虽夜里被女儿气了一回儿,夜半时才囫囵睡了个觉,早起都不得劲儿,但是见着娘家嫂子却是没有不高兴的。 只是,张淑妃眼下见着嫂子便又不由想起侄女儿的事情,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忙不迭的问了许多侄女回家后起居安排,嘴里道:“我这儿有几样好东西,迟些儿嫂嫂替我带去给瑶琴,便当是我给她压惊的。” 顿了一下,她又气得咬牙:“只恨我养出那么个女儿,竟是叫瑶琴平白受罪。” 张夫人反笑着安慰张淑妃:“回自己家里,算什么受罪?” 张淑妃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还小呢,哪里见过那个阵仗?且这事原就不是她的错。嫂嫂也不必心急,我迟些儿便去求求陛下,叫他下旨召瑶琴入宫。” 张夫人连忙按住了张淑妃的手:“娘娘,娘娘万不可为着这事再去寻陛下。”她低声道,“家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咱们家里最要紧的便是二皇子那头,娘娘怎好因小失大?” 张淑妃听嫂子提起亲娘,秀致的眉尖蹙了蹙,也没说话了。 张夫人便又劝她:“再说了,瑶琴年纪还小,性情不定,自她入了宫,我这心里便总也放不下来,只怕会惹出事来。此回也是因祸得福,回家后,我便叫她去族里女学进学——咱们族里女学如何,娘娘也是尽知的。” 张淑妃少时上的便是张家族里的女学,听到这话不由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候,不由也转了心思,转口问道:“杨先生可还在?” “在的,”张夫人含笑着道,“我便是想叫她也教一教瑶琴,若她能得两位姑母半分本事,我这儿便再不必愁了。” 张淑妃不禁笑起来:“瑶琴天分好又肯努力,日后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全赖娘娘吉言了,”张夫人见张淑妃露了笑颜,这才放心许多,这才目光一转,落在张淑妃面上那还未彻底褪去的红痕上面,试探着问道,“娘娘脸上这是.......” 张淑妃柳眉一横,想起昨夜的事便又起了气,只是她也不想迁怒张夫人这嫂子,只得看了徐嬷嬷一眼:“你与嫂嫂说罢。” 徐嬷嬷应了一声,只是她为着张淑妃这做主子的面子也不好说的太清楚,说到关键处只得含糊的掠过。 张夫人倒是不知昨夜女儿离宫后竟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听过后不由又叹,开口劝张淑妃道:“二公主那头,娘娘也要仔细些才好。便是陛下那里,必也是盼着娘娘与公主母女和乐的。” 听到这话,张淑妃便觉得心口噎得厉害,她心里不乐意,这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她昨儿紧赶慢赶的去告我的状,叫我在景和宫里丢了那么大的丑儿,我今儿都不敢出门去。现如今,竟还要我这做娘的去讨好她不成?” 张夫人不由暗叹,她虽也是张淑妃亲嫂子却也不好常入内廷,只是心里头多少也是清楚张淑妃待女儿的态度的。 说来也是不巧,张淑妃十七岁便入了宫,她美貌惊人,自然圣眷非常,隔年便生了姬月白。偏张淑妃是家里小女儿,自小养得娇,再没有吃过苦头的,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儿,忽然怀了孩子,怀孕时那臃肿笨重自是不必提,到了生产偏又是难产,张淑妃疼得险些要去死,真心觉得这什么女儿就是来与自己要债的,哪还有心情去疼女儿?若非家里几番劝导,张淑妃真是连个面子情都做不出来的。 张夫人至今都还得记得:前年入宫时,正好碰见二皇子和二公主也在。张淑妃便是给二皇子端盏蜜水也要仔细水温,生怕烫着人。那样的慈母心肠,如何不叫人动容?只二公主姬月白独自坐在一边,半仰头,小脸净白雪嫩如莲瓣,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怔怔然的看着张淑妃。 那一刻,她目光与神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以至于张夫人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都觉不是滋味,婉转提醒张淑妃一句。张淑妃却仍旧态度轻慢:“我早便说她不机灵,见了自家舅母也不会叫人——皎皎,你来,叫舅母.......” 当时,张夫人听这声气儿便已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是她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心里另有一层隐秘而见不得人的想法——这父母偏心,被薄待的孩子里头,十个有九个是要加倍孝顺争气来讨父母欢心的;只一个可能会生出不满与怨恨。 张夫人瞧着二公主对张淑妃甚是孺慕,想着张淑妃这小姑子又是素来脾气古怪的,倒也没多劝。结果如今女儿被人从宫里撵了回来,又听说了昨夜的事情,张夫人自然也醒过神来了,立时便算好了利弊: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若是二公主真就对张淑妃生出嫌隙,日后迁怒张家乃至于二皇子.......这到底是公主,当今又是疼儿女的,日后嫁的少不得也是公侯门第——既如此,他们何苦又要把自家的助力往外推,没得生出仇怨来? 故而,张夫人今日却是拿了十分的力气来劝人:“家里老夫人常与我说起娘娘少时的事情,都说您自小儿便是心肠柔和,见着个可怜人便要垂泪,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便每每惦记着要给那些穷苦人赠衣施粥。见了的人都说您美貌心慈,是天上下来的活菩萨。如今二公主年纪小,正是盼着父母疼爱的时候,娘娘您只需拿些慈悲疼她,她必是要感激涕零的。 ” 嫂子的话,张淑妃倒也听得进去,黛眉不免一蹙:“嫂嫂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生的,我如何又不想疼她?只是那丫头生来便是与我讨债的,素便不是个懂事的,见了面便越发的讨嫌了。嫂嫂你是没见着她昨日里与我说话时的声气儿——那简直是......”她自觉涵养好,一时骂不出话,索性便抬手揉了揉自己气闷的胸口。 张夫人暗暗叹气,随即又劝:“当年娘娘怀着二公主时,十月怀胎,一朝生产,那是何等辛苦艰难?娘娘对公主这心,我是再知道没有——要我说,这天地底下又有哪个能比娘娘待二公主更好的?只二公主年纪小,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的事儿,眼下自是被那些个嘴甜的哄了去,哪里又明白娘娘您这没说出口的苦心?现下只盼着娘娘平日里也略开开口,也多疼疼她,待她大了就知道娘娘您这慈母心肠了。” 张夫人劝了又劝,险些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张淑妃这才勉强点头,答应了要好好待女儿。 只是,这两人眼下都不知道,姬月白正为能搬出永安宫,在学里小闹了一场。 却见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侧不远处,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银剪子,正低头去剪烛台上的灯芯。 银剪子咔嚓一声,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旋即又暗了一些,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连忙回过头来,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殿下,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点了点头。 45.张家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所以,姬月白并没有疾言厉色的威逼催促反是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翡色的肩头, 语声仍旧不疾不徐:“若是事成,你自是要跟着我走的。母妃饶不饶的想来也不打紧。翡色,你还年轻,总也要为自己以后考虑, 现在就这般瞻前顾后的,那又哪儿来的日后........” 翡色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显然是有所动摇。 姬月白的语声仍旧不疾不徐。她慢慢的往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大哥和二哥年纪也都不小了,再过几年, 宫里估计便也要给他们选妃,到时候肯定也要选司仪、司门、司寝、司账的。” 皇子成婚前,宫里都是要给他们选几个年轻宫女教导他们知晓人事,而这些宫人也都是要冠以四女官称谓的。 翡色听到姬月白的话,乌黑的眸子好似是被火点着了, 火焰哔啵哔啵的烧着, 绽开火花, 整张脸都蓦得一亮。 姬月白心知肚明:那是野心的火花。 翡色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她年轻、有心计并且容貌不错,眼皮子也不浅——她看中的不是坐拥诸美的皇帝, 而是两位即将长成的皇子。前世,有张瑶琴在, 翡色都敢背着自家主子去爬二皇子床, 可见是个能为了富贵和前程舍命冒险的。最重要的是, 张瑶琴已被姬月白弄出了宫,翡色现今估计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早就琢磨着要另寻出路了...... 姬月白没有不放过对方脸上的神色变化,语声仍旧轻而缓,若有深意的暗示道:“你跟着我,总是会有很多机会的。” 是啊,机会! 翡色脸颊边肌肉下意识的抽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咽下口水,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姬月白没再多说,摆了摆手。她说了这么久的话,终究还是有些意兴阑珊,这会儿便道:“好了,你出去吧,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翡色从地上起来,慢慢的与姬月白行过礼,然后才往外走去,她神色间还有几分未褪的恍惚和犹豫。 一直守在门外的玉暖见着翡色这般神色,只当翡色是被姬月白骂了一通,不由关切又温和的安慰了一句:“公主素是有口没心的,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翡色勉强朝着玉暖一笑,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糊的问道:“怎么没见着田蓝?” 玉暖往主殿那头呶呶嘴:“人家去孝顺干娘了,一时半会儿哪里回得来。”言语之间倒是颇有些羡慕嫉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可惜她便是想往高处走也不像田蓝那样有路子可走。 翡色便知道姬月白先时说的话约莫没错,这便温声别了玉暖,抬步往外走。 忽而出了殿,翡色身上穿的又不甚厚实,这会儿被夜里的凉风一吹,露在外头的脖颈跟着一凉,浑身上下也都跟着起了鸡皮疙瘩。只是,她心口正烧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正旺,明亮的火光就照在她的眸中,一双眸子亮得出奇,如同盯住了肉块便不愿松口的野狼。 翡色一路走一路思量,脑中一时儿转过许多事,只觉得被夜风吹凉的身体渐渐又暖了起来,很快就又提起精神往张淑妃住的寝殿走去。 待得见着了张淑妃门外的薛女官,早便已思量好了事情的翡色立时红了眼眶,哭着求道:“适才二公主寻了奴婢过去,说了许多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只怕是生出了些旁的心思,奴婢再不敢瞒,这便想来与娘娘说一声。” 翡色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跟着张瑶琴在张淑妃这儿常进常出,诸人自然也是熟的。薛女官见她哭得这样厉害,神色间也颇有几分惶恐,还真有些担心二公主那头起了不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说到底,娘娘对二公主的手段也实在是太狠了些,指不定真就把人逼急了...... 故而,薛女官握住了翡色的手,轻声安慰道:“你莫要急,我这就进去与娘娘通传一声。” 翡色神色稍缓,似乎方才缓过神来,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轻声应了下来。因她低着头,浓长乌黑的眼睫顺势往下一扫,倒是正好遮住了眼中的种种复杂神色,那模样却是极老实柔顺的。 翡色就这样站在殿外,耐下心来等了一会儿,果然见着薛女官从里面出来。 因着翡色过来是要说二公主的事情,薛女官心里多少也有些担心。她是真心想多劝劝张淑妃,让她放下毫无意义的成见,好好的与姬月白这女儿处好关系,可张淑妃那性子...... 薛女官心知:徐嬷嬷这样张家安排的老人才算是张淑妃心里真正信重的心腹,二公主这事连徐嬷嬷也劝不动,薛女官自然更不必想了。 一念及此,薛女官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口上道:“娘娘让你进去说话。”犹豫了一下,她面色多少有些复杂,思忖再三,还是额外叮咛了一句,“娘娘与公主到底是亲母女,你说话也要仔细些。” 翡色貌似恭顺的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步往里走去。 张淑妃现下是“有病在身”,自然还是在榻上躺着。不过她教训过了女儿,心情好,精神也不错。 此时,她正慵懒的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漫不经心的翻看着。见是翡色上来,她随手便将手上的书卷合上,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到榻边来:“过来说话吧.......” 翡色深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去行礼,然后恭谨的跪在了榻边。 张淑妃知道翡色是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的,往日里也是常见的,见着人便不由想起侄女儿,多少也有些爱屋及乌。所以,她难得主动开口问了一句:“什么事?” 只见方宸妃缓步从外面进来,姿态端庄娴静,神色从容不迫。 好似阳光下绽开的兰花,每一片娇嫩鲜妍的花瓣上都洒满了金色温暖的阳光,静谧且美丽。 随着她的到来,众人不觉的跟着静了一瞬。 见是方宸妃来了,皇帝这便亲自抬步上前去,伸手扶住了欲要行礼的方宸妃。他看着身前的方宸妃,目光柔和,便是连声音也不觉温柔了许多,低低的道:“你素来喜静,珏哥儿又病着,怎么就来了?”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方宸妃偏过头去笑了笑。她年纪与张淑妃相近,看上去却似矜持娇嫩、面薄易羞的小姑娘,就连声音听上去也清得很,玉碎般的清冷动听:“听说淑妃妹妹病了,我这心里放心不下,这便过来看看。倒是没想到陛下也在.......”因她比张淑妃略大几个月,这个妹妹叫起来自是顺口。 皇帝见她精神还好,神色倒是越发柔和,忙又关心起四皇子的病情。 方宸妃一一应了,只道四皇子用了药后已好了许多,只现下还有些咳嗽,还需再养几日才能下床走动了。左右四皇子现下没到进学的年纪,除了养身子再没有什么大事。 说来也实在有些不巧。当年,方宸妃怀四皇子时,正碰上方家出了些事,她受了惊吓,早产生了四皇子。也正是因此,四皇子生来体弱,总是病恹恹的,一年总要病个半年。这虽是幼子,皇帝心里也十分有愧,可到底不敢太上心——他实在是太担心四皇子养不住要早夭,到时候自己心里更要难过。也是亏得方宸妃一片慈母心肠,始终不曾放弃,整日里小心照料着,竟是真把四皇子养了下来。如今,四皇子虽还有些体弱却也好了许多。 方宸妃说了四皇子的病情后又转口问了张淑妃的事情;“珏哥儿已是好了许多,只是不知淑妃妹妹这......” 皇帝确实是不放心张淑妃的病情,这就把事情与方宸妃说了一遍,叹道:“淑妃这儿若要养病,只怕是真顾不上皎皎.....只是,若叫皎皎去母后那里,母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是懒得理会这些个事情的。” 方宸妃跟着点了点头:“太后自来喜欢清静的......”她红唇微启,语声跟着一转,“太后到底是上了年纪,难免有些个事,虽说身边也有人照顾着,身边虽有嬷嬷宫人服侍着,可到底少个贴心贴意的亲近人。” 皇帝听着方宸妃这般说,果然又有些动摇了。 方宸妃说着说着,不由抿了抿薄唇,眼眶一红,倒是显出几分真切的难过来:“这事原也不该我说,只是我这每每想起太后娘娘便觉得不是滋味——她老人家过得也太清净了——老人家过日子原就该热闹舒服些,偏太后的慈安宫里却是这样清净,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这样下去只怕......我便想着,这会儿送皎皎过去,一是可以让淑妃妹妹安心养病,这孩子放在太后那里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二是替太后娘娘排解寂寞,亲孙女总归是与旁人不一样,太后见着也没有不疼的;三是有皎皎这做孙女的代我们在太后身边服侍尽孝,我们也可以安心许多......” 46.教养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或者说, 姬月白她究竟是想要什么? 人在紧张的时候, 脑子总是转的非常快, 哪怕是张淑妃这样很少动脑子的人也不例外。她思绪飞转,立刻便把姬月白这些日子的言行在满是混沌的脑中略过一遍: 从景和宫回来的夜里,姬月白与她小吵一通,最后却说:“.......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 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前些时候, 姬月白顶着受伤的脸在闻知阁里闹了一通, 把偏心之说嚷嚷得众所周知,按长嫂张夫人的意思便是“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 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的......” ....... 这一桩桩一件件,过去张淑妃虽也气得牙痒可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她心念一动, 已是明白了姬月白这折腾来折腾去, 最后的真正目的:她想要搬出永安宫。 既是明白了,这么个关键时候,张淑妃自然也顾不得计较女儿搬出去这事会不会伤及自己脸面, 很快便打算服软。她顺势垂头, 咳嗽了两声, 待得声气稍稍缓了缓, 她便软下声调, 低柔又婉转的叫了一声:“皎皎......”难得的示弱语气。 姬月白听这声气,便也猜着张淑妃这是与她示弱,表示有意配合。她确实是不想真和张淑妃闹得两败俱伤:虽然张淑妃百般苛待她,可她却也没真气到那份上。事有轻重缓急,她当前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要不然,哪怕揭穿了张淑妃欺君之事,张淑妃被皇帝责罚,她也得蹲永安宫里跟着受冷遇。所以,与其鱼死网破的闹开,不如先借此拿捏住张淑妃,逼她让步。 趁着传旨宣太医的太监还没出门,姬月白靠在皇帝怀里,用小手拉了拉皇帝的袖子,主动开口道:“父皇,我看,还是叫陆太医过来吧。”她是早便思量过局面的,劝人的话倒是十分流利,“这几日母妃的病都是陆太医看着的,还是要寻个知根知底的人过来看看才好。” 皇帝心念一转,倒也觉得女儿说的有些道理,便让人先叫陆太医过来看脉。 张淑妃听说请的是陆太医,心里也不由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只仍旧有些犹疑女儿闹了这么一通究竟是要如何收场。 也是亏得底下人腿脚利落,不一时便请了陆太医来。皇帝心里担心张淑妃的病情,沉着脸先叫陆太医上去看脉,一句话也没多说。倒是陆太医有些个忐忑,十分担心是张淑妃装病的事情被发现了,不由暗暗的去看张淑妃的眼神。 张淑妃却也摸不着姬月白那孽障的思绪,只怕是多说多错,惹急了姬月白便要戳穿她假病的事情。所以,她便也端出柔弱病美人的模样,靠着缎面软枕,低垂螓首,柳眉似蹙非蹙,只轻轻咳嗽着,一句话也不说。 果然,紧接着便听到了姬月白软软的声音:“陆太医,母妃这病是不是要静养呀?” 陆太医垂着眼睛,眼睛余光却是看向张淑妃。 张淑妃回过意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这话,低声道:“我这身子本就不中用,若要静养,那......”她没把话说完,只抬眼去看陆太医。 陆太医心下有数,这便顺着话往下说:“娘娘体弱,郁结于心,实是内里虚耗太过,还是要多养一段时间才好。这一段时日,确是不宜劳心劳力。” 张淑妃的脸色显出几分慈母的担忧之色,如神庙里那圣洁慈悲的观音神像,实在是温柔动人到了极点。只见她低头垂泪道:“我只病了一会儿,便叫皎皎吃了这么些苦,这要是再病下去,皎皎可怎么好?” 姬月白从皇帝怀里下来,跑到张淑妃床前,这便哭出来了:“母妃,你可不要死.......” 张淑妃流泪恶心人,姬月白自然也要恶心回去。 反正,就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张淑妃本来只是因着皇帝在眼前,下意识的要拿腔捏调的作态一番,此时见着姬月白趴在床边哭着说什么死不死的,她这喉咙里便好似咽了只虫子,恶心欲呕,一时间脸上神情也僵住了,再也端不出泣容。 偏姬月白还真就好像要做孝女,这会儿还哭哭啼啼的道:“母妃,只要你没事,叫我抄一年的佛经也没事的......”说着,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忙不迭转头去看皇帝,含着眼泪的眸子雾蒙蒙的,哽咽着道,“父皇,要不然,叫我去慈安宫吧?我去慈安宫陪皇祖母抄佛经,也算是替母妃祈福。” 经过上一回在景和宫的试探,姬月白如今也已是心知:皇帝是不会放心叫她这样小的年纪就一个人住外面。所以,她主动的退了一步,给皇帝另提了个方案:去方太后的慈安宫。 方太后是长辈,也是皇帝信任的人,自然也是很可靠的。 果然,这一次,皇帝还真有些被说动了。他心里既担心张淑妃的病情,又怕张淑妃病里没精力照顾女儿。毕竟,眼下才出了徐嬷嬷这事,他也实在不放心张淑妃管教下人的本事——他到底是做皇帝的,自然也没时间整日里过来替张淑妃敲打下人。 所以,他如今听得姬月白的话,眼睛不由一亮: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只是,想到慈安宫的方太后,想到方太后素日里的脾气,皇帝口上还有些犹豫:“去慈安宫倒也不错,只是,你皇祖母那性子......” 恰在皇帝沉吟不决,满腹犹豫时,忽而听到门口传来太监拖长语调,又尖又响的通禀声—— “宸妃娘娘到——” 姬月白一直紧绷的肩头稍稍放松了一些,不由自主的长舒了一口气:她一直想请的外援,终于还是来了,这搬出永安宫的事情可算是能够真正的定下来了。 果然,不一时,便见着方宸妃领着几个宫人,缓步从外面进来。 这后宫中,能到妃位的都是诞育了皇嗣的,论位次正好就是:许贵妃、方宸妃、张淑妃、慕贤妃。 张淑妃美貌惊人,慕贤妃温柔婉转,而方宸妃却是人淡如菊。 二皇子心里另有计较,此时再听这句“不敬兄长,不悌在先”便觉心里不舒服。 于是,二皇子立时反驳道:“其实,这也是庄公这做兄长心胸不够,故意纵容,方才酿出大祸。当年,郑武公在时,武姜偏爱共叔段,几次向郑武公进言想要立幼子为世子,可郑武公应了么?书上说的是‘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可见郑武公心里是有数的:虽然这两个都是嫡子,可还是嫡长最贵,他为人君自然是要立嫡长子为世子。而后,庄公继位,武姜为幼子请封制邑,庄公以制邑险要为由拒绝,而后武姜又改而求封求封给京邑——祭仲也说了,这是‘非制也’,庄公若是不想养大兄弟野心,大可以直接以非制为借口拒绝,防范于未然。可是,庄公却故作大方孝顺,装作是碍于武姜而答应此事,反倒养大武姜与共叔段的野心,由此才有兄弟动兵戈,母子几成仇的事。” 二皇子这一大段的话里头,只有“嫡长最贵”这四个字是咬着重音的,大皇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了。 姬月白坐在位置上,面色沉静的听着这两人菜鸡互啄,感觉还真是有意思——重回二十年,这两家伙如今也就能斗斗嘴皮子,还真是有趣! 曾大学士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回答都不置可否,随即又点了三皇子来说。 三皇子心里正惦记着张瑶琴的事情,犹自出神,冷不丁的被叫起来,只好结结巴巴的应道:“就,就像是大哥说的,两个都有错.......”一时儿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大公主被自己没用的弟弟气得咬牙,要不是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她真想上去踹三皇子一脚! 曾大学士神色仍旧淡淡,他既没有表扬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真知灼见”,也没有责备三皇子的心不在焉,统统略过不提,转口问了大公主和姬月白。 大公主最烦这些讲古的史书故事——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还要翻出来说个没完。可曾大学士点了她的名,她还是不得不起来,简明扼要的道:“也是武姜偏心,方才让兄弟生出嫌隙,引出这兄弟阋墙的事故。” 曾大学士点点头,又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站起来,小声道:“其实,武姜偏心不假,可也是庄公将这些看得太重了——五指尚有长短,为人母自然也有偏好。”她眨了下眼睛,雪腮微微鼓了鼓,像是鼓起了勇气,索性便拿自己作为例子,“像我母妃,她就比较喜欢二皇兄还有我表姐,比较不喜欢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其实,张淑妃那偏心病大家心里也都多多少少有数,可姬月白这么明明白白的把事情说出来,倒是众人都没想到的,尤其是被提到的二皇子,尤其觉得没脸,看着姬月白的目光里也冷了冷,别有些意味。 姬月白才不管他脸色好不好看呢——前一世,她谁都不想得罪,谁都想讨好,事事顺从张淑妃,处处谦让二皇子甚至张瑶琴,只想表现得乖巧柔顺些,好讨他们欢心......可是结果呢?这些人把她当做礼物送去给北蛮左贤王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的犹豫,只把她所有的顺从谦让当做是理所当然。反正这些贱人都是贱的,全都欺软怕硬! 现在,姬月白重活一世,再见着这么一堆儿自私自利的人渣,胸口那气真是怎么也消不去,索性也不委屈自己了,先自己出气自在了再说。她说完了话,不由得又眨了眨杏眸,一派的天真无辜,似是好奇的问道:“曾师傅,我是不是也是寤生的?所以,我母妃才这样不喜欢我?” 这个,还真是不好回答。 不过,曾大学士能被皇帝派来给皇子公主们上课,自然有些本事。他听着姬月白的话,面上笑容和蔼,嘴上却是四两拨千斤:“公主这话实在太重。便是偏心如武姜,再见庄公时也有‘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之叹,母子其后亦是和乐如初,可见母子之爱实乃天性。诗经也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对子女的养育之恩便如昊天一般的无穷无尽,为人子女很该孝顺父母,才不会有‘民莫不榖,我独不卒’的痛苦。” 说到这里,曾大学士的目光不禁在姬月白还带着红肿的面上一转,到底还是略有几分软,随即缓缓道:“当然,为人子女也要知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道理,方才不至于陷亲于不义。” 姬月白神色微变,但还是认真一礼,郑重道:“学生谨受教。” 这才坐了下来。 曾大学士索性便借题发挥的往下解说起来。 很快,上午的学习结束了,曾大学士摆手让诸人休息,自己拿着书册离开,阁里的皇子公主还有伴读们也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姬月白没有伴读帮忙,只自己一个人收拾着,不过她又不急,只一个人慢慢收拾着。 大公主隐约觉得自己这小妹妹好似有些变了,当然,她性子大方,其实还挺喜欢这变化的,于是便上来帮了一把手,顺口问她:“听说父皇已经给你定了新伴读?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什么时候来呀?” 姬月白听着大公主这话不由扬了扬唇,眸光一转,倒是落在了三皇子身边的伴读傅景轩身上,笑了一下:“就是平阳侯府的呀,贤妃娘娘没和你们说吗?” 大公主闻言一怔,也跟着转头去看傅景轩——这位可是平阳侯府世子,正儿八经上旨请封过的。 三皇子和傅景轩在侧原还有几分不以为意,听到这话亦是不由吃了一惊。 三皇子着实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竟是能接张瑶琴的位置,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傅景轩,问他:“你家妹妹怎么样?” 47.守义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无力的喘了一口气, 喉咙干涩,呼吸艰难。她心知自己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也正是因此, 她更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浮在半空中的金色粉尘,近乎贪婪的看着,似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她即将黯淡的人生。 也就在此时,她那永远被幻听和轰隆声折磨的耳朵里传来了脚步声。 咔嚓, 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 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 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 将目光移向门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 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 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毫不拖泥带水, 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亮得出奇,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 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 轻袍缓带, 腰间佩剑,脚踩军靴,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男人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床榻上那行将枯槁的单薄躯壳,看到当年那个敢在自己的嫁衣里藏金刃,在千军万马之中以金刃刺杀敌寇的年轻公主。 所以,他竟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语声轻缓的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姬月白病中昏沉许久的脑子因为这两个字而重又变得清明了起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神志总是会变得更加清明的,那些过往的记忆重又在她脑中一点点的闪过:金尊玉贵的宫廷生活,如履薄冰的少女生涯,还有那挣扎求活的逃亡之路...... 美好的记忆如珍珠,早已在岁月里失去旧日的光泽。而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像极了一把雪亮锋利的尖刀,深深的刺入她的心头血肉里,让她整个余生都为此而痛苦、为此而悔愧、为此而深受折磨。 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旧不曾卷刃,还是插在心上,每动一下都是鲜血淋漓的疼,那些回忆更是历历在目: 她曾见过,贫弱的士兵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脚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们从不退缩、不畏死、不贪生,始终奋不顾身。然而,刀刃刺破他们的肉体就如同裁刀划过纸片,铁蹄过处,尸首堆集成山,热血积聚成海,白骨曝于山野。 她曾见过,年轻妇人为了幼子出卖自身,一路随众奔逃,最后却不得不忍痛把心爱的幼子弃在草间,纵是听着那剐心的哭声也不敢回头。 她曾见过,千里旱地,饿殍无数,生民如倒悬。家国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饥寒和苦难折磨得毫无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树皮草根,抱着最后一丝不忍,彼此交换儿女,烹人为食。 她也曾见过,中原沃土千里,却无鸡鸣,更无人声——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远流长,也曾风流蕴藉,埋过多少英灵,百年来都未经过如此浩劫。 真正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惨了,惨不忍睹。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点点渗入泥土里的滚热鲜血,记得那掺着血肉腐烂腥臭味的山风,记得牺牲将死的士兵渐渐涣散开的眼瞳,记得孩童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娘”,记得那个数日未曾饮水却还有眼泪的干瘦妇人,记得灶台锅炉里用浑浊雨水烧着的发白骨肉,记得用那干瘪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饥民...... 世间的刀兵金戈下总有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而凡人一切的悲欢离合总是那样的寻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只“太平盛世”这四个字轻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悬于苍穹,让乱世苦海里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 姬月白确实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可是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些遗憾却全都是不能与人说的。她只能尽力睁大眼睛,用余下的一点力气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玩笑般的开口道:“昔日,我在宫里曾听皇姐盛赞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令她临镜必叹......而后,皇姐与南平郡主更是为你反目.......”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年的永熹公主多少还是有些矜持,没有当着妹妹的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是,能够令那样一位美貌骄傲的公主亲口盛赞,甚至为此而自惭形秽,不顾身份体面的与南平郡主反目——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容色和人才。 姬月白的喉咙依旧干灼如火烧,她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从石缝里面挤出来的甘露,但她还是竭力往下道:“再后来,听说你驱逐北蛮,收复失土,我亦心向往之,只恨这样的人物,我却从未有幸能一睹真颜......” “实在是,有些遗憾啊......” 姬月白这样感叹着,在最后的清明里,她依稀可以看见那个男人因为她的话而微微睁大双眸,淡漠冷定的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讶色。然后,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覆在玉石面具上,似要在她的面前将那张面具揭开。 姬月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看见那张脸——那张曾经令无数少女痴恋心碎,也曾经令无数敌寇望而生畏的脸。 她死了。 死在新朝将立的前夕,死在那位结束乱世的新帝目光下,死在那明媚的春光里。 她死的干干净净,可又满腹遗憾。 姬月白自然明白贤妃的意思:若是人前皇帝说不得还要给张淑妃些颜面,这要是私下无人,皇帝这火发出来,张淑妃怕还真要吃个大亏。 贤妃心情好,抬抬手便让人把自己那想替张瑶琴说话的傻儿子以及眨巴着眼睛想要打听的机灵女儿一起给抱下去了,随口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明儿还要进学呢,都去歇吧。” 打发了儿子与女儿,贤妃便亲自拿了药盒子给姬月白上药,十万分的仔细小心,眉目温和,一副耐心非常的模样。 其实,贤妃心里早便腻歪死了张淑妃那假模假样的:如今宫里没皇后,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真算起来,谁又比谁高贵不成?偏张淑妃总爱端架子,装出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模样,拿腔作势的,好似她们张家的女人就天生高人一等似的...... 48.出来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极了,眼下的姬月白只觉得有一种浓重的悲哀从心底里涌上来——是的,她还记得当年破庙里遇过的女人,也记得最后的结局:那样的乱世,一个女人抱着幼子,哪怕是怀揣着被世人称颂的伟大母爱, 等在他们尽头的却也不是一个好结局。 虽然姬月白从小跟着张淑妃这样一个母亲长大, 可她却比任何人都相信父爱与母爱的伟大——这世上,只有父母会视你若生命,只有父母会为你耗尽心血——虽然, 姬月白运气糟糕, 并没有遇上那样的父母,但她却一直这样相信着。 可是, 哪怕是那样一个将孩子视若性命,为了孩子情愿与所有人抗争的母亲也没能坚持到最后...... 爱是如此美好, 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在那样的绝境里, 人类的爱微小如尘埃, 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也没有所谓的奇迹会发生。 当年,她与那个女人随着流民一路奔逃,眼见着女人为了养活孩子, 一次次的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无数个男人。然而, 到了最后, 女人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孩子丢到了草丛里。 那时候, 那个女人已有一天没喝水,她与姬月白说话的时候,麻木干瘦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上面还有眼泪,就像是干涸的土地或是河床里挤出来的浑浊液体:“我活不下去了,不能抱着他一起死,更不能叫那些饿红了眼睛的人吃了他——把他丢在这里,我心里还有个念想。也许,也许有人好心捡了他,把他养活了呢.......要真有好心人,我一辈子感激他,下辈子还要给人做牛做马。” 绝望比死亡更可怕,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它让丈夫出卖妻儿、让母亲抛弃幼子、让乱世里的人活得猪狗不如........ 那时候的姬月白也还剩下些好心,可她没办法去做那个好心人——她太弱了,弱的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事实上,她自己都已快饿死了,连睡觉的时候都还要分心提防着流民群里觊觎自己的龌龊男人,实在再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 白启说,这就是弱者可悲可笑之处。 可真正可悲到了尽头,根本不可笑,只有深深的悲哀——乱世里每一个人抬起头去看天空,天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没有半点的光,没有半点的希望。 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姬月白心中更添几分沉重和决心:她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不幸,决不能再让那些不幸重复。她疲倦的睁开眼,转眸去看窗外那一点淡淡的鱼肚白,心下思忖着:天快要亮了,也不知道今日皇帝会不会来,不知道她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梦中惊醒之后,姬月白再睡不着,只抬眼盯着床帐上绣着的莲花。 莲花的花瓣是用银线绣出来的,极素雅的颜色,花蕊处却是是掺了金线绣出来的,细密精致。姬月白眼下心情不好,伸手在上面抓了抓,她人小指甲也养的不长,抓在上面时不免发出细碎的摩挲声。 这般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外头守着的玉暖。 玉暖上前来,隔着床帐,小声问了一句:“殿下,可是要起了?” 姬月白的身体其实才六岁,按理来说还是小孩贪睡的年纪,又是因为噩梦醒的,眼下确实是又饿又困,恨不得蒙头就睡。只是,眼下姬月白却又有着前世里养出来的自律习惯,到底还是克制了身体的疲倦和软弱,慢慢的坐起身子,点头道:“嗯,叫人进来替我洗漱。”顿了一下,她才若有所得的道,“等用过早膳,还得抄几张佛经。” 玉暖只当姬月白是想通了要与张淑妃服软,一时间极为欢喜:“是,奴婢这就叫人进来伺候。” 大约是夜里下过雨,屋内多少有些闷,姬月白洗漱过后便叫人开了窗通气,然后又令玉暖去小厨房端早膳。 只是,从小厨房回来后,玉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 姬月白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那白粥大半都是汤,米粒就只薄薄的一层儿,说是粥都算抬举了,至多只能算是米汤,真真是端出来就寒碜。 便是玉暖这做下人的都觉得张淑妃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这是亲女儿,又不是仇人,便是有一二的忤逆,也不至于这么磋磨人吧? 只是,玉暖素来胆子小,终究还是不敢说主子的坏话,这会儿也只得勉强道:“小厨房那头说了,早膳喝米汤,最是滋养没有了.......”顿了顿,终究有些心虚,说不下去了。 姬月白却是懒得计较这些小事,这就从玉暖手里接了那一碗米汤,干脆利落的喝了。 她本就又累又饿,热腾腾的米汤入了腹中,虽然不抵饿,但胃里的烧灼感终究还是少了许多,身上也多了些暖意。她心知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实际上也没心情计较这个,搁了碗后便道:“我抄会儿佛经。” 这就是让她们都出去,不必在边上伺候的意思。 玉暖看了眼姬月白的脸色,见她小脸微白,心里不知怎的竟也觉出几分可怜来——那些个穷苦人家,做爹做娘的只恨不得自己勒紧了腰带也要喂饱女儿,偏张淑妃这做娘却是...... 这么一想,玉暖倒是有些理解姬月白的怪脾气了,这便轻手轻脚的收拾了东西,领着一众人退了下去。 姬月白这便静下心抄了一会儿的佛经,忽而便见着一团雪色从门边窜进来——是雪团儿。雪团儿是撒娇卖乖惯了的,这会儿便摇着尾巴,乖乖的凑上来,软绵绵的偎在姬月白的脚边,一下又一下的蹭着,娇娇的喵着。 姬月白被它这喵呜喵呜的叫声叫得心软,只得先搁下笔,抬手将撒娇卖乖的雪团儿从地上抱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膳吃得少,手上没力气,她抱着雪团儿时总觉得它好似重了一些,忍不住揉了揉它软软的胡须垫,又在它坦然露出的肚皮上摸了摸,逗猫道:“你该不会是吃饱喝足来找乐子了吧?” 雪团儿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娇软软的瘫在她怀里,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模样。 姬月白看着雪团儿这皮毛油亮,又懒又娇的样子,便是再好的心态都有些崩了——她还饿着肚子呢,这猫倒是吃饱喝足,还有心情来讨抱抱讨摸摸——这可真是人不如猫! 真是一只公主喵! 姬月白的思绪一下子便歪了,伸手捏了捏雪团儿的爪垫,将怀里的雪团儿从爪到头的捏了一回。不过,就这摸猫的功夫,她的心情也不由放松了许多,这才慢半拍的想起了傅修齐:傅修齐今早也是要去闻知阁的,偏她现下又被张淑妃管着去不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转念一想:到底还有大公主呢,哪怕是看在傅修齐那张脸上,大公主应该也会好好“照顾”傅修齐的。 想到这里,姬月白立时便放下心来,转头就将傅修齐的事给搁了下来,一边揉着怀里的雪团儿,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事情。 这么一心二用,竟也过了一上午。一直等到快午膳的时候,姬月白才终于等来了她想要的好消息—— “殿下,陛下午间要来,娘娘让您过去一齐接驾。” 她和皇帝提起傅修齐时拿傅景轩做借口,是为自己的心血来潮做借口,也是因为她知道皇帝政务繁忙,不会计较着点儿小事,听过就忘,更不会为着这点儿小事去求证。可眼下,她和傅景轩说“听人说你家弟弟长得面若好女”,以傅景轩的多疑多思,必是要多想的。 傅景轩首先就要怀疑的是谁与姬月白说了傅修齐;而且,皇帝既是点头下了旨,那么傅景轩就不得不担心平阳侯府苛待庶子的事情是不是已经传到外面?皇帝会不会也已经知道这些了?这次皇帝忽然点傅修齐为公主伴读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想的多了,顾忌也多,傅景轩回头少不得也要劝平阳侯夫人略收点儿手——既然皇帝现在已经下旨要点傅修齐为姬月白的伴读,平阳侯府哪怕是碍着皇家颜面也得把事情做得好看了。 这段时间里,傅修齐在明面上应该不会吃太多的亏待。 姬月白想到这里,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二皇子生来身份尊贵,皇帝怜惜这个嫡子年幼失恃,待他自然是千怜百爱;张淑妃入宫前便得家里叮嘱,念着这又是长姐所遗唯一血脉,更是十分痛爱,自入宫来便只把二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一般,只怕哪里怠慢了。 也正因如此,二皇子虽面上亲和,心里却是极骄矜的。他自觉姬月白先时的话是驳了自己面子,已是十分不喜,只是碍着一贯的宽和性子不好开口责问,只得坐等着姬月白自己上来解释道歉。 偏他等了又等,姬月白竟就坐在原处与大公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说话,半点半点也不知主动,更没有来与他解释的意思! 二皇子坐着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憋气,终究是再坐不住,冷着脸起来,快步出门去了。倒是叫二皇子的伴读不觉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 这么大的声响,姬月白自然也听得见,甚至连坐在她边上的大公主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与姬月白感叹了一句:“二哥哥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呢......” 姬月白没应声。她根本懒得抬眼去看二皇子,只在心里哼了一声:惯他一身脾气! 而且,姬月白约莫也能猜到二皇子这般气冲冲的是要去哪里——他既是等不到姬月白低头认错,自然是要去寻张淑妃告状,借张淑妃的势来压着姬月白认错。 若是前世那会儿,姬月白确实是很怕二皇子告她的状——张淑妃素来偏心二皇子,无论有理没理都觉错在女儿身上,每回都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女儿,推她去给二皇子认错,失望的叹息“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反而是二皇子那贱人,告了状后还要端好兄长的模样,假惺惺的说什么“皎皎她还小,我也有错的地方”..... 49.相逢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话声方落, 便见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往身后使了个眼色, 立时便有几个身形强壮的太监上前来。那些太监是做惯了这些事情的, 因怕徐嬷嬷出声惊扰了主子, 便先拿帕子堵了徐嬷嬷的嘴,然后一人架着一边, 就像是拖着一只死狗一般,把几乎吓得瘫软的徐嬷嬷给拖了出去,杖刑伺候。 满屋子的人看着徐嬷嬷被拖出去, 眼珠子仿佛都有些不会转了, 不自觉的便已屏息, 殿内一时间更是听不到丁点儿的声音, 只心跳仍旧不止:三、三十杖, 徐嬷嬷这样的年纪, 这三十杖下去, 岂不要没命?! 想起徐嬷嬷往日里的风光与体面, 再看看眼下的下场,便是张淑妃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猛地醒过神来:皇上这是要借这事, 借徐嬷嬷的一条命,给永安宫里那些不知轻重的下人一个严酷的警告——这是朕的公主, 岂是下仆可以怠慢的?! 便有往日里仗着张淑妃,不把姬月白放在眼里的下人, 此时也吓得哆嗦起来, 好似心头的浮尘全都被抹了去, 整颗心囫囵间清醒过来:是啊,这是公主,哪怕张淑妃做娘的不喜欢女儿,还有皇帝这个做爹的呢。 一时间,诸人又惊又怕,再不敢小觑姬月白这位二公主,打从心里的敬畏。 姬月白却是安然如故。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徐嬷嬷看着好似和蔼可亲,可她原就是张家安排的人,先时伺候孝全皇后,如今又伺候张淑妃,自然不会真就只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头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这么些年下来,徐嬷嬷手里头的人命还有肮脏事早就数不胜数了。 既如此,想必徐嬷嬷也应该多少能料到自己这个恶奴也有遭报应、被舍弃的一日。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把头依在皇帝肩头,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张淑妃的脸上:张淑妃现下的脸色是真的很难看,白里透青,神色惶恐——看样子,她还真有些被吓住了。 难不成,张淑妃以为死个徐嬷嬷就够了? 不,这怎么能算够?! 姬月白心下沉静,不紧不慢的思忖着接下来的事情,神色间却还是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惶恐与害怕。 就在此时,门外的太监抬步上来,恭谨禀告:“陛下,徐嬷嬷已叫打死了。” 这话说的平平静静,可一条人命就在这样的平静里没了。要知道,这可是先时伺候过孝全皇后的老人,更是张淑妃身边最得用的心腹。 殿中许多人便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打了个冷噤,只觉得有寒气从骨头里一丝丝的往外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然,眼下心情最复杂的莫过张淑妃,她一张皎若明月的面容好似宣纸一般薄且白,隐约又透出青色来,眼中更是惊惧害怕交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雪颊边徒然升起两团潮红,竟是真就犯了咳疾,开口咳嗽起来。 然而,在这样人命造就的死寂里,没人敢开口出声,更是没人敢动作。便是伶俐如薛女官,一时间也是手脚僵硬,竟是忘了上前去服侍张淑妃。 真正镇定如初的大约只有姬月白和皇帝。不过,姬月白还是跟着作出害怕模样。她深知皇帝颇有些怜弱惜小的毛病,这时候便也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往皇帝怀里钻了钻。 大约是先前额角鬓边被皇帝用手捋过的缘故,鸦黑的碎发不甚服帖,胡乱翘着,看上去有些茸茸的,衬着姬月白那张雪白的小脸,真是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可怜又可爱。 皇帝原就心疼女儿,此时更是一颗心都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又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道:“不怕,有父皇在呢。”到底还是对徐嬷嬷这欺主的恶奴余怒未消,又咬牙道,“这恶奴原就罪有应得。”只打了几杖就死了,可真是便宜这恶奴了! 姬月白手臂搂着皇帝的脖颈,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父皇”,真就好似一个依赖父亲的小女孩。可她眼睛余光却还是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正立在一侧的翡色:此时的翡色真就好似最普通的宫人一般,虽面色苍白,但仍旧恭谨的立在一侧,没有出声的意思。 姬月白见状,心里虽有冷笑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就知道,翡色一到张淑妃身边便又要缩头犹豫了......不过,事到如今,姬月白又如何会叫翡色逃了去。她叫过了皇帝又转头去看正咳嗽着的张淑妃,面上似有焦急关切的神色一掠而过,一开口便把人扯了进来:“母妃都咳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站着?翡色,你还不倒盏茶给母妃?” 翡色不觉暗暗叫苦,心知眼下再装不得傻,若是不依着姬月白先前吩咐的行事,便是这回糊弄过去,回头张淑妃疑心起来也是要拿自己算账的。索性都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翡色心头一横,这就垂下眼帘,温顺的捧了温茶上去服侍着张淑妃。 张淑妃也是一时惊吓之下方才犯了咳疾,眼下也明白皇帝面前不好失态的道理,这就就着翡色的手喝了几口热茶,然后便欲叫翡色下去。 不想,翡色却不知是从哪儿抽出一条帕子,满面惶然的道:“娘娘,您,您怎么咳血了.......” 翡色似是吓到了,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她浑身都在发颤,腿软的跪倒在地上,可手上却还是举起一条帕子,高高的举着,好叫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是张淑妃的帕子,上面还绣着她喜欢的玉兰花,而帕子上面却是沾着点点血迹,似是咳出来的。。 因着翡色给张淑妃端茶喂水是背对着人,她抽帕子的动作又颇有些机巧,这乍一眼看过去,旁人都以为她是无意间在张淑妃的榻上发现了这条帕子的。 皇帝本还因着徐嬷嬷的事情,对张淑妃也有几分迁怒,可听说张淑妃竟是咳血了,心里亦是添了几分的担忧和焦急:“来人,快传太医!”他与张淑妃这么多年下来,还有姬月白这么个女儿在,自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 张淑妃闻言却是心头一跳,那真切的尝到了惶恐的滋味,皎若明月的面庞几乎都要透出青白来:那陆太医也不知今日是不是当值,若是叫来个不知事的,她这装病的事可怎么瞒过去? 真要被戳破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一念及此,张淑妃更是慌张起来,偏皇帝传太医的话也是好意,她这做病人的更是不好拦着。她抬起手使劲的压着心口处,勉强忍下那一阵阵的头晕和胸闷,这才垂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正窝在皇帝怀里的姬月白。 姬月白像是受了惊,大半身子都埋在皇帝怀里,只露出小半张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儿。 虽她年纪还小,形容略显清瘦,也没有张淑妃那样令人惊艳的绝世姿容,但一眼望去仍可看出五官的精致姣好。眉如弯月,颊如新荔,唇如樱珠,就连一双乌眸也是水亮的,乌溜溜好似两丸黑水银。 而此时,她正用那乌溜溜的眸子凝视着看着张淑妃,目光清凌凌的,似还有女儿对母亲的几分担忧和关切。 张淑妃看在眼里,却觉得姬月白眼底沉淀着的是说不出的冷漠,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嘲与热讽。 她和皇帝提起傅修齐时拿傅景轩做借口,是为自己的心血来潮做借口,也是因为她知道皇帝政务繁忙,不会计较着点儿小事,听过就忘,更不会为着这点儿小事去求证。可眼下,她和傅景轩说“听人说你家弟弟长得面若好女”,以傅景轩的多疑多思,必是要多想的。 傅景轩首先就要怀疑的是谁与姬月白说了傅修齐;而且,皇帝既是点头下了旨,那么傅景轩就不得不担心平阳侯府苛待庶子的事情是不是已经传到外面?皇帝会不会也已经知道这些了?这次皇帝忽然点傅修齐为公主伴读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想的多了,顾忌也多,傅景轩回头少不得也要劝平阳侯夫人略收点儿手——既然皇帝现在已经下旨要点傅修齐为姬月白的伴读,平阳侯府哪怕是碍着皇家颜面也得把事情做得好看了。 这段时间里,傅修齐在明面上应该不会吃太多的亏待。 姬月白想到这里,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50.爬窗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心知翡色这是在权衡利弊——毕竟, 翡色又不是只有姬月白一条路,可姬月白要她做的事却是真绝了其他的路。 所以,姬月白并没有疾言厉色的威逼催促反是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翡色的肩头, 语声仍旧不疾不徐:“若是事成, 你自是要跟着我走的。母妃饶不饶的想来也不打紧。翡色,你还年轻, 总也要为自己以后考虑, 现在就这般瞻前顾后的,那又哪儿来的日后........” 翡色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显然是有所动摇。 姬月白的语声仍旧不疾不徐。她慢慢的往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大哥和二哥年纪也都不小了, 再过几年, 宫里估计便也要给他们选妃,到时候肯定也要选司仪、司门、司寝、司账的。” 皇子成婚前,宫里都是要给他们选几个年轻宫女教导他们知晓人事,而这些宫人也都是要冠以四女官称谓的。 翡色听到姬月白的话,乌黑的眸子好似是被火点着了, 火焰哔啵哔啵的烧着,绽开火花, 整张脸都蓦得一亮。 姬月白心知肚明:那是野心的火花。 翡色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 她年轻、有心计并且容貌不错,眼皮子也不浅——她看中的不是坐拥诸美的皇帝, 而是两位即将长成的皇子。前世, 有张瑶琴在, 翡色都敢背着自家主子去爬二皇子床,可见是个能为了富贵和前程舍命冒险的。最重要的是,张瑶琴已被姬月白弄出了宫,翡色现今估计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早就琢磨着要另寻出路了...... 姬月白没有不放过对方脸上的神色变化,语声仍旧轻而缓,若有深意的暗示道:“你跟着我,总是会有很多机会的。” 是啊,机会! 翡色脸颊边肌肉下意识的抽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咽下口水,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姬月白没再多说,摆了摆手。她说了这么久的话,终究还是有些意兴阑珊,这会儿便道:“好了,你出去吧,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翡色从地上起来,慢慢的与姬月白行过礼,然后才往外走去,她神色间还有几分未褪的恍惚和犹豫。 一直守在门外的玉暖见着翡色这般神色,只当翡色是被姬月白骂了一通,不由关切又温和的安慰了一句:“公主素是有口没心的,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翡色勉强朝着玉暖一笑,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糊的问道:“怎么没见着田蓝?” 玉暖往主殿那头呶呶嘴:“人家去孝顺干娘了,一时半会儿哪里回得来。”言语之间倒是颇有些羡慕嫉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可惜她便是想往高处走也不像田蓝那样有路子可走。 翡色便知道姬月白先时说的话约莫没错,这便温声别了玉暖,抬步往外走。 忽而出了殿,翡色身上穿的又不甚厚实,这会儿被夜里的凉风一吹,露在外头的脖颈跟着一凉,浑身上下也都跟着起了鸡皮疙瘩。只是,她心口正烧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正旺,明亮的火光就照在她的眸中,一双眸子亮得出奇,如同盯住了肉块便不愿松口的野狼。 翡色一路走一路思量,脑中一时儿转过许多事,只觉得被夜风吹凉的身体渐渐又暖了起来,很快就又提起精神往张淑妃住的寝殿走去。 待得见着了张淑妃门外的薛女官,早便已思量好了事情的翡色立时红了眼眶,哭着求道:“适才二公主寻了奴婢过去,说了许多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只怕是生出了些旁的心思,奴婢再不敢瞒,这便想来与娘娘说一声。” 翡色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跟着张瑶琴在张淑妃这儿常进常出,诸人自然也是熟的。薛女官见她哭得这样厉害,神色间也颇有几分惶恐,还真有些担心二公主那头起了不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说到底,娘娘对二公主的手段也实在是太狠了些,指不定真就把人逼急了...... 故而,薛女官握住了翡色的手,轻声安慰道:“你莫要急,我这就进去与娘娘通传一声。” 翡色神色稍缓,似乎方才缓过神来,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轻声应了下来。因她低着头,浓长乌黑的眼睫顺势往下一扫,倒是正好遮住了眼中的种种复杂神色,那模样却是极老实柔顺的。 翡色就这样站在殿外,耐下心来等了一会儿,果然见着薛女官从里面出来。 因着翡色过来是要说二公主的事情,薛女官心里多少也有些担心。她是真心想多劝劝张淑妃,让她放下毫无意义的成见,好好的与姬月白这女儿处好关系,可张淑妃那性子...... 薛女官心知:徐嬷嬷这样张家安排的老人才算是张淑妃心里真正信重的心腹,二公主这事连徐嬷嬷也劝不动,薛女官自然更不必想了。 一念及此,薛女官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口上道:“娘娘让你进去说话。”犹豫了一下,她面色多少有些复杂,思忖再三,还是额外叮咛了一句,“娘娘与公主到底是亲母女,你说话也要仔细些。” 翡色貌似恭顺的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步往里走去。 张淑妃现下是“有病在身”,自然还是在榻上躺着。不过她教训过了女儿,心情好,精神也不错。 此时,她正慵懒的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漫不经心的翻看着。见是翡色上来,她随手便将手上的书卷合上,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到榻边来:“过来说话吧.......” 翡色深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去行礼,然后恭谨的跪在了榻边。 张淑妃知道翡色是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的,往日里也是常见的,见着人便不由想起侄女儿,多少也有些爱屋及乌。所以,她难得主动开口问了一句:“什么事?” 看着看着,傅修齐的心尖就好像是被大黄毛茸茸的尾巴尖挠着了,痒痒的,软软的..... 绒毛控的傅修齐还真有点儿被萌到了,甚至还忍不住想着:要这不是公主,倒是真想带回去给大黄作伴......虽然心里怀着胆大包天且不可见人的“肮脏思想”,但傅修齐面色却仍旧一派沉静,很快便接口:“此事,确实是要谢谢公主。” 姬月白扬起雪白的小脸,纤淡的秀眉跟着抬起,一双乌溜溜的杏眸凝视着傅修齐。 她一双眸子生得极好,颇似张淑妃,水润盈然,看人时眸中好似带着光,尤显得眸光深深,似有深意。 她就这样看着傅修齐,板着小脸蛋,一本正经的用那稚气脆嫩的声音提醒他:“光用嘴说可不行。” 傅修齐被她这认真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怔,隐约觉出什么却又觉得不对:他现今不过一介白身,身上又有什么值得这位公主谋取? 心中思绪急转,他面上仍旧半点不显,反是状若无意的玩笑了一句:“难不成,公主还要我以身相许?那我......” “别胡说,”姬月白开口打断了傅修齐的话,秀气的眉尖微微蹙了蹙,一派认真的提醒他,“这是在宫里,这次就算了。要是下次你再胡说,我说不定都救不了你。” 傅修齐此时也醒过神来——这到底是皇权大于天的古代,还真能一言定罪。他立时便把自己杂七杂八的心思全都收了起来:罢了,他现在这情况,养只大黄都是耽误人家喵生了,还是别想太多的好。于是,他抬起手,故作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坦然认错:“是我无状,还望公主恕罪——实是殿下态度可亲,竟是叫我一时忘怀。” 傅修齐端正了态度,姬月白也缓了一口气。她想了想,忍不住强调了一下自己对于对方的帮助:“虽然说,点你做伴读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你应该知道,我面前其实有很多的选择,可我最后还是选了你。” 说到这个,姬月白也有些牙疼:她接下来想做的一件事就与白家有关,按理来说她应该选白启的。可她思来想去,为了避免皇帝疑心以及日后安排,还是决定舍白启选傅修齐。 一念及此,姬月白不由用手掌托腮,好似牙疼一般。过了一会儿,她才不甘不愿的叹了一口气,细声哼道:“我从那么多选择里偏偏选了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傅修齐隐约明白了姬月白话中的意思:都说小孩子才做选择,可对于这位小公主来说,她要选伴读会比普通人有更多的选择,她从这么多选择里选了他傅修齐,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是一桩不轻不重的恩情——毕竟,对于目下的他来,进宫做伴读不仅能够一定程度的摆脱平阳侯府的拖累,还能增益自身....... 傅修齐倒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想通了关键,态度倒是更恳切了许多,郑重一礼:“公主大恩,万不敢忘。” 对上傅修齐认真许多的目光,姬月白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她下颔紧绷着抬起,因她肌肤极白极薄,只一点情绪上来,脸颊立时便透出薄薄的霞光,轻挑的眼尾似也微微氤红。 51.死局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她已经病了许久, 身上使不出一点的力气,甚至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 看着一缕极绚烂的春.光从窗纱的破洞里穿入, 裁剪出一段动人的光与影, 在昏暗的室内绽开一大片的明光。 真好看,就像是许多的金粉被人洒在半空中,如她涂满了金粉的前半生, 又仿佛她低微似尘埃草芥的后半生。 姬月白无力的喘了一口气,喉咙干涩,呼吸艰难。她心知自己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也正是因此,她更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浮在半空中的金色粉尘, 近乎贪婪的看着, 似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她即将黯淡的人生。 也就在此时, 她那永远被幻听和轰隆声折磨的耳朵里传来了脚步声。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 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移向门口, 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 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 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 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亮得出奇,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轻袍缓带,腰间佩剑,脚踩军靴,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男人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床榻上那行将枯槁的单薄躯壳,看到当年那个敢在自己的嫁衣里藏金刃,在千军万马之中以金刃刺杀敌寇的年轻公主。 所以,他竟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语声轻缓的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姬月白病中昏沉许久的脑子因为这两个字而重又变得清明了起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神志总是会变得更加清明的,那些过往的记忆重又在她脑中一点点的闪过:金尊玉贵的宫廷生活,如履薄冰的少女生涯,还有那挣扎求活的逃亡之路...... 美好的记忆如珍珠,早已在岁月里失去旧日的光泽。而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像极了一把雪亮锋利的尖刀,深深的刺入她的心头血肉里,让她整个余生都为此而痛苦、为此而悔愧、为此而深受折磨。 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旧不曾卷刃,还是插在心上,每动一下都是鲜血淋漓的疼,那些回忆更是历历在目: 她曾见过,贫弱的士兵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脚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们从不退缩、不畏死、不贪生,始终奋不顾身。然而,刀刃刺破他们的肉体就如同裁刀划过纸片,铁蹄过处,尸首堆集成山,热血积聚成海,白骨曝于山野。 她曾见过,年轻妇人为了幼子出卖自身,一路随众奔逃,最后却不得不忍痛把心爱的幼子弃在草间,纵是听着那剐心的哭声也不敢回头。 她曾见过,千里旱地,饿殍无数,生民如倒悬。家国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饥寒和苦难折磨得毫无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树皮草根,抱着最后一丝不忍,彼此交换儿女,烹人为食。 她也曾见过,中原沃土千里,却无鸡鸣,更无人声——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远流长,也曾风流蕴藉,埋过多少英灵,百年来都未经过如此浩劫。 真正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惨了,惨不忍睹。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点点渗入泥土里的滚热鲜血,记得那掺着血肉腐烂腥臭味的山风,记得牺牲将死的士兵渐渐涣散开的眼瞳,记得孩童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娘”,记得那个数日未曾饮水却还有眼泪的干瘦妇人,记得灶台锅炉里用浑浊雨水烧着的发白骨肉,记得用那干瘪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饥民...... 世间的刀兵金戈下总有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而凡人一切的悲欢离合总是那样的寻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只“太平盛世”这四个字轻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悬于苍穹,让乱世苦海里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 姬月白确实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可是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些遗憾却全都是不能与人说的。她只能尽力睁大眼睛,用余下的一点力气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玩笑般的开口道:“昔日,我在宫里曾听皇姐盛赞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令她临镜必叹......而后,皇姐与南平郡主更是为你反目.......”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年的永熹公主多少还是有些矜持,没有当着妹妹的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是,能够令那样一位美貌骄傲的公主亲口盛赞,甚至为此而自惭形秽,不顾身份体面的与南平郡主反目——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容色和人才。 姬月白的喉咙依旧干灼如火烧,她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从石缝里面挤出来的甘露,但她还是竭力往下道:“再后来,听说你驱逐北蛮,收复失土,我亦心向往之,只恨这样的人物,我却从未有幸能一睹真颜......” “实在是,有些遗憾啊......” 姬月白这样感叹着,在最后的清明里,她依稀可以看见那个男人因为她的话而微微睁大双眸,淡漠冷定的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讶色。然后,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覆在玉石面具上,似要在她的面前将那张面具揭开。 姬月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看见那张脸——那张曾经令无数少女痴恋心碎,也曾经令无数敌寇望而生畏的脸。 52.破局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实在是没想到皇帝手底下的人手脚竟是这么利索,这么快就把傅修齐给接进宫里, 甚至还直接把人送到了她跟前。 因为没有心理准备, 咋一见面,姬月白也有些不自在。 傅修齐似乎也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脸色神色亦十分生硬。 两人见过礼后,心里都不由生出几分的尴尬,暗暗的肚里琢磨了一下,这才硬着头皮开口道—— “你脸上.....” “公主脸上......” 脆嫩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不约而同的撞在一起, 两人紧接着便又同时顿住口,抬起眼去看对方, 原本的尴尬和不自在竟也好似在彼此的对视间被撞没了。 姬月白这才想起要端公主架子, 施施然的扬起下巴,一面打量人,一面把自己没问完的话给问完了:“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修齐现今才十岁,可他身量在同龄人里也算是很高了,姬月白估摸着他大概比大皇子还要高半个头。 他被带进宫前大约也是被人特意拾掇过一回的,头上束玉冠, 身穿宝蓝色的袍子,腰间是一条蓝灰色的缀碧玺珠子的细腰带,那颜色鲜亮的袍裾上有银线暗绣出来的繁复纹路, 暗纹映着午后的阳光, 似有一丝丝的流光无声无息的滑过。 他就这样站在姬月白身前, 宽肩细腰,挺拔清瘦,虽还是个没长成的少年,但已然有了几分如松如剑的锋利气质。 而姬月白的目光却仍旧不自觉的看着傅修齐那张脸。 她还记得前一世,大公主说起傅修齐时发亮的双眼和那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据说,傅修齐便是厌极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后来才戴上了面具。也正因此,前世的她也曾对着被世人仰望倾慕的美貌而心向往之,只可惜最后也没看到...... 直到如今,再见到这还是少年,还没长成的傅修齐。哪怕是已经过了一世的姬月白也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就那样慷慨且漫不经心的照在他的脸上,可那如黄金般的融融阳光却根本无法夺去他脸上自生的光彩。他的五官俊美到了极点,轮廓锋利清晰,哪怕尚未长成,哪怕尚有青涩,可那灼人的容光依旧强势迫人。 美本来只是一个空洞的字,可这一个字却仿佛在他脸上活了过来,生动形象,如同一只须发怒张的凶兽,张牙舞爪的朝人扑上来。它毫不客气的用爪子猛地攫住人的眼珠,攫住人的呼吸,攫住人的心跳和思绪,攫住一切,使人不得不屏息敛神,诚惶诚恐的去朝拜这人世间本不该有的至美。 直到此刻,姬月白才终于真正明白前世大公主没说出口的心情和那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多么的准确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傅修齐更适合这一句诗。 唯一叫人惋惜的是,他额头上还有伤,虽然已经过处理,可依旧还看得见血痂和乌青。 也正因此,姬月白一见面便忍不住问了他脸上的伤。 傅修齐看上去倒不是很在意的模样,懒懒的道:“我今日做错了事,我父亲一生气,便拿茶盏砸了一下.....”他话声未落,倒是隐约觉出自己态度的不端正,便又转口问道,“公主脸上的伤呢?” 姬月白这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和腔调,懒洋洋的道:“我昨日做错了事,我母妃一生气便拿手打了我一下。” 话声落下,两人不觉又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不是为着这点伤而自苦的人,眼下亦是不由的为着这样巧之又巧的巧合而生出几分莞尔与有趣来,一齐的露出了笑容。 傅修齐这一笑,眉眼微舒,脸上线条锋利的五官好似也柔和了许多,可那迫人的容光却好似尖刀上晃动的锋锐刀光,直入人心,更加的动人心魄。 便是姬月白这个自重生起便心事重重、仇大苦深的,将这看在眼里,此时也情不自禁的思绪飘远,暗自思忖:怪不得他前世走到哪里都要带面具,这要是不戴面具,哪怕是军帐里议事恐怕也是没说几句话就要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不过,姬月白很快便又收敛好了乱七八糟的心绪,重新摆正了心态。她很清楚:眼下的傅修齐还不是她前世临死前最后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纵是轻袍缓带,轻描淡语,也依旧是一身的杀伐决断,凛然威势——那是无数的刀锋与血海磨砺出的杀伐之气,是绝顶的权势与力量赋予他的不世之威。 眼下的傅修齐显然还太“生嫩”了一些。或者说,纵是天生的绝世名器,也必是要经过千锤百炼才有开刃破天之时,眼下的傅修齐约莫还只是个绝好的剑胚。 所以,姬月白原也没有打算立刻就自己的那些想法告诉对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用人之前,她总是要先找机会试一试傅修齐才好。 姬月白肚里一时间已是转过千般思绪,面上倒还是带着笑,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人说着话。 一直等到大公主来演武场,见着姬月白这位新伴读傅修齐,演武场上空都能听见大公主声音。这一整个下午,大公主连拳都不想练了,总忍不住去看一侧的傅修齐,就这么缠着姬月白,翻来覆去的就只一句“二妹妹,我们换伴读吧?” 姬月白倒是难得的态度坚定,只拿一句话回复她:“不换。” 大公主沮丧得不得了,只是想着自己以后每天都能见着傅修齐这样的“大美人”又平添几分欢喜,双眼都亮了。 只是,傅修齐到底是外男,虽说是来做公主伴读,但是倒底不能留宫里,傍晚时候还是要出宫回平阳侯府的。 姬月白没打算送他。不过,她想了想,还是在傅修齐离开前,抬步走到他跟前。因傅修齐比她高了许多,姬月白不得不仰起头看人,然后故作严肃的咳嗽了一下。 傅修齐瞧她这小模小样实在有趣,不禁挑了挑眉梢:他甚至都有点想用自己手指戳一戳姬月白微微鼓着的腮帮——这气鼓鼓的模样真像他家炸毛翘尾巴的大黄——没错,大黄便是他养的橘猫。 想起家里的大黄,绒毛控的傅修齐的手指尖又开始痒了起来,甚至很想伸手揉一揉眼前这位小公主,就像在家撸大黄。只是,他现下到底还是知道些规矩,勉强忍着笑,低头问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他主动弯腰低头,身量上便矮了一小截,姬月白踮着脚时能够着对方耳尖。 姬月白十分满意,踮脚上前,贴在他耳边说话。 因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女孩家原本脆嫩的嗓音听上去略有些娇软,每个字都是清清楚楚,糯糯甜甜的。听上去就像是小女孩嘴里含着糖,正含含糊糊的撒娇卖乖:“我知道你在平阳侯府的日子不好过,我这也算是拔你出苦海了吧?” 拔出苦海?是不是,我还要叫你一声“救苦救难女英雄”? 傅修齐神色不动,心里却不免腹诽。 这点儿想法只是一转而过,傅修齐很快又被近在咫尺的女孩气息夺去注意力:她说话时离得太近,女孩清甜的吐息就贴在他耳廓边,灼热滚烫好似火焰,火舌一点点的烧着耳尖,耳颈一处的皮肤又烫又痒,一寸寸的紧绷起来,叫人怪不自在的。 好在傅修齐素有定力,很快便定下心,低着头顺势看了姬月白一眼: 她年纪与身量都还小,穿石榴红的衣衫,配一身明珠宝玉,宝光耀人,衬得一张小脸雪白娇嫩,新荔一般,尤其的玉雪可爱。 而此时,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萝莉正踮着脚站在他身边,贴在他耳边说话,白嫩嫩的小脸微微板着,颊边米粒大的梨涡也没了踪迹,似是竭力作出大人模样。 看着看着,傅修齐的心尖就好像是被大黄毛茸茸的尾巴尖挠着了,痒痒的,软软的..... 绒毛控的傅修齐还真有点儿被萌到了,甚至还忍不住想着:要这不是公主,倒是真想带回去给大黄作伴......虽然心里怀着胆大包天且不可见人的“肮脏思想”,但傅修齐面色却仍旧一派沉静,很快便接口:“此事,确实是要谢谢公主。” 姬月白扬起雪白的小脸,纤淡的秀眉跟着抬起,一双乌溜溜的杏眸凝视着傅修齐。 她一双眸子生得极好,颇似张淑妃,水润盈然,看人时眸中好似带着光,尤显得眸光深深,似有深意。 她就这样看着傅修齐,板着小脸蛋,一本正经的用那稚气脆嫩的声音提醒他:“光用嘴说可不行。” 傅修齐被她这认真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怔,隐约觉出什么却又觉得不对:他现今不过一介白身,身上又有什么值得这位公主谋取? 心中思绪急转,他面上仍旧半点不显,反是状若无意的玩笑了一句:“难不成,公主还要我以身相许?那我......” 53.圣驾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皇帝转过头, 看见张淑妃那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面, 便是早已看惯, 没了最初时的惊艳但还是不由生出几分的喜爱——那是人对美丽事物生而有之的好感。他因为小女儿的话而对张家女生出的怒火也跟着缓了缓。 张淑妃红唇一呶, 含笑将手上的青玉茶盏递上去:“您尝尝这茶?” 皇帝伸手接了张淑妃的那盏茶, 低头喝了一口, 道:“有些轻浮, 不似泉水泡的。比晨露, 又清冽许多....” “陛下果是厉害!”张淑妃笑了笑,顺势在皇帝身侧坐下,柔声道, “这泡茶的水是去岁里妾让宫里人采来的梅蕊雪,只得了几瓮, 都叫埋花树下了。这一瓮却是才开不久, 倒想着要叫陛下先尝尝才是。” 张淑妃在家时是金尊玉贵, 千金万金娇养出来的小女儿,起居饮食都很有自己的讲究,平日里爱弄些个晨间露、梅蕊雪又或是陈年雨什么的, 时不时的礼佛烧香,那做派简直是恨不得立时出尘脱俗去升仙, 非要同宫里一群俗人划开一条道来不可。 皇帝先是怒火一缓再尝了好茶, 倒是不似早前气急, 也乐得给她面子, 赞一句:“是不错。” 张淑妃这头略缓了缓皇帝的怒火, 自是又把话转回了姬月白的身上,轻声细语的道:“陛下不知道:皎皎这才刚醒来,还没醒过神,哪里说得清话?” 这话说的很是含蓄,不过意思也很:眼下姬月白才醒来,呆呆怔怔、连话都说不清楚,她一句“表姐推了我”这可信度就不大好说了。 说到此处,张淑妃又叹了一口气,温温柔柔的给人捏了捏被角,轻声细语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皎皎你也是,这回也算是吃了苦头了,下回与你皇兄表姐们玩儿的时候可不能再胡来,自己也要小心些,要不然你父皇和母妃都是要担心的。” 姬月白指尖攥着被子一角,细嫩的指尖微微泛白,像是被水洗过的花瓣儿。她咬着唇没说话,心里只觉得可笑:张淑妃这三言两语,倒是把姬月白落水的事归结为小孩家的玩闹和姬月白自己不小心——不得不说,只要关系着张家,张淑妃那一直不转的脑子也能机灵许多。 皇帝自也是听出了张淑妃的意思。 只是,这回姬月白无故落水,身边只三皇子和张家姑娘两个人。皇帝心疼幼女,偏心儿子,多多少少也会迁怒于张家女。原本,他还怕是三儿子胡闹,一时头疼着该如何罚儿子,现下女儿醒来后说是张家女,皇帝自是不会这般轻易绕过对方,必是要敲打一二的。 所以,皇帝端着茶盏,语声冷淡却又透着千钧力:“虽如此,那张家大姑娘也是要罚——她是入宫来给皎皎做伴读的,连皎皎的安危都照顾不上,岂不是她失责?” “陛下.....”张淑妃心里记挂着侄女,还欲再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还是姬月白开口叫了一声:“父皇,你别罚表姐了。” 皇帝早便不喜张淑妃对张家事事回护的做派——要不然这几年也不会渐渐淡了对张淑妃的宠爱。眼下见女儿也是如此,皇帝心里多少有些不悦,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反问了一句:“怎么,你也觉得她不该罚?”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朝皇帝招了招手:“父皇,我和你说个秘密。” 小女孩原就生得玉雪可爱,如珠如玉,此时故作大人模样,倒也把皇帝逗得一乐,于是便依言侧耳过去:“要说什么?” 姬月白真就是一副要和皇帝说个秘密的模样,小心的把嘴贴在皇帝耳边,压低声音,轻之又轻的说了几句话。 皇帝听了几句,面上的笑意便渐渐的收了起来,神色一淡,低头去看姬月白,沉了声音:“你说的是真的?” 姬月白点点头:“真的,真的。” 皇帝沉默片刻:“这可不是能胡说的事儿。” “真的真的,要是我胡说,父皇就罚我一辈子不能吃糖好了。”姬月白鼓起雪腮,气鼓鼓的瞪着皇帝,形状极美的杏眸眼尾似也跟着一挑,倒是显出几分的稚气来。 她这生气的小模样似极了一只伸出小爪子要挠人的奶猫儿。 皇帝念着小女儿这才落水醒来,此时言语形容又极是可爱的,到底还是缓了缓神色,这便开口哄了她几句:“你成日里吃糖,都要蛀牙了,哪里能再吃?不过,要真像你说的那样,父皇到时候再给你换个伴读。” 张淑妃原只是勉强耐下性子在侧听这对父女神神秘秘的说话,听到“换伴读”云云,终于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开口问道:“怎么就要换伴读了?” 皇帝心里存着别的事情,这时候也没有久坐的心情,便把手上的茶盏搁了下来,转头与张淑妃道:“先不说这个,朕还有事,得走了。”一副起身这就要走的模样。 “陛下难得来一趟,怎么这就要走?”张淑妃闻言实在是有些猝不及防,忙伸手拉住皇帝的胳膊。 皇帝只得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张淑妃在皇帝的目光下垂下头,鬓角赤金凤簪上垂落下晶玉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一晃,沙沙做声。只见她浓长的眼睫也跟着垂了下来,眸中似有水光一掠而过,语声更是绵软软的,实是低柔到了极点:“陛下朝上事忙,妾也帮不上什么,只在心里整日里惦记着,今日特特叫人备了几样陛下喜欢的,就想着一起用顿晚膳也是好的......” 张淑妃少有这般女儿娇态,言语又是这样的温柔婉转,惹人怜爱。便是皇帝也觉得心下一软一酥,再生不出气,这便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那柔弱无骨的柔荑,闻声宽慰道:“是真有事。这样,朕改日寻个时候,再来陪爱妃和皎皎用膳,可好?” 张淑妃秀眉一扬,还要说话,皇帝却只是随口说了句不必送,这就脚步不停蹄的领着一群太监宫人,干脆利落的走了。 张淑妃气得脸都有些白了,眼见着皇帝背影已去,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转头去瞪还靠坐在榻上的女儿。 “你又与你父皇胡说了什么?”她想起女儿先前还把事情扯到侄女身上,更是不满,“还有,我之前怎么与你说的?你怎的还说是你表姐推得你?” 姬月白一副无辜模样:“可,就是表姐推了我呀。” 张淑妃雪白的颊边生出两团晕红,柳眉倒竖,杏眸一横,用玉白的手抚住了起伏不定的胸口,一副被姬月白气噎了的模样。她简直一句话也不想再与这个说不通话的逆女说了,索性一甩袖:“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她对着皇帝也多有些不耐,更何况是女儿?眼下气急了,张淑妃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便摔了帘子出门去,竟是就这么把落水才醒的幼女一人留下了。 姬月白早便知道张淑妃的性子,见此情况,心里依旧有些不是滋味:这就是她的母亲——女儿落水醒来,一不问是否安好,二不问落水缘故,心心念念只想着替推人的侄女儿脱罪,一不如意便甩脸走人。 姬月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勉强提起精神来:她能重生已是天幸,又怎么可以像前世那样为着张淑妃这点儿事纠结自苦?想来,这原也是她和张淑妃母女缘浅,强求不得...... 更重要的,是要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前世,在姬月白看见那一幕幕叫人泣血的人间惨剧时,她曾无数次的为自己的无能与无力而深觉耻辱——国破尚如此,有血性的男儿已为国献身,无数没有名姓的英雄埋骨荒野,许许多多的百姓都在忍饥受难,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也曾想要去帮助一些人,去守护些什么.......可她什么也帮不上,什么也守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旁人受难,随波逐流的奔逃亡命,最后在病榻上待死。 她还记得那个将她从战场死人堆里拖出来的少年将军冷漠的目光与讥诮的言语—— “你是为这些人哭?也对,现在的你也只剩下这无用的眼泪了........”他身着银白甲衣站在尸山血海里,身上映着的是夕阳最后一缕的余晖。 而他本身就如一尊铁血铸就、无情无感的战神神像,年轻的可怖、俊美的可怖、也冷酷的可怖。连他的言辞也如刀剑般锋利,具有刺穿血肉的力量,将她狠狠的钉死在原地:“这就是弱者可悲可笑之处。” 是啊,弱小才是一切的原罪——因为她的弱小,哪怕竭尽全力也无法改变什么;因为她的弱小,哪怕绞尽脑汁也无法守住什么。而现在,她终于有了重新再来的机会,她也能变得强大起来,也能够有能力去改变一切,力挽狂澜,去做她曾经渴望要做的事情。 想起自己将要做的那些事,姬月白脸色也渐渐透出苍白来,心口却越跳越快,只有乌黑的眸子好似吸饱了水,黑沉沉的。 如同两丸黑水银,饱满灵动,黑亮动人。 54.醒来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也正因如此,翡色早便在心里做好了心理准备:左右就是被人骂几句出气罢了,对于她们这样的宫人实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只要不把当初得了的东西再还回去,她也算是得了实惠, 挨几句骂也是不痛不痒的。 事到临头,翡色心里想了又想,到底还有几分惴惴, 便悄悄把姬月白那只叫雪团儿的波斯猫给抱上——这猫是二公主特特管张姑娘要的, 反正张姑娘如今人也不在,她们几个养着也是麻烦,倒不如抱回去还给二公主。指不定, 二公主看着这猫儿, 一高兴, 便不与她这做下人的计较了。 果然, 姬月白见着翡色抱来的雪团儿, 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翡色行过礼,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 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猫确实是虽然十分凉薄也极认人的, 翡色一松手, 雪团儿便从她怀里扑腾下来, 踩着优雅的小猫步,窜到了姬月白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才很是骄矜的哼哼唧唧了几声。 姬月白忍不住摸了摸雪团儿没有一丝雪色的皮毛,触感柔软光滑,雪团儿吃饱喝足就喜欢蹭一下人,软软绵绵的撒个娇什么的,这时候被摸得舒服了,忍不住也跟着喵了几声,声音拉得长长的,好像沾了蜜似的。 看着雪团儿那熟稔自然的撒娇姿态,姬月白到底还是禁不住的心头一软:上一世,雪团儿送了张瑶琴,张瑶琴却也没好好养着——她享受的是抢人东西的快感,东西抢到手了自然就没有最初的喜欢了。所以,没过一年雪团儿就死了,张瑶琴还故作姿态的哭了一场,倒是惹得人人安慰,反叫姬月白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暗暗伤心,再也不敢养那些个猫儿狗儿。 如今从头再来,雪团儿看着倒是好好的。 姬月白摸了几把,想起了不少前世之事,心里倒是添了许多感慨,只是面上不显,随即便把雪团儿交给一侧的玉暖,转口道:“把它抱下去吧。” 说罢,她又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让玉暖几个在侧伺候的人抱着雪团儿都退了出去。 这般一来,殿中便只剩了姬月白与翡色两人。 姬月白抬起眼,仔细的打量起站在眼前的翡色。 翡色其实并不怕姬月白疾言厉色的责骂却是有些怵了这样平静仔细的打量,被她这一番打量弄得满心忐忑,生怕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姬月白打量完了人后反到是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一张矮金裹脚杌子,道:“坐下说话吧。” 因是公主赐坐,翡色便是满心忐忑却也不敢不坐,只得小心的挨着杌子的边坐下了。 这矮金裹脚杌子虽是十分的精致贵重,往日里也只有在娘娘公主跟前有些体面的宫人能坐,可终究没个椅背又矮了许多,这么坐着倒是叫人更添几分忐忑。 翡色只得小心问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姬月白只一笑,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话家常:“先不说我,还是说你吧——这回父皇是真发了火的,表姐三年五载怕也回不来宫里。只可惜你这样的伶俐人,守着个空落落的阁儿过日子,岂不是白费心血了?” 这话却是说到了翡色的心底:往日里,张瑶琴在张淑妃面前极有体面,她作为张瑶琴的贴身宫人自然也过得极好,皇上和娘娘也是常见的,时不时儿也能得个赏。可张瑶琴一走,她便也失了靠山,就像是眼下坐在小杌子上,无依无靠的.......也正是因此,她才紧抓着手里的东西不放,想着留些儿财物日后打点也是好的。 翡色素有心机,闻言便也跟着起了别的心思。她悄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试探着道:“奴婢自是盼着能够服侍公主左右的。”便是跟在二公主身边也总好过守个空阁等张瑶琴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姬月白面上笑意越深,语声却也低柔到了极点:“我身边只玉暖和田蓝两个是用惯了的。偏田蓝又是徐嬷嬷调.教出来的,总想着回去孝敬徐嬷嬷这干娘.......”说到这里,姬月白抿了抿唇,似是意有所指,“只是,你到底是伺候过表姐的,真要调你过来,总也要有些个说法。” 翡色那是再机灵不过的人了,听到姬月白这话后立时便会过意:她到底是伺候过张瑶琴的,姬月白便是真想用她,心里多少也有些顾忌和隔阂。眼下,姬月白这做主子的有心,她这做奴婢的肯定也要识趣的交个投名状才是。 取舍不过是一夕之间,翡色转瞬便已从矮金裹脚杌子上下来,对着姬月白笔直的跪了下去。 她跪的毫不含糊,然后双手交叠,恭恭敬敬的给姬月白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奴婢愿意服侍殿下,殿下若有差遣,奴婢必是万死不辞。” 姬月白故意顿了顿,直到她行完了礼,这才伸手扶了人一把,嘴上道:“哪里就要你万死不辞了?”虽如此,她还是顺势叫翡色附耳过来,压低声音交代了些事情。 翡色听着听着,长睫惊惶一颤,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着,脸色都变了。她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姬月白,咬紧了唇瓣:“殿下,这事实在是.......” 姬月白却断然打断了翡色的话。她的声音里还有未褪的稚气,但神态与语调却冷淡又直接:“这事确实是有些危险,可你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我知道你和那些得过且过的宫人不一样,你是个有心富贵的人,也是个敢为富贵冒险的人——你明知道表姐去后你就无依无靠却还是敢为了些财物去借母妃的势,驳了我往回要东西的吩咐,可见是个有胆子的人。所以,我现在就问你:有没有胆子替我去做这事?” 或者说,姬月白她究竟是想要什么? 人在紧张的时候,脑子总是转的非常快,哪怕是张淑妃这样很少动脑子的人也不例外。她思绪飞转,立刻便把姬月白这些日子的言行在满是混沌的脑中略过一遍: 从景和宫回来的夜里,姬月白与她小吵一通,最后却说:“.......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前些时候,姬月白顶着受伤的脸在闻知阁里闹了一通,把偏心之说嚷嚷得众所周知,按长嫂张夫人的意思便是“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的......” ....... 这一桩桩一件件,过去张淑妃虽也气得牙痒可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她心念一动,已是明白了姬月白这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真正目的:她想要搬出永安宫。 既是明白了,这么个关键时候,张淑妃自然也顾不得计较女儿搬出去这事会不会伤及自己脸面,很快便打算服软。她顺势垂头,咳嗽了两声,待得声气稍稍缓了缓,她便软下声调,低柔又婉转的叫了一声:“皎皎......”难得的示弱语气。 姬月白听这声气,便也猜着张淑妃这是与她示弱,表示有意配合。她确实是不想真和张淑妃闹得两败俱伤:虽然张淑妃百般苛待她,可她却也没真气到那份上。事有轻重缓急,她当前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要不然,哪怕揭穿了张淑妃欺君之事,张淑妃被皇帝责罚,她也得蹲永安宫里跟着受冷遇。所以,与其鱼死网破的闹开,不如先借此拿捏住张淑妃,逼她让步。 趁着传旨宣太医的太监还没出门,姬月白靠在皇帝怀里,用小手拉了拉皇帝的袖子,主动开口道:“父皇,我看,还是叫陆太医过来吧。”她是早便思量过局面的,劝人的话倒是十分流利,“这几日母妃的病都是陆太医看着的,还是要寻个知根知底的人过来看看才好。” 皇帝心念一转,倒也觉得女儿说的有些道理,便让人先叫陆太医过来看脉。 张淑妃听说请的是陆太医,心里也不由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只仍旧有些犹疑女儿闹了这么一通究竟是要如何收场。 也是亏得底下人腿脚利落,不一时便请了陆太医来。皇帝心里担心张淑妃的病情,沉着脸先叫陆太医上去看脉,一句话也没多说。倒是陆太医有些个忐忑,十分担心是张淑妃装病的事情被发现了,不由暗暗的去看张淑妃的眼神。 张淑妃却也摸不着姬月白那孽障的思绪,只怕是多说多错,惹急了姬月白便要戳穿她假病的事情。所以,她便也端出柔弱病美人的模样,靠着缎面软枕,低垂螓首,柳眉似蹙非蹙,只轻轻咳嗽着,一句话也不说。 果然,紧接着便听到了姬月白软软的声音:“陆太医,母妃这病是不是要静养呀?” 陆太医垂着眼睛,眼睛余光却是看向张淑妃。 张淑妃回过意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这话,低声道:“我这身子本就不中用,若要静养,那......”她没把话说完,只抬眼去看陆太医。 陆太医心下有数,这便顺着话往下说:“娘娘体弱,郁结于心,实是内里虚耗太过,还是要多养一段时间才好。这一段时日,确是不宜劳心劳力。” 55.贵妃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晚膳方才用完,便见着一个穿着翠色锦裙的年轻宫人从外进来, 手里捧着伤药,口上说的是:“殿下, 娘娘赐了药。” 田蓝见张淑妃那头主动来送药也是略松了一口气, 这便要上前去接伤药来给姬月白上药, 姬月白却轻轻的搁下象牙筷,淡淡道:“不必了。” 田蓝一怔, 勉强笑劝道:“娘娘适才也是一时激动,这才失了手.....眼下, 娘娘缓过气来必是心里难受的, 要不然也不会特特让人送药过来。公主为人女, 何不主动低个头, 领了娘娘的好意?” 姬月白挑了下眉尖:“我瞧着,母妃这气一时也消不了, 这药指不定就是徐嬷嬷或是薛女官做主送来的呢。” 田蓝听姬月白忽然提到“徐嬷嬷”, 不由咬了咬唇, 再不敢多说, 只恭谨的低下头,屏息敛神——她是徐嬷嬷私下里收的干女儿, 姬月白此时提起徐嬷嬷,她这心里头自然不免咯噔了一下:公主这时候提徐嬷嬷, 该不会是要敲打她吧?可, 可公主才六岁, 又知道什么? 田蓝正满心忐忑,姬月白却已经抬腿往外走去。 边上伺候的几个太监宫人见状一怔,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小心的道:“眼下天色已晚,公主怎的还要外走?若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吩咐奴婢等便是了。” 姬月白连头都没回,只抬眼看着地上那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树影,随口反问道:“我要去与父皇问安,难不成你们也能替我这做女儿的去做?” 左右一时都静了下去,不知该如何去劝。 姬月白心里早便有了计较,此时自然是分外从容:她今晚上故意惹恼张淑妃,挨了这一巴掌,可不就是为了趁热打铁的去皇帝面前告张淑妃的状? 而且,现在的她也早就不是上辈子那个挨了张淑妃一巴掌还要反省自己不是,把另外半边脸凑上去的傻瓜了。她眼下平白无故的挨了这么一巴掌,自然要去给人好好的看一看? 姬月白经了前世,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要是受了什么苦,若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那是再没人知道的,可光用嘴皮子也是没用的——那于旁人亦不是切肤之痛,听入耳中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罢了。 你要把血肉模糊的伤口摊开来,把你的痛一点一点的说出来,叫人无法再故作不知,让人明明白白的知道你受的是什么苦——这样自曝伤口的模样或许很丑、很无耻,但这样的人或许能活得更久一些。 她挨了张淑妃这亲娘一巴掌,总也得去找皇帝这亲爹说一句。 哦,还要去给贤妃看一看——贤妃可是这后宫里第一等的“慈悲人”,眼下一定乐得看她们母女的笑话,乐得落进下石的说几句张淑妃的坏话。 几个宫人半是惊惶,半是犹疑的跟着姬月白这位小主子走了一段路,私下里还是不免悄悄的交换了几个眼神:这个时候去景和宫见驾,无论为着什么,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者,公主脸上还有掌印,就这么过去,张淑妃面上必是不好看的....... 玉暖看了下田蓝,咬咬牙,上前哄劝道:“公主想要去给皇上请安,这是孝心,自是好的。只是眼下却又有些仓促,这么贸贸然的过去,指不定便扰了皇上的大事。不若先回去歇一歇。待得明日换好衣衫,装扮整齐了再去?” 姬月白的语调近乎平淡:“我现在就要去。” 玉暖咬了咬牙,有些无措看了看一侧犹自静默的田蓝——田蓝是徐嬷嬷的干女儿,平日里也十分机灵,众人倒也有几分服她。 田蓝此时看得倒是比玉暖更明白些,知道姬月白此时去景和宫说是请安实际上肯定是告状。她只得压了心头惶恐,低声与姬月白分说利害关系:“公主,您与娘娘到底是母女至亲,再亲不过。殿下素是聪慧,何必为着一时之气,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姬月白扫了田蓝一眼,扬了扬唇,因她这一笑牵动脸上红肿的面颊,不由又“咝”的一声,蹙了蹙眉。然后,她乌溜溜的眸子才跟着一转,语声轻柔的问道:“你这话说得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哪个是亲,哪个又是仇呢?” 田蓝肩头一颤,立时便跪了下去——无论如何,贤妃身份尊贵,万不是她一个宫人可以置喙的。 姬月白见她跪下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穷追不舍,只是淡声道:“起来吧。” 田蓝默默起身,这一次却是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着玉暖和田蓝都没劝动人,一行人便又都安静了下去,只得垂眉敛神的跟着姬月白往景和宫去,趁着姬月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使人去给张淑妃报个信。 待得一行人到了景和宫,姬月白便与殿外守着的女官道:“我有事要与父皇说,还请通报一声。” 女官看了眼姬月白红肿的颊边还有上面的掌印,心下一跳,立时便道:“奴婢这就去通禀,还请公主稍后.......”说罢,她掀开锦帘往里通禀,不一时便回转过来道,恭谨道,“陛下请公主进去说话。” 随行而来的几个宫人却都被拦在了外头,姬月白则是由着这位女官亲自引着进了暖阁。 年轻美貌的宫人素手掀开碧玉珠帘,领着姬月白绕过十八扇的山水大屏风,便能见着布置雅致的暖阁。阁中的青碧色的帘幔皆是低垂着,碧色的鲛纱映着明亮的烛光,仿若价值连城的翡翠上最明媚的一抹碧色,又仿佛是晨曦和晚霞落在其上,明光荧荧。 阁角处摆着鎏金镶玉神兽熏香炉静静的烧着香,香雾袅袅而起,暖香脉脉,似有似无。 只见临窗的雕花大炕上,上设一张紫檀小几,摆着几样精巧的鲜果与点心。炕上铺的是秋香色的缎面绣花褥子,另有几个一色的引枕搁在一边。 皇帝正抱着大公主姬月华坐着,似是正与对坐的贤妃说着什么话,三皇子倒好似受了一回教训,此时正难得乖顺的站在贤妃身后。 这么一看,倒是很有些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姬月白入阁时嗅着点儿暖香,仔细辨了辨,隐约可以分辨出这里面有柏叶、香檀的味道,木料烧出的香气似有几分清苦却尤其的幽淡安宁,令人嗅之而心安。她也跟着定了定神,上前见礼,一字一句的道:“儿臣见过父皇。”顿了下,她又转头看向贤妃。 贤妃虽不及张淑妃美貌惊人但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她生得绿鬓如云,一张纤巧的瓜子脸儿,柳眉细长,几入鬓中,一双水眸更是盈盈含水,眼波流转间似似有脉脉柔情。她今日只穿了一件象牙白绣碧绿竹叶纹的长袄,外面罩一件艾绿色绣底绣仙鹤衔梅比甲,极清雅的颜色,衬得她本人娴静恬淡,气质柔和。 姬月白于是便与她见礼:“见过贤妃娘娘。” 贤妃能得一个“贤”字,无论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在皇帝面前总是贤惠温婉的。所以,她动作温柔的伸手扶了姬月白一把,嘴里只柔柔的道:“皎皎怎的来了?”说罢,她的目光便又落在姬月白红肿的颊上,似是吃了一惊,脸色跟着一白,呀了一声后便问,“好孩子,怎的又伤着了?” 皇帝自然也看见了姬月白脸上的伤。他蹙了蹙眉头,伸手把怀里的大公主姬月华放了下来,朝姬月白伸出手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姬月白将自己前世见过的许多事重又想了一回,眼眶不由一红,晶莹的泪珠便顺着乌黑的长睫滚落下来。她扑到皇帝怀里,小声道:“父皇派人送表姐出宫,母妃生气,便打了我。” 她这话虽是说得哽咽不已,可起因缘由倒是十分的清晰的。 皇帝看着她脸颊那红肿的掌印,只觉得胸口闷着气,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气恨道:“简直,不知所谓!”这话也不知是骂张淑妃还是旁的什么人。 贤妃语声柔软,软得好似藏了针,虽句句在劝却是火上添油:“淑妃妹妹素来便是个柔善人,此回必也是一时失手......唉,约莫也是为着张姑娘出宫之事给急的......” 她说着,垂眼看着姬月白,眼眶一红,目光软得好似能滴出水来:“倒是可怜皎皎......” 姬月白便伏在皇帝怀里,隐约可以感觉到皇帝上下起伏的胸膛——皇帝显然是真气着了。 贤妃察言观色,忙又叫人去拿药给姬月白涂抹,柔声细语的道:“女孩家这脸面最是要紧,你母妃一时不小心,你莫与她斗气,自己千万仔细些,莫要落了疤才好。”其实,便是叫贤妃真心来说:张淑妃这一下子也太狠了些——正所谓打人不打脸,便是她们这些宫妃平日里教训宫人,等闲也是不打脸的,毕竟若是伤了人的脸面,这人一辈子许久毁了。 皇帝终于压住了心头的火气,用手掌抚了抚姬月白的脊背,语声沉沉:“皎皎你放心,父皇此回必是要给你做主的。” 56.寿礼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咳得厉害,仿佛连心肺都要给咳嗽出来,本就透白的脸色更是透出一丝青色来。她哽咽着道:“昨儿是我不好,一时失手伤了皎皎,她心里正堵着一口气儿, 若我这做母妃的再生出些事儿来, 只怕她越发要怨我偏心了........” 皇帝拿手轻抚她的脊背,温声劝道:“看你, 又胡说了!” 张淑妃长睫一垂, 眼泪簌簌往下落:“陛下是知道的:我统共也只得了皎皎这一个女儿,真真是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儿。往日里, 我固是严厉些, 可那也是有心要教她好——若是换了瑶琴这些个人, 到底是外人,不是我生的,自是只能多哄着。却没想到她小小人儿竟是心思这般重,反是在心里怨我这母妃偏心。我这心里真是,真是.......” 张淑妃说到最后, 语声凝噎,似是一口气上不来, 玉白的手更是紧张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处, 脸色透白如纸, 这就又咳嗽起来。 皇帝看着张淑妃白里透青的面容, 心里也觉得张淑妃这话颇是有理:也是,那张家姑娘到底是外人,张淑妃面上软和不好多加责骂也是有的,二皇子又是年幼失恃,张淑妃念着长姐估计也不忍多管.......只是自家孩子却又不一样了。偏皎皎年纪小,还分不清里外亲疏、真好假好,反倒心里怨人偏心....... 叹了口气,皇帝便与姬月白招了招手:“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皇帝倒是真的一派慈父心肠,温声与姬月白道:“你小孩家还不懂事,你母妃虽是严厉了些,那也是为你好。昨儿的事,父皇也已经替你说了她,她心里其实也不好过。咱们皎皎不是小气的对不对,可别再为这个和你母妃赌气了,过来与你母妃道个歉——那些偏心的话以后也不要在外乱说了,要不然,你母妃还有父皇也都是要伤心的。” 姬月白手掌握成拳头,指尖抵着掌肉,勉强用那一丝疼痛压住心里的气火,胃里却还是翻涌不停——她简直是被张淑妃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恶心的想吐。 只是,在皇帝的目光下,姬月白慢慢的上抬步前去,只觉得心火上好似烤着一柄利刃,炙热的刃锋在心头剐过,竟有一种血肉模糊的疼。 她从未想到自己竟还要与张淑妃认错——这世上竟还有受害者去与施害者低头认错的道理! 但姬月白还有理智:虽她心知张淑妃是假病,可张淑妃既然能装病,必然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太医等,就连皇帝都已先入为主的信了她的病。姬月白眼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冒然开口揭发,皇帝不仅不会相信她一个六岁孩子的“气话”,甚至还会觉得她不够懂事,反倒会使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所以,眼下只能先忍了。 姬月白咬牙忍了忍,不得不抬步上前去,低下头,一字一句的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说母妃偏心。” 张淑妃看着不听话的小女儿被不甘不愿的站在自己勉强低头认错,堵在胸口的气总算是散了去。她眼中掠过一丝得意又讥诮的神色,只是那亮光转瞬便又沉到了眼底,眸中只有潋滟的水光轻轻的浮了上来。她似模似样的拿着帕子按了按氤红的眼角,仿佛极欣慰的:“你知道错了便好,咱们母女两人又哪里又什么隔夜仇......”顿了顿,又破涕为笑,用那顾盼流波的眉目嗔了皇帝一眼,娇娇的道,“亏得还有陛下在,要不然我与皎皎母女两个岂不真要吵起来。” 皇帝见着她们母女和好,心里没有不高兴的,另外叮嘱姬月白:“你这几日也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你这身子才好,正要好好养着。你母妃现下病着,你做女儿的也要多尽心,这是为人子女的孝道——读书是大事,可这尽孝更是大事,万不可轻忽。” 张淑妃也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女天性,我这儿病得头晕晕的,见着皎皎,竟是好多了。眼下,倒是我这做母妃的离不得她这丫头了。” 皇帝笑了笑,又道:“是该这样,亲母女哪有隔夜仇。”不免又陪着张淑妃说了一会儿话。 因着张淑妃还病着,皇帝到底还是不能留夜,陪着张淑妃用过药后方才起身离开。 皇帝一走,张淑妃便大松了一口气,靠在缎面软枕上,懒洋洋的唤了一声徐嬷嬷。 徐嬷嬷正候在外面,恭谨的应了一声,不一时便从外面进来,手里拿了笔墨纸砚来,抬手递给姬月白:“殿下,娘娘尚在病中,您人小却也不好端茶递药,不若便给娘娘抄几张经书,既能够识字练字,也能够尽一尽孝心。” “是了,”张淑妃懒洋洋的伸出手,正好能够着榻边案几上的瓶儿,瓶上正插着今日才折来的花枝。她指甲养得极长,素日里精心保养着,尤其显得十指纤纤,葱白如玉,完美的近乎没有瑕疵。只见她用自己染了蔻丹的指甲盖儿掐住一片雪白的花瓣,直到那柔嫩的花瓣被掐碎了,溢出花汁,她才清淡淡的开口接着与姬月白道:“你整日里胡乱与人说道,有这功夫,都够抄百十遍的经书了。你还小,我原也不该与你多说,只是女子自来便该贞静自持,我这做母妃的少不得也要教你一教:口舌一多便易生是非。你啊,还小,就该多学一学,学着孝顺亲长,贞静自持。” 姬月白没接那笔墨与经书,抿抿唇,闷不吭声的转头就走。 徐嬷嬷连忙捧着东西要追上去。 姬月白冷声道:“东西我屋里都有,我自己会抄。” 徐嬷嬷有些难堪的顿住步子,这才转头去看张淑妃。 “随她去吧,左右都是要抄的。”张淑妃教训了女儿一顿,心情正好,这便摆摆手,只是心里到底还是不大满意姬月白的态度,便埋怨道,“天底下做女儿对着亲娘哪个不是恭敬孝顺,只她这般怠懒不孝,便是叫她抄几张佛经都要与人摆脸色,真是......” 徐嬷嬷犹豫了一下,想起先时张夫人特意交代的话,还是硬着头皮劝道:“公主还是小孩脾气,娘娘何必与她计较?” “小孩儿才要磨一磨脾气呢,要真是大了,再想教那便忘了。”张淑妃雪白的颊边生出些许恼恨的红晕,越加娇艳,可语声却冷冷的,“再说,真要由着她这脾气,我倒是先要给气死了。” 徐嬷嬷只得诺诺:“娘娘言重了。” 张淑妃倒是没在多说,只是道:“叫人看着些,别让底下宫人帮忙——就得她自己抄,今晚上要是不给我抄个几张来,也别叫人给送饭了。” “娘娘!”徐嬷嬷虽已忍着不想说,可听着张淑妃这话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宫里是再没有安生地方的,延庆宫那头又整日里想着要挑您的错儿,您这么做,岂不是要叫人说道。且张夫人也特意交代了,让您借着这回的病好好与二公主缓和缓和母女感情。” 张淑妃听徐嬷嬷提起许贵妃的延庆宫和亲嫂子的话,也只得勉强压了压火:“罢了,叫人给她备点儿清粥小菜——她才病好,哪里能大鱼大肉。再说了,亲娘病着,她做女儿的哪里能吃好的?” 徐嬷嬷心下嘀咕:您这又不是真病,哪里至于这般上纲上线? 张淑妃仿佛是能感觉到徐嬷嬷心里的嘀咕,抬起眼又看了徐嬷嬷一眼。她生得眉如春山,眼似横波,便只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眼也依旧带了勾人心魂的魅力。 只是,张淑妃的语声却仍旧是如同清溪里流动的潺潺清泉,又清又淡:“你啊,就是心肠太软了。我自也知道嫂嫂是盼着我和皎皎母女和好,可她到底不了解皎皎的脾气——皎皎不比瑶琴脾气柔和,又臭又倔的,便是对着我这母亲也不服气,可不就得先压得她服了气才好?这养孩子有时候就是跟训狗儿似的,脾气凶、不服管的就该好好的打,打得怕了才会听话——要不怎么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呢?有时候,也要饿一饿她,知道饿了才明白什么是饱,才知道我往日里待她的好.....” 徐嬷嬷听着这清泉玉碎一般的语声,再看张淑妃这眉眼盈盈的娇弱模样,暗暗的打了个冷颤。 姬月白厌烦透了张瑶琴的装腔作态——要是化个妆,她都能上台唱戏了——肯定能成名角的那一种。 姬月白实在不想将自己宝贵的生命与时间浪费在张瑶琴这样的人身上,这便言简意赅的道:“入宫前,嬷嬷应该也都和表姐你说了吧:宫中先有君臣,而后才有亲疏。表姐——” 张瑶琴的面色有一瞬间的空白和不自然。 姬月白却直直的看入她那含泪的双眸,似是要看入她的心底,一字一句的道:“我叫你一声表姐,那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可你既是入宫做我伴读,平日里最好还是叫我一声‘公主’或是‘殿下’。这虽是小事,可表姐到底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女,这般失礼,岂不是要叫旁人笑话成国公府的教养?” 57.生意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想到这里, 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 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 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 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 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 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二皇子生来身份尊贵, 皇帝怜惜这个嫡子年幼失恃, 待他自然是千怜百爱;张淑妃入宫前便得家里叮嘱, 念着这又是长姐所遗唯一血脉, 更是十分痛爱, 自入宫来便只把二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一般,只怕哪里怠慢了。 也正因如此,二皇子虽面上亲和,心里却是极骄矜的。他自觉姬月白先时的话是驳了自己面子, 已是十分不喜,只是碍着一贯的宽和性子不好开口责问,只得坐等着姬月白自己上来解释道歉。 偏他等了又等, 姬月白竟就坐在原处与大公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说话, 半点半点也不知主动, 更没有来与他解释的意思! 二皇子坐着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憋气,终究是再坐不住,冷着脸起来,快步出门去了。倒是叫二皇子的伴读不觉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 这么大的声响,姬月白自然也听得见,甚至连坐在她边上的大公主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与姬月白感叹了一句:“二哥哥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呢......” 姬月白没应声。她根本懒得抬眼去看二皇子,只在心里哼了一声:惯他一身脾气! 而且,姬月白约莫也能猜到二皇子这般气冲冲的是要去哪里——他既是等不到姬月白低头认错,自然是要去寻张淑妃告状,借张淑妃的势来压着姬月白认错。 若是前世那会儿,姬月白确实是很怕二皇子告她的状——张淑妃素来偏心二皇子,无论有理没理都觉错在女儿身上,每回都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女儿,推她去给二皇子认错,失望的叹息“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反而是二皇子那贱人,告了状后还要端好兄长的模样,假惺惺的说什么“皎皎她还小,我也有错的地方”..... 过去,张淑妃的厌恶与责怪就像无形的鞭子抽在姬月白的身上,一下又一下,令她忐忑且自卑,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错,做什么都不如人,甚至没办法在二皇子、张瑶琴这些人面前抬起头。 可如今,姬月白再见二皇子这做派,反倒要在心里讥诮一句:二皇子这背地告状的习惯,还真是小妇养出的毛病! 反正,她现在是巴不得二皇子赶紧去张淑妃那里告一告状,最好气死张淑妃。 所以,姬月白便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反到是握住二公主的手:“姐姐你下午还要去演武场吧?”她的目光十分诚恳,语声认真,“我听人说,姐姐的拳法已经打得很好了,要不我也去长长见识吧?” 大公主虽聪慧伶俐但到底还有些孩子气,这会儿被姬月白这么一捧,脸上也不由得露了笑,摆摆手:“你要来那就来呗.....” 大公主其实也挺高兴有个伴的——上头两个兄长骑射都已娴熟,素来不愿意和她这么个女孩家一块玩,偏下头三皇子四皇子也都没用的很,若是姬月白这个小妹妹愿意来做个伴,自然也不错。 姬月白便又笑了笑:“那可说定了。”她现在自是不乐意如前世那样去学琴棋书画——毕竟都是前世已经学过的东西,且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不如骑射武功来的有用呢。反正,姬月白是打算先蹭着大公主学学拳法,等时机成熟了,也去求一求父皇,给自己找个武师父什么的。 这么想着,诸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接下来自然也是各回各宫去用午膳。 玉暖和田蓝两人领着人守在外面。 田蓝素是个心思灵活的,特特赶在玉暖之前迎上来,伸手要替姬月白拿东西,嘴里又道:“国公府的张夫人来了,娘娘叫人留了膳,二殿下也已过去......公主也赶紧回去吧。” 姬月白一顿,神色已微微变了变:无论是张老夫人还是张夫人,这两个人的城府肯定不是张淑妃这么个从来靠脸不靠脑子的人能比的。 和这样的人吃饭,真真倒胃口死了! 姬月白抬到一半的步子又收了回去,转口道:“算了,先不回去.......”她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嘴里倒是立刻就有了借口,“听说四弟最近还病着,我去看看四弟。” 田蓝和玉暖欲言又止,偏姬月白的理由十分充分,她们做奴婢的便是想劝都没得劝,只得跟着姬月白一起去了方宸妃的蓬莱宫,看了四皇子,顺道便也留在蓬莱宫用午膳。 所以,姬月白自然也不知道:二皇子就借着在永安宫用午膳的时候,顺口将闻知阁里的事情与张淑妃还有张夫人说了一遍,也算是不动声色的告了姬月白一状。 张淑妃一听,脸就冷了。 亏得张夫人城府颇深,净白的脸上还带着笑,柔声接口劝道:“殿下,二公主年纪还小,说起来也还是个孩子。若她真有说话不周全的时候,您做兄长的也要多包涵些,好好教她,好好疼她.......”她说着又低头,垂眸看着案几上的那一碗乳白色的淮山鲈鱼汤,目光极淡,声调也是徐徐的,“这天底下,至亲莫若兄弟姐妹——孝全皇后与淑妃娘娘乃是亲姐妹,所以淑妃娘娘这样的疼惜顾念于殿下。而殿下与二公主也是亲兄妹,自是亲近远胜旁人,便是到了陛下那里也逃不过一句‘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出自《常棣》,意思是:兄弟今日相会,祥和欢乐敦厚。 二皇子听着张夫人这不疾不徐的话语,只觉得脸上好似烤着火,面皮微微泛红,几乎有些撑不住了。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应了。 张夫人自是不会故意叫二皇子难堪,她点到即止,很快又道:“殿下午膳过后是不是还要去闻知阁吧?您如今正在长身体,又是这样的每日用功,可要多吃一些,补一补。” 这个话题却是张淑妃也能插嘴的。她含笑嗔了二皇子一句:“是了,你这孩子素来挑嘴,这不吃那不吃的.....天可怜见的,这都瘦了多少了?”说罢,忙叫人给二皇子端了一盅清炖鳝鱼,温声道,“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掺了味道的,这里面没加别的,就是让人拿鸡汤清慢慢炖出来的,就取一个鲜,你且尝尝。” 二皇子谢了张淑妃的好意,便叫身侧宫人把那一盅清炖鳝鱼接了过来,这便再没有多话,一径儿的低头用膳了。 而此时,姬月白才刚在蓬莱宫用完午膳,因方宸妃午后还要休息,姬月白识趣的起身告辞,去了演武场。 也就是在演武场里,她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她的新伴读:傅修齐。 曾大学士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只点了点头。 二皇子心里另有计较,此时再听这句“不敬兄长,不悌在先”便觉心里不舒服。 于是,二皇子立时反驳道:“其实,这也是庄公这做兄长心胸不够,故意纵容,方才酿出大祸。当年,郑武公在时,武姜偏爱共叔段,几次向郑武公进言想要立幼子为世子,可郑武公应了么?书上说的是‘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可见郑武公心里是有数的:虽然这两个都是嫡子,可还是嫡长最贵,他为人君自然是要立嫡长子为世子。而后,庄公继位,武姜为幼子请封制邑,庄公以制邑险要为由拒绝,而后武姜又改而求封求封给京邑——祭仲也说了,这是‘非制也’,庄公若是不想养大兄弟野心,大可以直接以非制为借口拒绝,防范于未然。可是,庄公却故作大方孝顺,装作是碍于武姜而答应此事,反倒养大武姜与共叔段的野心,由此才有兄弟动兵戈,母子几成仇的事。” 二皇子这一大段的话里头,只有“嫡长最贵”这四个字是咬着重音的,大皇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了。 姬月白坐在位置上,面色沉静的听着这两人菜鸡互啄,感觉还真是有意思——重回二十年,这两家伙如今也就能斗斗嘴皮子,还真是有趣! 曾大学士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回答都不置可否,随即又点了三皇子来说。 三皇子心里正惦记着张瑶琴的事情,犹自出神,冷不丁的被叫起来,只好结结巴巴的应道:“就,就像是大哥说的,两个都有错.......”一时儿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58.火锅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这是, 这是她母亲张淑妃的寝宫:永安宫。 姬月白还在发怔,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 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 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机灵, 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 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 千娇万贵,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 虽甚少见人, 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 赞她姿仪甚美,世所罕见。 那时候, 张国公两朝元老, 世子年轻有为,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 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 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张淑妃原就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国色,只是幼时随母礼佛,常年素衣布履,少有盛装时,入宫那一日却很是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一身的锦绣绫罗,如披烟染霞;云鬓上珠翠摇曳,有宝光流转,一眼望去当真便如山间云端的姑射仙人又或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仙姿玉貌,容光皎然,令人见之而忘俗,连魂魄似也要被迷了住。 那是洛神赋里写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便是至尊天子也是见而心动,慨然而叹:“不见卿,不知何为美人”。 因此,张氏初入宫虽只得贵人位,此后数月独宠,终于有孕。待她第二年生下公主,天子便赐她淑妃之位,后宫之中也只略逊于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许氏和宸妃方氏。 孩童对于母亲多有濡慕,张淑妃又是这样我见犹怜、天下罕有的美人,姬月白幼时自然也对母亲孺慕非常,只觉得母亲美貌心慈,柔弱无助,为人子女自是应当事事依从,不敢有违。只可惜,到了最后,却是她的这位好母亲在她面前垂泪,哀声求她道:“皎皎,那左贤王据说也是雄伟英武之人,倒也堪配吾儿。你就当是为了母亲和你兄长.......你就,你就嫁了吧?” 呵,灭她家国的豺狼之辈,也能配她? 呵,送女求和,以谋富贵,那也算是嫁? 张淑妃那几句话,姬月白真是能记到了死。 所以,死后再睁眼,看到仍旧年轻美貌的张淑妃时,姬月白还有一二的恍惚和不解:难不成,就是死了到地下,她还得和这位早撕破了脸的母亲再做一回母女? 姬月白有片刻的茫然,脸上呆怔怔的。张淑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喜,不觉又唤了一声:“皎皎?” 这一回的声音却是大了一些,姬月白终于从那云里雾里的迷怔中回过一丝神来,习惯性的应了一声:“我没事,母妃......” 张淑妃听得她这声音,微蹙的柳眉终于舒展了一些,转头吩咐薛女官派人去给皇帝、太后等处报个信儿,就说二公主已经醒转了。 待得吩咐过后,张淑妃这才抬手,用玉白的素手替女儿拉了拉颜色素雅的锦被。她却是难得温柔,以指作梳理了理女儿那及肩的细软乌发,抚着她鸦黑的鬓角,絮絮的道:“这回的事,你表姐都已与我说过了。她是真吓着了,也是与我认了错,怪可怜的......虽说,她确有些不小心的地方,可到底是一家人,你可不能与她计较。待会儿你父皇若是来了,你就把你这回落水的事推去景和宫那头——反正,谁都知道你那三哥儿是混世魔王,成日里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却也不差这一件........” 见姬月白仍旧在发呆,张淑妃不由挑了挑柳眉,杏眸微瞪,睇了她一眼:“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这都醒了,怎么还傻愣愣的?” 姬月白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却又有些诧异:这话,她是听过的。 姬月白六岁进学,按例是要选伴读的,于是成国公府便把府里的嫡长女也就是姬月白的亲表姐张瑶琴给送了进来。张淑妃自来便把娘家放在第一位,喜欢侄女胜过女儿,时不时的便要与女儿说“你表姐才入宫,你要多让着她点”又或者“都是一家人,莫要太计较”...... 张瑶琴又会做人,嘴甜如蜜,手段了得,倒是哄得姬月白拿人当亲姐姐一般的看待,送衣服送首饰,最后见张瑶琴喜欢自己的猫儿便也忍痛送了人。 这一回,也是张瑶琴和三皇子私下里起了些争执,姬月白傻愣愣的上前去劝架,结果被张瑶琴不小心绊了一下。姬月白自己踩着自己裙裾,正好就跌进了边上的湖水里。好在,张瑶琴和三皇子很快叫了人来救,姬月白倒是没有真出事。因着那是私下闹的,边上也没个见证人,待得姬月白醒了后,皇帝便特意来问她这个当事人是怎么回事。姬月白那时候最听张淑妃的话,便依着她的教导,把自己落水的事情推给了三皇子。为着这事,皇帝罚三皇子禁足抄书,因为三皇子一贯爱惹事,便是叫冤也没人信他。最后,三皇子便把账全都记在了姬月白的头上,便是后来与张瑶琴这罪魁祸首和好了,都没给姬月白这个妹妹一个好脸色。 姬月白想到这里,忍不住用指腹在锦被上用金线绣出来的绣纹上摩挲了一下,暗自苦笑:她以前是有多傻啊?张淑妃口口声声说“都是一家人”,只把侄女看得比女儿还重,可她却是忘了自己姓姬不姓张。虽说三皇子也算不得好人,可真论起来她和三皇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偏她这个傻子,为个与她面和心不和的表姐得罪三皇子这个亲哥! 正在姬月白犹自自嘲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击掌声,然后是尖细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张淑妃起身去迎驾,见床榻上的女儿还傻愣愣的便悄悄的掐了下她的手心,压低声音:“记着,就说是你三哥推的.......” 话声未落,便有宫人掀开外面的水晶帘子,帘栊轻响,皇帝阔步走了进来。他今日只穿了轻便的常服,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色丝绦,一入门便抬手免了张淑妃的礼,走到榻边后才徐徐叫起:“都起来吧......” 宫人太监们这才小心起身,恭谨的垂首立在左右,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顺势坐到了榻上,见脸色苍白的幼女正抱着锦被发怔,不由有些心疼,“皎皎这回可是吃苦了,快与父皇说说,究竟怎么回事?父皇必是要与你做主的!” 姬月白微微仰头,正好能看见皇帝清瘦的面庞。 皇帝少年登位,如今已年过三十,面容虽是白净清瘦却显得老成许多,好似四十许的人。大约是素日里政事繁忙,烦心事也多,他的头发有些稀疏,发线偏后,越发显得额头高且宽。因他常皱眉,眉心处有三道浅浅的刻痕,这似乎也暗示了:这位看似温和的帝王也不是个真正好脾气的。 姬月白听着皇帝的话,再看着眼前的皇帝,本已有些平静的心湖重又再起了波澜:这眼前一切,究竟是梦耶真耶? 难道,真就是上苍垂怜,叫她回了少时,去弥补她那满腹的遗憾?想到这里,姬月白忍不住在被子底下用力的掐了一下自己柔嫩白皙的手掌心。 指甲嵌入肉里,肉疼的厉害。 姬月白此时终于可以确定:她不是在做梦,她是真的回到了六岁那年。 她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觉——真正的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许许多多的激烈情绪如浪潮洪流一般的汹涌而来,层层叠叠的涌了上来,无声无息间没过她的头顶,将她整个人淹没。胸膛里的那颗心越跳越快,仿佛有热血随着心跳涌上来,涌向四肢百骸,使得她整个人激动的浑身颤抖。 只有泪水还像是细针一般的蜇人,扎在干涩的眼里,不一时便泪盈满眶,簌簌往下掉。 晶莹的珠泪便这样接二连三的落下,静悄悄的落在锦被上,很快就洇出一团淡淡的水痕来。 皇帝本还耐心的等着小女儿的回答,却见女儿巴掌大的小脸白如雪,竟是一言不发,直接咬着唇掉眼泪。 姬月白生得颇似张淑妃,肌肤玉白,眉目姣好,因着形容尚小倒好似雪团儿一般的娇嫩可爱。因为这是幼女,皇帝也多少偏疼了些,见她哭得厉害,连忙去抚她的背给她顺气:“宝贝儿不哭,有父皇呢,你有什么委屈的,只管与父皇说。” 姬月白渐渐的镇定了下来,她止了哽咽,哑声叫了一声:“父皇......” 皇帝缓下声调去哄小女儿:“嗯,父皇在呢。” 59.后悔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却见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侧不远处,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银剪子, 正低头去剪烛台上的灯芯。 银剪子咔嚓一声,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 旋即又暗了一些, 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连忙回过头来, 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 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殿下,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点了点头。 玉暖正欲起身出去, 姬月白忽而又叫住她—— “等等,”姬月白像是想起了什么,随手将她才抄好的那几张佛经递过去, “把这个派人送去蓬莱宫给四弟吧——四弟前些日子着了凉, 至今也没好全, 也是我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玉暖不由讶异的看着那才抄好的佛经:“殿下, 这不是抄给娘娘的吗?” 姬月白只淡定的道:“我说了,这是我对四弟的一点心意。” 玉暖想着姬月白午间才在蓬莱宫里看过病中的四皇子,这会儿抄着抄着就想起弟弟也是有的, 左右也不是大事, 这便伸手接了那几张佛经, 吩咐下面的小宫人跑一趟。 姬月白还额外说了一句:“若是方宸妃问起来,便替我与她问声好。” 小宫人怯怯的应了下来,仔细的将姬月白的话记下后方才捧着佛经送去蓬莱宫了。 姬月白这便又要低头继续抄佛经,见玉暖站在身边不动,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不去端晚膳?” 玉暖这才想起正事,忙不迭的便应声出去了。 只是,待玉暖回来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只勉强道:“去的有些晚了,小厨房里只剩了些热粥,奴婢怕殿下饿着,这便先端了来。”说罢,她便端着托盘,将上面的热粥与几样小菜一起搁在案上。 粥是最简单的白粥,熬得稠稠的,还冒着热气,小菜是腌黄瓜和酱黑菜,只用粉白小碟儿装了,分量亦是少得可怜。 姬月白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小厨房里的敷衍,以及这背后的刻意责难。 玉暖约莫也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只好又在侧道:“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娘娘约莫也是怕大鱼大肉吃多了伤了脾胃,这才叫人煮了热粥来.....” 说着,玉暖又说这煮粥的米是哪里御田出来的,用的又是什么泉水......只把这一碗粥说得天花乱坠。 姬月白却只当寻常,拿着匙子舀着热粥慢慢喝着,忽而问道:“田蓝呢?”从她回来起似乎就没见到田蓝人影。 玉暖神色微变,但还是很快便接口道:“徐嬷嬷寻她有事,便先出去了。” 姬月白唇角微扬,面上的笑意微微带了些讥诮的意味,心里却是如明镜般的清楚:只怕是田蓝心思灵敏,觉得待在自己这个二公主身边不安稳,想要去寻徐嬷嬷这个干娘找个新出路吧...... 不过,姬月白并没有打算此时发作,喝了一口热粥,转开话题问起另一件事随:“我先前让你们送单子去给翡色,让她们按着单子把东西收拾好,一齐送回来。现下,表姐人都已经出了宫,她们竟还没收拾出来吗?” 玉暖只得回道:“殿下,娘娘给翡色等人传了话,说您的东西既是送出去了,便不好再拿回来。” 姬月白神色不动,只慢条斯理的喝着粥,似是漫不经心的又问了一句:“母妃她还说了什么吗?” 玉暖面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但她还是把话说完了:“娘娘说,既然陛下已经传话让殿下先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索性告几天的假,在永安宫里静养几日。” 听完了玉暖的话,姬月白不由抬了抬纤淡的眉梢,她一直冷淡沉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些微笑容,如冰雪消融、天光乍现,叫人一时都有些呆住了。然而她那双颇似张淑妃的水眸里却是没有一丝笑意,冷沉如霜雪,只余讥诮和自嘲。 先是借着假病让人抄佛经,然后再严令厨房只给送清粥小菜,最后竟是连出门的后路也给堵住了——虽不见丁点儿的刀光剑影,可这却是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压迫,若是换了个普通的六岁孩童,但凡体弱、心理承受力弱一些的,只怕都要捱不过,得哭着服软。 果然,张淑妃还是和前世一般,恶心到了极点! 姬月白也很奇怪:为什么天底下会有张淑妃这样恶心的人?而且,无论前世今生,对方竟都还活得不错? 不过,眼下的她还是先依着前世里养出来的习惯,就着小菜,慢条斯理的喝完了面前的白粥,半点也没有浪费。 等喝完了白粥,姬月白这才将手里的匙子连同那空了的瓷碗一齐搁了下来,淡淡道:“你跑一趟,叫翡色过来见我。” 玉暖其实是有心想劝二公主去与张淑妃服软的:反正二公主年纪还这样小,又是做女儿的,便是与亲娘服个软也没什么,又不是丢脸的事。最要紧的是,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二公主哪里又是张淑妃的对手,何必非要与人对着干呢? 只是,自二公主落水醒来后便变了许多脾气,玉暖又没田蓝那般的胆子,劝人的话在心里转了又转,不知不觉间又给咽了回去。 她悄悄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暗暗在肚里叹了一口气,这就转身去叫翡色了。 所以,姬月白并没有疾言厉色的威逼催促反是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翡色的肩头,语声仍旧不疾不徐:“若是事成,你自是要跟着我走的。母妃饶不饶的想来也不打紧。翡色,你还年轻,总也要为自己以后考虑,现在就这般瞻前顾后的,那又哪儿来的日后........” 翡色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显然是有所动摇。 姬月白的语声仍旧不疾不徐。她慢慢的往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大哥和二哥年纪也都不小了,再过几年,宫里估计便也要给他们选妃,到时候肯定也要选司仪、司门、司寝、司账的。” 皇子成婚前,宫里都是要给他们选几个年轻宫女教导他们知晓人事,而这些宫人也都是要冠以四女官称谓的。 翡色听到姬月白的话,乌黑的眸子好似是被火点着了,火焰哔啵哔啵的烧着,绽开火花,整张脸都蓦得一亮。 姬月白心知肚明:那是野心的火花。 翡色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她年轻、有心计并且容貌不错,眼皮子也不浅——她看中的不是坐拥诸美的皇帝,而是两位即将长成的皇子。前世,有张瑶琴在,翡色都敢背着自家主子去爬二皇子床,可见是个能为了富贵和前程舍命冒险的。最重要的是,张瑶琴已被姬月白弄出了宫,翡色现今估计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早就琢磨着要另寻出路了...... 姬月白没有不放过对方脸上的神色变化,语声仍旧轻而缓,若有深意的暗示道:“你跟着我,总是会有很多机会的。” 是啊,机会! 翡色脸颊边肌肉下意识的抽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咽下口水,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姬月白没再多说,摆了摆手。她说了这么久的话,终究还是有些意兴阑珊,这会儿便道:“好了,你出去吧,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翡色从地上起来,慢慢的与姬月白行过礼,然后才往外走去,她神色间还有几分未褪的恍惚和犹豫。 一直守在门外的玉暖见着翡色这般神色,只当翡色是被姬月白骂了一通,不由关切又温和的安慰了一句:“公主素是有口没心的,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翡色勉强朝着玉暖一笑,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糊的问道:“怎么没见着田蓝?” 玉暖往主殿那头呶呶嘴:“人家去孝顺干娘了,一时半会儿哪里回得来。”言语之间倒是颇有些羡慕嫉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可惜她便是想往高处走也不像田蓝那样有路子可走。 翡色便知道姬月白先时说的话约莫没错,这便温声别了玉暖,抬步往外走。 忽而出了殿,翡色身上穿的又不甚厚实,这会儿被夜里的凉风一吹,露在外头的脖颈跟着一凉,浑身上下也都跟着起了鸡皮疙瘩。只是,她心口正烧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正旺,明亮的火光就照在她的眸中,一双眸子亮得出奇,如同盯住了肉块便不愿松口的野狼。 翡色一路走一路思量,脑中一时儿转过许多事,只觉得被夜风吹凉的身体渐渐又暖了起来,很快就又提起精神往张淑妃住的寝殿走去。 待得见着了张淑妃门外的薛女官,早便已思量好了事情的翡色立时红了眼眶,哭着求道:“适才二公主寻了奴婢过去,说了许多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只怕是生出了些旁的心思,奴婢再不敢瞒,这便想来与娘娘说一声。” 翡色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跟着张瑶琴在张淑妃这儿常进常出,诸人自然也是熟的。薛女官见她哭得这样厉害,神色间也颇有几分惶恐,还真有些担心二公主那头起了不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说到底,娘娘对二公主的手段也实在是太狠了些,指不定真就把人逼急了...... 60.疑点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田蓝一怔, 勉强笑劝道:“娘娘适才也是一时激动,这才失了手.....眼下,娘娘缓过气来必是心里难受的, 要不然也不会特特让人送药过来。公主为人女,何不主动低个头, 领了娘娘的好意?” 姬月白挑了下眉尖:“我瞧着,母妃这气一时也消不了, 这药指不定就是徐嬷嬷或是薛女官做主送来的呢。” 田蓝听姬月白忽然提到“徐嬷嬷”,不由咬了咬唇, 再不敢多说,只恭谨的低下头,屏息敛神——她是徐嬷嬷私下里收的干女儿,姬月白此时提起徐嬷嬷,她这心里头自然不免咯噔了一下:公主这时候提徐嬷嬷,该不会是要敲打她吧?可, 可公主才六岁, 又知道什么? 田蓝正满心忐忑, 姬月白却已经抬腿往外走去。 边上伺候的几个太监宫人见状一怔, 连忙快步追了上去, 小心的道:“眼下天色已晚,公主怎的还要外走?若有什么要紧事, 只管吩咐奴婢等便是了。” 姬月白连头都没回, 只抬眼看着地上那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树影, 随口反问道:“我要去与父皇问安,难不成你们也能替我这做女儿的去做?” 左右一时都静了下去,不知该如何去劝。 姬月白心里早便有了计较,此时自然是分外从容:她今晚上故意惹恼张淑妃,挨了这一巴掌,可不就是为了趁热打铁的去皇帝面前告张淑妃的状? 而且,现在的她也早就不是上辈子那个挨了张淑妃一巴掌还要反省自己不是,把另外半边脸凑上去的傻瓜了。她眼下平白无故的挨了这么一巴掌,自然要去给人好好的看一看? 姬月白经了前世,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要是受了什么苦,若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那是再没人知道的,可光用嘴皮子也是没用的——那于旁人亦不是切肤之痛,听入耳中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罢了。 你要把血肉模糊的伤口摊开来,把你的痛一点一点的说出来,叫人无法再故作不知,让人明明白白的知道你受的是什么苦——这样自曝伤口的模样或许很丑、很无耻,但这样的人或许能活得更久一些。 她挨了张淑妃这亲娘一巴掌,总也得去找皇帝这亲爹说一句。 哦,还要去给贤妃看一看——贤妃可是这后宫里第一等的“慈悲人”,眼下一定乐得看她们母女的笑话,乐得落进下石的说几句张淑妃的坏话。 几个宫人半是惊惶,半是犹疑的跟着姬月白这位小主子走了一段路,私下里还是不免悄悄的交换了几个眼神:这个时候去景和宫见驾,无论为着什么,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者,公主脸上还有掌印,就这么过去,张淑妃面上必是不好看的....... 玉暖看了下田蓝,咬咬牙,上前哄劝道:“公主想要去给皇上请安,这是孝心,自是好的。只是眼下却又有些仓促,这么贸贸然的过去,指不定便扰了皇上的大事。不若先回去歇一歇。待得明日换好衣衫,装扮整齐了再去?” 姬月白的语调近乎平淡:“我现在就要去。” 玉暖咬了咬牙,有些无措看了看一侧犹自静默的田蓝——田蓝是徐嬷嬷的干女儿,平日里也十分机灵,众人倒也有几分服她。 田蓝此时看得倒是比玉暖更明白些,知道姬月白此时去景和宫说是请安实际上肯定是告状。她只得压了心头惶恐,低声与姬月白分说利害关系:“公主,您与娘娘到底是母女至亲,再亲不过。殿下素是聪慧,何必为着一时之气,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姬月白扫了田蓝一眼,扬了扬唇,因她这一笑牵动脸上红肿的面颊,不由又“咝”的一声,蹙了蹙眉。然后,她乌溜溜的眸子才跟着一转,语声轻柔的问道:“你这话说得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哪个是亲,哪个又是仇呢?” 田蓝肩头一颤,立时便跪了下去——无论如何,贤妃身份尊贵,万不是她一个宫人可以置喙的。 姬月白见她跪下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穷追不舍,只是淡声道:“起来吧。” 田蓝默默起身,这一次却是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着玉暖和田蓝都没劝动人,一行人便又都安静了下去,只得垂眉敛神的跟着姬月白往景和宫去,趁着姬月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使人去给张淑妃报个信。 待得一行人到了景和宫,姬月白便与殿外守着的女官道:“我有事要与父皇说,还请通报一声。” 女官看了眼姬月白红肿的颊边还有上面的掌印,心下一跳,立时便道:“奴婢这就去通禀,还请公主稍后.......”说罢,她掀开锦帘往里通禀,不一时便回转过来道,恭谨道,“陛下请公主进去说话。” 随行而来的几个宫人却都被拦在了外头,姬月白则是由着这位女官亲自引着进了暖阁。 年轻美貌的宫人素手掀开碧玉珠帘,领着姬月白绕过十八扇的山水大屏风,便能见着布置雅致的暖阁。阁中的青碧色的帘幔皆是低垂着,碧色的鲛纱映着明亮的烛光,仿若价值连城的翡翠上最明媚的一抹碧色,又仿佛是晨曦和晚霞落在其上,明光荧荧。 阁角处摆着鎏金镶玉神兽熏香炉静静的烧着香,香雾袅袅而起,暖香脉脉,似有似无。 只见临窗的雕花大炕上,上设一张紫檀小几,摆着几样精巧的鲜果与点心。炕上铺的是秋香色的缎面绣花褥子,另有几个一色的引枕搁在一边。 皇帝正抱着大公主姬月华坐着,似是正与对坐的贤妃说着什么话,三皇子倒好似受了一回教训,此时正难得乖顺的站在贤妃身后。 这么一看,倒是很有些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姬月白入阁时嗅着点儿暖香,仔细辨了辨,隐约可以分辨出这里面有柏叶、香檀的味道,木料烧出的香气似有几分清苦却尤其的幽淡安宁,令人嗅之而心安。她也跟着定了定神,上前见礼,一字一句的道:“儿臣见过父皇。”顿了下,她又转头看向贤妃。 贤妃虽不及张淑妃美貌惊人但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她生得绿鬓如云,一张纤巧的瓜子脸儿,柳眉细长,几入鬓中,一双水眸更是盈盈含水,眼波流转间似似有脉脉柔情。她今日只穿了一件象牙白绣碧绿竹叶纹的长袄,外面罩一件艾绿色绣底绣仙鹤衔梅比甲,极清雅的颜色,衬得她本人娴静恬淡,气质柔和。 姬月白于是便与她见礼:“见过贤妃娘娘。” 贤妃能得一个“贤”字,无论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在皇帝面前总是贤惠温婉的。所以,她动作温柔的伸手扶了姬月白一把,嘴里只柔柔的道:“皎皎怎的来了?”说罢,她的目光便又落在姬月白红肿的颊上,似是吃了一惊,脸色跟着一白,呀了一声后便问,“好孩子,怎的又伤着了?” 皇帝自然也看见了姬月白脸上的伤。他蹙了蹙眉头,伸手把怀里的大公主姬月华放了下来,朝姬月白伸出手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姬月白将自己前世见过的许多事重又想了一回,眼眶不由一红,晶莹的泪珠便顺着乌黑的长睫滚落下来。她扑到皇帝怀里,小声道:“父皇派人送表姐出宫,母妃生气,便打了我。” 她这话虽是说得哽咽不已,可起因缘由倒是十分的清晰的。 皇帝看着她脸颊那红肿的掌印,只觉得胸口闷着气,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气恨道:“简直,不知所谓!”这话也不知是骂张淑妃还是旁的什么人。 贤妃语声柔软,软得好似藏了针,虽句句在劝却是火上添油:“淑妃妹妹素来便是个柔善人,此回必也是一时失手......唉,约莫也是为着张姑娘出宫之事给急的......” 她说着,垂眼看着姬月白,眼眶一红,目光软得好似能滴出水来:“倒是可怜皎皎......” 姬月白便伏在皇帝怀里,隐约可以感觉到皇帝上下起伏的胸膛——皇帝显然是真气着了。 贤妃察言观色,忙又叫人去拿药给姬月白涂抹,柔声细语的道:“女孩家这脸面最是要紧,你母妃一时不小心,你莫与她斗气,自己千万仔细些,莫要落了疤才好。”其实,便是叫贤妃真心来说:张淑妃这一下子也太狠了些——正所谓打人不打脸,便是她们这些宫妃平日里教训宫人,等闲也是不打脸的,毕竟若是伤了人的脸面,这人一辈子许久毁了。 皇帝终于压住了心头的火气,用手掌抚了抚姬月白的脊背,语声沉沉:“皎皎你放心,父皇此回必是要给你做主的。” 姬月白心知皇帝确是已经气急了,她咬了咬牙,抓着皇帝的衣襟,似是忐忑到了极点,连声音也不觉的轻了下去:“父皇,我,我真是不想再与母妃吵了。我能不能搬出永和宫,一个人住呀?” 61.香囊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其实, 方宸妃的五官实在是说不上精致昳丽——她的眉骨过平,眼睛也不够大,鼻梁不够高, 就连红唇似也略有些单薄。 也正因此,她既没有张淑妃那样顾盼流波的妙目,也没有贤妃那样脉脉含情的水眸, 一双乌眸静的如波澜不起的井水。这不甚精致的五官落在一处却又生出许多说不出的韵味, 好似品茶一般:初入口时略有些苦,回过味来却有清甜的滋味。 方宸妃平日甚少出门,只在蓬莱宫里照顾四皇子, 今日难得出门却也不曾盛装,只在头上松松的挽了个漆黑油光的垂云髻,髻上点缀着些珍珠花钿, 看去自是不觉奢贵。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蓝灰色的袄子,外罩淡紫色祥云纹的比甲, 露一截儿银灰色曳地长裙,那银灰色的裙裾上绣的是深深浅浅的缠枝藤蔓, 随着她的步履而微微晃动,鲜活如生。 方宸妃的一身衣饰打扮实是简朴无华——衣裙不缀珠玉, 连绣纹都极少,就连手腕上也只有一串翡翠莲花珠子, 一颗颗的翡翠莲花珠精妙绝伦, 碧色灼灼, 水莹莹的一抹绿,愈发衬得皓腕如霜雪,肌骨莹润。 只见方宸妃缓步从外面进来,姿态端庄娴静,神色从容不迫。 好似阳光下绽开的兰花,每一片娇嫩鲜妍的花瓣上都洒满了金色温暖的阳光,静谧且美丽。 随着她的到来,众人不觉的跟着静了一瞬。 见是方宸妃来了,皇帝这便亲自抬步上前去,伸手扶住了欲要行礼的方宸妃。他看着身前的方宸妃,目光柔和,便是连声音也不觉温柔了许多,低低的道:“你素来喜静,珏哥儿又病着,怎么就来了?”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方宸妃偏过头去笑了笑。她年纪与张淑妃相近,看上去却似矜持娇嫩、面薄易羞的小姑娘,就连声音听上去也清得很,玉碎般的清冷动听:“听说淑妃妹妹病了,我这心里放心不下,这便过来看看。倒是没想到陛下也在.......”因她比张淑妃略大几个月,这个妹妹叫起来自是顺口。 皇帝见她精神还好,神色倒是越发柔和,忙又关心起四皇子的病情。 方宸妃一一应了,只道四皇子用了药后已好了许多,只现下还有些咳嗽,还需再养几日才能下床走动了。左右四皇子现下没到进学的年纪,除了养身子再没有什么大事。 说来也实在有些不巧。当年,方宸妃怀四皇子时,正碰上方家出了些事,她受了惊吓,早产生了四皇子。也正是因此,四皇子生来体弱,总是病恹恹的,一年总要病个半年。这虽是幼子,皇帝心里也十分有愧,可到底不敢太上心——他实在是太担心四皇子养不住要早夭,到时候自己心里更要难过。也是亏得方宸妃一片慈母心肠,始终不曾放弃,整日里小心照料着,竟是真把四皇子养了下来。如今,四皇子虽还有些体弱却也好了许多。 方宸妃说了四皇子的病情后又转口问了张淑妃的事情;“珏哥儿已是好了许多,只是不知淑妃妹妹这......” 皇帝确实是不放心张淑妃的病情,这就把事情与方宸妃说了一遍,叹道:“淑妃这儿若要养病,只怕是真顾不上皎皎.....只是,若叫皎皎去母后那里,母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是懒得理会这些个事情的。” 方宸妃跟着点了点头:“太后自来喜欢清静的......”她红唇微启,语声跟着一转,“太后到底是上了年纪,难免有些个事,虽说身边也有人照顾着,身边虽有嬷嬷宫人服侍着,可到底少个贴心贴意的亲近人。” 皇帝听着方宸妃这般说,果然又有些动摇了。 方宸妃说着说着,不由抿了抿薄唇,眼眶一红,倒是显出几分真切的难过来:“这事原也不该我说,只是我这每每想起太后娘娘便觉得不是滋味——她老人家过得也太清净了——老人家过日子原就该热闹舒服些,偏太后的慈安宫里却是这样清净,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这样下去只怕......我便想着,这会儿送皎皎过去,一是可以让淑妃妹妹安心养病,这孩子放在太后那里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二是替太后娘娘排解寂寞,亲孙女总归是与旁人不一样,太后见着也没有不疼的;三是有皎皎这做孙女的代我们在太后身边服侍尽孝,我们也可以安心许多......” 方宸妃嘴里说“这事原也不该我说”,可实际上,她却是后宫里最能说这话的人——她姓方,正好与方太后一个姓,便是方太后嫡亲的侄女儿。 事涉方太后,又有方宸妃这个方太后嫡亲侄女儿在侧软语恳切劝说,皇帝犹豫过后还是点了头:“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心里已是偏向于叫姬月白去慈安宫了。 只是,虽如此,皇帝仍旧还是有些担心:“可母后那里......若是母后不愿收可怎么好?” 方宸妃抿唇一笑:“陛下只管把皎皎抱去慈安宫——这到底是亲孙女,又是这样惹人爱的,太后哪里又能不收。” 皇帝一想果是便应了,转头与姬月白道:“你让人收拾下东西,迟些儿朕带你去慈安宫。” 姬月白早便已想好了,转头让玉暖去收拾些体己东西,然后才与皇帝道:“我这是要去服侍皇祖母的,给母妃祈福的。皇祖母又是爱清净的人,也不好带太多人去慈安宫.......”她身边这些人多是张淑妃安排下来的,正好借此机会把这些人都撇开,“只带两个贴身伺候的就是了,省得扰了皇祖母她老人家的清净。” 姬月白说的在理,皇帝自然不会反对,跟着点了点头:“也好,等到了慈安宫,再叫你皇祖母给你安排人便是了。” 姬月白乖巧的应了,好似一个有些忐忑的小姑娘,转头与张淑妃道:“玉暖是我用惯了的,必是要带上一起去慈安宫。只是,这还是我头一回离开母妃,母妃不若指个身边的宫人给我吧?” 张淑妃胸口堵着一口气,面上泛着青色,这时候却也勉强挤出笑容:“只要你喜欢的,哪有我不给的?你要哪个?” 姬月白指了指翡色:“我瞧这丫头很是伶俐,这回去慈安宫,正该有这样忠心又伶俐的人跟着。母妃不若便将她给了我吧?”在张淑妃应声前,姬月白又垂眼扫了翡色一眼,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可愿意?” 翡色连忙跟着叩首:“奴婢愿随殿下去慈安宫。” 话都叫这两人给说完了,张淑妃自然也不好再驳。虽是被姬月白恶心的难受,但张淑妃还是强自按捺下来,勉强端出一副慈母模样:“都依你。” 虽只这么一会儿,她这心情却好似峰顶峰底的来回转悠,真心觉得自己没病也要被姬月白这不孝女给气出病来! 姬月白看了看张淑妃越发难看憋屈的脸色,简直就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一般,浑身舒坦。 不过,这到底是在皇帝跟前,姬月白还是很给面子的做足了孝女模样,认认真真的与张淑妃行了个大礼,一字一句的道:“母妃,我走了。” 张淑妃:“......”她怕不是真要给姬月白气出病来吧?! 虽张淑妃早前还不愿叫女儿出去,觉得公主皇子都没有搬出去住的,姬月白这要出个例外,肯定是要丢了自己的脸。可眼下她被女儿摆了这么一套,胸口也堵着气,多少有些欺软怕硬,想着女儿这一出出的手段,自不敢再使坏,反是又添了几分惧怕,巴不得干脆眼不见为净,早点儿叫人滚出去。 不过,想到方太后那脾气,张淑妃心里那口气又缓了过来:方太后早就瞧她们张家不高兴,无论是先时的孝全皇后还是如今的张淑妃都没能从方太后那儿得了好。如今,皇帝和方宸妃起意要送姬月白过去,方太后收不收人是一回事,便真是收了人,只怕也要有好一番的磋磨——就姬月白这点儿小孩手段,要搁方太后那儿,只怕是不够看。 她已经病了许久,身上使不出一点的力气,甚至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看着一缕极绚烂的春.光从窗纱的破洞里穿入,裁剪出一段动人的光与影,在昏暗的室内绽开一大片的明光。 真好看,就像是许多的金粉被人洒在半空中,如她涂满了金粉的前半生,又仿佛她低微似尘埃草芥的后半生。 姬月白无力的喘了一口气,喉咙干涩,呼吸艰难。她心知自己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也正是因此,她更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浮在半空中的金色粉尘,近乎贪婪的看着,似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她即将黯淡的人生。 也就在此时,她那永远被幻听和轰隆声折磨的耳朵里传来了脚步声。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移向门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亮得出奇,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轻袍缓带,腰间佩剑,脚踩军靴,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62.县试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翡色往日里虽借了些张淑妃和张瑶琴的势, 可还真没胆大包天到不把姬月白这二公主放在眼里。她见玉暖过来传话,便也慌忙收拾了手上的活计,立时赶了去。 其实,无论是玉暖还是翡色,心里都觉得这是姬月白想要借题发挥,寻个软柿子捏一捏, 顺势发泄下自己憋屈的怒火罢了——说到底, 二公主总也是斗不过张淑妃这亲娘的,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还有些个孩子气, 容易迁怒旁人, 这会儿估计也只能找翡色这样的下人出个恶气了。 也正因如此, 翡色早便在心里做好了心理准备:左右就是被人骂几句出气罢了,对于她们这样的宫人实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 只要不把当初得了的东西再还回去, 她也算是得了实惠, 挨几句骂也是不痛不痒的。 事到临头, 翡色心里想了又想, 到底还有几分惴惴, 便悄悄把姬月白那只叫雪团儿的波斯猫给抱上——这猫是二公主特特管张姑娘要的,反正张姑娘如今人也不在, 她们几个养着也是麻烦, 倒不如抱回去还给二公主。指不定, 二公主看着这猫儿,一高兴,便不与她这做下人的计较了。 果然,姬月白见着翡色抱来的雪团儿,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翡色行过礼,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猫确实是虽然十分凉薄也极认人的,翡色一松手,雪团儿便从她怀里扑腾下来,踩着优雅的小猫步,窜到了姬月白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才很是骄矜的哼哼唧唧了几声。 姬月白忍不住摸了摸雪团儿没有一丝雪色的皮毛,触感柔软光滑,雪团儿吃饱喝足就喜欢蹭一下人,软软绵绵的撒个娇什么的,这时候被摸得舒服了,忍不住也跟着喵了几声,声音拉得长长的,好像沾了蜜似的。 看着雪团儿那熟稔自然的撒娇姿态,姬月白到底还是禁不住的心头一软:上一世,雪团儿送了张瑶琴,张瑶琴却也没好好养着——她享受的是抢人东西的快感,东西抢到手了自然就没有最初的喜欢了。所以,没过一年雪团儿就死了,张瑶琴还故作姿态的哭了一场,倒是惹得人人安慰,反叫姬月白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暗暗伤心,再也不敢养那些个猫儿狗儿。 如今从头再来,雪团儿看着倒是好好的。 姬月白摸了几把,想起了不少前世之事,心里倒是添了许多感慨,只是面上不显,随即便把雪团儿交给一侧的玉暖,转口道:“把它抱下去吧。” 说罢,她又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让玉暖几个在侧伺候的人抱着雪团儿都退了出去。 这般一来,殿中便只剩了姬月白与翡色两人。 姬月白抬起眼,仔细的打量起站在眼前的翡色。 翡色其实并不怕姬月白疾言厉色的责骂却是有些怵了这样平静仔细的打量,被她这一番打量弄得满心忐忑,生怕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姬月白打量完了人后反到是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一张矮金裹脚杌子,道:“坐下说话吧。” 因是公主赐坐,翡色便是满心忐忑却也不敢不坐,只得小心的挨着杌子的边坐下了。 这矮金裹脚杌子虽是十分的精致贵重,往日里也只有在娘娘公主跟前有些体面的宫人能坐,可终究没个椅背又矮了许多,这么坐着倒是叫人更添几分忐忑。 翡色只得小心问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姬月白只一笑,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话家常:“先不说我,还是说你吧——这回父皇是真发了火的,表姐三年五载怕也回不来宫里。只可惜你这样的伶俐人,守着个空落落的阁儿过日子,岂不是白费心血了?” 这话却是说到了翡色的心底:往日里,张瑶琴在张淑妃面前极有体面,她作为张瑶琴的贴身宫人自然也过得极好,皇上和娘娘也是常见的,时不时儿也能得个赏。可张瑶琴一走,她便也失了靠山,就像是眼下坐在小杌子上,无依无靠的.......也正是因此,她才紧抓着手里的东西不放,想着留些儿财物日后打点也是好的。 翡色素有心机,闻言便也跟着起了别的心思。她悄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试探着道:“奴婢自是盼着能够服侍公主左右的。”便是跟在二公主身边也总好过守个空阁等张瑶琴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姬月白面上笑意越深,语声却也低柔到了极点:“我身边只玉暖和田蓝两个是用惯了的。偏田蓝又是徐嬷嬷调.教出来的,总想着回去孝敬徐嬷嬷这干娘.......”说到这里,姬月白抿了抿唇,似是意有所指,“只是,你到底是伺候过表姐的,真要调你过来,总也要有些个说法。” 翡色那是再机灵不过的人了,听到姬月白这话后立时便会过意:她到底是伺候过张瑶琴的,姬月白便是真想用她,心里多少也有些顾忌和隔阂。眼下,姬月白这做主子的有心,她这做奴婢的肯定也要识趣的交个投名状才是。 取舍不过是一夕之间,翡色转瞬便已从矮金裹脚杌子上下来,对着姬月白笔直的跪了下去。 她跪的毫不含糊,然后双手交叠,恭恭敬敬的给姬月白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奴婢愿意服侍殿下,殿下若有差遣,奴婢必是万死不辞。” 姬月白故意顿了顿,直到她行完了礼,这才伸手扶了人一把,嘴上道:“哪里就要你万死不辞了?”虽如此,她还是顺势叫翡色附耳过来,压低声音交代了些事情。 翡色听着听着,长睫惊惶一颤,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着,脸色都变了。她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姬月白,咬紧了唇瓣:“殿下,这事实在是.......” 姬月白却断然打断了翡色的话。她的声音里还有未褪的稚气,但神态与语调却冷淡又直接:“这事确实是有些危险,可你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我知道你和那些得过且过的宫人不一样,你是个有心富贵的人,也是个敢为富贵冒险的人——你明知道表姐去后你就无依无靠却还是敢为了些财物去借母妃的势,驳了我往回要东西的吩咐,可见是个有胆子的人。所以,我现在就问你:有没有胆子替我去做这事?” 姬月白依旧从容,提着笔不紧不慢的写完了眼前几个字,用细沙吸去余墨,最后再拿玉麒麟镇纸压住了宣纸。 收拾整齐了,她才抬手将怀里的雪团儿递给一侧的宫人,悠悠然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起身往外走去:“走吧。” 玉暖被姬月白的态度感染,缓了神,跟着姬月白一起往正殿去。 因张淑妃这时候还“病”着,这会儿还拥被卧在榻上。 因张淑妃嫌弃昨夜里下过雨,外头风冷湿气,故而殿中窗扇都关得紧紧的。也正是因此,摆在榻案边上的药汤热气袅袅,却是熏得满殿药香。 姬月白上前去,面色如常的与张淑妃行了礼,仿佛从昨晚起便因张淑妃而挨饿受罚的不是她一般。 便是张淑妃看着也不由暗暗道:果然是天生的臭脾气,便是这样了,竟还硬着骨头不肯服软! 没等到女儿服软,张淑妃心里颇是不悦,脸上难免也跟着显出一些儿来。她抬了抬眼皮,看了姬月白一眼,指了指一侧的椅子:“坐吧。” 姬月白便一声不吭的坐下了,那模样真是故意装出来的乖顺。 张淑妃:“.....”她瞧着姬月白这模样就气闷——真是连句伶俐讨喜的话都不会说! 好在,她们母女也没等太久,不一时便听见从外面传来的击掌声和太监拉长了声调的通禀声。 张淑妃作为“病人”,这时候自然起不来身,但是其他人却还是起身接驾的。姬月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状若无意的往立在一侧的翡色处扫了一眼。 翡色心里有鬼,立刻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的目光,眼神游移,秀容微白。 姬月白却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只听帘拢轻响,便见着皇帝阔步进了殿。 姬月白上前去行礼:“见过父皇。” 皇帝亲手扶了女儿起来,仔细看了她的脸,低声道:“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他顺势将女儿抱了起来,掂了掂重量,总觉得自家女儿瘦了许多。 张淑妃闻言,心头一紧,不由抬眼去看姬月白。直到此时此刻,先前对女儿百般苛待的她总算是后知后觉的生出几分后怕来——要是姬月白与皇帝说起自己苛刻饮食的事情,这可怎么好? 姬月白自然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紧张的目光,可她却还是状若无事的抬手去搂皇帝的脖颈,像是和人说悄悄话似的,小声的与皇帝诉苦道:“我,我担心母妃的病,昨晚上都没睡好,只顾着抄佛经给母亲祈福了。” 63.考毕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瑶琴在生母面前倒是没有强忍着, 恭谨跪着,垂泪道:“只是, 此回之事实非女儿之错......”她是真的打从心里就不觉得姬月白落水是自己的错。 张夫人却道:“卖弄聪明, 自以为是, 便是你的错。” 张瑶琴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她素来志存高远, 骄傲坚忍, 总觉得只要是自己想的总是能够得到手,如今却被姬月白三言两语的赶出了宫.......便是再如何的心志坚定, 此时的张瑶琴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儿, 徒然受此磨难, 念及自己日后前程更有几分害怕,只惶惶然的问道:“母亲, 现在该怎么办?” 张夫人自是心知:女儿被逐出宫门这事必是瞒不过旁人的, 到底是伤及女儿家的名誉,便是对日后前程也是有碍。偏家里头对张瑶琴这嫡长女又素是寄以厚望的....... 一念及此, 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 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 只语气清淡:“也罢,正好叫你吃个教训, 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 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 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 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宫里也有你姑母,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族里头多有议论,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第二日,张夫人便递了牌子去见张淑妃。 张淑妃虽夜里被女儿气了一回儿,夜半时才囫囵睡了个觉,早起都不得劲儿,但是见着娘家嫂子却是没有不高兴的。 只是,张淑妃眼下见着嫂子便又不由想起侄女儿的事情,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忙不迭的问了许多侄女回家后起居安排,嘴里道:“我这儿有几样好东西,迟些儿嫂嫂替我带去给瑶琴,便当是我给她压惊的。” 顿了一下,她又气得咬牙:“只恨我养出那么个女儿,竟是叫瑶琴平白受罪。” 张夫人反笑着安慰张淑妃:“回自己家里,算什么受罪?” 张淑妃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还小呢,哪里见过那个阵仗?且这事原就不是她的错。嫂嫂也不必心急,我迟些儿便去求求陛下,叫他下旨召瑶琴入宫。” 张夫人连忙按住了张淑妃的手:“娘娘,娘娘万不可为着这事再去寻陛下。”她低声道,“家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咱们家里最要紧的便是二皇子那头,娘娘怎好因小失大?” 张淑妃听嫂子提起亲娘,秀致的眉尖蹙了蹙,也没说话了。 张夫人便又劝她:“再说了,瑶琴年纪还小,性情不定,自她入了宫,我这心里便总也放不下来,只怕会惹出事来。此回也是因祸得福,回家后,我便叫她去族里女学进学——咱们族里女学如何,娘娘也是尽知的。” 张淑妃少时上的便是张家族里的女学,听到这话不由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候,不由也转了心思,转口问道:“杨先生可还在?” “在的,”张夫人含笑着道,“我便是想叫她也教一教瑶琴,若她能得两位姑母半分本事,我这儿便再不必愁了。” 张淑妃不禁笑起来:“瑶琴天分好又肯努力,日后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全赖娘娘吉言了,”张夫人见张淑妃露了笑颜,这才放心许多,这才目光一转,落在张淑妃面上那还未彻底褪去的红痕上面,试探着问道,“娘娘脸上这是.......” 张淑妃柳眉一横,想起昨夜的事便又起了气,只是她也不想迁怒张夫人这嫂子,只得看了徐嬷嬷一眼:“你与嫂嫂说罢。” 徐嬷嬷应了一声,只是她为着张淑妃这做主子的面子也不好说的太清楚,说到关键处只得含糊的掠过。 张夫人倒是不知昨夜女儿离宫后竟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听过后不由又叹,开口劝张淑妃道:“二公主那头,娘娘也要仔细些才好。便是陛下那里,必也是盼着娘娘与公主母女和乐的。” 听到这话,张淑妃便觉得心口噎得厉害,她心里不乐意,这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她昨儿紧赶慢赶的去告我的状,叫我在景和宫里丢了那么大的丑儿,我今儿都不敢出门去。现如今,竟还要我这做娘的去讨好她不成?” 张夫人不由暗叹,她虽也是张淑妃亲嫂子却也不好常入内廷,只是心里头多少也是清楚张淑妃待女儿的态度的。 说来也是不巧,张淑妃十七岁便入了宫,她美貌惊人,自然圣眷非常,隔年便生了姬月白。偏张淑妃是家里小女儿,自小养得娇,再没有吃过苦头的,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儿,忽然怀了孩子,怀孕时那臃肿笨重自是不必提,到了生产偏又是难产,张淑妃疼得险些要去死,真心觉得这什么女儿就是来与自己要债的,哪还有心情去疼女儿?若非家里几番劝导,张淑妃真是连个面子情都做不出来的。 张夫人至今都还得记得:前年入宫时,正好碰见二皇子和二公主也在。张淑妃便是给二皇子端盏蜜水也要仔细水温,生怕烫着人。那样的慈母心肠,如何不叫人动容?只二公主姬月白独自坐在一边,半仰头,小脸净白雪嫩如莲瓣,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怔怔然的看着张淑妃。 那一刻,她目光与神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以至于张夫人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都觉不是滋味,婉转提醒张淑妃一句。张淑妃却仍旧态度轻慢:“我早便说她不机灵,见了自家舅母也不会叫人——皎皎,你来,叫舅母.......” 当时,张夫人听这声气儿便已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是她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心里另有一层隐秘而见不得人的想法——这父母偏心,被薄待的孩子里头,十个有九个是要加倍孝顺争气来讨父母欢心的;只一个可能会生出不满与怨恨。 张夫人瞧着二公主对张淑妃甚是孺慕,想着张淑妃这小姑子又是素来脾气古怪的,倒也没多劝。结果如今女儿被人从宫里撵了回来,又听说了昨夜的事情,张夫人自然也醒过神来了,立时便算好了利弊: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若是二公主真就对张淑妃生出嫌隙,日后迁怒张家乃至于二皇子.......这到底是公主,当今又是疼儿女的,日后嫁的少不得也是公侯门第——既如此,他们何苦又要把自家的助力往外推,没得生出仇怨来? 故而,张夫人今日却是拿了十分的力气来劝人:“家里老夫人常与我说起娘娘少时的事情,都说您自小儿便是心肠柔和,见着个可怜人便要垂泪,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便每每惦记着要给那些穷苦人赠衣施粥。见了的人都说您美貌心慈,是天上下来的活菩萨。如今二公主年纪小,正是盼着父母疼爱的时候,娘娘您只需拿些慈悲疼她,她必是要感激涕零的。 ” 嫂子的话,张淑妃倒也听得进去,黛眉不免一蹙:“嫂嫂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生的,我如何又不想疼她?只是那丫头生来便是与我讨债的,素便不是个懂事的,见了面便越发的讨嫌了。嫂嫂你是没见着她昨日里与我说话时的声气儿——那简直是......”她自觉涵养好,一时骂不出话,索性便抬手揉了揉自己气闷的胸口。 张夫人暗暗叹气,随即又劝:“当年娘娘怀着二公主时,十月怀胎,一朝生产,那是何等辛苦艰难?娘娘对公主这心,我是再知道没有——要我说,这天地底下又有哪个能比娘娘待二公主更好的?只二公主年纪小,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的事儿,眼下自是被那些个嘴甜的哄了去,哪里又明白娘娘您这没说出口的苦心?现下只盼着娘娘平日里也略开开口,也多疼疼她,待她大了就知道娘娘您这慈母心肠了。” 张夫人劝了又劝,险些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张淑妃这才勉强点头,答应了要好好待女儿。 64.束脩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旋即, 她又回过神来, 不由苦笑:这些都是要仔细思量的大事,而她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有张淑妃一应人在,她无论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必须要想法子搬出永安宫, 如此才能有自己的人手势力, 才能图谋以后。 好在,她已经六岁,到了要选伴读进学的年纪, 只要想办法求得父皇点头, 应是可以搬出永安宫。 至于新伴读的事情——如果父皇真能依言给她换个新伴读, 那伴读的人选确实是需要她好好考虑。她眼下身边并无可信之人, 偏又深居宫中,等闲出不得宫,平日做起事来也多有掣肘, 实在是很缺人手。若是能选个能干有用的好伴读, 也是一个助力,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臂膀.......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 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 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 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 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 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月白颇是厌烦的抬起头,冷淡的看着来人。 只见张瑶琴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水眸含着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极点。 若单看她这脸容与神态,真真是似极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张皇无措,仿佛没有半点坏心,只犹自天真无辜,就连语声都是格外的诚挚与温柔:“早知道会连累到你,我,我便不与三皇子闹了。是我错了,我.......” 姬月白见着这般的张瑶琴,唇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就靠着湖蓝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张瑶琴的表演:很显然,眼下的张瑶琴还没有日后的城府,便是作戏装样也没日后的娴熟自然,浑然天成。 饶是如此,她此时泪盈于睫,语声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胜风,那娇弱楚楚姿态,实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怜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谅她这“无心之失”。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貌娇嫩、弱质纤纤的女子,骨子里却是十足十的自私自利、冷酷残忍?前世时,张瑶琴对于权力的偏执与渴求,乃至于为此做出的种种恶事,简直是罄竹难书,远超常人想象。 现今的姬月白早便过了信任或是可怜张瑶琴的时候了,再见张瑶琴她甚至都有种“我不去打你的脸,你居然还自己主动上门”的厌恶烦躁感。 所以,看着张瑶琴,姬月白只淡淡的道:“确实是你错了,表姐。” 想的多了,顾忌也多,傅景轩回头少不得也要劝平阳侯夫人略收点儿手——既然皇帝现在已经下旨要点傅修齐为姬月白的伴读,平阳侯府哪怕是碍着皇家颜面也得把事情做得好看了。 这段时间里,傅修齐在明面上应该不会吃太多的亏待。 姬月白想到这里,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二皇子生来身份尊贵,皇帝怜惜这个嫡子年幼失恃,待他自然是千怜百爱;张淑妃入宫前便得家里叮嘱,念着这又是长姐所遗唯一血脉,更是十分痛爱,自入宫来便只把二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一般,只怕哪里怠慢了。 也正因如此,二皇子虽面上亲和,心里却是极骄矜的。他自觉姬月白先时的话是驳了自己面子,已是十分不喜,只是碍着一贯的宽和性子不好开口责问,只得坐等着姬月白自己上来解释道歉。 偏他等了又等,姬月白竟就坐在原处与大公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说话,半点半点也不知主动,更没有来与他解释的意思! 二皇子坐着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憋气,终究是再坐不住,冷着脸起来,快步出门去了。倒是叫二皇子的伴读不觉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 这么大的声响,姬月白自然也听得见,甚至连坐在她边上的大公主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与姬月白感叹了一句:“二哥哥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呢......” 65.当堂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 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 将目光移向门口, 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 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 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毫不拖泥带水, 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 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 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 亮得出奇, 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轻袍缓带,腰间佩剑, 脚踩军靴,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 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 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 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 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男人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床榻上那行将枯槁的单薄躯壳,看到当年那个敢在自己的嫁衣里藏金刃,在千军万马之中以金刃刺杀敌寇的年轻公主。 所以,他竟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语声轻缓的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姬月白病中昏沉许久的脑子因为这两个字而重又变得清明了起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神志总是会变得更加清明的,那些过往的记忆重又在她脑中一点点的闪过:金尊玉贵的宫廷生活,如履薄冰的少女生涯,还有那挣扎求活的逃亡之路...... 美好的记忆如珍珠,早已在岁月里失去旧日的光泽。而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像极了一把雪亮锋利的尖刀,深深的刺入她的心头血肉里,让她整个余生都为此而痛苦、为此而悔愧、为此而深受折磨。 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旧不曾卷刃,还是插在心上,每动一下都是鲜血淋漓的疼,那些回忆更是历历在目: 她曾见过,贫弱的士兵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脚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们从不退缩、不畏死、不贪生,始终奋不顾身。然而,刀刃刺破他们的肉体就如同裁刀划过纸片,铁蹄过处,尸首堆集成山,热血积聚成海,白骨曝于山野。 她曾见过,年轻妇人为了幼子出卖自身,一路随众奔逃,最后却不得不忍痛把心爱的幼子弃在草间,纵是听着那剐心的哭声也不敢回头。 她曾见过,千里旱地,饿殍无数,生民如倒悬。家国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饥寒和苦难折磨得毫无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树皮草根,抱着最后一丝不忍,彼此交换儿女,烹人为食。 她也曾见过,中原沃土千里,却无鸡鸣,更无人声——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远流长,也曾风流蕴藉,埋过多少英灵,百年来都未经过如此浩劫。 真正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惨了,惨不忍睹。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点点渗入泥土里的滚热鲜血,记得那掺着血肉腐烂腥臭味的山风,记得牺牲将死的士兵渐渐涣散开的眼瞳,记得孩童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娘”,记得那个数日未曾饮水却还有眼泪的干瘦妇人,记得灶台锅炉里用浑浊雨水烧着的发白骨肉,记得用那干瘪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饥民...... 世间的刀兵金戈下总有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而凡人一切的悲欢离合总是那样的寻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只“太平盛世”这四个字轻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悬于苍穹,让乱世苦海里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 姬月白确实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可是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些遗憾却全都是不能与人说的。她只能尽力睁大眼睛,用余下的一点力气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玩笑般的开口道:“昔日,我在宫里曾听皇姐盛赞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令她临镜必叹......而后,皇姐与南平郡主更是为你反目.......”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年的永熹公主多少还是有些矜持,没有当着妹妹的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是,能够令那样一位美貌骄傲的公主亲口盛赞,甚至为此而自惭形秽,不顾身份体面的与南平郡主反目——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容色和人才。 姬月白的喉咙依旧干灼如火烧,她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从石缝里面挤出来的甘露,但她还是竭力往下道:“再后来,听说你驱逐北蛮,收复失土,我亦心向往之,只恨这样的人物,我却从未有幸能一睹真颜......” “实在是,有些遗憾啊......” 姬月白这样感叹着,在最后的清明里,她依稀可以看见那个男人因为她的话而微微睁大双眸,淡漠冷定的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讶色。然后,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覆在玉石面具上,似要在她的面前将那张面具揭开。 姬月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看见那张脸——那张曾经令无数少女痴恋心碎,也曾经令无数敌寇望而生畏的脸。 她死了。 死在新朝将立的前夕,死在那位结束乱世的新帝目光下,死在那明媚的春光里。 她死的干干净净,可又满腹遗憾。 因张淑妃嫌弃昨夜里下过雨,外头风冷湿气,故而殿中窗扇都关得紧紧的。也正是因此,摆在榻案边上的药汤热气袅袅,却是熏得满殿药香。 姬月白上前去,面色如常的与张淑妃行了礼,仿佛从昨晚起便因张淑妃而挨饿受罚的不是她一般。 便是张淑妃看着也不由暗暗道:果然是天生的臭脾气,便是这样了,竟还硬着骨头不肯服软! 没等到女儿服软,张淑妃心里颇是不悦,脸上难免也跟着显出一些儿来。她抬了抬眼皮,看了姬月白一眼,指了指一侧的椅子:“坐吧。” 姬月白便一声不吭的坐下了,那模样真是故意装出来的乖顺。 张淑妃:“.....”她瞧着姬月白这模样就气闷——真是连句伶俐讨喜的话都不会说! 好在,她们母女也没等太久,不一时便听见从外面传来的击掌声和太监拉长了声调的通禀声。 张淑妃作为“病人”,这时候自然起不来身,但是其他人却还是起身接驾的。姬月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状若无意的往立在一侧的翡色处扫了一眼。 翡色心里有鬼,立刻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的目光,眼神游移,秀容微白。 姬月白却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只听帘拢轻响,便见着皇帝阔步进了殿。 姬月白上前去行礼:“见过父皇。” 皇帝亲手扶了女儿起来,仔细看了她的脸,低声道:“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他顺势将女儿抱了起来,掂了掂重量,总觉得自家女儿瘦了许多。 张淑妃闻言,心头一紧,不由抬眼去看姬月白。直到此时此刻,先前对女儿百般苛待的她总算是后知后觉的生出几分后怕来——要是姬月白与皇帝说起自己苛刻饮食的事情,这可怎么好? 姬月白自然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紧张的目光,可她却还是状若无事的抬手去搂皇帝的脖颈,像是和人说悄悄话似的,小声的与皇帝诉苦道:“我,我担心母妃的病,昨晚上都没睡好,只顾着抄佛经给母亲祈福了。” 张淑妃心头一宽,暗觉女儿饿了两顿,到底还是懂事了些。她难得笑应了一声:“是啊,皎皎她一晚上便抄了许多,难得她小人家竟也能耐得住性子。”说罢,又叫人拿了姬月白抄的佛经过来给皇帝看。 皇帝仔细看了看,不禁又赞了一回女儿孝心,随即心疼的伸手捋了捋女儿鸦黑的鬓角,疼惜不已:“哪里就要你这样紧赶慢赶了?太医都说了,你母妃这病只要静心养着便好了,你只管放下心来便是了。” 姬月白垂下长睫,细长浓密的眼睫就像小扇子,在玉白的肌肤上落下淡淡的影子。她怯生生的道:“可,可徐嬷嬷她说母妃病得厉害,让我少吃些东西,多抽时间给母妃抄抄佛经,也好给母妃祈福了。” 66.治平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瑶琴在生母面前倒是没有强忍着,恭谨跪着,垂泪道:“只是,此回之事实非女儿之错......”她是真的打从心里就不觉得姬月白落水是自己的错。 张夫人却道:“卖弄聪明,自以为是, 便是你的错。” 张瑶琴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她素来志存高远, 骄傲坚忍, 总觉得只要是自己想的总是能够得到手,如今却被姬月白三言两语的赶出了宫.......便是再如何的心志坚定,此时的张瑶琴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儿, 徒然受此磨难,念及自己日后前程更有几分害怕,只惶惶然的问道:“母亲,现在该怎么办?” 张夫人自是心知:女儿被逐出宫门这事必是瞒不过旁人的, 到底是伤及女儿家的名誉,便是对日后前程也是有碍。偏家里头对张瑶琴这嫡长女又素是寄以厚望的....... 一念及此,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 只语气清淡:“也罢,正好叫你吃个教训,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 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 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 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宫里也有你姑母,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族里头多有议论,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第二日,张夫人便递了牌子去见张淑妃。 张淑妃虽夜里被女儿气了一回儿,夜半时才囫囵睡了个觉,早起都不得劲儿,但是见着娘家嫂子却是没有不高兴的。 只是,张淑妃眼下见着嫂子便又不由想起侄女儿的事情,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忙不迭的问了许多侄女回家后起居安排,嘴里道:“我这儿有几样好东西,迟些儿嫂嫂替我带去给瑶琴,便当是我给她压惊的。” 顿了一下,她又气得咬牙:“只恨我养出那么个女儿,竟是叫瑶琴平白受罪。” 张夫人反笑着安慰张淑妃:“回自己家里,算什么受罪?” 张淑妃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还小呢,哪里见过那个阵仗?且这事原就不是她的错。嫂嫂也不必心急,我迟些儿便去求求陛下,叫他下旨召瑶琴入宫。” 张夫人连忙按住了张淑妃的手:“娘娘,娘娘万不可为着这事再去寻陛下。”她低声道,“家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咱们家里最要紧的便是二皇子那头,娘娘怎好因小失大?” 张淑妃听嫂子提起亲娘,秀致的眉尖蹙了蹙,也没说话了。 张夫人便又劝她:“再说了,瑶琴年纪还小,性情不定,自她入了宫,我这心里便总也放不下来,只怕会惹出事来。此回也是因祸得福,回家后,我便叫她去族里女学进学——咱们族里女学如何,娘娘也是尽知的。” 张淑妃少时上的便是张家族里的女学,听到这话不由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候,不由也转了心思,转口问道:“杨先生可还在?” “在的,”张夫人含笑着道,“我便是想叫她也教一教瑶琴,若她能得两位姑母半分本事,我这儿便再不必愁了。” 张淑妃不禁笑起来:“瑶琴天分好又肯努力,日后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全赖娘娘吉言了,”张夫人见张淑妃露了笑颜,这才放心许多,这才目光一转,落在张淑妃面上那还未彻底褪去的红痕上面,试探着问道,“娘娘脸上这是.......” 张淑妃柳眉一横,想起昨夜的事便又起了气,只是她也不想迁怒张夫人这嫂子,只得看了徐嬷嬷一眼:“你与嫂嫂说罢。” 徐嬷嬷应了一声,只是她为着张淑妃这做主子的面子也不好说的太清楚,说到关键处只得含糊的掠过。 张夫人倒是不知昨夜女儿离宫后竟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听过后不由又叹,开口劝张淑妃道:“二公主那头,娘娘也要仔细些才好。便是陛下那里,必也是盼着娘娘与公主母女和乐的。” 听到这话,张淑妃便觉得心口噎得厉害,她心里不乐意,这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她昨儿紧赶慢赶的去告我的状,叫我在景和宫里丢了那么大的丑儿,我今儿都不敢出门去。现如今,竟还要我这做娘的去讨好她不成?” 张夫人不由暗叹,她虽也是张淑妃亲嫂子却也不好常入内廷,只是心里头多少也是清楚张淑妃待女儿的态度的。 说来也是不巧,张淑妃十七岁便入了宫,她美貌惊人,自然圣眷非常,隔年便生了姬月白。偏张淑妃是家里小女儿,自小养得娇,再没有吃过苦头的,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儿,忽然怀了孩子,怀孕时那臃肿笨重自是不必提,到了生产偏又是难产,张淑妃疼得险些要去死,真心觉得这什么女儿就是来与自己要债的,哪还有心情去疼女儿?若非家里几番劝导,张淑妃真是连个面子情都做不出来的。 张夫人至今都还得记得:前年入宫时,正好碰见二皇子和二公主也在。张淑妃便是给二皇子端盏蜜水也要仔细水温,生怕烫着人。那样的慈母心肠,如何不叫人动容?只二公主姬月白独自坐在一边,半仰头,小脸净白雪嫩如莲瓣,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怔怔然的看着张淑妃。 那一刻,她目光与神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以至于张夫人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都觉不是滋味,婉转提醒张淑妃一句。张淑妃却仍旧态度轻慢:“我早便说她不机灵,见了自家舅母也不会叫人——皎皎,你来,叫舅母.......” 当时,张夫人听这声气儿便已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是她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心里另有一层隐秘而见不得人的想法——这父母偏心,被薄待的孩子里头,十个有九个是要加倍孝顺争气来讨父母欢心的;只一个可能会生出不满与怨恨。 张夫人瞧着二公主对张淑妃甚是孺慕,想着张淑妃这小姑子又是素来脾气古怪的,倒也没多劝。结果如今女儿被人从宫里撵了回来,又听说了昨夜的事情,张夫人自然也醒过神来了,立时便算好了利弊: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若是二公主真就对张淑妃生出嫌隙,日后迁怒张家乃至于二皇子.......这到底是公主,当今又是疼儿女的,日后嫁的少不得也是公侯门第——既如此,他们何苦又要把自家的助力往外推,没得生出仇怨来? 故而,张夫人今日却是拿了十分的力气来劝人:“家里老夫人常与我说起娘娘少时的事情,都说您自小儿便是心肠柔和,见着个可怜人便要垂泪,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便每每惦记着要给那些穷苦人赠衣施粥。见了的人都说您美貌心慈,是天上下来的活菩萨。如今二公主年纪小,正是盼着父母疼爱的时候,娘娘您只需拿些慈悲疼她,她必是要感激涕零的。 ” 嫂子的话,张淑妃倒也听得进去,黛眉不免一蹙:“嫂嫂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生的,我如何又不想疼她?只是那丫头生来便是与我讨债的,素便不是个懂事的,见了面便越发的讨嫌了。嫂嫂你是没见着她昨日里与我说话时的声气儿——那简直是......”她自觉涵养好,一时骂不出话,索性便抬手揉了揉自己气闷的胸口。 张夫人暗暗叹气,随即又劝:“当年娘娘怀着二公主时,十月怀胎,一朝生产,那是何等辛苦艰难?娘娘对公主这心,我是再知道没有——要我说,这天地底下又有哪个能比娘娘待二公主更好的?只二公主年纪小,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的事儿,眼下自是被那些个嘴甜的哄了去,哪里又明白娘娘您这没说出口的苦心?现下只盼着娘娘平日里也略开开口,也多疼疼她,待她大了就知道娘娘您这慈母心肠了。” 张夫人劝了又劝,险些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张淑妃这才勉强点头,答应了要好好待女儿。 只是,这两人眼下都不知道,姬月白正为能搬出永安宫,在学里小闹了一场。 当然,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上前来与她说话,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她今日带伤过来,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眼见着这话题方向越来越歪,马上就要歪到淑妃的性情上,二皇子不得不咳嗽一声:“人有失手,多半也是不小心.......” “是啊,人有失手,”三皇子心里惦记着张瑶琴,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又悄悄拉着姬月白的衣袖,轻轻问了一句,“那个,你表姐,她还好吗?” 姬月白看了三皇子一眼,深觉这人上辈子是蠢死的,这辈子怕也离蠢死不远了。虽然人蠢没药可救,但她也不想便宜了张瑶琴,索性便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所谓的悄悄话:“三哥,表姐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我知道你喜欢表姐,可表姐喜欢的是二哥的——她和我说过,她长大了也是要嫁二哥的。” 张家千金万金养出个好女儿,又千方百计的送人进宫,打的还不是把人嫁给二皇子,亲上加亲的好主意?当然,前世里张家确实是如愿以偿,甚至还得了皇后的位置——亡国皇后也是皇后嘛。 67.杯酒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因为没有心理准备, 咋一见面, 姬月白也有些不自在。 傅修齐似乎也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 脸色神色亦十分生硬。 两人见过礼后, 心里都不由生出几分的尴尬,暗暗的肚里琢磨了一下, 这才硬着头皮开口道—— “你脸上.....” “公主脸上......” 脆嫩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不约而同的撞在一起,两人紧接着便又同时顿住口, 抬起眼去看对方,原本的尴尬和不自在竟也好似在彼此的对视间被撞没了。 姬月白这才想起要端公主架子,施施然的扬起下巴,一面打量人,一面把自己没问完的话给问完了:“你脸上的伤, 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修齐现今才十岁, 可他身量在同龄人里也算是很高了, 姬月白估摸着他大概比大皇子还要高半个头。 他被带进宫前大约也是被人特意拾掇过一回的,头上束玉冠,身穿宝蓝色的袍子,腰间是一条蓝灰色的缀碧玺珠子的细腰带, 那颜色鲜亮的袍裾上有银线暗绣出来的繁复纹路, 暗纹映着午后的阳光, 似有一丝丝的流光无声无息的滑过。 他就这样站在姬月白身前, 宽肩细腰, 挺拔清瘦, 虽还是个没长成的少年,但已然有了几分如松如剑的锋利气质。 而姬月白的目光却仍旧不自觉的看着傅修齐那张脸。 她还记得前一世,大公主说起傅修齐时发亮的双眼和那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据说,傅修齐便是厌极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后来才戴上了面具。也正因此,前世的她也曾对着被世人仰望倾慕的美貌而心向往之,只可惜最后也没看到...... 直到如今,再见到这还是少年,还没长成的傅修齐。哪怕是已经过了一世的姬月白也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就那样慷慨且漫不经心的照在他的脸上,可那如黄金般的融融阳光却根本无法夺去他脸上自生的光彩。他的五官俊美到了极点,轮廓锋利清晰,哪怕尚未长成,哪怕尚有青涩,可那灼人的容光依旧强势迫人。 美本来只是一个空洞的字,可这一个字却仿佛在他脸上活了过来,生动形象,如同一只须发怒张的凶兽,张牙舞爪的朝人扑上来。它毫不客气的用爪子猛地攫住人的眼珠,攫住人的呼吸,攫住人的心跳和思绪,攫住一切,使人不得不屏息敛神,诚惶诚恐的去朝拜这人世间本不该有的至美。 直到此刻,姬月白才终于真正明白前世大公主没说出口的心情和那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多么的准确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傅修齐更适合这一句诗。 唯一叫人惋惜的是,他额头上还有伤,虽然已经过处理,可依旧还看得见血痂和乌青。 也正因此,姬月白一见面便忍不住问了他脸上的伤。 傅修齐看上去倒不是很在意的模样,懒懒的道:“我今日做错了事,我父亲一生气,便拿茶盏砸了一下.....”他话声未落,倒是隐约觉出自己态度的不端正,便又转口问道,“公主脸上的伤呢?” 姬月白这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和腔调,懒洋洋的道:“我昨日做错了事,我母妃一生气便拿手打了我一下。” 话声落下,两人不觉又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不是为着这点伤而自苦的人,眼下亦是不由的为着这样巧之又巧的巧合而生出几分莞尔与有趣来,一齐的露出了笑容。 傅修齐这一笑,眉眼微舒,脸上线条锋利的五官好似也柔和了许多,可那迫人的容光却好似尖刀上晃动的锋锐刀光,直入人心,更加的动人心魄。 便是姬月白这个自重生起便心事重重、仇大苦深的,将这看在眼里,此时也情不自禁的思绪飘远,暗自思忖:怪不得他前世走到哪里都要带面具,这要是不戴面具,哪怕是军帐里议事恐怕也是没说几句话就要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不过,姬月白很快便又收敛好了乱七八糟的心绪,重新摆正了心态。她很清楚:眼下的傅修齐还不是她前世临死前最后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纵是轻袍缓带,轻描淡语,也依旧是一身的杀伐决断,凛然威势——那是无数的刀锋与血海磨砺出的杀伐之气,是绝顶的权势与力量赋予他的不世之威。 眼下的傅修齐显然还太“生嫩”了一些。或者说,纵是天生的绝世名器,也必是要经过千锤百炼才有开刃破天之时,眼下的傅修齐约莫还只是个绝好的剑胚。 所以,姬月白原也没有打算立刻就自己的那些想法告诉对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用人之前,她总是要先找机会试一试傅修齐才好。 姬月白肚里一时间已是转过千般思绪,面上倒还是带着笑,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人说着话。 一直等到大公主来演武场,见着姬月白这位新伴读傅修齐,演武场上空都能听见大公主声音。这一整个下午,大公主连拳都不想练了,总忍不住去看一侧的傅修齐,就这么缠着姬月白,翻来覆去的就只一句“二妹妹,我们换伴读吧?” 姬月白倒是难得的态度坚定,只拿一句话回复她:“不换。” 大公主沮丧得不得了,只是想着自己以后每天都能见着傅修齐这样的“大美人”又平添几分欢喜,双眼都亮了。 只是,傅修齐到底是外男,虽说是来做公主伴读,但是倒底不能留宫里,傍晚时候还是要出宫回平阳侯府的。 姬月白没打算送他。不过,她想了想,还是在傅修齐离开前,抬步走到他跟前。因傅修齐比她高了许多,姬月白不得不仰起头看人,然后故作严肃的咳嗽了一下。 傅修齐瞧她这小模小样实在有趣,不禁挑了挑眉梢:他甚至都有点想用自己手指戳一戳姬月白微微鼓着的腮帮——这气鼓鼓的模样真像他家炸毛翘尾巴的大黄——没错,大黄便是他养的橘猫。 想起家里的大黄,绒毛控的傅修齐的手指尖又开始痒了起来,甚至很想伸手揉一揉眼前这位小公主,就像在家撸大黄。只是,他现下到底还是知道些规矩,勉强忍着笑,低头问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他主动弯腰低头,身量上便矮了一小截,姬月白踮着脚时能够着对方耳尖。 姬月白十分满意,踮脚上前,贴在他耳边说话。 因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女孩家原本脆嫩的嗓音听上去略有些娇软,每个字都是清清楚楚,糯糯甜甜的。听上去就像是小女孩嘴里含着糖,正含含糊糊的撒娇卖乖:“我知道你在平阳侯府的日子不好过,我这也算是拔你出苦海了吧?” 拔出苦海?是不是,我还要叫你一声“救苦救难女英雄”? 傅修齐神色不动,心里却不免腹诽。 真好看,就像是许多的金粉被人洒在半空中,如她涂满了金粉的前半生,又仿佛她低微似尘埃草芥的后半生。 姬月白无力的喘了一口气,喉咙干涩,呼吸艰难。她心知自己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也正是因此,她更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浮在半空中的金色粉尘,近乎贪婪的看着,似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她即将黯淡的人生。 也就在此时,她那永远被幻听和轰隆声折磨的耳朵里传来了脚步声。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移向门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亮得出奇,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轻袍缓带,腰间佩剑,脚踩军靴,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男人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床榻上那行将枯槁的单薄躯壳,看到当年那个敢在自己的嫁衣里藏金刃,在千军万马之中以金刃刺杀敌寇的年轻公主。 所以,他竟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语声轻缓的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姬月白病中昏沉许久的脑子因为这两个字而重又变得清明了起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神志总是会变得更加清明的,那些过往的记忆重又在她脑中一点点的闪过:金尊玉贵的宫廷生活,如履薄冰的少女生涯,还有那挣扎求活的逃亡之路...... 美好的记忆如珍珠,早已在岁月里失去旧日的光泽。而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像极了一把雪亮锋利的尖刀,深深的刺入她的心头血肉里,让她整个余生都为此而痛苦、为此而悔愧、为此而深受折磨。 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旧不曾卷刃,还是插在心上,每动一下都是鲜血淋漓的疼,那些回忆更是历历在目: 她曾见过,贫弱的士兵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脚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们从不退缩、不畏死、不贪生,始终奋不顾身。然而,刀刃刺破他们的肉体就如同裁刀划过纸片,铁蹄过处,尸首堆集成山,热血积聚成海,白骨曝于山野。 她曾见过,年轻妇人为了幼子出卖自身,一路随众奔逃,最后却不得不忍痛把心爱的幼子弃在草间,纵是听着那剐心的哭声也不敢回头。 她曾见过,千里旱地,饿殍无数,生民如倒悬。家国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饥寒和苦难折磨得毫无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树皮草根,抱着最后一丝不忍,彼此交换儿女,烹人为食。 她也曾见过,中原沃土千里,却无鸡鸣,更无人声——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远流长,也曾风流蕴藉,埋过多少英灵,百年来都未经过如此浩劫。 真正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惨了,惨不忍睹。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点点渗入泥土里的滚热鲜血,记得那掺着血肉腐烂腥臭味的山风,记得牺牲将死的士兵渐渐涣散开的眼瞳,记得孩童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娘”,记得那个数日未曾饮水却还有眼泪的干瘦妇人,记得灶台锅炉里用浑浊雨水烧着的发白骨肉,记得用那干瘪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饥民...... 世间的刀兵金戈下总有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而凡人一切的悲欢离合总是那样的寻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只“太平盛世”这四个字轻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悬于苍穹,让乱世苦海里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 68.议和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贤妃听这声气便猜着张淑妃此回是要吃个大亏了,实是用了五分的劲儿才忍住笑,身后抱着姬月白,还侧头与边上的一对儿女招招手:“我们先去一边儿给皎皎上药, 莫要碍着父皇和淑妃说话。” 姬月白自然明白贤妃的意思:若是人前皇帝说不得还要给张淑妃些颜面, 这要是私下无人,皇帝这火发出来, 张淑妃怕还真要吃个大亏。 贤妃心情好, 抬抬手便让人把自己那想替张瑶琴说话的傻儿子以及眨巴着眼睛想要打听的机灵女儿一起给抱下去了,随口道:“时候也不早了, 你们明儿还要进学呢,都去歇吧。” 打发了儿子与女儿, 贤妃便亲自拿了药盒子给姬月白上药, 十万分的仔细小心,眉目温和,一副耐心非常的模样。 其实,贤妃心里早便腻歪死了张淑妃那假模假样的:如今宫里没皇后, 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真算起来,谁又比谁高贵不成?偏张淑妃总爱端架子, 装出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模样,拿腔作势的, 好似她们张家的女人就天生高人一等似的...... 故而, 眼见着张淑妃要倒霉, 贤妃再没有不高兴的,私下自然也是派人悄悄盯着暖阁那头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便有个小太监上来,附在贤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贤妃脸上便显出一个极微妙的神色。她迟疑片刻,不由转眸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会意,这便故作不解的问了一句:“母妃她来了吗?” 贤妃很快便将把手上装着膏药的瓷盒搁在了榻案上,笑着点头道:“是啊,你母妃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姬月白跟着点了点头:贤妃这时候过去不过是想去看张淑妃笑话罢了,姬月白眼下倒也乐得跟去看一看。 贤妃想必是卡好了时间,她领着姬月白过去的时候,暖阁里并没有什么大声响,静得很,想来已是过了风头时。 令人通传过后,贤妃才牵着姬月白的手进去,只见阁中一片寂然,地上却是没收拾好的笔墨纸砚,一地的狼藉。 张淑妃就站在正中位置,难得的狼狈模样。 她素来端整的高髻不知怎的竟是散了开来,乌檀似的长发如流水般披散而下,正好将她的秀面遮了大半,玉白的素手用力压着心口位置,丰腴的胸口起伏不定,显是情绪激动跌宕。 大约是知道来了人,张淑妃先是有些惊慌羞恼,随即便又掩饰般的垂下头去。 纵如此,姬月白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张淑妃脸上的泪痕和颊边的红痕——很显然,皇帝打了她一巴掌,或许还不止.....不过,就张淑妃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皇帝约莫还真不舍得下重手,左右也不过是给她个教训罢了。 姬月白能瞧见,贤妃自然更是不会看不见。她心里痛快得很,面上还是要端出贤惠模样,上前柔声劝解道:“陛下仔细身体,怎的就气成这样了......”说着,又抬眼去看张淑妃脸上的红痕,似是极关切,“我才给皎皎脸上上了药,这女孩家脸面最是要紧不过,妹妹你脸上这伤是不是也要.......” 张淑妃素来好自视甚高,今日在景和宫里被皇帝打了一巴掌,对她来说已是极大的羞辱。偏偏贤妃这个素来不叫她放在眼里的情敌还要跟着火上添油,她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便好似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羞恼交加,羞耻的浑身发颤,几乎又要气哭出来。 皇帝发过一通火,原也差不多消气了,眼见着贤妃提起姬月白脸上的伤,再看张淑妃那毫不知错的模样,更觉头疼:事实上,对着张淑妃这样堪称绝世的美人,他作为男人不是不心动,可张淑妃却总有法子叫他灰心——人家都说美人模样榆木脑袋,他倒情愿张淑妃是榆木脑袋,偏张淑妃生了个自以为聪明的糊涂脑袋,总是要做出那么许多的糊涂事。 有时候,恶毒的人并不可怕,自以为聪明的糊涂人才更令人厌烦。 皇帝甚至都懒得多说,略叹了一口气,面上多少显出些倦怠的模样。 贤妃察言观色,这便抿了抿唇,没再多嘴:张淑妃越是不懂事,她这个贤妃自然是越要显出贤淑懂事的模样来——美貌是天赋没错,可以色事人者岂能长久。 屋内一时便静了下来。 姬月白知道自己这时候还得做个孝女模样,只得上前几步,伸出手,用嫩白指尖抓着皇帝衣袖一角,轻轻的:“父皇,我不生气了,你也别气好不好?”她还小,站在一边,连皇帝的腰都不到,踮脚仰头的模样实在是可怜可爱。 皇帝原就已经懒得再与张淑妃生气,这会儿听着幼女奶声奶气的声音,心下一软,这便弯腰伸手将人抱了起来,笑应道:“父皇不生气。” 姬月白眼下却是另有想法。她看着皇帝,眨巴了下眼睛:“父皇你先前与我说要给我换个伴读——上一次,表姐是母妃选的,这一回能让我自己选吗?” 皇帝想着自己先时嫌麻烦,事事由着淑妃,却是养大了淑妃的心思。他正是愧疚的时候,又有幼女软声轻求,哪有不依的,这便点头:“好,都依你,你要选谁?” 姬月白终于从皇帝嘴里听到这话,可心里却蓦得静了一瞬。 恍惚间,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在这样的寂静里又用力的跳动了起来,急促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让她不觉想起前世——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在她凝目想看那人容貌的那一刻,她的心跳也是这样急促。 期待又紧张。 她闭了闭眼睛,然后再睁开,黑如点漆的眸子好似两丸饱满圆润的黑水银,映着银白色的月光,似有奇异的颜色。 她听到自己的轻缓而有力的心跳声,也顺着这心跳声,慢慢的开口道:“平阳侯之子,傅修齐。” 皇帝闻言一怔,略作思忖,便道:“我记得你三哥儿的伴读便是平阳侯府上的。” 说罢,他便有些犹疑的抬目去看一侧的贤妃。 贤妃自是比日理万机的皇帝知道的更清楚些——她出身平国公府,嫂子傅氏便是平阳侯府的嫡女。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她也未必会选平阳侯世子给儿子做伴读。所以,贤妃便斟酌着道:“平阳侯膝下二子,长子傅景轩乃是嫡长子,早便请封了世子,次子乃是庶出,想来便是皎皎说的傅修齐了。” 皇帝听到这个,倒是有些个印象了:“是了,平阳侯夫人许氏还是贵妃的妹妹,这傅景轩倒也算是琪哥儿的表弟了。” 贤妃柔声应是,心里亦是有数:当初她给儿子选伴读,当然也是希望借着这一层关系,好叫自家儿子与许贵妃、皇长子姬成琪那一头更亲近些。 这么说了一通,皇帝倒是很奇怪姬月白怎么就选了个这样的人:“你便是与你三哥赌气,怎么还偏要选个庶子?”又不禁笑,“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家,怎好选个男孩做伴读。” 姬月白仰头看着皇帝,眼巴巴的样子:“父皇答应我,说了都依我的。”顿了一下,她又道,“我听傅景轩说,他那庶弟生得极漂亮,就跟个小姑娘似的.......父皇,我就想要他嘛......” 皇帝听着小女儿的软声哀求,抬手掐了掐眉心,仍旧有些犹豫:“.....这事,就怕朝臣说道.....” 姬月白鼓了鼓雪腮,哼了一声:“要有人说,父皇便直接回他——仿太.祖烈元公主例便是了。” 皇帝果是神色一宽:“是了,这倒是个先例。” 当年太.祖登基时已至天命之年,膝下二子一女竟是只剩下了个烈元公主,还是个只十岁出头的小女儿。他有意给这仅剩下的一个女儿铺路,不仅力排众议的改制让烈元公主和藩王世子一同进学,还特意给女儿选了几个伴读——这是想要给女儿培养日后的心腹重臣。只可惜,烈元公主去得早,太.祖一番苦心也都付之东流。 如今,拿这先例来堵人,倒是正好的。 皇帝想着左右也就是哄哄女儿,实在不行便再选人,眼下倒是很干脆的应了下来:“好,朕明日下旨,让平阳侯次子入宫,做你伴读。” 姬月白伸手搂住皇帝的脖子,用自己没受伤的面颊贴上去,撒娇道:“我就知道父皇疼我。” 父女两个说了些黏糊腻歪的话,贤妃在侧提醒了几句,皇帝才把姬月白从怀里放下,又将女儿的手递给张淑妃,淡声道:“带皎皎回去歇息吧——她小孩家还是要早些休息才好。”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张淑妃皎若明月的玉面上,如鹰隼般的锐利,“这是你的女儿,也是朕的女儿......” “你明白了吗?” 但张淑妃却还是不得不咽了自己酿出来的苦水,主动开口问道:“那,依陛下的意思?” 69.哭诉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 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 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上前来与她说话, 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 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 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 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 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 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 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 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 她今日带伤过来, 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 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 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 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眼见着这话题方向越来越歪,马上就要歪到淑妃的性情上,二皇子不得不咳嗽一声:“人有失手,多半也是不小心.......” “是啊,人有失手,”三皇子心里惦记着张瑶琴,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又悄悄拉着姬月白的衣袖,轻轻问了一句,“那个,你表姐,她还好吗?” 姬月白看了三皇子一眼,深觉这人上辈子是蠢死的,这辈子怕也离蠢死不远了。虽然人蠢没药可救,但她也不想便宜了张瑶琴,索性便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所谓的悄悄话:“三哥,表姐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我知道你喜欢表姐,可表姐喜欢的是二哥的——她和我说过,她长大了也是要嫁二哥的。” 张家千金万金养出个好女儿,又千方百计的送人进宫,打的还不是把人嫁给二皇子,亲上加亲的好主意?当然,前世里张家确实是如愿以偿,甚至还得了皇后的位置——亡国皇后也是皇后嘛。 姬月白便是故意要把这事说破——有些事只能是心照不宣,真要是挑破了那就很难看了——比如张淑妃的偏心,比如张家对张瑶琴的期望...... 这就好比是用针去挑脓包,脓包破了,里面的肮脏东西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果然,听到这话,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好在,二皇子的年纪较众人更长一些,略有些城府。他很快便压下那点儿难堪,伸手点了点姬月白光洁的额头,故作从容的道:“你这丫头倒是越发调皮——竟还敢指派起二哥的玩笑来了?” 姬月白眨了下眼睛,回了二皇子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颊边的红肿还没消,她的笑容看着也有些古怪,但她很快便上前攀住了二皇子的手臂,撒娇似的应道:“二哥你待我这样好,我哪里又敢开你的玩笑?” 二皇子见着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下一虚,面上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姬月白没再说话,眼中虽带着笑意,可那些微的讥诮与冷淡却还是沉淀到了眼底:她这位二哥最爱装好人,好似什么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只他一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当年,他起意要把姬月白这仅剩下的一个妹妹送去北蛮和亲也没自己出面,只让张瑶琴和张淑妃这两个轮番来唱.红白脸,威逼利诱的将她送出去。可真是....... 姬月白心里冷淡讥诮,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大公主却是小心留神着三皇子的动静——她生怕自家傻弟弟要为着张瑶琴的事情而闹腾,此时连忙便拉了姬月白一下,道:“不说这些了,先生快来了,二妹妹你也赶紧坐吧。” 说罢,她用手牵着姬月白,正好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坐下,将姬月白与二皇子三皇子等人隔了开来,省的再搅出什么事来。 姬月白便顺势坐下,扫了一眼大公主身边正拿书立着的伴读,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无论是皇子公主都是有座的,只有伴读,在先生来之前都是要站着的,若是皇子公主出了什么差错,先生要打人也是要先打伴读。 只可惜,她前一个伴读才被赶出宫去,后一个伴读正在路上还没到呢...... 姬月白心念一转,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心情,这便打开书本,看了眼:今日说的是《左传》。左传第一篇,正好就是....... 她这头正想着,忽而便见着曾大学士拿着书,负手于后,正好阔步自门外进来了。 皇子公主们进学,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是留在外头的,身边也只带了伴读。人少,见着曾大学士来了便立时都静了下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领着诸人起身给曾大学士行礼——天地君亲师,虽然君在师前,可皇家为天下人表率,自然是要显出尊敬师长的样子的。曾大学士受了众人的礼,然后回礼,最后才请诸人坐下,翻开手上的《左传》,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今日讲《左传》。” 说罢,他看了一圈,目光掠过姬月白时见着她颊边未消的红肿倒是顿了一下,不过他自也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这便掠过姬月白,点了姬月白身边的大公主:“大公主先起来把这第一页念一遍吧。” 众人的水平不一样,大公主和姬月白是公主,年纪也小,曾大学士现阶段也就叫她们认字背书什么的,至于什么微言大义——正所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大公主自来便不是个怯场的,见曾大学士点名,这就站起身来,慢慢的将这《左传》开篇念了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左传》属于编年体史书,也就是说它是按照时间——某年某月某日的顺序来记载历史。而这一年里,郑伯克段于鄢是占据大篇幅的大事,《左传》开篇说的就是这个。 曾大学士慢条斯理的又将郑伯克段于鄢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开口询问底下的学生:“......你们怎么看?” 从景和宫回来的夜里,姬月白与她小吵一通,最后却说:“.......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前些时候,姬月白顶着受伤的脸在闻知阁里闹了一通,把偏心之说嚷嚷得众所周知,按长嫂张夫人的意思便是“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的......” ....... 这一桩桩一件件,过去张淑妃虽也气得牙痒可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她心念一动,已是明白了姬月白这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真正目的:她想要搬出永安宫。 既是明白了,这么个关键时候,张淑妃自然也顾不得计较女儿搬出去这事会不会伤及自己脸面,很快便打算服软。她顺势垂头,咳嗽了两声,待得声气稍稍缓了缓,她便软下声调,低柔又婉转的叫了一声:“皎皎......”难得的示弱语气。 姬月白听这声气,便也猜着张淑妃这是与她示弱,表示有意配合。她确实是不想真和张淑妃闹得两败俱伤:虽然张淑妃百般苛待她,可她却也没真气到那份上。事有轻重缓急,她当前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要不然,哪怕揭穿了张淑妃欺君之事,张淑妃被皇帝责罚,她也得蹲永安宫里跟着受冷遇。所以,与其鱼死网破的闹开,不如先借此拿捏住张淑妃,逼她让步。 趁着传旨宣太医的太监还没出门,姬月白靠在皇帝怀里,用小手拉了拉皇帝的袖子,主动开口道:“父皇,我看,还是叫陆太医过来吧。”她是早便思量过局面的,劝人的话倒是十分流利,“这几日母妃的病都是陆太医看着的,还是要寻个知根知底的人过来看看才好。” 皇帝心念一转,倒也觉得女儿说的有些道理,便让人先叫陆太医过来看脉。 张淑妃听说请的是陆太医,心里也不由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只仍旧有些犹疑女儿闹了这么一通究竟是要如何收场。 也是亏得底下人腿脚利落,不一时便请了陆太医来。皇帝心里担心张淑妃的病情,沉着脸先叫陆太医上去看脉,一句话也没多说。倒是陆太医有些个忐忑,十分担心是张淑妃装病的事情被发现了,不由暗暗的去看张淑妃的眼神。 张淑妃却也摸不着姬月白那孽障的思绪,只怕是多说多错,惹急了姬月白便要戳穿她假病的事情。所以,她便也端出柔弱病美人的模样,靠着缎面软枕,低垂螓首,柳眉似蹙非蹙,只轻轻咳嗽着,一句话也不说。 70.谣言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这是, 这是她母亲张淑妃的寝宫:永安宫。 姬月白还在发怔,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 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 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机灵,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 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千娇万贵, 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虽甚少见人,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赞她姿仪甚美, 世所罕见。 那时候,张国公两朝元老,世子年轻有为,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 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 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 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张淑妃原就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国色,只是幼时随母礼佛,常年素衣布履,少有盛装时,入宫那一日却很是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一身的锦绣绫罗,如披烟染霞;云鬓上珠翠摇曳,有宝光流转,一眼望去当真便如山间云端的姑射仙人又或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仙姿玉貌,容光皎然,令人见之而忘俗,连魂魄似也要被迷了住。 那是洛神赋里写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便是至尊天子也是见而心动,慨然而叹:“不见卿,不知何为美人”。 因此,张氏初入宫虽只得贵人位,此后数月独宠,终于有孕。待她第二年生下公主,天子便赐她淑妃之位,后宫之中也只略逊于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许氏和宸妃方氏。 孩童对于母亲多有濡慕,张淑妃又是这样我见犹怜、天下罕有的美人,姬月白幼时自然也对母亲孺慕非常,只觉得母亲美貌心慈,柔弱无助,为人子女自是应当事事依从,不敢有违。只可惜,到了最后,却是她的这位好母亲在她面前垂泪,哀声求她道:“皎皎,那左贤王据说也是雄伟英武之人,倒也堪配吾儿。你就当是为了母亲和你兄长.......你就,你就嫁了吧?” 呵,灭她家国的豺狼之辈,也能配她? 呵,送女求和,以谋富贵,那也算是嫁? 张淑妃那几句话,姬月白真是能记到了死。 所以,死后再睁眼,看到仍旧年轻美貌的张淑妃时,姬月白还有一二的恍惚和不解:难不成,就是死了到地下,她还得和这位早撕破了脸的母亲再做一回母女? 姬月白有片刻的茫然,脸上呆怔怔的。张淑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喜,不觉又唤了一声:“皎皎?” 这一回的声音却是大了一些,姬月白终于从那云里雾里的迷怔中回过一丝神来,习惯性的应了一声:“我没事,母妃......” 张淑妃听得她这声音,微蹙的柳眉终于舒展了一些,转头吩咐薛女官派人去给皇帝、太后等处报个信儿,就说二公主已经醒转了。 待得吩咐过后,张淑妃这才抬手,用玉白的素手替女儿拉了拉颜色素雅的锦被。她却是难得温柔,以指作梳理了理女儿那及肩的细软乌发,抚着她鸦黑的鬓角,絮絮的道:“这回的事,你表姐都已与我说过了。她是真吓着了,也是与我认了错,怪可怜的......虽说,她确有些不小心的地方,可到底是一家人,你可不能与她计较。待会儿你父皇若是来了,你就把你这回落水的事推去景和宫那头——反正,谁都知道你那三哥儿是混世魔王,成日里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却也不差这一件........” 见姬月白仍旧在发呆,张淑妃不由挑了挑柳眉,杏眸微瞪,睇了她一眼:“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这都醒了,怎么还傻愣愣的?” 姬月白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却又有些诧异:这话,她是听过的。 姬月白六岁进学,按例是要选伴读的,于是成国公府便把府里的嫡长女也就是姬月白的亲表姐张瑶琴给送了进来。张淑妃自来便把娘家放在第一位,喜欢侄女胜过女儿,时不时的便要与女儿说“你表姐才入宫,你要多让着她点”又或者“都是一家人,莫要太计较”...... 张瑶琴又会做人,嘴甜如蜜,手段了得,倒是哄得姬月白拿人当亲姐姐一般的看待,送衣服送首饰,最后见张瑶琴喜欢自己的猫儿便也忍痛送了人。 这一回,也是张瑶琴和三皇子私下里起了些争执,姬月白傻愣愣的上前去劝架,结果被张瑶琴不小心绊了一下。姬月白自己踩着自己裙裾,正好就跌进了边上的湖水里。好在,张瑶琴和三皇子很快叫了人来救,姬月白倒是没有真出事。因着那是私下闹的,边上也没个见证人,待得姬月白醒了后,皇帝便特意来问她这个当事人是怎么回事。姬月白那时候最听张淑妃的话,便依着她的教导,把自己落水的事情推给了三皇子。为着这事,皇帝罚三皇子禁足抄书,因为三皇子一贯爱惹事,便是叫冤也没人信他。最后,三皇子便把账全都记在了姬月白的头上,便是后来与张瑶琴这罪魁祸首和好了,都没给姬月白这个妹妹一个好脸色。 姬月白想到这里,忍不住用指腹在锦被上用金线绣出来的绣纹上摩挲了一下,暗自苦笑:她以前是有多傻啊?张淑妃口口声声说“都是一家人”,只把侄女看得比女儿还重,可她却是忘了自己姓姬不姓张。虽说三皇子也算不得好人,可真论起来她和三皇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偏她这个傻子,为个与她面和心不和的表姐得罪三皇子这个亲哥! 正在姬月白犹自自嘲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击掌声,然后是尖细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张淑妃起身去迎驾,见床榻上的女儿还傻愣愣的便悄悄的掐了下她的手心,压低声音:“记着,就说是你三哥推的.......” 话声未落,便有宫人掀开外面的水晶帘子,帘栊轻响,皇帝阔步走了进来。他今日只穿了轻便的常服,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色丝绦,一入门便抬手免了张淑妃的礼,走到榻边后才徐徐叫起:“都起来吧......” 宫人太监们这才小心起身,恭谨的垂首立在左右,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顺势坐到了榻上,见脸色苍白的幼女正抱着锦被发怔,不由有些心疼,“皎皎这回可是吃苦了,快与父皇说说,究竟怎么回事?父皇必是要与你做主的!” 姬月白微微仰头,正好能看见皇帝清瘦的面庞。 皇帝少年登位,如今已年过三十,面容虽是白净清瘦却显得老成许多,好似四十许的人。大约是素日里政事繁忙,烦心事也多,他的头发有些稀疏,发线偏后,越发显得额头高且宽。因他常皱眉,眉心处有三道浅浅的刻痕,这似乎也暗示了:这位看似温和的帝王也不是个真正好脾气的。 姬月白听着皇帝的话,再看着眼前的皇帝,本已有些平静的心湖重又再起了波澜:这眼前一切,究竟是梦耶真耶? 难道,真就是上苍垂怜,叫她回了少时,去弥补她那满腹的遗憾?想到这里,姬月白忍不住在被子底下用力的掐了一下自己柔嫩白皙的手掌心。 71.峰回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想的多了,顾忌也多,傅景轩回头少不得也要劝平阳侯夫人略收点儿手——既然皇帝现在已经下旨要点傅修齐为姬月白的伴读,平阳侯府哪怕是碍着皇家颜面也得把事情做得好看了。 这段时间里, 傅修齐在明面上应该不会吃太多的亏待。 姬月白想到这里,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 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 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 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 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 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二皇子生来身份尊贵,皇帝怜惜这个嫡子年幼失恃, 待他自然是千怜百爱;张淑妃入宫前便得家里叮嘱, 念着这又是长姐所遗唯一血脉, 更是十分痛爱, 自入宫来便只把二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一般, 只怕哪里怠慢了。 也正因如此, 二皇子虽面上亲和, 心里却是极骄矜的。他自觉姬月白先时的话是驳了自己面子, 已是十分不喜, 只是碍着一贯的宽和性子不好开口责问,只得坐等着姬月白自己上来解释道歉。 偏他等了又等,姬月白竟就坐在原处与大公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说话,半点半点也不知主动,更没有来与他解释的意思! 二皇子坐着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憋气,终究是再坐不住,冷着脸起来,快步出门去了。倒是叫二皇子的伴读不觉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 这么大的声响,姬月白自然也听得见,甚至连坐在她边上的大公主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与姬月白感叹了一句:“二哥哥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呢......” 姬月白没应声。她根本懒得抬眼去看二皇子,只在心里哼了一声:惯他一身脾气! 而且,姬月白约莫也能猜到二皇子这般气冲冲的是要去哪里——他既是等不到姬月白低头认错,自然是要去寻张淑妃告状,借张淑妃的势来压着姬月白认错。 若是前世那会儿,姬月白确实是很怕二皇子告她的状——张淑妃素来偏心二皇子,无论有理没理都觉错在女儿身上,每回都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女儿,推她去给二皇子认错,失望的叹息“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反而是二皇子那贱人,告了状后还要端好兄长的模样,假惺惺的说什么“皎皎她还小,我也有错的地方”..... 过去,张淑妃的厌恶与责怪就像无形的鞭子抽在姬月白的身上,一下又一下,令她忐忑且自卑,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错,做什么都不如人,甚至没办法在二皇子、张瑶琴这些人面前抬起头。 可如今,姬月白再见二皇子这做派,反倒要在心里讥诮一句:二皇子这背地告状的习惯,还真是小妇养出的毛病! 反正,她现在是巴不得二皇子赶紧去张淑妃那里告一告状,最好气死张淑妃。 所以,姬月白便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反到是握住二公主的手:“姐姐你下午还要去演武场吧?”她的目光十分诚恳,语声认真,“我听人说,姐姐的拳法已经打得很好了,要不我也去长长见识吧?” 大公主虽聪慧伶俐但到底还有些孩子气,这会儿被姬月白这么一捧,脸上也不由得露了笑,摆摆手:“你要来那就来呗.....” 大公主其实也挺高兴有个伴的——上头两个兄长骑射都已娴熟,素来不愿意和她这么个女孩家一块玩,偏下头三皇子四皇子也都没用的很,若是姬月白这个小妹妹愿意来做个伴,自然也不错。 姬月白便又笑了笑:“那可说定了。”她现在自是不乐意如前世那样去学琴棋书画——毕竟都是前世已经学过的东西,且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不如骑射武功来的有用呢。反正,姬月白是打算先蹭着大公主学学拳法,等时机成熟了,也去求一求父皇,给自己找个武师父什么的。 这么想着,诸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接下来自然也是各回各宫去用午膳。 玉暖和田蓝两人领着人守在外面。 田蓝素是个心思灵活的,特特赶在玉暖之前迎上来,伸手要替姬月白拿东西,嘴里又道:“国公府的张夫人来了,娘娘叫人留了膳,二殿下也已过去......公主也赶紧回去吧。” 姬月白一顿,神色已微微变了变:无论是张老夫人还是张夫人,这两个人的城府肯定不是张淑妃这么个从来靠脸不靠脑子的人能比的。 和这样的人吃饭,真真倒胃口死了! 姬月白抬到一半的步子又收了回去,转口道:“算了,先不回去.......”她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嘴里倒是立刻就有了借口,“听说四弟最近还病着,我去看看四弟。” 田蓝和玉暖欲言又止,偏姬月白的理由十分充分,她们做奴婢的便是想劝都没得劝,只得跟着姬月白一起去了方宸妃的蓬莱宫,看了四皇子,顺道便也留在蓬莱宫用午膳。 所以,姬月白自然也不知道:二皇子就借着在永安宫用午膳的时候,顺口将闻知阁里的事情与张淑妃还有张夫人说了一遍,也算是不动声色的告了姬月白一状。 张淑妃一听,脸就冷了。 亏得张夫人城府颇深,净白的脸上还带着笑,柔声接口劝道:“殿下,二公主年纪还小,说起来也还是个孩子。若她真有说话不周全的时候,您做兄长的也要多包涵些,好好教她,好好疼她.......”她说着又低头,垂眸看着案几上的那一碗乳白色的淮山鲈鱼汤,目光极淡,声调也是徐徐的,“这天底下,至亲莫若兄弟姐妹——孝全皇后与淑妃娘娘乃是亲姐妹,所以淑妃娘娘这样的疼惜顾念于殿下。而殿下与二公主也是亲兄妹,自是亲近远胜旁人,便是到了陛下那里也逃不过一句‘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出自《常棣》,意思是:兄弟今日相会,祥和欢乐敦厚。 二皇子听着张夫人这不疾不徐的话语,只觉得脸上好似烤着火,面皮微微泛红,几乎有些撑不住了。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应了。 张夫人自是不会故意叫二皇子难堪,她点到即止,很快又道:“殿下午膳过后是不是还要去闻知阁吧?您如今正在长身体,又是这样的每日用功,可要多吃一些,补一补。” 这个话题却是张淑妃也能插嘴的。她含笑嗔了二皇子一句:“是了,你这孩子素来挑嘴,这不吃那不吃的.....天可怜见的,这都瘦了多少了?”说罢,忙叫人给二皇子端了一盅清炖鳝鱼,温声道,“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掺了味道的,这里面没加别的,就是让人拿鸡汤清慢慢炖出来的,就取一个鲜,你且尝尝。” 二皇子谢了张淑妃的好意,便叫身侧宫人把那一盅清炖鳝鱼接了过来,这便再没有多话,一径儿的低头用膳了。 而此时,姬月白才刚在蓬莱宫用完午膳,因方宸妃午后还要休息,姬月白识趣的起身告辞,去了演武场。 也就是在演武场里,她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她的新伴读:傅修齐。 她原就是稀世罕见的绝色美人,此时泫然欲泣,白皙的下颌也跟着紧绷起来,若小荷初露尖,更见楚楚。 张夫人看在眼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只是她素是谨慎,嘴上还是不免含蓄的说张淑妃一句:“二公主落水才醒,脸上又有伤,娘娘很该仔细看着才是......”这要是张淑妃把人看住了,二公主哪里还有机会去使坏、说张淑妃的坏话? 张淑妃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真个是委屈的不得了:“我哪里管得了她?!我说她一句便要回我百十句,句句都戳我心肝儿,竟是恨不得我这做母妃的给她气死了才好——昨儿我就被她气得整晚没睡.......”说着,含着眼泪,语声也哽咽起来,“嫂嫂还说我不疼她——却不知道我这做母亲的真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也被她伤透了心!若她有瑶琴半分的体贴和孝顺,我都不会这样冷淡!偏她这孽障,见天儿的给我添堵,到处儿的说我坏话,我真个是一日日的熬着,再忍不下去了!” 张夫人见着张淑妃恼羞气恨成这样,此时也不得不咽了一口气,先拿了家里老夫人来压张淑妃这火儿:“娘娘可还记得,您入宫时,家里老夫人是如何交代的?” 张淑妃神色一顿,浓长细密的眼睫垂落下来,抿了抿唇,良久才低低的应道:“母亲教我,戒急用忍。” “是,老夫人她是过来人,经过见过了的事多了去了,我们小辈儿那是再比不过的,可不要多听听她老人家的话。”张夫人先捧了家里婆婆一句,又劝,“我知道这些事是委屈娘娘了,只求娘娘便当是为了二皇子、为了家里老夫人,再忍一忍吧......” 72.敲打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所以, 姬月白并没有疾言厉色的威逼催促反是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翡色的肩头, 语声仍旧不疾不徐:“若是事成,你自是要跟着我走的。母妃饶不饶的想来也不打紧。翡色, 你还年轻, 总也要为自己以后考虑, 现在就这般瞻前顾后的,那又哪儿来的日后........” 翡色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显然是有所动摇。 姬月白的语声仍旧不疾不徐。她慢慢的往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大哥和二哥年纪也都不小了,再过几年, 宫里估计便也要给他们选妃,到时候肯定也要选司仪、司门、司寝、司账的。” 皇子成婚前, 宫里都是要给他们选几个年轻宫女教导他们知晓人事,而这些宫人也都是要冠以四女官称谓的。 翡色听到姬月白的话, 乌黑的眸子好似是被火点着了, 火焰哔啵哔啵的烧着, 绽开火花, 整张脸都蓦得一亮。 姬月白心知肚明:那是野心的火花。 翡色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她年轻、有心计并且容貌不错,眼皮子也不浅——她看中的不是坐拥诸美的皇帝, 而是两位即将长成的皇子。前世, 有张瑶琴在, 翡色都敢背着自家主子去爬二皇子床, 可见是个能为了富贵和前程舍命冒险的。最重要的是, 张瑶琴已被姬月白弄出了宫,翡色现今估计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早就琢磨着要另寻出路了...... 姬月白没有不放过对方脸上的神色变化,语声仍旧轻而缓,若有深意的暗示道:“你跟着我,总是会有很多机会的。” 是啊,机会! 翡色脸颊边肌肉下意识的抽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咽下口水,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姬月白没再多说,摆了摆手。她说了这么久的话,终究还是有些意兴阑珊,这会儿便道:“好了,你出去吧,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翡色从地上起来,慢慢的与姬月白行过礼,然后才往外走去,她神色间还有几分未褪的恍惚和犹豫。 一直守在门外的玉暖见着翡色这般神色,只当翡色是被姬月白骂了一通,不由关切又温和的安慰了一句:“公主素是有口没心的,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翡色勉强朝着玉暖一笑,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糊的问道:“怎么没见着田蓝?” 玉暖往主殿那头呶呶嘴:“人家去孝顺干娘了,一时半会儿哪里回得来。”言语之间倒是颇有些羡慕嫉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可惜她便是想往高处走也不像田蓝那样有路子可走。 翡色便知道姬月白先时说的话约莫没错,这便温声别了玉暖,抬步往外走。 忽而出了殿,翡色身上穿的又不甚厚实,这会儿被夜里的凉风一吹,露在外头的脖颈跟着一凉,浑身上下也都跟着起了鸡皮疙瘩。只是,她心口正烧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正旺,明亮的火光就照在她的眸中,一双眸子亮得出奇,如同盯住了肉块便不愿松口的野狼。 翡色一路走一路思量,脑中一时儿转过许多事,只觉得被夜风吹凉的身体渐渐又暖了起来,很快就又提起精神往张淑妃住的寝殿走去。 待得见着了张淑妃门外的薛女官,早便已思量好了事情的翡色立时红了眼眶,哭着求道:“适才二公主寻了奴婢过去,说了许多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只怕是生出了些旁的心思,奴婢再不敢瞒,这便想来与娘娘说一声。” 翡色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跟着张瑶琴在张淑妃这儿常进常出,诸人自然也是熟的。薛女官见她哭得这样厉害,神色间也颇有几分惶恐,还真有些担心二公主那头起了不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说到底,娘娘对二公主的手段也实在是太狠了些,指不定真就把人逼急了...... 故而,薛女官握住了翡色的手,轻声安慰道:“你莫要急,我这就进去与娘娘通传一声。” 翡色神色稍缓,似乎方才缓过神来,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轻声应了下来。因她低着头,浓长乌黑的眼睫顺势往下一扫,倒是正好遮住了眼中的种种复杂神色,那模样却是极老实柔顺的。 翡色就这样站在殿外,耐下心来等了一会儿,果然见着薛女官从里面出来。 因着翡色过来是要说二公主的事情,薛女官心里多少也有些担心。她是真心想多劝劝张淑妃,让她放下毫无意义的成见,好好的与姬月白这女儿处好关系,可张淑妃那性子...... 薛女官心知:徐嬷嬷这样张家安排的老人才算是张淑妃心里真正信重的心腹,二公主这事连徐嬷嬷也劝不动,薛女官自然更不必想了。 一念及此,薛女官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口上道:“娘娘让你进去说话。”犹豫了一下,她面色多少有些复杂,思忖再三,还是额外叮咛了一句,“娘娘与公主到底是亲母女,你说话也要仔细些。” 翡色貌似恭顺的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步往里走去。 张淑妃现下是“有病在身”,自然还是在榻上躺着。不过她教训过了女儿,心情好,精神也不错。 此时,她正慵懒的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漫不经心的翻看着。见是翡色上来,她随手便将手上的书卷合上,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到榻边来:“过来说话吧.......” 翡色深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去行礼,然后恭谨的跪在了榻边。 张淑妃知道翡色是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的,往日里也是常见的,见着人便不由想起侄女儿,多少也有些爱屋及乌。所以,她难得主动开口问了一句:“什么事?” 张淑妃就这样又惊又慌、又气又恼的与姬月白对望了片刻,心下一时间也捉摸不出是什么滋味,一嘴的银牙更是要咬碎了——若是到此时,她再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女儿的安排和报复,她就真是傻子了。 值此之时,哪怕张淑妃再厌恶女儿,再不想理会女儿,也不得不绞尽脑汁,努力琢磨起自己素来不放在心上的女儿的心思:姬月白嘴里说得再硬气,闹得也起劲,可亲母女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却是再反驳不得的——张淑妃若是装病得了欺君之罪,姬月白这做女儿的真能脱得了关系?皇帝又不是圣人,恼羞成怒之下难不成真能忍着不迁怒姬月白? 张淑妃勉力镇定下来,暗道:姬月白这丫头虽心窄又狠毒却也未必真想做那些个损人不利己的蠢事。所以,姬月白应该只是想要借此逼迫她,让她在某些事情上让步服软? 或者说,姬月白她究竟是想要什么? 人在紧张的时候,脑子总是转的非常快,哪怕是张淑妃这样很少动脑子的人也不例外。她思绪飞转,立刻便把姬月白这些日子的言行在满是混沌的脑中略过一遍: 从景和宫回来的夜里,姬月白与她小吵一通,最后却说:“.......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前些时候,姬月白顶着受伤的脸在闻知阁里闹了一通,把偏心之说嚷嚷得众所周知,按长嫂张夫人的意思便是“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的......” ....... 这一桩桩一件件,过去张淑妃虽也气得牙痒可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她心念一动,已是明白了姬月白这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真正目的:她想要搬出永安宫。 既是明白了,这么个关键时候,张淑妃自然也顾不得计较女儿搬出去这事会不会伤及自己脸面,很快便打算服软。她顺势垂头,咳嗽了两声,待得声气稍稍缓了缓,她便软下声调,低柔又婉转的叫了一声:“皎皎......”难得的示弱语气。 73.马上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实在是没想到皇帝手底下的人手脚竟是这么利索, 这么快就把傅修齐给接进宫里,甚至还直接把人送到了她跟前。 因为没有心理准备, 咋一见面,姬月白也有些不自在。 傅修齐似乎也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 脸色神色亦十分生硬。 两人见过礼后,心里都不由生出几分的尴尬, 暗暗的肚里琢磨了一下, 这才硬着头皮开口道—— “你脸上.....” “公主脸上......” 脆嫩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不约而同的撞在一起,两人紧接着便又同时顿住口, 抬起眼去看对方,原本的尴尬和不自在竟也好似在彼此的对视间被撞没了。 姬月白这才想起要端公主架子, 施施然的扬起下巴, 一面打量人,一面把自己没问完的话给问完了:“你脸上的伤, 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修齐现今才十岁, 可他身量在同龄人里也算是很高了, 姬月白估摸着他大概比大皇子还要高半个头。 他被带进宫前大约也是被人特意拾掇过一回的, 头上束玉冠,身穿宝蓝色的袍子,腰间是一条蓝灰色的缀碧玺珠子的细腰带,那颜色鲜亮的袍裾上有银线暗绣出来的繁复纹路, 暗纹映着午后的阳光, 似有一丝丝的流光无声无息的滑过。 他就这样站在姬月白身前, 宽肩细腰,挺拔清瘦,虽还是个没长成的少年,但已然有了几分如松如剑的锋利气质。 而姬月白的目光却仍旧不自觉的看着傅修齐那张脸。 她还记得前一世,大公主说起傅修齐时发亮的双眼和那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据说,傅修齐便是厌极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后来才戴上了面具。也正因此,前世的她也曾对着被世人仰望倾慕的美貌而心向往之,只可惜最后也没看到...... 直到如今,再见到这还是少年,还没长成的傅修齐。哪怕是已经过了一世的姬月白也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就那样慷慨且漫不经心的照在他的脸上,可那如黄金般的融融阳光却根本无法夺去他脸上自生的光彩。他的五官俊美到了极点,轮廓锋利清晰,哪怕尚未长成,哪怕尚有青涩,可那灼人的容光依旧强势迫人。 美本来只是一个空洞的字,可这一个字却仿佛在他脸上活了过来,生动形象,如同一只须发怒张的凶兽,张牙舞爪的朝人扑上来。它毫不客气的用爪子猛地攫住人的眼珠,攫住人的呼吸,攫住人的心跳和思绪,攫住一切,使人不得不屏息敛神,诚惶诚恐的去朝拜这人世间本不该有的至美。 直到此刻,姬月白才终于真正明白前世大公主没说出口的心情和那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多么的准确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傅修齐更适合这一句诗。 唯一叫人惋惜的是,他额头上还有伤,虽然已经过处理,可依旧还看得见血痂和乌青。 也正因此,姬月白一见面便忍不住问了他脸上的伤。 傅修齐看上去倒不是很在意的模样,懒懒的道:“我今日做错了事,我父亲一生气,便拿茶盏砸了一下.....”他话声未落,倒是隐约觉出自己态度的不端正,便又转口问道,“公主脸上的伤呢?” 姬月白这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和腔调,懒洋洋的道:“我昨日做错了事,我母妃一生气便拿手打了我一下。” 话声落下,两人不觉又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不是为着这点伤而自苦的人,眼下亦是不由的为着这样巧之又巧的巧合而生出几分莞尔与有趣来,一齐的露出了笑容。 傅修齐这一笑,眉眼微舒,脸上线条锋利的五官好似也柔和了许多,可那迫人的容光却好似尖刀上晃动的锋锐刀光,直入人心,更加的动人心魄。 便是姬月白这个自重生起便心事重重、仇大苦深的,将这看在眼里,此时也情不自禁的思绪飘远,暗自思忖:怪不得他前世走到哪里都要带面具,这要是不戴面具,哪怕是军帐里议事恐怕也是没说几句话就要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不过,姬月白很快便又收敛好了乱七八糟的心绪,重新摆正了心态。她很清楚:眼下的傅修齐还不是她前世临死前最后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纵是轻袍缓带,轻描淡语,也依旧是一身的杀伐决断,凛然威势——那是无数的刀锋与血海磨砺出的杀伐之气,是绝顶的权势与力量赋予他的不世之威。 眼下的傅修齐显然还太“生嫩”了一些。或者说,纵是天生的绝世名器,也必是要经过千锤百炼才有开刃破天之时,眼下的傅修齐约莫还只是个绝好的剑胚。 所以,姬月白原也没有打算立刻就自己的那些想法告诉对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用人之前,她总是要先找机会试一试傅修齐才好。 姬月白肚里一时间已是转过千般思绪,面上倒还是带着笑,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人说着话。 一直等到大公主来演武场,见着姬月白这位新伴读傅修齐,演武场上空都能听见大公主声音。这一整个下午,大公主连拳都不想练了,总忍不住去看一侧的傅修齐,就这么缠着姬月白,翻来覆去的就只一句“二妹妹,我们换伴读吧?” 姬月白倒是难得的态度坚定,只拿一句话回复她:“不换。” 大公主沮丧得不得了,只是想着自己以后每天都能见着傅修齐这样的“大美人”又平添几分欢喜,双眼都亮了。 只是,傅修齐到底是外男,虽说是来做公主伴读,但是倒底不能留宫里,傍晚时候还是要出宫回平阳侯府的。 姬月白没打算送他。不过,她想了想,还是在傅修齐离开前,抬步走到他跟前。因傅修齐比她高了许多,姬月白不得不仰起头看人,然后故作严肃的咳嗽了一下。 傅修齐瞧她这小模小样实在有趣,不禁挑了挑眉梢:他甚至都有点想用自己手指戳一戳姬月白微微鼓着的腮帮——这气鼓鼓的模样真像他家炸毛翘尾巴的大黄——没错,大黄便是他养的橘猫。 想起家里的大黄,绒毛控的傅修齐的手指尖又开始痒了起来,甚至很想伸手揉一揉眼前这位小公主,就像在家撸大黄。只是,他现下到底还是知道些规矩,勉强忍着笑,低头问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他主动弯腰低头,身量上便矮了一小截,姬月白踮着脚时能够着对方耳尖。 姬月白十分满意,踮脚上前,贴在他耳边说话。 因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女孩家原本脆嫩的嗓音听上去略有些娇软,每个字都是清清楚楚,糯糯甜甜的。听上去就像是小女孩嘴里含着糖,正含含糊糊的撒娇卖乖:“我知道你在平阳侯府的日子不好过,我这也算是拔你出苦海了吧?” 拔出苦海?是不是,我还要叫你一声“救苦救难女英雄”? 傅修齐神色不动,心里却不免腹诽。 翡色行过礼,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74.兰萍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翡色行过礼,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 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 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猫确实是虽然十分凉薄也极认人的, 翡色一松手, 雪团儿便从她怀里扑腾下来,踩着优雅的小猫步,窜到了姬月白的怀里, 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才很是骄矜的哼哼唧唧了几声。 姬月白忍不住摸了摸雪团儿没有一丝雪色的皮毛,触感柔软光滑,雪团儿吃饱喝足就喜欢蹭一下人, 软软绵绵的撒个娇什么的, 这时候被摸得舒服了, 忍不住也跟着喵了几声,声音拉得长长的, 好像沾了蜜似的。 看着雪团儿那熟稔自然的撒娇姿态,姬月白到底还是禁不住的心头一软:上一世,雪团儿送了张瑶琴, 张瑶琴却也没好好养着——她享受的是抢人东西的快感, 东西抢到手了自然就没有最初的喜欢了。所以, 没过一年雪团儿就死了, 张瑶琴还故作姿态的哭了一场,倒是惹得人人安慰,反叫姬月白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暗暗伤心,再也不敢养那些个猫儿狗儿。 如今从头再来,雪团儿看着倒是好好的。 姬月白摸了几把,想起了不少前世之事,心里倒是添了许多感慨,只是面上不显,随即便把雪团儿交给一侧的玉暖,转口道:“把它抱下去吧。” 说罢,她又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让玉暖几个在侧伺候的人抱着雪团儿都退了出去。 这般一来,殿中便只剩了姬月白与翡色两人。 姬月白抬起眼,仔细的打量起站在眼前的翡色。 翡色其实并不怕姬月白疾言厉色的责骂却是有些怵了这样平静仔细的打量,被她这一番打量弄得满心忐忑,生怕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姬月白打量完了人后反到是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一张矮金裹脚杌子,道:“坐下说话吧。” 因是公主赐坐,翡色便是满心忐忑却也不敢不坐,只得小心的挨着杌子的边坐下了。 这矮金裹脚杌子虽是十分的精致贵重,往日里也只有在娘娘公主跟前有些体面的宫人能坐,可终究没个椅背又矮了许多,这么坐着倒是叫人更添几分忐忑。 翡色只得小心问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姬月白只一笑,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话家常:“先不说我,还是说你吧——这回父皇是真发了火的,表姐三年五载怕也回不来宫里。只可惜你这样的伶俐人,守着个空落落的阁儿过日子,岂不是白费心血了?” 这话却是说到了翡色的心底:往日里,张瑶琴在张淑妃面前极有体面,她作为张瑶琴的贴身宫人自然也过得极好,皇上和娘娘也是常见的,时不时儿也能得个赏。可张瑶琴一走,她便也失了靠山,就像是眼下坐在小杌子上,无依无靠的.......也正是因此,她才紧抓着手里的东西不放,想着留些儿财物日后打点也是好的。 翡色素有心机,闻言便也跟着起了别的心思。她悄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试探着道:“奴婢自是盼着能够服侍公主左右的。”便是跟在二公主身边也总好过守个空阁等张瑶琴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姬月白面上笑意越深,语声却也低柔到了极点:“我身边只玉暖和田蓝两个是用惯了的。偏田蓝又是徐嬷嬷调.教出来的,总想着回去孝敬徐嬷嬷这干娘.......”说到这里,姬月白抿了抿唇,似是意有所指,“只是,你到底是伺候过表姐的,真要调你过来,总也要有些个说法。” 翡色那是再机灵不过的人了,听到姬月白这话后立时便会过意:她到底是伺候过张瑶琴的,姬月白便是真想用她,心里多少也有些顾忌和隔阂。眼下,姬月白这做主子的有心,她这做奴婢的肯定也要识趣的交个投名状才是。 取舍不过是一夕之间,翡色转瞬便已从矮金裹脚杌子上下来,对着姬月白笔直的跪了下去。 她跪的毫不含糊,然后双手交叠,恭恭敬敬的给姬月白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奴婢愿意服侍殿下,殿下若有差遣,奴婢必是万死不辞。” 姬月白故意顿了顿,直到她行完了礼,这才伸手扶了人一把,嘴上道:“哪里就要你万死不辞了?”虽如此,她还是顺势叫翡色附耳过来,压低声音交代了些事情。 翡色听着听着,长睫惊惶一颤,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着,脸色都变了。她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姬月白,咬紧了唇瓣:“殿下,这事实在是.......” 姬月白却断然打断了翡色的话。她的声音里还有未褪的稚气,但神态与语调却冷淡又直接:“这事确实是有些危险,可你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我知道你和那些得过且过的宫人不一样,你是个有心富贵的人,也是个敢为富贵冒险的人——你明知道表姐去后你就无依无靠却还是敢为了些财物去借母妃的势,驳了我往回要东西的吩咐,可见是个有胆子的人。所以,我现在就问你:有没有胆子替我去做这事?” 张淑妃长睫一垂,眼泪簌簌往下落:“陛下是知道的:我统共也只得了皎皎这一个女儿,真真是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儿。往日里,我固是严厉些,可那也是有心要教她好——若是换了瑶琴这些个人,到底是外人,不是我生的,自是只能多哄着。却没想到她小小人儿竟是心思这般重,反是在心里怨我这母妃偏心。我这心里真是,真是.......” 张淑妃说到最后,语声凝噎,似是一口气上不来,玉白的手更是紧张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处,脸色透白如纸,这就又咳嗽起来。 皇帝看着张淑妃白里透青的面容,心里也觉得张淑妃这话颇是有理:也是,那张家姑娘到底是外人,张淑妃面上软和不好多加责骂也是有的,二皇子又是年幼失恃,张淑妃念着长姐估计也不忍多管.......只是自家孩子却又不一样了。偏皎皎年纪小,还分不清里外亲疏、真好假好,反倒心里怨人偏心....... 叹了口气,皇帝便与姬月白招了招手:“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皇帝倒是真的一派慈父心肠,温声与姬月白道:“你小孩家还不懂事,你母妃虽是严厉了些,那也是为你好。昨儿的事,父皇也已经替你说了她,她心里其实也不好过。咱们皎皎不是小气的对不对,可别再为这个和你母妃赌气了,过来与你母妃道个歉——那些偏心的话以后也不要在外乱说了,要不然,你母妃还有父皇也都是要伤心的。” 姬月白手掌握成拳头,指尖抵着掌肉,勉强用那一丝疼痛压住心里的气火,胃里却还是翻涌不停——她简直是被张淑妃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恶心的想吐。 只是,在皇帝的目光下,姬月白慢慢的上抬步前去,只觉得心火上好似烤着一柄利刃,炙热的刃锋在心头剐过,竟有一种血肉模糊的疼。 她从未想到自己竟还要与张淑妃认错——这世上竟还有受害者去与施害者低头认错的道理! 但姬月白还有理智:虽她心知张淑妃是假病,可张淑妃既然能装病,必然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太医等,就连皇帝都已先入为主的信了她的病。姬月白眼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冒然开口揭发,皇帝不仅不会相信她一个六岁孩子的“气话”,甚至还会觉得她不够懂事,反倒会使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所以,眼下只能先忍了。 姬月白咬牙忍了忍,不得不抬步上前去,低下头,一字一句的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说母妃偏心。” 张淑妃看着不听话的小女儿被不甘不愿的站在自己勉强低头认错,堵在胸口的气总算是散了去。她眼中掠过一丝得意又讥诮的神色,只是那亮光转瞬便又沉到了眼底,眸中只有潋滟的水光轻轻的浮了上来。她似模似样的拿着帕子按了按氤红的眼角,仿佛极欣慰的:“你知道错了便好,咱们母女两人又哪里又什么隔夜仇......”顿了顿,又破涕为笑,用那顾盼流波的眉目嗔了皇帝一眼,娇娇的道,“亏得还有陛下在,要不然我与皎皎母女两个岂不真要吵起来。” 皇帝见着她们母女和好,心里没有不高兴的,另外叮嘱姬月白:“你这几日也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你这身子才好,正要好好养着。你母妃现下病着,你做女儿的也要多尽心,这是为人子女的孝道——读书是大事,可这尽孝更是大事,万不可轻忽。” 张淑妃也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女天性,我这儿病得头晕晕的,见着皎皎,竟是好多了。眼下,倒是我这做母妃的离不得她这丫头了。” 皇帝笑了笑,又道:“是该这样,亲母女哪有隔夜仇。”不免又陪着张淑妃说了一会儿话。 因着张淑妃还病着,皇帝到底还是不能留夜,陪着张淑妃用过药后方才起身离开。 皇帝一走,张淑妃便大松了一口气,靠在缎面软枕上,懒洋洋的唤了一声徐嬷嬷。 徐嬷嬷正候在外面,恭谨的应了一声,不一时便从外面进来,手里拿了笔墨纸砚来,抬手递给姬月白:“殿下,娘娘尚在病中,您人小却也不好端茶递药,不若便给娘娘抄几张经书,既能够识字练字,也能够尽一尽孝心。” “是了,”张淑妃懒洋洋的伸出手,正好能够着榻边案几上的瓶儿,瓶上正插着今日才折来的花枝。她指甲养得极长,素日里精心保养着,尤其显得十指纤纤,葱白如玉,完美的近乎没有瑕疵。只见她用自己染了蔻丹的指甲盖儿掐住一片雪白的花瓣,直到那柔嫩的花瓣被掐碎了,溢出花汁,她才清淡淡的开口接着与姬月白道:“你整日里胡乱与人说道,有这功夫,都够抄百十遍的经书了。你还小,我原也不该与你多说,只是女子自来便该贞静自持,我这做母妃的少不得也要教你一教:口舌一多便易生是非。你啊,还小,就该多学一学,学着孝顺亲长,贞静自持。” 75.安和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这后宫里头,若论玲珑心肝儿, 张淑妃还真排不上号。 可是, 张淑妃有一个最简单且明显的优点:美貌。 她这样的美貌, 已然胜过了千言万语,到了无需言语增色的地步。 张淑妃自知美貌, 更以此自矜,常示之与人, 用以动人, 可谓是恃美行凶。便是此时, 听到女儿的话, 她心下虽是不悦却还是没有立刻发作, 而是软下声调,柔声婉转唤道:“陛下......” 皇帝转过头, 看见张淑妃那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面,便是早已看惯,没了最初时的惊艳但还是不由生出几分的喜爱——那是人对美丽事物生而有之的好感。他因为小女儿的话而对张家女生出的怒火也跟着缓了缓。 张淑妃红唇一呶, 含笑将手上的青玉茶盏递上去:“您尝尝这茶?” 皇帝伸手接了张淑妃的那盏茶,低头喝了一口, 道:“有些轻浮,不似泉水泡的。比晨露, 又清冽许多....” “陛下果是厉害!”张淑妃笑了笑, 顺势在皇帝身侧坐下, 柔声道, “这泡茶的水是去岁里妾让宫里人采来的梅蕊雪,只得了几瓮,都叫埋花树下了。这一瓮却是才开不久,倒想着要叫陛下先尝尝才是。” 张淑妃在家时是金尊玉贵,千金万金娇养出来的小女儿,起居饮食都很有自己的讲究,平日里爱弄些个晨间露、梅蕊雪又或是陈年雨什么的,时不时的礼佛烧香,那做派简直是恨不得立时出尘脱俗去升仙,非要同宫里一群俗人划开一条道来不可。 皇帝先是怒火一缓再尝了好茶,倒是不似早前气急,也乐得给她面子,赞一句:“是不错。” 张淑妃这头略缓了缓皇帝的怒火,自是又把话转回了姬月白的身上,轻声细语的道:“陛下不知道:皎皎这才刚醒来,还没醒过神,哪里说得清话?” 这话说的很是含蓄,不过意思也很:眼下姬月白才醒来,呆呆怔怔、连话都说不清楚,她一句“表姐推了我”这可信度就不大好说了。 说到此处,张淑妃又叹了一口气,温温柔柔的给人捏了捏被角,轻声细语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皎皎你也是,这回也算是吃了苦头了,下回与你皇兄表姐们玩儿的时候可不能再胡来,自己也要小心些,要不然你父皇和母妃都是要担心的。” 姬月白指尖攥着被子一角,细嫩的指尖微微泛白,像是被水洗过的花瓣儿。她咬着唇没说话,心里只觉得可笑:张淑妃这三言两语,倒是把姬月白落水的事归结为小孩家的玩闹和姬月白自己不小心——不得不说,只要关系着张家,张淑妃那一直不转的脑子也能机灵许多。 皇帝自也是听出了张淑妃的意思。 只是,这回姬月白无故落水,身边只三皇子和张家姑娘两个人。皇帝心疼幼女,偏心儿子,多多少少也会迁怒于张家女。原本,他还怕是三儿子胡闹,一时头疼着该如何罚儿子,现下女儿醒来后说是张家女,皇帝自是不会这般轻易绕过对方,必是要敲打一二的。 所以,皇帝端着茶盏,语声冷淡却又透着千钧力:“虽如此,那张家大姑娘也是要罚——她是入宫来给皎皎做伴读的,连皎皎的安危都照顾不上,岂不是她失责?” “陛下.....”张淑妃心里记挂着侄女,还欲再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还是姬月白开口叫了一声:“父皇,你别罚表姐了。” 皇帝早便不喜张淑妃对张家事事回护的做派——要不然这几年也不会渐渐淡了对张淑妃的宠爱。眼下见女儿也是如此,皇帝心里多少有些不悦,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反问了一句:“怎么,你也觉得她不该罚?”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朝皇帝招了招手:“父皇,我和你说个秘密。” 小女孩原就生得玉雪可爱,如珠如玉,此时故作大人模样,倒也把皇帝逗得一乐,于是便依言侧耳过去:“要说什么?” 姬月白真就是一副要和皇帝说个秘密的模样,小心的把嘴贴在皇帝耳边,压低声音,轻之又轻的说了几句话。 皇帝听了几句,面上的笑意便渐渐的收了起来,神色一淡,低头去看姬月白,沉了声音:“你说的是真的?” 姬月白点点头:“真的,真的。” 皇帝沉默片刻:“这可不是能胡说的事儿。” “真的真的,要是我胡说,父皇就罚我一辈子不能吃糖好了。”姬月白鼓起雪腮,气鼓鼓的瞪着皇帝,形状极美的杏眸眼尾似也跟着一挑,倒是显出几分的稚气来。 她这生气的小模样似极了一只伸出小爪子要挠人的奶猫儿。 皇帝念着小女儿这才落水醒来,此时言语形容又极是可爱的,到底还是缓了缓神色,这便开口哄了她几句:“你成日里吃糖,都要蛀牙了,哪里能再吃?不过,要真像你说的那样,父皇到时候再给你换个伴读。” 张淑妃原只是勉强耐下性子在侧听这对父女神神秘秘的说话,听到“换伴读”云云,终于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开口问道:“怎么就要换伴读了?” 皇帝心里存着别的事情,这时候也没有久坐的心情,便把手上的茶盏搁了下来,转头与张淑妃道:“先不说这个,朕还有事,得走了。”一副起身这就要走的模样。 “陛下难得来一趟,怎么这就要走?”张淑妃闻言实在是有些猝不及防,忙伸手拉住皇帝的胳膊。 皇帝只得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张淑妃在皇帝的目光下垂下头,鬓角赤金凤簪上垂落下晶玉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一晃,沙沙做声。只见她浓长的眼睫也跟着垂了下来,眸中似有水光一掠而过,语声更是绵软软的,实是低柔到了极点:“陛下朝上事忙,妾也帮不上什么,只在心里整日里惦记着,今日特特叫人备了几样陛下喜欢的,就想着一起用顿晚膳也是好的......” 张淑妃少有这般女儿娇态,言语又是这样的温柔婉转,惹人怜爱。便是皇帝也觉得心下一软一酥,再生不出气,这便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那柔弱无骨的柔荑,闻声宽慰道:“是真有事。这样,朕改日寻个时候,再来陪爱妃和皎皎用膳,可好?” 张淑妃秀眉一扬,还要说话,皇帝却只是随口说了句不必送,这就脚步不停蹄的领着一群太监宫人,干脆利落的走了。 张淑妃气得脸都有些白了,眼见着皇帝背影已去,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转头去瞪还靠坐在榻上的女儿。 “你又与你父皇胡说了什么?”她想起女儿先前还把事情扯到侄女身上,更是不满,“还有,我之前怎么与你说的?你怎的还说是你表姐推得你?” 姬月白一副无辜模样:“可,就是表姐推了我呀。” 张淑妃雪白的颊边生出两团晕红,柳眉倒竖,杏眸一横,用玉白的手抚住了起伏不定的胸口,一副被姬月白气噎了的模样。她简直一句话也不想再与这个说不通话的逆女说了,索性一甩袖:“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她对着皇帝也多有些不耐,更何况是女儿?眼下气急了,张淑妃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便摔了帘子出门去,竟是就这么把落水才醒的幼女一人留下了。 姬月白早便知道张淑妃的性子,见此情况,心里依旧有些不是滋味:这就是她的母亲——女儿落水醒来,一不问是否安好,二不问落水缘故,心心念念只想着替推人的侄女儿脱罪,一不如意便甩脸走人。 姬月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勉强提起精神来:她能重生已是天幸,又怎么可以像前世那样为着张淑妃这点儿事纠结自苦?想来,这原也是她和张淑妃母女缘浅,强求不得...... 更重要的,是要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前世,在姬月白看见那一幕幕叫人泣血的人间惨剧时,她曾无数次的为自己的无能与无力而深觉耻辱——国破尚如此,有血性的男儿已为国献身,无数没有名姓的英雄埋骨荒野,许许多多的百姓都在忍饥受难,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也曾想要去帮助一些人,去守护些什么.......可她什么也帮不上,什么也守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旁人受难,随波逐流的奔逃亡命,最后在病榻上待死。 她还记得那个将她从战场死人堆里拖出来的少年将军冷漠的目光与讥诮的言语—— “你是为这些人哭?也对,现在的你也只剩下这无用的眼泪了........”他身着银白甲衣站在尸山血海里,身上映着的是夕阳最后一缕的余晖。 而他本身就如一尊铁血铸就、无情无感的战神神像,年轻的可怖、俊美的可怖、也冷酷的可怖。连他的言辞也如刀剑般锋利,具有刺穿血肉的力量,将她狠狠的钉死在原地:“这就是弱者可悲可笑之处。” 76.疑云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的语声仍旧不疾不徐。她慢慢的往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大哥和二哥年纪也都不小了, 再过几年,宫里估计便也要给他们选妃,到时候肯定也要选司仪、司门、司寝、司账的。” 皇子成婚前, 宫里都是要给他们选几个年轻宫女教导他们知晓人事, 而这些宫人也都是要冠以四女官称谓的。 翡色听到姬月白的话,乌黑的眸子好似是被火点着了,火焰哔啵哔啵的烧着, 绽开火花,整张脸都蓦得一亮。 姬月白心知肚明:那是野心的火花。 翡色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 她年轻、有心计并且容貌不错,眼皮子也不浅——她看中的不是坐拥诸美的皇帝, 而是两位即将长成的皇子。前世,有张瑶琴在, 翡色都敢背着自家主子去爬二皇子床, 可见是个能为了富贵和前程舍命冒险的。最重要的是,张瑶琴已被姬月白弄出了宫,翡色现今估计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早就琢磨着要另寻出路了...... 姬月白没有不放过对方脸上的神色变化, 语声仍旧轻而缓, 若有深意的暗示道:“你跟着我, 总是会有很多机会的。” 是啊, 机会! 翡色脸颊边肌肉下意识的抽动了一下, 有些艰难的咽下口水, 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姬月白没再多说,摆了摆手。她说了这么久的话,终究还是有些意兴阑珊,这会儿便道:“好了,你出去吧,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翡色从地上起来,慢慢的与姬月白行过礼,然后才往外走去,她神色间还有几分未褪的恍惚和犹豫。 一直守在门外的玉暖见着翡色这般神色,只当翡色是被姬月白骂了一通,不由关切又温和的安慰了一句:“公主素是有口没心的,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翡色勉强朝着玉暖一笑,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糊的问道:“怎么没见着田蓝?” 玉暖往主殿那头呶呶嘴:“人家去孝顺干娘了,一时半会儿哪里回得来。”言语之间倒是颇有些羡慕嫉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可惜她便是想往高处走也不像田蓝那样有路子可走。 翡色便知道姬月白先时说的话约莫没错,这便温声别了玉暖,抬步往外走。 忽而出了殿,翡色身上穿的又不甚厚实,这会儿被夜里的凉风一吹,露在外头的脖颈跟着一凉,浑身上下也都跟着起了鸡皮疙瘩。只是,她心口正烧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正旺,明亮的火光就照在她的眸中,一双眸子亮得出奇,如同盯住了肉块便不愿松口的野狼。 翡色一路走一路思量,脑中一时儿转过许多事,只觉得被夜风吹凉的身体渐渐又暖了起来,很快就又提起精神往张淑妃住的寝殿走去。 待得见着了张淑妃门外的薛女官,早便已思量好了事情的翡色立时红了眼眶,哭着求道:“适才二公主寻了奴婢过去,说了许多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只怕是生出了些旁的心思,奴婢再不敢瞒,这便想来与娘娘说一声。” 翡色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跟着张瑶琴在张淑妃这儿常进常出,诸人自然也是熟的。薛女官见她哭得这样厉害,神色间也颇有几分惶恐,还真有些担心二公主那头起了不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说到底,娘娘对二公主的手段也实在是太狠了些,指不定真就把人逼急了...... 故而,薛女官握住了翡色的手,轻声安慰道:“你莫要急,我这就进去与娘娘通传一声。” 翡色神色稍缓,似乎方才缓过神来,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轻声应了下来。因她低着头,浓长乌黑的眼睫顺势往下一扫,倒是正好遮住了眼中的种种复杂神色,那模样却是极老实柔顺的。 翡色就这样站在殿外,耐下心来等了一会儿,果然见着薛女官从里面出来。 因着翡色过来是要说二公主的事情,薛女官心里多少也有些担心。她是真心想多劝劝张淑妃,让她放下毫无意义的成见,好好的与姬月白这女儿处好关系,可张淑妃那性子...... 薛女官心知:徐嬷嬷这样张家安排的老人才算是张淑妃心里真正信重的心腹,二公主这事连徐嬷嬷也劝不动,薛女官自然更不必想了。 一念及此,薛女官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口上道:“娘娘让你进去说话。”犹豫了一下,她面色多少有些复杂,思忖再三,还是额外叮咛了一句,“娘娘与公主到底是亲母女,你说话也要仔细些。” 翡色貌似恭顺的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步往里走去。 张淑妃现下是“有病在身”,自然还是在榻上躺着。不过她教训过了女儿,心情好,精神也不错。 此时,她正慵懒的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漫不经心的翻看着。见是翡色上来,她随手便将手上的书卷合上,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到榻边来:“过来说话吧.......” 翡色深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去行礼,然后恭谨的跪在了榻边。 张淑妃知道翡色是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的,往日里也是常见的,见着人便不由想起侄女儿,多少也有些爱屋及乌。所以,她难得主动开口问了一句:“什么事?”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脸上更是泪水涟涟,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看你吓成这样,倒也可怜......”一顿,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这便点了点头,转瞬便道:“娘娘,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77.残雪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自知美貌, 更以此自矜, 常示之与人, 用以动人, 可谓是恃美行凶。便是此时, 听到女儿的话, 她心下虽是不悦却还是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软下声调,柔声婉转唤道:“陛下......” 皇帝转过头, 看见张淑妃那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面,便是早已看惯,没了最初时的惊艳但还是不由生出几分的喜爱——那是人对美丽事物生而有之的好感。他因为小女儿的话而对张家女生出的怒火也跟着缓了缓。 张淑妃红唇一呶,含笑将手上的青玉茶盏递上去:“您尝尝这茶?” 皇帝伸手接了张淑妃的那盏茶, 低头喝了一口,道:“有些轻浮,不似泉水泡的。比晨露,又清冽许多....” “陛下果是厉害!”张淑妃笑了笑,顺势在皇帝身侧坐下, 柔声道,“这泡茶的水是去岁里妾让宫里人采来的梅蕊雪,只得了几瓮, 都叫埋花树下了。这一瓮却是才开不久, 倒想着要叫陛下先尝尝才是。” 张淑妃在家时是金尊玉贵, 千金万金娇养出来的小女儿, 起居饮食都很有自己的讲究,平日里爱弄些个晨间露、梅蕊雪又或是陈年雨什么的,时不时的礼佛烧香,那做派简直是恨不得立时出尘脱俗去升仙,非要同宫里一群俗人划开一条道来不可。 皇帝先是怒火一缓再尝了好茶,倒是不似早前气急,也乐得给她面子,赞一句:“是不错。” 张淑妃这头略缓了缓皇帝的怒火,自是又把话转回了姬月白的身上,轻声细语的道:“陛下不知道:皎皎这才刚醒来,还没醒过神,哪里说得清话?” 这话说的很是含蓄,不过意思也很:眼下姬月白才醒来,呆呆怔怔、连话都说不清楚,她一句“表姐推了我”这可信度就不大好说了。 说到此处,张淑妃又叹了一口气,温温柔柔的给人捏了捏被角,轻声细语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皎皎你也是,这回也算是吃了苦头了,下回与你皇兄表姐们玩儿的时候可不能再胡来,自己也要小心些,要不然你父皇和母妃都是要担心的。” 姬月白指尖攥着被子一角,细嫩的指尖微微泛白,像是被水洗过的花瓣儿。她咬着唇没说话,心里只觉得可笑:张淑妃这三言两语,倒是把姬月白落水的事归结为小孩家的玩闹和姬月白自己不小心——不得不说,只要关系着张家,张淑妃那一直不转的脑子也能机灵许多。 皇帝自也是听出了张淑妃的意思。 只是,这回姬月白无故落水,身边只三皇子和张家姑娘两个人。皇帝心疼幼女,偏心儿子,多多少少也会迁怒于张家女。原本,他还怕是三儿子胡闹,一时头疼着该如何罚儿子,现下女儿醒来后说是张家女,皇帝自是不会这般轻易绕过对方,必是要敲打一二的。 所以,皇帝端着茶盏,语声冷淡却又透着千钧力:“虽如此,那张家大姑娘也是要罚——她是入宫来给皎皎做伴读的,连皎皎的安危都照顾不上,岂不是她失责?” “陛下.....”张淑妃心里记挂着侄女,还欲再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还是姬月白开口叫了一声:“父皇,你别罚表姐了。” 皇帝早便不喜张淑妃对张家事事回护的做派——要不然这几年也不会渐渐淡了对张淑妃的宠爱。眼下见女儿也是如此,皇帝心里多少有些不悦,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反问了一句:“怎么,你也觉得她不该罚?”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朝皇帝招了招手:“父皇,我和你说个秘密。” 小女孩原就生得玉雪可爱,如珠如玉,此时故作大人模样,倒也把皇帝逗得一乐,于是便依言侧耳过去:“要说什么?” 姬月白真就是一副要和皇帝说个秘密的模样,小心的把嘴贴在皇帝耳边,压低声音,轻之又轻的说了几句话。 皇帝听了几句,面上的笑意便渐渐的收了起来,神色一淡,低头去看姬月白,沉了声音:“你说的是真的?” 姬月白点点头:“真的,真的。” 皇帝沉默片刻:“这可不是能胡说的事儿。” “真的真的,要是我胡说,父皇就罚我一辈子不能吃糖好了。”姬月白鼓起雪腮,气鼓鼓的瞪着皇帝,形状极美的杏眸眼尾似也跟着一挑,倒是显出几分的稚气来。 她这生气的小模样似极了一只伸出小爪子要挠人的奶猫儿。 皇帝念着小女儿这才落水醒来,此时言语形容又极是可爱的,到底还是缓了缓神色,这便开口哄了她几句:“你成日里吃糖,都要蛀牙了,哪里能再吃?不过,要真像你说的那样,父皇到时候再给你换个伴读。” 张淑妃原只是勉强耐下性子在侧听这对父女神神秘秘的说话,听到“换伴读”云云,终于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开口问道:“怎么就要换伴读了?” 78.赏花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听到这里, 不觉抬手用力的在床榻上击了一下, 恨声道:“我就知道这孽障是个不消停的。”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 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 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 脸上更是泪水涟涟, 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 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 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 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 看你吓成这样,倒也可怜......”一顿,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这便点了点头, 转瞬便道:“娘娘, 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 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偏二公主那里....... 想到年幼却半点也不好欺的二公主,翡色心头的惊喜便又都去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复杂心情,又开始担心起二公主交代自己的事情。 ******* 姬月白人虽然小,但小孩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因着晚膳只吃了一碗白粥,到了夜里便觉得胃里烧得厉害——这是饥饿的感觉。 这一辈子的姬月白年岁还小,往日里虽不得张淑妃的宠爱却也是被宫人小心照料着,确实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从没尝过饥饿的味道。 可是前世的姬月白却是尝过的,就像是胃里烧着一团火,烧得胃里噗噗的冒着酸水,酸水往上冒,顶着人的喉咙,酸的牙齿都开始发软。整个人都被烧得浑身发烫冒汗,又急又慌,慌得人恨不得从地上抓一把泥土活吞了,好堵住胃里那团火....... 那样的饿,她都熬过来了,眼下这一点儿的饿实在是抵不住什么,姬月白靠着柔软的枕头,用柔软的掌心抵着自己的胃,抱着被子躺了一会儿,渐渐也酝酿出睡意来,眼见着便要睡过去了。 昏睡间,恍惚的听见窗外的落雨声,夜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花木上,枝叶似是摩挲,沙沙作响。 她仿佛是做了个梦,梦见很久以前的那一夜。 那时候,天上也下着雨,她也和现在一样的满腹饥饿,胃里烧灼。 当时,她正在破庙里躲雨,正在她忧心雨何时会停时,忽见一个瘦高的女人抱着孩子上来与她说话:“你也是一个人?” 姬月白饿得不想说话,只懒懒的与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不觉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是家里逼急了逃出来的?” 她像是找到了知音或者说是同类,有些神经质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絮絮叨叨:“我家里老婆婆病得厉害,就快死了,只想着临死前能吃口饱的。可这年岁,哪有能吃饱的人?我家汉子孝顺他娘,急红了眼睛,就想把狗娃拿去换粮.......” “你说,这不是,这不是死人不给活人留命......”女人说不下去了,用力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咬着牙根,额头几乎暴出青筋,“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便是饿死了也不能叫他去做旁人嘴里的肉啊。” 姬月白这才转头看了女人一眼,这女人浑身被晒得黝黑,瘦得厉害,双颊凹下去,颧骨高高的,就连那抱着孩子的手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如同一根骨头包着薄膜,那直挺挺的骨头仿佛都能戳瞎了人眼。 可是,那女人的眼睛却是亮的出奇。她就像是一只被人逼到了尽头的母狼,张牙舞爪,竭尽全力的想要用自己强硬的态度吓住来人,可内里却是早已被人逼到了尽头、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癫狂。 姬月白被她那亮得出奇的目光看得心下一惊,好似雪亮锋利的尖刀刺入眼球,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她心头咯噔一声,猛地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她听见心脏在胸膛里急促的跳动着,浑身上下更是冷汗涔涔,柔软的小衣贴着湿漉漉的皮肤,隐约有些发凉。 她下意识的抬眼环顾了周侧环境:还好,她还永安宫里,还躺在她柔软舒适的榻上,胃里也还是饿的。 她也还是六岁的她。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移向门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亮得出奇,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轻袍缓带,腰间佩剑,脚踩军靴,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79.宴上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说罢,张瑶琴抬手理了理衣襟, 郑重的与张淑妃行了大礼,拜过再拜。 张淑妃看着侄女微微发白的小脸, 不由心疼起来,不禁道:“你这孩子, 要真叫你这么出去了, 我又要如何与你父亲交代了。” 张瑶琴连忙握住张淑妃的手,哽咽着叫了一声:“姑母......” 张淑妃简直被她这一声“姑母”叫得心肝儿都碎了。 几个太监也简直要被这对姑侄的肉麻劲给弄得焦里透麻了,只得提醒一句:“娘娘,陛下口谕说的是‘即刻’。” 张瑶琴到底会说话,最后还是劝住了张淑妃, 故作镇定的随着那几个太监出了宫。 姬月白此时已好多了, 也能下床,只是张淑妃没叫她去一齐用膳, 她也懒得去与张淑妃还有张瑶琴一桌吃饭,便只披了外衣, 一个人在偏殿里用膳。她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声响, 倒是不由挑了挑眉头,暗道:果是姑侄情深,只是张瑶琴这么一走,永安宫今天晚上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然而, 头一个不好过的便是姬月白。 张淑妃眼睁睁的看着侄女被几个太监送走, 心疼的不得了, 正是气苦的时候。 伺候张瑶琴的宫人翡色定了定神,小步上前来,低声与张淑妃请示道:“娘娘,张姑娘的东西,是不是也要理一理?” 张淑妃正是心痛侄女时,眼见着侄女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人要收拾侄女东西,更是恼火:“怎么的,我这做姑母的,给侄女儿留些东西也不行了?”又冷声吩咐道,“你们也紧着点心,把东西好好收着,待得日后我再接了瑶琴来,自是还会用到的。” 翡色等的便是这一句,只是眼下却还是故作惶恐的请示道:“那,先时二公主管张姑娘要的东西.......”她生得清秀温柔,垂首时别有几分羞怯柔软的意味,看着倒是个老实敦厚的。 张淑妃瞧着也不是个事儿,便问:“皎皎?她管瑶琴要什么了?” 翡色便将先前姬月白令人送来的单子递给张淑妃:“这是二公主叫人送来的单子。” 这单子上林林总总都是姬月白曾经送给张瑶琴的,张瑶琴有意收买人心,也拿了些许的东西赏给左右宫人,所以眼下姬月白往回要东西,翡色等人自然是不乐意的。 张淑妃接了单子看了几眼,不由蹙眉:皎皎也实在是太小心眼了,东西这都送出手了怎么还往回要?连匹布都要记上,真是.......张淑妃素来不爱理会这些俗物,看了几眼便觉头疼,索性把单子丢回给翡色:“她小孩家胡乱说话,你们怎的还当真了,不必理她。” 翡色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是小心的:“可,二公主哪里.....” “我自会说她。”张淑妃摆摆手,转头便要去寻姬月白——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问题肯定是出在姬月白落水这事上,想要把张瑶琴接回宫,肯定还是要从姬月白身上下手。 其实,张瑶琴这事,张淑妃也是想好好的与女儿说说的,可待她入了内殿,见着正安安稳稳用着晚膳的姬月白时,心里的火又压不住了:她怎么生出这么个小心眼且又无情无义的女儿——送了人的东西要往回要不说,亲表姐出了事竟也吃得下饭! 一念及此,张淑妃脸色便再好不了,冷哼了一声:“你倒是好胃口!” “母妃来了?”姬月白似是才发现张淑妃,连忙放下筷子,起身见礼,然后又与张淑妃笑了笑,一派天真的道,“心情好,自然胃口也好。” 张淑妃本就正在气火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更是觉得刺眼,只觉得胸口那团火一下子便窜了起来,额角一抽一抽的疼。她的语气也越发不善:“怎么,你表姐走了,现下你心情很好?” 姬月白却是笑盈盈的,白嫩的颊边梨涡深深。 她似松了一口气,语气也都跟着轻快起来,好似泠泠作响的清溪水:“是啊,表姐总算能走了.......她总在宫里,外祖母还有舅舅他们心里必是惦记着很。现下,表姐回了成国公府,一家团聚,岂不更好?” 张淑妃成日里“一家人”长“一家人”短,姬月白索性便拿“一家团聚”来堵她。更何况,张瑶琴和成国公府那一家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张淑妃被姬月白堵得险些噎住,一时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冷笑:“到了如今,你还要与我扯这些瞎话?!”她说着说着,气火上来,便口不择言的道,“你这没心肝的!瑶琴事事都依着你,处处都让着你,你竟还容不下她,使坏赶她走!我,我怎的养出你这样心窄的女儿!” 张淑妃平日里总爱作仙子模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此时,她显然是动了真怒,晶玉般透白的面庞也泛出些许胭脂似的薄红,越发显得容色艳艳,好似火光映在冰壁上,无比绮丽。 姬月白欣赏着张淑妃气急败坏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也不觉显出几分讥诮来,只语声清淡:“母妃说笑了——我堂堂公主,作什么容不下一个臣女?” 张淑妃本就已经气急,被姬月白这么含讥带讽的反问了一句,一时气火攻心,这便扬起手要往下打。 只听“啪”的一声,她扬起的手掌正好落在姬月白脸上。 她竟是打了姬月白一巴掌。 姬月白仰着头,十分配合的接了这一巴掌。 因她年纪小,肌肤白如细雪,格外娇嫩,张淑妃这一巴掌固然没用全力可依旧叫她半边脸都红肿起来,掌印清晰,尤为可怖。 然而,姬月白却如清风拂面,恍若无动于衷,反抬眼去看张淑妃。 她半仰着头,鸦青色的碎发随之滑落肩头,显得玉白的脖颈尤其纤细,好似一掐就折的花枝。只见她用那清凌凌的黑眸看着张淑妃,贝齿咬着唇,轻之又轻的问了一句:“母妃可是消气了?” 张淑妃撞见她那目光,打人的细白指尖不觉瑟缩了一下,随即又色厉内茬的道:“总之,明天你就去和你父皇说清楚!求他收回口谕。” 姬月白很干脆也很冷淡,只清脆脆的两个字:“我不。” 张淑妃差点没忍住又要与她动手。 这一次张淑妃身边的徐嬷嬷再不敢装死,连忙上来拦住了张淑妃。徐嬷嬷瞧着姬月白脸上那伤,脸色都吓白了,只是她也知道张淑妃的性子,只得苦着脸劝道:“娘娘且息怒,这闹将出去,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去。” 张淑妃倒是少见的与贤妃生了一般的心思,咬牙切齿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薛女官此时也上前来,她和徐嬷嬷两人一起劝了又劝,好容易才把张淑妃劝了回去。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姬月白却是状若无事的坐了回去,侧头看了身边两个站着不动的宫人一眼,道:“给我递一副新筷子。” 适才张淑妃一番折腾,筷子不知怎的落了地,自是不能再用。 姬月白身边两个贴身服侍的宫人都是徐嬷嬷选出来的,一个叫玉暖,一个叫田蓝——都是十多岁的年纪,最是伶俐仔细不过,眼下却也被姬月白这无事人一般的模样给吓得不轻。 还是田蓝反应快,连忙伸出手给姬月白递了一副象牙筷过去。 姬月白便用那象牙筷,慢条斯理的吃完了面前的晚膳——这是她前世养成的习惯:一汤一饭亦是得之不易,不能浪费,且要惜福才是。 张瑶琴在生母面前倒是没有强忍着,恭谨跪着,垂泪道:“只是,此回之事实非女儿之错......”她是真的打从心里就不觉得姬月白落水是自己的错。 张夫人却道:“卖弄聪明,自以为是,便是你的错。” 张瑶琴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她素来志存高远,骄傲坚忍,总觉得只要是自己想的总是能够得到手,如今却被姬月白三言两语的赶出了宫.......便是再如何的心志坚定,此时的张瑶琴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儿,徒然受此磨难,念及自己日后前程更有几分害怕,只惶惶然的问道:“母亲,现在该怎么办?” 张夫人自是心知:女儿被逐出宫门这事必是瞒不过旁人的,到底是伤及女儿家的名誉,便是对日后前程也是有碍。偏家里头对张瑶琴这嫡长女又素是寄以厚望的....... 一念及此,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只语气清淡:“也罢,正好叫你吃个教训,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宫里也有你姑母,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族里头多有议论,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80.诱惑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话声方落,便见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往身后使了个眼色, 立时便有几个身形强壮的太监上前来。那些太监是做惯了这些事情的,因怕徐嬷嬷出声惊扰了主子, 便先拿帕子堵了徐嬷嬷的嘴,然后一人架着一边,就像是拖着一只死狗一般, 把几乎吓得瘫软的徐嬷嬷给拖了出去,杖刑伺候。 满屋子的人看着徐嬷嬷被拖出去, 眼珠子仿佛都有些不会转了,不自觉的便已屏息, 殿内一时间更是听不到丁点儿的声音,只心跳仍旧不止:三、三十杖,徐嬷嬷这样的年纪, 这三十杖下去, 岂不要没命?! 想起徐嬷嬷往日里的风光与体面, 再看看眼下的下场, 便是张淑妃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猛地醒过神来:皇上这是要借这事, 借徐嬷嬷的一条命, 给永安宫里那些不知轻重的下人一个严酷的警告——这是朕的公主, 岂是下仆可以怠慢的?! 便有往日里仗着张淑妃,不把姬月白放在眼里的下人, 此时也吓得哆嗦起来, 好似心头的浮尘全都被抹了去, 整颗心囫囵间清醒过来:是啊,这是公主,哪怕张淑妃做娘的不喜欢女儿,还有皇帝这个做爹的呢。 一时间,诸人又惊又怕,再不敢小觑姬月白这位二公主,打从心里的敬畏。 姬月白却是安然如故。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徐嬷嬷看着好似和蔼可亲,可她原就是张家安排的人,先时伺候孝全皇后,如今又伺候张淑妃,自然不会真就只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头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这么些年下来,徐嬷嬷手里头的人命还有肮脏事早就数不胜数了。 既如此,想必徐嬷嬷也应该多少能料到自己这个恶奴也有遭报应、被舍弃的一日。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把头依在皇帝肩头,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张淑妃的脸上:张淑妃现下的脸色是真的很难看,白里透青,神色惶恐——看样子,她还真有些被吓住了。 难不成,张淑妃以为死个徐嬷嬷就够了? 不,这怎么能算够?! 姬月白心下沉静,不紧不慢的思忖着接下来的事情,神色间却还是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惶恐与害怕。 就在此时,门外的太监抬步上来,恭谨禀告:“陛下,徐嬷嬷已叫打死了。” 这话说的平平静静,可一条人命就在这样的平静里没了。要知道,这可是先时伺候过孝全皇后的老人,更是张淑妃身边最得用的心腹。 殿中许多人便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打了个冷噤,只觉得有寒气从骨头里一丝丝的往外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然,眼下心情最复杂的莫过张淑妃,她一张皎若明月的面容好似宣纸一般薄且白,隐约又透出青色来,眼中更是惊惧害怕交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雪颊边徒然升起两团潮红,竟是真就犯了咳疾,开口咳嗽起来。 然而,在这样人命造就的死寂里,没人敢开口出声,更是没人敢动作。便是伶俐如薛女官,一时间也是手脚僵硬,竟是忘了上前去服侍张淑妃。 真正镇定如初的大约只有姬月白和皇帝。不过,姬月白还是跟着作出害怕模样。她深知皇帝颇有些怜弱惜小的毛病,这时候便也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往皇帝怀里钻了钻。 大约是先前额角鬓边被皇帝用手捋过的缘故,鸦黑的碎发不甚服帖,胡乱翘着,看上去有些茸茸的,衬着姬月白那张雪白的小脸,真是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可怜又可爱。 皇帝原就心疼女儿,此时更是一颗心都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又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道:“不怕,有父皇在呢。”到底还是对徐嬷嬷这欺主的恶奴余怒未消,又咬牙道,“这恶奴原就罪有应得。”只打了几杖就死了,可真是便宜这恶奴了! 姬月白手臂搂着皇帝的脖颈,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父皇”,真就好似一个依赖父亲的小女孩。可她眼睛余光却还是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正立在一侧的翡色:此时的翡色真就好似最普通的宫人一般,虽面色苍白,但仍旧恭谨的立在一侧,没有出声的意思。 姬月白见状,心里虽有冷笑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就知道,翡色一到张淑妃身边便又要缩头犹豫了......不过,事到如今,姬月白又如何会叫翡色逃了去。她叫过了皇帝又转头去看正咳嗽着的张淑妃,面上似有焦急关切的神色一掠而过,一开口便把人扯了进来:“母妃都咳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站着?翡色,你还不倒盏茶给母妃?” 翡色不觉暗暗叫苦,心知眼下再装不得傻,若是不依着姬月白先前吩咐的行事,便是这回糊弄过去,回头张淑妃疑心起来也是要拿自己算账的。索性都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翡色心头一横,这就垂下眼帘,温顺的捧了温茶上去服侍着张淑妃。 张淑妃也是一时惊吓之下方才犯了咳疾,眼下也明白皇帝面前不好失态的道理,这就就着翡色的手喝了几口热茶,然后便欲叫翡色下去。 不想,翡色却不知是从哪儿抽出一条帕子,满面惶然的道:“娘娘,您,您怎么咳血了.......” 翡色似是吓到了,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她浑身都在发颤,腿软的跪倒在地上,可手上却还是举起一条帕子,高高的举着,好叫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是张淑妃的帕子,上面还绣着她喜欢的玉兰花,而帕子上面却是沾着点点血迹,似是咳出来的。。 因着翡色给张淑妃端茶喂水是背对着人,她抽帕子的动作又颇有些机巧,这乍一眼看过去,旁人都以为她是无意间在张淑妃的榻上发现了这条帕子的。 皇帝本还因着徐嬷嬷的事情,对张淑妃也有几分迁怒,可听说张淑妃竟是咳血了,心里亦是添了几分的担忧和焦急:“来人,快传太医!”他与张淑妃这么多年下来,还有姬月白这么个女儿在,自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 张淑妃闻言却是心头一跳,那真切的尝到了惶恐的滋味,皎若明月的面庞几乎都要透出青白来:那陆太医也不知今日是不是当值,若是叫来个不知事的,她这装病的事可怎么瞒过去? 真要被戳破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一念及此,张淑妃更是慌张起来,偏皇帝传太医的话也是好意,她这做病人的更是不好拦着。她抬起手使劲的压着心口处,勉强忍下那一阵阵的头晕和胸闷,这才垂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正窝在皇帝怀里的姬月白。 姬月白像是受了惊,大半身子都埋在皇帝怀里,只露出小半张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儿。 虽她年纪还小,形容略显清瘦,也没有张淑妃那样令人惊艳的绝世姿容,但一眼望去仍可看出五官的精致姣好。眉如弯月,颊如新荔,唇如樱珠,就连一双乌眸也是水亮的,乌溜溜好似两丸黑水银。 而此时,她正用那乌溜溜的眸子凝视着看着张淑妃,目光清凌凌的,似还有女儿对母亲的几分担忧和关切。 81.幸好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真好看,就像是许多的金粉被人洒在半空中, 如她涂满了金粉的前半生,又仿佛她低微似尘埃草芥的后半生。 姬月白无力的喘了一口气, 喉咙干涩,呼吸艰难。她心知自己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也正是因此,她更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浮在半空中的金色粉尘,近乎贪婪的看着,似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她即将黯淡的人生。 也就在此时,她那永远被幻听和轰隆声折磨的耳朵里传来了脚步声。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 将目光移向门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 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 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毫不拖泥带水, 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 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 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 亮得出奇, 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轻袍缓带,腰间佩剑,脚踩军靴,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男人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床榻上那行将枯槁的单薄躯壳,看到当年那个敢在自己的嫁衣里藏金刃,在千军万马之中以金刃刺杀敌寇的年轻公主。 所以,他竟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语声轻缓的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姬月白病中昏沉许久的脑子因为这两个字而重又变得清明了起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神志总是会变得更加清明的,那些过往的记忆重又在她脑中一点点的闪过:金尊玉贵的宫廷生活,如履薄冰的少女生涯,还有那挣扎求活的逃亡之路...... 美好的记忆如珍珠,早已在岁月里失去旧日的光泽。而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像极了一把雪亮锋利的尖刀,深深的刺入她的心头血肉里,让她整个余生都为此而痛苦、为此而悔愧、为此而深受折磨。 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旧不曾卷刃,还是插在心上,每动一下都是鲜血淋漓的疼,那些回忆更是历历在目: 她曾见过,贫弱的士兵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脚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们从不退缩、不畏死、不贪生,始终奋不顾身。然而,刀刃刺破他们的肉体就如同裁刀划过纸片,铁蹄过处,尸首堆集成山,热血积聚成海,白骨曝于山野。 她曾见过,年轻妇人为了幼子出卖自身,一路随众奔逃,最后却不得不忍痛把心爱的幼子弃在草间,纵是听着那剐心的哭声也不敢回头。 她曾见过,千里旱地,饿殍无数,生民如倒悬。家国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饥寒和苦难折磨得毫无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树皮草根,抱着最后一丝不忍,彼此交换儿女,烹人为食。 她也曾见过,中原沃土千里,却无鸡鸣,更无人声——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远流长,也曾风流蕴藉,埋过多少英灵,百年来都未经过如此浩劫。 真正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惨了,惨不忍睹。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点点渗入泥土里的滚热鲜血,记得那掺着血肉腐烂腥臭味的山风,记得牺牲将死的士兵渐渐涣散开的眼瞳,记得孩童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娘”,记得那个数日未曾饮水却还有眼泪的干瘦妇人,记得灶台锅炉里用浑浊雨水烧着的发白骨肉,记得用那干瘪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饥民...... 世间的刀兵金戈下总有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而凡人一切的悲欢离合总是那样的寻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只“太平盛世”这四个字轻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悬于苍穹,让乱世苦海里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 姬月白确实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可是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些遗憾却全都是不能与人说的。她只能尽力睁大眼睛,用余下的一点力气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玩笑般的开口道:“昔日,我在宫里曾听皇姐盛赞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令她临镜必叹......而后,皇姐与南平郡主更是为你反目.......”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年的永熹公主多少还是有些矜持,没有当着妹妹的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是,能够令那样一位美貌骄傲的公主亲口盛赞,甚至为此而自惭形秽,不顾身份体面的与南平郡主反目——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容色和人才。 82.解决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聪明的人喜欢卖弄聪明, 美貌的人自然也喜欢炫耀美貌——张淑妃太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 也太明白要如何将这优势放大。她低柔应下, 然后便在皇帝的注目下躬身行礼,低垂螓首, 不觉便露出一段白腻柔软的脖颈,再往下则是曲线丰盈的胸口和纤细如春柳的腰肢, 从上到下的身段皆是妙曼柔软到了极点。 也正是因为这一垂首,披散的乌发顺势滑落下去, 越发衬得脸颊肌肤腻白如瓷玉。这一抹瓷玉般的白, 使得皇帝留在她脸上的那一点红痕无比清晰——如同白玉有瑕, 又似白雪染墨, 实在令人叹惋,心生怜惜。 贤妃面上含笑, 心里却暗暗骂道:贱人! 皇帝却是深深的看了张淑妃一眼,凝视着她依旧美貌惊人的面庞,想起适才急怒下的一巴掌,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和心动, 眼中亦是掠过一丝复杂。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无话可说,只摆摆手, 语气疲惫:“罢了, 你带皎皎回去吧。” 张淑妃心里其实也并不愿意再呆这儿受皇帝奚落、被贤妃看笑话, 她有意示弱, 眼下得了皇帝的话,这便抓着姬月白的手,领着自己带来的宫人太监匆匆离开。 因着张淑妃心里堵着气,又不好轻易在外发作,此时也只一径儿的走着,一路上竟也没与姬月白说些什么。 姬月白也觉得自己与她无话可说,这便沉默着跟在后面。 母女之间仿佛隔着天堑,泾渭分明却又难得默契,静默非常。 一直等到了永安宫,张淑妃方才甩开姬月白的手,冷声道:“闹成这样,你满意了?” 张淑妃立在廊下,身上穿着一身雪青色绣千叶海棠的长裙,裙上缀着细碎的珠玉,那些珠玉映着银白的月光,盈盈生光,仿若月霞流动。她原就生得体态修长,娉婷婀娜,此时身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月霞,远远望去:乌发如堆云,肌肤如细雪,神容如冰霜。 仙姿佚貌,真真似极了月下仙子。 姬月白仰头看着张淑妃这脱俗出尘的仪容,看着她脸上那与世俗凡人一般无二的恼恨神色,忽然有些想笑:张淑妃装了一辈子的仙子,天底下都是俗人,只她一个高人一等........可她骨子里却也只是个再俗气自私不过的女人。 也是可笑。 既然想笑,姬月白便也笑了起来,嘴上徐徐问道:“母妃何出此言?” 张淑妃看着女儿脸上那讽刺一般的笑脸,心头一哽,险些便又要上手打人了,只是手才抬到一半却又想起皇帝适才的警告,这才勉强克制着将僵持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 姬月白自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的动作,她看着张淑妃的目光里隐约又带了几分复杂意味,忽然道:“其实,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母妃才对——闹成这样,你满意了?”说话间,她的目光轻飘飘的越过张淑妃,望向夜空,月明星稀,星河暗淡。她一字一句的接着道,“母妃,我们母女闹成这样,你真的满意?” 张淑妃被她这么看着,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只面上仍旧冷淡着。 姬月白只笑了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奇怪——为什么母妃你就是不喜欢我呢?你喜欢二皇兄、喜欢张家那些表姐妹.......偏只不喜欢我。可明明——”她抿了抿唇,方才上过药的面颊仍旧是一抽一抽的疼,是一种牵动皮肉的痛,“可明明,我才是母妃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骨肉,自小也是养在你的身边,为什么你就是宁愿喜欢那些外人都不愿意喜欢我呢?” 说到这里,姬月白一直飘忽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张淑妃的面上。她眼中似有水光一晃而过,乌黑的瞳仁如同被水洗过的黑宝石,就那样定定的盯着张淑妃,似是一定要得到她的回答——这原也是她上一世至死都不明白的问题。 被尚在稚龄的女儿这样当面问着,哪怕是张淑妃这样的人也不由生出些许罕见的羞恼。 只是,张淑妃从来就是“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她喜欢一个人时自然是千好万好,讨厌一个人时那便是千万个不好。她的羞恼转瞬即逝,随即便是被女儿当面质问而生出的不悦与烦躁,语声也冷了下来:“说来说去,你还是怨我偏心?” 张淑妃不由挑眉冷笑了两声:“你二皇兄生来失母,我做姨母的多疼他些又有什么?你那些表姐妹们,各个都是好的,又是难得入宫来,我做姑姑的竟是不能对他们好了?”她越说越觉有理,“偏你小小年纪,竟是这样深的心机,还非要与人攀来比去,真真是心窄容不下人!” 姬月白眼中的光一点点的沉淀下去,慢慢的道:“原来母妃是这样想我.......”她沉默片刻,然后道,“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张淑妃却是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不行,你这样搬出去,丢的还不是我的脸?!” 话已至此,实是无话可说。 姬月白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终于还是沉静的与张淑妃行礼告退:“今日事多,我是真累了。母妃,我便先回去了。”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张淑妃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忤逆自己的女儿,把人叫住了:“我还没与你把话说完就要走——你这是哪学的规矩?!” 姬月白只得顿住脚,转过头,一脸冷淡的等着张淑妃的话。 张淑妃看着她这脸色更是说不出的不悦:“怎么,你跑去景和宫里告我的状,倒是委屈你了?” 想起自己先时在景和宫里收到的羞辱和奚落,张淑妃便觉得心里好似被火烤着,说不出的难受:“我怎么生出你这般愚蠢的女儿?!这后宫里,从来都是子以母贵,我丢了脸,你难道就有好脸了。你嫌我对你不好,贤妃今日倒是待你好得很——只是,你以为,贤妃她就存了什么好心?不过是想要看你我的笑话罢了?你自以为聪明,左右也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 姬月白真是已忍耐到了极点,也不想再忍下去,这便头也不回便往里走:“母妃又忘了,我姓姬——我这一生荣华与富贵,并非来自母妃而是来自父皇。我是皇帝的女儿,谁又能看我的笑话?”顿了一下,她又徐徐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母亲今居淑妃之位,想来也有为皇家延绵子嗣的功劳在。”今上子嗣单薄,淑妃能得位,除了她美貌出众、出身高贵之外,自然也有小半是因为她给皇帝生了孩子。 姬月白这话,简直就像是打在淑妃面上的巴掌,赤.裸裸的告诉她:我靠我爹不丢脸,倒是你靠我这个女儿得了个淑妃的位置,你丢不丢脸? 张淑妃气得娇面发白,浑身发抖,险些气噎晕厥过去,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真真是个孽障!”若早知今日,她当初便不该生了这么个孽障来给自己找气受。 徐嬷嬷叹了又叹,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来劝解,心里暗自发愁:这亲母女怎么就闹成这样?这可怎么好? 好在,不必徐嬷嬷发愁,第二日便有能人来替这事收尾,另外还劝了张淑妃一把。这位能人倒不是别人,正是现任成国公夫人、张淑妃亲嫂子、张瑶琴亲娘——张夫人。 姬月白依旧从容,提着笔不紧不慢的写完了眼前几个字,用细沙吸去余墨,最后再拿玉麒麟镇纸压住了宣纸。 收拾整齐了,她才抬手将怀里的雪团儿递给一侧的宫人,悠悠然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起身往外走去:“走吧。” 玉暖被姬月白的态度感染,缓了神,跟着姬月白一起往正殿去。 因张淑妃这时候还“病”着,这会儿还拥被卧在榻上。 因张淑妃嫌弃昨夜里下过雨,外头风冷湿气,故而殿中窗扇都关得紧紧的。也正是因此,摆在榻案边上的药汤热气袅袅,却是熏得满殿药香。 姬月白上前去,面色如常的与张淑妃行了礼,仿佛从昨晚起便因张淑妃而挨饿受罚的不是她一般。 便是张淑妃看着也不由暗暗道:果然是天生的臭脾气,便是这样了,竟还硬着骨头不肯服软! 没等到女儿服软,张淑妃心里颇是不悦,脸上难免也跟着显出一些儿来。她抬了抬眼皮,看了姬月白一眼,指了指一侧的椅子:“坐吧。” 姬月白便一声不吭的坐下了,那模样真是故意装出来的乖顺。 张淑妃:“.....”她瞧着姬月白这模样就气闷——真是连句伶俐讨喜的话都不会说! 好在,她们母女也没等太久,不一时便听见从外面传来的击掌声和太监拉长了声调的通禀声。 张淑妃作为“病人”,这时候自然起不来身,但是其他人却还是起身接驾的。姬月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状若无意的往立在一侧的翡色处扫了一眼。 翡色心里有鬼,立刻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的目光,眼神游移,秀容微白。 姬月白却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只听帘拢轻响,便见着皇帝阔步进了殿。 姬月白上前去行礼:“见过父皇。” 皇帝亲手扶了女儿起来,仔细看了她的脸,低声道:“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他顺势将女儿抱了起来,掂了掂重量,总觉得自家女儿瘦了许多。 张淑妃闻言,心头一紧,不由抬眼去看姬月白。直到此时此刻,先前对女儿百般苛待的她总算是后知后觉的生出几分后怕来——要是姬月白与皇帝说起自己苛刻饮食的事情,这可怎么好? 姬月白自然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紧张的目光,可她却还是状若无事的抬手去搂皇帝的脖颈,像是和人说悄悄话似的,小声的与皇帝诉苦道:“我,我担心母妃的病,昨晚上都没睡好,只顾着抄佛经给母亲祈福了。” 张淑妃心头一宽,暗觉女儿饿了两顿,到底还是懂事了些。她难得笑应了一声:“是啊,皎皎她一晚上便抄了许多,难得她小人家竟也能耐得住性子。”说罢,又叫人拿了姬月白抄的佛经过来给皇帝看。 83.黑锅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挑了下眉尖:“我瞧着,母妃这气一时也消不了,这药指不定就是徐嬷嬷或是薛女官做主送来的呢。” 田蓝听姬月白忽然提到“徐嬷嬷”, 不由咬了咬唇,再不敢多说,只恭谨的低下头, 屏息敛神——她是徐嬷嬷私下里收的干女儿,姬月白此时提起徐嬷嬷,她这心里头自然不免咯噔了一下:公主这时候提徐嬷嬷,该不会是要敲打她吧?可, 可公主才六岁, 又知道什么? 田蓝正满心忐忑, 姬月白却已经抬腿往外走去。 边上伺候的几个太监宫人见状一怔, 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小心的道:“眼下天色已晚,公主怎的还要外走?若有什么要紧事, 只管吩咐奴婢等便是了。” 姬月白连头都没回,只抬眼看着地上那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树影, 随口反问道:“我要去与父皇问安,难不成你们也能替我这做女儿的去做?” 左右一时都静了下去,不知该如何去劝。 姬月白心里早便有了计较, 此时自然是分外从容:她今晚上故意惹恼张淑妃, 挨了这一巴掌, 可不就是为了趁热打铁的去皇帝面前告张淑妃的状? 而且, 现在的她也早就不是上辈子那个挨了张淑妃一巴掌还要反省自己不是,把另外半边脸凑上去的傻瓜了。她眼下平白无故的挨了这么一巴掌,自然要去给人好好的看一看? 姬月白经了前世,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要是受了什么苦,若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那是再没人知道的,可光用嘴皮子也是没用的——那于旁人亦不是切肤之痛,听入耳中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罢了。 你要把血肉模糊的伤口摊开来,把你的痛一点一点的说出来,叫人无法再故作不知,让人明明白白的知道你受的是什么苦——这样自曝伤口的模样或许很丑、很无耻,但这样的人或许能活得更久一些。 她挨了张淑妃这亲娘一巴掌,总也得去找皇帝这亲爹说一句。 哦,还要去给贤妃看一看——贤妃可是这后宫里第一等的“慈悲人”,眼下一定乐得看她们母女的笑话,乐得落进下石的说几句张淑妃的坏话。 几个宫人半是惊惶,半是犹疑的跟着姬月白这位小主子走了一段路,私下里还是不免悄悄的交换了几个眼神:这个时候去景和宫见驾,无论为着什么,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者,公主脸上还有掌印,就这么过去,张淑妃面上必是不好看的....... 玉暖看了下田蓝,咬咬牙,上前哄劝道:“公主想要去给皇上请安,这是孝心,自是好的。只是眼下却又有些仓促,这么贸贸然的过去,指不定便扰了皇上的大事。不若先回去歇一歇。待得明日换好衣衫,装扮整齐了再去?” 姬月白的语调近乎平淡:“我现在就要去。” 玉暖咬了咬牙,有些无措看了看一侧犹自静默的田蓝——田蓝是徐嬷嬷的干女儿,平日里也十分机灵,众人倒也有几分服她。 田蓝此时看得倒是比玉暖更明白些,知道姬月白此时去景和宫说是请安实际上肯定是告状。她只得压了心头惶恐,低声与姬月白分说利害关系:“公主,您与娘娘到底是母女至亲,再亲不过。殿下素是聪慧,何必为着一时之气,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姬月白扫了田蓝一眼,扬了扬唇,因她这一笑牵动脸上红肿的面颊,不由又“咝”的一声,蹙了蹙眉。然后,她乌溜溜的眸子才跟着一转,语声轻柔的问道:“你这话说得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哪个是亲,哪个又是仇呢?” 田蓝肩头一颤,立时便跪了下去——无论如何,贤妃身份尊贵,万不是她一个宫人可以置喙的。 姬月白见她跪下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穷追不舍,只是淡声道:“起来吧。” 田蓝默默起身,这一次却是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着玉暖和田蓝都没劝动人,一行人便又都安静了下去,只得垂眉敛神的跟着姬月白往景和宫去,趁着姬月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使人去给张淑妃报个信。 待得一行人到了景和宫,姬月白便与殿外守着的女官道:“我有事要与父皇说,还请通报一声。” 女官看了眼姬月白红肿的颊边还有上面的掌印,心下一跳,立时便道:“奴婢这就去通禀,还请公主稍后.......”说罢,她掀开锦帘往里通禀,不一时便回转过来道,恭谨道,“陛下请公主进去说话。” 随行而来的几个宫人却都被拦在了外头,姬月白则是由着这位女官亲自引着进了暖阁。 年轻美貌的宫人素手掀开碧玉珠帘,领着姬月白绕过十八扇的山水大屏风,便能见着布置雅致的暖阁。阁中的青碧色的帘幔皆是低垂着,碧色的鲛纱映着明亮的烛光,仿若价值连城的翡翠上最明媚的一抹碧色,又仿佛是晨曦和晚霞落在其上,明光荧荧。 阁角处摆着鎏金镶玉神兽熏香炉静静的烧着香,香雾袅袅而起,暖香脉脉,似有似无。 只见临窗的雕花大炕上,上设一张紫檀小几,摆着几样精巧的鲜果与点心。炕上铺的是秋香色的缎面绣花褥子,另有几个一色的引枕搁在一边。 皇帝正抱着大公主姬月华坐着,似是正与对坐的贤妃说着什么话,三皇子倒好似受了一回教训,此时正难得乖顺的站在贤妃身后。 这么一看,倒是很有些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姬月白入阁时嗅着点儿暖香,仔细辨了辨,隐约可以分辨出这里面有柏叶、香檀的味道,木料烧出的香气似有几分清苦却尤其的幽淡安宁,令人嗅之而心安。她也跟着定了定神,上前见礼,一字一句的道:“儿臣见过父皇。”顿了下,她又转头看向贤妃。 贤妃虽不及张淑妃美貌惊人但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她生得绿鬓如云,一张纤巧的瓜子脸儿,柳眉细长,几入鬓中,一双水眸更是盈盈含水,眼波流转间似似有脉脉柔情。她今日只穿了一件象牙白绣碧绿竹叶纹的长袄,外面罩一件艾绿色绣底绣仙鹤衔梅比甲,极清雅的颜色,衬得她本人娴静恬淡,气质柔和。 姬月白于是便与她见礼:“见过贤妃娘娘。” 贤妃能得一个“贤”字,无论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在皇帝面前总是贤惠温婉的。所以,她动作温柔的伸手扶了姬月白一把,嘴里只柔柔的道:“皎皎怎的来了?”说罢,她的目光便又落在姬月白红肿的颊上,似是吃了一惊,脸色跟着一白,呀了一声后便问,“好孩子,怎的又伤着了?” 皇帝自然也看见了姬月白脸上的伤。他蹙了蹙眉头,伸手把怀里的大公主姬月华放了下来,朝姬月白伸出手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姬月白将自己前世见过的许多事重又想了一回,眼眶不由一红,晶莹的泪珠便顺着乌黑的长睫滚落下来。她扑到皇帝怀里,小声道:“父皇派人送表姐出宫,母妃生气,便打了我。” 她这话虽是说得哽咽不已,可起因缘由倒是十分的清晰的。 皇帝看着她脸颊那红肿的掌印,只觉得胸口闷着气,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气恨道:“简直,不知所谓!”这话也不知是骂张淑妃还是旁的什么人。 贤妃语声柔软,软得好似藏了针,虽句句在劝却是火上添油:“淑妃妹妹素来便是个柔善人,此回必也是一时失手......唉,约莫也是为着张姑娘出宫之事给急的......” 她说着,垂眼看着姬月白,眼眶一红,目光软得好似能滴出水来:“倒是可怜皎皎......” 姬月白便伏在皇帝怀里,隐约可以感觉到皇帝上下起伏的胸膛——皇帝显然是真气着了。 贤妃察言观色,忙又叫人去拿药给姬月白涂抹,柔声细语的道:“女孩家这脸面最是要紧,你母妃一时不小心,你莫与她斗气,自己千万仔细些,莫要落了疤才好。”其实,便是叫贤妃真心来说:张淑妃这一下子也太狠了些——正所谓打人不打脸,便是她们这些宫妃平日里教训宫人,等闲也是不打脸的,毕竟若是伤了人的脸面,这人一辈子许久毁了。 皇帝终于压住了心头的火气,用手掌抚了抚姬月白的脊背,语声沉沉:“皎皎你放心,父皇此回必是要给你做主的。” 姬月白心知皇帝确是已经气急了,她咬了咬牙,抓着皇帝的衣襟,似是忐忑到了极点,连声音也不觉的轻了下去:“父皇,我,我真是不想再与母妃吵了。我能不能搬出永和宫,一个人住呀?” 皇帝一顿,不由垂眼去看小女儿,不免又道:“说什么胡话呢?你年纪还小,边上哪里离得了人?你母妃有什么不好,朕替你说她,总不能真叫你小孩家没依没靠的住外头去——这像什么话?!” 姬月白细齿咬着下唇,想要再说几句,但唇角微动,到底还是又把话咽了回去:是了,皇帝确实是心疼儿子女儿,可正是因着心疼,他反倒更不放心孩子出门去住——想必,在皇帝心里:下人再如何周道也是比不上亲生母亲的,一个年幼的公主总也是要由着亲生母亲教养着,那才是真正的周全。 哪怕,那位亲生母亲待她这个女儿连个下人都不如,为着旁人都能动手,连个脸面也不给她留,可旁人眼里终究还是逃不过“血浓于水”与“母女至亲”这两个词。 姬月白一时没能如愿却也不气馁,只把心事往底下压了压,忍了又忍,竭力作出笑容来,依偎在皇帝怀里,轻轻的道:“我听父皇的.....” 想的多了,顾忌也多,傅景轩回头少不得也要劝平阳侯夫人略收点儿手——既然皇帝现在已经下旨要点傅修齐为姬月白的伴读,平阳侯府哪怕是碍着皇家颜面也得把事情做得好看了。 这段时间里,傅修齐在明面上应该不会吃太多的亏待。 姬月白想到这里,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二皇子生来身份尊贵,皇帝怜惜这个嫡子年幼失恃,待他自然是千怜百爱;张淑妃入宫前便得家里叮嘱,念着这又是长姐所遗唯一血脉,更是十分痛爱,自入宫来便只把二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一般,只怕哪里怠慢了。 也正因如此,二皇子虽面上亲和,心里却是极骄矜的。他自觉姬月白先时的话是驳了自己面子,已是十分不喜,只是碍着一贯的宽和性子不好开口责问,只得坐等着姬月白自己上来解释道歉。 偏他等了又等,姬月白竟就坐在原处与大公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说话,半点半点也不知主动,更没有来与他解释的意思! 二皇子坐着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憋气,终究是再坐不住,冷着脸起来,快步出门去了。倒是叫二皇子的伴读不觉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 这么大的声响,姬月白自然也听得见,甚至连坐在她边上的大公主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与姬月白感叹了一句:“二哥哥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呢......” 姬月白没应声。她根本懒得抬眼去看二皇子,只在心里哼了一声:惯他一身脾气! 84.嫡庶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 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 脸上更是泪水涟涟, 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 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 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 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 看你吓成这样, 倒也可怜......”一顿, 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 “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 这便点了点头,转瞬便道:“娘娘,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 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 “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 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偏二公主那里....... 想到年幼却半点也不好欺的二公主,翡色心头的惊喜便又都去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复杂心情,又开始担心起二公主交代自己的事情。 ******* 姬月白人虽然小,但小孩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因着晚膳只吃了一碗白粥,到了夜里便觉得胃里烧得厉害——这是饥饿的感觉。 这一辈子的姬月白年岁还小,往日里虽不得张淑妃的宠爱却也是被宫人小心照料着,确实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从没尝过饥饿的味道。 可是前世的姬月白却是尝过的,就像是胃里烧着一团火,烧得胃里噗噗的冒着酸水,酸水往上冒,顶着人的喉咙,酸的牙齿都开始发软。整个人都被烧得浑身发烫冒汗,又急又慌,慌得人恨不得从地上抓一把泥土活吞了,好堵住胃里那团火....... 那样的饿,她都熬过来了,眼下这一点儿的饿实在是抵不住什么,姬月白靠着柔软的枕头,用柔软的掌心抵着自己的胃,抱着被子躺了一会儿,渐渐也酝酿出睡意来,眼见着便要睡过去了。 昏睡间,恍惚的听见窗外的落雨声,夜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花木上,枝叶似是摩挲,沙沙作响。 她仿佛是做了个梦,梦见很久以前的那一夜。 那时候,天上也下着雨,她也和现在一样的满腹饥饿,胃里烧灼。 当时,她正在破庙里躲雨,正在她忧心雨何时会停时,忽见一个瘦高的女人抱着孩子上来与她说话:“你也是一个人?” 姬月白饿得不想说话,只懒懒的与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不觉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是家里逼急了逃出来的?” 她像是找到了知音或者说是同类,有些神经质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絮絮叨叨:“我家里老婆婆病得厉害,就快死了,只想着临死前能吃口饱的。可这年岁,哪有能吃饱的人?我家汉子孝顺他娘,急红了眼睛,就想把狗娃拿去换粮.......” “你说,这不是,这不是死人不给活人留命......”女人说不下去了,用力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咬着牙根,额头几乎暴出青筋,“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便是饿死了也不能叫他去做旁人嘴里的肉啊。” 姬月白这才转头看了女人一眼,这女人浑身被晒得黝黑,瘦得厉害,双颊凹下去,颧骨高高的,就连那抱着孩子的手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如同一根骨头包着薄膜,那直挺挺的骨头仿佛都能戳瞎了人眼。 可是,那女人的眼睛却是亮的出奇。她就像是一只被人逼到了尽头的母狼,张牙舞爪,竭尽全力的想要用自己强硬的态度吓住来人,可内里却是早已被人逼到了尽头、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癫狂。 姬月白被她那亮得出奇的目光看得心下一惊,好似雪亮锋利的尖刀刺入眼球,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她心头咯噔一声,猛地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她听见心脏在胸膛里急促的跳动着,浑身上下更是冷汗涔涔,柔软的小衣贴着湿漉漉的皮肤,隐约有些发凉。 她下意识的抬眼环顾了周侧环境:还好,她还永安宫里,还躺在她柔软舒适的榻上,胃里也还是饿的。 她也还是六岁的她。 “公主脸上......” 脆嫩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不约而同的撞在一起,两人紧接着便又同时顿住口,抬起眼去看对方,原本的尴尬和不自在竟也好似在彼此的对视间被撞没了。 姬月白这才想起要端公主架子,施施然的扬起下巴,一面打量人,一面把自己没问完的话给问完了:“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修齐现今才十岁,可他身量在同龄人里也算是很高了,姬月白估摸着他大概比大皇子还要高半个头。 他被带进宫前大约也是被人特意拾掇过一回的,头上束玉冠,身穿宝蓝色的袍子,腰间是一条蓝灰色的缀碧玺珠子的细腰带,那颜色鲜亮的袍裾上有银线暗绣出来的繁复纹路,暗纹映着午后的阳光,似有一丝丝的流光无声无息的滑过。 他就这样站在姬月白身前,宽肩细腰,挺拔清瘦,虽还是个没长成的少年,但已然有了几分如松如剑的锋利气质。 而姬月白的目光却仍旧不自觉的看着傅修齐那张脸。 她还记得前一世,大公主说起傅修齐时发亮的双眼和那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据说,傅修齐便是厌极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后来才戴上了面具。也正因此,前世的她也曾对着被世人仰望倾慕的美貌而心向往之,只可惜最后也没看到...... 直到如今,再见到这还是少年,还没长成的傅修齐。哪怕是已经过了一世的姬月白也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就那样慷慨且漫不经心的照在他的脸上,可那如黄金般的融融阳光却根本无法夺去他脸上自生的光彩。他的五官俊美到了极点,轮廓锋利清晰,哪怕尚未长成,哪怕尚有青涩,可那灼人的容光依旧强势迫人。 美本来只是一个空洞的字,可这一个字却仿佛在他脸上活了过来,生动形象,如同一只须发怒张的凶兽,张牙舞爪的朝人扑上来。它毫不客气的用爪子猛地攫住人的眼珠,攫住人的呼吸,攫住人的心跳和思绪,攫住一切,使人不得不屏息敛神,诚惶诚恐的去朝拜这人世间本不该有的至美。 直到此刻,姬月白才终于真正明白前世大公主没说出口的心情和那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多么的准确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傅修齐更适合这一句诗。 唯一叫人惋惜的是,他额头上还有伤,虽然已经过处理,可依旧还看得见血痂和乌青。 也正因此,姬月白一见面便忍不住问了他脸上的伤。 傅修齐看上去倒不是很在意的模样,懒懒的道:“我今日做错了事,我父亲一生气,便拿茶盏砸了一下.....”他话声未落,倒是隐约觉出自己态度的不端正,便又转口问道,“公主脸上的伤呢?” 姬月白这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和腔调,懒洋洋的道:“我昨日做错了事,我母妃一生气便拿手打了我一下。” 话声落下,两人不觉又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不是为着这点伤而自苦的人,眼下亦是不由的为着这样巧之又巧的巧合而生出几分莞尔与有趣来,一齐的露出了笑容。 85.侍疾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他咬牙忍下委屈,一张脸涨得通红,似是下定了决心, 沉声道:“父皇,是儿臣的错, 是儿臣不小心推了二妹妹。二妹妹她大约是为了护着我, 这才把事情推到了张姑娘身上。” 皇帝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自己膝下儿子, 神色沉沉, 不辨喜怒。 他已过而立之年, 膝下统共只得了四子二女。虽然比起先帝一子三女来倒是好了许不少,但他心里终究还是觉得自家子嗣不丰,对于几个子女都颇为疼爱——毕竟, 孩童夭折的概率也极高, 要是再死几个, 皇帝怕也受不了。 三皇子既非长也非嫡, 在皇帝心里头的分量可能确实比不上大皇子和二皇子,但三皇子与大公主乃是龙凤胎——那会儿孝全皇后才故去不久,皇帝又想起孝惠皇后早逝的事情, 颇是感伤,觉得自己可能真有些克妻。后来,张家送幼女入宫和贤妃慕氏诞龙凤胎, 这两件事接连而来, 倒是冲淡了皇帝心里的郁气。在皇帝心里, 这龙凤之喜还是颇为吉祥的,连带着他对着三皇子和大公主也都很是喜爱。 因着姬月白早前与皇帝说三皇子喜欢张瑶琴,此回必是会为张瑶琴顶罪,皇帝一入门便仔细看了三皇子的脸色。三皇子到底年纪小又不会遮掩,皇帝又是有意试探,自是瞒不过的。 皇帝一眼看个分明,简直要给自己这愚蠢的儿子给气死了——好好一个皇子,竟是要为着个臣女把罪揽在自己身上!真是不分亲疏,不知轻重! 真真是个蠢材! 皇帝想着儿子这么点年纪就为女色所迷,更是恼恨,怒火中烧,骂他道:“你才几岁,这会便逞英雄给人顶罪了?!” 三皇子原还有几分意气,趁胸中热血要给张瑶琴顶罪,正是满心慨然时,忽然被皇帝骂了一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得抬起头呆呆的看皇帝。 皇帝看他这呆怔懵懂的模样更是气,抬腿便要踹,还是一侧的贤妃眼疾手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伸手抱住了皇帝的腿。 贤妃只这么一个儿子,简直是心肝肉眼珠子,平日里三皇子掉根头发她都要责骂宫人,眼见着皇帝要动手哪里舍得,忙不迭的便抱住了皇帝的腿,跪坐在地上,泣声道:“陛下您是圣明天子,圣度宽宏,何必与玥哥儿一个小孩家计较了?”又膝行上前,正挡在三皇子身前,伸手搂着儿子,垂泪哽咽道,“二公主这事,妾也不敢多嘴,只求陛下也多疼疼玥哥儿......他小孩家又知道什么?若有错的,陛下仔细说与他听,叫他改了便是.....” 说着,贤妃抬手在儿子的背上打了几下,泪珠如滚瓜般落下,哭骂道:“你这孽障,成日里的惹你父皇生气,倘再不改,我也不管了!” 三皇子早便吓呆了,再不敢躲,就这么生生的挨了贤妃几下打。 只贤妃这做亲娘的到底还是心疼,打几下便收了手,又哭自己命苦:“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边上的宫人嬷嬷们见贤妃跪下哭求,再站不住,乌压压的也跟着跪了一地,还有胆大的膝行上去劝解贤妃,殿内一时乱做一团。 皇帝气得骂她:“慈母多败儿!” 三皇子的龙凤胎妹妹——大公主姬月华此时终于赶上来了。她生得很似贤妃,五官明秀恬静,只是性子却是出人意料的骄烈,最爱穿红衫,整日里便是风风火火的。 虽眼下皇帝正在盛怒里,除贤妃外竟是没几个人敢上前去劝,偏姬月华人虽小胆子却大,反笑盈盈的凑上去挽皇帝的手,娇娇的道:“三哥儿素是个混不吝的,很是该打一顿。只是父皇也要自重,您与他生气,反倒气坏了自己身体,那便不好了......”她说起话来清脆脆的,字字句句都甚有条理,“真要打骂,就使宫人去好了,父皇您这踢他一脚,我还担心三哥儿骨头硬,踢疼了您呢。” 皇帝本是气怒难消,可手臂被大女儿挽着,一低头便撞见女儿嫩生生的小脸蛋,到底还是被这脆生生的话逗得缓了颜色,适才那激怒起来的怒气儿终究还是没长。 他消了气却还是免不了一声长叹,随即长臂一伸,反到是搂了心爱的大女儿在怀里,恨铁不成钢的道:“若你三哥有淼淼一半懂事就好了。” 皇帝看重儿子,娇宠女儿,姬月华和姬月白两姐妹的小名都是皇帝取的——月华如水,姬月华小名淼淼;月白为皎,姬月白小名皎皎。左右亲近之人平日里也都是叫惯了的。 姬月华闻言却是作出苦恼模样:“那不成呀,要是三哥懂事了,母妃就有空来捉我背书了。” 她小孩家故作苦恼模样,包子脸皱出褶子,看起来便是格外的可爱了。 皇帝抿了抿唇,忍住笑,低头用额角抵着姬月华的额头,看着她,故意板脸教训道:“偏你这般的古怪——姑娘家家的反倒成日里想要骑马练武.......” “那有什么关系——我可是皇帝的女儿,自然和其他人家的姑娘不一样!”姬月华往皇帝怀里躲,大着胆子去抓皇帝的衣襟,扬起微尖的下巴,软绵绵的撒娇,“父皇,以后我长大了,就给你做女将军,你说好不好?” 皇帝只把这当做童言童语却也不由一笑,到底板不住脸了,笑了出来。 殿中诸人听到皇帝这一声笑,不觉都松了一口气,贤妃面色也是一缓,抬手搂着三皇子从地上起来,随即又悄声令人去打水来,好给三皇子和自己擦把脸,整理一二的仪容。 这些小动作自也是逃不过皇帝的眼睛,只是他眼下也不耐多说——到底还是子嗣太少,便是三儿子犯傻,他气劲过了竟也不忍心打骂,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了。至于张瑶琴那里,他自然是要罚的,可眼下也懒得再多说下去。 皇帝心念一转,便把想法往心里压了压,抱着姬月华往临窗的炕上坐下,逗着她问了一些进学时的事情又细细的考教了一下她的学问。 姬月华虽然不是各个都答得上来,但她态度从容,便是不会的便也干脆应了,偶尔还抓着皇帝的袖子,仰着头和皇帝撒一会儿娇。 这般说了一会儿话,见着时候不早,皇帝便也顺势在景和宫里留了膳。贤妃也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加倍殷勤在侧服侍着,言里言外只把事情往张瑶琴身上推,只叹三皇子年幼天真、易受蒙骗。 皇帝对着张瑶琴自然就没有对三皇子时的宽容,转头便让人去张淑妃的永安宫传自己的口谕,即刻逐张瑶琴出宫——这还是看在已故孝全皇后还有张淑妃的面上了,要不然这张氏女还真别想全须全尾的出宫去。当然,成国公府的嫡长女被皇帝亲口逐出宫门,这已算是极丢脸的事情了。 对皇帝来说,这终究算不得大事,只随口说了一句,自己照样安安生生的抱着心爱的大女儿在景和宫里吃了顿晚膳。 ***** 因着被姬月白泼了一身茶水,张瑶琴多少也被气得失了理智,竟是忘了派人去景和宫里打探动静。加上时候已是不早,张瑶琴也只好咬牙将事情先忍下来,想着来日再报,只匆匆换了一身新衣,赶去与张淑妃一起用晚膳。 皇帝口谕到时,张瑶琴与张淑妃正在用膳。 那几个负责传口谕的小太监不过是大太监李德荣底下跑腿的,到了张淑妃面前倒也不敢装样子,只是一板一眼的传口谕;“陛下口谕,即刻逐张瑶琴出宫。” 张淑妃一愣,简直有些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从来淡定的张瑶琴也是难得的失态,险些没能拿住筷子。她去见姬月白前其实也是打探过的,知道皇帝离开永安宫后去的是景和宫,按理来说三皇子必是会替她顶罪——而且,皇帝口谕里用词竟是如此严厉,用的还是“即刻”以及“逐”。 传旨太监只得为难的叫了张淑妃一声:“娘娘?”他见张淑妃不动,只得悄悄使眼色,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去把张瑶琴拉出来。 张淑妃又急又慌,这便伸手拦了一下,难得强硬:“不行!我这就去寻陛下问个清楚。” 那几个太监为难至极,低着头道:“娘娘,还请娘娘莫要为难奴才等。” 眼见着张淑妃便要发怒,还是张瑶琴反应过来,她想低声道:“姑母,您身份贵重,怎好叫您为我之事与陛下争执。”说罢,又悄悄的给那传旨太监塞了荷包,低声央道,“陛下口谕,臣女自是不敢不遵,只求几位能说得清楚些。” 几个太监犹豫了一下,见着面有怒色的张淑妃,到底还是给了张瑶琴这面子,收了荷包,低声道:“陛下在景和宫里与三皇子发了一通脾气......”至于其他事,他们就没多说了。 张瑶琴心中咯噔了一下,隐约猜着了什么。 86.当年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柔和清亮的晨光从步步锦支窗外折入, 脉脉照入,摆在窗边的几盆玉石葡萄和蜜蜡佛手在光下折着细微的光。再往外看, 依稀还能看见窗外的梧桐树,枝和叶的影子映在蒙了层霞影纱的窗格上,影影绰绰,静美凝然。 姬月白隐约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忍不住又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这一次她倒是把周侧看得更清楚了:她正躺在一张宽敞的檀木大床上, 月白色的床帐, 上绣金丝银镂的莲花, 并蒂成双,素雅中又带着几分清贵。床帐上方还挂着一个丁香紫的香袋儿,幽香如缕..... 这是,这是她母亲张淑妃的寝宫:永安宫。 姬月白还在发怔, 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 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机灵,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 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千娇万贵, 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 虽甚少见人,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赞她姿仪甚美,世所罕见。 那时候,张国公两朝元老,世子年轻有为,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张淑妃原就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国色,只是幼时随母礼佛,常年素衣布履,少有盛装时,入宫那一日却很是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一身的锦绣绫罗,如披烟染霞;云鬓上珠翠摇曳,有宝光流转,一眼望去当真便如山间云端的姑射仙人又或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仙姿玉貌,容光皎然,令人见之而忘俗,连魂魄似也要被迷了住。 那是洛神赋里写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便是至尊天子也是见而心动,慨然而叹:“不见卿,不知何为美人”。 因此,张氏初入宫虽只得贵人位,此后数月独宠,终于有孕。待她第二年生下公主,天子便赐她淑妃之位,后宫之中也只略逊于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许氏和宸妃方氏。 孩童对于母亲多有濡慕,张淑妃又是这样我见犹怜、天下罕有的美人,姬月白幼时自然也对母亲孺慕非常,只觉得母亲美貌心慈,柔弱无助,为人子女自是应当事事依从,不敢有违。只可惜,到了最后,却是她的这位好母亲在她面前垂泪,哀声求她道:“皎皎,那左贤王据说也是雄伟英武之人,倒也堪配吾儿。你就当是为了母亲和你兄长.......你就,你就嫁了吧?” 呵,灭她家国的豺狼之辈,也能配她? 呵,送女求和,以谋富贵,那也算是嫁? 张淑妃那几句话,姬月白真是能记到了死。 所以,死后再睁眼,看到仍旧年轻美貌的张淑妃时,姬月白还有一二的恍惚和不解:难不成,就是死了到地下,她还得和这位早撕破了脸的母亲再做一回母女? 姬月白有片刻的茫然,脸上呆怔怔的。张淑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喜,不觉又唤了一声:“皎皎?” 这一回的声音却是大了一些,姬月白终于从那云里雾里的迷怔中回过一丝神来,习惯性的应了一声:“我没事,母妃......” 张淑妃听得她这声音,微蹙的柳眉终于舒展了一些,转头吩咐薛女官派人去给皇帝、太后等处报个信儿,就说二公主已经醒转了。 待得吩咐过后,张淑妃这才抬手,用玉白的素手替女儿拉了拉颜色素雅的锦被。她却是难得温柔,以指作梳理了理女儿那及肩的细软乌发,抚着她鸦黑的鬓角,絮絮的道:“这回的事,你表姐都已与我说过了。她是真吓着了,也是与我认了错,怪可怜的......虽说,她确有些不小心的地方,可到底是一家人,你可不能与她计较。待会儿你父皇若是来了,你就把你这回落水的事推去景和宫那头——反正,谁都知道你那三哥儿是混世魔王,成日里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却也不差这一件........” 见姬月白仍旧在发呆,张淑妃不由挑了挑柳眉,杏眸微瞪,睇了她一眼:“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这都醒了,怎么还傻愣愣的?” 姬月白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却又有些诧异:这话,她是听过的。 姬月白六岁进学,按例是要选伴读的,于是成国公府便把府里的嫡长女也就是姬月白的亲表姐张瑶琴给送了进来。张淑妃自来便把娘家放在第一位,喜欢侄女胜过女儿,时不时的便要与女儿说“你表姐才入宫,你要多让着她点”又或者“都是一家人,莫要太计较”...... 张瑶琴又会做人,嘴甜如蜜,手段了得,倒是哄得姬月白拿人当亲姐姐一般的看待,送衣服送首饰,最后见张瑶琴喜欢自己的猫儿便也忍痛送了人。 这一回,也是张瑶琴和三皇子私下里起了些争执,姬月白傻愣愣的上前去劝架,结果被张瑶琴不小心绊了一下。姬月白自己踩着自己裙裾,正好就跌进了边上的湖水里。好在,张瑶琴和三皇子很快叫了人来救,姬月白倒是没有真出事。因着那是私下闹的,边上也没个见证人,待得姬月白醒了后,皇帝便特意来问她这个当事人是怎么回事。姬月白那时候最听张淑妃的话,便依着她的教导,把自己落水的事情推给了三皇子。为着这事,皇帝罚三皇子禁足抄书,因为三皇子一贯爱惹事,便是叫冤也没人信他。最后,三皇子便把账全都记在了姬月白的头上,便是后来与张瑶琴这罪魁祸首和好了,都没给姬月白这个妹妹一个好脸色。 姬月白想到这里,忍不住用指腹在锦被上用金线绣出来的绣纹上摩挲了一下,暗自苦笑:她以前是有多傻啊?张淑妃口口声声说“都是一家人”,只把侄女看得比女儿还重,可她却是忘了自己姓姬不姓张。虽说三皇子也算不得好人,可真论起来她和三皇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偏她这个傻子,为个与她面和心不和的表姐得罪三皇子这个亲哥! 正在姬月白犹自自嘲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击掌声,然后是尖细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张淑妃起身去迎驾,见床榻上的女儿还傻愣愣的便悄悄的掐了下她的手心,压低声音:“记着,就说是你三哥推的.......” 话声未落,便有宫人掀开外面的水晶帘子,帘栊轻响,皇帝阔步走了进来。他今日只穿了轻便的常服,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色丝绦,一入门便抬手免了张淑妃的礼,走到榻边后才徐徐叫起:“都起来吧......” 宫人太监们这才小心起身,恭谨的垂首立在左右,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顺势坐到了榻上,见脸色苍白的幼女正抱着锦被发怔,不由有些心疼,“皎皎这回可是吃苦了,快与父皇说说,究竟怎么回事?父皇必是要与你做主的!” 姬月白微微仰头,正好能看见皇帝清瘦的面庞。 皇帝少年登位,如今已年过三十,面容虽是白净清瘦却显得老成许多,好似四十许的人。大约是素日里政事繁忙,烦心事也多,他的头发有些稀疏,发线偏后,越发显得额头高且宽。因他常皱眉,眉心处有三道浅浅的刻痕,这似乎也暗示了:这位看似温和的帝王也不是个真正好脾气的。 姬月白听着皇帝的话,再看着眼前的皇帝,本已有些平静的心湖重又再起了波澜:这眼前一切,究竟是梦耶真耶? 难道,真就是上苍垂怜,叫她回了少时,去弥补她那满腹的遗憾?想到这里,姬月白忍不住在被子底下用力的掐了一下自己柔嫩白皙的手掌心。 指甲嵌入肉里,肉疼的厉害。 姬月白此时终于可以确定:她不是在做梦,她是真的回到了六岁那年。 她无法形容这一刻的感觉——真正的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许许多多的激烈情绪如浪潮洪流一般的汹涌而来,层层叠叠的涌了上来,无声无息间没过她的头顶,将她整个人淹没。胸膛里的那颗心越跳越快,仿佛有热血随着心跳涌上来,涌向四肢百骸,使得她整个人激动的浑身颤抖。 只有泪水还像是细针一般的蜇人,扎在干涩的眼里,不一时便泪盈满眶,簌簌往下掉。 晶莹的珠泪便这样接二连三的落下,静悄悄的落在锦被上,很快就洇出一团淡淡的水痕来。 皇帝本还耐心的等着小女儿的回答,却见女儿巴掌大的小脸白如雪,竟是一言不发,直接咬着唇掉眼泪。 姬月白生得颇似张淑妃,肌肤玉白,眉目姣好,因着形容尚小倒好似雪团儿一般的娇嫩可爱。因为这是幼女,皇帝也多少偏疼了些,见她哭得厉害,连忙去抚她的背给她顺气:“宝贝儿不哭,有父皇呢,你有什么委屈的,只管与父皇说。” 87.痛哭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皇帝拿手轻抚她的脊背,温声劝道:“看你,又胡说了!” 张淑妃长睫一垂,眼泪簌簌往下落:“陛下是知道的:我统共也只得了皎皎这一个女儿, 真真是十月怀胎, 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儿。往日里,我固是严厉些,可那也是有心要教她好——若是换了瑶琴这些个人,到底是外人,不是我生的, 自是只能多哄着。却没想到她小小人儿竟是心思这般重,反是在心里怨我这母妃偏心。我这心里真是,真是.......” 张淑妃说到最后,语声凝噎, 似是一口气上不来,玉白的手更是紧张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处,脸色透白如纸,这就又咳嗽起来。 皇帝看着张淑妃白里透青的面容, 心里也觉得张淑妃这话颇是有理:也是,那张家姑娘到底是外人,张淑妃面上软和不好多加责骂也是有的, 二皇子又是年幼失恃, 张淑妃念着长姐估计也不忍多管.......只是自家孩子却又不一样了。偏皎皎年纪小, 还分不清里外亲疏、真好假好, 反倒心里怨人偏心....... 叹了口气,皇帝便与姬月白招了招手:“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皇帝倒是真的一派慈父心肠,温声与姬月白道:“你小孩家还不懂事,你母妃虽是严厉了些,那也是为你好。昨儿的事,父皇也已经替你说了她,她心里其实也不好过。咱们皎皎不是小气的对不对,可别再为这个和你母妃赌气了,过来与你母妃道个歉——那些偏心的话以后也不要在外乱说了,要不然,你母妃还有父皇也都是要伤心的。” 姬月白手掌握成拳头,指尖抵着掌肉,勉强用那一丝疼痛压住心里的气火,胃里却还是翻涌不停——她简直是被张淑妃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恶心的想吐。 只是,在皇帝的目光下,姬月白慢慢的上抬步前去,只觉得心火上好似烤着一柄利刃,炙热的刃锋在心头剐过,竟有一种血肉模糊的疼。 她从未想到自己竟还要与张淑妃认错——这世上竟还有受害者去与施害者低头认错的道理! 但姬月白还有理智:虽她心知张淑妃是假病,可张淑妃既然能装病,必然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太医等,就连皇帝都已先入为主的信了她的病。姬月白眼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冒然开口揭发,皇帝不仅不会相信她一个六岁孩子的“气话”,甚至还会觉得她不够懂事,反倒会使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所以,眼下只能先忍了。 姬月白咬牙忍了忍,不得不抬步上前去,低下头,一字一句的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说母妃偏心。” 张淑妃看着不听话的小女儿被不甘不愿的站在自己勉强低头认错,堵在胸口的气总算是散了去。她眼中掠过一丝得意又讥诮的神色,只是那亮光转瞬便又沉到了眼底,眸中只有潋滟的水光轻轻的浮了上来。她似模似样的拿着帕子按了按氤红的眼角,仿佛极欣慰的:“你知道错了便好,咱们母女两人又哪里又什么隔夜仇......”顿了顿,又破涕为笑,用那顾盼流波的眉目嗔了皇帝一眼,娇娇的道,“亏得还有陛下在,要不然我与皎皎母女两个岂不真要吵起来。” 皇帝见着她们母女和好,心里没有不高兴的,另外叮嘱姬月白:“你这几日也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你这身子才好,正要好好养着。你母妃现下病着,你做女儿的也要多尽心,这是为人子女的孝道——读书是大事,可这尽孝更是大事,万不可轻忽。” 张淑妃也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女天性,我这儿病得头晕晕的,见着皎皎,竟是好多了。眼下,倒是我这做母妃的离不得她这丫头了。” 皇帝笑了笑,又道:“是该这样,亲母女哪有隔夜仇。”不免又陪着张淑妃说了一会儿话。 因着张淑妃还病着,皇帝到底还是不能留夜,陪着张淑妃用过药后方才起身离开。 皇帝一走,张淑妃便大松了一口气,靠在缎面软枕上,懒洋洋的唤了一声徐嬷嬷。 徐嬷嬷正候在外面,恭谨的应了一声,不一时便从外面进来,手里拿了笔墨纸砚来,抬手递给姬月白:“殿下,娘娘尚在病中,您人小却也不好端茶递药,不若便给娘娘抄几张经书,既能够识字练字,也能够尽一尽孝心。” “是了,”张淑妃懒洋洋的伸出手,正好能够着榻边案几上的瓶儿,瓶上正插着今日才折来的花枝。她指甲养得极长,素日里精心保养着,尤其显得十指纤纤,葱白如玉,完美的近乎没有瑕疵。只见她用自己染了蔻丹的指甲盖儿掐住一片雪白的花瓣,直到那柔嫩的花瓣被掐碎了,溢出花汁,她才清淡淡的开口接着与姬月白道:“你整日里胡乱与人说道,有这功夫,都够抄百十遍的经书了。你还小,我原也不该与你多说,只是女子自来便该贞静自持,我这做母妃的少不得也要教你一教:口舌一多便易生是非。你啊,还小,就该多学一学,学着孝顺亲长,贞静自持。” 姬月白没接那笔墨与经书,抿抿唇,闷不吭声的转头就走。 徐嬷嬷连忙捧着东西要追上去。 姬月白冷声道:“东西我屋里都有,我自己会抄。” 徐嬷嬷有些难堪的顿住步子,这才转头去看张淑妃。 “随她去吧,左右都是要抄的。”张淑妃教训了女儿一顿,心情正好,这便摆摆手,只是心里到底还是不大满意姬月白的态度,便埋怨道,“天底下做女儿对着亲娘哪个不是恭敬孝顺,只她这般怠懒不孝,便是叫她抄几张佛经都要与人摆脸色,真是......” 徐嬷嬷犹豫了一下,想起先时张夫人特意交代的话,还是硬着头皮劝道:“公主还是小孩脾气,娘娘何必与她计较?” “小孩儿才要磨一磨脾气呢,要真是大了,再想教那便忘了。”张淑妃雪白的颊边生出些许恼恨的红晕,越加娇艳,可语声却冷冷的,“再说,真要由着她这脾气,我倒是先要给气死了。” 徐嬷嬷只得诺诺:“娘娘言重了。” 张淑妃倒是没在多说,只是道:“叫人看着些,别让底下宫人帮忙——就得她自己抄,今晚上要是不给我抄个几张来,也别叫人给送饭了。” “娘娘!”徐嬷嬷虽已忍着不想说,可听着张淑妃这话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宫里是再没有安生地方的,延庆宫那头又整日里想着要挑您的错儿,您这么做,岂不是要叫人说道。且张夫人也特意交代了,让您借着这回的病好好与二公主缓和缓和母女感情。” 张淑妃听徐嬷嬷提起许贵妃的延庆宫和亲嫂子的话,也只得勉强压了压火:“罢了,叫人给她备点儿清粥小菜——她才病好,哪里能大鱼大肉。再说了,亲娘病着,她做女儿的哪里能吃好的?” 徐嬷嬷心下嘀咕:您这又不是真病,哪里至于这般上纲上线? 张淑妃仿佛是能感觉到徐嬷嬷心里的嘀咕,抬起眼又看了徐嬷嬷一眼。她生得眉如春山,眼似横波,便只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眼也依旧带了勾人心魂的魅力。 只是,张淑妃的语声却仍旧是如同清溪里流动的潺潺清泉,又清又淡:“你啊,就是心肠太软了。我自也知道嫂嫂是盼着我和皎皎母女和好,可她到底不了解皎皎的脾气——皎皎不比瑶琴脾气柔和,又臭又倔的,便是对着我这母亲也不服气,可不就得先压得她服了气才好?这养孩子有时候就是跟训狗儿似的,脾气凶、不服管的就该好好的打,打得怕了才会听话——要不怎么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呢?有时候,也要饿一饿她,知道饿了才明白什么是饱,才知道我往日里待她的好.....” 徐嬷嬷听着这清泉玉碎一般的语声,再看张淑妃这眉眼盈盈的娇弱模样,暗暗的打了个冷颤。 张淑妃听到这里,不觉抬手用力的在床榻上击了一下,恨声道:“我就知道这孽障是个不消停的。”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脸上更是泪水涟涟,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看你吓成这样,倒也可怜......”一顿,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这便点了点头,转瞬便道:“娘娘,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88.水泥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好在, 她终究还是在这最后关头压下了种种情绪,重又镇定下来。只见她垂下眼睑,浓密的长睫随之低垂,仿佛有眼波从微红的眼尾处流出, 似春水淙淙流淌,无声无息间更见楚楚。 她柔声应道:“妾明白了。” 聪明的人喜欢卖弄聪明, 美貌的人自然也喜欢炫耀美貌——张淑妃太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太明白要如何将这优势放大。她低柔应下,然后便在皇帝的注目下躬身行礼, 低垂螓首,不觉便露出一段白腻柔软的脖颈, 再往下则是曲线丰盈的胸口和纤细如春柳的腰肢,从上到下的身段皆是妙曼柔软到了极点。 也正是因为这一垂首,披散的乌发顺势滑落下去,越发衬得脸颊肌肤腻白如瓷玉。这一抹瓷玉般的白, 使得皇帝留在她脸上的那一点红痕无比清晰——如同白玉有瑕,又似白雪染墨,实在令人叹惋, 心生怜惜。 贤妃面上含笑,心里却暗暗骂道:贱人! 皇帝却是深深的看了张淑妃一眼, 凝视着她依旧美貌惊人的面庞, 想起适才急怒下的一巴掌, 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和心动, 眼中亦是掠过一丝复杂。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无话可说,只摆摆手,语气疲惫:“罢了,你带皎皎回去吧。” 张淑妃心里其实也并不愿意再呆这儿受皇帝奚落、被贤妃看笑话,她有意示弱,眼下得了皇帝的话,这便抓着姬月白的手,领着自己带来的宫人太监匆匆离开。 因着张淑妃心里堵着气,又不好轻易在外发作,此时也只一径儿的走着,一路上竟也没与姬月白说些什么。 姬月白也觉得自己与她无话可说,这便沉默着跟在后面。 母女之间仿佛隔着天堑,泾渭分明却又难得默契,静默非常。 一直等到了永安宫,张淑妃方才甩开姬月白的手,冷声道:“闹成这样,你满意了?” 张淑妃立在廊下,身上穿着一身雪青色绣千叶海棠的长裙,裙上缀着细碎的珠玉,那些珠玉映着银白的月光,盈盈生光,仿若月霞流动。她原就生得体态修长,娉婷婀娜,此时身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月霞,远远望去:乌发如堆云,肌肤如细雪,神容如冰霜。 仙姿佚貌,真真似极了月下仙子。 姬月白仰头看着张淑妃这脱俗出尘的仪容,看着她脸上那与世俗凡人一般无二的恼恨神色,忽然有些想笑:张淑妃装了一辈子的仙子,天底下都是俗人,只她一个高人一等........可她骨子里却也只是个再俗气自私不过的女人。 也是可笑。 既然想笑,姬月白便也笑了起来,嘴上徐徐问道:“母妃何出此言?” 张淑妃看着女儿脸上那讽刺一般的笑脸,心头一哽,险些便又要上手打人了,只是手才抬到一半却又想起皇帝适才的警告,这才勉强克制着将僵持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 姬月白自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的动作,她看着张淑妃的目光里隐约又带了几分复杂意味,忽然道:“其实,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母妃才对——闹成这样,你满意了?”说话间,她的目光轻飘飘的越过张淑妃,望向夜空,月明星稀,星河暗淡。她一字一句的接着道,“母妃,我们母女闹成这样,你真的满意?” 张淑妃被她这么看着,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只面上仍旧冷淡着。 姬月白只笑了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奇怪——为什么母妃你就是不喜欢我呢?你喜欢二皇兄、喜欢张家那些表姐妹.......偏只不喜欢我。可明明——”她抿了抿唇,方才上过药的面颊仍旧是一抽一抽的疼,是一种牵动皮肉的痛,“可明明,我才是母妃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骨肉,自小也是养在你的身边,为什么你就是宁愿喜欢那些外人都不愿意喜欢我呢?” 说到这里,姬月白一直飘忽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张淑妃的面上。她眼中似有水光一晃而过,乌黑的瞳仁如同被水洗过的黑宝石,就那样定定的盯着张淑妃,似是一定要得到她的回答——这原也是她上一世至死都不明白的问题。 被尚在稚龄的女儿这样当面问着,哪怕是张淑妃这样的人也不由生出些许罕见的羞恼。 只是,张淑妃从来就是“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她喜欢一个人时自然是千好万好,讨厌一个人时那便是千万个不好。她的羞恼转瞬即逝,随即便是被女儿当面质问而生出的不悦与烦躁,语声也冷了下来:“说来说去,你还是怨我偏心?” 张淑妃不由挑眉冷笑了两声:“你二皇兄生来失母,我做姨母的多疼他些又有什么?你那些表姐妹们,各个都是好的,又是难得入宫来,我做姑姑的竟是不能对他们好了?”她越说越觉有理,“偏你小小年纪,竟是这样深的心机,还非要与人攀来比去,真真是心窄容不下人!” 姬月白眼中的光一点点的沉淀下去,慢慢的道:“原来母妃是这样想我.......”她沉默片刻,然后道,“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张淑妃却是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不行,你这样搬出去,丢的还不是我的脸?!” 话已至此,实是无话可说。 姬月白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终于还是沉静的与张淑妃行礼告退:“今日事多,我是真累了。母妃,我便先回去了。”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张淑妃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忤逆自己的女儿,把人叫住了:“我还没与你把话说完就要走——你这是哪学的规矩?!” 姬月白只得顿住脚,转过头,一脸冷淡的等着张淑妃的话。 张淑妃看着她这脸色更是说不出的不悦:“怎么,你跑去景和宫里告我的状,倒是委屈你了?” 想起自己先时在景和宫里收到的羞辱和奚落,张淑妃便觉得心里好似被火烤着,说不出的难受:“我怎么生出你这般愚蠢的女儿?!这后宫里,从来都是子以母贵,我丢了脸,你难道就有好脸了。你嫌我对你不好,贤妃今日倒是待你好得很——只是,你以为,贤妃她就存了什么好心?不过是想要看你我的笑话罢了?你自以为聪明,左右也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 姬月白真是已忍耐到了极点,也不想再忍下去,这便头也不回便往里走:“母妃又忘了,我姓姬——我这一生荣华与富贵,并非来自母妃而是来自父皇。我是皇帝的女儿,谁又能看我的笑话?”顿了一下,她又徐徐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母亲今居淑妃之位,想来也有为皇家延绵子嗣的功劳在。”今上子嗣单薄,淑妃能得位,除了她美貌出众、出身高贵之外,自然也有小半是因为她给皇帝生了孩子。 姬月白这话,简直就像是打在淑妃面上的巴掌,赤.裸裸的告诉她:我靠我爹不丢脸,倒是你靠我这个女儿得了个淑妃的位置,你丢不丢脸? 张淑妃气得娇面发白,浑身发抖,险些气噎晕厥过去,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真真是个孽障!”若早知今日,她当初便不该生了这么个孽障来给自己找气受。 徐嬷嬷叹了又叹,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来劝解,心里暗自发愁:这亲母女怎么就闹成这样?这可怎么好? 好在,不必徐嬷嬷发愁,第二日便有能人来替这事收尾,另外还劝了张淑妃一把。这位能人倒不是别人,正是现任成国公夫人、张淑妃亲嫂子、张瑶琴亲娘——张夫人。 翡色行过礼,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猫确实是虽然十分凉薄也极认人的,翡色一松手,雪团儿便从她怀里扑腾下来,踩着优雅的小猫步,窜到了姬月白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才很是骄矜的哼哼唧唧了几声。 姬月白忍不住摸了摸雪团儿没有一丝雪色的皮毛,触感柔软光滑,雪团儿吃饱喝足就喜欢蹭一下人,软软绵绵的撒个娇什么的,这时候被摸得舒服了,忍不住也跟着喵了几声,声音拉得长长的,好像沾了蜜似的。 看着雪团儿那熟稔自然的撒娇姿态,姬月白到底还是禁不住的心头一软:上一世,雪团儿送了张瑶琴,张瑶琴却也没好好养着——她享受的是抢人东西的快感,东西抢到手了自然就没有最初的喜欢了。所以,没过一年雪团儿就死了,张瑶琴还故作姿态的哭了一场,倒是惹得人人安慰,反叫姬月白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暗暗伤心,再也不敢养那些个猫儿狗儿。 如今从头再来,雪团儿看着倒是好好的。 姬月白摸了几把,想起了不少前世之事,心里倒是添了许多感慨,只是面上不显,随即便把雪团儿交给一侧的玉暖,转口道:“把它抱下去吧。” 说罢,她又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让玉暖几个在侧伺候的人抱着雪团儿都退了出去。 这般一来,殿中便只剩了姬月白与翡色两人。 姬月白抬起眼,仔细的打量起站在眼前的翡色。 翡色其实并不怕姬月白疾言厉色的责骂却是有些怵了这样平静仔细的打量,被她这一番打量弄得满心忐忑,生怕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姬月白打量完了人后反到是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一张矮金裹脚杌子,道:“坐下说话吧。” 因是公主赐坐,翡色便是满心忐忑却也不敢不坐,只得小心的挨着杌子的边坐下了。 这矮金裹脚杌子虽是十分的精致贵重,往日里也只有在娘娘公主跟前有些体面的宫人能坐,可终究没个椅背又矮了许多,这么坐着倒是叫人更添几分忐忑。 翡色只得小心问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姬月白只一笑,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话家常:“先不说我,还是说你吧——这回父皇是真发了火的,表姐三年五载怕也回不来宫里。只可惜你这样的伶俐人,守着个空落落的阁儿过日子,岂不是白费心血了?” 这话却是说到了翡色的心底:往日里,张瑶琴在张淑妃面前极有体面,她作为张瑶琴的贴身宫人自然也过得极好,皇上和娘娘也是常见的,时不时儿也能得个赏。可张瑶琴一走,她便也失了靠山,就像是眼下坐在小杌子上,无依无靠的.......也正是因此,她才紧抓着手里的东西不放,想着留些儿财物日后打点也是好的。 89.性情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怀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情,姬月白实在是很想带着这巴掌印去给她那兄弟姐妹瞧一瞧, 顺道大力宣扬一下张淑妃的“慈母心肠”——既然皇帝现下还信任张淑妃, 不想让姬月白搬出永安宫, 那姬月白就只能先给张淑妃宣扬一下名声。等张淑妃的名声坏了,皇帝说不得也就改了主意。 当然,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 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 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 上前来与她说话,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 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 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虚张声势, 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 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 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 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 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她今日带伤过来,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眼见着这话题方向越来越歪,马上就要歪到淑妃的性情上,二皇子不得不咳嗽一声:“人有失手,多半也是不小心.......” “是啊,人有失手,”三皇子心里惦记着张瑶琴,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又悄悄拉着姬月白的衣袖,轻轻问了一句,“那个,你表姐,她还好吗?” 姬月白看了三皇子一眼,深觉这人上辈子是蠢死的,这辈子怕也离蠢死不远了。虽然人蠢没药可救,但她也不想便宜了张瑶琴,索性便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所谓的悄悄话:“三哥,表姐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我知道你喜欢表姐,可表姐喜欢的是二哥的——她和我说过,她长大了也是要嫁二哥的。” 张家千金万金养出个好女儿,又千方百计的送人进宫,打的还不是把人嫁给二皇子,亲上加亲的好主意?当然,前世里张家确实是如愿以偿,甚至还得了皇后的位置——亡国皇后也是皇后嘛。 姬月白便是故意要把这事说破——有些事只能是心照不宣,真要是挑破了那就很难看了——比如张淑妃的偏心,比如张家对张瑶琴的期望...... 这就好比是用针去挑脓包,脓包破了,里面的肮脏东西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果然,听到这话,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好在,二皇子的年纪较众人更长一些,略有些城府。他很快便压下那点儿难堪,伸手点了点姬月白光洁的额头,故作从容的道:“你这丫头倒是越发调皮——竟还敢指派起二哥的玩笑来了?” 姬月白眨了下眼睛,回了二皇子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颊边的红肿还没消,她的笑容看着也有些古怪,但她很快便上前攀住了二皇子的手臂,撒娇似的应道:“二哥你待我这样好,我哪里又敢开你的玩笑?” 二皇子见着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下一虚,面上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姬月白没再说话,眼中虽带着笑意,可那些微的讥诮与冷淡却还是沉淀到了眼底:她这位二哥最爱装好人,好似什么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只他一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当年,他起意要把姬月白这仅剩下的一个妹妹送去北蛮和亲也没自己出面,只让张瑶琴和张淑妃这两个轮番来唱.红白脸,威逼利诱的将她送出去。可真是....... 姬月白心里冷淡讥诮,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大公主却是小心留神着三皇子的动静——她生怕自家傻弟弟要为着张瑶琴的事情而闹腾,此时连忙便拉了姬月白一下,道:“不说这些了,先生快来了,二妹妹你也赶紧坐吧。” 说罢,她用手牵着姬月白,正好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坐下,将姬月白与二皇子三皇子等人隔了开来,省的再搅出什么事来。 姬月白便顺势坐下,扫了一眼大公主身边正拿书立着的伴读,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无论是皇子公主都是有座的,只有伴读,在先生来之前都是要站着的,若是皇子公主出了什么差错,先生要打人也是要先打伴读。 只可惜,她前一个伴读才被赶出宫去,后一个伴读正在路上还没到呢...... 姬月白心念一转,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心情,这便打开书本,看了眼:今日说的是《左传》。左传第一篇,正好就是....... 她这头正想着,忽而便见着曾大学士拿着书,负手于后,正好阔步自门外进来了。 皇子公主们进学,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是留在外头的,身边也只带了伴读。人少,见着曾大学士来了便立时都静了下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领着诸人起身给曾大学士行礼——天地君亲师,虽然君在师前,可皇家为天下人表率,自然是要显出尊敬师长的样子的。曾大学士受了众人的礼,然后回礼,最后才请诸人坐下,翻开手上的《左传》,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今日讲《左传》。” 说罢,他看了一圈,目光掠过姬月白时见着她颊边未消的红肿倒是顿了一下,不过他自也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这便掠过姬月白,点了姬月白身边的大公主:“大公主先起来把这第一页念一遍吧。” 众人的水平不一样,大公主和姬月白是公主,年纪也小,曾大学士现阶段也就叫她们认字背书什么的,至于什么微言大义——正所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大公主自来便不是个怯场的,见曾大学士点名,这就站起身来,慢慢的将这《左传》开篇念了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左传》属于编年体史书,也就是说它是按照时间——某年某月某日的顺序来记载历史。而这一年里,郑伯克段于鄢是占据大篇幅的大事,《左传》开篇说的就是这个。 曾大学士慢条斯理的又将郑伯克段于鄢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开口询问底下的学生:“......你们怎么看?” 好在,她已经六岁,到了要选伴读进学的年纪,只要想办法求得父皇点头,应是可以搬出永安宫。 至于新伴读的事情——如果父皇真能依言给她换个新伴读,那伴读的人选确实是需要她好好考虑。她眼下身边并无可信之人,偏又深居宫中,等闲出不得宫,平日做起事来也多有掣肘,实在是很缺人手。若是能选个能干有用的好伴读,也是一个助力,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臂膀.......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90.赏赐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无力的喘了一口气,喉咙干涩, 呼吸艰难。她心知自己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也正是因此,她更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浮在半空中的金色粉尘, 近乎贪婪的看着,似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她即将黯淡的人生。 也就在此时, 她那永远被幻听和轰隆声折磨的耳朵里传来了脚步声。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 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移向门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 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 亮得出奇,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 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 轻袍缓带, 腰间佩剑,脚踩军靴,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男人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床榻上那行将枯槁的单薄躯壳,看到当年那个敢在自己的嫁衣里藏金刃,在千军万马之中以金刃刺杀敌寇的年轻公主。 所以,他竟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语声轻缓的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姬月白病中昏沉许久的脑子因为这两个字而重又变得清明了起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神志总是会变得更加清明的,那些过往的记忆重又在她脑中一点点的闪过:金尊玉贵的宫廷生活,如履薄冰的少女生涯,还有那挣扎求活的逃亡之路...... 美好的记忆如珍珠,早已在岁月里失去旧日的光泽。而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像极了一把雪亮锋利的尖刀,深深的刺入她的心头血肉里,让她整个余生都为此而痛苦、为此而悔愧、为此而深受折磨。 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旧不曾卷刃,还是插在心上,每动一下都是鲜血淋漓的疼,那些回忆更是历历在目: 她曾见过,贫弱的士兵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脚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们从不退缩、不畏死、不贪生,始终奋不顾身。然而,刀刃刺破他们的肉体就如同裁刀划过纸片,铁蹄过处,尸首堆集成山,热血积聚成海,白骨曝于山野。 她曾见过,年轻妇人为了幼子出卖自身,一路随众奔逃,最后却不得不忍痛把心爱的幼子弃在草间,纵是听着那剐心的哭声也不敢回头。 她曾见过,千里旱地,饿殍无数,生民如倒悬。家国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饥寒和苦难折磨得毫无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树皮草根,抱着最后一丝不忍,彼此交换儿女,烹人为食。 她也曾见过,中原沃土千里,却无鸡鸣,更无人声——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远流长,也曾风流蕴藉,埋过多少英灵,百年来都未经过如此浩劫。 真正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惨了,惨不忍睹。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点点渗入泥土里的滚热鲜血,记得那掺着血肉腐烂腥臭味的山风,记得牺牲将死的士兵渐渐涣散开的眼瞳,记得孩童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娘”,记得那个数日未曾饮水却还有眼泪的干瘦妇人,记得灶台锅炉里用浑浊雨水烧着的发白骨肉,记得用那干瘪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饥民...... 世间的刀兵金戈下总有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而凡人一切的悲欢离合总是那样的寻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只“太平盛世”这四个字轻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悬于苍穹,让乱世苦海里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 姬月白确实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可是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些遗憾却全都是不能与人说的。她只能尽力睁大眼睛,用余下的一点力气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玩笑般的开口道:“昔日,我在宫里曾听皇姐盛赞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令她临镜必叹......而后,皇姐与南平郡主更是为你反目.......”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年的永熹公主多少还是有些矜持,没有当着妹妹的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是,能够令那样一位美貌骄傲的公主亲口盛赞,甚至为此而自惭形秽,不顾身份体面的与南平郡主反目——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容色和人才。 姬月白的喉咙依旧干灼如火烧,她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从石缝里面挤出来的甘露,但她还是竭力往下道:“再后来,听说你驱逐北蛮,收复失土,我亦心向往之,只恨这样的人物,我却从未有幸能一睹真颜......” “实在是,有些遗憾啊......” 姬月白这样感叹着,在最后的清明里,她依稀可以看见那个男人因为她的话而微微睁大双眸,淡漠冷定的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讶色。然后,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覆在玉石面具上,似要在她的面前将那张面具揭开。 姬月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看见那张脸——那张曾经令无数少女痴恋心碎,也曾经令无数敌寇望而生畏的脸。 她死了。 死在新朝将立的前夕,死在那位结束乱世的新帝目光下,死在那明媚的春光里。 她死的干干净净,可又满腹遗憾。 故而,姬月白回去后却也没有再折腾,反到是让人拿了佛经来,坐在桌前,安静的抄起了佛经。 她现下手掌还小,握着笔时多有些吃力,写出来的字也少了几分力道,不大好看。但姬月白也没练字的心情,只依着自己旧日里的笔迹,趁着一口气,工工整整的抄了几大张的佛经。 一直等到外头的天色全然暗了,眼前又有灯影晃动,姬月白才隐约回过神来,抬眼去看左右。 却见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侧不远处,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银剪子,正低头去剪烛台上的灯芯。 银剪子咔嚓一声,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旋即又暗了一些,重又沉静了下去。 91.好虚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瑶琴本已预备了一肚子的话要与姬月白说,想着一定能哄得小表妹心软, 却没想到她的话才起头就给姬月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给打断了。 好在她反应极快,当即以退为进,含泪反问道:“表妹, 你真的怪我?” 姬月白厌烦透了张瑶琴的装腔作态——要是化个妆, 她都能上台唱戏了——肯定能成名角的那一种。 姬月白实在不想将自己宝贵的生命与时间浪费在张瑶琴这样的人身上,这便言简意赅的道:“入宫前, 嬷嬷应该也都和表姐你说了吧:宫中先有君臣,而后才有亲疏。表姐——” 张瑶琴的面色有一瞬间的空白和不自然。 姬月白却直直的看入她那含泪的双眸,似是要看入她的心底,一字一句的道:“我叫你一声表姐,那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可你既是入宫做我伴读,平日里最好还是叫我一声‘公主’或是‘殿下’。这虽是小事, 可表姐到底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女,这般失礼, 岂不是要叫旁人笑话成国公府的教养?” 张瑶琴藏在袖中的手掌下意识的握紧。她生得十指纤纤, 指甲上描着精致的花色, 此时指甲尖扣着柔嫩的掌心肉,屈辱感与刺痛感如长针一般扎在心上,令她重又清醒过来。只见她面上楚楚,双眸几乎要掉下泪来, 似是强忍着委屈:“殿下说的是, 是我失礼了。” 姬月白看了她片刻, 讥诮的扬了扬唇角,然后便道:“还有什么事吗?” 张瑶琴隐约意识到姬月白身上某种变化:她的这位小表妹忽然之间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天真不再,也没有过去那么好骗好哄了。意识到这个后,张瑶琴心里不觉凛然:说不得姬月白这回是真是想要与她翻脸,要赶她出宫了,她现在再和姬月白僵持下去显然毫无意义,倒不如去寻张淑妃这个一心向着自己的姑母...... 压住了心头的不安,张瑶琴立时便低头道歉,甚至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恭谨小心:“往日里我多有失礼之处,只盼着公主莫要与我计较。” 姬月白没理她,倒像是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睛:“是了,我之前把白玉寄养在你那里,算一算也有小半个月了吧?倒是怪想的.......”白玉是姬月白之前养的猫,因为张瑶琴喜欢,又有张淑妃劝说,她碍着面子就送人了。不过,姬月白现在也不讲究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往回要猫自然不会不好意思。 张瑶琴笑容僵硬,但还是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去把白玉送来给公主。” “不急,我还有许多东西在表姐哪儿,等等让人送张单子过去,表姐看着单子一样样的还便是了。”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心里却是冷冷的,甚至已经下定了决心:从现在开始,哪怕是一根针,她都觉不会叫张瑶琴占了去。 张瑶琴忍着气,含笑道:“我知道了。” 姬月白讨完了东西,想了想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又看了张瑶琴一眼,“表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尾音微扬,带着一点懒洋洋的味道,可那这赶人送客的嫌弃讥诮之意却是半点也不少。 简直是不给张瑶琴留一点面子。 张瑶琴便是再能忍,秀面也不由白了白。她手掌攥紧,声音低了一些:“公主,您应该知道您落水的时候,除了您和我之外还有三皇子在吧?” 她到底年纪还小,还没有日后唾面自干的忍耐力,眼下被姬月白这样冷嘲热讽着,终于有些忍不住:“殿下,落水之事,并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的。” 姬月白眼尾微挑,如两丸黑水银的眸子好似被冰雪冻住,分外冷漠,依稀还有几分的讥诮:“你的意思是,我父皇宁愿相信你一个臣女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 张瑶琴知道这场对话最好就此打住,但她确实有些底气和准备,不禁咬了咬唇,低声应了一句:“三皇子亦是陛下爱子。” 女孩总是比男孩早熟的,更何况,张瑶琴的年纪也比三皇子大。 虽然三皇子总爱欺负人、给张瑶琴找麻烦,但张瑶琴心里却很清楚:三皇子欺负她并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因为对她有好感。 只是,她心气儿极高,看不上三皇子这位非嫡非长、没什么前途的皇子,自然不会挑破,只故作不知的与三皇子照常往来,慢悠悠的吊着人。这回姬月白落水,边上便只有她和三皇子,她生怕惹事上身,当时便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她很是可怜的在三皇子面前哭了一通,说了许多自己处境为难的地方,虽没有一句让人顶罪的话,但依着三皇子的心性,若她真有事必是要跳出来替她顶罪的。 本来,张瑶琴还想着,如果姬月白醒来后知趣些,主动把事情归结到脚滑不小心或是三皇子身上,自是万事皆好;可若是姬月白想把这事赖在张瑶琴身上,那也怪不得张瑶琴与三皇子两人统一口供,让姬月白在皇帝面前丢个大脸了——毕竟,三皇子也是皇上的亲子,且两个人的口供肯定是比姬月白一个人的更可信。 事实上,张瑶琴面对着姬月白时,心里总有些隐秘的优越感:无论是在张淑妃还是三皇子面前,姬月白这做女儿做妹妹的甚至都及不上自己这个“外人”——换句话说:除了运气好投了个好胎,姬月白根本及不上自己半点儿...... 姬月白似乎能听见张瑶琴的心声,她挑眉看了张瑶琴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 张瑶琴隐约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只得攥紧了手掌,忍耐着不出声。 姬月白并没有顺着张瑶琴的话往下说,只是随口指派道:“你去替我倒杯茶。” 张瑶琴咬牙忍了忍,亲自端起青玉盏,给姬月白倒了一盏热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递上去。 姬月白却没接,只是抬眼看着张瑶琴:“你看清楚了?” 张瑶琴只当姬月白指的是茶水,随意的扫了一眼,便肯定的道:“是碧螺春,洞庭碧螺春。”这是贡茶,每年统共也就那么些,宫里各宫分一点也就没有多少了,确是十分贵重。可张瑶琴自觉自己的眼界还不至于低到计较这个,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姬月白问这个做什么。 姬月白挑了一下唇角,反倒笑了一下:“我说的是,你看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了么?” 张瑶琴抓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咯吱作响,骨节透青,便是连紧绷的指尖都不觉透出一丝白来。 姬月白却是淡淡一笑,漫不经心的伸手接过那盏茶,悠悠然的道:“表姐,我知道你很聪明,也有很多人喜欢你。可你要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说着,手一抬,滚烫的茶汤直接便泼到了张瑶琴的脸上。 只听她慢条斯理的又问了一遍,“现在,清楚了么?” 一力降十会,眼下的姬月白自然不必和张瑶琴斗智斗勇又或者弯来绕去,她直接以及之长克敌之短,拿身份压人——本来,她还想要打人一巴掌,考虑过后又觉得自己如今体弱无力,打人也使不上劲,还不如泼热水来得简单直接呢。 滚烫的茶水泼到张瑶琴的脸上,烫得她面皮发红,鸦黑色的湿发粘在雪颊上,一滴滴的茶水顺着发尾往下落。价值千金的茶叶就这样黏糊糊的贴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往下滴水,连同她脸上的脂粉,一点点的往下掉。 好似整张脸皮都要被人撕下来了。 狼狈且难堪。 张瑶琴有着远比常人更高的自尊,无法不为自己这落汤狗一般的形容而倍觉屈辱。在这一刻,她只觉得热血从心头起来直涌上脑,下意识的咬紧了牙根,几乎咬碎了一嘴银牙,险些失态。 然而,她的面上仍旧恭恭敬敬,反而垂了头,一字一句的应道:“清楚了。” 姬月白便百无聊赖的摆摆手,好像是打发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仆一般,漫不经心的道:“那你出去吧。” 张瑶琴咬着牙,维持着最后的一点理智和恭谨,行礼如仪,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直以来,她信奉的都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那么那些屈辱和责难终究只会是她的磨刀石,令她更加出众。 所以,张瑶琴离开时,脊背依旧挺得很直,秀颈挺直,礼节如常,堪称是宫廷礼仪典范。 便是姬月白都不得不为她感叹:张瑶琴可真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她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扎了这么多刀,张瑶琴竟也忍了下来。 本想再抓一点对方小把柄的姬月白倒是真有些点儿服气了:怪不得前世的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 至于张瑶琴说到三皇子,姬月白倒也不怕——六岁时的姬月白确实是真没看出来三皇子对张瑶琴的那点儿朦胧好感,可重生再来的姬月白对此却是心知肚明的,她甚至怀疑:前世,三皇子的死很可能也是因为张瑶琴与二皇子的算计。 只是,人心实在是再奇怪不过,哪怕是重新再来,姬月白如今再研究起这些故人的心思,依旧有些琢磨不透,就比如:三皇子也许早便已想好了要做一回英雄,要替张瑶琴顶罪,可当他听说姬月白把事情推到自己身上时却又满心恼恨起姬月白,甚至一记恨便是好多年...... 怪不得旁人都说,人性最是不定,人心最是多变。 姬月白叹了一口气,心里倒是略缓了缓:幸好,她醒来后便直接把三皇子喜欢张瑶琴、或许会替张瑶琴顶罪的事情告诉了皇帝。皇帝之所以匆匆离开,也是要去看儿子的态度,验证姬月白的话——作为一个父亲,皇帝必然也不希望儿子看重外人胜过自家兄妹的。 三皇子越是情真意切,皇帝越是留不得张瑶琴。 或者说,姬月白她究竟是想要什么? 人在紧张的时候,脑子总是转的非常快,哪怕是张淑妃这样很少动脑子的人也不例外。她思绪飞转,立刻便把姬月白这些日子的言行在满是混沌的脑中略过一遍: 从景和宫回来的夜里,姬月白与她小吵一通,最后却说:“.......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前些时候,姬月白顶着受伤的脸在闻知阁里闹了一通,把偏心之说嚷嚷得众所周知,按长嫂张夫人的意思便是“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的......” ....... 92.养家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至于新伴读的事情——如果父皇真能依言给她换个新伴读, 那伴读的人选确实是需要她好好考虑。她眼下身边并无可信之人,偏又深居宫中, 等闲出不得宫,平日做起事来也多有掣肘,实在是很缺人手。若是能选个能干有用的好伴读, 也是一个助力, 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臂膀.......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 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 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 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 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 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 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 举止端庄, 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 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月白颇是厌烦的抬起头,冷淡的看着来人。 只见张瑶琴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水眸含着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极点。 若单看她这脸容与神态,真真是似极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张皇无措,仿佛没有半点坏心,只犹自天真无辜,就连语声都是格外的诚挚与温柔:“早知道会连累到你,我,我便不与三皇子闹了。是我错了,我.......” 姬月白见着这般的张瑶琴,唇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就靠着湖蓝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张瑶琴的表演:很显然,眼下的张瑶琴还没有日后的城府,便是作戏装样也没日后的娴熟自然,浑然天成。 饶是如此,她此时泪盈于睫,语声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胜风,那娇弱楚楚姿态,实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怜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谅她这“无心之失”。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貌娇嫩、弱质纤纤的女子,骨子里却是十足十的自私自利、冷酷残忍?前世时,张瑶琴对于权力的偏执与渴求,乃至于为此做出的种种恶事,简直是罄竹难书,远超常人想象。 现今的姬月白早便过了信任或是可怜张瑶琴的时候了,再见张瑶琴她甚至都有种“我不去打你的脸,你居然还自己主动上门”的厌恶烦躁感。 所以,看着张瑶琴,姬月白只淡淡的道:“确实是你错了,表姐。” 傅景轩首先就要怀疑的是谁与姬月白说了傅修齐;而且,皇帝既是点头下了旨,那么傅景轩就不得不担心平阳侯府苛待庶子的事情是不是已经传到外面?皇帝会不会也已经知道这些了?这次皇帝忽然点傅修齐为公主伴读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93.农物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她现下手掌还小, 握着笔时多有些吃力, 写出来的字也少了几分力道, 不大好看。但姬月白也没练字的心情, 只依着自己旧日里的笔迹,趁着一口气,工工整整的抄了几大张的佛经。 一直等到外头的天色全然暗了, 眼前又有灯影晃动,姬月白才隐约回过神来, 抬眼去看左右。 却见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侧不远处,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银剪子, 正低头去剪烛台上的灯芯。 银剪子咔嚓一声,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 旋即又暗了一些, 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 连忙回过头来, 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 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 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 “殿下, 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 点了点头。 玉暖正欲起身出去, 姬月白忽而又叫住她—— “等等, ”姬月白像是想起了什么, 随手将她才抄好的那几张佛经递过去,“把这个派人送去蓬莱宫给四弟吧——四弟前些日子着了凉,至今也没好全,也是我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玉暖不由讶异的看着那才抄好的佛经:“殿下,这不是抄给娘娘的吗?” 姬月白只淡定的道:“我说了,这是我对四弟的一点心意。” 玉暖想着姬月白午间才在蓬莱宫里看过病中的四皇子,这会儿抄着抄着就想起弟弟也是有的,左右也不是大事,这便伸手接了那几张佛经,吩咐下面的小宫人跑一趟。 姬月白还额外说了一句:“若是方宸妃问起来,便替我与她问声好。” 小宫人怯怯的应了下来,仔细的将姬月白的话记下后方才捧着佛经送去蓬莱宫了。 姬月白这便又要低头继续抄佛经,见玉暖站在身边不动,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不去端晚膳?” 玉暖这才想起正事,忙不迭的便应声出去了。 只是,待玉暖回来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只勉强道:“去的有些晚了,小厨房里只剩了些热粥,奴婢怕殿下饿着,这便先端了来。”说罢,她便端着托盘,将上面的热粥与几样小菜一起搁在案上。 粥是最简单的白粥,熬得稠稠的,还冒着热气,小菜是腌黄瓜和酱黑菜,只用粉白小碟儿装了,分量亦是少得可怜。 姬月白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小厨房里的敷衍,以及这背后的刻意责难。 玉暖约莫也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只好又在侧道:“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娘娘约莫也是怕大鱼大肉吃多了伤了脾胃,这才叫人煮了热粥来.....” 说着,玉暖又说这煮粥的米是哪里御田出来的,用的又是什么泉水......只把这一碗粥说得天花乱坠。 姬月白却只当寻常,拿着匙子舀着热粥慢慢喝着,忽而问道:“田蓝呢?”从她回来起似乎就没见到田蓝人影。 玉暖神色微变,但还是很快便接口道:“徐嬷嬷寻她有事,便先出去了。” 姬月白唇角微扬,面上的笑意微微带了些讥诮的意味,心里却是如明镜般的清楚:只怕是田蓝心思灵敏,觉得待在自己这个二公主身边不安稳,想要去寻徐嬷嬷这个干娘找个新出路吧...... 不过,姬月白并没有打算此时发作,喝了一口热粥,转开话题问起另一件事随:“我先前让你们送单子去给翡色,让她们按着单子把东西收拾好,一齐送回来。现下,表姐人都已经出了宫,她们竟还没收拾出来吗?” 玉暖只得回道:“殿下,娘娘给翡色等人传了话,说您的东西既是送出去了,便不好再拿回来。” 姬月白神色不动,只慢条斯理的喝着粥,似是漫不经心的又问了一句:“母妃她还说了什么吗?” 玉暖面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但她还是把话说完了:“娘娘说,既然陛下已经传话让殿下先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索性告几天的假,在永安宫里静养几日。” 听完了玉暖的话,姬月白不由抬了抬纤淡的眉梢,她一直冷淡沉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些微笑容,如冰雪消融、天光乍现,叫人一时都有些呆住了。然而她那双颇似张淑妃的水眸里却是没有一丝笑意,冷沉如霜雪,只余讥诮和自嘲。 先是借着假病让人抄佛经,然后再严令厨房只给送清粥小菜,最后竟是连出门的后路也给堵住了——虽不见丁点儿的刀光剑影,可这却是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压迫,若是换了个普通的六岁孩童,但凡体弱、心理承受力弱一些的,只怕都要捱不过,得哭着服软。 果然,张淑妃还是和前世一般,恶心到了极点! 姬月白也很奇怪:为什么天底下会有张淑妃这样恶心的人?而且,无论前世今生,对方竟都还活得不错? 不过,眼下的她还是先依着前世里养出来的习惯,就着小菜,慢条斯理的喝完了面前的白粥,半点也没有浪费。 等喝完了白粥,姬月白这才将手里的匙子连同那空了的瓷碗一齐搁了下来,淡淡道:“你跑一趟,叫翡色过来见我。” 玉暖其实是有心想劝二公主去与张淑妃服软的:反正二公主年纪还这样小,又是做女儿的,便是与亲娘服个软也没什么,又不是丢脸的事。最要紧的是,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二公主哪里又是张淑妃的对手,何必非要与人对着干呢? 只是,自二公主落水醒来后便变了许多脾气,玉暖又没田蓝那般的胆子,劝人的话在心里转了又转,不知不觉间又给咽了回去。 她悄悄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暗暗在肚里叹了一口气,这就转身去叫翡色了。 柔和清亮的晨光从步步锦支窗外折入,脉脉照入,摆在窗边的几盆玉石葡萄和蜜蜡佛手在光下折着细微的光。再往外看,依稀还能看见窗外的梧桐树,枝和叶的影子映在蒙了层霞影纱的窗格上,影影绰绰,静美凝然。 姬月白隐约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忍不住又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这一次她倒是把周侧看得更清楚了:她正躺在一张宽敞的檀木大床上,月白色的床帐,上绣金丝银镂的莲花,并蒂成双,素雅中又带着几分清贵。床帐上方还挂着一个丁香紫的香袋儿,幽香如缕..... 这是,这是她母亲张淑妃的寝宫:永安宫。 姬月白还在发怔,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机灵,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千娇万贵,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虽甚少见人,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赞她姿仪甚美,世所罕见。 那时候,张国公两朝元老,世子年轻有为,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张淑妃原就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国色,只是幼时随母礼佛,常年素衣布履,少有盛装时,入宫那一日却很是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一身的锦绣绫罗,如披烟染霞;云鬓上珠翠摇曳,有宝光流转,一眼望去当真便如山间云端的姑射仙人又或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仙姿玉貌,容光皎然,令人见之而忘俗,连魂魄似也要被迷了住。 那是洛神赋里写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便是至尊天子也是见而心动,慨然而叹:“不见卿,不知何为美人”。 因此,张氏初入宫虽只得贵人位,此后数月独宠,终于有孕。待她第二年生下公主,天子便赐她淑妃之位,后宫之中也只略逊于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许氏和宸妃方氏。 孩童对于母亲多有濡慕,张淑妃又是这样我见犹怜、天下罕有的美人,姬月白幼时自然也对母亲孺慕非常,只觉得母亲美貌心慈,柔弱无助,为人子女自是应当事事依从,不敢有违。只可惜,到了最后,却是她的这位好母亲在她面前垂泪,哀声求她道:“皎皎,那左贤王据说也是雄伟英武之人,倒也堪配吾儿。你就当是为了母亲和你兄长.......你就,你就嫁了吧?” 呵,灭她家国的豺狼之辈,也能配她? 呵,送女求和,以谋富贵,那也算是嫁? 张淑妃那几句话,姬月白真是能记到了死。 所以,死后再睁眼,看到仍旧年轻美貌的张淑妃时,姬月白还有一二的恍惚和不解:难不成,就是死了到地下,她还得和这位早撕破了脸的母亲再做一回母女? 姬月白有片刻的茫然,脸上呆怔怔的。张淑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喜,不觉又唤了一声:“皎皎?” 94.秋狩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可是, 哪怕是那样一个将孩子视若性命, 为了孩子情愿与所有人抗争的母亲也没能坚持到最后...... 爱是如此美好, 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在那样的绝境里,人类的爱微小如尘埃, 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也没有所谓的奇迹会发生。 当年,她与那个女人随着流民一路奔逃, 眼见着女人为了养活孩子, 一次次的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无数个男人。然而, 到了最后,女人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孩子丢到了草丛里。 那时候,那个女人已有一天没喝水, 她与姬月白说话的时候, 麻木干瘦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上面还有眼泪,就像是干涸的土地或是河床里挤出来的浑浊液体:“我活不下去了,不能抱着他一起死, 更不能叫那些饿红了眼睛的人吃了他——把他丢在这里, 我心里还有个念想。也许,也许有人好心捡了他, 把他养活了呢.......要真有好心人, 我一辈子感激他, 下辈子还要给人做牛做马。” 绝望比死亡更可怕, 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它让丈夫出卖妻儿、让母亲抛弃幼子、让乱世里的人活得猪狗不如........ 那时候的姬月白也还剩下些好心,可她没办法去做那个好心人——她太弱了,弱的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事实上,她自己都已快饿死了,连睡觉的时候都还要分心提防着流民群里觊觎自己的龌龊男人,实在再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 白启说,这就是弱者可悲可笑之处。 可真正可悲到了尽头,根本不可笑,只有深深的悲哀——乱世里每一个人抬起头去看天空,天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没有半点的光,没有半点的希望。 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姬月白心中更添几分沉重和决心:她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不幸,决不能再让那些不幸重复。她疲倦的睁开眼,转眸去看窗外那一点淡淡的鱼肚白,心下思忖着:天快要亮了,也不知道今日皇帝会不会来,不知道她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梦中惊醒之后,姬月白再睡不着,只抬眼盯着床帐上绣着的莲花。 莲花的花瓣是用银线绣出来的,极素雅的颜色,花蕊处却是是掺了金线绣出来的,细密精致。姬月白眼下心情不好,伸手在上面抓了抓,她人小指甲也养的不长,抓在上面时不免发出细碎的摩挲声。 这般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外头守着的玉暖。 玉暖上前来,隔着床帐,小声问了一句:“殿下,可是要起了?” 姬月白的身体其实才六岁,按理来说还是小孩贪睡的年纪,又是因为噩梦醒的,眼下确实是又饿又困,恨不得蒙头就睡。只是,眼下姬月白却又有着前世里养出来的自律习惯,到底还是克制了身体的疲倦和软弱,慢慢的坐起身子,点头道:“嗯,叫人进来替我洗漱。”顿了一下,她才若有所得的道,“等用过早膳,还得抄几张佛经。” 玉暖只当姬月白是想通了要与张淑妃服软,一时间极为欢喜:“是,奴婢这就叫人进来伺候。” 大约是夜里下过雨,屋内多少有些闷,姬月白洗漱过后便叫人开了窗通气,然后又令玉暖去小厨房端早膳。 只是,从小厨房回来后,玉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 姬月白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那白粥大半都是汤,米粒就只薄薄的一层儿,说是粥都算抬举了,至多只能算是米汤,真真是端出来就寒碜。 便是玉暖这做下人的都觉得张淑妃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这是亲女儿,又不是仇人,便是有一二的忤逆,也不至于这么磋磨人吧? 只是,玉暖素来胆子小,终究还是不敢说主子的坏话,这会儿也只得勉强道:“小厨房那头说了,早膳喝米汤,最是滋养没有了.......”顿了顿,终究有些心虚,说不下去了。 姬月白却是懒得计较这些小事,这就从玉暖手里接了那一碗米汤,干脆利落的喝了。 她本就又累又饿,热腾腾的米汤入了腹中,虽然不抵饿,但胃里的烧灼感终究还是少了许多,身上也多了些暖意。她心知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实际上也没心情计较这个,搁了碗后便道:“我抄会儿佛经。” 这就是让她们都出去,不必在边上伺候的意思。 玉暖看了眼姬月白的脸色,见她小脸微白,心里不知怎的竟也觉出几分可怜来——那些个穷苦人家,做爹做娘的只恨不得自己勒紧了腰带也要喂饱女儿,偏张淑妃这做娘却是...... 这么一想,玉暖倒是有些理解姬月白的怪脾气了,这便轻手轻脚的收拾了东西,领着一众人退了下去。 姬月白这便静下心抄了一会儿的佛经,忽而便见着一团雪色从门边窜进来——是雪团儿。雪团儿是撒娇卖乖惯了的,这会儿便摇着尾巴,乖乖的凑上来,软绵绵的偎在姬月白的脚边,一下又一下的蹭着,娇娇的喵着。 姬月白被它这喵呜喵呜的叫声叫得心软,只得先搁下笔,抬手将撒娇卖乖的雪团儿从地上抱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膳吃得少,手上没力气,她抱着雪团儿时总觉得它好似重了一些,忍不住揉了揉它软软的胡须垫,又在它坦然露出的肚皮上摸了摸,逗猫道:“你该不会是吃饱喝足来找乐子了吧?” 雪团儿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娇软软的瘫在她怀里,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模样。 姬月白看着雪团儿这皮毛油亮,又懒又娇的样子,便是再好的心态都有些崩了——她还饿着肚子呢,这猫倒是吃饱喝足,还有心情来讨抱抱讨摸摸——这可真是人不如猫! 真是一只公主喵! 姬月白的思绪一下子便歪了,伸手捏了捏雪团儿的爪垫,将怀里的雪团儿从爪到头的捏了一回。不过,就这摸猫的功夫,她的心情也不由放松了许多,这才慢半拍的想起了傅修齐:傅修齐今早也是要去闻知阁的,偏她现下又被张淑妃管着去不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转念一想:到底还有大公主呢,哪怕是看在傅修齐那张脸上,大公主应该也会好好“照顾”傅修齐的。 想到这里,姬月白立时便放下心来,转头就将傅修齐的事给搁了下来,一边揉着怀里的雪团儿,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事情。 这么一心二用,竟也过了一上午。一直等到快午膳的时候,姬月白才终于等来了她想要的好消息—— “殿下,陛下午间要来,娘娘让您过去一齐接驾。” 皇帝拿手轻抚她的脊背,温声劝道:“看你,又胡说了!” 张淑妃长睫一垂,眼泪簌簌往下落:“陛下是知道的:我统共也只得了皎皎这一个女儿,真真是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儿。往日里,我固是严厉些,可那也是有心要教她好——若是换了瑶琴这些个人,到底是外人,不是我生的,自是只能多哄着。却没想到她小小人儿竟是心思这般重,反是在心里怨我这母妃偏心。我这心里真是,真是.......” 张淑妃说到最后,语声凝噎,似是一口气上不来,玉白的手更是紧张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处,脸色透白如纸,这就又咳嗽起来。 皇帝看着张淑妃白里透青的面容,心里也觉得张淑妃这话颇是有理:也是,那张家姑娘到底是外人,张淑妃面上软和不好多加责骂也是有的,二皇子又是年幼失恃,张淑妃念着长姐估计也不忍多管.......只是自家孩子却又不一样了。偏皎皎年纪小,还分不清里外亲疏、真好假好,反倒心里怨人偏心....... 叹了口气,皇帝便与姬月白招了招手:“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皇帝倒是真的一派慈父心肠,温声与姬月白道:“你小孩家还不懂事,你母妃虽是严厉了些,那也是为你好。昨儿的事,父皇也已经替你说了她,她心里其实也不好过。咱们皎皎不是小气的对不对,可别再为这个和你母妃赌气了,过来与你母妃道个歉——那些偏心的话以后也不要在外乱说了,要不然,你母妃还有父皇也都是要伤心的。” 姬月白手掌握成拳头,指尖抵着掌肉,勉强用那一丝疼痛压住心里的气火,胃里却还是翻涌不停——她简直是被张淑妃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恶心的想吐。 只是,在皇帝的目光下,姬月白慢慢的上抬步前去,只觉得心火上好似烤着一柄利刃,炙热的刃锋在心头剐过,竟有一种血肉模糊的疼。 她从未想到自己竟还要与张淑妃认错——这世上竟还有受害者去与施害者低头认错的道理! 但姬月白还有理智:虽她心知张淑妃是假病,可张淑妃既然能装病,必然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太医等,就连皇帝都已先入为主的信了她的病。姬月白眼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冒然开口揭发,皇帝不仅不会相信她一个六岁孩子的“气话”,甚至还会觉得她不够懂事,反倒会使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95.意外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夫人见着张淑妃恼羞气恨成这样, 此时也不得不咽了一口气,先拿了家里老夫人来压张淑妃这火儿:“娘娘可还记得, 您入宫时,家里老夫人是如何交代的?” 张淑妃神色一顿,浓长细密的眼睫垂落下来,抿了抿唇,良久才低低的应道:“母亲教我,戒急用忍。” “是, 老夫人她是过来人,经过见过了的事多了去了, 我们小辈儿那是再比不过的,可不要多听听她老人家的话。”张夫人先捧了家里婆婆一句,又劝,“我知道这些事是委屈娘娘了,只求娘娘便当是为了二皇子、为了家里老夫人,再忍一忍吧......” 张淑妃自小养在老夫人膝下,对着张老夫人这位母亲实在是又敬又畏,闻言却也不哭了,只得咽下委屈和恼恨, 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 母亲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我做女儿的自然再不敢忘。”只是她心里到底还是堵着气, 眼下也只是含着泪, 勉强点头,催问道,“嫂嫂想说什么?” 张夫人见张淑妃肯听劝,这才徐徐的往下道:“娘娘到底是二公主的亲生母亲,便是说破了天,那也是血浓于水,母女至亲,旁的那些人哪里比得了?虽说您前头对着二公主时有一二的不是之处,可到底是亲母女,您这慈母心肠,谁人不知?” 张淑妃听得有些糊涂,但她也多少知道长嫂脾气,只试探着去看张夫人的面色,耐心等着下面的话。 “娘娘,您昨儿一时失手,打了二公主,确是您的不是。只是......”张夫人语声一凝,忽然伸出手。 张夫人的手掌不觉渐渐合拢,轻轻的握住了张淑妃玉琢一般白皙纤细的皓腕,抬起眼看着人,一字一句的郑重道:“只是,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二公主脸上伤着,您这心里又如何不难受后悔?” 张淑妃只觉得手腕处被张夫人微热的掌心烫了一下,慢了半拍方才会过意来,下意识的跟着点头,含糊的重复道:“是了,昨儿我打了皎皎,心里确是十分的难过后悔。” 张夫人见状,不由显出些微欣慰的神情来,低声道:“娘娘心里煎熬着,这熬了一夜,自是难受的很,现下听说二公主今日阁中的偏心之说,想来更是心痛的。”她秀眉一挑,眼尾的细纹似乎也跟着展开,“您心痛得厉害,这便病了......” 张淑妃终于明白过来了:是了,她做母亲若真的已经为着这事难过后悔到了病倒,姬月白难不成还能再揪着事来伤母亲的心?而且,她此时这一病,便从强势变作了弱势,皇帝那里多半也会对她更添几分怜惜。 张淑妃立时便也抬起凝霜一般的素手,轻轻的压住了自己的心口,秀眉一蹙,似是真有些心痛了:“是,我这心口闷痛的厉害,许是病了。”她自小便生得好,家中长辈也一贯纵着她,这撒娇讨喜、装病卖乖的本事倒好似天生就会的。 张夫人见张淑妃会意了,眼中掠过一丝宽慰,但面上仍有许多忧虑,语声和缓的接着道:“娘娘玉体矜贵,千万要仔细身体,我这就令人去请太医院寻太医——那陆太医素来周道,与咱们家也是相熟的,这会儿正该请他过来仔细看看,照应一二。至于二公主那里......” 只听张夫人和缓的语声不易察觉的的顿了顿,在张淑妃期盼殷切的目光下,徐徐然的加了一句:“二公主为人女,想来也是要来给娘娘侍疾的。” 张淑妃不由点头,柔声应道:“是了,我只她一个女儿,如今哪里离得了她。她能在边上侍疾,也是她的孝心,想来陛下也是乐见的。” 张淑妃素来受不得旁人忤逆,更何况是往日里最不放在心上的小女儿,早就想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人,偏偏如今碍着皇帝,打不得骂不得的,只气得她心口都疼了。如今,她倒是正好可以拿自己的‘病’好好的磨一磨女儿这破脾气。 待得姬月白目送傅修齐回去,从演武场那头回转的时候,金乌也将西去。 只见天际好似烧了一团火,火光遥遥的映在雪白的云团上,一眼望去漫天彤云,明霞颜色绚烂,光彩烈烈,竟是极美极动人。 姬月白领着一众的人走到永和宫的门口时不知怎的心里隐约生出些许不对,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很快便注意到了停在永安宫外面的御驾,还有那进出匆忙的宫人,更添了几分疑惑。 正满腹犹疑时,却见张淑妃身边服侍的薛女官掀了帘子,缓步从里面出来。 薛女官见着姬月白一行人回来,勉强挤出笑容来,恭谨上前行礼,轻声道:“殿下回来了?”她步履轻缓的迎上来,语声不紧不慢,“陛下和娘娘都在里面呢,殿下也快进去吧。” 姬月白随她往里走去,只是目光一转便落在薛女官的脸色,仔细的看了她的脸色,恍若无意的问道:“父皇怎么来了?” 薛女官弯下腰,抬手替姬月白掀开前头的帘子,嘴上道:“娘娘今儿身子有些不适,陛下便来瞧瞧......” 姬月白垂下眼睑,细长浓密的眼睫也跟着一根根落下,秀致纤美。她这一垂眼,正好能看见自己绣鞋上上绣着的夜明珠正随着她的步子上上下下,只可惜现下是白日里倒是见不着夜明珠的细光。 姬月白心念一动,忽而挑眉问道:“听说舅母来过了?” 薛女官低眉顺眼在侧服侍,似漫不经心:“是,张夫人才刚出宫。” 姬月白脚下不停,仿佛也只是与她闲话家常,只语声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也对,表姐昨儿才出宫,依着舅母素日里的谨慎,想必是要早早进宫请罪的。”顺便再提点提点张淑妃这不中用的小姑子。 薛女官眼睫一垂,没有应声,只用自己细白柔嫩的指尖轻轻捻着前头用莲子大的东珠,动作优雅的掀开了前面的珍珠帘子,语声低缓的道:“陛下与娘娘都在里面,公主进去吧。” 姬月白听到这话,藏在袖子里的手掌握紧了些,心里不由又提了提。 然而,薛女官话声方才落下,已轻手轻脚的将面前的珍珠帘子掀了开来。东珠交碰时的声音清脆悦耳,隐约还能听见殿内里压得极低的说话声还有咳嗽声。 姬月白沉了一口气,然后往里走去,果是见着皇帝与张淑妃两人坐在里面说话,这便上去请安:“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妃。” 只见张淑妃正靠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白狐狸毛镶边的雪里金遍地锦被子,她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隐约还带着几分病色。 她巴掌大的脸被光照得雪白,偏那肌肤又润滑如玉,仿佛如明珠美玉一般随时都会生出盈盈光晕,一对纤长的柳眉更如远山含黛,眉眼盈盈如春波,便是略失血色的红唇都似带着花蜜般的清甜,引人采撷。 她虽不施脂粉却是真正的“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女子见了都要我见犹怜,何况男人? 姬月白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空气沉甸甸的在腹腔里往下坠,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果然,皇帝见着她来,这便蹙了蹙眉,开口一句便是:“你母妃身子不好,还病着,你怎还胡乱往外跑?” 皇帝疼爱子女却也是十分看重子女们的孝心,便是他本人也是个侍母至孝的大孝子,若非方太后性子冷淡,素喜清净,再三强调了不喜旁人打搅,只怕皇帝这孝子必是要领着人,晨昏定省的去慈安宫请安。 也正因如此,皇帝这做父亲的自然也益发的见不得底下孩子不孝。 好在,她终究还是在这最后关头压下了种种情绪,重又镇定下来。只见她垂下眼睑,浓密的长睫随之低垂,仿佛有眼波从微红的眼尾处流出,似春水淙淙流淌,无声无息间更见楚楚。 她柔声应道:“妾明白了。” 聪明的人喜欢卖弄聪明,美貌的人自然也喜欢炫耀美貌——张淑妃太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太明白要如何将这优势放大。她低柔应下,然后便在皇帝的注目下躬身行礼,低垂螓首,不觉便露出一段白腻柔软的脖颈,再往下则是曲线丰盈的胸口和纤细如春柳的腰肢,从上到下的身段皆是妙曼柔软到了极点。 也正是因为这一垂首,披散的乌发顺势滑落下去,越发衬得脸颊肌肤腻白如瓷玉。这一抹瓷玉般的白,使得皇帝留在她脸上的那一点红痕无比清晰——如同白玉有瑕,又似白雪染墨,实在令人叹惋,心生怜惜。 贤妃面上含笑,心里却暗暗骂道:贱人! 皇帝却是深深的看了张淑妃一眼,凝视着她依旧美貌惊人的面庞,想起适才急怒下的一巴掌,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和心动,眼中亦是掠过一丝复杂。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无话可说,只摆摆手,语气疲惫:“罢了,你带皎皎回去吧。” 96.大雨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好在,她已经六岁,到了要选伴读进学的年纪, 只要想办法求得父皇点头,应是可以搬出永安宫。 至于新伴读的事情——如果父皇真能依言给她换个新伴读,那伴读的人选确实是需要她好好考虑。她眼下身边并无可信之人, 偏又深居宫中, 等闲出不得宫, 平日做起事来也多有掣肘, 实在是很缺人手。若是能选个能干有用的好伴读, 也是一个助力, 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臂膀.......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 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 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 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 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 她偏一句不听, 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 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 恹恹的样子, “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 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月白颇是厌烦的抬起头,冷淡的看着来人。 只见张瑶琴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水眸含着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极点。 若单看她这脸容与神态,真真是似极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张皇无措,仿佛没有半点坏心,只犹自天真无辜,就连语声都是格外的诚挚与温柔:“早知道会连累到你,我,我便不与三皇子闹了。是我错了,我.......” 姬月白见着这般的张瑶琴,唇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就靠着湖蓝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张瑶琴的表演:很显然,眼下的张瑶琴还没有日后的城府,便是作戏装样也没日后的娴熟自然,浑然天成。 饶是如此,她此时泪盈于睫,语声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胜风,那娇弱楚楚姿态,实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怜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谅她这“无心之失”。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貌娇嫩、弱质纤纤的女子,骨子里却是十足十的自私自利、冷酷残忍?前世时,张瑶琴对于权力的偏执与渴求,乃至于为此做出的种种恶事,简直是罄竹难书,远超常人想象。 现今的姬月白早便过了信任或是可怜张瑶琴的时候了,再见张瑶琴她甚至都有种“我不去打你的脸,你居然还自己主动上门”的厌恶烦躁感。 所以,看着张瑶琴,姬月白只淡淡的道:“确实是你错了,表姐。” 聪明的人喜欢卖弄聪明,美貌的人自然也喜欢炫耀美貌——张淑妃太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太明白要如何将这优势放大。她低柔应下,然后便在皇帝的注目下躬身行礼,低垂螓首,不觉便露出一段白腻柔软的脖颈,再往下则是曲线丰盈的胸口和纤细如春柳的腰肢,从上到下的身段皆是妙曼柔软到了极点。 也正是因为这一垂首,披散的乌发顺势滑落下去,越发衬得脸颊肌肤腻白如瓷玉。这一抹瓷玉般的白,使得皇帝留在她脸上的那一点红痕无比清晰——如同白玉有瑕,又似白雪染墨,实在令人叹惋,心生怜惜。 贤妃面上含笑,心里却暗暗骂道:贱人! 皇帝却是深深的看了张淑妃一眼,凝视着她依旧美貌惊人的面庞,想起适才急怒下的一巴掌,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和心动,眼中亦是掠过一丝复杂。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无话可说,只摆摆手,语气疲惫:“罢了,你带皎皎回去吧。” 张淑妃心里其实也并不愿意再呆这儿受皇帝奚落、被贤妃看笑话,她有意示弱,眼下得了皇帝的话,这便抓着姬月白的手,领着自己带来的宫人太监匆匆离开。 因着张淑妃心里堵着气,又不好轻易在外发作,此时也只一径儿的走着,一路上竟也没与姬月白说些什么。 姬月白也觉得自己与她无话可说,这便沉默着跟在后面。 母女之间仿佛隔着天堑,泾渭分明却又难得默契,静默非常。 一直等到了永安宫,张淑妃方才甩开姬月白的手,冷声道:“闹成这样,你满意了?” 张淑妃立在廊下,身上穿着一身雪青色绣千叶海棠的长裙,裙上缀着细碎的珠玉,那些珠玉映着银白的月光,盈盈生光,仿若月霞流动。她原就生得体态修长,娉婷婀娜,此时身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月霞,远远望去:乌发如堆云,肌肤如细雪,神容如冰霜。 仙姿佚貌,真真似极了月下仙子。 姬月白仰头看着张淑妃这脱俗出尘的仪容,看着她脸上那与世俗凡人一般无二的恼恨神色,忽然有些想笑:张淑妃装了一辈子的仙子,天底下都是俗人,只她一个高人一等........可她骨子里却也只是个再俗气自私不过的女人。 也是可笑。 既然想笑,姬月白便也笑了起来,嘴上徐徐问道:“母妃何出此言?” 张淑妃看着女儿脸上那讽刺一般的笑脸,心头一哽,险些便又要上手打人了,只是手才抬到一半却又想起皇帝适才的警告,这才勉强克制着将僵持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 姬月白自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的动作,她看着张淑妃的目光里隐约又带了几分复杂意味,忽然道:“其实,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母妃才对——闹成这样,你满意了?”说话间,她的目光轻飘飘的越过张淑妃,望向夜空,月明星稀,星河暗淡。她一字一句的接着道,“母妃,我们母女闹成这样,你真的满意?” 张淑妃被她这么看着,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只面上仍旧冷淡着。 姬月白只笑了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奇怪——为什么母妃你就是不喜欢我呢?你喜欢二皇兄、喜欢张家那些表姐妹.......偏只不喜欢我。可明明——”她抿了抿唇,方才上过药的面颊仍旧是一抽一抽的疼,是一种牵动皮肉的痛,“可明明,我才是母妃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骨肉,自小也是养在你的身边,为什么你就是宁愿喜欢那些外人都不愿意喜欢我呢?” 说到这里,姬月白一直飘忽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张淑妃的面上。她眼中似有水光一晃而过,乌黑的瞳仁如同被水洗过的黑宝石,就那样定定的盯着张淑妃,似是一定要得到她的回答——这原也是她上一世至死都不明白的问题。 被尚在稚龄的女儿这样当面问着,哪怕是张淑妃这样的人也不由生出些许罕见的羞恼。 只是,张淑妃从来就是“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她喜欢一个人时自然是千好万好,讨厌一个人时那便是千万个不好。她的羞恼转瞬即逝,随即便是被女儿当面质问而生出的不悦与烦躁,语声也冷了下来:“说来说去,你还是怨我偏心?” 张淑妃不由挑眉冷笑了两声:“你二皇兄生来失母,我做姨母的多疼他些又有什么?你那些表姐妹们,各个都是好的,又是难得入宫来,我做姑姑的竟是不能对他们好了?”她越说越觉有理,“偏你小小年纪,竟是这样深的心机,还非要与人攀来比去,真真是心窄容不下人!” 姬月白眼中的光一点点的沉淀下去,慢慢的道:“原来母妃是这样想我.......”她沉默片刻,然后道,“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张淑妃却是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不行,你这样搬出去,丢的还不是我的脸?!” 话已至此,实是无话可说。 姬月白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终于还是沉静的与张淑妃行礼告退:“今日事多,我是真累了。母妃,我便先回去了。”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张淑妃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忤逆自己的女儿,把人叫住了:“我还没与你把话说完就要走——你这是哪学的规矩?!” 姬月白只得顿住脚,转过头,一脸冷淡的等着张淑妃的话。 张淑妃看着她这脸色更是说不出的不悦:“怎么,你跑去景和宫里告我的状,倒是委屈你了?” 想起自己先时在景和宫里收到的羞辱和奚落,张淑妃便觉得心里好似被火烤着,说不出的难受:“我怎么生出你这般愚蠢的女儿?!这后宫里,从来都是子以母贵,我丢了脸,你难道就有好脸了。你嫌我对你不好,贤妃今日倒是待你好得很——只是,你以为,贤妃她就存了什么好心?不过是想要看你我的笑话罢了?你自以为聪明,左右也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 姬月白真是已忍耐到了极点,也不想再忍下去,这便头也不回便往里走:“母妃又忘了,我姓姬——我这一生荣华与富贵,并非来自母妃而是来自父皇。我是皇帝的女儿,谁又能看我的笑话?”顿了一下,她又徐徐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母亲今居淑妃之位,想来也有为皇家延绵子嗣的功劳在。”今上子嗣单薄,淑妃能得位,除了她美貌出众、出身高贵之外,自然也有小半是因为她给皇帝生了孩子。 姬月白这话,简直就像是打在淑妃面上的巴掌,赤.裸裸的告诉她:我靠我爹不丢脸,倒是你靠我这个女儿得了个淑妃的位置,你丢不丢脸? 97.消息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 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 上前来与她说话,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 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 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 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 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 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她今日带伤过来, 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 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 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 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眼见着这话题方向越来越歪,马上就要歪到淑妃的性情上,二皇子不得不咳嗽一声:“人有失手,多半也是不小心.......” “是啊,人有失手,”三皇子心里惦记着张瑶琴,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又悄悄拉着姬月白的衣袖,轻轻问了一句,“那个,你表姐,她还好吗?” 姬月白看了三皇子一眼,深觉这人上辈子是蠢死的,这辈子怕也离蠢死不远了。虽然人蠢没药可救,但她也不想便宜了张瑶琴,索性便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所谓的悄悄话:“三哥,表姐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我知道你喜欢表姐,可表姐喜欢的是二哥的——她和我说过,她长大了也是要嫁二哥的。” 张家千金万金养出个好女儿,又千方百计的送人进宫,打的还不是把人嫁给二皇子,亲上加亲的好主意?当然,前世里张家确实是如愿以偿,甚至还得了皇后的位置——亡国皇后也是皇后嘛。 姬月白便是故意要把这事说破——有些事只能是心照不宣,真要是挑破了那就很难看了——比如张淑妃的偏心,比如张家对张瑶琴的期望...... 这就好比是用针去挑脓包,脓包破了,里面的肮脏东西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果然,听到这话,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好在,二皇子的年纪较众人更长一些,略有些城府。他很快便压下那点儿难堪,伸手点了点姬月白光洁的额头,故作从容的道:“你这丫头倒是越发调皮——竟还敢指派起二哥的玩笑来了?” 姬月白眨了下眼睛,回了二皇子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颊边的红肿还没消,她的笑容看着也有些古怪,但她很快便上前攀住了二皇子的手臂,撒娇似的应道:“二哥你待我这样好,我哪里又敢开你的玩笑?” 二皇子见着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下一虚,面上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姬月白没再说话,眼中虽带着笑意,可那些微的讥诮与冷淡却还是沉淀到了眼底:她这位二哥最爱装好人,好似什么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只他一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当年,他起意要把姬月白这仅剩下的一个妹妹送去北蛮和亲也没自己出面,只让张瑶琴和张淑妃这两个轮番来唱.红白脸,威逼利诱的将她送出去。可真是....... 姬月白心里冷淡讥诮,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大公主却是小心留神着三皇子的动静——她生怕自家傻弟弟要为着张瑶琴的事情而闹腾,此时连忙便拉了姬月白一下,道:“不说这些了,先生快来了,二妹妹你也赶紧坐吧。” 说罢,她用手牵着姬月白,正好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坐下,将姬月白与二皇子三皇子等人隔了开来,省的再搅出什么事来。 姬月白便顺势坐下,扫了一眼大公主身边正拿书立着的伴读,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无论是皇子公主都是有座的,只有伴读,在先生来之前都是要站着的,若是皇子公主出了什么差错,先生要打人也是要先打伴读。 只可惜,她前一个伴读才被赶出宫去,后一个伴读正在路上还没到呢...... 姬月白心念一转,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心情,这便打开书本,看了眼:今日说的是《左传》。左传第一篇,正好就是....... 她这头正想着,忽而便见着曾大学士拿着书,负手于后,正好阔步自门外进来了。 皇子公主们进学,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是留在外头的,身边也只带了伴读。人少,见着曾大学士来了便立时都静了下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领着诸人起身给曾大学士行礼——天地君亲师,虽然君在师前,可皇家为天下人表率,自然是要显出尊敬师长的样子的。曾大学士受了众人的礼,然后回礼,最后才请诸人坐下,翻开手上的《左传》,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今日讲《左传》。” 说罢,他看了一圈,目光掠过姬月白时见着她颊边未消的红肿倒是顿了一下,不过他自也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这便掠过姬月白,点了姬月白身边的大公主:“大公主先起来把这第一页念一遍吧。” 众人的水平不一样,大公主和姬月白是公主,年纪也小,曾大学士现阶段也就叫她们认字背书什么的,至于什么微言大义——正所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大公主自来便不是个怯场的,见曾大学士点名,这就站起身来,慢慢的将这《左传》开篇念了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左传》属于编年体史书,也就是说它是按照时间——某年某月某日的顺序来记载历史。而这一年里,郑伯克段于鄢是占据大篇幅的大事,《左传》开篇说的就是这个。 曾大学士慢条斯理的又将郑伯克段于鄢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开口询问底下的学生:“......你们怎么看?” 98.访客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隐约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忍不住又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这一次她倒是把周侧看得更清楚了:她正躺在一张宽敞的檀木大床上, 月白色的床帐, 上绣金丝银镂的莲花,并蒂成双, 素雅中又带着几分清贵。床帐上方还挂着一个丁香紫的香袋儿, 幽香如缕..... 这是,这是她母亲张淑妃的寝宫:永安宫。 姬月白还在发怔,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 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 一个机灵,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 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 千娇万贵,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 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虽甚少见人,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 赞她姿仪甚美,世所罕见。 那时候, 张国公两朝元老, 世子年轻有为, 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张淑妃原就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国色,只是幼时随母礼佛,常年素衣布履,少有盛装时,入宫那一日却很是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一身的锦绣绫罗,如披烟染霞;云鬓上珠翠摇曳,有宝光流转,一眼望去当真便如山间云端的姑射仙人又或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仙姿玉貌,容光皎然,令人见之而忘俗,连魂魄似也要被迷了住。 那是洛神赋里写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便是至尊天子也是见而心动,慨然而叹:“不见卿,不知何为美人”。 因此,张氏初入宫虽只得贵人位,此后数月独宠,终于有孕。待她第二年生下公主,天子便赐她淑妃之位,后宫之中也只略逊于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许氏和宸妃方氏。 孩童对于母亲多有濡慕,张淑妃又是这样我见犹怜、天下罕有的美人,姬月白幼时自然也对母亲孺慕非常,只觉得母亲美貌心慈,柔弱无助,为人子女自是应当事事依从,不敢有违。只可惜,到了最后,却是她的这位好母亲在她面前垂泪,哀声求她道:“皎皎,那左贤王据说也是雄伟英武之人,倒也堪配吾儿。你就当是为了母亲和你兄长.......你就,你就嫁了吧?” 呵,灭她家国的豺狼之辈,也能配她? 呵,送女求和,以谋富贵,那也算是嫁? 张淑妃那几句话,姬月白真是能记到了死。 所以,死后再睁眼,看到仍旧年轻美貌的张淑妃时,姬月白还有一二的恍惚和不解:难不成,就是死了到地下,她还得和这位早撕破了脸的母亲再做一回母女? 姬月白有片刻的茫然,脸上呆怔怔的。张淑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喜,不觉又唤了一声:“皎皎?” 这一回的声音却是大了一些,姬月白终于从那云里雾里的迷怔中回过一丝神来,习惯性的应了一声:“我没事,母妃......” 张淑妃听得她这声音,微蹙的柳眉终于舒展了一些,转头吩咐薛女官派人去给皇帝、太后等处报个信儿,就说二公主已经醒转了。 待得吩咐过后,张淑妃这才抬手,用玉白的素手替女儿拉了拉颜色素雅的锦被。她却是难得温柔,以指作梳理了理女儿那及肩的细软乌发,抚着她鸦黑的鬓角,絮絮的道:“这回的事,你表姐都已与我说过了。她是真吓着了,也是与我认了错,怪可怜的......虽说,她确有些不小心的地方,可到底是一家人,你可不能与她计较。待会儿你父皇若是来了,你就把你这回落水的事推去景和宫那头——反正,谁都知道你那三哥儿是混世魔王,成日里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却也不差这一件........” 见姬月白仍旧在发呆,张淑妃不由挑了挑柳眉,杏眸微瞪,睇了她一眼:“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这都醒了,怎么还傻愣愣的?” 姬月白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却又有些诧异:这话,她是听过的。 姬月白六岁进学,按例是要选伴读的,于是成国公府便把府里的嫡长女也就是姬月白的亲表姐张瑶琴给送了进来。张淑妃自来便把娘家放在第一位,喜欢侄女胜过女儿,时不时的便要与女儿说“你表姐才入宫,你要多让着她点”又或者“都是一家人,莫要太计较”...... 张瑶琴又会做人,嘴甜如蜜,手段了得,倒是哄得姬月白拿人当亲姐姐一般的看待,送衣服送首饰,最后见张瑶琴喜欢自己的猫儿便也忍痛送了人。 这一回,也是张瑶琴和三皇子私下里起了些争执,姬月白傻愣愣的上前去劝架,结果被张瑶琴不小心绊了一下。姬月白自己踩着自己裙裾,正好就跌进了边上的湖水里。好在,张瑶琴和三皇子很快叫了人来救,姬月白倒是没有真出事。因着那是私下闹的,边上也没个见证人,待得姬月白醒了后,皇帝便特意来问她这个当事人是怎么回事。姬月白那时候最听张淑妃的话,便依着她的教导,把自己落水的事情推给了三皇子。为着这事,皇帝罚三皇子禁足抄书,因为三皇子一贯爱惹事,便是叫冤也没人信他。最后,三皇子便把账全都记在了姬月白的头上,便是后来与张瑶琴这罪魁祸首和好了,都没给姬月白这个妹妹一个好脸色。 姬月白想到这里,忍不住用指腹在锦被上用金线绣出来的绣纹上摩挲了一下,暗自苦笑:她以前是有多傻啊?张淑妃口口声声说“都是一家人”,只把侄女看得比女儿还重,可她却是忘了自己姓姬不姓张。虽说三皇子也算不得好人,可真论起来她和三皇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偏她这个傻子,为个与她面和心不和的表姐得罪三皇子这个亲哥! 正在姬月白犹自自嘲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击掌声,然后是尖细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张淑妃起身去迎驾,见床榻上的女儿还傻愣愣的便悄悄的掐了下她的手心,压低声音:“记着,就说是你三哥推的.......” 话声未落,便有宫人掀开外面的水晶帘子,帘栊轻响,皇帝阔步走了进来。他今日只穿了轻便的常服,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色丝绦,一入门便抬手免了张淑妃的礼,走到榻边后才徐徐叫起:“都起来吧......” 宫人太监们这才小心起身,恭谨的垂首立在左右,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顺势坐到了榻上,见脸色苍白的幼女正抱着锦被发怔,不由有些心疼,“皎皎这回可是吃苦了,快与父皇说说,究竟怎么回事?父皇必是要与你做主的!” 99.狐狸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其实,方宸妃的五官实在是说不上精致昳丽——她的眉骨过平, 眼睛也不够大,鼻梁不够高,就连红唇似也略有些单薄。 也正因此,她既没有张淑妃那样顾盼流波的妙目, 也没有贤妃那样脉脉含情的水眸, 一双乌眸静的如波澜不起的井水。这不甚精致的五官落在一处却又生出许多说不出的韵味,好似品茶一般:初入口时略有些苦, 回过味来却有清甜的滋味。 方宸妃平日甚少出门, 只在蓬莱宫里照顾四皇子,今日难得出门却也不曾盛装,只在头上松松的挽了个漆黑油光的垂云髻,髻上点缀着些珍珠花钿,看去自是不觉奢贵。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蓝灰色的袄子,外罩淡紫色祥云纹的比甲, 露一截儿银灰色曳地长裙,那银灰色的裙裾上绣的是深深浅浅的缠枝藤蔓,随着她的步履而微微晃动,鲜活如生。 方宸妃的一身衣饰打扮实是简朴无华——衣裙不缀珠玉, 连绣纹都极少,就连手腕上也只有一串翡翠莲花珠子, 一颗颗的翡翠莲花珠精妙绝伦, 碧色灼灼, 水莹莹的一抹绿,愈发衬得皓腕如霜雪,肌骨莹润。 只见方宸妃缓步从外面进来,姿态端庄娴静,神色从容不迫。 好似阳光下绽开的兰花,每一片娇嫩鲜妍的花瓣上都洒满了金色温暖的阳光,静谧且美丽。 随着她的到来,众人不觉的跟着静了一瞬。 见是方宸妃来了,皇帝这便亲自抬步上前去,伸手扶住了欲要行礼的方宸妃。他看着身前的方宸妃,目光柔和,便是连声音也不觉温柔了许多,低低的道:“你素来喜静,珏哥儿又病着,怎么就来了?”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方宸妃偏过头去笑了笑。她年纪与张淑妃相近,看上去却似矜持娇嫩、面薄易羞的小姑娘,就连声音听上去也清得很,玉碎般的清冷动听:“听说淑妃妹妹病了,我这心里放心不下,这便过来看看。倒是没想到陛下也在.......”因她比张淑妃略大几个月,这个妹妹叫起来自是顺口。 皇帝见她精神还好,神色倒是越发柔和,忙又关心起四皇子的病情。 方宸妃一一应了,只道四皇子用了药后已好了许多,只现下还有些咳嗽,还需再养几日才能下床走动了。左右四皇子现下没到进学的年纪,除了养身子再没有什么大事。 说来也实在有些不巧。当年,方宸妃怀四皇子时,正碰上方家出了些事,她受了惊吓,早产生了四皇子。也正是因此,四皇子生来体弱,总是病恹恹的,一年总要病个半年。这虽是幼子,皇帝心里也十分有愧,可到底不敢太上心——他实在是太担心四皇子养不住要早夭,到时候自己心里更要难过。也是亏得方宸妃一片慈母心肠,始终不曾放弃,整日里小心照料着,竟是真把四皇子养了下来。如今,四皇子虽还有些体弱却也好了许多。 方宸妃说了四皇子的病情后又转口问了张淑妃的事情;“珏哥儿已是好了许多,只是不知淑妃妹妹这......” 皇帝确实是不放心张淑妃的病情,这就把事情与方宸妃说了一遍,叹道:“淑妃这儿若要养病,只怕是真顾不上皎皎.....只是,若叫皎皎去母后那里,母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是懒得理会这些个事情的。” 方宸妃跟着点了点头:“太后自来喜欢清静的......”她红唇微启,语声跟着一转,“太后到底是上了年纪,难免有些个事,虽说身边也有人照顾着,身边虽有嬷嬷宫人服侍着,可到底少个贴心贴意的亲近人。” 皇帝听着方宸妃这般说,果然又有些动摇了。 方宸妃说着说着,不由抿了抿薄唇,眼眶一红,倒是显出几分真切的难过来:“这事原也不该我说,只是我这每每想起太后娘娘便觉得不是滋味——她老人家过得也太清净了——老人家过日子原就该热闹舒服些,偏太后的慈安宫里却是这样清净,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这样下去只怕......我便想着,这会儿送皎皎过去,一是可以让淑妃妹妹安心养病,这孩子放在太后那里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二是替太后娘娘排解寂寞,亲孙女总归是与旁人不一样,太后见着也没有不疼的;三是有皎皎这做孙女的代我们在太后身边服侍尽孝,我们也可以安心许多......” 方宸妃嘴里说“这事原也不该我说”,可实际上,她却是后宫里最能说这话的人——她姓方,正好与方太后一个姓,便是方太后嫡亲的侄女儿。 事涉方太后,又有方宸妃这个方太后嫡亲侄女儿在侧软语恳切劝说,皇帝犹豫过后还是点了头:“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心里已是偏向于叫姬月白去慈安宫了。 只是,虽如此,皇帝仍旧还是有些担心:“可母后那里......若是母后不愿收可怎么好?” 方宸妃抿唇一笑:“陛下只管把皎皎抱去慈安宫——这到底是亲孙女,又是这样惹人爱的,太后哪里又能不收。” 皇帝一想果是便应了,转头与姬月白道:“你让人收拾下东西,迟些儿朕带你去慈安宫。” 姬月白早便已想好了,转头让玉暖去收拾些体己东西,然后才与皇帝道:“我这是要去服侍皇祖母的,给母妃祈福的。皇祖母又是爱清净的人,也不好带太多人去慈安宫.......”她身边这些人多是张淑妃安排下来的,正好借此机会把这些人都撇开,“只带两个贴身伺候的就是了,省得扰了皇祖母她老人家的清净。” 姬月白说的在理,皇帝自然不会反对,跟着点了点头:“也好,等到了慈安宫,再叫你皇祖母给你安排人便是了。” 姬月白乖巧的应了,好似一个有些忐忑的小姑娘,转头与张淑妃道:“玉暖是我用惯了的,必是要带上一起去慈安宫。只是,这还是我头一回离开母妃,母妃不若指个身边的宫人给我吧?” 张淑妃胸口堵着一口气,面上泛着青色,这时候却也勉强挤出笑容:“只要你喜欢的,哪有我不给的?你要哪个?” 姬月白指了指翡色:“我瞧这丫头很是伶俐,这回去慈安宫,正该有这样忠心又伶俐的人跟着。母妃不若便将她给了我吧?”在张淑妃应声前,姬月白又垂眼扫了翡色一眼,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可愿意?” 翡色连忙跟着叩首:“奴婢愿随殿下去慈安宫。” 话都叫这两人给说完了,张淑妃自然也不好再驳。虽是被姬月白恶心的难受,但张淑妃还是强自按捺下来,勉强端出一副慈母模样:“都依你。” 虽只这么一会儿,她这心情却好似峰顶峰底的来回转悠,真心觉得自己没病也要被姬月白这不孝女给气出病来! 姬月白看了看张淑妃越发难看憋屈的脸色,简直就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一般,浑身舒坦。 100.问答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虽然姬月白从小跟着张淑妃这样一个母亲长大, 可她却比任何人都相信父爱与母爱的伟大——这世上, 只有父母会视你若生命, 只有父母会为你耗尽心血——虽然,姬月白运气糟糕,并没有遇上那样的父母, 但她却一直这样相信着。 可是,哪怕是那样一个将孩子视若性命,为了孩子情愿与所有人抗争的母亲也没能坚持到最后...... 爱是如此美好,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在那样的绝境里,人类的爱微小如尘埃, 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也没有所谓的奇迹会发生。 当年, 她与那个女人随着流民一路奔逃, 眼见着女人为了养活孩子,一次次的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无数个男人。然而, 到了最后,女人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孩子丢到了草丛里。 那时候, 那个女人已有一天没喝水, 她与姬月白说话的时候, 麻木干瘦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上面还有眼泪, 就像是干涸的土地或是河床里挤出来的浑浊液体:“我活不下去了, 不能抱着他一起死, 更不能叫那些饿红了眼睛的人吃了他——把他丢在这里,我心里还有个念想。也许,也许有人好心捡了他,把他养活了呢.......要真有好心人,我一辈子感激他,下辈子还要给人做牛做马。” 绝望比死亡更可怕,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它让丈夫出卖妻儿、让母亲抛弃幼子、让乱世里的人活得猪狗不如........ 那时候的姬月白也还剩下些好心,可她没办法去做那个好心人——她太弱了,弱的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事实上,她自己都已快饿死了,连睡觉的时候都还要分心提防着流民群里觊觎自己的龌龊男人,实在再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 白启说,这就是弱者可悲可笑之处。 可真正可悲到了尽头,根本不可笑,只有深深的悲哀——乱世里每一个人抬起头去看天空,天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没有半点的光,没有半点的希望。 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姬月白心中更添几分沉重和决心:她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不幸,决不能再让那些不幸重复。她疲倦的睁开眼,转眸去看窗外那一点淡淡的鱼肚白,心下思忖着:天快要亮了,也不知道今日皇帝会不会来,不知道她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梦中惊醒之后,姬月白再睡不着,只抬眼盯着床帐上绣着的莲花。 莲花的花瓣是用银线绣出来的,极素雅的颜色,花蕊处却是是掺了金线绣出来的,细密精致。姬月白眼下心情不好,伸手在上面抓了抓,她人小指甲也养的不长,抓在上面时不免发出细碎的摩挲声。 这般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外头守着的玉暖。 玉暖上前来,隔着床帐,小声问了一句:“殿下,可是要起了?” 姬月白的身体其实才六岁,按理来说还是小孩贪睡的年纪,又是因为噩梦醒的,眼下确实是又饿又困,恨不得蒙头就睡。只是,眼下姬月白却又有着前世里养出来的自律习惯,到底还是克制了身体的疲倦和软弱,慢慢的坐起身子,点头道:“嗯,叫人进来替我洗漱。”顿了一下,她才若有所得的道,“等用过早膳,还得抄几张佛经。” 玉暖只当姬月白是想通了要与张淑妃服软,一时间极为欢喜:“是,奴婢这就叫人进来伺候。” 大约是夜里下过雨,屋内多少有些闷,姬月白洗漱过后便叫人开了窗通气,然后又令玉暖去小厨房端早膳。 只是,从小厨房回来后,玉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 姬月白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那白粥大半都是汤,米粒就只薄薄的一层儿,说是粥都算抬举了,至多只能算是米汤,真真是端出来就寒碜。 便是玉暖这做下人的都觉得张淑妃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这是亲女儿,又不是仇人,便是有一二的忤逆,也不至于这么磋磨人吧? 只是,玉暖素来胆子小,终究还是不敢说主子的坏话,这会儿也只得勉强道:“小厨房那头说了,早膳喝米汤,最是滋养没有了.......”顿了顿,终究有些心虚,说不下去了。 姬月白却是懒得计较这些小事,这就从玉暖手里接了那一碗米汤,干脆利落的喝了。 她本就又累又饿,热腾腾的米汤入了腹中,虽然不抵饿,但胃里的烧灼感终究还是少了许多,身上也多了些暖意。她心知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实际上也没心情计较这个,搁了碗后便道:“我抄会儿佛经。” 这就是让她们都出去,不必在边上伺候的意思。 玉暖看了眼姬月白的脸色,见她小脸微白,心里不知怎的竟也觉出几分可怜来——那些个穷苦人家,做爹做娘的只恨不得自己勒紧了腰带也要喂饱女儿,偏张淑妃这做娘却是...... 这么一想,玉暖倒是有些理解姬月白的怪脾气了,这便轻手轻脚的收拾了东西,领着一众人退了下去。 姬月白这便静下心抄了一会儿的佛经,忽而便见着一团雪色从门边窜进来——是雪团儿。雪团儿是撒娇卖乖惯了的,这会儿便摇着尾巴,乖乖的凑上来,软绵绵的偎在姬月白的脚边,一下又一下的蹭着,娇娇的喵着。 姬月白被它这喵呜喵呜的叫声叫得心软,只得先搁下笔,抬手将撒娇卖乖的雪团儿从地上抱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膳吃得少,手上没力气,她抱着雪团儿时总觉得它好似重了一些,忍不住揉了揉它软软的胡须垫,又在它坦然露出的肚皮上摸了摸,逗猫道:“你该不会是吃饱喝足来找乐子了吧?” 雪团儿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娇软软的瘫在她怀里,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模样。 姬月白看着雪团儿这皮毛油亮,又懒又娇的样子,便是再好的心态都有些崩了——她还饿着肚子呢,这猫倒是吃饱喝足,还有心情来讨抱抱讨摸摸——这可真是人不如猫! 真是一只公主喵! 姬月白的思绪一下子便歪了,伸手捏了捏雪团儿的爪垫,将怀里的雪团儿从爪到头的捏了一回。不过,就这摸猫的功夫,她的心情也不由放松了许多,这才慢半拍的想起了傅修齐:傅修齐今早也是要去闻知阁的,偏她现下又被张淑妃管着去不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转念一想:到底还有大公主呢,哪怕是看在傅修齐那张脸上,大公主应该也会好好“照顾”傅修齐的。 想到这里,姬月白立时便放下心来,转头就将傅修齐的事给搁了下来,一边揉着怀里的雪团儿,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事情。 这么一心二用,竟也过了一上午。一直等到快午膳的时候,姬月白才终于等来了她想要的好消息—— “殿下,陛下午间要来,娘娘让您过去一齐接驾。” 姬月白再睁开眼的时候,眼前还有些白茫茫的。 柔和清亮的晨光从步步锦支窗外折入,脉脉照入,摆在窗边的几盆玉石葡萄和蜜蜡佛手在光下折着细微的光。再往外看,依稀还能看见窗外的梧桐树,枝和叶的影子映在蒙了层霞影纱的窗格上,影影绰绰,静美凝然。 姬月白隐约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忍不住又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这一次她倒是把周侧看得更清楚了:她正躺在一张宽敞的檀木大床上,月白色的床帐,上绣金丝银镂的莲花,并蒂成双,素雅中又带着几分清贵。床帐上方还挂着一个丁香紫的香袋儿,幽香如缕..... 这是,这是她母亲张淑妃的寝宫:永安宫。 姬月白还在发怔,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机灵,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千娇万贵,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虽甚少见人,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赞她姿仪甚美,世所罕见。 那时候,张国公两朝元老,世子年轻有为,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张淑妃原就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国色,只是幼时随母礼佛,常年素衣布履,少有盛装时,入宫那一日却很是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一身的锦绣绫罗,如披烟染霞;云鬓上珠翠摇曳,有宝光流转,一眼望去当真便如山间云端的姑射仙人又或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仙姿玉貌,容光皎然,令人见之而忘俗,连魂魄似也要被迷了住。 那是洛神赋里写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101.劝说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 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 脸上更是泪水涟涟,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 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 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 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 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 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看你吓成这样, 倒也可怜......”一顿, 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 “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这便点了点头,转瞬便道:“娘娘,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 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 “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 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偏二公主那里....... 想到年幼却半点也不好欺的二公主,翡色心头的惊喜便又都去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复杂心情,又开始担心起二公主交代自己的事情。 ******* 姬月白人虽然小,但小孩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因着晚膳只吃了一碗白粥,到了夜里便觉得胃里烧得厉害——这是饥饿的感觉。 这一辈子的姬月白年岁还小,往日里虽不得张淑妃的宠爱却也是被宫人小心照料着,确实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从没尝过饥饿的味道。 可是前世的姬月白却是尝过的,就像是胃里烧着一团火,烧得胃里噗噗的冒着酸水,酸水往上冒,顶着人的喉咙,酸的牙齿都开始发软。整个人都被烧得浑身发烫冒汗,又急又慌,慌得人恨不得从地上抓一把泥土活吞了,好堵住胃里那团火....... 那样的饿,她都熬过来了,眼下这一点儿的饿实在是抵不住什么,姬月白靠着柔软的枕头,用柔软的掌心抵着自己的胃,抱着被子躺了一会儿,渐渐也酝酿出睡意来,眼见着便要睡过去了。 昏睡间,恍惚的听见窗外的落雨声,夜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花木上,枝叶似是摩挲,沙沙作响。 她仿佛是做了个梦,梦见很久以前的那一夜。 那时候,天上也下着雨,她也和现在一样的满腹饥饿,胃里烧灼。 当时,她正在破庙里躲雨,正在她忧心雨何时会停时,忽见一个瘦高的女人抱着孩子上来与她说话:“你也是一个人?” 姬月白饿得不想说话,只懒懒的与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不觉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是家里逼急了逃出来的?” 她像是找到了知音或者说是同类,有些神经质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絮絮叨叨:“我家里老婆婆病得厉害,就快死了,只想着临死前能吃口饱的。可这年岁,哪有能吃饱的人?我家汉子孝顺他娘,急红了眼睛,就想把狗娃拿去换粮.......” “你说,这不是,这不是死人不给活人留命......”女人说不下去了,用力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咬着牙根,额头几乎暴出青筋,“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便是饿死了也不能叫他去做旁人嘴里的肉啊。” 姬月白这才转头看了女人一眼,这女人浑身被晒得黝黑,瘦得厉害,双颊凹下去,颧骨高高的,就连那抱着孩子的手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如同一根骨头包着薄膜,那直挺挺的骨头仿佛都能戳瞎了人眼。 可是,那女人的眼睛却是亮的出奇。她就像是一只被人逼到了尽头的母狼,张牙舞爪,竭尽全力的想要用自己强硬的态度吓住来人,可内里却是早已被人逼到了尽头、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癫狂。 姬月白被她那亮得出奇的目光看得心下一惊,好似雪亮锋利的尖刀刺入眼球,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她心头咯噔一声,猛地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她听见心脏在胸膛里急促的跳动着,浑身上下更是冷汗涔涔,柔软的小衣贴着湿漉漉的皮肤,隐约有些发凉。 她下意识的抬眼环顾了周侧环境:还好,她还永安宫里,还躺在她柔软舒适的榻上,胃里也还是饿的。 她也还是六岁的她。 二皇子心里另有计较,此时再听这句“不敬兄长,不悌在先”便觉心里不舒服。 于是,二皇子立时反驳道:“其实,这也是庄公这做兄长心胸不够,故意纵容,方才酿出大祸。当年,郑武公在时,武姜偏爱共叔段,几次向郑武公进言想要立幼子为世子,可郑武公应了么?书上说的是‘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可见郑武公心里是有数的:虽然这两个都是嫡子,可还是嫡长最贵,他为人君自然是要立嫡长子为世子。而后,庄公继位,武姜为幼子请封制邑,庄公以制邑险要为由拒绝,而后武姜又改而求封求封给京邑——祭仲也说了,这是‘非制也’,庄公若是不想养大兄弟野心,大可以直接以非制为借口拒绝,防范于未然。可是,庄公却故作大方孝顺,装作是碍于武姜而答应此事,反倒养大武姜与共叔段的野心,由此才有兄弟动兵戈,母子几成仇的事。” 二皇子这一大段的话里头,只有“嫡长最贵”这四个字是咬着重音的,大皇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了。 姬月白坐在位置上,面色沉静的听着这两人菜鸡互啄,感觉还真是有意思——重回二十年,这两家伙如今也就能斗斗嘴皮子,还真是有趣! 曾大学士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回答都不置可否,随即又点了三皇子来说。 三皇子心里正惦记着张瑶琴的事情,犹自出神,冷不丁的被叫起来,只好结结巴巴的应道:“就,就像是大哥说的,两个都有错.......”一时儿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大公主被自己没用的弟弟气得咬牙,要不是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她真想上去踹三皇子一脚! 曾大学士神色仍旧淡淡,他既没有表扬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真知灼见”,也没有责备三皇子的心不在焉,统统略过不提,转口问了大公主和姬月白。 大公主最烦这些讲古的史书故事——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还要翻出来说个没完。可曾大学士点了她的名,她还是不得不起来,简明扼要的道:“也是武姜偏心,方才让兄弟生出嫌隙,引出这兄弟阋墙的事故。” 曾大学士点点头,又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站起来,小声道:“其实,武姜偏心不假,可也是庄公将这些看得太重了——五指尚有长短,为人母自然也有偏好。”她眨了下眼睛,雪腮微微鼓了鼓,像是鼓起了勇气,索性便拿自己作为例子,“像我母妃,她就比较喜欢二皇兄还有我表姐,比较不喜欢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其实,张淑妃那偏心病大家心里也都多多少少有数,可姬月白这么明明白白的把事情说出来,倒是众人都没想到的,尤其是被提到的二皇子,尤其觉得没脸,看着姬月白的目光里也冷了冷,别有些意味。 姬月白才不管他脸色好不好看呢——前一世,她谁都不想得罪,谁都想讨好,事事顺从张淑妃,处处谦让二皇子甚至张瑶琴,只想表现得乖巧柔顺些,好讨他们欢心......可是结果呢?这些人把她当做礼物送去给北蛮左贤王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的犹豫,只把她所有的顺从谦让当做是理所当然。反正这些贱人都是贱的,全都欺软怕硬! 102.敲定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田蓝见张淑妃那头主动来送药也是略松了一口气,这便要上前去接伤药来给姬月白上药, 姬月白却轻轻的搁下象牙筷, 淡淡道:“不必了。” 田蓝一怔, 勉强笑劝道:“娘娘适才也是一时激动,这才失了手.....眼下, 娘娘缓过气来必是心里难受的,要不然也不会特特让人送药过来。公主为人女, 何不主动低个头,领了娘娘的好意?” 姬月白挑了下眉尖:“我瞧着, 母妃这气一时也消不了,这药指不定就是徐嬷嬷或是薛女官做主送来的呢。” 田蓝听姬月白忽然提到“徐嬷嬷”,不由咬了咬唇, 再不敢多说,只恭谨的低下头, 屏息敛神——她是徐嬷嬷私下里收的干女儿, 姬月白此时提起徐嬷嬷,她这心里头自然不免咯噔了一下:公主这时候提徐嬷嬷,该不会是要敲打她吧?可, 可公主才六岁,又知道什么? 田蓝正满心忐忑,姬月白却已经抬腿往外走去。 边上伺候的几个太监宫人见状一怔, 连忙快步追了上去, 小心的道:“眼下天色已晚, 公主怎的还要外走?若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吩咐奴婢等便是了。” 姬月白连头都没回,只抬眼看着地上那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树影,随口反问道:“我要去与父皇问安,难不成你们也能替我这做女儿的去做?” 左右一时都静了下去,不知该如何去劝。 姬月白心里早便有了计较,此时自然是分外从容:她今晚上故意惹恼张淑妃,挨了这一巴掌,可不就是为了趁热打铁的去皇帝面前告张淑妃的状? 而且,现在的她也早就不是上辈子那个挨了张淑妃一巴掌还要反省自己不是,把另外半边脸凑上去的傻瓜了。她眼下平白无故的挨了这么一巴掌,自然要去给人好好的看一看? 姬月白经了前世,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要是受了什么苦,若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那是再没人知道的,可光用嘴皮子也是没用的——那于旁人亦不是切肤之痛,听入耳中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罢了。 你要把血肉模糊的伤口摊开来,把你的痛一点一点的说出来,叫人无法再故作不知,让人明明白白的知道你受的是什么苦——这样自曝伤口的模样或许很丑、很无耻,但这样的人或许能活得更久一些。 她挨了张淑妃这亲娘一巴掌,总也得去找皇帝这亲爹说一句。 哦,还要去给贤妃看一看——贤妃可是这后宫里第一等的“慈悲人”,眼下一定乐得看她们母女的笑话,乐得落进下石的说几句张淑妃的坏话。 几个宫人半是惊惶,半是犹疑的跟着姬月白这位小主子走了一段路,私下里还是不免悄悄的交换了几个眼神:这个时候去景和宫见驾,无论为着什么,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者,公主脸上还有掌印,就这么过去,张淑妃面上必是不好看的....... 玉暖看了下田蓝,咬咬牙,上前哄劝道:“公主想要去给皇上请安,这是孝心,自是好的。只是眼下却又有些仓促,这么贸贸然的过去,指不定便扰了皇上的大事。不若先回去歇一歇。待得明日换好衣衫,装扮整齐了再去?” 姬月白的语调近乎平淡:“我现在就要去。” 玉暖咬了咬牙,有些无措看了看一侧犹自静默的田蓝——田蓝是徐嬷嬷的干女儿,平日里也十分机灵,众人倒也有几分服她。 田蓝此时看得倒是比玉暖更明白些,知道姬月白此时去景和宫说是请安实际上肯定是告状。她只得压了心头惶恐,低声与姬月白分说利害关系:“公主,您与娘娘到底是母女至亲,再亲不过。殿下素是聪慧,何必为着一时之气,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姬月白扫了田蓝一眼,扬了扬唇,因她这一笑牵动脸上红肿的面颊,不由又“咝”的一声,蹙了蹙眉。然后,她乌溜溜的眸子才跟着一转,语声轻柔的问道:“你这话说得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哪个是亲,哪个又是仇呢?” 田蓝肩头一颤,立时便跪了下去——无论如何,贤妃身份尊贵,万不是她一个宫人可以置喙的。 姬月白见她跪下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穷追不舍,只是淡声道:“起来吧。” 田蓝默默起身,这一次却是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着玉暖和田蓝都没劝动人,一行人便又都安静了下去,只得垂眉敛神的跟着姬月白往景和宫去,趁着姬月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使人去给张淑妃报个信。 待得一行人到了景和宫,姬月白便与殿外守着的女官道:“我有事要与父皇说,还请通报一声。” 女官看了眼姬月白红肿的颊边还有上面的掌印,心下一跳,立时便道:“奴婢这就去通禀,还请公主稍后.......”说罢,她掀开锦帘往里通禀,不一时便回转过来道,恭谨道,“陛下请公主进去说话。” 随行而来的几个宫人却都被拦在了外头,姬月白则是由着这位女官亲自引着进了暖阁。 年轻美貌的宫人素手掀开碧玉珠帘,领着姬月白绕过十八扇的山水大屏风,便能见着布置雅致的暖阁。阁中的青碧色的帘幔皆是低垂着,碧色的鲛纱映着明亮的烛光,仿若价值连城的翡翠上最明媚的一抹碧色,又仿佛是晨曦和晚霞落在其上,明光荧荧。 阁角处摆着鎏金镶玉神兽熏香炉静静的烧着香,香雾袅袅而起,暖香脉脉,似有似无。 只见临窗的雕花大炕上,上设一张紫檀小几,摆着几样精巧的鲜果与点心。炕上铺的是秋香色的缎面绣花褥子,另有几个一色的引枕搁在一边。 皇帝正抱着大公主姬月华坐着,似是正与对坐的贤妃说着什么话,三皇子倒好似受了一回教训,此时正难得乖顺的站在贤妃身后。 这么一看,倒是很有些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姬月白入阁时嗅着点儿暖香,仔细辨了辨,隐约可以分辨出这里面有柏叶、香檀的味道,木料烧出的香气似有几分清苦却尤其的幽淡安宁,令人嗅之而心安。她也跟着定了定神,上前见礼,一字一句的道:“儿臣见过父皇。”顿了下,她又转头看向贤妃。 贤妃虽不及张淑妃美貌惊人但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她生得绿鬓如云,一张纤巧的瓜子脸儿,柳眉细长,几入鬓中,一双水眸更是盈盈含水,眼波流转间似似有脉脉柔情。她今日只穿了一件象牙白绣碧绿竹叶纹的长袄,外面罩一件艾绿色绣底绣仙鹤衔梅比甲,极清雅的颜色,衬得她本人娴静恬淡,气质柔和。 姬月白于是便与她见礼:“见过贤妃娘娘。” 贤妃能得一个“贤”字,无论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在皇帝面前总是贤惠温婉的。所以,她动作温柔的伸手扶了姬月白一把,嘴里只柔柔的道:“皎皎怎的来了?”说罢,她的目光便又落在姬月白红肿的颊上,似是吃了一惊,脸色跟着一白,呀了一声后便问,“好孩子,怎的又伤着了?” 皇帝自然也看见了姬月白脸上的伤。他蹙了蹙眉头,伸手把怀里的大公主姬月华放了下来,朝姬月白伸出手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姬月白将自己前世见过的许多事重又想了一回,眼眶不由一红,晶莹的泪珠便顺着乌黑的长睫滚落下来。她扑到皇帝怀里,小声道:“父皇派人送表姐出宫,母妃生气,便打了我。” 她这话虽是说得哽咽不已,可起因缘由倒是十分的清晰的。 皇帝看着她脸颊那红肿的掌印,只觉得胸口闷着气,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气恨道:“简直,不知所谓!”这话也不知是骂张淑妃还是旁的什么人。 贤妃语声柔软,软得好似藏了针,虽句句在劝却是火上添油:“淑妃妹妹素来便是个柔善人,此回必也是一时失手......唉,约莫也是为着张姑娘出宫之事给急的......” 她说着,垂眼看着姬月白,眼眶一红,目光软得好似能滴出水来:“倒是可怜皎皎......” 姬月白便伏在皇帝怀里,隐约可以感觉到皇帝上下起伏的胸膛——皇帝显然是真气着了。 贤妃察言观色,忙又叫人去拿药给姬月白涂抹,柔声细语的道:“女孩家这脸面最是要紧,你母妃一时不小心,你莫与她斗气,自己千万仔细些,莫要落了疤才好。”其实,便是叫贤妃真心来说:张淑妃这一下子也太狠了些——正所谓打人不打脸,便是她们这些宫妃平日里教训宫人,等闲也是不打脸的,毕竟若是伤了人的脸面,这人一辈子许久毁了。 皇帝终于压住了心头的火气,用手掌抚了抚姬月白的脊背,语声沉沉:“皎皎你放心,父皇此回必是要给你做主的。” 姬月白心知皇帝确是已经气急了,她咬了咬牙,抓着皇帝的衣襟,似是忐忑到了极点,连声音也不觉的轻了下去:“父皇,我,我真是不想再与母妃吵了。我能不能搬出永和宫,一个人住呀?” 皇帝一顿,不由垂眼去看小女儿,不免又道:“说什么胡话呢?你年纪还小,边上哪里离得了人?你母妃有什么不好,朕替你说她,总不能真叫你小孩家没依没靠的住外头去——这像什么话?!” 姬月白细齿咬着下唇,想要再说几句,但唇角微动,到底还是又把话咽了回去:是了,皇帝确实是心疼儿子女儿,可正是因着心疼,他反倒更不放心孩子出门去住——想必,在皇帝心里:下人再如何周道也是比不上亲生母亲的,一个年幼的公主总也是要由着亲生母亲教养着,那才是真正的周全。 哪怕,那位亲生母亲待她这个女儿连个下人都不如,为着旁人都能动手,连个脸面也不给她留,可旁人眼里终究还是逃不过“血浓于水”与“母女至亲”这两个词。 姬月白一时没能如愿却也不气馁,只把心事往底下压了压,忍了又忍,竭力作出笑容来,依偎在皇帝怀里,轻轻的道:“我听父皇的.....” 103.会试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也正因如此, 翡色早便在心里做好了心理准备:左右就是被人骂几句出气罢了, 对于她们这样的宫人实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只要不把当初得了的东西再还回去,她也算是得了实惠, 挨几句骂也是不痛不痒的。 事到临头,翡色心里想了又想, 到底还有几分惴惴,便悄悄把姬月白那只叫雪团儿的波斯猫给抱上——这猫是二公主特特管张姑娘要的, 反正张姑娘如今人也不在,她们几个养着也是麻烦, 倒不如抱回去还给二公主。指不定,二公主看着这猫儿, 一高兴,便不与她这做下人的计较了。 果然,姬月白见着翡色抱来的雪团儿, 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翡色行过礼,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 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猫确实是虽然十分凉薄也极认人的, 翡色一松手, 雪团儿便从她怀里扑腾下来, 踩着优雅的小猫步,窜到了姬月白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才很是骄矜的哼哼唧唧了几声。 姬月白忍不住摸了摸雪团儿没有一丝雪色的皮毛,触感柔软光滑,雪团儿吃饱喝足就喜欢蹭一下人,软软绵绵的撒个娇什么的,这时候被摸得舒服了,忍不住也跟着喵了几声,声音拉得长长的,好像沾了蜜似的。 看着雪团儿那熟稔自然的撒娇姿态,姬月白到底还是禁不住的心头一软:上一世,雪团儿送了张瑶琴,张瑶琴却也没好好养着——她享受的是抢人东西的快感,东西抢到手了自然就没有最初的喜欢了。所以,没过一年雪团儿就死了,张瑶琴还故作姿态的哭了一场,倒是惹得人人安慰,反叫姬月白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暗暗伤心,再也不敢养那些个猫儿狗儿。 如今从头再来,雪团儿看着倒是好好的。 姬月白摸了几把,想起了不少前世之事,心里倒是添了许多感慨,只是面上不显,随即便把雪团儿交给一侧的玉暖,转口道:“把它抱下去吧。” 说罢,她又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让玉暖几个在侧伺候的人抱着雪团儿都退了出去。 这般一来,殿中便只剩了姬月白与翡色两人。 姬月白抬起眼,仔细的打量起站在眼前的翡色。 翡色其实并不怕姬月白疾言厉色的责骂却是有些怵了这样平静仔细的打量,被她这一番打量弄得满心忐忑,生怕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姬月白打量完了人后反到是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一张矮金裹脚杌子,道:“坐下说话吧。” 因是公主赐坐,翡色便是满心忐忑却也不敢不坐,只得小心的挨着杌子的边坐下了。 这矮金裹脚杌子虽是十分的精致贵重,往日里也只有在娘娘公主跟前有些体面的宫人能坐,可终究没个椅背又矮了许多,这么坐着倒是叫人更添几分忐忑。 翡色只得小心问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姬月白只一笑,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话家常:“先不说我,还是说你吧——这回父皇是真发了火的,表姐三年五载怕也回不来宫里。只可惜你这样的伶俐人,守着个空落落的阁儿过日子,岂不是白费心血了?” 这话却是说到了翡色的心底:往日里,张瑶琴在张淑妃面前极有体面,她作为张瑶琴的贴身宫人自然也过得极好,皇上和娘娘也是常见的,时不时儿也能得个赏。可张瑶琴一走,她便也失了靠山,就像是眼下坐在小杌子上,无依无靠的.......也正是因此,她才紧抓着手里的东西不放,想着留些儿财物日后打点也是好的。 翡色素有心机,闻言便也跟着起了别的心思。她悄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试探着道:“奴婢自是盼着能够服侍公主左右的。”便是跟在二公主身边也总好过守个空阁等张瑶琴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姬月白面上笑意越深,语声却也低柔到了极点:“我身边只玉暖和田蓝两个是用惯了的。偏田蓝又是徐嬷嬷调.教出来的,总想着回去孝敬徐嬷嬷这干娘.......”说到这里,姬月白抿了抿唇,似是意有所指,“只是,你到底是伺候过表姐的,真要调你过来,总也要有些个说法。” 104.酣睡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好在, 她已经六岁,到了要选伴读进学的年纪, 只要想办法求得父皇点头,应是可以搬出永安宫。 至于新伴读的事情——如果父皇真能依言给她换个新伴读, 那伴读的人选确实是需要她好好考虑。她眼下身边并无可信之人,偏又深居宫中, 等闲出不得宫, 平日做起事来也多有掣肘,实在是很缺人手。若是能选个能干有用的好伴读, 也是一个助力, 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臂膀.......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 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 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 竟还说要换伴读, 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 恹恹的样子, “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 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月白颇是厌烦的抬起头,冷淡的看着来人。 只见张瑶琴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水眸含着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极点。 若单看她这脸容与神态,真真是似极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张皇无措,仿佛没有半点坏心,只犹自天真无辜,就连语声都是格外的诚挚与温柔:“早知道会连累到你,我,我便不与三皇子闹了。是我错了,我.......” 姬月白见着这般的张瑶琴,唇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就靠着湖蓝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张瑶琴的表演:很显然,眼下的张瑶琴还没有日后的城府,便是作戏装样也没日后的娴熟自然,浑然天成。 饶是如此,她此时泪盈于睫,语声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胜风,那娇弱楚楚姿态,实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怜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谅她这“无心之失”。 105.夜思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贤妃听这声气便猜着张淑妃此回是要吃个大亏了,实是用了五分的劲儿才忍住笑, 身后抱着姬月白, 还侧头与边上的一对儿女招招手:“我们先去一边儿给皎皎上药,莫要碍着父皇和淑妃说话。” 姬月白自然明白贤妃的意思:若是人前皇帝说不得还要给张淑妃些颜面, 这要是私下无人, 皇帝这火发出来, 张淑妃怕还真要吃个大亏。 贤妃心情好,抬抬手便让人把自己那想替张瑶琴说话的傻儿子以及眨巴着眼睛想要打听的机灵女儿一起给抱下去了,随口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明儿还要进学呢,都去歇吧。” 打发了儿子与女儿, 贤妃便亲自拿了药盒子给姬月白上药,十万分的仔细小心, 眉目温和,一副耐心非常的模样。 其实, 贤妃心里早便腻歪死了张淑妃那假模假样的:如今宫里没皇后,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真算起来,谁又比谁高贵不成?偏张淑妃总爱端架子,装出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模样, 拿腔作势的, 好似她们张家的女人就天生高人一等似的...... 故而, 眼见着张淑妃要倒霉, 贤妃再没有不高兴的,私下自然也是派人悄悄盯着暖阁那头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便有个小太监上来,附在贤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贤妃脸上便显出一个极微妙的神色。她迟疑片刻,不由转眸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会意,这便故作不解的问了一句:“母妃她来了吗?” 贤妃很快便将把手上装着膏药的瓷盒搁在了榻案上,笑着点头道:“是啊,你母妃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姬月白跟着点了点头:贤妃这时候过去不过是想去看张淑妃笑话罢了,姬月白眼下倒也乐得跟去看一看。 贤妃想必是卡好了时间,她领着姬月白过去的时候,暖阁里并没有什么大声响,静得很,想来已是过了风头时。 令人通传过后,贤妃才牵着姬月白的手进去,只见阁中一片寂然,地上却是没收拾好的笔墨纸砚,一地的狼藉。 张淑妃就站在正中位置,难得的狼狈模样。 她素来端整的高髻不知怎的竟是散了开来,乌檀似的长发如流水般披散而下,正好将她的秀面遮了大半,玉白的素手用力压着心口位置,丰腴的胸口起伏不定,显是情绪激动跌宕。 大约是知道来了人,张淑妃先是有些惊慌羞恼,随即便又掩饰般的垂下头去。 纵如此,姬月白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张淑妃脸上的泪痕和颊边的红痕——很显然,皇帝打了她一巴掌,或许还不止.....不过,就张淑妃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皇帝约莫还真不舍得下重手,左右也不过是给她个教训罢了。 姬月白能瞧见,贤妃自然更是不会看不见。她心里痛快得很,面上还是要端出贤惠模样,上前柔声劝解道:“陛下仔细身体,怎的就气成这样了......”说着,又抬眼去看张淑妃脸上的红痕,似是极关切,“我才给皎皎脸上上了药,这女孩家脸面最是要紧不过,妹妹你脸上这伤是不是也要.......” 张淑妃素来好自视甚高,今日在景和宫里被皇帝打了一巴掌,对她来说已是极大的羞辱。偏偏贤妃这个素来不叫她放在眼里的情敌还要跟着火上添油,她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便好似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羞恼交加,羞耻的浑身发颤,几乎又要气哭出来。 皇帝发过一通火,原也差不多消气了,眼见着贤妃提起姬月白脸上的伤,再看张淑妃那毫不知错的模样,更觉头疼:事实上,对着张淑妃这样堪称绝世的美人,他作为男人不是不心动,可张淑妃却总有法子叫他灰心——人家都说美人模样榆木脑袋,他倒情愿张淑妃是榆木脑袋,偏张淑妃生了个自以为聪明的糊涂脑袋,总是要做出那么许多的糊涂事。 有时候,恶毒的人并不可怕,自以为聪明的糊涂人才更令人厌烦。 皇帝甚至都懒得多说,略叹了一口气,面上多少显出些倦怠的模样。 贤妃察言观色,这便抿了抿唇,没再多嘴:张淑妃越是不懂事,她这个贤妃自然是越要显出贤淑懂事的模样来——美貌是天赋没错,可以色事人者岂能长久。 屋内一时便静了下来。 姬月白知道自己这时候还得做个孝女模样,只得上前几步,伸出手,用嫩白指尖抓着皇帝衣袖一角,轻轻的:“父皇,我不生气了,你也别气好不好?”她还小,站在一边,连皇帝的腰都不到,踮脚仰头的模样实在是可怜可爱。 皇帝原就已经懒得再与张淑妃生气,这会儿听着幼女奶声奶气的声音,心下一软,这便弯腰伸手将人抱了起来,笑应道:“父皇不生气。” 姬月白眼下却是另有想法。她看着皇帝,眨巴了下眼睛:“父皇你先前与我说要给我换个伴读——上一次,表姐是母妃选的,这一回能让我自己选吗?” 皇帝想着自己先时嫌麻烦,事事由着淑妃,却是养大了淑妃的心思。他正是愧疚的时候,又有幼女软声轻求,哪有不依的,这便点头:“好,都依你,你要选谁?” 姬月白终于从皇帝嘴里听到这话,可心里却蓦得静了一瞬。 恍惚间,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在这样的寂静里又用力的跳动了起来,急促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让她不觉想起前世——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在她凝目想看那人容貌的那一刻,她的心跳也是这样急促。 期待又紧张。 她闭了闭眼睛,然后再睁开,黑如点漆的眸子好似两丸饱满圆润的黑水银,映着银白色的月光,似有奇异的颜色。 她听到自己的轻缓而有力的心跳声,也顺着这心跳声,慢慢的开口道:“平阳侯之子,傅修齐。” 皇帝闻言一怔,略作思忖,便道:“我记得你三哥儿的伴读便是平阳侯府上的。” 说罢,他便有些犹疑的抬目去看一侧的贤妃。 贤妃自是比日理万机的皇帝知道的更清楚些——她出身平国公府,嫂子傅氏便是平阳侯府的嫡女。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她也未必会选平阳侯世子给儿子做伴读。所以,贤妃便斟酌着道:“平阳侯膝下二子,长子傅景轩乃是嫡长子,早便请封了世子,次子乃是庶出,想来便是皎皎说的傅修齐了。” 皇帝听到这个,倒是有些个印象了:“是了,平阳侯夫人许氏还是贵妃的妹妹,这傅景轩倒也算是琪哥儿的表弟了。” 贤妃柔声应是,心里亦是有数:当初她给儿子选伴读,当然也是希望借着这一层关系,好叫自家儿子与许贵妃、皇长子姬成琪那一头更亲近些。 这么说了一通,皇帝倒是很奇怪姬月白怎么就选了个这样的人:“你便是与你三哥赌气,怎么还偏要选个庶子?”又不禁笑,“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家,怎好选个男孩做伴读。” 姬月白仰头看着皇帝,眼巴巴的样子:“父皇答应我,说了都依我的。”顿了一下,她又道,“我听傅景轩说,他那庶弟生得极漂亮,就跟个小姑娘似的.......父皇,我就想要他嘛......” 皇帝听着小女儿的软声哀求,抬手掐了掐眉心,仍旧有些犹豫:“.....这事,就怕朝臣说道.....” 姬月白鼓了鼓雪腮,哼了一声:“要有人说,父皇便直接回他——仿太.祖烈元公主例便是了。” 皇帝果是神色一宽:“是了,这倒是个先例。” 当年太.祖登基时已至天命之年,膝下二子一女竟是只剩下了个烈元公主,还是个只十岁出头的小女儿。他有意给这仅剩下的一个女儿铺路,不仅力排众议的改制让烈元公主和藩王世子一同进学,还特意给女儿选了几个伴读——这是想要给女儿培养日后的心腹重臣。只可惜,烈元公主去得早,太.祖一番苦心也都付之东流。 106.舞弊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想到这里, 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 人还没过来呢, 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 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 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 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 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二皇子生来身份尊贵, 皇帝怜惜这个嫡子年幼失恃, 待他自然是千怜百爱;张淑妃入宫前便得家里叮嘱,念着这又是长姐所遗唯一血脉, 更是十分痛爱, 自入宫来便只把二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一般,只怕哪里怠慢了。 也正因如此,二皇子虽面上亲和, 心里却是极骄矜的。他自觉姬月白先时的话是驳了自己面子, 已是十分不喜, 只是碍着一贯的宽和性子不好开口责问,只得坐等着姬月白自己上来解释道歉。 偏他等了又等, 姬月白竟就坐在原处与大公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说话, 半点半点也不知主动, 更没有来与他解释的意思! 二皇子坐着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憋气,终究是再坐不住,冷着脸起来,快步出门去了。倒是叫二皇子的伴读不觉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 这么大的声响,姬月白自然也听得见,甚至连坐在她边上的大公主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与姬月白感叹了一句:“二哥哥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呢......” 姬月白没应声。她根本懒得抬眼去看二皇子,只在心里哼了一声:惯他一身脾气! 而且,姬月白约莫也能猜到二皇子这般气冲冲的是要去哪里——他既是等不到姬月白低头认错,自然是要去寻张淑妃告状,借张淑妃的势来压着姬月白认错。 若是前世那会儿,姬月白确实是很怕二皇子告她的状——张淑妃素来偏心二皇子,无论有理没理都觉错在女儿身上,每回都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女儿,推她去给二皇子认错,失望的叹息“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反而是二皇子那贱人,告了状后还要端好兄长的模样,假惺惺的说什么“皎皎她还小,我也有错的地方”..... 过去,张淑妃的厌恶与责怪就像无形的鞭子抽在姬月白的身上,一下又一下,令她忐忑且自卑,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错,做什么都不如人,甚至没办法在二皇子、张瑶琴这些人面前抬起头。 可如今,姬月白再见二皇子这做派,反倒要在心里讥诮一句:二皇子这背地告状的习惯,还真是小妇养出的毛病! 反正,她现在是巴不得二皇子赶紧去张淑妃那里告一告状,最好气死张淑妃。 所以,姬月白便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反到是握住二公主的手:“姐姐你下午还要去演武场吧?”她的目光十分诚恳,语声认真,“我听人说,姐姐的拳法已经打得很好了,要不我也去长长见识吧?” 大公主虽聪慧伶俐但到底还有些孩子气,这会儿被姬月白这么一捧,脸上也不由得露了笑,摆摆手:“你要来那就来呗.....” 大公主其实也挺高兴有个伴的——上头两个兄长骑射都已娴熟,素来不愿意和她这么个女孩家一块玩,偏下头三皇子四皇子也都没用的很,若是姬月白这个小妹妹愿意来做个伴,自然也不错。 姬月白便又笑了笑:“那可说定了。”她现在自是不乐意如前世那样去学琴棋书画——毕竟都是前世已经学过的东西,且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不如骑射武功来的有用呢。反正,姬月白是打算先蹭着大公主学学拳法,等时机成熟了,也去求一求父皇,给自己找个武师父什么的。 这么想着,诸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接下来自然也是各回各宫去用午膳。 玉暖和田蓝两人领着人守在外面。 田蓝素是个心思灵活的,特特赶在玉暖之前迎上来,伸手要替姬月白拿东西,嘴里又道:“国公府的张夫人来了,娘娘叫人留了膳,二殿下也已过去......公主也赶紧回去吧。” 姬月白一顿,神色已微微变了变:无论是张老夫人还是张夫人,这两个人的城府肯定不是张淑妃这么个从来靠脸不靠脑子的人能比的。 和这样的人吃饭,真真倒胃口死了! 姬月白抬到一半的步子又收了回去,转口道:“算了,先不回去.......”她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嘴里倒是立刻就有了借口,“听说四弟最近还病着,我去看看四弟。” 田蓝和玉暖欲言又止,偏姬月白的理由十分充分,她们做奴婢的便是想劝都没得劝,只得跟着姬月白一起去了方宸妃的蓬莱宫,看了四皇子,顺道便也留在蓬莱宫用午膳。 所以,姬月白自然也不知道:二皇子就借着在永安宫用午膳的时候,顺口将闻知阁里的事情与张淑妃还有张夫人说了一遍,也算是不动声色的告了姬月白一状。 张淑妃一听,脸就冷了。 亏得张夫人城府颇深,净白的脸上还带着笑,柔声接口劝道:“殿下,二公主年纪还小,说起来也还是个孩子。若她真有说话不周全的时候,您做兄长的也要多包涵些,好好教她,好好疼她.......”她说着又低头,垂眸看着案几上的那一碗乳白色的淮山鲈鱼汤,目光极淡,声调也是徐徐的,“这天底下,至亲莫若兄弟姐妹——孝全皇后与淑妃娘娘乃是亲姐妹,所以淑妃娘娘这样的疼惜顾念于殿下。而殿下与二公主也是亲兄妹,自是亲近远胜旁人,便是到了陛下那里也逃不过一句‘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出自《常棣》,意思是:兄弟今日相会,祥和欢乐敦厚。 二皇子听着张夫人这不疾不徐的话语,只觉得脸上好似烤着火,面皮微微泛红,几乎有些撑不住了。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应了。 张夫人自是不会故意叫二皇子难堪,她点到即止,很快又道:“殿下午膳过后是不是还要去闻知阁吧?您如今正在长身体,又是这样的每日用功,可要多吃一些,补一补。” 这个话题却是张淑妃也能插嘴的。她含笑嗔了二皇子一句:“是了,你这孩子素来挑嘴,这不吃那不吃的.....天可怜见的,这都瘦了多少了?”说罢,忙叫人给二皇子端了一盅清炖鳝鱼,温声道,“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掺了味道的,这里面没加别的,就是让人拿鸡汤清慢慢炖出来的,就取一个鲜,你且尝尝。” 二皇子谢了张淑妃的好意,便叫身侧宫人把那一盅清炖鳝鱼接了过来,这便再没有多话,一径儿的低头用膳了。 而此时,姬月白才刚在蓬莱宫用完午膳,因方宸妃午后还要休息,姬月白识趣的起身告辞,去了演武场。 也就是在演武场里,她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她的新伴读:傅修齐。 翡色像是吓住了,小脸微白,低声道:“公主说,若是不把那些东西都还回去,她就要一把火烧了流光阁,干脆把东西全烧了,省的便宜了张姑娘。” 张淑妃听到这里,不觉抬手用力的在床榻上击了一下,恨声道:“我就知道这孽障是个不消停的。”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脸上更是泪水涟涟,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看你吓成这样,倒也可怜......”一顿,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这便点了点头,转瞬便道:“娘娘,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107.借力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皇帝连忙抬手给她抚背顺气, 看着她这娇弱病美人模样,目光不觉也温软了许多。 张淑妃咳得厉害,仿佛连心肺都要给咳嗽出来, 本就透白的脸色更是透出一丝青色来。她哽咽着道:“昨儿是我不好,一时失手伤了皎皎,她心里正堵着一口气儿, 若我这做母妃的再生出些事儿来,只怕她越发要怨我偏心了........” 皇帝拿手轻抚她的脊背, 温声劝道:“看你, 又胡说了!” 张淑妃长睫一垂,眼泪簌簌往下落:“陛下是知道的:我统共也只得了皎皎这一个女儿, 真真是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儿。往日里,我固是严厉些, 可那也是有心要教她好——若是换了瑶琴这些个人,到底是外人, 不是我生的,自是只能多哄着。却没想到她小小人儿竟是心思这般重,反是在心里怨我这母妃偏心。我这心里真是,真是.......” 张淑妃说到最后,语声凝噎, 似是一口气上不来, 玉白的手更是紧张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处, 脸色透白如纸,这就又咳嗽起来。 皇帝看着张淑妃白里透青的面容,心里也觉得张淑妃这话颇是有理:也是,那张家姑娘到底是外人,张淑妃面上软和不好多加责骂也是有的,二皇子又是年幼失恃,张淑妃念着长姐估计也不忍多管.......只是自家孩子却又不一样了。偏皎皎年纪小,还分不清里外亲疏、真好假好,反倒心里怨人偏心....... 叹了口气,皇帝便与姬月白招了招手:“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皇帝倒是真的一派慈父心肠,温声与姬月白道:“你小孩家还不懂事,你母妃虽是严厉了些,那也是为你好。昨儿的事,父皇也已经替你说了她,她心里其实也不好过。咱们皎皎不是小气的对不对,可别再为这个和你母妃赌气了,过来与你母妃道个歉——那些偏心的话以后也不要在外乱说了,要不然,你母妃还有父皇也都是要伤心的。” 姬月白手掌握成拳头,指尖抵着掌肉,勉强用那一丝疼痛压住心里的气火,胃里却还是翻涌不停——她简直是被张淑妃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恶心的想吐。 只是,在皇帝的目光下,姬月白慢慢的上抬步前去,只觉得心火上好似烤着一柄利刃,炙热的刃锋在心头剐过,竟有一种血肉模糊的疼。 她从未想到自己竟还要与张淑妃认错——这世上竟还有受害者去与施害者低头认错的道理! 但姬月白还有理智:虽她心知张淑妃是假病,可张淑妃既然能装病,必然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太医等,就连皇帝都已先入为主的信了她的病。姬月白眼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冒然开口揭发,皇帝不仅不会相信她一个六岁孩子的“气话”,甚至还会觉得她不够懂事,反倒会使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所以,眼下只能先忍了。 姬月白咬牙忍了忍,不得不抬步上前去,低下头,一字一句的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说母妃偏心。” 张淑妃看着不听话的小女儿被不甘不愿的站在自己勉强低头认错,堵在胸口的气总算是散了去。她眼中掠过一丝得意又讥诮的神色,只是那亮光转瞬便又沉到了眼底,眸中只有潋滟的水光轻轻的浮了上来。她似模似样的拿着帕子按了按氤红的眼角,仿佛极欣慰的:“你知道错了便好,咱们母女两人又哪里又什么隔夜仇......”顿了顿,又破涕为笑,用那顾盼流波的眉目嗔了皇帝一眼,娇娇的道,“亏得还有陛下在,要不然我与皎皎母女两个岂不真要吵起来。” 皇帝见着她们母女和好,心里没有不高兴的,另外叮嘱姬月白:“你这几日也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你这身子才好,正要好好养着。你母妃现下病着,你做女儿的也要多尽心,这是为人子女的孝道——读书是大事,可这尽孝更是大事,万不可轻忽。” 张淑妃也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女天性,我这儿病得头晕晕的,见着皎皎,竟是好多了。眼下,倒是我这做母妃的离不得她这丫头了。” 皇帝笑了笑,又道:“是该这样,亲母女哪有隔夜仇。”不免又陪着张淑妃说了一会儿话。 因着张淑妃还病着,皇帝到底还是不能留夜,陪着张淑妃用过药后方才起身离开。 皇帝一走,张淑妃便大松了一口气,靠在缎面软枕上,懒洋洋的唤了一声徐嬷嬷。 徐嬷嬷正候在外面,恭谨的应了一声,不一时便从外面进来,手里拿了笔墨纸砚来,抬手递给姬月白:“殿下,娘娘尚在病中,您人小却也不好端茶递药,不若便给娘娘抄几张经书,既能够识字练字,也能够尽一尽孝心。” “是了,”张淑妃懒洋洋的伸出手,正好能够着榻边案几上的瓶儿,瓶上正插着今日才折来的花枝。她指甲养得极长,素日里精心保养着,尤其显得十指纤纤,葱白如玉,完美的近乎没有瑕疵。只见她用自己染了蔻丹的指甲盖儿掐住一片雪白的花瓣,直到那柔嫩的花瓣被掐碎了,溢出花汁,她才清淡淡的开口接着与姬月白道:“你整日里胡乱与人说道,有这功夫,都够抄百十遍的经书了。你还小,我原也不该与你多说,只是女子自来便该贞静自持,我这做母妃的少不得也要教你一教:口舌一多便易生是非。你啊,还小,就该多学一学,学着孝顺亲长,贞静自持。” 姬月白没接那笔墨与经书,抿抿唇,闷不吭声的转头就走。 徐嬷嬷连忙捧着东西要追上去。 姬月白冷声道:“东西我屋里都有,我自己会抄。” 徐嬷嬷有些难堪的顿住步子,这才转头去看张淑妃。 “随她去吧,左右都是要抄的。”张淑妃教训了女儿一顿,心情正好,这便摆摆手,只是心里到底还是不大满意姬月白的态度,便埋怨道,“天底下做女儿对着亲娘哪个不是恭敬孝顺,只她这般怠懒不孝,便是叫她抄几张佛经都要与人摆脸色,真是......” 徐嬷嬷犹豫了一下,想起先时张夫人特意交代的话,还是硬着头皮劝道:“公主还是小孩脾气,娘娘何必与她计较?” “小孩儿才要磨一磨脾气呢,要真是大了,再想教那便忘了。”张淑妃雪白的颊边生出些许恼恨的红晕,越加娇艳,可语声却冷冷的,“再说,真要由着她这脾气,我倒是先要给气死了。” 徐嬷嬷只得诺诺:“娘娘言重了。” 张淑妃倒是没在多说,只是道:“叫人看着些,别让底下宫人帮忙——就得她自己抄,今晚上要是不给我抄个几张来,也别叫人给送饭了。” “娘娘!”徐嬷嬷虽已忍着不想说,可听着张淑妃这话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宫里是再没有安生地方的,延庆宫那头又整日里想着要挑您的错儿,您这么做,岂不是要叫人说道。且张夫人也特意交代了,让您借着这回的病好好与二公主缓和缓和母女感情。” 张淑妃听徐嬷嬷提起许贵妃的延庆宫和亲嫂子的话,也只得勉强压了压火:“罢了,叫人给她备点儿清粥小菜——她才病好,哪里能大鱼大肉。再说了,亲娘病着,她做女儿的哪里能吃好的?” 徐嬷嬷心下嘀咕:您这又不是真病,哪里至于这般上纲上线? 张淑妃仿佛是能感觉到徐嬷嬷心里的嘀咕,抬起眼又看了徐嬷嬷一眼。她生得眉如春山,眼似横波,便只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眼也依旧带了勾人心魂的魅力。 只是,张淑妃的语声却仍旧是如同清溪里流动的潺潺清泉,又清又淡:“你啊,就是心肠太软了。我自也知道嫂嫂是盼着我和皎皎母女和好,可她到底不了解皎皎的脾气——皎皎不比瑶琴脾气柔和,又臭又倔的,便是对着我这母亲也不服气,可不就得先压得她服了气才好?这养孩子有时候就是跟训狗儿似的,脾气凶、不服管的就该好好的打,打得怕了才会听话——要不怎么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呢?有时候,也要饿一饿她,知道饿了才明白什么是饱,才知道我往日里待她的好.....” 徐嬷嬷听着这清泉玉碎一般的语声,再看张淑妃这眉眼盈盈的娇弱模样,暗暗的打了个冷颤。 她年纪与身量都还小,穿石榴红的衣衫,配一身明珠宝玉,宝光耀人,衬得一张小脸雪白娇嫩,新荔一般,尤其的玉雪可爱。 而此时,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萝莉正踮着脚站在他身边,贴在他耳边说话,白嫩嫩的小脸微微板着,颊边米粒大的梨涡也没了踪迹,似是竭力作出大人模样。 看着看着,傅修齐的心尖就好像是被大黄毛茸茸的尾巴尖挠着了,痒痒的,软软的..... 绒毛控的傅修齐还真有点儿被萌到了,甚至还忍不住想着:要这不是公主,倒是真想带回去给大黄作伴......虽然心里怀着胆大包天且不可见人的“肮脏思想”,但傅修齐面色却仍旧一派沉静,很快便接口:“此事,确实是要谢谢公主。” 姬月白扬起雪白的小脸,纤淡的秀眉跟着抬起,一双乌溜溜的杏眸凝视着傅修齐。 她一双眸子生得极好,颇似张淑妃,水润盈然,看人时眸中好似带着光,尤显得眸光深深,似有深意。 她就这样看着傅修齐,板着小脸蛋,一本正经的用那稚气脆嫩的声音提醒他:“光用嘴说可不行。” 傅修齐被她这认真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怔,隐约觉出什么却又觉得不对:他现今不过一介白身,身上又有什么值得这位公主谋取? 心中思绪急转,他面上仍旧半点不显,反是状若无意的玩笑了一句:“难不成,公主还要我以身相许?那我......” “别胡说,”姬月白开口打断了傅修齐的话,秀气的眉尖微微蹙了蹙,一派认真的提醒他,“这是在宫里,这次就算了。要是下次你再胡说,我说不定都救不了你。” 傅修齐此时也醒过神来——这到底是皇权大于天的古代,还真能一言定罪。他立时便把自己杂七杂八的心思全都收了起来:罢了,他现在这情况,养只大黄都是耽误人家喵生了,还是别想太多的好。于是,他抬起手,故作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坦然认错:“是我无状,还望公主恕罪——实是殿下态度可亲,竟是叫我一时忘怀。” 傅修齐端正了态度,姬月白也缓了一口气。她想了想,忍不住强调了一下自己对于对方的帮助:“虽然说,点你做伴读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你应该知道,我面前其实有很多的选择,可我最后还是选了你。” 说到这个,姬月白也有些牙疼:她接下来想做的一件事就与白家有关,按理来说她应该选白启的。可她思来想去,为了避免皇帝疑心以及日后安排,还是决定舍白启选傅修齐。 108.有持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皇帝沉声道:“叫人拖出去, 杖三十。叫永安宫里的那些个人都好好看着, 看看奴大欺主的又是什么下场!” 话声方落,便见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往身后使了个眼色, 立时便有几个身形强壮的太监上前来。那些太监是做惯了这些事情的, 因怕徐嬷嬷出声惊扰了主子, 便先拿帕子堵了徐嬷嬷的嘴, 然后一人架着一边, 就像是拖着一只死狗一般, 把几乎吓得瘫软的徐嬷嬷给拖了出去,杖刑伺候。 满屋子的人看着徐嬷嬷被拖出去,眼珠子仿佛都有些不会转了,不自觉的便已屏息, 殿内一时间更是听不到丁点儿的声音,只心跳仍旧不止:三、三十杖,徐嬷嬷这样的年纪, 这三十杖下去, 岂不要没命?! 想起徐嬷嬷往日里的风光与体面,再看看眼下的下场,便是张淑妃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猛地醒过神来:皇上这是要借这事, 借徐嬷嬷的一条命,给永安宫里那些不知轻重的下人一个严酷的警告——这是朕的公主, 岂是下仆可以怠慢的?! 便有往日里仗着张淑妃, 不把姬月白放在眼里的下人, 此时也吓得哆嗦起来,好似心头的浮尘全都被抹了去,整颗心囫囵间清醒过来:是啊,这是公主,哪怕张淑妃做娘的不喜欢女儿,还有皇帝这个做爹的呢。 一时间,诸人又惊又怕,再不敢小觑姬月白这位二公主,打从心里的敬畏。 姬月白却是安然如故。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徐嬷嬷看着好似和蔼可亲,可她原就是张家安排的人,先时伺候孝全皇后,如今又伺候张淑妃,自然不会真就只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头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这么些年下来,徐嬷嬷手里头的人命还有肮脏事早就数不胜数了。 既如此,想必徐嬷嬷也应该多少能料到自己这个恶奴也有遭报应、被舍弃的一日。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把头依在皇帝肩头,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张淑妃的脸上:张淑妃现下的脸色是真的很难看,白里透青,神色惶恐——看样子,她还真有些被吓住了。 难不成,张淑妃以为死个徐嬷嬷就够了? 不,这怎么能算够?! 姬月白心下沉静,不紧不慢的思忖着接下来的事情,神色间却还是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惶恐与害怕。 就在此时,门外的太监抬步上来,恭谨禀告:“陛下,徐嬷嬷已叫打死了。” 这话说的平平静静,可一条人命就在这样的平静里没了。要知道,这可是先时伺候过孝全皇后的老人,更是张淑妃身边最得用的心腹。 殿中许多人便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打了个冷噤,只觉得有寒气从骨头里一丝丝的往外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然,眼下心情最复杂的莫过张淑妃,她一张皎若明月的面容好似宣纸一般薄且白,隐约又透出青色来,眼中更是惊惧害怕交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雪颊边徒然升起两团潮红,竟是真就犯了咳疾,开口咳嗽起来。 然而,在这样人命造就的死寂里,没人敢开口出声,更是没人敢动作。便是伶俐如薛女官,一时间也是手脚僵硬,竟是忘了上前去服侍张淑妃。 真正镇定如初的大约只有姬月白和皇帝。不过,姬月白还是跟着作出害怕模样。她深知皇帝颇有些怜弱惜小的毛病,这时候便也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往皇帝怀里钻了钻。 大约是先前额角鬓边被皇帝用手捋过的缘故,鸦黑的碎发不甚服帖,胡乱翘着,看上去有些茸茸的,衬着姬月白那张雪白的小脸,真是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可怜又可爱。 皇帝原就心疼女儿,此时更是一颗心都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又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道:“不怕,有父皇在呢。”到底还是对徐嬷嬷这欺主的恶奴余怒未消,又咬牙道,“这恶奴原就罪有应得。”只打了几杖就死了,可真是便宜这恶奴了! 姬月白手臂搂着皇帝的脖颈,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父皇”,真就好似一个依赖父亲的小女孩。可她眼睛余光却还是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正立在一侧的翡色:此时的翡色真就好似最普通的宫人一般,虽面色苍白,但仍旧恭谨的立在一侧,没有出声的意思。 姬月白见状,心里虽有冷笑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就知道,翡色一到张淑妃身边便又要缩头犹豫了......不过,事到如今,姬月白又如何会叫翡色逃了去。她叫过了皇帝又转头去看正咳嗽着的张淑妃,面上似有焦急关切的神色一掠而过,一开口便把人扯了进来:“母妃都咳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站着?翡色,你还不倒盏茶给母妃?” 翡色不觉暗暗叫苦,心知眼下再装不得傻,若是不依着姬月白先前吩咐的行事,便是这回糊弄过去,回头张淑妃疑心起来也是要拿自己算账的。索性都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翡色心头一横,这就垂下眼帘,温顺的捧了温茶上去服侍着张淑妃。 张淑妃也是一时惊吓之下方才犯了咳疾,眼下也明白皇帝面前不好失态的道理,这就就着翡色的手喝了几口热茶,然后便欲叫翡色下去。 不想,翡色却不知是从哪儿抽出一条帕子,满面惶然的道:“娘娘,您,您怎么咳血了.......” 翡色似是吓到了,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她浑身都在发颤,腿软的跪倒在地上,可手上却还是举起一条帕子,高高的举着,好叫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是张淑妃的帕子,上面还绣着她喜欢的玉兰花,而帕子上面却是沾着点点血迹,似是咳出来的。。 因着翡色给张淑妃端茶喂水是背对着人,她抽帕子的动作又颇有些机巧,这乍一眼看过去,旁人都以为她是无意间在张淑妃的榻上发现了这条帕子的。 皇帝本还因着徐嬷嬷的事情,对张淑妃也有几分迁怒,可听说张淑妃竟是咳血了,心里亦是添了几分的担忧和焦急:“来人,快传太医!”他与张淑妃这么多年下来,还有姬月白这么个女儿在,自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 张淑妃闻言却是心头一跳,那真切的尝到了惶恐的滋味,皎若明月的面庞几乎都要透出青白来:那陆太医也不知今日是不是当值,若是叫来个不知事的,她这装病的事可怎么瞒过去? 真要被戳破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一念及此,张淑妃更是慌张起来,偏皇帝传太医的话也是好意,她这做病人的更是不好拦着。她抬起手使劲的压着心口处,勉强忍下那一阵阵的头晕和胸闷,这才垂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正窝在皇帝怀里的姬月白。 姬月白像是受了惊,大半身子都埋在皇帝怀里,只露出小半张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儿。 虽她年纪还小,形容略显清瘦,也没有张淑妃那样令人惊艳的绝世姿容,但一眼望去仍可看出五官的精致姣好。眉如弯月,颊如新荔,唇如樱珠,就连一双乌眸也是水亮的,乌溜溜好似两丸黑水银。 而此时,她正用那乌溜溜的眸子凝视着看着张淑妃,目光清凌凌的,似还有女儿对母亲的几分担忧和关切。 张淑妃看在眼里,却觉得姬月白眼底沉淀着的是说不出的冷漠,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嘲与热讽。 只不过公主功课更轻一些,一般就是上午走过场似的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就是自己安排了。如大公主,往日里便是去与武先生学武功骑射的——她年纪也还小,也不敢教她许多,就只是叫她先练一套健身的拳法来养养身体罢了。姬月白不似大公主这般活泼好动,往日里多是回宫,与张淑妃身边的薛女官学些琴棋书画的本事。 本来姬月白今日是不必去的——毕竟她落水才醒,皇帝也许了她将养几日。只是姬月白昨天白得了张淑妃一巴掌,虽上了药,可她一早起来脸还是肿的,上面巴掌印也清晰的很。 怀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情,姬月白实在是很想带着这巴掌印去给她那兄弟姐妹瞧一瞧,顺道大力宣扬一下张淑妃的“慈母心肠”——既然皇帝现下还信任张淑妃,不想让姬月白搬出永安宫,那姬月白就只能先给张淑妃宣扬一下名声。等张淑妃的名声坏了,皇帝说不得也就改了主意。 109.梦里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可是,这一次的饥饿感却难得的勾起了姬月白前世里那些晦暗又阴冷的记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极了, 眼下的姬月白只觉得有一种浓重的悲哀从心底里涌上来——是的, 她还记得当年破庙里遇过的女人,也记得最后的结局:那样的乱世, 一个女人抱着幼子, 哪怕是怀揣着被世人称颂的伟大母爱,等在他们尽头的却也不是一个好结局。 虽然姬月白从小跟着张淑妃这样一个母亲长大, 可她却比任何人都相信父爱与母爱的伟大——这世上,只有父母会视你若生命,只有父母会为你耗尽心血——虽然,姬月白运气糟糕, 并没有遇上那样的父母,但她却一直这样相信着。 可是, 哪怕是那样一个将孩子视若性命,为了孩子情愿与所有人抗争的母亲也没能坚持到最后...... 爱是如此美好,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在那样的绝境里,人类的爱微小如尘埃,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也没有所谓的奇迹会发生。 当年,她与那个女人随着流民一路奔逃,眼见着女人为了养活孩子, 一次次的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无数个男人。然而, 到了最后, 女人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孩子丢到了草丛里。 那时候,那个女人已有一天没喝水,她与姬月白说话的时候,麻木干瘦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上面还有眼泪,就像是干涸的土地或是河床里挤出来的浑浊液体:“我活不下去了,不能抱着他一起死,更不能叫那些饿红了眼睛的人吃了他——把他丢在这里,我心里还有个念想。也许,也许有人好心捡了他,把他养活了呢.......要真有好心人,我一辈子感激他,下辈子还要给人做牛做马。” 绝望比死亡更可怕,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它让丈夫出卖妻儿、让母亲抛弃幼子、让乱世里的人活得猪狗不如........ 那时候的姬月白也还剩下些好心,可她没办法去做那个好心人——她太弱了,弱的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事实上,她自己都已快饿死了,连睡觉的时候都还要分心提防着流民群里觊觎自己的龌龊男人,实在再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 白启说,这就是弱者可悲可笑之处。 可真正可悲到了尽头,根本不可笑,只有深深的悲哀——乱世里每一个人抬起头去看天空,天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没有半点的光,没有半点的希望。 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姬月白心中更添几分沉重和决心:她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不幸,决不能再让那些不幸重复。她疲倦的睁开眼,转眸去看窗外那一点淡淡的鱼肚白,心下思忖着:天快要亮了,也不知道今日皇帝会不会来,不知道她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梦中惊醒之后,姬月白再睡不着,只抬眼盯着床帐上绣着的莲花。 莲花的花瓣是用银线绣出来的,极素雅的颜色,花蕊处却是是掺了金线绣出来的,细密精致。姬月白眼下心情不好,伸手在上面抓了抓,她人小指甲也养的不长,抓在上面时不免发出细碎的摩挲声。 这般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外头守着的玉暖。 玉暖上前来,隔着床帐,小声问了一句:“殿下,可是要起了?” 姬月白的身体其实才六岁,按理来说还是小孩贪睡的年纪,又是因为噩梦醒的,眼下确实是又饿又困,恨不得蒙头就睡。只是,眼下姬月白却又有着前世里养出来的自律习惯,到底还是克制了身体的疲倦和软弱,慢慢的坐起身子,点头道:“嗯,叫人进来替我洗漱。”顿了一下,她才若有所得的道,“等用过早膳,还得抄几张佛经。” 玉暖只当姬月白是想通了要与张淑妃服软,一时间极为欢喜:“是,奴婢这就叫人进来伺候。” 大约是夜里下过雨,屋内多少有些闷,姬月白洗漱过后便叫人开了窗通气,然后又令玉暖去小厨房端早膳。 只是,从小厨房回来后,玉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 姬月白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那白粥大半都是汤,米粒就只薄薄的一层儿,说是粥都算抬举了,至多只能算是米汤,真真是端出来就寒碜。 便是玉暖这做下人的都觉得张淑妃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这是亲女儿,又不是仇人,便是有一二的忤逆,也不至于这么磋磨人吧? 只是,玉暖素来胆子小,终究还是不敢说主子的坏话,这会儿也只得勉强道:“小厨房那头说了,早膳喝米汤,最是滋养没有了.......”顿了顿,终究有些心虚,说不下去了。 姬月白却是懒得计较这些小事,这就从玉暖手里接了那一碗米汤,干脆利落的喝了。 她本就又累又饿,热腾腾的米汤入了腹中,虽然不抵饿,但胃里的烧灼感终究还是少了许多,身上也多了些暖意。她心知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实际上也没心情计较这个,搁了碗后便道:“我抄会儿佛经。” 这就是让她们都出去,不必在边上伺候的意思。 玉暖看了眼姬月白的脸色,见她小脸微白,心里不知怎的竟也觉出几分可怜来——那些个穷苦人家,做爹做娘的只恨不得自己勒紧了腰带也要喂饱女儿,偏张淑妃这做娘却是...... 这么一想,玉暖倒是有些理解姬月白的怪脾气了,这便轻手轻脚的收拾了东西,领着一众人退了下去。 姬月白这便静下心抄了一会儿的佛经,忽而便见着一团雪色从门边窜进来——是雪团儿。雪团儿是撒娇卖乖惯了的,这会儿便摇着尾巴,乖乖的凑上来,软绵绵的偎在姬月白的脚边,一下又一下的蹭着,娇娇的喵着。 姬月白被它这喵呜喵呜的叫声叫得心软,只得先搁下笔,抬手将撒娇卖乖的雪团儿从地上抱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膳吃得少,手上没力气,她抱着雪团儿时总觉得它好似重了一些,忍不住揉了揉它软软的胡须垫,又在它坦然露出的肚皮上摸了摸,逗猫道:“你该不会是吃饱喝足来找乐子了吧?” 雪团儿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娇软软的瘫在她怀里,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模样。 姬月白看着雪团儿这皮毛油亮,又懒又娇的样子,便是再好的心态都有些崩了——她还饿着肚子呢,这猫倒是吃饱喝足,还有心情来讨抱抱讨摸摸——这可真是人不如猫! 真是一只公主喵! 姬月白的思绪一下子便歪了,伸手捏了捏雪团儿的爪垫,将怀里的雪团儿从爪到头的捏了一回。不过,就这摸猫的功夫,她的心情也不由放松了许多,这才慢半拍的想起了傅修齐:傅修齐今早也是要去闻知阁的,偏她现下又被张淑妃管着去不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转念一想:到底还有大公主呢,哪怕是看在傅修齐那张脸上,大公主应该也会好好“照顾”傅修齐的。 想到这里,姬月白立时便放下心来,转头就将傅修齐的事给搁了下来,一边揉着怀里的雪团儿,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事情。 这么一心二用,竟也过了一上午。一直等到快午膳的时候,姬月白才终于等来了她想要的好消息—— “殿下,陛下午间要来,娘娘让您过去一齐接驾。” 她原就是稀世罕见的绝色美人,此时泫然欲泣,白皙的下颌也跟着紧绷起来,若小荷初露尖,更见楚楚。 张夫人看在眼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只是她素是谨慎,嘴上还是不免含蓄的说张淑妃一句:“二公主落水才醒,脸上又有伤,娘娘很该仔细看着才是......”这要是张淑妃把人看住了,二公主哪里还有机会去使坏、说张淑妃的坏话? 张淑妃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真个是委屈的不得了:“我哪里管得了她?!我说她一句便要回我百十句,句句都戳我心肝儿,竟是恨不得我这做母妃的给她气死了才好——昨儿我就被她气得整晚没睡.......”说着,含着眼泪,语声也哽咽起来,“嫂嫂还说我不疼她——却不知道我这做母亲的真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也被她伤透了心!若她有瑶琴半分的体贴和孝顺,我都不会这样冷淡!偏她这孽障,见天儿的给我添堵,到处儿的说我坏话,我真个是一日日的熬着,再忍不下去了!” 张夫人见着张淑妃恼羞气恨成这样,此时也不得不咽了一口气,先拿了家里老夫人来压张淑妃这火儿:“娘娘可还记得,您入宫时,家里老夫人是如何交代的?” 张淑妃神色一顿,浓长细密的眼睫垂落下来,抿了抿唇,良久才低低的应道:“母亲教我,戒急用忍。” “是,老夫人她是过来人,经过见过了的事多了去了,我们小辈儿那是再比不过的,可不要多听听她老人家的话。”张夫人先捧了家里婆婆一句,又劝,“我知道这些事是委屈娘娘了,只求娘娘便当是为了二皇子、为了家里老夫人,再忍一忍吧......” 110.反将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她原就是稀世罕见的绝色美人, 此时泫然欲泣, 白皙的下颌也跟着紧绷起来,若小荷初露尖, 更见楚楚。 张夫人看在眼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只是她素是谨慎, 嘴上还是不免含蓄的说张淑妃一句:“二公主落水才醒, 脸上又有伤,娘娘很该仔细看着才是......”这要是张淑妃把人看住了,二公主哪里还有机会去使坏、说张淑妃的坏话? 张淑妃拿起帕子, 擦了擦眼角,真个是委屈的不得了:“我哪里管得了她?!我说她一句便要回我百十句, 句句都戳我心肝儿,竟是恨不得我这做母妃的给她气死了才好——昨儿我就被她气得整晚没睡.......”说着, 含着眼泪,语声也哽咽起来,“嫂嫂还说我不疼她——却不知道我这做母亲的真真是为她操碎了心, 也被她伤透了心!若她有瑶琴半分的体贴和孝顺,我都不会这样冷淡!偏她这孽障,见天儿的给我添堵, 到处儿的说我坏话, 我真个是一日日的熬着, 再忍不下去了!” 张夫人见着张淑妃恼羞气恨成这样, 此时也不得不咽了一口气, 先拿了家里老夫人来压张淑妃这火儿:“娘娘可还记得,您入宫时,家里老夫人是如何交代的?” 张淑妃神色一顿,浓长细密的眼睫垂落下来,抿了抿唇,良久才低低的应道:“母亲教我,戒急用忍。” “是,老夫人她是过来人,经过见过了的事多了去了,我们小辈儿那是再比不过的,可不要多听听她老人家的话。”张夫人先捧了家里婆婆一句,又劝,“我知道这些事是委屈娘娘了,只求娘娘便当是为了二皇子、为了家里老夫人,再忍一忍吧......” 张淑妃自小养在老夫人膝下,对着张老夫人这位母亲实在是又敬又畏,闻言却也不哭了,只得咽下委屈和恼恨,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母亲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我做女儿的自然再不敢忘。”只是她心里到底还是堵着气,眼下也只是含着泪,勉强点头,催问道,“嫂嫂想说什么?” 张夫人见张淑妃肯听劝,这才徐徐的往下道:“娘娘到底是二公主的亲生母亲,便是说破了天,那也是血浓于水,母女至亲,旁的那些人哪里比得了?虽说您前头对着二公主时有一二的不是之处,可到底是亲母女,您这慈母心肠,谁人不知?” 张淑妃听得有些糊涂,但她也多少知道长嫂脾气,只试探着去看张夫人的面色,耐心等着下面的话。 “娘娘,您昨儿一时失手,打了二公主,确是您的不是。只是......”张夫人语声一凝,忽然伸出手。 张夫人的手掌不觉渐渐合拢,轻轻的握住了张淑妃玉琢一般白皙纤细的皓腕,抬起眼看着人,一字一句的郑重道:“只是,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二公主脸上伤着,您这心里又如何不难受后悔?” 张淑妃只觉得手腕处被张夫人微热的掌心烫了一下,慢了半拍方才会过意来,下意识的跟着点头,含糊的重复道:“是了,昨儿我打了皎皎,心里确是十分的难过后悔。” 张夫人见状,不由显出些微欣慰的神情来,低声道:“娘娘心里煎熬着,这熬了一夜,自是难受的很,现下听说二公主今日阁中的偏心之说,想来更是心痛的。”她秀眉一挑,眼尾的细纹似乎也跟着展开,“您心痛得厉害,这便病了......” 张淑妃终于明白过来了:是了,她做母亲若真的已经为着这事难过后悔到了病倒,姬月白难不成还能再揪着事来伤母亲的心?而且,她此时这一病,便从强势变作了弱势,皇帝那里多半也会对她更添几分怜惜。 张淑妃立时便也抬起凝霜一般的素手,轻轻的压住了自己的心口,秀眉一蹙,似是真有些心痛了:“是,我这心口闷痛的厉害,许是病了。”她自小便生得好,家中长辈也一贯纵着她,这撒娇讨喜、装病卖乖的本事倒好似天生就会的。 张夫人见张淑妃会意了,眼中掠过一丝宽慰,但面上仍有许多忧虑,语声和缓的接着道:“娘娘玉体矜贵,千万要仔细身体,我这就令人去请太医院寻太医——那陆太医素来周道,与咱们家也是相熟的,这会儿正该请他过来仔细看看,照应一二。至于二公主那里......” 只听张夫人和缓的语声不易察觉的的顿了顿,在张淑妃期盼殷切的目光下,徐徐然的加了一句:“二公主为人女,想来也是要来给娘娘侍疾的。” 张淑妃不由点头,柔声应道:“是了,我只她一个女儿,如今哪里离得了她。她能在边上侍疾,也是她的孝心,想来陛下也是乐见的。” 张淑妃素来受不得旁人忤逆,更何况是往日里最不放在心上的小女儿,早就想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人,偏偏如今碍着皇帝,打不得骂不得的,只气得她心口都疼了。如今,她倒是正好可以拿自己的‘病’好好的磨一磨女儿这破脾气。 待得姬月白目送傅修齐回去,从演武场那头回转的时候,金乌也将西去。 只见天际好似烧了一团火,火光遥遥的映在雪白的云团上,一眼望去漫天彤云,明霞颜色绚烂,光彩烈烈,竟是极美极动人。 姬月白领着一众的人走到永和宫的门口时不知怎的心里隐约生出些许不对,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很快便注意到了停在永安宫外面的御驾,还有那进出匆忙的宫人,更添了几分疑惑。 正满腹犹疑时,却见张淑妃身边服侍的薛女官掀了帘子,缓步从里面出来。 薛女官见着姬月白一行人回来,勉强挤出笑容来,恭谨上前行礼,轻声道:“殿下回来了?”她步履轻缓的迎上来,语声不紧不慢,“陛下和娘娘都在里面呢,殿下也快进去吧。” 姬月白随她往里走去,只是目光一转便落在薛女官的脸色,仔细的看了她的脸色,恍若无意的问道:“父皇怎么来了?” 薛女官弯下腰,抬手替姬月白掀开前头的帘子,嘴上道:“娘娘今儿身子有些不适,陛下便来瞧瞧......” 姬月白垂下眼睑,细长浓密的眼睫也跟着一根根落下,秀致纤美。她这一垂眼,正好能看见自己绣鞋上上绣着的夜明珠正随着她的步子上上下下,只可惜现下是白日里倒是见不着夜明珠的细光。 姬月白心念一动,忽而挑眉问道:“听说舅母来过了?” 薛女官低眉顺眼在侧服侍,似漫不经心:“是,张夫人才刚出宫。” 姬月白脚下不停,仿佛也只是与她闲话家常,只语声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也对,表姐昨儿才出宫,依着舅母素日里的谨慎,想必是要早早进宫请罪的。”顺便再提点提点张淑妃这不中用的小姑子。 薛女官眼睫一垂,没有应声,只用自己细白柔嫩的指尖轻轻捻着前头用莲子大的东珠,动作优雅的掀开了前面的珍珠帘子,语声低缓的道:“陛下与娘娘都在里面,公主进去吧。” 姬月白听到这话,藏在袖子里的手掌握紧了些,心里不由又提了提。 然而,薛女官话声方才落下,已轻手轻脚的将面前的珍珠帘子掀了开来。东珠交碰时的声音清脆悦耳,隐约还能听见殿内里压得极低的说话声还有咳嗽声。 姬月白沉了一口气,然后往里走去,果是见着皇帝与张淑妃两人坐在里面说话,这便上去请安:“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妃。” 只见张淑妃正靠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白狐狸毛镶边的雪里金遍地锦被子,她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隐约还带着几分病色。 她巴掌大的脸被光照得雪白,偏那肌肤又润滑如玉,仿佛如明珠美玉一般随时都会生出盈盈光晕,一对纤长的柳眉更如远山含黛,眉眼盈盈如春波,便是略失血色的红唇都似带着花蜜般的清甜,引人采撷。 她虽不施脂粉却是真正的“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女子见了都要我见犹怜,何况男人? 姬月白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空气沉甸甸的在腹腔里往下坠,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果然,皇帝见着她来,这便蹙了蹙眉,开口一句便是:“你母妃身子不好,还病着,你怎还胡乱往外跑?” 皇帝疼爱子女却也是十分看重子女们的孝心,便是他本人也是个侍母至孝的大孝子,若非方太后性子冷淡,素喜清净,再三强调了不喜旁人打搅,只怕皇帝这孝子必是要领着人,晨昏定省的去慈安宫请安。 也正因如此,皇帝这做父亲的自然也益发的见不得底下孩子不孝。 她原就是稀世罕见的绝色美人,此时泫然欲泣,白皙的下颌也跟着紧绷起来,若小荷初露尖,更见楚楚。 张夫人看在眼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只是她素是谨慎,嘴上还是不免含蓄的说张淑妃一句:“二公主落水才醒,脸上又有伤,娘娘很该仔细看着才是......”这要是张淑妃把人看住了,二公主哪里还有机会去使坏、说张淑妃的坏话? 张淑妃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真个是委屈的不得了:“我哪里管得了她?!我说她一句便要回我百十句,句句都戳我心肝儿,竟是恨不得我这做母妃的给她气死了才好——昨儿我就被她气得整晚没睡.......”说着,含着眼泪,语声也哽咽起来,“嫂嫂还说我不疼她——却不知道我这做母亲的真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也被她伤透了心!若她有瑶琴半分的体贴和孝顺,我都不会这样冷淡!偏她这孽障,见天儿的给我添堵,到处儿的说我坏话,我真个是一日日的熬着,再忍不下去了!” 张夫人见着张淑妃恼羞气恨成这样,此时也不得不咽了一口气,先拿了家里老夫人来压张淑妃这火儿:“娘娘可还记得,您入宫时,家里老夫人是如何交代的?” 张淑妃神色一顿,浓长细密的眼睫垂落下来,抿了抿唇,良久才低低的应道:“母亲教我,戒急用忍。” “是,老夫人她是过来人,经过见过了的事多了去了,我们小辈儿那是再比不过的,可不要多听听她老人家的话。”张夫人先捧了家里婆婆一句,又劝,“我知道这些事是委屈娘娘了,只求娘娘便当是为了二皇子、为了家里老夫人,再忍一忍吧......” 111.福祸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本来姬月白今日是不必去的——毕竟她落水才醒,皇帝也许了她将养几日。只是姬月白昨天白得了张淑妃一巴掌, 虽上了药,可她一早起来脸还是肿的,上面巴掌印也清晰的很。 怀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情,姬月白实在是很想带着这巴掌印去给她那兄弟姐妹瞧一瞧, 顺道大力宣扬一下张淑妃的“慈母心肠”——既然皇帝现下还信任张淑妃,不想让姬月白搬出永安宫, 那姬月白就只能先给张淑妃宣扬一下名声。等张淑妃的名声坏了, 皇帝说不得也就改了主意。 当然,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 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 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 上前来与她说话, 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 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 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 虚张声势, 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 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 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她今日带伤过来,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眼见着这话题方向越来越歪,马上就要歪到淑妃的性情上,二皇子不得不咳嗽一声:“人有失手,多半也是不小心.......” “是啊,人有失手,”三皇子心里惦记着张瑶琴,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又悄悄拉着姬月白的衣袖,轻轻问了一句,“那个,你表姐,她还好吗?” 姬月白看了三皇子一眼,深觉这人上辈子是蠢死的,这辈子怕也离蠢死不远了。虽然人蠢没药可救,但她也不想便宜了张瑶琴,索性便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所谓的悄悄话:“三哥,表姐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我知道你喜欢表姐,可表姐喜欢的是二哥的——她和我说过,她长大了也是要嫁二哥的。” 张家千金万金养出个好女儿,又千方百计的送人进宫,打的还不是把人嫁给二皇子,亲上加亲的好主意?当然,前世里张家确实是如愿以偿,甚至还得了皇后的位置——亡国皇后也是皇后嘛。 姬月白便是故意要把这事说破——有些事只能是心照不宣,真要是挑破了那就很难看了——比如张淑妃的偏心,比如张家对张瑶琴的期望...... 这就好比是用针去挑脓包,脓包破了,里面的肮脏东西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果然,听到这话,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好在,二皇子的年纪较众人更长一些,略有些城府。他很快便压下那点儿难堪,伸手点了点姬月白光洁的额头,故作从容的道:“你这丫头倒是越发调皮——竟还敢指派起二哥的玩笑来了?” 姬月白眨了下眼睛,回了二皇子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颊边的红肿还没消,她的笑容看着也有些古怪,但她很快便上前攀住了二皇子的手臂,撒娇似的应道:“二哥你待我这样好,我哪里又敢开你的玩笑?” 二皇子见着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下一虚,面上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姬月白没再说话,眼中虽带着笑意,可那些微的讥诮与冷淡却还是沉淀到了眼底:她这位二哥最爱装好人,好似什么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只他一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当年,他起意要把姬月白这仅剩下的一个妹妹送去北蛮和亲也没自己出面,只让张瑶琴和张淑妃这两个轮番来唱.红白脸,威逼利诱的将她送出去。可真是....... 姬月白心里冷淡讥诮,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大公主却是小心留神着三皇子的动静——她生怕自家傻弟弟要为着张瑶琴的事情而闹腾,此时连忙便拉了姬月白一下,道:“不说这些了,先生快来了,二妹妹你也赶紧坐吧。” 说罢,她用手牵着姬月白,正好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坐下,将姬月白与二皇子三皇子等人隔了开来,省的再搅出什么事来。 姬月白便顺势坐下,扫了一眼大公主身边正拿书立着的伴读,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无论是皇子公主都是有座的,只有伴读,在先生来之前都是要站着的,若是皇子公主出了什么差错,先生要打人也是要先打伴读。 只可惜,她前一个伴读才被赶出宫去,后一个伴读正在路上还没到呢...... 姬月白心念一转,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心情,这便打开书本,看了眼:今日说的是《左传》。左传第一篇,正好就是....... 她这头正想着,忽而便见着曾大学士拿着书,负手于后,正好阔步自门外进来了。 皇子公主们进学,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是留在外头的,身边也只带了伴读。人少,见着曾大学士来了便立时都静了下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领着诸人起身给曾大学士行礼——天地君亲师,虽然君在师前,可皇家为天下人表率,自然是要显出尊敬师长的样子的。曾大学士受了众人的礼,然后回礼,最后才请诸人坐下,翻开手上的《左传》,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今日讲《左传》。” 说罢,他看了一圈,目光掠过姬月白时见着她颊边未消的红肿倒是顿了一下,不过他自也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这便掠过姬月白,点了姬月白身边的大公主:“大公主先起来把这第一页念一遍吧。” 众人的水平不一样,大公主和姬月白是公主,年纪也小,曾大学士现阶段也就叫她们认字背书什么的,至于什么微言大义——正所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大公主自来便不是个怯场的,见曾大学士点名,这就站起身来,慢慢的将这《左传》开篇念了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左传》属于编年体史书,也就是说它是按照时间——某年某月某日的顺序来记载历史。而这一年里,郑伯克段于鄢是占据大篇幅的大事,《左传》开篇说的就是这个。 曾大学士慢条斯理的又将郑伯克段于鄢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开口询问底下的学生:“......你们怎么看?” 姬月白还在发怔,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机灵,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千娇万贵,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虽甚少见人,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赞她姿仪甚美,世所罕见。 那时候,张国公两朝元老,世子年轻有为,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112.殿试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一念及此,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 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只语气清淡:“也罢, 正好叫你吃个教训,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 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 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 宫里也有你姑母,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 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 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族里头多有议论,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 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 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 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第二日,张夫人便递了牌子去见张淑妃。 张淑妃虽夜里被女儿气了一回儿,夜半时才囫囵睡了个觉,早起都不得劲儿,但是见着娘家嫂子却是没有不高兴的。 只是,张淑妃眼下见着嫂子便又不由想起侄女儿的事情,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忙不迭的问了许多侄女回家后起居安排,嘴里道:“我这儿有几样好东西,迟些儿嫂嫂替我带去给瑶琴,便当是我给她压惊的。” 顿了一下,她又气得咬牙:“只恨我养出那么个女儿,竟是叫瑶琴平白受罪。” 张夫人反笑着安慰张淑妃:“回自己家里,算什么受罪?” 张淑妃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还小呢,哪里见过那个阵仗?且这事原就不是她的错。嫂嫂也不必心急,我迟些儿便去求求陛下,叫他下旨召瑶琴入宫。” 张夫人连忙按住了张淑妃的手:“娘娘,娘娘万不可为着这事再去寻陛下。”她低声道,“家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咱们家里最要紧的便是二皇子那头,娘娘怎好因小失大?” 张淑妃听嫂子提起亲娘,秀致的眉尖蹙了蹙,也没说话了。 张夫人便又劝她:“再说了,瑶琴年纪还小,性情不定,自她入了宫,我这心里便总也放不下来,只怕会惹出事来。此回也是因祸得福,回家后,我便叫她去族里女学进学——咱们族里女学如何,娘娘也是尽知的。” 张淑妃少时上的便是张家族里的女学,听到这话不由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候,不由也转了心思,转口问道:“杨先生可还在?” “在的,”张夫人含笑着道,“我便是想叫她也教一教瑶琴,若她能得两位姑母半分本事,我这儿便再不必愁了。” 张淑妃不禁笑起来:“瑶琴天分好又肯努力,日后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全赖娘娘吉言了,”张夫人见张淑妃露了笑颜,这才放心许多,这才目光一转,落在张淑妃面上那还未彻底褪去的红痕上面,试探着问道,“娘娘脸上这是.......” 张淑妃柳眉一横,想起昨夜的事便又起了气,只是她也不想迁怒张夫人这嫂子,只得看了徐嬷嬷一眼:“你与嫂嫂说罢。” 徐嬷嬷应了一声,只是她为着张淑妃这做主子的面子也不好说的太清楚,说到关键处只得含糊的掠过。 张夫人倒是不知昨夜女儿离宫后竟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听过后不由又叹,开口劝张淑妃道:“二公主那头,娘娘也要仔细些才好。便是陛下那里,必也是盼着娘娘与公主母女和乐的。” 听到这话,张淑妃便觉得心口噎得厉害,她心里不乐意,这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她昨儿紧赶慢赶的去告我的状,叫我在景和宫里丢了那么大的丑儿,我今儿都不敢出门去。现如今,竟还要我这做娘的去讨好她不成?” 张夫人不由暗叹,她虽也是张淑妃亲嫂子却也不好常入内廷,只是心里头多少也是清楚张淑妃待女儿的态度的。 说来也是不巧,张淑妃十七岁便入了宫,她美貌惊人,自然圣眷非常,隔年便生了姬月白。偏张淑妃是家里小女儿,自小养得娇,再没有吃过苦头的,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儿,忽然怀了孩子,怀孕时那臃肿笨重自是不必提,到了生产偏又是难产,张淑妃疼得险些要去死,真心觉得这什么女儿就是来与自己要债的,哪还有心情去疼女儿?若非家里几番劝导,张淑妃真是连个面子情都做不出来的。 张夫人至今都还得记得:前年入宫时,正好碰见二皇子和二公主也在。张淑妃便是给二皇子端盏蜜水也要仔细水温,生怕烫着人。那样的慈母心肠,如何不叫人动容?只二公主姬月白独自坐在一边,半仰头,小脸净白雪嫩如莲瓣,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怔怔然的看着张淑妃。 那一刻,她目光与神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以至于张夫人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都觉不是滋味,婉转提醒张淑妃一句。张淑妃却仍旧态度轻慢:“我早便说她不机灵,见了自家舅母也不会叫人——皎皎,你来,叫舅母.......” 当时,张夫人听这声气儿便已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是她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心里另有一层隐秘而见不得人的想法——这父母偏心,被薄待的孩子里头,十个有九个是要加倍孝顺争气来讨父母欢心的;只一个可能会生出不满与怨恨。 张夫人瞧着二公主对张淑妃甚是孺慕,想着张淑妃这小姑子又是素来脾气古怪的,倒也没多劝。结果如今女儿被人从宫里撵了回来,又听说了昨夜的事情,张夫人自然也醒过神来了,立时便算好了利弊: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若是二公主真就对张淑妃生出嫌隙,日后迁怒张家乃至于二皇子.......这到底是公主,当今又是疼儿女的,日后嫁的少不得也是公侯门第——既如此,他们何苦又要把自家的助力往外推,没得生出仇怨来? 故而,张夫人今日却是拿了十分的力气来劝人:“家里老夫人常与我说起娘娘少时的事情,都说您自小儿便是心肠柔和,见着个可怜人便要垂泪,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便每每惦记着要给那些穷苦人赠衣施粥。见了的人都说您美貌心慈,是天上下来的活菩萨。如今二公主年纪小,正是盼着父母疼爱的时候,娘娘您只需拿些慈悲疼她,她必是要感激涕零的。 ” 嫂子的话,张淑妃倒也听得进去,黛眉不免一蹙:“嫂嫂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生的,我如何又不想疼她?只是那丫头生来便是与我讨债的,素便不是个懂事的,见了面便越发的讨嫌了。嫂嫂你是没见着她昨日里与我说话时的声气儿——那简直是......”她自觉涵养好,一时骂不出话,索性便抬手揉了揉自己气闷的胸口。 张夫人暗暗叹气,随即又劝:“当年娘娘怀着二公主时,十月怀胎,一朝生产,那是何等辛苦艰难?娘娘对公主这心,我是再知道没有——要我说,这天地底下又有哪个能比娘娘待二公主更好的?只二公主年纪小,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的事儿,眼下自是被那些个嘴甜的哄了去,哪里又明白娘娘您这没说出口的苦心?现下只盼着娘娘平日里也略开开口,也多疼疼她,待她大了就知道娘娘您这慈母心肠了。” 张夫人劝了又劝,险些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张淑妃这才勉强点头,答应了要好好待女儿。 只是,这两人眼下都不知道,姬月白正为能搬出永安宫,在学里小闹了一场。 她已经病了许久,身上使不出一点的力气,甚至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看着一缕极绚烂的春.光从窗纱的破洞里穿入,裁剪出一段动人的光与影,在昏暗的室内绽开一大片的明光。 真好看,就像是许多的金粉被人洒在半空中,如她涂满了金粉的前半生,又仿佛她低微似尘埃草芥的后半生。 姬月白无力的喘了一口气,喉咙干涩,呼吸艰难。她心知自己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也正是因此,她更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浮在半空中的金色粉尘,近乎贪婪的看着,似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她即将黯淡的人生。 也就在此时,她那永远被幻听和轰隆声折磨的耳朵里传来了脚步声。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移向门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113.探花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依旧从容, 提着笔不紧不慢的写完了眼前几个字,用细沙吸去余墨,最后再拿玉麒麟镇纸压住了宣纸。 收拾整齐了, 她才抬手将怀里的雪团儿递给一侧的宫人, 悠悠然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起身往外走去:“走吧。” 玉暖被姬月白的态度感染,缓了神, 跟着姬月白一起往正殿去。 因张淑妃这时候还“病”着,这会儿还拥被卧在榻上。 因张淑妃嫌弃昨夜里下过雨,外头风冷湿气,故而殿中窗扇都关得紧紧的。也正是因此, 摆在榻案边上的药汤热气袅袅, 却是熏得满殿药香。 姬月白上前去,面色如常的与张淑妃行了礼, 仿佛从昨晚起便因张淑妃而挨饿受罚的不是她一般。 便是张淑妃看着也不由暗暗道:果然是天生的臭脾气, 便是这样了,竟还硬着骨头不肯服软! 没等到女儿服软, 张淑妃心里颇是不悦,脸上难免也跟着显出一些儿来。她抬了抬眼皮, 看了姬月白一眼,指了指一侧的椅子:“坐吧。” 姬月白便一声不吭的坐下了, 那模样真是故意装出来的乖顺。 张淑妃:“.....”她瞧着姬月白这模样就气闷——真是连句伶俐讨喜的话都不会说! 好在, 她们母女也没等太久, 不一时便听见从外面传来的击掌声和太监拉长了声调的通禀声。 张淑妃作为“病人”,这时候自然起不来身,但是其他人却还是起身接驾的。姬月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状若无意的往立在一侧的翡色处扫了一眼。 翡色心里有鬼,立刻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的目光,眼神游移,秀容微白。 姬月白却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只听帘拢轻响,便见着皇帝阔步进了殿。 姬月白上前去行礼:“见过父皇。” 皇帝亲手扶了女儿起来,仔细看了她的脸,低声道:“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他顺势将女儿抱了起来,掂了掂重量,总觉得自家女儿瘦了许多。 张淑妃闻言,心头一紧,不由抬眼去看姬月白。直到此时此刻,先前对女儿百般苛待的她总算是后知后觉的生出几分后怕来——要是姬月白与皇帝说起自己苛刻饮食的事情,这可怎么好? 姬月白自然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紧张的目光,可她却还是状若无事的抬手去搂皇帝的脖颈,像是和人说悄悄话似的,小声的与皇帝诉苦道:“我,我担心母妃的病,昨晚上都没睡好,只顾着抄佛经给母亲祈福了。” 张淑妃心头一宽,暗觉女儿饿了两顿,到底还是懂事了些。她难得笑应了一声:“是啊,皎皎她一晚上便抄了许多,难得她小人家竟也能耐得住性子。”说罢,又叫人拿了姬月白抄的佛经过来给皇帝看。 皇帝仔细看了看,不禁又赞了一回女儿孝心,随即心疼的伸手捋了捋女儿鸦黑的鬓角,疼惜不已:“哪里就要你这样紧赶慢赶了?太医都说了,你母妃这病只要静心养着便好了,你只管放下心来便是了。” 姬月白垂下长睫,细长浓密的眼睫就像小扇子,在玉白的肌肤上落下淡淡的影子。她怯生生的道:“可,可徐嬷嬷她说母妃病得厉害,让我少吃些东西,多抽时间给母妃抄抄佛经,也好给母妃祈福了。” 皇帝原还只是怜惜心疼的看着女儿,脸上神色亦是十分温和,听到这话时却不免变了变脸色,沉了声音:“.....她叫你少吃些东西?”声音有些沉,好似风雨欲来之前的压抑与沉重。 姬月白点了点头,像是有些羞赧,把脸埋到皇帝的肩头,难为情的说着:“嗯,我昨晚上还有早上,都只吃了一碗白粥——父皇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小厨房的人。” 话声落下,皇帝的脸已经彻底沉了下去:说什么少吃东西多抄佛经,这根本就是欺负姬月白年幼天真,故意苛待!也不知这些个恶奴究竟是哪来的狗胆! 便是皇帝,也是再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堂堂的大周公主,在他的眼皮底下竟也要被个恶奴欺到头上,这样小的年纪还要挨饿受罪。 皇帝想到这里,越发气恨,偏他还顾着怀里的姬月白以及病榻上的张淑妃,勉强压住了声音,转口问道:“怎么回事?” 他看着张淑妃,虽心里仍旧觉得她病中形容憔悴娇弱,很是可怜,心里却也不免有了些迁怒:虽病时管不了许多杂务,可为母则强,再如何也要照顾好女儿,更不能由着下仆欺负女儿啊!再思及张淑妃往日里的行事,更觉是张淑妃能力不够——虽已是一宫主位竟还辖制不住下人,这才刚病,女儿就被恶奴欺上头了..... 说句不好听的:张淑妃这都算是“德不配位”了。 张淑妃亦被姬月白的话气得脸色发白,险些喘不上气来。她并无大智慧,做的最顺手的不过是撒娇卖乖,眼下对上正在冷怒中的皇帝,不觉打了个冷噤。 好在,她久经考验的本能还是让她立刻的做出了最恰当的选择——只一瞬,她脸上也浮出了惊怒之色,眼角泛红,全然一副被人蒙在鼓里的可怜无辜模样:“这事,妾也是再想不到......” 说着,张淑妃转眸去看一侧服侍的徐嬷嬷,神色既失望又愤恨,声音更是冷冷的,满是厌弃:“你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我原还想着,我这儿病着没精力照料皎皎,这才叫你去看着。你就是这样照顾公主的?” 徐嬷嬷昨日里也是听了张淑妃那一番“养女儿如养狗”的论述,心里自也有几分寒意:张淑妃这样的人,亲女儿一时忤逆都要恨得牙痒,对着底下下人又能有几分真心?多半也是有事就要舍了的。偏,她一家老小都在成国公府,若自己不肯老实替罪认错,只怕就要连累了一家老小..... 她可怜的小孙子才出生不久呢。 想着家里的儿子与孙子,徐嬷嬷终于还是闭了闭眼,垂头跪了下来,立时磕头认罪:“陛下恕罪,娘娘恕罪,老奴一时鬼迷心窍,实在是.....实在是罪该万死!” 话未说完,眼泪便已滚滚而下,真真是涕泪横下,衬着那满头白发,更显得颓老可怜。 张淑妃看着,心里也有一二的不忍,不过这点不忍转瞬即逝,撇开头,冷声道:“拉下去,以后也莫要叫我在永安宫看见她。” 说罢,又去看皇帝脸色,想着自己这一番狠心的处置应是能够叫皇帝消气了。 然而,皇帝却仍旧神色不渝。他眯了眯眼睛,口吻沉静:“先等等。”他冷眼扫了满屋子的宫人太监,话音又冷又淡,隐约透出森森的寒意和嫌恶,“就这么叫人拖出去,岂不是便宜了这该死的恶奴?” 张淑妃用力的攥着被角,细嫩的手指尖紧的几乎都要透出白来。她心口砰砰乱跳,总觉得心脏要被吓得从喉咙口跳出来了,紧张的她几乎就要抬手去压胸口。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胸口闷痛,仿佛堵着口气,险些就要一口气上不去,给姬月白这孽女给气死了! 不过,她也是真真的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她何必非要堵着一口气叫人饿着姬月白?这丫头原就是天生反骨,就饿了这么两顿,可不就顺着杆儿往上告御状了?! 直到此时,张淑妃才终于尝着了自作聪明的苦处,从舌尖到舌根都好似泡在黄莲水里,苦的出奇。 “皎皎,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机灵,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千娇万贵,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虽甚少见人,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赞她姿仪甚美,世所罕见。 那时候,张国公两朝元老,世子年轻有为,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114.静夜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心知翡色这是在权衡利弊——毕竟,翡色又不是只有姬月白一条路,可姬月白要她做的事却是真绝了其他的路。 所以, 姬月白并没有疾言厉色的威逼催促反是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翡色的肩头, 语声仍旧不疾不徐:“若是事成, 你自是要跟着我走的。母妃饶不饶的想来也不打紧。翡色, 你还年轻,总也要为自己以后考虑, 现在就这般瞻前顾后的, 那又哪儿来的日后........” 翡色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 显然是有所动摇。 姬月白的语声仍旧不疾不徐。她慢慢的往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大哥和二哥年纪也都不小了, 再过几年, 宫里估计便也要给他们选妃, 到时候肯定也要选司仪、司门、司寝、司账的。” 皇子成婚前,宫里都是要给他们选几个年轻宫女教导他们知晓人事, 而这些宫人也都是要冠以四女官称谓的。 翡色听到姬月白的话,乌黑的眸子好似是被火点着了,火焰哔啵哔啵的烧着,绽开火花, 整张脸都蓦得一亮。 姬月白心知肚明:那是野心的火花。 翡色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 她年轻、有心计并且容貌不错,眼皮子也不浅——她看中的不是坐拥诸美的皇帝, 而是两位即将长成的皇子。前世, 有张瑶琴在, 翡色都敢背着自家主子去爬二皇子床,可见是个能为了富贵和前程舍命冒险的。最重要的是,张瑶琴已被姬月白弄出了宫,翡色现今估计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早就琢磨着要另寻出路了...... 姬月白没有不放过对方脸上的神色变化,语声仍旧轻而缓,若有深意的暗示道:“你跟着我,总是会有很多机会的。” 是啊,机会! 翡色脸颊边肌肉下意识的抽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咽下口水,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姬月白没再多说,摆了摆手。她说了这么久的话,终究还是有些意兴阑珊,这会儿便道:“好了,你出去吧,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翡色从地上起来,慢慢的与姬月白行过礼,然后才往外走去,她神色间还有几分未褪的恍惚和犹豫。 一直守在门外的玉暖见着翡色这般神色,只当翡色是被姬月白骂了一通,不由关切又温和的安慰了一句:“公主素是有口没心的,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翡色勉强朝着玉暖一笑,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糊的问道:“怎么没见着田蓝?” 玉暖往主殿那头呶呶嘴:“人家去孝顺干娘了,一时半会儿哪里回得来。”言语之间倒是颇有些羡慕嫉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可惜她便是想往高处走也不像田蓝那样有路子可走。 翡色便知道姬月白先时说的话约莫没错,这便温声别了玉暖,抬步往外走。 忽而出了殿,翡色身上穿的又不甚厚实,这会儿被夜里的凉风一吹,露在外头的脖颈跟着一凉,浑身上下也都跟着起了鸡皮疙瘩。只是,她心口正烧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正旺,明亮的火光就照在她的眸中,一双眸子亮得出奇,如同盯住了肉块便不愿松口的野狼。 翡色一路走一路思量,脑中一时儿转过许多事,只觉得被夜风吹凉的身体渐渐又暖了起来,很快就又提起精神往张淑妃住的寝殿走去。 待得见着了张淑妃门外的薛女官,早便已思量好了事情的翡色立时红了眼眶,哭着求道:“适才二公主寻了奴婢过去,说了许多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只怕是生出了些旁的心思,奴婢再不敢瞒,这便想来与娘娘说一声。” 翡色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跟着张瑶琴在张淑妃这儿常进常出,诸人自然也是熟的。薛女官见她哭得这样厉害,神色间也颇有几分惶恐,还真有些担心二公主那头起了不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说到底,娘娘对二公主的手段也实在是太狠了些,指不定真就把人逼急了...... 故而,薛女官握住了翡色的手,轻声安慰道:“你莫要急,我这就进去与娘娘通传一声。” 翡色神色稍缓,似乎方才缓过神来,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轻声应了下来。因她低着头,浓长乌黑的眼睫顺势往下一扫,倒是正好遮住了眼中的种种复杂神色,那模样却是极老实柔顺的。 翡色就这样站在殿外,耐下心来等了一会儿,果然见着薛女官从里面出来。 因着翡色过来是要说二公主的事情,薛女官心里多少也有些担心。她是真心想多劝劝张淑妃,让她放下毫无意义的成见,好好的与姬月白这女儿处好关系,可张淑妃那性子...... 薛女官心知:徐嬷嬷这样张家安排的老人才算是张淑妃心里真正信重的心腹,二公主这事连徐嬷嬷也劝不动,薛女官自然更不必想了。 一念及此,薛女官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口上道:“娘娘让你进去说话。”犹豫了一下,她面色多少有些复杂,思忖再三,还是额外叮咛了一句,“娘娘与公主到底是亲母女,你说话也要仔细些。” 翡色貌似恭顺的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步往里走去。 张淑妃现下是“有病在身”,自然还是在榻上躺着。不过她教训过了女儿,心情好,精神也不错。 此时,她正慵懒的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漫不经心的翻看着。见是翡色上来,她随手便将手上的书卷合上,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到榻边来:“过来说话吧.......” 翡色深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去行礼,然后恭谨的跪在了榻边。 张淑妃知道翡色是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的,往日里也是常见的,见着人便不由想起侄女儿,多少也有些爱屋及乌。所以,她难得主动开口问了一句:“什么事?” 于是,二皇子立时反驳道:“其实,这也是庄公这做兄长心胸不够,故意纵容,方才酿出大祸。当年,郑武公在时,武姜偏爱共叔段,几次向郑武公进言想要立幼子为世子,可郑武公应了么?书上说的是‘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可见郑武公心里是有数的:虽然这两个都是嫡子,可还是嫡长最贵,他为人君自然是要立嫡长子为世子。而后,庄公继位,武姜为幼子请封制邑,庄公以制邑险要为由拒绝,而后武姜又改而求封求封给京邑——祭仲也说了,这是‘非制也’,庄公若是不想养大兄弟野心,大可以直接以非制为借口拒绝,防范于未然。可是,庄公却故作大方孝顺,装作是碍于武姜而答应此事,反倒养大武姜与共叔段的野心,由此才有兄弟动兵戈,母子几成仇的事。” 二皇子这一大段的话里头,只有“嫡长最贵”这四个字是咬着重音的,大皇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了。 姬月白坐在位置上,面色沉静的听着这两人菜鸡互啄,感觉还真是有意思——重回二十年,这两家伙如今也就能斗斗嘴皮子,还真是有趣! 曾大学士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回答都不置可否,随即又点了三皇子来说。 三皇子心里正惦记着张瑶琴的事情,犹自出神,冷不丁的被叫起来,只好结结巴巴的应道:“就,就像是大哥说的,两个都有错.......”一时儿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大公主被自己没用的弟弟气得咬牙,要不是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她真想上去踹三皇子一脚! 曾大学士神色仍旧淡淡,他既没有表扬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真知灼见”,也没有责备三皇子的心不在焉,统统略过不提,转口问了大公主和姬月白。 大公主最烦这些讲古的史书故事——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还要翻出来说个没完。可曾大学士点了她的名,她还是不得不起来,简明扼要的道:“也是武姜偏心,方才让兄弟生出嫌隙,引出这兄弟阋墙的事故。” 曾大学士点点头,又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站起来,小声道:“其实,武姜偏心不假,可也是庄公将这些看得太重了——五指尚有长短,为人母自然也有偏好。”她眨了下眼睛,雪腮微微鼓了鼓,像是鼓起了勇气,索性便拿自己作为例子,“像我母妃,她就比较喜欢二皇兄还有我表姐,比较不喜欢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其实,张淑妃那偏心病大家心里也都多多少少有数,可姬月白这么明明白白的把事情说出来,倒是众人都没想到的,尤其是被提到的二皇子,尤其觉得没脸,看着姬月白的目光里也冷了冷,别有些意味。 姬月白才不管他脸色好不好看呢——前一世,她谁都不想得罪,谁都想讨好,事事顺从张淑妃,处处谦让二皇子甚至张瑶琴,只想表现得乖巧柔顺些,好讨他们欢心......可是结果呢?这些人把她当做礼物送去给北蛮左贤王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的犹豫,只把她所有的顺从谦让当做是理所当然。反正这些贱人都是贱的,全都欺软怕硬! 现在,姬月白重活一世,再见着这么一堆儿自私自利的人渣,胸口那气真是怎么也消不去,索性也不委屈自己了,先自己出气自在了再说。她说完了话,不由得又眨了眨杏眸,一派的天真无辜,似是好奇的问道:“曾师傅,我是不是也是寤生的?所以,我母妃才这样不喜欢我?” 这个,还真是不好回答。 不过,曾大学士能被皇帝派来给皇子公主们上课,自然有些本事。他听着姬月白的话,面上笑容和蔼,嘴上却是四两拨千斤:“公主这话实在太重。便是偏心如武姜,再见庄公时也有‘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之叹,母子其后亦是和乐如初,可见母子之爱实乃天性。诗经也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对子女的养育之恩便如昊天一般的无穷无尽,为人子女很该孝顺父母,才不会有‘民莫不榖,我独不卒’的痛苦。” 说到这里,曾大学士的目光不禁在姬月白还带着红肿的面上一转,到底还是略有几分软,随即缓缓道:“当然,为人子女也要知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道理,方才不至于陷亲于不义。” 姬月白神色微变,但还是认真一礼,郑重道:“学生谨受教。” 这才坐了下来。 曾大学士索性便借题发挥的往下解说起来。 很快,上午的学习结束了,曾大学士摆手让诸人休息,自己拿着书册离开,阁里的皇子公主还有伴读们也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姬月白没有伴读帮忙,只自己一个人收拾着,不过她又不急,只一个人慢慢收拾着。 大公主隐约觉得自己这小妹妹好似有些变了,当然,她性子大方,其实还挺喜欢这变化的,于是便上来帮了一把手,顺口问她:“听说父皇已经给你定了新伴读?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什么时候来呀?” 姬月白听着大公主这话不由扬了扬唇,眸光一转,倒是落在了三皇子身边的伴读傅景轩身上,笑了一下:“就是平阳侯府的呀,贤妃娘娘没和你们说吗?” 大公主闻言一怔,也跟着转头去看傅景轩——这位可是平阳侯府世子,正儿八经上旨请封过的。 三皇子和傅景轩在侧原还有几分不以为意,听到这话亦是不由吃了一惊。 三皇子着实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竟是能接张瑶琴的位置,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傅景轩,问他:“你家妹妹怎么样?” 115.怜光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 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 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 “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 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 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 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 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 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 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 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 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月白颇是厌烦的抬起头,冷淡的看着来人。 只见张瑶琴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水眸含着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极点。 若单看她这脸容与神态,真真是似极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张皇无措,仿佛没有半点坏心,只犹自天真无辜,就连语声都是格外的诚挚与温柔:“早知道会连累到你,我,我便不与三皇子闹了。是我错了,我.......” 姬月白见着这般的张瑶琴,唇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就靠着湖蓝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张瑶琴的表演:很显然,眼下的张瑶琴还没有日后的城府,便是作戏装样也没日后的娴熟自然,浑然天成。 饶是如此,她此时泪盈于睫,语声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胜风,那娇弱楚楚姿态,实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怜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谅她这“无心之失”。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貌娇嫩、弱质纤纤的女子,骨子里却是十足十的自私自利、冷酷残忍?前世时,张瑶琴对于权力的偏执与渴求,乃至于为此做出的种种恶事,简直是罄竹难书,远超常人想象。 现今的姬月白早便过了信任或是可怜张瑶琴的时候了,再见张瑶琴她甚至都有种“我不去打你的脸,你居然还自己主动上门”的厌恶烦躁感。 所以,看着张瑶琴,姬月白只淡淡的道:“确实是你错了,表姐。” 爱是如此美好,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在那样的绝境里,人类的爱微小如尘埃,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也没有所谓的奇迹会发生。 当年,她与那个女人随着流民一路奔逃,眼见着女人为了养活孩子,一次次的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无数个男人。然而,到了最后,女人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孩子丢到了草丛里。 那时候,那个女人已有一天没喝水,她与姬月白说话的时候,麻木干瘦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上面还有眼泪,就像是干涸的土地或是河床里挤出来的浑浊液体:“我活不下去了,不能抱着他一起死,更不能叫那些饿红了眼睛的人吃了他——把他丢在这里,我心里还有个念想。也许,也许有人好心捡了他,把他养活了呢.......要真有好心人,我一辈子感激他,下辈子还要给人做牛做马。” 116.婚事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果然, 姬月白见着翡色抱来的雪团儿, 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翡色行过礼,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 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猫确实是虽然十分凉薄也极认人的, 翡色一松手,雪团儿便从她怀里扑腾下来,踩着优雅的小猫步, 窜到了姬月白的怀里, 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才很是骄矜的哼哼唧唧了几声。 姬月白忍不住摸了摸雪团儿没有一丝雪色的皮毛, 触感柔软光滑,雪团儿吃饱喝足就喜欢蹭一下人,软软绵绵的撒个娇什么的, 这时候被摸得舒服了, 忍不住也跟着喵了几声,声音拉得长长的, 好像沾了蜜似的。 看着雪团儿那熟稔自然的撒娇姿态,姬月白到底还是禁不住的心头一软:上一世, 雪团儿送了张瑶琴, 张瑶琴却也没好好养着——她享受的是抢人东西的快感, 东西抢到手了自然就没有最初的喜欢了。所以,没过一年雪团儿就死了,张瑶琴还故作姿态的哭了一场,倒是惹得人人安慰,反叫姬月白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暗暗伤心,再也不敢养那些个猫儿狗儿。 如今从头再来,雪团儿看着倒是好好的。 姬月白摸了几把,想起了不少前世之事,心里倒是添了许多感慨,只是面上不显,随即便把雪团儿交给一侧的玉暖,转口道:“把它抱下去吧。” 说罢,她又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让玉暖几个在侧伺候的人抱着雪团儿都退了出去。 这般一来,殿中便只剩了姬月白与翡色两人。 姬月白抬起眼,仔细的打量起站在眼前的翡色。 翡色其实并不怕姬月白疾言厉色的责骂却是有些怵了这样平静仔细的打量,被她这一番打量弄得满心忐忑,生怕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姬月白打量完了人后反到是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一张矮金裹脚杌子,道:“坐下说话吧。” 因是公主赐坐,翡色便是满心忐忑却也不敢不坐,只得小心的挨着杌子的边坐下了。 这矮金裹脚杌子虽是十分的精致贵重,往日里也只有在娘娘公主跟前有些体面的宫人能坐,可终究没个椅背又矮了许多,这么坐着倒是叫人更添几分忐忑。 翡色只得小心问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姬月白只一笑,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话家常:“先不说我,还是说你吧——这回父皇是真发了火的,表姐三年五载怕也回不来宫里。只可惜你这样的伶俐人,守着个空落落的阁儿过日子,岂不是白费心血了?” 这话却是说到了翡色的心底:往日里,张瑶琴在张淑妃面前极有体面,她作为张瑶琴的贴身宫人自然也过得极好,皇上和娘娘也是常见的,时不时儿也能得个赏。可张瑶琴一走,她便也失了靠山,就像是眼下坐在小杌子上,无依无靠的.......也正是因此,她才紧抓着手里的东西不放,想着留些儿财物日后打点也是好的。 翡色素有心机,闻言便也跟着起了别的心思。她悄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试探着道:“奴婢自是盼着能够服侍公主左右的。”便是跟在二公主身边也总好过守个空阁等张瑶琴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姬月白面上笑意越深,语声却也低柔到了极点:“我身边只玉暖和田蓝两个是用惯了的。偏田蓝又是徐嬷嬷调.教出来的,总想着回去孝敬徐嬷嬷这干娘.......”说到这里,姬月白抿了抿唇,似是意有所指,“只是,你到底是伺候过表姐的,真要调你过来,总也要有些个说法。” 翡色那是再机灵不过的人了,听到姬月白这话后立时便会过意:她到底是伺候过张瑶琴的,姬月白便是真想用她,心里多少也有些顾忌和隔阂。眼下,姬月白这做主子的有心,她这做奴婢的肯定也要识趣的交个投名状才是。 取舍不过是一夕之间,翡色转瞬便已从矮金裹脚杌子上下来,对着姬月白笔直的跪了下去。 她跪的毫不含糊,然后双手交叠,恭恭敬敬的给姬月白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奴婢愿意服侍殿下,殿下若有差遣,奴婢必是万死不辞。” 姬月白故意顿了顿,直到她行完了礼,这才伸手扶了人一把,嘴上道:“哪里就要你万死不辞了?”虽如此,她还是顺势叫翡色附耳过来,压低声音交代了些事情。 翡色听着听着,长睫惊惶一颤,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着,脸色都变了。她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姬月白,咬紧了唇瓣:“殿下,这事实在是.......” 姬月白却断然打断了翡色的话。她的声音里还有未褪的稚气,但神态与语调却冷淡又直接:“这事确实是有些危险,可你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我知道你和那些得过且过的宫人不一样,你是个有心富贵的人,也是个敢为富贵冒险的人——你明知道表姐去后你就无依无靠却还是敢为了些财物去借母妃的势,驳了我往回要东西的吩咐,可见是个有胆子的人。所以,我现在就问你:有没有胆子替我去做这事?” 好在傅修齐素有定力,很快便定下心,低着头顺势看了姬月白一眼: 她年纪与身量都还小,穿石榴红的衣衫,配一身明珠宝玉,宝光耀人,衬得一张小脸雪白娇嫩,新荔一般,尤其的玉雪可爱。 而此时,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萝莉正踮着脚站在他身边,贴在他耳边说话,白嫩嫩的小脸微微板着,颊边米粒大的梨涡也没了踪迹,似是竭力作出大人模样。 看着看着,傅修齐的心尖就好像是被大黄毛茸茸的尾巴尖挠着了,痒痒的,软软的..... 绒毛控的傅修齐还真有点儿被萌到了,甚至还忍不住想着:要这不是公主,倒是真想带回去给大黄作伴......虽然心里怀着胆大包天且不可见人的“肮脏思想”,但傅修齐面色却仍旧一派沉静,很快便接口:“此事,确实是要谢谢公主。” 姬月白扬起雪白的小脸,纤淡的秀眉跟着抬起,一双乌溜溜的杏眸凝视着傅修齐。 她一双眸子生得极好,颇似张淑妃,水润盈然,看人时眸中好似带着光,尤显得眸光深深,似有深意。 她就这样看着傅修齐,板着小脸蛋,一本正经的用那稚气脆嫩的声音提醒他:“光用嘴说可不行。” 傅修齐被她这认真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怔,隐约觉出什么却又觉得不对:他现今不过一介白身,身上又有什么值得这位公主谋取? 心中思绪急转,他面上仍旧半点不显,反是状若无意的玩笑了一句:“难不成,公主还要我以身相许?那我......” “别胡说,”姬月白开口打断了傅修齐的话,秀气的眉尖微微蹙了蹙,一派认真的提醒他,“这是在宫里,这次就算了。要是下次你再胡说,我说不定都救不了你。” 傅修齐此时也醒过神来——这到底是皇权大于天的古代,还真能一言定罪。他立时便把自己杂七杂八的心思全都收了起来:罢了,他现在这情况,养只大黄都是耽误人家喵生了,还是别想太多的好。于是,他抬起手,故作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坦然认错:“是我无状,还望公主恕罪——实是殿下态度可亲,竟是叫我一时忘怀。” 傅修齐端正了态度,姬月白也缓了一口气。她想了想,忍不住强调了一下自己对于对方的帮助:“虽然说,点你做伴读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你应该知道,我面前其实有很多的选择,可我最后还是选了你。” 说到这个,姬月白也有些牙疼:她接下来想做的一件事就与白家有关,按理来说她应该选白启的。可她思来想去,为了避免皇帝疑心以及日后安排,还是决定舍白启选傅修齐。 一念及此,姬月白不由用手掌托腮,好似牙疼一般。过了一会儿,她才不甘不愿的叹了一口气,细声哼道:“我从那么多选择里偏偏选了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傅修齐隐约明白了姬月白话中的意思:都说小孩子才做选择,可对于这位小公主来说,她要选伴读会比普通人有更多的选择,她从这么多选择里选了他傅修齐,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是一桩不轻不重的恩情——毕竟,对于目下的他来,进宫做伴读不仅能够一定程度的摆脱平阳侯府的拖累,还能增益自身....... 傅修齐倒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想通了关键,态度倒是更恳切了许多,郑重一礼:“公主大恩,万不敢忘。” 对上傅修齐认真许多的目光,姬月白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她下颔紧绷着抬起,因她肌肤极白极薄,只一点情绪上来,脸颊立时便透出薄薄的霞光,轻挑的眼尾似也微微氤红。 “你知道就好,反正.......”姬月白嘴硬强撑了一句,到底脸皮薄,这种挟恩图报的话说起来还是有些羞耻,只得故作小女孩模样,一股气的把话说完了,“反正,你记得你欠我一次就好了。” 傅修齐心里其实已打定了主意再不拿人家当小女孩看待——这古代宫廷里面的小姑娘,看着乖乖巧巧,又软又萌,指不定就是个黑芝麻馅儿的…… 只是,他看着姬月白说话时的模样,手指又开始发痒,只得用指腹在衣袖银绣暗纹上摩挲了一下,勉强克制住了冲动,状若从容的应了一句:“这是当然。” 顿了下,他还是开口提醒了一句:“殿下,你左鬓这儿有点乱。”真的好想伸手揉一揉,把那翘起来的头发压回去…… 姬月白对于头发什么并不以为意,只深深的看了傅修齐一眼,这才摆摆手让人送人出宫。 傅修齐要起身出宫,永安宫里的张夫人自然也不能久留。 只是,张夫人不放心张淑妃这没半点成算的小姑子,临去前思忖再三,还是悄悄的与人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二公主今日在闻知阁里说的那些话究竟有意无意。”因着二皇子不在,张夫人与张淑妃说起话来倒是从容放松了一些,“陛下子嗣单薄,对着几位殿下实是一片慈父心肠,这要是听到了二公主在闻知阁里的话,说不得又要生出些想法......” 张淑妃却听不懂这绕来绕去的话,不过她拿自家嫂子当自己人,自然也不扭捏,直接便开口问道:“那,嫂嫂的意思是......” 张夫人叹了一口气:“娘娘,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既是能催促皇子公主们用心进学,也是为了不耽误宫中妃嫔侍奉天子和延绵皇嗣。只是皇家子嗣自来单薄,陛下虽是人君却也是人父,心里疼惜几位殿下,这才叫宫妃们自己养着皇子公主,照顾起来也更方便许多。只是,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他为人父,心里自然也是盼着几个儿女能够亲近友爱,若真是因着娘娘偏心而伤了二皇子与二公主的兄妹之情,只怕陛下多少也要有些别的想法。” 想到这里,张夫人也不由叹了一口气:本来,张淑妃昨日一时失手,二公主去景和宫里告了一状,已是叫皇帝着了恼,只是因着她到底是二公主生母,素有几分宠爱,皇帝方才勉强按耐脾气,只略说教了几句。只要张淑妃接下来再小心侍奉,过了些时日,总是能磨得天子消气,心肠回转的。可这事被二公主挑破说开却又成了大事——郑伯与共叔段一母同胞尚且还要因着武姜偏心而起争执,二公主和二皇子还不是一母同胞呢...... 皇帝若是想得深了,念及儿女间兄妹和睦,指不定真要生出让二公主搬出永安宫的想法。只是,真真叫二公主搬了出去,张淑妃这做生母的又有什么颜面可言?岂不要叫满宫的人都看笑话? 张夫人琢磨了一会儿也还是不知二公主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添了几分复杂心绪,不免高看了姬月白这位二公主一眼:若她是无意的,能顺势把张淑妃逼到这般地步,也是天赋使然了;若她是有意的,小小年纪能有这心思,那可真真是天生妖孽了! 张淑妃一时没明白过来,反倒又气又恼却是想歪了:“必是贤妃无事生非,说咱们的坏话了!” 张瑶琴却是猜着事情约莫是坏在三皇子身上。她心里亦是乱作一团,眼下却也只好勉强镇定下来,上前与张淑妃道:“姑母息怒,万不可为着我的事着了旁人的道。陛下这般口谕想来也是恼了我,倒不如叫我归家得好,省得碍了旁人的眼睛。”说着,眼眶一红,垂首告罪道,“也是瑶琴自己做事不小心,现下也只求莫要连累了姑母才是。” 说罢,张瑶琴抬手理了理衣襟,郑重的与张淑妃行了大礼,拜过再拜。 张淑妃看着侄女微微发白的小脸,不由心疼起来,不禁道:“你这孩子,要真叫你这么出去了,我又要如何与你父亲交代了。” 张瑶琴连忙握住张淑妃的手,哽咽着叫了一声:“姑母......” 张淑妃简直被她这一声“姑母”叫得心肝儿都碎了。 几个太监也简直要被这对姑侄的肉麻劲给弄得焦里透麻了,只得提醒一句:“娘娘,陛下口谕说的是‘即刻’。” 张瑶琴到底会说话,最后还是劝住了张淑妃,故作镇定的随着那几个太监出了宫。 姬月白此时已好多了,也能下床,只是张淑妃没叫她去一齐用膳,她也懒得去与张淑妃还有张瑶琴一桌吃饭,便只披了外衣,一个人在偏殿里用膳。她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声响,倒是不由挑了挑眉头,暗道:果是姑侄情深,只是张瑶琴这么一走,永安宫今天晚上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然而,头一个不好过的便是姬月白。 张淑妃眼睁睁的看着侄女被几个太监送走,心疼的不得了,正是气苦的时候。 伺候张瑶琴的宫人翡色定了定神,小步上前来,低声与张淑妃请示道:“娘娘,张姑娘的东西,是不是也要理一理?” 张淑妃正是心痛侄女时,眼见着侄女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人要收拾侄女东西,更是恼火:“怎么的,我这做姑母的,给侄女儿留些东西也不行了?”又冷声吩咐道,“你们也紧着点心,把东西好好收着,待得日后我再接了瑶琴来,自是还会用到的。” 翡色等的便是这一句,只是眼下却还是故作惶恐的请示道:“那,先时二公主管张姑娘要的东西.......”她生得清秀温柔,垂首时别有几分羞怯柔软的意味,看着倒是个老实敦厚的。 张淑妃瞧着也不是个事儿,便问:“皎皎?她管瑶琴要什么了?” 翡色便将先前姬月白令人送来的单子递给张淑妃:“这是二公主叫人送来的单子。” 这单子上林林总总都是姬月白曾经送给张瑶琴的,张瑶琴有意收买人心,也拿了些许的东西赏给左右宫人,所以眼下姬月白往回要东西,翡色等人自然是不乐意的。 张淑妃接了单子看了几眼,不由蹙眉:皎皎也实在是太小心眼了,东西这都送出手了怎么还往回要?连匹布都要记上,真是.......张淑妃素来不爱理会这些俗物,看了几眼便觉头疼,索性把单子丢回给翡色:“她小孩家胡乱说话,你们怎的还当真了,不必理她。” 翡色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是小心的:“可,二公主哪里.....” “我自会说她。”张淑妃摆摆手,转头便要去寻姬月白——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问题肯定是出在姬月白落水这事上,想要把张瑶琴接回宫,肯定还是要从姬月白身上下手。 其实,张瑶琴这事,张淑妃也是想好好的与女儿说说的,可待她入了内殿,见着正安安稳稳用着晚膳的姬月白时,心里的火又压不住了:她怎么生出这么个小心眼且又无情无义的女儿——送了人的东西要往回要不说,亲表姐出了事竟也吃得下饭! 一念及此,张淑妃脸色便再好不了,冷哼了一声:“你倒是好胃口!” “母妃来了?”姬月白似是才发现张淑妃,连忙放下筷子,起身见礼,然后又与张淑妃笑了笑,一派天真的道,“心情好,自然胃口也好。” 117.握手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 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 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 将目光移向门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 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 亮得出奇,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轻袍缓带,腰间佩剑,脚踩军靴, 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 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 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 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 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 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男人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床榻上那行将枯槁的单薄躯壳,看到当年那个敢在自己的嫁衣里藏金刃,在千军万马之中以金刃刺杀敌寇的年轻公主。 所以,他竟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语声轻缓的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姬月白病中昏沉许久的脑子因为这两个字而重又变得清明了起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神志总是会变得更加清明的,那些过往的记忆重又在她脑中一点点的闪过:金尊玉贵的宫廷生活,如履薄冰的少女生涯,还有那挣扎求活的逃亡之路...... 美好的记忆如珍珠,早已在岁月里失去旧日的光泽。而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像极了一把雪亮锋利的尖刀,深深的刺入她的心头血肉里,让她整个余生都为此而痛苦、为此而悔愧、为此而深受折磨。 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旧不曾卷刃,还是插在心上,每动一下都是鲜血淋漓的疼,那些回忆更是历历在目: 她曾见过,贫弱的士兵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脚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们从不退缩、不畏死、不贪生,始终奋不顾身。然而,刀刃刺破他们的肉体就如同裁刀划过纸片,铁蹄过处,尸首堆集成山,热血积聚成海,白骨曝于山野。 她曾见过,年轻妇人为了幼子出卖自身,一路随众奔逃,最后却不得不忍痛把心爱的幼子弃在草间,纵是听着那剐心的哭声也不敢回头。 她曾见过,千里旱地,饿殍无数,生民如倒悬。家国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饥寒和苦难折磨得毫无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树皮草根,抱着最后一丝不忍,彼此交换儿女,烹人为食。 她也曾见过,中原沃土千里,却无鸡鸣,更无人声——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远流长,也曾风流蕴藉,埋过多少英灵,百年来都未经过如此浩劫。 真正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惨了,惨不忍睹。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点点渗入泥土里的滚热鲜血,记得那掺着血肉腐烂腥臭味的山风,记得牺牲将死的士兵渐渐涣散开的眼瞳,记得孩童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娘”,记得那个数日未曾饮水却还有眼泪的干瘦妇人,记得灶台锅炉里用浑浊雨水烧着的发白骨肉,记得用那干瘪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饥民...... 世间的刀兵金戈下总有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而凡人一切的悲欢离合总是那样的寻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只“太平盛世”这四个字轻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悬于苍穹,让乱世苦海里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 姬月白确实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可是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些遗憾却全都是不能与人说的。她只能尽力睁大眼睛,用余下的一点力气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玩笑般的开口道:“昔日,我在宫里曾听皇姐盛赞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令她临镜必叹......而后,皇姐与南平郡主更是为你反目.......”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年的永熹公主多少还是有些矜持,没有当着妹妹的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是,能够令那样一位美貌骄傲的公主亲口盛赞,甚至为此而自惭形秽,不顾身份体面的与南平郡主反目——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容色和人才。 姬月白的喉咙依旧干灼如火烧,她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从石缝里面挤出来的甘露,但她还是竭力往下道:“再后来,听说你驱逐北蛮,收复失土,我亦心向往之,只恨这样的人物,我却从未有幸能一睹真颜......” “实在是,有些遗憾啊......” 姬月白这样感叹着,在最后的清明里,她依稀可以看见那个男人因为她的话而微微睁大双眸,淡漠冷定的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讶色。然后,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覆在玉石面具上,似要在她的面前将那张面具揭开。 姬月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看见那张脸——那张曾经令无数少女痴恋心碎,也曾经令无数敌寇望而生畏的脸。 她死了。 死在新朝将立的前夕,死在那位结束乱世的新帝目光下,死在那明媚的春光里。 她死的干干净净,可又满腹遗憾。 想的多了,顾忌也多,傅景轩回头少不得也要劝平阳侯夫人略收点儿手——既然皇帝现在已经下旨要点傅修齐为姬月白的伴读,平阳侯府哪怕是碍着皇家颜面也得把事情做得好看了。 118.添堵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已是十分不悦, 冷着声追问道:“她就如何?” 翡色像是吓住了,小脸微白, 低声道:“公主说,若是不把那些东西都还回去,她就要一把火烧了流光阁,干脆把东西全烧了,省的便宜了张姑娘。” 张淑妃听到这里, 不觉抬手用力的在床榻上击了一下, 恨声道:“我就知道这孽障是个不消停的。”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 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 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脸上更是泪水涟涟, 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 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 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 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 看你吓成这样, 倒也可怜......”一顿, 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这便点了点头,转瞬便道:“娘娘,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偏二公主那里....... 想到年幼却半点也不好欺的二公主,翡色心头的惊喜便又都去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复杂心情,又开始担心起二公主交代自己的事情。 ******* 姬月白人虽然小,但小孩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因着晚膳只吃了一碗白粥,到了夜里便觉得胃里烧得厉害——这是饥饿的感觉。 这一辈子的姬月白年岁还小,往日里虽不得张淑妃的宠爱却也是被宫人小心照料着,确实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从没尝过饥饿的味道。 可是前世的姬月白却是尝过的,就像是胃里烧着一团火,烧得胃里噗噗的冒着酸水,酸水往上冒,顶着人的喉咙,酸的牙齿都开始发软。整个人都被烧得浑身发烫冒汗,又急又慌,慌得人恨不得从地上抓一把泥土活吞了,好堵住胃里那团火....... 那样的饿,她都熬过来了,眼下这一点儿的饿实在是抵不住什么,姬月白靠着柔软的枕头,用柔软的掌心抵着自己的胃,抱着被子躺了一会儿,渐渐也酝酿出睡意来,眼见着便要睡过去了。 昏睡间,恍惚的听见窗外的落雨声,夜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花木上,枝叶似是摩挲,沙沙作响。 她仿佛是做了个梦,梦见很久以前的那一夜。 那时候,天上也下着雨,她也和现在一样的满腹饥饿,胃里烧灼。 当时,她正在破庙里躲雨,正在她忧心雨何时会停时,忽见一个瘦高的女人抱着孩子上来与她说话:“你也是一个人?” 姬月白饿得不想说话,只懒懒的与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不觉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是家里逼急了逃出来的?” 她像是找到了知音或者说是同类,有些神经质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絮絮叨叨:“我家里老婆婆病得厉害,就快死了,只想着临死前能吃口饱的。可这年岁,哪有能吃饱的人?我家汉子孝顺他娘,急红了眼睛,就想把狗娃拿去换粮.......” “你说,这不是,这不是死人不给活人留命......”女人说不下去了,用力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咬着牙根,额头几乎暴出青筋,“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便是饿死了也不能叫他去做旁人嘴里的肉啊。” 姬月白这才转头看了女人一眼,这女人浑身被晒得黝黑,瘦得厉害,双颊凹下去,颧骨高高的,就连那抱着孩子的手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如同一根骨头包着薄膜,那直挺挺的骨头仿佛都能戳瞎了人眼。 可是,那女人的眼睛却是亮的出奇。她就像是一只被人逼到了尽头的母狼,张牙舞爪,竭尽全力的想要用自己强硬的态度吓住来人,可内里却是早已被人逼到了尽头、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癫狂。 姬月白被她那亮得出奇的目光看得心下一惊,好似雪亮锋利的尖刀刺入眼球,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她心头咯噔一声,猛地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她听见心脏在胸膛里急促的跳动着,浑身上下更是冷汗涔涔,柔软的小衣贴着湿漉漉的皮肤,隐约有些发凉。 她下意识的抬眼环顾了周侧环境:还好,她还永安宫里,还躺在她柔软舒适的榻上,胃里也还是饿的。 她也还是六岁的她。 好似阳光下绽开的兰花,每一片娇嫩鲜妍的花瓣上都洒满了金色温暖的阳光,静谧且美丽。 119.水患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想起徐嬷嬷往日里的风光与体面, 再看看眼下的下场, 便是张淑妃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猛地醒过神来:皇上这是要借这事,借徐嬷嬷的一条命, 给永安宫里那些不知轻重的下人一个严酷的警告——这是朕的公主,岂是下仆可以怠慢的?! 便有往日里仗着张淑妃,不把姬月白放在眼里的下人, 此时也吓得哆嗦起来, 好似心头的浮尘全都被抹了去, 整颗心囫囵间清醒过来:是啊,这是公主,哪怕张淑妃做娘的不喜欢女儿, 还有皇帝这个做爹的呢。 一时间, 诸人又惊又怕, 再不敢小觑姬月白这位二公主, 打从心里的敬畏。 姬月白却是安然如故。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虽然徐嬷嬷看着好似和蔼可亲, 可她原就是张家安排的人,先时伺候孝全皇后, 如今又伺候张淑妃,自然不会真就只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头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这么些年下来,徐嬷嬷手里头的人命还有肮脏事早就数不胜数了。 既如此, 想必徐嬷嬷也应该多少能料到自己这个恶奴也有遭报应、被舍弃的一日。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 把头依在皇帝肩头, 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张淑妃的脸上:张淑妃现下的脸色是真的很难看,白里透青,神色惶恐——看样子,她还真有些被吓住了。 难不成,张淑妃以为死个徐嬷嬷就够了? 不,这怎么能算够?! 姬月白心下沉静,不紧不慢的思忖着接下来的事情,神色间却还是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惶恐与害怕。 就在此时,门外的太监抬步上来,恭谨禀告:“陛下,徐嬷嬷已叫打死了。” 这话说的平平静静,可一条人命就在这样的平静里没了。要知道,这可是先时伺候过孝全皇后的老人,更是张淑妃身边最得用的心腹。 殿中许多人便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打了个冷噤,只觉得有寒气从骨头里一丝丝的往外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然,眼下心情最复杂的莫过张淑妃,她一张皎若明月的面容好似宣纸一般薄且白,隐约又透出青色来,眼中更是惊惧害怕交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雪颊边徒然升起两团潮红,竟是真就犯了咳疾,开口咳嗽起来。 然而,在这样人命造就的死寂里,没人敢开口出声,更是没人敢动作。便是伶俐如薛女官,一时间也是手脚僵硬,竟是忘了上前去服侍张淑妃。 真正镇定如初的大约只有姬月白和皇帝。不过,姬月白还是跟着作出害怕模样。她深知皇帝颇有些怜弱惜小的毛病,这时候便也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往皇帝怀里钻了钻。 大约是先前额角鬓边被皇帝用手捋过的缘故,鸦黑的碎发不甚服帖,胡乱翘着,看上去有些茸茸的,衬着姬月白那张雪白的小脸,真是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可怜又可爱。 皇帝原就心疼女儿,此时更是一颗心都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又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道:“不怕,有父皇在呢。”到底还是对徐嬷嬷这欺主的恶奴余怒未消,又咬牙道,“这恶奴原就罪有应得。”只打了几杖就死了,可真是便宜这恶奴了! 姬月白手臂搂着皇帝的脖颈,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父皇”,真就好似一个依赖父亲的小女孩。可她眼睛余光却还是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正立在一侧的翡色:此时的翡色真就好似最普通的宫人一般,虽面色苍白,但仍旧恭谨的立在一侧,没有出声的意思。 姬月白见状,心里虽有冷笑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就知道,翡色一到张淑妃身边便又要缩头犹豫了......不过,事到如今,姬月白又如何会叫翡色逃了去。她叫过了皇帝又转头去看正咳嗽着的张淑妃,面上似有焦急关切的神色一掠而过,一开口便把人扯了进来:“母妃都咳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站着?翡色,你还不倒盏茶给母妃?” 翡色不觉暗暗叫苦,心知眼下再装不得傻,若是不依着姬月白先前吩咐的行事,便是这回糊弄过去,回头张淑妃疑心起来也是要拿自己算账的。索性都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翡色心头一横,这就垂下眼帘,温顺的捧了温茶上去服侍着张淑妃。 张淑妃也是一时惊吓之下方才犯了咳疾,眼下也明白皇帝面前不好失态的道理,这就就着翡色的手喝了几口热茶,然后便欲叫翡色下去。 不想,翡色却不知是从哪儿抽出一条帕子,满面惶然的道:“娘娘,您,您怎么咳血了.......” 翡色似是吓到了,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她浑身都在发颤,腿软的跪倒在地上,可手上却还是举起一条帕子,高高的举着,好叫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是张淑妃的帕子,上面还绣着她喜欢的玉兰花,而帕子上面却是沾着点点血迹,似是咳出来的。。 因着翡色给张淑妃端茶喂水是背对着人,她抽帕子的动作又颇有些机巧,这乍一眼看过去,旁人都以为她是无意间在张淑妃的榻上发现了这条帕子的。 皇帝本还因着徐嬷嬷的事情,对张淑妃也有几分迁怒,可听说张淑妃竟是咳血了,心里亦是添了几分的担忧和焦急:“来人,快传太医!”他与张淑妃这么多年下来,还有姬月白这么个女儿在,自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 张淑妃闻言却是心头一跳,那真切的尝到了惶恐的滋味,皎若明月的面庞几乎都要透出青白来:那陆太医也不知今日是不是当值,若是叫来个不知事的,她这装病的事可怎么瞒过去? 真要被戳破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一念及此,张淑妃更是慌张起来,偏皇帝传太医的话也是好意,她这做病人的更是不好拦着。她抬起手使劲的压着心口处,勉强忍下那一阵阵的头晕和胸闷,这才垂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正窝在皇帝怀里的姬月白。 姬月白像是受了惊,大半身子都埋在皇帝怀里,只露出小半张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儿。 虽她年纪还小,形容略显清瘦,也没有张淑妃那样令人惊艳的绝世姿容,但一眼望去仍可看出五官的精致姣好。眉如弯月,颊如新荔,唇如樱珠,就连一双乌眸也是水亮的,乌溜溜好似两丸黑水银。 而此时,她正用那乌溜溜的眸子凝视着看着张淑妃,目光清凌凌的,似还有女儿对母亲的几分担忧和关切。 张淑妃看在眼里,却觉得姬月白眼底沉淀着的是说不出的冷漠,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嘲与热讽。 张淑妃听到这里,不觉抬手用力的在床榻上击了一下,恨声道:“我就知道这孽障是个不消停的。”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脸上更是泪水涟涟,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看你吓成这样,倒也可怜......”一顿,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这便点了点头,转瞬便道:“娘娘,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120.说动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 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 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上前来与她说话, 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 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 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 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 虚张声势,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 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 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 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 她今日带伤过来,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 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 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 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眼见着这话题方向越来越歪,马上就要歪到淑妃的性情上,二皇子不得不咳嗽一声:“人有失手,多半也是不小心.......” “是啊,人有失手,”三皇子心里惦记着张瑶琴,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又悄悄拉着姬月白的衣袖,轻轻问了一句,“那个,你表姐,她还好吗?” 姬月白看了三皇子一眼,深觉这人上辈子是蠢死的,这辈子怕也离蠢死不远了。虽然人蠢没药可救,但她也不想便宜了张瑶琴,索性便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所谓的悄悄话:“三哥,表姐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我知道你喜欢表姐,可表姐喜欢的是二哥的——她和我说过,她长大了也是要嫁二哥的。” 张家千金万金养出个好女儿,又千方百计的送人进宫,打的还不是把人嫁给二皇子,亲上加亲的好主意?当然,前世里张家确实是如愿以偿,甚至还得了皇后的位置——亡国皇后也是皇后嘛。 姬月白便是故意要把这事说破——有些事只能是心照不宣,真要是挑破了那就很难看了——比如张淑妃的偏心,比如张家对张瑶琴的期望...... 这就好比是用针去挑脓包,脓包破了,里面的肮脏东西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果然,听到这话,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好在,二皇子的年纪较众人更长一些,略有些城府。他很快便压下那点儿难堪,伸手点了点姬月白光洁的额头,故作从容的道:“你这丫头倒是越发调皮——竟还敢指派起二哥的玩笑来了?” 姬月白眨了下眼睛,回了二皇子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颊边的红肿还没消,她的笑容看着也有些古怪,但她很快便上前攀住了二皇子的手臂,撒娇似的应道:“二哥你待我这样好,我哪里又敢开你的玩笑?” 二皇子见着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下一虚,面上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姬月白没再说话,眼中虽带着笑意,可那些微的讥诮与冷淡却还是沉淀到了眼底:她这位二哥最爱装好人,好似什么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只他一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当年,他起意要把姬月白这仅剩下的一个妹妹送去北蛮和亲也没自己出面,只让张瑶琴和张淑妃这两个轮番来唱.红白脸,威逼利诱的将她送出去。可真是....... 姬月白心里冷淡讥诮,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大公主却是小心留神着三皇子的动静——她生怕自家傻弟弟要为着张瑶琴的事情而闹腾,此时连忙便拉了姬月白一下,道:“不说这些了,先生快来了,二妹妹你也赶紧坐吧。” 说罢,她用手牵着姬月白,正好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坐下,将姬月白与二皇子三皇子等人隔了开来,省的再搅出什么事来。 姬月白便顺势坐下,扫了一眼大公主身边正拿书立着的伴读,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无论是皇子公主都是有座的,只有伴读,在先生来之前都是要站着的,若是皇子公主出了什么差错,先生要打人也是要先打伴读。 只可惜,她前一个伴读才被赶出宫去,后一个伴读正在路上还没到呢...... 姬月白心念一转,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心情,这便打开书本,看了眼:今日说的是《左传》。左传第一篇,正好就是....... 她这头正想着,忽而便见着曾大学士拿着书,负手于后,正好阔步自门外进来了。 皇子公主们进学,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是留在外头的,身边也只带了伴读。人少,见着曾大学士来了便立时都静了下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领着诸人起身给曾大学士行礼——天地君亲师,虽然君在师前,可皇家为天下人表率,自然是要显出尊敬师长的样子的。曾大学士受了众人的礼,然后回礼,最后才请诸人坐下,翻开手上的《左传》,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今日讲《左传》。” 说罢,他看了一圈,目光掠过姬月白时见着她颊边未消的红肿倒是顿了一下,不过他自也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这便掠过姬月白,点了姬月白身边的大公主:“大公主先起来把这第一页念一遍吧。” 众人的水平不一样,大公主和姬月白是公主,年纪也小,曾大学士现阶段也就叫她们认字背书什么的,至于什么微言大义——正所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大公主自来便不是个怯场的,见曾大学士点名,这就站起身来,慢慢的将这《左传》开篇念了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左传》属于编年体史书,也就是说它是按照时间——某年某月某日的顺序来记载历史。而这一年里,郑伯克段于鄢是占据大篇幅的大事,《左传》开篇说的就是这个。 曾大学士慢条斯理的又将郑伯克段于鄢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开口询问底下的学生:“......你们怎么看?” 打发了儿子与女儿,贤妃便亲自拿了药盒子给姬月白上药,十万分的仔细小心,眉目温和,一副耐心非常的模样。 其实,贤妃心里早便腻歪死了张淑妃那假模假样的:如今宫里没皇后,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真算起来,谁又比谁高贵不成?偏张淑妃总爱端架子,装出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模样,拿腔作势的,好似她们张家的女人就天生高人一等似的...... 故而,眼见着张淑妃要倒霉,贤妃再没有不高兴的,私下自然也是派人悄悄盯着暖阁那头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便有个小太监上来,附在贤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贤妃脸上便显出一个极微妙的神色。她迟疑片刻,不由转眸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会意,这便故作不解的问了一句:“母妃她来了吗?” 贤妃很快便将把手上装着膏药的瓷盒搁在了榻案上,笑着点头道:“是啊,你母妃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姬月白跟着点了点头:贤妃这时候过去不过是想去看张淑妃笑话罢了,姬月白眼下倒也乐得跟去看一看。 贤妃想必是卡好了时间,她领着姬月白过去的时候,暖阁里并没有什么大声响,静得很,想来已是过了风头时。 令人通传过后,贤妃才牵着姬月白的手进去,只见阁中一片寂然,地上却是没收拾好的笔墨纸砚,一地的狼藉。 张淑妃就站在正中位置,难得的狼狈模样。 她素来端整的高髻不知怎的竟是散了开来,乌檀似的长发如流水般披散而下,正好将她的秀面遮了大半,玉白的素手用力压着心口位置,丰腴的胸口起伏不定,显是情绪激动跌宕。 121.同去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可是,这一次的饥饿感却难得的勾起了姬月白前世里那些晦暗又阴冷的记忆。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饿极了, 眼下的姬月白只觉得有一种浓重的悲哀从心底里涌上来——是的,她还记得当年破庙里遇过的女人, 也记得最后的结局:那样的乱世,一个女人抱着幼子, 哪怕是怀揣着被世人称颂的伟大母爱, 等在他们尽头的却也不是一个好结局。 虽然姬月白从小跟着张淑妃这样一个母亲长大,可她却比任何人都相信父爱与母爱的伟大——这世上, 只有父母会视你若生命, 只有父母会为你耗尽心血——虽然, 姬月白运气糟糕, 并没有遇上那样的父母, 但她却一直这样相信着。 可是,哪怕是那样一个将孩子视若性命,为了孩子情愿与所有人抗争的母亲也没能坚持到最后...... 爱是如此美好, 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在那样的绝境里,人类的爱微小如尘埃, 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也没有所谓的奇迹会发生。 当年,她与那个女人随着流民一路奔逃, 眼见着女人为了养活孩子, 一次次的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无数个男人。然而, 到了最后, 女人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孩子丢到了草丛里。 那时候,那个女人已有一天没喝水,她与姬月白说话的时候,麻木干瘦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上面还有眼泪,就像是干涸的土地或是河床里挤出来的浑浊液体:“我活不下去了,不能抱着他一起死,更不能叫那些饿红了眼睛的人吃了他——把他丢在这里,我心里还有个念想。也许,也许有人好心捡了他,把他养活了呢.......要真有好心人,我一辈子感激他,下辈子还要给人做牛做马。” 绝望比死亡更可怕,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它让丈夫出卖妻儿、让母亲抛弃幼子、让乱世里的人活得猪狗不如........ 那时候的姬月白也还剩下些好心,可她没办法去做那个好心人——她太弱了,弱的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事实上,她自己都已快饿死了,连睡觉的时候都还要分心提防着流民群里觊觎自己的龌龊男人,实在再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 白启说,这就是弱者可悲可笑之处。 可真正可悲到了尽头,根本不可笑,只有深深的悲哀——乱世里每一个人抬起头去看天空,天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没有半点的光,没有半点的希望。 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姬月白心中更添几分沉重和决心:她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不幸,决不能再让那些不幸重复。她疲倦的睁开眼,转眸去看窗外那一点淡淡的鱼肚白,心下思忖着:天快要亮了,也不知道今日皇帝会不会来,不知道她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梦中惊醒之后,姬月白再睡不着,只抬眼盯着床帐上绣着的莲花。 莲花的花瓣是用银线绣出来的,极素雅的颜色,花蕊处却是是掺了金线绣出来的,细密精致。姬月白眼下心情不好,伸手在上面抓了抓,她人小指甲也养的不长,抓在上面时不免发出细碎的摩挲声。 这般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外头守着的玉暖。 玉暖上前来,隔着床帐,小声问了一句:“殿下,可是要起了?” 姬月白的身体其实才六岁,按理来说还是小孩贪睡的年纪,又是因为噩梦醒的,眼下确实是又饿又困,恨不得蒙头就睡。只是,眼下姬月白却又有着前世里养出来的自律习惯,到底还是克制了身体的疲倦和软弱,慢慢的坐起身子,点头道:“嗯,叫人进来替我洗漱。”顿了一下,她才若有所得的道,“等用过早膳,还得抄几张佛经。” 玉暖只当姬月白是想通了要与张淑妃服软,一时间极为欢喜:“是,奴婢这就叫人进来伺候。” 大约是夜里下过雨,屋内多少有些闷,姬月白洗漱过后便叫人开了窗通气,然后又令玉暖去小厨房端早膳。 只是,从小厨房回来后,玉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 姬月白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那白粥大半都是汤,米粒就只薄薄的一层儿,说是粥都算抬举了,至多只能算是米汤,真真是端出来就寒碜。 便是玉暖这做下人的都觉得张淑妃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这是亲女儿,又不是仇人,便是有一二的忤逆,也不至于这么磋磨人吧? 只是,玉暖素来胆子小,终究还是不敢说主子的坏话,这会儿也只得勉强道:“小厨房那头说了,早膳喝米汤,最是滋养没有了.......”顿了顿,终究有些心虚,说不下去了。 姬月白却是懒得计较这些小事,这就从玉暖手里接了那一碗米汤,干脆利落的喝了。 她本就又累又饿,热腾腾的米汤入了腹中,虽然不抵饿,但胃里的烧灼感终究还是少了许多,身上也多了些暖意。她心知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实际上也没心情计较这个,搁了碗后便道:“我抄会儿佛经。” 这就是让她们都出去,不必在边上伺候的意思。 玉暖看了眼姬月白的脸色,见她小脸微白,心里不知怎的竟也觉出几分可怜来——那些个穷苦人家,做爹做娘的只恨不得自己勒紧了腰带也要喂饱女儿,偏张淑妃这做娘却是...... 这么一想,玉暖倒是有些理解姬月白的怪脾气了,这便轻手轻脚的收拾了东西,领着一众人退了下去。 姬月白这便静下心抄了一会儿的佛经,忽而便见着一团雪色从门边窜进来——是雪团儿。雪团儿是撒娇卖乖惯了的,这会儿便摇着尾巴,乖乖的凑上来,软绵绵的偎在姬月白的脚边,一下又一下的蹭着,娇娇的喵着。 姬月白被它这喵呜喵呜的叫声叫得心软,只得先搁下笔,抬手将撒娇卖乖的雪团儿从地上抱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早膳吃得少,手上没力气,她抱着雪团儿时总觉得它好似重了一些,忍不住揉了揉它软软的胡须垫,又在它坦然露出的肚皮上摸了摸,逗猫道:“你该不会是吃饱喝足来找乐子了吧?” 雪团儿露出毛茸茸的肚皮,娇软软的瘫在她怀里,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模样。 姬月白看着雪团儿这皮毛油亮,又懒又娇的样子,便是再好的心态都有些崩了——她还饿着肚子呢,这猫倒是吃饱喝足,还有心情来讨抱抱讨摸摸——这可真是人不如猫! 真是一只公主喵! 姬月白的思绪一下子便歪了,伸手捏了捏雪团儿的爪垫,将怀里的雪团儿从爪到头的捏了一回。不过,就这摸猫的功夫,她的心情也不由放松了许多,这才慢半拍的想起了傅修齐:傅修齐今早也是要去闻知阁的,偏她现下又被张淑妃管着去不了,也不知道他一个人该怎么办? 转念一想:到底还有大公主呢,哪怕是看在傅修齐那张脸上,大公主应该也会好好“照顾”傅修齐的。 想到这里,姬月白立时便放下心来,转头就将傅修齐的事给搁了下来,一边揉着怀里的雪团儿,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事情。 这么一心二用,竟也过了一上午。一直等到快午膳的时候,姬月白才终于等来了她想要的好消息—— “殿下,陛下午间要来,娘娘让您过去一齐接驾。” 张淑妃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真个是委屈的不得了:“我哪里管得了她?!我说她一句便要回我百十句,句句都戳我心肝儿,竟是恨不得我这做母妃的给她气死了才好——昨儿我就被她气得整晚没睡.......”说着,含着眼泪,语声也哽咽起来,“嫂嫂还说我不疼她——却不知道我这做母亲的真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也被她伤透了心!若她有瑶琴半分的体贴和孝顺,我都不会这样冷淡!偏她这孽障,见天儿的给我添堵,到处儿的说我坏话,我真个是一日日的熬着,再忍不下去了!” 张夫人见着张淑妃恼羞气恨成这样,此时也不得不咽了一口气,先拿了家里老夫人来压张淑妃这火儿:“娘娘可还记得,您入宫时,家里老夫人是如何交代的?” 张淑妃神色一顿,浓长细密的眼睫垂落下来,抿了抿唇,良久才低低的应道:“母亲教我,戒急用忍。” “是,老夫人她是过来人,经过见过了的事多了去了,我们小辈儿那是再比不过的,可不要多听听她老人家的话。”张夫人先捧了家里婆婆一句,又劝,“我知道这些事是委屈娘娘了,只求娘娘便当是为了二皇子、为了家里老夫人,再忍一忍吧......” 张淑妃自小养在老夫人膝下,对着张老夫人这位母亲实在是又敬又畏,闻言却也不哭了,只得咽下委屈和恼恨,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母亲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我做女儿的自然再不敢忘。”只是她心里到底还是堵着气,眼下也只是含着泪,勉强点头,催问道,“嫂嫂想说什么?” 张夫人见张淑妃肯听劝,这才徐徐的往下道:“娘娘到底是二公主的亲生母亲,便是说破了天,那也是血浓于水,母女至亲,旁的那些人哪里比得了?虽说您前头对着二公主时有一二的不是之处,可到底是亲母女,您这慈母心肠,谁人不知?” 张淑妃听得有些糊涂,但她也多少知道长嫂脾气,只试探着去看张夫人的面色,耐心等着下面的话。 “娘娘,您昨儿一时失手,打了二公主,确是您的不是。只是......”张夫人语声一凝,忽然伸出手。 张夫人的手掌不觉渐渐合拢,轻轻的握住了张淑妃玉琢一般白皙纤细的皓腕,抬起眼看着人,一字一句的郑重道:“只是,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二公主脸上伤着,您这心里又如何不难受后悔?” 张淑妃只觉得手腕处被张夫人微热的掌心烫了一下,慢了半拍方才会过意来,下意识的跟着点头,含糊的重复道:“是了,昨儿我打了皎皎,心里确是十分的难过后悔。” 张夫人见状,不由显出些微欣慰的神情来,低声道:“娘娘心里煎熬着,这熬了一夜,自是难受的很,现下听说二公主今日阁中的偏心之说,想来更是心痛的。”她秀眉一挑,眼尾的细纹似乎也跟着展开,“您心痛得厉害,这便病了......” 张淑妃终于明白过来了:是了,她做母亲若真的已经为着这事难过后悔到了病倒,姬月白难不成还能再揪着事来伤母亲的心?而且,她此时这一病,便从强势变作了弱势,皇帝那里多半也会对她更添几分怜惜。 张淑妃立时便也抬起凝霜一般的素手,轻轻的压住了自己的心口,秀眉一蹙,似是真有些心痛了:“是,我这心口闷痛的厉害,许是病了。”她自小便生得好,家中长辈也一贯纵着她,这撒娇讨喜、装病卖乖的本事倒好似天生就会的。 张夫人见张淑妃会意了,眼中掠过一丝宽慰,但面上仍有许多忧虑,语声和缓的接着道:“娘娘玉体矜贵,千万要仔细身体,我这就令人去请太医院寻太医——那陆太医素来周道,与咱们家也是相熟的,这会儿正该请他过来仔细看看,照应一二。至于二公主那里......” 只听张夫人和缓的语声不易察觉的的顿了顿,在张淑妃期盼殷切的目光下,徐徐然的加了一句:“二公主为人女,想来也是要来给娘娘侍疾的。” 张淑妃不由点头,柔声应道:“是了,我只她一个女儿,如今哪里离得了她。她能在边上侍疾,也是她的孝心,想来陛下也是乐见的。” 张淑妃素来受不得旁人忤逆,更何况是往日里最不放在心上的小女儿,早就想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人,偏偏如今碍着皇帝,打不得骂不得的,只气得她心口都疼了。如今,她倒是正好可以拿自己的‘病’好好的磨一磨女儿这破脾气。 待得姬月白目送傅修齐回去,从演武场那头回转的时候,金乌也将西去。 只见天际好似烧了一团火,火光遥遥的映在雪白的云团上,一眼望去漫天彤云,明霞颜色绚烂,光彩烈烈,竟是极美极动人。 姬月白领着一众的人走到永和宫的门口时不知怎的心里隐约生出些许不对,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很快便注意到了停在永安宫外面的御驾,还有那进出匆忙的宫人,更添了几分疑惑。 正满腹犹疑时,却见张淑妃身边服侍的薛女官掀了帘子,缓步从里面出来。 薛女官见着姬月白一行人回来,勉强挤出笑容来,恭谨上前行礼,轻声道:“殿下回来了?”她步履轻缓的迎上来,语声不紧不慢,“陛下和娘娘都在里面呢,殿下也快进去吧。” 姬月白随她往里走去,只是目光一转便落在薛女官的脸色,仔细的看了她的脸色,恍若无意的问道:“父皇怎么来了?” 薛女官弯下腰,抬手替姬月白掀开前头的帘子,嘴上道:“娘娘今儿身子有些不适,陛下便来瞧瞧......” 姬月白垂下眼睑,细长浓密的眼睫也跟着一根根落下,秀致纤美。她这一垂眼,正好能看见自己绣鞋上上绣着的夜明珠正随着她的步子上上下下,只可惜现下是白日里倒是见不着夜明珠的细光。 姬月白心念一动,忽而挑眉问道:“听说舅母来过了?” 薛女官低眉顺眼在侧服侍,似漫不经心:“是,张夫人才刚出宫。” 姬月白脚下不停,仿佛也只是与她闲话家常,只语声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也对,表姐昨儿才出宫,依着舅母素日里的谨慎,想必是要早早进宫请罪的。”顺便再提点提点张淑妃这不中用的小姑子。 薛女官眼睫一垂,没有应声,只用自己细白柔嫩的指尖轻轻捻着前头用莲子大的东珠,动作优雅的掀开了前面的珍珠帘子,语声低缓的道:“陛下与娘娘都在里面,公主进去吧。” 姬月白听到这话,藏在袖子里的手掌握紧了些,心里不由又提了提。 然而,薛女官话声方才落下,已轻手轻脚的将面前的珍珠帘子掀了开来。东珠交碰时的声音清脆悦耳,隐约还能听见殿内里压得极低的说话声还有咳嗽声。 姬月白沉了一口气,然后往里走去,果是见着皇帝与张淑妃两人坐在里面说话,这便上去请安:“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妃。” 只见张淑妃正靠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白狐狸毛镶边的雪里金遍地锦被子,她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隐约还带着几分病色。 她巴掌大的脸被光照得雪白,偏那肌肤又润滑如玉,仿佛如明珠美玉一般随时都会生出盈盈光晕,一对纤长的柳眉更如远山含黛,眉眼盈盈如春波,便是略失血色的红唇都似带着花蜜般的清甜,引人采撷。 她虽不施脂粉却是真正的“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女子见了都要我见犹怜,何况男人? 姬月白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空气沉甸甸的在腹腔里往下坠,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果然,皇帝见着她来,这便蹙了蹙眉,开口一句便是:“你母妃身子不好,还病着,你怎还胡乱往外跑?” 122.天雷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翡色像是吓住了, 小脸微白, 低声道:“公主说,若是不把那些东西都还回去, 她就要一把火烧了流光阁, 干脆把东西全烧了, 省的便宜了张姑娘。” 张淑妃听到这里,不觉抬手用力的在床榻上击了一下,恨声道:“我就知道这孽障是个不消停的。”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 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 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脸上更是泪水涟涟, 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 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 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 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看你吓成这样, 倒也可怜......”一顿, 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 “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这便点了点头,转瞬便道:“娘娘,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偏二公主那里....... 想到年幼却半点也不好欺的二公主,翡色心头的惊喜便又都去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复杂心情,又开始担心起二公主交代自己的事情。 ******* 姬月白人虽然小,但小孩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因着晚膳只吃了一碗白粥,到了夜里便觉得胃里烧得厉害——这是饥饿的感觉。 这一辈子的姬月白年岁还小,往日里虽不得张淑妃的宠爱却也是被宫人小心照料着,确实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从没尝过饥饿的味道。 可是前世的姬月白却是尝过的,就像是胃里烧着一团火,烧得胃里噗噗的冒着酸水,酸水往上冒,顶着人的喉咙,酸的牙齿都开始发软。整个人都被烧得浑身发烫冒汗,又急又慌,慌得人恨不得从地上抓一把泥土活吞了,好堵住胃里那团火....... 那样的饿,她都熬过来了,眼下这一点儿的饿实在是抵不住什么,姬月白靠着柔软的枕头,用柔软的掌心抵着自己的胃,抱着被子躺了一会儿,渐渐也酝酿出睡意来,眼见着便要睡过去了。 昏睡间,恍惚的听见窗外的落雨声,夜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花木上,枝叶似是摩挲,沙沙作响。 她仿佛是做了个梦,梦见很久以前的那一夜。 那时候,天上也下着雨,她也和现在一样的满腹饥饿,胃里烧灼。 当时,她正在破庙里躲雨,正在她忧心雨何时会停时,忽见一个瘦高的女人抱着孩子上来与她说话:“你也是一个人?” 姬月白饿得不想说话,只懒懒的与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不觉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是家里逼急了逃出来的?” 她像是找到了知音或者说是同类,有些神经质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絮絮叨叨:“我家里老婆婆病得厉害,就快死了,只想着临死前能吃口饱的。可这年岁,哪有能吃饱的人?我家汉子孝顺他娘,急红了眼睛,就想把狗娃拿去换粮.......” “你说,这不是,这不是死人不给活人留命......”女人说不下去了,用力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咬着牙根,额头几乎暴出青筋,“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便是饿死了也不能叫他去做旁人嘴里的肉啊。” 姬月白这才转头看了女人一眼,这女人浑身被晒得黝黑,瘦得厉害,双颊凹下去,颧骨高高的,就连那抱着孩子的手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如同一根骨头包着薄膜,那直挺挺的骨头仿佛都能戳瞎了人眼。 可是,那女人的眼睛却是亮的出奇。她就像是一只被人逼到了尽头的母狼,张牙舞爪,竭尽全力的想要用自己强硬的态度吓住来人,可内里却是早已被人逼到了尽头、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癫狂。 姬月白被她那亮得出奇的目光看得心下一惊,好似雪亮锋利的尖刀刺入眼球,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她心头咯噔一声,猛地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她听见心脏在胸膛里急促的跳动着,浑身上下更是冷汗涔涔,柔软的小衣贴着湿漉漉的皮肤,隐约有些发凉。 她下意识的抬眼环顾了周侧环境:还好,她还永安宫里,还躺在她柔软舒适的榻上,胃里也还是饿的。 她也还是六岁的她。 好在,她终究还是在这最后关头压下了种种情绪,重又镇定下来。只见她垂下眼睑,浓密的长睫随之低垂,仿佛有眼波从微红的眼尾处流出,似春水淙淙流淌,无声无息间更见楚楚。 她柔声应道:“妾明白了。” 聪明的人喜欢卖弄聪明,美貌的人自然也喜欢炫耀美貌——张淑妃太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太明白要如何将这优势放大。她低柔应下,然后便在皇帝的注目下躬身行礼,低垂螓首,不觉便露出一段白腻柔软的脖颈,再往下则是曲线丰盈的胸口和纤细如春柳的腰肢,从上到下的身段皆是妙曼柔软到了极点。 也正是因为这一垂首,披散的乌发顺势滑落下去,越发衬得脸颊肌肤腻白如瓷玉。这一抹瓷玉般的白,使得皇帝留在她脸上的那一点红痕无比清晰——如同白玉有瑕,又似白雪染墨,实在令人叹惋,心生怜惜。 123.地火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她和皇帝提起傅修齐时拿傅景轩做借口,是为自己的心血来潮做借口,也是因为她知道皇帝政务繁忙,不会计较着点儿小事, 听过就忘, 更不会为着这点儿小事去求证。可眼下, 她和傅景轩说“听人说你家弟弟长得面若好女”,以傅景轩的多疑多思,必是要多想的。 傅景轩首先就要怀疑的是谁与姬月白说了傅修齐;而且,皇帝既是点头下了旨,那么傅景轩就不得不担心平阳侯府苛待庶子的事情是不是已经传到外面?皇帝会不会也已经知道这些了?这次皇帝忽然点傅修齐为公主伴读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想的多了, 顾忌也多, 傅景轩回头少不得也要劝平阳侯夫人略收点儿手——既然皇帝现在已经下旨要点傅修齐为姬月白的伴读,平阳侯府哪怕是碍着皇家颜面也得把事情做得好看了。 这段时间里,傅修齐在明面上应该不会吃太多的亏待。 姬月白想到这里,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 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 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 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 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 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二皇子生来身份尊贵,皇帝怜惜这个嫡子年幼失恃,待他自然是千怜百爱;张淑妃入宫前便得家里叮嘱,念着这又是长姐所遗唯一血脉,更是十分痛爱,自入宫来便只把二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一般,只怕哪里怠慢了。 也正因如此,二皇子虽面上亲和,心里却是极骄矜的。他自觉姬月白先时的话是驳了自己面子,已是十分不喜,只是碍着一贯的宽和性子不好开口责问,只得坐等着姬月白自己上来解释道歉。 偏他等了又等,姬月白竟就坐在原处与大公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说话,半点半点也不知主动,更没有来与他解释的意思! 二皇子坐着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憋气,终究是再坐不住,冷着脸起来,快步出门去了。倒是叫二皇子的伴读不觉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 这么大的声响,姬月白自然也听得见,甚至连坐在她边上的大公主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与姬月白感叹了一句:“二哥哥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呢......” 姬月白没应声。她根本懒得抬眼去看二皇子,只在心里哼了一声:惯他一身脾气! 而且,姬月白约莫也能猜到二皇子这般气冲冲的是要去哪里——他既是等不到姬月白低头认错,自然是要去寻张淑妃告状,借张淑妃的势来压着姬月白认错。 若是前世那会儿,姬月白确实是很怕二皇子告她的状——张淑妃素来偏心二皇子,无论有理没理都觉错在女儿身上,每回都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女儿,推她去给二皇子认错,失望的叹息“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反而是二皇子那贱人,告了状后还要端好兄长的模样,假惺惺的说什么“皎皎她还小,我也有错的地方”..... 过去,张淑妃的厌恶与责怪就像无形的鞭子抽在姬月白的身上,一下又一下,令她忐忑且自卑,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错,做什么都不如人,甚至没办法在二皇子、张瑶琴这些人面前抬起头。 可如今,姬月白再见二皇子这做派,反倒要在心里讥诮一句:二皇子这背地告状的习惯,还真是小妇养出的毛病! 反正,她现在是巴不得二皇子赶紧去张淑妃那里告一告状,最好气死张淑妃。 所以,姬月白便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反到是握住二公主的手:“姐姐你下午还要去演武场吧?”她的目光十分诚恳,语声认真,“我听人说,姐姐的拳法已经打得很好了,要不我也去长长见识吧?” 大公主虽聪慧伶俐但到底还有些孩子气,这会儿被姬月白这么一捧,脸上也不由得露了笑,摆摆手:“你要来那就来呗.....” 大公主其实也挺高兴有个伴的——上头两个兄长骑射都已娴熟,素来不愿意和她这么个女孩家一块玩,偏下头三皇子四皇子也都没用的很,若是姬月白这个小妹妹愿意来做个伴,自然也不错。 姬月白便又笑了笑:“那可说定了。”她现在自是不乐意如前世那样去学琴棋书画——毕竟都是前世已经学过的东西,且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不如骑射武功来的有用呢。反正,姬月白是打算先蹭着大公主学学拳法,等时机成熟了,也去求一求父皇,给自己找个武师父什么的。 这么想着,诸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接下来自然也是各回各宫去用午膳。 玉暖和田蓝两人领着人守在外面。 田蓝素是个心思灵活的,特特赶在玉暖之前迎上来,伸手要替姬月白拿东西,嘴里又道:“国公府的张夫人来了,娘娘叫人留了膳,二殿下也已过去......公主也赶紧回去吧。” 姬月白一顿,神色已微微变了变:无论是张老夫人还是张夫人,这两个人的城府肯定不是张淑妃这么个从来靠脸不靠脑子的人能比的。 和这样的人吃饭,真真倒胃口死了! 姬月白抬到一半的步子又收了回去,转口道:“算了,先不回去.......”她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嘴里倒是立刻就有了借口,“听说四弟最近还病着,我去看看四弟。” 田蓝和玉暖欲言又止,偏姬月白的理由十分充分,她们做奴婢的便是想劝都没得劝,只得跟着姬月白一起去了方宸妃的蓬莱宫,看了四皇子,顺道便也留在蓬莱宫用午膳。 所以,姬月白自然也不知道:二皇子就借着在永安宫用午膳的时候,顺口将闻知阁里的事情与张淑妃还有张夫人说了一遍,也算是不动声色的告了姬月白一状。 张淑妃一听,脸就冷了。 亏得张夫人城府颇深,净白的脸上还带着笑,柔声接口劝道:“殿下,二公主年纪还小,说起来也还是个孩子。若她真有说话不周全的时候,您做兄长的也要多包涵些,好好教她,好好疼她.......”她说着又低头,垂眸看着案几上的那一碗乳白色的淮山鲈鱼汤,目光极淡,声调也是徐徐的,“这天底下,至亲莫若兄弟姐妹——孝全皇后与淑妃娘娘乃是亲姐妹,所以淑妃娘娘这样的疼惜顾念于殿下。而殿下与二公主也是亲兄妹,自是亲近远胜旁人,便是到了陛下那里也逃不过一句‘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出自《常棣》,意思是:兄弟今日相会,祥和欢乐敦厚。 二皇子听着张夫人这不疾不徐的话语,只觉得脸上好似烤着火,面皮微微泛红,几乎有些撑不住了。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应了。 张夫人自是不会故意叫二皇子难堪,她点到即止,很快又道:“殿下午膳过后是不是还要去闻知阁吧?您如今正在长身体,又是这样的每日用功,可要多吃一些,补一补。” 这个话题却是张淑妃也能插嘴的。她含笑嗔了二皇子一句:“是了,你这孩子素来挑嘴,这不吃那不吃的.....天可怜见的,这都瘦了多少了?”说罢,忙叫人给二皇子端了一盅清炖鳝鱼,温声道,“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掺了味道的,这里面没加别的,就是让人拿鸡汤清慢慢炖出来的,就取一个鲜,你且尝尝。” 二皇子谢了张淑妃的好意,便叫身侧宫人把那一盅清炖鳝鱼接了过来,这便再没有多话,一径儿的低头用膳了。 而此时,姬月白才刚在蓬莱宫用完午膳,因方宸妃午后还要休息,姬月白识趣的起身告辞,去了演武场。 也就是在演武场里,她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她的新伴读:傅修齐。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124.用心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她几乎都要气得掉眼泪了,手里捏着帕子,又羞又恼的:“也是我前世不修, 竟是生了这么个孽障, 倒叫嫂嫂也跟着见笑......” 她原就是稀世罕见的绝色美人, 此时泫然欲泣, 白皙的下颌也跟着紧绷起来,若小荷初露尖,更见楚楚。 张夫人看在眼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 只是她素是谨慎, 嘴上还是不免含蓄的说张淑妃一句:“二公主落水才醒, 脸上又有伤,娘娘很该仔细看着才是......”这要是张淑妃把人看住了,二公主哪里还有机会去使坏、说张淑妃的坏话? 张淑妃拿起帕子, 擦了擦眼角, 真个是委屈的不得了:“我哪里管得了她?!我说她一句便要回我百十句, 句句都戳我心肝儿,竟是恨不得我这做母妃的给她气死了才好——昨儿我就被她气得整晚没睡.......”说着,含着眼泪, 语声也哽咽起来, “嫂嫂还说我不疼她——却不知道我这做母亲的真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也被她伤透了心!若她有瑶琴半分的体贴和孝顺, 我都不会这样冷淡!偏她这孽障, 见天儿的给我添堵, 到处儿的说我坏话,我真个是一日日的熬着,再忍不下去了!” 张夫人见着张淑妃恼羞气恨成这样,此时也不得不咽了一口气,先拿了家里老夫人来压张淑妃这火儿:“娘娘可还记得,您入宫时,家里老夫人是如何交代的?” 张淑妃神色一顿,浓长细密的眼睫垂落下来,抿了抿唇,良久才低低的应道:“母亲教我,戒急用忍。” “是,老夫人她是过来人,经过见过了的事多了去了,我们小辈儿那是再比不过的,可不要多听听她老人家的话。”张夫人先捧了家里婆婆一句,又劝,“我知道这些事是委屈娘娘了,只求娘娘便当是为了二皇子、为了家里老夫人,再忍一忍吧......” 张淑妃自小养在老夫人膝下,对着张老夫人这位母亲实在是又敬又畏,闻言却也不哭了,只得咽下委屈和恼恨,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母亲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我做女儿的自然再不敢忘。”只是她心里到底还是堵着气,眼下也只是含着泪,勉强点头,催问道,“嫂嫂想说什么?” 张夫人见张淑妃肯听劝,这才徐徐的往下道:“娘娘到底是二公主的亲生母亲,便是说破了天,那也是血浓于水,母女至亲,旁的那些人哪里比得了?虽说您前头对着二公主时有一二的不是之处,可到底是亲母女,您这慈母心肠,谁人不知?” 张淑妃听得有些糊涂,但她也多少知道长嫂脾气,只试探着去看张夫人的面色,耐心等着下面的话。 “娘娘,您昨儿一时失手,打了二公主,确是您的不是。只是......”张夫人语声一凝,忽然伸出手。 张夫人的手掌不觉渐渐合拢,轻轻的握住了张淑妃玉琢一般白皙纤细的皓腕,抬起眼看着人,一字一句的郑重道:“只是,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二公主脸上伤着,您这心里又如何不难受后悔?” 张淑妃只觉得手腕处被张夫人微热的掌心烫了一下,慢了半拍方才会过意来,下意识的跟着点头,含糊的重复道:“是了,昨儿我打了皎皎,心里确是十分的难过后悔。” 张夫人见状,不由显出些微欣慰的神情来,低声道:“娘娘心里煎熬着,这熬了一夜,自是难受的很,现下听说二公主今日阁中的偏心之说,想来更是心痛的。”她秀眉一挑,眼尾的细纹似乎也跟着展开,“您心痛得厉害,这便病了......” 张淑妃终于明白过来了:是了,她做母亲若真的已经为着这事难过后悔到了病倒,姬月白难不成还能再揪着事来伤母亲的心?而且,她此时这一病,便从强势变作了弱势,皇帝那里多半也会对她更添几分怜惜。 张淑妃立时便也抬起凝霜一般的素手,轻轻的压住了自己的心口,秀眉一蹙,似是真有些心痛了:“是,我这心口闷痛的厉害,许是病了。”她自小便生得好,家中长辈也一贯纵着她,这撒娇讨喜、装病卖乖的本事倒好似天生就会的。 张夫人见张淑妃会意了,眼中掠过一丝宽慰,但面上仍有许多忧虑,语声和缓的接着道:“娘娘玉体矜贵,千万要仔细身体,我这就令人去请太医院寻太医——那陆太医素来周道,与咱们家也是相熟的,这会儿正该请他过来仔细看看,照应一二。至于二公主那里......” 只听张夫人和缓的语声不易察觉的的顿了顿,在张淑妃期盼殷切的目光下,徐徐然的加了一句:“二公主为人女,想来也是要来给娘娘侍疾的。” 张淑妃不由点头,柔声应道:“是了,我只她一个女儿,如今哪里离得了她。她能在边上侍疾,也是她的孝心,想来陛下也是乐见的。” 张淑妃素来受不得旁人忤逆,更何况是往日里最不放在心上的小女儿,早就想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人,偏偏如今碍着皇帝,打不得骂不得的,只气得她心口都疼了。如今,她倒是正好可以拿自己的‘病’好好的磨一磨女儿这破脾气。 待得姬月白目送傅修齐回去,从演武场那头回转的时候,金乌也将西去。 只见天际好似烧了一团火,火光遥遥的映在雪白的云团上,一眼望去漫天彤云,明霞颜色绚烂,光彩烈烈,竟是极美极动人。 姬月白领着一众的人走到永和宫的门口时不知怎的心里隐约生出些许不对,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很快便注意到了停在永安宫外面的御驾,还有那进出匆忙的宫人,更添了几分疑惑。 正满腹犹疑时,却见张淑妃身边服侍的薛女官掀了帘子,缓步从里面出来。 薛女官见着姬月白一行人回来,勉强挤出笑容来,恭谨上前行礼,轻声道:“殿下回来了?”她步履轻缓的迎上来,语声不紧不慢,“陛下和娘娘都在里面呢,殿下也快进去吧。” 姬月白随她往里走去,只是目光一转便落在薛女官的脸色,仔细的看了她的脸色,恍若无意的问道:“父皇怎么来了?” 薛女官弯下腰,抬手替姬月白掀开前头的帘子,嘴上道:“娘娘今儿身子有些不适,陛下便来瞧瞧......” 125.苏州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田蓝正满心忐忑, 姬月白却已经抬腿往外走去。 边上伺候的几个太监宫人见状一怔, 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小心的道:“眼下天色已晚, 公主怎的还要外走?若有什么要紧事, 只管吩咐奴婢等便是了。” 姬月白连头都没回,只抬眼看着地上那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树影,随口反问道:“我要去与父皇问安, 难不成你们也能替我这做女儿的去做?” 左右一时都静了下去,不知该如何去劝。 姬月白心里早便有了计较,此时自然是分外从容:她今晚上故意惹恼张淑妃, 挨了这一巴掌,可不就是为了趁热打铁的去皇帝面前告张淑妃的状? 而且,现在的她也早就不是上辈子那个挨了张淑妃一巴掌还要反省自己不是,把另外半边脸凑上去的傻瓜了。她眼下平白无故的挨了这么一巴掌,自然要去给人好好的看一看? 姬月白经了前世, 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要是受了什么苦, 若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那是再没人知道的, 可光用嘴皮子也是没用的——那于旁人亦不是切肤之痛, 听入耳中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罢了。 你要把血肉模糊的伤口摊开来, 把你的痛一点一点的说出来, 叫人无法再故作不知, 让人明明白白的知道你受的是什么苦——这样自曝伤口的模样或许很丑、很无耻, 但这样的人或许能活得更久一些。 她挨了张淑妃这亲娘一巴掌,总也得去找皇帝这亲爹说一句。 哦,还要去给贤妃看一看——贤妃可是这后宫里第一等的“慈悲人”,眼下一定乐得看她们母女的笑话,乐得落进下石的说几句张淑妃的坏话。 几个宫人半是惊惶,半是犹疑的跟着姬月白这位小主子走了一段路,私下里还是不免悄悄的交换了几个眼神:这个时候去景和宫见驾,无论为着什么,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者,公主脸上还有掌印,就这么过去,张淑妃面上必是不好看的....... 玉暖看了下田蓝,咬咬牙,上前哄劝道:“公主想要去给皇上请安,这是孝心,自是好的。只是眼下却又有些仓促,这么贸贸然的过去,指不定便扰了皇上的大事。不若先回去歇一歇。待得明日换好衣衫,装扮整齐了再去?” 姬月白的语调近乎平淡:“我现在就要去。” 玉暖咬了咬牙,有些无措看了看一侧犹自静默的田蓝——田蓝是徐嬷嬷的干女儿,平日里也十分机灵,众人倒也有几分服她。 田蓝此时看得倒是比玉暖更明白些,知道姬月白此时去景和宫说是请安实际上肯定是告状。她只得压了心头惶恐,低声与姬月白分说利害关系:“公主,您与娘娘到底是母女至亲,再亲不过。殿下素是聪慧,何必为着一时之气,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姬月白扫了田蓝一眼,扬了扬唇,因她这一笑牵动脸上红肿的面颊,不由又“咝”的一声,蹙了蹙眉。然后,她乌溜溜的眸子才跟着一转,语声轻柔的问道:“你这话说得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哪个是亲,哪个又是仇呢?” 田蓝肩头一颤,立时便跪了下去——无论如何,贤妃身份尊贵,万不是她一个宫人可以置喙的。 姬月白见她跪下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穷追不舍,只是淡声道:“起来吧。” 田蓝默默起身,这一次却是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着玉暖和田蓝都没劝动人,一行人便又都安静了下去,只得垂眉敛神的跟着姬月白往景和宫去,趁着姬月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使人去给张淑妃报个信。 待得一行人到了景和宫,姬月白便与殿外守着的女官道:“我有事要与父皇说,还请通报一声。” 女官看了眼姬月白红肿的颊边还有上面的掌印,心下一跳,立时便道:“奴婢这就去通禀,还请公主稍后.......”说罢,她掀开锦帘往里通禀,不一时便回转过来道,恭谨道,“陛下请公主进去说话。” 随行而来的几个宫人却都被拦在了外头,姬月白则是由着这位女官亲自引着进了暖阁。 年轻美貌的宫人素手掀开碧玉珠帘,领着姬月白绕过十八扇的山水大屏风,便能见着布置雅致的暖阁。阁中的青碧色的帘幔皆是低垂着,碧色的鲛纱映着明亮的烛光,仿若价值连城的翡翠上最明媚的一抹碧色,又仿佛是晨曦和晚霞落在其上,明光荧荧。 阁角处摆着鎏金镶玉神兽熏香炉静静的烧着香,香雾袅袅而起,暖香脉脉,似有似无。 只见临窗的雕花大炕上,上设一张紫檀小几,摆着几样精巧的鲜果与点心。炕上铺的是秋香色的缎面绣花褥子,另有几个一色的引枕搁在一边。 皇帝正抱着大公主姬月华坐着,似是正与对坐的贤妃说着什么话,三皇子倒好似受了一回教训,此时正难得乖顺的站在贤妃身后。 这么一看,倒是很有些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姬月白入阁时嗅着点儿暖香,仔细辨了辨,隐约可以分辨出这里面有柏叶、香檀的味道,木料烧出的香气似有几分清苦却尤其的幽淡安宁,令人嗅之而心安。她也跟着定了定神,上前见礼,一字一句的道:“儿臣见过父皇。”顿了下,她又转头看向贤妃。 贤妃虽不及张淑妃美貌惊人但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她生得绿鬓如云,一张纤巧的瓜子脸儿,柳眉细长,几入鬓中,一双水眸更是盈盈含水,眼波流转间似似有脉脉柔情。她今日只穿了一件象牙白绣碧绿竹叶纹的长袄,外面罩一件艾绿色绣底绣仙鹤衔梅比甲,极清雅的颜色,衬得她本人娴静恬淡,气质柔和。 姬月白于是便与她见礼:“见过贤妃娘娘。” 贤妃能得一个“贤”字,无论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在皇帝面前总是贤惠温婉的。所以,她动作温柔的伸手扶了姬月白一把,嘴里只柔柔的道:“皎皎怎的来了?”说罢,她的目光便又落在姬月白红肿的颊上,似是吃了一惊,脸色跟着一白,呀了一声后便问,“好孩子,怎的又伤着了?” 皇帝自然也看见了姬月白脸上的伤。他蹙了蹙眉头,伸手把怀里的大公主姬月华放了下来,朝姬月白伸出手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姬月白将自己前世见过的许多事重又想了一回,眼眶不由一红,晶莹的泪珠便顺着乌黑的长睫滚落下来。她扑到皇帝怀里,小声道:“父皇派人送表姐出宫,母妃生气,便打了我。” 她这话虽是说得哽咽不已,可起因缘由倒是十分的清晰的。 皇帝看着她脸颊那红肿的掌印,只觉得胸口闷着气,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气恨道:“简直,不知所谓!”这话也不知是骂张淑妃还是旁的什么人。 贤妃语声柔软,软得好似藏了针,虽句句在劝却是火上添油:“淑妃妹妹素来便是个柔善人,此回必也是一时失手......唉,约莫也是为着张姑娘出宫之事给急的......” 126.议论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脸上更是泪水涟涟,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 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 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 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 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看你吓成这样, 倒也可怜......”一顿,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 “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 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这便点了点头, 转瞬便道:“娘娘,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 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 “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 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偏二公主那里....... 想到年幼却半点也不好欺的二公主,翡色心头的惊喜便又都去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复杂心情,又开始担心起二公主交代自己的事情。 ******* 姬月白人虽然小,但小孩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因着晚膳只吃了一碗白粥,到了夜里便觉得胃里烧得厉害——这是饥饿的感觉。 这一辈子的姬月白年岁还小,往日里虽不得张淑妃的宠爱却也是被宫人小心照料着,确实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从没尝过饥饿的味道。 可是前世的姬月白却是尝过的,就像是胃里烧着一团火,烧得胃里噗噗的冒着酸水,酸水往上冒,顶着人的喉咙,酸的牙齿都开始发软。整个人都被烧得浑身发烫冒汗,又急又慌,慌得人恨不得从地上抓一把泥土活吞了,好堵住胃里那团火....... 那样的饿,她都熬过来了,眼下这一点儿的饿实在是抵不住什么,姬月白靠着柔软的枕头,用柔软的掌心抵着自己的胃,抱着被子躺了一会儿,渐渐也酝酿出睡意来,眼见着便要睡过去了。 昏睡间,恍惚的听见窗外的落雨声,夜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花木上,枝叶似是摩挲,沙沙作响。 她仿佛是做了个梦,梦见很久以前的那一夜。 那时候,天上也下着雨,她也和现在一样的满腹饥饿,胃里烧灼。 当时,她正在破庙里躲雨,正在她忧心雨何时会停时,忽见一个瘦高的女人抱着孩子上来与她说话:“你也是一个人?” 姬月白饿得不想说话,只懒懒的与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不觉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是家里逼急了逃出来的?” 她像是找到了知音或者说是同类,有些神经质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絮絮叨叨:“我家里老婆婆病得厉害,就快死了,只想着临死前能吃口饱的。可这年岁,哪有能吃饱的人?我家汉子孝顺他娘,急红了眼睛,就想把狗娃拿去换粮.......” “你说,这不是,这不是死人不给活人留命......”女人说不下去了,用力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咬着牙根,额头几乎暴出青筋,“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便是饿死了也不能叫他去做旁人嘴里的肉啊。” 姬月白这才转头看了女人一眼,这女人浑身被晒得黝黑,瘦得厉害,双颊凹下去,颧骨高高的,就连那抱着孩子的手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如同一根骨头包着薄膜,那直挺挺的骨头仿佛都能戳瞎了人眼。 可是,那女人的眼睛却是亮的出奇。她就像是一只被人逼到了尽头的母狼,张牙舞爪,竭尽全力的想要用自己强硬的态度吓住来人,可内里却是早已被人逼到了尽头、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癫狂。 姬月白被她那亮得出奇的目光看得心下一惊,好似雪亮锋利的尖刀刺入眼球,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她心头咯噔一声,猛地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她听见心脏在胸膛里急促的跳动着,浑身上下更是冷汗涔涔,柔软的小衣贴着湿漉漉的皮肤,隐约有些发凉。 她下意识的抬眼环顾了周侧环境:还好,她还永安宫里,还躺在她柔软舒适的榻上,胃里也还是饿的。 她也还是六岁的她。 张夫人看在眼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只是她素是谨慎,嘴上还是不免含蓄的说张淑妃一句:“二公主落水才醒,脸上又有伤,娘娘很该仔细看着才是......”这要是张淑妃把人看住了,二公主哪里还有机会去使坏、说张淑妃的坏话? 127.凝霜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竹青色的帘幔低垂着,年轻美貌的宫人们或是手捧器物, 或是垂手而立,皆垂眉敛神, 大气也不敢出。 殿内一时极静,只有微风从窗扇间吹入, 无声无息的拂动帘幔一角。从帘角往里看,正好能见着寝殿两侧立着一对仙鹤紫铜烛台, 烧着臂粗的红烛, 烛光明亮, 被微风吹得一晃,明灭不定的烛光便颤巍巍的映在起伏不定的竹青色帘幔上,似极了夜半时映着月光的粼粼深海。 地上铺着的是厚厚的织金厚毯,上绣鸾凤双飞图,隐约可见鸾鸟展翅时羽翼丰盈繁丽, 形态极美。 三皇子此时便跪在这条厚毯上。 他咬牙忍下委屈,一张脸涨得通红,似是下定了决心, 沉声道:“父皇, 是儿臣的错, 是儿臣不小心推了二妹妹。二妹妹她大约是为了护着我, 这才把事情推到了张姑娘身上。” 皇帝站在他身前, 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自己膝下儿子, 神色沉沉, 不辨喜怒。 他已过而立之年,膝下统共只得了四子二女。虽然比起先帝一子三女来倒是好了许不少,但他心里终究还是觉得自家子嗣不丰,对于几个子女都颇为疼爱——毕竟,孩童夭折的概率也极高,要是再死几个,皇帝怕也受不了。 三皇子既非长也非嫡,在皇帝心里头的分量可能确实比不上大皇子和二皇子,但三皇子与大公主乃是龙凤胎——那会儿孝全皇后才故去不久,皇帝又想起孝惠皇后早逝的事情,颇是感伤,觉得自己可能真有些克妻。后来,张家送幼女入宫和贤妃慕氏诞龙凤胎,这两件事接连而来,倒是冲淡了皇帝心里的郁气。在皇帝心里,这龙凤之喜还是颇为吉祥的,连带着他对着三皇子和大公主也都很是喜爱。 因着姬月白早前与皇帝说三皇子喜欢张瑶琴,此回必是会为张瑶琴顶罪,皇帝一入门便仔细看了三皇子的脸色。三皇子到底年纪小又不会遮掩,皇帝又是有意试探,自是瞒不过的。 皇帝一眼看个分明,简直要给自己这愚蠢的儿子给气死了——好好一个皇子,竟是要为着个臣女把罪揽在自己身上!真是不分亲疏,不知轻重! 真真是个蠢材! 皇帝想着儿子这么点年纪就为女色所迷,更是恼恨,怒火中烧,骂他道:“你才几岁,这会便逞英雄给人顶罪了?!” 三皇子原还有几分意气,趁胸中热血要给张瑶琴顶罪,正是满心慨然时,忽然被皇帝骂了一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得抬起头呆呆的看皇帝。 皇帝看他这呆怔懵懂的模样更是气,抬腿便要踹,还是一侧的贤妃眼疾手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伸手抱住了皇帝的腿。 贤妃只这么一个儿子,简直是心肝肉眼珠子,平日里三皇子掉根头发她都要责骂宫人,眼见着皇帝要动手哪里舍得,忙不迭的便抱住了皇帝的腿,跪坐在地上,泣声道:“陛下您是圣明天子,圣度宽宏,何必与玥哥儿一个小孩家计较了?”又膝行上前,正挡在三皇子身前,伸手搂着儿子,垂泪哽咽道,“二公主这事,妾也不敢多嘴,只求陛下也多疼疼玥哥儿......他小孩家又知道什么?若有错的,陛下仔细说与他听,叫他改了便是.....” 说着,贤妃抬手在儿子的背上打了几下,泪珠如滚瓜般落下,哭骂道:“你这孽障,成日里的惹你父皇生气,倘再不改,我也不管了!” 三皇子早便吓呆了,再不敢躲,就这么生生的挨了贤妃几下打。 只贤妃这做亲娘的到底还是心疼,打几下便收了手,又哭自己命苦:“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边上的宫人嬷嬷们见贤妃跪下哭求,再站不住,乌压压的也跟着跪了一地,还有胆大的膝行上去劝解贤妃,殿内一时乱做一团。 皇帝气得骂她:“慈母多败儿!” 三皇子的龙凤胎妹妹——大公主姬月华此时终于赶上来了。她生得很似贤妃,五官明秀恬静,只是性子却是出人意料的骄烈,最爱穿红衫,整日里便是风风火火的。 虽眼下皇帝正在盛怒里,除贤妃外竟是没几个人敢上前去劝,偏姬月华人虽小胆子却大,反笑盈盈的凑上去挽皇帝的手,娇娇的道:“三哥儿素是个混不吝的,很是该打一顿。只是父皇也要自重,您与他生气,反倒气坏了自己身体,那便不好了......”她说起话来清脆脆的,字字句句都甚有条理,“真要打骂,就使宫人去好了,父皇您这踢他一脚,我还担心三哥儿骨头硬,踢疼了您呢。” 皇帝本是气怒难消,可手臂被大女儿挽着,一低头便撞见女儿嫩生生的小脸蛋,到底还是被这脆生生的话逗得缓了颜色,适才那激怒起来的怒气儿终究还是没长。 他消了气却还是免不了一声长叹,随即长臂一伸,反到是搂了心爱的大女儿在怀里,恨铁不成钢的道:“若你三哥有淼淼一半懂事就好了。” 皇帝看重儿子,娇宠女儿,姬月华和姬月白两姐妹的小名都是皇帝取的——月华如水,姬月华小名淼淼;月白为皎,姬月白小名皎皎。左右亲近之人平日里也都是叫惯了的。 姬月华闻言却是作出苦恼模样:“那不成呀,要是三哥懂事了,母妃就有空来捉我背书了。” 她小孩家故作苦恼模样,包子脸皱出褶子,看起来便是格外的可爱了。 皇帝抿了抿唇,忍住笑,低头用额角抵着姬月华的额头,看着她,故意板脸教训道:“偏你这般的古怪——姑娘家家的反倒成日里想要骑马练武.......” “那有什么关系——我可是皇帝的女儿,自然和其他人家的姑娘不一样!”姬月华往皇帝怀里躲,大着胆子去抓皇帝的衣襟,扬起微尖的下巴,软绵绵的撒娇,“父皇,以后我长大了,就给你做女将军,你说好不好?” 皇帝只把这当做童言童语却也不由一笑,到底板不住脸了,笑了出来。 殿中诸人听到皇帝这一声笑,不觉都松了一口气,贤妃面色也是一缓,抬手搂着三皇子从地上起来,随即又悄声令人去打水来,好给三皇子和自己擦把脸,整理一二的仪容。 这些小动作自也是逃不过皇帝的眼睛,只是他眼下也不耐多说——到底还是子嗣太少,便是三儿子犯傻,他气劲过了竟也不忍心打骂,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的过去了。至于张瑶琴那里,他自然是要罚的,可眼下也懒得再多说下去。 皇帝心念一转,便把想法往心里压了压,抱着姬月华往临窗的炕上坐下,逗着她问了一些进学时的事情又细细的考教了一下她的学问。 姬月华虽然不是各个都答得上来,但她态度从容,便是不会的便也干脆应了,偶尔还抓着皇帝的袖子,仰着头和皇帝撒一会儿娇。 这般说了一会儿话,见着时候不早,皇帝便也顺势在景和宫里留了膳。贤妃也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加倍殷勤在侧服侍着,言里言外只把事情往张瑶琴身上推,只叹三皇子年幼天真、易受蒙骗。 皇帝对着张瑶琴自然就没有对三皇子时的宽容,转头便让人去张淑妃的永安宫传自己的口谕,即刻逐张瑶琴出宫——这还是看在已故孝全皇后还有张淑妃的面上了,要不然这张氏女还真别想全须全尾的出宫去。当然,成国公府的嫡长女被皇帝亲口逐出宫门,这已算是极丢脸的事情了。 对皇帝来说,这终究算不得大事,只随口说了一句,自己照样安安生生的抱着心爱的大女儿在景和宫里吃了顿晚膳。 ***** 因着被姬月白泼了一身茶水,张瑶琴多少也被气得失了理智,竟是忘了派人去景和宫里打探动静。加上时候已是不早,张瑶琴也只好咬牙将事情先忍下来,想着来日再报,只匆匆换了一身新衣,赶去与张淑妃一起用晚膳。 皇帝口谕到时,张瑶琴与张淑妃正在用膳。 那几个负责传口谕的小太监不过是大太监李德荣底下跑腿的,到了张淑妃面前倒也不敢装样子,只是一板一眼的传口谕;“陛下口谕,即刻逐张瑶琴出宫。” 张淑妃一愣,简直有些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从来淡定的张瑶琴也是难得的失态,险些没能拿住筷子。她去见姬月白前其实也是打探过的,知道皇帝离开永安宫后去的是景和宫,按理来说三皇子必是会替她顶罪——而且,皇帝口谕里用词竟是如此严厉,用的还是“即刻”以及“逐”。 传旨太监只得为难的叫了张淑妃一声:“娘娘?”他见张淑妃不动,只得悄悄使眼色,示意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去把张瑶琴拉出来。 张淑妃又急又慌,这便伸手拦了一下,难得强硬:“不行!我这就去寻陛下问个清楚。” 128.阳谋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事到临头,翡色心里想了又想,到底还有几分惴惴, 便悄悄把姬月白那只叫雪团儿的波斯猫给抱上——这猫是二公主特特管张姑娘要的, 反正张姑娘如今人也不在,她们几个养着也是麻烦,倒不如抱回去还给二公主。指不定,二公主看着这猫儿,一高兴, 便不与她这做下人的计较了。 果然,姬月白见着翡色抱来的雪团儿, 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翡色行过礼, 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 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 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猫确实是虽然十分凉薄也极认人的,翡色一松手, 雪团儿便从她怀里扑腾下来,踩着优雅的小猫步, 窜到了姬月白的怀里, 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 然后才很是骄矜的哼哼唧唧了几声。 姬月白忍不住摸了摸雪团儿没有一丝雪色的皮毛, 触感柔软光滑, 雪团儿吃饱喝足就喜欢蹭一下人,软软绵绵的撒个娇什么的,这时候被摸得舒服了,忍不住也跟着喵了几声,声音拉得长长的,好像沾了蜜似的。 看着雪团儿那熟稔自然的撒娇姿态,姬月白到底还是禁不住的心头一软:上一世,雪团儿送了张瑶琴,张瑶琴却也没好好养着——她享受的是抢人东西的快感,东西抢到手了自然就没有最初的喜欢了。所以,没过一年雪团儿就死了,张瑶琴还故作姿态的哭了一场,倒是惹得人人安慰,反叫姬月白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暗暗伤心,再也不敢养那些个猫儿狗儿。 如今从头再来,雪团儿看着倒是好好的。 姬月白摸了几把,想起了不少前世之事,心里倒是添了许多感慨,只是面上不显,随即便把雪团儿交给一侧的玉暖,转口道:“把它抱下去吧。” 说罢,她又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让玉暖几个在侧伺候的人抱着雪团儿都退了出去。 这般一来,殿中便只剩了姬月白与翡色两人。 姬月白抬起眼,仔细的打量起站在眼前的翡色。 翡色其实并不怕姬月白疾言厉色的责骂却是有些怵了这样平静仔细的打量,被她这一番打量弄得满心忐忑,生怕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姬月白打量完了人后反到是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一张矮金裹脚杌子,道:“坐下说话吧。” 因是公主赐坐,翡色便是满心忐忑却也不敢不坐,只得小心的挨着杌子的边坐下了。 这矮金裹脚杌子虽是十分的精致贵重,往日里也只有在娘娘公主跟前有些体面的宫人能坐,可终究没个椅背又矮了许多,这么坐着倒是叫人更添几分忐忑。 翡色只得小心问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姬月白只一笑,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话家常:“先不说我,还是说你吧——这回父皇是真发了火的,表姐三年五载怕也回不来宫里。只可惜你这样的伶俐人,守着个空落落的阁儿过日子,岂不是白费心血了?” 这话却是说到了翡色的心底:往日里,张瑶琴在张淑妃面前极有体面,她作为张瑶琴的贴身宫人自然也过得极好,皇上和娘娘也是常见的,时不时儿也能得个赏。可张瑶琴一走,她便也失了靠山,就像是眼下坐在小杌子上,无依无靠的.......也正是因此,她才紧抓着手里的东西不放,想着留些儿财物日后打点也是好的。 翡色素有心机,闻言便也跟着起了别的心思。她悄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试探着道:“奴婢自是盼着能够服侍公主左右的。”便是跟在二公主身边也总好过守个空阁等张瑶琴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姬月白面上笑意越深,语声却也低柔到了极点:“我身边只玉暖和田蓝两个是用惯了的。偏田蓝又是徐嬷嬷调.教出来的,总想着回去孝敬徐嬷嬷这干娘.......”说到这里,姬月白抿了抿唇,似是意有所指,“只是,你到底是伺候过表姐的,真要调你过来,总也要有些个说法。” 翡色那是再机灵不过的人了,听到姬月白这话后立时便会过意:她到底是伺候过张瑶琴的,姬月白便是真想用她,心里多少也有些顾忌和隔阂。眼下,姬月白这做主子的有心,她这做奴婢的肯定也要识趣的交个投名状才是。 取舍不过是一夕之间,翡色转瞬便已从矮金裹脚杌子上下来,对着姬月白笔直的跪了下去。 她跪的毫不含糊,然后双手交叠,恭恭敬敬的给姬月白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奴婢愿意服侍殿下,殿下若有差遣,奴婢必是万死不辞。” 姬月白故意顿了顿,直到她行完了礼,这才伸手扶了人一把,嘴上道:“哪里就要你万死不辞了?”虽如此,她还是顺势叫翡色附耳过来,压低声音交代了些事情。 翡色听着听着,长睫惊惶一颤,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着,脸色都变了。她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姬月白,咬紧了唇瓣:“殿下,这事实在是.......” 姬月白却断然打断了翡色的话。她的声音里还有未褪的稚气,但神态与语调却冷淡又直接:“这事确实是有些危险,可你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我知道你和那些得过且过的宫人不一样,你是个有心富贵的人,也是个敢为富贵冒险的人——你明知道表姐去后你就无依无靠却还是敢为了些财物去借母妃的势,驳了我往回要东西的吩咐,可见是个有胆子的人。所以,我现在就问你:有没有胆子替我去做这事?” 或者说,姬月白她究竟是想要什么? 人在紧张的时候,脑子总是转的非常快,哪怕是张淑妃这样很少动脑子的人也不例外。她思绪飞转,立刻便把姬月白这些日子的言行在满是混沌的脑中略过一遍: 从景和宫回来的夜里,姬月白与她小吵一通,最后却说:“.......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前些时候,姬月白顶着受伤的脸在闻知阁里闹了一通,把偏心之说嚷嚷得众所周知,按长嫂张夫人的意思便是“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的......” ....... 这一桩桩一件件,过去张淑妃虽也气得牙痒可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她心念一动,已是明白了姬月白这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真正目的:她想要搬出永安宫。 既是明白了,这么个关键时候,张淑妃自然也顾不得计较女儿搬出去这事会不会伤及自己脸面,很快便打算服软。她顺势垂头,咳嗽了两声,待得声气稍稍缓了缓,她便软下声调,低柔又婉转的叫了一声:“皎皎......”难得的示弱语气。 姬月白听这声气,便也猜着张淑妃这是与她示弱,表示有意配合。她确实是不想真和张淑妃闹得两败俱伤:虽然张淑妃百般苛待她,可她却也没真气到那份上。事有轻重缓急,她当前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要不然,哪怕揭穿了张淑妃欺君之事,张淑妃被皇帝责罚,她也得蹲永安宫里跟着受冷遇。所以,与其鱼死网破的闹开,不如先借此拿捏住张淑妃,逼她让步。 129.群策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只不过公主功课更轻一些, 一般就是上午走过场似的上半天课, 剩下半天就是自己安排了。如大公主, 往日里便是去与武先生学武功骑射的——她年纪也还小,也不敢教她许多,就只是叫她先练一套健身的拳法来养养身体罢了。姬月白不似大公主这般活泼好动, 往日里多是回宫, 与张淑妃身边的薛女官学些琴棋书画的本事。 本来姬月白今日是不必去的——毕竟她落水才醒,皇帝也许了她将养几日。只是姬月白昨天白得了张淑妃一巴掌,虽上了药,可她一早起来脸还是肿的, 上面巴掌印也清晰的很。 怀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情, 姬月白实在是很想带着这巴掌印去给她那兄弟姐妹瞧一瞧,顺道大力宣扬一下张淑妃的“慈母心肠”——既然皇帝现下还信任张淑妃, 不想让姬月白搬出永安宫,那姬月白就只能先给张淑妃宣扬一下名声。等张淑妃的名声坏了,皇帝说不得也就改了主意。 当然, 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 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 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 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 上前来与她说话, 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她今日带伤过来,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眼见着这话题方向越来越歪,马上就要歪到淑妃的性情上,二皇子不得不咳嗽一声:“人有失手,多半也是不小心.......” “是啊,人有失手,”三皇子心里惦记着张瑶琴,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又悄悄拉着姬月白的衣袖,轻轻问了一句,“那个,你表姐,她还好吗?” 姬月白看了三皇子一眼,深觉这人上辈子是蠢死的,这辈子怕也离蠢死不远了。虽然人蠢没药可救,但她也不想便宜了张瑶琴,索性便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所谓的悄悄话:“三哥,表姐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我知道你喜欢表姐,可表姐喜欢的是二哥的——她和我说过,她长大了也是要嫁二哥的。” 张家千金万金养出个好女儿,又千方百计的送人进宫,打的还不是把人嫁给二皇子,亲上加亲的好主意?当然,前世里张家确实是如愿以偿,甚至还得了皇后的位置——亡国皇后也是皇后嘛。 姬月白便是故意要把这事说破——有些事只能是心照不宣,真要是挑破了那就很难看了——比如张淑妃的偏心,比如张家对张瑶琴的期望...... 这就好比是用针去挑脓包,脓包破了,里面的肮脏东西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果然,听到这话,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好在,二皇子的年纪较众人更长一些,略有些城府。他很快便压下那点儿难堪,伸手点了点姬月白光洁的额头,故作从容的道:“你这丫头倒是越发调皮——竟还敢指派起二哥的玩笑来了?” 姬月白眨了下眼睛,回了二皇子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颊边的红肿还没消,她的笑容看着也有些古怪,但她很快便上前攀住了二皇子的手臂,撒娇似的应道:“二哥你待我这样好,我哪里又敢开你的玩笑?” 二皇子见着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下一虚,面上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姬月白没再说话,眼中虽带着笑意,可那些微的讥诮与冷淡却还是沉淀到了眼底:她这位二哥最爱装好人,好似什么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只他一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当年,他起意要把姬月白这仅剩下的一个妹妹送去北蛮和亲也没自己出面,只让张瑶琴和张淑妃这两个轮番来唱.红白脸,威逼利诱的将她送出去。可真是....... 姬月白心里冷淡讥诮,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大公主却是小心留神着三皇子的动静——她生怕自家傻弟弟要为着张瑶琴的事情而闹腾,此时连忙便拉了姬月白一下,道:“不说这些了,先生快来了,二妹妹你也赶紧坐吧。” 说罢,她用手牵着姬月白,正好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坐下,将姬月白与二皇子三皇子等人隔了开来,省的再搅出什么事来。 姬月白便顺势坐下,扫了一眼大公主身边正拿书立着的伴读,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无论是皇子公主都是有座的,只有伴读,在先生来之前都是要站着的,若是皇子公主出了什么差错,先生要打人也是要先打伴读。 只可惜,她前一个伴读才被赶出宫去,后一个伴读正在路上还没到呢...... 姬月白心念一转,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心情,这便打开书本,看了眼:今日说的是《左传》。左传第一篇,正好就是....... 她这头正想着,忽而便见着曾大学士拿着书,负手于后,正好阔步自门外进来了。 皇子公主们进学,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是留在外头的,身边也只带了伴读。人少,见着曾大学士来了便立时都静了下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领着诸人起身给曾大学士行礼——天地君亲师,虽然君在师前,可皇家为天下人表率,自然是要显出尊敬师长的样子的。曾大学士受了众人的礼,然后回礼,最后才请诸人坐下,翻开手上的《左传》,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今日讲《左传》。” 说罢,他看了一圈,目光掠过姬月白时见着她颊边未消的红肿倒是顿了一下,不过他自也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这便掠过姬月白,点了姬月白身边的大公主:“大公主先起来把这第一页念一遍吧。” 众人的水平不一样,大公主和姬月白是公主,年纪也小,曾大学士现阶段也就叫她们认字背书什么的,至于什么微言大义——正所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大公主自来便不是个怯场的,见曾大学士点名,这就站起身来,慢慢的将这《左传》开篇念了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130.问题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看着侄女微微发白的小脸, 不由心疼起来, 不禁道:“你这孩子,要真叫你这么出去了, 我又要如何与你父亲交代了。” 张瑶琴连忙握住张淑妃的手, 哽咽着叫了一声:“姑母......” 张淑妃简直被她这一声“姑母”叫得心肝儿都碎了。 几个太监也简直要被这对姑侄的肉麻劲给弄得焦里透麻了,只得提醒一句:“娘娘, 陛下口谕说的是‘即刻’。” 张瑶琴到底会说话,最后还是劝住了张淑妃,故作镇定的随着那几个太监出了宫。 姬月白此时已好多了,也能下床,只是张淑妃没叫她去一齐用膳, 她也懒得去与张淑妃还有张瑶琴一桌吃饭,便只披了外衣, 一个人在偏殿里用膳。她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声响,倒是不由挑了挑眉头, 暗道:果是姑侄情深,只是张瑶琴这么一走, 永安宫今天晚上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然而, 头一个不好过的便是姬月白。 张淑妃眼睁睁的看着侄女被几个太监送走, 心疼的不得了, 正是气苦的时候。 伺候张瑶琴的宫人翡色定了定神, 小步上前来, 低声与张淑妃请示道:“娘娘, 张姑娘的东西,是不是也要理一理?” 张淑妃正是心痛侄女时,眼见着侄女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人要收拾侄女东西,更是恼火:“怎么的,我这做姑母的,给侄女儿留些东西也不行了?”又冷声吩咐道,“你们也紧着点心,把东西好好收着,待得日后我再接了瑶琴来,自是还会用到的。” 翡色等的便是这一句,只是眼下却还是故作惶恐的请示道:“那,先时二公主管张姑娘要的东西.......”她生得清秀温柔,垂首时别有几分羞怯柔软的意味,看着倒是个老实敦厚的。 张淑妃瞧着也不是个事儿,便问:“皎皎?她管瑶琴要什么了?” 翡色便将先前姬月白令人送来的单子递给张淑妃:“这是二公主叫人送来的单子。” 这单子上林林总总都是姬月白曾经送给张瑶琴的,张瑶琴有意收买人心,也拿了些许的东西赏给左右宫人,所以眼下姬月白往回要东西,翡色等人自然是不乐意的。 张淑妃接了单子看了几眼,不由蹙眉:皎皎也实在是太小心眼了,东西这都送出手了怎么还往回要?连匹布都要记上,真是.......张淑妃素来不爱理会这些俗物,看了几眼便觉头疼,索性把单子丢回给翡色:“她小孩家胡乱说话,你们怎的还当真了,不必理她。” 翡色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是小心的:“可,二公主哪里.....” “我自会说她。”张淑妃摆摆手,转头便要去寻姬月白——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问题肯定是出在姬月白落水这事上,想要把张瑶琴接回宫,肯定还是要从姬月白身上下手。 其实,张瑶琴这事,张淑妃也是想好好的与女儿说说的,可待她入了内殿,见着正安安稳稳用着晚膳的姬月白时,心里的火又压不住了:她怎么生出这么个小心眼且又无情无义的女儿——送了人的东西要往回要不说,亲表姐出了事竟也吃得下饭! 一念及此,张淑妃脸色便再好不了,冷哼了一声:“你倒是好胃口!” “母妃来了?”姬月白似是才发现张淑妃,连忙放下筷子,起身见礼,然后又与张淑妃笑了笑,一派天真的道,“心情好,自然胃口也好。” 张淑妃本就正在气火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更是觉得刺眼,只觉得胸口那团火一下子便窜了起来,额角一抽一抽的疼。她的语气也越发不善:“怎么,你表姐走了,现下你心情很好?” 姬月白却是笑盈盈的,白嫩的颊边梨涡深深。 她似松了一口气,语气也都跟着轻快起来,好似泠泠作响的清溪水:“是啊,表姐总算能走了.......她总在宫里,外祖母还有舅舅他们心里必是惦记着很。现下,表姐回了成国公府,一家团聚,岂不更好?” 张淑妃成日里“一家人”长“一家人”短,姬月白索性便拿“一家团聚”来堵她。更何况,张瑶琴和成国公府那一家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张淑妃被姬月白堵得险些噎住,一时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冷笑:“到了如今,你还要与我扯这些瞎话?!”她说着说着,气火上来,便口不择言的道,“你这没心肝的!瑶琴事事都依着你,处处都让着你,你竟还容不下她,使坏赶她走!我,我怎的养出你这样心窄的女儿!” 张淑妃平日里总爱作仙子模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此时,她显然是动了真怒,晶玉般透白的面庞也泛出些许胭脂似的薄红,越发显得容色艳艳,好似火光映在冰壁上,无比绮丽。 姬月白欣赏着张淑妃气急败坏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也不觉显出几分讥诮来,只语声清淡:“母妃说笑了——我堂堂公主,作什么容不下一个臣女?” 张淑妃本就已经气急,被姬月白这么含讥带讽的反问了一句,一时气火攻心,这便扬起手要往下打。 只听“啪”的一声,她扬起的手掌正好落在姬月白脸上。 她竟是打了姬月白一巴掌。 姬月白仰着头,十分配合的接了这一巴掌。 因她年纪小,肌肤白如细雪,格外娇嫩,张淑妃这一巴掌固然没用全力可依旧叫她半边脸都红肿起来,掌印清晰,尤为可怖。 然而,姬月白却如清风拂面,恍若无动于衷,反抬眼去看张淑妃。 她半仰着头,鸦青色的碎发随之滑落肩头,显得玉白的脖颈尤其纤细,好似一掐就折的花枝。只见她用那清凌凌的黑眸看着张淑妃,贝齿咬着唇,轻之又轻的问了一句:“母妃可是消气了?” 张淑妃撞见她那目光,打人的细白指尖不觉瑟缩了一下,随即又色厉内茬的道:“总之,明天你就去和你父皇说清楚!求他收回口谕。” 姬月白很干脆也很冷淡,只清脆脆的两个字:“我不。” 张淑妃差点没忍住又要与她动手。 这一次张淑妃身边的徐嬷嬷再不敢装死,连忙上来拦住了张淑妃。徐嬷嬷瞧着姬月白脸上那伤,脸色都吓白了,只是她也知道张淑妃的性子,只得苦着脸劝道:“娘娘且息怒,这闹将出去,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去。” 张淑妃倒是少见的与贤妃生了一般的心思,咬牙切齿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薛女官此时也上前来,她和徐嬷嬷两人一起劝了又劝,好容易才把张淑妃劝了回去。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姬月白却是状若无事的坐了回去,侧头看了身边两个站着不动的宫人一眼,道:“给我递一副新筷子。” 适才张淑妃一番折腾,筷子不知怎的落了地,自是不能再用。 姬月白身边两个贴身服侍的宫人都是徐嬷嬷选出来的,一个叫玉暖,一个叫田蓝——都是十多岁的年纪,最是伶俐仔细不过,眼下却也被姬月白这无事人一般的模样给吓得不轻。 还是田蓝反应快,连忙伸出手给姬月白递了一副象牙筷过去。 姬月白便用那象牙筷,慢条斯理的吃完了面前的晚膳——这是她前世养成的习惯:一汤一饭亦是得之不易,不能浪费,且要惜福才是。 她柔声应道:“妾明白了。” 聪明的人喜欢卖弄聪明,美貌的人自然也喜欢炫耀美貌——张淑妃太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太明白要如何将这优势放大。她低柔应下,然后便在皇帝的注目下躬身行礼,低垂螓首,不觉便露出一段白腻柔软的脖颈,再往下则是曲线丰盈的胸口和纤细如春柳的腰肢,从上到下的身段皆是妙曼柔软到了极点。 也正是因为这一垂首,披散的乌发顺势滑落下去,越发衬得脸颊肌肤腻白如瓷玉。这一抹瓷玉般的白,使得皇帝留在她脸上的那一点红痕无比清晰——如同白玉有瑕,又似白雪染墨,实在令人叹惋,心生怜惜。 贤妃面上含笑,心里却暗暗骂道:贱人! 皇帝却是深深的看了张淑妃一眼,凝视着她依旧美貌惊人的面庞,想起适才急怒下的一巴掌,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和心动,眼中亦是掠过一丝复杂。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无话可说,只摆摆手,语气疲惫:“罢了,你带皎皎回去吧。” 张淑妃心里其实也并不愿意再呆这儿受皇帝奚落、被贤妃看笑话,她有意示弱,眼下得了皇帝的话,这便抓着姬月白的手,领着自己带来的宫人太监匆匆离开。 因着张淑妃心里堵着气,又不好轻易在外发作,此时也只一径儿的走着,一路上竟也没与姬月白说些什么。 姬月白也觉得自己与她无话可说,这便沉默着跟在后面。 母女之间仿佛隔着天堑,泾渭分明却又难得默契,静默非常。 一直等到了永安宫,张淑妃方才甩开姬月白的手,冷声道:“闹成这样,你满意了?” 张淑妃立在廊下,身上穿着一身雪青色绣千叶海棠的长裙,裙上缀着细碎的珠玉,那些珠玉映着银白的月光,盈盈生光,仿若月霞流动。她原就生得体态修长,娉婷婀娜,此时身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月霞,远远望去:乌发如堆云,肌肤如细雪,神容如冰霜。 131.间接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方宸妃平日甚少出门, 只在蓬莱宫里照顾四皇子, 今日难得出门却也不曾盛装,只在头上松松的挽了个漆黑油光的垂云髻,髻上点缀着些珍珠花钿,看去自是不觉奢贵。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蓝灰色的袄子,外罩淡紫色祥云纹的比甲, 露一截儿银灰色曳地长裙, 那银灰色的裙裾上绣的是深深浅浅的缠枝藤蔓,随着她的步履而微微晃动, 鲜活如生。 方宸妃的一身衣饰打扮实是简朴无华——衣裙不缀珠玉, 连绣纹都极少,就连手腕上也只有一串翡翠莲花珠子,一颗颗的翡翠莲花珠精妙绝伦,碧色灼灼,水莹莹的一抹绿,愈发衬得皓腕如霜雪,肌骨莹润。 只见方宸妃缓步从外面进来,姿态端庄娴静, 神色从容不迫。 好似阳光下绽开的兰花, 每一片娇嫩鲜妍的花瓣上都洒满了金色温暖的阳光,静谧且美丽。 随着她的到来, 众人不觉的跟着静了一瞬。 见是方宸妃来了, 皇帝这便亲自抬步上前去, 伸手扶住了欲要行礼的方宸妃。他看着身前的方宸妃,目光柔和,便是连声音也不觉温柔了许多,低低的道:“你素来喜静,珏哥儿又病着,怎么就来了?”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方宸妃偏过头去笑了笑。她年纪与张淑妃相近,看上去却似矜持娇嫩、面薄易羞的小姑娘,就连声音听上去也清得很,玉碎般的清冷动听:“听说淑妃妹妹病了,我这心里放心不下,这便过来看看。倒是没想到陛下也在.......”因她比张淑妃略大几个月,这个妹妹叫起来自是顺口。 皇帝见她精神还好,神色倒是越发柔和,忙又关心起四皇子的病情。 方宸妃一一应了,只道四皇子用了药后已好了许多,只现下还有些咳嗽,还需再养几日才能下床走动了。左右四皇子现下没到进学的年纪,除了养身子再没有什么大事。 说来也实在有些不巧。当年,方宸妃怀四皇子时,正碰上方家出了些事,她受了惊吓,早产生了四皇子。也正是因此,四皇子生来体弱,总是病恹恹的,一年总要病个半年。这虽是幼子,皇帝心里也十分有愧,可到底不敢太上心——他实在是太担心四皇子养不住要早夭,到时候自己心里更要难过。也是亏得方宸妃一片慈母心肠,始终不曾放弃,整日里小心照料着,竟是真把四皇子养了下来。如今,四皇子虽还有些体弱却也好了许多。 方宸妃说了四皇子的病情后又转口问了张淑妃的事情;“珏哥儿已是好了许多,只是不知淑妃妹妹这......” 皇帝确实是不放心张淑妃的病情,这就把事情与方宸妃说了一遍,叹道:“淑妃这儿若要养病,只怕是真顾不上皎皎.....只是,若叫皎皎去母后那里,母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是懒得理会这些个事情的。” 方宸妃跟着点了点头:“太后自来喜欢清静的......”她红唇微启,语声跟着一转,“太后到底是上了年纪,难免有些个事,虽说身边也有人照顾着,身边虽有嬷嬷宫人服侍着,可到底少个贴心贴意的亲近人。” 皇帝听着方宸妃这般说,果然又有些动摇了。 方宸妃说着说着,不由抿了抿薄唇,眼眶一红,倒是显出几分真切的难过来:“这事原也不该我说,只是我这每每想起太后娘娘便觉得不是滋味——她老人家过得也太清净了——老人家过日子原就该热闹舒服些,偏太后的慈安宫里却是这样清净,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这样下去只怕......我便想着,这会儿送皎皎过去,一是可以让淑妃妹妹安心养病,这孩子放在太后那里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二是替太后娘娘排解寂寞,亲孙女总归是与旁人不一样,太后见着也没有不疼的;三是有皎皎这做孙女的代我们在太后身边服侍尽孝,我们也可以安心许多......” 方宸妃嘴里说“这事原也不该我说”,可实际上,她却是后宫里最能说这话的人——她姓方,正好与方太后一个姓,便是方太后嫡亲的侄女儿。 事涉方太后,又有方宸妃这个方太后嫡亲侄女儿在侧软语恳切劝说,皇帝犹豫过后还是点了头:“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心里已是偏向于叫姬月白去慈安宫了。 只是,虽如此,皇帝仍旧还是有些担心:“可母后那里......若是母后不愿收可怎么好?” 方宸妃抿唇一笑:“陛下只管把皎皎抱去慈安宫——这到底是亲孙女,又是这样惹人爱的,太后哪里又能不收。” 皇帝一想果是便应了,转头与姬月白道:“你让人收拾下东西,迟些儿朕带你去慈安宫。” 姬月白早便已想好了,转头让玉暖去收拾些体己东西,然后才与皇帝道:“我这是要去服侍皇祖母的,给母妃祈福的。皇祖母又是爱清净的人,也不好带太多人去慈安宫.......”她身边这些人多是张淑妃安排下来的,正好借此机会把这些人都撇开,“只带两个贴身伺候的就是了,省得扰了皇祖母她老人家的清净。” 姬月白说的在理,皇帝自然不会反对,跟着点了点头:“也好,等到了慈安宫,再叫你皇祖母给你安排人便是了。” 姬月白乖巧的应了,好似一个有些忐忑的小姑娘,转头与张淑妃道:“玉暖是我用惯了的,必是要带上一起去慈安宫。只是,这还是我头一回离开母妃,母妃不若指个身边的宫人给我吧?” 张淑妃胸口堵着一口气,面上泛着青色,这时候却也勉强挤出笑容:“只要你喜欢的,哪有我不给的?你要哪个?” 姬月白指了指翡色:“我瞧这丫头很是伶俐,这回去慈安宫,正该有这样忠心又伶俐的人跟着。母妃不若便将她给了我吧?”在张淑妃应声前,姬月白又垂眼扫了翡色一眼,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可愿意?” 翡色连忙跟着叩首:“奴婢愿随殿下去慈安宫。” 话都叫这两人给说完了,张淑妃自然也不好再驳。虽是被姬月白恶心的难受,但张淑妃还是强自按捺下来,勉强端出一副慈母模样:“都依你。” 虽只这么一会儿,她这心情却好似峰顶峰底的来回转悠,真心觉得自己没病也要被姬月白这不孝女给气出病来! 姬月白看了看张淑妃越发难看憋屈的脸色,简直就跟吃了十全大补丸一般,浑身舒坦。 不过,这到底是在皇帝跟前,姬月白还是很给面子的做足了孝女模样,认认真真的与张淑妃行了个大礼,一字一句的道:“母妃,我走了。” 张淑妃:“......”她怕不是真要给姬月白气出病来吧?! 虽张淑妃早前还不愿叫女儿出去,觉得公主皇子都没有搬出去住的,姬月白这要出个例外,肯定是要丢了自己的脸。可眼下她被女儿摆了这么一套,胸口也堵着气,多少有些欺软怕硬,想着女儿这一出出的手段,自不敢再使坏,反是又添了几分惧怕,巴不得干脆眼不见为净,早点儿叫人滚出去。 不过,想到方太后那脾气,张淑妃心里那口气又缓了过来:方太后早就瞧她们张家不高兴,无论是先时的孝全皇后还是如今的张淑妃都没能从方太后那儿得了好。如今,皇帝和方宸妃起意要送姬月白过去,方太后收不收人是一回事,便真是收了人,只怕也要有好一番的磋磨——就姬月白这点儿小孩手段,要搁方太后那儿,只怕是不够看。 可是,张淑妃有一个最简单且明显的优点:美貌。 她这样的美貌,已然胜过了千言万语,到了无需言语增色的地步。 张淑妃自知美貌,更以此自矜,常示之与人,用以动人,可谓是恃美行凶。便是此时,听到女儿的话,她心下虽是不悦却还是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软下声调,柔声婉转唤道:“陛下......” 皇帝转过头,看见张淑妃那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面,便是早已看惯,没了最初时的惊艳但还是不由生出几分的喜爱——那是人对美丽事物生而有之的好感。他因为小女儿的话而对张家女生出的怒火也跟着缓了缓。 张淑妃红唇一呶,含笑将手上的青玉茶盏递上去:“您尝尝这茶?” 皇帝伸手接了张淑妃的那盏茶,低头喝了一口,道:“有些轻浮,不似泉水泡的。比晨露,又清冽许多....” “陛下果是厉害!”张淑妃笑了笑,顺势在皇帝身侧坐下,柔声道,“这泡茶的水是去岁里妾让宫里人采来的梅蕊雪,只得了几瓮,都叫埋花树下了。这一瓮却是才开不久,倒想着要叫陛下先尝尝才是。” 张淑妃在家时是金尊玉贵,千金万金娇养出来的小女儿,起居饮食都很有自己的讲究,平日里爱弄些个晨间露、梅蕊雪又或是陈年雨什么的,时不时的礼佛烧香,那做派简直是恨不得立时出尘脱俗去升仙,非要同宫里一群俗人划开一条道来不可。 132.说服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陛下怎的倒说起皎皎了?”张淑妃此时反到是慈母模样,柔声在侧解释道,“是我不叫人和她说的, 左右又不是大事, 吃几服药, 躺一躺便是了......” 正说着话, 不免拿着帕子掩住嘴, 又咳嗽起来。 皇帝连忙抬手给她抚背顺气,看着她这娇弱病美人模样, 目光不觉也温软了许多。 张淑妃咳得厉害,仿佛连心肺都要给咳嗽出来, 本就透白的脸色更是透出一丝青色来。她哽咽着道:“昨儿是我不好, 一时失手伤了皎皎,她心里正堵着一口气儿,若我这做母妃的再生出些事儿来, 只怕她越发要怨我偏心了........” 皇帝拿手轻抚她的脊背,温声劝道:“看你, 又胡说了!” 张淑妃长睫一垂,眼泪簌簌往下落:“陛下是知道的:我统共也只得了皎皎这一个女儿,真真是十月怀胎, 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儿。往日里,我固是严厉些, 可那也是有心要教她好——若是换了瑶琴这些个人, 到底是外人, 不是我生的,自是只能多哄着。却没想到她小小人儿竟是心思这般重,反是在心里怨我这母妃偏心。我这心里真是,真是.......” 张淑妃说到最后,语声凝噎,似是一口气上不来,玉白的手更是紧张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处,脸色透白如纸,这就又咳嗽起来。 皇帝看着张淑妃白里透青的面容,心里也觉得张淑妃这话颇是有理:也是,那张家姑娘到底是外人,张淑妃面上软和不好多加责骂也是有的,二皇子又是年幼失恃,张淑妃念着长姐估计也不忍多管.......只是自家孩子却又不一样了。偏皎皎年纪小,还分不清里外亲疏、真好假好,反倒心里怨人偏心....... 叹了口气,皇帝便与姬月白招了招手:“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皇帝倒是真的一派慈父心肠,温声与姬月白道:“你小孩家还不懂事,你母妃虽是严厉了些,那也是为你好。昨儿的事,父皇也已经替你说了她,她心里其实也不好过。咱们皎皎不是小气的对不对,可别再为这个和你母妃赌气了,过来与你母妃道个歉——那些偏心的话以后也不要在外乱说了,要不然,你母妃还有父皇也都是要伤心的。” 姬月白手掌握成拳头,指尖抵着掌肉,勉强用那一丝疼痛压住心里的气火,胃里却还是翻涌不停——她简直是被张淑妃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恶心的想吐。 只是,在皇帝的目光下,姬月白慢慢的上抬步前去,只觉得心火上好似烤着一柄利刃,炙热的刃锋在心头剐过,竟有一种血肉模糊的疼。 她从未想到自己竟还要与张淑妃认错——这世上竟还有受害者去与施害者低头认错的道理! 但姬月白还有理智:虽她心知张淑妃是假病,可张淑妃既然能装病,必然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太医等,就连皇帝都已先入为主的信了她的病。姬月白眼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冒然开口揭发,皇帝不仅不会相信她一个六岁孩子的“气话”,甚至还会觉得她不够懂事,反倒会使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所以,眼下只能先忍了。 姬月白咬牙忍了忍,不得不抬步上前去,低下头,一字一句的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说母妃偏心。” 张淑妃看着不听话的小女儿被不甘不愿的站在自己勉强低头认错,堵在胸口的气总算是散了去。她眼中掠过一丝得意又讥诮的神色,只是那亮光转瞬便又沉到了眼底,眸中只有潋滟的水光轻轻的浮了上来。她似模似样的拿着帕子按了按氤红的眼角,仿佛极欣慰的:“你知道错了便好,咱们母女两人又哪里又什么隔夜仇......”顿了顿,又破涕为笑,用那顾盼流波的眉目嗔了皇帝一眼,娇娇的道,“亏得还有陛下在,要不然我与皎皎母女两个岂不真要吵起来。” 皇帝见着她们母女和好,心里没有不高兴的,另外叮嘱姬月白:“你这几日也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你这身子才好,正要好好养着。你母妃现下病着,你做女儿的也要多尽心,这是为人子女的孝道——读书是大事,可这尽孝更是大事,万不可轻忽。” 张淑妃也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女天性,我这儿病得头晕晕的,见着皎皎,竟是好多了。眼下,倒是我这做母妃的离不得她这丫头了。” 皇帝笑了笑,又道:“是该这样,亲母女哪有隔夜仇。”不免又陪着张淑妃说了一会儿话。 因着张淑妃还病着,皇帝到底还是不能留夜,陪着张淑妃用过药后方才起身离开。 皇帝一走,张淑妃便大松了一口气,靠在缎面软枕上,懒洋洋的唤了一声徐嬷嬷。 徐嬷嬷正候在外面,恭谨的应了一声,不一时便从外面进来,手里拿了笔墨纸砚来,抬手递给姬月白:“殿下,娘娘尚在病中,您人小却也不好端茶递药,不若便给娘娘抄几张经书,既能够识字练字,也能够尽一尽孝心。” “是了,”张淑妃懒洋洋的伸出手,正好能够着榻边案几上的瓶儿,瓶上正插着今日才折来的花枝。她指甲养得极长,素日里精心保养着,尤其显得十指纤纤,葱白如玉,完美的近乎没有瑕疵。只见她用自己染了蔻丹的指甲盖儿掐住一片雪白的花瓣,直到那柔嫩的花瓣被掐碎了,溢出花汁,她才清淡淡的开口接着与姬月白道:“你整日里胡乱与人说道,有这功夫,都够抄百十遍的经书了。你还小,我原也不该与你多说,只是女子自来便该贞静自持,我这做母妃的少不得也要教你一教:口舌一多便易生是非。你啊,还小,就该多学一学,学着孝顺亲长,贞静自持。” 姬月白没接那笔墨与经书,抿抿唇,闷不吭声的转头就走。 徐嬷嬷连忙捧着东西要追上去。 姬月白冷声道:“东西我屋里都有,我自己会抄。” 徐嬷嬷有些难堪的顿住步子,这才转头去看张淑妃。 “随她去吧,左右都是要抄的。”张淑妃教训了女儿一顿,心情正好,这便摆摆手,只是心里到底还是不大满意姬月白的态度,便埋怨道,“天底下做女儿对着亲娘哪个不是恭敬孝顺,只她这般怠懒不孝,便是叫她抄几张佛经都要与人摆脸色,真是......” 徐嬷嬷犹豫了一下,想起先时张夫人特意交代的话,还是硬着头皮劝道:“公主还是小孩脾气,娘娘何必与她计较?” “小孩儿才要磨一磨脾气呢,要真是大了,再想教那便忘了。”张淑妃雪白的颊边生出些许恼恨的红晕,越加娇艳,可语声却冷冷的,“再说,真要由着她这脾气,我倒是先要给气死了。” 徐嬷嬷只得诺诺:“娘娘言重了。” 张淑妃倒是没在多说,只是道:“叫人看着些,别让底下宫人帮忙——就得她自己抄,今晚上要是不给我抄个几张来,也别叫人给送饭了。” “娘娘!”徐嬷嬷虽已忍着不想说,可听着张淑妃这话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宫里是再没有安生地方的,延庆宫那头又整日里想着要挑您的错儿,您这么做,岂不是要叫人说道。且张夫人也特意交代了,让您借着这回的病好好与二公主缓和缓和母女感情。” 张淑妃听徐嬷嬷提起许贵妃的延庆宫和亲嫂子的话,也只得勉强压了压火:“罢了,叫人给她备点儿清粥小菜——她才病好,哪里能大鱼大肉。再说了,亲娘病着,她做女儿的哪里能吃好的?” 徐嬷嬷心下嘀咕:您这又不是真病,哪里至于这般上纲上线? 张淑妃仿佛是能感觉到徐嬷嬷心里的嘀咕,抬起眼又看了徐嬷嬷一眼。她生得眉如春山,眼似横波,便只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眼也依旧带了勾人心魂的魅力。 只是,张淑妃的语声却仍旧是如同清溪里流动的潺潺清泉,又清又淡:“你啊,就是心肠太软了。我自也知道嫂嫂是盼着我和皎皎母女和好,可她到底不了解皎皎的脾气——皎皎不比瑶琴脾气柔和,又臭又倔的,便是对着我这母亲也不服气,可不就得先压得她服了气才好?这养孩子有时候就是跟训狗儿似的,脾气凶、不服管的就该好好的打,打得怕了才会听话——要不怎么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呢?有时候,也要饿一饿她,知道饿了才明白什么是饱,才知道我往日里待她的好.....” 徐嬷嬷听着这清泉玉碎一般的语声,再看张淑妃这眉眼盈盈的娇弱模样,暗暗的打了个冷颤。 姬月白挑了下眉尖:“我瞧着,母妃这气一时也消不了,这药指不定就是徐嬷嬷或是薛女官做主送来的呢。” 田蓝听姬月白忽然提到“徐嬷嬷”,不由咬了咬唇,再不敢多说,只恭谨的低下头,屏息敛神——她是徐嬷嬷私下里收的干女儿,姬月白此时提起徐嬷嬷,她这心里头自然不免咯噔了一下:公主这时候提徐嬷嬷,该不会是要敲打她吧?可,可公主才六岁,又知道什么? 田蓝正满心忐忑,姬月白却已经抬腿往外走去。 边上伺候的几个太监宫人见状一怔,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小心的道:“眼下天色已晚,公主怎的还要外走?若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吩咐奴婢等便是了。” 姬月白连头都没回,只抬眼看着地上那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树影,随口反问道:“我要去与父皇问安,难不成你们也能替我这做女儿的去做?” 左右一时都静了下去,不知该如何去劝。 姬月白心里早便有了计较,此时自然是分外从容:她今晚上故意惹恼张淑妃,挨了这一巴掌,可不就是为了趁热打铁的去皇帝面前告张淑妃的状? 而且,现在的她也早就不是上辈子那个挨了张淑妃一巴掌还要反省自己不是,把另外半边脸凑上去的傻瓜了。她眼下平白无故的挨了这么一巴掌,自然要去给人好好的看一看? 姬月白经了前世,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要是受了什么苦,若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那是再没人知道的,可光用嘴皮子也是没用的——那于旁人亦不是切肤之痛,听入耳中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罢了。 你要把血肉模糊的伤口摊开来,把你的痛一点一点的说出来,叫人无法再故作不知,让人明明白白的知道你受的是什么苦——这样自曝伤口的模样或许很丑、很无耻,但这样的人或许能活得更久一些。 她挨了张淑妃这亲娘一巴掌,总也得去找皇帝这亲爹说一句。 哦,还要去给贤妃看一看——贤妃可是这后宫里第一等的“慈悲人”,眼下一定乐得看她们母女的笑话,乐得落进下石的说几句张淑妃的坏话。 几个宫人半是惊惶,半是犹疑的跟着姬月白这位小主子走了一段路,私下里还是不免悄悄的交换了几个眼神:这个时候去景和宫见驾,无论为着什么,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者,公主脸上还有掌印,就这么过去,张淑妃面上必是不好看的....... 玉暖看了下田蓝,咬咬牙,上前哄劝道:“公主想要去给皇上请安,这是孝心,自是好的。只是眼下却又有些仓促,这么贸贸然的过去,指不定便扰了皇上的大事。不若先回去歇一歇。待得明日换好衣衫,装扮整齐了再去?” 姬月白的语调近乎平淡:“我现在就要去。” 玉暖咬了咬牙,有些无措看了看一侧犹自静默的田蓝——田蓝是徐嬷嬷的干女儿,平日里也十分机灵,众人倒也有几分服她。 133.心动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夫人自是心知:女儿被逐出宫门这事必是瞒不过旁人的, 到底是伤及女儿家的名誉, 便是对日后前程也是有碍。偏家里头对张瑶琴这嫡长女又素是寄以厚望的....... 一念及此,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 只语气清淡:“也罢,正好叫你吃个教训, 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宫里也有你姑母, 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 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 张瑶琴也心头一动, 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 族里头多有议论, 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 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第二日,张夫人便递了牌子去见张淑妃。 张淑妃虽夜里被女儿气了一回儿,夜半时才囫囵睡了个觉,早起都不得劲儿,但是见着娘家嫂子却是没有不高兴的。 只是,张淑妃眼下见着嫂子便又不由想起侄女儿的事情,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忙不迭的问了许多侄女回家后起居安排,嘴里道:“我这儿有几样好东西,迟些儿嫂嫂替我带去给瑶琴,便当是我给她压惊的。” 顿了一下,她又气得咬牙:“只恨我养出那么个女儿,竟是叫瑶琴平白受罪。” 张夫人反笑着安慰张淑妃:“回自己家里,算什么受罪?” 张淑妃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还小呢,哪里见过那个阵仗?且这事原就不是她的错。嫂嫂也不必心急,我迟些儿便去求求陛下,叫他下旨召瑶琴入宫。” 张夫人连忙按住了张淑妃的手:“娘娘,娘娘万不可为着这事再去寻陛下。”她低声道,“家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咱们家里最要紧的便是二皇子那头,娘娘怎好因小失大?” 张淑妃听嫂子提起亲娘,秀致的眉尖蹙了蹙,也没说话了。 张夫人便又劝她:“再说了,瑶琴年纪还小,性情不定,自她入了宫,我这心里便总也放不下来,只怕会惹出事来。此回也是因祸得福,回家后,我便叫她去族里女学进学——咱们族里女学如何,娘娘也是尽知的。” 张淑妃少时上的便是张家族里的女学,听到这话不由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候,不由也转了心思,转口问道:“杨先生可还在?” “在的,”张夫人含笑着道,“我便是想叫她也教一教瑶琴,若她能得两位姑母半分本事,我这儿便再不必愁了。” 张淑妃不禁笑起来:“瑶琴天分好又肯努力,日后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全赖娘娘吉言了,”张夫人见张淑妃露了笑颜,这才放心许多,这才目光一转,落在张淑妃面上那还未彻底褪去的红痕上面,试探着问道,“娘娘脸上这是.......” 张淑妃柳眉一横,想起昨夜的事便又起了气,只是她也不想迁怒张夫人这嫂子,只得看了徐嬷嬷一眼:“你与嫂嫂说罢。” 徐嬷嬷应了一声,只是她为着张淑妃这做主子的面子也不好说的太清楚,说到关键处只得含糊的掠过。 张夫人倒是不知昨夜女儿离宫后竟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听过后不由又叹,开口劝张淑妃道:“二公主那头,娘娘也要仔细些才好。便是陛下那里,必也是盼着娘娘与公主母女和乐的。” 听到这话,张淑妃便觉得心口噎得厉害,她心里不乐意,这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她昨儿紧赶慢赶的去告我的状,叫我在景和宫里丢了那么大的丑儿,我今儿都不敢出门去。现如今,竟还要我这做娘的去讨好她不成?” 张夫人不由暗叹,她虽也是张淑妃亲嫂子却也不好常入内廷,只是心里头多少也是清楚张淑妃待女儿的态度的。 说来也是不巧,张淑妃十七岁便入了宫,她美貌惊人,自然圣眷非常,隔年便生了姬月白。偏张淑妃是家里小女儿,自小养得娇,再没有吃过苦头的,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儿,忽然怀了孩子,怀孕时那臃肿笨重自是不必提,到了生产偏又是难产,张淑妃疼得险些要去死,真心觉得这什么女儿就是来与自己要债的,哪还有心情去疼女儿?若非家里几番劝导,张淑妃真是连个面子情都做不出来的。 张夫人至今都还得记得:前年入宫时,正好碰见二皇子和二公主也在。张淑妃便是给二皇子端盏蜜水也要仔细水温,生怕烫着人。那样的慈母心肠,如何不叫人动容?只二公主姬月白独自坐在一边,半仰头,小脸净白雪嫩如莲瓣,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怔怔然的看着张淑妃。 那一刻,她目光与神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以至于张夫人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都觉不是滋味,婉转提醒张淑妃一句。张淑妃却仍旧态度轻慢:“我早便说她不机灵,见了自家舅母也不会叫人——皎皎,你来,叫舅母.......” 当时,张夫人听这声气儿便已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是她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心里另有一层隐秘而见不得人的想法——这父母偏心,被薄待的孩子里头,十个有九个是要加倍孝顺争气来讨父母欢心的;只一个可能会生出不满与怨恨。 张夫人瞧着二公主对张淑妃甚是孺慕,想着张淑妃这小姑子又是素来脾气古怪的,倒也没多劝。结果如今女儿被人从宫里撵了回来,又听说了昨夜的事情,张夫人自然也醒过神来了,立时便算好了利弊: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若是二公主真就对张淑妃生出嫌隙,日后迁怒张家乃至于二皇子.......这到底是公主,当今又是疼儿女的,日后嫁的少不得也是公侯门第——既如此,他们何苦又要把自家的助力往外推,没得生出仇怨来? 故而,张夫人今日却是拿了十分的力气来劝人:“家里老夫人常与我说起娘娘少时的事情,都说您自小儿便是心肠柔和,见着个可怜人便要垂泪,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便每每惦记着要给那些穷苦人赠衣施粥。见了的人都说您美貌心慈,是天上下来的活菩萨。如今二公主年纪小,正是盼着父母疼爱的时候,娘娘您只需拿些慈悲疼她,她必是要感激涕零的。 ” 嫂子的话,张淑妃倒也听得进去,黛眉不免一蹙:“嫂嫂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生的,我如何又不想疼她?只是那丫头生来便是与我讨债的,素便不是个懂事的,见了面便越发的讨嫌了。嫂嫂你是没见着她昨日里与我说话时的声气儿——那简直是......”她自觉涵养好,一时骂不出话,索性便抬手揉了揉自己气闷的胸口。 张夫人暗暗叹气,随即又劝:“当年娘娘怀着二公主时,十月怀胎,一朝生产,那是何等辛苦艰难?娘娘对公主这心,我是再知道没有——要我说,这天地底下又有哪个能比娘娘待二公主更好的?只二公主年纪小,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的事儿,眼下自是被那些个嘴甜的哄了去,哪里又明白娘娘您这没说出口的苦心?现下只盼着娘娘平日里也略开开口,也多疼疼她,待她大了就知道娘娘您这慈母心肠了。” 134.规矩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贤妃面上含笑, 心里却暗暗骂道:贱人! 皇帝却是深深的看了张淑妃一眼,凝视着她依旧美貌惊人的面庞,想起适才急怒下的一巴掌, 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和心动,眼中亦是掠过一丝复杂。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无话可说, 只摆摆手, 语气疲惫:“罢了,你带皎皎回去吧。” 张淑妃心里其实也并不愿意再呆这儿受皇帝奚落、被贤妃看笑话,她有意示弱,眼下得了皇帝的话, 这便抓着姬月白的手,领着自己带来的宫人太监匆匆离开。 因着张淑妃心里堵着气, 又不好轻易在外发作, 此时也只一径儿的走着,一路上竟也没与姬月白说些什么。 姬月白也觉得自己与她无话可说,这便沉默着跟在后面。 母女之间仿佛隔着天堑, 泾渭分明却又难得默契, 静默非常。 一直等到了永安宫, 张淑妃方才甩开姬月白的手, 冷声道:“闹成这样, 你满意了?” 张淑妃立在廊下, 身上穿着一身雪青色绣千叶海棠的长裙, 裙上缀着细碎的珠玉,那些珠玉映着银白的月光,盈盈生光,仿若月霞流动。她原就生得体态修长,娉婷婀娜,此时身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月霞,远远望去:乌发如堆云,肌肤如细雪,神容如冰霜。 仙姿佚貌,真真似极了月下仙子。 姬月白仰头看着张淑妃这脱俗出尘的仪容,看着她脸上那与世俗凡人一般无二的恼恨神色,忽然有些想笑:张淑妃装了一辈子的仙子,天底下都是俗人,只她一个高人一等........可她骨子里却也只是个再俗气自私不过的女人。 也是可笑。 既然想笑,姬月白便也笑了起来,嘴上徐徐问道:“母妃何出此言?” 张淑妃看着女儿脸上那讽刺一般的笑脸,心头一哽,险些便又要上手打人了,只是手才抬到一半却又想起皇帝适才的警告,这才勉强克制着将僵持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 姬月白自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的动作,她看着张淑妃的目光里隐约又带了几分复杂意味,忽然道:“其实,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母妃才对——闹成这样,你满意了?”说话间,她的目光轻飘飘的越过张淑妃,望向夜空,月明星稀,星河暗淡。她一字一句的接着道,“母妃,我们母女闹成这样,你真的满意?” 张淑妃被她这么看着,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只面上仍旧冷淡着。 姬月白只笑了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奇怪——为什么母妃你就是不喜欢我呢?你喜欢二皇兄、喜欢张家那些表姐妹.......偏只不喜欢我。可明明——”她抿了抿唇,方才上过药的面颊仍旧是一抽一抽的疼,是一种牵动皮肉的痛,“可明明,我才是母妃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骨肉,自小也是养在你的身边,为什么你就是宁愿喜欢那些外人都不愿意喜欢我呢?” 说到这里,姬月白一直飘忽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张淑妃的面上。她眼中似有水光一晃而过,乌黑的瞳仁如同被水洗过的黑宝石,就那样定定的盯着张淑妃,似是一定要得到她的回答——这原也是她上一世至死都不明白的问题。 被尚在稚龄的女儿这样当面问着,哪怕是张淑妃这样的人也不由生出些许罕见的羞恼。 只是,张淑妃从来就是“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她喜欢一个人时自然是千好万好,讨厌一个人时那便是千万个不好。她的羞恼转瞬即逝,随即便是被女儿当面质问而生出的不悦与烦躁,语声也冷了下来:“说来说去,你还是怨我偏心?” 张淑妃不由挑眉冷笑了两声:“你二皇兄生来失母,我做姨母的多疼他些又有什么?你那些表姐妹们,各个都是好的,又是难得入宫来,我做姑姑的竟是不能对他们好了?”她越说越觉有理,“偏你小小年纪,竟是这样深的心机,还非要与人攀来比去,真真是心窄容不下人!” 姬月白眼中的光一点点的沉淀下去,慢慢的道:“原来母妃是这样想我.......”她沉默片刻,然后道,“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张淑妃却是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不行,你这样搬出去,丢的还不是我的脸?!” 话已至此,实是无话可说。 姬月白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终于还是沉静的与张淑妃行礼告退:“今日事多,我是真累了。母妃,我便先回去了。”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张淑妃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忤逆自己的女儿,把人叫住了:“我还没与你把话说完就要走——你这是哪学的规矩?!” 姬月白只得顿住脚,转过头,一脸冷淡的等着张淑妃的话。 张淑妃看着她这脸色更是说不出的不悦:“怎么,你跑去景和宫里告我的状,倒是委屈你了?” 想起自己先时在景和宫里收到的羞辱和奚落,张淑妃便觉得心里好似被火烤着,说不出的难受:“我怎么生出你这般愚蠢的女儿?!这后宫里,从来都是子以母贵,我丢了脸,你难道就有好脸了。你嫌我对你不好,贤妃今日倒是待你好得很——只是,你以为,贤妃她就存了什么好心?不过是想要看你我的笑话罢了?你自以为聪明,左右也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 姬月白真是已忍耐到了极点,也不想再忍下去,这便头也不回便往里走:“母妃又忘了,我姓姬——我这一生荣华与富贵,并非来自母妃而是来自父皇。我是皇帝的女儿,谁又能看我的笑话?”顿了一下,她又徐徐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母亲今居淑妃之位,想来也有为皇家延绵子嗣的功劳在。”今上子嗣单薄,淑妃能得位,除了她美貌出众、出身高贵之外,自然也有小半是因为她给皇帝生了孩子。 姬月白这话,简直就像是打在淑妃面上的巴掌,赤.裸裸的告诉她:我靠我爹不丢脸,倒是你靠我这个女儿得了个淑妃的位置,你丢不丢脸? 张淑妃气得娇面发白,浑身发抖,险些气噎晕厥过去,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真真是个孽障!”若早知今日,她当初便不该生了这么个孽障来给自己找气受。 徐嬷嬷叹了又叹,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来劝解,心里暗自发愁:这亲母女怎么就闹成这样?这可怎么好? 好在,不必徐嬷嬷发愁,第二日便有能人来替这事收尾,另外还劝了张淑妃一把。这位能人倒不是别人,正是现任成国公夫人、张淑妃亲嫂子、张瑶琴亲娘——张夫人。 她这样的美貌,已然胜过了千言万语,到了无需言语增色的地步。 张淑妃自知美貌,更以此自矜,常示之与人,用以动人,可谓是恃美行凶。便是此时,听到女儿的话,她心下虽是不悦却还是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软下声调,柔声婉转唤道:“陛下......” 皇帝转过头,看见张淑妃那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面,便是早已看惯,没了最初时的惊艳但还是不由生出几分的喜爱——那是人对美丽事物生而有之的好感。他因为小女儿的话而对张家女生出的怒火也跟着缓了缓。 张淑妃红唇一呶,含笑将手上的青玉茶盏递上去:“您尝尝这茶?” 135.风邪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好在傅修齐素有定力, 很快便定下心,低着头顺势看了姬月白一眼: 她年纪与身量都还小, 穿石榴红的衣衫, 配一身明珠宝玉,宝光耀人, 衬得一张小脸雪白娇嫩, 新荔一般, 尤其的玉雪可爱。 而此时,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萝莉正踮着脚站在他身边, 贴在他耳边说话,白嫩嫩的小脸微微板着,颊边米粒大的梨涡也没了踪迹,似是竭力作出大人模样。 看着看着,傅修齐的心尖就好像是被大黄毛茸茸的尾巴尖挠着了,痒痒的, 软软的..... 绒毛控的傅修齐还真有点儿被萌到了, 甚至还忍不住想着:要这不是公主, 倒是真想带回去给大黄作伴......虽然心里怀着胆大包天且不可见人的“肮脏思想”,但傅修齐面色却仍旧一派沉静, 很快便接口:“此事, 确实是要谢谢公主。” 姬月白扬起雪白的小脸, 纤淡的秀眉跟着抬起, 一双乌溜溜的杏眸凝视着傅修齐。 她一双眸子生得极好, 颇似张淑妃,水润盈然,看人时眸中好似带着光,尤显得眸光深深,似有深意。 她就这样看着傅修齐,板着小脸蛋,一本正经的用那稚气脆嫩的声音提醒他:“光用嘴说可不行。” 傅修齐被她这认真的目光看得心头一怔,隐约觉出什么却又觉得不对:他现今不过一介白身,身上又有什么值得这位公主谋取? 心中思绪急转,他面上仍旧半点不显,反是状若无意的玩笑了一句:“难不成,公主还要我以身相许?那我......” “别胡说,”姬月白开口打断了傅修齐的话,秀气的眉尖微微蹙了蹙,一派认真的提醒他,“这是在宫里,这次就算了。要是下次你再胡说,我说不定都救不了你。” 傅修齐此时也醒过神来——这到底是皇权大于天的古代,还真能一言定罪。他立时便把自己杂七杂八的心思全都收了起来:罢了,他现在这情况,养只大黄都是耽误人家喵生了,还是别想太多的好。于是,他抬起手,故作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坦然认错:“是我无状,还望公主恕罪——实是殿下态度可亲,竟是叫我一时忘怀。” 傅修齐端正了态度,姬月白也缓了一口气。她想了想,忍不住强调了一下自己对于对方的帮助:“虽然说,点你做伴读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但是你应该知道,我面前其实有很多的选择,可我最后还是选了你。” 说到这个,姬月白也有些牙疼:她接下来想做的一件事就与白家有关,按理来说她应该选白启的。可她思来想去,为了避免皇帝疑心以及日后安排,还是决定舍白启选傅修齐。 一念及此,姬月白不由用手掌托腮,好似牙疼一般。过了一会儿,她才不甘不愿的叹了一口气,细声哼道:“我从那么多选择里偏偏选了你,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傅修齐隐约明白了姬月白话中的意思:都说小孩子才做选择,可对于这位小公主来说,她要选伴读会比普通人有更多的选择,她从这么多选择里选了他傅修齐,从某种程度来说确实是一桩不轻不重的恩情——毕竟,对于目下的他来,进宫做伴读不仅能够一定程度的摆脱平阳侯府的拖累,还能增益自身....... 傅修齐倒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想通了关键,态度倒是更恳切了许多,郑重一礼:“公主大恩,万不敢忘。” 对上傅修齐认真许多的目光,姬月白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她下颔紧绷着抬起,因她肌肤极白极薄,只一点情绪上来,脸颊立时便透出薄薄的霞光,轻挑的眼尾似也微微氤红。 “你知道就好,反正.......”姬月白嘴硬强撑了一句,到底脸皮薄,这种挟恩图报的话说起来还是有些羞耻,只得故作小女孩模样,一股气的把话说完了,“反正,你记得你欠我一次就好了。” 傅修齐心里其实已打定了主意再不拿人家当小女孩看待——这古代宫廷里面的小姑娘,看着乖乖巧巧,又软又萌,指不定就是个黑芝麻馅儿的…… 只是,他看着姬月白说话时的模样,手指又开始发痒,只得用指腹在衣袖银绣暗纹上摩挲了一下,勉强克制住了冲动,状若从容的应了一句:“这是当然。” 顿了下,他还是开口提醒了一句:“殿下,你左鬓这儿有点乱。”真的好想伸手揉一揉,把那翘起来的头发压回去…… 姬月白对于头发什么并不以为意,只深深的看了傅修齐一眼,这才摆摆手让人送人出宫。 傅修齐要起身出宫,永安宫里的张夫人自然也不能久留。 只是,张夫人不放心张淑妃这没半点成算的小姑子,临去前思忖再三,还是悄悄的与人说了几句话—— “也不知二公主今日在闻知阁里说的那些话究竟有意无意。”因着二皇子不在,张夫人与张淑妃说起话来倒是从容放松了一些,“陛下子嗣单薄,对着几位殿下实是一片慈父心肠,这要是听到了二公主在闻知阁里的话,说不得又要生出些想法......” 张淑妃却听不懂这绕来绕去的话,不过她拿自家嫂子当自己人,自然也不扭捏,直接便开口问道:“那,嫂嫂的意思是......” 张夫人叹了一口气:“娘娘,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既是能催促皇子公主们用心进学,也是为了不耽误宫中妃嫔侍奉天子和延绵皇嗣。只是皇家子嗣自来单薄,陛下虽是人君却也是人父,心里疼惜几位殿下,这才叫宫妃们自己养着皇子公主,照顾起来也更方便许多。只是,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他为人父,心里自然也是盼着几个儿女能够亲近友爱,若真是因着娘娘偏心而伤了二皇子与二公主的兄妹之情,只怕陛下多少也要有些别的想法。” 想到这里,张夫人也不由叹了一口气:本来,张淑妃昨日一时失手,二公主去景和宫里告了一状,已是叫皇帝着了恼,只是因着她到底是二公主生母,素有几分宠爱,皇帝方才勉强按耐脾气,只略说教了几句。只要张淑妃接下来再小心侍奉,过了些时日,总是能磨得天子消气,心肠回转的。可这事被二公主挑破说开却又成了大事——郑伯与共叔段一母同胞尚且还要因着武姜偏心而起争执,二公主和二皇子还不是一母同胞呢...... 皇帝若是想得深了,念及儿女间兄妹和睦,指不定真要生出让二公主搬出永安宫的想法。只是,真真叫二公主搬了出去,张淑妃这做生母的又有什么颜面可言?岂不要叫满宫的人都看笑话? 张夫人琢磨了一会儿也还是不知二公主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只是心里多少还是添了几分复杂心绪,不免高看了姬月白这位二公主一眼:若她是无意的,能顺势把张淑妃逼到这般地步,也是天赋使然了;若她是有意的,小小年纪能有这心思,那可真真是天生妖孽了! 他咬牙忍下委屈,一张脸涨得通红,似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父皇,是儿臣的错,是儿臣不小心推了二妹妹。二妹妹她大约是为了护着我,这才把事情推到了张姑娘身上。” 皇帝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自己膝下儿子,神色沉沉,不辨喜怒。 他已过而立之年,膝下统共只得了四子二女。虽然比起先帝一子三女来倒是好了许不少,但他心里终究还是觉得自家子嗣不丰,对于几个子女都颇为疼爱——毕竟,孩童夭折的概率也极高,要是再死几个,皇帝怕也受不了。 三皇子既非长也非嫡,在皇帝心里头的分量可能确实比不上大皇子和二皇子,但三皇子与大公主乃是龙凤胎——那会儿孝全皇后才故去不久,皇帝又想起孝惠皇后早逝的事情,颇是感伤,觉得自己可能真有些克妻。后来,张家送幼女入宫和贤妃慕氏诞龙凤胎,这两件事接连而来,倒是冲淡了皇帝心里的郁气。在皇帝心里,这龙凤之喜还是颇为吉祥的,连带着他对着三皇子和大公主也都很是喜爱。 因着姬月白早前与皇帝说三皇子喜欢张瑶琴,此回必是会为张瑶琴顶罪,皇帝一入门便仔细看了三皇子的脸色。三皇子到底年纪小又不会遮掩,皇帝又是有意试探,自是瞒不过的。 皇帝一眼看个分明,简直要给自己这愚蠢的儿子给气死了——好好一个皇子,竟是要为着个臣女把罪揽在自己身上!真是不分亲疏,不知轻重! 真真是个蠢材! 皇帝想着儿子这么点年纪就为女色所迷,更是恼恨,怒火中烧,骂他道:“你才几岁,这会便逞英雄给人顶罪了?!” 三皇子原还有几分意气,趁胸中热血要给张瑶琴顶罪,正是满心慨然时,忽然被皇帝骂了一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得抬起头呆呆的看皇帝。 136.告白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这段时间里, 傅修齐在明面上应该不会吃太多的亏待。 姬月白想到这里, 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 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 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 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二皇子生来身份尊贵, 皇帝怜惜这个嫡子年幼失恃, 待他自然是千怜百爱;张淑妃入宫前便得家里叮嘱, 念着这又是长姐所遗唯一血脉,更是十分痛爱,自入宫来便只把二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一般,只怕哪里怠慢了。 也正因如此,二皇子虽面上亲和,心里却是极骄矜的。他自觉姬月白先时的话是驳了自己面子,已是十分不喜,只是碍着一贯的宽和性子不好开口责问, 只得坐等着姬月白自己上来解释道歉。 偏他等了又等, 姬月白竟就坐在原处与大公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说话, 半点半点也不知主动,更没有来与他解释的意思! 二皇子坐着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憋气,终究是再坐不住,冷着脸起来,快步出门去了。倒是叫二皇子的伴读不觉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 这么大的声响,姬月白自然也听得见,甚至连坐在她边上的大公主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与姬月白感叹了一句:“二哥哥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呢......” 姬月白没应声。她根本懒得抬眼去看二皇子,只在心里哼了一声:惯他一身脾气! 而且,姬月白约莫也能猜到二皇子这般气冲冲的是要去哪里——他既是等不到姬月白低头认错,自然是要去寻张淑妃告状,借张淑妃的势来压着姬月白认错。 若是前世那会儿,姬月白确实是很怕二皇子告她的状——张淑妃素来偏心二皇子,无论有理没理都觉错在女儿身上,每回都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女儿,推她去给二皇子认错,失望的叹息“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反而是二皇子那贱人,告了状后还要端好兄长的模样,假惺惺的说什么“皎皎她还小,我也有错的地方”..... 过去,张淑妃的厌恶与责怪就像无形的鞭子抽在姬月白的身上,一下又一下,令她忐忑且自卑,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错,做什么都不如人,甚至没办法在二皇子、张瑶琴这些人面前抬起头。 可如今,姬月白再见二皇子这做派,反倒要在心里讥诮一句:二皇子这背地告状的习惯,还真是小妇养出的毛病! 反正,她现在是巴不得二皇子赶紧去张淑妃那里告一告状,最好气死张淑妃。 所以,姬月白便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反到是握住二公主的手:“姐姐你下午还要去演武场吧?”她的目光十分诚恳,语声认真,“我听人说,姐姐的拳法已经打得很好了,要不我也去长长见识吧?” 大公主虽聪慧伶俐但到底还有些孩子气,这会儿被姬月白这么一捧,脸上也不由得露了笑,摆摆手:“你要来那就来呗.....” 大公主其实也挺高兴有个伴的——上头两个兄长骑射都已娴熟,素来不愿意和她这么个女孩家一块玩,偏下头三皇子四皇子也都没用的很,若是姬月白这个小妹妹愿意来做个伴,自然也不错。 姬月白便又笑了笑:“那可说定了。”她现在自是不乐意如前世那样去学琴棋书画——毕竟都是前世已经学过的东西,且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不如骑射武功来的有用呢。反正,姬月白是打算先蹭着大公主学学拳法,等时机成熟了,也去求一求父皇,给自己找个武师父什么的。 这么想着,诸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接下来自然也是各回各宫去用午膳。 玉暖和田蓝两人领着人守在外面。 田蓝素是个心思灵活的,特特赶在玉暖之前迎上来,伸手要替姬月白拿东西,嘴里又道:“国公府的张夫人来了,娘娘叫人留了膳,二殿下也已过去......公主也赶紧回去吧。” 姬月白一顿,神色已微微变了变:无论是张老夫人还是张夫人,这两个人的城府肯定不是张淑妃这么个从来靠脸不靠脑子的人能比的。 和这样的人吃饭,真真倒胃口死了! 姬月白抬到一半的步子又收了回去,转口道:“算了,先不回去.......”她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嘴里倒是立刻就有了借口,“听说四弟最近还病着,我去看看四弟。” 田蓝和玉暖欲言又止,偏姬月白的理由十分充分,她们做奴婢的便是想劝都没得劝,只得跟着姬月白一起去了方宸妃的蓬莱宫,看了四皇子,顺道便也留在蓬莱宫用午膳。 所以,姬月白自然也不知道:二皇子就借着在永安宫用午膳的时候,顺口将闻知阁里的事情与张淑妃还有张夫人说了一遍,也算是不动声色的告了姬月白一状。 张淑妃一听,脸就冷了。 亏得张夫人城府颇深,净白的脸上还带着笑,柔声接口劝道:“殿下,二公主年纪还小,说起来也还是个孩子。若她真有说话不周全的时候,您做兄长的也要多包涵些,好好教她,好好疼她.......”她说着又低头,垂眸看着案几上的那一碗乳白色的淮山鲈鱼汤,目光极淡,声调也是徐徐的,“这天底下,至亲莫若兄弟姐妹——孝全皇后与淑妃娘娘乃是亲姐妹,所以淑妃娘娘这样的疼惜顾念于殿下。而殿下与二公主也是亲兄妹,自是亲近远胜旁人,便是到了陛下那里也逃不过一句‘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出自《常棣》,意思是:兄弟今日相会,祥和欢乐敦厚。 二皇子听着张夫人这不疾不徐的话语,只觉得脸上好似烤着火,面皮微微泛红,几乎有些撑不住了。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应了。 张夫人自是不会故意叫二皇子难堪,她点到即止,很快又道:“殿下午膳过后是不是还要去闻知阁吧?您如今正在长身体,又是这样的每日用功,可要多吃一些,补一补。” 这个话题却是张淑妃也能插嘴的。她含笑嗔了二皇子一句:“是了,你这孩子素来挑嘴,这不吃那不吃的.....天可怜见的,这都瘦了多少了?”说罢,忙叫人给二皇子端了一盅清炖鳝鱼,温声道,“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掺了味道的,这里面没加别的,就是让人拿鸡汤清慢慢炖出来的,就取一个鲜,你且尝尝。” 二皇子谢了张淑妃的好意,便叫身侧宫人把那一盅清炖鳝鱼接了过来,这便再没有多话,一径儿的低头用膳了。 而此时,姬月白才刚在蓬莱宫用完午膳,因方宸妃午后还要休息,姬月白识趣的起身告辞,去了演武场。 也就是在演武场里,她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她的新伴读:傅修齐。 贤妃心情好,抬抬手便让人把自己那想替张瑶琴说话的傻儿子以及眨巴着眼睛想要打听的机灵女儿一起给抱下去了,随口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明儿还要进学呢,都去歇吧。” 打发了儿子与女儿,贤妃便亲自拿了药盒子给姬月白上药,十万分的仔细小心,眉目温和,一副耐心非常的模样。 其实,贤妃心里早便腻歪死了张淑妃那假模假样的:如今宫里没皇后,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真算起来,谁又比谁高贵不成?偏张淑妃总爱端架子,装出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模样,拿腔作势的,好似她们张家的女人就天生高人一等似的...... 故而,眼见着张淑妃要倒霉,贤妃再没有不高兴的,私下自然也是派人悄悄盯着暖阁那头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便有个小太监上来,附在贤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贤妃脸上便显出一个极微妙的神色。她迟疑片刻,不由转眸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会意,这便故作不解的问了一句:“母妃她来了吗?” 贤妃很快便将把手上装着膏药的瓷盒搁在了榻案上,笑着点头道:“是啊,你母妃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姬月白跟着点了点头:贤妃这时候过去不过是想去看张淑妃笑话罢了,姬月白眼下倒也乐得跟去看一看。 贤妃想必是卡好了时间,她领着姬月白过去的时候,暖阁里并没有什么大声响,静得很,想来已是过了风头时。 令人通传过后,贤妃才牵着姬月白的手进去,只见阁中一片寂然,地上却是没收拾好的笔墨纸砚,一地的狼藉。 张淑妃就站在正中位置,难得的狼狈模样。 她素来端整的高髻不知怎的竟是散了开来,乌檀似的长发如流水般披散而下,正好将她的秀面遮了大半,玉白的素手用力压着心口位置,丰腴的胸口起伏不定,显是情绪激动跌宕。 大约是知道来了人,张淑妃先是有些惊慌羞恼,随即便又掩饰般的垂下头去。 纵如此,姬月白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张淑妃脸上的泪痕和颊边的红痕——很显然,皇帝打了她一巴掌,或许还不止.....不过,就张淑妃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皇帝约莫还真不舍得下重手,左右也不过是给她个教训罢了。 137.蜜饯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银剪子咔嚓一声,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 旋即又暗了一些, 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连忙回过头来, 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 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殿下, 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点了点头。 玉暖正欲起身出去, 姬月白忽而又叫住她—— “等等, ”姬月白像是想起了什么, 随手将她才抄好的那几张佛经递过去,“把这个派人送去蓬莱宫给四弟吧——四弟前些日子着了凉,至今也没好全,也是我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玉暖不由讶异的看着那才抄好的佛经:“殿下,这不是抄给娘娘的吗?” 姬月白只淡定的道:“我说了,这是我对四弟的一点心意。” 玉暖想着姬月白午间才在蓬莱宫里看过病中的四皇子,这会儿抄着抄着就想起弟弟也是有的, 左右也不是大事, 这便伸手接了那几张佛经, 吩咐下面的小宫人跑一趟。 姬月白还额外说了一句:“若是方宸妃问起来, 便替我与她问声好。” 小宫人怯怯的应了下来, 仔细的将姬月白的话记下后方才捧着佛经送去蓬莱宫了。 姬月白这便又要低头继续抄佛经,见玉暖站在身边不动,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不去端晚膳?” 玉暖这才想起正事,忙不迭的便应声出去了。 只是,待玉暖回来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只勉强道:“去的有些晚了,小厨房里只剩了些热粥,奴婢怕殿下饿着,这便先端了来。”说罢,她便端着托盘,将上面的热粥与几样小菜一起搁在案上。 粥是最简单的白粥,熬得稠稠的,还冒着热气,小菜是腌黄瓜和酱黑菜,只用粉白小碟儿装了,分量亦是少得可怜。 姬月白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小厨房里的敷衍,以及这背后的刻意责难。 玉暖约莫也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只好又在侧道:“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娘娘约莫也是怕大鱼大肉吃多了伤了脾胃,这才叫人煮了热粥来.....” 说着,玉暖又说这煮粥的米是哪里御田出来的,用的又是什么泉水......只把这一碗粥说得天花乱坠。 姬月白却只当寻常,拿着匙子舀着热粥慢慢喝着,忽而问道:“田蓝呢?”从她回来起似乎就没见到田蓝人影。 玉暖神色微变,但还是很快便接口道:“徐嬷嬷寻她有事,便先出去了。” 姬月白唇角微扬,面上的笑意微微带了些讥诮的意味,心里却是如明镜般的清楚:只怕是田蓝心思灵敏,觉得待在自己这个二公主身边不安稳,想要去寻徐嬷嬷这个干娘找个新出路吧...... 不过,姬月白并没有打算此时发作,喝了一口热粥,转开话题问起另一件事随:“我先前让你们送单子去给翡色,让她们按着单子把东西收拾好,一齐送回来。现下,表姐人都已经出了宫,她们竟还没收拾出来吗?” 玉暖只得回道:“殿下,娘娘给翡色等人传了话,说您的东西既是送出去了,便不好再拿回来。” 姬月白神色不动,只慢条斯理的喝着粥,似是漫不经心的又问了一句:“母妃她还说了什么吗?” 玉暖面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但她还是把话说完了:“娘娘说,既然陛下已经传话让殿下先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索性告几天的假,在永安宫里静养几日。” 听完了玉暖的话,姬月白不由抬了抬纤淡的眉梢,她一直冷淡沉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些微笑容,如冰雪消融、天光乍现,叫人一时都有些呆住了。然而她那双颇似张淑妃的水眸里却是没有一丝笑意,冷沉如霜雪,只余讥诮和自嘲。 先是借着假病让人抄佛经,然后再严令厨房只给送清粥小菜,最后竟是连出门的后路也给堵住了——虽不见丁点儿的刀光剑影,可这却是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压迫,若是换了个普通的六岁孩童,但凡体弱、心理承受力弱一些的,只怕都要捱不过,得哭着服软。 果然,张淑妃还是和前世一般,恶心到了极点! 姬月白也很奇怪:为什么天底下会有张淑妃这样恶心的人?而且,无论前世今生,对方竟都还活得不错? 不过,眼下的她还是先依着前世里养出来的习惯,就着小菜,慢条斯理的喝完了面前的白粥,半点也没有浪费。 等喝完了白粥,姬月白这才将手里的匙子连同那空了的瓷碗一齐搁了下来,淡淡道:“你跑一趟,叫翡色过来见我。” 玉暖其实是有心想劝二公主去与张淑妃服软的:反正二公主年纪还这样小,又是做女儿的,便是与亲娘服个软也没什么,又不是丢脸的事。最要紧的是,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二公主哪里又是张淑妃的对手,何必非要与人对着干呢? 只是,自二公主落水醒来后便变了许多脾气,玉暖又没田蓝那般的胆子,劝人的话在心里转了又转,不知不觉间又给咽了回去。 她悄悄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暗暗在肚里叹了一口气,这就转身去叫翡色了。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138.优先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也正因此,她既没有张淑妃那样顾盼流波的妙目,也没有贤妃那样脉脉含情的水眸, 一双乌眸静的如波澜不起的井水。这不甚精致的五官落在一处却又生出许多说不出的韵味,好似品茶一般:初入口时略有些苦,回过味来却有清甜的滋味。 方宸妃平日甚少出门, 只在蓬莱宫里照顾四皇子,今日难得出门却也不曾盛装, 只在头上松松的挽了个漆黑油光的垂云髻,髻上点缀着些珍珠花钿, 看去自是不觉奢贵。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蓝灰色的袄子,外罩淡紫色祥云纹的比甲, 露一截儿银灰色曳地长裙, 那银灰色的裙裾上绣的是深深浅浅的缠枝藤蔓,随着她的步履而微微晃动,鲜活如生。 方宸妃的一身衣饰打扮实是简朴无华——衣裙不缀珠玉,连绣纹都极少, 就连手腕上也只有一串翡翠莲花珠子,一颗颗的翡翠莲花珠精妙绝伦, 碧色灼灼, 水莹莹的一抹绿, 愈发衬得皓腕如霜雪, 肌骨莹润。 只见方宸妃缓步从外面进来, 姿态端庄娴静, 神色从容不迫。 好似阳光下绽开的兰花,每一片娇嫩鲜妍的花瓣上都洒满了金色温暖的阳光,静谧且美丽。 随着她的到来,众人不觉的跟着静了一瞬。 见是方宸妃来了,皇帝这便亲自抬步上前去,伸手扶住了欲要行礼的方宸妃。他看着身前的方宸妃,目光柔和,便是连声音也不觉温柔了许多,低低的道:“你素来喜静,珏哥儿又病着,怎么就来了?”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方宸妃偏过头去笑了笑。她年纪与张淑妃相近,看上去却似矜持娇嫩、面薄易羞的小姑娘,就连声音听上去也清得很,玉碎般的清冷动听:“听说淑妃妹妹病了,我这心里放心不下,这便过来看看。倒是没想到陛下也在.......”因她比张淑妃略大几个月,这个妹妹叫起来自是顺口。 皇帝见她精神还好,神色倒是越发柔和,忙又关心起四皇子的病情。 方宸妃一一应了,只道四皇子用了药后已好了许多,只现下还有些咳嗽,还需再养几日才能下床走动了。左右四皇子现下没到进学的年纪,除了养身子再没有什么大事。 说来也实在有些不巧。当年,方宸妃怀四皇子时,正碰上方家出了些事,她受了惊吓,早产生了四皇子。也正是因此,四皇子生来体弱,总是病恹恹的,一年总要病个半年。这虽是幼子,皇帝心里也十分有愧,可到底不敢太上心——他实在是太担心四皇子养不住要早夭,到时候自己心里更要难过。也是亏得方宸妃一片慈母心肠,始终不曾放弃,整日里小心照料着,竟是真把四皇子养了下来。如今,四皇子虽还有些体弱却也好了许多。 方宸妃说了四皇子的病情后又转口问了张淑妃的事情;“珏哥儿已是好了许多,只是不知淑妃妹妹这......” 皇帝确实是不放心张淑妃的病情,这就把事情与方宸妃说了一遍,叹道:“淑妃这儿若要养病,只怕是真顾不上皎皎.....只是,若叫皎皎去母后那里,母后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是懒得理会这些个事情的。” 方宸妃跟着点了点头:“太后自来喜欢清静的......”她红唇微启,语声跟着一转,“太后到底是上了年纪,难免有些个事,虽说身边也有人照顾着,身边虽有嬷嬷宫人服侍着,可到底少个贴心贴意的亲近人。” 皇帝听着方宸妃这般说,果然又有些动摇了。 方宸妃说着说着,不由抿了抿薄唇,眼眶一红,倒是显出几分真切的难过来:“这事原也不该我说,只是我这每每想起太后娘娘便觉得不是滋味——她老人家过得也太清净了——老人家过日子原就该热闹舒服些,偏太后的慈安宫里却是这样清净,竟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这样下去只怕......我便想着,这会儿送皎皎过去,一是可以让淑妃妹妹安心养病,这孩子放在太后那里自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二是替太后娘娘排解寂寞,亲孙女总归是与旁人不一样,太后见着也没有不疼的;三是有皎皎这做孙女的代我们在太后身边服侍尽孝,我们也可以安心许多......” 方宸妃嘴里说“这事原也不该我说”,可实际上,她却是后宫里最能说这话的人——她姓方,正好与方太后一个姓,便是方太后嫡亲的侄女儿。 事涉方太后,又有方宸妃这个方太后嫡亲侄女儿在侧软语恳切劝说,皇帝犹豫过后还是点了头:“你说的也很有道理。”心里已是偏向于叫姬月白去慈安宫了。 只是,虽如此,皇帝仍旧还是有些担心:“可母后那里......若是母后不愿收可怎么好?” 方宸妃抿唇一笑:“陛下只管把皎皎抱去慈安宫——这到底是亲孙女,又是这样惹人爱的,太后哪里又能不收。” 皇帝一想果是便应了,转头与姬月白道:“你让人收拾下东西,迟些儿朕带你去慈安宫。” 姬月白早便已想好了,转头让玉暖去收拾些体己东西,然后才与皇帝道:“我这是要去服侍皇祖母的,给母妃祈福的。皇祖母又是爱清净的人,也不好带太多人去慈安宫.......”她身边这些人多是张淑妃安排下来的,正好借此机会把这些人都撇开,“只带两个贴身伺候的就是了,省得扰了皇祖母她老人家的清净。” 姬月白说的在理,皇帝自然不会反对,跟着点了点头:“也好,等到了慈安宫,再叫你皇祖母给你安排人便是了。” 姬月白乖巧的应了,好似一个有些忐忑的小姑娘,转头与张淑妃道:“玉暖是我用惯了的,必是要带上一起去慈安宫。只是,这还是我头一回离开母妃,母妃不若指个身边的宫人给我吧?” 张淑妃胸口堵着一口气,面上泛着青色,这时候却也勉强挤出笑容:“只要你喜欢的,哪有我不给的?你要哪个?” 姬月白指了指翡色:“我瞧这丫头很是伶俐,这回去慈安宫,正该有这样忠心又伶俐的人跟着。母妃不若便将她给了我吧?”在张淑妃应声前,姬月白又垂眼扫了翡色一眼,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可愿意?” 139.玉瓶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瑶琴却是猜着事情约莫是坏在三皇子身上。她心里亦是乱作一团,眼下却也只好勉强镇定下来, 上前与张淑妃道:“姑母息怒,万不可为着我的事着了旁人的道。陛下这般口谕想来也是恼了我, 倒不如叫我归家得好,省得碍了旁人的眼睛。”说着, 眼眶一红,垂首告罪道,“也是瑶琴自己做事不小心, 现下也只求莫要连累了姑母才是。” 说罢, 张瑶琴抬手理了理衣襟,郑重的与张淑妃行了大礼,拜过再拜。 张淑妃看着侄女微微发白的小脸,不由心疼起来,不禁道:“你这孩子,要真叫你这么出去了,我又要如何与你父亲交代了。” 张瑶琴连忙握住张淑妃的手, 哽咽着叫了一声:“姑母......” 张淑妃简直被她这一声“姑母”叫得心肝儿都碎了。 几个太监也简直要被这对姑侄的肉麻劲给弄得焦里透麻了,只得提醒一句:“娘娘, 陛下口谕说的是‘即刻’。” 张瑶琴到底会说话,最后还是劝住了张淑妃, 故作镇定的随着那几个太监出了宫。 姬月白此时已好多了, 也能下床, 只是张淑妃没叫她去一齐用膳, 她也懒得去与张淑妃还有张瑶琴一桌吃饭,便只披了外衣,一个人在偏殿里用膳。她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声响,倒是不由挑了挑眉头,暗道:果是姑侄情深,只是张瑶琴这么一走,永安宫今天晚上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然而,头一个不好过的便是姬月白。 张淑妃眼睁睁的看着侄女被几个太监送走,心疼的不得了,正是气苦的时候。 伺候张瑶琴的宫人翡色定了定神,小步上前来,低声与张淑妃请示道:“娘娘,张姑娘的东西,是不是也要理一理?” 张淑妃正是心痛侄女时,眼见着侄女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人要收拾侄女东西,更是恼火:“怎么的,我这做姑母的,给侄女儿留些东西也不行了?”又冷声吩咐道,“你们也紧着点心,把东西好好收着,待得日后我再接了瑶琴来,自是还会用到的。” 翡色等的便是这一句,只是眼下却还是故作惶恐的请示道:“那,先时二公主管张姑娘要的东西.......”她生得清秀温柔,垂首时别有几分羞怯柔软的意味,看着倒是个老实敦厚的。 张淑妃瞧着也不是个事儿,便问:“皎皎?她管瑶琴要什么了?” 翡色便将先前姬月白令人送来的单子递给张淑妃:“这是二公主叫人送来的单子。” 这单子上林林总总都是姬月白曾经送给张瑶琴的,张瑶琴有意收买人心,也拿了些许的东西赏给左右宫人,所以眼下姬月白往回要东西,翡色等人自然是不乐意的。 张淑妃接了单子看了几眼,不由蹙眉:皎皎也实在是太小心眼了,东西这都送出手了怎么还往回要?连匹布都要记上,真是.......张淑妃素来不爱理会这些俗物,看了几眼便觉头疼,索性把单子丢回给翡色:“她小孩家胡乱说话,你们怎的还当真了,不必理她。” 翡色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是小心的:“可,二公主哪里.....” “我自会说她。”张淑妃摆摆手,转头便要去寻姬月白——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问题肯定是出在姬月白落水这事上,想要把张瑶琴接回宫,肯定还是要从姬月白身上下手。 其实,张瑶琴这事,张淑妃也是想好好的与女儿说说的,可待她入了内殿,见着正安安稳稳用着晚膳的姬月白时,心里的火又压不住了:她怎么生出这么个小心眼且又无情无义的女儿——送了人的东西要往回要不说,亲表姐出了事竟也吃得下饭! 一念及此,张淑妃脸色便再好不了,冷哼了一声:“你倒是好胃口!” “母妃来了?”姬月白似是才发现张淑妃,连忙放下筷子,起身见礼,然后又与张淑妃笑了笑,一派天真的道,“心情好,自然胃口也好。” 张淑妃本就正在气火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更是觉得刺眼,只觉得胸口那团火一下子便窜了起来,额角一抽一抽的疼。她的语气也越发不善:“怎么,你表姐走了,现下你心情很好?” 姬月白却是笑盈盈的,白嫩的颊边梨涡深深。 她似松了一口气,语气也都跟着轻快起来,好似泠泠作响的清溪水:“是啊,表姐总算能走了.......她总在宫里,外祖母还有舅舅他们心里必是惦记着很。现下,表姐回了成国公府,一家团聚,岂不更好?” 张淑妃成日里“一家人”长“一家人”短,姬月白索性便拿“一家团聚”来堵她。更何况,张瑶琴和成国公府那一家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张淑妃被姬月白堵得险些噎住,一时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冷笑:“到了如今,你还要与我扯这些瞎话?!”她说着说着,气火上来,便口不择言的道,“你这没心肝的!瑶琴事事都依着你,处处都让着你,你竟还容不下她,使坏赶她走!我,我怎的养出你这样心窄的女儿!” 张淑妃平日里总爱作仙子模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此时,她显然是动了真怒,晶玉般透白的面庞也泛出些许胭脂似的薄红,越发显得容色艳艳,好似火光映在冰壁上,无比绮丽。 姬月白欣赏着张淑妃气急败坏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也不觉显出几分讥诮来,只语声清淡:“母妃说笑了——我堂堂公主,作什么容不下一个臣女?” 张淑妃本就已经气急,被姬月白这么含讥带讽的反问了一句,一时气火攻心,这便扬起手要往下打。 只听“啪”的一声,她扬起的手掌正好落在姬月白脸上。 她竟是打了姬月白一巴掌。 姬月白仰着头,十分配合的接了这一巴掌。 因她年纪小,肌肤白如细雪,格外娇嫩,张淑妃这一巴掌固然没用全力可依旧叫她半边脸都红肿起来,掌印清晰,尤为可怖。 然而,姬月白却如清风拂面,恍若无动于衷,反抬眼去看张淑妃。 她半仰着头,鸦青色的碎发随之滑落肩头,显得玉白的脖颈尤其纤细,好似一掐就折的花枝。只见她用那清凌凌的黑眸看着张淑妃,贝齿咬着唇,轻之又轻的问了一句:“母妃可是消气了?” 张淑妃撞见她那目光,打人的细白指尖不觉瑟缩了一下,随即又色厉内茬的道:“总之,明天你就去和你父皇说清楚!求他收回口谕。” 姬月白很干脆也很冷淡,只清脆脆的两个字:“我不。” 张淑妃差点没忍住又要与她动手。 这一次张淑妃身边的徐嬷嬷再不敢装死,连忙上来拦住了张淑妃。徐嬷嬷瞧着姬月白脸上那伤,脸色都吓白了,只是她也知道张淑妃的性子,只得苦着脸劝道:“娘娘且息怒,这闹将出去,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去。” 张淑妃倒是少见的与贤妃生了一般的心思,咬牙切齿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薛女官此时也上前来,她和徐嬷嬷两人一起劝了又劝,好容易才把张淑妃劝了回去。 140.献美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正说着话, 不免拿着帕子掩住嘴,又咳嗽起来。 皇帝连忙抬手给她抚背顺气,看着她这娇弱病美人模样, 目光不觉也温软了许多。 张淑妃咳得厉害,仿佛连心肺都要给咳嗽出来,本就透白的脸色更是透出一丝青色来。她哽咽着道:“昨儿是我不好,一时失手伤了皎皎, 她心里正堵着一口气儿, 若我这做母妃的再生出些事儿来, 只怕她越发要怨我偏心了........” 皇帝拿手轻抚她的脊背,温声劝道:“看你,又胡说了!” 张淑妃长睫一垂,眼泪簌簌往下落:“陛下是知道的:我统共也只得了皎皎这一个女儿,真真是十月怀胎, 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儿。往日里, 我固是严厉些,可那也是有心要教她好——若是换了瑶琴这些个人, 到底是外人, 不是我生的,自是只能多哄着。却没想到她小小人儿竟是心思这般重, 反是在心里怨我这母妃偏心。我这心里真是, 真是.......” 张淑妃说到最后, 语声凝噎, 似是一口气上不来,玉白的手更是紧张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处,脸色透白如纸,这就又咳嗽起来。 皇帝看着张淑妃白里透青的面容,心里也觉得张淑妃这话颇是有理:也是,那张家姑娘到底是外人,张淑妃面上软和不好多加责骂也是有的,二皇子又是年幼失恃,张淑妃念着长姐估计也不忍多管.......只是自家孩子却又不一样了。偏皎皎年纪小,还分不清里外亲疏、真好假好,反倒心里怨人偏心....... 叹了口气,皇帝便与姬月白招了招手:“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皇帝倒是真的一派慈父心肠,温声与姬月白道:“你小孩家还不懂事,你母妃虽是严厉了些,那也是为你好。昨儿的事,父皇也已经替你说了她,她心里其实也不好过。咱们皎皎不是小气的对不对,可别再为这个和你母妃赌气了,过来与你母妃道个歉——那些偏心的话以后也不要在外乱说了,要不然,你母妃还有父皇也都是要伤心的。” 姬月白手掌握成拳头,指尖抵着掌肉,勉强用那一丝疼痛压住心里的气火,胃里却还是翻涌不停——她简直是被张淑妃这一番颠倒黑白的话恶心的想吐。 只是,在皇帝的目光下,姬月白慢慢的上抬步前去,只觉得心火上好似烤着一柄利刃,炙热的刃锋在心头剐过,竟有一种血肉模糊的疼。 她从未想到自己竟还要与张淑妃认错——这世上竟还有受害者去与施害者低头认错的道理! 但姬月白还有理智:虽她心知张淑妃是假病,可张淑妃既然能装病,必然已经提前打点好了太医等,就连皇帝都已先入为主的信了她的病。姬月白眼下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冒然开口揭发,皇帝不仅不会相信她一个六岁孩子的“气话”,甚至还会觉得她不够懂事,反倒会使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所以,眼下只能先忍了。 姬月白咬牙忍了忍,不得不抬步上前去,低下头,一字一句的道:“是我错了,我不该说母妃偏心。” 张淑妃看着不听话的小女儿被不甘不愿的站在自己勉强低头认错,堵在胸口的气总算是散了去。她眼中掠过一丝得意又讥诮的神色,只是那亮光转瞬便又沉到了眼底,眸中只有潋滟的水光轻轻的浮了上来。她似模似样的拿着帕子按了按氤红的眼角,仿佛极欣慰的:“你知道错了便好,咱们母女两人又哪里又什么隔夜仇......”顿了顿,又破涕为笑,用那顾盼流波的眉目嗔了皇帝一眼,娇娇的道,“亏得还有陛下在,要不然我与皎皎母女两个岂不真要吵起来。” 皇帝见着她们母女和好,心里没有不高兴的,另外叮嘱姬月白:“你这几日也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你这身子才好,正要好好养着。你母妃现下病着,你做女儿的也要多尽心,这是为人子女的孝道——读书是大事,可这尽孝更是大事,万不可轻忽。” 张淑妃也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母女天性,我这儿病得头晕晕的,见着皎皎,竟是好多了。眼下,倒是我这做母妃的离不得她这丫头了。” 皇帝笑了笑,又道:“是该这样,亲母女哪有隔夜仇。”不免又陪着张淑妃说了一会儿话。 因着张淑妃还病着,皇帝到底还是不能留夜,陪着张淑妃用过药后方才起身离开。 皇帝一走,张淑妃便大松了一口气,靠在缎面软枕上,懒洋洋的唤了一声徐嬷嬷。 徐嬷嬷正候在外面,恭谨的应了一声,不一时便从外面进来,手里拿了笔墨纸砚来,抬手递给姬月白:“殿下,娘娘尚在病中,您人小却也不好端茶递药,不若便给娘娘抄几张经书,既能够识字练字,也能够尽一尽孝心。” “是了,”张淑妃懒洋洋的伸出手,正好能够着榻边案几上的瓶儿,瓶上正插着今日才折来的花枝。她指甲养得极长,素日里精心保养着,尤其显得十指纤纤,葱白如玉,完美的近乎没有瑕疵。只见她用自己染了蔻丹的指甲盖儿掐住一片雪白的花瓣,直到那柔嫩的花瓣被掐碎了,溢出花汁,她才清淡淡的开口接着与姬月白道:“你整日里胡乱与人说道,有这功夫,都够抄百十遍的经书了。你还小,我原也不该与你多说,只是女子自来便该贞静自持,我这做母妃的少不得也要教你一教:口舌一多便易生是非。你啊,还小,就该多学一学,学着孝顺亲长,贞静自持。” 姬月白没接那笔墨与经书,抿抿唇,闷不吭声的转头就走。 徐嬷嬷连忙捧着东西要追上去。 姬月白冷声道:“东西我屋里都有,我自己会抄。” 徐嬷嬷有些难堪的顿住步子,这才转头去看张淑妃。 “随她去吧,左右都是要抄的。”张淑妃教训了女儿一顿,心情正好,这便摆摆手,只是心里到底还是不大满意姬月白的态度,便埋怨道,“天底下做女儿对着亲娘哪个不是恭敬孝顺,只她这般怠懒不孝,便是叫她抄几张佛经都要与人摆脸色,真是......” 徐嬷嬷犹豫了一下,想起先时张夫人特意交代的话,还是硬着头皮劝道:“公主还是小孩脾气,娘娘何必与她计较?” “小孩儿才要磨一磨脾气呢,要真是大了,再想教那便忘了。”张淑妃雪白的颊边生出些许恼恨的红晕,越加娇艳,可语声却冷冷的,“再说,真要由着她这脾气,我倒是先要给气死了。” 徐嬷嬷只得诺诺:“娘娘言重了。” 张淑妃倒是没在多说,只是道:“叫人看着些,别让底下宫人帮忙——就得她自己抄,今晚上要是不给我抄个几张来,也别叫人给送饭了。” “娘娘!”徐嬷嬷虽已忍着不想说,可听着张淑妃这话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宫里是再没有安生地方的,延庆宫那头又整日里想着要挑您的错儿,您这么做,岂不是要叫人说道。且张夫人也特意交代了,让您借着这回的病好好与二公主缓和缓和母女感情。” 张淑妃听徐嬷嬷提起许贵妃的延庆宫和亲嫂子的话,也只得勉强压了压火:“罢了,叫人给她备点儿清粥小菜——她才病好,哪里能大鱼大肉。再说了,亲娘病着,她做女儿的哪里能吃好的?” 徐嬷嬷心下嘀咕:您这又不是真病,哪里至于这般上纲上线? 张淑妃仿佛是能感觉到徐嬷嬷心里的嘀咕,抬起眼又看了徐嬷嬷一眼。她生得眉如春山,眼似横波,便只这么平平淡淡的一眼也依旧带了勾人心魂的魅力。 只是,张淑妃的语声却仍旧是如同清溪里流动的潺潺清泉,又清又淡:“你啊,就是心肠太软了。我自也知道嫂嫂是盼着我和皎皎母女和好,可她到底不了解皎皎的脾气——皎皎不比瑶琴脾气柔和,又臭又倔的,便是对着我这母亲也不服气,可不就得先压得她服了气才好?这养孩子有时候就是跟训狗儿似的,脾气凶、不服管的就该好好的打,打得怕了才会听话——要不怎么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呢?有时候,也要饿一饿她,知道饿了才明白什么是饱,才知道我往日里待她的好.....” 徐嬷嬷听着这清泉玉碎一般的语声,再看张淑妃这眉眼盈盈的娇弱模样,暗暗的打了个冷颤。 旋即,她又回过神来,不由苦笑:这些都是要仔细思量的大事,而她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有张淑妃一应人在,她无论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必须要想法子搬出永安宫,如此才能有自己的人手势力,才能图谋以后。 好在,她已经六岁,到了要选伴读进学的年纪,只要想办法求得父皇点头,应是可以搬出永安宫。 至于新伴读的事情——如果父皇真能依言给她换个新伴读,那伴读的人选确实是需要她好好考虑。她眼下身边并无可信之人,偏又深居宫中,等闲出不得宫,平日做起事来也多有掣肘,实在是很缺人手。若是能选个能干有用的好伴读,也是一个助力,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臂膀.......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141.机会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心知翡色这是在权衡利弊——毕竟,翡色又不是只有姬月白一条路, 可姬月白要她做的事却是真绝了其他的路。 所以, 姬月白并没有疾言厉色的威逼催促反是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翡色的肩头,语声仍旧不疾不徐:“若是事成,你自是要跟着我走的。母妃饶不饶的想来也不打紧。翡色,你还年轻, 总也要为自己以后考虑, 现在就这般瞻前顾后的,那又哪儿来的日后........” 翡色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 显然是有所动摇。 姬月白的语声仍旧不疾不徐。她慢慢的往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大哥和二哥年纪也都不小了, 再过几年,宫里估计便也要给他们选妃,到时候肯定也要选司仪、司门、司寝、司账的。” 皇子成婚前, 宫里都是要给他们选几个年轻宫女教导他们知晓人事,而这些宫人也都是要冠以四女官称谓的。 翡色听到姬月白的话, 乌黑的眸子好似是被火点着了, 火焰哔啵哔啵的烧着, 绽开火花, 整张脸都蓦得一亮。 姬月白心知肚明:那是野心的火花。 翡色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她年轻、有心计并且容貌不错,眼皮子也不浅——她看中的不是坐拥诸美的皇帝, 而是两位即将长成的皇子。前世, 有张瑶琴在, 翡色都敢背着自家主子去爬二皇子床,可见是个能为了富贵和前程舍命冒险的。最重要的是,张瑶琴已被姬月白弄出了宫,翡色现今估计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早就琢磨着要另寻出路了...... 姬月白没有不放过对方脸上的神色变化,语声仍旧轻而缓,若有深意的暗示道:“你跟着我,总是会有很多机会的。” 是啊,机会! 翡色脸颊边肌肉下意识的抽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咽下口水,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姬月白没再多说,摆了摆手。她说了这么久的话,终究还是有些意兴阑珊,这会儿便道:“好了,你出去吧,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翡色从地上起来,慢慢的与姬月白行过礼,然后才往外走去,她神色间还有几分未褪的恍惚和犹豫。 一直守在门外的玉暖见着翡色这般神色,只当翡色是被姬月白骂了一通,不由关切又温和的安慰了一句:“公主素是有口没心的,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翡色勉强朝着玉暖一笑,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糊的问道:“怎么没见着田蓝?” 玉暖往主殿那头呶呶嘴:“人家去孝顺干娘了,一时半会儿哪里回得来。”言语之间倒是颇有些羡慕嫉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可惜她便是想往高处走也不像田蓝那样有路子可走。 翡色便知道姬月白先时说的话约莫没错,这便温声别了玉暖,抬步往外走。 忽而出了殿,翡色身上穿的又不甚厚实,这会儿被夜里的凉风一吹,露在外头的脖颈跟着一凉,浑身上下也都跟着起了鸡皮疙瘩。只是,她心口正烧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正旺,明亮的火光就照在她的眸中,一双眸子亮得出奇,如同盯住了肉块便不愿松口的野狼。 翡色一路走一路思量,脑中一时儿转过许多事,只觉得被夜风吹凉的身体渐渐又暖了起来,很快就又提起精神往张淑妃住的寝殿走去。 待得见着了张淑妃门外的薛女官,早便已思量好了事情的翡色立时红了眼眶,哭着求道:“适才二公主寻了奴婢过去,说了许多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只怕是生出了些旁的心思,奴婢再不敢瞒,这便想来与娘娘说一声。” 翡色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跟着张瑶琴在张淑妃这儿常进常出,诸人自然也是熟的。薛女官见她哭得这样厉害,神色间也颇有几分惶恐,还真有些担心二公主那头起了不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说到底,娘娘对二公主的手段也实在是太狠了些,指不定真就把人逼急了...... 故而,薛女官握住了翡色的手,轻声安慰道:“你莫要急,我这就进去与娘娘通传一声。” 翡色神色稍缓,似乎方才缓过神来,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轻声应了下来。因她低着头,浓长乌黑的眼睫顺势往下一扫,倒是正好遮住了眼中的种种复杂神色,那模样却是极老实柔顺的。 翡色就这样站在殿外,耐下心来等了一会儿,果然见着薛女官从里面出来。 因着翡色过来是要说二公主的事情,薛女官心里多少也有些担心。她是真心想多劝劝张淑妃,让她放下毫无意义的成见,好好的与姬月白这女儿处好关系,可张淑妃那性子...... 薛女官心知:徐嬷嬷这样张家安排的老人才算是张淑妃心里真正信重的心腹,二公主这事连徐嬷嬷也劝不动,薛女官自然更不必想了。 一念及此,薛女官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口上道:“娘娘让你进去说话。”犹豫了一下,她面色多少有些复杂,思忖再三,还是额外叮咛了一句,“娘娘与公主到底是亲母女,你说话也要仔细些。” 翡色貌似恭顺的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步往里走去。 张淑妃现下是“有病在身”,自然还是在榻上躺着。不过她教训过了女儿,心情好,精神也不错。 此时,她正慵懒的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漫不经心的翻看着。见是翡色上来,她随手便将手上的书卷合上,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到榻边来:“过来说话吧.......” 翡色深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去行礼,然后恭谨的跪在了榻边。 张淑妃知道翡色是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的,往日里也是常见的,见着人便不由想起侄女儿,多少也有些爱屋及乌。所以,她难得主动开口问了一句:“什么事?” 傅修齐似乎也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脸色神色亦十分生硬。 两人见过礼后,心里都不由生出几分的尴尬,暗暗的肚里琢磨了一下,这才硬着头皮开口道—— “你脸上.....” “公主脸上......” 脆嫩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不约而同的撞在一起,两人紧接着便又同时顿住口,抬起眼去看对方,原本的尴尬和不自在竟也好似在彼此的对视间被撞没了。 姬月白这才想起要端公主架子,施施然的扬起下巴,一面打量人,一面把自己没问完的话给问完了:“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修齐现今才十岁,可他身量在同龄人里也算是很高了,姬月白估摸着他大概比大皇子还要高半个头。 他被带进宫前大约也是被人特意拾掇过一回的,头上束玉冠,身穿宝蓝色的袍子,腰间是一条蓝灰色的缀碧玺珠子的细腰带,那颜色鲜亮的袍裾上有银线暗绣出来的繁复纹路,暗纹映着午后的阳光,似有一丝丝的流光无声无息的滑过。 他就这样站在姬月白身前,宽肩细腰,挺拔清瘦,虽还是个没长成的少年,但已然有了几分如松如剑的锋利气质。 而姬月白的目光却仍旧不自觉的看着傅修齐那张脸。 她还记得前一世,大公主说起傅修齐时发亮的双眼和那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据说,傅修齐便是厌极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后来才戴上了面具。也正因此,前世的她也曾对着被世人仰望倾慕的美貌而心向往之,只可惜最后也没看到...... 直到如今,再见到这还是少年,还没长成的傅修齐。哪怕是已经过了一世的姬月白也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就那样慷慨且漫不经心的照在他的脸上,可那如黄金般的融融阳光却根本无法夺去他脸上自生的光彩。他的五官俊美到了极点,轮廓锋利清晰,哪怕尚未长成,哪怕尚有青涩,可那灼人的容光依旧强势迫人。 美本来只是一个空洞的字,可这一个字却仿佛在他脸上活了过来,生动形象,如同一只须发怒张的凶兽,张牙舞爪的朝人扑上来。它毫不客气的用爪子猛地攫住人的眼珠,攫住人的呼吸,攫住人的心跳和思绪,攫住一切,使人不得不屏息敛神,诚惶诚恐的去朝拜这人世间本不该有的至美。 直到此刻,姬月白才终于真正明白前世大公主没说出口的心情和那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多么的准确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傅修齐更适合这一句诗。 唯一叫人惋惜的是,他额头上还有伤,虽然已经过处理,可依旧还看得见血痂和乌青。 也正因此,姬月白一见面便忍不住问了他脸上的伤。 傅修齐看上去倒不是很在意的模样,懒懒的道:“我今日做错了事,我父亲一生气,便拿茶盏砸了一下.....”他话声未落,倒是隐约觉出自己态度的不端正,便又转口问道,“公主脸上的伤呢?” 姬月白这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和腔调,懒洋洋的道:“我昨日做错了事,我母妃一生气便拿手打了我一下。” 话声落下,两人不觉又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不是为着这点伤而自苦的人,眼下亦是不由的为着这样巧之又巧的巧合而生出几分莞尔与有趣来,一齐的露出了笑容。 傅修齐这一笑,眉眼微舒,脸上线条锋利的五官好似也柔和了许多,可那迫人的容光却好似尖刀上晃动的锋锐刀光,直入人心,更加的动人心魄。 便是姬月白这个自重生起便心事重重、仇大苦深的,将这看在眼里,此时也情不自禁的思绪飘远,暗自思忖:怪不得他前世走到哪里都要带面具,这要是不戴面具,哪怕是军帐里议事恐怕也是没说几句话就要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不过,姬月白很快便又收敛好了乱七八糟的心绪,重新摆正了心态。她很清楚:眼下的傅修齐还不是她前世临死前最后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纵是轻袍缓带,轻描淡语,也依旧是一身的杀伐决断,凛然威势——那是无数的刀锋与血海磨砺出的杀伐之气,是绝顶的权势与力量赋予他的不世之威。 142.红玉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人在紧张的时候,脑子总是转的非常快,哪怕是张淑妃这样很少动脑子的人也不例外。她思绪飞转,立刻便把姬月白这些日子的言行在满是混沌的脑中略过一遍: 从景和宫回来的夜里,姬月白与她小吵一通,最后却说:“.......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 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前些时候,姬月白顶着受伤的脸在闻知阁里闹了一通, 把偏心之说嚷嚷得众所周知,按长嫂张夫人的意思便是“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 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的......” ....... 这一桩桩一件件, 过去张淑妃虽也气得牙痒可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此时, 她心念一动, 已是明白了姬月白这折腾来折腾去, 最后的真正目的:她想要搬出永安宫。 既是明白了,这么个关键时候,张淑妃自然也顾不得计较女儿搬出去这事会不会伤及自己脸面, 很快便打算服软。她顺势垂头,咳嗽了两声,待得声气稍稍缓了缓, 她便软下声调, 低柔又婉转的叫了一声:“皎皎......”难得的示弱语气。 姬月白听这声气, 便也猜着张淑妃这是与她示弱,表示有意配合。她确实是不想真和张淑妃闹得两败俱伤:虽然张淑妃百般苛待她,可她却也没真气到那份上。事有轻重缓急,她当前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要不然,哪怕揭穿了张淑妃欺君之事,张淑妃被皇帝责罚,她也得蹲永安宫里跟着受冷遇。所以,与其鱼死网破的闹开,不如先借此拿捏住张淑妃,逼她让步。 趁着传旨宣太医的太监还没出门,姬月白靠在皇帝怀里,用小手拉了拉皇帝的袖子,主动开口道:“父皇,我看,还是叫陆太医过来吧。”她是早便思量过局面的,劝人的话倒是十分流利,“这几日母妃的病都是陆太医看着的,还是要寻个知根知底的人过来看看才好。” 皇帝心念一转,倒也觉得女儿说的有些道理,便让人先叫陆太医过来看脉。 张淑妃听说请的是陆太医,心里也不由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只仍旧有些犹疑女儿闹了这么一通究竟是要如何收场。 也是亏得底下人腿脚利落,不一时便请了陆太医来。皇帝心里担心张淑妃的病情,沉着脸先叫陆太医上去看脉,一句话也没多说。倒是陆太医有些个忐忑,十分担心是张淑妃装病的事情被发现了,不由暗暗的去看张淑妃的眼神。 张淑妃却也摸不着姬月白那孽障的思绪,只怕是多说多错,惹急了姬月白便要戳穿她假病的事情。所以,她便也端出柔弱病美人的模样,靠着缎面软枕,低垂螓首,柳眉似蹙非蹙,只轻轻咳嗽着,一句话也不说。 果然,紧接着便听到了姬月白软软的声音:“陆太医,母妃这病是不是要静养呀?” 陆太医垂着眼睛,眼睛余光却是看向张淑妃。 张淑妃回过意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这话,低声道:“我这身子本就不中用,若要静养,那......”她没把话说完,只抬眼去看陆太医。 陆太医心下有数,这便顺着话往下说:“娘娘体弱,郁结于心,实是内里虚耗太过,还是要多养一段时间才好。这一段时日,确是不宜劳心劳力。” 张淑妃的脸色显出几分慈母的担忧之色,如神庙里那圣洁慈悲的观音神像,实在是温柔动人到了极点。只见她低头垂泪道:“我只病了一会儿,便叫皎皎吃了这么些苦,这要是再病下去,皎皎可怎么好?” 姬月白从皇帝怀里下来,跑到张淑妃床前,这便哭出来了:“母妃,你可不要死.......” 张淑妃流泪恶心人,姬月白自然也要恶心回去。 反正,就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张淑妃本来只是因着皇帝在眼前,下意识的要拿腔捏调的作态一番,此时见着姬月白趴在床边哭着说什么死不死的,她这喉咙里便好似咽了只虫子,恶心欲呕,一时间脸上神情也僵住了,再也端不出泣容。 偏姬月白还真就好像要做孝女,这会儿还哭哭啼啼的道:“母妃,只要你没事,叫我抄一年的佛经也没事的......”说着,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忙不迭转头去看皇帝,含着眼泪的眸子雾蒙蒙的,哽咽着道,“父皇,要不然,叫我去慈安宫吧?我去慈安宫陪皇祖母抄佛经,也算是替母妃祈福。” 经过上一回在景和宫的试探,姬月白如今也已是心知:皇帝是不会放心叫她这样小的年纪就一个人住外面。所以,她主动的退了一步,给皇帝另提了个方案:去方太后的慈安宫。 方太后是长辈,也是皇帝信任的人,自然也是很可靠的。 果然,这一次,皇帝还真有些被说动了。他心里既担心张淑妃的病情,又怕张淑妃病里没精力照顾女儿。毕竟,眼下才出了徐嬷嬷这事,他也实在不放心张淑妃管教下人的本事——他到底是做皇帝的,自然也没时间整日里过来替张淑妃敲打下人。 所以,他如今听得姬月白的话,眼睛不由一亮: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只是,想到慈安宫的方太后,想到方太后素日里的脾气,皇帝口上还有些犹豫:“去慈安宫倒也不错,只是,你皇祖母那性子......” 恰在皇帝沉吟不决,满腹犹豫时,忽而听到门口传来太监拖长语调,又尖又响的通禀声—— “宸妃娘娘到——” 姬月白一直紧绷的肩头稍稍放松了一些,不由自主的长舒了一口气:她一直想请的外援,终于还是来了,这搬出永安宫的事情可算是能够真正的定下来了。 果然,不一时,便见着方宸妃领着几个宫人,缓步从外面进来。 这后宫中,能到妃位的都是诞育了皇嗣的,论位次正好就是:许贵妃、方宸妃、张淑妃、慕贤妃。 张淑妃美貌惊人,慕贤妃温柔婉转,而方宸妃却是人淡如菊。 这后宫里头,若论玲珑心肝儿,张淑妃还真排不上号。 可是,张淑妃有一个最简单且明显的优点:美貌。 她这样的美貌,已然胜过了千言万语,到了无需言语增色的地步。 张淑妃自知美貌,更以此自矜,常示之与人,用以动人,可谓是恃美行凶。便是此时,听到女儿的话,她心下虽是不悦却还是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软下声调,柔声婉转唤道:“陛下......” 皇帝转过头,看见张淑妃那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面,便是早已看惯,没了最初时的惊艳但还是不由生出几分的喜爱——那是人对美丽事物生而有之的好感。他因为小女儿的话而对张家女生出的怒火也跟着缓了缓。 张淑妃红唇一呶,含笑将手上的青玉茶盏递上去:“您尝尝这茶?” 皇帝伸手接了张淑妃的那盏茶,低头喝了一口,道:“有些轻浮,不似泉水泡的。比晨露,又清冽许多....” “陛下果是厉害!”张淑妃笑了笑,顺势在皇帝身侧坐下,柔声道,“这泡茶的水是去岁里妾让宫里人采来的梅蕊雪,只得了几瓮,都叫埋花树下了。这一瓮却是才开不久,倒想着要叫陛下先尝尝才是。” 张淑妃在家时是金尊玉贵,千金万金娇养出来的小女儿,起居饮食都很有自己的讲究,平日里爱弄些个晨间露、梅蕊雪又或是陈年雨什么的,时不时的礼佛烧香,那做派简直是恨不得立时出尘脱俗去升仙,非要同宫里一群俗人划开一条道来不可。 皇帝先是怒火一缓再尝了好茶,倒是不似早前气急,也乐得给她面子,赞一句:“是不错。” 张淑妃这头略缓了缓皇帝的怒火,自是又把话转回了姬月白的身上,轻声细语的道:“陛下不知道:皎皎这才刚醒来,还没醒过神,哪里说得清话?” 这话说的很是含蓄,不过意思也很:眼下姬月白才醒来,呆呆怔怔、连话都说不清楚,她一句“表姐推了我”这可信度就不大好说了。 说到此处,张淑妃又叹了一口气,温温柔柔的给人捏了捏被角,轻声细语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皎皎你也是,这回也算是吃了苦头了,下回与你皇兄表姐们玩儿的时候可不能再胡来,自己也要小心些,要不然你父皇和母妃都是要担心的。” 姬月白指尖攥着被子一角,细嫩的指尖微微泛白,像是被水洗过的花瓣儿。她咬着唇没说话,心里只觉得可笑:张淑妃这三言两语,倒是把姬月白落水的事归结为小孩家的玩闹和姬月白自己不小心——不得不说,只要关系着张家,张淑妃那一直不转的脑子也能机灵许多。 皇帝自也是听出了张淑妃的意思。 只是,这回姬月白无故落水,身边只三皇子和张家姑娘两个人。皇帝心疼幼女,偏心儿子,多多少少也会迁怒于张家女。原本,他还怕是三儿子胡闹,一时头疼着该如何罚儿子,现下女儿醒来后说是张家女,皇帝自是不会这般轻易绕过对方,必是要敲打一二的。 所以,皇帝端着茶盏,语声冷淡却又透着千钧力:“虽如此,那张家大姑娘也是要罚——她是入宫来给皎皎做伴读的,连皎皎的安危都照顾不上,岂不是她失责?” “陛下.....”张淑妃心里记挂着侄女,还欲再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还是姬月白开口叫了一声:“父皇,你别罚表姐了。” 皇帝早便不喜张淑妃对张家事事回护的做派——要不然这几年也不会渐渐淡了对张淑妃的宠爱。眼下见女儿也是如此,皇帝心里多少有些不悦,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反问了一句:“怎么,你也觉得她不该罚?”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朝皇帝招了招手:“父皇,我和你说个秘密。” 143.道人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也就在此时,她那永远被幻听和轰隆声折磨的耳朵里传来了脚步声。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 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 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 将目光移向门口,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 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 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 毫不拖泥带水,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 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亮得出奇, 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 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轻袍缓带, 腰间佩剑,脚踩军靴, 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 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 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 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男人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床榻上那行将枯槁的单薄躯壳,看到当年那个敢在自己的嫁衣里藏金刃,在千军万马之中以金刃刺杀敌寇的年轻公主。 所以,他竟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语声轻缓的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姬月白病中昏沉许久的脑子因为这两个字而重又变得清明了起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神志总是会变得更加清明的,那些过往的记忆重又在她脑中一点点的闪过:金尊玉贵的宫廷生活,如履薄冰的少女生涯,还有那挣扎求活的逃亡之路...... 美好的记忆如珍珠,早已在岁月里失去旧日的光泽。而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像极了一把雪亮锋利的尖刀,深深的刺入她的心头血肉里,让她整个余生都为此而痛苦、为此而悔愧、为此而深受折磨。 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旧不曾卷刃,还是插在心上,每动一下都是鲜血淋漓的疼,那些回忆更是历历在目: 她曾见过,贫弱的士兵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脚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们从不退缩、不畏死、不贪生,始终奋不顾身。然而,刀刃刺破他们的肉体就如同裁刀划过纸片,铁蹄过处,尸首堆集成山,热血积聚成海,白骨曝于山野。 她曾见过,年轻妇人为了幼子出卖自身,一路随众奔逃,最后却不得不忍痛把心爱的幼子弃在草间,纵是听着那剐心的哭声也不敢回头。 她曾见过,千里旱地,饿殍无数,生民如倒悬。家国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饥寒和苦难折磨得毫无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树皮草根,抱着最后一丝不忍,彼此交换儿女,烹人为食。 她也曾见过,中原沃土千里,却无鸡鸣,更无人声——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远流长,也曾风流蕴藉,埋过多少英灵,百年来都未经过如此浩劫。 真正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惨了,惨不忍睹。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点点渗入泥土里的滚热鲜血,记得那掺着血肉腐烂腥臭味的山风,记得牺牲将死的士兵渐渐涣散开的眼瞳,记得孩童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娘”,记得那个数日未曾饮水却还有眼泪的干瘦妇人,记得灶台锅炉里用浑浊雨水烧着的发白骨肉,记得用那干瘪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饥民...... 世间的刀兵金戈下总有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而凡人一切的悲欢离合总是那样的寻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只“太平盛世”这四个字轻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悬于苍穹,让乱世苦海里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 姬月白确实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可是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些遗憾却全都是不能与人说的。她只能尽力睁大眼睛,用余下的一点力气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玩笑般的开口道:“昔日,我在宫里曾听皇姐盛赞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令她临镜必叹......而后,皇姐与南平郡主更是为你反目.......”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年的永熹公主多少还是有些矜持,没有当着妹妹的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是,能够令那样一位美貌骄傲的公主亲口盛赞,甚至为此而自惭形秽,不顾身份体面的与南平郡主反目——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容色和人才。 姬月白的喉咙依旧干灼如火烧,她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从石缝里面挤出来的甘露,但她还是竭力往下道:“再后来,听说你驱逐北蛮,收复失土,我亦心向往之,只恨这样的人物,我却从未有幸能一睹真颜......” “实在是,有些遗憾啊......” 姬月白这样感叹着,在最后的清明里,她依稀可以看见那个男人因为她的话而微微睁大双眸,淡漠冷定的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讶色。然后,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覆在玉石面具上,似要在她的面前将那张面具揭开。 姬月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看见那张脸——那张曾经令无数少女痴恋心碎,也曾经令无数敌寇望而生畏的脸。 她死了。 死在新朝将立的前夕,死在那位结束乱世的新帝目光下,死在那明媚的春光里。 她死的干干净净,可又满腹遗憾。 当然,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上前来与她说话,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她今日带伤过来,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144.揭穿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小女儿脸上还有伤,乌黑的杏眸也是雾蒙蒙的,偏还要强做笑容, 真是比哭起来的模样还要叫人来的心疼。 皇帝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好过, 抬手轻轻抚了抚姬月白的脊背,叹道:“先让贤妃给你上药, 朕叫人把你母妃叫来——总是要与她说几句的。” 贤妃听这声气便猜着张淑妃此回是要吃个大亏了, 实是用了五分的劲儿才忍住笑,身后抱着姬月白, 还侧头与边上的一对儿女招招手:“我们先去一边儿给皎皎上药, 莫要碍着父皇和淑妃说话。” 姬月白自然明白贤妃的意思:若是人前皇帝说不得还要给张淑妃些颜面,这要是私下无人,皇帝这火发出来, 张淑妃怕还真要吃个大亏。 贤妃心情好,抬抬手便让人把自己那想替张瑶琴说话的傻儿子以及眨巴着眼睛想要打听的机灵女儿一起给抱下去了,随口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明儿还要进学呢, 都去歇吧。” 打发了儿子与女儿, 贤妃便亲自拿了药盒子给姬月白上药,十万分的仔细小心,眉目温和, 一副耐心非常的模样。 其实, 贤妃心里早便腻歪死了张淑妃那假模假样的:如今宫里没皇后, 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真算起来,谁又比谁高贵不成?偏张淑妃总爱端架子,装出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模样,拿腔作势的,好似她们张家的女人就天生高人一等似的...... 故而,眼见着张淑妃要倒霉,贤妃再没有不高兴的,私下自然也是派人悄悄盯着暖阁那头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便有个小太监上来,附在贤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贤妃脸上便显出一个极微妙的神色。她迟疑片刻,不由转眸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会意,这便故作不解的问了一句:“母妃她来了吗?” 贤妃很快便将把手上装着膏药的瓷盒搁在了榻案上,笑着点头道:“是啊,你母妃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姬月白跟着点了点头:贤妃这时候过去不过是想去看张淑妃笑话罢了,姬月白眼下倒也乐得跟去看一看。 贤妃想必是卡好了时间,她领着姬月白过去的时候,暖阁里并没有什么大声响,静得很,想来已是过了风头时。 令人通传过后,贤妃才牵着姬月白的手进去,只见阁中一片寂然,地上却是没收拾好的笔墨纸砚,一地的狼藉。 张淑妃就站在正中位置,难得的狼狈模样。 她素来端整的高髻不知怎的竟是散了开来,乌檀似的长发如流水般披散而下,正好将她的秀面遮了大半,玉白的素手用力压着心口位置,丰腴的胸口起伏不定,显是情绪激动跌宕。 大约是知道来了人,张淑妃先是有些惊慌羞恼,随即便又掩饰般的垂下头去。 纵如此,姬月白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张淑妃脸上的泪痕和颊边的红痕——很显然,皇帝打了她一巴掌,或许还不止.....不过,就张淑妃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皇帝约莫还真不舍得下重手,左右也不过是给她个教训罢了。 姬月白能瞧见,贤妃自然更是不会看不见。她心里痛快得很,面上还是要端出贤惠模样,上前柔声劝解道:“陛下仔细身体,怎的就气成这样了......”说着,又抬眼去看张淑妃脸上的红痕,似是极关切,“我才给皎皎脸上上了药,这女孩家脸面最是要紧不过,妹妹你脸上这伤是不是也要.......” 张淑妃素来好自视甚高,今日在景和宫里被皇帝打了一巴掌,对她来说已是极大的羞辱。偏偏贤妃这个素来不叫她放在眼里的情敌还要跟着火上添油,她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便好似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羞恼交加,羞耻的浑身发颤,几乎又要气哭出来。 皇帝发过一通火,原也差不多消气了,眼见着贤妃提起姬月白脸上的伤,再看张淑妃那毫不知错的模样,更觉头疼:事实上,对着张淑妃这样堪称绝世的美人,他作为男人不是不心动,可张淑妃却总有法子叫他灰心——人家都说美人模样榆木脑袋,他倒情愿张淑妃是榆木脑袋,偏张淑妃生了个自以为聪明的糊涂脑袋,总是要做出那么许多的糊涂事。 有时候,恶毒的人并不可怕,自以为聪明的糊涂人才更令人厌烦。 皇帝甚至都懒得多说,略叹了一口气,面上多少显出些倦怠的模样。 贤妃察言观色,这便抿了抿唇,没再多嘴:张淑妃越是不懂事,她这个贤妃自然是越要显出贤淑懂事的模样来——美貌是天赋没错,可以色事人者岂能长久。 屋内一时便静了下来。 姬月白知道自己这时候还得做个孝女模样,只得上前几步,伸出手,用嫩白指尖抓着皇帝衣袖一角,轻轻的:“父皇,我不生气了,你也别气好不好?”她还小,站在一边,连皇帝的腰都不到,踮脚仰头的模样实在是可怜可爱。 皇帝原就已经懒得再与张淑妃生气,这会儿听着幼女奶声奶气的声音,心下一软,这便弯腰伸手将人抱了起来,笑应道:“父皇不生气。” 姬月白眼下却是另有想法。她看着皇帝,眨巴了下眼睛:“父皇你先前与我说要给我换个伴读——上一次,表姐是母妃选的,这一回能让我自己选吗?” 皇帝想着自己先时嫌麻烦,事事由着淑妃,却是养大了淑妃的心思。他正是愧疚的时候,又有幼女软声轻求,哪有不依的,这便点头:“好,都依你,你要选谁?” 姬月白终于从皇帝嘴里听到这话,可心里却蓦得静了一瞬。 恍惚间,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在这样的寂静里又用力的跳动了起来,急促的心跳声如擂鼓一般,让她不觉想起前世——在死亡来临的前一刻,在她凝目想看那人容貌的那一刻,她的心跳也是这样急促。 期待又紧张。 她闭了闭眼睛,然后再睁开,黑如点漆的眸子好似两丸饱满圆润的黑水银,映着银白色的月光,似有奇异的颜色。 她听到自己的轻缓而有力的心跳声,也顺着这心跳声,慢慢的开口道:“平阳侯之子,傅修齐。” 皇帝闻言一怔,略作思忖,便道:“我记得你三哥儿的伴读便是平阳侯府上的。” 说罢,他便有些犹疑的抬目去看一侧的贤妃。 贤妃自是比日理万机的皇帝知道的更清楚些——她出身平国公府,嫂子傅氏便是平阳侯府的嫡女。要不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她也未必会选平阳侯世子给儿子做伴读。所以,贤妃便斟酌着道:“平阳侯膝下二子,长子傅景轩乃是嫡长子,早便请封了世子,次子乃是庶出,想来便是皎皎说的傅修齐了。” 皇帝听到这个,倒是有些个印象了:“是了,平阳侯夫人许氏还是贵妃的妹妹,这傅景轩倒也算是琪哥儿的表弟了。” 贤妃柔声应是,心里亦是有数:当初她给儿子选伴读,当然也是希望借着这一层关系,好叫自家儿子与许贵妃、皇长子姬成琪那一头更亲近些。 这么说了一通,皇帝倒是很奇怪姬月白怎么就选了个这样的人:“你便是与你三哥赌气,怎么还偏要选个庶子?”又不禁笑,“再说了,你一个女孩家,怎好选个男孩做伴读。” 姬月白仰头看着皇帝,眼巴巴的样子:“父皇答应我,说了都依我的。”顿了一下,她又道,“我听傅景轩说,他那庶弟生得极漂亮,就跟个小姑娘似的.......父皇,我就想要他嘛......” 皇帝听着小女儿的软声哀求,抬手掐了掐眉心,仍旧有些犹豫:“.....这事,就怕朝臣说道.....” 姬月白鼓了鼓雪腮,哼了一声:“要有人说,父皇便直接回他——仿太.祖烈元公主例便是了。” 皇帝果是神色一宽:“是了,这倒是个先例。” 当年太.祖登基时已至天命之年,膝下二子一女竟是只剩下了个烈元公主,还是个只十岁出头的小女儿。他有意给这仅剩下的一个女儿铺路,不仅力排众议的改制让烈元公主和藩王世子一同进学,还特意给女儿选了几个伴读——这是想要给女儿培养日后的心腹重臣。只可惜,烈元公主去得早,太.祖一番苦心也都付之东流。 如今,拿这先例来堵人,倒是正好的。 皇帝想着左右也就是哄哄女儿,实在不行便再选人,眼下倒是很干脆的应了下来:“好,朕明日下旨,让平阳侯次子入宫,做你伴读。” 姬月白伸手搂住皇帝的脖子,用自己没受伤的面颊贴上去,撒娇道:“我就知道父皇疼我。” 父女两个说了些黏糊腻歪的话,贤妃在侧提醒了几句,皇帝才把姬月白从怀里放下,又将女儿的手递给张淑妃,淡声道:“带皎皎回去歇息吧——她小孩家还是要早些休息才好。”顿了一下,他的目光落在张淑妃皎若明月的玉面上,如鹰隼般的锐利,“这是你的女儿,也是朕的女儿......” “你明白了吗?” 姬月白实在是没想到皇帝手底下的人手脚竟是这么利索,这么快就把傅修齐给接进宫里,甚至还直接把人送到了她跟前。 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咋一见面,姬月白也有些不自在。 傅修齐似乎也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脸色神色亦十分生硬。 两人见过礼后,心里都不由生出几分的尴尬,暗暗的肚里琢磨了一下,这才硬着头皮开口道—— “你脸上.....” “公主脸上......” 脆嫩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不约而同的撞在一起,两人紧接着便又同时顿住口,抬起眼去看对方,原本的尴尬和不自在竟也好似在彼此的对视间被撞没了。 姬月白这才想起要端公主架子,施施然的扬起下巴,一面打量人,一面把自己没问完的话给问完了:“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修齐现今才十岁,可他身量在同龄人里也算是很高了,姬月白估摸着他大概比大皇子还要高半个头。 145.问罪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想起徐嬷嬷往日里的风光与体面, 再看看眼下的下场, 便是张淑妃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猛地醒过神来:皇上这是要借这事,借徐嬷嬷的一条命, 给永安宫里那些不知轻重的下人一个严酷的警告——这是朕的公主,岂是下仆可以怠慢的?! 便有往日里仗着张淑妃,不把姬月白放在眼里的下人,此时也吓得哆嗦起来,好似心头的浮尘全都被抹了去,整颗心囫囵间清醒过来:是啊,这是公主,哪怕张淑妃做娘的不喜欢女儿, 还有皇帝这个做爹的呢。 一时间,诸人又惊又怕,再不敢小觑姬月白这位二公主, 打从心里的敬畏。 姬月白却是安然如故。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徐嬷嬷看着好似和蔼可亲, 可她原就是张家安排的人, 先时伺候孝全皇后, 如今又伺候张淑妃, 自然不会真就只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头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这么些年下来, 徐嬷嬷手里头的人命还有肮脏事早就数不胜数了。 既如此, 想必徐嬷嬷也应该多少能料到自己这个恶奴也有遭报应、被舍弃的一日。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 把头依在皇帝肩头, 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张淑妃的脸上:张淑妃现下的脸色是真的很难看,白里透青,神色惶恐——看样子,她还真有些被吓住了。 难不成,张淑妃以为死个徐嬷嬷就够了? 不,这怎么能算够?! 姬月白心下沉静,不紧不慢的思忖着接下来的事情,神色间却还是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惶恐与害怕。 就在此时,门外的太监抬步上来,恭谨禀告:“陛下,徐嬷嬷已叫打死了。” 这话说的平平静静,可一条人命就在这样的平静里没了。要知道,这可是先时伺候过孝全皇后的老人,更是张淑妃身边最得用的心腹。 殿中许多人便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打了个冷噤,只觉得有寒气从骨头里一丝丝的往外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然,眼下心情最复杂的莫过张淑妃,她一张皎若明月的面容好似宣纸一般薄且白,隐约又透出青色来,眼中更是惊惧害怕交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雪颊边徒然升起两团潮红,竟是真就犯了咳疾,开口咳嗽起来。 然而,在这样人命造就的死寂里,没人敢开口出声,更是没人敢动作。便是伶俐如薛女官,一时间也是手脚僵硬,竟是忘了上前去服侍张淑妃。 真正镇定如初的大约只有姬月白和皇帝。不过,姬月白还是跟着作出害怕模样。她深知皇帝颇有些怜弱惜小的毛病,这时候便也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往皇帝怀里钻了钻。 大约是先前额角鬓边被皇帝用手捋过的缘故,鸦黑的碎发不甚服帖,胡乱翘着,看上去有些茸茸的,衬着姬月白那张雪白的小脸,真是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可怜又可爱。 皇帝原就心疼女儿,此时更是一颗心都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又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道:“不怕,有父皇在呢。”到底还是对徐嬷嬷这欺主的恶奴余怒未消,又咬牙道,“这恶奴原就罪有应得。”只打了几杖就死了,可真是便宜这恶奴了! 姬月白手臂搂着皇帝的脖颈,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父皇”,真就好似一个依赖父亲的小女孩。可她眼睛余光却还是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正立在一侧的翡色:此时的翡色真就好似最普通的宫人一般,虽面色苍白,但仍旧恭谨的立在一侧,没有出声的意思。 姬月白见状,心里虽有冷笑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就知道,翡色一到张淑妃身边便又要缩头犹豫了......不过,事到如今,姬月白又如何会叫翡色逃了去。她叫过了皇帝又转头去看正咳嗽着的张淑妃,面上似有焦急关切的神色一掠而过,一开口便把人扯了进来:“母妃都咳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站着?翡色,你还不倒盏茶给母妃?” 翡色不觉暗暗叫苦,心知眼下再装不得傻,若是不依着姬月白先前吩咐的行事,便是这回糊弄过去,回头张淑妃疑心起来也是要拿自己算账的。索性都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翡色心头一横,这就垂下眼帘,温顺的捧了温茶上去服侍着张淑妃。 张淑妃也是一时惊吓之下方才犯了咳疾,眼下也明白皇帝面前不好失态的道理,这就就着翡色的手喝了几口热茶,然后便欲叫翡色下去。 不想,翡色却不知是从哪儿抽出一条帕子,满面惶然的道:“娘娘,您,您怎么咳血了.......” 翡色似是吓到了,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她浑身都在发颤,腿软的跪倒在地上,可手上却还是举起一条帕子,高高的举着,好叫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是张淑妃的帕子,上面还绣着她喜欢的玉兰花,而帕子上面却是沾着点点血迹,似是咳出来的。。 因着翡色给张淑妃端茶喂水是背对着人,她抽帕子的动作又颇有些机巧,这乍一眼看过去,旁人都以为她是无意间在张淑妃的榻上发现了这条帕子的。 皇帝本还因着徐嬷嬷的事情,对张淑妃也有几分迁怒,可听说张淑妃竟是咳血了,心里亦是添了几分的担忧和焦急:“来人,快传太医!”他与张淑妃这么多年下来,还有姬月白这么个女儿在,自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 张淑妃闻言却是心头一跳,那真切的尝到了惶恐的滋味,皎若明月的面庞几乎都要透出青白来:那陆太医也不知今日是不是当值,若是叫来个不知事的,她这装病的事可怎么瞒过去? 真要被戳破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一念及此,张淑妃更是慌张起来,偏皇帝传太医的话也是好意,她这做病人的更是不好拦着。她抬起手使劲的压着心口处,勉强忍下那一阵阵的头晕和胸闷,这才垂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正窝在皇帝怀里的姬月白。 姬月白像是受了惊,大半身子都埋在皇帝怀里,只露出小半张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儿。 虽她年纪还小,形容略显清瘦,也没有张淑妃那样令人惊艳的绝世姿容,但一眼望去仍可看出五官的精致姣好。眉如弯月,颊如新荔,唇如樱珠,就连一双乌眸也是水亮的,乌溜溜好似两丸黑水银。 而此时,她正用那乌溜溜的眸子凝视着看着张淑妃,目光清凌凌的,似还有女儿对母亲的几分担忧和关切。 张淑妃看在眼里,却觉得姬月白眼底沉淀着的是说不出的冷漠,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嘲与热讽。 打发了儿子与女儿,贤妃便亲自拿了药盒子给姬月白上药,十万分的仔细小心,眉目温和,一副耐心非常的模样。 其实,贤妃心里早便腻歪死了张淑妃那假模假样的:如今宫里没皇后,大家都是伺候皇上的,真算起来,谁又比谁高贵不成?偏张淑妃总爱端架子,装出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儿模样,拿腔作势的,好似她们张家的女人就天生高人一等似的...... 故而,眼见着张淑妃要倒霉,贤妃再没有不高兴的,私下自然也是派人悄悄盯着暖阁那头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便有个小太监上来,附在贤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贤妃脸上便显出一个极微妙的神色。她迟疑片刻,不由转眸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会意,这便故作不解的问了一句:“母妃她来了吗?” 贤妃很快便将把手上装着膏药的瓷盒搁在了榻案上,笑着点头道:“是啊,你母妃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姬月白跟着点了点头:贤妃这时候过去不过是想去看张淑妃笑话罢了,姬月白眼下倒也乐得跟去看一看。 贤妃想必是卡好了时间,她领着姬月白过去的时候,暖阁里并没有什么大声响,静得很,想来已是过了风头时。 令人通传过后,贤妃才牵着姬月白的手进去,只见阁中一片寂然,地上却是没收拾好的笔墨纸砚,一地的狼藉。 张淑妃就站在正中位置,难得的狼狈模样。 她素来端整的高髻不知怎的竟是散了开来,乌檀似的长发如流水般披散而下,正好将她的秀面遮了大半,玉白的素手用力压着心口位置,丰腴的胸口起伏不定,显是情绪激动跌宕。 大约是知道来了人,张淑妃先是有些惊慌羞恼,随即便又掩饰般的垂下头去。 纵如此,姬月白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张淑妃脸上的泪痕和颊边的红痕——很显然,皇帝打了她一巴掌,或许还不止.....不过,就张淑妃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皇帝约莫还真不舍得下重手,左右也不过是给她个教训罢了。 姬月白能瞧见,贤妃自然更是不会看不见。她心里痛快得很,面上还是要端出贤惠模样,上前柔声劝解道:“陛下仔细身体,怎的就气成这样了......”说着,又抬眼去看张淑妃脸上的红痕,似是极关切,“我才给皎皎脸上上了药,这女孩家脸面最是要紧不过,妹妹你脸上这伤是不是也要.......” 张淑妃素来好自视甚高,今日在景和宫里被皇帝打了一巴掌,对她来说已是极大的羞辱。偏偏贤妃这个素来不叫她放在眼里的情敌还要跟着火上添油,她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便好似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羞恼交加,羞耻的浑身发颤,几乎又要气哭出来。 皇帝发过一通火,原也差不多消气了,眼见着贤妃提起姬月白脸上的伤,再看张淑妃那毫不知错的模样,更觉头疼:事实上,对着张淑妃这样堪称绝世的美人,他作为男人不是不心动,可张淑妃却总有法子叫他灰心——人家都说美人模样榆木脑袋,他倒情愿张淑妃是榆木脑袋,偏张淑妃生了个自以为聪明的糊涂脑袋,总是要做出那么许多的糊涂事。 有时候,恶毒的人并不可怕,自以为聪明的糊涂人才更令人厌烦。 皇帝甚至都懒得多说,略叹了一口气,面上多少显出些倦怠的模样。 贤妃察言观色,这便抿了抿唇,没再多嘴:张淑妃越是不懂事,她这个贤妃自然是越要显出贤淑懂事的模样来——美貌是天赋没错,可以色事人者岂能长久。 屋内一时便静了下来。 姬月白知道自己这时候还得做个孝女模样,只得上前几步,伸出手,用嫩白指尖抓着皇帝衣袖一角,轻轻的:“父皇,我不生气了,你也别气好不好?”她还小,站在一边,连皇帝的腰都不到,踮脚仰头的模样实在是可怜可爱。 皇帝原就已经懒得再与张淑妃生气,这会儿听着幼女奶声奶气的声音,心下一软,这便弯腰伸手将人抱了起来,笑应道:“父皇不生气。” 146.疑心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想到这里, 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 人还没过来呢,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 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二皇子生来身份尊贵,皇帝怜惜这个嫡子年幼失恃, 待他自然是千怜百爱;张淑妃入宫前便得家里叮嘱,念着这又是长姐所遗唯一血脉,更是十分痛爱, 自入宫来便只把二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一般,只怕哪里怠慢了。 也正因如此, 二皇子虽面上亲和, 心里却是极骄矜的。他自觉姬月白先时的话是驳了自己面子, 已是十分不喜, 只是碍着一贯的宽和性子不好开口责问, 只得坐等着姬月白自己上来解释道歉。 偏他等了又等, 姬月白竟就坐在原处与大公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说话, 半点半点也不知主动, 更没有来与他解释的意思! 二皇子坐着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憋气,终究是再坐不住,冷着脸起来,快步出门去了。倒是叫二皇子的伴读不觉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 这么大的声响,姬月白自然也听得见,甚至连坐在她边上的大公主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与姬月白感叹了一句:“二哥哥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呢......” 姬月白没应声。她根本懒得抬眼去看二皇子,只在心里哼了一声:惯他一身脾气! 而且,姬月白约莫也能猜到二皇子这般气冲冲的是要去哪里——他既是等不到姬月白低头认错,自然是要去寻张淑妃告状,借张淑妃的势来压着姬月白认错。 若是前世那会儿,姬月白确实是很怕二皇子告她的状——张淑妃素来偏心二皇子,无论有理没理都觉错在女儿身上,每回都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女儿,推她去给二皇子认错,失望的叹息“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反而是二皇子那贱人,告了状后还要端好兄长的模样,假惺惺的说什么“皎皎她还小,我也有错的地方”..... 过去,张淑妃的厌恶与责怪就像无形的鞭子抽在姬月白的身上,一下又一下,令她忐忑且自卑,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错,做什么都不如人,甚至没办法在二皇子、张瑶琴这些人面前抬起头。 可如今,姬月白再见二皇子这做派,反倒要在心里讥诮一句:二皇子这背地告状的习惯,还真是小妇养出的毛病! 反正,她现在是巴不得二皇子赶紧去张淑妃那里告一告状,最好气死张淑妃。 所以,姬月白便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反到是握住二公主的手:“姐姐你下午还要去演武场吧?”她的目光十分诚恳,语声认真,“我听人说,姐姐的拳法已经打得很好了,要不我也去长长见识吧?” 大公主虽聪慧伶俐但到底还有些孩子气,这会儿被姬月白这么一捧,脸上也不由得露了笑,摆摆手:“你要来那就来呗.....” 大公主其实也挺高兴有个伴的——上头两个兄长骑射都已娴熟,素来不愿意和她这么个女孩家一块玩,偏下头三皇子四皇子也都没用的很,若是姬月白这个小妹妹愿意来做个伴,自然也不错。 姬月白便又笑了笑:“那可说定了。”她现在自是不乐意如前世那样去学琴棋书画——毕竟都是前世已经学过的东西,且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不如骑射武功来的有用呢。反正,姬月白是打算先蹭着大公主学学拳法,等时机成熟了,也去求一求父皇,给自己找个武师父什么的。 这么想着,诸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接下来自然也是各回各宫去用午膳。 玉暖和田蓝两人领着人守在外面。 田蓝素是个心思灵活的,特特赶在玉暖之前迎上来,伸手要替姬月白拿东西,嘴里又道:“国公府的张夫人来了,娘娘叫人留了膳,二殿下也已过去......公主也赶紧回去吧。” 姬月白一顿,神色已微微变了变:无论是张老夫人还是张夫人,这两个人的城府肯定不是张淑妃这么个从来靠脸不靠脑子的人能比的。 和这样的人吃饭,真真倒胃口死了! 姬月白抬到一半的步子又收了回去,转口道:“算了,先不回去.......”她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嘴里倒是立刻就有了借口,“听说四弟最近还病着,我去看看四弟。” 田蓝和玉暖欲言又止,偏姬月白的理由十分充分,她们做奴婢的便是想劝都没得劝,只得跟着姬月白一起去了方宸妃的蓬莱宫,看了四皇子,顺道便也留在蓬莱宫用午膳。 所以,姬月白自然也不知道:二皇子就借着在永安宫用午膳的时候,顺口将闻知阁里的事情与张淑妃还有张夫人说了一遍,也算是不动声色的告了姬月白一状。 张淑妃一听,脸就冷了。 亏得张夫人城府颇深,净白的脸上还带着笑,柔声接口劝道:“殿下,二公主年纪还小,说起来也还是个孩子。若她真有说话不周全的时候,您做兄长的也要多包涵些,好好教她,好好疼她.......”她说着又低头,垂眸看着案几上的那一碗乳白色的淮山鲈鱼汤,目光极淡,声调也是徐徐的,“这天底下,至亲莫若兄弟姐妹——孝全皇后与淑妃娘娘乃是亲姐妹,所以淑妃娘娘这样的疼惜顾念于殿下。而殿下与二公主也是亲兄妹,自是亲近远胜旁人,便是到了陛下那里也逃不过一句‘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出自《常棣》,意思是:兄弟今日相会,祥和欢乐敦厚。 二皇子听着张夫人这不疾不徐的话语,只觉得脸上好似烤着火,面皮微微泛红,几乎有些撑不住了。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应了。 张夫人自是不会故意叫二皇子难堪,她点到即止,很快又道:“殿下午膳过后是不是还要去闻知阁吧?您如今正在长身体,又是这样的每日用功,可要多吃一些,补一补。” 这个话题却是张淑妃也能插嘴的。她含笑嗔了二皇子一句:“是了,你这孩子素来挑嘴,这不吃那不吃的.....天可怜见的,这都瘦了多少了?”说罢,忙叫人给二皇子端了一盅清炖鳝鱼,温声道,“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掺了味道的,这里面没加别的,就是让人拿鸡汤清慢慢炖出来的,就取一个鲜,你且尝尝。” 二皇子谢了张淑妃的好意,便叫身侧宫人把那一盅清炖鳝鱼接了过来,这便再没有多话,一径儿的低头用膳了。 而此时,姬月白才刚在蓬莱宫用完午膳,因方宸妃午后还要休息,姬月白识趣的起身告辞,去了演武场。 也就是在演武场里,她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她的新伴读:傅修齐。 这是,这是她母亲张淑妃的寝宫:永安宫。 姬月白还在发怔,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机灵,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千娇万贵,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虽甚少见人,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赞她姿仪甚美,世所罕见。 那时候,张国公两朝元老,世子年轻有为,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张淑妃原就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国色,只是幼时随母礼佛,常年素衣布履,少有盛装时,入宫那一日却很是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一身的锦绣绫罗,如披烟染霞;云鬓上珠翠摇曳,有宝光流转,一眼望去当真便如山间云端的姑射仙人又或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仙姿玉貌,容光皎然,令人见之而忘俗,连魂魄似也要被迷了住。 那是洛神赋里写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便是至尊天子也是见而心动,慨然而叹:“不见卿,不知何为美人”。 因此,张氏初入宫虽只得贵人位,此后数月独宠,终于有孕。待她第二年生下公主,天子便赐她淑妃之位,后宫之中也只略逊于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许氏和宸妃方氏。 孩童对于母亲多有濡慕,张淑妃又是这样我见犹怜、天下罕有的美人,姬月白幼时自然也对母亲孺慕非常,只觉得母亲美貌心慈,柔弱无助,为人子女自是应当事事依从,不敢有违。只可惜,到了最后,却是她的这位好母亲在她面前垂泪,哀声求她道:“皎皎,那左贤王据说也是雄伟英武之人,倒也堪配吾儿。你就当是为了母亲和你兄长.......你就,你就嫁了吧?” 呵,灭她家国的豺狼之辈,也能配她? 呵,送女求和,以谋富贵,那也算是嫁? 张淑妃那几句话,姬月白真是能记到了死。 所以,死后再睁眼,看到仍旧年轻美貌的张淑妃时,姬月白还有一二的恍惚和不解:难不成,就是死了到地下,她还得和这位早撕破了脸的母亲再做一回母女? 姬月白有片刻的茫然,脸上呆怔怔的。张淑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喜,不觉又唤了一声:“皎皎?” 这一回的声音却是大了一些,姬月白终于从那云里雾里的迷怔中回过一丝神来,习惯性的应了一声:“我没事,母妃......” 张淑妃听得她这声音,微蹙的柳眉终于舒展了一些,转头吩咐薛女官派人去给皇帝、太后等处报个信儿,就说二公主已经醒转了。 待得吩咐过后,张淑妃这才抬手,用玉白的素手替女儿拉了拉颜色素雅的锦被。她却是难得温柔,以指作梳理了理女儿那及肩的细软乌发,抚着她鸦黑的鬓角,絮絮的道:“这回的事,你表姐都已与我说过了。她是真吓着了,也是与我认了错,怪可怜的......虽说,她确有些不小心的地方,可到底是一家人,你可不能与她计较。待会儿你父皇若是来了,你就把你这回落水的事推去景和宫那头——反正,谁都知道你那三哥儿是混世魔王,成日里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却也不差这一件........” 见姬月白仍旧在发呆,张淑妃不由挑了挑柳眉,杏眸微瞪,睇了她一眼:“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这都醒了,怎么还傻愣愣的?” 姬月白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却又有些诧异:这话,她是听过的。 姬月白六岁进学,按例是要选伴读的,于是成国公府便把府里的嫡长女也就是姬月白的亲表姐张瑶琴给送了进来。张淑妃自来便把娘家放在第一位,喜欢侄女胜过女儿,时不时的便要与女儿说“你表姐才入宫,你要多让着她点”又或者“都是一家人,莫要太计较”...... 张瑶琴又会做人,嘴甜如蜜,手段了得,倒是哄得姬月白拿人当亲姐姐一般的看待,送衣服送首饰,最后见张瑶琴喜欢自己的猫儿便也忍痛送了人。 这一回,也是张瑶琴和三皇子私下里起了些争执,姬月白傻愣愣的上前去劝架,结果被张瑶琴不小心绊了一下。姬月白自己踩着自己裙裾,正好就跌进了边上的湖水里。好在,张瑶琴和三皇子很快叫了人来救,姬月白倒是没有真出事。因着那是私下闹的,边上也没个见证人,待得姬月白醒了后,皇帝便特意来问她这个当事人是怎么回事。姬月白那时候最听张淑妃的话,便依着她的教导,把自己落水的事情推给了三皇子。为着这事,皇帝罚三皇子禁足抄书,因为三皇子一贯爱惹事,便是叫冤也没人信他。最后,三皇子便把账全都记在了姬月白的头上,便是后来与张瑶琴这罪魁祸首和好了,都没给姬月白这个妹妹一个好脸色。 姬月白想到这里,忍不住用指腹在锦被上用金线绣出来的绣纹上摩挲了一下,暗自苦笑:她以前是有多傻啊?张淑妃口口声声说“都是一家人”,只把侄女看得比女儿还重,可她却是忘了自己姓姬不姓张。虽说三皇子也算不得好人,可真论起来她和三皇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偏她这个傻子,为个与她面和心不和的表姐得罪三皇子这个亲哥! 正在姬月白犹自自嘲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击掌声,然后是尖细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张淑妃起身去迎驾,见床榻上的女儿还傻愣愣的便悄悄的掐了下她的手心,压低声音:“记着,就说是你三哥推的.......” 话声未落,便有宫人掀开外面的水晶帘子,帘栊轻响,皇帝阔步走了进来。他今日只穿了轻便的常服,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色丝绦,一入门便抬手免了张淑妃的礼,走到榻边后才徐徐叫起:“都起来吧......” 147.事态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夫人看在眼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 只是她素是谨慎, 嘴上还是不免含蓄的说张淑妃一句:“二公主落水才醒, 脸上又有伤,娘娘很该仔细看着才是......”这要是张淑妃把人看住了, 二公主哪里还有机会去使坏、说张淑妃的坏话? 张淑妃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 真个是委屈的不得了:“我哪里管得了她?!我说她一句便要回我百十句,句句都戳我心肝儿, 竟是恨不得我这做母妃的给她气死了才好——昨儿我就被她气得整晚没睡.......”说着, 含着眼泪,语声也哽咽起来, “嫂嫂还说我不疼她——却不知道我这做母亲的真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也被她伤透了心!若她有瑶琴半分的体贴和孝顺,我都不会这样冷淡!偏她这孽障,见天儿的给我添堵,到处儿的说我坏话,我真个是一日日的熬着, 再忍不下去了!” 张夫人见着张淑妃恼羞气恨成这样,此时也不得不咽了一口气, 先拿了家里老夫人来压张淑妃这火儿:“娘娘可还记得, 您入宫时, 家里老夫人是如何交代的?” 张淑妃神色一顿, 浓长细密的眼睫垂落下来, 抿了抿唇,良久才低低的应道:“母亲教我,戒急用忍。” “是,老夫人她是过来人,经过见过了的事多了去了,我们小辈儿那是再比不过的,可不要多听听她老人家的话。”张夫人先捧了家里婆婆一句,又劝,“我知道这些事是委屈娘娘了,只求娘娘便当是为了二皇子、为了家里老夫人,再忍一忍吧......” 张淑妃自小养在老夫人膝下,对着张老夫人这位母亲实在是又敬又畏,闻言却也不哭了,只得咽下委屈和恼恨,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母亲的话总是有道理的,我做女儿的自然再不敢忘。”只是她心里到底还是堵着气,眼下也只是含着泪,勉强点头,催问道,“嫂嫂想说什么?” 张夫人见张淑妃肯听劝,这才徐徐的往下道:“娘娘到底是二公主的亲生母亲,便是说破了天,那也是血浓于水,母女至亲,旁的那些人哪里比得了?虽说您前头对着二公主时有一二的不是之处,可到底是亲母女,您这慈母心肠,谁人不知?” 张淑妃听得有些糊涂,但她也多少知道长嫂脾气,只试探着去看张夫人的面色,耐心等着下面的话。 “娘娘,您昨儿一时失手,打了二公主,确是您的不是。只是......”张夫人语声一凝,忽然伸出手。 张夫人的手掌不觉渐渐合拢,轻轻的握住了张淑妃玉琢一般白皙纤细的皓腕,抬起眼看着人,一字一句的郑重道:“只是,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二公主脸上伤着,您这心里又如何不难受后悔?” 张淑妃只觉得手腕处被张夫人微热的掌心烫了一下,慢了半拍方才会过意来,下意识的跟着点头,含糊的重复道:“是了,昨儿我打了皎皎,心里确是十分的难过后悔。” 张夫人见状,不由显出些微欣慰的神情来,低声道:“娘娘心里煎熬着,这熬了一夜,自是难受的很,现下听说二公主今日阁中的偏心之说,想来更是心痛的。”她秀眉一挑,眼尾的细纹似乎也跟着展开,“您心痛得厉害,这便病了......” 张淑妃终于明白过来了:是了,她做母亲若真的已经为着这事难过后悔到了病倒,姬月白难不成还能再揪着事来伤母亲的心?而且,她此时这一病,便从强势变作了弱势,皇帝那里多半也会对她更添几分怜惜。 张淑妃立时便也抬起凝霜一般的素手,轻轻的压住了自己的心口,秀眉一蹙,似是真有些心痛了:“是,我这心口闷痛的厉害,许是病了。”她自小便生得好,家中长辈也一贯纵着她,这撒娇讨喜、装病卖乖的本事倒好似天生就会的。 张夫人见张淑妃会意了,眼中掠过一丝宽慰,但面上仍有许多忧虑,语声和缓的接着道:“娘娘玉体矜贵,千万要仔细身体,我这就令人去请太医院寻太医——那陆太医素来周道,与咱们家也是相熟的,这会儿正该请他过来仔细看看,照应一二。至于二公主那里......” 只听张夫人和缓的语声不易察觉的的顿了顿,在张淑妃期盼殷切的目光下,徐徐然的加了一句:“二公主为人女,想来也是要来给娘娘侍疾的。” 张淑妃不由点头,柔声应道:“是了,我只她一个女儿,如今哪里离得了她。她能在边上侍疾,也是她的孝心,想来陛下也是乐见的。” 张淑妃素来受不得旁人忤逆,更何况是往日里最不放在心上的小女儿,早就想要好好的教训教训人,偏偏如今碍着皇帝,打不得骂不得的,只气得她心口都疼了。如今,她倒是正好可以拿自己的‘病’好好的磨一磨女儿这破脾气。 待得姬月白目送傅修齐回去,从演武场那头回转的时候,金乌也将西去。 只见天际好似烧了一团火,火光遥遥的映在雪白的云团上,一眼望去漫天彤云,明霞颜色绚烂,光彩烈烈,竟是极美极动人。 姬月白领着一众的人走到永和宫的门口时不知怎的心里隐约生出些许不对,下意识的看了看左右,很快便注意到了停在永安宫外面的御驾,还有那进出匆忙的宫人,更添了几分疑惑。 正满腹犹疑时,却见张淑妃身边服侍的薛女官掀了帘子,缓步从里面出来。 薛女官见着姬月白一行人回来,勉强挤出笑容来,恭谨上前行礼,轻声道:“殿下回来了?”她步履轻缓的迎上来,语声不紧不慢,“陛下和娘娘都在里面呢,殿下也快进去吧。” 姬月白随她往里走去,只是目光一转便落在薛女官的脸色,仔细的看了她的脸色,恍若无意的问道:“父皇怎么来了?” 薛女官弯下腰,抬手替姬月白掀开前头的帘子,嘴上道:“娘娘今儿身子有些不适,陛下便来瞧瞧......” 姬月白垂下眼睑,细长浓密的眼睫也跟着一根根落下,秀致纤美。她这一垂眼,正好能看见自己绣鞋上上绣着的夜明珠正随着她的步子上上下下,只可惜现下是白日里倒是见不着夜明珠的细光。 姬月白心念一动,忽而挑眉问道:“听说舅母来过了?” 薛女官低眉顺眼在侧服侍,似漫不经心:“是,张夫人才刚出宫。” 姬月白脚下不停,仿佛也只是与她闲话家常,只语声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也对,表姐昨儿才出宫,依着舅母素日里的谨慎,想必是要早早进宫请罪的。”顺便再提点提点张淑妃这不中用的小姑子。 薛女官眼睫一垂,没有应声,只用自己细白柔嫩的指尖轻轻捻着前头用莲子大的东珠,动作优雅的掀开了前面的珍珠帘子,语声低缓的道:“陛下与娘娘都在里面,公主进去吧。” 姬月白听到这话,藏在袖子里的手掌握紧了些,心里不由又提了提。 然而,薛女官话声方才落下,已轻手轻脚的将面前的珍珠帘子掀了开来。东珠交碰时的声音清脆悦耳,隐约还能听见殿内里压得极低的说话声还有咳嗽声。 姬月白沉了一口气,然后往里走去,果是见着皇帝与张淑妃两人坐在里面说话,这便上去请安:“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妃。” 只见张淑妃正靠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白狐狸毛镶边的雪里金遍地锦被子,她脸上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隐约还带着几分病色。 她巴掌大的脸被光照得雪白,偏那肌肤又润滑如玉,仿佛如明珠美玉一般随时都会生出盈盈光晕,一对纤长的柳眉更如远山含黛,眉眼盈盈如春波,便是略失血色的红唇都似带着花蜜般的清甜,引人采撷。 她虽不施脂粉却是真正的“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女子见了都要我见犹怜,何况男人? 姬月白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湿冷的空气沉甸甸的在腹腔里往下坠,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果然,皇帝见着她来,这便蹙了蹙眉,开口一句便是:“你母妃身子不好,还病着,你怎还胡乱往外跑?” 皇帝疼爱子女却也是十分看重子女们的孝心,便是他本人也是个侍母至孝的大孝子,若非方太后性子冷淡,素喜清净,再三强调了不喜旁人打搅,只怕皇帝这孝子必是要领着人,晨昏定省的去慈安宫请安。 也正因如此,皇帝这做父亲的自然也益发的见不得底下孩子不孝。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148.踏春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话声方落, 便见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往身后使了个眼色, 立时便有几个身形强壮的太监上前来。那些太监是做惯了这些事情的, 因怕徐嬷嬷出声惊扰了主子, 便先拿帕子堵了徐嬷嬷的嘴,然后一人架着一边,就像是拖着一只死狗一般,把几乎吓得瘫软的徐嬷嬷给拖了出去,杖刑伺候。 满屋子的人看着徐嬷嬷被拖出去,眼珠子仿佛都有些不会转了, 不自觉的便已屏息, 殿内一时间更是听不到丁点儿的声音, 只心跳仍旧不止:三、三十杖,徐嬷嬷这样的年纪,这三十杖下去,岂不要没命?! 想起徐嬷嬷往日里的风光与体面,再看看眼下的下场, 便是张淑妃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猛地醒过神来:皇上这是要借这事, 借徐嬷嬷的一条命, 给永安宫里那些不知轻重的下人一个严酷的警告——这是朕的公主, 岂是下仆可以怠慢的?! 便有往日里仗着张淑妃, 不把姬月白放在眼里的下人, 此时也吓得哆嗦起来, 好似心头的浮尘全都被抹了去, 整颗心囫囵间清醒过来:是啊,这是公主,哪怕张淑妃做娘的不喜欢女儿,还有皇帝这个做爹的呢。 一时间,诸人又惊又怕,再不敢小觑姬月白这位二公主,打从心里的敬畏。 姬月白却是安然如故。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徐嬷嬷看着好似和蔼可亲,可她原就是张家安排的人,先时伺候孝全皇后,如今又伺候张淑妃,自然不会真就只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头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这么些年下来,徐嬷嬷手里头的人命还有肮脏事早就数不胜数了。 既如此,想必徐嬷嬷也应该多少能料到自己这个恶奴也有遭报应、被舍弃的一日。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把头依在皇帝肩头,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张淑妃的脸上:张淑妃现下的脸色是真的很难看,白里透青,神色惶恐——看样子,她还真有些被吓住了。 难不成,张淑妃以为死个徐嬷嬷就够了? 不,这怎么能算够?! 姬月白心下沉静,不紧不慢的思忖着接下来的事情,神色间却还是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惶恐与害怕。 就在此时,门外的太监抬步上来,恭谨禀告:“陛下,徐嬷嬷已叫打死了。” 这话说的平平静静,可一条人命就在这样的平静里没了。要知道,这可是先时伺候过孝全皇后的老人,更是张淑妃身边最得用的心腹。 殿中许多人便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打了个冷噤,只觉得有寒气从骨头里一丝丝的往外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然,眼下心情最复杂的莫过张淑妃,她一张皎若明月的面容好似宣纸一般薄且白,隐约又透出青色来,眼中更是惊惧害怕交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雪颊边徒然升起两团潮红,竟是真就犯了咳疾,开口咳嗽起来。 然而,在这样人命造就的死寂里,没人敢开口出声,更是没人敢动作。便是伶俐如薛女官,一时间也是手脚僵硬,竟是忘了上前去服侍张淑妃。 真正镇定如初的大约只有姬月白和皇帝。不过,姬月白还是跟着作出害怕模样。她深知皇帝颇有些怜弱惜小的毛病,这时候便也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往皇帝怀里钻了钻。 大约是先前额角鬓边被皇帝用手捋过的缘故,鸦黑的碎发不甚服帖,胡乱翘着,看上去有些茸茸的,衬着姬月白那张雪白的小脸,真是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可怜又可爱。 皇帝原就心疼女儿,此时更是一颗心都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又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道:“不怕,有父皇在呢。”到底还是对徐嬷嬷这欺主的恶奴余怒未消,又咬牙道,“这恶奴原就罪有应得。”只打了几杖就死了,可真是便宜这恶奴了! 姬月白手臂搂着皇帝的脖颈,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父皇”,真就好似一个依赖父亲的小女孩。可她眼睛余光却还是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正立在一侧的翡色:此时的翡色真就好似最普通的宫人一般,虽面色苍白,但仍旧恭谨的立在一侧,没有出声的意思。 姬月白见状,心里虽有冷笑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就知道,翡色一到张淑妃身边便又要缩头犹豫了......不过,事到如今,姬月白又如何会叫翡色逃了去。她叫过了皇帝又转头去看正咳嗽着的张淑妃,面上似有焦急关切的神色一掠而过,一开口便把人扯了进来:“母妃都咳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站着?翡色,你还不倒盏茶给母妃?” 翡色不觉暗暗叫苦,心知眼下再装不得傻,若是不依着姬月白先前吩咐的行事,便是这回糊弄过去,回头张淑妃疑心起来也是要拿自己算账的。索性都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翡色心头一横,这就垂下眼帘,温顺的捧了温茶上去服侍着张淑妃。 张淑妃也是一时惊吓之下方才犯了咳疾,眼下也明白皇帝面前不好失态的道理,这就就着翡色的手喝了几口热茶,然后便欲叫翡色下去。 不想,翡色却不知是从哪儿抽出一条帕子,满面惶然的道:“娘娘,您,您怎么咳血了.......” 翡色似是吓到了,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她浑身都在发颤,腿软的跪倒在地上,可手上却还是举起一条帕子,高高的举着,好叫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是张淑妃的帕子,上面还绣着她喜欢的玉兰花,而帕子上面却是沾着点点血迹,似是咳出来的。。 因着翡色给张淑妃端茶喂水是背对着人,她抽帕子的动作又颇有些机巧,这乍一眼看过去,旁人都以为她是无意间在张淑妃的榻上发现了这条帕子的。 皇帝本还因着徐嬷嬷的事情,对张淑妃也有几分迁怒,可听说张淑妃竟是咳血了,心里亦是添了几分的担忧和焦急:“来人,快传太医!”他与张淑妃这么多年下来,还有姬月白这么个女儿在,自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 张淑妃闻言却是心头一跳,那真切的尝到了惶恐的滋味,皎若明月的面庞几乎都要透出青白来:那陆太医也不知今日是不是当值,若是叫来个不知事的,她这装病的事可怎么瞒过去? 真要被戳破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一念及此,张淑妃更是慌张起来,偏皇帝传太医的话也是好意,她这做病人的更是不好拦着。她抬起手使劲的压着心口处,勉强忍下那一阵阵的头晕和胸闷,这才垂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正窝在皇帝怀里的姬月白。 姬月白像是受了惊,大半身子都埋在皇帝怀里,只露出小半张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儿。 虽她年纪还小,形容略显清瘦,也没有张淑妃那样令人惊艳的绝世姿容,但一眼望去仍可看出五官的精致姣好。眉如弯月,颊如新荔,唇如樱珠,就连一双乌眸也是水亮的,乌溜溜好似两丸黑水银。 而此时,她正用那乌溜溜的眸子凝视着看着张淑妃,目光清凌凌的,似还有女儿对母亲的几分担忧和关切。 张淑妃看在眼里,却觉得姬月白眼底沉淀着的是说不出的冷漠,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嘲与热讽。 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咋一见面,姬月白也有些不自在。 傅修齐似乎也不大适应这样的场合,脸色神色亦十分生硬。 两人见过礼后,心里都不由生出几分的尴尬,暗暗的肚里琢磨了一下,这才硬着头皮开口道—— “你脸上.....” “公主脸上......” 脆嫩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不约而同的撞在一起,两人紧接着便又同时顿住口,抬起眼去看对方,原本的尴尬和不自在竟也好似在彼此的对视间被撞没了。 姬月白这才想起要端公主架子,施施然的扬起下巴,一面打量人,一面把自己没问完的话给问完了:“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修齐现今才十岁,可他身量在同龄人里也算是很高了,姬月白估摸着他大概比大皇子还要高半个头。 他被带进宫前大约也是被人特意拾掇过一回的,头上束玉冠,身穿宝蓝色的袍子,腰间是一条蓝灰色的缀碧玺珠子的细腰带,那颜色鲜亮的袍裾上有银线暗绣出来的繁复纹路,暗纹映着午后的阳光,似有一丝丝的流光无声无息的滑过。 他就这样站在姬月白身前,宽肩细腰,挺拔清瘦,虽还是个没长成的少年,但已然有了几分如松如剑的锋利气质。 而姬月白的目光却仍旧不自觉的看着傅修齐那张脸。 她还记得前一世,大公主说起傅修齐时发亮的双眼和那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据说,傅修齐便是厌极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后来才戴上了面具。也正因此,前世的她也曾对着被世人仰望倾慕的美貌而心向往之,只可惜最后也没看到...... 149.寺中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从景和宫回来的夜里, 姬月白与她小吵一通, 最后却说:“.......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前些时候,姬月白顶着受伤的脸在闻知阁里闹了一通, 把偏心之说嚷嚷得众所周知,按长嫂张夫人的意思便是“按规矩, 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的......” ....... 这一桩桩一件件,过去张淑妃虽也气得牙痒可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此时, 她心念一动,已是明白了姬月白这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真正目的:她想要搬出永安宫。 既是明白了,这么个关键时候,张淑妃自然也顾不得计较女儿搬出去这事会不会伤及自己脸面, 很快便打算服软。她顺势垂头, 咳嗽了两声, 待得声气稍稍缓了缓, 她便软下声调,低柔又婉转的叫了一声:“皎皎......”难得的示弱语气。 姬月白听这声气,便也猜着张淑妃这是与她示弱, 表示有意配合。她确实是不想真和张淑妃闹得两败俱伤:虽然张淑妃百般苛待她, 可她却也没真气到那份上。事有轻重缓急, 她当前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要不然,哪怕揭穿了张淑妃欺君之事,张淑妃被皇帝责罚,她也得蹲永安宫里跟着受冷遇。所以,与其鱼死网破的闹开,不如先借此拿捏住张淑妃,逼她让步。 趁着传旨宣太医的太监还没出门,姬月白靠在皇帝怀里,用小手拉了拉皇帝的袖子,主动开口道:“父皇,我看,还是叫陆太医过来吧。”她是早便思量过局面的,劝人的话倒是十分流利,“这几日母妃的病都是陆太医看着的,还是要寻个知根知底的人过来看看才好。” 皇帝心念一转,倒也觉得女儿说的有些道理,便让人先叫陆太医过来看脉。 张淑妃听说请的是陆太医,心里也不由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只仍旧有些犹疑女儿闹了这么一通究竟是要如何收场。 也是亏得底下人腿脚利落,不一时便请了陆太医来。皇帝心里担心张淑妃的病情,沉着脸先叫陆太医上去看脉,一句话也没多说。倒是陆太医有些个忐忑,十分担心是张淑妃装病的事情被发现了,不由暗暗的去看张淑妃的眼神。 张淑妃却也摸不着姬月白那孽障的思绪,只怕是多说多错,惹急了姬月白便要戳穿她假病的事情。所以,她便也端出柔弱病美人的模样,靠着缎面软枕,低垂螓首,柳眉似蹙非蹙,只轻轻咳嗽着,一句话也不说。 果然,紧接着便听到了姬月白软软的声音:“陆太医,母妃这病是不是要静养呀?” 陆太医垂着眼睛,眼睛余光却是看向张淑妃。 张淑妃回过意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这话,低声道:“我这身子本就不中用,若要静养,那......”她没把话说完,只抬眼去看陆太医。 陆太医心下有数,这便顺着话往下说:“娘娘体弱,郁结于心,实是内里虚耗太过,还是要多养一段时间才好。这一段时日,确是不宜劳心劳力。” 张淑妃的脸色显出几分慈母的担忧之色,如神庙里那圣洁慈悲的观音神像,实在是温柔动人到了极点。只见她低头垂泪道:“我只病了一会儿,便叫皎皎吃了这么些苦,这要是再病下去,皎皎可怎么好?” 姬月白从皇帝怀里下来,跑到张淑妃床前,这便哭出来了:“母妃,你可不要死.......” 张淑妃流泪恶心人,姬月白自然也要恶心回去。 反正,就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张淑妃本来只是因着皇帝在眼前,下意识的要拿腔捏调的作态一番,此时见着姬月白趴在床边哭着说什么死不死的,她这喉咙里便好似咽了只虫子,恶心欲呕,一时间脸上神情也僵住了,再也端不出泣容。 偏姬月白还真就好像要做孝女,这会儿还哭哭啼啼的道:“母妃,只要你没事,叫我抄一年的佛经也没事的......”说着,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忙不迭转头去看皇帝,含着眼泪的眸子雾蒙蒙的,哽咽着道,“父皇,要不然,叫我去慈安宫吧?我去慈安宫陪皇祖母抄佛经,也算是替母妃祈福。” 经过上一回在景和宫的试探,姬月白如今也已是心知:皇帝是不会放心叫她这样小的年纪就一个人住外面。所以,她主动的退了一步,给皇帝另提了个方案:去方太后的慈安宫。 方太后是长辈,也是皇帝信任的人,自然也是很可靠的。 果然,这一次,皇帝还真有些被说动了。他心里既担心张淑妃的病情,又怕张淑妃病里没精力照顾女儿。毕竟,眼下才出了徐嬷嬷这事,他也实在不放心张淑妃管教下人的本事——他到底是做皇帝的,自然也没时间整日里过来替张淑妃敲打下人。 所以,他如今听得姬月白的话,眼睛不由一亮: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只是,想到慈安宫的方太后,想到方太后素日里的脾气,皇帝口上还有些犹豫:“去慈安宫倒也不错,只是,你皇祖母那性子......” 恰在皇帝沉吟不决,满腹犹豫时,忽而听到门口传来太监拖长语调,又尖又响的通禀声—— “宸妃娘娘到——” 姬月白一直紧绷的肩头稍稍放松了一些,不由自主的长舒了一口气:她一直想请的外援,终于还是来了,这搬出永安宫的事情可算是能够真正的定下来了。 果然,不一时,便见着方宸妃领着几个宫人,缓步从外面进来。 这后宫中,能到妃位的都是诞育了皇嗣的,论位次正好就是:许贵妃、方宸妃、张淑妃、慕贤妃。 张淑妃美貌惊人,慕贤妃温柔婉转,而方宸妃却是人淡如菊。 张夫人自是心知:女儿被逐出宫门这事必是瞒不过旁人的,到底是伤及女儿家的名誉,便是对日后前程也是有碍。偏家里头对张瑶琴这嫡长女又素是寄以厚望的....... 一念及此,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只语气清淡:“也罢,正好叫你吃个教训,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宫里也有你姑母,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族里头多有议论,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第二日,张夫人便递了牌子去见张淑妃。 张淑妃虽夜里被女儿气了一回儿,夜半时才囫囵睡了个觉,早起都不得劲儿,但是见着娘家嫂子却是没有不高兴的。 只是,张淑妃眼下见着嫂子便又不由想起侄女儿的事情,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忙不迭的问了许多侄女回家后起居安排,嘴里道:“我这儿有几样好东西,迟些儿嫂嫂替我带去给瑶琴,便当是我给她压惊的。” 顿了一下,她又气得咬牙:“只恨我养出那么个女儿,竟是叫瑶琴平白受罪。” 张夫人反笑着安慰张淑妃:“回自己家里,算什么受罪?” 张淑妃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还小呢,哪里见过那个阵仗?且这事原就不是她的错。嫂嫂也不必心急,我迟些儿便去求求陛下,叫他下旨召瑶琴入宫。” 张夫人连忙按住了张淑妃的手:“娘娘,娘娘万不可为着这事再去寻陛下。”她低声道,“家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咱们家里最要紧的便是二皇子那头,娘娘怎好因小失大?” 张淑妃听嫂子提起亲娘,秀致的眉尖蹙了蹙,也没说话了。 张夫人便又劝她:“再说了,瑶琴年纪还小,性情不定,自她入了宫,我这心里便总也放不下来,只怕会惹出事来。此回也是因祸得福,回家后,我便叫她去族里女学进学——咱们族里女学如何,娘娘也是尽知的。” 150.山雨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一念及此, 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 只语气清淡:“也罢,正好叫你吃个教训, 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 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 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 宫里也有你姑母,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 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 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 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族里头多有议论,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 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 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 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第二日,张夫人便递了牌子去见张淑妃。 张淑妃虽夜里被女儿气了一回儿,夜半时才囫囵睡了个觉,早起都不得劲儿,但是见着娘家嫂子却是没有不高兴的。 只是,张淑妃眼下见着嫂子便又不由想起侄女儿的事情,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忙不迭的问了许多侄女回家后起居安排,嘴里道:“我这儿有几样好东西,迟些儿嫂嫂替我带去给瑶琴,便当是我给她压惊的。” 顿了一下,她又气得咬牙:“只恨我养出那么个女儿,竟是叫瑶琴平白受罪。” 张夫人反笑着安慰张淑妃:“回自己家里,算什么受罪?” 张淑妃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还小呢,哪里见过那个阵仗?且这事原就不是她的错。嫂嫂也不必心急,我迟些儿便去求求陛下,叫他下旨召瑶琴入宫。” 张夫人连忙按住了张淑妃的手:“娘娘,娘娘万不可为着这事再去寻陛下。”她低声道,“家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咱们家里最要紧的便是二皇子那头,娘娘怎好因小失大?” 张淑妃听嫂子提起亲娘,秀致的眉尖蹙了蹙,也没说话了。 张夫人便又劝她:“再说了,瑶琴年纪还小,性情不定,自她入了宫,我这心里便总也放不下来,只怕会惹出事来。此回也是因祸得福,回家后,我便叫她去族里女学进学——咱们族里女学如何,娘娘也是尽知的。” 张淑妃少时上的便是张家族里的女学,听到这话不由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候,不由也转了心思,转口问道:“杨先生可还在?” “在的,”张夫人含笑着道,“我便是想叫她也教一教瑶琴,若她能得两位姑母半分本事,我这儿便再不必愁了。” 张淑妃不禁笑起来:“瑶琴天分好又肯努力,日后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全赖娘娘吉言了,”张夫人见张淑妃露了笑颜,这才放心许多,这才目光一转,落在张淑妃面上那还未彻底褪去的红痕上面,试探着问道,“娘娘脸上这是.......” 张淑妃柳眉一横,想起昨夜的事便又起了气,只是她也不想迁怒张夫人这嫂子,只得看了徐嬷嬷一眼:“你与嫂嫂说罢。” 徐嬷嬷应了一声,只是她为着张淑妃这做主子的面子也不好说的太清楚,说到关键处只得含糊的掠过。 张夫人倒是不知昨夜女儿离宫后竟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听过后不由又叹,开口劝张淑妃道:“二公主那头,娘娘也要仔细些才好。便是陛下那里,必也是盼着娘娘与公主母女和乐的。” 听到这话,张淑妃便觉得心口噎得厉害,她心里不乐意,这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她昨儿紧赶慢赶的去告我的状,叫我在景和宫里丢了那么大的丑儿,我今儿都不敢出门去。现如今,竟还要我这做娘的去讨好她不成?” 张夫人不由暗叹,她虽也是张淑妃亲嫂子却也不好常入内廷,只是心里头多少也是清楚张淑妃待女儿的态度的。 说来也是不巧,张淑妃十七岁便入了宫,她美貌惊人,自然圣眷非常,隔年便生了姬月白。偏张淑妃是家里小女儿,自小养得娇,再没有吃过苦头的,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儿,忽然怀了孩子,怀孕时那臃肿笨重自是不必提,到了生产偏又是难产,张淑妃疼得险些要去死,真心觉得这什么女儿就是来与自己要债的,哪还有心情去疼女儿?若非家里几番劝导,张淑妃真是连个面子情都做不出来的。 张夫人至今都还得记得:前年入宫时,正好碰见二皇子和二公主也在。张淑妃便是给二皇子端盏蜜水也要仔细水温,生怕烫着人。那样的慈母心肠,如何不叫人动容?只二公主姬月白独自坐在一边,半仰头,小脸净白雪嫩如莲瓣,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怔怔然的看着张淑妃。 那一刻,她目光与神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以至于张夫人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都觉不是滋味,婉转提醒张淑妃一句。张淑妃却仍旧态度轻慢:“我早便说她不机灵,见了自家舅母也不会叫人——皎皎,你来,叫舅母.......” 当时,张夫人听这声气儿便已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是她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心里另有一层隐秘而见不得人的想法——这父母偏心,被薄待的孩子里头,十个有九个是要加倍孝顺争气来讨父母欢心的;只一个可能会生出不满与怨恨。 张夫人瞧着二公主对张淑妃甚是孺慕,想着张淑妃这小姑子又是素来脾气古怪的,倒也没多劝。结果如今女儿被人从宫里撵了回来,又听说了昨夜的事情,张夫人自然也醒过神来了,立时便算好了利弊: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若是二公主真就对张淑妃生出嫌隙,日后迁怒张家乃至于二皇子.......这到底是公主,当今又是疼儿女的,日后嫁的少不得也是公侯门第——既如此,他们何苦又要把自家的助力往外推,没得生出仇怨来? 故而,张夫人今日却是拿了十分的力气来劝人:“家里老夫人常与我说起娘娘少时的事情,都说您自小儿便是心肠柔和,见着个可怜人便要垂泪,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便每每惦记着要给那些穷苦人赠衣施粥。见了的人都说您美貌心慈,是天上下来的活菩萨。如今二公主年纪小,正是盼着父母疼爱的时候,娘娘您只需拿些慈悲疼她,她必是要感激涕零的。 ” 嫂子的话,张淑妃倒也听得进去,黛眉不免一蹙:“嫂嫂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生的,我如何又不想疼她?只是那丫头生来便是与我讨债的,素便不是个懂事的,见了面便越发的讨嫌了。嫂嫂你是没见着她昨日里与我说话时的声气儿——那简直是......”她自觉涵养好,一时骂不出话,索性便抬手揉了揉自己气闷的胸口。 张夫人暗暗叹气,随即又劝:“当年娘娘怀着二公主时,十月怀胎,一朝生产,那是何等辛苦艰难?娘娘对公主这心,我是再知道没有——要我说,这天地底下又有哪个能比娘娘待二公主更好的?只二公主年纪小,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的事儿,眼下自是被那些个嘴甜的哄了去,哪里又明白娘娘您这没说出口的苦心?现下只盼着娘娘平日里也略开开口,也多疼疼她,待她大了就知道娘娘您这慈母心肠了。” 张夫人劝了又劝,险些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张淑妃这才勉强点头,答应了要好好待女儿。 只是,这两人眼下都不知道,姬月白正为能搬出永安宫,在学里小闹了一场。 好在,她已经六岁,到了要选伴读进学的年纪,只要想办法求得父皇点头,应是可以搬出永安宫。 至于新伴读的事情——如果父皇真能依言给她换个新伴读,那伴读的人选确实是需要她好好考虑。她眼下身边并无可信之人,偏又深居宫中,等闲出不得宫,平日做起事来也多有掣肘,实在是很缺人手。若是能选个能干有用的好伴读,也是一个助力,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臂膀.......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她该选谁? 151.战报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夫人却道:“卖弄聪明, 自以为是,便是你的错。” 张瑶琴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她素来志存高远, 骄傲坚忍,总觉得只要是自己想的总是能够得到手, 如今却被姬月白三言两语的赶出了宫.......便是再如何的心志坚定, 此时的张瑶琴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儿,徒然受此磨难,念及自己日后前程更有几分害怕,只惶惶然的问道:“母亲,现在该怎么办?” 张夫人自是心知:女儿被逐出宫门这事必是瞒不过旁人的, 到底是伤及女儿家的名誉,便是对日后前程也是有碍。偏家里头对张瑶琴这嫡长女又素是寄以厚望的....... 一念及此, 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 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只语气清淡:“也罢, 正好叫你吃个教训,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 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 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 宫里也有你姑母, 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 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族里头多有议论,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第二日,张夫人便递了牌子去见张淑妃。 张淑妃虽夜里被女儿气了一回儿,夜半时才囫囵睡了个觉,早起都不得劲儿,但是见着娘家嫂子却是没有不高兴的。 只是,张淑妃眼下见着嫂子便又不由想起侄女儿的事情,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忙不迭的问了许多侄女回家后起居安排,嘴里道:“我这儿有几样好东西,迟些儿嫂嫂替我带去给瑶琴,便当是我给她压惊的。” 顿了一下,她又气得咬牙:“只恨我养出那么个女儿,竟是叫瑶琴平白受罪。” 张夫人反笑着安慰张淑妃:“回自己家里,算什么受罪?” 张淑妃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还小呢,哪里见过那个阵仗?且这事原就不是她的错。嫂嫂也不必心急,我迟些儿便去求求陛下,叫他下旨召瑶琴入宫。” 张夫人连忙按住了张淑妃的手:“娘娘,娘娘万不可为着这事再去寻陛下。”她低声道,“家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咱们家里最要紧的便是二皇子那头,娘娘怎好因小失大?” 张淑妃听嫂子提起亲娘,秀致的眉尖蹙了蹙,也没说话了。 张夫人便又劝她:“再说了,瑶琴年纪还小,性情不定,自她入了宫,我这心里便总也放不下来,只怕会惹出事来。此回也是因祸得福,回家后,我便叫她去族里女学进学——咱们族里女学如何,娘娘也是尽知的。” 张淑妃少时上的便是张家族里的女学,听到这话不由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候,不由也转了心思,转口问道:“杨先生可还在?” “在的,”张夫人含笑着道,“我便是想叫她也教一教瑶琴,若她能得两位姑母半分本事,我这儿便再不必愁了。” 张淑妃不禁笑起来:“瑶琴天分好又肯努力,日后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全赖娘娘吉言了,”张夫人见张淑妃露了笑颜,这才放心许多,这才目光一转,落在张淑妃面上那还未彻底褪去的红痕上面,试探着问道,“娘娘脸上这是.......” 张淑妃柳眉一横,想起昨夜的事便又起了气,只是她也不想迁怒张夫人这嫂子,只得看了徐嬷嬷一眼:“你与嫂嫂说罢。” 徐嬷嬷应了一声,只是她为着张淑妃这做主子的面子也不好说的太清楚,说到关键处只得含糊的掠过。 张夫人倒是不知昨夜女儿离宫后竟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听过后不由又叹,开口劝张淑妃道:“二公主那头,娘娘也要仔细些才好。便是陛下那里,必也是盼着娘娘与公主母女和乐的。” 听到这话,张淑妃便觉得心口噎得厉害,她心里不乐意,这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她昨儿紧赶慢赶的去告我的状,叫我在景和宫里丢了那么大的丑儿,我今儿都不敢出门去。现如今,竟还要我这做娘的去讨好她不成?” 张夫人不由暗叹,她虽也是张淑妃亲嫂子却也不好常入内廷,只是心里头多少也是清楚张淑妃待女儿的态度的。 说来也是不巧,张淑妃十七岁便入了宫,她美貌惊人,自然圣眷非常,隔年便生了姬月白。偏张淑妃是家里小女儿,自小养得娇,再没有吃过苦头的,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儿,忽然怀了孩子,怀孕时那臃肿笨重自是不必提,到了生产偏又是难产,张淑妃疼得险些要去死,真心觉得这什么女儿就是来与自己要债的,哪还有心情去疼女儿?若非家里几番劝导,张淑妃真是连个面子情都做不出来的。 张夫人至今都还得记得:前年入宫时,正好碰见二皇子和二公主也在。张淑妃便是给二皇子端盏蜜水也要仔细水温,生怕烫着人。那样的慈母心肠,如何不叫人动容?只二公主姬月白独自坐在一边,半仰头,小脸净白雪嫩如莲瓣,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怔怔然的看着张淑妃。 那一刻,她目光与神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以至于张夫人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都觉不是滋味,婉转提醒张淑妃一句。张淑妃却仍旧态度轻慢:“我早便说她不机灵,见了自家舅母也不会叫人——皎皎,你来,叫舅母.......” 当时,张夫人听这声气儿便已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是她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心里另有一层隐秘而见不得人的想法——这父母偏心,被薄待的孩子里头,十个有九个是要加倍孝顺争气来讨父母欢心的;只一个可能会生出不满与怨恨。 张夫人瞧着二公主对张淑妃甚是孺慕,想着张淑妃这小姑子又是素来脾气古怪的,倒也没多劝。结果如今女儿被人从宫里撵了回来,又听说了昨夜的事情,张夫人自然也醒过神来了,立时便算好了利弊: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若是二公主真就对张淑妃生出嫌隙,日后迁怒张家乃至于二皇子.......这到底是公主,当今又是疼儿女的,日后嫁的少不得也是公侯门第——既如此,他们何苦又要把自家的助力往外推,没得生出仇怨来? 故而,张夫人今日却是拿了十分的力气来劝人:“家里老夫人常与我说起娘娘少时的事情,都说您自小儿便是心肠柔和,见着个可怜人便要垂泪,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便每每惦记着要给那些穷苦人赠衣施粥。见了的人都说您美貌心慈,是天上下来的活菩萨。如今二公主年纪小,正是盼着父母疼爱的时候,娘娘您只需拿些慈悲疼她,她必是要感激涕零的。 ” 嫂子的话,张淑妃倒也听得进去,黛眉不免一蹙:“嫂嫂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生的,我如何又不想疼她?只是那丫头生来便是与我讨债的,素便不是个懂事的,见了面便越发的讨嫌了。嫂嫂你是没见着她昨日里与我说话时的声气儿——那简直是......”她自觉涵养好,一时骂不出话,索性便抬手揉了揉自己气闷的胸口。 张夫人暗暗叹气,随即又劝:“当年娘娘怀着二公主时,十月怀胎,一朝生产,那是何等辛苦艰难?娘娘对公主这心,我是再知道没有——要我说,这天地底下又有哪个能比娘娘待二公主更好的?只二公主年纪小,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的事儿,眼下自是被那些个嘴甜的哄了去,哪里又明白娘娘您这没说出口的苦心?现下只盼着娘娘平日里也略开开口,也多疼疼她,待她大了就知道娘娘您这慈母心肠了。” 152.人选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 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竟还说要换伴读, 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 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 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 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 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 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 这回也是我不好, 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 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月白颇是厌烦的抬起头,冷淡的看着来人。 只见张瑶琴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水眸含着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极点。 若单看她这脸容与神态,真真是似极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张皇无措,仿佛没有半点坏心,只犹自天真无辜,就连语声都是格外的诚挚与温柔:“早知道会连累到你,我,我便不与三皇子闹了。是我错了,我.......” 姬月白见着这般的张瑶琴,唇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就靠着湖蓝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张瑶琴的表演:很显然,眼下的张瑶琴还没有日后的城府,便是作戏装样也没日后的娴熟自然,浑然天成。 饶是如此,她此时泪盈于睫,语声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胜风,那娇弱楚楚姿态,实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怜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谅她这“无心之失”。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貌娇嫩、弱质纤纤的女子,骨子里却是十足十的自私自利、冷酷残忍?前世时,张瑶琴对于权力的偏执与渴求,乃至于为此做出的种种恶事,简直是罄竹难书,远超常人想象。 现今的姬月白早便过了信任或是可怜张瑶琴的时候了,再见张瑶琴她甚至都有种“我不去打你的脸,你居然还自己主动上门”的厌恶烦躁感。 所以,看着张瑶琴,姬月白只淡淡的道:“确实是你错了,表姐。” 一念及此,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只语气清淡:“也罢,正好叫你吃个教训,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宫里也有你姑母,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族里头多有议论,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153.有喜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 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 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 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 脸上更是泪水涟涟, 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 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 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 看你吓成这样,倒也可怜......”一顿, 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 “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 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 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 这便点了点头,转瞬便道:“娘娘, 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 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 “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 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偏二公主那里....... 想到年幼却半点也不好欺的二公主,翡色心头的惊喜便又都去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复杂心情,又开始担心起二公主交代自己的事情。 ******* 姬月白人虽然小,但小孩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因着晚膳只吃了一碗白粥,到了夜里便觉得胃里烧得厉害——这是饥饿的感觉。 这一辈子的姬月白年岁还小,往日里虽不得张淑妃的宠爱却也是被宫人小心照料着,确实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从没尝过饥饿的味道。 可是前世的姬月白却是尝过的,就像是胃里烧着一团火,烧得胃里噗噗的冒着酸水,酸水往上冒,顶着人的喉咙,酸的牙齿都开始发软。整个人都被烧得浑身发烫冒汗,又急又慌,慌得人恨不得从地上抓一把泥土活吞了,好堵住胃里那团火....... 那样的饿,她都熬过来了,眼下这一点儿的饿实在是抵不住什么,姬月白靠着柔软的枕头,用柔软的掌心抵着自己的胃,抱着被子躺了一会儿,渐渐也酝酿出睡意来,眼见着便要睡过去了。 昏睡间,恍惚的听见窗外的落雨声,夜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花木上,枝叶似是摩挲,沙沙作响。 她仿佛是做了个梦,梦见很久以前的那一夜。 那时候,天上也下着雨,她也和现在一样的满腹饥饿,胃里烧灼。 当时,她正在破庙里躲雨,正在她忧心雨何时会停时,忽见一个瘦高的女人抱着孩子上来与她说话:“你也是一个人?” 姬月白饿得不想说话,只懒懒的与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不觉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是家里逼急了逃出来的?” 她像是找到了知音或者说是同类,有些神经质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絮絮叨叨:“我家里老婆婆病得厉害,就快死了,只想着临死前能吃口饱的。可这年岁,哪有能吃饱的人?我家汉子孝顺他娘,急红了眼睛,就想把狗娃拿去换粮.......” “你说,这不是,这不是死人不给活人留命......”女人说不下去了,用力的抱着怀里的孩子,咬着牙根,额头几乎暴出青筋,“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便是饿死了也不能叫他去做旁人嘴里的肉啊。” 姬月白这才转头看了女人一眼,这女人浑身被晒得黝黑,瘦得厉害,双颊凹下去,颧骨高高的,就连那抱着孩子的手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肉,如同一根骨头包着薄膜,那直挺挺的骨头仿佛都能戳瞎了人眼。 可是,那女人的眼睛却是亮的出奇。她就像是一只被人逼到了尽头的母狼,张牙舞爪,竭尽全力的想要用自己强硬的态度吓住来人,可内里却是早已被人逼到了尽头、濒临崩溃的绝望和癫狂。 姬月白被她那亮得出奇的目光看得心下一惊,好似雪亮锋利的尖刀刺入眼球,鲜血淋漓,痛不可当。 她心头咯噔一声,猛地从梦里惊醒了过来。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她听见心脏在胸膛里急促的跳动着,浑身上下更是冷汗涔涔,柔软的小衣贴着湿漉漉的皮肤,隐约有些发凉。 她下意识的抬眼环顾了周侧环境:还好,她还永安宫里,还躺在她柔软舒适的榻上,胃里也还是饿的。 她也还是六岁的她。 张淑妃已是十分不悦,冷着声追问道:“她就如何?” 翡色像是吓住了,小脸微白,低声道:“公主说,若是不把那些东西都还回去,她就要一把火烧了流光阁,干脆把东西全烧了,省的便宜了张姑娘。” 张淑妃听到这里,不觉抬手用力的在床榻上击了一下,恨声道:“我就知道这孽障是个不消停的。” 张淑妃对翡色的话是半点也没怀疑,甚至打从心底里相信这就是姬月白能说出来的话。在她眼里,自己这女儿就是这么个心窄又恶毒的人——要不然,她怎么会非要赶张瑶琴这个亲表姐出宫,要不然她怎么会三番五次的与自己这个亲娘作对? 翡色说到可怜惶然处,脸上更是泪水涟涟,吓得连连朝张淑妃叩首:“娘娘,奴婢虽也想要替张姑娘看着流光阁,可公主既是起了此心,奴婢却是万万不敢再在阁里呆了......求娘娘可怜可怜奴婢,救奴婢一命吧。” 张淑妃见翡色哭得可怜,想着这到底是侄女儿往日里用惯了的人,倒是难得的发了一回慈悲:“罢了,看你吓成这样,倒也可怜......”一顿,这便转眸去看一侧的薛女官,“便把她调来我身边伺候吧?我瞧往日里她服侍瑶琴倒也尽心,是个不错的。” 薛女官心里正忧心着张淑妃与姬月白的母女关系,眼下却也没有多反对,这便点了点头,转瞬便道:“娘娘,公主那里......” “她既然还有力气发脾气,那就再饿她几顿!饿够了就知道听话了.......”张淑妃冷着声音道,“明儿让小厨房的人把白粥煮的稀一些,面儿上过得去便是了。叫下面的人都紧着点儿,点心果子收好了,再不许给她旁的吃。” 薛女官实在是担心逼得这样紧会出事,绞尽脑汁的想着词劝人:“公主是有不对的地方,娘娘慢慢教她便是了,母女两个,何苦要这样呢?”她脑子一转儿,又道,“娘娘正病着,陛下明日指不定便要来瞧,若是见着公主有个不好,怕也要不高兴的。” “这有什么。”张淑妃却是半点也不把女儿放在心上,“母亲病着,做女儿的吃不下饭也是有的。真要叫她吃饱喝足,粉面红光的,那才叫可笑呢。” 薛女官实在是没法子了,只得暂时咽下心头的担忧,先叫人带了翡色出去安排一二。 翡色忐忑不安的随人出去了,心里实是很有些惊喜:她是真没想到事情竟然真就如二公主所说的那样容易。 也正因为事情实在太过容易,翡色心里此时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纠结和犹豫:若是没有先前答应二公主的事,就这么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未尝不可,毕竟淑妃娘娘素与二皇子亲近,留在淑妃娘娘身边也是少不了与二皇子亲近的机会。 偏二公主那里....... 想到年幼却半点也不好欺的二公主,翡色心头的惊喜便又都去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复杂心情,又开始担心起二公主交代自己的事情。 ******* 姬月白人虽然小,但小孩子正是好胃口的时候,因着晚膳只吃了一碗白粥,到了夜里便觉得胃里烧得厉害——这是饥饿的感觉。 这一辈子的姬月白年岁还小,往日里虽不得张淑妃的宠爱却也是被宫人小心照料着,确实是锦衣玉食、金尊玉贵,从没尝过饥饿的味道。 可是前世的姬月白却是尝过的,就像是胃里烧着一团火,烧得胃里噗噗的冒着酸水,酸水往上冒,顶着人的喉咙,酸的牙齿都开始发软。整个人都被烧得浑身发烫冒汗,又急又慌,慌得人恨不得从地上抓一把泥土活吞了,好堵住胃里那团火....... 那样的饿,她都熬过来了,眼下这一点儿的饿实在是抵不住什么,姬月白靠着柔软的枕头,用柔软的掌心抵着自己的胃,抱着被子躺了一会儿,渐渐也酝酿出睡意来,眼见着便要睡过去了。 昏睡间,恍惚的听见窗外的落雨声,夜雨淅淅沥沥的打在花木上,枝叶似是摩挲,沙沙作响。 她仿佛是做了个梦,梦见很久以前的那一夜。 那时候,天上也下着雨,她也和现在一样的满腹饥饿,胃里烧灼。 当时,她正在破庙里躲雨,正在她忧心雨何时会停时,忽见一个瘦高的女人抱着孩子上来与她说话:“你也是一个人?” 姬月白饿得不想说话,只懒懒的与女人点了点头。 女人搂紧了怀里的孩子,不觉压低声音:“你是不是,也是家里逼急了逃出来的?” 她像是找到了知音或者说是同类,有些神经质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絮絮叨叨:“我家里老婆婆病得厉害,就快死了,只想着临死前能吃口饱的。可这年岁,哪有能吃饱的人?我家汉子孝顺他娘,急红了眼睛,就想把狗娃拿去换粮.......” 154.父子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她现下手掌还小, 握着笔时多有些吃力, 写出来的字也少了几分力道,不大好看。但姬月白也没练字的心情,只依着自己旧日里的笔迹,趁着一口气, 工工整整的抄了几大张的佛经。 一直等到外头的天色全然暗了,眼前又有灯影晃动,姬月白才隐约回过神来,抬眼去看左右。 却见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侧不远处,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银剪子, 正低头去剪烛台上的灯芯。 银剪子咔嚓一声, 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 旋即又暗了一些, 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连忙回过头来,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 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殿下, 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点了点头。 玉暖正欲起身出去, 姬月白忽而又叫住她—— “等等, ”姬月白像是想起了什么, 随手将她才抄好的那几张佛经递过去,“把这个派人送去蓬莱宫给四弟吧——四弟前些日子着了凉,至今也没好全,也是我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玉暖不由讶异的看着那才抄好的佛经:“殿下,这不是抄给娘娘的吗?” 姬月白只淡定的道:“我说了,这是我对四弟的一点心意。” 玉暖想着姬月白午间才在蓬莱宫里看过病中的四皇子,这会儿抄着抄着就想起弟弟也是有的,左右也不是大事,这便伸手接了那几张佛经,吩咐下面的小宫人跑一趟。 姬月白还额外说了一句:“若是方宸妃问起来,便替我与她问声好。” 小宫人怯怯的应了下来,仔细的将姬月白的话记下后方才捧着佛经送去蓬莱宫了。 姬月白这便又要低头继续抄佛经,见玉暖站在身边不动,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不去端晚膳?” 玉暖这才想起正事,忙不迭的便应声出去了。 只是,待玉暖回来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只勉强道:“去的有些晚了,小厨房里只剩了些热粥,奴婢怕殿下饿着,这便先端了来。”说罢,她便端着托盘,将上面的热粥与几样小菜一起搁在案上。 粥是最简单的白粥,熬得稠稠的,还冒着热气,小菜是腌黄瓜和酱黑菜,只用粉白小碟儿装了,分量亦是少得可怜。 姬月白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小厨房里的敷衍,以及这背后的刻意责难。 玉暖约莫也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只好又在侧道:“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娘娘约莫也是怕大鱼大肉吃多了伤了脾胃,这才叫人煮了热粥来.....” 说着,玉暖又说这煮粥的米是哪里御田出来的,用的又是什么泉水......只把这一碗粥说得天花乱坠。 姬月白却只当寻常,拿着匙子舀着热粥慢慢喝着,忽而问道:“田蓝呢?”从她回来起似乎就没见到田蓝人影。 玉暖神色微变,但还是很快便接口道:“徐嬷嬷寻她有事,便先出去了。” 姬月白唇角微扬,面上的笑意微微带了些讥诮的意味,心里却是如明镜般的清楚:只怕是田蓝心思灵敏,觉得待在自己这个二公主身边不安稳,想要去寻徐嬷嬷这个干娘找个新出路吧...... 不过,姬月白并没有打算此时发作,喝了一口热粥,转开话题问起另一件事随:“我先前让你们送单子去给翡色,让她们按着单子把东西收拾好,一齐送回来。现下,表姐人都已经出了宫,她们竟还没收拾出来吗?” 玉暖只得回道:“殿下,娘娘给翡色等人传了话,说您的东西既是送出去了,便不好再拿回来。” 姬月白神色不动,只慢条斯理的喝着粥,似是漫不经心的又问了一句:“母妃她还说了什么吗?” 玉暖面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但她还是把话说完了:“娘娘说,既然陛下已经传话让殿下先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索性告几天的假,在永安宫里静养几日。” 听完了玉暖的话,姬月白不由抬了抬纤淡的眉梢,她一直冷淡沉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些微笑容,如冰雪消融、天光乍现,叫人一时都有些呆住了。然而她那双颇似张淑妃的水眸里却是没有一丝笑意,冷沉如霜雪,只余讥诮和自嘲。 先是借着假病让人抄佛经,然后再严令厨房只给送清粥小菜,最后竟是连出门的后路也给堵住了——虽不见丁点儿的刀光剑影,可这却是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压迫,若是换了个普通的六岁孩童,但凡体弱、心理承受力弱一些的,只怕都要捱不过,得哭着服软。 果然,张淑妃还是和前世一般,恶心到了极点! 姬月白也很奇怪:为什么天底下会有张淑妃这样恶心的人?而且,无论前世今生,对方竟都还活得不错? 不过,眼下的她还是先依着前世里养出来的习惯,就着小菜,慢条斯理的喝完了面前的白粥,半点也没有浪费。 等喝完了白粥,姬月白这才将手里的匙子连同那空了的瓷碗一齐搁了下来,淡淡道:“你跑一趟,叫翡色过来见我。” 玉暖其实是有心想劝二公主去与张淑妃服软的:反正二公主年纪还这样小,又是做女儿的,便是与亲娘服个软也没什么,又不是丢脸的事。最要紧的是,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二公主哪里又是张淑妃的对手,何必非要与人对着干呢? 只是,自二公主落水醒来后便变了许多脾气,玉暖又没田蓝那般的胆子,劝人的话在心里转了又转,不知不觉间又给咽了回去。 她悄悄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暗暗在肚里叹了一口气,这就转身去叫翡色了。 张淑妃勉力镇定下来,暗道:姬月白这丫头虽心窄又狠毒却也未必真想做那些个损人不利己的蠢事。所以,姬月白应该只是想要借此逼迫她,让她在某些事情上让步服软? 或者说,姬月白她究竟是想要什么? 人在紧张的时候,脑子总是转的非常快,哪怕是张淑妃这样很少动脑子的人也不例外。她思绪飞转,立刻便把姬月白这些日子的言行在满是混沌的脑中略过一遍: 从景和宫回来的夜里,姬月白与她小吵一通,最后却说:“.......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前些时候,姬月白顶着受伤的脸在闻知阁里闹了一通,把偏心之说嚷嚷得众所周知,按长嫂张夫人的意思便是“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的......” ....... 这一桩桩一件件,过去张淑妃虽也气得牙痒可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她心念一动,已是明白了姬月白这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真正目的:她想要搬出永安宫。 既是明白了,这么个关键时候,张淑妃自然也顾不得计较女儿搬出去这事会不会伤及自己脸面,很快便打算服软。她顺势垂头,咳嗽了两声,待得声气稍稍缓了缓,她便软下声调,低柔又婉转的叫了一声:“皎皎......”难得的示弱语气。 姬月白听这声气,便也猜着张淑妃这是与她示弱,表示有意配合。她确实是不想真和张淑妃闹得两败俱伤:虽然张淑妃百般苛待她,可她却也没真气到那份上。事有轻重缓急,她当前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要不然,哪怕揭穿了张淑妃欺君之事,张淑妃被皇帝责罚,她也得蹲永安宫里跟着受冷遇。所以,与其鱼死网破的闹开,不如先借此拿捏住张淑妃,逼她让步。 趁着传旨宣太医的太监还没出门,姬月白靠在皇帝怀里,用小手拉了拉皇帝的袖子,主动开口道:“父皇,我看,还是叫陆太医过来吧。”她是早便思量过局面的,劝人的话倒是十分流利,“这几日母妃的病都是陆太医看着的,还是要寻个知根知底的人过来看看才好。” 皇帝心念一转,倒也觉得女儿说的有些道理,便让人先叫陆太医过来看脉。 张淑妃听说请的是陆太医,心里也不由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只仍旧有些犹疑女儿闹了这么一通究竟是要如何收场。 也是亏得底下人腿脚利落,不一时便请了陆太医来。皇帝心里担心张淑妃的病情,沉着脸先叫陆太医上去看脉,一句话也没多说。倒是陆太医有些个忐忑,十分担心是张淑妃装病的事情被发现了,不由暗暗的去看张淑妃的眼神。 张淑妃却也摸不着姬月白那孽障的思绪,只怕是多说多错,惹急了姬月白便要戳穿她假病的事情。所以,她便也端出柔弱病美人的模样,靠着缎面软枕,低垂螓首,柳眉似蹙非蹙,只轻轻咳嗽着,一句话也不说。 果然,紧接着便听到了姬月白软软的声音:“陆太医,母妃这病是不是要静养呀?” 陆太医垂着眼睛,眼睛余光却是看向张淑妃。 155.心思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想起徐嬷嬷往日里的风光与体面,再看看眼下的下场, 便是张淑妃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猛地醒过神来:皇上这是要借这事, 借徐嬷嬷的一条命, 给永安宫里那些不知轻重的下人一个严酷的警告——这是朕的公主, 岂是下仆可以怠慢的?! 便有往日里仗着张淑妃, 不把姬月白放在眼里的下人, 此时也吓得哆嗦起来, 好似心头的浮尘全都被抹了去, 整颗心囫囵间清醒过来:是啊, 这是公主, 哪怕张淑妃做娘的不喜欢女儿, 还有皇帝这个做爹的呢。 一时间, 诸人又惊又怕, 再不敢小觑姬月白这位二公主, 打从心里的敬畏。 姬月白却是安然如故。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徐嬷嬷看着好似和蔼可亲,可她原就是张家安排的人,先时伺候孝全皇后, 如今又伺候张淑妃, 自然不会真就只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头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这么些年下来,徐嬷嬷手里头的人命还有肮脏事早就数不胜数了。 既如此, 想必徐嬷嬷也应该多少能料到自己这个恶奴也有遭报应、被舍弃的一日。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 把头依在皇帝肩头, 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张淑妃的脸上:张淑妃现下的脸色是真的很难看,白里透青,神色惶恐——看样子,她还真有些被吓住了。 难不成,张淑妃以为死个徐嬷嬷就够了? 不,这怎么能算够?! 姬月白心下沉静,不紧不慢的思忖着接下来的事情,神色间却还是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惶恐与害怕。 就在此时,门外的太监抬步上来,恭谨禀告:“陛下,徐嬷嬷已叫打死了。” 这话说的平平静静,可一条人命就在这样的平静里没了。要知道,这可是先时伺候过孝全皇后的老人,更是张淑妃身边最得用的心腹。 殿中许多人便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打了个冷噤,只觉得有寒气从骨头里一丝丝的往外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然,眼下心情最复杂的莫过张淑妃,她一张皎若明月的面容好似宣纸一般薄且白,隐约又透出青色来,眼中更是惊惧害怕交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雪颊边徒然升起两团潮红,竟是真就犯了咳疾,开口咳嗽起来。 然而,在这样人命造就的死寂里,没人敢开口出声,更是没人敢动作。便是伶俐如薛女官,一时间也是手脚僵硬,竟是忘了上前去服侍张淑妃。 真正镇定如初的大约只有姬月白和皇帝。不过,姬月白还是跟着作出害怕模样。她深知皇帝颇有些怜弱惜小的毛病,这时候便也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往皇帝怀里钻了钻。 大约是先前额角鬓边被皇帝用手捋过的缘故,鸦黑的碎发不甚服帖,胡乱翘着,看上去有些茸茸的,衬着姬月白那张雪白的小脸,真是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可怜又可爱。 皇帝原就心疼女儿,此时更是一颗心都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又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道:“不怕,有父皇在呢。”到底还是对徐嬷嬷这欺主的恶奴余怒未消,又咬牙道,“这恶奴原就罪有应得。”只打了几杖就死了,可真是便宜这恶奴了! 姬月白手臂搂着皇帝的脖颈,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父皇”,真就好似一个依赖父亲的小女孩。可她眼睛余光却还是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正立在一侧的翡色:此时的翡色真就好似最普通的宫人一般,虽面色苍白,但仍旧恭谨的立在一侧,没有出声的意思。 姬月白见状,心里虽有冷笑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就知道,翡色一到张淑妃身边便又要缩头犹豫了......不过,事到如今,姬月白又如何会叫翡色逃了去。她叫过了皇帝又转头去看正咳嗽着的张淑妃,面上似有焦急关切的神色一掠而过,一开口便把人扯了进来:“母妃都咳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站着?翡色,你还不倒盏茶给母妃?” 翡色不觉暗暗叫苦,心知眼下再装不得傻,若是不依着姬月白先前吩咐的行事,便是这回糊弄过去,回头张淑妃疑心起来也是要拿自己算账的。索性都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翡色心头一横,这就垂下眼帘,温顺的捧了温茶上去服侍着张淑妃。 张淑妃也是一时惊吓之下方才犯了咳疾,眼下也明白皇帝面前不好失态的道理,这就就着翡色的手喝了几口热茶,然后便欲叫翡色下去。 不想,翡色却不知是从哪儿抽出一条帕子,满面惶然的道:“娘娘,您,您怎么咳血了.......” 翡色似是吓到了,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她浑身都在发颤,腿软的跪倒在地上,可手上却还是举起一条帕子,高高的举着,好叫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是张淑妃的帕子,上面还绣着她喜欢的玉兰花,而帕子上面却是沾着点点血迹,似是咳出来的。。 因着翡色给张淑妃端茶喂水是背对着人,她抽帕子的动作又颇有些机巧,这乍一眼看过去,旁人都以为她是无意间在张淑妃的榻上发现了这条帕子的。 皇帝本还因着徐嬷嬷的事情,对张淑妃也有几分迁怒,可听说张淑妃竟是咳血了,心里亦是添了几分的担忧和焦急:“来人,快传太医!”他与张淑妃这么多年下来,还有姬月白这么个女儿在,自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 张淑妃闻言却是心头一跳,那真切的尝到了惶恐的滋味,皎若明月的面庞几乎都要透出青白来:那陆太医也不知今日是不是当值,若是叫来个不知事的,她这装病的事可怎么瞒过去? 真要被戳破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一念及此,张淑妃更是慌张起来,偏皇帝传太医的话也是好意,她这做病人的更是不好拦着。她抬起手使劲的压着心口处,勉强忍下那一阵阵的头晕和胸闷,这才垂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正窝在皇帝怀里的姬月白。 姬月白像是受了惊,大半身子都埋在皇帝怀里,只露出小半张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儿。 虽她年纪还小,形容略显清瘦,也没有张淑妃那样令人惊艳的绝世姿容,但一眼望去仍可看出五官的精致姣好。眉如弯月,颊如新荔,唇如樱珠,就连一双乌眸也是水亮的,乌溜溜好似两丸黑水银。 而此时,她正用那乌溜溜的眸子凝视着看着张淑妃,目光清凌凌的,似还有女儿对母亲的几分担忧和关切。 张淑妃看在眼里,却觉得姬月白眼底沉淀着的是说不出的冷漠,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嘲与热讽。 只不过公主功课更轻一些,一般就是上午走过场似的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就是自己安排了。如大公主,往日里便是去与武先生学武功骑射的——她年纪也还小,也不敢教她许多,就只是叫她先练一套健身的拳法来养养身体罢了。姬月白不似大公主这般活泼好动,往日里多是回宫,与张淑妃身边的薛女官学些琴棋书画的本事。 本来姬月白今日是不必去的——毕竟她落水才醒,皇帝也许了她将养几日。只是姬月白昨天白得了张淑妃一巴掌,虽上了药,可她一早起来脸还是肿的,上面巴掌印也清晰的很。 怀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情,姬月白实在是很想带着这巴掌印去给她那兄弟姐妹瞧一瞧,顺道大力宣扬一下张淑妃的“慈母心肠”——既然皇帝现下还信任张淑妃,不想让姬月白搬出永安宫,那姬月白就只能先给张淑妃宣扬一下名声。等张淑妃的名声坏了,皇帝说不得也就改了主意。 当然,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上前来与她说话,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她今日带伤过来,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156.皎皎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夫人自是心知:女儿被逐出宫门这事必是瞒不过旁人的,到底是伤及女儿家的名誉,便是对日后前程也是有碍。偏家里头对张瑶琴这嫡长女又素是寄以厚望的....... 一念及此,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 只语气清淡:“也罢,正好叫你吃个教训, 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宫里也有你姑母,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 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 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 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 族里头多有议论, 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 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第二日,张夫人便递了牌子去见张淑妃。 张淑妃虽夜里被女儿气了一回儿,夜半时才囫囵睡了个觉,早起都不得劲儿,但是见着娘家嫂子却是没有不高兴的。 只是,张淑妃眼下见着嫂子便又不由想起侄女儿的事情,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忙不迭的问了许多侄女回家后起居安排,嘴里道:“我这儿有几样好东西,迟些儿嫂嫂替我带去给瑶琴,便当是我给她压惊的。” 顿了一下,她又气得咬牙:“只恨我养出那么个女儿,竟是叫瑶琴平白受罪。” 张夫人反笑着安慰张淑妃:“回自己家里,算什么受罪?” 张淑妃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还小呢,哪里见过那个阵仗?且这事原就不是她的错。嫂嫂也不必心急,我迟些儿便去求求陛下,叫他下旨召瑶琴入宫。” 张夫人连忙按住了张淑妃的手:“娘娘,娘娘万不可为着这事再去寻陛下。”她低声道,“家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咱们家里最要紧的便是二皇子那头,娘娘怎好因小失大?” 张淑妃听嫂子提起亲娘,秀致的眉尖蹙了蹙,也没说话了。 张夫人便又劝她:“再说了,瑶琴年纪还小,性情不定,自她入了宫,我这心里便总也放不下来,只怕会惹出事来。此回也是因祸得福,回家后,我便叫她去族里女学进学——咱们族里女学如何,娘娘也是尽知的。” 张淑妃少时上的便是张家族里的女学,听到这话不由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候,不由也转了心思,转口问道:“杨先生可还在?” “在的,”张夫人含笑着道,“我便是想叫她也教一教瑶琴,若她能得两位姑母半分本事,我这儿便再不必愁了。” 张淑妃不禁笑起来:“瑶琴天分好又肯努力,日后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全赖娘娘吉言了,”张夫人见张淑妃露了笑颜,这才放心许多,这才目光一转,落在张淑妃面上那还未彻底褪去的红痕上面,试探着问道,“娘娘脸上这是.......” 张淑妃柳眉一横,想起昨夜的事便又起了气,只是她也不想迁怒张夫人这嫂子,只得看了徐嬷嬷一眼:“你与嫂嫂说罢。” 徐嬷嬷应了一声,只是她为着张淑妃这做主子的面子也不好说的太清楚,说到关键处只得含糊的掠过。 张夫人倒是不知昨夜女儿离宫后竟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听过后不由又叹,开口劝张淑妃道:“二公主那头,娘娘也要仔细些才好。便是陛下那里,必也是盼着娘娘与公主母女和乐的。” 听到这话,张淑妃便觉得心口噎得厉害,她心里不乐意,这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她昨儿紧赶慢赶的去告我的状,叫我在景和宫里丢了那么大的丑儿,我今儿都不敢出门去。现如今,竟还要我这做娘的去讨好她不成?” 张夫人不由暗叹,她虽也是张淑妃亲嫂子却也不好常入内廷,只是心里头多少也是清楚张淑妃待女儿的态度的。 说来也是不巧,张淑妃十七岁便入了宫,她美貌惊人,自然圣眷非常,隔年便生了姬月白。偏张淑妃是家里小女儿,自小养得娇,再没有吃过苦头的,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儿,忽然怀了孩子,怀孕时那臃肿笨重自是不必提,到了生产偏又是难产,张淑妃疼得险些要去死,真心觉得这什么女儿就是来与自己要债的,哪还有心情去疼女儿?若非家里几番劝导,张淑妃真是连个面子情都做不出来的。 张夫人至今都还得记得:前年入宫时,正好碰见二皇子和二公主也在。张淑妃便是给二皇子端盏蜜水也要仔细水温,生怕烫着人。那样的慈母心肠,如何不叫人动容?只二公主姬月白独自坐在一边,半仰头,小脸净白雪嫩如莲瓣,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怔怔然的看着张淑妃。 那一刻,她目光与神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以至于张夫人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都觉不是滋味,婉转提醒张淑妃一句。张淑妃却仍旧态度轻慢:“我早便说她不机灵,见了自家舅母也不会叫人——皎皎,你来,叫舅母.......” 当时,张夫人听这声气儿便已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是她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心里另有一层隐秘而见不得人的想法——这父母偏心,被薄待的孩子里头,十个有九个是要加倍孝顺争气来讨父母欢心的;只一个可能会生出不满与怨恨。 张夫人瞧着二公主对张淑妃甚是孺慕,想着张淑妃这小姑子又是素来脾气古怪的,倒也没多劝。结果如今女儿被人从宫里撵了回来,又听说了昨夜的事情,张夫人自然也醒过神来了,立时便算好了利弊:再不能这样下去了,若是二公主真就对张淑妃生出嫌隙,日后迁怒张家乃至于二皇子.......这到底是公主,当今又是疼儿女的,日后嫁的少不得也是公侯门第——既如此,他们何苦又要把自家的助力往外推,没得生出仇怨来? 故而,张夫人今日却是拿了十分的力气来劝人:“家里老夫人常与我说起娘娘少时的事情,都说您自小儿便是心肠柔和,见着个可怜人便要垂泪,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便每每惦记着要给那些穷苦人赠衣施粥。见了的人都说您美貌心慈,是天上下来的活菩萨。如今二公主年纪小,正是盼着父母疼爱的时候,娘娘您只需拿些慈悲疼她,她必是要感激涕零的。 ” 嫂子的话,张淑妃倒也听得进去,黛眉不免一蹙:“嫂嫂这话说的,那到底是我生的,我如何又不想疼她?只是那丫头生来便是与我讨债的,素便不是个懂事的,见了面便越发的讨嫌了。嫂嫂你是没见着她昨日里与我说话时的声气儿——那简直是......”她自觉涵养好,一时骂不出话,索性便抬手揉了揉自己气闷的胸口。 张夫人暗暗叹气,随即又劝:“当年娘娘怀着二公主时,十月怀胎,一朝生产,那是何等辛苦艰难?娘娘对公主这心,我是再知道没有——要我说,这天地底下又有哪个能比娘娘待二公主更好的?只二公主年纪小,还不知道人心隔肚皮的事儿,眼下自是被那些个嘴甜的哄了去,哪里又明白娘娘您这没说出口的苦心?现下只盼着娘娘平日里也略开开口,也多疼疼她,待她大了就知道娘娘您这慈母心肠了。” 张夫人劝了又劝,险些把嘴皮子都磨薄了,张淑妃这才勉强点头,答应了要好好待女儿。 只是,这两人眼下都不知道,姬月白正为能搬出永安宫,在学里小闹了一场。 银剪子咔嚓一声,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旋即又暗了一些,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连忙回过头来,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殿下,要不要令人传膳?” 157.殷勤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就这样又惊又慌、又气又恼的与姬月白对望了片刻,心下一时间也捉摸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嘴的银牙更是要咬碎了——若是到此时, 她再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女儿的安排和报复, 她就真是傻子了。 值此之时, 哪怕张淑妃再厌恶女儿,再不想理会女儿,也不得不绞尽脑汁,努力琢磨起自己素来不放在心上的女儿的心思:姬月白嘴里说得再硬气,闹得也起劲, 可亲母女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却是再反驳不得的——张淑妃若是装病得了欺君之罪, 姬月白这做女儿的真能脱得了关系?皇帝又不是圣人,恼羞成怒之下难不成真能忍着不迁怒姬月白? 张淑妃勉力镇定下来,暗道:姬月白这丫头虽心窄又狠毒却也未必真想做那些个损人不利己的蠢事。所以, 姬月白应该只是想要借此逼迫她, 让她在某些事情上让步服软? 或者说, 姬月白她究竟是想要什么? 人在紧张的时候,脑子总是转的非常快,哪怕是张淑妃这样很少动脑子的人也不例外。她思绪飞转, 立刻便把姬月白这些日子的言行在满是混沌的脑中略过一遍: 从景和宫回来的夜里, 姬月白与她小吵一通, 最后却说:“.......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 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前些时候, 姬月白顶着受伤的脸在闻知阁里闹了一通, 把偏心之说嚷嚷得众所周知,按长嫂张夫人的意思便是“按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到了进学的年纪都是要搬出去单住的.........如今二公主这几句话传将了出去,陛下少不得也要多想的......” ....... 这一桩桩一件件,过去张淑妃虽也气得牙痒可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她心念一动,已是明白了姬月白这折腾来折腾去,最后的真正目的:她想要搬出永安宫。 既是明白了,这么个关键时候,张淑妃自然也顾不得计较女儿搬出去这事会不会伤及自己脸面,很快便打算服软。她顺势垂头,咳嗽了两声,待得声气稍稍缓了缓,她便软下声调,低柔又婉转的叫了一声:“皎皎......”难得的示弱语气。 姬月白听这声气,便也猜着张淑妃这是与她示弱,表示有意配合。她确实是不想真和张淑妃闹得两败俱伤:虽然张淑妃百般苛待她,可她却也没真气到那份上。事有轻重缓急,她当前最要紧的是要搬出永安宫——要不然,哪怕揭穿了张淑妃欺君之事,张淑妃被皇帝责罚,她也得蹲永安宫里跟着受冷遇。所以,与其鱼死网破的闹开,不如先借此拿捏住张淑妃,逼她让步。 趁着传旨宣太医的太监还没出门,姬月白靠在皇帝怀里,用小手拉了拉皇帝的袖子,主动开口道:“父皇,我看,还是叫陆太医过来吧。”她是早便思量过局面的,劝人的话倒是十分流利,“这几日母妃的病都是陆太医看着的,还是要寻个知根知底的人过来看看才好。” 皇帝心念一转,倒也觉得女儿说的有些道理,便让人先叫陆太医过来看脉。 张淑妃听说请的是陆太医,心里也不由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只仍旧有些犹疑女儿闹了这么一通究竟是要如何收场。 也是亏得底下人腿脚利落,不一时便请了陆太医来。皇帝心里担心张淑妃的病情,沉着脸先叫陆太医上去看脉,一句话也没多说。倒是陆太医有些个忐忑,十分担心是张淑妃装病的事情被发现了,不由暗暗的去看张淑妃的眼神。 张淑妃却也摸不着姬月白那孽障的思绪,只怕是多说多错,惹急了姬月白便要戳穿她假病的事情。所以,她便也端出柔弱病美人的模样,靠着缎面软枕,低垂螓首,柳眉似蹙非蹙,只轻轻咳嗽着,一句话也不说。 果然,紧接着便听到了姬月白软软的声音:“陆太医,母妃这病是不是要静养呀?” 陆太医垂着眼睛,眼睛余光却是看向张淑妃。 张淑妃回过意来,犹豫了一下,还是顺着这话,低声道:“我这身子本就不中用,若要静养,那......”她没把话说完,只抬眼去看陆太医。 陆太医心下有数,这便顺着话往下说:“娘娘体弱,郁结于心,实是内里虚耗太过,还是要多养一段时间才好。这一段时日,确是不宜劳心劳力。” 张淑妃的脸色显出几分慈母的担忧之色,如神庙里那圣洁慈悲的观音神像,实在是温柔动人到了极点。只见她低头垂泪道:“我只病了一会儿,便叫皎皎吃了这么些苦,这要是再病下去,皎皎可怎么好?” 姬月白从皇帝怀里下来,跑到张淑妃床前,这便哭出来了:“母妃,你可不要死.......” 张淑妃流泪恶心人,姬月白自然也要恶心回去。 反正,就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张淑妃本来只是因着皇帝在眼前,下意识的要拿腔捏调的作态一番,此时见着姬月白趴在床边哭着说什么死不死的,她这喉咙里便好似咽了只虫子,恶心欲呕,一时间脸上神情也僵住了,再也端不出泣容。 偏姬月白还真就好像要做孝女,这会儿还哭哭啼啼的道:“母妃,只要你没事,叫我抄一年的佛经也没事的......”说着,她好似想起了什么,忙不迭转头去看皇帝,含着眼泪的眸子雾蒙蒙的,哽咽着道,“父皇,要不然,叫我去慈安宫吧?我去慈安宫陪皇祖母抄佛经,也算是替母妃祈福。” 经过上一回在景和宫的试探,姬月白如今也已是心知:皇帝是不会放心叫她这样小的年纪就一个人住外面。所以,她主动的退了一步,给皇帝另提了个方案:去方太后的慈安宫。 方太后是长辈,也是皇帝信任的人,自然也是很可靠的。 果然,这一次,皇帝还真有些被说动了。他心里既担心张淑妃的病情,又怕张淑妃病里没精力照顾女儿。毕竟,眼下才出了徐嬷嬷这事,他也实在不放心张淑妃管教下人的本事——他到底是做皇帝的,自然也没时间整日里过来替张淑妃敲打下人。 所以,他如今听得姬月白的话,眼睛不由一亮:这倒也是个好主意。 只是,想到慈安宫的方太后,想到方太后素日里的脾气,皇帝口上还有些犹豫:“去慈安宫倒也不错,只是,你皇祖母那性子......” 恰在皇帝沉吟不决,满腹犹豫时,忽而听到门口传来太监拖长语调,又尖又响的通禀声—— “宸妃娘娘到——” 姬月白一直紧绷的肩头稍稍放松了一些,不由自主的长舒了一口气:她一直想请的外援,终于还是来了,这搬出永安宫的事情可算是能够真正的定下来了。 果然,不一时,便见着方宸妃领着几个宫人,缓步从外面进来。 这后宫中,能到妃位的都是诞育了皇嗣的,论位次正好就是:许贵妃、方宸妃、张淑妃、慕贤妃。 张淑妃美貌惊人,慕贤妃温柔婉转,而方宸妃却是人淡如菊。 她现下手掌还小,握着笔时多有些吃力,写出来的字也少了几分力道,不大好看。但姬月白也没练字的心情,只依着自己旧日里的笔迹,趁着一口气,工工整整的抄了几大张的佛经。 一直等到外头的天色全然暗了,眼前又有灯影晃动,姬月白才隐约回过神来,抬眼去看左右。 却见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侧不远处,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银剪子,正低头去剪烛台上的灯芯。 银剪子咔嚓一声,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旋即又暗了一些,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连忙回过头来,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殿下,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点了点头。 玉暖正欲起身出去,姬月白忽而又叫住她—— 158.添丁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好在,她已经六岁, 到了要选伴读进学的年纪,只要想办法求得父皇点头,应是可以搬出永安宫。 至于新伴读的事情——如果父皇真能依言给她换个新伴读, 那伴读的人选确实是需要她好好考虑。她眼下身边并无可信之人, 偏又深居宫中,等闲出不得宫,平日做起事来也多有掣肘, 实在是很缺人手。若是能选个能干有用的好伴读, 也是一个助力, 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臂膀.......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 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 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 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 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 竟还说要换伴读, 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 恹恹的样子, “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 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月白颇是厌烦的抬起头,冷淡的看着来人。 只见张瑶琴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水眸含着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极点。 若单看她这脸容与神态,真真是似极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张皇无措,仿佛没有半点坏心,只犹自天真无辜,就连语声都是格外的诚挚与温柔:“早知道会连累到你,我,我便不与三皇子闹了。是我错了,我.......” 姬月白见着这般的张瑶琴,唇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就靠着湖蓝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张瑶琴的表演:很显然,眼下的张瑶琴还没有日后的城府,便是作戏装样也没日后的娴熟自然,浑然天成。 饶是如此,她此时泪盈于睫,语声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胜风,那娇弱楚楚姿态,实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怜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谅她这“无心之失”。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貌娇嫩、弱质纤纤的女子,骨子里却是十足十的自私自利、冷酷残忍?前世时,张瑶琴对于权力的偏执与渴求,乃至于为此做出的种种恶事,简直是罄竹难书,远超常人想象。 现今的姬月白早便过了信任或是可怜张瑶琴的时候了,再见张瑶琴她甚至都有种“我不去打你的脸,你居然还自己主动上门”的厌恶烦躁感。 所以,看着张瑶琴,姬月白只淡淡的道:“确实是你错了,表姐。” 这是,这是她母亲张淑妃的寝宫:永安宫。 159.起疑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简直被她这一声“姑母”叫得心肝儿都碎了。 几个太监也简直要被这对姑侄的肉麻劲给弄得焦里透麻了, 只得提醒一句:“娘娘,陛下口谕说的是‘即刻’。” 张瑶琴到底会说话,最后还是劝住了张淑妃,故作镇定的随着那几个太监出了宫。 姬月白此时已好多了,也能下床, 只是张淑妃没叫她去一齐用膳, 她也懒得去与张淑妃还有张瑶琴一桌吃饭, 便只披了外衣,一个人在偏殿里用膳。她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声响, 倒是不由挑了挑眉头,暗道:果是姑侄情深,只是张瑶琴这么一走, 永安宫今天晚上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然而, 头一个不好过的便是姬月白。 张淑妃眼睁睁的看着侄女被几个太监送走, 心疼的不得了, 正是气苦的时候。 伺候张瑶琴的宫人翡色定了定神, 小步上前来,低声与张淑妃请示道:“娘娘, 张姑娘的东西,是不是也要理一理?” 张淑妃正是心痛侄女时,眼见着侄女前脚才走, 后脚便有人要收拾侄女东西, 更是恼火:“怎么的, 我这做姑母的,给侄女儿留些东西也不行了?”又冷声吩咐道,“你们也紧着点心,把东西好好收着,待得日后我再接了瑶琴来,自是还会用到的。” 翡色等的便是这一句,只是眼下却还是故作惶恐的请示道:“那,先时二公主管张姑娘要的东西.......”她生得清秀温柔,垂首时别有几分羞怯柔软的意味,看着倒是个老实敦厚的。 张淑妃瞧着也不是个事儿,便问:“皎皎?她管瑶琴要什么了?” 翡色便将先前姬月白令人送来的单子递给张淑妃:“这是二公主叫人送来的单子。” 这单子上林林总总都是姬月白曾经送给张瑶琴的,张瑶琴有意收买人心,也拿了些许的东西赏给左右宫人,所以眼下姬月白往回要东西,翡色等人自然是不乐意的。 张淑妃接了单子看了几眼,不由蹙眉:皎皎也实在是太小心眼了,东西这都送出手了怎么还往回要?连匹布都要记上,真是.......张淑妃素来不爱理会这些俗物,看了几眼便觉头疼,索性把单子丢回给翡色:“她小孩家胡乱说话,你们怎的还当真了,不必理她。” 翡色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是小心的:“可,二公主哪里.....” “我自会说她。”张淑妃摆摆手,转头便要去寻姬月白——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问题肯定是出在姬月白落水这事上,想要把张瑶琴接回宫,肯定还是要从姬月白身上下手。 其实,张瑶琴这事,张淑妃也是想好好的与女儿说说的,可待她入了内殿,见着正安安稳稳用着晚膳的姬月白时,心里的火又压不住了:她怎么生出这么个小心眼且又无情无义的女儿——送了人的东西要往回要不说,亲表姐出了事竟也吃得下饭! 一念及此,张淑妃脸色便再好不了,冷哼了一声:“你倒是好胃口!” “母妃来了?”姬月白似是才发现张淑妃,连忙放下筷子,起身见礼,然后又与张淑妃笑了笑,一派天真的道,“心情好,自然胃口也好。” 张淑妃本就正在气火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更是觉得刺眼,只觉得胸口那团火一下子便窜了起来,额角一抽一抽的疼。她的语气也越发不善:“怎么,你表姐走了,现下你心情很好?” 姬月白却是笑盈盈的,白嫩的颊边梨涡深深。 她似松了一口气,语气也都跟着轻快起来,好似泠泠作响的清溪水:“是啊,表姐总算能走了.......她总在宫里,外祖母还有舅舅他们心里必是惦记着很。现下,表姐回了成国公府,一家团聚,岂不更好?” 张淑妃成日里“一家人”长“一家人”短,姬月白索性便拿“一家团聚”来堵她。更何况,张瑶琴和成国公府那一家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张淑妃被姬月白堵得险些噎住,一时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冷笑:“到了如今,你还要与我扯这些瞎话?!”她说着说着,气火上来,便口不择言的道,“你这没心肝的!瑶琴事事都依着你,处处都让着你,你竟还容不下她,使坏赶她走!我,我怎的养出你这样心窄的女儿!” 张淑妃平日里总爱作仙子模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此时,她显然是动了真怒,晶玉般透白的面庞也泛出些许胭脂似的薄红,越发显得容色艳艳,好似火光映在冰壁上,无比绮丽。 姬月白欣赏着张淑妃气急败坏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也不觉显出几分讥诮来,只语声清淡:“母妃说笑了——我堂堂公主,作什么容不下一个臣女?” 张淑妃本就已经气急,被姬月白这么含讥带讽的反问了一句,一时气火攻心,这便扬起手要往下打。 只听“啪”的一声,她扬起的手掌正好落在姬月白脸上。 她竟是打了姬月白一巴掌。 姬月白仰着头,十分配合的接了这一巴掌。 因她年纪小,肌肤白如细雪,格外娇嫩,张淑妃这一巴掌固然没用全力可依旧叫她半边脸都红肿起来,掌印清晰,尤为可怖。 然而,姬月白却如清风拂面,恍若无动于衷,反抬眼去看张淑妃。 她半仰着头,鸦青色的碎发随之滑落肩头,显得玉白的脖颈尤其纤细,好似一掐就折的花枝。只见她用那清凌凌的黑眸看着张淑妃,贝齿咬着唇,轻之又轻的问了一句:“母妃可是消气了?” 张淑妃撞见她那目光,打人的细白指尖不觉瑟缩了一下,随即又色厉内茬的道:“总之,明天你就去和你父皇说清楚!求他收回口谕。” 姬月白很干脆也很冷淡,只清脆脆的两个字:“我不。” 张淑妃差点没忍住又要与她动手。 这一次张淑妃身边的徐嬷嬷再不敢装死,连忙上来拦住了张淑妃。徐嬷嬷瞧着姬月白脸上那伤,脸色都吓白了,只是她也知道张淑妃的性子,只得苦着脸劝道:“娘娘且息怒,这闹将出去,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去。” 张淑妃倒是少见的与贤妃生了一般的心思,咬牙切齿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薛女官此时也上前来,她和徐嬷嬷两人一起劝了又劝,好容易才把张淑妃劝了回去。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姬月白却是状若无事的坐了回去,侧头看了身边两个站着不动的宫人一眼,道:“给我递一副新筷子。” 适才张淑妃一番折腾,筷子不知怎的落了地,自是不能再用。 姬月白身边两个贴身服侍的宫人都是徐嬷嬷选出来的,一个叫玉暖,一个叫田蓝——都是十多岁的年纪,最是伶俐仔细不过,眼下却也被姬月白这无事人一般的模样给吓得不轻。 还是田蓝反应快,连忙伸出手给姬月白递了一副象牙筷过去。 姬月白便用那象牙筷,慢条斯理的吃完了面前的晚膳——这是她前世养成的习惯:一汤一饭亦是得之不易,不能浪费,且要惜福才是。 她原就是稀世罕见的绝色美人,此时泫然欲泣,白皙的下颌也跟着紧绷起来,若小荷初露尖,更见楚楚。 张夫人看在眼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怜惜,只是她素是谨慎,嘴上还是不免含蓄的说张淑妃一句:“二公主落水才醒,脸上又有伤,娘娘很该仔细看着才是......”这要是张淑妃把人看住了,二公主哪里还有机会去使坏、说张淑妃的坏话? 张淑妃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真个是委屈的不得了:“我哪里管得了她?!我说她一句便要回我百十句,句句都戳我心肝儿,竟是恨不得我这做母妃的给她气死了才好——昨儿我就被她气得整晚没睡.......”说着,含着眼泪,语声也哽咽起来,“嫂嫂还说我不疼她——却不知道我这做母亲的真真是为她操碎了心,也被她伤透了心!若她有瑶琴半分的体贴和孝顺,我都不会这样冷淡!偏她这孽障,见天儿的给我添堵,到处儿的说我坏话,我真个是一日日的熬着,再忍不下去了!” 160.错事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 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 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 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 她偏一句不听, 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 竟还说要换伴读, 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 “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 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 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 举止端庄, 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 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 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 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 这回也是我不好, 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 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月白颇是厌烦的抬起头,冷淡的看着来人。 只见张瑶琴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水眸含着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极点。 若单看她这脸容与神态,真真是似极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张皇无措,仿佛没有半点坏心,只犹自天真无辜,就连语声都是格外的诚挚与温柔:“早知道会连累到你,我,我便不与三皇子闹了。是我错了,我.......” 姬月白见着这般的张瑶琴,唇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就靠着湖蓝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张瑶琴的表演:很显然,眼下的张瑶琴还没有日后的城府,便是作戏装样也没日后的娴熟自然,浑然天成。 饶是如此,她此时泪盈于睫,语声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胜风,那娇弱楚楚姿态,实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怜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谅她这“无心之失”。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貌娇嫩、弱质纤纤的女子,骨子里却是十足十的自私自利、冷酷残忍?前世时,张瑶琴对于权力的偏执与渴求,乃至于为此做出的种种恶事,简直是罄竹难书,远超常人想象。 现今的姬月白早便过了信任或是可怜张瑶琴的时候了,再见张瑶琴她甚至都有种“我不去打你的脸,你居然还自己主动上门”的厌恶烦躁感。 所以,看着张瑶琴,姬月白只淡淡的道:“确实是你错了,表姐。” 翡色低着头,酝酿了一会儿情绪,这才垂下眉眼,委屈的开口道:“先时公主送了单子来要东西,我与娘娘说了一声,娘娘令我不必再管,所以我也这么回了公主那头。没想到公主竟是一时气不过,将我叫去痛骂了一顿,说是如果我仗着娘娘撑腰不把那些东西还回去,她就,她就......“ 张淑妃已是十分不悦,冷着声追问道:“她就如何?” 翡色像是吓住了,小脸微白,低声道:“公主说,若是不把那些东西都还回去,她就要一把火烧了流光阁,干脆把东西全烧了,省的便宜了张姑娘。” 161.有请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心知翡色这是在权衡利弊——毕竟,翡色又不是只有姬月白一条路,可姬月白要她做的事却是真绝了其他的路。 所以,姬月白并没有疾言厉色的威逼催促反是抬起手轻轻的拍了拍翡色的肩头, 语声仍旧不疾不徐:“若是事成,你自是要跟着我走的。母妃饶不饶的想来也不打紧。翡色, 你还年轻,总也要为自己以后考虑,现在就这般瞻前顾后的, 那又哪儿来的日后........” 翡色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之色, 显然是有所动摇。 姬月白的语声仍旧不疾不徐。她慢慢的往上加了最后一块砝码:“大哥和二哥年纪也都不小了, 再过几年, 宫里估计便也要给他们选妃,到时候肯定也要选司仪、司门、司寝、司账的。” 皇子成婚前,宫里都是要给他们选几个年轻宫女教导他们知晓人事,而这些宫人也都是要冠以四女官称谓的。 翡色听到姬月白的话,乌黑的眸子好似是被火点着了, 火焰哔啵哔啵的烧着,绽开火花, 整张脸都蓦得一亮。 姬月白心知肚明:那是野心的火花。 翡色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 她年轻、有心计并且容貌不错, 眼皮子也不浅——她看中的不是坐拥诸美的皇帝, 而是两位即将长成的皇子。前世, 有张瑶琴在, 翡色都敢背着自家主子去爬二皇子床,可见是个能为了富贵和前程舍命冒险的。最重要的是,张瑶琴已被姬月白弄出了宫,翡色现今估计也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早就琢磨着要另寻出路了...... 姬月白没有不放过对方脸上的神色变化,语声仍旧轻而缓,若有深意的暗示道:“你跟着我,总是会有很多机会的。” 是啊,机会! 翡色脸颊边肌肉下意识的抽动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咽下口水,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 姬月白没再多说,摆了摆手。她说了这么久的话,终究还是有些意兴阑珊,这会儿便道:“好了,你出去吧,好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翡色从地上起来,慢慢的与姬月白行过礼,然后才往外走去,她神色间还有几分未褪的恍惚和犹豫。 一直守在门外的玉暖见着翡色这般神色,只当翡色是被姬月白骂了一通,不由关切又温和的安慰了一句:“公主素是有口没心的,你千万莫要放在心上。” 翡色勉强朝着玉暖一笑,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糊的问道:“怎么没见着田蓝?” 玉暖往主殿那头呶呶嘴:“人家去孝顺干娘了,一时半会儿哪里回得来。”言语之间倒是颇有些羡慕嫉妒——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可惜她便是想往高处走也不像田蓝那样有路子可走。 翡色便知道姬月白先时说的话约莫没错,这便温声别了玉暖,抬步往外走。 忽而出了殿,翡色身上穿的又不甚厚实,这会儿被夜里的凉风一吹,露在外头的脖颈跟着一凉,浑身上下也都跟着起了鸡皮疙瘩。只是,她心口正烧着一团火,那火烧得正旺,明亮的火光就照在她的眸中,一双眸子亮得出奇,如同盯住了肉块便不愿松口的野狼。 翡色一路走一路思量,脑中一时儿转过许多事,只觉得被夜风吹凉的身体渐渐又暖了起来,很快就又提起精神往张淑妃住的寝殿走去。 待得见着了张淑妃门外的薛女官,早便已思量好了事情的翡色立时红了眼眶,哭着求道:“适才二公主寻了奴婢过去,说了许多叫人摸不清头脑的话,只怕是生出了些旁的心思,奴婢再不敢瞒,这便想来与娘娘说一声。” 翡色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跟着张瑶琴在张淑妃这儿常进常出,诸人自然也是熟的。薛女官见她哭得这样厉害,神色间也颇有几分惶恐,还真有些担心二公主那头起了不什么不该起的心思——说到底,娘娘对二公主的手段也实在是太狠了些,指不定真就把人逼急了...... 故而,薛女官握住了翡色的手,轻声安慰道:“你莫要急,我这就进去与娘娘通传一声。” 翡色神色稍缓,似乎方才缓过神来,不大好意思的低下头,轻声应了下来。因她低着头,浓长乌黑的眼睫顺势往下一扫,倒是正好遮住了眼中的种种复杂神色,那模样却是极老实柔顺的。 翡色就这样站在殿外,耐下心来等了一会儿,果然见着薛女官从里面出来。 因着翡色过来是要说二公主的事情,薛女官心里多少也有些担心。她是真心想多劝劝张淑妃,让她放下毫无意义的成见,好好的与姬月白这女儿处好关系,可张淑妃那性子...... 薛女官心知:徐嬷嬷这样张家安排的老人才算是张淑妃心里真正信重的心腹,二公主这事连徐嬷嬷也劝不动,薛女官自然更不必想了。 一念及此,薛女官不由暗叹了一口气,口上道:“娘娘让你进去说话。”犹豫了一下,她面色多少有些复杂,思忖再三,还是额外叮咛了一句,“娘娘与公主到底是亲母女,你说话也要仔细些。” 翡色貌似恭顺的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步往里走去。 张淑妃现下是“有病在身”,自然还是在榻上躺着。不过她教训过了女儿,心情好,精神也不错。 此时,她正慵懒的靠在软枕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漫不经心的翻看着。见是翡色上来,她随手便将手上的书卷合上,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到榻边来:“过来说话吧.......” 翡色深吸了一口气,抬步上前去行礼,然后恭谨的跪在了榻边。 张淑妃知道翡色是往日里在张瑶琴身边伺候的,往日里也是常见的,见着人便不由想起侄女儿,多少也有些爱屋及乌。所以,她难得主动开口问了一句:“什么事?” 只不过公主功课更轻一些,一般就是上午走过场似的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就是自己安排了。如大公主,往日里便是去与武先生学武功骑射的——她年纪也还小,也不敢教她许多,就只是叫她先练一套健身的拳法来养养身体罢了。姬月白不似大公主这般活泼好动,往日里多是回宫,与张淑妃身边的薛女官学些琴棋书画的本事。 本来姬月白今日是不必去的——毕竟她落水才醒,皇帝也许了她将养几日。只是姬月白昨天白得了张淑妃一巴掌,虽上了药,可她一早起来脸还是肿的,上面巴掌印也清晰的很。 怀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情,姬月白实在是很想带着这巴掌印去给她那兄弟姐妹瞧一瞧,顺道大力宣扬一下张淑妃的“慈母心肠”——既然皇帝现下还信任张淑妃,不想让姬月白搬出永安宫,那姬月白就只能先给张淑妃宣扬一下名声。等张淑妃的名声坏了,皇帝说不得也就改了主意。 当然,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上前来与她说话,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162.打算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话声方落,便见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往身后使了个眼色,立时便有几个身形强壮的太监上前来。那些太监是做惯了这些事情的,因怕徐嬷嬷出声惊扰了主子,便先拿帕子堵了徐嬷嬷的嘴,然后一人架着一边, 就像是拖着一只死狗一般,把几乎吓得瘫软的徐嬷嬷给拖了出去, 杖刑伺候。 满屋子的人看着徐嬷嬷被拖出去,眼珠子仿佛都有些不会转了,不自觉的便已屏息, 殿内一时间更是听不到丁点儿的声音,只心跳仍旧不止:三、三十杖,徐嬷嬷这样的年纪,这三十杖下去,岂不要没命?! 想起徐嬷嬷往日里的风光与体面, 再看看眼下的下场, 便是张淑妃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猛地醒过神来:皇上这是要借这事, 借徐嬷嬷的一条命,给永安宫里那些不知轻重的下人一个严酷的警告——这是朕的公主, 岂是下仆可以怠慢的?! 便有往日里仗着张淑妃, 不把姬月白放在眼里的下人, 此时也吓得哆嗦起来, 好似心头的浮尘全都被抹了去, 整颗心囫囵间清醒过来:是啊,这是公主,哪怕张淑妃做娘的不喜欢女儿,还有皇帝这个做爹的呢。 一时间,诸人又惊又怕,再不敢小觑姬月白这位二公主,打从心里的敬畏。 姬月白却是安然如故。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徐嬷嬷看着好似和蔼可亲,可她原就是张家安排的人,先时伺候孝全皇后,如今又伺候张淑妃,自然不会真就只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头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这么些年下来,徐嬷嬷手里头的人命还有肮脏事早就数不胜数了。 既如此,想必徐嬷嬷也应该多少能料到自己这个恶奴也有遭报应、被舍弃的一日。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把头依在皇帝肩头,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张淑妃的脸上:张淑妃现下的脸色是真的很难看,白里透青,神色惶恐——看样子,她还真有些被吓住了。 难不成,张淑妃以为死个徐嬷嬷就够了? 不,这怎么能算够?! 姬月白心下沉静,不紧不慢的思忖着接下来的事情,神色间却还是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惶恐与害怕。 就在此时,门外的太监抬步上来,恭谨禀告:“陛下,徐嬷嬷已叫打死了。” 这话说的平平静静,可一条人命就在这样的平静里没了。要知道,这可是先时伺候过孝全皇后的老人,更是张淑妃身边最得用的心腹。 殿中许多人便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打了个冷噤,只觉得有寒气从骨头里一丝丝的往外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然,眼下心情最复杂的莫过张淑妃,她一张皎若明月的面容好似宣纸一般薄且白,隐约又透出青色来,眼中更是惊惧害怕交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雪颊边徒然升起两团潮红,竟是真就犯了咳疾,开口咳嗽起来。 然而,在这样人命造就的死寂里,没人敢开口出声,更是没人敢动作。便是伶俐如薛女官,一时间也是手脚僵硬,竟是忘了上前去服侍张淑妃。 真正镇定如初的大约只有姬月白和皇帝。不过,姬月白还是跟着作出害怕模样。她深知皇帝颇有些怜弱惜小的毛病,这时候便也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往皇帝怀里钻了钻。 大约是先前额角鬓边被皇帝用手捋过的缘故,鸦黑的碎发不甚服帖,胡乱翘着,看上去有些茸茸的,衬着姬月白那张雪白的小脸,真是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可怜又可爱。 皇帝原就心疼女儿,此时更是一颗心都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又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道:“不怕,有父皇在呢。”到底还是对徐嬷嬷这欺主的恶奴余怒未消,又咬牙道,“这恶奴原就罪有应得。”只打了几杖就死了,可真是便宜这恶奴了! 姬月白手臂搂着皇帝的脖颈,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父皇”,真就好似一个依赖父亲的小女孩。可她眼睛余光却还是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正立在一侧的翡色:此时的翡色真就好似最普通的宫人一般,虽面色苍白,但仍旧恭谨的立在一侧,没有出声的意思。 姬月白见状,心里虽有冷笑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就知道,翡色一到张淑妃身边便又要缩头犹豫了......不过,事到如今,姬月白又如何会叫翡色逃了去。她叫过了皇帝又转头去看正咳嗽着的张淑妃,面上似有焦急关切的神色一掠而过,一开口便把人扯了进来:“母妃都咳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站着?翡色,你还不倒盏茶给母妃?” 翡色不觉暗暗叫苦,心知眼下再装不得傻,若是不依着姬月白先前吩咐的行事,便是这回糊弄过去,回头张淑妃疑心起来也是要拿自己算账的。索性都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翡色心头一横,这就垂下眼帘,温顺的捧了温茶上去服侍着张淑妃。 张淑妃也是一时惊吓之下方才犯了咳疾,眼下也明白皇帝面前不好失态的道理,这就就着翡色的手喝了几口热茶,然后便欲叫翡色下去。 不想,翡色却不知是从哪儿抽出一条帕子,满面惶然的道:“娘娘,您,您怎么咳血了.......” 翡色似是吓到了,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她浑身都在发颤,腿软的跪倒在地上,可手上却还是举起一条帕子,高高的举着,好叫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是张淑妃的帕子,上面还绣着她喜欢的玉兰花,而帕子上面却是沾着点点血迹,似是咳出来的。。 因着翡色给张淑妃端茶喂水是背对着人,她抽帕子的动作又颇有些机巧,这乍一眼看过去,旁人都以为她是无意间在张淑妃的榻上发现了这条帕子的。 皇帝本还因着徐嬷嬷的事情,对张淑妃也有几分迁怒,可听说张淑妃竟是咳血了,心里亦是添了几分的担忧和焦急:“来人,快传太医!”他与张淑妃这么多年下来,还有姬月白这么个女儿在,自然不是没有一点感情。 张淑妃闻言却是心头一跳,那真切的尝到了惶恐的滋味,皎若明月的面庞几乎都要透出青白来:那陆太医也不知今日是不是当值,若是叫来个不知事的,她这装病的事可怎么瞒过去? 真要被戳破了,这可是欺君之罪! 一念及此,张淑妃更是慌张起来,偏皇帝传太医的话也是好意,她这做病人的更是不好拦着。她抬起手使劲的压着心口处,勉强忍下那一阵阵的头晕和胸闷,这才垂下意识的抬眼去看正窝在皇帝怀里的姬月白。 姬月白像是受了惊,大半身子都埋在皇帝怀里,只露出小半张略有些苍白的小脸儿。 虽她年纪还小,形容略显清瘦,也没有张淑妃那样令人惊艳的绝世姿容,但一眼望去仍可看出五官的精致姣好。眉如弯月,颊如新荔,唇如樱珠,就连一双乌眸也是水亮的,乌溜溜好似两丸黑水银。 而此时,她正用那乌溜溜的眸子凝视着看着张淑妃,目光清凌凌的,似还有女儿对母亲的几分担忧和关切。 张淑妃看在眼里,却觉得姬月白眼底沉淀着的是说不出的冷漠,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嘲与热讽。 可是,哪怕是那样一个将孩子视若性命,为了孩子情愿与所有人抗争的母亲也没能坚持到最后...... 爱是如此美好,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在那样的绝境里,人类的爱微小如尘埃,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也没有所谓的奇迹会发生。 当年,她与那个女人随着流民一路奔逃,眼见着女人为了养活孩子,一次次的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无数个男人。然而,到了最后,女人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孩子丢到了草丛里。 那时候,那个女人已有一天没喝水,她与姬月白说话的时候,麻木干瘦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上面还有眼泪,就像是干涸的土地或是河床里挤出来的浑浊液体:“我活不下去了,不能抱着他一起死,更不能叫那些饿红了眼睛的人吃了他——把他丢在这里,我心里还有个念想。也许,也许有人好心捡了他,把他养活了呢.......要真有好心人,我一辈子感激他,下辈子还要给人做牛做马。” 绝望比死亡更可怕,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它让丈夫出卖妻儿、让母亲抛弃幼子、让乱世里的人活得猪狗不如........ 那时候的姬月白也还剩下些好心,可她没办法去做那个好心人——她太弱了,弱的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事实上,她自己都已快饿死了,连睡觉的时候都还要分心提防着流民群里觊觎自己的龌龊男人,实在再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 163.蛊惑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隐约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 忍不住又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这一次她倒是把周侧看得更清楚了:她正躺在一张宽敞的檀木大床上, 月白色的床帐, 上绣金丝银镂的莲花, 并蒂成双,素雅中又带着几分清贵。床帐上方还挂着一个丁香紫的香袋儿, 幽香如缕..... 这是,这是她母亲张淑妃的寝宫:永安宫。 姬月白还在发怔, 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 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 一个机灵, 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 千娇万贵,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虽甚少见人, 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 赞她姿仪甚美, 世所罕见。 那时候, 张国公两朝元老, 世子年轻有为, 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张淑妃原就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国色,只是幼时随母礼佛,常年素衣布履,少有盛装时,入宫那一日却很是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一身的锦绣绫罗,如披烟染霞;云鬓上珠翠摇曳,有宝光流转,一眼望去当真便如山间云端的姑射仙人又或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仙姿玉貌,容光皎然,令人见之而忘俗,连魂魄似也要被迷了住。 那是洛神赋里写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便是至尊天子也是见而心动,慨然而叹:“不见卿,不知何为美人”。 因此,张氏初入宫虽只得贵人位,此后数月独宠,终于有孕。待她第二年生下公主,天子便赐她淑妃之位,后宫之中也只略逊于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许氏和宸妃方氏。 孩童对于母亲多有濡慕,张淑妃又是这样我见犹怜、天下罕有的美人,姬月白幼时自然也对母亲孺慕非常,只觉得母亲美貌心慈,柔弱无助,为人子女自是应当事事依从,不敢有违。只可惜,到了最后,却是她的这位好母亲在她面前垂泪,哀声求她道:“皎皎,那左贤王据说也是雄伟英武之人,倒也堪配吾儿。你就当是为了母亲和你兄长.......你就,你就嫁了吧?” 呵,灭她家国的豺狼之辈,也能配她? 呵,送女求和,以谋富贵,那也算是嫁? 张淑妃那几句话,姬月白真是能记到了死。 所以,死后再睁眼,看到仍旧年轻美貌的张淑妃时,姬月白还有一二的恍惚和不解:难不成,就是死了到地下,她还得和这位早撕破了脸的母亲再做一回母女? 姬月白有片刻的茫然,脸上呆怔怔的。张淑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喜,不觉又唤了一声:“皎皎?” 这一回的声音却是大了一些,姬月白终于从那云里雾里的迷怔中回过一丝神来,习惯性的应了一声:“我没事,母妃......” 张淑妃听得她这声音,微蹙的柳眉终于舒展了一些,转头吩咐薛女官派人去给皇帝、太后等处报个信儿,就说二公主已经醒转了。 待得吩咐过后,张淑妃这才抬手,用玉白的素手替女儿拉了拉颜色素雅的锦被。她却是难得温柔,以指作梳理了理女儿那及肩的细软乌发,抚着她鸦黑的鬓角,絮絮的道:“这回的事,你表姐都已与我说过了。她是真吓着了,也是与我认了错,怪可怜的......虽说,她确有些不小心的地方,可到底是一家人,你可不能与她计较。待会儿你父皇若是来了,你就把你这回落水的事推去景和宫那头——反正,谁都知道你那三哥儿是混世魔王,成日里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却也不差这一件........” 见姬月白仍旧在发呆,张淑妃不由挑了挑柳眉,杏眸微瞪,睇了她一眼:“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这都醒了,怎么还傻愣愣的?” 姬月白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却又有些诧异:这话,她是听过的。 姬月白六岁进学,按例是要选伴读的,于是成国公府便把府里的嫡长女也就是姬月白的亲表姐张瑶琴给送了进来。张淑妃自来便把娘家放在第一位,喜欢侄女胜过女儿,时不时的便要与女儿说“你表姐才入宫,你要多让着她点”又或者“都是一家人,莫要太计较”...... 张瑶琴又会做人,嘴甜如蜜,手段了得,倒是哄得姬月白拿人当亲姐姐一般的看待,送衣服送首饰,最后见张瑶琴喜欢自己的猫儿便也忍痛送了人。 这一回,也是张瑶琴和三皇子私下里起了些争执,姬月白傻愣愣的上前去劝架,结果被张瑶琴不小心绊了一下。姬月白自己踩着自己裙裾,正好就跌进了边上的湖水里。好在,张瑶琴和三皇子很快叫了人来救,姬月白倒是没有真出事。因着那是私下闹的,边上也没个见证人,待得姬月白醒了后,皇帝便特意来问她这个当事人是怎么回事。姬月白那时候最听张淑妃的话,便依着她的教导,把自己落水的事情推给了三皇子。为着这事,皇帝罚三皇子禁足抄书,因为三皇子一贯爱惹事,便是叫冤也没人信他。最后,三皇子便把账全都记在了姬月白的头上,便是后来与张瑶琴这罪魁祸首和好了,都没给姬月白这个妹妹一个好脸色。 姬月白想到这里,忍不住用指腹在锦被上用金线绣出来的绣纹上摩挲了一下,暗自苦笑:她以前是有多傻啊?张淑妃口口声声说“都是一家人”,只把侄女看得比女儿还重,可她却是忘了自己姓姬不姓张。虽说三皇子也算不得好人,可真论起来她和三皇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偏她这个傻子,为个与她面和心不和的表姐得罪三皇子这个亲哥! 正在姬月白犹自自嘲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击掌声,然后是尖细的通传声—— “皇上驾到”。 张淑妃起身去迎驾,见床榻上的女儿还傻愣愣的便悄悄的掐了下她的手心,压低声音:“记着,就说是你三哥推的.......” 话声未落,便有宫人掀开外面的水晶帘子,帘栊轻响,皇帝阔步走了进来。他今日只穿了轻便的常服,腰间系着一条明黄色丝绦,一入门便抬手免了张淑妃的礼,走到榻边后才徐徐叫起:“都起来吧......” 宫人太监们这才小心起身,恭谨的垂首立在左右,大气也不敢出。 皇帝顺势坐到了榻上,见脸色苍白的幼女正抱着锦被发怔,不由有些心疼,“皎皎这回可是吃苦了,快与父皇说说,究竟怎么回事?父皇必是要与你做主的!” 姬月白微微仰头,正好能看见皇帝清瘦的面庞。 皇帝少年登位,如今已年过三十,面容虽是白净清瘦却显得老成许多,好似四十许的人。大约是素日里政事繁忙,烦心事也多,他的头发有些稀疏,发线偏后,越发显得额头高且宽。因他常皱眉,眉心处有三道浅浅的刻痕,这似乎也暗示了:这位看似温和的帝王也不是个真正好脾气的。 164.上门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却直直的看入她那含泪的双眸,似是要看入她的心底, 一字一句的道:“我叫你一声表姐, 那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可你既是入宫做我伴读,平日里最好还是叫我一声‘公主’或是‘殿下’。这虽是小事, 可表姐到底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女, 这般失礼,岂不是要叫旁人笑话成国公府的教养?” 张瑶琴藏在袖中的手掌下意识的握紧。她生得十指纤纤,指甲上描着精致的花色,此时指甲尖扣着柔嫩的掌心肉, 屈辱感与刺痛感如长针一般扎在心上,令她重又清醒过来。只见她面上楚楚,双眸几乎要掉下泪来, 似是强忍着委屈:“殿下说的是, 是我失礼了。” 姬月白看了她片刻, 讥诮的扬了扬唇角, 然后便道:“还有什么事吗?” 张瑶琴隐约意识到姬月白身上某种变化:她的这位小表妹忽然之间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天真不再, 也没有过去那么好骗好哄了。意识到这个后, 张瑶琴心里不觉凛然:说不得姬月白这回是真是想要与她翻脸,要赶她出宫了, 她现在再和姬月白僵持下去显然毫无意义, 倒不如去寻张淑妃这个一心向着自己的姑母...... 压住了心头的不安, 张瑶琴立时便低头道歉, 甚至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恭谨小心:“往日里我多有失礼之处,只盼着公主莫要与我计较。” 姬月白没理她,倒像是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睛:“是了,我之前把白玉寄养在你那里,算一算也有小半个月了吧?倒是怪想的.......”白玉是姬月白之前养的猫,因为张瑶琴喜欢,又有张淑妃劝说,她碍着面子就送人了。不过,姬月白现在也不讲究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往回要猫自然不会不好意思。 张瑶琴笑容僵硬,但还是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去把白玉送来给公主。” “不急,我还有许多东西在表姐哪儿,等等让人送张单子过去,表姐看着单子一样样的还便是了。”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心里却是冷冷的,甚至已经下定了决心:从现在开始,哪怕是一根针,她都觉不会叫张瑶琴占了去。 张瑶琴忍着气,含笑道:“我知道了。” 姬月白讨完了东西,想了想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又看了张瑶琴一眼,“表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尾音微扬,带着一点懒洋洋的味道,可那这赶人送客的嫌弃讥诮之意却是半点也不少。 简直是不给张瑶琴留一点面子。 张瑶琴便是再能忍,秀面也不由白了白。她手掌攥紧,声音低了一些:“公主,您应该知道您落水的时候,除了您和我之外还有三皇子在吧?” 她到底年纪还小,还没有日后唾面自干的忍耐力,眼下被姬月白这样冷嘲热讽着,终于有些忍不住:“殿下,落水之事,并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的。” 姬月白眼尾微挑,如两丸黑水银的眸子好似被冰雪冻住,分外冷漠,依稀还有几分的讥诮:“你的意思是,我父皇宁愿相信你一个臣女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 张瑶琴知道这场对话最好就此打住,但她确实有些底气和准备,不禁咬了咬唇,低声应了一句:“三皇子亦是陛下爱子。” 女孩总是比男孩早熟的,更何况,张瑶琴的年纪也比三皇子大。 虽然三皇子总爱欺负人、给张瑶琴找麻烦,但张瑶琴心里却很清楚:三皇子欺负她并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因为对她有好感。 只是,她心气儿极高,看不上三皇子这位非嫡非长、没什么前途的皇子,自然不会挑破,只故作不知的与三皇子照常往来,慢悠悠的吊着人。这回姬月白落水,边上便只有她和三皇子,她生怕惹事上身,当时便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她很是可怜的在三皇子面前哭了一通,说了许多自己处境为难的地方,虽没有一句让人顶罪的话,但依着三皇子的心性,若她真有事必是要跳出来替她顶罪的。 本来,张瑶琴还想着,如果姬月白醒来后知趣些,主动把事情归结到脚滑不小心或是三皇子身上,自是万事皆好;可若是姬月白想把这事赖在张瑶琴身上,那也怪不得张瑶琴与三皇子两人统一口供,让姬月白在皇帝面前丢个大脸了——毕竟,三皇子也是皇上的亲子,且两个人的口供肯定是比姬月白一个人的更可信。 事实上,张瑶琴面对着姬月白时,心里总有些隐秘的优越感:无论是在张淑妃还是三皇子面前,姬月白这做女儿做妹妹的甚至都及不上自己这个“外人”——换句话说:除了运气好投了个好胎,姬月白根本及不上自己半点儿...... 姬月白似乎能听见张瑶琴的心声,她挑眉看了张瑶琴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 张瑶琴隐约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只得攥紧了手掌,忍耐着不出声。 姬月白并没有顺着张瑶琴的话往下说,只是随口指派道:“你去替我倒杯茶。” 张瑶琴咬牙忍了忍,亲自端起青玉盏,给姬月白倒了一盏热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递上去。 姬月白却没接,只是抬眼看着张瑶琴:“你看清楚了?” 张瑶琴只当姬月白指的是茶水,随意的扫了一眼,便肯定的道:“是碧螺春,洞庭碧螺春。”这是贡茶,每年统共也就那么些,宫里各宫分一点也就没有多少了,确是十分贵重。可张瑶琴自觉自己的眼界还不至于低到计较这个,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姬月白问这个做什么。 姬月白挑了一下唇角,反倒笑了一下:“我说的是,你看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了么?” 张瑶琴抓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咯吱作响,骨节透青,便是连紧绷的指尖都不觉透出一丝白来。 姬月白却是淡淡一笑,漫不经心的伸手接过那盏茶,悠悠然的道:“表姐,我知道你很聪明,也有很多人喜欢你。可你要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说着,手一抬,滚烫的茶汤直接便泼到了张瑶琴的脸上。 只听她慢条斯理的又问了一遍,“现在,清楚了么?” 一力降十会,眼下的姬月白自然不必和张瑶琴斗智斗勇又或者弯来绕去,她直接以及之长克敌之短,拿身份压人——本来,她还想要打人一巴掌,考虑过后又觉得自己如今体弱无力,打人也使不上劲,还不如泼热水来得简单直接呢。 滚烫的茶水泼到张瑶琴的脸上,烫得她面皮发红,鸦黑色的湿发粘在雪颊上,一滴滴的茶水顺着发尾往下落。价值千金的茶叶就这样黏糊糊的贴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往下滴水,连同她脸上的脂粉,一点点的往下掉。 好似整张脸皮都要被人撕下来了。 狼狈且难堪。 张瑶琴有着远比常人更高的自尊,无法不为自己这落汤狗一般的形容而倍觉屈辱。在这一刻,她只觉得热血从心头起来直涌上脑,下意识的咬紧了牙根,几乎咬碎了一嘴银牙,险些失态。 然而,她的面上仍旧恭恭敬敬,反而垂了头,一字一句的应道:“清楚了。” 姬月白便百无聊赖的摆摆手,好像是打发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仆一般,漫不经心的道:“那你出去吧。” 张瑶琴咬着牙,维持着最后的一点理智和恭谨,行礼如仪,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直以来,她信奉的都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那么那些屈辱和责难终究只会是她的磨刀石,令她更加出众。 所以,张瑶琴离开时,脊背依旧挺得很直,秀颈挺直,礼节如常,堪称是宫廷礼仪典范。 便是姬月白都不得不为她感叹:张瑶琴可真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她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扎了这么多刀,张瑶琴竟也忍了下来。 本想再抓一点对方小把柄的姬月白倒是真有些点儿服气了:怪不得前世的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 165.簪子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实在不想将自己宝贵的生命与时间浪费在张瑶琴这样的人身上,这便言简意赅的道:“入宫前, 嬷嬷应该也都和表姐你说了吧:宫中先有君臣, 而后才有亲疏。表姐——” 张瑶琴的面色有一瞬间的空白和不自然。 姬月白却直直的看入她那含泪的双眸,似是要看入她的心底, 一字一句的道:“我叫你一声表姐,那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可你既是入宫做我伴读, 平日里最好还是叫我一声‘公主’或是‘殿下’。这虽是小事, 可表姐到底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女,这般失礼, 岂不是要叫旁人笑话成国公府的教养?” 张瑶琴藏在袖中的手掌下意识的握紧。她生得十指纤纤,指甲上描着精致的花色, 此时指甲尖扣着柔嫩的掌心肉,屈辱感与刺痛感如长针一般扎在心上, 令她重又清醒过来。只见她面上楚楚,双眸几乎要掉下泪来,似是强忍着委屈:“殿下说的是,是我失礼了。” 姬月白看了她片刻, 讥诮的扬了扬唇角,然后便道:“还有什么事吗?” 张瑶琴隐约意识到姬月白身上某种变化:她的这位小表妹忽然之间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天真不再, 也没有过去那么好骗好哄了。意识到这个后, 张瑶琴心里不觉凛然:说不得姬月白这回是真是想要与她翻脸, 要赶她出宫了, 她现在再和姬月白僵持下去显然毫无意义,倒不如去寻张淑妃这个一心向着自己的姑母...... 压住了心头的不安,张瑶琴立时便低头道歉,甚至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恭谨小心:“往日里我多有失礼之处,只盼着公主莫要与我计较。” 姬月白没理她,倒像是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睛:“是了,我之前把白玉寄养在你那里,算一算也有小半个月了吧?倒是怪想的.......”白玉是姬月白之前养的猫,因为张瑶琴喜欢,又有张淑妃劝说,她碍着面子就送人了。不过,姬月白现在也不讲究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往回要猫自然不会不好意思。 张瑶琴笑容僵硬,但还是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去把白玉送来给公主。” “不急,我还有许多东西在表姐哪儿,等等让人送张单子过去,表姐看着单子一样样的还便是了。”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心里却是冷冷的,甚至已经下定了决心:从现在开始,哪怕是一根针,她都觉不会叫张瑶琴占了去。 张瑶琴忍着气,含笑道:“我知道了。” 姬月白讨完了东西,想了想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又看了张瑶琴一眼,“表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尾音微扬,带着一点懒洋洋的味道,可那这赶人送客的嫌弃讥诮之意却是半点也不少。 简直是不给张瑶琴留一点面子。 张瑶琴便是再能忍,秀面也不由白了白。她手掌攥紧,声音低了一些:“公主,您应该知道您落水的时候,除了您和我之外还有三皇子在吧?” 她到底年纪还小,还没有日后唾面自干的忍耐力,眼下被姬月白这样冷嘲热讽着,终于有些忍不住:“殿下,落水之事,并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的。” 姬月白眼尾微挑,如两丸黑水银的眸子好似被冰雪冻住,分外冷漠,依稀还有几分的讥诮:“你的意思是,我父皇宁愿相信你一个臣女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 张瑶琴知道这场对话最好就此打住,但她确实有些底气和准备,不禁咬了咬唇,低声应了一句:“三皇子亦是陛下爱子。” 女孩总是比男孩早熟的,更何况,张瑶琴的年纪也比三皇子大。 虽然三皇子总爱欺负人、给张瑶琴找麻烦,但张瑶琴心里却很清楚:三皇子欺负她并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因为对她有好感。 只是,她心气儿极高,看不上三皇子这位非嫡非长、没什么前途的皇子,自然不会挑破,只故作不知的与三皇子照常往来,慢悠悠的吊着人。这回姬月白落水,边上便只有她和三皇子,她生怕惹事上身,当时便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她很是可怜的在三皇子面前哭了一通,说了许多自己处境为难的地方,虽没有一句让人顶罪的话,但依着三皇子的心性,若她真有事必是要跳出来替她顶罪的。 本来,张瑶琴还想着,如果姬月白醒来后知趣些,主动把事情归结到脚滑不小心或是三皇子身上,自是万事皆好;可若是姬月白想把这事赖在张瑶琴身上,那也怪不得张瑶琴与三皇子两人统一口供,让姬月白在皇帝面前丢个大脸了——毕竟,三皇子也是皇上的亲子,且两个人的口供肯定是比姬月白一个人的更可信。 事实上,张瑶琴面对着姬月白时,心里总有些隐秘的优越感:无论是在张淑妃还是三皇子面前,姬月白这做女儿做妹妹的甚至都及不上自己这个“外人”——换句话说:除了运气好投了个好胎,姬月白根本及不上自己半点儿...... 姬月白似乎能听见张瑶琴的心声,她挑眉看了张瑶琴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 张瑶琴隐约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只得攥紧了手掌,忍耐着不出声。 姬月白并没有顺着张瑶琴的话往下说,只是随口指派道:“你去替我倒杯茶。” 张瑶琴咬牙忍了忍,亲自端起青玉盏,给姬月白倒了一盏热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递上去。 姬月白却没接,只是抬眼看着张瑶琴:“你看清楚了?” 张瑶琴只当姬月白指的是茶水,随意的扫了一眼,便肯定的道:“是碧螺春,洞庭碧螺春。”这是贡茶,每年统共也就那么些,宫里各宫分一点也就没有多少了,确是十分贵重。可张瑶琴自觉自己的眼界还不至于低到计较这个,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姬月白问这个做什么。 姬月白挑了一下唇角,反倒笑了一下:“我说的是,你看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了么?” 张瑶琴抓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咯吱作响,骨节透青,便是连紧绷的指尖都不觉透出一丝白来。 姬月白却是淡淡一笑,漫不经心的伸手接过那盏茶,悠悠然的道:“表姐,我知道你很聪明,也有很多人喜欢你。可你要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说着,手一抬,滚烫的茶汤直接便泼到了张瑶琴的脸上。 只听她慢条斯理的又问了一遍,“现在,清楚了么?” 一力降十会,眼下的姬月白自然不必和张瑶琴斗智斗勇又或者弯来绕去,她直接以及之长克敌之短,拿身份压人——本来,她还想要打人一巴掌,考虑过后又觉得自己如今体弱无力,打人也使不上劲,还不如泼热水来得简单直接呢。 滚烫的茶水泼到张瑶琴的脸上,烫得她面皮发红,鸦黑色的湿发粘在雪颊上,一滴滴的茶水顺着发尾往下落。价值千金的茶叶就这样黏糊糊的贴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往下滴水,连同她脸上的脂粉,一点点的往下掉。 好似整张脸皮都要被人撕下来了。 狼狈且难堪。 张瑶琴有着远比常人更高的自尊,无法不为自己这落汤狗一般的形容而倍觉屈辱。在这一刻,她只觉得热血从心头起来直涌上脑,下意识的咬紧了牙根,几乎咬碎了一嘴银牙,险些失态。 然而,她的面上仍旧恭恭敬敬,反而垂了头,一字一句的应道:“清楚了。” 姬月白便百无聊赖的摆摆手,好像是打发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仆一般,漫不经心的道:“那你出去吧。” 张瑶琴咬着牙,维持着最后的一点理智和恭谨,行礼如仪,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直以来,她信奉的都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那么那些屈辱和责难终究只会是她的磨刀石,令她更加出众。 所以,张瑶琴离开时,脊背依旧挺得很直,秀颈挺直,礼节如常,堪称是宫廷礼仪典范。 便是姬月白都不得不为她感叹:张瑶琴可真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她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扎了这么多刀,张瑶琴竟也忍了下来。 本想再抓一点对方小把柄的姬月白倒是真有些点儿服气了:怪不得前世的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 至于张瑶琴说到三皇子,姬月白倒也不怕——六岁时的姬月白确实是真没看出来三皇子对张瑶琴的那点儿朦胧好感,可重生再来的姬月白对此却是心知肚明的,她甚至怀疑:前世,三皇子的死很可能也是因为张瑶琴与二皇子的算计。 只是,人心实在是再奇怪不过,哪怕是重新再来,姬月白如今再研究起这些故人的心思,依旧有些琢磨不透,就比如:三皇子也许早便已想好了要做一回英雄,要替张瑶琴顶罪,可当他听说姬月白把事情推到自己身上时却又满心恼恨起姬月白,甚至一记恨便是好多年...... 166.通牒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好在她反应极快, 当即以退为进, 含泪反问道:“表妹,你真的怪我?” 姬月白厌烦透了张瑶琴的装腔作态——要是化个妆, 她都能上台唱戏了——肯定能成名角的那一种。 姬月白实在不想将自己宝贵的生命与时间浪费在张瑶琴这样的人身上, 这便言简意赅的道:“入宫前,嬷嬷应该也都和表姐你说了吧:宫中先有君臣,而后才有亲疏。表姐——” 张瑶琴的面色有一瞬间的空白和不自然。 姬月白却直直的看入她那含泪的双眸, 似是要看入她的心底,一字一句的道:“我叫你一声表姐, 那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可你既是入宫做我伴读, 平日里最好还是叫我一声‘公主’或是‘殿下’。这虽是小事,可表姐到底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女,这般失礼, 岂不是要叫旁人笑话成国公府的教养?” 张瑶琴藏在袖中的手掌下意识的握紧。她生得十指纤纤,指甲上描着精致的花色, 此时指甲尖扣着柔嫩的掌心肉, 屈辱感与刺痛感如长针一般扎在心上, 令她重又清醒过来。只见她面上楚楚,双眸几乎要掉下泪来,似是强忍着委屈:“殿下说的是,是我失礼了。” 姬月白看了她片刻, 讥诮的扬了扬唇角, 然后便道:“还有什么事吗?” 张瑶琴隐约意识到姬月白身上某种变化:她的这位小表妹忽然之间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天真不再,也没有过去那么好骗好哄了。意识到这个后,张瑶琴心里不觉凛然:说不得姬月白这回是真是想要与她翻脸,要赶她出宫了,她现在再和姬月白僵持下去显然毫无意义,倒不如去寻张淑妃这个一心向着自己的姑母...... 压住了心头的不安,张瑶琴立时便低头道歉,甚至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恭谨小心:“往日里我多有失礼之处,只盼着公主莫要与我计较。” 姬月白没理她,倒像是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睛:“是了,我之前把白玉寄养在你那里,算一算也有小半个月了吧?倒是怪想的.......”白玉是姬月白之前养的猫,因为张瑶琴喜欢,又有张淑妃劝说,她碍着面子就送人了。不过,姬月白现在也不讲究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往回要猫自然不会不好意思。 张瑶琴笑容僵硬,但还是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去把白玉送来给公主。” “不急,我还有许多东西在表姐哪儿,等等让人送张单子过去,表姐看着单子一样样的还便是了。”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心里却是冷冷的,甚至已经下定了决心:从现在开始,哪怕是一根针,她都觉不会叫张瑶琴占了去。 张瑶琴忍着气,含笑道:“我知道了。” 姬月白讨完了东西,想了想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又看了张瑶琴一眼,“表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尾音微扬,带着一点懒洋洋的味道,可那这赶人送客的嫌弃讥诮之意却是半点也不少。 简直是不给张瑶琴留一点面子。 张瑶琴便是再能忍,秀面也不由白了白。她手掌攥紧,声音低了一些:“公主,您应该知道您落水的时候,除了您和我之外还有三皇子在吧?” 她到底年纪还小,还没有日后唾面自干的忍耐力,眼下被姬月白这样冷嘲热讽着,终于有些忍不住:“殿下,落水之事,并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的。” 姬月白眼尾微挑,如两丸黑水银的眸子好似被冰雪冻住,分外冷漠,依稀还有几分的讥诮:“你的意思是,我父皇宁愿相信你一个臣女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 张瑶琴知道这场对话最好就此打住,但她确实有些底气和准备,不禁咬了咬唇,低声应了一句:“三皇子亦是陛下爱子。” 女孩总是比男孩早熟的,更何况,张瑶琴的年纪也比三皇子大。 虽然三皇子总爱欺负人、给张瑶琴找麻烦,但张瑶琴心里却很清楚:三皇子欺负她并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因为对她有好感。 只是,她心气儿极高,看不上三皇子这位非嫡非长、没什么前途的皇子,自然不会挑破,只故作不知的与三皇子照常往来,慢悠悠的吊着人。这回姬月白落水,边上便只有她和三皇子,她生怕惹事上身,当时便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她很是可怜的在三皇子面前哭了一通,说了许多自己处境为难的地方,虽没有一句让人顶罪的话,但依着三皇子的心性,若她真有事必是要跳出来替她顶罪的。 本来,张瑶琴还想着,如果姬月白醒来后知趣些,主动把事情归结到脚滑不小心或是三皇子身上,自是万事皆好;可若是姬月白想把这事赖在张瑶琴身上,那也怪不得张瑶琴与三皇子两人统一口供,让姬月白在皇帝面前丢个大脸了——毕竟,三皇子也是皇上的亲子,且两个人的口供肯定是比姬月白一个人的更可信。 事实上,张瑶琴面对着姬月白时,心里总有些隐秘的优越感:无论是在张淑妃还是三皇子面前,姬月白这做女儿做妹妹的甚至都及不上自己这个“外人”——换句话说:除了运气好投了个好胎,姬月白根本及不上自己半点儿...... 姬月白似乎能听见张瑶琴的心声,她挑眉看了张瑶琴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 张瑶琴隐约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只得攥紧了手掌,忍耐着不出声。 姬月白并没有顺着张瑶琴的话往下说,只是随口指派道:“你去替我倒杯茶。” 张瑶琴咬牙忍了忍,亲自端起青玉盏,给姬月白倒了一盏热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递上去。 姬月白却没接,只是抬眼看着张瑶琴:“你看清楚了?” 张瑶琴只当姬月白指的是茶水,随意的扫了一眼,便肯定的道:“是碧螺春,洞庭碧螺春。”这是贡茶,每年统共也就那么些,宫里各宫分一点也就没有多少了,确是十分贵重。可张瑶琴自觉自己的眼界还不至于低到计较这个,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姬月白问这个做什么。 姬月白挑了一下唇角,反倒笑了一下:“我说的是,你看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了么?” 张瑶琴抓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咯吱作响,骨节透青,便是连紧绷的指尖都不觉透出一丝白来。 姬月白却是淡淡一笑,漫不经心的伸手接过那盏茶,悠悠然的道:“表姐,我知道你很聪明,也有很多人喜欢你。可你要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说着,手一抬,滚烫的茶汤直接便泼到了张瑶琴的脸上。 只听她慢条斯理的又问了一遍,“现在,清楚了么?” 一力降十会,眼下的姬月白自然不必和张瑶琴斗智斗勇又或者弯来绕去,她直接以及之长克敌之短,拿身份压人——本来,她还想要打人一巴掌,考虑过后又觉得自己如今体弱无力,打人也使不上劲,还不如泼热水来得简单直接呢。 滚烫的茶水泼到张瑶琴的脸上,烫得她面皮发红,鸦黑色的湿发粘在雪颊上,一滴滴的茶水顺着发尾往下落。价值千金的茶叶就这样黏糊糊的贴在她的脸上,湿漉漉的往下滴水,连同她脸上的脂粉,一点点的往下掉。 好似整张脸皮都要被人撕下来了。 狼狈且难堪。 张瑶琴有着远比常人更高的自尊,无法不为自己这落汤狗一般的形容而倍觉屈辱。在这一刻,她只觉得热血从心头起来直涌上脑,下意识的咬紧了牙根,几乎咬碎了一嘴银牙,险些失态。 然而,她的面上仍旧恭恭敬敬,反而垂了头,一字一句的应道:“清楚了。” 姬月白便百无聊赖的摆摆手,好像是打发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仆一般,漫不经心的道:“那你出去吧。” 张瑶琴咬着牙,维持着最后的一点理智和恭谨,行礼如仪,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直以来,她信奉的都是: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那么那些屈辱和责难终究只会是她的磨刀石,令她更加出众。 所以,张瑶琴离开时,脊背依旧挺得很直,秀颈挺直,礼节如常,堪称是宫廷礼仪典范。 便是姬月白都不得不为她感叹:张瑶琴可真能忍——忍字头上一把刀,她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扎了这么多刀,张瑶琴竟也忍了下来。 本想再抓一点对方小把柄的姬月白倒是真有些点儿服气了:怪不得前世的自己被人耍得团团转。 至于张瑶琴说到三皇子,姬月白倒也不怕——六岁时的姬月白确实是真没看出来三皇子对张瑶琴的那点儿朦胧好感,可重生再来的姬月白对此却是心知肚明的,她甚至怀疑:前世,三皇子的死很可能也是因为张瑶琴与二皇子的算计。 只是,人心实在是再奇怪不过,哪怕是重新再来,姬月白如今再研究起这些故人的心思,依旧有些琢磨不透,就比如:三皇子也许早便已想好了要做一回英雄,要替张瑶琴顶罪,可当他听说姬月白把事情推到自己身上时却又满心恼恨起姬月白,甚至一记恨便是好多年...... 怪不得旁人都说,人性最是不定,人心最是多变。 姬月白叹了一口气,心里倒是略缓了缓:幸好,她醒来后便直接把三皇子喜欢张瑶琴、或许会替张瑶琴顶罪的事情告诉了皇帝。皇帝之所以匆匆离开,也是要去看儿子的态度,验证姬月白的话——作为一个父亲,皇帝必然也不希望儿子看重外人胜过自家兄妹的。 三皇子越是情真意切,皇帝越是留不得张瑶琴。 一念及此,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只语气清淡:“也罢,正好叫你吃个教训,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167.成长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 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 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 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 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 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 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 这回也是我不好, 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 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月白颇是厌烦的抬起头,冷淡的看着来人。 只见张瑶琴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水眸含着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极点。 若单看她这脸容与神态,真真是似极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张皇无措,仿佛没有半点坏心,只犹自天真无辜,就连语声都是格外的诚挚与温柔:“早知道会连累到你,我,我便不与三皇子闹了。是我错了,我.......” 姬月白见着这般的张瑶琴,唇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就靠着湖蓝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张瑶琴的表演:很显然,眼下的张瑶琴还没有日后的城府,便是作戏装样也没日后的娴熟自然,浑然天成。 饶是如此,她此时泪盈于睫,语声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胜风,那娇弱楚楚姿态,实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怜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谅她这“无心之失”。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貌娇嫩、弱质纤纤的女子,骨子里却是十足十的自私自利、冷酷残忍?前世时,张瑶琴对于权力的偏执与渴求,乃至于为此做出的种种恶事,简直是罄竹难书,远超常人想象。 现今的姬月白早便过了信任或是可怜张瑶琴的时候了,再见张瑶琴她甚至都有种“我不去打你的脸,你居然还自己主动上门”的厌恶烦躁感。 所以,看着张瑶琴,姬月白只淡淡的道:“确实是你错了,表姐。” 他咬牙忍下委屈,一张脸涨得通红,似是下定了决心,沉声道:“父皇,是儿臣的错,是儿臣不小心推了二妹妹。二妹妹她大约是为了护着我,这才把事情推到了张姑娘身上。” 皇帝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跪在自己膝下儿子,神色沉沉,不辨喜怒。 他已过而立之年,膝下统共只得了四子二女。虽然比起先帝一子三女来倒是好了许不少,但他心里终究还是觉得自家子嗣不丰,对于几个子女都颇为疼爱——毕竟,孩童夭折的概率也极高,要是再死几个,皇帝怕也受不了。 168.去信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实在不想将自己宝贵的生命与时间浪费在张瑶琴这样的人身上, 这便言简意赅的道:“入宫前,嬷嬷应该也都和表姐你说了吧:宫中先有君臣, 而后才有亲疏。表姐——” 张瑶琴的面色有一瞬间的空白和不自然。 姬月白却直直的看入她那含泪的双眸, 似是要看入她的心底,一字一句的道:“我叫你一声表姐,那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可你既是入宫做我伴读, 平日里最好还是叫我一声‘公主’或是‘殿下’。这虽是小事,可表姐到底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女, 这般失礼, 岂不是要叫旁人笑话成国公府的教养?” 张瑶琴藏在袖中的手掌下意识的握紧。她生得十指纤纤, 指甲上描着精致的花色,此时指甲尖扣着柔嫩的掌心肉,屈辱感与刺痛感如长针一般扎在心上,令她重又清醒过来。只见她面上楚楚, 双眸几乎要掉下泪来, 似是强忍着委屈:“殿下说的是,是我失礼了。” 姬月白看了她片刻,讥诮的扬了扬唇角,然后便道:“还有什么事吗?” 张瑶琴隐约意识到姬月白身上某种变化:她的这位小表妹忽然之间便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天真不再, 也没有过去那么好骗好哄了。意识到这个后, 张瑶琴心里不觉凛然:说不得姬月白这回是真是想要与她翻脸, 要赶她出宫了, 她现在再和姬月白僵持下去显然毫无意义,倒不如去寻张淑妃这个一心向着自己的姑母...... 压住了心头的不安,张瑶琴立时便低头道歉,甚至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恭谨小心:“往日里我多有失礼之处,只盼着公主莫要与我计较。” 姬月白没理她,倒像是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睛:“是了,我之前把白玉寄养在你那里,算一算也有小半个月了吧?倒是怪想的.......”白玉是姬月白之前养的猫,因为张瑶琴喜欢,又有张淑妃劝说,她碍着面子就送人了。不过,姬月白现在也不讲究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往回要猫自然不会不好意思。 张瑶琴笑容僵硬,但还是立刻道:“我这就让人去把白玉送来给公主。” “不急,我还有许多东西在表姐哪儿,等等让人送张单子过去,表姐看着单子一样样的还便是了。”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说着话,心里却是冷冷的,甚至已经下定了决心:从现在开始,哪怕是一根针,她都觉不会叫张瑶琴占了去。 张瑶琴忍着气,含笑道:“我知道了。” 姬月白讨完了东西,想了想也没什么话好说,于是又看了张瑶琴一眼,“表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呀?”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尾音微扬,带着一点懒洋洋的味道,可那这赶人送客的嫌弃讥诮之意却是半点也不少。 简直是不给张瑶琴留一点面子。 张瑶琴便是再能忍,秀面也不由白了白。她手掌攥紧,声音低了一些:“公主,您应该知道您落水的时候,除了您和我之外还有三皇子在吧?” 她到底年纪还小,还没有日后唾面自干的忍耐力,眼下被姬月白这样冷嘲热讽着,终于有些忍不住:“殿下,落水之事,并不是您一个人说了算的。” 姬月白眼尾微挑,如两丸黑水银的眸子好似被冰雪冻住,分外冷漠,依稀还有几分的讥诮:“你的意思是,我父皇宁愿相信你一个臣女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女儿?” 张瑶琴知道这场对话最好就此打住,但她确实有些底气和准备,不禁咬了咬唇,低声应了一句:“三皇子亦是陛下爱子。” 女孩总是比男孩早熟的,更何况,张瑶琴的年纪也比三皇子大。 虽然三皇子总爱欺负人、给张瑶琴找麻烦,但张瑶琴心里却很清楚:三皇子欺负她并不是因为讨厌她,而是因为对她有好感。 只是,她心气儿极高,看不上三皇子这位非嫡非长、没什么前途的皇子,自然不会挑破,只故作不知的与三皇子照常往来,慢悠悠的吊着人。这回姬月白落水,边上便只有她和三皇子,她生怕惹事上身,当时便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她很是可怜的在三皇子面前哭了一通,说了许多自己处境为难的地方,虽没有一句让人顶罪的话,但依着三皇子的心性,若她真有事必是要跳出来替她顶罪的。 本来,张瑶琴还想着,如果姬月白醒来后知趣些,主动把事情归结到脚滑不小心或是三皇子身上,自是万事皆好;可若是姬月白想把这事赖在张瑶琴身上,那也怪不得张瑶琴与三皇子两人统一口供,让姬月白在皇帝面前丢个大脸了——毕竟,三皇子也是皇上的亲子,且两个人的口供肯定是比姬月白一个人的更可信。 事实上,张瑶琴面对着姬月白时,心里总有些隐秘的优越感:无论是在张淑妃还是三皇子面前,姬月白这做女儿做妹妹的甚至都及不上自己这个“外人”——换句话说:除了运气好投了个好胎,姬月白根本及不上自己半点儿...... 姬月白似乎能听见张瑶琴的心声,她挑眉看了张瑶琴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 张瑶琴隐约有些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只得攥紧了手掌,忍耐着不出声。 姬月白并没有顺着张瑶琴的话往下说,只是随口指派道:“你去替我倒杯茶。” 张瑶琴咬牙忍了忍,亲自端起青玉盏,给姬月白倒了一盏热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递上去。 姬月白却没接,只是抬眼看着张瑶琴:“你看清楚了?” 张瑶琴只当姬月白指的是茶水,随意的扫了一眼,便肯定的道:“是碧螺春,洞庭碧螺春。”这是贡茶,每年统共也就那么些,宫里各宫分一点也就没有多少了,确是十分贵重。可张瑶琴自觉自己的眼界还不至于低到计较这个,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姬月白问这个做什么。 姬月白挑了一下唇角,反倒笑了一下:“我说的是,你看清楚你自己的身份了么?” 张瑶琴抓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咯吱作响,骨节透青,便是连紧绷的指尖都不觉透出一丝白来。 姬月白却是淡淡一笑,漫不经心的伸手接过那盏茶,悠悠然的道:“表姐,我知道你很聪明,也有很多人喜欢你。可你要看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169.棋局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坐在位置上, 面色沉静的听着这两人菜鸡互啄,感觉还真是有意思——重回二十年, 这两家伙如今也就能斗斗嘴皮子, 还真是有趣! 曾大学士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回答都不置可否, 随即又点了三皇子来说。 三皇子心里正惦记着张瑶琴的事情, 犹自出神, 冷不丁的被叫起来, 只好结结巴巴的应道:“就,就像是大哥说的, 两个都有错.......”一时儿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大公主被自己没用的弟弟气得咬牙,要不是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 她真想上去踹三皇子一脚! 曾大学士神色仍旧淡淡, 他既没有表扬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真知灼见”, 也没有责备三皇子的心不在焉, 统统略过不提,转口问了大公主和姬月白。 大公主最烦这些讲古的史书故事——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还要翻出来说个没完。可曾大学士点了她的名, 她还是不得不起来, 简明扼要的道:“也是武姜偏心,方才让兄弟生出嫌隙, 引出这兄弟阋墙的事故。” 曾大学士点点头, 又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站起来, 小声道:“其实, 武姜偏心不假,可也是庄公将这些看得太重了——五指尚有长短,为人母自然也有偏好。”她眨了下眼睛,雪腮微微鼓了鼓,像是鼓起了勇气,索性便拿自己作为例子,“像我母妃,她就比较喜欢二皇兄还有我表姐,比较不喜欢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其实,张淑妃那偏心病大家心里也都多多少少有数,可姬月白这么明明白白的把事情说出来,倒是众人都没想到的,尤其是被提到的二皇子,尤其觉得没脸,看着姬月白的目光里也冷了冷,别有些意味。 姬月白才不管他脸色好不好看呢——前一世,她谁都不想得罪,谁都想讨好,事事顺从张淑妃,处处谦让二皇子甚至张瑶琴,只想表现得乖巧柔顺些,好讨他们欢心......可是结果呢?这些人把她当做礼物送去给北蛮左贤王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的犹豫,只把她所有的顺从谦让当做是理所当然。反正这些贱人都是贱的,全都欺软怕硬! 现在,姬月白重活一世,再见着这么一堆儿自私自利的人渣,胸口那气真是怎么也消不去,索性也不委屈自己了,先自己出气自在了再说。她说完了话,不由得又眨了眨杏眸,一派的天真无辜,似是好奇的问道:“曾师傅,我是不是也是寤生的?所以,我母妃才这样不喜欢我?” 这个,还真是不好回答。 不过,曾大学士能被皇帝派来给皇子公主们上课,自然有些本事。他听着姬月白的话,面上笑容和蔼,嘴上却是四两拨千斤:“公主这话实在太重。便是偏心如武姜,再见庄公时也有‘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之叹,母子其后亦是和乐如初,可见母子之爱实乃天性。诗经也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对子女的养育之恩便如昊天一般的无穷无尽,为人子女很该孝顺父母,才不会有‘民莫不榖,我独不卒’的痛苦。” 说到这里,曾大学士的目光不禁在姬月白还带着红肿的面上一转,到底还是略有几分软,随即缓缓道:“当然,为人子女也要知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道理,方才不至于陷亲于不义。” 姬月白神色微变,但还是认真一礼,郑重道:“学生谨受教。” 这才坐了下来。 曾大学士索性便借题发挥的往下解说起来。 很快,上午的学习结束了,曾大学士摆手让诸人休息,自己拿着书册离开,阁里的皇子公主还有伴读们也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姬月白没有伴读帮忙,只自己一个人收拾着,不过她又不急,只一个人慢慢收拾着。 大公主隐约觉得自己这小妹妹好似有些变了,当然,她性子大方,其实还挺喜欢这变化的,于是便上来帮了一把手,顺口问她:“听说父皇已经给你定了新伴读?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什么时候来呀?” 姬月白听着大公主这话不由扬了扬唇,眸光一转,倒是落在了三皇子身边的伴读傅景轩身上,笑了一下:“就是平阳侯府的呀,贤妃娘娘没和你们说吗?” 大公主闻言一怔,也跟着转头去看傅景轩——这位可是平阳侯府世子,正儿八经上旨请封过的。 三皇子和傅景轩在侧原还有几分不以为意,听到这话亦是不由吃了一惊。 三皇子着实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竟是能接张瑶琴的位置,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傅景轩,问他:“你家妹妹怎么样?” 傅景轩其实有两个妹妹,只是一个是一母所出的嫡妹,一个是庶妹。他想着能被点做公主伴读必是嫡妹,这便斟酌着应道:“家妹年纪虽比公主大了两岁,因着母亲娇惯,倒是一团儿孩子气......”他倒是知道自己妹妹因为父母娇惯的缘故养得一身骄纵脾气,此时自然很担心自己妹妹入宫后会惹事,语声也不觉低了许多,目光担忧的看向姬月白,“只盼殿下大人大量,莫要与她计较。” 姬月白一派大方的摆摆手:“我自是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的。” 顿了一下,姬月白饶有兴趣的打量起傅景轩的面色,不放过他脸上一丝的神色变化,故意拖长语调,不紧不慢的道:“毕竟,她便是再如何也与我无关——我的伴读又不是她.......” 傅景轩一怔,转瞬而来的便是不敢置信的惊疑:难不成,二公主选的是自己的庶妹? 他脑中掠过庶妹那畏畏缩缩的模样,更是头疼起来: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公主伴读? 然而,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话语却如惊雷一般的轰隆一声,正好落在傅景轩头顶,简直连他的头盖骨都要被雷给电的焦里透麻了—— “我的伴读不是你的妹妹,而是你弟弟。” 不是妹妹是弟弟? 傅景轩简直没被吓得跳起来,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或是听错了,不由又转头去看姬月白。 然而,姬月白却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的接口道:“听人说你家弟弟长得面若好女,性子也不错,我便与父皇求了旨。现下,想必圣旨应该已经到你们府上了.......” 傅景轩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周侧的人也都吃了已一惊,大公主更是双眼亮亮的去抓姬月白的袖子,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早知道我也去求父皇,让他给我选个男伴读了。” 傅景轩此时终于咽下口水,试探着道:“殿下,这于礼不合吧?” 姬月白扫了他一眼,脸上似还有几分的天真:“父皇说了,这事仿太.祖烈元公主例,倒不算太出格。” 傅景轩还要再劝,大公主忽又插嘴问道:“你那庶弟真的很好看吗?” 傅景轩只得先回大公主的话:“家弟容貌上却有过人之处......”便是他,回忆起那个庶弟的长相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女子过美则近妖,男子又何尝不如此? 大公主素爱美色,不由心向往之,双手托腮坐着,悠然神往的模样:“那,比淑妃娘娘还好看吗?” 傅景轩不由看了眼姬月白,下意识的道:“娘娘身份尊贵,容貌过人,岂是家弟能够比的。” 大公主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似有几分恹恹,可姬月白却用眼角余光扫了傅景轩一眼,心下暗道:当年大公主见了傅修齐后可是连看张淑妃都有些不屑的,虽然男女容貌不可类比且淑妃当时年纪也大了些,但约莫也能从侧面看出傅修齐的容貌已经到了何等地步——大公主可是自小见惯了张淑妃这样的‘国朝第一美人’,可大公主见到傅修齐时还是要自惭形秽、感慨万千,甚至到了临镜必叹,久久不能忘怀的地步..... 这么一想,姬月白倒是越发的想要早点见见这人了——这可是能把张淑妃从‘国朝第一美人’的位置上踢下去的人呢~ “公主脸上......” 脆嫩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不约而同的撞在一起,两人紧接着便又同时顿住口,抬起眼去看对方,原本的尴尬和不自在竟也好似在彼此的对视间被撞没了。 姬月白这才想起要端公主架子,施施然的扬起下巴,一面打量人,一面把自己没问完的话给问完了:“你脸上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修齐现今才十岁,可他身量在同龄人里也算是很高了,姬月白估摸着他大概比大皇子还要高半个头。 他被带进宫前大约也是被人特意拾掇过一回的,头上束玉冠,身穿宝蓝色的袍子,腰间是一条蓝灰色的缀碧玺珠子的细腰带,那颜色鲜亮的袍裾上有银线暗绣出来的繁复纹路,暗纹映着午后的阳光,似有一丝丝的流光无声无息的滑过。 170.遇匪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听说皇上要来,玉暖一时儿也顾不得其他, 这便匆匆跑来报信了。 姬月白依旧从容, 提着笔不紧不慢的写完了眼前几个字, 用细沙吸去余墨, 最后再拿玉麒麟镇纸压住了宣纸。 收拾整齐了,她才抬手将怀里的雪团儿递给一侧的宫人, 悠悠然的从椅子上站起来, 起身往外走去:“走吧。” 玉暖被姬月白的态度感染,缓了神, 跟着姬月白一起往正殿去。 因张淑妃这时候还“病”着, 这会儿还拥被卧在榻上。 因张淑妃嫌弃昨夜里下过雨, 外头风冷湿气,故而殿中窗扇都关得紧紧的。也正是因此, 摆在榻案边上的药汤热气袅袅,却是熏得满殿药香。 姬月白上前去,面色如常的与张淑妃行了礼,仿佛从昨晚起便因张淑妃而挨饿受罚的不是她一般。 便是张淑妃看着也不由暗暗道:果然是天生的臭脾气, 便是这样了, 竟还硬着骨头不肯服软! 没等到女儿服软, 张淑妃心里颇是不悦, 脸上难免也跟着显出一些儿来。她抬了抬眼皮, 看了姬月白一眼, 指了指一侧的椅子:“坐吧。” 姬月白便一声不吭的坐下了, 那模样真是故意装出来的乖顺。 张淑妃:“.....”她瞧着姬月白这模样就气闷——真是连句伶俐讨喜的话都不会说! 好在,她们母女也没等太久,不一时便听见从外面传来的击掌声和太监拉长了声调的通禀声。 张淑妃作为“病人”,这时候自然起不来身,但是其他人却还是起身接驾的。姬月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状若无意的往立在一侧的翡色处扫了一眼。 翡色心里有鬼,立刻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的目光,眼神游移,秀容微白。 姬月白却很快便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只听帘拢轻响,便见着皇帝阔步进了殿。 姬月白上前去行礼:“见过父皇。” 皇帝亲手扶了女儿起来,仔细看了她的脸,低声道:“脸色怎么这样难看?”他顺势将女儿抱了起来,掂了掂重量,总觉得自家女儿瘦了许多。 张淑妃闻言,心头一紧,不由抬眼去看姬月白。直到此时此刻,先前对女儿百般苛待的她总算是后知后觉的生出几分后怕来——要是姬月白与皇帝说起自己苛刻饮食的事情,这可怎么好? 姬月白自然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紧张的目光,可她却还是状若无事的抬手去搂皇帝的脖颈,像是和人说悄悄话似的,小声的与皇帝诉苦道:“我,我担心母妃的病,昨晚上都没睡好,只顾着抄佛经给母亲祈福了。” 张淑妃心头一宽,暗觉女儿饿了两顿,到底还是懂事了些。她难得笑应了一声:“是啊,皎皎她一晚上便抄了许多,难得她小人家竟也能耐得住性子。”说罢,又叫人拿了姬月白抄的佛经过来给皇帝看。 皇帝仔细看了看,不禁又赞了一回女儿孝心,随即心疼的伸手捋了捋女儿鸦黑的鬓角,疼惜不已:“哪里就要你这样紧赶慢赶了?太医都说了,你母妃这病只要静心养着便好了,你只管放下心来便是了。” 姬月白垂下长睫,细长浓密的眼睫就像小扇子,在玉白的肌肤上落下淡淡的影子。她怯生生的道:“可,可徐嬷嬷她说母妃病得厉害,让我少吃些东西,多抽时间给母妃抄抄佛经,也好给母妃祈福了。” 皇帝原还只是怜惜心疼的看着女儿,脸上神色亦是十分温和,听到这话时却不免变了变脸色,沉了声音:“.....她叫你少吃些东西?”声音有些沉,好似风雨欲来之前的压抑与沉重。 姬月白点了点头,像是有些羞赧,把脸埋到皇帝的肩头,难为情的说着:“嗯,我昨晚上还有早上,都只吃了一碗白粥——父皇不信的话,可以问问小厨房的人。” 话声落下,皇帝的脸已经彻底沉了下去:说什么少吃东西多抄佛经,这根本就是欺负姬月白年幼天真,故意苛待!也不知这些个恶奴究竟是哪来的狗胆! 便是皇帝,也是再想不到:自己的女儿,堂堂的大周公主,在他的眼皮底下竟也要被个恶奴欺到头上,这样小的年纪还要挨饿受罪。 皇帝想到这里,越发气恨,偏他还顾着怀里的姬月白以及病榻上的张淑妃,勉强压住了声音,转口问道:“怎么回事?” 他看着张淑妃,虽心里仍旧觉得她病中形容憔悴娇弱,很是可怜,心里却也不免有了些迁怒:虽病时管不了许多杂务,可为母则强,再如何也要照顾好女儿,更不能由着下仆欺负女儿啊!再思及张淑妃往日里的行事,更觉是张淑妃能力不够——虽已是一宫主位竟还辖制不住下人,这才刚病,女儿就被恶奴欺上头了..... 说句不好听的:张淑妃这都算是“德不配位”了。 张淑妃亦被姬月白的话气得脸色发白,险些喘不上气来。她并无大智慧,做的最顺手的不过是撒娇卖乖,眼下对上正在冷怒中的皇帝,不觉打了个冷噤。 好在,她久经考验的本能还是让她立刻的做出了最恰当的选择——只一瞬,她脸上也浮出了惊怒之色,眼角泛红,全然一副被人蒙在鼓里的可怜无辜模样:“这事,妾也是再想不到......” 说着,张淑妃转眸去看一侧服侍的徐嬷嬷,神色既失望又愤恨,声音更是冷冷的,满是厌弃:“你也是我身边的老人了,我原还想着,我这儿病着没精力照料皎皎,这才叫你去看着。你就是这样照顾公主的?” 徐嬷嬷昨日里也是听了张淑妃那一番“养女儿如养狗”的论述,心里自也有几分寒意:张淑妃这样的人,亲女儿一时忤逆都要恨得牙痒,对着底下下人又能有几分真心?多半也是有事就要舍了的。偏,她一家老小都在成国公府,若自己不肯老实替罪认错,只怕就要连累了一家老小..... 她可怜的小孙子才出生不久呢。 想着家里的儿子与孙子,徐嬷嬷终于还是闭了闭眼,垂头跪了下来,立时磕头认罪:“陛下恕罪,娘娘恕罪,老奴一时鬼迷心窍,实在是.....实在是罪该万死!” 话未说完,眼泪便已滚滚而下,真真是涕泪横下,衬着那满头白发,更显得颓老可怜。 张淑妃看着,心里也有一二的不忍,不过这点不忍转瞬即逝,撇开头,冷声道:“拉下去,以后也莫要叫我在永安宫看见她。” 说罢,又去看皇帝脸色,想着自己这一番狠心的处置应是能够叫皇帝消气了。 然而,皇帝却仍旧神色不渝。他眯了眯眼睛,口吻沉静:“先等等。”他冷眼扫了满屋子的宫人太监,话音又冷又淡,隐约透出森森的寒意和嫌恶,“就这么叫人拖出去,岂不是便宜了这该死的恶奴?” 张淑妃用力的攥着被角,细嫩的手指尖紧的几乎都要透出白来。她心口砰砰乱跳,总觉得心脏要被吓得从喉咙口跳出来了,紧张的她几乎就要抬手去压胸口。 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胸口闷痛,仿佛堵着口气,险些就要一口气上不去,给姬月白这孽女给气死了! 不过,她也是真真的悔不当初:早知如此,她何必非要堵着一口气叫人饿着姬月白?这丫头原就是天生反骨,就饿了这么两顿,可不就顺着杆儿往上告御状了?! 直到此时,张淑妃才终于尝着了自作聪明的苦处,从舌尖到舌根都好似泡在黄莲水里,苦的出奇。 张淑妃咳得厉害,仿佛连心肺都要给咳嗽出来,本就透白的脸色更是透出一丝青色来。她哽咽着道:“昨儿是我不好,一时失手伤了皎皎,她心里正堵着一口气儿,若我这做母妃的再生出些事儿来,只怕她越发要怨我偏心了........” 皇帝拿手轻抚她的脊背,温声劝道:“看你,又胡说了!” 张淑妃长睫一垂,眼泪簌簌往下落:“陛下是知道的:我统共也只得了皎皎这一个女儿,真真是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心肝肉儿。往日里,我固是严厉些,可那也是有心要教她好——若是换了瑶琴这些个人,到底是外人,不是我生的,自是只能多哄着。却没想到她小小人儿竟是心思这般重,反是在心里怨我这母妃偏心。我这心里真是,真是.......” 张淑妃说到最后,语声凝噎,似是一口气上不来,玉白的手更是紧张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处,脸色透白如纸,这就又咳嗽起来。 皇帝看着张淑妃白里透青的面容,心里也觉得张淑妃这话颇是有理:也是,那张家姑娘到底是外人,张淑妃面上软和不好多加责骂也是有的,二皇子又是年幼失恃,张淑妃念着长姐估计也不忍多管.......只是自家孩子却又不一样了。偏皎皎年纪小,还分不清里外亲疏、真好假好,反倒心里怨人偏心....... 叹了口气,皇帝便与姬月白招了招手:“站着做什么,快过来。” 171.大局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好在,她已经六岁,到了要选伴读进学的年纪,只要想办法求得父皇点头,应是可以搬出永安宫。 至于新伴读的事情——如果父皇真能依言给她换个新伴读, 那伴读的人选确实是需要她好好考虑。她眼下身边并无可信之人, 偏又深居宫中, 等闲出不得宫,平日做起事来也多有掣肘,实在是很缺人手。若是能选个能干有用的好伴读, 也是一个助力, 说不得还是日后的臂膀.......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 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 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 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 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 竟还说要换伴读, 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 恹恹的样子, “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 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172.见人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红唇一呶, 含笑将手上的青玉茶盏递上去:“您尝尝这茶?” 皇帝伸手接了张淑妃的那盏茶, 低头喝了一口,道:“有些轻浮,不似泉水泡的。比晨露, 又清冽许多....” “陛下果是厉害!”张淑妃笑了笑, 顺势在皇帝身侧坐下, 柔声道,“这泡茶的水是去岁里妾让宫里人采来的梅蕊雪, 只得了几瓮,都叫埋花树下了。这一瓮却是才开不久, 倒想着要叫陛下先尝尝才是。” 张淑妃在家时是金尊玉贵, 千金万金娇养出来的小女儿,起居饮食都很有自己的讲究,平日里爱弄些个晨间露、梅蕊雪又或是陈年雨什么的,时不时的礼佛烧香, 那做派简直是恨不得立时出尘脱俗去升仙,非要同宫里一群俗人划开一条道来不可。 皇帝先是怒火一缓再尝了好茶,倒是不似早前气急,也乐得给她面子, 赞一句:“是不错。” 张淑妃这头略缓了缓皇帝的怒火,自是又把话转回了姬月白的身上, 轻声细语的道:“陛下不知道:皎皎这才刚醒来, 还没醒过神, 哪里说得清话?” 这话说的很是含蓄,不过意思也很:眼下姬月白才醒来,呆呆怔怔、连话都说不清楚,她一句“表姐推了我”这可信度就不大好说了。 说到此处,张淑妃又叹了一口气,温温柔柔的给人捏了捏被角,轻声细语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皎皎你也是,这回也算是吃了苦头了,下回与你皇兄表姐们玩儿的时候可不能再胡来,自己也要小心些,要不然你父皇和母妃都是要担心的。” 姬月白指尖攥着被子一角,细嫩的指尖微微泛白,像是被水洗过的花瓣儿。她咬着唇没说话,心里只觉得可笑:张淑妃这三言两语,倒是把姬月白落水的事归结为小孩家的玩闹和姬月白自己不小心——不得不说,只要关系着张家,张淑妃那一直不转的脑子也能机灵许多。 皇帝自也是听出了张淑妃的意思。 只是,这回姬月白无故落水,身边只三皇子和张家姑娘两个人。皇帝心疼幼女,偏心儿子,多多少少也会迁怒于张家女。原本,他还怕是三儿子胡闹,一时头疼着该如何罚儿子,现下女儿醒来后说是张家女,皇帝自是不会这般轻易绕过对方,必是要敲打一二的。 所以,皇帝端着茶盏,语声冷淡却又透着千钧力:“虽如此,那张家大姑娘也是要罚——她是入宫来给皎皎做伴读的,连皎皎的安危都照顾不上,岂不是她失责?” “陛下.....”张淑妃心里记挂着侄女,还欲再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还是姬月白开口叫了一声:“父皇,你别罚表姐了。” 皇帝早便不喜张淑妃对张家事事回护的做派——要不然这几年也不会渐渐淡了对张淑妃的宠爱。眼下见女儿也是如此,皇帝心里多少有些不悦,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反问了一句:“怎么,你也觉得她不该罚?”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朝皇帝招了招手:“父皇,我和你说个秘密。” 小女孩原就生得玉雪可爱,如珠如玉,此时故作大人模样,倒也把皇帝逗得一乐,于是便依言侧耳过去:“要说什么?” 姬月白真就是一副要和皇帝说个秘密的模样,小心的把嘴贴在皇帝耳边,压低声音,轻之又轻的说了几句话。 皇帝听了几句,面上的笑意便渐渐的收了起来,神色一淡,低头去看姬月白,沉了声音:“你说的是真的?” 姬月白点点头:“真的,真的。” 皇帝沉默片刻:“这可不是能胡说的事儿。” “真的真的,要是我胡说,父皇就罚我一辈子不能吃糖好了。”姬月白鼓起雪腮,气鼓鼓的瞪着皇帝,形状极美的杏眸眼尾似也跟着一挑,倒是显出几分的稚气来。 她这生气的小模样似极了一只伸出小爪子要挠人的奶猫儿。 皇帝念着小女儿这才落水醒来,此时言语形容又极是可爱的,到底还是缓了缓神色,这便开口哄了她几句:“你成日里吃糖,都要蛀牙了,哪里能再吃?不过,要真像你说的那样,父皇到时候再给你换个伴读。” 张淑妃原只是勉强耐下性子在侧听这对父女神神秘秘的说话,听到“换伴读”云云,终于还是忍不住插了一句,开口问道:“怎么就要换伴读了?” 皇帝心里存着别的事情,这时候也没有久坐的心情,便把手上的茶盏搁了下来,转头与张淑妃道:“先不说这个,朕还有事,得走了。”一副起身这就要走的模样。 “陛下难得来一趟,怎么这就要走?”张淑妃闻言实在是有些猝不及防,忙伸手拉住皇帝的胳膊。 皇帝只得顿住脚步,回头看她。 张淑妃在皇帝的目光下垂下头,鬓角赤金凤簪上垂落下晶玉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一晃,沙沙做声。只见她浓长的眼睫也跟着垂了下来,眸中似有水光一掠而过,语声更是绵软软的,实是低柔到了极点:“陛下朝上事忙,妾也帮不上什么,只在心里整日里惦记着,今日特特叫人备了几样陛下喜欢的,就想着一起用顿晚膳也是好的......” 张淑妃少有这般女儿娇态,言语又是这样的温柔婉转,惹人怜爱。便是皇帝也觉得心下一软一酥,再生不出气,这便握住了她的手,捏了捏那柔弱无骨的柔荑,闻声宽慰道:“是真有事。这样,朕改日寻个时候,再来陪爱妃和皎皎用膳,可好?” 张淑妃秀眉一扬,还要说话,皇帝却只是随口说了句不必送,这就脚步不停蹄的领着一群太监宫人,干脆利落的走了。 张淑妃气得脸都有些白了,眼见着皇帝背影已去,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转头去瞪还靠坐在榻上的女儿。 “你又与你父皇胡说了什么?”她想起女儿先前还把事情扯到侄女身上,更是不满,“还有,我之前怎么与你说的?你怎的还说是你表姐推得你?” 姬月白一副无辜模样:“可,就是表姐推了我呀。” 张淑妃雪白的颊边生出两团晕红,柳眉倒竖,杏眸一横,用玉白的手抚住了起伏不定的胸口,一副被姬月白气噎了的模样。她简直一句话也不想再与这个说不通话的逆女说了,索性一甩袖:“你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她对着皇帝也多有些不耐,更何况是女儿?眼下气急了,张淑妃也顾不得其他,直接便摔了帘子出门去,竟是就这么把落水才醒的幼女一人留下了。 姬月白早便知道张淑妃的性子,见此情况,心里依旧有些不是滋味:这就是她的母亲——女儿落水醒来,一不问是否安好,二不问落水缘故,心心念念只想着替推人的侄女儿脱罪,一不如意便甩脸走人。 姬月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勉强提起精神来:她能重生已是天幸,又怎么可以像前世那样为着张淑妃这点儿事纠结自苦?想来,这原也是她和张淑妃母女缘浅,强求不得...... 更重要的,是要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前世,在姬月白看见那一幕幕叫人泣血的人间惨剧时,她曾无数次的为自己的无能与无力而深觉耻辱——国破尚如此,有血性的男儿已为国献身,无数没有名姓的英雄埋骨荒野,许许多多的百姓都在忍饥受难,而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也曾想要去帮助一些人,去守护些什么.......可她什么也帮不上,什么也守不住,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旁人受难,随波逐流的奔逃亡命,最后在病榻上待死。 她还记得那个将她从战场死人堆里拖出来的少年将军冷漠的目光与讥诮的言语—— “你是为这些人哭?也对,现在的你也只剩下这无用的眼泪了........”他身着银白甲衣站在尸山血海里,身上映着的是夕阳最后一缕的余晖。 而他本身就如一尊铁血铸就、无情无感的战神神像,年轻的可怖、俊美的可怖、也冷酷的可怖。连他的言辞也如刀剑般锋利,具有刺穿血肉的力量,将她狠狠的钉死在原地:“这就是弱者可悲可笑之处。” 是啊,弱小才是一切的原罪——因为她的弱小,哪怕竭尽全力也无法改变什么;因为她的弱小,哪怕绞尽脑汁也无法守住什么。而现在,她终于有了重新再来的机会,她也能变得强大起来,也能够有能力去改变一切,力挽狂澜,去做她曾经渴望要做的事情。 想起自己将要做的那些事,姬月白脸色也渐渐透出苍白来,心口却越跳越快,只有乌黑的眸子好似吸饱了水,黑沉沉的。 如同两丸黑水银,饱满灵动,黑亮动人。 殿内一时极静,只有微风从窗扇间吹入,无声无息的拂动帘幔一角。从帘角往里看,正好能见着寝殿两侧立着一对仙鹤紫铜烛台,烧着臂粗的红烛,烛光明亮,被微风吹得一晃,明灭不定的烛光便颤巍巍的映在起伏不定的竹青色帘幔上,似极了夜半时映着月光的粼粼深海。 173.对话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但张淑妃却还是不得不咽了自己酿出来的苦水, 主动开口问道:“那,依陛下的意思?” 皇帝沉声道:“叫人拖出去, 杖三十。叫永安宫里的那些个人都好好看着,看看奴大欺主的又是什么下场!” 话声方落,便见着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往身后使了个眼色, 立时便有几个身形强壮的太监上前来。那些太监是做惯了这些事情的, 因怕徐嬷嬷出声惊扰了主子,便先拿帕子堵了徐嬷嬷的嘴,然后一人架着一边,就像是拖着一只死狗一般,把几乎吓得瘫软的徐嬷嬷给拖了出去,杖刑伺候。 满屋子的人看着徐嬷嬷被拖出去,眼珠子仿佛都有些不会转了, 不自觉的便已屏息, 殿内一时间更是听不到丁点儿的声音,只心跳仍旧不止:三、三十杖,徐嬷嬷这样的年纪,这三十杖下去, 岂不要没命?! 想起徐嬷嬷往日里的风光与体面,再看看眼下的下场,便是张淑妃身边伺候的那些人也猛地醒过神来:皇上这是要借这事, 借徐嬷嬷的一条命, 给永安宫里那些不知轻重的下人一个严酷的警告——这是朕的公主, 岂是下仆可以怠慢的?! 便有往日里仗着张淑妃,不把姬月白放在眼里的下人,此时也吓得哆嗦起来,好似心头的浮尘全都被抹了去,整颗心囫囵间清醒过来:是啊,这是公主,哪怕张淑妃做娘的不喜欢女儿,还有皇帝这个做爹的呢。 一时间,诸人又惊又怕,再不敢小觑姬月白这位二公主,打从心里的敬畏。 姬月白却是安然如故。有道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然徐嬷嬷看着好似和蔼可亲,可她原就是张家安排的人,先时伺候孝全皇后,如今又伺候张淑妃,自然不会真就只安安分分的在宫里头做些端茶送水的活儿——这么些年下来,徐嬷嬷手里头的人命还有肮脏事早就数不胜数了。 既如此,想必徐嬷嬷也应该多少能料到自己这个恶奴也有遭报应、被舍弃的一日。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把头依在皇帝肩头,目光掠过在场众人的脸色,最后落在张淑妃的脸上:张淑妃现下的脸色是真的很难看,白里透青,神色惶恐——看样子,她还真有些被吓住了。 难不成,张淑妃以为死个徐嬷嬷就够了? 不,这怎么能算够?! 姬月白心下沉静,不紧不慢的思忖着接下来的事情,神色间却还是恰如其分的带了几分惶恐与害怕。 就在此时,门外的太监抬步上来,恭谨禀告:“陛下,徐嬷嬷已叫打死了。” 这话说的平平静静,可一条人命就在这样的平静里没了。要知道,这可是先时伺候过孝全皇后的老人,更是张淑妃身边最得用的心腹。 殿中许多人便如被当面泼了一盆冷水,不禁打了个冷噤,只觉得有寒气从骨头里一丝丝的往外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当然,眼下心情最复杂的莫过张淑妃,她一张皎若明月的面容好似宣纸一般薄且白,隐约又透出青色来,眼中更是惊惧害怕交加。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雪颊边徒然升起两团潮红,竟是真就犯了咳疾,开口咳嗽起来。 然而,在这样人命造就的死寂里,没人敢开口出声,更是没人敢动作。便是伶俐如薛女官,一时间也是手脚僵硬,竟是忘了上前去服侍张淑妃。 真正镇定如初的大约只有姬月白和皇帝。不过,姬月白还是跟着作出害怕模样。她深知皇帝颇有些怜弱惜小的毛病,这时候便也作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往皇帝怀里钻了钻。 大约是先前额角鬓边被皇帝用手捋过的缘故,鸦黑的碎发不甚服帖,胡乱翘着,看上去有些茸茸的,衬着姬月白那张雪白的小脸,真是像极了受惊的小动物,可怜又可爱。 皇帝原就心疼女儿,此时更是一颗心都软了,连忙收拢手臂将人搂得更紧了些,然后又伸手在她背上拍了拍,低声安慰她道:“不怕,有父皇在呢。”到底还是对徐嬷嬷这欺主的恶奴余怒未消,又咬牙道,“这恶奴原就罪有应得。”只打了几杖就死了,可真是便宜这恶奴了! 姬月白手臂搂着皇帝的脖颈,软软糯糯的叫了一声“父皇”,真就好似一个依赖父亲的小女孩。可她眼睛余光却还是不易察觉的瞥了眼正立在一侧的翡色:此时的翡色真就好似最普通的宫人一般,虽面色苍白,但仍旧恭谨的立在一侧,没有出声的意思。 姬月白见状,心里虽有冷笑却并不十分意外:她就知道,翡色一到张淑妃身边便又要缩头犹豫了......不过,事到如今,姬月白又如何会叫翡色逃了去。她叫过了皇帝又转头去看正咳嗽着的张淑妃,面上似有焦急关切的神色一掠而过,一开口便把人扯了进来:“母妃都咳成这样了,你们怎么还站着?翡色,你还不倒盏茶给母妃?” 翡色不觉暗暗叫苦,心知眼下再装不得傻,若是不依着姬月白先前吩咐的行事,便是这回糊弄过去,回头张淑妃疑心起来也是要拿自己算账的。索性都已经是到了这地步,也只能如此了...... 翡色心头一横,这就垂下眼帘,温顺的捧了温茶上去服侍着张淑妃。 张淑妃也是一时惊吓之下方才犯了咳疾,眼下也明白皇帝面前不好失态的道理,这就就着翡色的手喝了几口热茶,然后便欲叫翡色下去。 不想,翡色却不知是从哪儿抽出一条帕子,满面惶然的道:“娘娘,您,您怎么咳血了.......” 翡色似是吓到了,双腿一软便跪倒在地上,她浑身都在发颤,腿软的跪倒在地上,可手上却还是举起一条帕子,高高的举着,好叫众人都看得清楚——那是张淑妃的帕子,上面还绣着她喜欢的玉兰花,而帕子上面却是沾着点点血迹,似是咳出来的。。 174.看杀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翠羽般的眉尖不觉一挑,那一瞬似有许多情绪一掠而过。 好在, 她终究还是在这最后关头压下了种种情绪, 重又镇定下来。只见她垂下眼睑, 浓密的长睫随之低垂,仿佛有眼波从微红的眼尾处流出, 似春水淙淙流淌, 无声无息间更见楚楚。 她柔声应道:“妾明白了。” 聪明的人喜欢卖弄聪明,美貌的人自然也喜欢炫耀美貌——张淑妃太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太明白要如何将这优势放大。她低柔应下,然后便在皇帝的注目下躬身行礼, 低垂螓首,不觉便露出一段白腻柔软的脖颈,再往下则是曲线丰盈的胸口和纤细如春柳的腰肢,从上到下的身段皆是妙曼柔软到了极点。 也正是因为这一垂首, 披散的乌发顺势滑落下去, 越发衬得脸颊肌肤腻白如瓷玉。这一抹瓷玉般的白, 使得皇帝留在她脸上的那一点红痕无比清晰——如同白玉有瑕,又似白雪染墨,实在令人叹惋,心生怜惜。 贤妃面上含笑, 心里却暗暗骂道:贱人! 皇帝却是深深的看了张淑妃一眼, 凝视着她依旧美貌惊人的面庞, 想起适才急怒下的一巴掌, 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惊艳和心动,眼中亦是掠过一丝复杂。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无话可说,只摆摆手,语气疲惫:“罢了,你带皎皎回去吧。” 张淑妃心里其实也并不愿意再呆这儿受皇帝奚落、被贤妃看笑话,她有意示弱,眼下得了皇帝的话,这便抓着姬月白的手,领着自己带来的宫人太监匆匆离开。 因着张淑妃心里堵着气,又不好轻易在外发作,此时也只一径儿的走着,一路上竟也没与姬月白说些什么。 姬月白也觉得自己与她无话可说,这便沉默着跟在后面。 母女之间仿佛隔着天堑,泾渭分明却又难得默契,静默非常。 一直等到了永安宫,张淑妃方才甩开姬月白的手,冷声道:“闹成这样,你满意了?” 张淑妃立在廊下,身上穿着一身雪青色绣千叶海棠的长裙,裙上缀着细碎的珠玉,那些珠玉映着银白的月光,盈盈生光,仿若月霞流动。她原就生得体态修长,娉婷婀娜,此时身上笼着一层薄薄的月霞,远远望去:乌发如堆云,肌肤如细雪,神容如冰霜。 仙姿佚貌,真真似极了月下仙子。 姬月白仰头看着张淑妃这脱俗出尘的仪容,看着她脸上那与世俗凡人一般无二的恼恨神色,忽然有些想笑:张淑妃装了一辈子的仙子,天底下都是俗人,只她一个高人一等........可她骨子里却也只是个再俗气自私不过的女人。 也是可笑。 既然想笑,姬月白便也笑了起来,嘴上徐徐问道:“母妃何出此言?” 张淑妃看着女儿脸上那讽刺一般的笑脸,心头一哽,险些便又要上手打人了,只是手才抬到一半却又想起皇帝适才的警告,这才勉强克制着将僵持在半空的手收了回来。 姬月白自是注意到了张淑妃的动作,她看着张淑妃的目光里隐约又带了几分复杂意味,忽然道:“其实,这个问题应该是我来问母妃才对——闹成这样,你满意了?”说话间,她的目光轻飘飘的越过张淑妃,望向夜空,月明星稀,星河暗淡。她一字一句的接着道,“母妃,我们母女闹成这样,你真的满意?” 张淑妃被她这么看着,心里到底有些不是滋味,只面上仍旧冷淡着。 姬月白只笑了笑:“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奇怪——为什么母妃你就是不喜欢我呢?你喜欢二皇兄、喜欢张家那些表姐妹.......偏只不喜欢我。可明明——”她抿了抿唇,方才上过药的面颊仍旧是一抽一抽的疼,是一种牵动皮肉的痛,“可明明,我才是母妃你十月怀胎生下的亲生骨肉,自小也是养在你的身边,为什么你就是宁愿喜欢那些外人都不愿意喜欢我呢?” 说到这里,姬月白一直飘忽的目光终于又落在了张淑妃的面上。她眼中似有水光一晃而过,乌黑的瞳仁如同被水洗过的黑宝石,就那样定定的盯着张淑妃,似是一定要得到她的回答——这原也是她上一世至死都不明白的问题。 被尚在稚龄的女儿这样当面问着,哪怕是张淑妃这样的人也不由生出些许罕见的羞恼。 只是,张淑妃从来就是“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她喜欢一个人时自然是千好万好,讨厌一个人时那便是千万个不好。她的羞恼转瞬即逝,随即便是被女儿当面质问而生出的不悦与烦躁,语声也冷了下来:“说来说去,你还是怨我偏心?” 张淑妃不由挑眉冷笑了两声:“你二皇兄生来失母,我做姨母的多疼他些又有什么?你那些表姐妹们,各个都是好的,又是难得入宫来,我做姑姑的竟是不能对他们好了?”她越说越觉有理,“偏你小小年纪,竟是这样深的心机,还非要与人攀来比去,真真是心窄容不下人!” 姬月白眼中的光一点点的沉淀下去,慢慢的道:“原来母妃是这样想我.......”她沉默片刻,然后道,“不若还是叫我搬出永安宫,也省得碍了母妃的眼。” 张淑妃却是想也不想的一口回绝:“不行,你这样搬出去,丢的还不是我的脸?!” 话已至此,实是无话可说。 姬月白闭了闭眼,然后再睁开,终于还是沉静的与张淑妃行礼告退:“今日事多,我是真累了。母妃,我便先回去了。”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张淑妃却不想就这么放过忤逆自己的女儿,把人叫住了:“我还没与你把话说完就要走——你这是哪学的规矩?!” 姬月白只得顿住脚,转过头,一脸冷淡的等着张淑妃的话。 张淑妃看着她这脸色更是说不出的不悦:“怎么,你跑去景和宫里告我的状,倒是委屈你了?” 想起自己先时在景和宫里收到的羞辱和奚落,张淑妃便觉得心里好似被火烤着,说不出的难受:“我怎么生出你这般愚蠢的女儿?!这后宫里,从来都是子以母贵,我丢了脸,你难道就有好脸了。你嫌我对你不好,贤妃今日倒是待你好得很——只是,你以为,贤妃她就存了什么好心?不过是想要看你我的笑话罢了?你自以为聪明,左右也不过是旁人眼里的笑话。” 姬月白真是已忍耐到了极点,也不想再忍下去,这便头也不回便往里走:“母妃又忘了,我姓姬——我这一生荣华与富贵,并非来自母妃而是来自父皇。我是皇帝的女儿,谁又能看我的笑话?”顿了一下,她又徐徐道:“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母亲今居淑妃之位,想来也有为皇家延绵子嗣的功劳在。”今上子嗣单薄,淑妃能得位,除了她美貌出众、出身高贵之外,自然也有小半是因为她给皇帝生了孩子。 姬月白这话,简直就像是打在淑妃面上的巴掌,赤.裸裸的告诉她:我靠我爹不丢脸,倒是你靠我这个女儿得了个淑妃的位置,你丢不丢脸? 张淑妃气得娇面发白,浑身发抖,险些气噎晕厥过去,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真真是个孽障!”若早知今日,她当初便不该生了这么个孽障来给自己找气受。 徐嬷嬷叹了又叹,这时候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来劝解,心里暗自发愁:这亲母女怎么就闹成这样?这可怎么好? 好在,不必徐嬷嬷发愁,第二日便有能人来替这事收尾,另外还劝了张淑妃一把。这位能人倒不是别人,正是现任成国公夫人、张淑妃亲嫂子、张瑶琴亲娘——张夫人。 当然,姬月白今日在傅景轩面前提起傅修齐也不是完全无意。 她和皇帝提起傅修齐时拿傅景轩做借口,是为自己的心血来潮做借口,也是因为她知道皇帝政务繁忙,不会计较着点儿小事,听过就忘,更不会为着这点儿小事去求证。可眼下,她和傅景轩说“听人说你家弟弟长得面若好女”,以傅景轩的多疑多思,必是要多想的。 傅景轩首先就要怀疑的是谁与姬月白说了傅修齐;而且,皇帝既是点头下了旨,那么傅景轩就不得不担心平阳侯府苛待庶子的事情是不是已经传到外面?皇帝会不会也已经知道这些了?这次皇帝忽然点傅修齐为公主伴读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想的多了,顾忌也多,傅景轩回头少不得也要劝平阳侯夫人略收点儿手——既然皇帝现在已经下旨要点傅修齐为姬月白的伴读,平阳侯府哪怕是碍着皇家颜面也得把事情做得好看了。 这段时间里,傅修齐在明面上应该不会吃太多的亏待。 姬月白想到这里,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175.俞氏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当然,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 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 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 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 上前来与她说话, 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 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 虚张声势, 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 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 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 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 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 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 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 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 她今日带伤过来,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眼见着这话题方向越来越歪,马上就要歪到淑妃的性情上,二皇子不得不咳嗽一声:“人有失手,多半也是不小心.......” “是啊,人有失手,”三皇子心里惦记着张瑶琴,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又悄悄拉着姬月白的衣袖,轻轻问了一句,“那个,你表姐,她还好吗?” 姬月白看了三皇子一眼,深觉这人上辈子是蠢死的,这辈子怕也离蠢死不远了。虽然人蠢没药可救,但她也不想便宜了张瑶琴,索性便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所谓的悄悄话:“三哥,表姐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我知道你喜欢表姐,可表姐喜欢的是二哥的——她和我说过,她长大了也是要嫁二哥的。” 张家千金万金养出个好女儿,又千方百计的送人进宫,打的还不是把人嫁给二皇子,亲上加亲的好主意?当然,前世里张家确实是如愿以偿,甚至还得了皇后的位置——亡国皇后也是皇后嘛。 姬月白便是故意要把这事说破——有些事只能是心照不宣,真要是挑破了那就很难看了——比如张淑妃的偏心,比如张家对张瑶琴的期望...... 这就好比是用针去挑脓包,脓包破了,里面的肮脏东西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果然,听到这话,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好在,二皇子的年纪较众人更长一些,略有些城府。他很快便压下那点儿难堪,伸手点了点姬月白光洁的额头,故作从容的道:“你这丫头倒是越发调皮——竟还敢指派起二哥的玩笑来了?” 姬月白眨了下眼睛,回了二皇子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颊边的红肿还没消,她的笑容看着也有些古怪,但她很快便上前攀住了二皇子的手臂,撒娇似的应道:“二哥你待我这样好,我哪里又敢开你的玩笑?” 二皇子见着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下一虚,面上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姬月白没再说话,眼中虽带着笑意,可那些微的讥诮与冷淡却还是沉淀到了眼底:她这位二哥最爱装好人,好似什么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只他一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当年,他起意要把姬月白这仅剩下的一个妹妹送去北蛮和亲也没自己出面,只让张瑶琴和张淑妃这两个轮番来唱.红白脸,威逼利诱的将她送出去。可真是....... 姬月白心里冷淡讥诮,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大公主却是小心留神着三皇子的动静——她生怕自家傻弟弟要为着张瑶琴的事情而闹腾,此时连忙便拉了姬月白一下,道:“不说这些了,先生快来了,二妹妹你也赶紧坐吧。” 说罢,她用手牵着姬月白,正好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坐下,将姬月白与二皇子三皇子等人隔了开来,省的再搅出什么事来。 姬月白便顺势坐下,扫了一眼大公主身边正拿书立着的伴读,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无论是皇子公主都是有座的,只有伴读,在先生来之前都是要站着的,若是皇子公主出了什么差错,先生要打人也是要先打伴读。 只可惜,她前一个伴读才被赶出宫去,后一个伴读正在路上还没到呢...... 姬月白心念一转,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心情,这便打开书本,看了眼:今日说的是《左传》。左传第一篇,正好就是....... 她这头正想着,忽而便见着曾大学士拿着书,负手于后,正好阔步自门外进来了。 皇子公主们进学,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是留在外头的,身边也只带了伴读。人少,见着曾大学士来了便立时都静了下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领着诸人起身给曾大学士行礼——天地君亲师,虽然君在师前,可皇家为天下人表率,自然是要显出尊敬师长的样子的。曾大学士受了众人的礼,然后回礼,最后才请诸人坐下,翻开手上的《左传》,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今日讲《左传》。” 说罢,他看了一圈,目光掠过姬月白时见着她颊边未消的红肿倒是顿了一下,不过他自也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这便掠过姬月白,点了姬月白身边的大公主:“大公主先起来把这第一页念一遍吧。” 众人的水平不一样,大公主和姬月白是公主,年纪也小,曾大学士现阶段也就叫她们认字背书什么的,至于什么微言大义——正所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大公主自来便不是个怯场的,见曾大学士点名,这就站起身来,慢慢的将这《左传》开篇念了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左传》属于编年体史书,也就是说它是按照时间——某年某月某日的顺序来记载历史。而这一年里,郑伯克段于鄢是占据大篇幅的大事,《左传》开篇说的就是这个。 曾大学士慢条斯理的又将郑伯克段于鄢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开口询问底下的学生:“......你们怎么看?” 事到临头,翡色心里想了又想,到底还有几分惴惴,便悄悄把姬月白那只叫雪团儿的波斯猫给抱上——这猫是二公主特特管张姑娘要的,反正张姑娘如今人也不在,她们几个养着也是麻烦,倒不如抱回去还给二公主。指不定,二公主看着这猫儿,一高兴,便不与她这做下人的计较了。 果然,姬月白见着翡色抱来的雪团儿,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翡色行过礼,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猫确实是虽然十分凉薄也极认人的,翡色一松手,雪团儿便从她怀里扑腾下来,踩着优雅的小猫步,窜到了姬月白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才很是骄矜的哼哼唧唧了几声。 姬月白忍不住摸了摸雪团儿没有一丝雪色的皮毛,触感柔软光滑,雪团儿吃饱喝足就喜欢蹭一下人,软软绵绵的撒个娇什么的,这时候被摸得舒服了,忍不住也跟着喵了几声,声音拉得长长的,好像沾了蜜似的。 看着雪团儿那熟稔自然的撒娇姿态,姬月白到底还是禁不住的心头一软:上一世,雪团儿送了张瑶琴,张瑶琴却也没好好养着——她享受的是抢人东西的快感,东西抢到手了自然就没有最初的喜欢了。所以,没过一年雪团儿就死了,张瑶琴还故作姿态的哭了一场,倒是惹得人人安慰,反叫姬月白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暗暗伤心,再也不敢养那些个猫儿狗儿。 176.纸条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果然, 姬月白见着翡色抱来的雪团儿,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翡色行过礼,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 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猫确实是虽然十分凉薄也极认人的,翡色一松手,雪团儿便从她怀里扑腾下来,踩着优雅的小猫步, 窜到了姬月白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才很是骄矜的哼哼唧唧了几声。 姬月白忍不住摸了摸雪团儿没有一丝雪色的皮毛, 触感柔软光滑,雪团儿吃饱喝足就喜欢蹭一下人,软软绵绵的撒个娇什么的,这时候被摸得舒服了,忍不住也跟着喵了几声, 声音拉得长长的,好像沾了蜜似的。 看着雪团儿那熟稔自然的撒娇姿态,姬月白到底还是禁不住的心头一软:上一世, 雪团儿送了张瑶琴, 张瑶琴却也没好好养着——她享受的是抢人东西的快感, 东西抢到手了自然就没有最初的喜欢了。所以,没过一年雪团儿就死了,张瑶琴还故作姿态的哭了一场,倒是惹得人人安慰,反叫姬月白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暗暗伤心,再也不敢养那些个猫儿狗儿。 如今从头再来,雪团儿看着倒是好好的。 姬月白摸了几把,想起了不少前世之事,心里倒是添了许多感慨,只是面上不显,随即便把雪团儿交给一侧的玉暖,转口道:“把它抱下去吧。” 说罢,她又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让玉暖几个在侧伺候的人抱着雪团儿都退了出去。 这般一来,殿中便只剩了姬月白与翡色两人。 姬月白抬起眼,仔细的打量起站在眼前的翡色。 翡色其实并不怕姬月白疾言厉色的责骂却是有些怵了这样平静仔细的打量,被她这一番打量弄得满心忐忑,生怕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姬月白打量完了人后反到是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一张矮金裹脚杌子,道:“坐下说话吧。” 因是公主赐坐,翡色便是满心忐忑却也不敢不坐,只得小心的挨着杌子的边坐下了。 这矮金裹脚杌子虽是十分的精致贵重,往日里也只有在娘娘公主跟前有些体面的宫人能坐,可终究没个椅背又矮了许多,这么坐着倒是叫人更添几分忐忑。 翡色只得小心问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姬月白只一笑,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话家常:“先不说我,还是说你吧——这回父皇是真发了火的,表姐三年五载怕也回不来宫里。只可惜你这样的伶俐人,守着个空落落的阁儿过日子,岂不是白费心血了?” 这话却是说到了翡色的心底:往日里,张瑶琴在张淑妃面前极有体面,她作为张瑶琴的贴身宫人自然也过得极好,皇上和娘娘也是常见的,时不时儿也能得个赏。可张瑶琴一走,她便也失了靠山,就像是眼下坐在小杌子上,无依无靠的.......也正是因此,她才紧抓着手里的东西不放,想着留些儿财物日后打点也是好的。 翡色素有心机,闻言便也跟着起了别的心思。她悄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试探着道:“奴婢自是盼着能够服侍公主左右的。”便是跟在二公主身边也总好过守个空阁等张瑶琴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姬月白面上笑意越深,语声却也低柔到了极点:“我身边只玉暖和田蓝两个是用惯了的。偏田蓝又是徐嬷嬷调.教出来的,总想着回去孝敬徐嬷嬷这干娘.......”说到这里,姬月白抿了抿唇,似是意有所指,“只是,你到底是伺候过表姐的,真要调你过来,总也要有些个说法。” 翡色那是再机灵不过的人了,听到姬月白这话后立时便会过意:她到底是伺候过张瑶琴的,姬月白便是真想用她,心里多少也有些顾忌和隔阂。眼下,姬月白这做主子的有心,她这做奴婢的肯定也要识趣的交个投名状才是。 取舍不过是一夕之间,翡色转瞬便已从矮金裹脚杌子上下来,对着姬月白笔直的跪了下去。 她跪的毫不含糊,然后双手交叠,恭恭敬敬的给姬月白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奴婢愿意服侍殿下,殿下若有差遣,奴婢必是万死不辞。” 姬月白故意顿了顿,直到她行完了礼,这才伸手扶了人一把,嘴上道:“哪里就要你万死不辞了?”虽如此,她还是顺势叫翡色附耳过来,压低声音交代了些事情。 翡色听着听着,长睫惊惶一颤,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着,脸色都变了。她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姬月白,咬紧了唇瓣:“殿下,这事实在是.......” 姬月白却断然打断了翡色的话。她的声音里还有未褪的稚气,但神态与语调却冷淡又直接:“这事确实是有些危险,可你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我知道你和那些得过且过的宫人不一样,你是个有心富贵的人,也是个敢为富贵冒险的人——你明知道表姐去后你就无依无靠却还是敢为了些财物去借母妃的势,驳了我往回要东西的吩咐,可见是个有胆子的人。所以,我现在就问你:有没有胆子替我去做这事?” 银剪子咔嚓一声,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旋即又暗了一些,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连忙回过头来,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殿下,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点了点头。 玉暖正欲起身出去,姬月白忽而又叫住她—— “等等,”姬月白像是想起了什么,随手将她才抄好的那几张佛经递过去,“把这个派人送去蓬莱宫给四弟吧——四弟前些日子着了凉,至今也没好全,也是我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玉暖不由讶异的看着那才抄好的佛经:“殿下,这不是抄给娘娘的吗?” 姬月白只淡定的道:“我说了,这是我对四弟的一点心意。” 玉暖想着姬月白午间才在蓬莱宫里看过病中的四皇子,这会儿抄着抄着就想起弟弟也是有的,左右也不是大事,这便伸手接了那几张佛经,吩咐下面的小宫人跑一趟。 姬月白还额外说了一句:“若是方宸妃问起来,便替我与她问声好。” 小宫人怯怯的应了下来,仔细的将姬月白的话记下后方才捧着佛经送去蓬莱宫了。 姬月白这便又要低头继续抄佛经,见玉暖站在身边不动,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不去端晚膳?” 玉暖这才想起正事,忙不迭的便应声出去了。 只是,待玉暖回来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只勉强道:“去的有些晚了,小厨房里只剩了些热粥,奴婢怕殿下饿着,这便先端了来。”说罢,她便端着托盘,将上面的热粥与几样小菜一起搁在案上。 粥是最简单的白粥,熬得稠稠的,还冒着热气,小菜是腌黄瓜和酱黑菜,只用粉白小碟儿装了,分量亦是少得可怜。 姬月白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小厨房里的敷衍,以及这背后的刻意责难。 玉暖约莫也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只好又在侧道:“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娘娘约莫也是怕大鱼大肉吃多了伤了脾胃,这才叫人煮了热粥来.....” 说着,玉暖又说这煮粥的米是哪里御田出来的,用的又是什么泉水......只把这一碗粥说得天花乱坠。 姬月白却只当寻常,拿着匙子舀着热粥慢慢喝着,忽而问道:“田蓝呢?”从她回来起似乎就没见到田蓝人影。 玉暖神色微变,但还是很快便接口道:“徐嬷嬷寻她有事,便先出去了。” 姬月白唇角微扬,面上的笑意微微带了些讥诮的意味,心里却是如明镜般的清楚:只怕是田蓝心思灵敏,觉得待在自己这个二公主身边不安稳,想要去寻徐嬷嬷这个干娘找个新出路吧...... 177.情敌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夫人自是心知:女儿被逐出宫门这事必是瞒不过旁人的, 到底是伤及女儿家的名誉,便是对日后前程也是有碍。偏家里头对张瑶琴这嫡长女又素是寄以厚望的....... 一念及此,张夫人也不免叹了一口气, 眼尾处显出淡淡的细纹,神色间更见温婉贤淑,只语气清淡:“也罢,正好叫你吃个教训,先在家里好好磨一磨这性子。” 张瑶琴还要哭诉, 张夫人却抬手做了个手势,令她止声:“只要人还在,名声和前程总是能挣回来的。家里有我与你祖母, 宫里也有你姑母, 万不必你一个姑娘家自己豁出脸去争去抢的。”说罢,张夫人与她摆摆手:“你回去歇一歇吧, 明日便去族里女学进学。只是........” 说到这里, 张夫人的语声忽然顿住,张瑶琴也心头一动, 屏息等她说下去。 张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了女儿一眼,一字一句的道:“只是, 当年家里一意送你入宫,反倒把几个和二公主年纪更接近的姑娘给落下了。因着这事, 族里头多有议论, 你几个堂妹也心有不服, 偏你又是这么出宫的——接下来,你在在族里的日子只怕要不好过。” 张瑶琴听着张夫人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反倒渐渐提起了精神,觉出几分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斗志来。她仰起雪颈,那张秀美的面庞上已然重现露出从容自信的光彩,自然而然的道:“母亲且放心,她们那些个小手段,我素是不放在眼里的。”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张夫人满意的点了点头,语声也稍稍温和了一些,“至于宫里那头,我替你去说。” 第二日,张夫人便递了牌子去见张淑妃。 张淑妃虽夜里被女儿气了一回儿,夜半时才囫囵睡了个觉,早起都不得劲儿,但是见着娘家嫂子却是没有不高兴的。 只是,张淑妃眼下见着嫂子便又不由想起侄女儿的事情,觉得自己没能护住侄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忙不迭的问了许多侄女回家后起居安排,嘴里道:“我这儿有几样好东西,迟些儿嫂嫂替我带去给瑶琴,便当是我给她压惊的。” 顿了一下,她又气得咬牙:“只恨我养出那么个女儿,竟是叫瑶琴平白受罪。” 张夫人反笑着安慰张淑妃:“回自己家里,算什么受罪?” 张淑妃却是心疼得不得了:“她还小呢,哪里见过那个阵仗?且这事原就不是她的错。嫂嫂也不必心急,我迟些儿便去求求陛下,叫他下旨召瑶琴入宫。” 张夫人连忙按住了张淑妃的手:“娘娘,娘娘万不可为着这事再去寻陛下。”她低声道,“家里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如今咱们家里最要紧的便是二皇子那头,娘娘怎好因小失大?” 张淑妃听嫂子提起亲娘,秀致的眉尖蹙了蹙,也没说话了。 张夫人便又劝她:“再说了,瑶琴年纪还小,性情不定,自她入了宫,我这心里便总也放不下来,只怕会惹出事来。此回也是因祸得福,回家后,我便叫她去族里女学进学——咱们族里女学如何,娘娘也是尽知的。” 张淑妃少时上的便是张家族里的女学,听到这话不由回想起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候,不由也转了心思,转口问道:“杨先生可还在?” “在的,”张夫人含笑着道,“我便是想叫她也教一教瑶琴,若她能得两位姑母半分本事,我这儿便再不必愁了。” 张淑妃不禁笑起来:“瑶琴天分好又肯努力,日后必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全赖娘娘吉言了,”张夫人见张淑妃露了笑颜,这才放心许多,这才目光一转,落在张淑妃面上那还未彻底褪去的红痕上面,试探着问道,“娘娘脸上这是.......” 张淑妃柳眉一横,想起昨夜的事便又起了气,只是她也不想迁怒张夫人这嫂子,只得看了徐嬷嬷一眼:“你与嫂嫂说罢。” 徐嬷嬷应了一声,只是她为着张淑妃这做主子的面子也不好说的太清楚,说到关键处只得含糊的掠过。 张夫人倒是不知昨夜女儿离宫后竟又出了这么一桩事,听过后不由又叹,开口劝张淑妃道:“二公主那头,娘娘也要仔细些才好。便是陛下那里,必也是盼着娘娘与公主母女和乐的。” 听到这话,张淑妃便觉得心口噎得厉害,她心里不乐意,这就忍不住哼了一声:“这又是什么道理——她昨儿紧赶慢赶的去告我的状,叫我在景和宫里丢了那么大的丑儿,我今儿都不敢出门去。现如今,竟还要我这做娘的去讨好她不成?” 张夫人不由暗叹,她虽也是张淑妃亲嫂子却也不好常入内廷,只是心里头多少也是清楚张淑妃待女儿的态度的。 说来也是不巧,张淑妃十七岁便入了宫,她美貌惊人,自然圣眷非常,隔年便生了姬月白。偏张淑妃是家里小女儿,自小养得娇,再没有吃过苦头的,自己还是一团孩子气儿,忽然怀了孩子,怀孕时那臃肿笨重自是不必提,到了生产偏又是难产,张淑妃疼得险些要去死,真心觉得这什么女儿就是来与自己要债的,哪还有心情去疼女儿?若非家里几番劝导,张淑妃真是连个面子情都做不出来的。 张夫人至今都还得记得:前年入宫时,正好碰见二皇子和二公主也在。张淑妃便是给二皇子端盏蜜水也要仔细水温,生怕烫着人。那样的慈母心肠,如何不叫人动容?只二公主姬月白独自坐在一边,半仰头,小脸净白雪嫩如莲瓣,睁着乌溜溜的眸子,怔怔然的看着张淑妃。 那一刻,她目光与神色,实在是难以形容。 以至于张夫人这样冷心冷肺的人都觉不是滋味,婉转提醒张淑妃一句。张淑妃却仍旧态度轻慢:“我早便说她不机灵,见了自家舅母也不会叫人——皎皎,你来,叫舅母.......” 当时,张夫人听这声气儿便已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只是她也是见惯了事情的,心里另有一层隐秘而见不得人的想法——这父母偏心,被薄待的孩子里头,十个有九个是要加倍孝顺争气来讨父母欢心的;只一个可能会生出不满与怨恨。 178.各方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坐在位置上,面色沉静的听着这两人菜鸡互啄,感觉还真是有意思——重回二十年, 这两家伙如今也就能斗斗嘴皮子,还真是有趣! 曾大学士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回答都不置可否, 随即又点了三皇子来说。 三皇子心里正惦记着张瑶琴的事情, 犹自出神, 冷不丁的被叫起来, 只好结结巴巴的应道:“就, 就像是大哥说的, 两个都有错.......”一时儿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大公主被自己没用的弟弟气得咬牙,要不是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 她真想上去踹三皇子一脚! 曾大学士神色仍旧淡淡,他既没有表扬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真知灼见”, 也没有责备三皇子的心不在焉,统统略过不提, 转口问了大公主和姬月白。 大公主最烦这些讲古的史书故事——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 还要翻出来说个没完。可曾大学士点了她的名, 她还是不得不起来, 简明扼要的道:“也是武姜偏心,方才让兄弟生出嫌隙,引出这兄弟阋墙的事故。” 曾大学士点点头, 又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站起来, 小声道:“其实, 武姜偏心不假,可也是庄公将这些看得太重了——五指尚有长短,为人母自然也有偏好。”她眨了下眼睛,雪腮微微鼓了鼓,像是鼓起了勇气,索性便拿自己作为例子,“像我母妃,她就比较喜欢二皇兄还有我表姐,比较不喜欢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其实,张淑妃那偏心病大家心里也都多多少少有数,可姬月白这么明明白白的把事情说出来,倒是众人都没想到的,尤其是被提到的二皇子,尤其觉得没脸,看着姬月白的目光里也冷了冷,别有些意味。 姬月白才不管他脸色好不好看呢——前一世,她谁都不想得罪,谁都想讨好,事事顺从张淑妃,处处谦让二皇子甚至张瑶琴,只想表现得乖巧柔顺些,好讨他们欢心......可是结果呢?这些人把她当做礼物送去给北蛮左贤王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的犹豫,只把她所有的顺从谦让当做是理所当然。反正这些贱人都是贱的,全都欺软怕硬! 现在,姬月白重活一世,再见着这么一堆儿自私自利的人渣,胸口那气真是怎么也消不去,索性也不委屈自己了,先自己出气自在了再说。她说完了话,不由得又眨了眨杏眸,一派的天真无辜,似是好奇的问道:“曾师傅,我是不是也是寤生的?所以,我母妃才这样不喜欢我?” 这个,还真是不好回答。 不过,曾大学士能被皇帝派来给皇子公主们上课,自然有些本事。他听着姬月白的话,面上笑容和蔼,嘴上却是四两拨千斤:“公主这话实在太重。便是偏心如武姜,再见庄公时也有‘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之叹,母子其后亦是和乐如初,可见母子之爱实乃天性。诗经也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对子女的养育之恩便如昊天一般的无穷无尽,为人子女很该孝顺父母,才不会有‘民莫不榖,我独不卒’的痛苦。” 说到这里,曾大学士的目光不禁在姬月白还带着红肿的面上一转,到底还是略有几分软,随即缓缓道:“当然,为人子女也要知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道理,方才不至于陷亲于不义。” 姬月白神色微变,但还是认真一礼,郑重道:“学生谨受教。” 这才坐了下来。 曾大学士索性便借题发挥的往下解说起来。 很快,上午的学习结束了,曾大学士摆手让诸人休息,自己拿着书册离开,阁里的皇子公主还有伴读们也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姬月白没有伴读帮忙,只自己一个人收拾着,不过她又不急,只一个人慢慢收拾着。 大公主隐约觉得自己这小妹妹好似有些变了,当然,她性子大方,其实还挺喜欢这变化的,于是便上来帮了一把手,顺口问她:“听说父皇已经给你定了新伴读?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什么时候来呀?” 姬月白听着大公主这话不由扬了扬唇,眸光一转,倒是落在了三皇子身边的伴读傅景轩身上,笑了一下:“就是平阳侯府的呀,贤妃娘娘没和你们说吗?” 大公主闻言一怔,也跟着转头去看傅景轩——这位可是平阳侯府世子,正儿八经上旨请封过的。 三皇子和傅景轩在侧原还有几分不以为意,听到这话亦是不由吃了一惊。 三皇子着实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竟是能接张瑶琴的位置,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傅景轩,问他:“你家妹妹怎么样?” 傅景轩其实有两个妹妹,只是一个是一母所出的嫡妹,一个是庶妹。他想着能被点做公主伴读必是嫡妹,这便斟酌着应道:“家妹年纪虽比公主大了两岁,因着母亲娇惯,倒是一团儿孩子气......”他倒是知道自己妹妹因为父母娇惯的缘故养得一身骄纵脾气,此时自然很担心自己妹妹入宫后会惹事,语声也不觉低了许多,目光担忧的看向姬月白,“只盼殿下大人大量,莫要与她计较。” 姬月白一派大方的摆摆手:“我自是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的。” 顿了一下,姬月白饶有兴趣的打量起傅景轩的面色,不放过他脸上一丝的神色变化,故意拖长语调,不紧不慢的道:“毕竟,她便是再如何也与我无关——我的伴读又不是她.......” 傅景轩一怔,转瞬而来的便是不敢置信的惊疑:难不成,二公主选的是自己的庶妹? 他脑中掠过庶妹那畏畏缩缩的模样,更是头疼起来: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公主伴读? 然而,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话语却如惊雷一般的轰隆一声,正好落在傅景轩头顶,简直连他的头盖骨都要被雷给电的焦里透麻了—— “我的伴读不是你的妹妹,而是你弟弟。” 不是妹妹是弟弟? 傅景轩简直没被吓得跳起来,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或是听错了,不由又转头去看姬月白。 然而,姬月白却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的接口道:“听人说你家弟弟长得面若好女,性子也不错,我便与父皇求了旨。现下,想必圣旨应该已经到你们府上了.......” 傅景轩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周侧的人也都吃了已一惊,大公主更是双眼亮亮的去抓姬月白的袖子,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早知道我也去求父皇,让他给我选个男伴读了。” 傅景轩此时终于咽下口水,试探着道:“殿下,这于礼不合吧?” 姬月白扫了他一眼,脸上似还有几分的天真:“父皇说了,这事仿太.祖烈元公主例,倒不算太出格。” 傅景轩还要再劝,大公主忽又插嘴问道:“你那庶弟真的很好看吗?” 傅景轩只得先回大公主的话:“家弟容貌上却有过人之处......”便是他,回忆起那个庶弟的长相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女子过美则近妖,男子又何尝不如此? 大公主素爱美色,不由心向往之,双手托腮坐着,悠然神往的模样:“那,比淑妃娘娘还好看吗?” 傅景轩不由看了眼姬月白,下意识的道:“娘娘身份尊贵,容貌过人,岂是家弟能够比的。” 大公主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似有几分恹恹,可姬月白却用眼角余光扫了傅景轩一眼,心下暗道:当年大公主见了傅修齐后可是连看张淑妃都有些不屑的,虽然男女容貌不可类比且淑妃当时年纪也大了些,但约莫也能从侧面看出傅修齐的容貌已经到了何等地步——大公主可是自小见惯了张淑妃这样的‘国朝第一美人’,可大公主见到傅修齐时还是要自惭形秽、感慨万千,甚至到了临镜必叹,久久不能忘怀的地步..... 这么一想,姬月白倒是越发的想要早点见见这人了——这可是能把张淑妃从‘国朝第一美人’的位置上踢下去的人呢~ 姬月白却直直的看入她那含泪的双眸,似是要看入她的心底,一字一句的道:“我叫你一声表姐,那是看在母妃的面子上。可你既是入宫做我伴读,平日里最好还是叫我一声‘公主’或是‘殿下’。这虽是小事,可表姐到底是成国公府的嫡长女,这般失礼,岂不是要叫旁人笑话成国公府的教养?” 张瑶琴藏在袖中的手掌下意识的握紧。她生得十指纤纤,指甲上描着精致的花色,此时指甲尖扣着柔嫩的掌心肉,屈辱感与刺痛感如长针一般扎在心上,令她重又清醒过来。只见她面上楚楚,双眸几乎要掉下泪来,似是强忍着委屈:“殿下说的是,是我失礼了。” 姬月白看了她片刻,讥诮的扬了扬唇角,然后便道:“还有什么事吗?” 179.走水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在这一瞬间, 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 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 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 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 恹恹的样子, “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 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 举止端庄, 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 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 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 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 这回也是我不好, 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 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 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张瑶琴极感动的看了张淑妃一眼,随即眼睫微垂,仿若莲花般的温柔,细声问道:“姑母,也不知公主与皇上都说了什么?” 张淑妃回忆了一下,因着那会儿姬月白是贴着皇帝耳边说的话,她这般性情自是不屑偷听的,所以张瑶琴问起来,她也只得摇头:“倒是没有听清,只是看陛下那神色,好似不大好。” 张瑶琴犹豫了一下,便道:“要不然,我去问问公主吧?有些话,总也要说清楚才好。”她估摸着姬月白必是与皇帝告了状,自然是想摸清楚告状的内容也好早做准备。 张淑妃却是懒得再去看女儿,只摆摆手:“你要去便去吧,我累了半日,准备去躺一会儿。” 张瑶琴这便道:“我扶姑母去歇会儿吧。”顿了顿,又笑,“再过一会儿便是晚膳了,到时候侄女儿必要来姑母这儿讨口饭,姑母可不能嫌我........” 张淑妃再没有不妥贴的,纤白的细指轻轻的在张瑶琴的额角点了点,终是被逗得露出笑来:“好好好,你这馋猫儿.....我让人给你去做你喜欢的龙井竹荪。” 张瑶琴扶着张淑妃的手,这便将自己光洁娇嫩的额角贴在张淑妃的手臂上,顺势便撒了个娇:“我便知道姑母疼我。”又软语道,“再让加一道燕窝鸡丝汤——我记得姑母喜欢这个。” 三言两语哄好了张淑妃,张瑶琴这才抽出身来,回去换了一身玉青色的衫子,准备去看姬月白这个表妹。 贴身伺候的宫人翡色轻手轻脚的捧了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来,打开来看:里面盛的却是胭脂。翡色笑着道:“姑娘既是要去看二公主,脸上很该上些颜色。这样白着脸过去,倒是显得仓促了。” 张淑妃自来将张瑶琴这个娘家侄女儿看得极重,一应用具都是极好的,便是胭脂水粉也都是与张淑妃一般的,按着张淑妃的话便是——“这些都是我往日里在家用惯了的,瑶琴又是张家嫡长女,哪里能比我那会儿还差”。 故而,张瑶琴眼下用的胭脂,挑的便是最鲜最嫩的玫瑰花瓣,玫瑰花瓣上须得没有一点污色,再将挑拣好的花瓣用玉锤捣碎了,这样出来的花汁才算是好。这花汁里还得加茯苓、云母、白檀等的养颜秘药,做足了七蒸七淘的工序,才得出这么小小一盒子的胭脂。 约莫,也只有这样的胭脂,女孩家用了才不伤肤色,颜色才能越加姣好。 张瑶琴却是看也不看:“不用这个。” 翡色一顿,这又拣了一盒珍珠粉来——这是粉珍珠磨出来的,搽在脸上便是淡淡的一抹粉光,天然的好颜色。 张瑶琴看了一眼,仍旧摇头:“要白的。” 翡色察言观色,这便拿了一盒茉莉粉,这是用茉莉汁兑了上好南珠磨出的珍珠末制出来的,才掀开盖子便能嗅着那淡淡的一抹香。 张瑶琴倒是没再挑拣,只让人用小扑子在自己脸上搽了一层细细的茉莉粉,原就白皙的脸容就更白了几分,苍白的没了血色,微一蹙眉,神容里便仿佛有了几分憔悴。 张瑶琴满意的在镜子前左右看了看,觉得妆容衣衫都没问题了,方去领着人偏殿看姬月白。 事实上,张瑶琴也不觉得姬月白落水之事错在自己——姬月白落水之后,还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叫人来救,换个说法都是救命之恩了?然而,张瑶琴却没想到姬月白竟是这般的小心眼,醒来后居然还记恨她,甚至想告状换伴读! 只是,张瑶琴心里固有几分不甘与恼恨,眼下却也只得先放下身段去哄人——姬月白到底是公主,她一个臣女总也得识趣。 张瑶琴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一个道理:这世上,只有权力才是凌驾于一切的真理,才能决定一切。她没有权力,所以眼下只能丢弃尊严,像只摇尾乞怜的狗,卑躬屈膝的去求上位者的一丝宽容或是怜悯。 只是,情势绝不是恒久不变的,总有一天她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总有一天,她会让那个“生而高贵”的小表妹也明白这个道理。 张瑶琴咬了咬牙,很快便酝酿好了感情,待入了殿内时,她的眼眶已是红了,不觉用指尖攥紧了玉青色的裙裾,快步走到姬月白的榻前,垂头看着人,语声关切柔和:“皎皎,你没事吧?” 被打断了思绪的姬月白颇是厌烦的抬起头,冷淡的看着来人。 只见张瑶琴的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水眸含着盈盈水光,泫然欲泣,看上去似是愧疚憔悴到了极点。 若单看她这脸容与神态,真真是似极了那惶惶然的初生小鹿,张皇无措,仿佛没有半点坏心,只犹自天真无辜,就连语声都是格外的诚挚与温柔:“早知道会连累到你,我,我便不与三皇子闹了。是我错了,我.......” 姬月白见着这般的张瑶琴,唇角不由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意。她索性便把身体往后靠了一下,就靠着湖蓝色的引枕,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张瑶琴的表演:很显然,眼下的张瑶琴还没有日后的城府,便是作戏装样也没日后的娴熟自然,浑然天成。 饶是如此,她此时泪盈于睫,语声哽咽,恍若初春嫩柳般的弱不胜风,那娇弱楚楚姿态,实是令人不由的心生怜惜,情不自禁的便想要去原谅她这“无心之失”。 可谁能想到,这样一个美貌娇嫩、弱质纤纤的女子,骨子里却是十足十的自私自利、冷酷残忍?前世时,张瑶琴对于权力的偏执与渴求,乃至于为此做出的种种恶事,简直是罄竹难书,远超常人想象。 现今的姬月白早便过了信任或是可怜张瑶琴的时候了,再见张瑶琴她甚至都有种“我不去打你的脸,你居然还自己主动上门”的厌恶烦躁感。 所以,看着张瑶琴,姬月白只淡淡的道:“确实是你错了,表姐。” 贤妃听这声气便猜着张淑妃此回是要吃个大亏了,实是用了五分的劲儿才忍住笑,身后抱着姬月白,还侧头与边上的一对儿女招招手:“我们先去一边儿给皎皎上药,莫要碍着父皇和淑妃说话。” 姬月白自然明白贤妃的意思:若是人前皇帝说不得还要给张淑妃些颜面,这要是私下无人,皇帝这火发出来,张淑妃怕还真要吃个大亏。 贤妃心情好,抬抬手便让人把自己那想替张瑶琴说话的傻儿子以及眨巴着眼睛想要打听的机灵女儿一起给抱下去了,随口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们明儿还要进学呢,都去歇吧。” 180.噩耗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本来姬月白今日是不必去的——毕竟她落水才醒,皇帝也许了她将养几日。只是姬月白昨天白得了张淑妃一巴掌,虽上了药,可她一早起来脸还是肿的, 上面巴掌印也清晰的很。 怀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情,姬月白实在是很想带着这巴掌印去给她那兄弟姐妹瞧一瞧, 顺道大力宣扬一下张淑妃的“慈母心肠”——既然皇帝现下还信任张淑妃,不想让姬月白搬出永安宫, 那姬月白就只能先给张淑妃宣扬一下名声。等张淑妃的名声坏了, 皇帝说不得也就改了主意。 当然, 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 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 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 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 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 上前来与她说话, 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 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 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 虚张声势, 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 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 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她今日带伤过来,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眼见着这话题方向越来越歪,马上就要歪到淑妃的性情上,二皇子不得不咳嗽一声:“人有失手,多半也是不小心.......” “是啊,人有失手,”三皇子心里惦记着张瑶琴,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又悄悄拉着姬月白的衣袖,轻轻问了一句,“那个,你表姐,她还好吗?” 姬月白看了三皇子一眼,深觉这人上辈子是蠢死的,这辈子怕也离蠢死不远了。虽然人蠢没药可救,但她也不想便宜了张瑶琴,索性便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所谓的悄悄话:“三哥,表姐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我知道你喜欢表姐,可表姐喜欢的是二哥的——她和我说过,她长大了也是要嫁二哥的。” 张家千金万金养出个好女儿,又千方百计的送人进宫,打的还不是把人嫁给二皇子,亲上加亲的好主意?当然,前世里张家确实是如愿以偿,甚至还得了皇后的位置——亡国皇后也是皇后嘛。 姬月白便是故意要把这事说破——有些事只能是心照不宣,真要是挑破了那就很难看了——比如张淑妃的偏心,比如张家对张瑶琴的期望...... 这就好比是用针去挑脓包,脓包破了,里面的肮脏东西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果然,听到这话,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好在,二皇子的年纪较众人更长一些,略有些城府。他很快便压下那点儿难堪,伸手点了点姬月白光洁的额头,故作从容的道:“你这丫头倒是越发调皮——竟还敢指派起二哥的玩笑来了?” 姬月白眨了下眼睛,回了二皇子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颊边的红肿还没消,她的笑容看着也有些古怪,但她很快便上前攀住了二皇子的手臂,撒娇似的应道:“二哥你待我这样好,我哪里又敢开你的玩笑?” 二皇子见着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下一虚,面上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姬月白没再说话,眼中虽带着笑意,可那些微的讥诮与冷淡却还是沉淀到了眼底:她这位二哥最爱装好人,好似什么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只他一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当年,他起意要把姬月白这仅剩下的一个妹妹送去北蛮和亲也没自己出面,只让张瑶琴和张淑妃这两个轮番来唱.红白脸,威逼利诱的将她送出去。可真是....... 姬月白心里冷淡讥诮,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大公主却是小心留神着三皇子的动静——她生怕自家傻弟弟要为着张瑶琴的事情而闹腾,此时连忙便拉了姬月白一下,道:“不说这些了,先生快来了,二妹妹你也赶紧坐吧。” 说罢,她用手牵着姬月白,正好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坐下,将姬月白与二皇子三皇子等人隔了开来,省的再搅出什么事来。 姬月白便顺势坐下,扫了一眼大公主身边正拿书立着的伴读,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无论是皇子公主都是有座的,只有伴读,在先生来之前都是要站着的,若是皇子公主出了什么差错,先生要打人也是要先打伴读。 只可惜,她前一个伴读才被赶出宫去,后一个伴读正在路上还没到呢...... 姬月白心念一转,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心情,这便打开书本,看了眼:今日说的是《左传》。左传第一篇,正好就是....... 她这头正想着,忽而便见着曾大学士拿着书,负手于后,正好阔步自门外进来了。 皇子公主们进学,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是留在外头的,身边也只带了伴读。人少,见着曾大学士来了便立时都静了下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领着诸人起身给曾大学士行礼——天地君亲师,虽然君在师前,可皇家为天下人表率,自然是要显出尊敬师长的样子的。曾大学士受了众人的礼,然后回礼,最后才请诸人坐下,翻开手上的《左传》,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今日讲《左传》。” 说罢,他看了一圈,目光掠过姬月白时见着她颊边未消的红肿倒是顿了一下,不过他自也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这便掠过姬月白,点了姬月白身边的大公主:“大公主先起来把这第一页念一遍吧。” 众人的水平不一样,大公主和姬月白是公主,年纪也小,曾大学士现阶段也就叫她们认字背书什么的,至于什么微言大义——正所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大公主自来便不是个怯场的,见曾大学士点名,这就站起身来,慢慢的将这《左传》开篇念了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左传》属于编年体史书,也就是说它是按照时间——某年某月某日的顺序来记载历史。而这一年里,郑伯克段于鄢是占据大篇幅的大事,《左传》开篇说的就是这个。 曾大学士慢条斯理的又将郑伯克段于鄢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开口询问底下的学生:“......你们怎么看?”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181.反唇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其实,无论是玉暖还是翡色, 心里都觉得这是姬月白想要借题发挥,寻个软柿子捏一捏, 顺势发泄下自己憋屈的怒火罢了——说到底, 二公主总也是斗不过张淑妃这亲娘的, 她到底还是个孩子, 还有些个孩子气, 容易迁怒旁人,这会儿估计也只能找翡色这样的下人出个恶气了。 也正因如此, 翡色早便在心里做好了心理准备:左右就是被人骂几句出气罢了, 对于她们这样的宫人实在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 只要不把当初得了的东西再还回去, 她也算是得了实惠,挨几句骂也是不痛不痒的。 事到临头,翡色心里想了又想,到底还有几分惴惴,便悄悄把姬月白那只叫雪团儿的波斯猫给抱上——这猫是二公主特特管张姑娘要的, 反正张姑娘如今人也不在, 她们几个养着也是麻烦,倒不如抱回去还给二公主。指不定, 二公主看着这猫儿, 一高兴, 便不与她这做下人的计较了。 果然, 姬月白见着翡色抱来的雪团儿,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翡色行过礼,忙不迭的便要把怀里的猫递回去,口上道:“雪团儿约莫也是惦记着公主,这几日吃的用的也少了许多,偏张姑娘也出了宫。奴婢几个思来想去,只好把它抱回来给公主了。” 猫确实是虽然十分凉薄也极认人的,翡色一松手,雪团儿便从她怀里扑腾下来,踩着优雅的小猫步,窜到了姬月白的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蹭了蹭,然后才很是骄矜的哼哼唧唧了几声。 姬月白忍不住摸了摸雪团儿没有一丝雪色的皮毛,触感柔软光滑,雪团儿吃饱喝足就喜欢蹭一下人,软软绵绵的撒个娇什么的,这时候被摸得舒服了,忍不住也跟着喵了几声,声音拉得长长的,好像沾了蜜似的。 看着雪团儿那熟稔自然的撒娇姿态,姬月白到底还是禁不住的心头一软:上一世,雪团儿送了张瑶琴,张瑶琴却也没好好养着——她享受的是抢人东西的快感,东西抢到手了自然就没有最初的喜欢了。所以,没过一年雪团儿就死了,张瑶琴还故作姿态的哭了一场,倒是惹得人人安慰,反叫姬月白连哭也不敢哭了,只暗暗伤心,再也不敢养那些个猫儿狗儿。 如今从头再来,雪团儿看着倒是好好的。 姬月白摸了几把,想起了不少前世之事,心里倒是添了许多感慨,只是面上不显,随即便把雪团儿交给一侧的玉暖,转口道:“把它抱下去吧。” 说罢,她又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让玉暖几个在侧伺候的人抱着雪团儿都退了出去。 这般一来,殿中便只剩了姬月白与翡色两人。 姬月白抬起眼,仔细的打量起站在眼前的翡色。 翡色其实并不怕姬月白疾言厉色的责骂却是有些怵了这样平静仔细的打量,被她这一番打量弄得满心忐忑,生怕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而,姬月白打量完了人后反到是笑了笑,指了指身前的一张矮金裹脚杌子,道:“坐下说话吧。” 因是公主赐坐,翡色便是满心忐忑却也不敢不坐,只得小心的挨着杌子的边坐下了。 这矮金裹脚杌子虽是十分的精致贵重,往日里也只有在娘娘公主跟前有些体面的宫人能坐,可终究没个椅背又矮了许多,这么坐着倒是叫人更添几分忐忑。 翡色只得小心问道:“不知公主可有什么吩咐?” 姬月白只一笑,似是漫不经心的闲话家常:“先不说我,还是说你吧——这回父皇是真发了火的,表姐三年五载怕也回不来宫里。只可惜你这样的伶俐人,守着个空落落的阁儿过日子,岂不是白费心血了?” 这话却是说到了翡色的心底:往日里,张瑶琴在张淑妃面前极有体面,她作为张瑶琴的贴身宫人自然也过得极好,皇上和娘娘也是常见的,时不时儿也能得个赏。可张瑶琴一走,她便也失了靠山,就像是眼下坐在小杌子上,无依无靠的.......也正是因此,她才紧抓着手里的东西不放,想着留些儿财物日后打点也是好的。 翡色素有心机,闻言便也跟着起了别的心思。她悄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试探着道:“奴婢自是盼着能够服侍公主左右的。”便是跟在二公主身边也总好过守个空阁等张瑶琴回来——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姬月白面上笑意越深,语声却也低柔到了极点:“我身边只玉暖和田蓝两个是用惯了的。偏田蓝又是徐嬷嬷调.教出来的,总想着回去孝敬徐嬷嬷这干娘.......”说到这里,姬月白抿了抿唇,似是意有所指,“只是,你到底是伺候过表姐的,真要调你过来,总也要有些个说法。” 翡色那是再机灵不过的人了,听到姬月白这话后立时便会过意:她到底是伺候过张瑶琴的,姬月白便是真想用她,心里多少也有些顾忌和隔阂。眼下,姬月白这做主子的有心,她这做奴婢的肯定也要识趣的交个投名状才是。 取舍不过是一夕之间,翡色转瞬便已从矮金裹脚杌子上下来,对着姬月白笔直的跪了下去。 她跪的毫不含糊,然后双手交叠,恭恭敬敬的给姬月白行了个大礼,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奴婢愿意服侍殿下,殿下若有差遣,奴婢必是万死不辞。” 姬月白故意顿了顿,直到她行完了礼,这才伸手扶了人一把,嘴上道:“哪里就要你万死不辞了?”虽如此,她还是顺势叫翡色附耳过来,压低声音交代了些事情。 翡色听着听着,长睫惊惶一颤,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着,脸色都变了。她下意识的抬眼去看姬月白,咬紧了唇瓣:“殿下,这事实在是.......” 姬月白却断然打断了翡色的话。她的声音里还有未褪的稚气,但神态与语调却冷淡又直接:“这事确实是有些危险,可你应该也听过一句话:富贵险中求。我知道你和那些得过且过的宫人不一样,你是个有心富贵的人,也是个敢为富贵冒险的人——你明知道表姐去后你就无依无靠却还是敢为了些财物去借母妃的势,驳了我往回要东西的吩咐,可见是个有胆子的人。所以,我现在就问你:有没有胆子替我去做这事?” 姬月白用细白的指尖捻着被角,哪怕指腹被金线摩挲的微微发红也犹自出神。 在这一瞬间,她想到了两个人:那个曾救她一命的少年将军和前世临死前见到的那个男人。 所以,她该选谁? 姬月白正想着日后的事情,张淑妃却是正与侄女抱怨着女儿的不懂事。 张淑妃素是拿娘家当自己人,侄女儿看着倒是比女儿更亲些,自是不会瞒着人:“我与她好说歹说,她偏一句不听,反倒与她父皇胡扯了一同,竟还说要换伴读,真是.......”张淑妃用白玉似的纤纤细指抚着额角,恹恹的样子,“真是不知怎么就生了这么个逆女。” 张瑶琴只比姬月白长了几岁,面容和身量已长开了许多,虽没有张淑妃这位姑母的绝世美貌却也称得上是清丽秀美,举止端庄,别有动人之处。因她是成国公府寄予厚望的嫡长女,被府上精心教养长大,自小便很有自己的主意。 这回出了这么一桩事,从张淑妃嘴里听说“换伴读”之事,张瑶琴似乎也不是很急,只是柔声劝慰道:“姑母莫要生气了,这回也是我不好,想必公主是生我的气了。” 她的语声柔如珠玉,可“姑母”与“公主”这两个称呼却是分的极清楚,仿佛自己和张淑妃才是真正的一家人,不知不觉间反是把姬月白排除在外了。 张淑妃是真心怜惜侄女,见着她这般懂事,对比之下更觉女儿心窄:“你又不是故意的,这回也是你先叫了人来,要不然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呢。偏皎皎她小心眼,非要扯出这么许多来......” 张瑶琴似是极感动,眼眶微红,垂首泣声道:“是我不好,若非我不小心碰了公主一下,她也不会踩着裙角摔下水,她心里必是怪我的.....” 张淑妃却是不以为然:“你那是无心之失,再者,要不是你反应快,立时出声叫人,指不定便要真出事了。” 张瑶琴低头不语,只绞着自己纤细的手指,似是忐忑不安。 张淑妃心疼侄女,轻轻的握住了她的小手,温声抚慰道,“放心,有我在呢,总不会叫你有事的。”她自来自视甚高,总觉得皇帝还是要给自己和成国公府留些面子,万不会把事情做绝了,所以嘴上最是恼恨心里却也不是十分担忧。 182.揭穿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坐在位置上,面色沉静的听着这两人菜鸡互啄,感觉还真是有意思——重回二十年,这两家伙如今也就能斗斗嘴皮子,还真是有趣! 曾大学士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回答都不置可否,随即又点了三皇子来说。 三皇子心里正惦记着张瑶琴的事情, 犹自出神,冷不丁的被叫起来, 只好结结巴巴的应道:“就,就像是大哥说的, 两个都有错.......”一时儿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大公主被自己没用的弟弟气得咬牙,要不是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 她真想上去踹三皇子一脚! 曾大学士神色仍旧淡淡,他既没有表扬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真知灼见”, 也没有责备三皇子的心不在焉, 统统略过不提, 转口问了大公主和姬月白。 大公主最烦这些讲古的史书故事——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 还要翻出来说个没完。可曾大学士点了她的名, 她还是不得不起来,简明扼要的道:“也是武姜偏心,方才让兄弟生出嫌隙,引出这兄弟阋墙的事故。” 曾大学士点点头, 又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站起来, 小声道:“其实, 武姜偏心不假,可也是庄公将这些看得太重了——五指尚有长短,为人母自然也有偏好。”她眨了下眼睛,雪腮微微鼓了鼓,像是鼓起了勇气,索性便拿自己作为例子,“像我母妃,她就比较喜欢二皇兄还有我表姐,比较不喜欢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其实,张淑妃那偏心病大家心里也都多多少少有数,可姬月白这么明明白白的把事情说出来,倒是众人都没想到的,尤其是被提到的二皇子,尤其觉得没脸,看着姬月白的目光里也冷了冷,别有些意味。 姬月白才不管他脸色好不好看呢——前一世,她谁都不想得罪,谁都想讨好,事事顺从张淑妃,处处谦让二皇子甚至张瑶琴,只想表现得乖巧柔顺些,好讨他们欢心......可是结果呢?这些人把她当做礼物送去给北蛮左贤王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的犹豫,只把她所有的顺从谦让当做是理所当然。反正这些贱人都是贱的,全都欺软怕硬! 现在,姬月白重活一世,再见着这么一堆儿自私自利的人渣,胸口那气真是怎么也消不去,索性也不委屈自己了,先自己出气自在了再说。她说完了话,不由得又眨了眨杏眸,一派的天真无辜,似是好奇的问道:“曾师傅,我是不是也是寤生的?所以,我母妃才这样不喜欢我?” 这个,还真是不好回答。 不过,曾大学士能被皇帝派来给皇子公主们上课,自然有些本事。他听着姬月白的话,面上笑容和蔼,嘴上却是四两拨千斤:“公主这话实在太重。便是偏心如武姜,再见庄公时也有‘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之叹,母子其后亦是和乐如初,可见母子之爱实乃天性。诗经也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对子女的养育之恩便如昊天一般的无穷无尽,为人子女很该孝顺父母,才不会有‘民莫不榖,我独不卒’的痛苦。” 说到这里,曾大学士的目光不禁在姬月白还带着红肿的面上一转,到底还是略有几分软,随即缓缓道:“当然,为人子女也要知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道理,方才不至于陷亲于不义。” 姬月白神色微变,但还是认真一礼,郑重道:“学生谨受教。” 这才坐了下来。 曾大学士索性便借题发挥的往下解说起来。 很快,上午的学习结束了,曾大学士摆手让诸人休息,自己拿着书册离开,阁里的皇子公主还有伴读们也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姬月白没有伴读帮忙,只自己一个人收拾着,不过她又不急,只一个人慢慢收拾着。 大公主隐约觉得自己这小妹妹好似有些变了,当然,她性子大方,其实还挺喜欢这变化的,于是便上来帮了一把手,顺口问她:“听说父皇已经给你定了新伴读?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什么时候来呀?” 姬月白听着大公主这话不由扬了扬唇,眸光一转,倒是落在了三皇子身边的伴读傅景轩身上,笑了一下:“就是平阳侯府的呀,贤妃娘娘没和你们说吗?” 大公主闻言一怔,也跟着转头去看傅景轩——这位可是平阳侯府世子,正儿八经上旨请封过的。 三皇子和傅景轩在侧原还有几分不以为意,听到这话亦是不由吃了一惊。 三皇子着实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竟是能接张瑶琴的位置,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傅景轩,问他:“你家妹妹怎么样?” 傅景轩其实有两个妹妹,只是一个是一母所出的嫡妹,一个是庶妹。他想着能被点做公主伴读必是嫡妹,这便斟酌着应道:“家妹年纪虽比公主大了两岁,因着母亲娇惯,倒是一团儿孩子气......”他倒是知道自己妹妹因为父母娇惯的缘故养得一身骄纵脾气,此时自然很担心自己妹妹入宫后会惹事,语声也不觉低了许多,目光担忧的看向姬月白,“只盼殿下大人大量,莫要与她计较。” 姬月白一派大方的摆摆手:“我自是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的。” 顿了一下,姬月白饶有兴趣的打量起傅景轩的面色,不放过他脸上一丝的神色变化,故意拖长语调,不紧不慢的道:“毕竟,她便是再如何也与我无关——我的伴读又不是她.......” 傅景轩一怔,转瞬而来的便是不敢置信的惊疑:难不成,二公主选的是自己的庶妹? 他脑中掠过庶妹那畏畏缩缩的模样,更是头疼起来: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公主伴读? 然而,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话语却如惊雷一般的轰隆一声,正好落在傅景轩头顶,简直连他的头盖骨都要被雷给电的焦里透麻了—— “我的伴读不是你的妹妹,而是你弟弟。” 不是妹妹是弟弟? 傅景轩简直没被吓得跳起来,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或是听错了,不由又转头去看姬月白。 然而,姬月白却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的接口道:“听人说你家弟弟长得面若好女,性子也不错,我便与父皇求了旨。现下,想必圣旨应该已经到你们府上了.......” 傅景轩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周侧的人也都吃了已一惊,大公主更是双眼亮亮的去抓姬月白的袖子,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早知道我也去求父皇,让他给我选个男伴读了。” 傅景轩此时终于咽下口水,试探着道:“殿下,这于礼不合吧?” 姬月白扫了他一眼,脸上似还有几分的天真:“父皇说了,这事仿太.祖烈元公主例,倒不算太出格。” 傅景轩还要再劝,大公主忽又插嘴问道:“你那庶弟真的很好看吗?” 傅景轩只得先回大公主的话:“家弟容貌上却有过人之处......”便是他,回忆起那个庶弟的长相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女子过美则近妖,男子又何尝不如此? 大公主素爱美色,不由心向往之,双手托腮坐着,悠然神往的模样:“那,比淑妃娘娘还好看吗?” 傅景轩不由看了眼姬月白,下意识的道:“娘娘身份尊贵,容貌过人,岂是家弟能够比的。” 大公主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似有几分恹恹,可姬月白却用眼角余光扫了傅景轩一眼,心下暗道:当年大公主见了傅修齐后可是连看张淑妃都有些不屑的,虽然男女容貌不可类比且淑妃当时年纪也大了些,但约莫也能从侧面看出傅修齐的容貌已经到了何等地步——大公主可是自小见惯了张淑妃这样的‘国朝第一美人’,可大公主见到傅修齐时还是要自惭形秽、感慨万千,甚至到了临镜必叹,久久不能忘怀的地步..... 这么一想,姬月白倒是越发的想要早点见见这人了——这可是能把张淑妃从‘国朝第一美人’的位置上踢下去的人呢~ 姬月白早便知道张淑妃那小心眼,虽然适才在殿中时因为张淑妃那颠倒黑白的话语气得头疼,但她出了内殿后却也渐渐消了气,重又沉静下来:左右张淑妃也就这些个折腾人的小手段,她又是早便经过的,怕她做什么? 183.呈情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一直等到外头的天色全然暗了,眼前又有灯影晃动,姬月白才隐约回过神来, 抬眼去看左右。 却见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侧不远处,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银剪子,正低头去剪烛台上的灯芯。 银剪子咔嚓一声, 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旋即又暗了一些, 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连忙回过头来,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 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 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殿下,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 点了点头。 玉暖正欲起身出去,姬月白忽而又叫住她—— “等等, ”姬月白像是想起了什么,随手将她才抄好的那几张佛经递过去,“把这个派人送去蓬莱宫给四弟吧——四弟前些日子着了凉,至今也没好全, 也是我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玉暖不由讶异的看着那才抄好的佛经:“殿下, 这不是抄给娘娘的吗?” 姬月白只淡定的道:“我说了, 这是我对四弟的一点心意。” 玉暖想着姬月白午间才在蓬莱宫里看过病中的四皇子, 这会儿抄着抄着就想起弟弟也是有的,左右也不是大事,这便伸手接了那几张佛经,吩咐下面的小宫人跑一趟。 姬月白还额外说了一句:“若是方宸妃问起来,便替我与她问声好。” 小宫人怯怯的应了下来,仔细的将姬月白的话记下后方才捧着佛经送去蓬莱宫了。 姬月白这便又要低头继续抄佛经,见玉暖站在身边不动,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不去端晚膳?” 玉暖这才想起正事,忙不迭的便应声出去了。 只是,待玉暖回来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只勉强道:“去的有些晚了,小厨房里只剩了些热粥,奴婢怕殿下饿着,这便先端了来。”说罢,她便端着托盘,将上面的热粥与几样小菜一起搁在案上。 粥是最简单的白粥,熬得稠稠的,还冒着热气,小菜是腌黄瓜和酱黑菜,只用粉白小碟儿装了,分量亦是少得可怜。 姬月白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小厨房里的敷衍,以及这背后的刻意责难。 玉暖约莫也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只好又在侧道:“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娘娘约莫也是怕大鱼大肉吃多了伤了脾胃,这才叫人煮了热粥来.....” 说着,玉暖又说这煮粥的米是哪里御田出来的,用的又是什么泉水......只把这一碗粥说得天花乱坠。 姬月白却只当寻常,拿着匙子舀着热粥慢慢喝着,忽而问道:“田蓝呢?”从她回来起似乎就没见到田蓝人影。 玉暖神色微变,但还是很快便接口道:“徐嬷嬷寻她有事,便先出去了。” 姬月白唇角微扬,面上的笑意微微带了些讥诮的意味,心里却是如明镜般的清楚:只怕是田蓝心思灵敏,觉得待在自己这个二公主身边不安稳,想要去寻徐嬷嬷这个干娘找个新出路吧...... 不过,姬月白并没有打算此时发作,喝了一口热粥,转开话题问起另一件事随:“我先前让你们送单子去给翡色,让她们按着单子把东西收拾好,一齐送回来。现下,表姐人都已经出了宫,她们竟还没收拾出来吗?” 玉暖只得回道:“殿下,娘娘给翡色等人传了话,说您的东西既是送出去了,便不好再拿回来。” 姬月白神色不动,只慢条斯理的喝着粥,似是漫不经心的又问了一句:“母妃她还说了什么吗?” 玉暖面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但她还是把话说完了:“娘娘说,既然陛下已经传话让殿下先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索性告几天的假,在永安宫里静养几日。” 听完了玉暖的话,姬月白不由抬了抬纤淡的眉梢,她一直冷淡沉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些微笑容,如冰雪消融、天光乍现,叫人一时都有些呆住了。然而她那双颇似张淑妃的水眸里却是没有一丝笑意,冷沉如霜雪,只余讥诮和自嘲。 先是借着假病让人抄佛经,然后再严令厨房只给送清粥小菜,最后竟是连出门的后路也给堵住了——虽不见丁点儿的刀光剑影,可这却是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压迫,若是换了个普通的六岁孩童,但凡体弱、心理承受力弱一些的,只怕都要捱不过,得哭着服软。 果然,张淑妃还是和前世一般,恶心到了极点! 姬月白也很奇怪:为什么天底下会有张淑妃这样恶心的人?而且,无论前世今生,对方竟都还活得不错? 不过,眼下的她还是先依着前世里养出来的习惯,就着小菜,慢条斯理的喝完了面前的白粥,半点也没有浪费。 等喝完了白粥,姬月白这才将手里的匙子连同那空了的瓷碗一齐搁了下来,淡淡道:“你跑一趟,叫翡色过来见我。” 玉暖其实是有心想劝二公主去与张淑妃服软的:反正二公主年纪还这样小,又是做女儿的,便是与亲娘服个软也没什么,又不是丢脸的事。最要紧的是,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二公主哪里又是张淑妃的对手,何必非要与人对着干呢? 只是,自二公主落水醒来后便变了许多脾气,玉暖又没田蓝那般的胆子,劝人的话在心里转了又转,不知不觉间又给咽了回去。 她悄悄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暗暗在肚里叹了一口气,这就转身去叫翡色了。 却见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侧不远处,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银剪子,正低头去剪烛台上的灯芯。 银剪子咔嚓一声,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旋即又暗了一些,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连忙回过头来,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殿下,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点了点头。 玉暖正欲起身出去,姬月白忽而又叫住她—— “等等,”姬月白像是想起了什么,随手将她才抄好的那几张佛经递过去,“把这个派人送去蓬莱宫给四弟吧——四弟前些日子着了凉,至今也没好全,也是我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玉暖不由讶异的看着那才抄好的佛经:“殿下,这不是抄给娘娘的吗?” 姬月白只淡定的道:“我说了,这是我对四弟的一点心意。” 玉暖想着姬月白午间才在蓬莱宫里看过病中的四皇子,这会儿抄着抄着就想起弟弟也是有的,左右也不是大事,这便伸手接了那几张佛经,吩咐下面的小宫人跑一趟。 姬月白还额外说了一句:“若是方宸妃问起来,便替我与她问声好。” 小宫人怯怯的应了下来,仔细的将姬月白的话记下后方才捧着佛经送去蓬莱宫了。 姬月白这便又要低头继续抄佛经,见玉暖站在身边不动,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不去端晚膳?” 玉暖这才想起正事,忙不迭的便应声出去了。 只是,待玉暖回来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只勉强道:“去的有些晚了,小厨房里只剩了些热粥,奴婢怕殿下饿着,这便先端了来。”说罢,她便端着托盘,将上面的热粥与几样小菜一起搁在案上。 粥是最简单的白粥,熬得稠稠的,还冒着热气,小菜是腌黄瓜和酱黑菜,只用粉白小碟儿装了,分量亦是少得可怜。 姬月白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小厨房里的敷衍,以及这背后的刻意责难。 玉暖约莫也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只好又在侧道:“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娘娘约莫也是怕大鱼大肉吃多了伤了脾胃,这才叫人煮了热粥来.....” 说着,玉暖又说这煮粥的米是哪里御田出来的,用的又是什么泉水......只把这一碗粥说得天花乱坠。 姬月白却只当寻常,拿着匙子舀着热粥慢慢喝着,忽而问道:“田蓝呢?”从她回来起似乎就没见到田蓝人影。 玉暖神色微变,但还是很快便接口道:“徐嬷嬷寻她有事,便先出去了。” 姬月白唇角微扬,面上的笑意微微带了些讥诮的意味,心里却是如明镜般的清楚:只怕是田蓝心思灵敏,觉得待在自己这个二公主身边不安稳,想要去寻徐嬷嬷这个干娘找个新出路吧...... 不过,姬月白并没有打算此时发作,喝了一口热粥,转开话题问起另一件事随:“我先前让你们送单子去给翡色,让她们按着单子把东西收拾好,一齐送回来。现下,表姐人都已经出了宫,她们竟还没收拾出来吗?” 玉暖只得回道:“殿下,娘娘给翡色等人传了话,说您的东西既是送出去了,便不好再拿回来。” 姬月白神色不动,只慢条斯理的喝着粥,似是漫不经心的又问了一句:“母妃她还说了什么吗?” 184.谕旨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一直等到外头的天色全然暗了,眼前又有灯影晃动,姬月白才隐约回过神来, 抬眼去看左右。 却见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侧不远处,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银剪子, 正低头去剪烛台上的灯芯。 银剪子咔嚓一声, 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 旋即又暗了一些,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 连忙回过头来, 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 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 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 “殿下,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 点了点头。 玉暖正欲起身出去,姬月白忽而又叫住她—— “等等,”姬月白像是想起了什么, 随手将她才抄好的那几张佛经递过去,“把这个派人送去蓬莱宫给四弟吧——四弟前些日子着了凉, 至今也没好全, 也是我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玉暖不由讶异的看着那才抄好的佛经:“殿下, 这不是抄给娘娘的吗?” 姬月白只淡定的道:“我说了, 这是我对四弟的一点心意。” 玉暖想着姬月白午间才在蓬莱宫里看过病中的四皇子, 这会儿抄着抄着就想起弟弟也是有的,左右也不是大事,这便伸手接了那几张佛经,吩咐下面的小宫人跑一趟。 姬月白还额外说了一句:“若是方宸妃问起来,便替我与她问声好。” 小宫人怯怯的应了下来,仔细的将姬月白的话记下后方才捧着佛经送去蓬莱宫了。 姬月白这便又要低头继续抄佛经,见玉暖站在身边不动,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不去端晚膳?” 玉暖这才想起正事,忙不迭的便应声出去了。 只是,待玉暖回来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只勉强道:“去的有些晚了,小厨房里只剩了些热粥,奴婢怕殿下饿着,这便先端了来。”说罢,她便端着托盘,将上面的热粥与几样小菜一起搁在案上。 粥是最简单的白粥,熬得稠稠的,还冒着热气,小菜是腌黄瓜和酱黑菜,只用粉白小碟儿装了,分量亦是少得可怜。 姬月白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小厨房里的敷衍,以及这背后的刻意责难。 玉暖约莫也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只好又在侧道:“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娘娘约莫也是怕大鱼大肉吃多了伤了脾胃,这才叫人煮了热粥来.....” 说着,玉暖又说这煮粥的米是哪里御田出来的,用的又是什么泉水......只把这一碗粥说得天花乱坠。 姬月白却只当寻常,拿着匙子舀着热粥慢慢喝着,忽而问道:“田蓝呢?”从她回来起似乎就没见到田蓝人影。 玉暖神色微变,但还是很快便接口道:“徐嬷嬷寻她有事,便先出去了。” 姬月白唇角微扬,面上的笑意微微带了些讥诮的意味,心里却是如明镜般的清楚:只怕是田蓝心思灵敏,觉得待在自己这个二公主身边不安稳,想要去寻徐嬷嬷这个干娘找个新出路吧...... 不过,姬月白并没有打算此时发作,喝了一口热粥,转开话题问起另一件事随:“我先前让你们送单子去给翡色,让她们按着单子把东西收拾好,一齐送回来。现下,表姐人都已经出了宫,她们竟还没收拾出来吗?” 玉暖只得回道:“殿下,娘娘给翡色等人传了话,说您的东西既是送出去了,便不好再拿回来。” 姬月白神色不动,只慢条斯理的喝着粥,似是漫不经心的又问了一句:“母妃她还说了什么吗?” 玉暖面上掠过一丝犹豫之色,但她还是把话说完了:“娘娘说,既然陛下已经传话让殿下先不要太急着去闻知阁,索性告几天的假,在永安宫里静养几日。” 听完了玉暖的话,姬月白不由抬了抬纤淡的眉梢,她一直冷淡沉静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些微笑容,如冰雪消融、天光乍现,叫人一时都有些呆住了。然而她那双颇似张淑妃的水眸里却是没有一丝笑意,冷沉如霜雪,只余讥诮和自嘲。 先是借着假病让人抄佛经,然后再严令厨房只给送清粥小菜,最后竟是连出门的后路也给堵住了——虽不见丁点儿的刀光剑影,可这却是精神与身体上的双重压迫,若是换了个普通的六岁孩童,但凡体弱、心理承受力弱一些的,只怕都要捱不过,得哭着服软。 果然,张淑妃还是和前世一般,恶心到了极点! 姬月白也很奇怪:为什么天底下会有张淑妃这样恶心的人?而且,无论前世今生,对方竟都还活得不错? 不过,眼下的她还是先依着前世里养出来的习惯,就着小菜,慢条斯理的喝完了面前的白粥,半点也没有浪费。 等喝完了白粥,姬月白这才将手里的匙子连同那空了的瓷碗一齐搁了下来,淡淡道:“你跑一趟,叫翡色过来见我。” 玉暖其实是有心想劝二公主去与张淑妃服软的:反正二公主年纪还这样小,又是做女儿的,便是与亲娘服个软也没什么,又不是丢脸的事。最要紧的是,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二公主哪里又是张淑妃的对手,何必非要与人对着干呢? 只是,自二公主落水醒来后便变了许多脾气,玉暖又没田蓝那般的胆子,劝人的话在心里转了又转,不知不觉间又给咽了回去。 她悄悄的瞧了姬月白的脸色,暗暗在肚里叹了一口气,这就转身去叫翡色了。 故而,姬月白回去后却也没有再折腾,反到是让人拿了佛经来,坐在桌前,安静的抄起了佛经。 她现下手掌还小,握着笔时多有些吃力,写出来的字也少了几分力道,不大好看。但姬月白也没练字的心情,只依着自己旧日里的笔迹,趁着一口气,工工整整的抄了几大张的佛经。 一直等到外头的天色全然暗了,眼前又有灯影晃动,姬月白才隐约回过神来,抬眼去看左右。 却见玉暖正躬身立在她身侧不远处,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银剪子,正低头去剪烛台上的灯芯。 银剪子咔嚓一声,那摇曳的烛光先是蓦得一亮,旋即又暗了一些,重又沉静了下去。 玉暖很快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看过来的目光,连忙回过头来,笑了笑:“殿下适才抄的认真,奴婢等倒也不敢打搅.......”一顿,她便恭谨的开口问道,“殿下,要不要令人传膳?” 姬月白这才觉出饿来,点了点头。 玉暖正欲起身出去,姬月白忽而又叫住她—— “等等,”姬月白像是想起了什么,随手将她才抄好的那几张佛经递过去,“把这个派人送去蓬莱宫给四弟吧——四弟前些日子着了凉,至今也没好全,也是我做姐姐的一片心意。” 玉暖不由讶异的看着那才抄好的佛经:“殿下,这不是抄给娘娘的吗?” 姬月白只淡定的道:“我说了,这是我对四弟的一点心意。” 玉暖想着姬月白午间才在蓬莱宫里看过病中的四皇子,这会儿抄着抄着就想起弟弟也是有的,左右也不是大事,这便伸手接了那几张佛经,吩咐下面的小宫人跑一趟。 姬月白还额外说了一句:“若是方宸妃问起来,便替我与她问声好。” 小宫人怯怯的应了下来,仔细的将姬月白的话记下后方才捧着佛经送去蓬莱宫了。 姬月白这便又要低头继续抄佛经,见玉暖站在身边不动,不免问了一句:“怎么不去端晚膳?” 玉暖这才想起正事,忙不迭的便应声出去了。 只是,待玉暖回来时,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只勉强道:“去的有些晚了,小厨房里只剩了些热粥,奴婢怕殿下饿着,这便先端了来。”说罢,她便端着托盘,将上面的热粥与几样小菜一起搁在案上。 粥是最简单的白粥,熬得稠稠的,还冒着热气,小菜是腌黄瓜和酱黑菜,只用粉白小碟儿装了,分量亦是少得可怜。 姬月白只看一眼便能看出小厨房里的敷衍,以及这背后的刻意责难。 玉暖约莫也觉得有些看不过去,只好又在侧道:“殿下身子还没好全,娘娘约莫也是怕大鱼大肉吃多了伤了脾胃,这才叫人煮了热粥来.....” 说着,玉暖又说这煮粥的米是哪里御田出来的,用的又是什么泉水......只把这一碗粥说得天花乱坠。 姬月白却只当寻常,拿着匙子舀着热粥慢慢喝着,忽而问道:“田蓝呢?”从她回来起似乎就没见到田蓝人影。 玉暖神色微变,但还是很快便接口道:“徐嬷嬷寻她有事,便先出去了。” 姬月白唇角微扬,面上的笑意微微带了些讥诮的意味,心里却是如明镜般的清楚:只怕是田蓝心思灵敏,觉得待在自己这个二公主身边不安稳,想要去寻徐嬷嬷这个干娘找个新出路吧...... 不过,姬月白并没有打算此时发作,喝了一口热粥,转开话题问起另一件事随:“我先前让你们送单子去给翡色,让她们按着单子把东西收拾好,一齐送回来。现下,表姐人都已经出了宫,她们竟还没收拾出来吗?” 185.分说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傅景轩首先就要怀疑的是谁与姬月白说了傅修齐;而且,皇帝既是点头下了旨,那么傅景轩就不得不担心平阳侯府苛待庶子的事情是不是已经传到外面?皇帝会不会也已经知道这些了?这次皇帝忽然点傅修齐为公主伴读是不是也有什么特别的深意? 想的多了,顾忌也多, 傅景轩回头少不得也要劝平阳侯夫人略收点儿手——既然皇帝现在已经下旨要点傅修齐为姬月白的伴读,平阳侯府哪怕是碍着皇家颜面也得把事情做得好看了。 这段时间里,傅修齐在明面上应该不会吃太多的亏待。 姬月白想到这里, 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 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 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 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姬月白肚里转着许多念头, 面上倒还是故作轻松的与人说着话。 几人这样叽叽喳喳的说着话却是把二皇子给落下了,实是憋坏了二皇子。 二皇子生来身份尊贵, 皇帝怜惜这个嫡子年幼失恃, 待他自然是千怜百爱;张淑妃入宫前便得家里叮嘱,念着这又是长姐所遗唯一血脉, 更是十分痛爱,自入宫来便只把二皇子看得跟眼珠子一般, 只怕哪里怠慢了。 也正因如此, 二皇子虽面上亲和, 心里却是极骄矜的。他自觉姬月白先时的话是驳了自己面子,已是十分不喜,只是碍着一贯的宽和性子不好开口责问,只得坐等着姬月白自己上来解释道歉。 偏他等了又等,姬月白竟就坐在原处与大公主那几个人嘻嘻哈哈的说话,半点半点也不知主动,更没有来与他解释的意思! 二皇子坐着等了一会儿,越等越觉憋气,终究是再坐不住,冷着脸起来,快步出门去了。倒是叫二皇子的伴读不觉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的收拾东西,胆战心惊的追了上去。 这么大的声响,姬月白自然也听得见,甚至连坐在她边上的大公主也不由抬头看了一眼,有意无意的与姬月白感叹了一句:“二哥哥的脸色看着不大好呢......” 姬月白没应声。她根本懒得抬眼去看二皇子,只在心里哼了一声:惯他一身脾气! 而且,姬月白约莫也能猜到二皇子这般气冲冲的是要去哪里——他既是等不到姬月白低头认错,自然是要去寻张淑妃告状,借张淑妃的势来压着姬月白认错。 若是前世那会儿,姬月白确实是很怕二皇子告她的状——张淑妃素来偏心二皇子,无论有理没理都觉错在女儿身上,每回都要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女儿,推她去给二皇子认错,失望的叹息“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反而是二皇子那贱人,告了状后还要端好兄长的模样,假惺惺的说什么“皎皎她还小,我也有错的地方”..... 过去,张淑妃的厌恶与责怪就像无形的鞭子抽在姬月白的身上,一下又一下,令她忐忑且自卑,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错,做什么都不如人,甚至没办法在二皇子、张瑶琴这些人面前抬起头。 可如今,姬月白再见二皇子这做派,反倒要在心里讥诮一句:二皇子这背地告状的习惯,还真是小妇养出的毛病! 反正,她现在是巴不得二皇子赶紧去张淑妃那里告一告状,最好气死张淑妃。 所以,姬月白便只当是什么也没听见,反到是握住二公主的手:“姐姐你下午还要去演武场吧?”她的目光十分诚恳,语声认真,“我听人说,姐姐的拳法已经打得很好了,要不我也去长长见识吧?” 大公主虽聪慧伶俐但到底还有些孩子气,这会儿被姬月白这么一捧,脸上也不由得露了笑,摆摆手:“你要来那就来呗.....” 大公主其实也挺高兴有个伴的——上头两个兄长骑射都已娴熟,素来不愿意和她这么个女孩家一块玩,偏下头三皇子四皇子也都没用的很,若是姬月白这个小妹妹愿意来做个伴,自然也不错。 姬月白便又笑了笑:“那可说定了。”她现在自是不乐意如前世那样去学琴棋书画——毕竟都是前世已经学过的东西,且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还不如骑射武功来的有用呢。反正,姬月白是打算先蹭着大公主学学拳法,等时机成熟了,也去求一求父皇,给自己找个武师父什么的。 这么想着,诸人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接下来自然也是各回各宫去用午膳。 玉暖和田蓝两人领着人守在外面。 田蓝素是个心思灵活的,特特赶在玉暖之前迎上来,伸手要替姬月白拿东西,嘴里又道:“国公府的张夫人来了,娘娘叫人留了膳,二殿下也已过去......公主也赶紧回去吧。” 姬月白一顿,神色已微微变了变:无论是张老夫人还是张夫人,这两个人的城府肯定不是张淑妃这么个从来靠脸不靠脑子的人能比的。 和这样的人吃饭,真真倒胃口死了! 姬月白抬到一半的步子又收了回去,转口道:“算了,先不回去.......”她乌溜溜的眸子一转,嘴里倒是立刻就有了借口,“听说四弟最近还病着,我去看看四弟。” 田蓝和玉暖欲言又止,偏姬月白的理由十分充分,她们做奴婢的便是想劝都没得劝,只得跟着姬月白一起去了方宸妃的蓬莱宫,看了四皇子,顺道便也留在蓬莱宫用午膳。 所以,姬月白自然也不知道:二皇子就借着在永安宫用午膳的时候,顺口将闻知阁里的事情与张淑妃还有张夫人说了一遍,也算是不动声色的告了姬月白一状。 张淑妃一听,脸就冷了。 亏得张夫人城府颇深,净白的脸上还带着笑,柔声接口劝道:“殿下,二公主年纪还小,说起来也还是个孩子。若她真有说话不周全的时候,您做兄长的也要多包涵些,好好教她,好好疼她.......”她说着又低头,垂眸看着案几上的那一碗乳白色的淮山鲈鱼汤,目光极淡,声调也是徐徐的,“这天底下,至亲莫若兄弟姐妹——孝全皇后与淑妃娘娘乃是亲姐妹,所以淑妃娘娘这样的疼惜顾念于殿下。而殿下与二公主也是亲兄妹,自是亲近远胜旁人,便是到了陛下那里也逃不过一句‘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出自《常棣》,意思是:兄弟今日相会,祥和欢乐敦厚。 二皇子听着张夫人这不疾不徐的话语,只觉得脸上好似烤着火,面皮微微泛红,几乎有些撑不住了。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应了。 张夫人自是不会故意叫二皇子难堪,她点到即止,很快又道:“殿下午膳过后是不是还要去闻知阁吧?您如今正在长身体,又是这样的每日用功,可要多吃一些,补一补。” 这个话题却是张淑妃也能插嘴的。她含笑嗔了二皇子一句:“是了,你这孩子素来挑嘴,这不吃那不吃的.....天可怜见的,这都瘦了多少了?”说罢,忙叫人给二皇子端了一盅清炖鳝鱼,温声道,“知道你不喜欢那些掺了味道的,这里面没加别的,就是让人拿鸡汤清慢慢炖出来的,就取一个鲜,你且尝尝。” 二皇子谢了张淑妃的好意,便叫身侧宫人把那一盅清炖鳝鱼接了过来,这便再没有多话,一径儿的低头用膳了。 而此时,姬月白才刚在蓬莱宫用完午膳,因方宸妃午后还要休息,姬月白识趣的起身告辞,去了演武场。 也就是在演武场里,她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她的新伴读:傅修齐。 方宸妃平日甚少出门,只在蓬莱宫里照顾四皇子,今日难得出门却也不曾盛装,只在头上松松的挽了个漆黑油光的垂云髻,髻上点缀着些珍珠花钿,看去自是不觉奢贵。她身上穿的是一件蓝灰色的袄子,外罩淡紫色祥云纹的比甲,露一截儿银灰色曳地长裙,那银灰色的裙裾上绣的是深深浅浅的缠枝藤蔓,随着她的步履而微微晃动,鲜活如生。 方宸妃的一身衣饰打扮实是简朴无华——衣裙不缀珠玉,连绣纹都极少,就连手腕上也只有一串翡翠莲花珠子,一颗颗的翡翠莲花珠精妙绝伦,碧色灼灼,水莹莹的一抹绿,愈发衬得皓腕如霜雪,肌骨莹润。 只见方宸妃缓步从外面进来,姿态端庄娴静,神色从容不迫。 好似阳光下绽开的兰花,每一片娇嫩鲜妍的花瓣上都洒满了金色温暖的阳光,静谧且美丽。 随着她的到来,众人不觉的跟着静了一瞬。 见是方宸妃来了,皇帝这便亲自抬步上前去,伸手扶住了欲要行礼的方宸妃。他看着身前的方宸妃,目光柔和,便是连声音也不觉温柔了许多,低低的道:“你素来喜静,珏哥儿又病着,怎么就来了?” 186.立功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二皇子心里另有计较, 此时再听这句“不敬兄长,不悌在先”便觉心里不舒服。 于是,二皇子立时反驳道:“其实, 这也是庄公这做兄长心胸不够, 故意纵容, 方才酿出大祸。当年, 郑武公在时, 武姜偏爱共叔段,几次向郑武公进言想要立幼子为世子, 可郑武公应了么?书上说的是‘亟请于武公,公弗许’,可见郑武公心里是有数的:虽然这两个都是嫡子,可还是嫡长最贵, 他为人君自然是要立嫡长子为世子。而后,庄公继位, 武姜为幼子请封制邑,庄公以制邑险要为由拒绝,而后武姜又改而求封求封给京邑——祭仲也说了, 这是‘非制也’, 庄公若是不想养大兄弟野心, 大可以直接以非制为借口拒绝, 防范于未然。可是, 庄公却故作大方孝顺, 装作是碍于武姜而答应此事,反倒养大武姜与共叔段的野心,由此才有兄弟动兵戈,母子几成仇的事。” 二皇子这一大段的话里头,只有“嫡长最贵”这四个字是咬着重音的,大皇子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好了。 姬月白坐在位置上,面色沉静的听着这两人菜鸡互啄,感觉还真是有意思——重回二十年,这两家伙如今也就能斗斗嘴皮子,还真是有趣! 曾大学士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回答都不置可否,随即又点了三皇子来说。 三皇子心里正惦记着张瑶琴的事情,犹自出神,冷不丁的被叫起来,只好结结巴巴的应道:“就,就像是大哥说的,两个都有错.......”一时儿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大公主被自己没用的弟弟气得咬牙,要不是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她真想上去踹三皇子一脚! 曾大学士神色仍旧淡淡,他既没有表扬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真知灼见”,也没有责备三皇子的心不在焉,统统略过不提,转口问了大公主和姬月白。 大公主最烦这些讲古的史书故事——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还要翻出来说个没完。可曾大学士点了她的名,她还是不得不起来,简明扼要的道:“也是武姜偏心,方才让兄弟生出嫌隙,引出这兄弟阋墙的事故。” 曾大学士点点头,又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站起来,小声道:“其实,武姜偏心不假,可也是庄公将这些看得太重了——五指尚有长短,为人母自然也有偏好。”她眨了下眼睛,雪腮微微鼓了鼓,像是鼓起了勇气,索性便拿自己作为例子,“像我母妃,她就比较喜欢二皇兄还有我表姐,比较不喜欢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其实,张淑妃那偏心病大家心里也都多多少少有数,可姬月白这么明明白白的把事情说出来,倒是众人都没想到的,尤其是被提到的二皇子,尤其觉得没脸,看着姬月白的目光里也冷了冷,别有些意味。 姬月白才不管他脸色好不好看呢——前一世,她谁都不想得罪,谁都想讨好,事事顺从张淑妃,处处谦让二皇子甚至张瑶琴,只想表现得乖巧柔顺些,好讨他们欢心......可是结果呢?这些人把她当做礼物送去给北蛮左贤王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的犹豫,只把她所有的顺从谦让当做是理所当然。反正这些贱人都是贱的,全都欺软怕硬! 现在,姬月白重活一世,再见着这么一堆儿自私自利的人渣,胸口那气真是怎么也消不去,索性也不委屈自己了,先自己出气自在了再说。她说完了话,不由得又眨了眨杏眸,一派的天真无辜,似是好奇的问道:“曾师傅,我是不是也是寤生的?所以,我母妃才这样不喜欢我?” 这个,还真是不好回答。 不过,曾大学士能被皇帝派来给皇子公主们上课,自然有些本事。他听着姬月白的话,面上笑容和蔼,嘴上却是四两拨千斤:“公主这话实在太重。便是偏心如武姜,再见庄公时也有‘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之叹,母子其后亦是和乐如初,可见母子之爱实乃天性。诗经也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对子女的养育之恩便如昊天一般的无穷无尽,为人子女很该孝顺父母,才不会有‘民莫不榖,我独不卒’的痛苦。” 说到这里,曾大学士的目光不禁在姬月白还带着红肿的面上一转,到底还是略有几分软,随即缓缓道:“当然,为人子女也要知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道理,方才不至于陷亲于不义。” 姬月白神色微变,但还是认真一礼,郑重道:“学生谨受教。” 这才坐了下来。 曾大学士索性便借题发挥的往下解说起来。 很快,上午的学习结束了,曾大学士摆手让诸人休息,自己拿着书册离开,阁里的皇子公主还有伴读们也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姬月白没有伴读帮忙,只自己一个人收拾着,不过她又不急,只一个人慢慢收拾着。 大公主隐约觉得自己这小妹妹好似有些变了,当然,她性子大方,其实还挺喜欢这变化的,于是便上来帮了一把手,顺口问她:“听说父皇已经给你定了新伴读?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什么时候来呀?” 姬月白听着大公主这话不由扬了扬唇,眸光一转,倒是落在了三皇子身边的伴读傅景轩身上,笑了一下:“就是平阳侯府的呀,贤妃娘娘没和你们说吗?” 大公主闻言一怔,也跟着转头去看傅景轩——这位可是平阳侯府世子,正儿八经上旨请封过的。 三皇子和傅景轩在侧原还有几分不以为意,听到这话亦是不由吃了一惊。 三皇子着实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竟是能接张瑶琴的位置,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傅景轩,问他:“你家妹妹怎么样?” 傅景轩其实有两个妹妹,只是一个是一母所出的嫡妹,一个是庶妹。他想着能被点做公主伴读必是嫡妹,这便斟酌着应道:“家妹年纪虽比公主大了两岁,因着母亲娇惯,倒是一团儿孩子气......”他倒是知道自己妹妹因为父母娇惯的缘故养得一身骄纵脾气,此时自然很担心自己妹妹入宫后会惹事,语声也不觉低了许多,目光担忧的看向姬月白,“只盼殿下大人大量,莫要与她计较。” 姬月白一派大方的摆摆手:“我自是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的。” 顿了一下,姬月白饶有兴趣的打量起傅景轩的面色,不放过他脸上一丝的神色变化,故意拖长语调,不紧不慢的道:“毕竟,她便是再如何也与我无关——我的伴读又不是她.......” 傅景轩一怔,转瞬而来的便是不敢置信的惊疑:难不成,二公主选的是自己的庶妹? 他脑中掠过庶妹那畏畏缩缩的模样,更是头疼起来: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公主伴读? 然而,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话语却如惊雷一般的轰隆一声,正好落在傅景轩头顶,简直连他的头盖骨都要被雷给电的焦里透麻了—— “我的伴读不是你的妹妹,而是你弟弟。” 不是妹妹是弟弟? 傅景轩简直没被吓得跳起来,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或是听错了,不由又转头去看姬月白。 然而,姬月白却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的接口道:“听人说你家弟弟长得面若好女,性子也不错,我便与父皇求了旨。现下,想必圣旨应该已经到你们府上了.......” 傅景轩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周侧的人也都吃了已一惊,大公主更是双眼亮亮的去抓姬月白的袖子,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早知道我也去求父皇,让他给我选个男伴读了。” 傅景轩此时终于咽下口水,试探着道:“殿下,这于礼不合吧?” 姬月白扫了他一眼,脸上似还有几分的天真:“父皇说了,这事仿太.祖烈元公主例,倒不算太出格。” 傅景轩还要再劝,大公主忽又插嘴问道:“你那庶弟真的很好看吗?” 傅景轩只得先回大公主的话:“家弟容貌上却有过人之处......”便是他,回忆起那个庶弟的长相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女子过美则近妖,男子又何尝不如此? 大公主素爱美色,不由心向往之,双手托腮坐着,悠然神往的模样:“那,比淑妃娘娘还好看吗?” 傅景轩不由看了眼姬月白,下意识的道:“娘娘身份尊贵,容貌过人,岂是家弟能够比的。” 大公主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似有几分恹恹,可姬月白却用眼角余光扫了傅景轩一眼,心下暗道:当年大公主见了傅修齐后可是连看张淑妃都有些不屑的,虽然男女容貌不可类比且淑妃当时年纪也大了些,但约莫也能从侧面看出傅修齐的容貌已经到了何等地步——大公主可是自小见惯了张淑妃这样的‘国朝第一美人’,可大公主见到傅修齐时还是要自惭形秽、感慨万千,甚至到了临镜必叹,久久不能忘怀的地步..... 187.等待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姬月白坐在位置上,面色沉静的听着这两人菜鸡互啄, 感觉还真是有意思——重回二十年, 这两家伙如今也就能斗斗嘴皮子, 还真是有趣! 曾大学士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回答都不置可否, 随即又点了三皇子来说。 三皇子心里正惦记着张瑶琴的事情, 犹自出神,冷不丁的被叫起来,只好结结巴巴的应道:“就,就像是大哥说的,两个都有错.......”一时儿却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大公主被自己没用的弟弟气得咬牙,要不是两人中间隔了一段距离,她真想上去踹三皇子一脚! 曾大学士神色仍旧淡淡,他既没有表扬大皇子与二皇子的“真知灼见”, 也没有责备三皇子的心不在焉,统统略过不提, 转口问了大公主和姬月白。 大公主最烦这些讲古的史书故事——都是老掉牙的事情了,还要翻出来说个没完。可曾大学士点了她的名,她还是不得不起来,简明扼要的道:“也是武姜偏心,方才让兄弟生出嫌隙,引出这兄弟阋墙的事故。” 曾大学士点点头, 又去看姬月白。 姬月白站起来, 小声道:“其实, 武姜偏心不假,可也是庄公将这些看得太重了——五指尚有长短,为人母自然也有偏好。”她眨了下眼睛,雪腮微微鼓了鼓,像是鼓起了勇气,索性便拿自己作为例子,“像我母妃,她就比较喜欢二皇兄还有我表姐,比较不喜欢我......”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微微变了变。其实,张淑妃那偏心病大家心里也都多多少少有数,可姬月白这么明明白白的把事情说出来,倒是众人都没想到的,尤其是被提到的二皇子,尤其觉得没脸,看着姬月白的目光里也冷了冷,别有些意味。 姬月白才不管他脸色好不好看呢——前一世,她谁都不想得罪,谁都想讨好,事事顺从张淑妃,处处谦让二皇子甚至张瑶琴,只想表现得乖巧柔顺些,好讨他们欢心......可是结果呢?这些人把她当做礼物送去给北蛮左贤王的时候可是没有半点的犹豫,只把她所有的顺从谦让当做是理所当然。反正这些贱人都是贱的,全都欺软怕硬! 现在,姬月白重活一世,再见着这么一堆儿自私自利的人渣,胸口那气真是怎么也消不去,索性也不委屈自己了,先自己出气自在了再说。她说完了话,不由得又眨了眨杏眸,一派的天真无辜,似是好奇的问道:“曾师傅,我是不是也是寤生的?所以,我母妃才这样不喜欢我?” 这个,还真是不好回答。 不过,曾大学士能被皇帝派来给皇子公主们上课,自然有些本事。他听着姬月白的话,面上笑容和蔼,嘴上却是四两拨千斤:“公主这话实在太重。便是偏心如武姜,再见庄公时也有‘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之叹,母子其后亦是和乐如初,可见母子之爱实乃天性。诗经也有云‘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父母对子女的养育之恩便如昊天一般的无穷无尽,为人子女很该孝顺父母,才不会有‘民莫不榖,我独不卒’的痛苦。” 说到这里,曾大学士的目光不禁在姬月白还带着红肿的面上一转,到底还是略有几分软,随即缓缓道:“当然,为人子女也要知道‘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道理,方才不至于陷亲于不义。” 姬月白神色微变,但还是认真一礼,郑重道:“学生谨受教。” 这才坐了下来。 曾大学士索性便借题发挥的往下解说起来。 很快,上午的学习结束了,曾大学士摆手让诸人休息,自己拿着书册离开,阁里的皇子公主还有伴读们也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姬月白没有伴读帮忙,只自己一个人收拾着,不过她又不急,只一个人慢慢收拾着。 大公主隐约觉得自己这小妹妹好似有些变了,当然,她性子大方,其实还挺喜欢这变化的,于是便上来帮了一把手,顺口问她:“听说父皇已经给你定了新伴读?是哪家府上的姑娘?什么时候来呀?” 姬月白听着大公主这话不由扬了扬唇,眸光一转,倒是落在了三皇子身边的伴读傅景轩身上,笑了一下:“就是平阳侯府的呀,贤妃娘娘没和你们说吗?” 大公主闻言一怔,也跟着转头去看傅景轩——这位可是平阳侯府世子,正儿八经上旨请封过的。 三皇子和傅景轩在侧原还有几分不以为意,听到这话亦是不由吃了一惊。 三皇子着实是很好奇什么样的姑娘竟是能接张瑶琴的位置,忍不住抬眼打量了一下傅景轩,问他:“你家妹妹怎么样?” 傅景轩其实有两个妹妹,只是一个是一母所出的嫡妹,一个是庶妹。他想着能被点做公主伴读必是嫡妹,这便斟酌着应道:“家妹年纪虽比公主大了两岁,因着母亲娇惯,倒是一团儿孩子气......”他倒是知道自己妹妹因为父母娇惯的缘故养得一身骄纵脾气,此时自然很担心自己妹妹入宫后会惹事,语声也不觉低了许多,目光担忧的看向姬月白,“只盼殿下大人大量,莫要与她计较。” 姬月白一派大方的摆摆手:“我自是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的。” 顿了一下,姬月白饶有兴趣的打量起傅景轩的面色,不放过他脸上一丝的神色变化,故意拖长语调,不紧不慢的道:“毕竟,她便是再如何也与我无关——我的伴读又不是她.......” 傅景轩一怔,转瞬而来的便是不敢置信的惊疑:难不成,二公主选的是自己的庶妹? 他脑中掠过庶妹那畏畏缩缩的模样,更是头疼起来: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公主伴读? 然而,姬月白慢条斯理的话语却如惊雷一般的轰隆一声,正好落在傅景轩头顶,简直连他的头盖骨都要被雷给电的焦里透麻了—— “我的伴读不是你的妹妹,而是你弟弟。” 不是妹妹是弟弟? 傅景轩简直没被吓得跳起来,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或是听错了,不由又转头去看姬月白。 然而,姬月白却仿佛理所当然一般的接口道:“听人说你家弟弟长得面若好女,性子也不错,我便与父皇求了旨。现下,想必圣旨应该已经到你们府上了.......” 傅景轩被惊得说不出话来,周侧的人也都吃了已一惊,大公主更是双眼亮亮的去抓姬月白的袖子,道:“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早知道我也去求父皇,让他给我选个男伴读了。” 傅景轩此时终于咽下口水,试探着道:“殿下,这于礼不合吧?” 姬月白扫了他一眼,脸上似还有几分的天真:“父皇说了,这事仿太.祖烈元公主例,倒不算太出格。” 傅景轩还要再劝,大公主忽又插嘴问道:“你那庶弟真的很好看吗?” 傅景轩只得先回大公主的话:“家弟容貌上却有过人之处......”便是他,回忆起那个庶弟的长相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女子过美则近妖,男子又何尝不如此? 大公主素爱美色,不由心向往之,双手托腮坐着,悠然神往的模样:“那,比淑妃娘娘还好看吗?” 傅景轩不由看了眼姬月白,下意识的道:“娘娘身份尊贵,容貌过人,岂是家弟能够比的。” 大公主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似有几分恹恹,可姬月白却用眼角余光扫了傅景轩一眼,心下暗道:当年大公主见了傅修齐后可是连看张淑妃都有些不屑的,虽然男女容貌不可类比且淑妃当时年纪也大了些,但约莫也能从侧面看出傅修齐的容貌已经到了何等地步——大公主可是自小见惯了张淑妃这样的‘国朝第一美人’,可大公主见到傅修齐时还是要自惭形秽、感慨万千,甚至到了临镜必叹,久久不能忘怀的地步..... 这么一想,姬月白倒是越发的想要早点见见这人了——这可是能把张淑妃从‘国朝第一美人’的位置上踢下去的人呢~ 张瑶琴在生母面前倒是没有强忍着,恭谨跪着,垂泪道:“只是,此回之事实非女儿之错......”她是真的打从心里就不觉得姬月白落水是自己的错。 张夫人却道:“卖弄聪明,自以为是,便是你的错。” 张瑶琴几乎要哭得背过气去:她素来志存高远,骄傲坚忍,总觉得只要是自己想的总是能够得到手,如今却被姬月白三言两语的赶出了宫.......便是再如何的心志坚定,此时的张瑶琴终究只是个小女孩儿,徒然受此磨难,念及自己日后前程更有几分害怕,只惶惶然的问道:“母亲,现在该怎么办?” 188.血书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按着太.祖时候定下的规矩,无论公主还是皇子皆是六岁进学。 只不过公主功课更轻一些, 一般就是上午走过场似的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就是自己安排了。如大公主, 往日里便是去与武先生学武功骑射的——她年纪也还小, 也不敢教她许多, 就只是叫她先练一套健身的拳法来养养身体罢了。姬月白不似大公主这般活泼好动,往日里多是回宫,与张淑妃身边的薛女官学些琴棋书画的本事。 本来姬月白今日是不必去的——毕竟她落水才醒, 皇帝也许了她将养几日。只是姬月白昨天白得了张淑妃一巴掌, 虽上了药,可她一早起来脸还是肿的, 上面巴掌印也清晰的很。 怀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心情,姬月白实在是很想带着这巴掌印去给她那兄弟姐妹瞧一瞧, 顺道大力宣扬一下张淑妃的“慈母心肠”——既然皇帝现下还信任张淑妃,不想让姬月白搬出永安宫, 那姬月白就只能先给张淑妃宣扬一下名声。等张淑妃的名声坏了,皇帝说不得也就改了主意。 当然, 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 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 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 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 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 上前来与她说话,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若是前世的姬月白,大约会替张淑妃扯些谎话掩饰过去。很多被忽视的孩子都是十分敏感,他们往往很在意自己在旁人眼里的形象。像一条乞怜的狗,明明已经那样狼狈却还要朝人张牙舞爪,虚张声势,仅仅只是想要抓住一点表面的、虚假的爱,维持着自己那可悲的自尊。 所以,前世的姬月白总是喜欢在旁人面前替张淑妃说好话,说她对自己这个女儿有多么多么的好,仿佛说多了后假的都会变成真的一般。可这只不过是令她更加的可怜可笑而已——事实上,张淑妃从来也不屑于掩饰自己的偏心,而这宫里头也没有真正的傻子。 而这一次,当大皇子、二皇子等问起来的时候,姬月白根本没有掩饰的想法——脸又不值几个钱,反正她和张淑妃母女关系都已经到了这地步,做什么还要粉饰太平?而且,她今日带伤过来,原也是打算将事情说开,坏一坏张淑妃的名声。 所以,姬月白这便一脸坦诚的解释道:“昨天表姐被赶出宫,母妃一时气急,打了我。不过,父皇也已经为这事罚了母妃,母妃她也知错了。” 本来只是想要凑上来表达一下塑料兄妹情的几人实是没想到姬月白会这么回答,一时间都有些怔住了:正所谓子不言母过,姬月白这话直指张淑妃,会不会有点过了?可,人家特意点出皇帝为此处罚张淑妃——皇帝自然是不会有错的,那么错的只可能是张淑妃。 再看看姬月白脸上还没褪去的红肿,便是二皇子这样心里向着张淑妃的也不由暗自在心里的嘀咕:张淑妃这下手可是够重的啊..... 大公主受贤妃影响,心里本就不喜欢张淑妃,自然乐得说几句笑话:“我母妃也总喜欢罚我,就是拿尺子抽我掌心——有一回,我手指头都差点肿了......不过,看样子,淑妃娘娘这性子可真比我母妃厉害好多。” 眼见着这话题方向越来越歪,马上就要歪到淑妃的性情上,二皇子不得不咳嗽一声:“人有失手,多半也是不小心.......” “是啊,人有失手,”三皇子心里惦记着张瑶琴,忙不迭的应声,然后又悄悄拉着姬月白的衣袖,轻轻问了一句,“那个,你表姐,她还好吗?” 姬月白看了三皇子一眼,深觉这人上辈子是蠢死的,这辈子怕也离蠢死不远了。虽然人蠢没药可救,但她也不想便宜了张瑶琴,索性便用众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着所谓的悄悄话:“三哥,表姐的事你还是别问了。我知道你喜欢表姐,可表姐喜欢的是二哥的——她和我说过,她长大了也是要嫁二哥的。” 张家千金万金养出个好女儿,又千方百计的送人进宫,打的还不是把人嫁给二皇子,亲上加亲的好主意?当然,前世里张家确实是如愿以偿,甚至还得了皇后的位置——亡国皇后也是皇后嘛。 姬月白便是故意要把这事说破——有些事只能是心照不宣,真要是挑破了那就很难看了——比如张淑妃的偏心,比如张家对张瑶琴的期望...... 这就好比是用针去挑脓包,脓包破了,里面的肮脏东西自然也就瞒不住了。 果然,听到这话,二皇子和三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起来。 好在,二皇子的年纪较众人更长一些,略有些城府。他很快便压下那点儿难堪,伸手点了点姬月白光洁的额头,故作从容的道:“你这丫头倒是越发调皮——竟还敢指派起二哥的玩笑来了?” 姬月白眨了下眼睛,回了二皇子一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颊边的红肿还没消,她的笑容看着也有些古怪,但她很快便上前攀住了二皇子的手臂,撒娇似的应道:“二哥你待我这样好,我哪里又敢开你的玩笑?” 二皇子见着她的笑容,不知怎的心下一虚,面上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姬月白没再说话,眼中虽带着笑意,可那些微的讥诮与冷淡却还是沉淀到了眼底:她这位二哥最爱装好人,好似什么坏事都是别人做的,只他一个是干干净净的——便是当年,他起意要把姬月白这仅剩下的一个妹妹送去北蛮和亲也没自己出面,只让张瑶琴和张淑妃这两个轮番来唱.红白脸,威逼利诱的将她送出去。可真是....... 姬月白心里冷淡讥诮,面上却还是带着笑。 大公主却是小心留神着三皇子的动静——她生怕自家傻弟弟要为着张瑶琴的事情而闹腾,此时连忙便拉了姬月白一下,道:“不说这些了,先生快来了,二妹妹你也赶紧坐吧。” 说罢,她用手牵着姬月白,正好把人拉倒自己身边坐下,将姬月白与二皇子三皇子等人隔了开来,省的再搅出什么事来。 姬月白便顺势坐下,扫了一眼大公主身边正拿书立着的伴读,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无论是皇子公主都是有座的,只有伴读,在先生来之前都是要站着的,若是皇子公主出了什么差错,先生要打人也是要先打伴读。 只可惜,她前一个伴读才被赶出宫去,后一个伴读正在路上还没到呢...... 姬月白心念一转,一时间也没了说话的心情,这便打开书本,看了眼:今日说的是《左传》。左传第一篇,正好就是....... 她这头正想着,忽而便见着曾大学士拿着书,负手于后,正好阔步自门外进来了。 皇子公主们进学,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是留在外头的,身边也只带了伴读。人少,见着曾大学士来了便立时都静了下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领着诸人起身给曾大学士行礼——天地君亲师,虽然君在师前,可皇家为天下人表率,自然是要显出尊敬师长的样子的。曾大学士受了众人的礼,然后回礼,最后才请诸人坐下,翻开手上的《左传》,清清嗓子才徐徐道:“今日讲《左传》。” 说罢,他看了一圈,目光掠过姬月白时见着她颊边未消的红肿倒是顿了一下,不过他自也知道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这便掠过姬月白,点了姬月白身边的大公主:“大公主先起来把这第一页念一遍吧。” 众人的水平不一样,大公主和姬月白是公主,年纪也小,曾大学士现阶段也就叫她们认字背书什么的,至于什么微言大义——正所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大公主自来便不是个怯场的,见曾大学士点名,这就站起身来,慢慢的将这《左传》开篇念了起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賵。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 《左传》属于编年体史书,也就是说它是按照时间——某年某月某日的顺序来记载历史。而这一年里,郑伯克段于鄢是占据大篇幅的大事,《左传》开篇说的就是这个。 曾大学士慢条斯理的又将郑伯克段于鄢的事情从头说了一遍,然后开口询问底下的学生:“......你们怎么看?” 当然,也是亏得张淑妃对女儿实在不够关心,又忙着要见自家嫂子,姬月白今早带了几个玉暖田蓝这几个宫人太监去进学,竟也没惊动到张淑妃。 因着姬月白落水才好,她今儿去进学的闻知阁里,大皇子二皇子等也都端出兄长的模样,上前来与她说话,十分关切的问起她脸上的伤来。 189.坦白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真好看,就像是许多的金粉被人洒在半空中, 如她涂满了金粉的前半生,又仿佛她低微似尘埃草芥的后半生。 姬月白无力的喘了一口气,喉咙干涩, 呼吸艰难。她心知自己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也正是因此, 她更是眼也不眨的看着那浮在半空中的金色粉尘,近乎贪婪的看着,似是能够透过这些看到她即将黯淡的人生。 也就在此时,她那永远被幻听和轰隆声折磨的耳朵里传来了脚步声。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经熟悉过的声音,那是军靴踩在地上的声音。沉稳且有力, 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头。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将目光移向门口, 想要知道这究竟是临死前的另一个幻觉,还是真的有人来送她最后一程了。 咔嚓,咔嚓......脚步声越来越近, 毫不拖泥带水, 仿佛还带着战场上历练出来的从容不迫和杀伐果决。 然后, 一直紧闭的房门被人推了开来。 门外的春光抢在那人前面, 早早照入屋舍。 满室明光, 亮得出奇, 甚至连空气里湿润的青草花香都是仿佛跟着涌了进来。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尝到了人生里最后一个春日的清甜滋味,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然后,她便看见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玄色便服,轻袍缓带,腰间佩剑,脚踩军靴,看上去好似才从战场下来的将军,带着战场厮杀过的血腥味和刀锋一般凛然锋利的威仪。只见他面上带着个玉石面具,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只能看见幽深漆黑的双眸和线条冷硬的下颔。 姬月白凝视着他脸上的那张面具,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病得形销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连声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娇嫩。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缓步而来,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脚步,姿态从容笃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没有人叫过这四个字了?周朝早已覆灭,只余下几个不死心的前朝遗老仍旧想着复国,可天下百姓却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蛮已被赶出关内,新朝将立,新帝圣明,百姓皆是翘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箪食壶浆以迎。 乱世将去,那些旧日的、腐朽的一切终究还是会与她这个将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终究是,命运无常,时代滔滔。 姬月白轻轻的喘了一口气,哑声道:“我听说,过两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这个时候,您来此见我这将死之人,又是要做什么?” “只是想找人说几句话......”男人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当年,是你冒死重伤了北蛮左贤王,我才能借此一举攻破北蛮先锋,振奋军心。此战后,我一直派人暗中寻访公主,可惜吝于一见。” 那是至关重要的一战,这两个此前从未见面的人却是配合默契,里应外合,真正奠定了这场战役胜利。然而,此战之后,两人却调转了境遇——做过公主的从此四处逃亡,挣扎求活;做过反贼的因此一战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仿佛一层又一层的阴影压上来,就连身上厚实的被褥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她还是强撑着,每一个字都如切金断玉:“我重伤他,并不是为你——当年,我的母亲和兄长为利益将我当做礼物,赠与敌寇。我虽无知却也知耻,怎能让他们如意?” 男人就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似乎在透过床榻上那行将枯槁的单薄躯壳,看到当年那个敢在自己的嫁衣里藏金刃,在千军万马之中以金刃刺杀敌寇的年轻公主。 所以,他竟是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语声轻缓的问道:“那么,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 姬月白病中昏沉许久的脑子因为这两个字而重又变得清明了起来。 听说,人在将死的时候,神志总是会变得更加清明的,那些过往的记忆重又在她脑中一点点的闪过:金尊玉贵的宫廷生活,如履薄冰的少女生涯,还有那挣扎求活的逃亡之路...... 美好的记忆如珍珠,早已在岁月里失去旧日的光泽。而她曾经见过的那一幕幕人间惨剧却像极了一把雪亮锋利的尖刀,深深的刺入她的心头血肉里,让她整个余生都为此而痛苦、为此而悔愧、为此而深受折磨。 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旧不曾卷刃,还是插在心上,每动一下都是鲜血淋漓的疼,那些回忆更是历历在目: 她曾见过,贫弱的士兵或是手无寸铁的百姓脚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们从不退缩、不畏死、不贪生,始终奋不顾身。然而,刀刃刺破他们的肉体就如同裁刀划过纸片,铁蹄过处,尸首堆集成山,热血积聚成海,白骨曝于山野。 她曾见过,年轻妇人为了幼子出卖自身,一路随众奔逃,最后却不得不忍痛把心爱的幼子弃在草间,纵是听着那剐心的哭声也不敢回头。 她曾见过,千里旱地,饿殍无数,生民如倒悬。家国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饥寒和苦难折磨得毫无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树皮草根,抱着最后一丝不忍,彼此交换儿女,烹人为食。 她也曾见过,中原沃土千里,却无鸡鸣,更无人声——那是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远流长,也曾风流蕴藉,埋过多少英灵,百年来都未经过如此浩劫。 真正的“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 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惨了,惨不忍睹。 她至今都记得那一点点渗入泥土里的滚热鲜血,记得那掺着血肉腐烂腥臭味的山风,记得牺牲将死的士兵渐渐涣散开的眼瞳,记得孩童声嘶力竭的那一声“娘”,记得那个数日未曾饮水却还有眼泪的干瘦妇人,记得灶台锅炉里用浑浊雨水烧着的发白骨肉,记得用那干瘪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饥民...... 世间的刀兵金戈下总有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而凡人一切的悲欢离合总是那样的寻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遍又一遍的轮回。 只“太平盛世”这四个字轻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悬于苍穹,让乱世苦海里苦苦挣扎的芸芸众生可望而不可即。 姬月白确实是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可是她马上就要死了,这些遗憾却全都是不能与人说的。她只能尽力睁大眼睛,用余下的一点力气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玩笑般的开口道:“昔日,我在宫里曾听皇姐盛赞你‘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令她临镜必叹......而后,皇姐与南平郡主更是为你反目.......”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当年的永熹公主多少还是有些矜持,没有当着妹妹的面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是,能够令那样一位美貌骄傲的公主亲口盛赞,甚至为此而自惭形秽,不顾身份体面的与南平郡主反目——可以想见,那是何等样的容色和人才。 姬月白的喉咙依旧干灼如火烧,她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每一个字都是从石缝里面挤出来的甘露,但她还是竭力往下道:“再后来,听说你驱逐北蛮,收复失土,我亦心向往之,只恨这样的人物,我却从未有幸能一睹真颜......” “实在是,有些遗憾啊......” 姬月白这样感叹着,在最后的清明里,她依稀可以看见那个男人因为她的话而微微睁大双眸,淡漠冷定的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讶色。然后,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覆在玉石面具上,似要在她的面前将那张面具揭开。 姬月白睁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然而,她终究还是没有看见那张脸——那张曾经令无数少女痴恋心碎,也曾经令无数敌寇望而生畏的脸。 她死了。 死在新朝将立的前夕,死在那位结束乱世的新帝目光下,死在那明媚的春光里。 她死的干干净净,可又满腹遗憾。 这段时间里,傅修齐在明面上应该不会吃太多的亏待。 姬月白想到这里,不由暗暗的叹了一口气:她对傅修齐也算是够好了的,人还没过来呢,她便已替他解决了一堆儿家庭小麻烦。 当然,她眼下也只能帮傅修齐到这里了——毕竟,天下那些恶心人的父母还是很多的,傅修齐碰见个恶毒嫡母是不假,可自己这边的亲妈也是算不得多好...... 算了,其他的还是先等她搬出永安宫再说吧。 190.有意 防盗中,请稍后或补订阅 “你脸上.....” “公主脸上......” 脆嫩的女声和低沉的男声不约而同的撞在一起, 两人紧接着便又同时顿住口, 抬起眼去看对方, 原本的尴尬和不自在竟也好似在彼此的对视间被撞没了。 姬月白这才想起要端公主架子, 施施然的扬起下巴, 一面打量人, 一面把自己没问完的话给问完了:“你脸上的伤, 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修齐现今才十岁,可他身量在同龄人里也算是很高了, 姬月白估摸着他大概比大皇子还要高半个头。 他被带进宫前大约也是被人特意拾掇过一回的, 头上束玉冠,身穿宝蓝色的袍子, 腰间是一条蓝灰色的缀碧玺珠子的细腰带,那颜色鲜亮的袍裾上有银线暗绣出来的繁复纹路,暗纹映着午后的阳光,似有一丝丝的流光无声无息的滑过。 他就这样站在姬月白身前,宽肩细腰, 挺拔清瘦,虽还是个没长成的少年, 但已然有了几分如松如剑的锋利气质。 而姬月白的目光却仍旧不自觉的看着傅修齐那张脸。 她还记得前一世,大公主说起傅修齐时发亮的双眼和那一句“积石如玉, 列松如翠”。据说, 傅修齐便是厌极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 后来才戴上了面具。也正因此, 前世的她也曾对着被世人仰望倾慕的美貌而心向往之,只可惜最后也没看到...... 直到如今,再见到这还是少年,还没长成的傅修齐。哪怕是已经过了一世的姬月白也不由的深吸了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就那样慷慨且漫不经心的照在他的脸上,可那如黄金般的融融阳光却根本无法夺去他脸上自生的光彩。他的五官俊美到了极点,轮廓锋利清晰,哪怕尚未长成,哪怕尚有青涩,可那灼人的容光依旧强势迫人。 美本来只是一个空洞的字,可这一个字却仿佛在他脸上活了过来,生动形象,如同一只须发怒张的凶兽,张牙舞爪的朝人扑上来。它毫不客气的用爪子猛地攫住人的眼珠,攫住人的呼吸,攫住人的心跳和思绪,攫住一切,使人不得不屏息敛神,诚惶诚恐的去朝拜这人世间本不该有的至美。 直到此刻,姬月白才终于真正明白前世大公主没说出口的心情和那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多么的准确了——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傅修齐更适合这一句诗。 唯一叫人惋惜的是,他额头上还有伤,虽然已经过处理,可依旧还看得见血痂和乌青。 也正因此,姬月白一见面便忍不住问了他脸上的伤。 傅修齐看上去倒不是很在意的模样,懒懒的道:“我今日做错了事,我父亲一生气,便拿茶盏砸了一下.....”他话声未落,倒是隐约觉出自己态度的不端正,便又转口问道,“公主脸上的伤呢?” 姬月白这便也学着他的模样和腔调,懒洋洋的道:“我昨日做错了事,我母妃一生气便拿手打了我一下。” 话声落下,两人不觉又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不是为着这点伤而自苦的人,眼下亦是不由的为着这样巧之又巧的巧合而生出几分莞尔与有趣来,一齐的露出了笑容。 傅修齐这一笑,眉眼微舒,脸上线条锋利的五官好似也柔和了许多,可那迫人的容光却好似尖刀上晃动的锋锐刀光,直入人心,更加的动人心魄。 便是姬月白这个自重生起便心事重重、仇大苦深的,将这看在眼里,此时也情不自禁的思绪飘远,暗自思忖:怪不得他前世走到哪里都要带面具,这要是不戴面具,哪怕是军帐里议事恐怕也是没说几句话就要忍不住去看他的脸....... 不过,姬月白很快便又收敛好了乱七八糟的心绪,重新摆正了心态。她很清楚:眼下的傅修齐还不是她前世临死前最后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纵是轻袍缓带,轻描淡语,也依旧是一身的杀伐决断,凛然威势——那是无数的刀锋与血海磨砺出的杀伐之气,是绝顶的权势与力量赋予他的不世之威。 眼下的傅修齐显然还太“生嫩”了一些。或者说,纵是天生的绝世名器,也必是要经过千锤百炼才有开刃破天之时,眼下的傅修齐约莫还只是个绝好的剑胚。 所以,姬月白原也没有打算立刻就自己的那些想法告诉对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在用人之前,她总是要先找机会试一试傅修齐才好。 姬月白肚里一时间已是转过千般思绪,面上倒还是带着笑,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人说着话。 一直等到大公主来演武场,见着姬月白这位新伴读傅修齐,演武场上空都能听见大公主声音。这一整个下午,大公主连拳都不想练了,总忍不住去看一侧的傅修齐,就这么缠着姬月白,翻来覆去的就只一句“二妹妹,我们换伴读吧?” 姬月白倒是难得的态度坚定,只拿一句话回复她:“不换。” 大公主沮丧得不得了,只是想着自己以后每天都能见着傅修齐这样的“大美人”又平添几分欢喜,双眼都亮了。 只是,傅修齐到底是外男,虽说是来做公主伴读,但是倒底不能留宫里,傍晚时候还是要出宫回平阳侯府的。 姬月白没打算送他。不过,她想了想,还是在傅修齐离开前,抬步走到他跟前。因傅修齐比她高了许多,姬月白不得不仰起头看人,然后故作严肃的咳嗽了一下。 傅修齐瞧她这小模小样实在有趣,不禁挑了挑眉梢:他甚至都有点想用自己手指戳一戳姬月白微微鼓着的腮帮——这气鼓鼓的模样真像他家炸毛翘尾巴的大黄——没错,大黄便是他养的橘猫。 想起家里的大黄,绒毛控的傅修齐的手指尖又开始痒了起来,甚至很想伸手揉一揉眼前这位小公主,就像在家撸大黄。只是,他现下到底还是知道些规矩,勉强忍着笑,低头问道:“公主还有什么吩咐?” 他主动弯腰低头,身量上便矮了一小截,姬月白踮着脚时能够着对方耳尖。 姬月白十分满意,踮脚上前,贴在他耳边说话。 因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女孩家原本脆嫩的嗓音听上去略有些娇软,每个字都是清清楚楚,糯糯甜甜的。听上去就像是小女孩嘴里含着糖,正含含糊糊的撒娇卖乖:“我知道你在平阳侯府的日子不好过,我这也算是拔你出苦海了吧?” 拔出苦海?是不是,我还要叫你一声“救苦救难女英雄”? 傅修齐神色不动,心里却不免腹诽。 姬月白还在发怔,一时间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又入了梦里,可耳边又传来低柔的唤声: “皎皎,你醒了?” 姬月白听到这个声音,一个机灵,几乎是木然的顺着这声音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她的母亲,那位传说中的国朝第一美人——张淑妃。 张淑妃乃是成国公家的嫡幼女。世家贵女,千娇万贵,自来便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只因张淑妃自小便美貌惊人,虽甚少见人,但多年来竟也常有美名传出,赞她姿仪甚美,世所罕见。 那时候,张国公两朝元老,世子年轻有为,便是张家长女也已入宫为后,甚至还为当今诞下嫡子。张家一门,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实在显赫已极。张家上下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那时候也想着替这小女儿寻门好亲事,去过安平的好日子。 只可惜,孝全皇后张氏福薄,竟是早早去了,只留个将三岁的嫡皇子,成国公府实是放心不下,只得又送了幼女入宫。 张淑妃原就是荆钗布裙都掩不住的国色,只是幼时随母礼佛,常年素衣布履,少有盛装时,入宫那一日却很是精心的打扮了一番,一身的锦绣绫罗,如披烟染霞;云鬓上珠翠摇曳,有宝光流转,一眼望去当真便如山间云端的姑射仙人又或是九重天上的神妃仙子,仙姿玉貌,容光皎然,令人见之而忘俗,连魂魄似也要被迷了住。 那是洛神赋里写的“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 便是至尊天子也是见而心动,慨然而叹:“不见卿,不知何为美人”。 因此,张氏初入宫虽只得贵人位,此后数月独宠,终于有孕。待她第二年生下公主,天子便赐她淑妃之位,后宫之中也只略逊于生下皇长子的贵妃许氏和宸妃方氏。 孩童对于母亲多有濡慕,张淑妃又是这样我见犹怜、天下罕有的美人,姬月白幼时自然也对母亲孺慕非常,只觉得母亲美貌心慈,柔弱无助,为人子女自是应当事事依从,不敢有违。只可惜,到了最后,却是她的这位好母亲在她面前垂泪,哀声求她道:“皎皎,那左贤王据说也是雄伟英武之人,倒也堪配吾儿。你就当是为了母亲和你兄长.......你就,你就嫁了吧?” 呵,灭她家国的豺狼之辈,也能配她? 呵,送女求和,以谋富贵,那也算是嫁? 张淑妃那几句话,姬月白真是能记到了死。 所以,死后再睁眼,看到仍旧年轻美貌的张淑妃时,姬月白还有一二的恍惚和不解:难不成,就是死了到地下,她还得和这位早撕破了脸的母亲再做一回母女? 姬月白有片刻的茫然,脸上呆怔怔的。张淑妃眼中闪过一丝不喜,不觉又唤了一声:“皎皎?” 这一回的声音却是大了一些,姬月白终于从那云里雾里的迷怔中回过一丝神来,习惯性的应了一声:“我没事,母妃......” 张淑妃听得她这声音,微蹙的柳眉终于舒展了一些,转头吩咐薛女官派人去给皇帝、太后等处报个信儿,就说二公主已经醒转了。 待得吩咐过后,张淑妃这才抬手,用玉白的素手替女儿拉了拉颜色素雅的锦被。她却是难得温柔,以指作梳理了理女儿那及肩的细软乌发,抚着她鸦黑的鬓角,絮絮的道:“这回的事,你表姐都已与我说过了。她是真吓着了,也是与我认了错,怪可怜的......虽说,她确有些不小心的地方,可到底是一家人,你可不能与她计较。待会儿你父皇若是来了,你就把你这回落水的事推去景和宫那头——反正,谁都知道你那三哥儿是混世魔王,成日里不知做了多少混账事,却也不差这一件........” 见姬月白仍旧在发呆,张淑妃不由挑了挑柳眉,杏眸微瞪,睇了她一眼:“我说的你都听见了没?这都醒了,怎么还傻愣愣的?” 姬月白含糊的应了一声,心里却又有些诧异:这话,她是听过的。 姬月白六岁进学,按例是要选伴读的,于是成国公府便把府里的嫡长女也就是姬月白的亲表姐张瑶琴给送了进来。张淑妃自来便把娘家放在第一位,喜欢侄女胜过女儿,时不时的便要与女儿说“你表姐才入宫,你要多让着她点”又或者“都是一家人,莫要太计较”...... 张瑶琴又会做人,嘴甜如蜜,手段了得,倒是哄得姬月白拿人当亲姐姐一般的看待,送衣服送首饰,最后见张瑶琴喜欢自己的猫儿便也忍痛送了人。 这一回,也是张瑶琴和三皇子私下里起了些争执,姬月白傻愣愣的上前去劝架,结果被张瑶琴不小心绊了一下。姬月白自己踩着自己裙裾,正好就跌进了边上的湖水里。好在,张瑶琴和三皇子很快叫了人来救,姬月白倒是没有真出事。因着那是私下闹的,边上也没个见证人,待得姬月白醒了后,皇帝便特意来问她这个当事人是怎么回事。姬月白那时候最听张淑妃的话,便依着她的教导,把自己落水的事情推给了三皇子。为着这事,皇帝罚三皇子禁足抄书,因为三皇子一贯爱惹事,便是叫冤也没人信他。最后,三皇子便把账全都记在了姬月白的头上,便是后来与张瑶琴这罪魁祸首和好了,都没给姬月白这个妹妹一个好脸色。 191.结局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张淑妃一时没明白过来, 反倒又气又恼却是想歪了:“必是贤妃无事生非, 说咱们的坏话了!” 张瑶琴却是猜着事情约莫是坏在三皇子身上。她心里亦是乱作一团,眼下却也只好勉强镇定下来,上前与张淑妃道:“姑母息怒, 万不可为着我的事着了旁人的道。陛下这般口谕想来也是恼了我, 倒不如叫我归家得好,省得碍了旁人的眼睛。”说着, 眼眶一红,垂首告罪道,“也是瑶琴自己做事不小心,现下也只求莫要连累了姑母才是。” 说罢, 张瑶琴抬手理了理衣襟, 郑重的与张淑妃行了大礼, 拜过再拜。 张淑妃看着侄女微微发白的小脸,不由心疼起来,不禁道:“你这孩子,要真叫你这么出去了, 我又要如何与你父亲交代了。” 张瑶琴连忙握住张淑妃的手, 哽咽着叫了一声:“姑母......” 张淑妃简直被她这一声“姑母”叫得心肝儿都碎了。 几个太监也简直要被这对姑侄的肉麻劲给弄得焦里透麻了,只得提醒一句:“娘娘,陛下口谕说的是‘即刻’。” 张瑶琴到底会说话, 最后还是劝住了张淑妃, 故作镇定的随着那几个太监出了宫。 姬月白此时已好多了, 也能下床,只是张淑妃没叫她去一齐用膳,她也懒得去与张淑妃还有张瑶琴一桌吃饭,便只披了外衣,一个人在偏殿里用膳。她自然也听到了一些声响,倒是不由挑了挑眉头,暗道:果是姑侄情深,只是张瑶琴这么一走,永安宫今天晚上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然而,头一个不好过的便是姬月白。 张淑妃眼睁睁的看着侄女被几个太监送走,心疼的不得了,正是气苦的时候。 伺候张瑶琴的宫人翡色定了定神,小步上前来,低声与张淑妃请示道:“娘娘,张姑娘的东西,是不是也要理一理?” 张淑妃正是心痛侄女时,眼见着侄女前脚才走,后脚便有人要收拾侄女东西,更是恼火:“怎么的,我这做姑母的,给侄女儿留些东西也不行了?”又冷声吩咐道,“你们也紧着点心,把东西好好收着,待得日后我再接了瑶琴来,自是还会用到的。” 翡色等的便是这一句,只是眼下却还是故作惶恐的请示道:“那,先时二公主管张姑娘要的东西.......”她生得清秀温柔,垂首时别有几分羞怯柔软的意味,看着倒是个老实敦厚的。 张淑妃瞧着也不是个事儿,便问:“皎皎?她管瑶琴要什么了?” 翡色便将先前姬月白令人送来的单子递给张淑妃:“这是二公主叫人送来的单子。” 这单子上林林总总都是姬月白曾经送给张瑶琴的,张瑶琴有意收买人心,也拿了些许的东西赏给左右宫人,所以眼下姬月白往回要东西,翡色等人自然是不乐意的。 张淑妃接了单子看了几眼,不由蹙眉:皎皎也实在是太小心眼了,东西这都送出手了怎么还往回要?连匹布都要记上,真是.......张淑妃素来不爱理会这些俗物,看了几眼便觉头疼,索性把单子丢回给翡色:“她小孩家胡乱说话,你们怎的还当真了,不必理她。” 翡色暗暗松了一口气,嘴上却是小心的:“可,二公主哪里.....” “我自会说她。”张淑妃摆摆手,转头便要去寻姬月白——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问题肯定是出在姬月白落水这事上,想要把张瑶琴接回宫,肯定还是要从姬月白身上下手。 其实,张瑶琴这事,张淑妃也是想好好的与女儿说说的,可待她入了内殿,见着正安安稳稳用着晚膳的姬月白时,心里的火又压不住了:她怎么生出这么个小心眼且又无情无义的女儿——送了人的东西要往回要不说,亲表姐出了事竟也吃得下饭! 一念及此,张淑妃脸色便再好不了,冷哼了一声:“你倒是好胃口!” “母妃来了?”姬月白似是才发现张淑妃,连忙放下筷子,起身见礼,然后又与张淑妃笑了笑,一派天真的道,“心情好,自然胃口也好。” 张淑妃本就正在气火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更是觉得刺眼,只觉得胸口那团火一下子便窜了起来,额角一抽一抽的疼。她的语气也越发不善:“怎么,你表姐走了,现下你心情很好?” 姬月白却是笑盈盈的,白嫩的颊边梨涡深深。 她似松了一口气,语气也都跟着轻快起来,好似泠泠作响的清溪水:“是啊,表姐总算能走了.......她总在宫里,外祖母还有舅舅他们心里必是惦记着很。现下,表姐回了成国公府,一家团聚,岂不更好?” 张淑妃成日里“一家人”长“一家人”短,姬月白索性便拿“一家团聚”来堵她。更何况,张瑶琴和成国公府那一家子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啊。 张淑妃被姬月白堵得险些噎住,一时也寻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冷笑:“到了如今,你还要与我扯这些瞎话?!”她说着说着,气火上来,便口不择言的道,“你这没心肝的!瑶琴事事都依着你,处处都让着你,你竟还容不下她,使坏赶她走!我,我怎的养出你这样心窄的女儿!” 张淑妃平日里总爱作仙子模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此时,她显然是动了真怒,晶玉般透白的面庞也泛出些许胭脂似的薄红,越发显得容色艳艳,好似火光映在冰壁上,无比绮丽。 姬月白欣赏着张淑妃气急败坏的模样,脸上的笑容也不觉显出几分讥诮来,只语声清淡:“母妃说笑了——我堂堂公主,作什么容不下一个臣女?” 张淑妃本就已经气急,被姬月白这么含讥带讽的反问了一句,一时气火攻心,这便扬起手要往下打。 只听“啪”的一声,她扬起的手掌正好落在姬月白脸上。 她竟是打了姬月白一巴掌。 姬月白仰着头,十分配合的接了这一巴掌。 因她年纪小,肌肤白如细雪,格外娇嫩,张淑妃这一巴掌固然没用全力可依旧叫她半边脸都红肿起来,掌印清晰,尤为可怖。 然而,姬月白却如清风拂面,恍若无动于衷,反抬眼去看张淑妃。 她半仰着头,鸦青色的碎发随之滑落肩头,显得玉白的脖颈尤其纤细,好似一掐就折的花枝。只见她用那清凌凌的黑眸看着张淑妃,贝齿咬着唇,轻之又轻的问了一句:“母妃可是消气了?” 张淑妃撞见她那目光,打人的细白指尖不觉瑟缩了一下,随即又色厉内茬的道:“总之,明天你就去和你父皇说清楚!求他收回口谕。” 姬月白很干脆也很冷淡,只清脆脆的两个字:“我不。” 张淑妃差点没忍住又要与她动手。 这一次张淑妃身边的徐嬷嬷再不敢装死,连忙上来拦住了张淑妃。徐嬷嬷瞧着姬月白脸上那伤,脸色都吓白了,只是她也知道张淑妃的性子,只得苦着脸劝道:“娘娘且息怒,这闹将出去,岂不叫人看了笑话去。” 张淑妃倒是少见的与贤妃生了一般的心思,咬牙切齿的:“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孽障!” 薛女官此时也上前来,她和徐嬷嬷两人一起劝了又劝,好容易才把张淑妃劝了回去。 一行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姬月白却是状若无事的坐了回去,侧头看了身边两个站着不动的宫人一眼,道:“给我递一副新筷子。” 适才张淑妃一番折腾,筷子不知怎的落了地,自是不能再用。 姬月白身边两个贴身服侍的宫人都是徐嬷嬷选出来的,一个叫玉暖,一个叫田蓝——都是十多岁的年纪,最是伶俐仔细不过,眼下却也被姬月白这无事人一般的模样给吓得不轻。 还是田蓝反应快,连忙伸出手给姬月白递了一副象牙筷过去。 姬月白便用那象牙筷,慢条斯理的吃完了面前的晚膳——这是她前世养成的习惯:一汤一饭亦是得之不易,不能浪费,且要惜福才是。 可是,张淑妃有一个最简单且明显的优点:美貌。 她这样的美貌,已然胜过了千言万语,到了无需言语增色的地步。 张淑妃自知美貌,更以此自矜,常示之与人,用以动人,可谓是恃美行凶。便是此时,听到女儿的话,她心下虽是不悦却还是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软下声调,柔声婉转唤道:“陛下......” 皇帝转过头,看见张淑妃那一张宜喜宜嗔的美人面,便是早已看惯,没了最初时的惊艳但还是不由生出几分的喜爱——那是人对美丽事物生而有之的好感。他因为小女儿的话而对张家女生出的怒火也跟着缓了缓。 张淑妃红唇一呶,含笑将手上的青玉茶盏递上去:“您尝尝这茶?” 皇帝伸手接了张淑妃的那盏茶,低头喝了一口,道:“有些轻浮,不似泉水泡的。比晨露,又清冽许多....” “陛下果是厉害!”张淑妃笑了笑,顺势在皇帝身侧坐下,柔声道,“这泡茶的水是去岁里妾让宫里人采来的梅蕊雪,只得了几瓮,都叫埋花树下了。这一瓮却是才开不久,倒想着要叫陛下先尝尝才是。” 张淑妃在家时是金尊玉贵,千金万金娇养出来的小女儿,起居饮食都很有自己的讲究,平日里爱弄些个晨间露、梅蕊雪又或是陈年雨什么的,时不时的礼佛烧香,那做派简直是恨不得立时出尘脱俗去升仙,非要同宫里一群俗人划开一条道来不可。 皇帝先是怒火一缓再尝了好茶,倒是不似早前气急,也乐得给她面子,赞一句:“是不错。” 张淑妃这头略缓了缓皇帝的怒火,自是又把话转回了姬月白的身上,轻声细语的道:“陛下不知道:皎皎这才刚醒来,还没醒过神,哪里说得清话?” 这话说的很是含蓄,不过意思也很:眼下姬月白才醒来,呆呆怔怔、连话都说不清楚,她一句“表姐推了我”这可信度就不大好说了。 说到此处,张淑妃又叹了一口气,温温柔柔的给人捏了捏被角,轻声细语的与姬月白说着话:“皎皎你也是,这回也算是吃了苦头了,下回与你皇兄表姐们玩儿的时候可不能再胡来,自己也要小心些,要不然你父皇和母妃都是要担心的。” 姬月白指尖攥着被子一角,细嫩的指尖微微泛白,像是被水洗过的花瓣儿。她咬着唇没说话,心里只觉得可笑:张淑妃这三言两语,倒是把姬月白落水的事归结为小孩家的玩闹和姬月白自己不小心——不得不说,只要关系着张家,张淑妃那一直不转的脑子也能机灵许多。 皇帝自也是听出了张淑妃的意思。 只是,这回姬月白无故落水,身边只三皇子和张家姑娘两个人。皇帝心疼幼女,偏心儿子,多多少少也会迁怒于张家女。原本,他还怕是三儿子胡闹,一时头疼着该如何罚儿子,现下女儿醒来后说是张家女,皇帝自是不会这般轻易绕过对方,必是要敲打一二的。 所以,皇帝端着茶盏,语声冷淡却又透着千钧力:“虽如此,那张家大姑娘也是要罚——她是入宫来给皎皎做伴读的,连皎皎的安危都照顾不上,岂不是她失责?” “陛下.....”张淑妃心里记挂着侄女,还欲再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还是姬月白开口叫了一声:“父皇,你别罚表姐了。” 皇帝早便不喜张淑妃对张家事事回护的做派——要不然这几年也不会渐渐淡了对张淑妃的宠爱。眼下见女儿也是如此,皇帝心里多少有些不悦,面上却是不露分毫,反问了一句:“怎么,你也觉得她不该罚?” 姬月白眨了眨眼睛,朝皇帝招了招手:“父皇,我和你说个秘密。” 小女孩原就生得玉雪可爱,如珠如玉,此时故作大人模样,倒也把皇帝逗得一乐,于是便依言侧耳过去:“要说什么?” 姬月白真就是一副要和皇帝说个秘密的模样,小心的把嘴贴在皇帝耳边,压低声音,轻之又轻的说了几句话。 皇帝听了几句,面上的笑意便渐渐的收了起来,神色一淡,低头去看姬月白,沉了声音:“你说的是真的?” 姬月白点点头:“真的,真的。” 皇帝沉默片刻:“这可不是能胡说的事儿。” “真的真的,要是我胡说,父皇就罚我一辈子不能吃糖好了。”姬月白鼓起雪腮,气鼓鼓的瞪着皇帝,形状极美的杏眸眼尾似也跟着一挑,倒是显出几分的稚气来。 192.无责任番外 防盗中, 请稍后或补订阅 可是, 哪怕是那样一个将孩子视若性命, 为了孩子情愿与所有人抗争的母亲也没能坚持到最后...... 爱是如此美好,可现实却如此残酷。 在那样的绝境里,人类的爱微小如尘埃, 终究抵不过现实的残酷, 也没有所谓的奇迹会发生。 当年,她与那个女人随着流民一路奔逃, 眼见着女人为了养活孩子,一次次的将自己的身体交付给无数个男人。然而,到了最后,女人还是不得不把自己心爱的孩子丢到了草丛里。 那时候, 那个女人已有一天没喝水, 她与姬月白说话的时候, 麻木干瘦的眼里布满了血丝,上面还有眼泪,就像是干涸的土地或是河床里挤出来的浑浊液体:“我活不下去了,不能抱着他一起死, 更不能叫那些饿红了眼睛的人吃了他——把他丢在这里, 我心里还有个念想。也许,也许有人好心捡了他,把他养活了呢.......要真有好心人, 我一辈子感激他, 下辈子还要给人做牛做马。” 绝望比死亡更可怕, 它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它让丈夫出卖妻儿、让母亲抛弃幼子、让乱世里的人活得猪狗不如........ 那时候的姬月白也还剩下些好心,可她没办法去做那个好心人——她太弱了,弱的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事实上,她自己都已快饿死了,连睡觉的时候都还要分心提防着流民群里觊觎自己的龌龊男人,实在再无力去负担一个孩子的生命。 白启说,这就是弱者可悲可笑之处。 可真正可悲到了尽头,根本不可笑,只有深深的悲哀——乱世里每一个人抬起头去看天空,天永远都是灰蒙蒙的,没有半点的光,没有半点的希望。 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姬月白心中更添几分沉重和决心:她已经见过太多太多的不幸,决不能再让那些不幸重复。她疲倦的睁开眼,转眸去看窗外那一点淡淡的鱼肚白,心下思忖着:天快要亮了,也不知道今日皇帝会不会来,不知道她的计划能不能成功。 梦中惊醒之后,姬月白再睡不着,只抬眼盯着床帐上绣着的莲花。 莲花的花瓣是用银线绣出来的,极素雅的颜色,花蕊处却是是掺了金线绣出来的,细密精致。姬月白眼下心情不好,伸手在上面抓了抓,她人小指甲也养的不长,抓在上面时不免发出细碎的摩挲声。 这般动静,到底还是惊动了外头守着的玉暖。 玉暖上前来,隔着床帐,小声问了一句:“殿下,可是要起了?” 姬月白的身体其实才六岁,按理来说还是小孩贪睡的年纪,又是因为噩梦醒的,眼下确实是又饿又困,恨不得蒙头就睡。只是,眼下姬月白却又有着前世里养出来的自律习惯,到底还是克制了身体的疲倦和软弱,慢慢的坐起身子,点头道:“嗯,叫人进来替我洗漱。”顿了一下,她才若有所得的道,“等用过早膳,还得抄几张佛经。” 玉暖只当姬月白是想通了要与张淑妃服软,一时间极为欢喜:“是,奴婢这就叫人进来伺候。” 大约是夜里下过雨,屋内多少有些闷,姬月白洗漱过后便叫人开了窗通气,然后又令玉暖去小厨房端早膳。 只是,从小厨房回来后,玉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 姬月白看了一眼就明白了:那白粥大半都是汤,米粒就只薄薄的一层儿,说是粥都算抬举了,至多只能算是米汤,真真是端出来就寒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