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甜》 1.第1章 《少女甜》 文/一字眉 2018.11.26 程恩恩睡过最长的一觉,是一个月零四天又十三个小时。 这个数字是护士小姐姐告诉她的,监测机器上显示得明明白白。 护士小姐姐还告诉她,她出了车祸,除了身上的几处轻伤,在漫长的昏迷期间已经快要痊愈之外,还有严重的脑震荡。 脑震荡挺难受的,头晕,心悸,晕晕胀胀地痛。点头和摇头成了程恩恩最害怕的动作,这两个动作能让她恶心难受好一阵。 因为昏迷太久的缘故,程恩恩连自己怎么出的车祸都不记得了。 她对于车祸之前的记忆,停留在爸妈因为两张从口袋中翻出的电影票大打出手;那天她高三开学,推着行李箱穿过鸡飞狗跳的客厅,独自回学校报道。 车祸的经过及前后,程恩恩都毫无印象。 她像是断片了,关于事故过程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以至于醒来发觉行李箱不见了,也根本记不起被丢在了什么地方。 那里面有她的衣物、证件,和包含数学、英语、政史地共计100张试卷、外加一本语文练习册的暑假作业。一同丢失的还有她的手机。 准确来说,除了她自个儿还完完整整、一穷二白地在这里之外,其他所有的东西都丢了。 缴费大厅人很多,喧嚷热闹,程恩恩穿着病号服混在其中,手里攥着护士小姐姐好心借给她的手机。 她的账户里还有新学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不知道够不够付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医药费。 小穷鬼心里有点忐忑。 程恩恩醒来的这一周,父母一直没有露过面。 而她自己对此好像并不感到意外,也没有试图向家里打过一个电话。 从她有记忆以来,从父母那里得到关心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两个人一个忙于工作出差,一个沉溺于麻将,为数不多的共处时间,不是相顾无言、互相视对方为隐形,便是针锋相对、一言不合便起争执。 程恩恩夹在其中,从幼时的委屈难过,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再到如今的麻木。程绍钧和方曼容吵架吵到摔碗,她也能面不改色地继续吃完那一碗饭,再把空碗递过去。 她想从爸爸妈妈那里得到的,除了钱,再无其他。 能得到的,也只有钱罢了。 从小的娱乐活动有限,发呆成了程恩恩的特长。 她一边发着呆,一边本能地跟着队伍前进,脑内预演着对班主任说“我出车祸了,作业都丢了”,可能出现的画面。 老秦是个严厉较真到声名在外,其他学校都闻风丧胆的班主任。他从不听解释,所有的错误不讨论原因与出发点,直接处罚。 至于学生们花样百出不交作业的借口,在他面前都不成立。 作业忘带了?——现在回去拿。 丢了?——什么时候找到什么时候来上课。 生病了住院?——让你家长带上住院证明亲自来跟我说明。 被狗吃了?——那你回去,让狗来上课吧。 …… 前头说着不知名地区方言的叔叔与工作人员沟通十几分钟无果,黝黑的手拿回被丢回的证件和单据,摸了摸顺着鬓边往下流的汗水,低头嘟囔着什么离开了。 程恩恩走上前,将身份证从窗口递过去。 工作人员伸出手来拿,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一眼都不带看的。 食指熟练地在键盘上翻飞敲打,鼠标操作了几下,视线突然瞥过来:“你的费用已经结清了。” 程恩恩有点茫然,这段时间除了一个新结识的美女姐姐,没有其他人来看望过她。 她把脸凑到对话窗口,礼貌问:“请问,是谁帮我付……” 工作人员一把将证件拍回来:“不知道!” “……”程恩恩缩了缩脖子。 对比之下,护士小姐姐的态度简直是天使了。 还是回去问小安吧。 程恩恩默默收起证件。 电梯间总是人满为患的,永远都是挤满了等电梯的人。 程恩恩知道一个另外的地方,是小安告诉她的,那部电梯因为比较隐蔽,也有些远,乘坐的人要少许多。 她一路皱眉苦索,不知道究竟是谁帮她垫付了医药费。 会是爸妈吗?她昏迷的时候,也许他们来看过自己?这个想法一冒出头,就被程恩恩自己拍了回去,怎么可能。 她七八岁的时候发高烧,烧到凌晨愣是没人发现,自己撑不住爬起来去敲卧室的门。程绍钧加班快到半夜才回,被吵醒发脾气吼了几声,继续蒙头睡。她在客厅等到方曼容牌局结束回家,哭着说自己难受,方曼容却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头,说:“烧什么烧,不热,回去睡一觉就行了。” 程恩恩等了一会儿,电梯到了,她抬脚踏进去的时候发现有人,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脚步却僵住了。 里头站着三个男人,呈三角形的结构,一前两后,三个都是黑衣服,一个顶一个的身高腿长。 后头的其中一个穿黑西装白衬衣,戴眼镜,气质稍显斯文;另外一个体格彪悍,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黑色短袖下肌肉喷薄,巧克力肤色更显强壮。 至于最前方的那个,个子跟壮男一般高,但是没那般魁梧,宽肩窄腰,有型有度,站在那里就是个活生生的衣架子。他一身都是黑,这个颜色被他穿出了极致的酷感,只是气场太强势,眉眼又过于冷冽,看起来倒是比壮男更不好惹。 好像是黑社会。 程恩恩小胆子颤了颤,默默把伸出去的右脚缩回来,转身低头,快步逃离现场。 背后有人“诶?”了一声。 听那略显粗犷的声线,应该是那位壮汉。程恩恩的脚步瞬间倒腾得更快了。 程恩恩还是回去电梯间,自己没费什么力,被后面的人一推就成功挤了上去,只是下电梯时的时候,细胳膊细腿从人堆中挤出来,很是费劲。 她熟悉的那位小护士叫小安,正忙着给一个患者换点滴。程恩恩便在护士站等她,穿着在她身上显得格外宽大的病号服,像个幽灵似的晃来晃去。 小安忙完了小跑回来:“好了,我那边弄完了,你找我什么事呀?” 程恩恩还没来得及说话,小安上下扫了她两遍,微微蹙眉:“怎么感觉比前几天还瘦了?来,称一下。” 说着把程恩恩拉过去,推上体重秤。 41.3kg。 “轻了!”小安喊了一声,“让你好好吃饭,体重一点都没增加,还给我轻了六两,是不是没吃饭?你想干什么,啊?” “吃了的,吃了的。”程恩恩忙说。 她把手机还给小安:“我用完了,谢谢。” 小安接回去,程恩恩又问:“小安姐姐,你知不知道是谁帮我付了医药费啊?” “江先生付的啊。”小安低头查看手机上的消息,想也没想地回答。 “江先生?”程恩恩疑惑。 小安一顿,惊觉什么,懊恼地吐了吐舌头。 程恩恩不认识什么“江先生”,但这一刻,脑海中的一个片段突然被翻了出来。 她刚醒来的时候,意识还不清醒,朦朦胧胧地听到身边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喊着: “醒了醒了!” “张医生来了吗?” “快去通知江先生……” 程恩恩心里有了一个猜测。 “江先生就是那个撞了我的人吗?”她问。 “啊?” 小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两句话的因果关系:撞了她,所以帮她付医药费。简直太合理了,合理到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呃,那个……”呼叫指示灯忽然亮了,小安跟看到救星似的,“我还有个患者要看,你先回去吧,待会儿我忙完了去找你!” 说完飞快跑了。 程恩恩慢吞吞地沿着走廊回病房,一边琢磨着。 虽然那位“江先生”从来没露过面向她道歉,但没有肇事逃逸,还主动负责了医药费,这样说来也算厚道了。 这个时间走廊的人不多,显得很清静。程恩恩快走到病房时,发现前方站了三个男人,好巧不巧,就是刚才在电梯碰见的三位不好惹的黑社会大哥。 三位大哥显然也注意到她了,齐刷刷地看过来。 程恩恩紧张得脚步有些不稳了。 偏偏这条是回病房的必经之路,她硬着头皮不去看他们,免得大哥们觉得她冒犯。强装镇定地往前走,经过那里的时候,有意识远离,几乎是贴着墙根蹭了过去。 空气一时变得有些诡异。 程恩恩甚至能感觉到大哥们一直盯在她背上的视线。 她控制着步伐,不能太快,不然显得丢人。 向前走了一段,扭头向左边的病房一瞧,才发觉不对。 走过了。 于是停下脚步,调转方向,原路返回。 一路数着门牌号,非常不幸的是,她发现那三位黑社会大哥就站在她的病房前面,并且,疑似头目的冷酷大哥正正挡在门口。 程恩恩这次不得不正眼打量他。 这位头目两手插在口袋里,西装外套已经脱下,搭在手臂上,衬衣扣子解开了两颗。 此刻他也正垂眸,睨着程恩恩,那一双狭长的眼睛近看更觉得凌厉了。 程恩恩谨小慎微的脚步停在他跟前一米开外,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开口: “这位叔叔,可以让一下吗?” 2.第2章 叔叔? 江与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另一边,方麦冬和范彪的脸色也是相当精彩了,两个人对视一眼,又各自移开目光。毕竟都是跟着江与城见过世面的人,强大的心理素质让他们稳住了表情。 江与城的手仍然揣着,轻轻一动,侧身让出半扇门的空间。 程恩恩看看那四十厘米左右的一半门,她瘦,那个宽度侧身过去倒是没问题;她又看看头目大哥一身冷酷的气场…… 突然觉得自己还可以再下楼走个十圈。 还未实施,一阵铃声打破空气的凝滞。 头目大哥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机身果不其然也是黑色的,毕竟除了大金链子,这种纯黑色才衬得起黑社会大哥的派头。 江与城离开那扇门,抬脚走远了几步,一边接起电话。 “喂。” 这一把嗓音之低沉,之磁性,让人耳朵发酥。 没了那尊门神,程恩恩松了半口气,飞快从门口溜进去。关门之前,听到那声音没什么波动地说着: “打一顿就老实了。” “打死了算我的。” “……” 果然是黑社会! 程恩恩飞快把门关上。 病房门的观察窗仍能看到外头的人影,程恩恩处在室内,并不完全觉得安全,坐在床边悄悄盯着门外的动静。 几分钟后,打电话的声音停了,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轻响缓缓逼近。门把手忽然被拧动,接着门开启,那位头目大哥握着手机走了进来。 程恩恩慢慢靠近床头,呼叫器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方麦冬与范彪也跟着进来,一文一武两大护法依然各据一边,江与城径自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坐下,长腿一叠,折叠椅都坐出了龙椅的威风。 程恩恩看着眼前像极了黑社会先礼后兵找茬现场的场景,脑海中飚出两个巨大的标题: 震惊!花季少女医院被杀,原因竟然是这个…… 残忍!河边发现无名女尸,器官被掏空…… 一想到自己会以这样惊悚的方式出现在社会新闻,程恩恩就情不自禁后撤了一步。 这间病房只有她一个人在用,隔壁床的病友在她醒来的第一天就出院了。看样子这几位黑社会大哥就是冲着她来的,可她除了身上的器官,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值钱的了。 程恩恩的防备都顶在脑门儿上了,抬手往上指了指,提醒似的说:“有监控哦。” 范彪顺着抬眼,有点无语:“那是烟雾警报器。” 想威胁被识破的程恩恩:“……哦。” 江与城跟没听见似的,只一抬手,身后的方麦冬便及时递上一个文件夹。 打开是一叠足有五十页的文稿,密密麻麻全是字,第一页上方则是这份三万余字文稿的标题:《蜜恋之夏》。 江与城随手翻了两下,脸上半点情绪都窥不出。 片刻,他眼皮轻抬,看向程恩恩。 “17?” 程恩恩愣了一秒钟:“是。” 江与城的视线又落回手中文稿:“七中高二?” “嗯。” “父亲程绍钧,母亲方曼容……” 没等他说完,程恩恩蹙着眉:“你为什么调查我啊?” 虽然是质问的话,但她声音软,又轻,便没几分杀伤力。 江与城没回答,接着问完了剩下的半截问题:“——没哥哥?” 这种被查户口的感觉让程恩恩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回答:“没有。” 这下换江与城皱了皱眉,但也是转瞬间的事。合上手中的文件,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恩恩,你在睡觉吗?我叫了奶茶哟——” 小安的声音在推开门的瞬间戛然而止。她一手举着一杯奶茶,视线从屋里的几个人身上飘过,最后停留在椅子上那个头也不回、气场强大的背影。 “江先生,”她的语气瞬间收敛了也正经了,“您来了啊。” 程恩恩的眼睛微微瞪大。 头目大哥是那个肇事者“江先生”? 小安顿时有点心虚,她是不小心说漏嘴的,不晓得会不会被怪罪。她小碎步跑进来,把奶茶放到程恩恩的桌子上,小声说了句:“少冰的,你快点喝,化了不好喝。” 然后向另外三位点头致意,又挪着小碎步飞快跑了出去。 “你就是那个撞了我的江先生啊。”短暂的寂静之后,程恩恩恍然大悟的口吻说。 怪不得这么清楚她的情况。 一句话让三个男人齐齐一顿,望过来。 “谢谢你帮我付医药费。”程恩恩目光恳挚。 虽然承担医药费是肇事者应该做的,但是身为黑社会还这么有良心真的让人感动,连带着对于黑社会大哥的抵触也少了一些。 江与城对扣到头上的帽子没有反驳,也没有搭理。 他不知何时摸出了一支烟,夹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眉头微拧,不知在思索什么。 倒是后头尽忠职守扮演右护法的范彪先震惊地:“啥?你说谁撞了你?姐……” 他的音只发了半截就及时吞了回去,但程恩恩还是听到了,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又一眼,确认地问:“你在叫我吗?” 她有一双很有灵气的眼睛,明净如水,认真望着人时总是显得无辜,此刻那双眼睛里满满的毫无违和的少女感。 当然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一丝“你仿佛是个智障”的意味。 江与城侧眸,斜过来一记不悦的眼刀。 范彪一张巧克力色的脸憋出菜色,忽然拈起娘炮的调子,“——姐姐我真是听不下去了。” 程恩恩:“……” 好像忽然就觉得那一身魁梧的肌肉也不可怕了呢。 似乎是嫌烦,江与城抬了下手:“你们先出去。” 正好范彪顶着程恩恩纯真的目光也没脸再待下去了,扭头拉开门就走了出去。方麦冬随后出来,带上门。 “范姐,以后说话注意。” “姐你妈的姐!”范彪对着他就无所顾忌了,骂了一句发泄刚才的憋闷。 “你说,程姐这毛病是真的还是装的?” “不像是装的。”方麦冬脸色平静。 “我看也不像,刚才在电梯看到我们的时候眼皮都抖了一下,这种微表情装不出来。”范彪说起来就有点不爽,“我们长得有这么可怕么,看到扭头就跑,啧。” 方麦冬瞥他一眼,“你不照镜子的吗?” 范彪啐了一声,“就不爱跟你们这种有文化的聊,说句话山路十八弯还他妈欠。” 方麦冬笑了笑。 俩人站在走廊里,半晌,范彪回头瞧了眼,又感慨一句:“撞个头年轻十岁,这效果堪比整容啊。” 江与城没有否认“撞了她”这件事,拿出一部崭新的白色手机递给程恩恩时,甚至顺势将罪名揽了下来。 程恩恩的手机确实因为车祸遗失了,自己没有钱买新的,被爸妈知道大概又要骂她败家。 她看了看那支漂亮的手机,顺便也看到了男人捏着手机的骨节修长的手。 她没接:“这是……?” “赔你的。”江与城仍旧没什么表情。 这是最新款的苹果机,售价五位数,她不能要。 程恩恩摇头,把自己摇得恶心了一下,缓过劲儿来才说:“可是我的手机是华为的。” “……” 江与城收回手,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他大步走向门口,似乎是要离开,程恩恩忙出声叫住他: “等等!” 江与城脚步顿住,转身。 “那个……”程恩恩的手指搓了搓病号服袖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江先生,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写一个证明?” 江与城轻轻挑眉,示意她继续。 “我的暑假作业也丢了,我们班主任很严厉,没有证据就不相信的。” 其实车祸这样的意外事故,由家长出面说明,老秦并不会为难。但是程绍钧和方曼容是连家长会都互相推诿的父母,程恩恩并不期望他们会为自己作说明。 她的表情格外认真,“拜托你帮我证明一下。” 江与城高深莫测的目光看了她许久,久到那个画面像是定格了,他才打开门,向门外的方麦冬要来纸笔,身姿笔挺地立在傍晚的阳光里,垫着文件垂眸写字。 写好后,纸张拿下来,惯性轻轻一抖。 程恩恩忙走过去接。 黑社会头目大哥的字体竟然有书法的痕迹,笔势峻逸,游云惊龙。 落款:江……看不懂。 程恩恩抬头时,正看见江与城将那支白色手机交给方麦冬,吩咐一句:“换一部华为。” 心里对黑社会大哥的好感不由得又加了1,她捏着那份手写证明,十二分诚挚地说: “谢谢江叔叔。” “……” 这次不只是“叔叔”了,还是“江叔叔”,多亲切呢。 黑社会三人组搭电梯下楼,走出医院时,江与城的电话再次响了起来。 方麦冬拉开加长宾利的后座车门,江与城上车,随手将外套丢在座椅上,叠起腿,拈了根烟咬在唇间。随后上来的范彪已经很有眼力见儿地打了火,拢到他面前将烟点上。 江与城半眯着眼抽了口烟,才不急不缓地拿起手机。 接通了,却没放到耳边,拿得远远的。 只听电话里一阵杀猪般的鬼哭狼嚎,一道不驯中还带着稚嫩的男童声在撕喊:“江与城你这个杀千刀的,你儿子要被打死了!” 3.第3章 手机隔天就送到了程恩恩手里。 是范彪来的。江与城工作忙,方麦冬也跟着忙,虽然都是左膀右臂,但范彪相对来说就很闲了。 新手机和程恩恩以前那支一样的型号,一千来块的机型,她对手机没那么高的需求,够用了。很惊喜的是已经配好了保护壳,正是她喜欢的粉色,甚至连贴膜都准备了。 这些黑社会大哥好细心,程恩恩更感动了,捧着手机双眼明亮地望着范彪:“谢谢姐姐。” “……” 范彪简直想一拳锤爆自己的头。 奇耻大辱! 但是能怎么样呢!自己装的娘炮,哭着也得应了这一声。 只见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挤出了一声声调诡异的:“不客气”。 以前的通讯录都丢了,程恩恩捯饬新手机的时候,想凭着记忆输入几个联系人,竟然发现自己连一个电话号码都想不起来了。包括她爸妈的。 小安安慰她这是车祸的后遗症,慢慢会恢复,但程恩恩有点担心,电话号码忘记了不要紧,要是连知识也忘记了怎么办呢? 于是,紧张兮兮的程恩恩去找张医生开出院证明。 张医生是个年少成名的领域内专家,但英年早秃,发量与医术成反比。他正在填写什么东西,闻言眼皮一抬:“你要出院?” 程恩恩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目光总是忍不住往他的光明顶飘。她动作轻微地点了下头:“嗯。” 张医生盖上钢笔的笔盖,在桌子上点了点:“唔……你现在还不能出啊。” “为什么呢?”程恩恩问。 “为什么呢,”张医生跟着她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笑眯眯指指她的脑袋,“因为你这个小脑瓜还没好哇。” 程恩恩确实偶尔还会头晕,尤其是摇头或者点头的动作大一些,就会晕得更厉害,但她觉得自己可以克服。 “没关系,已经不影响我学习了。” 张医生笑了两声。 程恩恩站在那儿瞅着他,好脾气地说:“已经开学一个多月了,我落下很多进度了,得快点回去上课。” 张医生笑得更开心了。笑完了,看她一脸认真,便说:“这样,你再住几天观察观察,能出院的时候我一定放你回去上课。” 程恩恩从小的成绩就很好,虽然考到第一名也得不到爸妈的夸奖,但考不到一定会被骂。 绘画、钢琴、舞蹈、象棋……同龄孩子上的兴趣班,她一个都没上过,所以任何场合的自我介绍都让她头痛,因为她没有特长,没有才艺,甚至连爱好都没有。 学习是她唯一擅长的事情,成绩好是她唯一的光环。 不上课的日子让小学霸没有安全感。 她刚走出办公室的门,张医生就抚摸着头顶叹了口气。 他平时总是乐呵呵带着笑,这种忧愁的状态通常只有在遇到疑难杂症束手无策的时候才会出现。 张医生放下钢笔,掏出手机播了一通电话。 “老江啊,你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小程刚才来找我,想出院呢。” 彼端,江与城刚刚回到办公室,外套递给身后的秘书,径直走到办公桌后,在真皮座椅上坐了下来。 “暂时不行。” “那成,我已经先拖着她了。”张医生笑了一笑,“不过你可得抓紧了,人家学生急着回去学习呢。” 江与城视线往桌子左侧的日历上扫了眼,眉头微微一拧,“还没有好转的迹象?” “不仅没有,认知还越来越清晰了。刚开始说起还会自相矛盾,前言不搭后语,现在的逻辑很缜密,她已经能自圆其说了。” 挂断电话,江与城抬了下手,示意正要退出办公室的秘书留下。 “交给你的事办妥了吗?” “场地已经谈拢,但涉及的人很多,还有几名主要人物没有敲定,资料我已经准备好了,马上拿进来请您定夺。” “你看着定。加快进度。”江与城从右手边成堆的文件中拿了一份过来,低头快速审阅,似乎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 段薇点头应下,又开口:“《蜜恋之夏》完整的文档已经从网站上下载好了,您要过目吗?” “不必。”江与城头也不抬。 - 程恩恩老老实实地继续住着,医院的伙食丰盛又好吃,简直都让人舍不得离开了。但在程恩恩心中,回学校上课才是最要紧的。 她自己感觉已经恢复得很好了,头晕的次数越来越少,只要不太大动作地晃动脑袋,就不会犯恶心。 于是每隔两天就去问张医生一次,但每次都被他以“还没痊愈”为由挡回来。 程恩恩渐渐地察觉出他在搪塞自己了,更过分的是,后来他甚至开始躲着她了。无论什么时候去办公室,他人都不在,不是开会就是手术,有时候她卡着上班的时间去,实习小医生又支支吾吾说他昨天值夜班今天不来。 程恩恩有点生气,开始一天三次地往医生办公室跑。 小医生又说张医生进手术室了,程恩恩干脆在办公室门口守着。小医生劝她回去等,说等张医生回来一定转达,程恩恩这次说什么都不相信了,结果守到天黑,愣是没堵到人。 她不知道的是,她人刚刚离开病房,往办公室来的路上,张医生就已经得到消息溜之大吉了。 几次扑了空,程恩恩也觉出不对了,肯定是有人给张医生通风报信了。 于是这天七点,她出了病房,没有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去,而是像平时散步一样,下楼去了小花园。然后蹲在隐蔽角落的一张长椅后,借椅子遮挡藏身,并用病号服蒙住了半张脸。 这几天张医生为了躲她,上班不走前门了,程恩恩决定在这条小路守株待兔。 蹲了不到十分钟,就见英年早秃的张医生提着一个电脑包出现了,手机举在耳边,边快步走着边讲电话。 “今天小程来了吗?……没?咦,怎么突然想通了?……没来最好,你赶紧把昨天那两个病人的病人给我找出来,我马上就到了……” 程恩恩气鼓鼓地瞪着他的背影。 张医生果然是故意在躲她的,这个大骗子! 她看着张医生进了楼道,急忙起身,鬼鬼祟祟地跟上去。 张医生搭医生专用的电梯上楼,程恩恩在隔壁的电梯间等着。 这个点正是电梯的早高峰,上班的上班,吃饭的吃饭,人很多。她等了快七八分钟,才终于等到一部,忙跟着人流挤了进去。 电梯运行缓慢,每两层就要停一停,等程恩恩终于到达,已经过去十分钟了。 不知道张医生会不会拿了病历又跑掉,程恩恩一路小跑着过去。 这次她从另一个方向来,实习小医生提前没得到信儿,看到她愣住,张了张口还没说话,程恩恩呼哧呼哧喘着气儿,先冲她嘘了一声。 小医生毕竟骗过她几回,心虚,心想着反正现在再通知张医生也来不及跑了,默默收了声。 办公室的门没关严,里头有说话声。程恩恩虽然是生气来堵人的,但是很有礼貌,没有去打扰。就站在办公室门外等着,免得给张医生机会逃跑。 她没想偷听,但是突然的,一道声音响起,熟悉的粗犷范儿,是那个“肌肉姐姐”。 程恩恩的耳朵情不自禁竖了起来。 “那边还没搞定,人还得麻烦你再看几天,别让她出去。”范彪说。 “没事儿,这么多人关照着呢,她跑不了。”张医生说,“她身体倒是没什么毛病,营养餐吃着,体重也升上来了,听小安说昨天上秤已经43公斤了,还不错。” 43公斤,这在个头187、体重超110kg的范彪眼里,跟小鸡仔没什么区别。 “还是太轻了,再养胖点。” “……” 程恩恩的耳朵贴着门缝,把这几句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有一种,自己要像猪一样被论斤卖掉的感觉? 虽然不清楚肌肉姐姐口中的“那边还没搞定”是哪边,但程恩恩仿佛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她咬了咬嘴唇,有点紧张。 联想到他的黑社会身份……程恩恩几乎可以确定,他们阻止她出院,还要把她喂胖,一定是想养着她去做什么非法勾当! 太坏了! 亏她还觉得那几位黑社会大哥面孔黑但心肠热,没想到只是居心叵测想要把她养肥再杀。 呜呜,程恩恩胆战心惊地拿出手机,打开拨号界面,戳了几下:1、1、0。 拇指冲着绿色的拨号键,刚要按下去,背后悄无声息伸出一只手来,将手机从她手中抽走了。不容反抗的力道。 程恩恩一抖,回头,看到一片黑色挺刮的布料。 她仰着头,视线顺着一排每一颗纹理都不同的暗色纽扣一路望上去:凸起的喉结、棱角利落的下颌线…… 再往上程恩恩就没敢仔细看了,因为她认出了那张脸。 ——这个犯罪团伙的头目大哥。 程恩恩的胆子都快吓破了,缩了缩脖子,瞪着那张性冷淡的脸。 三秒钟后,拔腿就跑。 江与城手一抬,揪住她上衣的后领。也没看她,低头删掉屏幕上那三个数字,退出拨号界面,然后把手机递还给她。 程恩恩哪敢接,跟被揪住命运后颈皮的兔子似的,瑟瑟发抖。 江与城将手机顺着她左胸口的大口袋插进去,轻薄的机身尾端,隔着病号服、薄内衣两层布料,缓缓地刮过。 程恩恩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但这个并不过分的动作,在刻意放慢之后,莫名就染上了一丝色.情的味道。 她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江与城对她瑟缩的反应似乎浑然不觉,没什么表情地松开手。 4.第4章 撞破犯罪团伙的阴谋,还企图拨打110报警,被当场逮住的程恩恩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 这下连养肥都不用了,直接宰杀。 好后悔,她不应该这么冲动,应该保留证据再匿名举报的! 江与城一松手,她就下意识又想逃。 刚才晕头就跑没注意,这会儿才看清,江与城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天的那位眼镜男。 对上视线后,眼镜男还冲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彬彬有礼,只是落在此刻程恩恩的眼里,怎么看怎么阴森森,尤其是镜片反着光,更显得阴险了。 程恩恩急忙后退,瞪着警惕的大眼睛。结果退得太猛,“砰”地一下撞上门板。 门被撞开一半,张医生与范彪的对话被打断,同时扭头看了过来。 张医生瞧见程恩恩先是一愣,随即又一笑:“老江。” 不愧是老江湖,此刻当着程恩恩的面,他像这几天来的你追我躲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一丝心虚惭愧都看不出来,笑呵呵地十分坦荡从容。 “你俩怎么一块过来了。” 程恩恩缓缓扭头,投去幽怨谴责的目光。 没想到张医生堂堂一个医学专家,竟然也参与了犯罪团伙的活动,实在是道德败坏,人心不古。 江与城的视线在程恩恩身上,抬眼向张医生点了点头:“我先送她回去。” 他说话的语调一直是冷静、不起波澜的,这时候的程恩恩草木皆兵,听着这句话就像是“我先把她关起来”。 于是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江与城看了她一眼,脱下外套,往她肩上披。 程恩恩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脖子似的,整个人用力往门上贴,半开的门被她压着转完了剩下的半圈,“砰”地一下再次撞到墙上。 江与城的手停顿了一秒钟,不动声色地收回,外套搭上左手小臂,侧身。 “过来。” 程恩恩总觉得跟他回去,等着她的不是大砍刀,就是一把上了膛的枪。但对方四个人,前后夹击,肯定是跑不掉了。 她不情不愿地在头目大哥的逼视下迈动沉重的小腿,像被押解的犯人一样,踏上前往刑场的路。 程恩恩想到了爸爸妈妈,这个世界她唯一的两个、但并不关心她的亲人。不管怎样,临走之前,她还是想给家里打个电话通知一声的,但悲伤的是,她忘记了爸妈的电话号码。 她又想到自己高中还没毕业呢,这时候死了就是一只只有初中学历的鬼。 江与城走在她身后,程恩恩步子拖得慢,他个高腿长,也不得不放慢。 她全程垂着脑袋,耷拉着瘦削的肩,像只丧气的鹌鹑。 走了一阵,程恩恩正在思索自己此时逃跑成功的几率,忽然听到头目大哥的声音从背后飘过来。 “想出去?” 已经快到病房门口,不到两米的距离。 程恩恩脚步停了下来,回头,有点不解地看向江与城。 头目大哥现在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呢?是要大发慈悲放了她这只小虾米吗?还是要根据她的回答,来决定抛尸地点? 程恩恩谨慎地思考半天,才小心翼翼试探着回答:“想活着出去。” 江与城也不知听没听出她话里那点把他当做杀人魔头的意思,只是说:“下周一。” 还有些细节没安置到位,她先去上课不影响。 下周一…… 直到他和眼镜男走出去很远,程恩恩还紧锁着小眉头站在门口,没进去,心里一股萧索苍凉的小风刮啊刮。 下周一,就是她的死期吗? 程恩恩认真思索了很久,得出了她还不想死的结论,她还想在知识的海洋里再遨游几年。对生命和知识的渴望让她瑟瑟缩缩的小胆子壮了起来。 她要逃出去! 下定决心之后,程恩恩立刻回病房收拾东西。 可怜见的,除了那支头目大哥赔偿的华为手机,她再没有其他任何财产了。美女姐姐送给她的水果还剩一些,程恩恩找了个透明的塑料袋,连同手机一起装了进去。 她甚至没有衣服,想着去找小安借一件,随即又打消了念头。张医生和黑社会是一伙儿的,不知道小安有没有和他们同流合污。 就这么点家产,收拾都用不了十分钟。 程恩恩提着塑料袋,悄悄打开病房的门,把头探出来,往左边瞅瞅,没人;往右边瞅瞅,没人;呼了一口气,抬头……正正好对上肌肉姐姐促狭的目光。 范彪看她鬼鬼祟祟的模样,有点好笑,叼着根烟儿,抱怀好整以暇地问:“打算去哪儿呢这是?” 程恩恩小心肝儿一哆嗦:“厕、厕所。” 一边把塑料袋往背后藏。 这小动作也太掩耳盗铃了。 范彪对于自己能用对一个成语很有成就感,往前跨了一步,伸手不知怎么一探,程恩恩手里的塑料袋就被夺走了。 范彪打开袋子,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大白馒头。 “……” 下头俩苹果、俩香蕉、俩柠檬,还有手机,一瓶药。 范彪都想叹气了,这都什么玩意儿。 跑路被当场截获。 程恩恩被肌肉姐姐赶回病房,忐忑地看着外头三个人在说话。 江与城跟张医生聊了一阵,被范彪的电话叫回来,这会儿正听他添油加醋地汇报程恩恩带着大馒头和水果逃跑的事迹。 “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范彪刚才已经乐完了,这会儿在他面前就表现得十分正经,剥着香蕉啧了一声,“她这个样子跑出去,谁能放心?” 江与城没接茬,脸上也看不出什么。 侧眸往里瞥了一眼,程恩恩立刻垂下眼睛,吊着两只小细腿儿坐在床边,抠着自己的手指,又乖又怂的样子。 他迈步进门,程恩恩从床上出溜下来,缩到病床和柜子的夹角立着。 男人腿长,气势也足,每走一步,程恩恩的心就紧张一分,到他越过折叠椅,还在往前走,她连吸气都快吸不动了。 江与城一直走到她跟前,隔着五十公分的距离,才停下。垂眸只能看到她的头顶,发旋儿在正中央的位置。 “我说了周一让你去上课,你不想在医院待着,那跟我回家?” 程恩恩差点两眼一翻晕过去,怎么能去贼窝! 赶紧表态:“我喜欢在医院!” 江与城早料到她的答案似的,“嗯”了一声。 接着微微俯身,贴近她耳畔,那股若隐若现的奶味儿和柠檬味儿,没能让他的声音产生丝毫波动: “想活着出去,就给我乖一点,再让我发现你乱跑,打断你的腿。” 他说话的调子没有起伏,但配合那张脸,听起来就格外有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感。 程恩恩的眼泪都要汹涌而出了,但憋着不敢哭,包着嘴,眼眶里含着一点水汽,忍辱负重地说:“我不跑了。” 江与城直起身:“周一我来接你。” - 头目大哥的威胁很管用,程恩恩果真再也没有想着逃跑了。安安分分地在医院待着,等着周一头目大哥来释放她。 周日下午,她正在午睡。 病房的窗户开在东南边,下午一点的阳光令人目眩,她的床在窗口下,眼前一片金黄刺目,睡梦中不大安稳。 直到“哗——”地短促一声,十几分贝的音量,在只有空调机器运作声音的安静室内显得尤为清晰。 薄荷绿的百叶窗帘被关了一半,稀稀落落的光线见缝插针从半开的缝隙中挤进来,一道一道的金光落下,与蓝色的竖条纹横斜交叉。 眼前的金黄转为橘红,最后归于黑暗,眼皮下眼球转动的频率明显降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程恩恩醒来眼睛见了光,被刺得想要流泪,拿手遮了一下。 “你醒了?”一道悦耳舒适的女声响起。 程恩恩循着声音抬头,睁着眼睛,坐在那儿发了会儿呆,迟钝的大脑才将接收到的图像信息处理完成。 女性,25岁左右,黑长发,低马尾,梳得一丝不苟;身上是偏正式的ol风雪纺衬衣和长裤,简单而显气质,衬托着骨肉匀亭的身材,手里提着一只小巧的皮箱。 是程恩恩刚醒来时认识的那位美女姐姐,那时候她身边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美女姐姐陪了她很久。 “薇薇姐。”程恩恩叫了一声。 大约是因为刚睡醒,嗓音比平时听起来更软糯一些,清透又乖巧。 只是立在病床前的段薇仍然不适应这个称谓,垂眸掩藏了那一点怪异。 “最近怎么样,头还痛吗?”她微笑着问。 “好多了。”程恩恩说。 段薇将皮箱放在地上,打开锁扣:“你上次说行李不见了,我给你带了一些旧衣物,你先将就着应付一下,回去了再买新的。” 其实不是她的旧衣物,是江总吩咐特意去买的。 他的原话是“不用太贵的”,但段薇也不敢真的买便宜货,尽量捡着价格中等质感好的品牌买了几件基础款的t恤、卫衣和牛仔裤,剪了吊牌,全部过水清洗干净了。 程恩恩惊喜又感动:“谢谢你,薇薇姐。” 也没注意到这些都是加小号,段薇的身高和骨架根本穿不上。 从来没人这么关心过她,还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程恩恩的眼睛忍不住有点泛酸,低头吸了吸鼻子。 周一,江与城一早抵达医院。 程恩恩老早就准备好了,东西收进段薇送给她的小皮箱,穿了件白色的连帽衫,胸前印着一排红色小字母,跟帽子上的红色抽绳相呼应;浅蓝色的水洗牛仔裤,紧身款,但连她的腿都包不紧。 江与城进门时,她正坐在床上喝豆浆,自己扎了个丸子头,还没扎好,一撮头发朝着天。 她一瞧见江与城,就跟开了防护盾似的,小眼神十分警惕。 江与城说一声“走吧”,她立刻像个小鹌鹑一样,提起自己的皮箱跟上。 还是那辆加长宾利,后座空间比一般的车富裕,内饰哪哪儿都透着人民币燃烧的味道。 程恩恩上车时有一种深深的被绑架上“黑车”的既视感,昂贵的真皮座椅,她却如坐针毡,屁股都不敢用力。 旁边黑社会大佬的存在感太强,余光里能看到他黑色的西装裤,她全程秉着小心,呼吸都好像是错的。 直到车在一处大门口停稳,a市七中四个字映入眼帘,提了一路的心才终于落稳。大哥们信守承诺,没有宰杀她,让程恩恩分外感动。 她认真说了声“谢谢”,然后下车,恭敬有加地关上门。 范彪将程恩恩的小皮箱拿下来,看着她接过,仰头在门口茫然地站了片刻,才慢吞吞走进去。背影还真像个学生。 门卫室已经有穿着制服的人在值守,范彪抬手示意,对方也回了个手势。 他拉开车门,坐上来的时候没忍住问了句:“城哥,你真让嫂子去跟别人谈恋爱啊?” 后头的人没说话,只传来一声冷笑。 范彪往后瞧了一眼,发现江与城靠在座椅上,面色与平时的冷静自持毫无二致,让他不禁怀疑那一声冷笑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5.第5章 程恩恩觉得自己的脑子真是被撞得不轻,她竟然连自己的学校都认不出了。 大门的白色栅栏,进门后树荫遮蔽的车道,两侧气派恢宏的建筑,就连从楼上传来的朗朗读书声都有一种久违的陌生感。 她有点茫然,教学楼在哪里呢? 正努力回忆着,听到一声:“哎,你哪个班的?” 程恩恩循声回头,是一个门卫叔叔,长相敦厚,穿着墨绿色制服,正朝她走过来。 “高三一班的。”程恩恩乖巧回答。 “新转来的?”门卫叔叔问。 “不是,开学之前出车祸受伤了,今天返校。” “哎哟,出车祸啦。”门卫叔叔拿出电话,“等着,我给你们班主任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接你。” 正好程恩恩想不起来路呢,忙说:“谢谢叔叔。” “谢什么。”门卫叔叔大手一挥,对着刚刚接通的电话喊,“喂,老秦啊,你们班那个住院的小同学回学校了,赶紧叫个人来接吧,就在校门口呢。” 门卫叔叔拉着程恩恩唠了五分钟的嗑,车道那头便有一道身影跑了出来。长马尾,穿着蓝白撞色的小翻领校服,还未到跟前,便挥了挥手笑着喊:“恩恩。” 完了,程恩恩脑袋里首先冒出来的是这两个字。 她不仅连学校的样子忘了,连同学的样子都忘了。这个女生显然认得她,应该是她的同班同学,但程恩恩竟然无法根据这张脸对应上名字。 正苦恼地思索,对方已经跑到跟前来,看她一脸怔愣便说:“你怎么啦,我是叶欣呀。” 哦,叶欣呀。程恩恩立刻想起来了。再对照她又黑又直的头发,和笑起来的酒窝,果然是她在学校最好的朋友叶欣没错。 “走吧,我先带你去宿舍放东西。”叶欣帮她拉着箱子,又挽住她的手臂,“你身体怎么样了呀,我听说你住院了,一直想去看你,但是没有联系上。” “我的手机丢了,头也受伤了,忘记了很多东西,想联系你的时候想不起来电话号码了。”程恩恩越说声音越小,很不好意思的样子。 “没事,待会我们再加一下。” 叶欣是个性格很好的女孩子,脾气好,也很会照顾人,一路上都在跟她说着话。程恩恩听着,便从她话中慢慢了解了哪栋是教学楼,哪栋是实验楼,还有办公楼、图书馆、食堂,甚至是操场和篮球场的位置。 她跟着叶欣一路走到宿舍,关于学校的地图脑海中仍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只记了几个主要场所的位置。隐约觉得和记忆中不大一样。 叶欣和宿管阿姨打了招呼。领着程恩恩上楼时说:“我们俩一个宿舍,还有陶佳文跟戴瑶。陶佳文你还记得吧,高二和我们一个班。戴瑶是以前九班的。” 七中可以住宿也可以走读,但大多数学生都选择住校,每周回家一次。 程恩恩跟叶欣关系好,跟陶佳文却一直不大对付。 “你的床我已经给你铺好了。”叶欣指了指窗户下左手边的位置。 床铺干净又整洁,学校统一发放的浅色格子被单与床单,她的桌子上摆了一些书啊护肤品啊的杂物。 “那些是陶佳文的。”叶欣帮她一起将东西收起来,放回了陶佳文堆得乱七八糟的桌子。 放好行李,程恩恩在叶欣的陪同下回教室。 u型的教学楼,从左边楼梯上去,三楼,经过二班的教室,最左边就是高三一班了。 二班正在上课的女老师站在讲台上,程恩恩经过的时候往里面看了一眼,许多人也正在往外看她们。 一班的门开着,叶欣先走到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原本就安静的班级,四十多双眼睛霎时聚集过来。 讲台上站着一个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头型有点像小头爸爸,眼睛小,眼泡肿,看起来不苟言笑,不好说话的样子。很多人程恩恩都认不出来了,但这个明显就是班主任老秦。 老秦朝程恩恩招招手:“来。” 程恩恩走过去,站到讲台上。 “程恩恩同学车祸受了伤,身体刚刚恢复,大家平时要发挥互帮互助的同学精神,多多照顾。废话就不多说了,大家欢迎程恩恩同学归队。”老秦说完率先拍了两下手,下头的人便一起鼓起掌。 程恩恩鞠了一躬,小声说:“谢谢。” 教室里只有两个空座位了。 一个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同桌是一个圆乎乎的大胖子,一个人就能占满两个位置。 还有一个在第三排靠窗户的最右边,挨着过道,旁边趴着一个学生在睡觉,看不到脸,只能看到头发剃得很短、干净利落的后脑勺。看起来个子挺高,身型瘦而不弱,皮肤很白,耳朵的形状有些好看,耳廓上还有一颗小小的痣。 老秦的手往那儿一指:“你就先坐那儿吧。” 程恩走过去。这位同学真是吊爆了,胆大包天,竟然敢当着老秦的面睡觉。他挨着过道,空位置在里头,程恩恩想过去,必须叫他起来。 对方在睡觉,她不太好意思打扰,但这时候全班都看着,她也不能耽误太久,犹豫了一下,轻轻叫了一声:“同学,请让一下。” 没反应。 程恩恩提高声音:“同学——” 还是没反应。 老秦也没说话的意思,程恩恩只好伸出手,拉拉那人身上的校服袖子。 刚一碰到,他就呼哧一下坐直了身体,额头边上被衣服压出了浅浅的印子,微眯的眼睛带着些被吵醒的不耐烦。 那个眼神让程恩恩本能一颤。怎么最近遇见的个个都是不好惹的? 整个班里都静悄悄的,仿佛都在屏息注视着什么大事件的发生。 吊爆了的男同学瞥了程恩恩一眼,慢吞吞地站起来。个子比程恩恩目测的还要高一点,清冽的气息从她身旁晃过,他让出位置。 程恩恩说谢谢,走进去坐下。 这节课已经快结束了,下课之后,老秦就匆匆离开教室。程恩恩跟着去办公室,解释因为车祸把暑假作业搞丢了的事,刚开口,老秦就摆了摆手: “你的情况我都了解了,作业丢了就丢了,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经事,以后有什么问题就来找我。行了,回去吧,待会儿我叫人把新书和校服给你抱过去。” 程恩恩高二就在老秦的班里,还记得他把一群不学无术、除了打架毫无追求的小痞子驯得服服帖帖的光辉历史。今天的老秦太好说话,以致于程恩恩有点没反应过来。出了办公室走了几步,才晕乎乎地想起来,自己的“丢作业证明”都没来得及拿出来呢。 校服和课本很快就送过来了,上午的最后两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姓苏,年轻漂亮,打扮也时髦,听说老公家里做生意的,倍儿有钱。 苏老师人也甜,新学年第一堂课,没急着开始教学内容,用英语做了自我介绍,和学生们互动了片刻,开始挑人做自我介绍。 程恩恩第一个被叫起来。 这种自我介绍从小就练习过许多遍了,名字、年龄、喜欢的科目、喜欢的运动、人生格言……程恩恩已经有一套模板了,虽然关于爱好的环节都是瞎编的。 她的发音很标准,苏老师很赞赏地请她坐下。 程恩恩小小松了口气。 看来她的知识还在。 - 这天江小粲放学走出校门,瞧见不远处的那辆黑色红旗轿车,脸就拉长了。 爬上车,被接回清川道江家,下车时还丧着一张脸。肩膀上挂着书包,进了门,鞋也不换,往沙发上一甩,瘫成一张生无可恋的饼。 许明兰正跟老大媳妇儿宋茵华在喝茶,见他这副样子也没生气,放下手里的骨瓷茶杯。大把年纪的老太太,平时吃穿住行都有人伺候着,这会儿弯了腰亲手帮小孙子脱鞋。 边笑着说:“别不开心了,刚才你爸爸来电话,今晚过来吃饭。” 作为江家三个孙辈里最小的一个,江小粲皮是皮了点,但一张小嘴会来事,家里没一个不宠着的。 但是他被送到这儿快半个月了,急着想回自己家呢,许明兰知道。只是程恩恩的情况老四也没仔细说,只隐约知道似乎是记忆产生偏差,搞错自己身份了。 江家子嗣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江与城这一辈四个全是男丁,可惜命途多舛,除了老大江予堂在搞学问,如今是知名的历史系教授之外;老二从军,早些年夫妻俩双双牺牲在前线,留下一根独苗;老三则年纪轻轻沾染上坏东西,整个人的脾性都被浸成了黑的死不悔改,被江老爷子一气之下赶出家门,从此再没有半点消息。 老四江与城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才降临的,有着三哥的例子在前,二老对他的看管教育格外用心也格外严格。他不负所望,年轻有为,在商场披荆斩棘一路走到了今天的地位。 唯独婚姻这事儿上让二老不大满意,不知怎么就和一个小姑娘搞在一起,儿子江小粲出生的时候,小姑娘刚满十九岁,证都没领呢。 孩子都有了,二老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主儿,认了儿媳和孙子,一到年龄就催着两人结了婚。谁能料想年轻时死去活来非要在一起,劝都劝不听,结了婚反倒成了仇人。大大小小的架吵了这么些年,吵到孩子都八岁了,又闹离婚,临了临了,手续还没办完呢,一场意外又来了。 江小粲一听这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真的?” “这还有假的不成,奶奶什么时候骗过你。”许明兰解开他左脚的鞋带,“半个小时之前打的,估摸着再有个二十分钟就到了。” 江小粲又一个鲤鱼打挺从沙发上跳了下去,趿拉着鞋带散开的运动鞋,拔腿就往楼梯窜。 许明兰被他吓了一跳:“哎,这孩子……” 就听他高声喊着“大伯母,你的化妆品借我用用!”,小猴子似的身影顺着旋转楼梯消失在二楼。 十多分钟后,他就从楼上下来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跟被谁暴打了一顿似的。 许明兰一愣:“怎么弄的?摔着了?” “没听见响声啊。”宋茵华也纳闷。 江小粲径自去厨房拿了颗佣人洗干净准备切的番茄,大口大口啃起来,啃得嘴巴鼓囊囊,半张小脸上都是汁。 “没事儿,奶奶,待会看我表演吧。”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车声,江小粲立刻跳下凳子,随便扯起一块布擦了一把手。 然后站在餐厅旁边的空地上,扭了扭脖子,双手一扣向上拉伸,然后下腰,接着压腿,最后原地高抬腿。 许明兰跟宋茵华两双眼睛奇怪地盯着他:“干嘛呢这是?” “热身。”江小粲嘴里的东西没咽干净,含混地回答。 就在此时,门口出现一道身影,宋茵华瞧见来人,一声“老四回来了”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背后忽然爆发出一声凄厉的: “爸爸——!” 客厅里俩人都被吓了一跳,还愣着没反应过来,江小粲已经像一颗小炮弹一样冲到门口,一头扎到江与城的西装裤上,抱着他的大腿嗷嗷大哭。 “爸爸,我好惨呐,我快被二哥打死啦!” 那悲痛欲绝的哭声,配合着脸上的青青紫紫,以及嘴巴里红艳艳的番茄汁,效果那叫一个惨不忍闻、惨彻心扉、惨绝人寰。 江与城倒是丁点反应都没给,托着整只盘在他右腿上的猴儿,走到客厅,淡淡向两位打招呼:“妈,大嫂。” 江小粲两只手抱着他的腿,两腿还夹着,挂在他身上不下来。 江与城径自坐下,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去把你脸上的东西洗干净。” 眼看表演被戳穿了,再哭下去也没意义了,江小粲这才收住声音,不情不愿地从江与城皮鞋上起来,乖乖去洗脸了。 许明兰可算明白他刚才那句“看我表演”是什么意思了,看他进了洗手间,替不在场的二孙子伸张正义:“他闹呢。那天你不来接他,发脾气,要从二楼窗户往下跳,被小峙拿拖鞋抽了两下屁股,没伤着。” “待会儿我带他回去。”江与城这趟来,本就是来接他的。 许明兰点点头:“回去吧,孩子还是想跟着爸爸妈妈。”虽然她也稀罕小孙子,但心里明理。 话说到这儿,自然而然转到孩子妈身上。 宋茵华问了句:“恩恩呢,怎么样了?” 佣人上了茶,江与城拿起抿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答了句:“送到学校上课去了。” 对面两人皆是一愣,对视一眼,许明兰问:“怎么给送学校去了?” 江与城放下茶杯,眉眼间有淡淡的无奈:“她喜欢,随她吧。” 6.第6章 江小粲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回家了,晚饭吃得都比平时香,饭桌上还献殷勤,狗腿子地把仅有的两只鸡腿之一夹给江与城。 鸡腿太大,他没夹稳,手刚伸到一半就噗嗤往下掉。江与城一抬筷子给接稳了,丢回他碗里。 语气不像是爸爸对儿子,倒像是教官对待不听话的小兵蛋子:“坐好。” 踩着椅子才能够到他碗的江小粲,老老实实从椅子上下去,不高兴地嘀咕:“狗咬吕洞宾。” “你这孩子,”许明兰嗔他一眼,“那是你爸,他要是狗你是什么?” “我是狗儿子啊。”江小粲机灵着呢,顺手推舟地就又骂了他老爹一遍。 这种幼稚的你是狗你是猪,只在小孩子眼里有杀伤力。江与城懒得跟个小兔崽子计较,压根儿没听到似的,简单吃了几口便搁下筷子。 “我晚上还有事,先走了。等爸回来了我再过来。” 许明兰点头,放下筷子:“有事就去忙吧,早点回去,别让小粲一个人在家。”叫佣人将提前备好的东西拿进来,“前天你卫叔叔过来带的黑松露和鱼子酱,小粲爱吃,你带回去吧。这东西我们都吃不惯,一行跟小峙我另外给留了些。” 她安排得面面俱到,江与城没拒绝,接了,转身拿上外套就要出门。 江小粲正抱着鸡腿啃呢,见他也没个等等自己的意思,哇地一声又喊起来:“江与城你又不要我啦?”忙把鸡腿一丢,麻溜地顺着椅子滑下来,扯了餐巾飞快擦干净嘴,一边跟上一边哽咽着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江与城头也不回地:“闭嘴。” 江小粲一秒收声。 父子俩走了,客厅安静下来,一下子显得冷清了。 宋茵华笑着叹了一声:“这孩子也不知道像了谁,老四跟恩恩话都不多,有时候都怀疑是不是抱错了。” “像他爸。”许是想起从前旧事,许明兰也笑起来,“老四这么大的时候也皮着呢。” - 英语课上得很顺利,除了自我介绍坐下来时,被吊爆了的同桌盯着,他意味不明地扯了一下嘴角,那个玩味的笑容让程恩恩心里有点打鼓。 所幸后面的课他全程都在睡觉,也不知道晚上去干了什么大事业。 第四节课结束前两分钟,这位同桌十分及时地醒了过来,坐起来,懒懒散散地往后一靠,视线落在黑板的方向,一动不动,乍看起来听课听得很是认真的样子。但程恩恩瞄了一眼,他桌上摊着的还是上上节课的语文书。 剩半分钟的时候,苏老师停下来,说:“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儿吧。”然后向程恩恩的方向转过来,“程恩恩,你来做课代表吧。” 程恩恩起身起到一半,身边的人忽然抬手,啪啪鼓了两下掌。 因为即将下课而骚动起来的教室瞬间安静了,包括苏老师在内,许多道目光投来。 一时间气氛相当尴尬。 程恩恩没忍住往“吊爆同学”脸上瞄,这才发现他眼皮半耷拉着,还带着没睡醒的困倦。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方向,忽然响起一阵十分热烈的掌声,只听好几个男生的声音混在一起,铿锵有力地喊:“好!” “……” 程恩恩一时也分不清,这几位是在给自己撑场面,还是给“吊爆同学”捧场。 下课后,人呼呼啦啦地涌出教室,同桌也在后面那几位捧场王的簇拥下走了。 程恩恩把笔记的最后一个字写完,合上英语书,叶欣走到她身边来:“恩恩走吧,今天食堂有糖醋小排。” 程恩恩最爱酸甜口儿的,一听糖醋两个字胃口都打开了。 手挽手下楼时,叶欣又说:“你要不要跟班主任说一声,换个位置,听说樊祁脾气不太好。” 樊祁? 原来吊爆同学就是樊祁啊。 程恩恩对这个在七中如雷贯耳的名字当然有印象,听说战斗力很强,高一的时候就单挑高三的校霸大哥,一战封神,从此奠定了七中老大的地位。家里也是有权有势,学校睁只眼闭只眼,轻易没人管。 程恩恩重新去办理了饭卡,七中的食堂无功无过,跟以好吃闻名的三中没得比。但今天的糖醋小排做得很好吃,程恩恩去打饭的时候已经快被抢完了,前头的人都在嚷嚷着:“怎么才这么一点?”“有没有搞错,就两块?” 排到程恩恩的时候,阿姨一脸正气地舀了满满一大勺,刚才扣扣索索半天攒剩下的全在这一勺里了。 程恩恩开心,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她心虚地瞅了瞅四周,用手捂着免得被人看到。 午饭吃得很饱,午休的时候,程恩恩没睡,在提前看数学课本。下午头两节就是数学课,她想提前预习一下。只是这一看,把她看得发愁。 数学是她的强项,怎么突然觉得好难? 她安慰自己,一定是因为脑袋的伤还没完全恢复,影响了她的学习能力。 午休结束,数学课开始后,程恩恩上学在英语课上积累的信心,被打击得溃不成军。 已知偶函数f(x)在[0,2]内单调递减,若a=f(-1),b=f(lg0.5),c=…… 数学老师姓李,刚过而立之年,头发已经冒白,正在黑板上边写字边慷慨激昂地讲解:“这道题非常简单……” 偶函数、f(x)、单调递减……这些词听起来都似曾相识,为什么连起来就陌生得像阔别了几个世纪似的? 李老师的语速好快,他在说什么?lg0.5等于几?a为什么小于b? 程恩恩难过得不行,她发现自己根本跟不上老师的思路,晕头转向。 完了,她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现在找那个肇事的江先生赔钱还来得及吗? 更难过的还在后头,晚自习老秦过来的时候,宣布了一件大事: “同学们,已经开学一个半月了,想必大家已经适应了高三的学习节奏,第一次月考安排在这周的周四和周五……” 他话音尚未落地,教室里已经轰地一下闹开了。 “我靠不是吧,这么快?” “月考什么玩意儿?还要月考啊?我还以为……” “完了,我一听到考试两个字就生理性胃疼。” “安静!”老秦不悦地敲了敲桌子,“月考是惯例,是对大家学习成果最好的检验方式,也是给老师的一种直接反馈,了解一下大家的水平。” 七中向来有月考的传统,一月一次雷打不动,新学期的第一次月考通常安排在国庆节之后。 程恩恩对待考试一向认真,还从没有像这次这么恐慌的。 晚自习结束,程恩恩又在教室看了会儿数学书,依然没能找回自己学霸得心应手的感觉。 闷闷不乐地去买了新的洗漱用品,回到宿舍,推开门,就听到一个声音说:“谁动我的东西了?” 她抬头,看到陶佳文的桌子前站着一个齐刘海瓜子脸的女生,正有点生气地瞪着她。 程恩恩和她对视着,一秒,两秒…… “陶佳文,你的东西占了恩恩的桌子,我帮你放回去的。”叶欣主动缓和。 原来是陶佳文。程恩恩对上号了。 陶佳文不依不饶:“谁准你们动了?还乱放,你们把我桌子都弄乱了!” 她的桌子本来就是乱的啊。 程恩恩将新毛巾拿出来时,陶佳文叉着腰还在发脾气:“烦死了,我最讨厌别人动我东西!” 程恩恩便走过去,把下午放上去的几本书和瓶瓶罐罐搬下来,放到地上,转身走开。 “程恩恩你什么意思啊?”陶佳文在背后喊,气势汹汹,眼看着是要吵架的意思。 程恩恩回头:“啊?”她眨了眨眼睛,“你不是不让放在你的桌子上吗?” “……” 她的语气和表演太过诚恳无辜,陶佳文扑哧一下笑了,虽然立刻就捂嘴忍住了,但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破了口子,就消散于无形了。 陶佳文迅速把烦躁的表情恢复好,又嘟囔了一声“烦死了”,坐回床上。 程恩恩有点茫然,这个人好奇怪。 磨人的数学小妖精让她心事重重,也没太多心思关注这个善变的室友,锁着小眉头思考着上课时李老师讲的那道题,去卫生间洗漱。 哗哗的水流声遮掩了外头的说话声。 陶佳文双手合十一脸抱歉地对另外两个人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第一次没经验,以后一定忍住不笑场了。” 几天下来,上完了所有科目之后,程恩恩发现了问题所在:她的知识真的被撞丢了。 语文课文和政史地的知识点丢得七七八八,但毕竟是靠记忆的内容,一复习便很容易回忆起来,而她的记忆力一向优秀,忘了再重新背诵就是,不怕。 唯独数学令人忧愁,她不仅忘了,还学不会了。已经三天了,她连第一节课李老师讲的那道题都没琢磨过来,差点气哭。 考试之前,老秦单独把程恩恩叫过去,问了问她这几天的学习情况,又安慰她毕竟落了一个月的课程,不要着急,慢慢来,就算月考成绩不理想,也不要在意,当成一次普通的测验,看看自己的短板在哪里,以后有针对性地学习。 道理程恩恩都懂得,她比别人少上了一个月的课,这次考试很有可能保不住自己的第一名了。她心里有准备,能接受。 然而考完成绩一下来,程恩恩当场就气哭了。 - 回到津平街自家那套公寓,江小粲就老实了。 再机灵,说到底还是个八岁的孩子,家里爸妈闹离婚,妈妈还出了事故一昏迷就是一个月,好不容易醒了,好家伙,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还没来得及见一眼,又被扔到爷爷奶奶那儿,一待就是大半个月。 江小粲倒是不怕自己被抛弃,他有自信着呢,他是爷爷奶奶的心头宝,江与城才不敢不要他。 他怕他妈没人要。 在家里安分了几天,自己估摸着江与城放松警惕了,江小粲就又开始作妖了。 这天江与城有应酬,司机这几天眼睛不舒服,都是范彪在开车。 往饭店去的路上,高峰期,路堵得车只能哆嗦着走,范彪把着方向盘,慢慢跟着车流往前蹭。这会儿方麦冬坐在副驾,跟后座的江与城在聊公事,他不敢出声骂,火全憋在肚子里。 于是中控台手机一响,他看都看号码,接通摁了免提,开口就是火气满满的一嗓子:“有屁快放!” 那头传来司机小王的声音:“彪哥,完蛋了!” 小王不跟着江与城,唯一的工作就是接送江小粲上下学,任务清闲薪水还高,一向兢兢业业尽忠职守;人也是范彪手把手带出来的,不高也不壮,普普通通的身材,人群里看着十分不打眼,但要是碰上什么事儿,一个撂三个不是问题。 他这么一喊,范彪有不好的预感,自己都没琢磨明白,先吼了回去:“完你个蛋,你才玩蛋!好好说话!” 小王平时性格挺稳的,这会儿声音跟劈了叉似的:“小少爷不见了!我四点半就在门口守着了,现在人都走完了,没看到他出来,问老师,老师说他一下课就跑了!” 范彪一愣,脑子里也是一句:玩球! 车猛地一刹,他往后看,正低头看文件的江与城抬了眼,目光冷得煞人。 7.第7章 程恩恩的语文和英语都发挥稳定。语文只有两句古诗文默写没记起来,但被阅读理解和作文的接近满分弥补回来;英语的语法也忘了一些,但语感还在,135分也不差。文综倒是有许多知识点来不及重新背诵,但多数看到就有印象,简答题也能言之有物,成绩在意料之中。 至于数学…… 考试结束程恩恩就整个人陷入了低气压,12道选择题11道靠蒙,填空真的就是一片空,大题就不用说了,能写上一个解字都勇气可嘉。 李老师已经极尽所能地给她往高了打分,架不住实在没东西可打。 选择题对了仨,15分;6道大题勉强只有第一题答出了第一小问,答案还算错了,李老师慷慨地给了一半分数,5分;六个“解”字都一个给了1分,这加起来总共也才26。 26。 班里倒数第一的那位男同学答题卡盲涂的,都涂了25呢。 成绩是周一张贴出来的。 别的同学一到周五就如同重获自由的鸟,叽叽喳喳迫不及待地回家去。程恩恩通常半个月一个月才回一次,家里的生活费也是一个月一给,五百块,吃穿住行都在里边,日子过得还是挺紧张的。 她周末没回,自己在宿舍勤劳地洗洗衣服,然后叼着小卖部买的面包到教室上自习。 数学考试给她打来的毁灭性打击让她自尊心严重受挫,这两天算是跟数学杠上了,从早到晚啃课本。可惜数学是个硬骨头,她那一排小牙还真的啃不动。 成绩单出来,程恩恩是一个看到的,看完就坐回了自己座位上,低头对着数学课本。 班里陆续有人进出,樊祁跟后头几排的追随者们一块打球回来,一帮男生嘻嘻哈哈热热闹闹。经过第三排的时候一帮人声音安静了些,视线不可避免地在程恩恩身上停留一阵。 樊祁往座位上一坐,外套塞进抽屉,靠在后面桌子上玩手机。 那几个男生发现成绩单,热火朝天喊了起来: “卧槽,我数学居然考了六十分?不错不错,及格了。” “及格个屁,九十分才是及格线傻逼。” “那我也比你高,你才三十分,猪都能比你考得高……” 程恩恩默不作声,继续对着数学书。 “成绩出来了吗?”有几个女生也开始讨论。 “出来了,刚贴的,我刚帮你看了,你13名。” “真哒,我这么厉害?” “对啊,你前面就是程恩恩。” “她才12吗?她语文和英语考那么高呢!” “嘘,小声点,她数学拉后腿了。” “多少?” “26。” “不是吧?我都80呢……” 程恩恩合上书,站起来,瘦瘦弱弱地立在那儿,一点存在感都没有。她的校服已经是最小号,长度倒是刚刚好,就是肥了些,显得肩膀很薄,线条很好看。 “麻烦让一下。”她声音还是很软,而且比平时更小。 樊祁听见了,往她脸上瞄了一眼,起身。 程恩恩从他旁边经过,垂着头,脑袋才刚到他胸口。 她走出教室,樊祁收回视线,往自以为很小声其实全班都听得见的声音中心看过去,不耐烦地拧了下眉:“闭嘴行吗?” 声音不大不小,但自有气势,成功让吵吵嚷嚷的教室陷入了寂静。 安静只持续了半分钟。 有人扬着调子说:“哟,祁哥护媳妇儿呢。” 樊祁:“滚。” 程恩恩一出教室眼泪就下来了,低头抹了抹眼睛走到操场,找了处台阶坐下来,抱着膝盖,抽抽搭搭地掉金豆子。 她哭的时候眼泪流得凶,声音却很小,远处只能瞧见小小一团在那儿埋着头,凑近才能看到她肩膀的轻微抖动,听到嗓子里发出的那种很小的呜咽声。 程恩恩哭了很久,双眼都被眼泪糊住,身体一抽一抽地。 哭了一阵,她突然感觉到不对劲,抬起眼睛用力眨了眨,视野渐渐清楚起来。 眼前不到半米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一双脚比她还小的运动鞋,黑白相间的aj,相当洋气。 她抬头,原来是个小朋友,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的年纪,牛仔裤,黑色卫衣棒球帽,小脸轮廓清干净明晰,小小年纪就透着帅气。那双细长的眼睛看起来不知怎么有点眼熟。 小朋友正用手撑着膝盖,目光直勾勾地望着她。 程恩恩觉得丢脸,默默挪动双脚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他用袖子蹭眼睛。 “真不认得我啦?”江小粲小声嘀咕一句,直起身,将斜挂在背上的包甩过来,拿出一包湿纸巾,抽出一张。 “转过来。” 语气十分有霸道小总裁的风范。 程恩恩就回头看了一眼,眼睛红,鼻尖也红,小模样那叫一个可怜。 江小粲干脆利落地将湿纸巾呼到她脸上,老成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在这儿玩得多开心呢。” “嗯?”程恩恩没听清。 江小粲下手的动作称得上轻柔,微微低头,表情专注地帮她擦脸:“谁惹你了?” 陌生的小孩子,自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够丢人了,还让人家给自己擦脸,程恩恩不好意思极了,接过湿巾自己擦,闷闷地回答:“没有人惹我。” “那怎么哭成这样?”江小粲看着她。 程恩恩的委屈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眼泪又是一通流,一边呜呜呜哭,一边难过不已地说:“我的脑子好像坏掉了……” 江小粲:“……” 可不就是坏掉了么。 江小粲又从包里拿出干净的纸巾,展开在台阶上铺好,这才将自己金贵的小屁股放上去,挨着程恩恩坐。然后在八宝袋似的包里又翻了翻,这回变出来的是一颗巧克力,剥开外面的金色箔纸,递到她面前。 “喏。” 程恩恩小声说谢谢,接过来,慢吞吞地吃。 醇厚的可可味道在唇齿间散开,渐渐转化成甜的滋味儿,程恩恩不哭了,抽了抽鼻子。 江小粲在一旁摇头叹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程恩恩一愣。 他已经又麻溜地剥了一颗,递过来。 程恩恩这回知道防备了,摇摇头说不吃了。 江小粲直接塞进自己嘴巴里,然后用湿纸巾擦干净爪子,拿出他的最新款手机。屏保是他自己的酷照,头上戴的也是一顶黑色棒球帽,对着镜头微微昂起小下巴,睥睨苍生。 “有手机吗?”他问。 程恩恩点头:“有。” “加个微信。”江小粲熟练地说。一看就是个撩妹的老手。 程恩恩乖得跟中了迷魂药似的,老老实实拿出手机让他扫码。 两个人互加了好友,程恩恩的账号是重新建的,好友列表只有叶欣和班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学,还有在医院认识的护士小安和美女姐姐段薇。 江小粲的头像还是那张睥睨苍生的酷照,昵称“江小爷”。 酷得嘞。 “你也姓江啊。”程恩恩把备注改成:给我巧克力的小弟弟。 江小粲看着“小弟弟”那三个字一脸复杂,把手机拿过来,修改了一下:给我巧克力的江小爷。 “你还认识别的姓江的?”江小粲随口问。 程恩恩点头,表情严肃:“我认识一个姓江的黑社会大哥。” 就是那个江先生害她撞坏了脑子,现在学不会数学了。程恩恩十七年人生的最大危机,就是拜他所赐。 恰在此时,江小粲手里的电话乍然作响,来电显示:【江霸王】 正是他那个一身黑社会老大气息的霸王老爹。 “巧了,我也认识一个。” 江小粲熟练地挂断电话调静音,拍拍屁股站起来,把书包往程恩恩跟前一丢:“我还有点事情要处理,你在这儿等着,自己吃巧克力吧。” 他哄小孩儿的口吻,在程恩恩头顶轻拍一下:“乖。” 程恩恩很听话地蹲在那儿帮他看着书包,没一会儿,她的手机也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号码。 程恩恩认识的人不多,很少会有人给她打电话,尤其是在受伤之后,丢了通讯录,也没一个人联系过她。 猜想着会不会是谁有事情找她,程恩恩接通电话。 “喂。”嗓音还有一点点残余的哭腔,“哪位呀?” 那边静了一瞬,随后响起低沉冷冽的男音:“江与城。” 程恩恩抿了抿嘴唇,大约是因为自己记不起对方而感到内疚,语气赔着小心:“江与城……是哪位呀?” 宾利正行驶在七中外宽阔的马路上,江与城眉头轻轻一皱:“哭了?” “没有哭。”彼端的程恩恩要面子呢,不承认,清了清嗓子。 “等着。”江与城丢下两个字,直接掐断电话。 嘟——嘟——的忙音取代了那把过于磁性的声线,程恩恩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时,想起那位同样声音好听的江先生。 音色似乎有点像。 对方总共就说了七个字,她现在已无从对比,想了想,把这个号码标记上:可能是江先生。 一边惆怅地皱起小眉头,要是她的脑袋一直不好,不知道能不能找他索赔。 另一端,黑色宾利一个急停刹在七中白色大门外,副驾的人迅速下车,拉开后座车门。黑色皮鞋落地,江与城步伐生风,带着一身凛冽气场迈进七中。 8.第8章 江与城一行人前脚进门,校方后脚就得到消息,叽哩咣当地赶出来迎接。迎出来时人已经走到教学楼下。 负责人姓刘,如今也算是个副校长了。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一头黑发倒还浓密,三七分梳得一丝不苟。 “哎,江总,有失远迎。” 江与城的脚步缓了一缓,刘校长也是惯会看眼色行事的,知道这尊佛爷大驾光临是来干什么的,就不废话,往右手边一指,语速飞快地说着:“人就在楼上呢,刚上去一会儿,我让人看着呢,不会有事,您放心。” 江与城没搭腔,朝身后的范彪一抬下巴。 范彪会意,问了刘校长一声几楼,大马金刀的步子就朝楼梯口迈过去了。 见江与城站在那儿,没有上去的意思,刘校长忙从口袋里掏烟。出来时着急忙慌没找到他珍藏的黄鹤楼,从软中华里抽了一包。 江与城揣着兜没动,方麦冬已经上前来,说着“刘校长客气”,挡了回去。 刘校长笑呵呵地收起来,又半试探半讨好地提起:“我过来的时候听有人说,看到小程同学往操场去了,瞧着心情似乎不大好。” 说这话时审慎地观察着江与城的脸色,不过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估摸着是因为今儿个月考成绩刚出来,我特地看了看小程同学的成绩,这次发挥得不太好,正想去找她关心关心情况呢。” “身体怎么样?”江与城这时候才开金口,说了第一句话。 声调淡得,听不出任何特别,刘校长却很高兴,叽里呱啦就是一通:“好着呢好着呢,这个情况我们也关注着,一切都好。食堂专门开了一个窗口,做的都是她喜欢的口味,天天换花样儿,今儿个糖醋小排明儿个糖醋鱼的,不过其他同学也喜欢嘛,都在抢,而且听说小程同学总是去得晚,也不常去那个窗口,这倒是奇怪。” 有什么奇怪,就程恩恩那点可怜的生活费,哪儿能顿顿吃得起肉。 偶尔吃一顿就算加餐了。 江与城的视线朝操场的方向转了转。“价格调下去。” “啊?”刘校长露出为难之色,“这个,咱们的价格已经都是成本价了,再低就……” 话都没说完呢,江与城压根没理会,抬脚往那个方向走去。 身后,刘校长对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 方麦冬微微一笑接过话茬:“这些不是问题,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段秘书联系。” “嗳,”刘校长应了声,“您说的是,那就照江总的意思。” 校园是最具朝气的地方,大课间尤为放松欢脱,篮球场上热血少年们正挥汗如雨,办公楼前也有人勤勤恳恳打扫卫生。 江小粲有备而来,极佳的方向感随了他爸,在建筑面积十万平方米的偌大校园,毫不费力地找到高三一班的教室。 一班的人比刚才多了些,各科课代表将试卷发了下来,教室里嗡嗡闹闹地讨论着答案和解题过程。 江小粲从前门进去,起初只有几人注意到他,目光聚集过来。 “哪来的小孩啊?” “怎么进来的?” 趴在第一排桌子上跟人说笑的男生直起身:“小弟弟,你找谁呀?”他一副对待小朋友的口吻说,“跟我说说,我帮你找。” 江小粲瞥了他一眼,没搭理。 抬头,将棒球帽的帽檐儿往上拨了拨,视线在满屋子的人身上挨个打量过去。 教室里慢慢地静了,都注意到这个酷酷的小朋友。 江小粲在这个安静下来的空档里开口,嗓音稚嫩,但很有范儿:“樊祁是哪个?” “祁哥,找你的。”樊祁后面的男生拍了拍他。 樊祁抬头,正好对上正前方,江小粲因为那道响亮的声音而投来的视线。 一个浑身写着拽字的小朋友。 江小粲走过来,站在高度接近他胸口的课桌前,近距离地端详樊祁的脸。 樊祁和他对视着。 还挺帅。 片刻后,江小粲自言自语:“啧啧,原来她好这口儿的。” 樊祁挑眉。 江小粲曲起食指,朝他勾了一下。 樊祁配合地微微低头,靠近,江小粲掌心撑住桌子,趴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话。 教室里安静得针落可闻,一双双充满了好奇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对神奇的组合。 江小粲说完,抬手又扶了扶自己的帽子,给了樊祁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儿。 任务完成,江小粲正想功成身退潇洒离场,视线无意间从里头那张桌子上扫过,一顿,伸手把那张工工整整写着“程恩恩”名字的试卷够过来。 数学卷子,右边红笔写了个26,笔迹沉重凝滞,可见批改人下笔时的迟疑。 数学除了满分从来没见过其他分数的江小粲同学震惊了。 还没震惊完,身体骤然腾空,他哎呀一声,抓着卷子一回头,看到一张巧克力色的脸。 前一刻又拽又嚣张的江小爷眨眼变成任人宰割的小鸡仔,范彪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往胳肢窝一夹,雄健的身体从教室的绿色铁门穿过,大步消失在走廊。 江小粲被拦腰夹着,双手双脚向下耷拉,从三楼下去一颠一颠,颠得他生无可恋。 “老范,彪叔,彪蜀黍~商量一下,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不行,”范彪断言拒绝,“我还不知道你,你这个小机灵鬼儿,我一撒手你就跑了。” “这么多人看着呢,你这样我多没面子啊。” “小屁点子一个,还要面子。” 江小粲还在挣扎:“实不相瞒,本小爷偶像包袱可重了。” “看出来了。”范彪说,“这不帮你提着呢。” “……” 程恩恩本来只是想好心帮小朋友看包,没想吃巧克力的。但是守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巧克力的味道,让人难以抵抗。 耳边传来皮鞋踩在草地上窸窸窣窣的轻微声响时,她正盯着那半个书包的巧克力在纠结,好想再吃一个。 听到声音,她抱着书包扭头,看到黑衣黑裤的男人向她走来。 程恩恩也不知道自己是先认出了那张脸,还是那一身黑道气质,惊讶地瞪着江与城,一边反射性地往后推了推:“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哭眼睛就肿,这会儿眼眶还泛红,小可怜儿似的,就是嘴上那一块黑乎乎的东西看着蠢了点。 程恩恩发觉他盯着自己的嘴看,忙不好意思地舔了舔。 江与城收回视线:“刚才哭什么?” 程恩恩都没怀疑他怎么知道自己哭了,先立刻否认:“我才没哭。” 否认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刚才给我打电话的真的是你啊。”程恩恩说着,拿出手机,把刚刚备注的那一行字改成:撞了我的黑社会江大哥。 她喜欢往通讯录里添加联系人,因为这样感觉自己有很多朋友。 虽然她其实是不愿意和这个人做朋友的,他还威胁过要打断她的腿来着。 修改的时候程恩恩用手捂着,改完瞄了江与城一眼。 她的脑袋现在坏掉了,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好,万一好不了,她可不能放过他。要看着这个人,不能让他跑掉了。 江与城目睹了她遮遮掩掩修改备注还偷瞄他的全过程,程恩恩还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呢,把手机放回口袋。 “江……江叔叔,”程恩恩一脸诚恳地问,“你的孩子也在这里上学吗?” 这推理没毛病,会出现在七中校园里的人,除了学生和老师,不就只剩下家长了吗? 江与城盯着她半晌:“我看起来有那么老?” 程恩恩不太会聊天,她还要在这里等那个小朋友,暂时不能离开,只好硬找话题,没想到一开口就让人不高兴了。看来黑道大哥也介意年龄的问题。 程恩恩用尽毕生马屁功力恭维:“没有没有,江叔叔,你好年轻,看不出来孩子都上高中了。” “……” 不知道为什么,程恩恩说完之后,突然觉得背后刮起了阴风,脖子凉飕飕。 “是吗,”江与城面无表情地,“好巧,你也看不出来。” 范彪就是在这个时候夹着胳肢窝里的江小粲出现的,现场僵滞的气氛破于无形。 江小粲讨价还价一路,都没能实现自己“骗取信任找机会溜走找爷爷奶奶保命”的完美a计划。 b计划当然也有:采取“先声夺人”战略抱住江与城的大腿哭。他不信光天化日之下江与城会当街暴打儿子,回家被揍总比大庭广众被揍体面,而且能拖一阵,江与城的气消一分,下手也能轻点。 不过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他这个无良老爹来找他妈了。当着程恩恩的面儿,江小爷不好意思撒泼打滚。 虽然以前他对着程恩恩也没少撒娇耍赖,但现在毕竟重新认识了一次,他得注意自己的形象不是。 于是江小粲被放下地,眼看着江与城的脸色竟然比想象中还要难看,感觉下一秒就要拔刀了,忙伸手扯住江与城的袖子,仰起脸,眨动眼睛,发出自己最乖最萌的声音: “爸比,你来接我了吗?” 这一拉,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一张数学卷子。 江与城一眼就瞧见了程恩恩的大名,将卷子从他手中抽出来,低头一扫。 程恩恩也情不自禁地好奇地跟着往卷子看。 26分,竟然和她考得一样。 五秒—— 十秒—— 程恩恩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伸手去夺。 那一瞬间的兵荒马乱。哗啦一声——纸撕裂了。 程恩恩慌慌张张把扯过来的大半张卷子往背后藏,江与城还保持着左手抬起的姿势立在原地,分毫未动,指间却只留下一小片残破的纸张。 嗯,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个鲜红的“26”,还完完整整地印在上面。 江与城抬眼,就看到程恩恩一张小脸憋得发红,眼泪又摇摇欲坠了。 “好像拿反了。”他说着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纸颠倒过来,“嗯,92,不错。” 9.第9章 92? 程恩恩傻愣愣地看着被他颠倒的纸片。 行将破碎的自尊心被这个出乎意料的“误会”粘连起来,程恩恩张了张口,却没有勇气纠正,说出“你弄错了“这四个字。 她又忐忑地分别瞅了瞅在场的另外三人: 范彪的肤色总是让人很难看出神态,尤其是此刻他用力在绷着;方麦冬表情管理一向做得好,温柔敦厚的微笑也让人挑不出错。 江小粲其实想给他爹竖大拇指,这老狐狸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水平让人甘拜下风。 瞧这份波澜不惊、泰然自若,绝了。 不过察觉到程恩恩的目光看过来,他配合地摆出深以为然的表情,点头。 程恩恩的自尊心被成功保护住了。她抿了抿嘴唇,声音很小,但充满了坚定:“我这次没考好,下次一定会考好的。” 江与城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将那片可怜巴巴的纸递给她:“加油。” “谢谢。”她低着头接过来。 不过程恩恩刚刚发现一件事,没想到今天新认识的小朋友就是江先生的儿子。 她瞧瞧江小粲,又抬头瞧瞧江与城,这两个人的眉眼真的很像,只是江小粲看起来q一点。 “原来江叔叔是你爸爸啊,”程恩恩对江小粲说,发自内心地感慨:“我们好有缘分呀。” “……” 这是什么缘分?这又是什么辈分? 一片沉默里,江小粲配合地捧场:“太有缘了。” 不仅他是我爸,你还是我妈呢。嘿,你说巧不巧。 时间不早了,程恩恩这会儿情绪也稳定下来了,吸了吸鼻子说:“我先回教室了。” 江小粲把包里那盒巧克力掏出来,程恩恩忙摆手,被他霸道地塞到手里:“以后不开心的时候吃一颗。” 程恩恩都感动了,诚恳地说:“谢谢你。” 江小粲挥手,很有大人范儿地说:“有事就找我。再见,小恩恩。” 程恩恩也对他挥手:“再见。” 然后又转向江与城,郑重地说:“江叔叔,再见。” 江与城淡淡地:“嗯。” 两秒钟后,看了眼她还在一直挥的小手,开口补了两个字:“再见。” 程恩恩和他们在操场外分道而行。走出几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回了下头。 江小粲跟在江与城腿边,一大一小身型差别很大,很多地方却是重合的。 回到教室,程恩恩用透明胶带将破掉的那块“26”粘了回去。 她对着那个鲜明的数字暗下决心,一定要重新把数学学好,洗掉这一次的耻辱。 樊祁人不在,试卷就大剌剌地摊开在桌子上。 程恩恩无意一瞥,刚刚重塑起来的信心差点再次崩塌。这位上数学课还摊着语文课本睡觉的吊爆同学居然考了145,选择题和填空题正确率百分之百。 果然是吊爆了。 程恩恩往四周看了看,悄悄将他的卷子翻了个面。 后面几道大题这人也全答上了,最后一题错了一小问,其他几道都满分。解题过程写得很简洁,该有的都有,可以省略的一个字都不多写。 程恩恩仔细看了第一道大题,发现自己看懂了,一喜。 李老师讲题的速度有些快,她有时候反应慢,一句话跟不上,就连带着一整道题都听不懂了。标准答案的过程又很跳跃,她常常需要琢磨许久才能明白。 樊祁的过程倒是一目了然,字也写得挺好看,不像有些男生的字迹飞得亲爸都认不出来。 程恩恩把他的试卷拉到中间,拿起笔开始抄写,想趁他回来之前记下来,回头自己慢慢看。 数学题的答案比起文综要好抄很多,不过六道大题抄下来也不少了,程恩恩写字又慢,终于写完最后一笔,已经十多分钟了。 她呼了口气,拿起笔帽。 “抄完了?” 前方忽然响起一道声音,是樊祁。 程恩恩做贼心虚吓得一激灵,手一抖笔帽就盖歪了,黑色的水笔尖戳在自己大拇指上。 樊祁不知何时回来的,坐在前桌的椅子上,面朝后,正双手环胸看着她。看样子是已经坐在那儿有段时间了。 程恩恩分辨不出那句的语气,不知道传闻脾气不好的樊校霸发现自己在抄他的答案有没有生气。 她不好意思看他,低着头蚊子似的“嗯”了一声,揉了揉被扎疼的手指,按着卷子一点一点地推回他的桌子。 作为一个常年蝉联第一名的学霸,虽然这次考砸了,但抄别人的答案这件事让小学霸觉得有一点点丢脸。尤其是自己的分数还没别人的零头多。 苏老师对这次一班的英语成绩很生气,英语课上评讲完月考试题,距离下课只剩20分钟时,又发了一张小测验卷下来,30道选择题。 “现在开始做,下课收。刚刚才讲过的语法,我看看谁还给我做错。这次你们班的平均分垫底,我看看拖后腿的是哪些人,以后都是重点保护对象!” 教室里顿时一片怨声载道。 英语对程恩恩来说最简单了,忘记的那些语法知识,刚刚课上也跟着苏老师很迅速地回忆起来了。 10分钟她就做完了,又返回去认认真真检查了一遍。 下课铃打响,她站起来帮苏老师收卷子,发现同桌的樊祁还在睡觉。 程恩恩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人怎么这么能睡? 樊祁被下课的铃声叫醒,瞥了眼派发到他桌子上之后,还没被宠幸过的测验题,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程恩恩提醒他:“要交了。” 樊祁不慌不忙地在左上角签上大名:“借我抄一下。” “你要自己写的呀。”较真的程恩恩同学说。 抄别人的答案有什么意义呢?题只有做了,知识才是自己的。 樊祁看过来,嘴角一牵:“你刚才不是也抄我的了?” 程恩恩愣了。 是诶,刚刚她也抄了他的数学答案。 可是…… 樊祁一挑眉:“礼尚往来不懂吗,课代表?” “……”抄人家手短的程恩恩没有反驳的立场,只好把自己的测验题递给他,动作慢吞吞的,抿着嘴角,蹙着小眉头,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樊祁对着她的答案,手起笔落,abcd十秒钟就填完了。 - 刚刚建成的新校区,环境很好,江与城一行人还未走到校门口,刘校长已经带了人追出来热情相送,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一串漂亮的场面话。 江与城今天似乎心情不错,应付起来游刃有余。 刘校长大受鼓舞,对着江小粲又是一顿猛夸,什么小小年纪气度不凡,聪慧过人未来可期,面相好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只是心下暗自嘀咕,这孩子也太能折腾了,回家怕是免不了一顿毒打。 江小粲自个儿倒是一派从容淡定,十分有风度地向刘校长挥挥手,爬上车。宾利平稳启动,他接过方麦冬从牵头递来的水,喝了几口。 “程恩恩数学很差吗?” 简直不敢相信,考出26分的女人是如何生下聪明绝顶的江小爷的。 江与城叠着腿,坐在真皮座椅里,面部身上映了片被车窗折进来的金色光线,黑色长裤包裹着线条极流畅的腰身与长腿。他并不有意冷漠,大多时候是平淡而没有表情的,却总让人觉着中间隔了一段距离,不易接近。 “烂透了。” 他回答时的神色,与当时那句“92,不错”并无两样,淡得犹如江小粲刚刚饮下的那半瓶白水。 “她以前说,她的数学是你补习的。”江小粲转过来,那双与江与城八分相似的眼睛盯着他,“看来你这个老师不合格嘛。” 偶然一句话连着过往,便容易勾起一些回忆。 江与城不知想起什么,眉眼间的平淡染上了两分别的东西。 “她补习的时候从来不学习。” 江小粲眼睛一眨:“补习的时候不学习,那你们都干嘛了?” 这句话令车厢里温凉宜人的空气一凝,半天都没能流动起来。 前头俩人连呼吸都没有存在感,一个一脸正义把着方向盘,一个眼观鼻鼻观心,回复工作信息的手指无声点击屏幕。 不学习干嘛了?还用问吗,两个年轻人花前月下孤男寡女耳鬓厮磨你情我愿的,还能干嘛? 那时江与城的事业已经渐入佳境,方麦冬刚刚到他身边工作,不是没见过,当时才十六七岁的程恩恩,整个人挂在江与城身上撒娇耍赖的娇憨模样。 他跟着江与城这些年,见过他的许多面,冷酷的阴沉的、爆发的狠厉的,最柔软的那一面都给了当年的程恩恩。 江与城侧过头,脸上不见半点窘迫。 “我还没跟你算账。” 江小粲一听这话反而梗起脖子,理不直气也壮:“我还不是为了你!我帮你威胁过你那个情敌了。” 说完,骄傲地向江与城一扬下巴,那个小得意。 开车的范彪嘿嘿笑了一声,觉得不大合时宜,又立刻收住。 江与城扫了江小粲一眼:“从今天开始,没收所有电子设备和零花钱。” 这小崽子越来越无法无天,打一顿都轻了。 江小粲果然马上苦了脸,相比挨揍,显然是手机被没收的杀伤力更大。 “爸爸!”他扑到江与城的腿上哀求,“至少把手机给我留着,没手机我怎么活啊。” 江与城一个眼刀斜过来。 江小粲缩缩脖子,凄凉地窝进椅子里,抱着自己的胳膊,拉着调子小声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今天八岁,没了娘呀,跟着爹爹,不如娘呀……” 10.第10章 别看樊校霸整天睡觉,除了自己练习的潇洒帅气堪比明星的签名,基本不写其他字,但他的成绩出乎程恩恩的意料。 不只数学优秀,语文英语也都不错,但他和程恩恩一样,偏科严重,文综一塌糊涂。 程恩恩看到那个可怜的分数,心里才平衡一丢丢,这才符合他从来不听课的真实水平嘛。 他的排名程恩恩不知道——那张成绩单她根本不敢看第二眼,每天看着数学卷子上的“26”就够闹心了。但听男生们调侃,似乎在中等位置。 这次摸底考试,全年级整体的表现都不太如人意。 程恩恩没想到的是,自从有了那次互抄作业的“情谊”,这个同桌干脆把她当成附带的标准答案一般的存在了。 不仅英语抄,政治抄,历史抄,连语文都要抄。 程恩恩觉得这样不好。 他天天睡觉都比班里一半人考得好,如果能认真对待学习,肯定会有更亮眼的成绩。既然天资好,就不要白白浪费呀。 而且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不想因为自己的纵容,让一个有潜力的学生在歧路上越走越远。 浪子回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第一步,就从不让他抄作业开始吧。 所以这天,政治课代表正在收前一天发下来的作业,正巧樊祁和他的捧场小弟们打球回来,他校服外套脱了,里头是一件白t,露出半截精瘦小臂,手腕上戴了一串琥珀珠子,深邃通透的红色。 樊祁头也不抬,手一伸,无比自然地去拿程恩恩放在桌子上的习题卷。 这几天来培养的默契,他和程恩恩连对话都不需要,拿作业如入无人之境。 可是这次,程恩恩按住了。 小手按得很用力,樊祁又拉了一下,没拉动。右边眉头轻轻一挑,抬眼看过来。 “你自己写吧。”程恩恩的神色认真极了,“只有几道题,很快的。课代表到晚上才会交,还有时间。” “我懒得写。”樊祁说着,又拉了一下。 程恩恩立刻将另一只手也用上了,脆弱的习题卷在两人手中被拉紧到濒临破裂,僵持不下。 “自己写。”程恩恩眉心中间拧成一团,严肃地瞪着他,“你要对自己的学习负责的。” 樊祁手上劲儿没松,但也没再用力,耍赖皮:“我对政治过敏,一看就眼睛疼。” 什么对政治过敏,政治试题不还是汉字,又不是对汉字过敏,语文那么多字不都写了。当她是傻子吗,哼。 “不行,我让你抄就是在害你。”程恩恩想把他的手推开,又不好意思触碰,就用笔尾在他手指上戳了戳。樊祁松了手,她立刻把习题拿回来,用胳膊压好:“你快点写,不会的可以问我。” 樊祁手臂往胸口一环,靠着桌子:“真不给我抄?” 程恩恩摇头:“不给。” “那行吧。” 程恩恩没想到他会为难自己。 下课后,叶欣叫她一起去卫生间,程恩恩起身,樊祁正懒懒散散地靠在后面,听高鹏那几个人插科打诨。 他没有起来的意思,她只好开口:“让我过一下。” 樊祁一动不动,嘴上说:“你过。” 程恩恩咬咬嘴唇,“你不起来,我怎么过呀。” “不知道,”樊祁耸耸肩,“你自己过。” 不讲道理。 程恩恩没碰到过这样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子呀?” “哪样子?”樊祁一勾嘴角,笑得痞痞的,“你快点过,不会过了,可以问我,我教你。” 程恩恩也终于明白过来,这个人就是记仇,故意报复她呢。 “你别闹了,快上课了。”她有点着急。 樊祁还是不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知道错了吗?” 恩将仇报,程恩恩气得不轻:“我没有错,我不让你抄作业,是为了你好。” “可我就喜欢抄作业。”樊祁将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你喜欢你抄嘛,”程恩恩气得都快哭出来了,“我又不管你。” 樊祁笑了:“你不管我怎么行呢,我就喜欢抄你的作业。” 小课间,教室里本来就安静,这边的动静不小,校霸为难学霸——这场好戏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程恩恩实在没遇见过这样的无赖,说不过,也打不过,被几十双眼睛盯着更难为情,急得原地跺脚。 门外出现老李的声音,下节数学课。 程恩恩气死了,扁着嘴忍了又忍,眼眶里还是泛了泪光:“……你太过分了!” 樊祁一愣:“你别哭啊。” 他伸了伸手,又缩回来,人麻溜地站起来。程恩恩擦着眼泪,低头快步走出去。 一路小跑,回来还是迟到了。程恩恩上课从来没有迟到过,这还是第一次。 顶着全班同学的视线走到第三排,樊祁打量了她一眼,起身让开位置。她在位置上坐下,樊祁也慢吞吞坐下来,作出认真听课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身体稍稍往她这边倾斜,视线也转过来:“生气了?” 程恩恩抿着嘴,胳膊往里面挪了挪,不搭理。 樊祁看了她一会儿,坐回去。 又到了一年一度秋季运动会的时节,程恩恩和叶欣一起吃完早饭,回到教室,被体育委员高鹏——樊祁的后桌拦住。 “程恩恩。”四肢发达的男孩子,拿着一份名单,人高马大地立在两人身前,“运动会的项目你还没报,集体项目现在还有跳绳、400米接力、十二人十三足,你想报哪个?” 程恩恩是个缺乏运动细胞的人,反应慢半拍,每次赛跑,发令枪一响,别人都窜出去两米了,她才在起跑线上后知后觉地迈腿。 小学时因为死活学不会翻跟头,体育课上还被体育老师罚过。 她认真思考着,高鹏见她面露为难,劝道:“你身体刚好,个人项目强度都不小,老秦特别说了不让你报。但是集体项目每个人至少要报一个的,十二人十三足怎么样?这个是最轻松的。跳绳也行。” “我也报了十二人十三足,”叶欣说,“你和我报一样的吧,训练的时候我们一起。” 程恩恩点头:“好。” “成,我给你报上了。”体育委员把她的名字写上去,这才满意离开。 文科班男生数量少,大把项目没人报,往往是让各班体育委员最头疼的事情。但今年一班情况不错,一帮男生都充满激情,高鹏没费什么口舌,项目就报满了。 报名结束,名单交上去后,训练便正式开始了。单人项目的选手各自备战,集体项目则由体育委员组织课外时间一起训练。 十二人十三足是两人三足的加强版,有个酷炫的名字叫做“蛟龙出海”,核心跟两人三足一样,讲究“默契配合”四个字。 傍晚时,参加这个项目的十二个人被高鹏带到操场,讲了讲注意事项,然后按照个头高低调整队列。 边上是篮球场,打篮球的少年们身影如风。 有几个一班的人,樊祁也在列,高鹏作为最忠实的捧场小弟,高声喊着跟那边聊了起来。 青春期男孩子之间的插科打诨,欢乐逗趣,没什么营养。 陶佳文也报了这个项目,她身高跟程恩恩相近,略低一些,被安排到右手边的位置,最外边。 左边是叶欣,程恩恩没异议,但陶佳文似乎对此不太满意,发绑腿带时也不管,一脸老大不乐意,看着篮球场的方向。 程恩恩蹲下身,将红色的绑腿带缠绕到自己的右脚和陶佳文的左脚上。绑腿带拧得越细越勒,所以她绑得很认真,尽量平整地一圈一圈缠下来,这样就不会太疼了。 “你怎么那么慢啊,”陶佳文不耐烦道,“算了,我来吧。” 程恩恩便放下缠到一半的带子,起身。 只是陶佳文没蹲下去,却突然一声尖叫,捂着头往后躲。程恩恩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缠得紧紧的右脚被猛地一拽,向右后方撤了一步。 她身体失去平衡,还未稳住,便发现前方一个篮球裹着一阵旋风,冲着她直面飞来。 砰—— 篮球弹落,程恩恩也倒在了地上。 “恩恩!” 四周乱作一团,叶欣大喊着她的名字扑过来。 手都还没碰到程恩恩,肩膀上一股大力袭来,整个人被推开,一屁股坐在地上。 刚刚还在篮球场上的樊祁不知何时跑过来,俯下身一把将毫无反应的程恩恩打横抱起,冲向校医室。 在校园里,被篮球砸一下头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顶多疼一阵就过去了。但程恩恩情况特殊,校医也是江与城特别安排的,对她的病情了如指掌。 一见樊祁将人抱进校医室,当即就紧张起来,一查看,脑袋上没有任何伤口,人却直接昏过去了,当机立断拨了120。 程恩恩这一晕,整个学校都惊动了。人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后头紧跟着赶到的就是刘校长。 方麦冬正好在外面办事,收到消息立刻赶来,刚好遇上程恩恩从救护车上被抬下来。 “小程同学上次的伤怕是还没有恢复,我听现场的同学说,那个篮球砸的也不重,谁知就晕倒了……”不论出于什么,刘校长此刻的担忧不掺假,比方麦冬还心急如焚,“通知江总了没有?” 方麦冬根本没顾得上理他,担架上的程恩恩眼睛动了动,似乎是醒了,却又没醒,眼睛短暂地撑开一条缝。方麦冬看到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嘴唇张了张,叫出一声: “麦冬?” 声音太小太弱,在嘈杂慌乱的现场难以捕捉。 方麦冬一惊,急忙上前:“恩恩?” 已经没有回应。 程恩恩再次陷入昏迷。 江与城会议开到一半,撂下一整个会议室的人匆匆赶到医院,是十五分钟之后。 张医生已经给程恩恩做了检查,没有外伤,脑ct的结果显示,上次车祸出血处的颜色已经有所淡化,无新增加。 换言之,这一次根本没受伤。 至于人为什么会昏迷,恐怕跟她记忆错乱的原因相关联,目前也都不得而知。 江与城在病房外抽了一整支烟,听完张医生的话,淡淡点了下头。 张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情况不会比上次更严重了,你放宽心,各项指标都正常,估计今天就能醒过来。我还有个病人等着呢,先走了,一会儿人要是醒了,有什么问题再叫我。” 江与城点点头,指间夹着烟敲了敲,抖落一段烟灰:“你去忙吧。” 刘校长一直在一边候着呢,中秋都过了,马上重阳节了,二十度的天儿,他夹克里头全是汗。 人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的事儿,要是有个好歹,他可真担待不起。 张医生一走,他忙上前来,先自己领罪:“这事儿赖我,小程同学刚刚出院没多久,哪儿能经得起磕碰啊。怪我思虑得不够周全,应该早点交代一声,虽然是剧本里的安排,但这种危险的事情,还是应该能避就避。” 这话说是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其实话里话外都在撇清关系:什么篮球什么运动会,都是跟着剧本走的,不关我事儿啊。 江与城没给反应。 他不说话,刘校长便喋喋不休地继续下去:“幸好咱们的樊祁同学反应快,别人都没反应过来呢,他就冲过来,公主抱把人送校医室了……” 江与城将烟摁在垃圾桶顶上的烟灰缸,慢慢碾灭,薄唇一张一翕,吐出两个不轻不重的字: “是吗。” 11.第11章 “是啊,这小演员业务能力挺强的,临场应变也快,”刘校长大约是心火上头,察言观色的能力大大降低,“您看人的眼光真是没的说。” “行了。”江与城打断他。 没再多一个字,赶客的不耐烦却已经表达得足够。 刘校长忙道:“那成,我就先回了。小程同学应该快醒了,好好休养几天,别急着回学校,还是身体要紧。” 办理手续的方麦冬回来时,江与城正在门口站着,双手插在西装裤的口袋,倚墙而立,肩膀微微弓着,眼中深邃的情绪看不透。 方麦冬脚步一收,往病房里看了眼,人还睡着没醒。 他将手里的一叠票据收好,走到江与城身后,斟酌再三,道:“恩恩刚送到医院的时候,醒了一次。” 江与城侧眸,方麦冬神色略有几分凝重,或者说是迟疑:“她好像认出我了。” “程姐恢复了?”范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他背后冒出来,喊了一声,“看来电视剧演得没错,治失忆还是得靠敲脑袋啊……” 方麦冬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范彪自知失言,不敢直视江与城此刻沉得让人发怵的眼神,搓了搓自己的脑袋,声音都蔫了:“我就顺嘴一说。” 江与城一直没发表意见,走廊不时有护士和病人经过,静谧迟缓的几分钟无声流淌。 恢复记忆是一件好事吗? 至少此时的他,心里并不感到惊喜。 直到身后的病房里传来轻微声响,范彪和方麦冬齐齐扭头。 江与城转身的同时,手已经握上金属门把手,却停了难以察觉的一瞬,才压下去。 窗帘的遮挡使得病房的光线不够明亮,开启的门带进来光,正站在桌边倒水的身影转过头,举着水壶,两眼迷茫。 程恩恩刚醒来时茫然不知身处何地,病房的陈设很熟悉,让她意识到这是在医院。 来到这个医院的过程她又记不起来了,不免有一种游戏掉线重启的神奇感觉。 尤其是,在推开的那扇门外,看到熟悉的黑社会三人组。 “江叔叔?”她眨了眨眼睛。 三个人同时陷入沉默。 范彪忍不住往自己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挺响亮的一声。 完球,又回到解放前了。 江与城今天穿了身深蓝色竖条纹的西服,静谧深沉的蓝色有不同于黑色的性感,宽肩大长腿,那种成熟男人的魅力也是周围同龄男生所没有的。 程恩恩心中对他“黑社会大哥”的定位产生了一丝动摇。 但想起当初那两句“打死算我的”、“打断你的腿”,仍然心有余悸。就算不是黑社会,也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程恩恩放下水壶,喝了口水,被烫得龇牙咧嘴,皱眉吐了吐舌头。 江与城不疾不徐的脚步迈入,一直走到她面前,还未停止。程恩恩情不自禁往后退,背后就是病床,她瞪大眼睛,抓着桌角身体往后倒,倒出高难度的下腰姿势,从没发现自己的柔韧性这么好。 江与城顺势倾身,弯腰,右手撑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深邃的目光中带着锐利的审视和探究。 “我是谁?”他莫名其妙地问。 “江、江叔叔……”他身上的压迫性气息太近,程恩恩紧张得都结巴了。 心说你神经病了吧,自己是谁自己不知道吗? 江与城没出声,就这么打量着她。 漫长的时间过后,他终于直起身,若无其事地退开一步。程恩恩猛吸一口气,直起腰的时候腿一软,一屁股坐下来。 “你晕倒了。”江与城衣冠楚楚地站在桌前,拿起冷水壶,漫不经心地往水杯里倒了些。“上次的伤没养好,在医院安心待着,再观察几天。” 程恩恩有点不乐意。她现在的数学已经很吃力了,再耽误时间,和其他同学的差距就更大了。而且她觉得自己身体挺好的呀,根本没问题。 但江与城的语气不容置疑,她也不是很有胆量违逆。 嘟着嘴闷了半天,不情不愿地问:“几天是几天啊?”她瞅着江与城,见他没说话,试探地伸出两根手指头,“两天?” 江与城垂眸盯着她,一言不发。 程恩恩眉头皱巴巴,又加了一根手指,眼神儿里透着小心:“三天,行吗?” 江与城最终也没表态,将兑好的温水放入她手中,转身离开,背影在光暗交界中挺拔而凛然。 “好好休息。” 将延后的会议开完,江与城回到办公室。 落地窗外,天色徐徐加深,霓虹初上,为缤纷夜晚拉开序幕。 总裁办其他秘书已经下班,只剩段薇一个人留守,送进来两份需要当天签字的文件,立在办公桌前,等待审阅的时间里汇报另一件事: “程家已经布置好了,两位演员已经就位,程姐随时可以回去。” “不急。”江与城坐在皮椅里,翻阅着文件。 段薇点点头,沉吟数秒,再次开口:“在物色演员时,我们发现了一位与程总当年很相似的素人,虽然不是演员,但接受……” 江与城抬眼,声音已有不悦:“别节外生枝。” 在右下角签了字,文件一合,不轻不重地丢在桌子上。 段薇垂首道歉,拿起文件,退出去。 - 清醒之后,程恩恩又被拉去做了核磁共振,近二十分钟的扫描,她全程惨兮兮地在想,这次的医药费要怎么办?光这一项检查,费用就一千了,她两个月的生活费呢。 想象了一下告诉爸妈自己“被篮球砸了一下又住院”之后可能的场景,程恩恩也不抱什么期望了。 对于“巨额”医药费的恐惧,令她出来的时候哭丧着脸。 张医生立刻关切道:“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没有。”程恩恩小声说,“贵。” 张医生乐了:“贵什么,又不用你花钱。” “不用你花钱”,这五个字在程恩恩耳中犹如天籁,她眼睛一亮,闪烁着惊喜的光芒:“这是免费的吗?” “……什么免费,知道我们的仪器进回来花了多少钱么。”张医生手里的报告想往她头上拍,半路转了弯,在她背上不轻不重地碰了下,“你江叔叔都给你承包了,放心吧,他钱多着呢。” 江叔叔这个称呼,已经是这段时间朋友圈里取笑江与城的必用词汇了。 程恩恩的心一点都没放。 江叔叔又帮她付了医药费吗?可是这次她是被篮球砸的,又不是他的责任,根本不需要他负责的呀。 程恩恩有点愧疚。别人一对她好,她就觉得抱歉,这会儿深深为自己当初还想讹他,以及昨天觉得他有病的想法,感到惭愧。 回到病房,程恩恩就给“撞了我的江先生”发了一条短信: 【江叔叔,谢谢你帮我垫付医药费,我会还给你的。】 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好几个同学给她发了微信,程恩恩每个都回复了。她喜欢被人关心的感觉。 叶欣说要请假来看她,程恩恩说不用,只让叶欣帮她把这几天发下来的作业收起来就好。 陶佳文也发了信息跟她道歉。虽然这次被砸有她的因素,但她主动道歉,程恩恩就也不拿着捏着了,回了没关系。 刚回完,又“叮”一声,来了新消息。 樊祁:【还好吗?】 其实心里还有点气,程恩恩还是回复了:【我没事。】 无事可做,实在无聊,她吃完晚饭犯困,就早早睡下。她要好好休养,让脑袋里的伤快快好起来,不要再影响她的学习了。 她睡得不是很踏实,中间似乎听到门开关和人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 等她醒来时,眼前是一团昏暗,病房的大灯关了,但窗前小沙发那块开了盏小台灯。程恩恩把脑袋转过来,发现沙发上悄没声息地坐着一人。 是江与城。 他长腿叠着,手里拿了本奇怪的书,没封面,像是自己装订的。台灯光线温柔厚重,投下的阴影令他的五官更显深邃,下颌线条明利。 程恩恩瞪着他,迟钝的脑子转动缓慢。 “醒了?”江与城的视线还落在书上,慢条斯理翻了一页。 刚睡醒的茫然劲儿过去,程恩恩拢着被子坐起来,神色古怪地瞅着他:“江叔叔,你怎么又来啦?” 江与城将书签夹到翻开的那页,合上书,搁到一旁沙发上,然后抬眼:“我不能来?” 程恩恩抿抿嘴唇,腹诽:正常人会大半夜地趁人家睡觉,偷偷进女孩子的房间吗? 但是没胆子,闷闷地:“没有。” “你睡得好早啊。”另一道明显稚嫩许多的声音响起。 程恩恩一愣,循声望过去,才发现江与城身旁的另一半沙发上,还躺着个人。 江小粲身上盖着江与城的外套,蜷缩在那儿睡了半个小时了。打着哈欠坐起来,把外套乱七八糟一团放到江与城腿上。 程恩恩看了看时间,竟然才八点半。 一入深秋,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她睡了一觉,想当然地以为现在已经是深夜了。 程恩恩纳闷:“你们怎么都来啦?” 江小粲瞅了瞅他老爸:“老江同志,你自己上吧。”最后一句声音很低: “——泡个妞儿还得我帮你么。” 程恩恩就听见了一个字:“什么妞儿?” 江小粲咳了一声,拿起江与城两分钟前放下的那本书,打开挡住自己的脸。 江与城把书从他手中抽出来,浓稠昏黄的光线下,一双眼睛转向程恩恩:“不是要还我医药费。” “……”江小粲在两人看不见的地方,用白眼表达了他的无语。 原来是来收钱的呀,程恩恩面露为难。 开学学费一缴,充饭卡,买日用品,她现在只有不到两百块。 “一共多少呀?”她问。 江与城轻抬下巴,朝她右手边的桌子示意。那里放着一张结算单据,程恩恩拿起来,两眼一黑就想昏倒。 2162.69……她只还得起162.69。 这对程恩恩来说简直是笔巨款了,把自己卖了都不值这么多。 她揪着眉头想了很久,很没底气地小声问:“我可以……分期付吗?”说完自己都不好意思,看江与城不出声,声音就更小了:“我现在没有这么多钱。” 她愁得眉毛都皱巴成一团,江与城这才开口:“钱不用还。” 还是要还的,不能白白花别人的钱。程恩恩正要摇头,听到他接着道:“我家里缺个家教。” 江与城说着,瞥了一眼江小粲,“这小子作业不会写,需要人教。” “……” 面对亲爹的信口雌黄胡乱污蔑,江小粲只能用最诚恳的表情点头,“我学习可差了。” 12.第12章 家教吗? 程恩恩皱眉瞧瞧两人。 做家教倒是可以,但是……毕竟她对江与城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不是什么好人,本能觉得这个人危险。 可是她欠了他的钱,更欠了一份人情,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的。 她在内心摇摆的时候,江与城非常绅士地给她时间考虑,顾自拿出手机玩了片刻,收起来。 五分钟之后,程恩恩的手机响起来。 陌生的本地号码,她划了一下,放到耳边:“你好。” “要死啊!你怎么又住院了!”那边传来一道中年女人的声音,略显尖锐的音色,压制性的气势,在麻将碰撞的背景声中显得格外不耐烦。“你学校来打电话了,说你被球砸了一下就住院,你以为你是公主啊这么娇气!” 是夜夜与麻将作伴的方曼容没错了。 那声音颇具穿透力,在静谧安宁的病房里尤为刺耳。程恩恩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到,赶紧下床,趿拉着拖鞋跑出门。 病房里被留下的两个人默默无言,江小粲皱了眉,心有不忍:“这么狠啊。” 江与城眼睑微垂,眸色敛在阴影之下。 过了会儿:“我那个外婆真这样?” 江与城的声音极淡:“过犹不及。” 程恩恩一直跑到走廊的尽头,身边都没人了,才在方曼容“再不说话我挂了啊”的催促下,小心翼翼道:“先别挂,妈妈。我……你可不可以给我点钱,住院费是别人帮我垫付的。” “多少?” “两千……” “做梦呢你!你的脑袋多金贵,镶钻石了要两千?”方曼容骂骂咧咧,“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害我今天晚上一直输,我没跟你要钱就不错了还跟我要钱,管你爸要去!” 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掐了电话。 转角幽静,嘟嘟的忙音直戳到人心里去,程恩恩把手机拿开,吸了吸鼻子。 她倒是想问程绍钧要,程绍钧虽然不爱管她,给钱还是比方曼容利索点的,但同样免不了一顿骂就是了。 只是她现在,不是想不起来程绍钧的电话号码了嘛。 其实她家里的存钱罐里还有快五百个硬币呢,存了好几年,藏在床底下的柜子里,爸妈都不知道。那是程恩恩的全部身家了。 周末回家拿出来砸开吧。 想一想就心疼,她本来想再攒一攒,用那笔钱给薇薇姐买衣服的。虽然买不到什么上档次的,而且段薇的穿着看起来质感都很高级,应该看不上,但是她送了自己那么多衣服,怎么都应该表示一下的。 再回到病房时,江与城跟江小粲的目光都直勾勾打量着她,见她没哭鼻子,江小粲才松了口气。 大概是出去吹了吹风,程恩恩的理智被吹清醒了,决定回家问程绍钧拿钱,先把这笔医药费还上。 她握着手机,带着一点小犹豫问:“江叔叔,你可不可以给我点时间,我回家凑一凑钱,下周再还给你。” 江与城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开出条件:“薪水一个月五千。你可以慢慢考虑,不用急着答复。” “五千?”程恩恩眼睛都直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张医生说得没错,这位叔叔果然是“钱多着呢”。 由于过于震惊,程恩恩忽略了按月计算薪酬的方式与按课时计算之间,那点微妙的差异。 她没有来得及捕捉到这个遗漏的信息,因为紧接着江小粲就眨巴着无辜的眼睛说:“恩恩姐姐,你不方便也没关系的,其实下午面试的那两个家教也不错,虽然我最喜欢你,但是如果你不愿意,我让她们教也可以的……” 话里对她难处的体谅,实在是贴心。 程恩恩正沉浸在五十张粉红票票揣在怀里该是一种怎样的美妙感觉中,一听还有人竞争呢,立刻头脑一热抢着答应:“我愿意的!” 虽然江叔叔有点可怕,但是江小爷很可爱呀,能中和了江叔叔的基因生出这么可爱的孩子,她的妈妈一定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了! 程恩恩满心热血地想。 不是有那种故事嘛,黑道大哥爱上纯真善良女主角什么的。 江小粲跟身旁的亲爹对视一眼,一个忍不住嘴角微翘,一个云淡风轻。 当天晚上,程恩恩梦到自己拿着一大把粉红票票,去买了放满一整个房间的练习册,做题做到天荒地老。 三天的观察期很快过去,那次突然的苏醒似乎只是一个意外,程恩恩再没有表现出恢复记忆的征兆。 “看来这一通折腾是免不了了。”张医生在出院证明上签了字,递给来办理手续的方麦冬,一笑,“不过也说不定是老天觉得他俩没完,给老江的第二次机会呢,你觉得呢?” 方麦冬也是笑:“机会都是人创造的。” 程恩恩还是决定回家一趟。正好天冷了,该拿厚衣服了。 这次住院依旧是两手空空,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 来接她的还是江与城。程恩恩换衣服时,他在外面等,搞得她很是不自在,怕人等急,匆匆把卫衣套到头上,打开门:“我好了。” 江与城背对着她,正在和张医生说话,今天又换回了黑色,外套在手腕上搭着,衬衣收进皮带下,腰身的线条修长紧实。 他听到声音,转身:“走吧。” 张医生冲程恩恩挥手:“小程,回去注意休息,小心不要再撞到头了。你磕一下碰一下,你江叔叔可吃不消了。” 收到一记警告的眼神,笑眯眯在嘴上做了个拉链的动作。 程恩恩对江叔叔的“善心”也是感激不已,抱歉地看了他一眼,乖乖地说:“我知道了,谢谢张医生。” 程恩恩跟在江与城身后下楼。 今天他的左右护法不在,她还在想是不是在下面等他们呢,结果一直到江与城停在一辆车前,打开驾驶座的车门,坐上去,都没见到那两人的身影。 江与城换了辆车,黑色的奔驰,比宾利低调一些,但在程恩恩眼里是一样的贵气逼人。 还记得有一阵子,网络上关于“坐有配偶的男性的车,究竟应该坐副驾还是后座”,争论得很激烈,最后也没个争出个完美方案。 程恩恩看到副驾上铺着白色带毛毛的坐垫,还有颈枕,猜测这应该是他太太江阿姨的专座。拉开后座车门,屁股还没坐稳,江与城侧头扫了她一眼。 “坐前面。” “……”程恩恩只好又挪下去。 程恩恩抱着上刑场的心上了副驾,结果发觉这个“江阿姨专座”真的舒服,连座椅角度都调整得刚刚好。她认真地系上安全带,习惯性往后靠。 舒坦。 靠了一下又赶紧坐直,因为觉得自己“鸠占鹊巢”,有点不好意思。 坐到这儿,感觉跟后面截然不同,尤其是身旁这位大佬是个无法忽视的存在。如果气场是有形的东西,那她应该就是一只被蛛网捕捉的小蚊虫了。 程恩恩没话找话地说:“江叔叔,您太太贵姓啊?” 江与城平稳地发动车子:“问这个干什么?” “就是问问,等到见面,我应该怎么称呼她啊?” 毕竟她要给江小爷做家教,应该会见到他妈妈,称呼阿姨好像不太合适,女孩子都不喜欢被叫阿姨的。 江与城瞥过来一眼:“她不在。” “哦。”程恩恩说,“她去出差了吗?” 江与城短暂沉默了片刻,“也许吧。” 程恩恩瞄他一眼。 什么叫也许吧? 江与城的手机在这时候响起,他打开蓝牙耳机接通,程恩恩听了几耳朵,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 不用尬聊了,她就放松了,视线往窗外看。 程恩恩的家,在发展缓慢的一个老旧城区,曾经是“老大哥”一般的存在,九十年代前的许多老工厂建在那里,但在经济的迅猛发展和新旧更替中,日渐落寞。 车渐渐驶入城区,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程家在一栋红砖筒子楼,一楼,车在楼下停稳,乒乒乓乓的声音已经随着烟味一起飘散出来。 这样的老房子有着城市电梯房缺乏的特色,大家庭式的邻里关系,抬头不见低头见。程恩恩的印象中幼时有许多玩伴,但不知为何回忆起来,却连一张面孔都记不清了。 奔驰与灰扑扑的周围格格不入,干净的车身显得闪闪发光。江与城刚摘了蓝牙耳机,又有电话进来。 程恩恩下车,正要挥手告别,见他打开车门也下来了,站在那儿,朝她勾了勾手指。 程恩恩绕过车头向他走过去,见他眉头微微下压,面带不虞,对着手机道:“……让他明天一早滚回来,自己给我解释。” 好严厉。 她正想着,忽然发现他抬起手,伸向她,吓得情不自禁一缩脖子。 江与城目光上移,往她紧张兮兮、悄悄往后躲的脸上瞥了一眼,手上动作没停,一直伸到她左脸旁边,捏住帽兜一侧的那根抽绳,往外拉。 ——刚才穿得急,绳子掉衣服里了。 他慢悠悠地,一点一点,拉得很慢,程恩恩都能感觉到绳子粗糙的表面从皮肤上缓缓摩擦而过的路径。 莫名地,程恩恩想到那次他将手机插入她胸口口袋……大概是个人气质原因,这些普通的动作被他做起来,总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绳子蹭过的地方有点痒,还是在胸口,程恩恩身上跟爬了蚂蚁似的不自在。偏偏对方还在讲电话,她不好意思打断,自己伸手飞快把绳子剩下的部分拽了出来。 江与城还是没松手,对着话筒说着:“嗯……通知部门主管明天下午开会,资料发到我邮箱……” 一边用拇指与食指捏着那根绳子,不紧不慢地从上捋下来,直至尾端。 程恩恩不知道哪里觉得怪怪的,还没感觉明白,他已经放手,挂断电话,手机放进口袋。 然后抬起淡然的眼,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声线低而沉: “进去吧。” 13.第13章 楼道有点暗,程恩恩走到家门外,敲了敲门。 “谁啊?”里面方曼容喊了一声。 程恩恩提高声音:“妈妈,是我。” “自己没带钥匙啊!”方曼容的嗓门夹杂在麻将声中,“等会儿的,正等着自摸呢。” 程恩恩就站在家门口,等着这一局打完,麻将机哗啦哗啦的洗牌声中,终于有人来开了门。 扑鼻就是呛人的烟味儿,方曼容手里夹着烟,犀利的目光隔着烟雾扫视程恩恩。 程恩恩也在打量她。然后惭愧地发现,自己不仅连同学的样貌不记得,连亲妈都陌生了。 “谁回来啦?”有人问了声。 方曼容转身往里走,讽刺一句:“还能有谁,玻璃公主出院了呗。” 三个牌友,程恩恩全不认得,方曼容的牌搭子很多,附近几个小区的都有。她向那边问了声叔叔阿姨好。 抽烟的只有两人,家里头的烟味即便没棋牌室夸张,也不像正常人家。程绍钧自己不抽烟,每每回家都因此大发雷霆。 家里的一切倒是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饭桌上好几块油渍的格子桌布;一条腿太短在下端粘了泡沫的椅子。多年未清洗青色泛灰的窗帘;窗台上枯死的仙人球和半死不活的芦荟。 三个卧室并排的格局,主卧靠近门口,程恩恩的房间在最里头。第二间屋子关着门,程恩恩猛地一下子想不起来那个房间是干什么的,但也没有留意,径直走到自己的房间去。 门上贴了一张剪纸的福字,推开门,简朴的陈设,扑面而来的熟悉感。 一米二的小床贴墙放置,床头原木色的小柜子上摆着台灯,窗户下是很小的一张书桌,右侧墙上打了两层置物板,两排旧旧的书,衣柜在对面墙角。 程恩恩打开衣柜收拾衣服。自从脑袋受了伤,无论人和物,都像重新认识一次,她对于衣服看起来陌生这件事已经不感到奇怪了。 反正款式都是她习惯的,卫衣、毛衣、牛仔裤,熟悉的馨香是她喜欢的洗衣液的味道,挺清淡的,不粘腻。 牌局提早散场,因为出差的程绍钧回来了。但客厅也不安静,那边人刚出门,这边乒铃乓啷地就吵起来了。 “天天打牌打牌,死在牌桌上算了!”沉着火气的声音是程绍钧,“你看看家里被你搞成什么鬼样子,乌烟瘴气,我都不想回来!” “那你滚出去别回来啊,”方曼容也不甘示弱,“说得跟你一个月你回家几次似的。我就算把家里弄成化粪池你管得着吗你!” “……” 程恩恩在争吵的背景声中淡定地把衣服装进行李包。 不知道方曼容是怎么在吵架的间隙里抽空做饭的,程恩恩被叫出来吃饭时,两个人已经暂时休战。 方曼容的厨艺不错,但是忙着打麻将没买菜,一道小葱炒蛋,一道醋溜土豆丝。 程绍钧全程都跟没看到程恩恩似的,程恩恩现在已经不需要问他要钱,只叫了一声爸爸,没别的话说。 吃完饭,她主动要洗碗,被方曼容骂了句:“走开,那么娇病别洗个碗又晕倒了,我可给你出不起住院费。”只好回房间。 程绍钧开了窗,但烟味仿佛已经浸透进墙壁,一直散不掉。程恩恩被熏得睡不着,觉得自己确实比以前娇气了。 隔天不到五点就醒了,起床淘了点米,煮好粥关火在锅里焖着,拿上行李包,走到主卧门口说了声:“爸爸,妈妈,我去学校了。” 没人理。 程恩恩出门,楼下往前两百米就是公交站台,早班车六点半才发车,她坐在那里等。 那套“和睦”二字多年未曾光临的房子里,主卧,“方曼容”与“程绍钧”各自从床上或地铺上起身,隔着窗户向外望了望。 “陈老师,昨天多有得罪,对不住啊。” “哪的话,都是工作。” “车来了吗?” “才五点多,还得快一个小时呢。” “这孩子怎么傻了吧唧的,一大早跑那儿干等什么呢?” …… 程恩恩到学校的时间也很早,在教室里读了一会儿英语,才有其他人到达。 老秦来得也早,把她叫出去:“这次的运动会你就别参加了,让高鹏找个人替你。” 程恩恩忙摇头:“我要参加。” 大家都有项目参与,要是她什么都不参加,到时候只坐在看台上休息,太没有集体荣誉感了。 “你身体刚恢复,不要逞强。” “我身体没事,医生检查都说好了。”程恩恩哀求,“秦老师,我真的想参加。” 老秦略有为难,“我再想想,你先回去上课吧。” 他所谓的“再想想”,便是一通电话打到江与城办公室。 作为直接负责人的段薇收到消息,进去向江与城请示。彼时他正要去开会,眉头都没动一下,扣上第一颗扣子:“随她去吧。” 段薇应声,正要出去,听他接着一句:“你去七中看着,别让她再受伤。” 说完,迈步走出办公室,背影生风。 段薇在原地站了几秒,回到格子间整理东西。两个平时交好的小秘书凑过来:“薇姐,江总最近到底给你派了什么项目啊这么神秘?现在还要出外勤了?” “机密,别打听。” “不是打听,你是不知道那谁最近多得意,”小秘书嘟着嘴打抱不平,“自从你开始忙这个项目,好多工作都被她抢了,人家以为江总器重她呢,现在说话都趾高气昂的。” 段薇笑而不言,轻轻拍了两下她肩头,拿上简单的几样东西便离开了。 樊祁是踩着点来上课的,书包挂在右肩,进来瞧见程恩恩,坐下,低声问:“身体好了?” 程恩恩没看他,对这份关心回应一个“嗯”。 樊祁盯着她看了片刻,声音压得更低:“还生我气呢?” 程恩恩就不说话了。 之后的半天相安无事。樊祁没再主动搭话,只是上课时不时看她一眼,程恩恩都镇定地当做没看到。 下午第二节课后,程恩恩跟叶欣一块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手伸进抽屉拿东西,遇到了阻力。低头瞧,里面全是零食:果冻、薯片、饼干、牛奶,各式各样塞满整个抽屉。 程恩恩疑惑不已,抬头往四周看了看,后面的男生在聊天,前面的两人在看书,身旁的位置空着。 恰巧樊祁在此时进门,两手插在口袋里,程恩恩看着他懒懒散散的走路姿势,猜测是不是他做的。 樊祁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她就把眼睛转开了。 他坐下时刚好上课铃打响,老秦走了进来:“这节课班会。转眼间开学两个月了,我看大家相处得很不错,想必互相已经熟悉得差不多了。咱们今天的主题就是:团结合作力量大,也是契合下周举行的运动会……” 樊祁举起手,在老秦看过来时道,“我有话说。” 然后起身,从位置上出去,大摇大摆地踏上讲台。 黑板擦得干干净净,上节课李老师留下的板书已经消失痕迹。全班都看着破天荒主动上台的樊校霸,等着看他到底要发表什么演讲。 他往讲桌前一站,视线投向左边,准确地落在第三排的位置。 程恩恩正低头不知写什么东西。 “我给程恩恩同学道个歉。”樊祁在万众瞩目里开口了。 全班都:??? 程恩恩的手也停了,抬起眼睛。 樊祁一直看着她呢,这时候嘴角一勾,冲她笑了一笑。 “对不起,我以后不欺负你了。” 一瞬的寂静之后,全班哗然。笑声、调侃、掺杂着女生的窃窃私语。 好多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众目睽睽,程恩恩只好说:“没关系。” 讲台上的樊祁似乎还不满意,站在那儿目光灼灼地问:“那你能原谅我吗?” 程恩恩抿唇,跟被架到火堆上似的。 后头男生开始起哄: “程恩恩,你就原谅他呗。” “我们祁哥都豁出老脸给你道歉了。” 接着不知谁带了节奏,异口同声地:“原谅他!原谅他!” “……” 一时间气氛热烈得如同当众告白。 就在程恩恩顶不住大家围观,要开口时,脑袋旁边的窗户上传来两声轻轻的“笃笃”。她转头。 晚霞缀在天边,光线染成橘色,将男人肩膀的轮廓勾出金边。江与城站在窗外,正垂眸看着她,背光的黑眸深邃如海。 程恩恩瞪着怔愣的眼睛,看到他抬起左手,掌心向下,跟叫小狗似的招了招。 但她下意识起身,都走出位置才反应过来。 刚才还哄闹的班级彻底静下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教室外那个风采出众的男人吸引过去。 江与城不曾直接出面,除了老秦在内的几个特别负责人,没人知道这位贵客的身份。此刻教室里一双双或好奇或探究的眼睛,自然不认得。 但他即便举止低调,周身的气度与光芒依然难以掩藏。年龄和阅历给予男人成熟魅力,这种魅力在那些年轻尚显稚嫩的眼睛中,恰恰最具吸引力。 戏演到高潮被打断,樊祁也盯着那人。 程恩恩的身影在视野中被墙壁阻隔,江与城才抬起眼,锋芒内敛的视线徐徐落向讲台。 少年清隽张扬,回视他不卑不亢。 14.第14章 老秦正跟江与城站在走廊里说话,见程恩恩出来就停了话头。 程恩恩记得老秦也有个儿子在上小学,和江小爷差不多大,但这时候两个爸爸并肩站在一起,却完全不像一个辈分的人,一副好皮囊得天独厚。 程恩恩走过去,又乖又有礼貌地问:“江叔叔,你找我有事吗?” 江与城的视线这才从教室收回,垂眸睨她一眼:“你说呢。” 今天好像很不高兴啊,程恩恩心里犯嘀咕。 不敢触这位大佬的霉头,小心又踟蹰地回答:“我说……有?” “……” 江与城微眯着眼睛,就这么盯了她片刻,手腕轻轻一抖,将一张纸举到她面前。 《七中走读生申请表》 已经以她的名义填好了,家长签名处落了程绍钧的大名,班主任签署了同意,学校管理处的公章也都齐全。 程恩恩从头到尾一字一字地看完,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我为什么要走读呀?” 其实家里距离不算远,公交直达,不堵车时半个小时的车程,自己上下学很方便,但程恩恩两年来一直都是住校的。 江与城直接将纸放到她怀里,程恩恩下意识伸手抱住,听他比矿泉水还淡的口吻,漫不经心道:“家教——不在家,怎么教?” 不知怎么听出些幽幽的意味。 脑子少根筋的程恩恩这才恍然明白,原来这份工作是要每天上工的。 工作时间倒是合理的,毕竟一个月五千块的薪水,这样算都还多呢。以后免不了要牺牲自己晚自习的学习时间了,良心工人程恩恩思考一番,不知道他家远不远,上完课再回家还有没有剩余时间学习。 “既然江总都来接你了,今天你就提前放学吧。”老秦说。 “可是班会还没开完。”自己没上完课就走,程恩恩觉得影响不好。 老秦一摆手:“班会的讨论我让班长记录一下,回头发给你。江总的时间宝贵,不能叫人一直等着……” “无妨。”江与城视线向教室一瞥,此刻数十双眼睛正在围观他们,边交头接耳。 “正好我也进去听听。” 程恩恩愣了,老秦也愣了。 “这个……” 江与城反问:“不方便?” “那倒不是,”老秦态度颇为客气,“您请。” 除了年级主任,通常来旁听的都是上面来视察调研的领导,若是学生家长也说得过去。江与城的身份,这两者倒是都算得上,但是很难对学生解释,这就有些尴尬了。 他自己倒是不尴尬,顶着数十双热切围观的眼睛,款款从后门走进教室。 程恩恩像个小跟班似的,给他找来一把空椅子。江与城看了一眼,没坐,视线往左一转—— 一直盯着他们的男同学冷不丁对上目光,愣了愣,也不知怎么领悟了含义,忙起身,将自己的椅子让出去。 江与城矜贵自持地道了声谢,将椅子拉过来,和原先那把并排放置。然后下巴微抬,对程恩恩示意: “坐这儿。” 不轻不重的语气,但他自带不容置喙的气场,程恩恩十分听话地把屁股放上去。 江与城解开西装纽扣,在她身旁落座,长腿一叠,身体微微后仰,一个放松而自信的姿势。 老秦拍了拍手,召回大家的注意力:“这位是学校的贵宾,今天来旁听我们的班会,大家不用在意,继续。” 继续—— 樊祁的道歉进行到一半,女主角被叫走,现在人还在讲台上站着。 窃窃私语的声音并未因为老秦的“不用在意”而消失。一个长腿大帅哥在后面坐着,从头到脚都写满了有钱和有排场,“女同学”们的心当然静不下来。 第一排的女生还在讨论:“好帅”、“妈呀坐下也很性感”、“你看那腿”…… 樊祁耳朵里已经被灌满各种花痴词汇。 刚刚烘托起来的气氛被搅没了,这会儿大家的注意力也散了,后头还坐着一个身份不明的“贵宾”。樊祁沉默几秒钟,直接迈下讲台,穿过走道,大步朝后方走去。 教室里短暂地安静下来。 樊祁走到程恩恩面前,站在那儿看着她,不再是之前道歉也透着嚣张的语气,诚恳而倍加真挚: “程恩恩,你原谅我了吗?” 程恩恩再次成为焦点。 其实原本也不是很严重的事情,樊祁这么认真地认错道歉,她已经不生气了。 她正要开口,身旁的江与城忽然抬手,旁若无人地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下:“快原谅人家。” “……” 这个透着亲昵的动作,程恩恩不大习惯,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被他碰过的地方,耳朵隐隐发热。 转头,看到他那张冰山脸上,唇角勾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目光却是望向樊祁的,两道视线隔空交汇。 气氛悄然变质。 樊祁刚刚努力吊起的一点暧昧氛围,在他漫不经心的五个字下,碎成稀渣。 讲台上,老秦的内心十分复杂。 不带这样的啊,戏演的好好的,您一个幕后老板来打什么岔? 他忙出手救场:“既然程恩恩同学已经表示原谅了,樊祁,你回来吧。” 樊祁最后看了程恩恩一眼,转身回去。 程恩恩还有点发蒙。 江与城没再有任何的表示,但她自己心里好像有小毛毛在乱飘,越坐越不安生,没一会儿就起身,说了句“我回去了”,不等江与城表态,就低头快步走回第三排。 等到班会结束,她回头看,教室后面早已经没人。 方麦冬一直在七中外面候着,从后视镜见江与城走出来,忙下车,为他拉开车门,然后回到副驾,吩咐司机开车。 黑色轿车从停车坪平稳滑出,他快速道:“机票已经重新定好,晚一个小时的航班,现在出发时间刚刚好。那边也作了通知,会议延迟一个小时。” 江与城“嗯”了声。 说完正事,方麦冬收起谈公事的正经,问了句:“学校出了什么问题吗,怎么耽误这么久?” 问题?亲眼看到小年轻撩自己老婆,不爽了,算不算问题? 想起自己刚刚干的“好事”,江与城轻嘲地扯了一下嘴角。 还真是…… 幼稚啊。 程恩恩还在想江叔叔是不是因为她回自己座位生气了。大男人应该没有这么小肚鸡肠吧? 老秦跟班长交代了几句,走到她这儿来:“江总有事先走,派了人来接你,现在在校门口等着呢,你去吧。” 程恩恩“哦”了一声,赶快收拾好书包,往外跑。 下楼时被一个同班的女生拦了一下:“诶程恩恩,刚才来那人是谁啊?” 程恩恩也不知该怎么介绍,其实细想,她对江叔叔的了解也很少。含糊地答了一句:“是我叔叔。” 便匆匆跑开。 刚跑到校门口,正对着外面的一排车泛迷茫,右前方宾利的车门自行打开,江小粲探出头冲她挥手。 程恩恩看到他还挺高兴的,跑过去:“你好呀,江小爷。” 以前程恩恩没少拿这个中二的名号调侃,但这么认真地叫出来,让江小爷有种淡淡的羞耻感,一边往里让一边说:“叫我名字吧。” “你叫什么名字呀?”程恩恩问。 “江粲。小粲,粲粲,粲宝儿……”江小粲念出这几个昵称的口气略有几分看破红尘的自我放弃之意,“你想叫什么都行。” “那我叫你小粲粲吧。”程恩恩出其不意。 江小粲摊手,“whatever。” 关上车门,程恩恩又对前头驾驶位上的范彪打招呼:“姐姐,谢谢你来接我。” 江小粲瞬间爆发一阵大笑,疯狂捶座椅,笑到眼角都冒泪,“你叫他什么?姐姐?哈哈哈哈哈或或或或鹅鹅鹅鹅!” 范彪:“……” 程恩恩犹豫了一下下,很不好意思地对范彪小声说:“对不起哦,我不是故意暴露你的秘密的。” “……” 你叫姐姐就算了,老子有什么他妈的秘密!这么说很容易让人误会好吗! 范彪发动车子,生无可恋地用自己会的唯一一句英语回复:“……whatever。” 程恩恩原本以为江叔叔那么有钱,家里应该有别墅,见范彪把车开进一个公寓小区,她心里还有一丢丢遗憾。哪料跟着江小粲上楼,世界观差点被震碎。 他们乘专用的直达电梯上来的,程恩恩一进门,就被震惊了。 面积达450平米的顶层复式,客厅横贯东西向,会客、起居、餐厅、厨房各自一块区域,简约风设计,奢华程度完全不输别墅。加上位于河滨的绝佳地段,每个角落的落地窗外都是好风景。 江小粲看她惊奇,带她参观了一圈,然后把人领到五间卧室的其中一间。 “你住这间吧,今天刚刚让阿姨打扫过。”江小粲说,“我的房间在隔壁,对面最大的那间是我爸的。” 程恩恩没注意到他没提“妈妈”,这次她捕捉到了正确的重点,惊讶地问:“我要住在这里吗?” 江小粲理所当然地:“对啊。” 程恩恩忙拒绝:“不行,我不能住在你家里,太打扰了。上完课我再回我家。” 一句“这不就是你家”差点脱口而出,江小粲及时止住:“你家很远啊,你怎么回去?” “我坐公交回去就好。”程恩恩说,“我刚刚查过路线了,一个半小时就能到。” 一个半小时,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麻烦。 江小粲眨巴眨巴眼睛,眼皮忽然耷拉下来:“我爸爸出差了,只有我一个人在家诶。” “原来江叔叔出差啦。”程恩恩疑惑,“那你妈妈呢?” “我妈妈……不要我了。” 他的语气可怜巴巴的,程恩恩心一软,声音都轻了:“对不起哦,我不知道。” 一个小孩子自己在家,晚上肯定很害怕。她纠结了片刻,妥协:“那我陪你几天,等你爸爸回来好了。” 怎么这么好骗啊。 江小粲忍住想上翘的嘴角,伸出小拇指:“拉钩。” 程恩恩郑重其事地勾住他的手指:“说话算话。” “那我们开始写作业吧。”拉完手指,她说。 江小粲恢复江小爷本色,往沙发上一扑:“还没吃饭呢,你不饿吗?” “你想吃什么啊?”程恩恩挠挠头,问得十分犹豫。她没厨艺天分,除了白粥,会做的也就是泡面了。 “等会儿饭就送来了。”老早就让范彪定好了西餐厅的外送,江小粲直起脑袋,“你的手机借我用一下。” 可怜他的电子产品都被没收,江与城那个杀千刀的,赶尽杀绝,家里的电脑都上了密码。要破其实也能破的开,但是他不敢,最近风头浪尖,还是要低调行事。 程恩恩不做他想,把手机递过去。 江小粲编辑了一条短信发出去,然后销毁记录,若无其事地把手机归还。 子公司例行巡视,江与城落地时已经九点,从机场赶到公司,直接进了会议室。之后又是当地高层的宴请,推杯换盏不间断的酒,见缝插针涌上来的人。结束后回到酒店,已是凌晨。 行程紧张,飞机上随便吃了几口飞机餐垫肚子,宴席上时间更是宝贵,停下来好好吃口菜都是奢侈。 冲完澡走出浴室,才有功夫检查私人手机上的未读信息。 一个没有储存的号码,但倒背如流的数字。 七个小时前发来的一封短信: 【爸比,你媳妇儿我已经帮你稳住,这几天先别回来了。[吐舌]】 15.第15章 江小粲点餐很豪气,从头盘、汤,到副菜、主菜,咖啡、甜品,非常齐全。还特地交代要的脱因咖啡,他的体质随了程恩恩,对咖啡.因的亢奋感明显,家里那台价格过六位数的咖啡机是江与城专用,这人无论在哪儿都是一天三杯咖啡不动摇。 程恩恩被带到餐厅坐下,受宠若惊:“这么丰盛吗?” 江小粲自己熟练地将餐巾戴到胸前,拿起刀叉,见她踟蹰不敢下手,“我们家的家教包吃包住的,我爸爸没告诉你吗?” 程恩恩摇头。 有钱人的世界真的不一样啊,“包住”是四百平米大豪宅,“包吃”是价值目测不下四位数的豪华西餐。 这是程恩恩生平第一次吃如此正宗的西餐,一把一把分门别类的刀叉,她用得很顺手,自己浑然不觉。 这一餐吃得可以用幸福来形容。吃饱喝足的江小爷开始了葛优瘫,见程恩恩在收拾餐桌,便说:“阿姨会来收拾的。” “没关系的。” 程恩恩小心将盘子摞起来,抱去厨房。吃了别人的大餐,不干点活儿心里过意不去。 江小粲爬起来,给她指了洗碗机的位置。程恩恩对自己竟然会使用这个没见过的机器依然毫无所觉,勤勤恳恳地把餐桌擦了三遍。 休息半个小时,家教环节正式开始了。 江小爷从小天资聪颖,门门课都是满分,虽然数年如一日地嫌弃作业无用且无趣,小时候也曾因拒绝写作业而遭到社会主义毒打,但如今习惯良好,每晚一到八点自己就坐到书桌前,一个小时内搞定全部。作业问题是从来不需要操心的。 不过,为了程恩恩的家教事业,他不得不演好这场戏。 江小粲打开作业本,回忆了一下班里学习最差的同学写作业的样子: 一笔一笔写得慢吞吞,中途还要抠抠手指、玩玩橡皮,平均每个字要写错一笔,擦完重写,一个字写一分钟…… 算了,江小爷直接放弃,演白痴太难了。 他刷刷刷把语文生词和英语单词抄写完,拿出数学同步练习册,作出痛苦的表情:“数学最难了。” “你数学不好吗?”见他作业写得太顺利,正愁无用武之地的程恩恩来了精神。 江小粲愁眉苦脸地点头:“我家基因不行,我妈妈数学就很差。” “没关系,这个不会遗传的,”程恩恩诚恳地鼓励他,“你努力学习,一定可以的。” 江小粲忍笑:“好吧。”指着第一题的“32x3”,“这个我不会算诶。” 辅导完功课,已经九点半了。 程恩恩回到房间,这间卧室也很大,除了豪华、高阶,找不到其他的词汇来形容。浴室是大理石装修,天然的纹路有鬼斧神工之感,光滑的质地在室内灯光下呈现很棒的光影视觉效果。 正小心翼翼地参观,背后响起声音:“衣柜里给你准备了衣服哦。” 已经休息的江小粲穿着睡衣出现在门口,说完便摆摆手又回去了。 打开衣柜,果然看到几套简单款式的家居服,都是她的尺码。 程恩恩太感动了,江叔叔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洗澡的时候她暗自发誓,一定要好好辅导江小爷成材。 隔天一早,范彪开车送程恩恩到学校。 程恩恩向他和江小粲告别,走进校门时心想,这份工作待遇真的是太好了。 回到教室,她把抽屉里昨天没来得及收拾的零食全部拿出来,一整理发现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多。 樊祁上课前五分钟才到,看见她桌子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巧克力、开心果、薯片、旺仔牛奶……扫她一眼。 程恩恩把东西往他那边推了推:“这些还给你。” “不爱吃?”樊祁坐下来。 “我不能收你的东西。” “为什么不能收?” 当然不能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啊,哪有为什么。程恩恩抿了抿唇,想了半天说:“无功不受禄。” 樊祁笑了声:“这是我给你道歉的,赔礼。” “不用,”程恩恩神色认真,“你的道歉我接受了,以后不要再那样就好了。” “你放着吧。”樊祁说,“我不吃零食。” “你可以带回家,我也不爱吃。”程恩恩坚持。 樊祁眉梢一挑:“我看你自习课偷吃巧克力,吃得挺开心的啊。” 程恩恩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上次江小爷给她的巧克力,她那天晚饭没吃,饿了就偷偷摸摸吃了两颗,没想到被人看到了。 “我……”她哑口无言,把东西又往前推了一点,“反正我不要。” “成。那我就每天喂你一点。你要是不吃,就是还没原谅我,我就继续买,买到你原谅我为止。”樊祁抬手,把桌子上一堆的零食一件一件往抽屉里放。 “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毅力。” 不讲道理。 程恩恩皱起眉,却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樊祁对上她为难的眼神,摆出一个放大的笑容,把最后一罐旺仔牛奶拿起,打开,放到她面前。 “今天的。” “……” 接下来,樊校霸深刻地向程恩恩展示了他的毅力。 那罐牛奶她不肯喝,但之后的每天,樊祁都锲而不舍地带着一罐牛奶来学校,亲手打开,再递给她。有时候甚至还是温热的。 程恩恩再三表明自己真的原谅他了,被得罪的追着说原谅,倒是十分稀奇。 但樊祁充耳不闻。 不止每天的“投喂”,程恩恩整个人都被校霸罩了。 譬如,每次收英语作业,总有几个人拖拖拉拉不肯交,收不齐又不好跟老师交差,程恩恩经常作难。但这种现象,在以高鹏未首的几个人像小弟似的跟在她身后,看到谁不交作业就一番威胁恐吓之后,迅速消失。 再譬如: 这周校园值日轮到一班,程恩恩跟陶佳文被分派到学校广场的区域。下午三节课结束,程恩恩没找到陶佳文人,便自己拿着扫把过去。 举办升旗仪式和校会的广场,面积不容小觑,虽然卫生保持得很好,一遍打扫下来也需要不少时间。 她弯腰刚扫了不到两分钟,便听哗啦啦一阵脚步声,接着手中扫把被人一把夺过去。 还是高鹏那几个人,每人手里都拿了扫把,哗哗哗就开始干活:“你去休息吧,我们来。” “不用麻烦你们了,我自己扫就行。”程恩恩这几天真是怕了这几个人了。伸手想拿回自己的扫把,对方不给。 “你自己扫半个小时也扫不完,交给我们五分钟给你搞定。” “让你休息你就休息嘛!” “对啊!” …… 七嘴八舌里有人说了句:“祁哥都发话了,我们怎么能让大嫂累着。” 然后几个人一起嘻嘻哈哈。 程恩恩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又无措又难为情:“你们别乱说话呀。” “行行行,大嫂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嫂不让说话听见了没,都闭嘴啊。” “……” 他们嬉皮笑脸的,程恩恩被闹得脸红尴尬,也不管自己的这块承包地了,转身就跑。 那天不巧的是,范彪刚好在门卫室跟保安侃大山呢,将这一幕目睹个正着。 程恩恩提前给他发了消息,说要打扫卫生,不用来接她,她自己打扫完再搭公交过去。但接肯定还是要来接的,范彪先把江小爷送了回去,来七中等着。 谁料想看到一帮小兔崽子调戏他“大嫂”。 范彪当时就怒从心中起,被保安拦了一下才没上去暴揍那帮小崽子。 “哎呀哎呀,都是戏嘛,何必当真。”保安大叔佛系地劝道。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位“女主角”跟幕后大老板江总关系不浅,但到底是怎么个“深”法,就不得而知了。 这部“戏”从一开始就处处都奇奇又怪怪,哪有演戏就只干演,连台摄像机都没有的? 没有导演,自由发挥,不少人都拿这份工作当天上掉的馅饼,有钱人钱多了没地儿花,烧着玩儿呢。 范彪撸了一把自己的头,骂了句粗话。 接着,瞧见一旁玩手机的另一个小保安,问:“你拍了?” 这里面的事儿是不准往外泄露的,来之前都签了保密协议,那小保安忙赔笑道:“就就拍着好玩,没发出去,我这就删了……” “发给我。”范彪拿出手机。 小保安:“……” 两人扫了二维码加了好友,范彪收到视频都没点开看,直接转发给通讯列表置顶的那个。 晚上照例有应酬,江与城坐车前往的路上,往江家去了一通电话。许明兰身体抱恙,到医院做了个小检查。 电话讲到一半,范彪的消息发过来。 “您好好休息,我大后天回去,带江粲过去看您。”江与城挂断,瞥了眼那条消息,没看。 过了几分钟,车抵达目的地,停下,又有一条消息进来。 还是范彪发的: -接到大嫂了 范彪话多,在他面前一向收敛,微信上从不发无意义的东西,要紧事直接电话联系。这段视频的上头两条,分别是两个月以前,和半年以前的。 方麦冬已经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江与城重新拿起手机,从对话界面点开视频。 不到两分钟的小视频,从一个男生夺走程恩恩的扫把,到她一跺脚又恼又羞地跑走,完完整整。 江与城退出,将手机收进口袋,下车。 商业酒会,主办方背靠政府,出席的都是政商界要人。江与城进门便有人认出,上前攀谈,一路寒暄下来,手里的酒杯不知换了几轮。他周旋其中游刃有余,面上不见丝毫异样。 酒会进行到一半,方麦冬正和人交谈着,瞧见江与城向洗手间的方向过去,眉头拧着脸色似不大好。跟身旁的人道了声失陪,正要跟过去,被江与城发觉,头也不回地一摆手。 十点多了,程恩恩刚刚洗完澡坐下来,打开《五年高考三年模拟》。 书桌上手机嗡嗡震动,她看了眼备注,接起,声音软软糯糯:“江叔叔。” 江与城“嗯”了声,一把嗓音沉得像缀了深海静谧的水。“还没睡?” “在学习呢。” 台灯造型简单到极致,有独特的设计感,手边是江小粲借给她玩的全自动橡皮和清理机,程恩恩伸手,今天第三次摸了摸。 “学习好玩吗?”江与城问。 在玩清理机的程恩恩缩回手:“不好玩。”哪有人用好玩形容学习的,学习本身就是一个枯燥的钻研的过程。 “但是有用。”她充满正能量地说。 听筒里传来一声低笑。 程恩恩莫名:“你笑什么呀,我说的是真的。” “学吧。”江与城的声调仍然低沉,但没了刚才的压抑感。“不准早恋。” 程恩恩的表情更奇怪了,这人是不是喝醉了,到处撒酒疯呢? “我没有早恋。” 江与城又一声“嗯”,“敢早恋,打断你的腿。” 说完便掐了电话。 程恩恩把手机从耳边拿开,一脸莫名其妙。 他是不是把自己当成江小爷了?这种亲爹的口吻…… 洗手间深色厚重的门被推开,有人进来,见到他又笑着聊上几句。江与城心不在焉地应着,目光落在镜子里,那张稳重褪去青涩、轮廓英朗的脸。 高估自己了。 16.第16章 参加运动会十二人十三足的,一半是走读生,训练时间不易调和,占用了上午课间操及中午午休的时间。 陶佳文还是在程恩恩右手边。 最外侧的人更需要紧跟内侧人的频率,所以尽管她与程恩恩结了两年的旧怨,不得不紧紧地抱在一起。上次的篮球事件,她真诚地向程恩恩道过歉,之后态度就和气了许多。 训练迟迟不出成果,体育委员这天有点激进,练了半个小时还不放人。等他一喊“解散”,十二人立刻变成泄了气的皮球,各自蹲下解绑带,一边叽叽喳喳地抱怨累和痛。 程恩恩的右脚也疼得厉害,解开绑带,拉起裤腿看了看,脚腕上一道一道的红痕。 “你没事吧?”陶佳文弯腰问了句。 程恩恩摇头:“没事。” 她起身正要与叶欣一起回教室,陶佳文又道:“恩恩,我能不能跟你说几句话?” 程恩恩停下脚步,有点疑惑,不知道她要跟自己说什么。 叶欣先走了,陶佳文吞吞吐吐地,目光也有些不自信的躲闪。程恩恩耐心地看着她。 “你想说什么呀?” 陶佳文心一横:“我想说,以前是我不懂事,嫉妒你每次都拿奖学金,才老是针对你。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能不能拿奖学金都是自己的能力,你看你也有失误的时候嘛,对不对。” 她故作轻松地笑了下,“我为以前做过的事情向你道歉,希望今后我们能冰释前嫌。” 程恩恩点点头:“好。” 她就是嘴巴毒,讲话不饶人,其实也没做过太过分的事情。 解决了一桩难题,陶佳文整个人都轻松多了,刚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就见戴瑶皱眉走过来。 “你疯了吗?原来可没这一段,你怎么擅自改了?和刘校长说了吗?” 陶佳文被她吓了一跳,把人拉到一边,低声说:“你小声一点。我就是个小人物,没必要惊动刘校长。她现在不在宿舍了,我的那一部分就没用了,没必要再继续演坏人啊,反正握手言和也讲得通。” “我看你是看人家来头大,不敢得罪吧。” “其实也有啦。不过我觉得她人挺好的,做朋友也不错。” 戴瑶嗤了一声:“别被表象懵逼,能做女主角,一定不是省油的灯。” “你也别入戏太深。”陶佳文随口劝了一句。 程恩恩去卫生间洗了洗手,回教室时,午休刚结束,来来往往的人有些多。她推门进,刚好里面有人出,跑得太快直接撞上来,她闪避不及,肩膀在门框上磕了一下,背后也撞了人。 “啪——”一声,玻璃清脆碎裂。 程恩恩捂着肩膀回头查看,耳边正响起女生尖锐气愤的:“干嘛呢?” 是戴瑶。摔碎的是一个玻璃杯,水撒了满地。 男生说了声对不起,便飞快地溜走了,仿佛这一地狼藉与他无关。 “对不起啊。”这杯子经常见戴瑶拿在手里。程恩恩很抱歉,背上湿了一片,顾不上查看。 “没长眼睛吗真的是,”戴瑶心疼地看着地上的杯子,意料之中的很生气,“你是故意的吧,走个路好好地也能撞,你怎么不去撞墙?” 戴瑶是张扬的性格,人也漂亮,跟九班那几个小太妹关系很好,也是得理不饶人的典型。战斗力比陶佳文高至少两个level。 这次确实是自己理亏,程恩恩心里不过意不去,再次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刚刚是和别人撞了一下。对不起,我会赔给你的。” “你本来就应该赔好吗?”戴瑶怒气冲冲地喊。 程恩恩态度良好地点头:“是。” 一拳打到棉花上,戴瑶翻了个白眼。 那会儿樊祁没在教室,回来时程恩恩正在用纸巾擦背上的水。 “怎么了?”他问。 程恩恩没说。这个人最近热衷于“罩”她,她不想惹事。 上了两节课,樊祁不知从谁口中听说了下午那一幕。 最后一节英语课,程恩恩正要去办公室取作业,就见他那一帮忠实的小弟忽然向教室左后方哄过去,把中午撞了她的男生凌空抬起,驾着就往走廊上蹿,土匪打劫的队伍伴随着男生的“救命”呼喊,眨眼消失在楼梯转角。 程恩恩:“……” 她起身时,樊祁已经自动站起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程恩恩走出去,又停下,拧着眉头说:“你能不能不要再这样了?” “什么?”樊祁微微低头,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就是刚刚,”程恩恩指了指门口,都不知该怎么描述了,“他们……” “哦,”樊祁眼皮都不抬,“他们就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 英语课上完,就该放学了,程恩恩正收拾书包,戴瑶拿着手机走过来,屏幕上是某宝的界面。 “我选好了,这个杯子。” 樊祁还在位置上,抬头瞟了一眼。 那是一个日式手工创意玻璃杯,底部像星空一样漂亮。程恩恩看了看,价格六百多,这是把她当冤大头了吗? “这个比你的杯子贵太多了。” “是你说的要赔,现在又想反悔?”戴瑶咄咄逼人。 旁边也有女生在凑热闹:“你的杯子不是才买的三十多,哪有这么贵?” 戴瑶气场一点都没弱,振振有词地怼回去:“我和那个杯子有感情了啊。感情能用钱来衡量吗?” “……” 我和我的钱也有感情啊。程恩恩想到自己账户里可怜的余额。 “反正我就要这个。”戴瑶把手机拿起来,转身要走,脚底下被什么铬了一下。 “别动。”半晌没出声的樊祁忽然开口。 戴瑶下意识顿住,樊祁起身,蹲下来,盯着她的脚说:“挪开。”戴瑶愣了愣,抬起脚,露出下面黑色镀金的钢笔。 樊祁抽了张纸巾,把钢笔捏起来,举到她面前:“怎么赔?” 不知谁瞥见了笔盖上的白色六角形,小声说:“万宝龙,要好几千吧……” 戴瑶抿了抿唇,没说话。 “我和这只钢笔也有感情了,”樊祁把钢笔放下,“刚好,就按你二十倍的倍率赔吧。” “你这是要给她出头?”戴瑶脸色古怪。 樊祁“啊”了一声,手撑在桌子上,“她是我罩的,有意见?” 戴瑶是翻着白眼走的,程恩恩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跟樊祁说声谢谢,但结合他最近的表现,也说不出来。 背着书包闷闷不乐地下楼。 黑色宾利开进校园,十分嚣张地停在教学楼下,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 身长玉立的男人站在车旁,身边陪着的是刘校长。 “小程同学最近进步很大,数学小测验比上次提高了六十分呢。”刘校长的口吻之激动,让人完全想象不到提高六十分的结果只是八十,连及格都不够。 人到中年免不了透出油腻感,更衬托身边人的器宇轩昂。 江与城漫不经心地整理着袖子,目光落在楼梯口。程恩恩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视野中,书包规规矩矩地背在肩上,只是今天看起来似乎心情不佳,肩膀微微耷拉着,低头冲着地面,不知在思考什么,完全没注意到校园里引起轰动的那辆豪车。 走路慢吞吞,身上没有平时的朝气和活泼劲儿。 江与城眉头轻轻动了一下,视线转向刘校长:“进展到哪儿了?” “啊?我想想,”刘校长摸着头认真思索,“应该是和同学闹矛盾我记得……哎对了,是弄破了别人的杯子,那女同学不讲理儿,讹她六百块呢。不过小程同学自己有原则,没让人讹成。” 江与城问完那句,就重新看向了程恩恩,看她闷着头,快走到跟前了还没看到他。 刘校长笑呵呵叫了一声:“小程同学。” 程恩恩这才抬头,正要问校长好,瞧见了立在他身旁、西装笔挺的男人。视线上移,是一张帅的不动声色的脸。 “江叔叔,你回来啦?”她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说话的声调透着一点点丧气。 刘校长特别没眼色,一副幼儿园老师的甜腻口吻:“今天在学校开心吗?” 程恩恩:“开心。” 说话时表情和语气都毫无波动,甚至能看出敷衍,开心个鬼。 江与城收回视线:“上车吧。” 开车的是司机老张,除此之外车上便只有他们两人。 江与城气场太强,程恩恩待在他身边总是紧张,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拿着手机在某宝上搜索公鸡杯。 图片五花八门,价格倒是差不多,最贵的也就三十多。 程恩恩有点郁闷,她是真心感到抱歉,想弥补,即便戴瑶要贵一些的,也在情理之中,但她看上的那个实在太贵了,别说是她一个月的生活费还多,她现在根本拿不出。 但若是不给买,戴瑶肯定不满意,还会埋怨她。 她两手捧着手机,垂眉耷眼地滑动屏幕,根本不知道身旁男人的目光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她今天的状态与之前不同,低落太明显,像是有块乌云罩在脑袋上。 江与城看着她,眼底幽黑深沉,看不出情绪的浓淡。 距离车祸的发生已经过去两月有余。她在潜意识里给了自己这样的身份,他便如她所愿,为她建造一个属于她的“世界”。 即便离婚的时候她恨他恨得入骨,他仍希望她开心。 但今天,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里,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他也无法参与。 她将他摒除在这个世界之外。 她不希望他参与。 这个发现让江与城从心底漫上来一丝悲凉。 全程的沉默和逐渐压抑的气氛,结束在宾利抵达津平街公寓停车场。 江与城下车,率先走进入户大堂,迈入电梯。他仗着腿长步子迈得大,程恩恩一路小跑才跟上。 到家他便进了书房,吃饭时也没出来。 今天阿姨做了中餐,一手厨艺三口便抓住了程恩恩的胃口。吃完江小粲抱着她的手机打游戏,程恩恩往书房看了几次,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敲门。 她叫了声:“江叔叔?” “进来。”江与城的声音从门内传过来,因为实木门板的阻隔少了几分真切。 程恩恩轻轻推开门,也没进去,站在门口说:“你不吃饭吗?待会儿饭菜要凉了。” 虽然她现在还是有点怕江与城,但人家待她挺厚道的,秉着回报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江与城坐在办公桌后,闻言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头都不抬。 程恩恩看他正在忙,便关上门,没再打扰。一直到她给江小粲辅导完功课,也没见他出来吃饭。 程恩恩是每晚都要学习到一点的。以前是十二点,后来接了这份工作,便往后延迟一个小时。 她的数学遗忘得太彻底,重新学习的过程很慢,只能更加用功。 一点她准时合上《五三》,准备休息之前,打开门,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灯还亮着,里面的人似乎还在工作。 程恩恩不仅咂舌,好辛苦啊,刚刚出差回来,还要工作到这么晚。看来有钱人的生活也不容易。 她思忖片刻,去厨房热了一杯牛奶,端到书房,再次敲门。 门虚掩着,一碰就开了。办公桌后没人,她探头看了看,见江与城站在窗边,已经换了身衣服,黑色的针织衫没西装那么板正,到更显出宽肩窄腰的身材了。 他右手食指与中指间夹着支烟,已经抽了一半,程恩恩走进来便闻到了烟味,皱皱鼻子。 “江叔叔,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怎么一点东西都不吃?” 江与城回头,烟雾散去才露出那双狭长的眼睛,眸色太浓,太深邃。 程恩恩仍然是不敢直视的,把牛奶递过去:“我给你热了牛奶,你喝一点吧。” 江与城不动,也不接,就那么高深莫测地看着她。 程恩恩举了一会儿,只好弯腰放到窗下很有设计感的小几上。气氛太尴尬,她放下就转身低头往外走。 走了两步,又停下,没忍住皱眉说: “这么晚不要抽烟了,一身味道怎么睡觉啊。” 说完就跑。 回到房间觉得自己身上也染上烟味了,又洗了遍澡才睡觉。 书房门大开着,空空荡荡的走廊,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几分钟。 江与城把手中快要燃尽的烟摁在烟灰缸里,望向窗外浓浓夜色时,眼前闪过的却是以前她气呼呼的骂: “你一身烟味,让我怎么睡觉啊?” 17.第17章 程恩恩清早起床时,父子俩已经在客厅了,江与城姿态闲适地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江小粲整个人跟小树袋熊似的盘在他腿上,瘪着嘴巴: “今年都没有人给我准备糖果,太惨了呜呜……” “别人都有装扮,就我没有,太没排面了呜呜……” 江与城揪着领子把熊提起来,丢到沙发上:“你三年级了,不是幼儿园。” 江小粲抱着自己的小身体泫然欲泣:“我妈每次都帮我准备呜呜……” “……” 江与城微眯着眼睛盯了他半晌,拿出张卡:“别呜了。” “谢谢爸比!”江小粲的眼泪一秒钟收回去,美滋滋接过卡,从沙发上蹦下来。 路过程恩恩房间时,她正好开门出来,江小粲冲她一眨眼睛,两只手比成□□:“biu~” 程恩恩一脸茫然,捏着手指给他回了一颗心。 早饭依然是中餐,很丰富:鳕鱼粥,生煎小笼包、厚蛋烧、水晶虾饺,其他光下饭的小菜就五六道。 程恩恩胃口小,粥只喝了半碗就吃不下了,她放下勺子,刚要用餐巾擦嘴巴,对面一道眼风扫过来。江与城的表情明明没怎么动,但气压立刻就低了下来。她吓得立刻抱起碗,把剩下的一半喝了。 一早公司就有会,江与城比他们先出发。程恩恩跟江小粲吃完早餐一起下楼,将她送到学校,挥手告别时江小粲说:“放学早点出来哦,今天有活动。” 程恩恩回到教室,把给戴瑶买的新杯子放到她的桌子上。她最终买的是一个一模一样的公鸡杯,和一盒果茶,价值是原来杯子的两倍,这是她能做到的程度。 戴瑶今天来的较晚,发现桌子上的纸袋,打开一看,一脸不高兴地转向程恩恩。 彼时程恩恩正低头复习昨天的课文,没接收到她的瞪视;樊祁轻飘飘斜过去一眼,戴瑶才不爽地转回去。 程恩恩记得江小粲的叮嘱,提早收拾好东西,一下课便小跑出去。宾利已经停在校门外,今天的司机是小王。路上江小粲神神秘秘地不肯说到底是什么活动,一直到家。 电梯抵达顶楼,他背对着电梯门,张开手臂,笑眯眯地对程恩恩说:“准备好哦,三、二、一!” 伴随他声音落地,电梯门开启,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画面出现在视野中。 江小粲跳出去:“当当当~” 原本简约雅致的房子被装饰成万圣节的氛围,黑色的立体小城堡立在大厅中央,周围是一串串的南瓜拉花和骷髅头串灯,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南瓜灯,墙上也吊着一些,蜡烛的光在鬼脸的孔隙中闪烁,营造着恐怖气息。 万圣节布置不难,但将如此大的房子全部布置下来,不仅费时间,还烧钱。勤勤恳恳的范彪此刻正坐在地上,专心雕刻南瓜灯。 堂堂的黑社会大哥,做的全是哄孩子的工作。 江小粲是很贪玩的,原来他说的活动就是万圣节。程恩恩也喜欢,推开门发现自己房间也是一样的装饰,兴奋地搓了搓。 “喜欢吧?”江小粲把一个袋子递给她,“这是你的衣服,快去换。” 程恩恩开心点头,走进遍地南瓜灯的房间。 服装是吸血鬼造型,黑色立领大斗篷,背上还有蝙蝠小翅膀。程恩恩换好出来,发现江小粲装扮和自己是一样的,一只小吸血鬼。 他正蹲在地上,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化妆品,在脸上涂涂抹抹,非常之熟练。 程恩恩走过去低头看,发现他的妆已经化得差不多了。 “来,”江小粲咧着大红嘴冲她一笑,“我帮你化。” 出差几天,公司堆积的事务不少,处理完外头夜幕已然降临。 搭专用电梯下楼,江与城对方麦冬道:“不早了,你回去吧。” 总裁助理这个职位不好做,风风光光的背后是比别人多一倍的工作量。总裁有多繁忙,助理便也跟着有多忙。 方麦冬点头,离开前想起什么:“对了。”他拿出一封黑色请柬,浮雕的骷颅头很有质感。“陆家那位小少爷开万圣节party,送了请柬过来,小粲最喜欢这些活动,您可以带他去看看。” 江与城接过,随手搁到一旁。 司机老张将他送回公寓,江与城独自上楼,电梯门一开,往外迈的脚步微微顿了一顿。 一片漆黑里,只有南瓜灯诡异地亮着,立体环绕的恐怖音乐徐徐响起,黑暗中某处一片白色一闪而过。 江与城站在原地没动,阴森的背景音乐中,有极轻微的,轮胎从光滑地板滑过的声音。 他耳力敏锐,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一会儿,便见一个诡异的身影向自己飘来——黑衣白脸,快速逼近时确实很有惊吓效果。 江与城在那鬼影到达自己面前的前一秒,忽然抬手,按下墙上的开关。 灯光骤然亮起,装神弄鬼的身影无所遁形。 程恩恩本来就对“吓江与城”这个任务充满了忐忑与抗拒,被江小粲怂恿着直接推上平衡车,硬着头皮冲过来,哪料到他突然开灯。 自己被吓得尖叫一声,一个趔趄就从平衡车上往下摔。 江与城手一抄,将人拦腰抱下来。顺便抬脚将平衡车踢到一边。 养了一月有余,依然没能突破90斤的体重,他单手抱得轻而易举,轻轻一带,将人扣到怀里。 那腰细得,掌心下能清晰感受到骨骼。 程恩恩脸上被江小粲化得格外夸张,整张脸白惨惨,鲜红的血盆大口,眼睛是夸张的烟熏妆,眼角下还画了黑色的小十字,她自己照镜子都认不出来。 这下子一脑袋扎到江与城怀里,木质调的香水味,沉稳无声的气度。 扑鼻的味道让程恩恩脑袋一晕,慌慌张张地把脸从他胸口抬起来,然后,瞪着深色西服上那一片白,傻了眼。 “我、我……”她脸都红了,哆哆嗦嗦地不知是惊慌还是羞愧,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我不是故意的。” 江与城盯着她,没出声。 他眼形狭长,垂眸睨着人总显得清冷没有温度,但怀里却是温暖的。程恩恩意识到这一点,连忙仓惶后退。 江与城顺势松开手,抬眸,往左前方一瞥,一颗偷看的小吸血鬼的脑袋咻地一下缩回去。 几秒钟后,恐怖音乐停了,江小粲踩着另一辆平衡车,若无其事地滑出来,才两人身旁晃来晃去。 程恩恩拿了纸巾,诚惶诚恐地帮江与城擦胸口的衣服,一边道歉:“对不起江叔叔,我会帮你洗干净的。” 她不敢用力,擦得很轻,那力道一下一下地在胸口扫着……江与城捏住她的手腕儿,放下去。 程恩恩以为他生气,就跟个犯错的小朋友一样,捏着手站在那儿,耷拉着脑袋。 江与城往胸口扫了一眼,语气淡淡的:“就这样吧,挺好看的。” “……”程恩恩更羞愧了。 江与城看了眼飘来飘去的江小粲,又看向程恩恩,低声问了句:“想去party玩吗?” 江小粲立刻抢答:“想!” 程恩恩瞅瞅他,也跟着点头。 江与城转身又踏入电梯,看着还在傻愣的她:“过来。” 陆家有个吃喝玩乐样样精通的二少爷,和他那帮二世祖兄弟平时最喜欢开各种各样的party。两家交情不浅,江与城这儿又有个热衷参加party的江小粲,每次都被邀请。 他带着程恩恩和江小粲到达时,现场热闹非凡,布置得比江家更彻底专业,装扮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一路进来见了不少妖魔鬼怪,黑白无常和金三胖都有。 江小粲简直像一个找到组织的失落儿童,拉着程恩恩飞快地加入人群。 江与城一身西装在其中,反倒显得另类,他自个儿并不在意,径直走到自助餐桌边,捏了两块点心垫肚子。日理万机的总裁,到现在晚饭还没顾上吃。 倚在桌子上,香槟喝了半杯,江小粲气喘吁吁跑回来:“爸爸,看到小恩恩了吗?” 江与城直起身:“怎么了?” “我和她走散了。我看了个表演,一回头就找不到她了。”江小粲转头跑回去继续找。 程恩恩是个不折不扣的路痴,还有着每次都一定选错的任性方向感。江与城放下酒杯,大步跟上。 party太好玩了,程恩恩不亦乐乎,看到两个同样吸血鬼装扮的人不拉不拉地在交流,站在那儿乐呵呵地看了半天。回神时,发现江小粲不见了。 担心他一个小孩子走丢,程恩恩忙四处寻找。 人很多,孩子也不少,她穿梭来穿梭去,把自己给穿梭迷路了。 正寻找返回的路,无意间瞧见一个怪盗基德装扮的人,白蓝相间的礼服与帽子,银色金属框的单片眼镜,侧面轮廓很好看,真像一个从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 程恩恩没忍住多看了几眼。他右耳上也有颗痣。 那人似乎察觉,正和身旁的人说笑,忽然转头,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 偷窥被人发觉,程恩恩急忙挪开眼,继续找路。刚走出两步,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是那位怪盗基德。 正面更帅,二十六七的年纪,一种介于成熟与张扬之间的独特气质。 程恩恩个子小,又瘦,披着斗篷站在那儿,看起来就很小巧。 基德上上下下打量她,嘴角一勾,调笑道:“这是谁家的小蝙蝠跑出来了?” 程恩恩嘴都没来得及张,忽然被揪住后领整个人拖走。 江与城将她放到身后,高大的背影结结实实将她遮挡,嘈杂喧嚣的现场,他不轻不重的嗓音清晰地敲击耳膜: “我家的。” 耳朵好像被烫了一下,程恩恩抬手揉揉。 “哟,江总啊。”这口气听起来似乎是熟人,但与友好全然不沾边。 基德往江与城背后瞥了一眼:“那个是恩恩?怪不得我一看,就觉得哪儿眼熟呢。来,恩恩,我们来叙叙旧。” 程恩恩不禁奇怪,他是在对自己说话吗?可是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呀?叙什么旧? 她从江与城侧面冒出脑袋:“我不认识你呀。” “我是高致。”基德微微笑着说。 程恩恩认真地回忆了几秒钟,遗憾地摇头。高致脸上自信的笑容凝滞了一瞬。 “高中追过你呢,不记得了?” 江与城的脸色极淡,对这句话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惊讶。 程恩恩也许忘了,但是他还记得,当初这小子纠结一帮人在程家楼下声势浩大地告白,被程礼扬拿着棍子追出几里地。 程恩恩更加茫然,“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呀?” 有些东西是演不出来的,她说话的方式也是十七八岁的少女。但高致怎么看都觉得她就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不假。 他从胸口口袋中抽出一只钢笔,黑色镀金,万宝龙经典款。 “这个你也不记得了?” 江与城的目光停留在钢笔上,联想到前一日发生的事件,眉头微不可查地拧起。 “你摔碎了一个同学的杯子,被她敲诈,我帮你出的气,忘了吗?”高致兀自说着,“本来我都丢了,你捡回来擦干净消了毒还给我,我一直保存到现在……” 预感得到验证,江与城的眸色彻底转冷。 程恩恩还在震惊高致怎么会知道杯子和钢笔的事情,倘若她此时扭头看一眼,就会发觉身旁的人周身阴沉,压制的情绪已经濒临临界点。 18.第18章 程恩恩的肩膀被江与城直接扳了180度, 不容反抗。 “带她回去。”话是对江小粲说的,他的目光却紧盯着面前的高致,不辨喜怒。 那嗓音很沉,程恩恩是发觉他生气了的,被江小粲拽走也不敢说什么。 她的脑子里一团浆糊,完全思考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一走,高致脸上的笑也缓缓收敛, 他将钢笔插回口袋。 “这个不是恩恩吧。跟恩恩长得很像, 看那样子十八九岁?”他似笑非笑地挑起一边嘴角,眼中嘲讽意味渐浓, “怎么, 以前喜欢十八九岁的,现在还喜欢十八九岁的,你怎么那么贪心呢?” “与你何干。”江与城八风不动。 高致冷笑了一声:“那恩恩呢?你在外面养十八九岁的小蝙蝠, 恩恩知道吗?你把她置于何地?” 两人之间气氛紧绷,空气流动都僵硬。 江与城的姿态摆得很高, 无论是九年前,还是现在, 都从未将这个人放在眼里。方才几乎已经压抑不住的怒气,在程恩恩被带离之后, 已经被他不动声色地收起。此刻面对高致的,就只是那个纵横商场无往不利的江总。 “我们的事, 轮不到你过问。” 我们…… 高致邪肆一笑, 食指摸了摸下嘴唇。是啊, 人家夫妻俩的事儿,他一个外人置什么喙。 江与城无意与他周旋,转身就走的背影干脆和冷漠。 “你既然不珍惜她——” 高致在他身后提高声音,不甘也好,不爽也罢,都无意去掩饰,“当初何必和我抢?” 江与城皮鞋落地,转身,狭长眼眸不含丝毫笑意,轻蔑却如有形物质,夹杂在冰冷的嗓音里冒出尖锐的刺。 嘴角淡淡一扯:“和你抢,你配吗?” 江小粲没玩尽兴便被拖走,但今天一句话都不敢bb。因为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看出来他老爹生气了,还是那种暗火。 暗火比明火更可怕。江与城混迹商场多年,早就修炼了一副波澜不兴的脾气,他从不生明火,打也好骂也好,只要还跟你说话,那都是小事儿。但他的暗火,江小粲再皮,再有鬼主意,都不敢去招惹。 程恩恩对江与城的情绪也很敏感,准确来说只是对不悦敏感。大概是身为猎物的生存本能吧。 所以车上一大一小两只,都老老实实缩着脖子做鬼,不敢说话,用眼神交流: “你爸爸怎么了?” “不知道。” “那他为什么生气?” “这个就要问你了。” …… 到了家,程恩恩正要下车,身旁传来冷冷一声:“坐着。”她一僵,慢慢把屁股落回去。 江与城对江小粲道:“你先上去。” 江小粲留给程恩恩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乖乖下车。司机也识趣地下去。 车门开了又关,砰地一声,开启车厢内幽密压抑的沉默。 江与城叠着腿,眼睛在昏暗中幽幽难辨。但程恩恩甚至能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压力。 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沉重。 她有点扛不住,也摸不准这位大佬想干嘛,如临深渊地坐了半晌,战战兢兢地问:“江叔叔,您怎么了?” 是的,她害怕到用了“您”的尊称。 江与城不说话。 程恩恩生平第一次发觉,目光也是一种酷刑。这个酷刑持续了15分钟,她都憋得想上厕所了,对面的男人终于开口。 “你回去吧。” 程恩恩如蒙大赦,下意识问了一句:“你还要出去吗?” 江与城原本已经转开视线,闻言又转回来,盯着她的眼神比方才更深邃难懂。他嘴唇抿成一条薄线。 “不要再和我说话。再说一句,我可能就忍不了了。” 他声音低而压抑,仿佛在忍耐什么 。 是忍不住要揍她吗?程恩恩吓得赶紧从车上滚了下去。 看着江小粲睡下,程恩恩回房间洗了澡,坐在书桌前进行今日份的学习时,才听到外面客厅里传来动静。她没敢去看,盯着《五三》让自己专心。 大概是这几天在这里住得太舒服,完全忘记了要回自己家这件事,不过今天这莫名其妙的一出,倒是给她提了醒。 既然江叔叔已经回来了,明天给小粲粲辅导完功课,就自己回家吧。 次日一早,程恩恩醒来吃早饭时,江与城已经出门,家里也已经恢复原样。 他不在,气氛就没那么凝重了,江小粲也恢复本性,试图借口“丢了”偷偷留下昨天要来的卡,拉程恩恩下水帮他藏赃物。被程恩恩严词拒绝。 于是,上学的路上,这孩子一直在琢磨,怎么趁卡还在自己手里,尽快套现。 程恩恩一路上都在和他讲道理,口干舌燥。 江小粲大概是被感悟了,让小王在奶茶店停车,刷卡给她买了一杯奶茶。 程恩恩拎着奶茶进学校,在教室外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惊喜不已:“薇薇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段薇穿了一身休闲服,白色速干外套,黑色leggings,妆化得也淡,清爽精神,与之前正式精致的ol风截然不同。 “这是你们的生活老师,”老秦介绍道,“刚调来的。” 段薇笑着道:“其实来了几天了,你最近没在学校住,所以没碰面。” “真的啊?”程恩恩眼睛都亮了,“太好了,那以后可以经常见面了。” “对了,你最近是在做家教?”段薇问。 程恩恩点头,又心虚地看了老秦一眼,高三生出去找兼职其实是说不太过去的。老秦跟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 “那你最近都是住在学生家里?” “嗯,”程恩恩说,“不过家长已经出差回来了,我今天打算回自己家了。” 段薇笑了下,没再说什么。 但程恩恩回家的计划,没能顺利实现。 当天一直到她辅导完江小粲的功课,准备休息时,江与城依然在公司加班,未归。她不放心小孩子一个人在家,江小粲再适时地一撒娇,她自然就再次留宿。 第二天,她打定主意要走,在客厅等到江与城回来,已经将近11点。 他似乎很累,扯掉领带坐在沙发上,左手按了按太阳穴。听程恩恩说要走,他抬眼,“没车了,你怎么走?” 这个点公交已经停运,夜班车不直达,回家需要走20分钟的夜路。程恩恩抿了抿嘴唇说:“我打车好了。” 其实她不太舍得打车,但想一想自己如今也是月入五千的人了,打车还是打得起的。 江与城点点头:“最近刚出几起深夜打车遇害的案件,舆论很关注,风头浪尖,一般人不敢作案。”他口吻淡然,“只要不遇上那些了无生趣、抱着同归于尽心态的歹徒,把你拖到黄郊野外…… ——很安全。” 程恩恩都快哭出来了,小声说:“今天很晚了,我先不走了。” 江与城再次淡然地一“嗯”,“去睡吧。” 程恩恩立刻趿着小碎步跑回房间,心有余悸地关上门。 客厅陷入静谧,江与城坐在那儿,暖白灯光映照在眉宇间,疲态尽显,眼神依然是光线照不亮的幽深。 第三天,陪江小粲写完作业,到十点半见江与城还没回,程恩恩便自觉地留下来了。 她算是发现了,这人就没个按时回家的时候,可怜江小爷没有妈妈爸爸也不管,小小年纪就承受了太多。这让从小就没受过多少父母疼爱的程恩恩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杯子事件暂告一段落。 敲诈600块的杯子,本身就是剧本里的情节,戴瑶也不会真惦记,她讨厌陈恩倒是真的。 没什么理由,有些人可能就天生气场不合吧。她每次见到程恩恩,白眼都翻得很真情实感。 但这天傍晚,戴瑶在食堂吃完晚饭,回宿舍时,突然接到一通电话,让她到学校后门取快递。 这个以假乱真的七中不允许私自带其他人进入,订快递更不可能。戴瑶十分纳闷,一路小跑到后门,快递小哥将五个个头都不小的箱子推过来:“戴瑶是吧,签收一下。” 她签了字,单子上寄件人一栏却是空白,正想问问,快递小哥已经上车。 “哎你们不帮我搬一下吗?” 快递小哥摆手,挂了档一打方向盘走人。 “这么多我怎么搬啊。”戴瑶嘟囔一句,试着搬起一个箱子,还挺沉。 箱子的大小她一次只能搬一个,走到半路就走不动了,打了一圈电话叫来一个人帮忙,两个人又跑了两趟。搬到宿舍,地上已经无处下脚。她拿着剪子拆快递时,不少人闻讯来围观。 “你买的什么东西啊?” “不是我买的。”戴瑶说。 箱子打开,里头是50个公鸡杯。 “怎么这么多杯子?” 一帮人一愣,七手八脚把其他的都打开。无一例外,一共250个杯子,码得整整齐齐,玻璃质感不错,阳光下泛着细碎光芒,场面壮观。 现场沉默了片刻,有人弱弱开口: “你让程恩恩赔了你这么多?” “也太多了吧,这算下来有七八千了……” 戴瑶脸色变幻莫测。她刚才亲口说了不是自己买的,此时也不好再改口,倒显得好像是她真讹了程恩恩。 “大家拿走用吧,我也用不完。” 众人面面相觑,看她的眼神难免起了变化。 地方有限,两百多个杯子无处安放,戴瑶到处去送,大家都有所耳闻,很少肯收。送出去的寥寥无几,剩下的依然堆在宿舍,像是对她莫大的嘲讽。 方麦冬完成交代的任务,在露天咖啡厅找到江与城。 他站在露台,唇间咬了根烟,范彪帮他点上,他低头吸了一口,微弓的后颈线条也是极好看的。 “办完了?” “办完了。” 江与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范彪也点了根烟抽上。方麦冬在两人身旁站着,被动地吸着二手烟。片刻,他忽然道:“创作者从生活中取材很常见,恩恩也许只是用那件事做素材。” “就这一件事儿也够老子生气了。”范彪骂骂咧咧,比江与城还火大。 方麦冬当然能理解江与城的心情,不管从哪个方面,他的立场都与江与城一致。但该提醒的,他有责任提醒。 “您真的要插手?” 江与城垂眸,烟捏在指间,轻轻一掸,深沉的嗓音被烟雾缭绕,幽幽泛冷: “我能抢走一次,就能抢走第二次。” 19.第19章 运动会时天气很好。秋季气温越降越低, 这两天却艳阳高照,晒得人在阳光下眯不开眼。 程恩恩一到学校,在走廊上被戴瑶气势汹汹地叫住:“你什么意思呀?” 程恩恩茫然:“什么什么意思?” “我看你就是故意羞辱我的吧,原来的……”她及时收口,又愤愤道,“原来可不是这样的。” “你在说什么呀?”程恩恩一头雾水,“运动会马上要开始了, 我先去换衣服。” 她说着匆匆跑走, 戴瑶瞪着她的背影,咬了咬牙。 开幕式是最激情四射的环节, 各个班级的创意班服眼花缭乱, 走方阵时口号喊得惊天动地荡气回肠。 一班举牌的是腿最长的女孩子,经过主席台时,大家都像拼了命一般嘶喊, 程恩恩被气氛所感染,也跟着用力喊。 不知怎么一错眼, 隐约在台上看到一个熟悉的侧脸,来不及确认便一闪而过。 走完一圈回到班级位置, 放松了,才感觉到嗓子劈着疼。她朝主席台看去, 隔着整个操场的宽度,很难看清上面的人。 应该是眼花了吧, 这个时间江叔叔肯定在工作,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文科班男生少, 单人项目的金牌每年八成都被理科班包揽。但文科班现在有樊祁这个种子选手,去年就分别拿下了包括100米、1000米和跳高在内的五个金牌,风光无两。 100米短跑的预赛在这天下午,文科班这边几乎所有的女生都涌到赛道边,去加油呐喊。 程恩恩没有去挤,她有点紧张待会儿的比赛。 十二人十三足安排在四百米接力结束之后,十二个人被带领到比赛场地,一边热身,一边听着体育委员最后的打气和叮嘱。 陶佳文脸色有点白,在队伍最右边一直没说话。 程恩恩发现了,问她:“你不舒服吗?” “肚子有点疼,”陶佳文说,“没事儿。” 裁判吹哨进入准备,周围突然就全都兴奋紧张起来,程恩恩没来记得多问,弯腰缠绑带。 大家战成一排互相搭肩,屏息等待,发令枪一响,立刻在体育委员的节奏中向前冲,口号声气吞山河。 场地上六个队伍同时进行比赛,一班在最外围的赛道,前半程一直稳稳领先,节奏踩得稳健,整齐划一,夺冠希望很大。 然而,冲至赛道一半,齐头并进浑如一体的队伍意外发生断裂,右侧两个人轰然倒下,前进冲势突然中断。 身体完全失控,程恩恩猛地向地上栽去。 现场哗然。 怕什么来什么,关键时刻又给他掉链子!主席台上,一直紧盯着那边动静的刘校长懊恼地一拍大腿:“哎哟喂,怎么回事啊?江——” 一回头,刚刚还在身旁观赛的人已经疾步走至主席台边缘,手在地上一撑,直接从一米八高的台上跳了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陶佳文连声道歉,“我腿软了一下。” 旁边的人也在七嘴八舌地关心:“没事吧?有没有人受伤?” 一膝盖跪下去还是很痛的,程恩恩嘶嘶抽着冷气,抬头笑了一下:“没事。” 那强撑的笑脸写满坚强,江与城已经走到操场中央,急促的脚步顿在原地,没再向前。 停下来才发觉,掌心一层冷汗。 操场沸反盈天,他身处其中,周遭声音却似隔得很远。 想起三个小时之前—— 两个部门主管从办公室离开,他起身,从会客区回到办公桌。方麦冬敲门进来,一贯云淡风轻的脸上神色透着一丝古怪。 “前台来电话,一个叫高致的男人想见您。” 他若无其事,坐下来说:“不见。” 方麦冬跟他多年,办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当时难得迟疑。 “——他说,他已经知道您和恩恩离婚了。” 江与城看着不远处,程恩恩在身旁人的搀扶下挣扎着站起来,还将另一个摔倒的女孩子也扶起。 正在参加跳高比赛的少年拔腿朝那个方向跑,行至中途,与江与城隔着人群对上目光。 某些地方,他和高致确是有几分相似的。 江与城扯了一下嘴角,笑容意味不明。 程恩恩刚站稳,段薇就跑上前来,蹲在她身前查看她的膝盖。应该是破皮了,裤子被绑着无法掀起,但已经有血丝从布料渗出来。 “快跟我去处理一下。” “我没事,”程恩恩看了一眼旁边已经逼近终点的队伍,“比赛还没结束呢。” “你受伤了。”段薇面色凝重。 “不碍事的,”程恩恩却很犟,语气隐隐焦急,“薇薇姐,你让我比赛完再说。” 段薇只好退到一边。 比赛有比赛的精神,尽管其他队伍正在相继冲过终点线,最后一名的结果已然写下,他们还是立刻重振旗鼓,重新喊着口号奔跑起来。 等到比赛结束,程恩恩解开绑带,拉起裤腿看了一眼,果然是擦破了,两个硬币大小的创面。脚腕上也是被勒出的红痕,在白皙的底色上格外显著。 其实只是小伤,过几天自己就好了,但段薇坚持把她带去清洗伤口,擦了药,叶欣陪着。 从校医室出来,两人一块儿去帮大家买雪糕。 这个季节吃雪糕的已经不多了,但一到运动会生意总能回暖,小卖部新批发了一批雪糕回来。 三十多个女生一人一个,她俩拎了两袋子货,开开心心地往回走。 快到操场门口,瞥见路边树下那一道颀长身影,程恩恩才发现之前不是自己眼花。她脚步一转,朝那边走去。 江与城身边站着段薇,两人正在说话。 程恩恩意外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江叔叔,薇薇姐,你们认识啊?” 段薇笑着答:“工作上的事。” 程恩恩:“哦。” 心想这个世界真的好小啊,她认识的人互相都认识,还有些不认识的也认识她。 “那我先过去了,你们聊吧。”当着她的面,段薇表现不明显,语气中仍藏着几分恭敬。 叶欣站在程恩恩身后,只是很客气地向江与城颔首,没有主动攀谈。 她对江与城还有印象,那天班会课强势而瞩目的出现,一看便地位不凡的气场。女生们私底下没少八卦,这人跟程恩恩之间到底是何关系。 头顶的树荫遮去不少阳光,缝隙中投下斑驳光影,江与城两手插着口袋,站在那儿,放松的姿态也挺拔有型,语气听起来比平时轻缓三分。 “买的什么?” “给大家买的雪糕。”程恩恩晃了晃手里的袋子。 江与城的视线落上去。 程恩恩动作一停,猛然意识到,她买了这么多雪糕,按理说怎么都应该请人家吃一个的吧?毕竟江叔叔给了她一份工作,还给了她很多照顾。 但这些一人一份,都是有主的。 程恩恩内心挣扎很久,把自己咬了咬牙狠了狠心才买的四块五的甜筒拿出来,递给他。 “这个请你吃。” 心里却侥幸地想,他们这样的人,应该不喜欢吃这种东西吧? 她的不舍得都刻在脑门上了,江与城瞥了她一眼,从善如流地接过,连谢谢也不说。 程恩恩有点小小的失望,但请他吃还是心甘情愿的。她正想和叶欣一起走,听江与城道:“陪我待会儿。” 程恩恩只好把手里的一袋雪糕交给叶欣。她把江与城领到看台,这个时间大部分人不在赛场上比赛,就在赛场上为别人加油,看台上人不多。 露天的椅子难免有灰尘,江与城并未表露出嫌弃,程恩恩却飞快用自己的校服袖子在凳子上蹭了蹭,对他说:“江叔叔,你坐这里。” 江与城看了她一眼,坐下。慢条斯理地开始剥甜筒的包装纸。 “你怎么过来了呀?” 上次他来,程恩恩以为他有个孩子在这儿念高中呢,江小粲听说的时候都快笑疯了,告诉她他们家就他这一个小爷。 “过来看看。”江与城漫不经心答。 包装纸撕掉一圈,露出一截金黄酥脆的甜筒,和上端抹茶绿的冰淇淋与巧克力。 江与城将冰淇淋举到嘴边,咬了一口。 程恩恩直勾勾地看着,她好久没吃了。 太甜太腻。江与城一贯不爱吃这些玩意儿,尝了一口便丧失兴趣。 “受伤了?”他问。 “嗯,膝盖蹭破皮了。”程恩恩说,“小伤,不严重的。” 擦伤虽然轻,但是很痛,她以前娇气得摔个跤手蹭破一点点皮,都要哭唧唧撒娇好几天,现在倒是懂事了。 江与城垂着眼,又问:“疼不疼?” “不疼。”程恩恩的视线盯着他手,就没挪开过。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她瞅着江与城手中再也没动过的甜筒,眼睁睁地见冰淇淋慢慢地变软,有了融化的征兆。 她叫了一声:“江叔叔。” 江与城侧眸:“嗯?” 程恩恩压根没看他,目光胶着在他手中的甜筒上,纠结的眉头一边写着心疼,一边写着想吃。 江与城看着她,指间捏着甜筒转了转。 “你还吃吗?”程恩恩终于没忍住问。 20.第20章 望眼欲穿的小模样, 叫人忍俊不禁。 江与城眉梢微微一扬,慢慢将甜筒递过去。程恩恩立刻就接过来,一点儿也没个嫌弃他的意思,张嘴就是一大口。 无论是深思熟虑忍辱负重,还是自然而然毫无防备,江与城这几天心里窝的那股暗火,都被她这一口, 彻彻底底地取悦了。 他看着程恩恩飞快舔了一圈, 把快要化掉的冰淇淋舔得干干净净。眉间愈发舒展,长腿一抻, 侧身微微后仰, 姿势都透出愉悦。 程恩恩吃得专心致志,压根儿没察觉到身旁人的情绪变化。 手机响了一次,被江与城调了静音搁置一旁, 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方麦冬在公司焦头烂额, 一堆事情急等处理,找不到人;他想破头大概也猜不到, 自家无良老板正倚在中学操场的看台上,晒着太阳, 看人家女孩子吃冰淇淋呢。 工作日抽出大半天功夫来看一场运动会,于江与城而言实在是件难得的事情。 上一次类似的场景, 已经是九年之前。 程恩恩高三运动会, 报的就是十二人十三足, 听起来跟条蜈蚣似的。她是个小懒鬼,不爱运动,八百米都不及格,除了这种集体项目,没一个擅长的。 她非要他来看比赛,不答应就闹脾气,他推了一天的工作过来,看完她比赛,还要陪她看别人比赛。 那个时候她的人生,他明明有参与。她拉着他,高调招摇地逢人便介绍:“这是我男朋友哦。” 但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把他剔除得干干净净。 程恩恩吃完一支冰淇淋,没带纸巾,舔了舔嘴唇。江与城拿出一张格纹方巾,递过来。 程恩恩摇头,又舔了一遍嘴巴:“不用。” 这帕子一看就很贵,她觉得自己的嘴不配使用。 手机锲而不舍地亮起第八次,江与城终于拿起,接了电话。那边不知说了什么,他不慌不忙地应了几声,最后道:“这就回来。” 程恩恩也急着回去呢,刚才比赛失利也有她的原因,心里过意不去,一听这话就迫不及待站了起来。 江与城就只当没看出她的“不愿奉陪”,他这会儿心情好。 挂断电话,往她膝盖上扫了眼:“别乱跑乱跳,好好养伤。” 程恩恩觉得怎么每个人都把自己当个一碰就碎的瓷器呢,这点小伤哪有那么严重呀,不过还是乖巧点头。“知道了。” “不想看比赛就早点回去,让小王来接你。” 程恩恩继续乖巧点头:“谢谢江叔叔。” 江与城人一走,她立刻就从看台上跑回自己班级。人依然稀稀拉拉的,戴瑶跟几个女生坐在一起,瞥见她阴阳怪气道:“还好意思回来啊?害大家比赛失败,还有心情陪男人聊天呢,继续聊呗,回来干嘛?” 这话里全部是针对自己,她最近一直这样莫名其妙,程恩恩决定不搭理。 她扭头找叶欣,陶佳文刚好回来,接了一句:“其实是我没跟上,摔跤了,把恩恩拖倒的。” 戴瑶另辟角度:“那不还是她没带稳你。” 叶欣报了三千米长跑的项目,已经在赛道做准备了。程恩恩搜寻到她的身影,正要过去。 背后戴瑶还在嘀咕:“数学那么差,还好意思当自己是学霸,以为自己多牛呢,下周期中考试,你看她怎么打脸。” 程恩恩脚步顿了下,继续往前走。 戴瑶说什么她其实不在意,但成绩这个问题,戳中她的心事了。 运动会结束后是周末休息,刚好赶上江与城又出差两天,她便继续留在江家。 每天陪江小粲写完作业,除了吃饭,其他时间都埋在房间里看书做题。江小粲见她那么刻苦,就放弃了自己早早制定好的游乐园的计划,拿着她的手机窝在她房间的床上打游戏。 程恩恩是不大愿意让他玩手机的,但他一撒娇耍赖,她就扛不住,起初还盯着些,担心他沉迷,后来发现小伙子自己有分寸着呢,玩一个小时自己就放下了。 江与城这趟出差回来之后,下班回家的时间早了一些,那晚辅导完江小粲的功课,九点,程恩恩便提出要回家。他没说什么,亲自把她送回家。 程恩恩被呛人的烟味儿折磨地一夜都没睡好,更别说学习了,第二天一早起来眼睛疼,一整天都在流眼泪,上课大受影响。 她学乖了,打定主意厚着脸皮住在江家,等到他们赶她走的时候,再走吧。 期中考试前一晚,她看书到两点,还在跟一道题过不去,怎么都做不出来。大约是临近考试的压力,她一急,又想哭。 江与城推开门时皱着眉:“几点了还不睡?” 他换了家居服,黑色的羊绒衫柔软贴身,平时精心打理的背头刚刚洗过,带着一点点水汽,蓬松自然,人看着都比平时显得年轻随意了。 程恩恩小眉头皱巴着,声音有点委屈:“这道题不会做。” 江与城默了半晌,走进来,拿起她桌子上的卷子。 立体几何,一个路痴的空间想象能力能好到哪里去,这一直是她弱项中的弱项。以前缠着他给她补习时,一道题讲八遍都不会,他都没生气呢,她还发脾气,振振有词:“这是平面的卷子,谁能看出来立体嘛。” 程恩恩起身把椅子让给他,神色颇有几分狗腿子的讨好:“江叔叔,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吧。” 江与城坐下,看着题:“嗯。” 程恩恩立刻跑出去倒了杯温水,放到桌子上,然后乖巧地站在他一步之外。 “原点选错了。” 江与城看了一遍题目,就知道她错在哪儿了,拿起笔,在已经被她画成乱七八糟的图形旁边,重新画了一个。也不知是什么技能,线随手一画就是笔直的,三两笔完成,和原先那个跟复制粘贴似的,角度都吻合。 程恩恩叹为观止。 “证明一条线平行于平面的一般思路,先证明它与平面法向量之间的关系。” 程恩恩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 “以a为原点建立坐标系,这这条线的向量列出来,”他在纸上写下几个字母,“先求出平面scd的法向量。” 他点到即止,把纸放到程恩恩面前。 程恩恩走上前,弯腰按照他的步骤在纸上作答。 其实是一道很简单的题目,但她的脑筋有时候就别在某个地方转不过来,江与城的两句话,一下子将有用的信息抽离出来,后面的他没有说,她自己思考着,思路理通,顺利地将证明过程完成了。 她没注意到自己靠得太近,江与城的注意力也早已不在那张纸上。 她洗完澡才开始学习的,头发散着,这会儿也干透了,残余一点湿润的气息。睡衣料子轻软,贴在她身上,弯着腰,骨骼的轮廓若隐若现。 江与城靠在椅子上,身体侧着,右手一抬放在桌沿,便将她虚虚圈在那一块地方。 程恩恩毫无所觉,被“答出这一小问,下一小问也迎刃而解”的激动心情笼罩,美滋滋地继续往下写,还充满小得意地说:“这个我也会了。” “嗯。”江与城声音也轻,漫不经心的调子夸:“聪明。” 他这一夸,程恩恩觉得自己实在不敢当,直起脑袋说:“我一点都不聪……” 尾音消失在相隔十厘米的对视里。 江与城一动不动望着她,眼底是静谧而深邃的。 她猛地往后退,腰撞上江与城的手臂。 他不动声色收回,一派镇定的样子太正人君子,仿佛只是不小心的一撞,程恩恩迟钝的神经便理所当然没有多想。 只是觉得空气有点热,安静得好像过分了。 “你用的什么沐浴露?”江与城若无其事地问。 “啊?”程恩恩愣了愣,下意识拉开上衣闻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小粲的。” 她房间的沐浴露太香了,很浓郁,小粲的是儿童牛奶沐浴露,她还挺喜欢的,他很大方地送了她一瓶。 傻不拉几不知避讳的动作让江与城眸底暗了暗,所有的波动又自行敛起,淡淡道:“怪不得。” 一股奶味儿。 胆小如鼠总是如履薄冰的程恩恩就怀疑,他是不是因为自己抢他儿子东西,不满意了,忙说:“我以后不用了。” 江与城没说话,起身走了。 不满意谈不上,这味道是柔软香滑,但闻着太嫩,让人有犯罪感。 21.第21章 这次考试, 程恩恩的心态比上次稳了许多。 当时的恐慌, 来自发现自己遗忘了大量内容,这一个月以来的复习, 成果她心中有数, 已经找回学习状态, 文综遗忘的知识点也像老朋友久别归来, 只有数学是个调皮鬼,似乎打定主意要要和她永别。 最擅长的语文和英语发挥稳定。这次的作文题目角度新奇, 周围不少人愁眉苦脸冥思苦索, 程恩恩看到题目的一刹那,脑海中清晰的大纲框架已经罗列出现。 数学就没这么从容了,她做题慢, 十二道选择题就用去大半时间,还有两个计算不出先空着。写完填空题翻面,她看到第一道几何题, 愣住。 和昨晚上那道如出一辙, 是一道变形题,数据和图案有细微差别,但万变不离其宗。 考试遇到原题,是一件和“中彩票”一样让人开心的事。昨天的记忆还热乎着,程恩恩高高兴兴地把答案写了出来。 后面几道就没那么幸运了, 不是原题, 也有些难度。所剩时间不多, 她思考速度慢, 铃声响时,还有两道没来得及看。 比上次的一片空白总归是好看一些,交了答题卡,程恩恩立刻翻开课本去查刚刚没想来的公式。 相较于她的紧张,樊祁的时间相当富余,做完题,还转了三十分钟的笔。 程恩恩默记完公式,直起头时发现樊祁在看她。 “蠢货。” 程恩恩一愣:“你为什么骂我?” 樊祁啧了一声,手里的笔在桌边敲了敲:“我卷子在这儿挂了半个小时,你不会看吗?” “我不看。”程恩恩低头去找下一个定理。她才不抄答案。 樊祁放下笔站起来:“说你蠢还不乐意。” 程恩恩把几个不熟悉的知识点复习一遍,教室里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她正收拾书包,在走廊上和几个小姐妹说话的戴瑶忽然走进来,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往她桌子上一丢。 程恩恩低头看,粉红色的信封,还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 “这是什么?”她疑惑地抬起头。 “你自己看呗,问我干嘛,又不是我给你写的。”戴瑶一副不乐意搭理她的语气,跟几个小姐妹一起离开。 时间不早了,程恩恩匆匆把信封把书包里一塞,跑出门。 楼梯上遇到女班长,见她便道:“程恩恩,明天晚上我们班跟七班聚会,别忘了啊!” “知道了。”程恩恩停下脚步,冲她挥挥手,“明天见。” 天有些阴沉,但她心情不错。今天考试比自己预期中好,学习不能一蹴而就,一点一点进步她就很满意了。 出校门时,来接她的车刚刚好抵达,程恩恩小跑过去,书包上在肩膀上一荡一荡地。 打开车门,先看见的却不是江小粲,而是一身深灰色西装的江与城。他手里正拿了一份财经杂志在翻,抬眼便瞧见程恩恩眉梢眼角压不住的飞扬。 “今天有什么好事呀?”江小粲也看出来了,笑着问。 程恩恩把书包从背后摘掉:“今天数学遇到原题了,昨天才做过的,我做出来了!” 江小粲的激动演得毫无痕迹:“这么棒?” 有人理解自己的心情,程恩恩更高兴了,“幸好昨晚江叔叔给我讲了。” 她脸颊泛着点红润,眼睛都是亮晶晶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江与城瞧着她:“这么开心?” 程恩恩点头:“嗯!” 他放下杂志,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好整以暇地问:“怎么报答我?” 她是拿了薪水来给小粲粲做家教的,江叔叔却还给她讲题,程恩恩心中充满感恩,但思索半天,也没得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那么有钱,什么都不缺,程恩恩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是他想要而得不到的。 于是她一脸认真和诚恳地问:“江叔叔,你想要什么啊?” 她的眼睛太天真,干净得不掺杂一丁点其他含义。 江与城看她半晌,淡淡收回目光:“先欠着吧。” 江小粲昨晚睡得早,不知道原来这两个人背着自己还偷偷“补习”过,一双眼睛机灵地转了转。 在江家待的时间长了,程恩恩见到了做饭的蔡阿姨,胖胖的很和善,话不多和很少逗留。但厨艺顶呱呱,菜式每天都不带重样的,而且尤其擅长酸甜口儿,很合程恩恩的胃口,她在江家吃饭时,食量比学校大多了。 主要是每次蔡阿姨给她盛的饭都很实在,程恩恩不好意思剩下。 今天有道红烧肉,程恩恩觉得味道很不错,但她对面的江小粲只尝了一口就说:“没你做的好吃。” 饭桌上总共就三个人,只会做泡面的程恩恩便想当然地认为,这个“你”是指江与城,一边将夹起的肉放进口中,一边心中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里写着赞赏。 作为一个大哥式人物,会做饭太加分了。 没人出声。 江小粲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句脱口而出的话,一切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 饭后江与城接了一通电话,便进了书房,程恩恩照旧主动收拾餐厅,半个小时和江小粲一起坐在书桌前。 她一打开书包,一股香味飘出来,江小粲吸吸鼻子,立刻打了个喷嚏。 “什么劣质香水。” 程恩恩这回才记起这个奇奇怪怪的信封,从书包里拿出来,疑惑地拆开。 江小粲立刻把脑袋凑过来。 程恩恩将折了两折的信纸打开,花哨的底色,一看就是男生的字迹,除了丑,就只能用骚包来形容了。 【亲爱的可爱的恩恩同学: 你好!我是七班的xxx……】 这人的字写得太飞,三年级的江小粲能认出的有限,看起来有点吃力。程恩恩的视线正要拐向第二行,听到耳边他一字一顿地念: “人生,到底有多少相遇?惊艳了时光,温暖了岁月,丰盈了文字。又有多少回眸,含情脉脉,让你我依依不舍……” 情书?! 江小粲的眼睛顿时瞪成铜铃。 这年头还有这么老土的东西吗?不是……哪个不开眼的东西竟然敢给他妈写情书! 程恩恩也反应过来了,当着小朋友的面,脸一热,立刻想把信纸合上:“你不能k……” 音还没发完,江小粲已经劈手将信纸从她手中夺了过去,拧起冷酷的小眉头,继续往下读: “——遇到了你,我信了情,信了缘,也真实的体会到了爱的滋味。” 江小爷做了一个呕吐的动作,这文绉绉酸不拉几的东西,肯定是百度的,写个情书一点诚意都没有! 程恩恩有点羞耻,伸出手:“你还给我。” 江小爷心头冒火呢,不给,继续看:“思念那么深,那么真——呕……” 程恩恩不禁脸红,害怕外面的人听到,小声说:“你别念了好不好?”一边伸手想要拿回来。 江小粲抓着情书就往外跑:“老江!你快来看!” 被小朋友看到也就是有点羞耻,要是被长辈看到,那就太尴尬了!程恩恩一听他喊,这下真急了,慌忙去追他。 “你还我!” 江与城正坐在客厅,手里拿着电话,江小粲灵活避开程恩恩的围追堵截,小腿迈得飞快,蹿到沙发前把信纸往他胸口一拍。 “小恩恩又有追求者了!”他大声喊。 江与城正在交代公事,因为他的吵闹微微皱眉,将信纸拿起,垂眸扫了一眼。 程恩恩的脸瞬间红成一颗番茄,气急败坏地朝他跑去:“你别看!” 一着急拖鞋脱落绊了脚,身体往前一栽。 不偏不倚,整个人冲着江与城的怀里就扑过去。 空气都静了。 江小粲站在沙发背后,一张小脸也变成静止。 江与城的手机险些被震掉,他眼皮跳了跳,低声说了句“待会儿再说”,迅速挂断电话。 程恩恩的膝盖跪在地上又磕了一下,所幸有地毯垫着,不太疼。脑袋也砸到江与城胸口,挺重的一下,她自己头都晕了晕,人家肯定也被砸疼了。 “对不起。”她忙不迭道歉。 江与城表情有一丝怪异,盯着她三秒钟,眼皮跳了跳,说:“把你的手拿开。” 刚才一跌,手本能按在了他腿上,程恩恩忙撑着自己站起来,顶着一张大红脸道歉:“江叔叔,我是不是撞疼你了?” 江与城下颌线紧绷,闻言又看了她一眼,没出声。 程恩恩就以为他生气了,讷讷地低下头。这一低头,看见他裤子皱了。 她眼睛微微瞪大了些,张了张嘴,很小声地说:“你那里,鼓起来了。” 鼓起来了…… 鼓起来了…… “……” 江与城觉得自己脑壳疼。 这场景实在太过熟悉,大脑像是光碟机,类似的画面从记忆中跳出来自动播放。 她被程礼扬保护得太好,那时候还没生理课,十七岁的女孩儿对某些事懵懂无知,只知道男人的下半身是隐秘,不能言说。 程礼扬去进修,她不愿一个人在家,赖到他那儿的那段时间,有天下午在客厅看书,看着看着睡着,枕到他腿上来。睡觉又不老实,脑袋转来转去。 江与城没叫醒她,给她做了一个下午的枕头,她睡饱睡足,醒了,睁开眼睛,盯着他那儿看了半分钟。 然后坐起来,指着他,眨着眼睛无辜说:“你这里鼓起来了。” 当时他怎么回答呢—— “你再多看一会儿,还能更鼓一点。” 江与城瞥了眼身后的江小粲——某小爷已经非常自觉地已经捂上了眼睛。年岁渐长,这种禽兽话现在是说不出口了。 江与城无声叹气,起身回房,从她身旁经过时抬手,按住她脑袋撒气似的晃了一把。 22.第22章 男人的手掌总是比女人宽厚有力, 温度隔着头发轻轻的接触, 让程恩恩头皮微微发麻。 那一下力度很轻, 一触即离,撤回时她心头甚至闪过一丝温柔的感觉。 江小粲将指头眯开一条缝,看着江与城走进房间,关门,才将手从眼睛上拿开, 给程恩恩比了一个真心诚意的大拇指。 这么些年了, 除了在他妈这儿,江小粲就没见他爹吃过瘪。 程恩恩的脑门磕得可疼了, 抬手揉了揉额头, 担心自己有没有给江与城砸出内伤来。 反正看他的脸色,应该伤得不轻。 江与城洗了个冷水澡,出来时回了一通电话将刚才被打断的事情交代完,刚挂断,便有电话进来。 “四叔,明天大哥休息,老地方,别忘了。”电话那头是江峙, 老二家的一根独苗, 年纪轻轻就是大院里一霸。说完哼哼一声冷笑,“带上小粲。他上回怎么在背后给我泼黑水的, 明天我要不揍他我给他叫哥!你不许拦啊, 你当年抽我的荆条, 我可还都留着呢。” 江峙从小没爹没娘,二老不舍得打骂,闯了祸揍人这活儿都是江与城来干。他四叔揍他,可比他抽江小粲那两下屁股狠多了,不过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你试试。” 江与城语调轻淡,不细琢磨很难分清这语气到底是威胁,还是爱的鼓励。 挂了电话,他披着睡袍坐在灯下,捏起那张粉红色的信纸,从头到尾饶有兴致地读了一遍。 这封网上抄来的情书洋洋洒洒上千字,除了开头的称谓,再没多一分的真心实意。 江与城拿起桌面上封面空白的书,打开夹着书签的那页,续着上回中断的地方往下翻。 程恩恩出事在带着《蜜恋之夏》去签合同的路上,那份三万字的文稿交到江与城手中时,沾满了血。白纸黑字斑驳血迹,画面委实不好看,像是带了什么深重的诅咒与怨气,他没再看过第二眼。 这一本是单独装订。 他阅读速度快,一页一页,指尖捻起书页的动作慵懒好看。 十五分钟过去,翻过三十余页。江与城合上书,从抽屉拿出一只造型复古的打火机,左手执信,右手嗒地一声—— 火苗窜起,由下而上点燃纸张,江与城微眯眼睛,看着火焰攀升,在无声中将信吞噬一半。松手,残缺的纸伴着火落入纸篓。 他捡起手机,垂眸打下几个字,发送。 【换个地方。】 周六江与城仍然有工作在身。江小粲自立能力很强,况且江与城把他单独留在家里时,一定会让范彪来照看。 但程恩恩总是觉得小孩子家家一个人好可怜——其中当然不乏江小粲卖惨装可怜的成分,陪他写作业复习功课待了半天,下午一直等到范彪到达,才出门去赴同学聚会。 一班跟七班隔着半栋教学楼的长度,但却是年级里联姻最多的兄弟班级,加上两个班长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两班之间感情分外深厚。 聚会还是老三样儿,吃饭游戏卡拉ok。地方和活动自有班长和几个能玩的同学安排,程恩恩这种小屁民就只管跟着组织走,到最后aa付个钱就行。 人多,分了五桌才坐下,程恩恩落座后,陶佳文坐到了她身旁,主动和她说话,挺亲热的。 “恩恩,你这次考试怎么样啊?” 程恩恩不是那种嘴上说着一般一般,最后成绩秒杀众人的自谦型学霸,她自己觉得比上回好,就不遮不掩地说:“数学没写完,但是比上次好。” “我也没写完!”陶佳文顿时找到共同语言,拉住她胳膊,愁着脸说:“最后三道大题我都没写完,考完跟我同桌对答案,选择还错了一道。哎最后那个你算出来了吗?” 整顿饭的时间,她都在和程恩恩讨论刚刚结束的期中考试,程恩恩有什么答什么,两个人之间一直没冷场。 旁边那桌笑得最热闹,是戴瑶跟七班的几个小姐妹,还有几个活跃的男同学。 程恩恩想起昨晚那封闹了大尴尬的“情书”,视线情不自禁向戴瑶左手边的男生飘过去。 ——精心打理的斜刘海,说话时不时甩一下,五官普普通通,还算顺眼,不过嘴唇有点厚,唇形程恩恩不喜欢,她喜欢…… 男生捕捉到了她的注视,一甩刘海,向她飞了个媚眼。程恩恩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手里的果汁晃了一下,忙放回桌子上。 陶佳文笑着凑过来和她咬耳朵:“听说他在追你啊?” 程恩恩惊讶:“真的吗?” “……”这反应让人无言以对。陶佳文又笑,“大家都知道啊,他放话说一个月之内要把你追到手。” 程恩恩:“哦。” 视线再次飘过去—— 她第一次被人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应呢。要直接拒绝吗?她只想好好学习,而且江叔叔不让她早恋来着。 不过人家也没告白呀,她总不能先跑过去说我不喜欢你,那多有病。 正思考着,脑袋忽然被一只手按住,强行转正。 樊祁从她身后经过,丢下一句很低的:“看什么看。” 一帮年轻人闹起来没完没了,饭吃完又聊了一个多小时才离开,转场卡拉ok。包厢是提前订好的,两个大包勉强盛下。 每次ktv现场,都是一场大型才艺表演秀,会唱歌的男同学女同学独领风骚。程恩恩则属于万年坐角落吃零食喝饮料的不记名群众。 陶佳文今天一直跟她一块儿,还从包里掏出来巧克力:“我带了这个,你吃吗?”程恩恩刚要说不,她直接剥开递过来,“这个是榛仁的。” 程恩恩只好接过,说谢谢。 巧克力在嘴里还没化掉,在隔壁包厢的戴瑶忽然推开门,一声招呼都不打暂停了音乐,在瞬间而至的寂静中喊了声:“程恩恩出来,有事找你。” 程恩恩愣了愣,起身时陶佳文问:“用不用我陪你啊?”她摇头。 程恩恩跟着戴瑶左转右拐,不知要走到哪里去,疑惑地问:“你找我什么事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戴瑶头也不回。 走到一处较安静的地方,转过弯,便见刘海男站在那里,手指硬插进紧身牛仔裤口袋,一只脚向前,潇洒不羁的站姿。 一见到她们,甩了甩刘海:“来了?” “人我给你带到了,其他的我不管了。”戴瑶说完扭头就走。 刘海男也没管她,让人倍感压力的炽热目光望着程恩恩。 “昨天我给你写的信,看了吗?” 程恩恩诚实道:“看了一行。”后来被江与城拿走了,她反应过来也不好意思去要。 “没关系,我当面跟你说也是一样的。”刘海男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小卖部……” 程恩恩听完他的回忆,毫无印象。 “今天让戴瑶把你叫出来,是有一句话想要和你说,”刘海男终于步入正题,“做我的女朋友吧。” 这问题刚刚已经思考过了,第一次被告白的程恩恩难免不够淡定,不假思索地摇头:“对不起。”她想说以学业为重,到了嘴边却是:“我叔叔不让我早恋。” 和剧本完全不一样的台词,让刘海男错乱了一秒钟:“你叔叔?你还有叔叔啊?” 程恩恩说完也想咬自己的舌头,不过这时候也不好改口,硬着头皮点头。 “我们都还是学生,应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不要喜欢我了。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想走,忽然被刘海男拽住手臂,“等一下!我话还没说完呢。” 程恩恩皱眉:“你放开我再说。” “我说完再放。我喜欢你,我给你面子,追你一个月,但是一个月之后,你要是还给我拿乔,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你知道校长是我舅舅吧,我告诉你,我一句话,七中你甭想混了。” 后方,五米开外,vip包厢外的走廊,范彪抱着手臂啧了一声:“怪不得放着好好的会所不去,非换到这种地方来,合着你就是想来看这出呢?” 江与城从他身后走出来,抬眸,瞧了眼前方的场景,面上不辨喜怒。 “这也是小说里的情节?”范彪一副看热闹的口气。 江与城没搭理。 正在此时,长廊另一端出现一道身影,少年疾跑如风,冲到跟前把刘海男的手一掰,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范彪脑子难得转得快了一回,瞬间明白过来:“——哎,英雄救美啊!我们的小英雄来了!” 他瞅了瞅不动如山的江与城,激将法:“走走走,我们回去吧,不要影响人家发挥嘛。” 江与城冷他一眼,抬脚向已经由“告白”变成“斗殴”的现场走去。 程恩恩在樊祁一拳将刘海男打退三步,再一脚将人踹翻之后,才从目瞪口呆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你们别打了。” 纠缠中的两人怎么会停止,被单方面压倒性暴打的刘海男怒吼:“樊祁你有病吧,干什么啊你!” “对啊,有病,”樊祁冷笑,“打你一顿就好了。” “艹!住手!”刘海男边挨揍边喊,“我让你住手啊!停停停!人都走了你还打个鸡毛玩意儿!” 樊祁一顿,直起身回头,背后哪还有程恩恩的影子。 “人呢?” 刘海男气喘吁吁地撑起上半身,两个人对着空无一人的转角,一起陷入懵逼。 直角走廊另一侧,程恩恩的手腕被江与城拉着,虚虚环住的力道,很容易抽回,但她一直没敢抽回,亦步亦趋地跟着往前走。 “江叔叔,我同学还在呢。” 江与城牵着她,云淡风轻的声音:“离这些坏学生远一点。” 23.第23章 程恩恩跟着江与城过来, 范彪早嘿嘿乐着先进包厢了。 房间里支了牌局,因为江与城的中途离场暂停,桌边此刻坐着两人: 一个约莫二十五六的年轻男人,白色高领毛衣, 斯文隽秀, 气质温润, 但鼻梁那副银架无框眼镜衬托着清冷眉眼,显出几分精英的精锐与疏离感; 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生, 十一月的天就只穿了一件黑色连帽卫衣,眉宇间藏着一点戾气,更多的是嚣张劲儿——大概跟他此刻正把江小粲按在腿上, 威胁要扒他裤子有关。 “头可断, 裤子不能掉!”江小粲被他正面摁着,两只小手奋力抓着裤腰誓死不从。 “知道错了吗?”江峙在他屁股上弹了一下, “下次再污蔑我——我不抽你, 我是个文明人,不像你爸, 我扒光你的裤子把你挂起来,让你的小叽叽示众。” 江一行视线投向门口:“别闹, 人过来了。” 瞧见程恩恩进门, 偶像包袱碎了一地的江小粲小宇宙爆发,一个奋起从江峙的魔爪下逃脱, 飞快提好裤子, 冲过来一把抱住江与城的大腿, 告状。 “呜呜呜爸爸,二哥骂你不文明。” 江峙指着他,磨了磨牙,“你这个小王八蛋。” 江小粲:“呜呜呜,二哥骂你是王八!” “……” 江峙没工夫跟他计较,视线被柱子阻挡,他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头往右.倾斜。 一进门,程恩恩便被放开了,她好奇地看看那两个帅哥。两人也正探究地打量她。 这场意味不明的对视持续不到十秒钟,程恩恩先开口打招呼:“哥哥们好。” 语气十分之乖巧懂事。 “……” 对面两人的脸上均闪过一丝诡异神色。 这辈分乱的哟。 江一行从善如流地回应:“你好。” 江峙挑起眉,笑容有些深意:“妹妹好。” 最淡定的莫过于江与城。 他不冷不热扫了趁机占便宜的江峙一眼,一派从容地坐下,长腿一叠,对程恩恩道:“过来。” 程恩恩走过去,看了看牌桌,犹豫道:“江叔叔,你找我什么事呀,我们同学聚会还没结束呢。” 江与城骨相生得好,那双手捏着麻将也好看,他慢条斯理地码牌,闻言眼睛都不抬一下,屈指在左手边的空位上敲了敲。 “三缺一。” 打麻将的乐趣程恩恩也是喜欢的,但方曼容对麻将的沉迷,和家里常年不散的牌局,因此爆发的争吵,让她有些抵触,很少碰。 “我不打。”程恩恩实诚说,“我没钱。” 这话不是推脱,她小穷鬼一只,怕不是活腻歪了,怎么敢跟这仨每个头顶都刻着“有钱”俩字的人玩。 “输了算我的。”江与城将手里那张牌摞好,抬眼。 程恩恩犹豫了一下,看三个人都已经码好牌,齐刷刷望着她,嗷嗷待哺似的,只得坐下。 摸完牌,第一张都打出去,她才回过劲儿来,不对啊,刚才不还有个人呢嘛。 转头,对上身旁江小粲眨巴眨巴的大眼睛;再往后,刚才还在门口的肌肉姐姐早没了踪影。 程恩恩打得少,也就是个刚刚了解规则的程度,再看另外三家,一个个的,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精明。 江小粲坐着小板凳在她后头当军师。 程恩恩出牌时在犹豫,江小粲往最左边一指:“打这个。” 一张略显多余的一筒,挨着三四筒。 程恩恩却摇头:“我喜欢这个。”她对一筒有迷之好感,有用没用都喜欢留在手里暖着。 说完郑重地把四筒打了出去。 江小粲一脸宠溺:“你开心就好。” 然后,接下来,便亲眼见证,一张,一张,又一张,她在三轮之内,把剩下的三个一筒全摸了回来,且顺利听牌。 “暗杠。”程恩恩开心地把四张牌推倒。 江小粲震惊了,这种手气为什么不去买彩票? 她的一筒一直宝贝地捏在左手里,每摸来一张就放到最左边,另外三人就算不知是什么牌,也看明白了这通操作。 程恩恩美滋滋去补牌,拿回来,江小粲一瞧——杠底花。 不服不行。 江与城将牌摁下,推出去,夸了句:“厉害。” 江峙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嘴皮几乎不动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自摸三次都扔出去的人更厉害。” 另一侧的江一行悠悠道:“有本事你别扔。” “我敢吗我。”江峙又挤出一句,“没看你四叔瞪我呢。” “知道就好,”江一行勾唇笑,“你四叔一把年纪老婆没了不容易。” 程恩恩正认真地听江小粲给她算番,完全没注意他俩的对话。 某当事人若无其事,仿佛根本没听到两个小辈一口一个“你四叔”的揶揄。 赢了牌,程恩恩情绪高涨起来。她的智商跟其他三人显然不是一个段位,但优点是手气不错,就没摸过没用的牌,每一张都来得刚刚好。 巧就巧在江与城的牌总是喂得很及时,前一秒她在想碰个三条就可以听牌了,下一秒江与城的三条就打出来。时不时还给她的上家也喂喂,江一行一碰,下一张程恩恩准能自摸。 以那三位的水平,其实等不到她听牌,就已经能赢得差不多了。但架不住有人仗着辈分大欺压晚辈,自己想哄老婆,就不让别人赢。 说是三缺一拉人来凑数,其实他们才是陪玩儿。 程恩恩连赢四把,一个月的工资都到手了。她赢得不好意思,推完牌说:“我不打了。” 这麻将打得没意思,江峙正百无聊赖呢,一听这话来了劲儿,手往桌子上一拍,冷笑一声:“赢了钱就想走?” 小霸王不是闹着玩的,耍起狠来气势非常到位。 程恩恩吓一跳,立刻把筹码往他的方向推,小心翼翼地:“还给你。” 江与城刚才被他挤兑都没生气,此刻眼皮一掀,一记冷眼斜过去。 江峙也没想到她“变”成17岁就这么不禁吓,但他反应奇快,顺着一句无缝衔接:“我还没输够呢!” 程恩恩:“……” 一圈一圈打下来,程恩恩一人承包全场。最后三个人把筹码一结,她看着突然飙上五位数的账户余额,心情在发财的激动和拿走别人钱的惭愧中交织。 终于从牌桌上下来,她猛然记起被抛到脑后的同学聚会,哎呀一声。 “我同学他们不知道走了没有。” 她匆匆和江与城说了一句,就拔腿想跑,被江与城扯着外套帽子拽回来:“走了。” 程恩恩回头,他又补了一句:“给你请过假了。” 程恩恩这才放心,不说一声就消失不见太没交代,好好的聚会她撇开大家跑到这儿来打麻将,本身就很不合群了。 “一夜暴富”的愿望程恩恩也有过,但真正实现时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幸福。尤其是这种赌博硬来的,受之有愧。 出门时,她诚恳地说:“我请你们吃饭吧。” 江一行笑笑:“先谢谢你的款待,不过我跟小峙还有事,这顿饭四叔和小粲代我们享用吧。” 这种温和而绅士的人,让程恩恩从内心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当时脑子一热:“哥哥,我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江一行微怔。 程恩恩身后,江与城也因为那一声“哥哥”脚步一滞。 走在最前方的江峙回头,一挑眉,抱着手臂看戏。 好家伙,婶婶调戏大侄子呢这是。 江与城很突然地抬手,托着程恩恩的后脑勺将她整个人带过来,动作强硬。 他眉头拧着,目光有些深,嗓音也沉下来:“别见人就叫哥哥。” 程恩恩也觉得自己刚才太唐突,红着脸低下头不吭声了。 这关头气氛尴尬,江一行没出声,抬了抬手向江与城示意,便转身离开。江峙把帽子往头上一兜,搭上他的肩膀幸灾乐祸道:“哥,你可能活不过今晚了,回去快把门窗焊死,小心四叔来取你的狗命。” 江一行在透明镜片后眯了眯眼:“今晚你睡我房间。” “凭什么?” “凭算命的说你命硬。” “……操!” 司机老张已经将车开过来,两人还是站在台阶上没动。江小粲打了个喷嚏,打破气氛的沉寂,蹭到江与城腿边撒娇:“爸爸,我冷。” 江与城的脸色已经恢复,看不出异样:“上车吧。” 江小粲立刻拉着程恩恩上车。 她一直低头不知在想什么,江与城看了她几眼,问:“不是要请客?” 程恩恩这才抬起头,眼中的茫然褪去,迟钝地反应过来:“……哦。” 她拿出手机查餐厅,但是高级一点的地方她都没去过,有点害怕第一次请他们吃饭就触雷,所以看得很仔细。 太过投入,导致她终于做出选择时,才发现车已经停下。 “我们吃这家好不好?”她把手机递给江与城看,“这个环境好漂亮,口碑也很好。” 重点是图片上的菜式看起来都很棒,她的馋虫都快被勾起来了。 江与城只瞥了眼,下巴轻轻一抬。 范彪已经从外面打开车门,程恩恩回头,便见刚刚才在手机上看到过的店铺logo出现在视野中。 她惊讶地下车,仰着脑袋瞅了半天,然后转头,一副看神棍的目光瞪着江与城。 “你怎么知道我会选这一家呀?” 江与城脸上波澜不兴,迈着长腿从她身旁经过,丢下一句: “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24.第24章 这是一家有名的私房菜, 位于一处闹中取静的私宅,低调隐蔽,一天只接待四桌客人。 程恩恩对这家餐馆情有独钟, 跟着程礼扬来吃过一次就念念不忘,神神秘秘地向江与城预定了他的生日, 当天兴高采烈地将他带到这里来,献宝似的和他介绍每一道菜。 看她那么有兴致, 江与城便没告诉她, 这家餐馆其实是他推荐给程礼扬的。 他跟店主有不错的交情,每年都会带程恩恩光顾几次, 随时起了念就直接过来, 不需预订。但也有段日子没来过了。 店里没有多余的服务人员,来开门的就是店主本人,五十多岁, 眉目和善,见了江与城笑着招呼:“来啦。” 瞧见他身后的程恩恩时笑意更深,正要张口,接收到江与城的暗示, 虽不明就里, 还是打住,只笑了笑便作罢。 店里四个包间,程恩恩第一次跟程礼扬来是头一间, 往后每次就都在那一间, 从来不换。装修是古朴的民居风格, 墙上的国画,包间中的蜀绣画屏,有着独特的细腻雅致的意境。 桌子是原木国画画案,餐具也是手工自制的釉下彩,孔雀杯,青花瓷汤盅,一套陶瓷器对应一道菜品,也是这家店独一无二的风格。 这家店每一处细节都戳中了程恩恩的内心,她一进门就觉得喜欢。 自己选的地方,点菜的权利她便交给了江与城:“江叔叔,你点你和小粲爱吃的吧,今天我请你们。” 江小粲对点菜没兴趣,兴致勃勃地研究瓷器。江与城在菜单上随手勾选几道,程恩恩接回时心花怒放,都是她想吃的。 江与城只当没瞧见她窃喜的小模样。 程恩恩最爱的是店主的绝活儿:大刀金丝面,一根一根细如发丝,煨在清澈如水的高汤中,很鲜,在其他地方绝对品尝不到的鲜。除此之外的鱼子酱黄鱼狮子头、松茸锅边菜、鹰嘴豆炖肘子……每一道都让她欲罢不能。 她埋头吃得香,忽然听坐在对面的江与城说:“抬头。” 程恩恩下意识抬头,嘴里还嘬着一捋面条,江与城的手臂越过桌子,先是一阵若隐若现的男士暗香入鼻,接着是方巾落在她鼻头,江与城帮她擦掉鼻子上冒出来的小汗珠。 “……” 程恩恩把剩下半截面吸进去,瞅了他一眼。是不是自己吃相太狂野了? 江与城不动声色收回手,神色那叫一个自然。 程恩恩后面吃东西就刻意收敛了,淑女地一小口一小口。 江小粲嘿嘿乐。他本来都吃饱了,已经放下筷子,见程恩恩还在吃,看了一会儿,又拿起筷子,要了两份甜烧白。 吃完,把嘴唇抿得油嘟嘟,冲江与城噘嘴:“爸比,粲宝儿也要擦嘴巴。” “……” 江与城视他如空气,直接起身拿上外套,打开包间的门。 程恩恩一看情况不对,慌忙擦擦嘴巴追出去,一到大厅,果然见江与城已经拿出金卡。 她赶紧跑过去,义正辞严地说:“江叔叔你别!说好的我请你们。” 刚才吃嗨了,结果就是账单打出来,程恩恩被那个数字吓得当场打了个嗝。“三千二?” 小穷鬼习惯性瑟瑟发抖,抖了两下想起自己账户里还有五位数的“不义之财”呢,不抖了,财大气粗地把江与城的卡推回去,“我自己来。” 从小就有人教导她,不义之财一定要花出去,这样就不会遭报应了。 谁教的呢……想不起来了。 但程恩恩抠抠索索惯了,也就因为这笔钱都是赢的江家人的,请他们吃饭理所应当,要不然这么一笔花出去,够她心疼半年了。 双十一快到了,班级的群里都在疯狂刷屏,各种抢红包的活动。程恩恩没什么要买的,购物车里只有寥寥几件,中性笔芯、笔记本,还有一双喜欢的靴子。都很便宜,加起来连购物津贴的活动都凑不够。 她想给江小爷买个礼物,但又不知道买什么好,胡乱看着。 江小粲挺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摊在座椅上,头枕着程恩恩的腿,不时瞥一眼她的屏幕——鲨鱼气球、飞机模型、儿童零食大礼包…… “小恩恩,”他语调严肃,“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小朋友了?” “嗯?”程恩恩茫然,“没有哇。” 江小粲伸手戳戳她屏幕上的乐高玩具,一副捉奸在床的语气:“那这是什么?” “我想给你买的。”被发现了,程恩恩就有点不好意思。 江小粲满意了,很贴心地说:“不用给我买东西,我什么都有,你的零花钱那么少,留着自己花。” “我现在有钱了。”程恩恩说。 江小粲没好意思说这点钱还没他小金库的零头多,毕竟如今他的财产都被没收了,身无分文。 于是非常捧场地哇哦一声,“太好了!” 然后两个人凑到一起开始讨论要什么礼物。 给江小粲选好,程恩恩又分别给程绍钧和方曼容挑了一件衣服,虽然这两个爸妈实在算不上称职,但他们是程恩恩唯一的亲人,发财之后还是会想着他们。 她没什么朋友,给叶欣选了一只钢笔之后,就想不到什么人要送礼物了。 从头到尾没被想起过的某叔叔在一旁安静如鸡。 程恩恩还记着欠段薇的人情,车上就给她发了信息:【薇薇姐,你明天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晚上快休息时,才收到她的回复:【好。】 程恩恩又问:【薇薇姐,你想吃什么?】 今天那家餐厅很棒,她正在想要不要带段薇去那里吃,那边回复过来: 【我下午有点事要处理,到时候你过来找我吧。】 程恩恩:【好。】 周日上午,江与城难得在家休息半天,程恩恩和江小粲一起学习时,他很清闲地坐在一旁看着。 搞得程恩恩很紧张,有一种上级领导来听课的感觉。 不过没一会儿他的电话响起,接完人就出门了。 中午程恩恩请江小粲吃肯德基,两个人抱着全家桶边吃边看一档搞笑真人秀,哈哈哈乐得不行。 范彪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江小粲笑倒在程恩恩身上的一幕,恍惚间有一种回到从前的穿越感。 他觉得这一幕有必要记录下来发给他大哥看看,拿出手机,咔嚓一声—— 程恩恩跟江小粲同时回头。 范彪僵硬了一秒钟,接着十分自然地将手机举高到右上方45度,对着自己的脸做出自拍的姿势。 程恩恩已经丝毫不觉得惊讶了,甚至在内心默默想,肌肉姐姐在外面还要装出一副硬汉的样子,一定很累。 程恩恩出门时心情很好。 段薇对她的友善她是很感激的,但大概是从小缺少这种关心,有人对她好,她反而会忐忑,害怕辜负别人的心意,害怕让对方不喜,欠着人情总觉得心里不安。 有机会能还上一些,她心里就轻松一些。 段薇给的地址在金融城,坐地铁过去还挺方便,程恩恩在她说的那间咖啡厅等着,位置正对着对面写字楼,大楼上诚礼科创深灰色系的logo很有质感。 不一会儿便见段薇从写字楼出来,打扮恢复了之前的轻熟风。她身上有一种从容沉静的气质,这种气质让她无论穿什么都显出一种高阶感。程恩恩看着她一路走过来,走路的姿态也是优雅的。 段薇推开咖啡厅的门,走到程恩恩对面:“抱歉,有点事耽误了时间。” “没事,我也刚刚到。”程恩恩笑得跟乖。 单纯干净的眼睛最难直视,段薇收回目光,转向菜单面板:“我请你喝咖啡,想喝什么?” 没听到回应,转头,便见程恩恩直勾勾盯着窗外,人都快趴上去了。 “那个是池俏吗?”程恩恩惊讶地问。 在身边看到明星是一件让人激动的事,虽然是个三线女明星,但因为时常凭借各种花边新闻上热搜,知名度还是响当当的。 明星在普通人堆里本就打眼,尤其池俏还穿着一件红风衣,戴着墨镜靠在白色跑车上,不让人注意都难。 程恩恩还挺喜欢池俏的,人品如何姑且不论,她的演技在一众小花里算及格了,上一个清宫戏的角色很讨喜。 难得碰到,她想去要个签名。 屁股还没从椅子上离开,发现池俏突然直起身,朝写字楼跑去。 程恩恩再顺着一看—— 大门里走出几道人影,各个西装革履,其中走在前方的男人又最出众,个高腿长,气度不凡,迈出的步子都带风。 “江叔叔?”一个接一个的,程恩恩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池俏朝那一行人跑去,没到跟前便摘了墨镜,也不知是真摔还是假摔,一个趔趄,正正冲着江与城扑去。 程恩恩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那天她绊了一跤扑向江叔叔,该不会落在别人眼里也是这样碰瓷的感觉吧? “……” 火红色的身影太扎眼,向这边直直跑过来时江与城便注意到了,脚步随着她的靠近慢下来。 池俏娇俏地叫着“江总”,紧接着便哎呀一声,仿佛崴了脚,顿时花容失色地向他扑过来。 把黑西装穿得这么极致的男人真的不多见,人帅钱多,这个瓷儿她拿出了自己百分之二百的演技来碰。 就连下落的姿势也努力凹得好看,眉间轻蹙务必做到林黛玉的感觉。 江与城也不知是不是早有准备,在她撞过来的那一刹那,慢条斯理地侧过身,缓慢优雅的动作里透着冷漠。 池俏失去平衡已经来不及调整姿势,脸直接冲着地上栽去。 这下才真的是花容失色了。 江与城一张冷情的脸上毫无波动,甚至没等她倒下的过程结束,已经越过她继续迈步向前。 可以说是非常冷酷了。 25.第25章 江与城身后还有人, 在池俏落地前及时伸手扶了一把。 这出“投怀送抱”演得过于蹩脚,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心里明镜似的。但也不能真让人摔咯, 大庭广众的,当红女明星在他们公司门前摔个狗吃屎, 传出来不定能编排成什么样儿呢。 伸出援手的是公司一个部门主管,年近四十的女人, 脸上总带笑, 笑里却透着精明。把人一扶,客客气气地:“这不是大明星嘛, 幸会幸会。” 池俏高跟鞋的鞋跟差点扭断, 腿还是在地上磕了一下,破了点皮,这一跤摔得有够狼狈。 但既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碰瓷儿, 心理素质就不容小觑,撑着对方的手站直,非常自然地感激:“哎我走路太不小心了,多谢你啊。” 说完也不等人回答, 急不可耐地回头。 江与城已经大步走至车前, 方麦冬身随其后。 要说方助理也是气宇轩昂一表人才,搁一帮人里鹤立鸡群,但跟江与城站一块, 就自动成为陪衬。文质彬彬的, 看着就比江与城好攻略, 要换成他,池俏觉得自己哪儿能碰这一鼻子灰。 但没辙,肉越肥,注定了就越难得手。 “江总!”池俏又一路小跑追过去,踩着高跟鞋跑得虎虎生风。 方麦冬已经打开车门,江与城正要上车,听到女人追到身后的声音,透着熟络:“我是池俏,上次慈善晚会我们见过的。今天真是巧了,刚好在这儿碰上,您有没有时间呐,我请您吃个饭?” 江与城回头,冷淡的视线扫过她精致漂亮的脸 。 女明星的皮肤和脸型总是修饰得完美无瑕,池俏自认天生丽质,颜值在小花里也是排得上号的,又特别会撒娇,还没碰上过自己哄不了的男人。 但这会儿江与城看她的目光,池俏总觉得跟看一块猪肉没什么两样。 江与城的视线连一瞬的停留都没有,收回时余光扫见马路对面一道身影,顿住。 自从看见那一幕,程恩恩就时不时瞟一眼对面,跟着段薇从咖啡厅出来,又把眼睛转过去。 刚好对上江与城的目光。 隔着马路,他抬手轻轻招了一下。 又是叫小狗的手势。 程恩恩站在那儿,手指头询问地指了指自己。 江与城没点头也没摇头,左手搭在黑色车顶,就那么看着她。 被晾在那儿的池俏有点尴尬,嘴角都僵了一下。但没忘了今天的正事。 “我超喜欢你们这次推出的新产品,正好听说你们在物色代言人,我手上的代言也快到期了,要是能合作就太棒了。” 方麦冬彬彬有礼回应一句:“能得池小姐的青睐是我们的荣幸,刚巧公关部门的主管也在,我为您引见一下。”言罢转身向身后那群人,叫来一人,正是刚刚扶过池俏的那位。 “姚主管,您不是正愁没找到合适的代言人吗,池俏小姐对我们的新产品很有兴趣,不如两位聊聊。” “那还真要多谢池小姐赏光了。”姚主管笑道。 明星代言从来都是跟经纪团队联系,少有自降身份主动找上门来的。 大家都权当看不出池俏那点醉翁之意,客客气气地将人捧着。明星是轻易不能得罪的,再小的咖,在网络上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掀起轩然大波来。 池俏还是不死心,敷衍两句便又看向江与城。 江与城背对她,什么都没看到,程恩恩却是将她欲语还休的不甘眼神看得真真切切。 池俏好像对江叔叔有意思,她心里嘀咕,好大的排面啊,被女明星倒追。 江与城看着她走过来,撑在车顶的手放下来:“怎么在这儿?” 程恩恩走到跟前,瞧瞧这个,看看那个。“请薇薇姐吃饭。” 有点钱就到处请客,散财童子似的。 江与城瞥了眼她身后一起过来的段薇,后者在几步之外就站定,恭恭敬敬颔首。 “去吧。”江与城说。 “……”那你大老远把我叫过来干嘛? 程恩恩:“哦。” 哦完没忙着走,眼睛瞅着池俏。 同性之间对于某种竞争关系总是格外敏锐,男人对男人如此,女人对女人也同样。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见过的多了,池俏要是看不出来江与城对这个女的态度特别,就白混到今天了。 于是盯向程恩恩的眼神中,敌意顿生。 今天在场这几位都是公司的老人,对这位总裁夫人兼大股东的程恩恩,没有不熟悉的。 茶水间关于两位离婚的小道消息至今还是热门话题前三,这会儿见到“销声匿迹”多日的真人,隐隐和从前有些不一样,不知内情一时摸不准,都不敢轻易说话。 尤其是现场还有个别有居心的女明星呢。搁这位以前的脾气,怕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啊。 程恩恩没追过星,主要是因为穷。 追星是一件烧钱的事儿,学校有个家境不错的女生,出名的追星族,家里专门有一个仓库存放各种pb、海报和cd,演唱会也是一场不落。程恩恩一年的生活费,还不够人家去听一次演唱会,来回机票和酒店住宿的花销。 要签名的业务也不熟练,瞅了池俏半天,现场都莫名陷入一种死寂,她才开口: “你好,可不可以给我签个名呀?” “……” 后头一堆人面面相觑,池俏眼中也是狐疑。 这什么路数? 江与城都沉默了几秒钟,随即拿出随身携带的钢笔。方麦冬及时递来一张印着诚礼科创logo的纸张。 程恩恩正懊丧今天出门没带纸笔呢,感激地接过,然后两眼诚恳地递向池俏。 在娱乐圈勾心斗角惯了,池俏难免怀疑这是个陷阱。 一脸无辜装得这么像,是个高手啊。 她不接,程恩恩想人家大概不愿意,手缩回来:“不好意思。” 江与城将纸和笔从她手中抽走,递给池俏的同时,目光落在她脸上,不含温度,暗藏提醒。 “池小姐。” 池俏脸上已经挂起微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利索地签上名还给程恩恩,官方的口吻道:“谢谢你的支持哦。” “谢谢你。”程恩恩双手去接,然后双眼亮亮地对江与城说,“谢谢江叔叔。” 她没瞧见后面一排奇异的脸色,认认真真地把纸叠好放进口袋里,又看了看大家,说:“那我先走了。” 还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 除了江与城没人能保持镇定自若。 他抬手,在程恩恩脑袋顶上碎毛毛四炸的丸子头上拍了一下。 “别玩得太晚,早点回来。” 程恩恩乖乖道:“知道了。” 七八双眼睛目送她离开,江与城重新打开车门,上车。池俏忙将视线收回来,追问一句:“江总,那我们的合作……” 刚刚还向人家讨签名的男人此刻又恢复冷淡:“找姚主管。” 言罢无情地关上车门。 池俏都快气死了。 她稀罕的是一个代言吗! 程恩恩跟着段薇上了她的车,等红灯时,段薇忽然笑着说:“江总对你很好。” 程恩恩深以为然地点头。 “比我亲叔叔还好。” 吃饭是段薇选的餐厅,法餐,价格还算实惠,味道也很好。程恩恩走时给江小粲带了一份熔岩巧克力蛋糕。 回到公寓时,才发现只有江与城一个人在。江小粲被送回清川道,看他爷爷奶奶了。 程恩恩有点遗憾地把蛋糕放进冰箱,看了看沙发上的江与城:“江叔叔,我回房间了。” 江与城腿上放着电脑,似乎在工作,低声“嗯”了一声。 程恩恩洗完澡,做了会儿题,休息时打开微博看了看。 双十一期间微博转发抽奖活动盛行,她很少转发,因为从小就没有这种运气,抽奖连一包洗衣粉都中不了。不过前两天在首页刷到了一个笔记本电脑的奖品,她有点心动,就转发了。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很有写东西的欲望,脑子里时不时就会冒出一点灵感。 一上线便受到一条私信,程恩恩点开看,惊喜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恭喜!您在活动xxx中抽中奖品【macbook pro一台】,请点击xxx完善收货信息以便顺利收到奖品。 长这么大第一次中奖,意外之喜,程恩恩认认真真地向博主道谢,然后开开心心填上学校的收货地址。 最近运气真的很好,好像自从车祸醒来,就一直有好事在发生。虽然脑袋受伤让她失去了数学的能力,但更多的是幸运。 遇到的江叔叔和小粲粲,还有薇薇姐,每一个人都待她很好,找到了待遇这么优渥的工作,打麻将还发了一笔横财。 程恩恩躺在床上感恩地数了半天,江叔叔大概是她的贵人吧。 真好。 程恩恩是在隔天上午收到快递的,没想到抽奖的效率如此之高。 傍晚放学,她的心情都是飞扬的。 今天江小粲没来接她,程恩恩回到家,他立刻从沙发上跳下来,激动地搓手手。 “听说你中奖了,电脑呢?” 程恩恩开心过了头,都没注意到自己其实还没来得及向他分享这个好消息,把书包从背上摘下来:“我卖掉了。” “……” 还指望能沾她的光摸一摸电脑呢,江小粲瞬间心碎一地:“为什么卖掉?” 江与城正在吧台倒水,目光也投过来。 “我用不上那么好的电脑,”程恩恩精打细算地说,“卖掉再买一台便宜的,三千多的电脑就够用了,剩下的五千可以给你买那台你想要的游戏机。” 江小粲反应非常快地抓住了重点:“你卖了八千?” 程恩恩点头。还有点小得意呢。 “……”江小粲捶胸顿足。 那台电脑全新,最高配置,值两万呢! 这个小蠢蛋! 不过还是笑着夸:“小恩恩好厉害,真有生意头脑。” 但是程恩恩隐隐觉得哪里不对。江与城端着水走过来,她抓着书包带,有点迟疑地问:“江叔叔,我是不是上当了?” 江与城坐下,语气平淡地问了句:“卖给谁了?” “一个同学。”程恩恩说。 那个电脑盒子很显眼,她抱回教室时很多人看到。有个男同学好奇凑过来围观,程恩恩没防备心,一五一十全说了。男同学说这电脑值一万多,让她看在同学面子上给个八折。 程恩恩虽然不了解,但也隐约知道苹果电脑是要一万的,同班同学,晕晕乎乎就收了转账。 江与城放下杯子,漫不经心道:“没事。” 程恩恩没被安慰到,有点丧气,拿着书包回房间,查了一下电脑的售价。 她没仔细看那台电脑的配置,但八千显然是亏了的。 刚点开那位同学的对话框,想说这件事,叮地一声,一条转账信息冒出来。 13988。 下面是一连串的:【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骗你……】 26.第26章 男同学叫李朋, 程恩恩和他很少有交集, 因此没什么印象, 要不是这次他主动过来问电脑,可能路上碰到都认不出来是自己同学。但再陌生, 有“同班同学”这个联系在,似乎就会有比别人多一点亲切感。 17岁的孩子,都还没长大,能坏到哪里去——这个想当然的认知让她根本没有想到,会被骗。 虽然李朋已经马上按照原价将剩余的钱全部补齐,连同学折扣都不要了,程恩恩还是有点丧气,觉得自己很笨, 连这都能被骗。 她不知道李朋因为什么契机而“幡然醒悟”,但这是一次不愉快的交易,对他来说应该也一样。 她把钱全数转回去, 回复:【我还是不卖了,明天你把电脑还给我吧。】 李朋秒回一个下跪大哭的表情:【别啊, 这是官网价格了都, 折扣我都不要了, 您还有什么不满意?】 程恩恩:【我觉得这样卖给你不好。】 李朋:【不不不很好非常好, 求您一定要卖给我, 要是觉得价钱不满意我再给您添点?】 程恩恩:“……” 还没见过这样上赶着多掏钱买东西的, 这台电脑又没开过光。 程恩恩再三坚持, 李朋比她更坚持, 死都不肯收钱,最后干脆把程恩恩拉黑了。 一直到上床休息时程恩恩都没琢磨明白,这个神奇的双十一。 又降温了,早上起来有些冷。 程恩恩这几周没回家,还没来得及拿厚衣服。这套公寓供暖系统非常优秀,暖和得跟春天似的,在家里不觉得,车上也不冷,但到了学校一下车,就会被冷风一巴掌拍清醒。 昨天就被拍了一巴掌,所以今天程恩恩学乖了,卫衣和外套外面又套了一层校服。 江与城跟江小粲已经都在坐在餐厅了。江与城身上还是一件薄薄的羊毛衫,男人似乎都不怕冷;江小粲的保暖衣外加了一层厚毛衣,还裹上了小围巾。 程恩恩里三层外三层地走过来,江与城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早餐是热乎乎的粥,喝下去胃里都暖和起来。 背上出包准备出门时,江与城从房间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深灰色的围巾。走到程恩恩面前,将围巾挂在她脖子上,绕了两圈。 很软很舒服的料子,还有股很淡很干净的味道,和他身上的很像。 程恩恩乖乖站在那儿,感动得鼻子都有点酸。 “谢谢江叔叔。” 江小粲却瞅了瞅那围巾,一脸很懂的表情。 真是个心机叔叔啊。 李朋一晚上没睡踏实,早上起来脸色就更差了。他来得早,教室没什么人,见俩女生站在走廊尽头抽烟,走过去说:“给我来一根。” 戴瑶给他递了一根:“才捡了个大便宜,干嘛这么苦大仇深的。” “什么大便宜,大坑还差不多。”李朋愁得抽烟都觉得苦,“妈的我哪儿知道程恩恩后台这么硬,老子刚到家,电脑都没拆呢,刘校长电话就打过来了,给我劈头盖脸一顿批.斗。” 就一时贪念占了个便宜,谁知道连领导都惊动了。 便宜没占着,还一波大出血,平白无故的他傻了才会原价买个两万多的顶配苹果。他要是有那么财大气粗,也犯不着来这儿演这什么狗屁校园言情赚钱了。 戴瑶嗤一声:“没后台能当女主角?她可比我们年龄都大。” 女生二号插嘴:“不过看着挺显小的,你不说我都没看出来。” “我哪儿知道。”李朋说,“我跟她又没对手戏,长得那么好骗,谁知道是个深藏不露的。” “人家那叫演技好吗,真以为是单纯无害小白兔呢?”戴瑶翻了个白眼,“没看人有后台呢,她好骗?她骗你还差不多。” “是是是,我好骗行了吧。不过她到底什么来头?上次来听我们班会那男的又是谁啊?” “还能是谁,金主呗。” “我靠,那男的看着应该有家室了吧,程恩恩这么没节操?” 女生二号再次插嘴:“我要是能找个这样的金主,有钱又帅,还要啥节操啊。” “这么能bb,怎么不去参加奇葩说?” 樊祁的声音响起。三个人一回头,见他插着兜站在背后,一脸的厌烦,问李朋:“你昨天骗程恩恩了?” “呵,男主角又帮女主角出头呢?”戴瑶冷嘲热讽。 樊祁没搭理她,只盯着李朋:“要点脸吧,把钱还给人家。” “给了给了,钱我昨天就给了。”李朋都无语了,转身回教室,“怎么一个一个都来帮她出头,我他妈这是招了王母娘娘吧。” 樊祁也没再多说,抬脚正要进门,戴瑶看着他背影道:“你入戏太深了吧,剧本之外的事你也管?” “在其位,谋其事。”樊祁回头扫了她一眼,“做好你分内的工作,其他的,闭紧你的嘴。” 戴瑶愤愤地咬了咬嘴唇。 女生二号第三次插嘴:“你俩不是一个公司的吗,关系这么差?” 戴瑶忍无可忍地瞪了她一眼,“你能不能闭嘴?” “能。” 程恩恩进教室时,天天卡着点来上课的樊校霸,已经在座位上了。程恩恩进去坐下,樊祁的目光在那条男士围巾上停留一瞬,问:“李朋把钱都给你了?” 程恩恩纳闷点头:“你怎么知道的呀?” 樊祁挑眉:“坏事传千里。” 程恩恩打算去找李朋说这件事来着,但是刚往他的方向靠近,李朋已经跟见鬼似的从凳子上跳起来蹿出教室。 程恩恩只好放弃,也没时间多想,期中考试的成绩单张贴出来了。 稳居第一名宝座两年的程恩恩,这次也没能恢复自己学霸的荣光。数学依然是拉分项,但遥遥领先的语、英、文综,让她在数学刚刚及格的情况下,奇迹般位列第三。 看完成绩单,正要走开,戴瑶不阴不阳的调子响起:“佳文,你数学考135啊,比程恩恩高40分呢,怎么名次还在她下面?” “她文综很厉害,接近满分了。” 文综的“接近满分”,比其他任何一个“接近满分”,含金量都更高。 三个科目的内容加起来,是非常庞大的。它不像英语,考什么一目了然;也不像数学,只需掌握技巧。考题通过材料将考察的知识点杂糅起来,能拨云见雾抓住核心,并毫无遗漏地罗列出每一个考察点,太难了。 “哦,考试之前我还听见她在布雷顿森林体系呢,然后一看到卷子,还真有。程恩恩,你是不是提前知道题目?” 程恩恩文综一直优秀,三科老师对她都很偏爱,尤其是历史老师,长相是几个老师里最帅的,讲话又风趣,人气也最高。考试当天程恩恩还去过他办公室。 如果真的是泄题,她提前知道要考什么,那“接近满分”也没什么稀奇。 戴瑶这一句质疑,成功吸引了周围挤着看成绩单的人的注意。 “试卷不是密封的吗,考试才会拆。” “但历史老师参与出题了啊,说不定偷偷告诉她呢?” “emmm……” 三人成虎,很快有些人看程恩恩的眼神都变了。仿佛她被泄题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没有啊,老师没告诉我。”程恩恩看了看大家。 戴瑶没理会陶佳文偷偷拉她袖子的动作,“别说你背的知识点刚好考到,是你运气好。” “不是。”程恩恩说。 讽刺被她这么认真回答,戴瑶一下子没找到反驳的点。 程恩恩又道:“所有的知识点我都背了。” 不是运气好,是所有会考到的东西,她脑子里都有。 “真的吗?”旁边有人惊叹出声。 程恩恩问得很真诚:“你们没有背吗?” 对方欲哭无泪:“那么多东西哪儿背得完啊,背完就忘了,记住了也看不懂题目问的啥。” 程恩恩没有这种烦恼,想了想说:“那你加油呀。” “……” 程恩恩回到座位,刚好数学试卷发下来。 樊祁的文综依然一塌糊涂,但数学比上次还牛逼,148——差两分就满分了。问题是这人就没认真上过一节课,一对比,真的是气死个人。 他左手拿着手机,只扫了眼最后一道题扣分的地方,便将卷子放到程恩恩桌子上。 程恩恩瞄他一眼。他低头懒洋洋地在玩手机。 最后的几道大题,答出来的基本都对了,剩下没答出来的,程恩恩研究半天,还是不会做。翻开他的答案慢慢琢磨一会儿,渐渐能理出一点思路了。 这一天,她在座位上基本没动过,上课之余的全部时间,都拿来跟数学题斗争。到放学时,好歹是把做错的和不会的题目全都搞明白了。 放学时她特地把数学试卷放进了书包。 原因是,她想给江叔叔看。 上次那个26分太耻辱了,虽然他以为是92,但程恩恩自己心里过不去。 虽然这次的分手也并不是很拿得出手,但比上次进步了67分,程恩恩很知足了。 不过上车时,没有看到江与城,只有江小粲和司机小王。 程恩恩有点小小的失望。 江小粲大概是身体不舒服,不太有精神的样子,往她腿上一枕,说:“我爸爸今天有事。” 程恩恩忽然有一种心事被戳穿的局促,小声说:“我没问。” 江小粲吊起眼睛瞄她,笑得很坏:“我没说你问了啊。” “……” 程恩恩招架不住,捂住他那双机灵的小眼睛。 晚上有应酬,推不掉,折腾到很晚才结束。江与城喝了些酒,回到公寓已经凌晨。 外套脱掉丢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带,程恩恩房间的门打开,小脑袋伸出来,看了看他。 她小碎步跑去倒了杯温水,端到客厅,递给江与城,闻到酒气,问他:“江叔叔,你喝酒了吗?” 江与城坐在沙发里,喝了半杯水,搁下,嗓音略有些沙哑: “在等我?” 程恩恩就是想告诉他自己的成绩,有点不大好意思承认,不过还是想雪耻的心情更迫切一点,扭头跑回房间,把卷子拿了出来。 江与城接过看了眼,93。 该说什么好呢。 “厉害。”他一本正经道,“比上次进步了——1分。” 他这么一说,程恩恩才反应过来,顿时有点尴尬,脸都快红了。 她把卷子拿回来,羞愤地快步往房间逃,走到一半,忽然又停下,折回来。 灯光浅淡,映着她脸颊粉嫩嫩的。刚才她靠近时留下的香味似乎还没散,在空气里暗暗流动发酵。 她上回说到做到,没再用江小粲的牛奶味沐浴露,是房间原来的那瓶。香味是她以前很爱用的,类似于巴宝莉那款裸纱香水。 木质香加一点轻柔的麝香,丝滑柔顺,像柔纱拂过皮肤的感觉。 一种温柔的诱惑。 江与城发觉这味道比牛奶味并没好到哪里去。 他看着程恩恩小脸泛红、站在那儿犹犹豫豫欲语还休,心里也跟轻纱拂过似的。 某个瞬间,他几乎想伸出手,将她带到怀里来。 程恩恩鼓足了勇气,才将不大好意思启齿的话说出来: “江叔叔,我的工资什么时候发呀?” 27.第27章 窗外温度低, 室内暖气氤氲, 暖融融的旖旎气息像气球被戳破一个洞, 慢慢泄了气。 江与城眼里是一片看不透的深邃墨色,注视程恩恩片刻, 拿起搁在茶几上的手机。不一会儿,程恩恩便听到自己的手机响起提醒声。 正要看,见他将手机往一旁一撂,对她勾了勾手指。 程恩恩像个听话的小太监,走过去,站在他右手边听候吩咐。 江与城大概是觉得她还不够点头哈腰,靠在沙发里,再次勾了下手指。 什么吩咐这么神秘?程恩恩弯腰, 把耳朵凑过去。 竖着耳朵仔细听,不料江与城没说话,忽然抬手, 食指在她下巴挠了两下。 很轻,很快, 程恩恩根本来不及躲, 他已经若无其事撤回手。 但那感觉似乎停留在下巴上了, 她下意识抬手蹭了两下, 没蹭掉。 江与城起身, 弯腰贴近她耳边, 声音低低沉沉:“不许让别人挠你下巴, 听到了吗?” 程恩恩晕乎乎地点头, 眼睛对着他胸口起了些微褶皱的精贵布料,感觉他身上的酒气似乎熏着她了。 江与城满意了,越过她回房,步伐闲缓而放松。 程恩恩在原地站着,悄悄瞄了眼他的背影。 江叔叔撒酒疯的方式怎么这么特别,上回不让她早恋,这回不让别人挠她下巴,管东管西。 可是除了他,根本没人挠她下巴呀。 程恩恩手背又在下巴上蹭了蹭,拿出手机来看,是一条转账信息:¥5888。 她立刻往前跑了两步:“江叔叔,你给多了。” 江与城刚刚走到房门口,停下脚步,侧身。颀长身形立在明暗交界的分割线上,脸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光下,深刻的轮廓被晕染得柔和。 他声音慵懒,透着点愉悦:“奖励你的。” 门在眼前慢慢关上,程恩恩又低头瞅了眼屏幕上令人心旷神怡的数字。 进步一分就奖励八百八十八,她这是遇见了什么土豪雇主。 回到房间,程恩恩仔仔细细算了一笔账。 这几天连续三笔钱入账,数目都不小,刨去请大家吃饭、买礼物的花销,剩下的加起来,已经有三万多了。她自己开销很少,这笔钱已经够支付她大学前两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了。 程恩恩从来没拥有过这么多钱,这让她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安全感。 人心易变,只有钱最踏实。 期中考试结束,班里要调整座位了。 老秦的原则一向是用成绩说话,四五十个人全部被赶到走廊,然后按照成绩排名,一个一个进入教室挑选心仪的位置。 走廊上热火朝天的,不是互相约着做同桌,就是担心自己看中的风水宝地被抢,乱的很。 程恩恩不心急,她对座位没什么要求,对同桌也没什么要求。她第三个挑选,一点想法都没有,干脆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究竟会和谁成为同桌,心里还是免不了会期待一下。 她一边看英语阅读理解的文章,一边注意着进来的人,不过一直没有人往她这边来。 一直叫到第十八名,一个只是眼熟但叫不出名字的男生坐到程恩恩身旁。程恩恩看向新同桌,他笑了一下:“不介意吧?” 程恩恩摇头说不介意。 刚说完,第二十名的樊祁进入教室,手插着口袋,懒懒散散的样子。走到男生跟前,面无表情地说:“这是我的位置。” 于是刚刚还笑靥如花的新同桌,凳子都没暖热呢,立刻拿起书让位。 程恩恩:“……” 樊祁自顾自坐下来,也没看她,从抽屉摸出一包湿巾,抽出一张,仔仔细细地把桌子擦了一遍。也是很精致了。 新的座次表就在这毫无悬念的情况下诞生了。 下午第二节课结束,程恩恩开始收上午英语老师发下来的小测验,放学之前要交到办公室的。 最近大家交作业都很积极,程恩恩很快收齐,就只差樊祁的了。他趴在桌子上已经连睡了两节课,也不知道晚上干嘛去了能困成这样。 他的桌子上一直都很少放东西,好方便睡觉,程恩恩找了找,没发现那张作业,只好叫他。 “樊祁,该交作业了。” 没反应。 程恩恩用圆珠笔尾戳了戳他胳膊,樊祁睁开眼,盯着她。眼睛里一片清明,让程恩恩心里咯噔一跳。 “你的英语作业呢?只差你一个了。” 樊祁撑着脑袋,趴在那儿没动,右手食指冲她勾了勾。 程恩恩下意识俯下身的瞬间,回想起昨天晚上类似的画面。 不知是因为当时被挠下巴的印象太深刻,还是江与城的提醒起到了震慑作用,她一向反应迟钝的神经,竟然神奇地敏锐了一次。 ——樊祁食指伸过来,还未碰到她的下巴,她就迅速往后躲了一下。 樊祁明显愣了一下,然后说:“你今天反应很快。” 程恩恩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脑海里全是江与城那句低沉的——“不许让别人挠你下巴”。 她震惊地想,江叔叔怎么会预知未来?太神了吧! 樊祁把作业从抽屉里翻出来,难得的,竟然写完了。 程恩恩把作业抱去办公室,一路上都在瞎琢磨,最后一节课精神都不集中。 她没来得及求证,因为公务繁忙的江与城又出差了,为期两天,周五回。 周五放学,程恩恩知道他下午就回,就没上小王的车。好几周没回家了,刚好给爸妈买的羽绒服也都到了,她想回去一趟。 江小粲感冒了,无精打采地窝在座椅里,程恩恩摸了摸他的头,不烫。 “今天带的药吃了吗?”她轻声问。 “吃了。”江小粲不高兴地哼唧,“你要回去了?不陪我了?” 只是回自己家而已,他这个样子,程恩恩反而有点内疚,软声哄:“我回家一趟,明天就来看你好不好?” “你去吧。”江小爷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但不妨碍他卖惨,把自己蜷缩起来凄凉地说,“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 关上车门,程恩恩站在路边目送车子离开,心里还想着,明天要早点回来陪他。 她坐公交回家。这个时间程绍钧肯定是不在的,方曼容难得没在家里支牌局,因为昨晚上玩了通宵,程恩恩到家时她正在睡觉。 程恩恩没去吵她,回来的路上自己吃了点东西,也不饿,把新衣服放在客厅,就回房间了。 家里挺冷的,整理完下周要带的厚衣服,她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泛黄的旧小说,趴在床上看。 也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毫不意外地听到客厅里的争吵声。 “刚回来就出去,你把这个家当宾馆吗?”方曼容的声音怒气冲冲,“天天就你忙,忙得跟狗一样,也没见你挣多少钱回来。” “我挣再多也不够你输!你看看你什么样子?我累死累活地回来还要看你脸色,能不能让我消停一会儿?” …… 程恩恩打开门时,程绍钧正提了个包要出门,皱着眉瞥了她一眼,也没什么反应。 “爸爸,我做家教的工资发了,给你和妈妈买了新衣服。”程恩恩没敢说是自己打麻将赢的钱,说出口又会是一场硝烟。她拿起衣服,走到玄关:“爸爸,你试试吧。” 程绍钧看都没看:“我急着出门,下次再试吧。” 他在方曼容骂骂咧咧的声音中离开家,程恩恩看着手中厚厚的羽绒服,在原地站着。 是个挺有名的大众牌子,质量也很好,一件一千多呢,她从来没给自己买过这么贵的衣服。 其实她早就有预感,程绍钧跟方曼容快要离婚了。这种预感最近越来越强烈。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不想让他们离婚。虽然这两个爸妈都不称职,不怎么管她,但要是他们离婚了,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知道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没有人会愿意要她。 方曼容一边骂着一边去试了新衣服,程恩恩买的尺码很合适,她穿着刚刚好,白色,也很显气质。 她对着镜子转了几圈,刚才的气似乎转眼就忘了,美美地问程恩恩:“好看吗?” “好看。”程恩恩说。 她虽然常年抽烟熬夜,保养的护肤品却很舍得,原本的底子好,稍微打扮一下,只要不说话,看着还是鲜亮精神的。 没多久,似乎是牌搭子来了电话,方曼容就又准备出门了。这个时节穿羽绒服还早了些,但她一点不介意,新衣服上身就没脱下来,出门时还把程绍钧那件也拎上了。 “不穿拉倒,不穿我送给别人穿。” 程恩恩张了张口,最终没说出话来。 已经十点多了,天早就黑了,程恩恩一个人在家待着,坐在房间里看书。 孤单,是已经习惯的了,就是有些冷。老房子没供暖,空调方曼容不让开,家里又安静,就觉得冷飕飕的。 还是江叔叔家舒服,程恩恩想。 念头刚起,手机就响起来了。 是小王的电话,语气很焦急:“您在哪儿呢?小少爷发烧了,我正送他去医院呢,您能不能赶紧过来一趟?” 程恩恩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什么都来不及想,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江叔叔呢?” “江总下午刚回来,公司又有急事,我刚刚通知过他了。” 这个时间家门口不好打车,程恩恩一直往前跑了七八百米,在马路上边跑边等,好不容易才拦了辆车。 小王那边电话没挂断,过了会儿,被江小粲伸手拿了过去。他大概是烧晕了,哼哼唧唧很难受:“我想你,妈妈……” 程恩恩当时就两行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 她想纠正他,我不是你妈妈。吸了吸鼻子,只是说:“粲宝儿别哭,我马上过来了。” 28.第28章 程恩恩到达医院时, 江小粲正躺在病床上, 脸色因为发烧而泛着不正常的红。程恩恩摸了摸他的额头,很烫。 “刚刚吃过退烧药了。”她关心孩子的样子,让范彪有些分辨不出到底是哪个身份, 在一旁解释道, “做了血常规跟支原体检测, 结果还没出来。城哥在路上了, 马上就过来。” 生病的江小爷没了嚣张劲儿, 跟小狗似的,眯缝着眼睛望着程恩恩,声音有气无力的:“妈妈,我头好疼。” 他平时太有活力了, 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就格外可怜。想着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 平时懂事乖巧,和其他的小朋友没有两样,但其实心里也在想念妈妈,就更让人心疼了。 程恩恩整个人几乎趴在病床上, 动作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额头和脸颊。 “我不是你妈妈。”她声音也很轻,哄着, “你是不是糊涂了呀?” 江小粲迷迷瞪瞪的, 其实也没完全不醒事,借着生病的软弱叫一声平时不能叫的妈妈。他难受地哼唧两声:“我就想叫你妈妈。” 可是她不是呀, 她才17呢。 程恩恩为难地皱了皱眉, 但心疼更多, 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妥协:“只有今天哦。” 范彪不知何时关上门去了外头,留母子俩温声细语地说话。 江与城是从饭局上赶过来的,外套沾染着酒精气味与深夜凉意。 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一般的病毒性感冒。他在走廊和医生交谈几句,大步走到病房门前。 范彪在那儿守着,提醒说:“好像睡了。” 江与城点头,开门的动作很轻。 病房里很安静,他带上门,走向病床,皮鞋踩在地板上,沉稳无声。 程恩恩果然是睡着了,病床不窄,也算不上宽敞,她侧身躺着,把江小粲搂在怀里。病房里很暖和,母子俩依偎的画面也暖心。 江与城拿起电子体温计,对准江小粲的额头测量体温,还没完全退烧,但温度已经降了些。 他把被子往上拉了拉,将程恩恩露在外面的肩膀盖进去,掖好被角。 然后站在床畔,无声地看了片刻。 江小粲在程恩恩怀里翻了个身,大约是察觉到身旁有人,眯开眼睛,咕哝着叫了一声:“爸爸……” 江与城抬手,抚了抚他头顶,低声说:“睡吧。” 江小粲听话地闭上眼睛。 江与城的手收回一半,在半空中顿了一顿,伸向另一边。不像摸江小粲时那般坦然,他动作放得很轻,食指微曲,指背在程恩恩脸颊上缓缓地滑过。 她歪着头,脸朝向月光照进来的方向,皮肤白白嫩嫩,跟牛奶泡出来似的。睫毛也很长,天生自带卷翘的弧度,像两把小扇子一样,很好看。 江与城指尖在她睫毛上拨了一下。 她对人的依赖很深,以前睡觉喜欢捏他的衣角,程礼扬说她从小就这毛病。结婚之后依然如此,搂着抱着都不行,不捏着他的衣服就睡不着。但总有些难以言表的夜晚,是不着寸缕相拥的,那些时候,她就一定要捏着他的手指才肯睡。 这习惯一直到江小粲出生都没有改变,但在某一天停止了。 江与城一直都知道,从她不再捏他衣角的第一天就知道。他尝试去拥抱她,尝试去握住她的手,但那个依赖的小动作再也没有回来。 程恩恩最近吃胖了一些,虽然体重没有明显的增加,脸颊上的肉却是肉眼可见地饱满了,早上睡醒时,脸蛋红扑扑的样子很可爱。 她打着哈欠坐起来,发现江与城就在对面的布艺沙发上,长手长腿蜷缩地睡着,身上盖了一件深色大衣。 程恩恩迷瞪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下床穿鞋走过去,帮他把快要滑落的衣服盖好。 抬头时,发现江与城的眼睛睁开了。把她吓得一个激灵,弯着腰跟他对视片刻,眨了眨眼睛:“江叔叔你醒了啊。” 江与城没出声,视线从她头上扫过,坐起来,大衣从身上滑落,雾霭蓝色的衬衣,开了两颗扣子的领口,喉结的突起充满荷尔蒙的张力。 “去洗脸。”他起身,越过她,再次给江小粲检测体温。 烧已经退的差不多了。 一晚上睡得不是很舒服,程恩恩走向洗手间,一边活动着泛酸的脖子。瞧见镜子里的自己时,差点当场羞愧而死。 昨天扎的马尾已经整个歪到了右边去,碎头发毛毛躁躁炸起来,跟被雷劈了一道似的。而且睡觉时大概压到了头发,脸颊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眼角还有一颗大眼屎!!! 知道江叔叔刚才为什么让她来洗脸了,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洗完脸,把头发重新扎好,出来时江与城已经不在了。江小粲睡得正香,脸色比昨天已经好看了一些,程恩恩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于是坐在床边,撑着下巴望着他。 不知道他的妈妈是一个怎样的人,怎么舍得丢下这么可爱的孩子。 江与城很快回来,手里拎着一个非常豪华的实木食盒。家里阿姨准备的早餐,跟平时一样丰盛,只有粥改成了清淡的蔬菜粥。 江与城将饭菜摆上桌,程恩恩看着大佬签上千万合同的手做这些琐事,内心十分惶恐,忙跑过去献殷勤:“江叔叔,我来吧。” 粥很烫,江与城将粥碗端出来,剩下的留给她。 程恩恩勤快地干着活,想起上回他的神预测,问:“江叔叔,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挠我下巴呀?那天晚上你说完,第二天真的遇到了,真是神了!” 江与城气定神闲地往沙发一坐:“碰到了?” “我躲开了。”程恩恩一脸机灵地说,藏不住的小骄傲,“幸好我反应快。” 江与城嘴角勾了勾:“乖。” 程恩恩对他的预测能力充满好奇心,还想继续追问,身旁忽然伸出一只小手,捏走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 她立刻扭头——刚刚还在病床上的江小粲不知何时醒来的,悄没声息地就蹲在她身旁,把虾饺往嘴巴里一塞,鼓着腮帮子嚼得一本满足。 “你醒啦?”程恩恩对他说话的语调格外软,“头还疼不疼啦?” “还有一点点。” 江小粲把虾饺咽下去,又伸手去捏,被江与城敲了一下手背,嘶了一声赶紧缩回来。江与城把人拎到沙发上,递了一双干净筷子给他,江小粲一连吃了三个虾饺,才分出嘴,带着浓浓鼻音说:“好饿。” 程恩恩有点想笑。 会自己来吃饭,说明有精神了。 医生来检查过,江小粲虽然吃饱之后还是蔫蔫的,但身体没什么大问题,江与城直接去办理出院手续。 江小粲借病撒娇,靠在程恩恩怀里,很大爷地要求她玩游戏给他看。 程恩恩最不擅长游戏了,连微信的小游戏都玩得很烂,屏幕上的小人在她的操控下坚持不到一分钟就会掉下来。 她跳到一个礼物盒子上时,江小粲忽然说:“我爸爸生日快到了。” 程恩恩手指撤回早了0.01秒,小人摔死了。 “什么时候呀?”她问。 “下周四。”江小粲瞅她一眼,“你记得要给他准备礼物哦,他可小心眼了。” 程恩恩表情严肃地点头。 江叔叔对她这么好,送一份生日礼物给他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到底要送什么,不禁让她陷入了沉思。 这个问题困扰了程恩恩一整天,心里惦记着事儿,连学习都很难集中精神。 江小爷恢复能力超强,回家又睡了半天,醒来就生龙活虎了。感冒没好,精力比以前还是虚弱一些,窝在程恩恩的床上,撒娇要来一个小时的电脑使用权,抱着她新买的笔记本玩。 程恩恩对电脑要求不高,三千块的笔记本很轻薄,但性能一般,江小粲拿到手看了下机器的各项配置参数,心中有了大概,干脆连想玩的游戏都没下载。 程恩恩坐在椅子上对着《五三》发了会儿呆,放下笔,转头:“小粲粲。” 江小粲正帮她清理电脑里的垃圾软件,鼻音一重,声音都显得磁性了:“怎么了,小恩恩?” “江叔叔有没有什么缺的东西呀?”她小心地问。 实在是想不出好主意,又惶恐礼物送的太草率无趣,不足以回报江叔叔对她的照顾。 她知道江小粲的小心愿,可以送他想要的游戏机;也知道叶欣的小爱好,可以送她喜欢的手账本。 但她不知道江叔叔喜欢什么。 他看起来寡情冷淡,似乎没有什么热衷的事物;又财大气粗,好像什么也不缺。 程恩恩很发愁。 她还专门百度了一下,不靠谱情感专家说,男人嘛,喜欢的东西无非两样:钱;女人。 程恩恩觉得很有道理,但问题是,江叔叔自己就很厉害呀,赚了很多很多钱,光这所房子,在这个地段,就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至于女人,女明星都来倒贴,他还缺吗? 哎,人生赢家啊。 程恩恩忽然有点淡淡的羡慕。 江小粲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放下电脑,一本正经地开口: “实不相瞒,我爸缺个老婆。” 29.第29章 缺个老婆? 程恩恩愣了下:“他不喜欢女明星吗?” “当然不喜欢。”江小粲不解, “他为什么要喜欢女明星?” 大人之间情情爱爱这种事, 自然是不能跟小孩子说的,程恩恩体贴地帮江与城保守住有女明星倒贴他的秘密。 看来江叔叔对池俏没兴趣呢,程恩恩再次陷入沉思, 那要给他介绍一个对象吗? 认真思索了片刻, 眉头苦恼地拧起。 她倒是很想帮江叔叔解决婚姻问题, 但是, 她又不是那些闲着没事就爱说媒的七大姑八大姨, 手里没有单身女青年的资源呀。 生日礼物还是另想办法吧,她没有比江叔叔更多的钱,但是有心意。 趁江小粲午睡的时间,程恩恩又出门了一趟, 回家带上厚衣物, 顺便去市场买了些东西。回来时江小粲已经睡醒了,正愁眉苦脸地在吃药。 这孩子真的让人省心,都不用人催,到时间了就自己乖乖倒热水吃药。 瞧见她手里黑色的塑料袋, 江小粲把一把药往嘴里一倒,咕咚咕咚两大口水吞下去, 然后放下杯子:“你拿的什么东西啊?” 程恩恩遮遮掩掩地往背后藏, 目光躲闪:“没什么。”说完飞快地跑回房间,很快, 又故作镇定地走出来。 江小爷眯了眯敏锐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上学, 程恩恩原本每天就装得很满的书包里, 塞得鼓鼓囊囊,也不知道藏了什么大宝贝。 因为实在过于显眼,江与城跟江小粲的目光都落在书包上,连司机都多看了两眼。 江与城难得有个清闲的周一,送他们上学。一身中灰色西装,内搭黑色衬衣,烟灰色的大衣搭在左手臂,站在入冬后灰扑扑的背景色中,显出一种冷淡低调的高级感。 “背的什么?”他问。 “不能告诉你。”程恩恩说,见他右手伸过来,是要帮她拎书包的意思,抱紧在怀里,没给他,“不沉。” 江与城收回手,帮她打开车门。 到了七中,程恩恩下车,对车里的两人挥手:“小粲粲,江叔叔,再见。” 江小粲也挥手,笑得一脸纯真:“晚上见,小恩恩。” 等程恩恩走进校门,关上车门,江小粲扭头看向江与城,继续扑闪着纯真的眼睛:“爸比,你想知道她藏了什么东西吗?” 江与城瞥过来一眼。 江小粲说:“我告诉你,作为交换条件,你把我的手机还给我,ok吗?” 江与城没搭理,收回视线对司机老张道:“开车。”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已经失去手机很久的江小爷不死心,非常有心机地抛出一个诱饵,“她好像在给你准备礼物哦。” 但姜毕竟还是老的辣,江与城不动声色:“是吗。” 淡淡的两个字,仿佛丝毫不在意。 看来时机还不太成熟,江小爷沉思两秒钟,很有耐心地决定等等再来问。 程恩恩的课桌里几乎没有与学习无关的东西,都是书,各种教材教辅。学霸学习是很有条理的,书放得整整齐齐,卷子也分门别类用夹子夹着;常用的在桌子上,不常用的在抽屉里,井井有条。 到教室时还早,她把抽屉里的东西又整理了一下,腾出一半空间,仔细地用白纸铺上,才将书包里装着两颗毛线团和毛衣针的小袋子放进去,以免弄脏。 课堂上仍旧认真听讲,课间自己看书做题,坐久了就起来走走,一上午没有将东西拿出来过。 午饭后,许多同学在外面放松,她早早回到教室,坐在位置上,将昨天起好头的围巾拿出来,继续织。 她会织毛线,初中时跟班里一个热爱手工的女生学的。 吵吵嚷嚷的说笑声、玩闹声,一直持续到一点十五,午休时间开始,渐渐安静下来。 樊祁是校篮球队的,日常训练爱去不去的,但私下时常跟一帮熟悉的球友一起打球。 午饭都没吃,打得一身酣畅淋漓的汗,大冷的天,回教室时就只穿了一件长t。他把回来顺路买的面包往桌子上一放,嘴里叼着一袋牛奶,坐下来,视线被身旁程恩恩娴熟的手法吸引。 他看了会儿,把牛奶拿下来,凑近低声问:“你会织围巾?” 程恩恩太专注,压根没注意到他回来的动静,猛地被这声音吓一跳,针就戳到了手指上。还好没戳破,不过挺疼的,她皱眉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抿了两下。 樊祁看着她的动作,把牛奶叼回去。 “给谁织的?”他问。 程恩恩松开手,将已有二十公分长的成果举起来,检查有没有错针漏针:“我叔叔。” “你叔叔?”樊祁微微蹙眉。 无论织围巾,还是叔叔,都是剧本中没有的。他记得那次在卡拉ok跟程恩恩的“追求者”打架,后来那人也说过,程恩恩口中有个莫名其妙的“叔叔”。 樊祁今年考入电影学院,这是他接的第一部“戏”。跟所有的电视剧、电影都不同,有许多常理无法解释的奇怪之处,让人摸不透投资人的意图,与其说是“戏”,不如说是一场有剧本的大型实景真人秀,或是一场人生体验的游戏。 总之,是一次奇妙的经历。 程恩恩身上的“变数”最多,也是最不配合的一个,尤其最近这几天,樊祁和她对戏的过程中,气氛一直调动不起来。但也不能说她不敬业,相反,她给樊祁的感觉,恰恰是所有人中最入戏的一个。 像是量身定做的角色,你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点破绽。 挺有意思的。 程恩恩发觉他在看自己,转过头来,两眼真挚:“你想学吗?” 樊祁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将包装袋折叠起来,反手放进侧后方精致的体育委员同学挂在桌角的垃圾袋,眼睛盯着她,唇角一翘,压低嗓音: “你要是给我织,我就学。” 程恩恩默默把手里的东西往里面挪了挪,下意识的动作,怕他抢似的。 “这个不是给你的。” 樊祁:“……” 你看,他的女主角根本不接他的招。 晚上江与城回家时,时间已经不早,感冒还没恢复的江小粲已经写完作业,被程恩恩要求躺下休息了。 她的房间门没关紧,门缝里漏出一线光,依稀可见她坐在灯下,手里正忙活什么。 江与城屈指在门上敲了两下,推开,正瞧见她惊慌失措把什么东西往被子里藏,塞好了飞快转过来,脸上写满紧张。 “江叔叔……” 江与城往她背后扫了一眼:“什么东西?” 程恩恩忙摇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用身体遮挡住被子那块:“什么都没有。” 江与城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说:“早点休息。”随即带上门。 程恩恩又屏息听了一阵,确定他的脚步声离开了,才松了口气。 其实也没什么好藏的,就是想做好了再送给他,半成品现在被看到,会不好意思。 第二天她依旧背着圆滚滚的书包,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自以为掩饰得滴水不漏呢,其实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江小粲的感冒还没好全,但精神头已经恢复如常了,在车上瞄了眼他气定神闲的老爹,眼珠子转了转,小手一抬,慢慢放在程恩恩的书包上,还拍了两下。 江与城瞥了一眼,没反应。 紧张的是程恩恩,盯着他的小手欲言又止。 “小恩恩,”江小爷故意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呀,你天天这么宝贝地背着。” 程恩恩皱着眉轻声说:“没有东西。” “真的吗?”江小爷说,“软乎乎的呢。” 程恩恩顿时更紧绷了,有点急了:“真的没有。”一边悄悄给他使眼色。 江小粲怕再说一句她就要急哭了,收回爪子,左手翘着兰花指,动作妖娆地拨了拨摸过她书包的手指,说:“手感真好。” 江与城淡淡斜过来一眼。 有时候真的怀疑这个戏精是不是他亲生的。 等到学校,程恩恩抱着书包下了车,江与城没吩咐司机开车,好整以暇地等着。江小粲果然又转向他,做作地叹气:“哎,保守秘密真的好辛苦啊。” 杀伐果决的江总一个字的废话都不多说,直接丢过来一只手机。 江小粲立刻扑到座椅上,先把宝贝手机揣进自己的口袋,才挪动膝盖蹭到他旁边,一只手遮着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程恩恩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这个小机灵鬼。 江与城听完,依旧静如止水,脸上半点波动不见。 江小粲坐回去时说:“想乐就乐吧,我不会笑话你的。” 自打江小粲记事起,他妈每年都会给他织新围巾。太复杂的花样她学不来,毛衣帽子那些就别奢望了。 不过这种待遇,他爸是没有的。虽然他也不缺这一条不是错针就是漏针的手工围巾,但江小粲觉得,每次自己戴新围巾时他看自己的眼神,分明就是嫉妒嘛。 “一条围巾而已。”江与城云淡风轻的调子。 “你不稀罕啊?”江小粲说,“那我告诉小恩恩,让她不用织……。” 江与城干脆利落地一抬手,把他脸朝下按在座椅上。 “欠收拾。” 30.第30章 程恩恩织围巾挺熟练的, 双元宝针织法, 简单大方也好看。毛线是炭灰色, 选这个颜色是因为江叔叔的衣服几乎都是深色系, 灰色好搭, 也有质感。 还有一个因素是, 他上次借给她的那条围巾, 就是这个颜色,程恩恩洗干净归还的时候, 他让她留着了。 周三她准时完工,放学前就把礼物包装好了:围巾叠得平整, 用浅灰色雪梨纸包裹,中间小圆标签贴封,然后放进提前准备的深蓝色礼盒中,浅黄色缎带打了蝴蝶结。 她做这些时在教室,樊祁坐在一旁支着下巴观看。她打出来的蝴蝶结和外面礼品店一模一样,精致漂亮, 以前没发现她还有这种才艺。 樊祁伸出手—— 程恩恩赶紧把盒子抱走,认真又防备地说:“这个真的不是给你的。” 他只好把手拿回来, 眉头下压, 将自己作为男主角的不爽演得非常真实。 严重怀疑投资方改剧本,加了一个其他“男主”进来。待遇比他还好,保不齐他这个男一号现在已经变成男二号了。 程恩恩依然没能接收到他“本男主不高兴了你是不是外面有别的男主了”的幽怨, 背上书包小心地端着盒子下楼。 害怕围巾在里面被晃乱, 她是平着端在手里的, 心情很雀跃,脚步却很克制。 不过等她走出校门,遗憾地发现,江与城今天并没有来。 江小粲瞧见她手里包的那么精致的礼盒,眉毛一耸一耸,挤眉弄眼地搞怪。“哦哟,小恩恩好用心呀,老江同志心里要乐开花啦。” 程恩恩还不知道自己的小惊喜已经早就被他发现并泄密了,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做的,不值钱的。” “谁说的,你亲手做的就是无价之宝。”江小粲哄女孩子可是一套一套的。 程恩恩更不好意思了,但是他的肯定,让她心里的忐忑少了一点。 希望江叔叔不会嫌弃。 他们没回家,小王直接将车开到诚礼科创。 江与城还有个会议没结束,方麦冬下来代为迎接,江小粲熟门熟路地跟着他走进大门,程恩恩走在最后头,好奇地四下打量。 这栋建筑处处透着现代化的精锐感,挑高大堂恢弘大气,浅色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天然的纹路自成风格。 前台有四人,深蓝色制服,妆容浓淡适宜,低发髻内敛低调,但五官个顶个的精致。方麦冬和江小粲经过都目不斜视,但程恩恩看得很欢喜,走过去老远还回头瞅。 小姐姐们真好看。 方麦冬刷卡领他们过门禁闸机,走向电梯间的路上,擦肩而过的员工,每一个都顿足向他们颔首,非常有礼貌。 程恩恩没察觉到大家态度里的恭敬,只顾着看其中几位令人眼前一亮的小姐姐了,颇有一种媒婆误入美女聚集地的激动。 搭vip电梯到顶楼,转过弯,进入办公区域,便听闻一道声音:“池小姐,您没有预约是见不到我们江总的,请尽快离开,不要让我们难做。” 程恩恩一行人进门时,正听到池俏在说:“我跟江总也是老交情了,你们忙,不用招呼我,我在这儿等着他就是。” 女秘书皱眉,正欲再说什么,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身见到方麦冬,松了口气,用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汇报:“不知道怎么进来的,怎么劝都不走。” 换其他人就直接叫保安轰出去便是,但面对一个有一定影响力的明星,不能轻易得罪。 方麦冬点头:“我来吧。” 池俏今天的打扮换了一种风格,素淡多了,灰色长大衣,里面是白色紧身针织衫搭黑色皮裙,一双过膝长筒靴将双腿比例拉得很漂亮。 方麦冬走上前,彬彬有礼道:“池小姐大驾光临,可是有事找江总?” “没什么事,”池俏正盯着他身后的程恩恩打量,闻言展颜一笑,“正好路过,上来打个招呼。” “不巧,江总今天行程紧张,待会儿会议结束便要赴家宴,您若有什么事,方便的话我可以代为转达。” 池俏大概是终于认出了程恩恩,眼神一变,直接越过方麦冬,走到她面前,笑得亲切,“你也在啊,这么巧。” 上回的签名带回去就被叶欣激动地要走了,程恩恩回了句“你好”,琢磨着要不要再要一次。 江小粲小人精一个,虽说是第一次见池俏,但一瞧眼下的情况便猜到这女人心里打什么算盘呢。 装无辜他最拿手,拉了拉程恩恩的衣角,怯生生地问:“妈妈,这个阿姨为什么会在爸爸办公室啊?” 空气当场凝固。 程恩恩愣住,不过大约因为这不是江小粲第一次叫她妈妈了,不至于太震惊。 至于池俏,看看江小粲又看看程恩恩,张了张嘴,愣是没出话来。 不对啊,她之前明明听同公司一个小师妹说,她的助理在律所上班的姐姐的老板在帮江总办离婚的事,这都几个月了,肯定早离了啊。 而且这个女的打扮得跟个学生妹似的,怎么可能是江总老婆? 这小孩总不会方助理的孩子吧?但他长得确实跟江总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池俏眼中先后闪过震惊、困惑、怀疑。江小粲戳了戳程恩恩的腰,偷偷给她递眼色。 程恩恩反应过来,慢半拍地“哦”了一声,很不熟练地配合演戏:“是……有工作的事情找爸爸。” 池俏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化成略显不自然的一笑:“原来是江太太啊,是我眼拙了。” 程恩恩努力绷住表情,没有露怯,拿出自己全部气场“嗯”了一声。 嗯完感觉自己好像得到了江叔叔的真传。 池俏的目光忽然落在她身后,0.01秒的时间就完全换了一副表情,声音都娇软了几分:“江总。” 这两个字一下子扎破了程恩恩这颗被迫膨胀的气球。她跟着回头,脖子却下意识缩了缩,不知为何突然心虚。 江与城刚从会议室出来,摆手示意原本跟在身侧的两位主管离开。 “爸爸!”江小粲从来没叫得这么甜过,扑上去抱住江与城的大腿,亲热极了,“爸爸,粲宝儿好想你。” 见过大世面的江总面不改色,把突然粘上身的狗皮膏药揭下来,步伐从容。 江小粲屁颠屁颠扮演跟屁虫。 池俏是一群人里反应最快的,转身从刚才坐过的休息椅上拿起一个纸袋,笑容明媚动人。 “我前几天去法国看秀,顺便给你带了生日礼物,限量版的克什米尔围巾,我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适合你。” 江与城不接,甚至没看一眼,“池小姐客气了,感谢盛情,礼物就不必了。”礼节到位,但语气与对待一个行为出格的下属没有任何分别。 “请回吧。” 即便“正牌太太”在场,池俏似乎还未死心。 但江与城并未给她更多机会,侧头转向程恩恩,眼角带起一点微妙的笑意: “进去吧,江太太。” 后半句他故意咬重字音,磁性的嗓音跟一道雷似的劈到程恩恩头顶。她瞬间脖子都僵硬了,被江小粲拽着走向尽头那间办公室。 这一声落在被无视的其余人耳中,无疑是夫妻之间的“调情”。 前一秒还不服输的池俏顿觉尴尬,她这到底是什么运气,怎么来两次,两次都碰见“正宫娘娘”。 她没忍住又瞟了眼程恩恩的背影,心下犯嘀咕,江总这是什么老牛口味,喜欢吃嫩草? 短短几步路,程恩恩进门时,耳根都红透了。 早知道江叔叔这么快回来,她就不帮江小爷演戏了,好难为情呀…… 江小粲进办公室如同回自己家,脱了鞋往沙发上一爬,嘎嘎嘎嘎一通乐。程恩恩觉得无地自容,原地磨磨蹭蹭。 江与城关上门,走到她身旁停下,看了看她抱在怀里的盒子,抬眼。 “给我的?” 程恩恩下意识地回答:“是。” 不过下一秒,又想起刚才池俏的话。 人比人气死人,人家的围巾是国外秀场带回来的限量版,她的这条是市场二十块钱一团的毛线自己编织,对比之下也太不上台面了。 她都不好意思送了。 江与城的手已经抬起,握住礼盒另一端,想接过去,程恩恩本能抓紧。动作遇到阻力,江与城抬眸,目光里带着询问。 程恩恩抿了抿嘴唇,最后心一横把盒子往他怀里一推,不敢面对似的,低头往真皮沙发里一坐,垂下脑袋,两只脚尖无意识地互相触碰。 偏偏江与城在对面坐了下来,开始拆礼物,慢条斯理的动作,在她的余光中清清楚楚。 江与城看到雪梨纸上那颗zespri商标的圆形标签时,沉默了一下=秒钟。 真是有创意,猕猴桃上的标签来包礼物。 揭开标签,翻开轻薄的雪梨纸,叠放整齐的围巾针脚紧密平整,毛线摸上去柔软舒适。 他垂眸看着,沉默许久。 程恩恩一直偷瞄他,见状小声说:“我随便织的,你不喜欢的话……” “喜欢。”江与城没让她把话说完。 她第一次给他织的围巾,就是这个颜色,这个花样,只是那时的针法不如现在好。 送给他时也没包装得这般仔细,织完就立刻抱着,穿过两栋楼到他家敲门。江与城打开门,便被她用围巾套住了脖子,颠颠地缠了两三圈才放手。 ——“你已经被我拴住啦,以后不许离开我超过两米,知道了吗?” 程恩恩忐忑的心被抚慰到了,听到他问:“织了多长?” 便答:“两米。” “刚好。”江与城说。 31.第31章 他说完那句, 直接将围巾取出, 戴在颈上,程恩恩心里所有的小紧张, 便如黎明来临前的薄雾,在阳光乍现的时刻汽化消散。 江小粲这时很殷勤地拉住围巾一端, 想帮江与城缠上, 被他捏住手腕把爪子拿远了。 “洗手了吗?” 江小粲:“……” 不被宠爱的老男人真是可怜,“一条围巾而已”,宝贝成这样,啧啧啧。 敲门声响起,江与城起身, 走向办公桌的同时,应了声:“进来。” 门一推, 方麦冬站在门外:“江总, 姚主管来了。” 紧接着, 他身后,身材微胖、面上总带三分笑的女人走进来, 穿着中规中矩,走路的姿势却透着自信与大气。进来后看了眼会客区沙发上的二人, 和气一笑, 微微颔首,礼节挑不出错, 但并未出口打招呼。 那日在公司楼下的会面仓促, 虽然没说上话, 眼尖的人自能看得出这位程董事与以前的不同。 两口子的事外人说不清,姚主管和程恩恩也相识多年,关系称得上一声朋友,但毕竟有一层上下级的关系,既然程恩恩表现不认识,她自然配合。 这间办公室的极致冷淡风,与江与城身上的沉稳克制感相得益彰,但此刻脖子上那条毛茸茸的围巾显得有几分突兀。 他在办公桌后坐下,并没有取下的意思。 姚主管直入主题,说的还是新产品代言的事儿。 “池俏对这个代言意志很强,但我们看过她这几年代言过的产品,五花八门,质量参差不齐,总体不太符合我们对代言人形象的要求。另外,她上一个同类产品的代言合约存在一些问题,虽然已经到期,但一直牵扯不清。” 这件事本在姚主管的权限内,无需请示江与城,这趟过来是因为背后牵扯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原本我已经回绝,不过钟总亲自出面,有意促进这次合作。” 钟总跟江与城有私交,钟非国际跟他们也一直有生意往来,各种利益牵扯,这面子她不能不卖。 江与城却并未放在心上:“你有合适的人选?” 姚主管将手里的资料递过来:“去年新出道的演员,形象气质各方面都符合,目前人气不如池俏,但开年后有两部戏会先后在各大卫视播出,市场很看好。” 她看人的眼光从未失误过,江与城连资料都没看,直接回复:“按你的意思做。钟总那边有想法,让他直接来找我。” “谢谢江总。” 这里的对话完全没避着那边两人,但程恩恩跟江小粲压根也没听,脑袋挨在一起,对着手机嘀嘀咕咕不知在商量什么。 姚主管拿回那份资料,正要离开,视线掠过会客区又顿住,转回身低声说了句:“程董事跟以前不一样了。” 隐隐的试探。 江与城的目光转过去,平平淡淡的,“一直都这样。” 姚主管心中有了数,笑了笑,没再多问一个字。 姚主管离开之后,秘书又送进来几分文件给江与城过目,等他处理完签了字,已经一个小时过去。 那边两颗小脑袋还挤在一块,不商量了,一起拿着手机比赛玩游戏。 江与城走过去时,程恩恩正好抬头,打了个巨大的呵欠,冷不防对上他的眼睛,忙不好意思地捂住嘴。 江小粲也跟着打了个呵欠,从沙发上跳下来:“走啦走啦,回家。” 围巾江与城一直戴着,到家才摘下。 阿姨已经准备好了晚餐,为了给他庆祝生日,比往常更加丰富,各种硬菜就不说了,还有一锅佛跳墙,嫩黄的汤,肉眼可见的鲜。 程恩恩瞧一眼闻一口,当时就直冒口水,跟江小粲两人一人捧了一碗就开始喝。 刚放下碗,江与城便又给她盛了一些。程恩恩抵挡不住诱惑,一边喝一边纠结:“你们家的伙食太好了,我要发福了。” “发吧。”江与城说。 席上的氛围跟往常并无两样,江与城的手机响了两次,吃完饭便回书房回电话。 送货员的电话也刚好在这时打来,程恩恩接完,飞快地换了鞋往入户电梯跑。 她提着蛋糕盒子回来时,江小粲就在电梯前等着。程恩恩显示探出头鬼鬼祟祟地往客厅瞅,江小粲小声说:“还在书房,快!” 一个人就能提的蛋糕俩人非要抬着走,一边观察书房紧闭的门,一边蹑手蹑脚向房间移动。 到达最后一米的距离,书房的门忽然发出拧动的声响。 两人脚步齐齐一僵,下一秒非常默契地拔腿往前冲,在那扇门开启的前一秒,闪身进入房间并在着急之下砰地一声甩上门。 江与城站在书房门口,向那边瞥了一眼。隔着门,都能听到里头两个人紧张的讨论声: “快藏起来,别让我爸看见!” “藏哪里?” …… 这天写作业时,不仅江小粲,连程恩恩都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一眼表。 江小爷的心情也颇为激动,他爸的生日倒是年年都过,当天还务必要空出时间回老爷子老太太那儿吃饭,但他们从来没这么为他特别庆祝过。 并非多么新奇的方式,传统的生日蛋糕而已,等着到了零点为他唱个生日歌——这是江小爷每年生日的最低配置了,除此之外他妈每次都别出心裁搞很多花样给他庆祝。 但他老爸就连能不能吃到一块生日蛋糕,都要看他妈那段时间的心情。 程恩恩为了制造惊喜效果,不在江与城面前露马脚,像平时一样,陪江小粲写完作业,读了篇英文故事,便让他洗澡睡觉,自己也若无其事回了房间。 她习惯学习到深夜,但今天觉得时间尤其过得慢,做题也没以前那么专注了。 江小粲也在房间撑着没睡,隔一会儿给她发一条微信: 【蛋糕还安全吗?】 【你有没有在偷吃?】 【你不会睡着了吧?】 程恩恩也学习不下去了,干脆趴在床上和他聊天。 【我没有偷吃。】 【你吃也没事,我爸不会嫌弃的。】 【你给你爸爸准备的什么礼物呀?】程恩恩好奇。 【我家不兴小孩子送礼物。】江小粲回复:【明天早上我给他煮长寿面,我妈规定的。】 【哇,很棒诶。】 什么礼物都没有孩子亲手煮的一碗面更珍贵,程恩恩觉得这个规定很有意思。 不过她有点怀疑江小爷的厨艺。 时间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逼近零点。 最后半个小时,江小粲等不及,穿着睡衣偷偷摸摸跑到程恩恩房间来,迫不及待地开始准备。 蜡烛是插的,两个数字:3、4。 程恩恩看着他慎重庄严的动作,忽然嘀咕一句:“是我的两倍呢。” 江小粲扑哧一声乐了。 这句话要是让他爸听到,估计得憋屈死。年龄都是老婆的两倍了呢,啧啧啧,糟老头子。 一切准备就绪,还剩最后五分钟,程恩恩慢慢把门打开一条缝,往江与城的房间瞄。然后亲眼见着,门缝透出来的光,灭了。 她一愣,完了,千算万算,算漏江叔叔今天没到零点就休息了。 “没事儿,他肯定还没睡着,”江小粲的脑袋从她下方伸出来,贱兮兮地嘿嘿两声,“说不定一会儿推开门看到他裸睡呢。” 程恩恩脸红了一下:“那怎么好意思呀。” 最后一分钟,两人穿过黑暗的走廊,像两个夜间行动的特务,慢慢靠近江与城的房间——程恩恩端着蛋糕,江小粲手里拿着一小束向日葵,金黄色的花瓣,正热烈地盛开。 江与城的房间门是从来不上锁的,当然,早几年夫妻俩还没分房睡时,某些夜晚也会锁得紧紧的。 江小粲至今还记得自己大约三四岁的光景,某天晚上打雷吓醒,跑来爸妈房间找安慰,结果在门外拍了二十分钟的门,最后坚强地自己回房躲在被子里睡了。 程恩恩用点火器点燃蜡烛,接着江小粲拧开门把手,烛光在微弱的空气波动下跳动。 “祝你、祝……”程恩恩先起了个头,结果另一个人没跟上,扭头瞅了一眼。江小粲反应很快,紧接着和声唱:“——你生日快乐~” 江与城根本没睡,穿着睡袍坐在窗下的一把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跟随在缓慢移动的光影后,踏入房间。 生日歌唱完,也走到他跟前了。江小粲把手里的花往江与城怀里一塞,兴高采烈地说:“许愿吧爸比!” 江与城接过花,许愿这种幼稚的事情他从来不做。但在两双殷殷期盼的眼睛注视下,最终还是将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停顿三秒后睁开。 一睁眼,又听江小粲兴奋地喊:“生日快乐!爸爸快吹蜡烛!” 程恩恩也说:“江叔叔生日快乐。” 她身上又是那个轻纱薄雾的香味,两只眼的眼底都映着一豆烛光,让人分不清是烛火的闪烁,还是眼睛的明亮。 其实早就猜到了,说不上惊喜。江与城一向不热衷这些形式,一个大男人也不怎么在意吃不吃生日蛋糕,吹不吹蜡烛。 但心里确有一番滋味,其中的酸和甜,只有自己能品味。 他微微坐直身体,准备吹灭那两支燃烧到一半的蜡烛。 程恩恩似乎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飞快地说:“祝江叔叔在新的一岁里顺利找到老婆。” 别提多诚心了。 “……” 江与城瞳仁漆黑,在昏暗光线下显得高深莫测。半晌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说:“祝我在新的一岁里,顺利找回老婆。” 32.第32章 蛋糕直接在江与城房间里切的, 江小粲蹦着去开灯, 程恩恩小心地将蛋糕放在圆几上,还注意着让正面朝向寿星。 他俩比江与城兴奋多了, 一个坐在对面的椅子,一个直接盘腿坐地上, 各自抱着蛋糕吃得开心。 这类甜腻的东西江与城很少吃, 但还是很给面子地吃了一块。 吃完他送两人回房间,江小粲打着呵欠进屋,朝他们挥挥手:“晚安。” “晚安。”程恩恩也冲他挥了下手,然后转向江与城说,“江叔叔, 我回房间了。” 江与城的目光落在她唇角,然后抬手, 拇指在她嘴角轻轻刮过。 程恩恩下意识伸舌头一舔, 是刚才没擦干净的奶油。 江与城没说话, 手撤回时指尖轻轻搓了一下。 程恩恩好像根本没注意自己舔到了他的手指,说了声“江叔叔晚安”, 便舔着嘴角回房间了。 江小爷没吹牛,翌日一早, 程恩恩起床时果然见他在厨房煮面呢。 面是阿姨提前拉的, 煮面的骨汤也是昨天熬好的,他把面煮熟, 里面简单加了几颗青菜、一个荷包蛋, 盛在碗里, 端到餐桌上。 “真厉害!”程恩恩真心地给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江小爷裹着小围裙叉着腰,一脸自豪:“我妈教导有方。” 江与城刚好从房间出来,瞥了眼桌上那碗面,坐下,接过江小粲殷勤递来的筷子。 今天的早餐都是面,不过其他两碗都是阿姨煮的,按理说厨艺可比江小粲精湛多了,荷包蛋的形状都好看几分,但程恩恩看着自己面前碗里的面,总觉得江与城的比自己的香。 大概是她偷瞟的次数太多,江与城察觉,抬眸看过来。 “想吃?” 程恩恩实诚地点头。 江与城笑了一下,冷酷说:“不行。” 程恩恩:“……” 昨天江小爷有讲过,他们家的传统,逢过生日必要回他爷爷奶奶那里报道。 程恩恩本想着今天就不用再去给他辅导功课了,回自己家就成,不过这段时间已经习惯放学有人来接,傍晚在校门口看到熟悉的车,便坐了上去。车子开了一段,才想起这茬。 江小粲的学校今天有感恩节活动,放学比平时晚一个小时。程恩恩问身旁的江与城:“江叔叔,你今天不是要带小粲去看爷爷奶奶吗?” 江与城正在用电脑办公:“嗯。” “那我自己回家吧。” 江与城的视线从屏幕上抬起,不容拒绝的口吻:“一起去。” “我也要去吗?”程恩恩犹豫。她最害怕到别人家里做客了。 江与城看着她。 “会不会不方便呀?”程恩恩小眉头纠结着。 江与城拿起手机。很快,程恩恩的手机上收到提醒,疑惑地打开看—— 一条转账信息:¥10000。 “方便吗?”江与城问。 程恩恩仔仔细细地数了一下,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太多了,她没收,但还是向金钱势力低头了:“……方便。” 江与城满意地“嗯”了一声,低头继续回复邮件。 程恩恩望向窗外,内心哭唧唧。 遇到一个财大气粗的雇主,真的很容易让人把持不住犯错误啊。 下次再打钱,她真的要收了! 他们到小学接上江小粲,车子直接开往清川道江家。程恩恩心里免不了忐忑,到了别墅下车,抬头看着这栋豪华气派的别墅,感觉自己非常之渺小。 江小粲牵着她的手,安抚她紧张的小情绪:“不用紧张,我爷爷奶奶都很好,你当自己家就行。” 进门便见沙发上坐着头发半白的两位老人,老太太慈眉善目,身上有一种内敛的优雅;老爷子则面容稍显严肃,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两人穿着都简单朴实,素色衬衣外搭针织衫,但身上那股子养尊处优的气质。很容易将他们与平常老头老太太区别出来。 程恩恩迈着紧张的小碎步,害怕给江叔叔丢人,没敢四处乱看,但这栋别墅在余光中都闪烁着富贵光芒。不是暴发户的金灿灿的风格,反而很低调,装潢是中国风,家具是红木,墙上展柜摆着些古玩字画。 怎么说呢,就是有一种大户人家的感觉。 江与城领着身后两个小朋友过去:“爸,妈。” 江小粲一到跟前就扑到二老怀里去了,亲亲热热地一边搂一个:“爷爷奶奶,想粲宝儿了没有?” 江浦渊的脸色明显柔和几分,许明兰笑起来,轻轻戳了戳江小粲额头:“想你干吗,数你最闹人。” 程恩恩跟着江小粲叫,一声柔软乖巧的:“爷爷奶奶好。” 刚刚还在笑的许明兰微微诧异。 程恩恩出事之后,二老去医院看过,那时候人还昏迷着,醒来后又被江与城送去上什么学,几个月没见上一面。不过她的情况江与城简单提过几句,知道是记忆出了问题,但没想到竟然严重到这种程度。 许明兰眉头轻蹙,看了眼江浦渊。老爷子倒是呵呵一笑:“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孙女吗,妥了。” 被许明兰暗暗瞪一眼:“胡说什么。” 江与城来之前交代了,不让在她面前多问,许明兰便没表现出什么,把程恩恩叫过去坐,又让佣人端了果盘来。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多说。 这刚好让程恩恩少了些面对陌生长辈的压力,乖乖吃着水果不插嘴。 老大夫妻俩出差未归,江一行律所有事情忙,就只有也在读高中的江峙放学回来。 他对着江与城叫四叔,程恩恩对他叫哥哥,江峙应得爽快,背后许明兰无奈地叹口气。真是乱套了。 江家的厨子也很厉害,但与江与城那儿是不同的风格。估摸着因为二老年纪大了,菜式都清淡,且注重养生。 一人一盅的鸡汤,炖的很鲜很好喝,里头有秋葵,程恩恩吃不下这东西,但不好意思剩饭,夹起一根一脸痛苦地放进嘴巴里。 江与城跟老爷子说着话,不动声色地将她剩下的半盅秋葵挪过来,再将自己的换过去。他的汤打眼一瞧像是一口未动,但秋葵都已经挑出来。 程恩恩感动死了,小声说:“谢谢江叔叔。” 江峙在对面瞧得清清楚楚,夹起一根秋葵举起,盯着江与城别有深意地笑:“四叔,多吃点,补肾。” 江与城八风不动,没搭理。 程恩恩反而在一旁边喝鸡汤,边认同地点头。秋葵是很好的,虽然她不爱吃。 吃完饭,江与城被老爷子叫去书房说话,江小粲带程恩恩上楼去参观,在他的房间逗留好一阵。他的玩具和宝贝很多,江家人也挺舍得,一块和田玉的籽料随随便便地丢给小朋友玩。 看完他的宝贝,江小粲去上洗手间,程恩恩先下楼,到一楼转角时,听到客厅的说话声。 是许明兰。 她讲话慢声细语,但不软,不弱,可见年轻时也是冷静睿智的厉害人物。“小粲和他妈妈感情深厚,不管怎样,她把孩子教得很好,你们如果能复合,对小粲也是最好的——不过妈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接着是江与城平缓的嗓音:“和您一样。” 许明兰点点头:“你做事有分寸,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不过这孩子心里也苦,当初闹得这么僵,怕是不会轻易原谅你。” “我知道。”江与城低声说。 程恩恩在那一瞬间福至心灵,回想起昨晚他吹蜡烛时说的那句话。 当时她什么都没意识到,只以为他照着自己复述了一遍。此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找回。 从江小粲平时的言辞间很容易看出,他是很爱自己的妈妈的,今天看来江叔叔也是一样。 这大概就能解释,为何他身边那么多优质女性,但还一直单身。 程恩恩到他们家已经一月有余,从未见过小粲妈妈的照片,不知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不过离开之后能让江叔叔和小粲这般挂念惦记,她应该很优秀吧。 她心里不太装事儿,但一旦有一件事情入了心,就容易一直琢磨。后来就有点心不在焉,坐在客厅听他们聊天时还跑神了。 33.第33章 “恩恩, 有时间多过来玩, 我叫你陈姨多做些你爱吃的菜。”临走时,许明兰温和道。 程恩恩反应迟钝了几秒钟:“谢谢奶奶。” 跟江与城身后出门, 他打开车门,程恩恩爬上去,等他从另一侧上来, 关了车门吩咐司机老张开车。 “小粲呢?”程恩恩向窗外瞅了瞅。 江与城看了她一眼:“他留在这儿。” “哦。”刚才小粲还在她身边坐着,她都没注意到大家说了什么。 她神思不属,一路上车厢都很安静。夜幕降临,霓虹将城市装点成缤纷彩色。 行至半途,江与城的电话响起,他接起。程恩恩听他叫了声“钟叔”,后面寥寥几句没太听懂, 过了会儿,余光见他转过来, 便下意识看向他。 “我待会儿过去。”江与城挂了电话,看着程恩恩说:“我晚上有事,先送你回去。” 程恩恩乖乖点头。 她不知在琢磨什么, 从江家出来之前就魂不守舍,江与城停了片刻, 忽然改口:“跟我去吧。” 程恩恩没听明白刚才那通电话是要叫他去哪儿,晕着脑袋答了声:“好。” 等下车看到富丽堂皇、灯光璀璨的建筑, 大概是冷风一吹清醒了, 她开始后悔跟来。这个地方, 看起来好像是什么会所。 江与城已经抬腿向前,程恩恩站在原地不动,微皱着眉头说:“我不能进去。” 江与城侧身看过来,询问地挑眉。 “我还没成年呢。”程恩恩小表情严肃,“不能进这种地方。” 要是被学校知道,会被批评的。 风将围巾一端从她肩上吹落下去,江与城抬手接住,往她脖子上绕了一圈,尾端折进去。程恩恩半张脸都被裹进围巾里了。 “进去打个招呼就走。”他压低的声线清冽,几分若有似无的低哄。 程恩恩妥协:“那好吧。” 她把脸往围巾里藏了仓,只露出一双眼睛,黑溜溜的。 江与城领她走进会所的旋转大门,早有服务生在等候,直接将人引上三楼,穿过一段幽静隐秘的走廊,走向尽头的vip包厢。 不知为何,这段路让程恩恩觉得自己曾经走过,并且越靠近,感觉就越强烈。但她确信,自己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来过这个皇庭会所。 虽然很多人都有过对某个地方似曾相识的经历,并不稀奇,但今天的感觉似乎不同,程恩恩觉得有些不舒服。莫名其妙的不舒服。 她不知道是为什么,太过突然也找不到头绪,转眼间已经到达目的地,服务生在门上敲了两下之后推开。 刹那间,聒噪喧嚣的音乐声扑面而来。 “江叔叔……”她本能拉住江与城的袖子。 江与城正欲抬脚进门,脚步微顿,回身,垂眸看着她。 程恩恩觉得自己好像不该抓他袖子,但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和压抑让她有些头脑不清了,为了给自己突兀的行为找个借口,她垂着头闷闷说:“好吵。” 江与城将袖子从她手中抽走,程恩恩正觉得心里一空,自然下落的手忽然被握住了。掌心有力,温热地包裹着她的手。 程恩恩心定了一些。 江与城牵她进门,偌大的包厢容纳了不下二十人,站着的坐着的,唱歌的跳舞的,穿着暴露的靓妹儿占了多数。空气中弥漫浓烈酒气和女人香气,纸醉金迷的销金窟。 屋里喧喧嚷嚷的乐声停了,一道声音从沙发中央传来,听起来是个年纪五六十的男人,带着笑:“与城来了。过来坐。” “钟叔。” 江与城带着程恩恩穿越一道道探究打量的目光,走向那位钟叔。果然是个老头儿,头发染得黑亮,但一双精神瞿烁的眼睛更亮,原本倚在他身上的陪酒女自觉离开,腾出位置。江与城带程恩恩坐下,牵着她的手依然没松。 刚才有点害怕,牵久了程恩恩就觉出不自在了,手轻轻动了一下,想抽出来。江与城回头看了看她,慢慢松开。 除了钟叔之外还有另外几位男性,年纪从三十到六十不等,江与城似乎都认识,漫不经心寒暄着。 几位大佬在说话,刚才跳舞唱歌各种才艺表演的人便都停了,或是喝酒或是聊天,娇俏的笑声不时从各个方向传来。 程恩恩看了看四周一道道向自己投来的目光,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低头乖巧坐着,盯着自己的手指。不是不敢看,是不好意思看,有些姐姐的衣服她看着都觉得脸红。 虽然环境安静了很多,程恩恩还是不习惯这种场合,尤其是那些姐姐不停地在看她,边窃窃私语。她如坐针毡,瞧见桌子上有果盘,便去拿,想吃点东西转移注意力。 手伸到一半,被江与城截住,拉回来。 “别乱吃,不干净。” 来这里消费的非富即贵,尤其是这个顶级vip包厢,会所准备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但这个场合总归带了那么点不干净的色彩,江与城不想让她碰那些东西。 他带着人进来,其他人是都看到了的,灯光暗,又挡着脸没看清,只以为是个普通的女伴。当下见状,钟总脸上笑意深了些,摇晃着酒杯说:“什么时候有了个新人儿啊,怎么不说带出来让叔叔见见?” 江与城浅浅抿了口酒,不答。 钟总往程恩恩的方向打量一眼:“看着年纪不大啊。” 说得好听点叫像学生妹儿,犀利点,就是穿着土气罢了。不过低头坐在那儿的样子,看着是真乖。 江与城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说一个字,不动声色岔开话题。 聊了片刻,他搁下酒杯,正要找个说辞离开,钟总笑着朝某个方向招了招手,随即一道身影走来——黑长发,空气刘海,清清淡淡的妆容和学院风连衣裙,是又换了风格的池俏。 江与城眉头微不可查地皱起。 钟总笑了笑:“你们都认识过了,我就不多介绍了。这是我一个老友的女儿,听说前些日子在和你们公司谈代言?后来因为什么事儿得罪了你,代言吹了。”钟总仗着两家交情和长辈身份,说话是直来直去的,“代言事小,吹了就吹了,别伤了和气。” “钟叔言重了。”江与城脸色漫不经心的,“不过我怎么不记得,池小姐什么时候得罪过我。” 池俏也不知真不懂假不懂,把这话当成台阶顺着就往下爬:“您看,是我自己小心眼了,江总大人大量。以前是我不懂事,这杯我敬您。” 她给江与城斟满酒,率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江与城岿然不动。 池俏楚楚可怜地向钟总一望,钟总笑着举起酒杯:“来,与城,陪我喝一杯。” 江与城这才端起酒,脸色很淡。 恰在此时有电话进来,公司打来的,江与城道了声“失陪”,拿着电话起身。程恩恩抬眼瞅着他,江与城在她头顶摸了下,低沉的嗓音带着安抚的力量: “我出去接个电话,很快回来。” 程恩恩想跟着出去的,又觉得那样太像跟屁虫了,给他丢脸,便老老实实地点头。 不过江与城一走,她便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一转头,对上一道讥诮的目光。程恩恩盯着看了会儿,才认出那是池俏。 女明星果然造型百变,今年又走清纯风了? 那次在诚礼冲击太大,池俏当时信了,回头越想越不对,这个土包子学生妹哪像一个八岁孩子的妈?换个角度,江太太据说是诚礼的大股东,董事会成员,怎么可能打扮成这样?她真是傻了才相信。 程恩恩也不知道她盯着自己一个劲儿冷笑是什么意思,默默收回视线。 池俏越看她那个无辜的样子越来气。装什么单纯,上回骗她不是骗得挺顺手的,心机婊。 她哼了一声,扬声在并不算吵闹的包厢里说:“诶,既然来玩,坐着不动有什么意思,你是江总带来的人,别让别人觉得我们冷落了你呀。看你的年纪,该不会还在上学吧?不喝酒也成,那就表演个节目,一起玩呗。” 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程恩恩藏都无处可藏,只好重新把脸转向池俏:“什么节目?” 声音小,包裹在围巾里,听起来有点怯。 池俏见她上钩,往人堆里随手一指,“你,来给这位小妹妹演示一下,平时都表演什么节目。” 被她指到的女人上身露背抹胸,下身超短裙,除了关键部位其他地方都白得让人眼花,身上还擦了高光,映着灯光亮闪闪的。闻言走出来,二话不说弯下腰,双手撑地,两条腿抬起,分开,呈标准的180度。一个熟练而利落的倒立一字马。 裙子本来就短,裙摆掉下去,黑色内裤完完全全暴露在众人面前。但她好像根本不在意,展示了十几秒钟才起身,又直接将腿搬到头顶,底裤正冲着沙发的方向。 程恩恩移开眼。 她再迟钝,也看得出来,池俏是想羞辱她。 在场男士微笑着看热闹地,还有人拍了拍手。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程恩恩解围。 池俏重新把矛头对准程恩恩,“来啊,该你了。” “我不会。”程恩恩说。 池俏讥笑一声:“那你会什么?” 程恩恩往对面的墙上瞥了一眼,然后转向池俏,将围巾往下拉了一些,说:“我会扔飞镖。” 原本任由池俏胡闹、没有出手阻拦的钟总一怔。 程恩恩慢吞吞地起身,从桌子上拿起一只飞镖。她从没玩过飞镖,拿在手里转了转,也不知道哪来的自信,就觉得自己是个高手。 她站在那里看着池俏,左手往墙上的飞镖盘一指,慢吞吞地说:“你顶着苹果站在那儿,我给你表演一下。” 34.第34章 程恩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 她以前从来没这么刚过。不知是拿在手里倍感亲切如人镖合一的飞镖给了她底气,还是因为今天心情不好。 她会因为数学考26分难过,会为江叔叔的事情发愁,但很少有现在这样内心暴动的时刻。 “你疯了吧!” 总共见过三次面, 池俏对她温吞乖巧的性格印象深刻,根本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尽管她的语气听起来依然符合“温吞乖巧”的形容。果然都是装的! 震惊之后是恼怒,她对程恩恩瞪了瞪眼睛:“那不是有靶子!你技术行不行啊还想玩花招,知道我的脸投了多少保险么。” 程恩恩转头,手一抬, 飞镖便脱手而出,稳稳扎入镖盘红心。连瞄准的过程都没有,池俏甚至根本没看清她是怎么投掷出去的。 程恩恩也被自己的镖法惊住,但这会儿她心里有无名火在烧, 从容淡定的气场活脱脱就是一个归隐多年被人挑衅只好一展绝技的绝世高手。 “没趣。”她说。 掷中靶心易如反掌,有什么趣味。 池俏听懂了这句潜台词, 脸白了一白。不过很快就镇定下来,鼓了鼓掌:“高手哇。” 程恩恩胆子小, 说得直白点就是不敢惹事, 有点想打退堂鼓了,人家是大明星, 她一个高中学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让人家给她做靶子。但明明没喝酒, 她这会儿跟喝酒上头了似的, 弯腰又捏了一只镖出来。 “过去呀。”她吃了双份的熊心豹子胆, 对池俏说,“该我表演了。” 其他之前还在喝酒打屁的靓妹儿们早就停了,围观着这个百变难得一见的场面——学生妹儿叫板女明星,大戏啊。 人是江总带来的,还是牵着手进的门,且不论究竟是什么身份,在这儿都是客人——不能惹。不过池俏搞事情的时候,她们也乐得看热闹就是了。池俏是钟总的人,还是大明星,她的话必须给面子。这会儿见程恩恩看着一副柔软可欺的模样,实则这么能刚还深藏不露,都挺惊讶。 就像刚刚没人站住来为程恩恩解围一样,此刻也没人站出来为池俏说话。靓妹儿不敢,几位男士乐意拿女人取乐。 池俏挨向钟总撒娇:“钟总,你看她,还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钟总盯着程恩恩瞧了半天,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呵呵笑了两声,开口却说:“不是你要看表演的。” 江与城多年的习惯,凡是任何声色场所的应酬,定会带着家里那位。不过前阵子离婚的事虽然有意压着,但这个圈子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早就走漏出来。钟总也是看他近期都是一人,没想到今天带来的“学生妹”就是他太太。跟以前差别可太大了,不怪他看岔。 怎么着都是他晚辈,一起吃过几次饭,恩恩给面子叫他一声钟叔叔。 池俏算个什么,“老友的女儿”不过是个幌子,最近攀着他,说是惹了江与城不快合作都黄了,撒娇请他出面想跟江与城赔个不是,他才把人给叫过来。 不想这女人不知深浅,惹到恩恩头上去了。 池俏都愣掉了,哪儿敢跟他生气,佯怒道:“你怎么也跟着拿人家取笑啊。” 包厢鸦雀无声。 短短几分钟,风向立转。 程恩恩站在那儿看着池俏,脸色平静,摆明了她不过去这事就不算完。 刚才由着池俏刁难她,这会儿见她对自己跟不认识的,想着是生气了,钟总自然要帮她出口气挣回来的。 对池俏抬了抬下巴:“过去。” 池俏脸都绿了。“钟总,您怎么帮着外人啊。” “图个乐子嘛。”钟总笑眯眯地,“我看恩恩镖法不错,伤不着你的。” 这个亲昵的称呼让程恩恩和池俏都怔了一下。程恩恩纳闷,他刚才是叫了自己名字吧?他怎么知道的?刚才江叔叔告诉过他了吗? 池俏脑子一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这个女的看来真的不是一般人,自己是真的踢到铁板了。 钟总她惹不起,江与城更得罪不起,僵着脸不情不愿地走到镖盘前站着。她没拿苹果,自有人有眼色地送上去。 程恩恩这次的动作慢了许多,三指握镖,镖尖微微向上,在空中试了几下,似乎是要瞄准。慢吞吞地,最是折磨人,还不如刚才看都不看一镖来得痛快。 “你快点啊!”池俏脸色难看地催促,“别墨迹。” 有人在下面哧哧笑出声,程恩恩忽然就觉得没劲,将镖掷出去。 池俏猛地闭了闭眼,下意识往下蹲,但动作没镖快,只听到嗖的一声射入自己头顶,呼吸停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是扎到苹果上了,腿都是软的。 左侧的包厢门这时被推开,江与城握着手机走进来,见此情景,脚步放慢些许,情绪不明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走到程恩恩身边,脸色看起来有些冷。 “玩什么呢?”他低声问。 刚才仿佛任督二脉被打通的高手气场不攻自破,程恩恩在他面前乖巧无比:“她让我表演节目。” 没告状,没添油加醋。 江与城脸色登时沉了沉。在这个场合,当着一群寻欢作乐的男人和以色侍人的陪酒女的面,表演节目——含义不言而喻。 池俏正将苹果从头顶取下来,撒气似的想往地上扔,忽然察觉江与城投来的目光,带着慑人的冷意。 拿着苹果的手顿了顿,终究是没敢扔。 她放下苹果,正想走回来,江与城忽然开口,语气堪称宠溺地问程恩恩:“玩够了吗?” 程恩恩想说够了,感觉自己这样给他惹麻烦了,但没等她说话,江与城又道:“再玩点有趣的?” 说完,弯腰从果盘里拈出一颗饱满晶莹的车厘子,轻轻放在桌子上。 “用这个,怎么样?” 一瞬间,空气都寂静了。 池俏手都抖了一下,扯出笑容来:“江总,您别开玩笑了。” “好笑吗?”江与城反问,语气明明是不起波澜的,却让人觉出森森寒意。 池俏僵住,求助的眼神望向钟总。 可惜钟总此刻自己都心虚呢,虽说辈分比江与城大,但这几年诚礼如日中天,许多生意上钟非国际还要仰仗着江与城。再说今天这事儿怎么都是自己不地道,人是卖他面子来的,结果爱人在他眼皮底下受了气,说不过去。 其他几位的心理也大同小异。 池俏求救无门,咬着嘴唇,脸色白如纸。 江与城面色冷然地坐下,长腿交叠,左手微微一翻,掌心朝上指向那颗车厘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程恩恩站在他身旁望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他脸色不善,默默闭嘴了。 车厘子,她可没把握,黑咕隆咚地在头上都看不清。 “你说要玩的,别这么输不起啊。”靓妹群里不知谁说了一句。 池俏拳头攥了攥,最后僵硬着一步一步走过来,拿起了那颗车厘子。她扯出一个笑:“江总,我只是开个玩笑,我这人性子直,大大咧咧的经常说错话,其实本意不是那个意思,如果冒犯到您,我向您道歉。” 江与城像没听到,不给任何反应。 池俏咬了咬牙又转向程恩恩:“哎呀妹妹,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看你一个人太无聊了嘛。”她上来拉程恩恩的手,“你就原谅姐姐吧,好不好,嗯?” 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人,程恩恩最招架不住了,跟看到蛇精似的,本能地往江与城那边躲,一边试图把手抽出来。 “不是我说的,你问江叔叔吧。” 江叔叔生气了,她也没办法啊。虽然这段时间相处很好,但这位大佬本身就带着黑社会气息,一生气那气场感觉都要开始往外发射了,她不敢啊。 长眼睛的都看出来江与城生气了,包厢里没有人敢说话,一个个屏息凝神,安静如鸡。 池俏场面见多了,眼看气氛僵持不下,心一横走过去,把车厘子放在头上。她不信他们真敢做的出格,扎不准受伤的可是她的脸,舆论的代价他们也得掂量掂量。说是这么说,腿还是发软。 程恩恩见其他人的目光都转到自己这里来,只好拿起第三只镖。她瞅了眼江与城,他手里拿着杯酒,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望着她的目光幽黑深邃。 大概以为她害怕,安抚的口吻一字一顿说:“别怕,扎错了我给你兜着。” “……” 程恩恩收回视线,将镖掷出去,落在飞镖盘上,再中红心。 众人一看那位置,便知她瞄准的根本不是池俏。但池俏自己不知,在镖飞出来的一刹那便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上,形象全失,狼狈不已。 江与城也看了眼镖盘,淡淡的神色看不出情绪。 他搁了酒杯起身,低声问:“回家?” 程恩恩点头。 江与城没再多说,拿起外套对身旁几人道:“我先走了。各位玩得尽兴,今天的帐算我的。”话说得到位,声音却是冷的。 言罢连多一秒的停留都没有,手在程恩恩腰上虚虚一揽,带她离开。 人一走,钟总叹了口气,有人凑过来狐疑地问了句:“刚那位是江总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钟总没好气道,“你见他身边有过别的女人?” 对方惊讶:“江总太太?——我说呢,看着有几分面熟……” 几句话入耳,池俏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竟然还真是他太太……千看万看,哪里都不像啊。 上车之后程恩恩还闷着,一直没说话,江与城看了她几次。回到津平街公寓,一起进了电梯,沉默半晌,他侧眸轻声问:“吓到了?” 不至于吓到,就是……不喜欢那种地方。 不过想一想,做生意,交际应酬,好像很难避免那样的场所。 她觉得江叔叔不像是那种喜欢寻花问柳的人,今晚也一眼都不曾往那些女人身上瞧过。但这种场所进进出出,声色靡靡,纵酒作乐,如果有另一半,肯定心里不舒服的。 她想了想,终究是没忍住,皱着眉劝他:“江叔叔,你以后尽量少去吧。” 江与城顿了顿。 片刻后沉声答了一个字:“好。” 35.第35章 “恩恩, 你在想什么呢?”叶欣伸手在程恩恩面前晃了晃。 程恩恩回神:“没有。” 中午食堂人多, 争抢笋丝红烧肉的窗口最为热闹,明明程恩恩常去的那个窗口也有, 阿姨还给她多打了一勺,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挤在一处。肉被抢完了, 队伍后半截的人没轮上, 怨声载道。 程恩恩碗里的笋丝都挑了出去,满满的肉惹得每一个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卧槽:“阿姨也太偏心了吧。” “别看了, ”叶欣把勾着头看的男生推开,“你还想下手抢吗。” “我哪敢啊。”男生端着一盘剩下的肉渣唉声叹气离开。 陶佳文在这时跑过来:“我能坐这里吗?” “坐吧。”叶欣说。 “谢谢。”陶佳文笑着在她身旁坐下来,看了眼程恩恩, 见她支着下巴盯着红烧肉在出神,偷偷撞了下叶欣的胳膊, 气声问,“她怎么了?” 叶欣摇摇头, 再次叫了一声:“恩恩快吃饭吧, 菜要凉了。” 程恩恩愁眉不展。陶佳文在对面笑起来:“你也有烦心事了?” 程恩恩塞了块肉进嘴巴里, 挺好吃的, 她却食之无味。微微拧着眉, 抬头问对面两人:“你们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帮助两个人复合吗?” “你在琢磨这个啊?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学习呢。”陶佳文清了清嗓子, 有点故意地坏笑, “你想跟谁复合啊?” “不是我, ”程恩恩戳了戳米饭, “是我的一个朋友。” “你江叔叔?” “那天来我们班会的……” 叶欣和陶佳文异口同声。 程恩恩愣在那儿:“你们怎么都知道?”她不想暴露江叔叔的私事,模糊地只说是朋友,这样也能猜出来吗? 陶佳文立刻又问:“你要帮他复合?他和女朋友分手了?还是离婚?” 这问题程恩恩不是很想回答,好在紧接着叶欣就说话,岔开了话题:“你提过他很多次。” 这倒是实话。程恩恩认识的人也就那么些,江叔叔和小粲粲对她是最好的了,和叶欣在一起就常提起。 陶佳文笑了笑,没再插嘴,边吃饭边听着两人说话。 叶欣想了想说:“一般来说,你得先知道他们是什么原因分开的,然后对症下药。” 这个就是关键所在。程恩恩不知道,也不敢贸然去问,揭人伤疤。 叶欣见她摇头,继续分析:“分开,肯定是两个人中间至少有一方出了问题,变心劈腿出轨或者……” “不会的。” 其实程恩恩自己也不了解,但她觉得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原因。大概是江与城在她心里的形象太伟岸,小粲粲也被教育得那么好,她本能地想象他们的家庭也是美好的。她相信江叔叔不是那样的人,也相信他的太太不是那样的人。 她没见过别的夫妻是如何相处的,程绍钧和方曼容是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她在他们身上没有看到过任何一点爱情的存在。但筒子楼里有一对出了名的恩爱夫妻,有个女儿和她差不多年纪,却是完全相反的两面。 程恩恩小时候最害怕和那个女孩子一起玩,因为控制不住地会羡慕,会嫉妒。那个女孩子家里也并不算富裕,但在相亲相爱的和睦氛围下长大,个性天真可爱,很爱笑,很快乐,很讨人喜欢,不像她总是自卑敏感。 所以她一直相信,父母相□□教养出来的孩子,和家庭不幸福的孩子,在根上就存在着差别。 “或者就是两个人相处之间的矛盾。”叶欣接着说,“不过你江叔叔看起来是很强势的人,他都解决不了以致分开的,我想应该是个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一点,程恩恩也想到了。 江叔叔那么爱他妻子,都无能无力的事情,她应该怎么帮他才好? “叶欣,请我吃个饭!”戴瑶的声音猛地打断她的思绪,程恩恩抬头。 七中多数是凭借成绩考进来的家境普通的学生,校园不比附近职高那般争奇斗艳,冬天大家都是怎么厚怎么来。戴瑶和她的小姐妹们买了同款的羊羔绒外套,在一堆款式大同小异的棉服和羽绒服之间十分亮眼。 程恩恩有点疑惑,问叶欣:“她为什么要你请她吃饭呀?” 叶欣脸色有点忍耐,还没说话,戴瑶便道:“因为我饭卡没钱了呗。” 说完直接拿起桌子上那张拴了挂绳的饭卡,一点没客气转身就去打饭。 叶欣站起来:“那是……”话没说完,被一个留下来的小姐妹压着肩膀按在椅子上:“坐下吧你,那么多废话。” 程恩恩皱眉看着那个小姐妹:“你放开她。” 小姐妹嗤了一声,表情十分不屑,把手拿了下去。 戴瑶打完饭回来把饭卡把桌子上一扔,脚步都没停一下,更别说一声谢谢。程恩恩跟叶欣面面相觑。这跟直接抢也没什么区别了。 叶欣抱歉道:“对不起,她们是想让我请的,拿错了。” 程恩恩拿起自己的饭卡,她刚刚看到戴瑶给她的小姐妹每人都刷了一份饭。虽然现在小穷鬼已经是一只有存款不那么穷的鬼,还是心疼这笔冤枉钱。 “你惹到她们了?”陶佳文出声。 “没事。”叶欣不想多提。 回到教室,一直到午休时间都没看到戴瑶。程恩恩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樊祁没在座位上,她打着哈欠坐起来,正好看到樊祁进教室,手插口袋,仍旧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后面是戴瑶,脸色是不耐烦和气愤。 樊祁回来时,手里什么东西往程恩恩桌上一撂,半个字也没说,靠在桌子上喝水。 程恩恩看着那张饭卡,半晌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把卡推回去:“我不要。” 樊祁把瓶子放下,左手腕搭在桌子上,侧身看着她:“欠债还钱不是天经地义?” “抢来的,和她有什么区别。”程恩恩说。 樊祁耸耸肩,把卡拿了回去。 程恩恩打算放学后自己去找戴瑶,让她还钱。但没等到放学,下午第二节体育课,去操场的路上,微信上收到了戴瑶的转账。数目是中午那几份饭双倍的价格。 程恩恩收了,然后把一半退回去;戴瑶也很快收了转账,一个字没说。 周五快放学了,原本大家都精神高涨,结果上课先绕着跑道跑了两圈,还没休息好,便听体育老师在前面说:“该热身的赶紧热热身,该准备的赶紧准备,待会儿女生八百米男生一千米测试!” 顿时哀嚎四起。 程恩恩在心里庆幸,还好,她的例假刚刚过去。 不过刚庆幸完,就听到四五个女生同时举手打报告:“老师,我身体不舒服。” 老师都不高兴了,瞪着眼睛:“哪儿不舒服啊,过来我给你们把把脉,我祖先是华佗你们都不知道吧。” 下头笑成一片,有男生贫嘴接话:“您也不姓华啊。” “我今天改姓华行不行?”老师自己都乐了,招招手让那几个女生过去,“都过来,谁生病的把医生证明拿给我看。” “老师,例假怎么证明啊?”女生笑着问。 “自己找个地方坐着去。你们一个个都是娇滴滴的公主。” 叶欣在程恩恩身旁低声问:“你身体行吗?怎么不请假呀?”反正例假刚刚结束,也不算是说谎。 还不是傻。程恩恩苦着脸:“我忘了。” 她从小体育就差,什么运动都不擅长——如果飞镖算是运动的话,那她现在有一项擅长的了——八百米测试从来都是垫底的,车祸醒来之后瘦了一圈,又一直没好好锻炼过,现在的身体素质估计还不如以前。 不过这会儿也不好意思再过去请假了,像跟风一样。 每个人的脚腕上都绑了感应器,一组男生与一组女生同时进行。程恩恩被排在最后一组,还算幸运,可以多做一会儿准备活动和心理建设。 但是深呼吸并没能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轮到她们这组,一站在赛道上,程恩恩的腿就情不自禁地开始打颤。她一向畏惧这种紧张的竞赛感。 叶欣和陶佳文刚好在她左右两侧,陶佳文安慰她:“别怕,就是一个平时测试,不算成绩的,不及格也没什么。” 程恩恩点头,但心情并不轻松。 叶欣没说话,只是默默握了下她的手。 哨声一响,六个人同时出发,程恩恩这次没有慢半拍,但步速太慢,刚跑出去就被几个人拉下了,眼睁睁看着一道道身影像离弦的箭一般,与自己的差距越拉越大。但都在意料之中,她也没有太沮丧,只是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前跑。 叶欣在她前方,步伐稍稍放慢,然后保持与她并肩的速度。什么都没说,但默默陪着她。 事实上,程恩恩的身体情况,远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差。第一圈尚且能坚持,第二圈跑到一半,腿已经沉重地抬不起来。喉咙很干,气喘不上来,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几乎衔接不上。 终于,她坚持不住了,停下来,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恩恩,恩恩?”叶欣在她身旁叫她,手虚虚在她手臂上扶着,没敢用力碰她。“还好吗?” 程恩恩摇头,话都快说不上来了。终点处已经有人相继抵达,远远地,男生们双手捧着喇叭,“加油”的呐喊传过来。 程恩恩喘了片刻,力气恢复了些许,但看着前方剩余的半圈跑道,尽头仿佛遥不可及。 “你快过去,”她推了推叶欣,“等下要不及格了。” “没关系,”叶欣说,“我们休息一下,慢慢走过去。” 程恩恩直起身,突然看到樊祁穿越足球场跑了过来,吓了一跳。他到跟前停下,上下打量她两眼,略有些嫌弃的语气:“怎么虚成这样?” 程恩恩瞅着他,似乎想反驳,但没找到反驳的话来。八百米都跑不下来,可不就是虚么。 “你要是五分钟的时候跑不过终点线,”樊祁看了叶欣一眼,身体往前倾,低头在她耳边说完后半句,“我就当众亲你了。” ??? 程恩恩惊愕地瞪着眼睛。什、什么? 樊祁说完那句已经直起身,嘴角向一边勾起:“你还有一分二十五秒的时间,加油哦~” 最后那个恶意向上飘起的尾音,让程恩恩当即就打了一个哆嗦。 什么都来不及说,突然就被逼出了力气,她拉着叶欣躲过此刻在她眼中与瘟神别无二致的樊祁,向前跑去。 樊祁别出心裁的“激励”让她成功坚持到了终点线,陶佳文高兴地扑上来抱住她:“恩恩你太棒了!” 体育老师念出成绩,五分零二秒。 程恩恩心头一紧,下意识回头寻找樊祁的身影。他正不耐烦地挥开一个男生想抢他手中饮料的手,然后大步向这边走来。程恩恩本能想跑,身后一群人挡了路。 樊祁走过来把那罐旺仔牛奶往她手里一塞。程恩恩愣愣地看着他,樊祁在她头上拍了一下:“看什么看,等着我亲你吗?” 周围男生女生顿时齐声发出意味深长的:“喔噢~” 有好事的起哄:“亲啊!亲上去!” 程恩恩有点尴尬,想找地缝钻,飞快说:“才没有。” 测试一场几十个学生都跟大伤元气似的,体育老师发善心,提前下了课,让大家早点放学回家。 程恩恩正想去拿自己的外套,叶欣已经帮她取回来。陶佳文一直挽着她的手,三个人一起并肩回教室,她故意笑着问:“你跟樊祁在一起啦?” “没有,”程恩恩忙解释,“别瞎说。” 陶佳文笑:“好啦,知道你害羞,不逗你了。” “真的没有。”程恩恩蹙着眉,好像很不喜欢被开这个玩笑。 今天是小粲来接她,没在车上等,帅帅气气地戴着小墨镜站在大门口,吸引了不少眼球。程恩恩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酷酷的江小爷收起pose,迎着她走去。 程恩恩瞧见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江小爷把墨镜一摘,摆足了风流纨绔少爷调戏良家小姑娘的架势:“小美女,今晚跟小爷走怎么样?” 周围人噗嗤笑出声。江小爷冷酷的眼神瞥过去:“笑什么笑?” 程恩恩好笑不已,拉住他的手说:“走吧走吧。” 十分的迫不及待了。 江与城今天又是晚归。 程恩恩和江小粲一起吃晚饭,陪他写完了周末的一半作业,又看着他休息。一直到回自己房间,都没听到江与城回来的动静。 她拿出一套数学卷子,做了两道题,心思就飘了。 下午樊祁送给她的那罐旺仔牛奶就坐在桌子上,程恩恩拿起,枕着手臂趴在那儿,盯着上面的旺仔发呆。 樊祁总是喜欢逗她,还特别沉迷于把她当小弟罩着,然后抄她的作业当收保护费。但自从那次把她惹哭之后,他就没有再做过过分的事情了。 程恩恩知道班里很多同学,甚至学校的其他学生,都很怕他,毕竟是七中一霸,名头响当当。不过她觉得,樊祁人是不坏的,还特别的有正义感,要不怎么每次都帮她打抱不平呢?只是选择的方式有些不太正确罢了。 但是今天那句威胁,是真的把她吓到了。虽然最后她超过了五分钟,他并没真的亲。 他到底什么意思呀?不会真的喜欢她吧? 程恩恩想了一想,自己好像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那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爱情真的好复杂,她该怎么样帮江叔叔追回他太太呢?如果能挽回,小粲一定会很开心吧。 思绪繁杂,乱的很。 江与城敲门没听到回应,推开门时,瞧见的便是她出神的样子。视线落在她手中那个红罐子上,微微停顿一瞬便移开。 程恩恩猛地从神游中惊醒:“江叔叔,你回来了。” 江与城走进去,站在她身边,将那罐牛奶从她手中抽出。“看什么呢?” 程恩恩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大约是心虚,伸手就把牛奶夺回来,藏在身后。 樊祁送她牛奶的时候都没脸红,这会儿倒是红了,红的透透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什么都没有。” 她垂着脑袋,没看到江与城微微眯起的眼。 他一言不发转身离开,带上门。程恩恩立刻把发烫的脸埋进胳膊里。 几分钟后,忽然响起敲门声,程恩恩以为是江与城去而复返,心一跳,然后才应了一声。推门进来的却是已经休息的江小粲。 “你怎么还没睡啊?”她莫名松了口气,问。 江小粲穿着睡衣走进来,瞧见桌子上那罐牛奶,明显眼睛一亮,趴在桌子上:“哎呀我最喜欢喝这个了。”他嘴巴一扁,可怜巴巴地说,“不过我好久没喝了,我爸爸不让我喝。” 那个小可怜的样子,程恩恩不假思索地把牛奶递给他:“那给你喝吧。” “小恩恩最好了!” 江小粲在程恩恩脑门上啵了一口,接过牛奶,拉开易拉罐,边喝边走出去。 然后关上门,从客厅经过时抬起右手,与坐在沙发上一脸平静看书的江与城击了个掌。 36.第36章 太久没锻炼, 一场出其不意的测试带来的后果便是, 一早起来腿酸得要命。 程恩恩是那种很乖的孩子, 早睡早起不偷懒,但今天醒得比平时晚不说,还虚弱得裹着被子想赖床。周末让人懒惰。 不过听到客厅里的说话声,她就立刻起床了。江叔叔那么有钱还那么勤劳, 她怎么好意思懒惰? 赚大钱者不赖小床! 江小粲已经坐在餐桌前喝粥,江与城面前放着半杯咖啡,手中拿着份报纸在看,身上一件黑色的高领羊绒衫, 头发也没打理, 蓬松自然, 比平时的样子看起来居家很多。 大约因为腿疼, 程恩恩走过来的姿势有些微怪异, 江与城视线从报纸上抬起,瞥了她一眼,江小粲也盯着她。 “小恩恩, 你的腿怎么了?” 下坐的过程最痛苦,程恩恩扶着餐桌慢吞吞坐下:“昨天跑步了,腿酸。” 江小粲想也没想说:“让我爸给你揉揉。” 揉……揉揉? 程恩恩刚拿起的勺子“铛——”地一声掉进碗里, 瞬间手忙脚乱惊慌失措,赶紧把勺子捡起来说:“不、不用了!” 耳朵尖儿都红了。 江小粲无心之失, 眨巴眨巴眼睛:“对不起, 童言无忌。”然后无辜地舀了勺粥送进嘴里。 老男人不愧是见多识广, 江与城面不改色地看着报纸,眼皮都没动一下:“吃饭吧。” “……哦。”程恩恩低头喝粥,脑袋跟鸵鸟似的都快埋到碗里了。 周六的上午是惬意的。吃完早饭,三个人坐在客厅里,江与城今天休息没去公司,看完那份报纸,又拿了本财经杂志在看。 江小粲赤脚盘腿坐着,捣腾他的遥控玩具,程恩恩在茶几上发现一本封面没字的书,拿起来:“这是什么书啊。” 两位男性一顿。江小粲瞥了眼,说:“这是我爸看的……言情小说。” 程恩恩没说话,但用表情和眼神表达了自己的惊奇。江叔叔还看言情小说啊? 顿时对这本小说更好奇了,正要翻开看看是什么传奇之作,江与城伸手将书从她手中抽走,放在自己手边的铁艺置物架上。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看杂志。 他什么都没说,江小粲好心帮他解释:“恩恩你不能看,少儿不宜。” “……” 江与城凉凉一眼扫过来,江小粲嘎嘎嘎嘎笑得十分张狂。 两秒钟后,程恩恩一脸“我懂了原来江叔叔还看那种东西”的表情,点点头。不过……她看着身旁笑得前俯后仰的江小粲,这位三年级的小朋友会不会懂得太多了点? 江与城眉头抽了抽,合上杂志,不轻不重地搁下,盯着江小粲:“作业写完了?” 啧啧啧,老男人恼羞成怒了。江小粲收起嘲笑,严肃地说:“昨天写了一半,恩恩说剩下一半下午再写。” 小家伙精着呢,把他妈搬出来,他爹就不会找借口赶他去写作业了。 江小爷看他爹吃瘪最开心了,充分发挥得寸进尺上房揭瓦的精髓,操控着手中的遥控器,会客厅上空顺时针旋转的鲨鱼气球便摇头摆尾地朝这边飞过来,直冲江与城而去。 这是程恩恩给他买的遥控悬浮鲨鱼气球,虽然江小爷眼里这是三岁小孩儿才会喜欢的东西,但依然玩得不亦乐乎。但他似乎忘记了,是哪位老父亲深夜下班回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坐在灯下为他安装好的。 江与城从容不迫地抬手,在气球上弹了一下,笨笨的鲨鱼便调转方向,朝程恩恩飞了过去,尾鳍摆动着欢快的节奏。 程恩恩严阵以待,早早准备,在鲨鱼飞到跟前时往它脸上一推,气球就冲着江小粲过去了。江小粲夸张地啊啊啊啊大叫,跳起来继续操纵遥控器,指挥鲨鱼去攻击江与城。 如此来回三遍,江与城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幼稚。” 下午江与城接到一通电话便出去了,他这样的人从来如此,说好的休息日能休息半日已算不错。换做之前,程恩恩会觉得他真的很辛苦,几乎每天都在工作,要么加班应酬到很晚,要么早早回来,又在书房工作到深夜,电话也总是不间断,就没个真正放松的时刻。 现在她会多想一层,小粲妈妈的离开,会不会跟他繁忙的工作有关系? 但就像叶欣说的,家庭与工作,是一个很难调和的矛盾。 晚上江与城回来时,程恩恩正在陪江小粲读英文故事书,被她叫了出去。客厅里,江与城正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扶手上,指了指桌子上五六个购物袋:“去试试合不合适。” 有几个程恩恩认得,是很有名的运动品牌,她愣愣地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给你买的运动服和跑鞋。”江与城坐进沙发里,长腿叠起。 程恩恩今天还在想以后要多跑步锻炼身体,没想到江叔叔就给她买了运动鞋和运动衣,还这么多……她又感动了,眼眶都有点湿,吸了吸鼻子说:“江叔叔,你对我真好。” 从前她很少说“你真好”这种话,倒是有很多次气鼓鼓地对他拳打脚踢,说“你坏透了”。那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候。 她从小没有得到过本该有的父爱母爱,这种缺失让她在外人面前一直很谨慎,连乖巧懂事都建立在胆小敏感上。她是程礼扬一手带大,只有在他面前才是活泼可爱的本性,任性娇蛮,如同每一个被宠爱着的女孩子。 江与城也曾经成为那个让她能毫无防备露出本性的人。 他看着程恩恩,黑眸在灯下显得深邃。 半晌,他在身旁的位置拍了拍,程恩恩乖乖走过来,坐下。 “明天晚上有个饭局,后天吧,”他说,“以后每天我陪你去跑步。” 有个人总能猜中你的内心是一件很惊喜的事,程恩恩连连点头,亮亮的眼睛写着开心。不过紧接着想起他的忙碌,问:“可是你工作那么忙,晚上都没有时间呀?” 江与城脸上浮现一点笑容:“我把时间腾出来,陪你。” 不知是灯光太柔和,将他的眉眼晕染得细腻温柔,还是那声“陪你”本身就暗藏缠绵,程恩恩心跳漏了一拍,然后就乱了节奏。 她也没搞清哪里出了问题,忽然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慌张不知从何而起,随手抓起一个购物袋:“唔……我去试衣服。”说完仓皇逃回房间。 关上门才舒口气,觉得自己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哪里怪,打开袋子一看,是一双运动鞋——试什么衣服还试衣服,丢死人了。 她不好意思再出去,躲在房间里一直到零点,才偷偷摸摸打开门。客厅里灯关了,只有走廊上壁灯静静地照亮着路。她悄悄走出去,把还搁在茶几上的购物袋抱回来。 不知所起的尴尬,一觉醒来就忘了,刚好江与城有事忙,早早就出去了,晚上又回得晚,她连面都没见着。 周一早晨,程恩恩出来吃早餐时见着了他人。他正要出门,边整理着袖口边走向电梯,停下脚步回身,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整理好,放下,才说:“晚上放学我去接你。” 程恩恩张了张嘴,声音还没发出来,江小粲已经抢答道:“知道了爸比。” 她回头,江小粲咬着勺子歪着头,笑嘻嘻。 周一升旗仪式,程恩恩站在整齐的队列中,看着鲜红国旗冉冉升起,脑袋跟着往后仰。刘校长在讲话,主要是对高三学生的鞭策。 “最近有些同学的心思飘了,不在学习上了,真是让我痛心疾首!大家都要摆正自己位置,不要被小情小爱绊住脚步,你们的人生还有更高更远的路要走,所有让你分心的,都是对你前进道路的考验!别人跨过去了,你没有忍住诱惑跨不过去,那你就只能被别人超越,被大部队抛弃!现在,所有人看着国旗,反省一分钟!” 程恩恩对着庄严的国旗深刻反省了自己。 最近她真的飘了,对待学习的态度不够认真虔诚,这都几天没有按时写完卷子了?金钱令人轻浮,有了点小钱她就轻飘飘了,要警惕!不能被诱惑! 至于江叔叔的人生大事,那些情情爱爱的她又搞不懂,要合理安排时间来思考,不能绊住自己学习的脚步! 反思完,解散,程恩恩习惯性寻找叶欣的身影,却没找到。 陶佳文跑过来挽住她,兴致勃勃地说:“恩恩你知道吗,刚才刘校长的话就是专门对我们班长跟七班班长说的,听说他俩昨天夜会被发现了。没想到这俩人还真的搞到一起去了,假戏真做?” 刘校长也是逗,还小题大做说了这么一番话,搞得跟真的一样。陶佳文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 程恩恩正在找叶欣,有点心不在焉:“什么假戏真做?” “没事没事。你找什么呢?” “叶欣呀。”程恩恩说。刚才集合时就在她身后,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哦,我刚才看到她被戴瑶那些人叫过去了。” 戴瑶?程恩恩微微蹙眉,想起上周戴瑶莫名其妙让叶欣请吃饭的事。 后面两节课叶欣干脆没回来,位置一直空着,程恩恩去问了她周围的同学,没人知道她去哪儿了。戴瑶也是一下课就不见人影,上课铃响才回来,程恩恩一直没找到机会问她。 第四节下课前,程恩恩就盯着戴瑶,李老师刚说完下课,她立刻就站起来,有点着急地催刚刚睡醒的樊祁:“让我出去一下。” 樊祁慢悠悠起身。 就这么几秒钟功夫,戴瑶已经走了,程恩恩跑出教室时,走廊连她的人影都没有。正是午饭时间,各个班级的学生都要去吃饭,簇拥一片。 她拔腿就跑,人却没跑出去,被一只手揪住了领子。樊祁拽着她:“去哪儿呢?” “找戴瑶。”程恩恩不假思索说,拽了一下领子,没拽出来。 “找她干嘛?”樊祁一皱眉,“她又招惹你了?” “不是,”程恩恩犹豫了一下,如实说,“叶欣两节课没回来了。” “等着,你这么追哪儿追得上。”樊祁揪着她的领子,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半分钟后,戴瑶跟那几个小姐妹并肩下楼,却不是去往食堂的方向,半道和人群分离,走向教学楼背后。 后面是羽毛球馆。 程恩恩扭头就跑,领子从樊祁手中脱离。 叶欣果然在羽毛球馆。程恩恩跑进去,正好看到小姐妹群体中的某个人把叶欣狠狠一推,撞到了墙上。然后那人手往墙上一撑,嚣张的语气说:“我不是让你在这儿站着,谁允许你出去的?” 边说,边用手在叶欣脸上拍着,力道不轻。 程恩恩想也没想跑过去,把她从叶欣身上推开。 原本抱着手臂在后面看戏的几个小姐妹都往前围过来:“程恩恩,这里没你什么事儿,瞎凑什么热闹。” 叶欣低声说:“恩恩你快回去吧。” 她脸上有点青青紫紫或红肿的痕迹,不是特别明显,但显然是受了伤。校园霸凌的事真不少见,校规严格如七中,依然避免不了。 程恩恩反应慢,但也知道人多势众,鸡蛋不能碰石头的道理,她握住叶欣的手,编了个借口说:“秦老师知道她翘了两节课,叫我来找她。” “跟着我们过来的吧,就凭你能这么快找到这里?”先前“壁咚”叶欣的小姐妹一号说,“知道你有樊祁罩着,赶紧滚,我跟她的事,轮不到你插手。” 程恩恩抿了抿唇,实在不擅长和这些小太妹打交道,虚张声势地说:“我进来之前已经告诉班长了,你们别太过分,老秦很快就会过来。” 小姐妹一号嗤了一声:“得了吧……” “吧”字的音没发完,便见眼前一道影子闪过,随之而来“啪——”地一声,清脆响亮的巴掌打断了她尚未说完的台词。 所有人都愣住。 不仅叶欣,众位小姐妹脸色都变了,齐刷刷瞪着戴瑶:“你干嘛,不是还没到……” 突如其来的一巴掌,快得跟闪电似的,程恩恩都被打懵了,脸上火辣辣地,疼得眼里泛泪光。 刚刚被人欺负时还沉默不敢吭声的叶欣,这时候立刻站到了程恩恩身前,看了一眼她已经快速显出红色指印的脸颊,皱眉盯着戴瑶:“你真的过分了!” 虽说都是演戏,但原本的剧本里,那一巴掌是被樊祁截下来的。现在他人还没出现,别人的台词都没说完,戴瑶这么出其不意,摆明了就是故意的,借机泄私愤。 “我看你怎么跟刘校长解释。” 几个小姐妹刚才的气焰也都消失了,小声抱怨:“你怎么这样啊,就算讨厌人家也不用真动手吧,这不是连累我们么。” 戴瑶一脸不屑,油盐不进的样子,视线往入口一瞥,嘟囔一句:“这不是来了么。” 说着再次扬起手,朝着程恩恩的脸就挥过来。 她的速度真的很快,叶欣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但掀起风的手掌在程恩恩的耳畔被拦截——完全是本能的反应,程恩恩抓着她的手腕,皱了皱眉。 樊祁的手已经伸到一半,撤回来,看了她一眼,才拧眉看向戴瑶。 程恩恩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那天面对池俏的状态,很烦躁,想把这一巴掌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她从来没被人打过,也没打过人。 “你讨厌我,就可以打我了吗?我讨厌你,是不是也可以打回去?”她盯着戴瑶。 戴瑶猛地挣了一下,竟然没能挣脱,冷哼道:“可以啊,你来打。”颇有几分挑衅。 “那你自己打吧。”程恩恩放开她的手。 其他人:??? 戴瑶愣了下:“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可以打。”程恩恩平平静静看着她,语气完全不像在开玩笑。她还是做不出扇人脸的事,更不想去碰戴瑶的脸。 “你自己打,我的手劲比你大,对你不公平。” “……” 戴瑶气笑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你有病吧。” 从戴瑶那自作主张的一巴掌开始,这场戏已经朝着与剧本截然相反的方向一去不复返了。原本柔软可欺的小白花突然变成带刺的玫瑰,原本欺凌同学的小太妹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摸不清状况,原本来“救美”的樊祁硬是从主角沦为群众。 最终还是他打破僵持,对程恩恩和叶欣道:“你们先回去。” 程恩恩觉得自己有点像吃了伟哥的男人,勇猛完了就泄气。看戴瑶也没有老老实实听话的意思,她没再逗留,被叶欣拉出了羽毛球馆。 “我们去医务室处理一下。”叶欣有点担心,“已经肿起来了。” 程恩恩的舌头从里面舔了一下,疼得很,乖乖跟着去。 “戴瑶这次真的做得太出格了,”叶欣说,“我们去告诉刘校长。听说她跟刘校长有些亲戚关系,不过刘校长人还算讲道理,应该不会偏袒她。” “她跟刘校长也有亲戚关系?”程恩恩脸有点疼,嘴巴张得小,声音听起来闷唧唧。 上次那个刘海男也是,怎么刘校长的亲戚都这么爱动手啊? 这个是私人关系,不是剧本里的人物关系,叶欣也是听其他人八卦的,便跳过了这一茬没再提起。 程恩恩顶着半张红肿的脸过去,校医给吓得喝水当时就呛着了,猛地一阵咳嗽,把自己的椅子搬过来给她坐着,拿了冰袋裹着毛巾给敷上,慌里慌张去找药。 顺便给幕后大boss打了个电话汇报,这种事可一秒钟都不敢耽搁,要不然回头他也得跟着遭殃。 程恩恩人还在医务室没离开,刘校长已经得到消息风风火火赶过来,进门也不知瞧清楚没有,一脸关切地问:“来,让我看看伤到哪儿了?严重吗?” “伤倒是不重。”校医说。但不管重不重,伤在脸上都不是小事。 他把刘校长拉过去,压低声音说,“但是我已经通知江总了,估计这会儿正杀过来呢,你赶紧准备准备,看给你那个外甥女收尸,还是给你自己收尸。” 刘校长闻言立刻哭丧起脸,朝向程恩恩一拍大腿,喊了声:“哎呀我的姑奶奶哟!” 几乎要给她跪下来。 程恩恩在医务室发了半天呆,也没弄明白今天到底算怎么回事。正给江与城发消息,借口说感冒怕传染给小粲,请假两天。 被刘校长这猛地一出吓得,差点把手机摔出去。 37.第37章 从羽毛球馆出来之后, 程恩恩就一直有点懵。 程绍钧和方曼容不是称职的父母,但从没动手打过她,程恩恩自己小乌龟似的性格, 在此之前也没和别人结过仇。 这是她长这么大挨的第一个嘴巴子, 莫名其妙的。 除了“同班同学”和曾经的“室友”这两个头衔,她和戴瑶之间并没多少交集,一个是一心学习的好学生,一个是家境优渥的小太妹,不存在任何利益纠纷。要说矛盾, 也就上次杯子那件事,但是非对错各有各的立场, 她没有按照戴瑶的要求赔她六百块的杯子,就能滋生出这么大的仇恨吗? 今天这一出的起因叶欣刚刚已经和她坦白了——小姐妹群体中的某个人正在追的男生, 刚刚好是叶欣的青梅竹马, 小姐妹被男生拒绝,又看不惯叶欣跟男生关系好,气不顺故意找麻烦。 程恩恩不住校, 一直没发现,其实已经持续有段时间了, 不过今天更过分了, 升旗仪式结束后把叶欣拉扯到羽毛球馆, “罚站”, 还动了点手。 程恩恩是误打误撞救人的, 按理说, 生气的也该是那位刁难叶欣的小姐妹才是,戴瑶的火气不知从何而来。 她自己都搞不清楚缘由,别说刘校长了。从校医口中听说的,当即马不停蹄赶过来,还没来得及问他那个好外甥女。 “小程同学,你放心,今天的事儿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刘校长猛地拍了一下额头,瞧着倒是比程恩恩还生气,“简直是胡闹!没有一点规矩了!还敢动手打人,我看她是舒坦日子过够了!今天我要是不好好教训她,怎么对得起江……” “刘校长倒杯水,”校医出口打断,把刚刚分好的药递给程恩恩,“这几颗消炎药吃了。” 刘校长忙殷勤地兑了杯温水,端过来:“来来,该吃的药还是要吃,女孩子家家脸皮嫩,且得小心养好。” 程恩恩乖乖吃了药,刘校长嘘寒问暖地让她十分受宠若惊。所幸他待了不大一会儿,便又火急火燎地离开了。校医没拦,看时间人应该快到了,刘校长那怒气冲冲的样子,八成是赶着提点那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外甥女去了。 冷敷了半个小时,程恩恩便起身要回去。叶欣想劝她再多敷一会儿,她摇摇头,固执得很。马上要上课了,下午前两节是英语课,她还要提前去抱作业。 出门时问校医要了一个口罩戴着,刚刚好把脸上红肿的地方遮挡住。 从校医室出来,穿过一段走廊,便是这栋大楼的大堂。程恩恩和叶欣并排走着,刚转过身,入口处两道身影闯入眼帘,步伐稳健,走路带风。 一个肤色黝黑健硕魁梧,黑社会打手的杀气四漏——好几天没见的肌肉姐姐。前方颀长挺拔、周身散发冷肃气息的那个,无疑是江与城。 程恩恩脚步蓦地一僵,也不知道心虚个什么劲儿,低头转身,拉起叶欣的手飞快往回走。自我安慰地想,江叔叔应该没看到她,看到了应该也认不出。 念头刚起,江与城的声音便从背后传来:“站住。” 程恩恩跟提线木偶似的,非常听话地站住。慢慢回头,眼睛从口罩上方悄悄打量他。 江与城的神色带着冷意,与她最初在医院看到他的第一眼,重合了。程恩恩莫名有一丝紧张。 沉默的对视持续五秒钟,江与城再次出声:“过来。” 他的眉眼不曾有过波动,但语调比起刚才,显然有所缓和。 程恩恩第一反应是过去,但挺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受伤的,脚动了动,又停下,故意把声音压粗说:“我不认识你。” 然后拉着叶欣快步从另一侧的出口跑走。 学校的八卦从来传播很快,谁抢了谁的男朋友,谁被谁打了。尤其是“七中”这个特别的地方——有人不按剧本走,擅自发挥打了女主角,这可是一桩大新闻。 掌耳光,是各种电视剧电影中再平常不过的情节,哪个演员的生涯里没拍过一场掌耳光的戏。但借位也好,追求逼真真打也罢,毕竟最终呈现的,都是剧本的效果。演艺圈明争暗斗尔虞我诈,演员不和借机多打几巴掌出气的戏码也不新鲜。 但这里无一例外都是新人,谁的地位高过谁,谁的背景硬过谁?说到底没深仇大恨,自己给自己加戏打人耳光,打的还是女主角,着实过分了。 一班的这个午休注定不平静。 程恩恩先去苏老师的办公室抱作业,一进门被所有人的目光盯着,只以为是大家都知道了中午那场冲突。虽然有口罩遮着,依然不大自在,发作业时一直低着头。 樊祁走过来,把她怀里的作业抱走,丢给三四个男生,没两分钟便迅速地把作业发完了。 戴瑶不在教室,程恩恩回到自己位置上,拿出英语教材,让自己无视周围那一道道别具深意的目光。 办公楼,刘校长扯着一脸不服气的戴瑶上楼,一边教训道:“我费尽心机把你塞进来,是让你给我惹事的吗?大好的机会你不给我好好珍惜,作什么妖!知道人家程恩恩什么背景吗你就打,你他妈一巴掌打死的是你舅舅我!” “哎呀,你别拽我,烦着呢!”戴瑶很不耐烦,“我就看不惯她怎么了,做作!她什么背景啊,那么厉害怎么还没红,这么大年纪还来接这种戏,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 刘校长气得嘞,一巴掌拍她脑袋上:“给我闭嘴吧你!真是不省心的东西,老子就不应该听你妈的把你带进来,狗屁不懂的玩意儿,这么大个学校,每天的开销流水似的,都是给人陪玩儿的!你说人家什么背景!” “哎你别打我!”戴瑶烦躁地揉了揉头,又皱着眉问,“什么陪玩的,你什么意思啊?” 深层的内情刘校长是不了解,但江总跟那个“程恩恩”之间的关系,他还能看不出来吗? 刘校长是真的动了怒:“待会儿进去别给我说那些有的没的,我不管你跪下道歉也好,一哭二闹三上吊也好,必须让江总消气,要不然别怪舅舅翻脸!” 戴瑶翻了个白眼,嘟囔:“你以为我稀罕你,一个江总就怕成这样,没骨头。” 已经上到四楼,校长办公室门外站着一个彪悍的男人,双手交叉在身前,正一脸严肃地盯着这边。刘校长不便说话,指了指戴瑶的鼻子,压低声音:“你今天最好给我听话,要是连累我,别说你是我外甥女,就是我亲闺女老子照样打死你。” 然后一转头,便是一张笑脸,掏出烟喊得亲热:“范哥,好久不见呐,来,抽一根?” 范彪目不斜视:“赶紧进去,城哥等着呢。” “是是是,我这就是带这个小畜生过来给江总发落的。”刘校长拧开门拽着不情不愿的戴瑶进去。 校长办公室装修得堪称豪华,比起一个企业老总的办公室也不遑多让了。那把实木真皮老板椅是好东西,看得出刘校长是个会享受的人儿。 江与城叠着腿坐在会客区的黑色沙发上,外套随意丢在扶手,似乎只是一个到访的平常客人。 范彪在后面把门关上,抱着手臂人高马大地堵在门口,如同一尊门神。 刘校长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客客气气道:“江总,中午的事呢,我已经从在场同学的口中了解过了,几位小演员当时演得都很好,很入戏,不过这个,”他指了指戴瑶,“入戏过头了不是。还是演员经验不足,太稚嫩了,现场又没有导演看着,各方一个协调不到位,这就闹大误会了。” 他一直观察着江与城的脸色,却未曾看出什么,说完踢了踢戴瑶:“还不快给江总道歉。” 戴瑶还算是识时务,不管在外头怎么跟她舅舅斗嘴抬杠,此刻表现得足够真诚。 “今天这事儿都赖我,当时太入戏了,没注意樊祁那边人还没到位……不过我也没用多大力,她应该能躲开的,谁知道没躲开……”她的表情很内疚,“反正都怪我,我真的自责死了,中午饭都没吃,心里太过意不去了,给程恩恩买了饭想赔罪来着,一直没找到她人。” 她说得恳切,对面江与城像根本没听到似的,慢条斯理喝着茶,甚至不曾看她一眼。 戴瑶打一进门就认出来了,这人就是上回来旁听班会的“程恩恩的金主”。她摸不准这人什么路数,说完半天见他没反应,瞅了刘校长一眼。 刘校长皱眉给她使了个眼色。戴瑶抿抿嘴,不肯。刘校长再三暗示无果,走过来压着她的肩膀把人按下去:“你今天是错大发了,好好道歉。” 戴瑶一个女孩子终究是抵不过中年男人的力气,暗暗瞪了她舅舅一眼,咬了下嘴唇,跪在那儿说:“江总,真的对不起,您就原谅我吧。” 女孩子软着声音撒娇总是招人疼的,刘校长见她上道,表情都松缓了一些。只是抬眼暗自一瞧,江与城那儿仍是没反应。 他但凡开个口说句话,刘校长也好找到对症下药的地方,但这位的性子实在是沉,连火都不发。越沉越难对付。 顿了顿,他再次给戴瑶递眼神。戴瑶继续道歉,听起来真情实意,说着说着还掉起眼泪来,没哭出声,哽咽地忍着,看着倒更隐忍可怜了。委屈的样子仿佛她才是那个受了欺负挨打的人。 刘校长自己听得都心软了,虽然最清楚自己这个外甥女不是个省油的灯,但男人嘛,哪个不吃这一套。 可惜,戴瑶梨花带雨哭了半天,认错的话翻来覆去说了个遍,眼泪也是一行一行地掉,哭到最后自己都尴尬了,愣是没得到一丁点想要的效果。 江与城手里拿了本从书柜里随手挑的管理类书籍,慢悠悠地一页一页翻过,始终不开口。 气氛一寸寸僵持下去,空气的流动都沉闷起来。 刘校长的焦灼也越来越深,眼看下课铃声都敲响了,终于忍不住试探地问:“江总,您给个话?” 仿佛这才注意到两人的存在,江与城的视线从书页上抬起,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 “茶凉了。” 他的调子听不出起伏,却叫刘校长一瞬间冒了层汗。连声应着:“哎,哎,我这就给您换一杯。”边抖着手拿起茶几上的杯子,重新去泡茶。 课间吵吵嚷嚷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刘校长泡好茶,小心搁回去原处,往外头看了一眼,心一动,说:“要不,让她当面去跟小程同学道个歉?” 江与城翻了一页书,才缓缓“嗯”了一声。 刘校长松了口气,赶紧示意戴瑶起来,把人拉出办公室,嘱咐:“赶紧去找程恩恩,让你抽自己嘴巴子也得给我抽,她要是不原谅你你就死定了!” 戴瑶跪了一节课,窝了一肚子火:“凭什么?你自己没骨头可别带上我,什么狗屁江总,就算他是大老板又怎么样,我不干了不行嘛!” “想得美!”刘校长恨恨地说,“自个儿回去好好看你的合同,违约金赔得起吗?别以为不干了就行了,就你们经纪公司的老板,见了江总照样得乖乖叫一声哥,你这么得罪了江总回去,等着被雪藏一辈子吧!” 戴瑶签的经纪公司在娱乐圈数一数二,还是托他舅舅的关系才进去的。 她正愣呢,被刘校长一巴掌推出去:“赶紧滚过去找人,一会儿上课了!” 课间程恩恩跟叶欣一块去了趟卫生间,回来时在走廊被堵住。抬头,是气势汹汹的戴瑶。“中午的事我给你道歉,你要怎么样才能罢休?” 这口吻,不像是道歉的,倒像是来讨债的。 叶欣看不过去:“有你这样道歉的吗?” 程恩恩轻轻拉了下她的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看着戴瑶说:“我说过了呀。” 走廊上,教室里,整个班的人都在围观。戴瑶看了一圈:“行。你不就是要还我一巴掌吗,你来。” 程恩恩好脾气地重复:“我说过了,你自己打。” 这语气听起来很软,但深处,也藏着不妥协不退让的坚持。 戴瑶咬了咬牙根,抬起手,当着众人的面,一巴掌扇到自己右脸上。然后看着程恩恩,“满意了吗?” 打在自己脸上的力度,当然比不上打别人,不过她这一下是用了力的,清脆响亮的一巴掌,引起周围的窃窃私语和隐隐的笑声。那些嘲笑,更像是一记比一记更响亮的耳光。 人争一口气,程恩恩也不是非要她打得和中午那一巴掌一样重才行,真要计较起来,根本无法衡量。 她正要说“可以了”,一旁的陶佳文忽然开口:“你打恩恩可没这么轻。” 程恩恩本能蹙了下眉。 戴瑶立刻又抬手,一巴掌。瞪着她:“两下加起来,总够了吧?” “一笔勾销吧。”程恩恩说。 戴瑶再次回到校长办公室时,脸上虽然没肿,但也很容易看出挨打的痕迹。刘校长在外头焦灼地等着,立刻把她拉过去:“打了吗?” “打了。” “那就好那就好。”作为舅舅的刘校长丝毫不觉得自己这句话不妥,大松一口气。 把人推进门,当着江与城的面故意问,“小程同学原谅你了吗?” “原谅了。” 戴瑶心里是真有点委屈。但有什么办法,她一个小新人,以后能不能红,甚至有没有饭吃,都全仰仗着经纪公司,怎么敢得罪这个牛气哄哄的江总。她舅舅虽然势利眼,但不至于骗她。 门关上,上课铃声敲响,这间办公室,似乎再次回到了之前的氛围。 两人一唱一和地说完,江与城只是淡淡从戴瑶脸上瞥过一眼,不作声。 刘校长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住了:“江总,您看,小程同学已经说原谅了,要不……” 江与城漫不经心地打断。“她怎么说?” 刘校长立刻看向戴瑶:“……怎么说?” 戴瑶咬了咬嘴唇:“她让我自己打自己一巴掌,就一笔勾销。” 江与城便道:“那就按她说的做。” 戴瑶和刘校长都一愣,对视一眼。戴瑶沉不住气说:“已经打过了。” “是么。”江与城声音很淡,“我怎么看不出来。” “……” 刘校长算是明白了,认命地给戴瑶递了最后一个无奈的眼色:“自己打吧。” 不打到比那位小祖宗的伤更重一点,这位爷怎么可能善罢罢休。 - 程恩恩背着书包下楼时,给江小粲也发了消息,说自己感冒,今晚不过去了。 江小爷不批准,振振有词:“你的感冒肯定是我传染给你的,我自己的病毒我自己免疫。你不来就是不相信我的免疫力!” “……”程恩恩很少走路玩手机,耐不住这位小爷撒泼打滚,为了请个假好话都说尽了。 只顾着低头打字,从楼梯上下来,迎面就撞了人。 她忙抬头,看到江与城线条凌厉的下巴和幽深的眼睛,低头就想跑。这一跑,腰刚好撞进江与城早有准备、放在她身侧的手臂里。 他顺势一收,把人揽到怀里。 身体贴身体,不知是谁的热量传递给谁。程恩恩脸都红了,一开口结结巴巴:“江江叔叔,你放开我。” “不是不认识我吗?”头顶落下的声音凉凉的。 程恩恩垂着脑袋,像根冰棍儿僵硬地杵在他怀里,手足无措。 江与城一只手圈着她,另一手不由分说摘掉了她的口罩。 脸上的伤倒是不严重,就是此刻红透了跟番茄似的。比校医口中的情况要好,肿胀已经消退一些,过两天消肿就没大碍了,不过戴瑶的指甲长,修剪的尖,留下了一道不甚明显的刮痕。 江与城目光沉了又沉,半晌,指腹落在她脸颊,轻轻碰了碰。 “疼吗?” 38.第38章 从挨这一巴掌到现在, 程恩恩没掉过一滴眼泪,但一听到这句关心, 不知怎么忍不住想哭。 有时候人的眼泪啊, 不怕疼, 不怕受伤, 怕有人关心。 她摇头说:“不疼。”眼眶里却有泪珠子在打转,强撑的坚强反而更可怜。 江与城将她按到怀里,掌心在她脑后轻轻抚摸两下。这个温柔的安抚令程恩恩的眼泪瞬间失控,脸埋在他胸口,汹涌的眼泪从眼眶滚滚而出。 不知突然哪里来的天大的委屈, 仿佛积压了许久的难过伤心。 但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除了很快被打湿一片的衣襟,渗透布料紧贴皮肤的凉意提醒着江与城,没有人知道她在无声地哭泣。 樊祁跟一帮男生从楼梯上下来, 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众目睽睽之下, 一个毫不避讳的拥抱。 和江与城见过的每一面都让樊祁印象深刻。这个来历不明的男人, 明明不属于这个学校,不存在这个剧本,却总能随心所欲地插入进来。 他和程恩恩的关系也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程恩恩说是叔叔, 但这样的“叔叔”, 未免太让人有压力了。况且, 叔叔年轻不奇怪, 但叔叔用这种眼神看自己的侄女, 爸爸知道吗? 男人了解男人, 这个人对程恩恩的心思,樊祁一目了然。 “卧槽,那个男的是谁啊?他怀里的女生看着怎么那么像程恩恩?”他背后的男生嘀嘀咕咕起来。 “像个屁,本来就是。” “诶我想起来了,上回班会来搅局的那个!不都说是程恩恩金主吗……” 樊祁没搭理,与江与城对视几秒钟,走上前。江与城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这种成熟男人都这样,城府深得很。 “程恩恩。”他叫了一声。 程恩恩立刻从江与城怀里抬起头,脸颊上一片泪痕,她忙用手抹了抹。 樊祁把手里的塑料袋递过来:“你的药没拿。” 程恩恩伸手接,说:“谢谢。” 在她手中停留的时间不到一秒钟,江与城便很自然地接了过去,随即揽着她的肩膀把人带走。 樊祁站在那儿,身后几个人围过来,一帮人盯着那两道背影。 “金主直接这么过来不合适吧,这都两回了。” “你懂个屁,肯定是知道被欺负了,来撑腰的呗。” 樊祁无语:“你们怎么这么八卦?” 几位“小弟”瞥他一眼:“祁哥您可长点心吧,男主光环都快没了,女主角都被别人搂着走了,还这么淡定呢。” “……滚。” 校长办公室。 戴瑶哭着抓起一个烟灰缸朝刘校长扔过去,中年胖子灵活躲开,咚——地一声,实木书柜遭了秧。刘校长心疼地摸了摸被砸出的坑,大骂:“你个兔崽子发什么疯!这里的东西都贵着呢,再给我乱砸信不信我揍你!” “你打啊,我都被打成这样了,我还怕你再多打两下吗!”戴瑶两边脸都肿的不成样子,渗着红血丝,嘴角还有点血。她对自己哪儿舍得下这么重的手,还不是她这个好舅舅,看那个狗屁江总一直不松口,亲自动手给了她俩巴掌。 她是真气哭了,眼泪流过脸颊又蛰得疼,又疼又气,又抄起茶几上还剩半杯茶水的杯子朝刘校长丢过去。没砸中,混着茶叶的水倒是泼了他一脑袋。 刘校长抹了一把脸,黑着脸指着她:“你再给我闹一下试试!” 这一句大概被戴瑶听成了鼓励,跑向办公桌搬起一摞文件就要往地上摔—— “你他妈给我放下!”大概是什么重要文件,刘校长脸色大变。 笃笃的敲门声,打破办公室里一触即发的氛围,戴瑶下意识停住,刘校长趁机扑过去一把将文件夺了下来,飞快放进书柜里锁上,边应声:“请进。” 推门进来的是方麦冬,淡定从容的作风与他老板如出一辙,对地上和刘校长身上的一片狼藉视而不见。 “刘校长。”他从公文包中拿出一张纸,递向“戴瑶”:“蔡小姐,这是我司向您发出的律师函,请查阅,如有疑问,可以当面向我提出。” 戴瑶脸色骤变,接都不敢接,本能地看向刘校长求助。 “方助理快请坐。”刘校长客气地把人往沙发请,方麦冬婉拒。刘校长接了那封律师函,匆匆浏览一遍,“这、这个……江总刚刚在的时候也没说啊。” 方麦冬微笑:“您这是怀疑我自作主张?” “不敢不敢。” 那边刚出完气走人,这边就让助理送了律师函过来,摆明了是早有准备啊。刘校长愁眉不展,早知江总这关不是那么好过的,没想到一点余地都没有,他那大义灭亲的两巴掌不是白打了吗。 “根据协议第6.2条,乙方因故意或重大过失,危及程恩恩小姐人身安全的行为并造成损害后果的,甲方有权解除合同,并可要求乙方支付违约金,请蔡小姐于两周内以现金方式一次付清。” 方麦冬背诵完条款,公事公办地道,“——我的话传达到了,两位继续。” “凭什么?”戴瑶气不过,“我的脸还被打成这样,你们怎么不赔偿我损失费?” 方麦冬转身,彬彬有礼道:“抱歉蔡小姐,您的人身安全问题不在协议约定范围之内。另外——”他略一停顿,微笑,“您脸上的伤是由您本人和刘校长造成,与我司无关。” 指了指办公桌后的监控摄像头:“监控有记录,您尽管取证。” “你们太欺负人了!”戴瑶气得发抖。 “蔡小姐请注意用词。签协议之前,该提醒的想必刘校长都已经提醒过了,您不守规矩违约在先,也请承担起这些后果。”方麦冬收起脸上标准化的笑容,“您还年轻,希望能记住这次教训,不是什么人,都是你惹得起的。” 戴瑶还想说什么,被刘校长拽了一下,才不甘不愿地闭了嘴,咬着牙愤愤不平的样子。 “方助理,”刘校长赔着笑脸,“这孩子不懂事,我代她赔个不是。江总还没走吧,这样,我再去跟江总说两句话,他大人大量,不会计较这些小事的。” “江总行程繁忙,您若有要紧事,不如先向秘书预约个时间。”方助理踢皮球踢得轻车熟路面不改色,走到门口又停下,转身。 “蔡小姐,容我最后提醒一句,即便解约之后,关于这里的所有事情均需保密,不得泄露一个字——协议第6.6条的内容,劳烦您回去重新审阅一遍。” 他离开时十分有礼貌地轻轻带上门,戴瑶甩开刘校长的手,气愤地指着关上的门大骂:“拽什么拽,一条走狗,跟他主子一个德行!” “闭嘴吧你,惹了多大的祸还不知悔改。”刘校长狠狠瞪她一眼,“现在就给我滚回家去,违约金自己想办法,看你妈不打死你!不知天高地厚。” …… 程恩恩乖乖跟着江与城上了车,看他脸色比平时冷,也不敢多说话。 江与城静默片刻,开口道:“别上了。” 他安排再多人盯着,照顾着,还是防不住这些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这次是一个耳光,下次又会是什么? “不行!”程恩恩立刻抬头,不解地看了他一眼,皱起眉头问,“为什么不让我上啊?” 江与城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你想上?” 她抿了抿嘴唇,声音很低:“当然想。不上学怎么行,我还得考大学,要不然以后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找个工作也没人要,我还能做什么呀。” 江与城沉默。 她高中没念完,程礼扬的离世给她的打击太大,从万念俱灰中走出来就已不易,错过了高考。她原本就不爱学习,江与城以为她对上学没兴趣,左右他还养得起,她也不必做什么,闲来自己写点情情爱爱的小故事打发时间。 不过如今看来,这大概是她的一个遗憾。 “你想考哪个大学?”他忽然问。 “b大。”程恩恩毫不犹豫地说,哪个学生心中没有一个q大b大梦啊。不过说完有点心虚,她的数学还是没跟上来,现在的成绩考b大有点悬。 这次换江与城皱眉:“你想去b市?” “还不一定能考上呢,我数学一直学不好。”程恩恩没觉出他语气中那点不愉快,盯着自己的脚尖说,“要是考得上我就去。” 江与城沉吟半晌,到底是没说阻止的话,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以后晚上来我房间,我给你补习。” “真的吗?”程恩恩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又有点不好意思。“我都耽误你好多时间了。” 江与城没答,方麦冬从校门大步走来,食指在副驾玻璃上轻轻叩了两下,才开门上来,从后视镜打量一眼,见两人脸色无异,气氛正常,才拿出几分文件递到后排。“这有几份文件需要您签字。” 接下来的路途,车厢里一直很安静,江与城批复文件,程恩恩老老实实地坐着,不时用舌头舔一舔脸内侧,疼劲儿慢慢过去,多了也就麻木了。 江与城视线在文件上未曾抬起,却跟多长了眼睛似的,蓦地抬手,食指精准按在她脸颊,被舌头顶起的小包上。轻轻的一碰,没用力。 程恩恩反射性把舌头收回,瞅着他。 江与城眼睛也不抬,说:“老实点。” “……哦。” 小王已经接上江小粲先回公寓了,小家伙精明,从小王口中听说他爸亲自去接他妈,而且一下午都待在那个学校;再结合程恩恩突然的请假,就猜到八成是出事了。抱着手臂,小脸严肃地坐在客厅等着。 程恩恩下车就把口罩重新戴上了,一进门,江小粲跟猴似的敏捷地跳起来,踩上沙发背再跳到地上,光脚咚咚咚跑过来。 程恩恩没做亏心事,偏偏一遇到这父子俩就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按住了自己的口罩。 知道从这俩人口中问话麻烦,江小爷一秒钟都不耽搁,再次咚咚咚跑回沙发,拿起手机给他彪蜀黍打了一通电话。范彪一点不墨迹就把事儿交代了。 只见江小粲说了两句,忽然大喝一声:“岂有此理!”然后怒不可遏气场大开地往电梯走,“看小爷不把她的脸打得两瓣开花! 程恩恩下意识要去拦,他却忽然刹住脚步:“已经打过了?开花了吗?”他哼了哼,转身回来,“行吧,这才像样。” 他挂了电话,程恩恩已经走到他身边,蹲下身一把抱住他。 江小粲回抱住她,在她背上拍了拍,哄小孩儿的口气说:“恩恩乖,不哭。” 程恩恩眼睛正泛酸,闻言忙吸了吸鼻子,忍住。 程恩恩自己吃药很乖,这一点跟江小粲一模一样,再苦再难吃都不需要人盯着。她需要吃的也就两颗消炎药,饭后过了半小时,自己倒了杯水吃掉。家里有花椒药酒,消肿很管用,但她嫌那个味道不好闻,江与城给她弄了冰毛巾敷着。 江与城一下午没在公司,耽搁不少事,一回来电话响个不听。晚饭后,他在书房工作,程恩恩陪江小粲写完作业,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忙,勾着脑袋瞧了好几次。 自己做完数学教辅上的练习题,对照答案把能看懂的都搞懂,才拿着书往他书房走过去。在门上敲了敲,听到回应拧开门。 江与城坐在书桌后,正用手肘撑着头,按摩太阳穴。 他眉间拧成川,脸色看起来有点差。 程恩恩放轻脚步走过去,小心问:“江叔叔,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江与城放下手,慢慢吐出一口气:“没事,偏头痛犯了。” 偏头痛发作最要命了,好看的脸色想装也装不出来,程恩恩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虚弱的一面,立刻放下书说:“我给你拿止疼药!” 说完就风风火火跑出去。 程恩恩知道药箱在哪儿,直奔着过去,但布洛芬那一盒竟然空了。她记得家里有个储藏室专门存放备用药,丢下医药箱跑进去才想起来,那柜子有点高,分两层,她够不着上面那层。于是又跑去餐厅,搬了把椅子进来,甩掉拖鞋踩上去。 刚站稳,身后有脚步声靠近。 叽哩哐当这一通到底是把江与城吵出来了,他就站在她身后,抬手轻而易举地打开柜子,从顶上某一格拿出一盒药。 身高的碾压优势有时候真的让人丧气,程恩恩站在椅子上,感觉自己也没比他高出多少。 他的气息却萦绕左右,像是有形的物体,将她缠绕包裹起来。 拿了药,江与城关上柜子,很随意地,左手环住她的腰,把人给抱了下来。 很轻松,很自然,跟抱孩子似的。 他一派从容,程恩恩却紧张得手脚都无处安放,不知该作何反应,被放到地上,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来。 江与城垂眸扫她一眼。程恩恩正仰着脸望着他,傻愣愣的样子,脸蛋微红,眼眸盈润。 头痛仿佛缓解了些,江与城慢悠悠说:“不用谢,顺便。” 39.第39章 他似笑非笑的眼睛让程恩恩心慌慌的, 跑出去倒水时还觉得他身上的味道仿佛跟着自己, 如影随形。 两只手捧着杯子过来,视线飘忽不看他。江与城已经将药放入口中, 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和水吞下。 他抬脚向书房走,边低声叫她:“过来。” 说好的补习, 但药效发作还要二十分钟呢,程恩恩跟进去,把书拿起来说:“江叔叔你快回房间休息吧, 不要累着。” 江与城靠在椅子上:“几道数学题还累不到我。” 程恩恩很有原则地摇头:“你都不舒服了, 还是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扰你, 明天问我同桌就行了。” 说完不等他阻止, 抱着书就跑了。 “……”江与城看着她固执决绝的背影,觉得自己的头似乎更痛了。 第二天早上,程恩恩左脸的红肿已经消下去不少,但隐隐有些发乌。脸上皮肤薄, 那点乌青和指甲痕就很明显。但到底不是太重的伤,很快就能恢复了。 一整天戴瑶都没有出现,课间几个女同学在走廊上闲聊, 程恩恩经过听了一耳朵, 才得知她要退学了。 正八卦的女同学注意到她,立刻收声, 接着有人说了句:“恩恩你好厉害啊, 竟然把她给弄走了。” 背地里大家都在传程恩恩来头大, 现在算是证实了,是真的大——一个不和就直接把人踢走,这里应该没几个人能做到。 程恩恩茫然了一下,说:“不是我的关系。” 戴瑶在这个学校一向都是横着走的,昨天那个小冲突造不成这么严重的后果,刘校长既然是她舅舅肯定会护着。况且退学这件事,她也是刚刚才知道。 女同学笑了笑,互相拉扯着回教室。其实都心如明镜。 中午校医特地过来了一趟,检查了程恩恩脸上的伤势,又教给她消肿止痛的方法。放学时,程恩恩又在教室外见到几日不见的段薇。 戴瑶一念之差挥出的那一巴掌,不仅打毁了自己的合约,搭上一笔违约金,还导致刘校长、段薇在内的一系列人员遭到连坐。 段薇被迫放下风风光光的大秘工作,到这里做一个“生活老师”,职责就只有一个: ——“你去看着,别让她再受伤”。 职责没尽到就是没尽到,无法时时刻刻跟着也好,事出突然预料之外也罢,成年人的世界是只论结果不听借口的。 程恩恩看到她挺开心的,把书包带子拉好,蹦着跑过来:“薇薇姐。” “伤怎么样,好些了吗?” “还好。”程恩恩说,“医生说过两天消肿就好了。” 段薇道:“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先来找我,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程恩恩把这当成关心,点头乖巧说:“知道了,谢谢薇薇姐。” 段薇嘴角一牵:“好了,快回家吧,路上小心,今天公司来了客人,江总会晚一些回去。” 程恩恩习惯性点了两下头,脚刚刚抬离地面,忽然顿住,露出惊讶的表情:“薇薇姐,你怎么知道江叔叔……” 段薇一愣,转而笑起来,解释道:“我以前是江总的秘书,今天有事回去了一趟,所以刚好知道。” 程恩恩想起上次和她一起吃饭,她就是从诚礼科创的大楼里走出来的,恍然大悟地:“哦。” 真的好巧,之前只知道他们认识,没想到她曾经给江叔叔做过秘书。不过秘书怎么又会来做生活老师呢? 这个问题程恩恩反应过来时,已经走到校门口。 看到熟悉的宾利停在老地方,江小粲戴着墨镜,手肘架在降了一半的车窗上撑着下巴,又在耍帅,就把这一茬抛到脑后了。 江与城果然是公司有事耽搁了,没来接她,不过赶在晚饭前回来了,和程恩恩他们一起吃的饭。 写作业的时候程恩恩拿了颗煮熟的鸡蛋在脸上慢慢滚着,等到做完半套试题,鸡蛋也凉了。江小粲比她先写完,洗了爪子坐在那儿吭吭哧哧剥鸡蛋,剥了半天,把坑洼一片惨不忍睹的鸡蛋递过来:“给。” “你好笨呀。”程恩恩嘲笑了他,但是一点没嫌弃地把鸡蛋吃掉了。 抱着卷子从江小粲房间里出来,江与城已经换了衣服坐在客厅。 头一回见他穿运动装,黑白撞色的简约设计,平日西装革履的矜贵优雅被强健的力量感取代,冷不丁从精英变成了猛男。 程恩恩也不明白他明明是个合法商人,那一身黑社会气质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但这个气质很好地衔接两者,跨越一点都不突兀。 不过她还是被惊到,含着一嘴没咽下去的鸡蛋,鼓着腮帮子愣在那儿。 江与城抬头说:“去换衣服。” 程恩恩猛地回神,鼓着嘴点点头,仓鼠似的边嚼边往往房间跑。 运动衣江与城给她买了好几套,程恩恩随便选了一套换上,走出来才发觉不对,都是黑白撞色,打眼一瞧像情侣装。 更尴尬的是,江小粲也非常自觉地跑去换了一身运动衣,配色同样是黑和白。 这下好了,不像情侣装,成亲子装了。 不过尴尬的好像只有她,另外两个人毫无反应。江与城起身走向电梯,江小粲兴高采烈地在他屁股后面喊:“我也去!” “去了碍眼。”江与城一脸冷漠,非常没有作为一个父亲该有的慈爱。 江小爷轻哼一声,小声说:“我要是不去,小恩恩肯定也不去了。”说完斜瞥他老爹一眼,嘚嘚瑟瑟地蹦进来。 程恩恩还在纠结这一身“亲子装”,下楼时偷偷往电梯壁上瞄,不小心对上江与城的目光,赶紧强装镇定地移开。 离津平街不远有一所大学,体育场新翻修过,夜晚有不少学生或附近的年轻人来锻炼。进来时江与城还遇到了熟人,是一对年轻夫妻,站在门口聊了几句。 程恩恩被江小粲先拉进操场,一起做热身运动。江小粲提议:“我们赛跑吧。” 程恩恩想自己虽然菜鸡,但总该比一个八岁“小学鸡”跑得快吧,非常自信地答应了。两人站到跑道上,不知是因为比赛太不正规,还是太有信心,她一点都不像体育课那么紧张。 江小粲发挥绅士风度说:“你是女孩子,我让你五秒钟。” 程恩恩说:“你是小朋友,我也让你五秒。” 江小粲乐了,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数完一二三,程恩恩刚迈出腿,身边一道小黑影就像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她回头看了看身旁空掉的位置,才确定自己没眼花。 江小粲在前方倒退着冲她呲牙笑:“来追我呀~” “……”被一个八岁小朋友完虐的程恩恩立刻加速,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跑。 但江小粲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她前面,既不让她追上,也不甩她太远。程恩恩追了两圈,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连一个小学鸡都不如的事实。 有点懊恼。 更懊恼的还在后面,江与城不知何时过来的,从她身后追上来,轻而易举地超越了她。他身上温热的气息一掠即过,之后余下北风的冷意。 超过就算了,还不忘浇下一桶冷水,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太慢了。” “……”程恩恩有点不开心,偷偷瞪了眼他距离越拉越远的背影。 然后发觉,他跑步的样子竟然有点帅。 念头刚冒出来,她立刻一激灵,啪地一下把这个不合时宜的想法拍回去,做贼心虚地把视线从他背上挪开。 更更让人懊恼的,没多久,他再次从背后追上来,这次留下的三个字是:“第二圈。” 程恩恩忽然想起漫威电影中,美国队长和猎鹰一起跑步,一圈圈超过他时就是这样数着一二三。不仅从生理上碾压你,还要从心理上击溃你,可恶! 真是又累又生气。 已经跑了好多圈,但程恩恩努力坚持着没有停下,一边暗中留意着江与城的位置。在他第三次从自己身旁经过时,抢在他开口之前,出其不意地转过身冲他“哈!”了一声。 她是想吓他,但大概心底积攒了一点怒气值,张大嘴巴的表情像头想发威的小老虎。 江与城怔了一瞬,随即停下脚步,笑出声来。 所谓奶凶,就是这个意思吧? 程恩恩被他笑愣了,停在那儿不跑了。 见过吓人没吓着,还把人逗笑的吗?尴尬。 她还是很有毅力的,一直坚持着在跑,停下来之后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擦擦汗休息片刻,江小粲在器材区玩了一会儿,三个人在夜幕星辰下并肩朝停车场走去。 今天的夜空也很漂亮,星星是满的。 那一场赛跑让两人消耗完了精力,一上车江小粲就倒在座椅上,很快响起小呼噜声。程恩恩也是脑袋一点、一点,没多久也歪着头睡着了。 江与城不动声色地坐了片刻,等她睡熟,才用手掌托起她的脑袋,慢慢把人放到自己腿上。 她每回在车上睡觉,都会枕着他的腿,睡得太香口水把他裤子浸湿一片的情况没少发生,江与城都习惯了。 还习惯在她睡觉的时候摸她的脸。 程恩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枕在他腿上的,她醒来时已经是这样的姿势。 她感觉到男人带着轻微粗粝感的手指在她脸上抚摸,时而拂过她的脸颊,时而触碰她的鼻尖,甚至停留在她嘴唇上,轻柔而缓慢地来回摩挲。 一种亲昵的、迷恋的温存。 程恩恩不敢动,僵硬着身体,呼吸都小心翼翼。 她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如擂鼓。 40.第40章 江与城察觉到她气息忽然的颤抖, 手指微微一顿, 却并未收回。 车厢昏暗,霓虹从他肩上披落, 微光映亮她弧线圆润的脸颊。江与城眼眸低垂,视线跟随手指移动, 从她下颌缓缓蹭过。 那里皮肤细软,滑腻。 程恩恩紧张地吞咽口水,仍自欺欺人地紧闭眼睛假装沉睡。手放在胸腔, 紧紧攥着拳头。 她小心翼翼, 懵懵懂懂,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假装着。 她只是在那一段煎熬与虔诚杂陈的时间里, 清楚地感觉到, 她喜欢他的触碰,喜欢他手指的温度。 僵硬的姿势保持太久,程恩恩坚持不住,她不知自己蹩脚的演技早露出了马脚, 憋得脸都红了还硬撑着。 直到车在某个路口陡然地一刹,一向好脾气的司机老张打开窗户语气不佳地说了句:“带着孩子过马路当心些!别闯红灯。” 程恩恩的身体震了一下,忙抓住机会假装被吵醒, 从江与城腿上直起身。 “醒了?”他低低沉沉的嗓音今天格外鼓动人耳膜。 程恩恩含糊“唔”了一声, 把脸扭向窗外,几乎快贴到玻璃上去。仿佛那样能躲开车厢里粘稠流动的暧昧因子, 呼吸到新鲜氧气。 她因乱掉的心跳而恍惚, 江与城几次与她说话, 都是嗯嗯啊啊的心不在焉的应付,她已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天回到家,洗澡时更是心思飘忽,沐浴露当洗发水,洗面奶当牙膏。好不容易折腾完,已经无心学习,她关了灯躺在床上,盯着乌漆墨黑的天花板,眼前挥之不去的,全是江与城的身影。 闭上眼,仿佛还能感觉到,他指间的温柔在脸上流连…… 程恩恩猛地抓起被子把脸埋进去。 江与城发现自从那晚开始,程恩恩再也没有直视过他,每天都在很努力地在避免看到他——不是躲着不见他,只是避开视线不看他。晚上被他叫到书房讲题,每每目光躲闪,红着两只耳朵尖儿,不敢看他。 和当年刚刚开窍的时候一模一样。 江与城那时候喜欢逗她,看她脸红成一片的样子便说:“你的番茄熟了。” 第一次她上当,傻乎乎地抬头问:“哪里有番茄?” 江与城便用食指指背在她脸上弹了两下:“这里。” 她恼羞成怒,抓起抱枕将他捂在沙发上。 那时候他问她:“这几天为什么不肯看我?我变难看了?” 她答:“不是。” “那是为什么?” 她老实得很,说:“我一看见你就心慌。” ——讲到一半没了声音,程恩恩偷偷瞄一眼,发现他正望着自己,似乎在出神。 深邃的眼睛总是迷人的,尤其是当那目光落在你身上。程恩恩顿时跟被烫着似的,脸又烧起来。 江与城回神,看着她红溜溜的脸蛋儿,幽幽说:“你的番茄熟了。” 程恩恩的反应却和记忆中有所偏差,她惊讶极了:“真的吗?什么时候结果子了?” 说完,也没等江与城反应过来她在讲什么,趿着拖鞋就急匆匆往厨房跑。 厨房带着一个大阳台,她上个月路过市场买了一颗番茄幼苗回来栽在花盆里,平时都是阿姨照看的。还有几盆其他植物,程恩恩跑过去蹲在地上看了一圈,才认出来哪儿颗是自己的番茄苗。 但时日尚短,天气冷不适宜生长,植株都没长大,更别说长果子了。 江叔叔骗人。 程恩恩回到书房,看他的那一眼隐隐有几分谴责:“苗苗还没有做长大。” “……” 江与城捏了捏太阳穴。 他答应了给程恩恩补习,陪她夜跑,每天都做到了。公司事情多,并不能日日准时下班,但他每次都会在九点之间回家。有时甚至刚刚到家,换一身衣服便要陪她出门。 说实在的,不感动是不可能的。程恩恩有时候会想,自己何德何能啊,让江叔叔对她这般好。 连着两周,江与城白天高密度地安排工作以便腾出时间,晚上超过九点的应酬不论缘由一律推掉,方麦冬苦不堪言。连轴转的工作好说,高强度的工作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只是许多应酬邀约并不好应付,稍有差池便会得罪人。 客户要维系,各类局长处长的面子也要给,说一句色彩悲凉的话,生意场上,身处这个位置的男人,注定不能做一个二十四孝好丈夫。 推掉应酬说到底是拂了对方面子,方麦冬办事再周到,难免遇到几个不好相与的,不敢对江与城有意见,气儿自然冲着他这个助理发。 这天几个主管从江与城办公室里出来时,方麦冬正接着一通客户的电话,扯皮扯了半天,才说服对方将饭局挪到周三中午。挂断时正好看见江与城拿着大衣走出办公室,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高致在大堂等了两个小时,坚持要见您一面。” 江与城微微蹙眉。 自从万圣节意外的碰面,高致便一直在暗中打探程恩恩的下落,这些逃不过江与城的眼睛。他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高致自然是找不到人。不想销声匿迹了半个月,又冒出来。 “他说,有两句话一定要当面跟您说,不听您一定会后悔。” 方麦冬将话转达到,江与城神色难辨,将大衣搭在臂弯里大步走向电梯。方麦冬送他到电梯间,摁开电梯,用手在门上一挡,等江与城进去,才道: “两个小时之前,他向您的邮箱发送了一封电子邮件,被秘书室拦截下来。内容只有一个网址,”方麦冬停顿一下,“——是《蜜恋之夏》发表的网页。” “我知道了。”江与城摁下数字1。 电梯静谧,只有机械运行的轻微响声,光洁的电梯壁映照出清晰的男人身影,一身笔挺西装,面容冷峻。 电梯停在一楼,江与城迈步而出,迎面经过的人恭敬颔首问好,他目不斜视,视线遥遥落向右前方。 诚礼的会客区很舒适,暖气开得不冷不热刚刚好,连提供的咖啡都是咖啡豆现磨。高致等得都快睡着了,打了数不清多少个呵欠,余光略过某处忽然顿住。 他盯着正向这里走来的男人。不得不承认,事业成功的男人总是容易俘获年轻小姑娘的芳心,再加上一副好皮囊,一个不错的身家,便可称为什么钻石王老五。但凡遇上个心术不正的,便是实打实的祸害。 高致瞧着眼前这个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谈恋爱,那叫早恋,叫青春;但一个二十多岁心智成熟的成年男人,和一个十七岁的学生谈恋爱,那就是拐骗未成年少女。 初恋被江与城拐走,是高致一直意难平的事情,他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成功男士”了。 尤其是江与城在对面坐下来,气定神闲运筹帷幄的姿态,仿佛稳操胜券似的。 高致轻轻勾起一边嘴角,略有些讽刺的笑容。 “我瞅你这张脸就来气,懒得跟你废话了,”他手肘撑在膝盖上,看着江与城,“我就问你,到底把恩恩藏到哪儿了。” 江与城眉眼不动:“如果是这个问题,我想之前我已经回答得很清楚了,她还轮不到你管。” 高致冷笑一声:“江与城,你有意思吗?你俩都离婚了,为什么还不放过她?你要是真爱她,能跟她走到离婚这一步?” 江与城抬起手腕看表,表达着不耐烦与随时会起身走人的意思。 高致也懒得磨嘴皮子:“我给你发的邮件看到了吧。要不是这回到处查恩恩的消息,我还不知道,原来她把我们俩的事写成了小说。” 他说话时脸上挂着一种说不出是得意还是感怀的表情,无论是什么,落在江与城眼中都极为刺眼。他搁在沙发扶手的上暗暗用力,青筋绷起,面上却没显出一丝异样。 “虽然她改了名字,但我一看就认出来了,她写的是我,不仅钢笔的事她记得,所有的事她都记得。”高致说,“小说的名字叫《蜜恋之夏》,你们离婚之后她写的,想必你还没看过。没看最好,你不用看,那是我们俩的故事。” 江与城的眼底染上阴霾,随着他每说出的一个字,一分一分地加重,冷意从那双眼睛中散发出来。 “你知道唯一的区别是什么吗?”高致向前倾身,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恶意和快意,“区别是,当年她被你抢走,但在小说里,她和我在一起。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她后悔了。 ——后悔选择你。” 没人知道那短短的刹那间,江与城的心头经历了怎样一番风云变幻。 他直起身时面色如常,连眉眼间那一分轻蔑都如常。 “臆想太多是病,有空找我不如去看医生。” 他丢下一张名片,挺刮的纸张在光滑的玻璃桌面上划过一段距离,稳稳停在高致面前。然后起身,拿起大衣大步离去。 背影修长而挺拔,在傍晚的余晖中气度轩昂,叫人看不出那强撑起的骄傲的框架之下,是一片怎样的荒芜的内心。 41.第41章 洗完澡的江小爷穿着睡衣软乎乎的, 想耍帅也耍不起来了。他乖乖趴在程恩恩的腿上,让她帮他吹头发。 程恩恩的手法还是很好的, 就是今天明显不够专心, 时不时就瞄一眼门的方向。 等吹完,江小粲直起身, 对着镜子抓了抓自己蓬松茂密的头发, 说:“你要是着急,可以给方叔叔和彪叔叔打电话,问问。” 江小粲对于他爸回不回家什么时候回家,是一点不在意的。他爸除了出差, 再晚都会回家报道,从来不夜不归宿,一个大男人比他还恋家呢。 “我没有。”程恩恩很小声, 不承认。 她就是, 就是……这段时间天天都有和江叔叔一起去夜跑, 今天看他迟迟没回来, 电话也没打通, 有点担心而已。就一点点。 江小粲笑嘻嘻瞥她一眼, 看破不戳破。“你别等了, 他现在还没回来,今天肯定要很晚了。” “我没等……”程恩恩有嘴说不清, 把吹风筒放回去, 帮他整理了一下被子。 “你要不今天陪我睡?”江小粲爬上床, 钻进被子里, 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向她抛了一个媚眼,“来嘛,小恩恩~” 然后俩人对着嘿嘿一通笑,程恩恩心情好了,说:“我去洗澡!” 江小粲隔空比心:“等你哟~” 小朋友睡得早,程恩恩害怕他等太久,洗了一个飞快的澡,头发还没吹,就从房间里跑出来了。不过刚走到隔壁房门前,听到入户电梯运行的声音。她顿住,脚步一转,往客厅的方向走。 果然是江与城回来了,她跑过去:“江叔叔。” 江与城的样子看起来似乎与平常不大一样,程恩恩还未觉察出不对,先闻到一股熏人的酒气。她遮了一下鼻子,“你喝酒了啊。” 江与城眼底一片深沉的黑色,盯着她,目光让人不寒而栗。 程恩恩顿在那儿不敢上前:“江叔叔,你怎么了?” 江与城没作声,脱下外套,领带直接从颈上拽下,一起丢向沙发。不知是醉酒的状态让他失了准头,还是胸中郁气无法纾解,动作隐隐带着烦躁和怒气,外套滑落下去,口袋中什么东西撞到地面,发出微弱的“铛”声。 程恩恩忙上前两步捡起外套,放回去。 就在弯腰的那一瞬间,冷不防腰被一只手臂圈住往后一带,身体骤然腾空,她本能低叫一声,下一秒,整个人被丢在沙发上。 那力道有些重了,她被吓到,惊愕地张着嘴,望着身前面色阴沉的男人。 程恩恩不知道他突然怎么了,但这个样子的江与城,不是这段时间对她关心又爱护的江叔叔,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在她耳边说出“再让我看到你乱跑,打断你的腿”的黑社会大哥。 这种抑制不住想发抖的恐惧感,已经很久不曾有过。 程恩恩有点害怕,她直起身想从他身侧跑,江与城抬起右膝跪在沙发上,截断她的去路;接着左手往沙发背上一撑,将她困在他的身体与沙发之间。 他俯下身来,程恩恩便反射性往后靠,后脑勺紧紧贴着沙发。 她不喜欢酒气,和烟味一样讨厌。偏偏此刻那味道前后左右将她包拢,像一个透不过气的密闭的匣子。 他的眼神太吓人了,程恩恩不敢注视,惊慌的视线盯着他微微发皱的衬衣,求生本能让她快速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 可是她明明没有做错什么,硬要说的话,只有昨晚,那道题听他讲了十分钟还没搞懂,被他敲了一记爆栗说:“专心。” 难道是因为她太笨了生气的吗?程恩恩欲哭无泪。 下巴忽然被捏攫住,江与城捏得很用力,程恩恩吃痛,被迫随着他的力道抬起头。他的脸距离她不到十公分的距离,眼底沉得像暴雨来临前遮天蔽日的乌云。 “后悔了?” 他一开口,被酒精浸泡过的嗓音哑得厉害,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分辨不出究竟是不虞还是消沉的情绪。 “没、没有。”程恩恩都快吓哭了,虽然不知道他莫名其妙问的什么,还是小心翼翼地顺着他回答。 江与城却冷呵一声:“谁准你后悔的?” 程恩恩从他的声音里听出几分咬牙切齿,忙用坚定的语气说:“我不后悔!” 他似乎听进去了,眼中阴霾散了一些,钳在她下巴上的力气也松了些。拇指按住她下嘴唇揉了两下,目光也落在那儿,呢喃似的:“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 程恩恩赶紧说:“有良……唔!” 江与城没等她说完第三个字,便压上来堵住了她的嘴,程恩恩打开的牙关刚好方便了他毫无阻碍的闯入。他今天浑身上下都带着气,唇舌也不例外,含住她唇瓣狠狠吸咬。程恩恩疼得吱哇乱叫,声音全被堵住口中,被他舌头蛮横地搅乱,破碎成断断续续的暧昧的轻哼。 她两只手在江与城胸口拼命地推,挣扎半天徒劳无功,她在宿舍能自己换桶装水,被叶欣她们戏称大力士,结果在成年男人面前,力量的悬殊让她犹如一只胡乱扑腾的小鸡仔。 程恩恩这下真哭了,又怕又气,她还没成年呢,初吻呜呜。 口中品尝到一点咸涩的味道,江与城发泄似的啃咬慢慢轻柔下来,抓住一只在他胸口又捶又打的手,掌心贴掌心地握住。 莫名地,程恩恩被这个小小的动作安抚到,挣扎也变得微弱了。 气氛从霸王硬上弓的激烈,悄无声息地转入温情。 江与城太了解她的身体,对她的每一个敏感点都了如指掌。他的吻一温柔,程恩恩的感觉很快就变了,开始喘不过气,开始酥麻和瘫软。 她被吻得很舒服,完全忘记了几分钟之前觉得他下一秒就会掐死自己的恐惧。 直到江与城的右手熟练地掀起她的睡衣摸上去,程恩恩一个机灵,清醒了。 她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一阵乱扒,把江与城的手从衣服里抓出去,同时也将他的人从自己身上推开。 用力太猛,江与城被推倒在沙发上,头一阵晕眩的疼。 程恩恩趁机跳下地仓皇逃跑,脚上的拖鞋少了一只,她弯腰找了两下没找到,急急忙忙站起来先跑再说。 下一秒便被拽住手腕,一股大力一扯,她便失去重心跌下去,摔在江与城身上。他搂着她的腰一转,将她挤在与沙发之间的缝隙里,半边身体压过来,如同无法撼动的五指山。 “江叔叔!”程恩恩被挤压得连说话都困难。 江与城像是没听到,气息往她颈窝里钻,灼热的呼吸扑在她皮肤上,瞬间激起一片鸡皮疙瘩。他忽然张口咬住了她的耳朵,牙齿在她耳垂的软肉上轻轻地磨。 程恩恩懵了,像一只被狼叼住的兔子,瑟瑟发抖,又动弹不得。 “我的耳朵不能吃啊……” 好在他并未再做过激的动作,大约是醉得狠了,神志不清,压着她慢慢没了动静。 程恩恩试探着动腿,发现根本动不了。 就在这时,一颗小毛脑袋从沙发上头冒出来,江小粲一脸复杂地看着他们。 程恩恩立刻求救:“小粲救我!” 江小粲伸出手指,戳了戳江与城的手臂:“老江同志,我这未成年还在这儿呢,你们能不能去房间里面搞?” “……” 程恩恩欲哭无泪:“你别乱说呀,快救救我。” 江与城似乎是被戳醒了,身体微微动了动,却把程恩恩搂得更紧了。他挨在她耳畔,含混不清地叫了一声:“老婆……” 程恩恩愣住,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片刻后才艰难又小声地说:“我不是你老婆,江叔叔,你认错人了。” 江小粲趴在沙发后面撑着下巴,闻言忧愁地叹了口气。 江与城也不知是听见还是没听见,再次呢喃着低声叫:“恩恩……” 程恩恩没有回应,她似乎放弃了挣扎,被挤成条状塞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上空。过了很久,才很轻地说了句:“你到底在叫谁啊。” 最终,她到底是在江小粲的协助下,勉强从江与城的压制下爬了出来。把他的鞋脱掉,搬上沙发,拿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 她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时,江与城已经醒了,江小粲非常热心地帮他回忆了昨晚的糗事。他出来的晚,没看到那个吻,但江与城自己还记得。 父子俩坐在客厅,一个面沉如水,一个悠悠哉哉。 程恩恩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远远在一旁问他早安,然后走到餐厅去吃早餐。 江与城坐在那儿没动过,一直到她和江小粲吃完饭准备去上学,才解除入定的状态,起身对江小粲说:“你先下去。” 江小粲乖乖先下楼,程恩恩提着书包站在原地,江与城沉默了片刻,叫她:“过来。” 她往前走了几步,停下,隔着一个非常安全、他根本够不到她的距离。 江与城身上还是昨天那身衣服,衬衫皱了,宿醉之后的脸色也有些差,眉宇间难掩疲惫。他捏了捏眉心说:“昨晚我喝醉了……” 很难解释,他难得词穷。 程恩恩点头:“我知道,我不会放在心上的。” 懂事体谅,到了让人无话可说的地步。 江与城目光不明地看了她半晌,收回视线:“去吧。” 范彪收到程恩恩发来的微信时,正在公司的食堂吃午饭。他眼睛瞪得像铜铃,点开消息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程恩恩:【姐姐,你知道小粲妈妈的联系方式吗?】 范彪立刻将视线从屏幕挪向往对面,江与城正慢条斯理地吃饭,脸色还是早上那样,冷冰冰的。 跟了江与城多年,他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范彪对他的情绪还是能把握一二的。 眼看他今天一上午都心情不佳,便没拿这事儿问他,撞了撞身旁的方麦冬,不动声色将屏幕转过一个角度。 方麦冬一顿,两人对视一眼,范彪会意,自己回复: 【最近联系不上。你有事找她?】 程恩恩大概是一直捧着手机在等,回复得很快:【嗯。】 42.第42章 范彪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派的代表人物, 程恩恩这一个简洁的“嗯”字,让他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遂再次把手机屏幕转向方麦冬。 后者瞥了眼, 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听到对面一声轻响。 江与城搁下筷子,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说。” 范彪一身魁梧肌肉,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唯独在江与城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 马上说:“程姐给我发微信了。” 江与城伸手,他立刻乖乖将手机奉上。 程恩恩一上午的课都没听进去, 中午饭也吃不下,反反复复犹豫许久, 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才点开范彪的微信头像。 她没问方麦冬, 一则是因为她与范彪见面的次数多一些,更熟悉;一则,方麦冬虽然看着更温润绅士,但实际上却比面向凶悍的肌肉姐姐更有距离感。 这两个都是江与城的左右手, 对他的事情应该很了解,但程恩恩还是不太能直接问出口, 关于他太太的事。 她发完那个“嗯”字, 正在思考要不要去问方助理, 没想到范彪忽然把电话打了过来。 她愣了一下, 匆匆跟叶欣说了声, 丢下只动了几筷子的午餐便跑出食堂,到一个安静的地方接听。 那端传来的,却是江与城的声音:“想问什么,直接来问我。” 他的音色其实很好听,程恩恩想起昨晚他在耳边叫的那一声“恩恩”。 那是她十七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听到别人叫自己的名字,会产生心动的感觉。 虽然,他只是认错人了。 那些莫名其妙的话,应该也是想和他太太说的吧。他明明还爱着她,程恩恩想帮他,尽管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 总要试一试吧。江叔叔对她那么好,她想为他做点什么,希望他下一次喝醉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是他心里念着的人。 她动了不改动的心,会自己藏好的。 眼睛酸酸的,她用手掌按了按,好像流眼泪了。 她一直不出声,江与城等了一阵,低声说:“别胡思乱想,晚上我去接你。” 挂断电话后,程恩恩在路边的石凳子坐了会儿。无人经过的小路,北风卷起落叶,有沙沙的声响。 十七岁的程恩恩在这一天懂得了,喜欢一个人,是无私的,也是难过的。 耳边响起脚步声,她忙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抬起头望去,是段薇。 “薇薇姐,”她发现自己有点鼻音,清了清嗓子,“你怎么过来了?” “看到你了,过来看看。”段薇的目光在她微红的眼睛上停了一瞬,不动声色移开,坐到她身旁,帮她拉了拉脖子上的围巾。“怎么一个人走到这边来了?这里风大,别着凉了。” “想静一静。”程恩恩说,“谢谢薇薇姐。” 段薇轻笑:“怎么,有心事了?” 程恩恩垂下眼睛,“我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 她的语气很冷静,平铺直叙,像是叙述别人的故事。只因昨晚未曾入眠的一夜,和这一个平平无奇的冬日早晨,已经将自己心底那些纠结的心事,理得清楚而坦荡。 “为什么不该喜欢?” “他的年纪是我的两倍。”程恩恩说。 这个描述乍听起来仿佛对方已经是个五六十的老头子,段薇反映了一下,才将这个“两倍”与34岁联系上。她扯了一下嘴角,转瞬即逝的微表情。 然后问:“江总?” 程恩恩点头。 她车祸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段薇,所以很信任,这些不好意思对叶欣诉说的少女心事,在段薇面前毫无保留。 但她忽然想到什么,转头问段薇:“薇薇姐,你上次说,你做过江叔叔的秘书,那你有没有他太太的联系方式啊?” 段薇看了她一眼,摇头。 程恩恩的期望再一次落空,轻轻叹气:“也不知道她在哪里,我都没见过她的照片。” 段薇停顿了一下,忽然说:“每年的公司年会她都会参加,你可以找找看。”她点到即止,没给程恩恩追问的机会便起身:“快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 午休时,程恩恩把手机放在腿上,在网上搜索“诚礼科创年会”。 照片是有,还很多,光她看到的就有上百张,各种才艺表演和抽奖环节,各种员工和领导,还有江与城发表讲话的照片。似乎是谁偷拍的,角度很感人,镜头面前还有两颗黑乎乎的头,但不影响风采卓然的男人在台上发光。 不过程恩恩找了很久,没看到任何疑似“江太太”或者“前江太太”的人。她不知道江太太长什么模样,只能从出现在江与城身旁的那些人入手,以他为圆心,向四周扩散搜寻。 她肯定会在江叔叔身边的,程恩恩想,而且一对夫妻身上一定有一种别人没有的默契。 遗憾的是,每张照片的江与城身边,绝大多数都是男人,少有的出现的女性,不是秘书,便是领奖的女职员。程恩恩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江太太每年都参加年会,怎么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她一张一张地点开、放大、仔细查找,用了整个午休的时间,都没能找到蛛丝马迹。 钟声敲响时她刚好无意间点开一个微博链接,从口吻判断应该是诚礼的员工,发布于两三年前的年会期间,九宫图。程恩恩从第一张点开,一张一张往下翻,有食物,有奖品,有舞蹈表演……网速慢,要缓冲很久。 翻到最后一张时,小圆圈还在转,樊祁的手伸过来,在她桌子上敲了敲:“老秦来了。” 从来不偷玩手机的程恩恩立刻把手机塞回抽屉。 连着两节语文课结束,第三节是英语课,程恩恩去办公室抱作业再发放下去,没顾上看手机。最后一节课结束,收拾好东西便背着书包下楼。 江与城果然来接她了,而且是自己开车来的。他已经换了身衣裳,又是容光焕发的模样,早晨眉间的疲倦不见踪影。 程恩恩上车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坐着,只有两个人的车厢很安静,空气都是粘稠的。 开了一段,在路口停下等红灯时,江与城转头看向她:“你想打听什么?” “我不是要打听。”程恩恩解释,只瞅了他一眼,便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我就是想,帮帮你们。” “帮我们什么?” 程恩恩抿唇,停了一会儿才回答:“复合。” 江与城意味不明地轻哼一声。 程恩恩反倒鼓起勇气来了,抬起眼睛问:“江叔叔,你们为什么会离婚啊?” 江与城转头看着前方的车龙,沉默了几秒钟。 “因为她认为,我害死了她的哥哥。” 程恩恩惊愕地瞪大眼睛。她以为是一个感情问题,没想到其中还牵扯着一条人命。 惊讶让她好半天说不出话,一直等车子重新启动,拥堵的车流逐渐分散,开上一条宽阔笔直的马路。 “那你有吗?”她问。 江与城单手握着方向盘,脸上情绪难辨:“你觉得呢?” “没有。”程恩恩没有犹豫。虽然她一度认为江与城是个黑社会,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都害怕他,但这个答案,她莫名的坚定。 她又补充一句:“我觉得你是好人。” “是个好人……”这个评价让江与城牵起嘴角,短促地笑了一声。 但那个笑的深处,苦涩,无奈,郁结,便只有他自己能体会了。 十七岁的程恩恩毫无条件地相信他;但二十七岁的程恩恩,和他做了十年夫妻的程恩恩,不肯相信。 到了公寓,下车之前,程恩恩又问他:“江叔叔,你还爱她,对吗?” 那一刻,江与城的眼神让人捉摸不透。 他不是看不懂,程恩恩眼睛里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个问题无论是承认还是否认,都将是一个死结。 短短的片刻的沉默,已经将程恩恩心底生出的小小的期冀碾得粉碎,她很快便收回目光说:“你去找她吧。江叔叔,既然……既然还爱她,就告诉她。” 她说完便飞快打开车门下车,仿佛在躲避什么,快步跑进电梯。 她没有等江与城,独自乘着静谧的电梯回到公寓,跑进房间扑到床上。 几分钟后,客厅里隐隐传来父子俩的说话声,她才将脸从被子里抬起来,吸了吸鼻子。 没关系的,她对自己说。 门被敲了两下,江与城在门外道:“出来吃饭。” 程恩恩答了声:“马上。” 眼睛还红着,她磨磨叽叽想等恢复了再出去,打开书包把试题和教材拿出来,摸到手机才想起那张还没看完的照片。她拿起手机解了锁,屏幕上自动跳出画面。 是一群人,正迎着镜头的方向走来,被簇拥在中央的是无论身高和气度都出众的江与城,与之前那些照片不同的是,他左手揽着一个女人。 程恩恩的目光顿住。 那个女人气质与江与城很搭,穿一件简约雅致的礼服,正扭头对他说话。而他微微带笑垂眸看她,眉眼间是程恩恩没见过的温柔。 现场很乱,两个人之间有着她想象中的那种默契。 但程恩恩手有点抖,屏着呼吸将照片放大。 屏幕上的人侧着脸,她看不清五官,但这个侧脸——像极了她。 43.第43章 程恩恩打开房门, 听到江小粲的喊声从餐厅传过来:“小恩恩,今天有你爱吃的菠萝排骨哦。” 阿姨已经将饭摆好, 她走过去时, 江小粲正在往她的碟子里夹排骨, 边撒娇:“周末你给我做红烧肉好不好,我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 “我不会做啊。”程恩恩坐下来。 江小粲停了一下, 很快又说:“我会,我教你。” 程恩恩点头:“好。” 江与城一直看着她, 忽然问:“不舒服?” 程恩恩垂着眼皮:“没有。” 她藏不住事儿,虽然和江小粲的对话很正常,脸色却很恍惚。江与城的手探过来,在她额头上试了一下温度,不烫。 程恩恩乖乖坐着,也不抗拒,等他撤回手说“吃饭吧”,才拿起筷子。 她闷头吃米饭,估计连桌子上有几道菜都没看清,江与城没说什么,不时夹一些菜搁到她碗里, 她都吃了。 慢慢地,就连江小粲也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了。写作业时趴在桌子上看着她,长长睫毛下的眼睛里写满关心。 “小恩恩, 你不开心吗?” 程恩恩也趴下来, 和他面对着面, 四目相望。 “是不是因为那天我爸欺负你了?”江小粲小手放到她头顶上,摸了摸,老成地叹口气,“哎,这个老光棍又给我丢人了。你要是生气就骂他,打他也可以,他肯定不会还手的。” 那天的事,其实程恩恩一点都没有生气,虽然江叔叔强吻她还掀她衣服,确实很过分,但是她……她是个没有原则的人。 不是不开心,只是很茫然。 今天江小粲发挥正常写作业的速度,很快搞定,让她回去休息。程恩恩没有回房间,她觉得心里有点闷,走到厨房,忽然想喝酒。 江与城喜欢喝红酒,她知道家里有藏酒,但是在厨房毫无头绪地转了一圈,没找到。 江小粲跟过来:“你找什么呀?” “我想喝酒。”程恩恩声音很低。 江小粲瞪了一下眼睛,然后胡扯道:“酒被我爸喝完了。”指了指一旁的ad钙奶,“只有这个。来吧,我陪你,喝奶浇愁也一样的。” 程恩恩无精打采地:“好吧。” 两个人把一整件ad钙奶搬到客厅,各自拆开一瓶。江小粲举起奶瓶说:“干杯。” “干杯。” 程恩恩碰了碰他的瓶子,然后两个人同时含住吸管,一口气干了一整瓶。 一堆邮件没看,江与城思绪有些乱,站在窗边点了根烟。 他看得出程恩恩情绪不佳,在车上还正常,那么大度地说出那一番话,回来之后反而低落了。 事情的发展偏离了预期,他太自信,自信即便重来一次仍然能抓住她,可车上她问的那个问题,他无法作答。 不爱?怎么可能不爱。 可若是爱,无疑是在他和程恩恩之间划下一道鸿沟。毕竟如今的她,把“江太太”当做另外一个人。 这个小东西啊,也不知到底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折磨他。 烟在指间默然无声地燃烧掉半截,望着窗外出神半晌的江与城才收回视线,低头将半截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拿出手机,给张医生拨了一通电话。 说明来意后,彼端张医生立刻道:“老江,你考虑清楚,贸贸然把真相全部告诉她,万一她又直接晕倒呢?咱们又不是没试过,别忘了当时你怎么发飙的。” 其实程恩恩在自己认为的“醒来”之前,就已经苏醒过一次,当时的记忆已经出了问题,说自己17岁,要去上学。都以为她撞到头撞傻了,一帮人围在她跟前说:你现在已经27岁了,都结婚了,你老公江与城,我现在打电话叫他过来。 坚持认为自己还是个少女的程恩恩不肯相信,被逼得发了一阵疯,当时就昏倒了。 她发完疯,是江与城大发雷霆,张医生作为他多年朋友都差点被算账,医院花痴他许久的小护士更是吓得从此见他绕路走。 江与城沉默片刻:“若她一直不恢复呢?” 张医生叹了口气,“那也没办法。谁都不能保证,她再受到刺激的结果是恢复记忆,还是世界观崩塌彻底疯掉。” 说句不好听的,程恩恩已经没有其他亲人,父母各自有家庭,相依为命的哥哥去世多年,尽管她还清醒时铁了心要与江与城离婚,但这个世界上在意她疯不疯的,也只剩他一个而已。 这个风险,江与城一丝都不愿意冒,否则也不会大费周折,砸下那么大一笔钱,为她建造一个虚构的世界。 “这么久了,你想出来的办法呢?”江与城语气不善。 张医生被气笑了,“她的情况太复杂,一般心因性失忆,催眠疗法最好的,但对她无效啊。”说到这个他就来气,“谁让你他妈闲得蛋疼没事净教她些有的没的,我好不容易才把人哄骗过去看心理医生,结果这家伙,盯着人家医生半个小时都不带眨一下眼的。你自己干的好事,还怪上我了?有你这样的吗?” 江与城按了按太阳穴:“你最好尽快想出办法,否则这个年,你别过了。” “嘿你还威胁我。”张医生不高兴了,“老婆失忆不认人的又不是我,两边讨不着好的又不是我,天天守着老婆干上火的又不是我,咱们看看到底谁不好过!” “……” 江与城的嗓音凉飕飕的:“你看好戏很开心?” “哎得了得了,我不招惹你了。”张医生认怂,“我这几天在b市呢,约了几位这方面的权威专家讨论这个案例,有结果了通知你。放心吧,恩恩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呢。” “谢了。”江与城说。 挂断电话,听到客厅里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江小粲正苦口婆心地在劝:“你不能喝了,你已经喝了好几瓶了……不开心也不能这么喝呀,喝多了伤身……” 江与城眉头轻轻一皱,打开书房门,见俩人坐在客厅地上,茶几上七零八落一堆娃哈哈瓶子,程恩恩枕着胳膊趴着,肩膀时不时抽一下,伴随着吸鼻子的声音。 他走过去瞧了眼,程恩恩脸颊上挂着一道泪痕,趴着正难过,没注意到他。 “怎么了?”江与城问。 江小粲看看他,又看看程恩恩,深沉道:“醉奶了。” “……” 程恩恩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从桌子上起来,低头飞快地蹭了蹭脸。 江与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光难测,片刻后对江小粲抬了抬下巴:“你先回去睡觉。” 江小粲轻轻拍了拍程恩恩的脑袋:“小恩恩不哭了,我回房间了哦。” 程恩恩点头,微带沙哑的声音说:“晚安。” 江小粲麻溜地回避,给两人腾出空间。程恩恩把脸擦干,站起来说:“江叔叔,我想和你说两句话。” 江与城在家里穿得一向薄,身上就一件针织衫,站在原地看着她,“想说什么?” 程恩恩站在离他几步远的位置,捏了捏手指,安静半晌才开口:“我能看看小粲妈妈的照片吗?” 江与城微顿,“怎么想起问这个。” “我是不是长得像她?”程恩恩抬起头,“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我长得像她吗?” 她很想知道这个答案,执着地望着江与城的眼睛,却见他的脸色猛然沉下来。 “是谁和你说了什么?”江与城的声音冷得慑人。 家里关于她的东西都收了起来,网上的消息也撤得干干净净,学校里没人知道内情,她身边能接触到的,每一个都是他的人。 程恩恩愣了一下,虽然他没有回答,从这个反应中她已经能得出答案。 眼泪没出息地涌出来,她立刻用手背蹭了蹭,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很……荣幸。” 她应该感谢才对,她享受到的这一切,都是沾了江太太的光。 但是,心里还是会难过。江叔叔对她的好,小粲粲对她的亲近,甚至于薇薇姐对她的关心,都不是属于她的,只是因为,她与江太太那几分相似。 这个世界上,果然没有人真的爱她。 她不想哭,她觉得哭很丢人,可是一点都控制不住。她拼命地擦,眼泪拼命地流,手背上浸湿一片。 她正要用袖子擦眼睛,手被握住,江与城攥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拭去她眼角和脸颊上的湿润。 浸淫商场这么多年,再难的事都没让他皱过一次眉头,偏偏在这么一件小事上束手无策。 他该怎么说?他能怎么说? 自己吃自己的醋,因为长得像自己哭成这样,也就她独一份儿了。还硬撑着说荣幸…… 江与城无奈,帮她擦着眼泪,幽幽的语气道:“哭吧,等你以后想起今天,就会笑了。” 他的掌心很舒服,程恩恩贪恋这个温度,乖乖地,没有躲避。闻言抬起泪汪汪的茫然的眼睛,抽泣着:“嗯?” 江与城牵着她到沙发坐下,拿起一方帕子要给她擦脸,程恩恩接了过来,自己擦。 眼泪跟流不完似的,她一边擦一边哭,肩膀直抽抽,声音也哑了,抽抽搭搭地说:“我、我已经做够两个月了,等你,等你把小粲妈妈找回来,我就不做了。” 她觉得自己鸠占鹊巢,占了原本属于江太太的东西;也觉得喜欢江叔叔的自己是笑话,她根本没有资格。可是她不能这么没交代地走掉,她会继续按照约定照顾好小粲粲,等到他的妈妈回来,就离开。 “好,等到她回来。”江与城语调沉稳,含着若有似无的宠溺,掌心在她头发上一下一下,安抚地顺着。 不过等程恩恩平复一些,他的下一句便是:“现在告诉我,你从哪儿知道的?” 44.第44章 “我自己查到的。” 听他的语气似乎不大好, 程恩恩没敢提段薇。她只是给自己提了个醒而已,而且已经都离职了, 总不能因为这个再害她被找麻烦。 江与城目光深沉, 当时没说话, 隔天诚礼的公关部遭了秧。 姚主管办事牢靠治下严厉, 公关部在她的带领下极少出差错,但她主要负责营销公关, 程恩恩这件事当初是交给段薇一手操办, 借用了公关部的人手和关系抹消痕迹,算是无妄之灾。但说到底是办事不力, 被老板点了名, 姚主管将当时负责的几个员工狠狠申斥了一番。 虽然只是一张侧脸, 镜头也远,但熟悉程恩恩的人不可能认不出, 她自己更不可能认不出。万幸只是一张侧脸,让她误会是相似,倘若真叫她看清了五官,后果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段薇被召回诚礼, 上楼时正碰到一个女员工哭着从姚主管办公室出来, 一见到她便说:“段秘书, 那条微博我们当时问过你的, 是你说没问题啊。” 多少有点抱怨的意思。 她们工作兢兢业业, 一丝一毫痕迹都没放过, 只是发那条微博的职员已经离职音讯全无, 也不值当为了这么一张无伤大雅的侧脸照再付一大笔费用。拍板决定的是领导,出了事挨骂的永远都是他们这些小喽啰。 段薇拍了拍她的肩,微笑说:“没关系,这事是我的责任,不会连累你们。” 其实原本也连累不上,姚主管处理事情干净利落,该骂的骂该罚的罚,谁的过失也理得一清二白,早汇报到江与城那儿去了。段薇正是清楚这一点,收到消息便已然猜到所为何事。 不过她主动往自己身上揽,反而在女员工面前落了好印象,方才的抱怨立刻变成好意提醒:“江总好像挺生气的,你小心点。” 有段日子没回到这个办公室,段薇进门,正在复印文件的小秘书欣喜地叫道:“薇姐,你回来啦。” 段薇笑了笑,问:“江总在吗?” “在呢,不过……”小秘书话未说完,被打断。 “不过没工夫见你。”陶姜从格子间站起来,拿着一张白纸黑字的纸,趾高气昂走过来,往段薇眼前甩了甩,“你的处分,自己看吧。” “什么处分,只是一个通知而已。”小秘书抱不平。 段薇接过来扫了眼:停职通知。眼神微微一变。 小秘书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没事的,只是停一个月而已。江总正在气头上,等他气消了就会让你回来了,咱们办公室没了你可不行啊。” “有什么不行的,她不在这两个月我看挺好的啊,”陶姜抱着手臂,下巴都快抬到天上去了,“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师傅当初不也是以为这里离了自己不行,结果呢,休个产假就被你顶替了,回来也只能到人事部养老去……” “说什么呢你!”小秘书气得咋咋呼呼,“你还真以为你能顶替薇姐啊?” “别吵了。” 段薇往里间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过两秒钟,办公室的门便从里面打开,江与城与一位主管一前一后走出来,边系扣子,边回头嘱咐什么。 他一路与主管谈着事,视线未曾分给立刻恭敬站成一排的三个秘书,大步走向电梯间。 段薇将手中的停职通知塞到小秘书怀里,追上去:“江总!” 电梯门正要关闭,因她的阻挡重新开启,江与城淡淡一眼投来,情绪不明,倒是那位主管笑呵呵道:“段秘书啊,好久不见。” 段薇笑着问候一句,随即看向江与城:“对不起江总,是我失职,没把事情处理好,这一个月我会好好反思,不过程姐那边,我还是继续……” “我已经安排其他人过去。”江与城没有表情时脸色是显得很冷淡的,声音也沉,毫无起伏,听着叫人发怵。 段薇收了声,松开按着电梯门的手,退出去,向二人微微鞠躬。 晚上一场推不掉的饭局,江与城尽可能提前结束,回到家刚刚九点。进门,玄关的感应灯亮起,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安静,脚步微顿。 他将大衣挂到衣架上,慢慢走进去,客厅没人,房间门也是紧闭的。这似曾相识的可怕的寂静,让他心头沉了沉。 推开程恩恩的房门,看到椅子上那个粉灰拼色的书包,绷起的神经才松了松。 她的课本和试卷还在书桌上放着,叠得整整齐齐。江与城关上门,拿出手机拨电话。 第一个无人接听,第二个很快接起,江小粲欢快的声音伴随着风声从听筒传来:“哈喽爸比。” 听起来有些喘,应该是在跑步。果然,下一秒,不等江与城询问,他便自己交代:“我和小恩恩在跑步呢,你回家啦?” “嗯。”江与城转身重新走向玄关,“怎么不等我?” 这句听起来怎么这么可怜啊。江小粲咧着嘴笑,没敢发出声音,看了眼身后吭吭哧哧始终跟不上她的程恩恩,捂着话筒小声说:“小恩恩说以后都不带你来了。” “……” 江与城取外套的手停了一瞬,大衣搭在手臂上迈进电梯。 江小粲在那边添油加醋火上浇油落井下石:“今天有个大帅哥给我们送饮料呢,还说一会儿带我们去吃夜宵哦。我和小恩恩吃完夜宵再回去,你自己洗洗睡吧啊,乖~” “等着。” 江与城轻飘飘的两个字透过电流,掀起一阵凉意。江小粲觉得背后刮阴风,还没来得及见风使舵,电话就被掐断了。 饮料是真,他们口渴,自己在商店买的;夜宵也是真,看到有学生打包烧烤回学校,顺嘴一问,小卖部老板给他们指了指西南门外的夜宵街。 帅哥是假的,有个屁帅哥,就一个四眼仔过来搭了句讪,张口就是学妹,程恩恩还没说话,江小粲就一句话把人吓跑了: “学什么妹学妹,叫老师。” 程恩恩:“……” 明明是英勇地守卫了他妈,回去报告一下说不定还能讨个好处,结果一个玩笑把自己搞成了“带领老妈叛变”……江小粲顿觉失策。 好懊恼! 程恩恩不等江与城,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他保持距离。 以前懵懵懂懂,感动地接受着他对自己的好,现在看清楚了自己那点不能宣于口的小心思,就不敢再靠近他。离得远一些,才能控制好自己的心情。 不过她没想到,跑完一个小时,正要离开体育场,迎面便见江与城身披夜色大步走来。 前一秒还在她旁边蹦蹦跳跳的江小粲立刻敏捷地一个闪身,躲到了她背后,从她胳膊肘下方挤出脑袋偷瞄。 江与城懒得理他,走过来的同时,搜寻情敌般的精锐视线已经扫过四周。没发现可疑目标,但是在程恩恩手中看到了可疑的半瓶饮料,直接抽走,往不远处的垃圾桶一抛,精准投入。 “……” 程恩恩一脸懵逼:“江叔叔……你为什么扔掉我的饮料?” “不健康。”江与城十分淡定地将手中的黑色保温杯递过去,“喝这个。” “……哦。”程恩恩还有点懵,乖乖地接过去。 江小粲讨好地把自己的半瓶饮料也伸过来,不过他爹区别对待,跟没看见似的,不搭理,又低声问程恩恩:“想吃夜宵?” 程恩恩立刻想起之前那几个人拎的烧烤,好香,当时把她的馋虫都勾得爬出来为所欲为了。但她摇头说:“不吃。” 没注意到自己说话之前先吞了下口水。 江与城怎么会看不出她在想什么,说:“那陪我吃点?” 他不会工作到现在还没吃饭吧?程恩恩立刻就改口:“好。” 学校附近的吃食从来是最丰富的,平平常常的街边小店也会给你惊喜。生意最火爆的那家烧烤店座无虚席,打包的队伍都已经排到马路上。程恩恩跟江小粲往烧烤架前一站就走不动了,江与城点好菜,把俩人领进店里。 已经没有空桌,只有一对小情侣的桌子还剩两个位置,程恩恩跑过去问,对方爽快同意了。 加了张小板凳,三个人一起坐下,小情侣里的姑娘很大胆,瞅了瞅他们,便笑嘻嘻对着江与城说:“大叔你好帅啊。” 其余三双眼睛立刻齐刷刷向他望过来,江与城很有风度地颔首说了声谢谢。 姑娘的目光扫过江小粲,最后停在学生打扮的程恩恩身上,似乎是没看懂三个人的关系:“你们是……?” 没等其他人反应,程恩恩生怕被人误会什么似的,抢着回答:“我是保姆。” “……” “……” 两秒钟后,她反应过来,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惊慌改口:“不是不是!我是家教。” 说完立刻小心翼翼地觑了江与城一眼。脸都红了,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臊的。 “……” 一桌子唯有江与城面不改色,拧开保温杯放在她手边,一个字没说,却让原本就尴尬的气氛陡然暧昧起来。 “哦~”姑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懂了。” 江小粲看热闹不嫌事大,对着姑娘眨了一下右眼,说:“你猜的是对的哟。” 45.第45章 管她到底是保姆还是家教的, 反正就是被雇主看上了呗。虽然带着一孩子, 但架不住帅啊,就冲这颜值这大佬气质, 做后妈也不亏。 程恩恩没听懂两人的对话,茫然:“猜的什么?”什么就懂了? 姑娘笑了,心说敢情是个单纯迟钝小白兔啊, 原来大佬喜欢这款的。怪不得她没有这种艳遇, 女人太聪明了也不行!哎。 心里明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姑娘岔开话题问:“你在这上学吗?大几啊?” 程恩恩摇摇头:“高三。” 姑娘的眼睛无声瞪大了一圈,眼珠滴溜溜一转,再次飘过江与城时,变得更耐人寻味了。离异单亲爸爸vs高中生?看不出来这大叔人模狗样儿的,还挺会玩。 “刺激啊。”她感慨道。 程恩恩想了想, 很认真地说:“不是很刺激, 主要是累,每天做题都要做到一点。” “做什么做到一点?”姑娘大概脑子里装了什么有颜色的东西,听岔了。 程恩恩看她:“题呀。” “哈哈哈哈。”姑娘笑着端起自己的可乐喝了一口。 她男朋友也笑了,说了句:“别乱开车, 还有小朋友呢。” 程恩恩一脸莫名,都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抬眼看江与城,见他嘴角也轻轻勾着, 不知什么时候把江小粲的脑袋给摁在了腿上, 一只手捂着他的耳朵。 小朋友扑腾着一阵挣扎, 他按得死死的,一边从容不迫地喝着茶水,直到老板将烧烤端上来,才松手。 两份同时上来,各自开吃,少儿不宜的话题便打住了。 烧烤这玩意儿,跟泡面一个道理,闻着比吃着香。在外头闻着味口水都快流成河了,真上了桌,热腾腾的肉吃了几串,程恩恩就觉得有点咸了。 保温杯里的水烫,吃着辣的喝热水,无异于火上浇油。 她看着隔壁姑娘的冰可乐非常眼馋,江与城侧头对江小粲说了什么,小家伙立刻兴高采烈地蹦起来去跑腿,很快拿了两瓶可乐和一瓶啤酒过来。 啤酒是冰的,可乐却是常温的。 江与城开了一罐可乐,放在程恩恩手边,然后将保温杯里的热水倒出一杯,搁到一旁凉着。这事儿他做得顺手又寻常,落在旁人眼里,却是不寻常的宠溺和照顾。 程恩恩说:“谢谢江叔叔。” 旁边的姑娘正瞧着他们,闻言凑过来问:“你叫他叔叔啊?” “对啊。”程恩恩回答。 姑娘看向自己男朋友,“从今天开始我叫你叔叔吧,我也想要一个叔叔这么宠着我。” 男朋友啃着羊肉串两眼亮晶晶:“我也想。” “……” 小情侣说话一点不顾忌,程恩恩反倒被说得不好意思了,偷偷瞄一眼对面的江与城。 江叔叔对她是真的很好。 “宠”这个字眼,让她心里情不自禁甜丝丝,又觉得不应该而羞愧,这些“宠”本不是属于她的。 江与城如墨的眸子正盯着她,眼神撞上,程恩恩下意识想躲,却见他忽然弯了弯唇,难得一见的笑。 程恩恩被这个笑容电得差点呛到,低头猛喝可乐,心虚的目光无处安放。 烧烤搭配可乐,是人生一大享受。程恩恩吃得挺开心的,不过烧烤还没吃完,可乐先喝光了。她的胃也盛不下第二罐了,但又吃了两串鸡翅之后,渴了。 对面的江与城正往杯子里倒啤酒,金黄色的液体中小泡泡飞速翻腾,泡沫在顶层破灭的声响沁人心脾。 程恩恩不自觉地盯着看。 江与城慢条斯理地倒满一杯,放下酒瓶,接着端起那杯在闷热烧烤店里冒着凉意的啤酒,慢慢地,递到程恩恩嘴边。 她愣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抬头,眨了眨眼睛。嘈杂的背景噪声中,江与城低沉清冽的声音清晰入耳,带着几丝蛊惑:“尝尝?” 程恩恩犹豫,她还没成年,喝酒不好的。 江与城又道:“看了我半天了,不是想喝?” 被看到了啊。 程恩恩为了掩饰心虚,心一横低头抿了一口。咽下去后发现比想象中好喝,还想再来一杯的感觉。 江与城却已经将手收回,拿起另一杯已经凉掉的白开水,放过来:“喝吧,不烫了。” 程恩恩端起水来喝的时候,听到隔壁姑娘又在怼她男朋友:“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你!不行了,我明天就找个叔叔谈恋爱去,现在的叔叔怎么这么可爱。” 男朋友急了:“那我呢?” “你也去找个叔叔呗。” “……” 可爱?程恩恩捧着杯子慢吞吞转向江与城。她哪只眼睛看出来可爱的? 深夜吃烧烤的后果是上火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时候大脑很活跃,程恩恩胡思乱想之后有些丧气,她今天好像更喜欢江叔叔了一点,怎么办。 这个发现让她第二天醒来时也是无精打采。 例假也来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昨晚那一顿烧烤,提前了几天,有点痛。 她脸上看起来没多少血色,江与城从房间出来,看到她便皱了下眉。但是程恩恩不好意思讲,扭扭捏捏地不肯说。 江与城隐约猜到,叫阿姨煮了锅红糖姜茶。程恩恩赧然,又有些感动,喝了热气腾腾一大碗。 其实自从来到这里,每次例假期间,阿姨都刚好煮补气血的东西,有时是紫米红枣粥,有时是山楂桂圆汤。今天趁着阿姨在,她道谢,阿姨笑了笑说:“你气血不足,没事多吃点红枣。” 出门前程恩恩抓了一大把红枣放在书包里,到学校时,发现除了红枣,里面还多了一盒痛经药。 她都不知道是谁塞的,但小粲粲不懂这些,阿姨也不会擅自动她的东西,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心头是热的,又有点酸涩,说不清什么滋味。 又到了月考的时间,这次刚好赶上例假,生理痛,程恩恩的状态有点差。上午考完语文,她没力气,对正等她一起去食堂的叶欣和陶佳文说:“你们去吃饭吧,我不饿,想睡会。” 叶欣便道:“那你好好休息。” 反而是陶佳文过来劝:“不饿也要吃饭呀,下午还要考数学呢。走吧,我扶着你走,多少吃一点。” 叶欣把人给拉走:“她不舒服,让她休息吧。” 程恩恩趴着睡觉,虽然穿得挺厚的,半睡半醒间还是觉得冷。教室人少,她抱着手臂蜷缩在位置上,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倒水的声音,很近。她睁开眼睛,瞧见樊祁拿起一只长柄勺,在冒着热气的杯子里搅拌,有药的味道飘出来。 程恩恩还想着他是不是感冒了,迷迷糊糊地,过了阵,听到樊祁叫她:“把这个喝了。” 她愣了愣,才从混沌中恢复清明,坐起来。樊祁将杯子放到她桌子上,就若无其事地继续玩手机了。她看着那杯药,顿了顿,视线飘过去,瞄见他桌子上一个药盒——xxx牌痛经颗粒。 “……” 程恩恩的目光忍不住又瞥向樊祁。 他眼睛盯着手机,耳朵却隐隐有一点可疑的红色,被程恩恩看了几秒钟,强撑镇定的语气:“别看了,我第一次买这玩意儿。” “谢谢你。”程恩恩真心诚意地说。不过…… “我已经吃过药了。” 樊祁沉默了长长的十秒钟,放下手机,眼睛转过来,脸上的表情非常的高深莫测。 程恩恩被他看得一紧张,以为他生气了:“对、对不起。” 辜负别人心里挺过意不去的,但是这种药不能多吃,若是其他的食物,她吃双份也没关系。 樊祁叹了口气,挺郁闷的。这不都是剧本写好的吗,你自己吃药是几个意思?我这个男主不要面子的吗? 他端起药打算去打掉,一转身碰上他的“小弟”。 “怎么喝药呢?你生病了?” 没等樊祁说话,有人眼尖地发现了他桌子的药盒,“哟呵”一声:“痛经颗粒,哎祁哥你还喝这种东西?保胎吗?” “痛经跟保胎有什么关系傻逼,”另一个人说,“祁哥是来月经了。” 樊祁:“……滚!” 快一点时,叶欣才气喘吁吁跑回教室,手里拎着打包盒。“恩恩,我给你买了粥,喝点热的吧。” 学校食堂中午是不卖粥的,这些只能到校外去买。 打开饭盒,热气将程恩恩的眼眶都熏热了,她对叶欣说谢谢,叶欣笑了笑:“跟我还客气什么。” 那份粥的分量还挺大的,程恩恩都喝完了,胃里暖和了,确实舒服不少。不过趴着睡觉时体温降低,仍然会冷。 刚刚换了个姿势,忽然有什么东西兜头掉上来,将她整个人都罩住了。 是一件校服外套。她把衣服从头上扒下来,回头。 樊祁正拿着手机,跟后面几个男生一起玩游戏。 几个人玩得很投入,仿佛其他事都与他们无关。不时有人压低声音说:“卧槽卧槽有人过来了,我先躲起来,快来个人救我!” 程恩恩有点纳闷,正要收回视线,一直低着头的樊祁忽然抬眼,对她勾唇一笑。 “……” 程恩恩小声说了句“谢谢”。 今天她说了好多次,代表着她收到的好多份关心。很暖心。 她没推辞,披着那件外套趴下继续睡。 午休结束后,程恩恩和叶欣一块去卫生间,走廊上人不少,叽叽喳喳地在讨论马上要开始的数学考试。 忽然间,有一刹那的寂静,紧接着便是一阵惊呼和更热烈的喧哗。 “卧槽,谁的车这么牛逼,就这么直接开进来?” “能不牛逼吗,宾利啊,老子还是第一次见!” …… 对热闹无动于衷的程恩恩因为“宾利”二字吊起了精神。她人生中见过的宾利屈指可数,准确来说,也就江与城那一辆,所以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联想。 她踮起脚尖,好不容易才从趴在栏杆的一排人墙中找到一个空隙,往楼下瞄了眼。 宾利的这个车速在校园中堪称蛮横,在楼前强势刹车,紧接着,后座车门开启,一条长腿迈出,江与城下车,视线一抬,精准地落在程恩恩的方向。然后,招了下手。 他的表情与平常无异,但程恩恩在他眼中读到了一丝凝重,立刻跑下去。 不知道是什么急事,让他连三个小时后放学都等不及,特地跑过来这一趟。 她一口气跑到江与城跟前:“江叔叔,什么事啊?” 两人站在众人围观的视线中央,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江与城无声而沉稳地立在那里,气场很能镇得住场。只是开口的声线低沉: “跟我去个地方。” 46.第46章 “现在吗?”程恩恩很为难, “可是下午还有考试……” “回来让学校安排补考。”江与城道。 他显然已经帮她拿了主意, 这个不容置喙的态度几乎是强硬了。程恩恩自然是不会违抗的,但这么急迫, 她难免想多,担忧是不是小粲出了什么事,往车边走的脚步便也急促起来。 江与城这才注意到她身上明显过大的校服, 大了不止一个码数。程恩恩睡醒忘了这茬, 直接穿着下来了。 江与城伸手把外套摘下,根本不用判断,直接抛给不远处手揣着兜站在人群前头的樊祁。樊祁把手从口袋拿出来,接住,和他对视着。 江与城一言不发,脱下身上的大衣,往程恩恩肩上披。 她躲了一下, 说:“我不冷。” 只是睡觉的时候冷而已, 反正车上暖和,用不着。而且……而且她不想穿江叔叔的衣服。 不过躲开后发现江与城的脸似乎黑了一些,她赶紧快步走开,打开车门自己坐进去。 江与城的眸光沉着, 看不出情绪浓淡。他很自然地将大衣搭上手臂,上车前再次扫了樊祁一眼。 后者耸了耸肩,把“不关我事”四个大字写在脸上。 车上气氛沉闷, 程恩恩的心便一直提着, 忍了半路, 终于忍不住问:“江叔叔,我们到底去哪里啊?” 江与城的视线从窗外收回,回答:“参加一个葬礼。” 程恩恩愣了愣:“是什么人啊?” 江与城沉默着,望着她的目光很深。 程恩恩便又问:“很重要的人吗?” 静默片刻后,江与城抬手缓缓抚了抚她的头发,“重要。” 虽然程恩恩不明白为什么江与城要带她来参加这个葬礼,但既然是对他来说重要的人,她来吊唁一下也没什么。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幸好今天穿的是黑色的外套,不算失礼。 到了地方,她跟着江与城下车,才发现是一个很简单的葬礼,没想象中那么隆重。人很少,甚至可以说是冷清,灵堂上连亲属都只有一个,是一个胖乎乎的男人,看起来有五十岁了,外貌气质都很普通。 胖男人见到他们似乎很惊讶,但也并不热络,只远远地朝江与城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程恩恩身上时,反而欲言又止地停留了片刻。 但程恩恩的心思不在他身上,她望着灵堂中央,那张被白色菊花包围着的黑白照片,愣神。 照片上应该是那男人的妻子,五十多岁的女人,已经老了,但五官依稀能看出残存的风韵。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人,只是面相看起来有几分刻薄。 程恩恩不认识这个人,但不知怎么,从心底漫上来一种很微弱的不明不白的感觉。 她自己都分辨不清,只是觉得沉重。大约是受到了葬礼哀伤气氛的影响,还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伤感。她懵懵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 恍惚间感觉江与城握住了她的手,干燥宽厚的掌心,熟悉的温度,让她浮萍一般飘着的心仿佛踩到了实处。江与城牵着她向遗像走过去时,她突然有些抗拒,挣扎了一下,但也只有一下,江与城侧眸看过来时,她已经乖顺下来。 江与城领她到遗像面前三鞠躬,然后对那位胖男人慰问了几句。整个过程程恩恩都跟掉线了似的,连他们在说什么都没有听见。 一直到江与城带着她走出灵堂,鼻腔吸入室外冰凉的空气,才猛然清醒过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灵堂设在殡仪馆,灰扑扑的建筑沉闷地矗立着,多少年来见证着一个又一个生命的逝去。 刚才那阵莫名奇妙的恍惚和哀痛让程恩恩有些后怕,她把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紧跟江与城。 接着便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他握着,赶紧抽了出来。 前方恰好有一辆车开过来,停在路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下车,高高瘦瘦,看起来有点斯文的样子。 是程绍钧,真正的程绍钧。 见到江与城跟程恩恩,他径直走过来,打招呼挺亲热的:“与城啊。” 相较之下,江与城的态度就显得冷淡了,淡淡点了下头。程绍钧又看向程恩恩,正要开口,被江与城截断:“借一步说话。” 程绍钧虽不明就里,但很配合地往一侧走去。 江与城把车钥匙递过来,低头嘱咐程恩恩:“先上车等我。” 程恩恩乖乖接了,看着他和那个高瘦男人走到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江与城身材挺拔,又有着杀伐果决的气场,对方虽然年长许多,站在他面前无论身高和气势却都矮了一截。 两人不知在聊什么,高瘦男人向这边看了一眼。 不晓得是不是这个地方太邪门,程恩恩看到他时,也有点怪怪的感觉。 她转身往车的方向走,冷不丁有个老头走到她跟前,手里拿着根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气说:“你妈死了,你……” 程恩恩本来心情就不好,没听他说完便生气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太坏了!” 那老头蒙了下,夹烟的手指着她:“你!我干啥了?我不就说一句你妈死了,你……” “你还说!”程恩恩最接受不了别人上升家人,尤其是这么恶毒的诅咒,气得眼睛都红了,“我又不是认识你,你怎么上来就骂人呀?” “哎你这丫头……” 老头的话未说完,江与城已经大步走过来,把程恩恩往背后一挡,冷冷的目光扫了那人一眼。 程绍钧也过来了,拉了那老头一把:“老李,你干嘛呢?” 江与城多一个眼神都没有再给两人,径直带着程恩恩上车。 两人走远了,那老李还在说道:“你女儿咋回事啊,我就想跟她说句话,多久没见了,你看她什么态度!” “得了吧,她都不跟我说话,还跟你说话。” …… 程恩恩又气又难过,上了车还抿着嘴鼓着腮帮子,气愤地说:“太没礼貌了,那么大年纪,怎么能说这么恶毒的话?可恶!” 方才出来见她红着眼睛,江与城还以为她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不过看这样子,显然是自己想多了。 程恩恩忽然又说:“我想回家。”江与城一顿,她声音底低地接着道,“明天放学,我想回家看看我妈。” 江与城沉默地看着她,半晌答了声:“好。” 隔天是周五,下午的英语考试结束,这一次的月考便画上了句点。江与城来接她,亲自开车把她送回程家。 葬礼之后她一切如常,反倒比江与城还平静。到了楼下,她说了声“谢谢江叔叔”,抱着书包正要下车,江与城忽然说:“去给我买瓶水。” 程恩恩也没怀疑,望窗户那边瞄了眼,没听见麻将的声音,便邀请他:“江叔叔,你进去坐坐吧,我给你泡茶。” “不用。”江与城说,“去买吧。” 程恩恩“哦”了声,把书包背到背上,往路口的商店跑过去。 江与城看着她的身影从后视镜中消失,拿出手机,拨了通电话。不到半分钟,筒子楼里一个女人跑出来,正是这些日子扮演“方曼容”的演员。 江与城降下车窗,“方曼容”没敢靠太近,弯着腰恭敬道:“江总,您有什么事,要不进去坐着说?” “她马上就回来,我长话短话,”江与城留意着后视镜,低沉的嗓音道,“今天不用演,好好陪她吃顿饭。” “方曼容”一怔,接着露出为难之色:“她最近回来得少,好多戏拖着都没演,下面马上就是关键的部分了,今天不演时间有点赶不上……” 江与城不容置疑的口吻:“不论什么,下次再说。” 气势迫人,“方曼容”不敢再多言:“好,我明白。” 程恩恩买了一瓶最贵的矿物质水,跑回来将窗户开着,直接递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忘记问你想喝什么了,随便买的。” 江与城接过,轻轻一抬下巴:“进去吧。” “那我回去了,路上小心。”她挥挥手,转身跑进楼道。 车迟迟没有启动,江与城隔着玻璃看着一楼,老旧的房子,窗户脏兮兮,看不清里面光景。 程恩恩跟父母之间没什么情分,即便程礼扬去世之后,她只剩这两个亲人,也从不往来。 方曼容常年抽烟熬夜,身体早就垮了,几年前便生过大病。程恩恩从不肯去探望,每次到医院楼下转一圈就走,只有带着江小粲去看望时,才会踏入那间病房——她在孩子面前,从来不传递负面的东西;但,方曼容离婚之后虽然换过几任对象,却没有生育过子女,手术费负担不起,是程恩恩二话没说拿的钱。 江与城知道她心里的矛盾,也知道她心里,多少还是念着他们的。 47.第47章 程恩恩进门时, 方曼容正在客厅嗑着瓜子看电视, 瞥了她一眼说:“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家里一根菜毛都没有。”把手里剩下的瓜子丢回去,站起来,语气挺不耐烦似的, “想吃什么?我去买菜。” 程恩恩觉得自己大概是有病,被她这么数落一句心里反而踏实了。 “什么都行。”她说。 方曼容穿上外套出门去了,程恩恩背着书包回房间,掏出来一个相当厚实的牛皮纸袋,拿在手里。 她很少进方曼容跟程绍钧的卧室,程绍钧常年不在家, 房间里他的东西很少,床头柜上摆着一个打开的皮质卡包,几张卡拿出来忘记放回去, 就那么零零散散地搁着,落了层灰,看样子已经有段时间没回来了。 他的东西再乱,方曼容都不会帮忙收拾,因为东西一旦找不到就会变成她的过错, 吃力不讨好,便干脆撒手不管。 夫妻俩各过各的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多年了。 这个家就是个空壳子, 但程恩恩仍然希望它能长久地维持下去, 她不想变成一个没人要的“孤儿”。 但假如真的走到离婚那一步, 方曼容没有工作,也没有积蓄,就靠着家里一套老房子出租过活,那点微薄的租金还不够她一晚上在麻将桌上挥霍。 程恩恩也就最近发了一笔横财,她眼中的“巨款”,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什么都不算。她还要为自己的大学学费打算,拿出了一半给方曼容,这已经是她作为女儿能给的全部了。 她把牛皮纸袋塞到方曼容的枕头下面,走出卧室正好撞见开门进来的“程绍钧”,把她吓了一跳。 所幸“程绍钧”并未在意她进主卧这件事,程恩恩叫了声“爸”,他应了一声,放下公文包坐到沙发上,还破天荒地问:“最近怎么样?” “都挺好的。”程恩恩说。 以前发愁的也就钱不够花这一件事,捉襟见肘的日子在她遇到江叔叔之后,就已经成为过去式了。 “这周考试了?”程绍钧又问。 程恩恩以为他想问成绩,答道:“今天才考完,下周才出成绩。” “嗯,学习也别太辛苦,不要影响休息。”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地对她表示关心,程恩恩反倒不习惯这样的爸爸,觉得怪异。 方曼容很快买菜回来,她做饭的时候,程恩恩想去帮忙,被以碍事为由赶了出来,于是坐在客厅里和程绍钧一起看着新闻。 饭菜做好,方曼容摆上桌才叫他们来吃。她今天做了拿手绝活:红烧肉,色泽红润,卖相让人非常有食欲。她给程恩恩夹了一块,嘴上却不饶人:“多吃点肉,看你瘦的,出去人家还以为我不让你吃饭怎么的。” 气氛是少有的和睦。程恩恩甚至有一种受宠若惊之感,吃了一口,却觉得味道不对。 方曼容看她咬了一口便停在那儿,问道:“不好吃?” 程恩恩摇头,把剩下那块放进嘴巴里。 味道是好吃的,但是和记忆中有点不一样。她又吃了几块,忽然低着头说:“肉煮熟后用铁锅生煸,将猪油煸出来,再炒糖色。”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另外两人顿住,对视一眼,方曼容说:“你从哪儿学的做法,我下回试试。” “不是你教我的吗?”程恩恩抬头看了她一眼,戳了戳碗里的米饭。 方曼容彻底愣住。虽说没有摄像机拍摄,没有导演把关,但剧本她琢磨得很透彻,来来回回看了几遍,里头只提过一句“她”的拿手菜是红烧肉,但没细说做法,更没提到曾教过这个女儿。 虽然有点纳闷,但她反应很快:“生煸容易糊锅,我懒得弄。” 程恩恩没说话。她觉得很怪,爸妈怪,她也怪,好像突然之间周围什么都怪。 吃完饭回到房间她便开始看书做题,不让自己的脑子空闲,因为一空下来,她就觉得不踏实和慌乱。 其实这种状态从那天的葬礼之后就开始了,她不知道原因,只是本能地让自己不要去想,用其他的事物来转移注意力。 小粲粲古灵精怪的,平时看着很独立的一个小孩,黏程恩恩却黏得很紧,程恩恩又在家里待了一天,周日便过去陪他。 这次月考程恩恩又进步了,数学终于超过了三位数,119,比上次进步了二十多分。进步本身就是一件越来越难的事情,只要不断地在前进,她就满足了。 各个科目评讲试卷、订正错题就用了两三天,空闲时间她全部用来拼命地做数学练习题,然后对照答案纠错,实在搞不定的再请教樊祁或者数学老师。 她把时间排的满满当当,不给那些不安的念头作祟的机会。 程恩恩没再让江与城给她补课,夜跑也坚持自己去,虽然每次她的小胳膊都拧不过江与城的大腿。转眼间冬至过了,气温越将越低,还下了场雪加雹,夜跑计划随之中断。 圣诞节是高中生最热衷的节日之一,不少人都会带平安果和礼物互相赠送。程恩恩脑子被题目装得太满,忘记了这个节日,但平安夜那天早晨出门时,江与城给了她一个袋子,里面全是包装得漂漂亮亮的平安果,又大又红。 他没给江小粲准备,平安果这东西本就是中国人自己发明的,但在学生之间非常盛行。别人都有的,他的恩恩当然也要有。 不过江小粲又借机撒泼,下楼时整个人缠在他的腿上,哇哇地喊:“你不爱我!你什么都不给我准备!没有平安果我今天不平安了!” 江与城理都不带理的,一旁程恩恩立刻:“呸呸呸!”然后严肃道,“不能说这种话,快呸掉。” 江小粲乖乖跟着呸呸呸三声。程恩恩拿出一个平安果给他:“今天平平安安。” 江小粲这才从江与城腿上下来,气哼哼道:“还是小恩恩对我好。” 他气不过,上车时还在骂:“江与城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要曝光你!”然后转头对程恩恩说,“小恩恩,我跟你讲,今天晚上你……唔唔唔!” 江与城把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吩咐司机:“开车。” 江小粲拼死挣扎了一会儿,老实了。 下车时,程恩恩又拿出一颗苹果递给江与城。但他只是看着她,迟迟没动作。 本来就是借花献佛,还是人家佛自己买的花,她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祝江叔叔新的一年也平平安安。” 江与城这才伸手接过,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 程恩恩到学校时,课桌上已经意外地收到了好几颗平安果。有叶欣的,陶佳文的,还有的没放小卡片,不知名。她把自己带来的平安果分给大家,给樊祁也留了一颗,放在他的桌子上。 这位吊儿郎当的校霸同学又迟到了,喊了声报告,大摇大摆走进来,瞧见那颗苹果,拿起来,问程恩恩:“你送的?” 老秦正在讲课呢,教室里很安静,程恩恩飞快地“嗯”了一声。樊祁似乎心情很好,苹果一直拿在手里,玩了一会儿,放到嘴边,咔嚓一口。 整个教室都寂静了,讲台上老秦也看过来。 “……”程恩恩比樊祁还紧张,偷偷瞄他,这人却淡定得很,顶着老秦的注视把苹果放下,慢吞吞嚼了会儿,咽下。 一整天学校里的气氛都喜气洋洋,下午自习课,程恩恩正在做英语题,樊祁丢过来一张纸条。 -明天有安排吗? 程恩恩扭头,他桌子上摊着英语课本,课本里夹着漫画书,面色认真地看着,好像那张纸条不是他传的。 -没有。 程恩恩把纸条丢回去。隔了会儿又回来。 -那把我安排上。 -安排什么? 樊祁看着那四个字,几乎能想象出她无辜的疑惑的表情。对付这种迟钝的性格,就只能单刀直入了。 -晚上跟我吃饭。 -你有事吗? -有。 “……” 程恩恩不想一张纸传来传去的,太麻烦了,虽然她不喜欢上课讲话,但感觉樊祁好像有事找她,便把脑袋凑过来,小声问:“什么事呀?” 樊祁便也把脑袋往她那边挨了挨:“吃饭。” 怎么又绕回去了?程恩恩正要再问,后头高鹏忽然也伸着脑袋加入了,对程恩恩说:“他想约你过圣诞节。” 俩人同时回头看了他一眼,高鹏坐回去:“看你俩太费劲了,帮你们一把,不用谢。” 程恩恩也不知道好端端他为什么要约自己吃饭,不过圣诞节好像大多是小情侣一起过的。 樊祁见她犹豫,又补充一句:“别多想,有件事请你帮忙。” 程恩恩松了口气,答应了。 早上出来时家里还一切正常,傍晚放学回去,已经整个变成圣诞节的现场: 蜡烛、松子、麋鹿、金色铃铛、红色缎带……各种圣诞元素和红绿色调的小物件,将每一个角落都装点上,灯光也调暗了,点燃的蜡烛将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 客厅角落还有一颗足有两米高的圣诞树,装饰着纽扣、彩灯和星星,还有巨大的merry christmas的发光字幕,漂亮极了! 江小粲最喜欢过各种节日了,虽然每年家里都会装扮配合节日气氛,已经不意外,但他还是很激动,嗷嗷叫着冲进去。 圣诞树旁还有两堆礼物——之所以用堆来形容,是因为太多了,一眼望去根本目测不出有多少个。一堆更高一些,一堆稍小一些,江小粲兴奋地把自己砸进了小的礼物堆,翻滚两圈。 程恩恩也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瞧着江小粲开心的样子自己也跟着开心,瞅了瞅大的那堆,回头看江与城。 他刚刚脱下西装外套,正单手解领带,对上她努力克制惊喜的、亮晶晶的目光,嘴角轻轻一勾。 “是你的。” 48.第48章 程恩恩最后的矜持, 让她没有像江小粲一样不顾形象地扑进去, 但跑过去时背上一晃一晃的书包泄露了她的欢快。 试问谁看到这样堆成山的礼物,还能保持冷静? 她围着礼物山转了一圈,都没想起先把书包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拿起放在最上面的那个小盒子, 放在手心里。 江小粲对自己在他爹心中的地位很有自知之明,没有贪心觊觎那一堆高的。但他打滚的时候脚丫子不小心把程恩恩那堆撞倒了一些。 程恩恩惊呼一声,慌忙伸手去抱,想要护住她的“小山”。江小粲玩劲儿上来,化身一台推土机,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撞上去。 整座山被推翻, 礼物哗啦哗啦往下掉,程恩恩啊啊叫着拼命去抢救,手忙脚乱也没救到几个, 自己还被绊倒,一屁股坐进满地礼物里。 东西掉落在地上就混成了一片,分不清谁是谁的,江小粲嘎嘎嘎嘎大笑着,趁机疯狂往自己怀里搂。程恩恩便去“营救”, 俩人又笑又闹地玩成一片。 阿姨已经准备好晚餐,见状也情不自禁面带微笑,走上前在江与城身后道:“先生, 饭好了, 要不要叫太太和小粲少爷过来吃饭?” 那边两人盘腿坐在地上, 已经兴致勃勃地开始拆礼物。江与城倚在桌子上看着,轻轻摆了下手。 程恩恩拆礼物的时候,表情认真而虔诚,轻轻拉开丝带,然后顺着包装纸折叠的痕迹一层层展开;对比身旁江小爷直接上手撕的暴力方式,可以说是非常温柔了。 礼物五花八门琳琅满目:圣诞主题的棒棒糖;卡通雪人和圣诞老人形状的巧克力;内雕麋鹿、月球和星空的水晶球音乐盒;小鹿雪花手链;表盘是月球表面的创意皮质手表;还有淡粉色的垂耳兔公仔…… 程恩恩从来没有收到过这么多的礼物,这一刻大概只能两个字来形容:幸福! 江小爷其实什么也不缺,但就是喜欢收礼物的感觉,尤其是这种很多礼物一起拆,有一种抽卡的快感。他拆开一个玩一会儿就丢开,接着拆下一个。 当撕开包装纸看到一个巴掌大的首饰盒时,他就知道这是给程恩恩的东西了。打开看,是一个精巧的小兔子发卡,铂金材质,镶嵌着几十颗水晶,还挺好看。 他伸手揪住一缕头毛,捏着小发卡,在脑袋顶上摸索着弄了一会儿,才成功夹好。然后戳戳一旁全神贯注的程恩恩,在她看过来时一歪脑袋,手指在脸蛋旁边比着v:“呀比!” 程恩恩扑哧一声,笑喷了。 “你戴反啦。”她帮江小粲取下来,重新戴好,全程都咧着嘴在笑。 江小粲又拆出来一个拍立得相机。他前段日子想要,但是没收的小金库至今还被无良老爹扣押着,撒娇耍泼喊了很久,江与城都不为所动。现在看来他心里还是记着自己的,太感人了! 这东西他会玩,他妈之前有一个,挺多年的了,后来坏了也一直没拿去修。 江小粲拿了一顶红色白边的圣诞帽戴到程恩恩头上,然后举高相机拍了一张,镜头里两个人笑着的模样十分相似。 江与城也加入了,走到两人身后,盘腿而坐,手肘随意地撑在膝盖上,随手捡起一个礼盒拆。 江小粲一咕噜爬起来,往他脑袋上也放了一顶圣诞帽,“我给你们拍!” 江与城竟然没有反抗,配合地抬起头,看向镜头。 相纸吐出来后慢慢显色,江与城伸手,江小粲乖乖递给他,继续捯饬着拍下一张。 照片上程恩恩笑得比之前收敛许多,抿着嘴角,眼睛弯弯地坐在他身旁。 江与城在这张照片上,看到了多年以前同样的画面。 那年的圣诞节,程礼扬出差未归,那两天他恰好也忙着,当天还有饭局。程恩恩跟他申请要和同学出去吃饭,江与城一问是那个叫高致的居心不良的小崽子,不批准——程礼扬不在的期间,他算是半个监护人。 她嘟嘟囔囔地,最后还是老实待在家里。 程礼扬跨洋寄回来的圣诞礼物准时送达,她收到之后,给江与城发了一条气哼哼的短信说:【还是亲哥哥好,有些人都不记得给我准备礼物。】 江与城应酬中抽空给她回复:【你有我家钥匙,自己去拿。】 程礼扬说她最喜欢收礼物,而且一定是要包装好的礼物,她喜欢拆礼物的仪式感。所以他准备了很多,让她一次拆个够。 但他低估了小毛丫头对于拆礼物这件事的热情。 那晚饭局结束他回到公寓时,已经夜深,她还没睡,坐在地上正拆得热火朝天,每一个礼物都要在手里把玩半天,玩够了才会进行下一个。 江与城那天喝了不少酒,闭上眼就能昏死过去的疲倦,但难得的兴致,坐在地上陪她一起拆到最后一个。 那是一个星空投影灯,各种各样的礼物里她最喜欢的一个,兴致勃勃地关掉所有的灯,一片漆黑里拉着他躺在地板上“看星星”。 江与城支着头躺在她身后,眼前是静谧星空周转,鼻翼间是她身上清新柔软的少女馨香。 他扛着罪恶感撑过了漫长的一年时间,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她成年,在那一晚功亏一篑。 他吻了她。 那是她的初吻,笨拙得连呼吸都不会,憋得脸通红,被他放开时张着嘴巴大口呼吸。江与城没忍住笑了声,她恼羞成怒对他一通拳打脚踢,然后把自己的脸埋进抱枕里,趴在那里装死。 江与城轻轻拨她的耳垂,她拿脚蹬他,然后抱着抱枕跟虫子似的往远处蠕动。他手一捞,把人拖回来,她便又把脸闷进他怀里,发烫的脸颊灼烧着他胸口。 江与城低下头来吻她,然后再次重复以上过程。 如此反复三次,程恩恩坐起来,顶着绯红的一张脸瞪他:“你、你这样,要对我负责的!” “求之不得。”江与城笑着说。 礼物里有一台拍立得,是她偶然提过想要的。江与城送她的那台是粉色,拍下的第一张照片,便是他们两人戴着圣诞帽坐在一起。 她说这是“证据”,他要是一觉醒来想反悔赖账,她就跟哥哥告状去。 …… 手中的照片忽然被抽走,江与城抬眸,程恩恩低头看着相纸,眼睛被藏在灯光的阴影下。 心脏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声响鼓噪着耳膜,程恩恩再次被那种诡异感笼罩,为什么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不,不是似曾相识,这个画面太真实了,一定在哪里发生过,她甚至记得自己亲手给他戴上圣诞帽时,他纵容浅笑的样子,眼尾的纹路都一清二楚。 可是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她有些慌乱地把照片塞回江与城手里,拿起剪刀去拆最大的那个、最有一米多长的盒子。 里面装着一棵樱花渐变色的圣诞树,清新可爱,她抱起盒子起身说:“我把它放到房间里。” 江与城的眸色深邃不明,低低地“嗯”了一声。 程恩恩的脚步有几分仓皇,像是在躲避什么,江与城注视着她的背影,她进了房间,很久之后才出来,脸色已经看不出任何异样了。 翌日圣诞节,程恩恩没能去赴樊祁的约。早晨上学路上,她告诉江与城,晚上和朋友约好了一起吃饭,放学不用来接她。 江与城眉眼不动,问她:“是那个叫樊祁的男同学?” 程恩恩再次被他的预测能力折服:“你怎么猜到的呀?” 还用猜吗。江与城面无表情地否决:“不许去。” “为什么?” “因为他居心不良,影响你学习。” “不是居心不良,”程恩恩辩解,“他说有事需要我帮忙,他帮了我很多,我也想帮帮他。” 说再多她也不明白,江与城更不想帮那个小崽子戳破窗户纸,面不改色毫无心理压力地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让他来找我。” 程恩恩一想也是,虽然不知道樊祁遇到了什么事,但是自己什么都不会,江叔叔说不定能帮得上他的忙,他比自己厉害多了。 于是乖乖点头下了车,在教室边看书边等樊祁来学校。不过这位同学依然迟到,上课十分钟才来,程恩恩认真上完一节课,下课时很高兴地递给他一张小纸条。 樊祁看着那串电话号码,一挑眉:“什么意思?” “今天晚上你不用请我吃饭了,”程恩恩说,“请我江叔叔吃吧,他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他。这是他的电话。” 樊祁:“……” 投资商加戏加得过分了啊! 49.第49章 放学时樊祁就坐在位置上, 左手搭在桌沿, 手指哒哒哒,一下一下地敲着, 一边看着身旁的人快速而有条理地收拾书包。程恩恩拉上拉链, 站起来, 见他一动不动,开口说:“樊祁, 借过一下。” 声音轻轻柔柔的,特别有礼貌。 樊祁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几秒钟, 起身,让出通道。 程恩恩背着书包走出去, 又停下, 问:“我江叔叔就在外面呢,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见他?” 她大概没意识到自己一口一个“我江叔叔”, 樊祁作为一个被抢戏改戏还没人通知的男主, 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这部戏本身就挺特别, 他碰上的这个女主角也特别, 自己一个人学习得非常起劲, 学霸人设立得稳稳当当,偏偏就是不配合他演出。不过以前最多也就是怎么撩都不接招,现在好了, 干脆连原剧本中意义重大的“圣诞节约会”都擅自取消了。 是他误会了吗, 难道这本其实不是青春校园言情小说, 而是社会主义励志人生纪录片? 不过郁闷归郁闷, 他去见投资商干嘛,当面被通知“不好意思本大佬突然想自己演现在你已经不是男主了”吗? 但程恩恩的目光太真诚了,真诚得樊祁都不忍心拒绝。 “好啊。”他说。 程恩恩抓着两边书包带,还挺高兴的:“走叭。” 樊祁把一本书也没装、只放了一包湿巾半瓶水的书包往肩上一甩,跟在她身后下楼时,心想自己可能脑子有问题。这个想法在他从拉开的车门对上男人深沉内敛的目光时,更加深刻了。 江与城波澜不惊地与他对视片刻,移开眼,看向程恩恩。 程恩恩站在樊祁旁边,像个拉皮条的,先向江与城介绍:“江叔叔,这个就是樊祁。”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樊祁说,“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江叔叔,他会帮你的。” 俩男人倒是一个比一个淡定,樊祁年少轻狂,不卑不亢打量着这位“投资商”;江与城毕竟城府更深一些,不动声色地做足场面:“樊同学,上车吧,顺路送你一程。” “车我就不上了。”樊祁手揣着兜。 江与城一点都不多客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不妨说说。” “其实也没什么,”樊祁身上有股子劲儿,跟高致确实如出一辙,吊儿郎当的,但暗藏锋芒。“就是最近挺多事走向不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江与城的表情连一丝波动都没有:“也许是,原本就该如此。” 高手过招,无影无形。程恩恩一脸迷茫,不仅没听懂樊祁的问题,还没听懂江与城的答案。 樊祁的视线微微偏转,瞥了眼男人身旁,抱着手臂昂着下巴一脸严肃的小不点。这不是刚开学那时候,特地跑到教室里威胁他的小朋友么。 他了然地笑了一声。得,这男主自己是甭想做了。 “行了。”他看了眼程恩恩,“我问完了,你上车吧。” “这就……完了?”程恩恩惊愕,才说一句话而已。 樊祁但笑不语,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程恩恩上了车,还在纳闷:“他不是有事要帮忙,怎么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好奇怪。” 不择手段的投资商江某“嗯”了一声:“所以,离他远一点。” “……” 圣诞之后大家便开始期待元旦,程恩恩决定这个假期回家过。她最近在家的时间太少了,心中又有一种这个家即将分崩离析的预感。 江与城没有反对,江小粲从前就黏程恩恩,现在明知道她那个“家”根本就不是真的家,所以每次都不想让她回去。但他到底是个懂事的小朋友,只是稍微表达了一下下自己的不开心,程恩恩一哄他就好了。 放假前陶佳文就约程恩恩出来玩,她的生日刚好是30号,假期的第一天。程恩恩当然没有拒绝,她其实很喜欢和同学朋友一起玩耍的感觉。 陶佳文很有兴致,在学校那两天就天天在计划,今天想吃烤肉,明天想吃火锅,一会儿一个想法。最后一天中午她才总算下定决心,一起从食堂回教室的路上,挽着程恩恩的手说:“算了,我们还是去吃海鲜自助吧,滨江路有家商场新开业,全场五折。” 程恩恩不知第多少次回答:“可以的。” 正说着,瞧见前方走来的人,程恩恩立刻惊喜叫了声:“薇薇姐。” 段薇走上前,笑着问:“商量着去哪儿玩呢?” “明天佳文生日,我们一起去吃饭。”程恩恩毫不隐瞒,“薇薇姐,这几天你怎么都没在学校啊,我给你准备的圣诞礼物还没给你呢。” “最近有点事。”段薇一带而过。 程恩恩也没多问:“那你能不能等我一下,我现在上去拿。” 段薇依然笑着:“好啊,我等你。” 程恩恩准备的也不是多么贵重的东西,一支口红,在商场专柜买的,色号是她看了半天,选的和段薇常用的最相近的。据说是新出的色号,爆款,最后一只了,程恩恩也不清楚是不是导购小姐哄她的。 她知道段薇其实不缺这种东西,送出去的时候还挺不好意思:“我自己选的,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你看看喜不喜欢。” 段薇已经有一只一模一样的,但表演得很惊喜:“这个颜色我很喜欢,谢谢。” 程恩恩就很高兴,上楼的时候脚步都是轻快的。 陶佳文悄悄问:“她是谁啊?” “我们的生活老师啊。”程恩恩奇怪地看她一眼。 不过剧本里并没有这么一位漂亮的生活老师啊,而且她每天住在学校,怎么都没怎么见过。陶佳文觉得不简单,就像她一开始就看出程恩恩背景不简单一样。 “你不觉得奇怪吗,她看起来都能在外企做白领了,怎么会来我们学校做生活老师?” 这个问题程恩恩刚好能回答:“她以前就是白领,可能想换一种工作吧。” “好吧。”陶佳文耸耸肩。反正跟她没什么关系。 放假当天,尽管程恩恩再三强调不用送她,江与城还是亲自来接了。把她送到程家楼下,下车时叮嘱她:“出门小心点,有事打我电话。” 那个“陶佳文”,他已经让人仔仔细细提点过,原本就是演员自己在剧本之外擅自提出的邀约,但程恩恩想去,他不能总拘着她。 以前这样的交代会让程恩恩觉得像长辈,自从动了心思,他一点点的关心,就会让她心跳加快。 尤其是,这几天脑子里多了一点莫名其妙的画面,都是关于他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臆想出这些东西,心中觉得羞耻,面对他时便忍不住躲闪。 含糊地应了一声,飞快地转身跑进筒子楼。 隔天,程恩恩和陶佳文约的上午十点,出门时,家门外已经停着熟悉的宾利。小王下车跑过来打开车门,殷勤地笑着:“老板让我来接您。” 有无奈也有被人记挂的窝心。程恩恩上了车,小王又去接上陶佳文,再将两人送到滨江路的商场。 “您回去的时候知会我一声,我还来接您。” 程恩恩连声说不用。 她和陶佳文一起吃了自助,看了场电影,还给她买了个小钱包作生日礼物。晚上一块吃了晚饭,两人准备回家,陶佳文问:“现在给司机打电话吗?” “我们坐地铁回去吧。”程恩恩不想麻烦人家。 两家刚好顺路,假期人多,地铁上略显拥挤。她们站在某节车厢中央,陶佳文是个话多的,从明星八卦聊到政治时事热点。 程恩恩和她说着话,忽然听到另一节车厢里有人喊了一个名字。 列车刚好到站,广播与乘客的说话声混杂在一起,那声喊便似乎只是错觉,甚至没人注意到。但程恩恩却猛地回头望过去。 有人下车,有人上车,人流中根本分辨不出声音的来源。她看到一个背影从那节车厢下车,突然间像魔怔了一般,一声招呼都没打就急匆匆往外跑。 陶佳文一愣,高声喊着“恩恩!”,一边赶在列车门关闭前追了出去。 换乘车站,下车的人流不少,有的搭乘扶梯上楼,有的继续往前。程恩恩追着那道一闪而逝的背影,从站满了人的扶梯,一路小声说着“借过”快速跑上去。上一层的空间更大,地形也更为复杂,不同方向来来往往的人互相交错。 嘈杂的环境中,程恩恩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她想叫什么,却像失去声音,怎么都叫不出来。 正迷茫间再次看到那个背影,正从某个出站口离开,她立刻拔腿向前跑,在闸机口被阻挡,慌慌张张地从口袋翻出车票。 等她沿着扶梯跑到地面,站在原地茫然四顾,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喧嚣的夜晚里,再也没有踪迹。 她急得眼泪汹涌而出,仓皇地在马路上向前奔跑,可是找不到,怎么都找不到…… 街边霓虹闪烁,马路上车辆驰啸而过。她迷失在八.九点钟的夜幕里,毫无预兆地蹲下身,嚎啕大哭起来。 …… 黑色奔驰一个急刹靠边停下,江与城下车,疾步向蹲在路边的两个人走去。 陶佳文正陪在程恩恩身边,关切地问:“恩恩,你到底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别哭了,我们先回家好不好?” 余光瞧见高大的身影走来,她站起身,有些拘谨道:“江总。” 江与城眉心拧着,看着把脸埋在膝盖上的程恩恩,声音比夜色更沉:“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们在地铁上,本来好端端地,她突然就冲出来了,跑得很快,我追过来就见她蹲在这里哭,什么也不说。” 江与城弯下腰,双手扶起程恩恩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的泪水。 江与城的心拧成一疙瘩,隐约听到她哽咽抽噎的哭声中,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字音。 陶佳文蹲这儿半天一直没听清,但只一下,江与城便分辨出来,心沉了一沉。 她不清不楚,不停地叫着:“哥……” 50.第50章 陶佳文一直觉得这位“女主角”很有风格, 都不能用入戏深来形容了, 分明就是全身心地投入,把自己当做了角色本人, 全天候24小时在线。 所以今天程恩恩这一场声嘶力竭、失去理智的崩溃大哭, 让陶佳文根本无法分辨究竟是以什么身份, 是为了什么样的缘由。 但她哭得太难过了,仿佛下一秒就会昏死过去, 让人看着都触动。 陶佳文看到江与城似乎想要扶起程恩恩,但她哭得几乎断气, 整个人一丝力气都使不上来,于是伸手想要帮忙。 但江与城俯身直接将人抱了起来, 完全是抱小孩的姿势, 单手托着臀部,让程恩恩的腿挂在他身体两侧。 陶佳文缩回伸到一半的手。 江与城就那样抱着程恩恩大步走到车边, 司机已经很有眼色地为他打开车门, 他左手护在程恩恩脑后, 抱着她坐进去, 自始至终不曾注意过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陶佳文跟过去, 这个司机比小王年长,说话很客气:“稍后小王会过来送您回家,外面冷, 您先找个咖啡厅坐着等吧。” “哦, 好。”陶佳文应了声, 又望向车窗。黑色玻璃将车厢里的情景悉数隐藏。 车里, 江与城将程恩恩放在腿上,面对面将她抱在怀里。 这个姿势若换做还清醒的程恩恩,绝对要被吓得惊慌失措,但此刻她伏在江与城肩膀上,两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西装领口,已经哭得神志不清了。 轿车平稳穿行在夜色中,静谧幽暗的车厢中,江与城一直在低声诱哄,低低的嗓音带着安抚的力量: “没事了,没事了……” “我在这里……” “不哭了,宝贝儿……” 外界的声音仿佛都被屏蔽掉了,程恩恩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无论江与城怎么安抚,她始终沉浸在那阵巨大的将她彻彻底底笼罩的悲伤中,抽离不出。 她哭到直抽抽,甚至发不出两个连续的音来,但口中不停地、越来越清晰地叫着:“哥……哥……” 江与城的手臂环着她,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轻微地发抖。 这种状况不是第一回了。 当年她从学校回到家,得知程礼扬的死讯,最初几分钟不肯相信和发狂的状态之后,便是这样绝望的哭泣。 怎么能不难过?怎么能接受得了? 程绍钧和方曼容生下她的时候已经貌合神离,几乎没怎么管过,从小都是程礼扬在照顾,十一岁离开父母之后,更是程礼扬亲手养大。他不只是哥哥,是又当爹又当妈,超越了一切存在的唯一的亲人。 程礼扬的离开,于她而言无异于天塌了。 那段日子她哭干了眼泪,再之后,便是不吃不喝,绝食,无论怎么哄劝,都不肯进食。江与城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时候,她是真的存了轻生的念头。 什么方法都试过,小丫头平时柔软胆小,犟起来江与城也束手无策。 他甚至找来了那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只希望能用他们的“关心”,将程恩恩从那个绝望的世界里拽出来。失败是意料之中的。他还记得程恩恩当时指着那两人,恨得双手发抖的样子:“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为什么你们不去死!” 眼睁睁看着她原本还有婴儿肥的脸颊一日日清减,瘦到脸颊都凹陷下去,江与城是真的动了怒。那是他第一次对她发火,她被吓到委屈掉眼泪,才怯生生地在他的逼迫下喝了半碗稀粥。 最后真正让她好转起来的方法,是在她生日那天,带她去种下了一棵树。杨树。 那次之后,这么多年,再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哭成这个样子。 江与城一直耐心地低声哄着,轻轻抚摸她的背,亲吻她的额头和眼睛。程恩恩一直没能平复下来,但她哭得太累,最终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江与城担心惊醒她,到了公寓也没下车,让司机先行离开,就那么抱着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车里。 车在停车场停了许久,直到十一点半,一直在家撑着没睡等待他们的江小粲心急如焚,往他的手机打了十几通电话,没人接,便打去司机那里,五分钟之后就从楼上跑了下来。 他跑得急,脚上拖鞋都没顾上换,打开车门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们,摸着胸口压低声音说:“吓死我了!” 江与城垂眸往肩膀上看了一眼。他的外套早就被眼泪浸透了,程恩恩睡得不安稳,不时有眼泪从眼角滑落下来,隐入黑色西装。 凉意侵入,她微微打了个哆嗦,满脸的泪痕,鼻头还红着。江与城同样的姿势抱着她下车,动作轻缓到极致,当年抱刚出生的江小粲,都没这般小心过。 江小粲轻手轻脚关上车门,跟过来,跑到前面去帮忙摁开电梯。 江与城直接将人抱进他的卧室,放到床上,脱掉她脚上的靴子,身上的羽绒服,然后盖进被子里。江小粲安静而勤快地接过雪地靴,跑着拿出去,回来时还贴心地倒了一杯热水,放在床头。 他趴在床畔,屏着呼吸勾头看了一眼:“妈妈怎么了?” 无人知晓她为何突然记起程礼扬。 江与城眉间一片深沉,沉默片刻冷漠道:“回你房间。” 江小粲拧着小眉头看着熟睡的程恩恩:“我想陪着她。” 敏感也好,母子连心也好,他知道他的妈妈现在肯定很难过。心情也跟着沮丧的江小粲伸出小手,想去勾程恩恩的手指。 还没碰到,整个人就被揪着睡衣后领拎了起来,江与城把他提回房间,丢到床上,转身离开带上门。 他没回卧室,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走到阳台,在冷风里点了支烟,拨通张医生的电话。 来由不清楚,张医生也很难下判断,两人语气皆带着几分凝重,讨论片刻,最后张医生道:“你明天带她过来吧,再做个详细的检查。最好能去涂医生那儿一趟,心理这方面她是专业的。” 江与城应下。 抽完一支烟,身上也被冬夜的风吹得冷透了,突然进入温暖室内,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的温度,反而愈发衬托出心底的冰凉。他走到卧室门口,打开房门看了一眼,程恩恩还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没动过。 无声站了片刻,他缓缓合上门,到隔壁客房冲澡,洗去一身的凉意和烟味,才重新回来。 上了床,侧躺在程恩恩身旁,轻轻将人带到怀里。 这一刻,竟好像已暌违多年。 江与城阖眼,短暂地休息了一阵,未曾睡熟。浅眠中察觉到怀里异常的热量,立刻睁开眼。 程恩恩的脸埋在他胸口,睡得很沉。江与城用掌心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有些烫手,起身拿了体温计来,对着她额头测了一下,39度2。 他放□□温计,拿了条薄毯过来将程恩恩裹上,然后打横抱起。穿过客厅时,江小粲大约也没睡熟,被惊动了,光着脚就跑了出来:“怎么了怎么了?” “发烧,我送她去医院。”江与城脚步不停,大步买进入户电梯。 “我也去!” 江小粲跟着便要进来,江与城皱眉:“你在家待着,叫范彪过来。别添乱。” 这种时候江小粲可不想在家干着急,但紧急关头很明事理,乖乖留下来,没闹,免得耽误时间。 江与城开车,到达医院抱着程恩恩进急诊大楼时,半夜被叫起来的张医生也匆匆赶到了,一瞧江与城便瞪大了惊愕的眼。迅速而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把病人安排进病房,吊上针,一切忙完松下劲儿来,才指了指江与城。 “你就这么来的?也不怕明天上头条?” 江与城微微一顿。 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太着急,睡袍都没换。 他并未低头看,绷着脸撑住了最后一丝体面。想拿出手机打电话叫人送衣服过来,一摸…… 神色自如地把手伸向张医生:“手机借我。” 张医生刚拿出手机准备拍张照留念呢,顺手放到他手心里。 “咱俩也算是认识十几年了,几时见过你这样?”他啧了一声,感慨万千,“你说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江与城打完电话,将手机还回去。两人并肩站在走廊,长久的沉默后,他才语气不明地问了句:“你也觉得我做错了?” 张医生顿了顿,叹气:“对不对错不错的,谁又能下个定论。你自然有你的立场,可你的对面是恩恩哪,她哥在她心里的位置,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事儿随便换个人,谁都能理解你,唯独她不能。” 江与城默然望着窗外,暮色如水,万千灯火。 程恩恩一夜高烧不退,第二天也一直昏睡。那位“陶佳文”女同学还特地来探望过,江与城没让见,但遣了司机专程送她回去。 江小粲老老实实在家呆了一晚,一早趁范彪不注意,自己偷溜出门跑到了医院来。江与城由他待了一阵,到了上课时间强行让人带走。 他一直守在医院,没有离开过半步,公司许多事全都压着,一整天电话没断过。 心病难医,程恩恩这一烧,到了第三天才退热,人也醒了。 那会儿江与城刚好在外头接电话,匆匆交代完,转身打开门,瞧见她已经坐起来了,苍白的小脸上尽是茫然。 江与城的手握在门把上,迟迟没有拿开。 他站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程恩恩看了他一会儿,开口:“江叔叔,你怎么了?” 那一刻,说不出心里究竟是失望,还是庆幸。 江与城松开手,朝她走过去。身体大约还是不舒服的,她坐在床上有些没精神,脸色也憔悴,无聊地拨弄着手背上的胶带。 她神色间看不出丝毫异样,但也并不追问自己为什么在医院里。 江与城观察片刻,不动声色道:“还记得是怎么生病的吗?” 程恩恩脸上显现出几分困惑,然后摇头:“不记得了。我不是和佳文一起去玩了吗?我们吃了自助,还看电影了,晚上那家云南菜很好吃。” “然后呢?”江与城盯着她的脸。 “然后,然后回家啊……”程恩恩垂着眼睛,继续抠手背上那块胶带,“然后就不记得了。” 江与城太了解她,说谎的样子一眼就能识穿。这次她没有说谎,但小动作分明又透露着不安。 沉吟半晌,他才道:“待会儿我带你去见一个心理医生,也许她会帮你记起来。” 几乎是在他说完“心理医生”四个字的同时,程恩恩就开始摇头了,一直摇头。“我不去,我不想去,我害怕……” 她的尾音带着颤,江与城走到病床前,弯下腰,摸着她的脸颊:“你相信我吗?” 程恩恩咬着嘴唇,犹豫了很久,才轻轻点头。 51.第51章 心理医生意外的漂亮, 五官和着装都很柔和, 诊疗室安静舒服,一切的细节都让人感到放松。但潜意识中的抗拒, 让程恩恩每一根汗毛都保持戒备。 其实车祸刚刚醒来的时候, 张医生就曾经带她去过一个类似的房间,不过那次是在医院,他说是例行检查,但检查的过程很奇怪, 那位医生一直想要催眠她。 此刻程恩恩明白了,那不是检查, 那就是催眠。 涂医生笑得很温柔, 但程恩恩仿佛避洪水猛兽似的,躲在江与城身后, 还用手指捏住他的袖子。 那次在医院的检查她毫无压力, 天真而坦然, 今天却很不安。 江与城反手将那只微微发冷的手握在掌心, 程恩恩不仅没有躲开,还将另一只手也放上来,紧张地抓着他。 这份依赖在多年之后的今日, 竟显得弥足珍贵。 但江与城毕竟不能跟进诊疗室, 牵着她直到门口, 俯首低声道:“不要怕, 我就在外面。” 尽管他再三哄劝安抚, 程恩恩还是感到不安, 刚进入诊疗室便本能地回头寻找他的身影。但门已经关上,静谧的空间仿若与世隔绝。 江与城面对着紧闭的门,站了半晌没挪脚,张医生过去在他肩上拍了拍:“别在这站着了,得个把小时呢。下去喝杯咖啡。” “不去了。”江与城直接在等候区的单人沙发坐了下来,抬腕看了眼时间。 “得,我自己去吧。美式?” 江与城心不在焉,没答。 诊疗室的门在一个小时后重新开启,江与城面前的那杯咖啡只尝了一口便再没动过,已经在漫长的等待中凉掉。张医生正跟一个小助手聊天,专业上的东西他一说起来总是忘乎所以。 瞧见涂医生出来,正说到兴头的他立刻停了,迎上去问:“怎么样?” “还不错。”涂医生道,“效果比预想中好。” 江与城微不可察地放松下来,起身走来时,张医生正笑着调侃:“那看来你专业比你师兄强啊,青出于蓝,上次他可是忙活半天都没催眠成功。” 涂医生也笑,“她的意志力确实很厉害,我也没成功。” “诶?”张医生一愣,随即斜瞥了江与城一眼,手指别有深意地朝他点了点。 他就没见过第二个男人像江与城这么闲,没事儿教自己老婆怎么抵抗催眠的。听说还教过飞镖、摩斯密码、用枪、听诊器开保险箱……都什么玩意儿,不知道的还以为培养特工呢。 江与城倒是一点没有该有的愧疚之色,向诊疗室望了一眼:“她呢?” “她现在睡着了。”涂医生没再继续跟张医生闲聊,转向他正色道,“江总,愿意和我聊两句吗?” 江与城微微颔首,随她进入另一间封闭的房间。 关上门,涂医生说:“她的抵触心理很强烈,所以受到刺激之后会自行开启自我保护机制,选择性删除记忆。” 江与城叠着腿坐在沙发里,双手交握搁在膝盖,淡定沉着的气场。这些他差不多也能猜到,没出声,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不过好消息是,她自己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涂医生顿了一下,问:“江总,她最近一段时间精神状态不太稳定,焦虑,不安,有时候会梦到一些不属于自己记忆的片段,您知道吗?” 江与城眸色深沉,缓缓摇头。 她的表现一直很正常,偶尔出现一点异样,很快就会消失,在他面前从未提起过任何一个梦。 “相似的场景和事物能够刺激她记起一些相关的记忆片段,再加上周围环境与她的认知出现了偏差——她有提到,最近觉得很多事情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这种矛盾是造成她焦虑的主要因素。” 涂医生说:“你可以继续通过这种方法,给她一些心理暗示,或者刺激她的大脑,这是目前帮助她恢复记忆的唯一方法;不过切记,循序渐进,不要操之过急,太强烈的刺激很有可能导致她情绪崩溃,比如这次的事件。” 江与城的双手微微一动,“你的意思是,她也许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记忆?” 涂医生摇头:“只是少数片段的复苏,她从潜意识里抗拒接受,不承认那些是自己的记忆。所以目前为止在心理上,她认同并相信的,还是现在的这个身份。” 她还是不想面对现实。 江与城沉默着。 “不用悲观,”涂医生笑道,“你对她的训练很有用,她的意志力比普通人要强很多,所以受到伤害之后给自己铸造的堡垒也更坚固。她只是需要比其他人更多一点的时间,多给她些耐心吧,她需要你的引导。” 其实某种层面来说,江与城是最不希望她恢复记忆的那个人。 如果可以,他多想她能永远活在这个小小的理想化的世界里,按照她希望的方式生活下去。 可这个玻璃房再美好,终究是虚假的。 也终将有破碎的那一日。 …… 程恩恩从诊疗室出来时,已经不是来时瑟瑟发抖的样子了。挺平和的,跟涂医生说多谢,然后乖顺地跟在江与城身后下楼。 电梯里,张医生瞅她好几次,说:“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要不回医院再观察两天?” “不用。”程恩恩摇头,“我都好了,明天要开学了。” 得,还惦记着上学呢。 张医生也不多废话:“那待会儿再去量个体温,没什么事儿就叫你江叔叔给你办出院手续吧。” “谢谢张医生,”程恩恩很有礼貌地说,“今天辛苦你了,特地陪我来这里。” “知道就行,好好记在心里,”张医生捋了捋自己头顶的稀有毛发,“以后想骂我的时候,先翻出来回忆一下。” 程恩恩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这么说?我不会骂你呀。” 张医生微微一笑,不语。 现在是不会,以后醒了谁知道呢,万一到时候认为江与城搞这么大一出,是有预谋的欺骗,可不得连带着怨上他这个“同伙”? 人家夫妻俩打打闹闹,说不定最后还能和好,毕竟他一个外人旁观着,都能看出江与城用情之深。但他这个外人,下场可就不好说了。 别看小程同志无依无靠,偏偏没人惹得起。张医生毫不怀疑,等江与城这个狗贼哄回了老婆,为了哄老婆开心,说不定还要回头倒打他这个战友一耙! 到停车场,张医生便自行先走了,江与城带程恩恩上了车,两人都没有说话。 忍耐了一阵,江与城才不经意地问:“最近梦到什么了?” 程恩恩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大概从医生那里听说了。 那些片段断断续续,很凌乱,都是自己记忆中没有过的事情,所以她把那些当做梦,不去在意画面里仿佛真真切切发生过的真实感。 那些莫名其妙的片段里,出现最多的就是他。 有时是他们躺在一起看星空,奇怪的是星空特别近,仿佛躺在宇宙里,伸手就能触碰到;他在那片星空下吻她,还嘲笑她吻技不好…… 有时是一起做饭,她笨手笨脚划了一道口子,很轻,冒了几颗血珠子就没了,但是夸张地撒娇喊痛,然后他将她流血的手指放在嘴里吸…… 程恩恩更愿意相信,这些是自己臭不要脸做梦臆想出来的。 她哪敢说呀,摇摇头说记不清了,心虚的目光望向窗外,耳朵却慢腾腾红起来。 江与城并不逼她,只是说:“有事不要藏在心里,都告诉我,记住了吗?” 程恩恩点头的动作很迟缓,因为她说谎了,有点内疚。 办理出院手续时,恰巧陶佳文又来探望,见程恩恩醒着便惊喜道:“你没事吧?好点了吗?” “好多了。”程恩恩正吊着腿坐在病床上等江与城,重新打开已经整理好的包,拿出一盒点心给陶佳文。是回来的路上江与城给她买的。 “你吃吧。”她选择性地忘记了关键的部分,但隐约记得那天陶佳文一直陪着自己,心里还是感激的。 陶佳文也没客气,坐在她旁边边吃边问:“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啊,你是看到……” 想问的问题没问完,办好手续的江与城走了进来,她立刻从床上下去问好。江与城淡淡点头,提起程恩恩的包。陶佳文在他面前挺拘束的,没怎么说话,默默跟在后面。 下楼时,程恩恩说:“江叔叔,我想回我自己家。” 江与城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程绍钧和方曼容闹离婚,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了。 其实18岁父母离婚,是程礼扬的经历,那个时候程恩恩才11岁。 以前她常说,她们兄妹俩可能命中注定18岁有一劫,失去至亲的劫。程礼扬在18岁失去父母,她在18岁失去了程礼扬。 《蜜恋之夏》这部小说的原型,就是程恩恩自己,只是有些细节做了更改:比如她17岁时早已经各自重新组建了家庭的父母;比如一塌糊涂的数学成绩。 有段时间,江与城以为这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离婚的时候太恨他,所以才写出这样一个故事,在一切开始之前,将他从人生中剔除。意难平也好,故意气他也罢。 他一直不解的是,为什么她的父母都在,却独独没有了最重要的程礼扬。 那天高致在诚礼说的话,虽然一刀一刀,都正正戳在江与城的心上,但之后,让他醍醐灌顶。 故事是真的,17岁的她是真的,一切的同学、老师,甚至包括“樊祁”,都是真的;只是没有了他,也没有了程礼扬——她的人生中唯二依赖过的两个人,一个在她18岁成年前夕抛下了她,一个欺骗了她十年。 也许不是恨,只是她“后悔了”,想从人生转折的地方再来一遍,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可人生从来没有重来的机会,所以她将一切寄托在这个故事里,让17岁的程恩恩,自己去过好这一生。 安静持续到电梯门开启,他一直没有说话,程恩恩便有点忐忑,觑了眼他的神色。 “江叔叔……” 陶佳文跟着说:“江总,你放心吧,我可以陪着恩恩,不会再让她有事的。” 江与城回神,看了她一眼,这才道:“我送你回去。” 江与城将两人送到程家楼下,陶佳文跟着也下了车,主动说今晚留下来陪程恩恩,她没有拒绝。 程家的“戏”已经到了不得不上演的时候。 程恩恩和陶佳文手挽手走进楼道,与此同时,一楼那间破旧的房子里,争吵爆发。 江与城坐在车里看着,没有再插手。 既然她想经历,就让她经历吧。 52.第52章 程恩恩在门外已经听到屋内方曼容的叫骂, 夹杂着许多脏话:“我早猜到你在外头有人了,天天忙忙忙,国家总理都没你忙,去公司比谁都积极, 出差也抢着去,我说呢,原来是跟你上司勾搭上了, 那个贱□□老女人,也亏你下得去嘴!” “够了!”程绍钧怒喝,“你把嘴巴放干净点,我在外面有人也是因为你, 我早就受够了!” “你干那不要脸的事儿的时候自己不觉得丢人, 现在还不让说了?我日你娘的,干就干了,还找小三是因为我, 我把刀架你脖子上逼你找的?” “满嘴脏话没素质, 我真是一句话都不想跟你说, 准备离婚吧!” 门霍然从内侧拉开, 正欲夺门而出的程绍钧看到门外的两人, 脚步凝滞一瞬。更像是意外看到人的停顿, 并不含什么感情色彩,只短短一秒钟, 接着一句话都没说, 从程恩恩身旁越过, 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子里,方曼容狠狠啐了一声:“呸!离你妈呢隔壁,想让我给那个贱蹄子腾地方,做你他娘的梦吧!” …… 陶佳文是专门去看过原著小说的,这一段也有印象,但动态实景显然比文字的冲击力要强得多,尤其是亲身经历。 她扭头看程恩恩,担心的口吻:“你没事吧?” 程恩恩的脸色异常的平静,她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难过,心里竟有一种“终于到了这一步”的释然。 她害怕变成孤孤单单一个人,但不愿意面对的这个结局,终于到来。 “没事。”她说。 她领着陶佳文进门,方曼容对两人视若无睹,踢了踢地上的玻璃碎片,嘴里仍在骂骂咧咧的。 “妈妈,我今天想留同学在家里住。”程恩恩站在门口。 “随便,爱咋咋地。” 方曼容是一向懒得在做饭上花时间的,程恩恩原本想今天的晚饭估计会很凑合,没想到还有两荤两素四个菜。 他们吃到一半,程绍钧回来了。方曼容摆着脸色当他是透明人,锅里还有饭,他自己去盛了一碗坐下来吃。 餐桌上没人说话,程恩恩安安静静地,一个字都不问。只是等她吃完,放下筷子时,程绍钧也跟着放下了。 开门见山,毫不委婉地问:“我跟你妈打算离婚,你想跟谁?” “谁同意离婚了?”方曼容立刻喊起来,“我同意了吗,你说离就离啊?” “这房子给你。” 房价逐年走高,这套房子虽然老旧,还是值些钱的。方曼容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这两个对待一切都很草率的人,离婚也以这样草率的方式商定了。 程绍钧见程恩恩不说话,拿出早有准备的说辞:“我工作太忙,三天两头要出差,没时间照顾你,你从小跟你妈亲,继续跟着你妈吧。” “凭什么?”方曼容又有意见了,“她不是你女儿?你工作忙,我还忙呢,她这还有半年就高中毕业了,大学肯定要出省,到时候半年不一定会来一趟,需要你什么照顾,你不就是不想出四年的学费吗。我不管,她跟你。” 程恩恩忽然站起来,打断了两人因为不想要抚养权而爆发的第二轮争吵。 “我谁都不跟。” “说什么傻话呢,你谁都不跟,那你去外面露宿街头,喝西北风去啊?”方曼容没好气。 程恩恩垂着头,耷拉着的肩膀在灯光下显得瘦弱可怜:“我自己租房子住。我还有两个月就成年了,谢谢你们把我养到这么大,学费我会自己想办法,你们不用担心。妈妈,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以后不会回来打扰你。” 学校附近有方便学生走读的廉租房,她手里还有一点点钱,能支撑自己活下去。 说完,没等两人回答,她转身回了房间。 难过归难过,程恩恩看得开。 所有的人都会离开,没有人会永远陪着你,人生那么长,路只能自己走。 陶佳文跟着进房间,见程恩恩已经坐下来在看书了。 戏毕竟是戏,她并不认为程恩恩会真的难过,不过既然自己也在“戏”中,还是上前去表示安慰。 有她一直在身旁说话,程恩恩的注意力被转移,确实没那么难受了。隔天早晨,两人提前出发,先回陶佳文家取她的书包和衣物,再结伴去学校。 七中历年都有举办元旦晚会的传统,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一个月前就已经开始排演节目,高三年级没有硬性要求,但依然有不少同学主动报名,学业繁重,就当是解压了。 程恩恩提前给江与城发了信息,说晚会结束才回去。 叶欣报了一个舞蹈表演,忙着排练,傍晚程恩恩跟陶佳文一块在食堂吃过晚饭,进入会场时,发现好座位已经全部被占满。她们在倒数第二排找到了两个位置,一起坐下来。 晚会还没开始,程恩恩拿出口袋里的单词书开始背单词。 “你也太拼了吧。”陶佳文咂舌。 怪不得人家能演女主角,同样是学霸人设,自己却遗漏了这些细节。 “还有两周就期末考试了。”程恩恩说。 她的成绩想上b大还不够稳,数学越是进步到后期,提分就越困难,她必须保证其他几科也做到最好。 热闹的现场总是很嘈杂,想静心学习是一件高难度的事情,又吵又闹是一方面,更防不胜防的是身旁冷不丁伸来的手。 单词背了半页,忽然被抽走。程恩恩回头,才发现左手边一排坐着樊祁和他的小弟们。 “你干嘛抢我的书?”她伸手想拿回,樊祁直接把口袋大小的书揣进裤兜里。 “这么暗还看书,不怕眼睛瞎了。” “我看得见。”程恩恩说,“你还给我。” 樊祁把腿一抻,“那你来拿。” 程恩恩不好下手,他的无赖样子又很气人,鼓了鼓腮帮子,郁闷地转回去。 没了书,只好专心看表演,巧合的是正好轮到叶欣上场,她换了芭蕾服,和同伴一起跳了一段天鹅湖,平时不吭不响性格低调,在台上却是发光的。 程恩恩鼓掌鼓得格外卖力,心里很羡慕。她从小没上过任何兴趣班,绘画跳舞乐器演奏,别的女孩子总有一项擅长的,只有她什么都不会。 不对,她擅长扔飞镖。程恩恩安慰自己,也算是有个特长了。 看到一半,程恩恩弓着腰从前面的通道走出去,去洗手间。 陶佳文本来想陪她去,余光瞧见那边樊祁也跟着站起来,恍然想起今晚好像有“重要戏份”,便没跟着去打岔。 樊祁走出去时,男生们笑着起哄:“祁哥,今晚不成功便成仁!” 陶佳文忽然想起那位江总来。 这人挺让人看不透的,不是他们戏里的人物,疑似程恩恩的“金主”,但就陶佳文见过的几次来说,他实在不像个普通的金主。毕竟,哪位金主不是藏在幕后,谁会三番五次招摇过市,还恨不得到戏里插一脚的? 她还记得他第一次露面,在班会上“破坏”樊祁向程恩恩道歉顺便撩一把的戏码。那个占有欲,呼之欲出。 不知道他对今天的吻戏会是什么反应呢? 学生和老师们都在看晚会,洗手间聚集了一些小太妹,趁着没人查纪律,非常放肆地吞云吐雾。 好巧不巧,里面有几位正是戴瑶从前的小姐妹。 程恩恩走近了才认出,发现几个人看她的目光都挺怪。她贴着墙根进去,又贴着墙根出来,几位小姐妹一路目送。 拐了弯,躲开她们的视线,程恩恩才悄悄舒了口气。 一口气没吐完,眼前突然一黑—— 下一秒,整个人被往后拖了一步。她吓一跳,正要尖叫,听到背后樊祁压低的声音:“别叫,是我。” 程恩恩一口气卡在那儿,咳嗽了一声,同时去扒捂在她眼睛上的那只手。 没扒动,樊祁拖着她往一个方向走。 程恩恩一边继续挣扎,一边警惕地问:“你干嘛呀?你要带我去哪儿?” “放心吧,不会吃了你。”樊祁的声音听起来似乎还挺无语。 能不无语吗,不知道作者的脑袋到底是什么结构,告白就告白,为什么非要捂着眼睛把人往小树林里拖?怎么看都像个不法分子意图不轨。 关键是他的女主角一向不大配合,挣扎的这么厉害,更他妈像作案现场了! 樊祁走得很快,程恩恩整个人被拖着走的,两只脚捣得仓促又慌乱,没有挣扎的空间。 她心里觉得樊祁不是坏蛋,这人有时候很可气,但帮过她很多,挺热心的呢。 不过还是有点怕,一直在紧张地絮叨:“你到底要干什么呀?有话好好说,你不要冲动,冲动是魔鬼。” 樊祁:“……” 这都是哪来的台词? 程恩恩被拖行长达两分钟,好不容易停下,蒙在眼前的手也拿开了。她睁开眼,入目一片黑糊糊,慢慢地才显现出眼前树干的轮廓。 她察觉到人在身后,正想转身,樊祁按住她的肩膀:“别动。” 接着,一个东西塞到了她手里。 程恩恩低头一瞧,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看起来像是首饰盒,很小,这种尺寸一般都是用来装戒指。 等等,戒指? “打开看。”樊祁在她背后说。 程恩恩懵懵地,就很听话地打开了。果然是戒指,准确来说是尾戒,一个很简单的圈,什么装饰都没有。 “我自己打的,里面刻的有你的名字。”樊祁的声音靠近了些,也更低了些,“我也有一只,和这个是一对。” “这是……?”程恩恩反应不过来。 “定情信物。”樊祁说。 程恩恩立刻跟被烫到似的,着急地转身想要打算把盒子还回去,然而一回头,眼前又是一黑。 樊祁忽然靠近——吻戏还是罢了,亲一下额头意思意思算了。不过快亲到时,他忽然又顿住,最后只用手指在程恩恩额头上碰了一下。 “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他说完后半句台词。 “你乱说什么!”程恩恩又气又急,“我我……我才没有跟你定情!我不是你的人!” 她没看到,樊祁在那一刻无声叹气。 其实剧本中,这个时候两人之间已经发展出感情,深夜小树林告白,接吻,然后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男主角说: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女主角应该说:那你也是我的人了。 结果呢,他的女主角…… 唉。 令人头大。 樊祁没接那戒指,其实是没来得及接。 江与城黑着脸出现,将程恩恩扯到身后,盯着他的目光堪称冰冷。 瞪我也白搭,剧本写的。樊祁把手揣进口袋里,瞥了眼被他藏在身后的程恩恩:“我走了。” 程恩恩忙从江与城背后往外钻,想把戒指还给他,但被江与城蛮横地强力镇压。 他的脸色用难看已经不足以形容,拧眉看了一眼她的额头,抬手,拇指按在刚刚被碰过的地方,非常用力地擦了一下。 —— 他的力气有些重,程恩恩脑袋都被弄疼了,本能地瑟缩。 江与城脸上的阴郁这才缓缓散去,放轻力度轻轻蹭了蹭,才收回手。 下午公司出了点紧急情况,他亲自去了一趟工厂,回来连着两个会议。结束之后一刻钟都没耽搁,便直接赶过来,到底迟了一步。 方麦冬隐晦地提醒过他多次,这个故事有它自己既定的走向,而这个走向是在深埋在程恩恩心中的,干预会造成什么结果,无法预料。 来时的车上,他还说:“既然已经给她建造了这样的世界,您又何必……” 江与城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还是一而再地插手了。 从一开始,他就高估了自己。 幸好程恩恩自己拒绝了,否则…… 目光落在程恩恩手里的戒指盒,他拿了去,单手一拨,打开盒子的动作随意又帅气。 戒指精致漂亮,看得出手工的痕迹,亲手做的东西总是意义不凡。拇指从戒指内侧拂过——cee,这三个字母他一摸便知。 他明明没有任何要扔的动作,甚至是预兆,程恩恩也不知怎么觉得他会扔掉,小心翼翼地想要回来:“江叔叔,这个……” 毕竟是别人亲手做的礼物,不能糟践别人的心意。 江与城面色淡然地将盒子扣上,递过去:“明天还给人家。” 还非常贴心地叮嘱她,“不想要,也不能扔掉。” 也就程恩恩这样的直脑筋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乖乖点头说:“知道了。” 两人沿着小路往校园的方向走去,晚会还没结束,会场璀璨变幻的灯光将夜空也映照明亮。 气氛是安静的,却也不会觉得尴尬,风很冷,程恩恩心底却很平静。 她低头便能看到地上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并肩而行。 风是冷的,却让人心底平静。 正入神,忽然听到身旁的人问:“为什么拒绝他?” 她下意识抬眼,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程恩恩没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无辜地回答:“你不让我早恋呀。” “哦?”江与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我要是不反对,你就早恋了?” 程恩恩摇头说:“我想专心学习。” 她是想好好学习不假,但这句话在他面前,不知为何说得很没底气。 大约是因为自己已经“犯了戒”,六根不清净吧。 走到会场时,舒缓轻柔的曲子传出来,有点古风韵味,是前段时间大热的某部电视剧的插曲。里面不知名的同学正用低沉而有质感的嗓音唱着: “我慢慢地听,雪落下的声音, 闭着眼睛幻想它不会停, 你没办法靠近,决不是太薄情, 只是贪恋窗外好风景。” 程恩恩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下雪了!” 江与城停下,抬头,这才发现黑色夜幕下,有白色的雪花轻轻扬扬飘落。 只是雪还太小,零零散散的,落在肩上便消失不见踪影,程恩恩伸手去接,掌心只留下一丁点水迹。 程恩恩很喜欢下雪,尤其是初雪,这两个字在女孩子心中是很有意义的。不过今年的初雪来得很迟。 她回头看江与城,见他也正望向自己。 那一刻她很想说:希望明年也可以陪你一起看初雪。 但只是笑了笑,转开头去接下一片雪。 会有其他人陪他看初雪的。 这是他们一起看的第一场初雪,也会是最后一场。等明年……不,是今年,等她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城市,不会再回来了。 江与城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未曾移开。 他看到了那个笑,这是自从车祸之后,他第一次在程恩恩脸上看到意味复杂的笑容。 仿佛藏了许多话,欲语还休。 那年的初雪,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节降临。 她不知从哪里学到的说法,说初雪的时候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就能一直到白头。 那时圣诞节刚刚过去不久,程礼扬回国,她不敢让哥哥知道,只肯和他发展地下恋情,背着程礼扬偷偷摸摸来和他见面。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隔壁栋的距离,下楼再上楼,用不了五分钟时间。但每次江与城都来接她。 当天突发状况,她正要悄悄溜出门时,程礼扬醒了……于是一耽搁,江与城站在楼下等了一个小时。 她下楼时,他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 看到初雪的惊喜全被担心替代,她胡乱在他肩膀上拍打,拨掉他头顶的雪,气恼地骂:“你是不是傻了呀,不会进去大堂吗,干嘛在这里傻乎乎站着淋雪?” 江与城捉住她被雪染凉的手,笑着贴在嘴唇上: “等你来和我一起白头啊。” …… 算上她十六岁,懵懂无知,跟在程礼扬身后第一次见他,怯生生叫“哥哥”的那一年,这是他们一起见证的第十一场初雪。 可她已经忘记了和他的约定。 回家的路上,雪势渐渐大起来,地上很快积起一层白霜。 程恩恩看着越来越绵密的雪花,心里高兴,再下两天,就可以和小粲粲一起堆雪人了。 车开进津平街公寓,刚入小区大门,江与城忽然喊了停车。 老张跟了他许多年,知晓这小两口每逢初雪那天,一定要一起雪中漫步的小爱好,缓缓将车靠边停靠,脸上挂着慈祥的微笑。 平时都是直接开进停车场的,程恩恩疑惑回头,只看到江与城下车的背影。他绕到这边,打开车门,看着她:“下来走走?” 疑问句,但分明是命令的口气,不给你拒绝的余地。 刚好程恩恩也喜欢雪,乖乖了下车,然后将羽绒服的帽子戴上。 江与城关上车门,一回头—— “……” 抬手把她的帽子揪下来,在她惊愕茫然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迈腿向前走去。 “走吧。” 程恩恩小媳妇似的跟上。 大门到他们那栋楼有段距离,两人慢悠悠地散着步,地上积雪很薄,踩上咯吱咯吱的声音轻微,但也挺快乐了。 程恩恩走在最右边,那里的雪地还未被破坏,她低头走得专注,努力让每一个脚印都印得完整,并保持在一条直线上。 江与城不时看一眼她的头顶,只可惜雪仍然不够大,走到楼下时,她头发上也只落了薄薄一层。 从前他们总要来回走个几圈,走一走,玩一玩,她的手不禁冻,摸几下雪就冰冷通红,但仍然乐不思蜀,等到冷得受不了了,便啊啊叫着扔下雪,要他帮她暖。 现在再冷都自己忍着。 她鼻尖都红了,不时把手放到嘴边哈一口气,自己搓一搓。 江与城把人揽过来,轻轻将她头顶的落雪拨下去。程恩恩在他怀里保持着僵硬,等到他弄完,立刻跳出去,佯装镇定地说:“谢谢江叔叔。” 然后转身快步走向电梯。 隔天,程恩恩把戒指还给樊祁,郑重地说:“对不起,这个我不能收。” 都被拒绝了,也多这一个戒指,樊祁拿回来,盒子捏在手里转了转。 其实挺想问个究竟,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樊祁”很对得起当初刘校长对他的评价:业务能力强。 即便感情线被女主角硬改了,他仍然尽职尽责,按照自己的剧本往下演。东西随后搁进抽屉里,问程恩恩:“你在找房子?” 程恩恩惊讶:“你怎么知道?” 樊祁拿出一串钥匙,放到她的桌子上:“廉租房不安全,我朋友有一套房子空着,离学校挺近的,你先住着。” 程恩恩把钥匙推回去,一本正经地说:“樊祁,谢谢你,不过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尤其是昨晚的“尴尬小树林”之后……她心里过意不去。 这倒是符合剧本的走向,毕竟到时还有一场英雄救美的戏呢。 樊祁张了张嘴,但还没来得及出声,程恩恩接着道:“我现在住在我叔叔家里,等到期末考试结束我再搬出去。” 到时候廉租房那边,大家应该都回家过年了,就不会不安全了。 “……” 已经逐渐接受自己沦为男配这一事实的樊祁拿回钥匙,怀疑自己“英雄救美”的戏份是否还有机会上演。 这一整天学校都很热闹。刚刚结束的元旦晚会,校园里越来越厚的积雪,都让临近期末考试、疯狂复习中的大家跟打了鸡血似的,课间总能听到楼下打闹的笑声。 不过中午学校就安排了人打扫,一个午饭的时间,“游乐场”便被清理干净了。 程恩恩昨晚上就跟江小粲约好了一起堆雪人,不知道小区里的积雪会不会被清理,又期待又焦灼,一下课就迫不及待地背着书包下楼。 她朝停在路边的宾利跑过去,车边早早便打开了。江与城也在,江小粲扒着车门站着,半个身子探出来,既兴奋又咬牙切齿地说:“我想好了,这次我要堆一串糖葫芦!” ——因为刚才过来的路上,他看到路边卖糖葫芦的小摊贩,吵着要吃,被江与城以“有蛀牙”为由残忍地拒绝了。 程恩恩坐上车,暖气扑面而来,浑身都舒坦了。 “好呀。”她知道江小粲长蛀牙了,昨天去看的牙医,回来一晚上都无精打采,托着半边脸装深沉,看样子八成是被糖葫芦给“刺激”了。 于是很配合地问,“你要核桃馅的还是水果的?” 江小粲想了想:“要草莓!” “草莓的十块。” “这么便宜,我给你十五。”江小粲财大气粗地拿出手机。 “不行,我是良心卖家。”程恩恩说。 目睹整个过程的江与城:“……” 儿子到底随谁,真是昭然若揭。 十秒钟后—— 江小粲懊恼地一拍大腿,小金库被没收了,现在一分钱都么得。 跟江与城赌气赌了一路,这时候厚着脸皮伸出手:“爸比,给我钱。” 江与城放下文件,从口袋掏出钱包,抽了张崭新的粉色人民币递过去。 “不用找了。” “要找的。” 程恩恩打开自己的零钱包,她的钱整理地很整齐,从整到零,头像都朝着都一个方向。她一张一张数了九十块,递给江与城。 “……”江与城看了她一眼,伸出手。程恩恩把钱放到他掌心,然后拉上零钱包的拉链,轻轻拍了一下。 物业的管理人员大约也童心未泯,只清理出了车道,其他地方不影响行走的积雪都完好保留着,大门口还堆起了一个漂亮的雪人,围着围巾戴着帽子,胸口的牌子上写着:欢迎回家。 一下车,江小粲便迫不及待地朝着已经有脚踝深的雪地奔过去,程恩恩正要跟着跑,江与城把人叫住,拿出一双羊皮手套:“戴上。” “谢谢江叔叔!”程恩恩拿起来,边走边戴。 跑到一半下意识回头,便见江与城一身黑色大衣,也大步走来。 “看招!”江小粲忽然大喝一声。 程恩恩头都没来得及回,就见一颗雪球从背后飞出来,正冲着江与城的脸砸去。 江与城脚步不停,抬手轻轻松松地接住了那颗球。 不愧是黑社会大哥啊。 江小粲立刻大叫起来:“啊啊啊妈妈,救命!” 程恩恩刚想笑,却忽然一阵恍惚。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江小粲那一声自然而本能的“妈妈”,只是觉得这一幕,仿佛在哪里见过。 回过神时,江与城已经走到她跟前,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她。 她若无其事地一笑,刚抬脚想走开,听到他开口,声线低沉,洞穿一切:“想起什么了?” 程恩恩心里咯噔一跳。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足够好。 被看穿了,就不好说谎了,她低头抿着嘴唇,犹豫片刻,才抬起头,问: “我是不是你太太……” 刹那间,江与城心头一动,但尚未来得及思考,便听她迟疑的语调慢吞吞说出下半句:“——失散多年的妹妹?” “……” 53.第53章 雪还在下, 六芒星悠悠坠落。 “为什么这么想?”江与城竟然保持住了镇定。 “我不是长得像她吗……”程恩恩说了半句就说不下去。 还失散多年的妹妹,拍电视剧呢?她就是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的感觉太真实,仿佛见过;而她又和他太太的样貌相似。 但什么妹妹啊,妹妹怎么会不记得他们呢?她虽然车祸之后好多人都认不出来,但记忆并没有断层。 这些天脑海中偶尔冒出来的些微片段,都莫名其妙。 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吗? “我脑抽了, 你不要管我。”她没看江与城,低头朝江小粲跑。 江与城的视线随之转过去。 江小爷在远处又团了颗雪球准备偷袭呢, 被逮个正着,非常迅猛地转身假装一切都是误会。 程恩恩刚跑出两步, 听到他情绪不明的声音追过来:“别乱给自己安身份,我不想做你姐夫。” “……” 程恩恩忽然反应过来, 要真的是“失散的妹妹”,那她暗恋自己姐夫算怎么回事? 她简直没脸见人, 只当没听到, 跑过去和江小粲一起开始推雪球。装了一会儿镇定, 回头瞄, 冷不防就和江与城对上眼神。 他站在不远处, 点了支烟,夹在指间抽了一口,微眯着眼睛从烟雾后盯着她。 虽然程恩恩厌恶烟味,但不得不承认, 他抽烟的样子很酷, 有点带感。不过下一秒, 眼前飘过“姐夫”两个字…… 她咻地一下脑袋转回来,你在想什么呀程恩恩同学?! “草莓”的难度太高,他们将雪球推到直径二十厘米的大小,再一颗一颗摞起来。 想将雪球堆成一条垂直的直线,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不巧这两个都是强迫症患者,要求很高,忙活了两个多小时,天色擦黑,还没收工。 江与城第二次从楼下下来时,程恩恩正抱着江小粲,让他伸着手往上放第九颗雪球。 八岁的小朋友很重了,程恩恩又瘦,有点艰难。 “马上马上。”江小粲小心翼翼又快速地把雪球举起来。 “不要急,我可以的。”程恩恩咬着牙说。 江小粲刚找准位置,正要放上去,身体忽然腾空。他“诶?”了一声,举着雪球落到了江与城怀里。 江与城已经换了身衣服,单身抱着江小粲,瞥了眼一旁立刻大喘一口气,正甩着胳膊缓解酸痛的程恩恩。 他抱得高,也更稳,江小粲轻松不少,也不着急了,精细地找好方位,喊:“小恩恩,快看看正吗?” 程恩恩立刻跑到对面,看了看,又跑到侧面看看,“正。” “ok!”江小粲这才将雪球慢慢放下,然后拍拍他爹的手臂。江与城将他放下地,他跑过去抱起第十颗雪球,再跑回来,江与城一言不发但配合默契地将他再次抱起。 最后一颗球也在程恩恩的指挥、三个人的通力协作下就位。 江小粲原本想找根“签子”扎进去的,但一则合适的棍子难找,二则雪球一戳容易碎,便放弃了。 但是程恩恩还记得他想吃草莓口味的,从家里拿了十颗草莓,小心地嵌进雪球中央,每一颗的朝向都摆得正正的,刚好练成一条笔直的线。 有了草莓的点缀,光秃秃的雪球串忽然就好看多了。 这一串“糖葫芦”终于完工,三个人站在两米之外观赏了片刻,江小粲拉着程恩恩跑过去:“爸爸,帮我们拍照!” 江与城拿出手机,却并未帮他们拍,而是转身找了一位恰巧经过的清洁工人,随即大步向他们走来。 江小粲原本拉着程恩恩的手站在最右边,立刻跑到中间来,换了只手来牵她,左手牵住江与城,然后面朝镜头,呲着牙笑得一脸开心。 程恩恩往江与城的方向望了一眼,不想刚好对上他投来的目光。 江小粲正冲那边的工人喊:“漂亮阿姨,把我拍帅一点哦。” 那位工人已经年过半百了,这小子嘴甜起来睁眼说瞎话。对方被逗得呵呵笑,按下快门时手还在晃,不禁让人怀疑照片会糊到什么程度。 上楼的时候,江小粲拿着江与城的手机在捯饬。 漂亮阿姨抖着手拍的照片,效果意外很不错。 天色很暗,反而有一种温柔宁静的基调,三个人手牵手站在“糖葫芦”前,莫名像一家三口。每一个人都在笑——就连江与城也因江小粲的那句话脸上泛起淡淡的笑意,模样比平时温和太多。 江小粲将那张照片发到自己手机上,顺便发给程恩恩一份。 程恩恩还挺喜欢那个意境的,吃饭时,江小粲发朋友圈的时候,她没忍住,也暗搓搓地发了一条。 江小粲秒给她点赞,还专门拿江与城的手机也赞了一下。 江与城今天的话尤其少,大约是突然变成“姐夫”,冲击太大,见状也没任何反应。 程恩恩看到那个心形后面的“江叔叔”三个字,心里有一丝丝奇妙的感觉。 不过紧接着,又收到一条评论: 【樊祁:。。。】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虚呢? 她默默把手机收起来,专心吃饭。 方曼容和程绍钧去民政局办好离婚手续,已经是两周之后了。 程恩恩收到短信时,刚刚陪江小粲写完作业回到房间,瘫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脑子里一片空白。 还是会感到沮丧,天大地大,以后再也没有一个家。 程恩恩努力让自己的心情沉淀下来,不要受到影响。 期末考试临近,学校紧张备考的氛围越来越浓厚。她想在这次期末考拿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安心的成绩,学习愈发刻苦,每天晚上都做题到两点。 江与城提醒了几次让她注意休息,她倔得很。 小学寒假放得早,考试前几天,江与城把江小粲送回江家老太太那儿,给她空间专心复习。 他还是像这段时间以来一样,每天尽早下班回家,但从不打扰她,存在感极低。程恩恩一心扑在学习上,吃饭的时候都在琢磨数学题,也就没察觉到什么。 考试前一天,为了养好精神,程恩恩十二点就合上书。这个点班级群里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她拿着手机边看边打开门出去倒水喝。 家里的灯都暗了,安安静静,一丝声响都没有,她想着江与城大概已经睡了,动作放得很轻。喝完水小跑回房间,关了壁灯正要关门,突然想起手机落在吧台了,再次拉开门往外跑。 然后咚地一下,撞到什么东西。 江与城胸口被她的脑袋结结实实砸了一下,闷哼一声,反射性搂住了她的腰。 “你是要把我撞吐血吗?” 这一下真的撞得不轻,程恩恩痛得差点掉眼泪,捂着额头好半晌才回过劲儿,立刻往后退。 江与城的手还扣在她腰上,没松。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她能闻到江与城身上沐浴后的清淡气息,也能感受到隔着睡衣他掌心的温度,无所适从。 幸好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她烧红的脸不会泄露秘密。 她不得不抬手在江与城胸口推了一下。 江与城顺势放开她,程恩恩后退一步,却觉得手也开始发烫了。 “准备得怎么样?”江与城问。 话题岔开,程恩恩松了口气:“还好。” “有信心吗?” 她摇头。 她给自己定的目标太高了,b大是梦想,所以即便成绩可以一搏,也忐忑胆怯,于是每一次考试都倍感压力。 江与城从前并不知道这小丫头还藏着一颗学霸之魂。他记得当年程礼扬是考上了b大,但因为要照顾她而放弃,选择了本地的大学。虽然也是重本,但到底与“理想”二字差了距离。 想来她对b大的向往,大约也受了程礼扬的影响。 江与城再次伸手,将程恩恩揽过来,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低头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很轻,但停顿了一下才离开。 程恩恩还懵着,他已经放开手。 “现在有信心了吗?” “……” 程恩恩的大脑很干脆地当机了,运转不动,迟钝了几秒钟才呆呆地摇头。 江与城的嗓音里带起笑意:“那我再亲一下?” 嗯???程恩恩猛地一下清醒过来,瞪大眼睛,剧烈摇头:“不用了!我有了!” “嗯。”江与城气定神闲地,“那祝你好运。” 言罢转身,从容的步伐走进卧室。 程恩恩在原地傻站了片刻,才拖着发软的脚步回房间。躺到床上时,人还是懵的。 心脏跳得很快,那种纠结、愧疚,夹杂着一丝丝喜悦的心情……难以言表。 尽管已经决心要藏起自己的暗恋,还是无法控制地感到欢喜。 她把自己蒙进被子里,闷闷地想,等到考试结束,她就搬出去。 四场考试都很顺利。学校大发慈悲,为了让大家能好好过个年,题出得相对简单,程恩恩的数学试卷只有最后几道大题的三个小问没有答出来,这简直是她车祸之后的巅峰了,出考场时心情都是飞扬的。 江与城亲自来接她,江小粲也吵着闹着跟来了,还非要到学校里面迎接。父子俩并排招摇地站在教学楼下,比江与城的独自出现更拉风。 程恩恩背着整整一书包的教材教辅,还有每一科加起来近一百套的试卷,跑都跑不动。 江与城抬手,将书包从她背上拎下来。 程恩恩瞅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也没开口。 江与城带他们到外面吃大餐庆祝,程恩恩全程都开开心心的,不过晚上回到家,她到书房找江与城,告知他自己的打算。 “我已经交了定金,明天就可以搬进去。”程恩恩说,“江叔叔,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她以为江与城多少会挽留一下的,没想到他并未有过多反应,只是问:“你一个人住,不害怕?” “不害怕。” 怎么会不害怕,但总要学会自己面对的。程恩恩说,“房东阿姨人很好的,隔壁是一对母女,楼下有一些年轻人,不过马上就要回家过年了。” “不愿意留在这里?”江与城又问。 程恩恩说不是:“我不能一直赖在这里。” 江与城便道:“既然你想搬出去,就搬出去吧。”顿了一下,又说:“你的房间给你留着,随时可以回来。” 这句话还是很窝心的,程恩恩点头:“江叔叔,谢谢你。” 了了一桩心事,她心底的纠结也松散不少。 不过她这边离开书房,偷听他们讲话的江小爷便风风火火闯进来:“江与城,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怎么能让她一个人搬出去,会被拐跑的!” “急什么。”江与城将手中的文件翻了一页,头也不抬。 “她会自己回来的。” 54.第54章 程恩恩说走就走, 第二天就打包了行李。她的东西不多,主要是衣物和书,两个编织袋就搞定了。 圣诞节江与城送她的那一大堆礼物, 好多她还没来得及使用,都留了下来。 那颗樱花色的圣诞花她很喜欢, 特地小心包起来, 一并带着。 平时她周末回个家, 江小爷都各种撒娇耍赖不愿意放人,这次为了大局着想, 硬生生按捺住了自己的小不舍。只是送程恩恩下楼时, 一直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她, 给她心理压力。 程恩恩也依依不舍, 搂着他说:“我每天都来陪你的呀, 只是晚上不在这里了。” 江小粲一副要哭不哭强忍委屈的样子,巴巴地说:“那你每天要早点来哦, 粲宝儿等你。” 虽然跟他接触多了,知道小家伙其实是个小人精,什么样的戏都演得出来, 程恩恩还是心疼,再三保证。 江与城今天有事回不来, 范彪被派来跑腿, 在旁边拎着两个行李袋, 一脸冷静地看着上演悲情离别大戏的母子俩。 心里深深为他的大哥唏嘘, 工作那么忙, 家里还有两个戏精,真是辛苦了! 程恩恩先回程家了一趟,取自己的东西。 方曼容不在家,也不知是真舍不下那个麻将摊,连回来送一送女儿的时间都抽不出,还是不想面对。 不在也好,程恩恩其实很害怕告别的场面。 房间里的物件虽然都是属于她的,但没什么想带走的,只拿上了衣物和要紧的东西。 带上门时,就像平时离开家去学校一样,但这一次离开,永远不会回来了。 也许是因为车祸之后在这里住的次数并不多,没有想象中那般不舍。她将钥匙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提着箱子走出来,关上那扇墨绿色的防盗门。 范彪在外头等着,大步走来接过她的箱子,放到后备厢。肌肉姐姐干活利索不废话,将她送到出租小屋,行李也全部帮忙抗上楼。 程恩恩租的房子离学校很近,老式的回形公寓楼。她租的那间还算干净,二楼,空间不大,但她一个人也够用,卫生都打扫好了,不需要她多花什么力气。 唯一的不便是厨房和卫生间都是几家公用的,不过房东在屋里安置了煤气灶,还有一整套的碗碟。 送走范彪,她便开始整理这间简陋的小屋。以后这里就是她的落脚处了。 尽管屋子看起来整洁干净,她还是勤快地重新打扫一遍,扫地拖地,能擦的地方都擦得干干净净。 中间饿了,锁上门去外面的小饭馆吃了碗面,然后回来继续收拾。 第一次独立在外面生活,有背后无依无靠的心酸,也有着新生活即将开始的期待。 小小的一间屋子,收拾起来竟然是个大工程,等程恩恩终于忙完,看看铺得整整齐齐的床,又看看书架上一字排开的书。 她发现她比自己以为的更坚强。 然而,对新生活的一腔热情,在洗澡时被骤然变冷兜头浇下来的冷水毫不留情地熄灭。 她惊呼一声,飞快后退躲开水流,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拨水龙头,将热水开到最大。然后冲了没两下又差点被烫成虾。 她不得不提高戒备,跟忽冷忽热的水打起游击战,一变温就立刻跑开。 一个澡把自己洗的精疲力尽。 这间公共浴室很干净,超乎想象的干净,使用起来还算舒适。不过房子毕竟老旧了些,硬件不大好,程恩恩刚跟调皮的水温打完一场仗,松懈下来,正擦身体,门突然响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反锁的门还好好的,大约是被风吹动发出的声响。 等了好一会儿,没再有其他的声音,她提起的心才慢慢落回去。飞快穿好衣服吹干头发,抱着东西跑回小屋。 白天消耗了太多体力,她一沾到床很快就睡着了,还没来得及对自己人生转折的一天发表感想。 早晨不知是被冻醒还是吵醒,她睁开眼睛迷茫了一阵,听着街上传来的人声和车声。 楼下有几个大婶一大早就在聊天,十分钟,程恩恩已经听到了诸如: 307那家的闺女这么久没回来估计是入传销窝了,她家里也没人说去找找;421的小伙子昨晚带了一个姑娘回来,不是上回那个;六楼那两口子昨晚又打架呢,说是男人出去找小姐了……等劲爆八卦。 听到“你们看见没,昨天门口停了辆豪车,也不知道哪个小姑娘傍上大款了”这一情节时,她打了个呵欠,从被窝里爬了出来,瑟瑟发抖地穿衣服。 如今才发现,一个城市里也会有两个冬天: 温暖舒适的冬天,和冷如冰窖的冬天。 有钱人的冬天,和穷人的冬天。 新生活的第一天,想念江叔叔……家的暖气。 穿好衣服看了眼时间,才五点半。 卫生间洗脸时,再次被彻骨寒冷的水教做人:你很冷吗?别怕,我还能让你更冷。 她是跑着下楼的,想暖和一些,院儿里那几位大婶的八卦之魂转移到她身上来。 “哟,新来的呀?”一个胖大婶问。 程恩恩放慢脚步,顶着大婶们探照灯一般的目光打了个招呼。 “住二楼?204?”胖大婶向二楼的方向瞥了一眼,“我说呢,前几天那家那么勤快打扫卫生,厕所都刷得跟酒店似的,又租出去了啊。” 程恩恩礼貌地笑笑。 瘦大婶嘀咕道:“老王媳妇儿抠成那样,咋突然转性了,还请了工人把墙都粉刷了一遍,家具都换了,真是闲得慌。” “前天还见她呢,打了个大金戒指,怕是发财了。” 程恩恩走出公寓楼,心想这次运气蛮好,刚好赶上一间刚重新装修的屋子。 街口就有卖早点的,街上来来往往早起上班或者买菜做饭的人,生活气息很浓郁。 她喝了碗胡辣汤,从胃里暖和起来,慢慢地,冻僵的手脚也有了知觉。 原本和江小粲约的下午,不过刚过九点,程恩恩就收到了他的微信轰炸。 【起了吗起了吗起了吗】 【好寂寞好寂寞好寂寞】 【来看我来看我来看我】 “……” 程恩恩已经做完两套英语试卷,把打算今天写完的另外四套试卷装进书包。出门时给他回复: 【我来了。】 江小粲秒回:【我让司机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过来。】 坐了快一个小时的公交,到津平街公寓时,刚走到小区门口,翘首等待半天的江小爷就飞扑过来一把抱住她。 “想死你了!” 明明才几个小时没见而已啊。 但小朋友的依恋太让人感动了,他开心,程恩恩也开心,两个人又搂又抱亲热地往家走。 一个保安瞧见两人,乐呵呵地打招呼:“江太太,早啊。” 仿佛这三个字多烫人似的,程恩恩立刻摆手:“我不是。” 保安愣了:“啊?不是?” “……”江小粲眼明手快地拽着程恩恩跑开,免得说多了穿帮。 程恩恩原本以为,这时候江与城应该已经去上班了,没想到一上楼,正好看到他边扣西装扣子便从卧室走出来。 “江叔叔。”她叫了一声。 江与城走过来,取下大衣,在她跟前停了一停:“住得还习惯吗?” 不习惯,冻死了。早晨睁开眼,有一瞬间觉得孤零零的。 程恩恩说:“习惯的。” 呵,适应能力真好。 江与城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有点疼,程恩恩啊了一声,捂住额头,莫名其妙地看他。江与城神色自若地走进电梯。 有撒娇精江小爷在,打算上完家教课就回家的程恩恩,硬是被拖到吃完晚饭才走。 彼时江与城还没回,让小王把她送了回去。到了街口程恩恩就让小王停车了,剩下一段路步行回去,免得被大婶们看到,明天她也要成为“傍大款的小姑娘”了。 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一整个白天都和江小粲一起度过,每天都会碰到江与城,有时在清晨,有时在傍晚,日子倒也不显得难熬。 只是住在出租屋的日子并不太平。 洗脸时的痛苦和洗澡时的紧张,仍在延续,两天后干净如酒店的卫生间被搞得脏兮兮,还多了一项如厕时的恶心。 晚上有时会听到楼上脏字连篇的争吵、楼下动次打次的音乐,以及隔壁看到老鼠穿云裂石的尖叫。 “啊~妈!有老鼠!” “还有一只!” “卧槽一窝啊啊啊啊啊!” …… 那晚程恩恩睡觉时,都觉得自己耳边有老鼠在叽叽叽。 半梦半醒间手里摸到毛茸茸的东西,瞬间一身冷汗地吓醒,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同款尖叫,然后跟装了弹簧似的从床上弹起来,蹦到地上。 打开灯一瞧——是她放在床上的玩偶。 “……” 她从惊惧中冷静下来,身上冰凉一片,那一刻突然有点委屈。 早上出门时闻到公共厨房的饭香,程恩恩忽然意识到,应该学着自己做饭了。 这几天午饭和晚饭都是在江叔叔那儿蹭的,只需要花个早点钱,便不知柴米油盐贵。但自己不可能一直这样蹭下去的。 于是下午,她坚持没吃晚饭,提早离开了。 市场离得不远,她打算做咖喱鸡饭,买了肉和菜,还买了米,不过咖喱找了两家小超市才找到,绕的远,回去时天已经擦黑。 小街晚上人少,通往出租屋的一段小路虽然不算偏僻,但独自走夜路还是有点吓人。尤其是,墙根处蹲着几个新时代的非主流青年,正在抽烟,说的话听起来非常社会。 程恩恩贴着路边,走得非常安分守己,一眼都没敢多看,但不知哪里惹了注意,余光突然看见,有个青年站了起来,快步朝她走来。 心一凛,她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周围除了她再无其他人,那个青年的视线明显是在盯她,程恩恩情不自禁往后退,背后已经是墙。 在静观其变和拔腿逃跑中犹豫了一秒钟,她刚要做选择,那位青年脚步突然一停,以倒带的方式退了回去,蹲下。 程恩恩趁机转身就往前走。 范彪瞧着那道身影走出一段忽然开始小跑,一路跑到楼下,匆匆回头看了一眼才跑进去。 他从黑暗里走出来,冷酷的视线盯着对面,几个小青年扔了烟,略显慌乱地结伴离开。 范彪回身,走向停在路边阴影处的黑色轿车,打开车门坐进去。 “这片儿太乱了,怎么还冒出来一群小混混。年关了,都想弄点钱回家过年呢,这要不看着,真不定出什么事儿。” 方麦冬坐在副驾上,向后头望了一眼:“江总,要进去吗?” “现在进去干嘛?”范彪说,“反正今天晚上之后程姐就会回来了。城哥进去她不害怕了,不回来咋整?” 江与城没答,隔着玻璃望着那栋已经很有年头的老楼。 过了阵,直接推门下车。 55.第55章 楼里各家各户都亮着灯, 说话的声音在楼下都能听到。程恩恩一直跑进小屋,平静了一会儿,开始准备烧饭。 食谱网上搜的, 她一字不落地记住了:几种食材都切丁,将鸡丁炒一炒, 然后将洋葱炒一炒, 再和土豆胡萝卜一起炒一炒, 最后加水煮咖喱。 刚炒完鸡丁盛出来,听到笃笃的敲门声。 程恩恩看向门, 将手里的盘子放下, 那一瞬间四肢紧张, 甚至忘记问一声:是谁。 静默持续片刻, 门外传来江与城的声音, “开门,是我。” 程恩恩大松一口气, 过去打开门:“江叔叔,你怎么来了?” 江与城:“路过。” “快进来吧。”程恩恩把他让进门。 小屋狭小,她有点不好意思, 跑到书桌前搬唯一的那把凳子:“江叔叔,你坐……” 一回头, 见江与城已经脱下大衣, 在她的小床上坐了下来。 他倒是不见外。 江与城扫视一圈, 这间屋子实在太小, 不及家里卧室的一半。不过程礼扬当年带着她离开家, 租住的就是这样的房子。 程绍钧与方曼容离婚时,两个孩子是打算各带一个的,才11岁的程恩恩无疑不如18岁的程礼扬“省心”,两人争执不下,最后程绍钧放弃房子,两人才勉强达成共识。 但程礼扬清楚,无论程恩恩跟着谁,都得不到应该有的照顾,所以毅然决然地提出自己抚养程恩恩。 当时他才高三,还在念书,程绍钧和方曼容答应每个月给的生活费,并不总能按时到账;他也不如程恩恩这般“幸运”,有一个大方的雇主给他月薪五千的家教工作。 那时江与城与他尚未结识,没见识过他们当年的窘迫,但程礼扬时常忆苦思甜,曾经的艰难困苦都笑着讲。 江与城听他讲过:出租屋只有一张一米二的小床,他又想办法弄来一张木板,搭了张简易床,小的自己睡,大的程恩恩睡,还给她挂上碎花的小帘子。他说家里再穷,小丫头也得有自己的“闺房”。 也听他讲过:屋子太小,一炒菜全都是油烟味,有一回程恩恩贪睡,一直睡到傍晚,刚好他在炒洋葱,呛得她直流眼泪,眼睛怎么都睁不开,吃饭都是闭着眼,泪流满面。 江与城闻到洋葱味儿时,回过神,见程恩恩站在灶台前,正把脸扭到一边,锅铲在锅里盲翻。 所幸量少,不至于太呛。 “在做饭?”他问。 程恩恩把脸转过来,眼角悬着泪:“嗯。” 眼前冒出她闭着眼睛泪流满面吃饭的画面,江与城笑了一声。 “……” 她做个饭有什么好笑的。程恩恩小声嘀咕,然后把土豆和胡萝卜一股脑倒进去,翻翻翻。 江与城一直没说要走,摆明了是要在这里蹭饭了,刚好程恩恩今天做得有点多,省一省也能盛出两碗饭,浇上煮的粘稠的咖喱汁,端过来放到桌子上。 咖喱大约算是对新手最友好的菜了,步骤简单,连调料都不需要自己加。初次尝试,看起来是成功的。 程恩恩把勺子递给江与城:“江叔叔,你尝尝,我第一次做。” 他坐在床上,她坐凳子,逼仄的小屋里,就着空气里散不尽的洋葱味,两个人吃起这顿意义非凡的咖喱鸡饭。 “好吃吗?”还没咽下去,程恩恩就迫不及待地问。 江与城“嗯”了一声。 然后—— 程恩恩嚼了半天,咽下去,迟疑道:“……鸡肉是不是太柴了?” “不柴。”江与城慢条斯理地吃着。 “真的吗?”程恩恩又舀了一块,还是很柴。 “真的。”江与城说。 程恩恩有点感动,他分明就是不想打击她的自信。 吃完饭,程恩恩去洗了碗,回来时江与城靠在床头,拿了本她的教辅在看,非常闲适的姿势,也没个要走的意思。 程恩恩不好赶人,和他独处一室又不知说什么好,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 “江叔叔,你渴吗?我给你倒水喝。” “不渴。” “那你冷不冷?” “不冷。” “……哦。” 江与城说:“你写作业吧。” 程恩恩瞅他,人家看着高中数学教辅,那叫一个专注。她只好坐下来,把下午没做完的数学卷子拿出来。 做起题来时间过得飞快,被砰砰砰——的砸门声吓到时,已经十点多了。 程恩恩冷不防吓了一跳,机敏地直起头,看了一眼门口,然后本能地回头找江与城。 看到他的刹那,心稳了一半。 他还坐在那儿,手里的书不知何时已经放下,抱着手臂倚在床头,似乎是睡了一会儿,被吵醒。 他不慌不忙的,对程恩恩说:“没事。” 但紧接着,又是砰砰砰三声。外面的人不说话,却一直大力拍着门,那份沉默在夜里让人发怵。 这次程恩恩立刻站了起来,飞快走到江与城身边,防备地盯着被震动而簌簌落灰的门板。 拍门持续了一阵,外面的人终于失去耐心。 “开门!”一道含混粗鲁、明显是喝多了的男人声音,“我让你开门,别给我装睡!再不开,一会儿老子扒了你的皮!”然后更用力地砸门。 程恩恩吓得抖了一下,下意识往江与城身边挨。 不晓得是醉鬼找错门,还是借醉行凶,她不敢想象,假如今天江叔叔没有来,只有自己在这里…… 隔壁那对母女昨天已经去赶火车了,另一侧一直没见过人。事实上这种拍门声楼上楼下有人听得到,但喝醉酒回家的男人太常见,没有一个人理会。 就像六楼那对夫妻打架打到走廊,也未曾有人去劝过。 江与城的手环上她的腰,将她往怀里轻轻带了带。 外头的叫骂和拍门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更高,程恩恩一点都没有抗拒,只紧张地屏着呼吸。 江与城问她:“怕了?” 程恩恩抿着嘴唇点头,鼻子有点酸。 这时候,外头醉鬼的吵闹停了下来,但紧接着,是一声更剧烈的踹门。程恩恩吓得叫了一声,几乎扑到江与城身上。 眼眶里转瞬间蓄起眼泪,快吓哭了。 她知道有江叔叔在,不会有事,她后怕的是,倘若他不在…… 江与城起身,把人抱在怀里,在她背上安抚地顺了顺。 “跟我回去吧。” 程恩恩咬着嘴唇忍着眼泪,她不敢再一个人在这里了。但是又有些为难:“可是房东说,押金不退的……” 都怕成这样了,还惦记着那点押金,以前也不见这么财迷呢。 江与城无奈:“我保证,让她退给你。” 程恩恩这才点头。 然后发现,外头已经没了动静。她又侧耳听了一会儿,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才搬来没几天,这就要回去了,程恩恩觉得自己很失败。 她准备收拾东西,江与城道:“明天我叫人来收拾,带上你的作业,走吧。” 程恩恩这会儿很是顺从,作业装进书包,背起来,跟在他身后下楼。 车就停在楼下,走到车边时,程恩恩忽然听到小路那边有声音,扭头去看,似乎有人在打架。 隐约听到一个人恶狠狠地说:“你他妈的活腻歪了!” 这声音似乎有点熟悉,程恩恩张望:“那个声音是……” 江与城不动声色挡住她的视线,打开车门:“不重要的混混罢了。” “哦。”程恩恩乖乖上车。 樊祁打到一半就瞧见那边的人和车了,情景与那次在ktv莫名相似……就说上回人怎么突然不见了。 他有点无语,不打了,往车的方向走,正好听到那句:不重要的混混罢了。 “……” 江与城关上车门,转身时回头瞥了一眼。 樊祁还未完全走出阴影,站在那儿,朝他竖了个中指。 56.第56章 方麦冬从前面递来一杯热可可, 范彪发动车子,轻声说了句:“回家咯。” 程恩恩抱着热可可,手里心里都暖乎乎的。 其实坐上车的一刻, 真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江小爷留守家中,等得急不可耐, 疯狂作妖, 把家里所有的鲜花都从花瓶里拔.出来, 残忍地撸下花瓣,连乒乓菊都没放过。 电梯门刚一开, 程恩恩便被一阵花雨迎面招呼上来。 “surprise~欢迎小恩恩回家!” “……” 程恩恩顶着一头五颜六色的花瓣, 笑了。 真好, 回家了。 江与城垂眸, 将落在他衣襟上的那片红色玫瑰花瓣拿下来, 捏在手里。 程恩恩刚把头上的花瓣扒拉下来,听到他说:“伸手。” 她想都没想就乖乖把手递过去, 修长手指将一片花瓣放在她手心。 程恩恩下意识看着那瓣花。 与此同时,低沉的嗓音自头顶落下:“欢迎回家。” 她霎时没出息地想哭,但心里特别地温暖。 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 一点都没变,程恩恩把书包里的书都拿出来, 打开台灯, 一瞬间像回到了一周之前, 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江小粲溜进来, 站在她背后, 把脑袋抵在她肩膀上蹭,哼哼唧唧:“今天我想和你睡。” 数学卷子还有两道题没写完,但程恩恩忽然不想写了,反手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头,说:“好呀。那你去洗澡,我也去洗澡,等会见。” 江小粲立刻拔腿就往外窜:“谁洗得慢谁是小狗!” 程恩恩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飞快打开衣柜拿起睡衣飞奔进浴室。 “……” 江与城听着两个房间叽哩咣当的声音,解下领带。 清净了几天的公寓,随着程恩恩的回来重新热闹起来。 江与城在书房工作时,没关门,彼端房间里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的声音没停过。平时这个时间江小粲早该睡了,但今天亢奋,江与城就随他去了。 安静下来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时钟走过零点,他回复完一封邮件,合上电脑,捏了捏眉心。 起身离开书房,轻缓无声的脚步走到程恩恩房间门口,打开门。 床上两个人也不知睡前玩了什么,头抵着头,睡成了一个锐角,被子一半在地上,江小粲的一只脚丫子从被子里伸出来,吊在床边。 江与城走上前,把他的脚塞回去,又绕到程恩恩那边,将被子拉上来盖好。 屋子里光线暗,她睡得很安稳,嘴角都带笑,手指习惯性捏着枕头边。 江与城弯腰看了片刻,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直起身时见另一边江小粲醒了,悄悄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他冲江与城笑,很轻的声音说:“爸爸,羡慕我吗?” “……” 江与城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睡吧。” 日子回到从前,这一走一回,反而让程恩恩打从心底将这里当成了家。 年底了,公司事情多,各种应酬也多,江与城要出趟差,便将两人先送回江家。 程恩恩这几天都很乖顺,以前也乖,这次回来之后尤其乖。 江与城要她在江家过年的安排,她也没违抗,只是往江家去的路上,担心太打扰江爷爷和江奶奶。 不过到了江家,进门,许明兰跟江浦渊都在客厅里,老大江予堂夫妇二人也在。 许明兰先瞧见他们,放下茶杯,笑着对江浦渊说了句:“原来是恩恩和粲粲回来了。” 十分自然,像她原本就是这个家的一员。 程恩恩差点一个爆哭。 “哦~我的奶奶!”江小粲已经冲许明兰扑了过去,跟狗似的一通蹭,把她逗得呵呵直笑。 江浦渊正跟江予堂聊着什么,打住,问:“我呢?” “哦~我的爷爷!”江小粲把脚丫子伸过去,鞋都没脱,直接搁到他腿上。 程恩恩听江小粲说过,他爷爷是从政的,省部级,不过已经从一线退下来好多年,如今省里市里的一把手,都是他的“得意门生”。 但这老爷子面相虽然严厉,却没架子,在江小粲的小腿上拍了拍,也没管裤子上被他蹭上的一片灰。 程恩恩乖巧地叫人:“爷爷奶奶好。”然后转向那两位没见过面的,“伯伯,伯母。” 虽说她这“病”家里头的人都知晓,但当面被这么一叫,做大哥大嫂的忽然升了辈分,江予堂跟宋茵华都难免愣了一下。 宋茵华跟程恩恩是很亲近的,笑着说:“过来坐吧。” 她看起来非常和善,程恩恩瞅了江与城一眼,听他说“去吧”,便乖乖坐过去。 “与城说,你在读高三?”宋茵华将刚削好的苹果递给她。 程恩恩接过来,点点头:“嗯。” 宋茵华笑起来。当年她中途辍学的经历也不是什么秘密,病这一场回去继续学业,倒也不是坏事。 “那比小峙大一级,他高二。” “那小子,”许明兰叹了口气,“成天没个正形,这回考试又是倒数。” 不巧这话刚好被下楼的江峙听到。 他穿了件牛仔外套,里头是圆领的黑色针织衫,领子上有小设计,不邋遢也不算讲究,就是很抗冻。 “奶奶,你这么说我我可就伤心了。我还进步了,你都不表扬我?” “倒数第三和第四有区别吗?” “有啊,区别就是,我现在已经被踢出前三的组合了。”江峙振振有词。 许明兰嗔他一眼,“你啊,我们家就出过你这么一个学渣。你问问你大伯,你四叔,上学时哪个不是名列前茅?” “我这不是忙于打架,无心学习嘛。”江峙低头摆弄着相机,浑不在意地说。 江予堂笑了一声:“你四叔上学时也打架,照样考第一。” 嗯? 程恩恩啃着梨,立刻扭头,勾着脑袋越过两个人去看当事人。 江与城长腿交叠,坐得气定神闲,视线扫过她写满好奇的脸,说:“吃你的。” 程恩恩缩回来。 原来江叔叔小时候也打架啊。怪不得那么像黑社会。 江峙从小没了双亲,是二老亲手抚养,很是疼爱,但他调皮顽劣,骂不听,打,二老又舍不下手,所以但凡惹出祸事,都是他四叔负责揍。 一听这话,江峙立刻竖起大拇指说:“我四叔天赋异禀,不能超越。” 江与城:“……” 头发因为静电炸起几根的江小粲忽然坐起来,斜着眼睛瞟江峙:“二哥,小恩恩期末考试也第一名哦。” “是吗?”江浦渊乐了,“比这个混小子强。” 话题突然转移到自己身上来,程恩恩立刻坐端正,谦虚地摆手说:“我考得不好,数学才刚刚过一百。” 和第二名只有一分之差,她就是仗着其他科目好而已。 “和我也差不多嘛。”江峙厚颜无耻地呲着牙笑。 然后在其他人无语的注视下,勾着带子将相机甩到背上,“我出去一趟。” “凌晨才回来,又去哪儿?” 江峙头也不回:“沈家那个死丫头要被逐出家门了,这种大场面,我当然得去凑个热闹。” 听到沈家二字,二老跟江予堂夫妇均陷入沉默。 方才一直没出声的江与城这时开口,提醒:“沈家的事,你别掺和。” “知道,我就是录个视频,留念。” 家里专门给程恩恩另外收拾了一间屋子,因为是客房,离江与城跟江小粲都有些距离。 第二天一早,程恩恩还没睡醒,被敲门声扰了清梦,忙答应了一声,下床跑去开门。 江与城衣冠楚楚站在门外,瞧了她凌乱的头发一眼,抬手拨了拨。 “这几天乖乖呆在这里,不许乱跑,有事给我电话。” 程恩恩点头:“知道了。” 江与城收回手:“我走了。” 程恩恩再次点头,还挥了挥爪子。 “回去睡吧。”他站着没动。 “嗯。”程恩恩慢慢把门推过去,没关严,剩一个缝隙时停住,从里面看他。江与城也隔着一条门缝,盯着她。 “……” 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对视起来了。 一分钟后,江与城忽然又将门推开一些,伸手在她脸蛋上捏了捏。 然后在程恩恩微微错愕、尚未来得及说话时,将门带上,这次严丝合缝。 江与城这一去就是说三天,要除夕才回。 程恩恩住在江家,完全没有想象中的拘束,她发现江叔叔的家人人都很好,对她也很好。她每天还是照旧写作业、跟江小粲玩,偶尔陪其他人说话,虽然更多的时候是安静坐在一旁看着大家,但她很喜欢江家的氛围。 这才是一家人啊。 唯一的同龄人,那位江二哥——她第一回见面叫江峙哥哥,现在知道他比自己小一级,就改叫弟弟,但江峙不乐意,非让她叫哥,而且每次都回应得很热烈。 那天他去沈家“凑热闹”,到底是凑出事儿来了。 程恩恩不清楚沈家发生了什么,只隐约听说,养了十多年的女儿说赶出去就赶出去了。 那女儿跟江峙同龄,还是同学,从小掐架掐大的,结果——据江少爷自己的口供,沈家人心太狠,事儿做得太绝,大过年的把没成年的小姑娘赶出去,他都看不下去了,伸张正义,替他的死对头说了几句“公道话”。 然后……就被人家告状告到家里来了。 这几天被“禁足”,从早到晚都窝在房间打游戏,和勤奋刻苦的程恩恩形成鲜明对比。 许明兰戳着他的额头数落:“你就不能跟恩恩学学,把你的精力用在学业上。” 江峙被念烦了:“她还有心思写作业呢?你等着,我保管给你把她带坏。” “……” 晚上程恩恩正在写语文卷子,江峙来找她,胳膊撑在门框上,一脸坏笑:“来,妹妹,二哥和你谈谈心。” 江小粲正趴在程恩恩的床上看故事书,冲他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 然后说:“二哥,你以后会后悔的。” 等他妈好了,肯定要收拾这个趁机占婶婶便宜的不孝侄子。 江峙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将他一把扛在肩上。 江小粲立刻死命挣扎,一边扯着嗓子喊:“救命啊!二哥杀人啦!爷爷!奶奶!粲宝儿危在旦夕啦!” “啧。”江峙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直接把人抗回房间,丢到床上,“你先自己玩会儿,我和你妈有要事相商。” “我给我爸爸打电话哦。”江小粲威胁。 “你打,”江峙手插着兜,“告诉四叔,我为了帮他早日和小婶婶重修旧好,煞费苦心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你看他多没用,半年了一点进展都没有,丢我江家男人的脸。没办法,只好由我出马了。” “行叭。”江小粲看在他是帮忙的份上,决定相信他一次。 这兄弟俩虽然差了快十岁,但天天吵架斗嘴,有时候还干一场。程恩恩知道两人感情好,还是跟了过来。 刚走到一半,江峙就出来了,插着兜晃过来,说:“有没有兴趣来聊聊我四叔。”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程恩恩有一丝丝无所遁形的窘迫。努力装出镇定的样子,跟着他走进房间。 江峙靠在书桌上,随手拿起她写到一半的卷子,扫了两眼便放下。 “你是不是喜欢我四叔?” 程恩恩想到他可能猜出来了,但没想到他这么直接,愣住。接着,整张脸连带着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没、没有。”她说。 江峙都乐了,他小婶婶17岁的时候是这样的啊?挺可爱,怪不得他四叔把持不住呢。 “你这个样子,可没什么说服力啊。”他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程恩恩咬了咬嘴唇,无地自容。 “我不能喜欢。”程恩恩声音闷闷的,不只是害羞还是低落。 “为什么?”江峙一挑眉,“我四叔又不是丑八怪,喜欢他很丢脸?” 程恩恩抠着手指,安静了一会儿才说:“他心里有人了。” “有人?谁?”江峙看起来十分惊讶,或者说是兴奋。 程恩恩继续抠手指:“他太太。”顿了下又纠正,“前妻。” “……”江峙还以为能听到什么惊天大料呢,一时无言以对。 “他自己说的?” “嗯。” 江峙再次陷入沉默。 他四叔怕不是个傻的,好端端的跟她说这个干什么,自找死路。 “也不一定。”他说。 程恩恩抬头。 江峙看着她:“你喜欢他,怎么不告诉他啊。” 程恩恩想了想,摇头。 明知不会有结果,何必说出来? 自己小心翼翼藏好吧,说出来徒增难堪。江叔叔这么好,她不想失去他。 女孩儿怎么都这么墨迹啊。 江峙啧了一声,微微俯身:“大胆点,相信我,他未必不会接受你。” 程恩恩不说话。 停了下,江峙往前挪了挪:“这么说吧,要是他前妻明天就回来,你就没机会说了,一辈子不会后悔吗?” 程恩恩愣住,张了张嘴,声音很微弱:“明天……就回来了吗?” “……我只是打个比方。” 程恩恩忽然有点慌乱。 她曾经全心全意地盼望,江叔叔能将他太太找回来,一家三口继续幸福地生活。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虽然只是一个比方,她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坦然。 她会后悔。 如果一辈子都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 江峙观察着她的表情,明白自己的话到位了,舒了口气。 情感专家真他妈累啊。为了他四叔的幸福,容易吗他。 “你好好想想。” 他起身往外走,到了门口又回身,对程恩恩一握拳,“加油。” 门开了又关,房间里安静下来,程恩恩心乱如麻。 很久很久,她才从入定的状态中回神。抬头,忽然发现—— 书桌上的那一摞试卷,写完的,以及没写完的,全都不见了。 57.第57章 隔天早晨, 程恩恩下楼吃早饭时,从来日夜颠倒三餐随机的江峙,难得在上午起床,边玩手机边吃早点。 二老都在客厅, 江浦渊戴着老花眼镜在看报纸,似乎哪里不舒服,许明兰正帮他捏肩膀。 “不行等老四回来去请上次那位中医, 再扎两针。” “过两天再说吧。”江浦渊搁下报纸,摘了眼镜, “大过年的, 都忙。” 瞧见程恩恩,向她招手:“恩恩,来,给我捏两下, 你奶奶老了, 手上没劲儿。” 许明兰嗔道:“恩恩这一回来,你就又嫌我了。”她停手, 让开位置, “人老了,真是不行, 昨晚散步多走了几步,回来就腰疼背疼, 一晚上没睡踏实。” 二老都七十多了, 年纪一大, 身体确实不大利索。 程绍钧和方曼容身体都还不错,两边都没老人,程恩恩没帮别人按摩过,不知道为什么做得还挺顺手。边捏边问:“是这里疼吗?” “诶,对。”江浦渊闭着眼睛,“还是恩恩按得好。” 捏了会儿,程恩恩去餐厅吃饭,正想问江峙要回自己的卷子,还没走到跟前,他便搁下碗起身,灵活从她身侧绕过,跑着上楼。 “我回房间写作业。” 这句话就是喊给二老听,十分响亮。许明兰一个狐疑的眼神瞥过去:“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半个小时后她上楼看了一趟,下来时脸上的笑都藏不住。 “还真是写作业呢,这小子。我过去瞧了眼,写得可认真了,一张卷子都快做完了。” 程恩恩继续给江爷爷捏背,在后头默默想,他偷走她的卷子,难道是为了自我激励吗?如果是这样,那还可以原谅。 不过为什么没写的也要偷呢? 她去找江峙要作业的时候,这家伙正窝在椅子上打游戏,抬眼一瞧是她,连个样子都懒得装。 她的试卷被大剌剌摆在桌子上,顶头上“高三”的字样刚刚好被文具袋盖住。 原来是借她的卷子装样子。 “你把其他的还给我吧,”程恩恩好脾气地说,“我还没写呢。” 江峙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操作,慢悠悠道,“昨天我跟你说的话,想明白了吗?” 程恩恩摇头。 江峙:“那就继续想,写什么作业。” 程恩恩:“……” 作业没要回来,反正今天除夕,休息一天也没事。 一整天她都和江小粲腻在一块,下午江小粲在电视上调出一部电影,打打杀杀的好莱坞动作片,二老也在,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傍晚江峙换了衣服打算出门,被许明兰逮住:“去哪儿?” “有点事。” “你能有什么事儿,成天胡闹,上回把你沈姨气成什么样了。”许明兰说,“老实在家,跟恩恩一块也看看书。” “我怎么就胡闹了,”江峙就等着这句呢,一勾嘴角,理直气壮道,“我今天写了一天作业,她一下都没写,你应该让她向我学习了。” 正抱着一碗水果在吃的程恩恩:“……” 总算明白,这家伙偷作业的用意了。可恶。 大家怔愣的片刻,江峙满意地向外走。 “站住。”江浦渊也抱着一小碗水果,声调不轻不重,却很有威慑力。江峙果然停下了脚步。 “在家待着。” 江峙“啧”了一声,老老实实回来,往许明兰身旁一坐,瘫下来。 除夕夜,老大夫妇和江一行都回来了,江与城原定下午的航班,但突发状况,延迟到晚上八点,赶不上团圆饭。 他打来的电话是许明兰接的,程恩恩就坐在一旁,很古典的一部电话机,隐约能听到他的声音。 许明兰和他说了几句,转头问:“恩恩,要跟老四说句话吗?” 程恩恩连忙摇头,飞快起身走开了。 席上的氛围很舒服,江家人多,但和和乐乐,彼此间好像没有丁点隔阂,最不和谐的就属江峙跟江小粲兄弟俩了,斗嘴从早到晚不停。 跟自己家是完全不同的感觉,程恩恩看着都羡慕。 口袋里手机响起消息提醒声,若是别的,她不会急着看,但,那是江与城专属的铃声。 她偷偷摸摸把手机拿出来,放在腿上。 江与城很难得地给她发了没营养的消息:【在吃饭?】 程恩恩回:【嗯。】 【吃的什么?】 坐在她身旁的是江小粲,勾着脑袋往屏幕上瞅了瞅,嘿嘿乐。 程恩恩有点不好意思,徒劳地捂住屏幕,往桌子上瞅了瞅,认认真真打下每一个菜名,一长串发过去。 这次江与城没有回复。 程恩恩就开始心不在焉了。 一会儿觉得他一个人在外面好可怜,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开始琢磨江峙的话。 江叔叔一定不会接受她的,她知道自己根本比不上他太太。 这个想法太自卑,但她又忍不住自卑地这样想。 晚饭后,江一行领着江小粲去后院放烟花,江峙那个闲不住的性格,竟然不来凑热闹,自己早早回房间不知道在干什么。 程恩恩小时候曾经被那种熊孩子拿炮往身上丢过,挺怕这些东西的。 江小粲这点不随她,胆子很大,点燃了一束仙女棒让她拿着玩儿,便跑去跟江一行一起点烟花筒了。 程恩恩躲在后面远远地看,还挺开心的。 玩到一半,隐约听到车声,她往回跑了几步,从一楼窗户里看到,江与城和一个女人一前一后进门。 程恩恩霎时僵住。 角度问题,看不到那个女人的样子,但脑海里飘过昨晚江峙的那句话——要是他前妻明天就回来…… 明天就回来…… 那女人跟在江与城身后上楼,两人一直在交谈什么。他们的身影在楼梯转角消失,浑身僵硬的程恩恩往后退了一步,离开窗户。 身后烟花乍响,她被惊得抖了一下。 心里某个地方好像也突然炸了。 下一秒,她拔腿狂奔进家里,连许明兰和她说话都顾不上回答,穿过客厅跑上二楼,一口气冲到虚掩着门的书房,跑得太快收势不及,整个人直接撞开门,趔趄着栽了进去。 程恩恩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人,她背对着门站在书桌前,大约被这动静惊到,转过身一脸讶然。 江与城正弯腰从抽屉里取什么东西,动作一顿,抬眼,目光落在猝不及防闯进来的人身上。 程恩恩的大脑已经处于失控的状态,呼哧呼哧喘着气,急切地说:“江叔叔,我有话和你说!” “待会儿,等我……” 江与城的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先让我说好不好?我先说。” 不能等,等他们说完,她就再也不能说了。 她急得已经快哭了,江与城无声看着她,片刻后直起身,对那女人道:“你先出去。” “好。”对方向程恩恩略一点头,转身走出书房。 江与城从书桌后走到程恩恩跟前:“什么话这么着急,一定要现在说。” 程恩恩张了张口,“江叔叔……” “砰”地一声,窗户被猛烈撞击了一下。程恩恩吓了一跳,和江与城同时转头看去。 只见窗外一个人影,壁虎似的扒在玻璃上,对上两人的视线,手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 “……” 江与城大步走过去,打开窗户,皱眉盯着用拼接的床单将自己从三楼吊下来的江峙。 “你在做什么?” 江峙单手绕了几圈抓着床单,一只脚踩在窗沿上,十分悠然自得。 “沈都清那个死丫头在天桥乞讨呢,我得去看看。奶奶不让我走门,只能走窗户了。” “我看你是皮痒了。”江与城冷冷道。 “诶诶诶冷静!”江峙伸着一只手,朝房间里努了努下巴,“我小婶婶是不是跟你告白呢?” 告白? 江与城轻轻一挑眉,回头看了眼程恩恩。 她没听见两人在说什么,只是一脸震惊地看着江峙“飞檐走壁”。 江峙呲着牙:“我给你帮了这么大一忙,你不得好好谢谢我吗?”他冲江与城眨了下眼,“知恩图报啊,四叔。” 江与城淡淡收回视线:“下不为例。” 他正要关窗户,江峙又喊:“诶等等,你那辆玛莎拉蒂借我开开。” 江与城盯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转身取来车钥匙,抛过去,面无表情地威胁:“别惹事,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 江峙啧了一声:“暴力。” 然后脚在窗沿上一蹬,离开墙,顺着床单往下滑了一段,撒手,落到草地上顺势一滚,贴着墙根跑没影了。 江与城关上窗户,不疾不徐地迈步走回来,站在程恩恩面前:“好了,现在可以说了。” “我喜欢你。”这一次,程恩恩没有犹豫。 她觉得自己一辈子的勇气都用在这一刻了,说完这句,眼泪唰地一下,滚滚而落。她忙低头用手背蹭掉。 “嗯,”江与城声线低沉,“还有呢?” 程恩恩下意识抬头看着他,眼睛里全是意料之中、但抑制不住的失望。 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这么平淡,好像早就知道,好像根本不在意。 早知说出来也无济于事,但还是忍不住委屈,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努力忍着,但根本忍不住,声音都变得哽咽:“没有了。” 没有别的了,只是喜欢你而已。 头顶响起轻轻的一声叹气,接着,泪眼模糊中,被他带到怀里。脸蹭到他胸口,西装的料子有些凉,但他的胸膛是热的。 程恩恩忽然一把抱住他,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哇地一声哭起来。 她从未拥抱过他,宣判死刑之前,她想抱一抱他。 她哭得很惨,脸扣在他怀里,汹涌而出的眼泪全被他的衣服吸收进去。江与城却有些好笑,一手揽着她,抓了抓她的头发。 “哭什么,叫其他人听见,以为我怎么欺负你了。” 程恩恩什么都听不见,只是一味伤心地哭。 江与城也不再说话,安静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一层层浸透衣裳,流入胸口。 程恩恩太难受了,今天于她而言,就像是一个永远的告别,从今往后,她的喜欢只能深埋进心里,一寸寸腐烂,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她哭了好一阵,最后一丝理智警醒着她,他“太太”还在门外,自己应该离开了。 她松开江与城,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渍,努力克制着不哭,抽噎地说:“我走了。” 转身,脚刚迈出去,被江与城攥着手腕拽回来。他垂眸睨着她:“走去哪儿?” “回房间。”程恩恩乖乖地答。 “回去干嘛?” “休息。” 江与城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神色有些无奈:“你巴巴地跑来非要跟我说话,就说句你喜欢我,四个字,就完了,就自己回去休息了,嗯?” 程恩恩有点懵,想自己这么贸贸然跑来,是不是让他困扰了,生气了。 她被迫仰着头,但实在没脸看他的眼睛,盯着他领口的扣子道歉:“对不起。” “不许道歉。”江与城有些霸道地说。 程恩恩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往后缩了一下,躲开他的手指。 江与城又轻叹一声,低声叫她的名字:“恩恩。” 程恩恩没出息地耳朵发软,接着听到他说,“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答案。” 程恩恩愣了愣,仍然低着头:“什么答案?” “我答不答应你。” 程恩恩立刻摇头,声音很小:“你不会答应。” “我答应。”江与城说。 程恩恩愣住,下意识抬起头,傻不愣登看着他:“你……” 江与城眼底含笑:“嗯?” “你怎么,你怎么会?”程恩恩几乎惊慌失措,愕然半晌才组织好语言,“你不是,心里还念着你太太……” 她手指弱弱地往外指了指:“她……” 江与城将她乱指的手指勾回来:“没关系。” 他直直望进程恩恩眼睛里,深邃又深刻的目光让她险些招架不住。 “她忘记我了。” 程恩恩一脸错愕。 良久,她才从一连串一波更比一波强的冲击中回过神,猛地挣脱开江与城的手,后退两步:“我……我需要冷静一下!” 说完扭头就跑。 一出书房,便撞见在走廊等候的女人,程恩恩脚步顿了一下,这会儿脑子清醒了,才发觉这人跟当初照片上的“江太太”,一点都不像。 对方向她颔首,很有礼貌,程恩恩也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跑进房间,关上门,扑进被子里。 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扑通——扑通——” 小鹿乱撞。 一夜辗转反侧,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复杂:激动,忧虑,欣喜若狂,以及觉得自己配不上江叔叔的惶恐。 凌晨三点还未睡着,不到六点就醒了。她睡不着,肚子又咕咕叫,洗漱好便要下楼。不想一打开房门,恰恰好与经过的江与城打了个照面。 他看起来神清气爽,心情也不错,唇角微扬,清冽的嗓音低低问:“冷静好了吗?” 程恩恩唰地就脸红了。 感觉只要看他一眼,心就跳得不能自已了。 偏他还很有闲情逸致地打趣:“还没有,那我过一会儿再来问?” “……”程恩恩飞快退回去并关上了门。 58.第58章 程恩恩在房间墨迹了一会儿, 顺便把收到的群发新年祝福挨个点开回复了一遍。 倒也有几个不是群发的,叶欣、陶佳文,还有……樊祁。 【新年快乐啊同桌】标点符号都不带。 程恩恩照旧回复:【新年快乐~】 陶佳文约她一块逛街, 程恩恩婉拒了,说改天。还不知道江家今天什么安排, 年初一, 她喜欢跟家人待在一起。 虽然这些并不是她的家人,但亲切得与家人没有分别。 程恩恩收起手机正要下楼,刚好江小粲来敲门,在门外唱起来:“小恩恩新年好!新年好呀新年好~” 程恩恩拿上自己偷偷准备的红包, 笑着打开房门:“小粲粲新年好~给你的, 祝你新年平平安安, 长高一点。” “哇,最喜欢小恩恩了!”江小粲搂着她的脖子送上一枚香吻,然后喜滋滋地把红包揣进口袋——他今天特地穿了一个有大口袋的多功能裤子,专门用来装红包。 在楼梯上已经闻到鱼汤的鲜香, 餐厅里, 佣人正在井然有序地摆餐。江与城跟江予堂夫妇、江一行坐在客厅说话。 程恩恩觉得自己还是没冷静好, 瞧他一眼就开始脸红。 “大伯大伯母新年快乐!爸爸新年快乐!大哥新年快乐!” 大概是因为过年, 江小粲精神头比平日还旺盛,喊得非常卖力, 跑到跟前有模有样地朝几人挨个抱拳弯腰:“祝大伯大伯母爸爸还有大哥, 年年有余岁岁平安。” “哎乖。”宋茵华和江予堂都笑起来。 “伯伯、伯母新年好, 大哥新年好。”程恩恩也学他的动作, 笑着向三位拜年。最后才转向江与城,声音都小了不少,“江叔叔也新年好。” 江与城仍旧是微微含笑的模样,程恩恩看他这样子都不习惯了。 “新年好。”他说。 宋茵华拿出早早准备好的红包,“来,一人一个。新年新气象,祝你们心想事成。” 程绍钧和方曼容是从来不给她压岁钱的,家里也没什么亲近的亲戚。程恩恩惊喜地接过来:“谢谢伯伯、伯母。” 江小粲直接抱着两人一人亲了一口。 “我这也有呢。” 江一行递了一个红包给程恩恩。虽说辈分上从哪边论都没他给婶婶发红包的规矩,但她原本就比他大不上多少,现在一颗17岁的心,小孩儿似的,既然叫他一声大哥,给个压岁钱压祟也不过分。 程恩恩一直对他有迷之亲切感,他的温润气质,甚至是他的眼镜。 她接过红包,下意识就说了句:“谢谢哥哥。” 她大哥二哥地叫,其他人都已经习惯,对这声哥哥也没什么特殊反应,唯独后头江与城瞳孔微缩,接着抬手,握着她腰将她带过来。 江一行正拿着另一个红包对江小粲晃,“过来,给我说几句好听的。” 江小粲立刻就没节操地凑过去一通彩虹屁狂吹。 江予堂跟宋茵华都笑呵呵看着俩人闹,没人注意他们,程恩恩跌坐在沙发上,身体不可避免挨到了江与城,脸像按了开关,开始发红。 江与城的手放在她腰上没拿开,很自然地搂着她。 家里很暖和,他掌心更热,那块皮肤的温度直线上升。 程恩恩略有些紧张地觑了眼对面三人。 面对江与城是害羞,面对其他人就是彻彻底底的心虚。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小小年纪不知廉耻勾引大人的坏学生。 “新年快乐。”江与城声线压得很低,拿起搁在一侧小几上的红包,递到她面前。 “谢谢江叔叔。”程恩恩伸手去接,愣了一下。 宋茵华跟江一行给的都很厚,一对比这个薄的像什么都没有,她想也没想地搓了一下,本能的反应。 江与城在她头顶笑了一声。 程恩恩这才反应过来,有点不好意思,装作无事把这个超薄款红包和另外两个放在一起。 “不打开看看?”江与城问。 红包当面拆好像太不礼貌了呀。 程恩恩瞅他一眼,一对上他的眼睛便飞快转开,然后原本就微微泛红的脸,慢慢、慢慢地熟透了。 太紧张了,乖乖地顺着他的话,将红包拆开。 里面是两张电影票,正是贺岁档里她最期待的一部,时间——今天。 她捏着两张票诧异回头,瞳仁湿润明亮。 江与城在她耳畔问:“赏脸吗?” 他的目光仿佛有温度,程恩恩跟掉进火里,浑身烧着了似的。她支支吾吾,羞得不知该怎么作答。 恰在此时,要到红包跑回来的江小粲伸头一看,发现电影票,顿时抗议:“为什么只有两张?爸爸不要粲宝儿了呜呜……” 程恩恩立刻说:“那你和……” 不等她说完,江与城便打断,将另外两个红包朝江小粲丢过去:“你的卡,和一张电影票,自己选。” 啊!他被没收的小金库啊! 江小爷的目光在左边的红包上难分难舍,最后还是一咬牙选了右边的,一把抓起,愤愤道:“一家人,最重要的是齐齐整整!” “……” 二老相携下楼,江峙跟在后头,张着血盆大口打呵欠,手插着兜走得晃晃悠悠,混不吝的样子。 “爷爷奶奶新年吉祥!大吉大利!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江小粲立刻喊起来。 二老走过来时都在笑。“好好好,就你嘴甜,”许明兰道,“来,给我们粲宝儿压压祟,新年开开心心的。” 江峙晃悠下来,也先拜了一圈年,收了仨红包,然后瞧了眼江与城搂着程恩恩的手,挑起眉:“哎哟哟,看来今天我就能改口叫四婶婶了?” 程恩恩大惊失色,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你别瞎说。” 大家都知道程恩恩脸皮薄,从早上下来脸就一直红着没褪过,所以瞧见了也就只当没瞧见,偏他非要一语戳破。 江予堂笑了两声:“小峙这嘴欠的啊,早晚得有人收拾他。” “放心吧,一物降一物,”江一行喝着咖啡,镜片后的目光似笑非笑,“有人收拾他。” 江小粲比谁都激动,两眼发亮:“谁?” 江一行笑而不语。 “英俊帅气的大哥,”江小粲赖过去撒娇,“你快告诉粲宝儿,粲宝儿想知道嘛。” 江一行趁机捏住他脸蛋一通揉搓,这小子架子大,脸蛋金贵得很,平时捏一下都不让。揉够本了才说:“你都清姐姐啊。” “放屁!”江峙已经先跑到餐厅,捏了一只鸭腿在啃,闻言十分不屑地嗤了一声,“你是没看见她在老子面前小鸟依人……呸,卑躬屈膝的样儿。” “小鸟依人?”江一行的笑容顿时更意味深长了,“呵呵。” “……” 江峙拿啃得光秃秃的鸭腿指了他半天,喊:“奶奶,大伯母,我哥在外头乱搞了。” 二老和江予堂夫妇顿时一脸惊诧地望向江一行。 江一行很淡定:“ 别听他瞎说。” “他的车被人划了,刻了渣男俩字,其他的,还用我说吗?你们都看看这个衣冠禽兽,平时在你们面前装得清心寡欲,其实背地里乱搞一气。”江峙报复性说完,再次用鸭腿隔空朝江一行点了点,“渣,男。” 许明兰瞪他一眼:“小峙,别胡说。” “没关系,他开玩笑的。”江一行十分宽容,放下杯子转向江小粲,“想揍你二哥吗?” “想!”江小粲立刻热烈响应。 江一行起身:“走。” 江小粲嘎嘎嘎嘎大笑着朝江峙冲过去。 “……” 一大早鸡飞狗跳。 程恩恩原本被江峙那一句说得心虚极了,让这三个活宝一打岔,生生把尴尬和紧张都忘了。 许明兰无奈叹了口气,脸上却是带笑:“闹死了。” 几人走向餐厅,落了座,江与城转向那边还在打闹的三个人:“过来吃饭。” 乱成一团的三个人停下,江一行把被江峙捉住按在沙发上挠痒痒、笑得满脸泪的江小粲救出来,抱去洗手。 江小粲洗完,跑回来往程恩恩腿上一趴,开始呜呜呜:“二哥又欺负粲宝儿。” 江峙在对面拉开椅子:“是你技不如人,我给没给你机会投降?” 江小粲哼哼唧唧不服气,程恩恩忽然抬起头说:“二哥还偷我作业。” 八个人顿时齐齐向“偷作业贼”看过去。尤其是江与城,视线轻飘飘的,却似有重量。 搁以前程恩恩是绝对不会说的,毕竟寄人篱下,告主人家孩子的状,只会让别人嫌弃自己而已。 不过今天竟然没有什么心理压力,不担心大家会因此和她生出嫌隙,大概是……大概是知道江与城会为她撑腰吧。 说完看江峙吃瘪,还偷乐。 “哇,”江小粲夸张道,“二哥真的是太过分惹。” 江一行喝着鱼汤,堂堂一个业界知名律师,毫无包袱地跟小朋友学舌:“太过分惹。” “……惹什么惹,你们是惹惹精吗。”江峙啧了一声,“小婶婶,你就这样出卖了我们的革命友谊,太让我失望了。” 这个称呼让程恩恩一愣,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羞恼,脸已经红得不能再红,感觉自己热得都快要冒烟了。 连着被叫了了两次“婶婶”,她脸皮薄禁不住这种玩笑,又气又恼地瞪他一眼。 许明兰明白过来,无奈地摇摇头:“我说呢,昨天那么用功。得,现在还会骗我了。” “我还不是为了四叔的幸福着想。”江峙摇头叹息,“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 他四叔没搭理他,只是体贴周到地帮闷头喝汤以掩饰脸红的程恩恩夹菜,还旁若无人地用指背在她发烫的脸颊上蹭了蹭。 江家亲戚众多,初一一波一波来拜年的,年年都热闹忙碌。不过二老听说江与城要带程恩恩跟江小粲去看电影,都没阻拦。 “出去转转也好,带恩恩好好放松一下,你也难得休息。家里有你大哥跟一行在呢,不用担心。”许明兰叮嘱,“给恩恩和小粲拿条围巾,今个儿外头冷,当心别感冒。” 江小粲立刻跑上去拿围巾,下来时见客厅里已经没有他爹妈的身影,还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嗷嗷喊着追出去。 爬上车,便见两人并排坐着,程恩恩脸红得不得了。 “小恩恩,你的脸今天很喜庆。”江小粲说。 “……”程恩恩顿时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年初一的滨江路商区热闹非凡,塞车严重,江小粲在路口就拉着程恩恩先下车,跑去买冰淇淋。 他最想吃的那家冰淇淋店声名在外,慕名而来的人众多,在店前排了长长的队。,两个人站在店门口,往遥远的队伍末端望去。 两分钟后。 “我们吃别的吧。”程恩恩说。 江小粲:“走。” 在另外一家店买了两支蛋卷,两人并排坐在路边长椅上,等江与城过来。 冬天吃冰淇淋是个挑战,冰的人牙疼,江小粲每吃一口就嗷一声,程恩恩也没好到哪里,吃一口,要含在嘴里化半天,才敢吞下去。 五分钟后江与城到达,她手中的冰淇淋才刚刚咬掉三分之一个金字塔。 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长大衣,里头搭黑色高领衫,跟平日截然不同的风格。 这个颜色的大衣,男士很少有人敢穿,也很难穿出气质,但他身形挺拔修长,完美衣架子的身材完全撑得起,黑社会的气息也被贵公子风取代。 跟他一块出门时没觉出什么,这会儿坐在路边,和其他路人一起看着他脚步如风地走来,一时间如同在看t台秀。 程恩恩就算不刻意留意,也能看到不少女孩子甚至男孩子频频回头,背后还有人小声议论:“卧槽看那儿看那儿,真鸡儿帅!手机呢快拍啊!” “我爸比今天好骚包啊。”江小爷舔着冰淇淋发表评论。 “……”程恩恩噗嗤一声笑出来,指了指他身上的衣服说:“你们同款啊。” 他发现江叔叔这人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比如表面上一副黑社会大哥的迫人风范,其实暗地里有一柜子的亲子装。 “我不一样。”江小爷理直气壮,“我天生就这么帅。” 江与城对其他人的目光浑不在意,走到跟前,将程恩恩脑袋上歪了一丢丢的毛线帽子理正。 “还要逛一逛吗?” 原本是想逛的,但这会儿程恩恩飞快摇头。 他今天太招眼了。这里满大街都是女孩子呢。 程恩恩跟江小粲一块起身——很凑巧,她今天穿的也是白色,长款的羽绒服,三个人走在一起,又是一家三口的配置。 只听背后又传来一声:“卧槽……”不同于刚才的惊叹,这次充满懊恼,“哎!有主了,还有孩子了。” 程恩恩因为这个误会,举着手里的冰淇淋,短暂地凌乱了几秒钟。 江与城扫了眼:“给我尝尝。” 说着不等她反应,握住她的手,低下头咬了一口。 这一口下去,程恩恩几乎能感觉到,聚集过来的目光更多了。 那道背后音又响起来,很是悲愤:“大庭广众屠狗,恶熏!” 她忍不住想回头看看是哪个女孩子,江与城揽过她:“走吧。” 商场里面暖和极了,看电影的人不少,vip厅相对安静,舒适的可调节式沙发座椅。三个人的座位,程恩恩原本坐在最里头,江小粲坐中间,后来不知跟江与城偷偷交流了什么,起身以前面人太高被挡到为由,和她换了座位。 江与城的视线看着荧屏,程恩恩也没多想。 贺岁片多是欢乐逗趣的,江小粲是个既懂事又容易快乐的小孩儿,全程嘎嘎嘎嘎看得很开心。程恩恩也不时嘿嘿乐。 另一边的江与城笑点就很高了,从开始到半场,一次都没笑过。 为什么是到半场? 因为,半场时,程恩恩放在扶手的右手忽然被他拉起,握住,然后十指交扣。 掌心贴着掌心,他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过来,程恩恩越来越热,手心都开始冒汗。 她紧张得一动不敢动,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笑点。 过了一阵,他突然靠近,似乎是有话要说。 程恩恩本就一直偷偷用余光留意他,见状配合地将耳朵凑过去。 可是耳边迟迟没有声音,她疑惑地转头,对上江与城似笑非笑的眼睛。 那一刻的距离很近,黑暗中,她能看清他眼底暗涌的光。 像被烫到,她反射性就想逃,可江与城没有给她机会,在她躲开的前一秒,捏住她的下巴。 他要吻她了吗?程恩恩脸红心跳地想。 然而,江与城只是那样捏着她,不许她动,自己也不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样近距离的对视,已经让程恩恩有些抵挡不住,呼吸的频率都乱了。坚持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开口,“江叔叔……” 江与城就在那一刹那,毫无预兆地吻下来。 59.第59章 他又是趁她说话的时候亲上来, 这种霸道总裁式的接吻方式,让程恩恩根本没有机会拒绝, 他的舌头已经闯入进来。 好在他今天是清醒的, 没有醉酒之后的野蛮, 含着她的唇瓣, 勾缠她的舌头, 一切都很温柔。 但他吻得太突然,程恩恩好一阵才缓过劲儿,然后惊觉,自己竟然已经被他带着配合上了节奏。 她顿时羞愧难当,忙用手推他。 江与城松开她,但离得很近,视线仍盯着她的嘴唇,低沉轻缓的一声:“嗯?” 呼吸交缠, 嘴唇之间的距离可以忽略不计,若有似无地摩擦、触碰。程恩恩僵硬着脊背手足无措, “你……唔!” 只说出一个字,他很轻易地贴上来,嘴再次被堵住。 江与城慢悠悠地含住她的唇瓣轻吻,亲两下,稍稍退开:“我什么?”可没等她说话,又霸道地压上来。 几下之后再次放开她, 压低的嗓音里带着让人沉醉的宠溺:“不喜欢吗?” 程恩恩刚一张嘴, 他果不其然又吻上来。 如此反反复复, 松开又继续,低声而耐心地一遍一遍询问,却根本不让她回答。 程恩恩被捉弄了许多次,想拒绝都无计可施。 一旁的江小粲,早在两人贴到一块时,便不慌不忙地拿右手遮在脸侧,吸着可乐,发出“啧啧啧啧”的声音。 等江与城吻够也玩够,程恩恩终于重获自由,嘴唇已经麻得快要失去知觉。 江与城用指腹拭去她唇上残留的水渍,那动作也是极温柔的,在唇瓣上来回摩挲,起初的擦拭,最后渐渐变成轻抚、逗弄。 然后他的眸光便愈来愈暗,幽幽的,程恩恩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待宰的小羔羊,心跳得慌乱,抿了抿嘴唇,躲开。 视线偏转到江小粲那边,才发现他的可乐已经喝完了,正抱着她的在喝。 江与城心情不错,舒展的眉梢,缓和的神色,每一个细胞都透着愉悦。 “渴了?”他低声问,边拿起自己的纯净水。 咻的一下,程恩恩脸上的温度又飙升一截,摇头,声音跟蚊子似的:“不渴。” 他不由分说拧开瓶盖,递过来。“喝吧。” 程恩恩这会儿实在没勇气和他说话,飞快接过来喝了一口便还回去。 屏幕上的剧情已经跳过很长一段,她看得云里雾里,就连恶搞的情节也笑不出来了。 心率过快,电影看得心不在焉,总是控制不住地去回想刚才的吻。 会不会太、太激烈了? 没一会儿电影便结束了,她明明感觉只看了一半,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吻的时间,原来比自己想象中更久。 从电影院出来,她的脸红也没恢复,只要走在江与城身边,就一直觉得紧张。 江小粲喝了太多饮料,要去放水,程恩恩原本迷迷瞪瞪地,跟江与城一块在外头的落地窗前等他。 忽然听见江与城问:“脸怎么还这么红。” 一瞬间清醒了,也更不自在了。 她连一个“太热”的借口都不会说,受不了江与城四周让人心慌的空气,扭头就想往洗手间跑。 被他拽住手腕,扯到怀里来。 程恩恩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看。 江与城搂着她一转,将她压在护栏上,挡住周围人的目光。 “躲什么?”他抬起程恩恩往下埋的脸,逼她看向自己。 “我……”她睫毛都在颤,支支吾吾,“我心慌。” 江与城想起她从前,真真正正17岁的时候,也是这样傻乎乎,不懂得掩饰。问她心慌什么,便老实巴交地说:我一看到你就心慌。 他两只手撑着护栏,将程恩恩圈在里头,“那我帮你冷静冷静?” 她果然被骗到,抬起眼睛看他:“怎么冷静啊?” 江与城弯下腰,贴在她耳畔,嘴唇几乎蹭到她的耳垂,低声缓慢说:“你亲亲我,我让你对我负责,好不好?” 对他负责? 程恩恩愣愣地,她还要对他负责的吗? 她没看出江与城藏在眼底的一抹笑意,真的思考了片刻,然后为难地皱起眉头,小声说:“我还没有成年呢。” “没成年,不能亲亲吗?”江与城反问。 扫地阿姨推着拖把经过,听到这两句糟糕的对话,顿时抬头看了一眼。没看见江与城怀里的人,但显然看得出他是个成年男人,且年纪不小,于是目光中充满谴责。 江与城忙着调戏他的“未成年”老婆,察觉身旁一道灼灼的视线,也并未分去一丝注意力。 扫地阿姨一边瞪他一边拖地,在周围徘徊。 半年之前的程恩恩,大概死都想不到,那个在她耳边说,“再让我知道你乱跑,打断你的腿”的黑社会大哥,会“人设”崩塌,对她说出这种没廉耻的话。 她只是成功被江与城的问题绕了进去,不太确定地想,亲亲好像可以? “能。”她再次老实巴交地回答。 江与城便一副理所应当的口吻道:“那亲吧。” 以他们为圆心绕了两圈的扫地阿姨按捺不住了,发出正义的声音:“诶,这位先生,光天化日的,你别拐骗未成年少女啊。” 江与城终于转头看过去,目光已经在0.01秒内变成生人勿近的冷漠。 扫地阿姨威武不能屈,甚至看到他出众的容貌,也只是在心中想:嚯!怪不得,仗着一副好皮囊,就到处祸害花骨朵,像你这样的臭男人老娘见多了! 阿姨嗓门不算尖利,但委实不小,已经有路人被吸引了注意力驻足围观。 她伸出正义的手,试图去拉江与城怀里的程恩恩:“小姑娘别怕,来阿姨这儿,这种男人就是专门坑蒙拐骗你们小女孩的。” 江与城右手将程恩恩一揽,躲开了阿姨那一捞,神色冷淡道:“你误会了。” 程恩恩也赶紧解释:“不是的,他不是那种人。” 阿姨只觉得她是被洗脑了,义正辞严道:“你被他骗了,这些臭男人,为了哄你什么话都说的出来,等把你哄到手就翻脸了。” 江与城的人生中,这样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时刻也经历过,骂他奸商,骂他冷血,但还是第一次被骂臭男人。 阿姨义愤填膺滔滔不绝地将他塑造成一个,专门挑未成年女孩儿下手的绝世大渣男,试图将“被洗脑”的程恩恩拯救过来。 江与城泰然自若,眼皮都没动一下,只将程恩恩护得牢牢地,另一手拿出手机,拨出一通电话。 “是我,江与城。我在你们滨江路百货商场……嗯,五楼电影院,叫一个管事的过来一趟。多谢。” 他跟这家商场所隶属集团的老总有点交情,起因经过都不必多说,三两句之后便利索地挂了电话。 阿姨完全没有被唬住:“哼,真会装腔作势。” 跟着也拿出手机,按了几下:“儿砸,给我找五十个打手过来!你妈正在收拾人渣败类呢,赶紧的!” 程恩恩眼睛都瞪大了,从江与城怀里刚想出来,阿姨把手机揣回去,在围观群众如同看扫地僧一般的震惊目光中,镇定地说:“骗你们的,装样子谁不会。” 她这一句,倒是直接将江与城那一通电话也打成了“装样子”。 气氛僵持,江与城不急不躁,阿姨也不退让。程恩恩却很着急,“阿姨,我们真的不是坏人。” “你不是坏人,”阿姨说,“他是。” “……” 聚集的群众越来越多,三人被围进一个半圆的包围圈。 “我刚才亲耳听到,这个人渣哄小姑娘亲他,”阿姨痛心疾首地对不明情况的观众解释,“人小姑娘……” 她的长篇大论还未来得及发挥,只听人群外忽然响起一声欢快且脆亮的:“爸爸!妈妈!” 江小粲挤进包围圈,跑到江与城跟程恩恩跟前,“哎呀,都说了在外面不要玩cosy,你看把人家都吓到了吧。” 阿姨也一愣,背上正义的旗帜不禁晃了一晃。“这是你爸妈?” “是呀。”江小粲咧着嘴笑得特别乖巧。 紧急关头,程恩恩没有掉链子,非常严肃地跟着点头。 阿姨还是一脸怀疑,主要是程恩恩的打扮太学生气,样子看着也不大,怎么都不像一个半大孩子的妈,尤其是刚才亲耳听到她说自己没成年。 江小粲往程恩恩跟前一站,笑眯眯:“阿姨,你看我们长得像不像?” “……是挺像。”阿姨仔仔细细打量半晌,还是没有完全相信。 群众原本就是来看热闹的,这时候纷纷说:“人家一家三口,你瞎造谣什么呢。还以为什么事儿呢,真是,都散了吧,散了吧。” 人还没散开,对侧的电梯门开启,一个穿着皮夹克、干净利落短寸头的男人大步走出来,个高腿长,五官英挺,倒也潇洒帅气。 他径直朝着阿姨走过去:“妈,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被阿姨指责半晌,一直气定神闲的江与城,在这时却微微变了脸色,眉心拧起,不动声色地往程恩恩身前挡了一挡。 但已然来不及。 高致回头,原本只是随意地一瞧,看看是什么人跟他妈发生了冲突,视线却突然一顿,盯住被江与城挡住半边的程恩恩。 然后,缓缓挑起眉,目光上移,对上江与城泛起冷意的双眼。 “我见义勇为呢,这不是我给你说的大人渣,拐骗未成年小姑娘呢,被我逮到了。”阿姨说,“哎,你怎么上来了,你那活动搞完了?” “没呢,这不是以为你碰到什么歹徒了,”高致与江与城四目相对,嘴角不明显地勾着,语调轻慢,“上来看看。” 程恩恩的记忆力好,万圣节的一面之缘还没忘,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你不是……” “恩恩。”高致抬脚走来,完全当江与城不存在,直直望着她,“你最近去哪儿了,怎么到处都找不到你。” “我在江叔叔家里。”程恩恩疑惑,“你找我有什么事呀?” 上次这人就一下子叫出了她的名字,后来被拽走,一打岔就抛到脑后了。今天又碰上,竟然还在找她,实在是奇怪。 “我……” 高致的话被阿姨打断,她把高致拽到一边,小声问:“你们认识?” “高中同学,”高致笑得没心没肺,“我初恋啊,你忘了吗。” “我哪儿知道你什么初恋。”阿姨没好气地说,接着又探头往那边瞧了一眼,嘀咕,“真是你同学啊?看着可比你小多了,我还以为是个小孩儿呢。” “哎,你这可就扎心了,妈。” 阿姨有点愁:“这下闹大乌龙了,我刚才……” 高致心不在焉,转头看了眼,见江与城趁机带着程恩恩要离开,忙道:“待会再说。” 抛下他妈就去追:“等等。” 60.第60章 江与城当作没听到, 他走得快,程恩恩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两只脚捣得飞快,闻声回头张望。 “不准理他。”江与城声音有些冷。 程恩恩愣了:“……为什么?” 他一向从容有度, 很少有这种幼稚的霸道。 这种话幼儿园小朋友才会说, 你只能和我玩, 不准和别人玩什么的。 江与城大约也意识到这句话幼稚且无力,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脸上寒意更甚。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 还从未有过这般落荒而逃的时刻。并非忌惮高致, 当年他从未将那个乳臭未干的小混混放在眼里,如今更不会。 只是程恩恩在这儿, 许多话他不能说,也不能让高致说。 高致三步并作两步, 直接拦到两人身前。 江与城和程恩恩停下脚步,江小粲立刻先下手为强, 扑过去一把抱住程恩恩的大腿,然后一脸戒备地瞪着高致。 高致只看着程恩恩:“恩恩, 我有话和你说。” 程恩恩其实很好奇, 素昧平生,他为什么认识自己, 他为什么要找自己? 那些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从未发生过却无比真实的画面, 这个人是否知道答案? 可是江与城不让她理会, 她不想惹他生气。 这真的是个让人纠结的选择, 但江与城在她心里,终究是重要过其他事情的。 再加上,还有一个最会扮可怜的小朋友抱着她大腿,委屈巴巴地小声说:“妈妈,你不要被他抢走,粲宝儿以后一定听话,你别丢下粲宝儿呜呜。” 围观群众看向高致的目光,顿时如同看待一个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 就连阿姨——高致他妈,都忍不住委婉地说了一句:“儿砸,你可别做傻事。” 江与城低头瞥了正呜呜呜的江小粲一眼。 这小子怕是要成精了。他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该演什么戏。 高致顶住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坚持地看着程恩恩:“我只说两句。” “对不起,”程恩恩抱歉地说,“我不想和你说话。” 高致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愣了愣。 沉默几秒钟,他转身从售票台的桌子上拿了一张纸,写下一串电话号码,递给程恩恩。 “那等你愿意说的时候,给我打电话。” 程恩恩看了一眼江与城的脸色,才慢吞吞伸手去接。 那一眼没逃过高致的眼睛,他轻嘲地一笑:“你在他身边过得不开心,不要勉强自己。” 江与城冷冷地盯着他。 “没有不开心,”程恩恩忙说,“我很开心的。” 这句话让江与城冰封一般的脸色,缓和不少。 高致正欲再开口,背后忽然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保安跟在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身后乌泱泱涌过来。 突如其来的大阵仗,让在场所有人都停下动作。 “江总!”为首的男人年近四十,中等身材,倒也有几分气质。笑脸迎上来道,“贵客啊。您好,鄙人姓石,是这儿的副总经理,不知您大驾光临,失礼了。” 江与城神色淡然地与他握手:“石总。” “这是怎么了?”石总瞧了瞧众人,虽然一眼看不出什么来,但这个对峙的场面,猜也能猜个七八分。再说若不是遇上冲突,这尊大佛也用不着特地打那一通电话了。 “是我失职,管理不周,若是有什么地方冲撞了三位,还请见谅,这事儿我一定亲自处理,给江总一个满意的交代。” “不必了。”江与城的神态已经恢复如常,“劳烦石总亲自跑一趟。我还有事,改天有机会再请石总吃饭答谢。” “江总不必客气,”石总殷切道,“我送三位下楼。” 十余名保安分立两侧,排着整齐的队伍护送一行人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走了几步,江与城忽然顿住,刚刚想起什么似的。 “哦,对了,”他转身,手指略略向杵着拖把的阿姨一指,“这位职工……” 石总脸上的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强撑着镇定:“诶,您说。” 方才他瞧见了都只装没瞧见,这位“职工”来头也不小,别看是个扫地的,家里有钱着呢,闲不住所以出来找个工作打发时间,上班都有专车接送,其实还真看不上那点薪水,毕竟一个月几千块钱,还不够人做一次美容的。 他生怕江与城说出点什么来,两边他都得罪不起。不料江与城慢条斯理道:“你们的企业文化很不错,这位职工见义勇为有担当,值得嘉奖。” “江总过誉了,”石总大松一口气,“能得您一声褒奖,既是这位员工,也是我司的荣幸。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嘉奖……” 高致扯着嘴角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哪儿不知江与城的用意。想拿这个来压他,没用。 但看来女人很吃这一套,高妈妈推着她的拖把走过来,看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背影:“这个江总人还成啊,宽宏大量,换个心眼小的还得找我事儿呢。” “……”高致胳膊搭上她的肩膀,“您可别给他长志气了,他是我仇人。” “你仇人多了去了。”高妈妈白他一眼。“你从小到大打的架,我赔着脸给你善后的还少吗?” “啧,这个不一样,这个是夺妻之仇……啊!”高致捂着后脑勺,“你打我干嘛?” “人家都有孩子了,你少给我乱来。”高妈妈瞪着眼,“你要敢给我做那些不道德的事儿,看我不宰了你!” “什么不道德,我多有道德,他们早离了。” 高妈妈不以为然:“少糊弄我,我看人俩感情好着呢。” 视线往楼下一瞥,扶梯上前前后后站满了保安,一家三口被簇拥在中央,江与城不知对程恩恩说了句什么,掌心一抬,她便乖乖把手里的纸条交了出去。 高致没说话,眉头微微下压。 扶梯上,程恩恩觑了眼江与城的侧脸,这人淡着脸的时候,很难叫人看出什么。 她乖乖把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上交,江与城捏在指间,意味不明地挑眉:“确定任我处置?” 程恩恩点头,江与城连多一秒钟的犹豫都没有,直接撕了两下,路过垃圾桶时随手抛进去。 那动作分明是带着情绪的,程恩恩的小心脏都哆嗦了一下,犹豫再犹豫,终于还是说了实话:“其实我已经记住了。” “……” 江与城脚步猛地一收,后面一连串的人跟着急刹车。 他转头,就那样无声静默地、一动不动地盯着程恩恩。 程恩恩缩了缩脖子:“我看一眼就记住了,不是故意的。” 记性好有时候也是烦恼。 江与城的目光毫无起伏,说:“给我忘掉。” “……”这能怎么忘啊? 石总亲自将人送出商场,看着三人上了车,再目送轿车离去。 这个插曲扰了兴致,但江与城仿佛已将刚刚发生的事件遗忘,看不出丝毫异样。 程恩恩在他身旁安静地坐着,不知琢磨了什么,半晌,忽然低头抿着嘴角偷偷笑了一下。 江叔叔是不是在吃醋?——这个认知让她从心底漫上来一阵欢喜。 回到江家时,来拜访的亲戚已经相继离去,今日江家不留客人。 这也是江与城特意带程恩恩出门的原因,她的病不能大肆宣扬,不明就里的亲朋随便多说一句,便能惹出祸端。 晚餐已经备好,仍旧是一家九人,团团圆圆。 男人们饮酒,江峙被破例一次可以喝酒,江浦渊也小酌了两杯。女眷们先撤了,程恩恩带江小粲回房,玩了一阵,一起休息。 睡到一半,被手机进来的消息吵醒。 提醒声不大,是“江叔叔专属”,她睡得不沉,一响便能听到。 悄悄把手机拿过来,解锁看了眼,已经凌晨一点了,信息上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 【过来】 程恩恩疑惑,这么晚了叫她过去干嘛? 她轻手轻脚地下床,穿上拖鞋,摸黑走出房间,沿着走廊朝江与城的卧室走过去。 走廊上温度比房间低一些,她只穿着睡衣,连件外套都没批,出来才察觉。 走到江与城房门前,抬手正要敲,门先一秒从里面打开。 房间里灯光浅淡,她还未看清江与城的脸,便被猛地一把扯了进去。 闻到酒气的同时,江与城已经将她按在墙上,扣着她的双手,身体压上来。 不知是他喝醉了动作慢,还是程恩恩有了经验反应快,他的脸刚一靠近,她便偏头躲开了。 热气喷在她耳根处,霎时从上往下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程恩恩想起下午被压在电影院沙发座椅上,亲得喘不上来气的窘态,忍不住紧张:“江叔叔……” 江与城显然是没醉的,从她颈窝里抬起头,嗓音虽有醉意,意识却清明。 “怎么还不让亲?”他垂眸望着程恩恩,背后浅黄静谧的灯光笼罩在他周身,染了醉意的眼睛似乎比平日更深邃。 “这次又是为什么?” “因为……”程恩恩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心慌,反射性想逃。 他挨得太近了,呼吸缠绕着她,酒精的味道快将她也熏醉了。 “你、你有点臭。”她冷不丁说。 61.第61章 这个出其不意的答案令江与城顿住。 她从前也不喜他身上的烟味酒味, 但只是娇娇俏俏地撒个娇, 从未将嫌弃表现得如此明显。 不给亲,绝不可能发生。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一点,他换了个方向继续亲。 程恩恩灵活地将头偏向另一边。 “……” 半晌,江与城无奈地低笑一声, 拇指在她嘴唇上抚了抚:“好,不亲了。” 他终于从她身上离开, 程恩恩一口气还没松完,又被他双手掐住腰,往怀里一带。她垫着脚尖, 整个人被迫贴到他身上。 他微微低头,把左脸侧过来:“那你亲我一下。” 亲、亲他吗?程恩恩心慌意乱。 不过亲脸颊, 好像比那样接吻简单一些。 她鼓起勇气,试探着往前凑了凑,最后一段距离却像被封印了一样,怎么都靠近不了。 江与城等了一阵,把脸转回来,说她:“小磨叽。” 程恩恩无颜面对, 低头把脸冲着他胸口, 不说话了。 “再给你一晚上时间,”江与城在她头顶慢悠悠道,“明天还给我。” 程恩恩像个没完成任务的学徒, 谨遵师父的教诲, 老老实实对着他胸口点头。 江与城收紧手臂, 在灯下抱住她。 万籁俱寂的深夜,时间不留痕迹地擦肩而过。 程恩恩起初有些紧张,脸颊贴在江与城的胸膛,羊绒衫细腻又温暖,一层布料之下,他的心跳稳而有力。 渐渐地,僵硬的四肢便一点一点放松下来。 无声地抱了一会儿,江与城松开她:“好了,回去睡吧。” 来了啥也没干,就抱了几分钟,程恩恩嘴巴比脑子快,下意识问:“这就回去了吗?” 今天电影院那一出,让江与城心里不大顺意,深更半夜非把人叫过来,也是酒劲儿上头,想实实在在地把她抱在怀里,确定她还是自己的。 没想真把人怎么样,何况还被嫌了臭。 不过程恩恩这天真无知的一句,如同猫爪子在他心里挠了一下。 他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眼底生出一抹兴味,声音压低了几分:“你还想做点什么?” 天真无知的程恩恩虽然不懂某些事,但求生欲让她嗅出了一丝危险气息,疯狂摇头。然后转身想跑:“我回房了!” 邪念被勾起来,再想灭下去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江与城掐着她的腰蓦然将她按回墙上,程恩恩的脊背结结实实撞上去,疼得哼了一声。 一个音还未发完,江与城已经将头埋在她颈间,同时手在她腰上用力抓了一把。 那力气着实不小,程恩恩吃痛,紧接着耳垂便被他一口含住,刚刚疼过的腰瞬间又一麻,痛呼脱口而出时便转了调。 她顿时觉得是一只被绑在砧板上的兔子,江与城在她腰上狠狠抓揉的手掌,含着她耳朵又吸又咬的唇舌,都像要吃掉她似的。 程恩恩本能挣扎起来,边惶恐地说:“你是不是饿了呀?我下去给你拿吃的!” 江与城放开她的耳朵,沿着细长脖颈“啃咬”,最后“叼”住了她左肩。程恩恩被他咬痛,哭唧唧地说:“你你你冷静一点,我不能吃的……” 江与城在她颈窝粗喘了一声,下一秒,猛地退开,握着她肩膀一把将人转过去,背对自己。 “走吧。”他的嗓音变得低哑。 这次程恩恩半秒钟都不耽搁,火烧屁股似的,拿出龟兔赛跑的速度蹿出去。 江与城撑着墙,低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良久,才慢慢直起身,神态与呼吸都已恢复正常。 走向浴室时,忽然听到门外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脚步一顿,随即转身再次走过去,打开门。 只见地上放着两盘点心,和一杯热牛奶。 他抬头,往左边走廊一瞧,发现一个一边回头看一边往房间跑的身影。 对上他的视线,程恩恩立刻把头扭回去,跑得更快了,兔子似的蹿进房间并飞快关门。 江与城:“……” 还真当他饿了。 她是真的不懂,对性事一窍不通。当年程礼扬去世一段时间之后,她从阴影中走出来,仍然整日郁郁不乐。有天不知怎么,半夜突然摸进他房间来,钻他的被窝。 江与城以为她一个人害怕,没阻拦,不想她躺下之后翻来翻去,欲言又止,就是不肯睡。问她怎么了,什么不肯说,只是自己一味着急,急到最后两眼泛泪光,然后在被子里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江与城险些没摁住,在床上一番折腾,好不容易攥住她两只手,她哇地一声就开始哭:“我不会,男人和女人怎么睡觉呀,我真的不会……” …… 这种状况频频上演,他不是柳下惠,那时候应付得无奈又煎熬,很久之后才能跳出来,看清真相。 程礼扬的离开让她失去了唯一的依仗,不安,恐惧,所以急于抓住他,不惜用这样笨拙的办法。 程恩恩躺到床上时,心跳还很激烈,但神奇地,很快就睡着了。 一夜的睡眠让心态平静下来,江小粲自己乖乖洗漱好准备下楼吃饭时,程恩恩说自己还有一点点事,让他自己先下去。 江小粲奇怪:“你要做什么呀?” 程恩恩耳朵微红,装模作样地拿起书桌上的试卷:“就,把昨天剩的一点作业弄完。”说到最后,声音都快没了。 小孩子饿得快,江小粲没怀疑,闻到楼下飘上来的香味,迫不及待蹦着下楼:“那你快点,奶奶说今天炖乌鸡汤,超好喝的。” 程恩恩等他走了,才卸下伪装,悄悄打开门,往江与城的卧室看了一眼。 他大约还没起,门一直没开过。 守了十几分钟,那扇门终于打开。江与城的状态一如既往,看不出宿醉的痕迹,大约是程恩恩的目光太亮,他甫一踏出房间,便抬眼看过来。 躲在门缝后的程恩恩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不过今天有“任务”在身,她没有躲避太久,打开门朝他的方向跑去。 江与城站在门口等她。 程恩恩跑到跟前,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才把话囫囵说出口:“江叔叔,我来亲你了。” 话音刚落,便听背后一声: “噗嗤——” 她吓了一跳,一回头,见江峙坐在楼梯扶手上,抱着胳膊笑得意味深长:“一大早献吻呢?” 程恩恩脸都红了,尴尬地往江与城身后躲。 江峙跳下来,下楼梯的姿势都透着嚣张,往两人跟前走过来,嘴噘得高高的:“四叔,我也来亲你了。” “……” 江与城抬脚便踹:“滚。” 江峙闪身一躲,嬉皮笑脸地越过两人往楼下走:“为老不尊。” 被他这一闹,程恩恩的勇气像被扎了口的气球,泄得一干二净。 江与城倒是神色自若,垂眸看着她,说:“来吧。” “……” 程恩恩更难为情了,但是昨天自己答应了,今天就要做到,红着脸昂起头。 江与城配合地弯下腰,她在他脸颊上轻轻一碰,便离开了。 然后声音很轻地说:“好了。” “你这是蹭,不合格。”江与城十分冷酷。 “……” 程恩恩一愣,咬了咬嘴唇,再次踮脚,把嘴唇贴上去,在心里数了两秒钟才松开。 江与城的嘴角不明显地勾起,揉揉她头发:“现在合格了。” 任务完成,程恩恩长舒一口气,转身下楼。刚走下两层台阶,听到身后他的声音又传来: “以后每天早上一个吻。” 程恩恩差点崴了脚。 愕然回头,江与城就在她身后,手插着口袋,弯腰靠近她,低声说:“我吻你,还是你吻我?” 程恩恩想起他的深吻就腿发软,闻言想都没想就跳进陷阱里:“我吻你!” 江与城满意地直起身:“乖。” 江浦渊的身体不大舒服,之前为他诊治过的中医是业界名医,预约早就排到正月之后了,卖江与城的面子,分出休息时间专程来了一趟。 老爷子扎了几针疏通经络之后,近来的不适缓和了一些,但精神依旧不大好,江与城便在家多留了几日。程恩恩这几日跟老爷子关系好着呢,天天给捶背捏肩,对这个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初七才正式开工,但江与城从前几日就忙碌起来,许多应酬推不开,有时候很晚才回。不过程恩恩总能在早晨见到他,一天一个吻的任务,从不落下。 不过初七那天,程恩恩起床时,他已经在楼下用过早餐,正立在落地窗前讲电话。 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条纹的西装马甲,左手插在口袋,背影融入窗外的晨曦景色,如诗如画。 她先去餐厅吃饭,吃到一半,听到他的声音:“我走了,晚上回来接你。” 抬头见他已经穿好了外套,正系扣子。 这身西装真好看,程恩恩乖巧点头。 江与城与江一行一道出门,她继续埋头吃饭,吃了半个包子,忽然一僵。接着起身便往外跑。 江一行的车送修了,搭江与城的便车。 刚系上安全带,便见大门里飞奔出一道身影,程恩恩手里还捏着半个包子,跑到驾驶室那边,有些着急地从玻璃向里面看。 江与城降下车窗:“怎么了?” 今天一亲的任务还没完成。但程恩恩瞧见江一行也在里面,不好意思说,也不好意思亲,犹豫了。 江与城很有耐心地看着她。 程恩恩心一横,把脑袋凑过去,飞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看也不看两人,扭头跑回家。 静默持续了五秒钟。 江一行平静地拿出一包湿巾,平静地取出一张递过去:“擦擦吧,一脸油。” 江与城:“……” 62.第62章 程恩恩不知道, 她刚跑出来, 江小粲就跟着跑到窗户边偷看,一边啃包子一边为客厅餐厅的其余人进行了实况转播。 她回去时人大家都笑眯眯的,她心里也又羞又甜,压根没注意。 吃完饭, 江小粲便拉着程恩恩跑去隔壁沈家,看刚出生的一窝小狗。 俩人高高兴兴地出门, 宋茵华笑着收回视线,“恩恩这病一场,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这几天我瞧着老四他们俩, 比以前还黏糊,多好啊。他俩这么多年的感情, 真离了,那得是抽筋拔骨。” “是啊。”许明兰戴着眼镜,细致地修剪鲜花。 她到了这个年纪,也没什么惦记的,无外乎几个儿孙的幸福。江与城是老幺,又是老来子, 先后失去两个儿子, 她在江与城身上倾注的心血超过任何一个孩子。 眼看着他娶妻生子,眼看着如胶似漆,眼看着吵吵闹闹到离婚。偏小两口中间的矛盾, 不是一件寻常的事。哪怕是他们感情淡了, 谁有了新人, 都好过明明爱得深入骨血,却生生受这扒皮抽筋的痛。 她将一只剪好的香槟玫瑰插进花瓶:“只怕哪天恩恩恢复,他俩还有得闹。” 宋茵华叹了一声,抿了口茶,转而又道:“不过我瞧着恩恩心里还有老四,也不是没有余地。” 寒假作业挺多的,程恩恩放假之初就做好了安排,除了被江峙耽误的那两天,每天都按时完成当天的量,从不拖延。 前几天陶佳文想约她一起写作业,正好是老爷子不舒服叫医生来的那天,程恩恩就给推了,这天又收到她的消息。 【恩恩我好无聊呀,要不要出来玩?】 不过今天要回公寓,江叔叔傍晚回来接他们呢,程恩恩和她解释了一下。 陶佳文很快又发过来:【那正好,我明天去找你玩吧】 接着一个兴奋的表情包。 程恩恩顿住。 她从来没邀请同学到家里做客,因为他们家的情况……她从不说,但这方面其实是很自卑的。而且方曼容不像别人家的妈妈,会热情招呼,相反十个周末里有八个都在家里支牌摊。 她是喜欢带同学回家的感觉的,但现在毕竟不是自己家,不方便。 她犹豫的时间里,陶佳文又说:【会不会不方便呀?】 这个假期已经拒绝她三次了,程恩恩心里确实不太过意得去。 “江叔叔不高兴”,与“陶佳文不高兴”,两边一权衡,当然是前者更能“得罪”。江叔叔对她很好,而且他不是小气的人。 她给江与城发信息,问:【江叔叔,明天我可以请同学来家里玩吗?】 想着他可能在忙,才没直接打电话,不料半分钟都不到,他便回复:【随你喜欢。】 程恩恩很开心:【谢谢江叔叔!】 江与城:【不许再说谢谢。】 程恩恩:【哦。】 江与城:【可以亲我。】 “……” 程恩恩手指尖戳了戳屏幕,心里嘀咕,他怎么变成这样了呀,三句话不离亲亲。 抬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何时翘起来了。顿时有些害臊,连忙收敛起来。 江与城下班回来时,程恩恩已经整理好自己和江小粲的东西,并写完了当天的作业,早早地准备好了。 这次回去,已经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以前她也将这里当做家,但只敢偷偷摸摸的,不敢泄露分毫,而现在,这份留恋不再畏缩、羞愧,只剩下了喜悦的那一面。 她回房间时喜滋滋的,高兴全写在脸上,江小粲都纳闷,悄悄问江与城:“我妈心情怎么这么好?” 今天一天他们都待在一起,没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啊。 她今天的兴奋确实很明显,江与城也不知,摘下领带往她的房间瞥了一眼。 “大概是,明天要请同学来玩。” “她这么喜欢这个同学啊。”江小粲陷入深思。 陶佳文说会早点来,但程恩恩没想到,她八点多就来了。 她下楼去接人,陶佳文背着书包,穿了件学院风的大衣,针织马甲搭衬衣,下身是百褶裙,既学生气又不失美感。 “你怎么这么早啊,吃早饭了吗?” 陶佳文背着作业来的,挽住她的手臂:“别提了,天天被我妈念叨,待不下去了,赶紧出来透透气。” 程恩恩领着她从入户大堂走进电梯,直达公寓内,陶佳文惊讶:“专用电梯啊?” 有入户电梯的都不是一般的房子,更何况在这种几十层高的公寓楼上,拥有一部专属电梯,简直就是排面本面了。 她跟着程恩恩进来,四下看了一圈,叹为观止。 别墅什么的也见过,但这种大平层的豪宅,五百平米的面积,不比别墅差到哪——这个地段的房价……她在脑海里粗略算了算,妈的,八位数。 除了排面本面,还是有钱本钱。 其实心里也能猜到,那位江总看起来就是个有钱有势的主儿,每天接送程恩恩上下学的车都是宾利,这套房子对他来说可能都不值一提。 “对了,你叔叔在家吗?”陶佳文小声问。 “江叔叔已经去上班了。”程恩恩说。 公司堆积的事情有些多,员工也许能慢悠悠地假期的节奏中走出来,他做老板的却得立刻进入状态。 陶佳文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哇,幸好。我还怕碰到他,他看着好严肃。” “江叔叔只是不爱笑,其实脾气很好的。”程恩恩把准备好的拖鞋放到她脚边,“厨房还有吃的呢,我给你热一下吧。” “不用了,”陶佳文低头换鞋,“我吃过了。” 换好鞋,正要直起身,发现面前多了一颗小脑袋。 ——江小爷歪着脑袋瞅她,想看看是何方神圣,让他妈这么稀罕。 陶佳文一愣,笑了,她有酒窝,笑起来挺可爱的。手撑着膝盖,弯腰看着江小粲:“你好呀,我是恩恩的同学。” “漂亮姐姐好。”江小爷很给面子地说,“欢迎你来我家玩儿。” “啊,你真可爱。”陶佳文直接亲热地握住他的肩膀,“那你能带我参观一下吗?” 江小粲年纪小,架子大,不爱让别人碰,转了个身灵活摆脱掉她的手:“来吧。” 因为程恩恩的关系,江小粲招待陶佳文很是热情。她本身性格就很开朗,爱说爱笑,陪小朋友玩是易如反掌的事。 江小粲被她哄得也挺开心,她会很多程恩恩听都没听说过的游戏,带着两人玩得风生水起,一整天家里笑声没断过。 江与城回来时,三个人正盘腿围坐在客厅的地板上,玩“你有我没有的”游戏,中间摆了一堆的ad钙奶。 江小粲的年龄在这个游戏中占据碾压性的优势,人生经历少,光“我没过过九/十/十一/十二……岁生日”,就连赢九轮。 玩得太嗨,江与城走进来,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这局又轮到江小粲,他清了清嗓子,说:“我没有啵啵过。”然后嘟起嘴巴,用一双纯真的眼睛看着两人。 “我也没有。”陶佳文笑着举起红叉。 “……” 程恩恩立刻脸红,默默地把手中画着红叉的牌子往下挪了挪。 得逞的江小粲爆发一阵狂笑:“嘎嘎嘎嘎!” 原本想一箭双雕的,没想到这位漂亮姐姐生活这么贫乏,让她侥幸逃过一劫,哼。 他看着程恩恩,“小恩恩,你又输了,快喝。” 程恩恩乖乖拿起一瓶ad钙奶。 陶佳文先瞧见缓步走来的男人,立刻站起来,笑得挺乖地打招呼:“您好。” 程恩恩跟江小粲齐刷刷回头。 江小粲正在兴头上,喊:“爸爸,快来玩!” 他摩拳擦掌,觉得自己有望在这个游戏中吊打他爹,兴奋地两眼放光。 江与城将脱下的外套搭在沙发上,竟真的走了过来。 程恩恩和江小粲自觉挪了挪屁股,给他让出一个位置,江与城拎了拎裤腿,坐下来。 “玩什么呢?”他瞥了眼程恩恩面前的一堆空瓶子。 三个人,她的最多,江小粲最少。 “你有我没有。”江小粲抢着说,然后给他讲解游戏规则,“就是我说一件我没做过的事,你们谁做过谁就输了。” “不如换一换。”江与城说。 人生经验太少、太稚嫩的江小粲问:“换什么?” 江与城解开袖口的两颗扣子,慢条斯理地将袖子挽上去,手臂搭在膝盖上,随意地坐着。 “我有你没有。” 江小爷机敏地察觉到不对,但他还未来得及阻止,陶佳文就道:“可以啊。” 江与城毫无起伏的语调说:“我有啵啵过。” 那一本正经的脸色,似乎根本不觉得,在儿子面前说这种少儿不宜的话题有什么问题,也不觉得,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是多么的违和。 “……” “……” 江小粲懊恼地用手捂住了眼睛,陶佳文摸了摸鼻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程恩恩没吭声,默默在一旁将自己煮熟了。 “喝吧。”江与城再次毫无起伏地道。 从他加入之后,程恩恩就一直处于躺赢的状态,江小粲在九连赢之后又经历了九连输,气得嗷嗷大叫:“江与城你这个魔鬼!!!” 程恩恩安慰抓狂的小朋友:“你是魔鬼的儿子呀。” 陶佳文在对面遮着半张脸偷笑。 玩了几把帮程恩恩找回场子,江与城便起身:“吃饭吧。” 时间已经不早,阿姨准备好了晚餐,陶佳文顺理成章地留下来蹭饭。 大约是在江与城面前拘束,他回来之后,陶佳文的话明显少了很多,饭桌上也是默默吃饭,听他们说话,偶尔也笑着接一句。 吃完饭,江小粲开始哼哼唧唧,闹着说肚子不舒服,让程恩恩送他回房。 他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拉着程恩恩,哎呦哎呦叫得那叫一个惨,回到房间关上门,立刻就直起腰,气呼呼地对程恩恩说:“我爸爸太坏了,你今天别和他好了!” 程恩恩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顿时好笑又羞窘。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你肚子不疼啦?装的?” “我不管,你今天不能和他好!”江小粲气得不轻,顿了一下,又强调,“但是只有今天一天哦。” 外面客厅里,陶佳文等了等,见程恩恩没出来,背上书包对江与城道:“那江叔叔,我就先走啦。” 江与城叠着腿坐在沙发上,闻言眼皮一抬,暖色调的灯光映着他的眼睛,却毫无温度。 陶佳文愣住,一瞬间,有一种被看穿的慌乱。 只一眼,江与城便收回视线,淡的听不出喜怒的嗓音:“叔叔不是你叫的。” 陶佳文慌忙道歉:“对不起……我,我听恩恩叫多了,一顺嘴就……” 江与城没答,只道:“司机会送你。” “谢谢。”陶佳文小声说,见他已经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意思,尴尬地走向电梯。 63.第63章 江小粲打定主意要给他爹点颜色看看, 拉着程恩恩的手, 决定到明天之前誓死不松开! 于是程恩恩从房间出来时,他像只跟屁虫一样紧紧跟着,并每隔十秒钟向江与城发射一个白眼。 “佳文走了吗?”程恩恩没看到人,便问。 江与城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 客人离开本该送一送的, 没有尽到地主之谊的程恩恩自觉失职,用左手拿出手机, 放在桌子上,用一只手戳着打字。 【我刚才没有注意到你离开了,路上小心哦。】 【没事啦, 江叔叔有派司机送我。】 陶佳文坐在平日难得一见的宾利车后排,车里有一种清新舒服的香味, 不似一般车载香水那般厚重。 回完那条消息,她收起手机,向驾驶座的司机看了一眼。 接着往前倾身,问:“师傅,你是不是每天都送恩恩上学啊?我好像见过你。” “是。” “恩恩和江总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啊?她怎么会来做家教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管开车。”小王笑得憨厚。 江与城身边用的都是信得过的人, 小王看起来年纪轻无城府, 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都有数。 陶佳文“哦”了一声,坐回去。 她越来越觉得程恩恩很……神秘。 在学校“演戏”过程中的种种异常暂且不提, 离开学校之后, 竟然还一直用“程恩恩”的身份生活。以前以为这是她的表演方式, 为了让自己能更彻底地代入人物,还觉得她很敬业来着。 但今天,江小粲一口一个“小恩恩”的称呼,让陶佳文觉得奇怪。 这份家教本来就是莫名其妙加进来的部分,与剧本毫无关系,但无论是江总,还是江小粲,这些戏外的人,竟然都在陪程恩恩“演戏”,为什么?其他人根本看不到的地方,这样“演戏”给谁看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是:也许,程恩恩的真名,就叫做“程恩恩”;而与江总和江小粲的生活,并非演戏,是真实。 陶佳文知道江总有多“厉害”,戴瑶因为故意打了程恩恩一巴掌,当天就被赶出学校的事,早就不是秘密。他的影响力这么强大且迅速,很有可能便是幕后大老板。说不定这部戏本身就是霸道总裁一掷千金为红颜,为程恩恩量身定做的。 这大手笔着实让人羡慕,但,陶佳文最困惑的一点是,既不拍摄也不播出,就不能捧红程恩恩,那么目的何在呢? 江小粲为了贯彻“棒打鸳鸯”的计划,决定今晚也和程恩恩一起睡!但有一个问题,洗澡的时候,总不能把程恩恩也带进去……虽然是亲妈,但他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还是要有自己的隐私的。 于是,他把程恩恩带进房间,反锁上门,叉着腰叮嘱:“不许偷偷跑哦,你要是不听话,我会生气的。” 程恩恩笑着点头:“我不跑。” “我相信你。”江小粲这才放心地进浴室。 程恩恩的试卷都被江小粲一起拿了进来,以免她学心似箭待不住。不过她坐下来,也就刚看了一道题,门外就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 她回头,江小粲反锁好的门,就这样轻易地被江与城打开了。 他站在门口,漫不经心地拔下钥匙,说:“出来。” 程恩恩咬了咬笔头,“我答应小粲了,不能跑出去。” 江与城眉头都没动一下:“走出来。” “……”好像很有道理呢。 但程恩恩答应了,就不想食言,摇摇头:“我……” 没等她说完,江与城便迈步进来,直接将她从凳子上抱起来。 程恩恩被他托着屁股抱出门时,手里还捏着未来得及放下的水笔,一脸懵逼。 这、这个姿势是抱小朋友的呀,她…… 江与城走向沙发,抱着她坐下。程恩恩跨坐在他腿上,立刻就想往下爬,被他按回去。 “别动。” 程恩恩脸爆红,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屁股下面坐着的仿佛不是他的大腿,而是一块烙铁。 江与城低头来吻她,程恩恩太过紧张,导致牙关一直紧闭。江与城吻了几下,捏着她的下巴稍稍用力,迫她打开牙关,接着舌头便强势闯入,席卷肆掠。 这几天一直是程恩恩做任务去亲他脸颊,这样的深吻实在有些承受不来。 她怕他又像那晚一样啃她,但在他霸道的禁锢下毫无抵抗之力,没一会儿便被吻得呼吸不畅,整个腰都是麻的,两只手攥着他衣襟,在他怀里急促地喘气。 她无意识的哼咛,落在江与城耳中无异于催化剂,很快他的气息也重了,握在她腰间的手掌越收越紧。 等江与城终于放开她时,两个人胸口起伏的频率都是一样的。程恩恩一被松开,喘息的声音更清晰了,细细的,带着点不受控制的轻吟。 江与城再次低下头来,程恩恩飞快地扭脸,躲开他的吻,把烧红的脸靠在他肩膀上。江与城便偏头来吻她的耳朵,呼吸间的热气全喷在她颈上。 很痒,程恩恩缩着脖子躲避,在他怀里扭了几下。 江与城忽然按住她腰,不让她动了。 视线不知怎么瞥到下方,程恩恩顿住,低头冲那里看了一会儿,小声说:“你这里,又鼓起来了。” 她抬起眼睛,对上江与城如墨的黑眸。 “想知道为什么吗。”他声线很低,带着点让人耳朵发麻的沙哑。 程恩恩不懂,但也知道下半身代表着“隐秘”和“危险”,更何况他这个充满引诱的语调。飞快摇头。 江与城仿佛没瞧见,凑过来慢慢吻她唇角,“我教你?” “不用了!”程恩恩坚定且惊慌地说。 江与城仍然充耳不闻,握住她的手,慢慢往下移。 恰在此时,口袋里叮——一声。 程恩恩咻地一下把手抽出来,说:“我手机响了。” 然后掏出手机,一脸严肃地查看消息。 樊祁发来的:【明天的约会还约吗?】 程恩恩摸不着头脑,什么约会呀,他没有约过她呀? 【?】 樊祁的回复更让她看不懂了: 【fine】 【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jpg】 “……”什么意思呀?程恩恩皱着茫然的眉头。 她思考得太认真,江与城一垂眸,便将屏幕上的对话看得一清二楚。 “明天我带你去吃饭。”他说。 程恩恩还没搞懂樊祁到底什么意思,犹豫,不知道他莫名其妙地,是不是有什么事找她。 江与城幽幽地问:“还是你想和他去约会?” 当然不能和别人约会了,她现在已经和江叔叔交往了。这两个字一想到就会甜的,程恩恩摇头说:“不约的。” “小恩恩?” 背后的卧室里传出江小粲的喊声,程恩恩吓了一跳,反射性回头。江小粲顶着湿漉漉的一头毛从房间里跑出来,瞧见两人那姿势,顿时愤怒地叉起腰,一跺脚。 重重地:“哼!” “……” 江小爷生气了,隔天一早还是不肯搭理程恩恩。吃早饭的时候自己端着饭碗跑到餐桌尾端,一个人吃。 程恩恩讨好地跟过来,他把脸一扭,端着碗又挪了个位置。 江与城对着镜子打领带时,还能听到客厅里程恩恩哄小朋友的软声细语。 “不要生气了呀,我下次一定说到做到。” “你总是被他诱惑,”江小爷气哼哼地说,“我对你太失望了!” 穿上外套,扣好扣子,江与城从卧室出来,走到客厅,居高临下地将一张卡丢到茶几上。 “不许再闹。” 那是江小粲被没收长达半年的小金库。 搁平时他早扑上去了,免得江与城反悔,手快又收回去。不过今天他很不屑似的哼了一声,才伸出高贵的手,把卡拿起来。 没往自己口袋里揣,他捏着卡,摆着一身霸道总裁范儿,递向程恩恩,“买你一天!” 程恩恩:“……” 江与城已经走进电梯,金属门关闭前,他不咸不淡的声音传出来: “今天不行。” 今天为什么不行? 傍晚范彪奉命来接江小粲时,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今天情人节啊。” 原来是情人节啊。 程恩恩与江小粲同时陷入沉思。 怪不得江叔叔说要带她去吃饭,程恩恩心里甜丝丝的。 江小粲大人有大量地表示,今天这个特别的节日,让他们好好过吧。毕竟他爸妈这对苦命鸳鸯,能过个情人节也不容易。 于是非常愉快地跟着范彪出门了。 程恩恩在家等江与城,范彪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她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想东想西,嘴角止不住地上翘。 过了阵,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蹦起来,跑进卧室站到全身镜前。 好土啊。 程恩恩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耷拉下眉眼。 她为什么这么土?这样和江叔叔走在一起,会很像村姑吧?会不会有人笑话她?笑话江叔叔眼光不好? 她打开衣柜,找了一圈,失望。 全是休闲运动装,和江叔叔的西装革履一点都不搭。 她挑了两件自己觉得最好看的毛衣和牛仔裤,换上,一照镜子还是丧气。 她一股脑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都拿出来,一件件地比在身上,搭配。 一边看一边嘀咕:“这样好看吗?”然后自己否决,“不好看!” 又拿起一件毛衣。 “为什么还有小熊?不行,太幼稚了。” 现在买衣服是不是来不及了? 她皱巴着脸,把毛衣丢到床上,算了,还是穿原来的卫衣和运动裤吧。 她脱掉身上的毛衣,从面前的一堆衣服里刨出穿了一天的那件白色卫衣,套上,然后弯腰脱牛仔裤。 直起身时,冷不丁从镜子里看到另一个人,吓得一机灵,本能叫了一声:“啊!” 江与城不知何时出现的,鬼魅一般的身影站在她身后,深幽的目光从镜子中盯着她。 惊吓刚缓过来,程恩恩瞧见镜子里的自己,差点又一口气直接背过去。 她手忙脚乱地随便拉起一件衣服挡住自己,着急地说:“你你你先出去!” 从没有过这般窘迫的时刻,她羞死了,眼睛都不敢看江与城,背过身一个劲儿往角落里缩。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听到?完了,刚才的样子是不是都被看到了?好傻……换衣服不会也被看到了吧?! 江与城站在原地不动,视线不再通过镜子,而是直勾勾地,落在她身上。 他的目光似有实质,还有温度,程恩恩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快要烧起来了。想赶紧把裤子穿上,又不能当着他的面穿。 他不吭声,也不走,她又气又窘,急得快哭出来了:“江叔叔,你别看我!” “来不及了。”江与城终于开口。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全看过了。不知道该说她太专注,还是对危险太迟钝。 程恩恩的眼泪真掉出来了:“我不知道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别看我了,我还没有穿好衣服,你转过去行不行?” 江与城沉默地看着她。 他倒是真的没见过她这样的一面,当初在他被窝里脱衣服脱得可利索了,哭着要他“睡”她,不睡还生气。 他往前迈了一步,程恩恩立刻往后躲,梆的一声撞上镜子。 “哭什么,”江与城手臂一抄,将她拖到怀里,拇指指腹轻轻拭掉她眼角的泪,“你早晚都是我的,看到又何妨。” 这句话,倒是神奇地让程恩恩平静了一些,不哭了,只是还不肯抬头。 她喜欢他,愿意把自己的身心都交给他。 只是……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小声说:“我还没成年呢。” 江与城明知她的意思,还是故做不懂地“嗯?”了一声,问:“然后呢?” 程恩恩脸红,声音小得快听不清了:“不能一起睡觉……” 江与城笑了一声。 程恩恩顿时更尴尬了,无地自容,她怎么能说出这种话,太不知羞耻了。 正懊恼间,便听到江与城在她头顶道:“还有25天。” “什么?”程恩恩茫然。 “再过25天,”江与城俯首贴近她耳畔,低沉的嗓音鼓动着她的耳膜,“就可以一起睡觉了。” 64.第64章 程恩恩在心里算了一下, 距离她生日,真的只剩25天。 不过,他为什么在计算这种事情啊…… “好了,把裤子穿上。”江与城道。 当着他面穿衣服什么的, 程恩恩还是有点害羞, 用毛衣遮着没拿开。江与城的视线看向她的腿,慢悠悠地:“要我帮忙吗?” 程恩恩对他的陷阱永远毫无防备,闻言立刻说不用,弯腰捡起裤子,将光溜溜的两条腿先后套进去。 运动裤很方便, 穿好她抬起头:“我好了。” 江与城已经收回幽幽的目光,再正人君子不过的神态,牵起她的手。 下楼时, 程恩恩问:“江叔叔, 我们是去西餐吗?” 江与城看她一眼:“嗯。” 烛光晚餐他们已经吃过许多次, 但对17岁的程恩恩来说,是第一次。 而17岁的程恩恩对于情人节约会的浪漫幻想,也逃不出“烛光晚餐”四字。 她无比期待, 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又有些没底气:“我穿这样, 会不会被赶出来啊?” 去西餐厅穿运动装,是不是太另类了? 电梯直入停车场, 江与城牵着她迈步而出:“我在这儿, 谁敢。” 情人节, 许多热门的餐厅早早便已订满,江与城带程恩恩来的这家,是一处会员制的私人会所,环境安静且有格调。 确实没人来赶她,进门只见到一位穿马甲打领结的侍应,甚至没有任何其他客人的影子。大厅有一支室内管弦乐队在演奏,舒缓浪漫的曲子将两人送入雅间。 包厢内布置得极为浪漫,餐桌上方的吊灯与摆置在四处的烛台照明,装饰简约而独具匠心,处处可见鲜花。 程恩恩无声地:“哇……” 边惊喜地四处打量。 鼻翼间忽然有花香扑面而来,江与城醇厚磁性的声音同时响起:“情人节快乐。” 程恩恩转头,入目是一大束鲜红玫瑰。 每一朵、每一瓣,都鲜嫩得饱含水分,色泽很是漂亮,让人的心情都跟着明艳起来。 视线上移,江与城抱花,微垂眼睛望着她,五官在灯下俊逸而温柔。 程恩恩的心脏“扑通——”一下。 是心动的声音。 她仰头对着江与城发呆,江与城并未出声惊扰,任由她湿润黑亮的眸子直勾勾盯着自己。 她看着他发呆的样子,久违了。 门口叮咚的铃铛声提醒有人来了,程恩恩这才回神,猛然发觉自己犯傻了。 忙伸手把花接过来,小声开心地说:“谢谢江叔叔。” 她第一次收到花呢。 江与城拉开椅子,程恩恩坐下,把花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两名侍应生将推餐车推进来,安静而麻利地将餐点摆上桌,然后转向程恩恩道:“女士,需要帮您暂时保管吗?” 程恩恩摇头。 不用,我自己拿! 江与城端起杯子喝了口水,不动声色掩饰勾起额唇角,等侍应离开,才说:“先吃东西。” 程恩恩这才把花放到桌子上,很认真小心地放好,末了还在花上拍一拍。 牛排很好吃,气氛也很好,一切都恰如其分。 程恩恩很开心,她和江叔叔一起过的第一个情人节。 两人到家时,江小粲已经先一步回来了,范彪陪着他在客厅玩新买的游戏机。 听到动静回头看,见程恩恩走在江与城身旁,怀里抱着花,喜眉笑目的样子,早把生了一晚上的气抛到九霄云外了。 他哒哒跑过来,把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给程恩恩:“呐,送给你的。” 程恩恩惊讶地接过来:“为什么要送我礼物呀?” “情人节呀。”江小粲理直气壮,“上辈子我也是你的情人。“ 程恩恩笑起来,他说完也嘿嘿嘿地乐,拉着程恩恩一块跑去拿花瓶盛花。 99朵,两个人拿了八个各式各样的花瓶,兴致勃勃地将花修剪好插起来,摆到客厅、餐厅及各间卧室。 程恩恩房间里的那束最多,17朵,江小粲亲手放的,摆好时说: “希望你永远17岁。” 两天后开学,江与城给程恩恩买了个新书包,和江小粲的是同款不同色。 她背着上学时可开心了,江小粲也开心,两个人在家里背着书包并排站在一起,拍了好几张照片,上了车又把书包整整齐齐摆在腿上,继续拍照。 范彪在前头开的车,路口等红灯时,从内视镜瞄了瞄两人,难以理解地嘀咕:“不就是个书包么,至于这么开心?” 程恩恩跟江小粲沉浸在新书包的喜悦中,没留意。江与城倒是听见了,但也没反应。 看了会儿,红灯转绿,停滞的车流缓缓动起来,范彪收回懵逼直男的注视,发动车子,边感叹一句: “女人,果然还是年龄小的好骗。” “……” 江与城眼皮一抬,凉凉的目光从内视镜中瞥他一眼。范彪咳了一声,默默开车不多嘴了。 到了七中门口,程恩恩下车,把书包背到背上,另一侧,江与城也从车上下来了 。 程恩恩不知他要做什么,乖乖站在那儿,看着他走到面前。 江与城微微弯下腰,靠近她,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不亲亲我吗?” 啊,忘记每日一亲了。 程恩恩先往左边看一眼,又往右边看一眼,鬼鬼祟祟地看完四周,踮起脚尖飞快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脚跟落地时,嘴角抿着羞答答的笑,抓着书包带说:“那我进去啦。” “去吧。”江与城的声音格外温柔。 程恩恩嘴角都要翘起来了,美滋滋地一转身—— 刚刚周围明明没人,樊祁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右肩上挂着书包,经过时脚步未停,只朝两人摆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假笑。 “……” 程恩恩觉得,这个同桌最近好古怪啊。 是因为告白被她拒绝,所以太伤心了吗? 刚开学的兴奋劲儿,在老秦指挥课代表开始收作业时,被浇灭得一干二净。教室里怨声载道,有不少临阵磨枪的同学在奋笔疾书地抄答案。 程恩恩是为数不多的、作业全部认真写完的学生之一,她同桌是另一个极端,几十张卷子全他妈空白,名字都不带写的。 别的科目程恩恩不知道,她收英语作业时,好心道:“你要不晚点再交?苏老师说明天之前交过去都算数。” “你这是鼓励我抄作业?”樊祁反问。 “当然不是。” “那你是要帮我写?” “不是……” 樊祁抖了抖手里足有二十多张的英语卷子:“那你一天能写完这些?” 程恩恩看了一眼,“能啊。”然后有些茫然,“你不能吗?” 一套试题少则一个半小时,多则两个小时,还有几张语法、阅读理解等的专项练习,都不怎么费时间。 “……” 要知道,原著里,男主角可是为了女主角“亲亲”的奖励才任劳任怨写作业的。现在奖励都给了投资商,这卷子为啥不让投资商写! ——当然,这句话只能想想而已。 樊祁再次假笑:“好的,我可以的。” 感情线被女主角自行“斩断”,便只剩下社会主义励志青春的学习环节。高考越来越近,压力仿佛一把悬在头上的利剑,让人不敢轻易懈怠。 大约是恋爱的甜蜜滋润着心灵,程恩恩的心态一直保持得很好。焦虑是难免的,但只要看到江与城从容淡定的样子,焦躁就会少一些;被他抱着亲一亲,辛苦也觉得被治愈了。 月底,26号下午,七中举行百日誓师大会,程恩恩是发言的学生代表之一。 她从小最怕在人前讲话,参加这种活动的次数屈指可数,很紧张。稿子是早早写好并背诵下来的,老秦帮她看过,说她写得不错,准备地很充分,腿肚子却抑制不住地发软。 但是当站到演讲台前,竟然奇迹般地平静下来。 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上千名学生、校领导,以及学生家长代表,好像突然觉得,原来那么恐惧的东西,也不过如此。 她是最后一个上台的,原本已经有些萎靡的众人,在看到她稍稍提了些精神。 程恩恩表现得超出预想,镇定自若地脱稿演讲。发言结束,台下响起非常捧场的热烈掌声,她下台之前,不知怎么,脑海里冒出一句话,便脱口而出: “不要让将来的自己,因为今天不够努力而懊悔。” 彼时江与城站在台下,望着台上从胆怯紧张到游刃有余的程恩恩,目光悠远。 这种光芒不属于17岁的程恩恩,她一当众讲话就磕巴,后来继承了程礼扬的股份,加入诚礼的董事会,才慢慢练就了人前讲话不怯场的心理素质。 超常的发挥让程恩恩信心倍增,下台时雄赳赳气昂昂,路过江与城时都目不斜视,压根没瞧见。 被他揪住领子拽了回去。 “诶?”她眼睛惊喜地一亮,“江叔叔,你怎么来了?” “来听你演讲。”江与城说。 程恩恩就有点不好意思:“我讲得不好。” “很好,非常好!” 自从出了上次戴瑶的事儿,刘校长虽没被革职,但江与城派了新的管事的过来,他也就还挂着个校长的名头,毕竟一个学校不能轻易换“校长”。 这回见江与城便分外殷勤,毫不吝啬地夸奖程恩恩:“小程同学台风稳健、口才了得、抑扬顿挫富有激情,看,同学们都被你的声音调动起来了!上回市里的演讲比赛就该让你去才是啊,肯定能拿个一等奖回来!” 这也太假了,但程恩恩对校长还是很“敬重”的,只能乖巧地一笑。 “没有,没有,您过奖了。” “有的有的,小程同学人不可貌相,小小的身体有着大大的能量……” “……” 程恩恩在刘校长的滔滔不绝中彻底败下阵来。 江与城直接揽过她:“先走了。” 刘校长立刻收住,“我送二位……” 他刚迈脚要跟上,范彪人高马大地一脚跨过来,挡住去路。 “……”刘校长讪讪一笑。 誓师大会的动员力量,让程恩恩学习的激情都更浓烈了,晚上学习时格外专注。 十二点时,江与城推开她的房门,程恩恩才从亢奋的状态中脱离,放下笔,揉了揉被压扁的食指。 往常他过来定会趁机接个吻的,今天却只站在门口,道:“明天上午请半天假,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程恩恩有时候是很敏感的,感觉得到他比平时的些微冷淡,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轻声说:“好。” “早点休息。”江与城说完,便要带上门,程恩恩忽然叫住他。 江与城停顿,回头,程恩恩起身跑到他跟前,红着脸扭捏了一下,然后踮脚,昂着脑袋讨好地去吻他的嘴唇。 江与城配合地低头,右手托住她的腰给她支撑。 但也只是稍稍吻了吻,便放开她。 夜里下起雨,隔天早晨天色略暗,温度低了些,春寒发作起来也叫人难以招架。程恩恩穿回了羽绒服,又戴了顶帽子。 江与城的脸色仍旧不算好看,车上一直沉默地望着窗外。程恩恩也不知他究竟怎么了,突然的冷淡让她有点不安,一路都乖乖地。 江小粲也被请了半天假,跟着一起来。他看起来也挺严肃,往常像只皮皮虾,现在窝在她怀里,难得的寡言。 这让程恩恩更加好奇也更加忐忑,今天要去的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车子开到南山墓园,下车时雨势稍减,但仍有细细弱弱的雨丝连绵成线。 不知是天色阴沉,还是墓园肃穆,程恩恩的心情在下车的一瞬间,也像什么压住,透不过气的沉闷。 江与城撑了把伞,牵起她的手:“冷吗?” 程恩恩摇头。 他便没再说什么,领着她进入雨中分外萧肃的墓园。 江小粲自己也撑了把小伞,乖乖跟在后头。 一排一排的墓碑沉默而整齐地矗立在南山上,这里风景幽静秀丽,倒也是个静谧宁静的安稳地方。 程恩恩随着江与城一层一层拾阶而上,每一步都像落了颗石头在心上。 和之前参加的那场葬礼,同样的感觉。 一直走到某一排,江与城停下脚步,黑色牛津皮鞋踩在湿润的青石板路上。 他向墓碑中央静静一望,片刻后转头对程恩恩说:“去那边草地上玩吧。” 程恩恩不解,但知道他情绪不佳,还是乖乖被江小粲牵着,往反方向绿茵茵的草地走去。 她不知道今天来看的是江叔叔的什么人,但在江家住的那几天,也听大家提起过已经过世的二伯和二伯母——江峙的父母。 江与城不说,她就不多问,他带她来却不让她一起过去,大约是心里难过,想让她陪着他吧。 可走在草地上,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让程恩恩无法再思考其他事情。她跟着本能往前走,不知为何觉得前面的小土包后会有一片小百花。 江小粲似乎说了什么,她没有听到,一直向前走,向前走,转过小土包—— 一片小白花被雨浇得湿透,仍昂然挺立,清透的水珠反而为花瓣增色。 程恩恩弯腰摘下一只,转身,原路返回。 一直回到青石板路,她也并未停下,径直踏上墓碑前清扫干净的小路,向江与城走去。 “小恩恩!”江小粲有些着急地叫了一声。 程恩恩猛地从那种被附身的恍惚感中清醒,才发现自己距离江与城不过三步远。 雨丝遮挡眼帘,看不清墓碑上的照片。 她抬头看向江与城,那一刻,江与城看着她的目光,似乎包含了许多深重的东西。 他向她走来,程恩恩茫然地将手里的白花递给他。 “我,我想……” 她想给某个人献一枝花——从心底深处漫上来的念头,可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江与城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伸手接过,转身放在方才他站立良久的墓碑前。 先前放下的那束花被他往边角挪了挪,那朵柔柔弱弱的小花摆在正中央。 程恩恩在那一霎那忽然想哭,江与城走回来,挡住她的视线,将她的脸扣到怀里。 “今天可以哭。”他说。 程恩恩的眼泪就掉下来了,泪珠从他的西装表面擦落,划下一道雨一般的痕迹。 这一哭,一直到离开墓园,车开到市区,都没停。 程恩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突然间难过得不能呼吸,好像天塌了,世界末日,她被孤零零留在一片废墟。 江小粲什么时候下车的她都不知道,一直到江与城说:“今天不去学校了,好不好?” 已学习为己任的程恩恩平时一定会拒绝,这次却“嗯”了一声,哭腔让那声音听起来格外委屈。 “陪我去公司?” “嗯。” 司机老张一直沉默,无声地叹了口气。 到达诚礼时,车在停车场停了许久,等程恩恩不哭了,江与城才带她下车,直接乘vip电梯上楼。 秘书室的人见了两人恭敬地点头致意,没人露出任何的意外之色。 这里的成员几乎都是几年以上的老人,见过两个人早几年形影不离的恩爱。 那时还未结婚,程恩恩也只是第二大股东,不是“程董事”。她几乎每天都跟着江与城来公司,也不做什么,更不管什么,只是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上班一起来,下班一起走,江与城开会或见客的时候,她就自己待在办公室,安安静静地或是看书或是玩游戏。 老员工自然都认得程礼扬,也知道这枝绝顶“菟丝花”是她妹妹,但这种程度的“恩爱”在某些人眼中无异于负担,有人羡慕也有人说风凉话: 什么“江总这女朋友看得也太紧了,一点空间都没有,这哪个男人能受得了?” 什么“她不是才18,不用上学的吗,菟丝花做成这样也太夸张了吧?” 什么“这哪是女朋友,分明是巨婴啊!” …… 那时茶水间谈论最多的便是程恩恩,她自己有没有听到一丝一毫,没人知晓,总之她继续做她的跟屁虫,继续沐浴着羡慕嫉妒与不屑的各种目光。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她怀孕。 也许是身有不便,也许是知道未婚先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消失了一段时间。 也许是一两年,也许是两三年,她再回来时,已经是正派“江太太”,也是董事会成员之一。 孩子的存在让她不能再做江与城的跟屁虫,但她还是时常来,仍旧不怎么参与公事,大多时间都窝在江与城的办公室。 柔弱的菟丝花在生长,渐渐地,成为让许多人都要低头的上位者。 没有人再敢说三道四。巨婴?别开玩笑了,这位“巨婴”看着柔弱,却不可欺。 不是第一次来江与城的办公室了,上次不敢乱看,这次是没心情参观。 江与城把程恩恩安置在沙发上,叫秘书订了炸鸡、披萨、蛋糕、奶茶,好吃好喝的供着,还给了她一个平板电脑玩。 莫名其妙地哭完一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程恩恩情绪不高,但还算正常。 江与城一来就忙得停不下来,一会儿开会一会儿见主管,桌子上还有秘书送进来的一堆文件。 程恩恩不敢打扰,自己慢吞吞吃着东西,戴着耳机看视频。 中午秘书定了午餐,江与城与程恩恩一块吃的,她肚子里填了太多零食,没吃多少。 吃饱了去洗手,办公室里的洗手间也十分豪华,只是男士的洗手间,叫她很是难为情,低着头不敢乱看。 出来时已经被打扫干净,江与城也不在了,有一张纸掉在地上,她跑过去捡起来,端端正正摆到办公桌上。 真皮的老板椅看起来很舒服,她瞅了几眼,实在没按捺住好奇心,坐上去试了一把。 果然很舒服。 她转了一圈,转回来时撞上江与城似笑非笑的眼睛,吓了一跳。 立刻弹起来,站到椅子背后,说:“对不起。” “舒服吗?”江与城放下手里的蓝色文件夹,绕过办公桌,走来。 程恩恩点头。 “那就坐着。”江与城把她拉到椅子上,重新坐下。 程恩恩有点不好意思,又觉得挺新奇,这种自己是他老板的感觉。 但还等她爽完,江与城忽然把着椅子扶手一转,将她正面朝向他。然后两只手撑着两侧扶手,弯下腰。 程恩恩就成了一只被囚禁在牢笼里的兔子。 办公室这种严肃正经的地方,叫程恩恩有点紧张,瞪着他越靠越近的脸,冷不丁冒出一句:“你……你放肆。” “……”江与城笑出声。 程恩恩也有点尴尬,这是什么玩意儿,她是不是有病。 江与城是很少笑的,哪怕是这样被逗乐,也是转瞬即逝。他笑完,抬手捏住程恩恩的下巴,打量着她的脸。 看起来倒是不低落了。 他吻下来时,程恩恩想躲,小声说:“会被人看到……” “现在知道怕了?”江与城意味不明地说。 以前恨不得在每个人面前都宣誓一遍主权,安全感的极度缺乏,压倒性地战胜了害羞。她天天待在他办公室的那些时日,比接吻更过分的也都做了。 程恩恩终究是没拧过他,被堵在座椅里吻得结结实实。 他的吻,蛮横、温柔、疾风骤雨、和风细雨,程恩恩都曾尝试过,可今天格外不同。她从中品出安抚的滋味。 但在办公室接吻的刺激感与罪恶感同时攫住她的神经,她太紧张,以致僵硬。 “放松一点。” 江与城将手托在她颈后,拇指在她耳根很有技巧性地揉了几下,程恩恩立刻就软了些。 当江与城撬开她的牙关,这个吻安慰的意义便不复存在。 每次接吻,是温吞还是急切,程恩恩是享受还是被压制,都全被他掌控,随他的心情。 但这个场景:窗明几净的办公室,真皮的老板椅,她坐着,他站在她身前……未免过于色.情。 她总是想躲,江与城便将她抓回来,男人不禁挑逗,一来二回,气氛就变了调。 敲门声响起时,程恩恩正拳打脚踢拼命地试图推开他伸进自己衣服的手。 所幸江与城还有理智在,在外面的人第三遍敲门时松开了她,直起身,同时将椅子一转,背对门口。 “进。” 方麦冬推门而入。他下午出去办事,回来也没来得及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进门瞧见将江与城站在桌边,黑色西装右下摆印着半个鞋印…… 再一看转过去的座椅,立刻猜到七八分,于是并未走进,站在原地道:“万总已经到了,正在会议室,需要推迟十五分钟吗?” “不必。” 他目光往下那一瞥,江与城便知道是怎么回事,没低头看,随手掸了两下,泰然自若道:“我马上过去。” “是。”方麦冬一眼不多看,转身出去。 程恩恩蜷缩双腿,把自己整个人都全部藏在了座椅里,脸爆红,呼吸都不敢用力。 江与城进洗手间整理,出来时见她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跟被定住似的,脸上的颜色都一点没褪。 他走过去,程恩恩仿佛才回神,瞅了他一眼,似乎有点不满。 “怎么了?”江与城弯腰,低声问。 “你……”程恩恩脸上的温度继续以直线上升,带着点困惑,“你刚才为什么掐我呀?好疼。” 江与城视线往下:“哪里?” 程恩恩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个地方太羞人了,可是疼了好几分钟都没下去,还有点奇奇怪怪的感觉。 “西……西……” 自己摸了哪儿,江与城自然是清楚的,但瞧她这副模样便总忍不住逗她。 “西什么?” 程恩恩的声音弱得跟蚊子似的:“一翁……胸……” 65.第65章 迟钝说不准算好事坏事, 撩人而不自知。 江与城只能在心里提醒自己, 只剩13天了,忍下将她拆吃入腹的冲动。 只在言语上调戏一句:“那我给你揉揉?” “不用。”程恩恩红着脸用手臂抱住胸, “你快去吧。” 江与城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累了就睡会。这个会可能有点久,等我回来我们就回家。” 程恩恩乖乖应声。 她看着江与城离开, 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一上午明明也没怎么说话,但他这一走, 就显得无聊起来。 程恩恩也不敢乱翻他的东西,过够了老板的瘾, 起身回到沙发那儿, 继续看电视。看得困了, 就滑下去闭上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沉, 醒来时,眼皮朦朦胧胧地睁开, 便见一颗脑袋杵在眼前。江小粲两手托腮, 安静地看着她。 程恩恩睁着困倦的眼睛,和他对视。 “醒醒呀,起床回家啦。”江小粲拉长声音很轻地说。 午睡睡久了会很倦,程恩恩觉得脑袋沉, 坐起来还很迷瞪。 江与城从办公桌后走过来:“没睡醒?” 程恩恩含糊地:“嗯……” “那我抱你下楼?”他说着俯下身, 一手抱住程恩恩的腰身,一手从她膝盖下穿过。 屁股离开沙发的前一秒, 程恩恩清醒了, 立刻把脚放到地上:“我醒了。” 江与城便直起身。 “我去给你拿毛巾洗脸。” 江小粲跑进洗手间, 洗了一条热毛巾拿出来递给她。程恩恩接过来呼住脸时,听到他特别宠溺地说:“小迷糊。” “……”程恩恩不好意思地从毛巾下露出半张脸。 她擦完脸自己去清洗毛巾,出来时见江小粲正耍赖地抱着江与城的大腿:“爸比,你抱我下楼嘛。” 江与城看都不看他一眼,十分冷漠道:“腿不想要,可以捐给有需要的人。” 江小粲哼了哼:“你偏心。” 被偏心的程恩恩,悄悄在后面脸红心跳。 - “薇姐,你下班了吗?”段薇刚走出大楼,便被一个小秘书叫住,秘书室的成员们都在。 “是。”段薇看了眼几人,“这是要去哪里?” “吃饭。今天程姐来公司了,江总把项目组会推到明天,也让我们提前下班,正好大家一起聚个餐。”小秘书兴致勃勃地问,“薇姐,你也来啊。” “来什么来,”不远处,已经走到一辆白色轿车前的陶姜回头,“她现在已经不是秘书室的人了,内部聚会叫她干嘛。” 小秘书暗暗瞪了她一眼,打抱不平:“薇姐只是暂时调到人力资源部,又不是以后都不回来了。” 说完又小声安慰段薇:“薇姐,你别忘心里去,江总气消了肯定就调你回来了,毕竟你是我们的顶梁柱啊,江总最信任你了。” 但这话也就只是一句安慰了。 段薇自信做事谨慎,没露出任何马脚,她也足够了解程恩恩,绝不会察觉年会照片的“暗示”是有意,更不会在江与城面前说嘴。 但有时候天意弄人,她没料到会被一个不知分寸的小演员连累。不仅停职一个月,复职后直接被调到了人资部。 江与城不是会被气性左右反复无常的人,段薇心里清楚,不是“消气”能解决的。她既然被调离秘书室,就回不去了。 小秘书与陶姜还在拌嘴争论,段薇没有理会,只是问:“程姐来了?” “对啊,在江总办公室待了一天呢。”小秘书道,“我看他们还有戏,来的时候都是牵着手呢,走的时候也是。” 段薇没说话。 “薇姐,你跟我们一起去吧,还是上次那家餐厅……” “我就不去了。”段薇笑了笑,“不合适。” 小秘书有点失望:“那好吧。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聚次餐。” 旷了一天课,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伤感平复之后,程恩恩就开始感到自责了。昨天誓师大会才结束,今天就旷课,实在是愧对自己的发言。 晚饭是一起在外面吃的,回到家,她便立刻进入疯狂学习模式。 平时中间会定时休息一下,今天不知是焦虑感作祟,还是誓师大会的鸡血效果,一口气学到十二点,直到江与城惯例开门进来,她才从高度集中的状态中脱离。 黏黏糊糊地亲一亲,然后去睡觉。 睡前,她将桌子上100天倒计时的日历撕下一页。 有压力,更多的是期待。 程恩恩有段时日没见过段薇了。年后开学,她原本准备了小礼物想要送给段薇的,但去找了她几次,人都不在,发给她的信息也没有收到回复。 一直不见人,到后面就变成担心了。 这天她又去了政教处,探头探脑地看了看,依然没有见到段薇的身影。 离开时撞上另一位老师模样的人,对方一见她就笑,毕竟是女主角,还是大老板捧在手心里的,大家都认得。 “哟,这不是程恩恩同学吗?来这儿有事?” 程恩恩乖乖问了好,然后问:“怎么最近都没看到段老师啊?她没有来吗?” “段老师?你说段薇?”程恩恩说是,对方道,“你找她啊,她早就离职了呀。” “什么?”程恩恩惊诧,“什么时候呀?” “那就早了,去年的事儿了。”毕竟是幕后老板指派的亲信,来去都不由其他人过问,具体原因还真没人清楚。 对方回想了一下:“好像是十一月份吧。” 当时出了戴瑶的那档子意外,闹了一场大风波,大老板亲自过来处理的,时间点也算印象深刻。说不准段薇的离职跟那事儿也有关系呢。 怎么会离职呢?她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程恩恩慢慢皱起眉:“可是,元旦假期前,我还在学校里见过她……” “那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回来有事?” 从政教处离开后,程恩恩实在有些担心,不知道薇薇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对话列表的消息还停留在她发的那几句: 【薇薇姐,你不在学校吗?】 【你什么时候来呀,我给你带了礼物。】 【薇薇姐,你在忙吗?】 程恩恩试着给段薇打了一通电话,响了几声之后,那端顺利接通,她立刻松了口气。 “薇薇姐,是我。” 段薇的声音很正常:“嗯,怎么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不是。我有个礼物要给你,一直没有见到你,今天才知道你离职了。”程恩恩道,“薇薇姐,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离职啊?” “没什么,只是换了份工作。”段薇说。 程恩恩“哦”了一声,心也放下来了。 那边也停顿了片刻,段薇的声音重新响起:“不如哪天有空了我们一起吃顿饭吧,你的生日快到了,我也有份礼物给你。” “谢谢薇薇姐。”有人记得自己的生日,程恩恩总是感动的,“我每天放学之后都有时间的,周末也有,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这个周末吧。”段薇问,“你的时间方便吗?” “方便的。”程恩恩一口答应下来。 程恩恩的生日是植树节,下周二。 18岁,这个生日的意义重大,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不再需要监护人的、成年人了。 这一天她期待已久,以前一边害怕着那个家破碎,一边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可以一个人生活。但现在一点也不觉得孤单了,她不是一个人,她有江叔叔和小粲粲。 唯一让她紧张的一点,是江与城每次接吻以后,都会在她耳边说一句: 还剩10天…… 还剩5天…… “还剩两天。” 周五晚上,他比往常提前了半个小时过来,程恩恩正在跟一道概率题较劲,算了几次都不对,太专注,连开门的动静都没听到。 江与城直接走到她身后,抽出她手中的笔。 “坐太久了,起来放松一下。” “我会了!”程恩恩突然灵光一现,把笔夺回来,低头奋笔疾书起来。一边写,一边在嘴里默默念着。 江与城没再抽她的笔,无声地低头看着,等她写到最后一个字,抄着胳肢窝将她从椅子上提起来。 最末一笔在纸上划了很长一道,程恩恩手里还攥着黑色水笔,人腾空而起,随即被放到了桌子上。 江与城站在她身前,吻落下来,程恩恩配合地仰起头。 今天他似乎格外贪婪,一次一次地吻。笔什么时候掉到地上的,程恩恩毫无所觉,被放开时人都是晕晕乎乎的。 “还剩两天。”江与城醇厚的低音在她耳畔说。 程恩恩知道这个“两天”的意义,成年了,就可以一起睡觉了。 他好像对一起睡觉很有兴趣,但她不知道要怎么睡,有对于未知的紧张,也有羞涩不敢言的期待。 到底是怎么做的呢,要不要自己先偷偷学习一下? 她很容易害羞脸红,在某些方面,却又意外地大胆。 江与城不知她内心的小九九,手指摩挲着她耳后的那块皮肤,说:“我明天出趟差,后天晚上回来,陪你过生日。” “啊?”他有段时间没去出差了,猛一听到,程恩恩竟然感到不舍。 她的失望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江与城很受用,低头亲亲她鼻尖:“我一定准时回来。” 原本是后天的行程,为期两天,更改行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则其他事务会受到影响,二则牵扯到多方的时间,交涉起来很困难。为了不错过她的生日,他硬是提前了一天。 不延后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短时间内,大概都不会舍得离开。 程恩恩乖巧地点点头:“那我等你。” 隔天是周六,一早醒来时,江与城已经出发。程恩恩和江小粲吃完早餐,看天气不错,一起去附近的音乐主题公园玩了一上午。 中央大街上一个小胖哥哥唱歌很好听,路过时,程恩恩忽然说:“他的声音好像江叔叔啊。” 江小粲在旁边噗嗤一笑,一脸“我都懂”的表情说:“你是不是想我爸爸了?” “哪有。”程恩恩脸热,强装镇定。 明明他早上才离开,分别不到四个小时,还没有平常上学一天的时间久。可是好像,真的有点想念呢。 只有一点,一点点。 站在那儿听完一首歌,程恩恩拿出手机,小穷鬼大方地扫码给了打赏。 下午两个人在家里看电影,江小爷请客,叫了冰淇淋和披萨的外送,相当滋润。 但没有江与城的周末,明明曾经度过许多次,这一次却意外的觉得漫长。 和段薇约定的时间在周日傍晚,程恩恩赴约前,段薇发了地址过来,还是上次那家咖啡厅,就在诚礼对面。 她提前十分钟到达,给段薇发了条信息,然后把包里装着礼物的小礼盒拿出来,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 段薇回复说马上到,程恩恩便安安静静地看了看菜单面板,打算先帮她点好咖啡。上次来段薇点的东西,她还记得。 点完,付了账,转身回座位。 余光扫到窗外的一道身影,只是随意的一瞥,程恩恩却忽然僵在原地,刹那间手脚发凉。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仿佛只是偶然经过的身影,一步一步从窗外、玻璃门前走过。也许是她的目光太炽烈,对方有所察觉;也许只是第二个不经意的偶然,那人转头,向门内瞥来一眼。 只是很短暂的一眼,程恩恩与他视线交汇也只有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但那一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一根弦断了,紧接着是快要爆炸一般的剧痛。 她眼前黑了一瞬,身体晃了晃,栽倒前被恰好在附近的服务生及时扶住:“你没事吧?” “哥……”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另一名服务生赶过来,一边一人搀着她:“怎么了?需要叫救护车吗?” 程恩恩手脚发软,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两人,猝不及防向外跑去。门被推开时风铃作响,清脆的叮铃铃却如同不知名的魔咒。 程恩恩把腿狂奔,耳边有风声,在追赶的风声。 那道身影并未走远,她很快便追上,像怕被他逃掉似的,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她站在对方跟前,喘得很急,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脸,突然漫上来的红血丝让她的眼神看起来有些疯狂。 那是个很年轻的男人,长相斯文俊朗,戴着一副眼镜,气质温润。 程恩恩在看清他模样之后,大脑中嗡嗡作响的噪音一点一点减弱,神智开始回笼。 不是…… 很像,但不是…… 对方被她突然拦下似乎也并不感到意外,甚至没有尝试推开她攥得过分用力的手。他只是静静看着程恩恩来回变幻的脸色,一言不发。 混沌渐渐散去,程恩恩才恍然发现,一直追赶而来的风声是自己急促的呼吸。 她慢慢松开双手。 对方抬脚走开,身影消失在街角,像是一个没有台词的演员,戏演完了便退场。 混沌散去,清醒与恍惚交替、博弈,程恩恩像一只游魂野鬼,机械地提步向前走。 满脑子都是一个词:哥哥……哥哥…… 程恩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躺到床上的,她在一夜纷乱繁复的梦中被纠缠得极不安稳,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 江小粲守在她床边,小脸上写满担忧:“小恩恩?你醒了吗?看得到我吗?” 程恩恩点头,坐起来,头疼得厉害。 “吓死我了!”江小粲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你昨天不是去见朋友吗,怎么困成这样,一回来倒头就睡?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可是又没发烧。” 程恩恩扭头看了眼床头实木小柜上的电子钟,已经快八点了,要迟到了。 一下子惊醒。 “你没去上学吗?” “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江小粲说,“你饿不饿?” 程恩恩点头,起床和他一起去餐厅。 吃过饭,小王送她和江小粲去上学,程恩恩在校门口下了车,挥了挥手,往校门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停下,回头见小王已经将车开走,转身回到路边,打了辆车。 她在家门口敲了很久的门,没人回应,又拨通方曼容的电话。 “恩恩?”方曼容似乎很惊讶,“什么事啊?” “妈,”程恩恩站在低矮昏暗的楼道里,一片寂静里,她的声音带着微弱的回响,“我有哥哥吗?” “什么哥哥,你没有哥哥啊。”方曼容更惊讶了,“怎么突然这么问?” “没事,就是看到别人有哥哥。”程恩恩说,“我挂了。” 话音刚落,电话便被掐断了,彼时正身处某片场化妆室的“方曼容”纳闷地看了眼手机。 她这个“女儿”今天是抽风了吗,莫名其妙的电话,还破天荒挂得这么利索。剧本里她是独生女,哪有什么哥哥,奇奇怪怪的。 正犯嘀咕,身后有人叫:“唐老师?唐老师快点,就等你呢!” “诶,来了!”方曼容急忙应了声,放下手机,便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程恩恩在家门外的站台等公交,这条路偏,偶尔车辆呼啸而过,倾轧马路的声音让人焦虑。 她没有忘记昨天那个人,因此也没忘记当时占据着整个大脑的“哥哥”。可是她没有哥哥,方曼容也说她没有哥哥。 那昨天梦境中破碎的片段,那个让她骑在脖子上带她去买糖葫芦的人、那个熟练地帮她扎辫子的人、那个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牵着她,说“恩恩不哭了,以后哥哥养你”的人…… 到底是谁啊? 她有哥哥的。 她明明有。 回到学校时已经迟了两节课,老秦问起来,程恩恩说身体不舒服起晚了,一向严厉的他竟然没责怪。 一整天与平时并无分别,放学时背上书包,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照旧坐上来接她的宾利,和江小粲一起回家。 路上江小粲说要吃某一家的点心,绕了点路,下车时,才发现不是津平街的公寓,而是一处独栋别墅。 江小粲熟门熟路地领着她进去,漂亮的房子后面有一个花团锦簇的花园,已经布置成了party现场:四处可见的粉白相间的气球,“happy birthday”的可爱字母,巨大的“18”立体字符,以及她弯着眼睛微笑的巨幅照片。 除了费尽心思的装饰,还有几张供应自助酒水和餐点的白色长桌,香槟塔晶莹剔透。 不显眼的地方还有一张单独的桌子,堆满了礼物。这样的手笔,一看便是江与城准备的。 一整天落不到实处的心,在这一刻涌上一丝暖流。 下一秒,四周忽然爆发整齐的喊声:“surprise!” 一群人忽然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喜气洋洋地向她涌来。程恩恩懵了,被几个女生簇拥着踏上红地毯时,才回过神。 都是她的同学,叶欣、陶佳文……甚至是樊祁,都在。 “你们怎么在这里?”她还是没搞清状况。 “给你过生日啊。”陶佳文笑着说。 原本剧本里没这出,生日是女主角和男主角单独过的,不过“学校”突然下发通知,她们自然要听领导的安排。 程恩恩挺感动的,“谢谢你们。” 就餐区,餐桌布置得豪华而精致,已经摆满了丰盛诱人的食物,管弦乐队在她进来之后,开始演奏欢快愉悦的乐曲。 这种宴会一样的场面,程恩恩觉得不是自己过生日,是个公主过生日吧。 主餐桌前,江与城穿着浅灰色西装三件套,今天没系领带,而是偏可爱一些的领结。 绿茵茵的草地与白色洋房构成足够浪漫的背景,他立在那儿,正垂眸往酒杯中注入红酒,举手投足,端的是风流倜傥、英俊无双的贵公子派头。 别说程恩恩了,所有人看到他,都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妈的,这样英俊多金还会宠人的金主,别说女同学了,男同学都想心动了好吗。 江与城抬眸,目光准确地落在人群中央的程恩恩,微勾唇角。 他放下那瓶红酒,向她伸出手:“过来。” 程恩恩一下子鼻子泛酸,忍着眼泪朝他跑过去,到了跟前冲势也不停,一头扎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 “我想你了。” 66.第66章 众人目瞪口呆, 看看抱在一起的两人, 又扭头看看樊祁,眼神非常复杂。 男主角还在这儿呢, 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跟金主抱在一起了?这可是“学校”安排的,还在戏中呢, 有没有一点职业操守了? 樊祁微微一笑,左手拿着一个小碟子, 右手捏着一只小银叉,事不关己地吃点心。 两个主角的感情线中断, 该进展的都没有进展, 作为男主角的好哥们与小跟班的众男生自然都看在眼里。高鹏把脑袋凑过来, 悄声问:“这戏到底还演不演了?” 樊祁没说话。 高鹏:“她这样, 也没人管的吗?本来就是你俩的戏,现在你啥事没有, 那我们还演个什么劲儿。” “不该你管的事儿, 别多嘴。”樊祁叉起一块椰蓉蛋糕,“该怎么演就怎么演,只要导演不喊停,我们就不能停。继续演你的, 反正片酬少不了。” “问题是我们也没导演啊……” “谁说没有。”樊祁把手里的碟子塞给他, 拍拍他的肩,“哪里有戏, 哪里就有导演。” 高鹏:“……” 不愧是男主角, 说话这么高深。 餐桌前, 江与城抱着程恩恩,掌心一下一下轻抚她的头发。 有那么几个时刻,他也曾生出过自私的念头,如果她永远不恢复记忆,这样生活下去,也好。 演一辈子的戏又何妨。 良久,江与城低头在她发心吻了吻:“好了,你同学都在看着。” 程恩恩这才记起还有其他人在,众目睽睽地,赶紧松开他。 围观群众多多少少有被程恩恩这个明目张胆的当众拥抱惊到,戏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演了。 不过两位当事人:金主与男主角都神色自若。 江与城给人的感觉是冷酷而疏离的,让人觉得不易接近。除了程恩恩,没人会相信“温柔”这个特质也能出现在他身上。 久居上位者从骨子里流露出的强大气场,在无形中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譬如当他一出现,人们便会情不自禁地安静下来。 当江与城说“各位入座吧”,一帮人立刻非常听话地拉开椅子坐下。 菜肴的口味不必说,自从程恩恩到他这儿做家教开始,无论是家里还是外面餐厅,就没吃过一口不好吃的东西。 进餐过程大家还算安静,因为江与城的存在,同学们都不大放得开,不过当晚餐结束,开始游戏环节时,这些年少欢脱的人便渐渐露出本性、吵闹兴奋起来。 party准备得非常用心,时下高中生之间流行的卡牌游戏,全都有。 程恩恩很多都不会,跟着玩了几局狼人杀,抽到的几乎都是平民,唯一拿到女巫的一把,很不凑巧,左右“群狼环伺”,江小粲这头小狼第一把就自杀骗了她的解药。 玩到最后,只剩下她、狼人江与城、预言家樊祁,成败全握在她这个小平民手中。程恩恩在两人之间纠结。 樊祁一通分析猛如虎,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在场其他人都暗搓搓地朝江与城的方向使眼色,就连江小狼都叛变了,悄悄在下头伸了一根手指头,指着他亲爹。 程恩恩还是犹豫,扭头看江与城。 让所有人出乎意料地,他没有给自己辩解,直接说:“是我。” “卧槽,自爆了!”不知谁说了句。 程恩恩惊讶地看着他,江与城望着她的眼睛,声线醇厚磁性:“我不骗你。” “……” “……” 樊祁:输了。 金主给大家上了一堂生动的“撩妹”课,这游戏玩到这儿也就到了顶峰了。天色擦黑时灯已经点亮,夜幕越来越深,温度也稍冷,众人转入室内。 别墅里也同样布置得很有气氛,甜品酒水无限供应,众人玩嗨了也全然没了之前的拘谨。 年轻人玩游戏风生水起,很是热闹;小厅有非常好的音响设备,演员里不乏演唱俱佳的,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同学拿了麦,一开嗓便惊艳全场。 程恩恩坐得稍远一些,端着甜品在吃,江与城坐在她身旁,两人挨得很近,不时低声细语地说话。 江与城用拇指抹去她嘴角的奶油,十分自然地将手指放在唇上,抿掉。 程恩恩脸红得跟什么似的,其他人看在眼里,心情各异。 欢欣愉快的氛围一直延续到十二点来临,不知何时游戏散了,卡拉ok拼歌的也暂停了。程恩恩跟江小粲说了几句话,就发现江与城不见了。 突然,室内灯光全灭,一下子所有的声音都消失,程恩恩下意识抓紧江小粲的手。 江小爷安慰她:“乖啦,不怕。” 悠远的钟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片漆黑中,星星与月亮形状的小灯次第亮起,烛台点燃,昏暗的光线中,江与城推着蛋糕车走来。 与此同时,管弦乐队奏起生日歌,安静的四周再次爆发出狂欢般的祝贺: “恩恩生日快乐~” 悠扬的曲调中,江与城从摇曳的烛光背后缓缓走来,不知谁将寿星帽逮到了程恩恩的头上。 “生日快乐。”江与城说。 江小粲也说:“小恩恩生日快乐!” 程恩恩的嘴角早就咧开了,笑得眼睛都快眯缝起来。“谢谢江叔叔,谢谢大家。” “还有我呢?”没被提到的江小爷表示不满。 程恩恩笑:“谢谢小粲粲。” “快许个愿望。”众人兴高采烈地起哄。 蛋糕上18的数字蜡烛静静燃烧,程恩恩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虔诚而郑重地念出自己的生日愿望: “第一个愿望,我想考上b大。” 有人笑了:“哇,你好贪心啊,愿望还不止一个。” 程恩恩的诚心没有被他打扰:“第二个愿望,我想和江叔叔永远在一起。” 此言一出,场面一度陷入尴尬。 正专心许愿的程恩恩没有察觉,继续道:“第三个愿望,希望前两个愿望都实现!” 程恩恩睁开眼睛,正要吹灭蜡烛,江与城忽然托住她的后颈将她吻住。在众人一片倒吸气的声音中,这个只持续了五秒钟的吻显得很克制。 放开她时,江与城说:“你的愿望,我都会帮你实现。” 乌漆墨黑的也不知道哪个女孩子,在后头说了句:“我酸了,你们呢?” 分完蛋糕,这场party便散场了。时间已经不早,江与城安排了司机送大家回去,他们一家三口留在别墅过夜。 这是他名下一栋闲置的别墅,离市区远了些,胜在周围环境好,偶尔假日休闲会过来住上几日。 江小粲早就困了,上楼时连打了三个呵欠,程恩恩把他送回房休息,然后跑进江与城给她准备的房间。 整栋房子已经事先叫人打扫通风,这两天天气好,新换的床品带着清新的清洗液与阳光混合的味道。程恩恩也有些困了,飞快地洗完澡,躺到床上。 热闹非凡的一个晚上,她没有空闲分心,现在一安静下来,那些怪异的、复杂的、仿佛藏着什么秘密的片段,在蛰伏了几个小时之后,再次在大脑中翻涌作乱。 江与城在楼下把杂事处理完,才上楼,来到程恩恩的房间。 灯关着,卧室里静悄悄,床上的人似乎已经睡着。他顿了顿,抬脚进门,无声地走到床边。 窗户透进来的月光,淡得化不开夜色。他弯下腰,看着黑暗中程恩恩不甚清晰的轮廓,片刻后,只是在她嘴唇上轻轻一碰,低声说: “再饶你一晚。” 程恩恩是习惯了凌晨才休息的,隔天照旧早早醒来。只是夜里梦多,睡得不好,精神比平时欠缺了些。 睡眠不够的江小粲小朋友就不行了,困得吃着早饭都差点睡着。 一夜的睡眠,脑子里的片段又多了些,程恩恩梦到哥哥在对她笑,揉着她的头发说:“我们恩恩马上就是大姑娘了,以后不能老是哭鼻子喽。” 他的样子第一次从模糊变得清晰,他的声音、他笑起来眼角微弯的弧度,每一个细节都让她觉得温暖。这样一个真实的、像是真真切切镌刻于记忆中的人,怎么会不存在呢。 越来越多的记忆让她吃饭时有些心不在焉,江与城接了一通电话,回来时见她对着已经吃光的盘子发呆,屈指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 “想什么呢?” 程恩恩回神,摇头。 见旁边江小粲小脑袋一点一点,摸摸他的头:“要不然请假吧,再回去睡会儿。” 江小粲打了个呵欠:“不行。” “少上一节课也没关系的。”程恩恩说。 “上课不要紧,重要的是你呀。”江小粲瞅着她,“等下我们去种树。” 每年程恩恩生日,江与城都会带他们去种一棵树,这个传统已经延续了九年。那块地都快被程恩恩承包了,第一棵小树苗如今已经长成大树。 “种树?”程恩恩惊讶,又忍不住开心。 生日是植树节,种树这个活动她很喜欢。 “种什么树啊?” “你想种什么?”江与城在餐桌边坐下来。 程恩恩认真想了一会儿,还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江与城喝完汤,放下勺子说:“杨树吧。” 程恩恩点头:“好。” 不过一大早开车去种树,就又要耽误上课了。刚刚安慰江小粲“少上一节课不要紧”的程恩恩,心中又有了罪恶感。但还是种树的喜悦更多一些。 程恩恩不大认得路,所以也没发现,江与城带她来的这个小山坡,离那天的墓园很近。 杨树苗又细又长,看起来脆弱易折,程恩恩劲头十足,自告奋勇要来扛,发现这分量和长度还是有些吃力。江与城在后面托了一把,她才背稳。 到达目的地,发现那块土地上,已经有两排排列整齐的杨树,第一排五棵,第二排四棵,从高到低,从大到小,逐个递减。 程恩恩隐隐觉得,脑海中好像有什么要冲破阻隔出来了,可最后什么都没能抓住。 不知是冥冥中的指引,还是强迫症发作,她扛着小树苗径直就走向第二排的最后一个“坑位”。 她和江小粲齐心协力挖出一个直径约50厘米的坑,倒进水,等稍干一些,再将小树苗放进去,填上土,然后用脚将周围的泥土踩实。 最后浇水,是她亲手浇的,看着水一点一点没入泥土,被吸收,被融合。 她蹲在那里,抚摸着布满白点点、略显粗糙的树干,竟然有一种亲切感。 这种亲切感,让两日来摸不着也参不透的茫然,对这个世界的怀疑,都变得安定了。她甚至重新感觉到了脚踩在地面的踏实。 她想找到,哥哥到底去了哪里。 一来一回,一个上午的时间都折腾掉了,江与城带他们吃了饭,才各自送回学校。 午饭时间,教室里稀稀拉拉几个人。程恩恩进门时是充满着神采的,背着书包走到自己的座位。 课桌上放着一本财经周刊。 程恩恩把书包摘下来,奇怪地拿起来。这本周刊似乎放了很多年,虽然保存得很好,书页平整,但从封面到内里都泛着很有年代感的黄。 封面照片没有人物,是几张厨房的照片,文字写着“奢侈家电”、“跨国公司拒绝‘绝望主妇’”什么的。程恩恩看了一会儿,才在财经周刊四个大字的后面看到一排小字:2008年第22期。 08年? 十年前的杂志? 是谁放在这里的? 她随手翻开。大约是曾经被人翻看过的痕迹,薄薄的杂志直接打开了某一页—— 《程礼扬:从天才少年,到杰出青年》 “程礼扬……” 念出这个名字的一刹那,程恩恩的瞳孔骤然紧缩,所有紧绷的弦在一刹那被利刃割断,脑袋里的嗡鸣声震得她几乎失去意识。 “恩恩,你来啦?”陶佳文的声音响起,“你上午怎么又请假了,是不是昨天玩得太累了?” 程恩恩的意识被拽回一些,眼前重新看见了东西,是杂志上排列整齐的文字。 “嗯。”她应了一声,很短促,听起来便有些敷衍。 陶佳文便没再说话,回了自己的座位。 程恩恩从第一行开始,认认真真读完了整篇人物专访记录。 ——程礼扬是当年的高考理科状元,数理化生四科的满分创造了记录,一度被称为“天才少年”。采访的记者有提到这个名头,他说:“抬举我了。我不是天才,只是比别人多了一分努力,和一分运气。” 程恩恩忽然就想起那个逼仄狭小的出租屋,想起她有时半夜醒来,打开帘子发现对面床上的被子还是整齐的豆腐块。每次她都会打开门去找,哥哥在走廊上打着手电看书,冬天很冷,他的睫毛上都挂着白霜。 ——“您之前是从事软件开发的,是什么契机让您开始研究ai?”记者问。程礼扬答:“这个答案,你们可能会笑:因为我妹妹看了《机器人总动员》,想要一个瓦力。” ——“听说您和妹妹的感情很好,可以聊聊她吗?” ——程礼扬(一小时的访问时间中首次笑):“我们恩恩啊,是个很乖的小朋友。” 67.第67章 是叶欣最先发现程恩恩不见的。 午休时, 她朝那边看了许多次, 铃声一响,便起身走过去。只是还没来得及问, 陶佳文也跑了过来,“咦”了一声:“恩恩呢?” 樊祁照例是踩着上课铃进教室的, 来了就没瞧见位置上有人。玩着游戏没抬头:“今天没来。” 最近这位学霸程同学请假和迟到的次数有点多,还没他这个“学渣”敬业。 “她来了。”叶欣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回来的时候,她在。” “对, ”陶佳文说, “我也看见她了。” 樊祁的手指顿了顿, 抬起眼皮:“我没见到。” “她来了又走了吗?” 陶佳文勾头看了眼程恩恩的桌子, 书包不在,一切都是她来之前的样子, 好像人根本没出现过一样。要不是陶佳文确定有跟她说过一句话, 说不定要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被金主爸爸捧着真好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陶佳文感慨, “我们想请个假, 有八百道手续要批。” 叶欣道:“别乱说话。” “我没乱说,蔡雨琪告诉我的, 当时给她送律师函的是江总手下的人, 他十有八九就是大老板。昨天你们不是都看到了吗, 临时加的生日party,根本就是江总安排的。” 叶欣没说话,后头男生堆里有人说:“靠,我说呢,她敢那么明目张胆地跟金主搂搂抱抱,敢情金主就是大老板啊。” “卧槽你们说真的?” “那这戏就是专门给她拍着玩儿的?” …… 一石激起千层浪,平日因为协议的约束不敢擅自讨论的人,一旦有人带了头,顷刻间如丧尸围城一般涌过来。 程恩恩有金主早就不是什么稀奇的新闻了,毕竟她自己根本就没有遮着掩着的意思,什么都摆在台面上,可谓十分嚣张了。不过当“金主”与“大老板”画上等号,意义就截然不同了。 一个是背有靠山,一个是带资进组;前者不能轻易得罪,后者千万不能得罪。 叶欣转身之前看了陶佳文一眼,隐隐有些责怪。 陶佳文也没料到大家反应这么大,被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打听,反而不敢说话了。 失控的现场在老秦踏进教室后,迅速收敛,这场景倒是和高中生们看到班主任一样,麻溜地闭嘴然后各自回座位。 一切都回归常态。 老秦瞥了眼程恩恩的空着的座位,开始上课。 似乎没人将程恩恩的缺席放在心上,叶欣仍然有些不放心,下课后追着老秦出去:“秦老师,江总那边有帮恩恩请假吗?” “请了一上午。”老秦胳膊里夹着书,“现在还没来,想是要办的事还没办完,今天应该不会来了。” “不,她中午来了一趟。”叶欣说,“我有见过她,但是午休之后人又不见了,所以才想问问您是怎么回事。” 老秦也皱起眉:“来过又走了?这就奇怪了。” 叶欣沉默了一会儿:“恩恩的性格,既然来了,不会没跟您说一声就走,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不要通知江总?” 老秦略有几分犹豫:“今天不是她生日,也许是又有其他安排?” 大约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不敢一点小事就惊动“上头”。 程恩恩每次晚来或者不来,那边都会让人知会一声,也是为了配合“学校”的工作,说到底他们都是服从于江总命令的,就算他把人带走一句话不说,他们也没有质问的资格。 叶欣看出他的犹豫:“恩恩的手机打不通,既然江总没有给她请假,有异常肯定要及时通知。” 若是真出点什么事儿,他们的疏忽就是大罪了。 “我这就打个电话问问。”老秦立刻拿出手机。 …… 程恩恩“失踪”的消息,终于在两个小时又十分钟之后,传到了江与城的耳中。 彼时江与城正在会议室,项目专员的发言被突然推门而入的方麦冬打断,投影仪的幻灯片停留在一个复杂的数据图表。 上一次方麦冬这样“不守规矩”地贸然闯入,已经是七个月之前——程恩恩出车祸。 方麦冬跟在江与城身边,是最有分寸的,每次的“反常”都意味着有大事发生。他一进来,大家就有不祥的预感,几个高管面面相觑。 果然,他俯首在江与城耳畔不知说了什么,一句话的功夫,江与城的脸色登时沉下,接着骤然起身,在椅子与地板剧烈摩擦的刺耳声响中,连句解释都没留下,疾步走出会议室。 他走得太快,方麦冬追了几步才赶在电梯门关闭前挤进去,下行的过程中,空气沉默得压抑。 三月份的天气,将近下午三点,风和日丽。 江与城大步迈出写字楼,走向停车坪的黑色商务轿车。 他拉开驾驶室车门的前一秒,疾跑过来的范彪先一步将手按在门上。 “我来开吧。”他挂了个安保部门的职位,接到方麦冬的消息时也正在开会,电梯人多又慢,从安全通道一路跑下来的,说话时喘息还未平复。 江与城的脸色只是沉了些,似乎没有异样,但范彪实在不放心这时候让他开车。 程礼扬的死,程恩恩的车祸,“意外”这个词念出来音调很轻,毁灭性的力量让人从内心深处感到恐惧。 江与城甚至未看他一眼,坐进后座,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从听到“恩恩失踪了”这五个字,到此时此刻,他一言未发。 方麦冬刚刚在副驾坐稳,车便蹿了出去。他系上安全带,看了范彪一眼:“当心些。” 一路飞车赶到七中,逼近大门时车速丝毫不减,堪堪从紧急开启的电动大门中冲进去,在林荫车道上疾驰而过,最后转进教学楼,急刹停在楼下。 江与城下车,甩上车门,大步向楼梯走去。 三楼尽头的教室里,除了程恩恩之外的所有学生都在,讲台上没有老师在上课,却寂静无声。 老秦在上头瞧见楼下的车,从走廊迎过去,刚走到楼梯口,两道俊秀挺拔的身影便相继出现在视野中。 走在前面的自然是江与城,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却是第一次带着满身煞气。 “江总……”老秦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后面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江与城已经视若无睹地越过,如风的步伐走向教室。 方麦冬稍稍放慢速度,对老秦道:“除了刚才电话中说的那些,是否还有其他情况,请不要遗漏任何细节。” “我已经按照你说的,仔仔细细问过了所有见过她的同学,她在教室里待的时间不长,很多人没有留意,一问也说不出什么,陶佳文和叶欣两位同学,确认曾经见过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至于异常情况,是没有的。” 老秦的脸色也不轻松,没想到会真的闹出大事,幸好及时上报了,发现得还算早。 江与城踏进教室时,原本就安静的众人顿时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短短的半个下午,程恩恩的金主就是大老板这件事儿,已经伴随着程恩恩失踪的消息,在一班四十余名演员中人尽皆知。 要说人不见了两个多小时,搁谁眼里都不会当回事,说不定人家自己上哪儿休闲娱乐去了,或者在什么地方睡过头了,根本不值得小题大做。 但自从第一节课结束之后,一班甚至是全校的课都直接停了,所有人待在教室不得随意走动出入。不仅如今只剩下挂名的刘校长,副校长、团委书记、政务处主任、教导主任……所有的领导倾巢出动,轮番来一班对所有人进行“盘问”,问来问去主题就一个: 今天有没有见过程恩恩? 什么时间? 具体到几点几分? 她在做什么? 有没有什么异样? …… 程恩恩的课桌已经被单独隔离出来,原本挨着她的位置的樊祁,也被挪到另一侧,成了别人的同桌。 江与城径直走到她的座位上,课桌上与抽屉中,所有的东西都保持原样,没有任何人敢擅自去动。江与城一件一件地翻看,都是课本与教辅,和装订整齐能治愈强迫症的一叠叠试卷。 “我吃完午饭回来见着她的,”针落可闻的教室内,只有陶佳文的声音,“大概12点50左右?她就坐在这儿,看着没什么事儿啊,挺正常的,我跟她打招呼,她也回了,还在看杂志呢,结果过了会儿我再一回头人就不见了……” 江与城倏然抬眼。那目光不知怎么的,让陶佳文的尾音都抖了一下。 “什么杂志?” “我也不知道,我没注意……” 江与城的眼神重新落向桌子上被一本一本摞起来的书。其中没有任何一本课外书,别说是杂志。 他没有再出声,沉默地看着那一摞书。陶佳文在原地站了片刻,默默回自己的位置上。 一下车便不见踪影的范彪在这时跑回来,江与城起身走出教室。 两人站在走廊里,范彪道:“门卫那儿我都问过了,有人看到她离开学校,监控也拍到了,时间在13点12分,出了校门往右,但之后就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走了。” “我知道。”刚刚挂断电话的方麦冬走过来,“南汇公寓那边有线索,有个保安说见过恩恩,但不确定是不是认错人,正在调监控查看。” 南汇公寓,是程礼扬还在世时,他们兄妹俩一起生活过的家。江与城曾住在他们的隔壁栋。闹离婚那阵,程恩恩从家里搬出去,一直住在那边。 有人说看见她,八成是不会错的。 “现在人还在吗?”范彪立刻问。 江与城的目光也转过去,幽暗不明。 “不在。”方麦冬看了他一眼,“物业去敲过门,没人。” 江与城收回视线,伸手摸口袋,空的。范彪对他的小动作早有默契,立刻掏出一根烟。 江与城将烟夹在唇间,范彪拢着打火机过来,啪地一声,火苗窜升,烟草味在鼻翼间与口腔中蔓延开来。他抽了一口气,眼睛在烟雾后微微眯起。 范彪也点了一支抽上。良久的沉默后,他忽然把烟拿掉,问:“程姐会不会是记起什么了?” 江与城没有出声,方麦冬也没有。 她既然会回南汇,自然是已经记起来了。 过了阵儿,一直没说话的江与城才开口,不知是不是被烟熏的,嗓音沙而涩:“派出去的人有消息吗?” “没有。”方麦冬的电话一直未响过,自然是还没有消息。 江与城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催。” 方麦冬点头,拿着手机走远几步。 江与城站在走廊里抽完了一整支烟,烟灰簌簌而落,无声地灰败。 下楼时,一众“校领导”都候在车旁,各个的脸色都不好看。 他们的这位女主角也算是命途多舛了,刚来没几天就被篮球砸晕一次,惊动了大老板;没隔多久又被同班的女演员嫉恨,假打变真打受了伤,再次惊动大老板;这才安生几个月,又出事了,人干脆都不见了。 江与城的步子比来时慢了些,稳了些,范彪跟在后头,手里提着仔细装起来的两大袋书。 刘校长下意识想迎上前,又迟疑,只一秒钟,江与城已经从他身前目不斜视地走过。方麦冬打开车门,他矮身坐进去,笔直从容的坐姿,神色却是冷的。 “结束吧。”江与城说。 这低沉的一句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听见了,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方麦冬关上车门,走到众人面前:“所有合约于今日下午16点32分中止,薪酬会由专人进行清算,届时会将明细发送给大家自行核对,核对完成之后的七个工作日内结清所有款项。若有任何疑问,可随时与我联系。”他递上名片,略一欠身,“这段时间辛苦诸位了,我代江总道谢。” …… 商务车驶离七中,范彪往后头看了一眼:“城哥,我们去哪儿?” 江与城静默半晌,才道:“回公司。” “不找了?”范彪的声音因为惊讶都提高了几分贝。 其实有什么好找的,她不过是想起了一切,所以离开他为她建造的幻想世界。 她找回记忆,还是那个与他办理离婚的准前妻,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他已经失去过问的立场和资格。 这一点,江与城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找还是要找的。她想怎么样都行,他要确认她的安全。 她会去的地方,肯定是和程礼扬有关的。江与城心里有数。 去墓园的人扑了空;南汇她回了一趟又离开;剩下的,也就那一个地方了。 “机场那边该有消息了吧。”他忽然道。 方麦冬正欲答话,手机里恰巧进来一则消息,他立刻查看,半分钟后抬头:“来了——查到她的记录了,四点的航班飞d市,刚刚起飞不久。要派人过去接吗?” 江与城幽远的目光望着窗外,脸上不辨情绪:“让她去吧。” 程礼扬死于09年的一场空难,飞机坠毁在d市附近海域。十年了,她一次都不曾踏足d市的土地,也是时候去看看了。 他的语调没什么起伏,平时对人也一直是这个样子,范彪却莫名觉得不对味了。打着方向盘,有些不爽道:“怎么折腾一圈,感觉又回到原点了。” 车厢静默,没人搭理他。 “程姐不会回来又要闹离婚吧?”没人答,他就自说自话,叹了一声,继续叨叨。 “看着那么软一人,怎么拗起来能这么拗呢,十头牛都拉不住。要是重来了一回,她还铁了心想离婚,那真是没辙了。老方,你说她怎么想的,难道真想离了,跟姓高的那小子好吗?” “……” 江与城斜过去的一眼隐隐带着冷风。 范彪脖子一凉,回头看他时,他已经靠在座椅合上了眼睛。 “她做梦。” 68.第68章 明明地面是风和日丽, 云层却有些阴沉, 飞机穿梭于云端,安静的机舱只能听到广播里柔和的女声, 提醒乘客即将进入平流层。 程恩恩从登机后就闭着眼,脑子里却没有片刻是安稳的。一直睡不着, 失忆前和失忆后的,许多画面交错闪现。 像是打开了一个开关, 太多的记忆一下子从密封的匣子冲出,爆炸式的信息摄入, 大脑一直处在高强度的运转当中, 太阳穴突突地跳, 一阵一阵的疼痛。 她没有拿任何行李, 下了飞机直接打车,去海边。 司机是一个本地大叔, 蓄了一撇胡子, 边发动车子,边从后视镜扫了她一眼,说:“今个儿这天可不适合去海边啊,天气预报有大暴雨, 你看外头这云, 马上就得变天。” “没事。”程恩恩的声音有点虚弱。 大叔又看她一眼:“妹子,我看你脸色不太好啊, 要不我送你去医院看看?看海的机会多得是, 别图一时, 待会儿淋雨再感冒了。” 从记忆复苏开始,程恩恩的脸色就没好过,嘴唇没一点血色,飞机上没吃东西,连口水都没喝,这会儿的样子自己从镜子里看一眼,都觉得难看。 “去海边。”她坚持。 说完怕大叔再絮叨,直接闭上眼。 到海边,租了艘小型快艇出海。天色越来越阴,云层压低,大暴雨已经蓄势待发。 驾驶员是个年轻小哥,正因为年轻,胆子大,才接了程恩恩的单子。行驶到约五六公里的水域停下。 “你说的那个位置,应该就是这儿了。十多年前的事儿,我也没亲眼见过,要是我爸在,估计能知道准确位置。” 前方是一望无际的海域,背后是遥遥可见的海滩,程恩恩神情恍惚,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只是沉默地望着深色海水。 “诶,你为什么非要来找这种地方?”小哥在她身后弯着腰,跟她一块也往水里看。 一般提出这种奇奇怪怪的要求,恶劣天气还非要冒险出海进山的,不是什么科考队就是什么探险队,但她一小姑娘显然不像。瞧这副样子,倒像是,来悼念某个已逝故人,或者干脆是殉情。尤其是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 小哥心里一紧,忙打起精神盯着她的动作,生怕她一不小心寻短见。开玩笑,人要是在他的船上出了事,那他除非跟着跳下去,否则无论如何也洗不清了。 程恩恩依旧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伏低身体,慢慢靠近海水。 “诶诶诶,冷静!你想干嘛?”小哥立刻伸出手,准备她一有动作就及时抓住她。 程恩恩只是将手伸入水中,半只手掌没进去,感受着海水的流动,和温度。 挺冷的。 起初只是冷,渐渐地,待久了,寒意开始侵入骨骼。 她受不住,将手缩回来,看着毫无变化的海面。 手的来去带起轻微的涟漪,很快便被大海卷走,无声无息地消失,甚至不如风带来的波动。就像当年一百多人葬身于此,如今也不剩任何痕迹。 不知道哥哥坠入海里时冷不冷,有没有害怕。 他一定在念着她,可她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该走了。”风越来越大,滴落在身上的雨滴让小哥抬头,看了眼愈加阴沉的乌云,“赶紧的,没时间了,等会儿浪一起来,我们俩都得栽在这儿。” 程恩恩最后看了眼幽深的海水,用手背蹭掉眼泪,坐回去。 “走吧。” 快艇迅速开动,雨势越来越大,船身的晃动也越来越强烈,海浪一次一次地积蓄力量,在船下不停涌动,似乎势要将他们掀翻。 程恩恩抓着扶手,回头看了一眼。 方才尚显平静祥和的大海,不知被什么激怒,狂风掀起巨浪,从后方气势汹汹追赶而来。 “抓紧——!”前方小哥撕扯着嗓子大喊。 程恩恩下意识抓紧,将上身趴了下去。 下一秒,艇身右侧猛地一震,像被什么巨大的力量狠狠击中,整艘快艇骤然失去平衡向左侧翻下去。 海水狠狠拍在身上,如同巨人的一巴掌,冰冷和痛感都直接而强悍。 程恩恩只感觉到天旋地转,眼前晕眩,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还在船上。她在失重感带来的强烈恐惧中,本能地紧紧地攥住扶手,两只手臂因为太过用力而僵直发抖。 那阵失重感很快消失,她像是被抛起又重重落下,屁股在座椅上颠了一下。这才发现快艇已经恢复平衡,不知如何从那个浪中死里逃生,疾驰向海湾。 一路有惊无险地,总算成功上岸。 从快艇上下来时,程恩恩已经湿透了半边身体,小哥的状态一点不比她好,外套脱下来一拧,哗啦啦的水。 “刺激吧?”他揪着里头长t的下摆也拧了几下,瞥着程恩恩,语气带着点笑,也带着年轻人的狂妄。 毕竟是因为自己遭了连累,险些没命,程恩恩说,“今天谢谢你了,钱我再多给你一倍。” “这点浪,对我来说家常便饭。”小哥把拧得半干的外套穿回去,“不过你要给,我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程恩恩也不在乎那点钱:“你应得的。” 这种私人驾驶员挺多的,大家似乎都互相熟识,小哥走过去时一帮人嘘寒问暖。 “瞧你这身上浇成什么样了,不让你接你非接,这么大的浪,也就你们年轻人不怕死。” 小哥笑嘻嘻:“没事,我命比浪大。” “哎哟,笑成这样,这单没少赚吧?” “那小姑娘开价两万。” “为了两万这么冒险,不至于。” 小哥等大家七嘴八舌议论完,那边瘦瘦弱弱的身影也走远了,才说:“刚刚给我翻了一倍,四万。”没等大家的震惊表达出来,紧接着说,“还有个男的说额外给我十万,不能让她出事儿。” “什么十万?我怎么不知道?” “出趟海一个钟头十四万,草他妈的早知道我就接了,你不早说!” 早点没接我也不知道啊。小哥懒得多说,拍拍屁股起身走了。 d市的雨不比a市柔和连绵,狂风暴雨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今天的天气再合适不过。程恩恩从船上下来身体湿了半边,没走几分钟,另半边也被淋透了。 附近酒店旅馆遍地都是,她找了近处一家看起来亮堂些的走进去,头发和衣服往下哒哒地滴水,证件和卡拿出来也湿涔涔,放在大理石台面上。 “要一间能看到海的。” 前台双手拿起两张卡片,程恩恩又补了一句:“楼层高一点。” “27楼行政套房,海景阳台,您看可以吗?价格两千……” 程恩恩打断:“可以。” 房间开好,前台将单据房卡连同她的卡片一起递过来,大约看她浑身湿淋淋,又问:“女士,需要为您准备感冒药吗?” “不需要。”程恩恩接过东西,“任何事情都不要打扰我。” 电梯刚好没人,她累得快虚脱了,强忍靠向电梯壁的冲动,直挺挺站着。到27楼,走出电梯,脚步声被地毯尽数吸收。她刷卡打开门,东西随手往桌子上一扔,冲进浴室,趴在洗手池干呕了几下。 一下午没吃东西,在快艇上那一阵晃荡,早就犯恶心了。 什么都呕不出来,她打开水龙头,在唰唰的水流声中缓了缓,直起身,脱了衣服进淋浴间。 头疼得快爆炸了,冲完热水澡,程恩恩走出浴室时眼前几乎是花的,看不清东西。头发都没吹,湿漉漉的水顺着发丝往下流,她摸索着走到床边,倒了下去。 - “一整天没开过房门?” 诚礼办公室,江与城站在窗前,窗外夜色浓郁如墨,他眉间深深皱起。 “从昨晚九点半进入酒店房间,就没有出来过,也没有叫过餐点,或者其他任何客房服务。她特地交代过任何事情都不要去打扰。”方麦冬一五一十回答。 “她不会想不开,藏在房间里……”范彪的话还没说完,收到方麦冬的眼色,忙闭嘴。 江与城并未生气,望着窗外道:“她不会。” 程恩恩也许有许多小毛病,自卑,敏感,甚至多疑,但她绝对称得上一个好妈妈。 童年的不幸和父母关爱的缺失,是她最大的忌讳,所以在有了江小粲之后,无论是抚养还是教育,都千倍百倍地用心。她曾经缺少过的一切,从小吃过的苦,一分一毫都不想让孩子经历。 哪怕她恨方曼容与程绍钧,在江小粲面前还是扮演着母慈女孝。就连每次和江与城吵架,都一定一定会瞒着,不让江小粲知晓一分。 知道程礼扬去世真相的那天,是唯一一次她失控,在客厅里就开始与他争吵,歇斯底里的哭喊,最终吵醒了已经睡下的江小粲。 那是江小粲第一次亲眼看到爸爸妈妈吵架,也是第一次看到程恩恩那副样子,吓得呆立在那儿。 即便是当时那样几乎失去理智的时刻,程恩恩还是立刻从崩溃边缘将自己拉回来,所有的怨怼与愤怒都收敛,蹲在江小粲身前道歉: “粲宝儿是不是吓到了?对不起,妈妈不喊了,妈妈小声说话,粲宝儿不要怕,对不起……” 她不会轻生。 为了江小粲,她也会好好活着。 “工作人员说她昨天淋了雨,浑身湿透,也许是生病了。”方麦冬道。 江与城又站了片刻,才转身走向办公桌,边道:“再等等。明天上午如果还没有动静,叫人开门进去看看。” -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是一种浑身无力的虚脱感。窗外一片漆黑,偶尔闪过海面反射的粼粼波光。 程恩恩看了眼时间,3月14日03:18。 她竟然睡过去了一天,29个小时。 再闭眼也睡不着了,天还没亮,她下床,走到海景阳台,看了看远处的海面。 雨似乎已经停了,但海面并不平静,潮水在寂静的深夜无声涌动。 窗边有一架藤编的吊椅,垫着看起来柔软舒适的毯子和抱枕,程恩恩却直接席地而坐,抱着腿,靠着背后的墙,对着海发呆。 从夜幕到破晓,她坐在那儿,像个等人高的娃娃,一动不动。 第一缕阳光从海平面后升起,晨曦带着希望照耀在她的身上。 程恩恩很久前就闹着想看海上日出,程礼扬也曾经带她到海边度假,她每天都起不来,一次又一次地错过陪他看日出的时机。 那时候不知道一旦错过,一辈子都再没有机会了。 可是程礼扬从来没有怪过她,回程的时候她懊恼自己赖床,程礼扬还笑着说:“没关系,能赖床是福气。我这么努力工作,不就是为了让你想赖床就赖床吗。” 忽然觉得饿了。 程恩恩想站起来,腿刚一动,一阵剧麻。她保持着姿势挺过去,才撑着地站起来,踩着如同一根根针在扎的脚心,走到桌边,拿起酒店座机。 餐点很快送到,推餐车的服务员离开后,客房部经理领着几位女员工进来,各自怀里捧着一套衣服。 “程小姐,这是为您准备的服装,已经清洗干净并熨烫整齐。” 程恩恩站在餐厅,盯着那几套已经搭配完备的衣服,沉默片刻,说:“你们酒店的服务真好,还自费给客人准备衣服。” 她的嗓子有点哑,起初以为是刚睡醒,但这会儿完全没有好转的迹象,大概是感冒了。 经理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是江先生为您准备的。” 程恩恩什么反应也没有,在餐桌前坐下,拿起勺子时说:“放那儿吧。” 她两天没进食了,喝了两口汤,胃口打开,饥饿感也随之苏醒了。 经理在那边又说了几句什么,她压根没听见,只顾着低头吃东西,连一排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这个酒店的食物做得很好,但也可能是饿极了,什么都觉得分外好吃。 吃饱之后,程恩恩走向琳琅满目如同服装店的服装架,随便挑了一身换上。 尺码自然是刚刚好的,江与城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程恩恩下楼,从大堂经过时,一位穿酒店制服的工作人员小跑过来,双手恭敬地呈给她一把伞。 看起来并不打眼的黑伞,但是英国品牌brigg的代表作,马六甲藤制伞柄,丝绸伞面,且是独家定制,伞柄弧度根据主人的手掌做了微调,金制铭牌上刻着“c&c”。 江与城并不是一个特别讲究的人,特地定制这么一把雨伞,是因为程恩恩很喜欢某部日剧里介绍它的方式:“打开时会听到像踏过初雪时的声音”。 “虽然现在没下雨,但近几天降雨概率很高,程小姐出门还是带把伞吧。”工作人员的语气几乎称得上哄劝。 程恩恩盯着那伞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问,更没接,走到门口拿了把酒店为客人提供的雨伞。 也是黑的,但质感与那把定制比起来,差远了。 工作人员急了,捧着伞追过来:“程小姐,您还是用这把吧。” “让他回去吧。”程恩恩说。 工作人员明显愣了一下:“什么?” 程恩恩把伞当拐杖使,拄在地上,绕过对方往外走。 “我不想看见他。” 69.第69章 她的背影离开得潇洒又干脆, 捧着伞的工作人员面露为难, 踟蹰片刻,转身回到休息室。 一身灰色西装的男人在沙发里坐着, 冷淡而强势的气场。 不晓得这人什么身份,但那位来头不小的程小姐入住之后, 总经理亲自打来电话交代要好生服务,并且要服从“江先生”的一切要求。 人微言轻的工作人员不过是个底层小职员, 哪个都不敢得罪,战战兢兢地把伞递给江与城。 “江先生, 程小姐不肯拿, 她还说……” 江与城没等他说完, 抬手接了伞, 起身走向门口,沉默的背影依旧挺拔。 剩下半句话堵在嘴边, 工作人员一是摸不准该说不该说。 犹豫的片刻时间, 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外。 江与城大步走出酒店,视线转向右侧马路。 暴风雨给城市披上一层灰色调,程恩恩穿着一件裸色长风衣,头发没梳, 有些乱, 刚好应了灰扑扑的街景。 她说的那两句话,江与城都听到了。 他还是没忍住, 连夜赶过来了, 不意外她会猜到自己在这里, 这把伞在,他必然也在。原本就存了试探的心思,想看看,这大半年的朝夕相处,重新来过的这一遍,有没有让她的心里给他多一点点转圜的余地。 结果也是不意外的,她仍然不愿意见他。 出门后果然飘起雨丝,程恩恩撑着伞在码头等了十分钟,小哥穿着前天那件外套缩着脖子跑过来。 “你不会还想出海吧?”他往阴沉的海上看了一眼。 程恩恩转头看他:“能出吗?” “姐诶,你看看这天儿,你说能不能出?”小哥都快没脾气了,也是从没碰见过这么不怕死的顾客,“今天所有的船和游艇都停了,不让出海了,你觉得我那个小破快艇,能有大轮船抗造吗?” 程恩恩没说话,继续看着海平面。 小哥站了一会儿,稍稍凑近:“诶,能不能透露一下,你这么执着非要去看个事发地,到底是为什么?”没得到回应,他接着问:“你是有什么亲人,还是男朋友之类的,死在那场事故中了吗?——也不对,你看着年纪也不大,那时候应该还没男朋友,是亲人吧?” 程恩恩“嗯”了一声,很轻。 “那……你节哀。” 停了一会儿,小哥叹了一声,安慰她道:“人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也别太难为自己,心里惦记着是好的,过世的人是该珍重地放在心里,但别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你说说万一你在海上出点什么意外,你那个亲人在天上看着,能安心吗?” “我没想死,”程恩恩说,“我就是想去看看。他出事之后,我一次都没有来过。” “那位置现在哪儿还有人记得啊,再说就算记得,飞机那么大,坠毁的范围也不小,你知道你亲人掉在哪儿吗?你去看再多回,没意义不是?”小哥说的话挺有几分道理,最后还升华了一把,“人死在哪儿不重要,活在哪儿才重要。” 程恩恩没答,良久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有了点笑意:“谢谢。” “哎操,这么有水平的话居然是我说的?”小哥都被自己震惊到了,“看来人有了钱,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啊。” 程恩恩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向海滩的方向走去。 小哥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又瘦又单薄,没想到还挺犟的。他掏出手机,黑色的屏幕立刻落上一点一点的雨水,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解开锁翻出最近的聊天记录,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想通了,不出了。】 言简意赅的六个字,江与城坐在车里,看了眼便放下。 吩咐司机:“出发。” 海滩挺冷的,程恩恩在一块礁石上坐了一整天,伞一直撑着,偶尔被海上猛烈刮来的风一掀,几乎将她整个人带跑。 天黑她才回酒店,在餐厅吃了点东西。 程恩恩在d市又待了三天,每天醒来便去海边,一坐就到天黑。 最后一天她来了例假,大约是这几天受了寒,疼得格外厉害。厨房送来早餐时,多了一盅桂圆莲子红枣羹,她没点过。 “你们酒店还做这个?”送餐的服务生正要离开,听到她问。 回身答道:“这是专门为您准备的。” 程恩恩没说话,拿起筷子用餐。吃完其他东西,最后将那一盅红枣羹也慢吞吞地喝完。 她来的时候没带任何行李,走时却多了一堆东西:江与城叫人准备的那些衣服,还有后来时不时送来的感冒药、整套护肤品、雨鞋…… 除了身上穿的一套衣服,她什么都没带走。 飞机降落在a市,这几天脑海里纷乱的、理不清的、激烈碰撞的思绪,都暂时地平静下来。 她直接去了津平街的公寓。 这套房子,是她和江与城婚后置办的,她喜欢房子通透的格局,还有三面都能看到的江景,有了江小粲之后,他们就一直住在这儿,已经快八年了。 离婚时她决绝地搬了出去,没想到那么快又以“17岁的程恩恩”的身份住进来。 曾经铁了心要离开的家,后来又成为她想要珍惜的“家”。 今日再回来,心情不能不复杂。 程恩恩从入户电梯走出来时,只瞧见范彪背对她坐在客厅,低头不知在摆弄什么东西,过了会儿往左手边递过去。 “这个肯定是甜的。” 正是周日,家里突然而生的变故,江小粲也没心情出去玩儿。程恩恩不在,没人看着他,他自己麻溜地一个上午就把所有作业写完了,剩下的时间就百无聊赖地瘫在家里。 他戴着蒸汽眼罩,整个人瘫成一张饼,被沙发挡得严严实实。伸手摸了几下,从范彪手心里拿起刚剥干净的橘子,塞进嘴里。 “不甜,骗子!” 范彪正要说什么,察觉到背后的脚步声,扭头看到程恩恩,愣了愣。 “程……” “杠精”江小粲立刻说:“不成!” 范彪站了起来,目光非常复杂地看着程恩恩。虽然她已经恢复记忆的猜测,大家心里都已经有数,此刻亲眼见到,才算是尘埃落定。 只是一个眼神的差别。 27岁的程恩恩,和17岁的程恩恩,真的是不同的。 范彪是江与城的心腹,曾经也是程恩恩信赖的人之一,但打从要离婚起,无论是跟了江与城六七年的范彪,还是从十年前就已经熟识的方麦冬,她都无法再当做朋友了。 不过失忆的日子里,得了他不少照顾,还傻不拉几叫人家“肌肉姐姐”,程恩恩是有点尴尬的。 也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就没说,从盘子里捡起一颗橘子,剥好喂到江小粲嘴边。 江小粲张嘴吃掉,却十分不识抬举地说:“不甜不甜!除了我妈,你们谁剥的都不甜!” 不知为什么,程恩恩的眼眶有些热。 江小粲是一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他听话乖巧,也活泼爱笑,一路健康而快乐地成长。 这些年程恩恩和江与城吵的那些架,一直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后来才发现,其实孩子什么都知道。 离婚的决定,对她来说是很艰难的,她怕极了孩子步她的后尘,父母的不和是她童年不幸的根源。 可是江小粲那时对她说:“没关系,妈妈,我现在已经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只想你开心。你一个人不要害怕,我会经常去看你的。” 懂事到让人心酸的地步。 “这可不就是你妈剥的。”范彪说。 江小粲停了一会儿,才猛地把眼罩推上去。程恩恩的脸出现在眼前,他像是没反应过来,躺在那儿瞪着她。 “我剥的橘子不甜吗?”程恩恩笑着问。 江小粲一动不动,仿佛傻了。 程恩恩在笑,眼睛里却有泪光,她伸出双臂,轻声说:“粲宝儿,妈妈回来了。” 江小粲忽然“哇”地一声,大哭着扑到她身上。 平日假哭都是呜呜呜,真哭起来嚎得天崩地裂:“你终于回来了!粲宝儿好想你啊!妈妈!” 他可以哄着17岁的程恩恩,与她像朋友一样玩耍;他可以接受她永远不恢复,只要她生活得开心。 但他还是会想念他的妈妈,那个记得自己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和他一起生活了八年的妈妈。 程恩恩再也忍不住,泪崩,紧紧抱着他:“对不起,让粲宝儿担心了。妈妈不是故意忘记你的,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场面范彪都热泪盈眶了。 江小粲人小鬼大,平时假哭撒娇信手捏来,但他比所有人的同龄人都懂事、聪明,多少年没这么哭过。 但再懂事,到底还是个孩子。 程恩恩本来就是个爱哭的,这下母子俩凑到一块,哭起来可算是没个头了。 范彪跟着都掉了几滴泪,出去溜达回避,谁知道回来时俩人还在哭。 江小粲嚎得嗓子都哑了,程恩恩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他站在客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转了几圈,倒了两杯水端过来。 程恩恩用手背蹭了蹭眼睛,“粲宝儿不哭了,喝点水,不然明天嗓子要疼了。” 江小粲抽抽搭搭地,稍有的委屈样子,眼睛和鼻头都是红的,捧着水杯乖乖喝了半杯。 喝完,程恩恩已经洗好了热毛巾,帮他擦脸。 “跟妈妈过去住几天好不好?”程恩恩摸了摸他还泛红的眼皮。 江小粲立刻点头,拉着她起来:“我们现在就走。” 程恩恩没有阻止,牵着他一起走向电梯。 范彪是不敢拦她的,只是略有些迟疑地问了句:“程姐,要不要先跟城哥说一声?” 程恩恩停下脚步,看着他:“你和他说吧。离婚的时候谈好的,我随时可以带孩子去住几天。” 范彪只好问江小粲:“你不用收拾一下书包和行李?明天还要去上学。” 这点小事不足挂齿,江小爷爽快道:“你明天帮我送过去吧。” 范彪:“……” 江与城接到电话时,正往会议室去,听了范彪一五一十毫无遗漏的汇报,没什么额外的反应,只是道:“让他去吧。” 范彪又说:“我瞧着小粲像是想给你创造机会。” 江小粲倒没给他暗示,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本来能自己拿的东西,十分钟就能收拾好,非让专门给他送一趟,这样一来不就有由头见面了。这不是有意创造机会是什么? 给他创造机会?程恩恩失忆的时候还行,现在她恢复记忆,就不可能了。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把他妈的“开心”放在第一位,当时程恩恩要和他离婚,再没人比他更支持的了。 江与城没搭这话:“叫人准备好,明天送过去。” “谁送?”范彪在那头耿直地问。 “你说呢?”江与城反问的语气莫名有一丝阴森。 范彪的脑子大约是倒春寒被冻上了,立刻说:“哦哦,明白了,我去送。我一会儿收拾好了就送过去。” “……” 江与城捏了捏眉心:“我看你也需要去张医生那儿挂个脑科,好好检查检查。” 说完直接挂了电话,将手机交给身后的方麦冬。 刚走到会议室门口,正要推门,手机又响了一声。江与城脚步一停,转身。方麦冬默契地将手机重新递给他。 消息是刚刚“叛变”的江小粲发下来的。 这小子在家里颓废了几天,现在看起来精神是好了,文字间都透着他惯有的嘚瑟。 【爸比,我妈咪来接我啦,我要过去陪她住几天,回来的时候还是你儿子。[吐舌]】 70.第70章 爸妈要离婚这个事儿, 江小粲看得很开。 他知道程恩恩一定斗不过江家, 争夺抚养权这件事儿上,她没有半分胜算。虽说他爷爷已经退休很多年, 但还是很受敬重的,逢年过节来串门拜访的, 好些都是新闻频道的熟面孔。江家的根基摆在那里,他大哥还是法律届名人, 想左右一个离婚纠纷的判决, 易如反掌。 何况他爹老奸巨猾, 程恩恩背后无人,根本没有斗争之力。 但好在他爹妈在他的问题上没有太大的分歧,江与城也不是个狠心绝情的男人,没有在这件事上为难程恩恩。 想见随时都可以见, 想接走同住只需提前打声招呼, 这样的条件对于一个被迫离婚的男人来说,能给出已经很大度。 说实话,起初江小粲是很不习惯的,虽然他从四岁开始就已经学会自己睡了,胆大不怕黑, 但妈妈不在这个认知, 还是让小朋友睡觉时没以前踏实。 程恩恩不在的那一个多月,家里空空的, 生机好像都被她一起带走的。 江小粲还知道, 他爹也睡不好。 程恩恩刚搬出去那段时间, 江与城连着几天都晚归,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早上江小粲起床,会发现他在沙发里歪七扭八地躺着。 关于离婚这件事,江与城只在他面前说过一句:“以后我们不住在一起,其他的,跟以前一样。” 除此之外,再没提过任何任何一个字眼。 只有大伯母和颜悦色地询问过他,“你妈提出离婚,你为什么会支持呢?” 江小粲说:“要是我爸提出离婚,我也支持。” 当时老爷子和老太太都在。小朋友一句话震得许明兰和宋茵华面面相觑,江浦渊笑着说了句:“你小子倒是看得开。” 他们学校也有许多同学的父母离婚了,有的跟着爸爸有的跟着妈妈,有的有了后爸有的有了后妈,还有的连只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弟弟妹妹都有了。 总之各有各的烦恼。 江小粲什么都不怕。 他知道无论在哪儿,无论在不在一起,他的爸爸和妈妈待他都是一样的。 从这一点来说,程恩恩在他身上付出的心血,是有成效的。 她和江与城给孩子的爱,让他拥有足够的自信与安全感。 南汇的公寓大半年没人住,程恩恩叫了家政上门打扫,趁这个时间带江小粲去超市。 江小粲照旧坐在购物车里,往后一靠,翘着二郎腿,两只脚嚣张地在外头挂着,一边晃悠,一边指挥程恩恩:“那一排——那个巧克力——要两盒……” 程恩恩推着他走,从货架上取下零食便递给他,江小粲都抱在怀里,到了生鲜区才从车里跳下去。 晚饭是程恩恩亲手做的。她厨艺算不上好,以前有哥哥,后来有阿姨,不需要她下厨,但她还是学了几道菜,偶尔做给江与城和江小粲吃。 红烧肉是她最拿手的。 这确实是方曼容的拿手菜,但程恩恩不是从她那儿学的,是哥哥教的。 这几个月里江小粲就吃过一次,撒娇让程恩恩给做的,没了记忆的程恩恩一直说不会,结果做起来如有神助,还觉得自己有天赋来着。 江小粲想这一口想坏了,热腾腾的刚一端上桌,他就伸出了迫不及待的筷子,一口一块连吃了五块。 程恩恩笑他:“急什么呀,又没人抢。” “我爸抢。”江小粲含着肉嘟嘟囔囔地说。他爹老和他抢,他都习惯了,不赶紧多吃几块一会儿就没了。 程恩恩没听清,看他被烫到张着嘴扇热气,倒了杯温水:“坐下来,好好吃。” 江小粲立马乖巧坐下来。 晚上也是粘着程恩恩一块睡的,江小粲撒娇扮乖,甚至不惜卖蠢,想逗她笑。 他看出程恩恩情绪不佳——事实上从闹离婚开始,她的状态就一直这样,崩溃之后便是心如死灰一般的郁郁寡欢。 27岁的程恩恩,和17岁的程恩恩,真的不一样。 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江小粲不是没见过她和江与城打情骂俏、腻得让人没眼看的样子。 当然平时两人还是守着一点底线,当着他的面不会有过分举动,但夫妻俩感情好,甜蜜会从每一个细枝末节泄露出来。 譬如有一回一家三口一起在放映室看电影,关起灯,只有屏幕上荧荧蓝光。江与城跟程恩恩规规矩矩地在看电影,江小粲中途躺着睡着了,醒来时看见他爹把他妈抱在腿上,黏黏糊糊地亲来亲去,边低声说话。也不知他在程恩恩耳边说了什么,惹得她娇娇俏俏地骂:“你讨厌啊!”她抬脚往江与城胸口蹬,被他捉住脚腕,还低头在脚丫子上亲了一口! 让当时江小粲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深的震撼。 还能怎么办呢,只能闭上眼睛装睡。 再譬如,程恩恩陪他念书或者玩耍的时候,江与城常常会忽然叫她过去“谈心”,夫妻俩进房间关上门也不知谈了什么,过个十几二十分钟,程恩恩再出来时脸就是红的。 或者有时候干脆就不出来了,一个多小时小时之后江与城便会来通知他自己回房间洗澡休息。 江小粲喜欢那样的状态。 因为那时候程恩恩都是开心的。 隔天江与城一大早便过来了,程恩恩被门铃声吵醒,从可视对讲机中看到他的脸,呵欠都僵在脸上。 明知他看不到自己,但江与城的视线从屏幕中准确地对上她,程恩恩下意识一侧身,贴着门板躲起来。 躲好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犯傻,懊恼不已。 她不想面对江与城,这几个月来的经历让她觉得自己是一场笑话。 你不是铁心木肠非要离婚吗,你不是后悔和他在一起吗,又如何?重来一次还不是爱上他? 但一直躲着不见也不是办法。 她在里面顾自纠结,江与城在门外等了等,再次摁响门铃。 江小粲打着呵欠从房间出来,瞧瞧屏幕上江与城的脸,又瞧瞧她。程恩恩是万万不会在他面前给江与城吃闭门羹的,没等他问便说:“你开吧。” 江小粲打开门锁,程恩恩深吸一口气,正要整理好表情走出来,听见他说:“爸爸你来啦,我妈妈还在睡觉呢。” 提起的一口气瞬间泄了,却似乎并没放下去,卡在那儿不上不下的。 江与城哪能不知,程恩恩走路爱拖拖拉拉,脚步声他一早就听见了。 “嗯。”江与城也不拆穿,将左手中的书包递给他,“我给你们带了早餐。” 江小粲瞪着他手里的大食盒,面露为难。 他一次也拿不了两样,人是拦不住的。 于是把书包抱在怀里,将门拉开,接近九十度逼近墙根。 程恩恩听着两人的对话,自然是明白的,虽然孩子帮她说谎让她的心情略有些复杂,这时候只能配合着小碎步挪过去,整个人几乎贴到墙上。 江与城若无其事地跨过门槛,拎着实木食盒进门。也并不回手关门,仿佛门就该那样大开着。 江小粲把书包扔到沙发,站在那儿看着他。江与城将食盒放在餐桌上,转过身,盯着门。 江小粲立刻明白穿帮了,虽然不知是怎么穿的,但反正是穿了,只好摆出一个无辜的笑脸,跑过去,打开食盒表演了一个毫无痕迹的惊喜。 “哇!看起来好香啊!还是热的!谢谢爸爸!” 江与城瞥他一眼,弹开他想要去捏烧麦的小肉爪:“去洗脸。” 江小粲往门的方向瞅了瞅,他只能演到这儿了,对不住妈妈了。 孩子走了,客厅安静下来,江与城提步慢慢走向门口。 程恩恩躲在门外,踮着脚尖都快撑不住了,察觉到他在很近的地方停下,立刻屏住呼吸。 所幸江与城只是停在那里,应该并未发现她。 过了会儿江小粲从洗手间出来,他的声音才响起:“我走了。你乖一点,不要给她惹麻烦。” 江小粲一并脚跟,敬了个礼:“yes sir!” 江与城隔着门深深看了一眼,转身走到门外,将门关上。 程恩恩得以“重见天日”,很快地把那点难受的情绪收敛起来,脸上伪装的笑容与江小粲同出一脉。 “爸爸没有发现我们呢。” 江小粲便也配合地伪装开心:“耶!” “粲宝儿快吃饭吧,妈妈去洗漱。”程恩恩笑着摸摸他的头,转身走向洗手间,表情却立刻垮了。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这些负面的东西,她一丁点都不想让孩子感受到。即便离婚,她也不愿意让孩子认为她与江与城“不和”。 周一下午一点,段薇吃饭午餐回到办公室,同部门的一个女同事坐在位置上小声叫她:“段经理?段经理?” 段薇停下,询问地看着她。 同事神神秘秘地招手,示意她过去。 段薇心有不耐,面上半分不显,走到她的桌子前:“有悄悄话要和我说?” 这同事是个不大有眼色的,但实心眼,没听出她那点不悦,还“嗐”了一声,“段经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她伸出手指,鬼鬼祟祟地朝段薇办公室一指,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指了一下马上缩回来。“那位……在你办公室等你呢,你小心点。” “哪位?”段薇问。 “还能有哪位,前老板娘啊。”同事说完又捂了一下嘴,“哎不对,也不是前……算了算了,前不前的谁知道呢,到现在都没个准消息。” 段薇往办公室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不变:“很快就有了。” 虽然是自己的办公室,进门前,她还是敲了两下,才推开门。 她的办公桌后是文件柜,办公椅背对着门口,看不见位置上的人。 段薇关上门,走过去,站在办公桌前,叫了声:“程姐。” 这称呼久违了。 当日在医院程恩恩称呼她“薇薇姐”,让她浑身不是滋味儿,看来人的适应能力都是极强的,这才几个月就习惯了,此刻把这声姐还回去,心情竟也是一样的,别扭。 办公椅慢慢转过来,藏着的人也终于显山露水。 段薇微微一讶。 程恩恩这么多年都是长发,不常打理,但天生的好底子,怎么造作都一直顺滑柔软。 她与江与城离心,到出车祸的那段时间,是一段很灰暗的日子,因为整夜整夜的失眠和焦虑变得憔悴,人变得消瘦,头发也仿佛一同枯萎了些。 失忆的那段时间她喜欢扎丸子头,娇俏可爱,但现如今剪了短发,竟然也是很适合的。 长度到耳下,只在末端有个微卷内扣的弧度,露出耳朵上精致小巧的耳环,稍稍泛着灰色调的浅棕,是一个既显温柔又不失可爱的发型。人看着也精神多了。 她的状态比段薇想象中好得多。 程恩恩弯起嘴角,朝她一笑:“客气了,薇薇姐。” 她的声音是一直都很柔软的,这三个字却犹如一道炸雷。 段薇放低姿态:“程姐,之前那段时间是你失忆才有的误会,现在千万别这么叫了,你别放在心上。” “怎么会,”程恩恩说,“你为了帮我恢复记忆费心费力,我应该感谢你的。” “江总既然让我照看你,这是我分内的工作。”段薇道。 “他授意的啊?他连我哥的照片都不让我看见,让你找个冒牌货一而再地来刺激我吗?”程恩恩的语调仍然是春风化雨般的轻柔,“那我待会儿问问他好了。” 段薇的目光微微一变。 程恩恩也慢慢收起笑容:“你先是刻意让我误会你们有私,没成功,转头就把我哥的死亡证明送到我手中,这么费尽心机,怎么不直接到他跟前说一声?当初是我推荐你去秘书室的,你既然这么想上位,要不我再帮你推荐一次?” “程姐,”段薇的沉着已经装不下去,“你误会了,我只是不想让你被蒙在鼓里。” “你不是怕我被蒙在鼓里,”程恩恩看着她,那种洞穿一切的冷静,某一时刻竟然与江与城的冷漠重叠。“你只是一计不成,害怕拆穿后被他知道,你就完了,你料定了我知道真相会发疯,会把你的事撇到一旁。” “他想瞒着的事情,自然会瞒得好好的,那证据你费了不少心力吧,一直藏在手里,你要是真为了我,一早就告诉我了,不会等到那个时候拿出来。” 段薇在她一句一句平静的叙述中,脸色从难看转为无谓:“你比以前聪明多了。” “是我把你放在他身边的,我一直那么信任你。”程恩恩还是有点难过,对她,也对江与城。 “你们一个个口口声声的为了我,其实都当我是傻子,瞒我,骗我。” 71.第71章 诚礼的第一家概念店即将于滨江路落成, 下午江与城在方麦冬及几位高管的陪同下, 亲自到现场走了一趟。 回到公司, 经过秘书室时, 方麦冬被一个小秘书偷偷拦下,附耳说了几句什么。 “现在人呢?”方麦冬低声问。 江与城走在前方,背影凛然。 迎面遇上的秘书皆匆忙颔首避过,大气不敢出。 今天程恩恩来过公司,这事儿原本该及时向江与城汇报才是,但最近的低气压让秘书室的人都不敢去触霉头,想着先给方麦冬通个气。 江与城耳力敏锐, 听到了小秘书口中的“程”字,停下脚步,转过毫无表情的一张脸。 小秘书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 方麦冬点点头,对她说:“我知道了,你先去忙吧。” 小秘书立刻跟得了赦令似的, 一溜烟儿跑了。 江与城转身走向办公室, 门口工位上的陶姜立刻起身, 规规矩矩地弯下腰, 等江与城与方麦冬先后进入办公室, 看着门关上才坐下。没一会儿,却见小秘书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干什么呢?”陶姜拦住她。 “江总叫我。” “江总叫你干嘛?”陶姜狐疑, 里面有什么吩咐都是直接叫她的, 什么时候越过她叫别人了。 “下午薇姐和程姐的事啊。” 陶姜的脸拉下来:“这事儿说了我会汇报给江总, 你多什么嘴?” 她咄咄逼人的嘴脸与在上司面前的谨小慎微截然不同。小秘书进入诚礼后便一直跟着段薇,对她有几分雏鸟情节,为她打抱不平不是一次两次。 “你一直视薇姐如眼中钉,肯定要添油加醋一番,江总想听的是实情,不是你的片面之词。” “说的跟你在场,什么都听到了似的,你怎么就知道,你听说的那些是实情?” 陶姜的话成功让小秘书愣住,抿了抿唇:“总比你强,我只说我知道的,一个字都没多。” 两人正争执,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方麦冬站在门内,面色不佳地看着她们:“你们两个都进来。” 总裁办公室,陶姜与小秘书并肩而立,双手交握在身前,服从而恭敬的站姿。 江与城坐在办公桌后,不冷不热的目光看过来:“她们说了什么?” 小秘书摇头。 事关程恩恩,她们一听说就立刻去人资部仔细打听了来龙去脉,然而没有任何线索,只知道程恩恩是突然来的,办公室里也没有发生激烈争吵,她离开时脸色正常,段薇也没露出任何异样。 陶姜在外头在横,到了江与城面前也只能缩着尾巴,回答:“两个人关在办公室里谈了什么,别的人都不知道,但应该不是公事,不然段经理也不会不肯透露半个字。” 江与城的脸色不辨喜怒,抽出根烟,点燃,将打火机丢在桌子上。 “出去。” 两个秘书出了门,齐齐捂着胸口舒了口气,陶姜扭头看了小秘书一眼,讥笑:“别巴着段薇了,她这次得罪的是程姐,你以为还有人能保得住她吗?” “江总才不会黑白不分,他一定会公私分明的。” 办公室里,方麦冬问:“要叫段薇上来问话吗?” 江与城慢条斯理抽着烟,毫无反应。 正当方麦冬作罢,要转身出去时,听到他的声音从轻薄烟雾后传来。 “明天上午的董事会,”江与城将烟掐灭,一字一顿,嗓音清冷,“通知我们的程董来参加。” 程恩恩一早将江小粲送到学校,之后约了一位编辑朋友见面,在咖啡厅边喝咖啡边聊正事,顺便给江小粲买了一个新出的限定款杯子。 忙完这些开车到诚礼,刚刚好赶上十点的董事会。 方麦冬在楼下候着,程恩恩下了车,向他淡淡点头,像是还没长大的小女孩一眨眼就成熟了。 这是恢复记忆之后第一次见面,电梯里,方麦冬问:“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谢谢。”程恩恩说。 她是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的,迎着在座诸位含义各异的目光,姿态平和。 除了她与江与城,在坐的都是上了些年纪的叔伯辈分,有些教养和礼仪是埋在骨子里的,程恩恩乖巧地挨个叫了人,才坐下。 江与城坐在主位上,视线从她进门之初,便已经落在她身上。 当着外人的面,程恩恩轻轻叫了声:“江总。” 江与城彬彬有礼地颔首,回:“程董。” 以前两人还黏糊的时候,正式场合也这样一本正经地叫。那时是情趣,如今是疏离。 一帮老家伙都是人精里的人精,两人离婚的事儿外头早传得沸沸扬扬,这会儿见状心里便都明白□□分。 公司里的事,程恩恩是不大管的。她不懂经营,也不懂编程和ai,这些年跟着江与城才学了点皮毛,但也仅限于在内行人侃侃而谈时能听懂的地步,自己是说不出什么所以然的。 她是董事局中唯一的女性,又年轻,不到十八岁便继承了程礼扬留给她的大笔遗产,一个连高中都没上完的小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老家伙们是一向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从前碍着江与城的情面,只能收敛罢了。 会议上谈的是概念店的事项,程恩恩有些印象,她出事之前江与城提过这想法,没想到如今已经落成了。 “概念店的试行,关系到我们营销模式的拓展与转变是否能成功,头炮一定要打响,不能马虎。”一位说话很有分量的石董说,“这两个店长人选我都不满意,经营能力是一方面,诚礼的企业价值的体现也很重要,这一点这两个人都还差了点。” “石董可有推荐的人选?”另一人问。 石董放下手中的资料,视线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江与城脸上。 “我觉得人资部的段薇很合适。她以前是我们ceo的首席秘书,对诚礼的运行各方面都十分了解,能力大家也是有目共睹的。人我也了解过,性子很稳,我很看好她。” “段秘书我见过,是个不错的人选。” …… 会议室里叽叽喳喳讨论起来,唯独主位上的江与城与程恩恩没有说话。 这两位手中的股权极有分量,重大决策是必须要经过他们的同意的。 见两人迟迟不表态,石董有些不高兴,敲了敲桌子,看着程恩恩:“程董,听说这个段薇是你提拔上来的人,我的提议你怎么看?” 被点名的程恩恩很有礼貌地转向石董:“你们可以不用考虑她了。” 石董眉头一拧:“为什么?” “因为我要辞退她。”程恩恩说。 空气一静。 一直垂着眼睛翻看资料的江与城抬眼,望向程恩恩。 “原因呢?”大约是当众被驳了面子,石董的脸色已经沉下来。 程恩恩想了想,问:“我想辞退她,还需要一个原因吗?” “当然!”石董瞪着眼,“好好一个有能力有前途的职员,你说辞退就辞退,你当这是你的一言堂?” “可是我推荐她来的时候,你们并没有问我要原因,怎么让她走,就需要了?” 换做17岁的程恩恩,被当众为难一句,大约就急得要哭了;经历了十年成长的程恩恩,已经学会应对。 “你!你要辞退一个员工,当然要师出有名。”石董着实被这个晚辈气到了,指着她,“我今天来的时候听说你曾经和她结怨,看来这个传言是真的了。你好歹也是诚礼的董事,跟着与城学了这么些年,到底学了什么东……” “石董。”江与城出声,不起波澜的一眼望过去,打断他越来越高的嗓门。 这位石董骂起来人是很厉害的,厉名在外。 石董一个字憋在喉咙,气焰不得已收起大半,瞥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笔摔在桌子上。 “管理公司不是过家家,对谁有意见就公报私仇,辞退一个员工事小,影响了公司凝聚力事大。” 程恩恩就坐在那儿看着他,也不说话,像一个被大人斥责的无辜小孩儿,叫其他人看着难免有不忍。 “石董,有话好好说嘛。”有人劝道。 “我怎么没有好好说?她这么多年对公司有什么贡献?一个对公司发展有利的好员工不能因为一点私人恩怨就被开除,她没有这个任性妄为的权利!” “那我有这个权利吗?”江与城声音极冷淡。 石董听出他话里的冷意,拉着脸没说话。这情况,其他人也不好插嘴。 沉默持续了足够的时间,江与城再次开口:“我的秘书,这个权利我还是有的。” 程恩恩还是那个乖学生的坐姿,只是目光已经从石董身上,转移到他身上。 江与城看向她,嗓音还是冷的,听起来似乎与对石董并无不同,那难以察觉的一点点软和,大约只有程恩恩能感受到。 “明天以后你不会再看到她。” 72.第72章 段薇到秘书室时, 氛围与往常不大相同, 秘书们一个个忙于手中的工作, 无一人说话, 显得过于安静。见了她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 她没进去,径直走向里间总裁办公室。门外的位置上,坐着的并不是陶姜。 “段经理。” 对方起身,中规中矩的套装,一丝不苟的短发,是秘书室因为死板不懂变通最不合群的一个。平日最不露锋芒安分守己,如今竟坐上了首席秘书的位子。 “小……”段薇及时改口, “唐秘书。你怎么在这儿,陶姜呢?” “陶姐已经不在秘书室了。” 也被撤职了?段薇不动声色:“那小蕾呢?” 小蕾是她亲手带的,按理说,陶姜退下,该是小蕾顶上才是。虽然她办事还不够利索,但秘书室短时间连着离开两人, 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 “小蕾是一起走的。” 昨天这两人在办公室发生口角, 傍晚被人事部通知双双离职了。 这是秘书室内部的事, 因为这两个人的前车之鉴, 其他人不敢议论, 半点风声都没传出去。 段薇自然是不知情,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知道。”唐秘书答, 板板正正的神色与声调。 段薇了解她的个性, 不想说不能说的东西就拿这三个字堵人。 “江总呢?”她问。 “江总在开会。” 今天有董事会, 段薇是知道的,沉吟片刻问:“程姐也来了吗?” 唐秘书:“不知道。” 问不出一句有用的,段薇也不再浪费时间,转身离开。 - 董事会最重要的一件事被程恩恩搞砸了。石董当众被下了面子,对另外两个备选更加不满意,这事儿便只能暂且搁置,等下面重新提交合适的店长人选上来。 会议的后半程程恩恩没再开口,她开会一向如此,提不出建设性的意见,也没什么反对性的意见,反正所有的决策都听江与城的就行了。 会议一结束,其他人还坐着没动,次次先等长辈离开的她第一个站起来,向各位鞠了礼节性的一躬,说:“我先走了。” 然后在一片沉默中,神色自若地走到门口,拉开会议室的玻璃门。 石董哼了一声,冷嘲热讽:“一窍不通还偏要指手画脚,与城,这个女人对你的事业一点帮助都没有,只会拖后腿。” 有人咳了一声暗示,可惜石董没领悟,继续道:“你跟她离婚是离对了。” 江与城不紧不慢地合上手里的资料,背靠椅子,抬起一双带着冷意的眼。 “你在我面前说这些,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难道我说的不对吗?”石董看向大家寻求认同,然而没人接他的岔,纷纷避开目光。 江与城将资料夹撂在会议桌上。 啪——不轻不重的一声。 石董转过头。 江与城起身,系上西装扣子,没有看其余人神色各异精彩纷呈的脸。 “没离,她还是我太太。” …… 程恩恩从会议室出来,像被人追赶似的,走得飞快。 转弯前向身后瞄了一眼,竟然没人。 她逃跑的步伐不禁顿了一秒,然后慢下来,走到电梯间。 没搭vip电梯,碰上江与城的几率太高。不过上来的这一部员工电梯也刚好没人,程恩恩走进去,按下一楼的按钮。 她以为江与城会追过来的,才溜得那么着急,现在显得自己好像太自作多情,还很蠢。 她不知道还能与他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离婚时都已经说过了。那些极伤人的话,她也曾用来攻击他,当时真是闹得很难看。 这六个多月里,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自己呢? 只要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心里酸涩得要命。 胡思乱想好一阵,电梯竟然还没到,抬头一看,竟然还停留在21楼。 程恩恩以为自己忘记按楼层了,可低头一瞧,发现数字1分明是亮着的。 电梯故障了吗? 她伸手想要去按紧急呼叫按钮,正在这时,电梯门忽然开启,江与城出现在门外。 “……” 程恩恩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猛戳关门键。 然而毫无反应。 江与城看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走进来,站在她身旁,隔着一步,不远不近的距离。 电梯门大约是反应迟钝,这时才合上。 封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程恩恩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依然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空气都是沉默的。 “还没躲够吗?”江与城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电梯还是停在21楼不动,程恩恩戳了几遍按钮,甚至把其他楼层都按亮,都毫无反应。 “不知道江总在说什么。” “那你看着我。”江与城说。 程恩恩下意识就扭头看过去了,刚刚好对上他的视线。反射性想避开,江与城却没给她机会,虎口钳住她的下巴,往前逼近两步,将她逼至电梯角落,垂眸盯着她的眼睛。 “没躲我?” 程恩恩后背几乎贴着墙,想挣开,没成功。江与城手上用了劲儿,死死掐着她。 “你放开。”程恩恩气恼地低斥,边用两只手使劲儿扒拉他的右手。 江与城松了力道,她很顺利地将他推开,但还未来得及从他的身体与墙壁之间离开,江与城已经攥住她两只手腕困在背后,顺势将她的腰往前一压,将她扣在怀里。 他的左手托在她后颈,迫她仰起头,然后将她紧紧压在电梯壁上,吻下来。 “唔!” 这个禁锢的姿势,程恩恩连一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牙关因为毫无防备而被他轻易打开,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掠夺和惩罚,带着压抑许久的冲动,甚至是怒气。 程恩恩想拿脚踢他,但被压制地死死的,根本没有发挥的空间,只能在一个很小的范围里用小腿杠他。 扭来扭去蹭来蹭去,没几下便听见他呼吸重了一些。江与城强硬地用膝盖将她的一条腿格开,起了反应的地方毫无缝隙地顶上来。 “……”程恩恩立刻老实了。 等江与城终于吻够了,稍稍松开对她的钳制,程恩恩愤愤地将红透了的脸扭到一侧,气息还未平复,胸口一起一伏的。 男人的火起了不是那么好下的,江与城的身体仍贴着她,呼吸很烫,喷在她颈窝里一片湿热。 程恩恩觉得那块皮肤已经麻得没知觉了,但当他低头来吻她的耳垂,才发现知觉还是有的。麻劲儿顺着脊背向下蔓延,她的手臂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到底想干嘛?我们已经离婚了,别太过分。”她忍着颤音说。 江与城抬起头:“离了吗,你再想想。” 程恩恩怔了一下,想起来,他们已经签好了协议,但还没有拿到离婚证。 她那时候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他已经同意离婚,签好字的协议也送了过去,在她心里就是结束了。 “签了协议,就是离了。”她声音低了些,闷闷地说。 “一天没办完手续,就不算离。”江与城道。 “你……”他从来没耍过无赖,程恩恩有点生气,又不知该怎么骂他。 毕竟说的有道理。 她别着脑袋不看他,侧脸都憋着气。 “为什么要辞退段薇?”江与城问。 程恩恩不大高兴:“我也得给你一个理由吗?” 江与城没接她的气话,继续问:“你那天在她的办公室,和她谈了些什么?” 程恩恩轻声哼了哼,“你可以直接去问她。你的好秘书,肯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的话不重要,”一面之词也好,添油加醋也罢,江与城在乎的本身就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段薇怎么惹恼了她。 “我只听你说。” 大约是这句话拍对了马屁,沉默了几秒钟,程恩恩才开口。 “她给我发过一封邮件。”她深呼吸了一下,稳住情绪。 “是我哥死亡证明的扫描文件。” 江与城眉头微不可查地下压,眼里有冷意闪过。 程恩恩没瞧见。是段薇让她知晓了真相,但这背后存的心思,不值得感激。 “其他的,你自己去问吧,她做的,肯定比我知道的多。” “好。” 空气一旦安静下来,暧昧的因子便开始流动。 程恩恩试着往外抽,这次成功抽出,但江与城很自然地抱住了她的腰。 程恩恩好不容易解放的两只手无处安放,在他肩上推了推,却没推动。 “你放开我。”她瞪着他说。 江与城当没听见,盯着她的耳朵。 刚才会议上他就看了好几次。很小巧的耳环,做成了花环的形状,嵌着晶亮的碎钻。 “头发怎么剪了?” 他很喜欢她的头发。 她初学做饭时,时不时就会把手搞伤,叫她不要做又不肯,那段时间江与城经常帮她洗头,她的发质很软,握在手里触感顺滑。 程恩恩气呼呼地说:“哦,最近在查资料,古代女人死了老公,就会剪断头发。” “……” 她就是气话胡乱一说,没想到江与城当了真,慢慢放开她:“你就这么恨我?” 程恩恩不说话了。 江与城抬手摁了紧急呼叫按钮,微弱的杂音里,传来保安室的声音:“江总。” 江与城理了理衣襟:“开门。” 刚才一点不听使唤的电梯门应声而开。 程恩恩:“……” 怪不得电梯到现在还一动不动,什么狗屁故障,分明就是他搞的鬼。 他迈步往外走,程恩恩又叫住他,眼睛没看他,盯着电梯上的数字。 “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去民政局。” “你的头发什么时候长回去,我什么时候有时间。” 程恩恩皱起眉,江与城侧头瞥她一眼,不咸不淡的语调,“我都死了,不复活,怎么和你办手续?” “……” 他说完大步走出去,程恩恩撒气似的戳了下关门键。 73.第73章 江与城去s市出差那次, 程恩恩去过他的酒店。 临时起意想去找他, 只订到半夜的机票, 凌晨到的。她上去是, 是段薇给她开的门,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躲躲闪闪。 怎么能让人不误会。 程恩恩是一直很没有安全感的,她从小便品尝过被抛弃的滋味,程礼扬是她的依靠,也是她的精神支柱, 他的离开,带走了程恩恩所有的自信,和对这个世界的信任。 所有的人都会离开你,这个认知曾经几乎将她摧垮。 其实回头想一想,她这十年,对江与城近乎偏执的爱, 只是因为太想抓住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太害怕被丢下, 她已经被丢下了很多次。 江与城身边也从不乏心怀叵测的女人, 这些年因为这样那样的怀疑, 程恩恩和他吵过许多架。说实话当时看到段薇脖子上的红印,她几乎已经相信了, 走进房间时手都是抖的。 穿过偌大的套房, 一步一步走到江与城的卧室, 打开门看到床上的江与城,心才落回去。 她送过江与城一个长耳兔的布偶,每次出差时都塞到他的行李箱里,要求他带在身边,美其名曰代替她陪伴着他。 那天江与城应酬喝醉了,空气里浮动着轻微的酒气,他睡得很沉,长耳兔端端正正地躺在旁边的位置上,枕着枕头,和他盖着同一张被子。 那个画面其实是很喜感的,生意场上杀伐果断的总裁,背地里睡觉竟然搂着一个玩偶兔子。 生气是免不了的,毕竟是被自己亲自选的人背叛,况且,一个女秘书为什么会在他的房间里,本身就是一件说不清的事情。 程恩恩让段薇回去等处理,她坐在套房的客厅里,冷静了许久。 那次出差是一个很重要的合作案,她终究是凭着几分体贴在江与城醒来之前离开了,想着等他忙完工作,再处理这件事。 但在她回去的路上,便收到了那封匿名邮件。 - 段薇回到人资部不久,办公室的门便被敲响,一个女职员打开门道:“段经理,江总请您过去一趟,立刻。” 最后强调的两个字,大约不是江与城的原话。 段薇在秘书室多年,了解他是从来不会将所有情绪外露的,但“伴君如伴虎”,待在上司身边必须要学会揣测这些,十有八九是秘书看情况不对,传话时急了。 意料之中。 从程恩恩恢复记忆,段薇就料到了有这一天。 但比起看程恩恩天真无知、借失忆的便利继续留在与江与城身边,段薇更想搏一把。 她不认为这两个人还有重修旧好的可能。 程恩恩把她哥哥看得比一切都重,这个坎不可能过不去。她对江与城并非全心全意,又怎么配得上他的珍重相待。 段薇敲门时,心境很稳。 她从江与城身上学到很多能力,处事、统筹、领导,最重要的,是立身。 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要每一步,都在朝着这个目标前进。 只是她没料到,江与城的办公室里还有人,他的心腹范彪,以及……江小粲。 江小粲应该是知道了什么,至少知道她为什么来,盘着腿坐在沙发上,把一个削好的苹果啃的咔咔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范彪抱着手臂站在一旁,一身魁梧肌肉,看人时又习惯微昂下巴,斜乜着眼睛,将“不好惹”三个字刻在脸上。 江与城正在看文件,头不曾抬过,说话间翻过一页,语气叫人琢磨不透。 “程礼扬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年年终慈善晚宴,您遇到航空公司的赵总,他喝多了说漏嘴,十年前那场事故,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当场死亡。”段薇的声音与从前别无二致,冷静中带着恭敬,“——有几个乘客被打捞上来时,还有生命体征。” 江与城不知何时抬起眼,目光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段薇攥住双手:“他说的也不是什么秘密,事故的细节当时都已经见报,可是您阻止他说话……所以我猜想,其中,也许有您想要掩藏的东西。” “所以你背着我去调查?” “是。” “目的呢?” 段薇抿唇,似乎在酝酿,只是不知是勇气还是谎言。 江与城并不追问,也许是对于这个答案丝毫不感兴趣,也许是心中已然有数。 倒是一旁的江小粲,在段薇酝酿结束想要回答之前,抢先嗤了一声。 “你仰慕我爸?” 段薇看过去。她一直知道这个孩子聪慧,懂的比同龄人多,被他戳穿并不意外。 不过江小粲的反应就很扎心了,他非常清晰且响亮地呸了一声,把嘴里的一口苹果吐到地上,皱着眉头一脸嫌弃说:“彪叔叔,你是不是没洗手,这一块有点不干净呢。” 指桑骂槐,一个脏字不带,小朋友骂人也是够犀利。 深藏的心意遭到鄙夷,段薇不可能好受,她看向江与城,然后对面的男人只是无动于衷地翻阅文件,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江小粲掌握主场,两只手臂搭在膝盖上,往前倾身:“秘书阿姨,你喜欢我爸爸什么呀?” 他的表情充满好奇,那种得天独厚的天真与无辜,跟程恩恩如出一辙。 喜欢是一份珍而重之,藏在眼睛里,捧在心尖上的倾慕,是想要说给对方听,又不敢说出口的小心翼翼。 现在被一个小孩子毫不避讳地当面问出,段薇原本准备好的节奏都乱了。 “他撩你了?”江小粲是真的好奇。 段薇:“没有。” “那是你单恋?”江小粲又问。 “……” 江与城终于有了点反应,淡淡瞥来一眼:“够了。” “等等,我还有个问题没问。”江小粲又往前挪了挪,“——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爸的?” “我一定要回答吗?”段薇耐着性子问。 “当然。” 段薇看着江与城说:“我被罗红姐为难、陷害,是江总一直相信我,帮我主持公道。” 她来诚礼面试时,其实在同一批应聘者并不占优势,但因为在洗手间偶遇崴了脚的程恩恩,把她扶到江与城的办公室,耽误了自己面试的时间,因此得了她的青眼,才被破格录用。 之后也是她将段薇提到秘书室。彼时正值跟了江与城多年的首席秘书罗红产假在即,在秘书室挑人代班,程恩恩亲自指了段薇。 她资历最浅,但做事极用心,跟着罗红学习一个月,顺利接任,在职位上从来不出差错,又因为之前的交情深得程恩恩信任。后来罗红休完产假回来,因为地位不保而对她多有记恨,三番四次在暗地里动手脚、栽赃诬陷。 所幸江与城并不是一个是非不分,会被下属愚弄的上司,每一次都救了她。 后来罗红被辞退,而她坐稳首席秘书的位置,直到程恩恩车祸之前。 在被所有人怀疑的时候,唯独他信任自己,那时的感激,段薇永远都不会忘记。 当她有一天在公司加班到深夜,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毯子,而那条毯子出自江与城办公室时,有些心情,就很难控制了。 江与城看了她一眼,却不带任何情绪。他放下文件,往后靠在座椅上:“相信你的不是我。我最不喜欢内部争斗,原本你该和罗红一起走的。” 从进来到现在,段薇维持得很好的镇定,在这一刻有了裂痕。 惊讶一闪而过,她看着江与城,目光很是复杂。 “是程姐……让我留下的?” 江与城没说话,默认。 段薇用手捂住额头,沉默许久,才重新抬起头,眼中存着期冀:“那,那天,我加班睡着,给我披毯子的,是你,对吗?” 江与城皱眉,声音比之前更冷了几分,仿佛这句话让她很反感。 “你想多了。” “……”段薇的身体晃了一晃。 接着便听江与城冷冰冰的一句:“这些不重要。” 仿佛她说了那么多,她的暗恋,都是不值得在意的事。 “我只想知道,你还做过些什么。” 段薇的话堵在喉咙,张了张嘴,又闭上。良久才说:“没有。” 江与城甚至懒得多问一句,漫不经心地一抬下巴,对范彪示意:“撬开她的嘴。” 范彪跟着他这么些年,并非是只充当个傻大个的保镖,许多不能搬上台面的事情,都是他替江与城处理的。 段薇自然清楚这一点,急道:“江总!” 江与城已经拿起外套起身,江小粲默契地穿上鞋,跳下地。 “那就没办法了,我爸不喜欢你。”他对段薇摊摊手,很遗憾地说,“我是不介意你做我后妈的。” 说完蹦着跟上江与城的脚步,一起往外走。 段薇:“……” 门关上之前,隐约传来小朋友嘚瑟的声音:“你好好巴结巴结我,哄得我开心了,我就让你送我去我妈那儿,给你个机会看她一眼。” 江与城背影轩昂,声调四平八稳:“想要什么,说吧。” 74.第74章 究竟是何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段薇已经记不清了。 江与城在她心中, 一直是需要仰望的存在, 是偶像, 是神,不可企及,不敢亵渎;那条毛毯让她发现除了崇拜之外,自己心底深藏的,另外一种情感。 他和程恩恩两人,之间的羁绊、恩爱,段薇全都看在眼里。江与城待人其实是很冷的, 不止是外表的冷酷,而是从骨血中透出来的漠不关心。他待人接物礼节一向周全,从小良好的家教让人挑不出任何错,但倘若剥去礼仪和绅士的外壳,便是无法接近的疏离。尤其是他的眼睛,看人时通常是没有温度的。 可他在程恩恩面前, 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他的温柔、宽容、宠爱, 只对她一个人展露。 段薇起初有自知之明, 不敢生出丁点不安分的念头。她知道江与城不会容忍手下的秘书对他存有工作之外的私人情绪。曾经有一个女秘书只是因为偷偷私留了一件他丢掉的脏衬衣, 东窗事发之后甚至连他的面都见着, 直接被辞退。 ——这件事发生在段薇来秘书室之前,按时间推算, 是程恩恩怀孕期间;她不知情, 这于江与城而言本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不需要不知情。是后来有了二心的段薇,“无意间”向她泄漏。 段薇做过的事,当然不止于此。 早几年程礼还未做到这般规模,江与城也未达到如今的地位。生意场里水深,他从不动用老爷子的人脉和面子,许多事情上颇受掣肘。 曾有一次与相关政府单位的应酬,里头有位副局级别十分难搞,但因为许可、手续多方面的牵扯,偏偏得罪不得。这位副局口味重,皇庭会所,叫了二十多个公主来,纵情声色,场面极为香艳。 江与城不喜这些,即便声色场所的应酬免不了,也独善其身,从来不让乱七八糟的女人在旁,大多时间都是点支烟独坐一旁。那次的场面糟糕到,深沉如他,从来不露喜怒的人,第一次冷脸。 那也是段薇第一次见到那般场合,多少被吓到。江与城虽是个严格的上司,骨子里却有绅士修养,叫同行的所有女员工,除了公关部的姚经理之外,全部先行离开。 巧的是,当天程恩恩和朋友在同一个会所玩乐。段薇出来时在外头见到她的车,又刚好遇上她与一群人一起走出来。 程恩恩瞧见她不免惊喜,问了几句,才知江与城也在这里,便和那些朋友挥手道别:“你们先走吧,我去找我老公玩儿。” 话到嘴边转了几转,最终段薇没有阻拦,领她重新进入会所,上到三楼,走过安静走廊,来到vip包厢门外。 推开门之后的画面,程恩恩很多年不曾忘记:满包厢里一丝.不挂的女人,一部分在喧嚣的音乐与炫目的灯光下 蹦迪,一部分在表演倒立、劈叉甚至是各种高难度体操动作,还有几个坐在男士大腿上疯狂舞动身体。 江与城倚在黑色大理石吧台边,衬衫领子松了些,一手夹烟,一手擎着酒杯,冷漠的目光看着沙发上那些兴致高昂飘飘欲仙的男人。 程恩恩没有进去,无声无息地关上门离开,正如她无声无息的到来。 江与城不知道她来过。程恩恩没说,往后的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曾知道。 那晚江与城回家时,程恩恩坐在沙发上等他。他回去之前特地洗了澡,不想将沾染的污浊气息带回家里。程恩恩什么都没提,只是问了几句,江与城毫无隐瞒,最后她说:“以后你可不可以带着我?我不想你一个人去那种地方。” 江与城答应了,并且一直执行得很好,尽管背地里因此被广为嘲笑。 但那个画面带给程恩恩的冲击,成了后来一切疑心与不信任的起点。 那是段薇第一次“搞破坏”,并非有预谋,但顺手推舟也好,临时起意也罢,之后一段时间程恩恩明显状态不对,且开始对江与城“严加看管”,每次应酬都跟着。段薇看到了成效,也找到了两人之间的裂缝,有些念头便开始如藤蔓攀升。 假借聊天机会故意透露秘书私藏衬衣事件,便是在此后不久。 再后来,她背着江与城故意泄露给程恩恩的,还有另一桩事。 江与城年轻有为,与程礼扬同年获评“十大杰出青年企业家”,又在程礼扬骤然离世后力挽狂澜,将濒临危机的诚礼科创重振旗鼓,并在短短几年里迅猛发展成为业界翘楚。他是财经界的一匹黑马,又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成了不知多少名媛淑女的梦中情人。只可惜英年早婚,早早地连孩子都有了。 即便如此,追随者依然层出不穷,其中闹得最厉害的,是一位张姓名媛。 这位名媛父亲的公司与诚礼有业务往来,因此私下接触过几次。张千金自幼倍受宠爱,性子骄纵,对江与城一见倾心之后便频频高调示爱,在一次拍卖会上与江与城较劲,竞拍一颗超过五十克拉的粉钻。 江与城本意是买来哄程恩恩开心的,中途杀出来的张千金对这块钻石志在必得的用意,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叫了几次价,将价格抬高到几乎离谱,才收手。 拍卖会结束后,张千金四处遍寻才找到江与城的人,当众将钻石递给他,骄傲而讨好地说:“与城哥哥,我见你喜欢这钻石,特地拍下来送给你的。” 江与城没说话,只是施施然让开位置,让收到通知立刻赶来的张父劈手夺走钻石,拉着女儿向他道歉,一口一句“她年纪小不懂事儿,你别往心里去”,然后脸色铁青地把人押走。 那件事的结局是张千金气不过在背后诋毁未曾谋面的程恩恩,触了江与城的逆鳞,合作案告吹,张家公司因此损失了一大笔钱,张父为此焦头烂额,几次找江与城试图转圜均被拒绝,一气之下将张千金大骂一顿送出国,事情平息之后才灰溜溜回来。 原本只是一件不值得放在心上的小事,程恩恩原本就缺乏安全感,那段日子多次闹脾气,江与城便不想多此一举让她知道,再为此烦心。 但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事儿终究还是入了程恩恩的耳。从别人口中听说,与听他亲口说,又是不同的意义和感受了。何况段薇告诉程恩恩的,虽然不至于编造,但都是她想让程恩恩知道的东西。 程恩恩从未怀疑过段薇的别有用心,大概是因为一开始就将她当做了朋友,怀着信任,而段薇又藏得太深。 她了解程恩恩,了解她的不安与自卑,一次一次,在她心里埋下小小的难以察觉的种子,然后水滴石穿,百寒成冰。 所以后来的这几年,程恩恩对自己和婚姻的自信被一点一点掏空,渐渐变成一个有疑心病的怨妇。 所以在酒店看到段薇伪装出的一夜情现场时,除了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惊与怒之外,她差一点就被骗过去了。 差的那一点,是她内心深处对江与城的信任。 他说过要她相信他。 段薇算计好了一切。 江与城出差从来是让方麦冬跟着,打点一切,但那次不巧,方麦冬抱病无法随行,便由她这个首席秘书顶岗。以防万一,随行的人手里都会备一张江与城房间的房卡,但无吩咐谁都不敢擅自入内。 那天江与城饭局上喝醉了,段薇接到前台的电话,说一位访客姓程。短短的半分钟里,计划在脑海中成型,她让前台把人放上来,然后进到江与城的房间,弄乱了自己的衣服和头发。 只可惜,她心里对江与城的敬畏太深,没敢打开他卧室的房门看一眼,否则便会看到那个充满违和感的长耳兔——那是她失败的唯一原因。 …… 范彪使用了怎样的手段不得而知,江与城驱车到达南汇公寓前,已经得到他想要知道的全部信息。 一桩桩,一件件,听完范彪的汇报,他的脸色已经冰冷得不剩一丝温度。 江小粲原本想趁机要一个一比一的钢铁侠盔甲,叽叽喳喳说了半天,见江与城接完电话神色有些可怕,立刻改口说:“要是一比一的不行,跟我一样高也ok的……” 车已经在南汇公寓楼下停稳,程恩恩的身影出现在入户大堂门口,朝这边小跑过来——江小粲没有告诉她,他爹也来了。 江小粲跳下车,回头见江与城坐着没动,不禁纳闷:“爸爸,你不下车吗?我妈过来了,你再不下来没机会了哦。” 江与城的左手还搭在方向盘上,闻言向外望去一眼。 已经是穿暖花开的季节,她大概直接从家里出来的,风衣里头裹着家居服,宽松舒适的白色卫衣,米灰色的阔腿裤,露着一截白腻的脚腕子。 她跑到跟前才注意到驾驶位上不是司机,而是江与城,方才还笑盈盈的,一秒钟变脸,眉头不高兴地皱起来。 江与城的眼睛也冷着,隔着一层玻璃与她对视,眸底一片让人看不懂的深沉,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 “我还有事要办。”片刻后,他收回视线对江小粲说了一句,也不再多看程恩恩一眼,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程恩恩还以为他又来纠缠自己呢,被彻底无视,不免意外了一下。但也什么都没多说,牵着江小粲回家。 江小粲心里可奇怪了,来的路上对自己有求必应,怎么现在有机会见到他妈了,他这个爸爸反而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爸爸怎么突然生气了,刚才还好好的。”电梯里,江小粲拧眉认真思索片刻,问:“男人也有更年期吗?” 75.第75章 诚礼总裁办公室。 段薇蜷缩在地上, 满脸痛苦, 身上却并无明显伤痕。范彪蹲在她身前, 低垂的视线盯着他, 充满鄙夷。 “段秘书,我们好歹也共事这么多年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个人,原来心机这么深。潜伏在我程姐身边这么多年,一点狐狸尾巴都没露出来,挺能装,挺能忍啊。这叫啥, 卧薪尝胆?十年磨一剑?”他右手比了个大拇指,“论心劲儿,还是你们女人牛比。” “你凭什么对我冷嘲热讽?我做错了什么?”段薇捂着腹部,从牙缝里挤出带着颤抖的声音,“我爱他,这也错了吗?” 范彪嗤了一声, “都这时候了, 你还嘴硬个什么劲儿。我程姐跟城哥闹离婚, 都是你害的, 你说你做错了什么?这年头破坏别人婚家庭还能这么理直气壮的?” 段薇也冷笑:“我‘破坏’?我有说过一句谎话吗?我告诉她的事情, 哪一件不是真的?他们本来就不适合,硬凑在一起互相折磨, 是我帮他们解脱!” “哎我他妈就操了!”范彪撸了撸袖子, “你们文化人都是这么颠倒黑白的?还解脱, 怎么着,还得感谢你啊?要不我再做面锦旗给你一块放进棺材里?” 段薇头上全是冷汗,凌乱的发丝贴在颊边,瞪着他的目光依然倔强。 “你敢杀我吗?今天我要是死在这儿,你,江与城,整个诚礼,都别想全身而退。” 范彪哼笑一声,慢吞吞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你是光鲜亮丽的秘书,漂漂亮亮地摆在台面上,有些脏手腕儿可能没见过。这个圈子里没几个手上干净的,我城哥心善,不爱搞那些下三滥的东西,但你要是欺负到我们头上……”他扯了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你信不信我能让你悄儿没声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过个十年八载都不会有人记得你。” 段薇的身体立刻往后缩了缩,后背撞在沙发上。 范彪对她的惊惧很满意,起身走开两步,拿起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一接通连声招呼都不打,直接说:“叫两个人上来,把这女人弄出去,别弄脏了城哥的办公室。” 挂了电话一转身,发现段薇挣扎着爬到了沙发后面,正拿着一支白色手机,手指慌张地点击屏幕。 范彪两步跨过去,伸手去夺手机,小臂上的肌肉坚硬如铁。然而段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死死抓着手机不放手。范彪反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抻,然后按住肩膀一拧,整只手臂直接从肩关节处脱臼。 段薇连痛呼声都没能发出,一头栽栽地上,脸色煞白,无声地张着嘴。右手臂以一种扭曲的姿势别着。 范彪看了一眼手机,没好气道:“还想报警。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这事儿还没完,城哥还没交代怎么处理你,别说警察,天王老子来了也带不走你。” 正在此时,办公室反锁的门传来开锁的声响。范彪立刻站起来,面色戒备地看过去。秘书室的人已经全部离开,整层楼再没有第三个人。 门打开,去而复返的江与城走进来。 范彪松了口气:“城哥,你怎么回来了?” 江与城没说话,关上门,转过身,脸上的神色很淡,不见一丝波澜。 他向狼狈趴在地上的段薇瞥了一眼,范彪立刻弯腰,抓住段薇的肩膀,熟练地将右手臂接了回去。段薇喘了一声,左手扒着沙发爬起来,下意识摸了摸右臂。 接着,猝不及防地将江与城扑过去,摔在他脚边的地上,抱住他的腿。 “江总……”她的嗓音里带了哭腔,这一个多小时里所受到的折磨,在这一刻全成了委屈,“你别让他再折磨我了,我真的好疼。” 江与城垂眸。 段薇泣不成声:“我只是……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啊。我每天那样看着你,看着你对程姐那么好,才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在你身边的人是我该有多好……” 这番声泪俱下的剖白,听起来叫人何其心疼。 江与城却毫无反应,那双眼睛,比任何时刻都更冷漠。 段薇哭得愈发悲怆:“我知道,是我痴心妄想,可是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情,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江与城俯身,掐住她的脖子往后一按,段薇的后脑勺磕在茶几上,一声闷响。她挣扎着想要扒开他的手,却发现那一瞬间,他的神色冷酷而残忍。 “我从不对女人动手,你是个例外。” 段薇绝望地落泪。 “我江与城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被人算计成这样。你挺有本事啊。” “我没有算计你,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情,是程姐自己敏感多疑,才会……” 段薇试图辩解,江与城一个眼风扫过来,最后半句便堵在喉咙,不敢再往下说。 江与城放开她,起身走到窗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 “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点上火,夹着烟抽了一口,青烟薄薄遮住他的眼睛,声音中的冷意却藏不住。“她敏感多疑又怎样,就算杀人放火,也轮不到你指摘半个字。” 范彪插嘴道:“程姐再怎么敏感,自有城哥放在心尖上小心护着,城哥是她最依赖的人,要不是你在背后搞鬼,天天给她灌输那些东西洗脑,她怎么会越来越焦虑疑心?” 段薇的样子十分狼狈,身上的痛楚让她几乎没有力气再动,就那样靠在硬邦邦的茶几上,盯着江与城冷情的背影。半晌,她忽然笑起来,先是自嘲沙哑的笑,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大白天的听着平白有几分恐怖。 “江与城,”她第一次直呼这个名字,“她到底哪里值得你这么爱她?你在她心里,根本连她那个死了十年的哥哥的头发丝都比不上!你害死了她哥,还骗她十年,她到死都不会原谅你的!”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呢!”范彪走过来把她摔到地上,拽起她的头发,“还说你没说一句假话,就是他妈的你在背后挑唆,程姐才会认为城哥害死了她哥。” 办公室的门再次打开,两个穿着皮夹克的青年走进来,瞧见这场景毫不意外,似乎司空见惯,还贫嘴道:“彪哥,这种事就不用你亲自动手了,让我来,保管给你治得服服帖……” 目光触及窗边江与城的身影,两人立刻顿住,秒变恭敬:“江总。” 范彪冷哼一声,放开段薇,对两个青年一抬下巴:“把人捆起来。” 两人走上前先用胶带封了段薇的嘴,然后麻利地拿出束线带把手脚都绑上。 “城哥,怎么处置?”范彪问。 “报警。”江与城说。 “什么?”范彪震惊,“报警干嘛啊,我们自首吗?” “办公室保险箱被盗,丢失巨额资金与机密档案。”江与城望着窗外,侧脸冷意未消。 范彪这才反应过来:“那她人……” 江与城低头掐了烟,“先关着。叫外麦冬盯着经侦那边发通缉令。” 段薇立刻就明白了江与城的意思,惊愕地瞪大眼睛,接着开始拼死挣扎,嘴被堵,只能发出低微的“呜呜”的声音。 一旦成了逃犯,她的后半辈子就毁了。 以前程礼扬还在时,常开玩笑说江与城这个人面冷心也冷,唯独有个好处是没脾气,从来不发火,因为他压根什么都不在意。 程恩恩又是唯一一个得到他温柔一面的人,他对她连冷脸都少有。 这些年,他只发过一次火,是离婚那次。因为程礼扬的死而起的争执,程恩恩和他站在针锋相对的对立面。 江与城性格内敛,但十年的朝夕相处,程恩恩能感知他的情绪。 白天他离开时的样子太反常了,程恩恩一直记着他看自己的那一眼,包含了太多东西,冷意和怒意是最明显的。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惦记着,晚上便睡得不安稳,半夜忽然醒了。 她起来去客厅倒水,卧室门外的声控灯自动亮起。 站在桌边喝了几口水,转身正想回房间,冷不丁瞧见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影,吓得惊呼一声,半杯水失手掉在地上。 江与城沉默地看着她,客厅灯没开,只有昏黄的光线从走道投来些许,映不清他幽深的眼眸。 程恩恩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从桌子上起来。 “你干嘛坐在这儿吓人?……不是,你怎么进来的?” “这里的钥匙,我一直都有。”江与城说,“你哥出差的时候,托我照看你,不记得了?” 之前从来不用,只是尊重她的意愿。她不想让他来,他便不来。 76.第76章 程恩恩并不想在这时候提起哥哥, 更不想从他口中提起。但江与城的样子实在不寻常, 眼神、神色, 都仿佛暗藏什么。 她只是客客气气地问:“这么晚了, 你有什么事吗?” “是很晚了。”江与城看着她,晦暗的目光却不知落在何处。 程恩恩终于确定自己的预感是真的,他的状态不对劲。沉默持续许久,她捂在胸口的手放了下去。 “你怎么了?” “没什么。”江与城手肘撑在扶手上,捏了捏眉心。 程恩恩正想再说话,他忽然起身向她走来,一直走到跟前, 将她逼得背靠在桌子上微微后仰,才站定。他的掌心覆上程恩恩的脖颈,拇指从跳动的动脉上缓缓抚过。 “恩恩,你不乖。”江与城眸光幽暗,直直望进她眼底,嗓音里压着沉郁。 程恩恩扭头, 却没能躲开他的手掌。 “我以为你在我面前是透明的, 如今看来不是。这些年, 你看着我的眼神, 和当初越来越不一样, 我以为是你长大了,现在才知道, 是因为你眼睛里有了别的东西。” 空气里漂浮淡淡酒气, 他的话也莫名其妙, 程恩恩皱眉;“你喝醉了吗?” “我喜欢你以前看我的眼神,”江与城说,“眼睛里只有我。” “我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当然只有你。”程恩恩想扒他的手没扒掉,顶嘴,“我又不斜视。” 江与城没在意她的小脾气,高深莫测的口吻倒是收了,幽幽道:“你看到的东西,都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你的眼睛里装着别人的居心。” 程恩恩两只手抓着他的手腕,这个被掐住脖子的姿势,她不喜欢。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蠢东西。”江与城右手从她脖颈撤离,随即一翻,捉住她的手腕,“被人算计到家了。” 程恩恩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有些不快:“我是蠢,不蠢怎么会上你的当。” 她想绕开江与城,被他再次拽住手臂扯到身前:“你上我什么当了?” 程恩恩想甩开但失败,江与城攥着她的手臂,僵持不下。 “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吗?”程恩恩的声音猛地拔高,想到江小粲还在卧室里睡觉,又立即收住,“你害死我哥,和我结婚,不就是为了他留下的股份吗!?” “我害死他……”江与城呵了一声,“你是铁了心,要让我为那架飞机上一百多条人命负责?我若是真想吞掉那些股份,你待在我身边十年,我有多少机会可以弄死你。” 他掐着程恩恩的手臂,冷下来的眼神在黑夜里有些慑人,“17岁的程恩恩相信我,为什么你不相信?这十年,我给你的就只有怀疑吗?” “因为你骗我!”程恩恩的眼泪唰地一下滚落,眼睛赤红,声音因为忍耐显得更加委屈,“我哥明明是在医院抢救无效死的,你告诉我他葬身大海……我本来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你瞒着我,不让我见……全世界我最相信你,可是你骗我。” 她终于还是从江与城的手中挣脱开,往后退了几步,带着恨意的眼睛瞪着他。“你如果真的问心无愧,为什么要这样骗我?” 手心空了,夜里的凉意无形钻入皮肤,针扎一般密密麻麻的尖锐。 沉默半晌,江与城回答,“是你哥的意思。他不想让你看到他受伤的样子。” “我不相信。”程恩恩斩钉截铁地摇头。她用手背蹭了一下眼泪,“我哥不会不见我的,他怎么会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不可能的……”说到最后已经哽咽。 被打捞上来时还有生命体征的几个人中,程礼扬的伤势最重,当时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爆炸让他近半身体呈现焦黑,一条腿折断扭曲,骨头刺破皮肉穿出,还有几处飞机残骸如利刃刺入身体,最严重的一块在右胸口,伤了肺叶。 那副惨状,江与城都深深震撼,见到程礼扬的第一眼,便明白为何电话里特意叮嘱“别带恩恩”。 彼时几乎断了气的程礼扬躺在已经染满血的白色床单上,气若游丝地笑了一下,说:“我怕她以后想起我,都是这副血淋淋的样子,会做噩梦。那个傻丫头,胆子小,会吓到。” “他怕你以后你想起他,会做噩梦。”江与城声线低沉。 这句话让程恩恩霎时失声痛哭,蹲在地上,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她看过程礼扬的死亡证明与伤势报告,那一个一个残忍的文字,深深刻在她的脑子里,让她在多少个晚上一想到便控制不住地大哭。 她的哥哥那么好,为什么要遭受那样惨烈的痛苦? “就算是噩梦,我也想见到他!”程恩恩哭得嘶哑,紧攥着拳头,“我怎么会怕他,他是我哥哥呀……” 江与城默然。 良久,他走上前,伸手想要抱她,程恩恩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我哥受了那么多的苦,为我承受了那么多,他只有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在乎他,我却让他孤零零地离开了。他临走之前,一定在念着我,可是我离他那么远……我没有和他告别,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你骗我什么都可以,但是这个坎,我一辈子都过不去。” 压抑的沉默在昏暗的客厅蔓延,静得出奇,所有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只剩下程恩恩抑制不住的哭声。 时钟也慢下脚步,以免惊扰。 很久之后,哒地一声,江与城将一枚钥匙放在白色桌面上。 如同静止一般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江与城将茶几边上放着的一袋子书提起,搁到茶几上头,“你的课本都在这儿。高考我已经替你报过名,学籍那些你不用担心,都安排好了。” 程恩恩的眼睛已经哭肿了,脸埋在胳膊里,闻言也不抬头。 “我请了一位退休的数学特级教师给你做一对一辅导,下周一开始上课。” 程恩恩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江与城看了她一会儿,说:“起来。” 程恩恩不理他。 “他在飞机上给我写过一封信。”江与城说。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程恩恩立刻抬起哭得乱七八糟的脸,仰着脑袋泪眼朦胧地看向他。 “想看吗?”若不是此刻的气氛太压抑,而江与城的神态又太冷静,倒是像极了拿着糖果诱惑小朋友的怪叔叔。 刚才还对他又恨又气的程恩恩,上钩上得格外利索,还有点没搞清状况,怎么突然冒出来一封信,先懵着点了下头。 “起来。”江与城再次道。 程恩恩立刻站起来,主动向他走来,还带着哭腔的声音轻轻问:“什么信?” 江与城抬手帮她擦眼泪,她也没躲。江与城把她脸蛋、眼角的泪痕都抹掉,收回手。 “去睡觉,等你明天早上冷静下来,再给你看。” “我想现在看。”程恩恩吸了吸鼻子,努力忍住抽噎。 江与城垂眸看着她:“不听话?” 程恩恩抿了抿嘴唇,虽然不情愿,还是忍辱负重地回答:“听话。” 江与城“嗯”了声:“去睡吧。” 77.第77章 那些让人措手不及的变故, 往往都有预兆。 诚礼科创是江与城和程礼扬携手创立, 一个负责经营, 一个专注研发。程礼扬去世之时, 正是诚礼的上升期,他作为研发团队的核心,总有些不得不出差的时候。 有一天也不知怎么,一起吃饭的时候他突然提了一句:“最近总是跟飞机打交道,万一碰上个什么事故,就只剩恩恩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了。” 然后对江与城说,“看在我们这么多年兄弟的份上, 我就把她托付给你了。要是哪天我真不在了,你千万得帮我照看着,我就这么点牵挂了。” 江与城嫌他话多:“你要是累了就休息几天,少说这些没用的。” 程礼扬笑着拿酒杯跟他碰了一下,“我说真的。我这一辈子活到现在,没什么放不下的, 就一个妹妹, 一想到她我这心里头就舍不得。——不行, 我明天得去立个遗嘱, 要是哪天我死了, 我的这点积蓄可不能被我那两个没心没肺的爸妈拿去,我得给恩恩留着。她又娇气又笨, 以后要是没钱花可怎么办。” 江与城只当他喝多了, 不想程礼扬隔天真的去立了遗嘱, 做了公证,而这一番酒后“胡言”,最终一语成谶。 收到飞机失事的消息时,江与城人在江家,刚刚从老爷子的书房出来。站在楼梯上,接到通知的电话。 他一向沉稳,从没有过急躁慌乱的时刻,那一刻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年头是:那丫头怎么办? 他当即折返书房,破例向老爷子开口寻求帮助。当天隔壁的沈司令碰巧在家休息,有这两人出面,当年那一场空难的搜救行动效率空前。 派去接程恩恩的车刚走到半路,一通电话打进来,彼端奄奄一息的声音,正是程礼扬本人。 “我马上来,你给我撑住。”江与城握着电话的右手很用力,声线也发紧。 程礼扬正在意识消失的边缘徘徊,也不知是否听清了他的话,只是艰难地重复着:“别带恩恩……别让恩恩来……” 江与城太了解他对这个妹妹的感情,该是什么样的境况,才会在生死边缘拒绝与她相见的机会。 同一时间,方麦冬快跑到江与城跟前,将他的手机递过来,语速快而凝重:“恩恩的电话,找不到你,打到我这儿了。她好像很着急。” 手中的通话还未挂断,江与城沉默地接过那支手机,放到耳边,便听程恩恩在那端絮絮叨叨,声音有点慌:“麦冬哥,你找到他了吗?” “是我。”江与城说。 程恩恩念叨的声音立刻停住,下一秒便带上了浓浓的委屈:“江与城……” “怎么了?”江与城尽力压着声音,不显出异样。 “我好像有点不舒服,心好慌啊,有点喘不上气。”她吸了吸鼻子,慌乱很容易听得出来,“你来接我好不好呀,我想回家。我哥哥什么时候到啊,我想给他打电话……” 彼时向隔壁沈司令借来的直升机已经在待命,螺旋桨工作时快速旋动空气,嗒嗒嗒的声响如重锤一下下敲在人的耳膜上。 “我今天很多事要忙。”兄妹之间的感应太灵敏,让江与城很难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好好上课,我让司机去接你,不要乱跑,在家里等我。” 最慌乱的时刻,两个信赖的人都见不到,程恩恩的焦虑一点都没有得到缓解。江与城说了忙,她便不敢再撒娇硬要他抽时间,忍着委屈乖顺地答应:“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之前,又小声说:“那你忙完早点回来,我有点怕。” 程礼扬在d市的医院抢救了四个小时,江与城在手术室外守了四个小时。 最后的结果,是数小时不曾休息过的医生摇头叹息道:“救不了了,家属赶快进去,见最后一面吧。” 几次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江与城见到程礼扬的时候,几乎认不出病床上的人。满身的血和伤,让人不忍心去看一眼,一根根管子连接着仪器,吊着他最后一点生命。 那时候程礼扬已经连话都快说不出了,靠呼吸机维持着一口气。他艰难地抬起手,从身上摸出一封沾满血污、被水浸湿的信封,颤抖地递到江与城面前。 薄薄的信封似有千斤重,江与城伸手去接,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掌心。 他将信捏在指间,说:“我让人去接恩恩过来,礼扬,你再等等,见一见她。” 程礼扬自己摘掉呼吸罩,缓缓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他说了一段完整的话,那是最后的回光返照。 “不等了,我等不到了。别让她看到我的样子,我怕她以后想起我,都是这副血淋淋的样子,会做噩梦。那个傻丫头,胆子小,会吓到的。” 江与城坐在他的床畔,抬手遮住了眼睛。几秒钟后他放下手,眼底发红:“你就这样撒手不管,让我怎么跟她交代?” 程礼扬只是笑,唇色苍白,再次向他手中的信封示意。 江与城撕开信封的动作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程礼扬练过硬笔书法,字迹很是漂亮,落在一块块被血水浸泡过的信纸上。右下角航空公司的logo,显得极为刺目。 字迹已经被水晕开,勉强认得出,江与城坐在程礼扬眼前,在他的注视下,一字一字读完那封信。 程礼扬撑到他看完信的那一刻,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当他抬起眼睛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他伸出手。 江与城紧紧握住。 程礼扬体型清瘦,但也是勤于锻炼的人,当年也曾拿着棒球棍将一帮给高致造势告白的高中男生追得满街跑。但那一刻,已经虚弱到毫无力量,唯独目光灼灼,在等他的答案。 “我答应你。”江与城艰涩道。 程礼扬的力气一下子松了,最后一点生机,从江与城手中消失。 那天,江与城回到南汇公寓,已经凌晨。 他直接过去程礼扬那儿,拿钥匙开了门,动作已经放到最轻,但刚走进来,程恩恩卧室的房门便打开了。 她穿着睡裙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地。 江与城站在原地,与她对视片刻,放下钥匙问:“还没睡?” “睡了,又醒了。”程恩恩趿拉着拖鞋走过来,看了他一会儿,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我哥的电话打不通。” 整整十个小时,江与城都没想好到底该怎么对她开口。真到了这一刻,比想象中更难。 他沉默了很久。 过了会儿,程恩恩往前蹭了蹭,脑袋冲着他胸口,两只手抓住他腰侧的衣服。 是示好,也是不安。 “你哥出事了。”江与城终究还是说。 程恩恩愣了一下,仰起脸看着他。半晌,茫然的眼珠才动了动,问:“他、他是不是受伤了?怪不得我今天总是心惶惶的……他伤到哪里了?严重吗?我可不可以请假去看看他?” 起了头,后续的话便没有那么难了。 “飞机失事,坠海爆炸。” 程恩恩张了张嘴:“他……” “已经遇难了。”江与城道。 程恩恩看着他,好半天没说话,接着忽然转身快步往房间走。 江与城在她背后叫了一声:“恩恩。” 程恩恩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慌乱地说:“我好像没睡醒,在做梦,我现在就回去睡觉,等明天醒来就好了。” 江与城走上前,从后背抱住她,哑声道:“对不起。” 程恩恩的眼泪啪地砸在他手背上。她扒开他的手,边跑边说:“不会的,不会的。我好好睡觉,我不闹了,我睡醒就没事了。” 她跑进房间,砰地一声关上门。 江与城站在门外,寂静下来的房子里,她压抑的哭声渐渐清晰。 “哥哥还在的,哥哥没有丢下我……” …… “哥哥,你别丢下我……哥哥……哥哥!” 程恩恩霍然一下坐起身,胸口急促起伏。视线恐慌地扫过房间里多少年未曾改变过的摆设,很久才缓过神来。 是梦。 哥哥已经离开她十年了。 房门慢慢打开,江小粲试探地伸进来一颗脑袋,见她一头冷汗,显然是刚从噩梦里醒来,马上跑过来,跪到床上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一边熟练地哄着:“乖,不怕不怕,有我在呢。” 程恩恩缓过劲来,嗓子有点哑,大约是昨晚大哭过的后遗症。 “我没事。”她松开被子,手心里也全是冷汗,胡乱蹭了蹭。“几点了?” “刚七点,还早呢。”江小粲的脸凑在她跟前,眨巴着眼睛瞅了她一会儿,“你再睡会儿吧,一会儿我自己去学校。” 程恩恩记挂着昨晚江与城答应给她看的信,立刻掀开被子下床。 然而客厅里已无他的身影。 她正懊恼这人是不是又骗他,江小粲指着餐厅的桌子说,“爸爸给你留了东西。” 程恩恩立刻走过去,已经泛黄发皱的信封摆在餐桌上。 那信封已经拆封,上面大块大块的深色,是血迹干透多年留下的印记。 程恩恩心里一阵一阵地疼,手指微微发抖。 那些都是哥哥的血。 旁边还有一条湿毛巾,江小粲把毛巾拿开,说:“上面好像有血,我怕你害怕,想擦掉来着,但是擦不掉。” 眼眶的湿润退了些,程恩恩摸摸他的脑袋:“没事,我不怕的。” 程恩恩先将信封放回房间,做好早餐陪江小粲吃完,然后送他去上学。 江小粲背着书包,站在学校门口不放心地问:“真的不用我陪你吗?” “不用。”程恩恩笑着说,“不要小看我。” “那好吧。”江小粲显然是小看她的,说得十分勉为其难,“爸爸说今天他来接我回去,你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哦。” “知道了。”程恩恩弯腰在他额头上亲了亲,然后低下头,让他在自己额头上亲了一下。这才直起身,挥手,“再见。” 江小粲朝校门走去,给她抛了一个飞吻。 程恩恩回到公寓,坐在房间里,那个信封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取出里面折叠的信。 那是哥哥的字,她一眼就认得出来,只是被水晕过,又经历了漫长的年月,已经有些模糊。 她在窗前席地而坐,对着阳光,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辨认。 “与城,第一次提笔给你写信,没想到是在飞机上。今天右眼狂跳,我总觉不安,有些话务必要和你交代。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奸诈的男人,背着我偷偷地诱拐了我的恩恩;也不用怀疑,我想拿棒球棍揍你一顿的心情。只是因为我的傻妹妹喜欢你,与你在一起开心,我才暂时隐忍,本想等你来向我坦白,再狠狠教训你。若能平安落地,那我定要立刻去教训你,不能一味隐忍了;倘若预感成真,这封信便是我的遗书。 我知你懂你,正如你知我懂我,我的朋友不多不少,能托付的却只你一个。那天我说的话并非酒后胡言,望你放在心上,我若遭不幸,请替我照看恩恩。 我知你不会欺她负她,但爱情本是朝夕万变,若不是出于纯粹的爱情,不必强求。我不求你守她一世,只盼若我不在,你能将她当做半个妹妹,别让她孤零零一个人。 她自幼胆怯,对我依赖过深,又被我养在温室,不知世道艰难人心险恶,我实在放心不下,只能厚颜请你多加教导,教她勇敢、自立,好好生活。 诚礼是你我二人的心血,当初本是你义气,请我技术入股,我既不在,那些股份便全数交还与你,给恩恩留些零花钱即可。 飞机遇到乱流,看来我的预感应验,许多话来不及说完,与城,万望珍重。 程礼扬。” 78.第78章 反反复复将那封信读了许多遍, 好像听到哥哥的声音在说话。 程恩恩终于发现, 自从哥哥离开之后, 自己就再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安心的感觉了。 江与城对她很好, 很好,但那是不一样的。 哥哥没了,她的家就没了。 她曾经将江与城当成最后一根稻草,用尽一切去抓住他,把他当成依靠,可哥哥终究是无法替代的。 她一直因为哥哥的去世太突然,没有来得及告别而耿耿于怀。但今天才明白, 其实哥哥在预感到不幸的时候,已经向这个世界做过告别了。 他没有和她告别,他在最后一刻依然舍不得她。 这不是遗憾,她不应该感到遗憾,这是哥哥和她之间,永远不会消失的牵绊。 要勇敢, 要自立, 要好好生活。 程恩恩一遍又一遍, 默念着这一句话, 眼泪决堤, 不停地涌出来,但她的心里装满了温暖。 她将信叠好, 仔细收起, 去卫生间洗脸时, 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红肿的双眼。拿热毛巾敷了一会儿,略微消了些肿,但仍然一眼就能看出来。 从昨晚到现在,哭了太多,情绪的起伏总能体现在生理上,她的脸色差劲到像得了绝症,可眼睛里是有光彩的。 回房间找了一副墨镜,穿上外套,在玄关换鞋时看到柜子上搁着一串钥匙。是江与城留下来的。 她看了一会儿,将钥匙拿起来,挂到墙上的鹿头铜制挂钩。然后戴上墨镜,打开门走了出去。 程恩恩没有提前与江与城联系,她到诚礼的时间不巧,江与城刚刚穿上外套,准备去开会。方麦冬陪同在侧,瞧见她,熟稔地点头打招呼。 江与城跟她认识多久,方麦冬就和她认识了多久,以前她还小的时候,跟江与城亲,连带着也会乖巧地叫他一声“麦冬哥”,后来变成“麦冬”,彼此都知根知底的老朋友。 江与城没出声,只是不动声色看着她。程恩恩的眼睛藏在墨镜后面,和方麦冬聊了几句,转向他:“我有话想和你说。” 方麦冬适时询问:“接下来的会议需要改时间吗?” “十分钟就好。”程恩恩说。 江与城收回视线:“推迟三十分钟。” 方麦冬一个字都不多问,应了声“好”,便麻利地离开办公室,留两人独处。 江与城走到会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程恩恩跟着过去,在他对面落座。办公室里的气压似乎有些低,她摘下墨镜。 是想对他道歉的,一下子却不知从哪里开口。 来的路上她一直在琢磨,到底应该怎么说,才能抵消之前那些伤人的话。这会儿却忽然记起小时候程礼扬给她讲的一个小故事。 有个坏脾气的小男孩,他的父亲让他每次发脾气时在木板上钉一颗钉子,第一天他钉了几十颗,后来越来越少。然后他的父亲告诉他,如果一天不发脾气,便可以拔掉一颗钉子。最后小男孩将所有的钉子都拔了出来,但木板上却永远留下了伤痕。 伤人的话就像钉子,即使后来拔掉,也会在心里留下疤痕。 17岁的程恩恩虽然也敏感怯懦,但懂事乖巧,会体谅人,可是回想过去几年,竟然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坏脾气的小男孩”。 “对不起。”片刻的安静后,程恩恩开口。 江与城直起身,从储物柜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燃。他吸了一口,夹着烟的手搭在扶手上,将烟盒丢回柜子。 “为什么道歉?” 程恩恩拿着墨镜的手放在腿上。 “为我之前说的话。” “什么话?”江与城故作不知。 程恩恩眼观鼻鼻观心,安静了几秒钟,回答:“那些话不好,我不想再说一遍了。” 江与城抽着烟,没吭声。 程恩恩又说:“我知道,是我自己的心理有问题,太依赖你,又很害怕被你抛弃,所以才会听段薇说一点点的事情,就会很慌张。” 江与城沉默着,片刻后才道:“这不怪你。” 心理学上有一种边缘型人格障碍,这种人格障碍的一个典型表现是:非常害怕孤独和被人抛弃,极度缺乏安全感。在面对分离时,会出现强烈的应激性反应。严重者会出现自我身份的识别障碍,甚至冲动及自毁、自杀行为 “手拿脐带走进生活,时刻在找地方接上去”,这个形容听上去未免病态,但恰恰是对这种人格障碍最恰如其分的描述。 童年时期被抛弃或者严重缺乏关爱的经历,是边缘人格的一个重要成因。 程恩恩的状况没有那么严重,只是缺少安全感,对人的依赖很深。 段薇正是抓住她这个弱点,只消在她最敏感的地方稍稍刺激一下,便能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心理学的东西,程恩恩不懂,她只是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够强大,才会被段薇找到空隙利用。怀疑的种子固然是段薇给她种下的,但培育种子的土壤,在她自己的心里。 “你身边有那么多比我优秀的女孩子,我什么都不会做,也没她们漂亮……本来就是我硬巴着你的。” “什么叫,硬巴着我?”江与城微微皱眉,“在你心里,就是这样定义我们的关系?” “本来就是这样。”程恩恩说。 哥哥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崩溃、恐慌、孤独,一度绝食,要不是还有江与城,在绝望中一直拉着她,她可能真的会撑不下去。 是她主动和江与城发生关系,她急切地想把他绑在身边,最终确实成功了,可是回头去看,不就是硬巴着他吗。 她从来没有问过江与城,愿不愿意。 “当时是我非要和你睡觉的。”程恩恩看着自己的手指,声音有点弱。 那时候人都快魔怔了,不管不顾。18岁小姑娘钻进一个大男人的被窝,非要和人睡觉,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丢人。 “所以呢,现在后悔了?”江与城的语气似乎有点阴沉。 “没有后悔。”程恩恩说,“我害怕自己一个人,所以把你当成了救命稻草,但是想和你结婚,是真心的。” 江与城瞥了眼她泛红的耳朵尖儿。 其实她剪短发也好看,头发很软,映着阳光的颜色显得很温柔。脖颈细韧白皙,让人能想象到手掌覆上去的触感。 江与城盯着看了半晌,开口时嗓音低柔:“还离吗?” 程恩恩点头。 “……”江与城刚刚缓和半分的脸色凝固。 程恩恩把头抬起时,只看到他绷着一张脸。 “当初是我强迫你的,哥哥说,如果不是出于纯粹的爱情,不能强求。” 江与城对于自己被塑造成一个“被霸王硬上弓的民男”,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程恩恩继续说:“这些年,我已经快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了。” “你一定也觉得我变了,越来越麻烦、惹人厌了,对不对?”她说,“谢谢你,容忍了我这么久,但是我不想再这样继续做一个攀附着别人生长的菟丝花了。我想勇敢一点,不依赖任何人,自己好好生活。” 她眼神恳切,这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毫无保留。 “你哥的话,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半晌,江与城沉沉问。 程恩恩看向他。 “那我呢?”江与城回看着她,“他陪伴你十七年,我也陪伴你十年,在你心里,我及得上他十分之一吗?” “你们不一样啊。” 他和哥哥,甚至是粲宝儿,每一个人在她心里的位置都不一样。他们都是陪伴过她一段人生的人,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 程恩恩皱眉轻声说,“哥哥是哥哥,你是你。” 江与城没说话,落在她脸上的目光让人看不透。指间香烟无声燃烧。 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终于有了动作,抬起手,在烟灰缸上方轻轻掸了掸烟灰。 “你来找我之前,已经想好了?” 程恩恩盯着那截长长的烟灰,落在缸底时依然保持着形状,但脆弱得一碰就碎。 “想好了。”她说。“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为我好,是哥哥让你那么做的,所以我不怪你了。但不管因为什么,你都骗了我这么多年,我不想被这样的方式“保护”。” 江与城没有打断她,最后深深抽了一口,用指尖将烟掐灭。程恩恩看得心惊肉跳,手反射性抬起想去制止,他将烟蒂丢进烟灰缸里,收回手时脸色如常。 “这件事,我很抱歉。” 程恩恩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道歉,有些惊诧,也有点心酸。 “你有苦衷,不怪你。我也该对你道歉,之前那样怀疑你。哥哥说要把股份都还给你,我来之前已经联系了法务部,随时可以办过户手续。” “你哥留给你的东西,你自己拿着吧。” 程恩恩摇头,坚持:“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在你手里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江与城看了她一会儿,说:“随你。” “我们……”程恩恩有些难以启齿,,深吸一口气,“我们什么时候去办手续。” “让我考虑一下。”她抬眼看向江与城,他说,“恩恩,你总要给我点时间。” 他的语气很慢,叫程恩恩忽然鼻酸。 她点点头:“好。” 江与城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随即起身,没再与她多说一个字,拉开门大步离开。 程恩恩走出诚礼大厦时,发觉天气很晴朗,春天的微风轻拂面颊,清凉舒缓。 开车回家时,她绕路经过“七中”,这所只为她而服务的学校,如今已经人去楼空。 怎么可能不感动呢?江与城花费了那么多的心思,为她建造一个虚假但逼真的象牙塔。那原本是她自欺欺人逃避现实的幻想,他让她的幻想成为一个昂贵而用心良苦的现实。 这半年的“高中”生活,把早已经远远被时间洪流抛在身后的17岁重新拉近,程恩恩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心怀纯真、憧憬美好的17岁的程恩恩。 刚刚得知哥哥死亡真相的那段时间,她几近崩溃,希望回到17岁的时候重新开始。现在她终于明白,27岁的程恩恩,依然可以拥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程恩恩的生活渐渐回到正轨。 算是职业病吧,之前的失忆没有影响她的创作,在那期间产生一个武侠小说的灵感。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闲来无事或灵感泉涌,便写上一段,几个月下来完成了半个故事。 她继续写作,在网络上连载;一边捡起被丢弃半个月的学习。 ——她要参加高考,上大学。 江小粲走出休顿国际小学的大门,两只手插在牛仔裤的裤兜里,书包挎在左肩,姿势懒散松垮,边走边惆怅叹气。 走在他身旁的男孩子瞥过来一眼。 他的校服穿得妥帖整齐,领口的蝴蝶结经过一整天的洗礼仍然端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小小年纪便带着一种异于同龄人的沉静气质。长得清秀白皙,眼睛大,睫毛长,是个很精致的小帅哥。 江小粲第二次叹气的时候,小帅哥一本正经地问:“你有什么心事?” 江小粲忧郁地抬头望天,阳光明媚。 理论上,他是支持爸妈离婚的;但情感上,当然是能不离最好了。前段时间看着小恩恩第二次一头扎进他爸比的坑,他觉得这俩人还有戏,谁知道一朝回到解放前,现在又开始准备办手续了。 哎,老江同志果然是老了,不中用。 不知想到什么,江小粲忽然四下张望一圈,然后把头凑过去,低声问:“乔司南,你爸妈当时离婚,是怎么复合的,有没有经验分享?” 两个小朋友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江小粲爸妈要离婚的事情,乔司南也知道。他把江小粲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拿掉,轻轻拂了拂不存在的灰尘,回答:“我爸妈没有离过婚。” “少骗人,三年前你妈妈和你爸爸办婚礼,我爸妈还带我去参加了呢。”江小粲对自己的智商很自信,五岁时他已经会陷害二哥了,记忆力是小case。 “那是他们第一次结婚。”乔司南一脸平静地说。 江小粲震惊:“你五岁他们才结婚?” 乔司南冷静点头。 江小粲痛心疾首地摇头:“大人的世界太乱惹。” 江家和乔家负责接送的车辆都是宾利,停在相邻的车位上。 两个小朋友并排走到车前,挥手再见,各自上车,两辆宾利相继驶离国际小学。 隔日,江小粲再来上学时,乔司南已经提前到达,在教室外等他。两个人接上头,背对着教室说悄悄话。 “我把你的烦恼告诉了我妈妈,”乔小朋友郑重其事地转达妈妈的话,“我妈妈说,‘女人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妻子和妈妈’。” 说完,两个小朋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似懂非懂”四个字。 79.第79章 江与城给程恩恩请的一对一辅导老师姓常, 年过六十, 是从重点中学退下来的特级教师, 当年教过江与城的。退休之后莳花弄草几年, 常老师的性格跟平常的老太太无异,数落程恩恩时更像个家里的长辈,并不严厉。 “昨天才做过的题,一模一样,你怎么又忘了?” “昨天没做过呀。”程恩恩小声抗议。 常老师手里的伸缩教鞭伸过来,在她左手边的试卷上点了点,“翻开, 倒数第二题,你再看看,是不是一样的。” 那是昨天第一天上课,常老师自己带来的给她做的摸底测试。 程恩恩依言翻开,将两道题放在一起,左看看右看看, 对照半天, 最后不得不承认:“考法不一样, 但是考察点一样。” 常老师收回教鞭, 坐在沙发上怡然自得地喝着花茶, “嗯,现在把卷子合上, 再做一遍试试看。” 已经十二点二十五了, 程恩恩皱巴着脸埋头做题。 这位常老师什么都好, 就是从业几十年,养成了这个爱拖堂的毛病。 不过也是老师敬业,辅导时间是一早就约定好的,讲多了并不多拿报酬,拖延这二十五分钟,纯粹是为了学生。 道理程恩恩都懂,但真的很饿。 等她吭哧吭哧总算把这道题做出来,给常老师批改、讲解完,分针已经又走过四分之一圈。 常老师最后检查了她的订正,点点头,将试题还给她,摘下老花眼镜。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程恩恩偷偷舒了口气,放下笔说:“常老师,今天又耽误您的时间了。都快一点了,您今天在这里吃饭吧,我下厨。” “耽误什么,”常老师撑着扶手起身,心里明镜似的,“你不气我拖着不下课耽误你吃饭就行了。早就饿了吧,做题的时候肚子都咕咕叫呢。” 程恩恩扶着她,不好意思地笑:“您别笑我。” 常老师笑起来,“我回家吃,老伴儿还等着我呢。” “那我送你。” “你呀甭跟我客气,我回家就两步路,有什么好送的。不要送了,赶紧弄点吃的。”常老师摆摆手,自己走向电梯。 常老师下楼,迎面遇上江与城。 他的车停在楼下,人倚在车上,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烟。 “小江来了。”常老师笑眯眯道,‘怎么在这儿不上去啊。” 江与城闻声抬头,掐了烟,走过来。 “常老师。”他向笑容可掬的老人淡淡颔首,“给你添麻烦了。 ” “哪儿的话,小程想继续读书的态度很好,学问是永远不嫌迟的,我这把年纪,能帮到你们一点,也算是为社会发挥余热。” “她数学的底子差,还要劳您多费心。” “底子差没事儿,肯学就行。我看了她其他几科的试卷,这孩子除了数学都是强项,文科的料子,趁这两个月努力一把,把数学提上去,b大我看是没问题。她要是不喜欢数学,到时候选个不用学数学的专业,到了大学这个就不打紧了。” “是这个道理。”江与城说,“您还没吃饭吧,我定个餐厅,请您和伯父吃饭。” “得了别跟我见这个外,家里都做好了,我回去吃。你也是抽时间赶过来的吧,赶紧上去,我今儿拖了一会儿堂,小程估计正要做饭呢。” 江与城嘴上应着,目送她转过弯,朝后面的一栋楼走去。他站在原地,抬头朝上看了一眼,视野中一排排整齐的窗户。 昨晚有应酬,江小粲等到他回家,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了句:“女人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妻子和妈妈。”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老江同志,你自己领悟一下。” 小兔崽子人小鬼大,在他面前装起情感专家来了。 这道理江与城如何不知,但此时此刻的心情,与她失忆之前已经大相径庭。 那时说服了自己放手,如今反而做不到了。他总觉得这一放手,往后再想抓住,就只能落空了。 江与城在楼下站了几分钟,转身走回去,驱车离开。 程恩恩的厨艺算不上好,家里三餐有阿姨照料,她偶尔下厨,都是为了江与城和江小粲。现在自己一个人,每天的时间安排都很满,就懒得费那个功夫,简简单单煮了碗面对付过去。晌午休息了一会儿,起来冲了一杯咖啡提神,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三个小时。 充实而有目标的生活,让她的状态一点点地好转。 有时候还是会一想到哥哥就掉眼泪,有时候也会在睡不着的时候思念江与城。但一切都在变好,她知道,自己在向上生长。 忙碌的日子井然有序地进行,程恩恩学习很用功,距离高考只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当年错过有多遗憾,现在想要拼尽一切的决心就有多强烈。 一周里,她至少会见江小粲两次,带他去游乐园、美术馆各种地方玩,或者就只是待在家里,陪他看电视。不见面的时候,每晚都会视频通话。 除此之外,她很少给自己休息的机会,累到倒下就能睡着的状态,反而让她觉得满足。 连轴转半个月之后,她趁着周六给自己放了半天假,原本想在家里休息一下,做个大扫除,临时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于是换了身衣服出门赴约。 是一个关系不错的编辑朋友,程恩恩到餐厅的时间刚好,在门口跟她碰上。 “哎哟恩恩,你可算是出现了。”对方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这段时间干嘛去了,想跟你谈个事都找不到人。” “之前出了点小毛病,刚刚恢复。”程恩恩笑着说,“你和找我谈什么呀?” “先进去,吃完饭再说。” 饭局过半,对方才说明来意:“你那本《蜜恋之夏》,听说不打算出了?” 程恩恩点头:“是。” 出版合约是早先谈好的,但签约前夕她出了车祸,便耽搁下来。这次恢复之后,打消了将这本小说上市的念头。 “什么情况啊,好好的怎么说不出就不出了?” “私人原因。”程恩恩笑起来眼睛微弯的弧度,总是显得可爱而讨人喜欢。 对方便没追问,只是沉吟片刻,道:“其实我们公司现在有个青春校园剧的选题,这趟找你就是为这个来的。怎么样,有兴趣做吗?” 程恩恩说,“这本书,我以后都不打算做了。抱歉呀。” “没事儿,你既然这么说,我心里就有数了,以后合作的机会还有的是,我看你最近在写的那本武侠也挺有意思。” “那本可以的哦。”程恩恩冲她眨眨眼睛。 惹得对方失笑:“成,到时候如果有这方面的意向,我第一个找你。” 又聊了几句,程恩恩忽然抬头说:“其实,你想做校园剧的话,我有两个小演员想给你推荐。” “嗯?什么人?” “都是刚出道的新人,还在念电影学院,外形条件很好,业务能力也很棒,”程恩恩说,“很有前途的两个小朋友。” “哪个公司的啊,回头把资料发给我看看。” 方麦冬接到程恩恩的电话时,正在前往一场商务酒会的车上。他向后看了一眼,说:“恩恩的电话。” 江与城敲击键盘的手顿了顿,将最后一句话打完,邮件发送出去,合上笔记本。 方麦冬已经接起电话,听那边说了几句,略有些惊讶:“樊祁的资料?” “对,就是之前七中的那些演员,樊祁和叶欣。” 恢复记忆之后,程恩恩没有再见过那些人,甚至不知道这两个陪她演了那么久戏的小演员,真名叫什么。“我想要他们两个的资料。” 得到江与城的点头首肯,方麦冬才回答:“好,我待会发到你邮箱。” 挂断之后,方麦冬打了一通电话回办公室,让秘书找到这两人的资料发送至程恩恩的邮箱。他交代完,听到后面车厢传来一道声音。 “她要这个做什么?” “说是推荐给影视公司的朋友。”方麦冬回答。 江与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没说别的。 回到家时已经快八点半,程恩恩换上家居服,准时给江小粲拨视频通话过去。江小粲刚刚洗完澡,一头小短毛湿漉漉的,穿着真丝质地的深蓝色睡衣。 这睡衣是程恩恩买的,她给江小粲买的大多数是卡通风格,其他如这套的简约风格,都是和江与城的亲子款。她很喜欢给父子俩买亲子装。 这款睡衣她也有一套一模一样的。江小粲把手机在茶几上架好,拿着毛巾擦头发,边说:“妈妈你今天也穿这件,我们穿一样的。” 程恩恩趴在床上,手机拿得很近,近距离看着镜头里英俊帅气的江小爷。“我等下洗完澡穿。” 江小粲说:“记得拍照片,我明天要检查的哦。” 她洗澡的时间江小粲已经休息了,但是不影响两个人的仪式感。 程恩恩笑:“知道啦。” 江小粲擦了几下,把毛巾一丢,脸凑到镜头前:“妈妈,我去吹头发,等我一下下。” “去吧,”程恩恩趴着没动,“我在这儿等你。” 江小粲得了她的保证立刻飞快地冲回房间,程恩恩保持着趴在床上的姿势,看着画面上家里的背景。 沙发、墙上的抽象派挂画、隔断书架,每一地方都熟悉得深入骨髓。 置物架上还有一组创意几何工艺品:大理石立方体底座,金属烤漆银杏叶,是她和江与城在欧洲旅行时碰到的,大老远带回来,然后发现国内多得是,价钱还更便宜。 她正歪着头盯着银杏摆件看,隔断后闪过江与城的身影。江小粲说他今天有应酬,大概刚回来。 几秒种后,他的身影再次入画,这次更近,人直接坐在沙发上,正对着江小粲架起来的手机。 程恩恩还趴在床上,没来得及反应。她不知道另一端的手机上,自己的脸占满了整个屏幕,只是愣愣地通过镜头看着江与城。 江与城也看着她,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诡异地,对视着。 一分钟后,程恩恩掉线的神智终于回归,立刻坐起来,捋了捋头发。 “你回来了。” 江与城“嗯”了一声,没有表情的脸显得有点冷漠。 距离上次摊牌,有大半个月没见过了,他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这么短的时间也不可能有多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好像又回到了那种冷冰冰的状态。程恩恩更喜欢他放松自在的样子,会笑会逗趣,虽然有时候喜欢一本正经地捉弄她。 什么都说开了,反而好像无话可说了。沉默持续了三十秒,程恩恩试图找话题:“你吃饭了吗?” 江与城又“嗯”了声。 程恩恩听到他嗓子有点哑,便说:“你是不是喝酒了,要是嗓子不舒服,就冲点蜂蜜水喝。最近流感高发,你在外面的时候当心点,不要生病。” 这句话勾起了过去的回忆。 江与城虽然体质好,但毕竟不是铁打的身体,也曾经感染过流感。一向身强体健的男人,病起来也来势汹汹。那几天特地把江小粲送回清川道,以免传染,原本是叫程恩恩也一起回去的,她不肯,非要留下来照顾他。 她是个感性大过理智的人,江与城很少生病,一生病她难过得比他还厉害,看他吃几颗药都能红了眼睛,小小的感冒也严阵以待,恨不得把他放在床上当重病患伺候。江与城享受她的心疼和照顾,但伴随而来的还有她不听劝阻的固执。 她不肯分房睡,江与城晚上去客房,她硬跟过去,爬上床搂着他不松手,还泪汪汪地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这么作的后果可以预见,没两天她成功被传染,换江与城照顾她。 那时无奈又头疼,恨得牙痒痒,现在回忆起来,别有一番掺杂着苦涩的甜蜜滋味。 “你不在,我不敢生病。”江与城声音低了些。 程恩恩一愣,接着鼻子就酸了。 她忙吸了一下忍住眼泪,“江与城你别这样,你这样……犯规。” 80.第80章 江小粲吹完头发跑出来, 见他爹坐在他的位置上,再把脑袋往手机前一凑, 发现视频已经挂断,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嫌弃地啧了一声:“老江同志, 我上次跟你说的话, 你领悟了没有?” 江与城眼皮一掀:“不如你来指点指点?” 年纪太小还不能懂得其中奥义的江小粲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这种事, 你还是自己领悟叭,加油!” 江小粲一早去上学时又是抱着腿撒泼又是爸比爸比地撒娇, 非要江与城去接他放学。下午的会议比预计迟了半个小时结束,江与城离开会议室直接下楼, 抵达休顿国际小学门外时, 迟到了二十分钟。 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零零散散的一些人, 江小粲低着头站在校门外,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头顶的黑色棒球帽遮住了他的小脸。 江与城摁了摁喇叭, 江小粲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然后跺了一下脚。隔着老远江与城都能听到他那一声“哼!”。 他气呼呼站在那儿不动, 江与城打开车门下车,朝他走过去。 “闹什么脾气?” “我已经等了你二十分钟了!”江小粲对于这个人的不守信用十分不开心, “不过看在是你的节日的份上, 我就原谅你一次。” 节日?江与城挑眉。 江小粲这才把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 手心里攥着一小捧花, 很朴实的小花, 像是从什么花丛里摘的,黄的白的粉的,颜色清丽。 “爸爸,父亲节快乐。”江小粲举着花,仰着小脸,眼神里闪着崇拜的小星星。这小子拽的时候够拽,皮的时候够皮,乖巧起来也总能戳中人的心窝子。 江与城心底一软,伸手接过那簇花。 “从哪儿摘的?” 江小粲把手指放在嘴巴前面,嘘了一声:“我们学校的花坛,老师不让摘,我偷偷摘的。” 父子俩并肩朝车子走去,江与城说:“父亲节你送我偷的花?” “我自己凭本事摘的,不是很有价值吗?”江小粲振振有词,江与城打开车门,他踩着脚踏爬上去,屁股还没放稳,勾着小脑袋从关到一半的车门中探出来,“是妈妈提醒我,今天要祝你节日快乐。” 说完冲江与城挤了一下眼睛,缩回去。 江与城略一停顿,将车门关好,坐进驾驶室。 江小粲又扒着座椅凑过来,给他出主意:“要不你约我妈一起吃饭吧,今天她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这点他随他妈,程恩恩看重一切仪式感,父亲节这样的节日,她不会拒绝江与城一起吃饭这样的小请求。 江与城发动车子,不咸不淡的声音说:“再给她点时间。” “给她时间干嘛?”江小粲疑惑。 “反悔。” 推荐只是举手之劳,程恩恩挺感激那些陪着自己演了大半年戏的演员的。“程绍钧”和“方曼容”、“老秦”……尤其是“叶欣”和“樊祁”,她想为他们做点什么。但并不期待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样的反馈,实际上这个机会两人究竟能不能拿到,还要看他们各自的机遇。 但她没料到,她很快就再次见到了“樊祁”。 程恩恩带江小粲去公园放风筝,那天的天气正合适,天高气爽,江小粲扯着风筝跑了一会儿,不小心挂在树上,母子俩仰着相似的脸站在树下,正在想办法,不远处跑来一个黑衣少年,灵活地攀着树干爬上去,将被勾住的风筝解救出来。 江小粲甜甜地喊:“谢谢哥哥,哥哥好厉害。” 刚喊完,看清对方的脸,小脸一黑。 程恩恩惊讶地看着向他们走出来的“樊祁”。 后者笑笑:“好巧啊。……程恩恩?”最后的称呼,说不清是试探还是打趣。 想起自己“扮嫩”的那段时光,程恩恩有些汗颜:“你好。” 其实七中的“戏”结束后,随便找人一打听,发现圈内并没有这号人物,各大戏剧电影学院也查无此人,结合之前投资商的各种骚操作,“樊祁”就差不多猜到,他的这位女主角,就是来玩一票。今天见到她,换了发型,气质也变了,之前那股子17岁独有的纯真不见了踪迹。 怎么说……演技挺不错嘛。 正盯着程恩恩的时候,察觉到来自下方的虎视眈眈的注视,“樊祁”低头,对上江小粲的目光,他笑了笑,“又见面了,小朋友。” 江小粲一脸冷酷,拽着风筝线:“别套近乎。” “樊祁”犹记得第一次见面,这位酷酷的小学生在他耳边低声威胁:“演戏就演戏,不许对女主角动手动脚,否则……呵,小爷打断你的手和脚!” 不知道跟谁学得,黑社会的精髓掌握得很到位。 “你的投资商呢,”“樊祁”往她身后看看,“今天没来?” 程恩恩露出茫然的表情:“投资商?” “啊,就是你那位‘江叔叔’,不是我们的投资商吗?” “……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头让程恩恩有点想笑。想想当时江与城三番五次插进剧本里,那些演员被打乱节奏不知道会不会抓狂。 “樊祁”看向程恩恩:“我最近签了一份片约,听说是你向制作公司推荐我的,谢了。” “别,是我应该谢谢你们才对。”程恩恩说,“之前那段时间,多谢关照。” “关照谈不上,编剧让我追你,不敢不追啊。”“樊祁”说完这句话便感觉小朋友瞪他的目光更冷酷了,他笑了笑,“其实你演得很好啊,有没有兴趣来娱乐圈发展?” 程恩恩一笑:“我没有演,那就是我。” …… 傍晚送江小粲回津平街公寓,刚巧碰到江与城。 气氛因为上次的视频好像有几分微妙,她站在楼下,双手扶着江小粲的肩膀。两人面对面无言地站了半分钟,她打破沉默,问了一句: “你考虑好了吗?” 江与城眉眼不动,“你很急?” “不是,”程恩恩立刻没出息地说,“我不着急,你慢慢考虑。” 再次陷入沉默。听了片刻,江与城才道:“之前的财产分割有点问题,协议书作废,我会让人重新再拟一份,拿给你签字。” 程恩恩不假思索地点头同意:“好。你想怎么分都可以。” 江小粲听着两人的对话,小眉头蹙了蹙。 晚饭后,江与城在书房工作,江小粲自觉地抱着作业过来写。 ——程恩恩不在之后,他说一个人写作业太寂寞,硬挤到江与城的书房来。书房很大,江与城给他单独辟出一块位置,他写作业挺安静的,不会打扰江与城办公。 江小粲麻溜地写完作业,抱起书本走到江与城的书桌前,嘟着嘴扭动身体:“爸比,你送我回房间好不啦。” 江与城面无表情看着他:“别撒娇。” 江小粲把身体扭动得更厉害,故技重施:“爸比不疼粲宝儿了吗呜呜呜。” 江与城无视,垂下视线,继续看资料。 江小粲便开始凄苦地唱:“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 江与城终于还是起身,把他送回只隔了不到十米距离的房间。 江小粲爬上床,盖好被子,江与城关了灯,正要关门时,他从床上抬起头说:“爸爸,你真的不再努力一下了吗?” 江与城顿住,他当然知道这个小不点在说什么。 “你不是很支持离婚吗?” “理智上支持,情感上舍不得,”江小粲老成地叹气,“人类啊,总是这么复杂。” “你要是精力太多,明天给你报个补习班,消耗一下多余的精力。” 江小粲马上躺回去,闭上眼:“不多不多,还可以更少一点。” 江与城关上房门,回到书房坐下,却无心看资料。半晌重新起身,回到卧室。 雾蓝色真丝质地的床上摆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粉色长耳兔,他冲完澡,将待处理完的邮件处理掉,披着睡袍上床时,目光在那只玩偶上顿了顿。 揪着耳朵把兔子拎起来,屈指在毛茸茸的脑袋上弹了一下。 “没良心的小东西,等你考完试再收拾你。” 81.第81章 程恩恩不知道江与城在背后立下了这样的g, 她沉浸在学习的辛苦和满足当中, 一天天地过着自己充实的小日子。 协议书的事,江与城一直没有联系过她, 后来每次接送江小粲的时候, 他都刚好不在,算下来程恩恩也有段日子没见着他了。她并不急于恢复单身, 只是已经谈好了离婚,一直这样拖着说不过去。 她打电话到诚礼法务部问进展,得到了一个官方回复:我们没有权限泄露有关协议的事项,您亲自问江总吧。 程恩恩便抽空再次来到诚礼, 在停车坪下了车,朝大厦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 想了想,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走到伯克利咖啡门口时,恰好从店里出来一人,她低着头上台阶,也没抬头,稍稍侧身, 想要从一旁绕过去。 错身的刹那,那人回头,叫了一声:“程恩恩?” 程恩恩抬头。 高致微微弯腰, 盯着她看了一眼, 唇角一勾:“还真的是你。” 程恩恩的高三没念完, 之后从未和高中同学有过联系,不算失忆期间的那两次,她和高致已经阔别十年了。 很久远的记忆了,相比其他已经记不起相貌的同学来说,程恩恩对他的印象还算深刻。 ——一个曾经追过自己的男同学,当年的七中校草。 高致是个让老师头疼的问题学生,有点叛逆,有点霸道,他可是真的做出过把程恩恩气哭,又在班会上高调道歉的事。 但他其实是个挺不错的人,程恩恩后来也和他化干戈为玉帛,相处得很不错。只可惜那时她已经遇到了江与城,满心满眼,再看不到其他的人。 她对高致并没有同学之外的情分,只是感情经历太贫乏,除了江与城,就只有过这一任追求者。 程恩恩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非要说职业的话,大约能算半个小说作者。 她不图名不图利,只是兴趣使然,图个打发时间,但程礼扬从小给她立下的榜样在前,做事很少是“随便做做”,认真的习惯使得她对待每一篇故事都足够用心。 ——唯独《蜜恋之夏》这一本,是在她最恨江与城的时候,揣着满腔的悔恨和想要重来一次的心情写下的。 樊祁的原型,是高致没错,圣诞节之前的一切,曾经真实地发生过;圣诞节之后,便都是虚构了。 因为圣诞节,是她和江与城在一起的纪念日。 “给你名片的时候我就猜到,你不会联系我。”程恩恩跑偏的思路被高致的声音拉回来。 高致睨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怎么样,今天愿意和我说话吗?” 程恩恩想起上回在电影院的乌龙,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候她把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江与城不让她理高致,她竟然还真的说出了“我不想和你说话”这种话,太没有同学情谊了。 “那天不好意思。”程恩恩回头看了眼诚礼大厦的方向,“你有时间吗,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行啊。”高致重新拉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家咖啡厅有私密性较好的雅间,高致领着程恩恩走进去,要了两杯咖啡,另外给她点了甜品。 寒暄的话说了几句,高致靠在椅子上,开门见山道:“我看到你写的《蜜恋之夏》了。” 程恩恩张了张嘴巴,脸上写满震惊:“你怎么会看到那个?” “大概是缘分吧。”高致半开玩笑的口吻,“程恩恩,你是不是你对我余情未了,专门写给我的。” 程恩恩脸一热,忙解释:“我没有,那个是……是……” 高致笑了笑:“逗你的。” 程恩恩大松一口气,这个误会真的太尴尬了。她写的时候真没料想到会被高致看到,毕竟他这种放荡不羁的男人,看言情小说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高致看了她一会儿,语气恢复正经:“我听说你哥哥的事了,抱歉。” 当年他只听说程恩恩突然辍学,是因为唯一的哥哥去世,前些日子调查她和江与城离婚的事,无意间发现,是死于空难。 班里同学都知道程恩恩有个哥哥,她每天都挂在嘴上,高致也见过几次,在学校的家长会,印象中是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温和英俊,当时班里不少女同学背地里犯过花痴。 但是那次在程家楼下表白,被程礼扬提着棒球棍追出几里地,往背上实打实地轮了两棍子,高致才知道这位外表谦逊的哥哥其实刚得很。 他说:“以前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因为哥哥去世就辍学,去年我爸走了,胰腺癌,我亲眼看着他走的,那时候才体会到,天塌了是什么感觉。你一定很难过吧。” 程恩恩一下子没忍住,红了眼眶。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劝她节哀,这句话太窝心,也许是因为终于遇到一个与自己感同身受的人,那些埋在心里的话,她忍不住说了出来。 “是很难过。我从小爸妈对我不管不顾,是我哥把我养大的。他从18岁就开始自己谋生赚钱,养活我们俩,很辛苦。” 程绍钧和方曼容各自的生活并不算富足,也不怎么把他们兄妹俩的死活放在心上,原本答应的生活费,时给时不给。程礼扬当时正是高三的关键时期,一边复习,一边还要打工赚钱,他有多辛苦,有多劳累,程恩恩都亲眼看着。 是程礼扬帮她承担了一切本该落在她身上的苦难,如果离婚时他乖乖跟着程绍钧走,会生活得轻松很多。 “我哥对我掏心掏肺地好,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这个世界上其他人对我的千般好万般好,都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除了江与城。 他是真的替程礼扬在疼她。 “你不知道,我多想用我的寿命换他活着,二十年,三十年,一辈子我都愿意。”哥哥留下的信给了程恩恩很多力量,这段日子慢慢积累起来的坚强,让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很平静。 “我就想让他活着。” 她只是觉得不公,为什么哥哥这么好的人不能长命百岁,他付出了那么多,却还没来得及享受什么。 高致望着她的目光有几分怜悯和温柔:“他只是太累了,想休息了。” 程恩恩一顿,随即泣不成声。 她多么想念哥哥,想让哥哥回来,可是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哥哥只是太累了。 这个世界没有给过他多少温暖,只给了他辛苦。他活得太累了。 “谢谢你。”程恩恩用手背擦着眼睛,又哭又笑地。 这个安慰让她心底的最后一丝执念,也终于随风而去了。 买单是程恩恩抢着去的,又另外买了一杯外带的咖啡。 高致往她手里瞥了一眼,猜到是要带给江与城,伸手作势要拿:“怎么又给我买了一杯啊。” 程恩恩是个直脑筋的,下意识躲开:“这个不是……”幸好反应已经比以前快多了,接着说,“我再给你买一杯,你想喝什么?” 高致说了声“算了”,率先迈步出去。 左右今天碰了面说上话,还留了电话和微信,来日方长,徐徐图之,不能把兔子逼急了。 程恩恩走在他身后,出了店门,再次对他道谢:“今天谢谢你。” 高致乐了:“我也没干什么呀,你一会儿已经谢了我三次了。” 程恩恩赧然。 其实今天见面,高致一直觉得她与前两次似乎有很大不同。之前的程恩恩就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但似乎不记得他;今天的程恩恩记得他,可是无论是眼神,还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都已经不是17岁时的状态。 这一刻她脸红的样子,倒是与记忆重叠了。 高致扬着嘴角,微微低头:“既然这么感谢我,要不再顺便请我吃个饭?” 程恩恩正要回答,耳边想起一道刺耳的鸣笛声:“嘀——” 她扭头,路边黑色商务车的车窗落了半截,江与城盯着他们,目光冷然。 程恩恩看到他愣了愣,手中的咖啡杯温度有些烫手。她站在那儿没动,高致微微挑眉,眼角眉梢的弧度透着些挑衅。 江与城又按了一下喇叭,微露不耐。 程恩恩回头,高致单手插着口袋站在原地,对上她的目光便微微一笑。 她挥挥手说:“我先走了,改天再请你吃饭。” “好。”高致也抬起手,轻轻摆了一下手指。 程恩恩从车前绕过,坐到副驾驶上,将咖啡递过去:“给你买的,美式浓缩。” 江与城瞥了一眼便移开视线:“我不喜欢这家咖啡。” 程恩恩便将手往回收,江与城忽然抬手将咖啡接过去,放进中央扶手的杯架。 空气都显得有些僵硬,程恩恩主动先开口:“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协议的事,这么久了,还没拟好吗?” “怎么,急着办完手续和他再续前缘?”江与城冷冷问。 程恩恩有些莫名:“你在说什么呀,我刚刚是偶然碰见他的。” 江与城脸色很淡:“我以为,你把和他的故事写成小说,是有什么想法呢。” 提起这个程恩恩就尴尬:“我没有。我就是……” 故意气你的。 她不敢说。 “随便写的。” “随便写,怎么不见你写我们的故事,也不写和别人的故事,偏偏是他?”江与城语气幽幽。 “我当时不是在生你的气么。”程恩恩抠着手指小声嘀咕,“又没有别的男人追过我。我的桃花运那么少。” 高致的存在,恰恰是在她生命发生巨变的转折点,是在她想从头来过时,最想回去的时间点。仅此而已。 这次江与城不说话了。 倒不是她的桃花少,他们结婚之后,也不乏其他男人对她有过兴趣,但江与城怎么可能给那些桃花飞到她眼前的机会。 从看到高致站在她跟前低头微笑起,就一直压在心里的不爽,消了不少。 “不是想和他重修旧好?” “我就没和他好过呀。”程恩恩冲着窗外说。 这句话之后,车厢陷入了一阵沉默。 过了会儿,江与城发动车子,驶向诚礼大厦,边道:“协议已经准备好了,今天就可以签字。” 程恩恩点点下巴:“嗯。” 江与城将车停在诚礼楼下的停车坪,迈下车,也没等她,大步朝大厦走去。 程恩恩上楼时,听到几个女员工在讨论体检报告。诚礼每年都会给职工安排体检。她被请到一件窗明几净的会议室,等了不到十分钟,江与城便拿着一叠a4纸走了进来。 门一关,他在对面落座,谈判现场一般的情景,让程恩恩忽然有一种不真实感。 江与城坐下来,慢条斯理地边翻看边将一叠文件整理成两份,然后调转180度,从会议桌上推过来。 “其他条款没有变,财产分割部分做了一些调整,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程恩恩正盯着他的手跑神,被他的话惊醒,把文件拖过来,拿起笔看也没看就翻到签字那一页,落款。 两份都签好,一抬头,发现江与城从对面看着她,目光似乎别有深意。 “怎么了?”程恩恩有点奇怪。 “你不仔细看看吗?”江与城问,“不怕我坑你?” 程恩恩放下笔:“你不会坑我的。” “是吗。”江与城说。 这慢悠悠的两个字,让程恩恩心里一咯噔,有一点不妙的预感。 可是他们两个名下的资产,几乎全部都是江与城挣下的,她赚的那点钱和他比起来太仓一粟,无论怎么算他怎么都坑不了她呀。 公司的股份还给江与城之后,她只有哥哥留给她的那套房子,和一笔聊胜于无的存款,首饰包包那些,都是江与城为她置办的,就算让她净身出户,也赔不了多少本。她的身家对江与城来说跟芝麻似的,掉在地上都不屑于捡。他能坑她什么? 他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程恩恩心里想。   江与城把文件拿回来,取出钢笔,在文件右下角一笔一划签下刚劲有力的江与城三个字。 程恩恩看着他潇洒利落的笔迹,想起从前他帮她补习功课,在草稿纸上写下的漂亮的字,画的精准如复印下来的图案。那些草稿纸她一张都没有丢,每一天都仔仔细细地收起来,带回家,如今还在她房间的书柜中完好保存着。   左思右想不明白他到底为什么那么问,他签好字提起笔的刹那,程恩恩小心翼翼地问:“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 江与城瞥她一眼,将其中一份文件重新丢过去:“你自己看吧。” 可以说是非常冷漠了。   心头的不妙感加重,程恩恩一边把文件翻开,一边狐疑地盯了他几眼。她唰唰唰往后翻,一直翻到关于夫妻共同财产的处理部分。只见原先那份协议中足足有十余项条例的地方,现在只剩下光秃秃一条。 “男方名下所有的固定资产、存款、股权、投资等一切资产归女方所有……”   “你……你……”程恩恩震惊地把文件拿起来凑近看,就差没贴到脸上,半晌从文件后漏出一双惊愕的眼睛,“你净身出户?” 江与城合上钢笔,横着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是。” “你在开玩笑吗?”程恩恩瞪着他,“怎么能……你都给我干嘛啊,这怎么行?还有公司的股权,你要把公司都给我吗?……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你的体检报告有什么问题吗,你别吓我啊!” 江与城静静地看着她喋喋不休。 “不行!”程恩恩忽然说,“不能这么签。” 江与城往后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反问:“为什么不能?”  程恩恩皱眉,把文件放回桌面,“你说财产分割有问题,就是这个‘问题’吗?这些我们之前不是已经谈好了吗,你的归你,我只拿属于我自己的东西。你现在把全部身家都给我,是什么意思?” “你希望我是什么意思。”江与城问。  “你不要这样打太极,”程恩恩抿唇,“我只想和你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江与城轻笑一声,不知为何听起来带有几分凉意,“我原意是让你安心备考,等你考试结束,再来好好跟你算这笔账。但是现在,我等不了。” 程恩恩诧异的目光看向他。 江与城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探手将那份文件从她面前拿走,继而冷淡道:“这份协议已经签字,你若想让它生效,我随时可以和你去办手续。” “你知道,我不可能让它生效。”程恩恩皱眉。打死她也想不到他费了这么久的时间重新拟的离婚协议,竟然埋着这么大一个坑。 “我们重新签,”她说,“这份不算。” “我不会再和你签第三次。”江与城看了她一眼,“你想离,只能这么离。” “江与城,你……” 原以为那天已经什么都说清楚了,程恩恩到此刻才发现,他当时一副很配合的态度,原来从一开始就给自己埋好了陷阱。 他知道她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跟他离婚。他捏准了她。要怪只能怪自己太天真,对他盲目信任,看都不看就签字。 可就算再给她一百次机会,她才猜不到江与城居然会用这种招数。 她有点生气,但一时竟不知道到底该生自己的气,还是生他的气。 “你故意的!”她气愤道。 江与城:“是。” “……”他如此坦荡,倒让程恩恩无言以对。 “我们不是协商好了离婚吗,你怎么现在反悔了?” 江与城好整以暇地反问:“我什么时候跟你协商好了?” “上次我们在你办公室,你明明答应了。”程恩恩说。 江与城云淡风轻:“你再仔细回忆回忆,我答应了吗。” 程恩恩一愣。 那天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江与城的每一个回答,她都深刻地牢记着。那对她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日子,意义非凡,她与江与城达成了和解,也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她当然记得,那天他只是说了“考虑”,在他家楼下也只是提起重拟协议……她将记忆翻出来重新过一遍,从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一个“他答应”的证据。 “就算那天你没说,我出车祸之前,我们已经对离婚达成一致了,不是吗?”程恩恩试图挽回局面。 江与城看着她,目光深了几许。 “你也说了,是在你出车祸之前。已经过去八个月,程恩恩,你变了,我也变了。” 是啊,那场歇斯底里、生生将他们从一对夫妻撕裂成一对仇敌的争吵,已经是八个月之前的事了。 她已经不恨他。 程恩恩沉默了片刻,伸手想将那两份文件夺回来,江与城没反抗,甚至很配合,亲自递到她手边。程恩恩拿到文件,反而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左手换到右手,顿了顿,横过来,作势要撕。 “我把它撕掉,不算数。” 江与城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端起水杯喝了口茶。 程恩恩看看他,又默默把文件放下了。 “撕不动?”江与城慢悠悠来了一句,“出去左转,办公室有碎纸机。或者你喜欢剪刀,叫秘书拿给你。” 程恩恩:“……” 程恩恩气得不轻:“江与城,你到底想怎么样?” “现在做选择题的是你,不是我,”江与城放下茶杯,“要么这样离,要么不离——你想怎么样。” 这两个选择,一个死路,一个绝路。 程恩恩算是亲手把自己送进了火坑里。 方麦冬进到小会议室,见两份文件整齐地摆放在会议桌上,江与城在位置上坐着,一动不动。 “江总,”方麦冬提醒,“会议要开始了。” 江与城这才有了动作,缓缓眨了下眼睛,站起身,将西装扣子慢吞吞系上。 “她走了?” “走了。”方麦冬说。 他看到程恩恩离开,等了半天不见江与城出来,到时间开会所以进来叫人。 程恩恩离开的时候气呼呼的,方麦冬跟她说话,提起公益基金慈善晚会的事儿,她回了句“我现在很生气,有点听不进去,明天你再和我说一次”,便走了。 方麦冬顿了顿,又多说了两句,“恩恩好像挺生气的,见到法务部的王磊,还瞪了人家一眼。” 江与城没吭声,拉开会议室的门迈出去时,才没头没尾道:“兔子逼急了。” 原本进展顺利的新生活,突然从根源上被人掘了地基,程恩恩的心情实在很难好起来,晚上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怎么解除这个困局。 越想气儿越是不顺,半夜三更爬起来,坐在电脑前码字,脸上映着电脑屏幕幽幽的蓝光。 几千字的连载,写完已经快三点,她恶狠狠地按下“现在发表”的按钮,心情一下子舒畅了很多。撒了气,关上电脑,回到床上,这次心平气和地睡着了。 范彪替江与城外出办了件事,回来时刚好中午,便跟江与城一块到公司的餐厅吃饭。诚礼的食堂,味道跟外面餐厅有的一拼,中餐西餐种类齐全,中午来这里吃饭的职工不少。 吃饭的间隙,方麦冬不时与江与城聊着工作上的事情。公司的事儿范彪不懂,除了江与城吩咐的,其他概不多管,两人说话的时候,他就拿着手机看小说。   方麦冬正说到上午工厂负责人报上来的新机械采购提案,身旁一直安静吃饭的范彪,忽然爆发一阵狂放不羁的笑声:“哈哈哈哈嚯嚯嚯嚯!”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藤编椅上,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把大腿拍得噼里啪啦响。   方麦冬被打断,无语地小声提醒:“你收敛些。” 范彪猛地意识到身处何地,笑容在0.5秒内消失,然后下意识往对面瞄了一眼。 江与城慢条斯理地吃东西。   周围被吸引过来的视线慢慢散开,范彪继续看着手机。也不知到底看到了什么爆笑的东西,这次不敢再发出声音,绷紧嘴强忍住,但因为实在控制不住,不得不用手捂住,胳膊肘撑在桌子上,努力低着头,魁梧的肩膀不停地抖抖抖,一米九的壮汉,一张黑脸都快憋红了。   江与城抬眼,看着他。 范彪对上他的视线,立刻挺直了脊背,但因为太想笑,憋得整张脸都扭曲了。   方麦冬视线略略一偏,从范彪手中的屏幕上划过,表情也有一瞬间的古怪。但很快收敛,若无其事道:“这次的预算超出了限额,刘厂长坚持机器的更新换代不能落后,希望您考虑一下。” 是职责内的公事,也是想帮范彪化解眼下的窘境。   然而江与城没那么好糊弄,放下筷子,伸出右手,随意的动作,却不容违抗。 这东西范彪可不敢给他看,让他看到不得气死。 他攥着手机,“那个,城哥我……” 江与城面无表情:“拿来。”   范彪是个直肠子,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这时候只能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方麦冬。后者回复给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范彪是从不敢违逆江与城的,顶不住他的逼视,心一横牙一咬,把手机递了过去。   江与城接过手机,往屏幕上扫了一眼。 是一个淡绿色背景的界面,满屏文字,大约是什么小说。不知是那句话太显眼,还是江与城扫过的一眼太巧合,映入眼帘的一句赫然是: 【江狗贼,哪里跑!】   “……” 江与城眼皮一抬,目光中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范彪顿时不打自招:“程姐新连载的小说,我这不是闲着没事么,就追着看看,我也不知道她竟然把你写进去了……” 还是这种设定。   看来不是他敏感,这个江狗贼,还真是他啊。 江与城的视线落回手机,往前一翻。   【……采花大盗……背信弃义……无恶不作……江雨澄……】   江与城扫过几个关键词,不动声色地放下手机,重新拿起筷子。 范彪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一动不敢动。 方麦冬无声叹气,试图劝解:“恩恩应该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巧合吧。”   若是只有“江狗贼”三个字,也许还有一点可以解释的空间,但“江雨澄”这个名字都明明白白地出现了,说是巧合,八岁小孩儿都不会相信。   江与城的神态看起来毫无异样,十分平常,手法娴熟地夹起一块豆腐,四四方方的形状,平整嫩滑,色泽光亮。 范彪以为他没生气,正想把吊在嗓子眼儿的一口气放回肚子里,却见他夹到一半忽然把豆腐放了回去。 然后撂下筷子,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出餐厅。 距离签下那份净身出户版离婚协议,已经过去一周了。程恩恩一直没有想到解决办法,她没料到江与城会在协议书里埋坑,想斗也斗不过这个阴险狡诈的人,反正又不急着改嫁,等考试结束再来想这件事吧。 复习程恩恩从未懈怠过,距离高考时间越近,她就越有干劲。她知道期待太高不是一个好兆头,过高的期望往往意味着失败之后的巨大落差,但对这一场代表着新生的考试,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憧憬。 常老师一直劝她平常心,这天上午的课结束,程恩恩送她出门时,她再次提醒:“我知道你看重这次考试,但是你现在弦儿绷得太紧,还是要沉淀下来,养精蓄锐,保持好状态。” 程恩恩点头:“我也觉得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下午想休息半天,放松一下。” “休息一下吧,”常老师说,“做人做事,都讲究一个张弛有度,学习也是一样的。” 两人在走廊迎面遇上江与城。 他刚从电梯走出来,今天穿的浅灰色西装,外套脱了搭在左手臂上,白衬衣,没系领带,松着一颗扣子,不同于平时严谨禁欲的帅气,走出来都像是带起一阵风。 然而他面无表情,眼神扫过程恩恩时夹着一丝仿佛要找她算账的危险气息,来势汹汹。 程恩恩也不甘示弱,严肃地瞪回去一眼。 常老师没发现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笑呵呵跟江与城聊了几句,在两人的目送下走进电梯。 走廊上安静下来,一直被晾在一边的程恩恩正要说话,江与城越过她,径自迈进家门。 程恩恩跟着走进去,见江与城将外套随手一放,倚在沙发背上,双手环胸看着她,目光凉飕飕的。 她还没和他算账呢,他竟然先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程恩恩嘀咕一句,关上门。 转过身时她把腰杆儿挺得笔直:“你……” 刚说一个字,被江与城冷冷的话音打断。 “背信弃义?” 程恩恩茫然:? “无恶不作?” 程恩恩继续茫然:?? 江与城冷笑一声:“采花大盗,江雨澄?”   程恩恩脸上的第三个问号刚冒出一个弯,忽然间灵光一闪,成功回忆起了这几个词语的出处。顺便就明白他为什么要找她算账了。 顿时心虚,刚刚虚张起来的底气瞬间消失无踪,她跟着犯错的小学生似的站在他面前,从气势上就弱了。 “你怎么会看到……” 江与城冷冷地问:“你就是这样在你的小说里编排我的?”   “那个是之前失忆的时候写的。” 程恩恩试图狡辩。 那天回来太生气了,就报复性地,给小说里一个反派角色命名为“江雨澄”,撒了一口恶气。谁让他给她挖坑来着。   这个解释并没能得到江与城的认可,他凉凉的口吻道:“17岁的程恩恩,可不会这样编排我。” 程恩恩也不知怎么突然脑子一抽,“江叔叔,你……” 说完一半自己先愣住。 江与城也是一顿,意味不明地睨着她。 “你是以哪个身份在叫我?” 程恩恩没反应过来:“有区别吗?”  “有。” “以我现在的身份?”她顺着试探地问。 江与城毫不犹豫地冷漠道:“江叔叔不是你叫的。” 程恩恩:“……” 她发觉自己又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坑往里跳了,被这样区别对待,心里不禁有一丢丢不爽。什么意思嘛,她不能叫,只有17岁的程恩恩能叫? 她不服气似的轻哼了一声:“那17岁的程恩恩呢?” 江与城的目光似乎有一瞬间的微妙,程恩恩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已然从沙发上离开,猝不及防地靠近,并将她一把扣进怀里。 程恩恩惊愕瞪大眼睛的同时,江与城按着她的后脑干脆而强硬地吻了下来。 “唔!” 程恩恩立刻开始挣扎,江与城早有防备,将她钳制地死死的。但程恩恩也学精了,上次被他按在电梯里强吻,吃一堑长一智,她趁着江与城禁锢她双手的时候,抬起膝盖攻击。 不得不承认她有长进,江与城因为分出精力用手掌按住她的膝盖,略微退开了些许。程恩恩便趁机用得到自由的双手推他。江与城似乎被激怒,把想要从他身侧跑走的人抓回来把往墙上一怼,用身体抵住。 差一点就逃脱的程恩恩气急败坏:“你真的很没有礼貌!” “跟自己女朋友还要讲礼貌?”江与城轻巧反问。 程恩恩被噎了一下,闷声道:“我不是你女朋友了。” “你不是,”江与城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17岁的程恩恩是。” “我……” 程恩恩一张口,便被他趁虚而入,舌头闯进来卷住她的舌尖,缠绕、吸咬、攻城略地,霸蛮地攻城略地。 与上一次一模一样的情境与姿势,不同的是他心里憋着气,吻便随之带着占有和惩罚的意味,很凶,也很深。相同的是,程恩恩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 也许是家里的私密环境让他无所顾忌,程恩恩被吻得晕头晕脑的时候,整个人被他抱起来丢在了沙发上。真的是丢,她摔在沙发上还弹了一下。 这一弹倒是把溃散的神智震回来了,眼前的雾气褪去,她看到江与城俯身压上来,情急之下猛地抬脚格挡。 江与城腹部被她结结实实踹了一脚,拖鞋在抬脚的动作中甩掉了,脚丫子没多大攻击力,但成功把他挡在了一只小腿外的距离。 “江与城!”程恩恩蹬着他,显然也看到再往下一点点的鼓起,她撑着沙发惊慌失措地往后缩,“你想干嘛啊?” 江与城握住她的脚踝,手上用了些劲儿,才把她的充满求生欲的脚拿开,顺便反向一压,直接将她的腿折叠起来。 “你还欠着我一件事,忘记了?”他单膝跪在沙发上,另一只手撑在沙发顶上,俯下身来幽幽道,“——成年了,可以睡觉了。” “我不记得了!”程恩恩别开头,羞愤欲死的表情出卖了她。 “没关系,我记得就行。” 江与城抓住她的腰往下一拉,程恩恩被拽了下去,背部躺在沙发上,双腿离地。江与城手上的动作迅速而强势,他甚至连多余的准备工作都不做,直接拽开她家居裤和内裤的裤腰,手掌抓住她臀部。 前一秒还在扑腾的程恩恩瞬间一僵,一下子就带了哭腔:“你太过分了!” 江与城微微一滞。 下一秒,便听她忍着哭腔一脸忍辱负重地说:“我错了。” “……” 江与城理智归位,但并未将手拿出来。 “错哪儿了?” 这情境让程恩恩又羞愤又因为无力抵抗而无助,有点想哭,闷着声音说:“错在不应该把你写成采花大盗。” “还有呢?”江与城垂眸盯着她。 程恩恩别开脸不看他,想了好一会儿,没错出也硬找着错处说:“不应该和你闹脾气。” “然后呢?” 程恩恩悲愤交加地冲他道:“想不出了!” 江与城忍住嘴角的笑意:“我是问你知道自己错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做?” 程恩恩想了想,说:“坐下来和你好好谈。” 江与城把手抽出来,在她腰上轻轻揉了两下,带着点安抚的意思。 他一离开,程恩恩立刻从沙发上翻身而起,抓着裤腰闷头跑回房间,关上门并反锁了两道。 江与城:“……” 江与城坐在沙发上,有些许懊悔。 不该一而再地把她逼急的。 程恩恩在房间里待了不到十分钟,就打开门自己出来了,眼眶还有一点点红,像是哭过。但她似乎已经自己调节好了心情,走到江与城对面坐下,说:“你也有错,你每次都这样强迫我,根本就不尊重我。” 江与城“嗯”了一声,坦荡而温柔道:“我承认。” 程恩恩皱着的眉头展开了些,吸了吸鼻子:“我好好和你谈,你有话也要好好和我说,不能再这样了。” 江与城说“好”。 程恩恩最后一点纠结的眉头也展平了。 她坐在那儿想了一会儿,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舍不得你,可是我真的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明白。”江与城看着她,“所以我给你时间,让你去体验你想要的人生。” “你哪有给我时间,”程恩恩瞄他一眼,“你明明给我挖了坑。” “你不知道,我答应离婚的时候,下了怎样的决心。是你又跑到我身边搅和一趟,像你17岁的时候一样。现在你要抽身离开,”江与城直起身,声音低了几分,“我没你潇洒。程恩恩,你给我时间了吗?” 他这样示弱,让程恩恩心里很不好受。 “那我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想通,等你什么时候能够接受,好吗?”她小心的语气像哄江小粲,“你需要多久,我都等你。” 她一直都知道,江与城最初喜欢的人不是她,是她耍了小心机把他追到手的。 她想重新开始,他也值得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江与城靠回去,“离婚可以。”他说,“离婚之前,你送我一件礼物吧。” “什么礼物?”程恩恩问。 “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江与城说,“我和你的。” 程恩恩愣了一下。这个“礼物”,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想江与城大概还是对《蜜恋之夏》耿耿于怀,不假思索地点头:“我答应你。不过快要考试了,写这个会影响我复习,我考完试再写,行吗?” 江与城默许,最后说:“等你写完,如果你仍然坚持要离婚,那我们再来谈离婚的事。” 82.第82章 程恩恩是萤火公益基金的荣誉理事成员, 之所以挂上荣誉二字, 是因为捐钱多,给个好听的名头。其他的理事成员都是商界大佬, 随便掂一个出来都是有分量的。 基金会年年举办慈善晚宴, 为病患儿童救助项目筹款,程恩恩作为理事成员, 肯定是要出席的。 以往每年邀请函上都是她与江与城夫妇二人,今年是电子版,单独寄到她这儿的。这个圈子里没有永远的秘密,她和江与城要离婚这事, 一早便不知从何处泄露了出去。 程恩恩一向不大爱化妆,出席这种宴会也只是施个淡妆,自己到店里选了一件露肩的藕色礼服, 轻装简行上阵。 开车去酒店的路上,还在背着英语单词。 萤火基金的晚宴一向低调,通常只发布一则简单的通稿,不请媒体,不接受采访。这几年跟着江与城,不会应酬也学会了三分, 到酒店后难免碰上熟人,程恩恩挂着微笑应对,得体从容。 只是新鞋有些打脚, 她偷溜到露台, 一手扶着栏杆, 把右脚鞋子脱掉看了一眼,就这一会儿功夫,脚后已经磨破了皮。 “还好吗?”耳边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 程恩恩吓了一跳,保持着单腿站立的姿势直起身。 高致弯下腰,看清她脚后的伤,微微蹙眉,接着便从口袋里翻出一个透明创口贴,蹲下身将手伸向她的脚踝。 程恩恩反射性往后缩:“没事,不要紧的。” 高致没说什么,直起身,将创口贴递给她,“你自己弄吧。” 程恩恩这才接过。 露台没有坐的地方,她依然抓着扶栏杆,单手将创口贴贴上去,飞快穿好鞋子。 高致单手插着口袋站在她身旁,左手虚虚放在她身侧,以防她摔倒。 程恩恩贴好直起身,他已经及时将手撤回。程恩恩什么都没看到,对他笑了笑:“谢谢。” 高致微微一笑:“我的荣幸。”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程恩恩问。 以前从来没见过他。 “陪我妈来的。”高致解释,“我爸以前也是萤火的理事成员,他去世之后这些公益活动都是我妈代替他做。” “真的吗?”程恩恩惊讶,“我也是理事成员。不过是荣誉理事,”她不好意思地补充,“没什么含金量。” 高致倚在栏杆上,笑了笑,“早知道你在这儿,我应该沾我爸的光多来几趟才是。”他偏过头,声音压低了几分,“就能早点找到你。” “你找我干嘛呀?”程恩恩不解风情地问。 高致笑着叹了口气,往后半仰着头,很无奈的样子:“哎,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还能再迟钝点吗?” “还好吧。”程恩恩撑着面子说。 余光注意到一道身影,她下意识朝宴会厅看过去。 江与城正在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中央,正与两位商界大鳄交谈。他一直看向这边,目光冷冷清清,对上程恩恩的视线,几秒钟才移开。 那一眨眼的慢动作,带着凉意和漠然。 那一眼叫程恩恩心里莫名空了一瞬。 高致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上次不是说请我吃饭的,一转头就音信全无,给你发微信也不回,怎么个意思啊,同桌?” 光江与城那份协议就够头疼的,这一茬程恩恩实在没顾上。现在有一种欠债被找上门的尴尬, “那个……我最近有点忙。” “开个玩笑,别紧张。”高致低下头,微微靠近,带笑的嗓音,“那你什么时候不忙呢,我请你吃饭?” “对不起啊,我最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准备。”程恩恩抱歉道。 “没关系。”高致进退有度,“我等你有时间。” 拍卖开始之前,程恩恩回到宴会厅。 她从服务生的托盘上取下一杯果汁,转身时,迎面走来一位很有气质的美人,大红裙,风情万种的长发。 对方停在她面前,程恩恩愣了愣:“丁韶姐。” 丁韶对她一笑:“你还认得我。” 程恩恩从诧异中回神,礼节性微笑:“你一点都没变。” “你倒是变化很大,小丫头长大了。”丁韶的口吻很亲昵,“我很久没回国了,听说你和与城结婚了,一直没机会当面恭喜你们。”她抬头逡巡四周,“他人呢?” “我不是和他一起来的。”程恩恩说。 想说明他们已经在办离婚的事实,竟然开不了口。 萤火一直致力于儿童救助,这次的拍品五花八门,有不知名人士捐赠的绝版怀旧游戏机;有去年在萤火基金的救助下捡回一条命的白血病小孩,一笔一划写下的一封信——《写给善良的你》;还有某位互联网大佬捐赠的社交网站广告位…… 广告位的价格一直在往上攀升,看这势头,大约能获得今天的全场最高价。 丁韶似乎没听说那些小道消息,与程恩恩并肩站着看了片刻,侧头轻声说:“诚礼新近研发的智能机器人在美国也很有时常,但预约已经排到下半年,我有一笔急单,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老朋友的份上,行个方便。” “这个我帮不到你。”程恩恩说完发觉自己的语气似乎太生硬,停了一下又道,“公司的事我做不了主,你可以直接去找江与城。他应该会帮你。” 丁韶微笑着说:“那好,有机会再会。”从她身旁走开。 后半程,程恩恩便有些心不在焉。 她不时探头看一看,一直没发现江与城的踪迹,也没有再看到丁韶。 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碰上面。 不知道江与城答应帮她的时候是不是非常爽快。 筹款的最后一个环节,是一个主办方精心制作的关于儿童医疗项目的视频短片,意在为该项目筹款。 这个短片拍得感人泪下,那些身患重病依然天真乐观的孩子,一张张对着镜头害羞咬唇笑的质朴的脸。尤其是其中一对孤儿,兄弟二人自小辗转在各个亲戚家中,吃不饱穿不暖,哥哥又患上绝症,刚刚五岁的弟弟说话还不够流畅,面对着镜头紧张羞怯,安静半天才在引导下说了两句话:“哥哥疼。”“不想让哥哥疼。” 程恩恩没忍住哭得稀里哗啦。 旁边一位女士默默递给她一张纸巾。 就是在这时发现江与城的身影的,她眼泪还没擦完,扭头望过去,刚好瞧见江与城与丁韶并肩从休息室的方向走来,有说有笑。 是丁韶在说,丁韶在笑,江与城虽然没什么明显的表情,但脸色是柔和的。 那个画面有些刺眼,也刺到了心里隐秘的深处,程恩恩愣愣地看着。 江与城一抬眼,便隔着人群对上一道发直的目光。程恩恩今天穿的礼服很简单,一点装饰都没有,垂坠的面料显出清瘦的骨骼感。 她站在那儿红着眼眶,眼底窝着水光,先是盯着他看,慢慢略过他身旁的人,最后又回到他身上。她抿了一下嘴唇转回去,低头用纸巾擦了一下眼泪,别提多可怜。 视频结束,募款在主持人的号召下开始。项目筹款总额随着一个个出现在大屏幕上的富豪名字,而逐步增加,短短十分钟已经逼近两千万。 以前程恩恩还是程董事时,每年公司的分红,几乎全部捐给了慈善机构,因为那是哥哥留下来的东西,她想尽可能地多做好事。但她现在的身家,已经不允许她像以前那样财大气粗地做公益,只能私下捐助一些,尽一点绵薄之力。 她正盯着上面的数字看,身旁有人靠近,江与城的声音响起。 “那个是丁韶,你认识的。” 程恩恩没领悟他的意思:“我知道啊。我刚才见过了。” 江与城侧眸:“那你吃什么醋,还值得委屈哭?” 程恩恩顶着问号看向他:“我没……什么……” 她终于反应过来,江与城误会她是因为吃他的飞醋才哭的?她才没……好吧,她承认,看到丁韶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画面,心里还是有点酸的。 她吸了一下鼻子,抬起下巴:“我是被短片感动了,不是吃你们的醋。你不用向我解释,你和她怎么样都可以,你本来,你本来就……反正你不要自作多情。” “……”江与城抬眸向屏幕上扫了一眼,转身走开。 程恩恩偷偷低头正要擤鼻涕,正在这时,主持人高亢的声音响起:“感谢程恩恩女士,为我们的爱心医疗救助项目,捐赠三千万!” 程恩恩:??? 她愕然地抬起头,屏幕上大气恢弘地展示着“程恩恩”三个字,募款总额的数字在一阵快速的滚动增加后停留在六千万。 她一个人占了一半,名字高高排上榜首。 现场响起掌声,身旁认得她的人投来善意的微笑的注视。 万众瞩目之下,仿佛有无形的聚光灯笼罩在她上方,而她的纸巾还包在鼻子上,不雅的动作被迫被全场围观。 程恩恩忙埋头飞快把纸巾拿开,红着耳朵尖儿撑住最后的仪态,向每一个看着她的人微笑回礼。 她偷偷用余光搜寻江与城的位置,这个人竟然又不见了。 四处张望,没找到江与城,倒是不小心与丁韶打了个照面。她微微歪头一笑,风情又好看。程恩恩也对她笑笑,收回视线。 慈善晚宴之后,程恩恩没有再见过江与城。开诚布公的谈过之后,他很君子地给她时间安心准备考试,没有出现过。 但程恩恩的心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平静,有时候看着书会莫名跑神。 想丁韶比以前更漂亮了;想江与城是不是和她在一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忆往昔,忆完往昔是不是就很愿意和她离婚了? 不久,丁韶再次联系了她,程恩恩接到她的电话时,是周六下午,刚刚和江小粲一起写完作业,吃冰淇淋庆祝。 “丁韶姐,你找我有事啊?” “恩恩啊,”电话里丁韶的声音依然好听,恰到好处的熟稔,“有时间吗,我们见个面叙叙旧。” “我今天要陪孩子,抱歉。” 程恩恩扭头看了一眼。江小粲正趁她不注意偷偷想多挖一颗冰淇淋球球,被逮个正着,默默把勺子放了桶里。他笑得一脸讨好,程恩恩揪了揪他的鼻子。 “这样啊。”那边丁韶说。 “你要是有事的话,电话里说吧。”程恩恩道。 安静了片刻,丁韶开口:“上次慈善晚宴,我和你提过的事,你还记得吗。恐怕还需要你帮忙。” 程恩恩有点意外:“他没帮你吗?” 丁韶笑了笑,“与城这个人你最了解,他不是会因为老朋友就徇私的人。但你不一样,他对你总是例外。我这边实在是遇到了困难,需要这笔单子救急,可以的话,你替我向他说说情好吗?” 怎么会呢。 太出乎意料,程恩恩内心复杂,但没丧失智商。 “他如果不同意,肯定是出于公司的多方考量,我可能也帮不到你。”她说,“抱歉啊,丁韶姐。” 挂断电话,程恩恩继续陪江小粲一块吃着冰淇淋看动画片。过了会儿,实在忍不住,拿起手机跑到阳台,主动联系江与城。 那边接听地很快,江与城淡淡的声音传过来,“有事?” 程恩恩咬着手指,纠结了一分钟,江与城安静地等着,没有挂断,也没有出声催促。听筒里只有钢笔划过纸面,带着轻微阻尼感的刷刷声。 “你为什么不帮丁韶姐啊?”程恩恩终于问。 江与城左手将手机放在耳边,右手批复文件:“我为什么一定要帮她?” 程恩恩没吭声。 “我能争取到的,能让步的,都做了,作为一个朋友已经仁至义尽。她胃口太大,满足她势必要失信其他客户。”江与城说,“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 他说这话时大概忘了自己几天前一掷三千万的豪气。 “但是她好像遇到了麻烦,很着急。” “所以呢?” 这三个字,将冷漠无情体现得淋漓尽致,直让程恩恩咂舌。 然后脱口而出:“你不是喜欢她吗?” 纸上流畅的笔迹猛地一滞,江与城眉头拢起:“你说什么?” “……” 程恩恩飞快地把电话挂了。 完了,说漏嘴了。 程恩恩一直都知道,江与城在被她追到手之前,曾经有过喜欢的人,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就是丁韶。 她是暗搓搓耍了点心机才把江与城追到手的。 江与城的电话追过来,把程恩恩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赶紧挂掉。他没有再打第二个,程恩恩慢慢松了口气。 从阳台回到客厅时,刚好见江小粲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回头时表情似乎有点不解。 “妈妈,爸爸让我转告你——” 程恩恩心里一紧。 只见江小粲清清嗓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把江与城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我马上过来,让她最好给我解释一下,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程恩恩:“……” 83.第83章 “你到底和爸爸说了什么啊, 他怎么那么生气。”程恩恩抱着抱枕在沙发上忐忑地等待, 江小粲盘着小腿儿挨着她,撑着下巴好奇地问。 “大人之间的事, 小孩子不能打听的。”程恩恩一脸严肃地说。 “你告诉我, 我可以帮你呀。爸爸那么奸诈,你又搞不定他。”江小粲很热心地说, “他已经快到了哦,你现在还有机会。” 程恩恩挤出两个字:“不用。” 要不是为了在孩子面前维持住自己的形象,程恩恩都想赶在江与城到来之前马不停蹄地跑路了。 她一点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解释’。向他坦白自己其实早就知道他另有所爱,为了追到他用了手段? 那样不异于将自己的心意血淋淋剖开暴露在阳光下。 那天她说想和他结婚的心是真的, 但若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暗中耍手段的基础上,江与城还会相信她的真心吗?他们之间还能剩下什么? 一直到江与城到来,程恩恩还没理出头绪。 江小粲跳下沙发去开门, 江与城走进来,程恩恩看到他的一刹那,情不自禁往角落里挪了挪。 江小粲迫不及待从江与城手中接过草莓塔:“谢谢爸爸!” “回房间吃。”江与城对他说,眼睛却盯着程恩恩,直勾勾让人避无可避的注视。 程恩恩瞪着眼睛回视,努力坚持不露怯。 江小粲乖乖往房间走, 关上卧室的门之前,对程恩恩握了握拳:“不要怕,正面刚!” 程恩恩:“……” 江与城抬步向沙发走来, 边慢条斯理地解开西装纽扣, 脱下外套, 搭在扶手上。他两手往口袋里一揣,站在那儿,什么都不说,像审讯官一样盯着程恩恩。 程恩恩也不吭声,似乎要将对抗进行到底。但她没坚持两分钟就有些顶不住了:“ 你到底干什么呀?” 江与城这才开口:“刚才在电话里说的什么,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程恩恩抿着唇,不吭声。 “怎么不说话?”江与城凉凉道,“刚才在电话里不是说得很有底气。” 程恩恩假装失忆:“我没说什么。” “少给我装蒜。” 这事儿江与城今天没打算轻易揭过。她闹独立也好,闹离婚也罢,他可以耐着性子陪她玩陪她耗,但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往他头上扣一顶帽子——喜欢丁韶?这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散布出来的谣言。 程恩恩站起来,贴着沙发想绕出去:“我的卷子还没写完……” 江与城一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把人扯回来:“我在问你话,回答完再去写你的卷子。” “你这样……”程恩恩梗着脖子,“我下周就考试了,你这样,影响我复习。” “你的电话影响了我工作。”江与城不推不让,“我撇下一堆事情过来,不是为了听你在这儿转移话题。” 他少有这样步步紧逼的态度,程恩恩觑他一眼,心知今天这茬儿不说清楚是过不去了。 她把江与城的手拨掉,一屁股坐回去,低头对着自己的手指,颇有几分破罐破摔的意思:“好啦,我承认,我追你之前,其实知道你喜欢丁韶姐。” 江与城眉头轻轻一皱,意味不明地看了她几秒钟,语气难以捉摸:“你追我?” 程恩恩左手捏着右手食指:“嗯。” 江与城呵了一声。 程恩恩被他呵得没底气,小心翼翼地反问:“……不是吗?” 江与城快被她气笑了。 他走到对面坐下来,往后一靠,长腿叠起,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讲讲,你是怎么追我的。” 程恩恩抿了抿嘴唇,闷声回答,“我请你给我补习数学,占用你的时间,不让你和丁韶姐有机会见面。” “你让我给你补习,是为了追我?”江与城问。 程恩恩点头。她那时候最讨厌数学了,要不是为了追他,怎么可能主动要求补习数学。而且放着自家状元哥哥不用,非要请他一个外人。因为那个时候丁韶只有在周末才会出现,所以她心机地用这种方式霸占着江与城的“周末”。 “还有呢?” 程恩恩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声音低了一点:“我把她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藏起来了。” “是吗。”那年过生确实是和大家一起庆祝的,江与城对礼物不热衷,少了一份还真的没发现。他看了程恩恩一眼,夸她:“厉害。” “……”程恩恩的脸悄悄红了几分。 “说完了?”江与城问她。 程恩恩点点头。 这算哪门子的追人。 到底是谁有误解,怎么他费尽心机才引诱到自家围栏里的小兔子,以为她自己是别人竞争上岗的。 “现在告诉我,”江与城微微眯起眼睛,“是谁告诉你,我喜欢丁韶?” “你自己说的。” 丁韶也是江与城跟程礼扬的朋友。当年他们一帮朋友时常在一起聚会喝酒,每一个人程恩恩都认识,哥哥姐姐们对她这个小朋友也很照顾。丁韶挺漂亮的,人也温柔大方。程恩恩跟她接触得不多,因为丁韶不和大家一起工作,碰面的次数最少。 程恩恩第一次见她,是在家里。那天程礼扬请大家来家里吃饭喝酒,喝多了开始胡闹玩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江与城被问到有没有喜欢的人,回答有。当时一片起哄,一帮狐朋狗友连游戏规则都不管了,逮着他连番逼问。江与城这人,不想说的东西,无论谁来都逼问不出,推到面前的酒他倒是一杯一杯地来者不拒。 严刑拷打半天连个屁都没问出来,乱七八糟的起哄声里不知谁问了一句:“你就说她在不在现场吧。” 江与城将空掉的酒杯放下,说了一个字:“在。” 周围很吵,这个问题和答案,好多人没听到,听到的人表情都意味深长。 彼时程恩恩窝在程礼扬背后的沙发角落,大人们的游戏她是从来不参与的,别人喝酒她喝牛奶。她一直偷偷围观那边的起哄现场,没有错过江与城的答案。 她悄悄向丁韶的方向望了一眼——现场就只有这一个女孩子。当时心想,这个姐姐真的很漂亮,怪不得江与城喜欢她。 那时候程恩恩还懵懂无知,没发现自己对江与城的小心思。现在想起这事儿,心里就跟塞了一吨柠檬似的,酸。 江与城喝着咖啡,听完这些话,睨了她一眼:“蠢货。” 以前他也这样骂过她,但此刻柠檬精附身,程恩恩就不是很乐意了。 把脸扭向一边,酸酸地说:“我没有她聪明。” 还会吃醋呢。江与城有点想把她抓过来打一顿屁股。 “谁说现场只有她一个女孩子,你呢?” 程恩恩又把头转了回来,左眼写着茫,右眼写着然。 江与城将交叠的腿放下去,直起身,手肘撑在膝盖上。 “你知道,你哥去美国进修,你钥匙丢了回不去,住在我家那次,钥匙是怎么弄丢的吗。” 程恩恩摇头。 那时候她和江与城还不熟,虽然跟着程礼扬时常碰面,但江与城的气场是很冷的,程恩恩胆小,见到他总怯怯的,不太敢和他说话。程礼扬去进修三个月,交代她“有事就去隔壁栋找江哥哥”,那天傍晚江与城开车来接她,帮她拎过书包,程恩恩上楼走到家门口,到处找不到钥匙,给程礼扬打电话又没打通,只好去隔壁求助。 江与城收留了她,一收留,就是三个月。那三个月的每一个晚上,以及每一个周末,她都是在江与城家里度过的。也是在那期间,慢慢地和他熟悉起来,慢慢地发现这个看起来很酷很不好接触的哥哥,其实是个很有趣也很温柔地人,心里的种子悄悄萌芽。 “我拿走的。”江与城说。 程恩恩大约没反应过来,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江与城的嘴角勾起一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微小弧度:“你哥在我那儿还留了一副钥匙,他没告诉你吗” 程恩恩懵了一会儿,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原来那三个月的相处,是早有预谋。 她震惊地瞪着江与城:“你……” 隔着茶几,他泰然自若地望着她的眼睛:“嗯?” 程恩恩说不出话。 想当时她找不到钥匙,急得不知所措,背着书包在他家门口哭:“我的钥匙不见了,我回不去了。” 这个人衣冠楚楚演技精湛,十分关切地说:“那怎么办呢?” 程恩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不知道。” 然后他说:“不然我送你去酒店,给你开个房间,等你哥的电话打通再说。” 程恩恩继续哭:“我害怕,我不敢一个人去住酒店。” 他思考片刻,最后才道:“你如果不介意,在我这儿将就一晚吧。” 程恩恩怎么可能介意,感激涕零地对他鞠躬:“谢谢与城哥哥。我只住一晚,明天找到钥匙就回去,我不吵的,不会打扰你休息。” 江与城扶了她一把:“不用这么客气。你是礼扬的妹妹,就是我妹妹,当成自己家就好。” “……” 假惺惺! 程恩恩脑子里又乱又懵圈,琢磨了十多分钟,才终于将这个颠覆她过往认知的真相消化掉。 “那你……那你……”她起了三次头,才把话说完整,“你喜欢的一直是我吗?” 这个搞错了十年的误会,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江与城看着她难以置信的表情,也许对这个直脑筋的傻瓜,他早应该直白地说出来。 “我每天为你做饭,帮你补习,带你去玩,哄你开心,你以为,我是为的什么?” “我以为你人好。”程恩恩小声说。 “那我吻你呢?” 程恩恩觑他一眼,再次小声说:“我以为你被我勾引了。” “……”江与城无奈地叹气。 “那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呀?”程恩恩瞅着他,尽管小心翼翼地努力掩藏,眼睛里还是泄露了一丝期待。 江与城却坐了回去:“既然你要离婚,这个答案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 兜兜转转到最后,原来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是自己,心里装了很多年的一块石头仿佛也除去了。程恩恩抑制不住地感到开心。 但那点小雀跃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来势汹汹的、几乎将她压垮的遗憾和懊丧。 原来他一直是喜欢自己的。她自以为的“强迫”,自以为的“卑微”,自以为的“拖累”,明明是你情我愿啊。 他们明明有一个两情相悦的开始,却因为这个“误以为”,将十年的婚姻经营成了这副样子。 这些日子以来,“重新开始,好好生活”的信念,让程恩恩脚踏实地地向上生长着,内心比任何时候都更平和。今天却忽然又乱了。 她觉得自己好像离开了地面,在半空中飘着,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江与城很想乘胜追击,顺便将离婚这场闹剧终结在这儿,但看她六神无主的样子,许久的安静之后,只是问:“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程恩恩的肩膀都耷拉下去,艰涩地回答:“我不知道,我心里有点乱……我竟然搞错了这么多年……” 程恩恩对她和江与城的爱情的所有认知,都建立在这个误会的基础上,后来的不自信,也有这个因素在里面。 一句无心的话,一个错误的理解,听起来渺小不值一提,但潜移默化中已经影响了她的思维,从而影响了许多时候的决定。 “你搞错,并不影响它的存在,事实本来就是这样,”江与城笃定从容的口吻,仿佛带着安定的魔力,“一直都是这样。” 程恩恩惴惴不安的情绪稳定了一些。 江小粲从房间里出来时,江与城已经走了,他把剩下那份草莓塔用小盘子装好,又拿了一只小叉子,端过来给程恩恩吃。 程恩恩看起来垂头丧气。 江小粲切了一口喂给她:“爸爸欺负你了吗?用不用我帮你报仇?” “没有。”程恩恩张口吃掉,很甜,她的表情却苦巴巴,“是我欺负他了。” 江小粲一脸怀疑:“你确定?” 程恩恩点头。 江小粲一拍大腿:“那你怎么不叫我出来看,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 程恩恩心里一团乱麻,理不出个所以然来,后几天复习的时候果真是受到了一些影响。考试在即,压力和紧迫感让她依然保持住了步调,但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逼近,紧张也在逐渐加重。 没有在学校里与广大高三考生一起学习,程恩恩只能从倒计时日历上不断减小的数字,才能感受到一些高考的氛围。考试当天,她自己开车到达考点,下车的刹那,熟悉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入耳,才终于找到了那种真实感。 穿着校服的学生一批批涌来,程恩恩深吸一口气,俯身拿起装着文具和证件的透明袋,关上车门,走入人流中。 这些考生正是朝气蓬勃的年龄,一路上各种声音不绝于耳,有的在交流保持心态的心得,有的在互相检查有没有漏带东西,甚至有的还在争分夺秒地背单词和文言文。 许多家长陪同孩子一起来,不放心地叮咛: “注意时间,考场应该都有挂钟吧?你作文写得慢,一定要留足够的时间……” “不要喝太多水,渴了先忍忍,考完再说……” “笔都带够了吧?两支不够吧,再去商店买一根……橡皮带了吗?” ——程恩恩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文具袋:三支黑色水笔、一支涂卡铅笔、一管铅笔笔芯、一块用的最顺手的橡皮……虽然第一场是语文,尺子她也带上了。 没有家长陪同的,也基本都有老师和同学在侧,程恩恩似乎是唯一一个孤身一人前来的。 这是她第一次切身感受到高考,走在准备参考这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全国性重大考试的考生当中,忽然想起哥哥。 不知道他当年走在这样的路上,是不是像她此刻一样心里没底。 程恩恩到达考场,负责安检的监考员看到她目露诧异,接过她的身份证和准考证,目光反复地在她和证件上来回扫视。最后问:“27了?” 刚刚安检完的考生正进门,闻言回头;身后还排着不少人,程恩恩沐浴着十几道惊异的目光:“是。” 像这样的大龄考生毕竟还是少见,监考员的问题有点多:“怎么现在才来高考,高三落榜了?” “不是,错过了考试。”程恩恩回答。 “那你这等的有点久啊。” 其实还不是因为学习不行——两个监考员相视一笑,流露出的便是这个意思。即便是什么原因休学,或者像她所说的错过了考试,正常人都会选择来年复读,哪儿会等到27了才来。 程恩恩没说话。 监考员举着金属探测仪正要往她身上检查,程恩恩忽然抬手挡住:“对不起,我想先去一趟洗手间。” 拿回证件,拎起放在门外的书包,程恩恩转身走出那条走廊,转过弯,便开始奔跑起来。 她跑下楼,逆着人流一直跑出校门,站在最后的一段台阶上,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学校。 她抱着书包在台阶角落蹲下来,无视身旁经过的考生和家长,拿出手机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 第一声“嘟——”声响起,她眼眶里就冒了泪,吸了吸鼻子,忍住没哭。 电话很快接通,没等那边的人说话,她便喊了一声:“江与城。” 不管是不是要离婚,她在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哪怕是去年最恨他时,出车祸意识昏迷的刹那,最先想到的、最想找的人,都是江与城。 听筒里传出男人磁性的嗓音:“怎么了?” “我今天考试。”程恩恩捏着书包的拉链说。 “我知道。”江与城稳得一批。 你知道什么,粲宝儿一大早就发信息祝我考试顺利,你一个字都没有。程恩恩腹诽,但莫名地跟着稳了一点,刚才被取笑的尴尬和委屈也缓解了。 “我有点紧张。”她说。 “紧张什么。” 程恩恩刚想回答,忽然觉得这个声音似乎有点奇怪,她猛地意识到什么,头让右边一扭,看到一截笔挺整洁的黑色西裤。 视线顺着笔直的裤腿往上爬,江与城站在那儿,将手机从耳边拿下来,挂断了电话。她诧异地站起来。 “——还没选好上北大还是清华?”江与城一本正经地说着玩笑话。 程恩恩原本都快好了,一瞧见他,委屈劲儿全他妈回来了,比刚才还强烈一百倍。 一开口就带了点哭腔:“他们取笑我。” 84.第84章 程恩恩告完状, 才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小孩子气。其实监考员也没说什么,是她自己听出了弦外之意, 又被围观被窃窃私语, 感到难堪罢了。 27岁来参加高考, 站在一群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当中, 是真的很需要勇气的一件事。 江与城抬手, 拂去她眼角要掉不掉的一颗泪珠子, “谁笑你了?” 淡的不能再淡的语气, 却让程恩恩感受到了一种被撑腰的底气。有人撑腰了, 不委屈了, 也就不计较了。归根结底是一个善良的老好人,她改口说:“也没有,是我自己小心眼了。” 江与城隐约猜到一些。擦完那颗眼泪, 并未收回手,拇指在她脸颊上蹭了蹭。他手指上温暖的温度,温柔的力度,让人安心。程恩恩乖乖站着,最后一点委屈劲儿也散了。 然后开始感到难为情。 好歹也这么大人了, 受了一点点委屈就跑出来找“家长”告状——跟个小孩儿似的,对得起自己27岁的年龄吗。 立刻心虚地拨掉江与城的手,往周围看了看, 好在并没人注意他们。 “你一个清华北大的料子, 在这里哭, 让其他考生怎么办?”江与城道。 “我没哭。”程恩恩说, 她都忍回去了。说完才意识到他的前半句话,有点不好意思:“你不要给我吹牛了,我哪有那么厉害。” 自谦归自谦,江与城的这句话成功让她找回了从容和自信。她虽然没那么厉害,北大清华随便挑,但也是可以放手一搏的北大种子选手。 这人安慰人的方式总是角度清奇,但出奇地好用。 江与城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走吧,我送你进去。” 程恩恩来得挺早的,但多跑出来这一趟,一下子便耽误不少时间,高考不容闪失,她忙重新提起精神。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就行。” 又不是真的17岁,还要“家长”陪着。 江与城对她的拒绝恍若未闻,牵起她的手,抬脚迈上阶梯。 时间所剩不多,大部分考生已经进场,此刻外面的人也都正往各自的考场赶。一对成年男女走在学生当中本就显得特别,外形又过于亮眼,回头率很高。 收到第一个注目礼时,程恩恩还有点不自在,后来就彻底放任了。 反正她自己走在校园里也是要被围观的,有江与城在她底气还更足一点呢。 家长不允许进入考场,江与城只能送她到教学楼下。其他考生都在争分夺秒地跑步上楼,两人反而慢悠悠地停了下来,面对面站着。 “你去上班吧,我要进去了。”程恩恩说。 江与城淡淡“嗯”了一声:“没什么值得紧张的,考上北大就行,不用争清华。” 程恩恩成功被逗笑。 “去吧。”江与城说,“等你出来的时候,就会看到我在这里。” 程恩恩连点了四下头,转身跑到教学楼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六月份早晨的阳光恰到好处的明亮,他挺拔的身影立在光下,从容镇定。 程恩恩一路跑到三楼,心情轻快不少。 她是最后一个进入考场的,两个监考员瞧见她便催促:“来,赶紧的,只差你了。” 程恩恩把证件递过去,接受安检、摄像头验证。走向座位的过程,大半个教室的人一路目送,这次她一点都不怯场了,坐下来,向窗外的篮球场望了一眼,香杉树叶郁郁葱葱,□□点钟的太阳映照大地,一切都刚刚开始。 语文一直是程恩恩的拿手项目,今年的题并不算难,一切都在射程范围内,没有任何需要担心和忧虑的地方。如果硬要忧虑一下以示尊重,大概只能在“距离满分究竟差几分”上稍稍纠结一番。 这一场考试对她来说,就是找自信的,离开考场时她心情很放松,下楼的脚步也是轻快的。 还在楼梯上她便开始通过大门向外张望,隔离线外拥堵着一层一层翘首以盼的家长,人很多,程恩恩一眼就发现了站在树下的江与城,手里还撑着一把与他十分不搭调的粉色小阳伞。 他答应她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 程恩恩心底漫上来一阵细细密密的满足。 她走得很快,有个小胖子更快,从她身后窜出来,冲着树下一头扎了过去——他的妈妈就站在江与城不远处。 “考得怎么样?” 小胖子妈妈背着一个足有两升容量的保温桶,倒出来一晚解暑的绿豆汤,边关切地问。 江与城没问,程恩恩主动对他报告:“还行,这次的题不难。” “靠,今年的语文难死了!”旁边那个胖胖的男生异口同声地说。 “……” “……” 程恩恩扭头,小胖子也刚好看向他,四目相对,气氛微妙。 寂静了两秒钟后,程恩恩害怕打击到小朋友,改口说:“作文不难,其他还是挺难的。” 小胖子一脸复杂,闷闷道:“作文我都没看懂材料。” “……” “你也是来考试的啊?”小胖子妈妈惊讶地打量着她。 程恩恩的长相是很能唬人的,失忆期间的她站在这里大概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不过现在的发型和气质透着成熟感。 程恩恩现在已经看开,不觉得丢人了,从容地回答:“对。” 小胖子妈妈惊讶的表情没变:“你多大了?” 程恩恩张口正要回答,江与城的声音先一步响起,在夏日炽烈的阳光下带着冷清的质感。 “17。” 说完在对方从惊讶变成惊悚的目光中,揽过惊讶的程恩恩,撑着小阳伞走了。 程恩恩:“……” 程恩恩直接被领上了江与城的车,许久不见她,司机老张笑呵呵地格外开心。车直接开到了南汇公寓,江与城与她一同上楼,程恩恩一开门,便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 餐厅已经摆好饭菜,她走过去看了眼,认出是家里阿姨的手艺。她看向江与城。 后者十分自然地脱下外套,头也不抬地说:“洗手吃饭吧。” 程恩恩最终什么也没说,乖乖地走去洗手间。 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一起坐下来吃饭,但十年的彼此陪伴,即便隔着几个月的生疏,默契和自然却不曾减少一分。 但吃到一半,程恩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看着江与城:“你怎么还有这里的钥匙?” 江与城面不改色地往她碗里夹了一块排骨:“多吃点。” “……” 程恩恩心想算了,看在今天这个日子的份上,先不追究了。 毕竟,有他陪着,她心里好受了很多。 下午的数学是程恩恩最担心的,近几年全国卷的数学题目都不简单。吃完饭她便抱着一堆参考书和订正的错题本在看,江与城没有阻止,也没有打扰,半个小时后,准时走过来将她手中的书抽走。 “去睡一会儿。” 程恩恩起身,往走了两步,回头看着他:“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江与城俯身捡沙发上的书,把问题抛回去:“你想让我陪你吗?” 安静了几秒钟,程恩恩老实回答:“想。” 江与城把几本书整齐叠放在茶几上,直起身说:“如你所愿。” 不出所料,下午数学考试的题目难度不小。 监考员将试卷分发下来,不少人先翻到后面扫了一遍大题。程恩恩没有先看大题的习惯,她喜欢从头一步一步地来。不过十二道选择题的就很有难度,她用了比平时测验更多的时间才做完。 心里已经先有了准备,大题遇到瓶颈时她并未急躁,按照策略先暂时搁置,不过多浪费时间,继续往下。 结束的铃声敲响,她放下笔,慢慢舒出一口气。 答题状况不是很理想,但是也在预料之中,毕竟比十七八岁的孩子多吃了十年饭,程恩恩的情绪虽然有些低落,但心态没有崩。走出考场随着人流下楼时,周围吵吵闹闹的年轻的声音,几乎都在抱怨题目太难,哪哪道题没有答出来。 江与城依然在那棵树下等候,身后还站着一个保镖似的范彪。 程恩恩又碰到了中午那对母子,小胖子还跟她打了个招呼:“姐姐好。”然后对江与城叫:“叔叔好。”江与城瞥了他一眼,没搭理。 小胖子妈妈这次带的还是绿豆汤,倒出来给儿子喝,照例问:“怎么样?我听大家都在说题很难没做完,你做完了吗?” 小胖子正要作答,忽然顿住,先扭头看了程恩恩一眼:“姐姐,你考得怎么样?” 程恩恩说:“数学太难了,我也没有做完。” 小胖子平衡了一些,接过妈妈的爱心绿豆汤说:“难死了,出题人是想要我的命!” “不打紧,”江与城云淡风轻地开口,“你就算数学考0分,也够上一本。” 小胖子差点被呛到,一口绿豆汤喷出来,猛烈咳嗽。小胖子妈妈忙帮儿子拍背,暗暗瞪了他们一眼。 “姐姐你这么牛逼吗?”小胖子震惊地擦着嘴。 程恩恩忙摆手:“没……” “是啊。”江与城淡淡的两个字掷地有声。 程恩恩:“……” 她偷偷拉了拉江与城的袖子,制止他再继续打击小朋友的心灵。这个人今天怎么回事。 江与城若无其事地侧身,范彪立刻搬起一个四四方方的保温箱,打开盖子一阵凉丝丝的清爽气息扑面而来,半箱子的冰袋使得箱内的东西在炎热的空气里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被冰袋包围着的是一个密封盖子封好的小桶,打开,里面盛着软糯香甜的绿豆冰沙。旁边还有一瓶看得到果肉的鲜榨菠萝雪梨果汁;一杯用公鸡杯装着着的草莓奶昔。 程恩恩惊喜不已,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小碗,盛了一碗绿豆冰沙。连碗都是冰着的。 周围不少视线被吸引过来。 来接孩子的家长们都几乎是带着汤汤水水来的,绿豆汤、酸梅汤应有尽有,但这个天儿,即便用保温壶装着,冰镇的汤水在几个小时的等待之后能保持一丝凉意已算不错,考生们一个个都免不了心火旺,吃不出爽口的感觉。 程恩恩碗里散发的冰凉气息简直是□□裸的“炫富”。 碗底甚至有些冰手,她嘶了一声换到另一只手中,把被冰到的手指贴在脸上暖了暖。江与城把碗接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舀起一勺,喂到她嘴边。 好了,不仅炫富,还秀恩爱。 一时间羡慕的谴责的看不惯的,各种目光将他们包围。 家长们大概也没料到,高考考场这种严肃正经的地方,居然能碰上一对臭不要脸、残害祖国花朵的成年男女。 程恩恩脸皮薄,说:“我自己来。”把碗拿回来自己吃。 小胖子的整壶绿豆汤都被自己的一口喷射污染了,这会儿看着她吃冰凉可口的冰沙,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桶里还有不少,程恩恩正想给他分一碗,江与城一瞧她那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慢条斯理地盛了一碗,递给小胖子。 小胖子妈妈推辞:“不用不用……” 小胖子已经欣喜若狂地接过去:“谢谢叔叔!” 高冷的江总没吭声。 到底是大人圆滑有眼力见儿,小胖子妈妈数落道:“叫什么叔叔,没礼貌,叫哥哥。” 小胖子嘴里含着冰沙,傻笑着改口:“谢谢哥哥。” 江与城这才矜持地答应了一声:“不用客气。” 一来一去,程恩恩就明白刚才江与城为什么非要刺激小胖子了,用碗挡着脸偷偷笑。真幼稚。 晚饭依旧是阿姨掐着点儿准备好的,历经一场三个小时的高强度脑力活动,程恩恩早就饿了,一碗绿豆冰沙开了胃,餐桌前一坐下就埋头苦吃,吃完还去添了半碗饭。 饭后半个小时的消化时间,她没歇着,在以前积攒下来的一堆数学卷子和错题本中刨来刨去,找到了几道与今天考试相似的题型。 她对于数学的领悟力实在太弱,这段时间常老师时常给她找相似题型的作业,用这个笨而有效的方法,锻炼她对题型的理解能力。以致于程恩恩现在碰见一道题,就能联想到曾经做过的同一类型,她的记忆力好,有时甚至能回忆起在哪一份试卷的哪一个位置。 她曾经觉得常老师布置的作业繁琐且累赘,现在挨个对照之后发现,曾经见过的题目,一个都没有失误。 对照完,程恩恩把卷子一张一张重新收纳整齐,放回去。 江与城从阳台接电话回来,程恩恩正准备抓紧最后的时间复习,在门口碰上他。 “休息好了?”江与城问。 “我要去看书了,”程恩恩有点犹豫,“你……” 江与城等了一会儿,她什么也没你出来。 “我先走了。”江与城越过她走到客厅,取下外套,回头道:“明早来接你。” 程恩恩站在门前点点头。 “早点休息。”江与城说完,没再作任何停留,转身出门。 家里一下子安静了。 其实他在的时候,也没怎么说话,但那时的安静,跟现在的安静是不一样的。 程恩恩耻于承认其实自己很想让他留下。要分开要离婚的人是她,不肯转圜的人是她,现在想要反悔的人,也是她。 隔天一早,七点的闹钟响起,程恩恩醒来,从床上坐起,隐约闻到粥的香味。她跳下床,趿着拖鞋跑去打开卧室房门,那股味道更加浓厚了。 其实一瞬间便猜到,除了他也不可能有旁人了,但她还是立刻跑向厨房,看到江与城的背影立在流理台前,才停下。 黑衬衣,黑西裤,那么冷硬的颜色,挽起袖子切菜的姿势,却让人眼眶一热。 结婚后很久程恩恩才从婆婆那里知道,江与城其实并不喜欢做饭,他从小养尊处优,连厨房都很少踏进。 她寄居在江与城家里的三个月,和后来找他补课的那些周末,他每每挽起袖子为她洗手做羹汤。直到此刻程恩恩才体会到那份珍贵。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她偷偷抹抹眼睛,故作轻松地说,“我买了面包和酸奶当早餐的。” 江与城没答,背对着她道:“去洗脸吧,饭马上就好。” 程恩恩站着没动,也没吭声。片刻后,江与城转身,平淡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胸口。 电光火石之间程恩恩想起什么,立刻双手交叉挡住,红着耳朵落荒而逃。 简单倒是挺简单的,但食材很丰富,鲍鱼冬菇鸡丝粥,牛油果、虾仁和圆生菜、彩椒拌的沙拉,还有切成四瓣的水煮蛋。 这顿早饭程恩恩吃得很认真,也很沉默。 最没把握的数学尘埃落定之后,程恩恩的心态便彻底放平了,文综和英语都发挥稳定。这一场能够改变千万人命运的考试,结束在夏日闷热而平常的傍晚。 紧绷了两个月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便是一种从脚底往上蔓延而来的虚脱感,整个人仿佛被抽空。程恩恩一上车,屁股沾到座椅,跟中了迷药似的,瞬间就人事不知了。 当她的意识恢复一点点时,感觉到一只手在自己头顶,轻轻抓揉她的头皮。 这个手法程恩恩太熟悉了,有时晚上失眠睡不着,或是生病头疼,江与城便会这样帮她按摩。他的手比任何药物都更管用,不消几分钟程恩恩就能进入梦乡。 她被按摩得很舒服,半梦半醒地以为在做梦,很放松地哼咛一声。 江与城的手微微一顿,视线从左手的资料上移开,往下,落向枕在他腿上的人。 今天开车的是范彪,他显然也听到了那一声,以为自己听错,十分不确定地从内视镜看了一眼。 江与城听清了,虽然她叫得很含糊。 他放下资料,低头看着程恩恩问:“叫的什么?” 没反应。 他的右手继续在程恩恩头皮上轻轻抓了两下,说:“再叫一声。” 沉睡中的程恩恩大约是听进了这个声音,很短促很轻地哼了一声。 江与城俯身靠近她耳边,蛊惑一般的嗓音低沉道:“叫老公。” 毫无意识的程恩恩就这样在蓄意的引导下,从唇齿间喃喃地跟着叫了一声:“老公……” 江与城低笑一声,插在她发间的手往下滑了一点,食指弯曲,指节在她耳根后的皮肤上蹭了蹭。 他抬起头时,范彪匆忙收回自己的目光,咳了一声,瞪着眼睛直视前方的道路。 江与城重新拿起文件来看,唇角微微上扬。 程恩恩是被叫醒的,她迷迷瞪瞪地坐直,往外头看了一眼,已经到南汇楼下了。清醒了一点,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是从江与城腿上起来的…… 她立刻看向江与城,他正低头在文件上签字,头也不抬地说:“我去公司一趟,有点事要处理。” 程恩恩迟疑了一下:“……哦。” 江与城签完字,抬眸看着她:“有话和我说?” 程恩恩摇摇头。 他合上钢笔,没再说话。 程恩恩下车,目送着车子离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转身上楼。 之后的两天,她和江与城互相都没有联系过对方,像是又回到了之前离婚进行时的状态,那两日的温情仿佛只是一个错觉。 高考暂告一段落,她休息了两天,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然后在电脑前坐下来,打开word文档。 答应江与城要把他们的故事写下来,这个长达十年的故事,一下子却不知从何处落笔。 她打了字又删掉,一个下午的时间,文档还是空白的。 黑色光标闪啊闪,第一句话迟迟定不下来。好像什么都词不达意,好像什么都不够分量。 她起来出去走了一圈,五分钟后回来坐下,在第一行敲下:《少女甜》。 程恩恩的武侠小说因为考试暂停更新,范彪没得看,无事可做,闲得发慌,开始企图插手他城哥的感情生活。 “城哥,你怎么突然按兵不动了?那两天不是相处挺和谐的,我看程姐有点回心转意的意思,应该顺势再添把火,一举攻下。” 江与城靠在皮椅里,翻着文件眼睛都不抬:“你急什么?” 江小粲嗦着雪糕附和:“就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范彪瞅他:“你不急?” 江小粲把雪糕拿开,舔了舔嘴唇说:“泡妞儿这事,你还不如我爸。最近我爸表现不错,值得表扬。” “哟,口气不小啊。” 江小粲翘起二郎腿,嘚嘚瑟瑟地抖着脚:“恕我直言,你们都是菜鸡。” 范彪:“……”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江与城道:“进。” 一个小秘书抱着一束花走进来:“江总,有您的花,没有署名。” 范彪看见那些红艳艳的玫瑰便嗤了一声:“城哥什么时候收过花,拿去丢了吧。” 不长眼敢把花送到江与城这儿的女人,已经越来越少,近几年更是绝迹。客户送的“友谊之花”秘书室会自行处理,但像这种没有署名的,又是有深意的玫瑰,秘书不敢擅作主张。 江与城忽然放下文件道:“拿来我看看。” 秘书将花呈过去,江与城接过,捏起夹在花束里的卡片看了一眼。 除了一个手写的网址,什么都没有。 他又往花上扫过一眼,嘴角慢慢勾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江与城把卡片取下,花递回给秘书:“找个花瓶养着。”秘书接过花转身时,他又补充一句,“放在我这儿。” 范彪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秘书效率很高,拿着花出去之后,很快便用一个口径接近15公分的圆柱形乳白色瓷瓶装好,抱进办公室放在窗前的地上。 江小粲比范彪精明,瞧他爹那暗爽的样子就知道花是谁送的了,他叼着雪糕蹲在花瓶跟前,美滋滋地拿着小喷壶给花喷水。 范彪纳罕地抱着手臂走到跟前,低着头研究半晌,忽然喊了一声:“不对吧。” 江小粲抬头:“怎么不对?” “我数了三遍,一共27朵,”范彪一脸严肃地说,“哪儿有人送花送27朵的,不讲究。” 江小粲举起小喷壶对着他的黑脸喷了一下:“彪叔叔,我都说了,你是个菜鸡。” 两人背后,江与城在地址栏输入网址,跳转到一个文学网站的页面,一篇刚刚发表了第一章的小说,文名叫做:《少女甜》。 85.第85章 把故事写下来的过程, 是一个回忆的过程。 那些已经过去久远的,在记忆盒子深处静置落尘的故事, 像一部旧电影, 经年不曾打开, 当你重新点下播放, 泛黄的久经岁月洗礼的画面一帧一帧苏醒, 那些曾体验过的感受, 从未离开。 程恩恩27年的人生中, 只为这一个人心动过。 她的青葱稚嫩的17岁, “重来一遍”的第二个17岁, 始终没有逃过“江与城”。 此刻27岁的心重温剧情,一点一滴,依然逃不过地心动。 程恩恩不知道该怎样描述总结自己写下第一个章节时的心情, 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许多事就发生在她身处的这所房子,此刻回过头,仿佛还能看到江与城当年第一次出现在她生命中的样子。 那天他来给哥哥送东西,没进门,清隽的身影立在门外, 两人带笑的交谈声传进来。程恩恩怕生,从房间里探出头,悄悄往外瞄了瞄, 只瞥到一抹黑色衣角。 那天她连他的脸都没看到。 后来他时常出现在这里, 和他们兄妹两人一起吃饭, 偶尔一起看没有营养的综艺。他会像程礼扬一样, 十分自然地给她剥虾、剃鱼刺、捡走她碗里不爱吃的蔬菜。 他知道她脸皮薄,偏喜欢拿话逗她,程恩恩刚开始在他面前不敢造次,招架不住了就红着脸跑回房间,等他走了再悄悄给程礼扬告状。但程礼扬进修的那三个月,他照顾她,就像她另一个哥哥一样。 程恩恩不知道江与城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她动心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深以为是自己追的他。 花是程恩恩自己去花店买的,每一枝玫瑰都是她亲手挑选。 店长很耐心地为她出谋划策,说可以搭配一些桔梗、薰衣草或者其他的什么。程恩恩摇头,她就想送他玫瑰,最红最热烈的玫瑰;店长说19和99的数字最多见,寓意着长长久久,其他如11、21、33也是不错的选择。程恩恩依然没有采纳,自己选了27朵。 店长用包花纸为她包装时,好奇地问:“为什么是27朵?” 程恩恩说:“因为我27岁了。” ——27岁的我,依然为你心动。 这是她想传达给江与城的话。 卡片上的网址是程恩恩亲手写的,事实上,这书花也是她亲自送到诚礼的。她跟店长戴借了一顶印着花店logo的棒球帽,低着头把花交给前台。 十分钟后,那束27朵的玫瑰便出现在了江与城的办公室。 程恩恩心情轻快地离开诚礼,想给江与城发个信息问收到没有,但一想他现在可能正在打开那个网址,便作罢。 他会猜到的。 坐在车里,她忍不住又打开《少女甜》,今天第十三次阅读。 每一个细节她都熟知于心,每一个字都是她亲手敲下,却反反复复看不够。 慢慢地、很珍惜地从头看到尾,她发现文章下面多了一个评论。 一个id叫做“范sir”的读者,评论:【这不是我城哥吗?】 程恩恩:“……” 这个id和这个口气,是范彪无疑了。但是他为什么会看到? 程恩恩一秒钟从偷偷的喜悦跌到惊悚。从高致,到江与城,再到这个大字不识几个、惯常以块头唬人的彪形大汉……怎么现在的男人们都这么爱看网络言情小说吗? 一想到自己那些隐秘的心事全都被范彪阅读…… 程恩恩抓狂地把脸埋在了方向盘上。 诚礼大楼,总裁办公室。 刚坐下一分钟,日常打开文学网站app到程恩恩专栏蹲更新的范彪,意外发现一篇最新连载,对着《少女甜》三个字露出便秘的表情。虽然这个文名和他的气质严重不符,他还是秉着为大嫂打call的忠实迷弟心情,虔诚地点开阅读。 看了几行一拍大腿: “城哥,你看我发现了什么!” 江与城的第二遍刚刚读到三分之一,范彪举着自己的手机吨吨吨跑到办公桌前,献宝地把屏幕杵到他面前,一张巧克力色的脸因为激动而显出了狞笑。 “看!” 江与城瞥了一眼。 “……” 江与城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向他的脸。 范彪激动地用自己的手指指着页面上的小字,生怕江与城不识字似的,一字一字地往外念:“江、与、城……程姐的新小说,你是男主角!” 他太激动以致于忽略了江与城的脸色,跟男主角是自己似的情绪高涨。 “我知道了。”对比之下江与城显得非常冷淡。 依然蹲在那桶花前锲而不舍浇水的江小粲立刻丢下小喷壶,跑过来:“什么男主角,我看看。” 范彪从江与城这儿没有得到想要的反应,立刻转战江小粲,把手机递给他,双眼放光,关切地问:“你看得懂吗?字都认识吗?有朗读功能,我给你播放……” 江与城忍无可忍道:“他才八岁。” 范彪被一盆冷水浇醒,给八岁小孩儿看言情小说,那不是教坏孩子么。忙把手机拿回来,尴尬咳了一声:“那什么,我太高兴了。” 江小粲啧了一声,他虽然只有三年级,但该认识的字都认识了,他爹的名字再认不出来那不是白做了八年儿子么。 他跑到桌子前拿起自己的手机,趴在沙发前翘着两条腿,给程恩恩发微信。 【江小爷:妈妈,你让爸爸做男主角啦?】 楼下,程恩恩好不容易平复心情,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正要发动车子,手机叮了一声,有新消息进来,打开一看—— 脸瞬间红了个透。 江与城应该不至于在儿子面前现,肯定是范彪告诉他的……这个脑子缺根筋的肌肉姐姐! 程恩恩还没想好怎么回复,江小粲又发来一条:【妈妈,我可以看吗?】 程恩恩顶着发烫的脸回:【粲宝儿不能看,你还小。】 【那我长大了可以看吗?[可爱]】 “……” 程恩恩深吸一口气。 【可以。】 江小粲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发来一张玫瑰花精心插在花瓶中的照片,鲜嫩的花瓣上还残留着一颗一颗饱满的水珠。 【今天有人给爸爸送花哦。】 【爸爸让秘书阿姨把花养在办公室,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男人。】 程恩恩心里一软,又有些好笑。 程恩恩没有相关经验,追人计划做得非常不完善,每天只有干巴巴地两个固定项目:兢兢业业的连载,和发表十分钟之后准时送达的一束玫瑰。 江与城左等右等,几天不见动静,看手机的次数明显增加。 这天临近下班时间,刚刚结束一个主管会议,他便拿上外套离开办公室。方麦冬紧随其后进入电梯,争分夺秒地拿出一份文件给他签字。谈完公事,他看了看手表,多说了一句闲话:“恩恩在八分钟前更新了第七章。” ——对于江与城终于摘下二次元绿帽,成为实至名归的男主角这件事,范彪作为他的最忠实迷弟,比他本人还欣慰,不仅自己每天频繁刷新app蹲更新,还不厌其烦地安利给方麦冬,并邀请他一起蹲。 方麦冬对于言情小说没有兴趣,但程恩恩与江与城这一路走来,他是唯一一个经历十年的见证人。他对程恩恩会怎样写这个故事,非常感兴趣。 这几天周围的氛围一直如此,江与城已经见怪不怪。 八分钟之前更新——意味着今天的花马上就要到了。 江与城左手插在口袋里,背脊笔直地立在电梯中,淡淡“嗯”了声。 到达一楼,两人一前一后迈出电梯,江与城步伐一顿。方麦冬循着他的视线望去,正瞧见一个戴着花店帽子的女人从前台离开,身形似乎有些眼熟。 江与城停在那儿,微微眯了眯眼。 前台的一个工作人员抱着熟悉的花束走来,抬眼瞧见他们一愣,立刻小跑几步:“江总,您的花到了。” 江与城垂眸扫过新鲜散发着香气的红玫瑰。除了第一天之外,之后的花束没有再出现过卡片。 程恩恩追人追得很低调,几天了不仅不露面,一个电话都不打。 “送到我办公室。” 江与城说完越过前台,大步流星走出大堂。出门的时候刚好看见一辆车从停车坪开走,车型和牌号都很熟悉。 方麦冬也看见了,惊讶:“那不是恩恩的车吗。” 江与城思索了片刻,问:“明天晚上什么安排?” 邻近的行程方麦冬都烂熟于心,闻言回答:“明晚六点约了大元的时总。” “推迟,”江与城道,“把时间腾出来。” “但是这周接下来的行程已经满了,下周二之前没有时间可以安排晚餐。”方麦冬道。 “那就改成午餐。”江与城说。 方麦冬应下:“好,我马上与大元那边交涉,协调时间。” 程恩恩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篇恋爱回忆得到了万众期待,范彪每天给她留言,她都看到了,没有回复。后来这位肌肉姐姐大概摸透了网站的规则,开始给她打赏,一百人民币一个的深水鱼雷,他一次一百个地砸,很快就稳居打赏榜首。 程恩恩只能憋着一口气官方回复:【感谢支持。】 然后在微信上点开范彪的对话框,大怒:【不要再给我砸深水鱼雷!】 范彪很委屈:【城哥让我砸的,说是给你的稿费……】 程恩恩:“……” 恋爱回忆程恩恩写的很开心,时常写着写着就自己笑起来,像个傻子一样。但她一直没有见江与城,是因为不敢。她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 回忆越甜,她越怯步。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看着已经逼近六位数的打赏,终于还是说服自己。 翌日下午,程恩恩在老时间到花店买花,开车送到诚礼。 她没有再戴那顶伪装花店店员的棒球帽,也没有再低着头,她甚至精心化了妆,穿了一条很漂亮的一字肩红裙,露出清瘦的肩膀和锁骨。 她很少穿正红色,这个特别的日子,特意选了这个隆重的颜色。和她手里的玫瑰一样鲜艳。 程恩恩把车停在路边,抱着花从车上下来,紧张地低头检查了一遍裙子有没有不妥。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 抬起头时,看到江与城就丁韶并肩从大楼走出来。 程恩恩微微一怔。 一道声音恰好从背后响起:“恩恩?” 程恩恩脸上怔愣的表情还未褪,回头,看到一辆停在身后的车降下玻璃,高致的手搭在车窗上,视线从上往下,在她身上缓缓扫视一遍。 从没见她穿过这样鲜亮的红色,她身娇体软,这么张扬的颜色竟然神奇地也压得住。 高致打开车门下了车,扫了眼她怀里的玫瑰花,“干嘛呢这是,打扮这么漂亮。” “我在等人。”程恩恩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高致说。目光频频投向那束在阳光下散发鲜嫩光泽的花束,他笑了笑,“抱着花等人?” 稀松平常的疑问句,微不可查的试探。 “啊,”程恩恩低头看着自己精挑细选的小玫瑰们,“对。” “谁这么大面子,让你亲自来送花?”高致转着车钥匙,倚在车门上,似笑非笑的样子和十七八岁时别无二致。 “送给我老公的。”程恩恩一点都没有遮掩,她很少骗人,愿意说的事情都坦坦荡荡。 高致的笑容淡了些,手上的动作停下:“你们不是准备离婚了吗?” “是,”提起这个程恩恩就有点羞愧,“所以我打算把他追回来。” “这么快就和好了?” “还没……他还没答应我。” 高致抱着胳膊看着她,倚在车门上,好一会儿没说话。 程恩恩很快回头那边看了一眼,江与城与丁韶停在一辆车前,正在交谈。 “那……”她担心江与城待会儿有事,指指身后,“我先过去了。” “行,去吧。”高致直起身。 程恩恩刚走出几步,又被他叫住:“程恩恩——” 她转回身,听到高致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写《蜜恋之夏》吗?” 程恩恩一愣。 高致站在车边,嘴角仍勾着微微的弧度,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写《蜜恋之夏》的原因,和我有关吗?” 程恩恩摇头,瞧他神色有异,不确定地问:“怎么了吗?” 高致自嘲地笑了一声:“没什么。是我自作多情了。” “对不起。”程恩恩抱歉道。她写的时候根本没有料想到会被他看到。 “没必要。”高致低了下头又抬起,冲她轻轻摆了两下手便转过身拉开车门,上车离开。 86.第86章 江与城走出大楼, 视线余光里一抹红,他看到抱着花立在车边的程恩恩。 偷偷扮了一周的送花小妹, 今天终于敢见人了? 丁韶这趟来还是因为那笔单子, 江与城这儿不会为她开绿色通道, 但看在老朋友的情谊上, 替她牵线联络到几个北美的ai厂家。 事情解决得不算完美, 但能解决已是不易, 丁韶是专程来道谢的。 “这次多亏了你帮忙, 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谢你了。待会儿有时间吗, 我请你吃顿饭聊表谢意。” “不必谢我, ”江与城说,“是恩恩念在与你相识一场,要我一定想办法帮你一把。” 丁韶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不过,我怎么听说你们两个感情出了点问题,去年就离婚了。” 江与城的目光落在前方,神色没什么变化:“这种小道消息,少听为妙。” 丁韶一愣,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是恩恩?——那个男人是……” “一个不知所谓的追求者。”江与城漫不经心道。 程恩恩抱着花站在路边,对着高致的车离开的方向发愣。江与城不动声色地盯着。 片刻后,程恩恩想起正事, 忙转头看—— 冷不丁对上江与城的视线, 她下意识把花抱紧了一点, 有点小小的紧张。 丁韶也在看她, 冲她微笑点头。 程恩恩快步走过去,打了个招呼:“丁韶姐。你的事解决好了吗?” “差不多了,我已经尽力了。”丁韶道,“这次多谢你和与城,帮了我很多。” 程恩恩瞅了江与城一眼,心里腹诽,上次不是很冷淡说不帮忙的吗,现在怎么又帮了? 面上客套道:“应该的,不用这么客气。” 丁韶视线掠过她怀里的花,笑着道:“怪不得。我来的时候见与城在办公室摆弄那些玫瑰花,都吓了一跳,他这人从来一点情致都没有,我还以为他是年纪大了也开始莳花弄草了,原来是你送的。” 程恩恩瞅瞅江与城,后者一脸“毫无情致”的冷静。 她把怀里的花递给江与城,有些话当着外人的面,不大好意思开口。毕竟在大家眼里,他们是已经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这时候还说什么追不追的,有点像吃饱了撑的玩年轻人的游戏。 “哄他开心的。”她说。 江与城闻言瞥她一眼,倒是没拆台,把花接了过去。 “你们结婚这么久了,还能保持这样的情趣,真好。”丁韶见两人互相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虽然都没说话,但那种自然而然的默契根本不容第三个人插进去。于是识趣道,“那我先走了,改天等你们有时间,我做东请你们吃饭,算是答谢,请一定赏脸。” 程恩恩点头:“路上小心。” 目送着丁韶开车离开,程恩恩回头看向江与城,他不咸不淡的目光瞥过来,看着她不说话。 程恩恩酝酿了一下,鼓起勇气正想说话,被江与城抢先一步:“你连送了几天花,一个字都不留,这是什么意思?” “就……” 程恩恩没想到自己忐忑紧张地追人追了一星期,竟然把最重要的一茬给忘了。她确实没有对江与城说过任何话,他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在追他,这一星期的花不是白送了?程恩恩顿时想敲爆自己的脑壳。 “追你啊。”急于表明心意,所以说出口的刹那比想象中顺畅得多。 “哦,”江与城反应平淡,缓缓道,“原来是追我啊。” 程恩恩有点脸热,点点头:“嗯。” “为什么追我呢?”江与城微微低头,眼睛直直看向她,摆出诚恳求知的表情,“我记得,两个月之前,我们才在这里签过离婚协议,你当时很坚决地要离婚,不是吗。” 程恩恩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飚红,抿着嘴唇,好半天才低声说:“我现在不想离了。” “那你想什么?” “想复合。” 江与城轻笑了一声:“你想离婚就离婚,你想复合就复合,婚姻对你来说,可以这样来去自如吗?怎么,我江与城就这么不值钱,任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程恩恩被他说得无地自容:“我没有来去自如,我没有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我只是……” 江与城看着她:“只是什么?” “我只是喜欢你,”程恩恩眼睛有点红,“我以为你是我抢来的,如果不是我硬要巴着你,你不会和我在一起……” 两人就站在诚礼正门外,正是下班时间,有职员结伴从大楼走出来,瞧见老板和老板娘面对面站在那儿,一个抱着花,一个红着眼睛,都被这副场景惊了一下,然后默默保持安静贴边绕行离开。 江与城往她跟前挡了一挡,轻飘飘反问:“你觉得我那么随便,谁想巴着我,就能巴到?” “我不知道你喜欢的是我,”程恩恩抿了抿嘴唇,“你又没有和我告白过。” 他偷偷地把她骗到他家里,却从来没对她说过“喜欢”。补习数学是程恩恩主动提的;自己制造机会与他接触;千方百计防着他和丁韶有机会见面,见到面的时候就防着他和丁韶独处……这个人心机深,看着她暗搓搓地做了那么多,什么都不说。 就连圣诞节那一天,他在星空灯下吻她,也是程恩恩主动说:“你要对我负责。” “呵,”江与城轻嘲,“这又怪上我了?” 程恩恩忙说:“我不是怪你,我是……”她憋了半天,最后索性心一横,“反正我现在反悔了,我重新追你。你要是不想答应,可以不答应。” “你追,”江与城忍笑,“没说不答应。” 程恩恩绷着的眉头慢慢松开。双方的翻旧账运动到此结束,安静了一会儿,重新回到正事上。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不一定。”江与城说。 程恩恩愣了一下。“有”或者“没有”的心理准备她都做了,但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种答案。到底有没有? 江与城慢悠悠道:“看你想做什么。” “想约你。”程恩恩老实巴交地回答。 “约我做什么?” “吃饭。” “只是吃饭?”江与城问。 程恩恩立刻道:“也可以做点别的——” 江与城嘴角都要勾起来了,只听她接着说完后半句:“散步、看电影或者话剧,我还定了音乐会的门票。”她诚恳地问,“你喜欢哪个?” “……” 沉默半晌,江与城问:“这就是你制定的追我的计划?” 程恩恩点点头。除了江与城,她没追过别人,一点经验都没有,能想到的都用上了。“是不是太简陋了?”她很有自知之明地问,“其实我还有别的。” 江与城挑眉,示意她继续。 “这个不能告诉你。”程恩恩说。她再没经验,这个还是懂的,讲出来就没意思了。 江与城忍不住笑了。 程恩恩瞅瞅他,“那……你现在有空了吗?” 江与城带着花上了程恩恩的车——这是她自己坚持的,她说亲自接他下班,送他回家,才能体现她的诚意。 江与城没有反驳,他享受得很。 程恩恩预约了一家法国餐厅,是她和江与城第一次正式约会时,江与城带她去的那家。很多年了,餐厅更换过两次地址,但味道和气氛都和记忆吻合。 浪漫而讲究的晚餐结束,他们去听了一场音乐会——和第一次约会的流程一样。程恩恩那时候还没有培养起对音乐会的欣赏能力,听了不到十分钟就打瞌睡,一直睡到结束,被江与城叫醒时身上盖着他的外套。她红着脸解释自己只睡了一会会,江与城当时笑着“嗯”了一声,说:“那你只错过了一点点。” 后来他们也一起听过许多次,但印象最深刻的,永远是她睡了几乎全程的第一次。 坐在席上,程恩恩想到过去的事,有点想笑。 她悄悄扭头看江与城,不想他也刚好望过来,四目相撞,浅黄的灯光落在他眼底。 “其实我们第一次听的时候,”程恩恩歪头,江与城很配合地低头附耳过来。程恩恩悄悄说,“我睡了全程。” 江与城听完,没有丝毫意外的样子:“我知道。” “你知道?”以为自己说出了一个隐藏多年的惊天大秘密的程恩恩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在我身旁睡,我怎么会看不到。我给你盖的外套,你猜我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你怎么不说?我还……”程恩恩简直羞愤。她回去之后还跟江与城说今天的音乐会真棒,我很喜欢听,下次还来…… 还来…… 江与城无声地笑。 两人从音乐厅出来,夜色已深,程恩恩殷勤地替江与城打开车门,然后从车前跑到驾驶室,启动时说:“我送你回家。” “这里离津平街太远。” 离得远,所以更要表现,追人就要有追人的诚意。程恩恩义正辞严说:“没关系,我送你。太晚了,不能让你一个人打车。” “……”江与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还非说是自己追的他,就她这种钢铁直男的追法能追到谁? 行吧。 程恩恩开车穿越大半个城区,把江与城送回津平街公寓楼下。江与城下车时,她也跟着下来了,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晚安。” 江与城看着她:“很晚了,你确定要自己开车回去?” 程恩恩开车都开困了,忍住打哈欠的欲望:“没事,离得不远。” 江小粲提前得了信儿,从楼下跑下来飞扑过来:“妈妈!” 程恩恩弯腰接住他,笑着说:“粲宝儿是不是长高了?” “我今天刚量过,比上个月涨了1.5厘米!”江小粲眉飞色舞地说完,又一把抱住她左右摇晃撒娇,“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想去你那里,你是不是专程来接我的呀?” 他睁着一双无辜期盼的大眼睛,程恩恩哪儿顶得住,扭头询问地看向江与城。 江与城正拿着手机倚在车上,阅读今天连载的《少女甜》第七章。抬眸,瞥了眼齐刷刷用期待的目光盯着他的母子俩。 江小粲在程恩恩看不到的地方,用小拳头在左胸口锤了两下,然后食指指向江与城。暗示他我们是统一战线。也不知道从哪个电视剧里学的。 江与城将手机揣进口袋:“去吧。” 程恩恩那儿有江小粲的衣服和日用品,什么都齐全,江小粲都不用上楼收拾,作业明天叫司机给他送过去就行,蹦蹦跳跳地就跟着程恩恩走了。 隔天周六,程恩恩约了体检,便先把江小粲送到诚礼待一会儿。 江小爷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一个白色的便当包,哼着歪七扭八的调子从程恩恩车上下来,跟她挥挥手,然后跑进大楼。整个诚礼没人不认得这个小少爷,他一路穿过大堂畅行无阻。到了总裁办公室,秘书一瞧见他便笑得和蔼可亲,“江总这会儿办公室没人。” 江小粲敲了敲门,然后没等回应就打开,冲到江与城办公桌跟前,双手把便当包放上去:“妈妈给你做的爱心便当。” 江与城正在接电话,那端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被这一声喜气洋洋的童声震慑到了。 江与城很快扫了一眼,没什么情绪地对电话道:“继续。” 江小粲没管他,自己跑到沙发那儿,拿出作业来写。 通话结束,江与城放下手机,看着桌子上的便当包。白色的底,印着黑色的手绘线条餐具,简约又可爱,是程恩恩喜欢的风格。他打开便当包,往里看了看,双层便当盒,破有质感的浅灰色,不透明,看不出里面装的什么。 江与城把便当盒重新拉上,放到了桌子右上角。 十二点,已经写完作业安静玩了半个小时的江小爷像个报时的布谷鸟,准时出声:“爸爸,我们一起吃饭吧。” 江与城正处理文件,冷漠地回答:“自己去食堂。”然后抬头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我有便当。” “我也有啊。”江小粲笑嘻嘻地从背包里拿出另一个同款的天蓝色便当盒,“我就是想约你一起吃便当呀。” 江与城:“……” 五分钟后,秘书将两份便当加热好,送进来,一边一份,端端正正地摆到对面而坐的父子俩面前。 再两分钟后,程恩恩从医院出来,上车后查看手机上的未读消息。 其中一条来自江与城,一张图片,两份如镜像一般对称摆放的便当,菜色都一模一样。 【江与城:这就是你追人的诚意?】 87.第87章 程恩恩对着对话框愣了半天, 没能领会到江与城的意思,迟疑地打下一行字:【太简单了吗?】 便当看起来简单, 但是内容真的很实在, 一层盛着米饭、花椰菜和秋葵炒蛋, 一层是炸虾、煎三文鱼和芝士芦笋培根卷, 她弄了一上午呢。 【你不喜欢吃吗?我下次做别的……】 【喜欢。】江与城很快回复。 程恩恩这才稍稍放下自己的小心脏, 一口气没舒完, 他又发来一条: 【但今天不算, 重新追。】 程恩恩:【?】 程恩恩:【什么不算?】 这次等了足足五分钟, 江与城才矜持地回复:【我不要和别人一样的。】 “……” 程恩恩总算明白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究竟为何而起了。 【那是你儿子诶……】 江与城:【你追我, 还是追我儿子?】 程恩恩趴在方向盘上笑了好一阵。这个人怎么年纪越大越幼稚啊。 她拿起手机笑着回:【追你,当然也要兼顾哄你儿子开心】 末了又补上三个字:【顺便的】 江与城:【下次不用‘顺便’。】 程恩恩快到诚礼时,接到江小粲打来的视频电话, 他插着耳机,边玩着饭后益智小游戏消消乐,边跟程恩恩说话:“妈妈,你怎么还没来接我呀?” 程恩恩被堵在最后一个路口,红绿灯岗前长长的车流移动缓慢。 “马上就到了, 这里有一点堵车,再有十分钟就好。” “那我陪着你,”江小粲嗖嗖地连过三关, “堵车最无聊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 车流动起来, 程恩恩开车时需要专心, 江小粲就体贴地保持安静。 范彪就是在这时闯进办公室的。他门都没敲,进来瞧见江小粲戴着耳机坐在那儿,除了他没外人,拉着一张黑炭脸面色凝重道:“城哥,段秘书那儿出了点问题,她……” 江小粲大声咳嗽两声:“咳咳!” 范彪一顿,朝他看过去。江小粲在摄像头拍不到的地方,指了指自己的耳机,对他做口型:“我妈”。 范彪立刻瞟了江与城一眼。 江与城倒是没什么反应,似乎并不介意被程恩恩听到。他放下手中的文件夹,起身走出办公室。范彪跟了出去。 江小粲悄悄退出游戏,瞟了一眼视频画面中的程恩恩,见她正一心一意地开车,大约并未听到。 倒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不能让程恩恩知道,但男人嘛,能搞定的事情何必让女人跟着操心。她们在家里无忧无虑地享福就行了。 江小爷小小年纪,已经深得他爹的霸总真传。 程恩恩到达诚礼停车场,不多不少用了十分钟,停好车上楼时,她挂断了视频通话。 时间刚刚好,电梯门打开,她走出来,与范彪打了一个照面。 “程姐。”范彪也不确定她刚才到底听没听到,心里有点没谱。“城哥在办公室,待会儿好像还要开会,你快进去吧。” 程恩恩点点头,错身而过时又停下,转身叫住他:“你刚才说,段薇出了什么问题?” 范彪瞪着眼睛一脸严肃地扯谎:“不是啊,你听错了吧。” “我听到了。”程恩恩说,“她不是被辞退了吗……还没离开?” 范彪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泄下气,交代了。 “辞退是辞退了,但没走。要不是她在背地里搞那么多小动作,你跟城哥也不会离心,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范彪阴狠一笑,“她把城哥和你算计得那么狠,还想全身而退,当我们都是吃素的吗?不给她点教训,好好教教她做人,以后到了别的地方,还是祸害,到时候别让人家以为我们诚礼风气歪,培养出来的高级秘书就是这种货色。” 怪不得,段薇明明那么不甘心地想要取代她,却那么快地销声匿迹了。 “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好好的呢,我们可是守法公民。”范彪理直气壮,“她不是喜欢玩阴的吗,把假的说成真的,我们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呗——以挪用资金和职务侵占的罪名把她告了,她现在已经是逃犯了,你上网搜搜,还能看到她的照片呢。” 他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程恩恩有点不懂:“可是她没有做,怎么定罪……” 范彪“嗐”了一声:“本来也没想定她的罪,我们是那种人吗?只要有差不多的证据可以抓人,给她弄个逃犯,过段时间把人放出去,证据不足通缉公告自然就撤了。这事儿过几年也就烟消云散没人记得了,但总要给她点苦头尝尝,让她知道,她能有今天的地位都是靠着城哥和你,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水能载舟,也能……翻……翻船?” “那她现在人呢?你们关着她,不算□□吗?”程恩恩很护短地不肯用非法两个字。 “这个简单,让别人有名目地关着她呗。那天她在城哥办公室里撒泼,直接把她送到四院去了,到了那儿,她就算喊自己没病,也没人信啊。再说,她不是喜欢给人洗脑吗,让她每天也被别人洗脑说你有病你有病你有病试试。”范彪哼了哼,“现在估计是受不了了,在闹绝食。爱绝不绝,绝了更好,我给她鼓掌。” 四院是著名的精神病院。 程恩恩目瞪口呆:“还有这样的操作?” “咳……”范彪一不留神说多了,“那什么,这个圈子里的灰色地带多了去了,有时候为了自保不得不……你只要知道,我们没犯法,一身清白就行了。这种乌糟糟的东西,城哥本来不想让你知道……” “现在已经知道了。” 江与城的声音忽然响起。程恩恩回头,他不知何时走过来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江与城平静地看着她,“你怎么想?” 程恩恩思忖片刻,说:“把她放了吧 。” 范彪眼睛一瞪:“什么?通缉公告才刚发布每一个月,这么早就撤,太便宜她了吧,她可是在你们背后耍阴招耍了五六年呢!” “所以,我不想让她再占用我们的时间了,”程恩恩说,“一分钟都不想。她一点都不重要,不值得。” 这才进去多久啊,范彪觉得不解气,看向江与城等他拿主意。 “放了吧。”江与城低头整理袖口,漠然道,“转告她,想撤案,就永远不要再踏进a市。” 范彪离开,江与城抬起头,目光在程恩恩脸上停留片刻,低声问:“真的原谅她了?” “不是原谅,只是算了。”这几年来的折腾,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能原谅。程恩恩说,“我已经重新开始了,过去的事就算了吧。” 这一周她在写恋爱回忆的时候,有了一点感悟。 一味回头看是没用的,人都是在一直向前走的,你要朝前看。过去的美好经历会自动珍藏,不用刻意去铭记,它就会在你心上留下美好的印记。 那些负面的、难堪的事情,就忘了吧,人的记忆有限,生命有限,不值得为它浪费。 “今天的便当好吃吗?”程恩恩问。 她的话题跳跃太快,江与城静默了两秒钟,再开口时端起了他作为一个被追求者的矜持姿态。 “勉勉强强。” 程恩恩自知厨艺不够精湛:“那我再学点别的菜做给你吃。” 江与城瞧她表情有些沮丧,正想说点别的挽救一下,却听她接着道:“我明天给你做巧克力好不好?你吃吗?本来想偷偷给你惊喜的,我怕你又不想吃。” 她的抗打击能力,让江与城有些意外。 其实最初的程恩恩,也是一个一旦有了目标,就执着到近乎执拗的人。 他忽然觉得值得,这一年里的折腾,让她找回自己。 江与城不怎么吃甜食,只是没有兴趣,并非完全不喜。这点程恩恩是知道的,但自己做的意义不同嘛。 “你知道,我不喜欢和别人一样的。”江与城说。 程恩恩有点想笑,不敢笑,忍着道:“那我等后天粲宝儿去上学,再单独给你做。” 年过而立沉稳持重的江总这才满意。 做巧克力的材料,是程恩恩提前买好的,还是带着江小粲一起去买的。 周日,早早将所有作业都完成的优秀小学生江小爷起床,吃完早饭,被程恩恩带去博物馆看展览;中午在外面吃他很久没吃的肯德基,回到家午睡,醒来玩拼图…… 一直到了四点,江小爷坐不住了,丢下手里的拼图从地上爬起来,蹭到正在看书的程恩恩跟前,托着下巴眼巴巴望着她。 “妈妈,你什么时候开始做巧克力呀?” 心虚作祟,程恩恩结巴了:“巧、巧克力?” 江小粲点点下巴:“我们不是说好今天给爸爸做巧克力的吗?我专门上网搜索了怎么做,我帮你。” 程恩恩更内疚了:“今天……今天……” “今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非常适合做巧克力。我中午问过麦冬叔叔了,爸爸下午不用开会,也没有预约,会一直在办公室。” 程恩恩已经从内疚发展成羞愧,手里的书都快拿不住了。对孩子撒谎哄骗,这是一种多么羞耻恶劣的行径。但是她已经答应了江与城…… “可是……”程恩恩连一个像样的借口都找不出来。 江小粲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了她片刻,忽然说:“妈妈,你是不是想背着我偷偷做?” 被识破的程恩恩惊讶又尴尬。 “是爸爸逼你的对不对?”江小粲对于自己老爹的人品再清楚不过了。 “我……” 还没来得及说第二个字,江小粲倏然直起身,叉着腰,义愤填膺地怒道:“果然被我猜中了,你们居然这样对待一个纯真可爱的儿童!我还是个孩子!你们的良心呢!” 程恩恩绷不住笑了,把他抱过来,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法,“爸爸想要独一无二的巧克力,妈妈给粲宝儿做巧克力蛋糕好吗,你最爱吃的。” 江小粲昂着下巴,傲娇的神色与某人如出一辙:“勉勉强强原谅你吧。” 虽然江小爷每每对他爹表示嫌弃,但基因的力量强大,很多地方他都和江与城如出一辙,包括不爱下厨房这件事。 但他被教得很好,每年江与城、程恩恩以及二老的生日,江小粲都会亲手煮一碗长寿面;程恩恩下厨时,他也很乐意帮忙。 但两个人在做甜品上都是新手,巧克力有一半都失败了,最后勉强凑出一盒形状不那么奇怪的,她仔仔细细包装好,系上了漂亮的红色缎带。 巧克力蛋糕也不够圆润,但粗糙的手工感也别有风格,江小粲没舍得吃,要求程恩恩也给他精心包装起来,准备带去诚礼,炫耀给那个没良心的某爹看。 两个人做完时已经快七点了,所幸江与城还没离开公司。 方麦冬在电话里毫无心理负担地泄露了自家老板的行踪,并笑着提醒他们:“快过来吧,江总手上的工作已经处理完,随时会离开。” 路上程恩恩好言好语规劝,江小粲终于好心答应,不向江与城炫耀他的蛋糕。 到达诚礼办公室时,江与城正站在落地窗前,手里拿着小喷壶,给已经摆满整扇窗户的玫瑰花喷水。每天秘书都会将枯萎衰败的清理掉,是以现下那些花都开得正好,从含苞到盛放,像一个季节的过渡。 一进门,江小粲很自觉地带着自己的蛋糕到会客区坐下,程恩恩朝江与城走过去,像一个十七八岁刚刚开窍的少女一样,心里期待和忐忑交织。 “送给你的。”她把巧克力递过去。 江与城放下喷壶,转身,接过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他打开盒子时,注意到不远处的江小粲也在做同样的动作,抬眸扫过去一眼。 ——江小粲与他同时打开了面前更高许多的盒子,露出里面的巧克力蛋糕,然后无辜地对他眨巴眨巴眼睛。 江与城:“……” 程恩恩亲眼看到了父子俩的交锋,连忙解释:“他的和你的不一样。” 是不一样,比他更豪华呢。 江与城捏起一块巧克力; 江小粲拿起自备的叉子。 江与城捏着巧克力的手抬高; 江小粲把叉子插进蛋糕。 江与城:“……” 江与城把巧克力喂到程恩恩嘴边,她下意识张开嘴,巧克力的味道在口腔中慢慢化开。 江小粲不甘示弱,剜下一块蛋糕问:“妈妈,第一口给你吃。” “……” 程恩恩有点无奈,扭头正想让他乖一点,没来得及开口,便被江与城捏着下巴将脸掰回来。 程恩恩眼前一黑,他温软的唇瓣已经覆上她的嘴唇。 江小粲用左手捂住眼睛,发出了“咦——”的鄙夷声。 88.第88章 这个吻来的猝不及防, 结束得也很快, 江与城从她嘴里卷走了一点巧克力, 便放开了她。 江小粲发表评价:“为老不尊。” “为老不尊”的江总泰然自若毫无反应, 他面前的程恩恩反而立刻脸爆红。 当着小朋友的面,太过分了啦! 江与城又捏起一块巧克力, 十分自然地再次喂给程恩恩。程恩恩躲闪:“你别这样,粲宝儿看着呢。” 冷面无情的江与城转头, 对会客区捂着眼睛吃蛋糕的江小粲干脆利落道:“出去。” 江小粲:“……” 程恩恩:“……” 不等程恩恩为他说话, 江小粲便愤愤地站了起来, 对江与城冷哼一声, 端起自己的蛋糕离开。探头瞧见秘书室还有一个小秘书没有下班离开, 他笑眯眯地说:“秘书姐姐,我请你吃蛋糕呀~” 门关上, 程恩恩忍不住小声道:“你不要总是这样,粲宝儿已经大了, 很多事情都懂了。” 江与城走向办公桌, 在皮椅上坐下来:“所以该自己学会避嫌了。” 说得竟然好有道理。程恩恩鼓了鼓腮帮子,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喜欢欺负儿子呢? 江与城抬手,对她招了招,他做这个动作, 永远像在招小狗一样。程恩恩乖乖走过去, 江与城圈住她的腰, 将她带到腿上。 从前她像跟屁虫一样天天赖在他办公室时, 这样那样的事情做过不少, 这张老板椅也躺过许多遍。不过现在江小粲还在外面,随时都可能会进来,程恩恩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 江与城又捏起一块巧克力,喂给她。 程恩恩咬住,含混地问他:“你不吃吗?” 江与城低头亲上去,用行动做回答。 口中的巧克力被整个卷走,程恩恩脸颊微红。她就多余问一句。 江与城若无其事地将那块巧克力吃掉,问她:“好吃吗?” “我做给你的,”程恩恩说,“你问我好不好吃干嘛?” “好吃就再喂你一个。” 程恩恩点头:“我自己买的黑巧克力,做成小球,外面裹了一层调温巧克力做的巧克力酱,还有……” 她讲得认真,江与城又递来巧克力时,不加防备地张嘴咬住,江与城就在同一时刻低下头。 巧克力只咬住半边,还未来得及吃进去,便被他毫无预兆地抢走。程恩恩反应不及,懵着一双眼睛,正在思考他何必多此一举喂给她又来抢,他又含着巧克力吻了过来。 程恩恩的牙关被他不费吹灰之力地撬开,化开的巧克力随着他的舌头送入口中,她本能地吞咽,醇香浓郁的味道席卷口腔。 程恩恩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找到,江与城托在她颈后和腰上的力道不容反抗,她被迫仰起头,呼吸间都是那种香甜的气息。 她并不想拒绝,这个吻隔了太久,太远。 巧克力的味道什么时候消失的,已经不重要,程恩恩被他抱起来,跨坐在他腿上时,也只是小小地、微弱地在他胸口推了一下,很快便被再次压制。 江小粲和秘书姐姐分享完蛋糕,蹦蹦跳跳地跑回来推开门,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幕。亏得程恩恩晕头晕脑的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赶紧把头埋在江与城胸口,然后悄悄地,极小幅度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衣服里拉出去。 从这个角度,江小粲只能看到程恩恩坐在江与城腿上的姿势,羞红的耳根和脖颈;以及江与城脸不红心不跳的镇定。 把他撵出去就是为了做坏事!心情好不容易被秘书姐姐治愈的江小爷,立刻又被自家亲爹刺激了一把。虽然很欣慰这两个人又重归于好了,但现在又感到痛心疾首,他妈总是逃不出这个老奸巨猾大奸商的手掌心。 江小爷大义灭亲地在心里唾弃他爹:江与城这个禽兽! 离开诚礼时,程恩恩的脸还红着。车上,江与城在打一通越洋电话,全程德语。程恩恩的德语一般般,跟着他学了一点皮毛,只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词汇。听了半天,都是关于ai的东西。 诚礼的生意越做越大,哥哥在天有灵,应该也会觉得欣慰吧。 晚餐在一家西班牙餐厅,江与城提前预约了位置,这家是江小粲的最爱,一下车看到自己最喜欢的招牌,他便大人有大量地决定原谅江与城了。 奶油卷、烤章鱼腿、伊比利亚猪里脊……点的几样也都是江小粲爱的口味,江与城还破例让他喝了小半杯口感清爽水果酒。 他被哄得开心,没一会儿就自行调到了一口一个“爸比”的甜心模式。 江与城要了一瓶红酒,不动声色地哄程恩恩喝下两杯。 “我不能喝太多,我酒量不好。”她看着酒杯里再次注入的红酒。为难道。 “没关系,这个度数不高,”江与城面不改色地哄骗,“喝一点助眠。” 这个酒是蛮好喝的,程恩恩半推半就地从了。 于是从餐厅离开时,她已经微醺,回程的车上,懒洋洋靠在座椅上打盹儿。 昏暗的车厢里,江与城的右手伸过去,握住她的手。她没有挣扎,主动将手指从他指间穿过,十指相扣。 “你有没有进度条?”她声音有一点点含混。 江与城偏头看她:“什么进度条?” “追你的进度条,”程恩恩抬起另一只手在空气中比划,“我想看看我追到哪里了。” “你觉得到哪里了?”江与城很有兴致地反问。 “百分之九十多。”程恩恩迷之自信,很肯定地回答。 江与城低声笑。才追了他十天,送了八束花,一盒便当,一盒巧克力,就百分之九十了?他怎么这么好追呢。 “九十几?”他问。 程恩恩想了想:“92.9。” “这么精确,”江与城问,“怎么计算的?” 程恩恩比了个八的手势,开始算账:“八束花,40%;便当,5%;巧克力,5%;我写我们的回忆,写了八万六千多字了,43%……” “嗯,”她说完,江与城心里已经有了总数,“0.1扣在哪里?” “巧克力做得不好看。”程恩恩很实诚。 江小粲在一旁呼呼大睡,老张在前头听得发笑。 江与城继续问:“剩下的7.1%,你打算做什么?” 程恩恩还没想好,她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我教你织围巾吧。” “……” “为什么?”江与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你教了我射击,还教了我飞镖,还有骑马……你教了我很多东西,我也想你教你点什么,但是我好像没什么特长……你不会而我会的,只有织围巾。”这件事情让程恩恩有点沮丧。 她找了一个太优秀的男人,江与城25岁的时候好像什么都会,骑马、射击、飞镖、摩斯密码、甚至开保险箱……多才多艺。但她现在27岁了,会的东西几乎都是他教的。 “我对织围巾没兴趣。”江与城说。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程恩恩态度诚恳地问。 江与城勾勾手指,她把耳朵凑过去,灼热的气息靠近耳畔,她有点痒,想躲,江与城这时轻声说了句什么。 程恩恩的耳朵咻的一下发烫,立刻缩回自己的位置上,因为太过羞臊声音不清不楚:“你自己会……我才不教你!” “太久没做,生疏了。”江与城坦荡而从容的口吻,让人绝不会怀疑这句话背后,有着怎样不正经的内涵。 他理直气壮,也不避讳还有外人在,程恩恩羞恼不已,想甩开他的手,没成功。江与城把她握得紧紧的。 老张将车开到公寓,程恩恩睡了半途刚好醒来,江与城下车,另一边她也打开车门下来了,脚步还算稳当,看不出醉意。 江小粲被叫醒下车,太困睁不开眼,像一个小游魂。 江与城径直走到程恩恩跟前,略略低下头,低声问:“今晚留在这儿?” 程恩恩摇头,但大约是被自己摇晕了,晃了一下,眼睛有些不聚焦。“不行!”许是已经忘记了车上江与城耍过的流氓,表情一本正经地说,“攻略上说,不能太早一起睡觉,会让你觉得我轻浮。” 江与城托住她的手臂,把她扶稳,顺势往怀里一带,垂眸看着她:“我不会觉得你轻浮。” 程恩恩的脸撞在他胸口,没起来,趴在那儿小狗似的嗅了几下。 “你身上好甜……巧克力味儿……” 江与城低头跟她咬耳朵:“想把进度条拉满吗?” 耳根后窜起的酥麻和脑袋里的酒精交织,程恩恩晕晕乎乎地点了头,被他拉着走进入户电梯,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不对,我……”她看了眼右手边挨着电梯争分夺秒睡觉的江小粲一眼,选了个含蓄的说法,“我不想快进,我想脚踏实地。” “快进也可以脚踏实地。”江与城道貌岸然地回复。 程恩恩一时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 电梯运行的速度太快也是烦恼,转眼就到了。 江与城一直牵着她的手没松,从电梯出来便径直朝卧室的方向走。犯困的江小粲跟在后面问:“妈妈,你今天不走了吗?” “资……” 程恩恩刚发出半个音,被江与城一把推进房间,他回头对江小粲说:“自己洗澡睡觉,乖一点。” 最后三个字,莫名带着威胁的意味。江小粲一个呵欠打到一半,房门砰地一声关上,把他一下子吓清醒了。 酒精浸泡过的神经,反应比平时更慢一些,程恩恩听到关门声回头,江与城已经逼近面前,半句废话都没有,抱起她丢到沙发上。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脱掉外套,摘下领带,随手丢开。程恩恩缓过那一下的头晕,正想站起来,江与城用膝盖分开她的腿,单膝跪在沙发上,捏住她的下巴俯身吻下来。 她今天穿的是一条半身裙,裙摆空间狭窄,江与城费劲地拽了半天失败,隔着裙子在她大腿上狠狠揉了一把,掌心烫人的温度一路向后移动。 程恩恩的臀部被他握住,轻哼一声,忙推开他的肩膀,喘息。 “会不会进展太快了?”她仰起脸看他,眼底尽是水雾,唇色殷红。 江与城的目光紧紧盯着她的嘴唇,低哑道:“你追我,你还嫌快?” 程恩恩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没把你追到手……” “到手了。”江与城一点都不矜持地打断她,“现在可以继续了吗?” “可是我还没有追完,这个不能快进的……” 江与城含住她的嘴唇吻了一下又松开,“你继续追你的,我提前收点利息,不冲突。” 程恩恩一张口,再次被他吻住,然后放开。他背光的眸子幽暗,嗓音因为那一丝沙哑而显得愈发磁性: “你知道我忍了多久了吗?” 89.第89章 他说完这句, 转身走到床边, 俯身打开柜子。 程恩恩在心里计算了一下: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从她被段薇蒙蔽一气之下搬出这个公寓开始, 到如今, 已满一年。 而距离他一天一天地倒计时等待她“成年”,已经过去三个月了。 程恩恩想起那时他的温柔, 心底柔软得不得了,很甜, 也伴随着一点点酸涩。他对她那么有耐心, 陪着她演戏, 保护着她自以为17岁的小心思。 其实只要他想, 他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得手, 那时候的“程恩恩”对他推心置腹毫无保留,甚至期待着把自己交给他, 若他坚持或者恳求,她怕是很容易就会放弃所谓的“最后几天”的坚持。程恩恩本就是一个被感性主导的女人, 可以为了爱牺牲掉其他一切。 这一点, 江与城一直都知道,他对程恩恩的了解甚至超越她自己,他本可以将她捏在手掌心搓圆搓扁,但他没有。 程恩恩初初认识他时, 曾经偷偷对程礼扬说, 觉得这个哥哥看起来有点可怕, 像黑社会。程礼扬告诉她:“你与城哥哥只是长得凶, 骨子里是个绅士。” 确实是个绅士。程恩恩心想。 “啊!” 飘飞的思绪被陡然腾空的失重感拽回, 江与城已经回到面前,程恩恩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他拦腰将她抱离沙发,另一只手熟练地拉开她后腰上的拉链,干脆利落地一把扯下。 全程只用了一秒钟。 也许是太久没做,也许是中间隔了太多事情,程恩恩有点不适应。 “你别这么粗暴……” 江与城单手抱着她,轻轻松松地站在那儿,闻言用一种仿佛在会议室里谈判的冷静口吻回答:“抱歉,情不自禁。” 他一脸的平静与淡然,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将她的安全裤以同样的速度脱下。然后低头看着她身上那条白色的三角的,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你到底穿了几层?” 程恩恩挂在他身上,被这个问题问得脸红,小声说:“最后一层……” 江与城将她放回去,程恩恩半躺在那儿,看到他仍然整齐的衣冠,觉得眼下这情景有点羞耻。 江与城没给她多余的时间思考这些,直接将她上身的雪纺衬衣撕成了两半。她里面穿的是一件很薄的蕾丝款,白色暴露在灯光下,包裹着不算大但足够饱满的两座小山峰。 程恩恩看着被他丢开的衬衣,愕然地半张着嘴,“你……” 江与城没等她说完便道:“情不自禁。” 程恩恩憋了一下:“你、你慢一点。” 江与城略一停顿,很爽快地应下:“好。”他的手握住程恩恩的侧腰,偏上的位置,拇指轻轻一抬,从她胸衣下端缓缓刮过去,声音低了几分,“我慢一点。” “……”程恩恩已经后悔了,这样慢下来反而更煎熬。 …… 结束已经是三个小时之后。沙发、床、浴室,阵地几经转移,程恩恩最后被洗干净抱出来,已经四肢无力仿佛被掏空。 她瘫在床上,头歪在床畔,江与城披着浴袍,安静地站在一侧帮她吹头发。 不过鉴于他刚才的表现,她哭着求着让他慢一点,但他充耳不闻只顾自己舒服,程恩恩觉得他的绅士只是伪装,骨子里是头狼才对。 江与城帮她吹完头发,关掉吹风筒,转身走开。 程恩恩趴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双眼放空,薄被盖着大半身体,但因为侧身趴着的姿势,露出肩膀和后背的一片白皙肌肤,红痕零散点缀其上,左肩头还有一个明显的压印。 江与城回来,从另一侧上床,瞧了眼她发呆的样子,伸手将人连被子一同抱回来。 “在想什么?”他问。声音略有些低哑,那是刚才放纵的后果。 程恩恩像个任由摆布的布娃娃,被他圈到怀里,脸撞进他胸膛,才用了点力气,努力把脑袋往后仰了仰。 “进度条现在到哪里了?” “随你。”江与城搂着她,餍足的男人最好说话,“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你说了算。” 程恩恩哼了哼:“我追的是我自己吗,我说了算……” 江与城睨她一眼:“还有力气?” 程恩恩立刻往下缩了缩:“……没了。” “睡吧。”江与城关掉床边的壁灯。 程恩恩闭上眼睛,习惯性地伸手捏住了他睡袍的袖子,但又马上松开。 黑暗里江与城仿佛有所察觉,将她往回撤的手捉住,拉过来,把袖子放到她手里,然后一根一根将她的手指捏合。 程恩恩没有抗拒,也没有出声。她眼眶有点热,想流泪。 睡觉要捏着东西,是她小时候养成的坏习惯。还小的时候跟哥哥睡,一定要捏着哥哥的袖子;后来长大了自己睡,只好拿一件他的衣服捏着;再后来,有了江与城…… 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四年前。 秘书私藏衬衣那件事,虽然只是一件小事,却在程恩恩心里留下了抹不掉的阴影。她忍不住会去想,那个秘书留着江与城的衣服做什么,是不是也要在睡觉的时候捏着…… 她一捏江与城的衣服就会想到,一想到就会膈应……所以硬逼着自己改掉了这个二十多年的习惯。 她一直以为江与城没发觉,他从来都没有提过一个字。 江与城的声音忽然幽幽响起:“你要是还有力气哭,我不介意再做一次。” 程恩恩忙把眼泪蹭掉,嘟囔道:“你是永动机吗……” 江与城:“你说什么?” “没什么。”程恩恩认怂认得很干脆。 深夜连空气都是寂静的,江与城抚摸着她的头发,半晌,低沉道:“是我不够关心你,没有及时弄清楚你在想什么。以后所有的事都不会瞒着你,你的心事,如果你愿意说,我很想听。” 程恩恩点点头。 江与城靠近,在她眼睛上吻了一下。 离开时听到她问:“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呀?” 江与城沉默了一下。 “你自己说不瞒着我的。”程恩恩小声说。 安静了片刻,江与城才开口:“诚礼搬到鼎元大厦那天。” 鼎元大厦?程恩恩回想了一下,诚礼搬到鼎元大厦,是第一次换办公室,从一间住宅楼改造的办公室,搬到明快宽敞的写字楼,租了两层。程礼扬有了自己的独立办公室,那天带她去参观,和员工们一起庆祝,但是人太多,还都是大老爷们,高兴起来就喝酒,程恩恩吃完饭便自己回哥哥的办公室休息。 不过她记得那天江与城刚好有事,不在,而且那时候她才刚刚见过他两三次,连话都不敢多说呢。 “然后呢?”程恩恩很是好奇。 江与城在黑暗里看她一眼,缓缓道:“我去你哥的办公室找他,他没在,你躺在沙发上睡觉。” 程恩恩思考了一下,问:“然后你就喜欢上我了?是因为我睡觉的样子太好看了吗?” 江与城低笑出声,“因为你的睡相太差劲……” 程恩恩觉得他在哄自己玩儿,“你这是什么口味啊。” 江与城没被她打乱,继续道:“——露了一截腰。” “你……”程恩恩独自消化了一会儿,没消化得了,“你因为我露了一截腰就喜欢我了?你会不会太随便了一点……你是不是没见过女孩子的腰?” 江与城捏了捏她的鼻子:“谁知道呢。只瞧了一眼,回去梦了一晚。” “你梦见我的腰了?”这个“心动原因”实在是太离奇,程恩恩以为太意外而智商急剧下滑,傻不拉几地问。 “差不多。”江与城慢悠悠道,“梦见我在抚摸它,吻它,从背后掐着它……” 程恩恩反应过来,闹了个脸红,忍了忍,最后没忍住,谴责他:“我那时才16岁,你好过分啊。” “嗯。”江与城承认得坦坦荡荡,“所以我一直忍着,等着,盼着,把你盼成年了。” 90.第90章 程恩恩是被人盯醒的,她睁开眼睛,看到江小粲捧着下巴趴在床畔,目不转睛望着她,瞳仁黑溜溜的。 “早安,妈妈。”一见到程恩恩醒来,他便弯起眼睛。 “粲宝儿早安。”程恩恩一提气,浑身的酸疼随之苏醒,尤其是腰和大腿,简直比跑完马拉松还酸。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难受,江小粲便皱起眉:“爸爸是不是又让你累到了?” 程恩恩的作息习惯一直很好,但偶尔周末的早晨,或一家人一起在外度假,反正只要江与城休息,她第二天早上起不来床是常事。久而久之江小粲都默认了,妈妈起不来床=爸爸的错。 跟孩子谈论这种事太尴尬,程恩恩正想转移话题,轻缓的脚步声响起,江与城穿着深蓝色的真丝睡袍从洗手间出来,走到床边把江小粲拎开。 “再睡一会儿。”他对程恩恩说,声线低沉温柔;但随后揪着江小粲衣领把他提拎出门的动作,就显得有些粗暴了。 江与城关上门,江小粲把自己的领子从他手下拽出来,反身一把抱住他的腿,响亮欢快地叫了一声:“爸爸!”笑得一脸灿烂。 江与城垂眸瞥他一眼,想把他从腿上甩下去,失败了。于是托着一个沉重的树袋熊,走到客厅沙发,坐下。江小粲的两条腿缠绕在他小腿上,屁股坐着他的脚,一大早也不知抽什么风,黏黏糊糊得过分。 江与城懒得搭理他,拿起一本财经周刊翻阅。江小粲搂着他的腿,把脸颊搁在他膝盖上,小狗似的蹭了蹭。 “你终于把妈妈追回来了,”他叹了一口幸福的气,“我还以为我再也看不到妈妈在家里的床上醒来了。” 再早慧,毕竟是个孩子,能体谅大人的难处和选择是一回事,希望自己的家庭完完整整,爸爸妈妈恩恩爱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江与城左手拿着杂志,右手伸过来,在他脑袋上搓了搓。 江小粲已经吃完早餐,在江与城腿上蹭了会儿,到了该上学的时间便自动爬起来,“爸比,你要送我吗?” 江与城往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自己去吧。” 这样的早晨,他并不想把程恩恩一个人留下。 “啧。”江小粲心情也很好,决定不和他计较,背上书包,脚步轻快地哼着歌儿走向电梯。他按下按钮,忽然又把脑袋探出来,双眼亮晶晶地问,“爸爸,暑假我们是不是可以和妈妈一起出去玩了?” 江与城淡然地:“嗯。” “yes!”江小粲握拳蹦了一下,在被电梯门夹到脑袋之前飞快缩进去。 去年的暑假,因为突发的变故家里一直沉浸在低气压中,每年固定的暑假旅行也被迫取消,他希望今年能补回来。 程恩恩没赖床,换好衣服洗漱完便从卧室出来,她四处看了看,没瞧见江小粲。“粲宝儿呢?” “去上学了。” 江与城放下杂志,起身道:“吃饭吧。” 阿姨显然知道她回来了,今天做的早餐都是程恩恩爱吃的,昨晚消耗了太多体力,她真的饿了,喝了两碗鲜虾干贝粥。 等她吃完,江与城已经换好衣服:挺括的白衬衣黑西裤,衬得眉眼冷峻,清贵禁欲的气质,让人完全想象不出他脱下这身衣服后的野蛮。 程恩恩想起昨晚的惨痛经历,觉得大腿更疼了。 江与城正对着落地全身镜打领带,从镜子里发现她暗搓搓充满谴责的窥视,回身对她招了下手:“过来。” 程恩恩走过去,江与城把领带递给她,她接过来,踮脚将炭黑色的领带从他颈后绕过,熟练地打上一个稳重风格的温莎结。打好后,将他的衬衫领子理好,然后轻轻拍了拍:“好了。” 江与城取下外套穿上,很平常的口吻提了句:“今天公布高考成绩。” 程恩恩愣了下。天天忙着追“前夫”,差点把这件重要的事忘了。她转身就往房间里跑,江与城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系上扣子下楼。 程恩恩的高考成绩很不错,达到了自己的预期目标,甚至还要更好。 她真的要感谢常老师,在最后的这两个月里,帮助她的数学取得了大跨越式的进步——125的分数,在题目难度中等偏高的情况下,对一个一年前还在26分的水平的数学白痴来说,可谓非常难得。 数学考得争气,其他几科对程恩恩来说更是如鱼得水。这一年来、尤其是两个月以来,不论是失忆,还是以27岁的年龄参加高考,所有外人眼中的匪夷所思,所有的坚持,都在此刻成为了“成功”的基石。 程恩恩很开心,也很庆幸,她和江与城没有走散,她实现了十年来一直为之遗憾的梦想。 “678,恩恩考得很不错,”方麦冬将打印出来的成绩表放到江与城的办公桌上,“很漂亮的分数。” 江与城拿着那张成绩单看,没有说话。 数学125分,比之前那个可怜的26,进步了将近100分。难为她了。 “我查到了近十年来北京大学在本省的文科录取分数线,平均644分,去年652分。”方麦冬道,“以恩恩的分数,如无意外,北大是没有问题的。” 江与城的神色平静,看不出情绪,他将成绩单放下,起身起到窗前,用食指轻轻拨弄着还在盛开的玫瑰花。 方麦冬识趣地拿回方才带进来给他签字的文件,默默离开办公室。 江与城结识程礼扬时,他已经是崭露头角的天才程序设计师,a大计算机学院的传奇人物。后来一起喝酒闲聊,江与城听他提过,当年以市理科状元的身份接到了北大的邀请,但是放弃了。 程恩恩无疑是他放弃北大的最重要的原因,她自己也一直这样认为,并将这个枷锁背在肩上。 她能完成一个从小的梦想,江与城替她感到开心,但“考上北大”这激动人心的四个字背后,意味着四年的异地分居。 江与城回头瞥了眼桌子上的黑色手机,距离他离开公寓,时间过去一个半小时,程恩恩仍然没有打来电话。 看来她第一个分享好消息的人,并不是他。 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程恩恩刚查到分数,就接到了常老师的电话。退休几年,常老师现下就她一个学生,难免多操了一份心,早早地就计算着成绩公布的时间,打来电话问消息。 程恩恩和她讲了一会儿电话,换鞋子出门,去商场买了一些补品、点心,精心挑选了两份小礼物,到常老师家里登门道谢。毕竟她能有今天的成绩,多亏了常老师尽心尽力的指导。 常老师的老伴是一位高中语文老师,早就从常老师口中听说了程恩恩的事儿,两人热情地留她在家里吃饭,和她讨论填报志愿的事情。 程恩恩从常老师家里离开时,已经下午三点。她的车昨天停在诚礼了,正好想见江与城,打了辆车过去。 来的时机不凑巧,江与城人并不在公司。程恩恩在他办公室里待了一会儿,把有枯萎趋势的玫瑰清理出来,然后打电话从花店订了一束新的。 摆弄完玫瑰花才走,开车回了南汇的公寓。 程恩恩在南汇整理东西,忙到七点,给江与城打了一通电话,没通。她简单弄了些吃的,一边等着江与城给她回电,一边写作。 江与城的电话一直到九点多才打来,程恩恩刚好写完,将少女甜的第十一个章节发表出去。她接起电话,不等那端的人出声,便兴奋地喊了一声:“江与城!” “嗯?”他似乎喝了点酒,嗓子有些微沙哑。 “你喝酒了?”程恩恩对他的变化总是很敏感。 “喝了几杯,”江与城的声音提起来很清醒,“不妨事。” “我查到分数了,你猜猜我考了多少分?”程恩恩美滋滋的,话音里藏着邀功和求表扬似的得意。 江与城配合地问:“多少?” “678!”程恩恩盘腿坐在椅子上,骄傲的语气生动形象地念出了感叹号。 “真厉害。”江与城说。 程恩恩嘿嘿笑了两声。 她笑得没心没肺,根本不了解江与城这一整天里不上不下的心情。但她的笑让他压着的情绪缓和了几分。 “想好报那所学校了吗?”他问。 “想好了。”程恩恩答得非常果断,像是心里早已有了坚定的信念。 她心目中的理想学府究竟是哪一所,江与城根本不用猜测,但还是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哪一所?” 程恩恩却哼哼唧唧地说:“现在不告诉你。” 江与城淡淡“嗯”了一声,没有多问。 程恩恩隐约听到那边有人叫了一声“江总”,接着江与城与对方说了几句话,听起来好像还在公司。 程恩恩等他说完话,问:“你还在公司?这么晚还在加班吗?” “没。晚上有应酬,刚结束,回来拿点东西。”总裁办已经无人,江与城打开灯,径自走入里间办公室。 “那我去接你。”程恩恩立刻一咕噜爬起来,“你等我,我很快的。” 江与城没有拒绝来自追求者的殷勤:“好。” 南汇离诚礼不远,夜里道路还算通畅,程恩恩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江与城已经在楼下,立在路边,点了一支烟,指间火光明明灭灭。 程恩恩把车停到跟前,他掐了烟,拉开车门坐上去。 “你饿不饿呀,我请你吃夜宵。” “回家吧,我想吃你煮的面。”江与城说。程恩恩把车子开到路口,他又说:“去你那儿。” 程恩恩扭头瞅他一眼,“粲宝儿呢?” “被妈接回去了。”江与城的目光落在前方,窗外霓虹从他眼中掠过。 程恩恩晚上就给自己煮的面,前天炖的鸡汤做底,切了些红肠丝和黄瓜丝加进去,配一颗煎蛋,还挺好吃的。到家后她就跑进厨房,将剩下的鸡汤从冰箱取出,放在火上加热,然后拿着刀开始切黄瓜丝。 江与城换了鞋走进来,外套和领带已经脱掉,从背后环住她的腰,带着微弱酒气的吻落在她颈上。 程恩恩缩了缩脖子:“你等一下嘛,我正在做饭呢。” 江与城抬手关了火,又将刀从她手中取走,程恩恩一看这形势又是躲不过了。她转过身,江与城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住她。 亲了一会儿,程恩恩气喘吁吁地被他放开,他一言不发,直接将她抱起来,微微发烫的掌心托着她的臀部。他很喜欢这样抱她,像抱小孩儿的姿势,程恩恩有点羞耻,把脸埋在他肩上。 江与城抱着她走进卧室,做了两次,解了馋,才放过她。他进浴室洗澡,程恩恩休息一会儿,披上一件衣服爬起来继续给他煮面。 事后面,她心想。这碗面应该能加5%的进度吧。 进度条什么时候才能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