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影卫你开开窍》 1.楔子 寒风吹得窗栏吱吱作响,在静谧的夜色中显得尤为突兀,月光透过残破的纸窗照入屋内,映出两道模糊身影。 布满灰尘与杂草的狭小仓库,黑衣少年双膝跪地,微微仰头看着他的主上,而他原本持剑的右手垂落在一旁,正不断往下淌血。 他的主上,冉郢国当朝太子邢辰牧,今年不过十岁,刚经历了至亲的谋害,一双眼不知是因为愤怒或是悲伤,还充血泛红着。 “殿下......”卓影原本以为他需要花费一番工夫安慰对方,再来分析当前局势,却不料才开口吐出两字,邢辰牧便已经自己控制好了情绪,拾起他放在一旁的长剑,剑锋划过华服的下摆,裁出一块尚未沾染污渍的布料来。 邢辰牧将那上好的布料折叠,低头仔细扎在他右臂的伤口上:“如果不带我,你有几成把握冲出去?” 出口是略带稚气的童音,可那语气听来太过沉闷,反倒给人一种怪异之感。 卓影早已经习惯自家主子与年纪不符的冷静,很快如实答道:“五成。” 但若带着邢辰牧,怕是连一成把握也没有,他不说邢辰牧心中自然也是明白的,不再多言,主动按下那机关,只见地面缓缓移动,不久便出现一个凹陷的暗格,暗格并不算太大,容纳一个还未长开的孩童却是正好。 眼见着邢辰牧就打算这么躺进去,卓影拦了拦,起身仔细检查过暗格上的小孔,确定在里头不会窒息而亡后,又从身上掏出一小包干粮,与还满着的水囊一起交给对方,忍不住再次提醒:“殿下......这机关只能从外头打开。” 只能从外头打开,意味着若卓影不能及时赶回来,纵使邢辰牧能不被敌人发现,也极有可能渴死、饿死在这暗格之中。 “我知道。”邢辰牧十分罕见的笑了一下,“不是你说我可以信任你的吗?” 那模样不似在这九死一生的困境之中,反倒像是要在金丝软榻上睡一觉般安逸、坦然。 卓影一愣,才想起邢辰牧所说乃是他两年前刚被分配到太子身边时承诺的话,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行了,横竖也没别的办法,你去吧。”邢辰牧像是也并不需要他的答案,见他不语,说完自己的话便躺进那凹陷的暗格里。 卓影咬牙应了,跪地给邢辰牧磕了个响头,低声保证道:“属下一定会回来。” 说完他不敢犹豫,再次按下机关,看着那暗格在眼前缓缓合上。 卓影用衣摆仔细擦去地面上残留的血渍,又在上头铺了薄薄一层杂草,直到确认屋内的一切都恢复如初,这才转身离开。 不远处火光冲天,是四处搜寻他们的人马,已经赶到了...... ### 扶禄十五年,当朝太后伙同关卫军意图谋害太子,皇上震怒,所涉关卫军全部诛连九族,太后也因此被囚于宫苑之中,此生永不得踏出。 而太子贴身侍卫卓影护驾有功,圣上特赐白银面罩一副,封为影卫领使。 2.纳妃 皇城宫苑,金瓦红墙,古木参天,六兽镇守在各殿屋脊之上,威严又华贵。 沿着青石大道一路向皇城深处,穿过御花园,在当朝天子所居的承央殿南侧,有着一处格外简陋的宫苑,宫苑四周墙垣格外高耸,仅余下一道小门可供出入,声响被高墙阻隔,哪怕身在门外也听不到分毫。 此处不似其他宫苑那般有宫女太监伺候着,显得清清冷冷。皇城中人皆知此地不可擅闯,甚至连随意靠近也不被允许,仅那窄门之上,先皇御笔亲书“鸣影宫”三字,彰显它在皇城中的地位。 正午,一身绛紫色长袍的小太监步履匆匆地迈入鸣影宫,几位在院中练武的影卫都认识他,因此并未多加阻拦。 来人正是当今圣上身旁伺候的太监小安子,他一路小跑到了东苑一处僻静的寝房,抬手正欲叩门,里头却先一步传来清冷的嗓音:“什么事?” 小安子收回了手,有些局促地摸了摸鼻子:“卓大人,严公公派小的来传话,问您今日能否早些到轩明殿当班?” 屋里没了动静,小安子不知该不该再说些什么,犹豫间面前的门已经被从里头打开。 男人带着银质半面,秀气的眉眼透过半面上的眼孔只能窥探分毫,长期习武造就的一身精实肌肉此时被隐藏在了墨色劲装之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利落又修长。 “可是圣上出了什么事?”大内总管严青做事向来谨慎有分寸,是从圣上幼时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伺候着的老人了,若无大事自然不会让人轻易来打扰了卓影休息。 小安子受他浑身散发出的凛冽之气所迫,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半晌才反应过来对方在问话,急着答道:“是......是圣上今日发了火,午膳也未用,轩明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严公公实在没了办法,才想到来请大人您。” “我现在就随你过去。”卓影不再多言,转身关上房门便跟着小安子向外走。 按照冉郢国规矩,每位君主都会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影卫,这些影卫分布于皇宫各个角落,负责守卫君主的安全,而每一任的影卫统领,更是千挑万选。 影卫统领必须从太子时期就与之建立起深厚的信任,由太子亲自选拔任命,按照冉郢国的规矩,若君主亡于非命,影卫统领将会被五马分尸。 而若君主寿终正寝,影卫统领则需要同穴陪葬,在冥路上继续护送君主。 也正因为影卫统领为冉郢国君主亲信,为防奸人刻意模仿,历届统领皆不以面示人,在宫中行走需佩戴由专人特质的纯银面罩,仅君主本人能见其容。 而卓影便是这一任影卫统领。 ### “圣上今日见了什么人?”小安子一路上战战兢兢地不敢开口,两人快行至轩明殿时,倒是卓影主动问道。 照理圣上行踪是万不得往外透露的,但一来,卓影所问并非秘事,轩明殿所有侍卫、女官都见着了,二来卓影身份特殊,凡是宫中有眼之人都知道他在圣上跟前的地位。 小安子犹豫了片刻后,如实道:“见了户部的陈大人,似乎是......选妃之事。” 卓影的脚步微微一顿,在小安子察觉前又很快恢复如常。 选妃...... 冉郢男子十六便可成婚,邢辰牧年满十六时,先帝尚在,也曾动过选太子妃的心思,是当时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劝阻,此事才不了了之。 邢辰牧登基之初,户部再次提及选妃一事,认为哪怕不成婚,后宫之中也当有侍寝之人,可邢辰牧却以“守孝”为由,否了选妃的折子。 如今三年孝期已满,邢辰牧也将及冠,若再拒纳妃,怕是不止百官,单太后那关便无法轻易迈过去。 卓影早有心理准备,可明白归明白,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他依旧有些无所适从。 “嗯。”他应了声,此时不得不感谢所戴的面具,令他能够掩藏住所有不该有的情绪,“你就在这守着吧,我进去看看。” 将小安子留在殿外,卓影在敞开的殿门上轻叩了两声,不待里头回应便抬腿迈入。 “不是说了不要来烦朕吗?” 怒斥声由里间传来,卓影充耳未闻,踩着一地碎瓷走进内室。 “大胆!你——”对于擅闯者,邢辰牧显然十分愤怒,正要责问,抬眼见到来人,后头要说的话霎时咽了回去,只余下一声叹息,“你怎么来了。” “参见圣上。” 卓影欲行礼,刚掀起衣摆还不待跪下,主位上的男人已经起身几步走到跟前扶住他:“地上全是碎片,不知危险吗?还要往下跪。” “圣上既知碎片危险,何不早些差人来打扫了,若真伤了龙体,底下人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担责的。”卓影语气平平,但不知怎的,邢辰牧就是在其中听出了几分不快。 “真该让户部给你开双份饷银。”邢辰牧松开手,有些疲惫的揉了揉额角,“卓影,你也是来劝朕纳妃的?” 卓影低头,从大局出发,他是该劝圣上纳妃,只是此刻面对邢辰牧,他实在说不出那样违心的话语,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道:“属下不是,属下是怕您气坏了身子。” 邢辰牧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唤人来清理地上碎片。 待宫人重新退出去,邢辰牧自嘲地笑了笑:“世人总以为登上了这权利的巅峰便可以为所欲为,谁又明白,真正坐上这位子才是身不由己,举步维艰。” “想为所欲为不难,可圣上是明君,所以才顾全大局委屈了自己。” “明君......卓大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些哄人的话语。”邢辰牧轻笑了一声,伸手抬起卓影的脑袋,看着他的双眼道,“朕可以在众臣面前顾全大局,也愿意为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牺牲一些东西,可至少在你这里,朕能不能少一些顾虑,做自己想做的事。” 卓影一愣,下颌干燥温暖的触感,以及这过分亲昵的话语,就像一颗石子坠在他心湖上,顿时激起阵阵涟漪。 他担心邢辰牧会因着皮肤的接触感知到自己过快的心跳,慌乱后退了一步,又像是怕对方误会,急道:“在属下面前,圣上自然不必有顾忌。” 邢辰牧看着他虽极力克制依旧泛红的耳尖,心情终于转好了不少:“是吗?那你陪着朕一道用午膳吧。” “圣上,这不......”影卫虽是圣上亲信,但说到底终归也只是侍卫,尊卑有别,侍卫是不被允许与圣上一道进食的,可卓影说到一半,想起自己刚刚才应下的话,讪讪闭了口。 果然邢辰牧一挑眉:“卓大人刚刚才说朕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转眼就要来跟朕说规矩了?” “属下不敢。”卓影没了办法,只得应道:“属下这就去传膳。” 卓影自幼在宫中长大,跟着前影卫统领学习武艺以及宫中规矩,连一板一眼的处事风格也学得十成相似。 但这并非是卓影第一次与邢辰牧一道用膳,不论他如何推拒,邢辰牧似乎总有办法让他妥协。 知道卓影用饭不习惯有人在旁盯着,几名小太监将饭菜端上后邢辰牧便挥手让他们都退了出去,卓影拿银筷细心地替邢辰牧布菜,因着邢辰牧在他面前从来不加掩饰,比起近身伺候用膳的太监,其实他反倒更了解邢辰牧的口味及喜好。 邢辰牧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忙了一会儿,抬手握住他的手腕,笑道:“是让你和朕一道用膳,可不是让你来伺候朕用膳的,还不坐下?” “是。”卓影这才坐下,端起自己的饭碗开始进食。 用饭时两人都未再开口,卓影吃东西很快,但不会令人觉得狼吞虎咽,是一种十分专注的吃法,比起在享受美食,倒更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而邢辰牧不同,身为天子,用膳自有一套礼仪规矩,哪怕无人在旁伺候着,依旧吃得讲究。 卓影很快用完,又自觉起身伺候邢辰牧,邢辰牧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有些无奈,但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饭后不多时便有下人来通报,说是太后有请,邢辰牧也知道此事必然要惊动母后,并不意外,让人回话只说自己一会儿便摆驾正泉宫。 传话的人离开,邢辰牧看着窗外,不知想到些什么,半晌后回头冲卓影道:“安排一下,你陪朕去母后那儿。” ### 太后乃是邢辰牧亲母,母子俩总是有些体己话要说,是以邢辰牧去正泉宫时向来不爱带太多人。 卓影提前与负责贴身保护邢辰牧的影卫交班,让对方早些回去休息,又安排了沿路护卫的人手,自己则跟着圣驾一路到了正泉宫。 太后请邢辰牧来正是为了纳妃一事,没聊几句便屏退了左右,目光落到站在邢辰牧身后不远处卓影那里。 “母后不需避讳卓卿。”邢辰牧上前拉住太后的手,显出几分外人在时无法表露的亲昵来。 “行吧,牧儿信任卓影哀家是知道的。”太后笑了笑,在邢辰牧的搀扶下坐回主位的椅子上,“之前听下人们说你连午膳也未用,哀家还担心来着,结果再让人去打听就听说已经传膳了,哀家还想啊,谁那么大本事,能劝动我们牧儿,这么看,便只有卓大人了。” “儿臣不孝,让母后担心了。” “这倒是小事,只是哀家也想知道,牧儿为何迟迟不愿纳妃?”太后戴了镂空纯金护指的手搭在邢辰牧手背上,看起来也不过只是母子间的闲谈,并无逼迫之意。 太后娘娘十六岁认识了微服出宫的先皇,十七入宫封了妃,同年便诞下邢辰牧,如今也不过才三十七,因为保养得宜,一颦一笑皆是南方女子特有的温婉风情。 邢辰牧长相上随了母亲的温婉精致,气质也不似先皇那般张扬不羁,朝臣总当他温和有余,锐气不足,卓影却明白他掩藏在锋芒之下的运筹帷幄,凡是他做下的决定,很少再受旁人影响,哪怕是他的生母也不例外。 卓影站在邢辰牧的斜后方,对着他的后脑出神,果然不多时他便开口道:“还不是时候。” “牧儿,四年前你父王要替你选太子妃,你求到哀家这里,说自己早有中意之人,哀家便帮你推脱了,当时哀家也告诉过你,不论那人身份高低,只要你喜欢便早日成婚。”太后说着叹了口气,又道,“可如今多年过去,你尚未成婚,哀家连个人影也没见到,到底是真有那么个意中人,还是当年不过你随意编了个借口来诓骗哀家?” 邢辰牧很快起身在太后跟前跪下,只听他沉声道:“儿臣哪敢诓骗母后,儿臣心中一直有属意之人,只是朝堂未稳,若此时立他为后,难免被用来当作某些不轨之徒出兵皇城的借口,儿臣不愿他无端背上骂名,只得再等上一等。” “当真?”太后凝眉,起身扶起邢辰牧,对他所说却还是将信将疑,“此人若真有如此大争议,圣上就能肯定待事情过去便不会有人提出异议?更何况,‘那些人’若一日不来,你便多等一日,这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与其这样,不如先纳妃,从王公大臣的女儿中选一位中意的,既堵住众人之口,又可借此收服人心,稳定朝堂。” 自古帝王后宫,不仅只是男女之情那般简单,更多是起到平衡朝堂之用,也是圣上快速拉拢朝臣的一种手段。 这些邢辰牧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垂眸想了想,很快对太后道:“母后,儿臣犹记得幼时听您说起外祖父与外祖母的感情,外祖父一生只有外祖母一人,并未纳妾,儿臣知道,母后也曾渴望这样一世一双人的情感。” “后宫生活,除去衣食无忧这点,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光鲜,一生困于这皇城之中,遵守着繁复的礼仪,时时刻刻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出不得半分差错,若还要费心提防他人迫害,与其他妃嫔争宠,其中滋味您该最是清楚。”邢辰牧顿了顿,目光莫名柔和了几分,“朕心上那人不贪图荣华富贵,权势于他也并无用处,朕能给予他的实在不多。唯望大婚之时,能许他一个清静无纷争的后宫,以及一世珍宠。” 太后怔了许久,轻声道:“牧儿像哀家,用情至深,只是不知这对于一位天子,到底好还是不好。” 邢辰牧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很快便关心起了太后的生活,卓影却已经无暇再去分辨两人说了些什么。 他脑中只反复回荡着一个想法——“圣上他......有意中人了?” 3.往事 自正泉宫出来,邢辰牧并未坐上龙辇,他打发了其他随从,只带着卓影沿着静谧的小道往回踱。 正是夏末秋初,宫中的银杏开始染上金黄的色彩,一阵风过,吹落几片树叶,飘散在邢辰牧四周,与他一身皇袍相得益彰,美如画卷。 卓影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前方的人影出神。 “今日是严青派人去找你的?” 邢辰牧问了话,可许久也未听到回应,他微微侧头又喊了声:“卓影。” 卓影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神,脸色一白,立刻跪了下去:“属下失职。” 在当值时无法集中精神,他清楚这有多危险,但涌起的酸涩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再无暇顾及其他。 “先起来。”邢辰牧语气平静,并未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将自己刚刚的问话重复了一遍。 “是,严公公担心圣上,这才让小安子来找属下。” “你脸色不太好。”邢辰牧略一思量,又问道,“刚刚想什么这么认真?连朕问话都没听见。” “属下在想圣上说朝堂不安之事,安全起见,宫中的守卫也该加强一些,影卫方面属下也会尽快安排好的。”卓影低头,敛去眸中的万般思绪,生平第一次对邢辰牧撒了谎。 “嗯,你做事,朕向来放心。” 邢辰牧没再说什么,回身继续往轩明殿走,也因此,卓影并未发现他转身那刻脸色浮现起的失落。 两人如今的关系,邢辰牧无法直接对卓影解释太多,所以他特意带着人去正泉宫,当着卓影的面与太后说了那些话,一方面是为了让对方明白自己不会纳妃,另一方面也是想试探卓影对于自己有意中人一事的态度。 作为影卫统领,卓影无疑是称职的,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对影卫军日常管理十分严格,执行任务更是一丝不苟。可也正是这份称职,让邢辰牧极少能接触到他真实的情绪。 他明白卓影对他的忠诚,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所求的早已经远远不止这份属下对主子的忠诚...... 两人各怀心事,回到轩明殿,邢辰牧道:“朕下了早朝你才去休息,现在不过午时,你去屏风后的软榻上躺一会儿吧。” “回圣上,属下正当值。” “哦?当值时不能休息,那休息时理应不受打扰,若这么说,朕似乎是要降罪严青了,为这等小事打扰了卓大人休息。”邢辰牧冷声道。 严青此时正守在轩明殿门口,一听这话吓得立时跪下:“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那依严公公之见,朕打扰到了卓卿休息,如今让卓卿补眠是否应该。”话虽是对着严青说,邢辰牧却是动也没动,视线依旧停留在卓影身上。 严青垂着头,小心答道:“自......自然是应该的。” “属下遵命。”这便是非得逼他休息了,卓影无法,只得行了一礼:“严公公是关心圣上身体,还望圣上莫再怪罪。” 邢辰牧这才对地上的人道:“起来吧,下午朕就在殿内批阅奏折,无事别让人来打扰。” “是。”严青松了口气,起身的同时冲卓影投去感激的眼神。 ### 答应了邢辰牧要休息,待进到轩明殿卓影便自觉绕到了屏风后,这里平日是供邢辰牧小憩之处,摆有软榻以及靠椅,卓影走到靠椅旁,还未坐上,就听跟进来的邢辰牧道:“你睡软榻,朕在靠椅这看奏折。” 邢辰牧让人将奏折及朱砂都搬到了一旁的小几上,宫人安置好相关物品,又沏了茶,很快在他的吩咐下又全退了出去。 “圣上还是去案上批阅奏折吧,在这里坐久了伤脊背。”卓影皱眉,显然不认同邢辰牧的做法。 “是不是该再给卓大人一份太医院的俸禄?”邢辰牧笑了一声,握住卓影的手腕将他拉到软榻上,“行了,总操那么多心不累吗?快睡吧,日后朕吩咐下去,让他们别有事没事总去打扰你休息。” 卓影还想说什么,邢辰牧柔和了神色道:“乖,你在这朕比较安心,朕知道就算你睡了,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是能发现。” 影卫自幼便被选入宫中接受各项训练,作为影卫统领的卓影必然是其中佼佼者,对周遭任何异动都十分警觉,哪怕入睡也只是浅眠。 邢辰牧如此说了卓影不便再推脱,只是心中认真考虑起了加强护卫之事。 “休息时还带着面具不难受吗?”随着话音落下,卓影察觉到一只手落在自己的面具上,他本能地向后退了退,邢辰牧伸出的手便落了个空。 “圣上......” “摘了。”邢辰牧面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中却已经带上几分命令之意。 “是。”卓影不敢再违抗,抬手将面具摘去,露出面具下一张略显稚气的面庞。 他皮肤白皙,额头饱满,一双明亮的眼眸里仿佛有一汪清泉,高挺的鼻梁偏偏搭上了小而秀气的鼻尖,两颊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在下颌角处又能明显地看到骨骼轮廓,勾勒出一幅削尖的下颌来。 谁能想到武艺高强,又总显得淡漠无情的影卫统领,竟然长着一张童颜。 就连卓影自己偶尔在屋内照镜子时都会觉得怪异,所以他更适应带着面具时的自己,也好在他从不需在外人面前显露容貌,除去当今圣上,无人能知这个秘密。 邢辰牧无意为难他,知道他摘了面具不习惯,转身不再看他,径自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快睡吧。” 卓影颔首,在软榻躺下。 也不知是不是睡前一直想着布防之事,当他迷迷糊糊睡去时竟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场刺杀。 ### 那是扶禄十五年,太子邢辰牧刚满十岁,也是卓影被派遣到太子身边的第二年。 彼时前前后后被派调派保护太子的影卫共有百余人,这也是影卫统领对他们的试炼,谁都明白,下任的影卫统领将从这百人中选拔,而卓影不过是其中的一员。 三年前,后宫巨变,宁妃串通宫人下药毒害大皇子邢辰修,邢辰修命大,勉强活了下来,在确凿的证据之下,皇上大怒,下令宁贵妃一家满门抄斩,宁妃所出的二位皇子也被贬为庶民。 隔年,皇上力排众议,册封平民出身的琳妃为后,四皇子邢辰牧立为太子,这一举措曾引起众多非议,数百大臣跪殿恳求皇上三思。 在群臣心中,比起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邢辰修,以及被贬为庶民的二三皇子,邢辰牧的生母出生卑微,当不起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而邢辰牧本人也非天资聪颖,立太子太过于草率。 皇上当时立场坚定,并未受朝堂影响,只不过因此对太子的安危更为重视。 谁想终究是百密一疏。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料不到皇室之人真能如此狠心,堂堂太后娘娘,竟处心积虑谋害自己嫡亲孙子。 后宫一场风波,宁妃一家满门抄斩,也是从那时起,身为宁妃姨母的太后开始长居上清寺庙,吃斋念佛,再不问宫内事。 皇上对太后心怀几分愧疚,时不时便派人来庙里送些吃食用品,对太后生活起居也是十分关心。 那时恰逢太后五十大寿,太后几月前便派人给皇上递了信,说是不想回宫操办,皇上又忙于朝政,不如让太子来寺里陪她过个生辰,也顺便替冉郢的百姓祈福。 皇上自然是允了,上清寺位于銮城城郊的清水山上,距离皇城有约莫两日脚程。 按照太后的意思,邢辰牧出宫并未摆太大的架子,轻装出行,随行不过几百护卫,不料这竟是一场早已经计划好的杀机。 一行人到上清寺的当晚,也不知打哪冒出了几千贼人将上清寺团团包围,原本因为太后长期居于此,寺里驻守有几千关卫军,可直到两方真正开始交战,邢辰牧等人才发现,那些关卫军只护着太后,而根本不管这头的交战。 邢辰牧带的人虽不多,但个个精英,与数倍的贼人交手丝毫不显弱势,可就在这时,那些原本守着太后的关卫军忽然加入战局,却并非帮忙御敌,而是与贼人联手想要除去邢辰牧。 到了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谓祈福,所谓庆生,不过都只是太后联合外人布下的陷阱。 太后算盘打的好,这寺庙距离皇城有一定距离,只要将所有邢辰牧从宫中带出之人一网打尽,今日之事的真相便无人能知,哪怕世人真有猜测,谁又敢将矛头直指当朝太后。 到时她再以悲伤过度为名,请求皇上召二三皇子,一切顺理成章。 关卫军加入战局后,邢辰牧带出的侍卫渐渐不敌,最后仅余下数名影卫护着他往后方逃去,可其实他们都知晓,山那头是断崖,并没有下山的道路。 一行人心中早已经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可天无绝人之路,在寺庙后门外,他们遇到了一位奄奄一息的小和尚。 寺中僧人并非太后一派,自然留不得,早在贼人入侵之初便将僧人全部斩杀,只那小和尚命大,偏偏还余下一口气,见太子逃出立刻向他透露院后用于存量的仓库内有一暗格。 原来,上清寺修建之处,因为位置偏僻,常常有山贼入侵,屡遭袭击后,住持便让人在粮仓内挖了暗格,用来储藏一部分粮食,这样哪怕遭遇山贼,寺庙里的僧人们也能留有少许余粮度日。 只是随着上清寺名声越来越大,香火旺盛,朝廷也对寺庙的安全问题更加重视,派官兵绞杀了附近山贼。 在那之后,寺里住持换过一位又一位,僧人们也渐渐将那暗格遗忘,小和尚是在一次打扫时意外触到了机关,这才发现了那狭窄的藏身之处。 4.情愫 几名影卫护着邢辰牧往那粮仓去,可惜为了隐藏踪迹,一路上皆需有人留守,一旦发现敌人踪迹,立刻发送信号,于是最后抵达后山粮仓时,邢辰牧身旁便仅剩下年纪最小的卓影一人。 卓影安顿好邢辰牧返回与其他影卫会和时,那些关卫军也恰好搜到了后山附近,关卫军乃守护皇城的军队,本该义不容辞保护太子安危,无人知晓太后到底与谁人合谋,又是用何手段逼迫他们顶着株连九族之罪谋害太子,总之一场恶战后,最终对方以人数上的绝对优势,几乎将所有护卫屠杀。 那是卓影一生都不愿去回忆的一战,影卫们并肩拼死杀出了一条血路,将他送离了寺庙。 卓影片刻不敢耽误,走山路往皇城的方向狂奔,纵使他轻功了得,身受重伤之下也花费了一个昼夜才抵达皇城。 皇上起先并不愿意相信,直到他亲自率着锦卫军及众影卫赶到上清寺救出被困的太子,控制了一干人等,才不得不在悲痛中认清,这次事件确实与太后脱不了干系。 可太后毕竟是皇上生母,无法严刑逼供,只能将人囚于宫中,而她到底是与何人里应外合,谋划了这场刺杀,任凭大理寺如何审问余党,仍是没有丝毫线索。 卓影拖着浑身的伤,坚持带着人在寺中找到了太子,却在回宫后很快病倒,没能及时得到治疗的伤口化脓,导致他持续高烧。 习武之人经受重伤重病难免会对身体造成不可逆的影响,之后便很难再回到巅峰状态,卓影那时躺在病床上,心中清楚自己已经不适合再去争取影卫统领之位,有遗憾,但比起邢辰牧的安危,那点遗憾似乎也不值一提。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回宫的第三日,皇上领着已经恢复的邢辰牧到了鸣影宫,除去众多封赏,更是带来了一道圣旨。 封卓影为影卫领使的圣旨。 按照冉郢国的规矩,太子身侧的影卫领使在新帝登基后便升为影卫统领,御前正一品武职,负责统帅影卫军,除去当朝天子,任何人不得调命。 圣旨宣读完,卓影却还垂着头愣在原地。 “还不接旨?”这次开口的是邢辰牧本人。 卓影心中知晓,影卫领使需太子亲自挑选,这道圣旨必定是邢辰牧的意思,但他也只是用力咬了咬牙,抬起仍昏沉的脑袋道:“回圣上,回殿下,这圣旨.....属下不能接。” “你难不成是要抗旨?”皇上闻言一把拿过那圣旨扔在他脚旁,怒道,“大胆!你可知违抗圣旨乃是死罪。” 卓影对着二人磕了头,“属下知道,但属下此次身受重伤,深知已经无法再胜任影卫领使一职,还望圣上三思。” “若朕说你不接这圣旨朕便立刻下令将你处死,你仍坚持抗旨吗?” “殿下安危为重,上清寺一战,多少影卫牺牲性命才护得殿下平安,属下虽侥幸存活,却也并不惧死。” 从选上影卫那刻起,卓影早已明白,这条命不再是自己的。 皇上沉默着,并未再说什么,倒是一旁的邢辰牧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略微得意地冲皇上道:“父皇您看,儿臣说的没错吧?” “是,牧儿眼光不错。”皇上面上竟带上了几分笑意,对仍跪在地上的卓影道,“起来吧,这道旨意朕不会收回,也不会降罪于你,影卫统领作为天子亲信,职责远不止保护天子那般简单,比起武艺,影卫统领首先需要的是能时刻冷静分析局势的头脑,以及一颗绝对忠诚的心,你符合了这两点,至于最后你到底能否胜任,就由牧儿来决定吧。” 皇上说完很快带人离开,邢辰牧命人将卓影从地上扶起,自己躬身捡起那圣旨,连同手上的锦盒一同放置到一旁。 “殿下......” “卓影。”邢辰牧打断他的话,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了四岁的少年道,“好好养伤,不要让我失望。” 这是邢辰牧第一次念出他的名字,卓影有些意外。 宫中影卫众多,太子身旁从不缺护卫之人,尤其影卫大多时候只在暗处护主,并不常露面,他原本一直以为在邢辰牧眼中,这一百多名影卫,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但短暂惊讶过后,卓影依旧如实道:“属下右手受伤,日后持剑恐很难再恢复以往的状态。” 邢辰牧并未接他这话,屏退了左右才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是因为这次的变故才决定要任命你为影卫领使?” 卓影下意识地点了头。 “不是的。”邢辰牧一脸认真,“我虽长在宫中,但幼时并未被按照储君培养,父皇、母后及大皇兄的宠爱使我有幸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影卫入宫都早,想必心中清楚这些,甚至也都见过那时的我,所以哪怕那场变故后,我竭力学习做好一位储君,学会掩藏情绪控制喜怒,在众人眼中我依旧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孩子。这几年来,也唯有你真正将我当作一位主子来对待。” 并非旁人做得多不好,但终究少了那么几分礼数之外的细致。 唯有卓影,守卫时会收敛了动作与鼻息不打扰他分毫;换班时会仔细将周遭的一切事物重新查探一番确认安全,甚至连平日有事禀报时也会刻意压低了身子,让他不需时刻仰着头说话。 方方面面卓影都替他思虑周全,同样是守卫,卓影在身边时,他总能安心许多。 邢辰牧打开桌上的锦盒,从中取出巧匠精工细做的半面,亲手替卓影戴上:“我心中的领使人选,一直都是你。” ### 卓影在夕阳即将落下时悠悠转醒,梦中的身影与软榻旁静坐的男人重合,他有片刻恍惚。 一晃十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对邢辰牧的感情,竟从最开始的敬重慢慢变了质,那些明知不应该存在却依旧无法抑制,不断生长的情愫,仿佛一把悬在他头上的利剑,落下了便是万劫不复。 而曾经那个不过到他肩头高的小太子,如今甚至比他还要高上几分,从太子到天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些年邢辰牧付出多少心血,又承担了多少压力。 当年刺杀背后的真相还未解开,朝中有虎视眈眈的乱党,皇城之外有对新帝登基尚怀有不安的一国百姓,北境更有蠢蠢欲动随时都可能开战的邻国兵马。 卓影作为影卫统领,能替他分忧之处实在有限,又怎么敢将情意流露分毫,徒增他的烦恼。 思虑间,屋内的光线又暗了几分。 没有邢辰牧的吩咐,外头候着的严青等人不敢随意打扰,卓影下软榻将屋内的灯火点亮。 “醒了?”听到动静邢辰牧放下朱砂笔,动了动因为长期维持着一个姿势而微微发酸的肩胛,“镇北将军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镇北军迁出常渝五十里扎营,已经在做战前准备,陈司动作倒比朕想得还快些,看来苍川那头原本也并非对战事毫无想法。” 卓影劝道:“卫将军早年间跟随卫老将军抵御苍川军,经验丰富,镇北中人人骁勇善战,圣上不必太过担心。” 邢辰牧摇了摇头:“朕只是不明白,国家、百姓在那些人眼中到底算什么?为了权势可以不惜一切,可再一想,明知陈司派人往北境去有可能挑起战争,却未提前制止的朕,和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圣上怎么能这么想,若无证据,草草将人拿下,既无法服众,又不能将乱党一网打尽,恐日后只会带来更大祸患。” “不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朕到底是愧对北境的将士与百姓。”邢辰牧叹了口气,其实心中也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是对方等了多年等来的机会,对他们来说,又何尝不是难得的契机。 世人如何议论他,他并不多在意,但却总忍不住去想,在卓影心中,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这里有一封密信,你派人送到永安王府上,明日申时再派一队人马在暗处护着王兄入宫,不可有半分闪失。”邢辰牧从桌案上取来早已经准备好的信,“现在就去安排吧,出去时替朕传严青进来。” “是。”卓影将褪下的面具戴好,行礼后很快出了轩明殿。 邢辰牧从未直接向卓影提起永安王相关之事,但两人每次见面也从不特意避讳他,因此他十分清楚,永安王并非如外界传闻那般在当年的后宫争端中身中剧毒卧床不起。 相反,一切更像是永安王布下的局,铲除异己,将唯一与之亲近的皇弟送上皇位,这十几年来,对方一直隐藏自己真正的实力,在背后默默辅佐着邢辰牧。 在这整盘棋局上,永安王是最关键的一手,而卓影内心隐隐有感觉,这步棋,也许终于是要出动了。 事关永安王的安危,卓影丝毫不敢轻忽,亲自回鸣影宫挑选明日护送邢辰修入宫的影卫人选。 5.尚宫 再回到邢辰牧身边时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承央殿内,邢辰牧正在对严青交代一些事,卓影并未打扰,只是与殿内守着的影卫交换了位置。 邢辰牧似是有感,侧头向他的方向扫了一眼,但并未停止交谈。 没多久严青领命离开,留下小安子在一旁伺候着,邢辰牧这才唤道:“卓影。” “圣上。”卓影自暗处现身,不知有何吩咐,只半跪在一旁候着。 “用饭了吗?” 卓影如实摇头,又生怕邢辰牧怪罪,忙道:“属下这就去用。” “轮值本就辛苦,你还时常忙得顾不上用饭,这样下去脾胃迟早熬坏了。”似乎是早料想到这结果,邢辰牧吩咐小安子将刚刚让御膳房留着的饭菜端上来,又道,“朕是否不该让你每日守夜,日后还是与其他影卫轮班吧。” 其实最初确实是几位武艺高强的影卫轮换着守夜,但由于邢辰牧并不习惯就寝时有人留守屋内,总是无法安眠。 直到后来卓影无意间发现自己守卫时邢辰牧似乎能休息得更好些,他便改了影卫的轮值安排,自己守夜,白日再由其他影卫轮换守卫。 邢辰牧知道后也并未多说什么,算是默许了他这样的安排。 可如此一来,卓影的作息便完全昼夜颠倒,他每日只在晨间邢辰牧下早朝后草草用些餐点,回影宫睡至未时左右,用过饭后便又到邢辰牧身旁守着,夜间为了不打扰邢辰牧休息,也不会再用什么点心,长此以往,对身体总是无益。 卓影却是误解了邢辰牧的意思,立刻改为双膝跪地的姿势,伏低身子道:“属下知错了,属下愿意接受责罚,但还请圣上容属下继续守夜。” “你认为朕这是在责罚你?”一片心意被曲解,邢辰牧敛眉盯着地上跪着的男人许久,冷道,“那你想要什么责罚?” “属下愿受五十鞭刑,还望圣上收回成命。” 这人为了他夜间能休息得稍微好些,竟宁可受五十鞭刑也要守在殿内,邢辰牧原本还想发火,可卓影这一句话却将那些气全化作了一种难言的情绪,自心脏蔓延开。 “行了,起来吧。”邢辰牧觉得这人真是上天派来折腾他的,骂不得罚不得,就算只说几句重话,最后心疼的也还是自己,“傻不傻,朕这是想罚你吗?分明是担心你身体。” “因为影卫一职需随时伴您左右,关系到您的安危,所有影卫都需定期到太医院检查,属下身体十分健康。”卓影跪着没动,一板一眼地答道。 门外传来小安子的声音,邢辰牧没再多言,低头将卓影从地上拉起,这才出声:“进来。” 小安子推门,领着几位宫人抬了小几入内,小几上摆了不少精致的菜品。 “朕去沐浴,小安子你留在这伺候卓卿。”邢辰牧已经用过膳,许是怕自己看着,卓影吃得不自在,交代完便转身领着其他人往内室去。 影卫统领虽说起来官阶很高,却因为其职能的特殊,不便与旁人有太多接触,鸣影宫没有伺候的下人,卓影也不觉自己需要被伺候,小安子要上前布菜被拒绝后,只得略显局促地站在一旁看着。 卓影担心邢辰牧安危,几下便用完了碗中米饭,起身往内室去。 为方便圣上及妃嫔,后宫中设有卿龙池,引温泉水入池,铺以玉石相砌,常年水温得宜,可供随时沐浴。圣上携妃嫔入卿龙池共浴,也被视作妃嫔得圣上宠爱的表现。 但邢辰牧向来不爱去那处,大多时候只命人架好瓷盆,直接在寝宫中沐浴。 内室以一道屏风阻隔,外头虽不能窥探内里景象却能清晰听见沐浴传来的水声, 屏风外头此时候着两名女官,一人手中托盘上放着浴巾,一人则是备着邢辰牧换洗的衣物,两人都是十六七的年纪,也不知心中想到些什么,脸上竟现出几分红晕来。 卓影踏入内室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 能被分到承央殿伺候的女官出身大多不错,近年来邢辰牧显然没有要选妃立后的意思,朝中大臣纷纷动起了小心思,这其中,将女儿送入宫中做女官似乎成了其中最方便快捷的手段。 这名女官看着眼生,入宫日子应当并不太久,卓影尽力撇开心中升起的异样感,结合近来朝中局势,眼中多了几分冷意。 他仿佛一根铁杵,一动不动地立在屏风前,满身寒意,原本萦绕在室内那若有似无的旖旎气氛也因此消失殆尽。 待水声停歇,女官便想入内,卓影的动作却快了她们一步,二人甚至来不及反应,手上的托盘已经落到了卓影手中,“你们留在此处,不得入内。” 卓影跟在邢辰牧身旁多年,对邢辰牧时恭敬小心,在旁人那里却是自有威严,两名女官被他一句话吓得立刻收回了迈出的步子,顿在原处。 邢辰牧已经沐浴完毕,正半趴在瓷盆边缘由内侍太监替他按揉肩胛,这些事本都可以由女官进行,但邢辰牧只将她们留在屏风外,并不过多接触。 卓影端着东西静候一旁,脑中不由又闪过白日里邢辰牧说过的话,那位未来皇后,是否也是位女官?或者只是宫中的普通宫女?不论对方身份如何,能得圣上如此珍视,甚至不惜顶着各方压力也要守护着,想来也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卓影是孤儿,从未见过父母,有记忆以来一直靠乞讨为生,稍大一些便开始帮銮城集市上的店家跑跑腿,能得几个馒头、包子果腹。 但这样的机会也并非日日都有的。 意外遇上出宫办差的义父时,他已经几日未进食,义父告诉他,带他入宫不难,若他是个练武的苗子,日后可通过考核成为影卫,但若根骨不佳,想要在宫中生活,怕只有阉人这一条路。 卓影那时不过六岁,懂的却已经不少,他知道,跟着这人走,自己至少不会饿死,若运气好,也许还能过上更好的日子,于是他答应了。 在宫中十八年,早已经见惯了天家多情,譬如先皇在世的最后几年,分明已经病魔缠身,年轻貌美的女官还是不断被送到他身边,甚至在他去世头几月,还临幸了一位女官,封了贵人。 邢辰牧口中那种夫妻恩爱,一世一双人的情感,卓影无法想象,更是哪怕做梦也不敢奢求的。 他所求不过是他的圣上,能顺遂平安,做想做之事,爱想爱之人。 ### 热水里泡太久对身体无意,小太监替邢辰牧稍作按摩便起身来寻衣物,见到身后立着的卓影有些被惊着:“卓,卓大人。” 邢辰牧抬了眼皮看过去,含笑道:“朕的女官呢?这等事现在也要你来做吗?” 屏风外两名女官闻言以为圣上怪罪,急着要入内请罪,卓影却抬手将她们拦住:“回圣上,属下并未收到二位女官入宫的相关禀报,因此未做调查,不便让二位靠近圣上,还望圣上见谅。” 任何圣上近身之人,影卫皆有权盘查,按照宫中规矩,新入宫的宫女、太监身家背景都会第一时间抄送往鸣影宫,以便审查,而这二位显然并非通过正式考核选拔入宫,不知出于何因,他身为影卫统领竟不知晓圣上身旁添了人。 “人是朕今早留下的,是朕疏忽了,还未及时告知卓卿。”说话间,邢辰牧已经在几名太监的伺候下穿好了里衣,行至卓影跟前。 卓影微微抬了头想说什么,目光所及正有一滴还未来得及擦干的水珠,顺着邢辰牧额前的碎发滑落,坠入敞开的衣领中,他刹那间僵了身子,本能地咽了口唾液,好在对方正从他手中的托盘取干净的帕子,并未注意到异样。 “非常时期,还望圣上能多加小心。”卓影最后又垂头转开了视线,这才轻声将话说完。 邢辰牧笑了笑,披上外袍,带着卓影走出雾气弥漫的内室。 6.王爷 “这位尚宫乃是师相的小侄女公孙婧,公孙家祖上尚过公主,若算起来,她还是朕的远房表妹。”邢辰牧说完又指了指一旁跪着的另一女官,“这位则是关卫军统领宁远家的千金。” “下官公孙婧/宁洁见过卓大人。” 二人行了礼,卓影心中微一思量便明白其中缘由。 户部的陈大人今日入宫上奏选妃一事,算起来,这已经是邢辰牧第二次在这事上表现出强硬的态度。 折子虽是由户部尚书陈司呈上,背后却是整个朝堂,消息传出,朝中老臣心中也必然都有自己的看法,邢辰牧可以不给陈司面子,但凡事不能做绝,总是要给群臣一个交代,留下陈司带来的两位女官,算是他的一种让步。 宰相与关卫军统领,正好代表着朝中一文一武两个派系,这次陈司将人带入宫中,多少眼睛看着,邢辰牧若是不留人,便是直接驳了宰相与关卫统领面子,失了人心。 所以邢辰牧并无其他选择,等同于被动接受了群臣的安排,这也是晨间令他大发雷霆的原因之一。 但好在女官与妃嫔到底不同,女官入宫满三年未受圣宠,便可自行选择出宫嫁人或是继续留在宫中,哪怕是继续留在宫中,也无法再近身伺候圣上,这些资历深厚的女官会被安排成为教习嬷嬷,负责教导新入宫的宫女及女官规矩。 “这承央殿并非可以随意进出之处,今日便罢了,朕要休息,你们都下去吧。”邢辰牧不咸不淡地提醒了一句,心中也知今日这一出必然是有人授意,想了想又道,“二位的父亲都是朝廷重臣,宫中不会有人为难你们,但入宫了还是该遵守宫中规矩,有什么不明白的尽早向嬷嬷请教。” 两位尚宫年纪都不大,对朝中复杂关系哪能尽知,不过是遵循了家中安排,此时闻言便被吓得不敢出声,还是在严青的提醒下才想起跪安。 邢辰牧休息时从不让人守在周围伺候,除了卓影,其余人行礼后全自觉退了出去。 邢辰牧看着卓影,有心想多解释几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心里堵得慌,反倒是卓影想明其中无奈后劝道:“圣上不必忧心,想必未来皇后也是能理解您这份苦心的。” “那如果是你呢?”邢辰牧目光深沉,直视着眼前人问道,“若你是未来皇后,你会怪朕留下这两名尚宫吗?” “若是我,只会感动于圣上一片深情。不过她们既然是陈司带来的人,为了您的安全,还是不该让她们近身照顾您。”卓影并未多想,只当邢辰牧寻求一时的慰藉,他说的话并不违心,在他看来,邢辰牧已经做了能做到的全部,若这样未来皇后还不满意,未免太过娇蛮跋扈。 但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那两名尚宫有贴身伺候邢辰牧的机会。 他自然不会知道这简单的一句话落在邢辰牧心头,便化解了这一天来的烦躁不安,邢辰牧放松下来,轻声道:“那便好......” 有了卓影那句话,这夜邢辰牧倒是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清晨醒来神清气爽,见到守在不远处的卓影,心情更好了几分。 卓影很快注意到邢辰牧醒来,唤了门外的太监入内伺候,邢辰牧坐起身却是先对他道:“今日早朝你不用跟了,吃过早点先去休息,申时便去轩明殿当值。” “是。”申时是永安王入宫的时辰,卓影猜测邢辰牧是有事要吩咐他办,虽然于他而言,待到下了早朝再回去休息,也能在申时之前赶到轩明殿当班,但心里知晓邢辰牧不会同意,索性什么也不说,遵循对方的命令先退下。 ### 申时,轩明殿内,为了不打扰邢辰牧与邢辰修交谈,卓影将身形隐在屋顶与房梁间隙中。 作为影卫,严格说来这才该是他们惯常隐匿之处,但邢辰牧似乎更适应他待在自己目光所及的位置,因此近些年来,也只有外人在场时,他才会碍于宫中规矩回到暗处。 “蛰伏了这么久,狼群终于是要按耐不住了。”只听下方邢辰牧道。 软榻上的男人五官与邢辰牧并无相似之处,甚至较邢辰牧更俊美几分,可当他们一同出现时,又能让人轻易察觉出二人的关系。 卓影不是第一次见邢辰修,但也是不久前他才想明白,二人间相似的并非外貌,而是那种骨子里透出的气魄,是隐藏在迥异外貌下那份运筹帷幄的自信与傲然,是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 邢辰修一双凤眸此时正微眯着,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情理之中,圣上登基三年,眼看根基渐稳,他们若再不出手恐怕就再无机会了。” “我接到密报,户部尚书最近动作频繁,几个幕僚轮番往北边去,若是接洽异国......” 邢辰牧没将话讲明,邢辰修接道:“北边苍川国虽人人骁勇善战,却是地广人稀,不如我冉郢富裕,耗不起持久战,镇北将军麾下三万精兵,足以挡他们一阵。” “那若他们的目标不止苍川,还有意策反镇北将军呢?”邢辰牧看着他反问道。 户部尚书陈司乃先皇后堂弟,是邢辰修的嫡亲舅父,只是自先皇后殡天,邢辰修又遭毒害失了势,陈司便与这外甥不再亲厚。 此人太过看重权势,却从先帝还在世时便不受重用,心中必然不满,邢辰牧继位后对他早有忌惮,可户部虽不是六部之首,也因掌户籍、赋税,所涉事务多与百姓有关,轻易动不得。 加之陈司平日里行事谨慎,挑不出错来,在朝中人缘不错,没有任何实际证据指向他之前,邢辰牧将他降职无法服众,这才让他一直担着户部尚书之职。 但眼前看来,这维持多年的平衡即将被打破,邢辰牧也不忌讳陈司与邢辰修的关系,直接问道:“王兄怎么看?” “舅父筹划多年,恐怕早已经在朝中结下不少势力,既然已经出手,圣上不如再等等,到了合适时机,再连根拔除。”邢辰修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至于镇北将军,舅父恐怕是不会动心思的,策反这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没有十分把握,素来又无交情,舅父怎会贸然接触卫将军。” “王兄和我想到一块儿了,只是镇北将军卫衍家几代为将,父亲卫林更是身为大将军,大权在握,在这样关键的阶段,还是令人忌惮。”邢辰牧说着看了兄长一眼,“其他人我到底信不过,王兄可否替我跑这一趟,去北部大营探探情况。” 都说功高震主,但不论邢辰修还是卓影都没想到,邢辰牧也会产生这样世俗的猜忌,邢辰修一直半闭的眼睛睁开了些许,“圣上想让我去看着卫衍?” “是,不论是外族还是卫家都不能不防。” 邢辰修沉默几秒,直视邢辰牧,似乎是想从他的眼中看出些什么,邢辰牧也不避他,大方与他对视了良久,眼中一片坦荡。 “既然圣上有顾虑,我倒也不介意跑这一趟。”最后邢辰修妥协道。 见他答应,邢辰牧张口喊了声:“卓影。” 卓影没料到邢辰牧会忽然让自己现身,飞快自顶梁上跃下,半跪在二人面前。 邢辰修同样不懂邢辰牧为何忽然唤出影卫统领,但兄弟之间特有的默契使他并未开口发问,而是静静等着。 邢辰牧看了他一眼,微微低头对卓影道:“起来,摘了面罩。” 卓影蓦地瞪大眼,抬头看向邢辰牧,却仍是跪着没有半分动作。 邢辰牧见状笑了一声问道:“怎么,最近宠得你无法无天了?这是要抗旨不成。” “属下不敢。”卓影依旧跪着,手心已经微微溢汗来。 影卫统领一生只在君主面前展露真颜,这不但是影卫统领身份特殊的象征,更是出于对君主安全的保护,卓影知道邢辰修是邢辰牧全然信任之人,但于他而言,他只认邢辰牧一位主子,并不愿为任何人破例。 邢辰牧未再开口,像是笃定他最后会遵照命令,卓影却是将头更向下低了几分,低声道:“国法在前,望圣上三思。” “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邢辰牧没再多说什么,一手将他从地上拉起,一手直接揭了他的面罩。 卓影不敢反抗,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从来不曾在人前脱去的面罩落到了邢辰牧手中,他听邢辰牧道:“王兄,你记好他的长相,待你离开这皇城到了军营之后,不可轻易回来,除了我本人和卓影,任何人说的话你都可不必理会。” “哪怕那人手上拿了圣旨。”似乎是怕邢辰修不明白其中意思,最后几字邢辰牧说得慢极了。 卓影听完,已经无暇再去顾及面具之事,本能地警惕起来,什么情况下会产生一道并非邢辰牧本意的圣旨? 邢辰牧这分明是预料到自己将会有危险...... 7.心意 卓影想到了这点,邢辰修自然也想到了,眸色沉了几分:“所有计划必须是保证圣上自身安全的前提下。” “只是做最坏的打算,当然不会真到那一步。”邢辰牧见两人均是眉头深锁,一脸严肃,自己反倒笑出了声,“都这样看着我作甚,我可还不想死。” 邢辰牧在邢辰修面前向来不会自称朕,话语间多是亲近之意,他显然无意再聊这个话题,也不想让他们担心,便话锋一转,开始关心起兄长的身体。 邢辰修在外人面前的虚弱都是服药所致,虽说他一再强调等一切结束,只需服用解药便可恢复,但邢辰牧依旧担心长期服药会对他身体造成影响,一心想快些将所有事解决,好让他恢复健康的作息。 “我能有什么事?这么些年了不都好好的,别瞎操心。”邢辰修有些无奈,转念又想起昨日得到的消息,抬眸问道,“听闻我那舅父给你送了两位女官?” “是啊,师相、宁远,现在我还真是哪家也无法得罪。”邢辰牧轻笑了一声,透出几分无奈。 “忍过这一时吧,他们既然已经开始沉不住气,离将他们一网打尽也不远了。”邢辰修顿了顿,又道:“只是我没想到,师相也会在这事上掺上一手......” 当朝宰相公孙尚德乃是当年教导邢辰牧与邢辰修的师长,几朝老臣,与邢辰修外祖亦是好友,在邢辰修心中,一直将他当作一位值得敬重的长者,公孙尚德也向来不愿参与各派系之间那些杂事,只忠于朝廷,这次这一手,真叫人始料未及。 “我一开始也觉惊讶,后来细想便能明白,师相已到暮年,唯一的儿子又好高骛远,做到吏部侍郎已经是借了宰相面子,恐再难升迁,等到师相告老,公孙家便算是彻底没落了,送侄女入宫不过是希望家中能有个倚仗。”私心人人都有,宰相如此虽说令邢辰牧有些意外,但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人们常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并非是天子容不下旧臣,而是当权力更替,人心也难免会发生变化,有人蠢蠢欲动,有人隔岸观火,可那些自诩为老臣的人们,也确实为这个朝廷奉献了自己毕生心血,轻易动之难免寒了人心。 邢辰牧只能逐步培养自己的心腹,慢慢给朝廷换血,这将是一个繁复而漫长的过程。 “那你当真不考虑纳妃?想好了要为一人得罪这满朝文武?”邢辰修说着眼角余光扫到卓影那头,在很多事上,邢辰牧都并不避讳自己这位大哥,心有所属这点,也早在明白自己心意之初便告知了邢辰修。 “也不算是为他,人活一世,总要有些坚持,我是为了我自己。” 邢辰修笑笑,不置可否。 邢辰修自己向来活得随性,对民间盛行的男宠之类也并不排斥,只是邢辰牧这种专一到偏执的感情,他实在很难理解,好在至少他懂得尊重邢辰牧的选择。 此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也正因着邢辰牧这个让他去往北境的决定,让他遇到属于自己的那份深情,他也终于能够体会情之所重,又岂是那些名利所能及的。 ### 国事家事都聊得差不多,邢辰修并未在宫中多留,毕竟还顶着个“病弱”的名号,去太后那请安后便直接回了永安王府。 而几乎是邢辰修刚迈出轩明殿,邢辰牧便回身问道:“生气了?” 殿内此时只他与卓影两人,这话自然是问的卓影,他还拿着那银质半面,也不急还给对方,捏在手中把玩着。 “属下不敢。”卓影垂头,目光落在那半面上。 “是不生气还是不敢生气?”邢辰牧显然不打算放过他,“抬头看着朕。” “属下不会跟圣上生气。”话虽如此,但卓影的脸色实在算不上好,也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说完又补充道:“只是觉得您该更注意自身安危。” “王兄和你都是朕信任之人,朕也知道这样不合规矩,委屈你了,不如朕给你补偿,你有什么想要的事物尽管提。”两人相识以来,卓影从不在邢辰牧面前表现出任何个人喜恶,要说让他讨卓影开心,他一时还真想不出该如何去做。 邢辰牧其实常问卓影想要什么赏赐,但几乎从未得到过回应,本以为这次也会是一样的结果,不料卓影却在他话落后重新跪地:“属下确有一所求。” “哦?”这下邢辰牧是真十分诧异,“说来听听,只要朕能做到的,一定满足你。” “局势紧张,属下已经安排增加一倍的影卫守于院落,您的贴身护卫是否能增加一些?”对于贴身护卫一事,邢辰牧一直有些抗拒,所以在他应允之前,卓影不敢随意调派。 邢辰牧沉默半晌,问道:“这就是你所求的?” “是,还望圣上恩准。” 卓影心中从来是将邢辰牧放在第一位的,数年来何曾为自己求过分毫,邢辰牧看向卓影,卓影此时也正仰头看他。 或许因为脱离了那片面具,所有情绪都再难以遁形,四目相对间,邢辰牧分明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掩不住的情意。 卓影说的并非情话,又或者说,这句话对于卓影来说,再平常不过,但这一瞬,邢辰牧脑中几乎是空白的,甚至忘记了要呼吸。 他反复确认是否是自己执念太深而产生了幻觉,可当心中那个念头升起,再去回想过往种种,又觉得卓影的情感也并非来得毫无征兆。 许多次,邢辰牧小心地试探着,试探自己在卓影心中到底是何位置,也曾怀疑过,但始终不敢确信。 直到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不需再有丝毫怀疑,卓影与他,确是两情相悦。 卓影不明白邢辰牧所想,只是见他脸色变了几变,不由紧张起来:“圣上?” 邢辰牧闭眼,压下满腔的激动情绪和那股想要不顾一切将人拥入怀中的冲动。 还不是时候。他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转开目光道:“这件事容朕想想,晚些再给你答复。” “是。” 邢辰牧将那半面交还给卓影,唤了人入殿伺候,这种时候若只有他们两人,他实在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失控做出什么事来。 回到案前继续批阅剩下的奏折,邢辰牧维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心中却仍是欣喜若狂,哪还能看得进哪怕一个字,奏折拿在手中过了近一盏茶工夫,那朱笔愣是悬着未落,身旁伺候的严青大气也不敢喘,只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片刻后,邢辰牧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妥,终于是勉强凝神去看那墨字,这一看之下倒真皱起了眉。 折子乃礼部尚书所上,禀的是万寿节一事。 腊月十五万寿节,每年这个时候,宫中都会大设宴席,邢辰牧在御殿接受王公百官朝贺及献礼,各地也会进贡特色之物作为寿礼。 往年万寿节大多会提前一个多月开始准备,今年却因着邢辰牧年满二十将行冠礼而受到格外重视,光这折子便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据礼部所说,这还只是初步设想,待朱笔御批后再做详细安排。 邢辰牧对此却有不同看法。 边关战事一触即发,粮草、战备、军饷皆得从国库支出,何况一旦开战,除去边关将士,最受影响的便是一方百姓,若在这时还征礼加税,对百姓来说是何等的负担。 卓影立在邢辰牧身后,原本只是见他许久未动作有些担心,看过去时却恰巧看到了他对此事的批复,心中不由泛起疼来。 别说是天潢贵胄,哪怕只是普通人家,男子及冠也是件大事,但对于当今天子邢辰牧,他要考虑的太多,相比起来,自己的生辰反倒是其中最不重要的一件。 卓影知道以自己的立场无法为邢辰牧做些什么,他垂眸,心中难言的情绪才刚升起便被入内的影卫打断。 见到来人,卓影一愣,与邢辰牧交换了一个眼色,邢辰牧立刻明白过来,遣开了无关人等。 影卫编下有数千人,邢辰牧无法将每位记清楚,卓影却是能清楚分辨每一位属下的,此时他低头附在邢辰牧耳旁低声解释:“派去与周祺佑对接的人回来了。” 邢辰牧只觉对方呼出的气打在耳廓上,撩得他心猿意马,他几乎用尽了浑身力气去克制,才勉强令自己专注于卓影话中的意思,而非这略显亲近的动作。 8.太皇太后 “可是有什么消息?”邢辰牧轻咳一声稳住了心神,对跪着的那影卫问道, “是,周先生附密信一封,属下不敢耽误,快马加鞭赶回銮城。”影卫从怀中掏出那蜜蜡封口的信件,双手呈上。 卓影上前接过那信,送到了邢辰牧面前。 这几年周祺佑陆续也传回过几次消息,但调查进展甚微,所以在展开信件时邢辰牧并未抱有太多希望,可当他读完信上所书,猛地站起身来。 卓影见状也有些吃惊,脱口而出道:“有结果了?” 还不待卓影懊悔自己的口快,邢辰牧已经将手中的信直接递予他。 卓影目光飞快地扫过纸面,眼中难得的闪过一抹惊喜神色。 周祺佑这条线是他们早就放出去的,一直没有结果,本已经要放弃,却不料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出现了转机。 当初邢辰牧上清寺遇袭,时任关卫军统领的周峰并未在场,周峰早年间也是跟着卫林驻守北关的一员大将,之后重伤回銮城休养,伤愈后调任关卫军统领。 扶禄十五年秋,周峰旧伤发作几不能行,先皇特许他在家养病,军中事务大多交由副统领代为操办,只有十分重要之事,才会到府上与他商议。 谋害太子事关重大,哪怕他并不在场,身为一军统领也难辞其咎,何况当时他调回銮城不久,在朝堂并无根基,也没有朝臣愿意出面替他求情,最后是邢辰牧本人经过一番调查,认为他并未参与此事,这才向先皇求情,免他死罪,只遣了他告老还乡。 周峰离开前,特意入宫给邢辰牧磕了头,并保证自己必会给他一个交代。 邢辰牧那时几乎没有多少自己的势力,要从宫中派人查探行刺之事又易打草惊蛇,便顺势答应了让周峰暗中调查之事。 自周峰离开的第二年起,陆续有消息从民间传回,周峰主要是从二位被贬皇子周遭入手,进行调查。 但可惜的是,一直到周峰病逝,都未查到幕后到底是谁操控了那场谋逆,邢辰牧本以为此事到此便作罢了,怎么也没有料到,周峰之子周祺佑会接替父亲,继续查探此事。 比起周峰,从未在朝堂上露脸且十分年轻的周祺佑显然更加不易引人怀疑。 这些年周祺佑一直居于祁灵山脚,当初帮助邢辰修的前太医院正使华辛安家祁灵山上,邢辰修每年皆会借着治病的名义到那山上小住几月,为了保证邢辰修安全,邢辰牧在那一带安插了许多暗哨,也方便周祺佑与宫中联络。 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当初的三皇子被逐出宫后就在距祁灵山数十里外的埝洲府定居,周祺佑在那处方便他行事。 此次消息,便是他那三王兄透出的。 邢辰牧抬笔写下一封回信,当年上清寺行刺的调查告一段落,周祺佑也是时候该专心准备来年春试了。 周祺佑送回的消息完美地合上了邢辰牧计划中的最后一环,若不出意外,一切都将会在来年尘埃落定。 邢辰牧将回信交由那影卫,目光不由地又自卓影身上扫过,要真说在这计划中有什么变故,大概就是卓影对他的这份感情了。 不似初明白对方心意时的激动,冷静下来后邢辰牧更多的反倒是担忧。 他自认对卓影用情至深,自然也渴望卓影能回应同样的情感,可同时他又十分矛盾,有时候也会想,卓影此时对自己只是主仆之情倒也好。 现在时机还未到,他还没有能力将卓影安然护在身后,甚至连给他一个名分也无法做到,更重要的是,在朝局稳定之前,太多的不确定,他不想也不敢让卓影陪他一同冒险。 思及此,邢辰牧不禁在心中苦笑了一声,卓影刚还说不敢对他生气,可真到了自己计划实施之时,也不知对方会是何种心情。 可他又必须那样做,无论他对整件事有多大把握,终究还是会有失败的可能,倒是期盼着卓影如今对他的感情淡些,但凡有个万一,也好及时抽身。 “圣上?”见邢辰牧不知怎的又开始出神,卓影有些担心,“圣上是累了吗?是否需要宣太医来看看?” “无碍,朕只是在想事。” 邢辰牧自登基以来,一直对政务十分上心,早朝是日日都行的,各地送上的奏折也全部会在当天批阅完,因此常常到夜间仍无法休息,卓影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但也不好再多问,只是道:“是否需要传宫人入内伺候?” “不必了。”邢辰牧看了看外头天色,“你带上一队人,陪朕去皇祖母那走一趟。” ### 太皇太后,也就是邢辰牧的亲祖母,当初因着谋害太子,被先皇囚禁在院落之中。 也不知是否该说造化弄人,先皇已驾崩三余载,太皇太后却仍好好活着。邢辰牧登基后也从未少过她吃穿,仅是加强了院落的守卫,保证她无法与外界联系。 沿着宫内青石大道往太皇太后居住的康寿宫去,越是靠近便越觉萧条,这些年来,康寿宫便是等同于冷宫,除去必须看守在此的锦卫军以及太皇太后的几个心腹,其余宫人皆是避之唯恐不及。 邢辰牧心中略有感慨,他依稀还能记得康寿宫当年繁盛的模样。 太皇太后出生名门,当初入宫没多久便立了后,替皇上产下了嫡长子后在宫中地位更加稳固。 先皇是位孝子,登基后对生母几乎是言听计从,若非当初娶亲时太皇太后那侄女年纪尚小,怕是皇后之位也是宁家的。 纵然是娶了陈相之女,宁家女儿年满十五送入宫时,依旧直接封了贵妃,颇受宠爱,宁家在朝中一时更是风光无限,无人能及。 许是所有一切都太过顺利,陈皇后久病那些年,宁贵妃满心以为一旦陈皇后病逝,后位必是自己囊中之物。 谁想中途竟生出变故,如今的太后,也就是邢辰牧的生母入宫被封淑妃,淑妃不争不抢,却是受尽了先皇宠爱。 宁妃这才有了危机意识,陈皇后过世后,先皇顶着压力久不重新立后,也不知该说宁妃蠢还是心眼太多,竟想出来投毒谋害大皇子一计,她心想着,若大皇子不在,太子必从她所生的二三皇子中出,届时母凭子贵,她必然能登上后位。 邢辰牧不知他那皇祖母对当年投毒一事是否知情,但后来想想,以皇祖母甚至愿意亲自参与谋害他那事来看,恐怕早已知情也不会加以阻止。 这份狠厉,邢辰牧自认无法做到,否则太皇太后也不会依旧好好的在康寿宫住着。 一行人迈入康寿宫时,早已经有人通传,宫内为数不多的几位太监宫女都跪地候着,倒是一身素衣的太皇太后稳稳坐在主位上,见到邢辰牧入内,甚至嘲道:“今儿个什么风把我们皇上给吹来了,康寿宫这冷茶冷板凳的,冻坏了龙体,哀家可赔不起。” “皇祖母说笑了,要是康寿宫连杯热茶也没有,还要这些宫人有何用,不如都斩了。”邢辰牧丝毫没因为太皇太后那冷言冷语生气,信步行至她跟前。 康寿宫已有些年头没入新人,如今跪了满地的大多都是早年间留下的人,伺候太皇太后数十年,也都上了年纪,邢辰牧一句“斩了”,众人立时出了冷汗,连太皇太后脸色都变了变。 邢辰牧并未有要让底下人起来的意思,径自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也不再开口。 半晌,太皇太后僵着声道:“皇上今日总不会是特意来为难下人的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倒也没什么大事。”邢辰牧笑笑,端起严青给沏的茶喝了口,这才不紧不慢道,“只是来知会皇祖母一声,听说朕那三王兄得了花柳病,卧床不起,算算日子,朕今日收到的信,他怕是已经去了。” 9.喜欢 太皇太后那冷静的面具终于龟裂开来,露出慌乱的神色,她起身快速向前迈进几步,厉声问道:“你说什么!你,是你......” 邢辰牧那二王兄早年因着在赌坊欠下巨额赌债无力偿还,早已经不知所踪,这位三王兄是太皇太后唯一的盼头,如今这人也保不住,太皇太后自然是悲痛欲绝。 “皇祖母可冤枉孙儿了,据孙儿所知,三王兄流连青楼已经有些时日,染上这病也是迟早的事,皇祖母节哀吧。” 邢辰牧如此故意透露出他一直在监视着邢辰靖的一举一动,却是在得知对方染病之初并未采取任何措施,哪怕不是他所为,也足以令太皇太后气恼。 太皇太后猛地抬手不知举起了什么,向着邢辰牧冲去,但几乎只在眨眼间,一个黑影从他身后闪出,两下便将太皇太后制服。 她手中那细尖的护指落了地,发出脆响,邢辰牧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他虽是刻意激怒对方,却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冲动。 而此时太皇太后双手被卓影反剪在身后,嘴上依旧不安生地喊着:“放肆!哀家乃当朝太皇太后,你怎敢如此无礼。” “保护圣上乃属下职责所在。”卓影冷着声道。 邢辰牧起身绕至她另一侧,低头看着眼前正发疯的女人,往日的风姿早已经荡然无存,也不知是否是受到心态影响,她一头青丝白了大半,因为挣扎甚至散下不少,尽显狼狈。 看着看着,邢辰牧忽然低声问道:“皇祖母,朕也是你的孙儿,若你当年没有想着谋害朕,朕也会孝敬你,十年了,在这康寿宫中你可曾后悔过?” 太皇太后如今年逾花甲,若当初没有参与那些事,如今该是在宫中安享晚年,又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后悔?”太皇太后大笑起来,“笑话,哀家又何须你孝顺,哀家后悔先皇当初接那贱民入宫时一时心软,没立刻阻止,哀家后悔上清寺没能结果了你,让你有机会在这里耀武扬威。你真当哀家老糊涂了,看不出先皇只是要借下毒一事削弱宁家在朝中的势力,好方便他立你那卑贱的娘亲为后,哀家恨你们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后悔。” “皇祖母觉得自己没有老糊涂,那你可知宁远宁大人是如何利用你们,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的位置,又是如何将二哥囚禁,引得三哥沉迷女色,染病而终,皇祖母怕是还天真地以为宁远替你在宫外尽责地照顾着我那两个废物王兄,打算着伺机谋反,再将他们其中一人送上帝位?” 太皇太后怔住,连挣扎的动作也停下:“哀...哀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皇祖母还在企图替宁远掩饰吗?这可是我那三哥亲口所说,宁远当初是爱过你那侄女,可在你们宁家嫌贫爱富,将人嫁入皇宫后,你们以为,他还会守着这份情甘心为你们卖命?” 宁远与太皇太后一家都姓宁,但实际上并不沾亲,当初太皇太后兄父皆在朝中为官,其弟虽资历有限,也凭着家世升任到地方知府。 宁远当初不过只是府衙内的一名普通衙役,一次机缘巧合下遇上了知府家千金,一见钟情,再难相忘,可宁家又怎么看得上他一名衙役,未免麻烦,宁知府骗他只要他去从军,建功立业后自己便将女儿嫁予他, 他真信了,谁知待他入了军营上了战场,宁家转头就将女儿嫁入了宫,待他有了些功绩,调入皇城的锦卫军中,才知道自己当年心仪的姑娘,早已经是尊贵的宁妃。 当年谋逆之事,邢辰牧查了许久,一直没有往宁远那头多想,除了当初他不过是锦卫军中一名不起眼的带刀侍卫,更重要是,宁远从入军到一路升迁确实依靠的是自己的实力。 他在镇北军对抗苍川军时曾立下过战功,在锦卫军中也十分低调,是那次上清寺事端后关卫军严重缺乏人手,他才有幸调任关卫军副统领一职,原关卫军统领告老后,升任关卫军统领。 周祺佑以书生身份接近那位被驱逐出宫的三皇子已有多年,对方防心颇重,一直未对他交心。 这次许是明白自己命不久矣,反倒难得聪明了一回,不仅明白了宁远的真实意图,还趁着自己尚有口气,将这些透露给了周祺佑。 那些任他们兄弟二人肆意挥霍的金钱、那些时刻“保护”着他们的随从,那桩桩件件看似周全的安排背后,隐藏的是一颗早已经扭曲的心。 宁远享受控制他们,看他们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快/感,这满足了他想要报复宁家的心。更何况,那位曾经的二皇子,长得和他母亲实在太像,像到宁远愿意忽略他的性别,一边将他囚禁疯狂地折磨,一边又对他产生情/欲,欲罢不能。 邢辰牧将想说的话说完,不再去看那仿佛失了魂般的老人,带着自己的人离开。 不知宁远是否在这一切中获得了报复的快感,邢辰牧只知道,自己怀着同样的心思来这康寿宫,想看看他那皇祖母知道自己心爱的两个孙儿如此下场,会是怎样的反应,可当真见到了对方露出震惊、悲拗的神色,他又只觉得可笑。 可笑幼时母妃总教他要敬爱兄长,教他收敛锋芒,甚至在功课上,也要刻意表现得比那两位草包兄长弱许多。 可笑他也曾期盼过能得到皇祖母的喜爱,哪怕请安时对方从未对他有过好脸色,他依旧天真地以为皇祖母只是看起来比较严肃。 更可笑的是他那父皇,为了那个“孝”字,冷落贤良淑德的陈皇后,放任宁贵妃在后宫欺压其他后妃,最后反倒让宁家人愈发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邢辰牧沉默了一路,回到轩明殿中,他压下那些复杂难辨的情绪,轻声唤道:“卓影。” “属下在。” 卓影低头抱拳听候吩咐,却没想到邢辰牧上前几步站到他跟前,握住他的手腕仔细翻看起来:“刚刚没伤着吧?” 卓影挡在他身前的那刻,他是真的惊着了,哪怕知晓卓影乃是训练有素的影卫统领,区区一名不会武的老人不可能轻易伤着他,一颗心还是难以抑制地提了起来。 卓影愣了愣,热度从邢辰牧触碰的位置扩散开来,他仿佛被烫着似的,快速抽回了手:“属下无事。” “那便好。”见他如此,邢辰牧周身那几分因太皇太后而起的戾气很快散去,对他的失常视若无睹,只是笑着收回了手,“关于你之前的提议,朕准了,具体如何安排,你做主便可,不必再向朕禀报。” 邢辰修确实是十分不喜身旁跟着太多人,一举一动都被盯着的感受并不好,可经过刚刚那事,他倒想明白了,他身边贴身护卫的人越多,对于卓影来说,危险与压力也会越小。 正如卓影所说,这一时期宫内宫外危机四伏,我在明敌在暗,的确是该严加防范。 更何况将心比心,他会担心卓影的安危,以卓影的职责所在加之对他的情意,这份担忧只会更甚,他若真到了这时还不多加注意,恐怕对方是连休息时也无法安心的。 “是。”卓影起先还有些没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才明白邢辰牧所说乃是增加贴身影卫一事,他应下后想了想,又问道:“圣上,那锦卫那头是否需要属下派人留意?” “锦卫军?锦卫军怎么了?” “现任锦卫将军李元漠乃是卫林大将军旧部,其子李徒目前担任镇北军副将,据属下所知,卫李两家关系甚密。”卓影分析道。 不论李元漠还是卫林,都是镇守北关多年的老将了,两人调回銮城后也一直为朝廷尽心尽力,其实就卓影自己而言,对二人一直是十分敬佩的。 但邢辰牧既然怀疑卫家忠心,卓影相信一定有他的道理,比起邢辰牧的安危,其余一切便都不那么重要了。 邢辰牧没料到卓影会提起这事,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歉疚,但为了不被卓影察觉自己之后的计划,这谎还是不得不圆下去:“嗯,这事也由你负责,不过还不必太过在意,毕竟卫家那头,也未必就会参与这些事,朕让王兄去北境,只是想防范于未然。倒是可以拿着朕的手谕去兵部查查当初在锦卫军中与宁远有过接触的人,派人多留意着。” “是。”卓影应完,想起邢辰牧在康寿宫时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忍不住道:“圣上,太皇太后不喜欢您,是她目光狭隘,在属下看来,圣上是个极好的人。” 卓影这略显笨拙的安慰令邢辰牧眼底顿时溢出笑意:“皇祖母自朕幼时起便未喜欢过朕,那卓卿呢?卓卿可喜欢朕? ” “喜欢。”卓影想圣上口中的喜欢必是与他所想不同,可他还是怀揣着自己注定无法表露的满腔爱意,格外认真地轻声重复道,“喜欢的。” 10.心事 几个时辰前刚明白卓影的心意,此时又听到了对方亲口所言的“喜欢”。 邢辰牧觉得他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看着卓影微红的耳尖,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向心脏涌去,叫嚣着将人狠狠揉入怀中,可是仅存的理智又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他只能忍耐着克制着,生生将所有冲动压回体内。 卓影不懂邢辰牧此时内心的挣扎,他看向忽然沉默的对方,在那双格外深邃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仿佛湖底湍急的暗流,随时将人吞没。 可邢辰牧很快闭了眼,将所有波澜隐去。 “朕早已经不在意旁人如何对朕。”又过了良久,卓影才听眼前的男人开口道:“能得卓卿一句喜欢,足矣。” 邢辰牧终究没能抱一抱心上那人,可他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这一日,记得卓影眸中深情,记得这句喜欢,也记得轩明殿内自己因为克制而湿润的眼角。 他想,日后他必要堂堂正正地将这人护进怀中,许他一世情深。 而为了这一天能早些到来,哪怕计划中有再多风险与不确定,他也不愿再等了。 ### 邢辰修离开銮城那日,邢辰牧并未去送,他安排了两队人马,一队混入运送粮草、兵器的队伍前往镇北军营,另一队则在暗处护着经过乔装打扮的邢辰修。 倒是邢辰修还记着自己四弟的生辰,在离开前派人往宫中送了贺礼,是坛恰好酿了二十年的桃花酒。 邢辰牧否了礼部万寿节的折子后,这事又在早朝被提出过一次,邢辰牧态度不变,朝臣却是分为两派不同意见,为此争论不休,最后谁也没能说服邢辰牧改变主意。 转眼一个月过去,派去暗中护送邢辰修的那队影卫返回皇城,他们并不知被护送者的真实身份,只是尽责地将人平安护至常渝,亲眼见对方被镇北将军卫衍带回军营的,又守了七天,确认人没有返回,这才回宫将消息禀报给邢辰牧。 以邢辰牧对自己兄长的了解,他既然有办法让卫衍将他带走,必然是有把握隐藏身份留在军中的,但事实上,邢辰牧却是想让他在关键时刻能袒露身份,监视卫衍不过只是一个借口。 邢辰牧挥手让人先退下,自己看着窗外的冬梅发愣。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他心中的计划缓缓推进,可他并不觉得多高兴,心中的焦虑反倒愈发重了。 又过了几日,邢辰牧去正泉宫给太后请安时,太后问道:“近来怎么没见修儿入宫?圣上派人去永安王府上看看,哀家实在担心他的身体。” 邢辰牧心中一紧。 邢辰修生母对太后有恩,当年先皇微服出宫,与江南民家女子暗生情愫,但行程匆忙,并未在江南久留,是邢辰修生母,也就是当年的陈皇后回宫后记挂着这事,派人去那村落打听,这才救下了因未婚先孕,差点被沉塘的太后。 太后被接入宫封了淑妃,但毫无背景的她在宫中难以立足,也是陈皇后一直照顾着,才让他们母子得以生存。 邢辰修生母过世后,淑妃便一直对邢辰修视如己出,甚至在当年刻意教导邢辰牧隐藏锋芒,不去与他王兄争夺那太子之位。 也正因如此,当年邢辰修服药假作中毒一事,他们兄弟二人都不敢告知淑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若是让太后知道了他们的计划,无论对她自己或是对邢辰牧有多大的好处,她必然都不会答应让邢辰修去冒险。 只是当初的邢辰修与邢辰牧都未曾想到,这一瞒便过去了十多年。 许久后,邢辰牧垂眸,掩下眼底的歉疚,沉声道:“王兄无事,只是近来天寒,王兄便带着人南下避寒去了,是月前离开銮城的,当时还特意来过宫中一趟,母后许是不记得了。” 这说法其实也是邢辰修与邢辰牧事先商量好的,甚至连给太后报平安的信件邢辰修都早已经准备好,只是他不愿再对太后撒谎,上次来请安时才刻意没有提起,把这烫手山芋直接扔给了邢辰牧。 邢辰牧也是无法,毕竟是自己将人支到北境,只得硬着头皮接下这苦差事。 “修儿上次入宫是为这事?怎么没与哀家说一声。”太后有些惊讶,可过了会儿又道:“銮城近来的确是冷了些,修儿常年闷在府内,身体也不见好,出去走走也好,只是路途奔波,你可有派人照顾着?” “母后放心吧,儿臣都打点好了,算算日子,此时王兄该是过姑苏了。” 太后点了点头,这才安心一些。 这头邢辰牧与太后说着话,那头卓影等人也不敢懈怠,安静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守着。 卓影跟在邢辰牧身旁时向来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目光基本也不会从邢辰牧身上离开。 可这日却是不同,他的视线几次偏离,不由得去注意那名在一旁伺候着的女官。 刘雨黛,卓影清晰记得她的名字,只因她曾是轩明殿伺候笔墨的女官。 承央殿内向来是由太监伺候的,自邢辰牧登基后几乎再未用过女官,就卓影所知唯一一次,还是公孙婧与宁洁入宫那日。 也正因如此,宫中众女官之中,刘雨黛便成了曾经与邢辰牧接触最多的一位。 公孙婧与宁洁入宫后,轩明殿伺候的女官便换了人,卓影许久都未再看到刘雨黛此人,却是没想到邢辰牧将人安排到了太后这。 刘雨黛之父曾是吏部官员,之后因为犯了错,被革职查办,索性事不算大,并未牵连家人,只是那时已经入宫的刘雨黛再没了依靠。 十三岁入宫,到如今即将年满十八,她能到轩明殿伺候圣上,靠得也完全是她自身才学。 自打邢辰牧坦言有意中人后,卓影想过无数种可能,而在这其中,刘雨黛是最有可能,且符合他所有描述的一位。 卓影不敢再往下细想,将所有情绪封存在心底,凝神专注于保护邢辰牧一事。 ### 回到承央殿时天色已晚,邢辰牧传了膳,又叫来卓影吩咐道:“不早了,你带人先去用饭吧。” “是。” 卓影安排殿内外的影卫暂时换了班,几人匆匆用了些饭食正要返回,却恰好遇上前来寻卓影的一名部下。 自打知道宁远与当年上清寺之事有关,卓影便一直派人暗中监视着宁洁在宫中的一举一动,来人正是被派去的其中一名影卫。 之前一月余,宁洁在宫中十分安分,除了与嬷嬷学习宫中规矩,便是每日定时到轩明殿伺候笔墨,直到今晨才稍有动作,她接洽了一名宫女。 那宫女入宫已有两年,一直是个洒扫庭院的粗使宫女,直至几月前才被分配到轩明殿附近,与其他粗使的宫女看起来并无不同。 今日宁洁见了对方后,又趁着在轩明殿伺候时与严青交谈了几句,没多久便见严青去寻了那名宫女。 严青到邢辰牧身旁比卓影还早,关于他的事卓影倒也略有耳闻。 听说严青本是先皇后宫一位昭仪身边伺候着的小太监,因为一时失误将茶水打翻在那位昭仪身上,差点被掌事太监打死,那时邢辰牧不过四岁,喜在宫中到处乱跑,恰好救下了他。 淑妃心善,得知这事后便跟那昭仪要了人,让这小太监专门陪着年幼的邢辰牧玩耍。 算算日子,到如今也有近十六个年头了。 严青不算顶聪明之人,但好在做事利落有分寸,邢辰牧便将人留在左右,从小太监一路提携到了大内总管。 除了卓影,严青大概算得上是邢辰牧在宫中难得愿意信任之人。 这事卓影不敢妄加揣测,只让部下去将那名宫女的身世以及入宫后所有记录先调出来。 事关重大,卓影将其他几名影卫暂时留在了殿外,先独自返回承央殿内向邢辰牧禀报。 邢辰牧听闻这些只短暂沉思了一会儿,道:“你去传严青进来。” 11.误会 严青原本就在殿外守着,听闻邢辰牧找他,很快便入内行了礼。 邢辰牧也没跟他绕圈子,直接问道:“朕听闻今日宁尚宫特意找你闲谈,可是说了什么?” 严青哪想到邢辰牧会忽然问这事,憋了许久才跪地答道:“回圣上,宁尚宫是,是问奴才是否有意与人对食。” 深宫之中,怨旷无聊,太监宫女结为对食夫妻乃是常事。 以邢辰牧的立场,既不鼓励,自然也不会刻意责罚,只是乍然听闻愣了愣:“宁尚宫是想替你说媒?” “是......奴才,奴才也是一时糊涂,没敢拒绝宁尚宫一片好意,望圣上恕罪。”严青憋得满脸通红,颤颤巍巍道。 “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邢辰牧笑了笑,“严青,若朕没记错,你今年也有三十了吧?若未入宫必然早已经成家立业,你伺候朕多年,这事上倒是朕疏忽了。” “奴才自到了圣上身旁,一心只想着伺候好圣上,今日这事...这事真是奴才一时糊涂。” 严青虽为阉人,但长得尚算周正,又身为大内总管,常年在圣上跟前伺候,宫内想找他对食的宫女多如牛毛,他自己之前确实从未动过这方面心思。 今日宁洁为这事找他,他自己也是十分诧异,可诧异过后,又难免有几分动摇,不说宁洁给他介绍那宫女样貌性格如何,单就宁洁这个面子,他也是要给的。 他抱着尝试的心态去见了那名叫小莹的宫女,两人不过说了几句话,没想到消息这么快便传到了邢辰牧这,他此时是肠子也悔青了。 “你别着急,朕不是找你来问罪的,你先起来吧。”邢辰牧没有将宁远当年谋逆之事与严青细说,只是捡了些宁洁入宫的目的来说,又道,“宁洁入宫自然是奔着朕的后宫去的,但也远不止如此,看来那位宫女是之前宁远先一步派入宫的,既然他们找上你,你就当作是替朕办事,顺势承了宁尚宫这个情吧。” “这......奴才知道了,那若她们问起圣上您的事,奴才该不该告诉她们?”宁远派人接近严青必然为了要探听邢辰牧相关之事,他有些摸不准该如何应对。 “若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便是,只是过后将她们问你的及你回答的都告知朕一声。” 严青躬身行礼:“是,奴才明白了,奴才明日就去回复宁尚宫。” “倒不必那么急,现下是她们想拉拢你,你大可拖上几日,多与那宫女接触,待时机成熟再向宁尚宫说明。”严青原本对对食之事并无太大兴趣,想必宁洁也能看得出来,若忽然改变了态度反倒可疑。 “奴才遵命。” 邢辰牧想了想又道:“至于对食一事,待日后有机会,朕亲自替你挑一位合适人选。” 严青吓了一跳,还未听说哪位皇上亲自替太监指对食人选的:“奴才,奴才不敢劳烦圣上。” “这事日后再议,今日也不必伺候朕了,下去好好想想如何应对宁尚宫吧。” 严青退出承央殿后,卓影便打算让外头候着的几名影卫入内,邢辰牧却是拦下了他,问道:“卓卿今日怎么了?有心事?” 卓影一愣,立刻道:“属下没有。” “朕既然问你了,你再不说可就是欺君。”邢辰牧抬眸轻笑了一声,“自打从正泉宫出来,朕便注意到你情绪不太对,怎么,现下有心事都不愿与朕说起了?” “属下不敢。” 卓影原本想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却想到曾经自己是从不在邢辰牧面前说谎的,自打明白自己对邢辰牧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后,却总是为了一己私心,忍不住说些欺瞒的话语,实在太过不该。 思及此,他便又跪了下去:“属下该死。” “怎么又该死了?”邢辰牧叹了口气,将人扶起来,“无论你想什么做什么,朕都不觉得你该死,倒是你这动不动就要下跪的毛病,朕看了难受,也该改改了。” “是......” “好了,说说吧,在正泉宫怎么了?有人给你找不痛快?”邢辰牧胡乱猜测道,可他与太后谈天时也并非是丝毫未注意卓影的,知道他没有与旁人接触过,更别谈卓影是他的人,宫中又有几个人敢给卓影找不痛快。 卓影低着头,面具后的脸色接近苍白,过了半晌他才松开一直紧咬着的牙关,如实道:“属下有一事不明,想询问圣上,但自知是以下犯上,所以一直不敢开口。” 邢辰牧略微有些惊讶:“你想知道什么朕都会告诉你,你问便是了。” 这些年来邢辰牧对卓影有多好,卓影自己心里十分明白,也不知是否正因如此,他近来犯错也越发的多了,时常连他自己都觉圣上太过纵容。 但即便是知道不会受到责罚,他还是犹豫再三才将在心中憋了许久的那句话问出:“圣上之前所说的那位中意之人......是否就是刘尚宫?” “刘尚宫?”邢辰牧甚至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卓影指的是谁,“你是说曾经在轩明殿伺候的那位女官?” 卓影不语,只是轻轻颔首。 邢辰牧见状立刻懂了卓影为何如此反常,他这分明是误会了! 可再转念一想,以卓影沉稳的性格,此时竟没能藏住情绪让他看了出来,说明对方是真的十分在意自己,也是真为了这个误会感到伤心难过。 “不是的,不是她。”邢辰牧有些心疼起来,关于自己的感情,他现下实在无法向卓影透露,只能尽量解释道,“刘尚宫入宫即将满五年,朕早已经准了她出宫婚嫁,如今不过是正好赶上公孙家与宁家给朕安排人,朕也是今日才知掌事嬷嬷将她调去了太后那儿。” 原来不是那位刘尚宫......卓影听闻后只是安静地再次点头,心情也并未变好,不是她,也会是别人,邢辰牧已经着手处理朝中纷争,想来后位不会空置太久。 但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影卫统领能够置喙的,他只能缓缓躬下身道:“属下逾越了。” “你在朕这儿没什么逾越不逾越的,想知道什么尽管问便是了,只是关于朕未来皇后的人选,朕如今确实还不便向你透露,但朕保证,这人一定是你愿意接受并认可的。” “圣上说笑了,您立谁为后属下本无权过问,又何谈接受或认可。”卓影语气平静,说完垂下眼,在心中默默想道,无论圣上中意何人,他私心中恐怕都是接受不了的。 哪怕两人身份云泥之别,哪怕同为男子,哪怕明知千错万错,一旦动了心,又岂是自己能控制得了。 午夜梦回,总会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清醒后便陷入自厌的情绪中难以自拔,卓影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泥沼,越是挣扎便沉得越深。 邢辰牧皱眉,卓影表现得冷静,他却是能感受到对方内心的彷徨与无奈,不禁抬了抬手想抚上他苍白的脸颊,好在还存有一丝理智,手掌在接近那银质半面时歪了歪,最终只是虚搭在他肩头上:“卓影,许多事,在没有发生之前谁也没办法肯定会如何发展,对吗?关于朕未来的皇后,你大可先不去想,待到时机成熟时,自然便能知晓。” “是,属下明白了。” 卓影嘴上如此说,邢辰牧也再无办法,转念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说道:“上次朕问你要什么赏赐,你只是让朕添了贴身护卫的人数,但这本就是你职责所在,也是为了朕安危,又怎能算是赏赐。” “朕这里有块玉佩,跟了朕许多年了,不如赠予你,就当作上次让你在王兄面前摘了面具的补偿。”邢辰牧说着自颈上解下所带的玉佩来,递到卓影面前。 12.玉佩 那是块普通的白玉挂坠,上头雕琢着观音像,比起宫中随处可见的玉饰及各地进贡的珍宝而言,实在算不上多贵重。 但一直跟随邢辰牧左右的卓影,却知道那玉坠对他来说有多特别。 玉坠是太后入宫前,那对十分疼爱她的父母用家中能拿出的几乎所有银子添置的,对于一辈子没有迈出过小村庄的父母来说,皇宫是个遥远到难以想象的牢笼,他们进不去,女儿也出不来,他们能做的也只是买这一方小小的观音吊坠,当作送给未出世孙儿的礼物,只求他能平安健康。 因此,这块玉邢辰牧出生起便一直佩戴在身上,从未取下过。 卓影没想到邢辰牧会将此物赠予他,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接,许久后才开口道:“圣上......” “赏你的,便是你的了,你若不要,自己拿去扔了。”邢辰牧哪里容他拒绝,直接拉过他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玉佩上仍带了些余温,卓影下意识地捏紧了它,很快又松开:“这......万万不可啊圣上,若是太后娘娘知道了,怕是要怪罪的。” “朕都这么大了,难道还无权处置自己的物品吗?”邢辰牧笑着又将那玉佩从他手掌拿起,亲自挂至他颈上,“何况你日日与朕待在一起,你戴着与朕戴着也并无太大区别。玉佩保平安,你平安了,朕才能平安。” 卓影还想说什么,邢辰牧却在收回手时顺势捏了捏他面具下方露出的那一点脸颊:“好了,别再推辞,母后又怎会发现玉佩到了你身上,再说母后若问起了,朕自然会对她解释,你安心戴着便是。” 卓影感觉到随着邢辰牧的动作,自己胸膛当中的那颗不争气的心,再次砰砰乱跳起来,他不敢去看对方,只能暗自深吸口气,应道:“是,属下一定会将玉佩收好的。” ### 次日卓影回到住处时仍有些恍惚,他从衣领中掏出那枚吊坠,脑中不由浮起它佩戴在邢辰牧身上时的模样。 邢辰牧沐浴更衣时从来不避着卓影,因此卓影时常能见到他这贴身之物,这玉坠挂在他颈间,垂下时恰好就在胸口上,几次他沐浴过后,玉佩贴在他带着水珠的肌肤上,格外显眼,又......格外诱人。 卓影只是如此想着,脸上便窜起几缕红晕,他不敢再回忆,飞快将那坠子又收回衣襟内。 玉佩在外头待了片刻,再贴上肌肤便显冰凉,可此刻却久久难以驱散卓影心中的热度。 明明在承央殿内守卫了一夜,卓影洗漱过后躺到床榻上却依旧毫无睡意,他辗转了许久,闭上眼又睁开,几次反复后忽然自床上坐起。 圣上的生辰马上就要到了,他收了圣上的赠礼,是否也能替圣上备一份生辰礼? 卓影在宫中多年,俸禄攒了不少,从未有机会去花,可能用钱财买到之物邢辰牧又怎会缺少,这世上的奇珍异宝、文玩书画,只要邢辰牧想要,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 他不似邢辰牧那般有随身之物可以相赠,但好在他还有一门手艺,卓影仔细盘算着日子,距离万寿节还有近两月,希望来得及亲手做一份礼物送给对方...... 卓影入宫之初,拜上一任影卫统领为师,跟着对方习武。那时他年纪尚小,又因是被捡回宫中的,与其他影卫皆不亲近,每日除了练武再无其他事可做。 练到后来,竟连他师父也看不下去了,师父觉得他如此过度训练,迟早会将身体练垮,得不偿失,思量再三,师父便决定要教他木雕的本事,让他在习武之余也能静下心来锻炼心智。 上一任影卫统领出生篆刻世家,家中人人自幼便学习雕刻木头的手艺,但那些年世道不好,北边与苍川战火不断,百姓温饱尚不能满足,哪有多余银子买那木雕摆件,家里这才不得不将他送入宫中,但这木刻的手艺他始终没丢。 卓影跟着师父学了多年,虽技艺不如师父精湛,但也能雕不少纹饰来,这屋中许多木质摆件都是他亲手所做。可惜自师父随先皇过世后,他变得愈发忙碌,许久未再拿刻刀,此时多少有些生疏了。 决定要给邢辰牧送礼,卓影丝毫不敢怠慢,披上外袍便去了卧房边上的小屋。 卓影跟在邢辰牧身旁十年,得到的赏赐多得已经可以堆满一间屋子,卓影凭着记忆,从里头找到几块上好的紫檀木。 邢辰牧知道他有雕刻木制品的手艺,这几块檀木还是他刚升任影卫统领时,邢辰牧特意从上供物品中挑出来赏赐给他的。 虽说拿着对方赏赐之物当作贺礼再送还并不合适,但别说他不便出宫,就算能出去,短期内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材料,也只能暂且先用这个。 卓影决定给邢辰牧刻一方纸镇,邢辰牧每日待得最多之处便是轩明殿,他在那批阅奏折,接见大臣,偶尔闲时也会写字作画。 卓影私心里觉得若是赠一书案上所用之物,至少能时时陪着对方,自己的心意无法令对方知晓,但对自己而言,这也总算是一个念想。 选好了合适大小的紫檀木,他又从往日用来做小玩意的普通木头中锯下几块,许久没动手雕刻,他可不敢直接在贵重的檀木上练习,只能先用普通木头将纹饰雕出,成功后,再用紫檀木依样刻画。 卓影一般睡醒后便会到轩明殿护卫,晚间则需要在承央殿守夜,一日中能避开邢辰牧用来完成这件礼物的仅有原本用来休息的四五个时辰。 为了能按时在万寿节将礼物送出,卓影只得将自己每日的睡眠时间压缩到以往的一半,为此甚至连每日固定的练剑也省去了。 不过也亏得这样,他再无精力去思考邢辰牧皇后人选一事。 ### 半月后,镇北军营中又有新的消息传回,苍川国最终还是选择对冉郢发起进攻。 镇北军骁勇善战,哪怕面对对方计划周密的夜袭,也并未让苍川讨到任何便宜,在卫衍的统帅下,两军第一次交战谁也没讨到好处,但开战便不可避免地会产生伤亡及兵器耗损,镇北军急需朝廷支援兵马及物资。 早朝上,卫林主动请命,愿意带兵前往北境。大将军卫林曾任镇北将军多年,对抗苍川经验丰富,与现任镇北将军卫衍又是父子,默契十足,按理他该是最合适带兵去北境的人选,可邢辰牧却并未立刻答应。 早朝结束后,邢辰牧将卫林单独留下,问道:“卫将军家是五代为将吧?” “是。”卫林立在殿上,不亢不卑,已过不惑之年却仍是身姿挺拔,看不出半点苍老的痕迹。 “那卫将军对这次苍川违反停战协议,贸然对冉郢出兵一事怎么看?” “回圣上,以末将之见.....这场仗来得蹊跷。”卫林似乎是有些犹豫,但半晌后还是继续道,“苍川人好战,当年签署和平协定时苍川帝虽心有不甘,但苍川地广人稀,战争征用了大量男丁,又加重了百姓赋税,民间对朝廷怨念颇深,各地皆有暴/乱,这才逼得苍川帝不得不停战。但目前苍川的情况并未得到改善,甚至朝中还多了争储一事,更不该此时挑起战事。” 卫林虽为武将,但对朝局也看得透彻,邢辰牧点了点头:“是,本不该挑起战事,可如若对方知晓,我们冉郢朝堂之争并不比他们明朗多少,是否意味着,对他们来说,这时发起战争有风险,但亦是难得的机会?” “圣上的意思是有人......”卫林皱眉,话说一半心中已然明白过来。 “依朕所见,苍川愿意出兵,必然是有人与苍川两派之一联手,想搅乱这一池水,再起一新池。”邢辰牧也不隐瞒,说完抬手在桌上轻叩两声,“这次支援镇北军,朕不会派你去,你先留在銮城,朕自有用处。” 卫林心中大惊,想不明白为何圣上会刻意向他透露这些,但圣上有命不得不从,哪怕心中再担心独子,也只能行礼应下。 邢辰牧此次与卫林对谈,原本就是为了说服他安心留在銮城,见他仍有顾虑,便道:“朕相信镇北将军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卫将军身为他的父亲也当信任他的能力才是。” “末将明白。” 邢辰牧轻点了点头:“时候不早了,你先退下吧。” 待卫林离开,邢辰牧独自在大殿坐了许久,接近午时才往轩明殿去。 “圣上是真的忌惮卫家吗?”卓影跟在龙辇旁,压低了声问道。 邢辰修看着卓影,不答反问道:“卓卿以为呢?” “属下以为,卫将军不是会背信弃义之人,圣上向来明辨是非,可为何这次......” “以前倒没见你替旁人说过什么好话,看来这卫家在朝中的确颇有威望。”卓影听完他的话,半真半假地玩笑道。 卓影脚步顿了顿:“属下失言。” 说着就又要跪下,邢辰牧先他一步开口道:“行了,不是说了你该改改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 卓影的动作便又生生收住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处。 邢辰牧摇头,卓影跟在他身旁时精神太过紧绷,好像自己是随时会将人问罪斩首的暴君似的,动不动便要向他下跪请罪。 但他也明白这是卓影入宫多年早已经习惯了的规矩,急也急不得,看来也只能日后慢慢纠正了。 13.披风 早朝过后本就是影卫换岗的时辰,但今日邢辰牧留了卫林谈话耽搁许久,卓影再回到影宫时已经迟了莫约一个时辰。 他从柜中翻出那个黑布包,小心地掏出里头那不过初见雏形的木块来。 所能用的精力有限,雕刻进度比他预想得还要慢上许多,他拿起那普通樟木继续刻画,因为太过认真专注,这一雕竟直接错过了要去轩明殿的时辰。 直到落日的余晖照进窗内,他才回过神来,放下手中之物匆匆推门而出。 屋内铺设了地龙,并不觉多寒冷,但此时已是冬月初,迈出院子一阵寒风袭来,吹在颈上仿佛凌冽的刀子,刮得人生疼,卓影这才想起自己匆忙之下竟连披风也忘了要拿。 可此刻一心记挂着邢辰牧,他无暇再返回取避寒的衣物,足尖在地面上轻点,施展了轻功便向轩明殿奔去,赶到轩明殿外时,邢辰牧也正从殿内出来,步伐略微急促,不知赶着要去哪。 见到从屋顶跃下的人,邢辰牧一愣,紧接着松了口气道:“朕还担心你出事了,正要去寻你。” “属下失职,属下......今日睡过了时辰,让圣上担忧了。”卓影单膝跪在冰凉的石道上,整个脊背僵直着。 “你是该多休息。”邢辰牧将人从地上拉起,又皱眉,“你的披风呢?” “急着出来,落在鸣影宫中了。”卓影有些局促地将被风吹乱的额发抚顺,不敢抬眼去看邢辰牧。 近来他似乎总是出错,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便是忘记了轮值的时辰差点酿成大错。 卓影为自己的过失感到羞愧,可邢辰牧关注的显然与他不同,邢辰牧没说半句责怪的话语,反倒直接拉着他的手腕反身往轩明殿内走,一边不忘吩咐严青道:“立刻去备姜茶,再打些热水。” 严青知道邢辰牧有多重视卓影,不敢耽搁,很快领命离开。 邢辰牧将其余影卫全留在了殿外,带着卓影直接往屏风后的软榻走去。 卓影试图将手收回,但邢辰牧握得极紧,并未有半点松开的意思,他又不敢太过用力,只得有些窘迫地出声道:“圣上?” “你手腕都凉透了。”邢辰牧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满,“迟些来也无碍,怎么如此粗心,外头天寒地冻,若是着凉了朕才是真的会生气。” 卓影看出邢辰牧的担忧,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道:“属下知错了。” “你......算了,朕知道说再多你也不会注意。”邢辰牧叹出口气,“你什么时候能像在意朕的身子那般在意自己,朕便不必再操心了。” “圣上万金之躯,属下怎能与圣上相提并论。” “朕还是什么妖魔鬼怪不成?你我皆是肉体凡胎,皆会生病受伤,怎么朕就比你金贵?”邢辰牧让他坐在软榻上,似乎是终于愿意松开一直捏着的手,翻身找到一旁仍有温度的手炉塞进他怀中,“先暖着。” 说完邢辰牧脚步未停,很快又返身出去,再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件披风与一碗姜汤。 卓影吓得立刻站起身,想接过东西:“圣上怎么能做这种事。” “你给朕老实坐着。”邢辰牧瞪了他一眼,见他坐下了才将那碗姜汤递给他,“面具摘了,先把姜汤喝完,我让人准备晚膳,用完我们再回承央殿。” 卓影怕又惹邢辰修生气,不敢再推辞,摘了面具乖乖喝完姜汤,这才仰头看向邢辰牧:“属下真的无事,圣上不必担心。” 因着他这动作,邢辰牧刚刚好不容易才舒展的眉宇又拧了起来:“你这哪是睡过了时候?你分明是没休息好!” 卓影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既不想提前透露礼物之事,又无法说谎骗对方,只能沉默着。 邢辰牧抬手,指尖在他眼底轻触了触,自己心疼他眼底的青黑,可拿这沉默的人真是毫无办法,最后只能试着猜测道:“还在想朕立后之事?” 卓影觉得两人间此刻有些太过亲昵,让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半晌才道:“没有......” “那是怎么了?睡不好?朕让太医来看看,开些安神的药物。” “不,不必了,属下只是做了噩梦。”卓影生怕被邢辰牧看出端倪来,说完立刻道:“圣上也还未用饭吗?” 好在邢辰牧并未再纠结于此,顺了他的问话道:“嗯,才忙完,正打算去寻你,还没来得及用饭,你陪朕一道吃点。” 卓影松了口气,也无暇去顾及规矩,应了下来。 饭后邢辰牧亲自拿披风替他披上,卓影想自己动手,邢辰牧却是不许,直到替他将所有扣绳系好才松开手:“转身我看看。” “是。”卓影有些僵硬地背过身去,很快又转了回来。 这件黛紫色披风乃是邢辰牧早上所穿的,两人身型差不多,穿在卓影身上倒也合适,而他自己此时则披了件平日放在轩明殿备着的狐裘斗篷。 为了方便影卫们隐藏身型,宫中影卫所着服饰为统一的墨色劲装,冬日里也不过在外头加一件墨色披风,哪怕身为影卫统领的卓影,服饰上与普通影卫也并无任何差别。 说起来这还是邢辰牧第一次见到卓影身上出现墨色之外的色彩,显得比往日温润了几分,也衬的本就白皙得肤色更加剔透。 邢辰牧对这样的卓影十分满意,连心跳都不由加快了几分,卓影自己却是着实不安:“圣上,您的衣服,属下穿实在不合规矩,还是算了吧......” “你难道还想以这单薄的穿着,再出去吹一次冷风吗?”邢辰牧按住他欲解开披风的手,“朕给你穿你就穿着,朕也有些乏了,陪朕回承央殿吧。” 邢辰牧可以命人送其他衣服来,也能派影卫去鸣影宫取卓影的披风,但好不容易才等到这样一次让卓影穿自己衣物的机会,他自是不会错过。 “是。” “怎么?朕的披风是长了刺不成,让你如此难以忍受。”见卓影仍有些犹豫,邢辰牧玩笑道。 “没有......” 邢辰牧的披风当然不会长刺,只不过卓影披着这披风,周身被属于邢辰牧的味道包围,竟让他一时生出种被对方环抱在怀中的错觉来。 邢辰牧见他这样实在可爱,心痒的同时又起了几分逗弄的心思:“卓卿脸怎么这么红?莫不是真病了吧?” 卓影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摘了面具,还没来得及戴上:“不,是.....屋内有些热。” “是吗?那正好,我们出去吧。”邢辰牧笑着率先往外走去,卓影再顾不得去纠结穿着的披风是否合适,略显慌乱地抬步跟上。 ### 不论卓影白日里有没有好好休息,只要到了邢辰牧身旁,他便会立刻进入一种戒备状态,精神紧绷着,并不觉困顿。 直到隔日换了岗,回到鸣影宫后才觉出些累意来,他也知这日必定是无法再继续雕刻了,不能真因为一件礼物影响了自己原本的职责所在。 看来雕刻的事急不得,只能一日一两个时辰慢慢来,若真赶不上万寿节,便待到来年,再寻个日子送给邢辰牧吧。 卓影简单洗漱过后向着床榻走去,伸手下意识地想解下披风,伸到一半想起这是邢辰牧亲手替他穿上的,又生出几分不舍来。 但再不舍最终也还是得脱下,卓影缓缓叹出口气,将披风叠好放在一旁的矮柜上,打算晚间轮值时再送到浣衣坊。 他躺在床上,明明困得无暇去思考其他,却偏偏一直无法真正入眠,怀着某种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他坐起身,从矮柜上又拿起那件披风小心地抱着,再次躺上床榻后终于渐渐睡了过去。 可这一觉似乎注定无法安眠,卓影睡了不过两个时辰,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扉被扣响,良好的警觉令他霎时清醒过来。 “谁!” 门外传来卓影熟悉的声音:“卓大人,属下余风有要事禀报。” 14.对决 目前宫内在籍影卫军共有五千余人,被分作十队,每队由三百到六百名不等的影卫组成,由影指挥使带领,除去这十队,另有数百名云影卫,与影指挥使平级,直接听命于卓影。 而此时来找卓影的余风,便是负责影卫四队的影指挥使。 卓影迅速起身披了外袍,一边向外走一边问道:“出什么事了?” “赵忠正与陆贤在外头打起来了。”余风略有些着急的语气,显出了事态严重。 所有影卫每日皆需要进行日常训练。水平相当的两人之间互相切磋,是最常见也是最具成效的一种训练方式,它可以帮助双方更快地发现自身弱点,并在之后的练习中加以改善。 可从余风此时的态度来看,赵忠正与陆贤绝不止切磋那般简单,卓影只得起身拉开门,与余风一道往出事地点去看个究竟。 路上余风大概向他讲述了事情经过,卓影才知两人间的争端竟是与他有关。 当年赵忠正与卓影是差不多时候入宫的,但与当时不过六岁的卓影不同,赵忠正彼时年满十二,已经展露出了过人的武学天赋,是通过层层选拔直接进入影卫军的储备人选。 在卓影尚跟在前影卫统领身边学习最基本的招式动作时,赵忠正已经开始正式地接受影卫军训练。 而赵忠正被派到太子身边也比卓影要早上一年,只不过那次上清寺之行,赵忠正因着犯了一点小错,被留在了宫中思过,恰好并未跟随邢辰牧左右。 他怎么也想不到邢辰牧会在上清寺遇袭,更想不到的是,待邢辰牧平安回宫没过多久,影卫领使人选便定下了,封的还是他以为样样皆不如他的卓影,这让他如何甘心? 可影卫军中向来规矩森严,容不得半点差错,他心中哪怕有再多不满,面上也不敢显露半分。 之后赵忠正担任一队指挥使,心中却丝毫不觉满足。他见卓影深受太子信任,见卓影从影卫领使做到了影卫统领,心中的怨念也愈发深了。 今日卓影穿了邢辰牧的披风回来,鸣影宫中众人都见到了,其他影卫只觉得圣上能如此重视卓影对他们影卫军来说怎么也算是件好事,并不会多想,可于赵忠正而言,这件事更像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断想着,若那日他也去了上清寺,若保护太子的人是他,那今日卓影所得到的一切圣宠,是否都该是他的? 在这样想法的驱使下,他叫醒了昨日与卓影一同当值的陆贤,想了解为何卓影会披着邢辰牧的披风。 当时轩明殿内只有卓影与邢辰牧两人,其中细节,其实另外几名影卫都不清楚,只是因为看到了未穿披风匆匆赶去的卓影,多少猜到几分。 陆贤是卓影一手选入影卫军的,之后也并未归入任何一队,而是升至云影卫直接听命于卓影,替邢辰牧执行一些较为隐秘的任务。 陆贤为人十分聪慧,早便从赵忠正的言行举止看出了他对卓影的不满,此时被叫醒问这样的问题,自然不会给对方好脸色。 两人说了没几句便开始动手,一人是怀着积压了多年无处发泄的愤慨,一人则是满腔热血,一心想替卓影除去这害群之马,从开始他们就都没抱着切磋的心思,手下动作招招致命。 起先还只是围观的其余影卫很快觉出异样来,但又不敢轻易冲入战局中阻止,生怕将事情闹大,到时更加无法收场,只能让余风赶紧去找卓影出面解决。 余风带着卓影赶到时,赵忠正恰好挑掉了陆贤手中的剑,他仍未收手,下一招便想要置陆贤于死地。 卓影纵身跃入战局,拔剑挡下了那一招式,彼此皆未控制力道,两剑相触发出一声闷响,可见若是卓影未出手,陆贤几乎是必死无疑。 陆贤虽也十分有武学天赋,可到底年轻缺乏经验,与赵忠正这等资历的影卫正面对上讨不到好处,这点卓影并不奇怪,他将陆贤护在身后,沉声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赵忠正笑了笑,“卓影,我早就看不惯你了,论资历你不如我入军早,论武学,你右臂受过伤,根本无法回到巅峰状态,这影卫统领一职,凭什么由你来担任?” 打从赵忠正拦下陆贤起,便知道知道自己今日所为必然有人会一五一十禀报给卓影,他犯了影卫军中的大忌,日后横竖也无法再留在军中,索性也不再有所顾虑,将心中不平一次吐出。 卓影以往并非看不出此人对自己的态度,只是对方并未出任何差错,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将人留在军中。 但他也一直有所准备,就等着赵忠正爆发的这天。 “是,你入宫早于我,但你难道不知道,影卫统领的选拔,从来与资历无关,只由圣上任命?” “是啊,只由圣上任命,所以你就是胜在了那点运气上,还有圣上,圣上莫不是被你灌了什么迷药,竟如此信任你,我今天就算拼死也要让他看看,你这废物到底值不值得他信任。” 话到这里已是犯了大不敬之罪,其他影卫闻言大惊,立刻想要上前将人拿下,却被卓影抬手制止。 “你还真是狂妄僭越,值不值得又怎轮得到你来评判。”若赵忠正只是针对自己,卓影可以看在他以往的功绩上留他一条活路,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牵扯圣上。 卓影彻底冷了眸色,看着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这样的卓影也终于彻底将赵忠正激怒,他提着剑再次逼近卓影,戾气显然比刚刚对陆贤时更胜。 卓影早有准备,稳稳持剑立在原地,在对方的剑尖几乎要刺入胸口时,他周身刹那涌起了肃杀之气,只见他脚步微动,身形如鬼魅般晃至赵忠正身后,银光闪过,赵忠正匆忙回身,勉强挡下那一重击,惊诧之下再不敢大意轻敌。 卓影显然不想让旁人插手这事,众影卫也不敢贸然上前,只能远远看着。 两人实力相差无几,这一打便过去半个时辰,胜负仍未分出,但从过招中,围观影卫已经逐渐能够分辨,比起赵忠正,卓影的每招每式都显得更为轻松。 打到后来,连赵忠正都不禁怀疑,这人右臂是真的曾经受过重伤吗? 卓影确实应对得游刃有余,他甚至在打斗中抽空抬头看了看天色,再转向对方时招式顷刻间凌冽起来,长剑在他手中仿若自有生命,赵忠正额头渐渐浸出汗液,脚步一退再退,终于被逼至鸣影宫入口处的矮墙旁。 众人不禁屏住了呼吸,只见卓影跃身而起,剑气直逼赵忠正左侧空档而去,赵忠正反应也是极快,手腕翻转下长剑翻了个面,接下了这招,他正要松口气,余光却扫到卓影嘴角勾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还不待他想明自己哪里出了错,卓影手中那剑已经在此时换了位置。 赵忠正眼睁睁看着被换至对方左手的铁剑,以迅雷之势刺穿自己胸膛又飞快抽离,微热的血液喷溅而出,他甚至来不及感受那痛意,生命便在此戛然而止。 宫中许多人都知晓卓影的右臂受过重伤,但大概几乎无人料到,得封影卫领使后,他曾苦练数年以左手持剑御敌,并能做到几乎与右手无异,而他的右臂,也在永安王的秘密医治下,早已经恢复如初。 所有付出的汗水与努力,为的不过是当初那个十岁少年,站在他屋内平平淡淡的一句:“不要让我失望。” 是啊,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他又怎么会舍得让那人失望。 卓影将那沾血的长剑收至剑鞘之中,缓缓回身,看向在鸣影宫门外不知站了多久的男人:“启禀圣上,影卫军指挥使赵忠正,不守军令,以下犯上,属下已将其就地正法。” 15.刃 “嗯。”邢辰牧站在原地,平复了一会儿过快的心跳,这才抬步行至卓影跟前,掏出帕子细细替他抹去面罩四周被溅到的血渍,“今日又没有好好休息?” 卓影一身煞气霎时隐得半点不剩,小声道:“休息了,才起来的。” 邢辰牧挑眉,随手从地上跪着的影卫中挑了名,问道:“这打了多久了?” “回圣上,不足一个时辰。”被问话的影卫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两个都不敢得罪,最后还是选择如实回答。 “属下回来后确实睡了约莫两个时辰。”待那人说罢,卓影立刻接道,“是不久前才起来处理纷争的。” 邢辰牧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对底下跪着的影卫道:“都起来吧。” 待众人平身,邢辰牧又回头看向卓影:“你先去换身干净衣裳。” “外头冷,圣上是否先去屋内歇一会儿?”邢辰修不说时卓影倒也没注意这些,可对方提了,他才惊觉自己竟就这样沾着一身血在邢辰牧面前站了许久,“属下换好了衣物再随您回轩明殿。” 邢辰牧将刚刚因为有些被吓到而一直伫立在宫外的严青招至身侧,吩咐了几句,又思索片刻后对卓影道:“不必了,朕似乎有些日子没来这鸣影宫了,想到处看看,你去吧。” “是。” ### 卓影因为心中记挂着仍在外头的邢辰牧,回屋只简单擦拭了一下,换好衣物便要出门。 走到门前他似乎是想起什么,他又反身走至床榻边,从衾被中拿出那件有些褶皱的披风,一同带了出去。 院中赵忠正的尸首邢辰牧已经让人收拾走,那处除了一滩清洗留下的水渍,再无其他痕迹。 邢辰牧仍站在原地,其余影卫也都没有散,见他出来,邢辰牧笑了笑,指着唯一跪在地上的陆贤对卓影道:“事情朕已经都了解清楚,你的人,还是由你来处置吧。” “属下遵命。”卓影走上前,先将手中披风呈给邢辰牧,轻声道,“原本想今日送去浣衣坊的,现下看来不及了,还是先交还给圣上。” 站在一旁的严青伸手正要去接,却被邢辰牧拦下,只见他自己亲手接过了披风,也不交给下人,就这么拿在手中。 严青摸不透他的心思,谨慎问道:“圣上,可要送浣衣坊?” 邢辰牧看着那披风,微勾了勾唇角:“暂时不必。” 交还了披风,卓影心中难免有些不舍,但同时也松口气。 他很快将这件事暂时放下,低头看向仍跪着的陆贤,沉问道:“好舌利齿,滋事斗殴,虽罪不至死,但也不可免罚,你自己说吧,按军法该如何?” 凡军中生事者,三十棍刑,严重者除军籍,流放西平。 陆贤是因替卓影不平才会与赵忠正起冲突,但说到底还是违反了军规,身为一军统领,正因着这事牵扯卓影,卓影才更需要谨慎处理,否则传出去损害的是整支影卫军的名声。 道理陆贤自然能想明白,也因此他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两人对视片刻,他俯身重重给卓影以及邢辰牧磕了几个响头,颤着声道:“属下愿受五十棍刑,只求继续留在影卫军中。” 五十军棍,若是常人,恐怕性命都要不保,哪怕是身强体壮的影卫,生受下来也非易事。 陆贤今年刚满十六,年纪尚轻,处理许多事上过于冲动,这是他必须克服的缺点,但他这般年纪,已经能有如此功夫实属不易,若好好培养,将来必成大器。 卓影倒没真想赶人走,陆贤如此说了,证明对方已经想通其中道理,他沉思片刻后便道:“就按你说的,去受五十棍,身子恢复后再到南营与储备军一道受训一个月,好好重新学习规矩。” “是。”这惩罚不轻,但对陆贤来说已经不错,他心中的大石放下,配合地被两名影卫带走。 处理完陆贤的事,卓影挥手让其余影卫都散了,自己躬身问道:“圣上是否摆驾轩明殿?” “嗯,回去吧。” 邢辰牧心中其实更想趁这机会去卓影屋里坐坐,但他是放下手头许多尚未批阅的奏折,临时从轩明殿出来的,已经耽搁了许久,若再不回去,那些事也不知何时才能处理完,因此去卓影屋中的想法只得作罢。 来日方长,将来总能有机会,邢辰牧如此安慰自己。 说起来,今日他会来鸣影宫实属凑巧。 批阅奏折本就是件枯燥乏味之事,有卓影陪伴在侧时尚能忍受,可卓影不在,身旁还多了两名各有所图的尚宫,那滋味便更加难受。 以邢辰牧对卓影的了解,昨日他来得迟了,虽然自己并未怪罪,但他心中必然愧疚,今日便会特别注意着早到。可邢辰牧左等右等,奏折都不知批阅了多少份,始终未见着那人。 眼见还未过轮值的时辰,邢辰牧却有些等不及了,一时兴起,想着不如自己到鸣影宫接人,也好早些见到卓影,谁知恰好目睹卓影与人对决的场面。 那满眼杀意的狠厉模样,是卓影面对他时从未展露过的,却同样炫目得令他移不开眼。 他此刻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十年前,那个拼死挡在身前的黑衣少年,那剑,那血,并不会让他感到害怕,因为持剑之人是卓影,他只觉安心。 邢辰牧原本总觉得自己足够了解卓影,可随着近来的相处,他才发现,卓影带给他的惊喜,远不止他以为的那样。 出了鸣影宫,邢辰牧忍不住开口问道:“刚刚那影卫是十九吧?他因你才与人相争,还差点送命,你却重罚他,不怕他心中不满?” 为了方便皇上迅速分辨及调派影卫,自前朝起开始启用以编号的方式给影卫命名,但也只有升为云影卫者,才有资格拥有自己的编号。 陆贤编号十九,因着近来跟着卓影贴身护卫邢辰牧的时间较多,倒是被记住了。 卓影闻言摇了摇头:“他若真会为了这事觉得不满,证明他不是个称职的影卫,哪怕今日我不罚他,日后他必然也还会在旁的事上犯错,难当重任。” “那以卓卿之见,称职的影卫该是如何?” “影卫乃天子之刃,够快、够锋利便是把好刃。而作为一名影卫,最不应该的便是感情用事,因为一旦掺杂情感,难免会影响行为及判断,圣上想来也不会用一把无法控制的兵刃吧。” 就好比今日的赵忠正与陆贤,不论是不满、愤慨,还是正义、冲动,对影卫军来说都是不该存在的。 影卫军当初之所以区别于宫中锦卫被创建,为的就是能有一支完全属于天子自己的人马,他们不效忠朝廷,不需要管是非对错、公理正义,只要圣上说查便去查,圣上说杀便杀。 影,无所不在,却又无人能触,作为影卫,所有行动不被世人所知,甚至在史书中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们要做的,只是执行好每一件任务,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圣上安全。 这一切,邢辰牧身为帝王自然知晓,但他还是轻叹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那便让那情永远埋在心底,不要让它影响了自己的行动及判断。” “原来你是如此想的。”邢辰牧想到被卓影压抑在心底的情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直走到轩明殿外,他才忽然问道:“既然影卫的职责是遵照天子之命行事,那么如果,天子需要你有情,需要你将心中所想一一袒露呢?” “这......”卓影愣住,这是他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自打入宫,他学到的便是该如何对圣上忠诚,又该如何让自己变得冷血,不被情绪影响了判断。 可没人教他,当这两者矛盾时,又当如何。 “不急,你可以慢慢想。”邢辰牧迈入轩明殿,微微侧过头展颜一笑,“但总有一天,朕会跟你要这答案。” 16.计划 卓影在冬月末完成了那块樟木的雕刻,虽然中途有一些细节的刻画出了错,但好在最终成品与他想象中差别不大,只要在檀木雕刻时多加注意,应该能赶在万寿节前赶制出这礼物。 邢辰牧近一个月来同样十分繁忙,赶在腊月到来前确定好了要派去北境支援的人马。 出乎所有人意料,此次邢辰牧竟打算调用锦卫军支援镇北军,而卫衍奏折中所列的粮草、兵器,邢辰牧也都给一一配齐,甚至准备得比卫衍所奏更为充足,连军中所缺的军医,都直接从太医院指调。 圣意一下,轩明殿外日日有人跪殿,户部、兵部、太医院轮番求见,邢辰牧也不拒绝,但凡来了人,他都传入殿内,只是对于他们提出的意见,一概不予采纳。 碰了几天软钉子,众人也大概明白了邢辰牧态度,来的人便渐渐少了。 到了第四日,邢辰牧终于等来了他想等之人——太医院正使章青。 之前已经有两位太医来过,章青心知圣上不可能收回成命,但对于圣上做出的不合理决定,身为臣子,不论如何还是得表个态度,于是他来了,原本也只是想走个形式,可不知为何,当他迈入轩明殿后,圣上竟将原本殿内的人都清了出去。 “章青,你知道朕为何要从太医院调派三位太医去镇北军中吗?”邢辰牧坐在主位上,眯眼看着眼前人。 章青摸不透他的心思,小心翼翼道:“镇北军中军医不足,受伤的将士们无法得到及时治疗。” “这自然也是其中一点,但若真只是如此,朕完全可以从其他几军中调军医,比起太医,岂不更合适?” 太医虽个个医术高明,但因为他们需要诊治的对象大多为天潢贵胄,所以比起外伤,他们往往更擅疑难杂症以及调养滋补之法,真说起来,面对军中极大部分伤员的治疗与普通医者并无太大区别,调去军营真真是大材小用了。 这也是之前来的几位太医所疑惑的,邢辰牧并未对他们做出解答。 章青自然也未想通这点,只垂着头:“下官愚钝,还望圣上指点。” “朕要让你去替朕送一样东西。” “送,送东西?”章青更加无法理解,此次原本就是要往镇北军中运送大量物资,若有什么需要一同带过去的物品,哪怕是药材,也并不需要他亲自送往。 “对,但这样东西有些特别。”邢辰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机关盒来。 机关盒是由金属打造,周身布满了奇特的纹路,制作十分精巧,章青以往从未见过,想来是个稀罕之物,可就算如此,他仍不明白:“圣上是希望我将此物带给卫将军?” “不,这机关盒旁人无法打开,哪怕最锋利的兵器,也伤不到它分毫,若是要给卫将军,朕大可让增援的将士替朕送过去。”邢辰牧顿了顿,抬头看向章青,“章太医是伺候过父皇的老臣了,在宫中见过的人不少,自然有旁人不能及之处。朕要你去见那人,本不该出现在军中,你现下也不必多问,等到了镇北军中见到了人,自然便知道该将东西交给他。” 章青听明白了邢辰牧的意思,吓得一哆嗦:“这......可如此一来,若是下官将东西错交给了他人,该如何是好?” “这普天之下,除了朕,便只有那人能打开盒子,你将东西交予他时让他当着你的面将机关打开了便是。” “下官明白了,恕下官多嘴,那这一行,我等何时才能返回?”章青算是懂了,邢辰牧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要他们几位太医去军中救治伤患,恐怕就只是为了让自己去替他送这盒子,至于其他两位太医,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 “既然去了,便在那多留一段时日,军中缺少军医乃是事实,等边境战况稳定,自然有人带你回来。” 这时严公公自殿外小跑入内,俯在邢辰牧耳畔轻声道:“圣上,卓大人正往这来。” 邢辰牧闻言轻点了头,让人将那机关盒传给章青,道:“你将东西收好下去吧,这事出去后不准对任何人提起。” “下官明白,下官绝不向外人透露半分。” ### 章青离开没多久卓影便到了,邢辰牧照例没让他隐到暗处,反倒是将才入内伺候的两位尚宫又遣了出去。 “近来休息得如何?朕不是让你不必这么早过来吗?” 自打上次鸣影宫出了赵忠正之事后,邢辰牧意识到卓影每日休息的时辰实在有限。 他原本每日夜间轮值已经够辛苦,回到鸣影宫后除去日常训练,影卫军中的日常事务也需他时刻操心,长此以往只会拖垮了身子。 可他让卓影晚些起,待入夜了直接去承央殿轮值,对方又总不听。 邢辰牧恨不得十二时辰都与卓影待在一块,盯着对方好好休息,可现下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他闭了闭眼,心里的某些想法愈发得急切了。 “回圣上,属下已经休息够了。” “哪里够了,这才申时呢。”邢辰牧冲卓影招手,“过来朕看看。” 卓影猜到他要做什么,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依言走上前去,任由男人抬手摘去自己的面罩。 邢辰牧面色沉了沉,指着他眼底的青黑道:“你看,这哪里是休息好了?” 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两人每日必经的对话,卓影皮肤白皙,每每休息不够时,眼底的青黑也会格外明显。 他也想不通邢辰牧到底是如何养成了每日要脱他面罩检查的习惯,但他近段日子以来,为了准备给邢辰牧的生辰礼,又是确实无法按时休息,憋了半晌也只是道:“属下不觉困倦。” “影卫军中数千人,有什么事你尽管交代下去便是,朕也由着你增加贴身影卫的数量了,怎么让你多休息几个时辰你都不肯?” 说起这个,卓影顾不上其他,反倒又开始担忧:“圣上虽然同意了增加护卫,可您时时将人留在殿外,若真遇上了事,他们根本赶不及救您。” 当初分明说的是增加贴身护卫,可就卓影所知道的,那部分人每日守在邢辰牧身旁的时候实在有限,反倒是一直被留于殿外,和负责看守院落的影卫无异。 邢辰牧哭笑不得:“怎么?你那些部下还跟你告朕的状了?” “他们也只是担心圣上安危。” “好,如果是因为这个你才不愿意多休息,朕回头就让人进殿内来守着,这总行了吧?”邢辰牧无奈妥协道。 卓影在关乎邢辰牧安危之事上却是格外坚持:“圣上,这是两码事,不论属下是否在休息,您身边护着的人都该尽可能多才好。” 邢辰牧还想说什么,外头传来通报声,是大将军卫林求见。 卓影立刻带回面罩,邢辰牧却是并未马上将人传入殿内,他低头思索片刻,对卓影道:“你去替朕将人回了,就说朕今日身体不适,让他改日再来。” 卫衍为何事而来邢辰牧清楚,卓影也能猜到几分,但也正因如此,他犹豫片刻,未按对方吩咐行事,而是跪地求道:“圣上还是见见卫将军吧。” 邢辰牧要调锦卫军去北境,这事如何想都觉得不妥,皇城内虽说还有影卫军护着,可比起原本的锦卫军来说,人数实在太少,若是派出半数锦卫军支援前线,虽说不会影响日常巡卫,但对于整个皇城来说,一旦有人趁机攻入,将会十分危险。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这事朕有自己的打算,那些人也还未做好正面逼宫的准备,宫内暂时还是安全的。”邢辰牧说着揉了揉眉心,“卓影,你信朕吗?” “信。”这次卓影答得毫不犹豫。 “那便是了,朕并非他们所想得那般无能,有些事,朕现在不想解释,但日后你们总是能明白的,朕今日确实是累了,卫林朕不想见,你出去替朕说一声。” “是。”卓影又在原地跪了许久,才不得不起身向外走去。 在他离开后,邢辰牧神色复杂地看向他的背影。 邢辰牧的确没有骗卓影,宫中暂时还是安全的,那些人不会仅因为他调走半数锦卫军就贸然出兵。 或许他这反常的举动看在对方眼中,反倒会引起他们警觉,但这也无妨,调离锦卫军不过是第一步,而要这把火烧入皇城,还需要添加许多木柴呢。 朝中无人能理解他的做法,大臣们只觉得他行事冲动不计后果,并且听不进劝诫,甚至恐怕有人又要回过头开始质疑起先皇当初的立他为太子决定。 哪怕是最亲近的母后与王兄,待日后知道了他一切的计划怕是也会怪他。 除乱党,安朝堂的方法不少,可他却剑走偏锋,选了其中最危险的一种。 邢辰牧心中又何尝没有犹豫过,但正是卓影,让他坚定了决心。 太后、邢辰修、卓影,他想要保护的人太多,他必须更快让自己强大起来,无论风险多大,结局如何,邢辰牧如今都不打算改变计划,现下也只能盼着一切顺利了...... 17.猜测 战争关乎着整个冉郢的安危,军需延误不得,最终所有兵马物资还是按照邢辰牧的意思,赶在腊月初出了銮城,只不过由于带着大量物资,又有太医等人同往,行军速度缓慢,算算日子,怎么也得年后才能抵达镇北军营地。 銮城往年几乎在冬月便会迎来初雪,可今年也不知怎么了,一直到了腊月中旬,那雪还未落下,天气却比以往更寒冷几分。 早朝过后,钦天监监正上了密折,禀的是他夜观星辰,察觉天有异象,恐宫中将会起变故。 “一派胡言,不过是初雪迟了些,这便是不祥之兆了?”邢辰牧看着那折子轻笑了一声,让人点了火盆,当着公孙婧、宁洁的面,将折子直接扔入火盆中,“这事谁都不许向外透露半个字。” 二人立刻垂眸道:“下官不敢。” 邢辰牧让她们先行离开,又特意喊出近几日都守在殿内的几名影卫,交代道:“这事你们回去暂时也别对卓影提起。” “是。” 邢辰牧想了想又吩咐:“去叫严青进来。” 严青很快入了殿,邢辰牧问道:“近来与那小莹进展如何了?” 小莹便是宁洁牵线,想与他对食的那位宫女。 “回圣上,奴才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回复了宁尚宫,也.....也开始与小莹尽可能多的接触,只是她并未问起过与您有关之事。” “嗯,他们倒是比朕想得更谨慎些。”邢辰牧拿起桌案上的青瓷笔搁把玩,半晌后竟毫无预警地将东西砸至地上。 严青吓得一哆嗦,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邢辰牧已经将满桌器物全部掀翻。 “圣上息怒,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严青跪在地上,实在不明白自己是哪句话说错,惹得邢辰牧发如此大的火。 “与你无关,你先起来。”邢辰牧面上倒是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他从主位走出,绕到严青跟前,“今日你与那小莹见面时,便做出苦恼的模样,对方若问起,你便说,朕今日早朝后不知为何,在轩明殿内大发雷霆。” “是......”严青看这满地狼藉,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圣上,那这些,奴才需找人来收拾吗?” “你找几个手脚利落的宫女,打扫干净后把碎掉的物品都换上新的,这事别告诉卓影。” 严青只觉得近来邢辰牧愈发得喜怒无常,不敢有半分马虎,躬身道:“奴才这就去办。” 邢辰牧又道:“安排好你便暂时不必来轩明殿伺候了,午后再随朕去趟母后那儿。” “是。” 严青退出殿外,邢辰牧有些烦躁地起身行至窗前。 今年的雪的确落得迟了,钦天监这折子算是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大忙,可宁远与陈司那两只老狐狸太过沉得住气,严青与那宫女之事没什么进展,他让人给邢辰修的东西又得等到年后才能送达。 更别提邢辰修拿到了那物,若非十分紧急之时,怕是也不会轻易去用。 邢辰牧十分不喜这种被动等待的感受,他们已经等了太久,久到他几乎将耐心耗尽,但偏偏所有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只能静观其变。 ### 午后邢辰牧到正泉宫例行问安,太后免不了又问起纳妃之事。 “牧儿啊,原本哀家还当你说的心上之人是刘尚宫,哀家见她做事心细,看着也喜欢,怎么你竟答应让人出宫成亲去了?” 邢辰牧想起那日卓影的误会,不由好笑:“母后,儿臣所说之人不是她。” “真不是她?”太后就像一个生怕自家儿子被情所伤的普通母亲,细细将邢辰牧的神色打量了一番,见真没有半分伤怀,才松口气道:“可哀家问过掌事嬷嬷,入宫满四年的各位尚宫中,就属刘尚宫与你接触最多,年纪也合适,旁的人不是已经年满出宫,便是根本没机会与你说上话。” “母后,您怎么还去打听这些。”邢辰牧无奈。 “哦,哀家倒是不想打听,这不是你不愿告诉哀家吗?”太后瞪了他一眼,想了想又试探道,“不是尚宫,难道是普通宫女?普通宫女也无妨,你跟哀家说说,到底是哪位,哀家保证不会反对。” 太后会这么问也是心中着实没底,她到如今还是有些怀疑,邢辰牧口中那人到底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对方编来搪塞她的借口。 “也并非是宫女,母后您别问了,等到了时候您自然会知晓的。” “不是尚宫也不是普通宫女?你莫不是真在诓骗哀家,这宫里除了她们,哪还有其他女子?”太后不满道,“牧儿你难道还看上位太监不成?” 邢辰牧刚喝了口茶水,闻言直接被呛住,急促地咳嗽起来。 严青虽说也有些被吓到,但还是立刻上前递了帕子,正泉宫内伺候的宫人也吓得立刻围了上去。 太后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会引起如此反应,有些心疼地起身走到邢辰牧身后替他顺气:“小心着点,多大人了,怎么喝口水还呛到。” 邢辰牧咳完挥手让满屋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 待那朱红的木门重新关上,他才斟酌着言语,小心问道:“母后,若儿臣真看上了哪位太监,您怎么看?” 太后脸色“唰”的一下全白了:“牧儿,你当真......” 太后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邢辰牧明说了不是宫女,那这偌大皇宫之中,与他接触最多的可不就是太监吗?更何况按他的说法,这人还必然会引起朝堂非议,宫女虽说出身不如各位尚宫,但有了她自己这个先例,重臣该是也不敢多议论才是。 其实往上数几朝,宫中也曾传出过类似秘史,拥有后宫佳丽三千人的一朝天子,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看上一名清秀的小太监,将其豢养在深宫之中。 宫中知情人对此避讳莫深,深怕给自己招致杀身之祸,那太监也得宠风光过一阵,可皇上很快腻了,激情退去后又生怕有损自己名誉,索性一杯毒酒,赐死了对方。 这事也是那位先祖驾崩后才传了出来。 邢辰牧还来不及解释,就听太后严肃道:“牧儿......若真是名太监,你暗中养着也就罢了,可不能真糊涂到将人搬上台面来宠着。” “母后曾说,不论儿臣看上何人,母后都会支持,现如今为何又改了口?”邢辰牧将原本解释的话语全咽了回去,皱眉道,“太监便不是人了么?” “这怎么能一样!”饶是太后脾气再好,此刻也有些动怒,但她还记着自己面前这人可不单只是她儿子,还是一国之主,当今圣上,打不得骂不得。 她抬起茶杯喝了口茶,压下心中火气,尽可能耐心地劝道:“太监是男子又是阉人,诞不下子嗣不说,净身之人寿命也长不了,又能陪你多久,你若真喜欢,收在自己房内伺候便是,关起门来没人敢说什么,也传不到朝堂上,待日后腻了......” “母后!”邢辰牧打断她的话,沉了面色道,“因着诞不下子嗣,便不需给名分是吗?永远藏在深宫中,不让世人知晓,难道儿臣再照样立后纳妃,做世人眼中的好皇帝?” “这......”太后颓然地靠在椅背上,苍白着脸,一个字也说不出。 在今日之前,她确实认为,不论邢辰牧的意中人是怎样一位女子,只要是儿子喜欢,她都愿意接受。 自打邢辰牧当上太子以来,她看着他越来越成熟,越来越稳重,越来越像他的父亲,像一位合格的天子,可没有人比她这个为娘的更清楚,邢辰牧并不快乐。 邢辰牧告诉她有意中人,并且认定了对方,她虽担忧,但更多还是安心,至少有一个人能让邢辰牧放在心上,若真能彼此喜欢,共度此生,也是一桩美事。 可她万万没想到,邢辰牧看上的竟是...... 太后蓦地落下了泪来:“牧儿,你让哀家怎么办?啊?哪怕哀家不是太后,哪怕你也不是皇上,作为一位普通的母亲,难道就能接受自己儿子与一名阉人结合吗?如今你也将及冠了,不是个孩子,哀家知道今日哀家说什么也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你现在也许觉得哀家狠心、自私,可除了替你想些旁的主意,哀家还能做什么呢?” “母后,抱歉,儿臣不是,儿臣只是......”邢辰牧回神,慌乱地拿了帕子替太后擦拭泪水,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喜欢上男子是真,也注定无法再有子嗣,唯一能解释的便只有,对方不是太监这一点。 18.受寒 “皇上回去吧。”太后似乎不愿见着他,独自抽噎了半晌后道。 之后任邢辰牧如何哄劝,太后都不再理会,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似乎只会让事情更糟,无奈之下也只能先起身离开。 行至门边,他顿住脚步,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片刻后坚定道:“母后,儿臣心上那人不是太监,但他确是男子,同样无法诞下子嗣,儿臣早已经认定了他,今生今世,非他不娶,还望母后能够成全。” 说完邢辰牧不再去看太后反应,推门而出。 门外寒风冷得刺骨,邢辰牧仿若无觉,只是冲正泉宫伺候的几位嬷嬷交代道:“朕与母后起了些争执,你们进去好生劝劝,别让母后气着,若有什么事及时来轩明殿禀报。” 说完也不待那些人回话,转身便走,身后严青回过神,立刻自宫人手中接过暖炉上前:“圣上,外头风大,还是入龙辇吧。” 邢辰牧却是看也没看他,挥手道:“都走,让朕一个人静静。” “圣上,龙体为重啊,您......” 话未说完,邢辰牧已经甩了衣袖离开。 没多久,严青又带着几名影卫及宫女跟上,邢辰牧怒道:“说了不要来打扰朕,抗旨是死罪,都不要命了不成?” 一行人哆嗦着跪倒在地,他也懒得理会,转身继续向前走。 腊月里天气极其寒冷,南明湖中的湖水都结了冰,邢辰牧沿着湖没走多久,裸露在外的皮肤便几乎已经冻没了知觉。 但也正是这彻骨的冷意,令他焦躁情绪逐渐清明起来。 原本他想待到解决完朝堂纷争,邢辰修也恢复健康后,再找机会慢慢向太后坦白这事,到时真有些什么,邢辰修好歹也能帮着哄哄太后,他们母子间不至于闹得太僵。 可对待敌人时,他尚能冷静分析局势,权衡利弊,面对至亲时却难免掺杂许多情感,今日这一遭实属他太过冲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便向太后说出自己中意男子的话,太后无法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可事已至此,后悔亦无用,之后如何收场还需待邢辰修回来,再从长计议。 邢辰牧在寒风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努力回想自己上一次与母后争吵是何时,又是为了何事。 可在他印象之中母后似乎总是温和的,哪怕是两人在宫中生活最艰难的那些年,他也几乎没见母后为了什么事如此激动,更是甚少责骂他,由此便知他喜欢男人这事带给母后的冲击有多大。 “圣上!” 熟悉的嗓音唤回了邢辰牧的思绪,他抬头,眼角余光恰好看到那抹墨色身影朝着自己飞奔过来,直至停在跟前。 “天寒,圣上怎么不乘龙辇?” “朕只是出来透透气。”邢辰牧不想令卓影担心,便转而问道,“今日怎么又起早了?” “圣上,已经快过申时了,属下在轩明殿等了许久,没等到您回去,这才出来寻您。”说话间,卓影的视线落到不远处跟着的几名影卫那里,对方迅速给他比了个手势,他皱眉,有些难以置信道:“圣上是从正泉宫一路走到这的?” 邢辰牧一怔,见瞒不过才点了头:“朕也许久没在宫中好好走走了。” 这话卓影自然是不信的,天寒地冻,邢辰牧就是再好的兴致,也不会如此不顾身子,更何况他还将一干护卫都支远了,显然是有心事不想让人打扰。 但邢辰牧不愿多说,以卓影的身份再问下去便是逾越了,他只能装作未觉,让人将龙辇抬了来,躬身问道:“时候不早了,圣上直接回承央殿可好?” “嗯。”邢辰牧刚刚一直沿着湖走,倒也没有个准确的目的地,此时才惊觉确实已经走到了承央殿附近。 卓影扶着邢辰牧上龙辇,接触到他冰冷得仿佛要结冰的指尖,心霎时揪了起来。 邢辰牧很快也意识到什么,抬头看着卓影欲言又止,卓影却是没有看他,只是又伸了另一只手将他的双手包裹住。 暖意透过交握的手掌传递到邢辰牧心中,他坐在龙辇之上,而卓影以一个有些别捏的姿势,半个身子都探入了龙辇中,布帘早已经被放下,挡去了外头窥探的视线,旁人并看不清二人动作。 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到远处的严青走上前,卓影猛地松开了双手。 “卓大人。”见到卓影将人劝入龙辇中,严青才终于敢靠近。 卓影自严青手中接过暖炉,不由分说地塞入邢辰牧怀中,抿了抿唇,直起身对众人吩咐道:“回承央殿。” 说完他自己并未跟上,反身往另一方向奔去。 卓影直接上了屋顶,几个起落间便到了太医院,那位年迈的太医几乎是被他一路背着飞快地在各宫苑间穿梭,最后两人甚至比邢辰牧一行还早一步回到承央殿。 邢辰牧迈入殿时,看到的便是还在急促喘着气的卓影,以及满脸青白,双腿还在不断哆嗦的孙太医。 “参...参见圣上。”孙太医跪倒行礼,他活到这把年纪,这还是第一次上到那么高的地方飞奔,就算心中再信任卓影的功夫,也仍是忍不住害怕。 “免礼,孙太医辛苦了。”往日里至少得走上半个时辰的距离,这会儿不到一盏茶工夫便赶到了,邢辰牧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抬眸去寻卓影时,那人已经再次转身出去。 “不辛苦,圣上龙体要紧,还是让下官先替您看看。” “嗯。”邢辰牧将手搭在脉枕上,由着太医诊脉,心中想的却是刚刚在龙辇之中,那人温暖的双手以及微微发红的耳尖。 卓影只是去向外头的影卫了解事情始末,并未让邢辰牧等太久,太医问诊结束前他便返回了殿内。 因着邢辰牧之前特意交代过,影卫们隐去了早上轩明殿内之事,只透露圣上似乎与太后之间有些争执。 卓影十分诧异,在他记忆中,邢辰牧与太后感情极好,几乎从未红过脸,此次也不知是为何原因,竟闹得如此严重,回到轩明殿后,他便更为担心,直接向太医问道:“如何?” “圣上受了些风寒,下官开的这方子劳烦严公公送至尚药局,让他们立刻煎好药送过来。”太医将药方交给严青,又回头问道:“圣上用膳了吗?需得先用膳再服药。” 进屋待了一会儿,邢辰牧冻僵的手脚渐渐回暖,他自己也能感受到几分风寒的迹象,没再多说什么,微微点了头,卓影见状立刻又出去张罗晚膳,那模样看起来倒比严青更像个大内总管。 严青送孙太医出门,再回来时邢辰牧便道:“你带人都出去吧,把卓影给朕找回来。” 卓影本就没走远,没多久便推门入内,只不过他一路皱着眉,看起来比往日里更严肃几分。 “朕...咳...咳咳。”邢辰牧原本还想着安慰他几句,可才开口喉头一痒先咳了出来,倒是惹得对方更为担忧。 “圣上就算心中再不快,也不该如此不爱惜自己身子。”卓影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多说了一句。 “朕下次注意,是不是吓着你了?朕没事。”邢辰牧见他这样,心中早已经后悔刚刚的举动。 卓影略一犹豫后,摇了摇头。 “那你便是生气,不愿咳...咳...不愿与朕多说话了?” “属下不敢,圣上先躺着休息一会儿吧。”卓影将邢辰修扶至靠椅上,又替他脱去披风,盖上貂绒毯子。 “卓影。”邢辰牧叫住不知又打算去取什么的男人,靠在软垫上微微仰头看着他,“你想上战场吗?” 卓影神色立刻紧绷起来,坚定道:“属下不想。” “别紧张,朕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明明一身本领,却无法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在朕身边还总要做些太监、宫女的活,实在是委屈你了。” 邢辰牧当然可以找旁人来伺候自己,又或者说,找宫女太监伺候才是理所应当的,可当卓影在他身旁时,他便总忍不住想要与之独处,倒是给对方添了不少麻烦。 他面上淡淡一笑,心中想的却是,影卫所完成之事多在暗处,与其他将军比起来,本就很难在史书上留下太多正面记载,若将来两人真在一起,怕更是要遭后世谩骂了。 “属下不委屈,属下只想留在圣上身旁。” 卓影倒了杯热茶,端回靠椅边还没来得及开口,邢辰牧已经将那茶接过去放到一旁,“坐着休息会儿,从你找到朕开始便一直忙里忙外,你不累,朕看着你都累了。” 卓影这才坐至一旁,但双眼仍直愣愣地看着邢辰牧,似乎不舍离开半分。 邢辰牧头有些发昏,鼻腔里像是堵着棉花,呼吸也重了,时不时咳嗽几声,每次他一咳,卓影的眉便皱起来,眼里是化不开的担忧。 那不懂得隐藏的情意实在太过明显,令人难以忽视,邢辰牧就这么躺着,风寒的症状渐显,他身上不适,心里却似被点了蜜,开始泛起甜来。 19.腊八祭 邢辰牧往日里身子不错,甚少生病,可这次也不知是否是心中积压了太多事,一场普通风寒竟几日未好,一直断断续续地咳嗽着,白日里倒还好,只是一到夜间躺着时便咳个不停,几不能眠。 卓影夜夜都在床边候着,严青也不敢去休息,生怕邢辰牧难受时身旁没个人照顾。 因着这病不算多严重,邢辰牧没让人声张,也并未取消早朝,恰好近几日朝中无大事,早朝很快便结束,一时竟也无人觉出异样。 转眼到了初八这日,按照冉郢国传统,腊月初八为腊月祭,是祭祀祖先与神灵的日子,当今天子需摆驾太庙,给冉郢历代君王上香,祈求冉郢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邢辰牧咳得几乎又是一夜未眠,寅时便从床上坐起,唤了人来更衣,卓影站在他身后劝道:“圣上今日还是告病休息吧。” 邢辰牧回头冲他安抚地笑了笑:“朕不过是有些咳嗽,若是因此便不去祭拜,先祖怕是要怪罪的。” “可是您......” 卓影还欲再劝,邢辰牧打断他道:“你这几日太过辛苦,今日不如就别随行,先回去休息吧。” “圣上要出宫,属下怎能回去休息?”锦卫军调了一半人马支援北境,此次邢辰牧出宫,除了锦卫及影卫护卫,还动用了负责护卫銮城的关卫军,也就是宁远麾下的五千兵马,所以哪怕太庙离皇城再近,卓影也是绝无法安心的。 “朕这一病,你日夜守着,也不休息,铁打的人也要累倒。”邢辰牧严肃道,“此次太庙之行是由卫林大将军负责统帅,朕会交代下去,你留守宫中,这是圣旨。” 祭祀服装尤为讲究,邢辰牧在几位太监的伺候下褪下了明黄里衣,换上玄衣熏裳,严青自托盘上拿起绣有十二章纹的衮服,小心替他穿好,又取来两端各垂有十二旒的衮冕替他戴上。 可直至邢辰牧穿戴整齐,仍未听到卓影的回复,他转过身才见这人不知何时已经一言不发地跪在他脚旁。 “这是做什么?” 卓影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垂头跪着,邢辰牧伸手拉他也没能将人从地上拉起,卓影内力深厚,若他不愿,以邢辰牧之力无法勉强他,试了几次后倒是自己咳嗽起来。 卓影这才轻声开口:“圣上,求您让属下跟着。” “来人啊!”卓影这油盐不进的模样惹得邢辰牧有些生气,也不想再与他谈,直接对入殿内听候吩咐的几名影卫道,“把卓影给朕扶起来,送回鸣影宫。” 影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稍稍犹豫后,还是依言走上前去扶卓影起身。 卓影在面对邢辰牧以外的人时,向来直言正色,不苟言笑,在影卫军中威望便极高,众人对他本多有忌惮。 此时明眼人又都能看出圣上并非是真要罚他,反倒是出于关心才下此命令,几名影卫便更加不敢真用多大力气,得罪卓影事小,若真伤着他皇上怪罪下来才真事大。 眼见几人拉了半晌,卓影仍是一动不动跪着,邢辰牧气得咬牙道:“行,你愿意跪便在这跪着吧,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回鸣影宫休息。” “是。”卓影抬头看了他一眼,平静地低声应了。 邢辰牧带着其余人走出承央殿,可在踏上龙辇那刻却又开始犹豫。 卓影骨子里是十分倔强的一个人,尤其每次涉及到他的安危时,对方更是丝毫不愿妥协,他说让卓影跪着,对方极有可能真会在原地跪到他们从太庙回来,到时跪出个什么好歹来,心疼的还不是自己? 想到这里,邢辰牧也顾不上生气,认命的在一众诧异的目光中又反身走回殿内,对仍跪着的那人道:“你随朕去可以,但回宫后必须立刻去休息,不准再在承央殿守着,你可答应?” “是,属下遵命。” 卓影心情复杂地站起身,其实心里又何尝不知自己这样落了圣上面子实在不该,若邢辰牧真要与他计较,以抗旨之罪砍了他也不为过。 但他仍这么做了,一来他确实相信对方不会因此要了他性命,再来,也是宁远与陈司等人近来蠢蠢欲动,他不敢冒险。 邢辰牧身旁或许不缺他一名护卫,凭他一己之力也无法力挽狂澜,但哪怕要死,他也要为他的圣上拼到最后一刻。 邢辰牧的安危是他的职责,亦是他的私心。 “朕这不都答应让你跟了,怎么还苦着个脸?”邢辰牧放柔了语气,“随朕先去保和殿用膳吧。” 卓影却是垂了脑袋道:“属下以下犯上,待今日回宫后,愿受圣上责罚。” “你是以朕安危为重才如此,朕若...咳,咳...若连这个也不明白,岂不成了昏君?”邢辰牧笑着摇头道,“你要真觉得自己有错,下次朕让你休息,你便好好去休息。” “是......” 卓影虽是应了,但两人心里都清楚,真有下次,他必然还是会坚持。 邢辰牧不由又想起自己原本的计划,只得无奈在心中盘算着,恐怕真到那时,他还得另想办法来保证卓影愿意暂时离开。 ### 今日并未早朝,出发往太庙前,邢辰牧在保和殿与朝廷重臣共享早膳。 这也是冉郢历来的传统,腊八这日,御膳房以胡桃、松子、乳覃、柿、栗等做粥,又称七宝五味粥,能得圣上赐一碗粥,对臣子来说乃是莫大的荣耀。 邢辰牧特意让人多备了几碗,让轮值的几名影卫也一同享用。 待大臣们均用完粥,便将剩下的粥赏赐给了殿内伺候的宫女、太监。 启程前,邢辰牧将严青传至一旁,吩咐道:“朕让人在膳房给你多留了一碗粥,你端了送去给那小莹,就说是朕赏你的。” “是,奴才立刻就去办。” 邢辰牧点头,又道:“送完便回来吧,别误了出发的时辰。” 原本严青与小莹之间的相处邢辰牧并不想插手太多,但见严青实在木讷,如此下去,也不知何时才能让宁远放松了警惕,露出真正目的来,邢辰牧实在等不及了,只得亲自助力。 想来也是有些好笑,邢辰牧自己怕是此生都不需如此讨女子欢心,与卓影也还未捅破那层窗户纸,真正心意相通,现下他却得费尽心思管这宫女、太监之间那点事。 卯时一刻,太和钟鸣,鼓乐起,邢辰牧在重兵护卫下,起驾出宫。 按照规矩,腊月祭这日,天子不得乘坐任何代步车驾,需步行前往太庙,此时天还未亮,一路由天灯明路,卤簿随行,百官及护卫在其后,浩浩荡荡排开数里。 太庙距离皇城不远,一行人赶在第一缕天光泄下前抵达,负责此次祭祀的礼部官员早已经在那候着,邢辰牧便在礼官的恭导下开始祭祀大礼。 腊月祭乃是一年中的大祭,邢辰牧领着数百大臣,从日出一直忙至正午,才终于拜完了那一庙九室。 与邢辰牧之前所料无异,哪怕他遣开了半数锦卫军,在那些人看来,此时也远不到下手的好时机,此次出行,围观百姓众多,宁远率领着关卫军一直在外围护驾,并未出任何差错。 待返回宫中,邢辰牧连祭祀所穿的衮服都未换下,便催促卓影回去休息。 邢辰牧风寒未愈,祭祀时又受了冻,卓影放心不下,可他今日已经违抗过一次圣命,此时纵使心中有再多担忧,也只能先行离开。 20.病 到了傍晚,邢辰牧病情果然加重,开始发起烧来,太医院当值的几位太医悉数赶到承央殿,如此阵势,就算邢辰牧有心再瞒也是瞒不下了。 皇上染疾的消息很快便在宫中传开。 可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饶是身份再尊贵,在病痛面前也是无用。 按太医所说,邢辰牧近来未休息好,本就更易染病,加之今日在太庙劳累吹风,病情才会突然加重,几位太医商量后,替邢辰牧换了方子,加了些安神的药草,但也无法立刻令他痊愈。 待太后收到消息赶至承央殿时,邢辰牧刚从昏睡中清醒,他睁眼第一个见着了的便是红着眼眶坐在床旁的母后。 他想说话,话还未出口却是先咳了一阵,咳完才哑声问道:“母后怎么过来了?” “牧儿你还问哀家?哀家都听严公公说了,你这病是那日从正泉宫出来时便染上的。”太后说着又想起那日之事,问道,“你这是诚心在逼哀家吗?” 邢辰牧脑袋昏昏沉沉的,本就难受,闻言更是立刻皱了眉:“母后......儿臣没那个意思,只是一时大意才染了风寒。” “那你生病为何瞒着哀家?”太后对他的说辞显然并不相信。 “前几日只是有些咳嗽,实在算不得什么,儿臣怕母后担心,这才没特意让人告知。”邢辰牧又咳了几声,解释道。 太后拿丝绢抹了把眼泪,到底顾忌着邢辰牧还病着,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听说牧儿还未用膳,哀家让御膳房煮了些粥,你多少先用些。” “嗯。”邢辰牧在严青的搀扶下坐起身,太后从宫人手中接过粥碗,搅了搅,用汤勺亲自喂至他嘴边。 邢辰牧本想自己接过,可太后坚持,他也只得做罢。 自打十岁之后他再没让太后如此照顾过,一时有些难以适应,加上病着本就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些后便摇了头:“母后实在不必做这些......” 这话太后听了又要落泪,将那粥碗搁在一旁宫女端着的托盘中后回身哽咽道:“你这病了身边连个侍疾之人也没有,让哀家怎么放心的下。” “哪会没人照顾,朕这一屋子人呢。” 邢辰牧给严青递了个眼色,严青会意后立刻上前劝道:“太后娘娘放心,奴才等必定好好照顾圣上。” “这怎么能一样?”太后知道邢辰牧在跟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索性也不再绕圈,“找位温婉贤淑的女子,病时在身旁伺候不好吗?将来还有儿孙......” “母后!”邢辰牧见屏风后一闪而过的身影,立时出声阻止道。 太后满面愁容,还欲再说,但到底心疼他的身体,最后叹了口气:“哀家现在是管不了你了,你记得按时用膳服药,否则这病怎么好的了,若真......你便让那人来伺候着吧。” “儿臣还未向那人坦明心意。”邢辰牧自知不孝,让太后为了他的事如此烦心,见太后态度软了些,便也放缓了语气道,“朝臣那头,儿臣会处理好的,定不会贸然行事惹人非议,母后放心。” “哀家怎么可能放心?牧儿,哀家明确告诉你,哀家绝无法接受这样一位皇后!哀家还是那个意思,你若实在中意他,收入后宫已经是哀家最大的让步。” 太后言罢,又对严青交代道:“哀家回宫了,皇上这边若有什么事,烦请严公公立刻派人知会哀家,隐瞒皇上病情这等事,哀家不希望发生第二次。” 太后明白隐瞒病情必定是邢辰牧的意思,这话也显然并非是说给严青听的,但严青却不敢不担着,立刻跪地道:“奴才谨遵太后懿旨。” “摆驾回宫。” 邢辰牧不便下床,便靠在床榻上虚行了一礼:“儿臣恭送母后。” 太后带着随身的几位宫女离开,行至半处,又忆起刚刚邢辰牧语气上微小的变化,似有所感,转头向四周看了看,并未见到可疑之人,只得先行离开。 待太后走远了,邢辰牧才向身旁的严青道:“出去看看是不是卓影来了,若是便让他进来。” 卓影乃是邢辰牧的贴身影卫,以往来了都是直接进内室守卫,今日也不知是怕自己怪罪他没休息多久,还是见到了太后在此不便打扰,竟留在了外头。 严青领命离开,不多时卓影便绕过屏风行至床前,半跪下身子问道:“圣上可有吩咐?” “这是怎么了?来了也不进来陪朕说说话,是在躲着朕吗?”邢辰牧刚刚与太后说了会儿话,此时声音听来更是虚弱。 “属下听闻圣上病情加重了,正想去太医院问问。” 卓影刚刚确是在外头向其他几名影卫了解邢辰牧的情况,但同时也听着了太后与邢辰牧的对话,有些怕自己失态,这才缓了一会儿入内。 饶是他再怎么想,也未料到邢辰牧与太后之间的争执,竟是因那位未来皇后而起。 太后向来宽厚,甚少干预邢辰牧做决定,更何况情爱之事。太后早已言明无论邢辰牧看上之人是何出身,她都会接纳,可如今见这态度...... 也不知是否邢辰牧看上那人真与他不甚合适,卓影不由跟着忧心起来。 邢辰牧见卓影这神情,猜测刚刚自己与太后的对话他必然是听着了,但也不点破,反倒笑了笑道:“去太医院问什么?你想知道朕的病情,不如来问朕。” “那圣上此时觉得如何?可有哪里不适?”承央殿内此时并未清人,光内室便守着不少伺候的宫女、太监,卓影多少有些顾忌,闻言也只是顺着对方的话问道。 “朕坐着头晕,躺着又咳得厉害,实在难受得紧,这垫子靠得朕腰部也有些不适,卓卿能否上来让朕靠一会儿?” 邢辰牧往日里对卓影时虽不如对外人严厉强势,但到底也还端着几分一国之君的架势,极少露出这般孱弱的模样。 刚刚太后还与他起了争执,想来此时他心中必然也不好受,卓影更是替他担忧,满心只想着如何能帮他一些,自然再顾不上所谓的君臣之礼,闻言很快起身坐到床榻旁,将邢辰牧扶起半靠在自己身上,又替他将棉衾拉高了盖好。 “圣上用晚膳了吗?”卓影来时恰好看见宫女端了粥出去,那粥几乎没动过。 邢辰牧便是料定了卓影心软,这才趁病提出这番要求,此时心满意足地枕在卓影怀中,咳了几声,道:“吃了些,没什么胃口。” 卓影立刻又皱了眉:“那您还未服药?” 太医开的那方子需得用膳后半个时辰服用,若空腹恐会伤了脾胃。 “下午服过一剂药了,之前那药服了几日,也没见什么效果,今日太医来时又换了方子,比之前更苦,朕服了之后愈发得没了胃口。” “恕属下无礼。”卓影从邢辰牧身后探出手轻轻搭在他额上,一探之下便觉出那热度之高,似乎丝毫未退,“您得按时用药,否则这病如何能好?” 卓影说罢便唤了严青,吩咐道:“劳烦严公公去御膳房再端份粥点来。” “先等等。”邢辰牧叫住转身欲走的严青,在卓影怀中动了动,趁机与他商量道:“那朕好好用膳、吃药,你一会儿迟些便回影宫休息吧,今日别守着了。” 严青往日里也见过邢辰牧劝卓影休息,但乍然听闻他竟拿这事来与卓影谈条件,加之两人此刻过分亲昵的姿势,不免惊诧万分。 想起几日前正泉宫内起的争执,以及刚刚听闻到的太后与邢辰牧之间的对话,严青那并不算机灵的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猜测...... 21.照顾 邢辰牧督促卓影休息已是常事,卓影早已经习惯,并不做多想,只是见他病着,也不愿在这事上与他争执,便放柔了语气哄道:“待圣上退烧了,属下便回去休息,若是圣上此时能退烧,让属下此时回去也可。” “好。”邢辰牧似乎十分满意他这答案,立时对严青道:“按卓卿的吩咐去办吧。” “是。”严青抬袖抹了抹被自己吓出的冷汗,躬身退了出去。 邢辰牧抬眸看向一屋子神色各异的宫人,目光中带上了几分晦暗。 今日他自然是有意没有回避旁人,眼见着太后那头一时半会儿不会妥协,外部朝堂之乱也暂时没什么进展,近来倒不如先敲打敲打身旁伺候的这些人,也算是为将来立后一事做准备。 若让他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等着,每日看着卓影却无法靠近,他真觉自己会被逼疯。 卓影不懂邢辰牧所想,他早习惯了待在暗处,众目睽睽下与邢辰牧如此靠近他仍是有些别扭,但并未觉得不妥,毕竟邢辰牧身边本就该是有这么些人守着的,人多自然也能伺候得周到些。 待御膳房重新送了粥点来,邢辰牧微抬了抬身子,对打算上前的严青道:“让卓卿来喂朕便可。” “这......”严青看着他身后的卓影欲言又止。 卓影却已经依言起身,替他重新调整好靠枕,绕到严青身旁:“严公公,我来吧。” 严青手一抖,差点没将那粥碗打翻,好在卓影眼疾手快地接了过去。 以往尚未朝这处想时,见邢辰牧与卓影亲近也不觉什么,可如今有了猜想再去看两人一举一动,确实都早已经超出君臣间的亲昵。 若真是卓影,也难怪太后会有那等反应。 严青大概算是整个皇城之中与这两人接触最多的一人,其实抛开男女不谈,他倒觉得卓影与邢辰牧十分相配,邢辰牧尚文,卓影尚武,邢辰牧安朝堂,卓影能护他平安,卓影没有显赫家世,但也相对的不会受家族牵连,于卓影来说,邢辰牧便是他的全部。 单说卓影不畏生死,敢次次顶着邢辰牧的怒火劝诫这点,整个冉郢恐怕再寻不出第二人了。 卓影将邢辰牧看的比自己重要太多,这点严青从不怀疑。 如此一想,严青便彻底冷静下来,待他回神再去看那头二人时,碗中的清粥,邢辰牧已经喝了近半,竟连眉也未皱一下,那模样甚至比他刚刚面对太后时更为温驯。 他这才恍然,何止是卓影,邢辰牧又何尝不是早已经将人放在心上。 一生能对一人倾尽所有,能得一人全心信任,相守终老,又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运,不知为何,严青脑中忽然闪过了小莹的影子...... 最后那碗粥被卓影一口口喂入邢辰牧口中,直至见了底,也没见邢辰牧喊停。 因着邢辰牧还在咳嗽,用完膳卓影也不让他多说话,邢辰牧刚刚睡了一觉,现下了无睡意,便只能躺在床上,一边咳一边有些委屈地拿眼神瞅着卓影。 今日殿内人不少,邢辰牧每每咳起来立刻便有人上前伺候,一时也轮不上卓影,卓影便只站在床旁守着,一边算着服药的时辰,一边还在盘算太后所说那事,过了不久指尖忽然传来轻微的触感。 卓影低头,只见邢辰牧将右手伸出了床榻之外,正小心翼翼地拿指尖勾着他的,那表情看来竟透着几分委屈。 卓影觉得有些好笑,记忆中邢辰牧确实还未如此病过,他从不知晓对方病中是这般模样,可好笑过后更多却是心疼,邢辰牧自七岁被封太子以来,处处留心,谨言慎行,唯恐辜负了邢辰修与先皇厚爱,更怕旁人再将他当作孩子来看,他又怎么敢露出这样一面。 那些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本该拥有的童年,那些藏在心底的脆弱委屈,也只能借着在病中才能显露一二。 想到此处,卓影蹲下身,轻声问道:“圣上怎么了?” 邢辰牧听卓影这仿佛对待孩童的语调,便知对方必定是多想了,但他也乐的让卓影如此放在心上,索性表现得更虚弱了些:“朕躺着咳得厉害,你还是扶朕起来吧。” “是。” 原本邢辰牧身旁伺候的几名小太监闻言便退开身,卓影上前扶起邢辰牧,如同之前那般,让人靠在自己身上。 严青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从一旁取来靠枕道:“卓大人也添个靠枕吧。” 卓影微微点头:“多谢严公公。” 严青替卓影在腰后垫好靠枕,邢辰牧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严青并未察觉,询问过邢辰牧暂无其他吩咐后,便带着其余人退到不远处的屏风后,体贴地将内室留给两人。 其实严青在这点上倒真有些误会两人了,别说邢辰牧此时还病着,就算没病,此时偷来的这半个拥抱,已经是他与卓影目前状况下所能做到的极限。 而对于严青来说,严青当年受邢辰牧搭救,这才死里逃生,又有幸跟了邢辰牧,一路升任大内总管,他对邢辰牧也算得上有几分了解,知道只要是对方想做之事,就算目前遇上些阻碍,多半最后能够达成。 邢辰牧选中之人,他本就该将对方当作半个主子来对待。 ### 卓影答应了邢辰牧,待他烧退便回鸣影宫休息,因此邢辰牧服药便十分配合。 邢辰牧嫌药苦,服药后想让严青取些蜜饯来,卓影却道:“圣上咳嗽了,蜜饯不能多吃,属下刚刚已经让人炖了冰糖雪梨羹,让严公公端来您漱漱口吧,也别再喝了,夜里涨肚。” “还是卓卿想得周到。”邢辰牧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心,“什么时候让人准备的,朕竟不知。” “入承央殿前便派人知会御膳房那头了。” 冰糖雪梨羹送来后,卓影起身伺候他漱了口,这才扶着他重新靠回自己身上。 过了不久,那药开始起效,邢辰牧逐渐有了些倦意,卓影未将人放开,只替他调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让他就这么枕着自己睡了,如此一来,每当他咳嗽起来,卓影便能立刻伸手替他顺气。 到了下半夜,邢辰牧的烧总算退了,太医来诊过一次,确认没什么问题后,替严青在外守着的小安子问道:“卓大人可是要回鸣影宫?” 卓影摇头,怕惊扰了怀中人,只指了指外头漆黑的天色,小安子明白意思,很快退了出去。 到了卯时,眼看着外头起了晨光,卓影这才小心地将邢辰牧挪至靠枕上,起身动了动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的腿部。 待他行至屏风外,已经早一步起了候在那的严青便上前问道:“卓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我现在回去休息,若圣上问起了,劳烦严公公告诉他,太医来看过之后我便回去了。”卓影说完想了想,似乎觉得不妥,又道:“严公公放心,若圣上有所察觉,你便说是我逼你的。” 严青倒也不觉邢辰牧发现他替卓影说话便真会定他个欺君之罪,立刻伏低了身子道:“奴才明白的,卓大人言重了。” 卓影淡笑了笑,这才出了承央殿。 22.万寿节 邢辰牧用了安眠的药物,这一觉睡得格外沉,因病停了早朝,也无人来打扰他休息,直至外头天色大亮,阳光铺进内室,他才缓缓睁开眼。 许是休息得足了,邢辰牧感觉身体恢复不少,甚至没等到更衣完,便转头问一旁的严青:“卓影回去了?” 严青恭敬道:“回皇上,您退烧后卓大人便回去了。” 邢辰牧闻言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严青,那眼神仿佛要将人看透了,严青被他看得心虚,但也并未改口。 过了好一会儿,邢辰牧才收回了目光,挑眉道:“严青,有时朕也真不知该说你聪明还是愚笨。” 邢辰牧从昨日严青神情有变开始便一直注意着他,让邢辰牧感到诧异的是,他竟只花了不到一日,便似乎完全接受且打从心里接纳他与卓影的关系。 邢辰牧以往只觉严青为人踏实,是个愿意认真做事之人,这才留在了身边,一留多年,倒也有些用的习惯了,可到了今日,却不得不对他另眼相看。 可若说他这件事处理得聪明,他又将心思表现得太过明显,比如对卓影的态度,邢辰牧了解卓影,自然知道对方不可能真在他烧退后便急着离开,换做其他任何一个机敏之人,都会思量二三,严青却冒着欺君之罪妄图替他隐瞒,这忠心表得未免有些太过突兀及笨拙。 严青闻言动作未停地继续替邢辰牧整理着衣物:“奴才当然不算聪明,但奴才入宫这么些年,遇到过许多事,也见着过许多人,至少能分辨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 他愿意帮卓影,并不因为他将来会成为这后宫的主子,只单纯是,他明白卓影所做一切,都出于对邢辰牧的真心。 邢辰牧愣了愣,随即笑道:“如此也够了。” ### 邢辰牧的病那日后便开始逐渐恢复,但也是直至万寿节前才彻底痊愈。 到了万寿节那日,全国上下皆按邢辰牧的意思,并未大肆举办贺寿的庆典,只是在皇城内行了简单的冠礼。 冉郢乃礼仪之邦,天子及冠更是国之大事,但礼部拟定的流程却是被驳回多次,一改再改,最后只余下极为重要的几项礼数。 依邢辰牧所见,战争当前,一兵一卒以及国库中的每一文银,都该用在刀刃上,最后礼部也不再坚持,便照邢辰牧之意准备。 先皇已逝,邢辰牧身着衮服,请先皇牌位受他叩拜。 拜毕,邢辰牧回到大殿,受百官朝拜,帝师公孙尚德搢笏受酒,祝贺词。 如此便算礼成了,趁着邢辰牧换衣的空隙,卓影找到严青道:“严公公,到时辰我这便先回鸣影宫休息了,若圣上问起,劳烦严公公替我说一声。” 影卫换岗本不需与任何人说明,但卓影知道邢辰牧一会儿必会寻他,他这才特意告知严青。 严青闻言吓了一跳,重复道:“卓大人是现下就要回去?” “是,今日也许我会稍晚些到轩明殿,但不会误了轮值的时辰,还请严公公多担待。”卓影以往皆是影卫轮值时辰早一个多时辰便到了,若是要到时辰,恐怕邢辰牧也会觉得不习惯,但卓影实在无法,前些日子忙着照顾他,那雕刻之事便落下了,今日只得多花些时候赶工。 见卓影这话不似作伪,严青虽不理解,但还是应道:“若圣上问起来,奴才定会替卓大人说明。” 邢辰牧今日身旁一直随着礼官及众多宫女侍卫,倒真无法时时关注暗处几名影卫的动向。 换上绛纱袍、通天冠,邢辰牧到正泉宫拜谒太后,其后本该宴群臣,他却早下令将此礼省去。 太后有意将邢辰牧留在正泉宫用膳,他寻了个理由给推拒了。 自打那日为了立后一事起了争执,他与太后间的关系便有些微妙,甚至连他病着时,太后都几乎未给过他好脸色,他理解其中无奈与伤心,也知道太后已经做出了一定让步,只希望他也能做出一定让步。 想要与卓影相守,太后这关乃是必经之路,他不躲,但仅这一件事上,他不允许自己妥协分毫。 出了正泉宫,邢辰牧清退了礼官,只带着自己近旁随侍的几人回了轩明殿。 其实早在正泉宫内,邢辰牧便察觉卓影并未跟着,一入轩明殿便问道:“卓影呢?” “卓大人回去休息了。”严青小心观察着邢辰牧神色,继续道,“依卓大人意思,今日……今日会稍迟些过来,约莫在轮值的时辰。” 邢辰牧沉默半晌,微点了点头。 严青能明显感觉到邢辰牧的脸色沉了下去,但也不便劝什么,只问道:“圣上,是否需要传膳?” “嗯。” 严青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让人将午膳送至轩明殿内。 精致菜肴摆满了桌,侍膳太监候在一旁,只等着邢辰牧开口,可过了许久,直到那些菜品开始发凉,还是未等到他说一个字。 “圣上,可是菜品不和口味?奴才这就让御膳房去换。”严青见状上前询问道。 “不必麻烦了。”邢辰牧抬眸,随意报出几样菜名,侍膳太监松了口气,终于开始替他布菜。 可邢辰牧也只吃了几口,满桌的菜品最后都赐了底下的小太监。 而另一头,卓影是连午饭也顾不上用,自打回到房内便开始专心投入雕刻。 他心里又何尝不着急,今日是邢辰牧生辰,他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都陪在对方身边,可他又十分希望能让邢辰牧在二十岁生辰这日,能收到一份真心的礼物。 不为功利,也不是奉承拍马,只单纯送给邢辰牧,而非当今圣上的一份普通及冠礼。 或许这对于邢辰牧来说不算什么,却已经是他能想到唯一能为对方做的。 卓影心中记挂着邢辰牧,动作难免急了些,加上要赶在今日完成,在收尾时一不小心刀尖便削过了指尖,霎时见了血。 流出的血沾到了紫檀上,加深了尾部的色泽,倒显出另一种别样的和谐。 卓影全心都扑在这礼物上,见它无事便放心下来,自己手上那伤口,倒是显得无关紧要。 在日头完全落下前,他终于完成了手上的雕刻,左右看了看,虽比不上师父所做精致,但自己尚算满意。 他原想找个盒子简单包装,却不成想才起身,便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 “卓大人,您醒了吗?”严青略显着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圣上派奴才来请您去轩明殿用膳。” 23.生辰礼 卓影赶到轩明殿时,邢辰牧仍在批阅奏折,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见到他来,也只是短暂地抬头看了眼。 卓影自觉有错,上前道:“属下今日来迟了,望圣上恕罪。” “还未到轮值的时辰,你又何罪之有。”邢辰牧淡淡道。 他的确心情不佳,但并非是在为卓影迟来而动怒。 他是在气自己,他想将卓影宠得再肆无忌惮些,不要动不动就对他下跪认错,可这么多年过去,他发现卓影没变,反倒是自己被卓影给惯坏了,早已经适应了对方不辞辛劳地时时守着他,仅是离开片刻,他便万分想念,心绪难平。 这让他觉得自己在这段尚未成型的感情中,付出远没有对方多,反倒是一直在享受着卓影的体贴周到。 卓影猜不透邢辰牧心思,一时立在原处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一同入内的严青见两人间气氛尴尬,出声询问道:“卓大人来了,圣上可是要传膳?” 邢辰牧这才放下手中奏折,点头道:“传。” 严青离开后,卓影看着邢辰牧的脸色犹豫许久,最后还是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那紫檀木雕琢而成的纸镇,捧到邢辰牧面前。 “属下是...回去做这个,所以迟了些,您别生属下的气。”卓影声音很小,实在是觉得窘迫,他无法想象这样的自己在邢辰牧看来是否怪异至极。 事实自然是他想多了,邢辰牧看到那物后先是吃惊,很快便由惊转喜:“这是给朕准备的礼物?” “嗯......属下实在不知能送圣上什么,也只有这一点手艺能献丑了,紫檀木还是当年圣上所赐,希望您不要怪罪。” 那檀木被裁成了半尺见方大小,棱角分明,而在那方形顶面伏着一条经过精雕细琢,栩栩如生的傲龙,甚至连每一根胡须,每一片龙鳞都细致到肉眼可见。 邢辰牧双手接过那纸镇,立刻想明白了近段日子来卓影的种种怪异。 略显苍白的脸色,眼下未曾消退的青黑,以及今日先行离开,原来竟都是为了替他准备这份惊喜。 许多话语哽在喉间,邢辰牧竟不知该如何来表达自己满溢出来的情绪。 卓影等了一会儿,并未得到回答,只得垂着头又问道:“圣上是不是觉得属下做得不妥?” “不。”邢辰牧立刻出声,万般郑重道,“朕很喜欢。” 何止喜欢,这恐怕是他这辈子所收到,最贵重的一份礼物,只因里头有着卓影无价的情意。 “那.....那便好。”卓影脸上发热低声呢喃道,也不知是对邢辰牧说,还是只是自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邢辰牧再次低头去看那纸镇,可这一次却发现了其中异样,那龙尾的几片龙鳞,颜色显然较其他更深些,第一眼只当是刻意为之,可仔细查看下,才发觉那根本不是染料,而是附着在上头的一点血迹。 他的心刹那间揪了起来:“你伤着哪了?” 出口时声音中有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发颤。 “只是今日未留神,指节划了道小口子,不碍事的。”卓影言罢顿了顿,又补充道:“是左手,并不会影响持剑。” “难道在你心中,朕便只关心你能不能持剑护卫吗?” 邢辰牧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生怕吓到对方,但似乎效果不佳,卓影微微一愣后解释道:“属下并非那个意思。” “给朕看看伤口。” 卓影不敢抗命,摊了手掌在邢辰牧面前。 刻刀锋利无比,虽然只是不小心划过,可也绝没有卓影形容的那般无关紧要,只见卓影无名指处尚留着大片血痕,几乎是被削下一小块肉来。 都说十指连心,这样伤口又怎么可能不疼,更何况卓影只做了简单止血,并未花心思消毒、上药,刻刀上的木屑进了伤口之中,此时伤口边缘已经微微开始红肿发炎。 邢辰牧知晓前段时日卓影没日没夜地照顾自己,雕刻这事必然顾不上,也不知这几日花了多少精力,才赶在他生辰这日将礼物送上。 何止是心疼,邢辰牧将那只手握住,缓了半晌才能发出声音,对不远处守着的小安子吩咐:“让人去传孙太医过来。” 还不待小安子答应,卓影已经略显诧异道:“圣上......不必如此麻烦,属下回去后自己上些药便可。” “让太医看看朕放心。”邢辰牧放柔了声哄他,语罢看向小安子,“去吧。” “是。” 小安子并未告知太医具体事由,太医只当是邢辰牧病情又反复了,很快便赶了过来。 邢辰牧却是安然坐在主位上,吩咐道:“卓大人受伤了,孙太医替他好好包扎,再诊诊他近来身体如何。” “是。”孙太医见邢辰牧如此重视,心中暗测卓影是否去替邢辰牧执行了什么秘密任务,丝毫不敢耽误,仔细处理好手指上的伤口后,又诊了脉,这才回复道,“卓大人似乎有些劳累过度,但无大碍,微臣给他开副补精气的方子,服用几日,再多加休息便可。” 邢辰牧并未觉得放心,眉头反倒愈发紧锁,恰好这时严青领着御膳房的人送了晚膳来,邢辰牧便让他立刻派人去按方煎药。 ### 今日是万寿节,可依照邢辰牧一切从简的命令,倒是过得与平日并未有太大区别。 只是邢辰牧借口一人用这寿宴太过孤独,硬是说得卓影再次答应陪他一道用膳。 席间他让人拿来了邢辰修所赠那坛桃花酿,卓影见状有些担忧道:“圣上身子刚恢复,还是勿饮酒为好。” 邢辰牧倒也未太过坚持,思索片刻后道:“也对,卓卿今日似乎也不适合陪朕共饮这桃花酒,不如改日你再陪朕喝。” “属下实在不会喝酒,圣上还是寻旁人来陪您共饮吧。”卓影未曾想到邢辰牧打算让他陪着喝,想到什么,又道:“影卫不得饮酒,这是军中规矩。” 影卫军需时刻保持清醒,准备着随时完成圣上所交代的任务,以及保护圣上安危。 邢辰牧却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何况这也是朕命令。今日不饮,朕暂且让你先欠着,改日必然要还的。” “可......” 卓影欲再推拒,邢辰牧打断他问道:“今日是朕的生辰,难道连想与你饮酒这微小的愿望,你都无法满足朕?” 卓影便只好应下了。 邢辰牧笑笑,遣开了伺候的太监,只与卓影两人,安静地用完了晚膳。 回正泉宫休息前,邢辰牧将那纸镇放在桌案上,就这么盯着看了许久,忽然回头对卓影道:“朕见这一条龙我在这实在孤单,不如来年朕生辰,卓卿再替朕雕一方纸镇与他作伴。” 卓影原本雕刻时也曾想过要做一对,可实在精力有限,又不想耽误邢辰牧的日常护卫,这才不得不作罢,此时闻言立刻应道:“是,属下再替圣上雕一方凤镇,与它作伴。” “不,朕倒是不喜凤纹,不如再雕一条青龙吧,两龙不也相配?”邢辰牧言罢也不待卓影反应,顾自执起他包扎好的左手看了看,又交代道:“不过下次便不要再如此偷摸着给朕准备了,朕也想看看,这样精美之物,是如何被你一点点雕刻出的。” “你为准备礼物伤了身子,就算那礼物朕再喜欢,也还是忍不住要心疼的。” 邢辰牧这话说得直白,卓影瞪大了眼,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也不敢细想其中深意,只下意识地点头应允:“属下明白了。” “嗯,今日无事,那便早些起驾承央殿吧。” 邢辰牧语气平平,神色也看不出丝毫异样,卓影平静之后便当是自己多心了,也不知是安心更多还是失落更多,总归是心情复杂。 可不过一会儿之后,他便听邢辰牧再次开口道:“不过朕还有一事想与你商议。” “圣上可是有何吩咐?”卓影立刻道。 “你也知道,近来朝中局势瞬息万变,皇城之中并不安全,朕想着,不如在承央殿让人给你准备一张软榻,日后你夜间便与朕同宿,白日守在朕左右,至于影卫军中的日常事务,朕可每日给你抽一二时辰回去处理。” 虽说对于卓影来说,这便是邢辰牧的命令,且理由充足,他几乎是没有理由会违抗,但出口时邢辰牧仍旧是紧张得手心都冒了汗。 只有他自己清楚,这个命令中多少是真为了安危,又是夹带了多少私心。 卓影闻言内心却几乎是惊喜的,几乎是想也未想便答应了,天知道他多想能一直护在邢辰牧身旁,虽说他信任自己的部下,可在他看不到邢辰牧时,他仍是无法完全安心。 虽然目的不同,但二人的想法不谋而合,邢辰牧一日也不想等,立刻命严青去安排。 摆驾往承央殿去时邢辰牧满心在想,待来年生辰,他希望不再孤单的又何止那一方纸镇。 他真的再等不及,想要将眼前这人据为己有。 龙凤虽配,却从不是他所求,他看上了一条青龙,青龙峥嵘凶猛,利爪无坚不摧,可在神话中却是守护一方的圣兽,独一无二。 24.约定 邢辰牧心疼卓影身子,回到承央殿后便与他一道早早休息了,可到深夜,外头却隐隐传来异样的响动,卓影“嗖”地坐起身,抽出长剑闪身护至邢辰牧床前,凝神分辨外头的动静,直至确认没有刀剑及打斗声,他才稍稍安心下来。 不多时,严青叩响了门扉,禀道:“圣上,影十三求见。” 卓影收了剑,回头时恰好见邢辰牧也睁开了眼,见他守在床旁便问道:“怎么了?” “回圣上,似乎是康寿宫那头出事了,十三在门外候着呢。”影十三便是之前被派去康寿宫盯着太皇太后的云影卫之一。 “传他进来吧。”邢辰牧坐起身,见卓影上前替他披了外袍,便又补充道,“你先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 卓影这才想起自己刚刚起得急,身上只着了单薄的亵衣,此时被邢辰牧看着,难免有些窘迫。 可他知晓康寿宫定是发生了十分重大之事,否则影卫不会深夜来打扰,因此丝毫不敢松懈,很快稳住心神穿戴好衣物,扬声让人入内。 影十三是独自入内的,将严青等人都留在了外头,他施展轻功,几下便到了床前,跪地禀道:“圣上,太皇太后薨了。” “可是自尽而亡?”邢辰牧挑了挑眉,似乎对此并不太意外,见那影十三露出吃惊的神情,他嗤笑了一声道,“朕这皇祖母,怕是等这一天等许久了。” 自打上次邢辰牧特意到康寿宫告知太皇太后邢辰堇染花柳病的消息,断了对方最后一丝念想,他便料想到太皇太后撑不了太久。 只是没想到他这皇祖母竟连死也特意选了日子,在他生辰这日自尽,摆明了便是不想让他好过。 邢辰牧不知是该说太皇太后到死也改不了那份自以为是,还是该说她这几年许是真愈发得糊涂了。 他就是再孝顺,再顾及那点血脉之情,也不至于还会在意一个随时想置他于死地之人,相反,当初他特意去康寿宫走那一遭,就是为了这一日。 太后待他何其阴毒,明枪暗箭都试了,得亏他命大,身旁又有卓影护着才躲过一劫。 太皇太后这最后送来的一份“大礼”,倒是深得他心,只是不知宁远等人得到消息后,知道他们曾经的“帮凶”去世,会是何心情呢? 邢辰牧一边盘算着,一边抬手任由卓影替他更衣,这事以往都有专门的侍衣太监来做,今日因着邢辰牧没传旁人进来,卓影这才代劳。 影十三也正好趁着这时候,向他禀报详细情况。 康寿宫周围原本是由锦卫军看守的,但自打上次邢辰牧与太皇太后交谈后,便留下了十名影卫,分为两组暗中看守,但影卫只会在宫外监视,保证不会有不相关之人闯入。 今日夜里,影十三忽然听到宫中传来喧闹声,恐生变故,他留了两名影卫在外守着,自己则与影五、影十入内查探,只见原本宫内的太监、嬷嬷跪了一地,哀嚎不断,再往里看,就见太皇太后以白绸绕颈,悬在梁上,人已经去了。 “那现在康寿宫如何了?”邢辰牧问道。 “回圣上,属下已暂时封锁了消息,目前虽许多人都听到了康寿宫内的响动,但不知里头具体发生了何事。” “嗯,做得不错。”邢辰牧笑了笑,“走吧,去看看朕那皇祖母自负了一辈子,死时有没有给自己留个体面。” 邢辰牧带着两人出了承央殿,略一思索,又叫上了严青以及原本守在外头的其余几名影卫,一道往康寿宫去。 康寿宫内那些原本伺候太皇太后的宫人仍跪着,哭喊声一阵盖过一阵,这些全是太后的心腹,显然是太后早交代好的,目的也十分明显,就是想将这事闹大。 邢辰牧赶到后,只看了他们一眼,便对卓影道:“传朕口谕,康寿宫内一众宫人,玩忽职守,看顾不周,至太皇太后久病不治,薨于康寿宫内,今赐尔等鸠酒一杯,以慰太皇太后亡灵。” 卓影即刻道:“是,属下这就命人去办。” 旨意一下,那些宫人霎时惊得顾不上哭,纷纷开始磕头讨饶,邢辰牧再懒得理会,命人将他们拖开,径自走入宫内。 那尸首之前影十三查探时已经放了下来,此时就躺在屋子中央。 太皇太后自缢前显然特意收拾过自己,一头银发以金玉珠钗梳成了整齐的发髻,面上甚至点着精致妆容,可这一切也掩不住自缢后苍白的面色、外露的舌尖,以及颈间明显的青黑勒痕。 邢辰牧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的尸身,看着被他喊了二十年皇祖母的女人,如今落得如此下场,心情不可谓不复杂。也不知如此看了多久,他眼前忽然多了一只带着厚茧的手掌:“圣上,别看了。” “都处理好了?”邢辰牧回身,神色晦暗不明,语气却已经柔和不少,“将太皇太后病逝的消息先放出去,康寿宫四周都换成影卫军的人,其余也没什么事了,不必在这待着,陪朕回去休息吧。” 卓影却仍是有些不放心:“可这毕竟这么大动静,自缢一事能瞒住吗?” 实际上,卓影也不太能明白邢辰牧对此事的处理,虽说太皇太后忽然在宫中自缢,传出去对皇室威严多少有些影响,但当年她在上清寺谋害邢辰牧一事,早已经是世人皆知,完全可以寻个太皇太后得了疯病之类的借口,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卓影并不觉得邢辰牧会在乎太皇太后的名声,可他却宁可花费大量人力,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将此事隐瞒下来,实在令人费解。 “先瞒过这一时,朕自有打算。”难得的,在这事上邢辰牧并未对卓影多做解释。 卓影便也不再问下去,留下几名武艺高强的云影卫暂时护在他左右,自己遵照他的吩咐去安排封锁康寿宫一事。 待卓影离开,邢辰牧才叫来严青,吩咐道:“今日之事,若是那小莹问起,你便含糊其词地应付过去,别说太皇太后是病逝,也别提自缢,若她第二次问你,你便告诉她,事实并非所传那般。” 严青沉默片刻,垂眸应道:“奴才明白了。” 其实卓影所想并没有错,若单纯只是太后自缢一事,邢辰牧根本没必要瞒着。 他这么做的目的,恰恰就是为了让外人,又或者说,为了让陈司、宁远等人,觉得事情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简单。 他如此刻意隐瞒,将承央殿重重保护起来,对方反倒更会觉得事有蹊跷,想要来一探究竟。 借此,严青可以用一部分消息,换取小莹的信任,而陈司那头,必然也会用自己在宫中的人脉探查,也许很快就能查到他不久前曾去过承央殿,而他与太后之间说了什么,对方却是永远也无法得知。 邢辰牧要的,不过是要搅乱他们的思绪,让他们看不透局势的变化,他们越急越乱,对他自然越有好处。 ### 翌日,太后也得知了太皇太后薨天的消息,赶到康寿宫,彼时邢辰牧已经让人将太皇太后尸体安置好,并开始布设灵堂。 哪怕他心中对太皇太后有再多不满,也得尊着祖礼来尽孝,太皇太后选的这日子实在是妙。 依礼,太皇天后薨逝,皇上需辍朝七日,着素服守孝,如此一来,便注定是要错过除夕宴,而过了头七,还得发丧行丧葬大礼,一套流程下来,恐怕这一个年都过的不安生。 卓影见邢辰牧每日辛苦,守孝之余还得操心国事,心里不免对太皇太后也颇多怨言。 反倒是邢辰牧对此事显得十分淡然,见卓影在意,除夕那日便寻了个机会对他道:“其实比起设宴面对心思各异的朝臣,守孝还轻松不少,只是朕原本想着今年上元节带你出宫走走,现下必然是没有机会了。” “上元节?”卓影未想到还有这出,“如今朝中形势严峻,哪怕没有这事,属下也不建议您贸然出宫。” “在宫中待久了实在烦闷,难道卓卿从未想过出去走走,看看外头百姓的生活吗?”邢辰牧带着几分试探道。 卓影摇头:“还请圣上以安危为重。” 邢辰牧在心中叹了口气,卓影将他的安危看得如此重要,他日若真计划成了,卓影回宫后恐怕也得怨他。 他如今算得上是骑虎难下,宁远他们迟迟不行动,他等不及,可太皇太后这一薨逝,无形中替他添了一把火,眼见着也许事情会有大进展,他又开始发起愁来,卓影这头,到底他该找何借口,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卓影见邢辰牧不语,只当是自己的回答惹他不快,又想起邢辰牧生长在皇城之中,能出宫的机会实在有限,加上上清寺遇袭后,先皇对他的安危更加看重,除开祭祀等大型活动,几乎不让他离宫,登基后他更是忙于国事,根本抽不出空来出宫看看。 邢辰牧哪能想到自己出神的工夫,卓影已经想了那么些,并且成功地让自己心软了,待他正要开口时,就听卓影又道:“待到除了叛军,朝堂安稳后,属下再陪圣上去逛上元节的灯会可好?” “好,一言为定。” 25.异样 太皇太后最后选在初三入殓,初四安葬。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太皇太后入土的隔日竟落起了大雪,想来这还是入冬以来,銮城降下的第一场雪。 以往銮城的初雪都在立冬前后,今冬却是生生拖到了新年,也难怪当初钦天监要以此断言天有异象。 邢辰牧思及此又有些好笑,他对异象一事倒真不在意。 今日他心情不错,见外头飘起鹅毛大雪,索性合上手中奏折,起身对卓影道:“走,陪朕去湖心亭赏雪。” 南明湖的湖水已经冻结实了,邢辰牧带着卓影直接踏着冰面往湖心亭去。 走了几步,卓影出声提醒:“圣上,冰面湿滑,您小心些。” 邢辰牧闻言顿住脚步,微微侧了头挑了挑眉,问道:“既是如此,卓卿能否来扶着朕?” 卓影有武功底子,自然不会惧怕这冰面,闻言便上前站到邢辰牧身旁,任由邢辰牧的手挽上他的胳膊。 两人行至湖心亭时,早有小太监将亭中的炉子生好,此时围在炉边,并不觉寒冷。 邢辰牧从卓影臂弯收回手,十分自然地替他将身上的雪花拂落,因这动作,两人靠得极近,卓影一时并未反应过来,过了半晌才有些局促地后退了一步:“圣上......” “别动,这儿暖,雪化开会湿了衣物。” 卓影便只能微微低头,一动不动地任由邢辰牧动作,唯有杂乱无章的心跳,泄露了他此时紧张的心情。 亭内其余人等早已经退开,没有邢辰牧吩咐不敢随意靠近,待邢辰牧收回手,卓影也学着他那样,小心仔细地替他清理发上沾到的雪片。 拨动额前碎发时,指尖不可避免地触到了皮肤,许是刚刚吹了风的缘故,邢辰牧皮肤微微发凉,卓影魔怔了似的将手掌贴了上去,似乎是想将那处捂暖。 两人一时都未开口,气氛莫名有些旖旎,还是邢辰牧先回过神,抬手握住了卓影的手腕,喑哑着嗓子道:“够了。” “抱歉,属下......”卓影一张脸霎时红透了,连那半面也无法遮挡住,憋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邢辰牧暗中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此时不该升起的情/欲,尽量以平和的语气道:“差不多了,我们赏雪吧。” 此时雪已经落了有一会儿,湖边原本光秃的枝丫上积了雪,屋檐、栏柱也都铺上了一层素白,那白盖去了皇城原本的威严肃穆,平添了几分柔美。 可此时两人的心思却都不在赏雪上。 卓影心中懊恼着自己明显逾越的举动,更是担忧近来频频失控的自己,是否仍能胜任这影卫统领之位。 而邢辰牧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心中惊诧万分,没想到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卓影面前竟如此单薄,仅是对方一个简单触碰,他便被撩得有些难以自已。 可还不待二人想明白,卓影眼角瞥到那个忽然闯入视线的身影,立刻出声道:“圣上您看,那可是严公公与那宫女?” 邢辰牧抬眼去看,便见着严青与那名叫小莹的宫女从御花园的方向拐出,朝着另一头去了。 因为离得远,邢辰牧无法分辨他们具体去向,那条路能通往轩明殿,亦能通往宁尚宫所暂居的院落。 卓影看着两人背影,皱眉问道:“圣上今日有什么消息刻意让严公公传递出去。” 他知晓是邢辰牧让严青去接近小莹,但之后几次邢辰牧吩咐严青办事时他都不在近旁,也无法得知目前那二人进展如何。 如今乍见严青与小莹亲密,心中免不了升起几分防备之心。 邢辰牧的目光也落在两人背影上,眸中闪过一丝阴霾,但在卓影察觉前,又很快恢复如初,他对着卓影笑道:“是朕让他趁着今日空闲,与那宫女培养培养感情,否则日后朕有用得到的时候,人家也不会无端信任他。” 卓影闻言安心下来:“圣上果然思虑周全。” 邢辰牧将视线转向亭外飘落的雪花,一颗心不由也跟着起了些寒意。 自然不是他让严青去见小莹的,严青也未提起过此事,近来因着处理太皇太后后事,严青一连劳累了几日,如今事情结束,他便让对方今日不必来殿内伺候,好好在住所休息。 轩明殿与御花园恰好在南明湖的两端,隔着偌大的南明湖,若非邢辰牧临时起意来赏雪,根本不会有机会目睹这样一幕。 翌日,邢辰牧寻了个机会支开卓影,状似不经意地向严青问起:“昨日休息得如何了?” 严青只当圣上关心他,有些受宠若惊地拱手道:“回圣上,奴才回去后便一直在屋中小憩,是休息好了。” 见严青只字未提与小莹见面一事,邢辰牧心中便隐隐有了些预感。 但他面上未露分毫,又闲谈几句后便让严青下去了。 原本他怕打草惊蛇,已经将小莹身旁的影卫撤回,如此一来,便又让人回去每日盯着。 只是那日之后,小莹与严青间便不常见面,但凡见了面,两人间所有谈话内容,严青皆会据实向邢辰牧禀报,这令邢辰牧一时也拿不准严青的态度。 ### 过了中元节,邢辰牧算了算日子,当日交由章青带去镇北军营的那个机关盒,此时该是已经被交到邢辰修手中,不知邢辰修拿到其中那枚足以号令三军的虎符,又得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用上。 又或者……永远也用不上。 邢辰修在边境亮明正身,这其实才是邢辰牧派他去镇北军中的主要目的。 但他那王兄实在太过了解他,若是直接将目的说明,邢辰修必然能从其中猜测到他想要做什么,为了他的安危,无论如何对方都不会顺他的意去做这些。 少了这关键一步,陈司、宁远等人便不知是否会上钩。 邢辰牧一直等,从严冬等到了春末夏初,在他几乎以为要摒弃这条线时,终于等来了那一封八百里加急。 永安王邢辰修,持虎符现身镇北军营,率领军中五千兵马突围,救下镇北将军卫衍并击退敌军,镇北军大胜。 这消息不但来得及时,甚至比邢辰牧所料更好些——冉郢战胜了。 因为激动,他捏着那密折的手都在微微发颤。 他心知,在自己收到卫衍这封密折的同时,恐怕陈司等人手中,也已经拿到了同样的消息。 陈司知晓他那个外甥身体竟早已经痊愈了,甚至得到虎符在北境领军,必然会乱了阵脚,同时对于宁远来说,陈司与邢辰修毕竟有亲缘关系,他是否还能一如以往地信任对方? 而这,便是邢辰牧等待了数年,筹谋多时才终于等来的绝佳时机。 此时已经是深夜,因是边关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底下人不敢耽搁,这才送到了承央殿,卓影守在床榻旁,见邢辰牧拿着那密折神情激动,有点担心道:“圣上,可是镇北军中生了什么变故?” “不,是好事。”邢辰牧将密折递到卓影手上,示意他去看,“我们胜了,王兄手刃苍川大皇子,苍川军如今群龙无首,加之苍川帝近来身体抱恙,立储一事刻不容缓,二皇子赫连淳锋必然急着赶回去,哪还有心思征战。” 卓影扫过那折子,却是很快抓住了其中重点:“永安王爷暴露了自己身份?如此一来,他是否会有危险?” “无妨。”邢辰牧闭了闭眼,似乎是正思考些什么,不一会儿后又对卓影道:“三日后朕要宴请百官,庆祝我冉郢战胜。” 卓影心中仍有疑虑,但见邢辰牧此时显然十分高兴,便也不再多言,默默退至一旁。 ### 翌日,邢辰牧一大早便去了正泉宫给太后请安,期间问道:“母后今年打算何时动身前往上清寺?” 自打当年邢辰牧在上清寺遇袭,幸得僧人相助留下性命,太后便觉上清寺与邢辰牧有缘,每年入夏了便会出宫前往上清寺诵经礼佛,替邢辰牧祈福。 “现下还早,哀家打算下月初再动身。”太后言罢又有些疑惑,“牧儿怎么忽然问起这事?” “儿臣是想母后近来为儿臣之事操碎了心,不如早些出去散散心,近来儿臣有些事要让卫大将军去办,恰好可以让他护送母后往上清寺去。” 之前被太皇太后一搅和,太后渐渐便将邢辰牧立后一事抛掷脑后,直至邢辰牧此时提起,她才又意识到了他们母子间尚存在着隔阂,不免有些怨气:“圣上既然知道哀家操心,为何不能替哀家省点心。” “母后......” 太后打断他:“行了,这事暂且不提,依你之见,你想让哀家何时跟着卫将军出发?” 邢辰牧算着日子,很快道:“七日后。” 太后倒也没什么意见,很快应下了。 邢辰牧的心放下一半,可转头见着身后立着的那人,却又忍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因他那另一半心,还不知该如何是好...... 26.表白(三合一章) 天子宴群臣,也被视作一种笼络人心的手段, 冉郢历代君主都曾以赐食来培养心腹。 每年的重要节庆, 保和殿也都会设宴, 因此,如今邢辰牧借着捷报的名义筵宴百官, 虽来得有些突然,众臣也并不觉奇怪。 到了那日,五品以上官员陆续入了保和殿, 却意外发现, 相比以往的筵宴,这次在座位排布上显然有了一处变化,那便是在主位的次手旁似乎多出了一个位席。 距离天子入席约莫还有一个时辰,站在礼部尚书身侧的官员忍不住小声打听道:“朱大人,圣上这是要嘉奖哪位大人?” “圣上并未与下官说起过此事啊。”此次设宴,虽意为庆祝战胜,可镇北将军卫衍并未返回, 圣上身旁的席位为谁而设,礼部尚书捋了捋胡须,对此也是丝毫摸不着头脑。 等候期间几乎所有官员都在不着痕迹地打量那位置, 心中猜测着到底是哪位大臣如此受圣上青睐, 可直等到邢辰牧入殿,百官行礼入座后, 那位置依旧空着。 直到严青询问是否开席, 邢辰牧才抬头唤道:“卓影。” 众目睽睽下, 一道玄色身影跃下,恭敬立于一旁听候吩咐。 影卫军多在暗处,哪怕是朝廷重臣也甚少有机会接触,但单那张银质半面,满朝文武无人不识。 邢辰牧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转到卓影身上,简单道:“坐。” 这下不止满堂官员,就连卓影本人也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怔在了原地。 礼部尚书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圣上,卓大人乃暗卫,自古朝中还不曾有影卫参与大宴的先例。” 邢辰牧挑眉,反问道:“朱启博,你可是觉得朕才学能力皆比不得几位先祖?”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问得朱启博心中一惊,立即跪地请罪:“下官失言,圣上英明神武,青出于蓝。” 邢辰牧冷笑了声:“若非如此,为何朝中无先例之事朕便做不得了?” “这......”朱启博被问得语塞,不敢再多言。 邢辰牧见其余人面面相觑,似乎想言又不敢言,索性自己点道:“许州。” “下官在。”兵部尚书原本并不太想参与此事,但闻言也只得起身行礼。 “你既掌军籍,不如也来说说对此事看法。” 许州心中暗暗叫苦,谁不知道影卫军乃天子亲卫,并不归兵部管辖,兵部对影卫军之事又何来的发言权。 他这么想着,便也如此说了:“回圣上,按冉郢军制,影卫军只由您一人任免及调任,下官实在无权参与,也不敢断言。” “满朝皆知影卫军之事由朕说了算,怎么如今朕不过是要赐席,尔等便都不愿意了?” “下官不敢。”底下官员齐声道。 邢辰牧登基之初极少在朝中表现得如此强势,重臣也曾觉他不如先皇处事那般果断威严,可近来几次决议,却是不论朝臣反对之声多强,他最后都执意而行。 众人也渐渐看出了他要立威的意思,生怕被杀鸡儆猴,再不敢多言。 只是那礼部尚书还跪着,邢辰牧也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又点道:“宁远,你以为呢?” 宁远起身拱了拱手:“卓大人为正一品武职,在武官之中,除卫大将军能与之并肩,在座我等皆在其下,由此来看,下官倒觉卓大人本就该列席。” “难得宁大人所见与朕一致,朕以为,影卫军虽一直在暗处,但也是朝廷要员,不该因此便受人轻视。”邢辰牧顿了顿,意有所指道,“更何况,近来一些人在背地里动作不断,搅得冉郢内外不得安宁,朕自然也需多加防范,卓卿身为影卫军统领,乃是朕亲信,朕需要他时时守在身侧,赐席也并不过分,宁爱卿,你说是吧?” 邢辰牧如此问道,视线却又离开了宁远,转而到了陈司那儿。 陈司与宁远心中同时一紧,终于知晓邢辰牧今日这出意欲为何。 ### 邢辰牧说完自己想说的,再次对卓影道:“卓卿还不坐下?让朕来扶你吗?” “谢圣上恩典。”卓影这才行礼,众目睽睽之下,坐上邢辰牧次手的席位。 待他坐下,邢辰牧便让朱启博起身回座,传令开席。 邢辰牧让严青取了当初邢辰修所赠那坛桃花酿,替他与卓影满上。 百官面前,卓影不敢推脱,但还是转头小声道:“圣上,属下在当值......” “无妨,影卫军不止卓卿一人,难得今日朕有兴致,你便陪朕喝几杯吧。”邢辰牧手指在那杯口摩挲着,又道,“何况当初朕生辰时饶过了你,你可是答应要陪朕饮这桃花酿的。” 两人交谈声虽小,但早已经有官员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在斟酒的间隙,朝这头偷瞧,卓影便不敢再推脱,拧着眉微点了点头。 邢辰牧见他应下,勾了勾唇角,下一刻便举起酒杯,扬声道:“镇北军大胜敌军,是我冉郢莫大的喜事,今日朕在此先敬诸位一杯,愿我冉郢日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言毕,邢辰牧举杯饮尽杯中酒,在座官员起身齐声恭贺道:“愿冉郢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众人皆干了杯中酒,却见邢辰牧再次举杯,对身后人道:“给卫大将军赐酒,朕要单独敬卫卿一杯,卫卿教子有方,镇北将军英勇神武,乃国之重器。” “微臣不敢当。”卫林有些受宠若惊,立刻起身应道,“保卫我国土安危,本就是臣等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邢辰牧露出赞许之色:“卫卿谦虚了,朕明日便传令镇北军班师回朝,待卫衍抵达銮城,朕定再设庆功宴替他接风。” 卫林立即跪地谢恩。 这话落在陈司与宁远耳中,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层意思,激的二人几乎要坐不住。 卫衍要率军回銮城了?如此便意味着原本派去支援的锦卫军也会一道返回,原本苍川忽然兵败如山便已经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若是这两军都回到銮城,他们便再无翻身之机了。 陈司只恨自己百密一疏,如何也想不到苍川军如此不堪一击。 而他更是想不到,自己那早已经是个废物的外甥会忽然出现在镇北军中,这一切显然是邢辰牧早布置好的,也不知他用了何法治好了邢辰修的病,是他们太过大意,低估这小皇帝的能力。 邢辰牧抬眼扫过朝中心思各异的众人,待舞乐声起,他便频频举杯独饮,仿若真在认真欣赏那助兴的歌舞。 卓影见他一杯接一杯的往嘴里灌,很快喝尽一壶,终于忍不住出声阻止道:“圣上,饮酒伤身,您少喝一些。” “无碍,这酒香醇,怕是王兄珍藏了许久,如今便宜了朕,朕怎么能浪费王兄一片心意。”邢辰牧晃了晃手中酒杯,“卓卿再陪朕喝一杯吧。” 卓影本就不胜酒力,刚刚邢辰牧向众臣敬酒时,那一杯闷下去,辣得呛喉,他以内力将酒气逼出,又缓了好一会儿才好不容易驱走那阵晕眩,可如今邢辰牧如此说,他又无法拒绝,只得举了杯劝道:“属下陪圣上干了这杯酒,圣上便别再饮了可好?” 邢辰牧微微侧了侧脑袋,似乎是在思考这笔买卖是否划算,过了一会儿才商量道:“朕要你陪朕喝两杯。” “好。”卓影见邢辰牧似乎是真有些醉了,心里愈发得担心,也顾不上自己是否能喝,起身将酒灌入自己口中,他几乎从不饮酒,也品不出邢辰牧口中所说的香醇,只觉脾胃中霎时如起了火般灼热,“属下陪圣上喝两杯,圣上便只饮一杯便可。” 说罢他示意严青给自己倒酒,趁着酒后反应不如以往的邢辰牧还未回神,举杯示意后再次将杯中酒饮尽。 邢辰牧似乎看得高兴,也跟着抬杯喝去那酒后夸道:“卓卿好酒量。” 卓影便只能压着上涌的热意,在心中苦笑。 邢辰牧放下酒杯,坐了没一会儿便又对卓影道:“不喝酒在这坐着似乎也无趣,不如卓卿陪朕出去走走?” “可这...筵席还未散场,此时离开会否不太合适?”卓影晃了晃发昏的脑袋,尽量维持着理智。 “朕装作醉了便可,你和严青来扶朕出去。” 邢辰牧说着便往桌上趴过去,因着众人刚刚都见着他饮了许多杯酒,也不觉奇怪,只是在严青与卓影扶着他离开时起身行礼。 而邢辰牧此时几乎是半个身子都压在了卓影身上,虽然闭着眼,但他很快察觉到卓影脚步有些不稳,对方是在强撑着身子。 他之前从未见过卓影饮酒,隐约知道对方酒量不佳,但也未曾料到竟连三杯也撑不过,心中顿时有些后悔。 待出了保和殿,两人的位置立刻对调,邢辰牧伸手扶在卓影腰上,略微自责道:“难受吗?是朕不好,朕不该灌你酒的。” 邢辰牧自然是没醉的,方才借故让卓影喝酒,也是带了几分哄骗的意思,但他只是想让卓影微醺,稍稍影响他的神智与判断,并非真要他醉酒难受。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两人站在檐下等着宫人撑开伞,邢辰牧挥手遣散了上前想帮忙的严青等人,独自扶着卓影跨入龙辇之中。 卓影只是头晕,并非醉得不省人事,回神后立刻道:“圣上,属下无事,这龙辇,属下是万万坐不得的。” 邢辰牧却按着他的肩阻止他的动作:“这里除了影卫便是一直在朕身边伺候的心腹,不会有人说出去。” “那也不可......” “醉酒后吹不得风,何况此时外头还下着雨,原本朕是想与你在这宫中走走,看来也不合适,还是回承央殿吧。”邢辰牧说着便对外头的严青吩咐道:“起驾承央殿,再命人去备碗醒酒汤。” 严青丝毫不敢往龙辇中张望,垂着头应道:“是。” 邢辰牧坚持不让卓影出去,他便也只能坐着龙辇与邢辰牧一道回去,路上他又逼了些酒气出体外,到承央殿后几乎已经无碍。 御膳房那头很快熬好了醒酒汤送来,邢辰牧让卓影喝下一碗,自己却只在一旁看着。 “圣上不喝吗?” “那点酒,还不至于让朕喝醉。”邢辰牧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对他的酒量有些无奈。 卓影闻言便更觉自己丢脸,脸上才褪去的红晕,又悄然爬上了耳尖。 邢辰牧却是难得地并未注意到他,待严青领着其余人等都退下,邢辰牧行至窗前,看着那不断自天际落下的雨珠,心中一时犹豫不定。 卓影自己缓和了一会儿情绪,待醒酒汤也开始发挥效用,他才抬步走到邢辰牧身侧:“圣上,属下有一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便是了,在朕这儿,还需要有顾虑吗?”邢辰牧有些心不在焉地应道。 “圣上今日在殿上,实在不该挑衅宁远等人。”卓影抿了抿唇,似乎在努力思考着措辞,一会儿后继续道,“宁远既然有心谋反,必然是将兵马隐在关卫军之中,属下之前派人调查过,但对方实在谨慎,影卫中皆是生面孔,在关卫军那头打探不到什么消息,如今我等也不知他们到底有多少兵马,还是应小心为好。” “若他们被朕挑衅几句便受不了了,恐怕也等不到此时,该是在父皇驾崩时,便出兵皇城。”邢辰牧淡淡应道,他此时背对着卓影,让卓影看不清神色。 “属下知道圣上有自己的考量,但眼下宫中锦卫军人手不足,太皇太后薨逝也不知是否会引起宁远怀疑,总之还是小心为上。” “朕日后会多加注意。” 卓影比邢辰牧所想更为警觉,邢辰牧闭了闭眼,心中知晓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再拖下去,事情只会越来越难办。 下定决心后,邢辰牧忽然问道:“卓影,若有一天,朕不再是天子,而只是一名普通百姓,你还愿意追随朕吗?” “影卫统领一生只会追随一位君主,除非属下战死,否则又怎会让奸人得逞。” 卓影只当邢辰牧在说谋反一事,心中觉得并不会发生邢辰牧口中的情况,若他活着,不论如何都不会让反贼近邢辰牧的身,若他不幸战死,又何谈是否追随。 邢辰牧知道卓影误会了,可这答案同时也印证了他之前所想,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朕是说,若并非因为反贼,而是有一天,朕不愿做这个皇帝了,你是否愿意,随朕离开?” “圣上......”卓影一愣,虽说前朝也曾有过天子自愿让位的先例,但他从不曾想,邢辰牧也会有此念头,若要问他是否愿意,自然是愿意的,早在许多年前,让他愿意全心效忠的便不再是那个尊贵的身份,而是眼前的这个人。 见卓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邢辰牧又道:“你放心,朕只是......” 似乎是怕他误会,卓影生平第一次无礼地打断了他的话,抢白道:“属下愿意,圣上在哪,属下便在哪。” 邢辰牧笑了笑,没接他这话,反倒是继续将自己想说的说下去:“朕随口说说,你不需太过紧张。” 卓影却皱眉,邢辰牧显然不像是会随意说这种事之人。 许是见他显然不信,邢辰牧又道:“真的,朕只是想知道,撇开这层身份,朕还能拥有什么。其实很早前朕便一直在想,是否朕打娘胎起,便注定不讨人喜欢。” “当初母后怀着朕,因为未婚先孕,又不愿说出孩子父亲是谁,险些便被村里的长老活活溺死,甚至连外祖父也因教女不善,挨了打。后来,母后蒙先皇后陈氏大恩入了宫,若朕是位公主,想来母后的日子也不会那般艰难,偏偏朕是个皇子,上头有居嫡居长的大皇子,有母家十分强势,又得太后庇护的二三皇子,父皇并不多待见朕不说,还让母后徒惹得其他妃嫔忌惮,就算之后朕登基,朝中众人对朕也有颇多不满,图谋不轨者自不必多说,其余大臣又何尝是真正信服朕的。” 卓影听不得邢辰牧如此妄自菲薄,认真道:“可太后是真心疼爱圣上的,先皇传位于您,想来也是认可了您的能力,至于朝臣,也并非所有大臣皆有异心,比如卫家便是对您忠心耿耿,还有永安王爷......” 还有我...... 最后几个字卓影并未出口,只默默在心中补充道。 邢辰牧看着卓影眯了眯眼,似乎是回忆起了许久之前的事,半晌后他才开口:“太后乃是朕生母,对朕自然是真心疼爱的,但你可知,当初母后发现年仅三岁的朕竟已经能识字时,她感到的并非是惊喜,而是惊惧,她怕朕挡了大王兄的锋芒,怕她会失去在宫中唯一真心待她的姐妹。而圣上......若非大王兄装病,这皇位又怎会落至朕头上。” “至于卫家,卓卿也许不知,当初父皇立朕为太子,第一个带头站出来反对的便是大将军卫林,卫家是忠心,但忠的从不是朕,而是这冉郢。大皇兄四岁能舞剑,五岁能使弓,六岁已可百步穿杨,在当年秋狩上大显身手,获父皇亲赐角弓,武将心中,他是几十年难得一遇的武学奇才,文官心中,他的文采学识比其他皇子也毫不逊色,在卫家,甚至在包括以师相为首的一众大臣心中,他都是这皇位的不二人选。” 也恰恰是因为卫家当年对邢辰修的拥戴,在邢辰牧计划这一切之初,才会决意让邢辰修去往北境,卫家效忠朝堂,赏识有能之人,邢辰修就算在镇北军营中提前暴露了身份,想来卫衍也不会太过为难他。 “那永安王爷呢,难道王爷对您也是假意?” 邢辰牧当年被立为太子时,卓影还只在影卫储备军中训练,自然无从了解这些事,现下邢辰牧说起,他才知对方这一路走来是何其的孤单。 “王兄倒是真心待朕的。”邢辰牧思及自己幼时像块糖糕似的粘着邢辰修时的情形,终于露出几分笑意,但很快那笑意便隐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 正是因着邢辰修待他从来都是真心,他才必须尽快让自己强大起来,使得邢辰修不需再借病替他谋划、铺路,从今往后,换他来保护邢辰修,以及......他所爱之人。 外头雨势渐大,伴着夏日特有的雷鸣,搅得人心烦意乱,卓影神色严肃,正努力想着该如何安慰邢辰牧,忽然,他感到后背贴上一温热之物。 “朕能拥有的从来不多,但万幸现在,朕有了你。”带着些微酒香的气息洒在颈侧,卓影尚不及反应,整个人已经被邢辰牧拥入怀中,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在他耳畔认真问道,“阿影,做朕的皇后可好。” 外头又一道雷落下,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卓影便仿佛被那雷劈中了似的,脑海之中一片空白。 恍惚间,他甚至觉得自己与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道屏障,屏障那头的邢辰牧是虚幻的,是他执念过深而产生的幻觉。 邢辰牧见他如此,也不急着催他回答,只是安静地拥着他,享受这一刻的亲昵。 也不知过去多久,卓影猛地回过神,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脱离了邢辰牧的怀抱,他看着邢辰牧的眼中满是戒备,颤着声道:“圣...圣上您醉了。” 在两人以往相处的某些瞬间,卓影心中也曾闪过这样的猜测,可也许是他的责任不允许这样的猜测成真,所以每每脑海中冒出这样的念头,便会被他狠狠地按回去。 那个一直以来,被邢辰牧放在心尖上的人是他,所以向来温和的太后大发雷霆,所以邢辰牧一拖再拖,不成婚,亦不能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 若让人知晓了这份情,何止是乱党能借此名正言顺地出兵,恐怕朝中最先死谏的便是忠臣。 若问卓影知晓了邢辰牧的心意,是否欢喜,自然是欢喜的,又或者说,是狂喜。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两情相悦更美好。 可他甚至来不及去想邢辰牧为何会对他动心,又是从何时起对他动心。 他满心满脑想的是,这人是当今圣上,是要流芳百世的明君,亦是他早已发誓要守护一生的主子。 他不敢,也不能,亲手毁去邢辰牧的名誉。 卓影这样的反应,邢辰牧并不意外,但他还是含笑道:“不,你很清楚,朕没醉。” “圣上,您不可,不可如此。” “为何不可?朕身为一国天子,难道连选择自己所爱之人的权利也没有?”邢辰牧抬手取下他的半面,柔声道,“朕不想勉强你,也不逼你此时立刻答复,你可以考虑一段时日再做决定,而在这之前......” 邢辰牧反身走到矮柜前,从里头取出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封信件,递给他:“替朕将这封密信送至镇北军营,亲手交给王兄。此事事关重大,除了你,朕不放心任何人,至于立后一事,便待你从北境返回,再给朕一个答复吧。” 卓影微微松了口气,问道:“圣上想让属下何时出发?” 邢辰牧看着卓影,再不去掩饰眼底那份深情:“今夜吧,此事越快越好。” 只不过一个眼神,卓影便觉有些招架不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便丧失神智,只想沉溺在这份温柔之中。 “属下这就去办!”最后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却是还未迈出殿门,便被邢辰牧拦下。 “圣上可是还有什么吩咐?” “你还未戴上面具。”邢辰牧有些无奈地抬手,手上拿着的是刚刚替卓影取下的半面。 卓影不戴这半面时,总是显出与他性格、年龄不符的可爱,邢辰牧喜欢得紧,忍不住将掌心贴上那仿佛能掐出水的脸颊,交代道:“外头还下着雨,朕让人给你准备了油衣、笠帽,以及一些需要的干粮、行李,已经秘密送到鸣影宫中,宫外佩戴半面太过显眼,你便暂时用黑布先蒙住面容吧。” 卓影现下思绪混乱,若非邢辰牧提醒,他险些就这样直接冲出去,闻言他也只是脚步顿了顿,接过那半面行了一礼,片刻不敢久留。 外头守着的小太监替他递上了伞,他道了声谢后便匆匆离开。 邢辰牧一直守在窗边,看着那身影消失在雨幕之中,他苦笑一声,不知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将人骗走到底对是不对。 只是若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他依然会如此选择。 也曾犹豫过是否该这样早便向对方表露心意,他知道,如此一来,无论对他,还是对卓影,都是一种煎熬。 可若非此事干扰了卓影的判断,他想,卓影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这样危险的时候离开他身旁。 更何况,他也会担心,若真......出了意外,那便连让卓影知晓这份心意的机会也没有了。 再周全的计划,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邢辰牧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另一头,因着邢辰牧说了越快越好,卓影披好油衣,找到邢辰牧替他安排好的马匹便连夜出了銮城。 虽然已经入了夏,但雨天郊外的风依旧带着几分寒意,卓影一夜未眠,当隔日午后行至一处驿站时,他的思绪才渐渐平复下来。 再回头去想昨晚的一切,他心中便升起了浓浓的不安。 昨夜邢辰牧才刚对宁远、陈司二人施压,派去支援北境的锦卫军尚未返回,宫中除去宁洁与那宫女小莹,还不知道有多少对方的人马,他该寸步不离地守在邢辰牧身侧才是。 哪怕再重要之事,也重不过邢辰牧的安危,只是送一封密信,他完全可以选一名信得过的影卫,替他去执行这项命令。 可邢辰牧说过这密信事关重大,他若此时立刻折返,不吃不喝也需要差不多一日才能回到皇城,如此一来,便算是浪费了近两日。 卓影在驿站换了马,犹豫许久,还是咬牙选择继续执行邢辰牧交代的这项命令。 他自然料不到,在不久的将来,他会万分后悔当初冲动离宫,可却又万分庆幸,在这个驿站时,他并未选择返回。 ### 离开皇城越久,卓影心中越是不安,这种不安很快便盖过了他对立后一事的思虑,让他每日除了尽快赶路,再想不了其他。 一路上他几乎每日只随意睡上一二时辰便继续上路,就这样,他也花了整整十日才抵达镇北军营。 镇北军驻地看守森严,但卓影并未掏出影卫军腰牌,只是对巡逻的那对卫兵道:“我来找永安王爷,劳烦这位军爷通传一声。” 圣上让他送密信时便说事关重大,军中又人多眼杂,若忽然出现一名来送信的大内影卫,总是格外惹人侧目。 卓影此时一身黑衣黑帽,又蒙着面,对方无法确认他的身份,一队几十名卫兵同时亮了兵器:“你是何人?连身份也不愿表明,永安王爷又怎是你说见便能见的。” 永安王机敏过人,圣上又曾特意将他引荐给永安王,卓影想了想对那人道:“鄙人姓卓,你只要如此告诉王爷,他自然知晓我的身份。” 那些镇北军的将士半信半疑,但见他面色平静,明明配了剑却未露杀意,便也放下了几分戒心,找了一人去通知邢辰修。 那人回来得极快,显然是邢辰修特意交代过,卓影被恭敬地请入营地,走了不多时便见到了邢辰修所在的主帐。 领着他的那位卫兵通报了一声,待里头传来应声,卓影便对正要领他入内的卫兵道:“你留在这。” 他说得十分自然,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是领军之人惯有的口吻,那人下意识地便应了声,待回神时,他早已经掀开帐帘入内。 邢辰修坐在主位上,身后站着一名略显魁梧,身着战甲的男子,卓影猜测那便是镇北将军卫衍,既然邢辰修知晓来的是他,又有旁人在场,卓影便只是单膝跪地行礼:“见过永安王爷。” “卓大人请起。”邢辰修认得卓影的声音,他知晓影卫军规矩,当初邢辰牧让卓影当着他的面摘去面罩已属破例,如今卫衍在场,他并未让对方摘下面罩确认身份,起身上前问道:“卓大人可是带来了圣上的旨意?” “是。”卓影说完却未立刻拿出圣上让他带来的信件,而是欲言又止地看向一旁的卫衍。 “本王信卫将军,如圣上信卓大人。” 卓影一愣,想起邢辰牧对卫家以及卫衍的评价,不再犹豫,将信件呈给了邢辰修。 邢辰修掀开蜡封,拿出信纸查看,不过几眼的工夫,脸上便褪去了血色,卓影见他如此,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正欲发问,就见邢辰修已经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卓大人可知信上内容?” “属下不知。”卓影压下心中不安,如实回答。 邢辰修也猜他必然不知,将那封信举至他眼前,哑了声道:“本王想知道,圣上到底用了何借口,让卓大人竟愿在此时离开了皇宫。” 那信纸上洋洋洒洒数百字,单拿出来,每个字他都认得,是圣上亲笔无疑,可组合在一起却让他觉得陌生。 圣上在信中,共写了三件事:其一,他得到消息,陈司伙同负责守护銮城的关卫军统领宁远已在整兵,不日便要攻入皇城,对方人数众多,一旦出手,对皇城内的锦卫军来说,将会是一场苦战。 其二,邢辰修此时亮明身份,正和他意。卫家几代忠良,一心为国,镇北军各个骁勇善战,且目前为冉郢所有军队中人数最多的一支,若皇城被攻破,身为天子,他定无法幸免于难。届时他希望邢辰修持虎符率领镇北军回城,绞杀乱党,继承皇位。 其三,是他逼的卓影离开皇城替他送信,在他身陨后,请求邢辰修能放卓影一条生路,让卓影远离皇城也好,继续担任影卫统领也罢,他只请求邢辰修能替他护得卓影周全。 一阵晕眩传来,卓影扶着一旁的几案,努力稳住身形,好半晌才睁开赤红的双目,没有回答邢辰修的问题,而是再次跪地道:“求王爷即刻带兵回銮城,若圣上......求王爷按国法处置属下。” 依照国法,影卫统领若未能护得君主安全,将被五马分尸,且尸首不得下葬,需曝于猎场之中,任野兽啃食。 邢辰修叹了口气,冷静道:“卓大人先起来,现在还不到说这个的时候。何况我想你比任何人都明白,圣上想护你的这份心,到底因何而起。” 卓影自然是明白的,若说当日承央殿内,圣上忽然坦明心意还令他有些恍惚,那么如今,在这距离皇城数千里的军营之中,他是真真正正体会到了其中深情。 卓影想,邢辰牧何其残忍,一边说着不逼他做决定,一边却是以最残暴的方式,将他的心撕开,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让他明白,在他心底最深处,什么才是他最为在意的。 比起百官的认可,比起后世的评判,他更想要他的圣上,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27.进展 卓影知道了邢辰牧的计划后如坠冰窟,恨不得长对翅膀立刻飞回皇城, 守在他身边。 而邢辰牧并这头也并不好过。 卓影离开皇城的隔日, 邢辰牧亲自去了一趟鸣影宫, 卓影以往较为重用哪些影卫,邢辰牧近段时日来也观察得差不多, 他便将那些人尽数调至自己身旁护卫。 以往有卓影在时,他总想着多些两人独处的机会,贴身影卫能少则少, 如今卓影离宫, 他却是要最大程度保护自己的安全,只希望等到那人回来时,能少生些气才好。 影卫为暗卫,他们的职责使得他们甚少需要出现在人前,离开执行命令本该也不会被轻易察觉,可卓影不同,邢辰牧素来十分重视他, 时常命他伴在明处,若说最初还只有以严青为首的一众心腹知晓,那么保和殿宴上那一出, 便是真正将卓影拉入了众人视线中。 可想而知在那之后, 宁远等人对这位深受邢辰牧信任且武艺高强的影卫统领,必然更为关注。 卓影三日未出现在邢辰牧身旁, 自然很快便会引起众人注意。 这事邢辰牧是有意要让宁远知晓的, 只是通过什么人传过去他仍未想好。 原本他牵起严青与小莹这条线, 为的便是在这样的时候,能通过严青往那头传递消息,可如今...... 邢辰牧的视线落到不远处候着的严青身上,若最后严青真投向宁远,他觉得,自己也需要负一部分责任。 他早该想到,这世上,唯有情爱,最不受自己控制。 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严青上前躬身问道:“圣上可是有什么吩咐?” 邢辰牧垂眸思索了片刻,道:“朕让卓影出宫替朕办一件事,至少也得二十日才能返回,此事关系重大,若那小莹问起,你万不可透露半分。” “奴才绝不会向人透露卓大人行踪。”严青低头道。 邢辰牧看着严青没有丝毫异样的神色,心想,若真严青起了异心,还能在他跟前如此,往日倒真是他低估了对方,这么想着他挥了挥手:“你先出去吧。” 邢辰牧等了一会儿,待人走远才出声唤道:“十九。” “属下在。”陆贤自暗处跃出行礼,那动作与卓影几乎一模一样。 邢辰牧如今算是真正体会到何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卓影离开三日,对他来说,却像是已经过去数年。 见邢辰牧沉默了许久,似乎是在思考十分重要的大事,陆贤不敢出声,只跪地静静听候吩咐。 过了好一会儿,邢辰牧才压下心中想念,道:“找人盯好严青和那宫女,一旦发现他们有任何接触,立刻向我禀报。” “是。” 当初陆贤为卓影出头一事邢辰牧看在眼中,知道这人是卓影一手培养起来的,卓影离宫后,邢辰牧将他调到身旁护卫,有什么重要之事,也都交由他去安排。 邢辰牧让严青切勿将卓影不在宫中一事透露出去,若严青真的投向宁远,如此重要的消息便该是立刻找机会传出去,可邢辰牧等了几日,严青那头并无任何动作。 这让邢辰牧觉出几分欣慰,可这事该如何继续下去便又成了问题。 谁知他正忧心时,承央殿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 “你说公孙尚宫?” “回圣上,确是公孙尚宫在殿外求见,她说有十分重要之事想禀告圣上。”严青有些为难道。 按照邢辰牧立下的规矩,尚宫无召不得擅入承央殿,更何况这已经到了休息的时辰,对方忽然求见,怎么看都目的不纯。 可公孙尚德毕竟在朝为相,公孙婧又寻了个好借口,他实在无法不顾相爷的面子,太过强硬地将人赶走,只得替她入内通传。 其实邢辰牧的想法与严青一致,但仔细想过后,他还是让人将公孙婧带入殿内。 毕竟是世家出身,公孙婧看起来倒是温和娴静,入内后施施然行了礼,重复道:“圣上,下官有要事禀报。” 那模样显然是在等邢辰牧清退左右,邢辰牧挑眉,看过去时恰好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半晌,他吩咐道:“严青,你先带人出去吧。” 严青行礼后依言带人离开,但心中诧异,卓大人这才离宫几天,圣上便留了公孙婧在承央殿......都说天家多情,难道连邢辰牧也不能幸免? 他自然是多虑了,此时殿内那公孙婧仍跪着,正十分谨慎地向邢辰牧禀报她今日所见。 公孙婧与宁洁两位尚宫乃是同一日入宫,两人家世相当,管事嬷嬷便将二人安排在一个院落,又因着邢辰牧不喜尚宫在身侧伺候,她们虽为轩明殿伺候笔墨的尚宫,实际上却是十分清闲,两人同进同出,虽说不上情同姐妹,但关系倒也不错。 今日傍晚,公孙婧原本在屋内作画,画作将要完成时才发现房中缺了一色丹青,见时候还早,她原想找宁洁问问是否有备着的,不料到了对方屋前,才刚一敲门,那未关好的门便就这样打开了。 宁洁并不在屋内,公孙婧想要离开,低头时却恰好见着了脚边火盆中有张尚未燃尽的信纸,她好奇多看了几眼,不料上头竟隐约可见“时机”“发兵”“封城”,她回屋后越想越觉有异样,这才忍不住深夜来承央殿禀报。 这对邢辰牧来说真算意外收获,公孙家世代忠良,虽说曾经在选妃一事上动了些偏门的心思,但在大是大非上,他仍愿意相信公孙尚德不会行差踏错。 之前他并未往这方面想,如今倒觉得可以借助公孙婧来传递一些消息。 公孙尚德想要替儿子寻一个庇护,若公孙婧真能帮到他,他倒也不介意扶公孙家一把。 公孙婧来承央殿时许多人都见着了,于是这夜,公孙婧与邢辰牧单独在承央殿内待了一个多时辰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无人知晓两人在殿内做了什么,只知后来,邢辰牧还特意命人备轿将公孙婧送回了住所。 如此阵仗,与公孙婧住在同一院落的宁洁怎会察觉不到,翌日便状似不经意地问起此事,只见公孙婧羞涩一笑,低声道:“我等入宫不就是为了能得圣宠,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院中,我昨日也只是想尝试一次,想着若真不成,日后出去,对家中也好有个交代......” “成了?”宁洁问道,那模样看起来倒也并不多羡慕。 “姐姐说笑了,哪能那么容易,只是陪圣上说说话罢了。”话虽如此,公孙婧依旧是十分兴奋,过了一会儿又带着几分炫耀道,“听说上次拦着我们的那位卓大人近来不在宫中,说不定还能得一伺候圣上沐浴的机会。” 宁洁神色一敛:“你是说那位带着面具的影卫大人不在?他去哪了?” “这我哪知道,我不过是给承央殿内伺候的小太监塞了些银子,探了些接近圣上的机会罢了,听说那位卓大人可谨慎得很,若他在宫中,一只蚊子也别想靠近圣上。” 宁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虽然她对父亲要做之事仍是一知半解,之前因着未在宫中打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甚至被责备过几次,但这次她直觉这事父亲会想要了解,当夜便通过一直与她接洽的那侍卫,将消息递了出去。 ### 卓影离开的第十日,邢辰牧坐在桌案前一边把玩着那檀木纸镇,一边听着陆贤的禀报,待陆贤说完,他放下手中之物,露出多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 他等这一天,实在等了太久,而今,谁胜谁败似乎终于快有结果了...... 28.返程 此时镇北军营之中,几人决定立刻带兵回銮城, 可谁也没想到, 在卫衍开始整军时, 军中竟起了争执。 “卓大人不方便露面,先待在这吧, 本王去看看。” “事到如今哪还有什么方不方便,属下随王爷去吧。”卓影闭眼,心知邢辰牧的计划中, 他离开皇城一事恐怕也是引宁远出兵的契机, 所以无论军营中人见到他是否会发现他的身份,叛军那头必然早已经知晓了。 邢辰修的话拉回了他纷乱的思绪,令他稍稍冷静下来。 回想这一年来邢辰牧所做之事,派邢辰修到镇北军中“监视”卫衍,又派半数锦卫军支援镇北军,让严青接近小莹不时传递出讯息,挑衅太皇太后, 逼她自尽以刺激宁远等人,桩桩件件,无一不是在引宁远出兵。 邢辰牧将虎符交予邢辰修, 等的就是邢辰修表明身份的一天。那日宴席上对宁远等人的挑衅以及将自己推出皇城, 都是他特意给宁远等人制造的机会。 在邢辰牧这全盘的计划中,早已经将所有可能考虑在内, 他以自己为饵, 真正想保护的不过三人。 被提前派来镇北军中的邢辰修, 由卫林护送离宫往上清寺祈福的太后,以及——卓影。 思及此,卓影眼底涌起一股酸意,但他不允许自己在这一刻失控,他不断告诉自己,他应该相信他的圣上,相信圣上既然谋划了这么久,必然是有万全的准备才会行动,皇城中尚有半数锦卫军与五千影卫军护卫。 而他要做的,便是与邢辰修、卫衍一道,尽快率兵马回銮城...... 卓影跟着邢辰修出了主帐,原本守在外头的影卫立刻跟上,邢辰修思索片刻,对卓影道:“你让他们也都做好返程准备。” 军中有近百之前被派来暗中保护邢辰修的影卫,既然如今卓影来了,统率影卫军之事自然便由他接手。 卓影点头,视线扫了一圈,迅速找到这些影卫中领头之人,直接道:“十七,王爷由我跟着,你们都回去收拾一下,半柱香后在这里集合,回銮城。” 被称作十七的影卫一愣,迅速反应过来正跟自己说话的人是谁,立刻抱拳:“是,大人。” 见十七领命离开,邢辰修才叹道:“原来他是十七,跟了本王那么久,本王都还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影卫人数众多,又常由圣上直接调度,为了使圣上能迅速地区分他们,自前朝起便开始启用编号的方式来给影卫命名。”卓影简单解释道。 影卫军向来不为外人所熟知,哪怕天潢贵胄,也只知晓宫中有这样一支军队,至于具体细节,却是无从得知。 卓影想起圣上对眼前这人的敬重,以及之后他们所要共同面对的严峻形势,到底还是多说了几句:“待回到宫中,他们所着衣物的领口绣有代表身份的银纹,王爷可凭那银纹辨识他们的身份。” 邢辰修眯眼回忆了半晌,问道:“当初本王所见,卓大人领口绣的似乎是明月?” “是,原本影卫统领的纹饰为宝剑,指帝王之兵,但几年前圣上命人改了属下的绣纹。” “卓大人可知其意?” 卓影摇头:“属下曾问过圣上,但圣上只说让属下自行领会。” 算来大概在三年前,有一日尚衣局官员忽然往鸣影宫送了一批新的影卫服,说是圣上吩咐的。 那数十件衣物尺寸相同,是一年四季的衣着,外表看来与寻常影卫所着并无不同,但卓影换上时才惊觉领口的绣纹有异,那日他入轩明殿谢恩时,便向邢辰牧询问过新绣纹之意,可邢辰牧却说,有些事说明便失去了意义,得他自行领会。 “冉郢以紫微星象征帝王。‘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卓大人,圣上的心意,他早便借由这纹饰向你言明了。”邢辰牧实在没想到自己那四弟竟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卓影脚步顿了顿,很快露出一抹苦笑来,原来圣上竟那么早便将心意言明,可惜他是个榆木脑袋,猜不透其中深意。 可转念一想,哪怕真在那时他便清楚圣上心意又如何,他必然同样会选择逃避,也许反倒惹圣上难过。 邢辰修点到即止,也不多干预两人间的事,说完便快步走入校场。 校场内,陈司、宁远安排的奸细正在努力煽动众人情绪,扬言邢辰修要带兵谋反,好在邢辰修早已掌握那些人与敌军通信的证据,这才稳定了军心,由卫衍统率两万兵马,即刻动身返回銮城。 ### 来时卓影只一心赶路,想尽快完成邢辰牧所下的命令,尽快返回皇城,并没有机会去想太多。 可行军与一两人赶路不同,需要顾及许多,从携带的粮草数量到线路规划、每夜落脚之处的生火扎营,哪怕他们心中再着急,也不能在路程中便消耗完全军的战力,需要保证休息,所用时日自然多了不少。 对卓影来说,真真是度日如年。 又是日暮,大军选在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地扎营休息,卓影与邢辰修、卫衍一道研究地图,只听邢辰修问道:“按着如今这条路,再有三日便可到銮城了吧?” “是,若能行得快些,用不了三日就能抵达。”卓影说完,抬眼看着邢辰修,欲言又止。 这条路正是他当初离开銮城所走的,他十分清楚若是自己独行,不过两日便可抵达。 邢辰修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不待他开口便先一步道:“我能明白卓大人担心圣上的心,本王也恨不得能即刻回宫,先确定圣上安全,可大人该明白,如今尚不知銮城是何情形,万一反兵已起,贸然闯入,若被擒了便是打草惊蛇,就算真能顺利进去,也必定是救不出人的。” 卓影哪里不知这个道理,但在路上多耽搁一日,圣上的危险就多一分,哪怕是死,他也希望能护在圣上身旁,而不是在这数十里之外空担忧。 “圣上是有周密计划才行事的,并非一时兴起。其实冷静下来后,本王反倒相信他不会轻易陷自己于危险之中,信中他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并不是没有胜算。”见他神色悲拗,邢辰修又道,“本王与圣上并非一母同胞,但处事方式却有许多相似,若今日是本王留在宫中,阿衍在外,本王必定会战斗到最后一刻,等着援军,因为本王虽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但却更想陪着他看遍冉郢的大好河山,不愿留他独活于世。” 卓影想起圣上跟他要过的许诺,来年一起去看上元节的灯会,想起圣上的生辰,他答应要给对方再刻一方青龙纸镇,还有......圣上还在等着他的回复。 生在帝王家,有太多无可奈何,考虑得多是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可说到底,他只是个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伤心难过,若是连最基本真情都求不到,在那偌大的宫苑之中,又是何其孤单。 卓影终于彻底醒悟,他只想圣上能轻松地活着,如果圣上想他站在身旁,那么哪怕再多非议,再多困难,他都不会再退缩半步。 只要圣上能平安...... 回神后卓影低头道:“是,属下明白了。” 邢辰修许是怕他一时冲动,会趁夜偷回銮城,又多劝了几句,卓影明白是自己考虑不周,待他说完后便不再打扰二人,行礼退出帐外。 翌日,全军继续朝着銮城出发,怎料没走出多远,竟遇上了从上清寺匆匆折返的太后一行。 原来是太后往上清寺途中,一直佩戴的佛珠忽然断裂,结合邢辰牧近来表现出的异样,她越想越不安,这才命卫林原路返回。 邢辰修也不敢让太后冒险,几人商议后,决定由小部分兵马护送太后往上清寺,而卫林带着他的兵马与他们一道回銮城平乱。 最后几日,卓影几乎夜夜无眠,只盼着能早日赶到邢辰牧身旁。 终于,大军抵达銮城外,未免打草惊蛇,众人在离城几里处找了个隐蔽处暂时停驻,由卓影带着几名影卫乔装后抄小道往一处城门打探情况。 申时才过,銮城却是城门紧闭,外头也并不见守门的将士,卓影见状一颗心沉到了底,几乎用尽所有自制力,才让自己勉强维持着理智。 他策马上前,见城门旁贴了张告示,寥寥数字,只说城内入了匪盗,暂时封城搜查,任何人不得私自进出,告示末盖着关卫军统领宁远的印章。 卓影握紧了缰绳,那绳索甚至陷入皮肉之中,掌心渗出血来,他却仿若未觉。 他被恐惧包围着,耳内似乎全是尖锐的鸣响。 叛乱已起。他终究还是来迟了...... 29.起兵 宁远起兵是在两日前,邢辰牧心中早有预感, 也知道这将会是一场恶战。 他甚至让陆贤给锦卫将军李元漠递了消息, 告知他目前的局势, 让他自行选择是否留在宫中。 李元漠曾是卫林麾下一员大将,也曾跟着先皇出生入死征战沙场, 其子李徒目前任镇北军副将,李家与卫家一样,世代忠良, 在这样紧要关头, 李元漠自然不会退缩,自打知晓这事起,他便再未离宫休息,几乎是日夜坚守。 那日正午,邢辰牧与以往一样,在轩明殿内批阅奏折,宁洁告病并未来伺候笔墨, 只有公孙婧随侍左右。 严青端着沏好的热茶入内:“圣上,喝杯茶歇息一会儿吧。” “嗯。”邢辰牧起身活动了下身子,觉得确实有些渴了, 便从严青手中接过茶碗, 正要凑到嘴边,不知怎的, 脑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 还不待他细想, 面前原本垂着头安静立在一旁的严青忽然动作, 从他手中又夺过了那茶碗。 陆贤等人反应极快,下一刻已有六名影卫跃出,将邢辰牧护在身后。 严青双眼通红,却是并未做出伤害邢辰牧的举动,他只是仰头将茶碗中的茶饮尽,颤着声道:“圣上,奴才有罪,奴才先走一步了,圣上大恩,奴才来世做牛做马再来还您。” 明白过来他话中之意,邢辰牧神色一紧,挥开身旁护着的影卫,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圣上.....他们要来了。”严青此时以及半蹲在地上,似乎头晕,一直以手扶着脑袋,他努力维持着最后几分清明,仰头看向邢辰牧:“奴才,奴才也是没办法,奴才知道您若除了乱党,必然将宫中眼线全部绞杀,奴才不想看着小莹死,可奴才也不想看着您死啊......这毒是他们给的,您且看看中毒是何症状,到时是要假死还是如何,您......” 严青话未说完,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陆贤立刻上前查看,禀道:“圣上,严公公还有气,这并非剧毒。” “先将人扶到榻上。”邢辰牧松开紧握的拳,一时竟有些想不透此时的情况。 这毒必定是小莹交给严青的,邢辰牧身旁有专门试毒之人,所有食物、茶水,在入口之前皆必须先由专人试毒,而这偌大的宫中,唯一在试毒之后还有机会接触茶水并下毒之人,便只有严青了。 严青对小莹动真情,不忍她背上乱党的罪名,或许曾真动过要除去他的心,但关键时刻,严青又后悔了,无法真下手害他,于是替他服下这毒。 事情到这邢辰牧都能想明,但他不懂,对方既然已经让严青动手,为何不索性下剧毒,反倒还留他性命? “圣上,现在该如何?”处理好严青的陆贤返回邢辰牧身旁。 邢辰牧垂眸沉思片刻,对身后刚从惊吓中回神的公孙婧问道:“公孙尚宫嗓子如何?” “什,什么?”公孙婧瞪了眼,满脸疑惑。 “劳烦你喊一嗓子,声越大越好,让外头的人知晓殿内出事了。”邢辰牧说完又冲其余影卫道,“你们去守着,别让外头的人入内,陆贤你从窗户出去,找到那名叫小莹的宫女,先带过来。” 这事不论成不成,宁洁必然不会留小莹性命,邢辰牧却是暂且还不想让她死。 两人领命,陆贤走到窗户旁,才要出去,就听那头公孙婧发出刺耳的喊叫声,吓得他腿一哆嗦,差点没从窗上掉下,堪堪扶稳了,不免回头对那名身材瘦小的女子,投去敬佩的目光。 公孙婧这一喊,外头全乱了,陆贤便趁乱混了出去,小莹身旁一直有影卫暗中跟着,找到她并不难,只是影卫毕竟无法太过靠近,这才让她寻着机会,将那毒/药偷偷交给了严青。 陆贤自己进出轩明殿容易,但带着小莹,目标未免太大,容易让旁人察觉,他看了一圈觉得实在太过冒险,便只得暂时将人安顿在鸣影宫中,自己向她了解了事情始末,再回去向邢辰牧说明。 这事说来也颇为让人唏嘘,小莹原姓宁,是宁远的远房亲戚,因着父母早逝,当年她便听了族中长辈的话,来銮城投奔宁远。 哪想宁远当时正计划着安插眼线入宫,见她身家清白,又才从老家来銮城,无人知晓二人关系,便将她送入宫中。 小莹在家尚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自幼不受重视,被送入宫中后又因为无依无靠总被年长的宫女欺负。 直到她因着宁洁的命令接触严青...... 曾经她总以为做到大内总管的位置,严青必然是位十分市侩且圆滑之人,可相识之后,他才发现严青骨子里其实是十分老实腼腆的一人,他会在用饭时替她留着爱吃的菜品,会在天凉时提醒她添衣,会笨拙的试图讨她开心,是严青让她感受到了什么是被疼爱,什么是温暖。 但宁家的命令她不敢不从,宁远命她把□□交给严青,让严青下到邢辰牧的茶水中,事成便放他俩出宫,不成必定要了她性命。 小莹也知晓哪怕真成了,宁远也未必会兑现承诺,更何况近段时间相处,他也看出了严青事实上对圣上十分忠心,若真让他为了自己伤害了圣上,恐怕就算能出宫,他一辈子也会活在内疚之中,于是她将那□□换成了普通迷药,再当着宁远眼线的面交给严青,只是邢辰牧与宁远两方人马都在她周围看守,她实在不敢说太多,所以换毒一事,严青并不知晓。 她又怎会想到,她一时心软,竟救了严青一条性命。 邢辰牧听完陆贤的禀报也觉惊讶,原本他以为是严青受人利用,动了真情,谁想他们竟是彼此间皆有情意。 “圣上,那严公公和小莹该如何处置?” “先安置在鸣影宫,别被宁远的人察觉。”邢辰牧看着榻上躺着的严青,心中倒没有多少怒气,至少在最后关头,严青选择了替他一死,“此事待平乱后再议吧。” “是。” 两人正说着,窗户再次从外头被,一名影卫略微慌张跃入殿内:“圣上,宁远带着关卫军近两万兵马从玄正门攻来了。” “李元漠呢?” “李将军已率锦卫军御敌。”那影卫面露豫色,“但......两方人数悬殊,恐怕......” 邢辰牧显得异常平静,只看眼窗外远处升起的烽火:“嗯,通知影卫军全体备战吧。” “圣上,可若影卫军去了前方,您身边便有了空档,若敌人趁机刺杀,未免太过危险。”陆贤担忧道。 “谁说的?”邢辰牧扭头看向二人,“替朕取战甲来。” 自打这个计划在脑中成型起。邢辰牧便从未想过要躲在后方,他一步步引得宁远、陈司等人起兵逼宫,本就有愧于宫内将士以及宫人,又怎么可能自己躲在后宫之中,任宁远攻城。 他要披挂上阵,若锦卫军与影卫军真败了,擒他一人便可,没必要牵扯无辜。 此言一出,连原本仍守在暗处的影卫也都纷纷现身,跪地道:“此举实在太过危险,圣上万万不可冲动啊。” “这不是冲动。”邢辰牧抬头,视线再次落到那纸镇上,“朕必定会撑到卓影回来,朕信他,信这皇城内的两支兵马,希望你们也能对朕多些信心。” ### 最终,在锦卫军顽抗了一个昼夜后,邢辰牧披上一身火红铠甲,与影卫军一道加入了战局。 他们的加入,无疑给原本已经精疲力竭的锦卫军将士添了士气。 彼时李元漠左臂已经受伤,但他并未退缩,仍手持长刀抵挡在敌人面前,见到出现在后方的邢辰牧,他蓦地愣住,很快寻了机会策马赶到邢辰牧身侧:“圣上您怎么来了,此处太危险,您快撤离吧。” “李将军有伤在身却依旧在替朕守着这皇城,朕又怎能退缩?” 李元漠急了:“这哪能一样,您可是万金之躯......” 邢辰牧却并不想听他说这些,打断道:“依李将军之间,我们还能撑多久?” 李元漠没料到邢辰牧如此直接,看了眼人数上明显占优的敌军,哑声道:“最多再有一日,乱党便能突围了,圣上您快撤离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日便够了。”邢辰牧眸光闪了闪,微微仰头看向前方,夕阳正缓缓落下,将天空染成了丹色,与早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宫墙连成一片,周遭充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味,他却仿若未觉,忽然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意,对面前的李元漠道,“请李将军,务必率军撑过这一日。” 李元漠一愣,料到圣上必有后手,立刻抱拳道:“末将遵命!” 掷地有声。 这一日格外的漫长,邢辰牧看着身旁影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看着李元漠身受重伤,看着陆贤满身是血却依旧坚持护在他左右。 当那箭矢破空而来,他只来得及避开要害,箭头扎入皮肉,痛意袭来,他有一瞬恍惚,他以为,或许他真撑不到他的皇后来救他。 但很快,宫门外传来另一阵呼喊声,战鼓由远及近。 被第二支箭刺入时,邢辰牧咬着牙一声未吭,他定定的看着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提着长剑立在马上,是怎样的英姿飒爽,气宇轩昂。 而与卓影一同出现的,还有足以将关卫军全部绞杀的数万兵马...... 30.平乱 援军人数虽占优势,但皇城中不似战场地域开拓, 如今邢辰牧被围在敌军中央, 卓影等人虽能看清他目前情况,却无法立刻突围。 卓影焦急万分, 早已经失了以往的冷静,脑中仅有一个念头,便是要尽快赶至邢辰牧身边。 他几乎已经放弃了防守, 手中那长剑舞得极快,招招致人性命, 同时自己身上也免不了多出几道伤口, 眼看着宁远先一步到了邢辰牧身旁,卓影通红着双眼, 几近奔溃。 正在此时, 卫衍行至卓影跟前, 冷静道:“卓大人,我们杀进去。” 邢辰牧身旁的影卫在之前的对抗中死的死伤的伤, 在宁远等人的攻势下渐渐不敌, 若是按照常规打法攻进去, 恐怕根本来不及救下邢辰牧。 卫衍的意思是由他和卫衍带着一小队人突围, 争取杀出一条空隙,由邢辰修放箭,直取宁远性命, 再劝降其他关卫军。 只是此举对要领头之人来说风险极高。 卓影此时自然顾不上风险, 他冲卫衍微点了点头, 两人迅速从各自的兵马中选出数人,杀入人群中。 陈司很快注意到这头的动静,也不再顾及其他,纵马到宁远身侧。 其实自打他看到卫衍及邢辰修率兵马赶到,便心知大势已去,可他不甘心,不甘心多年筹谋如此简单便毁于一旦,哪怕要死,他也必须拖上邢辰牧陪葬。 陈司如此愤恨的想着,他也确实这样做了,趁着关卫军人马与邢辰牧身旁的影卫缠斗,他抽剑迅速扑向邢辰牧,可有人却比他更快。 一支箭矢破空而来,只听一声脆响,箭头击中他手中长剑末端,巨大的力量直接将长剑震落,还不待他回神,第二支箭紧随其后,卡着铠甲与头盔的间隙,由后颈刺入穿喉而出。 陈司只来得及瞪大双眼,死死看着面前的邢辰牧,却是再来不及有丝毫动作,就这么倒了下去。 死不瞑目。 人群中,只听卫衍扬声道:“陈司已死,尔等还不投降?圣上仁慈,若尔等此时弃兵,尚能绕尔等一条性命。” 大势已去,叛军们面面相觑,终于有第一人扔下兵器,而在他之后,众人纷纷效仿。 从缠斗中的影卫得以脱身,立即回到邢辰牧身旁将他护住。 “你...你们......谋反乃诛九族的大罪,你们以为现下投降还来得及吗?”宁远深知再无刺杀邢辰牧的机会,忽然大笑起来,五官狰狞,举了剑便要往自己颈间抹去,就在那一刻,一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剑起剑落,竟是从后方生生砍去了他持剑的右臂。 宁远被紧随在卓影身后的几名影卫控制住,卓影拖着他的长剑,越过倒地的宁远,一步步走到邢辰牧跟前,红着眼单膝跪地:“属下来迟了。” 邢辰牧却是笑了,伸手握住他因着害怕仍在微微发颤的右手:“不迟,回来便好。” ### 卓影一身黑衣早已被染血变成深红,额间几缕碎发凌乱的垂落,他迎着初升起的朝阳,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 过了良久,他指尖微动,在邢辰牧以为他要抽手之时,他却缓缓回握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十指相扣,仿佛要确认眼前之人是真是存在般,他甚至微微用了些力道,但很快又放开:“您受伤了。” 言罢还不待邢辰牧开口,他已经飞快起身道:“属下这就去请太医。” “卓影。”邢辰牧喊他,试图安抚这再不复以往冷静的男人。 可惜卓影还未从恐惧中回神,只是满眼紧张的看着邢辰牧,根本听不进旁的话。 邢辰牧只得道:“王兄在,不需要太医。” 邢辰修乃是神医华辛的入室弟子,有他在,替邢辰牧治疗箭伤一事自然轮不到太医,宫人很快抬了龙辇来,卓影这才稍稍稳定了情绪,扶着邢辰牧上前。 可当邢辰牧正要迈上那龙辇时,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将士们的惊呼声:“李将军!” 李元漠与叛军顽抗了两日两夜,早已经身负重伤,全靠一股气撑着,此时见叛军全被控制,邢辰牧也无大碍,那口气一松,立时倒了下去。 邢辰修上前查看,脸色凝重,往他身上各处伤口撒了些药粉,道:“李将军失血过多,需立刻送太医院,以人参含口,先留住这口气再做打算。” 邢辰牧脚步一顿,看了眼卓影,对着周围众人吩咐道:“用龙辇吧,快。” 在场不少锦卫军将士,此刻也顾不上其他,闻言立即上前抬起李元漠,安置在龙辇之上,往太医院赶去。 下头伺候的宫人见状反身要去替邢辰牧寻新的座驾,却被邢辰牧出声制止。 邢辰牧所中的那两支箭矢仍插在背上,他额上因着疼痛渗出不少冷汗,可此刻却异常冷静:“你们看这满地的将士,哪个不比朕伤重,朕还能走,扶着朕回承央殿便可。” “圣上......” 邢辰修第一个出声劝阻,可还不待他将话说完,卓影已经半蹲在邢辰牧跟前:“属下背圣上回承央殿。” “好!”邢辰牧似乎是不想给他反悔的机会,很快便伏在那宽厚的背上。 卓影小心地避开邢辰牧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托着人稳稳地站起身,向着承央殿走去。 邢辰牧将头搁在他的肩上,忍住颠簸带来的疼痛,认真端详他的侧脸。 卓影才回到皇城中,还并未换上以往的半面,面上由黑布蒙着,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双眼,随着走动,那黑布微微扬起,依稀可见隐藏在其下的面庞,不过短短数十日,竟痩去了一大圈,脸颊再不复以往的圆润。 邢辰牧神色暗了暗,很快贴上他的耳畔:“阿影,别生朕的气了。” “属下不敢。”卓影脚步未停,淡淡应道。 “可你分明就是在生气。”邢辰牧叹出口气,他与卓影朝夕相处多年,自然是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这次的事是朕不对,让你担心了,待朕身子好了,再好好向你赔罪可好?” 这次卓影沉默了许久才开口道:“圣上不需如此,属下只是在生自己的气,属下玩忽职守,未能护圣上周全,罪该万死。” “那你还是生朕的气吧,别跟自己过不去。” 邢辰牧声音稍稍比刚刚低了些,卓影立刻察觉到异样,侧过头惊道:“圣上!” “嘘别怕,朕无事,只是有些乏了,想休息片刻。”邢辰牧唇上几乎已经看不出血色,但那唇角却微微勾着,仿若是在安抚着身下之人。 卓影如何能不怕,他心头剧颤,甚至连托着邢辰牧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圣上,求您......求您再坚持一会。” 好在承央殿已在眼前,卓影将人背入殿内,安置在床榻上。 因着担心邢辰牧的伤口,他刚刚走的并不太快,此时邢辰修已经候在殿内,所需的热水、细布及药品也均已送到。 “本王要替圣上拔箭,劳烦卓大人先替圣上将铠甲除去。” 卓影立刻应下。 邢辰牧身上插着箭,无法正常脱去铠甲,卓影便只得以剑将铠甲划开,再一片片取下。 中途邢辰牧熬过了那阵晕眩,重新睁开眼,邢辰修便将一块洗净的帕子放在他嘴旁:“会有些痛,忍忍。” “嗯。”邢辰牧将视线转到一旁的卓影身上,冲他招了招手,“来。” 卓影立即上前,半跪在床旁:“圣上有何吩咐?” “借朕一只手。”邢辰牧将靠床榻外侧的手掌伸出,卓影会意后立刻握上去,邢辰牧笑了笑,这才用另一手将那帕子咬进口中,对邢辰修微微点头。 邢辰修一手握在那箭身上,一手持着洒满药粉的细布,动作干脆利落,根本未给二人反应的机会,箭已经离身,鲜血喷溅而出,伤口迅速被按上了止血的药粉,他取来一旁的布条将伤口包扎好,又如法炮制地拔出了另一支箭。 待身上其他细小伤口也都上药包扎好,邢辰牧早已经痛得满头大汗。 “还好伤都不在要害,但因为失血过多,需要好好调养,暂时停朝几日吧。”邢辰修说完,又对守在一旁,脸色甚至比邢辰牧还苍白的卓影道,“卓大人去与殿外跪着的大臣们通传一声,就说圣上无大碍,让他们都先回去。” “是。”卓影作揖,正要离去,床上的邢辰牧在这时睁开了眼:“先别去。” 殿内其余人等早被清走,此时殿内仅有他们三人,邢辰牧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一旁的卓影却先皱着眉有些虚弱道:“身上的伤,还不去找太医先上药,穿着这身血衣,是诚心想让朕心疼吗?” 卓影身上的伤实际上并不严重,比起邢辰牧的伤来更是不值一提,刚刚背着邢辰牧来承央殿的路上他也丝毫未觉疼痛,但他知晓邢辰牧如此说便是有意要支开他,立刻道:“属下不敢。” “你也就是仗着朕舍不得骂你。”邢辰牧叹了口气,“不敢还不快去上药!” 卓影忆起离开前的那一夜,邢辰牧曾说起的那些话,心中依稀猜到邢辰牧要对邢辰修说什么,脚步便有些犹豫。 但他又想,若这是邢辰牧做下的决定,天涯海角,他随对方去便是,这对于他,对于邢辰牧来说,也许都未必是件坏事, 如此想着,最终卓影还是应了声,行礼后退出殿外...... 31.生气 卓影离开后, 邢辰修好奇道:“圣上要与我说什么?连卓大人也不能听?” 若说原本邢辰修还无法理解邢辰牧的一些做法, 那么在他遇到卫衍后, 他是真正体会并且认同了邢辰牧所走的每一步, 理解这份想要保护着爱人, 又急切想要在一起的心,以及背后深情。 如今邢辰牧竟特意将人支走,邢辰修扶着床上的邢辰牧,挑眉只等着他开口。 “大哥。”又过了一会儿,邢辰牧才开口吐出两个字, 可仅这两字,也足够邢辰修愣住。 邢辰牧幼时是极不爱称呼他为皇兄的, 总觉得叫大哥显得更为亲近,还藏着些自己与其他皇子不同的小心思,后来他封了王,邢辰牧登基, 对他的称呼便改为了王兄。 邢辰修清楚他这四弟近些年到底成长了多少,又付出了多少努力, 因着他当初简单的几句话, 邢辰牧几乎是一夜间褪去了童真, 逼着自己处处注意,不落人话柄。 这尘封多年的一句“大哥”, 几乎是立刻让他意识到邢辰牧想要说的是什么。 果不其然, 短暂停顿后, 只听邢辰牧认真道:“大哥蛰伏十余年, 如今乱党已除,是时候该拿回地位了。” 此时便是邢辰修拿回皇位最好的时机,两日前,叛兵围了皇城,大臣们全无法入内,黄城内众人也仅是亲眼目睹他中箭,伤势如何无法定论。 如今大臣们都在殿外焦急等候着消息,他可借重伤之名,假死让位于邢辰修。 邢辰牧做了十年太子,三年天子,没有一刻敢松懈,出去每日睡梦中的几个时辰,他几乎用了所有精力来谋划、布局,想的全是如何除乱党,安朝堂。 如今终于事成,说对这个位置毫不留恋是假,但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个皇位,本就该是邢辰修的。若非当初邢辰修主动牺牲自己,别说皇位,他与母后能否在这深宫之中活到此时尚是未知数。 在制定这全盘计划时,他早已经将自己未来的路一并铺好,离开皇宫后,他打算带着卓影云游四海,走遍这冉郢的大好河山,再不需太多顾虑,不必时时在意外人的评判,那样的日子,想必会十分快意洒脱。 邢辰牧想了许多,却唯独没料到,当邢辰修听罢他的计划后,竟是“噗”的一声,直接笑出来。 “我说牧儿啊。到底是什么让你误会我对这个位置感兴趣的?” 邢辰牧被问地愣住,仔细想来,这么多年,邢辰修似乎确实从未对皇位表现出渴望,可他本以为是因为他...... “四弟小时候挺可爱的,怎么现在总爱想这么多。”邢辰修摇了摇头,似乎是有些无奈。 邢辰牧有伤在身,邢辰修与他说了几句后便扶他躺好,笑道:“行了行了,这个皇帝,你安心当着吧,我还有些事要去处理,就不在这儿多停留了,卓大人在外头怕是也等的着急,我让他进来陪你。” 邢辰修说完,又不放心地回头交代:“我刚刚探你脉息,发觉近日来你似乎都未休息好,现在又有伤在身,别再成天想这些。” 邢辰牧一时还有些难以消化邢辰修对皇位淡然的态度,但见邢辰修此时显然懒得再谈的样子,便也只能道:“嗯,大哥一路辛苦,快些回去休息吧。” ### 而正如邢辰修所说的,卓影早已经换好了一身干净衣物,此时正之分焦急的等候在殿外。 与他一同候着的,还有跪了一地的大臣们。 见邢辰修推门而出,众臣齐声道:“参见永安王爷。” 邢辰修先向他们大概说明了邢辰牧的伤情,又宣布早朝暂停三天的消息,待打发了一众大臣,这才反身对卓影道:“卓大人进去陪着圣上吧,之后有什么事,可随时派人来王府寻我。” 卓影怔了半响,想起邢辰牧原本的计划,以及刚刚邢辰修对大臣说的话,立时跪地行了一礼:“卓影谢过王爷。” 看惯了天家手足相残,卓影怎会不知邢辰修对邢辰牧的这份维护有多么可贵。 邢辰修却只是淡淡笑了笑,伸手将他扶起:“卓大人既然已经决定要与圣上比肩,日后端的便是圣上的面子,对任何人都不需如此。” 邢辰修话中之意太过直白,卓影面上有些发热,此刻他十分庆幸自己换回了半面,至少能遮挡一二。 不论日后他与邢辰牧如何,能得邢辰修这一句,对他来说,足矣。 半晌他道:“圣上敬重王爷。” 所以纵有一天,他真有幸能与圣上......他也还是会如此时一般,替圣上记着永安王爷这份情。 “我知晓。”邢辰修抬眸看向他身后的那扇木门,眼神中多了几分赞赏,“卓大人进去吧,圣上在等你呢。” “是。”卓影又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入殿。 邢辰牧伤在背上,只能趴伏着,听见响动也无法起身,便试探着问道:“卓影?” 卓影没应声,一步步行至床榻前,蹲下身,视线恰好与邢辰牧对上。 邢辰牧松了口气,又露出几分委屈的神色:“怎么那么久才进来,朕还以为你气没消,不愿意见着朕了呢。” “圣上一直在说属下生气之事。”卓影这次没再把那句干巴巴的“属下不敢”挂在嘴边,而是反问,“依圣上之见,属下该生气吗?” 邢辰牧被问地愣住,似乎此时说该与不该都不合适,若说该,未免显得有些自讨麻烦,可若说不该,万一卓影顺势往下接,又似乎会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犹豫过后,他小心道:“朕让阿影担忧了。” 阿影这个二字,那日邢辰牧曾喊过一次,但当时卓影的重点全在后半句话上,全然忽略了这个称呼,此时再听,才觉出其中亲昵来。 但他不允许自己在此时心软,只得绷着脸将话说下去。 “圣上心中十分清楚属下会有多担心,必然也知晓您有个三长两短,属下不会苟活,但您还是以身涉险。”他说到这里,目光微闪,看向邢辰牧轻声道,“属下在圣上心中实则也算不得什么吧?” “朕这是万不得已......”邢辰牧被他这结论惊到了,片刻后才想起替自己辩解。 卓影哪里是在他心中不算什么,卓影分明是占满了他整颗心,让他心中再容不下其他。 卓影以往因太过在意邢辰牧,在对方面前便总少了几分冷静,但这事他已思考了半月余,哪里是邢辰牧几句话能糊弄的,闻言便反驳道:“何来的万不得已?陈司、宁远等人起了异心,您手上掌握了一部分证据,虽不足以将所有乱党一网打尽,但影卫军已展开秘密调查,待战争结束,镇北军与锦卫军回朝,一切可从长计议,何须您如此冒险?” “可是朕等不及了。”这些连卓影都能想到,邢辰牧又怎么会想不到,他沉默半晌,伸手贴上卓影所佩戴的半面:“朕虽贵为一国天子,但也有私心,等乱党一点点露出马脚再将他们铲除,需要多久?五年?十年?那在这期间,朕是否需要事事小心谨慎?连心爱之人,也要因着怕被他们当做出兵的借口,而一藏再藏。” “阿影,你怪朕让自己涉险,你又可曾想过,你身为朕的影卫统领,朕若有一分危险,你便有八分,好比今日一战,影卫军中牺牲了多少人马,若你在那其中......” 邢辰牧移开了目光,没再说下去,因为哪怕只是想象也让他无法忍受。 卓影身为影卫,眼神本就好过常人,邢辰牧动作再快,他还是见着了对方眸中一闪而逝的水光。 叹出口气,卓影实在冷不下心再质疑邢辰牧的决定,但又有些不甘自己之前那些日子所承受的痛苦与不安,索性便不做声。 哪想,邢辰牧见他沉默,知道他心软了,竟得寸进尺地道:“阿影,朕累了,你上来陪朕歇一会儿吧。” 卓影咳了一声掩饰自己那不合时宜急促心跳,他起身退后,离开邢辰牧的触碰:“圣上说笑了,您是君,属下是臣,属下怎能与您同榻而眠。” “朕以为......阿影回来时,已经想好了要给朕的回答呢。”邢辰牧也不生气,只是看着他笑。 “圣上龙体为重,伤愈前还是别考虑这些了。” 按理这箭伤恢复倒也不需太久,但两人已经心意相通,每日却依旧什么也做不了的感觉着实不好受,邢辰牧闻言抿了抿唇道:“阿影连朕的定情信物都收了,该不会是想始乱终弃吧?” “什么定情信物?”卓影一时没明白,愣愣地问完,见邢辰牧的视线扫向他胸口处,他才恍然,从衣领中取出那块玉佩,“圣上当初给属下玉佩时并未说明,属下赶回皇城的一路上便一直想问问圣上,难道送属下玉佩,就是为了让属下睹物思人吗?” 不知多少个日夜,卓影就那么拿着玉佩看着,想着邢辰牧,睁眼到天明。 现在想来,以邢辰牧得睿智,必然早已经看出他的心意,在送玉佩之时,甚至更早,邢辰牧一边对他表现出亲近之意,让他越陷越深,一边却又时时计划着该如何将他送离...... 邢辰牧见卓影情绪有异,顿时有种作茧自缚之感:“朕错了,是朕错了,你别再多想。” “圣上连死都不惧怕,又何须担心属下生气。”卓影说完,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属下须统计影卫军伤亡,便先告退了,还请圣上务必好好休息。” 言罢,他不再多停留,转身出了承央殿。 32.公孙婧 卓影回到鸣影宫中时, 仍有多位太医在此为重伤的影卫疗伤,见他回来,立刻有属下来向他禀报此次影卫军中的伤亡情况。 除去牺牲的千余人,几乎所有参战影卫皆有伤在身, 其中重伤数百人, 包括代替卓影守在邢辰牧近旁的陆贤。 卓影沉默半晌,问道:“十九现下如何了?” “回卓大人, 十九刚醒,太医说他暂无性命之忧,只是日后......”那人露出沉痛之色, 不必他说, 卓影也猜到了他后头的话。 影卫军向来要求严苛, 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对在籍所有影卫进行考核, 陆贤受了重伤,恐怕无法再胜任云影卫一职。 若今日邢辰牧没有支开他,有极大的可能, 躺在那儿的人便是他, 卓影心中清楚, 也正因为清楚, 他更加觉得自己愧对陆贤,愧对这些牺牲的影卫军。 “卓大人?”见他面色有异, 那名影卫出声道。 卓影回神, 敛了神色:“带我去看看吧。” “是。” 卓影来到陆贤住所时, 陆贤果然已经醒了, 他身上缠着许多布条,面色苍白,但看起来十分平静,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重伤且无法继续担任影卫一事。 见到卓影推门入内,他甚至抬起身微微行了一礼:“卓大人。” “嗯。”卓影走上前,“感觉怎么样?” 陆贤歪着头,似乎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活着真好。” 卓影闻言苦笑一声,是啊,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自打加入影卫军,命便不再是自己的,虽说身受重伤,可比起其他牺牲的影卫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陆贤是个天性乐观之人,他也懒得去管今后该何去何从,未免卓影担心,他很快转了话题道:“对了,目前严公公与那宫女均关押在鸣影宫的暗牢之中,按照圣上的意思,这两人不送大理寺,如何发落等您回来他再定夺。” 此事邢辰牧原本便是打算与卓影商议后再做决定的,人又一直关压在鸣影宫的暗牢之中,陆贤就没有避讳,详细将整件事的始末都对卓影说了。 卓影这才知道邢辰牧还经历过这般危险之事,若是小莹没有换那毒/药,若是当时严青没有心软...... 卓影只觉一阵熟悉的晕眩袭来,他立刻闭了闭眼,不敢再多想。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圣上身旁还有什么可疑之事吗?虽然如今宁远已被控制,但难保这皇城之中还有他们安插的眼线,必须彻查一遍。” “除了与宁洁来往频繁的几名侍卫,暂时还未发现其他。”陆贤想了想,忽然看向卓影,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卓影发现后立刻问道:“怎么了?可是还有遗漏?” “那倒不是,只是......不知公孙大人是否也有参与此次谋逆,圣上近来似乎频繁与公孙尚宫来往。” “公孙婧?”卓影一愣,很快压下心底升起的异样感,尽量维持着平静的语气道,“公孙家世代忠良,该是不会牵涉此事,不过保险起见,我会再让人去详查,你有伤在身,先好好休息吧。” 从陆贤那儿出来,卓影便去见了严青,虽然严青有谋逆的行为,但邢辰牧仅是将人关在暗牢而非送去大理寺,显然是想瞒下这件事保严青一条性命。 目前此事除开当时几位在场的影卫,还无旁人知晓。就连看守的影卫,也不知严青具体所犯何事。 卓影来到暗牢时,严青正睁眼对着牢门发愣,陆贤并未给他上镣铐,只不过他一头长发披散着,衣摆上也沾了不少污泥,在这暗无天日的牢中待了几日,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狼狈。见到卓影,他立刻起身,几步走到牢门前,急道:“卓大人您回来了!圣上呢,圣上他......他没事吧?” 他被送入暗牢前便知宁远带着兵马攻来了,可这暗牢修在地下,几乎听不见上头的动静,只能在这牢中干等着。 “圣上受了些伤,但无大碍。”卓影到邢辰牧身边多久,便认识了严青多久,此时见他如此,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一会儿后问道:“严公公可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圣上?” 严青摇头,缓缓跪下:“奴才自认再没有脸面对圣上,圣上要如何发落奴才都没有半句怨言,但奴才有一事想求卓大人。” “严公公请说,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定不会推辞。” “圣上心思重,也许有些事做的不那么合适,但圣上对您是真心的,这么多年来,奴才看得清楚,圣上也只有与您在一块儿时,才是真正能开心的。”严青顿了顿,有些颓然道,“奴才知道自己与卓大人说这些话是逾越了,但奴才怕再不说,以后便再没机会了,奴才想求卓大人,无论今后遇着什么事,都别离开圣上......” 卓影没想到严青竟然早已经明白他与邢辰牧之间的情感,更没想到严青会说这些,他隔着牢门将严青从地上扶起来:“严公公放心,有这一次,已经够让我后悔的了,日后...日后我必会照顾好圣上。” “那便好......”严青红了双目,轻声道。 卓影还有许多事需要处理,并未在暗牢逗留太久,很快便返身离开。 ### 如今影卫军人手不足,但圣上身旁的护卫丝毫松懈不得,卓影将现有的影卫重新编排,才刚确定好近几日轮值的影卫人选,连口茶也没顾上喝,就听外头传来小安子的声音:“卓大人,您忙好了吗?” 卓影将手上的纸条交给一旁的影八:“你在这先等等,我还有别的事吩咐。” 言罢他起身拉开房门,问道:“怎么了?” 小安子挠了挠头,看看卓影又看了看影八,最后还是选择依照圣上的意思道:“圣上让奴才来告诉卓大人一声,他该用午膳了。” 卓影冷着脸:“圣上要用午膳,该是到御膳房传膳,来这鸣影宫做什么?” “圣上说.....说他身上有伤,不方便用膳,让您去承央殿......”小安子被他看得背脊一凉,连声音都本能地低了几分。 “劳烦安公公回去替我向圣上回禀一声,影卫军中军务繁忙,今日实在脱不开身。”卓影顿了顿,不知想起什么,眯了眼道,“至于伺候圣上用膳,不如安公公去请公孙尚宫,公孙尚宫温婉贤惠,想必能让圣上满意。” “这......”卓影虽说面上素来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像是十分不好相处的样子,但还从未有过如此直接抗旨的大胆行为,小安子哪敢应这话,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一张脸都憋红了。 卓影见状又道:“安公公不必为难,尽管回去禀报便是,若圣上怪罪下来,我自会担着。” “是,那奴才这就回去禀报圣上。”见他心意已决,实在没什么回旋的余地,小安子才犹豫着应了声。 待小安子走远,卓影关上门重新回到案前,开始与影八讨论扩充影卫军事宜。 对陆贤口中所说公孙婧与邢辰牧之事,卓影自认无法做到毫不在意,但他也并非是真怀疑邢辰牧对公孙婧有什么旁的心思。 他没跟着小安子回承央殿,一方面是由于今日他确实有许多事要了解和处理,另一方面也是他想先冷静冷静,再来思考有关两人的未来,这条路到底该如何走...... 33.澄清 卓影面对小安子时说的坚决, 可待他处理好手头上的事务,影八也离开后,到底还是担心邢辰牧的身体,自己连午饭也顾不上用, 匆匆便往承央殿赶去。 距离小安子来鸣影宫请人已经过去半个多时辰, 承央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站了一排,不知是否因着卓影特意提起, 此时公孙婧也在,可邢辰牧愣是没让任何人喂食,自己起身坐在桌前用膳。 邢辰牧背上两道箭伤之中, 有一处恰好接近右肩, 这使的他右手活动起来并不太方便, 他此时用的是左手, 待侍膳太监替他将菜品夹至跟前,他再拿盛汤的小勺,慢慢将饭菜送进口中。 卓影入了殿, 一旁候着的几名宫女太监立刻行了礼:“卓大人。” 连邢辰牧也放下勺子, 眼巴巴地瞅着他。 那眼神看的卓影自己都险些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惹得圣上伤心难过。 等卓影走到跟前了, 邢辰牧开口问道:“阿影用饭了吗?” “还未来得及用,圣上不是着急催我过来吗?”卓影面上没什么表情, 只是自然地伸手去接侍膳太监手中的银筷, “我来吧。” 没有邢辰牧的命令, 那太监一时也不知该不该递给他, 犹豫了半晌也未放手。 邢辰牧见状,很快对其他人等道:“不必伺候了,你们都先下去。” “奴婢/奴才告退。” 众人应了声,还没来得及退出去,又听邢辰牧开口道:“公孙尚宫先留下。” “是。”公孙婧脚步一顿,垂着头,站在一旁等候邢辰牧吩咐。 可邢辰牧此时却是专注的在看着卓影,半晌,他抬了抬右手,似乎是想去拉卓影的手,可才刚动作,便因着牵动伤口发出“嘶”的一声。 卓影原本低头替他布菜,听到响动立刻抬眼瞪过去:“圣上乱动什么?” “不动,不动了,你别生气。”邢辰牧现在是真怕了卓影了,虽然他知道卓影哪怕再生气也做不出什么过分的事来,可他要的远不止这样。 按他原本的计划,两人互通心意后本该是更加亲近才对,或许会因着卓影的害羞与不适应,进展略微慢些,但至少绝非现下这样,非但没有半点亲近,卓影反倒对他更加克制疏远。 可不满足于现状的同时,邢辰牧又不得不承认,他的阿影,连瞪人似乎都别有一番风情,这种有别于以往任何时候的难得对他展露的霸道,仿佛就像一只小爪,挠的他心痒难耐。 半晌,直到卓影都已经替他布好菜,换了双筷子来喂他,邢辰牧才咳嗽了一声,回神对一旁候着的公孙婧道:“此次平乱,公孙尚宫帮了朕,朕当初便答应过你,待事毕许你一个心愿,现在你说吧,想要什么赏赐。” 邢辰牧说完又去看卓影,卓影却是没看他,垂着眸将剔好了刺的鱼肉喂到他嘴边:“饭菜要凉了,圣上先用膳吧。” 公孙婧本就天资聪颖,在旁看了一会儿,从二人言谈中看出些不寻常来,心中顿时如遭雷轰般,久久无法平静。 直到邢辰牧问话,她才勉强回神,小心翼翼的将计划已久的话说出口:“下官,下官只想一辈子待在宫中伺候圣上,望圣上成全。” 此话一出,卓影仅是挑了挑眉,邢辰牧却是差点呛到,喝了口卓影喂来的汤才缓过气,冷着脸道:“公孙尚宫这是为何?你出身名门,待到在宫中满五年之期,出宫正值桃李年华,想来必定能许个好人家,又何苦在这深宫中蹉跎一生。” 公孙婧见着邢辰牧脸色,便知自己这话说的不是时候,可话既已脱口,无法收回,也只得尽量说的详细,免得眼前这位卓大人误会。 原来这公孙婧虽姓公孙,却只是公孙家旁系的孩子,与公孙尚德间更是隔着数辈,一年前,公孙尚德带着独子回乡祭祖,那位公孙公子偶然间见着公孙婧,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回府便央着公孙尚德,说要纳她为妾。 两人间虽血缘并不深厚,但怎么说也是出自一家,真算起来还是堂兄妹,公孙尚德自然无法答应,那公孙公子便每日在家中闹着,闹得公孙夫人都点头答应了,公孙尚德实在无法,索性将她送入宫中,想着日后若能帮衬着些公孙家,也算一举两得。 公孙婧生怕自己若真五年后出了宫,万一公孙公子对她还未死心,于对方而言不过是多纳一房小妾,新鲜感一过大可再找她人,但于她而言却是一生的痛苦。 她知道圣上对她没有情意,正是如此,她才愿意久居宫中,哪怕做些宫女的活,也好过去公孙府上伺候那位花心的大公子。 邢辰牧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事,听罢思索片刻,问道:“那若今后朕替你寻着好姻缘,赐婚于你,你可愿意?” “圣上口中的好姻缘何解?”公孙婧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冉郢自古以来,在婚事上女子便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谓好姻缘也不过只是寻个富贵人家,至于二人日后能否相互属意,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如今冉郢的婚配之礼确实是如此,邢辰牧一时也无法反驳。 公孙婧又道:“我想圣上与卓大人必然能理解下官所想,若非是自己心动那人,与旁人相守一生倒不如孤独终老,至少落个清净。” 这样的心思邢辰牧自然能够理解,他也曾想过,若此生无法娶卓影过门,他宁可终生不娶,也不会纳旁人入这后宫。 如此一想,他便点了头:“朕暂时允你心愿,若他日你真遇上心仪之人,也可与朕言明。” “多谢圣上成全。”公孙婧跪地谢恩。 想着卓影也差不多该明白自己与公孙婧之间无任何瓜葛,邢辰牧便道:“嗯,无事你也先下去休息吧。” “是,下官告退。” 公孙婧背身向外退去,还未来得及出门,只听里头邢辰牧有些迫不及待道:“阿影你看,朕与公孙尚宫之间是清白的。” “属下没说圣上与公孙尚宫间有些什么。”卓影的声音听来依旧平静。 “肯定是那十九与你多嘴了,朕之前只是找公孙尚宫帮了点小忙......” 公孙婧退出殿,贴心的关好了门,两人后头说的话,便全被阻隔在了门那头。 十九,她眯了眯眼,脑中闪过一抹黑影...... ### 而此时殿内,邢辰牧还在不厌其烦地解释:“阿影可不能诬陷朕。” 卓影气乐了,问道:“属下什么时候诬陷圣上了?” “你都不愿意来陪朕用膳了!”邢辰牧一副你骗不了朕的口吻。 “属下确实有事要忙。” 明明脸还是那张脸,表情也没有多大的起伏变化,可卓影就是莫名觉得此次回宫后,圣上似乎比以往幼稚了许多,倒有些像之前发着热时的模样,让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想着,卓影便抬手贴上邢辰牧的额头,直到确认并无异样,这才放心下来。 “朕没病。”邢辰牧猜到他心中所想,终于恢复了以往的语气道,“朕只是想与你多亲近罢了。” 卓影不争气的又红了耳根,半晌才接道:“圣上还是用膳吧。” “朕自己来,你别光顾着朕,都这个时辰了,坐下一起用吧。” 卓影之前半月都在赶路,加上担心邢辰牧,几乎什么胃口,回宫后又一直在忙碌,也没顾得上用饭,此时是真有些饿了,也不推拒,见邢辰牧能用左手自己用膳,便依言坐下用饭,只是依旧时时注意着邢辰牧那头,见他面前的菜少了,便换了筷替他布菜。 如此几回后,邢辰牧忍不住出声道:“朕将侍膳太监都打发走了,阿影还要如此见外吗?” “什么?”卓影正算着他还有那些菜未入过口,闻言一时并未反应过来。 “这里没旁人,不用来回换筷子那般麻烦。” 卓影一愣,很快冷然道:“圣上,这是规矩。” “也就是这宫中规矩多......”邢辰牧说着话,忽然一顿,脑中浮现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 是啊,宫中规矩多,他又不希望以权势来勉强卓影,若是一直待在宫中,两人也不知何时才能更进一步,不如趁着这机会出宫走一遭,能带卓影游历这大好河山不说,更能让卓影不再时时刻刻将他当做高高在上的圣上来看待,体会民间平凡爱侣间的亲近。 “圣上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见邢辰牧话到一半便不再说下去,卓影有些紧张地起身走近。 “无碍,只是朕想到些事。” 邢辰牧一边默默在心中想着这事该如何安排,一边继续吃着卓影替他布的菜,并未再多言。 用完膳,卓影扶着邢辰牧回床榻上休息,待邢辰牧重新趴好,卓影才发现他背后的伤口竟又开始渗血,一颗心霎时又提了起来。 邢辰牧察觉他神情有变,问道:“怎么了?” 卓影没回他的话,转身便出门寻太医。 太医替邢辰牧重新止血、包扎的过程中,卓影全程黑着脸,直到太医交代完需要注意之处,离开承央殿,卓影才回到床榻前严肃道:“圣上好好养伤,切勿再下地走动。” “朕日后一定注意,只是这......这下地,该是太医允许的范围吧?”邢辰牧分明记得刚刚太医说的是“尽可能少下地活动。” “圣上听错了。”卓影跪地与邢辰牧平视,一字一字清晰道,“请圣上近几日安心卧床休息,属下会守着您的。” 34.严青 卓影说会守着邢辰牧便真寸步不离的待在他身旁, 为了能让邢辰牧好好休息, 他替邢辰牧回绝了所有来探望的大臣,邢辰牧也乐得没人打扰他们二人独处,依着他的意思安心在床上躺了一个昼夜。 翌日用过午膳后,邢辰牧实在闲来无事, 见卓影并未有半分想放他下床活动的意思,只得趴在床沿讨饶道, “好阿影,朕不下床,你来陪朕说说话总行吧?” “属下遵命。”卓影应了声, 却只是凑的床榻近了些,摆出听候吩咐的姿势, 再无下文。 原本邢辰牧也想听听卓影有什么想对自己说的,但他早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寡言,此时倒也不介意,伸出被允许活动的左手摘了卓影脸上的面具道:“近来你实在瘦了不少,朕看着心疼,日后御膳房熬得那些补汤, 你也与朕一块喝吧。” “属下身体无恙, 不需那些。” 卓影原本有些圆乎的双颊缩水不少,让他从小童变为了少年模样,但配上他如此严肃的神色与话语, 显得格外有趣。 邢辰牧一时没忍住, 笑出了声来。 卓影似乎是不解, 微仰起头看向他问道:“圣上笑什么?” “阿影明明生的如此可爱,却总是一副拒人千里的表情,朕在想,若当初朕未选你做这影卫统领,如今你日日顶着这样一张面容在影卫军之中行动,会是怎样一种景象。” 卓影自己也无法想象若自己没了面具的遮挡会是如何,大概凭着这张脸很难得到他人信任的吧?也不知当初邢辰牧是否也因着他的长相怀疑过他的能力...... 想起二人初见那时,卓影倒是忽然记起邢辰牧幼时,似乎也总是绷着一张脸,明明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却总给自己施加颇多压力,连说话语气似乎也总在刻意模仿着先皇。 想着想着,卓影便也勾唇笑了。 这下轮到邢辰牧诧异:“阿影也觉有趣?” 卓影并不隐瞒,如实道:“属下是在想曾经的圣上。” “朕?”邢辰牧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好啊,我们阿影现在都学会嘲笑朕了。” \"属下不敢。\" 邢辰牧半点也不生气,只是也不再说话,他将左手垫在颚下,微微侧头认真看向卓影。 卓影被他如此专注的目光看了半晌,耳根开始发热,他此时并未佩戴半面,生怕邢辰牧察觉出他的异样,只得低下头干咳了一声,主动问道:“圣上看什么?” “阿影这样好看,但旁人都无法看到你的面容,朕便只能替他们多看几眼了。”邢辰牧顿了顿,又十分认真道:“不过也好在他们无法看到,否则朕可能会因为嫉妒将你一直藏在这承央殿中。” 这下卓影整张脸彻底红了,憋了许久才轻松道:“属下长得怪,圣上......圣上才好看。” “朕好不好看朕不知道,不过若是阿影觉得好看,兴许便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邢辰牧冲他炸了眨眼,又道,“至于你,哪里是怪?不过是显得比常人稚气些,长得稚气招人疼,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再者朕说你好看便是好看,这普天之下可还没有人敢质疑朕。” “圣上......”这样的邢辰牧,卓影实在招架不住,只好拿起他放置在一旁的半面,略微着急地替自己戴上。 那透着粉色的肌肤被掩去,邢辰牧心中觉得可惜,但也知道分寸,便不再与卓影说这些,转而问道:“你今日还需回鸣影宫吗?影卫军之事处理的如何了?” “不回去了,昨日统计了伤亡,影卫军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人手不足,可影卫的培养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所以此事急不得,只能待下一批影卫从储备营出来。”卓影话必,想了想又禀道,“昨日属下还去暗牢见了严公公,圣上可想好了该如何处置?” 此事哪怕卓影不提,邢辰牧也正打算说起,便顺势问道:“依阿影之见,朕该如何处置他们二人?” “严公公此次虽一时糊涂,将毒/药下入茶水之中,但他宁可一死,也不愿毒害圣上。”卓影不可避免地又想起当时的惊险,皱了眉,过了半晌才继续道,“属下以为,严公公罪不至死。” “阿衍这是在为严青求情吗?” 卓影闻言当真跪下,坚定道:“是,属下求圣上网开一面。” 面对宁远许诺的荣华富贵,以及自己心仪之人的生死,严青最终依旧选择自己服下那毒,保邢辰牧平安,不可谓不忠心。 严青从不是邢辰牧身旁最聪明的那个,但却同样是最不会去动多余心思的一个,不谄媚,不依靠总管之位大肆敛财,他只是认真做好邢辰牧交代的每一件事,并且感念当初恩情,尽自己所能为邢辰牧着想。 若换一位大内总管,到底是会比严青做的更好还是会更糟,他们谁也无法预料。 邢辰牧听罢沉思片刻,对他道:“你让人去将严青与那宫女带来。” “属下遵命。” 当日之事,越少人知晓便对严青越好,卓影并未找其他影卫,与邢辰牧说明后亲自去了一趟暗牢。 严青与那小莹皆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在去承央殿的路上收拾好了自己,想着哪怕要走,至少也走的体面些。 卓影心中是知道邢辰牧大概不会处死他们的,但一路上也并未多说什么。 待到了承央殿,严青见着邢辰牧受的那伤,双眼立刻红了,脱口而出道:“圣上,您这伤......” 说了几个字他似乎又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便未再问下去,只是与小莹二人双双跪在床榻前。 “严青,你可知道,初雪那日,朕在南明湖边曾见过你们二人,你却对朕说在屋中休息并未外出,其实那时起朕便对你有所怀疑。但朕总是在想,若是连你朕都信不过,那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朕能信的还有几人?”邢辰牧说着笑了笑,问道,“事到如今,你觉得朕信错了吗?” 严青没想到邢辰牧那么早便察觉他说谎一事,他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哆哆嗦嗦地磕了二十多个才终于能发出声:“奴才......该死,奴才愧对圣上,求圣上赐死吧。” 刚刚一直沉默着的小莹却在此时挺直了腰身,开口道:“圣上,严公公对圣上忠心天地可鉴,一切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一死,但求圣上开恩,饶严公公一命吧。” 说着便也跟着开始磕头,两人直磕到额上见血,也未有半分停下的意思。 “行了行了,不必争着以死谢罪,朕要你们的命也无用。”邢辰牧再次看向严青,语气平淡道,“今日卓卿为你求了情。” 严青磕头的动作顿了顿,一时揣不透圣意,略一犹豫后,又对着一旁的卓影磕了几个响头:“多谢卓大人。” 邢辰牧似乎这才满意,继续道:“既然卓卿为你求情,朕今日暂且饶你一次,便罚俸五年以示惩戒吧。” “圣,圣上......”意图谋害圣上的大罪,邢辰牧竟只罚了他五年俸禄,甚至连总管的位置都替他留着,严青整个人傻在了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连卓影也未料到邢辰牧会如此轻罚,有些疑惑的看向邢辰牧,邢辰牧也恰好看向他,对视半晌后,他听邢辰牧对严青道:“朕当年救过你一命,朕知道你一直记着,那么现在你也给朕记好了,这次救你性命的是卓影,你如何待朕,日后便如何待他,明白吗?” “明白!奴才明白了!”严青回神,颤着声道,“多谢圣上开恩,多谢卓大人救命之恩。” 邢辰牧愿意轻饶严青,也并非只是因着卓影今日的求情,更多是看在严青当初知晓二人关系时,对卓影表现出的尊重。 邢辰牧此话一出,卓影自然也明白了,邢辰牧这分明是在替他铺路,后宫与前朝到底不同,哪怕他在影卫军中有再高的声望,再多的部下,在这后宫之中,兴许都比不上邢辰牧身旁的大内总管对他的恭敬态度,来的让人忌惮。 “你也是,罚去五年俸禄吧。”邢辰牧对小莹言罢又交代严青,“听说宁尚宫昨日已在屋中服毒自尽了,你去与管事嬷嬷交代一声,明日起,便将小莹调到轩明殿伺候吧,你们二人也好多些机会相处,朕当日许诺过你的,会为你挑选一对食宫女,如今既然你有中意之人,朕便成全你。” 二人齐声道:“多谢圣上。” “该谢何人?”邢辰牧挑眉问那小莹。 小莹之前根本丝毫没想过当今圣上与影卫统领是这等关系,但经刚刚那一番话,她也已经明白过来,此时立刻转向卓影,真心实意的拜了一拜:“卓大人大恩,奴婢定会铭记在心。” 而邢辰牧之所以将小莹调至轩明殿,一方面是因为她确实聪颖,能为自己所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既与严青结了对食,卓影那头能少些顾虑,总比让那些老臣再动往宫中送人的心思来的好...... 35.亲亲 夜幕降临, 承央殿内点起了盏盏琉璃灯, 卓影替邢辰牧换好药,就如之前那般, 在殿内支起了一张软榻准备休息。 邢辰牧白日里睡得多了,此时并不觉得困倦, 见他摆弄那软榻便叹出口气道:“阿影何必如此麻烦?你上来与朕一道睡不是更——” 卓影淡淡的目光扫过,邢辰牧识趣地将后头的话又咽了回去, 只是小声嘀咕,“朕那日也不是故意扯着伤口的, 这不是看阿影来了有些激动嘛......” “圣上除了背上的两道箭伤, 手臂及肩上也有划伤, 无论您以何种姿势下床, 总难免牵扯到这几处伤口,所以您还是少活动为好。” 卓影显然已经询问过太医, 得到了十分详细的医嘱, 邢辰牧便也只能道:“朕会注意的。” “圣上见着属下不需要激动。”邢辰牧是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的一朝天子,何曾被人如此看管过,卓影到底是狠不下心, 过了好一会儿他偏开头又补充道, “属下日后会一直陪着您。” 邢辰牧眼中闪过一抹精光,立刻追问道:“当真?” “欺君乃是死罪。”会一直守护在邢辰牧左右的话, 卓影曾经为表忠心也说过许多次, 但这一次, 两人心中都清楚其中含义已经完全不同了,听在邢辰牧耳中这便等同于一句情话。 他略一思索,问道:“那阿影从前答应过朕的话,是否也都算数?” 卓影敏锐地察觉到了邢辰牧语气中的期待,虽不清楚他在期待什么,但还是如实道:“属下答应圣上的,自然都会做到。” 邢辰牧等的便是他这一句:“你曾说待除了叛军,朝堂安稳后,会陪朕出宫。如今正是时候,朕想借着养伤之名,微服南下,到民间走走看看,体会不一样的风土人情。” 各朝皆有天子微服出宫体察民情的记载,但对卓影来说,宫外危险重重,虽说乱党已除,但影卫军目前人数有限,又未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无法保证邢辰牧的安全,加上出宫游历路途奔波,邢辰牧箭伤未愈,近来显然不是好时机。 若从影卫统领的角度出发,他该劝邢辰牧三思,可如今对着邢辰牧这期盼的目光,他竟一时说不出任何有违对方意愿的话来。 许是他实在沉默得太久,邢辰牧垂下眼睑,略显失落道:“朕也知近来影卫军中无法抽出太多人马,朕此时提出微服出宫实在有些任性了,若阿影觉得不妥......那此事便延后再议吧。” 话虽如此,可两人心中都知晓,错过了此次,改日要再寻机会放下朝政离宫数月绝非易事,但若是大张旗鼓地带着大臣摆驾出巡,劳民伤财不说,纵然到了民间,也无法真正体察民情。 “圣上想体察民情,在銮城也可,南下路途奔波,往返需要数月,您若离宫。朝中事务又该如何?”卓影问道。 “关于这点,朕已经想过了。”邢辰牧察觉到卓影态度上的松动,立刻趁热打铁道,“当初朕封王兄为永安王时,王兄还在装病之中,这永安王空有虚名,在朝中却是无任何实权。王兄能谋善断,才高八斗,总不能真让他在王府做个闲散王爷,借着这次机会,朕想封他为辅政王,朕外出期间,他可全权替朕打理朝政。” 卓影这才明白,邢辰牧对出宫一事并非临时起意;“既然圣上早已经决定,只需下道圣旨便可,属下不会抗旨,又何须来问属下的意思?” “朕可以下令让影卫统领护送朕出宫,可朕心中希望的,是朕的阿影愿意陪朕出宫游玩,若阿影不愿意,那便作罢吧。” 卓影再次陷入沉默,他不想扫邢辰牧的兴,加之这机会确实难得,仔细思索了一番后他道:“微服出宫本就不宜大张旗鼓,护卫人手影卫军中倒勉强能调出,只不过圣上的身体......” “今日太医来时朕已经问过,伤口恢复得不错,再过几日便可正常活动,只要动作不太过剧烈,不会有问题。”邢辰牧生怕卓影依旧不放心,便又补充道,“朕并没有特定想去的地点,也不需赶路,沿途不会太辛苦,何况还有你跟着,你若觉得该休息朕便休息了。” 卓影闻言微微弯了弯唇角:“可属下觉得现下圣上就该休息了。” “阿影......”邢辰牧放柔了声喊道。 卓影拿这样的邢辰牧实在没了办法,最终妥协道:“您好好养伤,若真恢复得好,您又能说服王爷帮您处理朝政,那属下自然愿意陪您一道去民间游历。” 永安王精通医术,对邢辰牧也是真心爱护,若连他都能同意此事,至少表示邢辰牧的身体能够承受此次出行,真是那样,卓影想自己也没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毕竟从自己内心出发,他同样渴望能与邢辰牧同游。 有卓影这句话,邢辰牧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真算起来,这还是他二十年来头一次能离宫那样久,也是头一遭南下,更何况还是与心仪之人一块……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上前抱住对方转上一圈,他有预感,此次出行,将会是他与阿影间缩近距离十分关键的一步。 见邢辰牧高兴得像个孩子,卓影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半晌才出声提醒道:“那圣上现在是否愿意休息了?” “好,阿影也早些休息。” ### 这日邢辰牧连睡梦中都带着笑意,可他也并未睡太久,由于担心熟睡后翻动身子扯到伤口,近两日他都刻意保持着浅眠,再次睁眼时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趴得久了实在难受,他朝卓影那头看了一眼,见对方似乎还睡着,便想小心地下床透透气,谁想他不过刚慢慢将一只脚挪下床,便听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淡淡道:“圣上想做什么” 邢辰牧霎时顿住了动作,有些惊恐道:“阿影你没睡?” “睡了。”因着初醒,卓影的声音中还带着几分喑哑,只见他坐起身,随手扯过外袍披上便向床榻走过去,“若是圣上醒了属下都察觉不到,那有贼人入侵时,又该如何护圣上周全?” 邢辰牧这才想起卓影敏锐的洞察力,一时哑口无言,难得地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 卓影站到床榻前,蹲身又问了一次:“圣上可是起夜?” 那姿态仿佛只要邢辰牧点一点头,他便会立刻取来夜壶亲自伺候对方。 邢辰牧赶紧摇头,这种事有专门的太监负责,若是让卓影来,他恐怕...... “圣上脸色有些发红,是不是不舒服?太医说近几日伤口都仍是有感染的风险,需得十分注意才是。”卓影将微凉的手掌贴上邢辰牧染上赤色的脸颊,感觉确实微微发热,立刻道:“属下这就去传太医。” “等等,朕没事,只是趴久了有些不适,想稍稍换个姿势。”邢辰牧挥散脑中那些旖旎念头,尽量维持着往常的语气道。 “真的?圣上伤口若实在疼痛一定要与属下说。”卓影顿了顿,“属下知晓您想出宫,但不论如何还是该以龙体为重。” “真的不疼,伤口已经结痂了,只是有些微痒意。”没想会引起卓影的误会与担忧,邢辰牧从脸颊上拿下他的手掌握着,“阿影不信可以检查。” 卓影跟太医学了如何上药及包扎伤口,闻言便真去查看了伤口,见几处伤口表面确实已经开始结痂,这才安心。 仔细算算,从前日午膳至今,邢辰牧已经趴了近二十个时辰,期间除了如厕,几乎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确实辛苦。 卓影便道:“圣上实在趴得难受,属下抱您起来坐一会吧。” “好。”许是刚刚想到了那事,邢辰牧此时听到“抱”字,心湖莫名又起了浪花。 “圣上您别使力。”卓影交代完,便伸手托在邢辰牧的腰腹部,将他小心地抱出床榻外,又扶他重新坐回床上。 直到往他腰部垫了软垫,确认好不会碰触到伤口,想要退开身时,卓影才察觉邢辰牧的左手仍环在自己腰上。 “圣上?” 邢辰牧此时靠着床头而坐,卓影则是从床外探身伏在他上方,双手撑在他两侧维持着自身的重量,出声提醒时微微侧了头,恰好对上他那双深邃的眼眸。 晨曦初照,透过薄薄的纸窗与殿内的灯火一同渲染出一室金黄。 两人靠得太近,近到卓影甚至能清楚分辨出邢辰牧的每一根纤长睫毛。 也不知是谁的呼吸先乱了调,卓影脑中闪过某种预感,可还不待他反应,便见邢辰牧的眸色蓦地变了,下一刻,他只觉唇上触碰到柔软又略微湿润之物,原本环在自己腰上的手移到了后脑,有些霸道地让他贴得更近。 邢辰牧的舌尖在卓影唇上摩挲,却并不急切探入,像是在引诱一只不谙世事的小老虎慢慢走入圈套般,充满了耐心。 可惜他并未得逞,“小老虎”挣脱了他的控制,飞快地退开了身。 卓影的脑中早已经一片空白,他睡醒后还未来得及戴上半面,此时双颊便肉眼可见的迅速攀上了绯红。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试了几次也没成功,最终他走到软榻旁戴回半面,逃也似的离开了内室。 那动作快得邢辰牧甚至来不及阻止,只听外头传来一句“属下去替圣上传早膳”。 接着便是殿门被打开又合上的声响。 36.商议 担心邢辰牧的安全, 卓影说去传膳便真只是到门口吩咐了严青一声,很快又返回殿内。 但邢辰牧再与他说话时,他便一直回避着对方的眼神,回话时也都一板一眼,并未多说半个字。 见他如此,邢辰牧便有些无奈道:“朕见不得你这坐立难安的模样,你替朕跑一趟永安王府吧,给王兄递个话,就说朕明日有要事与他相商,让他早朝前先到轩明殿一趟。” 邢辰牧原本以为卓影现在巴不得能离他远一些,好先冷静冷静,却不料卓影没有分毫犹豫地拒绝了:“属下能否安排云影卫去替圣上传话?” “为何?” “圣上上次......”卓影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口中, 邢辰牧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他这才低声重复道:“圣上上次便是这样将属下支开的。” 邢辰牧一愣,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何事后, 心底顿时升起浓浓的愧疚之情, 他看向卓影, 认真保证道:“朕错了,朕保证今后再也不会特意将你支开,你信朕可好?” “嗯。”卓影轻声应了,但又立刻道, “但属下还是派人去替圣上传话吧。” “你安排便是。”邢辰牧知他还是不放心, 但此事到底是自己做得不对, 卓影对此有了心结,也只得在日后慢慢解开。 到了夜里入睡前,卓影仍是表现出不同以往的拘谨,邢辰牧忍不住问道:“阿影是不是觉得朕不应该对你那么做?” ...... 卓影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棉靴不答话。 邢辰牧有些无奈:“可是你我迟早是要亲近的,难道阿影从未想过这些?还是说,阿影心中其实并不想与朕更亲近?” “属下......”卓影生怕邢辰牧真误会了,咬了咬唇,极为小声道,“属下想的。” “哦?那为何今日你这般不情愿的模样。” 卓影面上又开始发热:“属下只是......圣上您,您太突然......” “原来阿影是嫌朕没有提前询问?”邢辰牧点了点头,含笑问道,“那朕若是现在问了,阿影愿意吗?” 邢辰牧伸出左手食指轻点在唇上,那意思不言而喻。 卓影经过了一日才好不容易缓和的脸色,闻言霎时便又红透,半晌他才憋出一句:“圣上目前应当好好养伤。” “有阿影的安抚,朕的伤只会好得更快。” “时候不早了,圣上该歇息了。”卓影说完,匆匆行了礼,如同清晨那般,几乎是逃回了自己那软榻旁。 被留在床上的邢辰牧也不生气,反倒是心情愉悦地勾了唇角。 想到不久后的南下之行,他心中愈发地期待起来。 ### 翌日,邢辰牧终于被允许下床,但依旧是在卓影的帮助之下。 洗漱更衣完毕,他便带着一行人去了轩明殿,邢辰修到时,他正在用早膳,见着人也未给对方行礼的机会,直接吩咐严青再准备一份粥点。 邢辰修也不见外,待用完了早膳,才上前替邢辰牧把了脉:“圣上的伤还未恢复,其实大可再休息几日,怎么今日就起来了?虽说伤在背上,但频繁走动还是可能让伤口再次裂开。” 邢辰牧闻言苦笑着朝暗处的卓影看了一眼,对邢辰修道:“王兄就别再念叨我了,这三日我可是连床都没被允许下,今日好不容易才借着早朝的机会,站起来走动走动。” “卓大人是为你好。”不用邢辰牧说明,邢辰修也能想到目前宫中谁有这个本事,能让当今圣上对他言听计从。 “我自然知晓。”邢辰牧生怕自己这王兄联合卓影一道来数落自己不爱惜身体,很快说回正题,“对了,今日找王兄提前过来,其实是有要事想与王兄商议。” “圣上说便是。” 邢辰牧心中其实十分心虚,尤其是在面对自己从小便十分崇敬的大哥时,但想到南巡中他与卓影可能会有的进展,还是硬着头皮直言道:“我想到民间微服私访一段时日,烦请王兄暂代朝政。” “什么?”邢辰修哪里能想到圣上忽然说这,此时只庆幸两人未边吃边谈,否则他此刻怕是要被那粥呛到,半晌,他皱眉道:“圣上这哪是与微臣商议,分明就是已经做好了决定,只是来告知微臣一声。” 邢辰修如此态度也算是在邢辰牧预料之中,他起身走到对方身旁,解释道:“王兄别生气,我登基三年,除去祭祀,未踏出过这皇宫一步,深宫之中能知道的民情民意有限,每日奏折翻来覆去也不过就那些内容,都是底下官员想让我看到、知道的,这对于一个君王来说,实非好事。” “这次恰好我受伤,哪怕不出现在朝堂上也不会太过惹人怀疑,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十分适合微服出行,故而只能来请王兄帮忙。” 当然,想借机放权给邢辰修,让他共参朝政,也是其中十分重要的一个原因。 邢辰修闻言冷静下来,不免又想起幼时那个无忧无虑,总跟在自己后头跑的小团子,对比如今的邢辰牧,虽说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但却少了不知多少分的快乐。 近些年来邢辰牧操持朝政有多辛苦,邢辰修一直看在眼中,如此一想,心中便生出些不忍来:“圣上打算去多久?” “两月,两月之内我必然返回皇城,未免王兄担忧,我的动向也会定期遣人告知王兄,这样王兄可放心了?”邢辰牧也知自己离开越久,越容易引人怀疑,这些他都早已经想好。 邢辰修揉了揉眉心,反问道:“我若不答应,圣上便不去了?” 邢辰牧有些讨好地冲他笑了笑,不说话。 “宫中还剩了多少影卫?别嫌麻烦,都带上,另外你此时气血尚虚,伤口也未恢复好,经不起路途奔波,至少要再将养个三五日才能成行。” 知道这事便是成了,邢辰牧眼中闪过欣喜,立刻道:“好,这些我让卓影去安排,王兄放心。” “你啊......”邢辰修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两人间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 邢辰牧爱闹着他的大哥,而邢辰修虽偶尔显出不耐烦的模样,但每次仍会忍不住去替他实现愿望,极尽所能地宠着这四弟。 “对了,还有一事想听听王兄的意见。我日前批了御前锦卫将军李元漠请辞的折子,加上宁远谋反后关卫军统领一职也空了出来,我打算将关卫军并入锦卫军之中,由锦卫将军统一调度,只是这样一来,这锦卫将军的人选便格外重要,王兄以为,这朝中武将中,谁能胜任。” 大理寺那头的调查已经出了结果,关卫军中有一部分人是自愿追随宁远,而另一部分,则是被迫为之。 宁远几日前将一种毒/药混入关卫军饭菜之中,使军中近八成将士中毒,他以此毒控制众人,又以家人性命相威胁,这才使得关卫军中两万人参与此次谋逆。 除去伤亡,关卫军剩余将士不足五千人,并入锦卫军中后,锦卫军仍需大量征兵。 听到他所说,邢辰修却是一愣,半响后直言道:“卫衍。” “镇北将军卫衍骁勇善战,在边境屡立战功,这次又救了我性命,确实适合升任此职,王兄在镇北军营与他相处多时,觉得此人可信吗?” 邢辰修的回答是直接笑出了声。 邢辰修平日里为人冷漠,对任何人事物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这一笑让邢辰牧丝毫摸不着头脑:“王兄笑什么?” “我在笑卓大人当真守口如瓶,竟真半点未向你透露。” “卓影?”邢辰牧更是不解,“王兄别卖关子了,再过不久可就到早朝时辰了。” “行,圣上不是问我觉得卫衍是否可信,那我先问问,你可信得过卓大人?你多信任卓大人,我便多信任卫衍,不会少半分。” “我自然信得过卓影,可这怎么能一样,我与卓影是——”邢辰牧的声音蓦然顿住,想到什么,露出了满脸不可置信的神色,“你该不会是说,你与卫衍......” 邢辰修直接点头承认了与卫衍的关系:“说起来,圣上也算是我们半个媒人了,若非你派我去镇北军营之中,我也遇不到他,算算时辰,阿衍此时该是刚从王府出发,来上早朝。” 邢辰牧自然不会对他们之间有什么看法,只不过震惊过后又难免有几分无奈:“我原本还想着待你有了子嗣后便接入宫中立储,如今看来......倒真是有些难办了。” 将皇位传给邢辰修将来的子嗣,无论是出自他的私心,还是对太后日后接纳的希望,都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但若邢辰修与卫衍也是这般关系,便只能日后再慢慢从旁系子孙中挑选了。 对比起邢辰牧的忧虑,邢辰修倒是一派轻松:“也未必难办。” “嗯?” 邢辰修并未解释,只是若有所思地垂着头,半晌后看着窗外逐渐亮起的天色道:“这事待你从民间回来再谈吧,正好待我先行确认过。” “对我还卖关子吗?我已答应卓影此生不会再纳后宫,若王兄打算另娶正妻倒也可以,只是有些委屈卫将军了。”邢辰牧实在好奇,但邢辰修不说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最后玩笑道:“不然还能怎么办,总不会是王兄打算自己生吧?” 邢辰修但笑不语。 那笑看的邢辰牧有些毛骨悚然:“王兄,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该不会真有办法可以让男子怀孕?” 邢辰修并未否认,而是挑眉催促道:“圣上还是快去让人拟写圣旨,准备早朝吧,这外头的大臣,可是都陆续到了。” 邢辰修的心思邢辰牧没法再猜,自己这王兄在任何事上都十分谨慎,没有万全把握不会轻易向他透露,他便也只能等着对方说明。 只是二人都未注意到,一直在暗处听着他们对话的卓影,缓缓瞪大了双眼。 若男子真能怀有身孕,那么他心中最后那一点顾虑便也打消了。 只是......此事真的可能吗? 37.辅政王 邢辰牧与邢辰修一道往正殿走,在踏入正殿前突然顿住了脚步:“我险些将这事给忘了……” “什么?” “王兄怕是还不知道, 听闻我那二哥, 你那二弟, 如今还被囚在宁远府上。” “邢辰昂?”邢辰修倒真没怎么关心过那二人出宫后的动向,闻言十分诧异, “他怎么与宁远扯到一块的?” “宁远一直在利用他们操控皇祖母。”邢辰牧冷笑一声,“我也是因着追查当年上清寺遇袭一事,才恰好查到了他们那里, 不过如今宁远大势已去,二哥那边我倒不想赶尽杀绝。” 说罢, 他对跟出来的卓影道:“派名影卫到宁远府上,拿着朕的令牌, 将我那二哥先放了吧,此事不宜声张, 说出去, 丢的还是我皇家的颜面。” 吩咐完了卓影,邢辰牧这才安心入了正殿。 今日早朝的主要目的便是论功行赏。 卫林将军随先帝南征北战,战功赫赫,如今又救驾有功, 特封为长平侯。 李元漠将军领兵与叛军交战多日, 护驾有功, 封为忠义伯, 准其辞去锦卫将军一职, 安心养伤。 原关卫军统领宁远, 图谋不轨,犯上作乱,遂株连九族,其手下关卫军,凡六品以上将领皆收押交由大理寺审理,其余所有主动参与叛乱的士兵斩立决,因中毒而被迫参与者,发配边疆,永不得再入銮城。 封存关卫军军籍,剩余并未参与此次谋逆的全部关卫军并入锦卫军之中,銮城日常巡卫由锦卫军统一管辖,自此,冉郢再无关卫军。 同时邢辰牧直接任命卫衍为锦卫将军,从一品武职,原镇北军副将李徒升任镇北将军,参将吕义水任副将。 而此次叛乱所产生的其他所有官位空缺,邢辰牧也都一一找到了能胜任之人来填补。 每任君主皆会培养自己的心腹大臣,邢辰牧上位三年一直无大动作,原本朝臣只当他一心求稳,并无太多想法,如今这一决策下来,众人才有些摸出门道。 这哪是没有想法,这根本是早已经计划周全,只等着官位腾空好安插进自己一手提拔的几位官员。 而卫家,无疑是这次封赏中最大的受益者。 大臣们暗自心惊,此时的圣上不论是这深谋远虑的心机,还是那不动声色的沉稳,都早已超出他们对这位初及弱冠之年的年轻皇帝的认知。 可还不等他们消化完这接二连三的调命,邢辰牧便又下了一道惊煞了众人的圣旨。 封永安王邢辰修为辅政王,在邢辰牧养病期间,朝中一切事物交由辅政王全权打理,而在他伤愈之后,辅政王依旧有权与他共商朝政。 此圣旨一下,连邢辰修本人都愣住了,两人刚刚在轩明殿时,邢辰牧丝毫未提及辅政王一事,他没想到这四弟如今做事这般果决,直接宣布圣旨显然不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 可哪怕圣旨已下,宰相公孙明德还是站了出来,劝道:“圣上,史上从未有过辅政王一说,权利难以界定,微臣认为十分不妥,望圣上三思。” “这便是朕三思过后的结果。”邢辰牧看着宰相道,“史上从未有过辅政王,摄政王却是历朝皆有出现,两者并无太大区别,权利也不难界定,既然是暂代朕天子之责,便是可先斩后奏,任何国事,辅政王皆可自己先做决定,再向朕禀报。” 这显然不是宰相想听到的答案,他并未妥协,依旧跪于殿中央,后头也有不少官员按捺不住想站出来说话,邢辰牧却未再给他们机会,摆了摆手直接道:“朕累了,之后有什么事,爱卿们直接找辅政王商榷,今日便到这里。” 说完,他没再看众人,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率先转身离开了大殿,身后,严青抬了嗓子喊道:“退朝——” ### 朝中事务交给邢辰修,奏折便也直接让人都送去了他府上,邢辰牧直接回了承央殿休息,只是他上床榻不久,卓影便入内禀道:“圣上,派去宁远府上的人回来了。” 只是他神色看来有些犹豫。 见他如此,邢辰牧心中多少猜到几分:“怎么了?可是朕那二哥出了什么事?” “是,那位......”卓影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顿了顿才道,“那位邢公子在宁远府中自缢身亡了。” 邢辰牧微微皱眉,这样的结果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了,过了半晌,他问道:“确认是自缢吗?” “邢公子留下一封遗书,像是特意要留给圣上的。”卓影说着将那封已经经过仔细检查信件呈给邢辰牧。 邢辰牧将信件展开,入目果然是他二哥的笔迹。 许是料到抄家的人马很快便会到了,邢辰昂这封信上内容并不多,简单地总结了自己的一生,幼时被迫听从母妃的,被逐出宫后又开始听从皇祖母的,再后来便只能遵照宁远的意思做事。 而他甚至爱上了将他囚禁的宁远...... 这封遗书的最后邢辰昂写道,他虽对宁远有情,却仍不希望宁远篡位成功,不希望他们邢家的天下落入外人之手,更不希望宁远当上皇帝,坐拥三宫六院。 而今这样的结局,对他来说反倒是最好的,他只愿来世生在普通百姓家,能得一人真心相待,厮守终生。 “没想到二哥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 邢辰牧有些唏嘘,他自幼就与邢辰昂并不亲厚,但毕竟血浓于水,无论如何,他不曾真正想要对方的性命。 可事已至此,再多说无益。 “点个火盆将这遗书烧了吧。”过了片刻他又道,“派人将二哥的尸首安葬了,立个无字碑,再准备些纸钱,做几套衣裳一并烧给他,待宁远处决后便在二哥坟旁挖个洞也埋进去,就当是朕给二哥最后一份赠礼了。”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 邢辰牧想,兄弟一场,这大概已经是他能为邢辰昂所做的全部了。 不知过去多久,他又忽然开口问道:“阿影,你是否也有这样的担心?” “什么?”卓影愣了愣,一时没明白邢辰牧所问何事。 “担心朕会有三宫六院。” 卓影一时并未开口,邢辰牧走上前,替他将碎发撩至耳后:“朕想听实话。” “曾经是不敢奢望,属下总不断告诉自己,属下的职责便是保护好圣上的安全,至于您立谁为后,纳多少后妃,又岂是属下能置喙的。”卓影低下头,似乎是因为想到之前的心境,眼中浮起几缕轻愁,可很快又抬头笑笑,“后来......后来圣上向太后言明此生只会爱一人,属下便只余下羡慕,羡慕那名能被圣上钟情的‘女子’。” 邢辰牧也跟着笑了,纠正道:“不是女子。那现在呢?” 卓影又陷入了沉默,邢辰牧也不催促,只耐心地等着回答,等了半晌,面前的男人却忽然凑上前,在他侧脸上落下一吻,短暂触碰后又飞快地退开:“现在,属下信圣上,圣上说什么便是什么。” 邢辰牧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卓影做了什么,笑意霎时爬了满脸,他对着卓影,认真道:“朕此生,只会有阿影一人,天不老,情难绝。” 不止邢辰牧感到惊喜,卓影也被自己如此大胆的行为惊着了,可他又确实只是遵从了内心的想法,不止是邢辰牧会有想要亲近的欲/望,他自然也会想要靠近对方,只是这种想法大多时候都被他压抑住了。 听到邢辰牧的话后,他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属下也是......” ### 邢辰牧让邢辰修代理朝政,是想与卓影到民间游历的私心,也是打算借此让满朝文武看看这位辅政王的能力,替邢辰修在朝中树立威望。 至于该如何摆平那些老臣,这便是邢辰修该去烦恼的,邢辰牧不再过问。 之后几日,邢辰牧卧床修养的同时,开始命人着手准备南巡的相关事宜。 卓影不宜以真面貌示人,在民间不论佩戴面具还是以布帕遮面又都十分惹人注目,邢辰牧在微服出宫的念头才起时便派人去寻了善易容之术的江湖人士,花高价定制了一张人皮/面具。 虽称作人皮/面具,却并非真以人皮制成,而是用一种与肤质相近的特殊材料,佩戴后能完全贴合在面部,改变原本的容貌,让人看不出异样。 那面具被制好送入宫的隔日,卓影又特意请来邢辰修为邢辰牧诊了一次脉,确认他身体确实已无大碍,这才彻底安下心。 是夜,皇城中一片静谧祥和,只偶尔传来几声盛夏特有的蝉鸣,一轮弯月挂在天边,在它四周点缀着点点星辰,显得那月光分外皎洁。 一辆由宫内驶出的华贵马车打破了这份宁静,守着南宁门的锦卫军早已经从卫衍那里得到密令,虽不知是何人要在这深夜出宫,但一见那赶车之人掏出的信物,立即开了宫门放行。 马车在空旷的街道驶过,约莫半个时辰后便顺利出了銮城。 38.称呼 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内总管严青与小莹。 小莹本姓宁, 闺名宁莹, 但宁这个姓如今自然用不得, 邢辰牧将她升至轩明殿伺候的尚宫后,她对外便称自己姓莹。 带上小莹是卓影的意思, 严青做事虽认真,但心思到底没有女子细腻,卓影生怕出门在外, 他们二人伺候得不够周到,带上小莹, 许多事上也好与严青相互有个照应。 严青将马车停在城外一僻静之处:“圣上,出銮城了, 您是在马车内先歇息片刻,还是出来透透气?” 因着直接带数十影卫出宫难免引人怀疑, 按照邢辰牧的计划, 他们一行先出銮城,在此处与影卫会和后,再前往相邻的上源城走水路下江南。 “都出宫了,严青你这称呼也该改改了。”邢辰牧拿纸扇掀开马车布帘的一角, 探头看向外头, 还不待看清景色, 车内便又伸出了一双手, 将他扶了回去。 卓影低沉的嗓音在这寂静的林间小道上听来格外动听:“影卫军还未到, 圣上还是先在马车中候着吧, 千万注意安全。” “这不是有阿影在吗?”邢辰牧如此说着,但还是依言又靠回了软枕上,“阿影,你在外头也别再称我为圣上了,让旁人听去岂不是立刻便知我身份,这才是真正的危险。” “是,属下一定注意。” 邢辰牧无奈又好笑:“自称属下难道就不暴露身份了?” 卓影愣住,摸了摸脸上一时还未能习惯的人皮/面具,略微窘迫道:“那属...那小的该如何称呼您?” “什么‘小的’,这都还未决定好你我以什么样的关系出行呢,怎么就‘小’上了。”邢辰牧饶有兴致地编道:“我现在身份是普通商贾人家的公子,此次南下是去与江南茶商谈新一年茶叶收购事宜的,随行除去管家与婢女,你想,我还带着什么人合适?” 卓影低头略一思索,道:“护卫吧,公子既是出门谈生意的,身上带的金银不少,请几位武师护卫也说得通。” “阿影与我这般亲近,一看便与旁人不同,这要说是护卫,恐怕反倒惹人多想吧。”卓影虽带着面具,可这面具改变后的容貌也实在生得俊俏,哪有半分寻常人家所请武师的模样,加上邢辰牧富家公子哥的身份,非要说是武师,倒让人容易往面首那处想。 卓影明白他话中意思,耳尖不争气地又红了,半晌才勉强问道,“那您觉得该如何?” 邢辰牧将那纸扇一合:“阿影比我还大上几岁,不如我们便作兄弟出行吧,邢乃国姓,出门在外肯定是用不了的,正好我便跟着你姓卓。” 卓影脑中不知怎的就冒出“冠夫姓”三个字,立刻道:“这,这不合适啊......” “怎么不合适了?我看就挺好的。”邢辰牧笑笑,“我化名卓牧,严青与小莹就直接喊我们大公子二公子便是,我称呼你为哥,你就随我大哥幼时那般,唤我乳名,牧儿。” “万万不可啊圣上!”卓影吓坏了,邢辰牧乃是九五之尊,乳名岂是寻常人能随便喊的,别说是自己,就是辅政王如今也不敢这么喊,还是得称他一声圣上。 “噗,怎么这一会儿又全倒回去了,说了不能喊圣上。”邢辰牧伸出手指,轻点在卓影鼻尖上,像是惩戒,“都出宫了,哪还来那么多规矩,现在我不是皇上,你也不是影卫统领,这若是放在民间,你年长我四岁,我称呼你一声哥,你说该是不该?” 卓影认真想了想,微微点头。 “这不就对了,父亲去得早,并未来得及赐字,你身为兄长,喊我一声乳名不为过。” 邢辰牧说得头头是道,但卓影还是觉得不合适,左右犹豫了许久,小心翼翼道:“要不,我还是装作面首跟着您吧?” 这一句话给邢辰牧乐得,许久才缓过气来,抬手指着自己的唇瓣:“既然如此,那我可就要来看看你有没有面首的能耐了。” “您......我......” “行了,此事便听我的吧,你愿意装作面首,我还舍不得呢。”邢辰牧凑过去,一吻落在他耳垂上,“阿影将来可是要与我结发的,是妻,更是我冉郢未来的皇后,你要如今自称面首,这丢的可不止是你的人,而是我泱泱冉郢国的威严。” 都说到了国威上,卓影就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再推辞,便只能低头应下了。 邢辰牧便就着两人贴近的姿势,又喊道:“卓哥哥。” 这仿佛女子唤情郎的喊法,喊得卓影霎时麻了半边身子,半晌才找回了声音无奈道:“圣上别再打趣属下了。” 邢辰牧挑眉,也没再纠正他的称呼:“好,那哥叫一声牧儿来听,此事便算是定下了。” 无论在宫内宫外,邢辰牧骨子里还是那个不达目的不罢休,微微有些霸道的圣上。 卓影也是实在没办法,知道自己现下不喊这两字,对方绝不会轻易放过他,算算时辰,影卫军其余人马也快到了,只有严青与小莹时还好,好歹他们都已经知晓二人的关系,可若等人都到了,在下属面前,他怕是更开不了口。 如此想着,卓影闭了眼,咬咬牙微颤着声道:“牧,牧儿......” “牧儿到了哥口中,怎么就变成牧牧儿了。” 邢辰牧本还想说什么,严青却是在外咳嗽了一声,提醒道:“圣上,远处有光亮,该是影卫军到了。” 卓影刚刚也是真被邢辰牧吓着了,向来听觉敏锐的他竟未注意到远处传来的响动,此时再仔细去听,确实是有马蹄声靠近,听着确是三十人左右,与他调来随行的影卫数相符。 “属下去看看。”寻着机会,他也不待邢辰牧回答,很快掀开布帘跳下马车。 果然,不多时影八便带着一众影卫赶到。 邢辰牧便衣出行,身旁跟着的人不宜太多,卓影调来的这三十影卫,恰好分为三小队,一队先行在前方开路,二队负责跟在后方以防追击,而影八则带着其余九名云影卫随行,暗中保护邢辰牧的安危。 确认来人无误后,卓影便吩咐一队几人道:“你们出发吧,到上源城先排查是否有人暗中埋伏,打探清楚各家客栈的情况,租好运河船只,到时禀报给影八。” “是!”一队众人抱拳行礼后,很快上马离开。 卓影与二队交代好相关事宜便回到马车上,对严青道:“严管家,我们上路吧。” “好嘞,大公子二公子,你们可坐好了。” 严青一抖马绳,那马便抬步跑起来,拖着其后华贵的黛蓝色马车,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 莫约行了七个时辰,一行人赶在正午前入了上源城。 入城不久,影八便策马到了马车前,禀道:“二位少爷,我们的人留了信,这上源城之中最大的当属红鸾、来福、同顺三大客栈,其中又以红鸾客栈最为出名,来往商贾大多入住于此,而除了客栈,此家还同时经营着画舫、花楼以及酒馆,生意都十分兴旺。” 影八在外头候着,就听里头邢辰牧含笑问:“卓哥哥,你觉得呢?” 他牵着马的手一抖,险些摔下马去,过了许久才听自己那平日里向来不苟言笑的顶头上司轻声道:“您.....你别这么喊。” “好,哥,那我们就去这红鸾客栈,你觉得如何?”邢辰牧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见卓影点头,他才对外头的人吩咐,“去红鸾客栈。” 影八擦了擦额上的汗,见严青与小莹都一副早已经见怪不怪的模样,忍不住多看了那马车几眼,这才回头去安排。 待邢辰牧等人找到那红鸾客栈时,已经有小二候在门外,见着他们便迎上前牵了马:“请问可是卓公子的车驾?小的已经恭候多时了,快里面请吧。” 这上源城因着临近銮城,平日里来往的王孙贵族及商贾富豪众多,红鸾客栈作为城内最大的客栈,礼数自是周全。 严青见状便点头下了马车,对着车内道:“二位公子,客栈到了。” 卓影先下了马车,又回头将邢辰牧从车上扶下,马车虽行了一宿,但邢辰牧在车内已然休息过,此时看来精神不错,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这客栈,与卓影并肩入内。 影八已经先一步来交代过,客栈内的掌柜见着几人立刻问道:“几位爷要的两间上房已经安排好了,是先入住还是先用饭?” 邢辰牧闻言挑了挑眉,但并未开口,卓影看了眼已经坐了不少人的大堂,回头道:“午饭劳烦替我们送到屋里。” “好嘞,那我让人先带几位爷回屋休息。” 小二很快来领着几人上楼,卓影走在前头,就听后方邢辰牧含笑道:“两间房?哥,这上房可是只有一张床榻的。” 严青与小莹一间房显然是卓影事先交代的,至于另一间,其实邢辰牧知晓卓影是出于安全考虑,必须与他一间房贴身护卫,但他还是克制不住心中的激动。 这话卓影没接,倒是前头带路的小二疑惑地顿了顿脚步:“是小店弄错了吗?店中仍有空房,几位爷若需要再加一间房,小的立刻去安排。” “不必,我们兄弟二人一间便可。” 这客栈开着,每日开往的各色人等都有,小二也见过家中富裕却仍勤俭的,闻言便点点头:“咱们客栈的上房也分多种,各有千秋,既然如此,小的便尽量给二位爷选一间床榻宽些的,方便休息。” 邢辰牧闻言却是立刻道:“我们要最僻静的那间便可,至于床榻,小些也无碍。” 39.沐浴 小二先领了“兄弟”二人到了屋里:“这便是我们红鸾客栈最僻静的一间天字号房了,二位爷看看可还满意?” 红鸾客栈不愧为上源城第一客栈, 屋内桌椅皆是上等材料, 布置也十分典雅, 邢辰牧不着痕迹地朝着床榻看了看,只见屋内那雕花木床并不十分狭窄, 但也没宽到两人可以各睡一边,总归还是能挨着的。 他放心下来,侧头问道:“哥觉得如何?” 卓影自打被调至邢辰牧身边, 就没离开过,直到月前去北境替邢辰牧送信时, 才是头一遭单独出宫,还因着赶路, 几乎都露宿野外,这上房是从未住过的, 哪能看出好坏, 只依着邢辰牧的神色看来,觉得该是差不到哪儿去,便点了头。 “那就这间吧。”邢辰牧冲那小二道,又自钱袋里掏出粒碎银递过去, “劳烦让人替我们打桶热水来, 我们赶了一夜的路, 想先洗个澡。” “多谢爷。”小二接过碎银, 霎时笑弯了眼, 只觉这二位客官不仅生得俊俏非常, 出手也是十分大方,“小的这就去给您安排,二位若还有什么吩咐,随时叫小的。” 邢辰牧点头:“暂时无事了,你先下去吧。” 待那小二离开,卓影才出声提醒道:“圣......咳,您,您的伤口还未完全恢复,不能沐浴。” 邢辰牧憋着笑问:“哥叫我什么?” “牧儿。”卓影只好小声又喊了一次。 邢辰修这才满意,回答他的问题:“我不洗,水是替你叫的,我擦擦身子便是。” 邢辰牧前些日子连床也没下,更别说是沐浴擦身了,如今要与卓影同榻,他自然是想好好沐浴一番,但转念一想,卓影担心他的伤,必然不会让他碰水,能让对方替他擦拭身子,似乎......更加不错。 卓影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两人此时并非在宫中,也没那么多伺候的太监宫女,更何况,真要让哪个宫女来替邢辰牧擦身,他心中也是不愿的......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谁都没有先开口,倒是后厨很快做好了饭菜送上来。 卓影上前将东西接过,关上门,从怀中掏出银针,仔细一一试过,又拿干净的筷子将每道菜夹入自己碗中尝了一口,这才开口道:“用饭吧。” 话毕许久没听着回应,卓影有些奇怪地回头去看,才见刚刚明明还显得心情十分愉悦的邢辰牧,此时脸色已经完全黑了,他立刻有些着急道:“牧儿可是哪里不适?” “心里不适。”邢辰牧拉了卓影坐下,这次卓影叫对了称呼也没能让高兴起来,他看着刚刚卓影试过的那些饭菜,半晌,沉声道,“谁让你给我试毒的?” “啊?”卓影愣了愣,一时没明白邢辰牧话中之意,邢辰牧已经许久没用这般口气与他说话。 “我问你,是谁让你亲自来替我试毒的” “这......是我自己想担心......”自然是无人特意吩咐过卓影这点,在宫中有专门负责试毒的太监,会将每一道菜品品尝一遍,以确保绝对安全。 而在宫外,卓影只不过是因着担心邢辰牧的安危,所以本能的就这样做了。 邢辰牧闻言似乎更生气了,指着他的筷子厉声道:“只有你会担忧吗?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觉得我会因为中毒的不是自己而感到庆幸吗?” 面对着邢辰牧的怒意,明白过来的卓影反倒没有丝毫退缩,他低着头,做出恭敬的姿态,语气平静道:“可我会觉得庆幸。” “你——” “牧儿。”卓影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将和两个字喊出,显出无限亲昵,“于公于私,在这世上,我唯一想要保护的便是你,若你出了什么事,我又怎会独活,相对的,只要你还好好活着,我也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地不让自己有任何意外,因为我......我舍不得丢下你,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先走了,恐怕是到死也不会瞑目的。” 卓影是极少说这样话的,但每一次说,无论是出于臣子对君主的忠心,还是出于情人间的甜言蜜语,都让邢辰牧无法抗拒。 邢辰牧闭了闭眼,稍稍缓了神色,但还是道:“银针试毒便够了,其余不过宫中的繁文缛节,并不必要,若改日我们在大堂用饭,你如此行为,反倒惹人怀疑。” “是,我会注意的,”卓影将筷子递给他,哄着他道,“饭菜都凉了,牧儿不饿吗?” 邢辰牧看了卓影一眼,这才拿起筷子。 近几日相处,卓影也越来越了解邢辰牧,并非是之前长期守卫左右得出的那种了解,而是亲近之人间对彼此情绪的那种熟悉。 正如此时,许是心知卓影碍于身份,也许一生也无法真正将自己摆在与他同等的位置上,所以邢辰牧的心情并未完全好转。 卓影有心想哄着他,便试探着问道:“一会儿擦完澡,我们先休息,待晚饭后再去外头逛逛,你看如何?” 邢辰牧夹了块鸡腿到卓影碗中,好歹未再板着个脸:“好啊,早便听说上源城夜里热闹非凡,不输銮城,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见识见识了。” 上源城的热闹与銮城不同,銮城乃是天子脚下,达官贵人众多,文人雅士聚集,但由于冉郢官风严谨,为官者不得随意出入花楼、赌坊,所以銮城大街上多是些饭馆、茶楼、书斋、画舫一类。 这些上源城自然都有,但上源城最繁华的当属曲艺坊、花楼、酒肆一类,多的是銮城内有钱的公子哥特意跑来上源城玩乐。 邢辰牧不知想起什么,眼底原本余下的那点不快霎时烟消云散。 待用完饭,卓影便喊了小二将碗筷收走,恰好热水也备好了,小二指挥着几名杂工将木桶抬入屋,往里头又添了些热水,问道:“二位爷来试试这水冷热是否合适。” 卓影便伸手探了探:“可以了,多谢。” 店小二离开后,卓影用木瓢从桶中打了些水到盆中,回头看着邢辰牧,尽量让自己维持着平稳的语调道:“牧儿过来擦身吧。” 邢辰牧起身上前,卓影便主动抬手替他宽衣。 之前替邢辰牧上药时,邢辰牧也是裸着上半身,因此解开亵衣时卓影尚能维持着平静,只是解完了亵衣,他的手搭在裤腰绳上,却许久也未动作。 “怎么了?”邢辰牧看着他,明知故问道。 听到声音,卓影像是被烫着似的,飞快地收回了手,见邢辰牧看过来,他才不得不给自己找了个理由:“天气要转凉了,还是先擦上身吧......” “行啊。” 虽然知道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卓影还是微微松了口气,回过头拧了帕子,避开了那些还未脱落的痂,小心地替邢辰牧擦拭身子。 到他第三次重新拧好帕子往邢辰牧背上去时,邢辰牧终于没忍住,含笑提醒道:“你是想擦到我身子蜕下层皮来,再继续其他的部位吗?” “抱,抱歉。”卓影回神,十分窘迫地又将帕子放回盆内,替对方换上干净的亵衣,“我......我换个水。” 说着他回头,将盆中的水倒入一旁的空提桶中,又重新打了些水到盆中,走回邢辰牧身旁。 邢辰牧背上有伤,实在不方便自己做这些,直到那水快凉透了,卓影才终于下定决心般,解去了邢辰牧亵裤的系绳。 他垂眼,极力避免自己去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蹲身伺候着邢辰牧将亵裤脱去,拧帕子时,连自己都察觉到自己手抖得有多厉害,几乎是半闭着眼在替邢辰牧擦拭。 但当帕子滑过某处时,他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了那处的变化,与之相对的,是邢辰牧蓦然加重的喘息声。 连邢辰牧自己都未曾想到,这擦澡到最后,对他来说竟演变成一场如此煎熬的酷刑。 不待卓影继续,他已经忍不住伸手将人拉了起来,凑上前吻了吻那被咬得有些泛白的唇瓣:“可以了,你也去沐浴吧。” “好。”卓影应了声,先伺候邢辰牧穿好了亵裤,将他扶上了床榻,回身时,自己早已经是满头大汗,脸颊也热得像是随时能烧起来。 卓影现下唯一庆幸的便是,床榻与摆放木桶的外室间有一小屏风阻隔,两人此时互相看不见彼此,他褪去衣物,摘了那人皮/面具,将自己彻底埋入那微凉的水中,半晌,胸膛中失控的那颗心脏才慢慢平复下来。 这澡,卓影一直洗到水完全变凉才从木桶出来,换好衣物,他一边擦拭着自己散落的长发,一边朝着床榻走去,许是为了缓解此时微妙的气氛,他主动开口询问道:“牧儿晚上可有想去之处?” 原以为邢辰牧感兴趣的顶多是曲艺坊、酒肆之类的去处,哪知,经过了刚刚那一遭,邢辰牧侧过头,想也未想便道:“听说上源城的红鸾花楼远近闻名,不如晚上你我也去看看吧。” 40.花楼 “花楼?”卓影怔了许久才回过神, 犹豫着问道,“你......你想去花楼?” 邢辰牧知道卓影想岔了,但也不急着解释, 反问道:“哥不想去?” 卓影垂眼:“红鸾花楼虽名声在外,但这种地方大多是鱼龙混杂,以你的身份去实在有些不合适,更何况你背上的伤还未愈......” “是我的身份去不合适,还是我去不合适?” 卓影闻言只是沉默, 并不作任何回答。 要问卓影想不想邢辰牧去花楼, 他自然是不想的, 这天下有谁会心甘情愿陪着自己心上人去逛花楼。 可同时他心中也清楚,若邢辰牧坚持要去,身为影卫的他也只能跟着, 毕竟对方的安危永远是第一位。 邢辰牧往床榻里侧挪了挪身子,笑着冲他招了招手, “好了,我不吓你,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只是想去看看而已,不做别的。你快上来躺着, 别着凉了。” “花楼有什么好看的......”卓影小声嘀咕,对于要与邢辰牧同床这事, 他倒是早有准备, 毕竟外头不比宫中守卫森严, 两人若分开休息,他实在无法安心。 但就算再有准备,当他掀开薄衾一角躺到邢辰牧身侧时,还是免不了紧张,一时甚至连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 不过片刻,他便又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我还是去让店小二再准备一床薄衾吧。” 说着他刚要下床,脚还未触地,左手腕已经被温热的手掌握住了,他低下头,正对上邢辰牧略带着几分灼热的目光。 “哥,这些事你迟早是要适应的。” 无论是称呼,还是两人间的身体接触,原本邢辰牧带卓影出宫的目的便是希望他能尽快适应两人间关系的转变,自己虽不想逼得太紧,但同样也不允许他逃避。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卓影败下阵来,只得又躺回了床上,邢辰牧心情极好地用手指勾着他的手指:“快睡吧。” 卓影初入宫时睡的是通铺,后来入了影储备营,也是几人一屋,他并非是未与人同榻过,但若要说与谁同衾而眠,这却还是二十四年来的头一遭。 他原以为自己会难以入眠,但也不知是前夜里确实并未休息好,还是邢辰牧落在耳畔的平稳呼吸声安抚了他,总之他躺下后,竟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头已是日暮,邢辰牧仍睡着,卓影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目光落在对方那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庞上。 睡着时的邢辰牧褪去了往日里那不怒自威的气势,看起来倒是年轻了许多,也让他终于有了对方确实比自己年轻的真实感。 但他却更喜欢邢辰牧醒时的样子,无论是喜是怒,甚至是偶尔算计着自己时的狡黠模样,都让他心生爱慕,丝毫无法抗拒。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抬手轻触了触那殷红的唇瓣,脑中回想起那日两人唇舌相贴时的情景...... “哥这是趁着我熟睡,想对我做什么吗?” 邢辰牧忽然出声吓了卓影一跳,也让他回过神来,飞快地收回了自己还放在对方唇角的手指:“没有。” “哦?那难不成是我嘴角沾了什么东西,哥替我抹去?” 邢辰牧睡得不深,卓影的指尖触到他唇上时,他其实便有些醒了,不过是想看看卓影要做什么,所以一直保持着半睡半醒的状态,没让卓影察觉。 谁知过去许久,卓影也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并未再有其他动作,他这才醒了过来。 “我......”卓影一时语塞,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忽然想碰一碰邢辰牧的嘴唇,只是下意识地便这么做了,如今邢辰牧问,他是完全不知该如何解释,摸了摸鼻子,索性翻身下了床:“圣......咳,时候不早了,起来用饭吧。” “好啊。”邢辰牧也不逼卓影作答,在他的帮助下坐起身。 卓影欲转身去取二人的衣物,邢辰牧也跟着下床道:“先等等。” 他只以为对方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回过身,下一刻却被扣住了后脑,刚刚才被自己触碰过的唇瓣再次贴上他的。 这次邢辰牧显然没打算给他退开的机会,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强势,撬开了他的牙关,舌尖抵着他的上颚摩挲。 卓影被吻得猝不及防,只能微微张着嘴唇,任由对方在他口中攻城略地,他闭着眼,连睫毛似乎都在微微发着颤。 很快邢辰牧便不满于现状,开始勾起他的舌摆弄。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卓影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这个吻慢慢流失殆尽,邢辰牧才稍稍退开一些,鼻尖抵着他的鼻尖含笑道:“你不想对我做什么,但我想。” 卓影脸色微红,心跳快得像是马上要从体内跳脱而出,就连刚刚被邢辰牧摆弄着的舌尖都微微发麻,但他还是抬手回抱住了邢辰牧,小声道:“我也想的......” 就这一句话下来,邢辰牧眼底笑意更浓,再不克制自己,重又覆了上去。 这次他吻得极为温柔,循循善诱,像是非得让卓影化被动为主动才肯罢休似的。 到后来,卓影也明白了他的意图,只得学着他的模样探了舌过去,一进入邢辰牧的口中,软舌立刻便被包裹住,又是一番缠绵。 屋内并未点灯,外头天全暗了,只余下外头走廊透进来的一丝灯火,将两人相贴的身影映照在了屏风之上。 “我这伤,也不知何时才能痊愈,我都有些等不及了......”两人再次分开时,邢辰牧忍不住轻叹道。 至于等不及什么,此时两人心知肚明。 卓影好一会儿才缓过些力气,伸手轻推了推对方:“我们去用饭吧。” “嗯。”邢辰牧应了声,却是纹丝未动,甚至环在卓影身上的手还紧了紧,“哥,再让我抱会儿。” 卓影脸上更热:“你,你别喊我哥......” “那你喜欢我喊什么?”邢辰牧轻笑一声,刻意放软了声道,“阿影?” 仅仅是两个字,卓影却觉自己才刚刚恢复的某处又有些抬头的迹象,好半晌才轻“嗯”了一声。 “那以后人前我还是喊你哥,回屋亲近时便唤你阿影可好?” 邢辰牧说到亲近时,还特意顿了顿,卓影微微点了点头,想到之后或许每日两人都会如此“亲近”,心中竟隐隐也有些期待。 又抱了一会儿,直到外头严青来询问,邢辰牧才放开人,由着卓影去点了灯,戴好了那个人皮/面具后又取来衣物替他披上。 ### 晚饭是在客栈大堂用的,饭后邢辰牧对严青吩咐道:“一会儿我与我哥四处逛逛,你们不需跟着,是要留在客栈中,还是也出去走走,便由你们自行安排吧。” “是。”严青应下后又觉得不放心,还是多嘴道,“您是否多带着几名影卫随行?街上热闹,奴才怕有个什么意外,人多总归好些。” “没事,有我哥在,出不了什么意外。”邢辰牧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骄傲。 若是市井毛贼,哪怕来几十人也不是卓影的对手。 卓影的视线落在邢辰牧身后两桌人影卫那儿,也跟着劝道:“牧儿,我们带上影八与影九吧,这样万一临时想起什么要办的事,身边也有个能吩咐的人。” 卓影开口了,邢辰牧便没再拒绝,起身招呼了影八、影九,一起出了客栈。 红鸾花楼与红鸾客栈离得不远,步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可怜影八才刚消化完邢辰牧与卓影间的关系,一抬头见着那映着“花楼”字样的大红灯笼,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没摔下去。 走在前头的二人已经被花楼门口的嬷嬷给迎了进去,影九发现影八的异样,停了步皱眉道:“你今日这是怎么了?心神不宁的,可千万别被大人见着,否则非得罚你不可。” 影八心说还不就是因为卓大人,但这等事,他自己发现便罢了,对旁人万不敢多说一个字,面对影九也只能点点头,很快跟进花楼之中。 花楼里的都是人精,一见着邢辰牧与卓影的穿着,便知他们非富即贵,更何况他们身后还跟着两名护卫,就是那护卫的穿着用品,也是一般百姓用不起的。 嬷嬷将人迎入大堂,一旁龟公见了立刻去通知了鸨母,不多时鸨母便扭着腰从楼上下来了,上前招呼:“哟,二位爷看着眼生,这是头一回来我们红鸾花楼?” 邢辰牧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抖开扇子扇了扇,不紧不慢道:“我们兄弟二人早便听闻红鸾花楼里的姑娘各个天姿国色,今日途经上源城,特意来涨涨见识,还烦请老板给我们介绍介绍。” “诶,诶,既然二位不熟悉我这儿的姑娘,那我自然好好给二位介绍,不如先去湖心亭雅座喝喝茶?” “好。” 见邢辰牧应下,鸨母便亲自带着四人去了花楼后院的湖心亭,湖心亭隐在夜色之中,岸边有龟公看守着,其他来寻欢的客人无法随意闯入,十分幽静,本就是为贵客所备。 邢辰牧与卓影落座,影八影九护在二人身后,待人来看了茶,鸨母往他们身前一站,从怀中掏出几块花牌正打算介绍,却被邢辰牧先一步开口打断:“听闻你这儿不止有貌美如花的姑娘,还有那身段姣好,训练有素的娈童、小倌?” 冉郢男风盛行,民间有钱人家养一两个面首在家中早已经是常事,作为盛名在外的红鸾花楼,除开远近闻名的头牌姑娘,这小倌、娈童自然也是楼里吸引贵客上门的亮点之一。 鸨母闻言心中便有数,立刻道:“哟,二位爷原来是好这口,那您来我这红鸾花楼可就是来对了,不是我跟您几位吹,这放眼整个冉郢都再找不出比我们这儿小倌还水灵的了,而且我们这的小倌可都是专门调/教好的,您要玩什么花样都行,或者您若喜欢嫩的,尚未开/苞的娈童我们也有,爷您看......” 邢辰牧笑了笑,从钱袋中取出一锭银子:“去,把你们这技术最好的小倌给爷找来。” 41.学习 虽说红鸾花楼来往都是富贵之人, 但像邢辰牧这般出手阔绰的,一年也遇不上几个,鸨母拿了银子, 立刻点头哈腰:“是,是,我这就去给爷把我们楼里活计最好的二位小倌给您们请来。” 邢辰牧却摇头:“不必,你请你们这儿的头牌小倌来便可,多的不用。” “那, 这位爷是否要找个姑娘陪着?” 邢辰牧仍是摇头:“不需要, 你去吧。” 鸨母一愣, 心说这有钱人就是不一般,这是有什么怪癖还是怎的,但是这话她自然只是放在心里, 按邢辰牧这阔绰的样子,真要伺候好了, 必然是有重赏的,哪个会跟钱过不去。 鸨母行了个礼便下去找人去了, 心想着带人来之前还得交代两句,免得到时将贵客得罪了。 待鸨母离开,卓影才转过头犹豫着道:“需要我等......暂时回避吗?” 邢辰牧挑眉:“哦?我说回避哥就真回避了?” “让影八、影九去桥那头守着, 我......我会尽量不打扰你们闲谈的。”卓影垂下眼,尽量站在影卫的角度说道。 邢辰牧却是拉过他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别多想, 你就坐这儿, 影八、影九倒是可以去外头守着。” 影八、影九对视了一眼, 领命离开。 卓影留下也不知邢辰牧找那头牌小倌来是要做什么,只觉如坐针毡。 邢辰牧见状,亲自替他添了茶,伏在他耳侧轻声道:“我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怕日后伤了你,这才想来找人取取经,看如何做才能让你少受些苦。” 卓影缓缓瞪大了眼,这下心放下了,耳尖倒是又开始发热,半晌他才学着邢辰牧的样子,在对方耳畔小声问:“可这事,宫中不是也有专门的嬷嬷......” “那哪能一样啊,宫中嬷嬷是调/教后妃及尚宫的,教得多是些女子伺候男人的本事,日后你若有兴趣,倒也能去听听,但到底与两男子间的不同。” 卓影根本没想过这些细节方面的事,只一想便觉得浑身发热,再不敢多问。 没过一会儿,鸨母便领着一位身形瘦弱的男子款款走回湖心亭,冲着两人介绍道:“二位爷,这是秋夙,来秋夙,抬起头让二位爷看看。” 那秋夙早被交代过,知道眼前这二位是有钱的大老爷,若是运气好,也许还能央着赎个身,如此想着,他伏身行了礼,调整好面上表情,抬头冲二人勾唇一笑:“秋夙给二位爷请安了。” 要说这红鸾花楼的小倌果然是生得极好,五官精致不说,一双凤眼更是仿佛要将人魂都勾走,他身着一件淡紫色薄衫,领口微敞着,如羊脂玉般的白嫩肌肤在领下若隐若现。 邢辰牧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并未表现出任何喜恶,扭头对那鸨母道:“嗯,人留着,你先下去吧。” “这......二位爷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随时说,我们这楼里什么类型的小倌都有,保准能替您挑着喜欢的。” 邢辰牧摇了摇扇子:“不必了,就他吧。” “好嘞,楼里最好的几间屋子都还留着,一会儿爷聊好咯,可以随时让秋夙带二位去休息。”鸨母看了眼卓影,见他连眼也没抬,心中便更是没底,但得了吩咐,也只能依言先退下。 那秋夙见二人对他冷淡,心中也有些着急,难得遇上这样的贵客,可不想让楼中别的小倌得了便宜。 如此想着,他正打算上前好好伺候,就听刚刚一直说话的那位又开了口:“你坐吧,不必紧张,银子一分也不会少你的,但我们只是想问你些话。” 秋夙一愣,只是想问些话?这...来花楼找小倌不做那事的人倒是也有,但都是熟客介绍来的朋友,大多是奔着某一项手艺来的,比如喜欢听他抚琴,又或者喜欢听他唱曲,他一晚上可不便宜,就拿如今当朝宰相的俸禄来说,一月俸禄也不过只够包他一晚的,还没有谁傻得拿这钱来闲聊天。 见他不回话,邢辰牧将扇子“啪”往桌上一搁,问道:“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只要爷高兴,想做什么秋夙自然都愿意相陪。” 邢辰牧点点头:“那行,坐吧。” “好,好,二位爷想问什么?”秋夙无法,只得在两人对面坐下了。 “其实也没什么,爷我就是想知道你们刚进楼时,龟公教的那些东西,都有哪些姿势,平时都怎么伺候客人,怎么让客人舒服,客人怎么的能让你们舒服,就那些,你就慢慢说吧。” 邢辰牧这话一出,秋夙傻了,卓影脸红了,得亏带着面具,外人也看不出什么。 秋夙入这红鸾花楼也有近五年了,十二岁卖身,十四开始接客,如今是这楼里的头牌,也是楼里的老人了,但有些事做着熟练,真要说便不知该打哪开始。 憋了半晌,他小声问道:“爷怎么想起问这个了,要不爷还是跟着秋夙回屋,让秋夙直接伺候您,您便明白了。” “这可不行。”邢辰牧看了眼卓影,又端起茶水喝了口,“家中管得严,在外头不得胡来,只是我家那相公平时害羞,我想着你们这儿的人不是会伺候人吗,也没人比你们更了解房中那些事了,所以寻思着来学点,回去好伺候他。” 秋夙便惊着了,还以为来了位爷,原来竟也是...... 卓影更是被吓着,刚喝了口茶,闻言直接呛了出来,邢辰牧抬手给他拍了拍后背:“哥,你慢点喝,别呛着。” 秋夙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也看出些门道,心想着,人家花几百两银子,想听什么就说呗,总好过他们再找别人。 这么一想,他便慢慢放开了,一边回忆着刚来时楼里教的那些,一边给两人细说,有什么技巧,什么姿势,如何让对方舒服,如何自己舒服,总之能说的全说了,末了还道:“我们楼里有专门的画册,就是讲解男子间房/事的那些姿势,要不走时秋夙给二位爷找一本去。” 邢辰牧一一都记下了,又问:“你刚刚说到那软膏,在哪能找着?” “那软膏分两种,一种带着些催/情的成分,适合一些那处天生不易容纳外物之人来用,又或者男子头一遭破/身时可用,能少吃些苦,还有一种便是最普通的软膏,单是做润滑之用的。”秋夙说了这一大段,嗓子都有些哑了,给自己倒了茶水,灌下一杯才继续道:“两种软膏我们楼里都有,全是上等材料制的,只是比外头买稍稍贵些,您若想要,一会儿让人给您取几盒便是。” “那催/情的药材会否不利于身体?”若为了这事伤了卓影,邢辰牧心中是一万个舍不得的。 “不会,您知道,我们楼里什么样的客人都有,遇上些不懂怜香惜玉的,我们自己都事先给自己上好了那东西。” 邢辰牧这才放下心:“行,那各取十盒来吧。” 卓影闻言真是臊得不行,赶紧拉了拉他袖口:“牧儿......” 邢辰牧憋着笑,面上仍是一本正经的模样,认真问道:“哥觉得十盒少了?” “这,各十盒得用到什么时候?”卓影觉得自己就不该由着邢辰牧来这种地方,这学的都是些什么啊......可到这时了,他又没法说,只能坐着。 “这软膏能存放许久,多买几盒备着倒也无妨。”往日里也有客人来买这些用品,一盒药膏赚不少银子,他们这些小倌也能分着,难得遇上个有钱的,不管这是位爷,还是富贵人家里养着的面首,能让他赚着钱总归是好的,他想了想便又问道,“爷家中那位是否平日里不好那事,我们楼还有种药丸,强身健体的.......您看要不要也来点。” 说是强身健体,其实便是“那药”了,邢辰牧明白过来后,扶着卓影笑得双肩都在发颤。 卓影无奈,对着秋夙道:“那药便不用了,家里爷身子好着呢。” 秋夙便猜,莫非这二位是伺候的一位主子? 正想着,卓影已经站起身:“牧儿,天色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邢辰牧含笑点了点头:“是啊,再不回去相公该着急了。”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来,抽出一张递给那秋夙:“这是你包夜的银子,多的便给你了,今夜你也不必再接别的客人了,替我将东西都张罗好了,送到红鸾客栈天字号房,东西合适,赏赐我会再给,明白吗?” “明白了,明白了,小的这就去替爷准备。”秋夙打开银票看了眼,眼中立刻沾上喜意。 邢辰牧与卓影便转身走了,走到桥那头,守了半宿的影八、影九跟上,秋夙一直将他们送到花楼门口,这才回头找鸨母去说明。 回到客栈房内,沉默了一路的卓影开口道:“牧儿实在不该花这冤枉银子,更不该说那些话......让人误会。” “误会什么了?阿影你说,我家中是不是有一位害羞的相公,嗯?”邢辰牧小心地替他撕下面具,露出那张宛若少年的面庞,“再说,这哪是冤枉钱,一晚上我们明明学着不少东西,去学堂里上课还得花钱呢,这不是应该的?” 卓影往日里性子冷,处事也严谨,对待属下时,除了正事再不会多说其他,乍一遇上邢辰牧,哪是他的对手,几句话便被对方问得不知如何反驳。 邢辰牧伸手将他搂进怀中,哄道:“好了,我去花楼还不是为了你,做那事总不能我一人享受,你也别心疼那点银子,别说我不缺那点钱,就算是真穷,银子和你比起来,也根本不算什么。” 卓影自然也知道邢辰牧如此大费周章地特意跑去花楼学习,是因着真心将他放在心尖上疼,半晌,他伸手回抱着对方:“可圣上身子还没好,那药膏......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 “来日方长,总能用上的。”邢辰牧咬牙道。 42.作画 翌日一早, 天光乍亮,秋夙的轿子便停在红鸾客栈门口。 但他本人并未下轿,毕竟是花楼的头牌小倌, 按昨日里两人的意思,家中显然还有当家的,他怕自己忽然出现反倒给人惹麻烦,便差了身旁伺候的下人去天字号房外头候着,待听见里头有动静传出, 知道人起了, 这才敢敲门:“爷, 您昨晚定的东西,我们给您送来了。” 过了半晌,门从里头被拉开, 卓影上前接过那包,又将准备好的银票递给那人:“这银票, 劳烦带回去给你家主子吧。” 跑腿的见银票面额立刻连声道谢,话还未说完门已经关上, 他便摸了摸鼻子,转身下楼去了。 卓影抱着那一大包东西只觉烫手,进了屋后立刻将布包放在桌上。 邢辰牧正在洗脸, 见状笑他:“阿影也不打开看看,万一里头不是我要的东西, 那银票岂不是白给了他们?” 卓影无奈, 只好又反身回桌边解开布包上的结, 匆匆看了眼:“东西都在呢......” “让我看看这画本什么样。”邢辰牧说着就往桌子这头走过来,卓影下意识地就将几本画本捂住了,“还,还是改日再看吧。” “那下次阿影陪我一起看?”邢辰牧看了他一眼,笑着将那些软膏收进随身的包袱里,又伸手向卓影拿那几本画本,卓影只好给了,眼见着他一起收起来,并未立刻看,这才安心。 邢辰牧收拾好东西,摇头叹道:“你啊......这不是迟早的事吗?还想躲一辈子?” “总得等你的伤痊愈了。”卓影抬手按了按自己的面具,又飞快说道:“影八那头已经安排好了船只,我们用过早点就能上路了。” 邢辰修当初一共只答应替邢辰牧两个月,两个月之内他们必须返回皇城,所以在路上也不能耽搁太久,今日便要出发乘船沿着大运河南下。 “知道了,那我们下去吧。”邢辰牧知道卓影这是又害羞了,也不戳破,率先推开门往外走。 门口严青与小莹已经早一步听见响动在外头守着,见他们出来便接过两人的包袱,一道下楼用早点。 ### 一行人到达码头时,天色已经不早,影八正在船旁候着几人。 小舟不如大船稳,影八定下的是艘运河上的中型客船,船身上雕着鱼头、鱼鳞,船分上下两层,能同时容下百人,此时上头已经配好了茶点,船夫也已经就位,只等着他们几人到了便能行船。 邢辰牧与卓影都还未坐过这样的客船,也觉有些新奇,前后看了看这才上船。 待几人在二楼摆放的八仙桌那坐好,船便慢慢离了码头。 岸上还有不少过往百姓驻足围观,毕竟算上护卫,这船上一共也就十几人,行李不多,又没带着什么货物,包这么大一艘船,一看便是有钱人家的老爷、公子出行。 卓影原本正在替邢辰牧倒茶,忽然敏锐地察觉出有一道视线朝他们看过来,与普通百姓看热闹的看法略有不同,他立刻警觉起来,坐直了身子,朝那方向看去。 只见码头上人群中站着几名壮汉,看着像是在码头给来往商船卸货的工人,可就看着的工夫,那几人便上了一艘小船,也朝着这个方向驶来,远远跟着他们。 注意到他的视线,邢辰牧问道:“怎么了?” “好像被人盯上了。” 卓影说着,影八似乎也发现了异样,上前询问道:“要不要属下派人去处理一下?” “不必,等着看看他们什么动作吧。”其实也不难理解,能包下这船出行的,身上必然是带足了银子,带了十几名护卫也不算多,邢辰牧心中略一思索,便猜到他们这是被专走水路的盗贼瞄上了。 “是。”影八应了声,虽说不必先出手,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多喊了几名影卫在二楼守着。 邢辰牧轻轻“啧”了一声,凑到卓影耳畔道:“本来还想趁着现在无事,拿那画本观摩观摩,现下看来是没机会了。” 这客船二楼地方不算大,几桌挨得也不远,以影卫的耳力而言,邢辰牧说得再小声,他们也能听见,卓影咳了一声,已经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你怎么还在惦记那个......” 邢辰牧心说出来一趟不容易,当然得惦记着,但嘴上可不能这么说,一会儿真把卓影惹急了,吃苦的还是他,他便道:“这不是闲来无事吗?” 邢辰牧是位勤政的好皇上,平日在宫中,每日除去用膳、就寝,便只剩下处理政务。 从上源城到江南,少说也要二十日左右,若路上耽搁了,也许还会更久些,卓影想了想,沿途似乎也真是没什么事可做,但也不能真让他看一路画本吧...... 正左右为难,就听邢辰牧又开口道:“你不让我看这些画本,不如索性我自己画吧。” 卓影一听先是吓了一跳,可反应过来后,又觉邢辰牧就算平日再怎么逗他,也不可能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画“那事”,便试探着问:“牧儿想画什么?” “你这看着船上的人,我还能画谁?”邢辰牧一指旁边那桌,“总不能是画严青吧?” 严青一听,赶紧摆手:“二少爷可别开奴才玩笑了,二少爷要作画,自然是画大少爷,奴才这就去给您备笔墨。” 说着严青便拉着小莹下楼了,邢辰牧好笑,指了指靠着船栏的那位置:“哥去那儿坐。” 卓影是见过邢辰牧作画的。 若说邢辰修有武学天赋,那么邢辰牧便是精于书画,两人其实各有千秋,当年也不过是因着他母妃的吩咐,这才一直隐藏锋芒。 但仔细算算,邢辰牧上一幅画作似乎还是太子时期所作,登基后便几乎没有多余精力花在这上头,此时见他有兴致,卓影也愿意配合,起身走到对方所指的位置坐下。 不多时,严青取了笔墨纸砚上来,小莹又给找来了丹青:“出门时奴婢心想二少爷也许能用上,就带了一些。” “小莹果然是心细如发。”邢辰牧夸了一句,便从她手中挑了几种丹青搁在桌上。 出门在外,卓影并未再着墨色劲装,而是依照邢辰牧的意思,换上了与他类似的普通百姓服饰。 今日他所着乃是一件水蓝色窄袖薄衫,腰间系着条同色云纹锦带,一头黑发以青色缎带随意绑在脑后,虽仍是拿着长剑,看来却多了几分书卷气。 小莹见邢辰牧挑出的那几色与卓影所着全不相同,愣了愣,可还不待她想明白,邢辰牧便朝她看了眼,她立刻垂下头不再多管,只专心伺候笔墨。 邢辰牧让卓影转头看向水面,只余下一个侧脸,卓影照做后,他便开始提笔作画。 画到半处,不止小莹,连不懂画的几位影卫,都觉察出不对来,虽说画中人的动作与卓影此刻相仿,背景也是这船上,可那服饰,怎么看也不一样啊。 邢辰牧这一画就画到了午饭的时候,这一段靠近銮城,都比较繁华,沿路码头也多,船夫将船靠在一处临时码头,等着他们几人下船用饭。 画还未作完,邢辰牧也不着急离开,直待到画上的丹青干得差不多,他才取了另一张纸盖在上头,起身走到卓影身旁,替他捏了捏肩:“累吗?走,我们下去用饭。” “以前我们练功时,绑着沙袋扎着马步也得扎一天,坐着有什么累的......”旁边那么些人看着,怎么能让邢辰牧替他捏肩,卓影赶紧将那手从肩上拿下来。 邢辰牧由着他动作,只是趁着两手相贴,掌心一翻,便将他的手握住。 卓影想挣脱,邢辰牧不放,他也不能真使力,只能由着对方,两人就这么牵手下了楼。 除去了解内情的严青、小莹,以及经过了昨日多少有些准备的影八、影九,其余跟来的影卫全看傻了,面面相觑,但也没人敢多说多问,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两人。 直到迈上岸,邢辰牧才总算松开了手,替卓影整了整衣物,问道:“想吃什么?” 卓影还没从刚刚众目睽睽下的亲昵中回过神,愣愣道:“你...你决定便是。” “要在天黑前赶到津水城落脚,午饭不如便简单用一些吧。”邢辰牧说着左右看了看,码头边恰好有个简易的面摊,闻起来还不错,就伸手拉着卓影往那儿走。 几人一人点了一碗面,坐在棚内不多时便吃完了,很快又回到了船上。 卓影总算缓过一些,坐回原来的位置上让邢辰牧继续作画。 直到船停在津水城的码头上,邢辰牧恰好画完了整幅画,放下笔,对卓影招手道:“哥,过来看看。” 卓影起身走到画跟前,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立时便跪下了。 只见画中男子面上带着纯银半面,正侧着脸望向水上,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嘴唇微抿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最关键是,画中人一身明黄色衣袍,袍上龙纹依稀可见。 在冉郢,别说百姓随意穿着龙袍,就是擅用这色衣料都是掉脑袋的死罪。 邢辰牧未曾想到他反应这样大,过了一会儿扶起他有些无奈道:“你看仔细了。” 卓影这才又去看那画,画中那衣服上的锈纹确实与皇袍上所绣的略有不同,似乎所有腾龙都是成对出现,一条略大,一条略小,两龙互相缠绕在一块儿。 “这是......” 邢辰牧笑道:“傻阿影,按照冉郢帝王的大婚之礼,帝后成婚当日,皇后需身着与皇袍同色的凤袍,袍上绣龙凤同和纹,但凤袍说到底还是较为适合女子,我便替你改了改,是双龙纹,这袍子的样式也不同于寻常凤袍,而是与我平日所着更为相似,待日后我们大婚时,我便让人按着画中的样子做出来,可好?” 43.遇袭 卓影的眼角霎时泛起了酸意, 他极力忍耐着,才没在众多属下面前丢脸地落下泪来。 邢辰牧这么做的目的也并非是想惹得他哭,见状便将他拉到身侧搂着, 对严青吩咐道:“画收好了,带回宫去。” 严青也是刚从震惊中回神,连声应下,邢辰牧笑了笑,带着卓影下船投宿去了。 两人还是住一间屋子, 回屋后, 邢辰牧刚关上门, 回头便见卓影已经跪在跟前:“属下想求圣上一事。” “阿影这是做什么?这可是宫外。”邢辰牧拧眉瞪了他一眼,但比起怒意来,更多还是无奈。 卓影没起身, 只是改口道:“我...我想求牧儿一事。” “先起来再说。”邢辰牧看着他叹出口气,“有什么事想商量, 你直说便是了,你我之间若再说‘求’字, 未免太过疏远了。” 卓影略一犹豫,起身垂眸站在邢辰牧跟前,轻声问道:“牧儿可是想回宫后便立后?” 邢辰牧闻言很快料到了他后头想说什么:“是, 阿影,只这一事, 没什么好商量的, 我已经等了太久, 不想再等下去了。” “我并非是想让你再等......”卓影有些紧张,抿了抿唇才继续道,“我只是想,回宫后能否先封我为妃,也给朝臣及太后一个接纳的过程,我,我也有私心,不希望你有三宫六院,后妃无数,但我信你,也信我们之间不差那一个名分。” 邢辰牧沉着脸,半晌才道:“你信我们之间不差那个名分,可你不信我能护好你,哪怕我今日便要立你为后,朝臣又能将你我如何?母后那边你也不必担心,她为人豁达,就算一时想不通,将来也能慢慢接纳你。” “并非是不信你,只是,我希望待我们大婚之日,可以得到太后与朝臣发自真心的祝福,而不是碍于权势不得不妥协,我知道你早已经不在乎那些虚名,但我......我不想成为旁人诟病你的理由。” “可若他们一直不能接受男后,难道我们便一直等下去?我贵为一国之主,连替自己所爱之人争个名分也做不到吗?” “总能找到一个契机的。”卓影主动上前抱住邢辰牧的腰,将脸埋入他颈间,“你就当帮我,好吗?” 其实关于此事,卓影心中亦有自己的打算, 那日在轩明殿内,邢辰修说的话他一直还记着。 他对邢辰修的了解虽不如邢辰牧,但也知道对方不是那种会随意玩笑之人,当初邢辰牧说起男人生子时,邢辰修并未反驳,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或许真有办法可以做到? 若真是那样,邢辰牧先立自己为妃,待产下皇子再立后便顺理成章,届时不论朝臣还是太后想必都更能接受。 邢辰牧不知卓影心中所想,只是抬手拥住他,犹豫许久后道:“此事我一时不知该不该答应你,容我再想想吧,待回宫之后我们再讨论。” “好。”就算真立后也是回宫之后的事,卓影便应了下来。 ### 之后几日,一行人继续沿水路南下。 夏末秋初,天气渐渐不再那般炎热,正是出行的好时节,运河上的各种来往船只不少,每日他们在码头停驻时便能遇见打各地来的文人、商贾,十分热闹。 邢辰牧与卓影每日在船上喝茶、下棋、谈天,看看来往的各色路人,倒也不觉无趣。 只是之前卓影注意到的那伙人,一直跟着,也不知是打算何时下手,一众影卫丝毫不敢松懈。 就这样到了第十日,邢辰牧背上的伤好得差不多,船只也已经行了近一半路程,眼看着天色将暗,船夫在下头扬声道:“几位爷,我们今日需行一段夜路,再往前赶赶,约莫一个多时辰后便能到达下一个码头。” 从上源城一路南下,所经之城有大有小,码头间的距离也各不相同,这并非是几人第一次夜间行船,也不觉得多意外,答应了一声后,严青便去准备干粮、点心,打算让邢辰牧与卓影先垫垫肚子。 他从客船二楼向下走,还未踏下最后一节楼梯,只觉有什么从右侧船身撞过来,整艘船剧烈地晃了晃,他心下一惊,正要探身查看,船又晃了一下,这次能明显察觉到,是有别的船只从左侧贴上来。 此时一楼守着的几名影卫已经全抽出了佩剑,严青只来得及喊了一句:“保护主子!” 就听二楼“咚咚咚”几声,显然是有不少人落在了甲板上。 而此时的二楼,卓影提剑护在邢辰牧身旁,剩下的影卫将二人围在中间,左右两艘船上的人跃上此船的间隙,影八已经掏出随身的信号弹点燃。 特质的信号弹升至半空,骤然炸开,闪出一片红烟。 就听对方刚站稳的一人对为首那人道:“不好,他们还有同伴。” 为首那人留着大络腮胡,满脸横肉,闻言从鼻腔哼出几声气,粗声道:“那就在人赶到前就解决了他们。兄弟们,上!” 卓影迅速扫了一眼左右两船,算上留守船上观望的几名盗匪,来的约莫五十人。 对方从上源城起跟了他们一路,显然对他们船上人数、行船路线以及将要停靠的码头都十分了解,此时是联系好了同伴,算好了时辰特意在这儿候着呢。 不过也幸好对方根据他们船上的人数估算,并未带太多人,不过是乌合之众,除开为首那人稍稍有些本事,其余都是徒有力气而已,二楼的影卫已经足以应付,卓影并未动手,只凝神守在邢辰牧身旁,同时对楼下几人吩咐道:“你们就在下头守着吧,保护好船夫,别让贼人趁机混到船上。” 严青与小莹此时也在一楼,倒不必担忧。 这样打了不多时,盗匪中为首那人便觉察出不对,两方实力差距实在太大,自己这边的人根本近不了那两位有钱公子的身不说,对方护卫下手也太过狠绝,他手下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剩下已经不到半数。 他心中着急,找到一个间隙回头就冲自己那船只喊道:“放箭,快放箭。” 卓影倒没料到他们还有后手,神情立刻严肃起来,喊道:“影八。” 影八会意立刻反身跃至邢辰牧身旁,与卓影一左一右护在邢辰牧两侧。 那些盗匪也不傻,看穿着也知邢辰牧与卓影二人是领头的,又见邢辰牧显然是二楼这些人中唯一不会武的,所有箭便都冲着他射去。 前头几名影卫尚被船上的盗匪绊住,邢辰牧身旁只有卓影与影八,而两艘船上持弓朝这头射箭的有十几人,邢辰牧下意识地攥紧了拳,目光一刻不离地盯在卓影身上。 那些盗匪的箭术一般,与邢辰修这样的高手自然比不了,但乱箭至少也都能控制着朝邢辰牧去,卓影提着剑聚精会神地将那些飞来的箭矢一一劈落。 从日暮到夜色降临,河面上起了阵风,风撩起卓影的衣角与碎发,他却浑然未觉,他的剑使得很快,快到邢辰牧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招的,只不过片刻,四周便已经落了一地残箭。 又过了一会儿,前头的几名影卫已经将船上的盗匪收拾得差不多,为首那人也被影九控制住,卓影见状唇角勾起一抹淡笑,吩咐道:“去将那两艘船上的人也拿下。” 他出口声音极冷,听在那伙盗匪耳中宛若来催命的索命鬼,可他们此时再想撤退已来不及,前后有两艘小船靠近,船上人的穿着显然与客船上的护卫一致。 这是援兵到了。 弓箭,适远攻而不适近战,收拾那十多弓箭手不过眨眼工夫,卓影大致看了看情况,将剑收回剑鞘中,回身问道:“牧儿,这些人如何处置?” 邢辰牧看着他,过了半晌才开口:“这里是归睢阳县管辖的吧?看来我们该去会会这睢阳知县了。” 邢辰牧的声音听来十分冷静,但卓影太过了解他,闻言心间颤了颤。 所有影卫还在等着命令,卓影看了他一眼,只能先应了声,转而吩咐其他影卫将所有盗匪都绑好带到客船一楼,留半数人守着,其余人乘船沿途搜,看看这些盗匪在附近是否还有窝点。 待所有人领命离开,他才上前拉过邢辰牧的手,那手心里全是冷汗。 “我没事,别担心。”卓影轻声说道,克制住自己想要将人拥入怀中的冲动,只是将他的手掌打开,十指相扣。 邢辰牧抬头看向卓影,欲言又止,最后略显苍白地解释道:“我并非不信任阿影的能力。” “我明白。”卓影冲他笑了笑,扶起一张椅子又牵着他坐下,“就像当初你留在宫中,我信你一定有周密的安排,也信你不会轻易让自己出事,但因为太在意,所以还是免不了担心害怕。” 邢辰牧松了口气,点头,两人一坐一站,他便就着这姿势将自己的头抵在卓影的腰间。 他当然信卓影的能力,那是他的卓影,是御前一品影卫统领,从小到大,对方不知多少次救他于危难之中。 但无论经历过多少次,每次见对方提剑与人对抗,他还是会觉得害怕,会忍不住地担心对方受伤。 也许这便是关心则乱吧,他可以面对千百朝臣,可以统帅千军万马,唯独卓影,只一人便能让方寸大乱。 见邢辰牧似乎许久也未缓过来,卓影有些心疼,蹲下身双手捧起他的脸,两人的视线在夜色中交汇,卓影没有再克制,凑上前主动吻上了那略显苍白的唇瓣...... 44.要事 邢辰牧眼底闪过惊喜的神色, 哪里肯放过对方这难得主动的机会, 几乎是立刻反客为主, 加深了这个吻。 唇舌交缠间,两人都有些动情,可奈何此时仍在船上, 实在容不得多做什么, 邢辰牧忍了又忍, 最终也只是将卓影揉进怀里,轻声道:“这次可是阿影来招我的......” “什么?”卓影没听清,在他怀中闷声问道。 邢辰牧没回话,勾了嘴角将人抱得更紧了些,两人都在努力平复着自己过快的心跳以及身体本能的反应, 只是似乎收效甚微。 严青在楼下等了许久, 没见两位主子下来, 便想上楼看看,结果才刚踏出楼梯,恰好看见两人紧紧相拥的一幕, 心中一惊,只得匆匆又退了回去。 小莹见状有些奇怪, 起身问道:“怎么了?不是去问二少爷这些人什么时候送往县衙吗?” “一,一会儿再问吧。” 小莹一愣,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 心中便了然, 笑道:“是我疏忽了, 刚经历这事,二位少爷总有些体己话要说。” 影八听到他们的对话也下意识的朝上看了一眼,抬手摸了摸鼻子。 经过了这几日的相处,邢辰牧带出来的这些人,从严青、小莹到底下的数十影卫,都已经十分清楚那两人间有多在意彼此。 从一开始的惊诧到习以为常,只是影八有时仍是忍不住替自家大人担心,邢辰牧贵为天子,卓影又是影卫统领,他们二人的身份都太过特殊,又同为男子,若到时真如邢辰牧所言立卓影为后,又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思虑间,其他影卫已经将盗匪都捆绑好扔在一旁,严青便吩咐了船夫继续行船,往睢阳县去。 又过去好一会儿,邢辰牧与卓影才从二楼下来,两人均看不出任何异样,严青这才敢上前询问道:“二位少爷,一会儿到了睢阳县,我们是先到客栈休息,明日一早再送这些盗匪去县衙,还是今夜便先将他们送去县衙收监?” “今日大家都累了,便先回去休息吧,明日我要亲自送他们去县衙。”邢辰牧眸色沉了沉,又对影八吩咐道:“今夜你派几个人轮流在船上守着,别让他们跑了。” 从上源城到此处,今夜并非第一次夜间行船,之前明明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他们却未出手,而是专程等在这里,似乎是对这一带的地形十分了解。 这些人手法娴熟,彼此之前配合默契,显然不是第一次作案。 邢辰牧猜测他们是一帮水匪,专门有人负责在上源城码头盯梢,有人负责传送消息,有人在此处伏击,针对的全是来往的富商。像这样谋财害命的江洋大盗,当地县衙不可能毫不知情,却放任他们为非作歹,雎阳县令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卓影与邢辰牧所想类似,但他在旁思索了半晌,将邢辰牧拉至一旁低声道:“可若真是官匪勾结,我们又该以何身份干涉?此时行程不过刚过半,若是暴露了你微服出巡之事,之后的路途未免太过危险。” “这点我在宫中便想过了。”邢辰牧冲他眨眨眼,“我带了令牌与圣旨出来,到时便说我们是圣上下派来巡守监查的钦差。” 沿路经过的府县众多,了解民情民意,整治贪官污吏原本便是此次出行的目的之一,自然早有准备。 可经他这么一说卓影便更奇怪:“未免夜长梦多,既然牧儿带了钦差令牌,为何不今夜便将人送去县衙,探探县令的态度,反倒要将人留到明日?” 若县令真与这些盗匪有所勾结,恐怕夜间便能得到消息,待到明日,该是已经想好如何应对了。 “因为今夜......”邢辰牧忽然笑了,揽着卓影的腰一字一顿道,“今夜,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卓影满头雾水,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重要之事。 邢辰牧笑得愈发高深莫测:“待到了客栈,你便知晓了。” ### 待客船在码头停好,邢辰牧只交代了几句便带着卓影往安排好的客栈走,客栈离码头不远,但卓影竟从他的脚步中感受到了几分急切。 跟在后头的严青也有些莫名,小声嘀咕:“难道二少爷这是也饿了?” 小莹闻言差点没笑出声,半晌才看着那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不是饿了,是饿太久了。” 严青抓了抓脑袋,心想着,虽然邢辰牧傍晚时只吃了几块点心,但此时也不过才过去一个多时辰,该是也不算太久才是。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如小莹聪明,已经习惯了不去反驳对方的话,便只在心中想想。 很快入了客栈,严青便想上前吩咐小二准备饭菜,小莹多交代了一句:“二位主子的那份,替他们送到屋里吧。” 说完她加快了步子,行至邢辰牧身后半步,微微低头问道:“二位爷明日是否晚些起,我去交代一声让人别扰了二位休息。” 邢辰牧露出些赞许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点点头。 小莹便退开去安排了,留下依旧不甚明白的卓影侧头问道:“牧儿今夜是想出门逛逛?” “你迟些便能知晓。” 卓影闻言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连小莹都知道邢辰牧想要做什么,他却丝毫不知,虽然清楚邢辰牧与小莹间不会有什么,但还忍不住去在意有人比他更了解邢辰牧。 其实卓影倒真的想多了,小莹会知道邢辰牧想做什么,并非是了解邢辰牧,而是她被宁远送入宫之前,宁远为了让她在宫中能派上用场,专门找家中年长的嬷嬷与她说过“那些事”,所以她才能猜到一二。 因为特意交代过,邢辰牧二人回屋稍稍收拾了一下,小二便送了饭菜来,卓影拿银针试了毒,有些心不在焉地刚拿起筷子,一碗盛好的汤便被推至跟前:“先喝点汤吧。” 看样子像是小莹特意去哪给他们找来的,鹿茸炖鞭腰,邢辰牧心中好笑,自己喝了几口,见卓影的碗中空了便又提筷替他夹菜。 出宫久了,两人间确实不再有那么多规矩,倒更像是寻常百姓家中夫妻二人坐在一起用饭,只是今日邢辰牧实在有些反常,卓影虽未再问,吃了几口还是忍不住抬眸道:“我自己来便是了,牧儿也快吃。” “好。”邢辰牧又替他盛了碗汤,这才低头吃自己的。 一顿饭,两人各怀心思,也不知吃出味儿没有,总之那盅汤喝下不少。 待小二将碗筷收走,邢辰牧便回身自包袱中取出什么,坐到卓影身旁。 卓影过了一会儿才回神,下意识地看过去,这一看之下便挺直了脊背,惊讶地瞪大了眼。 只见邢辰牧手中正拿着当日从秋夙那儿得来的画本,看样子已经翻了许多页。 “牧儿,这......” 邢辰牧揽着他的肩,凑过去亲了亲他的侧脸,含笑道:“阿影,我的伤已经好了。” 卓影刚刚洗脸时已经摘去了人皮/面具,此时闻言,整张脸霎时窜上了红晕。 也终于想明白了,邢辰牧口中想做的重要之事到底是什么。 “明日我们还有事要办......” “那事不急。”邢辰牧挑眉,“那么多影卫在那看着,难道几个盗匪还会跑了不成。” 卓影还想说什么,邢辰牧似乎终于是忍到了尽头:“阿影可还记得今日在船上,是你主动吻的我......难道你想撩完了人便不负责了吗?” 邢辰牧哑声说完,抬手就将他从椅子上横抱起来,这一抱之下他哪还顾得上说话,口中便只余下惊呼声。 长这么大以来,卓影还是第一次被人以这样的姿势抱着,平日里穿着衣服时,他看起来精瘦,但因着常年习武,他浑身上下全是肌肉,抱起来并不轻。 好在邢辰牧力气不小,稳稳地抱着他走到床榻旁才将人放下,俯身上去,用那惑人的嗓音再次柔声唤道:“阿影......” 邢辰牧的目光太过灼热,灼热到几乎要将卓影烫伤,也将他那些想要推脱的言辞,全部焚成灰烬。 吻落下时,卓影心中已有准备,其实自打两人互通心意起,他便从未排斥与邢辰牧亲近,也知道这天迟早会来,只是因着他在这方面实在没什么经验,这才一直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 如今邢辰牧的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只余下淡淡的疤痕,两人日日同榻而眠,似乎他也再难找到更多拒绝的理由。 眼前这人是邢辰牧,是他曾经以为遥不可及,却又心生向往之人,他感受着对方略带些试探意味的吻,终于顺应着自己的内心,微微仰头,回吻对方。 卓影的回应对于邢辰牧来说,无疑是在本就熊熊燃烧的火焰中添了把干柴,两人的呼吸声不断加重,衣物不知何时散了一地,床幔落下,阻开了一室春光。 邢辰牧在“这事”上既温柔又霸道,他极尽所能地抚慰着身下之人,想让对方体会到同样的乐趣,却又霸道地不许人有丝毫退缩,一次又一次,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入屋子,卓影才终于在他怀中睡去...... 45.县衙 也不知是由于身体不适, 还是由于近来早起的习惯, 卓影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生, 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 邢辰牧彼时还未入眠,见状索性起床让店家送了热水来替他擦拭身子,又端了粥到床榻旁。 卓影让邢辰牧擦拭完, 浑身都泛着红, 见他还要喂饭立刻挣扎着坐起身, 伸手要去接那碗:“我自己来。” 他昨夜里喊得嗓子发哑,此时还未恢复,说话都带着气音,邢辰牧一听便后悔了,也没将碗递给他:“抱歉, 昨晚——” 卓影生怕听到他又说出什么羞人的话来, 匆忙打断道:“没什么抱歉的, 这事是我自己……又不是你逼我的。” “是。”邢辰牧一愣,笑起来,盛了勺粥喂到他口边, “所以你好好躺着休息吧,就该我照顾你。” 卓影幼时满以为练武是天底下最累的事, 到后来习惯了,也不觉什么,可昨夜那一通折腾下来, 比练武累多了, 此时他不过是半坐着身子, 便觉得腰上疼得厉害,“那处”也一直有酸胀之感。 他此时也是真有些饿了,便不再推脱,就着邢辰牧的手喝完了粥,邢辰牧扶着他躺下,自己回身几口便将桌上另一碗粥喝完了,又回到床边,拿手盖在他眼上,柔声哄道:“时候还早呢,再睡会儿。” 邢辰牧的手很温暖,带着些皂角香气,覆在眼上挡去了照入屋内的阳光,卓影便乖顺地闭上眼,快睡着时又小声嘟囔:“我们昨夜惹的那帮盗匪也不知还有没有同伙,外面危险,你先别一个人出去。” “不出去,我在这陪你,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一起去县衙。” “嗯。”卓影点头,过了一会儿邢辰牧以为他已经睡了,却又听他小声道,“你不上来吗?” 邢辰牧之前听说男子初次承/欢后可能会得热病,自己昨夜又做得有些狠了,本不放心,想守一会儿,此时闻言才想起,他这般在旁坐着,卓影反而无法安心休息,便应了一声,上了床榻重新将人搂进怀中。 因为小莹特意交代过,中途无人敢去打扰他们休息,这一觉便一直睡到了正午,卓影才总算是再次醒过来,邢辰牧只比他早醒一会儿,见他醒了便问道:“感觉好些了吗?” “嗯。”卓影坐起身,的确觉得身上比清晨那时好过不少,只是“那处”仍是有些异样,好在已经不碍事,“牧儿别担心。” 邢辰牧睡在床榻外侧,见他想起身便先一步下床替他拿了衣物,想了想又道:“盗匪的事也不急,要不你再休息一日,明早我们再去县衙。” “春宵苦短日高起,君王从此不早朝?”卓影说着自己先笑了,“牧儿可不能让我当那祸国殃民的祸水。” 邢辰牧无奈:“要是你这样的都能祸国殃民,那当皇上的都打一辈子光棍吧,也别立后纳妃了。” 说到这,卓影倒是想起另一件事,犹豫着问道:“牧儿,上次我求你那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说的是回宫后邢辰牧是否立刻立他为后一事。 “容我再想想吧......”邢辰牧自然是想一回宫便与他正式成婚,可卓影似乎对此事格外在意,他不想为这事与对方争执。 说话间两人已经下床穿好了衣物,卓影上前两步从背后抱住了邢辰牧的腰,难得带着几分撒娇的语气道:“牧儿,你就答应我这次吧。” 两人昨夜里才刚做完那事,邢辰牧本就满心柔软,恨不得将人捧在手心里宠,哪里舍得拒绝他,沉默半晌后问道:“等多久,你总得给我个期限吧?” “五,五年?”卓影眨了眨眼,心中其实也没底,不知邢辰修还要多久才能研制出让男人生子的药物,何况还要算上怀孕生子的时日。 “五年太久了,我等不了。”邢辰牧回身看着他,“三年!我不管旁人能不能接受,三年后我便立你为后。” 生怕邢辰牧后悔般,卓影立刻应下了。 邢辰牧便凑过去在他唇上又亲了亲,叹道:“阿影可真是我的克星。” 话虽如此,语气中的宠溺却满得像是要溢出来。 ### 午饭后,邢辰牧吩咐影八将那些盗匪押至县衙,自己也亲自跟着去了。 县衙门口的衙役见他们押着那帮人,心中便有数,立刻反身入县衙通报,邢辰牧背手在衙门口等着,没一会儿便有捕头将那些盗匪带走收监,又有另一人出来,请他们入内。 邢辰牧向后看了一眼随行的一众影卫,吩咐道:“你们都在这候着。” 如今尚不知这县令是好是坏,影八闻言有些犹豫,视线不由转到卓影那里,卓影也想到了这点,但县衙重地,带着这么多持刀持剑之人入内也实在不合适,便侧头问道:“牧儿,带上影八、影九吧?” 哪怕他今日身子略微有些不适,以县衙内的官兵数量,有他们三人在也足以保证邢辰牧平安出来。 邢辰牧如今对卓影的话是言听计从,很快点了头,带着他们三人入内。 县令正在议事厅候着,邢辰牧入了厅并未行礼,还不待对方的人开口,他直接道:“我等遭受盗匪袭击,好不容易将人都拿住了,为何大人却不即刻升堂?” “无礼!大人还未问话,你——” “无碍。”一旁师爷模样的人还要再说,却被那身着官服的县令拦住了,县令上前对邢辰牧拱了拱手,客客气气道,“我见公子气度非凡,可是有功名在身?” 县令年纪不小,已有四十上下,见邢辰牧的穿着打扮与身边带着的这些人,也知他来头不小,不敢轻易怠慢。 邢辰牧看了对方一眼,微微点头:“我等由銮城而来,要往江南一带去,途经此地,不料遭遇盗匪劫船,你身为一方父母官,这是管还是不管?” “管,管,自然是要管的,只是......哎......”那县令听说人是从銮城来的,心中咯噔一下,不过转过念来,又觉这未必是坏事。 “只是什么?” 县令扫视了一圈,对刚刚那位师爷道:“师爷,你先带人下去。” “可是老爷,这......”师爷看了看卓影几人腰间的佩剑,十分不放心。 县令便道:“没事,他们既然能剿灭数十人的盗匪,真有心伤我,你们就是在这守着也无济于事。” “大人倒是看得明白。”邢辰牧笑了笑。 师爷这才犹犹豫豫地带人退下了。 待整个厅里只余下县令与邢辰牧等六人,那县令道:“恕蒋某无礼,敢问您可是朝廷命官?” “怎么?若是普通百姓,今日这事你便不管了?”邢辰牧挑眉,径自走到那主位坐下。 虽说邢辰牧并未承认,但县令相信自己看人不会错,心中已经将邢辰牧当作是銮城派下来的官员,直言不讳道:“非也,说来惭愧,此事并非是我不管,而是......管不了。” 县令又一弯腰拱手,抬起身时便将头顶的官帽摘了,拿在手中。 “大人这是做什么?” “不瞒您说,那些盗匪已经是三进我这县衙,前两次都是路过睢阳县的商人来县衙报案,我派人去将他们拿下,可他们次次进来,次次都平安走了。”县令摇了摇头,“几日前,我已经写好了辞官的折子,也禀了此事始末,命人送往銮城,只等着圣上朱笔御批。” 邢辰牧与卓影对视一眼,知晓此事有内情,这县令看着倒不像是勾结匪盗的贪官,邢辰牧便掏出令牌道:“你该知道,圣上龙体欠安,卧病在床,目前由辅政王暂代朝政,本官乃是辅政王亲命的钦差大臣,特来巡视地方,你便将此事再细细与本官说一遍吧。” 换人主持朝政乃是国之大事,加上邢辰牧有意替邢辰修树立威望,当初下圣旨时便贴了告示也下发了公文,公文以八百里加急送出,此地官员应该早已收到。 “是是是,下官睢阳县知县蒋伯文,见过钦差大人。” 蒋伯文行了礼,将事情一一道明。 原来那帮盗匪确实是睢阳县人,就住在运河边上的睢阳山脚的村庄内,第一次有人来报官时,县令便着手调查,好不容易知道了他们的下落,派了县衙的官兵将人拿回,可还没等问审,梁州知府便来县衙要人。 睢阳县归梁州府管辖,官大一级压死人,梁博文不得不将人交出去,此事便没了下文,直到第二次有人来报官,他才知晓知府竟将这帮盗匪全给放了。 无论如何,有人来找他这个父母官,这事他还是得管。他便又第二次将人给抓了起来,也不敢再关押,连夜升堂问审,可对方拒不认罪,死咬着劫船之人不是他们,梁伯文欲用刑,府衙的人便又赶到了。 一顶断案草率屈打成招的大帽扣下来,府衙硬是又将人给带走了。 这才有了这第三次劫船。 邢辰牧点点头,问道:“梁州知府姓甚名谁?” “回大人,姓周,字平遂。” 周平遂,邢辰牧对这名字倒是有些印象,只是一时又想不起具体是在哪听过。 倒是卓影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后提醒道:“是扶禄十六年二甲进士。” 扶禄十六年,也就是约莫十年前,正是先皇身强体壮之时,但先皇有意增长邢辰牧的见识,从他被封为太子起,便让他作为储君旁听殿试,也因此卓影身为影卫领使,得以在殿试时于大殿暗处护卫。 邢辰牧当时年纪尚小,之后又参与了许许多多的殿试,自然不可能记得每一位进士,但对卓影来说,那却是他得封影卫领使后首次跟随邢辰牧入大殿,所以记得十分清楚。 他这话一出,蒋伯文便十分惊讶地朝他看过去,低头恭敬道:“敢问这位大人是?” 卓影身子僵了僵,很快开口道:“大内影卫,陆贤。” 46.马车 卓影这句话一出, 身后的影八、影九差点没喷出来, 可还不待他俩缓过神, 卓影已经接着介绍道:“这二位是耿芜、汪修诚,我等影卫奉命随行保护钦差大人。” “大内影卫英勇无比,下官早有耳闻, 却是未曾想到此生有幸得见, 刚刚不知几位身份, 多有怠慢,还望恕罪。”蒋伯文拱手道。 身为影卫,在宫中行走只有代号没有姓名,影八、影九的名字已经许久未有人提起了,他们都没料到卓影还记着, 但此时也顾不上惊讶, 两人赶紧抬手对那县令还了一礼。 邢辰牧在一旁看着, 其实也忍笑忍得辛苦,他同样未料到卓影会说出“陆贤”的名字来。 不过待对方介绍完影八、影九,他便已经明白过来, 卓影身为影卫统领,虽然样貌无人识得, 名字却未必无人知晓。 能入的了影卫军已经是高手中得高手,而卓影,六岁开始习武, 十岁选入影储备营, 十二岁便被调到太子身旁, 随着邢辰牧登基,他也成为了冉郢历史上最年轻的影卫统领,民间所能知道有关影卫军的消息实在有限,但越是神秘便越是引人探究,尤其在习武之人眼中,卓影这个名字便意味着武学的巅峰,也是天赋与机遇最完美的结合。 若是让人知晓卓影在此,难保会有有心人猜测到邢辰牧的身份,所以卓影无法报出真名。 想明白后,邢辰牧愈发觉得卓影机灵又可爱,若不是此处还有旁人在,他真想好好将人揉进怀里。 “钦差大人,依您之见,此事该如何处理?” 蒋伯文的话拉回邢辰牧的思绪,他调整好面上的表情,抬头道:“府衙离这不远,不知蒋大人可愿意陪本官走一趟?” “下官愿为大人效劳。”蒋伯文擦了擦汗,他一个地方县令,虽已为官十余载,可因久居此县城之中,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见到銮城里的大官,没想到辞官的折子都递上去了,临了竟让他一次遇上这么些。 影卫军中的云影卫便等同于御前一等带刀侍卫,是从三品武官职,甚至比知府官都要大,更别说是眼前这位辅政王钦点的钦差大人。 这么想着,蒋伯文神态不由更为恭敬。 邢辰牧看了他一眼,道:“既然那位知府如此爱审盗匪,本官便亲自替他将这些盗匪送去吧。” “是,那下官立刻命官差提出那帮盗匪,随大人一道前往府衙。” “不必了,蒋大人派人去班房知会一声便可。”邢辰牧迎着蒋伯文不解的目光,微微侧头对身后两人道,“让县衙外头守着的影卫去提人。” 县衙外还有影卫? 蒋伯文心中又是一惊:“这......仍有影卫大人留在衙外吗?是蒋某怠慢了。” “蒋大人不必介意,辅政王体恤下属,本官此次南下巡视地方,随行影卫不少,若都带入县衙反倒不便,本官便将人都暂留在衙门口,也正好盯着县衙中人的动向,想必蒋大人不会介意吧?” “不敢,不敢。”每次县衙刚拿到人,府衙那头便能立刻得到消息,蒋伯文自己也知县衙中必定有知府的人盯着,只是没想到这位钦差心思如此细腻,竟是入衙前便有所防范,让人不得不佩服。 影八、影九领命立刻转身出去,蒋伯文向邢辰牧说明了一声后也暂时离开去通知班房将人交给影卫。 议事厅一时便只余下邢辰牧与卓影两人,邢辰牧这才笑着上前揽着卓影的腰,将人拉入自己怀中:“怎么想到要用十九的名号了,嗯?” “一时想不到别的,顺口就说出来了。”卓影实在不习惯在外头如此亲密,说完又忍不住小声提醒:“牧儿,这里可是县衙......” 邢辰牧挑眉,非但没松手,反倒搂得更紧了:“陆贤这名字对你来说很熟悉?顺口就报他的名字,看来你们私交不错。” 卓影闻言便去看邢辰牧,但也看不出邢辰牧是真不高兴还是逗着他玩,只好讨饶道:“没有,只是离宫前才去看过他,比起其他影卫来,总多些印象,若要说整个宫中我最熟悉的,自然是......” 他有心想哄邢辰牧,但咬了咬嘴唇还是没好意思将这话说下去。 “有人来了。”很快察觉到后衙方向有脚步声,猜是蒋伯文回来了,卓影赶紧推了推邢辰牧,催促对方快些将自己放开。 邢辰牧哪里肯放过他,缓缓凑过去,直到两人的嘴唇相隔不足一寸,才开口道:“说,整个宫中你最熟悉的是谁。” 眼看着蒋伯文就要到了,卓影眼一闭,慌道:“是你,是你,除了你还能是谁。” 邢辰牧闻言笑出声,飞快凑过去在他唇上啃了一口。 几乎是邢辰牧退开身的同时,蒋伯文迈入议事厅,摸着胡子道:“下官都交代好了,钦差大人,我们是现下立刻出发吗?” “嗯,走吧。” 蒋伯文随着邢辰牧往外走了两步,忽然顿了顿脚步,有些困惑道:“这位大人是身体不适吗?” 卓影面上戴着人皮/面具,脸色自然是看不出的,但此时蒋伯文走在二人后头,便见着他的后颈几乎是全红了,蒋伯文生怕这影卫大人在自己这出点什么事,上头怪罪下来不好交代,这才贸然询问。 而卓影哪是身体不适,分明是刚刚被邢辰牧吓的,到此时还未平复下来,加上刚刚那样的情况,让他莫名有种偷/情的错觉,心中便更加臊得慌,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这话。 “没事,只是习武之人体内阳气旺,觉得屋内有些闷热罢了。”心知是怎么回事的邢辰牧替他答了,又含笑问道,“是吧?‘陆’大人。” ...... 卓影无奈点头,蒋伯文放心下来,想了想道:“睢阳县相较銮城是炎热些,刚刚又未打开门窗,是下官疏忽了。” “不......我没事,过一会儿自然便好了。”明明是自己的原因,却惹对方歉疚,卓影实在有些难为情。 几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县衙门口,影八不知从哪出来,凑到邢辰牧耳边轻声说了几句,邢辰牧微微皱眉,转头对蒋伯文道:“蒋大人,看来你那主簿,本官得一并处理了。” “是他?”蒋伯文一愣,摇头苦笑,“下官识人不清,让大人见笑了。” 那主簿并不清楚进入县衙几人的身份,只知是那帮盗匪又被捕了,便写了信匆忙往外走,想到接应地点让人将信交给知府大人。 谁知神色匆匆往外走时,恰好被守在小门外的影卫堵了个正着,人赃并获。 邢辰牧接过影八递上的信件扫了几眼:“可有问出接应地点?” “已经问出了,是离这不远处的一间酒馆,我们抓了主簿,生怕那些人得到消息撤离,影九已经先带人过去了。” 影卫军为圣上亲信,军中设有暗牢,平日里暗审的都是些不适进大理寺的重犯,且因身份特殊,影卫审人大多只为得到消息,不必留活口画押,所以用刑上不受限制,区区一个主簿,在他们手下自然很快便什么都招了。 “嗯,我们分两路,你押着那帮盗匪随我先去知府衙门,让影九抓了人审一审,尽量将这梁州知府近年来所做之事都问出来,之后我们在知府衙门会合。” 邢辰牧不想在此地停留太久,耽误之后的行程,好在只要证据确凿,处理那知府也不必再费太多工夫。 从这去知府衙门需要几个时辰,邢辰牧吩咐影八到驿站租五辆马车,影八心中有些奇怪,但对邢辰牧的吩咐也不敢多说多问,便很快照办好了,只是除了马车,他还牵来几匹快马。 邢辰牧目光在那些马匹上扫过,问道:“谁让你租马匹了?今日所有人都乘马车出行。” 影八今日第二次差点被口水呛着,丢脸地过了半晌才应道:“是......” 虽是应了,但他视线不由地又飘到卓影那儿,卓影想到了其中原因,咳嗽一声,什么也没说,扶着邢辰牧上了中间一辆马车,自己一跃身,也跟着进了马车内。 影八无法,只好又去退了马匹,吩咐其他影卫全上马车。 今日来县衙,邢辰牧并未带着严青与小莹,影八将事情安排好后便自觉坐上邢辰牧的车驾赶马,谁知才坐稳就听里头邢辰牧以一种略带委屈的语气道:“卓哥哥,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担心你的身子吗......” 影八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卓影此时正被邢辰牧抱着半躺在车内,头枕在对方膝上。 刚刚听到动静他便知是影八已经坐到了车前,他甚至怀疑邢辰牧是故意如此说的,可邢辰牧顾及他的面子才命所有影卫都乘马车又是事实。 若对方不做此安排,他的确是打算与影八等人一道骑马,或是替邢辰牧驾车,否则同是影卫,他独坐马车内在旁人看来未免太过奇怪。 卓影自己纠结了许久,又知影八在外头自己不适合开口多说,便真有些生气,扭了头不去看邢辰牧。 谁知邢辰牧见他如此,又道:“昨夜是我太过分了,下次我一定注意,但是今日你真不适合骑马。” “你......”卓影抬手在邢辰牧背上轻捶了一下,示意他别再说了。 邢辰牧反手将他的那只手捉住,放到嘴边亲了一口:“别着急,影八不是你的人吗?这些事他们迟早是要知道的,你难道还担心他敢出去乱说不成?” 而此时在马车外,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他们需要乘马车出行的影八,吓得连马绳都忘了牵,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他该不会因为知道太多,被里头的两位杀人灭口吧! 47.知府 杀人灭口倒不至于, 只是当影八好不容易平复心神, 安全将马车驾至府衙门口时,就被从车上下来的邢辰牧意味深长的一眼吓得差点跪地求饶,好在仅余下的一点理智让他稳住了身子, 只是声音微微发颤:“二位......少爷, 需要先入府衙还是等着影九他们?” 邢辰牧正要开口,就见府衙门口守着的衙役已经发现他们,怒瞪着眼上前骂咧道:“干嘛呢!干嘛呢!这可是知府衙门,是你们能随意停马车的地方吗?赶紧走!” “我来的就是你们知府衙门。”邢辰牧嗤笑一声,“真是什么样的官员带出什么样的部下。” “诶你这刁民, 怎么说话的!来啊, 这人侮辱知府大人,将他抓起来!”衙役见他们一身百姓装扮,虽显富贵, 却也不看在眼里。 他这一声喊完,府衙内便冲出不少人,将几辆马车团团围住,站在邢辰牧身旁的卓影先拔了剑, 身后众影卫便纷纷亮出兵器。 邢辰牧并未出声制止,大有将事情闹大之意。 蒋伯文原本在最后一辆马车中打了个盹,驾车的影卫没得到邢辰牧的命令, 停车后便也未立刻喊他, 此时动静大了他才惊醒过来, 赶紧下车道:“误会, 误会,劳烦这位差人入内通报一声,就说睢阳县县令蒋伯文求见知府大人。” “原来是蒋大人。”那衙役看看蒋伯文又看看邢辰牧,轻“哼”了一声,这才带着人入了府衙内。 “蒋大人一县县令,朝廷命官,这知府衙门一个小小衙役怎敢对你如此嚣张?”邢辰牧示意卓影等人收了剑,这才回头。 蒋伯文瞄了一眼府衙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道:“钦差大人有所不知,这位衙役与周大人家中沾些亲,平日里便仗着这层关系到处耀武扬威,而且听说这周家在銮城还有大靠山,我区区一个地方县令哪敢得罪他们。” “在銮城有何靠山?刚刚在县衙怎未听你说起?” 若是还牵扯到銮城官员,此事便大了,恐怕一时半会儿无法了了,邢辰牧皱眉,微微有些不耐。 “是下官疏忽了,一时未曾想到。”其实也是蒋伯文摸不准这钦差的来头,担心一旦说出知府有靠山,邢辰牧便不管此事,钦差能一走了之,眼不见为净,届时苦的还是这一方百姓。 “牧.....大人,影九好像来了,我们还是先入府衙探探情况再做定夺吧。”卓影近来已经有些习惯了“牧儿”这个称呼,刚刚差点脱口而出,好在眼角余光扫到蒋伯文,这话便又堪堪收了回去。 “嗯,来都来了,自然是要去会会那位知府大人。”邢辰牧顿了顿,“至于他那靠山,就看出了事,是否真愿意让他倚靠了。” 他倒要看看是銮城哪位官员,敢替这等贪官出头。 卓影察觉到动静没一会儿,果然便见影九一行人策马赶过来,马上还趴着几名杂役打扮的男子。 待他们靠近了,邢辰牧问道:“怎么样?” “都招了,那些盗匪在梁州境内劫船所得的银两,会与梁州知府五五分成,这茶馆实际上只是一个临时据点,他们每次干完一票便将该分给知府的银子留在茶馆,待风声过去,茶馆再派人给知府送去,那主簿确实是知府在县衙内的眼线,除去睢阳县,梁州知府管辖下的其他各县衙内也皆有安插的人手。” 茶馆的杂役也不过只是拿钱办事,影九卸了他两条胳膊,他见遇上了硬茬,为了保命便什么都招了。 “五五分成,真是好手段。”邢辰牧面色沉了下来,厉声道,“他眼中还有王法吗?” 影九呈上一本册子:“在茶馆暗格搜到账册一本,详细记载了梁州知府经由此茶馆所收入的每一笔钱财。” 如此看来除了睢阳县,其他县中也有猖獗的匪盗,借着知府这层关系在外为非作歹。 卓影也觉得这梁州知府是无法无天了,但还是顶着邢辰牧的怒火上前劝道:“大人为这种人动怒不值得,别气坏了身子。” “你们在这里守着,不准任何人出入,违者格杀勿论。”邢辰牧一声令下,三十名影卫便在那府衙门口排开了。 留守的几名衙役见状一边向后退去一边举起手中的武器喊道:“你,你们这是擅闯府衙,是重罪......蒋大人,这,这是你带来的人?” 蒋伯文也惊着了,格杀勿论?他本猜测眼前这位是上头派下来的御史钦差,可依着对方如今这口气看来,似乎不仅如此。 “钦差大人,这......府衙内此时少说也有数百人。”蒋伯文言下之意便是邢辰牧带来这三十人,根本无法守住府衙。 邢辰牧却并未多加解释,将蒋伯文留在此处,自己带着卓影去了都督府。按冉郢官制,都督掌地方兵权,知府掌地方行政,二者互不干涉。而此先邢辰牧未去都督府调兵马是因为此地都督耿鸿博在他登基后曾入皇城面过圣,认得他的样貌。 可如今看来,这梁州知府势力不小,与其与他们在此处耗着,不如将人全拿回銮城,让邢辰修找人一并审理。 拿着钦差令牌,两人很快便顺利入了都督府,见着了耿鸿博,耿鸿博果然还记着邢辰牧的长相,腿一抖便要跪下:“圣......” 卓影没让他跪,两步上前便将对方架住了:“耿大人,我们钦差大人姓卓,名牧,特奉辅政王之命南下巡视地方。” 邢辰牧闻言眼中几不可察的闪过一丝笑意,耿鸿博却是一愣,明白过来后一揖到底,改口道:“是是,钦差大人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向你借兵。” ### 邢辰牧要借兵,耿鸿博丝毫不敢耽搁,立刻调了一千精兵,随他回到知府衙门。 彼时府衙门口百余衙役正与众影卫对峙,邢辰牧带着兵马赶到后,直接围了府衙,将所有衙役一并拿下,他自己则一派淡然地带着卓影、蒋伯文等人入了府内。 知府周平遂早已经得到消息迎出来,见着邢辰牧先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向蒋伯文,讥讽道:“二位这是将府衙当作什么市井小巷了么?说闯便闯。” 以往蒋伯文与这位知府之间虽无交情,但对方毕竟是他的上司,见面礼数还是得周到,但他见这钦差真调来都督府千余兵马,便知此次这周平遂怕是再难翻身了,便也顾不上什么礼数,直接低头向邢辰牧道:“大人,这位便是梁州知府周平遂。” 听蒋伯文称呼邢辰牧为大人,周平遂才惊觉似乎情况有异,立刻收起刚刚那些傲慢神色,拱手道:“敢问这位大人是?” 邢辰牧并未理他,扬声道:“影八。” 影八原本就在厅外候着,闻言立刻带人入内。 “将梁州知府拿下,先押入囚车与之前抓到的那些盗匪一同游街两日,再让都督府的人马送他们去銮城。” “是!” 周平遂一听这命令便急了,喊道:“你是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利拿我?” “我是什么人?”邢辰牧笑了一声,“周平遂,你乃天子门生,当年大殿之上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勾结匪盗,鱼肉百姓,你再好好看看,可还记得我是谁!” 周平遂心中一惊,慌乱中抬头又去看邢辰牧,这一看之下,整个人霎时瘫软在地,浑身剧颤,面如土色,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邢辰牧的长相大部分遗传自太后,可那眉眼之中迸发的气势,却与先皇几乎一模一样,更何况周平遂是见过邢辰牧本人的,当年稚气未脱的小太子如今长成了丰神俊朗的一国天子,样貌上未有太大改变。 知道邢辰牧身份的人愈来愈多,卓影心中不安,在影八带人离开前,他拦了拦,冷着脸交代道:“让十一跟着回去,关于钦差大人的身份,路上他若敢多嘴半个字,不必再押送銮城,就地处决吧。” 此话自然不是说给影八听的,但就地处决一州知府,影八不敢随便应声,便只垂眸立在原地。 直到邢辰牧开口:“愣着做什么,影卫军中的军令何时需要我批准了?” “是。”影八听着邢辰牧话中的寒意,浑身打了个颤,这才拖着已经走不动道的周平遂离开。 影卫军做事都不需圣上批准了?联想起刚刚马车上听到的,影八忍不住在心中腹诽,得亏他们大人毫无谋反之心,否则以邢辰牧这色/欲昏心的样子,指不定就将这冉郢当聘礼给送了。 影八哪里知道,他这受了刺激后的随意一想,倒真是十分贴近邢辰牧的内心。 ### 知府的事处理得差不多,眼看天色已晚,就算今夜赶回睢阳县也得明日才能行船,邢辰牧便让人先送蒋伯文回睢阳县,顺便与严青知会一声。他们则在这梁州府找客栈住上一夜,明日再返回。 待蒋伯文离开,这厅中只余下他们两人后,卓影一撩衣袍便又单膝跪地:“属下僭越了。” “好不容易改了这动不动就给我下跪的习惯,怎么处理个贪官,把你这习惯又给还回去了?”邢辰牧苦着脸,刚刚在人前的凌厉模样不见半分,反而是显出几分委屈来。 “属下僭越,擅涉政事——”卓影对待正事上显得比邢辰牧严肃许多,只听他冷静罗列着自己的罪状,眼看还要数下去,邢辰牧赶紧拦着。 “我早说过了,在我这里,没有那么多忌讳,你刚刚那么说并非是真想替我处置周平遂,不过是担心我的安危想警告周平遂不可多言,难道我看不出来吗?” “无论初衷如何,属下僭越乃是事实。”刚刚影八顿那一下卓影已知不妥,但让他更在意的是,他竟会犯这等错误。 邢辰牧伸手扶他,他却不愿起来,邢辰牧头都疼了,想来想去都怪影八太过死板,便恶狠狠道:“你是影卫军统领,影八听从你的命令有何不妥?你再不起来,明日我便以目无尊上给影八定罪。” 卓影这才不得不站起来,无奈道:“义父在世时总说众多影卫中,唯有我与影八最像他,心中自有是非黑白,不受外物影响。怎么如今圣上竟如此偏心,我僭越了无事,影八守规矩反要受罚。” 邢辰牧笑起来,含着他的耳垂呢喃道:“阿影不知道么,我何止是偏心,分明是一颗心都已经挂在你身上了,天下是我的,我是你的,所以这天下其实都是你的,你做什么能够得上僭越?” 48.想通 邢辰牧哄了卓影许久, 可直到两人住进客栈,卓影还是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刚刚上来时听掌柜说, 附近有位不错的说书先生,每日晚上都在酒楼里说书,阿影想不想去听听?” 卓影回过神,愣愣地答道:“啊,好。” 邢辰牧捏了捏他脸颊上的软肉:“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就答应。” “去酒楼听书。”卓影碰了碰被邢辰牧捏过的皮肤,小声辩解, “我听到了。” “好好好,听到了,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身上还难受吗?” 卓影咬着唇摇了摇脑袋。 “我检查看看。”邢辰牧说着就作势伸手去脱他的裤子, 卓影赶紧捂着裤腰带退了两步。 “逗你的。”邢辰牧笑着重新坐下,“我们去吃个饭, 听一会儿书便早些回来休息,明日还要赶路。” “好......”卓影面上还冷着,只是耳根不争气地泛起红色, 整个人终于显出了些生气。 两人稍作休息后便出门去了那家酒楼。 正是酒楼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店里几乎没什么空位, 邢辰牧四处看了看, 向迎上来的小二问道:“听说你们这儿晚上会来说书的先生?” “是是, 二位爷找地方先坐, 再有差不多一盏茶的工夫先生便该到了。” “我们是外地来的, 以往只听过茶馆请说书的, 怎么你们这儿习惯酒楼里听书吗?”邢辰牧有些疑惑。 “其实是我们掌柜的爱听书,这位说书先生原本也只是在街头巷尾摆个小摊说书,后来我们掌柜的遇见了,觉得他说得不错,这才给请到楼里来,没想到先生来了之后我们酒楼生意愈发得红火,大家晚上不管用没用过饭,闲来无事都爱来我们这儿坐坐。”小二显然已经被问过许多次这样的问题,很快便将前因后果交代清楚。 邢辰牧闻言便递了些碎银给那小二,吩咐道:“那就劳烦替我们找一视野开阔些的位置。” 小二连连点头,见来人出手阔绰,便领着他们上了三楼,安排在了正对二楼台子的一间雅间内。 邢辰牧要了桌上等酒席,菜上齐后便对卓影招手:“阿影,过来。” 卓影只当他有什么事吩咐,不疑有他,很快起身走到邢辰牧身边,邢辰牧却是没开口,只伸手拉了他一把,将他拉坐在自己腿上。 “牧,牧儿......”卓影没有防备,坐下后才有些惊慌的想要起身。 邢辰牧哪里答应,搂着他的腰丝毫不让他动弹:“乖,椅子太硬,你坐着不舒服。” 卓影想退回去,想按宫中规矩来与邢辰牧相处,邢辰牧却偏偏只想与他将所有亲近之事做尽。 眼看着邢辰牧伸手越过他,夹了一口菜喂到他嘴边,卓影浑身都僵直了,带着几分讨饶道:“让我自己来吧。” 邢辰牧看着他不说话,似乎在分辨他是否真的不愿如此。 半晌,邢辰牧环在他腰上的左手松开了,右手也将筷子搁回桌上:“好。” 卓影敏感地察觉到屋内的气氛变了,他没有立刻起身,侧过头有些担心地问道:“牧儿,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别多想,快吃饭吧。”邢辰牧勉强牵了牵嘴角,“我说过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对你生气,忘了吗?我知道你不习惯这样,是我操之过急了。” 邢辰牧确实不觉生气,只是心中难免有些怅然罢了。 卓影犹豫着站起身,坐到一旁的椅子上替邢辰牧夹了些菜,邢辰牧便拿起筷子用饭,看起来并无异样,只是不再对他动手动脚,也不再说些让他脸红心跳的话。 就这么过了半晌,到两人碗中的米饭都已经少了一半,卓影又放下了筷子走到邢辰牧跟前。 “怎么了?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 “椅子硬,坐着难受。”卓影平静道。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严肃得仿佛是在向邢辰牧报告一件极为重要之事,此刻的他完全是在宫中时最常表现出的冷然模样,可说完不过片刻,那赤色便从耳尖一路向下,覆盖了原本白皙的颈项,又继续蔓延,直至消失在领口。 邢辰牧一愣,甚至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阿影,你不必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卓影这次的声音小了不少,“是我错了,我发现比起......比起与你亲近,我更不习惯退回到原本的相处。”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只能向前走,再没办法退回去。 早已经习惯了被邢辰牧温柔以待,他连对方短暂的沉默都无法接受,就算回到宫中,也注定无法再回到以往循规蹈矩,克制疏离的君臣关系,又何必纠结于此,徒惹邢辰牧不快。 自己劝了许久也没能让卓影打开心扉,此时不过一会儿工夫,卓影竟自己想通了,邢辰牧有些惊讶于这意外之喜,试探着打开双手,下一刻卓影便侧坐进他怀中,双手环在他颈上。 邢辰牧眼中霎时盈满了笑意,拿过他那碗用了一半的米饭,询问道:“我喂你?” “好。” 两人都十分了解对方的喜好,邢辰牧挑了几样卓影爱吃的菜喂他,卓影乖乖张口吃了,只是道:“别光顾着喂我,你也吃。” 邢辰牧于是十分自然地从他碗中夹起一口饭菜,送入自己嘴里。 外头说书的先生已经到了,说的是民间关于狐仙的故事,两人谁也没注意去听,也没将屏风撤去,待分食了剩下的米饭,邢辰牧拿手捻起一块店家送的糕点:“听说是此酒楼的特色,要不要尝尝?” 卓影点头,凑过去就着邢辰牧的手咬下一口那软糕。 “好吃吗?”邢辰牧见他喜欢,将剩下的半块也喂给他。 “嗯,牧儿也吃。” “好。”邢辰牧应了声,却是并未伸手再去拿桌上的糕点,只是微微抬头,吻上了他还沾着些碎末的唇。 两人唇舌相贴,一股桂花的香气在彼此口中蔓开,明明没有喝酒,邢辰牧却觉自己有些醉了。 退开时,邢辰牧有些意犹未尽的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好甜。” “这家的桂花糕确实做得不错,甜而不腻,牧儿要是喜欢,我们可以打包一些带着明日路上吃。” 邢辰牧笑着摇了摇头:“不,我是说,我的阿影好甜。” ### 两人又抱了一阵,卓影担心邢辰牧腿麻了,便起身坐回了椅子上。 邢辰牧没拦着,招呼店小二来撤了屏风,上了一壶店里的桂花酒,开始听起楼下正说的故事,听着听着心中倒想起一事。 待那说书先生说完一个段落,邢辰牧又招呼了小二来,递上一张银票:“你们这楼里的说书先生,除了会说书,还会不会说些别的?” 以往来楼里听书的客人,倒也有花钱让先生说自己爱听的故事,那小二见了银票便问道:“不知这位爷想听什么?” “想听些书里没有的,比如前些日子,辅政王率镇北军大胜苍川国,还有今日下午发生在你们梁州知府衙门的,钦差捉拿贪官,听说这钦差也是那位辅政王派下来的。” 下午都督府的兵马围了知府衙门,声势浩大,不少百姓都见着了,酒楼里此时也有人谈论此事,纷纷拍手称快,小二闻言便明白了:“这位爷是不想听书上的故事,想听现如今这世道发生的趣事。” 邢辰牧点点头:“不知楼下这位先生可愿意说说。” “我这就去替爷问问。” 像他们这样的酒馆,又是在水路与陆路交接的要道上,来往的客人不少,听到各式各样的消息都有,说书先生每日在此说书,自然也知道不少,见有人愿意花钱,立刻应下了。 镇北军大胜苍川军后,有不少伤员反乡,也带回了不少真真假假的消息,但都躲不过镇北将军卫衍如何威武,王爷如何有如神兵天降,救众将士于危难之中。 说书先生无师自通,结合了今日梁州府一事,说得那叫一个大快人心。 底下喝酒的众人本就在讨论此事,一听之下纷纷拍手叫好,气氛显然比刚刚说故事时热闹许多。 “牧儿怎么想起要听这些?”卓影有些不解,比起说书先生口中真假交融又经过修饰的内容,他们所知的显然更贴近事实。 “不是我要听这些,是我想让百姓听听这些。”邢辰牧指了指楼下听得津津有味的那些客人,“百姓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你让官员夸朝廷,夸得再好,他们并不觉得是真,反倒是这样民间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可明明是圣上你整治贪官,为何要让他们认为这全是王爷的功劳?” “傻阿影,大哥在百姓中的声望好了,在朝廷自然能更站得住脚,百官信服他,他能做的事便多了。”邢辰牧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笑中带着几分狡黠,“大哥能替我分担一部分朝政,我不是就有精力能陪着阿影了吗?” 49.江南 梁州府的事了了, 卓影的心结也算是解开了, 但邢辰牧担心卓影的身体, 到底还是在睢阳县多停留了几日, 待他彻底恢复后, 这才乘船上路。 之后一路再未遇上什么波折,直至入了江南地界。 江南乃是冉郢富庶之地, 才子佳人聚集, 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邢辰牧带着卓影等人下船,回头对那船夫道:“这一路有劳船家,之后我们需行陆路去往目的地, 与您就此别过了。” 船夫回了一礼, 与他们道了别。 去客栈的路上, 卓影有些疑惑道:“牧儿出行前不是说我们此行并无目的地, 走哪算哪吗?” 其实今日之前卓影便似有所觉, 邢辰牧对此次出行显然早有计划,每一站的落脚点以及停留多久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根本不像是只随便在民间走走看看的样子。 “原本是这么想的。”邢辰牧抬头看了看天上已经挂起的明月, 笑道,“不过既然来了江南之地, 我倒有一处地方想带着你去看看。” 入了八月,天上的月儿渐圆, 是中秋节佳节将至。 卓影随着他抬头, 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得又问道:“什么地方?” “等到了你便知晓。”邢辰牧卖了个关子,并未直说。 虽然离着中秋还有几日,但码头边却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卖花灯、卖月饼的小贩早早的准备好了过节的物品,扬声招呼来往码头的旅人趁机会买了带走。 邢辰牧也不知怎么的来了兴致,拉着卓影上前挑了一盏兔子形状的灯笼:“若我没记错,阿影是兔年生的?” “是,大牧儿四岁。” 邢辰牧便掏了钱买下那灯塞进他手中,“送给你。” 卓影一愣,看看四周提着灯的孩童以及少女,想推拒有些舍不得,可一个大男人提着如此可爱的一个兔子花灯走在路上又显得十分怪异,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邢辰牧像是看出他的窘迫,便又向店家要了一个花灯,同样是兔子图案,与卓影手中那只看来相似,手作之物却又无法做到一模一样,放在一起倒显得成双成对。 付了银子后他自己提在手中,对卓影笑道:“我陪你,这样总行了吧?我们先拿回去,待中秋那日再点。” “好。”卓影心中一暖,跟邢辰牧一左一右地走着,其他影卫及严青小莹只远远地跟在后头。 江南傍晚的街头格外热闹,虽说月儿已经探出了脑袋,但天色又未全暗下,沿街卖什么的都有,女子所用的胭脂、首饰,男子所需的文房四宝,还有孩童喜爱的小吃、玩具。 邢辰牧与卓影都是第一次来江南,沿路见着许多以往未见过的吃食,邢辰牧每样买上一份与卓影分食,走到客栈时竟已经有些饱了。 客栈依旧是有影卫提前来安排好的,邢辰牧入内后便吩咐道:“替我们准备几匹快马,明日一早出发。” “好嘞。”店里的伙计应了声,带着他们往准备好的上房去。 自打两人做了那亲近之事以来,邢辰牧几乎夜夜缠着卓影,也好在卓影身体底子好,除开头里那次有些不适,之后只要邢辰牧不太过分,睡一夜便也觉不出什么了。 可这夜里,两人躺到床榻上后邢辰牧格外安分。 卓影等了等,见对方一副只打算好好睡觉的模样,倒有些奇怪,但这事他又不好意思直接询问,只得憋着,在床上辗转多时,了无睡意。 又过了一会儿,夜色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邢辰牧伸手将他搂近了些,凑到他耳畔道:“阿影睡不着?” “嗯......”卓影轻应了一声,以为邢辰牧是要做那事,不等对方再说什么,主动伸手去解亵衣。 可还不等他将衣服褪去,邢辰牧已经抬手按在他腕上:“今日好好休息吧。” 迎着卓影不解的目光,邢辰牧在他额上亲了亲,带着些暧昧道:“明日我们要骑马赶路,路上也许会有些辛苦,若是......我怕你骑马时会伤着。” 其实原本按邢辰牧的计划是不需赶路的,但开始几日他箭伤未愈放慢了行程,后来又在睢阳县耽搁了几日,来到这江南便迟了。 卓影听着这话脸上又升起些热意,好在这几日他渐渐也已经习惯,很快冷静下来问道:“牧儿还是不愿告诉我去哪吗?” “不是不愿告诉你......”是怕你听过后紧张,反而不能好好休息。 后头的话邢辰牧未说,将人搂好后拍了拍他的背:“是个江南小镇,听说那儿的中秋节灯会十分热闹,还有猜灯谜、赏月、对诗,我想让阿影陪我去看看。” 卓影没细想邢辰牧是听谁说的这些,只觉是邢辰牧想去之处:“好,那我们明日早些出发。” “嗯,睡吧。” 卓影闭了眼,听着邢辰牧沉稳的心跳声,渐渐睡过去。 邢辰牧倒没多少睡意,他低头看向卓影衣领内戴着的那块观音玉佩,心情略微有些复杂,一直到外头打了四更才迷迷糊糊睡着。 ### 翌日,用过早饭后邢辰牧找到严青商量,他此次所要去之地,不宜带着太多人,严青、小莹及一众影卫便都被留在了此处等候,他只带着卓影、影八、影九上路。 店家按照邢辰牧的吩咐准备了快马及干粮、小吃。 影八出门见那马的数量心中便隐隐有了猜测。 果然,走在前头的邢辰牧忽然停下脚步,一脸无辜地看着卓影道:“对了,我不会骑马,阿影带着我吧。” 影九眼角抽了抽,回头看影八,影八一派严肃,仿佛没看出自己主子在睁眼说瞎话。 邢辰牧马术方面虽远不及邢辰修精通,却也绝不是丝毫不会的。 哪怕是普通皇子,骑射也是自幼便要学习的武课之一,更何况邢辰牧当上太子后,先皇对他的要求便格外严苛,登基后,他更是每年秋狩皆策马出行,又何来不会一说。 但偏偏,卓影也仿佛不知道此事般,直接点头道:“好,那我们共乘一骑。” 说着甚至抬手将邢辰牧抱上那半人高的白马,随后自己也跃身上了马背,坐在邢辰牧之后,牵过缰绳,在马上淡淡瞥了影八、影九二人一眼。 影八、影九再不敢多想,跟着纷纷跨上马背。 马鞭落下,白马率先朝城门方向窜了出去。 清晨时分,路上行人并不算多,策着马一路畅行,四人很快便出了城,卓影拉了拉缰绳正要询问,邢辰牧已经看好了路标,指着其中一条小路道:“这头。” 小路仍是向南而去,但沿着那路走了没一会儿便已经几乎看不见人烟,过路也没有茶铺、小摊一类,看来平时鲜少有人经过。 中午几人找了一处小溪打了水,吃了带出来的点心、干粮,休息没多久便又继续上路。 但直到天色将暗,也未见着可以落脚的地方,影八与影九有些担心,策马微微向前赶了赶,问道:“二位少爷,我们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从我们出城起便只有这一条道,又怎么会有错。”邢辰牧笑了笑,转头对卓影道,“今夜委屈你先露宿在附近,算算路程,明日天黑前便该能到了。” “之前去往镇北军中时,再差地方也住过了,这里依山傍水,气候得宜,在外扎营也十分惬意,又怎么能算得上委屈。只是怕牧儿没住过这样的地方,会有些不习惯。” 邢辰牧闻言叹了口气,伸手覆上他牵着缰绳的手:“阿影还在怪我遣你去北境?” “不敢。”卓影抽回手,翻身下马。 怪自然是不敢的,只是那种恐惧深入骨髓,他时常会觉得后怕。如今到了这荒郊野外,他便又想起当初随镇北军在外扎营的每一个长夜,脸上不自觉地带上几分寒意。 邢辰牧这时也懒得再装不会马术,熟练地跨下马,拉上卓影头也不回道:“你们看看附近有什么能吃的野物没有,我们去打水。” 影八应了声,头也不敢抬,眼观鼻,鼻观心,直到那两人走远了,他才松了口气,带上还一脸状况外的影九找能吃的食物去。 至于邢辰牧,哪里是真想去溪边打水,没走几步,离开了那两人的视线他便牛皮糖似的挂在卓影身上:“卓哥哥,是我错了,你别再想那事。” “好,不想了。”卓影回头对邢辰牧笑了笑,也不想为了过去的事扰了对方此次出行的兴致,带着他向前走了几步,道:“我们去小溪看看有没有溪鱼吧。” 卓影功夫好,拿剑刺鱼,几乎一刺一个准,最后竟真带了不少鱼回去,而影八、影九那头,也从林中猎回一只野兔,这下不止晚饭解决了,连明日的午饭,也不需再吃那些干粮。 ### 原本其他三人还担心邢辰牧在野外住不惯,可邢辰牧头夜里没怎么休息,白天又赶了一天路有些累了,饭后没多久便倚着卓影睡过去,卓影将他抱到铺好的衣物上,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柴火,陪着他躺下。 影八与影九轮番守夜,不敢去打扰二人休息,又不敢离得太远,煎熬了半宿。 到了第二日清晨,四人继续赶路,在日落之前终于见到不远处屹立着的小镇。 拐上通往镇子的那条小路,卓影看向路边刻着字的石碑,只见石碑上清晰地写着“陆家镇”三个大字。 若是他没有记错,当朝太后便是出身江南人家,姓陆。 卓影蓦地勒住缰绳,邢辰牧回头冲他一笑:“中秋了,正好带着阿影见见家中长辈。” 50.陆家镇 “这, 这......”卓影一时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 不止是他, 连身后的影八、影九也有些吓到, 这里竟是太后母家所在之地。 眼见着天色又要黑了,邢辰牧并未待他们调整心情,微微回头说了句:“抱好了。” 卓影只来得及环上他的腰,那马便向小镇飞奔而去。 趁着最后一段路,邢辰牧向卓影大概说了说他母家的情况。 陆家祖上曾出过状元,但在朝中任职时遭奸人迫害,辞官返乡, 自那之后陆家后代虽个个精通书画,却未再有人入仕。 邢辰牧的外祖父出生在陆家镇的一个小渔村中,膝下有二子二女,太后是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上有兄长,下有弟妹。 随着四个孩子陆续长大, 渔村打渔所得的微薄收入慢慢不足以支撑这个家庭, 外祖便带着妻子以及两个女儿到官道附近的客栈做了长工, 在县城外租了一间平房, 两个女儿帮着妻子绣花, 拿到县里也能卖不少钱,两个儿子则在家捕鱼、种地养活自己。 逢年过节儿子便带上家中的鱼虾及粮食, 到县外与他们团聚, 一家人日子虽过得清贫, 却也满足。 直到那年先皇微服南下路过此地,被太后的美貌吸引,两人暗生情愫,有了一夜/欢/好,先帝离开后,太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在这民风淳朴的江南之地,未婚先孕乃是要浸猪笼的重罪,最后无奈之下,太后父亲便让她先回村子里躲着,对村中便说已经成婚,夫家外出做生意去了。 可几个月后,有同样在外做工的村民回村,还是将消息带回了村子,这才有了之后一系列的纷争。 太后被先皇后陈氏接入宫后,一家人并未向外透露这位女婿的身份,但也不愿在村中生活下去,便搬到了镇上,一住二十年, “那您登基后,没想过要接他们到銮城生活吗?”以卓影对邢辰牧的了解,他绝不会因着母家清贫,怕落人话柄,便置孝道于不顾。 “是他们不愿来銮城。其实当年母后登上后位时,便差人来请过他们,可外祖一直为当初没能保护好母后让她险些丢了性命而感到愧疚。又怕他们入銮城后会与周围的人事格格不入,反倒拖累了母后。二位舅父本该是当朝国舅爷,可他们也认为,无功不受禄,只想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 “所以直到如今,外祖与舅父、姨娘都还住在这小镇之中,周围无人知晓母后是嫁入了皇家,只当她是远嫁无法返乡。说起来,自打我出生以来,还从未见过他们,只是母后与他们常有书信往来,互相报个平安。” 卓影忍不住赞叹:“太后一家如此风骨,真是叫人敬佩。” 谁又能想到,当今太后的亲生父母和兄弟,会窝在这样一个小镇之中,依靠着自己劳动所得的收入维持生计。 邢辰牧之所以敢带着卓影来见外祖,也是因为他知道外祖为人豁达,不贪富贵,不拘于世俗,正如当年对方拼死也要保护太后性命,他相信如今他们也能理解他的情感。 说话间,四人已经到了镇上,从太后兄长寄入宫的家书中,邢辰牧知道外祖与二位舅父在镇上办了一间书院,找人打听了书院所在位置,待他们赶到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书院大门紧闭,影八下马跃上墙头,只见院中漆黑一片,看来是另有住处:“爷,我们是否再去打听打听,您外祖一家的宅邸在何处?” 邢辰牧略一思索,对影九道:“你去看看镇中是否有能落脚之处,若有,我们便先住一晚,明日再去拜访外祖吧。” 邢辰牧身份特殊,若此时去了家中,免不了一番招待、寒暄,怕是会打扰老人休息,不如待明日一早再上门。 影九领命后策马离开,没多久返回禀道:“不远处有一小客栈,客栈比较老旧,但客房收拾得尚算干净。” “那行,你前面带路吧。” 那客栈是一对年轻夫妻经营的,小镇上来往的旅客不多,那店内是以经营饭馆为主,二楼仅有的三间客房,恰好够四人入住。 他们到时,店内尚有几名在喝酒谈天的客人,难得的见着外乡人都十分惊奇,小地方人好客,邀着几人一并坐下喝酒,卓影本以为邢辰牧会拒绝,哪想到对方环视四周后,竟笑着应下了。 后厨本已经熄了火,店家听说他们尚未用饭,又重点了柴火替他们炒了几个小菜,旁边一桌的中年人见状热络地询问道:“几位这是要上哪去啊?我们这镇子也不在大道上,前面就只有几个小村落,路都不好走,要去哪说一声,这附近我们熟,也好替你们指个路。” “多谢这位大哥了。”邢辰牧朝那人举了举杯,饮了一口杯中酒,“不过我们此次来陆家镇为的是拜访外祖一家,并不需要再向前行。” “这么一说,明日恰巧便是中秋,你母亲是镇上人?”周围的客人更是好奇,拉着椅子纷纷围过来,“我们这镇子地方不大,乡里乡亲的都认识,这位小弟可知家中长辈姓名,说出来,我们兴许知道。” “外祖姓陆,字嘉瑞。” 一般对年长之人多用的是尊称,很少再提及字号,邢辰牧说出名字后,众人皆皱着眉,一时想不起是谁,倒是送菜上来的老板一拍脑门:“您是陆老夫子的外孙呐?” “你是佑康书院陆老夫子那位外嫁的大女儿所出吧?”众人这才回过神,仔细打量起他,半晌纷纷点头,“是了是了,我刚见着你就觉得你这眉眼有些熟悉,都说外甥像舅,你长得跟陆小夫子年轻时候太像了。” 邢辰牧倒是没想到外祖一家在此处如此出名,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解释道:“是,我自小在北方长大,对外祖及二位舅舅十分想念,这才特意到此来寻他们,不知外祖一家近年来可好?” “好,好,我们镇上这十多年来全靠着他们一家书院教导孩子读书写字,陆老夫子上了年纪,但身子不错,与陆老夫人的感情啊,真是羡煞旁人,老先生家那两儿子也都是善人,凡遇上家里清苦的,不要钱也愿意收孩子进书院学习。你既然是老先生的外孙也别跟我这儿住着了,他们宅子离此处不远,我这就领你过去吧。”老板顿了顿,又问道,“那这几位是?” “家中不放心我一人远行,派了几名护卫跟着。时候不早了,我们几人不想打扰外祖休息,这才先在客栈落脚,今夜还是有劳老板了,明日我们再去外祖家拜访。”听旁人夸赞外祖一家,邢辰牧眼底也跟着有了笑意。 那些人听他如此说,才知晓原来陆老夫子家的大女儿嫁的人家不错,多年来也一直未听他四处炫耀,便更觉这一家子人都十分有教养,店内几人都要与邢辰牧饮酒。 邢辰牧也不推拒,一杯接一杯地喝,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一旁坐着的卓影看不下去小声提醒:“爷,醉酒伤身。” 他这才饮尽杯中酒,起身道:“抱歉各位,明日一早我还得去拜访外祖,便不陪各位多喝了。” 卓影见状便去向老板结清了饭钱,回身扶着邢辰牧回屋。 “牧儿沐浴吗?”关上房门后,卓影问道。 邢辰牧今日确实喝得不少,卓影也跟着喝了几杯,但又还未到醉酒的程度,邢辰牧坐在椅子上微微抬头看着站在面前的卓影:“阿影陪我?” 原本只是想逗一逗这容易害羞的爱人,不料卓影略一思索后,竟点头道:“好,那我去让老板帮忙烧桶水来。” 小镇的客栈不比城里,也没有什么掌柜、小二,店中只有老板老板娘二人,老板娘在后厨烧火,老板则在前头招呼客人。 卓影出去交代了老板,再回到屋内时,邢辰牧喝到微醺的脑中才反应过来对方答应了什么,伸手将他拉到自己腿上,呼出的酒气洒在他耳侧:“阿影今日心情很好?” 要见自己的祖父与二位舅舅,邢辰牧本以为他会觉得紧张,看来倒是多虑了。 “因为牧儿今日高兴。”卓影被邢辰牧呼出的气撩得有些痒,稍稍偏头躲了躲,结果被男人拉回吻了吻侧脸,过了一会儿他才找回声音略显慌乱道,“而且......牧儿今日与平时都不同。” 邢辰牧对卓影时本就从不摆架子,出宫以后更是对所有人都很和善,可再怎么平易近人,也没有如今日这般,让卓影觉得他就是个来探望长辈的普通人,带着几分激动与兴奋,又免不了近乡情怯,他与乡亲们喝酒闲谈,言语中全是对家人相见的期盼。 这样的邢辰牧像是褪去了以往的那层圣光,变得格外真实,真实中又透着几分难得的孩子气。 “阿影喜欢吗?” 邢辰牧从懂事起便常听母后提起外祖与外祖母,提起他们小时候的生活,他从来都知晓母后在宫中生活得并不开心,若非有了他,大概母后无论如何都是不愿离开家乡到那深宫之中的。 在母后心中皇宫只是一个华丽的牢笼,而这个遥远的小镇,这个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小镇,才是是家 邢辰牧也知道自己今日有些失控了,也许是受母后影响,虽从未见过,但外祖一家在他心中有着特殊的意义,他也想带着卓影体会一次民间最平凡的温情。 更何况,外祖与外祖母自成亲以来相守四十余载,伉俪情深,祸福同担,再无旁人可以插足,受他们影响,太后的兄长与弟弟也只娶妻未纳妾,对家中夫人皆是十分敬重。 这是太后,也是他所向往的情感。 卓影不知邢辰牧如此复杂的心境,仍沉浸在他刚刚的问题当中,过了半晌轻点了一下头:“你,你什么样我都是......喜欢的。” 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挣开了邢辰牧的手向外走去:“我看看水......烧好了没有。” ### 邢辰牧与卓影一同沐浴,自然便不只是沐浴那般简单,更何况两人都喝了酒,丝毫不想克制自己最原始的渴望。 ...... 一直到那水开始发凉,邢辰牧才抱着卓影迈出木桶,两人身子并未分开,连水珠也未擦,回到床榻上便又继续。 小镇的木床发出“吱吱”的声响,在夜色中听来格外明显,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停歇下来。 邢辰牧替卓影清理了身上的污渍,俯身在他额上又亲了亲:“快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随我去见外祖,不过我们阿影这么好,外祖与外祖母一定能接受你的。” 卓影原本已经有些昏昏欲睡,这话进入脑海中晃了几圈后,他却忽然睁开了眼,睡意全无:“接...接受?我不是以侍卫的身份去吗?” “当然不是。”邢辰牧也是一愣,终于是明白了为何卓影一直表现得丝毫不紧张,“你是要以我未来妻子的身份,去拜见外祖与舅父。” 51.外祖 邢辰牧也是一时口快, 说完便后悔了。果然, 这一夜卓影再未睡着, 邢辰牧也没什么睡意, 索性又与他说了许多从母后那儿听来的家中之事。 到了外头天色发亮,两人才勉强闭了一会儿眼,但也未能熟睡,不到一个时辰便起床洗漱。 他们下楼时影八、影九已经坐在大堂候着,看起来也是一脸倦意,卓影脑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他霎时顿住了脚步。 这小客栈二楼一共只有三间房, 出于安全考虑,邢辰牧与卓影是住中间那间,左侧住着影八,右侧住着影九,若是此处隔音不好...... 卓影与邢辰牧对视了一眼,邢辰牧抬步上前, 那头两人已经起身行礼, 只见他拉开了影九身旁的椅子, 若无其事地随口问道:“昨夜没睡好?” “我们什么也没听到!”影九几乎是出于本能飞快地答道, 影八想要阻止时已经晚了, 只来得及将这个榆木脑袋向后扯了扯,干笑道:“二位少爷, 用饭吗?属下这就去找店家。” 卓影简直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昨夜里许是喝了酒的缘故, 邢辰牧格外爱逗他,他最后也是实在没办法,为能早些结束那事,依着对方的意思说了好些羞人的话,以影八、影九的耳力,就算不刻意偷听也必然是能听见动静的。 邢辰牧倒显得比卓影淡定许多,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指尖在桌上轻叩了几声,提醒道:“你们在影卫军中的时日也不短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等只是听到有声响,生怕客栈不安全,便下楼坐了一夜。”影八心里那叫一个苦,天知道他昨夜为了躲那些“响动”,甚至去了影九屋中,谁知竟连离他们床榻较远的影九那屋也不能幸免,他们又不敢擅自离开客栈,只得在楼下盯着邢辰牧的房门干守了一夜,早上店主出来还夸他们恪尽职守。 邢辰牧点点头:“去收拾收拾,用过早饭便出门吧。” “是......” ### 用过饭,邢辰牧向店家询问祖父家宅的位置,得知这个时辰他们一家该是都已经到了书院,他道过谢,领着其余三人出门再次往那书院去。 这次还没到门口,已经能听到里头孩童充满稚气的读书声,卓影下马,邢辰牧深深吐出一口气,扶着他的手也跟着下了马。 四人站在书院门口,里头那些孩童正读道:“子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 邢辰牧眸色柔和了几分,抬手在敞开的门扉上轻叩了几声,里头的读书声便停了,有几个孩子好奇地朝这头看过来,站在前头那位一身青袍的男子也抬头看向他们,这一看之下便愣住了。 邢辰牧样貌与陆家人太像,让人难以忽视,可陆邵仍是有些不敢相信,顿了半晌,倒是邢辰牧依着长相与年纪判断出了对方身份,先开了口:“二舅父。” 陆邵眼眶霎时红了,几步上前就要屈膝跪下,邢辰牧扶着他:“孩子们还在看呢。” 说着他自己后退一步,按照民间长幼之礼,对陆邵作揖:“小甥拜见二舅父。” 邢辰牧这一揖,身后三人便也跟着行礼,陆邵吓得赶紧摆手:“草民怎敢......这可万万使不得。” “二舅父,不知外祖与我那大舅父是否也在此处?”邢辰牧笑问道。 陆邵仍是有些激动,抹了抹眼角:“在,在,草民现在便带您去见他们。” “有劳二舅父了。”邢辰牧说着又回头对影八、影九交代,“你们在这儿看着孩子们,别让他们乱跑。” “是!”影八、影九松了口气,回头去看着那群不过七八岁的孩童。心想,这次出行,他们若是有个什么意外,大概并非是被刀剑利刃所伤,而是被圣上活活吓傻的。 事到如今,他是真羡慕那些被留在城中的兄弟们...... ### 邢辰牧与卓影随着陆邵往书院里头走,陆邵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一些,开始替他们介绍这书院。 书院乃是太后被先皇接入宫那年所办,陆家镇地方不大,离县城有一段距离,又不在官道附近,比起其他村镇来说并不富裕,镇上稍有些能力的年轻人都往外头城里去了,所以这么多年下来,书院中的夫子还是只有他们父子三人。 穿过中厅便能见着里头的小院落,陆邵领着二人入了其中一间学堂,陆嘉瑞与陆萧恰好都在此。 陆嘉瑞如今已经年逾花甲,白须白发,但仍是站得笔直,看起来精神抖擞,他正在给学生授课,见陆邵带着人进来便问:“邵儿,这二位是你的朋友?” 屋里坐着不少人,陆邵犹豫片刻,对陆嘉瑞与陆萧道:“父亲、大哥,借一步说话。” 陆嘉瑞心知小儿子性格,若非有重要之事绝不会在他授课时前来打扰,便向学生说明了一声,随着他们往后院的方向去。 待到无人处,邢辰牧才从陆邵身后走出,抬起头,陆嘉瑞与陆萧皆是一怔:“这,这是.....” 邢辰牧如刚刚对陆邵般给二人作揖,“晚辈给外祖、舅父见礼。” “草民叩见圣上......” 确定了来人身份,陆嘉瑞立刻便要带着儿子下跪行礼,邢辰牧早已经预料到他们的动作,与卓影一人扶着一个,没让他们行礼:“两位都是长辈,不必拘礼。” “圣上,您,您怎么会来?”陆嘉瑞还有些未回过神来,想说想问的话太多,又不知该从何问起,想了一会儿倒是先有些紧张地上前道,“草民前些日子听传言说銮城起了叛乱,还说如今是那辅政王代理朝政,圣上您,您的身子......” 太后离家多年,与亲生父亲也无法相见,陆嘉瑞虽说不愿去銮城,但心底到底是挂念女儿及外孙,常常托人去打听銮城那边的消息,听说有叛乱,邢辰牧受伤,一颗心便跟着提了起来。 邢辰牧闻言心中一暖:“无碍,只是受了些小伤,如今已经好了,朕想出来走走,这才让大哥替我主持朝政。外祖与二位舅舅不必如此拘谨,我以百姓身份来家中探望,几位都是长辈,随母亲唤我牧儿便是了,这平凡百姓家中哪有长辈对晚辈用尊称的道理,更何况你们唤我圣上,让外人听去了反倒容易惹上麻烦。” “这......太失礼了。” “晚辈如今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却还是第一次来拜见外祖,这才是真正的失礼,但想必外祖不会与晚辈计较这么多。”邢辰牧无奈道。 “不敢不敢,这......都是造化弄人啊......”陆嘉瑞说着叹了口气,“你娘她近来可好?” “母后身体不错,只是时常想念外祖与舅父、姨娘,晚辈此次微服出宫,恰逢中秋佳节,特来此处拜见几位长辈。” “好,好,牧儿有心了,老夫原本还担心你在那样的地方长大,性子难免......如今看来,是老夫多虑了。”陆嘉瑞到底是经历过大事的,谈了几句便冷静下来,对两位儿子吩咐道,“邵儿,你赶紧回家一趟,告诉你娘家中来贵客了,让她备好酒菜,再去你妹夫家里知会一声,让你妹妹今日回娘家来过节。萧儿,你去沏壶茶送到偏厅。” “外祖,如此是否会耽误给学生上课。”待陆邵、陆萧离开后,邢辰牧略微带着些歉意道。 “今日是中秋,书院本就只授半日课,下午便让他们早些回家团圆,牧儿不必担心,先到偏厅坐吧。”陆嘉瑞刚刚光顾着邢辰牧,似乎是此时才注意到他身旁的卓影,“这位大人也先里面请。” “不敢,您唤晚辈卓影便可。”卓影躬身抬手行了一礼。 陆嘉瑞眼底掠过一抹惊异,很快便又恢复如常,邢辰牧并未察觉,只是略微思索后低头道:“外祖先请吧,待去了偏厅,晚辈还有一事相求。” “有什么事牧儿尽管说便是,这求字,老夫是万万受不起的。”陆嘉瑞说完,见邢辰牧执意让他先行,便也不再推脱,领着两人去了书院偏厅。 卓影听到邢辰牧所说却是呼吸一窒,趁着陆嘉瑞不注意,转头带着几分恳求地看向对方。 他能看出邢辰牧对这几位长辈的重视,实在不愿因自己破坏了这难得团聚的机会。 邢辰牧迎着他的目光,安抚地笑了笑,又趁着陆嘉瑞不注意,在衣袖下捏了捏他的手掌, 三人入了偏厅,陆萧也正好沏了茶来:“父亲、牧儿,你们先聊,我去看看那些学生。” “大舅父去忙吧,是晚辈今日忽然到访,打搅了。” 撇开身份不谈,陆萧是真心喜欢自己这位谈吐得宜、礼数周全的外甥,便笑着摇了摇头:“刚刚牧儿还说是一家人,回自己家哪有打扰一说。” 邢辰牧一愣,也跟着笑道:“甥儿失言了。” 又聊了几句陆萧便转身去看那群学生,陆嘉瑞这才问道:“牧儿可是有什么事想与老夫说?” “是。”邢辰牧走到陆嘉瑞面前,又深深作了一揖,“常听母亲提起外祖与外祖母情比金坚。如今外孙有一心属之人,此生只想与他相守,但......母亲似乎不愿孙儿迎娶他过门,孙儿想求外祖帮忙说服母后,不知外祖可愿答应。” 陆嘉瑞闻言沉默良久,将视线转到他身后的卓影身上,开口问道:“牧儿口中所说之人,可是这位,卓影,卓大人?” 52.改口 饶是一直维持着平静表象的邢辰牧, 听到这话都忍不住颤了颤,更别提神志紧绷了一晚, 从进门起便几乎是浑身僵硬的卓影。 卓影闻言撩起衣袍直接就给陆嘉瑞跪下了。 邢辰牧还来不及做什么,陆嘉瑞已经躬身去扶地上的卓影, 略带着些笑意道:“怎么说也是未来的皇后, 怎么能对老夫一介草民说跪就跪, 这样老夫可是要折寿的。” 卓影一愣,似乎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可是又不敢确信:“您......不反对?” 陆嘉瑞没立刻回答他的疑惑,指了指一旁的位置对两人道:“先坐吧, 你们这样站着, 倒弄得老夫也不敢坐下了。” 邢辰牧这才冷静一些,带着卓影在一旁坐下:“敢问外祖是如何看出卓影便是我心属之人的?” “当初你母亲与你父亲私定终身, 便是将从小戴到大的银镯给了你父亲,老夫发现那银镯不见时,其实心中已经有了准备。人这一生, 能力、礼数是长辈教授, 可感情一事却只能自己摸索, 旁人无法左右,老夫若执意阻拦, 也只是徒增大家的痛苦, 又是何必呢?”陆嘉瑞抬手指了指卓影领口的位置, “对你母亲是如此, 对你也是如此, 若你因为长辈阻拦放弃这段感情,那只能说明你没有担当。而既然明知阻止不了,老夫自然不打算做这个恶人,你都带着这孩子来家里了,老夫便认他这个外孙媳妇。” “外孙媳妇”卓影红着耳根,低头看了看自己领口的位置,终于明白陆嘉瑞是如何猜到他与邢辰牧关系的。 刚刚他行礼时,陆嘉瑞定是看到了那块玉佩,玉佩是当初陆嘉瑞特意交给太后的,从邢辰牧出生时便佩戴在身上,这样的东西又怎么可能随意赠给他人。 想起当初邢辰牧将玉佩给他时,他竟还傻傻不懂其中含义,卓影看了邢辰牧一眼,心中更是窘迫。 “多谢外祖成全。”邢辰牧虽是抱着说服陆嘉瑞接纳卓影的心思来这陆家镇的,可他也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面上立时满是喜色。 “你母亲那头不是老夫能左右的。”陆嘉瑞顿了顿,“毕竟你不止是你母后的儿子,老夫的外孙,更是这冉郢的一国之主,依老夫之见,你母亲身在宫中,顾虑更多也并非毫无道理,你别怪她。” “自然不会,孙儿明白,母亲不管做什么都是真心为我考虑,我只是担心她思虑过重,反倒伤了身子。” 陆嘉瑞对邢辰牧喜欢男子一事并未表现出不满,无论是邢辰牧还是卓影,一直悬着的心便总算是放下了。 之后三人又聊了些家常,直到快到午饭时,陆邵回到书院告诉他们家中已经备好了饭菜,陆嘉瑞便带着众人一起往家去。 陆家并未分家,陆萧、陆邵两家均与陆嘉瑞住在一块儿,小妹陆欢虽嫁出去了,可夫家离得不远,也能时常回娘家探望,今日因着邢辰牧几人到访,还未到吃团圆饭的时候,宅中男女老少已经全到齐了,邢辰牧进宅院后,陆嘉瑞便替他一一介绍。 其实家中有哪些人,邢辰牧来之前早已经清楚,当初太后跟随先皇离开时,陆萧、陆邵尚未成婚,所以在这一代当中邢辰牧年纪最长,陆萧膝下育有二子,长子只比邢辰牧小四岁,次子今年十岁,而陆邵则有一儿一女,大女儿十四,小儿子与陆欢的独子同龄,不过刚八岁。 待陆嘉瑞介绍完,邢辰牧向几位长辈问了好,又看了看周围,有些奇怪道:“怎么未见着我那大表弟?” 陆萧的夫人申静涵闻言神色微动,正要上前说些什么,却被陆萧抢先了一步:“他在外闯荡,还未归家。” 邢辰牧点点头没再多问,只是在陆萧转身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申静涵一眼。 午饭十分丰盛,邢辰牧没在意太多礼节,让影八、影九也上了桌。 饭时陆嘉瑞问起几人是否在家中多住几日,邢辰牧如实道:“出来时答应大哥两个月内返回,算算时候,明日我们便该启程了。” 正说着,一旁的卓影注意到申静涵又露出了那种欲言又止的神色,但很快又垂了头,什么也未说。 “明日就要走了啊......”陆嘉瑞有些遗憾地叹道,“銮城路途遥远,你们这一走,也不知老夫有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外祖与外祖母必定是长命百岁,待过些年孙儿再来家中看望各位长辈。” 见着气氛有些伤感起来,陆邵便岔开话题道:“不过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别看我们这镇子小,中秋节可热闹着呢。这儿有燃灯助月的习俗,有灯谜供大家猜玩,晚上街头还会有舞火龙的表演,牧儿到时一定要带几位去看看。” “好,以前常听母亲说起这些,今日总算是有机会见着了。”邢辰牧面上应得谦和有礼,桌下却拉着卓影的手晃了晃,趁着长辈不注意凑过去轻声道,“正好阿影还欠着我一次赏花灯,赶不上上元节,中秋可不能再赖了。” “谁赖了?那时只是担心你的安全。”卓影有些好笑地看着邢辰牧这孩子气的一面,当初那一句承诺,对方心中一直惦记着,已经不知反复念叨了多少次。 ### 饭后,邢辰牧那两位舅母起身收拾碗筷,陆嘉瑞扶忙了一早上的夫人回屋休息,交代陆萧、陆邵陪着邢辰牧几人四处看看。 既然回了家,今晚自然是在此留宿,但因家中不常来客人,仅有两间空屋,陆萧带他们到了院里,有些歉意道:“今晚恐怕要委屈三位大人挤一挤了。” “这,这.......我与影九不必休息了,还是在院中守着吧。”影八闻言立刻吓得后退了一步,就算再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跟未来皇后挤一张床啊。 “早上我已向外祖介绍过,但还未来得及向二位舅父说明,是外甥疏忽了。”邢辰牧没看影八、影九,直接伸手揽过卓影的腰向陆萧与陆邵道,“这位是影卫军统领卓影,也是我未过门的妻。” “影卫军统领?大哥,这......”陆邵本能抬头看向陆萧,陆萧却是愣了许久,咳了一声:“牧儿,娶男妻这事历朝历代从未有过先例,日后必遭人诟病,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陆邵听闻此事后,重点竟是在影卫统领而非男妻一事上。从卓影到身后的影八、影九心中都升起几分戒备之心。 倒是邢辰牧像没察觉般,一派认真地点头:“是,我早已经认定了他。” 陆萧与陆邵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后,陆邵道:“我见几位像是头夜里都未休息好,要不要趁现在无事,先小憩片刻,屋内拙荆已经收拾好了,你们看看是否还需要什么,我去替你们准备。” 邢辰牧带着卓影进屋看了看,屋内床榻已经铺好,各类用品也都齐全,他便向二人道了谢,让他们也先去休息了。 待回到屋中关上门,卓影犹豫了许久,才要说话,门扉却又被叩响,门外站着影八、影九。 邢辰牧等了一会儿,见他们皆是沉默,便将他们让进屋,替他们道:“行了,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是不是觉得我那两位舅父听到影卫统领后,态度有些怪异?” 若是旁人如此,身为影卫,他们必定会立刻禀报,提醒邢辰牧注意,但那几位毕竟是邢辰牧的长辈,他们这才犹豫着不知该如何说起。现下见邢辰牧也察觉了,几人同时松了口气,点头承认。 “你们以为会是为何?” “我还没想通这点,不过可以肯定,无论是舅父还是舅母对你皆没有恶意,只是......他们听说我身份时的态度,还是让人不得不在意。”说话的是卓影,他皱着眉,也是实在未想明白其中缘由。 影九却在这时忽然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有没有觉得......那位大夫人,有些面熟?” 面熟? 这么一说,卓影回忆起申静涵的面容,倒真觉似乎在哪见过,可又着实想不起来。 邢辰牧见状挥了挥手:“行了,昨晚上不是都没休息好吗,此事待迟些再去探明,先休息吧。” “是。”影八影九不敢再打扰两人,行礼后告退。 卓影也是真有些困了,被邢辰牧抱上床后没多久便睡过去。 再醒来时已经快到晚饭的时辰,外头传来申静涵的声音:“牧儿,你们起了吗?” 两人下床穿好了衣物,拉开门,门外申静涵见着他们眼神稍稍有些躲闪,但还是道:“爹娘请你们去一趟他们房里。” 跟申静涵往陆嘉瑞所住院落去的路上,邢辰牧道:“舅母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申静涵一愣,很快垂下眼,轻摇了摇头:“没,没有。” 卓影见她如此,心中愈发觉得熟悉,但始终想不起,一路皱着眉到了陆嘉瑞屋内。 陆老夫人闺名王暄,也不知陆嘉瑞是如何对她说的,总之她显得十分喜欢这位“外孙媳妇”,拉着他说了好一会儿家常话,又对陆嘉瑞道:“这孩子长得多俊,和我们牧儿般配。” “不,不是的。”卓影听到这话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抬了抬手又放下,回头看向邢辰牧。 屋内只有他们四人,邢辰牧明白他的意思,直接上前替他摘了那面具,柔声哄道:“没事的,影卫统领不以真面目示人,更多只是自古延续下来的一种身份象征,现在又在家中,安全方面不必太过在意。” 卓影这才安心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面前两位老人道:“刚刚那是特质的面具,这才是晚辈真正的样子。” 哪想王暄见到卓影真实面容后,更是打心眼里喜欢,左右看了看便从一旁掏出个荷包来:“你从那地方来,照说看不上这些,但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还是该如此。你们来得匆忙,一时我也不知送你什么好,这里有一只我之前绣的荷包,我刚又改了改,便送你保个平安吧,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别嫌弃啊。” 王暄今年五十有六,眼神清明,平日里闲来无事还是爱倒腾这些针线活,且手艺十分精湛。 “怎么会嫌弃......”卓影没想到王暄会送他东西,接过时看到荷包上已经绣好了他的名字,霎时红了眼眶,他幼时被义父捡回宫中的,除了义父再没其他长辈,像这样长辈亲手所绣的荷包,他生平还是第一次收到。 见卓影显然未反应过来,邢辰牧低笑了一声,凑过去道:“傻阿影,外祖母是让你改口呢。” 按照民间习俗,本是婚后第一次见长辈时改口,长辈会赠一些小物品以示喜爱,可卓影与邢辰牧难得回来一次,再见不知是何年,王暄这才想提前将这些事都提前做了。 “啊?”卓影瞪大了眼,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凑到王暄面前小声道:“多谢外祖母。” 陆嘉瑞在一旁咳嗽了一声,卓影立刻红了脸,又道:“多谢外祖父。” “好,好。”陆嘉瑞原本并不想过多参与此事,可刚听陆萧说起卓影便是宫中的影卫统领,是几次救邢辰牧于危难之中的人,又见他模样实在生的招人疼,便道,“既然你都开口喊我一声外祖父了,牧儿母亲那里你不必担心,待我一会儿修书一封,你们带回去给她便是。” 53.中秋 卓影一直在王暄屋里陪她, 到了开饭时才在对方的提醒下又带回了面具,扶着她到大堂用饭。 有了陆嘉瑞及王暄支持,其他人也很快接受了邢辰牧与卓影的关系,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团圆饭, 又赏了一会儿月,陆萧便提议大家出去逛逛,毕竟中秋是这陆家镇顶热闹的节日之一。 邢辰牧并未与那些长辈及弟妹一道,反倒是先回了趟屋,待他们都出门了,他才带着卓影出去。 中午还显得有些冷清的街道上此刻已经是热闹非凡, 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灯笼, 街上来往的行人手中也皆提着各式花灯,远远望去,这些灯盏融在夜色中, 美若星辰。 邢辰牧将那两盏兔子花灯也点上, 与卓影一人提着一盏, 往人群中走去,走了几步,似乎想起什么又微微侧身,空着的那只手牵上卓影的手,十指相扣。 “牧儿,别这样。”街上人来人往, 两人这牵手的动作随时可能让人看见, 卓影有些紧张, 试图将手收回,一动之下邢辰牧反倒握得更紧了。 “这里又没人认得我们,让人看去了又何妨?”邢辰牧没理会他的挣扎,拉着他继续向前走,见他仍在犹豫,脚步也跟着慢了些,便道,“这不是还有衣袖挡着吗?你离我近些才不容易让人看出来。” 卓影一想,觉得确实如此,便往前迈了两步,与邢辰牧肩贴着肩,牵着的手一路上再未放开。 两人随着人流走了没多久,就见几名青年站在一搭起的小台上,共同挥舞着一条火龙。那火龙以藤草、榕树制成,龙身上插着点燃的香,据说在中秋舞这样的火龙是为了趋吉避凶,消灾降福,也祈求之后风调雨顺。 卓影与邢辰牧都未见过这个,驻足看了许久,直到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才从那台边退了出来。 再被邢辰牧拉着走时,卓影已经渐渐习惯了两人十指相扣,心中还余着些见到新事物的兴奋,转头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他眼中映着周围各色的灯火,分外明亮,此时又因带着些许的期盼,看向邢辰牧时,邢辰牧愣了许久才回过神,含笑小声道:“阿影要是再这样看我,我们就哪也去不了,只能回屋里休息了。” “为什么?”卓影不解其意,微微歪了脑袋。 邢辰牧凑得卓影更近了些:“因为——” “大哥哥,您的灯笼真好看,我,我能用我的灯笼跟您换吗?”稚气的童音自身旁传来,打断了邢辰牧未说完的话。 两人低头去看,只见一名还不足半人高的女童,正眼巴巴看着卓影手中提的兔子灯笼,而她手中拎着的是一个绘制着嫦娥奔月图的普通提灯。 女童的问话显得十分有礼,并不让人觉得被冒犯,卓影蹲下身,把自己手中那只兔子凑到邢辰牧的兔子旁,尽量放缓了语气道:“不行哦,你看这两只兔子是一对,把它们分开了,它们多孤单。” 女孩鼓着脸,想了一会儿,又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眼那两只兔子,带着鼻音软软道:“那还是让他们在一起吧......” “熙熙,不得无礼。”一个妇人从人群中挤出,几步走到女孩背后,“抱歉啊两位,刚刚熙熙看到你们的灯笼十分喜欢,我一个不注意她就自己钻出来找你们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没事,不过这里人多,孩子还是小心些为好。”卓影看着那女孩,安慰似的又对她笑了笑。 “是是,真是打扰你们了。”那妇人也显得有些心有余悸,拉好女孩的手,临走前又忍不住回头问道,“不过二位是否方便告知这灯笼是哪儿买的?” “实在抱歉,我们是昨日到的陆家镇,这灯笼是在宁水县码头旁买的。” 女孩一听这话眼泪就往下掉,那妇人也没料到竟不是陆家镇上买的,只得哄着女儿离开。 二人走后,邢辰牧捏了捏卓影的手掌:“我还以为你会答应她呢。” 卓影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这是牧儿送我的。” 邢辰牧愣了愣,很快笑起来:“对,是我送给阿影的,这一对兔儿都是送阿影的,我们拿回宫去,待来年中秋再一起点上。” “好。” 这么一闹,两人未再继续之前的话题,邢辰牧带着卓影向镇子东面走去,不多时便能看到前方有条河,河边此时有不少大人正带着孩子放河灯。 那河灯做成了莲花的模样,莲花中央点着一支矮烛,河面上此时已经飘了许多这样的小灯,随着水波一路向下游飘去,将整个水面都照亮了。 “我们也放一盏?”邢辰牧侧过头问道。 卓影看了眼那群看河灯的孩子,挣扎了片刻,还是点头应了。 两人便从河边卖河灯的老伯那儿买了一盏,卓影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邢辰牧拿过老伯递给他的红烛,将河灯点上,两人走到上游找了个人少之处,将那朵荷花放入水中。 邢辰牧让卓影许个愿,卓影不知怎么的,脑海中竟想起刚刚遇上的那个小女孩。 远处不时有孩童嬉闹之声传来,卓影睁开眼,回头问道:“牧儿喜欢孩子吗?” 邢辰牧怕他多想,闻言便摇了摇头:“我只喜欢阿影,有阿影便够了。” “我不是说这个......”卓影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犹豫了一会儿后换了种说法,“假设我们收养一个孩子,牧儿会喜欢吗?” “若是阿影想收养,那便也是我的孩子,我自然会喜欢。此事不急,真想要,待我们成婚了,我派人去替你物色。”邢辰牧猜想卓影喜欢孩子,皇室虽在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但旁系却是有许多子嗣的,到时挑一个过继到自己名下,也不是不可。 卓影闻言却是笑着抱了抱邢辰牧,他似乎已经有些开始期待起来,一个像他又像邢辰牧的孩子,只是不知那日邢辰修所说,是否真是这个意思。 ### 入秋后的夜已经带上几分寒意,两人都衣着单薄,卓影生怕邢辰牧着凉,在河边又站了一会儿便提议回去。 路上的人比刚刚少了许多,邢辰牧抬手牵着卓影回到陆家宅子前,还未入内就听里头传来争吵声。 两人对视了一眼,推开院门,只见院子里是陆萧与陆邵的那两个儿子,此时小的那个正插着腰,一脸神气道:“我灯谜猜得比你多,我就是比你厉害。” “猜灯谜多有什么用,有本事来打一架!”大的那个也毫不示弱,撩起袖子一副就要冲上去的模样。 “会打架有什么用,你打架再厉害,打得过大哥吗?我那天都听到大伯母说了,大哥就是因为打架太厉害,才被关在宫里的。” 八岁的孩子识字不多,但已经能听懂大人的话,两家住在一块儿,偶尔从言论间听到些只言片语,也不知真假,便记在了心里。 而陆萧家那孩子听到这话更是生气,举着拳头便冲上去,嘴里喊着:“大哥才不是被关在宫里,大哥是去保护皇帝哥哥的!” 原本要上前拦着的邢辰牧猛地顿住了脚步,而另一头,听到声响从里头匆匆跑出来的众人也皆是一惊。 申静涵回神后立刻上前拉过自家儿子,在他屁/股上重重拍了几下:“胡说什么呢!平时爹娘是怎么教你的?不能欺负弟弟。” “我没胡说,是小瑞胡说,他说大哥被关在宫里,他胡说!”那孩子仍梗着脖子,眼里早已经蓄满泪水,但又倔强地没让眼泪掉下来。 “大舅母!”申静涵抬手还欲再打,邢辰牧出声阻止,他走上前,示意刚刚也跟出来的影八影九将两位孩子先牵到一边,自己看着面前的陆萧陆邵夫妇,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邢辰牧一天都是刻意放低了姿态以小辈身份与众人相处,可如今冷了脸,立时有了上位者的威严,陆萧陆邵两兄弟互相看了看,谁也没开口,过了一会儿,倒是申静涵下定了决心般,冲着他直直跪了下去。 “圣上,卓大人,民女不想当什么皇亲国戚,也不奢望儿子能借此飞黄腾达,但作为一名普通母亲,民女就是想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否还平安活着。” 邢辰牧皱眉,上前将人扶起来,目光落在陆萧身上,放缓了些语气问道:“舅父,你就别瞒着了,我那表弟到底是怎么了?” 而此时牵着孩子在一旁的影八忽然一拍脑袋,惊呼道:“圣上,属下终于想起为何看大夫人如此面熟了,是十九啊!十九生得与大夫人十分相像。” 一听这话,陆萧及申静涵还未反应,影八身旁那孩子先激动了,仰着头问道:“您是宫中来的,您认识我大哥吗?” “是陆贤,牧儿,陆贤该就是你这表弟。”其他人或许只知晓影卫的代号,但卓影身为影卫统领,却是记得每个人的姓名,陆乃是大姓,并不少见,一开始他未朝那头想,可经影八一说便什么都明白了。 邢辰牧怔了一会儿,先转头对申静涵解释:“舅母,影卫入宫后会以数字重新命名,陆贤在影卫军中名为影十九,归卓影管,那边的影八影九皆是他军中同僚。十九前些日子为了救我受了点伤,但无性命之忧,算算日子,现在该是已经康复了,大舅母大可放心。” 说完他才朝着陆萧问道:“大舅父现在可愿意告诉甥儿,表弟到底为何会入宫做了影卫?既然进了宫,又为何不与我或是母亲说一声?” 见实在已经瞒不过,陆萧才开口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54.陆贤 陆萧顿了顿,将人都请入屋内才开口说这个故事。 事情要回溯到十年前, 从邢辰牧在上清寺遇袭之事说起。 陆家镇离銮城太过遥远, 邢辰牧遇袭的消息传回来时已经是次年春天, 陆嘉瑞听到消息, 心中又担心自己宫中的女儿, 又担心遇袭的外孙, 连着几宿没休息好。 那年不比如今,有什么事还能往家中递信报个平安。那时的陆韶容虽已得封皇后, 但在宫中仍无根基,加上邢辰牧被自己皇祖母所害,后宫乱作一团, 陆韶容无法送消息出宫。 陆萧心中也十分担心, 他自幼与这妹妹亲厚, 与外甥虽素未谋面,但也是打心里盼着他好的, 在家犹豫几日后他便决定亲自到銮城打探消息。 当时陆贤不过才刚满七岁, 因着家中是开学堂的, 早早便带着他识字, 但他偏偏是个好玩好动的性子, 让他安静坐着识字念诗可是苦了他。听说父亲要出远门, 他死活要跟着, 陆萧倔不过他, 与陆嘉瑞商量过后便答应了, 心想带着他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父子二人到了銮城后也未能跟陆韶容有什么联系, 只能暂时住进了銮城的一间客栈中,每日在銮城打探些当初太子遇袭的消息。 上清寺太子遇袭一事当时在銮城中早就传遍了,街头巷尾说法不一,几乎是人人都能十分绘声绘色地描绘出那日寺中凶险,仿若亲眼所见,但关于太子是否受伤,后来又恢复得如何了,却无人知晓。 小小的陆贤,每日跟着陆萧出门打听,有些性子顽劣之人为了吓唬孩子,刻意描绘寺中那些血腥场面,陆贤也从不害怕,就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入神听着。 就这样过了几日,恰逢清明,先皇出宫祭祖,圣驾经过,重兵护卫,围观百姓被隔绝在道路两旁不得靠近。 邢辰牧身为太子,与先皇同行,他坐在轿中,百姓只能从撩起的帘下看到一个略显稚嫩的侧颜,但仅一张侧脸,分明已经能看出他身为储君的威严。 陆萧带着陆贤也在人群中,见邢辰牧已经能出门祭祖,身体应是无碍,悬着的心才放下来就听自家儿子扯着他的衣袍道:“父亲,太子哥哥在生气吗?” 陆萧闻言也顾不上他的问题,先蹲下身在他耳旁严肃道:“贤儿,在外头不能随便喊太子哥哥知道吗?要说太子殿下。” 小小的陆贤不明白,有些委屈地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这样会给太子殿下惹麻烦,而且让人听到了,他们可能会把你抓起来。”像他们这样无权无势的母家人,只会给陆韶容及邢辰牧增添不必要的麻烦,但这些陆萧没有对孩子多解释,他摸了摸陆贤的脑袋,“太子殿下也没有生气,他只是......过得不开心吧。” “为什么不开心?” 陆萧将儿子带到了无人处:“因为有许多人想要害他,贤儿想,如果有人总欺负你,你也会不开心的对吧?” “别人欺负太子殿下,没有人保护他吗?”陆贤低头想了一会儿,竟显出气鼓鼓的模样。 六七岁,正是孩童好奇心旺盛的时候,似乎任何事都要问个清楚,陆萧便又抱起儿子向那队人马看去,指着跟在邢辰牧轿旁带着面具的少年道:“看到那人了吗?那是宫中新封的影卫军领使大人,就是专门保护太子殿下的。” 这也是两人在銮城这几日打听到的,经过上清寺一役,这位新得封的影卫军领使与各式传闻一道,反复被世人提及。 陆贤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再问了。 书院中毕竟还有学生,确认邢辰牧平安后,陆萧便带着陆贤动身返回陆家镇。 只是回到陆家镇后,他渐渐察觉出不对来,陆贤出门一趟,非但没因着增长了见识而好好识字念书,反倒是愈发地坐不住了,时常跑出去与附近的孩子打架,打得一身泥才回家。 有日,隔壁布铺的掌柜带着儿子上门,向陆萧讨要说法,两人本也只是玩闹,但陆贤下手重了,将人打得鼻青脸肿。 陆嘉瑞一家搬来这镇上十余年,与邻里关系一直都不错,出了这事便觉十分愧疚,当着对方的面让陆贤跪着,用戒尺打了许久,到那布铺掌柜消气带着儿子离开才停歇。 陆贤已经哭得满脸是泪,气都快喘不上来,在陆萧地逼问下才说出争执的原委,是隔壁那小子跟他们炫耀自己大哥如何如何能干,考中了秀才。陆贤不服,他大哥可是太子,可这话陆萧交代过在外头是万不能说的,他便只能说自己大哥厉害,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对方自然不信,两边争着争着就打了起来,那孩子比陆贤还大了三岁,可论打架,整个陆家镇的孩子中哪找得出陆贤的对手来,陆贤一生气,直打到那孩子认错求饶为止。 陆贤说完原委,自己抹了眼泪,也不哭了,以仍跪着的姿势,冲着陆嘉瑞及陆萧道:“祖父、父亲,我不要上学堂了,我要学武。” 陆萧闻言便生气,上前欲再教训,倒是陆嘉瑞冷静一些,拦着儿子又问陆贤:“你不是不服隔壁家出的那秀才吗,学文将来能考取功名,学武能做什么?” 没料到陆贤想也未想道:“学武能保护太子哥哥!我也要保护太子哥哥,这样日后就没人敢欺负他了!” 陆嘉瑞与陆萧同时愣住,过了好半晌,陆嘉瑞才让陆贤从地上起来,认真询问:“学武比学文辛苦许多,你想好了?” “想好了,我就是要学武!”陆贤坚定道。 “好,那便送你去学武。”陆嘉瑞在陆萧诧异的目光中点头应下。 后来一家人认真商量,也都认为比起识字念书来陆贤更喜欢学武,况且他在武学方面也有天赋,硬逼着他舞文弄墨想必也学不出什么来,学武这事便如此定下了。 陆家镇没有教授武术的师父,陆萧便托了一位已经在宁水县定居的学生,替陆贤在宁水县找了位师父,吃住都在师父那里,只逢年过节才回陆家镇。 陆贤也确实是有天赋,加上他本身十分努力,在四年后,也就是他十一岁时,师父已经将能教的功夫全教给他,深知自己这弟子能力绝不仅止于此,便将他介绍到銮城一家武馆学习。 又过了一年,恰逢影卫军储备营招兵,陆贤给家中写了封信,表明自己要去参加影卫军选拔,让他们替他保密,不要对任何人说起此事。在那之后,家中便再没收到过任何他本人传回的消息,只每年会有一封密信寄到,信中除了银票便只有一张写着“平安”二字的字条,并非陆贤的字迹,也没有落款。 陆贤去参选影卫军一事是特意交代家中不能向外透露的,后来邢辰牧登基,太后与陆家开始书信往来,陆嘉瑞也从未提过此事,一来,他尊重陆贤的意思,陆贤若真在宫中做了邢辰牧的贴身影卫,想认亲也不是没有机会,但他没有,代表他仍是坚持儿时的梦想,只想保护他的太子哥哥。 二来,也是陆嘉瑞与陆萧都希望陆贤能有所作为,而不是依靠着与邢辰牧的血缘,当什么皇亲国戚,到头来亲没攀上,反倒沾染上銮城那些富家公子骄奢淫逸的恶习。 但申静涵作为母亲,无法如陆嘉瑞、陆萧那般冷静。开始几年倒也还好,至少知道儿子是在影卫军中的,但日子久了,除去那每年送到的两个字,家里没有任陆贤的消息,她想念儿子,又无法确定那送来的信到底是否真实,便越来越不安起来。 今日见着邢辰牧来家里,又听说卓影就是影卫统领,她便一直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去打探儿子的消息。 而邢辰牧此时心情也十分复杂,许是人与人之间真有血缘的羁绊,身旁护卫的影卫众多,邢辰牧却是很早就注意到了陆贤,在陆贤为了卓影与人起纷争后,他对陆贤印象便更深,这才会在卓影短暂离宫那段日子,让陆贤护在自己左右。 想起当初宁远等人攻来时,陆贤誓死护卫在他身前的模样,邢辰牧真心实意地对陆萧、申静涵道:“他做到了,作为军中一百名云影卫之一,陆贤足够优秀,而他也确实一直在保护我的安危。” “那便好,那便好。”没有什么比自己儿子得到肯定更令人骄傲的,申静涵抹了抹眼泪,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卓影也跟着上前解释道:“不得私自向外传递消息是影卫军中的规矩,每年军中会有专人替每一位影卫写好“平安”字样的信笺,寄到家中,收到信笺便是影卫在宫中安好,若是......以身殉主,尸首会安葬在钟山,每年影卫军中人皆会上钟山祭拜前辈,而白条与赏银也会由专人送到家中。” 影卫是卖命的活,入影卫军之人大多都有自己的苦衷,有些为了钱财,还有些如卓影这般,只单纯为了生存下去,而从一开始便坚定为了守护邢辰牧而入军的,恐怕真找不出几人。 这夜邢辰牧与卓影给家中几位长辈说了许多与陆贤相关的事,陆贤入影卫军中几年,也算是一路跟着卓影的得力部下,卓影本就挺喜欢这个孩子,知道他是邢辰牧表弟后,心中更是多了几分感动。 ### 夜深,影九独自坐在屋顶上,对着那明亮的圆月出神。 陆贤的事对他触动很深,让他想起了许多本已经渐渐遗忘的过往,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了无睡意,索性来这儿吹吹秋风。 没一会儿,底下的房门打开,影八从里头走出来,足尖轻点,也跟着上了屋顶,坐在他身侧:“昨日一夜未眠,怎么今日又不休息,如此雅兴,跑来这屋顶赏月?” 55.影九 影九像是没听到影八的话, 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影八, 你当初为什么入的影卫军啊?” 影八愣了愣,没想到影九会问这个。影九与他是同一批加入影卫军的,在之后也一同执行过许多命令, 算是默契的搭档,影九这个人, 想法一直很简单,又或者说, 有时候过于简单了, 很少会花心思去思考一件事,当然这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两人相识这么久, 他几乎从未看影九为了什么事感到烦恼过, 影九大大咧咧惯了, 哪怕是第一次亲眼看着影卫军中的其他兄弟在眼前死去,他也不过是倒头睡一觉, 醒来便能恢复。 而就是这样的影九,今日眼中竟难得显出几分脆弱及伤感来。 许久未听到影八回答,影九像是忽然回神, 转头看向他:“啊,抱歉, 是不是不太方便告诉我。” “不是。”影八顿了顿, 学着影九的模样抬头看向夜空, “只是太无趣了,其实也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个孤儿,被我师父收养,跟着师父学武,但是师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在我十多岁时,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便交代让我去参加影卫军考核,我也是在他临终前才知道师父曾经也是一名影卫军,后来因为重伤才不得不离开,将他安葬后,我便只身到了銮城,通过了考核,入了军。” 好像一切都十分得理所当然,师父一生中并未娶妻,收养影八时年岁已经不小,影八对他的离开早有准备,并不过分伤心,入了影卫军后他很快便适应了军中生活。 “挺好的。”影九也感叹道。 影八听后碰了碰他的肩膀:“喂,问了我入影卫军的理由,难道不是应该礼尚往来,也说说自己的吗?” 影九本也没打算瞒着,便开口道:“我很小的时候,我爹是在銮城内开杂货店的,店里生意不错,没几年我们一家就搬进了大宅子,待我到了年纪便送我到銮城最好的书院学习,也给我请了銮城最好的师父教授我武功,那时我爹娘也不知我将来会做什么,只是觉得多学些东西,日后总不会吃亏。” 冉郢重农但不抑商,商人之子一样可以入仕途。 影九的声音低沉道:“可好景不长,几年后,我爹受人引诱染上了赌博的恶习,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家中店卖了,宅子也没能保住,我们一家三口搬到了城外的一间破屋里居住。我娘日日与他争吵,气病了也没钱医治,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直到有一次我爹不知从哪听说入了影卫军能赚许多银子,便让我去参加考核,说是过了就有钱给我娘治病。” 影八扭头去看影九,月光洒在他身上,像是给他蒙上了一层白雾,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了一种与平日里全然不同的气质。 其实影八心中已经有些猜到了结果,毕竟两人共事这么久,自己从未听他提过爹娘,月俸也是发到自己手上,但影八知道他想说,便还是随着他的话问道:“后来呢?” “那时候距离上清寺皇上遇袭一事没多久,我娘清楚入了影卫军营,生死便不由己,她舍不得让我去,当夜与我父亲大吵一架后......自缢了。”他顿了顿,“但后来我还是入了影卫军,因为实在不想再在那个家中待下去,也不想再听到那赌鬼的消息,差不多两年后吧,有次我出宫行事路过那处,我娘的坟旁多了一座新坟,是我爹的。” 影九平静得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影八心中反倒酸涩得像是被人灌入了寒风,他曾经想过什么样的成长背景能养出影九这样的性格,或许是从小受着宠爱长大,没什么需要自己操心之事,也未经历过什么磨难,可直至今日他才明白,影九的豁达,是一种经历大起大落后的平静,他没有什么所求的,亦没有什么可失去的。 说完了这些,影九长吐出一口气,又恢复了以往没心没肺的模样,问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不至于。”影八只是彻底明白了他今日的反常,“是不是十九的事让你想起了家里?” “我挺羡慕十九的,有这样温馨的家庭。但看到大夫人,我便想到当年的我娘,若是......她还在,也许也会这样日日担忧我的安危吧?其实对于影卫来说,了无牵挂倒也真不算一件坏事。”他在说自己,也同时在说影八。 影八耸了耸肩,轻松道:“是啊。” “要不我们做个约定吧,你我日后若是谁先去了,另一个就负责替他收尸,待回宫后也和其他兄弟们说一声,若我们真有幸同年同月同日死,便将我们葬在一块,日后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影九这么说,影八心中便闪过自己替影九收尸的画面,一想之下他浑身立刻便僵住了,一股莫大的恐惧将他包围。 旁边的影九似乎察觉到异样,有些诧异地回头:“怎么了?你该不会是没想过这些吧,我们做影卫的,随时可能有危险,你该不会是怕死吧?” 不,影八是从不畏惧死亡的,入影卫军的这些年,他见过的尸体比活人都多,但他唯独接受不了影九死在他前头,刚刚甚至有瞬间,他脑中冒出了想陪着对方一起死的念头,为什么...... “怎么会。”怕影九追问下去,影八挤出一个笑来,“我只是忽然想到我们明日还要赶路,再不休息怕是天就要亮了。” 说着他起身,率先跳下屋顶,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好在以影九一贯的粗神经,大概是不会多想的。 影八入屋不久,影九也跟了进去。时候确实不早了,两人就着凉水草草洗漱了一番后,便褪去外衣躺在床榻上,早已经不是头一次同榻而眠,影九很快睡过去,影八听着身旁逐渐平稳的呼吸,却是了无睡意。 他甚至想起初次见面,影九向他跑来时脸上扬起的那个笑,当时影九说什么来着? “他们说你是影八我是影九,我们的编号连在一起,日后可能会经常一块执行命令,多多关照啊。” 他比影九大了两岁,似乎在影九说过这句话后,两人便真总走在一起,他也是真打心里将对方当作自己人照顾。 执行任务时,他们是最默契的搭档,不需要言语,一个眼神便知对方下一招要往哪里放,私下里,他们是最好的兄弟,一起训练,一起用饭,连卧房也是同一间,他从未想过为什么,为什么影九在他心中,与任何人都不同...... 外头的天色开始发亮,影八仍睁眼看着一旁的影九,影九生得普通,是那种放在人群中并不起眼的样貌,但离得近了,就会发现他有一双十分明亮清澈的眸子,而此时那双眼闭着,眼底盖着他浓密的睫毛,他身为影卫的敏感警觉没让他在被盯了如此久之后醒过来,因为影八的视线与气息早已经被他划入了安全范围。 恍惚间,影八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只是在他还尚未来得及理清时,隔壁传来一声,熟悉的,极其小声的轻哼。 几乎只在那一瞬间,影九睁开眼与影八的视线对上。 “又来了?”影九只当是影八先一步醒了,并未多想,以口型询问后便坐起身,亵衣的领口随着他的动作同棉衾一道往下滑了些许,露出一片麦色的肌肤。 影八见状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向一旁挪了挪身子,因为他发现,他竟对着这样的影九......起了反应。 隔壁在那一声后再没了动静,许是清醒后的卓影知道他们就在隔壁,克制了许多,而这屋子隔音也比头夜那客栈好些,至少听不到床榻的响动,影九等了一会儿后便松了口气,又以口型问道:“醒都醒了,出去练剑吗?” 影八脑中罕见的一片空白,过了半晌才张口同样无声地回:“你去吧,我再眯一会儿。” 影九点头,一撑手便从睡在外侧的影八身上翻了过去,直到极轻微的关门声响起,影八颓然地倒回枕上,又不知过去多久,他像是试探般,将手探入亵裤内,脑中全是影九的模样...... ### 直到影九快练完剑,影八才磨蹭着从床上起来,用自己随身的帕子,清理完手上的污渍,又快速经过影九身旁,匆匆往院中的水井走去。 影九停下手中的剑,有些奇怪地回身:“我已经替你打好水了。” “咳,我刚把帕子弄掉了,我去用水冲洗一下。”影八稍稍打开了些手掌,露出帕子的一角,影九便未多问,继续练剑去了。 等影八销毁完罪证,冷静下来,邢辰牧也正好推门出来,对远处的影八道:“去看看外祖他们醒了没有,告诉他们我们一会儿便去用饭。” 说完他想了想,丝毫不避讳两人,又对一旁的影九吩咐:“今日午后我们再上路,你去镇上找找,有没有马车可以租用,多铺几层垫——” “哪有那么金贵。”他话未说完,已经穿戴整齐的卓影已经出现在他身后,“还是早些出发吧,再迟明日便到不了宁水县,得多在路上耽误一晚。” 邢辰牧丝毫不为自己的话语被打断而生气,反倒将卓影往自己怀中带了带,柔声问:“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卓影不习惯在属下面前如此,稍微动了动身子,邢辰牧立刻道:“马车还是要备,你们去吧。” 影八与影九对视一眼,匆匆行礼后立刻转身离开。 56.赏桂 来时因为想赶在中秋前到陆家镇, 所以路上不敢耽搁, 只能骑马出行。回宁水县并没有那样着急, 但既然卓影说了, 邢辰牧便接受他的建议, 仍是一早从家中出发, 但早上刚做了那事,无论如何邢辰牧都不答应再让他骑马,影九在镇上租了辆马车, 付了双倍的价钱,让那马夫赶车将他们送到宁水县。 用过早饭,陆嘉瑞将早已经准备好的信件交给邢辰牧,又忍不住嘱咐了几句:“贤儿的事......本不该告诉你们的,如今,诶......你们万万别给他什么特别照顾, 那孩子好强,到时怕是要怪我们了。” “外祖父, 陆贤他毕竟是我表弟, 是母亲的侄儿, 在銮城他也没别的亲人了,以前是不知道,知道了我必定要带他去见见母亲, 想来母亲会非常高兴。但在军中, 阿影会遵从他的意愿, 将他当作普通属下看待, 也不会再让更多人知晓他与我的关系,您看这样行吗?” 陆嘉瑞点点头,这样一来申静涵也能放心些。 其实在离宫前,卓影已经与卫衍提过,想将陆贤调入锦卫军,但此事最终还是要看陆贤的恢复情况,再经由兵部上报,所以他们暂时没先向陆家透露。 与所有人一一道别后,邢辰牧便带着几人离开了陆家。 马车内,邢辰牧仍是有些不放心,调整了姿势让卓影靠在自己身上,“今早起得早,阿影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卓影满脸无奈,忍不住提醒道:“你忘了吗,以往我守夜时都是整夜不休息,今日也不过少睡半个时辰,能有什么影响?” “那不一样。”邢辰牧在他脸上蹭了蹭,“以前无论在宫中还是在朝堂之上,有太多双眼睛盯着,我不敢将对你的在意表现得太过明显,可如今,我已经有能力护着你,怎么会再让你受那些苦。” 卓影这么多年来,日日给他守夜,回鸣影宫后又要兼顾影卫军事物,又要执行他的各种密令,甚至还要照顾他生活上许多本不需影卫过问之事,所有辛苦他都看在眼中,只想尽快处理好朝中纷争,将人好好拉入怀中护着。 卓影对邢辰牧来说,就像窥探多时的宝贝,一招得手,既想藏在家中不让任何人看见,又想昭告天下自己得到了如此珍宝。 现在别说是让卓影熬夜或是难受,哪怕是对方皱皱眉,邢辰牧都要心疼许久。 他有时也会担心,自己这样浓烈的情感会不会吓到卓影,他想着想着便趁这机会问了对方,不料卓影闻言立刻笑起来,许久才在他不解的目光中压下笑意。 “当然不会。”卓影伸手将邢辰牧的脑袋向下压了压,自己半抬起头吻上那微抿的嘴角,“因为我也是啊,能与你两情相悦,每日仿佛都在做美梦一般。” 这次赶马车的人换做了聘来的车夫,影八影九骑着马,在马车前后守着,但离着有一段距离,卓影盘算着他们这点动静该不会传过去,于是比往日稍稍大胆了一些,撩得邢辰牧差点没克制住在马车里再要他一次。 但最后他还是顾及卓影的身体,生生忍下了,只是将卓影已经半敞开的领口拉好,有些咬牙切齿道:“快睡!” ### 乘马车比直接骑马慢上不少,四人在郊外住了一宿,最后又赶了一日一夜的路,这才在天亮前抵达宁水县与严青等人会和了。 此次出行的主要原因是邢辰牧想要带卓影回陆家镇见见长辈,如今目的已经达成,他也不打算再向南去,休息一日后便命人备好了马车,打算走陆路返回銮城。 比起才出宫的那段时候,现在无论是邢辰牧卓影,还是严青、小莹,显然都已经更加适应民间的生活,回程时一路格外顺利。 距离与邢辰修的两月之约还有七日,邢辰牧一行已经到了上源城附近,再向前行莫约半日,便能入城了。 先行的那队影卫经过一番探查,选了一家距离官道不远的饭馆让邢辰牧暂时休息及用饭,他们比邢辰牧一行早到了数日,已经仔细观察过四周环境,也试过这里的饭菜,并未发觉异样,这才敢让邢辰牧前来。 正是用午饭的时候,严青在门外停好了马车,可当邢辰牧带着众人走到店门口时,卓影却抬手制止了他入内,今日屋内用饭的客人似乎格外多,几乎是座无虚席,这对一家路边的小饭馆来说并不寻常。 除开卓影,随行的其他影卫也因此立刻起了戒备之心:“二位少爷,要不我们还是先离开此地吧。” 卓影点点头,正要拉着邢辰牧,店小二却已经看到了站在店外的他们几人,很快迎出门外招呼:“几位爷是要用饭吗?先里边请,那头两桌客人都已经在结账,待收拾好了桌子便能入座了。” 邢辰牧并未立刻开口,他留心观察了一下店内的那些客人,只见几乎每桌皆是一两位主子带着随从,看起来像是富家小姐或是公子出行。 他收回目光,问一旁的小二:“我们这是赶上什么大事了?” “倒也不算是大事。”那店小二有些疑惑地挠了挠脑袋道,“我听几位都是銮城口音,怎么竟不知晓吗?他们这是要去秋卢山庄赏桂。” “赏桂?”这一个月来一直在赶路,倒是错过了桂花开得最好的时候,也因此邢辰牧更加奇怪,“赏桂不是以八月最佳吗?” 那小二见几人确实不知,殷勤道:“里头座位收拾好了,几位先里面坐吧,待小的慢慢给几位说明。” 邢辰牧这才点点头,带着众人入内。 原来这秋卢山庄乃是上源城一位名叫黄经义的富贾所建,距今已有数十年了,山庄就在此处向西约四十公里处。 黄经义的夫人爱桂花,当年他为了哄夫人高兴,建下秋卢山庄,山庄里种满了桂树,且那树是他特意重金寻来的,与普通桂花有些区别,开花比普通桂花迟一些,开出的花香气更胜,花期也更长。 原本那处是黄经义的私宅,不对外开放,但黄经义夫妇过世后,山庄交到了儿子黄天伦手中,黄天伦自己并不太爱桂花,但他好结交朋友,从五年前起,便在九月里将山庄开放,招待来自五湖四海的爱桂人士,共赏桂花。 邢辰牧略一思索后问道:“那去这山庄赏桂可需要主人家的请柬?” “请柬不需要,只不过需要有些本事。” “本事?” “主人家既然是为了结交好友,自然不是什么样的人都愿意来往的,听说去山庄赏桂,文人需能吟诗作画,武人则要武艺精湛,商人得有自己像样的产业。”小二随后解释。 “倒也不难。”邢辰牧想了想,看向一旁的卓影,“哥,我们一道去看看吧?” 卓影却是不太赞同:“那里江湖人士聚集,恐怕不太安全,牧儿,我们还是早些回家吧。” 邢辰牧点了几个菜后让小二先退下,这才凑到卓影身旁哄道:“阿影,我们就去看一看吧,此次回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出来,何况离约定的时限不还有几日吗?” 这是邢辰牧原计划之外的行程,变数太多,卓影实在放心不下邢辰牧的安危,但见邢辰牧如此想去,又有些不忍拒绝。 直到这顿饭吃完,他也没决定下来。 到了马车中,邢辰牧抱着他又是哄又是求,直惹得外头听着的几人都红了脸,卓影才没忍住松口答应。 邢辰牧这才有了笑意,撩开车帘安排事宜。 既然是要去人家的私庄,带太多人显然不合适,他便让随行的其他影卫先回宫中,顺道向邢辰修禀报他的去向,留下严青、小莹作为随从,影八影九作为护卫同往。 “不行。”这样的安排直接遭到了卓影的反对,他坚持道,“若担心待太多护卫引人怀疑,可以将人留在山庄附近,不入庄便可。” “可那山庄四周未必有掩护,我们也还不确定在那待多久,江湖人士众多,其中难免有精通武学之人,一旦他们的行踪被发现,岂不是更惹人怀疑?”邢辰牧将卓影抱在自己腿上,安抚地拉过他的手拍了拍。 这顾虑也并非是毫无道理,出门赏桂,普通人家的公子带几名伺候的随从护卫能理解,若是带着几十名护卫,又在銮城附近,恐怕常人立刻便会往王孙贵族身上猜想。 就算是让影卫们分开单独前往,同一时段,又都同样带着銮城口音,还都是习武之人,也是十分令人生疑。 卓影仔细思索后稍稍让步,吩咐自己那些部下在上源城待命,算算路程,从上源城到那秋卢山庄,快马也不过半日便能赶到,万一真出了点什么差错,也能及时赶到接应。 见卓影安排好,邢辰牧自然没什么意见,重新放下帘子,一行人很快分头出发。 可随后一段路上,卓影却是格外沉默,邢辰牧原本还以为他是不放心只带着这几个人去那山庄,哄了几句才听他道:“抱歉,我不是有意要在人前驳了你的面子,但护卫你的安全乃是我的职责,我......唔......” 后头的话被邢辰牧以唇封住,许是带着几分惩罚的意味,这吻显得格外激烈,卓影乖顺地闭上眼,任由邢辰牧在他口中肆虐,甚至是将他的舌勾到口中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日后你再跟我说一次抱歉,我就这样吻你一次,不论人前还是人后。”放开他后,邢辰牧如此道。 “可是......” “没有可是。”邢辰牧抬手替他抹了抹嘴角沾上的银丝,“我爱你坐在我怀里时的柔软羞涩,也爱你人前对待旁人时的冷淡疏离,但你大概不知道,我最爱的其实是你每次全心全意替我着想时表现出的强势和坚定。阿影,若是我做错事时,连你都不敢反驳我,那恐怕我日后注定要当一名昏君了。” 卓影心中的感动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他搂着男人健壮的腰身,将头埋在对方胸口上,听着那沉稳的心跳声,许久才道:“若是你做得不对,就算明知你会怪我,我也还是会说的。” 邢辰牧笑笑,没再开口,他知道这才是他的阿影,凡事皆以他为先,就算真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也一定是因为他。 这时的两人还未想到,此次秋卢山庄赏桂之行真会遇上麻烦,而正是卓影刚刚的坚持,救了他们的命。 57.故人 正如那店小二所言, 邢辰牧等人往西行了约一个时辰, 远远就能瞧见那个偌大的山庄。山庄依山而建,傍水而居,方圆十几里除了这一片此庄便再无其他屋舍。 今日山庄格外热闹, 门外聚集了不少五湖四海慕名而来的雅客, 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迎客。 严青将马车停在山庄外不远处, 管家见了立刻招呼了几位下人过来牵马。 邢辰牧与卓影下了马车,脚步未停,上前对那管家拱了拱手:“听闻秋卢山庄乃是赏桂圣地, 庄主为人大方和善,愿与人分享这美景,我们兄弟二人偏爱桂花, 这才前来打扰, 不知是否有幸入内?” “老奴姓许, 许云山,是这儿的总管。”许云山对他们还了礼, “几位是从銮城过来?” “许总管, 秋卢山庄美名远扬,我们确实是特意从銮城过来的,我姓卓,单名一个牧字, 这位是我大哥。”邢辰牧顿了顿, 并未报出卓影的名字, 而是继续道, “这是家中管家及他夫人,那两位则是家父不放心我们外出,特请来的护卫。” 许云山点点头,道:“几位既然是慕名前来,该是听过我们山庄的规矩,能否入内这......老奴也决定不了,还望见谅。” “许总管不必客气,按规矩办便是。”邢辰牧勾唇笑了笑,早已经注意到左右两旁搭起的台子。 “是是,那二位公子是比文还是比武?” “我与兄长所长不同,我大哥擅武,我擅文。” “二位既然是一道前来,通过一个试验便可。”来人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生,许云山也不欲得罪了贵客,很快介绍道,“武试需打赢我们山庄护院,文试则仅需以桂为题,写一短文或作一幅画皆可。” 这次不待邢辰牧开口,卓影先说话了:“我们比武。” 邢辰牧微微皱眉,他本想着是自己画幅画便可,心中并不愿让卓影跟人动手。 许云山察觉邢辰牧面上露出的不赞同,目光便投向他,又过了一会儿邢辰牧才道:“听我哥的吧。” “诶诶,好,那几位公子这边请。” 虽说山庄主人好客,但其实要进这庄子并不容易,就拿武试来说,庄主家财万贯,庄里请的护院个个身手不凡,若非有真才实学,怕是连十招也撑不过。 台边此时放着几把椅子,是给受伤的访客休息之用,如今上头已经坐满了人。 卓影先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等在他们之前来的几位都被打下了台,他才转头对邢辰牧轻声道:“我去了。” 邢辰牧未开口,只是微微点头,卓影在袖下拉了拉他的手掌,这才翻身上台。 台上站着的护院显得十分年轻,见他上台便拱了拱手:“不知这位公子擅长什么?” “我是客,既然兄台代表主家,便由您说了算吧。”卓影最善用剑,但几乎所有兵器他都有涉猎。 那位护院不着痕迹地将卓影打量了一番,心中大概也知这是遇上了高手:“我们这的规矩是点到为止,若是公子不介意,不如就比拳脚吧。” “行。”卓影取下佩剑,看也不看随手扔给一旁的影八,“请吧。” 那护院又冲他行了一礼,这才抬手攻来,卓影侧身微微一闪,可还不待松口气,只见对方手肘一勾飞快地变换了方向,再次冲他袭去。 卓影向后退了半步,那拳险险从他眼前掠过,带起一阵寒风,几乎是同时,另一手抬起,自下向上袭向他头部,但被他抬臂挡下。 这招式太过熟悉,卓影眼中霎时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同时心中也明白,刚刚这人在对其他挑战者时,恐怕并未使出全力。 让对方先攻只不过是为了试探他的底子,之后卓影未等他调整,率先抬掌袭去,两人动作极快,台下之人甚至来不及看清,一会儿工夫他们已经来回二十招,却仍未分胜负。 邢辰牧盯着台上,整个人都紧绷着,下意识出声道:“影八。” 影八明白他的担忧,上前伏在他耳旁轻声道:“您放心,卓大人只是在试探他的能力。” 邢辰牧这才稍稍放松一些。 台上卓影也有分寸,知道再打下去邢辰牧该担心了,便不再周旋,寻着一个机会闪身到那护院左侧,反手扣住了对方咽喉。 “贾家拳法。”卓影轻声道,说完才收回扼在对方喉上的掌,“承让了。” 对方闻言却是一愣,许久才问道:“你......你能看出我使的招式?” “贾家拳法闻名天下,怎会不知?”卓影不欲在此事上多谈,说完便下了台。 贾家拳法确实曾闻名天下,但已是数十年前,如今贾家只剩下他一人而已,那人见卓影要走,也跟着跳下台,犹豫着问道:“公子到底是何人?” 影八影九见状要上前阻拦,卓影轻摇了摇头,回头看向那人,带上了几分复杂神色:“我与你大哥算是故友。” 对方脚步霎时顿住,显得比刚刚更为惊讶,片刻后转了视线对许云山道:“许总管,我不是这位公子的对手,请他们入庄吧。” 许云山点点头,对邢辰牧等人笑道:“几位快里边请吧。” 待离人群远了,卓影才回过头问道:“秋卢山庄的武试,能通过者想必不会太多吧?” 卓影这说法已经是十分委婉,按他看来,山庄若以那护院的水平来挑选来客,几乎就是赶客了。 许云山明白他话中之意,有几分尴尬:“几位公子有所不知,在外头比试的护院本不是小贾,但昨日一位客人失手将护院打伤了,这才换上他的,小贾虽然年纪不大,但确实是我们庄里能力最出众的一位了,今日除了您,还没人比过他,老爷刚刚已经吩咐了,明日得换别人出去。” “原来如此。”卓影点点头,未再开口。 秋卢山庄不愧以桂花闻名于世,庄内的小道旁种植着名贵的朱砂丹桂,桂花的香甜气息飘散在空气中,令人心情愉悦。 许云山带着他们到了庄内的西桂院,原本在院内打扫的丫鬟见状立刻迎上来。 “这是山庄内独立的院落,院中有五间房,几位先在此稍事休息,老爷在秋桂院设了宴款待各位客人,饭时我会派人来请几位。”许云山说着又对他们介绍道,“这是院中伺候的丫鬟素素,有什么事你们尽管吩咐她去做,若要在庄中赏桂,也可让她领着你们。” “有劳许总管了。但山庄近来访客众多,我们忽然到访,占着整个院落实在心中有愧,便要三间客房吧,其余两间您可安排其他客人入住。”邢辰牧道。 “不瞒各位说,今年来赏桂的人似乎格外多,庄内空房确实有些不足......”许云山犹豫了片刻,点点头,“那便多谢各位体恤了。” 许云山还需去外头招待新客,领着他们入屋看了看,很快先行离开。 邢辰牧关上屋门,回身拉着卓影的手,有些委屈道:“阿影怎么不让我去比试,看你跟人家比武,我总忍不住担心。” “牧儿,以你的身份,墨宝怎可随意留在民间。”卓影无奈道。 邢辰牧喃喃:“可他们又不知我身份......” “还是小心为上。” 邢辰牧也知卓影说的有理,便不再纠缠这事,想了想又问道:“你刚刚对那名护院说,你与他大哥是故友?” “嗯,我以前常听他大哥提起他,若没记错,他该是叫贾天磊,而他大哥牧儿也该认识,贾天森,曾是十队的影指挥使......”卓影眸色暗了暗,“扶禄十五年,在上清寺一战中,重伤身亡了。” 当年邢辰牧出宫前往上清寺,先皇派了影卫十队共三百六十余影卫,以及已经调至他身旁的十五名云影卫随行。 最终活下来的影卫不足十人,除卓影,其余皆已经重伤到无法再留在影卫军中。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认得他的招式。” “嗯,贾家算是武学世家,可惜当年被一群无耻贼人下毒所害,仅余下他们兄弟俩,贾家除了传有自创的一套拳法,剑法也是一流,说起来我该庆幸刚刚未与贾天磊比剑,因为那套剑法当初贾大哥也教过我,我如今所使的剑法中仍能看到它的影子。” 卓影说完又有些不解:“可以贾天磊的本事,为何会在这山庄做一名小小的护院?” 贾家当年在江湖上声望极高,哪怕是遭遇变故,家宅也仍在,更何况影卫军月俸不低,他又是为救太子而死,当年先皇封赏了不少银子,这些最后给了贾天磊,怎么想他都不该缺钱到需要来当护院。 “或许他是与这庄主有交情?”邢辰牧对武学方面知之甚少,但他相信卓影的判断,能让卓影认同之人该是差不到哪去。 “总觉得有些怪异。”卓影拧着眉,“牧儿,我们明日赏过桂花后便尽早离开吧。” “好,听你的。” ### 外头的天马上就要暗了,外头院子里传来说话声,卓影起身拉开门,许云山正带着两名书生打扮的男子站在院中。 见他开门,许云山便带着那两人上前,介绍道:“二位卓公子,这两位乃是今年会试所出的贡士,我将他们安排在秋桂院剩下的两间客房中。” 一个多月前刚结束的会试,虽邢辰牧不在宫中,但邢辰修已经派人将贡士名单呈给他,他闻言便拱手道:“恭喜,不知可否有幸得知二位尊姓大名?” “在下姓梁,名雨信,字伯宁,旁边这位乃是今年会试中摘得会元者,周祺佑,周兄。” 58.疑 周祺佑这个名字一出, 邢辰牧与卓影心中皆是一惊, 但都未表现出来,两头互相介绍后又客套了几句,便一道跟着许云山前往秋桂院赴宴。 他们到得不算早, 院内摆着的八张八仙桌此时已经坐满了一半, 但最前方的主桌此时却还空着。 许云山本打算将严青等随行四人安排在后方位置, 卓影淡淡看了影八一眼,影八立刻会意,略带歉意道:“出来时老爷吩咐过, 让我等照顾好二位少爷,我等散席后再随便用些饭便是。” 这是大户人家的规矩,随从不上桌, 许云山也理解, 微微点头后便带着他们到了主位那名男子跟前。 “老爷, 这二位是卓公子。”说着又引荐了另一头的周祺佑两人。 秋卢山庄庄主黄天伦,样貌看来应是刚过不惑之年, 身型微微发胖, 他穿着玄青色华衣,以紫金冠束发,手上把玩着两个保定球,脸上带着几分和善的笑意。 许云山显然早已经将客人的身份一一禀报过, 他客气地起身与四人打了招呼, 安排他们在主桌就坐。 后来桌上又来了两人, 看样子与黄天伦是故交, 邢辰牧等人也并未多问。 人到得差不多,黄天伦便宣布开席,影八、影九在卓影的示意下半点不敢松懈,一直站在两人身后护着,而严青、小莹则上前分别替他们布菜。 因为有今年会试的会元在场,黄天伦便与他们谈了谈科举之事,邢辰牧在一旁听着,偶尔发表一些见解,但不会让自己的锋芒盖过周祺佑。 几人说了半晌,倒是黄天伦身旁那人见卓影一直不开口,主动侧头问道:“这位公子想必便是今日唯一打败贾护院的那位高手了,严某有些好奇,不知公子师从何人?” “家师早已经退隐江湖,不愿被人提及,还望这位前辈见谅。”卓影答得不亢不卑,言罢主动抬起酒杯敬了那人。 对方笑着道了声“可惜”,也抬杯将杯中酒饮尽,摸着自己的胡须不再追问。 再听他们谈天时卓影便会偶然接一些话,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过突兀。 酒过半巡,黄天伦起身去招呼其他客人,邢辰牧吃得差不多后便带着卓影先一步告辞回房。 一顿饭下来,虽说主家表现得十分客气周到,但也不知为何,卓影心中总是有股隐隐的不安,直到回到所住的西桂院时仍未散去。 天色已经不早,卓影也没用院里伺候的那丫鬟,让严青去打了水来,与邢辰牧洗漱过后早早睡下,想着明日早些起,赏过桂之后立刻离开。 一晚下来,邢辰牧也感受到了卓影的情绪,在床榻上搂着他问道:“怎么了?你还是觉得这山庄有问题?” “嗯,我总觉得无论是那位庄主,还是他的那两位故友都透着古怪。”卓影在邢辰牧怀中翻了个身,看向窗外,“况且,牧儿不觉得,对于一个普通的山庄来说,庄内护院人数有些多得不正常吗?” 上门拜访想要与庄主结交之人不少,真正能入内的却也不过几十,何况大部分还是以文人为主,根本不会有太大风险。 但刚刚去往秋桂院时,沿路皆有护院守着,粗略估计整个庄内的护院应该过百人。 “的确,不过若这山庄真有问题,我倒是更想留下来看看是怎么回事。”邢辰牧若有所思道。 “若牧儿想知道,大可回宫后再找人来调查,万不能以身涉险。” “好了,我知道,不会再让我们家阿影担心。”邢辰牧亲了亲他的后颈,忽然又想起什么,道,“不过我没想到会在这里提前遇上周祺佑,若山庄真有问题,我们走时还是想办法给他提个醒吧。” 周祺佑乃周家后人,为人刚正,文武双全,之前又替邢辰牧查清了宁远与那两位哥哥间的事,是邢辰牧打算重用的人才。 卓影应道:“好,我们离开时让影八给他递个消息。” 说完正事,邢辰牧便伸手在卓影背上一下一下拍抚,哄道:“别想那么多,先睡吧。” ### 到了三更左右,睡梦中的卓影忽然听到房顶传来“咔”的一声,像是棉靴踏在瓦上发出的声响。 他立刻坐起身,抽出挂在床旁的长剑,但并未追出去,毕竟比起去追那屋顶上的不明人士,显然保护邢辰牧更为重要。 怀中人的动作让邢辰牧也跟着慢慢醒过来,略有些迷糊地问道:“怎么了?” “屋顶上有人经过。”卓影低声解释。 正说着,顶上又传来声轻响,听着声与刚刚那人去向一致,卓影猜是影八或影九跟了上去,果然很快另一侧窗外便传来影九的声音:“二位少爷,没事吧?” 院中除去他们还住了丫鬟及那两位贡士,卓影这才谨慎地绕到了背面。 “没事,你去帮影八,他未必打得过那人。” “是。”影九领命也跃上屋顶。 邢辰牧挑眉:“阿影知道是谁?” “还只是猜测,不过一会儿该就能确认了。”卓影趁着此时先带好了那张面具。 二人等了约一盏茶的工夫,影八影九才压着那位一身夜行衣之人进门,卓影抬头去看,对方不是别人,正是白日在台上与他交手的贾天磊。 卓影下床,走上前问道:“都没受伤吧?” “没有,不过此人果然武功高强,若非您让影九来帮我,他便逃脱了。”影八撇了撇嘴,显得有几分挫败,身为云影卫中的一员,面对这样一位山庄护院,他竟未占上风,说出去实在让人笑话。 “你不必在意。”卓影笑了一下,“当年贾大哥所能甚至在我之上,你败给他也不冤枉。” 再次听卓影提起自己大哥,又听对方称刚刚与自己交手之人为“影九”,贾天磊抬头,震惊道:“你......你们到底是何人?” 卓影示意两人将他放开:“我姓卓,你难道还猜不出我的身份吗?” “怎么可能......”姓卓,认识他大哥,又有如此身手,答案呼之欲出,但贾天磊只是瞪大了眼,半晌不敢开口。 这时邢辰牧也下了床,走到卓影身后替他披上外袍,有些不高兴:“别着凉了。” 卓影回头对他一笑,拉着他的手一起坐到椅子上,又对贾天磊道:“说说吧,你为何会在这山庄当一名小小的护院,又打算趁夜去哪?” 贾天磊仰头看着卓影,似乎是挣扎了许久,咬着唇问道:“都说卓大人向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你......您怎么证明您就是那位卓大人?” “我不需要证明我的身份,不论你认为我是谁,我想知道的事自然会弄清楚,至于你,现在不愿说便等着我明日将你交给黄庄主处置吧。”卓影眸色冷下来,在这样的秋夜里,令人遍体生寒。 “别......”贾天磊年纪不大,听到此便紧张起来,又过了半晌才认命似的垂了头,“我说。” 依照贾天磊所言,他的一位好友来秋卢山庄后失踪,他是因此才来此处调查的。 那位好友名叫严维,在前往秋卢山庄前曾因想与一名小倌厮守终身而被家中父母囚禁,可严维也是习武之人,趁着一日父母不注意,便从家中逃了出来,没想到几日后,父母找到他,态度大变,不但表示愿意接受他所爱之人,更是让他将人带回家中同住。 严维心中虽觉事有蹊跷,但仍是抱有一丝希望,带着人回家去了,之后那小倌在他们家倒是度过了一段温馨的日子,但贾天磊最后得到严维的消息,是在去年深秋,严维告诉他,父母打算带他们一道前往秋月山庄赏桂。 可几月后当贾天磊再去严府,严父严母说严维与那小倌外出游玩未回,再细问他们便开始含糊其辞。 严父严母言辞中透露出的厌恶让贾天磊意识到此事必有蹊跷,他曾经听严维说过,他父亲与秋卢山庄黄庄主乃是至交好友,为了查探严维失踪的真相,贾天磊才潜入山庄做了护卫。 在他入庄后,他愈发觉得这山庄藏着许多秘密,比如,据传少庄主几年前离奇失踪,但庄主却丝毫没有着急或是要去寻少庄主之意。 再比如,虽然黄天伦表面上十分爱交朋友,除去赏桂时节,平日里常来庄内做客的好友却仅有几人,而这几人都有着共同特征——家人中有人好男风。 贾天磊怀疑,黄天伦在这山庄中设了暗牢,关押那些被家人送来的,有龙阳之癖者,但因有家人参与,无法在官府报失踪,此事便一直无人知晓。 贾天磊所说,符合卓影今日的疑惑,而他似乎也忽然明白,为何黄天伦今日唯独让他们几个坐在主桌,恐怕是见他们两两前来,心中有了猜想。 “那你刚刚原本是想做什么?”这次开口的是邢辰牧。 “今日与你们同桌用饭的其中一人,便是严维的父亲,我本想趁夜去看看他在做什么,会不会与黄天伦等人接头,又或者去看严维。” 卓影却摇头道:“山庄护卫人数过百,纵使他们真是要去藏人之处,你跟去也太过冒险,更何况你发现地方又如何?凭着一己之力不可能将他们都带出去。” “那怎么办?”严维已经失踪一年,贾天磊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卓影沉思片刻,道:“此事急不得,你先回去吧,我们想想该如何应对。” “你们......真的会管这事吗?”贾天磊无法确定卓影的身份,但仍是怕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与邢辰牧一眼。 邢辰牧的回答,是直接将卓影拉坐到自己腿上,两人十分默契地交换了一吻后,他才开口冷声道:“此事,我们管定了。” 59.替换 贾天磊愣了半晌,最后摸了摸鼻子什么也没说, 一颗心倒真放了下来, 既然两人是这样的关系, 对这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你先回去吧, 近几日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卓影十分冷静地对他吩咐。 贾天磊道:“好,几位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随时找我。” 待他关门离开后, 邢辰牧对影八影九道:“你们也先回去休息,明日一早影八回上源城把剩下的人先带过来,埋伏在山庄附近等我指示。” 影八也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才点头应下, 又问:“为何不今夜便走?属下也好早些带人回来。” “趁夜不告而别太过惹人怀疑, 明日待我与那总管说一声后,你再离开。”邢辰牧简单解释。 影八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未说, 很快便与影九回屋去了。 影九心思简单,回屋后重新躺回床榻上,没一会儿便睡过去, 影八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 却是不禁在脑中猜测邢辰牧打算怎么做, 不多时,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影九从睡梦中醒来, 问了一句。 “没事, 你接着睡。”影八看了他一眼, 下了床,“我起夜。” 影九放心下来,翻身继续休息。 影八出了门并未往茅厕的方向去,而是悄声走到了邢辰牧与卓影的房门口,还在犹豫间,卓影已经将门拉开,淡淡道:“进来吧。” 刚刚两人便看出了影八有话要说,此时见他并不觉得奇怪。 影八进屋,极为小心地合上了门。 “说吧,什么事连影九也要瞒?”卓影直接问道。 影八在两人面前单膝跪下:“圣上,属下想求您,能否派影九去通知其他人,属下留在庄内保护您。” 饶是邢辰牧与卓影再聪明,也未曾想到影八竟是为这事而来,卓影当即黑了脸:“影八,入影卫军第一天你就该知道,身为影卫只负责执行,无权选择或是拒绝任何命令。” 影八闻言便将另一条腿也跪了下去,给二人磕了个头:“属下自知此举有违军令,回宫后愿受任何惩罚,只求圣上及卓大人破例允这一次。” “给我个理由。”邢辰牧拍了拍卓影的后背,示意他先别动怒,自己开口道。 这次影八沉默了格外久,最后垂眸对邢辰牧道:“当初圣上为何会派卓大人去镇北军营调兵?” “放肆!”卓影从椅子上站起来。 影八也心知自己这是以下犯上,一头磕在地上再没抬起。 邢辰牧却只是挑了挑眉,将卓影抱到自己身上安抚,又低头问道:“你认为我们留在山庄中会有危险?” “属下誓死保护圣上的安危。”这次影八回答得又快又坚定,想到什么又补充,“也会保护卓大人。” 卓影被他气笑了:“我需要你保护?” “您也是主子。”言下之意,无论卓影需不需要,自己都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他。 确实,若真有什么危险,邢辰牧是绝不会让卓影冲在前面的,也因此留下保护他们的那个人至关重要。 卓影冷静下来,又问:“你确定影九想被你这样保护吗?他也是影卫,迟早要执行危险的任务,你能护他一时,能护得了他一辈子?” “他什么也不知道。”影八轻声道,“是我一厢情愿,我也知道我们身为影卫有自己的职责,就只这一次,卓大人,求您了。” 卓影没说话,不知想起了什么,一旁邢辰牧道:“行了,这事明日我会安排,下不为例。” “是,多谢圣上,多谢卓大人。”影八规规矩矩地磕了几个头,退出屋内。 再回到床榻上时,影九带着困意问道:“怎么去这么久?” “吵到你了?” 影九打了个哈欠,摇着头,伸手整了整两人身上的薄衾:“睡吧。” 另一头,卓影也不知想起什么,半晌没开口,邢辰牧就着这姿势将他直接抱了起来他才回神,低呼了一声,就听邢辰牧认真承诺道:“以后我不会再把你支开了,什么情况都不会。” “我知道。”这话邢辰牧早已经说过许多次,卓影双手环上他的颈项,“我是在想影八影九的事,若影八一直如此公私不分,以后恐怕无法再留在军中了。” “人总是免不了有私情的,他也说了仅这一次,先看看日后如何再定夺吧。” “嗯,说起来,影八这事......我也有一定责任。”毕竟他身为影卫军统领,率先对邢辰牧动了情。 卓影垂眸想了想又道:“不过有一点我与影八观点一致,留在庄内实在危险,这事,要不我们先行离开再派人调查吧?” 邢辰牧将他放到床上,顺势亲了亲他的额头:“用饭时你也听到了,秋卢山庄一共只开放半月,如今已经过半,若不趁着这段时日探清山庄内所隐藏的秘密,日后再派人来调查恐怕会十分困难。且那些被关押的人也不知现在如何了,拖久了他们会更危险。” 若真如贾天磊所说,被抓起来关押的人数应该不少,想到这里,卓影心中也是一沉:“可我们该如何调查?” “我倒是有一想法,不过也许真会有几分危险......” “不行。”卓影甚至都未听他说什么,直接便拒绝了。 邢辰牧也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只能苦笑着应道:“好好好,那让我再想想,时候不早了,接着睡吧。” ### 翌日,管家亲自带人给秋桂院中住着的几位送来了早饭,邢辰牧趁机问道:“许总管,我与兄长都十分喜欢这儿,不知可否多打扰几日。” “二位卓公子能喜欢真是太好了,庄主向来好客,你们安心住着,有什么需要之处吩咐一声便是。”许云山笑道。 “那便多谢款待了。”邢辰牧说着对影九招了招手,“小九,劳烦你今日先回府说一声,我们迟几日回去,别叫二老担心了。” 影九眼中诧异一闪而过,很快低头应了声。 严青与小莹也是一时没明白这是闹的哪出,待许云山离开后邢辰牧才稍稍告知了些原委,却并未解释派出去的人为何会忽然从影八换作了影九。 用过早饭后,影九便离开了,邢辰牧按照原定的计划,带着其余人到山庄中赏桂,中途遇上了同样在赏桂的梁雨信、周祺佑,在梁雨信的邀请下,几人便结伴而行。 周祺佑为人十分沉稳,话也不多,若非邢辰牧此前就认识他,恐怕也不会相信他如今尚未满二十,反观梁雨信,一路上仿佛一个打开的话匣子,几乎没有停歇过,甚至有意在试探卓影与邢辰牧的身份,不料被邢辰牧几句话绕过。 谈话间邢辰牧等人也得知,他们此次赏桂之行是由梁雨信提议,为的是一赏庄中名贵的桂花品种——状元红。 桂花在文人墨客心中本就是荣誉的象征,加之桂与“贵”同音,有荣华富贵之意,梁雨信便想带着周祺佑来讨个彩头。 梁雨信话里话外对周祺佑的巴结之意太过明显,但口中说着希望周祺佑能高中状元,眼中却又闪着妒意,邢辰牧微微皱了眉,与卓影对视了一眼,并未多言。 许是发现邢辰牧对自己不甚热络,中午几人一道用饭时,梁雨信话也少了,待快用完饭,见邢辰牧将一块严青剔好刺的鱼夹入卓影碗中,才忍不住开口道:“二位是亲兄弟吗?感情真好。” 邢辰牧没回话,见卓影吃得差不多了,便又亲自替他打了碗汤。 卓影听到梁雨信的话后更是连眼也没挪,只是专注看着邢辰牧,从他手中接过汤碗道:“你别光顾着我,饭菜都要凉了。” 梁雨信知晓两人来自銮城,昨日听说卓影武艺高强,又见邢辰牧谈吐间有些文采,本是存了结交之意,如今见他们对自己爱答不理眼中便生了些愠色,但又碍于周祺佑在场,不得不维持谦和的假象,匆匆用完饭后借了身体不适的托词,率先回了房。 “周公子与梁公子是好友?”待他离开后,邢辰牧若有所思道。 周祺佑想了想,放下碗筷:“有些同窗之谊。” 邢辰牧清楚周祺佑幼时是由他父亲亲自教导的,父亲过世后他便开始忙于调查宁家之事,没正经入过学堂,梁雨信想必是他来銮城准备会试时结识之人,交情不会太深。 秋卢山庄地方不小,东西两侧各有桂园,早上几人只去了离西桂院较近的那处,饭后不久便打算接着去赏另一侧园中的桂花,本以为梁雨信不会再跟,邢辰牧还想着借机提点周祺佑几句,不料出发前,梁雨信又若无其事地跟了出来,依旧是几人同行。 庄中最名贵的那几支“状元红”便是栽种在东园内,此品种桂花以花色红艳,如皇上御赐鲜红状元袍而得名,不仅如此,它花/茎较一般桂花大些,花量也多,远远看去火红一片,颇具有观赏性。 来的文人墨客多,庄中特意派人在园内摆了几张桌案,摆好了笔墨丹青,此时已经有不少来赏桂者提笔作画,邢辰牧也来了兴致,找了张空桌对着那“状元红”描绘。 邢辰牧画工精湛,“状元红”在他笔尖缓缓盛开,仿佛自有生命,桌旁很快有不少人驻足围观。 直到夕阳西下,邢辰牧才放下笔,待画上丹青干得差不多,便从怀中掏出自己的私章印上,在众人还来不及看清章上所刻为何时,他已经将画一卷,递给一旁的周祺佑:“周公子,此画赠你,预祝你来年殿试一举夺魁。” 周祺佑刚还在心中感叹如此画技,非寻常人所能及,转眼那画卷便到了他面前,他愣了愣才双手接过,真心道:“多谢卓公子美言,此画笔精墨妙,其美在内,在下一定好好珍藏。” 眼看着邢辰牧将那副“状元红”赠给了周祺佑,梁雨信此时脸上连假笑也挂不住了,返回住处的路上再未开口。 几人走到一半,远处似有争吵声传来,卓影脚步一顿,良好的耳力使他几乎已经明白了是由何事而起,正想劝邢辰牧绕道,就见邢辰牧抬头向那边看去:“走,我们过去看看。” 60.回宫 被围在一圈护院之中的, 除了黄天伦、贾天磊, 还有贾天磊口中的好友之父,以及另一名中年男子。 邢辰牧站近听了一会儿,也大概明白了事情始末。 那名中年男子也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了这山庄之中, 并且听他所言, 送来的时日该是已经不短了, 他这次来山庄的目的便是带儿子离开。这些年来,他与夫人年纪越来越大,身子骨也越来越差,渐渐也想明白许多,无论儿子是否好男风,毕竟是两人唯一的孩子, 他希望晚年身边至少有个人能照顾他, 而非像如今这般几年也见不上一面。 可是黄天伦却觉得他这是半途而废,将即将“痊愈”的儿子推入火坑。 两人因此大吵了一架, 那人情急之下冲到了外头, 扬言要将山庄内的秘密公之于众, 严维的父亲与两人都认识, 原本是来劝架的,谁知几人出了黄天伦的院子几步便被黄天伦喊来的护院围住了。 结果那人儿子的事还未扯清, 贾天磊却先被严维的父亲认了出来, 贾天磊之前时常去严府找严维练武, 严家人自然都认得他, 如此一来, 情况便更加混乱。 除了护院及几名当事人外,围观的客人也有不少,黄天伦先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这乃是黄某的私事,还望诸位体谅。” 此话一出,许多人不好意思再看下去,表示理解后纷纷退开。 贾天磊许是见自己身份暴露,不可能再在山庄待下去,心中有些着急,便想干脆将此事闹大,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趁着众人还未走远,他扬声喊道:“黄庄主恐怕是不想让人知晓你借着广交好友之名,实则私囚良民,滥用私刑吧?” 原本已经打算离开的人们又停下脚步,人群中不时传来议论之声。 卓影心知要遭,立刻抬眼去看黄天伦,只见黄天伦已经是满脸怒色:“黄某自认做事光明磊落,还轮不到你等小辈在此无理谩骂,来啊,给我把这人先抓起来。” 贾天磊就是功夫再好,也只有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应付数十护院,但他依旧没有妥协,一边极力与护院们缠斗,一边继续道:“我已经知道黄庄主将人关押在哪里,各位若是不信我所说,大可一道去查探。” “在哪?”刚刚一直沉默的那中年人,听到此处终于是忍不住开口,有些急切地问道,“他将我儿子关在哪?” “余兄,黄某好心帮你一场,你如今这是翻脸不认账?”男子这话几乎是坐实了贾天磊所说,使得黄天伦怒不可遏。 那人被他一说竟显出几分愧疚之色来,但犹豫之后还是道:“可我如今只是想将我那儿子领回去,你为何不肯?人虽是我交给你的,但是死是活,你总得给我个交代吧?而且说是帮我,当初你开的价钱,我可是一分没少地付给你了。” 除开对那些好男风者的囚禁、虐打,黄天伦竟还在以此大肆敛财,邢辰牧听到此处也忍不住怒火中烧,冷声道:“黄庄主,我看事到如今,你还是将事情摊开来说清楚吧,若真是他们冤枉了你,也好让我等明白。” 黄天伦没料到还会有人公然站出来插手此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上前将那中年人带走,眼看着贾天磊那头渐渐不敌,邢辰牧微微侧头道:“影八,你去。” “牧儿......”还未收到其他影卫赶到的信号,卓影不赞同邢辰牧的做法,但影八领命后没有丝毫犹豫,已经立刻加入了战局。 黄天伦将有些不屑地看向邢辰牧:“卓公子,此乃黄某私事,你又为何忽然插手。” “黄庄主这就说错了,解释清楚了才是你的私事,若按如今看,这分明已经触犯到了国法,卓某怎么能袖手旁观。” 黄天伦瞪他,但毕竟如今围观者太多,他怕无法堵住悠悠众口,日后传出去坏了名声,便道,“黄某确实是留了些人在庄中,但并非他们所说的私囚良民。不过是些犯了错的孩子,他们父母亲自将人送到我这里,托我替他们管教。” “是吗?那他们到底所犯何事,不送官府,反倒是送来你这山庄,据我所知,黄庄主并没有功名在身,私自关押犯人,实属僭越。”邢辰牧想,那些被亲身父母送入这山庄的孩子,心中又该是何等的绝望。 “你——”黄天伦脸色忽然变了,露出与原本截然不同的阴沉模样,“他们不要脸!放着好好的姑娘不要,偏偏要与男人苟合,我只是替他们父母教训他们,这事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 正说着,许云山带着剩下的护院赶到,将邢辰牧等人也围在了其中。 邢辰牧却是丝毫不露怯,冷笑了一声:“是吗?” “这两位卓公子,恐怕也是断袖之人,这,这与我们无关。”因与邢辰牧几人站在一块而一道被围的梁雨信,许是害怕牵连到自己,忽然出声道。 一旁的周祺佑想要阻止已经迟了,只得无奈摇了摇头:“梁兄,你这......”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在西桂园时他们那个腻乎劲,怎么可能真是亲兄弟。” “原来如此,老夫还说为何你们如此多管闲事。”黄天伦看他们的眼神霎时变了,像在看什么肮脏的垃圾,一声令下,那些护院拔出兵器就冲上来。 影八见状立刻回到了邢辰牧身旁,那边因为影八相助而得以稍稍脱困的贾天磊也跟着跃过来,加上一直寸步不离跟着邢辰牧的卓影,三人将邢辰牧与不会武的严青、小莹护在身后,与那些护院缠斗起来。 护院显然全经过专门训练,比他们之前在水路遇上的那些盗匪强出不少,三人不敢有丝毫松懈。 打了一会儿,却见周祺佑竟也加入了战局,他出门并未配刀剑,但手中那把象牙骨折扇宛若利器,击退了不少人,百余护院一时竟也没能在与他们四人的对抗中占到上风。 严青回神后立刻点燃了随身带着的信号弹,算算时候,其余影卫军离此应该已经不远。 宾客中有不少人会武,但此时都不愿惹上麻烦,只远远看着。 几人也不知缠斗了多久,直到天色全暗,除了卓影,其他三人已经明显能感受到体力下滑,而护院仍在轮流向上冲,影八咬牙道:“卓大人,我们掩护您,您先带着主子走吧。” 卓影也知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正要去拉邢辰牧的手,却听远处隐隐有马蹄声传来,他霎时松了口气:“不必,他们来了。” 护院都围在此处,山庄外头已无人看守,影卫军进来得十分容易。 “什么人!”黄天伦见着远处的火光,惊吼了一声,贾天磊也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去。 谁知就在此时,其中一名护院寻着了空档,提刀从贾天磊身旁经过,直直朝着邢辰牧砍去。 贾天磊回神时已来不及阻止,而他右手边的影八,持剑刚挡下一名敌人,见状只能后退去挡,那刀便毫不意外地落在了他胸腹部。 “影八!”影九赶到时正好目睹了这一幕,抬手一剑刺入那护院的胸口,那护院瞪大了眼,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已经倒下。 护院说到底不过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做事,卓影等人之前并未下死手,可如今影八伤了,邢辰牧便也有些动怒,沉声道:“将庄内所有人,都先抓起来,死伤不计。” “是!” 出乎意料的,此次影九带来的不止他们留在上源城的那二十多名影卫,还有上源城的数百衙役,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庄内无论主客,所有人皆被控制住。 “你......你到底是何人?”黄天伦其实在看见那些官兵时便知自己此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但仍是不死心地问道。 邢辰牧并未回他的话,只上前仔细查看卓影是否有受伤,见他无事后便将他有些凌乱的发丝理顺。 又过了一会儿,身着官服的男子在左右两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近,“噗通”一声跪在邢辰牧面前:“微臣上...上源县县令程元白,救驾来迟,望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啊!” 众人这才知晓邢辰牧是何等尊贵身份,霎时跪了一地。 邢辰牧目光扫视了一圈,从正在替影八止血的几人,到已经吓得失禁的梁雨信,最后落到已经面色惨白的黄天伦那。 他向前走了几步,停在黄天伦面前,低声道:“黄庄主不是说,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了这事?朕今日还偏就是要管管。” 黄天伦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草民该死,草民有眼不识谈山,圣,圣上饶命......圣上饶命啊......” “贾天磊!” “草......草民在。”比起其他人,昨夜便在猜测邢辰牧身份的贾天磊倒是稍稍镇静一些,但他仍沉浸在刚刚分神害影八身受重伤的愧疚之中。 “你不是已经知晓人关在哪了吗?你带人去搜。”邢辰牧冷静的吩咐道。 “是,草民这...这就去。”贾天磊起身,担忧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影八,咬咬牙,带这其余影卫匆匆往后院去。 他本也不清楚黄天伦将人关押在哪,但今日被那要见儿子之人闹过后,许云山特意将许多护院调到了黄天伦书房附近,因此他猜测,书房内该是有通往暗牢的机关。 邢辰牧仍在气头上,也未开口让众人起身,而他身旁原本站着的卓影去查看了影八的情况后,上前拉了拉他的手:“圣上,您的身份已经暴露,影八的情况也不乐观,我们是否连夜回宫?秋卢山庄一事,属下派人查明您再处置也不迟。” 手被卓影握着,邢辰牧的气勉强消了些,但还是沉声道:“此处归上源县令管辖,身为一方县令,若连这等事都需要朕的影卫军来查,朕还要这县令有何用?” “微臣查,微臣立刻查。”那县令头磕在地上,吓得浑身直冒冷汗。 “程元白,朕给你三日期限,将事情查明上报给朕,如若不然,你便提头来见。” “微,微臣遵旨。” 邢辰牧抬步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回身到了梁雨信:“朝廷选拔官员,学识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却是品德与修养。今日朕便取消你贡士身份,永不录用。” 梁雨信已经瘫软在地,已经一句话也吐不出。 邢辰牧没再看他,说完便牵了卓影的手离开:“摆驾回宫!” 61.封妃 回宫路上, 影九向邢辰牧解释了为何会带来官兵。 原来是那日影九与贾天磊交手后, 深知对方厉害,庄内百余护院, 难保不会有其他高手存在,加上庄内此时聚集了不少江湖人士, 影九无法预估真打起来是否会出现其他意外,这才在犹豫过后, 擅自拿着影卫令牌去官府调了官兵一同前来支援。 邢辰牧只是点了点头,并未责怪他擅自行事,不知是否因着刚亲眼见到影八受伤,影九此时脸色也有些苍白,邢辰牧便让他先回去照顾影八,其余事待回宫后再上报给卓影便可。 影九应下, 很快回到了另一辆马车上。随行一位懂医的影卫已经替影八止了血,见到他来便给他让了位置, 影八此时上半身裸着, 刀伤从胸口一直延续到下腹部,看起来极为狰狞,但好在那护院当时有些被忽然冲出的影八吓到,本能地收了几分力道,刀口虽长却只在皮肉, 并未伤着脏器。 影八由于失血过多昏睡了片刻, 醒来察觉到自己正半裸着被影九抱在怀中, 一时还当是在做梦, 直到胸口疼痛传来,他才猛然想起之前发生了何事。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影九察觉到他睁了眼,立刻有些紧张地问道。 影八嗓子干哑,头也一阵阵发晕,但还是咧嘴冲影九笑了笑,“刚刚我还以为这次真要你替我收尸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影九脸色就变了,但又碍于他受着伤,强忍着并未发作,只是拿过一旁的水囊喂到他口边。 影八喝了些水,感觉稍稍好了些,又问道:“我们现在这是去哪?” “回宫。” 伤口虽是暂时止了血,却是没覆上任何药材,随时有发炎的可能,必须尽快回宫让太医医治。 影九说完便不再开口,马车颠簸,他生怕影八扯着伤口,将水囊收好后双手扶着他的身体,将他往自己身上又抱了抱。 未点灯的马车内一片昏暗,只偶尔在晃动间,从帘子的缝隙漏进一丝丝月光,但两人挨得极近,影八只要微微抬头,就能清楚地看见影九紧皱的眉头,他不由出声安慰道:“小伤而已,你别担心。” “小伤?”影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怒道,“这刀要是下得再重些,你当场就没了你知道吗!” 影八一愣:“我知道啊,可对影卫来说,死不了的都是小伤,不是吗?” 这句话还是几个月前他们听十九说的。 影九沉默着看了影八许久,最后轻声道:“耿芜,我就问你一件事,是不是你请圣上将去上源城的人换成了我?” 这还是影八第一次听影九喊他的真名,却不成想是在这种情况下。 影九很多时候懒得去想太多,但他并不是傻,影八头夜里才睡下便说起夜,一去去了许久,隔日邢辰牧忽然将要派去上源城的人从影八换做了他,他很难不去想这两件事之间的联系。 他在前往上源城的路上一直在想着这事,可无论如何想都想不明白影八这么做的原因。 面对影九的质问,影八只是淡笑了笑:“你想什么呢?圣上怎么可能因为我改变原本的计划,他这么做该是有自己的考量吧。” 见影九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影八重又闭上眼:“我有些头晕,先休息一会儿,你别胡思乱想。” 影九只好压下心底的疑问,替他整了整姿势:“睡吧。” ### 由于邢辰牧的身份暴露,回宫路上卓影丝毫不敢放松警惕,邢辰牧看着心疼,哄了几次,想让他休息一会儿,卓影不为所动,反倒是逼着邢辰牧在马车上睡了一觉。 隔日到上源城,一行人到驿站换了新马,稍作休整后便立刻重新出发,又赶了一整日的路,终于是在当天深夜抵达了皇城。 在承央殿前下了马车,邢辰牧算了算时辰,虽然心中不舍,还是对卓影道:“阿影一路都未合过眼,今夜先回鸣影宫休息吧,跟着我睡不安稳。” 邢辰修那头想必已经知道了他回宫的消息,若他再缺席早朝,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可到早朝只有几个时辰了,到时他起来必然会吵醒卓影。 卓影闻言却是摇头:“圣上也没怎么休息,属下给您守着夜吧。” 才从宫外回来,邢辰牧习惯了只有他们两人在屋中,此时若换旁人来守,恐怕他更加休息不好。 “阿影好狠的心。”邢辰牧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卓影,“刚刚在外人面前,我不计较你喊错了称呼,怎么,如今看来这是回宫之后宫外的一切你便打算翻脸不认账了不成?” 卓影垂下眼,一时没有开口,在宫外时他尚能麻痹自己,将邢辰牧当做普通人看待,依着对方的意思抛下那些规矩,可皇宫之中又有谁人敢对当今天子如此放肆。 邢辰牧见他如此,当即冷了脸色:“卓影!” “属下在。”卓影仍未想明白该如何是好,听到邢辰牧如此唤他,本能地应了声,话一出口便心知不好。 果然,邢辰牧气得张了几次口都不知说什么,实在不愿对着卓影发火,只得转身入了承央殿。 卓影跟了上去,承央殿内本还有几个小太监候着,见此情况立刻十分有眼色地退到殿外,卓影因此也没了顾虑,直接从背后将人抱住:“我错了。” “放开。” 卓影双手收紧了些,头也跟着靠上去:“不放,牧儿说过不会生我气的。” “你啊,还不是仗着我宠你,现在该听我话的时候不听,在无谓的事上倒讲究多。”听他改了称呼,邢辰牧这才消了些气,回身一把将他从地上抱起,直接抱到了内室的浴池边。 池内已经备好了热水,卓影十分有说错话的自觉,在邢辰牧怀中便开始替他宽衣:“不必喊宫人了,我来伺候你沐浴吧。” 邢辰牧笑了笑,未答应也未拒绝,在池边放下卓影后将他的衣物也除去,带着他一道迈入浴池。 在热水中泡着一路来的疲惫褪去不少,卓影双手在邢辰牧肩胛上按着,这事他以往也常做,手法十分娴熟,可这次按着按着,却被男人捉住了手。 “阿影,你要再这么按下去,今日我可就真没办法放你回去休息了。”邢辰牧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喑哑,在充满雾气的内室中平添了几分旖/旎。 不料卓影只是微一犹豫便从他身后绕到了身前,红着耳根亲了亲邢辰牧的嘴唇:“其实,我今夜本就不想回去休息,牧儿别赶我走。” “你可别后悔。”邢辰牧眯眼,不再压抑身体的本能,一把将人扣住...... ### 这夜最后卓影果然没能休息,邢辰牧直到早朝前才离开他的身体,俯在他耳畔道:“衣物我让严青去替你取来了,就搁在床头,但你先好好休息,待我下了早朝回来陪你。” “不了,我与你一起。”卓影挣扎着半坐起身,脚还未沾地便被邢辰牧抱着又塞回了棉衾中。 “两夜未眠还逞什么强。”邢辰牧叹了口气,板起脸,“听话,别叫我担心。” 卓影犹豫着点了头,邢辰牧又让人送了早膳来,陪他吃过后看着他睡下,这才起身去早朝。 众臣是昨日才知晓这两月来圣上竟是微服出宫去了,有保守派的老臣指出他此行太过冒险,邢辰牧虚心应下,表示日后必会注意。 近来邢辰修暂代朝政,但仍有些大事他并未直接做主,而是暂压下等邢辰牧定夺,邢辰牧将所有事一一安排好,又关心了几位老臣的身体,闲谈几句后,众人正诧异今日圣上似乎格外平和,就见他勾了勾唇角:“既然诸位已经无事要奏,严青,宣读旨意吧。” “是。”严青应声,拿着早朝前已命专人拟好的圣旨向前走了几步,心中竟也免不了有些紧张。 身为大内总管,他早已经不知替邢辰牧宣读过多少圣旨,但唯有这一次,他知晓手中的圣旨将会震惊朝野,也必然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冉郢自古以来唯有男女可缔结良缘,但近日朕探访民间,深受启发,世间爱侣千万,应以情辨而非以同异性相分,故朕决定自今日起,废除原有男女婚配之礼法,改立新法,凡有情人皆可成婚。朕身为一国之君,当作表率,御前影卫统领卓影,性行温良,雍和纯粹,深得朕心,着即册封为贵嫔,钦此。“ 圣旨宣完,满殿寂静,似乎所有人都未从这圣旨的内容中回过神,甚至连邢辰修都没忍住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邢辰修自认比朝中任何一人都了解这个弟弟,也知晓在此事上对方不会等太久,但他怎么也料不到邢辰牧会在回宫第一日的早朝上直接颁布圣旨,打众人一个措手不及,也未给朝臣半点争议的机会。 礼部尚书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但邢辰牧显然是有备而来,几句话便将他堵了回去,甚至险些让他背上了违抗圣旨,意图谋反的罪名。 秋卢山庄庄主私囚好男风者一事,许多朝臣今早已有耳闻,并非是毫无触动,再看邢辰牧今日下的这道圣旨,便也能理解一二。 加之朝中辅政王邢辰修及宰相公孙尚德皆未表现出明显的反对,又有礼部尚书这个先例,众人知是邢辰牧心意已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敢再冒死劝诫。 邢辰牧似乎对这结果十分满意,交代礼部拟写相关章程后便宣布退朝。 而此时承央殿内的卓影还未想到,他不过睡了一觉,再醒来,身份便从影卫统领变作了冉郢历史上的第一位男妃...... 62.道喜 解决了朝臣, 却还有太后那关要过, 邢辰牧让邢辰修下了早朝直接前往轩明殿,他心中想的本是趁着今日卓影不在身边, 先让邢辰修陪他去见见太后,将该坦白之事都先与太后说了, 太后就算是要发怒,也可以先冲着他发完, 日后再带卓影去见她。 可谁想邢辰修被其他大臣拦住询问男妃之事,暂时抽不开身,倒是卓影先到了轩明殿。 卓影睡了一觉后见邢辰牧仍未回,心中挂念,便也不再睡,穿好了衣物出来寻人。 早朝上的消息还未传回承央殿, 卓影到了轩明殿前被严青道了喜还愣愣地不知发生了何事。 严青本以为这事是邢辰牧与卓影商量好的,此时见他不明所以, 立刻笑道:“那奴才可不能说了, 卓大人还是自己问圣上吧。” 卓影只得推门步入轩明殿。 邢辰牧正看奏折,起先还以为是邢辰修来了,并未抬头,直至卓影走到案前行礼,他有些惊讶地起身:“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圣上没回来, 属下有些担心。”卓影如实道。 邢辰牧知道他顾虑旁人, 闻言便挥了挥手让公孙婧带着其余伺候的小太监都撤了出去, 这才上前抱他:“怪我, 我该下了早朝就回去陪我们阿影休息的。” 卓影回宫后又带上了那张银质半面,气质比在宫外时清冷不少,但面对着邢辰牧又总是格外容易害羞,他抿唇克制了一会儿,问道:“为何刚刚严公公在门外对我道喜?” “确实是该道喜。”邢辰牧笑了笑,并未直接言明,而是牵着他绕到桌案后拿出张明黄的圣旨,“原本想一会儿亲自带回去给你,不过你既然来了,便现在给你吧。” “给,给我的圣旨?” 邢辰牧含笑点头,在卓影撩了衣袍打算下跪接旨时拦了拦,直接将圣旨塞到他手中,催促道:“快看。” 卓影打开那圣旨,几眼扫过,立刻红了眼眶。 邢辰牧抱着他,沿着那半面的边缘一直从侧脸吻到耳根,又将那已经红透了的小巧耳垂含入口中:“喜欢吗?” 卓影动了动唇瓣,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邢辰牧也不在意,伸手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安抚着。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道:“喜欢的,只是觉得有些突然,牧儿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怎么可能不喜欢,从明白自己心意起,卓影连做梦都在幻想着这一天。 “不突然,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若非你坚持,我真想直接立你为后。” 正说着,外头严青的声音传来,是邢辰修到了,邢辰牧将卓影放开,还想说什么,却见下一刻卓影已经本能地一跃身,隐到了暗处。 “大哥来了你躲什么?”邢辰牧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但也知卓影需要平复情绪,便也由着他,没让他立刻下来。 ### 邢辰牧为何请自己过来,邢辰修心中有数,但还是笑问道:“圣上这时候不回去陪卓贵嫔,怎么还有闲情找微臣来叙旧?” 对着自己兄长,邢辰牧也不绕圈子,“王兄可否陪我一道去见母后?” “圣上刚刚在朝堂上好生威风,怎么现下反倒连去正泉宫都不敢了。” 邢辰牧露出几分尴尬的神色:“王兄快别打趣我了,我是真怕给母后气出个好歹来。” 先帝子嗣众多,太后膝下却只有一儿二女。十二、十六两位公主都已经嫁出宫去,无法时时伴在太后左右,若真母子间有矛盾,除了邢辰修,这偌大的宫中便连个能说和的人也没有,所以不论邢辰牧对外如何无惧无畏,到了太后这,依旧还是免不了担忧。 “既然怕母后接受不了,圣上为何不先改法制,待众人适应新法后,再来商议册封卓大人之事?” “若我先改法制,再封妃,岂不是得被那些老顽固们烦两次?何况这事我已经等了太久,实在不想再等下去。”这事之前邢辰牧也曾犹豫过,最后定下如今这做法,他并不后悔。 邢辰修知道卓影如今不会离开邢辰牧身旁,闻言后仰头笑问道:“卓大人以为呢?” 只听房梁之上一道清润嗓音应声道:“属下愿听圣上安排。” 邢辰修原本还想吓吓两人,如今见他们一人运筹帷幄,一人淡然以对,也实在是没意思,他便如实说明:“我几日前刚向母后坦白了我与阿衍的关系,母后并未反对,想来在母后心中,我们能过的康健喜乐比什么都重要吧。” “你已经说了?”这倒是邢辰牧回来前未想到的,“那你与卫将军的婚事......” “还差侯爷那关呢,不过圣上这道圣旨倒来得真是时候。” 邢辰牧着急着与卓影名正言顺地在一起,想来邢辰修必然也同样想早日与卫衍成婚,邢辰修做事向来有分寸,邢辰牧便也不再多问,让卓影下来,三人一道往正泉宫去。 出了承央殿,又走了几步,邢辰牧忽然顿住脚步,轻轻一拍脑门:“我怎么差点把他给忘了。” 邢辰修见状也停了下来:“谁?” “除了王兄外,另一个能哄母后开心之人。”邢辰牧说着转头对卓影道,“阿影,我们先去母后那,你回一趟鸣影宫把十九带过去。” 陆贤乃是太后嫡亲侄子,太后想念母家,见了他自然高兴,陆贤在宫中,日后也能时常去陪太后说说话。 “是!” 卓影会意后立刻调头往鸣影宫去,可到了鸣影宫却被告知陆贤如今不在宫内。 “他去哪了?” 被问话的影卫看了卓影一眼,有些犹豫,似乎是害怕陆贤被责罚,卓影稍稍缓和了口气又问道:“他那伤恢复得如何了?” “已经差不多痊愈了,只是要恢复如初恐怕......” 正如卓影之前所料,陆贤受伤太重,身手不可能再如之前那般灵活,他点点头,又道:“我寻他是有正事,他到底去哪了” “十九去保护公孙尚宫了。”那人说完又小心翼翼道,“十九如今尚在影卫军中,执行圣上之命,卓大人该不会责罚他吧?” 当初公孙婧帮邢辰牧骗过宁洁等人,邢辰牧担心宫内若有余党会趁机报复公孙婧,因此临走前特意吩咐影卫军保护公孙婧安全。 只是影卫军中仍有不少人留守宫中,卓影不明白为何此事会落到重伤初愈的陆贤身上。 “其实是前些日子,公孙尚宫有来鸣影宫照顾过十九,十九痊愈后这才提出换他去保护公孙尚宫,刚刚公孙尚宫从轩明殿回所住的院落时十九便过去了,现在还未回来。” 在他们离宫后,公孙婧本是去找陆贤算账的,毕竟当初陆贤在卓影面前乱说话,害得卓影差点误会了她与邢辰牧的关系,可她到没想到陆贤伤得那样重,更没想到陆贤伤得那样重竟然还能像没事人一般与她斗嘴,最后还因体力不支直接吐了血,吓得她三魂没了两魂半。 在卓影去镇北军中的那些日子,一直是陆贤守在邢辰牧左右,与公孙婧接触也不少,公孙婧虽气他乱说话,但也没真打算将他害死,见状手忙脚乱地喊了人,又请来太医,之后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便时常到鸣影宫照顾陆贤。 鸣影宫本是不让外人随意进出的,但公孙婧怎么说也是公孙家的人,又在皇上身旁当差,加之太医也觉得鸣影宫内一群粗手粗脚的大男人,实在是照顾不好病人,众人这才默许了公孙婧进出。 这一来二去公孙婧与陆贤便混熟了,陆贤康复后便主动接过了保护公孙婧一责。 卓影心中担心邢辰牧,了解了事情始末后,并未多说什么,继续去寻陆贤。 如那影卫所说,陆贤果然是在公孙婧的住所,不仅如此,卓影找过去时,两人似乎正在斗嘴。 卓影远远就听陆贤道:“我不跟你一小女子计较。” “是我懒得和你们这种臭男人争论好吗?”公孙婧跟着吼。 卓影有些惊奇,公孙婧在他心中一直是位十分谦和有教养的世家女子,连说话也都是轻声细语的,不知之前陆贤是说了什么,竟将人气成了这样。 陆贤也很快发现了卓影的靠近,立刻闭了嘴,几下跃到卓影跟前,低头行了一礼:“卓大人。” 卓影看着陆贤淡淡道:“十九,你不好好在鸣影宫养伤,来这与公孙尚宫拌嘴?” “属下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了。”陆贤说完偷瞄了眼卓影,心底发憷,立刻又道,“属下知错了。” “嗯,你先随我去个地方。”卓影说完便朝外走。 公孙婧以为卓影是要责罚他,略一犹豫后还是小跑着拦住了两人的去路:“卓大人,十九是伤好才依着圣上的命令来保护我的,并未违反影卫军中的规定。” 卓影微微挑眉,看了看陆贤又看了看公孙婧:“公孙尚宫误会了,是我有一私事想请十九帮忙,十九你先随我去吧,路上我再与你解释。” “不敢,不敢!卓大人有何事尽管吩咐便是。”陆贤心中疑惑,但仍是立刻跟上了卓影的脚步。 公孙婧有些尴尬地放下手,对着头也不回离开的男人背影低声骂了一句:“混蛋,我是傻了才替你担心。” 她哪能想到这点距离对前方两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这话自然是一丝不差的落到了两人耳中。 陆贤闻言立刻弯了嘴角,而卓影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地上的落叶。 明明是深秋,他却莫名感受到了春暖花开。 63.太后 卓影向陆贤大概说了说他们此次在陆家镇的经历,陆贤还未从自己身份被发现慌张中回神, 正泉宫已经近在眼前。 “等, 等等, 卓大人,我们现在这是要去见.....太后娘娘?”陆贤小心翼翼地问道。 “是,刚刚我不是说了, 想让你帮我们一个忙。”卓影在正泉宫外站定,又想了想措辞,这才开口道,“其实是圣上将我封为贵嫔, 我们担心太后娘娘一时接受不了,这才请你来帮忙。太后娘娘一直十分挂念母家,若是知晓有你这个侄儿在宫中,想必会十分高兴。” 卓影说起封贵嫔时的语气太过自然,甚至带着几分愉悦,显然不是被逼迫。陆贤脑中“嗡”的一声, 整个人呆立在原地,也不知现在是该先害怕自己马上要以这种身份见太后, 还是该震惊这深宫中自己最敬畏的两人竟然是一对。 卓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见他真被吓傻了, 毫无反应,只好又道:“你先在这冷静一会儿吧, 我进去看看。” 邢辰牧在里头也不知跟太后说得如何了, 卓影有些心急, 没等陆贤反应已经在一众宫女探究的目光中走到屋前,对守在外头的嬷嬷道:“我想入内求见太后娘娘,劳烦您通报一声。” 太后身边的人对卓影自然都不陌生,尤其今日得到他被封为贵嫔的消息后,对他更加不敢怠慢,立刻扬声替他道:“太后娘娘,卓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太后的声音从门那头传来。 卓影入内时,太后眼眶还微红着,手中拿着他们从陆家带出来的那封信,邢辰牧与邢辰修坐在她身旁。 卓影走上前跪地行礼,太后低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也未让他起来,只是道:“卓大人好大的本事,竟请来哀家父母来替你说情。” 卓影垂着头,仍是恭敬的态度:“属下不敢。” 见太后似乎没有让卓影起身的意思,邢辰牧皱眉,正要开口,邢辰修给他使了个眼色,他只得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太后将两兄弟的动作看在眼中,拿手绢擦了擦眼角:“圣上如今真是大了,知道怎么对付哀家,圣旨都下了才将人带到哀家这里,这是怕哀家会吃人还是怎么的?” “儿臣知错了,母后您莫气坏身子。”邢辰牧这次未再犹豫,起身走到卓影身旁陪着他跪下。 “圣上可别,你可是一朝天子,九五之尊,你这一跪,哀家受不起。” “跪父母长辈,天经地义,母后自然受得,自然受得。”邢辰牧直直跪着,见一旁卓影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也不知是不是吓到了,有些心疼,不着痕迹地向他那头靠了靠。 太后装作看不到两人贴在一块的手指,咳了一声,继续道:“我看信里父亲说这孩子长得招人疼,怎么哀家就只见着一张面具呢。” 这次一旁围观的邢辰修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太后这哪是真跟邢辰牧生气,这分明就只是在耍小性子,觉得自家儿子与她不亲了。 这事邢辰修想明白了,邢辰牧又怎么会想不明白,太后软软地瞪了邢辰修一眼,再转回头时就见邢辰牧已经替卓影摘了面具,道:“此事是儿臣疏忽了。” “行了,都起来吧。”太后这才缓和了神色,又对卓影道,“抬头让哀家看看。” 卓影起身抬头,只是不敢冒犯太后,仍垂着眼。 太后见了他的长相却是一愣,宫里宫外皆传影卫统领武功盖世,为人铁石心肠,冷若冰霜,她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是这般长相。 太后不说话,卓影心中愈发得担心,他一直觉得自己的长相与常人不同,明明已经二十出头,却仍像个十几岁的少年,让人看着怪异,此时也不知自己是否不招太后喜欢,脸色便肉眼可见地浮起几分红晕,看起来更稚气了些。 “这......牧儿,你该不会是怕哀家责罚,找了个人来假扮卓影吧?”半晌后,太后有些疑惑地看向一旁的邢辰牧。 邢辰牧哭笑不得:“哪能啊母后,这真是卓影本人,不信你问大哥,大哥去年便见过了。” 感觉自己今日纯粹是来看热闹的邢辰修这一听心里更乐了,但嘴上还是帮着道:“卓大人真容确实就是这般......儿臣头一次见时也有些吃惊。” 邢辰修顿了顿,一时也没想出该用什么词形容。 卓影也没料到太后会怀疑自己身份,憋了许久才红着脸道:“要不属下......出去给太后娘娘舞个剑吧?” “哀家只是这么一问,别紧张。”看了卓影这张精致漂亮又充满稚气的脸,太后倒真端不起什么架子了,也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父母会说这孩子招人疼,这可不就是招人疼么。 她想着便冲卓影招了招手:“来哀家身旁坐,让哀家好好看看。刚刚吓到了吧?别怕,哀家不是冲你呢,是气牧儿什么事都不告诉哀家。” “圣上是怕太后娘娘气坏了身子。”卓影小声替邢辰牧辩解,因着摘了面具,虽还是清清冷冷的语气,但不知怎么的,听起来就是让人觉得温顺了许多。 “哀家早先知道牧儿喜欢男人时气也气过了,骂也骂过了,经过了前些日子那场宫变,哀家就已经想明白,这人活一世,安康快乐才是最难求的,你看,修儿与卫将军那事,哀家不也允了吗?”太后笑了笑,示意邢辰牧也坐,过了一会儿目光落到卓影腰间那荷包上,“这就是母亲赠你的那个荷包吧?” “是。”卓影赶紧将荷包解下来,双手呈到太后面前。 “看来母亲近些年身子不错,这绣工可一点没落下。”太后认出是自己母亲亲手所绣的,左右看了看,将荷包还给他,“哀家一时也不知你缺什么,正好宫内有这么对玉杯,是早年间先皇所赐,便赠予你吧。” 太后让邢辰牧重新替卓影带上面具,喊了人来,将那对通透的白玉杯拿给卓影,经过了之前那次,此时接了太后所赐之物,卓影便有些猜到了其中用意,朝邢辰牧看过去,邢辰牧含笑冲他微微点头,他这才敢对太后道:“多谢母后。” “诶。”太后应了一声,事到如今她是真不在意邢辰牧所爱之人是男是女,只要这人待邢辰牧真心便好。 卓影身手不凡,几次救邢辰牧于危难之中,有他陪在邢辰牧身旁,太后也放心不少。 “对了母后,我们此次来,还给你准备了一个惊喜。”邢辰牧说着看向卓影,卓影立刻明白过来,起身到外头去喊还杵在原处的陆贤。 屋内邢辰牧对太后稍稍说了说陆贤入宫的原委,等卓影带着陆贤入屋时,太后已经有些急切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就是贤儿?”太后没忍住,眼角又有些发红,“哀家听大哥在信中提过几次,只是没想到贤儿竟在宫中。” 陆贤在外头站了一会儿才刚冷静下来,这一见太后如此激动,心中又忍不住紧张起来,还是在卓影的提醒下才想起行礼。 “快起来快起来,你这孩子,入宫怎么也不告诉哀家一声,哀家可是你的亲姑姑啊......这几年一个人在宫中受苦了吧?” 陆贤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苦的,卓大人很照顾属下。” 太后拉着陆贤寒暄,邢辰牧与邢辰修也陪着,正泉宫已经有日子没这么热闹了,太后心情格外好,留几人在正泉宫用了午膳才让他们离开。 期间又说了些陆贤这些年的经历,太后知道陆贤前阵子为了保护邢辰牧受伤,更是心疼,又转头嘱咐卓影日后也要小心些。 ### 见时候不早了,邢辰修提出回府,邢辰牧便带着卓影与他一道离开,留下陆贤陪太后用晚膳,出了正泉宫,邢辰牧对邢辰修道:“我们俩都忙,日后总算是有人能陪着母后了。” 邢辰修也感叹:“是啊,想来你我二人尽让母后操心了,我都不记得上次见母后这般开怀是何时。” 提到这点,两人心中都有愧疚,过了一会儿邢辰牧才道:“对了,陆贤之前受了重伤,如今虽已经痊愈,但不适合再待在影卫军中,阿影出宫前便与你家那位提过,要将他调入锦卫军,你回去帮着催催,军中有什么空缺尽快报给兵部吧。” 如今的锦卫将军卫衍和邢辰修是一对,倒是替邢辰牧省去不少麻烦。 “行啊,我回府便问问阿衍。”邢辰修丝毫不避讳两人已经住在一起的事实,提起卫衍,眼中全是柔情蜜意,“没什么事我就先告退了,再不回去阿衍该等急了。” 直到邢辰修离开,卓影还有些恍惚,没想到太后就这样轻易接纳了他,到如今他甚至还记得当初天太后为了这事与邢辰牧闹得多僵,连邢辰牧生着病求她,太后也未曾松口。 像是看出他的心思,邢辰牧揽过他的腰:“我们阿影可真是人见人爱。” “哪有......”附近还有许多影卫及宫女、太监跟着,卓影有些不好意思,想挣开邢辰牧的手,邢辰牧却搂得更紧了些,他只好求道,“圣上,大家都看着呢。” 邢辰牧扬了扬下巴,故意提了声音:“看着怎么了?朕搂自己的爱妃难道还不行了?” 卓影脸上发热,但也只能由着对方。 而邢辰牧呢,见卓影无奈的神色不仅没半分收敛,还刻意未乘龙辇,一路搂着卓影从正泉宫走回承央殿。 邢辰修那头可是还没娶到人呢,他好歹已经将卓影纳入后宫,怎么说也快了对方一步。 邢辰牧越想越开心,恨不得让整个皇宫都知晓如今卓影如今是他的贵嫔。 64.影十一 贵嫔照理该是在宫中有独立宫苑的,待两人回到承央殿, 便有专人来询问此事, 邢辰牧闻言瞪了那人一眼:“什么院落?卓贵嫔跟着朕, 朕住哪他住哪。” 那人被吓得半死,立刻跪下道:“圣上,这万万不可啊, 自古没有妃嫔长住圣上寝殿的道理。” “卓影乃是朕的影卫统领,他不跟着朕休息,朕的安全你来负责?” “这......”按理妃嫔也不该再有官职,可这话那人已经不敢说, 只好求救似地看向卓影。 卓影接收到对方的视线,心中也知邢辰牧这么做必然惹出更多非议,想了想后上前劝道:“圣上,您先别急着动怒,属下以为这位公公说得有道理。” “怎么就有道理?阿影你站哪头的?”邢辰牧委屈地拉了拉卓影的手。 “属下自然与圣上站一头。”卓影毫不犹豫道,半晌后又换了种说法, “您看,日后若是属下要替您准备什么惊喜不想让您知道, 也总得有个地方去准备, 您说是吧?” 邢辰牧低头思索片刻, 觉得“惊喜”这点听上去不错,便对那人道:“不必再安排其他院落了, 你安排些人, 将紫槐宫拆了, 鸣影宫扩建,日后便当做是卓贵嫔的宫苑吧。” 紫槐宫是离鸣影宫最近的一个院落,因着邢辰牧并未纳太多妃嫔,后宫大多院落都空着,紫槐宫也不例外,如今用来扩建鸣影宫正好。 那太监听罢更为难了:“圣上,那鸣影宫中其他影卫该如何安排?” “什么如何安排,当然是还住那儿啊。”邢辰牧说罢转头对卓影道,“反正那些都是你的人,留在鸣影宫中你处理影卫军事务也方便,朕再给你安排些宫女太监过去,若你真什么时候兴起想回去住住,也好有人伺候。” 将影卫军安排在卓影的宫中,自然不只是为了他处理事务方便,也是为了让所有人看看,卓影不仅是他的贵嫔,更是堂堂影卫统领,无论宫内宫外,谁都没那个资格找他麻烦。 卓影明白邢辰牧这是护他,心中感动,但嘴上只是玩笑道:“圣上可想好了,这么安排,若哪日您惹属下生气了,恐怕是连鸣影宫的门都入不了。” 邢辰牧先挥手将那名太监赶了出去,这才上前抱住卓影:“那我就努力不惹阿影生气,这样阿影就没办法偷偷跑回“娘家”去了。” “好。”卓影凑过去亲了亲邢辰牧的唇。 ### 又过了两日,上源县令上的折子递到宫中,将秋卢山庄私囚良民一事细细禀报。 其实之前贾天磊了解的已经十分接近事实,只不过黄天伦假借替那些富商管教儿子之名,大肆敛财,所涉金额之大令人震惊。 那些被拘之人虽无性命之忧,但一个个皆被虐打得伤痕累累,县令奏请将黄天伦秋后问斩,邢辰牧允了。 秋卢山庄一事至此算是告一段落,可卓影未曾想到,短短几日后他便再次见到了贾天磊,而且是在鸣影宫之中。 负责替影储备营招兵的那名老影卫,亲自将人带到卓影面前:“卓大人,此人乃是这批选入影储备营的新人,属下见他武学造诣极高,实在不需再入储备营中训练,您看是不是能直接升入影卫军?” 那人说完又补充:“背景属下已经调查过,他......” 卓影抬手制止那人说下去:“我知晓,十年前那位影十一的弟弟。” “是是是,卓大人英明。” “当年你大哥在影卫军中编号十一,在他之后的那位影十一几月前也因重伤离开了影卫军,如今影十一空缺,我将此编号给你可好?”卓影背着手,颇为严肃地对着贾天磊问道。 宫中一百名云影卫,编号从一至一百,死伤一人,立刻会有新人补上,邢辰牧身为天子,不需要知道他们叫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他们何时来,何时走,只需要明白,有这么一百名云影卫以及十个影卫队,随时听候他差遣。 这便是影卫军的使命。 贾天磊只稍稍一愣,立刻道:“多谢卓大人。” 卓影这才对另一人吩咐:“带他去登记入册,领些用品。” 那人应了声,带着贾天磊走了几步,贾天磊忽然又站住,回头犹豫着问道:“卓,卓大人,那我一会儿能去看看影八吗?” “嗯,影卫在鸣影宫内可随意走动,并不受限。”卓影知道他为当初害影八受伤之事愧疚,点了点头,又交代他近几日好好在影卫军中学规矩。 卓影走后,贾天磊狠狠松了口气,一旁带着他来的那位老影卫安慰他:“你可别看我们卓大人平时总冷着脸,其实他人不坏,也愿意护着手底下的人,如今他被封了贵嫔,我们这影卫军也跟着沾光。只要你日后好好做事,他是不会随意为难你的。” 贾天磊在宫外与卓影有过接触,自然清楚他心善,但许是卓影浑身上下透出的气势太过冷峻,让人在他面前本能地便有些小心翼翼。 贾天磊领完了在影卫军中的衣物用品,又被带着熟悉完鸣影宫,好不容易空闲下来,天已经暗了,他想了想,并未回房,而是直接去了影八的住处。 屋内亮着灯,不时有争吵声传来,贾天磊轻轻敲了敲门,向里问道:“影八前辈,您在吗?” “进来吧。” 贾天磊进了屋,影卫的屋子不大,推门便能看到屋内全貌,此时影八正躺在床上休息,影九坐在床旁,许是因着争吵被打断,两人脸色皆不太好。 “下午就听说军中来了位了不起的少年,在储备营未满十日便升了云影卫,原来是你啊。”等人走近了,影八才扯着嘴角笑了笑,“是定了影十一?十一你才来也许不懂,云影卫向来是不分前后辈的,无论入军早晚,皆只能以编号相称,你喊我影八便是了。” “好,那,那个......其实我是来道歉的,真的很抱歉,因为我一时分心,害你受这么重的伤。”贾天磊有些不好意思地一躬到底。 “小伤,没事,你又不是故意的。” 影八见他是真的为此感到自责,便安慰了几句,一旁影九安静听着,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再见影八对贾天磊时柔和的神色,他也不知为何心中那股无名火越升越高。 没等两人说完,影九开口打断道:“时候不早了,影八你还换不换药,不换我就回去休息了。” 实际上贾天磊推门前,两人就是为此事起的争执,影九要替影八换药,原本说得好好的,前几日影九也跟太医学了方法,可等他解开影八身上的纱布,影八却忽然反悔,不想让他帮着上药了。 听到影九的话,影八沉默下来,眼中有几缕复杂神色闪过,似是挣扎,贾天磊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视线落在影九手中的药瓶上,吞了口口水,小声问道:“影,影九困了要不先回去吧?我来替影八换药。” 影八垂眼想了想,问道:“你还会换药?” “嗯,我和严维,就,就是我那个被关在秋卢山庄的朋友,我们练武时经常受伤,都是互相换药的。”说起这个贾天磊倒是真有自信,什么刀伤剑伤,跌打损伤,他们几乎都不需要去看大夫,自己直接就能治了。 影八悄悄看了眼影九阴沉的脸色,又很快低头,咬咬牙道:“好,那就麻烦你了,影九,你先回去吧。” 影九露出震惊又带着几分受伤的目光,最后什么都没说,放下药瓶就走。 房门被大力地合上,贾天磊欲哭无泪地回过头问道:“我,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没有,他生我气呢,与你无关。”影八叹了口气。 贾天磊好心想帮他换药自然没错,影九将他当做好兄弟,想照顾他也没有错,唯一错的大概就是他自己,对着好兄弟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刚刚影九替他解纱布时,指尖在他胸口及背部划过,他竟不争气地起了反应,若非是近来入秋了,盖在腰下的棉衾厚了些,就要被对方察觉出异样。 影八深知自己这样不行,自打发现了自己对影九的感情,他几乎是时时都在受对方影响,他们是影卫军,若真这样下去,执行命令时迟早会出差错,到时就不是他受一点伤能解决的了...... 影八觉得,他得趁着养伤好好想想,今后自己该如何面对影九。 ### 影八受伤暂时不需参与日常的轮值,而贾天磊因为初入影卫军,仍在学习及熟悉阶段,还并未开始执行命令。 贾天磊今年不过十五六岁,是目前军中年纪最小的云影卫,虽有一身本事,但对许多事都似懂非懂,因此没看出影八影九间怪异,他觉得是自己害影八受伤,便日日往影八屋里跑,正好在军中遇上什么不明白的,也能顺便问问影八,一来二去两人倒真熟悉起来,他是真心将影八当做是大哥来看,因此照顾影八时愈发细致。 往往影九下了值到影八屋里时,贾天磊已经与影八一道用了饭,也替他换好了药,连床头的茶壶里都装满了热水,影九转一圈发现根本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心中烦闷便越积越多。 可不待他想明白自己烦闷的缘由,朝中迎来了一年一度的大事——秋狩。 为期半月的秋狩是帝王与朝臣接触,彼此加深了解与信任的一个契机。作为冉郢自古一直流传下来的习俗,武将可在秋狩中一展骑射之能,文官则可赋诗撰文,流芳百世。 皇家围场位于銮城郊外,占地颇广,围场内设营,有数千兵马常年驻扎在此,除此之外,因着圣上摆驾出宫,皇宫上下不敢有丝毫松懈,卓影更是早早便开始安排随行的影卫军,影九自然是在随行之列,而影八与贾天磊皆被留在鸣影宫之中。 出发那日,影九特意起了个大早敲开了影八的屋门。 “我今日便要随圣上离宫了,半月后才会回来。”影九站在影八床前看着他道。 “我知道。”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影八的伤已经好了不少,也能正常下地行走,他算算日子,尽量自然地笑道,“等你回来,我的伤应该也好得差不多了。” “嗯。”影九仍站在床边,却是一时不知再说什么,影八也未再开口,两人就这样沉默着对视了许久后,影九转身,“那我走了。” 影八张了张口,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看着影九推门离开。 65.秋狩 一行人一早从皇宫出发,赶在天黑前到达了猎场。 如今卓影封了贵嫔, 邢辰牧自然是将人安排在自己帐中, 而邢辰修与卫衍表面上仍是辅政王与锦卫将军的关系, 分别宿在两帐中。 邢辰牧逮着这难得的机会,在邢辰修面前好好炫耀了一番,到最后卓影窘迫得只能寻着借口躲了出去, 直到邢辰修离开他才敢回到帐中。 “阿影怎么还是如此害羞,看我那向来严肃的大哥吃瘪的样子,不觉得十分有趣吗?”卓影才掀开帐帘便被邢辰牧拉进怀里,像是算准了邢辰修一走他便会回来似的。 卓影小声嘀咕:“圣上这哪是想看辅政王吃瘪, 分明是在寻我的开心。” “我哪敢,阿影要是生气了,可是十个我也打不过的。”邢辰牧笑出声来,又道,“不过大哥说的一点我觉得十分有理,阿影明日可要好好教我狩猎。” “你......你明明就会。”卓影分明还记得邢辰牧去年秋狩时的英姿。 邢辰牧耍赖:“不会, 忘了,要阿影手把手教我才好。” 卓影拿他实在没有办法, 稍微犹豫后如实道:“我想参加此次的比猎。” 比猎乃是每年秋狩时大臣间的一种比试, 大多是武官参加, 会有专人分别记录参与者每日所猎的猎物数量,到最后一日进行统计, 前三可获得圣上嘉奖。 以往秋狩时卓影都是陪在邢辰牧身旁, 并不会参加这样的比试, 所以当邢辰牧听说他想参加今年的比猎时十分诧异,问道:“阿影想要什么赏赐告诉我便是,我人都是你的了,你还需要费那个力气?” “不一样。”卓影摇了摇头,又小声求道,“就让我参加一次吧,牧儿。” 邢辰牧想了想:“真这么想参加?” “嗯。”这次卓影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你小心些,别让自己受伤了。” “好。”卓影知道邢辰牧这是答应了,凑过去回抱住他的腰,讨好道,“明日给牧儿猎一头鹿回来。” 邢辰牧这才又有了几分笑意:“好啊,那我们明晚吃烤鹿。据说鹿血也能作药材,十分滋补呢。” 卓影本还想问鹿血补什么,可一抬头看到邢辰牧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及时止住了,嘴角抽了抽,他想,他大概已经猜到鹿血的作用了…… ### 隔日天气正好,天蒙蒙亮时,百官便聚集到了猎场中央。按照冉郢秋狩的规矩,皇帝会指定一人开弓,只要箭离弦,便意味着秋狩开始,今年邢辰牧指定的开弓人便是卓影。 邢辰牧坐在搭起的高台之上,卓影立于他身侧,时辰一到,卓影从邢辰牧手中接过弓箭,向前走了几步,在百官的见证下,摆好箭,拉满弓弦,没有丝毫犹豫地松开了手。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那箭“嗖”的一声破空而出,眨眼间,半空中刚刚放出的苍鹰便落在了地上。 无需再多言,早已经骑在马上蓄势待发的武将们四散开来,去追寻那些隐匿在猎场各个角落的猎物们。 卓影回过身单膝跪在邢辰牧身前:“圣上。” 邢辰牧的吻落在他的额上,也不顾及底下仍站着的其余官员,亲手帮他将箭筒背到背上:“去吧。” “嗯。”卓影应了,仍是有些不放心,起身后又重新嘱咐了影九等人,一定要跟好邢辰牧,不可离开他半步。 邢辰牧笑道:“行了,别瞎操心,这整个猎场全是守卫,出不了什么事,再说就朕这骑射的技术,也就是做个样子,不会跑太远的。” 卓影点头,这才下了高台,迈上自己的马匹。 也不知是为何,这次秋狩比猎,邢辰修与卫衍皆表现得格外认真,卓影猜测他们之间该是有什么其他赌注,否则实在犯不上为了一个比猎如此拼命。 而卓影自己只要保证能到前三便可,倒真不想与他们相争,索性抽出一天去陪邢辰牧狩猎,与前头那两位拉开些差距。 一转眼,秋狩日程过半,这日卓影策马在猎场内奔走,恰好遇上了同样在寻找猎物的陆贤,陆贤远远见着他便苦着脸上前:“卓大人......” “怎么了这是?”卓影将箭插回背后的箭筒中,扶了扶脸上的面具。 陆贤叹道:“今年比猎实在是太残酷了。” 与卓影相同,陆贤往年都是在邢辰牧身边负责保护他安全的,今年因着前阵子受的伤,卓影并未安排他护卫,他这才得空来参与比猎,哪想到今年除去有辅政王与卫将军参与外,连卓影都格外认真,这让原本还信心满满的陆贤一下便泄了气。 卓影回忆起昨日在负责登记猎物数量的官员那看到的,陆贤似乎恰好就排在他后头,心中难免升起了几分愧疚之意。 见卓影沉默,陆贤怕他误会,又立刻道:“卓大人,属下没有要您让的意思,只,只是......” “只是什么?”卓影挑眉问道。 陆贤苦笑:“属下本想在此次比猎中取得前三,求圣上一件事,如今看来,该是没什么机会了。” “你想求什么?”卓影想了想,道,“你说来听听,也许我能帮上忙。” 如今在这宫中谁不知晓卓影与邢辰牧的关系,更何况就算不被封贵嫔,卓影所说的话在邢辰牧面前也是极有分量的。 陆贤立刻下马恭恭敬敬地给下跪行礼:“卓大人,属下是想求圣上,让属下留在宫中......” 他说完又立刻补充道:“属下知晓自己不可能再担任云影卫,只要能留在宫中,哪怕是打杂,属下也能接受。” 影卫军中偶尔会留些因为伤重而无法再担任影卫之人,做一些类似书写信件或教导新人规矩的活,但已经不算在在籍影卫之中,俸禄也十分微薄。 “你想求的就是这个啊?”卓影一愣,倒是有些没有想到,“你是圣上表弟,近来也时常去正泉宫陪太后娘娘,这点小事直接与他们说便是,怎么想着通过比猎来实现?” 陆贤垂着脑袋,说起这个似乎更加沮丧:“就是因为不想通过这层关系,所以才想着若是能在比猎中拿到好名次,便可以名正言顺留在宫内了。” 若圣上不知晓他的身份,他也许还能直接去求圣上,可正是因为如今圣上已经知道他是陆家之人,这才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卓影听明白了他的顾虑,也不再吓他,缓了神色道:“关于你之后的去向,几月前我便已经安排好,如若不出意外,此次秋狩结束调令便能下来了,你安心等着便是。” “调令?卓大人能否透露......是要调属下去哪?” “是锦卫军,锦卫军正是缺人的时候,卫将军本身也想要你过去。”卓影顿了顿,示意他先起身,“不过,你不说是为了此事,我原还以为你是想让圣上赐婚呢。” 陆贤一张脸霎时红了,咳了半晌才缓过气来道:“怎,怎么可能......” “哦?是吗?”卓影勾唇一笑,“既然如此,你与公孙尚宫之事,我便先替你保密吧,走了,你要继续狩猎或是回去休息皆可,总之前三与你是无缘的。” 卓影言罢,也没给陆贤反驳的机会,拉起缰绳便策马离开了。 留下陆贤在原地,本想说对方误会了,可他张了张嘴,又闭上,自己与公孙婧......他发现自己心中似乎并不是很想澄清这个误会呢...... ### 到了秋狩最后那日,重臣们聚集在主帐之中,邢辰修与卫衍直比到结束的锣声响起才分出胜负,也是最后返回主帐的。 邢辰修坐在主位上,笑看着底下两人,明知故问道:“这次秋狩,辅政王拔得头筹,卫将军次之,二位想要什么赏赐?” 本以为会由此次胜出的邢辰修来提出婚事,不料卫衍抢先一步撩袍跪下:“末将自年前在常渝城内初见辅政王,便对王爷一见倾心,军营相处时更是惊艳于其才华横溢,射石饮羽,再无法忘怀,今日斗胆请求圣上赐婚,准末将迎娶辅政王过门。”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虽为天子,也不好太过武断,这婚事长平侯以为如何?”此事不久前在朝堂之上邢辰修曾提过一次,当时卫林极力反对,如今邢辰牧便将决定权交还给卫林。 “辅政王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又身份尊贵,愿嫁入我卫家,实乃我卫家之幸。”卫林拱手作揖。 上次分明被气得昏死过去,这不过才过去两月,卫林言下之意,竟是应允了这门婚事,众人皆十分惊讶,而站在邢辰牧身旁的卓影心中却是再次浮现那个大胆的猜测。 卫林点了头,邢辰牧便没有丝毫犹豫地做主赐婚,甚至邀请侯爷夫人杨芸菲入宫与太后共商婚期。 卫衍所求亦是邢辰修所求,邢辰牧询问邢辰修之后两人便退至一旁,邢辰牧这才回过身,拉着卓影调笑道:“那卓贵嫔想要什么?” 卓影向来以面具视人,又总隐匿身形,倒让旁人常忽略他贵嫔的身份,此时若非邢辰牧提起,众臣甚至未注意到夺得秋狩第三的,竟便是这位圣上后宫中唯一的嫔妃。 这是邢辰牧第一次称卓影为卓贵嫔,而且还当着众臣之面,卓影面上有些发热,但还是尽力平复下心情,挣开被邢辰牧握着的手走到他跟前跪下:“属下想求圣上应允一事。” “何事?” 卓影顾及着朝臣,并未开口。 他越是如此,邢辰牧越是好奇,半晌,他上前将卓影扶起,又问道:“是尚未想好,还是不便在这里透露?” 卓影垂眸不知想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道:“属下能否几月后再说与圣上?” 66.确认 卓影不愿说所求是什么,却让邢辰牧如今便给承诺, 邢辰牧言出必行, 若是答应, 日后无论他想要什么, 必然都不会反悔。 众人闻言皆十分震惊,如此要求, 说是恃宠而骄也不为过了。 可出乎意料的, 邢辰牧并未动怒,他看了卓影半晌,笑着点头道:“好, 只要不涉朝廷大事,也不违法制,朕就应你这一事。” 卓影谢了恩, 在外人面前向来清冷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笑意。 邢辰牧之后又赏赐了几名诗文出众的文官,待众人退出主帐后,卓影告诉邢辰牧自己需再去确认一次影卫军的安排,也跟着退了出去。 明日便要启程回宫,在布防一事上卓影向来谨慎万分, 邢辰牧并未怀疑,只是心中仍好奇卓影所求到底为何事。 而卓影出了主帐却是没有去找其余影卫,相关事宜他其实早已经安排好。他只是默默跟在卫林身后, 直至两人走到无人之处, 卫林才回过头拱了拱手道:“卓大人可是有事找我?” 卫林当年也是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自然不会毫无所觉。 “确实有些私事想请教侯爷。”卓影与卫林两人在朝中本皆为一品武职, 后卫林因护驾有功封了侯,卓影则封了贵嫔,贵嫔在宫中地位仅次于皇后,按理是高于卫林的,但他仍是恭恭敬敬还了一礼。 “卓大人客气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卫家世代为将,卫林因自幼便好武,对习武之人颇为看重,曾经也动过找卓影统领切磋武艺的心思,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那日邢辰牧在早朝之上忽然宣布那卓影为贵嫔,卫林再对上他时,心思便难免有些许复杂。 卓影没有犹豫太久,他看了卫林一眼,微微压低了声音问道:“我,我是想请教侯爷,辅政王与卫将军是如何说服您同意他们婚事的?” 卫林显然是没料到卓影是为这事找他,愣了好一会儿,心中难免猜测是否是太后对两人之事有异议,可皇家之事他也只敢想想,是万不能问出口的。 “侯爷别误会,我这么问并非是有心打探辅政王与卫将军的私事,只是关系到皇室血脉,我想了解......”卓影没给自己太多犹豫的机会,咬了咬唇闭眼一口气道,“我想了解是否两男子间也能育有子嗣。” “卓大人,你——”听到他的问话,卫林心头猛地一跳,之前他满心都是自己儿子与邢辰修之间的事,倒真忽略了若真如邢辰修所言,男人也能产子,也就是说卓影也能为圣上诞下子嗣。 “侯爷,您该也知道我与圣上……说到底这是我的私心,我之前也不过听辅政王玩笑似的提过一次,这才有了如此大胆的猜测,若我猜错了您也别见怪。” “不敢不敢。”这次卫林垂眸略微犹豫了片刻,很快便点了头,“是,不瞒卓大人,辅政王那日确实告诉我有那样的药,能让男人产子,药是曾经在太医院任职过的太医华辛所制,华辛如今就住在王府中,我也已经找他确认过......” 既然已经开了口,卫林便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卓影。 ### 告别了卫林往回走时,卓影手心仍止不住地冒汗。 猜想被证实,在他过往二十余年的人生中,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复杂的感受,他兴奋着激动着,又有些紧张和害怕,可走了几步,他甚至已经开始十分期待那个属于他与邢辰牧的孩子。 卓影恨不得立刻扑进邢辰牧怀中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可按卫林所言,邢辰修还未将这事告诉卫衍,是因为担心卫衍会出于安全顾虑拒绝让他冒险产子。卓影自己也拿不准邢辰牧的态度,不敢贸然去说。 主帐外有锦卫军守着,但无人敢拦卓影,卓影很快到了主帐附近,他本想站在外头想平复一会儿心情,并不急着入内,可他才刚冷静一些便意外听里头传来宰相公孙尚德的声音。 公孙尚德之前显然已经与邢辰牧谈了许久,此时语气听来有些激动:“圣上!后宫不得干政乃是先祖留下来的规矩!” “师相,朕尊您为师,愿意听您劝谏,但也希望您能适可而止。”邢辰牧也冷了声,“影卫统领说是武官,但不列朝,不过是贴身护卫朕的安危,又何来干政一说?” “无论是否参与早朝,卓贵嫔既然已经封了贵嫔,影卫统领一职便该换人来做才是。” 听到此处,卓影心中一紧,贵嫔与影卫统领两个身份,若只能选其一,他也许更愿意留下贵嫔。 这并非是因为影卫统领的身份对他不重要,而是他知晓邢辰牧有多专一,邢辰牧也许可以从影卫中另选能人来担任影卫统领一职,却再没办法如爱他那般,再去深爱另一人。所以真要做选择,他希望自己能以更亲密的方式,陪在对方身边。 但邢辰牧似乎并不打算替他做这个选择,帐内的对话还在继续,只听邢辰牧道:“哦?是吗?可朕以为,卓大人已经是最不可能干政的一位妃嫔了。”邢辰牧顿了顿,似乎已经将耐心用尽,“当初师相送公孙婧入宫,不就是抱着希望后宫有公孙家人的念头,若朕真纳了公孙婧为妃,公孙家在朝中出事,难道她会不替母家求情?这才是真正的干政,而卓影无父无母,在朝中无私可徇亦无人可以倚仗,师相难道因此便觉得朕会任由你在这对他指手画脚吗?” “圣上,您,您咳咳...咳......”公孙尚德显然被邢辰牧气得不轻,咳了半晌硬是没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来。 “所以,师相也并非那般大公无私的,不是吗?当初你让陈司替你送人入宫时,难道真丝毫看不出他有谋逆之心吗?但你还是承了他的情,私下也未提点过朕半句,师相乃是三朝老臣,是老糊涂了还是如何大概只有你心中清楚。朕今日之所以还尊称你一声师相,是念在你当年的启蒙之恩,看在你当初对父皇的忠心,公孙婧倒也是帮了朕一个大忙,公孙家若能安安分分,朕便让你们继续在朝中待着,等你告老时还能留个忠贤之名,但若你要一再来触朕的逆,便休怪朕不顾当年那点情分。” 邢辰牧说完,帐内传来一声轻响,卓影能分辨出那是膝盖触地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邢辰牧的声音再次响起:“师相回去吧,今日之事朕就当从未发生过。” 又过了一会儿,公孙尚德掀开帐帘出来,他微微弓着身,低着头走得极慢,走过几步外的卓影身边时,也不知是他没注意还是有意忽略了,总之并未开口打招呼。 待他又向前走了些,倒是卓影主动开口道:“公孙大人留步。” “卓大人。”公孙尚德这才回过身,淡淡打了招呼。 “公孙大人,卑职一介武夫,实在不懂朝政之事,更不会妄加干预,当年有幸蒙圣上厚爱,得封影卫统领,也不过只想护圣上平安而已。公孙大人德高望重,许多事考虑得比我等周全,若卑职有什么做得不妥之处,还望大人多包涵。”卓影一段话说得十分谦卑,给足了公孙尚德面子。 公孙尚德这才稍稍缓了脸色,半晌后道:“卓大人过谦了,能让圣上看重之人,又怎会只是一介武夫。老夫老了,也犯过糊涂,日后恐怕也帮不上圣上什么,只是圣上如今这性子......哎,还望卓大人日后多劝着点圣上。” 这次他说完没等卓影开口,又道:“老夫身子不适,便先告辞了。” 卓影看着他走远后,这才反身入了主帐。 邢辰牧早已经等在那里,见他掀开帐帘立刻道:“影九说你回来好一会儿了?” 影九负责在卓影不在时暂时贴身护卫邢辰牧的安危,如今卓影回来了,他便该换到外头,只是临走前,他似乎有话想与卓影说,张了张口,碍于邢辰牧在场,又什么也未说,行礼后告退。 邢辰牧此时坐在桌案后头,眉宇仍微微皱着,卓影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绕到他身后,双手在他额头两侧轻轻按压,替他舒缓情绪。 “师相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邢辰牧放松了一些,心里也知道自己刚刚与公孙尚德的话卓影必然都听到了,“无论是贵嫔还是影卫统领,都无人比你更称职了。” 卓影手上动作未停,只是劝道:“牧儿实在无需为了此事生气,公孙大人会来如此劝你也是为朝廷考虑。” “为朝廷考虑又如何?任何人打着任何名号都不能伤害你分毫,阿影,我还是那句话,若我身为天子,连自己所爱之人也护不了,那这个天子,我不当也罢。” “牧儿......”卓影想起公孙尚德临走前的那句话,确实,邢辰牧在所有与他有关之事上,执着得近乎偏执,但这样的邢辰牧比之前那个理智克制的皇上更真实,也更令他着迷。 卓影一颗心再次为眼前之人飞快地跃动起来,他弯了身子,从后头把头靠在邢辰牧肩上,认真道:“可是牧儿,我太贪心了,我想被你保护,我也想你当一个好皇帝,想让每一个记得你的后人,心中都只有敬重与赞扬。” 邢辰牧一愣,很快彻底放松下来侧头将脸贴上卓影脸色冰凉的半面,笑道:“不贪心,这二者并不冲突啊,因为日后,我们阿影也一定会是一位流芳百世的好皇后。” 67.说开 卓影心中记挂着药的事, 总想着什么时候寻个机会单独找邢辰修询问,可他大多时候都与邢辰牧待在一块,很难寻着机会。 翌日, 回宫路上途经一空旷之处,邢辰牧下令停下休息片刻,卓影想了想便转头对他道:“圣上,昨日影九似乎有话想对属下说,属下去看看。” 昨日影九的动作邢辰牧自然也注意到了, 并未反对, 只交代道:“注意安全。” “您才是该注意安全。”因着这次是外出狩猎, 邢辰牧乘的是銮驾, 卓影骑马护在一旁,此时他要暂时离开便又多调了几人守在四周。 卓影确实是要去找影九的, 但在那之前, 他要先去见见邢辰修。 可当卓影靠近邢辰修时,才发现自己失策了,他寻了借口离开邢辰牧周围, 邢辰修却是趁着这短暂的休息, 与卫衍腻在一块, 如果贸然过去找人, 似乎之后不好解释,卓影只得放弃, 掉头去找影九。 “影九, 跟我过来一下。”到了影九身旁, 卓影淡淡道。 影九见到卓影来寻他,先是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是昨日自己表现得太明显被看出了异样。 两人离开大队人马,往另一头的小路去,行了一段后卓影才拉了缰绳,问道:“你是有什么事想私下向我禀报吗?” “不是......”影九抓了抓脑门,似乎是有些窘迫,但还是很快道,“其实是属下有件事,想问卓大人。” “什么事?”卓影不想离开邢辰牧身边太久,心里有些纳闷向来直来直往的影九什么时候也开始如此拖沓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影九才开口:“其实属下是想问,当初卓大人是怎么发现自己......自己对圣上有意的?” 影九一句话说完,整张脸都红透了,又觉得自己冒犯了卓影,垂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 卓影一愣,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为何影九会如此询问:“你看上影八了?” “属下还不确定.....”影九说完回过神,猛地抬头,惊道,“卓,卓大人,您怎么知道的?” 卓影罕见的在下属面前露出几分笑意来,他并未回答影九的问题,而是道:“你会这么问,证明你心中已经有他了,还需确认什么?” 若丝毫没有动心,根本不会往这方面去想,卓影也不觉得以影八的性子,会直接向影九挑明心思,那便只剩下影九自己其实早已经动心这一种可能了。 影九显然被卓影的答案给惊道了,好半晌才喃喃地开口道:“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都互相喜欢了,赶紧告诉他啊。”卓影摇摇头,有些受不了影九的迟钝。 “什,什么互相喜欢?”影九一双大眼睛此时完全瞪圆了,不可置信般地小心问道,“影八应该对我只是兄弟之情吧?” “啧,两个傻子,影八怕也是这么想的。” “卓,卓大人?”影九依旧愣愣的。 “有什么不可能的,当初影八求圣上换你去上源城时已经向我们表明了心意,只是你太迟钝罢了。”卓影回头看了眼那头的队伍,也懒得再跟他废话下去,道,“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了,剩下该如何做,你自己考虑清楚,我们出来太久了,回去吧,再耽搁下去怕是要天黑才能回宫了。” 影九拉着缰绳的手止不住地发颤,接近人群时才终于平复了一些,又对着卓影背影问道:“可是卓大人,您......不反对吗?” 毕竟两人都是影卫,在军中谈情说爱,怎么看都违反了军规。 “说到私情,恐怕我也没什么资格责怪你们吧?”卓影轻叹了一声,“我对你们唯一的要求是不能让感情影响到日常轮值以及执行命令,至于其他,那是你们的私事。我曾对影八说过,若上次那种事再发生一次,我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调离影卫军,你也一样。” “是!”不知为何,影九忽然眼眶有些发热,以往影卫军中众人对卓影的印象似乎只有冷漠与严厉,可事实上,卓影更像是影卫军中的大家长,对他们严厉不假,却也是真心待他们好的。 卓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抖了抖缰绳,回到邢辰牧身旁。 邢辰牧见到卓影后对一旁的影卫微点了点头,那人便去前方通知卫衍可以继续出发了。 ### 影九回到鸣影宫时,影八的伤果然已经好得差不多,正与贾天磊练剑,影九一入宫门他便注意到了,只是因为还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那些情绪,生怕被影九看出端倪来,所以并未立刻打招呼。 反倒是贾天磊见了影九,停下手中的剑,恭恭敬敬问了好。 云影卫互相之间不能以前后辈相称,但对于贾天磊来说,他是在宫外认识了卓影以及影八影九,受他们影响才加入影卫军之中,对他们都是打心里敬重。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见两人又在一起,影九心中郁闷,但面上仍是挤出了个笑脸:“在练剑?” “是啊,影八说躺了太久,怕剑法生疏了,所以让我陪他练练。”贾天磊如实答道。 “十一你先歇一会儿吧,正好我也许久没练剑了,我陪他练练。” 贾天磊也知道两人关系好,想了想便道,“好啊,那我先回屋了。” 贾天磊离开后,影九拔了剑冲影八晃了晃:“来吧。” 两人是多年的搭档,自然不是第一次一起练剑,但今日因两人各怀心思,这剑练得倒像是孩童在游戏一般敷衍。 也不知过去多久,影九停下了动作,叹出口气:“影八,我去找卓大人将我调离影卫军吧。” 影八仍在出神,过了好一会儿,影九说的话才慢慢进入他脑海中,他一步跨上前握住影九的肩,急道:“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影九细细观察影八面上的表情,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胸膛内。 回来的路上,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以影八近来对他冷淡的态度,实在不像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可卓影向来是个不屑于说谎之人,更没必要骗他。 直至如今见到影八脸上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心疼,他才恍然,原来只不过是影八为了不让他察觉,将这份感情隐藏得太好。 也是他自己傻,在发现自己对影八异样的情愫前,竟丝毫未想到过影八对他忽然的冷淡背后,是一颗不愿被他察觉的真心。 “没有受伤。”这次影九忍不住弯了嘴角。 “那为什么——” 影九打断他的话,飞快地上前在他耳旁说了什么,说完不等他反应,施展轻功便往自己的住处去。 影八回神立刻抬步去追,赶在影九关门前将自己挤入屋内,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影九,你,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心悦你,我没办法再跟你继续做好兄弟。” 影九说完,影八只呆呆看着他,不发一语。 到最后,影九又有些不确定起来,难道是卓影与自己都误会了?这么一想,他眼眶便渐渐红了,轻声道:“我,我造成你的困扰了吗?” 影九性子直,平日里不爱去思考太多事,也因此他确定自己心意后想的就是立刻告诉对方,可如今见影八这个反应,心中慢慢后悔起来。 当影八终于消化完影九的话,确定对方口中的心悦与自己心中所期盼的是一个意思,而非自己太过渴望产生了幻觉,抬头恰好见到一滴水珠自影九眼角滚落,顺着棱角分明的侧脸一路往下淌。 “抱歉,我只是一时有些不敢相信。”他慌了,手忙脚乱将人抱进怀里,又认真道:“没有困扰,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小九,我早就心悦于你了。” “别哭,是我错了。” “你别哭了。” 影八哪里哄过人,尤其对方还是那个向来率性果敢的影九,他说来说去也只有那几个词,但肩头影九靠着的地方却越来越湿,到后来影九甚至忍不住抽噎起来,他实在没了办法,只好又将人稍稍推离了一些,吻上那快被主人咬破的红唇。 这招显然奏效,影九似乎霎时忘了要掉泪,一双眼先是瞪大了,之后又顺从地闭上,两人都没有这方面经验,青涩地相互试探相互靠近。 许久后,影八退开一些,问道:“现在信了吧?我是真的很早便对你动心了,那日你在屋顶说让我替你收尸,我心疼得要命,那根本不是对好兄弟该有的情感,我害怕会将你吓着,一直没敢告诉你。” 影九一开始确实是有些伤心才掉的泪,但是当影八坦诚自己的情感后,他便是因为高兴才止不住泪的。 不知道旁人得知自己恰好被自己属意之人放在心上是何种感觉,总之他高兴得不知该如何宣泄,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释放那些情绪。 但如此丢脸的事他也不想再跟影八多解释,抬手匆匆抹去脸上的水渍,轻声问出自己另一个疑惑:“那你之前,为何连让我替你上药都不愿意?” “没有不让,是......”影八后头几个字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口中。 影九没有听清,忍不住追问:“是什么?” “你那样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影八闭了闭眼,坦诚,“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啊!” 两人此时还抱着,影九本想问控制不住什么,出口前忽然察觉到有什么抵在自己腿根处,他蓦地明白过来。 这下眼眶不红了,整张脸红了,半晌才小声骂道:“禽兽!” “哪里禽兽了?大家都是男人,对着自己心属之人,这不是正常反应吗?”两人相贴的胸膛传来震颤,是影八没忍住笑,过了一会儿他又道,“小九,我们把这件事告诉卓大人吧,若他同意了,你就搬来和我住,若是实在不行,我们便一起调离影卫军,无论去哪,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都十分乐意。” “那个,其实,卓大人已经知道了。我之前不确定自己的心意,去找了卓大人询问。”说到这个,影九有些不好意思。 影八自己当初也对邢辰牧及卓影表达过自己对影九的情感,这么说来,卓影必然已经知道两人会在一起的事:“卓大人可有说什么?” 影九点头:“卓大人说让我们不要影响了轮值与执行任务。” “改日我们再一起去谢圣上及卓大人吧。”影八松了口气,将影九又拉回自己怀中,“小九,搬来和我住好吗?” “为什么不是你搬到我那?”影九伸手戳了戳他胸口。 谁知他话音才落,影八立刻抢道:“好啊,我立刻就搬!” 话是自己说的,这下影九连反悔也来不及了,不过他心想,两人已经不再只是好兄弟,与影八同住,好像......也很让人期待呢。 68.送嫁 秋狩结束后不久, 邢辰牧正式下了赐婚的旨意,命礼部安排相关事宜。 这场婚礼对新法实施而言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也是日后民间男子成婚的参照,出不得半点差池。 邢辰修需在成婚前先搬回他皇子时期所居的朱瑾宫,再从皇宫出嫁。这是太后的意思,目的是让卫家人认清邢辰修的身份, 哪怕是嫁入卫家,他也是堂堂辅政王爷,背后有太后及皇上, 容不得夫家欺负。 邢辰修自己心里清楚, 卫家虽一开始反对过两人的婚事,但卫林夫妇都是通情达理之人,说开之后是打心里将他当儿子看待的。但他仍是答应了太后,毕竟比起那个住了三年的王府, 有邢辰牧及太后的地方,倒才真称得上是家。 也因着如此, 朱瑾宫需重新修整,宫中上下皆为了此事忙碌起来。 好在后宫之事有太后主持, 还轮不上卓影操心,卓影心中记挂的是另一件事——邢辰牧的生辰快到了。 去年邢辰牧生辰时,卓影替他刻了一方盘龙纸镇,邢辰牧嫌那条龙太过孤单, 直言想在今年生日时收到另一青龙纸镇。 卓影当时应下了, 只是如今他与邢辰牧几乎日日夜夜都在一块儿, 想如去年那般偷偷准备生辰礼是绝无可能的,他犹豫了几日后,还是回鸣影宫选了块与之前类似的紫檀木,收拾好雕刻的工具,一并搬到轩明殿之中。 邢辰牧见到那些东西立刻笑道:“我还当阿影是忘了此事,本打算这几日找机会提醒你呢。” “忘什么也不会忘了牧儿的生辰。”卓影虽然早有准备,但要当着邢辰牧的面替他准备生辰礼,仍有些不好意思。 卓影步入轩明殿后,原本殿内伺候之人便都自觉退了出去,卓影在身边时,邢辰牧向来不喜旁人打扰,这已经是整个后宫都知晓的规矩。 邢辰牧体谅卓影影卫统领的身份,待人都走了才将他抱到腿上,拿起那个纸镇道:“你看,它也孤单一年了,是时候该给它找个伴了。” “好。”卓影虽已经被这样抱过许多次,但整个人仍有些僵硬,好不容易才将脸上的热意压下,看向眼前的纸镇。 檀木上每一道纹理皆是他亲手所刻,他犹记得去年雕刻此物时的那些心情,酸涩的,彷徨不安的,却又带着几分只敢小心珍藏的甜蜜,不过一年光景,那些复杂心思却已经完全褪去,只余下足以将他包围的甜蜜。 “想什么这么认真?”邢辰牧有些不满他的出神,含住他的耳垂轻咬了一口。 卓影的左耳垂背面还有颗红色的小痣,看起来既诱人又可爱,邢辰牧自从第一次在床笫之间发觉他耳垂处格外敏/感后,便似乎十分偏爱这处, 卓影稍稍躲开了些,小声道:“只是在想这段日子实在美得不真实,就如同身在梦境之中一般。” “是吗?”邢辰牧环在他腰上的手更加收紧,“那你还有一辈子的美梦可以做呢。” 卓影笑起来,微微回过头:“说起来,牧儿,我有件事——” “圣上,礼部尚书求见。”严青的声音从外头传来,打断了卓影欲出口的话。 “没事,让他等着,阿影怎么了?”邢辰牧亲了亲他的侧脸,哄着他继续。 卓影却是已经将勇气用尽,在心中叹了口气,站到地上:“礼部尚书求见一定有要事,牧儿还是先忙吧。” 邢辰牧闻言微微皱眉,见他似乎真不想再说,这才出声让人进门。 ### 礼部尚书走后,卓影未再说什么,就这样过了几日,倒是邢辰修主动对邢辰牧提了生子药之事。 头夜里邢辰牧兴致好,来回折腾了卓影许久,这日清晨便强制让卓影留在承央殿内让他好好休息。 邢辰修早朝后到轩明殿与邢辰牧商量他与卫衍的婚事,邢辰牧一时好奇,问起他们是如何说服卫林答应此事的,邢辰修也未想再隐瞒,将他能替卫家延续香火一事说了。 除此之外,他还向邢辰牧透露了他的计划,他想瞒着卫衍先怀上孩子,让邢辰牧寻个借口将卫衍调离銮城,待他产下子嗣后再让卫衍返回。 邢辰牧震惊于竟真有办法令男人产子,但他怎么可能愿意让邢辰修如此冒险,更加不会答应做他的帮凶。 邢辰牧与他争论了几句,见无法说服他,便道:“我要是真能成功,圣上便也可让卓大人......” “我不会!”邢辰牧下意识抬头去看,过了一会儿才想起卓影此时不在,默默松了口气。 “不论圣上觉得会不会那么做,能多一条路也是好的,后宫一直无出,群臣不会放任不管,你又能拖得了多久? 现下邢辰牧能依靠强硬手段暂时稳住前朝,可帝王后宫从来不只关系到他个人,而是关系到整个冉郢的稳定,储君之事更是非同小可,若后宫一直无出,此事迟早会被摆到台面上,倒是便不是邢辰牧几句话能压下的。 其实邢辰牧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但就算如此,他也绝不愿让卓影去冒险。 两人正说着,正泉宫的宫女来报,邢辰修与卫衍大婚的日子已经选定,是在新年来临之前,比邢辰牧原本所想还要早些。 待宫女离开后,邢辰牧也冷静了许多,知道自己王兄这是心意已决,无论答应与否,都不会改变最终结果,对方既然已经打算瞒着卫衍,多瞒他一个也无妨。 与其让邢辰修独自承担,不如自己帮他,有什么事也能及时知晓。 再者......邢辰修与卫衍之子,恐怕文韬武略皆不逊色,是储君的大好人选。 权衡之后,邢辰牧问道:“我若答应,你打算什么时候服那药?” “新婚之夜。”邢辰修勾唇,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来。 “我可以答应帮你。”不知过了多久,邢辰牧叹出口气,“但你要保证,若发现这个孩子会危及你的性命,必须立刻终止妊娠。” “好。” 兄弟间达成了协议,又开始谈论国事。 而此时的承央殿外,被邢辰牧支开的几名影卫奇怪地看着他们的卓大人驻足门外,几次抬手,最终却皆未扣响门扉。 “卓大人,需要奴才替您禀报吗?”过了一会儿,严青上前询问道。 卓影摇头,想了想,转向严青:“严公公能否帮我个忙?” “卓大人这是可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一条命都是您给的,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便是。” “别告诉圣上我来过了。”卓影垂眸,很快又补充道,“有任何问题我来承担后果。” 严青不懂其中缘由,但也知道卓影万不会害邢辰牧,何况当日是邢辰牧亲口告诉他,让他将卓影当做真正的主子,严青稍一犹豫后便道:“卓大人一直留在承央殿之中等着圣上。” “多谢。”卓影拱了拱手,又交代了其他影卫后,很快转身离开。 不是他刻意要骗邢辰牧什么,而是他听邢辰牧直接拒绝让他产子一事,脑中乱成一片,需要暂时冷静一下,再思考该如何应对。 ### 严青十分信守承诺,那日之事果真没对邢辰牧透露半个字。 邢辰牧每日早朝时,卓影回鸣影宫处理军中事务,午后两人大多一道待在轩明殿内,邢辰牧看奏折,卓影便被他圈在怀里给他雕那块紫檀木,鸣影宫早已经扩建完成,但卓影一次也未回去住过。 转眼到了邢辰修大婚那日。 邢辰牧一早起了,带着卓影先入内给太后请了安,待穿着一身喜服的邢辰修到了,两人便退出宫候着,将地方留给他。 卓影得封贵嫔后仍一直是影卫打扮,但今日因宫内有喜事,他便换上了邢辰牧早命人替他制好的贵嫔服饰,当初这衣服制作时,邢辰牧让人画了几十种样式,但最后又怕他穿不习惯,做的仍是与影卫服极为相似的武袍,只是原本墨色的袍身改为了绛紫,布面上加绣了暗金色纹饰,衬得卓影整个人更加冷峻挺拔。 邢辰牧站在他身旁,目光几次忍不住落到他身上,此时两人周围全是宫女及护卫,卓影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由着他看。 好在没多久邢辰修便从正泉宫出来。按照礼部拟写的男子出嫁礼,嫁方该由兄弟护送出门,交到来迎亲的新郎手中。 邢辰修出嫁,邢辰牧将他一路护送到了宫外,亲自当着众观礼大臣、百姓的面,将他扶上了卫家牵来的白马。 “卫衍。”邢辰牧出声道。 卫衍的视线一时还未从邢辰修身上收回,似乎是有些看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跪地道:“末将在。” “朕今日把王兄交给你,你若敢负他分毫,朕必让你提头来见。”邢辰牧冷声说完,将手中的牵红递到他眼前。 卫衍再三保证绝不会负了邢辰修,眼看吉时就要到了,邢辰牧这才点头让他们离开。 待送亲的队伍走得看不见踪影,邢辰牧仍站在原地,卓影上前道:“圣上,回宫吧。” 邢辰牧微摇了摇头:“听母后说,我刚出生时就黏王兄,那时王兄也不过才三岁,跟着先皇后来看我,我原本哭着,但一见着王兄立刻便不哭了。王兄表面上总嫌我烦人,但我知道他其实最疼我。先皇后过世后,王兄在宫中的日子也不好过,但别人明里暗里欺负他没事,若是欺负了我他一定会想办法替我报复回去。那年宁妃要害他,他将计就计,替我铺出了一条路,所有人都不看好我这个太子,只有王兄一直坚定地告诉我,我会是一个好皇帝。” “我登基后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替他正名,让众臣知道他有怎样惊世的才学,可王兄不让,他怕有人会利用这点谋反,对我造成伤害。去年,我派他去镇北军中,找了那样拙劣的借口,他心中必然有所怀疑,但他还是去了,我不知道那是他信我不会害他,还是,其实王兄早已经想好为我牺牲也在所不惜。”邢辰牧闭了眼,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卫衍何德何能,让王兄下嫁于他。” 两人周围围着影卫,后方是朝臣,两侧则是如城墙般阻隔着百姓靠近的锦卫军兵马,但幸好影卫军离得也不算太近,此时该是无法听清两人见的对话。 卓影掰开卫衍在身侧紧握的拳,将自己的手掌塞进他掌心,问道:“那我又何德何能,能得圣上垂青,不惜得罪满朝文武也要立我为后?” 已经入了冬,开口说话时都能看见弥漫的雾气,卓影转身替邢辰牧将披风的带子系紧,又重新拉过他的手:“王兄与卫将军必定能白头偕老,我们也是。” “嗯。”邢辰牧的情绪缓和下来,对他笑了笑,就这么当着众人的面,牵着他的手一起坐入龙辇之中。 这一夜,许是因为邢辰牧心中仍有些怅然,所以他并未发现卓影的那几分心不在焉。 而卓影此时满心想却是,不知邢辰修那计划进行得如何了...... 69.反对 卓影的疑惑很快得到了解答。 邢辰修与卫衍成婚半个多月后, 邢辰牧收到了由将军府送来的密信,邢辰修有孕了。 这事仍瞒着卫衍, 但消息是通过影卫军递给邢辰牧的,卓影这头,邢辰牧倒是没想再瞒着,他把卓影抱在怀中, 仔细向他说明了邢辰修借药让自己怀孕一事,以及邢辰修日后的打算。 卓影听完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对邢辰修这般果敢的做法, 又是佩服又是羡慕。 邢辰牧太过了解卓影, 一见他的神色立刻问道:“阿影,你早就知晓了?” 卓影只好道:“在猎场遇到侯爷时,我曾询问过侯爷为何后来又答应了他们的婚事,是侯爷告诉我了王兄的打算。” 邢辰牧眯了眯眼, 没追究他为何从未向自己提起过,反倒立刻想起另一事来:“所以你当时参加比猎是与此事有关?” 卓影猜到邢辰修的计划其实比秋狩要早上许多, 而向卫林了解此事则是在秋猎结束之时,但这些显然已经没必要解释, 他便直接点了头:“是,我想求之事便是——” 话未出口,邢辰牧已经拿吻封住了他的唇。 邢辰牧捧着他的双颊,舌尖强势敲开了他的牙关, 不给他任何说话的机会, 有些急切地在他口中肆意舔/舐。 分开时, 邢辰牧将额头抵在他颈侧,略有些着急道:“阿影,别说......我不想对你食言,但只有这事,我不能答应。” “可是牧儿我,我也想——” 吻再次落下,邢辰牧托着卓影的臀部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往屏风那头的软榻走去,期间两人的唇并未分开,直到卓影察觉到自己的背部贴上软榻,邢辰牧的吻逐渐下移...... ...... 这日直到夜深,邢辰牧才将卓影抱出轩明殿。 卓影也算是彻底明白了邢辰牧的态度,红着脸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吧。” 邢辰牧这样抱着他,岂不是任谁都能看出两人在轩明殿内做了什么? “哦?阿影还有力气走路?”邢辰牧并未将他放下,反倒在他唇上又亲了一口,“看来回去我们还能继续。” 卓影一个习武之人,无论体力还是其他方面自然都非常人能比,除了开始几次不习惯,之后行那事时其实对他来说倒真是享受多于劳累,但这种话他断不会直接告诉邢辰牧。 一来他实在说不出口,二来也是如今邢辰牧顾及他身体,还会稍稍收敛一些,万一让邢辰牧知晓了实情,怕是日后难免纵/欲,这对天子而言乃是大忌。 邢辰牧不愿放人,卓影便也只好由着他,直到坐入龙辇之中,邢辰牧才收起玩笑的模样,认真道:“阿影,你别生我的气,除了生子一事,其余你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依你。” “我又怎么舍得跟你生气......”卓影叹了口气,将头靠在邢辰牧肩上。 生子一事,之后卓影真没再向邢辰牧提过半字。 ### 到了邢辰牧生辰那日,卓影的纸镇也已经刻好,这次整个雕刻过程邢辰牧都看在眼中,从卓影手中接过纸镇便摆到桌上,正好与原本那方挨在一块儿。 “阿影辛苦了。”他牵起卓影的手吻了吻,又有些不满道,“我都没有机会给你准备礼物。” 卓影是个孤儿,不知自己父母是谁,更不可能知晓自己的生辰八字。 但邢辰牧这话听在他耳中只觉好笑,指尖在邢辰牧掌心挠了挠:“牧儿没机会给我准备礼物?上上个月你塞给我一个玉如意,说是保平安,上个月你亲手画了初雪图赠我,前些日子各地进贡来的生辰礼,现在至少有一半摆在鸣影宫中。” “那怎么能一样,这纸镇你刻了整整三月,其中心意又岂是那些琐碎之物所能及的。” 邢辰牧总觉得自己能给卓影的太少,但对卓影来说,对方明明早已经给了他所有,他反身抱了抱邢辰牧,正打算结束这个话题,却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道:“不过我还真有一件十分想要的礼物。” 邢辰牧立刻问:“阿影想要什么?” 卓影顿了顿,看向邢辰牧:“想要一个牧儿的孩子。” “我说过只有这个不行。”邢辰牧避开他的目光,又问道,“阿影有我还不够吗?” “牧儿......这事并没有那么危险,否则王兄也不可能尝试,你真的不需太过担心。”卓影试图说服邢辰牧。 邢辰牧态度却异常坚决:“若真没有丝毫危险,王兄又怎会不敢告诉卫衍?阿影,这事你想也别想,我邢辰牧此生有你一人足矣,不需要孩子,我也丝毫不希望有另一人分走你的关注。” 邢辰牧这话甚至带着几分酸意,说完又委屈地抱着卓影蹭了蹭,放软了态度道:“阿影,我们不要孩子好不好?” 面对这样的邢辰牧,卓影哪能说出不好来,他在邢辰牧背上轻拍了拍,有些无奈道:“那日后你如何对朝臣,对百姓交代?” “总会有办法的。” 话到此处,卓影也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此事便又不了了之了。 今年万寿节邢辰牧依旧未办得太过铺张,只是带着卓影一道前往正泉宫赴太后的宴。 除了他们外,太后还邀请了邢辰修卫衍以及已经调至锦卫军的陆贤,比起宫内宫外的大肆庆祝,邢辰牧显然更喜欢如此简单的一场家宴。 正是腊梅花开的时节,太后一早命人到御花园中选了几支开得特别好的,剪下插入那白玉瓶,整个正泉宫内便都飘散着淡淡的香气。 无论是对卫衍还是卓影,太后既然答应了婚事,便是真将他们当做半个儿子看待,未再为难他们分毫。 这顿饭吃得温馨惬意,饭后几人又陪太后说了些家常,这才各自离开。 邢辰修怀孕不久,穿着厚重的衣物丝毫看不出异样,今日又有卫衍陪在一旁,无论是太后还是邢辰牧都不便多问。 只是邢辰牧万万没想到,年后再见到邢辰修时,对方整个人都清瘦了不说,连精神看起来都十分糟糕,满脸的倦容。 万寿节过后便是除夕,邢辰牧在保和殿设宴款待朝堂重臣,身为辅政王的邢辰修自然也在邀请之列。 邢辰牧分明记得除夕时邢辰修看起来还一切如常,初一,按照惯例暂停了早朝,待早朝恢复那日,他便察觉到邢辰修状态有异。 早朝过后,邢辰牧将邢辰修宣至轩明殿,一问之下才知邢辰修已经与卫衍说过生子之事,卫衍表现得十分激动,不同意让邢辰修服那药。 “所以你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御书房内,邢辰牧听完邢辰修的复述,从那成堆的奏折中抬起头来,“可是王兄,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啊,卫衍迟早都得知道。” “那也得等到我平安诞下孩子后,届时哪怕阿衍怪我隐瞒,至少也不需再担心受怕。”卫衍会反对,其实几人都早有所料,只是邢辰修未想到卫衍反应会那般激烈,这几日他都在为此烦心。 虽说那药由华辛所制,华辛肯让邢辰修服用,代表他至少有九成把握保证邢辰修的安危,但毕竟是男人产子,这事说出去惊世骇俗,要说一点危险也没有,邢辰修自己都不会相信。 如今药他已经服下,孩子也已经在他腹中,他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便是让邢辰牧尽快找借口将卫衍调离銮城,直到他诞下子嗣。 可到底以什么理由,才能顺理成章地支开卫衍,又不引起他的怀疑,就这点上,无论是邢辰牧还是邢辰修一时都没有头绪。 此事便又陷入了瓶颈无法继续。 卫衍今日轮值,无法与邢辰修一道回府,邢辰修状态又实在不好,邢辰牧放心不下,便让卓影送他回宫。 邢辰修有孕一事暂时还不宜让太多人知道,所以不便找其他影卫,卓影想了想便应下了。 回将军府的路上,卓影再三犹豫,还是出口问道:“王兄能否将那生子之药给我一些。” 邢辰修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却是劝道:“卓影,这是你与牧儿之间的事,该是你们商量着来,别学我,你看我如今这样......我实在不想让你步我后尘。” 近几次接触下来,两人间已没有那般生分,卓影便将他屡次与邢辰牧沟通无果之事都告诉了邢辰修。 “我猜也是如此,牧儿对你绝不会比阿衍对我情浅。”邢辰修不知想起什么,摇了摇头,“我能明白你的心情,但你想要牧儿的孩子,其实并不急于这一时,你不如再好好与他说说,实在不行,待日后我再替你一起劝劝,但万不可如我这般冲动。” 以邢辰牧那日的态度看来,他短期内绝不可能改变主意,偏偏卓影丝毫不想放弃,他心中也知晓邢辰修说的有理,可这样等下去,又要等到何时? 将军府离皇宫不远,眼看着就要到了,邢辰修见卓影不语,又道:“总之这药我不能给你,若你真与牧儿商量好了,再让牧儿来向我拿吧。” 70.误会 新年后不久便迎来了三年一度的殿试,周祺佑才思俊逸, 见解独到, 在一众考生中脱颖而出, 高中状元。 邢辰牧照例封他做翰林院修撰, 可仅一个月后,邢辰牧便宣公孙尚德入宫,提议由公孙尚德举荐,升周祺佑为户部侍郎。 翰林院修撰为六品官职且无实权, 往往需任满三年才会根据任上表现另行安排。 而户部侍郎乃是正四品官职, 户部分管户籍、田赋、关税等,在朝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自古由翰林院修撰升为户部侍郎者不少,但仅一月便如此破格升迁者却是从未有过。 宰相虽认同周祺佑的才能,但也不敢如此贸然举荐:“微臣斗胆一问,圣上可是早就认识此人?” “是。”邢辰牧走下主位,将公孙尚德从地上扶起,赐了座,这才道,“师相可还记得当年的关卫军统领周峰?” “自然记得,周峰当年跟随先帝征战沙场英勇无比,后得封关卫军统领, 可惜身子一直不好,无暇顾及军务, 最后才落得那般下场。” 说起故人公孙尚德仍有些唏嘘, 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邢辰牧忽然提他的用意:“莫非周祺佑是......” “对, 是周峰膝下独子,当年周峰离宫后一直在替朕暗中调查,他离世后则由周祺佑继续追查,宁远等人谋逆一事,朕能事先知晓并有所准备,其中少不了周祺佑的功劳,但有些事,朕无法摆到明面上,便只能拜托师相了。” 邢辰牧这么一说,相当于是明白告诉公孙尚德这人他将来必定重用,让公孙尚德来保荐,日后周祺佑念着这份恩情,多少会帮扶公孙家后人,对公孙尚德而言此举百利而无一害。 公孙尚德心中也清楚,如今朝中邢辰牧的心腹不少,若论说话的分量,辅政王邢辰修绝对在他之上,真有心要找人保荐周祺佑,邢辰牧多的是选择,如今找上他不过是邢辰牧有意缓解之前秋狩时两人间的那点摩擦。 邢辰牧给了甜枣,公孙尚德并不打算推拒,只是想想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心中不免更加怅然,便又道:“圣上对卓贵嫔情深义重,之前是微臣狭隘了。您此前曾跟微臣提过,婧儿的婚事日后您替她做主,微臣见周祺佑此人长身玉立,风度翩翩,与婧儿年岁也合适,不知您意下如何?” 周祺佑今年该是才满弱冠,而公孙靖恰好二八年华,邢辰牧思索片刻,倒真觉合适。 他正要开口,卓影却在此时跃至他身后,道:“圣上曾答应过公孙尚宫,不会强行给她指婚。” “是,这是朕给她的承诺,不过周祺佑文武双全,举止得体,想必能让她满意。”经卓影提起,邢辰牧也想起这事,便对公孙尚德道,“师相,这门婚事待朕先问过公孙尚宫自己的意思,若她不反对,朕立刻下旨赐婚。” 公孙尚德心中清楚公孙婧会求圣上说到底还是因为他家中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便不敢再多言:“如此甚好,那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待公孙尚德离开,卓影道:“周祺佑与公孙尚宫这婚事该是成不了。” “哦?为何?”邢辰牧本还以为卓影只是单纯提醒他一句,但如此看来似乎是另有内情。 “不确定之事我可不敢乱说,牧儿还是自己问问公孙尚宫的意思吧。”卓影眨了眨眼道。 邢辰牧没追问下去,只是捏了捏卓影的鼻尖笑叹:“阿影现在都学会对我卖关子了,真不知道我是该高兴还是伤心。” “你往日总嫌我对你太过客气生分,如今自然是该高兴。” 邢辰牧这次笑得更加开心,半晌后点头道:“是是,我们家阿影说什么都对。” ### 几日后早朝上,邢辰牧提起了空缺已久的户部侍郎一职,公孙尚德果然很快站出来力荐周祺佑,众人虽觉诧异,但也不敢冒着得罪当朝宰相的风险直接反驳,邢辰牧顺势便将此事定下了。 早朝过后,邢辰牧留了周祺佑到轩明殿议事。 周祺佑年纪轻轻,入朝不过一月余便得封户部侍郎,如今朝中明眼人皆能看出他将来必定前途无量,除公孙尚德外也必然有其他人会试图以各种方式与他结交。 邢辰牧提点了他几句,末了又道:“这些年来辛苦你为朕奔波,日后只要你好好为官,秉公办事,朕定然不会亏待了你,你如今也到了适婚之龄,朝中少不了人动这方面心思,你自己注意些,不要贸然答应了,至于你日后成婚的人选,朕自会替你留意。” 凡是皇上要重用之人,多是由皇上赐婚,或是尚公主,或是与另一重臣子女联姻,这是朝中不成文的规矩。 周祺佑世家出身,其父当年便是先皇赐婚,对此他自然早有准备,但此时听邢辰牧如此说来,他脑中却浮现一张巧笑吟吟的脸庞。 “怎么,爱卿可是有什么顾虑?”见他难得地出了神,邢辰牧又问道。 “臣失仪。”周祺佑很快压下心口那丝疼痛,恭恭敬敬行了礼,“微臣遵旨。” 邢辰牧未想太多,见他应下便道:“嗯,没什么事了,你去忙吧。” “是。” 周祺佑从轩明殿退出,缓步往宫门走去,才出宫门,就见一道浅紫色身影朝自己扑过来,他本能地伸手去接,少女柔软的身子伴着白薇花的淡淡香气,一道落入怀中。 “你今日怎么出来这么迟,我等了好久呢。”华白薇笑嘻嘻地戳了戳他的肩头,语气听来却没有半分抱怨。 华白薇乃是周祺佑住在祁灵山脚时所结识的,自打当初他意外救下被猛兽困在林中的华白薇,华白薇便时常到山脚寻他,一来二去便熟悉起来,算算日子,两人相识至今也有五年之久了。 “今日圣上升我为户部侍郎,留我宫中说了会儿话。”周祺佑将因担心她摔着而虚护在她腰上的手挪开,简单解释道。 “真的吗!”华白薇闻言满脸喜色,在原地转了个圈才稍稍平静一些,“那你是不是可以去向我爹提亲了?” 提亲一事,华白薇在年前曾与周祺佑提过一次,但当时他满心想的只有考取功名,便直言待日后功成名就再考虑婚事,周祺佑苦笑,如今想来,若当初他提了亲,如今又何须这般苦恼。 他虽从未给过华白薇任何承诺,但心中其实早已经将对方当作未过门的妻子那般看待,否则男女授受不亲,他断不可能由着对方这般胡来。 可邢辰牧要给他指婚,他拒绝,丢了前程事小,怕只怕连累了华白薇一家。而若他接受了邢辰牧的赐婚,华白薇再要跟她便只能做小,无论对方答不答应,至少在他这里,他连自己这关都过不了。 周祺佑闭了眼,一时心乱如麻。 可他沉默不语,看在华白薇眼中自然是另一层意思。华白薇脸上的喜悦慢慢褪去,轻声问道:“周祺佑,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从未想过要向我爹提亲?” “小薇,你是姑娘家,矜持一些,别总是把提亲挂在嘴边,若是让人听去了,对你的名声不好。”周祺佑微微皱了眉。 “名声不好......是啊,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也不够端庄持重,所以你现在是嫌我丢了你的脸?”华白薇双手在袖下绞紧了,脸色带上了几分苍白,她自认一直是这样的性格,周祺佑以往虽偶尔也会提点几句,但与今日这般到底是不同的。 华白薇性格直率敢爱敢恨,周祺佑还住在祁灵山脚时,曾因对宁远的调查陷入僵局而自厌烦闷,是华白薇陪他走出了那段迷茫的日子,华白薇就像一道温暖的阳光,永远明亮,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而现在那抹阳光却仿佛被乌云遮盖了光亮,显得暗淡,周祺佑见不得她如此,正欲开口解释,可想起邢辰牧刚刚说的那些话,便又犹豫了。 “你说话啊!”华白薇抬头看他,看得格外认真,“周祺佑,我是不够矜持,不够端庄我承认,但我以为,你至少对我也非全无意思,所以才会如此,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 周祺佑自然是不在乎那些繁文缛节的,在他父亲被迫离开銮城的那段时日里,他们全家尝遍了人情冷暖,明白人间真情最是可贵,可也正是因为明白华白薇早已经捧了一颗真心在他面前,他才不敢在这样的时候贸然应下提亲一事。 想来想去他也只能道:“姑娘家,注意些规矩总是没有坏处的。” “好啊。”华白薇牵了嘴角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来,“我明白了,你现在是堂堂户部侍郎周大人,自然要娶大家闺秀,是我太自己为是了。” “小薇!你别这么说。”见华白薇转身欲走,周祺佑伸手想拉住她,可触到的瞬间想起什么又立刻松开。 华白薇看着他弹开的那只手,未再开口说一个字,使了轻功纵身离开。 周祺佑犹豫片刻后并未去追,只是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华白薇近段时日不联系他倒也好,让他先冷静下来想想该如何解决此事。 至于其中缘由,也只能待他将事情处理好之后,登门提亲时,再向对方解释了。 71.转折 轩明殿内, 与周祺佑谈过后邢辰牧便又叫人去传公孙婧来。 卓影原本站在他身后,闻言笑道:“那牧儿你先探探公孙婧的态度, 我离开一会儿,去处理些事。” 这次邢辰牧很快反应过来, 问道:“与公孙婧有关?” “算是吧。” 年前那次撞到陆贤与公孙婧拌嘴后, 卓影本还以为两人好事将近, 谁知半年过去, 两人依旧还是那样, 一遇上便要斗嘴, 谁也不让谁, 可心里却又默默在意着对方。 陆贤是邢辰牧表弟, 算起来便也是卓影的表弟了, 这次卓影倒真想多管这点闲事, 帮帮他们。 邢辰牧见卓影暂时没有告诉他的打算,便道:“去吧,不过别去太久了。” “牧儿一会儿有事?”卓影一愣,“我要办的这事也不着急, 迟些再去也无妨的。” 邢辰牧忍着笑,一本正经道:“无事,但阿影离开太久,我会想你啊。” 明白过来的卓影脸上一热, 憋了半晌也没想到要如何回应, 最后只能匆匆逃离了, 结果走出好远还能听见轩明殿内邢辰牧的笑声。 陆贤离开影卫军之后便搬到宫外锦卫军军营居住, 但好在锦卫军也需在宫中当值,卓影很快找到了他。 “陆贤。” “卓大人您怎么来了?”陆贤见到忽然寻来的卓影有些惊讶,调离影卫军后他似乎已经有一段时日未见卓影了。 “我来问你件事。”卓影看起来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模样,稍稍顿了顿后直接道,“你对公孙尚宫到底是否有意?” “这...我……”陆贤哪能想到卓影会忽然关心这种事,脸上微红,挠了半天脑袋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那就是无意了?看来之前是我误会了。”卓影装作看不到陆贤的窘迫,故意道。 “不是!”陆贤急着否认,发现自己太过激动后,又轻声道,“卓大人怎么忽然关心这事?” “倒不是我要关心,公孙家给公孙尚宫选了门婚事,圣上也觉不错,如今正打算下赐婚的圣旨,我这才想起来告诉你一声。” 陆贤一听果然立刻急了,也顾不上规矩,拉着卓影的袖子问道:“圣上现在在哪?” “轩明殿。” 卓影话音落下,陆贤的身影已经跃出好远,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替对方向锦卫军中报备了一声,这才跟了上去。 另一头,公孙婧听说邢辰牧找她,不敢耽搁,很快赶到轩明殿,邢辰牧开门见山地将公孙尚德的意思说了说,又向她简单介绍了周祺佑的为人和学识,才道:“朕当初答应过你不擅自做主你的婚事,所以来问问你自己的意思。” 公孙婧闻言松了口气,跪地行了一礼:“圣上恕罪,这门婚事下官不能答应。” 这结果与卓影所说一致,邢辰牧倒不觉气愤,只是好奇道:“为何?周祺佑乃是新科状元,人品学识皆为上乘,你当真不考虑吗?” 公孙婧十分坚定地摇了头:“下官已有属意之人。”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禀报声:“圣上,锦卫军陆贤求见。” 原本邢辰牧与人谈话时必然不能让旁人打扰,但严青知晓陆贤与邢辰牧的关系,加上看他显然十分着急,这才破例替他通禀。 陆贤这时候来求见,邢辰牧惊讶了一瞬,但很快将整件事联系起来,对外道:“让他进来。” 一同入内的除了陆贤还有卓影,卓影站到邢辰牧身旁,凑到他耳旁小声道:“看出来了吧,这才是一对。” 邢辰牧在他腰上轻掐了一把。 而陆贤进门后见跪在地上的公孙婧,先是一愣,回神后立刻跪到她身旁:“圣上,求您别给公孙尚宫赐婚。” 公孙婧生怕陆贤惹上麻烦,低声急道:“陆贤,这事不用你管。” “你真想嫁给那人?”陆贤却是会错了意,满脸难以置信。 眼看两人就要当着他的面吵起来,邢辰牧咳了一声,问道:“陆贤,你不想朕给公孙尚宫赐婚,总得给朕个理由吧?” “因,因为属下对公孙尚宫......”陆贤看了看一旁的卓影,见他显然没有替自己解释的意思,只好磕了个头,咬牙道,“圣上,您,您不能将您未来的表弟媳许给旁人。” 公孙婧原还以为陆贤终于肯承认对她的心意,却不料陆贤说出的后半句,她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只能呆愣地看着对方。 其实不止公孙婧,陆贤此话一出,连知道内情的邢辰牧及卓影都十分诧异,半晌邢辰牧才道:“都先起来吧。” 陆贤一张脸早已经红透了,低着头起身,正要去扶公孙婧,却被对方甩开了。 邢辰牧看在眼里,对公孙婧道:“公孙尚宫还不知道吧,陆贤乃是太后嫡亲的侄子,是朕的表弟。朕这表弟可是硬气得狠,入宫多年从未对太后或朕透露过身份,还是去年朕微服出宫回了外祖家这才知晓的。如今为了你他竟以此身份来求朕,可见你在他心中分量。” 说完他又对陆贤道:“既然对人家有意,就该早些定下,这次之事,若朕没事先询问公孙尚宫,而是直接下了旨,你难道还想去抢亲不成?” 陆贤只得红着脸道:“是,属下知错了。” “赶紧知会舅父舅母一声,找人上门提亲吧,若是他们有什么不便之处,想必母后也是十分愿意为你操持婚事的。” 陆贤完全不敢看公孙婧的神色,只连连点头:“不劳太后费心,属下还是先告知家中,让家父家母安排吧。” 待此事说罢,那两人退出去,邢辰牧才一把搂过卓影,道:“好啊,阿影什么时候知晓此事的,竟半分也没向我透露。” “年前带陆贤去见太后时意外撞到他们两人拌嘴,我也只是猜测。”卓影讨好地回抱住邢辰牧,“这样不是很好吗?有情人终成眷属。” “阿影最近似乎特别爱当红娘。”仔细算来,自打两人确定关系,卓影先是给严青、小莹求情,又替影八影九指路,如今还撮合陆贤与公孙婧,倒真有几分红娘的潜质。 卓影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半晌才道:“也许是因为自己如今太幸福,所以看不得旁人为情所困吧。” “似乎也越来越会讨我欢心了,让我看看阿影的嘴是不是变甜了。”邢辰牧说着便在卓影唇上舔了舔,“确实甜。” 卓影只好讨饶道:“牧儿别再笑话我了。” “这哪里是笑话?我喜欢阿影还来不及呢。”邢辰牧笑笑,在卓影恼羞成怒前转了话题道,“那依阿影之见,朕该给周祺佑许个什么样的人?” “这我哪能知道,不如问问他自己的意思?我见那日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你还是改日再与他好好谈谈吧。”卓影想了想后道。 邢辰牧也觉有理,便暂时不再考虑此事。 ### 这日,邢辰修入宫求见,带来一封苍川帝赫连淳锋手书的密信。 信中苍川帝提出两国和亲,他想借助冉郢的力量,平定苍川即将到来的内乱,相对应的,若是冉郢助他一臂之力,待日后他帝位稳定,自然会有所回馈。 冉郢宫中目前并未有适嫁的公主,更何况苍川路途遥远,嫁过去后能否适应苍川国的水土,得到苍川国人的尊重也是未知数。 这事放在以往,邢辰牧必然是直接拒绝的,可近来邢辰修实在消瘦得厉害,连神医华辛也无任何解决办法,和亲对邢辰修而言是个机会。 不论最后是谁嫁往苍川,必定需由冉郢大军护送,而纵观整个冉郢,没人比与苍川多次交手,又了解沿途地形的卫衍,更适合领这送嫁的军队。 卫衍离开銮城,邢辰修才能安心休养,不必再整日担心秘密被发现,邢辰牧权衡之后,到底是更心疼自己的兄长,对和亲一事便也不那么抗拒。 苍川那头带着文书及聘礼的官员不日便将抵达銮城,兄弟俩将相关事宜都商量妥当,如今只差选位适合和亲的人选。 邢辰牧想着隔日早朝上与众臣商议过后再做打算。 邢辰修离开后不久,外头又有人来禀报,说是周祺佑求见,邢辰牧将人宣入殿内,本以为他是有什么公事前来禀报,却不料周祺佑是为了自己婚事而来。 那日之后,周祺佑已经有一段时日未再见华白薇,以往两人相处,多是华白薇主动,周祺佑到銮城备考,华白薇便跟至銮城,几乎日日都要找他见上一面,有时是看他写文作画,有时是央着他一道逛庙会、集市。 但自打上次他让华白薇误会之后,华白薇便再未来找过他,周祺佑也在这段日子中想明白,其实不是华白薇离不开他,而是,他自己早已经将华白薇放在心中,是他离不开华白薇。 也因此,他左思右想,除去直接向邢辰牧禀明自己心有所属,似乎再无更好的办法。 邢辰牧听他说完,与卓影对视一眼,挑眉道:“既然你已有属意之人,当初朕提起时你怎么不直接言明,反倒此时才来澄清?” 周祺佑苦笑:“圣上忽然与微臣提起赐婚一事,微臣当时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回去后认真思考了几日,才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哪怕朕要怪罪,甚至因此影响你的仕途,你也不打算接受朕的赐婚?” “婚事并非微臣谋取利益的筹码,微臣已有了心上人,不敢再耽误其他好女子,还望圣上明鉴。”周祺佑如实道。 话说到这份上,邢辰牧也明白他心意已决,感叹道:“如今这宫里宫外,痴情人倒真不少。” 周祺佑既然来向邢辰牧禀明此事,自然愿承担后果,无论日后邢辰牧是否会因此事为难他,从轩明殿出来,他心中都算是松了口气,只想早日去向华白薇提亲。 可任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隔日早朝上现实便给了他致命的一击,令他追悔莫及...... 72.和亲 早朝上, 邢辰牧宣布将与苍川和亲一事, 问道:“关于这和亲之人, 目前宫中并无待嫁的公主, 不知各位爱卿家中可有合适人选。” 以重臣子女作为人选和亲也是常事, 只是众人皆知,目前两国间虽暂时停战, 但无法保证日后如何,一旦两国开战,这送去和亲之人必然第一个遭殃, 又有谁舍得自家闺女嫁去那异国他乡,还随时可能有杀身之祸。 邢辰修等了好一会儿, 确定无人站出来,他才侧身行至殿中:“圣上, 微臣有一师妹, 乃是前太医院正使华辛之女, 知书达礼,蕙质兰心,如今正是适嫁之龄,不知能否为圣上分忧。” 周祺佑原本垂手站着,闻言霎时抬头朝邢辰修看过去, 他一直知晓华白薇除了大哥外还有位十分疼宠她的师兄,可他万没有想到, 那位师兄竟就是当朝辅政王邢辰修。 邢辰修提的人, 邢辰牧自然放心, 更何况昨日邢辰修大概也提了提自己师兄与苍川帝之间的关系,被赫连淳锋放在心中的那人是华白苏,今日见邢辰牧提议华白薇和亲,邢辰牧料想他们必然已经商量过对策,这样自然最好,既可以卖赫连淳锋一个人情,又不需牵扯他人。 于是邢辰牧未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直接便就此将和亲的人选定下了。 如今朝堂上下皆知太后十分疼爱邢辰修,他的师妹,太后认个义女也算合情合理,邢辰牧命礼部去筹备册封之事,须得在苍川使臣抵达前完成册封, 而在送嫁人选上,兵部尚书推举了卫衍,邢辰牧接受了他的这个建议。 周祺佑一个恍神间,早朝已经宣布结束,他一直追到了宫门口,才将欲上马车的邢辰修拦下。 “王爷留步!”周祺佑跪在马车前,挡住了邢辰修的去路。 邢辰修冷冷地低头看了他一眼:“周大人这是做什么?” 周祺佑脑中一片空白,过了不知多久才哑声道:“下官知晓王爷一直十分疼宠这个师妹,可和亲路途遥远,又艰险万分,王爷怎么舍得让小薇去受苦。” “周大人有何立场来对本王说这话?”邢辰修见周祺佑眼角发红,只觉可笑,拒绝华白薇时不觉什么,如今见她要嫁入苍川倒是知道后悔了? “下官家中无父母长辈,本打算今日便向圣上告假,亲自去祁灵山提亲......” “是么?但师父一家早几个月便来了銮城,就住在本王府上,你连这都不知晓,可见你对小薇并未用心,又何必勉强。”邢辰修顿了顿,又道,“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买,我想周大人心中也该清楚,若非小薇自愿去和亲,本王又怎会开这个口,而让她决定要远嫁苍川的不是别人,该正是你本人吧。” 邢辰修说完这些并未再多看周祺佑一眼,拂袖绕过他上了马车,直接离开。 周祺佑又在原地跪了许久才在来宫门口接他的家丁搀扶下起身,却是并未回府,而是转身又入了宫门,去求见邢辰牧。 对于周祺佑心上人便是华白薇之事,邢辰牧也是没想到,可他早朝上已经将此事定下,如今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不可能收回成命。 其中内情他也不好对周祺佑多解释,毕竟这是华白薇兄妹的私事,他只能安慰了周祺佑几句,打发人离开。 周祺佑心乱如麻,也不想就此离开,便在轩明殿外跪了一日,直到邢辰牧用过晚膳,与卓影打算回承央殿休息,见他仍跪在外头,这才有些无奈地上前道:“朕派你随送嫁的队伍一道去苍川吧,只是之后能如何,便不是朕能掌控的了。” 送嫁......这是要让他亲眼看着华白薇嫁给他人吗?周祺佑心中憋闷,可想到若去送嫁,至少沿途还能多见华白薇几次,便低头谢了恩。 这次邢辰牧未再给他任何机会,找了几名影卫直接将他押送回府。 在那之后,周祺佑又到辅政王府门外守了几日,想见华白薇一面,可有邢辰修在,又怎会让他如愿。 这日他依旧在王府外守着,并未见到华白薇,倒是遇上了正巧出门办事的华白苏。 华白薇的这位兄长,周祺佑住在祁灵山脚时曾经有过几面之缘,本想着求他帮忙让自己见见华白薇,但华白苏见到他似乎比邢辰修更加激动,二话不说就上手攻过来。 周祺佑本能地挡了几招,之后便不再动作由着对方的拳脚落在自己身上。 好在华白苏念在他是朝廷命官,并未打脸,也未下狠手,几招之后便冲他道:“你怎么还有脸来见小薇,滚!” 将华白薇送去和亲一事,无论是邢辰修还是华白薇皆未提前向华白苏透露,直到圣旨下了,华白苏才知晓,那时早已经来不及阻止。 苍川帝忽然去世,大皇子又战死沙场,赫连淳锋忽然登基,自然无法立刻收服人心,内乱可谓是一触即发。 赫连淳锋此时腹背受敌,与华白苏的关系一旦暴露,本就站在他对立面的敌人必然会抓住这个机会煽动百姓,推动叛乱,而原本支持他的大臣也会因此对他失去信心,甚至会想除掉自己以安定人心。 华白苏明白赫连淳锋是到了万不得已才支开自己,和亲也是如今局势下最好的选择,所以他并未阻止,毕竟在他看来,只有先活下去,两人才有将来,比起让赫连淳锋为他丢了性命,让对方另娶他人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可这并不代表他愿意让自己的亲妹卷入这场纷争之中,断送了她的一生,所以对造成这一切的另一个罪魁祸首,他自然给不了什么好脸色。 周祺佑屡次碰壁,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暂且作罢。 ### 赫连淳锋派到冉郢的使臣是他的亲信,目前苍川的形势太过紧迫,使臣丝毫不敢耽搁,很快与邢辰牧敲定了和亲细节。 周祺佑再次见到华白薇时,她已经被封为常乐公主。 和亲队伍离开銮城的前一日,邢辰牧在宫中设宴,宴请苍川使臣以及朝廷重臣共同替常乐公主践行。 华白薇跟在邢辰牧身后入殿,她一袭水蓝色长裙,以云带系腰,显出了曼妙身姿,又在肩上披浅乳色薄纱,让那香肩在薄纱下若隐若现。 她今日化上了明艳妆容,与以往不施粉黛时的清丽模样截然不同,美得让人挪不开眼,可周祺佑心中却泛起疼来。 华白薇瘦了许多,脸上那抹向来挂着的灿烂笑容也不见了踪影,她只是微勾着嘴角,显得礼貌而端庄。 她与卓影一左一右坐在邢辰牧两侧,一场晚宴下来,周祺佑滴水未进,他的注意力至始至终全在华白薇身上,而华白薇除了中途淡淡扫过他这侧的目光,再未多看他哪怕一眼。 次日一早,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皇宫出发,带队的便是关卫将军卫衍,邢辰修身为辅政王,代邢辰牧送行至銮城外十里,以示对此次和亲的重视。 而留在宫中的邢辰牧也是坐立难安,卓影见状上前劝道:“事已至此,牧儿别担心了。” “怎么能不担心,到如今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是帮了王兄还是害了他,你说要真万一......卫衍回来了我又该如何跟他交代?” 卓影蹲在邢辰牧身旁,将头枕在他腿上:“王兄会没事的。” “卫衍此行也是万般凶险,只希望苍川内乱别牵扯到冉郢派去的人才好。”邢辰牧想起如今已经几个月身孕却瘦到丝毫不显怀的邢辰修,除了担忧也实在无法再为他做更多,过了一会儿又道,“还有那华白薇,短短几日相处,我倒真觉她是个性格爽朗的好姑娘,愿他们此行能将事情一并解决了,让周祺佑有情人终成眷属。” 卓影劝了几句,邢辰牧想起什么,忽然问道:“阿影,你说对王兄而言,子嗣真的那么重要吗?值得他如此不顾性命去冒险,就算能平安生下这孩子,卫衍回来难道便不会觉得气愤了?若换做是我,怕是不太能接受王兄这样的做法。” “王兄有自己的打算,卫将军那头,日后必然也能够理解的吧......”卓影不敢说他也曾动过偷偷服药的心思,他自然是能明白邢辰修这么做的原因,哪怕过程再艰难,只要孩子能平安降生,他猜邢辰修都不会为自己的做法感到后悔。 ### 卫衍离开銮城后,每隔十五日便会派人回来禀报行踪,一切尚算顺利,虽然中途苍川确实发生了内乱,但因着有冉郢派去的兵马相助,战乱很快便被平息。 赫连淳锋对外称常乐公主在内乱中重伤,苍川太医束手无策,仅能暂时保住其性命,事态紧急,卫衍作为本次送嫁的冉郢特使,决定带着重伤的常乐公主返回冉郢。 而他身为苍川帝,深感愧疚,为了两国能继续和睦相处,在得知冉郢有男子也可为妻的风俗后,便下令直接迎娶了常乐公主的兄长华白苏为后,并以此表明决心,昭告天下,苍川与冉郢再不开战。 消息传回冉郢时,邢辰修已有八个多月身孕,邢辰牧以重病为由让他安心在家中养胎,朝中也无人知晓他的真实情况。 这日,得到卫衍等人返程的消息,邢辰牧便带着卓影,亲自到将军府看望邢辰修。 卫衍离开銮城后,邢辰修虽时常想念对方,但心态比之前放松不少,加上有华辛替他调养,又有一众下人费心伺候,体态比之前丰盈许多,孕肚也已经十分明显。 见邢辰牧的视线落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邢辰修笑问道:“圣上要不要来摸摸你的侄儿?” 邢辰牧难得地有些紧张:“可以吗?” “当然可以,卓大人也一块儿吧?”邢辰修能看出卓影眼底掩不住的羡慕,便又补充道。 当二人隔着衣物将手贴上邢辰修的腹部,里头的宝宝似乎能感受到触碰,竟欢快地踢了踢腿作为回应。 卓影觉得十分惊奇,心中更是渴望能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邢辰修见状将邢辰牧支开了一会儿,问道:“还没有说服牧儿吗?” “他不会答应的。”卓影轻摇了摇头,垂下眼,盖住几分失落。 邢辰修自从有了孩子后,整个人都显得柔和了不少,闻言便劝道:“别灰心,待日后我平安产下孩子,牧儿见了或许会改变心意呢。” 卓影咬了咬唇,过了一会儿后再次轻声问道:“王兄真的不愿意将那药给我吗?若是...若是牧儿一直不答应——” “卓影。”邢辰修打断他的话,苦笑,“我可以答应你尽力帮你说服牧儿,但你千万别学我做傻事。我能让牧儿帮忙支开阿衍,那你呢,难道躲出去独自生下孩子再回来?就算是我如今眼看着就要生了,我依旧不知待阿衍回来我该如何面对他,这事远没有你想得那般简单。” “是,我明白了......”卓影有些沮丧地应了声。 邢辰牧很快回来,两人未在府中停留太久,关心过邢辰修的身体,确定他无大碍后便回宫去了。 73.决定 卫衍回到銮城的日子比众人所想还要早些, 正赶上邢辰修生产。 邢辰牧收到消息稍晚了些, 待他与卓影安排好宫中一切赶至将军府时, 恰好见卫衍在卧房门外直直栽倒下去。 一同赶到的侯爷夫人杨芸菲当场吓白了一张脸, 最后还是邢辰牧先冷静下来,劝道:“侯爷夫人莫怕,卫将军这恐怕是一时急火攻心,加上这几日来都未休息好,体力不支才如此。” 邢辰牧吩咐下人将卫衍扶至一旁的客房休息, 可卫衍心中担心邢辰修, 哪能安心休息,晕了没一会儿便挣扎着醒了过来。 几人轮番劝了他许久,也不知他听进去多少,一双眼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 像是要将房门烧出个洞来。 卓影之前与卫衍接触不多, 对他的印象仍停留在北境战场上那个威风凛凛的镇北将军,后来卫衍得封锦卫将军, 在朝中一时更是风光无两, 皇城内外几万兵马, 全听他号令。 可今日的卫衍, 连日赶路的疲惫挂在脸上, 腮边显然许久未清理的胡子缠在了一块, 他满面愁容, 神色暗淡, 整个人都显得摇摇欲坠, 似乎一阵风便能让这个男人倒下。 卓影忽然就有些后怕,若他当初拿到了那药,是否有一日,邢辰牧也会如卫衍这般,担心、痛苦,甚至是自责。 这一刻卓影开始有些理解邢辰修的话,也许对方早已经料到这一幕,才会那般坚定地拒绝他...... 婴儿的啼哭声打断了卓影的思绪,又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神医华辛的妻子贺幺儿抱着已经清洗妥当,被包裹在襁褓之中的婴儿走出来。 “子穆替你生了个大胖小子,虽然提前了一些出来,但有惊无险,孩子还算康健。”子穆乃是当年先皇赐给邢辰修的字,贺幺儿身为他的师娘,与他惯来十分亲近,便未拘于那些俗礼,直接对卫衍道。 卫衍却是看也没看那个孩子,一心只关心邢辰修的安危,贺幺儿本想将婴儿递给卫衍,可卫衍显然没有要接的意思,最后还是一旁的邢辰牧看不下去,伸手有些笨拙地抱过孩子:“劳烦华夫人再进去看看,务必要保王兄平安。” 邢辰牧也担心邢辰修,但他更担心卫衍对孩子这般态度,对方显然并不为孩子的降生感到开心,那他会原谅瞒着他生下孩子的邢辰修吗? 卓影有些迫不及待地凑上前看孩子,小小的婴儿被包裹在襁褓之中,只露出了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惹人怜爱。 卓影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那粉嫩的脸颊上戳了戳,又生怕弄疼了他,很快收回了手,邢辰牧看在眼中,目光柔和了些,却是什么也未说。 邢辰牧不太会抱孩子,没一会儿就有奶娘来将孩子接过。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屋门再次被打开,华辛从里头出来,告诉众人生产很顺利,邢辰修也无性命之忧。 邢辰牧跟在卫衍身后入屋,只见床单上还留着大片血迹,杨芸菲吩咐卫衍将邢辰修抱起来,让人先换上干净的床单,可卫衍愣了许久,最后转头对邢辰牧道:“能否请圣上帮个忙,我......” 邢辰牧这才发现卫衍的双手都在发颤,那个在战场上可以持刀连续杀敌几日几夜的将军,如今脆弱得甚至抱不起自己的爱人。 邢辰牧来不及多想,立刻上前小心地将邢辰修抱起,待下人将那些染血之物换下,才将人重新抱回了床榻上。 这日邢辰牧并未在将军府待到邢辰修醒来,其他人也都早早退了出去,只将屋子留给那初为人父的两人。 回宫路上,卓影一直十分沉默,快到承央殿时,他才开口问道:“牧儿是真的不希望我生个属于我们的孩子吗?” 虽然明知答案,但见了邢辰牧抱着那孩子的模样,卓影还是忍不住心中的渴望,如果那是他们的孩子......那该有多好。 “我想如果今日躺在那里的人是你,我只会比卫衍更加害怕和自责吧。”虽然邢辰牧也担心邢辰修的安危,可他心中清楚,两者到底是不同的。 卓影沉默了半晌,最后道:“我明白了......” 他的确很想替邢辰牧生一个子嗣,可他更不想让邢辰牧担惊受怕,若真要让他选,子嗣自然没有眼前这个男人重要。 想明白后虽然依旧有些惆怅,但卓影到底是将这事彻底放下了。 ### 卫衍护送常乐公主和亲,离开銮城数月,军中堆积了不少军务待处理,如今他人回来了,一边要处理军务,一边又要照顾邢辰修,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那样子,倒有些像当初邢辰修初怀身孕时,总显得心事重重。 卫衍顾及邢辰修尚在月子中,需要静养,许多事只能憋在心中,无法发泄。邢辰牧看着两人这般有些替他们担忧,但感情之事到底是容不下外人插手,也只能等他们自己解决。 孩子起了乳名,熹儿,邢辰修生子一事,并未瞒太久,毕竟熹儿需要一个正式的身份,邢辰牧犹豫再三,最后直接下了道圣旨,封熹儿为贤王,同时也将男人可以产子一事昭告天下。 此事在朝中引起不小的轰动,毕竟邢辰修作为外嫁的一方,孩子将来必是卫姓,卫林虽封了侯,按照冉郢的降等承袭制,到了熹儿这里,也只剩下个子爵,如今邢辰牧却是直接封了外姓王爷,并特许王位世袭罔替,可见邢辰修在朝中地位。 而对于卫衍,表面上众人自然都想巴结他,心中却是各有看法。加之卫衍近来为了照顾邢辰修,频频缺席早朝,朝臣明面上不敢多言,私底下如何看他便不得而知了。 一晃两月过去,邢辰修养好了身子,终于能照常列朝,却在宫外遇上了些意外。 公孙尚德之子公孙宏在宫门口与人议论邢辰修与卫衍之事,碰巧被邢辰修撞到,邢辰修当场发怒,以妄议朝政之名,将人押至大理寺。 公孙宏目前任吏部侍郎,因着其父为当朝宰相,朝中官员无论官职大小皆不敢得罪于他,与他来往的几人是公孙尚德的门生,自然更是唯他马首是瞻。 邢辰修身为辅政王,半点不想轻饶他,若非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恐怕受牵连者还要更多。 因着卫林与公孙尚德颇有几分交情,卫衍还劝邢辰修,却被他几句话给堵了回去,朝中闲言碎语也不是第一日有,卫衍回家却是一句也未提,卫衍自知理亏,便也不再多言。 邢辰修有意替卫衍铺路,没多久便上折提出开设武举,武将选拔对朝廷来说也至关重要,邢辰牧与众臣商议后采纳了他的建议,命卫衍与兵部共同主持武试。 邢辰修与卫衍都愈发繁忙起来,邢辰修见太后喜欢熹儿,便索性时常将熹儿送至正泉宫,待卫衍当值结束时再将熹儿接回去,也因此,邢辰牧与卓影也能时常在宫中见到熹儿。 卓影对熹儿十分疼爱,时常给他准备些自己手刻的小玩意。 这日趁着邢辰牧与几位重臣议事,卓影处理完影卫军军务后又去了正泉宫,给太后请安,顺便看看熹儿,去时恰好遇上才把熹儿送过去的邢辰修。 邢辰修急着赶去轩明殿议事,两人只匆匆打了个招呼,倒是邢辰修在与邢辰牧商讨完正事后,忽然想起了自己曾许诺过卓影之事。 待其余大臣离开了,他便开口对邢辰牧道:“卓影似乎十分喜欢熹儿,你真不考虑让他生个自己的孩子吗?” 邢辰牧闻言揉了揉眉心:“王兄,怎么你也来劝我......” “卓影曾经几次向我要那药,我都拒绝了。”邢辰修见邢辰牧露出诧异之色,便知这些卓影大概从未向他提过,“熹儿出生后,阿衍确实抗拒过一阵子,但如今对熹儿他倒也宠得很。我们间最大的问题其实并非生与不生,而是我们从未就这事坐下来冷静地商量过,所以才出现后续那么多的问题。那牧儿你呢,你可曾了解过卓影为何那么想要一个孩子?” 邢辰牧说不出话,他确实没有了解过其中原因,他一直十分抗拒此事,每次卓影谈起他都是匆匆带过。 可若卓影真几次向邢辰修讨要那药,证明对方对孩子的渴望,远比自己原本想得要深...... 邢辰修又劝了几句,见邢辰牧看着窗外出神,便没再说,只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 之后的日子依旧平静,转眼又是新的一年,邢辰牧等着卓影再提子嗣之事,想趁机与他好好谈谈,可卓影却是再未提起,倒是太后也看出了卓影对熹儿的喜爱,找邢辰牧说起过几次。 乞巧节前夕,邢辰牧收到消息,苍川帝赫连淳锋与帝后华白苏诞下一对双生子,如今冉郢与苍川关系密切,华白苏又是以和亲名义嫁去苍川的,冉郢这头自然得备贺礼,礼部呈上礼单时卓影恰好也在,邢辰牧便让他帮着看看是否合适。 卓影对赫连淳锋与华白苏之间的故事有所耳闻,接过礼单后细细查看,又往其中添置了几样适合孩童所用之物,礼部尚书便夸他细心,连对这些幼儿用品都这般熟悉。 如今谁人不知邢辰牧宠这位卓大人,话自然都捡好听的说,卓影没将对方那些奉承听进心中,想了想又道:“贤王马上便满周岁了,大人多费心,尽快将礼单安排好吧。” 邢辰牧愣了愣,仔细一算才发现,的确再有两个多月熹儿便满周岁了,卓影竟记得这般清楚。 待礼部尚书离开后,邢辰牧若有所思地看了卓影许久,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当晚二人结束房事,邢辰牧忍不住抱着卓影问道:“马上便是乞巧节了,阿影有什么想要的礼物吗?” “乞巧节?那不是女子过的节日吗?”卓影有些困倦,但见邢辰牧有兴致,还是揉了揉眼回道,“牧儿给的已经够多了,再送我礼物鸣影宫都要堆不下了。” 乞巧节在冉郢是女子祈福、祭拜织女的日子,但又因那牛郎织女的传说,许多有情人也会在这一日互赠礼物,表达爱意,祈求姻缘美满。 邢辰牧知晓自己以往送的那些东西,多只收在鸣影宫中做个摆设,在外人看来是这位贵嫔深受宠爱,实际上对卓影来说没有太大用处,而卓影自十多年前调至他身旁起,唯一向他求过的,便是想要一个他的孩子,但被他拒绝了。 想起卓影每次看到熹儿时露出的眼神,邢辰牧心中久违地泛起了疼,过了一会儿,他低头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卓影已经在他怀中睡过去。 以往习惯于战战兢兢在一旁守着他入睡的人,如今终于也能全心依赖他。 罢了,邢辰牧想,谁让他在卓影身上栽得彻底,竟是不愿对方留一点遗憾,邢辰修可以,华白苏可以,他该相信他的阿影,不会舍得丢下他一个人...... 74.观星阁 卓影总觉近几日邢辰牧与自己相处时有些心不在焉, 可每当自己问起,对方又什么也不愿意说。 直到乞巧节这日, 用过晚膳后, 邢辰牧带着卓影上了观星阁,观星阁乃是先皇在世时所修建,足有九层高, 抬头可以观星辰,眺望则可将銮城的万家灯火尽收眼底。 “牧儿今日是带我来看牛郎织女的吗?”今夜的星空似乎格外璀璨, 卓影笑着仰起头,仿佛认真寻找传说中一年才能在鹊桥上相会一次的那对爱侣。 卓影说完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邢辰牧并未应声,他收回视线, 察觉对方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脸上, 便有些奇怪地抬手摸了摸仍戴着的半面:“怎么了吗?” 邢辰牧摇了摇头, 却是忽然问出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阿影为什么喜欢孩子?” “孩子?”卓影愣了愣, 终于明白过来近几日邢辰牧为何总显得心事重重,便笑着安慰道,“我不是说了吗, 若是牧儿不愿意, 我是不会坚持非要孩子不可, 毕竟对我来说, 你才是最重要的。” “阿影......”邢辰牧看着他的双眼, 半晌, 扶着他的后腰将人抱进怀里, “你先告诉我为何想要孩子, 嗯?” 邢辰牧自己不讨厌孩子,只是也绝称不上有多喜欢。相比起来,卓影对熹儿似乎总有用不完的耐心,可以一遍遍教他发音,可以不厌其烦地将他扔出去的玩具捡回,甚至连熹儿平日里的喜好及小习惯,卓影都已经摸得十分清楚,对别人的孩子尚且如此,邢辰牧可以想象若有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卓影会有多开心。 过了许久,久到邢辰牧以为听不到卓影的答案时,卓影才缓缓开口道:“可能因为我是孤儿吧。” “我幼时跟着大一些的乞儿在街上乞讨为生,路上总能看到大大小小的孩子央着父母买吃食、玩具,或是互相追逐打闹,他们父母嘴上责备着,眼底的宠爱却藏也藏不住。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没有父母,等到再大一些了,懂得更多,倒不再去羡慕旁人,只是心中难免会有遗憾。其实比起孩子,也许我更想要体会的,是那种父子间血脉相连的情感吧......” 卓影说得十分平静,并没有透出太多悲伤的情绪,似乎真只是在向邢辰牧解释一个原因,可这样的一段话,飘散在夜色中,却又难免令人感怀。 邢辰牧抱着卓影的手紧了紧,心中最后那几分犹豫也在这段话后消失殆尽,他抬起卓影的脑袋,让对方看着自己,认真道:“今日是乞巧节,其实我给你准备了礼物,这一次,你一定会喜欢的。” 有了之前的铺垫,卓影心中隐隐有预感邢辰牧口中的礼物为何,但还是辩解道:“牧儿送的每一样礼物,我都十分喜爱。” “是,我说错了,但这一次,一定是阿影最喜欢的,我送你......”邢辰牧说着从怀中拿出前日从邢辰修那儿要来的瓷瓶,凑到他耳旁低声道,“送你属于我们的孩子,但说好了,只生一个,再多我可舍不得。” 卓影虽然已经有了准备,但听邢辰牧亲口说出,还是没忍住红了眼眶,他赶紧闭了眼,有些难为情地躲开邢辰牧的视线。 邢辰牧一直看着他,自然没有错过他眼底的水雾。 “这孩子还未出生呢,就将他父亲惹哭了。”邢辰牧隔着半面吻在他合起的眼皮上,玩笑道,“阿影这样,我可是要后悔去向王兄讨药了。” 说着他作势就要将药瓶收起。 卓影是真心渴望能有个属于邢辰牧与自己的孩子,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对方答应,一听他想反悔,也顾不上那么多,立刻一把抢过瓷瓶,拔了盖子倒出里头唯一那颗药丸,迅速丢进口中。 邢辰牧想阻止时已经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喉间微动,将药丸干咽了下去。 “噎到了吗?”邢辰牧摘了他的面罩细细查看他脸色是否有异,又在他背上拍了拍,最后哭笑不得道,“这里连杯茶水也没有,你真是......” 卓影吞完了那药也反应过来邢辰牧只是在逗他,并没有真后悔的意思,窘迫得恨不得挖个坑将自己埋了。 他将头抵在邢辰牧肩上不愿抬起来,隔着轻薄的衣物,邢辰牧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脸颊上泛起的热意。 带来的影卫一半留在观星阁外,另一半则是守在八层楼梯口,如今这儿仅有他们两人,邢辰牧安静地抱着自己正害羞的爱人,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肩上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问道:“这药,该不会有时限吧?” 比如服下多久内必须交合,否则便失去效用...... 邢辰牧倒真未想到这点,当初拿药时,邢辰修交代他睡前服下便可,他也没有多问,毕竟谁能想到,卓影会在这观星阁上就将药丸干咽下去。 卓影抬起头,脸上显然还有尚未褪去的红晕,他看了眼邢辰牧,又飞快地将视线移到不远处的那张软榻上。 邢辰牧顺着他的视线也看到了墙边用来休息的软榻,明白了他的心思,邢辰牧却是忍着笑道:“那我们现在回承央殿吧,只是不知是否来得及,若是错过了药效,便当是天意了,我可不会再去向王兄拿药。” “牧儿......”卓影知道邢辰牧是故意的,但也摸不透对方是真没有那么想要孩子,还是想看自己主动,亦或是二者都有? 邢辰牧眨了眨眼,含笑道:“我在呢,怎么了阿影?” 卓影也顾不上那么多,红着脸凑上前吻住邢辰牧的唇,邢辰牧十分配合他的动作,微微张口方便他的软舌入侵,但一吻毕,那双环在腰上的手仍是一动不动地摆在原处,丝毫没有要进行下一步的意思。 卓影有些不知所措,睁眼看向邢辰牧,邢辰牧便道:“阿影需要帮忙的话......说句好听的,我说不定愿意帮忙呢。” 两人以往的情/事中大多是由邢辰牧来掌控,卓影实在没有多少这方面经验,但如今箭在弦上,也容不得他犹豫。 他说不出求邢辰牧来对自己做些什么的话,索性自己行动,在邢辰牧诧异的目光中,他已经轻松将人抱起放到了那张软榻上。 入了夏,观星阁上虽偶有夜风吹过,但并不觉寒冷,卓影垂着头,半跨在邢辰牧身上,慢慢抽掉了那条系在对方腰间的缎带,接着是自己的,一直佩在颈间的玉佩掉出,被他抓起含在口中,借着那微凉的表面,让自己稍稍冷静一些。 屋内摆着他们刚刚提上来的两盏宫灯,不算太亮,但也足以让他们看清彼此,这一夜,卓影脸上的那抹艳色,始终不曾褪去...... ### 直到严青在楼梯下提醒,早朝的时辰要到了,邢辰牧这才抱着卓影翻身,让他趴在自己身上短暂地休息了片刻。 “圣上,这,这今日的早朝......”又过了好一会儿,上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严青忍不住再次道。 “打水来,再让人去取两套干净的衣物。” 邢辰牧略显不耐的声音传来,严青松了口气,自己接过早已命人准备好的热水及衣物送上去,目不斜视的将东西放置到桌上。 殿内原本有专门负责伺候邢辰牧更衣的太监宫女,可自打卓影长住承央殿后,那些宫人便全无了用处。尤其是在卓影未更衣时,宫人多看一眼邢辰牧都要动怒。 若非严青曾亲眼见过,也实在料不到身为九五之尊的邢辰牧,能宠爱卓影至此,替他更衣不说,有时甚至蹲身亲自替他穿上鞋袜。 如今观星阁上连块屏风也没有,严青垂着头放好了东西后立刻退了出去,生怕看到些什么不该看的。 待严青离开后,邢辰牧才下了软榻,拧了毛巾替卓影擦拭身体,卓影昨夜里是真被折腾狠了,身上到处是邢辰牧留下的痕迹,天色还未全亮,他伸手挡了挡:“我,我自己来吧......” “阿影,这都已经两年了,你身上还有哪处是我没见过的?”邢辰牧笑了一声,拿开他的手,擦到股间时又有些担心,“昨夜弄疼你了吧?下次别这般勾我,我对你向来是没什么自控能力的。” “还不是你故意要......”卓影小声嘀咕了一句,在邢辰牧看过来前又飞快说道,“你再不走,早朝该来不及了。” 说话间邢辰牧已经将两人收拾妥当,将帕子扔回水盆内:“让他们等一会儿也无妨。” 邢辰牧先替卓影穿戴整齐才由着卓影替他换上朝服,下楼时邢辰牧站在卓影身旁护着,走了几步还是不放心,问道:“要不还是我抱你下去吧?” “哪有那么娇贵......”卓影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率先往下走去。 “走慢些!”在他身后急道,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我的好阿影,你现在身子什么情况自己不知道吗,你是诚心想吓死我?” 卓影似乎这才想起一直被忽略的那事,一手贴在腹部,有些无措地回头:“牧儿,你,你说已经......” “现在应该还没办法诊出结果,不过你这表情,是在怀疑我的能力吗?”邢辰牧眯了眯眼,那表情像是只要卓影敢点头,他便会立刻扔下百官,回承央殿证明自己。 卓影赶紧摇头:“牧儿自然最厉害。” 卓影不知他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效果远比质疑邢辰牧的能力更胜,邢辰牧只觉一股血气直往下/身涌去,一忍再忍才没在一众影卫、太监面前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