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女》 1.楔子 梁玉此前从未坐过这样好的马车,有顶有壁,有座有枕,还有小桌子和零零碎碎许多她叫不上名儿的东西,连点心都是没见过的样子。反正,都很精致就是了。这些,都是供给她的。 换个时候,她会很有兴致地挨个儿看看、尝尝,现在她却一点这样的心情都没有了。她对面是父亲梁满仓、长兄梁大郎,旁边是母亲南氏,他们四人坐在车队的第一辆马车里,后面的车里装着他们的家人。 两个时辰前,他们一家被县中的马县丞客客气气又不由分说地塞进马车里的,只说是“好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事”却是一丝口风也不漏。 这更让人不安了。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也像砍头给前的鸡腿,透着一股不祥。 暮鼓晨钟。 鼓响时分,车队入了城。古老的城门在最后一辆马车驰入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终于轰的一声合上了,仿佛是将天地点最后一丝光亮也关在了外面。 直到此时,梁玉才后悔起来:哪怕马县丞催得再急,也该到灶下摸把菜刀带上的。 —————————— 连绵的鼓声响完便是宵禁的时候了,街上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车队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梁玉心头一惊——这是到地头了吗? 梁满仓在此时突然出声:“玉啊,你看看这是哪儿。” 梁玉下巴都要惊掉了。她年初到县城给吴裁缝做学徒,至今有几个月了,显然,她爹认为她进了县城就得比城隍还晓得城里的事儿,将辨认处境的重任交给了她。 天地良心!她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瞎逛的,哪能认得每一处地方? 硬着头皮,梁玉将车帘挑开一点,然后吃了一惊——这地方她还真认得!这里是县衙! 梁玉小声地将她的发现讲了,并且说:“按说宵禁了,县衙这会儿也不该开的。” 一句话说完,其余三人脸色也一齐跟着变了。梁家祖宗八代没有一个当官的,街坊四邻没一个有钱的,升斗小民最怕与官府打交道,一辈子能不进衙门的大门最好,如今一家都被拉了过来,真能是“好事”? 念头才起,将他们塞进马车的马县丞便又和气地过来了:“梁翁,咱们到了,小心脚下。” 梁满仓一介布衣,土里刨食,而被县丞如此客气对待,更不安了。 梁玉望着县衙幽深的庭院,石板铺就的路被两侧的灯笼一照,愈发显长,梁玉更想念灶下的那把菜刀了。身后,梁玉另外的六个哥哥,大嫂、二嫂直至五嫂,以及她们各自携带的子女,都昏头胀脑地陆续下了车。 一家人都被这情况惊住了,连最小的侄子也老老实实不敢哭闹。 县丞前面引路,县衙的大门又在身后关上了。衙门内灯火璀璨。一路走来,直达后厅。令梁玉大吃一惊的是,她曾在街上围观过的张县令居然不在站在正中,而是站在下首陪着几个穿着锦绣皮裘的人。 在这片地界上,谁比县令还威风?他们就是将梁家全家都唤过来的人了么? 思忖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厅前台阶下。 张县令亲自走下台阶来,也是一脸的笑:“可是梁翁到了?” 马县丞与他一拱手,匆匆答了。张县令粗粗一眼扫过,皱一皱眉,神色间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转身向那几个锦袍客道:“梁氏到了。这……还是先请他们更衣……” 他接下来说什么,梁玉已经听不见了,目光呆呆地看着台阶上站着的人。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上头三个人,她就只看到左边那一位了,他十八、九岁,端的是一位美男子!面色如玉,灯火在他眼里变成了星星,他的身形高挑而不单薄,一看便觉可敬可靠。 梁玉没读过书,虽小有遗憾也从不觉得是什么恨事,此时却是真的恨起来了——自己竟只会说“好看”,究竟如何好看,肚里是再没有一个别的词可以讲了。 按了按胸口,心,跳得厉害。梁玉拍了拍脸颊,脸也烫得慌。 不止梁玉,梁家十几口也都看得发怔,在这个小地方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一阵冷风吹过,最小的侄儿打了个喷嚏,才打破这一片宁静。 梁玉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脸更烫了,更加将头抬起来,她得多看两眼——这样的人,与她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错过这一回,怕是难再见下一次的,既然看到了,实在不舍得别过眼去。恨不得可以让他就此长长久久的长在自己的眼睛里。 梁满仓眼里却是有三个人,当中一位约摸三、四十岁,面皮白净,一部美须,顾盼自若。看站位就是个主事的,右边那位也是个年轻公子,相貌极精致,一双眼珠子很是灵动,比起左边这位就显得不那么可靠了。 锦袍客们不发话,张县令与马县丞也就不再说话,只管抄手等着。上首三人静静地看着这一群灰扑扑的农人,评估着,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右边的精致男子更是两眼写满了轻蔑,打了个哈欠,摆摆脑袋:“十九郎、七哥,人也看过了,我去读书了。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说罢,他也真的走了,留下另外两个人更仔细的打量。对上年轻男子的目光,也看到他眼中的不赞同,梁玉没摸着菜刀,胆气便不那么壮,匆匆别开头去。又对上正中男子的目光,心中却被这目光刺出一股羞愤来。 梁玉相信,如果不怕脏了手,他准能够掰开嘴来看看她们一家的牙口。那是称斤论两的眼光。二人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又打量她的哥哥们去了。 梁玉的背上冒出一层汗来,庭院中的寒风一吹,冷得她一个哆嗦。 良久,两人似乎也看够了,美男子开口了,声音极温和,几乎能抚平一切不安与躁动:“梁翁一路辛苦。在下萧度,这位是陆七郎,讳谊,方才那个是朱家九郎。我等自京师来迎诸位,借张郎君宝地,已备下薄酒。外面冷,还请诸位更衣。有事稍后席上再说。马郎君?” 马县令慌忙应了:“下官在。” “有劳了,”美男子萧度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对一直没开口的那一位说,“七哥,你我便恭候梁翁一家,如何?” “七哥”陆谊从容点头:“好。” —————————— 梁玉知道,富贵人家说“更衣”有无数的可能,绝不会就是换身衣裳,究竟让他们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好在张县令到底没有让他们自生自灭,而是派人引他们登东,再洗手、洗脸,拢拢头发,将衣裳抻平,弄得像样一些。 梁满仓弓着腰,凑到张县令身边低声下气地打听消息。张县令也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也没说。好叫你知道,他们是京里来的使者,著姓大族,极尊贵的人,你们万不可信口开河的。不知道怎么说的,就什么都不要说。有好酒好肉,只管吃就是了。” 然而,待到了席上,却不能“只管吃”了。 三位贵人已在说笑了,看到他们一家,笑声渐消,朱九郎更是一脸扫兴。还是萧度说:“梁翁请坐。”待梁家人坐定了,他才往鸡窝里扔了个爆竹:“我等此来只为一件事——仁孝太子薨逝,储位不可久悬,陛下新立赵王为太子。太子生母册为才人,正是梁翁长女。我等正是为迎诸位入京的。” 2.前途莫测 萧度说话文诌诌的,虽然他尽力将事情说得明白了,可他说的还是官话正音,梁家是乡下人一辈子听说的都是方言土话,什么都没听明白。方才入席是在丫环小厮的指引下坐下来的,根本不是听懂了萧度的话。 南氏很直接,她是带着小女儿在身边的,此时想起来小女儿不是在城里做过几个月学徒么?总比自己能明白点儿。南氏低声问梁玉:“玉啊,这是说的啥?” 说的啥? 梁玉平常也不大能听得到这种话,然而到了这个时候,“不行”两个字是不能说的。仗着年轻聪明,也确实听过官话,又记得年初是死了一个太子,这会儿硬是给解释出来了:“就是,原来的太子去了,要立新太子,这新太子是……呃?大姐的儿子?” 说完,她也愣住了!彻底明白了! 老天兜头砸了个大馅饼,还是肉馅的! 梁玉懵了,梁家全懵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一辈子土里刨食,常年只能每餐八分饱,青菜豆腐保平安。今天所见,已是平生所想都没想过的繁华了,他们连马车里的摆设都说不出个幺二来。 他们当然知道原本的太子死了,也知道要有新太子,可于他们而言,立太子的意义只有一个——立了新太子能减点税,今年过年能多吃一点肉了。 梁家人到底不是傻子,萧度说的也还是人话,梁玉解释完了,他们两下印证,没错!就是这样!还能进京城享福了!顿时,都醒过味儿来,十几张脸,仿佛春天的花园,渐次开了花。 这是要上天了! 这年头,人分三六九等不假,有名望的人家几十代几百年的高居人上不假,皇帝有皇后,梁家大姐哪怕生了太子,也没个“扶正”的说法。但是!比起依旧刨食、见了里正都要陪小心,那是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梁玉很开心!给吴裁缝做了几个月的徒弟,她早有了一份野心——学成了手艺,自己要开个裁缝铺,开得大大的、多收几个徒弟,用心经营,多挣了钱买田宅,雇几个人做活,好叫父母不用再下地了。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生了九男三女,她今年十三岁,父母却都五十多了。她很怕父母寿数早尽,自己不能让父母多过几天好日子。现在好了,虽然不是自己供养的,可父母、尤其是亲娘能少受点罪,她还是很高兴的。 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南氏,心道,这下娘也不用起五更睡半夜纺线织布了。却发现南氏很不对劲。南氏只是不停的喃喃自语:“我的大娘还活着,我的大娘还活着。” 梁玉一股欢欣之意登时被兜头一瓢凉水浇灭。 梁玉又一份野心,少女心事就无法在她心里占据位置,心思都用来琢磨怎么置产了。今时不同往日,生计无忧,心思也细腻了起来。少女的忧思升起,想到十几年来南氏念叨“你大姐”时的神情,欢喜的心也冷了下来。 本该是盼着人能活着回来就好,现今又为自己沾光而欢喜,竟没想到大姐过得好不好。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她在师傅面前露脸,除了自己聪明,也是比旁的小娘子多做许多活计换来的。 【大姐找着了,娘能放心了,我以后能睡个懒觉了。】梁玉想,【是件好事儿。】 梁家人人心里一本账,欢喜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陆谊包容地看着这些乡民,朱寂索性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连同萧度,三人将梁家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 张县令坐不住了,原本他是陪客。陆谊等人过来的时候,只让他准备,可没有告诉他这些。此时拱起手来,不知是该恭喜梁家好,还是先跟陆谊等人商量好,隐隐有些怪这三人:这样的好事,为何不先告诉我?我也好办事不是? 好在梁家乡下人,准备贺礼也不用太费心,有金帛即可,张县令还怕太雅致的礼物梁家不识货呢! 陆谊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稍后再谈,这会儿他们三个都看出来了,这梁家,除了一个小姑娘,没一个能顺顺当当听懂官话正音的,更不要提讲官话了!事情,麻烦了。 他们三个奉命而来,为的就是观察梁家为人,据此想出对策,好叫梁氏不致为政敌利用而对太子不利。原以为梁家会是“干净整洁、识文懂礼的普通人家”,现在一看,心凉了一半。人话都听不懂,这要费的心,可就多了。陆谊颇为惆怅。 朱寂已经想吐了,那边那个黑黄脸庞的年轻妇人,将一块肥肉挟入口中,嚼碎了吐出来往儿子嘴里喂! 恶心! 朱寂转过头去,真的掩住了口,并且发誓以后连五花肉也不吃了。 萧度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从此地到京城,走得再慢,二十天也能到了。二十天的路途,让这些人脱胎换骨,除非来个神仙。 时间不等人!如今京城的形势实在称不上好,让他们就这样进京,必会给太子惹麻烦,会坏了大事的。 太子的地位并不稳。 梁氏“更衣”之前,萧度等人便将马县丞、里正,与衙里一个女儿恰巧与梁玉一同做学徒的杂役召了来,细问过梁家的风评。马县丞说的是,梁家人丁兴旺,所以看起来乡里都不敢欺负他们家。里正说的是,梁满仓就是个铁公鸡,死抠钱。杂役则言,梁家女儿小小年纪已初具泼妇的规模,曾经提刀追砍了自己亲六哥八条街,仗着熟悉地势,将亲哥哥堵在巷子里,一刀砍过去,剁掉了半边头发。 再翻这一家户籍,名字从梁满仓到梁有财…… 横、穷、抠、泼,爱财,还听不懂人话,哪怕是皇帝的亲舅舅,也是个招御史的命。何况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子? 萧度不抱希望地问梁玉:“你们府上,可曾延请西席?” ———————————— 梁玉脸上烧了起来,没想到萧度会直接对自己讲话。朱寂“嗤”一声嘲笑,梁玉脸上更红了,听萧度又问了一遍,忙摇头,试图用官话回说:“没有的。”那得多少谷子?连凑到私塾里听,都不可能的,得干活呢,哪有那闲功夫? 朱寂大大地叹了口气:“十九郎,要我说,你先别费这个心了,先把礼仪教了吧。面圣总要有个样子的。”他虽是个轻浮少年,也看出来了,全家最有可能拿得出手的是这个小姑娘,就这姑娘,还是个泼妇的好苗子。 萧度不理他,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梁玉从中做翻译。问得差不多了,陆谊忽然起身,笑道:“我们在这里,怕诸位也不自在,酒肉尽有,诸位只管尽兴,后天咱们便启程。”说完,也示意梁玉给传话,然后拔脚就走。 梁玉的脸又红了,这回是气的。陆谊长相颇佳,然而轻蔑的态度虽不如朱寂明显,也是装出来的礼貌、骨子里的冷漠。 这趟上京的路不好走,到京城后的日子也未必就好过了。这三人说是出身高贵,可她外甥已经是太子了,他们还这样的不加掩饰,可见她外甥、她姐姐的处境并不好。 【王八蛋,咱们走着瞧!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子来!】梁玉低下了头,暗暗发誓。 3.困极思变 发誓要是有用的话,世上就没有穷人了。 梁玉发完誓一抬头,眼前依旧是一地鸡毛。 兄嫂侄儿们腹内擂鼓之声此起彼伏,眼睛盯着肉碗挪不开。梁玉也觉得肠胃一阵蠕动——大家都太饿了,常年吃不大饱的人,遇到比过年还丰盛的宴席,且是两三人一席,案上堆得满满的,能忍到现在,大家都太不容易了。 可他们还是不大敢动。 梁家饭桌上的规矩有二。其一,男女分两条长桌,男人一桌饭菜量大,女人一桌盘碗都比男人的浅。其二,梁满仓不动筷子,谁也不许先偷嘴。 梁满仓之前说话不多,现在也还阴着脸,目光很有威力地扫视着一屋子的儿孙,扫得众人直缩脖子。梁满仓狠狠盯着五儿媳妇:“你们是饿死鬼投胎呐?!” 能养活这一大家人,梁满仓除抠门之外,自有其过人之处。不说话,固然是因为不大懂官话,也是因为他也在暗中观察形势。哑巴吃饺子,他心里有数。 五儿媳妇方才的行为,在梁满仓看来是大大丢脸的。饿,是可以的,但是没规没矩先动嘴,既难看,更是挑战了梁满仓的权威。 梁玉她五嫂抱紧了儿子,低声道:“大人能忍,孩子忍不住。他饿啊。” “晚吃这一口就会死?!”梁满仓训完儿媳妇,再把梁玉她五哥骂了一顿,“还有你!你眼里就只有那盘肉了吧?没用的东西!我打折你的狗腿!再有下回,一块儿打死,省得丢人!” 梁大郎给妹妹使了个眼色,梁玉看到了。以前是没人能在梁满仓说话时插嘴的,这种情况在梁玉“见过世面”之后有了改变。 梁玉也正有话要说:“阿爹,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眼下咱们进京的事儿,您得先给个主意,免得咱们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 闺女说的在理,梁满仓咳嗽一声:“都给我老实呆着,少说话,就当自己是哑巴。快吃吧,吃完了……”他扫视了一下儿女孙辈,点名了,“大郎、二郎、玉儿,来跟我说话。” 大儿子没得说,二儿子是几个儿子里比较能干的,小女儿算是“见过世面”的,梁满仓连老婆都没算在内,就点了他们仨。 说完,他抬手挟了块肉塞进嘴里,含着说一句:“都不许喝酒!” 一片碗盘与筷子碰撞的声音。 片刻后,张县令的管家带着两队仆役来上菜。七、八个人托着漆盘进来,都愣在当地——这群土包子,咋把凉碟都吃完了?那边那小子别舔盘子了,正菜这才来呢! 闻到了诱人的香气,梁家人不由自主抬头,与管家的目光碰了个正着。管家反应很快:“恕罪、恕罪,小东西们的腿太慢了!快!上菜!” 菜上得飞快,梁家都是做力气活的人,吃得也是飞快。须臾间,一大半摸着肚皮,咂着嘴,恨不得能再吃一些。管家无奈地道:“房舍、衣裳都准备好了,还请去沐浴更衣,好生歇息。” 管家说的是本地方言,梁满仓思忖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客气地问道:“敢问郎君们有什么安排?” 管家陪笑道:“请您诸位歇息。有操心的事情,都交给我们就得啦,您只管等着进京享福吧。衙门简陋,您多担待。” 梁满仓心说,你哄鬼,他们一定背着我商议怎么处置我一家老小呢!口里却也说:“哎,我们乡下人没见过天,让人看笑话了。横竖我们也没什么主意,都听郎君们的。” 梁玉心说,你哄鬼,我看你就是有主意了! 梁满仓又问住哪儿,管家忙说:“这边请。”就要引路。走到一半又一拍脑门儿:“错了,是这边。哎呀,人一忙就会乱。” 原本,张县令只是腾出一个院子来了事,后来知道了原委才慌了,一个院子怎么可能住得下太子外祖父这一大家子?临时又腾出了俩来,将自己一家挤到一处边角院落里塞了。赶紧又将自家人当季新裁的衣服拿出来,再派人连夜去成衣铺里买新衣——早先是拿家常旧衣与管事家新裁的衣裳充数来着,他是真不知道要接待的人将是什么样的身份,只顾着伺候好三位来使了。 又临时调拨了仆妇来伺候,弄得整个县衙都很不安。 梁满仓坚持要让所有儿女先到自己的院子里等着,等他跟点名的几个儿女商量完,定个调儿,再让大家都休息。他放了话,梁家无一人反对,管家见状也将心里的轻视压了一压——这家人也还算长幼有序。 既如此,管家也就体贴了些:“大冷的天,还有小郎君小娘子,怕不冻坏了?不如先请到厢房去喝口热茶消消食,等您的示下?” 梁满仓很快适应了“人上人”的身份,拿捏着同意了。 —————————————— 进了正屋,炭盘烧得正旺,梁大郎不用吩咐,就对里面两个使女说:“两位小娘子,容给我们爷儿几个说话的地儿。”两人对望一眼,出去了。 梁满仓往上首席上一坐:“关了门!”然后才问儿女,“都说说,今天的事,咋办?” 梁玉道:“阿爹,咱先别乐。我看不大好,先头听说圣上最疼的是贤妃跟她儿子。再有这里的人,他们瞧不起咱们。” “呸!当你爹看不出来呐?先上京看看咋回事,想告状再告!还没上京哩,还在人手里捏着,你炸什么刺?” 梁玉一噎。梁大郎见妹妹碰了钉子,更加沉默了,梁二郎小声说:“要是能问问人就好了。” 梁满仓道:“问谁呢?这没一个可靠的。” 梁大郎终于小声抗议:“这不能够吧?谁还不得巴结太子?”巴结咱们家? 梁玉却又有主意了:“阿爹,给我钱,多一些。” 两个哥哥用充满敬意的目光看着妹妹,真是厉害啊!敢跟咱爹要钱!除了收租税的,就没见过能从咱爹手里抠出一丁点儿铜渣的人! 梁满仓问:“你要上天?” 梁玉道:“咱在县城,人生地不熟的,贵人们见识当然高,可都是外人,我师傅算半拉自己人,见识不一定顶好,总比外人可靠。我寻思着,咱们能问的,也就她了。想问人主意,不得出点本钱吗? 我那师傅,有两个心愿,第一收个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徒弟,第二给自己准备好了丧礼。我本想干第一样的,现在看来得干第二样了。坟地她已经买了,还差一副寿材,一身老衣。这钱,得咱们出。您要能再找出第二个人来问事儿,就当我前头的话没说。” 嗯,跟你老子我想的一样! 当官儿的一颗心戳满了眼儿,没见过皇帝认亲还藏着掖着的,太不可靠了!梁家这“根基”,在城里能问的也就这么个人了。梁满仓把个聪明伶俐的闺女送过去当学徒,一是这师傅是个女的、手艺好,二是听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过世面。 梁满仓下了个决心:“成!明天一早你早早的去!” “钱呢?” 他们是被匆忙赶过来的,当然不可能随身带什么财物了。正在此时,管家在外面说话了:“梁翁,我们郎君来了。” 张县令是跟陆谊等三人见完了面又匆匆来给“太子外公”卖好来的,毕竟是自己治下出的“人才”。照顾好了起居是一条,送些盘费也是应有之义。他想梁家穷,越早给财帛人情越大,雪中送炭强过锦上添花。急忙忙来慰问梁满仓兼送钱来了。 梁满仓衷心地感谢他!且满口答应:“郎君高天厚地之德,必不会忘记的。” 张县令也识趣,送完钱就走,也不耽误他父子兄妹说话。 梁满仓此时才笑了出来:“今天才信我的运气是真的好。” 其时钱帛并行,大宗交易也有用金子的,梁家以前还没有用金子那么奢侈。现在不同了,梁满仓拣了两小块金子给梁玉:“这肯定够了!请两班僧道的钱都够了!” 梁玉揣了金子,又伸手:“行,这是一桩。再给我点金子。” “你要做甚?” 梁玉想得可比他要深些:“我换点铜钱,不得打赏人使呐?使唤仆人,想叫人尽力,是得给点甜头的,不然谁跟你干呀?咱现在得要帮手。这些贵人,还不定会怎么安排咱们呢。上头的人巴结不上,可不得巴结点下面的人?” 梁满仓大为肉痛,哼唧又给了一小块金子:“行,你见过世面。他娘的!” ———————— 拿完了钱,梁玉被领到了安排的卧房,依旧是许多叫不上名儿来的摆设,光油灯就点了七盏!一个使女在屏风后的浴桶边儿上站着:“小娘子多担待,只有我一个来侍候您沐浴。” 洗澡还有人伺候着! 怪不习惯的。 梁玉心里掂量一回,将金子往桌上一放,别扭地洗涮完,飞快地换上了县衙给准备的新衣,连贴身的小衣都是绸的,贴着皮肤有点凉。 第二天天不亮,梁玉就起来了,摸黑穿衣梳头,揣起金子便要去找吴裁缝。使女还在外间榻上值夜未醒呢,听到动静,差点从榻上滚落下来,揉着眼睛:“小娘子?怎么起得这么早?” 不早啦!在师傅那里,这会儿都烧开一锅水了。 梁玉道:“你睡着,我去去就回。” 使女大惊:“您要去哪里?小娘子如今身份不同了,还是不要四处走动的好。” 这口气……梁玉站住了。这口气跟那几位贵人的眼神,含着同一种东西。 梁玉低头想了一下:“那好吧,你帮我打点水来。” 使女舒了一口气:“是。” 使女一走,梁玉脑筋就转上了,这肯定不止对她一个人这么困着,弄不好全家都给圈这屁大点的地方,等着装车运走了。她姐、她外甥,大概过得真得不大好。她虽不识字,常识还是有的,比如才人这个品级,是真的不高。而她一家现在的处境,谈不上被人敬重。 可不能任人摆布了! 金子再揣好一点,梁玉将绸裙小心地翻到腰上。房子呗,肯定是前面办事,后面住人,格局都差不离。往东连翻四道墙,她的双脚落到了大街上。行,进城几个月,她乡野里练出来翻墙上树的本领还没丢。 身后隐隐传来一声:“十九郎,有贼……” 【傻货!】梁玉轻快地想,【你们抓贼吧,老子干正事去了。】 4.临别赠言 双脚一落地,梁玉的心就踏实了,县衙里的富贵乡太不真实,围墙外面的烟火世界透着一股子亲切。分辨了一下方向,两腿倒车轮似的直奔吴裁缝家跑去。 县城并不大,街上做小买卖的卸门板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吴裁缝的门外。吴裁缝的店铺不在大街上,而是一处半偏不偏的巷子里,门首插着一个幌子。梁玉上前拍门:“师傅,师傅,是我!是我!” 送做学徒的时候商定,每月能回家一天的,吴裁缝算着她昨天回家,今天也应该来了,不紧不慢地打开门,笑道:“知道是你,今天倒回来得早。” 吴裁缝与梁玉几个月相处已有了默契,吴裁缝见她聪明伶俐,做事也恩怨分明,有心养做养老送终的徒弟。梁玉也想抓着这个机会,过上比父母一辈更好一些的日子。两下一拍即合。吴裁缝每月额外给梁玉一点零用钱,梁玉就拿这点钱,自己留几文,还能往家里捎点东西。 师徒二人相处不坏,颇有点母女情谊。 梁玉勤快,有她在的时候,总比吴裁缝起得早,尤其是冬天,烧好了热水喊吴裁缝起床洗漱。她不在的这一天,吴裁缝便觉得不大舒服。听到她来了,吴裁缝脸上不自觉带点笑来:“今天你得起得多早才赶得上这个时辰?你阿娘还好么?要是吃药手头紧,我这里还有几文钱……你这是什么打扮?!!” 梁家是个什么情形,吴裁缝是知道的,哪穿得起绸衣?外袄上还滚着毛边儿!吴裁缝就是吃这碗饭的,一眼就看出这衣裳造价不匪,掏空了梁家的家底,未必能做出这一身来。再者,朝廷有规定,普通百姓是不能穿这样好的料子,也不能用这样鲜亮的颜色的。 吴裁缝心里咯噔一声,就怕相中的徒弟遇着什么事,一把将梁玉抓进了门,反身把门插上了。 梁玉直到此时才觉得两腿有点凉,低头一瞅,裙子还没放下来,赶紧理好了。吴裁缝脸色不大好,待要问,梁玉反手将她拉到了屋里去。梁玉知道,此时城里来学手艺的几个姑娘都还没到,家里就她俩,进了屋还是先打量一回,见确实没旁人,才敢说话。 吴裁缝见她这做贼一样的做派,真怕她出什么事,待听她说:“我不能久留,师傅,我们家都要上京了。原想给您养老送终,跟孝敬我亲娘一样孝敬您的,现在看是办不成了的。”更是吓了一跳。 吴裁缝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有转圜的余地没有?” 梁玉当地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真心想跟师傅处一辈子,没想到事情不由我做主。我知道您的心愿,不能在跟前孝敬,就办您另一桩心事。这些够置办您老的寿器、老衣了。”说着,取出了两块小金子。 吴裁缝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咱们老老实实做活,也够嚼裹了。你得记着,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 梁玉又磕了个头:“您知道,我有个大姐,选上京去的,十多年了,没想着还活着,还有了个儿子,才封了太子。” 咔!吴裁缝吓呆了:“什、什、什么?” 梁玉将金子塞到她手里:“这个您先收下。” 吴裁缝缓了好一阵儿,攥点了指头,才说:“你、你,莫不是哄我?” 梁玉上下一指自己:“您看我这样,哄您?也太下本钱了。” 吴裁缝一想也是,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梁玉将这一日夜的事情一一说了,末了问:“师傅,您看……” 吴裁缝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识比梁家人是略强些,平素为了生计也夸耀自己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好借块招牌多挣些钱,对上养出了感情的徒弟,她反而不肯吹嘘了:“我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虽见得多些,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还辛苦讨生活了。我要胡说一气,那是坑你。” 梁玉傻眼了:“别呀,师傅,我全家现在能信的就是您了。您好歹说点什么吧?”我才从我爹那儿给您坑了棺材钱呢!问不出什么办法来,要被打断狗腿的就是我了! 吴裁缝也是有良心了,想了一想道:“也罢,我经过见过的总比你们多些。你们的事太大,我说不好,做人的道理,总好说一些的。自己做不来,也看别人做过。我该叫你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可世道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张五娘吗?”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张五娘她爹是县令家的杂役,出点钱让闺女来跟吴裁缝学点手艺。生在大户人家,哪怕是个奴仆,也比种田的百姓更有自豪感。土包子梁玉才来的时候,很受了张五娘的一些排挤。 吴裁缝的摊子不大不小,够收仨徒弟干活,再额外收几个学点裁剪手艺的小娘子挣点外快的。张五娘也不吃吴裁缝这锅饭,愈发骄傲。遇到个梁玉也不是一般人,两人斗法仨月,以梁玉大获全胜而告终。梁玉的办法也简单,就是拉拢自己人,她有点零用,这仨月都拿来收买同门了,吴裁缝门下从此分作两派,势如水火,吴裁缝不得不做一个选择,被抛弃的就是张五娘。 吴裁缝给张五娘她爹很说了些张五娘不大好的话,算是保下了梁玉。 吴裁缝道:“我看你是记得的,记着,小人才不好轻易得罪。你这是上京了,要是你上不了京呢?她爹报复呢?杂役小吏,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势力?对上官他们尚且要下绊子,何况你们?你全家怎么办?” 梁玉眨了眨眼:“是您老向着我。” 吴裁缝苦笑道:“是我向着你,是你逼着我只能选你,你这分争斗的本事倒是天生的。可毕竟是出身不高,你哪里知道大户人家门里的脏事儿?他们要坑你,才是叫你十八层地狱不敢翻身!是不敢翻身,不是不得翻身。” “我来就是听您教训的,您给指点指点呗?”梁玉涎着脸凑上前去抱着吴裁缝的胳膊。 吴裁缝道:“你要记着,大户人家能立着这么久,可不是靠什么善心积德!没的事儿!凡事,你得看准了再动手。你靠的是什么、倚仗是什么、本钱有多少能输多少,你心里得清楚,你能给人什么,有没有人帮你、谁会帮你、他们给你给什么、想从你身上要什么,也得弄明白了。遇事不要一开头就想着有你没我,哎,我更想你和五娘都在,我多挣几个钱呢。 人分三六九等,别信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男一女犯事儿,一准是女人遭秧,一贵一贱同谋,一准是贱的受刑。门第你知道么?名门世家,与寻常百姓,它就是不一样。再不服气,也是不一样的。凡事呐,你得要先学着,要会忍。一口咬不死的,轻易就别撩。不是必得咬死的,也不用结仇。咱不当老好人,也别学疯狗。” 吴裁缝一肚子的话,只恨不能全塞进梁玉的脑子里。梁玉听了两耳朵的“处事之道”,听起来有理,可死活没找着能破解眼前困局的办法,不得不问:“那我眼下得怎么办呢?我姐跟我外甥,是不是不大好?” “那能好吗?”吴裁缝道,“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们梁家,不是什么名门旺族。原本属意的太子又不是他。这里头有什么勾当,我都想不出来,反正是大麻烦。千万别就当自己是舅爷了。你们千万要小心,不要别人对你一好,就什么都忘了。大户人家,看着光鲜,未必就是好人了。我不是教你看人都是恶人,是你本钱太少,你输不起。你说什么十九郎七郎的,是一等一的高门,你可不要犯傻!看着心里喜欢,那就喜欢,可别想着凑一对儿。我见过多少好姑娘,最后都被抛弃了呀。” 梁玉老老实实地记下了。 吴裁缝想了一想,觉得再没有能合适说的了,便说:“你出来这么久,得回去啦。” 梁玉十分不舍,吴裁缝道:“走吧,走吧,别给自己惹事儿。太子认亲,还藏着掖着,你顶好小心些,别再多惹出什么事端来。你自己主意得正!” 梁玉起身,又想起一件事来:“师傅……” “嗯?” “打个商量呗?” “你要做甚?” “咱新打的那把菜刀,借我使使呗?” —————————————— 【他们无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都是要识字的。唉,凡事多学学,多看看,多听听。】梁玉一边往县衙走,一边心里琢着吴裁缝最后的叮嘱。 留在刚才,费了老大的劲儿,她才让吴裁缝相信她不是要去血洗县衙又或者剁了皇帝让自己外甥早点登基,许她带走菜刀。又想起来绸衣小衫穿着凉,才焐热了,一离了身子,又冰了下去,不如惯穿的布衣舒服。吴裁缝说了一句:“贵的就是这样。衣裳是这样,人也是这样。”给她找了出来,然后忽然想起来,便提醒了她要读书认字,尤其是劝她要让家里兄弟子侄读书。 梁玉问了半天,掂量一回,别的话都挺虚,就这一句是直接能办的,老老实实记了下来。 到了县衙前的大街上,她也没走大门,依旧是翻墙。县衙的围墙大约是许久没有人翻过了,戒备一点也不森严,梁玉照原样翻墙而入。 大概是老天爷嫌她太顺利了,在翻第二道墙的时候,才落地,便听到一声惊叫:“梁十二!” 世上会这么叫她的,也就是张五娘了。梁玉一抬眼,可不就是这姑娘么?张五娘亲爹是张家杂役,张县令接待“太子外祖父一家”需要添人手,便将她也添了来,遇到她并不奇怪。然而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啊!有贼!这贼偷了咱们小娘子的衣裳穿!拿她见官!” 张县令准备不大充分,给梁家的新衣准备不足,忙乱中出了纰漏,梁玉身上穿的,还是张县令闺女的旧衣裳。 张五娘这一嗓子,就将事情喊大了,也给她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梁玉是不怕的,也不在意,有绸衣皮裘穿,旧就旧呗,穷惯了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讲不起尊严的。梁玉过久了穷困的日子,并不以捡了身旧衣穿为耻。贼就贼吧,在吴裁缝那里,张五娘没少胡说八道,她也都扛过来了。是以张五娘这话,并没有令她心虚抑或羞恼,只是觉得张五娘太烦!遇着了就跟自己作对。 张五娘还觉得梁玉是个丧门星呢,一遇到她就没好事儿。做学徒,被她比下一头;让大家都疏远她,被她反制;跟师傅告状,师傅更疼爱梁玉;跟亲爹说,亲爹还说她脾气不好又不够聪明。 好容易抓到一个“做贼”的把柄,张五娘尽力扯开了喉咙。梁玉一挑眉,抽出了菜刀。 亲娘!这泼辣货疯起来连亲哥都砍,何况自己跟她有仇?张五娘的声音立歇。 梁玉提起菜刀,在众人注目之下,昂首阔步回了前夜睡觉的地方——居然没有走错地方。 她亮菜刀的时候惊动了许多人。早在她早晨“失踪”,就已将整个县衙弄得人心惶惶了。梁满仓死活不肯说闺女是奉了他的命才逃逸的,张县令等人便也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如今人回来了,赶紧像捧凤凰似的给捧了回来。 别人问什么,她也不答,只管提刀回房,将门一关,便开始脱绸袄。拿回了自己的内衣小衫,当然要换上才更舒服。至于张五娘,谁管她! 梁玉不管,并不代表别人就不管了。头一个惊了的就是管家,接着就是张县令——居然拿了自家穿旧的衣裳给她穿,还被个婢子拿来说事,这……这是在羞辱人。这是结仇啊。 张县令双腿一软,嘶声道:“将那无礼的婢子绑了,听小娘子发落!人呢?!给小娘子备的衣裳呢?!还不快些奉上?!!!不是叫你们换上新的了吗?为何还拿旧及搪塞?谁办的这事?拿下去,打二十板子!” 梁玉那边还在慢条厮理的换衣服,陆谊等三人已得到了消息见到了张县令。听张县令急切地说:“是下官的疏忽,竟让小娘子的衣裙上出了纰漏……” 萧度果断地道:“休要再拿小娘子说事。” 朱寂更是直接:“什么贱婢就值得费心了,打死了账。” 萧度道:“你又犯浑,哪有随便处决别人家奴婢的?随意杀人有伤天和,我看张郎处置得就很恰当,你主要再胡说。” 朱寂摸摸鼻子:“那也不能轻饶了。” 他二人是瞧不起梁家的,然而太子外祖父家,岂容奴婢冒犯呢?比起奴婢,那梁家就算是自己人了,自己人怎么可以被奴婢侮辱?!且一个小娘子,怎么能随便议论她的衣裙? 萧度不许人议论,偏禁不住使女来报:“小娘子恼了,正换回自己的旧衣呢。” 陆谊忙说:“快去请小娘子的母亲去开解开解。” ———————————— 不须他讲,南氏已经摸到了女儿的房里:“乡下丫头,做学徒、穿旧衣的命,人家看见你穿得好些了,当然要当你做坏事了。不好怪别人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哩,咱饶了她,就当给你姐、你外甥积德了。” 梁玉才换完小衫,惊讶地转过头:“娘你说什么人命?” “张家小娘子,叫拿下了,要打死哩。” 梁玉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她怎么样呀?在师傅那里,她就干不过我,我现在哪会费心整她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南氏这才欢喜起来:“这才对!”连声念佛,扶着个使女出去求情了。 梁玉房里的使女怯怯地上前:“小娘子,咱将衣衫换回来吧?新衣裳就得了。”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梁玉笑道:“我穿惯了这个了,你把这身好衣裳还给你们小娘子吧,挺好的衣裳让给人,得多担心。”她以己度人,说的是真心话,却又将使女吓得不轻。 整个县衙经这一闹,几乎要忘了她翻墙越狱的事儿了。陆谊等人却没有忘,张县令是记着但不敢再问,陆谊等人有使命在身,却是必要问的。 三人见她执意穿着自己的旧衣,以她虽出身贫寒却很有点骨气,不由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疑心这张五娘的父亲是有私怨而诽谤于她。敬重归敬重,该问的还是要问,该“劝”的也还是要“劝”的。 还是萧度先说话,婉地表示:“小娘子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是尽可以吩咐仆妇们去办的,不必亲力亲为。再有难办一点的事情,也可说与我们知道。” 梁玉正有事要说呢,张口就是:“那您给请个先生教学字儿吧,这一家子,总不好一直当睁眼瞎的。” 陆、萧、朱三人大为诧异,他们昨夜商议的也就是这么个结果。照着前汉处置外戚窦氏的办法来,叫梁家读书、学礼,跟懂道理的斯文人住一块儿熏陶。如今竟被个小姑娘先说出来了,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陆谊当即拍板:“这是自然。” 5.背井离乡 得了陆谊的允诺,梁玉再不耽搁,匆匆施了一礼,跑去找梁满仓去了。 大哥、二哥已经在梁满仓屋里等着她了,见到她来,梁大郎先埋怨一句:“怎么你做事也这么不牢靠?” 梁玉道:“哥是先埋怨我呢?还是先让我给爹回话?” 全家加起来也没有她的嘴巧!梁大郎白了她一眼,往后一退,将这个不好对付的妹妹交给亲爹来管教。 梁满仓也不含糊:“咋回事?你才走,他们就来人问,你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梁玉先把一块金子交还给梁满仓:“铜钱没法换,这点金子兑出铜钱来得一麻袋,我扛着没法儿翻墙。另想办法吧。师傅那里去了,头一样,叫咱别声张,别拿自己就当舅爷了,这背后肯定有事儿,有什么事儿,她也猜不透。叫咱心眼别太实在。看着对咱好的,未必就全是好心。大户人家的心眼,比咱们多。对了,还有,最要紧的一条,读书认字。” 梁大郎忍不住插嘴:“就这样了?” 梁玉道:“还能咋样?”吴裁缝说她的那些话,她当然就自己吞下去了。 梁满仓却夸了一句:“你这师傅拜得好。我咋没想到叫你们认字儿呢?方才张郎君来了,说了一堆好话,衣裳的事儿,你怎么弄的?” 梁玉一怔:“怎么都说衣裳?衣裳咋了?不好?不行?” 梁满仓道:“那就不是啥大事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咱上了京再说。陆郎君说,京里有圣上赐咱家的宅子呢。等到了自己家,咱再讲究旁的。这认字儿,要有先生呀。” 梁玉道:“刚才他们问我话,我已经说了,他们答应了。” 梁大郎道:“你咋不跟爹先说,就自己做主了?” 梁玉道:“我看他们对咱没那么贴心,有缝咱就得钻,要不得等到啥时候才有机会跟他们说这个事儿?我看衣裳的事儿,在他们心里好像也不算太小。就拿着这事儿跟他们讲价呗。” 梁满仓想吴裁缝的建议与自己先前想的,也差不太多,便对儿子们说:“行了,都能安心啦,告诉他们,都老实着点儿。等来了先生,都跟着学字儿。” 梁大郎一脸为难:“阿爹,我就不用学了吧?” 梁满仓一看长子,三十好几,儿女都快能成家了,再叫他跟几岁的侄子一块儿学字,也确实不大像样。梁满仓自己是不想去上学的,将心比心,梁满仓发话了:“凡比六郎小的,都得上学!”梁大郎、梁二郎都舒了一口气。逼儿子读书,这个他们乐意干。 梁满仓想了一想,又说:“玉也跟着上学!” “啥?”梁玉吃了一惊,“我?” 她对读书识字并有执念,且也知道叫女孩儿读书的人家很少,自己的志向也不在这上头。乍一听梁满仓这吩咐,全然摸不着头脑。 梁满仓肚里有一本账:小闺女是儿孙里最聪明的一个了。梁玉能记住家里每一样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谷子的损耗,几亩薄田的产出,每年出多少税。当初他把小女儿、比小女儿大一岁多的大孙女、比小女儿小几个月的二孙女、三孙女,四个一块儿送给吴裁缝,半个月后,退回来仨。梁玉在县城没几个月,没耽误学手艺还能听说官话了,不识字,但是会简单的算个数。 梁满仓当然希望有一个精明的儿子,如果没有,女儿精明他也不会拒绝的。既然女儿聪明了,就得人尽其用!指望儿子学会这些,不如指望闺女。 “学!凭啥不学?还要你出力呢!你认字,我得再交你个事办,你得学记账、算数。”梁满仓知道有账房这种人,但是一个铁公鸡,更愿意相信自家人。 那就学吧,梁玉也没拒绝,技多不压身。再说了,会自己记个账也挺好的。 梁满仓道:“大郎啊,你去跟郎君们说,我求他们的,将你妹妹也捎上一块儿念书吧。” 梁大郎赶紧答应了下来,梁玉左看没事,右看没事,也起身:“阿爹,那我也……呃,这没我什么事儿了呀。一闲下来还真是难受。” 梁满仓也笑了:“都是贱骨头,你爹也是贱骨头,闲下来就心里发慌,非得干点活不行。去你娘那儿吧,再给她画个菩萨相,她家里那个没带出来哩。” 家里那张也是梁玉给画的,梁玉没学过画画,这门手艺也是被逼出来的。梁满仓抠门,不舍得花钱去请张菩萨相,看闺女带花样子挺顺溜,就说:“都是画,你也见过庙里菩萨的,就给画一个。自家用心画的,比他们拿来卖钱的还心诚哩。心诚才灵验,你娘那念珠,就是我给车的,很灵的。” 梁玉就担了这么一项任务了。画技好不好另说,倒真有几分像,南氏也不挑剔,天天对着念佛——南氏一卷经文也背不起来,只会念佛号、求愿。 ———————————————— 梁大郎去找陆谊,一路上在肚里翻来覆去把要说的话打了无数遍的草稿,以期能说得顺溜。【读书、读书,我妹也要读。不对,是我爹说,我妹也要读。嗐,哪有姑娘家跟小子们一块儿念书的?人家能答应么?不不不,阿爹说了是得读的……】 他在这里忐忑,却不知陆谊三人正商量着这件事呢。 昨天夜里,他们就商量了一夜,达成的共识就是要梁家人读书学礼。 不学不行!丢脸、耍横,都是小事,京城能人那么多,丢脸他们也丢不过一些人,耍横也绝耍不过另一些人。是不能让他们成为小人攻击太子的借口! 故去的仁孝太子样样都好,虽然不是嫡出,却是长子,礼贤下士,得上下人心。只恨唯一的短处就是短命,早早的薨了。圣人宠爱凌贤妃,也宠爱贤妃所出的许王,想立许王为太子。贤妃有儿子,想做皇后,想儿子做太子。 可宫中是有皇后的,杜皇后系出名门,虽然无子却素无过失。凌贤妃呢?乐户出身。 当今太子排行第三,因二哥夭折,如今是诸子之长,所以萧度的父亲萧司空联合一干老臣,硬是为他争了个太子之位。 太子生母本是宫人,儿子封王,她也还是个宫人,没人在意她,自然更没有人觉得有关心她的娘家的必要。不幸仁孝太子就是太好了,觉得弟弟十四、五了,生母还是个宫人,不好!又由己及人,想给弟弟把外家给找到,也好叫梁宫人一家团聚。 事没办完,仁孝太子病逝,因关系自己弟弟,将这事儿也在遗嘱里传了下来。 要萧度讲,这真是仁孝太子除了短寿之外另一件让人不满意的事情。 可既然都找到了,就得管起来。萧度还有一个主意,他们来的时候是走陆路,回去的时候从运河走,行船不耽误学习,得给他们灌输一些常识。昨夜商议完,连夜将这份建议发往京城。 今天因为“小娘子失踪”事件却又不得不再商议一次。 先开口的是陆谊:“十九郎、九郎,先别忙着夸她,事有蹊跷。这小娘子精明外露,可也不大安份。宁愿要一个愚蠢的人,也不能要一个聪明而不安份的人,还是要查的。” 萧度笑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方才婢子来报,回来换了旧衣衫?不到一个时辰,她能到哪里拿旧衫?必是那吴裁缝处了。我倒疑心,张家的仆人与她有私怨,信口雌黄。” 朱寂也说:“不错!他们为那婢子说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陆谊道:“那就这样吧。告诉他们,明日先上车,再转船,不要与此间有太多牵。”斩断了梁氏与故乡、旧人之间的联系,既安全,又便于控制、教导。识字先生他不打算在这里找。路上捞一个,或者就他们三个,又或者识字的随从,都能承担路途上的教学任务。还有奴婢,他也不打算从本地带。 萧、朱二人都赞道:“还是七哥想得周到。” 陆谊道:“那就使人去告诉梁翁一声吧。” 这时,门外报一声:“梁郎君前来拜访。” 陆谊笑道:“真是巧了。快请吧。” —————————————— 梁大郎进了门之后,一张口,没出发声来。词儿他还记得,可他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官话的。萧度微笑着鼓励他开口:“&##@~……” 梁大郎听不大懂,急过之后,一跺脚,一串土话也说了出来。萧度的微笑一滞,他也听不懂这土话。 县衙的杂役们倒是两样都能听得懂,现找了个来翻译。三人听了翻译,都笑了:“这是自然,我们也正要与梁翁说这件事情,有劳大郎转告,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先生,我们正在想办法,笔砚也有准备的。” 梁大郎看着朴实敦厚,比不得妹妹嘴快,但也不是个笨人,当时就听出门道来了:“小娘子们?不不,就我妹一个学就行了,我闺女和侄女们,她们不用学的,会个缝缝补补洗洗捞捞就行啦!她们不是那块料,我爹就是看我妹能学会才叫她跟着凑个数的!别的人那是白瞎了钱。”梁大郎对自己的亲闺女的要求也就是,学个女红、会做个饭、也要会下地干农活,会养鸡养鸭,做个合格的家庭主妇。梁玉学徒那是特例,不能当农家女的一般情况看的。 真是没见识! 陆谊被噎住了,萧度笑脸险些挂不住,朱寂又翻了一个大白眼。三人里,陆谊年长,萧度却是最精明强干的,果断地道:“大郎不须多言,我意已决!路上先应付一下,到了京里,是都要学的。不止年轻人,便是梁翁梁媪,也要学着演礼呢。” 你照办就行了。 梁大郎语带怯意地问:“这请先生,贵不贵?演礼又是个啥?” 这是一家子的死抠穷鬼啊!萧度努力不让自己翻脸:“这些我自会安排,不须府上操心。” 梁大郎千恩万谢地离开,向梁满仓复命去了。留下陆谊三人被活活气笑了,萧度道:“我宁愿回京与御史大战三百场。” 陆谊大笑:“十九郎的风采,怕御史扛不住。” 三人笑完,去探听的人回来了,道是梁玉果然去了吴裁缝那里。吴裁缝说,梁玉来跟她告别,也没说去哪里,只说不回来了。三人听了,又气又笑,陆谊道:“这梁家真是有趣,说它无礼,却又守序;说它蛮横,却又有点温情。” 朱寂最损:“只有吝啬是一以贯之的。” ———————————— 三人此行就是为了梁氏,又拿梁家说了一回嘴,第二天就启程。预备走一天陆路,再转水路,上了船,就能将人聚在一起教习文字礼仪了。不想第一天就又发现了一个麻烦——梁家十几口,没一个会骑马的。梁家顶天就骑个驴赶路,还是媳妇回娘家的时候,由梁满仓特许的。 不会骑马,大不了塞进马车里上路,可到了京城再不会骑马,总不能让他们再骑驴吧? 萧度只好在计划里再添一笔,预备到了驿站就送信回京——再准备几个骑师。 弃岸登舟,第一天是在好奇与适应中度过的,到了第二天,萧度便不容置疑地将梁家人分作三份,梁满仓等年长的是一群,年轻人里男一群、女一群,各有要学的。梁玉不知道另两处是谁在教,她与几个侄女在一间舱房里,分的是萧度的一位随从老仆,随主人姓萧。 梁玉略有失望。 老仆五十上下,头发花白,精神却很足,腰杆挺得也直,看起来比梁满仓还有气派些。清清嗓子,话倒说得客气:“给小娘子们见礼了,老奴学问不深,只是发个蒙。小娘子们进京之后,自有良师。” 底下一片沉默,梁玉叹了口气,低声道:“老先生,我侄女们听不懂官话,您得等等,我跟她们说。” 老仆一噎:“听小娘子吩咐。” 说不几句话,听到门板被人扣了两下,朱寂推门而入,脸上带点坏笑:“哎,就是这里了。你只管教几位小娘子读书。” 梁玉诧异地望过去,只见朱寂一闪身,露出一个十四、五岁的修长少年来。这少年一脸的淡漠,相貌颇佳,一身青衫,两只眼睛往里面一扫,看活人跟看死物没什么区别。 梁玉心里生出一股暗火来,他妈的朱寂,总有一天把你打成猪头! 她就算是个村姑,也知道把个年轻男子跟几个姑娘弄一间屋里,准没好事儿!没立时动手,是因为想起吴裁缝的嘱咐,她打算再看看。 梁玉右手往左袖子里伸了伸,摸到了菜刀的木柄,感到了一阵安心。 6.初次相见 袁樵进门扫了一眼这一屋子的歪瓜劣枣,就知道朱寂安的是什么心了。 屋里一个老翁,看衣着是萧家仆从。余下都是十几岁到几岁的女娃娃,看着就知道朱寂这是作弄他了。几个女孩子长得非但不丑,内里还有一个称得上漂亮的——这有什么用?人世间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呢?还得看仪态。 说到仪态,光是一个坐姿,就让人不想看。最漂亮那个,坐得还算中规中矩,但也称不上“仪态”,剩下几个就更局促了。 别说是姑娘,就是一屋子这个模样的男孩子,朱寂也是想让他出丑的。 世人重姓氏,袁樵有一个非常好的姓氏。但是袁樵的父亲早死,他守完孝之后,带着母亲、祖母和一个七岁的“儿子”,一同上京投亲去。途中遇到陆谊等一行三人,这些人家多少代来互相联姻,往上倒个几代总能沾亲带故。他带着家眷,当然是与人结个伴走路才好。 陆谊等三人也满口答应了,陆、萧二人与袁樵寒暄之后便忙梁氏的事情去了。二人知道朱寂没耐心去理会梁氏,放他管待袁樵。 朱寂是个自己傲慢却不许他人傲慢的人。遇到袁樵一个不大会俯身的少年,朱寂便要与他开个玩笑。假意激他,叫这小子说出“必有回报”之类的话,等陆萧二人一离开,就带他来“别等日后,现在就报”了。 虽然梁玉与袁樵都认为朱寂是个混蛋,但是朱寂这个“玩笑”还真是只针对袁樵一个人的。想事的时候,他就没将梁氏的心情考虑在内。 十五岁的袁樵,个头比朱寂略矮两寸,斜着眼睛瞄了朱寂脸上的坏笑,依然保持住了平静。出乎朱寂意料的,他没有拂袖而去,而是将窗户打开,指着门对朱寂与老仆道:“路带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朱寂吃了一惊:“不是,你还真教?”他就是要开个玩笑,是万不会想让袁樵就真的教梁家几个毛丫头的,那多丢人?!传出去,不不不用传出去,让萧度知道了,就得打断他的狗腿! 袁樵又斜了他一眼,往上头的席上坐下,头也不抬的:“给我把门带上。” 朱寂这才慌了,这与他平素的认知是不符的!就像瞧不起梁氏也不能让奴婢折辱一样,他要整治袁樵,也不能让袁樵降了身份。朱寂拖着萧家老仆就一同去找萧度,挨打也顾不上了,叫这个小王八蛋闹下去,恐怕就不是挨打能了结的了。 袁樵冷笑了一声,他忍辱前来,就是要让朱寂有个教训。这么取笑他,做这件事的朱寂难道就会被夸赞吗? —————————— 朱寂一走,袁樵便问:“你们讲到哪里了?” 侄女们照例是看梁玉的。梁玉将刚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袁樵带着气,师傅气儿不顺,当徒弟就得老实,这是生存的智慧。 这位小先生只要识字,就能当她们的先生,小先生还跟朱寂不大对付,更得值得好好相处。再说,这位小先生长得也不错啊。虽然比起萧度来是显得嫩,脸上也不挂笑,但是也许把冷意都堆在脸上了,梁玉直觉地认为,小先生的肚肠比那三个还是要热一些的。 梁玉非常礼貌地道:“还什么都没讲呢。” 袁樵皱一皱眉:“也罢,我就教你们这一路。你们要上京?” “是。” “这样啊,能叫萧十九亲自接,你们要见到的必不是凡人。你们小娘子么,最好学些歌舞音律,我先给你们说一些饮宴交际的做法,一些他们常用的词曲,免得到时候你们听不懂。” 梁玉傻了,啥玩儿?不是认字儿啊? 两人原本的生长条件天渊之别,想法当然也是天差地远。于袁樵,女孩子打小开个蒙,认些字,顺便学写诗著文,这些是默认的。现在要上京了,见到京城贵人,饮宴行乐就得学些技艺了。于梁玉,还一个字都没学呢,学唱歌跳舞?我爹是让我学管账的啊! 可她不敢跟这位小先生辩驳,这位小先生看起来就是个上等人,且又说到了京城。京城的情况,梁玉是两眼一抹黑的,陆谊等三人说得又很少。小先生就不一样了,京城里跟上等人相处,是要会这些的。 梁玉低声跟侄女们讲了。 袁樵皱了皱眉:“上课不许交头接耳。” 梁玉道:“不是,她们听不懂官话正音哩,我得跟她们说。” 袁樵瞋目——朱寂这个王八蛋,到底从哪里扒拉出来这群货?! 梁玉看他这样子,好像也不大摸得清头脑,又问了一句:“先生,您贵姓?” 朱寂跑得太快,居然没有给他们作个介绍!两人花了一点时间,互通了姓名、知道了彼此来历,齐齐在心里把朱寂又骂了一句“杀千刀”。 袁樵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朱寂这个混蛋,他居然!朱寂看不上梁氏,袁樵当然也是看不上的。扫了一眼梁玉,道:“那就开始吧。” “那……还是学词曲儿?” 袁樵知道这是东宫外祖家,根本没一点开心的样子,外戚,还是纯种的。被羞辱的感觉更浓了一些。 “到京之后,你们要先学演礼,面圣的礼仪学会了,才能进宫。然后就是在京城安顿下来,这就要与人交际了,哪怕知道个皮毛,先将眼前应付过去,缺的课再慢慢补吧。” 梁玉当即拍板:“成!您怎么说就怎么办!” 袁樵无奈地道:“好罢。” 梁玉自己记下了,又告诉了侄女们。 袁樵道:“这官话还是要学的,我讲音韵与你们,合着词曲,记得也方便。”此时读书,学生都是抄书的居多,袁樵自己被朱寂拐了来,手上没有准备,老仆先前打算讲的并不是这个。往屋里一扫,去书架上抽了一轴来:“先应付着吧。” 他敢打赌,萧度一会儿必得过来解释,要是不来,他就把手上这卷纸给吃了!打开卷轴,袁樵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什么东西?!也往这里摆?”往地上一掷。 梁玉敏捷地在卷轴落地之前将它捞了起来,站起来认真地问:“先生,这里头写的是什么?”写的如果不是好东西,这笔账她是要记的。 她的双眼瞪了起来,袁樵看到这个眼神就猜到她想的是什么,觉得她变得顺眼了。可是何必呢?这不是该由他念给一个小娘子听的,这是失礼的。梁玉见他不答,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上前一步,又问了一遍。 袁樵往后小退了半步,后背抵到了书架上,清清嗓子:“不大好,别看了,不该我给你们讲的。你到了京里,千万央令尊给请个正正经经的塾师。有些士人之家没落了,妻女也都识文解字,也是愿意教授的。”说到最后,心中微有感慨。 梁玉绝不是个会轻易被绕进去的人,再前一步,又问了一遍。 不不,不能再靠近了,再靠近就是非礼了,不不不,现在就是非礼了,推开她必要触碰到……袁樵脸上的面具裂了。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道:“我说,我说,你站开点。是首词,《长命女》……” 梁玉听他慢吟,一字一字地记下了:“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1】 是不大不大适合一个小先生给小姑娘讲,尤其这么正经说讲点礼仪的时候。 袁樵无奈地说完,见她正在出神,小心地将卷轴从她手里捏出来,卷一卷,用一端将她推开一道缝,挤了出去,顿时有了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坐在席上,将卷轴往案上一扔,心道,算了,不整朱寂了,不等萧度来问了。这丫头真是要命!不跟她歪缠了,我还有亲娘祖母要瞻养,有个嗣子要抚育呢。我还是溜了吧。 头上老大一片阴云压了下来,要命的又来了。 梁玉展开卷轴,一个字一个字地点过:“春日宴……”念完问道,“先生,我指的字,对吗?” 一字不差。 “对对,都是对的。别念了,别当着我的面念了。” 梁玉高兴了,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原来梁字是这样写的。”她知道“别当着我的面念了”是什么意思,但是她也猜出来,袁樵的出现是个意外,保不齐明天就不是他在教了。到时候要她拿这小曲儿问别人?那不更尴尬?一客不烦二主最好。想学东西,还想要脸吗? 袁樵惊讶了:“你先前不识字?” “哪有钱学?不过现在认识了。”梁玉突然觉得很开心,认了几个字,心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袁樵垂下眼来,一根修长的手指还点在“梁”字上,淡黄的麻纸,漆黑的字,与洁白的手指衬成了一幅极和谐的画。顺眼指头往上看,目光滑过手臂,来到一张俏脸上。那脸上眉眼舒展,一片欢喜之色,袁樵只觉得心里也暖了起来,他告诉自己,人总是向往温暖、上进、开朗、欢乐……总之是一切美好的东西,凡能带来这些的,都会招人喜欢。哎,怎么不再逼问我点别的了呢? 不但不逼问,梁玉还很满意地退后了。她跟吴裁缝就这样相处的,缠着学,学会了,就自己去练。练好了就给师傅做活,裁缝铺子打下手的活,数她做得最多。 【她怎么退回位子上去了?!】袁樵一阵恍惚,少女凑近的体温渐渐冷去,袁樵清醒过来,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你在想什么?】 他很快地冷静下来,发现了一件事:“你都能记得住?”卷轴上这首词,是有题目落款的,袁樵吟诵的时候是连着说的,能对上字,不但是记、数,还要脑子够用,把题目落款能摘出去。 “嗯。我打小记性就好。” 袁樵真的惊讶了!“每个字?”他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梁玉。 梁玉回忆了一下:“嗯。” 袁樵道:“那你写出来。” 这就难为人了,梁玉这辈子还没拿过写字的笔呢!给她娘画菩萨像,使的家什都是胡乱对付的。袁樵急切地捧着茶盏过来,倒了点水在桌上:“我说,你写。” 袁樵抽着考了她几个字,居然都记住了。梁玉写得很认真,她的手指很灵活,点着茶水,一笔一画的在漆面上带出痕迹来。她的睫毛真长!双颊犹如初开的花朵,带着细细的绒毛。长长的眉毛没有用螺黛就黑而形状优美,呼吸时微微带动鼻翼,双唇微抿,是认真的形状。 袁樵心中一震,只觉得以前的经验学问全塌了——外戚之家也有这样的人?世家子里也有朱寂那样的无赖!而我呢?空姓了一个袁而已。 洁白的手指在他面前摇晃,袁樵猛地后退,其时席地而座,桌案也矮。袁樵一退,正是一个“双手后撑,上身后仰”的“不要过来”的模样。 梁玉惊讶地问:“先生?你怎么了?” 袁樵从头红到了脚。 梁玉想了想,伸出了手:“快起来吧。” 袁樵惊骇地盯着这只手,眼都直了。 梁玉道:“我拉得动你。” 袁樵掌心全是汗,结结巴巴地:“授受受受……受不亲。” 梁玉没听清:“什么?” “袁郎!”门被猛地打开,萧度带头冲了进来。 7.天降菜刀 萧度岂止是想打断朱寂的狗腿,他想打爆朱寂的狗头!他今天进展得还算顺利,先是与梁满仓将道理讲清楚。梁满仓村气十足,利害关系倒挺明白。听懂了眼下太子处境不大好,梁家本来不该这么快被拱上前台的,但是有人要阴谋对太子不利,所以会利用他们。 萧度甚至没有用“劝说”,梁满仓就拍板了:“中!郎君怎么说,咱就怎么办。还有一条,我那小闺女,小子们要学啥就带上她吧,别跟丫头们学那些没用的了。” 梁满仓还是那个主意,到了京城有钱了,必得有一个靠得住的人来管账的。他跟老婆、大儿子都不识字,也不打算学,就小闺女能用了。这不是在乡下,攒下几个钱,梁满仓自己装个瓦罐里,天天睡觉前点一遍就能点清楚。再多些,他怕自己算不清。 家里有钱了,小闺女养在家里也不碍事,再招个女婿住自己家,一大家子团团圆圆的,整个梁家都齐齐整整,非常好!要是闺女恨嫁呢?等她要出嫁的时候,孙子里兴许就有可靠的了。 萧度答道:“小娘子自有先生教她们。” 梁满仓人老成精,问道:“学的都一样?” 这肯定是有差别的,萧度对他讲了些道理。这时候梁满仓就不听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的,不怕郎君笑话,我闺女比这几个儿子脑子都好使,儿子学不会的,她能学会,我得指着她给我管家。放别人手里,我怕他们叫人哄了败家。” 两人又翻来覆去将各自的立场说了,最后萧度不得不让步,同意了梁满仓的要求。梁满仓也表示,就这一个闺女跟着儿孙们上学,不会要求孙女们也混杂其中——为些学不成的丫头跟贵人争执,不值得。 他二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也正是梁玉那里一番波折的时候。朱寂紧接着就带人来了,将事情说了一回,老仆又补充了几句,萧度猛地从座上站了起来,指着朱寂差点开骂。手指抖了几抖,萧度道:“你给我好好好好反省!来人,备下厚礼。等下你与我去太夫人那里请罪。现在跟我过去,给袁六郎陪个不是!” 朱寂也知道闯了祸,一个字也不敢反对,跟着去了。梁满仓一听事情与自家人有关,也领着两个儿子赶了过去。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萧、朱二人心里咯噔一声。梁满仓差点跳起来,急得直掐两个儿子,一手一个,催他们将门关上。 萧度最先镇定,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梁玉直起身来:“我问先生这上头写的什么,先生不肯说,就这样啦。” 萧度迟疑地看向袁樵,袁樵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谁将那个放在这里的书架上的?” 萧度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袁樵与他咬了一回耳朵,萧度也觉这事巧得让人想挠墙。这房间是现腾出来的,谁想得到这里面混了些不大好叫小姑娘看的东西呢?也不是词不好,就是不大适合袁樵讲给小姑娘听。 不对,这事最大的毛病是袁樵就不该被拐了来干这个事! 萧度让梁满仓父子进来,中间还夹着个“翻译”,舱房瞬间满了。弄明白了原委,梁满仓便喝斥女儿:“学就学,现在是学斯文人啦,不跟你学手艺似的,追着师傅要她教。你得像个文人儿!” 行吧,反正眼前是糊弄过去了。 对梁家不用怎么道歉,将事情跟梁满仓稍稍解释即可——梁满仓是个明白人,知道进京还得靠着萧度等人,自然不会闹。对袁家就比较麻烦了,陆谊、萧度带着朱寂,先给袁樵道歉,更要紧的是给袁樵的祖母刘氏、母亲杨氏道歉。 刘氏和杨氏也是当时名门,刘氏嫁入袁家时,公公、丈夫、叔伯都还在,情境尚可。然而这些人先后凋零,这一支便显出衰落的样子来,后来儿子也死在外地任上,日子更不大好过。杨氏也是,嫁进来的时候情况显不如婆母,也是能过得下去的,直到丈夫死了。 杨氏的丈夫、袁樵的父亲是个好心人,堂侄、袁樵堂兄弟家因孩子生日不好,要将这孩子扔掉,劝说不得,便自己抱了来抚养。养不两年,他也死了。殡事上,刘氏做主,就将这孩子充作顺孙,也算是袁樵的儿子了。 就这么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共四口,共一艘大船拖几艘缴了好处的商船。所以遇到陆谊三人的船队,才要并在一起上京,以期有个照应。 不想袁樵在外面受了这等闲气!杨氏的眼圈儿当时就红了,刘氏只是叹了口气,道:“罢啦,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既然嫌我们碍眼,就不在贵人面前晃荡啦。” 萧度哪经得住这句话?长揖到底:“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原宥则个。” 刘氏是想把朱寂打成个猪头,可形势比人强呐!杨氏嘤嘤的哭,哭得陆谊等人如坐针毡。双方都知道,这事最好顺顺利利一页纸揭过,对大家都好。反复几次将姿态做足,双方很有默契地将事情给遮了过去。 陆谊极和蔼地问袁樵:“六郎有何打算呢?” 他们是打算进京投刘氏的娘家的,刘氏的哥哥现在京中做官。袁樵却故意说:“独行恐遇险,不若依郎君同行。” “好!” “书,我会接着教的,有恩就要报么。”袁樵口角带起一丝笑来。 朱寂装了半天孙子,终于忍不住了:“你小子,差不多得了,我都知道错啦。梁氏外戚,你与他们厮混像个什么样子?” 刘氏也说:“六郎,不要小孩子脾气。” 袁樵认真地回刘氏道:“阿婆,咱们以后难道就不与外人打交道了吗?还是要的。要觉得这就算委屈了,进京之后委屈的事情只会更多。况且萧郎能放下身段做的事,我是什么人?又做不得了吗?行的。” 他摆出这个道理来,陆、萧二人都点头,心道,年纪不大,比朱九明白多啦。刘氏也点头,只有杨氏觉得儿子真是太委屈,呜咽的声音更大了些。 ———————————— 次日,袁樵又到了萧度的船上。 今天讲好了,他只管教授小郎君们。袁樵心中遗憾,还是收敛了心神,踏进了舱房。这间舱房更大些,人也……咦? “你怎么在这里?”袁樵吃惊地看着梁玉。 梁玉穿一身男装,也戴着幞头,站在最前面一张席,见到他,梁玉也挺高兴:“先生好。又见面了,我家人还是不懂官话的,也都没识过字,有劳您了。” “你……不跟那些小娘子们一道学的?” “我爹跟萧郎君商议好啦,我跟哥哥还有侄儿们一道学。” 袁樵想反对,想到昨天她的模样,又改口道:“那便坐下吧。时间紧迫,能学得有限,从千字文开始吧。”他是有私心的,万一梁玉进京之后,家里不让她再学了呢?千字文,顾名思议一千字,不重复,会了这一千个字,以她的聪明,以后想自觉也容易。且每句都是个典故,记下之后,也能听懂不少话了。 口里说的却是冠冕堂皇:“千字文压韵,朗朗上口,于学官话也是有好处的。” 袁樵在里面讲,萧度在外面听了一阵,觉得没问题了,才又与梁满仓说事去。萧度对梁氏并非全然鄙视,梁氏的长幼有序,家长对下的威严,这一点他是非常欣赏的。这样,他有什么要求只要说动梁满仓,就会得到有效的执行。 与梁满仓说完,便是去修理朱寂。 朱寂还颇不服气:“我当然知道袁氏也是清贵之族,可是他们西乡房……” 萧度皱皱眉:“便是西乡房,袁六郎父子品性也是不错的。” “我家,是西乡房,他们瞧不上我,也不算稀奇。” 萧度与朱寂说话的时候,正逢袁樵给一屋子的活猴放了个课间休息。梁氏几个男孩子,放风一样的飞去甲板透气。梁玉细心,想问问袁樵与朱寂之间的恩怨。 “哪有恩怨,他性情傲慢罢了,”袁樵悄悄拉开了与梁玉之间的距离,别过头去,“再说,我家又不是袁氏兴旺的那一房……” 看梁玉还是不大明白,便从头给她说起。世人羡慕世家大族,世家踞于寒门之上,看起来风光无限。时日久了,家族繁衍,自己的内部也会比个出身。大族里有一些轻狂的人,他们不光歧视不是一个姓、同姓而不同族的,连同姓同族里处境不那么显赫的,也是要鄙视的。袁氏共十七房,西乡房是混得不大显赫的。 梁玉惊叹:“这是疯起来连自己人都砍呐!” 袁樵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失笑。又粗略将几个著姓、郡望,各家枝系说给了梁玉。更多的复杂的姻亲关系、恩怨纠葛,就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明白的了。就算这一路不干别的,也是讲不清楚的。袁樵又叮嘱梁玉:“你进京之后,这些要尽力弄明白。” 教学相长,有梁满仓放话,梁家上下老实得很。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梁玉将一本千字文背熟,开始练写字。麻烦来了。 梁玉的九哥,死活不肯再上学了。进了舱房时还是好模好样,到让他写字他就忍不住了,将笔一扔,满地打起滚儿来:“你杀了我吧,我不学了!你放我去锄二亩地吧!二十亩都行呐!” 梁玉十三他十四,已能下地了,干起活计来是飞快的,从不偷懒,可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头两天,说读书识字,他还有点新鲜感。新鲜感只能支撑两天,两天一过,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个木桶,被箍了两道铁箍,箍得紧紧的,脑浆子都要被挤出来了。真是宁愿挨二十大板,不想把“地”字抄二十遍。 袁樵是第一次给人当老师,之前他只教过“儿子”几天,那孩子也聪明懂事,接着遇到了个梁玉,更是不教都会。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便只当天下人都该老师读一遍,学生跟着读一遍,这就算教完了。没有循循善诱,也没什么寓教于乐,梁九郎过得尤其痛苦。 梁六郎倒有个哥哥样,他也愁,字他也记不住,妹妹记完了整篇,他只记得三行。拿着个笔,比扛着个锹还吃力。梁六郎跳了起来,一把将弟弟按住,自己也趁这机会偷个懒:“你放的什么屁,快给我起来!再耍赖我告诉爹去!” “让爹打死我算了!” “我先揍你!” 一时之间,满屋的活猴就又解放了。 梁玉正在写字,听到这声音,将笔一搁站了起来。 梁九郎正抱头伏地,死活不起来,梁六郎在身后踢他。梁八在劝架,侄子们只敢围观。正热闹间,天降一柄菜刀,直直斫到梁九脑袋边的地板上。 8.摆明车马 猴山安静了下来。 妹子追杀过六哥啊!梁九也不满地打滚干嚎了,直挺挺躺地板上不敢动。梁六一个哆嗦捂着脑袋,也不按着弟弟了。梁八飞快溜回了自己的座席,侄子们见状赶紧学着八叔的样子,一个个乖得跟鹌鹑似的。 梁家子弟读书起步迟,天份也不顶好,但是学还是能学的,只是开头艰难一些。梁满仓有令叫他们上学,要是没人起头闹事,也就捱下去了。有人领头,他们就想造反。一把菜刀,又把他们压回去了。 梁玉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梁九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一边。梁玉没理他,伸手提起了菜刀,又塞回了袖子里:“嚎啊,你接着嚎啊。” 梁九跟梁玉年纪最接近,兄妹俩平日相处还不错,梁九听她开口了,被菜刀震慑住的内心松动了。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死丫头,你……” 梁玉继续面无表情,又抽出了菜刀。梁九又闭嘴了。梁玉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来:“坐下!”梁九慑于菜刀,绕过梁玉回到座席,老老实实坐下了。 梁玉道:“这不坐得挺好?你可做个人吧!” 然后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僵硬地走到自己的坐席,僵硬地站在那里。她的对面,就是袁樵。 她知道自己的表现糟透了。亮菜刀,搁哪儿都是个泼妇。冲自己亲哥亮菜刀,更加的不是做人的道理。可她别无选择,她得立时稳住场面,不能使这场闹剧闹得更大,不能让不该有的声音传出去。现在看来,她出手好像比梁九打滚闹后果还要严重一些。 小先生会怎么想呢?梁玉简直想哭了。这么好的机会,能得这样一个小先生授课,就要这样闹黄了吗? 【打盹当不了死!】梁玉梗起脖子,准备迎接袁樵的嫌弃。出乎意料的,他看到袁樵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袁樵道:“休息够了,就接着写吧。” 梁玉难得心里犯怵,怯怯地:“先、先生?” 袁樵道:“快刀斩乱麻?不错。” 这是被夸了?梁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袁樵脸上一红,右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那个,你今天的功课还没写完呢,接着写吧。” 但凡老师,对学得好的学生总是会另想相看,心生亲近之感。好学生做什么事,老师都乐于给她找借口。比如【这等愚昧无赖的行径,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真不知如何讲理是好。原来,可以这样“讲道理”。】对有好感的人,人总是会心疼的。比如【哎,有这样的家人,她有什么办法呢?太难为她了。】 袁樵反反复复想了一想,都觉得梁玉干这事没什么大毛病。梁家眼下是个什么境况呢?是一个不小心就得当炮灰的命。这个时候还不长点脑子,等着全家在地府团聚吗? 唯一要说的是:“菜刀还是凶器,不要轻用。” 梁玉眼圈儿一红,哽咽了一声:“哎。”她什么解释都说不出来了,也没法说出来,只能带点哀求地看着袁樵:“先生,以后还教吗?” 袁樵笑了:“以后怕是不成了,”看到梁玉眼泪下来了,袁樵吓得又添了一句,“我只讲好了在船上讲书。” 梁玉破涕为笑,低头继续写她的字。 —————————————— 事情在袁樵这里算结束了,因梁玉出手果断,也没来得及引来围观。但是这件事情显然不大好瞒,对别处也得有个说法。 晚饭的时候,梁满仓如同所有送儿子去上学的守财奴一样,问:“你们今天都学了个啥?”一个石头里恨不得能榨出油的人,自然希望老师有灌顶大法,送过去个二逼,送回来个精英——当天能见效最好。但凡孩子学得慢了一点,没能满足他的无理需求,就觉得亏大发了。 可算见着亲人了!梁六、梁九恨不得飞扑上去抱着亲爹的大腿,一齐说:“玉又动菜刀了!”梁九还加了一句:“我是她哥!就跟我耍刀子!这死丫头也太野了!” 他俩满心指望梁满仓教训一下梁玉,不想梁满仓若有所思,问梁玉:“他俩又干什么缺德事了?”梁满仓对女儿是信任的,女儿虽然耍横,但是她“会”耍横,一定是有内情的。 梁玉阴着脸道:“咱们差点没先生!那是个容易遇着的先生么?” 梁满仓心说,来了。点点头:“你说明白。” 梁玉也不含糊,掰指手指数了三条:“一、小先生亲爹是知府,大家公子,这样的人你能再找到第二个来教咱,我头剁给你!二、他,满地打滚说不想学了,想去锄地,哪个先生乐意?三、要是没了小先生,咱跟谁学?!” 至少这条船上,跟谁都不如跟这个小先生!几天来,梁玉从袁樵那儿可套了不少关于京城、世家的事,都是陆谊等人从来不提的,她拣能说的都给梁满仓讲了。 梁满仓是个精明鬼,一拍大腿:“你干得好!”又瞪起眼睛来看两个儿子,将梁六、梁九看得双腿一软,跪了。 在他们十几二十年的人生历程里,经历了无数次:“老五,扛板凳!老大、老二,按住了!老四,拿扁担来!给我打!”儿子生得多,打你个半死,梁满仓都不用自己动手! 梁满仓声音像炸雷:“没出息的东西!你外甥都当太子了,你他娘的还想着锄地啊?!你那脑子里装的是黄泥啊?!” 梁六、梁九抱作一团,梁六道:“不是我!我没说不学!是他!我说他来着,他不听,别打我!”梁九松开了梁六:“还是不是亲哥哥了?” 最后梁九被打了二十棍,梁六、梁八陪绑,每人十棍,理由是:“你们当哥哥的管不了九郎,还得要你们妹子动手,你们真是出息了。我叫你们看热闹!叫你们看着自己兄弟出丑不管!” 打完了,将小儿子捆作个攒蹄模样:“老大、老二,拿扁担抬了他,去给先生随便打。” 处置完儿子,梁满仓给闺女留了点面子,扯到一边埋怨:“你还没出门子呢,就动不动拿菜刀,还怎么说亲?怎么骗……呸呸!你装也给我装个老实样儿来!上回你砍你六哥我就说你,怎么也没记性了?你记着,成亲以后再……还有!给你哥留点脸面!下回再这样,我也罚你!” 儿女都教训完了,袁樵那里也来了一个“不计较”的答复,梁满仓才满意地对全家宣布开饭。 他忘了问菜刀哪来的了。 —————————— 梁满仓忘了,陆谊等人可没忘。船上船下都是他们的人,事出突然,被梁玉按下去了,当时没惊动他们。等梁满仓打梁九,又抬着去给袁樵道歉,陆谊等人就不可能不知道了。 三人这回倒没有说太难听的话,反而觉得他是个明白人。教训儿子读书,好事的。陆谊甚至说:“哎,梁翁还是有些见识的,一家里但凡有一个明白人,就能少许多是非。咱们也能少操些心。” 萧度赞同地点头,又说:“菜刀又是怎么回事?这容易伤人的东西,怎么到梁小娘子手上的?” 三人都不清楚。梁玉在他们眼里是比家里人略像点样子,却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他们关注的是梁满仓、梁满仓的几个儿子,南氏也要注意一下。接下来才能轮得到梁玉。毕竟要接受赐官的不是梁玉,出头露脸确定梁家地位的也不是梁玉。 一个小娘子,漂亮点,有什么稀奇?泼辣点,有什么稀奇?她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呢?翻墙去看师傅出格了点,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她再横,日后也就是个在宅子里横的命。别说她的菜刀,就连她这个人,在陆谊等人的眼里,都是可有可无可、以忽视的。 谁知道她突然就亮出一柄谁都没见过的菜刀呢?亲哥哥都能持刀威胁,以后会不会干出别的什么事来?梁玉第一次跳上危险人物的名单。 萧度道:“菜刀得先收了。这样,给梁翁说,让他去办这件事吧。咱们还是疏忽了,想要梁氏平安入京,还要多多上心。” 任务就派到了梁满仓的头上了。 梁满仓想了一想,道:“我也说她,姑娘家,拿个菜刀不好。这刀我去收,郎君放心。” 梁满仓的保证还是值钱的,陆谊颇为放心地告辞,临行郑重叮嘱:“天子脚下不比别处,这样做是要被耻笑的。不特小娘子,梁翁家中上下,都不要那么急躁才好。梁翁昨日想是压不住火?那也放缓些声音,何必自己大喊大叫呢?” 说了一长篇教育的话,心都是好心,听的人却很不自在。 梁满仓一不自在,就找闺女训话:“我都忘了问你了,你菜刀哪来的?咋弄的?你咋这么不像样!拿来!” “咋?”梁玉不干了,“凭啥要我的刀?” 梁满仓道:“学会跟你爹顶嘴了?我说拿来就拿来,你拿这个不像话!” “你哄鬼!”梁玉才不吃这一套呢,“一定是有人叫你收我的刀的。亲爹,你咋糊涂了呢?” “你又哄鬼!我咋糊涂了?” “阿爹,咱衣裳都是别人给的,就只有这菜刀是自己的东西了。叫咱滚蛋,连个傍身的物件就都没有了。你就给我留着壮个胆,又咋样?我啥时真砍过人了?” “你懂个屁!陆郎君说……” “他说出花儿来了!”梁玉寸步不让,“阿爹,你说,他们瞧得起咱不?咱再咋也是太子外公家,他们就敢这样。这不行,那不许,一句话就得照办。他们当训狗呐?!咱是比不上人家,可也不能上赶着叫人作践瞧不起。该叫他知道咱不是任人揉搓的时候就得叫他知道。” 梁满仓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上了三天半学,识得几个破字。能耐了你!” “我就能耐了,咋吧!” 梁满仓抄起手来:“小先生讲了不少?你心里有数?” 梁玉抱起了菜刀:“反正我离了爷娘,也顺顺溜溜能接师傅的摊儿。您看着办吧。”袁樵确实给讲了不少事,又看了袁樵与陆谊等人相处,她便有了主意。她家是什么都不懂,是两眼一抹黑,可也不该任人这么摆布。 要是依靠的人,总是瞧你不起,当你是个长不大的傻子,这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她家里一家子毕竟不是傀儡,都是会喘气的大活人。得告诉那些人,她一家是人,活生生的人。热心换热心,小先生开始看她也像看物件,可处没两天,就是在看人了。她就乐意听小先生教训,咋样吧? 见梁满仓还在犹豫,梁玉再烧一把火:“他们不实诚!摆明车马说明白了,谁还非得自找难看是咋的?难道咱真听不懂人话?他就是踩着咱,还要咱拉犁。要咱出牛力,行,那他们得眼里有咱们。自己不把腰杆挺起来,别人可不会让你。” 梁满仓的账算完了:“都说你老子抠,我看你也够抠的!为把破菜刀,你说这么多,你累不累?” “这把破刀不用累着您,我自己顶着,行不行?咱得活出个人样子来,不能在人面前一副牲口样!” 梁满仓扭头就走。 ———————————— 打死萧度也想不到梁满仓居然会拿闺女没办法!不是一家之主,打得儿子嗷嗷叫的吗?再三确认之后,也只得到一个“儿大不由爷,我把她惯坏了。看她最小,身边又只剩这一个闺女了,就疼了点。她都要抹脖子了,我有什么办法?闺女最要老爹的命啦!” 陆谊想让奴婢去收缴,又觉得不大妥当——对方是个小泼妇,谁知道会再闹出什么事来? 没奈何,朱寂出了个馊主意:“我这主意有点馊,要不叫她先生试试?” 萧度道:“你又说胡话了!在他身上惹的祸还不够吗?罢了,我去罢。” 朱寂眉开眼笑的:“再没有小娘子不听你的话的。嘿嘿。” 萧度喝斥道:“住口!不要说这样有损小娘子声誉的话。” 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一点自信的。他是常年掷果盈车的主儿,且与梁玉短暂的接触来看,她对自己也没什么恶感。最要紧的是,他讲道理! 萧度再没想到,他也碰了壁。 小娘子的舱房他不好进去,只能在甲板上拦住了梁玉,耐心地说:“小娘子随身带着凶器,不好的。进京之后你们要见太子、才人,兴许还要面圣,这些就更不能带了。” 萧度的脸还是好看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梁玉只觉得脸颊又热了起来。头,还是要摇的。 萧度道:“你要不安心,我拿金刀与你换,如何?” 梁玉还是摇头。 萧度依旧耐心:“小娘子,进京有进京的礼数,与在乡间就不一样了。你这样,不止是你,梁翁也要被人耻笑的。” 梁玉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也知道他说得也是有道理的,然而……他不实诚! “给了你,难道就没人笑了?” 萧度无奈地笑道:“当然。” “你哄鬼!”梁玉一点情面也不打算给他留,“我就是个乡野丫头,也知道什么是门第,除非立时死了投个好胎,不然还是要被瞧不起的。我知道的,你们是天,我们是地,仰断了脖子也只能瞧着你们的脚底。我也没说这样不行!” 在萧度诧异的目光里,梁玉接着说:“我们家十几口,自己养活自己,我们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该纳的粮不少一粒,该缴的布不短半寸,哪怕见着万岁,我也敢说我们没有对不起他!你们凭啥就当我们猴儿一样什么不懂?” 萧度呆立当场。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哪怕她撒泼打滚呢?都比现在这样好对付。 梁玉道:“不是我们哭着喊着要我姐抛家舍业十几年,见不着爹娘面的,是朝廷征了她进宫的。她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来。如今外甥做了东宫,我们又叫人蒙眼带上路。这是好处,我们领情!可这是我们削头了头去争的吗?你们凭啥跟防贼似的看我们?啊?” 梁玉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就凭你长得好啊?你是长得好,看到眼里就不想□□。可长得再好,也当不了我们的饭。我知道你说的都有道理,可你这个人不敞亮,你说半截留半截,谁也不知道你留的半截是神是鬼。” “我就不一样了,我有话从来直说——”梁玉慢慢倒退着走,抽出了萧度想收缴的菜刀,“谁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拿走我的刀。” 9.我心悦之 萧度是司空萧范与大长公主的幼子,还是个没有被养废了的幼子,嗅觉是不需要怀疑的。萧度也曾因“旧衣事件”对她另眼相看。但是,另眼相看,不代表你就重要了。一个小姑娘闹别扭是好办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有关系。大局面前,她本人并不重要,想上吊就让她吊,吊死大家省心不是? 但是!能说出这一篇话来的小姑娘,就是不可以忽视的了。萧度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的意义。梁玉统共不过说了那么几段话,加起来几百个字,却是条理分明、层次清楚,层层铺垫,最后直指核心。完全可以视作梁氏的宣言书,无论这些是不是梁满仓借女儿的口说出来的。甚至如果只是小姑娘的条理的抗议,它也代表了现在梁氏最有可能的反应。 萧度认为自己必须认真考虑,并且提醒父亲注意一下对梁氏的安排。眼下菜刀是收不成了,人都走远了,只给他留下背影。况且,这篇话说出来,收不收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与梁氏达成一个协议,就算再给她十把刀,也不用担心她用这刀办出格的事。 是的!是他的错,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他还得走一个过场,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 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梁满仓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这陆郎君他们现在待咱们客气了,可也不大管咱们了。我这心里呀,没个底,想来想去,就只有这袁先生能问啦。你去问问去。” 自己要摆明车马扯旗单干的,别人当然不会再多管。梁满仓是旗扯出来了,架子没搭出来,没个帮手了。既然主意是闺女出的,出了事儿她得兜着。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 —————————— 梁玉觉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点默契的,就像之前与吴裁缝一样。袁樵用不着她养老送终,但是师生之间还算是比较亲近的,袁樵看样子也该是乐意为她解惑的。这就欠了袁樵的情,现在她也没啥好报答的,只好等活出个人样来再还了。 又是一天活猴放风的时候,梁玉施施然往袁樵桌案走去,袁樵才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一看她过来,便不想出舱透气了。梁玉心道,果然先生是乐意为我解惑的。 岂料她往前走,袁樵却往后退,连退了三步,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袖上,问道:“刀,还带着呢?” 梁玉一怔,飞快地抽出菜刀,使刀背对着袁樵:“别怕,我不动你。” 【听起来怪怪的。】袁樵马上说:“我没怕!”觉得声音太大仿佛心虚,感觉更怪了,又降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带着的?”说着又瞄了一眼菜刀,不太大,颜色乌沉沉的。这是他此生见过的第一把菜刀,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把。 梁玉笑道:“袖子宽嘛,我做了个扣儿。” 穷的时候都是穿的窄袖短衣,布能省一寸是一寸。被接进县衙换衣服开始,衣料的使用就阔气了起来。袄是皮袄,外面还罩件大氅,袄袖窄而氅宽,就在这两者之间,她割了两道皮子、拗了点铁片,动手做了个小机关,把菜刀就搁那儿了。 袁樵惊异地道:“你自己做的?” “当然啦,您别不信,我们庄户人家,什么都是自己动手。除了绣花针和菜头锄头,这些得找铁匠,或者问人买,旁的但凡是针线衣裳、木工活计,粗浅的石匠活计,都是自家做的。我家盖房都不用别人,我娘供的菩萨都是我画。” 袁樵梗了一下,匆忙点点头:“你,先收起来吧。” 梁玉利落地将刀收了回去,袁樵又看了一眼她的袖子,梁玉将左手往后一别,看得袁樵一阵心惊,就怕菜刀伤了她。梁玉还记着自己的任务,凑前一步先起了个头:“我还在想先生要什么时候问呢,既然问了……” 靠得太近了!袁樵有点慌:“啊啊,问了。” “那……先生看我得怎么办呢?” “呃?” 梁玉带点抱怨的将自己与萧度的冲突简单说了:“我这是不是将他得罪得狠了?” 袁樵大吃一惊,虽没有萧度剖析得那般分明,他也听出这里面味道不对。想了一下才说:“那府上须要早作打算,要有自己的打算。” 就等着这句话呢,梁玉又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先生就再教教我吧。两眼一抹黑,只有先生可以依靠了。” 袁樵僵硬得像块被烘热了的石头,垂下眼就能俯视到梁玉侧颊与鬓边的细发。 【摸一下一定很暖很软。】袁樵心思正乱飞,念头才动,手却像灌了铅,一下子整个人如坠冰窖。 【我在想什么?!我现在做她的老师!仗着为师的身份,就行轻薄之事,这绝不是值得炫耀的风雅□□,是无耻!师道尊严四个字都喂了狗了吗?】袁樵知道,自己如果现在伸手就能摸到她的头顶,就能知道那触感,梁玉是绝不会反对,甚至因为他是“先生”而觉得此事就该如此。但是不行!他感谢自己及时清醒过来。 袁樵对自己说,【她信你,是因为你是她先生。她带着信任来听你说的每一个字,你得做个人!你可做个人吧!门第有差,你能给她一个将来么?不能就管住自己的手吧。】 袁樵想哭,还是忍住了。 “各有各的做法,你得想好,自己要什么,自己算什么,又要与什么人相处,”袁樵竭力让自己冷漠起来,“谁也不能教你每一件事,得学会自己想。要是对你,我会说,多读经史!一定要读经史!去把外戚传嚼烂了!” 梁玉从未见过这么严肃的袁樵,心里没来由有点慌,胡乱点头:“自己想,弄明白,经史,外戚传,记住了。” 袁樵无心讲下去,保持住了冷漠的外表,释放了活猴们。在梁玉不解的目光中,举止从容、内心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坐在榻上将脸埋在双掌中,直到杨氏来寻她。 杨氏一个寡妇,只有这一个儿子,关切得紧:“佛奴,你怎么了?” 小名佛奴的袁樵狠狠搓了把脸,站起来又是那个淡漠疏离的公子了:“快到京城了,在想些事情。”将杨氏扶到榻边坐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开箱取出一柄短刀来,贴着杨氏的胳膊比了一下。 杨氏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就看看,”梁玉现在比杨氏矮点,这刀长短合适,袁樵满意地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阿娘看,上岸之后,咱们还与陆七他们一道走吗?” 10.分道扬镳 眼见运河将到尽头,就要转马车了,梁玉不由焦虑了起来。马上就要下船了,这就代表着课程的结束。不学不知道自己的不足,学了之后才明白还有无数的东西等着她。 却再也没有这样一位老师了。 进京之后,袁樵显然不可能再做她的老师的,连在船上这二十几天,都是阴差阳错偷来的机会。 找一个读书认字的先生,这个好办;找一个能教做人道理的先生,也不困难。要找一个像袁樵这样的上等人,可就难如登天了——上等人根本不稀罕教她。 梁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叹了口气,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他也没做停留,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这个梁满仓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当官儿的比心眼儿还是能跟他们比翻白眼?你们一个个才识几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着你姐你外甥的脚别放就对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们!别人都是虚的!” 南氏这时候插话了:“他爹,你说啥呢?亲闺女亲外孙,咱实诚些。” 梁玉马上赞成:“还是阿娘说的对,实诚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这些不比咱强?” 她本想反驳梁满仓,想到梁家的现状又将话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确实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讨人厌的朱寂,生得也不错,学问也不错,举止更是带一股潇洒贵气。连他们家的仆役们,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样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实诚些,贴心点儿,找自己的长处去显摆。明白了。】 梁满仓才要发脾气,想说自己没那么凉薄,又觉得妻女说得有理,问道:“大郎、二郎,你们看呢?” 梁大郎慢吞吞地道:“娘说的对。” 梁二郎也说:“妹妹说的也有理,装傻比装聪明好。” “你们那傻,还用装啊?!”梁满仓骂了一句,“行啦,箱子给我放好,都滚,看着就来气!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梁玉临走前便说了一句:“在家常念叨,要不是大姐进宫,咱家得多出人上番服役,这是大姐的好处。咋穿了两天绸衫就全忘了呢?这个好不得念着呐?心里常念着这些好,不就行啦?” 她心里想的与梁满仓的也差不太多,不能给姐姐、外甥帮场面上的忙,关心体贴一下还是能办得到的。好处一类,倒还真不曾想到,但也不能否认亲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也是说中要点了。 ———————————————— 梁家这头收拾完之后,没两天就都得下船上车了。梁家男丁依旧是不会骑马的,袁樵就不一样了,将母亲、祖母扶上车之后,他鞭马过来告别。陆谊等三人对他也很有礼貌,尤其是朱寂,大约是被教训得狠了,白眼都没敢拿出来。 看到他过来,再想起来自家还没给谢师礼,梁玉凑上前把梁满仓的鞋跟都踩掉了:“阿爹!你愣着干啥?上去,问问他家住哪儿!你别是想赖账了吧?” “你老子就这么抠吗?该花的我啥时小气了?”梁满仓单脚立着,把被踩掉的鞋跟提好,拍拍手上的灰尘,上去问袁樵的住处。 袁樵报了个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几户的,他也记不大清,梁满仓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儿过去:“你脑子好使,给我记住了。” 袁樵站得像根标枪,僵硬得也像根标枪,仿佛一个木偶,一节一顿地动作。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力图做得风轻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师长一样:“这个,给你,菜刀,咳咳,进京,不好。”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还给她凶器! 梁玉愣了一下,开心地接过了刀:“都没有东西给先生,先饶了先生的好东西。这个好看。” 刀身不长,埋在鞘里,鞘与柄错金,花纹古朴。整把刀也就小臂长短,非常合宜。梁玉笑着接过了,又防贼似的看着梁满仓。梁满仓老脸一红:“这个不扣你的。” 梁玉这才满意了,一脸笑地对袁樵道:“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 【我只盼你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袁樵点点头,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见,同手同脚回了自家车上。梁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就此要与小先生分别了,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差点也要哭了。捧着刀站在那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声。 朱寂小声给萧度咬耳朵:“这就送信到京里,给这婢子做窄袖袄!她要在京里再来个袖里乾坤,咱们谁都受不了!” 萧度低声道:“噤声。” 那一头,袁樵爬进了车厢,迎上杨氏关切的目光:“佛奴,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樵默默地摇了摇头,倚着车壁不想说话。杨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侧了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样子来,心里难过极了,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落泪。 杨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儿子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准是心里有人了,儿子十五了,对男女之事开窍并不奇怪。她也没急,盘算了一下,对面都是什么人呢?她虽没见过梁氏,但是想来小门小户,儿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陆、萧、朱三人的侍女一类。这就更好办了,儿子放下了,只当无事发生,放不下,求一婢女,还是不难的。过两年,儿子出仕,为他求一贤妻,年轻时的什么绮思就都能放下了。 杨氏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眼睛,她也假装休息了起来。母子俩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驿站的时候,袁樵才睁开眼,心中难过,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能到哪里呢?两刻之后,鸾铃响起,陆谊一队人马也过来了。 梁玉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扶南氏下车,一抬头,正看到袁樵,顿时无语。再想不到,分别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这一条道,前后脚的事儿! 【我刚才那样伤心,是为了什么呀?】梁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蠢过! 袁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里先为自己尴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说话。梁满仓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个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别就又见面了,我老汉白难过了一回。” 没奈何,两队人马一又并合而为一了。因为有了这一番波折,远远见到京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两边再分开,都觉得有些气弱,伤感被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双方讷讷地道了别,各奔东西。 皇帝给梁家赐了宅子,梁玉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11.对牛弹琴 讪讪地与袁樵分别,梁玉为掩尴尬,故意将脸扭到一边,悄悄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往外打量。 进京城与进县城的程序没有丝毫的分别,第一辆车里还是坐着那么些人。与当初不同的是,当梁玉往外看的时候,梁满仓、南氏、梁大郎也都忍不住将头凑了过来。车窗小小的一角,挤了四颗脑袋,一看之下,四人都惊呆了! 他们被京师的繁华震慑住了!且不说那高大的城墙,抬起头往上看,要按住帽子才行。大道笔直,路边植槐,槐树都有些年头了,显得格外的粗壮。路边的坊墙整齐而、凝重,大街上,车马人群川流不息。 进县城是傍晚,进京城却正好是白天,日光下一切都看得那么的清楚。梁玉用心看了一下街上行人的衣着,五颜六色,贫富都有,衣衫与小县城里有着明显的差别。自家身上的衣服还是张县令给准备的,与京城的衣着比起来,也显得村气了。侧耳听听,路上东南西北的口音都有,更多的还是官话。街上漂亮的姑娘小伙子都比别处的多些。 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梁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话也忘了讲。 过不太久,梁家十几口人被几辆马车拉到了一座坊门前。梁玉将车帘掀得更大些,看到了上面三个字“永乐坊”。梁玉背下了袁樵给的地址,袁樵住的地方叫“永兴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很明显她家跟袁樵家是不挨着住的。梁玉心里小有失望,旋即打起精神来:都在京城了,还缺见面的机会吗? 进了坊内,里面也是整齐干净,车队拐了两下,便到了“梁府”了。 南氏从车里往外看,瞅一眼便念一声佛:“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哪能想到这辈子能享到这样的福哩。” 南氏所言不假,这处宅子看起来甚至不比县衙的住所差。梁玉肚里有了点墨水,给这宅子下了个评语——毕竟天子脚下,很有富贵气象。 一家人进了宅子里,又是一阵惊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梁家是乡下人,乡间有的是空地,房子却不能随意盖。一则有规定,平头百姓的房屋规模是什么样子的不可以违规,不能比官员贵人还显大气。二则也是财力有限,盖不起。 梁家的晒谷场比这里的庭院宽阔得多,若论房间的数量,房屋的规模,以及材质、铺设,没人敢拿梁家的破土屋与这处京城“豪宅”相比。 从梁满仓往下,都震住了。包括梁玉。在此之前,她见过的最好的宅子就是县衙的客所,那里与这处“梁府”相比,也显得寒酸得紧。在县衙的时候,人人心里没底,到了京城,听说这是自己家,顿时解放了,眼珠子滴溜乱转,恨不能拿眼睛把这宅子给装进去。人人心里琢着这宅子该怎么分、谁住哪间房。 陆谊等人还要复命,只简单说了几句:“这些奴婢都是赐与府上的,东宫赐予金帛,后面还有几匹马,是司空所赐。诸位暂且不要出门,明日会有人来教授礼仪。” 梁满仓尽力认真听了,拍胸脯保证:“郎君放心!我们在家等着他们来。” 等陆谊等人一走,梁满仓也压抑不住兴奋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宅子前前后后都巡了一遍,接着在前面正厅里坐下了,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守财奴,他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财产。妻女儿孙,一个不少,很好。带来的行李也都让儿子们担在正厅中央眼皮子底下放着了,很好。 然后就是奴婢了。 奴婢!多么新鲜的词啊!穷人家过不下去的时候把儿女卖做奴婢的就有,自家使奴婢?是梦里才有的事。梁家从来没有过使唤丫头,梁满仓的新年愿望是能雇几个短工帮忙收麦子。现在不但有使女,还有门房,还有车夫,还有厨娘!点一点,一共十个人呢!梁满仓一眼扫过去,也不知道要训什么话好,清清嗓子说出一句:“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打头一个中年男子看来很机灵,主动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且介绍了各人的司职。梁满仓顺坡下驴,问道:“你是管事的?” “是。” “叫他们先打扫屋子吧,都安顿下来。”梁满仓说完,又顿住了,他从来没有吩咐过仆人干事,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为好。过了好一阵儿,到年幼的孙子捱不住,不舒服得要哭出来,梁满仓才说出了下一句:“咱晚饭吃啥?” —————————— 晚饭是奴婢们做的,几十天以来,梁家也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常年半饥半饱的孩子们也被喂得口刁了一些,甚至觉得“新家”的伙食没有路上好,不停的哼唧。随即在梁满仓的一道眼刀之下,脑袋上被母亲们捏紧了筷子狠狠地抽到静音。 一顿晚饭吃完,梁满仓亲自安排了住处——他与南氏当然是住正房正院的,一、二、四、五有妻有子的儿子们,各人带孩子一个小院,六、八、九三个还未娶亲的儿子合住一院。唯有梁玉,被他安排在了自己院子西边的那个小院里。 西小院与正院有一道拱门相连,小院往前还有一道门,梁满仓巡视的时候就有了安排。吃完了饭便下令:“老大、老二,你们俩带他们两个(指了两个年轻的男仆)把那墙根那点砖拿来,和点黄泥,把那道门给我砌死了!” 这样,西小院就只有一个进出的通道,出了院门就是正院。然后,梁满仓又对西小院进行了布置,女儿小院正屋,这个没问题,小院东屋,梁满仓命令两个儿子把全家的金银细软都搬进去。 谜底揭晓,西小院是他心里的库房,梁玉就是那个看仓库兼管账的。别人家账房在宅院前半部、门房的后面,他家就关自己家后院。 处理完这些,梁满仓才对奴婢的使用有了一点心得。南氏为他生了这许多儿女,是需要奖励的,更兼梁才人是南氏亲生的,于是分得一个小丫环伺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管是看仓库的,还是别的什么,都自己照顾自己。想要有人伺候,那是不可能的——“不用自己做饭、扫地、纺线织布已经够好了,还想要奴婢伺候?你们咋不上天呢?” 其他九个奴婢各有职司,或做饭烧水,或洒扫木工,只听梁满仓的话,别人支使不动。 非常满意自己的决定之后,梁满仓拍拍手,问梁玉:“玉啊,我咋听说在这儿吃饭都要买菜买米哩?” 这是那位新上任的王管家告诉梁满仓的,梁满仓对此大为不满! 梁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道:“住城里,他们自家不种地的。” “那哪成?!明天早点起,我看那些破花白占地方,咱自己动手,铲了,都种菜!哎哟,还得买二亩田……”梁满仓的脑筋又动到了奴婢们身上,男仆都还算强壮,可以用来耕作,能省好几个雇工。 王管家听得目瞪口呆——亲天,这是一群什么人呐?!说好的贵戚呢?! “贵戚”全家上下没人觉得梁满仓说得有什么不对。京城米贵,自家种点吃,有啥不对吗?没毛病啊!梁玉道:“就看到一柄锄头,两把锹,怕不够使。锄头还小,不大好用。”她大概知道点城里人怎么生活的,却又不觉得在自家整块空地种点小菜省菜钱不对。如果不是做活太累,她甚至打算在吴裁缝的院子里种两垄萝卜的来着。 王管家要疯了——住口!那是花锄啊! 梁满仓还在感叹:“是呐!这京城里房子比咱家的大,可旁的都小,饭碗都小!” 王管家并不想说话,他怕开口就砸了自己的饭碗。只盼这一家能有一个明白人,能劝一劝这对“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父女。 好容易梁大郎说话了,却是给了王管家致命一击:“咱自己也能做,我看有斧头、有木头,咱自己动手修一修。等开春就能种啦,还得去集上看看,有没有卖种子的。我看这前前后后,把那边地上铺的砖石揭了,还能整出几分地来。” 【他们是当真的?!天呐!就没有人想过教教这一家人吗?!】王管家真是无言以对。 有的,无论陆谊等三人还是袁樵,都想过要教的。然而他们教的是官话,是礼仪,是读书,袁樵连京城世家的概况都给梁玉说了,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赐宅里种菜!更不要提教他们怎么管家了。种菜这样的事情是这四个人平生从未见闻过的,当然无从谈起。 到了晚间,王管家试图向梁满仓解释,京城富贵人家没这样的:“恐怕要为人耻笑的。” 梁满仓依然不听,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官话道:“他们爱笑不笑!我吃到肚里自己知道饱就行啦!”老子还有一个闺女要发嫁,三个儿子没娶妻,就算这四件事都办完了,孙子孙女也长大了,也要钱,再来七个儿子,家产哪够分的?!能省一点是一点!你懂个屁! 王管家完败在无法沟通上。 ———————————— 在“你懂个屁”的思想指导之下,梁满仓我行我素。第二天有礼部的两个小官在萧度的带领下来教礼仪,梁满仓还处于一种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情绪之中。 萧度进门就惊了——这挖地三尺是要做什么? 时值冬日,除了梅花等少数几样,百花是凋零的。那你也不能因为人家冬天不开花就都刨了啊!!!萧度道:“梁翁,这些等春夏还是会开花的,很……好看。” 梁满仓一脸诚恳:“知道,知道,萧郎君,谁不知道花儿好看呀?可它不顶饱呀!” 萧度额上青筋跳了两跳,他想起来梁玉也说过,你好看,也当不了我们的饭。亲生的!真是亲生的! 萧度闭了闭眼睛,压下了对牛弹琴的火气:“刨就刨了吧,摊院子里做什么呢?这两位是礼部的官员,来教府上礼仪的,您这一弄,可怎么好?” 两位礼部的官员一姓曲、一姓吴,官职都不高,出身也不算高,见萧度依旧和蔼都感叹,萧郎真是好修养!也对自己即将面临的难题有了充分的认知。 梁满仓很好说话地:“早起才刨的,晒干了还能省点柴火。我叫他们都耙到那个院儿里晒,咱就在这儿学?” 萧度忍了一忍,忍住了,他想起了父亲萧司空的话——“村气就村气,你还想将他们调-教成圣人吗?教不成,不如令其保有本色。能耐小好啊,眼睛就只盯着眼前那片地方好啊,他惹不出大祸来。这不就是我们的目的吗?” 带着这个想法,萧度忍了,客客气气地让礼部官员教礼。这是萧司空等人的暗箱操作了,原本梁家人应该被带到礼部专门学礼仪的地方去,考虑到梁家的现状,还是别拉到那么公开的地方去给太子丢人现眼了。这两个礼部的小官,也都是萧司空能捏得住的人。 礼部两个官员抱定了与无赖打交道的心思,送走了萧度之后,风萧萧兮地准备上课。 出乎意料的顺利! 首先是极安静,梁满仓发了话,全家都老老实实的学。男一起、女一起,次序分明,令礼部官员舒心了不少。其次是认真,学写字还有梁九崩溃,学礼仪没一个闹事的。最后是梁玉,一遍学会。梁满仓便央教妇人行礼的曲姓官员:“我这闺女学得快,您就只管教了她。她学完了,还得去厨房看着做饭呢。” 厨房没人看着,梁满仓不放心,怕厨子偷嘴。梁玉既然学得快,就没必要窝在这里浪费人力了。 曲姓官员几乎要仰天长啸。好在梁玉学得快,他教的也顺心。礼仪要学十五天,多半时间是用来演练纯熟。梁玉既一遍就会,第二天就真蹲厨房去了。 这个时候她就很庆幸了——幸亏路上家里人都学了一点,不至于在京城里连别人说什么都听不懂,全靠她一个人翻译。然后她就可以将王管家私下找来,问一个问题:“要给一个出身好的先生送谢礼,得是个什么数?” 王管事一脸菜色:“小娘子要送给什么先生?外面那两位,各十匹绢就差不离了。其实昨天就该给的,小人不敢说,怕老翁……” “咳咳,”梁玉咳嗽了一声,“我爹是会过日子了点儿,不过呀,该花的他还是会花的。应该是打算学完再给的。” 王管事道:“何如先给了呢?他们这些日子会教得更尽心的。” “好。我对他讲。你还没说呢,要是身份些的,得多少?” “那得看有多高,身家又有多少了?高门大姓的,怎么也要百匹起呀。” 梁玉的脸也绿了,绿得跟王管事一个色儿:“啥?”就她爹那个抠样儿,能出到百匹吗?!杀了他都不会出的!再说了,现在堆东屋里那些布,也不过二百的样子,一下去一半?梁玉也知道这口张得太大了。 这事咋办? 晚间,梁玉硬着头皮向梁满仓提起了这件事。她不确定,袁樵在梁满仓心里值不值一百匹绢。梁满仓一辈子没见过现在东屋里堆的那些钱,一时之间根本拿不出主意来怎么花,就只剩一个心思——买田置地!那是子孙本,是要传下去的,他舍得吗? 梁满仓当然舍不得!犹豫着问:“玉啊,真得这么多?要不咱就不理这小先生,咱家这样,哪攀得上那样的朋友呢?咱不是说好的吗?就老老实实的,实诚些。” “那也得谢谢人家吧?”提到要出百匹以上的绢帛,梁玉也十分气弱。要小块金子,她敢开口,现在这一大笔,她也为难。 最后,梁满仓给了个腰斩再砍头的价:“四十行不?还有另两位郎君一人十匹呢!再多,你要你老子的命算了!真得十匹?八匹成不?” 对梁家来说,那不算少了! 梁玉犹豫了一下,道:“行吧!另两位郎君那儿,八匹都出了,还在乎两匹?小先生那得叫大哥跟我一块儿去,还得再雇个车。”没错,“梁府”是有车马和马夫的,车只有一辆,马两匹,马夫一个。要驮货就得再雇个车。 梁满仓心疼极了:“行吧,行吧,快去快回。别忘了问问他,咱以后该咋办,他要有书,也弄两本来。” “爹!”梁玉哭笑不得,“不是问过了吗?” “说话累着你了?兴许他能再想起点别的来呢?三十匹都送了,问问咋了?累着你了?” “小先生才不是藏私的人呢!” “哎哟,看着你就头疼!走走走,回你屋去。” 梁玉扮了个鬼脸,脚步轻盈地回房了。叫厨下使女给送了热水,好好地沐浴更衣。躺在床上想,不知道小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他一定想不到我这么快就找他了吧?会不会吓一跳呢? 12.天渊之别 第二天,梁玉起了个大早。厨下水还没烧热,梁玉舀了盆温水就洗漱完了。耐着性子等吃完了早饭,才向梁满仓提出来清点布帛的事情。 梁满仓极其心痛,捧心道:“你和你大哥去点吧。” 梁玉放心了。昨天梁满仓说话说秃噜了嘴,先说了四十匹,后来又说了三十匹,梁玉怕他真把砍头价再给减成跳楼价。今天让她来点,她就不客气地按大数点了。 梁大郎往外扛布帛的时候,梁满仓就坐在院子里,抄着手晒着太阳。天气晴好,太阳照在身上也暖不了他因为财产流失而拔凉拔凉的心。眼瞅着还另花钱又雇了一辆车,还一趟一趟往车上搬布,梁满仓强撑着亲自数完了布,又亲眼看到落了锁,钥匙交还到他手上,才捧着心“哎哟”着回正院等吴、曲两官员了。 梁玉与梁大郎上了车,兄妹俩都松了一口气。一次经手这么多钱帛,他两个也是第一次,也不很舍得。梁满仓的紧张抠门样儿,却又激起了他们一点点小小的反抗精神,想叫亲爹出点血。 到了车上,梁大郎叹道:“咱家从来没经手过这许多钱帛哩。” 梁玉道:“怕啥?好好过,以后钱会更多哩。” 梁大郎想到美好的前景,也笑了。梁大郎一向是沉默的,进京之后,见了这许多钱帛,生存的压力消失了,他的话也多了起来:“玉啊,小先生那儿非得这么多?会不会是管家瞎说大话,为的叫你不小瞧了他?” 梁玉道:“我宁愿是这样。可你看咱这一路吃的用的,还看不出来么?富贵人家是真富贵的。也就小先生,没了爹,只有寡母,换那几位,只怕这些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哩。” 此言有理!梁大郎情知,哪家死了当家人,必然是要受气受穷受苦的。一路上陆谊等人的作派他也感受到的,确实是更骄奢的。不由庆幸地说:“亏得小先生家没那么富贵。” 梁玉翻了个白眼:“亲哥,这埋汰人的话咱可别说出来,啊。” “知道,知道,阿爹说了,你见过世面的,都听你的,都你先说。” 兄妹二人嘀嘀咕咕间,车也到了永兴坊。车夫停下车小声说:“大郎,小娘子,咱们到了。” 梁玉与梁大郎两个脸上挂起笑来,梁大郎跳下车来,反身把妹妹抱下来,车夫抱着个接人的条凳傻在那里——这俩咋这么沉不住气呢? 兄妹俩不知道他的腹诽,都在看眼前的袁府。 然后一起吓呆了。 梁大郎喃喃地说了一句:“玉啊,娘说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你看这门……是不是挺大的?” 梁玉也噎住了:“是、是哈。” 梁家的宅子虽是皇帝赐的,皇帝待梁才人母子平平,也不会特意给赐个豪宅巨府、与权贵相邻。梁家人眼里的“豪宅”,其实不大不小,周围的环境也是不好不坏,在京城根本数不上个儿。袁家是累代公卿的人家,即使西乡房不那么显赫,也不是梁家能挨得上的。 只是梁家以前真没见过世面,就以为这宅子已经是“豪宅”了而已。如今见到真正的“豪宅”,震憾之情可想而知。 ~~~~~~~~~~~~~~~ 这永兴坊本身就不是永乐坊能比得上的,永兴坊靠近宫城、皇城,周围权贵重多,家家高门大户。梁大郎说的那大门,就至少是梁家那大门的两倍宽,其余气派,也是这个差距。连院墙,都比梁家的高!永兴坊的道路,也比永乐坊更整齐且显宽阔。 永兴坊的人家,人家门前立旗杆的,识别旗杆的本事,兄妹俩都不懂,只觉得比县衙那儿立的强多了。 只呆了片刻,兄妹两个齐齐回神。梁大郎迟疑地与妹妹商量:“这……只怕是值一百匹的礼的。” 梁玉背上冒汗,小声道:“一百匹起吧。” 兄妹俩面面相觑,再回去管梁满仓要,那是不可能的。袁家的门,也是必须登的。他们梁家在京城认识几个人呢?陆、萧、朱三位,是靠不住的。梁才人和太子他们到现在还没见到。心底相信的,也就只有袁樵了。 又站了一阵,梁玉一跺脚:“打盹儿当不了死!我去叫门。” 梁大郎一把拉住了她:“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我去吧。”他如今官话也勉强能听懂,也能说点带口音的官话了,就不能让妹妹再抛头露面了。 然而,他上前敲了门之后,就又挨了一记重击。袁家的门房可不像梁家那么稀松,梁家门口就放一个人,兼顾迎客、守门、进出门搬东西帮把手等等,袁家门房一排出来四、五个人。当先一个是个中年男子,穿得干净体面,搁老家遇着了,梁大郎都想管人家叫个“员外”。 然而这只是一个守门房的管事而已,官话极好,后面四个后生也是端正体面的。见了梁大郎,不卑不亢地道:“这位郎君好生面生,不知有何贵干?” “我、呃,那个,来谢袁先生的。” “敝主人访亲去了,郎君可有名帖?” “啥帖?” 名帖,又叫名刺,体面人家拜访但又不局限于拜访时用的东西。梁大郎长这么大还没听过那东西呢,庚帖他就知道了,成婚的时候央媒人给包办的。梁大郎茫然地回过头看了看妹妹,对管事道:“您等一下哈。” 回到车边问妹妹:“玉啊,他要名帖哩,那是啥?” 梁玉也茫然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她在县城是听过这玩艺儿的,但是!从没见过! 兄妹俩再次面面相觑,梁玉脸上的汗也下来了。这个没准备呀!别看梁玉现在识字也不算少了,怎么写名帖,她一点数也没有。她那一手字,也是个初学者的水准,拿出去给人看,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一阵冷风吹过,鸾铃声由远及近。兄妹俩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一支车队从转角转了出来,背后一阵脚步声,方才要名帖的人小步跑下了台阶,列队相迎——主人家回来了。 ~~~~~~~~~~~~~~~~~~~~~~~ 袁樵的心情很不好。 他奉母亲、祖母,携幼子,一家四口上京,按原计划是要依祖刘氏的哥哥的。刘氏的哥哥正任着礼部尚书,对妹妹也颇有感情。外甥死了之后,刘尚书就想让妹妹带着全家一同上京的,但是袁樵要守丧,要扶灵归葬,这事就暂缓了。等守完了孝,刘尚书掐着点儿派人送信。 刘氏在家里能当大半个家,只是平时不大说话,如今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的哥哥比袁家的族人更可靠一些。有自己的情面在,刘尚书会更加用心提携袁樵。袁氏的族人也能照顾袁樵,但是其用心程度,就不一定能与刘尚书相比了。 袁樵与郑氏也都赞同了这个观点。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启程的时候书信往来,刘尚书还一派潇洒的口气。等他们到了京里,派人先去递个帖子通知,刘府却已经只剩几个看家的老苍头了! 细细一问,才知道刘尚书因为建储的事情与皇帝硬杠了一场,既要杠皇帝,又不能骂皇帝骂得太难听,于是就卯足了劲骂了凌贤妃。皇帝认为太子的母亲出身低微,只是个宫人,凌贤妃已经是贤妃了,身份更高些;刘尚书就说,凌家还是贱籍出身呢,梁才人好歹是良家子入的宫。 这一下,不止皇帝听了别人骂他的心肝不痛快,连凌贤妃、贤妃所生的儿女,凌家一大家子,统统被他兜头踩了一脚。刘氏当世名门,刘尚书就拿这出身说事,谁都没法跟他就出身问题对呛。 杠完之后,太子册的是梁才人的儿子。刘尚书觉得自己胜了,好吃好睡几个月,前几天皇帝突然发难,将他给贬出京去边州做刺史了。一家人哭天抹泪,一别京师路三千。 得知前情之后,袁家一家四口哀叹一回,又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千里迢迢的来了,再回老家是不行的,就在京城里住,刘尚书又远谪。最后只能选择先在自家在京城的旧宅里住下,然后拜访袁氏族人,以及诸姻亲家,交际不能断。袁樵还要再接着读点书,拜访一下权贵与名士,博些好名声,然后好出仕。 袁樵放下行李就干着这四处奔波的事,今天更是全家往西乡房在京的人家里去了。袁樵的祖父只有一个儿子,袁樵的父亲也只有一个儿子,人丁是不旺的,但是西乡房、整个袁氏,就是一个大家族了。袁樵的祖父兄弟十三人,再远些的族人更多,这些人又与他姓联姻,是一个庞大的圈子。 袁樵祖父已经故去了,但是叔祖里还有七位健在。袁樵的嗣子袁先,却不是这七位中任何一位的曾孙。一番交际,弄得袁樵脑仁生疼。今天这位叔祖,他官做得不太高,派头却又太足,甚至对嫂子刘氏也不像哥哥在世时那么恭敬了。 憋了一肚子气回来,袁樵骑在马上,远远就看到自家门前停了两辆车,还挺寒酸的。 【这是谁?】 袁樵打马上前,要问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跳下马来,硬生生改了一句:“你怎么找过来了?礼部没教你们演礼?还是出了什么事了?” 梁玉尴尬了一下,又昂起头:“我爹叫我和大哥来谢先生。” 袁樵心情好了不少,笑道:“进来说话吧。”转马去祖母和母亲车边分别说了此事。刘氏道:“唔,不枉你教过他们。”杨氏则叮嘱:“快些进去吧。”叫人看到了不太好,她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袁樵给梁家充了二十天西席。 一行人进了袁府,梁大郎和梁玉就想把布帛给搬……等等!咋还不到正厅哩? 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袁府几重院落,每重都比梁家那“豪宅”大。且寻常见客不到当中那大的厅事里,只在一间花厅里。是以他们过了三道门、绕过两片照壁,才到了地方。按规矩,梁玉得去拜刘氏、杨氏,梁大郎跟袁樵见礼,梁玉从来没见过这阵仗,跟着大哥去到了花厅。 刘氏、杨氏婆媳两个,衣服还没换,在另一小厅里喝茶歇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杨氏便派人去看梁玉怎么了,使女回报:“小娘子去了小花厅。”婆媳两个你看我、我看你,杨氏问道:“阿家,这是个什么规矩?” “没规矩,”刘氏按着额角,“恐怕是什么都不懂的。” 还真是什么都不懂,梁大郎作为大哥,先跟先生说话,讲梁满仓让送谢礼来:“我们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先生别笑。就点布帛。” 袁樵身边的侍者已准备上前接礼单了,也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梁家一家子的穷抠半文盲,哪里会写礼单?梁大郎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果断目示妹妹——这是咋回事? 梁玉也不知道,便问袁樵:“先生,我们有哪里做得不对吗?”想学东西还想要脸吗?不会就问呐! 袁樵眨眨眼,迟疑地问:“你是没备礼单?” 当然没备啦!梁玉问道:“还要写下来?”谁家走礼还写下来啊?!二斤黄米一篮萝卜的,还不值个纸笔钱呢! 袁樵低声道:“是我疏忽了。”他见惯的寻常之事,对于梁氏而言,统统是远在天边的、传说都传不到耳朵里的……美丽幻影。袁樵忽然心疼了起来,她那么努力的适应生活,生活却处处给她墙撞。是她不够聪明,还是不够努力?抑或良心不够好?都不是。 正因为都不是,才分外让人心疼。 袁樵更低声地说:“那我与你说说这些吧。”先前讲的礼仪,都是见了主人家,宾主如何行礼的,送礼之类的生活上的细枝末节,他本也是忽略了的。 才开个头,袁樵又发现不对劲了:“你……还没见过我的祖母和母亲吧?!”坏了!光顾着看她,忘了她是女眷得先拜见女主人的。 袁樵一脸焦急:“快!跟我来!” 13.与时推迁 刘氏、杨氏已等得不耐烦了。人的耐性都是有限度的,限度是有弹性的,而弹性是因对象而异的。如果是入宫觐见,再多等一个时辰都不是个事儿,等梁玉来见礼,多等一刻都是多余。 杨氏欠身道:“阿家,旅途奔波已是辛苦,连日又各处奔走,您还是早些安歇吧。佛奴那里,我再等等,与他说说。”可不能连这么没规矩的人都招待呀! 刘氏动了动眉毛,缓缓地道:“也好。”慢慢地扶着使女的手起身,行动间带着年长者特有的从容迟缓。 刘氏才起身,袁樵已带着梁家兄妹杀了过来,一路上还低声解释了目前的处境。他心知自己与梁玉是好事难成的,也不想造成梁玉的困扰,但却希望梁玉能在自家长辈那里得个好评,至少不能是差评。否则传出点“梁氏无礼”的实迹来,梁玉就更难在京里立足了。 一头扎进厅里,袁樵衣冠都没正好便先一揖:“阿婆、阿娘,梁翁遣子女前来问好。” 袁樵个叛徒一句话将刘氏与杨氏堵了回去,刘氏见状,又慢慢地坐下了。到这个时候,她也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杨氏更是紧张!一看到袁樵后面带的人,她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先前大概是猜错了。 杨氏平生只干三件事,且活了近四十年就只干这三件事,业务格外的熟练。这三件事都局限在内宅里:一、管理一切庶务家事,二、关心琢磨丈夫儿子,三、以上两条忙完之后悲春伤秋嘤嘤嘤。第一项对她而言是手到擒来的事,盖因自家没有拖后腿的人,还有一个婆婆刘氏掌舵。第二项如今只有一个对象,还是她养大的,推敲起来比较容易。所以目前她的主业就是伤心落泪。 如今第二件上出了问题,就顾不上办第三件事了。她先前猜袁樵是瞧上什么婢女了,现在一看梁玉,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再看袁樵这关切回护的样子,心头警铃大作。【我说他怎么非得将错就错要教梁氏呢!】杨氏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这种事情,宁错杀不错放。 杨氏往上首婆婆那里递眼色。 刘氏微微点点头,再垂下眼睛往堂下看的时候,梁家兄妹俩已经趴在地上磕头了。进了别人家里,拜拜人家的长辈,多正常的礼仪呀!梁家兄妹跪得一点也不委屈,甚至还说了两句吉祥话。 刘氏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也没显出轻蔑来:“看座。”待梁家兄妹坐下了,又说了一句:“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常有人水土不服,可是要当心。” 袁樵第一次知道,礼貌也是能让人难受的。刘氏与杨氏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得体的表情,言谈也很亲切,但是就是有一种疏离,用礼貌客气与梁玉划出了一道线,隔离住了不让人再近一分一毫。 她们,和她们的亲朋故旧手帕交们,就是用这样的态度,憋退了一个又一个试图挤进来的人。让她们知难而退,又或者知难而死。现在,轮到梁玉了。 袁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觉得带梁玉过来的主意真是糟透了。不安地将臀从脚跟上提起,旋即被杨氏的目光又压了回去。有心要插什么话,又对这些妇人之间的“黑话”没有深入研究,急得搓了搓手。 深呼吸了几下,他硬着头皮,顶着杨氏的目光,硬是对梁玉道:“你们还在学演礼吧?还是早些回去,不要被礼部的人挑剔。那样对你们日后不好。” 没想到杨氏收回了目光,也对梁玉提醒道:“他这话倒有点道理了,小娘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要用心学礼仪。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让别人刮目相看的,人呢,多半第一眼瞧见你是什么样,一辈子就瞧你是什么样了。” 梁玉又不是傻子!她比一般傻子聪明多了,听出来袁樵话音不对,也觉出刘、杨二位的态度并不亲切。但是对萧度她能亮菜刀,对小先生的亲娘,是绝不可以失礼的。当下乖乖起身,对三人施礼,谢道:“今天多谢您指点。” 刘、杨二位虽然态度一点也不亲切,但是说的话里还是透露了不少常识,这些都是土包子闻所未闻、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东西。再者,小先生当初不也是两眼瞧不上的么?现在还不是特别贴心? 真心也得真心去换。梁家啥都没有,土、穷、抠,凭什么让人跟对皇帝似的供着呢?不够格的。 梁玉给杨氏行礼格外的深。杨氏疑心她图谋自己儿子,避开了,又说:“学不会也不要急,慢慢来。小娘子么学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句话梁玉就不大认同了,她抬起头来,认真地道:“我生来什么都不会,却不想到死的时候还是无知。生死之间,学呗。” 杨氏被她的目光刺得心颤,小姑娘的眼睛很美,黑白分明还会发光,里面好像埋着夏夜的星空,却又一点也没有夏夜的静谧。那里面藏着一种野蛮生长的活力,像发了芽的种子,向着阳光雨露疯长。恍惚间,杨氏好像嗅到了草木的清香。 摸摸鼻子,杨氏低下了头:“那很好啊。”心头又有些恼,竟分不清滋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厅里安静了下来,刘氏突然问道:“用过饭了吗?” “啊?”梁玉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早饭后来的。” 刘氏道:“来都来了,走也不急在这一时。留下用饭吧。” 梁玉难得有些难为情:“那个,用膳的礼仪,我还……”饮宴礼仪,袁樵是讲过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练习过。从县衙到京城,都没跟贵人一起吃过饭,也就无从比较演习。知道和做到之间的差距,大约是从梁九到梁玉的距离。 杨氏两眼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向婆婆,刚才您老人家可不是这个态度呀!刘氏似无所觉,和气地对梁玉道:“不是可以学的吗?” 梁玉绽出一个明媚的笑来,拜倒下来给她端端正正又磕了一个头:“哎。” ~~~~~~~~~~~~~~~~~~~~~~ 杨氏一顿饭都没吭气,她还在云里雾里飘着,看梁玉从不知道仆人递上的手巾是干什么的,到最后从容的放下筷子。晕晕乎乎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学得真快。 最后,刘氏道:“小娘子呀,是要聘个好师傅学一学的。” 梁玉老老实实地道:“正有此意,只是眼下正忙,大约要面圣之后才能寻访名师。不知您有何赐教?” 刘氏道:“我老眼昏花,有什么‘赐教’呢?不过小娘子要用心挑选你自己的老师。”点到即止,说完便闭目不语。 梁玉看懂了暗示,乖乖的告辞。梁大郎全程插不上话,人家说话慢的时候,他还能跟得上,说得快一点,他就听不懂。不过看妹妹的样子,应该是还行,那他就继续当哑巴。 梁氏兄妹一走,杨氏回过神来,双眼泛起水光叫了一声儿子:“佛奴……”捏起帕子在眼下轻按。 袁樵的头顿时大了。他娘极会选择哭的时机,也极会挑拣哭的种类,今天这个起手式,此关难过! 果然,杨氏带着委屈压抑的哭腔问道:“那个小娘子,怎么回事儿?” 袁樵起身到了她的案前,撩衣一跪:“阿娘都看出来了,儿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氏以帕掩面,呜呜哭个不住,从呜咽变成抽搐,哭倒在了侍女的怀里。口里还说:“你、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们……”差太远了! 虽然自己心里有数,好事难成,但是袁樵一丁点儿也不想从亲娘口里听到否定的话,自己说:“阿娘又乱猜了,我是教过她读书的人。从未见过这般好学的学生,难道不可以另眼相看的吗?既有师生之谊,怎可起非礼的念头?!这不是人该做的事!” 话一出口,他心疼得眼泪跟着掉下来了,他知道,这话在母亲、祖母面前说出来,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我发誓,我是要做人的!” 儿子的誓言说得铿锵有力,又哭得撕心裂肺,杨氏不忍再逼他,擦掉了眼泪,凑了过去:“我的儿!”将儿子的眼泪也擦了擦。袁樵越哭越凶,倒在杨氏的腿上也抽搐了起来。杨氏抚着他的背,喃喃地道:“我可怜的孩子。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哭出来事情就过去了。过些时日,我给你求房好妻。” 袁樵心道,我才不要娶妻呢!慢慢收了声,面无表情地爬了起来。 杨氏见儿子恢复了冷静,又想起婆婆的态度来。对婆婆就不能像对儿子一般了,而且,对儿子哭,儿子会心疼,对婆婆哭呢,都是女人,她心情好了安抚两句,心情不好就看着你哭到昏过去,然后找大夫。 所以杨氏很乖巧地理了理双鬓,请教刘氏:“阿家对梁氏何其客气?” 刘氏将儿媳妇方才的行为都看在眼里,慢吞吞地起身,说了一句:“你们呐,要学会与时推迁呀。对梁氏客气些又有什么不好?”【1】 杨氏大悟:“还是阿家高明!” 14.斜倚熏笼 在袁家吃了极震憾的一餐,兄妹俩恨不得插翅回到家里。不想半路遇到了一列使团进京朝觐,正堵了回去的路。等了好一阵儿,才等到使团散去、围观使团的人群也散去,梁氏兄妹这才能顺利回家。 梁氏兄妹带着震憾回到了家中,礼部的官员才刚刚离开。梁满仓神色很不好地问:“都送走啦?咋这么晚才回来?” 兄妹二人回答都有点含糊,梁满仓看一眼儿女,又把车帘撩开了往里探了探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暗自嘀咕:咋一点回头礼也没呢? 便说女儿:“书也不讨两本来。” 梁玉打起精神,她发现父亲今天尤其的不满,估摸着是因为出的帛太多,答道:“我和大哥开了眼了呢。是吧?大哥?” 梁大郎飘着点了点头,一改沉默的习惯,对梁满仓道:“阿爹,贵人就是贵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梁满仓摆摆手:“行了行了,先吃饭。” 梁家的伙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在县衙、跟着陆谊等人,吃饭是不用自己花钱的,全家甩开了腮帮子拼命吃个肚皮溜圆,到了“自己家”一应用度都得是自己花钱,梁满仓的旧习性又回来了。主人家的肉食减到了两天一顿,仆人们的肉食他已经给停了,且很有理由“又不干力气活,要吃那么好做什么?” 今天的饭桌上,有孙辈以哼唧哭扭不肯吃来抗议。梁满仓心气正不顺,冷冷地垂下了眼:“还是不饿!我看小崽子们就是吃太撑了!饿他三天,我看他吃糠都香!” 吓得四嫂恶狠狠把儿子扯到身边,恐吓:“你再闹,狼来把你叼了吃了!” 一家人战战兢兢吃完了一餐饭,梁满仓咳嗽一声:“都早点睡!别他娘的点灯熬油的!你们点的都是老子的血!老大,跟我来。” 梁大郎急忙站起来,跟梁满仓回了正院,南氏也慢慢起身,扶着使女回去了。梁玉几个哥哥打哈欠、咳嗽的都有,懒洋洋各自回屋,一天演礼,比锄地都让人焦躁。嫂子们还不能很快的离开,碗筷如今不用她们收拾了,她们却得收拾好孩子。 大嫂趁机问梁玉:“玉啊,今天出了啥事?爹咋脾气又上来了哩?”梁大嫂娘家姓南,是婆婆的娘家堂侄女,亲上做亲,与梁玉还是表姐妹。她嫁过来的时候早,梁玉小时候她还奶过,两人说话也就没那么讲究。 梁玉道:“我还想问大嫂呢,今天家里没啥事吧?”父亲这态度变得非常奇怪了,她就猜是她离家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儿。 大嫂摇摇头:“一天净学磕头走路说话了,能有啥事哩?咱只跟阿家一道学,不知道他们男人那里有啥事。” 其余几个嫂子都站住了,想听她们说的什么,又忍不住,七嘴八舌跟梁玉抱怨。 二嫂说:“有啥事也不对,咱这不是到京城了吗?咋吃的一天比一天差哩?” 四嫂接着说:“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吗?咋晚上灯也不叫点了呢?” 五嫂问出了一句梁玉能回答的话:“是没人管咱们了吗?” 梁玉道:“为啥要别人管呢?咱自己靠自己,不好吗?” “好是好,可你看这……就快要不给吃饱了吧?不说是太子是咱外甥吗?咋还有外甥做了太子,舅家受穷的呢?” 大嫂一句话,又勾起其他三个嫂子肚里的不满了,一齐唠叨上了。她们都是生长在乡间的妇人,县城都只去过一次,既没见过世面,又因年纪不够大还没积淀出生活的智慧来,便显得急躁浅薄。人人都想一件事:以后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梁玉哑然,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她失算了,家里人现在只要生活安逸,并不想其他,也还都来不及想。梁玉试探地问:“那,要是咱家再这样使劲儿干,好过好日子呢?” 还是大嫂有面子,反问道:“舅爷家,还用咋干?哎,那一路管吃管住的几个郎君,不管咱了?为啥?这当了舅爷,咱不是得翘起脚来乐了吗?”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算来是她的锅。梁玉头痛了,她现在想知道,梁满仓又是怎么想的。匆匆丢下一句:“等我问问爹,你们赶紧回屋吧,再晚多点灯,爹又要骂人哩。” 守财奴的名字还是很好使的,嫂子、侄子们作鸟兽散。 ~~~~~~~~~~~~~~~~~~~~~~~~~~~~ 梁玉回房必须经过正院,在正院门口与梁大郎擦肩而过。梁玉一把拉住哥哥:“大哥,爹生气了没?”梁大郎道:“哪回往外搬钱爹心里痛快过了?” 梁玉心道,恐怕不是钱的事。 这世上第一个对梁玉悉心栽培的人是吴裁缝,吴裁缝曾说过,梁玉在争斗上的本事是天生的。就在刚才,梁玉从梁满仓的沉郁、嫂子们的不满中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梁满仓这不满,绝不止是因为花钱。梁满仓抠门,但该花的钱也是不含糊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 梁玉赶紧问梁大郎:“爹说啥了没?他白天遇着啥事了没?” 梁大郎一犹豫,梁玉就知道有事儿,手抓得更紧了,摇着梁大郎的袖子:“大哥?” 梁大郎低声道:“白天那两位郎君跟爹说了点……咳咳,爹就想听萧司空的了。” 好的,明白了!他妈的!你们拿的好处还是我给的呢,就来拆我的台!梁玉心头蹿火,对两个礼官极其不满。低下头来,松手放梁大郎走了。 深吸口气,堆出个笑脸来,梁玉快步到了房门外,扬声道:“阿爹、阿娘,你们睡了没?” 屋里灯还没灭,里面梁满仓的声气:“进来吧。” 梁玉推门进去,当中堂屋是黑的,西屋没住人,也是黑的,只有东屋卧房里一盏孤灯与小炭盆的光亮在跳动。梁玉撩开帘子进去,南氏对着壁上挂着的菩萨像在念叨,梁满仓则在踱步转圈儿。 看到梁玉过来,梁满仓道:“今天过得咋样?” “还行,”梁玉小心而急切地说,“爹,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梁满仓赞同地点点头:“嗯,你爹今天也开眼了。” 梁玉安静了一下,捏捏拳头:“您遇着啥事了?” 梁满仓此时对闺女不需要兜圈子了:“今天听说了些事,咱以前想错了,都得改过来。我已经想好了,这一大家子,在京城咱都不算,不能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咱还是得依着贵人,可你姐、你外甥那是在天上,到现在还没见着哩。以后也不能就当亲戚走。他们是帮衬不了咱们多少的,得另找个靠山。” “您说啥?!”梁玉是没想到,就出门这一会儿功夫,她爹整个人都变了! 梁满仓这话说得太明白了,就三条:一、咱在京城日子不好过;二、跟萧家掰了太傻了,你这主意太馊;三、得再重新抱萧家的大腿。 “我还没说完,你叫什么?你这丫头,就是太性急啦,以后得改!说你多少回也不听,啥事都缓缓,别那么急就叫出来!白得罪了萧郎君,”梁满仓一鼓作气,“咱依着陆郎君几个的时候,日子多么舒心?如今呢?你想做个人,也得自家是个人物才行!现在人家不管了,咱咋办?!” 梁玉也就摆明了车马问了:“您这变得也忒快了,您今天到底经了啥了?” “经了啥?人家两位官人给我掰扯明白了哩!你一个县城学徒的见识,咋能拿到京城来跟做官的人比呢?” “您在路上不是这样说的!” “我那是不知道把咱全上秤卖了,也不够人家看一眼的!”梁满仓斩钉截铁。 梁玉的规划看起来挺好,自家挺起腰杆来做人。可现实呢?上袁家一次门儿,四十匹布没了,袁家都不带翻一下眼皮的。他梁家现在就不配跟老户人家平起平坐讲价钱。 白天,两位礼官收了他的布帛,便好心暗示他,京城如何难混,太子、梁才人、梁家都没有圣宠,你们是不可能有舅爷的威风的。这样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还要与萧司空生分了呢?朝廷里多少官员想抱萧司空的大腿都得排队。尤其是眼前,萧家两眼一抹黑,如果萧司空表个态,梁家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官员们也会更尽心。 【那咱还尥什么蹶子?】 想明白了这些,梁满仓就有了决断——闺女太冒失!咱家这样的虾米,还是得抱个大腿的!跟贵人们差这么多,咋叫板?做人就得识趣!神仙们打群架呢,你没个靠山,还挤在中间,不是找死吗? 梁满仓的路线改了,梁玉近一个月的努力顿时被打回原形。梁玉是不服气的:“爹,你咋能这样?咱不就是为了以后能够人看一眼的吗?” “呸!你把我宰了卖肉也不够!” 梁满仓语带悔意:“怪你也怪我!你不该这么急,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也不该听风就是雨,就听了你的,没想这么多。咱是乡下人,没见过天呐,你还是先在家里老实呆着吧。跟着学学演礼,挺好的。” 梁玉磨了磨牙,她还是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这么一改道,可算是把她闪在墙上了。她努力尝试说服梁满仓:“世上啥事舒服啦?想打粮食就得起早贪黑!想混出个样子来能不受累?” “这个累跟咱以前的累不一样!要是挖地收麦子,连夜我也干了!现在这累,咱受不起!” “咱不要做出个人样子来啦?” “啥叫人样子?饿死就是人啦?我看你是狂得不知道姓啥了!”梁满仓既决定改变,改得也就非常果决,“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咱就一条理,别显摆!你倒说说,你的人样,是啥样?咱家就还剩这百来匹布了,你给我个法子来!拿不出办法来,以后这样的事,你就不要再多嘴了。” 梁玉惊怒交加,梁满仓一句话,就能把她所有的努力都抹杀掉。他不许她出门,她就只能待在家里。他不许她说话,她说了也跟没说一个样。 “凭啥?”她只恨自己读书太少,如果读书多些,她一定能说出明白的道理来的!她依旧凭直觉认为自己没有错! “全家上下十几口子人,可不能陪你疯。都撞南墙了还不回头,你想撞死啊?!”梁满仓一锤定音。京城生活的艰难,只有一家大家长才会仔细去想,这不是意气用事的事情!想活命,还能要脸吗? ~~~~~~~~~~~~~~~~ 梁玉一高一低地回到自己屋里,弯腰点了炭盆,罩上熏笼,抱着被子往熏笼上一盖,连人带熏笼都罩住了。冬夜静而幽长,挨着熏笼,梁玉心里难受得要命。 她爹跟萧家和解了,她可是跟萧度耍刀的。这不是拿她祭旗,也是拿她祭旗了。这也就罢了,反正她乡下丫头,皮实,脸皮也不值钱。可是她还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更有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抽抽鼻子,抹了抹泪,梁玉裹紧了被子。 迷糊间听到了拍门声,梁玉爬了起来,赤脚去开了门:“娘?你咋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儿。” 南氏慢慢晃进来,在熏笼边坐下。梁玉插上了门,依着母亲。南氏慢吞吞地道:“怨你爹哩?” “我哪敢啊?” 南氏笑了:“玉啊,快点长大吧。” “我以后绝不出错!”梁玉发了个誓。心里想的是,以后我一定要能自己做主,不受这个气。 南氏更笑了:“谁能不出错儿呀。你别怨你爹,你小的时候,娘想给你吃肉,可你吃着几顿肉了?娘只能从他们每个碗里舀一勺小米出来给你,叫你能比你嫂子多吃这些。为啥?娘是不疼你吗?是咱家就只有小米。你爹也不是不疼你,是咱家就是这样儿。你这气性忒大,也不知道随了谁。” 经南氏安抚,梁玉心情略松了一松,依然没有释怀。她现在坚定地认为,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梁玉趁机提出了要求:“那我要点书,还要个先生教我,不是教做活计的,得是教书的。” 南氏想了想,觉得这个能办到:“等见完你姐回来,我跟你爹说。” 梁玉赶紧追了一句:“那咱说好了啊。” 南氏道:“行。玉啊,你爹这是吃回头草了,回头草它不好吃啊!得他舍脸出去跟人家陪好话的,还不兴他有脾气啦?” “行。是我年轻想事不周全,以后我遇事多想想,多忍忍。”家事是不由她做主的,事已至此,不忍还能怎么着? 南氏安抚完女儿,回去对丈夫说:“你个老东西,咋这么说闺女呢?闺女贴心,还不是为了你着想?咱身边,就剩这一个闺女了,你少跟她瞪眼睛。” 南氏认为两边都压下了,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起来,一切照旧,除了两位礼官给梁玉带了几张字帖来。演礼会了,那你去写字儿吧。两人也觉得,这么个聪明漂亮的闺女,搁厨房里就为不叫厨子偷嘴好省二两米,真是太可惜了。 梁满仓也没有说不许。 时间过得飞快,一切的事情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展眼间,进宫的日子定了下来。梁满仓东捣鼓西捣鼓,在进宫面圣前就先带着长子去了一趟司空府,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没有那么焦躁了。回来就宣布:“从今天起,咱家都要改名字了。” 跟萧司空混,感觉日子确实更好过了些,没那么抓瞎了。比如,萧司空就指出了,梁家面圣之后,至少梁满仓是会有个官做的,做官就要给皇帝上表,奏表上写着“臣梁满仓”,这就忒不长脸,不如改个名字。 梁满仓如今识的字不满百,理所当然地请萧司空给改名。萧司空也不含糊,没给全改,梁满仓,就拿去一个仓字,叫梁满。梁大郎叫个梁有财,于是改作梁友。梁满仓其他六个儿子,也依此类推。 哪怕识字不多,梁满仓也觉得经萧司空这一改,名字体面多了。梁玉的名字倒没人提要改,她的嫂子们也没人说名字的事,女人的名字没什么要紧,某氏就可以了。 全家面圣的新衣服也得了。萧司空想关照,吩咐一声就有人给办妥了,不比梁家自己想秃了头还想不到这些细节。梁满仓便认为这回头草吃一回也不算吃亏。 很快,进宫的日子,到了。 15.给点书吧 这天一大清早,梁家全家就起来了,梳洗一新,换上了新裁的衣裳。鞋袜巾帽都是全新的,女眷的插戴也是新的。这些居然都是礼部给准备好了的,不消说,都是蒙了萧司空的特别照顾才有的待遇。 门前早停了准备好的马车,也不是梁家那辆寒酸的车,梁玉一眼望去,长长排了一列。 梁玉跟南氏一车,这回车上就没有梁满仓父子了。车夫甩响了鞭子,马车缓慢的启动,而后渐渐加速。南氏才低声说:“玉啊,稳着点,别给你姐丢脸。” “哎。”梁玉心里是紧张的。见识过了袁家的真·豪宅之后,她对“富贵”二字不敢有一丝轻忽了。皇宫,一定是一个比袁府更壮丽的存在。 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没能从正门入,而是从永安门入内。这门比袁府的门还要大!梁玉惊叹一声,皇宫里的场院真大!大得让从小在田埂上疯跑的人都觉得诧异——土地这么宽广是应该的,怎么人建的宅院房舍也能有这么大的庭院?! 宫殿座落在高高的台基上,台子都比一般人家屋子还要高!神仙宫殿也不过如此了吧? 从车帘往外看,不时有些穿着一样衣服的宦官、宫女往车边打量。走不多时,车便停下来了——他们需要步行了。引路的有礼部的官员也有宦官,礼部官员不停的叮嘱:“依演练的行礼即可,不要慌张。圣上问的时候再说话,否则不要多言。” 宦官则说:“圣上和娘娘们都在。” 梁满仓很想知道这个“娘娘们”都有谁,但是不敢问,他已经被皇宫的壮丽给震憾住了。好在礼部官员代他问出了问题:“都有哪几位娘娘在?” 宦官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皇后娘娘、贤妃娘娘、梁才人,都在的。” 梁才人必得在的,来的是她的家人,皇后是后宫之主,出现也很正常。贤妃的出现就很值得玩味了,梁玉在心里默默的评估。贤妃的儿子,不正是太子的有力的对手么? 今天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好应会,梁玉暗暗警惕了起来。 宦官答完话忘记过去不再多言,只管催促:“快些走吧,陛下散了朝就这一会儿功夫。”说话间,前面一队人走了过来,宦官登时像只受了惊的鹌鹑,缩着手在一边不敢动了。待到这队人走近了,梁满仓才大吃一惊:“萧司空?” 来的正是司空萧范,他生得相貌堂堂,一部美髯,不经意地在众人面前顿了顿,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这是何人?” 【你就装吧!】知情者心中唾弃。 宦官还是认真地答了,萧司空淡淡地飘过来一句:“那就好生伺候着,不许装神弄鬼!” 宦官连声答应,萧司空已经走远了。其实大家都没有发觉,跟在他后面的,正是他的幼子萧度。萧度非常的不理解,打量左右都是自己人,才问道:“阿爹,先前梁氏反复,如今何必再管?” 萧司空挑挑眉:“哦?真的可以不管吗?” 萧度一时无言以对。 ~~~~~~~~~~~~~~~~~~ 一行人在宦官的引路下到了一处殿阁,依旧是高高的台基,上面一座壮丽的宫殿。梁玉抬头一看,上面的匾额上三个大字——承庆殿。承庆殿是干什么的,梁玉并不知道,承庆殿在宫里的位置,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很紧张的。这一次会面,关系到她全家能否在不受皇帝待见的前提之下,过得好一点。 到了殿前,还不能入内,得先通报,得了允许才得以进入。 大殿高挑,比家里的宅子要敞亮得多。梁玉不敢抬头,跟家人一道按照学习的行了礼,报了名。听到上面宦官宣的免礼,才敢起身抬头。她不会羞于承认皇宫的气势一时之间令她无所适从,好在她天生贼大胆,片刻之后胆子又回来了。悄悄抬眼往上首看去,心里估摸着哪个是她大姐。 上面正中坐的肯定是皇帝,她姐姐就在那三个坐着的妇人中间。 皇帝是个四十上下已留了须的中年男子,相貌端正带点英武之气,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气势。 离皇帝最近的一个妇人看起来也略有些年纪了,很是雍容大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度其位次,应该就是皇后。比皇后略次一点位置的是一个美人!眼含秋波、眉如远山,还笑盈盈的。末座的就是一个略显憔悴的人了,不用怀疑,梁玉就认为那是她姐。 作为亲姐妹,两人眉眼间还是有一点相似的,这种相似甚至延续到了太子身上。那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间还有两、三分像梁玉,跟梁玉拿出去说是兄妹俩,也是有人信的。 梁玉猜得并不错,这几个人正是皇帝与妻妾、太子。 当今天子姓桓,讳一个琚字,今年刚好四十岁,在位刚好二十年。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伴着他由王妃而太子妃而皇后,是名门杜氏的闺秀,端庄娴雅,不奢不妒,风雨几十年,唯一的缺就是无子。凌贤妃则是皇帝现在的心肝宝贝,承宠十余载,如今育有两儿两女,三十岁的人了,正在女人一生中最绚丽的年纪。 梁玉的大姐今年三十二岁,比之凌贤妃却差之甚远,姿色不如,气色更是不如。 杜皇后固然是相貌不差,但是美貌已被岁月磨去了很多,非常遗憾的是,岁月磨掉了她不少美貌,却又没有为她增添魅力反而添了一点刻板。梁才人呢,长得底子不差,却又不顶美,岁月也没有给她增添好处,反而因为在夹缝里求生存,整个人都沉默而无趣了起来。唯有凌贤妃,怎么看怎么可爱。一张脸哪怕不做表情,也让人觉得鲜活。她一双眼睛看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已进了她的心里,是她眼里心里的独一无二。让你想她永远开心。 梁玉心里轻叹:单看这个样子,我也更喜欢贤妃些。就梁玉抬头这会儿功夫,皇帝往梁家身上扫了一回,看了皇后一眼,已经跟凌贤妃眉来眼去三、四次了。 梁玉打量他们的功夫,坐着的人也在看梁家这乌泱泱一群人,有皱眉的、有想笑的、有叹息的。梁才人的眼神忽然活泛了起来,悄悄掩住了口,极力压抑着不要马上落泪。 桓琚其实不想见梁氏的。他对梁才人没什么感觉,对梁才人的家人也不可能重视。但是凌贤妃劝他:“陛下不能为太子而忍耐一、二吗?就算是为了妾,免得叫人说是妾从中作梗,拦着陛下。” 桓琚想了一想,好像也有点道理,并且梁氏从民间来,或许可以问一些民间的事情,便答应了。 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今日一见便也不觉得失望,意外之喜当然也是没有的,桓琚颇有点意兴阑珊的意思。梁家人里,已经有那么几个一脸的期盼,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桓琚不免扫兴,他不大爱看人哭。 凌贤妃对他连使眼色,桓琚一摆手,对太子桓嶷道:“你们先认个亲,咱们再说话。” 一句话仿佛解了禁,原本被礼部训练得很好、循规蹈距的梁家人便解放了。南氏当先哭了一声:“我的金啊!”把桓琚听傻了。 梁玉叫“玉”,不是因为“满仓”斯文了,知道君子如玉了,而是因为梁玉的大姐叫“金”、死了的二姐叫“银”,轮到她可不就叫“玉”了么?桓琚哪知道梁才人叫什么名字啊? 南氏一哭,梁才人也泪如雨下,梁才人一哭,梁家人便不能不跟着哭,大人一哭,把小孩子们都给吓着了,攒一堆号啕了起来。桓琚面无表情地掩住了耳朵。皇帝有如厮举动,看的人心里都有了数,梁才人身边侍奉的一个宫女忙上前提醒:“陛下、娘娘面前,小郎君小娘子宜加管束。”梁家上下又一阵忙乱,吓唬住了孩子不叫哭闹。 一家人围着梁才人,弄得梁才人手足无措,她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关怀了。儿子册封太子,大家贺的是皇后,因为杜皇后才是太子的母亲。她这个生母就得隐着,是个保姆一样的存在。但是自己的父母兄弟,那是骨肉至亲啊!梁才人的双眼也模糊了,不停的说:“我很好,我很好,我一直都很好,就是惦记你们。” 杜皇后见状,大大方方地跟桓琚说了一句:“这是真情流露呀,想来十余年未见了吧?不这样才奇怪了呢。天下父母心。”桓琚放下手,“嗯”了一声。 梁玉平素在家里有脸,但是排个次序,她得排嫂子们的后面。想凑都挨不上,心中只觉得奇怪,她心里难过,但是一点也不想哭。直到南氏将她领到梁才人眼前,说:“银命不好,早早去了,这是你小妹妹,玉。”梁玉才与梁才人打了个照面。 梁才人哭得泪人一般,又不停的说:“好好好,你好好孝顺爹娘。”梁玉忽地一阵心酸,这是一个十七年没见着亲人的人呐!也流下泪来:“哎,就是总淘气,惹他们生气。大姐好好的,娘才开心。”梁才人破涕为笑:“哪有这样说话的?”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妹妹,又犹豫着看桓嶷:“瞧,这是太子。” 南氏只管说:“好好,长这么大了。”且哭且笑。 太子的表情一向有些木,此时更是一丁点动动面皮的意思也没有。外祖家真的不能撑门面,且从未见过外祖,也没什么感情,整个梁家也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目的优良品质,那位据说是大舅妈的妇人,一把鼻涕就甩在了地上,真是……惨不忍睹。他的目光在外祖一家的身上扫射,只在外祖母身上多停了一会儿,又在据说是自己姨母的小娘子身上多看了一会儿,心道,只有这个还能看些。瞥了一眼母亲,不由操起心来。 飞快的称量完,桓嶷施了一礼,吓得梁家人赶紧要趴在地上,不敢受他的礼了。什么“舅爷家”全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太子,还是顶天的大。 比太子还大的是皇帝,桓琚实在没有兴趣去看一家只有一个勉强能看的人在这里哭,人一哭就丑,还闹心。桓琚道:“既到了京里,以后便不必思念了。梁翁,今年收成可好?”他还惦记着要问乡间的事儿呢。 梁满仓赶紧说:“好好、都好,托福,今年完了租税,还能多剩些谷粮,攒着给老六娶亲哩。” 如果不将梁满仓看做自己“岳父”,单纯作为一个老农,这个卖相、这个气质,还是很好的!脸上有风霜之色,说带口音的官话,又有点小人物的体面。只将梁满仓当作治下的普通百姓,桓琚的心情好了一些,又问了一些地方官是否清廉,服的兵役、徭役多不多之类的问题。又问官员在民间的风评,梁满仓谨慎,拣着好的说,倒也不免说几句:“他们儿子少的就没有我这么舒心。送闺女去学个裁缝手艺,他们做买卖的比种田的过得舒服哩。” 桓琚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也变好了些,问道:“梁翁想要什么赏赐呢?” 这可把梁满仓给问住了。他想要的真的是太多了,他有七个儿子,这日后就是七家,七家,每家得有个宅子吧?得有点田产吧?这得是多少?闺女得发嫁的吧?小闺女虽然好强,但是梁满仓还是挺疼这闺女的,想她嫁得好些,那陪嫁就得多。还有,听说太子外祖父是能做官儿的吧?他当然想当个官儿。还有,小闺女太不省心了,要这要那的,要是这“女婿”能帮忙出了,也挺好。还有老妻的身体不好,想延医问药,又有孙子孙女,他甚至还想到了老家的祖坟地,跟隔壁村争块风水好地,群架还没打完呢。 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什么都想要,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口好了。于是沉默了。 梁满仓沉默了,梁家上下就都哑了。人人心里都有想要的,但是不敢开口。梁玉是勉强能说几句的,但是没问到她,她也不能就冒失说话了。梁满仓无奈之下,往后望了望,这个时候他想依靠的是长女,希望梁才人给点提示。梁才人好久没跟桓琚搭过话了,嗑嗑巴巴的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桓琚不爱听她说话,一摆手,又问了一次:“梁翁,想要什么呢?” 梁满仓这会儿清醒了一点,觉得直接要田要钱有点不够长脸,又没想好先开口要什么,于是再次转头,这次将目光投给了小女儿。虽然之前让小女儿闭嘴了,可这个时候是救场啊!见过点世面的,比没见过的总要好一些的。 于是,梁玉也嗑嗑巴巴:“那、那,您给点书吧。”其实她想说,您对大姐好点儿,她是我们家最苦的一个,凭直觉,她知道这话不能讲出来。 桓琚兴趣来了,大约是因为这位小姨子长得也不错,年纪还小,他没有生气女孩子抢话,反而饶有兴趣地问:“什么书?” “经、经史一类的?”梁玉试探地问。她这些日子想了很多,面圣是她的机会,她得好好表现。同时呢,梁满仓说得也对,她一个县城的裁缝学徒,比京城做官儿的,确实眼界少一些。但是!小先生总是贵胄公子!他的见识应该是不错的。 桓琚挑了挑眉,梁玉梗着脖子说:“听说是有用的,咱家没读过书哩,总得学吧?” 桓琚忽然笑了:“好吧,那便依你。”桓嶷的眉头也展开了。 梁玉也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到桓琚漫不经心地问:“是萧司空教你们这么说的吗?” 16.谁说了算 “是萧司空教你们这么说的吗?”一句话轻描谈写,却像一道惊雷劈进了梁玉的耳朵里。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个“姐夫”说这话的时候并不高兴!话里带着一种几乎感觉不到的恶意。梁玉头皮绷得紧紧的,生怕自己紧张得昏过去。谁能经得住皇帝的恶意呢? 梁玉一时想不明白,却凭着直觉回答:“啊?他?不是的。” 没错,“姐夫”刚才就是不高兴,如果不是她机灵,大概就忽略过去了。她答完之后,明显能觉得“姐夫”变得和气了一些。【不是萧司空教的,就能不生气了?这是为什么?】梁玉百忙之中抽空记下了这一条。 桓琚笑着逗她:“那是你自己想的?” 梁玉摇摇头:“不是,咱家哪有心思理会这个?” 桓琚更觉得有趣了:“那是谁说的?”一般而言,提醒外戚读书的,都有可能是贤人,桓琚做皇帝做得还行,也比较留意人才的事。 梁玉道:“离家的时候,师傅说,得识字儿。” 桓琚挑挑眉:“什么师傅?” “阿爹送妾学裁缝,是裁缝的师傅。原先在大户人家针线上的,后来出来了。” 桓琚心中一叹,是个女流,又问:“她说读经史?” 梁玉心里飞快盘算了一回,直接说小先生,那不行,便将好事卖到了刘氏身上:“进京路上,有户姓袁的人家一道走的,他家阿婆说的。” 桓琚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袁家阿婆?” 梁玉听他口气,不像是问自己,也就不回答。果然,桓琚没有要求她回答,但是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阴了,道:“既然要读书,那就赐你六经、史籍吧。”顿了一顿,将梁满仓看了看,道:“梁满便为朝议郎吧。” 梁满仓没听明白,梁玉都没听明白,他们一家人,连“朝议郎”是什么都不知道,哪能明白桓琚说的是什么?梁才人懂一点,忙说:“阿爹快谢恩。” 梁满仓赶紧叩头谢恩,他一跪下,又带着一家子人呼啦啦跪下了。桓琚看着这一家人,直觉得可乐,笑了:“罢了罢了,真是纯朴。”一开心,又赐帛两百匹。另赐了些纸笔砚墨之类。皇帝开心,杜皇后、凌贤妃也跟着凑趣儿,各赏了些金帛、首饰。 在梁满仓的感恩戴德声中,桓琚摆摆手,摇头走了,凌贤妃赶紧跟上。杜皇后起身说:“你们许久未见,整必有许多话讲,阿梁你好生管待。”梁才人赶紧说:“恭送娘娘。” 待将这几人送走,全家人都松了口气,梁满仓又偷偷拿眼去看太子。桓嶷表情不好也不差,他很难将带着土腥气的人视作与自己是同一类人,亲切感便差了很多。唯一能让他觉得亲切一点的是小姨母,她长得和母亲有一点相似,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土气,还有点精神爽气。 点点头,桓嶷坐了下来:“阿姨不必哭泣,以后舅家便在京师,会有见面的时候的。” 梁才人一面试泪一面说:“我哪有那面子常召家人入宫呢?你多替我看顾一二,则你外祖没有白生我一回,我也没有白生你一回。” 桓嶷吭了两声:“嗯嗯。” 梁才人这才细问家里情形,梁满仓道:“都好,就是走得急,家里门也没锁、牛也没牵,我的地……”说到半途被南氏掐了一把,赶紧说,“京城房子比家里好哩,就是不知道地咋样。我琢磨着,这两天看一看,买两亩地,再收拾起来。” 桓嶷道:“这个不必担心,我赠外祖百顷田。” 梁满仓大喜,这可比什么都能让他心里踏实,赶紧又谢了一回。桓嶷摆了摆手,命人扶起梁满仓。接着听他们互诉别情,梁满仓就说现在家里过得还挺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说到这里,梁满仓又提到了萧司空:“听说有司空关照,咱家这一路才走得顺哩。” 桓嶷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梁满仓从他那里看不出门道,有些失望。“司空”两个字一出现,梁玉的心又颤了一下。 梁才人道:“是,咱们能想见,亏得司空力保我儿做了太子,才有今天。不然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桓嶷道:“阿姨,是先太子已有此议,我做不做太子,您都能见着父母的。” 梁才人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么说的哩。先太子是多么好的人,小时候就很照顾三郎,做了太子之后待三郎还跟之前一样。可惜走得太早了!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慌。皇后、司空又看上三郎,力保三郎做了太子。” 梁满仓就爱听这最后一句,乐呵呵地说:“这可真是大喜事。”梁大郎这等沉默寡言的人,也乐得咧开了嘴:“喜事,喜事。”梁家一片开心,仿佛看到了更加安逸享受的未来。只有梁玉,还在想着皇帝、司空,心里发毛,脸上也不见太高兴的样子来。这里面有一个关节,她现在还想不通,但是肯定是非常要紧的关节,要紧,说不定还要命。 桓嶷欠身:“阿姨带他们去您那里坐坐吧,慢慢聊,这里毕竟不是您的寝殿。我回东宫了,师傅还有课要讲。” 梁才人觉得儿子不开心了,又摸不着头脑,起身笑道:“去吧去吧,好好吃饭。”借着送他出门的机会,与他走近了,小声说:“那是我的亲人啊,阿姨就是长在乡间的,别嫌弃他们,好吗?” 桓嶷点点头:“知道了。” ~~~~~~~~~~~~~~~~ 太子离开之后,梁家上下更放得开了!梁玉几个皮点的侄子开始在座席上爬上爬下,绕着柱子疯跑。梁满仓这会儿也不喝止,揣着手笑着看了几眼,待梁才人说:“到我那里去吧。”才吼了一声:“小兔崽子又皮痒了!”孩子登时老实了。 梁玉扶着南氏,越想不明白皇帝与萧司空的纠葛,越是焦躁。南氏掐了她胳膊一把,低声问:“玉啊,你咋了?咋见着外甥也不高兴哩?”梁玉也低声说:“想事儿呢。” 梁才人在南氏的另一边,听到了便问:“想啥事儿呢?” 梁玉想,亲姐姐应该是靠得住的,问道:“阿姐知道,萧司空是咋回事不?” 梁才人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是圣上的姑父。当年,权臣误国,是他帮着圣上执掌乾坤的,是个大功臣哩。唉。” 梁玉想,大姐好像对萧司空不是那么喜欢呐! 梁才人对萧司空的看法当然复杂,如果桓嶷不做太子,还是安安稳稳的。做了太子,那是一个靶子。梁才人在宫里平平安安活到现在,靠的就是练就的不引人注目的本事。她有儿子,儿子封了王,等能出宫开府成亲,她就能让儿子去把梁家人接回来,照顾一二。多好的事儿?她虽生了一个皇子,但是非嫡非长的,自己不顶美、也不顶会讨人喜欢,做个王太妃,就觉得足够了。她没有更多的野心,做了太子的生母,反而觉得日子没奔头了。可是儿子做太子,不好吗?又不能说不好,也不能不领人家的情。梁才人是进宫之后才识的字,许多道理也想不大明白,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噎得慌。 说话间便到了梁才人住的地方,梁才人住在掖庭宫。这是一个所有低品级的后宫们杂居的地方,梁才人入宫就住在这里,生了儿子之后,有了个独门独院儿,也有几个伺候的宫女。就是没有熬到能正经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好在封了才人之后,她又挪了个大点的院子,前后两进,伺候的人也多了一些。 但是,也就这样了。一行人来的时候毫无威严,好事者指点围观,间或嘲笑土气。 梁家十几口人一涌进,院子里登时有了生气。梁玉四哥家的大儿子望着院中一颗老树,跳起来伸手往上够:“有鸟窝!有鸟窝!”旋即被他亲爹薅了回来。 将人让进屋子里,梁才人羞赧地道:“地方小了些。” 梁满仓忙说:“不小哩,不小哩,这屋比咱家的宽敞得多了。”他说的是“豪宅”梁府。 梁才人羞涩的笑笑,招呼宫人:“阿方,带孩子们去吃糖。”一个单髻宫女盈盈地过来,领命招呼了小孩子们出去。梁才人又说:“她自己还是孩子呢,怕照顾不周,劳烦嫂嫂们帮忙去看看。”嫂子们也跟着出去了。外面传来一点吵闹声,梁才人又让没成亲的幼弟出去帮忙。 直到屋子里只剩下父母、妹妹、几个已婚的兄弟,梁才人才哭着说:“我没本事,咱自家人说话,也要这样了。” 梁满仓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赶紧说:“别哭,有事说事,说出来咱自家人想主意。” 梁才人在宫中显得驽钝,实则并不蠢笨,她从宫女做起,自有一套生存的法门。擦擦眼泪,看了看当家的爹娘,看来敦实可靠的兄弟,以及刚才发现的、比较机灵的妹妹,她这才说:“我离家十七年了,在这宫里,一声高声不敢出,咱家比不上别人家的。我虽生了三郎,他做了太子,然而娘娘才是他嫡母。娘娘出身名门,不是我能比的。贤妃有宠,她的家人也有倚仗能横行。可咱家不行。是我没本事,真有个掐不齐的事儿,我救不了你们。我没那么大的脸面。三郎也不行,整治你们那是不畏外戚。” 梁满仓咳嗽两声:“嗐,说这个做啥?来的路上早有人告诉咱们啦。哎,我做的是个啥官儿?要干啥?不好总问外人,你给我说说哩。” “朝议郎?”梁才人回忆了一下:“正六品上,散官。不用干事,也没事儿给干。” 梁满仓因为做官而生出来自豪顿时打了个折扣:“哦哦,不用干事,挺好的,挺好的。我就种种田、给他们攒点家产。哈哈。” 梁才人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时,又是一脸快活的模样了:“这样也挺好的。娘常说,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咱家就还这样就行了。” 又拉起梁玉的手来:“我看家里上下就数你出挑,出挑有时候它不是好事。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如今在这宫里,就指望你在外面跟爹娘贴心了。” 梁玉乖乖地答应了:“嗳。”心里想着,就差一道窗户纸,捅破了我就能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满仓已接腔数落她:“听着你姐说的了吗?别瞎蹦跶。” 梁才人拍拍妹妹的手背:“心里有数就行啦。咱们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是姐姐没本事。我恨不得把能想到的都告诉你们,这京城,贵人如云,哪个都比咱硬气,小心、再小心。” 梁玉回过神来:“嗳。”梁才人把手上一枚金镯子脱下来戴到妹妹手上,“留个念想吧,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呢。” 说话间,外面响起说话声,单髻宫女引一个穿得明显好些的宦官过来,宦官模样颇神气,说话倒客气:“才人,老奴奉娘娘之命,送来席面。娘娘说,才人久不见家人,必是想念,不如留在宫中用了饭再回去。时辰还早。” 梁才人喜道:“到底是娘娘。” 待宦官走后,才告诉大家:“这是皇后所赐。” 梁家在梁满仓的操持之下,足有十几天没吃上好的了,这一顿吃得十分满足。梁才人看着亲人这般狼吞虎咽,伤心不已:就这么饿么?可见了吃了很大的苦头。不停地劝他们多吃一点,又说:“东宫会将田契送出,明年就能有收成啦。阿爹有俸禄的,还有这些金帛,够使的了,别再克扣自己啦。” 她也知道梁满仓是个什么人,特意叮嘱了一句,家里一定要吃饱穿暖,不要省炭。 梁满仓满口答应,带着全家浩浩荡荡地又回了“梁府”。 ~~~~~~~~~~~~~~~~~~~~~~ 回到家里,梁满仓肉痛地按着行情给了车夫赏钱,先是卸车。把金帛、书籍,都搬到西小院里,一道在东屋里锁了。笔砚等物只拿出几套,多出来的纸笔也锁了。这才有心情说一天的事儿。 梁满仓才开了个头,外面就有使者来——是东宫派来送田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梁满仓把田契锁自己房里,恨不能身上挖个洞藏着。抱着田契直乐,再没弄别的事的心思。且梁才人的嘱咐,正是从离家之后所有人对他的嘱咐——老实老实再老实。嘴皮都要磨出茧了,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梁满仓只是老生常谈地又说了一次:“都给老子老实点!”便带着梁玉和梁大郎去西小院再点一回家当了。梁玉眼盯着书,提醒他:“爹,这书是给咱学的,要是问起来都学了啥,可不能抓瞎。” “知道,知道。” 梁玉又跟了一句:“那咱啥时请先生呢?” “我自有安排!” 梁满仓丢下这一句,又开始看他的宝贝们了,算着得置多少宅子才能放得下这么一家子。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京城的房价,又是一愁,京城的房子肯定是贵的。又喜又愁过了半天,晚饭喝了点粥,就让众人早睡去了。梁才人说的多烧点炭,他也忘了。 所以梁玉的房里依旧只有一个火盆,火苗还不敢太旺,烧得太快烧完了,下半夜就只能冻着了。 梁玉没有一丝睡意,还是裹着被子倚着熏笼,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想到了! 【皇帝、司空、太子,不喜欢!权臣!】梁玉想了想,就这几个词最重要。皇帝喜欢的儿子不能做太子,因为司空不喜欢,皇帝不喜欢司空…… 皇帝不是昏君,甚至很关心百姓。治国也不错,这十几年没有横征暴敛,乡下的日子也过得去。 太子,还看不出好歹来,今天看起来不好不坏,当然也没有那么讨人喜欢。 萧司空,萧司空…… 梁玉推被而起!根子在萧司空这儿!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上就觉得不对劲儿,就要跟萧家掰,原来是因为一句“太子不稳”,需要萧司空来扶。可是她一个乡下丫头都知道,太子上了位就很难再改动了,废了太子的都是昏君。 那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说太子不稳?如果萧司空的势力真这么大,太子应该稳稳的!因为他是萧司空力保的太子。太子不稳,就是说,萧司空在跟人掰腕子,还有可能要掰输! 天下还有谁能叫他们完蛋,有谁比他们更厉害呢?皇帝!只有皇帝,他是高于一切人的,他应该是高于一切人的!所有的事情,最终拿主意的是皇帝!不是萧司空!跟萧司空掰腕子的人不是凌贤妃,是皇帝! 还有皇后!为什么提议接梁家的是先太子,办这个事的是皇帝,萧司空和皇后被提到的次数比这两个还多?!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想明白了!不稳的是皇后和萧司空!想赢的是他们!他们才需要掰腕子!不是她外甥!他们为了掰腕子推她外甥上前…… 这跟别的都没关系,就跟一件事有关系——谁说了算?!都不用问别人,你问梁满仓一句“这家我帮你当了,行不?”他能咬死你! 天爷!梁玉快要吓死了!天下是皇帝的,他才是至高无上的。可他们先想萧司空的意思,再想叫皇帝照自己的意思办。如果是个傻皇帝,这当然可以,就今天来看,这个皇帝非但不傻,还挺有想法的。 所以,皇帝是讨厌太子,还是在讨厌萧司空?又或者是讨厌被萧司空挟持的太子?不是梁家遇到神仙打架,真正夹在中间的是太子,那是她姐姐的骨血!那个孩子,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吗? 这可怎么办?除非皇帝和萧司空死了,不然她外甥就没办法安宁…… 梁玉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怎么会想到皇帝死呢?更让她害怕的是——皇帝知道不知道,有了太子,他就可以死了呢?人觉得危险的时候,会怎么办呢?皇后,太子,司空,站在了一起,皇帝会怎么想?他会动手铲除危险吗? 萧司空对此大约是一点数也没有的,他不知道,他的手已经伸得太长、管得也太多了,他争了太子,他管到了太子外祖家。梁家没什么要紧,插手去管,就代表了萧司空的态度,固然是为太子,也说明他什么都想管,什么都要做主,并且认为自己什么都能管。 萧司空操着天下的心,天下的主人却只能有一个。皇帝能引萧司空把个权臣弄完了,就能再来这么一次。 她爹,刚跟萧司空搭上线了…… 梁玉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惧意!跟萧司空捆到一起,才会出大事!这哪是神仙打架?这是在跟玉皇大帝打架啊! 17.又见菜刀 梁玉一夜没睡,天亮的时候越发的亢奋。看到窗纸透出点白光来,炭盆早烧完了,索性爬了起来。厨房烧了热水送来的时候,她刚好穿完衣服。洗漱完了出门,她决定找梁满仓好好谈一谈,希望能说服梁满仓给找个好点的师傅。 想了一宿,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但是并不决定现在就跟梁满仓讲。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是两回事,她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一个月里跟萧司空翻两回脸,那也不是个事儿。再翻脸之后怎么活下去,她也没想好。萧司空不是玉皇大帝,他依旧是个神仙。跟他尥蹶子,不等皇帝掐死他,他先能掐死姓梁的全家。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亲爹,命都要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觉得头发梳紧了,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 他打萧司空那里回来,自觉也是见了世面,对子女就有了另一种安排。更兼如今做了官儿,虽然不管事,大小也是个官儿,想法也与先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管家的女儿,而是需要女儿“像个大家闺秀”,这样才能体体面面的嫁出去。怎么也是小闺女,心疼,希望她享福而啊想她过于操劳。揣手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好。 梁玉也是了解亲爹的,心说,你哄鬼!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紧追着问:“那要看到啥时候?你得给个盼头,不然我不干!你花钱请人教吧!”她心里有数,兄弟侄子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一般先生拿他们没办法,而梁满仓极大概率舍不得花这个钱。 梁满仓痛心地道:“你教他们学五百个字儿!” “九哥也要会五百字?”梁玉一脸“你疯了吧?”的表情。梁满仓要敢这么说,亲爹她也翻脸。 梁满仓想了一下,确实挺难,便说:“你再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半个月后过年,出了正月,我给你先生。” “到时候不许有别的说法了。” “信不过你老子哩?” 梁玉翻了个白眼作答,梁满仓气咻咻地:“成!二月初一给你找先生!”老子一定给你找个规规矩矩的女先生!不信治不了你! 梁玉道:“那得我喜欢的才行!” 梁满仓眼睛一瞪,梁玉梗起脖子跟他对着瞪。梁满仓想了想,如果梁玉不教,俩月的工钱、一身衣裳、过年的礼钱……这些都得花先生身上了。先答应着吧。于是点点头:“成!不许请贵了!” “成!” ~~~~~~~~~~~~~~~~~~~~~ 父女俩谈妥了条件,梁玉就当起了自家哥哥、侄子、侄女的“先生”。侄女们是她要求教的,一则是想拉些帮手,二则认为侄女们识个字也有好处,起码能管个账吧?能管账,就能捏着家里的钱,说话就有人听。她一直觉得,侄女们太闷了,这可不好。人越缩就越萎,越上不了台面。一个人,昂起头来比拱肩缩背要好看得多。 梁满仓之所以同意,也觉得孙女得像样子一点才能嫁得好。尤其大孙女,比小女儿还大呢,也快说亲了。 自家学堂开在前面大厅,课本就还是《千字文》。梁玉估摸着,这一千个字教不了几句就得过年了,过年没有上学的。忙完年,得到正月十五才能重新开课,再教个几句,也就二月了,她就能有自己的老师了。 上课头一天,梁满仓也带着年长的儿子们来了,恐吓道:“都使劲学!学不会一顿打死!别出去给我丢脸!老子也来听一听!” 梁玉听了,心说,就知道你会这样!她爹就没有不占便宜的事儿! 瞥了梁满仓一眼,她将短刀往面前案上一拍:“都坐吧!咱甭来虚的了,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知道你们一大半是不爱学的!老实学,就俩月,你们就不用看我的脸了。不老实学,这俩月叫你们天天难受!老实也是一天,不老实也是一天,你们还是老实吧!” 梁九郎一个哆嗦:“你,你要干啥?” “知道你学的慢,放心。可你得学,要是偷懒——” “我学!”梁九郎答的特别大声。 他们的水平梁玉是知道的,将人按快慢分作四组,前三组每组五人算做一伍,各设一个“伍长”。指学得好、稳重的一个人来做伍长,伍长负责监督小组的学习。举凡督促写字,收功课,发功课,襄助维持秩序,就是他们这三个人干了。还还用他们的功课做个标杆,想偷懒都不行。其中“老年伍”的伍长就是梁满仓,梁玉相信他的本事,能镇得住全场。 梁九郎左看右看,自己独个儿被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我呢?”他自己就是那个第四组全组。 梁玉一声冷笑,坐得像个流氓,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就跟着我混吧!” “亲娘哎!”梁九郎差点没吓死过去。 梁满仓一声咳嗽:“你给老子老实点!”把梁九郎给吼了回去。 梁满仓满意极了,嘿嘿一笑,对梁玉道:“老子就知道还是你有办法!”这法子肯定比小先生那会儿的办法好使! 梁玉道:“甭想当初小先生在的时候那么多的好事儿,他是富贵公子,要脸。咱们一个锅里抹勺子,谁还不知道谁啊?作夭跟我这儿没用!都他娘的给我坐直了!” 在自家人面前,是不用那么多讲究的。梁家的传统一向如此,谁干的活多,谁的声音就大,跟人学手艺,太笨学不会、惹师傅生气了,师傅打死了无怨。梁满仓的口头禅就是:“不听话只管打。” 从此,梁氏子侄分外的怀念袁樵,小先生真是个好人呐!虽然一直是一张棺材脸,但是不打人也不骂人呀!顶多翻个白眼。那时候梁玉自己也是学生,她学得快,有她吸引小先生的注意力,其他人还是比较轻松的。现在没有小先生了,梁玉坐上头,下头还有一个梁满仓压阵。何其苦也! 日盼夜盼,就盼着快点过年,过年的时候就能歇好一阵儿了。京城的年,肯定更热闹吧? ~~~~~~~~~~~~~~~~~~~ 终于熬到了二十七,梁满仓一数日子发现不对,才说:“行啦,都老实预备过年吧。”然后嘀咕,今年咋到这会儿才觉出味儿来呢?后一想就明白了——他家就没有客上门!以往乡里乡间的,过了腊月就开始相约准备年货了。到了京城,没人理他们了。 梁满仓正抱着头发愁的时候,就在二十七这一天,有一个人带着萧司空的帖子来,请他过府一叙。梁满仓不敢怠慢,找出他的官服来穿着就要去,被来人劝住了:“您穿常衣服就得,不必如此隆重。” 他又换了身衣裳,跟着到了司空府。没多会儿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梁满仓道:“这是张先生,司空派来帮忙咱家过年的哩!” 萧司空还真没不管梁家,耳闻了一些梁家的“趣事”,就知道这是一家什么都不懂的人。别的时候就算了,过年了,总得帮这个忙,便派了府里一个文书小吏过来,给梁家将要紧的事给办一办。人人都给两宫上贺表,梁家死活没个动静,这不要丢人现眼再丢官么? 梁满仓也不知道张先生是个什么官儿,大概是比他小,介绍的时候也就含糊一个“张先生”,让家里都叫人家张先生。 张先生是个干练的人,一到之后,先客气地询问了梁家的情况,发现跟梁满仓对京城生活其实一窍不通,到目前为止,梁满仓摸清楚的只有京城的菜价、地价、房价之类。于京城的人际关系,只知道些大姓,大姓之间有什么恩怨细节,他也是不大明白的。梁满仓甚至不明白各级官员的名称,分不清散官、荫官、职官等等。 张先生将梁家上下看了一看,果断将王管家拉过去嘀咕了一回,心里有了点数。紧接着便要求梁满仓准备笺表,他来之前已经有了草稿,现在要誊抄一下,递进宫里,这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完成了。 办完最要紧的一件事,张先生自觉有些底气了,才找到梁满仓,低声劝道:“梁翁可知,府上虽然没有人登门,不过府上有些事情,还是传得很广的。” 梁满仓惊讶道:“我家有啥事好传的?” 张先生苦笑道:“府上中气十足呐!”叫喊声能传到街对面去,街坊不用打听都能知道他家今天老大又打儿子了,老四家和老五家又拌嘴了。得亏乡音浓重,好些话别人听不大分明,否则乐子就更大了。 梁满仓老脸一红:“乡下人,嗓门大,吼惯了哩。” “快收了吧,事都传到司空耳朵里了。”这才有了派张先生来“帮办”。 梁满仓赶紧说:“都听先生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先生就先说过年,京中风俗,正月要给左邻右舍送拜帖的。梁满仓道:“从来没有过哩,也不知道咋写。” 张先生心说,好么,我还得从头开始教。便说:“那咱们就这里开始,我来写帖子,梁翁要送的帖子,不少于百数。劳烦梁翁再备些纸墨。” 梁满仓满口答应:“好好!这就办。哎,要这么多帖子?我找丫头来帮你抄?我那小闺女,学东西快的。” 张先生道:“这个……容我先看看令媛的字。” “好好,这边走。” 梁满仓在前,张先生在后,去找梁玉,一是喊她抄帖子,二是让她点笔墨记账。梁玉这会儿不在西小院,她正在她哥哥们的院子里,短刀出鞘:“我看你们是活拧了!大白天的偷酒喝,还敢赌钱?!欠打了吧你们?手痒了去舂米,再管不住我帮你们剁了。” 梁八、梁九小哥俩儿,课也不用上,活也不用干,出门玩又没几个钱,只能待在家里。闲得发慌,削了几个木头骰子,扔骰子玩儿,一局两个铜钱。拉上梁六玩,梁六死活不肯,躲出去了。梁玉来找他们帮忙抬东西,进门就看着这个,劝也不听,干脆就拨刀子了。她的经验,这样说话最管用。 梁满仓推门进来,就看到这么一幕,张先生一嘴张得老大,把双下巴都挤出来了。 梁满仓感觉大为丢脸,怒吼一声:“老大!拿扁担!”张先生看着梁满仓飞快的点将,拖条凳的、拿扁担的、捆人的,一气呵气,然后就是打。梁八、梁九各打了三十扁担。梁玉被梁满仓一把薅了过来:“你能耐了你!刀给我!”没收了。 张先生抬手把下巴装了回去,当成没看到,小声提醒:“梁翁,小点声,会传出去的。” 梁满仓老脸又是一红:“对对,咱取纸墨去。把他们的臭嘴给我堵了,再加十扁担!”一手提着闺女,一手做了个手势:“先生,您请。” 到了西小院,梁玉才被放下来。先是开库取纸笔,拿了纸张到前面厅里去。张先生开了张单子,都是京城官宦人家过年要注意的事项,风俗、礼物,等等。然后给梁家列了一些需要交际的对象,并且表示:“梁翁好生做,新年之后,自然会有交际。”萧司空那里传下了话来,不许杂七杂八的人上门,还真杜绝了一些试图投机者打扰梁家。过完了这一年,梁家子弟去读书了,都整得像样子了,应该会好一些。 梁玉老老实实跟着,等张先生写完一张名帖放在一旁晾干的时候,瞥了两眼,也问张先生名帖的格式等等要求。张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个斯文的小娘子,是刚才那个动刀子的泼妇。他奉命而来,梁家越快能成个样子,他就越快能解脱,也顺口教了梁玉。心道,我见过变脸的贵人多了去了,这种变法,还是头一回见。 张先生一直忙到了除夕,才告辞回家。梁满仓虽然抠门,还是忍着心痛又谢了五匹布。将张先生送走,梁满仓极是不忿——便宜八郎、九郎两个小兔崽子了,进了正月不许说晦气话,不能随便打,不然,哼! 打是躲过去了,梁满仓却罚两个儿子跑腿,按着张先生的单子,让他们早起五更,往单子上的人家里投名帖。京城的格局仿佛棋盘一般四四方方,二人常迷路,为了能将任务完成,不得不一直奔跑,将两个人腿都累细了。 不过……张先生说了,京城里一般整个正月都不用上学,真好!一到二月,妹子自己就要有先生读书了,更管不到他们了!真是太好了!只要不是被妹妹管,就是件好事!两人每天傻乐,直到正月十五,大家都要出去看花灯。 梁八郎就要给妹妹出个难题,很认真地建议:“外头这个时候太乱啦,玉就别出去了吧?外头拍花子的拐子多着呢!” 梁满仓看了看小女儿,心道,不错,长得越好看的越容易被拍花子的盯上。梁八郎看父亲点头,暗中得意,死丫头,叫你整我。嘴上却大方地说:“玉啊,哥给你带个顶好看的灯回来。” 梁玉淡淡地应了一声:“行,不好看你就把名字写一千遍。” 梁八郎打了个哆嗦。 王管家旁观了整个过程,心道,街上女眷多了去了,理个步障……呃,算了吧,梁翁一定舍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管家选择了沉默。 正月十五的晚上,注定热闹。梁八蹦蹦跳跳回到房里,准备翻出新衣裳出去。听说这一天街上的小娘子尤其多。哎,有点对不起妹妹。不过,街上拐子多也是真的嘛……我一定给她带个好看的灯回来。 抛去了愧疚之心,梁八欢快地推开门,叫了一声:“你在我屋干啥?你你你……你刀放下!” 梁玉没理他,径自从他的衣橱里翻出他预备穿的那一套新衣,用菜刀挑起来看了一下:“不错,我也能穿。”不知道哪个败类给她做的衣裳,全是窄袖,放不进把菜刀,梁八这套衣裳就很合适了。梁玉道:“灯就不用买了,衣裳借我穿一晚就行了,你不会不答应吧?八郎?敢告诉爹你就死定了!” 说完,又从衣橱里翻出一副骰子来。 梁八:……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18.意不意外 这骰子是后来削的,之前那副被梁满仓一把火烧了, 梁八郎总觉得不得劲儿。觉得被烧掉的那一副没有展现出他的木工手艺, 忍不住又刻了一副。他也没想着玩, 就是留着, 回想起梁满仓说的“看你刻的这破玩艺儿, 讨饭都找不着碗”的时候, 可以翻出来看看, 表示自己手艺还行。 梁玉冷笑道:“你猜,交给阿爹, 你会怎样?不敢挨揍就闭嘴, 行了,你可以走了。拐子?左邻右舍都出门了!就是你坑我!” 她正在最不知天高地厚、最爱玩的年纪, 想把她关起来,那是不可能的。她从来没受到过“养在深闺”的待遇,长大一点更是送到离家几十里的地方当学徒。哪来这么多讲究?左邻右舍小娘子出门的声音她听的真真的,哪个为了拐子不出门了? 梁八郎被撵了出去,晕晕乎乎地走出大门, 被冷风一吹才回过神来。不行啊!不能叫她自己走!不让妹妹出门当然是他使坏,可理由是真真的!哪年这种时候不丢几个人?他妹长得还挺好, 还一个人出去!等他再去找梁玉,哪里还能找得到人?梁玉早麻溜的换完衣服, 跑了。 早知道不嘴贱了, 叫她跟家里人一道走不就得了吗? 梁八郎的肠子都悔青了! 家里人已经都上街了, 不过因为他一句废话, 侄女们和小些的侄子也都被留在了家里。梁满仓的意思,先看看今年京城安不安全,要是安全了,明天再都去,放灯三天呢。被侄子们幽怨的眼神目送出门,郎八郎犯了愁,爹娘说要去哪的来着?大相国寺的灯会?对对,我这就去找他们,大家一块儿找这作死的丫头! 转到了大街上,梁八郎的脸上一片菜色——人山人海!每年只有有数的几天是不宵禁的,正月十五正在其列。大家可了劲儿往街上涌,宣泄许久以来压抑的热情,京城周边不少地方的人也过来凑热闹。到处都是灯,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幼,眼都看花了,能到哪里去找? 人人脸上欢乐,身上穿着新衣,载歌载舞。街上摆了好些小食摊子,货郎架子,趁着今夜做买卖。官府也派了不少伎乐等等助兴,又有些卖艺的,街上热闹极了。 又有富贵人家出行,这是夸富的好机会。各色步障将女眷围在里面,只露出头上插的种种首饰。有经验的贫儿就跟在这些步障后面,专等着拣这些人经过之后不小心落下的首饰。他们练就了一种本领,能看着步障的样子、前面骑马的男人,判断这是哪一家的步障,里面落的首饰丰富不丰富。为抢遗落的首饰而打架的不止一处,围观的,起哄的,乱七八糟。 街上年轻的小娘子也很多,梁八郎没能穿上自己最心仪的新衣裳上街勾人家小娘子看他,却没有功夫懊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亲娘哎,阿爹这回得把我打死! 捂着臀,梁八郎迷了三回路,总算到了大相国寺。这里更热闹,压根儿找不到他家任何一个人,梁八郎更慌了。【这死丫头,她在哪儿啊?老天爷,叫她平安回来,我以后再不干这坑人坑到自己的事儿了!】 ~~~~~~~~~~~~~ 梁玉在哪儿呢?她也正在街上,知道家里人在大相国寺看灯,她就没往那儿凑。跟不大认路的梁八郎不一样,她认路很准,准确地避开了大相国寺,在街上瞎蹓跶呢。东看西看,只觉得这京城真是繁华。 她肚里墨水还是不多,更好的词儿就没了。但是,真是好看! 梁玉先在一个猜灯谜的摊子前站住了,摊子上的灯有些只是寻常的灯笼,还有一些扎得精致,她很想带一盏走。不幸的是,她虽聪明,上头都是“打一句论语”、“打孟子中的一句”,这玩儿没读过啊!梁玉怏怏地离开了,不读书,玩都不能玩了。 街上的热闹很多,她很快就把这份不快抛开了,接着往人多的地方又挤了挤,那是极大的一片场地,里面有人在演鱼龙百戏。一个穿着坎肩、头裹红巾的男子,手持火折,一张口,吐出一道火焰来。梁玉站着看住了。还有顶碗的、爬竿的、踩绳的……也都是从未见过的! 越看越迷,不觉被人挤到了前面。正遇着百戏演到一个段落,场内只留几个演小杂耍的,一个穿一身红的姑娘端着个铜锣翻过来当盘子,满场跑着讨赏。梁玉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摸出几枚铜钱来扔了进去,得了姑娘几声谢。 梁玉抽抽嘴角,往后挤着退出了圈儿。她统共没几个钱,可不能再看了。街边有卖夜宵的,剩下的钱还够买一碗馄饨吃的。出来一趟,可得吃点好的。盘算着,梁玉挤了出来,挤得十分艰难——梁八郎的话她还是听进去了,短刀被没收了,她又把菜刀给翻出来了,照原样捆左袖子里去了。菜刀毕竟有形状,梁玉还是怕菜刀刮了衣裳、伤了人,就不敢硬挤,这一路走得格外的艰辛。 她钱不多,出门只带了一点,给了卖艺的姑娘之后就只有最后一点钱了,想吃点味道好的。瞅准了一个生意最好的摊子挤了过去,好容易挤到了馄饨摊子前,已没了座儿。摊主为难地道:“小郎君要是不嫌弃,就等等,要不就只能站着吃啦。” 梁玉也不讲究:“站着吃就站着吃呗,滋味好就行了。”摊主很快煮好了馄饨,给她多添了两颗。梁玉端着碗,就站在街边,边吃边看。她的老本行是裁缝,单看街上人的衣裳,就看不够。原来京城现在喜欢穿这样的,这个我能裁,这个料子好、那个料子不好。 一碗馄饨很快下去了一多半,梁玉抱着个碗喝汤,汤很鲜,筒骨吊的,只加一点点的盐,味道就很好了。喝到一半,眼前罩下来一个大黑影,梁玉捧着碗,从碗里抬眼:“噗——”一口汤就喷到了面前人骑的马上。马打了个响鼻,被骑手控住了。 “小先生?” 还真是巧,没叫爹娘逮着,叫袁樵给逮着了。 袁樵当然能出来看灯了,他远远的看到一个影子,就觉得必须要过来看一看。到了一看,竟跟心里想的一样,一时感慨万千,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一个人出来吗?怎么穿成这样?你哥哥的衣服?”说着,跳下马来。 梁玉赶紧把碗放下,有点心疼没吃完的馄饨,还是擦擦嘴:“嗯。他们在大相国寺那儿呢。” 袁樵道:“那也不要一个人走,虽说京师是首善之区,却也龙蛇混杂,一个小娘子,这样不安全。我送你过去。” “你瞧这些人,”梁玉忽然不好意思了起来,她能毫无顾忌地站在街边吃饭,见到袁樵就觉得这事儿干得不够斯文了,“这么多,哪找得到?” “那我送你回家。” 亲娘哎!大过节的,还能不能痛快过了?梁玉抬起了左手。袁樵定睛一看,问道:“你怎么又带这个啦?”菜刀的形状,他记得很清楚。 “那一把叫我爹给收了。” “这样也不行,”袁樵很坚持,很冷硬的问,“你走不走?” 梁玉反问道:“你一个人出来吗?老夫人呢?” 袁樵的脸像被雷劈了似的恍惚了一下,他是护送母亲、祖母出来看灯的! 梁玉飞快地说:“你快去,我这就回去。你瞧我这一身,能有啥事儿?”袁樵的目光在两处游移,终于说:“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去就回来。”他决定了,要把梁玉塞他家的步障里,这样就不用担心梁玉的安全了。当然,得先去请示过长辈。 不不不,等你回来我就得给押回去了。梁玉阳奉阴违地答应了,等他一走,脚底抹油,她也溜了。梁家现在也没富贵起来,梁八郎这身衣裳,扔大街上一丁点儿也不出挑,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也就代表着是穿的人最多的款式。她觉得自己能逃掉袁樵的追踪,再浪一会儿再回家。 溜不两步,后领被人拽住了,梁玉一惊,菜刀抽出来一半,听到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我怎么说的?你怎么答应的?” 袁樵! 梁玉自知理亏,哼哼唧唧地:“我才想回家的。” 袁樵指着两个男仆:“你们两个,护持好小娘子,就在这里等着。” 袁樵翻身上马,到了自家步障边上,低声请示。隔着步障,杨氏震惊地看着刘氏,一个劲地摇头。刘氏却先出声了:“去吧,我和你娘两个也自在舒服的看灯。你们年轻人,跟我们好的不一样,就不拘着你了。别误了回家。” 袁樵答应一声,叮嘱随从们小心侍候,回去找梁玉了。杨氏道:“阿家,这个日子?”这是青年男女私会的好时节,这就允了? 刘氏道:“不答应就是准准的落人面子啦,你打算落她的面子吗?佛奴是个心里数的孩子,也该叫他自己拿拿主意啦。” 杨氏一想,也是,又跟婆婆一块儿看灯不提。 ~~~~~~~~~~~~~~~~~~~~~~~~~ 离了长辈,袁樵很快找到了梁玉。梁玉正抄着个手,四下张望呢。袁樵跳下马来问:“马上看得清楚,要不要上去?” 梁玉摇了摇头:“我不会骑马,人多,别惹事儿了。” 她不骑马,袁樵也不好骑,牵着马与她并排走。两名男仆在两人的两侧,随时将要挤过来的人群隔开。袁樵嘴巴闲得难受,指着周边景物一一给梁玉讲解:“那里,坊墙上是私开的门。那边,那边茶楼的果子很好……” 他说了一阵,梁玉也跟他胡扯:“我刚才看到猜灯谜了,都是打句子,我书还没读。你们京里人真会玩,我们那儿都随便猜点东西的。” 袁樵道:“有猜别的的,我看看,那边。” 两人很快到了一处灯谜的摊子,都是猜东西的。摊主吆喝得卖力,底下猜的积极,梁玉一乐,打算拎盏灯回家去。她相中了最好看的一盏莲花灯。袁樵见状,将缰绳给了男仆,打算一起猜。走了两步,袖子被梁玉拉住了,袁樵心里又惊又喜,低头看梁玉。却见她脸色不大好地说:“先生,你看。” 萧度。 萧度朗声道:“谜底是宣纸。” 摊主夸奖:“这位郎君好本事,猜中啦!” 萧度脸上喜气洋洋的,向四周团团一礼,伸出爪子就去拿了她相中的灯!嗨呀,好气!梁玉怏怏地想离开,又站住了。哎哟,萧度身边儿那漂亮的小娘子是谁呀?萧度像是猜中了谜,拿了灯,送给了这小娘子。 啧!萧郎君脸上居然还能有个像人样的时候,太他娘的难得了哎~ 萧度柔声道:“珍珍,给你。” 那漂亮的小娘子笑盈盈地接了:“它可真漂亮。” 梁玉忘了“抢灯之仇”,好奇心起跟了上去,袁樵装作袖子被拉,一起跟了去。只见这两个人走走停停,状态亲昵。袁樵皱眉,低声道:“萧度的妹子没有这样的,也没有叫珍珍的。” “咦?” 梁玉又将袁樵拉到一边一个小摊子旁边躲着,只见又挤过来三、四个人,萧度一眨眼就不见了。那家丁模样的人急切地说:“小娘子原来在这里,叫我们好找!” “珍珍”道:“怕什么?我还能丢了么?” “是老大人心急,怕外面的粗人冲撞了小娘子,小娘子请。”说着,理起了一个小步障,将“珍珍”罩了进去。几个小孩子一见步障,兔子一样打斜里蹿了出来,摊主笑骂:“这群小东西倒机灵,跟着凌家的步障,今天晚上要发财啦。” 凌家?凌? 萧度和凌珍珍? 是她想的那个“凌”珍珍吗? 19.惊不惊喜 听到一个“凌”字,梁玉就上心了。她笑嘻嘻地问摊主:“发什么财?”一面装作好奇地看他摊子上的小玩艺儿。 摊主见她有可能是主顾, 便答道:“就是贤妃的凌家, 嗐, 有钱!他家有名号的婢子都穿金戴银, 更别说家里的娘子们了。遇到这样的时节, 一齐出来, 头上、身上戴的往下掉。那群小兔崽子, 一年就指望着这几天能赚一注大的。那个就是凌家的小娘子了,这一身打扮, 只要落下一件, 啧啧。”越说越觉得羡慕。 袁樵看了梁玉一眼:你行,这都能遇到。 梁玉:…… 梁玉笑道:“那不就是一群会走的摇钱树了?” 摊主一拍大腿:“小郎君说得对, 就是一群会走的摇钱树!” 【还真是贤妃家的啊?是侄女还是妹妹?可不能是侄媳妇吧?】梁玉胡思乱想着,摊主没等到做成她的买卖,又来旁人来买绢花,便放下了她,先招呼生意了。 袁樵低头, 看到自己袖子上一只手,用力得快要将他的袖子扯烂了。缓缓抬起小臂, 慢慢地解救自己的袖子,道:“你先静下来, 再慢慢想。不急, 事情没有就坏到那一步。” 梁玉心里有点乱, 现在的情况有点超乎她的预料。 【萧度, 凌珍珍?这他娘的唱的是哪出啊?萧家他娘的到底是哪边的?!!!萧司空他娘的是打的什么主意啊?不行,我得好好想想。萧家跟凌家这是穿一条裤子了?太子又是怎么回事?狗日的想两头下注?还是想背后插刀?】 袁樵的建议正合她意,便说:“哦,好。” 然后眼睛一亮,本能地抓住袁樵。全天下最靠谱的就是小先生了,何不问他一问呢?萧司空扶太子,跟贤妃不对付,这事儿天下人都知道了,现在萧度跟凌贤妃家的人搞到了一起,看起来还怪亲热的。谁看着都会觉得不对劲儿吧?问一问,应该是可以的。 梁玉瞬间有了主张。一想到有袁樵可以依靠,她的心就没有那么乱了。 袁樵袖子一坠,身体被拉得前倾。梁玉打定了主意,要把他拉到个安静点的地方,好好说说这件事。东歪西拐,梁玉拉他到了永乐坊的坊门里面的墙根下头。袁樵的心怦怦直跳:“这是要做什么?”外面光亮亮的,墙根底下黑灯瞎火的,怪不自在的。 “我有事儿要问先生呢。” 袁樵咳嗽一声:“什么事?” “就刚才咱们看见的。” 袁樵冷静了下来,想了一下,道:“我只知道,大长公主要为他订先前礼部刘尚书的孙女,不过刘尚书贬到边州做刺史,婚事才没有定下来。方才的事情你先不要声张,有些事不是看到了就要立时说出来的。切记!切记!留些日子,或许会更有用。” “记下了。那我咋办?”刘尚书是谁,梁玉是不知道的,“边州”在哪儿,她也不知道。只知道萧度家里给他订亲了,他自己却在外面勾三搭四,真不是个正经人!白瞎了那张脸! 【嗯,要留到更有用的时候再说。这不就是好钢用刀刃儿上吗?】梁玉想。 袁樵心里也没有个准谱,世家关系错综复杂,他虽然算比较清楚里面的门道,但事关重大,他得赶紧回家禀告祖母,也许事情有了变化,这里面的可能就太多了。但是看梁玉紧张的神色,他还是放慢了步子,轻轻抚了一下她的肩,又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低声安慰:“事情还不到最坏的那一步。只要东宫还在一日,一切就都有转圜的余地。再者,哪怕萧司空想做小人,天下难道就没有君子了吗?不到最后别灰心。” 梁玉此时极其无助,这个无助是真实的状态,除了袁樵,竟没一个能帮得上忙的。就是袁樵,她三番五次劳烦人家,也怪不好意思的,不敢就说还有没有脸再劳烦人家下一回。只能说:“我知道,急也没用,是不是?” 已到了永乐坊,袁樵将梁玉送到家门口,说:“我回去了。你等我的消息,我许会用祖母或者母亲的名义下帖子。又或者用别的办法,你一看就知道的。” “嗯。” 袁樵带着不舍转身,忽然听到梁玉叫他:“小先生,你站一站。” 袁樵飞快转身,袍角划着圆弧:“哎~” 梁玉走近了几步,仰头看着他,认真地说:“小先生,你人好,帮我们家。我们家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报答你的……” “我不要报答的!”袁樵急急地说,就怕她误会了。 “不是的,”梁玉摇摇头,“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心好是你的事,我们想不想着报答是我们的心。一次一次的,都是你在帮忙。只恨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只能欠着。感激的、喜欢的、看重的都不能给他好处叫他欢喜,就不是真的感激喜欢看重。他日必会尽我所有,我说话算数。”老子就不信活不出个人样子来!我一定要帮小先生做个大官! “你不用这样。” “用的。我问你,要是萧度跟凌珍珍说,喜欢她喜欢得要死,可就是只能偷偷的,连个名份也没有。那萧度是什么人?” “败类。” “您瞧,我不想当败类。” “我、我知道了,你、你进去吧。”袁樵嗑嗑巴巴的,恨不能把梁玉塞进门去,又不敢碰她,只能拼命催促。 梁玉可一点体会到他此时的感受,郑重地说:“小先生,您记住了,我说话算数。” 袁樵算是怕了她了,连说:“好好好,我信。” 看梁玉进了门,袁樵才转身匆匆与追过来的仆人会合,飞快地赶回家去。 ~~~~~~~~~~~~~~~~~~~~~~ 却说梁玉溜出门一趟,没遇着拐子反遇着牢头。被押送回来的路上,又撞到一桩隐情,推开门的时候,还在琢磨着刚才的事情。虽有袁樵,她还是没法当个甩手掌柜。 一道走一道琢磨,一抬头,只见正厅里居然亮着灯! 【亲天!谁这么不要命?敢在这时候在正厅里点灯?】以梁满仓的“勤俭持家”,这属于浪费,是要天打雷劈的。 真不幸,做决定的是梁满仓,他正想劈了亲闺女! 梁满仓带着老婆、儿子、儿媳妇、两个大孙子,一道去赏灯。灯好看,眼花缭乱!梁满仓也是头回见到这样的奇景,喜欢得不得了,看到街边的摊子,虽然没人讨要,他还是难得大方地给每人买了一碗元宵吃。看街边有卖绢花的,给闺女、孙女,一人买一朵。最后又咬咬牙,买了点糖,预备弥补一下她们今天不能出门的遗憾。 并且说:“八郎这个狗东西,净胡吣!我看咱们一个人也没丢,挺好的!明天叫丫头们也出来看灯。”左找右找,没找到梁八郎,他也不心急。儿子么,四处野多正常!回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回到家,梁满仓志得意满地道:“都出来,分花儿,分糖啦!” 呼啦啦,几处院子里跑出一堆孩子来,叫爹叫娘的,叫阿公阿婆的,梁满仓看着别人都有孩子叫:“阿爹可算回来了。”忽然想起来——咋没个人跟我说这句话呢?这不对呀! “玉呢?” 梁玉不见了,西小院里没有,锁是好好的,人不见了。正在此时,梁八郎拖着转软了的腿,哭丧着脸回来了。一见到梁满仓,梁八郎算是找到了主心骨,扑上去哭道:“阿爹!玉抢了我的衣裳跑出去了,我没找着。” 梁满仓炸了:“你说个啥?!谁找不着了?” “玉啊。” 梁满仓提起脚来踢了儿子好几脚:“你给老子滚起来,好好说!” 南氏手里的念珠掉了下去,定定神,说:“都住嘴!生怕人不知道啊?!”这是有数的,哪家闺女丢了,千万不能声张,不然找回来也没法做人了不是? 梁满仓道:“把娃都带回去睡觉!老大,你们都过来!”他手指一点,将今天带出门的、留在家里十二岁以上的都薅到了正厅里来,公审梁八郎,问明白了好找人去呀! 梁八郎身心俱疲,一把鼻涕一把泪话都说不顺溜了:“她拿菜刀,她还吓唬我,抢了我的衣裳就走了!”他没敢提骰子的事儿,就怕勾起梁满仓的不快,再打他一顿。 梁满仓气道:“给我打!你长得横高竖大的,居然叫个丫头跑了,你干什么吃的?吃这么多还这么没用,以后你别吃饭了!” 活活把梁八郎吓哭了,他爹说饿饭,就是真的饿一顿。梁满仓看他这没出息的样子,唾弃道:“再哭就饿死你。”梁八郎哭都不敢哭了。 梁玉就是在这个安静的时刻进来的。 一看这阵势,梁玉就知道自己的处境绝不比捆跟条虫似的梁八郎好!不叫出门跑了出去,还威胁亲哥,还回来晚了被抓了个正着,三样加起来,完蛋! 梁满仓暴跳如雷:“你还知道回来?!”大步上前,边走边卷袖子,吓得梁大郎、梁二郎一边一个上来抱住了:“阿爹,那是玉啊,当爹的不兴打闺女的。这还是您教的。阿娘,您劝劝啊。” 南氏垂下眼睛,仿佛睡着了。 梁玉当地一跪:“大哥也别拦,二哥也别劝,我自己做了什么事儿自己清楚。我晓得自己跑出去不对,可八哥劝爹的理由更不对,这个我不服,我在家里一个月跑一个来回,几十里的野地不是都自己走的?怕就不走啦?会出事就不干啦?人都是在床上睡死的,谁还不睡床了?路不平有人踩,我不服的事我就要去干。想干啥事、拿了啥好处,就得想好要受啥累。我现在平安回来了,要打要罚,我受着!以后出门,我会先跟家里人说的。” 梁满仓骂道:“你翅子硬了是吧?还认打认罚?觉得自己是个硬骨头?老子打断你的狗腿!我叫你跑出去野!” 这下七个哥哥都慌了,一齐来劝:“爹啊,她都这么大了,不兴打了啊。玉啊,你他娘的少说两句吧!找打不是?!” 梁满仓伸出手来,提起梁玉的耳朵,一路往后拖:“你他娘的给老子滚回你屋去,再不许你出来!” 人往屋里一塞,咣当一声,把院门给锁了。 20.刺不刺激 梁玉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膝盖, 心说, 反正关不了几天, 三天, 顶天了。 摸到了油灯点着了, 灯油只剩浅浅的一滩, 梁玉将衣摆掖到腰间, 抱着柱子嗖嗖几下扑到了房梁上。房梁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梁玉摒住呼吸, 将菜刀从袖子里取了出来, 搁到房梁上藏好,又抱着柱子滑了下来。 落地之后, 将外袍脱了,掸了掸灰尘,再将地扫了扫,再找不出痕迹了才停手。这时才觉得冷——没生炭盆。屋里还有攒下的一点炭,梁玉给点上了, 发现没有热水。小时候全家都没晚上洗脸的规矩,现在晚上没有热水洗脸就觉得不舒服了。 抱着被子, 依旧罩着熏笼,勉强窝着了。【这么憋闷真他娘的难受!不如琢磨琢磨眼前的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这个时候, 她突然发现了被忽略的另一种可能——只是小两口互相看对眼了。 【要是萧司空的主意, 我现在还真没法治。要不是呢?要是萧度就跟凌家小娘子好了呢?萧度个缺德鬼, 他来这一手,还真是给他爹搭出一架梯子来。他娘的!你们踩着梯子下来了,不就把我外甥闪在墙上了吗?不不,等等,这事儿好像也没那么糟?】梁玉只恨自己太笨,只能模糊觉得这事的结果有好有坏,但是怎么把它变成好事,还是没有头绪。 抓破脑袋也想不到再下一步是什么,梁玉干脆就睡了,一夜还睡得挺好,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会长期坐牢。果然,梁满仓三天没理她,就把她关西小院里,到了第四天,没钱买菜了,得取钱、记账,又将她放了出来。 梁玉心道,人呐,甭管在什么地方,想要横着走,就得有一样别人没有的本事,能干旁人干不了的事。打从她被关起来,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算完账,梁满仓叫大儿子把钱抱出去,梁玉知道,她爹要开始给她扯理了。 梁满仓沉着脸道:“你总有理哩!你当你爹乐意你一个丫头跑几十里的野地啊?你爹不心疼啊?我有个啥法子哩?你不去学,就还是土里刨食。咱乡下人的命贱,不值钱。拿命赌个前程罢了!现在不一样了,你的命比以前金贵了,你心里有没有个数?!老子最恨赌钱的人了!滚!接着教兔崽子认字去。” 梁玉静静听完,低头瞅着自己的鞋尖作出反省的样子,其实心意一点也没有变。她爹疼她,她知道。梁满仓用自己的方式疼爱女儿,看起来那么的合理,十个人里有九个半得说一声“明白人”,但那不是梁玉要的。她也知道,她是很难说服梁满仓的,就像梁满仓也不能轻易说服她一样。好比一个人认为对鸟儿好,就是把它关笼子里喂着,而不是放出去叫鹰给叼了,你不能说喂鹰就是件好事。可天地之间,本不该有囚笼。 与其浪费口水,不如沉默。 梁满仓觉得,让闺女抛头露面讨生活是丢脸的,以前是不得已,但凡他有本事,就想叫闺女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舒舒服服过日子。梁玉却认为,凡事都得自己挣来,不卖力气、没有本事,就连说话的份儿也没有。打从她当了学徒,师傅给几个零花,她在家里说话就硬气。这种变化不是当事人警醒,别人是很难觉察的。 梁满仓认为,想“上进”就得守贵人给定下的“规矩”,他依顺了萧司空,所以近来顺风顺水,但梁玉不这样想。 她不喜欢萧司空,不喜欢他们那一群人。他们看梁家就像是看捆在桌底的狗,看你老实了扔两块骨头罢了。还不如个看门狗,那起码能咬人。再好一点是猎狗。狗,不管什么样的狗,都是上不了桌吃饭的。 她原以为自己也可以苟着,所以对萧度说,她明白人有贵贱之分。可她终究不是条狗。或许人的贪心会越来越大,总之,她不愿意再安于现状,感激一口残羹冷饭了! 萧度跟个姑娘私会,她都要想秃头,就怕全家死在他们的调情上。“贵人”办的这些事,真他娘的恶心!这样的日子,她受够了! 她总有种感觉,路就已经摆在她的眼前了,只是被她忽略了:【到底是什么呢?就差一线了。】 但是在梁满仓面前,梁玉还是一个十足十的反思模样:“叫家里人为我担心,一个节没过好,我也不想的。” 梁满仓叹了一口气:“你啊,遇事儿的时候多想想爹娘兄弟,别这么冲!好容易一家子过上好日子,甭作夭,成不?” “成。”梁玉答得爽快。 “行啦,你去拾掇拾掇,再教认字儿吧。不识字还是不行的。” “正月……” “咱哪有那个本事讲究这些个?学!” ~~~~~~~~~~~~~~~~ 梁玉先没去正厅,这会儿全家干什么的没有,再开始识字也是明天的事了。她回自己房里取了点私房钱,跑去看她八哥。大过节的,兄妹俩互相坑,是她坑八哥更多,八哥要是生气,她也得挨着。 走到梁八郎住的地方,全家就已经都知道她被放出来了。梁八郎正趴在榻上哼唧,看到她来了,也不知道是哭好还是笑好,只好将脸往墙里一转。心说,这都他娘的什么事?! 梁玉好声好气地:“八郎?” 梁八郎粗声粗气地:“啥事?” “还疼不?” “要不你试试?”梁八郎怏怏地说,“咱打个商量,以后我不坑你,你也别坑我,行不?” 梁玉忍不住笑了,将钱袋子吊在他眼前:“呐,衣裳他们给你洗好浆好了,这个给你,自己买想买的,当我赔礼的,行不?” “你有钱?!”梁八郎惊得坐了起来,“这回不是坑我了吧?” “你咋总想着被人坑呢?” 因为我统共坑你一回,就叫爹给打个半死啊!梁八郎想了想,猛地伸手拽走了钱袋:“不许反悔啊。” “那可不一定,我也就只剩下这些了。” 梁八郎抱紧了钱袋,焐了一会儿,也不好意思了起来,又松开了:“说要给你带灯的,没带回来。” “行啦,知道你疼我。”梁玉没有说“你们好我也就好了”,因为她知道,这亲爹哥哥在乡间生活是很好的靠山,搁京城做官的人里,那就是个靠不住。他们甚至很难自保,只能在夹缝中辗转。 但是多学点东西,总能顶点事。 梁八郎讪讪地:“哎,爹没再打你吧?” “打我不会跑啊?” “你说认打认罚的……”他娘的,老子咋这么实诚呢? 梁玉笑得前仰后合,担心之心散了大半:“你歇着吧,明天来上学啊。” 梁八郎死狗一样趴在被窝里,不起来了。 第二天开课,梁满仓一声令下,还是人人都来了,梁八郎挨了扁担,足养了四天,也被轰了来听课。 梁玉踏进正厅,就敏锐地嗅到了不一样的气味。爹和几个哥哥还好,侄子侄女就…… 【他娘的!老子叫老子的老子拎着耳朵一回,你们就当老子是病猫了是吧?!】 梁玉想的一点也没错,从小到大,她就没挨过爹娘一个指头,这回当众被揪了耳朵,无异于皇帝当众抽了凌贤妃一个大嘴巴。还关了三天!这是抽完大嘴巴又踹了一脚!眼界浅点的就会觉得这下她可失宠了,又或者,她也没那么了不起。 在侄子辈那里,她的权威无疑受到了损害。 梁玉不动声色,依旧按着组授课,检查他们的功课。她的记性好,过年前谁学到了哪里,张口便来。她不怕这些小东西小瞧她,他们还得在她手底学字,过两天他们就知道该老实的还是得老实。 梁家的家法,学手艺不用心的有两个处罚——打、饿。 梁玉看了看各人的功课,梁满仓等人勉强合格,二哥几个倒完全得不错,这让梁玉有点高兴。真要叫她挑亲爹的不是,她也下不来台。其他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被梁玉挑出了三只“鸡”。梁九交给梁满仓去发落,余下大哥家的长子、四哥家的儿子,这两个都是梁玉的侄子,这就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 梁玉就一句话:“卷起袖子!” 二人露出小臂,梁玉不动戒尺、不用板子也没有扁担,拿小细竹条,从小臂到掌心,一排抽出十条排得整整齐齐的血檩子。这是吴裁缝的家法,学得不好的就这么个抽法。梁玉没有挨过,但是抽人极有一手,分寸拿捏得颇佳。既让他疼,又不真的伤,养两天就能好,还不耽误干活。 打完了,无论大的小的,在亲爹的瞪视下抽抽噎噎坐下接着背书。 事情到这里也就算完了,梁玉看风声过去,又把菜刀从房梁上取了下来。可出乎全家意料的是,当天晚饭前,四嫂提着儿子将梁玉堵在了院子里。 “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瞧不起我们你直说,你心里有气要拿人撒火也直说!有火你冲我来呀!”四嫂悲愤极了,“这么点的孩子你就下狠手啊?!” 梁玉不知道四嫂这是生的哪门子气,怎么觉得是四嫂有气呢?“四嫂,咋了?” “你把我儿打成这样,你是个铁笊篱啊?!” 四嫂还真是有气。这个家里,小姑子是心肝,大嫂是婆婆的侄女,还有奶过小姑子的情份,二嫂呢,因为二哥得公公看重,也还不错,老五家的,现在是最小的媳妇,能仗着“小”撒个娇耍个赖。就她!不上不下,不尴不尬! 上京之后,这种情况也没有任何的好转。得势的还是得势,不得意的还是不得意。尤其小姑子,还管着全家的钱。她实在忍不得了,也想发一发邪火。何况小姑子才挨了个没脸,不趁这个机会找她发泄一下不满,更待何时呢? 梁玉没想跟四嫂吵闹,鸡毛蒜皮的,能吵出花儿来么?她这态度让四嫂更生气了,双腿一屈,坐在地上,拍地哭骂:“你们梁家就会欺负人呐!你把我儿打成这样,你是个铁笊篱啊?!咱不学了!” 反反复复,她就这么几句转着圈儿的骂。她心里太多的不满,别的话不敢说,只拿“失宠”的那一个开刀。 梁玉翻了个白眼,心说,我数三个数,你再哭我就拿去菜刀了。 还没数到三,梁四郎便狂奔而出,薅起妻子的头发,拽回屋里关着了。屋里,开始还传出来几声模糊的叫喊,接着就没了声音。过不一阵儿,梁四郎出来给妹妹陪不是:“玉啊,别理你四嫂,她就一张破嘴!我打完她了!” “她心里有气,骂出来就完事了。我又少不了一块肉,钱还是我管,字还是我教。你这一打,她就更不乐意了,你们俩日子还过不过了?”梁玉推着四哥,“你快去赔个礼。男人打老婆,多大出息呀。咱一碗水端平,四嫂现欺负不着我,等她欺负我了,你再给我出头不迟。” 晚饭的时候,四嫂擦擦眼泪,已不大看得出哭过的痕迹。全家都当无事发生,男人打老婆,在他们看来太常见了。 ~~~~~~~~~~~~~ 至此,全家都以为这事儿过去了,直到第二天,宫里来了一队宦官,还带着辆车,下巴微扬,向梁府出示了腰牌,才告诉来迎接的梁满仓:“皇后娘娘要见府上小娘子。” 梁满仓迟疑地问:“我闺女、孙女儿多哩,要见哪个?” 宦官见他答得不成体统,肚里窃笑两声,一本正经地道:“铁笊篱那个。” 梁满仓因为“铁笊篱”三个字心中愤懑,梁玉却豁然开朗,她梁家的路,在宫里,宫里有她梁家的捷径。 她梁家文不成、武不就,本来是一家勤勤恳恳辛苦劳作的、再实诚不过的庄稼人,自食其力,俯仰无愧天地。如今被拉到京城,为了活成个人样,竟然只能想歪点子了。梁玉咧了咧嘴,想笑。 21.贤妃不贤 宫里再次召见,梁家上下都慌了手脚。宫使的态度跟上回可不大一样, 上一回虽说不上热情, 眼神可不像这一拨人这样戏弄。可是腰牌是千真万确的, 虽然梁家也分辨不出腰牌是真是假, 甚至都不知道要验腰牌, 可是人家拿出来了, 也只能认了。总不能在这个时候跑到萧司空府上去, 问问萧家人现在该怎么办吧? 关于这一点,还真没人教啊! 梁满仓还算机警, 叫二儿子过来陪着喝茶, 因为梁二郎是所有儿子里官话学得最好的。梁家的茶也不是什么好茶,宫使根本看不上, 虚虚抬了抬茶盏,嘴唇都没碰上茶盏边儿,皮笑肉不笑地说:“梁翁想是还有事?可快着些,没得叫皇后娘娘等着。” 梁满仓陪笑道:“哎哎,您稍等。闺女总得打扮一下, 见娘娘得庄重些。那再借问一句,咱家的事儿, 皇后娘娘咋知道的哩?” 宫使倒是有问必答,戏谑地道:“岂止皇后娘娘?只怕全京城没有不知道的了吧?府上门第不高, 调门儿倒是挺高, 还想别人不知道吗?” 一旁梁四郎脸上铁青, 悄悄退了出去, 揪着媳妇拖回屋里:“你个祸害!咱家要是出事,看我不打死你!”儿子学不好,该打,傻娘们儿发疯,给家里惹出这一出,梁四郎后悔打得晚了。梁四娘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说:“没、没那么大的事儿吧?” “呸!你说的那叫好话?你给我等着!”要不是家里还有客,他现在就想再把这傻娘们再打一顿。 两口子在屋里说悄悄话不提,梁满仓对梁玉使眼色,梁玉悄悄爬起来跟着他往后走。一进后院,梁满仓就说:“玉啊,这事儿家里会给你交待的!你自己个儿进宫去可得当心呐,你那狗脾气收一收。我看今天这些人,跟上回不大一样。要是见到你姐姐,看看她过得好不好。还有……” 他有太多的话要嘱咐了。心里只恨当年张文书提醒他,他家里说话叫嚷声音太大的时候,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乡下人,高门大嗓的惯了,尤其乡间妇女吵架,谁会哭、谁叫骂的声音大、谁能不歇气地从村头骂到村尾,多半就是赢家,等闲人都会避让。没想到,京城竟是这般讲究。 梁玉的心跳得厉害,道:“爹,可别再闹更大了。才出这事,要是再整四嫂,我怕人都知道咱家……” “知道知道,”梁满仓满口答应,“你去换衣裳,我取点钱,哎,给金子吧,你也带点儿,往宫里使一使。平平安安出来就好,别人笑你,你也别回嘴。忍着,等你外甥出息了……” “爹!”梁玉忽然严肃地说,“这话可不敢乱说!外甥已经是太子了还要咋出息了?他出息了,他爹得咋样?咱都不许说!你不许说,连咱家养的狗都不许汪这个音儿!” 梁满仓脸色苍白,闺女一说,他就明白了,连连点头:“还是你见过世面,都听你的。” 梁玉还是肯罢休,父女两个走进了西小院儿,她又拉着梁满仓在库房里说:“阿爹,要是叫那位知道了这个事儿,他会咋想?” “知道了,知道了!他娘的,京城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这个话也不能说!人把咱接过来享福,不用土里刨食,对不起咱是咋的?要是有人,咱还得说,谢谢人家。再有,有人说外甥的事儿,你得讲,这话你不敢听!你当人外公的,想着外孙死爹?这不是做人的道理。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对对。”梁满仓连声答应。 梁满仓紧张地盘算给闺女带多少钱,梁玉回屋里换衣服。她的衣服本来就少,冬衣就两套。到了京城之后,梁满仓心疼绸衫会穿坏,拿了布,叫她动手去裁,几个儿媳妇帮忙缝,人人拿布做了件罩衫在家里穿。出门罩衫一脱,依旧是光鲜的绸子模样。 梁玉回屋,就是把外面罩衫除了,再将头发重新梳梳。再去库房:“爹,别锁门,我得拿根簪子。”进宫得“盛妆”,手上有梁才人给的镯子可以充样子,虽然大了些,也还能戴。头上就光秃秃的了,得拿根金簪子。 插戴好了,梁满仓将一把小金粒子装在个布袋里交给她:“该花的时候,就甭心疼。” 父女俩回到前厅,宫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梁满仓再堆起笑来,将金子给了宫使:“家里没啥好茶哩,这个您拿去吃茶。” 宫使的笑真了几分,看看金子,只收了一半儿,说话也真诚了一些:“梁翁客气啦,说来当初梁才人在娘娘身边伺候的时候,我与她也是相熟的,梁才人熬这些年也不容易。府上呢,也小心些。小心驶得万年船。小娘子年轻,进宫之后,遇着什么事,可别闹脾气。” 梁满仓将金子都塞给了他:“既然认得哩,就都收下吧。咱在京里没啥熟人,有人识得就开心。您贵姓呐。” “李、李吉。” 李吉答完,将剩下的金子也收了,又提醒了一句:“徐国夫人也在宫里,她皇后娘娘的母亲,老人家啦。咱怎么着也得让着点老人家的脾气,是不是?” 梁玉点点头,没再多问。一把金子,对梁家是巨款,对这些人恐怕就值这几句话了。 李吉做买卖厚道,附赠了一句:“也别太怕。徐国夫人就是无聊,你呀,软点儿就得啦。” “嗳,谢您提点。” 李吉笑眯眯地:“进宫的礼数,都还没忘吧?”忘了也没关系,徐国夫人就是要看你出个丑的。熬过这一关,也就太平了,徐国夫人现在最恨的该是贤妃那一家子。 “是。” “那咱走吧。使女也不用带了,带了她也进不去,只能在外头等着。别恼老奴刚才轻狂,咳咳,进了宫就自己小心吧。” ~~~~~~~~~~~~~~~~~ 梁玉上了李吉带来的车,这车比上回进宫的车也不算差,一路无话,到了宫门口。李吉让车先停下,与守门士卒交涉。过了一阵才回来,在车边说:“哎,府上没有门籍,每回都得来这么一遭。” 梁玉便问:“那门籍是什么呢?” 李吉道:“瞧见没有?宫门那儿,记着名字的就是门籍,凡上面有名字的,都能自己出入。没有的就不行,就得有宫里召见。”【1】 梁玉记下了,心里纳闷,这人变脸有点快,又不大像是几块金子就能收买的人。 李吉进了宫之后就不大说话了,依旧一副神气模样,让梁玉下车跟他走。并且说:“在这宫里呀,想看就看,别东张西望,也别贼头贼脑的看。”此后就不再说话,一直到了一处巍峨的宫殿,才说:“这里便是昭阳殿了,是皇后娘娘的居所。” 李吉进去不一会儿,就出来叫梁玉进去了。梁玉走不两步就知道,树后头、柱子旁边可不少人或明或暗的打量他。比上回进宫时看他们的人更无所谓一些,那回好歹是偷看,这回有几个是光明正大地笑着看。 进了昭阳殿,梁玉按着上回学的行礼。礼部教的礼仪上回没全用完,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礼,梁玉思忖着,择了个合适的。杜皇后心中有点歉意的,是她母亲徐国夫人赵氏今天进宫,给她讲了件新鲜事,表示要见一见梁玉。杜皇后便说,都在宫外,想见怎么见不着。徐国夫人自有一番道理:“是我登她的门,还是她登我的门?梁家这么有脸了?” 可她还是想要看,杜皇后只有允了,就派人去接了梁玉来。杜皇后看来,别人家里闹点小纠纷,还传了出来,本来是件丢脸的事情,还要拿出来抖落,是不厚道的。但是杜皇后无法抗拒母亲,还是照办了。 再看梁玉,整整齐齐一个漂亮的小娘子,与宫里孩子差不多年纪,杜皇后也有些好感,看她行礼也有模有样,口气更加和善:“你是叫梁玉吧?” “是。” “那坐吧。没别的事,就是想起你来了,你和你姐姐也许久没见了,恐怕也是想念的,来见一面也好。”杜皇后为母亲找借口也是煞费苦心的。 徐国夫人很不满!女儿真的是太和气了,居然没有一开头就拿出气势来,连个毛丫头都没能压得她两股战战、结结巴巴,岂不是要让她登鼻子上脸了?!梁家真是一群没家教的东西,见到了皇后之后居然没有行大礼!真是没王法了!并且没有对自己行礼!这不是得志便猖狂,这不是要反了天了吗?! 徐国夫人的愤恨是有理由的。她一向信奉礼法规矩,中宫无子,庶出一个接一个,徐国夫人是不会认为自己的女儿有问题的,一定是女婿偏疼小妇!但是女婿是皇帝,不好纠结娘家人打上门,她就看这些宫妃和庶出的“外孙”忒不顺眼。“外孙”是皇子是公主,国法在上,她也不能动。宫妃就吃她许多挤兑。 更有一层,新立的这个太子并不能让她满意,三郎年纪不小了,平时与杜皇后也不见特别亲近。他是梁才人养大的,跟皇后不亲,还有亲外公,亲外公一家都进了京。血浓于水!她很不满没能立个更小一点的皇子,最好是自己女儿亲生的,退一步也该选个宫人,跟皇帝生个小孩子,从小抱过来养,教会他规矩。至于孩子生母,顶好识趣缩在一边,否则立子而杀母也不是不行。只要抱着的孩子明白什么是“礼法”“嫡庶”,知道只有皇后是“娘”,其他什么小妇都是“阿姨”。 可萧司空争的时候,拿“立长”来说皇帝,皇帝也不得不考虑这个理由的绝对正统。家里人也劝她,小皇子恐怕是争不过凌贤妃的儿子的,男人们一致这样决定了。而杜皇后,她也认为这样是可行的,梁才人出自昭阳殿,虽说所有皇子都算皇后儿子,出自昭阳殿的,更像是借腹生出来的自己的孩子,且小孩子容易夭折。 三郎居然就这样做成了太子!可恶! 梁才人以前老实,没册作才人的时候哪怕生了皇子,也还是不离皇后跟前,徐国夫人还指使过人家给她捶个背。现在做了才人了,居然不在皇后跟前伺候了!虚伪!一肚子阴险奸诈!翅膀一硬就要翻天!梁氏还没进京,人们提起梁氏就说“太子外祖家”,究竟谁才是太子外祖家?! 你们真当我杜氏、赵氏没人了吗?就敢这样欺负我们! 徐国夫人一定要压下梁氏的嚣张气焰!叫他们知道什么是妻什么是妾,什么是贵什么是贱,什么是名门望族什么是寒门小户!他们得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别想狗眼看人低!一定要踩得梁氏趴在地上求饶,晓得谁才是正主。她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让梁氏出丑的机会。 这是未来皇帝外祖家之争,你死我活的那种! 【你们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吗?】徐国夫人的目光冷冷地看着梁玉。 一旁李吉都为这小娘子捏了一把汗。 梁玉拜见完皇后,大大方方地抬头。皇后让坐,她先谢座,并没有马上坐下。因皇后说到梁才人,她才正正经经跟姐姐打了个照面,忍不住绽出一抹笑来。能见到亲人,当然是高兴的。梁才人的目光十分忧郁,她有一个座位,是杜皇后给的,但是徐国夫人很不满,这让梁才人如坐针毡。妹妹或许不知道,梁才人却很清楚徐国夫人对杜皇后的影响。 杜皇后以孝出名,五岁的时候便能为侍候生病的祖母“衣不解带、汤药亲尝”,转年祖母死了,还“跣足号哭”。 而徐国夫人一直高傲,出身名门,嫁的名门,闺女做了皇后,她有傲气的本钱。梁才人看着这一对母女相处十几年,早知道她们之间相处,终归是徐国夫人占上风的。梁才人担心极了,她的妹妹,今天要受什么委屈呢? 梁才人咧了个快要哭出来的笑,这种时候只有忍。 梁玉倒大大方方给她行了个礼,梁才人忙说:“你这孩子也不懂礼数,快给夫人磕头。这是娘娘的母亲。” 梁玉这才作好奇状地打量着徐国夫人。这位夫人已经很老了,但是保养得很不错,可惜透着股尖刻的寒气,气度上比袁樵的阿婆刘夫人要差着些。夫人的衣饰几乎比殿里所有人都要精致,看人就眼珠子动一动,爱搭不理的样子。贵人都不大喜欢她们家,徐国夫人尤其明显,连他们“名门”的“修养”都要挂不住了。 梁玉毫不犹豫地跪下,利落地给徐国夫人磕了个头。梁才人放松地笑了:“这才对。”妹妹机灵,梁才人也放心了。 徐国夫人故意端着茶杯,有心泼她一脸,还是忍住了,垂下眼来看看杯中倒影,慢条厮理喝了一口,慢条厮理放回去。取出帕子轻轻接按唇上茶渍,才说:“起来吧。皇后娘娘赐你座,你就坐就是了。” 梁玉又看了看皇后,杜皇后慈祥地对徐国夫人说:“阿娘瞧,这孩子懂礼数的。坐吧。” 【唉,完球,皇后娘娘果然是靠不住的。】梁玉心里哀叹,嘴上却很乖巧,又谢了一回座,这才坐下。 杜皇后却不提“铁笊篱”的事,只问她在家里干什么。 徐国夫人听杜皇后净说些不痛不痒的京城气候、灯节谜语,不耐烦地问:“你虐待了年幼的侄子,孩子的母亲气不过了?你们乡间都是这种风俗吗?” 梁玉还没回答,便有个梳双鬟的宫女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娘娘!不好了,圣人来了!” 徐国夫人骂道:“这婢子失心疯了,圣人来了有什么不好?” “回、回夫人,贤妃伴驾,就快到昭阳殿了!”双鬟宫女对皇后时都能从容,对上徐国夫人却很有点畏惧。这当娘的,比闺女可狠得多了,皇后都拿她没办法。 皇帝一个人来,徐国夫人还能从容,听到贤妃一起过来,她就坐不住了,站起来骂道:“被小妇迷了眼的男人!真是昏了头了!”又没好气地看了梁才人一眼:“你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跟你妹子走?!留下来等那个小妇吃了你们吗?” 梁才人赶紧行了个礼,扯过妹妹就走。梁玉被姐姐拖着,心道,能叫你活到现在,圣上真是个好人! ~~~~~~~~~~~~~~~~~ 梁才人拉着妹妹,心里琢磨着,是带妹妹去自己那里呢,还是等一等,等皇上和贤妃走了再带妹妹过来告别?有徐国夫人在,恐怕哪样都讨不到好,这位夫人真是越来越难缠了。十几年前的时候还好,待人也和气,近来越发的…… 她对昭阳殿很熟,出了昭阳殿拐了个弯打算找个僻静的地方先猫着看看情况。弯还没拐,迎头撞上了皇帝与贤妃一前一后坐着步辇过来了。 梁才人拉着妹妹行礼,皇帝让人停了步辇,很和气地问:“这是才人的妹妹?” 梁才人答道:“是。”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徐国夫人还在里面呢,皇帝又不宠她,皇帝一走,徐国夫人一准生气,指桑骂槐说她勾引皇帝。这个时候,连杜皇后也不敢撄其锋,何苦给自己找麻烦? 皇帝根本不知道她在担心个什么,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梁玉,对赶上来的贤妃道:“哎,你看她是不是比年前长大一点了?看着显精神了。” 贤妃笑道:“是呢,是个精神的好孩子。我看着都喜欢,快叫人家起来吧,地上凉的。真是的,不是自家的孩子不心疼。” 皇帝命姐妹二人起来,贤妃笑着招呼梁才人说话,说梁才人也不穿得好点:“姐姐是太子的生母,为了太子的尊严体面,也要有些威势才好呀。简朴是好,简陋就不好了。” 皇帝则问梁玉:“皇后召你进宫的吗?” 梁玉点点头:“嗯呢。” 这个回答也太随和了,皇帝又问:“你从我这里要的书,没读吗?” 梁玉答道:“听说京里过年不兴上学,还没请师傅没来得及读。” 皇帝笑了:“怪不得。” 他们说话的地方就在昭阳殿前,几句话功夫,昭阳殿里已经有人探头探脑跑到很近的地方了。皇帝身边的宦官冷冷地喝道:“站住!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 小宫女心中叫苦,她被派来看看皇帝到哪里了,一被捉到只好跪下来:“娘娘派奴婢前来迎驾的。” 皇帝看似心情不错:“是么?她有心了,咱们去叨扰叨扰皇后吧。” 贤妃笑道:“妾便沾圣人的光了。” 皇帝不经意地说:“你们也过来吧。” 梁才人恨不得拉着妹妹消失,这些人斗法,一会儿受气的准是他们。又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拉着妹妹,想想不对,将妹妹往身后掖了掖:“一会儿别说话,就站我身后头。哪怕我挨打挨骂,你都别出头。有人打你骂你,你也忍着,熬一阵,回家去就好了。” 梁玉心里胀得就要喷出一口血来,终究只是吐了口气:“哎,我知道。咱命贱。” 进了昭阳殿,杜皇后端端正正出来相迎,身后徐国夫人一身的戒备,看到皇帝待行礼时她顿了一下,扫了贤妃一眼,又剜了梁才人一眼。皇帝不动声色,对皇后道:“原来你这里有客,我便不打扰啦。好好待客。” 杜皇后叫了一声:“五郎。” 皇帝笑应道:“哎。放心,你待你的客,我也有客要招待,咱俩各行其事,”对贤妃道,“好啦,咱们走吧,搅了人家母女天伦之乐,多么不好。” 贤妃和梁才人也不怠慢,又给皇后见礼,梁玉跟在姐姐后面,依样画葫芦。贤妃拜完杜皇后,又自然地对徐国夫人行礼,行到一半,尴尬地直起腰,无措地站在那里。梁才人实在人,给徐国夫人把礼都行完了。 皇帝心中冷笑,脸上平和,不顾杜皇后急切的表情,温柔地对杜皇后说:“打扰这么多已是不应该啦,你们母女好好说话吧,”又吩咐把太子一同叫到延嘉殿去,“姨母来了怎么能不见?我待客,叫他来陪。”然后让梁才人姐妹跟他去延嘉殿。 杜皇后颇为无措,眼睁睁看着皇帝带着人浩浩荡荡又离开了,不由落下泪来:“阿娘,我好苦。” 徐国夫人一把将案上器物挥到地上,恨恨地:“可恶!必是贤妃从中作梗!我就说过,贤妃不贤!” 梁玉听到了这响动,没回头。心说,贤妃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她想要弄死你,我觉得不是她的错。你猜皇帝听没听到你说这个话? 她要是皇帝,也不想老婆总听丈母娘的。这丈母娘还喜欢跑别人家里耍横,那就更讨人厌了。天爷,忍个徐国夫人这样的女人二十年,圣人就是圣人!梁玉对皇帝生出淡淡的景仰之情,她就没法忍这么久。 像今天叫她进宫耍猴的把戏,恐怕不是第一次了,这一次耍她,上一次耍的是谁?会是凌贤妃的家人吗?梁玉看了眼凌贤妃,心说,看来是了。 22.新科三姨 皇帝与贤妃有步辇,梁家姐妹就没有, 两人走路走惯了, 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皇帝坐在步辇上, 看不出悲喜。贤妃昔日曾因与皇帝并肩坐而被参了好大一本, 如今也只能望着皇帝的背影思索。 贤妃心里是高兴的, 她不乐见皇帝对梁才人太好, 但是给杜皇后和徐国夫人没脸, 她是高兴的。梁才人没有威胁,皇帝不喜欢她。有威胁的是太子, 这个“长”不好办, 贤妃就打算绕过“长”去办另一件事情——嫡。 把皇后废了,她来做皇后, 那她的儿子不就是“嫡”了吗?她儿子做太子岂不是理所当然?不是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吗?萧司空他们说得人耳朵都起茧了,那好,我就要个“嫡”! 是有点对不起梁才人的,贤妃想, 就在十年前在昭阳殿,徐国夫人叫她唱曲儿, 她装嗓子坏了发不出声,徐国夫人叫梁才人拿针扎她, 想试她是不是真的哑了。凌贤妃看得真真的, 梁才人当时手抖了, 轻轻沾了一下她的皮肤, 没有用力。 凌贤妃转过头去,有点歉意地看看梁才人——我得叫你们母子跟昭阳殿内讧呀。 梁才人被她看得毛骨悚然的,畏缩地点了一下手,等凌贤妃转过头去,她才小小松了口气。拉着妹妹的手,姐俩继续走,梁玉只觉得姐姐的手汗津津的,低声问:“阿姐,你哪儿不舒服?” 梁才人摇摇头,勉强地笑笑:“没有,圣人面前,别淘气。”心里却想,徐国夫人这场气,怕是难消的。梁玉小声对她说:“你怕徐国夫人不高兴?” “噤声!”梁才人谨慎惯了,不肯让妹妹再说下去。 梁玉凑近了她,更小声地说:“小妇长小妇短的,当人听不出来?咱都蜷成这样了,还不放过。好了,我不说了,我忍。”又低眉顺眼作老实模样,悄悄将手绢儿塞梁才人手里,给她擦汗。梁才人难得在受挤兑的时候身边有人靠着,心里好过多了。 一直沉默到了延嘉殿,皇帝下了辇,看到梁才人才恍然,骂道:“怎么不给她们备辇呢?一群糊涂东西!”听得人莫名其妙,都想,圣人今天不会是中邪了吧?什么时候这么待见梁才人啦?还是跪倒了一片,说自己的疏忽,下次一定注意。 皇帝平淡地说:“没有下次。”听人越发惊疑,连贤妃都猜不到他在想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皇帝还是不大待见梁才人的,眼都没往她身上瞅。 梁玉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想,也恨不能马上知道小先生推荐、皇帝首肯的“经史”里都写了些啥!或许那里有解开谜团的钥匙。 皇帝不管这些人想什么,举步入殿,一面问:“三郎来了没有?” 他身边颇得力的宦官程为一答道:“已派人去东宫请了。” 皇帝想了想,又问:“这个时候,还在读书?” “应该是。” “那咱就先等一等他吧,入座吧。” 一番次序排下来,皇帝上首,贤妃在他稍下一点的地方,梁才人与贤妃对座,梁玉坐在贤妃的下面,梁才人下面的位子是留给太子的。 【这个位子……】梁玉更糊涂了,简直不敢相信!比如她家,她爹带男丁吃饭,女人跟着她娘吃饭,爹娘在上头坐,底下人再排序。在袁家,刘氏招待她和梁大郎吃饭,也提到了个座次。甭管怎么样,座位就是排位,她都能在皇帝面前有个座儿吃饭啦? 怎么看,皇帝都像是抬举她姐的!要不是她姐给他生了孩子十几年都还没个正经名份,梁玉都要相信了!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皇帝对她外甥另眼相看了? 不敢相信呐! 梁玉越发小心了起来。虽然想明白了说话最管用的是皇帝,也有点想跟皇帝那儿卖好,可她这儿还没动呢,皇帝先动了。这皇帝也太可心了吧? 皇帝坐下,饮了杯热茶,问梁玉:“今天是怎么回事?” 梁才人鼓起勇气来想说话,被皇帝一摆手压下了,不理会梁才人,皇帝坚持问梁玉:“皇后为什么召你进宫来的?” 梁玉心说,你就装吧!嘴上回答:“娘娘说,没别的事,就是想起我来了,想我和姐姐也有阵没见了,就叫我来了。” 皇帝歪了歪嘴,不放弃地继续说:“我听说徐国夫人说的不是这样。” 梁玉低头作忏悔状:“老夫人说,我在家里打侄子了。” 凌贤妃忙打个圆场:“圣人,瞧你把这孩子吓的。这孩子就是辈份高,年纪可还没有太子大呢。是不是?” 梁才人跟着点了点头。肚里说,这事儿怕是你告的密吧?她不得宠,又不是傻!宫里活了十七年的人,自己没耍过心眼也看过别人耍心眼了。 皇帝问道:“为什么打的他呀?” “他念书,没背下来。” “他父亲呢?不管吗?”皇帝越发奇怪了,“他的师傅呢?父亲不管,也该他师傅管的。” 梁玉终于等到这一句了:“就是我了。” 皇帝万没想到能听到这个答案,不敢置信地问:“怎么回事?” 事情发展得太离奇,凌贤妃也听得入神。连太子来了皇帝都只是匆匆说了一句:“先坐下。” 桓嶷还是一脸不开怀的模样,看到梁才人完好无损,扯出一抹笑,又打量全场。皇帝还在催促梁玉:“你怎么变成师傅了?你什么时候读的书?”他是不信梁满仓会不让儿孙读书,先让女儿上学的。天底下就没有这样的事。 梁玉低声道:“不就上京的路上么?一块儿识点字,我就比他们学得快点儿。阿爹说,京城正月里不上学,咱家没那么多讲究,识几个字,出了正月去上学也能少丢些人,就叫我教了。我也就会个《千字文》罢了。” 就为这个打的侄子?皇帝看了看梁玉,十三、四岁一个姑娘,苗条,漂亮,怎么看也不像个凶犯。谁家上学不挨打?!皇帝家也一样啊,皇子、公主是有身份的人,寻常师傅没有打他们的本事。可要是儿子学不好,皇帝也会把儿子扳倒了打一顿的。 皇帝摇头道:“妇道人家,目光短浅!不是说你,你在家如何排行?是算第三,还是十二?” 梁玉更吃惊了,皇帝还把她家的事搞这么清楚了?老实答道:“闺女里排第三的,全加起来第十二个,怎么算的都有。”像张五娘就喊她梁十二。 皇帝笑道:“那便是三姨了。” 要不是正坐着,梁玉能膝盖一软趴地上!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可她家有啥叫皇帝好奸好盗的呢?【我差点就要信他开始疼太子了。】 皇帝已对桓嶷说:“你还不见过你两位阿姨再拜见三姨?” 亲娘哎……这皇帝疯了…… 对桓嶷来说,凌贤妃、梁才人,都是他“阿姨”,当然,要管梁玉叫“阿姨”那也没毛病。当场叫了三个“姨”,桓嶷又无百聊赖地沉默了。 皇帝想发火,又忍住了,和颜悦色地对梁玉道:“三姨受委屈啦,传流言的小人着实可恶。我当为三姨压惊,三姨想要什么呢?” 【我想你别再吓人了,给个痛快的吧!】 “已经给啦,”梁玉伸出一根手指,沿着食案的边缘来回划动,有点局促,“要的都给了,没要的也给了。往来往来,哪有有来无往还接着要的?再要,就是不要脸了。” “这孩子也太老实了,”贤妃巧笑倩兮,“换了珍珍呀,早登鼻子上脸了。圣人不赏她吗?” 皇帝赞许地道:“贤妃说的有理!”命赐了金帛与首饰珍玩一类,还说,“这一身也太简朴了。你听贤妃的话,简朴是好的,简陋就不好了。” 梁玉可不敢就答应了,不再推一回哪行呢?又推辞说:“太多啦。以前能说对得起圣人对得起朝廷,税一个子儿没少,伕一个不缺。现在不行啦,拿您太多的东西了。伸不出手了。” 不知道这话哪里触动到了皇帝,他忽然感动了:“梁氏一门,都是纯朴人呀!收下吧!” “太懂事啦,怕是没少吃苦。”贤妃看向梁玉的目光,越发慈爱了。 皇帝也感慨了一回,看到太子的表情还是那么不生动,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儿子,还是不如意啊! 程为一请示是否开宴,皇帝重振起精神来:“开始吧。” 有酒有肉,有歌舞,这一场比在袁家的时候还要盛大。除了皇帝,人人都没心思吃。梁玉想着这前后的事情,觉得不可思议,又有什么东西变了!劳动皇帝亲自下套儿,她还没这么大的面子。贤妃自认了解皇帝,有了一丝危险感,不管皇帝打的什么主意,她都觉得皇帝这是对太子好了。他对太子满意了,那还有自己什么事儿?!梁才人战战兢兢,总觉得馅饼里有毒。 吃完正餐上了水果,皇帝捏着个葡萄,问梁玉:“三姨真没什么要求吗?” “三姨”正好奇,这大冬天居然有这么多果子,被小宫女提醒,才犹豫着说:“要不……” “什么?” “不敢惊动您。能叫我给姐姐和太子量个尺寸吗?我学过针线,家里也会做鞋,想给他们做套衣衫鞋袜什么的。我跑两个地方很快的,不耽误宫里关门,找个人等我一下,就等一下,把我送出去就行,没门籍我自己出不去。” 皇帝微昂了下下巴,道:“掖庭离东宫是远了些,跑起来也太麻烦了。太子问候起来也不方便,梁才人搬出掖庭吧。” 梁玉微张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这延嘉殿吧,”皇帝不甚在意地说,“太子的母亲在掖庭里与宫女杂居,这国家还有何体统可言?” 【跟把她撂掖庭这些年的人不是你一样!】梁玉听出来了,那掖庭呢,就是上回看到她姐住的地方,其实就是大户人家奴婢仆役住的地方。怨不得那么多人围观她们家取乐。 梁才人与桓嶷都跪地谢恩,梁才人道:“陛下高天厚地之德,妾……妾卑微之人……” “你是太子的生母,你卑微了,太子算什么?立了他做太子的国家算什么?”皇帝没好气地说,“真不会说话!唉,罢了!收拾收拾,搬过来吧,贤妃啊,你帮她打点。” 凌贤妃一头雾水,本能地道:“是。”她也是个贤良人呗,杜皇后贤惠,有个徐国夫人狠戾,凌贤妃就不一样了,她照顾人那就是照顾。徐国夫人还会骂“小妇”,凌贤妃自己就是小妇,当然是不会骂这个的,偶尔吃个小醋当情趣,旁的时候对宫里人那是好得紧。也不拦着皇帝宠幸别人,还把自己身边漂亮的宫女荐给皇帝。梁才人交给凌贤妃,皇帝放心。 皇帝今天目的达到了,与凌贤妃相偕离开:“想量就量吧。哎,想起来了,程为一,传话下去,给三姨门籍。” “是。” 梁玉望着他俩的背影,心道,真是邪了门儿了,这又是搬家又是给门籍的,还提到了太子生母这样的话,圣人这是真的想保太子了吗?他不要贤妃娘儿几个了?看着又不大像。皇帝能当皇帝,看来真有别人不及的本事。 ~~~~~~~~~~~~~~~ 皇帝退场了,把整个延嘉殿留给了他们仨,宫女、宦官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残席。大约是凌贤妃出门时吩咐了,渐渐有人来腾挪宫殿。 梁才人对桓嶷道:“儿啊,我这不是做梦吧?我是见着妹妹,圣人又设宴……” 桓嶷叹了一口气,扶她进了殿里,找张席坐下了:“没,是真的,阿爹还给了三姨门籍。” 梁玉则是奇怪:给我干嘛?真要看中太子,那得给我爹啊! 梁才人闭上眼睛,泪水缓缓流下:“哎,等下得谢恩,也不知道夫人是不是还在宫里。” 桓嶷颊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嗯。” 梁才人赶紧擦了擦眼泪:“瞧我,高兴坏了。玉啊,来,咱量个尺寸。儿啊,你……” 桓嶷爬起来:“那就量吧。”他起得有点快,将衣摆挂到食案角上,撕了个口子。东宫的宦官凑上来:“奴婢这就去取新衣衫。” 梁玉道:“这儿要是有针线,我就手给缝了吧。一来一往,得多少时辰?” 小宦官想了想,道:“这好办。”延嘉殿时不时的用,常年有人,时日久了宫女宦官手上肯定有这些。出去说了两句话就拿回个针线包来,连尺子都给带来了。 梁玉剪了块细绸垫在里面,纫好了针,就坐在地上一针一针给缝上了。梁才人道:“你这手艺倒好。” “那是,阿爹花了心思送去城里当学徒的哩,我都学了小十个月了。好了。”咬断了线头,梁玉仔细打量了一下,行,手艺还在。跟太子这身袍子原本的做工比是差点,应付一下还是行的。起身抖起尺子,给桓嶷量体。 小宦官跟在一边,夸了一句:“三姨手艺真好。”他是打小跟着太子的,梁才人也笑骂:“就你小子机灵!”小宦官也笑嘻嘻地:“恭喜才人,恭喜太子。” 岂料桓嶷的脸色瞬间阴郁了,梁玉量完了他的后肩,正给她量袖长,看了个正着。这个脸色,跟头回进宫,家里人贺他当太子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看来外甥没那么木,也知道这太子不大好当。 梁玉量完一个袖长,再量另一个,梁才人已笑完了小宦官,说梁玉:“你这么量,也不记一下。” “都在脑子里呢,”梁玉回了一句,“阿姐你稍等会儿。”又开始絮叨,当裁缝的都有一门本事,给主顾量体的时候,嘴里得会说话,夸个身段好,夸个肤色好,衬什么料子搭什么样式。得看主顾愿意你高声还是低声,想听你快言还是慢语。 梁玉跟着吴裁缝,也是个絮叨的好手,有时候比吴裁缝还能说。三不五时能多卖出去一件衣裳。 此时拿出这本事来,慢吞吞地说:“说是喜事,上回来,其实想道个恼的。又不敢说。想谢个人,也不敢讲。”她瞥到桓嶷的脸色,见他听到喜事就皱眉。但是她不知道,太子皱眉是为哪桩,还得再试一下。 梁才人给妹妹搭梯子:“什么事呀?咱这里又没外人,是吧?就是孙顺和小环,也是可以放心的。”孙顺是跟太子的,小环是跟梁才人的。小环是真没存在感,在昭阳殿,梁才人都受气,她就更得让别人看不到她,免得再惹祸。 梁玉看了姐姐一眼,叹了口气:“哎,都说仁孝太子如何如何,搁外头人家,这就是家里没了头生儿子。还不到一年呢,可教都教的进宫不要乱说话……”她住了口,吃惊地看到桓嶷的眼泪无声地落了下来。 她只是试探,这是一个怎么说都不会犯错的事,她对仁孝太子也是有感激的。甚至想劝太子对哥哥表现得思念一些,这是很得人心的举动。这是一件两处都得益的事儿,她想说谢的那个人,就是仁孝太子。仁孝太子不在了,听说他亲娘、媳妇、闺女,都还在的。这三个人,是比梁才人母子处境还尴尬的存在,梁才人母子还有盼头,她们已经没有了。 万万没想到,桓嶷居然这样动情。还是她猜错了,桓嶷是因为觉察到太子难当而阴郁,是因为想念哥哥? 桓嶷木木地站着流泪,然后有了动作,他按住了梁玉搭在他肩头量尺寸的手,往下抹了下去。半转个身,流着泪看梁玉,看了一阵,将头抵在她的肩上:“三姨,我想大哥!他好好的,我不做太子了。” 梁玉僵住了,梁才人与孙顺也上前劝慰,桓嶷哭了一阵,抬袖擦擦泪:“三姨见笑了。” “不见,不见,呃,不笑。” “接着量吧。”桓嶷显得快活了一些。 梁才人也赶紧岔开话题:“玉啊,你还要谢个谁?” 梁玉为难地道:“那,听说咱能进京来,是先头那……动的念。如今他走了,听说亲娘媳妇还在,还留下个闺女。不能当面道谢,想谢他留下来的人,就怕给她们再招灾惹祸的。要是太子能护住她们就好了,不然还是别去看了,免得碍旁人眼。” 梁才人知道妹妹说的是什么,解释道:“皇后娘娘泽被六宫,对淑妃娘娘一向很好的。太子妃也是,没叫搬出宫去,就还跟淑妃娘娘住一块儿。” 梁玉量完了桓嶷再量梁才人,人前沉默的梁才人比裁缝话还多:“圣人没登基前,徐国夫人就已经是他岳母了。圣人当时年轻,徐国夫人也没有现在这样的……那个。圣人还夸过徐国夫人会理事,帮助杜皇后料理了不少事情,请徐国夫人以后常指点。”有时候梁才人也会刻薄地想,不晓得圣人自己有没有后悔当年说过这句话? 【那他一定恨不得抽自己八个大嘴巴,叫他嘴贱!】梁玉喷笑,旋即收声。 梁才人道:“笑什么,咱也得亏了皇后娘娘,三郎才能立为太子的。” “三郎被立为太子,不是因为他是圣上的儿子吗?”你们醒醒!别拜错庙门了! “呃,也是。皇后娘娘不推一把,也不定就是三郎了。圣人儿子这许多,也不是哪个都能做太子的。” 梁玉小声嘀咕:“不是圣人的儿子,就准定做不了太子。”真当太子那么好当呐?不当太子,安稳做个贤王,哪像现在叫人唤狗似的唤进来看笑话,提着耳朵嘲笑。 很快,梁才人也量体完了。梁玉不舍地道:“我得走啦。” 凌贤妃的点掐得忒准,这头才说,那头已经有人在殿外扬声道:“殿下、才人,贤妃娘娘派奴婢来请。” 梁玉赶紧把手头的金子分成两份,一份给了梁才人,一份给了太子:“进来前阿爹给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花,就看你们的了。”这一丁点儿,估摸着梁才人都不大够使,可也没别的办法了,梁家就这个穷酸样。 凌贤妃派了宫女和宦官搭伙过来,宫女比梁才人身边的好看、也比昭阳殿的标致,宦官都是腰板儿挺直的年轻人。利落地行礼,然后报了贤妃的安排:“他两个送三姨回家,顺道看看门籍注上了没有,一准儿办妥,请殿下、才人放心。奴婢两个奉命请您去昭庆殿,贤妃娘娘正等着您。到了那儿,与您一道去您原先住的地方,搬取您舍不得的物件,禀告才人一声,延嘉殿的摆设,都是崭新齐全的。今晚就先在昭庆殿住下,等延嘉殿布置妥当了再搬。娘娘给您暖宅。” 这样的贤妃,真没道理不喜欢她。 梁才人还没说话,太子先把金子打赏了:“拿着吧,我也没带什么。” 【太子他不傻,人情世故至少是懂的,哪怕是依样画葫芦,也会办些看得过眼的事。】梁玉心里有了点着落。 以后日子怎么样不提,眼前这段日子好像能好过一点了,梁玉稍稍放心,跟着贤妃安排的人出宫去了。陪着的人也不多话,也不怎么夸贤妃贤良,只提醒她:“小娘子,宫里有赏赐,您回去得记下来。” 嗯,明白!梁玉道了声道,小宦官连说不敢,好好地把她送上去,骑马跟在车边:“去永乐坊。” 她现在担心的是太子。今天皇帝明显跟上回不一样了,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要扶太子了,他不跟萧司空掰腕子了吗?不可能啊!这皇帝一脸明白相,不是个任人揉搓的面团,该掰的还得掰。他是怎么看太子的呢?还有太子,如果太子开窍了,她家猫着别惹祸就成。 【他们父子俩,到底是怎么想的?】 23.帝王心思 皇帝桓琚今天没在贤妃那里过夜,他去了两仪殿休息。让贤妃给梁才人卖个好, 叫她俩有机会相处。 背着手, 仰头想了一阵儿, 桓琚有了谈话的欲-望。身边正好有个人, 桓琚对程为一招招手:“来, 陪我说说话。” 程为一躬身上前:“圣人想说什么呢?” “你就不想问问我?” 程为一笑道:“圣人必然有圣人的道理, 奴婢驽钝, 不敢妄加揣测。可是看到圣人一家和气,老奴也是开心的。” 桓琚叹了一声, 想把苦闷都叹出来:“皇帝难啊!” “是, 旰衣宵食,还有愚人以为圣人尽日玩乐。老奴都替圣人委屈。” 桓琚摇了摇头:“那算什么难的?歌功颂德的也不少, 我也都听了。” 程为一笑了:“这就是圣人的肚量了。” “圣人光有肚量是没用的,”桓琚对程为一道,“趁着时候还不算晚,叫中书舍人来吧。” 中书舍人日夜轮值,须臾便至, 到了行了礼,熟门熟路地铺纸舔笔, 等着桓琚发话。桓琚道:“你写,册梁才人做美人……唔, 不, 还是婕妤吧。太子的母亲, 不能疏忽了。你看着写。” 中书舍人心道, 您这话听着就挺疏忽的。还是将梁才人生育太子的功劳夸得大大的,再赞几句温婉贞顺。将这些套进格式里,一篇草稿就完成了! 桓琚粗粗一看,没毛病:“就这样,润色一下,交他们发出去吧。” 中书舍人匆匆离去。 桓琚对程为一道:“怎么样?你想到了没有?” 程为一道:“老奴不大明白。只知道圣人今天这样做,徐国夫人要不自在。” 桓琚轻蔑一笑道:“她个算什么?”不是因为她呀!是因为太子,因为那个他并没有如何喜欢过的儿子。 程为一听出玄机,更加小心了:“圣人昔日还夸赞过徐国夫人理事明断果决……” “昔日,我昔日多么的想歇一歇,早些将事情交给大郎去办。现在呢?!我的大郎在哪儿呢?昔日昔日……昔日最伤怀呀。” 程为一绷着试探了一句:“仁孝太子在时,待诸弟最为友善,东宫与仁孝太子相处最久,耳濡目染,总有那么两分相似的。” “是啊……”桓琚长叹一声,“即使贵为天子,又岂能事事如意?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能怎么办呢?这个儿子立都立了!江山社稷,岂能儿戏?萧司空虽然越来越让人不自在,但是有一句话是说对了,三郎现在居“长”。只要他没有大错,立他就不会有人反对,这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结果。这个“所有人”,包括他桓琚。立了桓嶷,天下人的心就安定了。 他是更爱贤妃所生出的十二郎、十三郎,因爱而立也不是没有先例,但终归不能服众。这天下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是父祖留给他、他得经儿子传孙子,子子孙孙传下去的。他得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儿孙。为了这个目的,立桓嶷,最稳。 如果太子实在不行,那再说不行的话,桓琚希望太子能行。眼看着儿子快要叫杜皇后的孝道,萧司空等的圣人之道给弄坏了,桓琚这气就不能再怄了,他得出手了。 跟萧司空这口气都怄了快一年了,怎么能不安排一下太子?!留给萧司空和杜皇后摆布吗?真等到儿子被他们推着当张牌来跟自己打擂台?哪个爹生儿子是为了给别人当棋子玩儿的啊?真有这么傻的皇帝吗?他还没亡国吗? 猜忌是做皇帝的本能,那有一个前提,得太子能干。桓琚的太子现在不能干,还被人辖制着,当爹的得先把他养成个人样,再考虑猜忌的事。 还有梁才人,他是真没感情。可毕竟是太子的生母,能叫她再在掖庭宫里住着吗?那不丢人吗?太子能不见生母吗?叫个十五、六的儿子往宫女住的地方跑,像话吗?还有杜皇后那里,徐国夫人挑唆着,还做梦想叫太子不敬生母,只认皇后?做什么梦呢?!梁才人不讨喜,可她老实,也没犯过罪啊!这就不认了?那是做人的道理吗? 他现在还是对桓嶷没有喜爱、怜爱之情,但那是储君,他还得为儿子铺路。梁才人,哦,婕妤,老实,梁家人也扑腾不出水花来,可以放心。杜皇后不一样,她占着孝道,要是总听徐国夫人的,这个皇后就不能给留给儿子闹心!萧司空也一样,他倒不听别人的,他非得所有人都听他的! 麻烦,都是麻烦! 都得一点点的来。 桓琚捂住了头,这些话他想找个人说,却没办法都说出来。一说出来,登时就要掀起滔天巨浪!跟程为一讲,也只能含糊说一句“难”。也许,这些话只有到临终的时候,才能对太子说。 他是真觉得自己难,他已经年过四十了,只希望老天爷能再给他十年,让他把这些事都办完,把太子教好。做成这些事,十年都紧巴巴的。 程为一好声相劝:“圣人是天子,天会遂了圣人的愿的。” 桓琚轻轻摇头,道:“要多关心太子,太子的饮食……唔,把太子素昔的功课也调出来,我要看看。”十几年来,他没怎么放心思在三儿子身上,缺了的关心,现在得还了。儿女都是债,债,真是欠不得! ~~~~~~~~~~~~~~~~~~~~ 程为一奉命去调太子的功课。孙顺赶忙迎了出来,两下问候过了,程为一还没说明来意,孙顺就赶紧说:“殿下的袍角挂了个口子,正在换衣裳,您老稍等。奴婢这就去禀告太子,换了衣裳出来领旨。” 程为一道:“请太子不必着急,是圣人要看太子的功课。你找个人去取就是了。等太子换完了衣裳,老奴拜见太子就回去复命。” 孙顺赶紧答应了:“是是是。”派了一路人去取功课,一路人去请太子。 太子哪是换衣裳啊?他回来衣裳都没脱,穿着个破袍子就钻帐子里不许人打搅了。太子这毛病有小一年了,打仁孝太子薨逝开始,他平时心情就不好,难过到了极点就钻到床上,帐子一放,窝一阵儿,出来又是一脸死气沉沉了。 孙顺硬着头皮过去。 桓嶷只蹬掉了靴子就爬进了被窝里,将自己裹得紧紧的,抱着打了补丁的袍角一声不吭,眼泪哗哗往下流。他的鼻子眼泪在被子里皱到了一块儿,嘴张得占据了三分之一的脸,像是在嚎叫,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他将袍角塞进了嘴里,喉头一动一动的,【好歹有人给我道恼了!终于有人给我道恼了!我哥哥没了,他们却在说恭喜。我哥哥没了,他们却在说恭喜。都是混蛋!都是混蛋!一个一个,争名夺利!也教我沽名钓誉!老子掖庭宫混大,要你们教?!咹?!一举一动,都是礼法,没半点人味儿的东西!我哥哥待你们不好吗?他活着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对他的?他死了你们又是怎么对他的?!你们全无心肝!只想自己荣华富贵!你们这群老婆棺材前见媒人的无赖!大哥!大哥!大哥!我原以为他们有情,谁知道他们现在只有在想辖制我的时候才说你怎么怎么好……】 仁孝太子的丧礼上,百官一个个哭得比死了亲爹还伤心,现在呢? 每当想到这个,桓嶷都难过得想撕了这些人! 【我也想照顾大哥的遗孀遗孤,我才关切了一回,徐国夫人那个老虔婆就说叔嫂不相通……我得给她们留脸,不能叫她们听这些话。那个老虔婆!我饶不了她!】 孙顺的靴子落在地毯上,声音很轻,帐子里的桓嶷抽搐了一下,眉眼张开了,将袍角从嘴里拔了出来。掀开了被子,沉郁地望着帐顶。 孙顺小声道:“殿下,圣人派程为一来了。” 帐子里传来桓嶷闷闷的声音:“知道了。” 桓嶷打开帐子,孙顺轻手轻脚地挂上帐钩,道:“眼睛得敷一下,您别难过,往后能常见才人了。” “嗯。” 桓嶷很快地换好了新袍子,拿着热毛巾敷了一下眼睛:“罢了,还是能看出来,就这样吧。” 程为一已经取到了课业本子,看到桓嶷出来,急忙行礼。桓嶷扶了他一下:“你是我家老人,就有点人情味又怎样?” 程为一有点诧异,今天一天,圣人跟以往不一样了,太子也不一样了。桓嶷说完话,便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又闭嘴了。程为一低下头,轻声将来意说了。桓嶷问孙顺:“拿了吗?”孙顺道:“已经叫他们去取了。”程为一道:“是,老奴已拿到了。圣人还有几句话要问。” 桓嶷站了起来。 程为一将孙顺叫到一边,问道:“殿下今天如何?” 孙顺道:“挺好的,见着才人、三姨,说了一会儿话,有些伤感,现在好多了。” 程为一道:“多劝劝殿下,如今苦尽甘来了。” “是。” 程为一又问:“殿下饮食如何?衣裳呢?器物呢?” 孙顺都答道:“和往常一样,还是简朴的。” 程为一道:“下面是老奴琢磨着,有些事儿圣人大概想知道的。”桓嶷还是直挺挺地站着。将皇帝可能想知道的都问了,包括太子的师傅与太子的相处,萧司空等等,甚至问了东宫的宫女、宦官有无不妥。孙顺都小心地回答了,他打小跟着桓嶷也就是在梁才人身边长大,能给的答案全都是小心得近乎卑微。 程为一有些看不大惯,提醒道:“你把腰杆儿挺直了。” 孙顺苦着脸道:“您老什么都明白的,如今哪有咱挺腰杆儿的份儿?” 程为一一想东宫原先的处境,摇了摇头:“总之,太子已经是太子了。” “嗳。” 桓嶷目送程为一离开,孙顺看他面无表情,心里更苦了,仗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问了一句:“殿下,您想什么呢?” 桓嶷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为什么只给三姨门籍呢?外祖父呢?外祖母呢?三姨不是不好,可梁家当家的不是她吧? ~~~~~~~~~~~~~~~~~ 梁家当家的不是梁玉,但是现在她说的话,全家都不能不听了。 打从梁玉去宫里,梁家上下没一个安心的,四嫂到底被四哥拖进房里揍了个半死。等梁满仓想起来叫四儿子别打四儿媳妇的时候,已经打完了。梁满仓骂道:“一个一个,驴一样的东西!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许再打了!” 骂完了才想起来另一件事情:“都他娘的不许再高门大嗓瞎叫唤,你们是叫驴啊?!谁再叫,舌头都割了!”手指点着家里几个儿媳妇、孙女,“你们,都记下了!他娘的,没有享福的命的,当还是村里跟人骂街呢?想骂街,都他娘的回老家要饭去!老子这话撂下了,我梁家盛不下搅家精!” 梁九郎低声说:“爹,您这声儿也不小。” 梁满仓劈手一巴掌抽在他头上,声音小了许多:“知道了。以后谁再声音大,都关柴房里饿三天,我看她还有劲儿嚎丧不!” 梁大郎道:“阿爹,那现在怎么办呢?” 哦,对了,小闺女临走还有嘱咐的:“你妹妹说咱别张狂了,还有啊,太子是太子,咱是咱,别想狗仗人势,人的势,是那么好仗的吗?都老实点儿。” 梁玉叫宫里来人提溜走了,谁还敢多说话呢?都说:“知道了。”小孩子都吓得不敢哭了。 梁满仓又对南氏道:“你憋再数那破珠子啦,闺女都叫人抓走了。我说,别耽误事儿啦,袖子卷起来。老公公不管儿媳妇,你得管起来。吃我梁家的饭,坏我梁家的事,要造反了都!” 南氏不紧不慢地道:“知道啦。”她身体不好,想快也快不起来,但是儿媳妇们都打了个哆嗦。 王管家在一旁听着,特别想跟梁满仓说一句,这事不大,您家里没那么重要,想了想,又咽回去了。万一呢?都晓得圣人喜欢贤妃的儿子,不喜欢太子,当初就不想立这个太子。万一呢? 梁玉在宫里跟皇帝吃饭,梁家午饭都没心思吃。梁满仓抠是抠,还记得跟王管事说:“你们去做了饭吃,他们这些,不用了!”他说一不二,真个叫全家饿了一顿,奴婢在厨房吃得香。 过了午饭的时辰,门板被拍响了,全家都跳了起来。门房打开门一看,愣住了,小心地问:“您是?”这人穿着可真体面。 来人问道:“这里可是梁府?” “是。” 这人到了一辆小车前说了一声,车里下来两个中年妇人,穿着也很体面,她两个上来,客客气气一福礼,还没说话,梁满仓已经冲了出来:“玉来了?呃?你们是谁哩?” 两个妇人也吃了一惊:“敢问这里可是梁府?” “我是姓梁。” “府上小娘子……” “咋?咋了?”梁满仓紧张极了,王管家也惊讶,难道事还不小? 两个妇人道:“这样,我们老夫人命妾二人来送帖子与小娘子。” 王管家看梁满仓这接待不像样,赶紧上前说:“我是梁府管家,这位是我们梁翁,两位要找的,可是我们家小娘子?宫里梁才人的妹妹?” “正是,”两个妇人听梁满仓的口音就知道交涉困难,王管家出头,她们松了一口气,说话更利落了,“我们是袁府刘老夫人派来的。家里有白事,恕我们不进去了。请务必将帖子送到小娘子手上,生死攸关。” 梁满仓的心提了起来:“好好。哎,老王啊,给她们些辛苦钱哎。”自己抱着帖子回了正厅,也不交给别人,就抱着等着。他上了年纪,认字慢,这张帖子里十个字有七个不认识,干脆不看了,就等梁玉回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想着“白事”、“生死攸关”。 全家连饿都忘了,直到半下午,梁玉回来了。 门房大声往里吼:“小娘子回来啦!”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梁玉扶着宦官的手下了车,对宦官道:“见笑啦。进来吃了茶再走吧。” 宦官笑道:“三姨有赏,奴婢们欢喜不尽。” 梁满仓带着全家出来接着,仿佛是给蹲了十年大牢遇到大赦出狱的人接风。一看还有个宦官陪着,后头还有抬箱子的宦官一箱一箱往里抬,全家都看傻了。 梁玉对梁满仓道:“咋都出来了?哦,对了,这是贤妃娘娘宫里的小官人。” 小宦官机灵,先给梁玉说:“奴婢是伺候人的,哪是什么小官人呢?三姨真是太客气啦。” 再给梁满仓行了个礼,笑吟吟地放慢了语调:“给梁翁道喜了。梁才人就要从掖庭宫里搬出来了,往后就住在延嘉殿里了,贤妃娘娘正在帮着打点。圣人给了三姨门籍,以后三姨就可以经常入宫见才人了,您有什么话,也能叫三姨捎进去了。圣人说,三姨太简朴,又赐与三姨金帛,您以后,可得叫三姨打扮起来。” 梁满仓一脸迷茫:“小官人,三姨是哪个?”旁的听不明白,可以叫闺女慢慢讲给他听。可如果不知道三姨是谁,这话就接不下去了。 小宦官笑个不住:“不就是这位三姨么?圣人和太子都这么叫呢。” 啥?圣人也跟百姓人家一样,管小姨子叫三姨了?我的闺女咋这么大的脸呢? 梁满仓想不明白,索性傻到底算了:“哎,小官人进来吃茶,就怕茶不好,小官人吃不惯。” 宦官道:“您有赏,就是奴婢们的福气了。” 进了正厅,喝了点茶,味儿真不咋地,宦官还是面不改色地咽了半盏,放下茶盏说:“不能再留了,再留下去宫门就要关了。对了,三姨别忘了,圣人的赏赐,您记下来。” “好的,谢谢你啦。” 王管家又递上了个红包,他算看明白了,这家人抠是抠,只要觉得该花的,还是会花。 宦官笑眯眯地接了,与梁家人道别,轻快地回宫复命不提。 梁玉在家里被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都想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梁满仓大吼一声:“都他娘的给老子滚回去!”吼完又觉得不对,降低了声音,“叫玉先说。玉啊……” 梁玉想了想,道:“咱都到屋里说吧,正好有话嘱咐。事儿有点不大对了。” 全家的心都提了起来。 进屋里坐下了,梁玉看到四嫂模样不对,翻了个白眼:“四哥,你是不是打四嫂了,男人打老婆,你咋这么有出息呢?爹,你也不拦着。” “我那是没来得及!” “行吧,”梁玉道,“咱一样一样的说,头一样,进宫的事儿。是皇后娘娘叫的,皇后娘娘的娘是徐国夫人,贵气忒足,不是咱泥腿子一路人。以后遇到了,敬着点儿,远着点儿,别硬杠。要是她说的话你听着不好听,也别吵,也别闹,忍着,走开。” “跟皇后娘娘没说两句,圣人跟贤妃就来了。圣人看皇后娘娘娘家来人了,就说,叫娘娘好好招待,他跟贤妃就叫我跟大姐、太子,一块儿吃饭去了。吃完了饭,问要什么,我啥都没要。” 梁玉说完,果然看到兄嫂里有几个挺了一下,似乎在惋惜。叹了一口气,梁玉道:“咱现在啥都是圣人给的,只进不出,还有脸多要呐?皇帝的便宜,这么好占的?” 说完这个,才解释了门籍。又说:“阿姐和太子的尺寸我量了来,娘,咱给姐姐做身衣裳做双鞋吧。” 南氏不住点头:“好好好好。” 梁玉又问:“爹,今天家里没啥事吧?” “没……哦,有两个袁家的女人来送帖子,你来看看吧。” 梁玉一面打开帖子,一面说:“圣人赐的东西,等会儿我得记下来。” 梁满仓再财迷,此时也不计较这个了:“给你的就都是你的,听好了,这是玉凭本事挣来的,都是她的,谁都不许争!” 还争个屁呀!叫皇后娘娘提溜进宫里,差点以为她要回不来了。她还能拖着几大车东西回来,还成了“三姨”,顶顶要命的是,全家跟宫里搭话就靠她一个人了!谁还敢跟她争?这是把人的脖子掐得死死的啊!圣人真是……太他娘的……是圣人了。 梁玉余光瞥到梁八郎有点坐立不安,不停摸怀里,记下了。然后她就没办法再关心别的了,帖子是刘夫人给的,以她老人家这样的身份,给自己这样的土包子晚辈写信,本来就不对。仔细看了看,还夹了封信,这就不是刘夫人写的是,字迹是袁樵的,写得很急。 当时袁樵虽然也紧张,但是没有梁玉那么紧张。他知道废一个太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回家之后就赶紧跟刘夫人禀告了所见,询问她其中是否有变故。 刘尚书的孙女与萧度两个是有个婚约的,是萧度他娘大长公主先提的议,但是婚事没办。刘尚书为太子争皇位,把个尚书也争丢了,贬到边州去了,这事儿就搁置了。 刘·前·尚书有个妹妹,嫁到了袁家,生下了袁樵他爹。 所以,刘夫人一听就炸了! 她连夜写了信给哥哥询问婚约的事情,只等第二天天一亮,开了坊门、城门,就派人送信给哥哥。第二天门是开了,这边信还没送出去,那边的信送过来了。 刘尚书去世了。 所以,刘夫人现在在琢磨别的路子,让袁樵回信给梁玉,让梁玉稍安毋躁,先按兵不动。刘夫人要先动用自家、娘家的路子,先探探消息。 梁玉这才知道,为什么袁樵在灯会上会提到刘尚书,原来是他舅爷爷! 24.新暴发户 此为防盗章 桓琚笑着逗她:“那是你自己想的?” 梁玉摇摇头:“不是, 咱家哪有心思理会这个?” 桓琚更觉得有趣了:“那是谁说的?”一般而言, 提醒外戚读书的, 都有可能是贤人, 桓琚做皇帝做得还行, 也比较留意人才的事。 梁玉道:“离家的时候,师傅说,得识字儿。” 桓琚挑挑眉:“什么师傅?” “阿爹送妾学裁缝,是裁缝的师傅。原先在大户人家针线上的,后来出来了。” 桓琚心中一叹, 是个女流,又问:“她说读经史?” 梁玉心里飞快盘算了一回, 直接说小先生,那不行,便将好事卖到了刘氏身上:“进京路上,有户姓袁的人家一道走的, 他家阿婆说的。” 桓琚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袁家阿婆?” 梁玉听他口气,不像是问自己, 也就不回答。果然, 桓琚没有要求她回答, 但是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阴了,道:“既然要读书, 那就赐你六经、史籍吧。”顿了一顿, 将梁满仓看了看, 道:“梁满便为朝议郎吧。” 梁满仓没听明白, 梁玉都没听明白,他们一家人,连“朝议郎”是什么都不知道,哪能明白桓琚说的是什么?梁才人懂一点,忙说:“阿爹快谢恩。” 梁满仓赶紧叩头谢恩,他一跪下,又带着一家子人呼啦啦跪下了。桓琚看着这一家人,直觉得可乐,笑了:“罢了罢了,真是纯朴。”一开心,又赐帛两百匹。另赐了些纸笔砚墨之类。皇帝开心,杜皇后、凌贤妃也跟着凑趣儿,各赏了些金帛、首饰。 在梁满仓的感恩戴德声中,桓琚摆摆手,摇头走了,凌贤妃赶紧跟上。杜皇后起身说:“你们许久未见,整必有许多话讲,阿梁你好生管待。”梁才人赶紧说:“恭送娘娘。” 待将这几人送走,全家人都松了口气,梁满仓又偷偷拿眼去看太子。桓嶷表情不好也不差,他很难将带着土腥气的人视作与自己是同一类人,亲切感便差了很多。唯一能让他觉得亲切一点的是小姨母,她长得和母亲有一点相似,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土气,还有点精神爽气。 点点头,桓嶷坐了下来:“阿姨不必哭泣,以后舅家便在京师,会有见面的时候的。” 梁才人一面试泪一面说:“我哪有那面子常召家人入宫呢?你多替我看顾一二,则你外祖没有白生我一回,我也没有白生你一回。” 桓嶷吭了两声:“嗯嗯。” 梁才人这才细问家里情形,梁满仓道:“都好,就是走得急,家里门也没锁、牛也没牵,我的地……”说到半途被南氏掐了一把,赶紧说,“京城房子比家里好哩,就是不知道地咋样。我琢磨着,这两天看一看,买两亩地,再收拾起来。” 桓嶷道:“这个不必担心,我赠外祖百顷田。” 梁满仓大喜,这可比什么都能让他心里踏实,赶紧又谢了一回。桓嶷摆了摆手,命人扶起梁满仓。接着听他们互诉别情,梁满仓就说现在家里过得还挺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说到这里,梁满仓又提到了萧司空:“听说有司空关照,咱家这一路才走得顺哩。” 桓嶷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梁满仓从他那里看不出门道,有些失望。“司空”两个字一出现,梁玉的心又颤了一下。 梁才人道:“是,咱们能想见,亏得司空力保我儿做了太子,才有今天。不然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桓嶷道:“阿姨,是先太子已有此议,我做不做太子,您都能见着父母的。” 梁才人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么说的哩。先太子是多么好的人,小时候就很照顾三郎,做了太子之后待三郎还跟之前一样。可惜走得太早了!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慌。皇后、司空又看上三郎,力保三郎做了太子。” 梁满仓就爱听这最后一句,乐呵呵地说:“这可真是大喜事。”梁大郎这等沉默寡言的人,也乐得咧开了嘴:“喜事,喜事。”梁家一片开心,仿佛看到了更加安逸享受的未来。只有梁玉,还在想着皇帝、司空,心里发毛,脸上也不见太高兴的样子来。这里面有一个关节,她现在还想不通,但是肯定是非常要紧的关节,要紧,说不定还要命。 桓嶷欠身:“阿姨带他们去您那里坐坐吧,慢慢聊,这里毕竟不是您的寝殿。我回东宫了,师傅还有课要讲。” 梁才人觉得儿子不开心了,又摸不着头脑,起身笑道:“去吧去吧,好好吃饭。”借着送他出门的机会,与他走近了,小声说:“那是我的亲人啊,阿姨就是长在乡间的,别嫌弃他们,好吗?” 桓嶷点点头:“知道了。” ~~~~~~~~~~~~~~~~ 太子离开之后,梁家上下更放得开了!梁玉几个皮点的侄子开始在座席上爬上爬下,绕着柱子疯跑。梁满仓这会儿也不喝止,揣着手笑着看了几眼,待梁才人说:“到我那里去吧。”才吼了一声:“小兔崽子又皮痒了!”孩子登时老实了。 梁玉扶着南氏,越想不明白皇帝与萧司空的纠葛,越是焦躁。南氏掐了她胳膊一把,低声问:“玉啊,你咋了?咋见着外甥也不高兴哩?”梁玉也低声说:“想事儿呢。” 梁才人在南氏的另一边,听到了便问:“想啥事儿呢?” 梁玉想,亲姐姐应该是靠得住的,问道:“阿姐知道,萧司空是咋回事不?” 梁才人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是圣上的姑父。当年,权臣误国,是他帮着圣上执掌乾坤的,是个大功臣哩。唉。” 梁玉想,大姐好像对萧司空不是那么喜欢呐! 梁才人对萧司空的看法当然复杂,如果桓嶷不做太子,还是安安稳稳的。做了太子,那是一个靶子。梁才人在宫里平平安安活到现在,靠的就是练就的不引人注目的本事。她有儿子,儿子封了王,等能出宫开府成亲,她就能让儿子去把梁家人接回来,照顾一二。多好的事儿?她虽生了一个皇子,但是非嫡非长的,自己不顶美、也不顶会讨人喜欢,做个王太妃,就觉得足够了。她没有更多的野心,做了太子的生母,反而觉得日子没奔头了。可是儿子做太子,不好吗?又不能说不好,也不能不领人家的情。梁才人是进宫之后才识的字,许多道理也想不大明白,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噎得慌。 说话间便到了梁才人住的地方,梁才人住在掖庭宫。这是一个所有低品级的后宫们杂居的地方,梁才人入宫就住在这里,生了儿子之后,有了个独门独院儿,也有几个伺候的宫女。就是没有熬到能正经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好在封了才人之后,她又挪了个大点的院子,前后两进,伺候的人也多了一些。 但是,也就这样了。一行人来的时候毫无威严,好事者指点围观,间或嘲笑土气。 梁家十几口人一涌进,院子里登时有了生气。梁玉四哥家的大儿子望着院中一颗老树,跳起来伸手往上够:“有鸟窝!有鸟窝!”旋即被他亲爹薅了回来。 将人让进屋子里,梁才人羞赧地道:“地方小了些。” 梁满仓忙说:“不小哩,不小哩,这屋比咱家的宽敞得多了。”他说的是“豪宅”梁府。 梁才人羞涩的笑笑,招呼宫人:“阿方,带孩子们去吃糖。”一个单髻宫女盈盈地过来,领命招呼了小孩子们出去。梁才人又说:“她自己还是孩子呢,怕照顾不周,劳烦嫂嫂们帮忙去看看。”嫂子们也跟着出去了。外面传来一点吵闹声,梁才人又让没成亲的幼弟出去帮忙。 直到屋子里只剩下父母、妹妹、几个已婚的兄弟,梁才人才哭着说:“我没本事,咱自家人说话,也要这样了。” 梁满仓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赶紧说:“别哭,有事说事,说出来咱自家人想主意。” 梁才人在宫中显得驽钝,实则并不蠢笨,她从宫女做起,自有一套生存的法门。擦擦眼泪,看了看当家的爹娘,看来敦实可靠的兄弟,以及刚才发现的、比较机灵的妹妹,她这才说:“我离家十七年了,在这宫里,一声高声不敢出,咱家比不上别人家的。我虽生了三郎,他做了太子,然而娘娘才是他嫡母。娘娘出身名门,不是我能比的。贤妃有宠,她的家人也有倚仗能横行。可咱家不行。是我没本事,真有个掐不齐的事儿,我救不了你们。我没那么大的脸面。三郎也不行,整治你们那是不畏外戚。” 梁满仓咳嗽两声:“嗐,说这个做啥?来的路上早有人告诉咱们啦。哎,我做的是个啥官儿?要干啥?不好总问外人,你给我说说哩。” “朝议郎?”梁才人回忆了一下:“正六品上,散官。不用干事,也没事儿给干。” 梁满仓因为做官而生出来自豪顿时打了个折扣:“哦哦,不用干事,挺好的,挺好的。我就种种田、给他们攒点家产。哈哈。” 梁才人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时,又是一脸快活的模样了:“这样也挺好的。娘常说,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咱家就还这样就行了。” 又拉起梁玉的手来:“我看家里上下就数你出挑,出挑有时候它不是好事。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如今在这宫里,就指望你在外面跟爹娘贴心了。” 梁玉乖乖地答应了:“嗳。”心里想着,就差一道窗户纸,捅破了我就能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满仓已接腔数落她:“听着你姐说的了吗?别瞎蹦跶。” 梁才人拍拍妹妹的手背:“心里有数就行啦。咱们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是姐姐没本事。我恨不得把能想到的都告诉你们,这京城,贵人如云,哪个都比咱硬气,小心、再小心。” 梁玉回过神来:“嗳。”梁才人把手上一枚金镯子脱下来戴到妹妹手上,“留个念想吧,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呢。” 说话间,外面响起说话声,单髻宫女引一个穿得明显好些的宦官过来,宦官模样颇神气,说话倒客气:“才人,老奴奉娘娘之命,送来席面。娘娘说,才人久不见家人,必是想念,不如留在宫中用了饭再回去。时辰还早。” 梁才人喜道:“到底是娘娘。” 待宦官走后,才告诉大家:“这是皇后所赐。” 梁家在梁满仓的操持之下,足有十几天没吃上好的了,这一顿吃得十分满足。梁才人看着亲人这般狼吞虎咽,伤心不已:就这么饿么?可见了吃了很大的苦头。不停地劝他们多吃一点,又说:“东宫会将田契送出,明年就能有收成啦。阿爹有俸禄的,还有这些金帛,够使的了,别再克扣自己啦。” 她也知道梁满仓是个什么人,特意叮嘱了一句,家里一定要吃饱穿暖,不要省炭。 梁满仓满口答应,带着全家浩浩荡荡地又回了“梁府”。 ~~~~~~~~~~~~~~~~~~~~~~ 回到家里,梁满仓肉痛地按着行情给了车夫赏钱,先是卸车。把金帛、书籍,都搬到西小院里,一道在东屋里锁了。笔砚等物只拿出几套,多出来的纸笔也锁了。这才有心情说一天的事儿。 梁满仓才开了个头,外面就有使者来——是东宫派来送田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梁满仓把田契锁自己房里,恨不能身上挖个洞藏着。抱着田契直乐,再没弄别的事的心思。且梁才人的嘱咐,正是从离家之后所有人对他的嘱咐——老实老实再老实。嘴皮都要磨出茧了,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梁满仓只是老生常谈地又说了一次:“都给老子老实点!”便带着梁玉和梁大郎去西小院再点一回家当了。梁玉眼盯着书,提醒他:“爹,这书是给咱学的,要是问起来都学了啥,可不能抓瞎。” “知道,知道。” 梁玉又跟了一句:“那咱啥时请先生呢?” “我自有安排!” 梁满仓丢下这一句,又开始看他的宝贝们了,算着得置多少宅子才能放得下这么一家子。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京城的房价,又是一愁,京城的房子肯定是贵的。又喜又愁过了半天,晚饭喝了点粥,就让众人早睡去了。梁才人说的多烧点炭,他也忘了。 所以梁玉的房里依旧只有一个火盆,火苗还不敢太旺,烧得太快烧完了,下半夜就只能冻着了。 梁玉没有一丝睡意,还是裹着被子倚着熏笼,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想到了! 【皇帝、司空、太子,不喜欢!权臣!】梁玉想了想,就这几个词最重要。皇帝喜欢的儿子不能做太子,因为司空不喜欢,皇帝不喜欢司空…… 皇帝不是昏君,甚至很关心百姓。治国也不错,这十几年没有横征暴敛,乡下的日子也过得去。 太子,还看不出好歹来,今天看起来不好不坏,当然也没有那么讨人喜欢。 萧司空,萧司空…… 梁玉推被而起!根子在萧司空这儿!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上就觉得不对劲儿,就要跟萧家掰,原来是因为一句“太子不稳”,需要萧司空来扶。可是她一个乡下丫头都知道,太子上了位就很难再改动了,废了太子的都是昏君。 那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说太子不稳?如果萧司空的势力真这么大,太子应该稳稳的!因为他是萧司空力保的太子。太子不稳,就是说,萧司空在跟人掰腕子,还有可能要掰输! 天下还有谁能叫他们完蛋,有谁比他们更厉害呢?皇帝!只有皇帝,他是高于一切人的,他应该是高于一切人的!所有的事情,最终拿主意的是皇帝!不是萧司空!跟萧司空掰腕子的人不是凌贤妃,是皇帝! 还有皇后!为什么提议接梁家的是先太子,办这个事的是皇帝,萧司空和皇后被提到的次数比这两个还多?!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想明白了!不稳的是皇后和萧司空!想赢的是他们!他们才需要掰腕子!不是她外甥!他们为了掰腕子推她外甥上前…… 这跟别的都没关系,就跟一件事有关系——谁说了算?!都不用问别人,你问梁满仓一句“这家我帮你当了,行不?”他能咬死你! 天爷!梁玉快要吓死了!天下是皇帝的,他才是至高无上的。可他们先想萧司空的意思,再想叫皇帝照自己的意思办。如果是个傻皇帝,这当然可以,就今天来看,这个皇帝非但不傻,还挺有想法的。 所以,皇帝是讨厌太子,还是在讨厌萧司空?又或者是讨厌被萧司空挟持的太子?不是梁家遇到神仙打架,真正夹在中间的是太子,那是她姐姐的骨血!那个孩子,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吗? 这可怎么办?除非皇帝和萧司空死了,不然她外甥就没办法安宁…… 梁玉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怎么会想到皇帝死呢?更让她害怕的是——皇帝知道不知道,有了太子,他就可以死了呢?人觉得危险的时候,会怎么办呢?皇后,太子,司空,站在了一起,皇帝会怎么想?他会动手铲除危险吗? 萧司空对此大约是一点数也没有的,他不知道,他的手已经伸得太长、管得也太多了,他争了太子,他管到了太子外祖家。梁家没什么要紧,插手去管,就代表了萧司空的态度,固然是为太子,也说明他什么都想管,什么都要做主,并且认为自己什么都能管。 萧司空操着天下的心,天下的主人却只能有一个。皇帝能引萧司空把个权臣弄完了,就能再来这么一次。 她爹,刚跟萧司空搭上线了…… 梁玉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惧意!跟萧司空捆到一起,才会出大事!这哪是神仙打架?这是在跟玉皇大帝打架啊! 萧度认为自己必须认真考虑,并且提醒父亲注意一下对梁氏的安排。眼下菜刀是收不成了,人都走远了,只给他留下背影。况且,这篇话说出来,收不收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与梁氏达成一个协议,就算再给她十把刀,也不用担心她用这刀办出格的事。 是的!是他的错,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他还得走一个过场,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25.奇货可居 此为防盗章 这更让人不安了。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也像砍头给前的鸡腿, 透着一股不祥。 暮鼓晨钟。 鼓响时分,车队入了城。古老的城门在最后一辆马车驰入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终于轰的一声合上了,仿佛是将天地点最后一丝光亮也关在了外面。 直到此时, 梁玉才后悔起来:哪怕马县丞催得再急, 也该到灶下摸把菜刀带上的。 —————————— 连绵的鼓声响完便是宵禁的时候了,街上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 终至无声,车队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梁玉心头一惊——这是到地头了吗? 梁满仓在此时突然出声:“玉啊,你看看这是哪儿。” 梁玉下巴都要惊掉了。她年初到县城给吴裁缝做学徒, 至今有几个月了, 显然, 她爹认为她进了县城就得比城隍还晓得城里的事儿, 将辨认处境的重任交给了她。 天地良心!她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瞎逛的,哪能认得每一处地方? 硬着头皮,梁玉将车帘挑开一点, 然后吃了一惊——这地方她还真认得!这里是县衙! 梁玉小声地将她的发现讲了, 并且说:“按说宵禁了, 县衙这会儿也不该开的。” 一句话说完, 其余三人脸色也一齐跟着变了。梁家祖宗八代没有一个当官的,街坊四邻没一个有钱的, 升斗小民最怕与官府打交道, 一辈子能不进衙门的大门最好, 如今一家都被拉了过来, 真能是“好事”? 念头才起,将他们塞进马车的马县丞便又和气地过来了:“梁翁,咱们到了,小心脚下。” 梁满仓一介布衣,土里刨食,而被县丞如此客气对待,更不安了。 梁玉望着县衙幽深的庭院,石板铺就的路被两侧的灯笼一照,愈发显长,梁玉更想念灶下的那把菜刀了。身后,梁玉另外的六个哥哥,大嫂、二嫂直至五嫂,以及她们各自携带的子女,都昏头胀脑地陆续下了车。 一家人都被这情况惊住了,连最小的侄子也老老实实不敢哭闹。 县丞前面引路,县衙的大门又在身后关上了。衙门内灯火璀璨。一路走来,直达后厅。令梁玉大吃一惊的是,她曾在街上围观过的张县令居然不在站在正中,而是站在下首陪着几个穿着锦绣皮裘的人。 在这片地界上,谁比县令还威风?他们就是将梁家全家都唤过来的人了么? 思忖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厅前台阶下。 张县令亲自走下台阶来,也是一脸的笑:“可是梁翁到了?” 马县丞与他一拱手,匆匆答了。张县令粗粗一眼扫过,皱一皱眉,神色间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转身向那几个锦袍客道:“梁氏到了。这……还是先请他们更衣……” 他接下来说什么,梁玉已经听不见了,目光呆呆地看着台阶上站着的人。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上头三个人,她就只看到左边那一位了,他十八、九岁,端的是一位美男子!面色如玉,灯火在他眼里变成了星星,他的身形高挑而不单薄,一看便觉可敬可靠。 梁玉没读过书,虽小有遗憾也从不觉得是什么恨事,此时却是真的恨起来了——自己竟只会说“好看”,究竟如何好看,肚里是再没有一个别的词可以讲了。 按了按胸口,心,跳得厉害。梁玉拍了拍脸颊,脸也烫得慌。 不止梁玉,梁家十几口也都看得发怔,在这个小地方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一阵冷风吹过,最小的侄儿打了个喷嚏,才打破这一片宁静。 梁玉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脸更烫了,更加将头抬起来,她得多看两眼——这样的人,与她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错过这一回,怕是难再见下一次的,既然看到了,实在不舍得别过眼去。恨不得可以让他就此长长久久的长在自己的眼睛里。 梁满仓眼里却是有三个人,当中一位约摸三、四十岁,面皮白净,一部美须,顾盼自若。看站位就是个主事的,右边那位也是个年轻公子,相貌极精致,一双眼珠子很是灵动,比起左边这位就显得不那么可靠了。 锦袍客们不发话,张县令与马县丞也就不再说话,只管抄手等着。上首三人静静地看着这一群灰扑扑的农人,评估着,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右边的精致男子更是两眼写满了轻蔑,打了个哈欠,摆摆脑袋:“十九郎、七哥,人也看过了,我去读书了。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说罢,他也真的走了,留下另外两个人更仔细的打量。对上年轻男子的目光,也看到他眼中的不赞同,梁玉没摸着菜刀,胆气便不那么壮,匆匆别开头去。又对上正中男子的目光,心中却被这目光刺出一股羞愤来。 梁玉相信,如果不怕脏了手,他准能够掰开嘴来看看她们一家的牙口。那是称斤论两的眼光。二人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又打量她的哥哥们去了。 梁玉的背上冒出一层汗来,庭院中的寒风一吹,冷得她一个哆嗦。 良久,两人似乎也看够了,美男子开口了,声音极温和,几乎能抚平一切不安与躁动:“梁翁一路辛苦。在下萧度,这位是陆七郎,讳谊,方才那个是朱家九郎。我等自京师来迎诸位,借张郎君宝地,已备下薄酒。外面冷,还请诸位更衣。有事稍后席上再说。马郎君?” 马县令慌忙应了:“下官在。” “有劳了,”美男子萧度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对一直没开口的那一位说,“七哥,你我便恭候梁翁一家,如何?” “七哥”陆谊从容点头:“好。” —————————— 梁玉知道,富贵人家说“更衣”有无数的可能,绝不会就是换身衣裳,究竟让他们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好在张县令到底没有让他们自生自灭,而是派人引他们登东,再洗手、洗脸,拢拢头发,将衣裳抻平,弄得像样一些。 梁满仓弓着腰,凑到张县令身边低声下气地打听消息。张县令也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也没说。好叫你知道,他们是京里来的使者,著姓大族,极尊贵的人,你们万不可信口开河的。不知道怎么说的,就什么都不要说。有好酒好肉,只管吃就是了。” 然而,待到了席上,却不能“只管吃”了。 三位贵人已在说笑了,看到他们一家,笑声渐消,朱九郎更是一脸扫兴。还是萧度说:“梁翁请坐。”待梁家人坐定了,他才往鸡窝里扔了个爆竹:“我等此来只为一件事——仁孝太子薨逝,储位不可久悬,陛下新立赵王为太子。太子生母册为才人,正是梁翁长女。我等正是为迎诸位入京的。” 梁氏兄妹带着震憾回到了家中,礼部的官员才刚刚离开。梁满仓神色很不好地问:“都送走啦?咋这么晚才回来?” 兄妹二人回答都有点含糊,梁满仓看一眼儿女,又把车帘撩开了往里探了探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暗自嘀咕:咋一点回头礼也没呢? 便说女儿:“书也不讨两本来。” 梁玉打起精神,她发现父亲今天尤其的不满,估摸着是因为出的帛太多,答道:“我和大哥开了眼了呢。是吧?大哥?” 梁大郎飘着点了点头,一改沉默的习惯,对梁满仓道:“阿爹,贵人就是贵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梁满仓摆摆手:“行了行了,先吃饭。” 梁家的伙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在县衙、跟着陆谊等人,吃饭是不用自己花钱的,全家甩开了腮帮子拼命吃个肚皮溜圆,到了“自己家”一应用度都得是自己花钱,梁满仓的旧习性又回来了。主人家的肉食减到了两天一顿,仆人们的肉食他已经给停了,且很有理由“又不干力气活,要吃那么好做什么?” 今天的饭桌上,有孙辈以哼唧哭扭不肯吃来抗议。梁满仓心气正不顺,冷冷地垂下了眼:“还是不饿!我看小崽子们就是吃太撑了!饿他三天,我看他吃糠都香!” 吓得四嫂恶狠狠把儿子扯到身边,恐吓:“你再闹,狼来把你叼了吃了!” 一家人战战兢兢吃完了一餐饭,梁满仓咳嗽一声:“都早点睡!别他娘的点灯熬油的!你们点的都是老子的血!老大,跟我来。” 梁大郎急忙站起来,跟梁满仓回了正院,南氏也慢慢起身,扶着使女回去了。梁玉几个哥哥打哈欠、咳嗽的都有,懒洋洋各自回屋,一天演礼,比锄地都让人焦躁。嫂子们还不能很快的离开,碗筷如今不用她们收拾了,她们却得收拾好孩子。 大嫂趁机问梁玉:“玉啊,今天出了啥事?爹咋脾气又上来了哩?”梁大嫂娘家姓南,是婆婆的娘家堂侄女,亲上做亲,与梁玉还是表姐妹。她嫁过来的时候早,梁玉小时候她还奶过,两人说话也就没那么讲究。 梁玉道:“我还想问大嫂呢,今天家里没啥事吧?”父亲这态度变得非常奇怪了,她就猜是她离家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儿。 大嫂摇摇头:“一天净学磕头走路说话了,能有啥事哩?咱只跟阿家一道学,不知道他们男人那里有啥事。” 其余几个嫂子都站住了,想听她们说的什么,又忍不住,七嘴八舌跟梁玉抱怨。 二嫂说:“有啥事也不对,咱这不是到京城了吗?咋吃的一天比一天差哩?” 四嫂接着说:“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吗?咋晚上灯也不叫点了呢?” 五嫂问出了一句梁玉能回答的话:“是没人管咱们了吗?” 梁玉道:“为啥要别人管呢?咱自己靠自己,不好吗?” “好是好,可你看这……就快要不给吃饱了吧?不说是太子是咱外甥吗?咋还有外甥做了太子,舅家受穷的呢?” 大嫂一句话,又勾起其他三个嫂子肚里的不满了,一齐唠叨上了。她们都是生长在乡间的妇人,县城都只去过一次,既没见过世面,又因年纪不够大还没积淀出生活的智慧来,便显得急躁浅薄。人人都想一件事:以后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梁玉哑然,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她失算了,家里人现在只要生活安逸,并不想其他,也还都来不及想。梁玉试探地问:“那,要是咱家再这样使劲儿干,好过好日子呢?” 还是大嫂有面子,反问道:“舅爷家,还用咋干?哎,那一路管吃管住的几个郎君,不管咱了?为啥?这当了舅爷,咱不是得翘起脚来乐了吗?”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算来是她的锅。梁玉头痛了,她现在想知道,梁满仓又是怎么想的。匆匆丢下一句:“等我问问爹,你们赶紧回屋吧,再晚多点灯,爹又要骂人哩。” 守财奴的名字还是很好使的,嫂子、侄子们作鸟兽散。 ~~~~~~~~~~~~~~~~~~~~~~~~~~~~ 梁玉回房必须经过正院,在正院门口与梁大郎擦肩而过。梁玉一把拉住哥哥:“大哥,爹生气了没?”梁大郎道:“哪回往外搬钱爹心里痛快过了?” 梁玉心道,恐怕不是钱的事。 这世上第一个对梁玉悉心栽培的人是吴裁缝,吴裁缝曾说过,梁玉在争斗上的本事是天生的。就在刚才,梁玉从梁满仓的沉郁、嫂子们的不满中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梁满仓这不满,绝不止是因为花钱。梁满仓抠门,但该花的钱也是不含糊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 梁玉赶紧问梁大郎:“爹说啥了没?他白天遇着啥事了没?” 梁大郎一犹豫,梁玉就知道有事儿,手抓得更紧了,摇着梁大郎的袖子:“大哥?” 梁大郎低声道:“白天那两位郎君跟爹说了点……咳咳,爹就想听萧司空的了。” 好的,明白了!他妈的!你们拿的好处还是我给的呢,就来拆我的台!梁玉心头蹿火,对两个礼官极其不满。低下头来,松手放梁大郎走了。 深吸口气,堆出个笑脸来,梁玉快步到了房门外,扬声道:“阿爹、阿娘,你们睡了没?” 屋里灯还没灭,里面梁满仓的声气:“进来吧。” 梁玉推门进去,当中堂屋是黑的,西屋没住人,也是黑的,只有东屋卧房里一盏孤灯与小炭盆的光亮在跳动。梁玉撩开帘子进去,南氏对着壁上挂着的菩萨像在念叨,梁满仓则在踱步转圈儿。 看到梁玉过来,梁满仓道:“今天过得咋样?” “还行,”梁玉小心而急切地说,“爹,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梁满仓赞同地点点头:“嗯,你爹今天也开眼了。” 梁玉安静了一下,捏捏拳头:“您遇着啥事了?” 梁满仓此时对闺女不需要兜圈子了:“今天听说了些事,咱以前想错了,都得改过来。我已经想好了,这一大家子,在京城咱都不算,不能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咱还是得依着贵人,可你姐、你外甥那是在天上,到现在还没见着哩。以后也不能就当亲戚走。他们是帮衬不了咱们多少的,得另找个靠山。” “您说啥?!”梁玉是没想到,就出门这一会儿功夫,她爹整个人都变了! 梁满仓这话说得太明白了,就三条:一、咱在京城日子不好过;二、跟萧家掰了太傻了,你这主意太馊;三、得再重新抱萧家的大腿。 “我还没说完,你叫什么?你这丫头,就是太性急啦,以后得改!说你多少回也不听,啥事都缓缓,别那么急就叫出来!白得罪了萧郎君,”梁满仓一鼓作气,“咱依着陆郎君几个的时候,日子多么舒心?如今呢?你想做个人,也得自家是个人物才行!现在人家不管了,咱咋办?!” 梁玉也就摆明了车马问了:“您这变得也忒快了,您今天到底经了啥了?” “经了啥?人家两位官人给我掰扯明白了哩!你一个县城学徒的见识,咋能拿到京城来跟做官的人比呢?” “您在路上不是这样说的!” “我那是不知道把咱全上秤卖了,也不够人家看一眼的!”梁满仓斩钉截铁。 梁玉的规划看起来挺好,自家挺起腰杆来做人。可现实呢?上袁家一次门儿,四十匹布没了,袁家都不带翻一下眼皮的。他梁家现在就不配跟老户人家平起平坐讲价钱。 白天,两位礼官收了他的布帛,便好心暗示他,京城如何难混,太子、梁才人、梁家都没有圣宠,你们是不可能有舅爷的威风的。这样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还要与萧司空生分了呢?朝廷里多少官员想抱萧司空的大腿都得排队。尤其是眼前,萧家两眼一抹黑,如果萧司空表个态,梁家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官员们也会更尽心。 【那咱还尥什么蹶子?】 想明白了这些,梁满仓就有了决断——闺女太冒失!咱家这样的虾米,还是得抱个大腿的!跟贵人们差这么多,咋叫板?做人就得识趣!神仙们打群架呢,你没个靠山,还挤在中间,不是找死吗? 梁满仓的路线改了,梁玉近一个月的努力顿时被打回原形。梁玉是不服气的:“爹,你咋能这样?咱不就是为了以后能够人看一眼的吗?” “呸!你把我宰了卖肉也不够!” 梁满仓语带悔意:“怪你也怪我!你不该这么急,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也不该听风就是雨,就听了你的,没想这么多。咱是乡下人,没见过天呐,你还是先在家里老实呆着吧。跟着学学演礼,挺好的。” 梁玉磨了磨牙,她还是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这么一改道,可算是把她闪在墙上了。她努力尝试说服梁满仓:“世上啥事舒服啦?想打粮食就得起早贪黑!想混出个样子来能不受累?” “这个累跟咱以前的累不一样!要是挖地收麦子,连夜我也干了!现在这累,咱受不起!” “咱不要做出个人样子来啦?” “啥叫人样子?饿死就是人啦?我看你是狂得不知道姓啥了!”梁满仓既决定改变,改得也就非常果决,“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咱就一条理,别显摆!你倒说说,你的人样,是啥样?咱家就还剩这百来匹布了,你给我个法子来!拿不出办法来,以后这样的事,你就不要再多嘴了。” 梁玉惊怒交加,梁满仓一句话,就能把她所有的努力都抹杀掉。他不许她出门,她就只能待在家里。他不许她说话,她说了也跟没说一个样。 “凭啥?”她只恨自己读书太少,如果读书多些,她一定能说出明白的道理来的!她依旧凭直觉认为自己没有错! “全家上下十几口子人,可不能陪你疯。都撞南墙了还不回头,你想撞死啊?!”梁满仓一锤定音。京城生活的艰难,只有一家大家长才会仔细去想,这不是意气用事的事情!想活命,还能要脸吗? ~~~~~~~~~~~~~~~~ 梁玉一高一低地回到自己屋里,弯腰点了炭盆,罩上熏笼,抱着被子往熏笼上一盖,连人带熏笼都罩住了。冬夜静而幽长,挨着熏笼,梁玉心里难受得要命。 她爹跟萧家和解了,她可是跟萧度耍刀的。这不是拿她祭旗,也是拿她祭旗了。这也就罢了,反正她乡下丫头,皮实,脸皮也不值钱。可是她还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更有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抽抽鼻子,抹了抹泪,梁玉裹紧了被子。 迷糊间听到了拍门声,梁玉爬了起来,赤脚去开了门:“娘?你咋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儿。” 南氏慢慢晃进来,在熏笼边坐下。梁玉插上了门,依着母亲。南氏慢吞吞地道:“怨你爹哩?” “我哪敢啊?” 南氏笑了:“玉啊,快点长大吧。” “我以后绝不出错!”梁玉发了个誓。心里想的是,以后我一定要能自己做主,不受这个气。 南氏更笑了:“谁能不出错儿呀。你别怨你爹,你小的时候,娘想给你吃肉,可你吃着几顿肉了?娘只能从他们每个碗里舀一勺小米出来给你,叫你能比你嫂子多吃这些。为啥?娘是不疼你吗?是咱家就只有小米。你爹也不是不疼你,是咱家就是这样儿。你这气性忒大,也不知道随了谁。” 经南氏安抚,梁玉心情略松了一松,依然没有释怀。她现在坚定地认为,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梁玉趁机提出了要求:“那我要点书,还要个先生教我,不是教做活计的,得是教书的。” 南氏想了想,觉得这个能办到:“等见完你姐回来,我跟你爹说。” 梁玉赶紧追了一句:“那咱说好了啊。” 南氏道:“行。玉啊,你爹这是吃回头草了,回头草它不好吃啊!得他舍脸出去跟人家陪好话的,还不兴他有脾气啦?” “行。是我年轻想事不周全,以后我遇事多想想,多忍忍。”家事是不由她做主的,事已至此,不忍还能怎么着? 南氏安抚完女儿,回去对丈夫说:“你个老东西,咋这么说闺女呢?闺女贴心,还不是为了你着想?咱身边,就剩这一个闺女了,你少跟她瞪眼睛。” 南氏认为两边都压下了,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起来,一切照旧,除了两位礼官给梁玉带了几张字帖来。演礼会了,那你去写字儿吧。两人也觉得,这么个聪明漂亮的闺女,搁厨房里就为不叫厨子偷嘴好省二两米,真是太可惜了。 梁满仓也没有说不许。 时间过得飞快,一切的事情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展眼间,进宫的日子定了下来。梁满仓东捣鼓西捣鼓,在进宫面圣前就先带着长子去了一趟司空府,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没有那么焦躁了。回来就宣布:“从今天起,咱家都要改名字了。” 26.我想担事 此为防盗章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 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 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 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 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 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 梁满仓吓了一跳, 骂道:“死丫头, 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 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 那些都要收好, 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 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亲爹, 命都要没了, 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 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 “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觉得头发梳紧了,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 他打萧司空那里回来,自觉也是见了世面,对子女就有了另一种安排。更兼如今做了官儿,虽然不管事,大小也是个官儿,想法也与先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管家的女儿,而是需要女儿“像个大家闺秀”,这样才能体体面面的嫁出去。怎么也是小闺女,心疼,希望她享福而啊想她过于操劳。揣手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好。 梁玉也是了解亲爹的,心说,你哄鬼!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紧追着问:“那要看到啥时候?你得给个盼头,不然我不干!你花钱请人教吧!”她心里有数,兄弟侄子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一般先生拿他们没办法,而梁满仓极大概率舍不得花这个钱。 梁满仓痛心地道:“你教他们学五百个字儿!” “九哥也要会五百字?”梁玉一脸“你疯了吧?”的表情。梁满仓要敢这么说,亲爹她也翻脸。 梁满仓想了一下,确实挺难,便说:“你再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半个月后过年,出了正月,我给你先生。” “到时候不许有别的说法了。” “信不过你老子哩?” 梁玉翻了个白眼作答,梁满仓气咻咻地:“成!二月初一给你找先生!”老子一定给你找个规规矩矩的女先生!不信治不了你! 梁玉道:“那得我喜欢的才行!” 梁满仓眼睛一瞪,梁玉梗起脖子跟他对着瞪。梁满仓想了想,如果梁玉不教,俩月的工钱、一身衣裳、过年的礼钱……这些都得花先生身上了。先答应着吧。于是点点头:“成!不许请贵了!” “成!” ~~~~~~~~~~~~~~~~~~~~~ 父女俩谈妥了条件,梁玉就当起了自家哥哥、侄子、侄女的“先生”。侄女们是她要求教的,一则是想拉些帮手,二则认为侄女们识个字也有好处,起码能管个账吧?能管账,就能捏着家里的钱,说话就有人听。她一直觉得,侄女们太闷了,这可不好。人越缩就越萎,越上不了台面。一个人,昂起头来比拱肩缩背要好看得多。 梁满仓之所以同意,也觉得孙女得像样子一点才能嫁得好。尤其大孙女,比小女儿还大呢,也快说亲了。 自家学堂开在前面大厅,课本就还是《千字文》。梁玉估摸着,这一千个字教不了几句就得过年了,过年没有上学的。忙完年,得到正月十五才能重新开课,再教个几句,也就二月了,她就能有自己的老师了。 上课头一天,梁满仓也带着年长的儿子们来了,恐吓道:“都使劲学!学不会一顿打死!别出去给我丢脸!老子也来听一听!” 梁玉听了,心说,就知道你会这样!她爹就没有不占便宜的事儿! 瞥了梁满仓一眼,她将短刀往面前案上一拍:“都坐吧!咱甭来虚的了,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知道你们一大半是不爱学的!老实学,就俩月,你们就不用看我的脸了。不老实学,这俩月叫你们天天难受!老实也是一天,不老实也是一天,你们还是老实吧!” 梁九郎一个哆嗦:“你,你要干啥?” “知道你学的慢,放心。可你得学,要是偷懒——” “我学!”梁九郎答的特别大声。 他们的水平梁玉是知道的,将人按快慢分作四组,前三组每组五人算做一伍,各设一个“伍长”。指学得好、稳重的一个人来做伍长,伍长负责监督小组的学习。举凡督促写字,收功课,发功课,襄助维持秩序,就是他们这三个人干了。还还用他们的功课做个标杆,想偷懒都不行。其中“老年伍”的伍长就是梁满仓,梁玉相信他的本事,能镇得住全场。 梁九郎左看右看,自己独个儿被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我呢?”他自己就是那个第四组全组。 梁玉一声冷笑,坐得像个流氓,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就跟着我混吧!” “亲娘哎!”梁九郎差点没吓死过去。 梁满仓一声咳嗽:“你给老子老实点!”把梁九郎给吼了回去。 梁满仓满意极了,嘿嘿一笑,对梁玉道:“老子就知道还是你有办法!”这法子肯定比小先生那会儿的办法好使! 梁玉道:“甭想当初小先生在的时候那么多的好事儿,他是富贵公子,要脸。咱们一个锅里抹勺子,谁还不知道谁啊?作夭跟我这儿没用!都他娘的给我坐直了!” 在自家人面前,是不用那么多讲究的。梁家的传统一向如此,谁干的活多,谁的声音就大,跟人学手艺,太笨学不会、惹师傅生气了,师傅打死了无怨。梁满仓的口头禅就是:“不听话只管打。” 从此,梁氏子侄分外的怀念袁樵,小先生真是个好人呐!虽然一直是一张棺材脸,但是不打人也不骂人呀!顶多翻个白眼。那时候梁玉自己也是学生,她学得快,有她吸引小先生的注意力,其他人还是比较轻松的。现在没有小先生了,梁玉坐上头,下头还有一个梁满仓压阵。何其苦也! 日盼夜盼,就盼着快点过年,过年的时候就能歇好一阵儿了。京城的年,肯定更热闹吧? ~~~~~~~~~~~~~~~~~~~ 终于熬到了二十七,梁满仓一数日子发现不对,才说:“行啦,都老实预备过年吧。”然后嘀咕,今年咋到这会儿才觉出味儿来呢?后一想就明白了——他家就没有客上门!以往乡里乡间的,过了腊月就开始相约准备年货了。到了京城,没人理他们了。 梁满仓正抱着头发愁的时候,就在二十七这一天,有一个人带着萧司空的帖子来,请他过府一叙。梁满仓不敢怠慢,找出他的官服来穿着就要去,被来人劝住了:“您穿常衣服就得,不必如此隆重。” 他又换了身衣裳,跟着到了司空府。没多会儿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梁满仓道:“这是张先生,司空派来帮忙咱家过年的哩!” 萧司空还真没不管梁家,耳闻了一些梁家的“趣事”,就知道这是一家什么都不懂的人。别的时候就算了,过年了,总得帮这个忙,便派了府里一个文书小吏过来,给梁家将要紧的事给办一办。人人都给两宫上贺表,梁家死活没个动静,这不要丢人现眼再丢官么? 梁满仓也不知道张先生是个什么官儿,大概是比他小,介绍的时候也就含糊一个“张先生”,让家里都叫人家张先生。 张先生是个干练的人,一到之后,先客气地询问了梁家的情况,发现跟梁满仓对京城生活其实一窍不通,到目前为止,梁满仓摸清楚的只有京城的菜价、地价、房价之类。于京城的人际关系,只知道些大姓,大姓之间有什么恩怨细节,他也是不大明白的。梁满仓甚至不明白各级官员的名称,分不清散官、荫官、职官等等。 张先生将梁家上下看了一看,果断将王管家拉过去嘀咕了一回,心里有了点数。紧接着便要求梁满仓准备笺表,他来之前已经有了草稿,现在要誊抄一下,递进宫里,这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完成了。 办完最要紧的一件事,张先生自觉有些底气了,才找到梁满仓,低声劝道:“梁翁可知,府上虽然没有人登门,不过府上有些事情,还是传得很广的。” 梁满仓惊讶道:“我家有啥事好传的?” 张先生苦笑道:“府上中气十足呐!”叫喊声能传到街对面去,街坊不用打听都能知道他家今天老大又打儿子了,老四家和老五家又拌嘴了。得亏乡音浓重,好些话别人听不大分明,否则乐子就更大了。 梁满仓老脸一红:“乡下人,嗓门大,吼惯了哩。” “快收了吧,事都传到司空耳朵里了。”这才有了派张先生来“帮办”。 梁满仓赶紧说:“都听先生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先生就先说过年,京中风俗,正月要给左邻右舍送拜帖的。梁满仓道:“从来没有过哩,也不知道咋写。” 张先生心说,好么,我还得从头开始教。便说:“那咱们就这里开始,我来写帖子,梁翁要送的帖子,不少于百数。劳烦梁翁再备些纸墨。” 梁满仓满口答应:“好好!这就办。哎,要这么多帖子?我找丫头来帮你抄?我那小闺女,学东西快的。” 张先生道:“这个……容我先看看令媛的字。” “好好,这边走。” 梁满仓在前,张先生在后,去找梁玉,一是喊她抄帖子,二是让她点笔墨记账。梁玉这会儿不在西小院,她正在她哥哥们的院子里,短刀出鞘:“我看你们是活拧了!大白天的偷酒喝,还敢赌钱?!欠打了吧你们?手痒了去舂米,再管不住我帮你们剁了。” 梁八、梁九小哥俩儿,课也不用上,活也不用干,出门玩又没几个钱,只能待在家里。闲得发慌,削了几个木头骰子,扔骰子玩儿,一局两个铜钱。拉上梁六玩,梁六死活不肯,躲出去了。梁玉来找他们帮忙抬东西,进门就看着这个,劝也不听,干脆就拨刀子了。她的经验,这样说话最管用。 梁满仓推门进来,就看到这么一幕,张先生一嘴张得老大,把双下巴都挤出来了。 梁满仓感觉大为丢脸,怒吼一声:“老大!拿扁担!”张先生看着梁满仓飞快的点将,拖条凳的、拿扁担的、捆人的,一气呵气,然后就是打。梁八、梁九各打了三十扁担。梁玉被梁满仓一把薅了过来:“你能耐了你!刀给我!”没收了。 张先生抬手把下巴装了回去,当成没看到,小声提醒:“梁翁,小点声,会传出去的。” 梁满仓老脸又是一红:“对对,咱取纸墨去。把他们的臭嘴给我堵了,再加十扁担!”一手提着闺女,一手做了个手势:“先生,您请。” 到了西小院,梁玉才被放下来。先是开库取纸笔,拿了纸张到前面厅里去。张先生开了张单子,都是京城官宦人家过年要注意的事项,风俗、礼物,等等。然后给梁家列了一些需要交际的对象,并且表示:“梁翁好生做,新年之后,自然会有交际。”萧司空那里传下了话来,不许杂七杂八的人上门,还真杜绝了一些试图投机者打扰梁家。过完了这一年,梁家子弟去读书了,都整得像样子了,应该会好一些。 梁玉老老实实跟着,等张先生写完一张名帖放在一旁晾干的时候,瞥了两眼,也问张先生名帖的格式等等要求。张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个斯文的小娘子,是刚才那个动刀子的泼妇。他奉命而来,梁家越快能成个样子,他就越快能解脱,也顺口教了梁玉。心道,我见过变脸的贵人多了去了,这种变法,还是头一回见。 张先生一直忙到了除夕,才告辞回家。梁满仓虽然抠门,还是忍着心痛又谢了五匹布。将张先生送走,梁满仓极是不忿——便宜八郎、九郎两个小兔崽子了,进了正月不许说晦气话,不能随便打,不然,哼! 打是躲过去了,梁满仓却罚两个儿子跑腿,按着张先生的单子,让他们早起五更,往单子上的人家里投名帖。京城的格局仿佛棋盘一般四四方方,二人常迷路,为了能将任务完成,不得不一直奔跑,将两个人腿都累细了。 不过……张先生说了,京城里一般整个正月都不用上学,真好!一到二月,妹子自己就要有先生读书了,更管不到他们了!真是太好了!只要不是被妹妹管,就是件好事!两人每天傻乐,直到正月十五,大家都要出去看花灯。 梁八郎就要给妹妹出个难题,很认真地建议:“外头这个时候太乱啦,玉就别出去了吧?外头拍花子的拐子多着呢!” 梁满仓看了看小女儿,心道,不错,长得越好看的越容易被拍花子的盯上。梁八郎看父亲点头,暗中得意,死丫头,叫你整我。嘴上却大方地说:“玉啊,哥给你带个顶好看的灯回来。” 梁玉淡淡地应了一声:“行,不好看你就把名字写一千遍。” 梁八郎打了个哆嗦。 王管家旁观了整个过程,心道,街上女眷多了去了,理个步障……呃,算了吧,梁翁一定舍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管家选择了沉默。 正月十五的晚上,注定热闹。梁八蹦蹦跳跳回到房里,准备翻出新衣裳出去。听说这一天街上的小娘子尤其多。哎,有点对不起妹妹。不过,街上拐子多也是真的嘛……我一定给她带个好看的灯回来。 抛去了愧疚之心,梁八欢快地推开门,叫了一声:“你在我屋干啥?你你你……你刀放下!” 梁玉没理他,径自从他的衣橱里翻出他预备穿的那一套新衣,用菜刀挑起来看了一下:“不错,我也能穿。”不知道哪个败类给她做的衣裳,全是窄袖,放不进把菜刀,梁八这套衣裳就很合适了。梁玉道:“灯就不用买了,衣裳借我穿一晚就行了,你不会不答应吧?八郎?敢告诉爹你就死定了!” 说完,又从衣橱里翻出一副骰子来。 梁八:……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在袁家吃了极震憾的一餐,兄妹俩恨不得插翅回到家里。不想半路遇到了一列使团进京朝觐,正堵了回去的路。等了好一阵儿,才等到使团散去、围观使团的人群也散去,梁氏兄妹这才能顺利回家。 梁氏兄妹带着震憾回到了家中,礼部的官员才刚刚离开。梁满仓神色很不好地问:“都送走啦?咋这么晚才回来?” 兄妹二人回答都有点含糊,梁满仓看一眼儿女,又把车帘撩开了往里探了探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暗自嘀咕:咋一点回头礼也没呢? 便说女儿:“书也不讨两本来。” 梁玉打起精神,她发现父亲今天尤其的不满,估摸着是因为出的帛太多,答道:“我和大哥开了眼了呢。是吧?大哥?” 梁大郎飘着点了点头,一改沉默的习惯,对梁满仓道:“阿爹,贵人就是贵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梁满仓摆摆手:“行了行了,先吃饭。” 梁家的伙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在县衙、跟着陆谊等人,吃饭是不用自己花钱的,全家甩开了腮帮子拼命吃个肚皮溜圆,到了“自己家”一应用度都得是自己花钱,梁满仓的旧习性又回来了。主人家的肉食减到了两天一顿,仆人们的肉食他已经给停了,且很有理由“又不干力气活,要吃那么好做什么?” 今天的饭桌上,有孙辈以哼唧哭扭不肯吃来抗议。梁满仓心气正不顺,冷冷地垂下了眼:“还是不饿!我看小崽子们就是吃太撑了!饿他三天,我看他吃糠都香!” 吓得四嫂恶狠狠把儿子扯到身边,恐吓:“你再闹,狼来把你叼了吃了!” 一家人战战兢兢吃完了一餐饭,梁满仓咳嗽一声:“都早点睡!别他娘的点灯熬油的!你们点的都是老子的血!老大,跟我来。” 梁大郎急忙站起来,跟梁满仓回了正院,南氏也慢慢起身,扶着使女回去了。梁玉几个哥哥打哈欠、咳嗽的都有,懒洋洋各自回屋,一天演礼,比锄地都让人焦躁。嫂子们还不能很快的离开,碗筷如今不用她们收拾了,她们却得收拾好孩子。 27.吕师来历 此为防盗章  梁玉此前从未坐过这样好的马车, 有顶有壁, 有座有枕,还有小桌子和零零碎碎许多她叫不上名儿的东西,连点心都是没见过的样子。反正,都很精致就是了。这些, 都是供给她的。 换个时候,她会很有兴致地挨个儿看看、尝尝, 现在她却一点这样的心情都没有了。她对面是父亲梁满仓、长兄梁大郎,旁边是母亲南氏,他们四人坐在车队的第一辆马车里, 后面的车里装着他们的家人。 两个时辰前,他们一家被县中的马县丞客客气气又不由分说地塞进马车里的, 只说是“好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事”却是一丝口风也不漏。 这更让人不安了。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也像砍头给前的鸡腿,透着一股不祥。 暮鼓晨钟。 鼓响时分,车队入了城。古老的城门在最后一辆马车驰入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终于轰的一声合上了,仿佛是将天地点最后一丝光亮也关在了外面。 直到此时, 梁玉才后悔起来:哪怕马县丞催得再急, 也该到灶下摸把菜刀带上的。 —————————— 连绵的鼓声响完便是宵禁的时候了,街上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 车队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梁玉心头一惊——这是到地头了吗? 梁满仓在此时突然出声:“玉啊, 你看看这是哪儿。” 梁玉下巴都要惊掉了。她年初到县城给吴裁缝做学徒, 至今有几个月了,显然,她爹认为她进了县城就得比城隍还晓得城里的事儿,将辨认处境的重任交给了她。 天地良心!她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瞎逛的,哪能认得每一处地方? 硬着头皮,梁玉将车帘挑开一点,然后吃了一惊——这地方她还真认得!这里是县衙! 梁玉小声地将她的发现讲了,并且说:“按说宵禁了,县衙这会儿也不该开的。” 一句话说完,其余三人脸色也一齐跟着变了。梁家祖宗八代没有一个当官的,街坊四邻没一个有钱的,升斗小民最怕与官府打交道,一辈子能不进衙门的大门最好,如今一家都被拉了过来,真能是“好事”? 念头才起,将他们塞进马车的马县丞便又和气地过来了:“梁翁,咱们到了,小心脚下。” 梁满仓一介布衣,土里刨食,而被县丞如此客气对待,更不安了。 梁玉望着县衙幽深的庭院,石板铺就的路被两侧的灯笼一照,愈发显长,梁玉更想念灶下的那把菜刀了。身后,梁玉另外的六个哥哥,大嫂、二嫂直至五嫂,以及她们各自携带的子女,都昏头胀脑地陆续下了车。 一家人都被这情况惊住了,连最小的侄子也老老实实不敢哭闹。 县丞前面引路,县衙的大门又在身后关上了。衙门内灯火璀璨。一路走来,直达后厅。令梁玉大吃一惊的是,她曾在街上围观过的张县令居然不在站在正中,而是站在下首陪着几个穿着锦绣皮裘的人。 在这片地界上,谁比县令还威风?他们就是将梁家全家都唤过来的人了么? 思忖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厅前台阶下。 张县令亲自走下台阶来,也是一脸的笑:“可是梁翁到了?” 马县丞与他一拱手,匆匆答了。张县令粗粗一眼扫过,皱一皱眉,神色间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转身向那几个锦袍客道:“梁氏到了。这……还是先请他们更衣……” 他接下来说什么,梁玉已经听不见了,目光呆呆地看着台阶上站着的人。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上头三个人,她就只看到左边那一位了,他十八、九岁,端的是一位美男子!面色如玉,灯火在他眼里变成了星星,他的身形高挑而不单薄,一看便觉可敬可靠。 梁玉没读过书,虽小有遗憾也从不觉得是什么恨事,此时却是真的恨起来了——自己竟只会说“好看”,究竟如何好看,肚里是再没有一个别的词可以讲了。 按了按胸口,心,跳得厉害。梁玉拍了拍脸颊,脸也烫得慌。 不止梁玉,梁家十几口也都看得发怔,在这个小地方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一阵冷风吹过,最小的侄儿打了个喷嚏,才打破这一片宁静。 梁玉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脸更烫了,更加将头抬起来,她得多看两眼——这样的人,与她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错过这一回,怕是难再见下一次的,既然看到了,实在不舍得别过眼去。恨不得可以让他就此长长久久的长在自己的眼睛里。 梁满仓眼里却是有三个人,当中一位约摸三、四十岁,面皮白净,一部美须,顾盼自若。看站位就是个主事的,右边那位也是个年轻公子,相貌极精致,一双眼珠子很是灵动,比起左边这位就显得不那么可靠了。 锦袍客们不发话,张县令与马县丞也就不再说话,只管抄手等着。上首三人静静地看着这一群灰扑扑的农人,评估着,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右边的精致男子更是两眼写满了轻蔑,打了个哈欠,摆摆脑袋:“十九郎、七哥,人也看过了,我去读书了。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说罢,他也真的走了,留下另外两个人更仔细的打量。对上年轻男子的目光,也看到他眼中的不赞同,梁玉没摸着菜刀,胆气便不那么壮,匆匆别开头去。又对上正中男子的目光,心中却被这目光刺出一股羞愤来。 梁玉相信,如果不怕脏了手,他准能够掰开嘴来看看她们一家的牙口。那是称斤论两的眼光。二人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又打量她的哥哥们去了。 梁玉的背上冒出一层汗来,庭院中的寒风一吹,冷得她一个哆嗦。 良久,两人似乎也看够了,美男子开口了,声音极温和,几乎能抚平一切不安与躁动:“梁翁一路辛苦。在下萧度,这位是陆七郎,讳谊,方才那个是朱家九郎。我等自京师来迎诸位,借张郎君宝地,已备下薄酒。外面冷,还请诸位更衣。有事稍后席上再说。马郎君?” 马县令慌忙应了:“下官在。” “有劳了,”美男子萧度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对一直没开口的那一位说,“七哥,你我便恭候梁翁一家,如何?” “七哥”陆谊从容点头:“好。” —————————— 梁玉知道,富贵人家说“更衣”有无数的可能,绝不会就是换身衣裳,究竟让他们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好在张县令到底没有让他们自生自灭,而是派人引他们登东,再洗手、洗脸,拢拢头发,将衣裳抻平,弄得像样一些。 梁满仓弓着腰,凑到张县令身边低声下气地打听消息。张县令也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也没说。好叫你知道,他们是京里来的使者,著姓大族,极尊贵的人,你们万不可信口开河的。不知道怎么说的,就什么都不要说。有好酒好肉,只管吃就是了。” 然而,待到了席上,却不能“只管吃”了。 三位贵人已在说笑了,看到他们一家,笑声渐消,朱九郎更是一脸扫兴。还是萧度说:“梁翁请坐。”待梁家人坐定了,他才往鸡窝里扔了个爆竹:“我等此来只为一件事——仁孝太子薨逝,储位不可久悬,陛下新立赵王为太子。太子生母册为才人,正是梁翁长女。我等正是为迎诸位入京的。” 梁家子弟读书起步迟,天份也不顶好,但是学还是能学的,只是开头艰难一些。梁满仓有令叫他们上学,要是没人起头闹事,也就捱下去了。有人领头,他们就想造反。一把菜刀,又把他们压回去了。 梁玉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梁九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一边。梁玉没理他,伸手提起了菜刀,又塞回了袖子里:“嚎啊,你接着嚎啊。” 梁九跟梁玉年纪最接近,兄妹俩平日相处还不错,梁九听她开口了,被菜刀震慑住的内心松动了。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死丫头,你……” 梁玉继续面无表情,又抽出了菜刀。梁九又闭嘴了。梁玉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来:“坐下!”梁九慑于菜刀,绕过梁玉回到座席,老老实实坐下了。 梁玉道:“这不坐得挺好?你可做个人吧!” 然后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僵硬地走到自己的坐席,僵硬地站在那里。她的对面,就是袁樵。 她知道自己的表现糟透了。亮菜刀,搁哪儿都是个泼妇。冲自己亲哥亮菜刀,更加的不是做人的道理。可她别无选择,她得立时稳住场面,不能使这场闹剧闹得更大,不能让不该有的声音传出去。现在看来,她出手好像比梁九打滚闹后果还要严重一些。 小先生会怎么想呢?梁玉简直想哭了。这么好的机会,能得这样一个小先生授课,就要这样闹黄了吗? 【打盹当不了死!】梁玉梗起脖子,准备迎接袁樵的嫌弃。出乎意料的,他看到袁樵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袁樵道:“休息够了,就接着写吧。” 梁玉难得心里犯怵,怯怯地:“先、先生?” 袁樵道:“快刀斩乱麻?不错。” 这是被夸了?梁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袁樵脸上一红,右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那个,你今天的功课还没写完呢,接着写吧。” 但凡老师,对学得好的学生总是会另想相看,心生亲近之感。好学生做什么事,老师都乐于给她找借口。比如【这等愚昧无赖的行径,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真不知如何讲理是好。原来,可以这样“讲道理”。】对有好感的人,人总是会心疼的。比如【哎,有这样的家人,她有什么办法呢?太难为她了。】 袁樵反反复复想了一想,都觉得梁玉干这事没什么大毛病。梁家眼下是个什么境况呢?是一个不小心就得当炮灰的命。这个时候还不长点脑子,等着全家在地府团聚吗? 唯一要说的是:“菜刀还是凶器,不要轻用。” 梁玉眼圈儿一红,哽咽了一声:“哎。”她什么解释都说不出来了,也没法说出来,只能带点哀求地看着袁樵:“先生,以后还教吗?” 袁樵笑了:“以后怕是不成了,”看到梁玉眼泪下来了,袁樵吓得又添了一句,“我只讲好了在船上讲书。” 梁玉破涕为笑,低头继续写她的字。 —————————————— 事情在袁樵这里算结束了,因梁玉出手果断,也没来得及引来围观。但是这件事情显然不大好瞒,对别处也得有个说法。 晚饭的时候,梁满仓如同所有送儿子去上学的守财奴一样,问:“你们今天都学了个啥?”一个石头里恨不得能榨出油的人,自然希望老师有灌顶大法,送过去个二逼,送回来个精英——当天能见效最好。但凡孩子学得慢了一点,没能满足他的无理需求,就觉得亏大发了。 可算见着亲人了!梁六、梁九恨不得飞扑上去抱着亲爹的大腿,一齐说:“玉又动菜刀了!”梁九还加了一句:“我是她哥!就跟我耍刀子!这死丫头也太野了!” 他俩满心指望梁满仓教训一下梁玉,不想梁满仓若有所思,问梁玉:“他俩又干什么缺德事了?”梁满仓对女儿是信任的,女儿虽然耍横,但是她“会”耍横,一定是有内情的。 梁玉阴着脸道:“咱们差点没先生!那是个容易遇着的先生么?” 梁满仓心说,来了。点点头:“你说明白。” 梁玉也不含糊,掰指手指数了三条:“一、小先生亲爹是知府,大家公子,这样的人你能再找到第二个来教咱,我头剁给你!二、他,满地打滚说不想学了,想去锄地,哪个先生乐意?三、要是没了小先生,咱跟谁学?!” 至少这条船上,跟谁都不如跟这个小先生!几天来,梁玉从袁樵那儿可套了不少关于京城、世家的事,都是陆谊等人从来不提的,她拣能说的都给梁满仓讲了。 梁满仓是个精明鬼,一拍大腿:“你干得好!”又瞪起眼睛来看两个儿子,将梁六、梁九看得双腿一软,跪了。 在他们十几二十年的人生历程里,经历了无数次:“老五,扛板凳!老大、老二,按住了!老四,拿扁担来!给我打!”儿子生得多,打你个半死,梁满仓都不用自己动手! 梁满仓声音像炸雷:“没出息的东西!你外甥都当太子了,你他娘的还想着锄地啊?!你那脑子里装的是黄泥啊?!” 梁六、梁九抱作一团,梁六道:“不是我!我没说不学!是他!我说他来着,他不听,别打我!”梁九松开了梁六:“还是不是亲哥哥了?” 最后梁九被打了二十棍,梁六、梁八陪绑,每人十棍,理由是:“你们当哥哥的管不了九郎,还得要你们妹子动手,你们真是出息了。我叫你们看热闹!叫你们看着自己兄弟出丑不管!” 打完了,将小儿子捆作个攒蹄模样:“老大、老二,拿扁担抬了他,去给先生随便打。” 处置完儿子,梁满仓给闺女留了点面子,扯到一边埋怨:“你还没出门子呢,就动不动拿菜刀,还怎么说亲?怎么骗……呸呸!你装也给我装个老实样儿来!上回你砍你六哥我就说你,怎么也没记性了?你记着,成亲以后再……还有!给你哥留点脸面!下回再这样,我也罚你!” 儿女都教训完了,袁樵那里也来了一个“不计较”的答复,梁满仓才满意地对全家宣布开饭。 他忘了问菜刀哪来的了。 —————————— 梁满仓忘了,陆谊等人可没忘。船上船下都是他们的人,事出突然,被梁玉按下去了,当时没惊动他们。等梁满仓打梁九,又抬着去给袁樵道歉,陆谊等人就不可能不知道了。 三人这回倒没有说太难听的话,反而觉得他是个明白人。教训儿子读书,好事的。陆谊甚至说:“哎,梁翁还是有些见识的,一家里但凡有一个明白人,就能少许多是非。咱们也能少操些心。” 萧度赞同地点头,又说:“菜刀又是怎么回事?这容易伤人的东西,怎么到梁小娘子手上的?” 三人都不清楚。梁玉在他们眼里是比家里人略像点样子,却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他们关注的是梁满仓、梁满仓的几个儿子,南氏也要注意一下。接下来才能轮得到梁玉。毕竟要接受赐官的不是梁玉,出头露脸确定梁家地位的也不是梁玉。 一个小娘子,漂亮点,有什么稀奇?泼辣点,有什么稀奇?她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呢?翻墙去看师傅出格了点,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她再横,日后也就是个在宅子里横的命。别说她的菜刀,就连她这个人,在陆谊等人的眼里,都是可有可无可、以忽视的。 谁知道她突然就亮出一柄谁都没见过的菜刀呢?亲哥哥都能持刀威胁,以后会不会干出别的什么事来?梁玉第一次跳上危险人物的名单。 萧度道:“菜刀得先收了。这样,给梁翁说,让他去办这件事吧。咱们还是疏忽了,想要梁氏平安入京,还要多多上心。” 任务就派到了梁满仓的头上了。 梁满仓想了一想,道:“我也说她,姑娘家,拿个菜刀不好。这刀我去收,郎君放心。” 梁满仓的保证还是值钱的,陆谊颇为放心地告辞,临行郑重叮嘱:“天子脚下不比别处,这样做是要被耻笑的。不特小娘子,梁翁家中上下,都不要那么急躁才好。梁翁昨日想是压不住火?那也放缓些声音,何必自己大喊大叫呢?” 说了一长篇教育的话,心都是好心,听的人却很不自在。 梁满仓一不自在,就找闺女训话:“我都忘了问你了,你菜刀哪来的?咋弄的?你咋这么不像样!拿来!” “咋?”梁玉不干了,“凭啥要我的刀?” 梁满仓道:“学会跟你爹顶嘴了?我说拿来就拿来,你拿这个不像话!” “你哄鬼!”梁玉才不吃这一套呢,“一定是有人叫你收我的刀的。亲爹,你咋糊涂了呢?” “你又哄鬼!我咋糊涂了?” “阿爹,咱衣裳都是别人给的,就只有这菜刀是自己的东西了。叫咱滚蛋,连个傍身的物件就都没有了。你就给我留着壮个胆,又咋样?我啥时真砍过人了?” “你懂个屁!陆郎君说……” “他说出花儿来了!”梁玉寸步不让,“阿爹,你说,他们瞧得起咱不?咱再咋也是太子外公家,他们就敢这样。这不行,那不许,一句话就得照办。他们当训狗呐?!咱是比不上人家,可也不能上赶着叫人作践瞧不起。该叫他知道咱不是任人揉搓的时候就得叫他知道。” 梁满仓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上了三天半学,识得几个破字。能耐了你!” “我就能耐了,咋吧!” 梁满仓抄起手来:“小先生讲了不少?你心里有数?” 梁玉抱起了菜刀:“反正我离了爷娘,也顺顺溜溜能接师傅的摊儿。您看着办吧。”袁樵确实给讲了不少事,又看了袁樵与陆谊等人相处,她便有了主意。她家是什么都不懂,是两眼一抹黑,可也不该任人这么摆布。 要是依靠的人,总是瞧你不起,当你是个长不大的傻子,这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她家里一家子毕竟不是傀儡,都是会喘气的大活人。得告诉那些人,她一家是人,活生生的人。热心换热心,小先生开始看她也像看物件,可处没两天,就是在看人了。她就乐意听小先生教训,咋样吧? 见梁满仓还在犹豫,梁玉再烧一把火:“他们不实诚!摆明车马说明白了,谁还非得自找难看是咋的?难道咱真听不懂人话?他就是踩着咱,还要咱拉犁。要咱出牛力,行,那他们得眼里有咱们。自己不把腰杆挺起来,别人可不会让你。” 28.迷之手气 此为防盗章 说完, 她也愣住了!彻底明白了! 老天兜头砸了个大馅饼,还是肉馅的! 梁玉懵了,梁家全懵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一辈子土里刨食, 常年只能每餐八分饱, 青菜豆腐保平安。今天所见,已是平生所想都没想过的繁华了,他们连马车里的摆设都说不出个幺二来。 他们当然知道原本的太子死了,也知道要有新太子,可于他们而言, 立太子的意义只有一个——立了新太子能减点税,今年过年能多吃一点肉了。 梁家人到底不是傻子,萧度说的也还是人话, 梁玉解释完了, 他们两下印证, 没错!就是这样!还能进京城享福了!顿时,都醒过味儿来,十几张脸, 仿佛春天的花园, 渐次开了花。 这是要上天了! 这年头, 人分三六九等不假,有名望的人家几十代几百年的高居人上不假, 皇帝有皇后, 梁家大姐哪怕生了太子, 也没个“扶正”的说法。但是!比起依旧刨食、见了里正都要陪小心,那是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梁玉很开心!给吴裁缝做了几个月的徒弟,她早有了一份野心——学成了手艺,自己要开个裁缝铺,开得大大的、多收几个徒弟,用心经营,多挣了钱买田宅,雇几个人做活,好叫父母不用再下地了。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生了九男三女,她今年十三岁,父母却都五十多了。她很怕父母寿数早尽,自己不能让父母多过几天好日子。现在好了,虽然不是自己供养的,可父母、尤其是亲娘能少受点罪,她还是很高兴的。 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南氏,心道,这下娘也不用起五更睡半夜纺线织布了。却发现南氏很不对劲。南氏只是不停的喃喃自语:“我的大娘还活着,我的大娘还活着。” 梁玉一股欢欣之意登时被兜头一瓢凉水浇灭。 梁玉又一份野心,少女心事就无法在她心里占据位置,心思都用来琢磨怎么置产了。今时不同往日,生计无忧,心思也细腻了起来。少女的忧思升起,想到十几年来南氏念叨“你大姐”时的神情,欢喜的心也冷了下来。 本该是盼着人能活着回来就好,现今又为自己沾光而欢喜,竟没想到大姐过得好不好。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她在师傅面前露脸,除了自己聪明,也是比旁的小娘子多做许多活计换来的。 【大姐找着了,娘能放心了,我以后能睡个懒觉了。】梁玉想,【是件好事儿。】 梁家人人心里一本账,欢喜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陆谊包容地看着这些乡民,朱寂索性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连同萧度,三人将梁家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 张县令坐不住了,原本他是陪客。陆谊等人过来的时候,只让他准备,可没有告诉他这些。此时拱起手来,不知是该恭喜梁家好,还是先跟陆谊等人商量好,隐隐有些怪这三人:这样的好事,为何不先告诉我?我也好办事不是? 好在梁家乡下人,准备贺礼也不用太费心,有金帛即可,张县令还怕太雅致的礼物梁家不识货呢! 陆谊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稍后再谈,这会儿他们三个都看出来了,这梁家,除了一个小姑娘,没一个能顺顺当当听懂官话正音的,更不要提讲官话了!事情,麻烦了。 他们三个奉命而来,为的就是观察梁家为人,据此想出对策,好叫梁氏不致为政敌利用而对太子不利。原以为梁家会是“干净整洁、识文懂礼的普通人家”,现在一看,心凉了一半。人话都听不懂,这要费的心,可就多了。陆谊颇为惆怅。 朱寂已经想吐了,那边那个黑黄脸庞的年轻妇人,将一块肥肉挟入口中,嚼碎了吐出来往儿子嘴里喂! 恶心! 朱寂转过头去,真的掩住了口,并且发誓以后连五花肉也不吃了。 萧度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从此地到京城,走得再慢,二十天也能到了。二十天的路途,让这些人脱胎换骨,除非来个神仙。 时间不等人!如今京城的形势实在称不上好,让他们就这样进京,必会给太子惹麻烦,会坏了大事的。 太子的地位并不稳。 梁氏“更衣”之前,萧度等人便将马县丞、里正,与衙里一个女儿恰巧与梁玉一同做学徒的杂役召了来,细问过梁家的风评。马县丞说的是,梁家人丁兴旺,所以看起来乡里都不敢欺负他们家。里正说的是,梁满仓就是个铁公鸡,死抠钱。杂役则言,梁家女儿小小年纪已初具泼妇的规模,曾经提刀追砍了自己亲六哥八条街,仗着熟悉地势,将亲哥哥堵在巷子里,一刀砍过去,剁掉了半边头发。 再翻这一家户籍,名字从梁满仓到梁有财…… 横、穷、抠、泼,爱财,还听不懂人话,哪怕是皇帝的亲舅舅,也是个招御史的命。何况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子? 萧度不抱希望地问梁玉:“你们府上,可曾延请西席?” ———————————— 梁玉脸上烧了起来,没想到萧度会直接对自己讲话。朱寂“嗤”一声嘲笑,梁玉脸上更红了,听萧度又问了一遍,忙摇头,试图用官话回说:“没有的。”那得多少谷子?连凑到私塾里听,都不可能的,得干活呢,哪有那闲功夫? 朱寂大大地叹了口气:“十九郎,要我说,你先别费这个心了,先把礼仪教了吧。面圣总要有个样子的。”他虽是个轻浮少年,也看出来了,全家最有可能拿得出手的是这个小姑娘,就这姑娘,还是个泼妇的好苗子。 萧度不理他,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梁玉从中做翻译。问得差不多了,陆谊忽然起身,笑道:“我们在这里,怕诸位也不自在,酒肉尽有,诸位只管尽兴,后天咱们便启程。”说完,也示意梁玉给传话,然后拔脚就走。 梁玉的脸又红了,这回是气的。陆谊长相颇佳,然而轻蔑的态度虽不如朱寂明显,也是装出来的礼貌、骨子里的冷漠。 这趟上京的路不好走,到京城后的日子也未必就好过了。这三人说是出身高贵,可她外甥已经是太子了,他们还这样的不加掩饰,可见她外甥、她姐姐的处境并不好。 【王八蛋,咱们走着瞧!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子来!】梁玉低下了头,暗暗发誓。 找一个读书认字的先生,这个好办;找一个能教做人道理的先生,也不困难。要找一个像袁樵这样的上等人,可就难如登天了——上等人根本不稀罕教她。 梁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叹了口气,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他也没做停留,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这个梁满仓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当官儿的比心眼儿还是能跟他们比翻白眼?你们一个个才识几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着你姐你外甥的脚别放就对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们!别人都是虚的!” 南氏这时候插话了:“他爹,你说啥呢?亲闺女亲外孙,咱实诚些。” 梁玉马上赞成:“还是阿娘说的对,实诚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这些不比咱强?” 她本想反驳梁满仓,想到梁家的现状又将话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确实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讨人厌的朱寂,生得也不错,学问也不错,举止更是带一股潇洒贵气。连他们家的仆役们,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样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实诚些,贴心点儿,找自己的长处去显摆。明白了。】 梁满仓才要发脾气,想说自己没那么凉薄,又觉得妻女说得有理,问道:“大郎、二郎,你们看呢?” 梁大郎慢吞吞地道:“娘说的对。” 梁二郎也说:“妹妹说的也有理,装傻比装聪明好。” “你们那傻,还用装啊?!”梁满仓骂了一句,“行啦,箱子给我放好,都滚,看着就来气!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梁玉临走前便说了一句:“在家常念叨,要不是大姐进宫,咱家得多出人上番服役,这是大姐的好处。咋穿了两天绸衫就全忘了呢?这个好不得念着呐?心里常念着这些好,不就行啦?” 她心里想的与梁满仓的也差不太多,不能给姐姐、外甥帮场面上的忙,关心体贴一下还是能办得到的。好处一类,倒还真不曾想到,但也不能否认亲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也是说中要点了。 ———————————————— 梁家这头收拾完之后,没两天就都得下船上车了。梁家男丁依旧是不会骑马的,袁樵就不一样了,将母亲、祖母扶上车之后,他鞭马过来告别。陆谊等三人对他也很有礼貌,尤其是朱寂,大约是被教训得狠了,白眼都没敢拿出来。 看到他过来,再想起来自家还没给谢师礼,梁玉凑上前把梁满仓的鞋跟都踩掉了:“阿爹!你愣着干啥?上去,问问他家住哪儿!你别是想赖账了吧?” “你老子就这么抠吗?该花的我啥时小气了?”梁满仓单脚立着,把被踩掉的鞋跟提好,拍拍手上的灰尘,上去问袁樵的住处。 袁樵报了个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几户的,他也记不大清,梁满仓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儿过去:“你脑子好使,给我记住了。” 袁樵站得像根标枪,僵硬得也像根标枪,仿佛一个木偶,一节一顿地动作。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力图做得风轻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师长一样:“这个,给你,菜刀,咳咳,进京,不好。”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还给她凶器! 梁玉愣了一下,开心地接过了刀:“都没有东西给先生,先饶了先生的好东西。这个好看。” 刀身不长,埋在鞘里,鞘与柄错金,花纹古朴。整把刀也就小臂长短,非常合宜。梁玉笑着接过了,又防贼似的看着梁满仓。梁满仓老脸一红:“这个不扣你的。” 梁玉这才满意了,一脸笑地对袁樵道:“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 【我只盼你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袁樵点点头,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见,同手同脚回了自家车上。梁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就此要与小先生分别了,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差点也要哭了。捧着刀站在那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声。 朱寂小声给萧度咬耳朵:“这就送信到京里,给这婢子做窄袖袄!她要在京里再来个袖里乾坤,咱们谁都受不了!” 萧度低声道:“噤声。” 那一头,袁樵爬进了车厢,迎上杨氏关切的目光:“佛奴,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樵默默地摇了摇头,倚着车壁不想说话。杨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侧了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样子来,心里难过极了,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落泪。 杨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儿子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准是心里有人了,儿子十五了,对男女之事开窍并不奇怪。她也没急,盘算了一下,对面都是什么人呢?她虽没见过梁氏,但是想来小门小户,儿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陆、萧、朱三人的侍女一类。这就更好办了,儿子放下了,只当无事发生,放不下,求一婢女,还是不难的。过两年,儿子出仕,为他求一贤妻,年轻时的什么绮思就都能放下了。 杨氏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眼睛,她也假装休息了起来。母子俩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驿站的时候,袁樵才睁开眼,心中难过,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能到哪里呢?两刻之后,鸾铃响起,陆谊一队人马也过来了。 梁玉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扶南氏下车,一抬头,正看到袁樵,顿时无语。再想不到,分别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这一条道,前后脚的事儿! 【我刚才那样伤心,是为了什么呀?】梁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蠢过! 袁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里先为自己尴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说话。梁满仓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个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别就又见面了,我老汉白难过了一回。” 没奈何,两队人马一又并合而为一了。因为有了这一番波折,远远见到京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两边再分开,都觉得有些气弱,伤感被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双方讷讷地道了别,各奔东西。 皇帝给梁家赐了宅子,梁玉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进县城是傍晚,进京城却正好是白天,日光下一切都看得那么的清楚。梁玉用心看了一下街上行人的衣着,五颜六色,贫富都有,衣衫与小县城里有着明显的差别。自家身上的衣服还是张县令给准备的,与京城的衣着比起来,也显得村气了。侧耳听听,路上东南西北的口音都有,更多的还是官话。街上漂亮的姑娘小伙子都比别处的多些。 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梁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话也忘了讲。 过不太久,梁家十几口人被几辆马车拉到了一座坊门前。梁玉将车帘掀得更大些,看到了上面三个字“永乐坊”。梁玉背下了袁樵给的地址,袁樵住的地方叫“永兴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很明显她家跟袁樵家是不挨着住的。梁玉心里小有失望,旋即打起精神来:都在京城了,还缺见面的机会吗? 进了坊内,里面也是整齐干净,车队拐了两下,便到了“梁府”了。 南氏从车里往外看,瞅一眼便念一声佛:“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哪能想到这辈子能享到这样的福哩。” 南氏所言不假,这处宅子看起来甚至不比县衙的住所差。梁玉肚里有了点墨水,给这宅子下了个评语——毕竟天子脚下,很有富贵气象。 一家人进了宅子里,又是一阵惊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梁家是乡下人,乡间有的是空地,房子却不能随意盖。一则有规定,平头百姓的房屋规模是什么样子的不可以违规,不能比官员贵人还显大气。二则也是财力有限,盖不起。 梁家的晒谷场比这里的庭院宽阔得多,若论房间的数量,房屋的规模,以及材质、铺设,没人敢拿梁家的破土屋与这处京城“豪宅”相比。 从梁满仓往下,都震住了。包括梁玉。在此之前,她见过的最好的宅子就是县衙的客所,那里与这处“梁府”相比,也显得寒酸得紧。在县衙的时候,人人心里没底,到了京城,听说这是自己家,顿时解放了,眼珠子滴溜乱转,恨不能拿眼睛把这宅子给装进去。人人心里琢着这宅子该怎么分、谁住哪间房。 陆谊等人还要复命,只简单说了几句:“这些奴婢都是赐与府上的,东宫赐予金帛,后面还有几匹马,是司空所赐。诸位暂且不要出门,明日会有人来教授礼仪。” 梁满仓尽力认真听了,拍胸脯保证:“郎君放心!我们在家等着他们来。” 等陆谊等人一走,梁满仓也压抑不住兴奋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宅子前前后后都巡了一遍,接着在前面正厅里坐下了,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守财奴,他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财产。妻女儿孙,一个不少,很好。带来的行李也都让儿子们担在正厅中央眼皮子底下放着了,很好。 然后就是奴婢了。 奴婢!多么新鲜的词啊!穷人家过不下去的时候把儿女卖做奴婢的就有,自家使奴婢?是梦里才有的事。梁家从来没有过使唤丫头,梁满仓的新年愿望是能雇几个短工帮忙收麦子。现在不但有使女,还有门房,还有车夫,还有厨娘!点一点,一共十个人呢!梁满仓一眼扫过去,也不知道要训什么话好,清清嗓子说出一句:“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打头一个中年男子看来很机灵,主动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且介绍了各人的司职。梁满仓顺坡下驴,问道:“你是管事的?” “是。” “叫他们先打扫屋子吧,都安顿下来。”梁满仓说完,又顿住了,他从来没有吩咐过仆人干事,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为好。过了好一阵儿,到年幼的孙子捱不住,不舒服得要哭出来,梁满仓才说出了下一句:“咱晚饭吃啥?” —————————— 晚饭是奴婢们做的,几十天以来,梁家也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常年半饥半饱的孩子们也被喂得口刁了一些,甚至觉得“新家”的伙食没有路上好,不停的哼唧。随即在梁满仓的一道眼刀之下,脑袋上被母亲们捏紧了筷子狠狠地抽到静音。 29.一波未平 行不行? 当然是可以的了! 李淑妃含笑对儿媳妇点头,前太子妃也是个大家闺秀, 与梁玉曾经见过的陆谊还是同族, 只是血缘已经远了。陆氏见婆婆首肯, 也不含糊,低头对女儿小声嘱咐了几句, 小姑娘便乖乖地走到梁玉身边来。 梁玉大喜, 先问她一句:“我可不可以抱你呀?” 小姑娘点点头。梁玉抱起她, 向李淑妃笑道:“多谢啦。” 李淑妃笑道摆摆手:“去吧去吧。” 梁玉抱着小姑娘,低声问她叫什么, 小姑娘也小声说:“我叫阿鸾。” 梁玉现在充其量是个半文盲,大概能猜到这是个什么字,写是不会写的,只好含糊的说:“不错不错,挺好的。” 将人抱到棋盘前, 桓嶷紧张得“刷”地站起来了, 他僵硬得像个雕塑, 想伸手又怕侄女不肯,想说话,喉咙里又发不出音来, 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梁玉笑道:“站起来做什么?你坐下来先。” 一个口令一个动作,桓嶷坐了下来,还眼巴巴地看着阿鸾。梁玉问道:“会抱么?”叫桓嶷坐下也是因为这个, 不管会不会抱, 他坐下来了, 把小姑娘往他膝盖上一放,就不至于因为抱不好而摔到了。 “会的会的!”桓嶷终于找到了声音,双手已经伸出来了,小心地说,“以前抱过的,她小的时候。真的!”他哥给他抱过侄女儿,还约定过,等侄女长大了,叫弟弟代为主婚,做弟弟的当了真一直记到现在。桓嶷眨了眨眼睛,可惜大哥看不到了。 梁玉将人往他怀里一放,还想给他调个姿势,他已经很小心地让小姑娘在自己膝上坐好了,两只手将人圈了起来。桓嶷被贴了定身符,稳稳地充当侄女的座椅,嘴巴倒是动,絮叨道:“你别怕,我护着,不会叫你掉下去的。” 桓琚叹一声:“阿鸾长这么大了呀……” 他钟爱长子,对长子的孩子也是有感情的,如果是个孙子,他甚至有可能考虑立太孙。但是孙女的话,在种种事务面前就没有那么重要了。孩子有母亲、祖母抚养,他认为也不需要他操心。何况,桓琚是个喜欢热闹、性情爽朗的人,不爱看哭哭啼啼,也不爱看酸脸,就喜欢开朗的人。看到孙女难免会想到早逝的儿子,又是一番伤感。身边的人知道他这脾性,渐渐也就不提了。 一看孙女长这么大了,颇为感慨,再看儿子,眼睛都亮了。桓琚心道,他倒是还记得他哥哥。父子俩一个跟孙女儿下棋,一个就抱着侄女看不够,场面十分温馨。 梁玉趁机溜了,去李淑妃那儿蹲着去了。 李淑妃笑道:“我话少,小娘子们会憋坏的,那边她们活泼,跟她们玩吧。”说是这样说,一点赶人的意思也没有。梁玉反正已经蹲这儿了,也笑道:“宝贝儿借走了,就拿我来做个抵押吧。多咱宝贝儿还回来了,再把我放回去就是了。” 李淑妃笑了:“那好,说好了,我这里可没得输的,只有两卷旧经。” 梁玉来了兴趣,问是什么经。得知是佛经,高兴地道:“我家里也才得了两本,还没开始读呢。您看先从哪里开始的好?” 李淑妃笑道:“这是看缘份的,又不是要考学问。” “那咱俩这么一提,可见我和这些经书的缘份也是到了。” 李淑妃拍着梁玉的膝盖说:“到了到了,是缘份到了。” 两人正说间,那边棋盘上一阵惊讶,又是骚动。两人一齐看过去,只见桓嶷正教阿鸾行礼。李淑妃惊讶道:“这是怎么了?”陆氏一旁试泪,语带喜意:“圣人给阿鸾食邑了。” 桓琚哪能赢孙女儿呢?随她怎么玩,桓琚就陪着,完了投子认输。他一认输,便发现儿子眼睛更亮了,还直勾勾地看着他,也不躲闪了,居然直接说:“阿爹,彩头呢?” 桓琚希望桓嶷能跟他多说话,问道:“什么彩头?” 桓嶷居然梗起脖子来讨价还价了:“您还没封阿鸾呢。” 桓琚高兴了起来:“封号是她该得的!这就给!” “那彩头呢?” 桓琚更高兴了,儿子居然学会顺竿爬了:“你说呢?” “食、食邑,可得多些。阿鸾与别个不一样的。” “就依你,你说多少?”桓琚含笑看着儿子,越看越觉得有趣。 桓嶷被亲爹看得满心不自在,抱紧了他的小侄女。想了想,报了个数:“五百,这得是另加的,比旁人多的。” 桓嶷道:“就先五百,我给的。再多,你去想办法。”就给了孙女儿一个郡主的封号,外加五百户的食邑。即使是皇室子女,也不是生下来就有封地封号的,一般是按得宠程度,越合心意封得越早,也不是所有人的食邑都一样的,越讨皇帝喜欢,食邑越多。 阿鸾是前太子的女儿,照例是个郡主,但是她才五岁,亲爹死的又早,当时一团乱,大家争储位。她年纪还小,还没到迫切要封她的时候,李淑妃与陆氏担心的就她一个。就怕人走茶凉,等她长大了,处境尴尬。 五百户的食邑对郡主而言已是不少了,公主们封个千户的也不算很委屈,遇到朝廷提倡节俭,公主甚至也可能只有几百户。桓琚还与儿子有约,这五百是额外的,以后还得有。 桓琚做完了这一件事,颇觉了了一桩心病,也是心情舒畅的,对李淑妃和陆氏道:“阿鸾还小,不要过份拘束她。宫里难道不是她的家?要多出来玩耍。” 李淑妃与陆氏连忙称是。 桓琚又问:“你们又说什么呢?” 李淑妃笑道:“与三娘说佛经呢。” 梁玉开始往后躲,不想再惹人注目。她将阿鸾小郡主推出去是一件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事情,将桓琚的目光集中到阿鸾身上,孤儿寡母得皇帝重新关注,是能改善她们的条件的。同时,自己也从刚才大赢特赢里抽出身来,不至于继续招摇。这殿里的人的目光,都是随着皇帝转的,只要她别再在皇帝面前冒头,后一段就没她什么事儿了。这样她姐姐的好事也就圆满的落幕,起承转合都齐了,啥时拿出来说,都不算土气。 桓琚封阿鸾的时候,她虽与李淑妃说着话,其实已经听到了,但是没有动。她当时是想,如果顺着桓琚问“说什么”,回一句一语双关的“说你小气。”再进一步说“佛经不算经么?上次没给。”会怎么样?思之再三,以为不妥,索性就躲了。 总之,当桓嶷恋恋不舍地将侄女还给嫂子的时候,整天的仪式从面上来看,是圆满的结束了。 皇帝父子在延嘉殿呆得已经够久的了,桓琚便带着儿子去东宫,这还能赶得及见上梁满仓他们一面,然后让梁家男丁回家。桓琚这也是有他的盘算在内,这会儿回去,应该已经喝得差不多了,酒后散德行,看看梁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 ~~~~~~~~~~~~~~~~~~~~~~ 皇帝父子离开,种种看客也都渐次离开,李淑妃临走前对梁婕妤说了一句:“别总闷在屋里,有空到我那儿坐坐。三郎现不在你眼前了,阿鸾倒可解颐。” 梁婕妤忙说:“那敢情好。” 李淑妃拍拍梁玉的肩膀:“我看你举止比她们还强着些,别总闷在家里,既有门籍,多来看看。我那里别的没有,经书还是有几本的。”说完,带着儿媳、孙女,扬长而去。又有了几分当年太子之母神采飞扬的模样。 延嘉殿只剩自家人了,梁婕妤说一声:“淑妃娘娘,好人呐!”待要说什么,李吉、君华为首的众宦官、宫女又凑上来,要给梁婕妤再道个贺,再好好谢谢三姨的厚赏。梁玉并不受他们的大礼,避开了,又还了半礼,笑道:“三姨没钱,都是桌上赢来的,见者有份,何必再谢?前前后后你们受累,也该开心开心。下回我要手头紧,别说我穷抠门儿就行啦。” 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梁婕妤道:“你们三姨说了,就都收下吧,都不容易。” 李吉等人这才退下。延嘉殿上下,不免说些梁家人其实也挺好的话。 直到此时,梁婕妤才得了点与娘家亲人说私房话的机会。梁婕妤久离家乡,听到乡音便觉亲切,其实嫂子们、侄女们,能与她说的东西也不多,讲的都是琐事。梁婕妤自己做事不大出挑,经得见得倒是多,嘱咐家里最多的还是要家里不要张狂:“搁老家里说,咱就是外来户,外来户不张扬且要受欺负,再惹事儿,真叫人抱起团儿来对付,日子就要难过哩。” 这个例子举得特别好理解,南氏等都明白了。梁婕妤又想起衣服来:“我去换上,还有三郎的衣裳,我明天叫人给他送过去。” 进了内室,梁婕妤除了厚重的宫装,换上自家做的衣服,连赞:“好好,我就爱这样的。”又问侄女儿们在干什么,学了什么。梁大嫂道:“三娘给请的先生哩,顶好顶好的,就是丫头们自己不争气,脑子笨,听不大懂吕娘子的,黄娘子先凑合着教。” 梁婕妤道:“学点好,学点好。识字总比不识字强些。” 娘儿们说的都是家常,梁婕妤还问了嫂子们可还习惯,又问了侄女们可知道京城现在的流行。她开始犯愁,妹妹是比自己能干的,可是侄女们比起妹妹来就不行了,少不得为侄女们操心,拿出了些布帛、首饰,叫她们拿回去分了。 梁婕妤到李吉过来催促说:“那边梁翁他们已领了宴出来,等回家哩。”才对梁玉道:“有空就来陪我坐坐。”做了婕妤,有了自己的地方,梁婕妤估摸着这件事是行的,她也想家。有个妹妹往来通消息,她也能有人说说心里话。梁婕妤心道,贤妃娘娘总叫她妹妹来,我看我妹妹比她妹妹还强些。 梁玉道:“我一准儿来。”她打算回去跟吕娘子商量一下进宫的频率,再请教一下宋奇,如果有可能,最好能请教一下袁家的老夫人。掐准了点儿,既不叫人说她把皇宫的地踩得不长草,也不叫姐姐在宫里眼巴巴的瞅着墙没个娘家人照应。 君华捧了一只螺钿的黑漆盒子过来,在梁玉面前盈盈一拜:“三姨,金钱装好了。”梁玉也不打开看,顺手拿了:“还挺沉,有劳,多谢。”又拿了梁玉拔下来的金簪还她。梁玉笑道:“你留着吧,拿下来的东西,还有往回搂的么?” 君华收了簪子,道:“当不得三姨谢。奴婢送诸位出去。”引着一行人出了延嘉殿,到宫门口与梁满仓会合。 梁满仓等人身上带着酒气,神色倒还可以,显见没有在至尊父子面前丢脸。因喝了酒,梁满仓就不骑马,而是上了南氏的车。宋奇骑马随在车边:“我送诸位回府。” ~~~~~~~~~~~~~~~~~~~ 回到府中,吕、黄二人已带了未能入宫的小孩子等候着了。宋奇看人都回来了,一拱手:“梁翁,好生歇息,明日下官再来。”梁满仓连声说:“亏得有你亏得有你。”萧司空当然是个大官儿,梁满仓也不是个笨蛋,两次“教导”的人能干不能干,效果如何,他看在眼里,今天还得了皇帝夸赞几声,所以对宋奇格外的亲热。 梁玉说一声:“且留步。”打开螺钿的匣子,里面满满一匣的金钱。梁玉就手抓了一把出来,将匣子给了宋奇:“想来宋郎是不缺的,不过是今天赢的彩头,讨个吉利。我也得留点吉利,不能都给你,就这些。” 宋奇作出点惊讶的样子来:“三姨,宋奇还真没有这个!” 吕娘子上来给梁玉解释了一下,这金钱是宫里铸来玩乐用的,就不是流通的,它们最出名的用场,是年节等等的时候,帝后在台上往下抛洒,须得官做到一定的品级才得有幸在台上拣。宋奇现在的品级,拣钱都不够。 梁玉笑道:“那就更得送了,再晚就不用我送了。宋郎,朱紫之贵。” 宋奇这是郎官,其实是个员外郎,从六品,还穿着青衫呢。能穿朱、紫二色,才是高官,才能拣钱。真是个好彩头!宋奇心里未尝不是以此为目标,也认为自己的才干是配得上这个品级的,但是得人肯定,总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如果肯定他的人还是一个聪明人,那就更让人开怀了。 宋奇也从匣子里抓了把金钱出来袖了:“谢三姨。这些足够啦。三姨,下官明日还来,还有事要说。今日有酒了,容下官回去仔细想想。”梁玉将手里的钱往匣里一扔:“成,我等着。” 梁满仓被金光招了来,尖起耳朵听了,在金钱与宋奇之间,还是选了宋奇:“宋郎,要不在家里歇一晚?有酒了,路不好走。” “风一吹就醒酒啦,梁翁,明天一早我准到。” 送走宋奇,梁府大门一关。梁满仓将人往厅上一招,不用他说话,黄娘子先说了:“今日他们功课都照旧,奴做主,给小郎君们也一道念了念诗。天也晚了,奴也该回家了。”学生要进宫,黄娘子今天本来有假的,发现梁家大人都进宫了,还有几个毛孩子,便主动承担了照看的任务。 梁满仓忒满意,道:“路上小心。” 梁玉又捏了几枚金钱给黄娘子:“带给孩子们玩吧。”不等黄娘子推辞,已塞到了她的手里。接着,每个晚辈都分到了一枚,又塞给没成家的哥哥几枚,剩下的连着匣子塞给吕娘子,然后才看梁满仓,等他说话。 梁满仓清清嗓子,道:“都说说,今天咋样?” 两边经历对了一遍,不外是见到了什么什么样的人,有什么什么样的事。吕娘子站梁玉身后,默默听着。梁满仓他们由宋奇陪着去东宫领宴,招待他们的是太子司直萧度,也是认识的人。吃到后半场,皇帝父子来了,还说了几句话。延嘉殿那里呢,南氏说,吃饭,听歌看舞还做游戏,梁玉赢了不少钱,然后皇帝跟太子还下棋了,还带一道带太子他侄女玩了。 两下都说完了,好奇心得到了满足。梁满仓道:“都听我说!这个宋郎君比先前那些个都顶事儿!明天他要再来,都得更客气才行!” 南氏又说:“三娘今天就带这些钱出来,把大头赏了,是给婕妤做脸,都不许说闲话。咱家啥都是婕妤挣来的,给她做脸是应该的。” 这才放众人回房换衣服,回来吃晚饭。 吕娘子与梁玉回房,看她拆了头发洗了脸。隔着架屏风,看着里面影影绰绰的,抱着胳膊笑道:“我看必不是令堂说的那样,是也不是?” 梁玉冒出个头来:“杀机四伏呢。”脑袋缩了回去,套了件衣服又跑了出来:“徐国夫人跟叫人换了魂儿似的,可好相处。贤妃跟叫人踩了尾巴似的,就想下套,可惜被大长公主堵回去了,她憋了一整天。还有淑妃,真是个人物。” 头梳好,吕娘子也听完了梁玉本人的叙述,笑道:“才说荐人要谨慎,三娘先推出一位郡主。是我低估了三娘。” “这个不算的,我要试探,也不拿她试。就是看三郎可怜,那么想哥哥。阿鸾也可怜,打小没了爹。巧了,就推一把,又不费我什么事儿。还能叫她们别盯着我,多划算呐?” 吕娘子但笑不语,心道,有些人就是天授。低声道:“宋郎君是否有朱紫之贵不好说,确有朱紫之才,要是能与他结交就好了,我看他对三娘也是另眼相看的。不过呢,这些做官儿的人,你与他们没有利益勾连,恐怕也就是个面子情,别太信他们的保证。只有斩不断的利益,没有斩不断的情份。一荣俱荣未必可靠,一损俱损的才是死党。” 梁玉道:“就是那句同欲者相憎,同忧者相亲?” “也可以这么讲。那是《战国策》里的话,”吕娘子想了一下说,“三娘,咱们不必太急。宋郎君一时半会且不走,府上有什么事,会有他提醒的。该着急的,是皇后和贤妃。她们会有动作的,不必担心婕妤,她现在是最安全的。徐国夫人的改变,一定是有人干预了,能干预徐国夫人的人,至少能让她再忍一阵,也会让她更忌惮府上。凌贤妃是最急的,一旦山陵崩,她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她的贤惠在婕妤身上快要装不下去了。三娘有门籍,时常进宫看看吧。” “多久一次合适?” “十天半月就够了。想起来抬脚就去的,那是徐国夫人。时日长了小娘子就知道了,宫禁森严不假,但是只要圣人发话了,就算是住进去陪着后妃,也不是没有先例。不过小娘子不能被困在宫墙里面。” “明白了。” 两人又将今天的事情分析一回,都得出一个结论——皇帝对梁婕妤是真没什么感情,但是他现在会培养太子。吕娘子道:“太子不妨与淑妃走得再亲一些,圣人会喜欢一个对自己亲人宽容的儿子的。太子是个宽厚的人啊!这世间,人在人情在,人一旦不在了,还能念着旧情的人就格外珍贵。” 说着,嗤笑了一声,道:“他那样的老男人,心疼小媳妇心疼小儿子,就怕谁对他们不好。唉,《史记》还没讲到栗姬呢。明天就讲这一段,得吃饭啦。” 这顿饭梁玉吃得还挺顺心的。 金钱洒下去,人缘收回来。先前因为梁玉太凶略有微词的人,又觉得那个做学徒省几文钱给家里买糖的梁玉又回来了。感情一好,话也就多了起来,又说起了自己眼中的皇宫。梁家一众男丁在东宫也算吃了饭,也算吃了苦,梁九郎说得最形象:“在东宫那哪是吃饭?那他娘的是吃书啊!” 忒不幸,他们里面没有一个梁玉这样的人吸引火力,好叫别人喘口气。东宫官员何其风雅?为了做好陪客,也是拿出浑身的本事。这下梁家男丁更惨了——官话的音听懂了,话的内容还是鸭子听雷。两拨人冰炭不容,受刑一样的吃了一顿饭。梁满仓听儿子报怨,非常不满:“你们都是猪!也读书,咋就什么都听不懂哩?你咋不跟你妹学学?” 梁九郎唯在反抗读书上不怕死:“那你咋不把我脑子生得跟妹一样呢?怪我咯?” 梁满仓抄起筷子就镖了过去:“你他娘的……” 南氏慢腾腾地说:“他娘怎么你了?” 轰!全家都绷不住,一起笑了。梁满仓也气不起来了,笑骂:“你这小王八蛋,给你老子等着,明天宋郎君来了,我头一件就请他把先生给我请了来!大竹板子我给先生备好了!再制不了你叫你妹拿菜刀来!!” 梁玉听梁满仓提起菜刀,心道,你还有脸说?小先生给我的刀你还收了呢!你等着,先前忙没来得及,这两天不把刀弄回来我跟你姓! ~~~~~~~~~~~~~~~~~~~~~~ 宋奇早起往礼部点了个卯,再回到梁府,就看到梁府又是一派和谐了。他见梁满仓,先不说事,而是让梁满仓把梁玉也一块儿叫来:“这件事情,顶好叫三姨也知道,免得下官再说一遍。” 梁满仓如今对他言听计从,派人去找梁玉,梁玉正等着宋奇来呢,与吕娘子二人相偕而来。见到梁玉,宋奇先瞄一眼吕娘子,再说话:“梁翁、三姨,长话短说。今日下官原本打算提醒梁翁,经过昨天婕妤的事情,除非圣人发话,否则再没有人能拦得住趋炎附势之人登府上的门了,府上准备好了吗?” 梁满仓眨了眨眼:“啥?”他以为,一个外来户,还是个不大叫人看得起的土包子,到了京城就得苟着,哪会有人来上门呢? 宋奇低声道:“这里面有无数的圈套陷阱,梁翁不可不防。趋炎附势尚不可怕,可怕的是当面巴结,背后出卖。” 梁满仓吸了一口凉气:“这些人心眼儿咋这么多呢?我当这些歪坏点子只有咱们穷得吃不上饭,为一口食能杀人的人才会想呢。” 宋奇道:“不过是些套路,梁翁,头一样,你得立个规矩,不能什么人的钱都收,也不能给多少就收多少……”他又说了许多注意事项,并且保证会帮忙多盯两天。然后,又看了梁玉一眼。 梁玉正琢磨着刀的事儿,与宋奇对上眼,问道:“宋郎君?” 宋奇道:“三姨可知,今天早朝上,有人向圣人进谏,也算是谏太子。对,这不算什么,进谏的多了。可是太子,生气了。” 梁玉对眼前朝局还啥都不知道,吕娘子的本事里没有灌顶大法这一招,她连官制都还没弄明白。但是太子这个人,她自认还是知道一点的。桓嶷那个人,三针扎不出一个响儿来,有事就憋在心里,他会生气?生气也不叫你看出来,因为他平常就是一张生气脸。 梁玉问道:“为的什么事?” “丰乐郡主。” 阿鸾封的就是丰乐郡主,为了她的事,梁玉就不担心了。还饶有兴趣的问:“你怎么看出他生气来的?” 宋奇无奈地抹了一把脸:“什么事都瞒不过三姨,太子他,说话了。” “我姐说他周岁就会说话了。” “把谏官给骂了。” “emmmmmm……” 30.一波又起 以梁玉对太子的了解,这谏官大约是真的很该骂了。连吕娘子都听住了, 她虽未见过太子, 种种传闻以及梁玉的描述来看, 太子由于经历的关系,就偏向沉默。 能让他当廷骂人, 得是什么样的运气? 宋奇摇头道:“还真不是无中生有。”他怕梁满仓父女俩都听不大明白朝廷上的事, 特意简单解释了一下, 以皇帝名义下的诏书,确实得经过皇帝的同意, 但是呢,从程序上来讲,它得经过草拟,批准再到执行,并不是一句话说完就算完的。皇帝可以强力推行, 但这种一般都不招人待见。 拟诏没有问题, 批准、执行也没有问题。皇帝孙女封郡主也是常例, 五百户也不算出格。飞快地就通过了。 问题就出在皇帝与太子两个那个约定上了,不知道为什么,这条消息泄漏了。考虑到当时在场的人那么多, 人多口杂,此事已不可考了。千不该万不该,传到了谏官的耳朵里。拿出了看到纣王做象牙筷子的警惕, 开始上书了。 你俩还想干什么?君主因一己之好而打破规定, 那是不行的!知道你们爷儿俩看仁孝太子的面子, 但是郡主五百封户,没问题,你要再加,这就很有问题了,你们想加多少?不能超过公主们,对吧?皇帝你原来就喜欢这样干,你看你把凌家惯成啥样了?闹得个凌贤妃想争储!太子,你可不能学你爹呀! 说穿了谏官不反对郡主也不反对封户,但是要限制皇帝父子为所欲为。 宋奇轻咳一声:“这确是大臣该说的话。” 梁玉有点懵:“合着他们这还对了?孤儿寡母的,不该照顾吗?” 宋奇道:“即使今天不是丰乐郡主,是个别的人,这一本还是要上的。这些人脑袋都僵掉了,就想叫圣人做个圣君,什么喜好都别有就最好了。他们自己呢,小曲儿听着,小娘……咳咳!”他夸大臣的话是言不由衷的,鄙视他们的话才是发自内心的。这种小事,谏官就多余管! 梁满仓这回比梁玉问得要快:“那太子是做得不大对?” 宋奇想了一想,诚恳地道:“梁翁,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您老这话问的,就适合养老,不适合发言更不适合管事。谁告诉你朝廷上的事一定要有个对错的呢? 梁玉听懂了,但是她直白地说:“宋郎君,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咱们得怎么做呢?” 宋奇这才无奈地说:“下官另有差遣,不日便要离京了。恐怕以后府上要自己小心,单这一件事情,可见太子重情义,但是如果太子在这件事情上花的精力太久,还请劝一劝他。以七日为限,过了七日,三姨须设法见太子一面,请他暂时忍耐。否则对郡主也不大好。三姨,凡事过犹不及。” 梁满仓急了:“你要走?这……”不是说好了还在咱家帮半月忙的吗?梁满仓打定主意要赖上宋奇的。 宋奇苦笑道:“能得一地为主官,也是不错的。还是个上县呢。” 梁玉张张口,又咽下了,只问了一句:“为什么调得这么急?” 这事说来话就长了,宋奇道:“朝廷有命,自当遵从。梁翁、三姨,都且记下,都说由奢入俭难,其实由贫骤富,最考验心性。” 两人都认真答应了。梁满仓一个死守财奴,咬咬牙,对梁玉道:“你去,去库里,为宋郎挑些盘缠。”闺女也不知道像了谁,出手大方,这样就不显得他抠门。他呢?陪着宋奇显得郑重,也眼不见为干净,不至于太心痛。 哪想到他那个败家的闺女居然从地上爬起来,一句话差点把梁满仓给气死过去,梁玉将手一摆:“什么我去呀?宋郎,请!” 梁玉半分犹豫没有,就要开了梁家的库房,随便宋奇取用! 梁满仓一口老血含在嘴里,含糊地道:“你你你……你们去吧。”卧槽个死败家子啊! 宋奇的目光在父女俩的身上一转,又扫了一眼吕娘子,见她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心道,三姨要是“三舅”就好了,与她联手也不错。转念一想,“三姨”不是更好么?再看梁满仓的心痛写在脸上,是收都收不回去的,笑道:“三姨慷慨,昨晚已有赐。” “那个又不能随便花,”梁玉道,“走吧,甭等我爹后悔。瞧,他开始心疼了。” “你给老子滚!” 梁玉大笑,却做了个手势:“宋郎,请。” 谁会不喜欢这样的人呢?宋奇叹一声:“三姨入京,游龙入海呀。” 梁玉扶额道:“三姨入京,净听你们出谜,自己天天猜谜了。走!老抠门儿的东西,不拿白不拿。爹,你不跟着看呀?” 梁满仓心疼地爬了起来,虽然心疼,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宋奇是很值钱的。官不大,能帮得到梁家的地方都特别实在。实在,梁满仓就看中这个。一双铁钳一样的手箍着宋奇的腕子就往库房拖:“来来来。这死丫头就会埋汰她老子,要不是老子会过日子,这一大家子活不到她姐有出息接咱上京哩。” 到了库房,梁满仓就不管了,由着宋奇去随便挑东西。宋奇纵使手头紧,也不会搜罗梁家的东西,也就顺手取了些金子:“这些足够啦,多谢厚赐。” 梁满仓陪着宋奇出去,一路上絮絮叨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宋奇犹豫了一下,道:“少则三年,多了就不好讲啦,要看吏部的考核。”梁满仓连说可惜。梁玉却问:“这个考核有什么讲究?” 宋奇诡异地笑了一下:“三姨看一看就会明白了。” 行吧,反正现在自己什么都还不通呢。梁玉也十分惋惜宋奇要离开,宋奇与吕娘子各有各的好,他们都熟谙人性,却又各有侧重。吕娘子是随身带的,有事就能问的,但是有些外面的事情,她还是不如宋奇明白。毕竟,宋奇自己做了官,吕娘子并没有身在官场。 跟宋奇的关系不能断!梁玉下了个判断,这不是给钱示好就算了的,她又抓紧机会对宋奇道:“宋郎要荐给我家的先生呢?只要是您荐的人,在我家里就跟您还在京里是一样的待。”一个活人押在这儿,够了吧? 梁满仓也说:“对对,就是这样。” 宋奇笑道:“正好,我有一个同乡,叫做宋义的,学问尚可,只是眇一目,是以无法选官,乞寄居府上。另有一位同族,叫宋果,有口吃,但是文字书法都好,请收留做文书。拜托了。”吕娘子低声给梁玉解释,选官讲究四样“身、言、书、判”,宋奇四样看起来都合适,但是另外两位,一个身有残疾,一个口吃,明显的缺陷。 梁满仓心说:独眼儿龙不耽误教书,结巴不耽误写字儿,好!果断留了下来。 宋奇一拱手:“那便拜托了。他们会带我的名帖登门拜访的。” “还访什么?您给个地址,叫我哥哥亲自去请。”梁玉当即拍板,请先生请先生,当然是要登先生的门。吕、黄二位,虽然是先试过,黄娘子家不也是让王管家带车去请了全家的吗? 梁满仓道:“就是这样!” 宋奇留下地址——这二位就先寄居在他家里,满意地走了。梁一转脸就对梁满仓伸出一只手来:“阿爹,刀还我。” “啥?”梁满仓正愁着宋奇走了,不知道请谁帮忙,一时没转过筋来。 “就是小先生送我、叫你收了的那把短刀,我得拿回来。别人送我的东西,你收库里,万一叫个谁拿走了,叫人知道了,多不好?” 梁满仓警惕地:“你要干啥?我还没说你哩,现在也个大户人家的小娘子了,咋还三句不离刀?” 梁玉偏偏有理:“这俩先生,一个少一只眼,一个说话结巴,你敢说家里没有人会笑?就算你发了话,也不一定绷得住。我有了刀,就能帮他们绷住了。” 梁满仓想了想,这点威慑还是要有的,点点头:“行吧,就依你。哎,你下回开库前跟你爹先打声招呼,行不?” “行呐。” 梁玉顺顺当当拿回了短刀,开开心心拉着吕娘子回房去。才接到太子的新消息,宋奇又要走,这两件事都得问问吕娘子的看法。 ~~~~~~~~~~~~~~~~~~~~~ 回到房里,梁玉第一件事是找条腰带,把短刀就佩在腰上。以前衣裳也不讲究,也不合适这么干,往腰上一挂,就顺当多了。 她在那儿拴刀,吕娘子看着,指点一下角度,调了个方便又美观的模样,才说:“三娘在想太子的事?” “我总觉得这件事儿再僵下去不大好。” “当然,”吕娘子从自己的眼光分析,“爱护遗孤是好,过于倔强则不可。太子初试啼声,还是要见好就收的,七天未免有些长了。且谏官虽然讨厌,还是有存在的道理的。为君者要善于纳谏才会有令名,才好安抚四方。且太子得以入主东宫,这些大臣据理力争也是功不可没的。” “安抚。”梁玉想了想,这个就是重点了。好吧,她读书不多,还没到明白谏官为啥没说错的程度,但是安抚确实是重要的。 吕娘子点点头:“不错,安抚。还有一件事情让三娘必须近期尽快再进宫一次,以我之见,三日为佳。正好见过两位宋先生,定下拜师的吉日,三娘就可以进宫告诉婕妤、太子,家里有先生了。安抚下太子,再去见淑妃,就可以顺便打听到皇后和贤妃的反应了。她们二人,我看是要坐不住的,尤其是贤妃。” 梁玉想了一下,自嘲地道:“哎,自己亲戚就俩,别人倒要见仨。” “也许是四个呢?万一遇到你‘姐夫’呢?” 两人一齐笑了。 去聘个男先生,梁玉就不大好出面了,梁满仓就派了长子,带着王管家,再拿上名帖,去了宋奇家里。宋奇家里一派安静详和,压根儿看不出来他就要去外地赴任了。宋奇还是光棍儿一条,据说先前有个媳妇儿,难产时一尸两命,现在就他、宋义、宋果外加几个仆从。 一见梁大郎来,宋奇先迎了出去,亲亲热热叫声:“大郎。”把臂入室,介绍两位小兄弟。梁大郎一见,宋义、宋果相貌端正,尤其宋果,不开口没人发现他有毛病。宋义呢,虽然少了一只眼,戴只眼罩,也不显穷凶极恶。 行了,妹妹不用拔刀子了,梁大郎想,这样的两个人,一般笑不起来。 将二人好好请到家里,宋奇还饶有兴致地跟到梁府观礼。给双方做了介绍,又定了日子。男孩子拜师就更讲究些,吉利一点的日子在几天后,宋奇这就赶不上了,很遗憾地离开了。临行前再次嘱咐:“要是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说与梁翁、三姨,梁翁要是不以为意,再跟三姨多说一遍。” 宋果看一眼宋义,宋义开口问道:“三姨?顶事么?” “你们看看就知道了。” 宋义道:“好。” 宋奇又说:“原来我找的那个文书,是给梁翁读邸报的,阿果你不用理他。有邸报,抄一份给三姨送去。呵呵。” 行吧,仨人里头就你最狡猾,听你的了。义、果二人点点头,宋果难得开了口:“奇、奇郎,你……保……重、重。等、等、等你回来……回……回来!” 宋奇听他说完,笑了:“我自会谋回京,要是着急了,你们两个在梁府里,正可为我递话。” 两人都郑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了宋奇,隔天梁家拜师。梁满仓想了想,还是照梁玉的办法,看起来是最体面的。请两位先生住在自己家里,也叫装修得跟自己住的一样。比给两个女先生的束脩再多一点,齐活。 梁玉也在拜完师之后,正大光明地挎着刀听了半天,宋义与宋奇有着相似的风格,这很好。她家又不指望出啥大学问家,在京里不吃亏就行了。第二天,梁玉就打扮整齐,要求进宫去见梁婕妤和太子桓嶷。 梁家把这个当成了一件大事,都有话要托付。有梁满仓和南氏在,别人先不敢说话,梁满仓叫她告诉婕妤和太子,家里一切都好,还请了先生了,梁家在外面不会给他们惹事的,还让她劝劝太子,别太犟了。南氏则更关心女儿、外孙的衣食住行,叫她去问问衣裳穿着贴体不贴体,要是想穿了,家里再给做。再问问,家乡的小腌菜爱不爱吃,要不要做一点。 等他俩说完,梁大郎抢到了第一个发言,却是要梁玉进宫要小心,然后是让梁玉代为感谢赏赐。接下来就是七嘴八舌,让她代好的、感谢赏赐的……不一二足。梁九郎张了几次口,想问能不能不上学,看到妹妹的短刀,又忍了。 到最后才说了一句:“三娘啊,你带刀进宫要砍谁?” 一阵兵慌马乱,把她的刀给解了下来。 ~~~~~~~~~~~~~~~~ 三姨出手大方,也挺得圣人喜欢,宫里都传开了。宫里上下一件大事就了解皇帝的喜好,以此来决定自己的态度。消息到了延嘉殿,李吉飞奔而来跑到门口迎接。从宫门口开始,无论何等身份、何样职事,见到她都挺客气。 一路上,梁玉问李吉:“这几天你们可好?” 李吉笑道:“托三姨的福,好得很,”又有点表功的意思,却作不经意的样子,说,“三姨的赏实在太厚了,奴婢就做主,请示了婕妤,咱们殿里分下了赏,又分了些给他们别处的。往后好方便来往……” 梁玉夸一句:“还是你周到!” 李吉脸上乐开了花:“三姨过奖了。”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延嘉殿的时候,梁玉已经通过李吉之口,知道昭阳殿最近没有动静,徐国夫人都很安静,只是听说从婕妤的典礼回到昭阳殿之后,母女俩哭过了一场。又说贤妃那里,与妹妹凌珍珍争论过,第二天凌珍珍就回家了。然后第三天,有门籍的凌母进宫,当天回去了,前两天又来了,母女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然后是淑妃,与婕妤见了两回面,一起跟阿鸾玩了一阵儿,梁婕妤很喜欢阿鸾。淑妃婆媳都很客气。李吉还提了淑妃的情报:“年轻时可是个精明厉害的人呢,徐国夫人没惹动她,后来她也和气得多了。近些日子都不出来了,就见了咱们婕妤。” 接着说了宫里其他的宫妃的情况,桓琚现在宠贤妃,也不是没有其他的新宠,跟梁玉赌钱的张美人就是其中之一。还有王才人等。这其中有凌贤妃推荐的,也有桓琚自己看中的。 最后说的是梁婕妤:“婕妤现在气色极佳,就是有些挂念太子,也很想娘家。” 方方面面都说到了,却没有提到皇帝和太子。梁玉问道:“圣人和东宫呢?可是在忙?” “可不是!忙得没空到这边来呢。圣人那儿,”李吉左右看了看,凑近了低声道,“还是凌贤妃自己跑去见的圣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在昨天。” 梁玉笑道:“你辛苦了。我姐姐在宫里十多年不假,却是住在掖庭的。有些事情,她未必能应付得了,还是要靠你们。既然皇后娘娘将你派来,就请你多多费心。” 李吉赶紧表白:“既掖庭局将奴婢派到延嘉殿了,奴婢就是婕妤的人了。” 梁玉顿住了脚,一挑眉,含笑看着他。李吉躬身,斜仰头,一副恭谨样。 梁玉忽然一笑:“拜托,拜托。”请他搀了起来。 李吉心头一块大石落地,直起身来,越发殷勤了。到了延嘉殿,梁婕妤正在,看起来比前几次见面都更有精神些,眉眼间也展开了一点。她的服饰比以前更精致了,说话也更爽快了,伸出手来邀梁玉:“你可算来了,我等好几天了。” “就得叫你等等,”梁玉与她在榻上对坐,着手放到梁婕妤的手里,“来得勤了,就不稀罕了。” 两人说说笑笑,闲话家常,梁玉带了家里的问候,也说了请先生的事。梁婕妤道:“先生一定要请的,要教做人的道理。这宫里多少人的父兄,因为管不住自己惹下事来,叫人挂心。” “嗯,大伙儿都这么讲呢。阿姐怎样?” “你看呢?我这样,不好么?” “挺好挺好的。”姐姐开朗了一些,梁玉也乐见其成,又问太子怎么样。 梁婕妤就有点担心了,迟疑地道:“听说……朝上跟人吵起来了?是不是不大好呢?” 梁玉道:“要不,见一见,说一说?” 梁婕妤道:“她现在是太子了,咱不大好跟他说朝上的事吧?不是说,后宫少问前朝的事么?”虽然杜皇后、得宠的宫妃们常吹枕头冈,梁婕妤连皇帝的枕头都没见过几回,又有点怂了。 梁玉道:“那就不说朝上的事,劝他宽宽心,咋样?总憋在心里,别把人憋坏了。” 梁婕妤道:“那好!这会儿也该下朝了。李吉啊,你亲自去看看。” 李吉心道,这见效快呀!飞快去了趟东宫,又飞快的回来:“孙顺儿说,殿下把自己关房里生气呢。” 梁婕妤拉着妹妹站了起来:“可不得了,他打小就爱生闷气,先前有大郎能劝得住他,现在……唉……”梁玉果断地道:“那咱们走。能就去吗?” 李吉道:“婕妤与三姨同去是不碍事的。” 两人到了东宫,迎接的是孙顺,迎上来叫一声:“婕妤,三姨,殿下今天又不开心了。”经他解说梁玉才知道,太子今天吵输了。盖因他才十六岁,又不是天生的读书种子,引经据典没有吵过谏官,反而惹得朝臣认为太子这样脾气可不大好,太子的帮手没引出来,谏官的帮手被炸出来了。 梁婕妤急得隔着门板叫一声:“三郎啊……” 里面一阵劈哩叭啦,桓嶷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门,头发也乱了,眼睛也红了,吓得梁婕妤直说:“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将他推进门里,给他理头发衣裳。 桓嶷勉强笑笑:“没事。三姨来了?” 梁玉道:“你再这么作下去,阿鸾以后就不用做人了。” 桓嶷笑也不笑了,哭也不哭了,严肃认真地站直了:“三姨这是什么意思?” 梁玉道:“你们这么吵,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要拿阿鸾说事儿?她才几岁?就与一件不大好的事儿一道传出去,你叫她以后怎么过呢?” 梁婕妤理解妹妹的意思:“是哩,姑娘家怎么能叫人来回说道?” 梁玉将姐姐、外甥,都拉在席上坐下:“呐,我也不懂你们朝上的事儿,什么官儿的名字也记不住。这官司也不是我该问的。我就问你,你是为着吵架吵赢了呢?还是为了阿鸾过得好些?是为了自己面子好看呢?还是为了阿鸾得实惠?” 这根本不用问的问题,桓嶷果断地道:“当然是阿鸾!”说完,又迟疑了,“我果然是做事不周到?” 梁玉道:“这与周到有什么相干?我一天不知道叫人骂多少回,都听了,我还吃不吃饭了?听说,劝你的人说的也不能算不对,你疼侄女也是做人的道理,你就不能找个两人都满意的办法?” 桓嶷做太子虽然短,得父亲关爱虽然少,毕竟是皇子,该学的都学,还得过大哥的关照。认真想了想:“我倒可以让一步,就不知道这群……肯不肯让?被得寸进尺就不好啦。” 妥协是基本的政治智慧之一,桓嶷在这方面倒不怎么缺。可让步,得跟识趣的人让。 “你认个怂又咋样?阿鸾实惠先得了,跟那个说你的人好好说,谁都不许再拿阿鸾说事儿。你就说明白了,世上不通情理的人还是少的。他要不通情理了,你再怎么干也没人说你的不是了。你要疼阿鸾,以后怎么找不出个由头来?非得现在叫人拿她说事儿?” 通了!梁玉与桓嶷,一个生在乡野,一个长在掖庭,本质而言,其生存智慧有相通之处。一说就明,桓嶷道:“我找冯翁谈谈。” 梁玉道:“你先找个糟老头子做什么?不得跟淑妃道个歉呐?人家不担心呐?” 对对对,三姨说得对!今天生气是因为淑妃给孙女上了辞表。 桓嶷跳了起来,一手亲娘、一手三姨,奔去找淑妃:“我去道个歉,你们帮我求个情,再陪一下她们。我回来就找冯老头说话。” 梁玉和梁婕妤一边一个拽住了他,梁婕妤道:“你这是做什么?换身衣裳,梳个头!你这样出去,叫人看见了怎么说?”梁玉道:“你是去道歉的还是去吓人的?”将他自庭中拖回了屋里,梁婕妤唤孙顺给儿子梳头换衣服。 梁玉斥道:“李吉你就看着?帮忙。” 李吉答应一声,凑了上去。桓嶷一边看着镜子,一边问了一句:“你不是昭阳殿的?”李吉又将对梁玉说过的话再说了一遍,桓嶷点了点头。 桓嶷安静了下来,整个东宫都放下心来了。梁玉与梁婕妤发型有点乱,宫女们捧镜上前,给二人理妆。梁玉坐在那里,看着宫女给她抿头,闲话家常的口吻埋怨:“这么大个人了,疯跑啥呢?听风就是雨的,叫姐姐担心。” 桓嶷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是个腼腆清秀的少年模样:“我错了,三姨饶了我吧。” “你还挺会说话呢。” 梁婕妤就说:“哄我的时候嘴可甜了,也叫人担心。在外头就不闷声不吭的,这两天一开口,又吓人了。” 桓嶷只笑笑,不说话。梁玉道:“说来辈份儿比你大,我还没你岁数大呢,可我觉得着,岁数比我大的都挺傻的。你看你,心疼侄女,你得心疼到点子上去呐。多大的人了?” 梁婕妤就给儿子说好话:“他与他大哥最亲,他这不是急了吗?” 桓嶷脸色暗了下来,梁玉道:“瞎急。他大哥最关心什么?帮他大哥做到了呀。我是死了,我放心的不下的事儿,准想别人给我做完。人走了,不挂心爹娘呀?不想妻儿啊?不想留下的那一摊子事儿啊?他呢?净瞎急了,屁事没干。” 桓嶷挨了一棒子!眼都直了,好像真是屁事没干的样子。默默地等梳完了头,换了衣服,默默地去李淑妃那里。梁婕妤愁道:“怎么又不说话了呢?”以前是教他别多说话,现在就恨他不肯开口。 桓嶷这回开口了:“话多的有话多的活法,话少的有话少的活法。” 绕得梁婕妤愣了好一阵儿:“你行。” ~~~~~~~~~~~~ 梁玉不知道桓嶷是怎么做的,只知道他们仨到了淑妃那里,桓嶷跟淑妃道了歉,说是自己思虑不周,但是请淑妃放心,他会处理的。然后梁玉姐妹俩就被留下来跟淑妃说话,桓嶷自己走了! 梁玉知道,这事儿她没法再插手了,她甚至不能确定桓嶷这么闹,究竟是只为了阿鸾、为了仁孝太子,还是除此之外有别的目的要达成。但是,她今天说的这些,都是按照“太子怀念长兄”来的,说出来完全没有问题。 而且,她想追也追不出去,因为皇帝来了。 桓琚此来,一是安抚淑妃祖孙,让她们不要担心,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又将一本奏疏放到淑妃的面前:“我给阿鸾的,辞什么辞?天天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怎么给了反而不要了呢?这个,驳了。” 李淑妃等谢了恩,桓琚对梁婕妤道:“这就好,宫里又不是只有昭阳殿一处,多与妃子们说说话,多走动走动,人就不闷了。” 梁婕妤见了他还是闷,讷讷地应了。 桓琚颇觉无趣,看到梁玉却很喜欢:“三姨是来看三郎的吗?” “是来看姐姐的,家里才请了先生,毛竹板子都备好了,一准请先生打出个人样子来。” 桓琚大笑:“也不要打坏了才好——三姨自己的先生呢?” “在家里呢。” “三姨的先生可是姓吕?” “是呀。”梁玉心里泛起了嘀咕,这是干啥?吕娘子怎么啦? 桓琚道:“唔,天下好女子多得是,为何非得是她?” 梁玉惊了:“她干了什么啦?” “不好不好,我为三娘找个老师可好?” “您还是跟我说了吧,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梁婕妤也很担心,难得跟皇帝直接说:“圣人,这吕娘子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桓琚看了她一眼道:“贤妃说……” 贤妃才很关切地提到了吕娘子,说是家里人不小心撞到了这个人,看到之后大吃一惊,回来说,这不是当年闹过事的人么?吕娘子据说是袁家一个奸生子,是当年袁家一个人与手下吕姓小吏之妻通奸所出。袁家不肯认这母女,但是这做爹的还挺疼闺女,硬仗着本事,把闺女养大了,还嫁给个殷实人家。吕娘子在夫家横行霸道,无人能制。等亲爹死了,袁家是不认她的,夫家终于等到了出口恶气的那一天,将人休弃了。 桓琚道:“换一个吧,我给你找个好先生,唉……”三姨真是命苦,挺伶俐一个小娘子,又好学,别学坏了。贤妃倒是有推荐,看珍珍学的成果,应该还不错。 31.如出一辙 此为防盗章  门前早停了准备好的马车,也不是梁家那辆寒酸的车, 梁玉一眼望去, 长长排了一列。 梁玉跟南氏一车, 这回车上就没有梁满仓父子了。车夫甩响了鞭子,马车缓慢的启动, 而后渐渐加速。南氏才低声说:“玉啊, 稳着点, 别给你姐丢脸。” “哎。”梁玉心里是紧张的。见识过了袁家的真·豪宅之后,她对“富贵”二字不敢有一丝轻忽了。皇宫, 一定是一个比袁府更壮丽的存在。 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没能从正门入,而是从永安门入内。这门比袁府的门还要大!梁玉惊叹一声,皇宫里的场院真大!大得让从小在田埂上疯跑的人都觉得诧异——土地这么宽广是应该的,怎么人建的宅院房舍也能有这么大的庭院?! 宫殿座落在高高的台基上, 台子都比一般人家屋子还要高!神仙宫殿也不过如此了吧? 从车帘往外看, 不时有些穿着一样衣服的宦官、宫女往车边打量。走不多时, 车便停下来了——他们需要步行了。引路的有礼部的官员也有宦官,礼部官员不停的叮嘱:“依演练的行礼即可,不要慌张。圣上问的时候再说话, 否则不要多言。” 宦官则说:“圣上和娘娘们都在。” 梁满仓很想知道这个“娘娘们”都有谁,但是不敢问,他已经被皇宫的壮丽给震憾住了。好在礼部官员代他问出了问题:“都有哪几位娘娘在?” 宦官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皇后娘娘、贤妃娘娘、梁才人, 都在的。” 梁才人必得在的, 来的是她的家人, 皇后是后宫之主,出现也很正常。贤妃的出现就很值得玩味了,梁玉在心里默默的评估。贤妃的儿子,不正是太子的有力的对手么? 今天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好应会,梁玉暗暗警惕了起来。 宦官答完话忘记过去不再多言,只管催促:“快些走吧,陛下散了朝就这一会儿功夫。”说话间,前面一队人走了过来,宦官登时像只受了惊的鹌鹑,缩着手在一边不敢动了。待到这队人走近了,梁满仓才大吃一惊:“萧司空?” 来的正是司空萧范,他生得相貌堂堂,一部美髯,不经意地在众人面前顿了顿,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这是何人?” 【你就装吧!】知情者心中唾弃。 宦官还是认真地答了,萧司空淡淡地飘过来一句:“那就好生伺候着,不许装神弄鬼!” 宦官连声答应,萧司空已经走远了。其实大家都没有发觉,跟在他后面的,正是他的幼子萧度。萧度非常的不理解,打量左右都是自己人,才问道:“阿爹,先前梁氏反复,如今何必再管?” 萧司空挑挑眉:“哦?真的可以不管吗?” 萧度一时无言以对。 ~~~~~~~~~~~~~~~~~~ 一行人在宦官的引路下到了一处殿阁,依旧是高高的台基,上面一座壮丽的宫殿。梁玉抬头一看,上面的匾额上三个大字——承庆殿。承庆殿是干什么的,梁玉并不知道,承庆殿在宫里的位置,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很紧张的。这一次会面,关系到她全家能否在不受皇帝待见的前提之下,过得好一点。 到了殿前,还不能入内,得先通报,得了允许才得以进入。 大殿高挑,比家里的宅子要敞亮得多。梁玉不敢抬头,跟家人一道按照学习的行了礼,报了名。听到上面宦官宣的免礼,才敢起身抬头。她不会羞于承认皇宫的气势一时之间令她无所适从,好在她天生贼大胆,片刻之后胆子又回来了。悄悄抬眼往上首看去,心里估摸着哪个是她大姐。 上面正中坐的肯定是皇帝,她姐姐就在那三个坐着的妇人中间。 皇帝是个四十上下已留了须的中年男子,相貌端正带点英武之气,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气势。 离皇帝最近的一个妇人看起来也略有些年纪了,很是雍容大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度其位次,应该就是皇后。比皇后略次一点位置的是一个美人!眼含秋波、眉如远山,还笑盈盈的。末座的就是一个略显憔悴的人了,不用怀疑,梁玉就认为那是她姐。 作为亲姐妹,两人眉眼间还是有一点相似的,这种相似甚至延续到了太子身上。那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间还有两、三分像梁玉,跟梁玉拿出去说是兄妹俩,也是有人信的。 梁玉猜得并不错,这几个人正是皇帝与妻妾、太子。 当今天子姓桓,讳一个琚字,今年刚好四十岁,在位刚好二十年。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伴着他由王妃而太子妃而皇后,是名门杜氏的闺秀,端庄娴雅,不奢不妒,风雨几十年,唯一的缺就是无子。凌贤妃则是皇帝现在的心肝宝贝,承宠十余载,如今育有两儿两女,三十岁的人了,正在女人一生中最绚丽的年纪。 梁玉的大姐今年三十二岁,比之凌贤妃却差之甚远,姿色不如,气色更是不如。 杜皇后固然是相貌不差,但是美貌已被岁月磨去了很多,非常遗憾的是,岁月磨掉了她不少美貌,却又没有为她增添魅力反而添了一点刻板。梁才人呢,长得底子不差,却又不顶美,岁月也没有给她增添好处,反而因为在夹缝里求生存,整个人都沉默而无趣了起来。唯有凌贤妃,怎么看怎么可爱。一张脸哪怕不做表情,也让人觉得鲜活。她一双眼睛看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已进了她的心里,是她眼里心里的独一无二。让你想她永远开心。 梁玉心里轻叹:单看这个样子,我也更喜欢贤妃些。就梁玉抬头这会儿功夫,皇帝往梁家身上扫了一回,看了皇后一眼,已经跟凌贤妃眉来眼去三、四次了。 梁玉打量他们的功夫,坐着的人也在看梁家这乌泱泱一群人,有皱眉的、有想笑的、有叹息的。梁才人的眼神忽然活泛了起来,悄悄掩住了口,极力压抑着不要马上落泪。 桓琚其实不想见梁氏的。他对梁才人没什么感觉,对梁才人的家人也不可能重视。但是凌贤妃劝他:“陛下不能为太子而忍耐一、二吗?就算是为了妾,免得叫人说是妾从中作梗,拦着陛下。” 桓琚想了一想,好像也有点道理,并且梁氏从民间来,或许可以问一些民间的事情,便答应了。 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今日一见便也不觉得失望,意外之喜当然也是没有的,桓琚颇有点意兴阑珊的意思。梁家人里,已经有那么几个一脸的期盼,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桓琚不免扫兴,他不大爱看人哭。 凌贤妃对他连使眼色,桓琚一摆手,对太子桓嶷道:“你们先认个亲,咱们再说话。” 一句话仿佛解了禁,原本被礼部训练得很好、循规蹈距的梁家人便解放了。南氏当先哭了一声:“我的金啊!”把桓琚听傻了。 梁玉叫“玉”,不是因为“满仓”斯文了,知道君子如玉了,而是因为梁玉的大姐叫“金”、死了的二姐叫“银”,轮到她可不就叫“玉”了么?桓琚哪知道梁才人叫什么名字啊? 南氏一哭,梁才人也泪如雨下,梁才人一哭,梁家人便不能不跟着哭,大人一哭,把小孩子们都给吓着了,攒一堆号啕了起来。桓琚面无表情地掩住了耳朵。皇帝有如厮举动,看的人心里都有了数,梁才人身边侍奉的一个宫女忙上前提醒:“陛下、娘娘面前,小郎君小娘子宜加管束。”梁家上下又一阵忙乱,吓唬住了孩子不叫哭闹。 一家人围着梁才人,弄得梁才人手足无措,她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关怀了。儿子册封太子,大家贺的是皇后,因为杜皇后才是太子的母亲。她这个生母就得隐着,是个保姆一样的存在。但是自己的父母兄弟,那是骨肉至亲啊!梁才人的双眼也模糊了,不停的说:“我很好,我很好,我一直都很好,就是惦记你们。” 杜皇后见状,大大方方地跟桓琚说了一句:“这是真情流露呀,想来十余年未见了吧?不这样才奇怪了呢。天下父母心。”桓琚放下手,“嗯”了一声。 梁玉平素在家里有脸,但是排个次序,她得排嫂子们的后面。想凑都挨不上,心中只觉得奇怪,她心里难过,但是一点也不想哭。直到南氏将她领到梁才人眼前,说:“银命不好,早早去了,这是你小妹妹,玉。”梁玉才与梁才人打了个照面。 梁才人哭得泪人一般,又不停的说:“好好好,你好好孝顺爹娘。”梁玉忽地一阵心酸,这是一个十七年没见着亲人的人呐!也流下泪来:“哎,就是总淘气,惹他们生气。大姐好好的,娘才开心。”梁才人破涕为笑:“哪有这样说话的?”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妹妹,又犹豫着看桓嶷:“瞧,这是太子。” 南氏只管说:“好好,长这么大了。”且哭且笑。 太子的表情一向有些木,此时更是一丁点动动面皮的意思也没有。外祖家真的不能撑门面,且从未见过外祖,也没什么感情,整个梁家也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目的优良品质,那位据说是大舅妈的妇人,一把鼻涕就甩在了地上,真是……惨不忍睹。他的目光在外祖一家的身上扫射,只在外祖母身上多停了一会儿,又在据说是自己姨母的小娘子身上多看了一会儿,心道,只有这个还能看些。瞥了一眼母亲,不由操起心来。 飞快的称量完,桓嶷施了一礼,吓得梁家人赶紧要趴在地上,不敢受他的礼了。什么“舅爷家”全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太子,还是顶天的大。 比太子还大的是皇帝,桓琚实在没有兴趣去看一家只有一个勉强能看的人在这里哭,人一哭就丑,还闹心。桓琚道:“既到了京里,以后便不必思念了。梁翁,今年收成可好?”他还惦记着要问乡间的事儿呢。 梁满仓赶紧说:“好好、都好,托福,今年完了租税,还能多剩些谷粮,攒着给老六娶亲哩。” 如果不将梁满仓看做自己“岳父”,单纯作为一个老农,这个卖相、这个气质,还是很好的!脸上有风霜之色,说带口音的官话,又有点小人物的体面。只将梁满仓当作治下的普通百姓,桓琚的心情好了一些,又问了一些地方官是否清廉,服的兵役、徭役多不多之类的问题。又问官员在民间的风评,梁满仓谨慎,拣着好的说,倒也不免说几句:“他们儿子少的就没有我这么舒心。送闺女去学个裁缝手艺,他们做买卖的比种田的过得舒服哩。” 桓琚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也变好了些,问道:“梁翁想要什么赏赐呢?” 这可把梁满仓给问住了。他想要的真的是太多了,他有七个儿子,这日后就是七家,七家,每家得有个宅子吧?得有点田产吧?这得是多少?闺女得发嫁的吧?小闺女虽然好强,但是梁满仓还是挺疼这闺女的,想她嫁得好些,那陪嫁就得多。还有,听说太子外祖父是能做官儿的吧?他当然想当个官儿。还有,小闺女太不省心了,要这要那的,要是这“女婿”能帮忙出了,也挺好。还有老妻的身体不好,想延医问药,又有孙子孙女,他甚至还想到了老家的祖坟地,跟隔壁村争块风水好地,群架还没打完呢。 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什么都想要,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口好了。于是沉默了。 梁满仓沉默了,梁家上下就都哑了。人人心里都有想要的,但是不敢开口。梁玉是勉强能说几句的,但是没问到她,她也不能就冒失说话了。梁满仓无奈之下,往后望了望,这个时候他想依靠的是长女,希望梁才人给点提示。梁才人好久没跟桓琚搭过话了,嗑嗑巴巴的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桓琚不爱听她说话,一摆手,又问了一次:“梁翁,想要什么呢?” 梁满仓这会儿清醒了一点,觉得直接要田要钱有点不够长脸,又没想好先开口要什么,于是再次转头,这次将目光投给了小女儿。虽然之前让小女儿闭嘴了,可这个时候是救场啊!见过点世面的,比没见过的总要好一些的。 于是,梁玉也嗑嗑巴巴:“那、那,您给点书吧。”其实她想说,您对大姐好点儿,她是我们家最苦的一个,凭直觉,她知道这话不能讲出来。 桓琚兴趣来了,大约是因为这位小姨子长得也不错,年纪还小,他没有生气女孩子抢话,反而饶有兴趣地问:“什么书?” “经、经史一类的?”梁玉试探地问。她这些日子想了很多,面圣是她的机会,她得好好表现。同时呢,梁满仓说得也对,她一个县城的裁缝学徒,比京城做官儿的,确实眼界少一些。但是!小先生总是贵胄公子!他的见识应该是不错的。 桓琚挑了挑眉,梁玉梗着脖子说:“听说是有用的,咱家没读过书哩,总得学吧?” 桓琚忽然笑了:“好吧,那便依你。”桓嶷的眉头也展开了。 梁玉也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到桓琚漫不经心地问:“是萧司空教你们这么说的吗?” 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没能从正门入,而是从永安门入内。这门比袁府的门还要大!梁玉惊叹一声,皇宫里的场院真大!大得让从小在田埂上疯跑的人都觉得诧异——土地这么宽广是应该的,怎么人建的宅院房舍也能有这么大的庭院?! 宫殿座落在高高的台基上,台子都比一般人家屋子还要高!神仙宫殿也不过如此了吧? 从车帘往外看,不时有些穿着一样衣服的宦官、宫女往车边打量。走不多时,车便停下来了——他们需要步行了。引路的有礼部的官员也有宦官,礼部官员不停的叮嘱:“依演练的行礼即可,不要慌张。圣上问的时候再说话,否则不要多言。” 宦官则说:“圣上和娘娘们都在。” 梁满仓很想知道这个“娘娘们”都有谁,但是不敢问,他已经被皇宫的壮丽给震憾住了。好在礼部官员代他问出了问题:“都有哪几位娘娘在?” 宦官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皇后娘娘、贤妃娘娘、梁才人,都在的。” 梁才人必得在的,来的是她的家人,皇后是后宫之主,出现也很正常。贤妃的出现就很值得玩味了,梁玉在心里默默的评估。贤妃的儿子,不正是太子的有力的对手么? 今天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好应会,梁玉暗暗警惕了起来。 宦官答完话忘记过去不再多言,只管催促:“快些走吧,陛下散了朝就这一会儿功夫。”说话间,前面一队人走了过来,宦官登时像只受了惊的鹌鹑,缩着手在一边不敢动了。待到这队人走近了,梁满仓才大吃一惊:“萧司空?” 来的正是司空萧范,他生得相貌堂堂,一部美髯,不经意地在众人面前顿了顿,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这是何人?” 【你就装吧!】知情者心中唾弃。 宦官还是认真地答了,萧司空淡淡地飘过来一句:“那就好生伺候着,不许装神弄鬼!” 宦官连声答应,萧司空已经走远了。其实大家都没有发觉,跟在他后面的,正是他的幼子萧度。萧度非常的不理解,打量左右都是自己人,才问道:“阿爹,先前梁氏反复,如今何必再管?” 萧司空挑挑眉:“哦?真的可以不管吗?” 萧度一时无言以对。 ~~~~~~~~~~~~~~~~~~ 一行人在宦官的引路下到了一处殿阁,依旧是高高的台基,上面一座壮丽的宫殿。梁玉抬头一看,上面的匾额上三个大字——承庆殿。承庆殿是干什么的,梁玉并不知道,承庆殿在宫里的位置,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很紧张的。这一次会面,关系到她全家能否在不受皇帝待见的前提之下,过得好一点。 到了殿前,还不能入内,得先通报,得了允许才得以进入。 大殿高挑,比家里的宅子要敞亮得多。梁玉不敢抬头,跟家人一道按照学习的行了礼,报了名。听到上面宦官宣的免礼,才敢起身抬头。她不会羞于承认皇宫的气势一时之间令她无所适从,好在她天生贼大胆,片刻之后胆子又回来了。悄悄抬眼往上首看去,心里估摸着哪个是她大姐。 上面正中坐的肯定是皇帝,她姐姐就在那三个坐着的妇人中间。 皇帝是个四十上下已留了须的中年男子,相貌端正带点英武之气,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气势。 离皇帝最近的一个妇人看起来也略有些年纪了,很是雍容大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度其位次,应该就是皇后。比皇后略次一点位置的是一个美人!眼含秋波、眉如远山,还笑盈盈的。末座的就是一个略显憔悴的人了,不用怀疑,梁玉就认为那是她姐。 作为亲姐妹,两人眉眼间还是有一点相似的,这种相似甚至延续到了太子身上。那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间还有两、三分像梁玉,跟梁玉拿出去说是兄妹俩,也是有人信的。 梁玉猜得并不错,这几个人正是皇帝与妻妾、太子。 当今天子姓桓,讳一个琚字,今年刚好四十岁,在位刚好二十年。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伴着他由王妃而太子妃而皇后,是名门杜氏的闺秀,端庄娴雅,不奢不妒,风雨几十年,唯一的缺就是无子。凌贤妃则是皇帝现在的心肝宝贝,承宠十余载,如今育有两儿两女,三十岁的人了,正在女人一生中最绚丽的年纪。 梁玉的大姐今年三十二岁,比之凌贤妃却差之甚远,姿色不如,气色更是不如。 杜皇后固然是相貌不差,但是美貌已被岁月磨去了很多,非常遗憾的是,岁月磨掉了她不少美貌,却又没有为她增添魅力反而添了一点刻板。梁才人呢,长得底子不差,却又不顶美,岁月也没有给她增添好处,反而因为在夹缝里求生存,整个人都沉默而无趣了起来。唯有凌贤妃,怎么看怎么可爱。一张脸哪怕不做表情,也让人觉得鲜活。她一双眼睛看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已进了她的心里,是她眼里心里的独一无二。让你想她永远开心。 梁玉心里轻叹:单看这个样子,我也更喜欢贤妃些。就梁玉抬头这会儿功夫,皇帝往梁家身上扫了一回,看了皇后一眼,已经跟凌贤妃眉来眼去三、四次了。 梁玉打量他们的功夫,坐着的人也在看梁家这乌泱泱一群人,有皱眉的、有想笑的、有叹息的。梁才人的眼神忽然活泛了起来,悄悄掩住了口,极力压抑着不要马上落泪。 桓琚其实不想见梁氏的。他对梁才人没什么感觉,对梁才人的家人也不可能重视。但是凌贤妃劝他:“陛下不能为太子而忍耐一、二吗?就算是为了妾,免得叫人说是妾从中作梗,拦着陛下。” 桓琚想了一想,好像也有点道理,并且梁氏从民间来,或许可以问一些民间的事情,便答应了。 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今日一见便也不觉得失望,意外之喜当然也是没有的,桓琚颇有点意兴阑珊的意思。梁家人里,已经有那么几个一脸的期盼,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桓琚不免扫兴,他不大爱看人哭。 凌贤妃对他连使眼色,桓琚一摆手,对太子桓嶷道:“你们先认个亲,咱们再说话。” 一句话仿佛解了禁,原本被礼部训练得很好、循规蹈距的梁家人便解放了。南氏当先哭了一声:“我的金啊!”把桓琚听傻了。 梁玉叫“玉”,不是因为“满仓”斯文了,知道君子如玉了,而是因为梁玉的大姐叫“金”、死了的二姐叫“银”,轮到她可不就叫“玉”了么?桓琚哪知道梁才人叫什么名字啊? 南氏一哭,梁才人也泪如雨下,梁才人一哭,梁家人便不能不跟着哭,大人一哭,把小孩子们都给吓着了,攒一堆号啕了起来。桓琚面无表情地掩住了耳朵。皇帝有如厮举动,看的人心里都有了数,梁才人身边侍奉的一个宫女忙上前提醒:“陛下、娘娘面前,小郎君小娘子宜加管束。”梁家上下又一阵忙乱,吓唬住了孩子不叫哭闹。 32.各有筹划 此为防盗章 梁家子弟读书起步迟,天份也不顶好, 但是学还是能学的, 只是开头艰难一些。梁满仓有令叫他们上学, 要是没人起头闹事,也就捱下去了。有人领头, 他们就想造反。一把菜刀, 又把他们压回去了。 梁玉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梁九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一边。梁玉没理他, 伸手提起了菜刀,又塞回了袖子里:“嚎啊,你接着嚎啊。” 梁九跟梁玉年纪最接近,兄妹俩平日相处还不错,梁九听她开口了, 被菜刀震慑住的内心松动了。从地板上爬了起来, 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死丫头, 你……” 梁玉继续面无表情,又抽出了菜刀。梁九又闭嘴了。梁玉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来:“坐下!”梁九慑于菜刀,绕过梁玉回到座席, 老老实实坐下了。 梁玉道:“这不坐得挺好?你可做个人吧!” 然后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僵硬地走到自己的坐席,僵硬地站在那里。她的对面, 就是袁樵。 她知道自己的表现糟透了。亮菜刀, 搁哪儿都是个泼妇。冲自己亲哥亮菜刀, 更加的不是做人的道理。可她别无选择,她得立时稳住场面,不能使这场闹剧闹得更大,不能让不该有的声音传出去。现在看来,她出手好像比梁九打滚闹后果还要严重一些。 小先生会怎么想呢?梁玉简直想哭了。这么好的机会,能得这样一个小先生授课,就要这样闹黄了吗? 【打盹当不了死!】梁玉梗起脖子,准备迎接袁樵的嫌弃。出乎意料的,他看到袁樵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袁樵道:“休息够了,就接着写吧。” 梁玉难得心里犯怵,怯怯地:“先、先生?” 袁樵道:“快刀斩乱麻?不错。” 这是被夸了?梁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袁樵脸上一红,右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那个,你今天的功课还没写完呢,接着写吧。” 但凡老师,对学得好的学生总是会另想相看,心生亲近之感。好学生做什么事,老师都乐于给她找借口。比如【这等愚昧无赖的行径,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真不知如何讲理是好。原来,可以这样“讲道理”。】对有好感的人,人总是会心疼的。比如【哎,有这样的家人,她有什么办法呢?太难为她了。】 袁樵反反复复想了一想,都觉得梁玉干这事没什么大毛病。梁家眼下是个什么境况呢?是一个不小心就得当炮灰的命。这个时候还不长点脑子,等着全家在地府团聚吗? 唯一要说的是:“菜刀还是凶器,不要轻用。” 梁玉眼圈儿一红,哽咽了一声:“哎。”她什么解释都说不出来了,也没法说出来,只能带点哀求地看着袁樵:“先生,以后还教吗?” 袁樵笑了:“以后怕是不成了,”看到梁玉眼泪下来了,袁樵吓得又添了一句,“我只讲好了在船上讲书。” 梁玉破涕为笑,低头继续写她的字。 —————————————— 事情在袁樵这里算结束了,因梁玉出手果断,也没来得及引来围观。但是这件事情显然不大好瞒,对别处也得有个说法。 晚饭的时候,梁满仓如同所有送儿子去上学的守财奴一样,问:“你们今天都学了个啥?”一个石头里恨不得能榨出油的人,自然希望老师有灌顶大法,送过去个二逼,送回来个精英——当天能见效最好。但凡孩子学得慢了一点,没能满足他的无理需求,就觉得亏大发了。 可算见着亲人了!梁六、梁九恨不得飞扑上去抱着亲爹的大腿,一齐说:“玉又动菜刀了!”梁九还加了一句:“我是她哥!就跟我耍刀子!这死丫头也太野了!” 他俩满心指望梁满仓教训一下梁玉,不想梁满仓若有所思,问梁玉:“他俩又干什么缺德事了?”梁满仓对女儿是信任的,女儿虽然耍横,但是她“会”耍横,一定是有内情的。 梁玉阴着脸道:“咱们差点没先生!那是个容易遇着的先生么?” 梁满仓心说,来了。点点头:“你说明白。” 梁玉也不含糊,掰指手指数了三条:“一、小先生亲爹是知府,大家公子,这样的人你能再找到第二个来教咱,我头剁给你!二、他,满地打滚说不想学了,想去锄地,哪个先生乐意?三、要是没了小先生,咱跟谁学?!” 至少这条船上,跟谁都不如跟这个小先生!几天来,梁玉从袁樵那儿可套了不少关于京城、世家的事,都是陆谊等人从来不提的,她拣能说的都给梁满仓讲了。 梁满仓是个精明鬼,一拍大腿:“你干得好!”又瞪起眼睛来看两个儿子,将梁六、梁九看得双腿一软,跪了。 在他们十几二十年的人生历程里,经历了无数次:“老五,扛板凳!老大、老二,按住了!老四,拿扁担来!给我打!”儿子生得多,打你个半死,梁满仓都不用自己动手! 梁满仓声音像炸雷:“没出息的东西!你外甥都当太子了,你他娘的还想着锄地啊?!你那脑子里装的是黄泥啊?!” 梁六、梁九抱作一团,梁六道:“不是我!我没说不学!是他!我说他来着,他不听,别打我!”梁九松开了梁六:“还是不是亲哥哥了?” 最后梁九被打了二十棍,梁六、梁八陪绑,每人十棍,理由是:“你们当哥哥的管不了九郎,还得要你们妹子动手,你们真是出息了。我叫你们看热闹!叫你们看着自己兄弟出丑不管!” 打完了,将小儿子捆作个攒蹄模样:“老大、老二,拿扁担抬了他,去给先生随便打。” 处置完儿子,梁满仓给闺女留了点面子,扯到一边埋怨:“你还没出门子呢,就动不动拿菜刀,还怎么说亲?怎么骗……呸呸!你装也给我装个老实样儿来!上回你砍你六哥我就说你,怎么也没记性了?你记着,成亲以后再……还有!给你哥留点脸面!下回再这样,我也罚你!” 儿女都教训完了,袁樵那里也来了一个“不计较”的答复,梁满仓才满意地对全家宣布开饭。 他忘了问菜刀哪来的了。 —————————— 梁满仓忘了,陆谊等人可没忘。船上船下都是他们的人,事出突然,被梁玉按下去了,当时没惊动他们。等梁满仓打梁九,又抬着去给袁樵道歉,陆谊等人就不可能不知道了。 三人这回倒没有说太难听的话,反而觉得他是个明白人。教训儿子读书,好事的。陆谊甚至说:“哎,梁翁还是有些见识的,一家里但凡有一个明白人,就能少许多是非。咱们也能少操些心。” 萧度赞同地点头,又说:“菜刀又是怎么回事?这容易伤人的东西,怎么到梁小娘子手上的?” 三人都不清楚。梁玉在他们眼里是比家里人略像点样子,却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他们关注的是梁满仓、梁满仓的几个儿子,南氏也要注意一下。接下来才能轮得到梁玉。毕竟要接受赐官的不是梁玉,出头露脸确定梁家地位的也不是梁玉。 一个小娘子,漂亮点,有什么稀奇?泼辣点,有什么稀奇?她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呢?翻墙去看师傅出格了点,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她再横,日后也就是个在宅子里横的命。别说她的菜刀,就连她这个人,在陆谊等人的眼里,都是可有可无可、以忽视的。 谁知道她突然就亮出一柄谁都没见过的菜刀呢?亲哥哥都能持刀威胁,以后会不会干出别的什么事来?梁玉第一次跳上危险人物的名单。 萧度道:“菜刀得先收了。这样,给梁翁说,让他去办这件事吧。咱们还是疏忽了,想要梁氏平安入京,还要多多上心。” 任务就派到了梁满仓的头上了。 梁满仓想了一想,道:“我也说她,姑娘家,拿个菜刀不好。这刀我去收,郎君放心。” 梁满仓的保证还是值钱的,陆谊颇为放心地告辞,临行郑重叮嘱:“天子脚下不比别处,这样做是要被耻笑的。不特小娘子,梁翁家中上下,都不要那么急躁才好。梁翁昨日想是压不住火?那也放缓些声音,何必自己大喊大叫呢?” 说了一长篇教育的话,心都是好心,听的人却很不自在。 梁满仓一不自在,就找闺女训话:“我都忘了问你了,你菜刀哪来的?咋弄的?你咋这么不像样!拿来!” “咋?”梁玉不干了,“凭啥要我的刀?” 梁满仓道:“学会跟你爹顶嘴了?我说拿来就拿来,你拿这个不像话!” “你哄鬼!”梁玉才不吃这一套呢,“一定是有人叫你收我的刀的。亲爹,你咋糊涂了呢?” “你又哄鬼!我咋糊涂了?” “阿爹,咱衣裳都是别人给的,就只有这菜刀是自己的东西了。叫咱滚蛋,连个傍身的物件就都没有了。你就给我留着壮个胆,又咋样?我啥时真砍过人了?” “你懂个屁!陆郎君说……” “他说出花儿来了!”梁玉寸步不让,“阿爹,你说,他们瞧得起咱不?咱再咋也是太子外公家,他们就敢这样。这不行,那不许,一句话就得照办。他们当训狗呐?!咱是比不上人家,可也不能上赶着叫人作践瞧不起。该叫他知道咱不是任人揉搓的时候就得叫他知道。” 梁满仓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上了三天半学,识得几个破字。能耐了你!” “我就能耐了,咋吧!” 梁满仓抄起手来:“小先生讲了不少?你心里有数?” 梁玉抱起了菜刀:“反正我离了爷娘,也顺顺溜溜能接师傅的摊儿。您看着办吧。”袁樵确实给讲了不少事,又看了袁樵与陆谊等人相处,她便有了主意。她家是什么都不懂,是两眼一抹黑,可也不该任人这么摆布。 要是依靠的人,总是瞧你不起,当你是个长不大的傻子,这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她家里一家子毕竟不是傀儡,都是会喘气的大活人。得告诉那些人,她一家是人,活生生的人。热心换热心,小先生开始看她也像看物件,可处没两天,就是在看人了。她就乐意听小先生教训,咋样吧? 见梁满仓还在犹豫,梁玉再烧一把火:“他们不实诚!摆明车马说明白了,谁还非得自找难看是咋的?难道咱真听不懂人话?他就是踩着咱,还要咱拉犁。要咱出牛力,行,那他们得眼里有咱们。自己不把腰杆挺起来,别人可不会让你。” 梁满仓的账算完了:“都说你老子抠,我看你也够抠的!为把破菜刀,你说这么多,你累不累?” “这把破刀不用累着您,我自己顶着,行不行?咱得活出个人样子来,不能在人面前一副牲口样!” 梁满仓扭头就走。 ———————————— 打死萧度也想不到梁满仓居然会拿闺女没办法!不是一家之主,打得儿子嗷嗷叫的吗?再三确认之后,也只得到一个“儿大不由爷,我把她惯坏了。看她最小,身边又只剩这一个闺女了,就疼了点。她都要抹脖子了,我有什么办法?闺女最要老爹的命啦!” 陆谊想让奴婢去收缴,又觉得不大妥当——对方是个小泼妇,谁知道会再闹出什么事来? 没奈何,朱寂出了个馊主意:“我这主意有点馊,要不叫她先生试试?” 萧度道:“你又说胡话了!在他身上惹的祸还不够吗?罢了,我去罢。” 朱寂眉开眼笑的:“再没有小娘子不听你的话的。嘿嘿。” 萧度喝斥道:“住口!不要说这样有损小娘子声誉的话。” 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一点自信的。他是常年掷果盈车的主儿,且与梁玉短暂的接触来看,她对自己也没什么恶感。最要紧的是,他讲道理! 萧度再没想到,他也碰了壁。 小娘子的舱房他不好进去,只能在甲板上拦住了梁玉,耐心地说:“小娘子随身带着凶器,不好的。进京之后你们要见太子、才人,兴许还要面圣,这些就更不能带了。” 萧度的脸还是好看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梁玉只觉得脸颊又热了起来。头,还是要摇的。 萧度道:“你要不安心,我拿金刀与你换,如何?” 梁玉还是摇头。 萧度依旧耐心:“小娘子,进京有进京的礼数,与在乡间就不一样了。你这样,不止是你,梁翁也要被人耻笑的。” 梁玉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也知道他说得也是有道理的,然而……他不实诚! “给了你,难道就没人笑了?” 萧度无奈地笑道:“当然。” “你哄鬼!”梁玉一点情面也不打算给他留,“我就是个乡野丫头,也知道什么是门第,除非立时死了投个好胎,不然还是要被瞧不起的。我知道的,你们是天,我们是地,仰断了脖子也只能瞧着你们的脚底。我也没说这样不行!” 在萧度诧异的目光里,梁玉接着说:“我们家十几口,自己养活自己,我们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该纳的粮不少一粒,该缴的布不短半寸,哪怕见着万岁,我也敢说我们没有对不起他!你们凭啥就当我们猴儿一样什么不懂?” 萧度呆立当场。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哪怕她撒泼打滚呢?都比现在这样好对付。 梁玉道:“不是我们哭着喊着要我姐抛家舍业十几年,见不着爹娘面的,是朝廷征了她进宫的。她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来。如今外甥做了东宫,我们又叫人蒙眼带上路。这是好处,我们领情!可这是我们削头了头去争的吗?你们凭啥跟防贼似的看我们?啊?” 梁玉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就凭你长得好啊?你是长得好,看到眼里就不想□□。可长得再好,也当不了我们的饭。我知道你说的都有道理,可你这个人不敞亮,你说半截留半截,谁也不知道你留的半截是神是鬼。” “我就不一样了,我有话从来直说——”梁玉慢慢倒退着走,抽出了萧度想收缴的菜刀,“谁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拿走我的刀。” 袁樵进门扫了一眼这一屋子的歪瓜劣枣,就知道朱寂安的是什么心了。 屋里一个老翁,看衣着是萧家仆从。余下都是十几岁到几岁的女娃娃,看着就知道朱寂这是作弄他了。几个女孩子长得非但不丑,内里还有一个称得上漂亮的——这有什么用?人世间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呢?还得看仪态。 说到仪态,光是一个坐姿,就让人不想看。最漂亮那个,坐得还算中规中矩,但也称不上“仪态”,剩下几个就更局促了。 别说是姑娘,就是一屋子这个模样的男孩子,朱寂也是想让他出丑的。 世人重姓氏,袁樵有一个非常好的姓氏。但是袁樵的父亲早死,他守完孝之后,带着母亲、祖母和一个七岁的“儿子”,一同上京投亲去。途中遇到陆谊等一行三人,这些人家多少代来互相联姻,往上倒个几代总能沾亲带故。他带着家眷,当然是与人结个伴走路才好。 陆谊等三人也满口答应了,陆、萧二人与袁樵寒暄之后便忙梁氏的事情去了。二人知道朱寂没耐心去理会梁氏,放他管待袁樵。 朱寂是个自己傲慢却不许他人傲慢的人。遇到袁樵一个不大会俯身的少年,朱寂便要与他开个玩笑。假意激他,叫这小子说出“必有回报”之类的话,等陆萧二人一离开,就带他来“别等日后,现在就报”了。 虽然梁玉与袁樵都认为朱寂是个混蛋,但是朱寂这个“玩笑”还真是只针对袁樵一个人的。想事的时候,他就没将梁氏的心情考虑在内。 十五岁的袁樵,个头比朱寂略矮两寸,斜着眼睛瞄了朱寂脸上的坏笑,依然保持住了平静。出乎朱寂意料的,他没有拂袖而去,而是将窗户打开,指着门对朱寂与老仆道:“路带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朱寂吃了一惊:“不是,你还真教?”他就是要开个玩笑,是万不会想让袁樵就真的教梁家几个毛丫头的,那多丢人?!传出去,不不不用传出去,让萧度知道了,就得打断他的狗腿! 袁樵又斜了他一眼,往上头的席上坐下,头也不抬的:“给我把门带上。” 朱寂这才慌了,这与他平素的认知是不符的!就像瞧不起梁氏也不能让奴婢折辱一样,他要整治袁樵,也不能让袁樵降了身份。朱寂拖着萧家老仆就一同去找萧度,挨打也顾不上了,叫这个小王八蛋闹下去,恐怕就不是挨打能了结的了。 袁樵冷笑了一声,他忍辱前来,就是要让朱寂有个教训。这么取笑他,做这件事的朱寂难道就会被夸赞吗? —————————— 朱寂一走,袁樵便问:“你们讲到哪里了?” 侄女们照例是看梁玉的。梁玉将刚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袁樵带着气,师傅气儿不顺,当徒弟就得老实,这是生存的智慧。 这位小先生只要识字,就能当她们的先生,小先生还跟朱寂不大对付,更得值得好好相处。再说,这位小先生长得也不错啊。虽然比起萧度来是显得嫩,脸上也不挂笑,但是也许把冷意都堆在脸上了,梁玉直觉地认为,小先生的肚肠比那三个还是要热一些的。 梁玉非常礼貌地道:“还什么都没讲呢。” 袁樵皱一皱眉:“也罢,我就教你们这一路。你们要上京?” “是。” “这样啊,能叫萧十九亲自接,你们要见到的必不是凡人。你们小娘子么,最好学些歌舞音律,我先给你们说一些饮宴交际的做法,一些他们常用的词曲,免得到时候你们听不懂。” 梁玉傻了,啥玩儿?不是认字儿啊? 两人原本的生长条件天渊之别,想法当然也是天差地远。于袁樵,女孩子打小开个蒙,认些字,顺便学写诗著文,这些是默认的。现在要上京了,见到京城贵人,饮宴行乐就得学些技艺了。于梁玉,还一个字都没学呢,学唱歌跳舞?我爹是让我学管账的啊! 可她不敢跟这位小先生辩驳,这位小先生看起来就是个上等人,且又说到了京城。京城的情况,梁玉是两眼一抹黑的,陆谊等三人说得又很少。小先生就不一样了,京城里跟上等人相处,是要会这些的。 梁玉低声跟侄女们讲了。 袁樵皱了皱眉:“上课不许交头接耳。” 梁玉道:“不是,她们听不懂官话正音哩,我得跟她们说。” 袁樵瞋目——朱寂这个王八蛋,到底从哪里扒拉出来这群货?! 梁玉看他这样子,好像也不大摸得清头脑,又问了一句:“先生,您贵姓?” 朱寂跑得太快,居然没有给他们作个介绍!两人花了一点时间,互通了姓名、知道了彼此来历,齐齐在心里把朱寂又骂了一句“杀千刀”。 袁樵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朱寂这个混蛋,他居然!朱寂看不上梁氏,袁樵当然也是看不上的。扫了一眼梁玉,道:“那就开始吧。” “那……还是学词曲儿?” 袁樵知道这是东宫外祖家,根本没一点开心的样子,外戚,还是纯种的。被羞辱的感觉更浓了一些。 “到京之后,你们要先学演礼,面圣的礼仪学会了,才能进宫。然后就是在京城安顿下来,这就要与人交际了,哪怕知道个皮毛,先将眼前应付过去,缺的课再慢慢补吧。” 33.再起波折 此为防盗章 送做学徒的时候商定, 每月能回家一天的,吴裁缝算着她昨天回家,今天也应该来了,不紧不慢地打开门, 笑道:“知道是你,今天倒回来得早。” 吴裁缝与梁玉几个月相处已有了默契,吴裁缝见她聪明伶俐, 做事也恩怨分明, 有心养做养老送终的徒弟。梁玉也想抓着这个机会,过上比父母一辈更好一些的日子。两下一拍即合。吴裁缝每月额外给梁玉一点零用钱,梁玉就拿这点钱,自己留几文, 还能往家里捎点东西。 师徒二人相处不坏,颇有点母女情谊。 梁玉勤快, 有她在的时候,总比吴裁缝起得早,尤其是冬天,烧好了热水喊吴裁缝起床洗漱。她不在的这一天,吴裁缝便觉得不大舒服。听到她来了, 吴裁缝脸上不自觉带点笑来:“今天你得起得多早才赶得上这个时辰?你阿娘还好么?要是吃药手头紧,我这里还有几文钱……你这是什么打扮?!!” 梁家是个什么情形, 吴裁缝是知道的, 哪穿得起绸衣?外袄上还滚着毛边儿!吴裁缝就是吃这碗饭的, 一眼就看出这衣裳造价不匪, 掏空了梁家的家底,未必能做出这一身来。再者,朝廷有规定,普通百姓是不能穿这样好的料子,也不能用这样鲜亮的颜色的。 吴裁缝心里咯噔一声,就怕相中的徒弟遇着什么事,一把将梁玉抓进了门,反身把门插上了。 梁玉直到此时才觉得两腿有点凉,低头一瞅,裙子还没放下来,赶紧理好了。吴裁缝脸色不大好,待要问,梁玉反手将她拉到了屋里去。梁玉知道,此时城里来学手艺的几个姑娘都还没到,家里就她俩,进了屋还是先打量一回,见确实没旁人,才敢说话。 吴裁缝见她这做贼一样的做派,真怕她出什么事,待听她说:“我不能久留,师傅,我们家都要上京了。原想给您养老送终,跟孝敬我亲娘一样孝敬您的,现在看是办不成了的。”更是吓了一跳。 吴裁缝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有转圜的余地没有?” 梁玉当地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真心想跟师傅处一辈子,没想到事情不由我做主。我知道您的心愿,不能在跟前孝敬,就办您另一桩心事。这些够置办您老的寿器、老衣了。”说着,取出了两块小金子。 吴裁缝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咱们老老实实做活,也够嚼裹了。你得记着,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 梁玉又磕了个头:“您知道,我有个大姐,选上京去的,十多年了,没想着还活着,还有了个儿子,才封了太子。” 咔!吴裁缝吓呆了:“什、什、什么?” 梁玉将金子塞到她手里:“这个您先收下。” 吴裁缝缓了好一阵儿,攥点了指头,才说:“你、你,莫不是哄我?” 梁玉上下一指自己:“您看我这样,哄您?也太下本钱了。” 吴裁缝一想也是,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梁玉将这一日夜的事情一一说了,末了问:“师傅,您看……” 吴裁缝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识比梁家人是略强些,平素为了生计也夸耀自己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好借块招牌多挣些钱,对上养出了感情的徒弟,她反而不肯吹嘘了:“我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虽见得多些,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还辛苦讨生活了。我要胡说一气,那是坑你。” 梁玉傻眼了:“别呀,师傅,我全家现在能信的就是您了。您好歹说点什么吧?”我才从我爹那儿给您坑了棺材钱呢!问不出什么办法来,要被打断狗腿的就是我了! 吴裁缝也是有良心了,想了一想道:“也罢,我经过见过的总比你们多些。你们的事太大,我说不好,做人的道理,总好说一些的。自己做不来,也看别人做过。我该叫你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可世道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张五娘吗?”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张五娘她爹是县令家的杂役,出点钱让闺女来跟吴裁缝学点手艺。生在大户人家,哪怕是个奴仆,也比种田的百姓更有自豪感。土包子梁玉才来的时候,很受了张五娘的一些排挤。 吴裁缝的摊子不大不小,够收仨徒弟干活,再额外收几个学点裁剪手艺的小娘子挣点外快的。张五娘也不吃吴裁缝这锅饭,愈发骄傲。遇到个梁玉也不是一般人,两人斗法仨月,以梁玉大获全胜而告终。梁玉的办法也简单,就是拉拢自己人,她有点零用,这仨月都拿来收买同门了,吴裁缝门下从此分作两派,势如水火,吴裁缝不得不做一个选择,被抛弃的就是张五娘。 吴裁缝给张五娘她爹很说了些张五娘不大好的话,算是保下了梁玉。 吴裁缝道:“我看你是记得的,记着,小人才不好轻易得罪。你这是上京了,要是你上不了京呢?她爹报复呢?杂役小吏,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势力?对上官他们尚且要下绊子,何况你们?你全家怎么办?” 梁玉眨了眨眼:“是您老向着我。” 吴裁缝苦笑道:“是我向着你,是你逼着我只能选你,你这分争斗的本事倒是天生的。可毕竟是出身不高,你哪里知道大户人家门里的脏事儿?他们要坑你,才是叫你十八层地狱不敢翻身!是不敢翻身,不是不得翻身。” “我来就是听您教训的,您给指点指点呗?”梁玉涎着脸凑上前去抱着吴裁缝的胳膊。 吴裁缝道:“你要记着,大户人家能立着这么久,可不是靠什么善心积德!没的事儿!凡事,你得看准了再动手。你靠的是什么、倚仗是什么、本钱有多少能输多少,你心里得清楚,你能给人什么,有没有人帮你、谁会帮你、他们给你给什么、想从你身上要什么,也得弄明白了。遇事不要一开头就想着有你没我,哎,我更想你和五娘都在,我多挣几个钱呢。 人分三六九等,别信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男一女犯事儿,一准是女人遭秧,一贵一贱同谋,一准是贱的受刑。门第你知道么?名门世家,与寻常百姓,它就是不一样。再不服气,也是不一样的。凡事呐,你得要先学着,要会忍。一口咬不死的,轻易就别撩。不是必得咬死的,也不用结仇。咱不当老好人,也别学疯狗。” 吴裁缝一肚子的话,只恨不能全塞进梁玉的脑子里。梁玉听了两耳朵的“处事之道”,听起来有理,可死活没找着能破解眼前困局的办法,不得不问:“那我眼下得怎么办呢?我姐跟我外甥,是不是不大好?” “那能好吗?”吴裁缝道,“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们梁家,不是什么名门旺族。原本属意的太子又不是他。这里头有什么勾当,我都想不出来,反正是大麻烦。千万别就当自己是舅爷了。你们千万要小心,不要别人对你一好,就什么都忘了。大户人家,看着光鲜,未必就是好人了。我不是教你看人都是恶人,是你本钱太少,你输不起。你说什么十九郎七郎的,是一等一的高门,你可不要犯傻!看着心里喜欢,那就喜欢,可别想着凑一对儿。我见过多少好姑娘,最后都被抛弃了呀。” 梁玉老老实实地记下了。 吴裁缝想了一想,觉得再没有能合适说的了,便说:“你出来这么久,得回去啦。” 梁玉十分不舍,吴裁缝道:“走吧,走吧,别给自己惹事儿。太子认亲,还藏着掖着,你顶好小心些,别再多惹出什么事端来。你自己主意得正!” 梁玉起身,又想起一件事来:“师傅……” “嗯?” “打个商量呗?” “你要做甚?” “咱新打的那把菜刀,借我使使呗?” —————————————— 【他们无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都是要识字的。唉,凡事多学学,多看看,多听听。】梁玉一边往县衙走,一边心里琢着吴裁缝最后的叮嘱。 留在刚才,费了老大的劲儿,她才让吴裁缝相信她不是要去血洗县衙又或者剁了皇帝让自己外甥早点登基,许她带走菜刀。又想起来绸衣小衫穿着凉,才焐热了,一离了身子,又冰了下去,不如惯穿的布衣舒服。吴裁缝说了一句:“贵的就是这样。衣裳是这样,人也是这样。”给她找了出来,然后忽然想起来,便提醒了她要读书认字,尤其是劝她要让家里兄弟子侄读书。 梁玉问了半天,掂量一回,别的话都挺虚,就这一句是直接能办的,老老实实记了下来。 到了县衙前的大街上,她也没走大门,依旧是翻墙。县衙的围墙大约是许久没有人翻过了,戒备一点也不森严,梁玉照原样翻墙而入。 大概是老天爷嫌她太顺利了,在翻第二道墙的时候,才落地,便听到一声惊叫:“梁十二!” 世上会这么叫她的,也就是张五娘了。梁玉一抬眼,可不就是这姑娘么?张五娘亲爹是张家杂役,张县令接待“太子外祖父一家”需要添人手,便将她也添了来,遇到她并不奇怪。然而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啊!有贼!这贼偷了咱们小娘子的衣裳穿!拿她见官!” 张县令准备不大充分,给梁家的新衣准备不足,忙乱中出了纰漏,梁玉身上穿的,还是张县令闺女的旧衣裳。 张五娘这一嗓子,就将事情喊大了,也给她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梁玉是不怕的,也不在意,有绸衣皮裘穿,旧就旧呗,穷惯了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讲不起尊严的。梁玉过久了穷困的日子,并不以捡了身旧衣穿为耻。贼就贼吧,在吴裁缝那里,张五娘没少胡说八道,她也都扛过来了。是以张五娘这话,并没有令她心虚抑或羞恼,只是觉得张五娘太烦!遇着了就跟自己作对。 张五娘还觉得梁玉是个丧门星呢,一遇到她就没好事儿。做学徒,被她比下一头;让大家都疏远她,被她反制;跟师傅告状,师傅更疼爱梁玉;跟亲爹说,亲爹还说她脾气不好又不够聪明。 好容易抓到一个“做贼”的把柄,张五娘尽力扯开了喉咙。梁玉一挑眉,抽出了菜刀。 亲娘!这泼辣货疯起来连亲哥都砍,何况自己跟她有仇?张五娘的声音立歇。 梁玉提起菜刀,在众人注目之下,昂首阔步回了前夜睡觉的地方——居然没有走错地方。 她亮菜刀的时候惊动了许多人。早在她早晨“失踪”,就已将整个县衙弄得人心惶惶了。梁满仓死活不肯说闺女是奉了他的命才逃逸的,张县令等人便也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如今人回来了,赶紧像捧凤凰似的给捧了回来。 别人问什么,她也不答,只管提刀回房,将门一关,便开始脱绸袄。拿回了自己的内衣小衫,当然要换上才更舒服。至于张五娘,谁管她! 梁玉不管,并不代表别人就不管了。头一个惊了的就是管家,接着就是张县令——居然拿了自家穿旧的衣裳给她穿,还被个婢子拿来说事,这……这是在羞辱人。这是结仇啊。 张县令双腿一软,嘶声道:“将那无礼的婢子绑了,听小娘子发落!人呢?!给小娘子备的衣裳呢?!还不快些奉上?!!!不是叫你们换上新的了吗?为何还拿旧及搪塞?谁办的这事?拿下去,打二十板子!” 梁玉那边还在慢条厮理的换衣服,陆谊等三人已得到了消息见到了张县令。听张县令急切地说:“是下官的疏忽,竟让小娘子的衣裙上出了纰漏……” 萧度果断地道:“休要再拿小娘子说事。” 朱寂更是直接:“什么贱婢就值得费心了,打死了账。” 萧度道:“你又犯浑,哪有随便处决别人家奴婢的?随意杀人有伤天和,我看张郎处置得就很恰当,你主要再胡说。” 朱寂摸摸鼻子:“那也不能轻饶了。” 他二人是瞧不起梁家的,然而太子外祖父家,岂容奴婢冒犯呢?比起奴婢,那梁家就算是自己人了,自己人怎么可以被奴婢侮辱?!且一个小娘子,怎么能随便议论她的衣裙? 萧度不许人议论,偏禁不住使女来报:“小娘子恼了,正换回自己的旧衣呢。” 陆谊忙说:“快去请小娘子的母亲去开解开解。” ———————————— 不须他讲,南氏已经摸到了女儿的房里:“乡下丫头,做学徒、穿旧衣的命,人家看见你穿得好些了,当然要当你做坏事了。不好怪别人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哩,咱饶了她,就当给你姐、你外甥积德了。” 梁玉才换完小衫,惊讶地转过头:“娘你说什么人命?” “张家小娘子,叫拿下了,要打死哩。” 梁玉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她怎么样呀?在师傅那里,她就干不过我,我现在哪会费心整她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南氏这才欢喜起来:“这才对!”连声念佛,扶着个使女出去求情了。 梁玉房里的使女怯怯地上前:“小娘子,咱将衣衫换回来吧?新衣裳就得了。”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梁玉笑道:“我穿惯了这个了,你把这身好衣裳还给你们小娘子吧,挺好的衣裳让给人,得多担心。”她以己度人,说的是真心话,却又将使女吓得不轻。 整个县衙经这一闹,几乎要忘了她翻墙越狱的事儿了。陆谊等人却没有忘,张县令是记着但不敢再问,陆谊等人有使命在身,却是必要问的。 三人见她执意穿着自己的旧衣,以她虽出身贫寒却很有点骨气,不由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疑心这张五娘的父亲是有私怨而诽谤于她。敬重归敬重,该问的还是要问,该“劝”的也还是要“劝”的。 还是萧度先说话,婉地表示:“小娘子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是尽可以吩咐仆妇们去办的,不必亲力亲为。再有难办一点的事情,也可说与我们知道。” 梁玉正有事要说呢,张口就是:“那您给请个先生教学字儿吧,这一家子,总不好一直当睁眼瞎的。” 陆、萧、朱三人大为诧异,他们昨夜商议的也就是这么个结果。照着前汉处置外戚窦氏的办法来,叫梁家读书、学礼,跟懂道理的斯文人住一块儿熏陶。如今竟被个小姑娘先说出来了,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陆谊当即拍板:“这是自然。” 想了一宿,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但是并不决定现在就跟梁满仓讲。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是两回事,她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一个月里跟萧司空翻两回脸,那也不是个事儿。再翻脸之后怎么活下去,她也没想好。萧司空不是玉皇大帝,他依旧是个神仙。跟他尥蹶子,不等皇帝掐死他,他先能掐死姓梁的全家。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亲爹,命都要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觉得头发梳紧了,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 34.线索断了 此为防盗章 梁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 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 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 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 人家要处置家事, 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 如今不乐意教了,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 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 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 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 扫一眼梁六等人, 心里叹了口气, 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 他也没做停留, 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这个梁满仓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当官儿的比心眼儿还是能跟他们比翻白眼?你们一个个才识几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着你姐你外甥的脚别放就对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们!别人都是虚的!” 南氏这时候插话了:“他爹,你说啥呢?亲闺女亲外孙,咱实诚些。” 梁玉马上赞成:“还是阿娘说的对,实诚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这些不比咱强?” 她本想反驳梁满仓,想到梁家的现状又将话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确实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讨人厌的朱寂,生得也不错,学问也不错,举止更是带一股潇洒贵气。连他们家的仆役们,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样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实诚些,贴心点儿,找自己的长处去显摆。明白了。】 梁满仓才要发脾气,想说自己没那么凉薄,又觉得妻女说得有理,问道:“大郎、二郎,你们看呢?” 梁大郎慢吞吞地道:“娘说的对。” 梁二郎也说:“妹妹说的也有理,装傻比装聪明好。” “你们那傻,还用装啊?!”梁满仓骂了一句,“行啦,箱子给我放好,都滚,看着就来气!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梁玉临走前便说了一句:“在家常念叨,要不是大姐进宫,咱家得多出人上番服役,这是大姐的好处。咋穿了两天绸衫就全忘了呢?这个好不得念着呐?心里常念着这些好,不就行啦?” 她心里想的与梁满仓的也差不太多,不能给姐姐、外甥帮场面上的忙,关心体贴一下还是能办得到的。好处一类,倒还真不曾想到,但也不能否认亲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也是说中要点了。 ———————————————— 梁家这头收拾完之后,没两天就都得下船上车了。梁家男丁依旧是不会骑马的,袁樵就不一样了,将母亲、祖母扶上车之后,他鞭马过来告别。陆谊等三人对他也很有礼貌,尤其是朱寂,大约是被教训得狠了,白眼都没敢拿出来。 看到他过来,再想起来自家还没给谢师礼,梁玉凑上前把梁满仓的鞋跟都踩掉了:“阿爹!你愣着干啥?上去,问问他家住哪儿!你别是想赖账了吧?” “你老子就这么抠吗?该花的我啥时小气了?”梁满仓单脚立着,把被踩掉的鞋跟提好,拍拍手上的灰尘,上去问袁樵的住处。 袁樵报了个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几户的,他也记不大清,梁满仓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儿过去:“你脑子好使,给我记住了。” 袁樵站得像根标枪,僵硬得也像根标枪,仿佛一个木偶,一节一顿地动作。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力图做得风轻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师长一样:“这个,给你,菜刀,咳咳,进京,不好。”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还给她凶器! 梁玉愣了一下,开心地接过了刀:“都没有东西给先生,先饶了先生的好东西。这个好看。” 刀身不长,埋在鞘里,鞘与柄错金,花纹古朴。整把刀也就小臂长短,非常合宜。梁玉笑着接过了,又防贼似的看着梁满仓。梁满仓老脸一红:“这个不扣你的。” 梁玉这才满意了,一脸笑地对袁樵道:“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 【我只盼你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袁樵点点头,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见,同手同脚回了自家车上。梁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就此要与小先生分别了,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差点也要哭了。捧着刀站在那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声。 朱寂小声给萧度咬耳朵:“这就送信到京里,给这婢子做窄袖袄!她要在京里再来个袖里乾坤,咱们谁都受不了!” 萧度低声道:“噤声。” 那一头,袁樵爬进了车厢,迎上杨氏关切的目光:“佛奴,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樵默默地摇了摇头,倚着车壁不想说话。杨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侧了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样子来,心里难过极了,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落泪。 杨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儿子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准是心里有人了,儿子十五了,对男女之事开窍并不奇怪。她也没急,盘算了一下,对面都是什么人呢?她虽没见过梁氏,但是想来小门小户,儿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陆、萧、朱三人的侍女一类。这就更好办了,儿子放下了,只当无事发生,放不下,求一婢女,还是不难的。过两年,儿子出仕,为他求一贤妻,年轻时的什么绮思就都能放下了。 杨氏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眼睛,她也假装休息了起来。母子俩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驿站的时候,袁樵才睁开眼,心中难过,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能到哪里呢?两刻之后,鸾铃响起,陆谊一队人马也过来了。 梁玉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扶南氏下车,一抬头,正看到袁樵,顿时无语。再想不到,分别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这一条道,前后脚的事儿! 【我刚才那样伤心,是为了什么呀?】梁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蠢过! 袁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里先为自己尴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说话。梁满仓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个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别就又见面了,我老汉白难过了一回。” 没奈何,两队人马一又并合而为一了。因为有了这一番波折,远远见到京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两边再分开,都觉得有些气弱,伤感被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双方讷讷地道了别,各奔东西。 皇帝给梁家赐了宅子,梁玉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梁玉与梁大郎上了车,兄妹俩都松了一口气。一次经手这么多钱帛,他两个也是第一次,也不很舍得。梁满仓的紧张抠门样儿,却又激起了他们一点点小小的反抗精神,想叫亲爹出点血。 到了车上,梁大郎叹道:“咱家从来没经手过这许多钱帛哩。” 梁玉道:“怕啥?好好过,以后钱会更多哩。” 梁大郎想到美好的前景,也笑了。梁大郎一向是沉默的,进京之后,见了这许多钱帛,生存的压力消失了,他的话也多了起来:“玉啊,小先生那儿非得这么多?会不会是管家瞎说大话,为的叫你不小瞧了他?” 梁玉道:“我宁愿是这样。可你看咱这一路吃的用的,还看不出来么?富贵人家是真富贵的。也就小先生,没了爹,只有寡母,换那几位,只怕这些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哩。” 此言有理!梁大郎情知,哪家死了当家人,必然是要受气受穷受苦的。一路上陆谊等人的作派他也感受到的,确实是更骄奢的。不由庆幸地说:“亏得小先生家没那么富贵。” 梁玉翻了个白眼:“亲哥,这埋汰人的话咱可别说出来,啊。” “知道,知道,阿爹说了,你见过世面的,都听你的,都你先说。” 兄妹二人嘀嘀咕咕间,车也到了永兴坊。车夫停下车小声说:“大郎,小娘子,咱们到了。” 梁玉与梁大郎两个脸上挂起笑来,梁大郎跳下车来,反身把妹妹抱下来,车夫抱着个接人的条凳傻在那里——这俩咋这么沉不住气呢? 兄妹俩不知道他的腹诽,都在看眼前的袁府。 然后一起吓呆了。 梁大郎喃喃地说了一句:“玉啊,娘说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你看这门……是不是挺大的?” 梁玉也噎住了:“是、是哈。” 梁家的宅子虽是皇帝赐的,皇帝待梁才人母子平平,也不会特意给赐个豪宅巨府、与权贵相邻。梁家人眼里的“豪宅”,其实不大不小,周围的环境也是不好不坏,在京城根本数不上个儿。袁家是累代公卿的人家,即使西乡房不那么显赫,也不是梁家能挨得上的。 只是梁家以前真没见过世面,就以为这宅子已经是“豪宅”了而已。如今见到真正的“豪宅”,震憾之情可想而知。 ~~~~~~~~~~~~~~~ 这永兴坊本身就不是永乐坊能比得上的,永兴坊靠近宫城、皇城,周围权贵重多,家家高门大户。梁大郎说的那大门,就至少是梁家那大门的两倍宽,其余气派,也是这个差距。连院墙,都比梁家的高!永兴坊的道路,也比永乐坊更整齐且显宽阔。 永兴坊的人家,人家门前立旗杆的,识别旗杆的本事,兄妹俩都不懂,只觉得比县衙那儿立的强多了。 只呆了片刻,兄妹两个齐齐回神。梁大郎迟疑地与妹妹商量:“这……只怕是值一百匹的礼的。” 梁玉背上冒汗,小声道:“一百匹起吧。” 兄妹俩面面相觑,再回去管梁满仓要,那是不可能的。袁家的门,也是必须登的。他们梁家在京城认识几个人呢?陆、萧、朱三位,是靠不住的。梁才人和太子他们到现在还没见到。心底相信的,也就只有袁樵了。 又站了一阵,梁玉一跺脚:“打盹儿当不了死!我去叫门。” 梁大郎一把拉住了她:“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我去吧。”他如今官话也勉强能听懂,也能说点带口音的官话了,就不能让妹妹再抛头露面了。 然而,他上前敲了门之后,就又挨了一记重击。袁家的门房可不像梁家那么稀松,梁家门口就放一个人,兼顾迎客、守门、进出门搬东西帮把手等等,袁家门房一排出来四、五个人。当先一个是个中年男子,穿得干净体面,搁老家遇着了,梁大郎都想管人家叫个“员外”。 然而这只是一个守门房的管事而已,官话极好,后面四个后生也是端正体面的。见了梁大郎,不卑不亢地道:“这位郎君好生面生,不知有何贵干?” “我、呃,那个,来谢袁先生的。” “敝主人访亲去了,郎君可有名帖?” “啥帖?” 名帖,又叫名刺,体面人家拜访但又不局限于拜访时用的东西。梁大郎长这么大还没听过那东西呢,庚帖他就知道了,成婚的时候央媒人给包办的。梁大郎茫然地回过头看了看妹妹,对管事道:“您等一下哈。” 回到车边问妹妹:“玉啊,他要名帖哩,那是啥?” 梁玉也茫然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她在县城是听过这玩艺儿的,但是!从没见过! 兄妹俩再次面面相觑,梁玉脸上的汗也下来了。这个没准备呀!别看梁玉现在识字也不算少了,怎么写名帖,她一点数也没有。她那一手字,也是个初学者的水准,拿出去给人看,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一阵冷风吹过,鸾铃声由远及近。兄妹俩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一支车队从转角转了出来,背后一阵脚步声,方才要名帖的人小步跑下了台阶,列队相迎——主人家回来了。 ~~~~~~~~~~~~~~~~~~~~~~~ 袁樵的心情很不好。 他奉母亲、祖母,携幼子,一家四口上京,按原计划是要依祖刘氏的哥哥的。刘氏的哥哥正任着礼部尚书,对妹妹也颇有感情。外甥死了之后,刘尚书就想让妹妹带着全家一同上京的,但是袁樵要守丧,要扶灵归葬,这事就暂缓了。等守完了孝,刘尚书掐着点儿派人送信。 刘氏在家里能当大半个家,只是平时不大说话,如今思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的哥哥比袁家的族人更可靠一些。有自己的情面在,刘尚书会更加用心提携袁樵。袁氏的族人也能照顾袁樵,但是其用心程度,就不一定能与刘尚书相比了。 袁樵与郑氏也都赞同了这个观点。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启程的时候书信往来,刘尚书还一派潇洒的口气。等他们到了京里,派人先去递个帖子通知,刘府却已经只剩几个看家的老苍头了! 细细一问,才知道刘尚书因为建储的事情与皇帝硬杠了一场,既要杠皇帝,又不能骂皇帝骂得太难听,于是就卯足了劲骂了凌贤妃。皇帝认为太子的母亲出身低微,只是个宫人,凌贤妃已经是贤妃了,身份更高些;刘尚书就说,凌家还是贱籍出身呢,梁才人好歹是良家子入的宫。 这一下,不止皇帝听了别人骂他的心肝不痛快,连凌贤妃、贤妃所生的儿女,凌家一大家子,统统被他兜头踩了一脚。刘氏当世名门,刘尚书就拿这出身说事,谁都没法跟他就出身问题对呛。 杠完之后,太子册的是梁才人的儿子。刘尚书觉得自己胜了,好吃好睡几个月,前几天皇帝突然发难,将他给贬出京去边州做刺史了。一家人哭天抹泪,一别京师路三千。 得知前情之后,袁家一家四口哀叹一回,又面临了一个新的问题——接下来怎么办? 千里迢迢的来了,再回老家是不行的,就在京城里住,刘尚书又远谪。最后只能选择先在自家在京城的旧宅里住下,然后拜访袁氏族人,以及诸姻亲家,交际不能断。袁樵还要再接着读点书,拜访一下权贵与名士,博些好名声,然后好出仕。 袁樵放下行李就干着这四处奔波的事,今天更是全家往西乡房在京的人家里去了。袁樵的祖父只有一个儿子,袁樵的父亲也只有一个儿子,人丁是不旺的,但是西乡房、整个袁氏,就是一个大家族了。袁樵的祖父兄弟十三人,再远些的族人更多,这些人又与他姓联姻,是一个庞大的圈子。 袁樵祖父已经故去了,但是叔祖里还有七位健在。袁樵的嗣子袁先,却不是这七位中任何一位的曾孙。一番交际,弄得袁樵脑仁生疼。今天这位叔祖,他官做得不太高,派头却又太足,甚至对嫂子刘氏也不像哥哥在世时那么恭敬了。 憋了一肚子气回来,袁樵骑在马上,远远就看到自家门前停了两辆车,还挺寒酸的。 【这是谁?】 袁樵打马上前,要问的话忽然卡在了喉咙里,跳下马来,硬生生改了一句:“你怎么找过来了?礼部没教你们演礼?还是出了什么事了?” 梁玉尴尬了一下,又昂起头:“我爹叫我和大哥来谢先生。” 袁樵心情好了不少,笑道:“进来说话吧。”转马去祖母和母亲车边分别说了此事。刘氏道:“唔,不枉你教过他们。”杨氏则叮嘱:“快些进去吧。”叫人看到了不太好,她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袁樵给梁家充了二十天西席。 一行人进了袁府,梁大郎和梁玉就想把布帛给搬……等等!咋还不到正厅哩? 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袁府几重院落,每重都比梁家那“豪宅”大。且寻常见客不到当中那大的厅事里,只在一间花厅里。是以他们过了三道门、绕过两片照壁,才到了地方。按规矩,梁玉得去拜刘氏、杨氏,梁大郎跟袁樵见礼,梁玉从来没见过这阵仗,跟着大哥去到了花厅。 35.保密之难 萧度乐得想跳起来翻跟斗。 萧司空不大看得上儿子这个样子, 斥道:“轻狂!我是怎么教你的?” 萧度翘着嘴角低下头忏悔:“阿爹说教训的是。我是想, 徐国夫人要是不从中作梗了,事情就会顺利得多。咱们现在求稳而已,何必节外生枝?阿爹, 真的是您?”他心里已经乐开了花,已经开始畅想未来了。眨眼功夫, 生几个儿子、几个女儿,都叫什么名字都想好了, 这会儿一溜小胖孩儿正围着他转圈儿叫爹。 这才像话,萧司空有心教导儿子,看政事堂快到了,飞快地说了一句:“我说过,妇人嘛,没有什么难办的。去杜家一趟, 与杜尚书谈谈, 不就得了?” “是是是。那也要看是谁去谈。”萧度小拍了父亲一记马屁,目送父亲登阶而上。 原来, 梁婕妤册封典礼上徐国夫人反常的表现,都是因为萧司空登了一回杜家的门。 能让萧司空屈尊的人家不多,杜家算是一家, 不但与杜尚书会了面,萧司空还把赵侍中叫到杜家去, 三个男人碰了个头。 中心意思就是:女人的破事老子懒得管, 可是徐国夫人是怎么回事?!闹到我都知道了?好日子过够了说一声, 不想过就赶紧滚去死一死,别等着皇帝给她难看,也别拖累杜皇后。她不要脸不要紧,杜皇后的后位不能倒。杜皇后一倒,皇帝要立凌贤妃,大家又得卷袖子再争一场,麻烦!大家可以保杜皇后,但是绝不想为徐国夫人作死收拾烂摊子。你们杜家要是不行,大家再推一个能接受的皇后,你们看怎么样?皇后是重要,但是太子更重要!你们别他娘的做错梦。 就差直说,“皇后”很重要,但是杜皇后这个人不算太重要,不太重要的杜皇后她妈,就更不重要了。不值当大家为一个没一点长处的老太婆去拼死拼活的,别上蹿下跳的招人烦。 萧司空发了火,杜、赵二位才知道徐国夫人做过了界,向萧司空保证,会处理好这件事。转头一起向徐国夫人开火,徐国夫人以皇帝岳母之尊横行后宫二十载,在自家后院里被丈夫与哥哥两人联手掐得没了脾气。还是亲哥哥了解妹妹,赵侍中说:“你打骂凌氏,就帮她做到了贤妃。为难梁氏,现在梁氏是婕妤了。后宫都快要求着你打骂了!你真是个福星!” 丈夫、哥哥联手划下了道儿,徐国夫人不明白也得接受。更兼哥哥说完她也回过味儿来:好像真是这样的。 再想册了凌、梁这两个女人,不就是皇帝不满了吗?徐国夫人这才从“女婿好色学坏了被小妖精迷昏了头”的想法里转出来,变成了对“圣眷”的深深忧虑。可别再连累了女儿吧?凌贤妃那个妖孽还在圣驾左右吹风呢! 徐国夫人从此老实了许多。看不惯的忍了,受不了的也记下小黑账,等闺女做了太后再反攻倒算! ~~~~~~~~~~~~~~~~~~~~~~ 却说,萧司空对儿子一句轻描淡写,萧度心里乐开了花。 心道,这下可好了,等下告诉珍珍,叫她也好欢喜一下。算了算日子,他与凌珍珍好几天没见了,休沐日并不是一个见面的好机会,因为大家都闲着。最好是正常得坐班的时候,请个假,或假指一事,悄悄溜出来。旁人都有事忙,注意不到他。 萧度打定了主意,回到东宫就对同僚说:“近来多事,我出去打探打探消息。你们帮我盯一下。” 然后悄悄出宫,用了与凌珍珍约定的暗号,暗示明天见面。凌珍珍也正着急见他,打宫里出来,她就被家里关起来了。她也是个有主意的姑娘,心里着急面上不急,假装悔过,装了几天老实,骗得了母亲的原谅,给她解了禁足令。 今天是解了禁足令的第二天,凌珍珍正需要见一见萧度拿主意。 两人很快约定了见面的地点——京城一处佛寺。萧度连被人撞破之后的借口都想好了,烧香嘛,菩萨的大门又不是单为哪一个人开的,所谓普渡众生,凌家的人去得,萧家的人也去得。偶然遇到了,又不能打架,说两句话也不犯法,就是互致问候,别的一概没讲——这就免得再费力编造、记住不存在的谈话内容,被人找出破绽。 到了约定见面的那一天,萧度又找了个打探消息的借口从东宫出来,直奔佛寺。凌珍珍也是从家里出来,却是正经说要拜佛。到了佛寺里,她借口求签不许人看,支开了使女,方便与萧度见面。 使女一离开,萧度就出现了。凌珍珍叫一声:“萧郎。”欢喜之情随着声音流了出来。 萧度被这声音淹没,泡出了傻气的笑,低声唤道:“珍珍。” 两人诉几句离情别绪,越说越投契。凌珍珍说了自己被禁足:“我被家里关得好苦,昨天阿娘才放我出来。也收不到你的消息,还道你忘了我了呢?” 萧度忙道:“我就是忘了我自己,也绝不会忘了你。” 凌珍珍心里甜甜的,口上嗔道:“你又骗我,我在家里这些时日望眼欲穿也不见你信来,你必是将我抛到脑后了。” 萧度就报喜:“我那一刻忘记过你?这些日子我劝我阿爹,徐国夫人飞扬跋扈,没有一点大臣妻子的样子,还是要约束一下的,你猜怎么样?阿爹亲自去了杜家,你看徐国夫人近来如何?” 凌珍珍听了,笑容褪了下去,满腹愁思起来,又是愧疚又是委屈:“萧郎,我竟没有劝得动阿姐。她、她、她……” “她还是不肯停手吗?”萧度扶着凌珍珍的双肩,柔声道,“别哭,慢慢说,不急,我再想办法。她怎么了?” “上回她召我进宫……”凌珍珍憋了多少天的委屈,都倒给了情郎,“她又生气了,先说梁家那位女先生的坏话,非要人家换,这就是给人家添堵嘛。圣人叫她不要管,她就生气了。气圣人说那位三姨不是凡品。她、她是必要争的,她说她停不下来了。叫我阿娘去联络穆侍郎。” 穆士郎?穆士熙?萧度的脸色凝重了起来,在凌珍珍仰面看他的时候,硬是拗作了和善:“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穆士熙,礼部侍郎,并不是萧司空喜欢的人,更不是萧度喜欢的人。这个人,出身不好,文辞不美,心机深沉,趋炎附势。说他投靠了凌贤妃,萧度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的。刘尚书被远谪,穆士熙为一点老上司不平的想法都没有,就一心想做这个尚书,但是被萧司空给按下了。 【你还不死心吗?以你的人品资历,侍郎就该顶天了!你想兴风作浪以博富贵吗?妄想!】萧度恶狠狠的想,【原本相安无事,岂能叫你坏事?!】 “当时你们说了什么,你仔细说给我听一听。” 凌珍珍是个年轻聪明的姑娘,或许做不到一字不差,大概的意思是都复述到了。只是出于少女的心思,关于母亲责骂她的话以及有关乐户的内容做了些删改。复述完了,凌珍珍柔声问萧度:“我出身微贱,萧郎……” 萧度哪用等到她问出来?当时指天咒誓:“佛祖在上,我若有门户之见,何必费这些心机?”摁死凌贤妃不好吗?历来争位的输家有什么下场?你外甥们都得死,凌家流放或再入贱籍都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他怎么取乐不行? 他就是真心,想要明媒正娶,才这么劳心劳力。 凌珍珍知道他在其中操心不少,感激地低低叫一声:“萧郎。” “珍珍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这个穆士熙是个只会钻营的小人,他只是为了自己升官,并无任何信誉可言,他随时可以改换门庭。你姐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真到不能回头的时候,他还是做他的侍郎,你姐姐怎么办呢?他能眼看着你姐姐去死的。论礼法,中宫、太子才是礼法所在,他投靠你姐姐,就是连礼法抛弃了,一个人如果连礼法都背弃了,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背叛的。这样的效忠,我是不敢信的。你姐姐难道比礼法还大吗?” 当然不是!凌珍珍心惊肉跳:“可是,阿姐现在满心满眼都……何况,他们看着眼前的利益,是愿意铤而走险的。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萧度叹道:“又不是没争过。结果呢?”还不是三郎做了太子? 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凌珍珍被说服了,紧紧攥着萧度的袖子:“萧郎,现在可怎么办呢?” “放心,”萧度对凌珍珍道,“我一定设法按下他!没有宫外的援手,你姐姐再如何,顶多就是女人的斗气,无关大局。凡事只要不闹到朝廷上来,就不是你死我活的事。到时候,往藩邸一住,依旧是一国太妃,不,是两国太妃。徐国夫人老了,她还能活几年呢?没有她挑唆,岂能不天下太平?珍珍,日后如果你姐姐有什么举动,你还是要告诉我的。我一定把那些小人清理掉!这是为了保全你姐姐,免得她闯下无法收拾的祸事。” 凌珍珍肚里一比划,萧度的话很有道理。姐姐的话当然也是有道理的,但是两个方案一比,姐姐的方案风险太大!比较起来,萧度的方案就实在多了,风险小,也没有什么损失。凌珍珍放下心来,笑了:“还是萧郎有办法。” 萧度也颇有点得意:“为了你,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来。你看,贤妃自入宫之后,一步一步的册封,大臣们可有反对?皆是因为礼法。礼法之内,贤妃随意行之,礼法之外,可就不行啦。” 凌珍珍心道,这倒是了,礼法二字,确是要遵行的。 萧度盘算得忒好,眼见胜劵在握,不免真的轻狂了一点,揽着凌珍珍的肩膀道:“珍珍,你想在什么时候出嫁?春天好,花儿多,夏天也不错……” “呸!”凌珍珍红着脸啐了他一口,转身要走。萧度急追上去将人拥住了,管她直叫神仙。 “神仙”两个字点扎耳朵,凌珍珍嗔道:“你不说实话!你说梁家那位三姨并不可爱,为何圣人说她不是凡品?你是不是骗我的?我见过了,她可是个美人儿。” 萧度这个誓发得比刚才那个誓还要真,就差捉只鸡来放血了:“皇天后土!你才是我心里眼里的美人。至于她,你没听说过吗?她是能提刀追杀亲哥哥的人。这也算美人吗?!” “什么?” 萧度赶紧对凌珍珍道:“她在老家就这样,来京的船上,我是亲耳听到的,她一刀下去,刀就斫在她哥哥耳朵边上。第二天去看,地板上的刀印还在呢。” 凌珍珍这辈子还没听说过世间竟有这等泼货,好奇极了:“那是为了什么?” 萧度道:“在老家说是嫌弃哥哥赌钱,在船上,就是嫌她哥哥不读书,把先生都吓着了。”这最后一句纯属胡扯。 凌珍珍已经信了他,随口叹了一句:“什么先生,这么倒霉呢?” “还不就是袁家西乡房的那个……”萧度有问必答,半句话说出来又自悔失言。这件事情绝不可以说的,是朱寂轻狂惹的祸。说起来也是跟袁樵结怨了。这是很不对的。 凌珍珍本不是认真问的,见他这样却又偏偏要问:“袁家?怎么会?究竟怎么回事呢?萧郎~你不会是又哄我的吧?” 萧度架不住她这样可爱,斟酌了一下,说:“我对你讲,你不能告诉别人……” 据说,说第三个人的坏话是拉近两个人关系的极好的方法,萧度与凌珍珍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却也在说梁玉情况的时候多聊了几句。 热恋中的情侣之间,是没有什么事不能讲的,讲完了都还晕晕乎乎的,差点忘了自己讲过了什么。说完梁玉,他们又说了许多。到最后,萧度把凌贤妃的秘谋、党羽扒了个一干二净,凌珍珍也知道了萧度出京发生的事情。 让对方对自己说出秘密,两个人的心理都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再次山盟海誓,依依惜别。 分手的时候,萧度记下了穆士熙,凌珍珍记下了袁樵,两人都嘱咐对方保密。 ~~~~~~~~~~~~~~~~~~~~~~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秘密的事情一旦让第三个人知道,说八百遍“不要告诉别人”,也就不是秘密了。顶多别人传的时候也多说一句“不要告诉别人,这是秘密”。 先是萧度,与凌珍珍分手之后,他像是一只战胜了的公鸡,志得意满地还巢了,脸上的笑容盖都盖不住。穆士熙算什么?区区一个侍郎!还妄图与宫妃勾连想要动摇国本?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吧!萧度信马游缰,并不担心这良马会摔到他,或是将他驮去卖了。 天擦黑的时候,马将他带回了萧府,萧度也从自己对付穆士熙的计划里回过神来。利落的翻身下马,在管家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含笑打了个招呼:“老禄。” 管家低声道:“司空等好久了,快些去,别叫动家法了。” 萧度笑道:“阿爹才不会打我呢。” 管家是看着他长大的,笑骂一句:“小郎君就是嘴甜,哪是不会打,是不舍得打。” 萧度施施然往里走,被萧司空堵了个正着:“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是东宫司直,要规劝太子过失的,自己居然擅离职守!” 萧度手里有牌、心中不慌,笑着走过去,一派风流潇洒,看得萧司空火气也消了。萧度上前扶起萧司空的一条胳膊,低声说:“阿爹可知,凌贤妃在朝中有人了。” 先前凌贤妃给儿子争储位,主要靠吹枕头风。是仁孝太子薨逝,皇帝自己有意立小儿子,朝臣里与萧司空意见相左的,多半是看皇帝的眼色,凌贤妃在朝并没有什么自己的势力。现在不一样了,她在培养势力了,这是一条重要的情报。 萧司空正色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可靠吗?” “凌家,贤妃的母亲,传话给了穆士熙的妻子。”萧度的消息来自凌珍珍,这是一个凌贤妃母女死也没想到的间谍,消息当然是真实的,凌珍珍甚至对萧度说了穆士熙妻子让凌母捎回给凌贤妃的回信的内容。穆士熙保证,会“保护十二郎”。凌贤妃生有排行第十二、第十三的两个皇子,十二郎是她与皇帝的长子。 “哼!他也想做吕不韦吗?做梦!”萧司空怒可遏,“天下的事情,都是让这等小人给败坏的。十二郎是圣人的儿子、东宫的弟弟,自有父兄保护,要他一个小人何用?这等小人,为了自己谋得高位而离间人骨肉,着实可恶!我必将之流窜远地!” 萧度一面劝萧司空息怒,一面说:“幸亏发现得早。” 萧司空对儿子的办事能力还是满意的,道:“不错。还不算晚。” 父子二人到了书房,萧司空便下命令,并没有马上贬走穆士熙,而是派人去暗查。其一,查穆士熙与两个自杀的小官是否有关系,如果有他指使两个小官的证明就最好。其二,查穆士熙与御史台是否有联系,是否授意在御史台行凶。 接着,萧司空又命人去调穆士熙的履历与档案。下完了命令,萧司空教导幼子:“看他的履历、档案,看与他接触的人,这里面也有可能是贤妃党羽。日后不至于措手不及。且留在京里,一旦有变可以就地拿下问罪!” 萧度虚心受教,心道,成了,珍珍,我办事,你放心。按倒了穆士熙,贤妃无人可用,她还能作什么妖?她作不出妖来,就不是靶子,萧、凌两家就不用继续敌对,二人的好事也就近了。凌珍珍嫁给了他,也就不用再为凌贤妃的破事费心了。为了这个不安分的姐姐,珍珍伤了多少神呀! 萧度如此忙碌,凌珍珍也没有闲着。她回到家里之后,先问母亲在干什么,是不是出去访友了。得知母亲还在家里,她松了一口气,就怕母亲又出去串连,干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了。 衣服也不及换,凌珍珍便去见母亲。凌母道:“你换了衣裳再来。” 凌珍珍等不及,她打算先劝母亲,将母亲劝通了,再和母亲一起劝姐姐。便说:“今天拜佛,心里平静,想通了一些事,想跟阿娘讲。” 凌母端正坐着:“好,那你说来听听,你都想通什么了?” 凌母以为凌珍珍是想通了,跟家里一条心,要帮姐姐了。万万没有想到,凌珍珍今天又中了萧度的毒,她更有道理了:“我想了一下,阿姐的谋划,不过两个结果。一、成,二、败。纵使做了皇后,不过是进一步,所得有限。若是败了,就是一无所有了。这得与失,差得未免太多,一动不如一静,总要稳妥些才好。” “你怎么又回去了?!你阿姐的气难道是白受了吗?”凌母恨不能把小女儿塞里肚子里再生出来一回,看能不能把她生得再聪明一点。 凌珍珍一想,还有一件事情忘了说了:“徐国夫人已被萧司空警告了。” “哦?萧司空终于知道这老虔婆是个招灾惹祸的东西了吗?” “嗯,嫌弃她太不安份,您看,她现在不是好多了吗?不会再找姐姐的麻烦的。还有,什么受气呀,阿娘劝劝阿姐,气性别这么大,别总念着什么‘凡品’了,她的事情呀,不是那个样子的。” 凌母根本听不进去她说的什么“稳妥”,什么“得失”,好险没把她再关起来。没关起来是因为听到了“凡品”的八卦,凌母登时来了精神,问道:“那她的事情是哪个样子的?” 凌珍珍自己的心事瞒着母亲一字不提,却不大会为一个没什么情份的梁玉保密:“那,阿娘,我说出来,你一定要保密呀,可不能对别人讲的!” “我是你亲娘,你还信不过我吗?” 当然是信得过的,凌珍珍低声把从萧度那里听来的讲给了母亲听:“当时……” 凌母听完了,又问了几个细节,最后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消息可靠吗?” “当然是可靠的!”凌珍珍下意识地为萧度说了一句话,才红着脸对母亲说,“我?拜佛的时候偶然听到的。佛祖面前,谁说假话?” 凌母若有所思,第二天就去宫里见了凌贤妃。 凌贤妃就盼着母亲来传递消息,见面便问:“可是穆侍郎有信传来?” “不是侍郎,是你妹妹去礼佛,听到点传言。徐国夫人被萧司空警告了!” 凌贤妃一听,乐了:“哟,还有这等事呀?姓赵的那个老虔婆没跟萧司空打起来吗?可惜了,不该管她的,她老实了可怎么犯错呢。萧司空真是个讨厌鬼!总是与我作对!” “还有一件事儿,我觉得你还是知道为好。就是梁家那个‘凡品’,她呀……” 凌贤妃一听,更乐了:“那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了,梁家还真有本事呢,叫姓袁的给他们当老师,教!闺!女!哈哈哈哈……” “你怎么更乐了呀?梁家那群乡下人,这比起司空,算什么?” “您忘了,谁去接的梁家人?不就是萧司空的宝贝儿子吗?办出这个事来,不是他的错吗?哈哈哈哈”,凌贤妃笑得更开心了,“我看萧司空这回怎么维护他的儿子!还有那位‘凡品’我得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一次踩俩,既踩了萧度,叫人知道他轻狂,不尊重士人。儿子尚且如此,这不就是代表着萧司空权势熏天、什么人都能折辱吗?萧司空是反对贤妃母子上位的最坚定的人之一,贤妃绝不想他好过!也叫人知道,梁家是个无礼的人家,放任女儿和小郎君相处,最好把“凡品”的门籍给收了,叫她再狂!一次打击两个敌人,不要太爽! ~~~~~~~~~~~~~~~~~ 与此同时,梁玉揉了揉耳朵:“奇怪,耳朵冒火,一定是有人念叨我了。” 36.阴差阳错 此为防盗章 但是!能说出这一篇话来的小姑娘, 就是不可以忽视的了。萧度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的意义。梁玉统共不过说了那么几段话, 加起来几百个字,却是条理分明、层次清楚,层层铺垫, 最后直指核心。完全可以视作梁氏的宣言书,无论这些是不是梁满仓借女儿的口说出来的。甚至如果只是小姑娘的条理的抗议, 它也代表了现在梁氏最有可能的反应。 萧度认为自己必须认真考虑,并且提醒父亲注意一下对梁氏的安排。眼下菜刀是收不成了, 人都走远了,只给他留下背影。况且,这篇话说出来,收不收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与梁氏达成一个协议,就算再给她十把刀, 也不用担心她用这刀办出格的事。 是的!是他的错, 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 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 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 他还得走一个过场, 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 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 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梁满仓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这陆郎君他们现在待咱们客气了,可也不大管咱们了。我这心里呀,没个底,想来想去,就只有这袁先生能问啦。你去问问去。” 自己要摆明车马扯旗单干的,别人当然不会再多管。梁满仓是旗扯出来了,架子没搭出来,没个帮手了。既然主意是闺女出的,出了事儿她得兜着。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 —————————— 梁玉觉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点默契的,就像之前与吴裁缝一样。袁樵用不着她养老送终,但是师生之间还算是比较亲近的,袁樵看样子也该是乐意为她解惑的。这就欠了袁樵的情,现在她也没啥好报答的,只好等活出个人样来再还了。 又是一天活猴放风的时候,梁玉施施然往袁樵桌案走去,袁樵才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一看她过来,便不想出舱透气了。梁玉心道,果然先生是乐意为我解惑的。 岂料她往前走,袁樵却往后退,连退了三步,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袖上,问道:“刀,还带着呢?” 梁玉一怔,飞快地抽出菜刀,使刀背对着袁樵:“别怕,我不动你。” 【听起来怪怪的。】袁樵马上说:“我没怕!”觉得声音太大仿佛心虚,感觉更怪了,又降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带着的?”说着又瞄了一眼菜刀,不太大,颜色乌沉沉的。这是他此生见过的第一把菜刀,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把。 梁玉笑道:“袖子宽嘛,我做了个扣儿。” 穷的时候都是穿的窄袖短衣,布能省一寸是一寸。被接进县衙换衣服开始,衣料的使用就阔气了起来。袄是皮袄,外面还罩件大氅,袄袖窄而氅宽,就在这两者之间,她割了两道皮子、拗了点铁片,动手做了个小机关,把菜刀就搁那儿了。 袁樵惊异地道:“你自己做的?” “当然啦,您别不信,我们庄户人家,什么都是自己动手。除了绣花针和菜头锄头,这些得找铁匠,或者问人买,旁的但凡是针线衣裳、木工活计,粗浅的石匠活计,都是自家做的。我家盖房都不用别人,我娘供的菩萨都是我画。” 袁樵梗了一下,匆忙点点头:“你,先收起来吧。” 梁玉利落地将刀收了回去,袁樵又看了一眼她的袖子,梁玉将左手往后一别,看得袁樵一阵心惊,就怕菜刀伤了她。梁玉还记着自己的任务,凑前一步先起了个头:“我还在想先生要什么时候问呢,既然问了……” 靠得太近了!袁樵有点慌:“啊啊,问了。” “那……先生看我得怎么办呢?” “呃?” 梁玉带点抱怨的将自己与萧度的冲突简单说了:“我这是不是将他得罪得狠了?” 袁樵大吃一惊,虽没有萧度剖析得那般分明,他也听出这里面味道不对。想了一下才说:“那府上须要早作打算,要有自己的打算。” 就等着这句话呢,梁玉又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先生就再教教我吧。两眼一抹黑,只有先生可以依靠了。” 袁樵僵硬得像块被烘热了的石头,垂下眼就能俯视到梁玉侧颊与鬓边的细发。 【摸一下一定很暖很软。】袁樵心思正乱飞,念头才动,手却像灌了铅,一下子整个人如坠冰窖。 【我在想什么?!我现在做她的老师!仗着为师的身份,就行轻薄之事,这绝不是值得炫耀的风雅□□,是无耻!师道尊严四个字都喂了狗了吗?】袁樵知道,自己如果现在伸手就能摸到她的头顶,就能知道那触感,梁玉是绝不会反对,甚至因为他是“先生”而觉得此事就该如此。但是不行!他感谢自己及时清醒过来。 袁樵对自己说,【她信你,是因为你是她先生。她带着信任来听你说的每一个字,你得做个人!你可做个人吧!门第有差,你能给她一个将来么?不能就管住自己的手吧。】 袁樵想哭,还是忍住了。 “各有各的做法,你得想好,自己要什么,自己算什么,又要与什么人相处,”袁樵竭力让自己冷漠起来,“谁也不能教你每一件事,得学会自己想。要是对你,我会说,多读经史!一定要读经史!去把外戚传嚼烂了!” 梁玉从未见过这么严肃的袁樵,心里没来由有点慌,胡乱点头:“自己想,弄明白,经史,外戚传,记住了。” 袁樵无心讲下去,保持住了冷漠的外表,释放了活猴们。在梁玉不解的目光中,举止从容、内心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坐在榻上将脸埋在双掌中,直到杨氏来寻她。 杨氏一个寡妇,只有这一个儿子,关切得紧:“佛奴,你怎么了?” 小名佛奴的袁樵狠狠搓了把脸,站起来又是那个淡漠疏离的公子了:“快到京城了,在想些事情。”将杨氏扶到榻边坐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开箱取出一柄短刀来,贴着杨氏的胳膊比了一下。 杨氏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就看看,”梁玉现在比杨氏矮点,这刀长短合适,袁樵满意地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阿娘看,上岸之后,咱们还与陆七他们一道走吗?” 老天兜头砸了个大馅饼,还是肉馅的! 梁玉懵了,梁家全懵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一辈子土里刨食,常年只能每餐八分饱,青菜豆腐保平安。今天所见,已是平生所想都没想过的繁华了,他们连马车里的摆设都说不出个幺二来。 他们当然知道原本的太子死了,也知道要有新太子,可于他们而言,立太子的意义只有一个——立了新太子能减点税,今年过年能多吃一点肉了。 梁家人到底不是傻子,萧度说的也还是人话,梁玉解释完了,他们两下印证,没错!就是这样!还能进京城享福了!顿时,都醒过味儿来,十几张脸,仿佛春天的花园,渐次开了花。 这是要上天了! 这年头,人分三六九等不假,有名望的人家几十代几百年的高居人上不假,皇帝有皇后,梁家大姐哪怕生了太子,也没个“扶正”的说法。但是!比起依旧刨食、见了里正都要陪小心,那是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梁玉很开心!给吴裁缝做了几个月的徒弟,她早有了一份野心——学成了手艺,自己要开个裁缝铺,开得大大的、多收几个徒弟,用心经营,多挣了钱买田宅,雇几个人做活,好叫父母不用再下地了。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生了九男三女,她今年十三岁,父母却都五十多了。她很怕父母寿数早尽,自己不能让父母多过几天好日子。现在好了,虽然不是自己供养的,可父母、尤其是亲娘能少受点罪,她还是很高兴的。 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南氏,心道,这下娘也不用起五更睡半夜纺线织布了。却发现南氏很不对劲。南氏只是不停的喃喃自语:“我的大娘还活着,我的大娘还活着。” 梁玉一股欢欣之意登时被兜头一瓢凉水浇灭。 梁玉又一份野心,少女心事就无法在她心里占据位置,心思都用来琢磨怎么置产了。今时不同往日,生计无忧,心思也细腻了起来。少女的忧思升起,想到十几年来南氏念叨“你大姐”时的神情,欢喜的心也冷了下来。 本该是盼着人能活着回来就好,现今又为自己沾光而欢喜,竟没想到大姐过得好不好。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她在师傅面前露脸,除了自己聪明,也是比旁的小娘子多做许多活计换来的。 【大姐找着了,娘能放心了,我以后能睡个懒觉了。】梁玉想,【是件好事儿。】 梁家人人心里一本账,欢喜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陆谊包容地看着这些乡民,朱寂索性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连同萧度,三人将梁家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 张县令坐不住了,原本他是陪客。陆谊等人过来的时候,只让他准备,可没有告诉他这些。此时拱起手来,不知是该恭喜梁家好,还是先跟陆谊等人商量好,隐隐有些怪这三人:这样的好事,为何不先告诉我?我也好办事不是? 好在梁家乡下人,准备贺礼也不用太费心,有金帛即可,张县令还怕太雅致的礼物梁家不识货呢! 陆谊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稍后再谈,这会儿他们三个都看出来了,这梁家,除了一个小姑娘,没一个能顺顺当当听懂官话正音的,更不要提讲官话了!事情,麻烦了。 他们三个奉命而来,为的就是观察梁家为人,据此想出对策,好叫梁氏不致为政敌利用而对太子不利。原以为梁家会是“干净整洁、识文懂礼的普通人家”,现在一看,心凉了一半。人话都听不懂,这要费的心,可就多了。陆谊颇为惆怅。 朱寂已经想吐了,那边那个黑黄脸庞的年轻妇人,将一块肥肉挟入口中,嚼碎了吐出来往儿子嘴里喂! 恶心! 朱寂转过头去,真的掩住了口,并且发誓以后连五花肉也不吃了。 萧度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从此地到京城,走得再慢,二十天也能到了。二十天的路途,让这些人脱胎换骨,除非来个神仙。 时间不等人!如今京城的形势实在称不上好,让他们就这样进京,必会给太子惹麻烦,会坏了大事的。 太子的地位并不稳。 梁氏“更衣”之前,萧度等人便将马县丞、里正,与衙里一个女儿恰巧与梁玉一同做学徒的杂役召了来,细问过梁家的风评。马县丞说的是,梁家人丁兴旺,所以看起来乡里都不敢欺负他们家。里正说的是,梁满仓就是个铁公鸡,死抠钱。杂役则言,梁家女儿小小年纪已初具泼妇的规模,曾经提刀追砍了自己亲六哥八条街,仗着熟悉地势,将亲哥哥堵在巷子里,一刀砍过去,剁掉了半边头发。 再翻这一家户籍,名字从梁满仓到梁有财…… 横、穷、抠、泼,爱财,还听不懂人话,哪怕是皇帝的亲舅舅,也是个招御史的命。何况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子? 萧度不抱希望地问梁玉:“你们府上,可曾延请西席?” ———————————— 梁玉脸上烧了起来,没想到萧度会直接对自己讲话。朱寂“嗤”一声嘲笑,梁玉脸上更红了,听萧度又问了一遍,忙摇头,试图用官话回说:“没有的。”那得多少谷子?连凑到私塾里听,都不可能的,得干活呢,哪有那闲功夫? 朱寂大大地叹了口气:“十九郎,要我说,你先别费这个心了,先把礼仪教了吧。面圣总要有个样子的。”他虽是个轻浮少年,也看出来了,全家最有可能拿得出手的是这个小姑娘,就这姑娘,还是个泼妇的好苗子。 萧度不理他,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梁玉从中做翻译。问得差不多了,陆谊忽然起身,笑道:“我们在这里,怕诸位也不自在,酒肉尽有,诸位只管尽兴,后天咱们便启程。”说完,也示意梁玉给传话,然后拔脚就走。 梁玉的脸又红了,这回是气的。陆谊长相颇佳,然而轻蔑的态度虽不如朱寂明显,也是装出来的礼貌、骨子里的冷漠。 这趟上京的路不好走,到京城后的日子也未必就好过了。这三人说是出身高贵,可她外甥已经是太子了,他们还这样的不加掩饰,可见她外甥、她姐姐的处境并不好。 【王八蛋,咱们走着瞧!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子来!】梁玉低下了头,暗暗发誓。 兄妹二人回答都有点含糊,梁满仓看一眼儿女,又把车帘撩开了往里探了探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暗自嘀咕:咋一点回头礼也没呢? 便说女儿:“书也不讨两本来。” 梁玉打起精神,她发现父亲今天尤其的不满,估摸着是因为出的帛太多,答道:“我和大哥开了眼了呢。是吧?大哥?” 梁大郎飘着点了点头,一改沉默的习惯,对梁满仓道:“阿爹,贵人就是贵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梁满仓摆摆手:“行了行了,先吃饭。” 梁家的伙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在县衙、跟着陆谊等人,吃饭是不用自己花钱的,全家甩开了腮帮子拼命吃个肚皮溜圆,到了“自己家”一应用度都得是自己花钱,梁满仓的旧习性又回来了。主人家的肉食减到了两天一顿,仆人们的肉食他已经给停了,且很有理由“又不干力气活,要吃那么好做什么?” 今天的饭桌上,有孙辈以哼唧哭扭不肯吃来抗议。梁满仓心气正不顺,冷冷地垂下了眼:“还是不饿!我看小崽子们就是吃太撑了!饿他三天,我看他吃糠都香!” 吓得四嫂恶狠狠把儿子扯到身边,恐吓:“你再闹,狼来把你叼了吃了!” 一家人战战兢兢吃完了一餐饭,梁满仓咳嗽一声:“都早点睡!别他娘的点灯熬油的!你们点的都是老子的血!老大,跟我来。” 梁大郎急忙站起来,跟梁满仓回了正院,南氏也慢慢起身,扶着使女回去了。梁玉几个哥哥打哈欠、咳嗽的都有,懒洋洋各自回屋,一天演礼,比锄地都让人焦躁。嫂子们还不能很快的离开,碗筷如今不用她们收拾了,她们却得收拾好孩子。 大嫂趁机问梁玉:“玉啊,今天出了啥事?爹咋脾气又上来了哩?”梁大嫂娘家姓南,是婆婆的娘家堂侄女,亲上做亲,与梁玉还是表姐妹。她嫁过来的时候早,梁玉小时候她还奶过,两人说话也就没那么讲究。 梁玉道:“我还想问大嫂呢,今天家里没啥事吧?”父亲这态度变得非常奇怪了,她就猜是她离家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儿。 大嫂摇摇头:“一天净学磕头走路说话了,能有啥事哩?咱只跟阿家一道学,不知道他们男人那里有啥事。” 其余几个嫂子都站住了,想听她们说的什么,又忍不住,七嘴八舌跟梁玉抱怨。 二嫂说:“有啥事也不对,咱这不是到京城了吗?咋吃的一天比一天差哩?” 四嫂接着说:“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吗?咋晚上灯也不叫点了呢?” 五嫂问出了一句梁玉能回答的话:“是没人管咱们了吗?” 37.三姨心机 此为防盗章  梁玉平常也不大能听得到这种话,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 “不行”两个字是不能说的。仗着年轻聪明,也确实听过官话,又记得年初是死了一个太子, 这会儿硬是给解释出来了:“就是,原来的太子去了, 要立新太子,这新太子是……呃?大姐的儿子?” 说完, 她也愣住了!彻底明白了! 老天兜头砸了个大馅饼,还是肉馅的! 梁玉懵了,梁家全懵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一辈子土里刨食,常年只能每餐八分饱,青菜豆腐保平安。今天所见, 已是平生所想都没想过的繁华了, 他们连马车里的摆设都说不出个幺二来。 他们当然知道原本的太子死了,也知道要有新太子, 可于他们而言,立太子的意义只有一个——立了新太子能减点税,今年过年能多吃一点肉了。 梁家人到底不是傻子, 萧度说的也还是人话,梁玉解释完了, 他们两下印证, 没错!就是这样!还能进京城享福了!顿时, 都醒过味儿来,十几张脸,仿佛春天的花园,渐次开了花。 这是要上天了! 这年头,人分三六九等不假,有名望的人家几十代几百年的高居人上不假,皇帝有皇后,梁家大姐哪怕生了太子,也没个“扶正”的说法。但是!比起依旧刨食、见了里正都要陪小心,那是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梁玉很开心!给吴裁缝做了几个月的徒弟,她早有了一份野心——学成了手艺,自己要开个裁缝铺,开得大大的、多收几个徒弟,用心经营,多挣了钱买田宅,雇几个人做活,好叫父母不用再下地了。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生了九男三女,她今年十三岁,父母却都五十多了。她很怕父母寿数早尽,自己不能让父母多过几天好日子。现在好了,虽然不是自己供养的,可父母、尤其是亲娘能少受点罪,她还是很高兴的。 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南氏,心道,这下娘也不用起五更睡半夜纺线织布了。却发现南氏很不对劲。南氏只是不停的喃喃自语:“我的大娘还活着,我的大娘还活着。” 梁玉一股欢欣之意登时被兜头一瓢凉水浇灭。 梁玉又一份野心,少女心事就无法在她心里占据位置,心思都用来琢磨怎么置产了。今时不同往日,生计无忧,心思也细腻了起来。少女的忧思升起,想到十几年来南氏念叨“你大姐”时的神情,欢喜的心也冷了下来。 本该是盼着人能活着回来就好,现今又为自己沾光而欢喜,竟没想到大姐过得好不好。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她在师傅面前露脸,除了自己聪明,也是比旁的小娘子多做许多活计换来的。 【大姐找着了,娘能放心了,我以后能睡个懒觉了。】梁玉想,【是件好事儿。】 梁家人人心里一本账,欢喜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陆谊包容地看着这些乡民,朱寂索性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连同萧度,三人将梁家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 张县令坐不住了,原本他是陪客。陆谊等人过来的时候,只让他准备,可没有告诉他这些。此时拱起手来,不知是该恭喜梁家好,还是先跟陆谊等人商量好,隐隐有些怪这三人:这样的好事,为何不先告诉我?我也好办事不是? 好在梁家乡下人,准备贺礼也不用太费心,有金帛即可,张县令还怕太雅致的礼物梁家不识货呢! 陆谊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稍后再谈,这会儿他们三个都看出来了,这梁家,除了一个小姑娘,没一个能顺顺当当听懂官话正音的,更不要提讲官话了!事情,麻烦了。 他们三个奉命而来,为的就是观察梁家为人,据此想出对策,好叫梁氏不致为政敌利用而对太子不利。原以为梁家会是“干净整洁、识文懂礼的普通人家”,现在一看,心凉了一半。人话都听不懂,这要费的心,可就多了。陆谊颇为惆怅。 朱寂已经想吐了,那边那个黑黄脸庞的年轻妇人,将一块肥肉挟入口中,嚼碎了吐出来往儿子嘴里喂! 恶心! 朱寂转过头去,真的掩住了口,并且发誓以后连五花肉也不吃了。 萧度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从此地到京城,走得再慢,二十天也能到了。二十天的路途,让这些人脱胎换骨,除非来个神仙。 时间不等人!如今京城的形势实在称不上好,让他们就这样进京,必会给太子惹麻烦,会坏了大事的。 太子的地位并不稳。 梁氏“更衣”之前,萧度等人便将马县丞、里正,与衙里一个女儿恰巧与梁玉一同做学徒的杂役召了来,细问过梁家的风评。马县丞说的是,梁家人丁兴旺,所以看起来乡里都不敢欺负他们家。里正说的是,梁满仓就是个铁公鸡,死抠钱。杂役则言,梁家女儿小小年纪已初具泼妇的规模,曾经提刀追砍了自己亲六哥八条街,仗着熟悉地势,将亲哥哥堵在巷子里,一刀砍过去,剁掉了半边头发。 再翻这一家户籍,名字从梁满仓到梁有财…… 横、穷、抠、泼,爱财,还听不懂人话,哪怕是皇帝的亲舅舅,也是个招御史的命。何况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子? 萧度不抱希望地问梁玉:“你们府上,可曾延请西席?” ———————————— 梁玉脸上烧了起来,没想到萧度会直接对自己讲话。朱寂“嗤”一声嘲笑,梁玉脸上更红了,听萧度又问了一遍,忙摇头,试图用官话回说:“没有的。”那得多少谷子?连凑到私塾里听,都不可能的,得干活呢,哪有那闲功夫? 朱寂大大地叹了口气:“十九郎,要我说,你先别费这个心了,先把礼仪教了吧。面圣总要有个样子的。”他虽是个轻浮少年,也看出来了,全家最有可能拿得出手的是这个小姑娘,就这姑娘,还是个泼妇的好苗子。 萧度不理他,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梁玉从中做翻译。问得差不多了,陆谊忽然起身,笑道:“我们在这里,怕诸位也不自在,酒肉尽有,诸位只管尽兴,后天咱们便启程。”说完,也示意梁玉给传话,然后拔脚就走。 梁玉的脸又红了,这回是气的。陆谊长相颇佳,然而轻蔑的态度虽不如朱寂明显,也是装出来的礼貌、骨子里的冷漠。 这趟上京的路不好走,到京城后的日子也未必就好过了。这三人说是出身高贵,可她外甥已经是太子了,他们还这样的不加掩饰,可见她外甥、她姐姐的处境并不好。 【王八蛋,咱们走着瞧!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子来!】梁玉低下了头,暗暗发誓。 讪讪地与袁樵分别,梁玉为掩尴尬,故意将脸扭到一边,悄悄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往外打量。 进京城与进县城的程序没有丝毫的分别,第一辆车里还是坐着那么些人。与当初不同的是,当梁玉往外看的时候,梁满仓、南氏、梁大郎也都忍不住将头凑了过来。车窗小小的一角,挤了四颗脑袋,一看之下,四人都惊呆了! 他们被京师的繁华震慑住了!且不说那高大的城墙,抬起头往上看,要按住帽子才行。大道笔直,路边植槐,槐树都有些年头了,显得格外的粗壮。路边的坊墙整齐而、凝重,大街上,车马人群川流不息。 进县城是傍晚,进京城却正好是白天,日光下一切都看得那么的清楚。梁玉用心看了一下街上行人的衣着,五颜六色,贫富都有,衣衫与小县城里有着明显的差别。自家身上的衣服还是张县令给准备的,与京城的衣着比起来,也显得村气了。侧耳听听,路上东南西北的口音都有,更多的还是官话。街上漂亮的姑娘小伙子都比别处的多些。 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梁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话也忘了讲。 过不太久,梁家十几口人被几辆马车拉到了一座坊门前。梁玉将车帘掀得更大些,看到了上面三个字“永乐坊”。梁玉背下了袁樵给的地址,袁樵住的地方叫“永兴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很明显她家跟袁樵家是不挨着住的。梁玉心里小有失望,旋即打起精神来:都在京城了,还缺见面的机会吗? 进了坊内,里面也是整齐干净,车队拐了两下,便到了“梁府”了。 南氏从车里往外看,瞅一眼便念一声佛:“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哪能想到这辈子能享到这样的福哩。” 南氏所言不假,这处宅子看起来甚至不比县衙的住所差。梁玉肚里有了点墨水,给这宅子下了个评语——毕竟天子脚下,很有富贵气象。 一家人进了宅子里,又是一阵惊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梁家是乡下人,乡间有的是空地,房子却不能随意盖。一则有规定,平头百姓的房屋规模是什么样子的不可以违规,不能比官员贵人还显大气。二则也是财力有限,盖不起。 梁家的晒谷场比这里的庭院宽阔得多,若论房间的数量,房屋的规模,以及材质、铺设,没人敢拿梁家的破土屋与这处京城“豪宅”相比。 从梁满仓往下,都震住了。包括梁玉。在此之前,她见过的最好的宅子就是县衙的客所,那里与这处“梁府”相比,也显得寒酸得紧。在县衙的时候,人人心里没底,到了京城,听说这是自己家,顿时解放了,眼珠子滴溜乱转,恨不能拿眼睛把这宅子给装进去。人人心里琢着这宅子该怎么分、谁住哪间房。 陆谊等人还要复命,只简单说了几句:“这些奴婢都是赐与府上的,东宫赐予金帛,后面还有几匹马,是司空所赐。诸位暂且不要出门,明日会有人来教授礼仪。” 梁满仓尽力认真听了,拍胸脯保证:“郎君放心!我们在家等着他们来。” 等陆谊等人一走,梁满仓也压抑不住兴奋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宅子前前后后都巡了一遍,接着在前面正厅里坐下了,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守财奴,他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财产。妻女儿孙,一个不少,很好。带来的行李也都让儿子们担在正厅中央眼皮子底下放着了,很好。 然后就是奴婢了。 奴婢!多么新鲜的词啊!穷人家过不下去的时候把儿女卖做奴婢的就有,自家使奴婢?是梦里才有的事。梁家从来没有过使唤丫头,梁满仓的新年愿望是能雇几个短工帮忙收麦子。现在不但有使女,还有门房,还有车夫,还有厨娘!点一点,一共十个人呢!梁满仓一眼扫过去,也不知道要训什么话好,清清嗓子说出一句:“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打头一个中年男子看来很机灵,主动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且介绍了各人的司职。梁满仓顺坡下驴,问道:“你是管事的?” “是。” “叫他们先打扫屋子吧,都安顿下来。”梁满仓说完,又顿住了,他从来没有吩咐过仆人干事,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为好。过了好一阵儿,到年幼的孙子捱不住,不舒服得要哭出来,梁满仓才说出了下一句:“咱晚饭吃啥?” —————————— 晚饭是奴婢们做的,几十天以来,梁家也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常年半饥半饱的孩子们也被喂得口刁了一些,甚至觉得“新家”的伙食没有路上好,不停的哼唧。随即在梁满仓的一道眼刀之下,脑袋上被母亲们捏紧了筷子狠狠地抽到静音。 一顿晚饭吃完,梁满仓亲自安排了住处——他与南氏当然是住正房正院的,一、二、四、五有妻有子的儿子们,各人带孩子一个小院,六、八、九三个还未娶亲的儿子合住一院。唯有梁玉,被他安排在了自己院子西边的那个小院里。 西小院与正院有一道拱门相连,小院往前还有一道门,梁满仓巡视的时候就有了安排。吃完了饭便下令:“老大、老二,你们俩带他们两个(指了两个年轻的男仆)把那墙根那点砖拿来,和点黄泥,把那道门给我砌死了!” 这样,西小院就只有一个进出的通道,出了院门就是正院。然后,梁满仓又对西小院进行了布置,女儿小院正屋,这个没问题,小院东屋,梁满仓命令两个儿子把全家的金银细软都搬进去。 谜底揭晓,西小院是他心里的库房,梁玉就是那个看仓库兼管账的。别人家账房在宅院前半部、门房的后面,他家就关自己家后院。 处理完这些,梁满仓才对奴婢的使用有了一点心得。南氏为他生了这许多儿女,是需要奖励的,更兼梁才人是南氏亲生的,于是分得一个小丫环伺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管是看仓库的,还是别的什么,都自己照顾自己。想要有人伺候,那是不可能的——“不用自己做饭、扫地、纺线织布已经够好了,还想要奴婢伺候?你们咋不上天呢?” 其他九个奴婢各有职司,或做饭烧水,或洒扫木工,只听梁满仓的话,别人支使不动。 非常满意自己的决定之后,梁满仓拍拍手,问梁玉:“玉啊,我咋听说在这儿吃饭都要买菜买米哩?” 这是那位新上任的王管家告诉梁满仓的,梁满仓对此大为不满! 梁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道:“住城里,他们自家不种地的。” “那哪成?!明天早点起,我看那些破花白占地方,咱自己动手,铲了,都种菜!哎哟,还得买二亩田……”梁满仓的脑筋又动到了奴婢们身上,男仆都还算强壮,可以用来耕作,能省好几个雇工。 王管家听得目瞪口呆——亲天,这是一群什么人呐?!说好的贵戚呢?! “贵戚”全家上下没人觉得梁满仓说得有什么不对。京城米贵,自家种点吃,有啥不对吗?没毛病啊!梁玉道:“就看到一柄锄头,两把锹,怕不够使。锄头还小,不大好用。”她大概知道点城里人怎么生活的,却又不觉得在自家整块空地种点小菜省菜钱不对。如果不是做活太累,她甚至打算在吴裁缝的院子里种两垄萝卜的来着。 王管家要疯了——住口!那是花锄啊! 梁满仓还在感叹:“是呐!这京城里房子比咱家的大,可旁的都小,饭碗都小!” 王管家并不想说话,他怕开口就砸了自己的饭碗。只盼这一家能有一个明白人,能劝一劝这对“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父女。 好容易梁大郎说话了,却是给了王管家致命一击:“咱自己也能做,我看有斧头、有木头,咱自己动手修一修。等开春就能种啦,还得去集上看看,有没有卖种子的。我看这前前后后,把那边地上铺的砖石揭了,还能整出几分地来。” 【他们是当真的?!天呐!就没有人想过教教这一家人吗?!】王管家真是无言以对。 有的,无论陆谊等三人还是袁樵,都想过要教的。然而他们教的是官话,是礼仪,是读书,袁樵连京城世家的概况都给梁玉说了,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赐宅里种菜!更不要提教他们怎么管家了。种菜这样的事情是这四个人平生从未见闻过的,当然无从谈起。 到了晚间,王管家试图向梁满仓解释,京城富贵人家没这样的:“恐怕要为人耻笑的。” 梁满仓依然不听,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官话道:“他们爱笑不笑!我吃到肚里自己知道饱就行啦!”老子还有一个闺女要发嫁,三个儿子没娶妻,就算这四件事都办完了,孙子孙女也长大了,也要钱,再来七个儿子,家产哪够分的?!能省一点是一点!你懂个屁! 王管家完败在无法沟通上。 ———————————— 在“你懂个屁”的思想指导之下,梁满仓我行我素。第二天有礼部的两个小官在萧度的带领下来教礼仪,梁满仓还处于一种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情绪之中。 萧度进门就惊了——这挖地三尺是要做什么? 时值冬日,除了梅花等少数几样,百花是凋零的。那你也不能因为人家冬天不开花就都刨了啊!!!萧度道:“梁翁,这些等春夏还是会开花的,很……好看。” 梁满仓一脸诚恳:“知道,知道,萧郎君,谁不知道花儿好看呀?可它不顶饱呀!” 萧度额上青筋跳了两跳,他想起来梁玉也说过,你好看,也当不了我们的饭。亲生的!真是亲生的! 萧度闭了闭眼睛,压下了对牛弹琴的火气:“刨就刨了吧,摊院子里做什么呢?这两位是礼部的官员,来教府上礼仪的,您这一弄,可怎么好?” 两位礼部的官员一姓曲、一姓吴,官职都不高,出身也不算高,见萧度依旧和蔼都感叹,萧郎真是好修养!也对自己即将面临的难题有了充分的认知。 梁满仓很好说话地:“早起才刨的,晒干了还能省点柴火。我叫他们都耙到那个院儿里晒,咱就在这儿学?” 萧度忍了一忍,忍住了,他想起了父亲萧司空的话——“村气就村气,你还想将他们调-教成圣人吗?教不成,不如令其保有本色。能耐小好啊,眼睛就只盯着眼前那片地方好啊,他惹不出大祸来。这不就是我们的目的吗?” 带着这个想法,萧度忍了,客客气气地让礼部官员教礼。这是萧司空等人的暗箱操作了,原本梁家人应该被带到礼部专门学礼仪的地方去,考虑到梁家的现状,还是别拉到那么公开的地方去给太子丢人现眼了。这两个礼部的小官,也都是萧司空能捏得住的人。 礼部两个官员抱定了与无赖打交道的心思,送走了萧度之后,风萧萧兮地准备上课。 出乎意料的顺利! 首先是极安静,梁满仓发了话,全家都老老实实的学。男一起、女一起,次序分明,令礼部官员舒心了不少。其次是认真,学写字还有梁九崩溃,学礼仪没一个闹事的。最后是梁玉,一遍学会。梁满仓便央教妇人行礼的曲姓官员:“我这闺女学得快,您就只管教了她。她学完了,还得去厨房看着做饭呢。” 厨房没人看着,梁满仓不放心,怕厨子偷嘴。梁玉既然学得快,就没必要窝在这里浪费人力了。 曲姓官员几乎要仰天长啸。好在梁玉学得快,他教的也顺心。礼仪要学十五天,多半时间是用来演练纯熟。梁玉既一遍就会,第二天就真蹲厨房去了。 这个时候她就很庆幸了——幸亏路上家里人都学了一点,不至于在京城里连别人说什么都听不懂,全靠她一个人翻译。然后她就可以将王管家私下找来,问一个问题:“要给一个出身好的先生送谢礼,得是个什么数?” 王管事一脸菜色:“小娘子要送给什么先生?外面那两位,各十匹绢就差不离了。其实昨天就该给的,小人不敢说,怕老翁……” “咳咳,”梁玉咳嗽了一声,“我爹是会过日子了点儿,不过呀,该花的他还是会花的。应该是打算学完再给的。” 王管事道:“何如先给了呢?他们这些日子会教得更尽心的。” “好。我对他讲。你还没说呢,要是身份些的,得多少?” “那得看有多高,身家又有多少了?高门大姓的,怎么也要百匹起呀。” 梁玉的脸也绿了,绿得跟王管事一个色儿:“啥?”就她爹那个抠样儿,能出到百匹吗?!杀了他都不会出的!再说了,现在堆东屋里那些布,也不过二百的样子,一下去一半?梁玉也知道这口张得太大了。 这事咋办? 晚间,梁玉硬着头皮向梁满仓提起了这件事。她不确定,袁樵在梁满仓心里值不值一百匹绢。梁满仓一辈子没见过现在东屋里堆的那些钱,一时之间根本拿不出主意来怎么花,就只剩一个心思——买田置地!那是子孙本,是要传下去的,他舍得吗? 梁满仓当然舍不得!犹豫着问:“玉啊,真得这么多?要不咱就不理这小先生,咱家这样,哪攀得上那样的朋友呢?咱不是说好的吗?就老老实实的,实诚些。” “那也得谢谢人家吧?”提到要出百匹以上的绢帛,梁玉也十分气弱。要小块金子,她敢开口,现在这一大笔,她也为难。 最后,梁满仓给了个腰斩再砍头的价:“四十行不?还有另两位郎君一人十匹呢!再多,你要你老子的命算了!真得十匹?八匹成不?” 对梁家来说,那不算少了! 梁玉犹豫了一下,道:“行吧!另两位郎君那儿,八匹都出了,还在乎两匹?小先生那得叫大哥跟我一块儿去,还得再雇个车。”没错,“梁府”是有车马和马夫的,车只有一辆,马两匹,马夫一个。要驮货就得再雇个车。 38.值得留意 此为防盗章  梁九跟梁玉年纪最接近, 兄妹俩平日相处还不错, 梁九听她开口了, 被菜刀震慑住的内心松动了。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死丫头, 你……” 梁玉继续面无表情, 又抽出了菜刀。梁九又闭嘴了。梁玉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来:“坐下!”梁九慑于菜刀,绕过梁玉回到座席, 老老实实坐下了。 梁玉道:“这不坐得挺好?你可做个人吧!” 然后硬着头皮转过身去, 僵硬地走到自己的坐席, 僵硬地站在那里。她的对面, 就是袁樵。 她知道自己的表现糟透了。亮菜刀, 搁哪儿都是个泼妇。冲自己亲哥亮菜刀, 更加的不是做人的道理。可她别无选择,她得立时稳住场面, 不能使这场闹剧闹得更大,不能让不该有的声音传出去。现在看来,她出手好像比梁九打滚闹后果还要严重一些。 小先生会怎么想呢?梁玉简直想哭了。这么好的机会,能得这样一个小先生授课, 就要这样闹黄了吗? 【打盹当不了死!】梁玉梗起脖子, 准备迎接袁樵的嫌弃。出乎意料的,他看到袁樵脸上泛起一丝笑意。 袁樵道:“休息够了,就接着写吧。” 梁玉难得心里犯怵, 怯怯地:“先、先生?” 袁樵道:“快刀斩乱麻?不错。” 这是被夸了?梁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袁樵脸上一红, 右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那个, 你今天的功课还没写完呢,接着写吧。” 但凡老师,对学得好的学生总是会另想相看,心生亲近之感。好学生做什么事,老师都乐于给她找借口。比如【这等愚昧无赖的行径,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真不知如何讲理是好。原来,可以这样“讲道理”。】对有好感的人,人总是会心疼的。比如【哎,有这样的家人,她有什么办法呢?太难为她了。】 袁樵反反复复想了一想,都觉得梁玉干这事没什么大毛病。梁家眼下是个什么境况呢?是一个不小心就得当炮灰的命。这个时候还不长点脑子,等着全家在地府团聚吗? 唯一要说的是:“菜刀还是凶器,不要轻用。” 梁玉眼圈儿一红,哽咽了一声:“哎。”她什么解释都说不出来了,也没法说出来,只能带点哀求地看着袁樵:“先生,以后还教吗?” 袁樵笑了:“以后怕是不成了,”看到梁玉眼泪下来了,袁樵吓得又添了一句,“我只讲好了在船上讲书。” 梁玉破涕为笑,低头继续写她的字。 —————————————— 事情在袁樵这里算结束了,因梁玉出手果断,也没来得及引来围观。但是这件事情显然不大好瞒,对别处也得有个说法。 晚饭的时候,梁满仓如同所有送儿子去上学的守财奴一样,问:“你们今天都学了个啥?”一个石头里恨不得能榨出油的人,自然希望老师有灌顶大法,送过去个二逼,送回来个精英——当天能见效最好。但凡孩子学得慢了一点,没能满足他的无理需求,就觉得亏大发了。 可算见着亲人了!梁六、梁九恨不得飞扑上去抱着亲爹的大腿,一齐说:“玉又动菜刀了!”梁九还加了一句:“我是她哥!就跟我耍刀子!这死丫头也太野了!” 他俩满心指望梁满仓教训一下梁玉,不想梁满仓若有所思,问梁玉:“他俩又干什么缺德事了?”梁满仓对女儿是信任的,女儿虽然耍横,但是她“会”耍横,一定是有内情的。 梁玉阴着脸道:“咱们差点没先生!那是个容易遇着的先生么?” 梁满仓心说,来了。点点头:“你说明白。” 梁玉也不含糊,掰指手指数了三条:“一、小先生亲爹是知府,大家公子,这样的人你能再找到第二个来教咱,我头剁给你!二、他,满地打滚说不想学了,想去锄地,哪个先生乐意?三、要是没了小先生,咱跟谁学?!” 至少这条船上,跟谁都不如跟这个小先生!几天来,梁玉从袁樵那儿可套了不少关于京城、世家的事,都是陆谊等人从来不提的,她拣能说的都给梁满仓讲了。 梁满仓是个精明鬼,一拍大腿:“你干得好!”又瞪起眼睛来看两个儿子,将梁六、梁九看得双腿一软,跪了。 在他们十几二十年的人生历程里,经历了无数次:“老五,扛板凳!老大、老二,按住了!老四,拿扁担来!给我打!”儿子生得多,打你个半死,梁满仓都不用自己动手! 梁满仓声音像炸雷:“没出息的东西!你外甥都当太子了,你他娘的还想着锄地啊?!你那脑子里装的是黄泥啊?!” 梁六、梁九抱作一团,梁六道:“不是我!我没说不学!是他!我说他来着,他不听,别打我!”梁九松开了梁六:“还是不是亲哥哥了?” 最后梁九被打了二十棍,梁六、梁八陪绑,每人十棍,理由是:“你们当哥哥的管不了九郎,还得要你们妹子动手,你们真是出息了。我叫你们看热闹!叫你们看着自己兄弟出丑不管!” 打完了,将小儿子捆作个攒蹄模样:“老大、老二,拿扁担抬了他,去给先生随便打。” 处置完儿子,梁满仓给闺女留了点面子,扯到一边埋怨:“你还没出门子呢,就动不动拿菜刀,还怎么说亲?怎么骗……呸呸!你装也给我装个老实样儿来!上回你砍你六哥我就说你,怎么也没记性了?你记着,成亲以后再……还有!给你哥留点脸面!下回再这样,我也罚你!” 儿女都教训完了,袁樵那里也来了一个“不计较”的答复,梁满仓才满意地对全家宣布开饭。 他忘了问菜刀哪来的了。 —————————— 梁满仓忘了,陆谊等人可没忘。船上船下都是他们的人,事出突然,被梁玉按下去了,当时没惊动他们。等梁满仓打梁九,又抬着去给袁樵道歉,陆谊等人就不可能不知道了。 三人这回倒没有说太难听的话,反而觉得他是个明白人。教训儿子读书,好事的。陆谊甚至说:“哎,梁翁还是有些见识的,一家里但凡有一个明白人,就能少许多是非。咱们也能少操些心。” 萧度赞同地点头,又说:“菜刀又是怎么回事?这容易伤人的东西,怎么到梁小娘子手上的?” 三人都不清楚。梁玉在他们眼里是比家里人略像点样子,却不是他们关注的重点。他们关注的是梁满仓、梁满仓的几个儿子,南氏也要注意一下。接下来才能轮得到梁玉。毕竟要接受赐官的不是梁玉,出头露脸确定梁家地位的也不是梁玉。 一个小娘子,漂亮点,有什么稀奇?泼辣点,有什么稀奇?她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呢?翻墙去看师傅出格了点,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她再横,日后也就是个在宅子里横的命。别说她的菜刀,就连她这个人,在陆谊等人的眼里,都是可有可无可、以忽视的。 谁知道她突然就亮出一柄谁都没见过的菜刀呢?亲哥哥都能持刀威胁,以后会不会干出别的什么事来?梁玉第一次跳上危险人物的名单。 萧度道:“菜刀得先收了。这样,给梁翁说,让他去办这件事吧。咱们还是疏忽了,想要梁氏平安入京,还要多多上心。” 任务就派到了梁满仓的头上了。 梁满仓想了一想,道:“我也说她,姑娘家,拿个菜刀不好。这刀我去收,郎君放心。” 梁满仓的保证还是值钱的,陆谊颇为放心地告辞,临行郑重叮嘱:“天子脚下不比别处,这样做是要被耻笑的。不特小娘子,梁翁家中上下,都不要那么急躁才好。梁翁昨日想是压不住火?那也放缓些声音,何必自己大喊大叫呢?” 说了一长篇教育的话,心都是好心,听的人却很不自在。 梁满仓一不自在,就找闺女训话:“我都忘了问你了,你菜刀哪来的?咋弄的?你咋这么不像样!拿来!” “咋?”梁玉不干了,“凭啥要我的刀?” 梁满仓道:“学会跟你爹顶嘴了?我说拿来就拿来,你拿这个不像话!” “你哄鬼!”梁玉才不吃这一套呢,“一定是有人叫你收我的刀的。亲爹,你咋糊涂了呢?” “你又哄鬼!我咋糊涂了?” “阿爹,咱衣裳都是别人给的,就只有这菜刀是自己的东西了。叫咱滚蛋,连个傍身的物件就都没有了。你就给我留着壮个胆,又咋样?我啥时真砍过人了?” “你懂个屁!陆郎君说……” “他说出花儿来了!”梁玉寸步不让,“阿爹,你说,他们瞧得起咱不?咱再咋也是太子外公家,他们就敢这样。这不行,那不许,一句话就得照办。他们当训狗呐?!咱是比不上人家,可也不能上赶着叫人作践瞧不起。该叫他知道咱不是任人揉搓的时候就得叫他知道。” 梁满仓扬起手来,作势要打:“上了三天半学,识得几个破字。能耐了你!” “我就能耐了,咋吧!” 梁满仓抄起手来:“小先生讲了不少?你心里有数?” 梁玉抱起了菜刀:“反正我离了爷娘,也顺顺溜溜能接师傅的摊儿。您看着办吧。”袁樵确实给讲了不少事,又看了袁樵与陆谊等人相处,她便有了主意。她家是什么都不懂,是两眼一抹黑,可也不该任人这么摆布。 要是依靠的人,总是瞧你不起,当你是个长不大的傻子,这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她家里一家子毕竟不是傀儡,都是会喘气的大活人。得告诉那些人,她一家是人,活生生的人。热心换热心,小先生开始看她也像看物件,可处没两天,就是在看人了。她就乐意听小先生教训,咋样吧? 见梁满仓还在犹豫,梁玉再烧一把火:“他们不实诚!摆明车马说明白了,谁还非得自找难看是咋的?难道咱真听不懂人话?他就是踩着咱,还要咱拉犁。要咱出牛力,行,那他们得眼里有咱们。自己不把腰杆挺起来,别人可不会让你。” 梁满仓的账算完了:“都说你老子抠,我看你也够抠的!为把破菜刀,你说这么多,你累不累?” “这把破刀不用累着您,我自己顶着,行不行?咱得活出个人样子来,不能在人面前一副牲口样!” 梁满仓扭头就走。 ———————————— 打死萧度也想不到梁满仓居然会拿闺女没办法!不是一家之主,打得儿子嗷嗷叫的吗?再三确认之后,也只得到一个“儿大不由爷,我把她惯坏了。看她最小,身边又只剩这一个闺女了,就疼了点。她都要抹脖子了,我有什么办法?闺女最要老爹的命啦!” 陆谊想让奴婢去收缴,又觉得不大妥当——对方是个小泼妇,谁知道会再闹出什么事来? 没奈何,朱寂出了个馊主意:“我这主意有点馊,要不叫她先生试试?” 萧度道:“你又说胡话了!在他身上惹的祸还不够吗?罢了,我去罢。” 朱寂眉开眼笑的:“再没有小娘子不听你的话的。嘿嘿。” 萧度喝斥道:“住口!不要说这样有损小娘子声誉的话。” 话虽如此,他还是有一点自信的。他是常年掷果盈车的主儿,且与梁玉短暂的接触来看,她对自己也没什么恶感。最要紧的是,他讲道理! 萧度再没想到,他也碰了壁。 小娘子的舱房他不好进去,只能在甲板上拦住了梁玉,耐心地说:“小娘子随身带着凶器,不好的。进京之后你们要见太子、才人,兴许还要面圣,这些就更不能带了。” 萧度的脸还是好看的,眼睛还是明亮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梁玉只觉得脸颊又热了起来。头,还是要摇的。 萧度道:“你要不安心,我拿金刀与你换,如何?” 梁玉还是摇头。 萧度依旧耐心:“小娘子,进京有进京的礼数,与在乡间就不一样了。你这样,不止是你,梁翁也要被人耻笑的。” 梁玉就知道他会这么说,也知道他说得也是有道理的,然而……他不实诚! “给了你,难道就没人笑了?” 萧度无奈地笑道:“当然。” “你哄鬼!”梁玉一点情面也不打算给他留,“我就是个乡野丫头,也知道什么是门第,除非立时死了投个好胎,不然还是要被瞧不起的。我知道的,你们是天,我们是地,仰断了脖子也只能瞧着你们的脚底。我也没说这样不行!” 在萧度诧异的目光里,梁玉接着说:“我们家十几口,自己养活自己,我们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该纳的粮不少一粒,该缴的布不短半寸,哪怕见着万岁,我也敢说我们没有对不起他!你们凭啥就当我们猴儿一样什么不懂?” 萧度呆立当场。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哪怕她撒泼打滚呢?都比现在这样好对付。 梁玉道:“不是我们哭着喊着要我姐抛家舍业十几年,见不着爹娘面的,是朝廷征了她进宫的。她一个人也生不出孩子来。如今外甥做了东宫,我们又叫人蒙眼带上路。这是好处,我们领情!可这是我们削头了头去争的吗?你们凭啥跟防贼似的看我们?啊?” 梁玉往后退了一步,摇摇头:“就凭你长得好啊?你是长得好,看到眼里就不想□□。可长得再好,也当不了我们的饭。我知道你说的都有道理,可你这个人不敞亮,你说半截留半截,谁也不知道你留的半截是神是鬼。” “我就不一样了,我有话从来直说——”梁玉慢慢倒退着走,抽出了萧度想收缴的菜刀,“谁也别想从我的手里,拿走我的刀。” 陆谊等三人也满口答应了,陆、萧二人与袁樵寒暄之后便忙梁氏的事情去了。二人知道朱寂没耐心去理会梁氏,放他管待袁樵。 朱寂是个自己傲慢却不许他人傲慢的人。遇到袁樵一个不大会俯身的少年,朱寂便要与他开个玩笑。假意激他,叫这小子说出“必有回报”之类的话,等陆萧二人一离开,就带他来“别等日后,现在就报”了。 虽然梁玉与袁樵都认为朱寂是个混蛋,但是朱寂这个“玩笑”还真是只针对袁樵一个人的。想事的时候,他就没将梁氏的心情考虑在内。 十五岁的袁樵,个头比朱寂略矮两寸,斜着眼睛瞄了朱寂脸上的坏笑,依然保持住了平静。出乎朱寂意料的,他没有拂袖而去,而是将窗户打开,指着门对朱寂与老仆道:“路带完了,你们可以走了。” 朱寂吃了一惊:“不是,你还真教?”他就是要开个玩笑,是万不会想让袁樵就真的教梁家几个毛丫头的,那多丢人?!传出去,不不不用传出去,让萧度知道了,就得打断他的狗腿! 袁樵又斜了他一眼,往上头的席上坐下,头也不抬的:“给我把门带上。” 朱寂这才慌了,这与他平素的认知是不符的!就像瞧不起梁氏也不能让奴婢折辱一样,他要整治袁樵,也不能让袁樵降了身份。朱寂拖着萧家老仆就一同去找萧度,挨打也顾不上了,叫这个小王八蛋闹下去,恐怕就不是挨打能了结的了。 袁樵冷笑了一声,他忍辱前来,就是要让朱寂有个教训。这么取笑他,做这件事的朱寂难道就会被夸赞吗? —————————— 朱寂一走,袁樵便问:“你们讲到哪里了?” 侄女们照例是看梁玉的。梁玉将刚才的一切都收入眼底,袁樵带着气,师傅气儿不顺,当徒弟就得老实,这是生存的智慧。 这位小先生只要识字,就能当她们的先生,小先生还跟朱寂不大对付,更得值得好好相处。再说,这位小先生长得也不错啊。虽然比起萧度来是显得嫩,脸上也不挂笑,但是也许把冷意都堆在脸上了,梁玉直觉地认为,小先生的肚肠比那三个还是要热一些的。 梁玉非常礼貌地道:“还什么都没讲呢。” 袁樵皱一皱眉:“也罢,我就教你们这一路。你们要上京?” “是。” “这样啊,能叫萧十九亲自接,你们要见到的必不是凡人。你们小娘子么,最好学些歌舞音律,我先给你们说一些饮宴交际的做法,一些他们常用的词曲,免得到时候你们听不懂。” 梁玉傻了,啥玩儿?不是认字儿啊? 两人原本的生长条件天渊之别,想法当然也是天差地远。于袁樵,女孩子打小开个蒙,认些字,顺便学写诗著文,这些是默认的。现在要上京了,见到京城贵人,饮宴行乐就得学些技艺了。于梁玉,还一个字都没学呢,学唱歌跳舞?我爹是让我学管账的啊! 可她不敢跟这位小先生辩驳,这位小先生看起来就是个上等人,且又说到了京城。京城的情况,梁玉是两眼一抹黑的,陆谊等三人说得又很少。小先生就不一样了,京城里跟上等人相处,是要会这些的。 梁玉低声跟侄女们讲了。 袁樵皱了皱眉:“上课不许交头接耳。” 梁玉道:“不是,她们听不懂官话正音哩,我得跟她们说。” 袁樵瞋目——朱寂这个王八蛋,到底从哪里扒拉出来这群货?! 梁玉看他这样子,好像也不大摸得清头脑,又问了一句:“先生,您贵姓?” 朱寂跑得太快,居然没有给他们作个介绍!两人花了一点时间,互通了姓名、知道了彼此来历,齐齐在心里把朱寂又骂了一句“杀千刀”。 袁樵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朱寂这个混蛋,他居然!朱寂看不上梁氏,袁樵当然也是看不上的。扫了一眼梁玉,道:“那就开始吧。” “那……还是学词曲儿?” 袁樵知道这是东宫外祖家,根本没一点开心的样子,外戚,还是纯种的。被羞辱的感觉更浓了一些。 “到京之后,你们要先学演礼,面圣的礼仪学会了,才能进宫。然后就是在京城安顿下来,这就要与人交际了,哪怕知道个皮毛,先将眼前应付过去,缺的课再慢慢补吧。” 梁玉当即拍板:“成!您怎么说就怎么办!” 袁樵无奈地道:“好罢。” 梁玉自己记下了,又告诉了侄女们。 袁樵道:“这官话还是要学的,我讲音韵与你们,合着词曲,记得也方便。”此时读书,学生都是抄书的居多,袁樵自己被朱寂拐了来,手上没有准备,老仆先前打算讲的并不是这个。往屋里一扫,去书架上抽了一轴来:“先应付着吧。” 他敢打赌,萧度一会儿必得过来解释,要是不来,他就把手上这卷纸给吃了!打开卷轴,袁樵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什么东西?!也往这里摆?”往地上一掷。 梁玉敏捷地在卷轴落地之前将它捞了起来,站起来认真地问:“先生,这里头写的是什么?”写的如果不是好东西,这笔账她是要记的。 她的双眼瞪了起来,袁樵看到这个眼神就猜到她想的是什么,觉得她变得顺眼了。可是何必呢?这不是该由他念给一个小娘子听的,这是失礼的。梁玉见他不答,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上前一步,又问了一遍。 袁樵往后小退了半步,后背抵到了书架上,清清嗓子:“不大好,别看了,不该我给你们讲的。你到了京里,千万央令尊给请个正正经经的塾师。有些士人之家没落了,妻女也都识文解字,也是愿意教授的。”说到最后,心中微有感慨。 梁玉绝不是个会轻易被绕进去的人,再前一步,又问了一遍。 不不,不能再靠近了,再靠近就是非礼了,不不不,现在就是非礼了,推开她必要触碰到……袁樵脸上的面具裂了。举起了双手作投降状,道:“我说,我说,你站开点。是首词,《长命女》……” 梁玉听他慢吟,一字一字地记下了:“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1】 是不大不大适合一个小先生给小姑娘讲,尤其这么正经说讲点礼仪的时候。 袁樵无奈地说完,见她正在出神,小心地将卷轴从她手里捏出来,卷一卷,用一端将她推开一道缝,挤了出去,顿时有了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坐在席上,将卷轴往案上一扔,心道,算了,不整朱寂了,不等萧度来问了。这丫头真是要命!不跟她歪缠了,我还有亲娘祖母要瞻养,有个嗣子要抚育呢。我还是溜了吧。 39.雷霆雨露 吕娘子心里也没个底, 事情来得比她预料得要快。要一个女子隔空控制朝臣,有着不小的难度, 到底是哪个动的手,甚至是不是她相中的人动的手,她也不能保证。 饶是如此,她还是镇定地说了一句:“在京城,什么样的人都有, 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当然,她也有点诧异, 就问阿蛮:“谁参的?” 阿蛮想了想:“是位姓李的御史,京城人都知道, 他是个正直的人。” 梁玉看了吕娘子一眼, 这跟说好的不大一样,不说要找钻营小人的吗?不过,凡事执行的时候也不能拘泥定式。当然, 吕娘子毕竟囿于身份条件,志向很大, 但是能办的事情却不并不如她自己想象得多呵。 【这不是我能指使的人啊!】吕娘子不动声色, 问:“参的什么?” 阿蛮道:“怨望。” 这他娘的是个什么罪名?梁玉就知道贪污受贿杀人放火诬陷好人之类的,【我还是懂得太少!】 这个梁玉就不大插得上话了,邸报她也看, 官场却还不算熟。她只能问:“这到底是个什么罪过?”不是造反, 她就不担心全家拖着太子跳河, 也就有心情问了。 吕娘子解释道:“就是心怀不满。” “这样也行?这算他娘的什么罪名?我心里还觉得我四哥长得丑呢!这根本就没什么实据吧?可是要是叫圣人记下了, 也不行吧?这什么破罪名?!”梁玉敏感了起来。 凭直觉,这是一个不大好罚的罪名,但是它有可能很要命,如果皇帝认为你对他不满,他会对你做什么?以后会对你做什么?这就非常难讲了。这不该是吕娘子指使的。 吕娘子道:“不如先见见小宋郎君,听听到底怎么说的吧。” 梁玉点点头:“好。小宋郎君现在在哪里?”听这话音,果然不是吕娘子的手笔,梁玉心里有了判断。 吕娘子心里也想着事,却仍然接上了话:“出了这个事,应该在梁翁身边。” “走!” 路上,吕娘子低声解释:“万没想到是他动的手。一般参个奢侈不法,也就罢了……” 梁玉听出她有些迟疑,这个时候自己就不能迟疑了,还得安吕娘子的心:“又不是造反抄家,谁参不是参?好人不能参他们?我还觉得奇怪呢?怎么那么多清官儿,没人管这一家子破事呢?终于有人长眼了。” 宋果和宋义两人已经在那个装饰作用比实际功用更大的书房里了,梁满仓宴也不开了,客也不请了,双手抱着头坐在榻上,整个人坐成一个虾米。他也知道被参一本是很不好的,同时也知道一定是请客吃饭那些人里有人出卖了他。但是,饭可以不吃,朋友可以不交,被参了这事儿,不能当不存在。现在要怎么办呢? 梁大郎虽也有个官在身上,却也是丁点办法都没有,只管问宋义和宋果两个:“这可咋办?这可咋办?”老大都没办法了,别人就更没办法了。 梁满仓抱了一会儿头,下定了决心就抬起头来:“先生,拿张帖子,我去萧司空府上……” 宋义、宋果二人与宋奇一样,对萧司空是不大有好感的,心道,大哥帮你这么多,你还是只想着萧司空。宋义就劝道:“梁翁,你是不是想错了?” 梁满仓问道:“咋错了?我就识得这一个大官儿……” 梁玉走近了就听到这一句,心说,您老人家大吃二喝这么久,天天招待人,就认得一个大官儿?够有出息的!推门进来就说了一句:“阿爹。” 梁满仓随口答道:“你来干啥?” 梁玉道:“来跟您说,过两天我要去凌府,您在别处听到了别炸。” “啥凌府?啊?‘不贤良’家啊?你去他家干啥?!”梁满仓正烦着呢,“家里出事儿了,你还往仇家跑!” 宋义厉声道:“梁翁!慎言!”接着,也不管梁满仓了,径自对梁玉一拱手:“三娘,梁翁被参了,怨望!他宴客里口出狂言,坐中小人将他的话传了出去,被御史参了。李御史贞介耿直,号称君子!他一出手,等闲决不会有人认为是诬陷!也决不会有君子之流为梁翁说话!是梁翁说,圣人太糊涂,没有给他门籍。” 梁玉问道:“吃酒的时候,说没说什么‘不贤良’吧?” 梁大郎说妹妹:“你就别再添乱啦,这个话咱爹能不小心吗?就是在家里说说,跟外人可没讲!” 宋义快气炸了:“在哪里都不能说!” 没指着凌贤妃骂大街就行,这个节骨眼上骂凌贤妃,神仙都救不了你。梁玉耐心地问梁大郎:“那原话是什么?” 梁大郎想了一想,道:“就是说……” 请了这么长时间的客,一个大官儿都没有,可见来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了。里面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能人,巴结的多、心怀鬼胎的也多。巴结的人就夸梁家现在富贵,梁满仓想谦虚,就说自己那哪算有脸面呐?圣人没给他那么大的脸,门籍都还没有呢。心怀鬼胎的就记住了。 行,怨念还挺深的。我要是皇帝都得生气! 梁玉没再理会父兄,而是问宋义:“先生,京城里像这样官儿们被参了,都要怎么做呢?” 宋义心说,可算有个明白人了,答道:“当然是上表谢罪啦。” 梁满仓一惊:“这就认罪啦?不得先求情吗?”看到女儿他想起来了,“你不是能进宫吗?你给宫里说,是他们坑我……” 宋义扶额,觉得仅剩的一只眼也快要给气瞎了:“梁翁这是没说过怨望的话吗?” “那不算啊!”梁满仓心里肯定是怨过皇帝的,这个他自己清楚。可没说出来呀!没说出来就能不认!说出来的不是那样的!他还是坚持要梁玉去宫里求情,自己呢?上萧司空那儿求救。 人情是管用的。这是梁满仓的经验。 梁玉心说,您老真是得意忘形了。她问宋义:“要是我去见圣人,得怎么说呢?” 宋义气道:“三娘也糊涂了吗?!梁翁自己不上表谢罪,别人怎么可以为他求情?!他不谢罪,就是藐视圣上,这个时候再求情,越求情圣人只会越生气的!会认为你觉得不需要向圣人请罪!谁说都不行,不能去!哪怕见到了圣人,还要说御史参得好,匡正了梁翁的过失!” 什么叫“不算”?你埋怨的话说得还少了吗?你那口气鬼才听不出来的对圣人不满!活该被参啊你!现在参你真是救你,放你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下去,离夷三族也不远了。 梁玉心道,这个宋先生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惜了,这样的人搁我家里。是拿金子打马桶,太委屈他了。梁玉又问:“除了请罪,还要做什么?” 宋义喘气道:“等!看圣人怎么说!三娘,三娘扪心自问,是婕妤有圣宠,还是太子得圣心?” 要说宠爱,第一个是凌贤妃,皇帝宠的是她,对她的儿子也是曾想立为太子的。这一点梁满仓也是知道的,也是不满的,因为他也知道了,凌贤妃的爹娘也能进宫。凌贤妃亲爹兄弟包括侄子,都做着官,里头还有真管事的官儿,比他这个散官实用多了。 梁满仓终于回过味来,一把拉住宋义:“宋先生,宋先生,是我老糊涂了,您给写个那啥认罪的本子吧。”宋义真想跟宋果两个卷铺盖不干了,上大街摆摊代写书信都比给梁满仓干活省心。好好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难调-教了呢? 梁玉道:“那行,你们忙,辛苦了。我明儿就去凌府了。” 梁满仓不满地道:“你咋还……” 宋义用一只眼看了他一眼,梁满仓的声音又小了下去:“先生,这样能行?” 宋义心说,等大哥回京,我能交差的也就只有三娘了,您说行不行?他气得不想说话,点了点头。 梁满仓嘟囔道:“那行吧。” 梁玉对宋义、宋果一躬身,走了。吕娘子跟在她身后,心里高兴,但是一点也不敢表露出来。不动声色的人,才是让人害怕的。梁满仓这次是真闯了祸,但是梁玉还能一点生气的意思也没表露出来,这表明是已经不满了,但是不显出来…… 比打骂更可怕的是,她什么都不说了。 吕娘子换了个话题:“三娘真要去凌府?” “对啊,”梁玉没事人一样地说,“前天在圣人面前说过,要跟珍珍多多相处呢。” 哦,要倒霉的是她?吕娘子不由生出了对凌珍珍的同情来。笑着说:“那我就不去了。凌府上下,三娘自己就能应付了。” “也行。先生,接着讲经吧。” ~~~~~~~~~~~ 梁玉说要找凌珍珍,就是真的去。而且还带着份雅致的礼——她不是去庵堂了么?庵堂的果子是不送了的,倒是准备了两本佛经。 梁玉要来,凌家上下都诧异了——她还真来? 自凌母往下,对梁玉恶感不大,看笑话的心居多。原以为她将李淑妃祖孙推上去,是心机深沉的人。后来发现她也不太常往宫里跑,人也大大咧咧的,没事还把萧度给卖了,可见是个没脑子的货。她的一切行为,用凌贤妃的判断就是:“怕不是梁婕妤指使的吧?” 凌贤妃的判断也是有依据的,姐妹俩比起来,还是梁婕妤熟谙宫廷内-幕,且梁婕妤也不是个傻子。梁玉是个乡下丫头,才到京城来,不知天高地厚。所以姐姐在背后指使妹妹出头,多完美的配合? 听完妹妹把萧度给卖了,梁婕妤得急死了吧?可惜了,就算现在再把她的嘴给缝上都没用了,萧度都告假了呢!梁满仓也被参了!参他的是有名的正人君子,也是个反对立凌贤妃儿子的“直臣”。呸!反对贤妃娘娘的肯定是萧司空的党羽! 看看看看,出事了吧?凡品就是凡品。 来就来嘛,大家看看手气好的三姨是不是真的手气就好呀?凌贤妃的嫂子、弟妹甚至有点小心思,找机会与她赌两把试试。况且,能跟梁玉保持一个不错的关系也是可以的,或许会有别的用处呢? 然而,凌珍珍不干了:“我才不要见她呢!” 凌母就觉得奇怪了:“你与她又有什么过节吗?大人们的过节是大人们的,你们小孩子还是一起说说笑笑吧。圣人说要她来,她来了,你不见,岂不是你失礼?” 凌珍珍听到“大人们的过节是大人们的”,心中一动,勉强道:“那好吧。”说着别过脸去,她还是不能原谅梁玉。 第二天,宋义代梁满仓写的谢罪的本章呈上去,梁玉吃完早饭就去了凌府。 早先帖子送到,凌府好好准备了一番,既想看她的笑话,又不想闹得太过份,分寸还是要把握的。当然,也要趁机试一试,她是不是真的傻。 梁玉到了凌府,凌母就让小儿媳妇在二门上等着。这是凌贤妃得宠之后娶进门的儿媳妇,也是个官员的女儿。见了梁玉便先夸:“家里常说三姨生得好,今日一见,果然我见犹怜。” “我见犹怜”的典故,梁玉还不知道,但是意思是听明白了,也就笑笑:“我看您才好看呢?哎,珍珍也好看,那才是‘犹怜’呢?” 两人拉着手,说说笑笑往里走。梁玉就一直夸凌珍珍:“圣人都说好,一定是好的。跟幅画儿似的,我就闲不住,老动,怕学不会。您说,她会不会嫌我烦呐?” 不会不会,你这样就正好。这不停口的说话,可见藏不住事,心浅,哪来的心机? 到了堂上,先见到凌母,梁玉先给她施礼,然后好奇地看着她身边的凌珍珍。笑道:“珍珍,我来看你啦。你猜我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还是个自来熟! 不过不讨人厌,说话怪自然的,有这样的人在,不用担心冷场。凌珍珍的小嫂子心里做了个评估——这份讨人喜欢的本事,珍珍是没有的。 凌母推一推女儿:“珍珍。”又对梁玉解释,说凌珍珍不大爱说话,有点腼腆,叫她多担待。 梁玉笑眯眯地说:“哎,不用说不用说,我说就行了。我看到美人儿,光看就心满意足了。” 凌母笑道:“你太夸奖她来。哎呀,珍珍!” 凌珍珍深吸一口气,扯出个笑来,问道:“你还在读书吗?” 梁玉就亮一亮佛经:“在读这个呢,这两本给你,我那儿还有。” “不读《论语》了吗?” “那个?吕师给我读完了,读完不就是完了吗?还要再读吗?” 凌珍珍差点被气笑:“不读就不读吧。” 凌母道:“小姑娘家,见面就说这些,忒无趣了。你们也不玩。” 梁玉就说:“正想问呢,打到京城,就被关起来学这个礼,学那个礼,我看家里学了这么多,还是会丢人。还耽误了玩,哎,京城有什么好玩儿的?珍珍你给我说说呗。” 凌珍珍报了几个地名,梁玉又问:“那有什么寺庙道观的呢?我娘好拜佛,可惜以前没听过什么经,我想给打听一下。” 凌珍珍又报了几个名字。梁玉满意了,笑道:“好珍珍,你帮我写下来呗,我怕记不住。拿回去叫她们记下来,我们也去。” 凌母看她说的也没什么重点,写下来也没有什么不妥,就说:“那就写下来嘛。”她们母女却不知道,梁玉是记着吕娘子说过的话,佛道二教很容易串连,她是要摸个底来的。 看凌珍珍写完了,梁玉郑重的收好,才露出笑来:“这样家里不就能说我出来什么都没干,净玩儿了。哎呀,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呢?” 你就只会玩儿啊? 正好,凌家人就开了个赌局。爱赌没关系,就叫你泼而好赌,反正也不是梁家什么好名声。再考虑到梁六郎那一场风波,凌母就有心试探,问道:“府上,还许赌的吗?” 梁玉道:“事都出了,还怕什么?总不会还有人作妖吧?不是在宫里都赌的吗?那咱就接着玩儿呗。” “那就好,那就好。” 然而……梁玉是真的能赌,到午饭前,梁玉已赢了凌家几十万钱。梁玉笑着将筹码一推:“来来来,一把定乾坤,跟不跟?” 凌珍珍也来了火气:“跟!”回头一看,本钱早被梁玉都赢了去了。便跟母亲再要钱,凌母大为诧异,还是给了她四只金铤,每铤二十两,凌珍珍道:“这些也够抵了吧?” 梁玉道:“行。” 说完一摇,一揭盅,三个六。 ~~~~~~~~~~~~~~~~~~~~ 从凌家出来,连吃带拿,梁玉算了一算,自己没折本,安安静静坐车回家。 看到她又拖着财货回来,梁满仓很是疑惑:“你不是去不贤良家吗?这是从哪里来的?” “凌家设的赌局,赢的。” 梁满仓怒道:“家里出了事,你还赌?” 梁玉道:“在宫里不都赌的吗?”她把原话砸给了梁满仓,将梁满仓噎了个倒仰。 梁玉看梁满仓没别的话了,就说:“那这样,我往凌家也去了,给圣人也算有交代了。等一下,您那本子递上去了。等等看圣人有个什么说法,我再去宫里探探消息?” 梁满仓心下烦乱,摆摆手:“去吧去吧。” 梁玉拖着她的收获又回了自己的小院子里。东西往屋里一搬,将纸条给吕娘子看了,说:“吕师记下这些地方,有机会打听一下。”又将纸条小心地收了起来。 吕娘子笑道:“记住了,有几处地方很有意思。倒是三娘,今天入袋的钱怕是要很快花出去了。” “吕师只管花。” 吕娘子道:“我怎么会是说我自己呢?我是说,两位宋小郎君,是宋郎君托付给府上的,近日来可是受了不少气,难道不需要安抚吗?” 梁玉嗤笑一声:“拿钱砸人?砸我是可以的,砸他们是不行的。赔礼?我赔是不行的,得我爹。恐怕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呐!我得想想。唉,算了,反正得进宫一趟的,我看着办吧。姓宋的三位都是能人,可别落人家埋怨才好。” 吕娘子道:“那也要把心意表到了。” “好。快快快,接着讲书。我看您先把这些官儿、事儿,先给我理一理吧,经史且往后放一放。” 吕娘子道:“这也不是一天能讲完的,眼下还有一件事情。” “又有什么事?” “是我疏忽了,三娘需要有一处私宅,自己的地方!存些应急的钱,不能什么都拖回来!在外面养几个得用的人,不能什么都从家里拨。” 这样是真的行!存私房钱这事儿,哪哪儿都是一样的,只要大家心不齐了,那这种事就没法杜绝。哪怕要杀头,还是有人会造反,就是这个道理。 梁玉道:“这个容易,咱们金钱多,又不占地方又值钱。” 吕娘子笑道:“不错!” “好了,再说回来,吕师你找的人,还有吗?” 吕娘子道:“还要接着……参?”她把最后一个字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谁知道这次判不判呢?唉,也不知道老夫人那里跟萧家的事有个结果了没有。”她想得还挺多。 吕娘子道:“我看圣人不会对府上怎么样的。教训或者会有,但是,总归不能伤了太子吧?” 梁玉微微放心:“那便好。等有个说法了,我就进宫去。跟凌家装傻,真是恶心!”她决定讨厌凌珍珍!怎么凌珍珍还觉得委屈了吗?你们一对狗男女甜哥哥蜜妹妹的,别人就得活该受罪呀?你坑我一把,我坑你一把,这不是早该想到的吗?这还要记仇接着干?那行吧,谁怕谁啊? 吕娘子但笑不语。 梁玉只管在家里等消息,谢罪的本子上去当天,惩罚下来了。 出乎了吕娘子的预料,桓琚这次罚梁家罚得颇重,从梁满仓开始,加上梁满仓四个儿子,梁家五个有官的人,全被一笔抹成了白丁。官儿,没有了,梁大嫂引以为豪的官衣,扒了。俸禄,当然也是没有的。还好,赏的钱没有收回去,赏的田也没有收回去。 来宣旨意的是程为一,他板着一张脸,抑扬顿挫地读完了诏书。看着梁满仓被打击得很惨的样子,心道,毕竟是老农出身。一惊一乍的,轻浮。 梁大郎兄弟也是被抹了官的,官衣自从穿上身才洗过一次,不明白为什么一句话就连官也没有了。梁大嫂妯娌几个更像是在做梦一样,这就不是官娘子了? 梁玉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么个结果,也是让她猜疑——胡说八道罪这么重?!咦?我还有门籍吧?他想起来没有?忘了收了? 人已经起来了,扶着梁满仓去接了旨。然后给程为一辛苦钱,接着得打听一下消息。还没等她开口,程为一就低声说:“三姨,府上也太不谨慎了。”说完又觉得这是句风凉话,跟个未出阁的姑娘说这个,她能管她爹吗? 略停了一下,又说:“圣人很不满,说,看错梁满了,梁满应该是个安份敦厚的人。府上是再写个谢罪的折子吧。” “好!”梁玉果断答应了,又问,“我只问一件事,圣人提到门籍了吗?什么时候除我的名?” 程为一笑道:“梁满的错,与三姨何干?” 梁玉道:“我是他闺女,应该的。吕师给我说过,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给带句话,给我的,我不敢不要,不能教圣人给别人。圣人要拿走,我也不皱眉头。圣人知道这一家子的,就是庄稼人,还没学会京城的规矩。连被参了都不知道要干什么,还得人教才知道要写折子。容家里关起门来多沉沉心。” 程为一道:“府上进京也有些时日啦。刚进京的时候不是挺好?三姨是个通透的人,这些日子多少事,您心里该有个数。不能让人总等着吧?等了半年了,够啦。” 梁玉心里有数了:“您说的是。”眼睛往旁边看,梁满仓也回过味儿来了,别的不提,先说:“是我错了,一把年纪自己丢人不说,还给圣人丢人了。” 程为一对梁满仓道:“梁翁,安份些,对谁都好。您还有一件事,看完了就好了。” 临走前,他又对梁玉说:“圣人还提起三姨来着,三姨要是想姐姐了,多进宫看看。” “是。哎,刚才说还有一件事呢?” 程为一同情的表情挂在脸上,说:“是还有一件事,等看完了,着梁满父子各自具表。梁媪和三姨就不用看了。” 梁玉有些摸不着头脑,总觉得这不是好事。程为一说她不用看,她偏偏想看,假装走了,又折回来悄悄在一边等着。正站着,几个嫂子也扶着南氏,探头探脑躲在一边。才抹了官,大家都好奇,这会是一件什么事? 程为一拍拍手,便有一队军士押着两人到了梁府门内。他们是奉了桓琚的命令,把这二人打死在梁府正厅前——桓琚指定梁满仓带着儿子们观礼。还指定了他们必须亲自写观后感上交。 军士自带刑具——红黑两色漆的大棒,崭新才油过的,两张板凳一放,按下两个男人来,捆在板凳上。梁玉看了一下,不认识,轻声问南氏:“阿娘,这是什么人?”南氏也不知道。 还是吕娘子回忆起来了:“左边这不是陪梁翁吃酒的帮闲吗?右边那个似乎也是到过府里的。”梁玉看了她一眼,吕娘子肯定地点点头,没错,她是帮梁玉留意了不少事情。 话音刚落,程为一一声令下,大棒子交替落下。受刑的人年纪都在四十上下,一口流利的京城官话,边挨打边叫梁满仓:“梁翁梁翁,救救我!再也不口无遮拦了!再也不胡说八道了!梁翁,吃酒胡言,你也有份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梁满仓,你见死不救!你不得好死!” 梁翁现在就怕自己也被打死,屁也不敢放一个,眼睁睁看着两个大活人被打成两条烂肉。他见过饿死的,见过病死的,见过累死的,争水械斗也打得头破血流。因为说错话打死,头一回。过错何其小?惩罚何其重? 梁家上下,呆若木鸡。梁玉若有所思,扶起南氏:“咱们回吧。” 40.皆是君恩 女人们一声不吭, 悄悄地退到了后面,在南氏的正房里聚集, 却连一丝多余的动作也不敢再有。 梁家上下一直都知道皇帝的权威,荣华富贵都是他给的,这是多大的威能?皇帝对梁家不错,以致梁家上下对皇帝的敬畏,更多是一种“与有荣焉”。 直到他杀人给你看。 没有人敢再喊“你去给宫里说, 叫宫里评评理”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特意嘱咐过,这次行刑的场面极其血腥。至少梁玉知道, 乡下殴斗的时候一个打不好,一棍下去没见到血人却打死了的事是有的。但是今天, 偏偏要打得鲜血淋漓, 明明是钝器的棍子,在行刑者的手上玩出了花样,将人打得血肉横飞, 棍子落在人身上,再抬起来能揭起一层皮肉, 受刑者哭号诅咒许久之后才断气。 南氏受到了一些惊吓, 倒比儿媳妇们要好些,骂一声:“掐尖好强嚼舌头的时候不是忒能讲吗?现在咋了?哑巴了?” 骂了骂人,她的惧意去了一些, 声音没那么抖了, 觉得心态平和了不少, 于是接着骂:“要啊!要啊!接着要啊!这也想要, 那也想要,你们咋不讨饭去?!!老大家的,你是不是也想要进宫去耍耍的?老二家的?!老三家的?!”还没问到梁四嫂,四个儿媳妇儿就都跪地求饶了。 南氏还不肯罢休:“他娘的!一个个都反了营了你们!老娘跟前你们要管事儿了,你们是不是要把我也管起来?是不是要去替圣人把宫里也管一管啊?滚你娘的!都他娘的给我滚回老家去,老梁家要不起你们这群能人!” 梁玉没接话,看来母亲对嫂子们近来的行为也不大满意。一个天上只能一个太阳,一个家里也是这样。前头说话算数的是梁满仓,后面说话算数的就得是南氏。南氏肯让女儿代管家务,那是她的权利,儿媳妇要分权,那就是挑战婆婆的权威。一个小小的家庭,因为骤然富贵,所有的毛病都被放大了。 南氏骂得儿媳妇们叩头不止,求饶的话也不会讲了,梁大嫂只恨自己鬼迷心窍,明明知道婆婆是个多厉害的人,之前还敢觉得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了。南氏毕竟有了年纪身体不大好,骂了这两段,开始喘起来,梁玉赶紧给她捶背,叫人拿茶来,又说:“阿娘……” “还有你,她们这么作,你就忍着啊?你刀呢?” 梁玉低头不语,随她骂。南氏也骂得差不多了,最后以骂儿媳妇收尾:“行了,这下好了,都他娘的什么也不用显摆了。你再显摆你那官衣呀?!都是叫你说没的!都给我滚回屋去!再他娘的掐尖好强,都休了!叫她真要饭去!她就能天天要要要了!” 四个儿媳妇齐齐一震,哭也不敢哭,拱肩缩背乖乖回房去了。留下南氏低声对梁玉道:“玉啊,这事儿大不大?” 梁玉看了吕娘子一眼,低声道:“应该不大吧?” 南氏拍着胸口说:“现在能跟你说这个话啦,我心里慌得紧。” 梁玉道:“别担心,我等两天收拾一下就去宫里瞅瞅。” 南氏流泪道:“还是丢丑了,还是没给金做成脸。搁乡下,这是叫女婿打上门呀。没脸呀。” 梁玉道:“可不敢这么说,那是徐国夫人的女婿。” 南氏流泪淌得更凶了,她好好养大的一个闺女,这就不是亲戚了。怨谁呢?没得怨,梁家有这一切,不都是皇帝赏的吗? 南氏道:“就盼你爹能撑得住呀。” 梁玉道:“会的,会的。别小瞧了爹。” “他?呸!他先扯篇字儿出来再说吧,”拉着梁玉的手,接着流眼泪,“一家子老少爷们惹祸招灾,叫你一个姑娘家去给人陪笑脸道不是。” 梁玉又劝了南氏一阵,哄她去拜菩萨,才与吕娘子安静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整个梁家此时都是安静的,她的房里,阿蛮、安儿等都安静立着,等她的反应。梁玉问吕娘子:“吕师,今天这事,你怎么看?” 吕娘子先前估计错了,此时就更要表现,她将事情又想了一遍,说:“府上还是有圣眷的。” “这个我知道,还能叫进宫去说说话,没有断了路。” “不,三娘,我是说,您以为圣人就能随便杖毙一个人了吗?杀人不依法而办,便是圣人,也要被念叨的。” 梁玉嗤笑一声:“那又怎样?不还是一次打死了俩吗?” 吕娘子道:“圣人担着这个事,为的是给府上一个教训,足见并没有厌弃府上。恰恰相反,他想调♂教府上。圣人还是心疼太子的。”她想说的是,皇帝只是没厌弃梁玉。梁满仓已经令圣人不痛快了,梁婕妤的父亲是没有凌贤妃亲爹那样的面子,让皇帝能稍忍一、二的。 “他还是不痛快了,这样不好,”梁玉冷静地下了个判断,“我还得进宫。”她的判断与吕娘子差不多,自己还不算太讨皇帝的厌,但是梁满仓父子,那是得洗心革面。这件事情也给她提了个醒,什么事情都有代价,且皇帝地位之高、手里的权柄之大,使他的行为是绝难被普通人预测的。引皇帝入局,是柄双刃剑。更别说这次还不是她的设计,完全是巧遇上了御史对梁满仓的行为看不下去了。 【还得多下苦功夫!不能把圣人当傻子呀!我之前太轻狂了!得亏是圣人没想跟我计较。还有这些官儿,也不能小瞧了!一个个大活人,哪能什么事都照我想的来?】梁玉很快调整了策略。 吕娘子笑道:“这是当然。总要看看婕妤,令她不要太担心。也见见太子,开解开解他。”太子那里,必然能有一些关于这个御史的消息。 梁玉道:“那行吧,我去看看爹和哥哥们。一旦进宫,必然是要问起的。” 两人去了梁满仓那里,他正在那个装饰功能很强的书房里,自己独坐一案,下面排了两排四张书案,坐着他四个被免了官的儿子,父子五人一起握着笔在写。宋果在一旁另有一案,拿着一本书正在看,看了很久也没有翻开一页——气的。 梁满仓越写头上汗越多,字没写两个,汗冒了一头,抬起头来问:“小宋郎君,敢字儿怎么写?” 父子四人受到的惊吓比女眷也少不到哪里去,人是在他们眼前打死的,死之前的诅咒是咒的梁满仓,梁满仓现在手还有些抖。一点停顿没打,尸首拖出去,梁满仓就带着儿子们开始写观后感。宋果、宋义都被拉了过来,宋义无奈地道:“这是要梁翁自己写的,梁翁真当圣人看不出来?您这是要欺君呐?!” 这种文章也不是非得当事人自己写,但是圣人明显是要给梁家一个教训,宋义也乐得配合。梁满仓这些日子以来作的妖也不算少了,劝人劝得宋义身心俱疲,把个宋果扔在那里指导梁满仓父子写悔过书。宋义自己跑了,他也有事要做——给宋奇写信,问问梁府这还怎么呆? 不是梁府现在完蛋了得跑路,他得问问,这以后怎么办?!梁满仓是真的死不开窍!宋义快要佩服死宋奇了,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让几个学生在底下写大字,自己在上面笔走龙蛇飞草书。 梁玉往书房一转,叹了口气,还是跟梁满仓说了一句:“要是进宫,您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梁满仓悔不当初!那么多钱拿着,有官儿做着,出去也体面,明明自己也说“京城跟乡下不一样”可了劲儿的吃喝玩乐,怎么享受的时候说不一样,守规矩的时候就忘了呢?还当是在自家场院里瞎说呢? 程为一跟梁玉说的话,梁满仓也都听到了,圣人对他不满了,圣人只要他跟刚进京时那样老实就好! 得嘞,咱就这样干吧。 是以梁满仓什么都没说:“就跟圣人说,咱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行吧,可算是老实了。梁玉点点头:“那行,那爹你……慢慢……还写?” “写写写!你去忙你的去吧。”梁满仓心里憋屈。 梁玉心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是这雷劈得有点狠。梁玉轻声道:“阿爹,别害怕。不到怕的时候,杀鸡儆猴儿呢。只要咱别再犯事儿,就不会当着您的面再杀咱家的人。” 梁满仓手一抖,笔落在纸上,点出一个大墨团来。他惊骇地看着女儿。梁玉道:“我想了想,好歹没当您的面杀个咱家的人给咱长记性。又或者叫您自己去治自己的儿孙。书里这样的事也不算没有。” 宋果把没翻页的书又合上了,叹气道:“梁翁,三娘说的是。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梁翁,府上还要多读书呀。” 梁满仓看了一眼儿孙,见他们也都吓着了,赶紧抓起了笔:“行,行。你去吧。我接着写。” 吕娘子心中何其诧异?离了书房问道:“三娘何时读的书?我怎么不知道?” “我编的。”梁玉没好气地道。 吕娘子以手加额,笑道:“三娘,你真是宝贝。昔年汉文帝的舅舅薄昭犯法,太后还在,他不好杀舅舅,就派百官日夜往薄府哭丧,薄昭只得自杀。” 梁玉道:“回来叫宋先生把这个讲给他们听!” “好。” “接下来接书就讲这个!咋忘了讲了呢?!他娘的,天天灌黄汤!就知道学吃喝嫖赌,正经保命的东西都没学着。” 阿蛮识机,接口道:“奴这就去说与宋先生。” 梁玉大大地喘了口气,对吕娘子道:“过两天再参一本,我得叫彻底他们学乖!咳,有点难办哈,人家不听咱的。” 吕娘子苦笑道:“是我失算,以府上这样的情形,本也就应该会有御史要参的。如今不宜再动啦,钻营的小人最会见风使舵,能看得出来圣人只是要教训一下府上。再者,我怕令尊经不起另一场惊吓了。要吓,也要再等几天。三娘,可以准备进宫了。” “好。” 阿蛮跑了回来:“都跟宋先生说好了,宋先生答应了,叫跟三娘说,是他的疏忽,他已经讲去了。我看,宋先生好像送了封信出去,是叫他带过来的小幺儿送出去的。” “这得跟宋郎君诉苦了吧?嗐,这叫什么事儿?”梁玉摇摇头。 ~~~~~~~~~~~~~~~~~ 回到自己院子里,安儿又领着王管事来了:“三娘,好生奇怪,外面有一张帖子送了来。还是上回的袁府。” 梁玉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喝,人跳了起来:“人呢?帖呢?” 袁家还是派了几个妇人来,梁府青石地上的血水还没干,她们已经到了梁玉面前。梁玉是在南氏的正房里,陪在南氏身边的。袁府的妇人端正行礼:“老夫人遣妾等来见府上夫人、小娘子。” 递的是刘夫人的帖子,直接给的南氏,上面写的是,袁府里办个小小的宴会,理由里家里之前酿的酒熟了。邀请南氏母女俩去赴宴。南氏很惊讶:“这是怎么回事?” 梁玉心道,这八成是上回的谢礼。便低声说:“就是上回,圣人问起来老夫人,叫我去袁府谢谢老夫人指点。” 南氏想了一想,道:“那你就去。我……就不去了吧。” 梁玉笑道:“是写咱俩的,咋好不去呢?” “那……就去?” “我陪您。” 刘夫人的小小宴会,恐怕不会太大,但是也不会很小,应该还有几个别的客人。如果没猜错的话,这跟梁玉才到吴裁缝那儿当学徒是一样一样的,当时张五娘排挤她,城里出身的一开始就不跟她玩。当然,后来她把张五娘给整了,再新来学徒,就得看她的脸子了。她和气,新人就不会被排挤。 梁玉琢磨了一下,问吕娘子两句,就劝南氏同去。 刘夫人是善意的,肯定会挑选陪客,南氏虽然土气,也不傻不作,凭啥不一起露个脸呢?刘夫人肯提两个人,就是说,这是可以的。 看了看日期,是在三日之后,梁玉便说:“请上覆夫人,届时必去的。”吕娘子做这些接待也是驾轻就熟,妥帖地处置完,便回来给母女二人挑衣服、首饰,安排跟随的人——她这回不打算跟过去,都得安排好了。 梁玉将这些事情交给她,自己开始准备进宫,她得先做个计划。进了宫,多半是还能见到桓琚的,也许桓琚就等着她带梁家的消息进去呢。正好还能告诉皇帝,袁家下了帖子了。 ~~~~~~~~~~~~ 梁玉收拾妥帖,第二天就去宫了。 照例是先见梁婕妤,梁婕妤此时已经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到妹妹之后关切地问:“吓得怎么样了?” 梁玉原想着怎怎么安慰她,听了这一问,松了一口气:“抱着个笔在那儿扯呢!说是比拿锄头还费劲。” “该!”梁婕妤恨铁不成钢,“怎么就这么不着调儿了?你劝了没?” “也得肯听呀!” 梁婕妤回过味儿来:“那是,当老子的如今抖了,怎么也不能听闺女的了。他一年能打两千斤粮食的时候,你一年能挣几千个钱,那他能听你多说几句。如今他是做官儿,你又不能给官儿,你当然就劝不动啦。” 梁玉也笑了:“不说这个啦,闹心。现在没官儿了,老实了。我看挺好的。” 梁婕妤低声说:“圣人来了一回,跟我说,约束家里。就又走了。圣人已是不满啦。” “那也不是对三郎。” 梁婕妤道:“三郎的日子也不是那么痛快的。”说着,往昭庆殿方向指了一指。 梁玉冷笑道:“她还没死心呐!” 梁婕妤摇摇头,又说:“三郎来看我,还劝我来着。我说,我比他在宫里还多住了二年呢,道理我都明白,我并没有很担心。你……怕得再求见圣人,好好说话,不敢使性子。唉……” 梁婕妤有许多话想跟妹妹讲,想说,家里但凡有个能顶用的男人,都不用妹妹这么辛苦。梁家的男丁如果能做脸,何必要一个女孩子出来闯荡?最后说:“我原想,我苦了这快二十年,好容易家里也算能过得好些了,我没享过的福好叫你享一享。正是该在家做娇姑娘的年纪呐,最好的年纪。谁知道这些又压在你身上了。” 梁玉拍拍她的手:“我都明白的,放心吧。” 梁婕妤握着妹妹的手,憋了半天,憋了一句:“也别太装憨。圣人不傻。” 梁玉深吸一口气:“我理会的。”圣人当然不傻,不过,他有一个毛病,没咋把女人放眼里。如果他真拿出看萧司空的眼神看女人,御史台嫌犯“自杀”,凌贤妃就得有嫌疑。 所以,还是有机会的。当然,跟桓琚说话也是有技巧的,跟所有人说话都有一个共同的技巧——不能只想着自己,得为对方着想。是真为对方着想,而不是“我觉得他得这样想,我这样说就行”。 带着姐姐的忠告,梁玉又去求见桓琚。 桓琚此时正在两仪殿,尚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没有皇帝放下手上的事情赶过去见一个臣女的,顺口便叫她过去。李吉陪梁玉到了两仪殿外,低声道:“三姨仔细些,奴婢在外面等着您。要是有会事儿,要不要奴婢去请太子殿下?” 梁玉道:“一定不要叫他来。”本来是梁家的事情,叫太子来干嘛? 拾级而上,梁玉进了两仪殿,桓琚在正中宝座上端坐,下面站着几个人,梁玉边走边用眼睛扫过,心道:她怎么也来了。 一面走到桓琚面前,老实舞拜。 【梁家总算有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人了,】桓琚心里感叹,【三姨固然很好,提她上来却是无奈之举。梁满父子但有一人可用,我何至于此?不伦不类呐。】按正规套路,是该给太子的外祖父、舅舅之类的正式官做,以显荣耀。如果父兄有面子,再对姑娘另眼相待一点,这才是正常的套路。不理人家父兄,专对一个小姨子青眼有加,桓琚也觉得怪寒碜的。 梁玉今天打扮得也齐整,也不浓妆艳抹,也没插满头首饰,行礼也越发从容柔缓。桓琚声音不自觉放缓了一些:“起来吧。” 梁玉站起来,往一旁站了站,与对面的大长公主站了对称——大长公主的脸色可不怎么好呀。梁玉对大长公主倾倾身子,又站直了,权作打了招呼。 大长公主也匆匆点头,她是来请罪的。梁家没有被蜂涌而上的弹劾给淹了,一则皇帝没想真办梁家,二则是大家的注意力被另一件事情吸引过去了。这就是大长公主被弹劾,还是那个冯迁,他弹的是大长公主在京城驾车狂奔、大长公主的卫队纵马驰骋。 大长公主是去抓儿子回家审(打)的,这件事情没什么不能讲的,亲妈要打儿子,打死都不用抵命。然而萧度的事情有隐情,大长公主得先瞒下来,无论是萧度和凌珍珍看对眼还是萧度轻狂作弄袁樵都不适宜宣扬。所以,她只能认一个“无故”在京城的街头狂奔。 不是什么大罪名,大长公主还是进宫来认个错,她不想让人把注意力放在自家身上。 照惯例,公主们干这些事情很容易得到原谅,比起试图造反这都是毛毛雨。只要认错态度良好,都会被皇帝原谅。 这一次却有又有所不同,桓琚非常严肃地告诉大长公主,希望她能带头遵纪守法,所以罚了她的俸,还罚她闭门思过。 大长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梁玉来的时候,正是大长公主被宣判完的时候,所以脸色很难看。想到自家的一地鸡毛,大长公主按下了与侄子争辩的想法,发誓回去再打儿子一顿,然后掐死凌家。一旁站着的是萧司空,参了大长公主,他也跟着过来了。萧司空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先是挑了梁家,接着挑了公主,难道是凌贤妃要做什么了吗? 冯迁不至于是凌贤妃的人,这一点萧司空可以肯定,但是皇帝惩罚大长公主,这笔账还是要往凌贤妃头上记一记的。背后撺掇的人,必是凌贤妃了。 夫妇二人又想到一起去了,原本凌家在他们眼里不算个对手,也不是非得死掐不可的,压到凌贤妃的儿子上不了位,这一页算揭过去了。现在不一样了,不掐死不行! 再看梁玉来了,得,又是一个请罪的。萧司空还有心再多留一会儿,或许能帮她说句话,他是不大放心梁家的。但是大长公主急着回去把自家麻烦给收拾了,给他使眼色,萧司空想了一下,桓琚总不至于跟个小姑娘怄气,便与大长公主一起叩头谢罪,而后离开。 夫妇二人连袂而去,听到背后桓琚问梁玉:“梁满在干什么?” 梁玉道:“带着哥哥们写悔过书。” 里面再说什么,就听不清了,大长公主夫妇越走越远,大长公主道:“你把大郎调回京里来吧?身边不能没个帮手,三郎这个小东西现在是不顶用了!”二人的长子、次子都在外地做官,长子四十上下,颇有乃父风范,官声也不错,断不至于像萧度一样不可靠! 萧司空想了一下,道:“好。”又往殿里看了一眼。 大长公主知道丈夫的心思,安慰说:“不用担心。梁家本就没什么要紧,是赏是罚,是恩是威,都无关大局。先看凌氏!” 萧司空“唔”了一声,送大长公主回家,自去政事堂理事。 ~~~~~~~~~~ 他两个走了,梁玉看到他两个谢罪,心道,圣人这是开始朝他们下黑手了吧? 桓琚又问:“梁满说了什么?” 梁玉道:“说再也不敢了。” 桓琚嗤笑一声:“他还知道怕?!你也不劝劝他!” 梁玉老老实实站着听着,这话就不回答了,怕不怕的,您心里还没数吗? 桓琚将梁满仓又骂了一通:“他毫无自知之明!他忘本了!他骨头就这么轻吗?!”骂了好一阵儿,也不见梁玉说话,低头站在一边,又有点觉得自己对个小姑娘说话是有点重了,“不是说你。你这几天干什么呢?” “去了珍珍家。” “哦?”桓琚的声音明显轻松快意了不少,“都做什么啦?” “跟珍珍打听些京里的去处,她给我写了张单子,都是些地名,”梁玉报了几个地方,“又在她家里玩了几局,赢了点。” 桓琚笑道:“不错,多听听经有好处。你的运气总是那么好,拜拜神仙,保佑你常有好运气吧。你的父兄要是有你这么明白事理就好了。” 梁玉道:“他们做错了事儿,我不能将黑的说成白的,我是做过学徒的,平日里就是与人打交道,他们一年四季弯着腰,看土的时候比看人的时间多。阿爹看了小六十年的黄土……” 桓琚摆摆手:“不能再让你说下去啦,你再说下去,我都要觉得是自己错了。” 梁玉轻笑一声,又收住了:“您没错呀,恨铁不成钢罢了。又不是没给先生教,自己学走了褶子,怪谁?只能怪自己。” 桓琚听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用这么老成的口气说话,也是新鲜,又觉得她说得确实在理,也确是自己的心情。不由与她多说两句:“哦?先生很好?” “嗐,咱家遇到的几个先生学问都挺好的,就是有点儿可惜啦。这么有本事的人,家里把人气得够呛。” “是吗?都是什么人?” “宋郎君走的时候,我就说,您有本事,再给两个有本事的人接着教呗。宋郎君央不过,就荐了两个先生来。” “哦?他都不曾给我荐人,倒给你荐了人了?我看也没什么本事,宋奇在的时候,你家里倒好,他们,不行。” 梁玉道:“那不一样,宋郎君是您派的人,一样的道理,您派人讲,家里就听,别人哪怕说一样的话,也不大听得进去。真不是人家没本事。” “这话通透呀。他们比宋奇如何?”桓琚忽然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小姑娘说过“用功不如用过”,她看人也是有一套的。再想起来,她说那个女先生“没听她说过别人不好,可见她为人也坏不到哪里去”,想想梁玉也没说过别人不好,可见为人也是不错的。 “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要是家里肯听他们的,那也不至于现在这样丢人。” 桓琚就说:“那就召来见一见吧。” 宋义、宋果便得了平生第一次面圣的机会。 41.敢不尽心 宫使再次来到梁府的时候, 梁府上下听到一个“宫”字,全府抖三抖, 已有人在默默流泪了。 待听到宣的是“宋义、宋果”,都惊讶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梁满仓一把抓住宋义的手:“宋先生,这……你……” 宋义也是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呀。”又看宋果,宋果也摸不着头脑。 梁满仓道:“那您到了宫里,要是看到我家三娘, 给照应一下。” 宫使无奈地道:“梁翁,谁照顾谁呀?梁翁安心在家为好。”有这样能干的闺女, 您老但凡不那么出错,前途也是很光明的, 自己偏要作。宫使很替梁满仓惋惜了一回。 宋义、宋果出来, 也送了不少钱,宫使也笑纳了,路上告诉二人:“三姨入宫, 对圣人说起了二位。着实夸奖了一番,圣人这才召见二位的。” 宋义宋果对望一眼, 心里都有一丝苦涩。梁玉的人情他们是领的, 要说这姑娘办事是大气,格局就与一般人不一样。可他们自己这条件不争气呐! 国朝选官看四样,身、言、书、判, 宋义“身”有残疾, 第一条不行, 宋果“言”上结巴, 第二条不行,且缺陷都很明显。二人心中不由感慨:要是她为大哥说了好话就好了。 宫使却不知道他二人这想法,甚至没觉得这残疾有什么不对,宫使在桓琚身边时间也不短了,见过的出格的事情也不算少。只要皇帝愿意,多出格的事情,那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远的不说,要照大臣们的标准来说,凌贤妃一家子就不配鸡犬升天。事实呢? 宫使还是不紧不慢的拢着马,慢悠悠跟二人说话:“这是个好机会呀。三姨统共在圣人面前说过四个人,第一位是你们的本家,就是宋奇宋郎君了,名字被圣人写在了屏风上。第二个是袁府的老夫人,她的孙子就做了校书郎。接下来就是你们二位了。二位,好运气来了。” 到了宫里,两人虽紧张,倒不很害怕,所谓无欲则刚,心里有一丝期望不假,希望不大也是真的。是以见了桓琚倒也从容,桓琚远看这二人身姿尚可,宋义、宋果二人报名的时候口音也正,宋果报这个名还没结巴。 桓琚便赐平身。 此时梁玉尚在,这段时间她没走,她还得跟桓琚说说家常,正经“请罪”一番,然后说自己收到了刘夫人的请柬。桓琚点评了一下梁家的事情,对梁玉要喊母亲一同礼佛,去凌家推荐的寺庙、道观走走表示了肯定。继而没有再责备梁玉,只是说梁满仓需要学习,不可以“轻狂”。 听到刘夫人下了帖子,桓琚是非常满意的:“她果然是个懂道理的明白妇人。”他就这个意思,凌家在京城上流圈子里被排挤,梁家可不能再被排挤了,这是面子,得给太子做脸。从这一方面来讲,梁家更得被尊敬。桓琚提起笔,又往屏风上写了袁樵的名字。 梁玉斜眼一瞧,好么,俩名字她都认识。 这个时候,二宋来了。 桓琚等他们舞拜起身,一看宋义,先是失望——是个独眼。不过来都来了,也就顺口考他几桩事情,先问他与宋奇的关系,又问梁家的事情宋义有何看法,问当如何做。宋义一一回答,评梁家的事情,先从梁家一家子资质中平说起,又说到梁家的定位,顺利就推导出对梁家的处置。 不就是不让他们惹事,搁一边放着吗?老实的外戚,不好吗? 明白人呐!跟宋奇一样,很实用。桓琚惋惜地看看梁玉,说:“宋卿果然是有才的,可惜呀……” 梁玉一脸的不解,桓琚便解释给她听,似乎也是给宋义听:“身言书判四样,他身有残疾呀,这只眼睛,是怎么回事?” 这是宋义的伤心事了,他哽咽着说:“臣当年顽劣,从树上掉了下来。”不巧眼睛磕到了石子上。就这么寸,开始是伤,没治好,就是瞎了。 桓琚也不差这一两个人用,不还有宋果呢吗?这个看起来没残疾。宋义有本事,就叫梁家好好养着,宋义也能把梁家调理一下。 梁玉也一脸的难过:“我们家那几个缺心·眼·的都还能捞到个官儿做,有本事的却不能干事,只因为少只眼就得跟缺心眼打交道。这世道……”说到一半,仿佛觉得不对,又住口了。 这话不大好听,桓琚想了想,对宋义道:“卿试拟文。”给宋义出了题目,又让宋果也一同写。宋果与宋义一同应下,宋果这一开口,又结巴上了。桓琚听他说话,代他累出一头汗来,心道,好么,这一对天残地缺啊!怪不得宋奇不推荐他们。 二宋先是代宋奇写过文书,后又接掌梁家许多往来文书,梁满仓的奏本都出自宋果之手。二人的书法、文辞,都是极通畅的。 桓琚览罢,大加赞赏:“卿等果然有才。”要说二宋是国士无双,那是瞎扯,他们二人比宋奇还要差一点。但是宋奇是简在帝心的能吏,本来比得过他的就不多。二宋用与不用,实在两可之间。 二宋的心悬了起来。 桓琚犹豫片刻,顺口问梁玉:“你觉得他们有才干吗?” 梁玉点点头:“是。” 桓琚用闲话家常的口吻说:“三姨你看啊,他们两个确实有才,可是呀,他们有些缺陷,恐怕大臣们会不答应。你能想出什么用他们的理由吗?只要有理由,我就给他们官做。” 梁玉便问:“这话当真?” “当真。” “他们有才吗?” “才还是有的。” “那不行,”梁玉给桓琚讲起了道理,“我听说,外头都讲,走女人的门路做官不好,说出去也会叫人笑话。您不该因为听了我说该给他们官做,就给他们官做。有本事的人,凭本事做官,也不该叫人笑话。 您只看他们的才,不够做官儿,就不给,够,就给。理由不是现在的吗?有才还不够?我给他们卖个好,却害您和他们都被别人笑话,我这不是缺了大德吗?谁能做官这话,您就不该问我。” 说得很有章法,跟她父兄大不一样!桓琚大笑:“看来你近来读书是读得不错,通透,明白。只是这样一来,你家里又少两个能干的人啦?回去不怕被埋怨?” 说到这个就伤感了,梁玉叹气:“草窠里留不住凤凰。何必干那个断人前程的缺德事呢?” 桓琚不断鼓掌,命舍人就起稿子,一个扔到司农寺里做录事,从九品,另一个扔到刑部里面做主事,也是从九品。 别的不管,他就加了一句“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舍人瞥了一眼殿中人,低下头来,奋笔疾书,也是往个格式里一套,把皇帝的话放在最显眼的位置,然后把梁玉说的那个“要看他们的才,不够做官儿,就不给,够,就给”改得文雅一点,变成个“唯才是举”,放在皇帝的话后面,再把人名一塞。齐活。 写好了,给桓琚看一看,桓琚点点头,即命发出。如果梁玉现在对官制足够了解,就会知道,同是九品官,这两个官比起袁樵那个九品要差一些。然而无论如何,出仕了。二宋皆心存感激,宋义更是后悔,给宋厅的信去早了。 梁玉则是颇有心得:梁家不是没人盯着,官场上要学的东西也是真的多。雷霆雨露,其实都是有谱的。 桓琚日理万机,虽下放了不少事务,他也不是很闲。梁玉很快与二宋离开两仪殿,梁玉去看梁婕妤,再等桓嶷得闲了看看外甥。 在两仪殿前分开时,梁玉道:“你们是官儿了,就不好再住在我家里,说出去不好听,你们脸上不好看。是我央宋郎君把你们交给我,我就得安排好了。你们去找吕师,她知道我的钱放在哪里,请吕师拿出钱来,为二位置一处房子吧。放心,梁家没有大方的人,就三间屋,够你俩住,宋郎君回来一看,没叫你们睡大街上,我也就不怕被人骂了。” 二宋流了三行泪,感激的话不知如何讲。梁玉道:“还有一件事,你们走了,得给我再荐两个人来。家里悔过书还没写完呢,就他们识的那几个字,再不找先生帮帮,这辈子都写不完了。” 宋义慨然道:“敢不尽心!” 宋果同时道:“敢敢敢敢……” 俩人一齐说完了。 梁玉道:“那行,你们先出宫去,要是怕不好跟家里讲,等我回家说,你们先在外头找房子也行。”说完,摆摆手,招来李吉,两人往延嘉殿去了。 ~~~~~~~~~~~~~~~~~~~ 李吉热情极了,他虽缩在一边,却知道三姨进去了,二宋带着官出来了。什么叫本事?这就是本事! 李吉一路陪着梁玉往后走,一路小声说着宫里的事情。什么凌贤妃最近坐不啦了,常叫她母亲进宫,又是侍郎穆士熙的妻子也来看凌贤妃啦。还有,昭阳殿那里跟死了一样,徐国夫人进宫之后居然不指手划脚了。相反,凌贤妃还有点往昭阳殿里楔钉子的意思,以及,凌贤妃在延嘉殿里安插的人,叫他给排挤了。 梁玉记住了穆士熙的名字,问道:“这是个什么人?” “礼部侍郎,”李吉原来是在昭阳殿的,杜皇后的地方,听的见的都是些大人物,也知道穆士熙是个什么人,“徐国夫人没少骂过他。说他痴心妄想,还要当礼部尚书。” 梁玉暗暗记下了,又说李吉:“你辛苦啦。” “奴婢职责所在。” 梁玉笑道:“阿姐还要托你多多照顾。” 李吉道:“不敢当不敢当,奴婢就是干的这个。” 梁玉将他上下看了一看,戏言道:“你这一身本事,可惜了。” 李吉倒不大急,恭敬地低下了头,心道,只要您老记住有我这个人出了力,就行了。现在在婕妤身边儿,也挺好的,这是相识于患难之时呀。 梁玉又说:“这些消息,劳你多留意。阿姐身边的人,也劳你多留心。这殿里的人、事,该花的钱就花,能用钱办的事,就都不是事。” “是。是。是。”李吉连说了三个是,延嘉殿也到了。 梁婕妤在台阶上站着,看到妹妹来,步下台阶,拉着梁玉的手:“怎么才来?” 李吉笑道:“三姨又办了件事。婕妤,好事。” 梁玉与梁婕妤进了殿里,两人坐下,梁玉才轻描淡写地将事情说了。梁婕妤倒吸一口凉气:“你这主意也太大了。不说家里会不会埋怨,哎,反正怎么也不能叫人人满意。就说这个事,我都替你数着啦,这都几遭了?” 梁婕妤扳着指头给妹妹算了算,她不知道宋奇的名字已经在屏风上了,但是数一数之前的袁樵,现在的宋义、宋果,三个人了,梁玉才开了两回口而已。梁婕妤直觉得梁玉这样太出风头,不大妥当。 “你才几岁?”梁婕妤摇着头,“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况你这样干,那二位都看在眼里呢。昭阳殿眼界高不在意,另一位可也不傻。” 李吉弯腰给梁婕妤说:“婕妤,三姨这事办得才是对的。”有机会叫大家都能分到好处,才能把事情做下去。【婕妤还真是掉在宫女的身份里没爬出来,太小心了。还是三姨有成大事的相。】 梁婕妤看看李吉,李吉点点头,又添了一句:“防着点那一位说小话就行了。” 梁婕妤气道:“你怎么防?!”凌贤妃跟皇帝吹枕头风,是你去打断还是我去打断? 梁玉笑道:“好啦,事是我做的,你怪他做什么?何况,这事我能干,她不能干。”毕竟内外有别。 梁玉是掐准了一条,对桓琚来说,凌贤妃只是个后宫。同样是女人,如果这个女人在宫外蹦跶,桓琚的容忍度会相对的高一些,如果是自己的后宫,那又是另一种说法了。人对自己亲近的人,有的时候特别的宽容,有的时候却会格外的苛刻。 梁玉认为现在最大的敌人就是凌贤妃,但是凌贤妃的缺陷太明显了。自己多少承担了一点桓琚对梁家全家的期许,是可以代行某些父兄的职能的。凌贤妃不一样,她的儿子太小了,这既影响了排行,也让这两位皇子现在都还没满十岁,他们无法独立为自己谋利益,凌贤妃只能自己上。这恰恰不会让桓琚喜欢。 梁婕妤回了她一句:“更多的事情她能干,你干不来。” 梁玉笑了:“好,都听你的。” 梁婕妤失落了起来:“哎,还是个小闺女呢,就得操这个心。”妹妹比她儿子年纪都小,梁婕妤自己也替妹妹操心得要命。 姐妹俩叙着话,梁婕妤又仔细问了南氏现在的情况。梁玉就说了刘夫人下帖子的事情,梁婕妤喜道:“那可是大好事!君华,拿我的首饰来。”她如今也比先前阔了许多,桓琚不爱她,给她的待遇却是优厚的。 梁婕妤认为,这是妹妹进入京城社交界的一件大事,是必须郑重以对的!一面给妹妹挑首饰,又留意给母亲拣两样,一面说:“凌家到现在在京里也还不招高门待见。也曾有人看在荣华富贵的面上想抬举凌家,都吃了教训。这回可不容易!” “照顾凌家?什么人这么懂事儿啊?” “记不大清了,就听过两回,徐国夫人来大骂过一场,下一次就是说,这家叫远远打发出京城了。贤妃也就老实多了。来,把我这个拿去!我在这宫里这么久,见过的珠子比这个好的也不多。”梁婕妤拎起一串珍珠,往妹妹身上比划。 梁玉道:“差不多得啦,咱又不是去显摆首饰的。” “你这孩子,也不能给主人家丢脸呀。” 梁婕妤非要打扮妹妹,又给母亲准备了一份儿行头。她也有自己的盘算,梁家这是叫桓琚打了脸,这个时候就更得要撑起门面来。男人不行,那就女人吧,总得把这一关给糊过去。 姐妹俩正在拣选的时候,桓嶷来了。 桓嶷得读书,还得听个政,又要兼顾东宫的事情。等他腾出空来的时候,梁玉已经什么都干完了,正被梁婕妤解了头发重梳。桓嶷原本担心他这三姨,到了一看,眨眨眼:“这是……在做什么?” 梁婕妤看到儿子,捏着梳子笑道:“三郎怎么过来了?我还说把你三姨打扮起来就去见你的。袁家那位老夫人给你三姨下帖子啦。” 桓嶷凑近坐了,问:“三姨,你还好吗?” 梁玉扭头看他:“挺好的。”一顿大棒子打下去,都老实了,挺好的。 桓嶷很担心!他知道父亲动手整治梁家了,在桓琚的心里,对梁家和凌家是很不一样的。放到凌家,根本就不会有“怨望”,桓琚早就给予更多的偏爱了。即使被参,桓琚也是纵容回护居多,这是不怪朝臣们对凌氏有意见的。皇帝不会错,错的就都是小妖精了。 但是梁家不一样,桓琚既重视,又没有那么宽容,还是凌近而梁远。桓嶷对梁家并无好感,只对南氏、梁玉两个人有些感情而已。南氏是因为梁婕妤常提,梁玉则是确实拿得出手,且桓嶷认为她懂自己、确实回护关爱自己。 梁满仓被打击得怎么样,桓嶷既不关心也不担心,他只担心南氏和梁玉有没有受到惊吓。 凑近了坐下,将这位小姨妈仔仔细细地打量,桓嶷又问:“真、真的没事?” “能有什么事呢?” “阿爹下令杖毙了两个人,三姨知道吗?”桓嶷问得很小心。 “我看到啦。” “看了?”桓嶷站了起来,“怎么能!” 梁玉也站了起来,将他按了下去:“阿姐,三郎是个体贴的人呢,你有福了。这是怕我吓着。” 桓嶷问梁婕妤:“怎么阿姨也不担心吗?还有外婆。” 梁玉仰脸想了一下,问道:“三郎以为,我们是怎么长大的?打我记事儿起,我就看着自己亲哥哥接二连三挨打。我爹就会说,老大,拿扁担,老二,拿板凳,老四按住他,老五给我打!” 桓嶷道:“那怎么能一样?” “一样的,一样的,乃父乃君,一样作威作福。唯一的区别就是,以往是我爹下令,我在看,现在呢,我爹陪我一起看了,”梁玉坐回镜前,从梁婕妤手里拿了梳子,很快梳好了头发,“三郎,帮我挑根簪子吧。” 桓嶷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三姨像是不大明白梁家在遭遇什么事,但是她的话却又有着别样的明白。捏起一支莲花头的簪子,亲自给她簪上,端详了一阵儿,桓嶷忽然说:“我大概明白阿爹为什么说三姨通透了。” 梁婕妤也在半懂不懂间,她还是觉得妹妹这话有点缺心眼,但是儿子说“通透”那就是对的了?【难道我才缺心眼?】梁婕妤摇摇头,又给妹妹挑了些首饰,都叫她带回家去,还说:“常来宫里坐坐。他们有那要门籍的心,必要给你气受的。你就常来!” 亲姐姐撑腰,好事呀。梁玉痛快地点头:“哎。” 桓嶷也说:“也常来看看我。” “好。” 桓嶷又说:“李非是个直臣,我也赏赐了他。” “那位御史?三郎做得很对呀。” 桓嶷笑笑:“时辰不早了,我还得回东宫,陪三姨走一段吧。” 梁婕妤就让李吉陪着去:“等三郎去东宫,你把三姨送出宫去。” ~~~~~~~~~~ 甥舅二人出了延嘉殿,往东宫的方向走。桓嶷走了一阵,轻声说:“都会好起来的。” 梁玉想了想,也说:“听李吉说,昭庆殿见了穆士熙家的娘子。” 桓嶷看了李吉一眼,李吉赶紧上前,将始末说了:“她们说的什么并没有打听到。” 桓嶷点点头:“很好。自己小心,不要叫人拿了。” 李吉笑道:“这些事情,哪里用奴婢自己去盯梢呢?” 桓嶷一点头,对梁玉道:“三姨辛苦了。” “嗨,比起小时候,这算什么苦呢?去忙你的正事去吧,哎,也别太累了。” 桓嶷笑笑:“好。” 目前桓嶷往东宫去,李吉道:“三姨,咱们这边走吧。” 梁玉四下一看:“这个地方,我没来过,不过你说过这个方位是……” 李吉欢乐的抢答:“这就是弘文馆啦,说是天下最有学问的人在的地方,其实呐不是什么时候都有学问的。得有大事的时候,这些有饱学之士才会聚集,别的时候,他们也有轮值的,也有些有旁的差遣的,并不都在。” 梁玉心头一动,凝目望去,不远处的台基上一座不大不小的宫殿,栏杆后面有些穿青、穿绿的人,看起来都颇为年轻。心道,这大约是弘文馆里的学生了,倒真有几个长得还周正的,不过都不如小先生好看。 在李吉的引领下,梁玉越过弘文馆往外走。 梁玉心里闪过她的小先生,袁樵其时正在弘文馆里。弘文馆藏书丰富,又有饱学之士可以请教,袁樵过得如鱼得水,比正经学生还要认真。因这份好学,也因为他一张冷脸,被赞为“老成持重”,学士也会让他代为监督学生。 他正检查书籍,看到学生跑出去指指点点,心道,乱七八糟,别再被御史参上一本。起身走到外面,正听到一个俏皮的学生说:“妖姬脸似花含露……”【1】 袁樵重重地咳嗽一声:“胡说八道什么呢?!你们……”等等,那个人好眼熟。 袁樵更生气了!斥道:“居然在这里说这等艳诗,我看你们太闲!都去抄书!”想想不大解气,“功课再加一倍!” 学生们一哄而散,边跑边讨饶:“哎哟,小先生,太凶啦!这就去抄!” 都是年轻人,笑完也就忘了,只有袁樵在心里忘不了“妖姬脸似花含露”,回过神来“呸呸”了两声,又想:她又要到我家里来了。 42.皆不如意 袁樵捧着书, 满脑子的“妖姬”,忽然觉得不对——我怎么能走神呢? 往下一看, 这群学生又开始挤眉弄眼了。袁樵今年十六,弘文馆的学生里有一大半年纪比他还要大些。这些人里,贵戚多、子弟多,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用心读书的, 也有不着四六的。其中顶不着调的一个叫严中和,出身也是足够的——他是桓琚母族的子弟。 桓琚的母亲在他登基前就死了, 是以后宫没有皇太后,但这并不妨碍桓琚对严家多加关照。严家比梁家也更像样一些, 只是家里人口多了、条件好了, 难免养出一、两个不大着调的货。 严中和比桓琚矮一辈儿,是桓琚表哥的儿子,从小娇生惯养, 大奸大恶没有,纨绔子弟的习气不少。“妖姬”就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说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 可是袁樵知道, 罚的就是他!别人都是陪绑。 严中和又是这些人里最不爱读书、最坐不住的一个人,别人或多或少在抄,他像坐在弹簧上, 东摇西晃还前后打摆。袁樵想了想, 说:“那你再多抄一遍吧。” 严中和比袁樵还大两岁, 平常就有点爱逗这个“小先生”, “小先生”这个称呼,都是他先叫起来的。袁樵初时听“小先生”三个字,心里还挺亲切,对他也略好些,虽然袁樵一张冷脸,不大看得出来。 现在听说再要罚一遍,严中和不干了:“什么?什么?小先生,太狠了会娶不到新娘子的!” 同学一齐哄笑。这些同学里,宗室也有、外戚也有、宰相的孙子尚书的儿子都有,谁也不怵谁,互相取笑起来都挺放得开。 袁樵冷着脸说:“将你放到弘文馆来读书,已是很宽松了!” 严中和开始耍赖,耍到一半,学士进来,他还接着赖。弘文馆学士既没有固定的人数,也不固定教授的内容,主职也不是教学生,所以袁樵说很宽松。今天来的这位学士姓陆,擅书法,主职却是工部尚书——刚好是东宫左谕德陆文的堂兄。 进门看到这样,一问缘由,袁樵道:“他背艳诗。” 陆尚书是个古板的人,听了便说:“罚得好!”严中和人非大恶,却不大讨陆尚书的喜欢。严中和他爹严礼和陆尚书以前在太学当过同学,陆尚书代同学恨铁不成钢。将严中和提起来斥道:“你那一笔烂字,就该多写多练!袁郎做得对!你给我抄书!” 通讲六经这种事,严礼都不敢巴望着儿子去干了,陆尚书也就只要求这位“世侄”,能把狗爬字练得像人爪写的。 严中和唉声叹气,抓着根笔,很不开心。他爹不大打他,陆世伯就不一样了,手板一顿敲,摇骰子都摇不动。只好硬着头皮写,心道:这小先生也太古板啦,长大肯定又是一个陆世伯,这样不好!不好! 同学们低头闷笑。 袁樵心里还是有点郁闷,“妖姬”总在他的脑子里转,他心说:这样不好,我得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能胡思乱想。好,就严中和吧,我要把他掰出个人样来!教他读书! 严中和正叼着根笔偷懒,并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冷不丁眼前书案上被敲了两下。袁樵冷漠地说:“不要走神。” 严中和长“嗷”一声,趴在桌上不动了:“你打死我吧!” 袁樵跟严中和置了半天气,晚上回到家里,看到管家,忽然问道:“这几日家中有些忙,是有什么事吗?” 管家回道:“郎君忘了吗?昨天才说过,老夫人要请客。” “哦!请的都是些什么人?菜单拟了吗?” 管家不疑有他,一一答了:“人不多,都是亲近的人,她们做陪客,主客是梁府的人。看老夫人的意思,母女二人里面,他们家三娘虽是女儿却是拿主意的人。咱们的陪客里有长房的五娘子,您的七姨母……” 一共也就五、六个人,袁樵伯祖家的五儿媳妇、杨氏的妹妹、刘夫人的堂妹及其女儿、儿媳、另有袁樵的堂姑母等人。这些妇人经过挑选,不但是亲戚,还另有其他的身份,比如刘夫人的堂妹,是嫁入宗室的,杨氏的妹妹,是嫁入萧家的。 刘尚书去世,刘夫人当为他服大功,九个月,此时算算日子还差点,是以没有歌舞,也没有出格的娱乐。娱乐活动是讲个经,刘夫人娘家婆家都信佛,本人爱读个《妙法莲华经》,今天请的人也都多少知道点经。 管家再报的菜单,讲的是自家春天酿的酒熟了,现在正好喝,又有备下的饮食。袁樵便说:“阿婆与阿娘都上了年纪了,你们要用心,不要让她们过于操劳。算了带我去看看吧。” 亲自去了厨下看准备的食材料,鲜红的大樱桃,香甜的乳酪,种种时蔬,养在大缸里的新鲜大鲤鱼。又亲自开了一坛酒,问:“这是什么酒?” “春天当然是桃花酒了。” 袁樵尝了尝:“味道会不会太重?女眷喝这个上头。” 管家很重视,也尝了一口:“正好的。郎君自家不常喝酒,才觉得太重。老夫人尝过了,说行的。” 袁樵道:“那记着,不能上太多。多备些蜜水,再榨些藕汁。” 管家笑道:“都准备下啦。” 袁樵又问:“给娘子们准备了退步之处吗?” 管家笑道:“都有,都有。” “带我去看看。” 管家带着袁樵把所有要准备的都检查了一遍,见他挑出了若干毛病,还道他是真担心长辈操劳,感叹道:“郎君真是纯孝啊!” 袁樵板着脸,清清嗓子:“大郎今天的书读了吗?” “在那里、在那里,是老夫人教读的,现在正在房里练字。” 袁樵将双手背在身后,慢慢踱了去。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了——明天!我!当!值啊!!!袁樵的双肩挺成一条直线,决定明天盯着严中和抄书。 身后,管家跑去向刘夫人夸奖袁樵:“郎君回来问了您请客的事情,怕您太操心,样样都过问了。” 一旁陪伴婆母的杨氏听管家这么夸眼圈都红了,等管家退下去,才哽咽地对刘夫人道:“阿家,佛奴真是为了孝道吗?” 刘夫人扶额,问道:“你想说什么?” “梁家三娘是个好姑娘,可他们不行。要不,咱们早早给佛奴定下一门婚事吧。” 刘夫人叹了口气:“你读书比他好吗?道理比他明晰吗?” 杨氏摇头:“然而从来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结两家之好。他纵有千般道理,能言善辩,也大不过这个道理。” “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刘夫人冷静地说,“你儿子书读得既然不错,这些道理他自己就都明白。道理明白还这么做,你自己想想其中的份量。不是我不想拧他的筋,是不能硬拧。” “那……只能等着了?” “只要他年纪再大一些,棱角平了,他就容易和你想的一样啦,现在?说了会不停的。哎,你说,梁家三娘资质如何?” “很好,可惜不行。” 刘夫人点点头:“我知道了。” 杨氏心里犯起了嘀咕,不知道婆婆究竟知道了什么,只想,不知道梁家那位在干什么呢?她要是嫁了,佛奴兴许也就死心了。【只要不是嫁佛奴,】杨氏心想,【无论嫁谁,那位倒也不至于撑不得起场面。】 ~~~~~~~~~~~ 梁玉压根儿不知道在京城的某座府邸里,还有一个人在想她的终身大事。 从宫里出来,梁玉就与宋义、宋果两人取得了联系。这二位在宫外面留了人,专等梁玉出来,告诉她:“两位郎君且没有回府,命小人上禀三娘。他们去了原先的宅子,小人这就去找他们,请您路上慢些走,好在府前会合。” 梁玉就照着二宋的安排,还没进坊,二宋已经骑马追上了她的车。二宋跟在车边,由宋义开口说话:“我兄弟二人多赖三娘之力方有今日。” 梁玉道:“那是你们自己的本事,我也没法把黑的说成白的不是?客气的话就不要讲啦,回去我对我爹说。” 宋义正义凛然地道:“这怎么能让三娘再操心呢?放心,我们一定说服梁翁。” “我是说,他得我去骗,你们骗不来。” 宋义:…… 梁玉又说:“你们还没给我荐个人呢。” 宋义道:“留下齐辛就可以。”齐辛是梁府的老文书了,还是宋奇找来的。 “他适合做什么?还是文书?那教书的先生呢?他比起你们两个又如何?” 宋义道:“文书很合适,只是略刻板。西席……容在下为三娘找一找。” “好。” 宋义抓紧时间凑近了车窗:“三娘,还有一事,切记切记!今日才知三娘之能,然而所举之人请务必慎查!由来外戚之家,尤其是女眷,举荐官员都容易被人怀疑招权纳贿!请三娘早做准备。” 梁玉道:“好。” 三人到了梁府,梁满仓正等着他们。没有宋义、宋果,他悔过书也写不下去,满篇都是圈圈代替。好容易等来了他们,急切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梁玉道:“别急,不是坏事儿。圣人叫你把悔过书写好。还给两位宋郎君官做了。” 梁满仓以为自己听错了:“啥?那他们不在咱家了?”那我悔过书咋写啊?不对,为什么我写悔过书,他们要做官? 梁玉耐心地道:“圣上也不能把人都关咱家里呀。” 梁满仓没捋清这里面的道理,梁玉对他使了个眼色,也不知道梁满仓解读出了什么,他是暂时没再追问,反而与二宋依依惜别。二宋也不想再跟梁满仓耗了,梁满仓这个人不坏,但是说不到一块儿去,不如好聚好散。这个好聚好散,还是拜梁玉所赐。 二宋心道,看三娘面上,今天必不可无礼,他无礼,我们也要忍了。宋义对梁满仓拱手道:“数月以来,多赖梁翁照顾。我二人虽离开,也会将事务交割妥当的。梁翁,临另一言,还请牢记——千万别把圣人当村口的女婿。” 梁满仓老脸通红:“咳咳,哎哎!那什么,容我摆酒祝两位高升。” 宋义道:“不敢不敢,我二人从九品做起,不辜负圣人就是万幸啦。且梁翁如今也不宜再设酒啦,请一定闭门思过。悔过书写成什么样,圣人并不在意,您难道能写出千古绝唱来么?圣人要的是梁翁的态度。” 梁玉心道,宋先生这话说到点子上去了,没错,圣人要的就是这个! 梁满仓觉得二宋这官来得蹊跷,又没有问出口,他如今大方了,也送了二宋金帛。二宋也不推辞,只说“愧受”。双方互相说着场面话,直到无话可讲,二宋才金帛告辞。二宋一走,梁满仓没给梁玉去找吕娘子的机会,就问梁玉:“这是咋回事儿?” 梁玉道:“阿爹先别急,听我说。二位宋先生已经不是咱们家这个样子能留下的了。他们本来就是宋郎君的人,本事是有的,可他们近来劝的,您没听,这就不大好留人了。还有,你知道我今天在宫里见着了谁?” “谁?” “大长公主和萧司空,大长公主也叫人参了。” “啊?”梁满仓大惊失色,继而压低了声音,“是‘不贤良’弄的鬼?” 梁玉气道:“您怎么还‘不贤良’长‘不贤良’短的?还没吃够舌头的亏?” 梁满仓轻抽了自己一巴掌:“不说了,不说了。” “谁弄的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圣人也罚了她了,您想想,咱是不是得收敛了?” “嗯嗯。” “两位宋先生离开咱府上做了官,就不用圈在咱们家里,咱们对宋郎君也有个交待。等宋郎君一回京……” “不错不错。”梁满仓对宋奇的信任还在萧司空之上。萧司空受他尊敬,是因为官爵,宋奇那就是因为能力了。 梁玉见梁满仓说通了,便对他说自己回房休息了,梁婕妤还给了首饰要拿给南氏。梁满仓欣慰地道:“你大姐毕竟是咱家人。” 梁玉道:“她也叫你别翘尾巴。” “咋说你爹的呢?去去去。”梁满仓红着脸摆手,心说,他娘的,露腚了。 梁玉回去将南氏的首饰交给她,对她说:“等到了时候,我央吕师过来给您打扮。”最后才能得闲回到自己房里,跟吕娘子说话。 吕娘子的惊讶之情比梁府中人只多不少,她没想到梁玉才说要谨慎,转脸就把二宋推出去做官了,还是由皇帝背书的官。欢喜之情都要溢出来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三娘!” 梁玉道:“外头的宅子,您还要上心。” 吕娘子笑道:“这个三娘不用担心,朝中的事情,我一介女流或许无法介入,这些小事却是有准备的。我还有一个想法,除了私宅,三娘不如养个小庵堂,或者道观也可以,并不比养个宅子费钱,反而有香火。所谓狡兔三窟,有这样一个地方比有一处私宅更妙。三娘从凌家拿回来的地址,我也都看查问过了。有几处确是妇人们常爱去的地方,里面僧道俱是大德。还有两处地方,我还不能确认,容我再查查。” “好。还有两位宋先生,要给钱,能买一处宅子最好。” “好,”吕娘子又说,“可惜这二位都有些残缺,才能也不如宋奇。三娘,宋奇是府上交往过的人里最能干的人,但他是圣人的人,他有他自己的想法。三娘还需要有‘自己人’。” 梁玉望着房梁,叹气:“我当然知道啦。真要与昭庆殿的那一位对上,缺人呐!我看萧司空就要自身难保了,但愿他能醒过味来。”将大长公主请罪的事情说了。很多时候,重点不在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许多事情的发生可能只是巧合,真正能体现各方立场的,是后续各路人马如何应对。 比如无法保证没有人去参大长公主,但是,皇帝怎么处理,这就耐人寻味了。梁家的事,也是同样的道理。 梁玉只恨自己根本不可能明着招兵买马。吕娘子低声道:“昭庆殿那位就没有把柄?” “穆士熙,”梁玉报出了一个名字,“他俩可能要吃一锅饭了。” 吕娘子扼腕:“可惜了这个小人!不妨告知萧司空。司空老矣,退下去之前总要做点事情。三娘往袁府赴宴,不妨说与那位老夫人。”她很看好穆士熙不要脸,对投靠女人没有心理障碍,万万没想到,穆士熙太不要脸了,先跑去投凌贤妃了。 “好。” 吕娘子又说:“我找齐辛要了些邸报,将有关凌家的消息都找了出来,不妨慢慢看。” 说到齐辛,梁玉又有安排:“两位宋郎君出府,齐辛就要用起来了。宋先生还会再荐一位西席,这位齐先生,我想听他读读邸报。” 吕娘道诧异道:“三娘识的字也很够用的了,怎么想起来让他读邸报?” “我想听听他的语气,看能听出什么来。” “哦?” “同一件事情,不同的人说出来,哪怕说的话一样,口气也是不一样的。言为心声。” 吕娘子笑道:“言为心声还能这么解吗?三娘真是妙人。” “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我得给三郎做准备。我现在就怕圣人对萧司空下手下快、太狠,空出来的位置太多,三郎把不住,反叫穆士熙之流将这空给填上了。唉,萧司空……他居然还不能倒!他娘的!真是活见鬼了!” 吕娘子也将眉头皱了起来,萧司空当然是块绊脚石,包括杜皇后一系,都是这样。在她的规划里,将来肯定是要与梁家(确切说是她设想中的梁玉)有冲突,提前打击是最好的,借桓琚的手打击是最美的。因为桓嶷年轻,即使登基,新君对上老臣,也不能轻动,最好叫“先帝”把刺就先给拔了。 但是,如果桓琚动手了,诚如梁玉所言,空出来的位子给谁是桓琚说了算的。哪怕是想把江山交给太子,桓琚也很有可能受凌贤妃的影响,他再不提倡后宫干政,在关键的时刻,一点枕头风就能让势均力敌的两人分出胜负来。这样就会产生变数,世上从来不缺利用变数、缺造变数的吕不韦! 可恨梁婕妤无宠! 梁玉却已经下了决心,对吕娘子道:“还是设法告诉萧司空吧。可不能让凌贤妃成了股势力,那就糟了。咱家……帮不上忙呀!”还是要先给凌贤妃给毁灭性的打击。 ~~~~~~~~~~~~ 其实,梁玉大可不必这么担心,凌贤妃对桓琚的影响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么大。她确实猜对了桓琚对凌贤妃的定位,封她做“贤妃”,但那只是代表一个美好的愿望和要求,贤妃还是妾,不需要完全具备妻才需要有的功能。 虽说得宠的妃子难免会干些吹枕头风的勾当,有时候讨个情、说谁点坏话,也都是有效的。不幸桓琚还不是个昏君,既没打算让她干预朝政,更没有心理准备接受凌贤妃干政。凌贤妃做好解语花的工作就可以了,这个“解语花”一直以来也只是局限于后宫争风吃醋。 一年多以前,桓琚最爱的是仁孝太子,这些幺蛾子都飞不起来,凌贤妃的精力也只能放在后宫。仁孝太子薨逝,凌贤妃浮出水面,朝上还有一堆人虎视眈眈地准备“谏”,死死按住家,遏制了凌贤妃发展势力。 现在才开始动手,未免有些晚。 凌贤妃却不想认命,就像她说的,她已经停不下来了。她本不是个笨人,李吉、梁婕妤能发现的事情,她也前后脚的发现了。猛一想:不对呀!这“凡品”统共在圣人面前提了几个人呢?怎么一个一个的,都做官了? “凡品”你真是个狡诈的小人! 朝臣她控制起来吃力,不也有了穆士熙了吗?何况后宫、桓琚,是她的长项。 于是在桓琚到昭庆殿里来,对她说:“三姨去你家与珍珍很投契。”的时候,凌贤妃暗骂妹妹天真,“凡品”那能是好人吗?就跟她玩一块儿了。将脸一撇,嘴一嘟,嗔道:“谁家?我的家不是在这儿吗?” 桓琚听了高兴:“对对对,是我说错了。” 凌贤妃这才回转颜色来,高兴的问:“她们处得好吗?别再是三姨故意说珍珍的好话吧。珍珍娇生惯养的,有点小脾气。” 桓琚笑道:“三姨是不会说假话的。”她说的话明明都很有道理的,有道理而且有人情味儿,又挺正直。桓琚很喜欢听。 凌贤妃嗔道:“她才不憨直呢!” 桓琚道:“对呀,我早说过了,她不是凡品。”谁说正直就是傻了?贤妃真可爱。 凌贤妃被噎个半死,差点没法继续装可爱。是呢,桓琚早说过了,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觉得梁玉是个傻缺。不但自己一厢情愿,还跟家里说,“凡品”就是个傻子!当时嘴上痛快了,觉得解恨,现在想想,这真是给自己找麻烦,凌贤妃后悔得想抽自己两个嘴巴。明天还得传话家里,提防“凡品”。 桓琚还在那里开心:“你们能好好相处,我就放心啦。” 凌贤妃只能陪笑,肚里在筹划,不行,杜皇后还没除去,怎么梁家又起来了?对呀!我不是要扳倒杜皇后的吗?她终于察觉出来有什么不对劲了。跟穆士熙串连了半天,穆士熙说的也是帮十二郎。 换个太子何其难?圣人现在对太子没有那么的不满,不满的是皇后呀!该利用的是这个,而不是死啃太子。三郎倒了还有四郎,什么时候是个头?皇后就只有一个,扳倒就算赢。 都怪“凡品”,害我昏了头!凌贤妃咬牙切齿转了向,把杜皇后的名字在小账里加粗。又想怎么扩大势力,一个穆士熙显然是不够的,争储之事让她认识到了朝臣的重要。拉拢大臣,除了自己靠上来,你就得许给足够让他动心的承诺,又或者有足够多的利益联系。 【十二郎、十三郎还太小,且找不到一个有力的岳家,八娘、九娘也没到出阁的时候。家里……家里……咦?珍珍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呀!】 同一天,梁玉与凌珍珍的婚姻大事都有人惦记了,不同的是,凌贤妃是真对凌珍珍的婚事有发言权的。而梁玉,家里且顾不上这个,她为次日去袁府彩排。非常幸运的是,吕娘子对袁氏的一切,称得上比较了解。 43.人造车祸 此为防盗章  杨氏欠身道:“阿家, 旅途奔波已是辛苦,连日又各处奔走, 您还是早些安歇吧。佛奴那里,我再等等,与他说说。”可不能连这么没规矩的人都招待呀! 刘氏动了动眉毛,缓缓地道:“也好。”慢慢地扶着使女的手起身,行动间带着年长者特有的从容迟缓。 刘氏才起身, 袁樵已带着梁家兄妹杀了过来,一路上还低声解释了目前的处境。他心知自己与梁玉是好事难成的, 也不想造成梁玉的困扰,但却希望梁玉能在自家长辈那里得个好评, 至少不能是差评。否则传出点“梁氏无礼”的实迹来, 梁玉就更难在京里立足了。 一头扎进厅里,袁樵衣冠都没正好便先一揖:“阿婆、阿娘,梁翁遣子女前来问好。” 袁樵个叛徒一句话将刘氏与杨氏堵了回去, 刘氏见状,又慢慢地坐下了。到这个时候, 她也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杨氏更是紧张!一看到袁樵后面带的人, 她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先前大概是猜错了。 杨氏平生只干三件事,且活了近四十年就只干这三件事,业务格外的熟练。这三件事都局限在内宅里:一、管理一切庶务家事, 二、关心琢磨丈夫儿子, 三、以上两条忙完之后悲春伤秋嘤嘤嘤。第一项对她而言是手到擒来的事, 盖因自家没有拖后腿的人, 还有一个婆婆刘氏掌舵。第二项如今只有一个对象,还是她养大的,推敲起来比较容易。所以目前她的主业就是伤心落泪。 如今第二件上出了问题,就顾不上办第三件事了。她先前猜袁樵是瞧上什么婢女了,现在一看梁玉,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再看袁樵这关切回护的样子,心头警铃大作。【我说他怎么非得将错就错要教梁氏呢!】杨氏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这种事情,宁错杀不错放。 杨氏往上首婆婆那里递眼色。 刘氏微微点点头,再垂下眼睛往堂下看的时候,梁家兄妹俩已经趴在地上磕头了。进了别人家里,拜拜人家的长辈,多正常的礼仪呀!梁家兄妹跪得一点也不委屈,甚至还说了两句吉祥话。 刘氏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也没显出轻蔑来:“看座。”待梁家兄妹坐下了,又说了一句:“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常有人水土不服,可是要当心。” 袁樵第一次知道,礼貌也是能让人难受的。刘氏与杨氏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得体的表情,言谈也很亲切,但是就是有一种疏离,用礼貌客气与梁玉划出了一道线,隔离住了不让人再近一分一毫。 她们,和她们的亲朋故旧手帕交们,就是用这样的态度,憋退了一个又一个试图挤进来的人。让她们知难而退,又或者知难而死。现在,轮到梁玉了。 袁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觉得带梁玉过来的主意真是糟透了。不安地将臀从脚跟上提起,旋即被杨氏的目光又压了回去。有心要插什么话,又对这些妇人之间的“黑话”没有深入研究,急得搓了搓手。 深呼吸了几下,他硬着头皮,顶着杨氏的目光,硬是对梁玉道:“你们还在学演礼吧?还是早些回去,不要被礼部的人挑剔。那样对你们日后不好。” 没想到杨氏收回了目光,也对梁玉提醒道:“他这话倒有点道理了,小娘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要用心学礼仪。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让别人刮目相看的,人呢,多半第一眼瞧见你是什么样,一辈子就瞧你是什么样了。” 梁玉又不是傻子!她比一般傻子聪明多了,听出来袁樵话音不对,也觉出刘、杨二位的态度并不亲切。但是对萧度她能亮菜刀,对小先生的亲娘,是绝不可以失礼的。当下乖乖起身,对三人施礼,谢道:“今天多谢您指点。” 刘、杨二位虽然态度一点也不亲切,但是说的话里还是透露了不少常识,这些都是土包子闻所未闻、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东西。再者,小先生当初不也是两眼瞧不上的么?现在还不是特别贴心? 真心也得真心去换。梁家啥都没有,土、穷、抠,凭什么让人跟对皇帝似的供着呢?不够格的。 梁玉给杨氏行礼格外的深。杨氏疑心她图谋自己儿子,避开了,又说:“学不会也不要急,慢慢来。小娘子么学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句话梁玉就不大认同了,她抬起头来,认真地道:“我生来什么都不会,却不想到死的时候还是无知。生死之间,学呗。” 杨氏被她的目光刺得心颤,小姑娘的眼睛很美,黑白分明还会发光,里面好像埋着夏夜的星空,却又一点也没有夏夜的静谧。那里面藏着一种野蛮生长的活力,像发了芽的种子,向着阳光雨露疯长。恍惚间,杨氏好像嗅到了草木的清香。 摸摸鼻子,杨氏低下了头:“那很好啊。”心头又有些恼,竟分不清滋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厅里安静了下来,刘氏突然问道:“用过饭了吗?” “啊?”梁玉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早饭后来的。” 刘氏道:“来都来了,走也不急在这一时。留下用饭吧。” 梁玉难得有些难为情:“那个,用膳的礼仪,我还……”饮宴礼仪,袁樵是讲过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练习过。从县衙到京城,都没跟贵人一起吃过饭,也就无从比较演习。知道和做到之间的差距,大约是从梁九到梁玉的距离。 杨氏两眼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向婆婆,刚才您老人家可不是这个态度呀!刘氏似无所觉,和气地对梁玉道:“不是可以学的吗?” 梁玉绽出一个明媚的笑来,拜倒下来给她端端正正又磕了一个头:“哎。” ~~~~~~~~~~~~~~~~~~~~~~ 杨氏一顿饭都没吭气,她还在云里雾里飘着,看梁玉从不知道仆人递上的手巾是干什么的,到最后从容的放下筷子。晕晕乎乎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学得真快。 最后,刘氏道:“小娘子呀,是要聘个好师傅学一学的。” 梁玉老老实实地道:“正有此意,只是眼下正忙,大约要面圣之后才能寻访名师。不知您有何赐教?” 刘氏道:“我老眼昏花,有什么‘赐教’呢?不过小娘子要用心挑选你自己的老师。”点到即止,说完便闭目不语。 梁玉看懂了暗示,乖乖的告辞。梁大郎全程插不上话,人家说话慢的时候,他还能跟得上,说得快一点,他就听不懂。不过看妹妹的样子,应该是还行,那他就继续当哑巴。 梁氏兄妹一走,杨氏回过神来,双眼泛起水光叫了一声儿子:“佛奴……”捏起帕子在眼下轻按。 袁樵的头顿时大了。他娘极会选择哭的时机,也极会挑拣哭的种类,今天这个起手式,此关难过! 果然,杨氏带着委屈压抑的哭腔问道:“那个小娘子,怎么回事儿?” 袁樵起身到了她的案前,撩衣一跪:“阿娘都看出来了,儿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氏以帕掩面,呜呜哭个不住,从呜咽变成抽搐,哭倒在了侍女的怀里。口里还说:“你、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们……”差太远了! 虽然自己心里有数,好事难成,但是袁樵一丁点儿也不想从亲娘口里听到否定的话,自己说:“阿娘又乱猜了,我是教过她读书的人。从未见过这般好学的学生,难道不可以另眼相看的吗?既有师生之谊,怎可起非礼的念头?!这不是人该做的事!” 话一出口,他心疼得眼泪跟着掉下来了,他知道,这话在母亲、祖母面前说出来,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我发誓,我是要做人的!” 儿子的誓言说得铿锵有力,又哭得撕心裂肺,杨氏不忍再逼他,擦掉了眼泪,凑了过去:“我的儿!”将儿子的眼泪也擦了擦。袁樵越哭越凶,倒在杨氏的腿上也抽搐了起来。杨氏抚着他的背,喃喃地道:“我可怜的孩子。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哭出来事情就过去了。过些时日,我给你求房好妻。” 袁樵心道,我才不要娶妻呢!慢慢收了声,面无表情地爬了起来。 杨氏见儿子恢复了冷静,又想起婆婆的态度来。对婆婆就不能像对儿子一般了,而且,对儿子哭,儿子会心疼,对婆婆哭呢,都是女人,她心情好了安抚两句,心情不好就看着你哭到昏过去,然后找大夫。 所以杨氏很乖巧地理了理双鬓,请教刘氏:“阿家对梁氏何其客气?” 刘氏将儿媳妇方才的行为都看在眼里,慢吞吞地起身,说了一句:“你们呐,要学会与时推迁呀。对梁氏客气些又有什么不好?”【1】 杨氏大悟:“还是阿家高明!” 萧度是司空萧范与大长公主的幼子,还是个没有被养废了的幼子,嗅觉是不需要怀疑的。萧度也曾因“旧衣事件”对她另眼相看。但是,另眼相看,不代表你就重要了。一个小姑娘闹别扭是好办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没有关系。大局面前,她本人并不重要,想上吊就让她吊,吊死大家省心不是? 但是!能说出这一篇话来的小姑娘,就是不可以忽视的了。萧度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的意义。梁玉统共不过说了那么几段话,加起来几百个字,却是条理分明、层次清楚,层层铺垫,最后直指核心。完全可以视作梁氏的宣言书,无论这些是不是梁满仓借女儿的口说出来的。甚至如果只是小姑娘的条理的抗议,它也代表了现在梁氏最有可能的反应。 萧度认为自己必须认真考虑,并且提醒父亲注意一下对梁氏的安排。眼下菜刀是收不成了,人都走远了,只给他留下背影。况且,这篇话说出来,收不收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与梁氏达成一个协议,就算再给她十把刀,也不用担心她用这刀办出格的事。 是的!是他的错,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他还得走一个过场,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 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梁满仓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这陆郎君他们现在待咱们客气了,可也不大管咱们了。我这心里呀,没个底,想来想去,就只有这袁先生能问啦。你去问问去。” 自己要摆明车马扯旗单干的,别人当然不会再多管。梁满仓是旗扯出来了,架子没搭出来,没个帮手了。既然主意是闺女出的,出了事儿她得兜着。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 —————————— 梁玉觉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点默契的,就像之前与吴裁缝一样。袁樵用不着她养老送终,但是师生之间还算是比较亲近的,袁樵看样子也该是乐意为她解惑的。这就欠了袁樵的情,现在她也没啥好报答的,只好等活出个人样来再还了。 又是一天活猴放风的时候,梁玉施施然往袁樵桌案走去,袁樵才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一看她过来,便不想出舱透气了。梁玉心道,果然先生是乐意为我解惑的。 岂料她往前走,袁樵却往后退,连退了三步,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袖上,问道:“刀,还带着呢?” 梁玉一怔,飞快地抽出菜刀,使刀背对着袁樵:“别怕,我不动你。” 【听起来怪怪的。】袁樵马上说:“我没怕!”觉得声音太大仿佛心虚,感觉更怪了,又降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带着的?”说着又瞄了一眼菜刀,不太大,颜色乌沉沉的。这是他此生见过的第一把菜刀,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把。 梁玉笑道:“袖子宽嘛,我做了个扣儿。” 穷的时候都是穿的窄袖短衣,布能省一寸是一寸。被接进县衙换衣服开始,衣料的使用就阔气了起来。袄是皮袄,外面还罩件大氅,袄袖窄而氅宽,就在这两者之间,她割了两道皮子、拗了点铁片,动手做了个小机关,把菜刀就搁那儿了。 袁樵惊异地道:“你自己做的?” “当然啦,您别不信,我们庄户人家,什么都是自己动手。除了绣花针和菜头锄头,这些得找铁匠,或者问人买,旁的但凡是针线衣裳、木工活计,粗浅的石匠活计,都是自家做的。我家盖房都不用别人,我娘供的菩萨都是我画。” 袁樵梗了一下,匆忙点点头:“你,先收起来吧。” 梁玉利落地将刀收了回去,袁樵又看了一眼她的袖子,梁玉将左手往后一别,看得袁樵一阵心惊,就怕菜刀伤了她。梁玉还记着自己的任务,凑前一步先起了个头:“我还在想先生要什么时候问呢,既然问了……” 靠得太近了!袁樵有点慌:“啊啊,问了。” “那……先生看我得怎么办呢?” “呃?” 梁玉带点抱怨的将自己与萧度的冲突简单说了:“我这是不是将他得罪得狠了?” 袁樵大吃一惊,虽没有萧度剖析得那般分明,他也听出这里面味道不对。想了一下才说:“那府上须要早作打算,要有自己的打算。” 就等着这句话呢,梁玉又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先生就再教教我吧。两眼一抹黑,只有先生可以依靠了。” 袁樵僵硬得像块被烘热了的石头,垂下眼就能俯视到梁玉侧颊与鬓边的细发。 【摸一下一定很暖很软。】袁樵心思正乱飞,念头才动,手却像灌了铅,一下子整个人如坠冰窖。 【我在想什么?!我现在做她的老师!仗着为师的身份,就行轻薄之事,这绝不是值得炫耀的风雅□□,是无耻!师道尊严四个字都喂了狗了吗?】袁樵知道,自己如果现在伸手就能摸到她的头顶,就能知道那触感,梁玉是绝不会反对,甚至因为他是“先生”而觉得此事就该如此。但是不行!他感谢自己及时清醒过来。 袁樵对自己说,【她信你,是因为你是她先生。她带着信任来听你说的每一个字,你得做个人!你可做个人吧!门第有差,你能给她一个将来么?不能就管住自己的手吧。】 袁樵想哭,还是忍住了。 “各有各的做法,你得想好,自己要什么,自己算什么,又要与什么人相处,”袁樵竭力让自己冷漠起来,“谁也不能教你每一件事,得学会自己想。要是对你,我会说,多读经史!一定要读经史!去把外戚传嚼烂了!” 梁玉从未见过这么严肃的袁樵,心里没来由有点慌,胡乱点头:“自己想,弄明白,经史,外戚传,记住了。” 袁樵无心讲下去,保持住了冷漠的外表,释放了活猴们。在梁玉不解的目光中,举止从容、内心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坐在榻上将脸埋在双掌中,直到杨氏来寻她。 杨氏一个寡妇,只有这一个儿子,关切得紧:“佛奴,你怎么了?” 小名佛奴的袁樵狠狠搓了把脸,站起来又是那个淡漠疏离的公子了:“快到京城了,在想些事情。”将杨氏扶到榻边坐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开箱取出一柄短刀来,贴着杨氏的胳膊比了一下。 44.峰回路转 此为防盗章 梁玉勤快, 有她在的时候,总比吴裁缝起得早, 尤其是冬天,烧好了热水喊吴裁缝起床洗漱。她不在的这一天,吴裁缝便觉得不大舒服。听到她来了,吴裁缝脸上不自觉带点笑来:“今天你得起得多早才赶得上这个时辰?你阿娘还好么?要是吃药手头紧,我这里还有几文钱……你这是什么打扮?!!” 梁家是个什么情形, 吴裁缝是知道的,哪穿得起绸衣?外袄上还滚着毛边儿!吴裁缝就是吃这碗饭的, 一眼就看出这衣裳造价不匪,掏空了梁家的家底, 未必能做出这一身来。再者, 朝廷有规定,普通百姓是不能穿这样好的料子,也不能用这样鲜亮的颜色的。 吴裁缝心里咯噔一声, 就怕相中的徒弟遇着什么事,一把将梁玉抓进了门, 反身把门插上了。 梁玉直到此时才觉得两腿有点凉, 低头一瞅,裙子还没放下来,赶紧理好了。吴裁缝脸色不大好, 待要问, 梁玉反手将她拉到了屋里去。梁玉知道, 此时城里来学手艺的几个姑娘都还没到, 家里就她俩,进了屋还是先打量一回,见确实没旁人,才敢说话。 吴裁缝见她这做贼一样的做派,真怕她出什么事,待听她说:“我不能久留,师傅,我们家都要上京了。原想给您养老送终,跟孝敬我亲娘一样孝敬您的,现在看是办不成了的。”更是吓了一跳。 吴裁缝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有转圜的余地没有?” 梁玉当地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真心想跟师傅处一辈子,没想到事情不由我做主。我知道您的心愿,不能在跟前孝敬,就办您另一桩心事。这些够置办您老的寿器、老衣了。”说着,取出了两块小金子。 吴裁缝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咱们老老实实做活,也够嚼裹了。你得记着,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 梁玉又磕了个头:“您知道,我有个大姐,选上京去的,十多年了,没想着还活着,还有了个儿子,才封了太子。” 咔!吴裁缝吓呆了:“什、什、什么?” 梁玉将金子塞到她手里:“这个您先收下。” 吴裁缝缓了好一阵儿,攥点了指头,才说:“你、你,莫不是哄我?” 梁玉上下一指自己:“您看我这样,哄您?也太下本钱了。” 吴裁缝一想也是,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梁玉将这一日夜的事情一一说了,末了问:“师傅,您看……” 吴裁缝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识比梁家人是略强些,平素为了生计也夸耀自己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好借块招牌多挣些钱,对上养出了感情的徒弟,她反而不肯吹嘘了:“我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虽见得多些,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还辛苦讨生活了。我要胡说一气,那是坑你。” 梁玉傻眼了:“别呀,师傅,我全家现在能信的就是您了。您好歹说点什么吧?”我才从我爹那儿给您坑了棺材钱呢!问不出什么办法来,要被打断狗腿的就是我了! 吴裁缝也是有良心了,想了一想道:“也罢,我经过见过的总比你们多些。你们的事太大,我说不好,做人的道理,总好说一些的。自己做不来,也看别人做过。我该叫你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可世道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张五娘吗?”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张五娘她爹是县令家的杂役,出点钱让闺女来跟吴裁缝学点手艺。生在大户人家,哪怕是个奴仆,也比种田的百姓更有自豪感。土包子梁玉才来的时候,很受了张五娘的一些排挤。 吴裁缝的摊子不大不小,够收仨徒弟干活,再额外收几个学点裁剪手艺的小娘子挣点外快的。张五娘也不吃吴裁缝这锅饭,愈发骄傲。遇到个梁玉也不是一般人,两人斗法仨月,以梁玉大获全胜而告终。梁玉的办法也简单,就是拉拢自己人,她有点零用,这仨月都拿来收买同门了,吴裁缝门下从此分作两派,势如水火,吴裁缝不得不做一个选择,被抛弃的就是张五娘。 吴裁缝给张五娘她爹很说了些张五娘不大好的话,算是保下了梁玉。 吴裁缝道:“我看你是记得的,记着,小人才不好轻易得罪。你这是上京了,要是你上不了京呢?她爹报复呢?杂役小吏,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势力?对上官他们尚且要下绊子,何况你们?你全家怎么办?” 梁玉眨了眨眼:“是您老向着我。” 吴裁缝苦笑道:“是我向着你,是你逼着我只能选你,你这分争斗的本事倒是天生的。可毕竟是出身不高,你哪里知道大户人家门里的脏事儿?他们要坑你,才是叫你十八层地狱不敢翻身!是不敢翻身,不是不得翻身。” “我来就是听您教训的,您给指点指点呗?”梁玉涎着脸凑上前去抱着吴裁缝的胳膊。 吴裁缝道:“你要记着,大户人家能立着这么久,可不是靠什么善心积德!没的事儿!凡事,你得看准了再动手。你靠的是什么、倚仗是什么、本钱有多少能输多少,你心里得清楚,你能给人什么,有没有人帮你、谁会帮你、他们给你给什么、想从你身上要什么,也得弄明白了。遇事不要一开头就想着有你没我,哎,我更想你和五娘都在,我多挣几个钱呢。 人分三六九等,别信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男一女犯事儿,一准是女人遭秧,一贵一贱同谋,一准是贱的受刑。门第你知道么?名门世家,与寻常百姓,它就是不一样。再不服气,也是不一样的。凡事呐,你得要先学着,要会忍。一口咬不死的,轻易就别撩。不是必得咬死的,也不用结仇。咱不当老好人,也别学疯狗。” 吴裁缝一肚子的话,只恨不能全塞进梁玉的脑子里。梁玉听了两耳朵的“处事之道”,听起来有理,可死活没找着能破解眼前困局的办法,不得不问:“那我眼下得怎么办呢?我姐跟我外甥,是不是不大好?” “那能好吗?”吴裁缝道,“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们梁家,不是什么名门旺族。原本属意的太子又不是他。这里头有什么勾当,我都想不出来,反正是大麻烦。千万别就当自己是舅爷了。你们千万要小心,不要别人对你一好,就什么都忘了。大户人家,看着光鲜,未必就是好人了。我不是教你看人都是恶人,是你本钱太少,你输不起。你说什么十九郎七郎的,是一等一的高门,你可不要犯傻!看着心里喜欢,那就喜欢,可别想着凑一对儿。我见过多少好姑娘,最后都被抛弃了呀。” 梁玉老老实实地记下了。 吴裁缝想了一想,觉得再没有能合适说的了,便说:“你出来这么久,得回去啦。” 梁玉十分不舍,吴裁缝道:“走吧,走吧,别给自己惹事儿。太子认亲,还藏着掖着,你顶好小心些,别再多惹出什么事端来。你自己主意得正!” 梁玉起身,又想起一件事来:“师傅……” “嗯?” “打个商量呗?” “你要做甚?” “咱新打的那把菜刀,借我使使呗?” —————————————— 【他们无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都是要识字的。唉,凡事多学学,多看看,多听听。】梁玉一边往县衙走,一边心里琢着吴裁缝最后的叮嘱。 留在刚才,费了老大的劲儿,她才让吴裁缝相信她不是要去血洗县衙又或者剁了皇帝让自己外甥早点登基,许她带走菜刀。又想起来绸衣小衫穿着凉,才焐热了,一离了身子,又冰了下去,不如惯穿的布衣舒服。吴裁缝说了一句:“贵的就是这样。衣裳是这样,人也是这样。”给她找了出来,然后忽然想起来,便提醒了她要读书认字,尤其是劝她要让家里兄弟子侄读书。 梁玉问了半天,掂量一回,别的话都挺虚,就这一句是直接能办的,老老实实记了下来。 到了县衙前的大街上,她也没走大门,依旧是翻墙。县衙的围墙大约是许久没有人翻过了,戒备一点也不森严,梁玉照原样翻墙而入。 大概是老天爷嫌她太顺利了,在翻第二道墙的时候,才落地,便听到一声惊叫:“梁十二!” 世上会这么叫她的,也就是张五娘了。梁玉一抬眼,可不就是这姑娘么?张五娘亲爹是张家杂役,张县令接待“太子外祖父一家”需要添人手,便将她也添了来,遇到她并不奇怪。然而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啊!有贼!这贼偷了咱们小娘子的衣裳穿!拿她见官!” 张县令准备不大充分,给梁家的新衣准备不足,忙乱中出了纰漏,梁玉身上穿的,还是张县令闺女的旧衣裳。 张五娘这一嗓子,就将事情喊大了,也给她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梁玉是不怕的,也不在意,有绸衣皮裘穿,旧就旧呗,穷惯了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讲不起尊严的。梁玉过久了穷困的日子,并不以捡了身旧衣穿为耻。贼就贼吧,在吴裁缝那里,张五娘没少胡说八道,她也都扛过来了。是以张五娘这话,并没有令她心虚抑或羞恼,只是觉得张五娘太烦!遇着了就跟自己作对。 张五娘还觉得梁玉是个丧门星呢,一遇到她就没好事儿。做学徒,被她比下一头;让大家都疏远她,被她反制;跟师傅告状,师傅更疼爱梁玉;跟亲爹说,亲爹还说她脾气不好又不够聪明。 好容易抓到一个“做贼”的把柄,张五娘尽力扯开了喉咙。梁玉一挑眉,抽出了菜刀。 亲娘!这泼辣货疯起来连亲哥都砍,何况自己跟她有仇?张五娘的声音立歇。 梁玉提起菜刀,在众人注目之下,昂首阔步回了前夜睡觉的地方——居然没有走错地方。 她亮菜刀的时候惊动了许多人。早在她早晨“失踪”,就已将整个县衙弄得人心惶惶了。梁满仓死活不肯说闺女是奉了他的命才逃逸的,张县令等人便也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如今人回来了,赶紧像捧凤凰似的给捧了回来。 别人问什么,她也不答,只管提刀回房,将门一关,便开始脱绸袄。拿回了自己的内衣小衫,当然要换上才更舒服。至于张五娘,谁管她! 梁玉不管,并不代表别人就不管了。头一个惊了的就是管家,接着就是张县令——居然拿了自家穿旧的衣裳给她穿,还被个婢子拿来说事,这……这是在羞辱人。这是结仇啊。 张县令双腿一软,嘶声道:“将那无礼的婢子绑了,听小娘子发落!人呢?!给小娘子备的衣裳呢?!还不快些奉上?!!!不是叫你们换上新的了吗?为何还拿旧及搪塞?谁办的这事?拿下去,打二十板子!” 梁玉那边还在慢条厮理的换衣服,陆谊等三人已得到了消息见到了张县令。听张县令急切地说:“是下官的疏忽,竟让小娘子的衣裙上出了纰漏……” 萧度果断地道:“休要再拿小娘子说事。” 朱寂更是直接:“什么贱婢就值得费心了,打死了账。” 萧度道:“你又犯浑,哪有随便处决别人家奴婢的?随意杀人有伤天和,我看张郎处置得就很恰当,你主要再胡说。” 朱寂摸摸鼻子:“那也不能轻饶了。” 他二人是瞧不起梁家的,然而太子外祖父家,岂容奴婢冒犯呢?比起奴婢,那梁家就算是自己人了,自己人怎么可以被奴婢侮辱?!且一个小娘子,怎么能随便议论她的衣裙? 萧度不许人议论,偏禁不住使女来报:“小娘子恼了,正换回自己的旧衣呢。” 陆谊忙说:“快去请小娘子的母亲去开解开解。” ———————————— 不须他讲,南氏已经摸到了女儿的房里:“乡下丫头,做学徒、穿旧衣的命,人家看见你穿得好些了,当然要当你做坏事了。不好怪别人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哩,咱饶了她,就当给你姐、你外甥积德了。” 梁玉才换完小衫,惊讶地转过头:“娘你说什么人命?” “张家小娘子,叫拿下了,要打死哩。” 梁玉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她怎么样呀?在师傅那里,她就干不过我,我现在哪会费心整她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南氏这才欢喜起来:“这才对!”连声念佛,扶着个使女出去求情了。 梁玉房里的使女怯怯地上前:“小娘子,咱将衣衫换回来吧?新衣裳就得了。”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梁玉笑道:“我穿惯了这个了,你把这身好衣裳还给你们小娘子吧,挺好的衣裳让给人,得多担心。”她以己度人,说的是真心话,却又将使女吓得不轻。 整个县衙经这一闹,几乎要忘了她翻墙越狱的事儿了。陆谊等人却没有忘,张县令是记着但不敢再问,陆谊等人有使命在身,却是必要问的。 三人见她执意穿着自己的旧衣,以她虽出身贫寒却很有点骨气,不由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疑心这张五娘的父亲是有私怨而诽谤于她。敬重归敬重,该问的还是要问,该“劝”的也还是要“劝”的。 还是萧度先说话,婉地表示:“小娘子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是尽可以吩咐仆妇们去办的,不必亲力亲为。再有难办一点的事情,也可说与我们知道。” 梁玉正有事要说呢,张口就是:“那您给请个先生教学字儿吧,这一家子,总不好一直当睁眼瞎的。” 陆、萧、朱三人大为诧异,他们昨夜商议的也就是这么个结果。照着前汉处置外戚窦氏的办法来,叫梁家读书、学礼,跟懂道理的斯文人住一块儿熏陶。如今竟被个小姑娘先说出来了,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陆谊当即拍板:“这是自然。” 梁满仓极其心痛,捧心道:“你和你大哥去点吧。” 梁玉放心了。昨天梁满仓说话说秃噜了嘴,先说了四十匹,后来又说了三十匹,梁玉怕他真把砍头价再给减成跳楼价。今天让她来点,她就不客气地按大数点了。 梁大郎往外扛布帛的时候,梁满仓就坐在院子里,抄着手晒着太阳。天气晴好,太阳照在身上也暖不了他因为财产流失而拔凉拔凉的心。眼瞅着还另花钱又雇了一辆车,还一趟一趟往车上搬布,梁满仓强撑着亲自数完了布,又亲眼看到落了锁,钥匙交还到他手上,才捧着心“哎哟”着回正院等吴、曲两官员了。 梁玉与梁大郎上了车,兄妹俩都松了一口气。一次经手这么多钱帛,他两个也是第一次,也不很舍得。梁满仓的紧张抠门样儿,却又激起了他们一点点小小的反抗精神,想叫亲爹出点血。 到了车上,梁大郎叹道:“咱家从来没经手过这许多钱帛哩。” 梁玉道:“怕啥?好好过,以后钱会更多哩。” 梁大郎想到美好的前景,也笑了。梁大郎一向是沉默的,进京之后,见了这许多钱帛,生存的压力消失了,他的话也多了起来:“玉啊,小先生那儿非得这么多?会不会是管家瞎说大话,为的叫你不小瞧了他?” 梁玉道:“我宁愿是这样。可你看咱这一路吃的用的,还看不出来么?富贵人家是真富贵的。也就小先生,没了爹,只有寡母,换那几位,只怕这些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哩。” 此言有理!梁大郎情知,哪家死了当家人,必然是要受气受穷受苦的。一路上陆谊等人的作派他也感受到的,确实是更骄奢的。不由庆幸地说:“亏得小先生家没那么富贵。” 梁玉翻了个白眼:“亲哥,这埋汰人的话咱可别说出来,啊。” “知道,知道,阿爹说了,你见过世面的,都听你的,都你先说。” 兄妹二人嘀嘀咕咕间,车也到了永兴坊。车夫停下车小声说:“大郎,小娘子,咱们到了。” 梁玉与梁大郎两个脸上挂起笑来,梁大郎跳下车来,反身把妹妹抱下来,车夫抱着个接人的条凳傻在那里——这俩咋这么沉不住气呢? 兄妹俩不知道他的腹诽,都在看眼前的袁府。 然后一起吓呆了。 梁大郎喃喃地说了一句:“玉啊,娘说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你看这门……是不是挺大的?” 梁玉也噎住了:“是、是哈。” 梁家的宅子虽是皇帝赐的,皇帝待梁才人母子平平,也不会特意给赐个豪宅巨府、与权贵相邻。梁家人眼里的“豪宅”,其实不大不小,周围的环境也是不好不坏,在京城根本数不上个儿。袁家是累代公卿的人家,即使西乡房不那么显赫,也不是梁家能挨得上的。 只是梁家以前真没见过世面,就以为这宅子已经是“豪宅”了而已。如今见到真正的“豪宅”,震憾之情可想而知。 ~~~~~~~~~~~~~~~ 这永兴坊本身就不是永乐坊能比得上的,永兴坊靠近宫城、皇城,周围权贵重多,家家高门大户。梁大郎说的那大门,就至少是梁家那大门的两倍宽,其余气派,也是这个差距。连院墙,都比梁家的高!永兴坊的道路,也比永乐坊更整齐且显宽阔。 永兴坊的人家,人家门前立旗杆的,识别旗杆的本事,兄妹俩都不懂,只觉得比县衙那儿立的强多了。 只呆了片刻,兄妹两个齐齐回神。梁大郎迟疑地与妹妹商量:“这……只怕是值一百匹的礼的。” 梁玉背上冒汗,小声道:“一百匹起吧。” 兄妹俩面面相觑,再回去管梁满仓要,那是不可能的。袁家的门,也是必须登的。他们梁家在京城认识几个人呢?陆、萧、朱三位,是靠不住的。梁才人和太子他们到现在还没见到。心底相信的,也就只有袁樵了。 又站了一阵,梁玉一跺脚:“打盹儿当不了死!我去叫门。” 梁大郎一把拉住了她:“你一个姑娘家,还是我去吧。”他如今官话也勉强能听懂,也能说点带口音的官话了,就不能让妹妹再抛头露面了。 然而,他上前敲了门之后,就又挨了一记重击。袁家的门房可不像梁家那么稀松,梁家门口就放一个人,兼顾迎客、守门、进出门搬东西帮把手等等,袁家门房一排出来四、五个人。当先一个是个中年男子,穿得干净体面,搁老家遇着了,梁大郎都想管人家叫个“员外”。 然而这只是一个守门房的管事而已,官话极好,后面四个后生也是端正体面的。见了梁大郎,不卑不亢地道:“这位郎君好生面生,不知有何贵干?” “我、呃,那个,来谢袁先生的。” “敝主人访亲去了,郎君可有名帖?” “啥帖?” 名帖,又叫名刺,体面人家拜访但又不局限于拜访时用的东西。梁大郎长这么大还没听过那东西呢,庚帖他就知道了,成婚的时候央媒人给包办的。梁大郎茫然地回过头看了看妹妹,对管事道:“您等一下哈。” 回到车边问妹妹:“玉啊,他要名帖哩,那是啥?” 梁玉也茫然了一下,然后想了起来,她在县城是听过这玩艺儿的,但是!从没见过! 兄妹俩再次面面相觑,梁玉脸上的汗也下来了。这个没准备呀!别看梁玉现在识字也不算少了,怎么写名帖,她一点数也没有。她那一手字,也是个初学者的水准,拿出去给人看,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一阵冷风吹过,鸾铃声由远及近。兄妹俩不约而同看过去,只见一支车队从转角转了出来,背后一阵脚步声,方才要名帖的人小步跑下了台阶,列队相迎——主人家回来了。 45.再生变故 此为防盗章  梁满仓之前说话不多, 现在也还阴着脸, 目光很有威力地扫视着一屋子的儿孙,扫得众人直缩脖子。梁满仓狠狠盯着五儿媳妇:“你们是饿死鬼投胎呐?!” 能养活这一大家人,梁满仓除抠门之外, 自有其过人之处。不说话, 固然是因为不大懂官话,也是因为他也在暗中观察形势。哑巴吃饺子,他心里有数。 五儿媳妇方才的行为,在梁满仓看来是大大丢脸的。饿,是可以的, 但是没规没矩先动嘴, 既难看,更是挑战了梁满仓的权威。 梁玉她五嫂抱紧了儿子,低声道:“大人能忍, 孩子忍不住。他饿啊。” “晚吃这一口就会死?!”梁满仓训完儿媳妇,再把梁玉她五哥骂了一顿,“还有你!你眼里就只有那盘肉了吧?没用的东西!我打折你的狗腿!再有下回,一块儿打死, 省得丢人!” 梁大郎给妹妹使了个眼色,梁玉看到了。以前是没人能在梁满仓说话时插嘴的,这种情况在梁玉“见过世面”之后有了改变。 梁玉也正有话要说:“阿爹, 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眼下咱们进京的事儿, 您得先给个主意, 免得咱们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 闺女说的在理, 梁满仓咳嗽一声:“都给我老实呆着,少说话,就当自己是哑巴。快吃吧,吃完了……”他扫视了一下儿女孙辈,点名了,“大郎、二郎、玉儿,来跟我说话。” 大儿子没得说,二儿子是几个儿子里比较能干的,小女儿算是“见过世面”的,梁满仓连老婆都没算在内,就点了他们仨。 说完,他抬手挟了块肉塞进嘴里,含着说一句:“都不许喝酒!” 一片碗盘与筷子碰撞的声音。 片刻后,张县令的管家带着两队仆役来上菜。七、八个人托着漆盘进来,都愣在当地——这群土包子,咋把凉碟都吃完了?那边那小子别舔盘子了,正菜这才来呢! 闻到了诱人的香气,梁家人不由自主抬头,与管家的目光碰了个正着。管家反应很快:“恕罪、恕罪,小东西们的腿太慢了!快!上菜!” 菜上得飞快,梁家都是做力气活的人,吃得也是飞快。须臾间,一大半摸着肚皮,咂着嘴,恨不得能再吃一些。管家无奈地道:“房舍、衣裳都准备好了,还请去沐浴更衣,好生歇息。” 管家说的是本地方言,梁满仓思忖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客气地问道:“敢问郎君们有什么安排?” 管家陪笑道:“请您诸位歇息。有操心的事情,都交给我们就得啦,您只管等着进京享福吧。衙门简陋,您多担待。” 梁满仓心说,你哄鬼,他们一定背着我商议怎么处置我一家老小呢!口里却也说:“哎,我们乡下人没见过天,让人看笑话了。横竖我们也没什么主意,都听郎君们的。” 梁玉心说,你哄鬼,我看你就是有主意了! 梁满仓又问住哪儿,管家忙说:“这边请。”就要引路。走到一半又一拍脑门儿:“错了,是这边。哎呀,人一忙就会乱。” 原本,张县令只是腾出一个院子来了事,后来知道了原委才慌了,一个院子怎么可能住得下太子外祖父这一大家子?临时又腾出了俩来,将自己一家挤到一处边角院落里塞了。赶紧又将自家人当季新裁的衣服拿出来,再派人连夜去成衣铺里买新衣——早先是拿家常旧衣与管事家新裁的衣裳充数来着,他是真不知道要接待的人将是什么样的身份,只顾着伺候好三位来使了。 又临时调拨了仆妇来伺候,弄得整个县衙都很不安。 梁满仓坚持要让所有儿女先到自己的院子里等着,等他跟点名的几个儿女商量完,定个调儿,再让大家都休息。他放了话,梁家无一人反对,管家见状也将心里的轻视压了一压——这家人也还算长幼有序。 既如此,管家也就体贴了些:“大冷的天,还有小郎君小娘子,怕不冻坏了?不如先请到厢房去喝口热茶消消食,等您的示下?” 梁满仓很快适应了“人上人”的身份,拿捏着同意了。 —————————————— 进了正屋,炭盘烧得正旺,梁大郎不用吩咐,就对里面两个使女说:“两位小娘子,容给我们爷儿几个说话的地儿。”两人对望一眼,出去了。 梁满仓往上首席上一坐:“关了门!”然后才问儿女,“都说说,今天的事,咋办?” 梁玉道:“阿爹,咱先别乐。我看不大好,先头听说圣上最疼的是贤妃跟她儿子。再有这里的人,他们瞧不起咱们。” “呸!当你爹看不出来呐?先上京看看咋回事,想告状再告!还没上京哩,还在人手里捏着,你炸什么刺?” 梁玉一噎。梁大郎见妹妹碰了钉子,更加沉默了,梁二郎小声说:“要是能问问人就好了。” 梁满仓道:“问谁呢?这没一个可靠的。” 梁大郎终于小声抗议:“这不能够吧?谁还不得巴结太子?”巴结咱们家? 梁玉却又有主意了:“阿爹,给我钱,多一些。” 两个哥哥用充满敬意的目光看着妹妹,真是厉害啊!敢跟咱爹要钱!除了收租税的,就没见过能从咱爹手里抠出一丁点儿铜渣的人! 梁满仓问:“你要上天?” 梁玉道:“咱在县城,人生地不熟的,贵人们见识当然高,可都是外人,我师傅算半拉自己人,见识不一定顶好,总比外人可靠。我寻思着,咱们能问的,也就她了。想问人主意,不得出点本钱吗? 我那师傅,有两个心愿,第一收个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徒弟,第二给自己准备好了丧礼。我本想干第一样的,现在看来得干第二样了。坟地她已经买了,还差一副寿材,一身老衣。这钱,得咱们出。您要能再找出第二个人来问事儿,就当我前头的话没说。” 嗯,跟你老子我想的一样! 当官儿的一颗心戳满了眼儿,没见过皇帝认亲还藏着掖着的,太不可靠了!梁家这“根基”,在城里能问的也就这么个人了。梁满仓把个聪明伶俐的闺女送过去当学徒,一是这师傅是个女的、手艺好,二是听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过世面。 梁满仓下了个决心:“成!明天一早你早早的去!” “钱呢?” 他们是被匆忙赶过来的,当然不可能随身带什么财物了。正在此时,管家在外面说话了:“梁翁,我们郎君来了。” 张县令是跟陆谊等三人见完了面又匆匆来给“太子外公”卖好来的,毕竟是自己治下出的“人才”。照顾好了起居是一条,送些盘费也是应有之义。他想梁家穷,越早给财帛人情越大,雪中送炭强过锦上添花。急忙忙来慰问梁满仓兼送钱来了。 梁满仓衷心地感谢他!且满口答应:“郎君高天厚地之德,必不会忘记的。” 张县令也识趣,送完钱就走,也不耽误他父子兄妹说话。 梁满仓此时才笑了出来:“今天才信我的运气是真的好。” 其时钱帛并行,大宗交易也有用金子的,梁家以前还没有用金子那么奢侈。现在不同了,梁满仓拣了两小块金子给梁玉:“这肯定够了!请两班僧道的钱都够了!” 梁玉揣了金子,又伸手:“行,这是一桩。再给我点金子。” “你要做甚?” 梁玉想得可比他要深些:“我换点铜钱,不得打赏人使呐?使唤仆人,想叫人尽力,是得给点甜头的,不然谁跟你干呀?咱现在得要帮手。这些贵人,还不定会怎么安排咱们呢。上头的人巴结不上,可不得巴结点下面的人?” 梁满仓大为肉痛,哼唧又给了一小块金子:“行,你见过世面。他娘的!” ———————— 拿完了钱,梁玉被领到了安排的卧房,依旧是许多叫不上名儿来的摆设,光油灯就点了七盏!一个使女在屏风后的浴桶边儿上站着:“小娘子多担待,只有我一个来侍候您沐浴。” 洗澡还有人伺候着! 怪不习惯的。 梁玉心里掂量一回,将金子往桌上一放,别扭地洗涮完,飞快地换上了县衙给准备的新衣,连贴身的小衣都是绸的,贴着皮肤有点凉。 第二天天不亮,梁玉就起来了,摸黑穿衣梳头,揣起金子便要去找吴裁缝。使女还在外间榻上值夜未醒呢,听到动静,差点从榻上滚落下来,揉着眼睛:“小娘子?怎么起得这么早?” 不早啦!在师傅那里,这会儿都烧开一锅水了。 梁玉道:“你睡着,我去去就回。” 使女大惊:“您要去哪里?小娘子如今身份不同了,还是不要四处走动的好。” 这口气……梁玉站住了。这口气跟那几位贵人的眼神,含着同一种东西。 梁玉低头想了一下:“那好吧,你帮我打点水来。” 使女舒了一口气:“是。” 使女一走,梁玉脑筋就转上了,这肯定不止对她一个人这么困着,弄不好全家都给圈这屁大点的地方,等着装车运走了。她姐、她外甥,大概过得真得不大好。她虽不识字,常识还是有的,比如才人这个品级,是真的不高。而她一家现在的处境,谈不上被人敬重。 可不能任人摆布了! 金子再揣好一点,梁玉将绸裙小心地翻到腰上。房子呗,肯定是前面办事,后面住人,格局都差不离。往东连翻四道墙,她的双脚落到了大街上。行,进城几个月,她乡野里练出来翻墙上树的本领还没丢。 身后隐隐传来一声:“十九郎,有贼……” 【傻货!】梁玉轻快地想,【你们抓贼吧,老子干正事去了。】 梁玉跟南氏一车,这回车上就没有梁满仓父子了。车夫甩响了鞭子,马车缓慢的启动,而后渐渐加速。南氏才低声说:“玉啊,稳着点,别给你姐丢脸。” “哎。”梁玉心里是紧张的。见识过了袁家的真·豪宅之后,她对“富贵”二字不敢有一丝轻忽了。皇宫,一定是一个比袁府更壮丽的存在。 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没能从正门入,而是从永安门入内。这门比袁府的门还要大!梁玉惊叹一声,皇宫里的场院真大!大得让从小在田埂上疯跑的人都觉得诧异——土地这么宽广是应该的,怎么人建的宅院房舍也能有这么大的庭院?! 宫殿座落在高高的台基上,台子都比一般人家屋子还要高!神仙宫殿也不过如此了吧? 从车帘往外看,不时有些穿着一样衣服的宦官、宫女往车边打量。走不多时,车便停下来了——他们需要步行了。引路的有礼部的官员也有宦官,礼部官员不停的叮嘱:“依演练的行礼即可,不要慌张。圣上问的时候再说话,否则不要多言。” 宦官则说:“圣上和娘娘们都在。” 梁满仓很想知道这个“娘娘们”都有谁,但是不敢问,他已经被皇宫的壮丽给震憾住了。好在礼部官员代他问出了问题:“都有哪几位娘娘在?” 宦官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皇后娘娘、贤妃娘娘、梁才人,都在的。” 梁才人必得在的,来的是她的家人,皇后是后宫之主,出现也很正常。贤妃的出现就很值得玩味了,梁玉在心里默默的评估。贤妃的儿子,不正是太子的有力的对手么? 今天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好应会,梁玉暗暗警惕了起来。 宦官答完话忘记过去不再多言,只管催促:“快些走吧,陛下散了朝就这一会儿功夫。”说话间,前面一队人走了过来,宦官登时像只受了惊的鹌鹑,缩着手在一边不敢动了。待到这队人走近了,梁满仓才大吃一惊:“萧司空?” 来的正是司空萧范,他生得相貌堂堂,一部美髯,不经意地在众人面前顿了顿,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这是何人?” 【你就装吧!】知情者心中唾弃。 宦官还是认真地答了,萧司空淡淡地飘过来一句:“那就好生伺候着,不许装神弄鬼!” 宦官连声答应,萧司空已经走远了。其实大家都没有发觉,跟在他后面的,正是他的幼子萧度。萧度非常的不理解,打量左右都是自己人,才问道:“阿爹,先前梁氏反复,如今何必再管?” 萧司空挑挑眉:“哦?真的可以不管吗?” 萧度一时无言以对。 ~~~~~~~~~~~~~~~~~~ 一行人在宦官的引路下到了一处殿阁,依旧是高高的台基,上面一座壮丽的宫殿。梁玉抬头一看,上面的匾额上三个大字——承庆殿。承庆殿是干什么的,梁玉并不知道,承庆殿在宫里的位置,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很紧张的。这一次会面,关系到她全家能否在不受皇帝待见的前提之下,过得好一点。 到了殿前,还不能入内,得先通报,得了允许才得以进入。 大殿高挑,比家里的宅子要敞亮得多。梁玉不敢抬头,跟家人一道按照学习的行了礼,报了名。听到上面宦官宣的免礼,才敢起身抬头。她不会羞于承认皇宫的气势一时之间令她无所适从,好在她天生贼大胆,片刻之后胆子又回来了。悄悄抬眼往上首看去,心里估摸着哪个是她大姐。 上面正中坐的肯定是皇帝,她姐姐就在那三个坐着的妇人中间。 皇帝是个四十上下已留了须的中年男子,相貌端正带点英武之气,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气势。 离皇帝最近的一个妇人看起来也略有些年纪了,很是雍容大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度其位次,应该就是皇后。比皇后略次一点位置的是一个美人!眼含秋波、眉如远山,还笑盈盈的。末座的就是一个略显憔悴的人了,不用怀疑,梁玉就认为那是她姐。 作为亲姐妹,两人眉眼间还是有一点相似的,这种相似甚至延续到了太子身上。那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间还有两、三分像梁玉,跟梁玉拿出去说是兄妹俩,也是有人信的。 梁玉猜得并不错,这几个人正是皇帝与妻妾、太子。 当今天子姓桓,讳一个琚字,今年刚好四十岁,在位刚好二十年。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伴着他由王妃而太子妃而皇后,是名门杜氏的闺秀,端庄娴雅,不奢不妒,风雨几十年,唯一的缺就是无子。凌贤妃则是皇帝现在的心肝宝贝,承宠十余载,如今育有两儿两女,三十岁的人了,正在女人一生中最绚丽的年纪。 梁玉的大姐今年三十二岁,比之凌贤妃却差之甚远,姿色不如,气色更是不如。 杜皇后固然是相貌不差,但是美貌已被岁月磨去了很多,非常遗憾的是,岁月磨掉了她不少美貌,却又没有为她增添魅力反而添了一点刻板。梁才人呢,长得底子不差,却又不顶美,岁月也没有给她增添好处,反而因为在夹缝里求生存,整个人都沉默而无趣了起来。唯有凌贤妃,怎么看怎么可爱。一张脸哪怕不做表情,也让人觉得鲜活。她一双眼睛看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已进了她的心里,是她眼里心里的独一无二。让你想她永远开心。 梁玉心里轻叹:单看这个样子,我也更喜欢贤妃些。就梁玉抬头这会儿功夫,皇帝往梁家身上扫了一回,看了皇后一眼,已经跟凌贤妃眉来眼去三、四次了。 梁玉打量他们的功夫,坐着的人也在看梁家这乌泱泱一群人,有皱眉的、有想笑的、有叹息的。梁才人的眼神忽然活泛了起来,悄悄掩住了口,极力压抑着不要马上落泪。 桓琚其实不想见梁氏的。他对梁才人没什么感觉,对梁才人的家人也不可能重视。但是凌贤妃劝他:“陛下不能为太子而忍耐一、二吗?就算是为了妾,免得叫人说是妾从中作梗,拦着陛下。” 桓琚想了一想,好像也有点道理,并且梁氏从民间来,或许可以问一些民间的事情,便答应了。 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今日一见便也不觉得失望,意外之喜当然也是没有的,桓琚颇有点意兴阑珊的意思。梁家人里,已经有那么几个一脸的期盼,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桓琚不免扫兴,他不大爱看人哭。 凌贤妃对他连使眼色,桓琚一摆手,对太子桓嶷道:“你们先认个亲,咱们再说话。” 一句话仿佛解了禁,原本被礼部训练得很好、循规蹈距的梁家人便解放了。南氏当先哭了一声:“我的金啊!”把桓琚听傻了。 梁玉叫“玉”,不是因为“满仓”斯文了,知道君子如玉了,而是因为梁玉的大姐叫“金”、死了的二姐叫“银”,轮到她可不就叫“玉”了么?桓琚哪知道梁才人叫什么名字啊? 南氏一哭,梁才人也泪如雨下,梁才人一哭,梁家人便不能不跟着哭,大人一哭,把小孩子们都给吓着了,攒一堆号啕了起来。桓琚面无表情地掩住了耳朵。皇帝有如厮举动,看的人心里都有了数,梁才人身边侍奉的一个宫女忙上前提醒:“陛下、娘娘面前,小郎君小娘子宜加管束。”梁家上下又一阵忙乱,吓唬住了孩子不叫哭闹。 46.虚情假义 此为防盗章 眼见运河将到尽头, 就要转马车了,梁玉不由焦虑了起来。马上就要下船了, 这就代表着课程的结束。不学不知道自己的不足,学了之后才明白还有无数的东西等着她。 却再也没有这样一位老师了。 进京之后,袁樵显然不可能再做她的老师的,连在船上这二十几天,都是阴差阳错偷来的机会。 找一个读书认字的先生,这个好办;找一个能教做人道理的先生, 也不困难。要找一个像袁樵这样的上等人,可就难如登天了——上等人根本不稀罕教她。 梁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 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 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 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 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 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 自梁六往下, 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 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 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叹了口气,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他也没做停留,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这个梁满仓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当官儿的比心眼儿还是能跟他们比翻白眼?你们一个个才识几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着你姐你外甥的脚别放就对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们!别人都是虚的!” 南氏这时候插话了:“他爹,你说啥呢?亲闺女亲外孙,咱实诚些。” 梁玉马上赞成:“还是阿娘说的对,实诚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这些不比咱强?” 她本想反驳梁满仓,想到梁家的现状又将话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确实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讨人厌的朱寂,生得也不错,学问也不错,举止更是带一股潇洒贵气。连他们家的仆役们,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样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实诚些,贴心点儿,找自己的长处去显摆。明白了。】 梁满仓才要发脾气,想说自己没那么凉薄,又觉得妻女说得有理,问道:“大郎、二郎,你们看呢?” 梁大郎慢吞吞地道:“娘说的对。” 梁二郎也说:“妹妹说的也有理,装傻比装聪明好。” “你们那傻,还用装啊?!”梁满仓骂了一句,“行啦,箱子给我放好,都滚,看着就来气!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梁玉临走前便说了一句:“在家常念叨,要不是大姐进宫,咱家得多出人上番服役,这是大姐的好处。咋穿了两天绸衫就全忘了呢?这个好不得念着呐?心里常念着这些好,不就行啦?” 她心里想的与梁满仓的也差不太多,不能给姐姐、外甥帮场面上的忙,关心体贴一下还是能办得到的。好处一类,倒还真不曾想到,但也不能否认亲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也是说中要点了。 ———————————————— 梁家这头收拾完之后,没两天就都得下船上车了。梁家男丁依旧是不会骑马的,袁樵就不一样了,将母亲、祖母扶上车之后,他鞭马过来告别。陆谊等三人对他也很有礼貌,尤其是朱寂,大约是被教训得狠了,白眼都没敢拿出来。 看到他过来,再想起来自家还没给谢师礼,梁玉凑上前把梁满仓的鞋跟都踩掉了:“阿爹!你愣着干啥?上去,问问他家住哪儿!你别是想赖账了吧?” “你老子就这么抠吗?该花的我啥时小气了?”梁满仓单脚立着,把被踩掉的鞋跟提好,拍拍手上的灰尘,上去问袁樵的住处。 袁樵报了个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几户的,他也记不大清,梁满仓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儿过去:“你脑子好使,给我记住了。” 袁樵站得像根标枪,僵硬得也像根标枪,仿佛一个木偶,一节一顿地动作。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力图做得风轻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师长一样:“这个,给你,菜刀,咳咳,进京,不好。”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还给她凶器! 梁玉愣了一下,开心地接过了刀:“都没有东西给先生,先饶了先生的好东西。这个好看。” 刀身不长,埋在鞘里,鞘与柄错金,花纹古朴。整把刀也就小臂长短,非常合宜。梁玉笑着接过了,又防贼似的看着梁满仓。梁满仓老脸一红:“这个不扣你的。” 梁玉这才满意了,一脸笑地对袁樵道:“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 【我只盼你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袁樵点点头,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见,同手同脚回了自家车上。梁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就此要与小先生分别了,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差点也要哭了。捧着刀站在那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声。 朱寂小声给萧度咬耳朵:“这就送信到京里,给这婢子做窄袖袄!她要在京里再来个袖里乾坤,咱们谁都受不了!” 萧度低声道:“噤声。” 那一头,袁樵爬进了车厢,迎上杨氏关切的目光:“佛奴,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樵默默地摇了摇头,倚着车壁不想说话。杨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侧了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样子来,心里难过极了,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落泪。 杨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儿子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准是心里有人了,儿子十五了,对男女之事开窍并不奇怪。她也没急,盘算了一下,对面都是什么人呢?她虽没见过梁氏,但是想来小门小户,儿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陆、萧、朱三人的侍女一类。这就更好办了,儿子放下了,只当无事发生,放不下,求一婢女,还是不难的。过两年,儿子出仕,为他求一贤妻,年轻时的什么绮思就都能放下了。 杨氏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眼睛,她也假装休息了起来。母子俩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驿站的时候,袁樵才睁开眼,心中难过,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能到哪里呢?两刻之后,鸾铃响起,陆谊一队人马也过来了。 梁玉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扶南氏下车,一抬头,正看到袁樵,顿时无语。再想不到,分别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这一条道,前后脚的事儿! 【我刚才那样伤心,是为了什么呀?】梁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蠢过! 袁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里先为自己尴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说话。梁满仓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个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别就又见面了,我老汉白难过了一回。” 没奈何,两队人马一又并合而为一了。因为有了这一番波折,远远见到京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两边再分开,都觉得有些气弱,伤感被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双方讷讷地道了别,各奔东西。 皇帝给梁家赐了宅子,梁玉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这更让人不安了。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也像砍头给前的鸡腿,透着一股不祥。 暮鼓晨钟。 鼓响时分,车队入了城。古老的城门在最后一辆马车驰入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终于轰的一声合上了,仿佛是将天地点最后一丝光亮也关在了外面。 直到此时,梁玉才后悔起来:哪怕马县丞催得再急,也该到灶下摸把菜刀带上的。 —————————— 连绵的鼓声响完便是宵禁的时候了,街上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车队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梁玉心头一惊——这是到地头了吗? 梁满仓在此时突然出声:“玉啊,你看看这是哪儿。” 梁玉下巴都要惊掉了。她年初到县城给吴裁缝做学徒,至今有几个月了,显然,她爹认为她进了县城就得比城隍还晓得城里的事儿,将辨认处境的重任交给了她。 天地良心!她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瞎逛的,哪能认得每一处地方? 硬着头皮,梁玉将车帘挑开一点,然后吃了一惊——这地方她还真认得!这里是县衙! 梁玉小声地将她的发现讲了,并且说:“按说宵禁了,县衙这会儿也不该开的。” 一句话说完,其余三人脸色也一齐跟着变了。梁家祖宗八代没有一个当官的,街坊四邻没一个有钱的,升斗小民最怕与官府打交道,一辈子能不进衙门的大门最好,如今一家都被拉了过来,真能是“好事”? 念头才起,将他们塞进马车的马县丞便又和气地过来了:“梁翁,咱们到了,小心脚下。” 梁满仓一介布衣,土里刨食,而被县丞如此客气对待,更不安了。 梁玉望着县衙幽深的庭院,石板铺就的路被两侧的灯笼一照,愈发显长,梁玉更想念灶下的那把菜刀了。身后,梁玉另外的六个哥哥,大嫂、二嫂直至五嫂,以及她们各自携带的子女,都昏头胀脑地陆续下了车。 一家人都被这情况惊住了,连最小的侄子也老老实实不敢哭闹。 县丞前面引路,县衙的大门又在身后关上了。衙门内灯火璀璨。一路走来,直达后厅。令梁玉大吃一惊的是,她曾在街上围观过的张县令居然不在站在正中,而是站在下首陪着几个穿着锦绣皮裘的人。 在这片地界上,谁比县令还威风?他们就是将梁家全家都唤过来的人了么? 思忖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厅前台阶下。 张县令亲自走下台阶来,也是一脸的笑:“可是梁翁到了?” 马县丞与他一拱手,匆匆答了。张县令粗粗一眼扫过,皱一皱眉,神色间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转身向那几个锦袍客道:“梁氏到了。这……还是先请他们更衣……” 他接下来说什么,梁玉已经听不见了,目光呆呆地看着台阶上站着的人。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上头三个人,她就只看到左边那一位了,他十八、九岁,端的是一位美男子!面色如玉,灯火在他眼里变成了星星,他的身形高挑而不单薄,一看便觉可敬可靠。 梁玉没读过书,虽小有遗憾也从不觉得是什么恨事,此时却是真的恨起来了——自己竟只会说“好看”,究竟如何好看,肚里是再没有一个别的词可以讲了。 按了按胸口,心,跳得厉害。梁玉拍了拍脸颊,脸也烫得慌。 不止梁玉,梁家十几口也都看得发怔,在这个小地方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一阵冷风吹过,最小的侄儿打了个喷嚏,才打破这一片宁静。 梁玉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脸更烫了,更加将头抬起来,她得多看两眼——这样的人,与她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错过这一回,怕是难再见下一次的,既然看到了,实在不舍得别过眼去。恨不得可以让他就此长长久久的长在自己的眼睛里。 梁满仓眼里却是有三个人,当中一位约摸三、四十岁,面皮白净,一部美须,顾盼自若。看站位就是个主事的,右边那位也是个年轻公子,相貌极精致,一双眼珠子很是灵动,比起左边这位就显得不那么可靠了。 锦袍客们不发话,张县令与马县丞也就不再说话,只管抄手等着。上首三人静静地看着这一群灰扑扑的农人,评估着,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右边的精致男子更是两眼写满了轻蔑,打了个哈欠,摆摆脑袋:“十九郎、七哥,人也看过了,我去读书了。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说罢,他也真的走了,留下另外两个人更仔细的打量。对上年轻男子的目光,也看到他眼中的不赞同,梁玉没摸着菜刀,胆气便不那么壮,匆匆别开头去。又对上正中男子的目光,心中却被这目光刺出一股羞愤来。 梁玉相信,如果不怕脏了手,他准能够掰开嘴来看看她们一家的牙口。那是称斤论两的眼光。二人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又打量她的哥哥们去了。 梁玉的背上冒出一层汗来,庭院中的寒风一吹,冷得她一个哆嗦。 良久,两人似乎也看够了,美男子开口了,声音极温和,几乎能抚平一切不安与躁动:“梁翁一路辛苦。在下萧度,这位是陆七郎,讳谊,方才那个是朱家九郎。我等自京师来迎诸位,借张郎君宝地,已备下薄酒。外面冷,还请诸位更衣。有事稍后席上再说。马郎君?” 马县令慌忙应了:“下官在。” “有劳了,”美男子萧度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对一直没开口的那一位说,“七哥,你我便恭候梁翁一家,如何?” “七哥”陆谊从容点头:“好。” —————————— 梁玉知道,富贵人家说“更衣”有无数的可能,绝不会就是换身衣裳,究竟让他们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好在张县令到底没有让他们自生自灭,而是派人引他们登东,再洗手、洗脸,拢拢头发,将衣裳抻平,弄得像样一些。 梁满仓弓着腰,凑到张县令身边低声下气地打听消息。张县令也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也没说。好叫你知道,他们是京里来的使者,著姓大族,极尊贵的人,你们万不可信口开河的。不知道怎么说的,就什么都不要说。有好酒好肉,只管吃就是了。” 然而,待到了席上,却不能“只管吃”了。 三位贵人已在说笑了,看到他们一家,笑声渐消,朱九郎更是一脸扫兴。还是萧度说:“梁翁请坐。”待梁家人坐定了,他才往鸡窝里扔了个爆竹:“我等此来只为一件事——仁孝太子薨逝,储位不可久悬,陛下新立赵王为太子。太子生母册为才人,正是梁翁长女。我等正是为迎诸位入京的。”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亲爹,命都要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觉得头发梳紧了,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47.我不重要 此为防盗章 进京城与进县城的程序没有丝毫的分别, 第一辆车里还是坐着那么些人。与当初不同的是,当梁玉往外看的时候,梁满仓、南氏、梁大郎也都忍不住将头凑了过来。车窗小小的一角, 挤了四颗脑袋, 一看之下,四人都惊呆了! 他们被京师的繁华震慑住了!且不说那高大的城墙, 抬起头往上看, 要按住帽子才行。大道笔直, 路边植槐, 槐树都有些年头了,显得格外的粗壮。路边的坊墙整齐而、凝重, 大街上, 车马人群川流不息。 进县城是傍晚, 进京城却正好是白天, 日光下一切都看得那么的清楚。梁玉用心看了一下街上行人的衣着,五颜六色, 贫富都有,衣衫与小县城里有着明显的差别。自家身上的衣服还是张县令给准备的, 与京城的衣着比起来,也显得村气了。侧耳听听, 路上东南西北的口音都有,更多的还是官话。街上漂亮的姑娘小伙子都比别处的多些。 烟柳繁华地, 温柔富贵乡。 梁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 话也忘了讲。 过不太久, 梁家十几口人被几辆马车拉到了一座坊门前。梁玉将车帘掀得更大些,看到了上面三个字“永乐坊”。梁玉背下了袁樵给的地址,袁樵住的地方叫“永兴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很明显她家跟袁樵家是不挨着住的。梁玉心里小有失望,旋即打起精神来:都在京城了,还缺见面的机会吗? 进了坊内,里面也是整齐干净,车队拐了两下,便到了“梁府”了。 南氏从车里往外看,瞅一眼便念一声佛:“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哪能想到这辈子能享到这样的福哩。” 南氏所言不假,这处宅子看起来甚至不比县衙的住所差。梁玉肚里有了点墨水,给这宅子下了个评语——毕竟天子脚下,很有富贵气象。 一家人进了宅子里,又是一阵惊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梁家是乡下人,乡间有的是空地,房子却不能随意盖。一则有规定,平头百姓的房屋规模是什么样子的不可以违规,不能比官员贵人还显大气。二则也是财力有限,盖不起。 梁家的晒谷场比这里的庭院宽阔得多,若论房间的数量,房屋的规模,以及材质、铺设,没人敢拿梁家的破土屋与这处京城“豪宅”相比。 从梁满仓往下,都震住了。包括梁玉。在此之前,她见过的最好的宅子就是县衙的客所,那里与这处“梁府”相比,也显得寒酸得紧。在县衙的时候,人人心里没底,到了京城,听说这是自己家,顿时解放了,眼珠子滴溜乱转,恨不能拿眼睛把这宅子给装进去。人人心里琢着这宅子该怎么分、谁住哪间房。 陆谊等人还要复命,只简单说了几句:“这些奴婢都是赐与府上的,东宫赐予金帛,后面还有几匹马,是司空所赐。诸位暂且不要出门,明日会有人来教授礼仪。” 梁满仓尽力认真听了,拍胸脯保证:“郎君放心!我们在家等着他们来。” 等陆谊等人一走,梁满仓也压抑不住兴奋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宅子前前后后都巡了一遍,接着在前面正厅里坐下了,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守财奴,他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财产。妻女儿孙,一个不少,很好。带来的行李也都让儿子们担在正厅中央眼皮子底下放着了,很好。 然后就是奴婢了。 奴婢!多么新鲜的词啊!穷人家过不下去的时候把儿女卖做奴婢的就有,自家使奴婢?是梦里才有的事。梁家从来没有过使唤丫头,梁满仓的新年愿望是能雇几个短工帮忙收麦子。现在不但有使女,还有门房,还有车夫,还有厨娘!点一点,一共十个人呢!梁满仓一眼扫过去,也不知道要训什么话好,清清嗓子说出一句:“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打头一个中年男子看来很机灵,主动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且介绍了各人的司职。梁满仓顺坡下驴,问道:“你是管事的?” “是。” “叫他们先打扫屋子吧,都安顿下来。”梁满仓说完,又顿住了,他从来没有吩咐过仆人干事,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为好。过了好一阵儿,到年幼的孙子捱不住,不舒服得要哭出来,梁满仓才说出了下一句:“咱晚饭吃啥?” —————————— 晚饭是奴婢们做的,几十天以来,梁家也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常年半饥半饱的孩子们也被喂得口刁了一些,甚至觉得“新家”的伙食没有路上好,不停的哼唧。随即在梁满仓的一道眼刀之下,脑袋上被母亲们捏紧了筷子狠狠地抽到静音。 一顿晚饭吃完,梁满仓亲自安排了住处——他与南氏当然是住正房正院的,一、二、四、五有妻有子的儿子们,各人带孩子一个小院,六、八、九三个还未娶亲的儿子合住一院。唯有梁玉,被他安排在了自己院子西边的那个小院里。 西小院与正院有一道拱门相连,小院往前还有一道门,梁满仓巡视的时候就有了安排。吃完了饭便下令:“老大、老二,你们俩带他们两个(指了两个年轻的男仆)把那墙根那点砖拿来,和点黄泥,把那道门给我砌死了!” 这样,西小院就只有一个进出的通道,出了院门就是正院。然后,梁满仓又对西小院进行了布置,女儿小院正屋,这个没问题,小院东屋,梁满仓命令两个儿子把全家的金银细软都搬进去。 谜底揭晓,西小院是他心里的库房,梁玉就是那个看仓库兼管账的。别人家账房在宅院前半部、门房的后面,他家就关自己家后院。 处理完这些,梁满仓才对奴婢的使用有了一点心得。南氏为他生了这许多儿女,是需要奖励的,更兼梁才人是南氏亲生的,于是分得一个小丫环伺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管是看仓库的,还是别的什么,都自己照顾自己。想要有人伺候,那是不可能的——“不用自己做饭、扫地、纺线织布已经够好了,还想要奴婢伺候?你们咋不上天呢?” 其他九个奴婢各有职司,或做饭烧水,或洒扫木工,只听梁满仓的话,别人支使不动。 非常满意自己的决定之后,梁满仓拍拍手,问梁玉:“玉啊,我咋听说在这儿吃饭都要买菜买米哩?” 这是那位新上任的王管家告诉梁满仓的,梁满仓对此大为不满! 梁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道:“住城里,他们自家不种地的。” “那哪成?!明天早点起,我看那些破花白占地方,咱自己动手,铲了,都种菜!哎哟,还得买二亩田……”梁满仓的脑筋又动到了奴婢们身上,男仆都还算强壮,可以用来耕作,能省好几个雇工。 王管家听得目瞪口呆——亲天,这是一群什么人呐?!说好的贵戚呢?! “贵戚”全家上下没人觉得梁满仓说得有什么不对。京城米贵,自家种点吃,有啥不对吗?没毛病啊!梁玉道:“就看到一柄锄头,两把锹,怕不够使。锄头还小,不大好用。”她大概知道点城里人怎么生活的,却又不觉得在自家整块空地种点小菜省菜钱不对。如果不是做活太累,她甚至打算在吴裁缝的院子里种两垄萝卜的来着。 王管家要疯了——住口!那是花锄啊! 梁满仓还在感叹:“是呐!这京城里房子比咱家的大,可旁的都小,饭碗都小!” 王管家并不想说话,他怕开口就砸了自己的饭碗。只盼这一家能有一个明白人,能劝一劝这对“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父女。 好容易梁大郎说话了,却是给了王管家致命一击:“咱自己也能做,我看有斧头、有木头,咱自己动手修一修。等开春就能种啦,还得去集上看看,有没有卖种子的。我看这前前后后,把那边地上铺的砖石揭了,还能整出几分地来。” 【他们是当真的?!天呐!就没有人想过教教这一家人吗?!】王管家真是无言以对。 有的,无论陆谊等三人还是袁樵,都想过要教的。然而他们教的是官话,是礼仪,是读书,袁樵连京城世家的概况都给梁玉说了,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赐宅里种菜!更不要提教他们怎么管家了。种菜这样的事情是这四个人平生从未见闻过的,当然无从谈起。 到了晚间,王管家试图向梁满仓解释,京城富贵人家没这样的:“恐怕要为人耻笑的。” 梁满仓依然不听,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官话道:“他们爱笑不笑!我吃到肚里自己知道饱就行啦!”老子还有一个闺女要发嫁,三个儿子没娶妻,就算这四件事都办完了,孙子孙女也长大了,也要钱,再来七个儿子,家产哪够分的?!能省一点是一点!你懂个屁! 王管家完败在无法沟通上。 ———————————— 在“你懂个屁”的思想指导之下,梁满仓我行我素。第二天有礼部的两个小官在萧度的带领下来教礼仪,梁满仓还处于一种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情绪之中。 萧度进门就惊了——这挖地三尺是要做什么? 时值冬日,除了梅花等少数几样,百花是凋零的。那你也不能因为人家冬天不开花就都刨了啊!!!萧度道:“梁翁,这些等春夏还是会开花的,很……好看。” 梁满仓一脸诚恳:“知道,知道,萧郎君,谁不知道花儿好看呀?可它不顶饱呀!” 萧度额上青筋跳了两跳,他想起来梁玉也说过,你好看,也当不了我们的饭。亲生的!真是亲生的! 萧度闭了闭眼睛,压下了对牛弹琴的火气:“刨就刨了吧,摊院子里做什么呢?这两位是礼部的官员,来教府上礼仪的,您这一弄,可怎么好?” 两位礼部的官员一姓曲、一姓吴,官职都不高,出身也不算高,见萧度依旧和蔼都感叹,萧郎真是好修养!也对自己即将面临的难题有了充分的认知。 梁满仓很好说话地:“早起才刨的,晒干了还能省点柴火。我叫他们都耙到那个院儿里晒,咱就在这儿学?” 萧度忍了一忍,忍住了,他想起了父亲萧司空的话——“村气就村气,你还想将他们调-教成圣人吗?教不成,不如令其保有本色。能耐小好啊,眼睛就只盯着眼前那片地方好啊,他惹不出大祸来。这不就是我们的目的吗?” 带着这个想法,萧度忍了,客客气气地让礼部官员教礼。这是萧司空等人的暗箱操作了,原本梁家人应该被带到礼部专门学礼仪的地方去,考虑到梁家的现状,还是别拉到那么公开的地方去给太子丢人现眼了。这两个礼部的小官,也都是萧司空能捏得住的人。 礼部两个官员抱定了与无赖打交道的心思,送走了萧度之后,风萧萧兮地准备上课。 出乎意料的顺利! 首先是极安静,梁满仓发了话,全家都老老实实的学。男一起、女一起,次序分明,令礼部官员舒心了不少。其次是认真,学写字还有梁九崩溃,学礼仪没一个闹事的。最后是梁玉,一遍学会。梁满仓便央教妇人行礼的曲姓官员:“我这闺女学得快,您就只管教了她。她学完了,还得去厨房看着做饭呢。” 厨房没人看着,梁满仓不放心,怕厨子偷嘴。梁玉既然学得快,就没必要窝在这里浪费人力了。 曲姓官员几乎要仰天长啸。好在梁玉学得快,他教的也顺心。礼仪要学十五天,多半时间是用来演练纯熟。梁玉既一遍就会,第二天就真蹲厨房去了。 这个时候她就很庆幸了——幸亏路上家里人都学了一点,不至于在京城里连别人说什么都听不懂,全靠她一个人翻译。然后她就可以将王管家私下找来,问一个问题:“要给一个出身好的先生送谢礼,得是个什么数?” 王管事一脸菜色:“小娘子要送给什么先生?外面那两位,各十匹绢就差不离了。其实昨天就该给的,小人不敢说,怕老翁……” “咳咳,”梁玉咳嗽了一声,“我爹是会过日子了点儿,不过呀,该花的他还是会花的。应该是打算学完再给的。” 王管事道:“何如先给了呢?他们这些日子会教得更尽心的。” “好。我对他讲。你还没说呢,要是身份些的,得多少?” “那得看有多高,身家又有多少了?高门大姓的,怎么也要百匹起呀。” 梁玉的脸也绿了,绿得跟王管事一个色儿:“啥?”就她爹那个抠样儿,能出到百匹吗?!杀了他都不会出的!再说了,现在堆东屋里那些布,也不过二百的样子,一下去一半?梁玉也知道这口张得太大了。 这事咋办? 晚间,梁玉硬着头皮向梁满仓提起了这件事。她不确定,袁樵在梁满仓心里值不值一百匹绢。梁满仓一辈子没见过现在东屋里堆的那些钱,一时之间根本拿不出主意来怎么花,就只剩一个心思——买田置地!那是子孙本,是要传下去的,他舍得吗? 梁满仓当然舍不得!犹豫着问:“玉啊,真得这么多?要不咱就不理这小先生,咱家这样,哪攀得上那样的朋友呢?咱不是说好的吗?就老老实实的,实诚些。” “那也得谢谢人家吧?”提到要出百匹以上的绢帛,梁玉也十分气弱。要小块金子,她敢开口,现在这一大笔,她也为难。 最后,梁满仓给了个腰斩再砍头的价:“四十行不?还有另两位郎君一人十匹呢!再多,你要你老子的命算了!真得十匹?八匹成不?” 对梁家来说,那不算少了! 梁玉犹豫了一下,道:“行吧!另两位郎君那儿,八匹都出了,还在乎两匹?小先生那得叫大哥跟我一块儿去,还得再雇个车。”没错,“梁府”是有车马和马夫的,车只有一辆,马两匹,马夫一个。要驮货就得再雇个车。 梁满仓心疼极了:“行吧,行吧,快去快回。别忘了问问他,咱以后该咋办,他要有书,也弄两本来。” “爹!”梁玉哭笑不得,“不是问过了吗?” “说话累着你了?兴许他能再想起点别的来呢?三十匹都送了,问问咋了?累着你了?” “小先生才不是藏私的人呢!” “哎哟,看着你就头疼!走走走,回你屋去。” 梁玉扮了个鬼脸,脚步轻盈地回房了。叫厨下使女给送了热水,好好地沐浴更衣。躺在床上想,不知道小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他一定想不到我这么快就找他了吧?会不会吓一跳呢? 梁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叹了口气,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他也没做停留,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这个梁满仓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当官儿的比心眼儿还是能跟他们比翻白眼?你们一个个才识几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着你姐你外甥的脚别放就对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们!别人都是虚的!” 南氏这时候插话了:“他爹,你说啥呢?亲闺女亲外孙,咱实诚些。” 梁玉马上赞成:“还是阿娘说的对,实诚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这些不比咱强?” 她本想反驳梁满仓,想到梁家的现状又将话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确实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讨人厌的朱寂,生得也不错,学问也不错,举止更是带一股潇洒贵气。连他们家的仆役们,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样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实诚些,贴心点儿,找自己的长处去显摆。明白了。】 梁满仓才要发脾气,想说自己没那么凉薄,又觉得妻女说得有理,问道:“大郎、二郎,你们看呢?” 48.两场宴会 此为防盗章 想了一宿, 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但是并不决定现在就跟梁满仓讲。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是两回事, 她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 一个月里跟萧司空翻两回脸,那也不是个事儿。再翻脸之后怎么活下去,她也没想好。萧司空不是玉皇大帝,他依旧是个神仙。跟他尥蹶子,不等皇帝掐死他,他先能掐死姓梁的全家。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 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 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 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 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 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 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 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 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 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亲爹,命都要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觉得头发梳紧了,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 他打萧司空那里回来,自觉也是见了世面,对子女就有了另一种安排。更兼如今做了官儿,虽然不管事,大小也是个官儿,想法也与先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管家的女儿,而是需要女儿“像个大家闺秀”,这样才能体体面面的嫁出去。怎么也是小闺女,心疼,希望她享福而啊想她过于操劳。揣手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好。 梁玉也是了解亲爹的,心说,你哄鬼!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紧追着问:“那要看到啥时候?你得给个盼头,不然我不干!你花钱请人教吧!”她心里有数,兄弟侄子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一般先生拿他们没办法,而梁满仓极大概率舍不得花这个钱。 梁满仓痛心地道:“你教他们学五百个字儿!” “九哥也要会五百字?”梁玉一脸“你疯了吧?”的表情。梁满仓要敢这么说,亲爹她也翻脸。 梁满仓想了一下,确实挺难,便说:“你再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半个月后过年,出了正月,我给你先生。” “到时候不许有别的说法了。” “信不过你老子哩?” 梁玉翻了个白眼作答,梁满仓气咻咻地:“成!二月初一给你找先生!”老子一定给你找个规规矩矩的女先生!不信治不了你! 梁玉道:“那得我喜欢的才行!” 梁满仓眼睛一瞪,梁玉梗起脖子跟他对着瞪。梁满仓想了想,如果梁玉不教,俩月的工钱、一身衣裳、过年的礼钱……这些都得花先生身上了。先答应着吧。于是点点头:“成!不许请贵了!” “成!” ~~~~~~~~~~~~~~~~~~~~~ 父女俩谈妥了条件,梁玉就当起了自家哥哥、侄子、侄女的“先生”。侄女们是她要求教的,一则是想拉些帮手,二则认为侄女们识个字也有好处,起码能管个账吧?能管账,就能捏着家里的钱,说话就有人听。她一直觉得,侄女们太闷了,这可不好。人越缩就越萎,越上不了台面。一个人,昂起头来比拱肩缩背要好看得多。 梁满仓之所以同意,也觉得孙女得像样子一点才能嫁得好。尤其大孙女,比小女儿还大呢,也快说亲了。 自家学堂开在前面大厅,课本就还是《千字文》。梁玉估摸着,这一千个字教不了几句就得过年了,过年没有上学的。忙完年,得到正月十五才能重新开课,再教个几句,也就二月了,她就能有自己的老师了。 上课头一天,梁满仓也带着年长的儿子们来了,恐吓道:“都使劲学!学不会一顿打死!别出去给我丢脸!老子也来听一听!” 梁玉听了,心说,就知道你会这样!她爹就没有不占便宜的事儿! 瞥了梁满仓一眼,她将短刀往面前案上一拍:“都坐吧!咱甭来虚的了,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知道你们一大半是不爱学的!老实学,就俩月,你们就不用看我的脸了。不老实学,这俩月叫你们天天难受!老实也是一天,不老实也是一天,你们还是老实吧!” 梁九郎一个哆嗦:“你,你要干啥?” “知道你学的慢,放心。可你得学,要是偷懒——” “我学!”梁九郎答的特别大声。 他们的水平梁玉是知道的,将人按快慢分作四组,前三组每组五人算做一伍,各设一个“伍长”。指学得好、稳重的一个人来做伍长,伍长负责监督小组的学习。举凡督促写字,收功课,发功课,襄助维持秩序,就是他们这三个人干了。还还用他们的功课做个标杆,想偷懒都不行。其中“老年伍”的伍长就是梁满仓,梁玉相信他的本事,能镇得住全场。 梁九郎左看右看,自己独个儿被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我呢?”他自己就是那个第四组全组。 梁玉一声冷笑,坐得像个流氓,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就跟着我混吧!” “亲娘哎!”梁九郎差点没吓死过去。 梁满仓一声咳嗽:“你给老子老实点!”把梁九郎给吼了回去。 梁满仓满意极了,嘿嘿一笑,对梁玉道:“老子就知道还是你有办法!”这法子肯定比小先生那会儿的办法好使! 梁玉道:“甭想当初小先生在的时候那么多的好事儿,他是富贵公子,要脸。咱们一个锅里抹勺子,谁还不知道谁啊?作夭跟我这儿没用!都他娘的给我坐直了!” 在自家人面前,是不用那么多讲究的。梁家的传统一向如此,谁干的活多,谁的声音就大,跟人学手艺,太笨学不会、惹师傅生气了,师傅打死了无怨。梁满仓的口头禅就是:“不听话只管打。” 从此,梁氏子侄分外的怀念袁樵,小先生真是个好人呐!虽然一直是一张棺材脸,但是不打人也不骂人呀!顶多翻个白眼。那时候梁玉自己也是学生,她学得快,有她吸引小先生的注意力,其他人还是比较轻松的。现在没有小先生了,梁玉坐上头,下头还有一个梁满仓压阵。何其苦也! 日盼夜盼,就盼着快点过年,过年的时候就能歇好一阵儿了。京城的年,肯定更热闹吧? ~~~~~~~~~~~~~~~~~~~ 终于熬到了二十七,梁满仓一数日子发现不对,才说:“行啦,都老实预备过年吧。”然后嘀咕,今年咋到这会儿才觉出味儿来呢?后一想就明白了——他家就没有客上门!以往乡里乡间的,过了腊月就开始相约准备年货了。到了京城,没人理他们了。 梁满仓正抱着头发愁的时候,就在二十七这一天,有一个人带着萧司空的帖子来,请他过府一叙。梁满仓不敢怠慢,找出他的官服来穿着就要去,被来人劝住了:“您穿常衣服就得,不必如此隆重。” 他又换了身衣裳,跟着到了司空府。没多会儿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梁满仓道:“这是张先生,司空派来帮忙咱家过年的哩!” 萧司空还真没不管梁家,耳闻了一些梁家的“趣事”,就知道这是一家什么都不懂的人。别的时候就算了,过年了,总得帮这个忙,便派了府里一个文书小吏过来,给梁家将要紧的事给办一办。人人都给两宫上贺表,梁家死活没个动静,这不要丢人现眼再丢官么? 梁满仓也不知道张先生是个什么官儿,大概是比他小,介绍的时候也就含糊一个“张先生”,让家里都叫人家张先生。 张先生是个干练的人,一到之后,先客气地询问了梁家的情况,发现跟梁满仓对京城生活其实一窍不通,到目前为止,梁满仓摸清楚的只有京城的菜价、地价、房价之类。于京城的人际关系,只知道些大姓,大姓之间有什么恩怨细节,他也是不大明白的。梁满仓甚至不明白各级官员的名称,分不清散官、荫官、职官等等。 张先生将梁家上下看了一看,果断将王管家拉过去嘀咕了一回,心里有了点数。紧接着便要求梁满仓准备笺表,他来之前已经有了草稿,现在要誊抄一下,递进宫里,这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完成了。 办完最要紧的一件事,张先生自觉有些底气了,才找到梁满仓,低声劝道:“梁翁可知,府上虽然没有人登门,不过府上有些事情,还是传得很广的。” 梁满仓惊讶道:“我家有啥事好传的?” 张先生苦笑道:“府上中气十足呐!”叫喊声能传到街对面去,街坊不用打听都能知道他家今天老大又打儿子了,老四家和老五家又拌嘴了。得亏乡音浓重,好些话别人听不大分明,否则乐子就更大了。 梁满仓老脸一红:“乡下人,嗓门大,吼惯了哩。” “快收了吧,事都传到司空耳朵里了。”这才有了派张先生来“帮办”。 梁满仓赶紧说:“都听先生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先生就先说过年,京中风俗,正月要给左邻右舍送拜帖的。梁满仓道:“从来没有过哩,也不知道咋写。” 张先生心说,好么,我还得从头开始教。便说:“那咱们就这里开始,我来写帖子,梁翁要送的帖子,不少于百数。劳烦梁翁再备些纸墨。” 梁满仓满口答应:“好好!这就办。哎,要这么多帖子?我找丫头来帮你抄?我那小闺女,学东西快的。” 张先生道:“这个……容我先看看令媛的字。” “好好,这边走。” 梁满仓在前,张先生在后,去找梁玉,一是喊她抄帖子,二是让她点笔墨记账。梁玉这会儿不在西小院,她正在她哥哥们的院子里,短刀出鞘:“我看你们是活拧了!大白天的偷酒喝,还敢赌钱?!欠打了吧你们?手痒了去舂米,再管不住我帮你们剁了。” 梁八、梁九小哥俩儿,课也不用上,活也不用干,出门玩又没几个钱,只能待在家里。闲得发慌,削了几个木头骰子,扔骰子玩儿,一局两个铜钱。拉上梁六玩,梁六死活不肯,躲出去了。梁玉来找他们帮忙抬东西,进门就看着这个,劝也不听,干脆就拨刀子了。她的经验,这样说话最管用。 梁满仓推门进来,就看到这么一幕,张先生一嘴张得老大,把双下巴都挤出来了。 梁满仓感觉大为丢脸,怒吼一声:“老大!拿扁担!”张先生看着梁满仓飞快的点将,拖条凳的、拿扁担的、捆人的,一气呵气,然后就是打。梁八、梁九各打了三十扁担。梁玉被梁满仓一把薅了过来:“你能耐了你!刀给我!”没收了。 张先生抬手把下巴装了回去,当成没看到,小声提醒:“梁翁,小点声,会传出去的。” 梁满仓老脸又是一红:“对对,咱取纸墨去。把他们的臭嘴给我堵了,再加十扁担!”一手提着闺女,一手做了个手势:“先生,您请。” 到了西小院,梁玉才被放下来。先是开库取纸笔,拿了纸张到前面厅里去。张先生开了张单子,都是京城官宦人家过年要注意的事项,风俗、礼物,等等。然后给梁家列了一些需要交际的对象,并且表示:“梁翁好生做,新年之后,自然会有交际。”萧司空那里传下了话来,不许杂七杂八的人上门,还真杜绝了一些试图投机者打扰梁家。过完了这一年,梁家子弟去读书了,都整得像样子了,应该会好一些。 梁玉老老实实跟着,等张先生写完一张名帖放在一旁晾干的时候,瞥了两眼,也问张先生名帖的格式等等要求。张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个斯文的小娘子,是刚才那个动刀子的泼妇。他奉命而来,梁家越快能成个样子,他就越快能解脱,也顺口教了梁玉。心道,我见过变脸的贵人多了去了,这种变法,还是头一回见。 张先生一直忙到了除夕,才告辞回家。梁满仓虽然抠门,还是忍着心痛又谢了五匹布。将张先生送走,梁满仓极是不忿——便宜八郎、九郎两个小兔崽子了,进了正月不许说晦气话,不能随便打,不然,哼! 打是躲过去了,梁满仓却罚两个儿子跑腿,按着张先生的单子,让他们早起五更,往单子上的人家里投名帖。京城的格局仿佛棋盘一般四四方方,二人常迷路,为了能将任务完成,不得不一直奔跑,将两个人腿都累细了。 不过……张先生说了,京城里一般整个正月都不用上学,真好!一到二月,妹子自己就要有先生读书了,更管不到他们了!真是太好了!只要不是被妹妹管,就是件好事!两人每天傻乐,直到正月十五,大家都要出去看花灯。 梁八郎就要给妹妹出个难题,很认真地建议:“外头这个时候太乱啦,玉就别出去了吧?外头拍花子的拐子多着呢!” 梁满仓看了看小女儿,心道,不错,长得越好看的越容易被拍花子的盯上。梁八郎看父亲点头,暗中得意,死丫头,叫你整我。嘴上却大方地说:“玉啊,哥给你带个顶好看的灯回来。” 梁玉淡淡地应了一声:“行,不好看你就把名字写一千遍。” 梁八郎打了个哆嗦。 王管家旁观了整个过程,心道,街上女眷多了去了,理个步障……呃,算了吧,梁翁一定舍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管家选择了沉默。 正月十五的晚上,注定热闹。梁八蹦蹦跳跳回到房里,准备翻出新衣裳出去。听说这一天街上的小娘子尤其多。哎,有点对不起妹妹。不过,街上拐子多也是真的嘛……我一定给她带个好看的灯回来。 抛去了愧疚之心,梁八欢快地推开门,叫了一声:“你在我屋干啥?你你你……你刀放下!” 梁玉没理他,径自从他的衣橱里翻出他预备穿的那一套新衣,用菜刀挑起来看了一下:“不错,我也能穿。”不知道哪个败类给她做的衣裳,全是窄袖,放不进把菜刀,梁八这套衣裳就很合适了。梁玉道:“灯就不用买了,衣裳借我穿一晚就行了,你不会不答应吧?八郎?敢告诉爹你就死定了!” 说完,又从衣橱里翻出一副骰子来。 梁八:……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想了一宿,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但是并不决定现在就跟梁满仓讲。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是两回事,她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一个月里跟萧司空翻两回脸,那也不是个事儿。再翻脸之后怎么活下去,她也没想好。萧司空不是玉皇大帝,他依旧是个神仙。跟他尥蹶子,不等皇帝掐死他,他先能掐死姓梁的全家。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49.宋奇归来 此为防盗章 梁氏兄妹带着震憾回到了家中, 礼部的官员才刚刚离开。梁满仓神色很不好地问:“都送走啦?咋这么晚才回来?” 兄妹二人回答都有点含糊, 梁满仓看一眼儿女, 又把车帘撩开了往里探了探头, 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暗自嘀咕:咋一点回头礼也没呢? 便说女儿:“书也不讨两本来。” 梁玉打起精神,她发现父亲今天尤其的不满,估摸着是因为出的帛太多,答道:“我和大哥开了眼了呢。是吧?大哥?” 梁大郎飘着点了点头,一改沉默的习惯,对梁满仓道:“阿爹, 贵人就是贵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梁满仓摆摆手:“行了行了,先吃饭。” 梁家的伙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在县衙、跟着陆谊等人,吃饭是不用自己花钱的,全家甩开了腮帮子拼命吃个肚皮溜圆, 到了“自己家”一应用度都得是自己花钱, 梁满仓的旧习性又回来了。主人家的肉食减到了两天一顿, 仆人们的肉食他已经给停了, 且很有理由“又不干力气活, 要吃那么好做什么?” 今天的饭桌上,有孙辈以哼唧哭扭不肯吃来抗议。梁满仓心气正不顺, 冷冷地垂下了眼:“还是不饿!我看小崽子们就是吃太撑了!饿他三天, 我看他吃糠都香!” 吓得四嫂恶狠狠把儿子扯到身边, 恐吓:“你再闹,狼来把你叼了吃了!” 一家人战战兢兢吃完了一餐饭,梁满仓咳嗽一声:“都早点睡!别他娘的点灯熬油的!你们点的都是老子的血!老大,跟我来。” 梁大郎急忙站起来,跟梁满仓回了正院,南氏也慢慢起身,扶着使女回去了。梁玉几个哥哥打哈欠、咳嗽的都有,懒洋洋各自回屋,一天演礼,比锄地都让人焦躁。嫂子们还不能很快的离开,碗筷如今不用她们收拾了,她们却得收拾好孩子。 大嫂趁机问梁玉:“玉啊,今天出了啥事?爹咋脾气又上来了哩?”梁大嫂娘家姓南,是婆婆的娘家堂侄女,亲上做亲,与梁玉还是表姐妹。她嫁过来的时候早,梁玉小时候她还奶过,两人说话也就没那么讲究。 梁玉道:“我还想问大嫂呢,今天家里没啥事吧?”父亲这态度变得非常奇怪了,她就猜是她离家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儿。 大嫂摇摇头:“一天净学磕头走路说话了,能有啥事哩?咱只跟阿家一道学,不知道他们男人那里有啥事。” 其余几个嫂子都站住了,想听她们说的什么,又忍不住,七嘴八舌跟梁玉抱怨。 二嫂说:“有啥事也不对,咱这不是到京城了吗?咋吃的一天比一天差哩?” 四嫂接着说:“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吗?咋晚上灯也不叫点了呢?” 五嫂问出了一句梁玉能回答的话:“是没人管咱们了吗?” 梁玉道:“为啥要别人管呢?咱自己靠自己,不好吗?” “好是好,可你看这……就快要不给吃饱了吧?不说是太子是咱外甥吗?咋还有外甥做了太子,舅家受穷的呢?” 大嫂一句话,又勾起其他三个嫂子肚里的不满了,一齐唠叨上了。她们都是生长在乡间的妇人,县城都只去过一次,既没见过世面,又因年纪不够大还没积淀出生活的智慧来,便显得急躁浅薄。人人都想一件事:以后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梁玉哑然,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她失算了,家里人现在只要生活安逸,并不想其他,也还都来不及想。梁玉试探地问:“那,要是咱家再这样使劲儿干,好过好日子呢?” 还是大嫂有面子,反问道:“舅爷家,还用咋干?哎,那一路管吃管住的几个郎君,不管咱了?为啥?这当了舅爷,咱不是得翘起脚来乐了吗?”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算来是她的锅。梁玉头痛了,她现在想知道,梁满仓又是怎么想的。匆匆丢下一句:“等我问问爹,你们赶紧回屋吧,再晚多点灯,爹又要骂人哩。” 守财奴的名字还是很好使的,嫂子、侄子们作鸟兽散。 ~~~~~~~~~~~~~~~~~~~~~~~~~~~~ 梁玉回房必须经过正院,在正院门口与梁大郎擦肩而过。梁玉一把拉住哥哥:“大哥,爹生气了没?”梁大郎道:“哪回往外搬钱爹心里痛快过了?” 梁玉心道,恐怕不是钱的事。 这世上第一个对梁玉悉心栽培的人是吴裁缝,吴裁缝曾说过,梁玉在争斗上的本事是天生的。就在刚才,梁玉从梁满仓的沉郁、嫂子们的不满中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梁满仓这不满,绝不止是因为花钱。梁满仓抠门,但该花的钱也是不含糊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 梁玉赶紧问梁大郎:“爹说啥了没?他白天遇着啥事了没?” 梁大郎一犹豫,梁玉就知道有事儿,手抓得更紧了,摇着梁大郎的袖子:“大哥?” 梁大郎低声道:“白天那两位郎君跟爹说了点……咳咳,爹就想听萧司空的了。” 好的,明白了!他妈的!你们拿的好处还是我给的呢,就来拆我的台!梁玉心头蹿火,对两个礼官极其不满。低下头来,松手放梁大郎走了。 深吸口气,堆出个笑脸来,梁玉快步到了房门外,扬声道:“阿爹、阿娘,你们睡了没?” 屋里灯还没灭,里面梁满仓的声气:“进来吧。” 梁玉推门进去,当中堂屋是黑的,西屋没住人,也是黑的,只有东屋卧房里一盏孤灯与小炭盆的光亮在跳动。梁玉撩开帘子进去,南氏对着壁上挂着的菩萨像在念叨,梁满仓则在踱步转圈儿。 看到梁玉过来,梁满仓道:“今天过得咋样?” “还行,”梁玉小心而急切地说,“爹,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梁满仓赞同地点点头:“嗯,你爹今天也开眼了。” 梁玉安静了一下,捏捏拳头:“您遇着啥事了?” 梁满仓此时对闺女不需要兜圈子了:“今天听说了些事,咱以前想错了,都得改过来。我已经想好了,这一大家子,在京城咱都不算,不能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咱还是得依着贵人,可你姐、你外甥那是在天上,到现在还没见着哩。以后也不能就当亲戚走。他们是帮衬不了咱们多少的,得另找个靠山。” “您说啥?!”梁玉是没想到,就出门这一会儿功夫,她爹整个人都变了! 梁满仓这话说得太明白了,就三条:一、咱在京城日子不好过;二、跟萧家掰了太傻了,你这主意太馊;三、得再重新抱萧家的大腿。 “我还没说完,你叫什么?你这丫头,就是太性急啦,以后得改!说你多少回也不听,啥事都缓缓,别那么急就叫出来!白得罪了萧郎君,”梁满仓一鼓作气,“咱依着陆郎君几个的时候,日子多么舒心?如今呢?你想做个人,也得自家是个人物才行!现在人家不管了,咱咋办?!” 梁玉也就摆明了车马问了:“您这变得也忒快了,您今天到底经了啥了?” “经了啥?人家两位官人给我掰扯明白了哩!你一个县城学徒的见识,咋能拿到京城来跟做官的人比呢?” “您在路上不是这样说的!” “我那是不知道把咱全上秤卖了,也不够人家看一眼的!”梁满仓斩钉截铁。 梁玉的规划看起来挺好,自家挺起腰杆来做人。可现实呢?上袁家一次门儿,四十匹布没了,袁家都不带翻一下眼皮的。他梁家现在就不配跟老户人家平起平坐讲价钱。 白天,两位礼官收了他的布帛,便好心暗示他,京城如何难混,太子、梁才人、梁家都没有圣宠,你们是不可能有舅爷的威风的。这样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还要与萧司空生分了呢?朝廷里多少官员想抱萧司空的大腿都得排队。尤其是眼前,萧家两眼一抹黑,如果萧司空表个态,梁家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官员们也会更尽心。 【那咱还尥什么蹶子?】 想明白了这些,梁满仓就有了决断——闺女太冒失!咱家这样的虾米,还是得抱个大腿的!跟贵人们差这么多,咋叫板?做人就得识趣!神仙们打群架呢,你没个靠山,还挤在中间,不是找死吗? 梁满仓的路线改了,梁玉近一个月的努力顿时被打回原形。梁玉是不服气的:“爹,你咋能这样?咱不就是为了以后能够人看一眼的吗?” “呸!你把我宰了卖肉也不够!” 梁满仓语带悔意:“怪你也怪我!你不该这么急,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也不该听风就是雨,就听了你的,没想这么多。咱是乡下人,没见过天呐,你还是先在家里老实呆着吧。跟着学学演礼,挺好的。” 梁玉磨了磨牙,她还是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这么一改道,可算是把她闪在墙上了。她努力尝试说服梁满仓:“世上啥事舒服啦?想打粮食就得起早贪黑!想混出个样子来能不受累?” “这个累跟咱以前的累不一样!要是挖地收麦子,连夜我也干了!现在这累,咱受不起!” “咱不要做出个人样子来啦?” “啥叫人样子?饿死就是人啦?我看你是狂得不知道姓啥了!”梁满仓既决定改变,改得也就非常果决,“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咱就一条理,别显摆!你倒说说,你的人样,是啥样?咱家就还剩这百来匹布了,你给我个法子来!拿不出办法来,以后这样的事,你就不要再多嘴了。” 梁玉惊怒交加,梁满仓一句话,就能把她所有的努力都抹杀掉。他不许她出门,她就只能待在家里。他不许她说话,她说了也跟没说一个样。 “凭啥?”她只恨自己读书太少,如果读书多些,她一定能说出明白的道理来的!她依旧凭直觉认为自己没有错! “全家上下十几口子人,可不能陪你疯。都撞南墙了还不回头,你想撞死啊?!”梁满仓一锤定音。京城生活的艰难,只有一家大家长才会仔细去想,这不是意气用事的事情!想活命,还能要脸吗? ~~~~~~~~~~~~~~~~ 梁玉一高一低地回到自己屋里,弯腰点了炭盆,罩上熏笼,抱着被子往熏笼上一盖,连人带熏笼都罩住了。冬夜静而幽长,挨着熏笼,梁玉心里难受得要命。 她爹跟萧家和解了,她可是跟萧度耍刀的。这不是拿她祭旗,也是拿她祭旗了。这也就罢了,反正她乡下丫头,皮实,脸皮也不值钱。可是她还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更有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抽抽鼻子,抹了抹泪,梁玉裹紧了被子。 迷糊间听到了拍门声,梁玉爬了起来,赤脚去开了门:“娘?你咋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儿。” 南氏慢慢晃进来,在熏笼边坐下。梁玉插上了门,依着母亲。南氏慢吞吞地道:“怨你爹哩?” “我哪敢啊?” 南氏笑了:“玉啊,快点长大吧。” “我以后绝不出错!”梁玉发了个誓。心里想的是,以后我一定要能自己做主,不受这个气。 南氏更笑了:“谁能不出错儿呀。你别怨你爹,你小的时候,娘想给你吃肉,可你吃着几顿肉了?娘只能从他们每个碗里舀一勺小米出来给你,叫你能比你嫂子多吃这些。为啥?娘是不疼你吗?是咱家就只有小米。你爹也不是不疼你,是咱家就是这样儿。你这气性忒大,也不知道随了谁。” 经南氏安抚,梁玉心情略松了一松,依然没有释怀。她现在坚定地认为,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梁玉趁机提出了要求:“那我要点书,还要个先生教我,不是教做活计的,得是教书的。” 南氏想了想,觉得这个能办到:“等见完你姐回来,我跟你爹说。” 梁玉赶紧追了一句:“那咱说好了啊。” 南氏道:“行。玉啊,你爹这是吃回头草了,回头草它不好吃啊!得他舍脸出去跟人家陪好话的,还不兴他有脾气啦?” “行。是我年轻想事不周全,以后我遇事多想想,多忍忍。”家事是不由她做主的,事已至此,不忍还能怎么着? 南氏安抚完女儿,回去对丈夫说:“你个老东西,咋这么说闺女呢?闺女贴心,还不是为了你着想?咱身边,就剩这一个闺女了,你少跟她瞪眼睛。” 南氏认为两边都压下了,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起来,一切照旧,除了两位礼官给梁玉带了几张字帖来。演礼会了,那你去写字儿吧。两人也觉得,这么个聪明漂亮的闺女,搁厨房里就为不叫厨子偷嘴好省二两米,真是太可惜了。 梁满仓也没有说不许。 时间过得飞快,一切的事情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展眼间,进宫的日子定了下来。梁满仓东捣鼓西捣鼓,在进宫面圣前就先带着长子去了一趟司空府,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没有那么焦躁了。回来就宣布:“从今天起,咱家都要改名字了。” 跟萧司空混,感觉日子确实更好过了些,没那么抓瞎了。比如,萧司空就指出了,梁家面圣之后,至少梁满仓是会有个官做的,做官就要给皇帝上表,奏表上写着“臣梁满仓”,这就忒不长脸,不如改个名字。 梁满仓如今识的字不满百,理所当然地请萧司空给改名。萧司空也不含糊,没给全改,梁满仓,就拿去一个仓字,叫梁满。梁大郎叫个梁有财,于是改作梁友。梁满仓其他六个儿子,也依此类推。 哪怕识字不多,梁满仓也觉得经萧司空这一改,名字体面多了。梁玉的名字倒没人提要改,她的嫂子们也没人说名字的事,女人的名字没什么要紧,某氏就可以了。 全家面圣的新衣服也得了。萧司空想关照,吩咐一声就有人给办妥了,不比梁家自己想秃了头还想不到这些细节。梁满仓便认为这回头草吃一回也不算吃亏。 很快,进宫的日子,到了。 是的!是他的错,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他还得走一个过场,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 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50.父子兄弟 此为防盗章 宫殿座落在高高的台基上, 台子都比一般人家屋子还要高!神仙宫殿也不过如此了吧? 从车帘往外看,不时有些穿着一样衣服的宦官、宫女往车边打量。走不多时, 车便停下来了——他们需要步行了。引路的有礼部的官员也有宦官,礼部官员不停的叮嘱:“依演练的行礼即可, 不要慌张。圣上问的时候再说话, 否则不要多言。” 宦官则说:“圣上和娘娘们都在。” 梁满仓很想知道这个“娘娘们”都有谁, 但是不敢问,他已经被皇宫的壮丽给震憾住了。好在礼部官员代他问出了问题:“都有哪几位娘娘在?” 宦官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皇后娘娘、贤妃娘娘、梁才人, 都在的。” 梁才人必得在的,来的是她的家人, 皇后是后宫之主, 出现也很正常。贤妃的出现就很值得玩味了,梁玉在心里默默的评估。贤妃的儿子, 不正是太子的有力的对手么? 今天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好应会,梁玉暗暗警惕了起来。 宦官答完话忘记过去不再多言,只管催促:“快些走吧, 陛下散了朝就这一会儿功夫。”说话间, 前面一队人走了过来, 宦官登时像只受了惊的鹌鹑,缩着手在一边不敢动了。待到这队人走近了, 梁满仓才大吃一惊:“萧司空?” 来的正是司空萧范, 他生得相貌堂堂, 一部美髯, 不经意地在众人面前顿了顿, 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这是何人?” 【你就装吧!】知情者心中唾弃。 宦官还是认真地答了,萧司空淡淡地飘过来一句:“那就好生伺候着,不许装神弄鬼!” 宦官连声答应,萧司空已经走远了。其实大家都没有发觉,跟在他后面的,正是他的幼子萧度。萧度非常的不理解,打量左右都是自己人,才问道:“阿爹,先前梁氏反复,如今何必再管?” 萧司空挑挑眉:“哦?真的可以不管吗?” 萧度一时无言以对。 ~~~~~~~~~~~~~~~~~~ 一行人在宦官的引路下到了一处殿阁,依旧是高高的台基,上面一座壮丽的宫殿。梁玉抬头一看,上面的匾额上三个大字——承庆殿。承庆殿是干什么的,梁玉并不知道,承庆殿在宫里的位置,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很紧张的。这一次会面,关系到她全家能否在不受皇帝待见的前提之下,过得好一点。 到了殿前,还不能入内,得先通报,得了允许才得以进入。 大殿高挑,比家里的宅子要敞亮得多。梁玉不敢抬头,跟家人一道按照学习的行了礼,报了名。听到上面宦官宣的免礼,才敢起身抬头。她不会羞于承认皇宫的气势一时之间令她无所适从,好在她天生贼大胆,片刻之后胆子又回来了。悄悄抬眼往上首看去,心里估摸着哪个是她大姐。 上面正中坐的肯定是皇帝,她姐姐就在那三个坐着的妇人中间。 皇帝是个四十上下已留了须的中年男子,相貌端正带点英武之气,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气势。 离皇帝最近的一个妇人看起来也略有些年纪了,很是雍容大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度其位次,应该就是皇后。比皇后略次一点位置的是一个美人!眼含秋波、眉如远山,还笑盈盈的。末座的就是一个略显憔悴的人了,不用怀疑,梁玉就认为那是她姐。 作为亲姐妹,两人眉眼间还是有一点相似的,这种相似甚至延续到了太子身上。那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间还有两、三分像梁玉,跟梁玉拿出去说是兄妹俩,也是有人信的。 梁玉猜得并不错,这几个人正是皇帝与妻妾、太子。 当今天子姓桓,讳一个琚字,今年刚好四十岁,在位刚好二十年。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伴着他由王妃而太子妃而皇后,是名门杜氏的闺秀,端庄娴雅,不奢不妒,风雨几十年,唯一的缺就是无子。凌贤妃则是皇帝现在的心肝宝贝,承宠十余载,如今育有两儿两女,三十岁的人了,正在女人一生中最绚丽的年纪。 梁玉的大姐今年三十二岁,比之凌贤妃却差之甚远,姿色不如,气色更是不如。 杜皇后固然是相貌不差,但是美貌已被岁月磨去了很多,非常遗憾的是,岁月磨掉了她不少美貌,却又没有为她增添魅力反而添了一点刻板。梁才人呢,长得底子不差,却又不顶美,岁月也没有给她增添好处,反而因为在夹缝里求生存,整个人都沉默而无趣了起来。唯有凌贤妃,怎么看怎么可爱。一张脸哪怕不做表情,也让人觉得鲜活。她一双眼睛看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已进了她的心里,是她眼里心里的独一无二。让你想她永远开心。 梁玉心里轻叹:单看这个样子,我也更喜欢贤妃些。就梁玉抬头这会儿功夫,皇帝往梁家身上扫了一回,看了皇后一眼,已经跟凌贤妃眉来眼去三、四次了。 梁玉打量他们的功夫,坐着的人也在看梁家这乌泱泱一群人,有皱眉的、有想笑的、有叹息的。梁才人的眼神忽然活泛了起来,悄悄掩住了口,极力压抑着不要马上落泪。 桓琚其实不想见梁氏的。他对梁才人没什么感觉,对梁才人的家人也不可能重视。但是凌贤妃劝他:“陛下不能为太子而忍耐一、二吗?就算是为了妾,免得叫人说是妾从中作梗,拦着陛下。” 桓琚想了一想,好像也有点道理,并且梁氏从民间来,或许可以问一些民间的事情,便答应了。 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今日一见便也不觉得失望,意外之喜当然也是没有的,桓琚颇有点意兴阑珊的意思。梁家人里,已经有那么几个一脸的期盼,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桓琚不免扫兴,他不大爱看人哭。 凌贤妃对他连使眼色,桓琚一摆手,对太子桓嶷道:“你们先认个亲,咱们再说话。” 一句话仿佛解了禁,原本被礼部训练得很好、循规蹈距的梁家人便解放了。南氏当先哭了一声:“我的金啊!”把桓琚听傻了。 梁玉叫“玉”,不是因为“满仓”斯文了,知道君子如玉了,而是因为梁玉的大姐叫“金”、死了的二姐叫“银”,轮到她可不就叫“玉”了么?桓琚哪知道梁才人叫什么名字啊? 南氏一哭,梁才人也泪如雨下,梁才人一哭,梁家人便不能不跟着哭,大人一哭,把小孩子们都给吓着了,攒一堆号啕了起来。桓琚面无表情地掩住了耳朵。皇帝有如厮举动,看的人心里都有了数,梁才人身边侍奉的一个宫女忙上前提醒:“陛下、娘娘面前,小郎君小娘子宜加管束。”梁家上下又一阵忙乱,吓唬住了孩子不叫哭闹。 一家人围着梁才人,弄得梁才人手足无措,她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关怀了。儿子册封太子,大家贺的是皇后,因为杜皇后才是太子的母亲。她这个生母就得隐着,是个保姆一样的存在。但是自己的父母兄弟,那是骨肉至亲啊!梁才人的双眼也模糊了,不停的说:“我很好,我很好,我一直都很好,就是惦记你们。” 杜皇后见状,大大方方地跟桓琚说了一句:“这是真情流露呀,想来十余年未见了吧?不这样才奇怪了呢。天下父母心。”桓琚放下手,“嗯”了一声。 梁玉平素在家里有脸,但是排个次序,她得排嫂子们的后面。想凑都挨不上,心中只觉得奇怪,她心里难过,但是一点也不想哭。直到南氏将她领到梁才人眼前,说:“银命不好,早早去了,这是你小妹妹,玉。”梁玉才与梁才人打了个照面。 梁才人哭得泪人一般,又不停的说:“好好好,你好好孝顺爹娘。”梁玉忽地一阵心酸,这是一个十七年没见着亲人的人呐!也流下泪来:“哎,就是总淘气,惹他们生气。大姐好好的,娘才开心。”梁才人破涕为笑:“哪有这样说话的?”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妹妹,又犹豫着看桓嶷:“瞧,这是太子。” 南氏只管说:“好好,长这么大了。”且哭且笑。 太子的表情一向有些木,此时更是一丁点动动面皮的意思也没有。外祖家真的不能撑门面,且从未见过外祖,也没什么感情,整个梁家也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目的优良品质,那位据说是大舅妈的妇人,一把鼻涕就甩在了地上,真是……惨不忍睹。他的目光在外祖一家的身上扫射,只在外祖母身上多停了一会儿,又在据说是自己姨母的小娘子身上多看了一会儿,心道,只有这个还能看些。瞥了一眼母亲,不由操起心来。 飞快的称量完,桓嶷施了一礼,吓得梁家人赶紧要趴在地上,不敢受他的礼了。什么“舅爷家”全扔到九霄云外去了,太子,还是顶天的大。 比太子还大的是皇帝,桓琚实在没有兴趣去看一家只有一个勉强能看的人在这里哭,人一哭就丑,还闹心。桓琚道:“既到了京里,以后便不必思念了。梁翁,今年收成可好?”他还惦记着要问乡间的事儿呢。 梁满仓赶紧说:“好好、都好,托福,今年完了租税,还能多剩些谷粮,攒着给老六娶亲哩。” 如果不将梁满仓看做自己“岳父”,单纯作为一个老农,这个卖相、这个气质,还是很好的!脸上有风霜之色,说带口音的官话,又有点小人物的体面。只将梁满仓当作治下的普通百姓,桓琚的心情好了一些,又问了一些地方官是否清廉,服的兵役、徭役多不多之类的问题。又问官员在民间的风评,梁满仓谨慎,拣着好的说,倒也不免说几句:“他们儿子少的就没有我这么舒心。送闺女去学个裁缝手艺,他们做买卖的比种田的过得舒服哩。” 桓琚知道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心情也变好了些,问道:“梁翁想要什么赏赐呢?” 这可把梁满仓给问住了。他想要的真的是太多了,他有七个儿子,这日后就是七家,七家,每家得有个宅子吧?得有点田产吧?这得是多少?闺女得发嫁的吧?小闺女虽然好强,但是梁满仓还是挺疼这闺女的,想她嫁得好些,那陪嫁就得多。还有,听说太子外祖父是能做官儿的吧?他当然想当个官儿。还有,小闺女太不省心了,要这要那的,要是这“女婿”能帮忙出了,也挺好。还有老妻的身体不好,想延医问药,又有孙子孙女,他甚至还想到了老家的祖坟地,跟隔壁村争块风水好地,群架还没打完呢。 要操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什么都想要,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口好了。于是沉默了。 梁满仓沉默了,梁家上下就都哑了。人人心里都有想要的,但是不敢开口。梁玉是勉强能说几句的,但是没问到她,她也不能就冒失说话了。梁满仓无奈之下,往后望了望,这个时候他想依靠的是长女,希望梁才人给点提示。梁才人好久没跟桓琚搭过话了,嗑嗑巴巴的说:“雷霆雨露,莫非君恩。” 桓琚不爱听她说话,一摆手,又问了一次:“梁翁,想要什么呢?” 梁满仓这会儿清醒了一点,觉得直接要田要钱有点不够长脸,又没想好先开口要什么,于是再次转头,这次将目光投给了小女儿。虽然之前让小女儿闭嘴了,可这个时候是救场啊!见过点世面的,比没见过的总要好一些的。 于是,梁玉也嗑嗑巴巴:“那、那,您给点书吧。”其实她想说,您对大姐好点儿,她是我们家最苦的一个,凭直觉,她知道这话不能讲出来。 桓琚兴趣来了,大约是因为这位小姨子长得也不错,年纪还小,他没有生气女孩子抢话,反而饶有兴趣地问:“什么书?” “经、经史一类的?”梁玉试探地问。她这些日子想了很多,面圣是她的机会,她得好好表现。同时呢,梁满仓说得也对,她一个县城的裁缝学徒,比京城做官儿的,确实眼界少一些。但是!小先生总是贵胄公子!他的见识应该是不错的。 桓琚挑了挑眉,梁玉梗着脖子说:“听说是有用的,咱家没读过书哩,总得学吧?” 桓琚忽然笑了:“好吧,那便依你。”桓嶷的眉头也展开了。 梁玉也松了一口气,忽然听到桓琚漫不经心地问:“是萧司空教你们这么说的吗?” 萧度认为自己必须认真考虑,并且提醒父亲注意一下对梁氏的安排。眼下菜刀是收不成了,人都走远了,只给他留下背影。况且,这篇话说出来,收不收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与梁氏达成一个协议,就算再给她十把刀,也不用担心她用这刀办出格的事。 是的!是他的错,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他还得走一个过场,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 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梁满仓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这陆郎君他们现在待咱们客气了,可也不大管咱们了。我这心里呀,没个底,想来想去,就只有这袁先生能问啦。你去问问去。” 自己要摆明车马扯旗单干的,别人当然不会再多管。梁满仓是旗扯出来了,架子没搭出来,没个帮手了。既然主意是闺女出的,出了事儿她得兜着。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 —————————— 梁玉觉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点默契的,就像之前与吴裁缝一样。袁樵用不着她养老送终,但是师生之间还算是比较亲近的,袁樵看样子也该是乐意为她解惑的。这就欠了袁樵的情,现在她也没啥好报答的,只好等活出个人样来再还了。 又是一天活猴放风的时候,梁玉施施然往袁樵桌案走去,袁樵才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一看她过来,便不想出舱透气了。梁玉心道,果然先生是乐意为我解惑的。 岂料她往前走,袁樵却往后退,连退了三步,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袖上,问道:“刀,还带着呢?” 梁玉一怔,飞快地抽出菜刀,使刀背对着袁樵:“别怕,我不动你。” 【听起来怪怪的。】袁樵马上说:“我没怕!”觉得声音太大仿佛心虚,感觉更怪了,又降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带着的?”说着又瞄了一眼菜刀,不太大,颜色乌沉沉的。这是他此生见过的第一把菜刀,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把。 51.酒后失德 此为防盗章 梁玉暗下决心, 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 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 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 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 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 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 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叹了口气, 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 他也没做停留, 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这个梁满仓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当官儿的比心眼儿还是能跟他们比翻白眼?你们一个个才识几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着你姐你外甥的脚别放就对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们!别人都是虚的!” 南氏这时候插话了:“他爹,你说啥呢?亲闺女亲外孙,咱实诚些。” 梁玉马上赞成:“还是阿娘说的对,实诚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这些不比咱强?” 她本想反驳梁满仓,想到梁家的现状又将话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确实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讨人厌的朱寂,生得也不错,学问也不错,举止更是带一股潇洒贵气。连他们家的仆役们,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样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实诚些,贴心点儿,找自己的长处去显摆。明白了。】 梁满仓才要发脾气,想说自己没那么凉薄,又觉得妻女说得有理,问道:“大郎、二郎,你们看呢?” 梁大郎慢吞吞地道:“娘说的对。” 梁二郎也说:“妹妹说的也有理,装傻比装聪明好。” “你们那傻,还用装啊?!”梁满仓骂了一句,“行啦,箱子给我放好,都滚,看着就来气!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梁玉临走前便说了一句:“在家常念叨,要不是大姐进宫,咱家得多出人上番服役,这是大姐的好处。咋穿了两天绸衫就全忘了呢?这个好不得念着呐?心里常念着这些好,不就行啦?” 她心里想的与梁满仓的也差不太多,不能给姐姐、外甥帮场面上的忙,关心体贴一下还是能办得到的。好处一类,倒还真不曾想到,但也不能否认亲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也是说中要点了。 ———————————————— 梁家这头收拾完之后,没两天就都得下船上车了。梁家男丁依旧是不会骑马的,袁樵就不一样了,将母亲、祖母扶上车之后,他鞭马过来告别。陆谊等三人对他也很有礼貌,尤其是朱寂,大约是被教训得狠了,白眼都没敢拿出来。 看到他过来,再想起来自家还没给谢师礼,梁玉凑上前把梁满仓的鞋跟都踩掉了:“阿爹!你愣着干啥?上去,问问他家住哪儿!你别是想赖账了吧?” “你老子就这么抠吗?该花的我啥时小气了?”梁满仓单脚立着,把被踩掉的鞋跟提好,拍拍手上的灰尘,上去问袁樵的住处。 袁樵报了个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几户的,他也记不大清,梁满仓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儿过去:“你脑子好使,给我记住了。” 袁樵站得像根标枪,僵硬得也像根标枪,仿佛一个木偶,一节一顿地动作。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力图做得风轻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师长一样:“这个,给你,菜刀,咳咳,进京,不好。”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还给她凶器! 梁玉愣了一下,开心地接过了刀:“都没有东西给先生,先饶了先生的好东西。这个好看。” 刀身不长,埋在鞘里,鞘与柄错金,花纹古朴。整把刀也就小臂长短,非常合宜。梁玉笑着接过了,又防贼似的看着梁满仓。梁满仓老脸一红:“这个不扣你的。” 梁玉这才满意了,一脸笑地对袁樵道:“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 【我只盼你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袁樵点点头,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见,同手同脚回了自家车上。梁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就此要与小先生分别了,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差点也要哭了。捧着刀站在那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声。 朱寂小声给萧度咬耳朵:“这就送信到京里,给这婢子做窄袖袄!她要在京里再来个袖里乾坤,咱们谁都受不了!” 萧度低声道:“噤声。” 那一头,袁樵爬进了车厢,迎上杨氏关切的目光:“佛奴,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樵默默地摇了摇头,倚着车壁不想说话。杨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侧了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样子来,心里难过极了,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落泪。 杨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儿子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准是心里有人了,儿子十五了,对男女之事开窍并不奇怪。她也没急,盘算了一下,对面都是什么人呢?她虽没见过梁氏,但是想来小门小户,儿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陆、萧、朱三人的侍女一类。这就更好办了,儿子放下了,只当无事发生,放不下,求一婢女,还是不难的。过两年,儿子出仕,为他求一贤妻,年轻时的什么绮思就都能放下了。 杨氏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眼睛,她也假装休息了起来。母子俩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驿站的时候,袁樵才睁开眼,心中难过,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能到哪里呢?两刻之后,鸾铃响起,陆谊一队人马也过来了。 梁玉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扶南氏下车,一抬头,正看到袁樵,顿时无语。再想不到,分别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这一条道,前后脚的事儿! 【我刚才那样伤心,是为了什么呀?】梁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蠢过! 袁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里先为自己尴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说话。梁满仓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个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别就又见面了,我老汉白难过了一回。” 没奈何,两队人马一又并合而为一了。因为有了这一番波折,远远见到京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两边再分开,都觉得有些气弱,伤感被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双方讷讷地道了别,各奔东西。 皇帝给梁家赐了宅子,梁玉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可他们还是不大敢动。 梁家饭桌上的规矩有二。其一,男女分两条长桌,男人一桌饭菜量大,女人一桌盘碗都比男人的浅。其二,梁满仓不动筷子,谁也不许先偷嘴。 梁满仓之前说话不多,现在也还阴着脸,目光很有威力地扫视着一屋子的儿孙,扫得众人直缩脖子。梁满仓狠狠盯着五儿媳妇:“你们是饿死鬼投胎呐?!” 能养活这一大家人,梁满仓除抠门之外,自有其过人之处。不说话,固然是因为不大懂官话,也是因为他也在暗中观察形势。哑巴吃饺子,他心里有数。 五儿媳妇方才的行为,在梁满仓看来是大大丢脸的。饿,是可以的,但是没规没矩先动嘴,既难看,更是挑战了梁满仓的权威。 梁玉她五嫂抱紧了儿子,低声道:“大人能忍,孩子忍不住。他饿啊。” “晚吃这一口就会死?!”梁满仓训完儿媳妇,再把梁玉她五哥骂了一顿,“还有你!你眼里就只有那盘肉了吧?没用的东西!我打折你的狗腿!再有下回,一块儿打死,省得丢人!” 梁大郎给妹妹使了个眼色,梁玉看到了。以前是没人能在梁满仓说话时插嘴的,这种情况在梁玉“见过世面”之后有了改变。 梁玉也正有话要说:“阿爹,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眼下咱们进京的事儿,您得先给个主意,免得咱们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 闺女说的在理,梁满仓咳嗽一声:“都给我老实呆着,少说话,就当自己是哑巴。快吃吧,吃完了……”他扫视了一下儿女孙辈,点名了,“大郎、二郎、玉儿,来跟我说话。” 大儿子没得说,二儿子是几个儿子里比较能干的,小女儿算是“见过世面”的,梁满仓连老婆都没算在内,就点了他们仨。 说完,他抬手挟了块肉塞进嘴里,含着说一句:“都不许喝酒!” 一片碗盘与筷子碰撞的声音。 片刻后,张县令的管家带着两队仆役来上菜。七、八个人托着漆盘进来,都愣在当地——这群土包子,咋把凉碟都吃完了?那边那小子别舔盘子了,正菜这才来呢! 闻到了诱人的香气,梁家人不由自主抬头,与管家的目光碰了个正着。管家反应很快:“恕罪、恕罪,小东西们的腿太慢了!快!上菜!” 菜上得飞快,梁家都是做力气活的人,吃得也是飞快。须臾间,一大半摸着肚皮,咂着嘴,恨不得能再吃一些。管家无奈地道:“房舍、衣裳都准备好了,还请去沐浴更衣,好生歇息。” 管家说的是本地方言,梁满仓思忖自己的身份,便也不客气地问道:“敢问郎君们有什么安排?” 管家陪笑道:“请您诸位歇息。有操心的事情,都交给我们就得啦,您只管等着进京享福吧。衙门简陋,您多担待。” 梁满仓心说,你哄鬼,他们一定背着我商议怎么处置我一家老小呢!口里却也说:“哎,我们乡下人没见过天,让人看笑话了。横竖我们也没什么主意,都听郎君们的。” 梁玉心说,你哄鬼,我看你就是有主意了! 梁满仓又问住哪儿,管家忙说:“这边请。”就要引路。走到一半又一拍脑门儿:“错了,是这边。哎呀,人一忙就会乱。” 原本,张县令只是腾出一个院子来了事,后来知道了原委才慌了,一个院子怎么可能住得下太子外祖父这一大家子?临时又腾出了俩来,将自己一家挤到一处边角院落里塞了。赶紧又将自家人当季新裁的衣服拿出来,再派人连夜去成衣铺里买新衣——早先是拿家常旧衣与管事家新裁的衣裳充数来着,他是真不知道要接待的人将是什么样的身份,只顾着伺候好三位来使了。 又临时调拨了仆妇来伺候,弄得整个县衙都很不安。 梁满仓坚持要让所有儿女先到自己的院子里等着,等他跟点名的几个儿女商量完,定个调儿,再让大家都休息。他放了话,梁家无一人反对,管家见状也将心里的轻视压了一压——这家人也还算长幼有序。 既如此,管家也就体贴了些:“大冷的天,还有小郎君小娘子,怕不冻坏了?不如先请到厢房去喝口热茶消消食,等您的示下?” 梁满仓很快适应了“人上人”的身份,拿捏着同意了。 —————————————— 进了正屋,炭盘烧得正旺,梁大郎不用吩咐,就对里面两个使女说:“两位小娘子,容给我们爷儿几个说话的地儿。”两人对望一眼,出去了。 梁满仓往上首席上一坐:“关了门!”然后才问儿女,“都说说,今天的事,咋办?” 梁玉道:“阿爹,咱先别乐。我看不大好,先头听说圣上最疼的是贤妃跟她儿子。再有这里的人,他们瞧不起咱们。” “呸!当你爹看不出来呐?先上京看看咋回事,想告状再告!还没上京哩,还在人手里捏着,你炸什么刺?” 梁玉一噎。梁大郎见妹妹碰了钉子,更加沉默了,梁二郎小声说:“要是能问问人就好了。” 梁满仓道:“问谁呢?这没一个可靠的。” 梁大郎终于小声抗议:“这不能够吧?谁还不得巴结太子?”巴结咱们家? 梁玉却又有主意了:“阿爹,给我钱,多一些。” 两个哥哥用充满敬意的目光看着妹妹,真是厉害啊!敢跟咱爹要钱!除了收租税的,就没见过能从咱爹手里抠出一丁点儿铜渣的人! 梁满仓问:“你要上天?” 梁玉道:“咱在县城,人生地不熟的,贵人们见识当然高,可都是外人,我师傅算半拉自己人,见识不一定顶好,总比外人可靠。我寻思着,咱们能问的,也就她了。想问人主意,不得出点本钱吗? 我那师傅,有两个心愿,第一收个给自己养老送终的徒弟,第二给自己准备好了丧礼。我本想干第一样的,现在看来得干第二样了。坟地她已经买了,还差一副寿材,一身老衣。这钱,得咱们出。您要能再找出第二个人来问事儿,就当我前头的话没说。” 嗯,跟你老子我想的一样! 当官儿的一颗心戳满了眼儿,没见过皇帝认亲还藏着掖着的,太不可靠了!梁家这“根基”,在城里能问的也就这么个人了。梁满仓把个聪明伶俐的闺女送过去当学徒,一是这师傅是个女的、手艺好,二是听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过世面。 梁满仓下了个决心:“成!明天一早你早早的去!” “钱呢?” 他们是被匆忙赶过来的,当然不可能随身带什么财物了。正在此时,管家在外面说话了:“梁翁,我们郎君来了。” 张县令是跟陆谊等三人见完了面又匆匆来给“太子外公”卖好来的,毕竟是自己治下出的“人才”。照顾好了起居是一条,送些盘费也是应有之义。他想梁家穷,越早给财帛人情越大,雪中送炭强过锦上添花。急忙忙来慰问梁满仓兼送钱来了。 梁满仓衷心地感谢他!且满口答应:“郎君高天厚地之德,必不会忘记的。” 张县令也识趣,送完钱就走,也不耽误他父子兄妹说话。 梁满仓此时才笑了出来:“今天才信我的运气是真的好。” 其时钱帛并行,大宗交易也有用金子的,梁家以前还没有用金子那么奢侈。现在不同了,梁满仓拣了两小块金子给梁玉:“这肯定够了!请两班僧道的钱都够了!” 梁玉揣了金子,又伸手:“行,这是一桩。再给我点金子。” 52.太可爱了 此为防盗章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 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 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 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 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 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 多看看书,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 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 梁满仓吓了一跳, 骂道:“死丫头, 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 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 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 那些都要收好, 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 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 亲爹, 命都要没了, 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 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 “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觉得头发梳紧了,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 他打萧司空那里回来,自觉也是见了世面,对子女就有了另一种安排。更兼如今做了官儿,虽然不管事,大小也是个官儿,想法也与先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管家的女儿,而是需要女儿“像个大家闺秀”,这样才能体体面面的嫁出去。怎么也是小闺女,心疼,希望她享福而啊想她过于操劳。揣手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好。 梁玉也是了解亲爹的,心说,你哄鬼!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紧追着问:“那要看到啥时候?你得给个盼头,不然我不干!你花钱请人教吧!”她心里有数,兄弟侄子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一般先生拿他们没办法,而梁满仓极大概率舍不得花这个钱。 梁满仓痛心地道:“你教他们学五百个字儿!” “九哥也要会五百字?”梁玉一脸“你疯了吧?”的表情。梁满仓要敢这么说,亲爹她也翻脸。 梁满仓想了一下,确实挺难,便说:“你再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半个月后过年,出了正月,我给你先生。” “到时候不许有别的说法了。” “信不过你老子哩?” 梁玉翻了个白眼作答,梁满仓气咻咻地:“成!二月初一给你找先生!”老子一定给你找个规规矩矩的女先生!不信治不了你! 梁玉道:“那得我喜欢的才行!” 梁满仓眼睛一瞪,梁玉梗起脖子跟他对着瞪。梁满仓想了想,如果梁玉不教,俩月的工钱、一身衣裳、过年的礼钱……这些都得花先生身上了。先答应着吧。于是点点头:“成!不许请贵了!” “成!” ~~~~~~~~~~~~~~~~~~~~~ 父女俩谈妥了条件,梁玉就当起了自家哥哥、侄子、侄女的“先生”。侄女们是她要求教的,一则是想拉些帮手,二则认为侄女们识个字也有好处,起码能管个账吧?能管账,就能捏着家里的钱,说话就有人听。她一直觉得,侄女们太闷了,这可不好。人越缩就越萎,越上不了台面。一个人,昂起头来比拱肩缩背要好看得多。 梁满仓之所以同意,也觉得孙女得像样子一点才能嫁得好。尤其大孙女,比小女儿还大呢,也快说亲了。 自家学堂开在前面大厅,课本就还是《千字文》。梁玉估摸着,这一千个字教不了几句就得过年了,过年没有上学的。忙完年,得到正月十五才能重新开课,再教个几句,也就二月了,她就能有自己的老师了。 上课头一天,梁满仓也带着年长的儿子们来了,恐吓道:“都使劲学!学不会一顿打死!别出去给我丢脸!老子也来听一听!” 梁玉听了,心说,就知道你会这样!她爹就没有不占便宜的事儿! 瞥了梁满仓一眼,她将短刀往面前案上一拍:“都坐吧!咱甭来虚的了,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知道你们一大半是不爱学的!老实学,就俩月,你们就不用看我的脸了。不老实学,这俩月叫你们天天难受!老实也是一天,不老实也是一天,你们还是老实吧!” 梁九郎一个哆嗦:“你,你要干啥?” “知道你学的慢,放心。可你得学,要是偷懒——” “我学!”梁九郎答的特别大声。 他们的水平梁玉是知道的,将人按快慢分作四组,前三组每组五人算做一伍,各设一个“伍长”。指学得好、稳重的一个人来做伍长,伍长负责监督小组的学习。举凡督促写字,收功课,发功课,襄助维持秩序,就是他们这三个人干了。还还用他们的功课做个标杆,想偷懒都不行。其中“老年伍”的伍长就是梁满仓,梁玉相信他的本事,能镇得住全场。 梁九郎左看右看,自己独个儿被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我呢?”他自己就是那个第四组全组。 梁玉一声冷笑,坐得像个流氓,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就跟着我混吧!” “亲娘哎!”梁九郎差点没吓死过去。 梁满仓一声咳嗽:“你给老子老实点!”把梁九郎给吼了回去。 梁满仓满意极了,嘿嘿一笑,对梁玉道:“老子就知道还是你有办法!”这法子肯定比小先生那会儿的办法好使! 梁玉道:“甭想当初小先生在的时候那么多的好事儿,他是富贵公子,要脸。咱们一个锅里抹勺子,谁还不知道谁啊?作夭跟我这儿没用!都他娘的给我坐直了!” 在自家人面前,是不用那么多讲究的。梁家的传统一向如此,谁干的活多,谁的声音就大,跟人学手艺,太笨学不会、惹师傅生气了,师傅打死了无怨。梁满仓的口头禅就是:“不听话只管打。” 从此,梁氏子侄分外的怀念袁樵,小先生真是个好人呐!虽然一直是一张棺材脸,但是不打人也不骂人呀!顶多翻个白眼。那时候梁玉自己也是学生,她学得快,有她吸引小先生的注意力,其他人还是比较轻松的。现在没有小先生了,梁玉坐上头,下头还有一个梁满仓压阵。何其苦也! 日盼夜盼,就盼着快点过年,过年的时候就能歇好一阵儿了。京城的年,肯定更热闹吧? ~~~~~~~~~~~~~~~~~~~ 终于熬到了二十七,梁满仓一数日子发现不对,才说:“行啦,都老实预备过年吧。”然后嘀咕,今年咋到这会儿才觉出味儿来呢?后一想就明白了——他家就没有客上门!以往乡里乡间的,过了腊月就开始相约准备年货了。到了京城,没人理他们了。 梁满仓正抱着头发愁的时候,就在二十七这一天,有一个人带着萧司空的帖子来,请他过府一叙。梁满仓不敢怠慢,找出他的官服来穿着就要去,被来人劝住了:“您穿常衣服就得,不必如此隆重。” 他又换了身衣裳,跟着到了司空府。没多会儿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梁满仓道:“这是张先生,司空派来帮忙咱家过年的哩!” 萧司空还真没不管梁家,耳闻了一些梁家的“趣事”,就知道这是一家什么都不懂的人。别的时候就算了,过年了,总得帮这个忙,便派了府里一个文书小吏过来,给梁家将要紧的事给办一办。人人都给两宫上贺表,梁家死活没个动静,这不要丢人现眼再丢官么? 梁满仓也不知道张先生是个什么官儿,大概是比他小,介绍的时候也就含糊一个“张先生”,让家里都叫人家张先生。 张先生是个干练的人,一到之后,先客气地询问了梁家的情况,发现跟梁满仓对京城生活其实一窍不通,到目前为止,梁满仓摸清楚的只有京城的菜价、地价、房价之类。于京城的人际关系,只知道些大姓,大姓之间有什么恩怨细节,他也是不大明白的。梁满仓甚至不明白各级官员的名称,分不清散官、荫官、职官等等。 张先生将梁家上下看了一看,果断将王管家拉过去嘀咕了一回,心里有了点数。紧接着便要求梁满仓准备笺表,他来之前已经有了草稿,现在要誊抄一下,递进宫里,这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完成了。 办完最要紧的一件事,张先生自觉有些底气了,才找到梁满仓,低声劝道:“梁翁可知,府上虽然没有人登门,不过府上有些事情,还是传得很广的。” 梁满仓惊讶道:“我家有啥事好传的?” 张先生苦笑道:“府上中气十足呐!”叫喊声能传到街对面去,街坊不用打听都能知道他家今天老大又打儿子了,老四家和老五家又拌嘴了。得亏乡音浓重,好些话别人听不大分明,否则乐子就更大了。 梁满仓老脸一红:“乡下人,嗓门大,吼惯了哩。” “快收了吧,事都传到司空耳朵里了。”这才有了派张先生来“帮办”。 梁满仓赶紧说:“都听先生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先生就先说过年,京中风俗,正月要给左邻右舍送拜帖的。梁满仓道:“从来没有过哩,也不知道咋写。” 张先生心说,好么,我还得从头开始教。便说:“那咱们就这里开始,我来写帖子,梁翁要送的帖子,不少于百数。劳烦梁翁再备些纸墨。” 梁满仓满口答应:“好好!这就办。哎,要这么多帖子?我找丫头来帮你抄?我那小闺女,学东西快的。” 张先生道:“这个……容我先看看令媛的字。” “好好,这边走。” 梁满仓在前,张先生在后,去找梁玉,一是喊她抄帖子,二是让她点笔墨记账。梁玉这会儿不在西小院,她正在她哥哥们的院子里,短刀出鞘:“我看你们是活拧了!大白天的偷酒喝,还敢赌钱?!欠打了吧你们?手痒了去舂米,再管不住我帮你们剁了。” 梁八、梁九小哥俩儿,课也不用上,活也不用干,出门玩又没几个钱,只能待在家里。闲得发慌,削了几个木头骰子,扔骰子玩儿,一局两个铜钱。拉上梁六玩,梁六死活不肯,躲出去了。梁玉来找他们帮忙抬东西,进门就看着这个,劝也不听,干脆就拨刀子了。她的经验,这样说话最管用。 梁满仓推门进来,就看到这么一幕,张先生一嘴张得老大,把双下巴都挤出来了。 梁满仓感觉大为丢脸,怒吼一声:“老大!拿扁担!”张先生看着梁满仓飞快的点将,拖条凳的、拿扁担的、捆人的,一气呵气,然后就是打。梁八、梁九各打了三十扁担。梁玉被梁满仓一把薅了过来:“你能耐了你!刀给我!”没收了。 张先生抬手把下巴装了回去,当成没看到,小声提醒:“梁翁,小点声,会传出去的。” 梁满仓老脸又是一红:“对对,咱取纸墨去。把他们的臭嘴给我堵了,再加十扁担!”一手提着闺女,一手做了个手势:“先生,您请。” 到了西小院,梁玉才被放下来。先是开库取纸笔,拿了纸张到前面厅里去。张先生开了张单子,都是京城官宦人家过年要注意的事项,风俗、礼物,等等。然后给梁家列了一些需要交际的对象,并且表示:“梁翁好生做,新年之后,自然会有交际。”萧司空那里传下了话来,不许杂七杂八的人上门,还真杜绝了一些试图投机者打扰梁家。过完了这一年,梁家子弟去读书了,都整得像样子了,应该会好一些。 梁玉老老实实跟着,等张先生写完一张名帖放在一旁晾干的时候,瞥了两眼,也问张先生名帖的格式等等要求。张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个斯文的小娘子,是刚才那个动刀子的泼妇。他奉命而来,梁家越快能成个样子,他就越快能解脱,也顺口教了梁玉。心道,我见过变脸的贵人多了去了,这种变法,还是头一回见。 张先生一直忙到了除夕,才告辞回家。梁满仓虽然抠门,还是忍着心痛又谢了五匹布。将张先生送走,梁满仓极是不忿——便宜八郎、九郎两个小兔崽子了,进了正月不许说晦气话,不能随便打,不然,哼! 打是躲过去了,梁满仓却罚两个儿子跑腿,按着张先生的单子,让他们早起五更,往单子上的人家里投名帖。京城的格局仿佛棋盘一般四四方方,二人常迷路,为了能将任务完成,不得不一直奔跑,将两个人腿都累细了。 不过……张先生说了,京城里一般整个正月都不用上学,真好!一到二月,妹子自己就要有先生读书了,更管不到他们了!真是太好了!只要不是被妹妹管,就是件好事!两人每天傻乐,直到正月十五,大家都要出去看花灯。 梁八郎就要给妹妹出个难题,很认真地建议:“外头这个时候太乱啦,玉就别出去了吧?外头拍花子的拐子多着呢!” 梁满仓看了看小女儿,心道,不错,长得越好看的越容易被拍花子的盯上。梁八郎看父亲点头,暗中得意,死丫头,叫你整我。嘴上却大方地说:“玉啊,哥给你带个顶好看的灯回来。” 梁玉淡淡地应了一声:“行,不好看你就把名字写一千遍。” 梁八郎打了个哆嗦。 王管家旁观了整个过程,心道,街上女眷多了去了,理个步障……呃,算了吧,梁翁一定舍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管家选择了沉默。 正月十五的晚上,注定热闹。梁八蹦蹦跳跳回到房里,准备翻出新衣裳出去。听说这一天街上的小娘子尤其多。哎,有点对不起妹妹。不过,街上拐子多也是真的嘛……我一定给她带个好看的灯回来。 抛去了愧疚之心,梁八欢快地推开门,叫了一声:“你在我屋干啥?你你你……你刀放下!” 梁玉没理他,径自从他的衣橱里翻出他预备穿的那一套新衣,用菜刀挑起来看了一下:“不错,我也能穿。”不知道哪个败类给她做的衣裳,全是窄袖,放不进把菜刀,梁八这套衣裳就很合适了。梁玉道:“灯就不用买了,衣裳借我穿一晚就行了,你不会不答应吧?八郎?敢告诉爹你就死定了!” 说完,又从衣橱里翻出一副骰子来。 梁八:……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两个时辰前,他们一家被县中的马县丞客客气气又不由分说地塞进马车里的,只说是“好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事”却是一丝口风也不漏。 这更让人不安了。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也像砍头给前的鸡腿,透着一股不祥。 暮鼓晨钟。 鼓响时分,车队入了城。古老的城门在最后一辆马车驰入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终于轰的一声合上了,仿佛是将天地点最后一丝光亮也关在了外面。 直到此时,梁玉才后悔起来:哪怕马县丞催得再急,也该到灶下摸把菜刀带上的。 —————————— 连绵的鼓声响完便是宵禁的时候了,街上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车队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梁玉心头一惊——这是到地头了吗? 梁满仓在此时突然出声:“玉啊,你看看这是哪儿。” 梁玉下巴都要惊掉了。她年初到县城给吴裁缝做学徒,至今有几个月了,显然,她爹认为她进了县城就得比城隍还晓得城里的事儿,将辨认处境的重任交给了她。 天地良心!她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瞎逛的,哪能认得每一处地方? 硬着头皮,梁玉将车帘挑开一点,然后吃了一惊——这地方她还真认得!这里是县衙! 梁玉小声地将她的发现讲了,并且说:“按说宵禁了,县衙这会儿也不该开的。” 一句话说完,其余三人脸色也一齐跟着变了。梁家祖宗八代没有一个当官的,街坊四邻没一个有钱的,升斗小民最怕与官府打交道,一辈子能不进衙门的大门最好,如今一家都被拉了过来,真能是“好事”? 念头才起,将他们塞进马车的马县丞便又和气地过来了:“梁翁,咱们到了,小心脚下。” 梁满仓一介布衣,土里刨食,而被县丞如此客气对待,更不安了。 53.温香软玉 此为防盗章  弄了半天,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 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 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 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 多看看书, 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 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 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 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 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 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 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亲爹,命都要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 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 “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 觉得头发梳紧了, 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 他打萧司空那里回来,自觉也是见了世面,对子女就有了另一种安排。更兼如今做了官儿,虽然不管事,大小也是个官儿,想法也与先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管家的女儿,而是需要女儿“像个大家闺秀”,这样才能体体面面的嫁出去。怎么也是小闺女,心疼,希望她享福而啊想她过于操劳。揣手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好。 梁玉也是了解亲爹的,心说,你哄鬼!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紧追着问:“那要看到啥时候?你得给个盼头,不然我不干!你花钱请人教吧!”她心里有数,兄弟侄子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一般先生拿他们没办法,而梁满仓极大概率舍不得花这个钱。 梁满仓痛心地道:“你教他们学五百个字儿!” “九哥也要会五百字?”梁玉一脸“你疯了吧?”的表情。梁满仓要敢这么说,亲爹她也翻脸。 梁满仓想了一下,确实挺难,便说:“你再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半个月后过年,出了正月,我给你先生。” “到时候不许有别的说法了。” “信不过你老子哩?” 梁玉翻了个白眼作答,梁满仓气咻咻地:“成!二月初一给你找先生!”老子一定给你找个规规矩矩的女先生!不信治不了你! 梁玉道:“那得我喜欢的才行!” 梁满仓眼睛一瞪,梁玉梗起脖子跟他对着瞪。梁满仓想了想,如果梁玉不教,俩月的工钱、一身衣裳、过年的礼钱……这些都得花先生身上了。先答应着吧。于是点点头:“成!不许请贵了!” “成!” ~~~~~~~~~~~~~~~~~~~~~ 父女俩谈妥了条件,梁玉就当起了自家哥哥、侄子、侄女的“先生”。侄女们是她要求教的,一则是想拉些帮手,二则认为侄女们识个字也有好处,起码能管个账吧?能管账,就能捏着家里的钱,说话就有人听。她一直觉得,侄女们太闷了,这可不好。人越缩就越萎,越上不了台面。一个人,昂起头来比拱肩缩背要好看得多。 梁满仓之所以同意,也觉得孙女得像样子一点才能嫁得好。尤其大孙女,比小女儿还大呢,也快说亲了。 自家学堂开在前面大厅,课本就还是《千字文》。梁玉估摸着,这一千个字教不了几句就得过年了,过年没有上学的。忙完年,得到正月十五才能重新开课,再教个几句,也就二月了,她就能有自己的老师了。 上课头一天,梁满仓也带着年长的儿子们来了,恐吓道:“都使劲学!学不会一顿打死!别出去给我丢脸!老子也来听一听!” 梁玉听了,心说,就知道你会这样!她爹就没有不占便宜的事儿! 瞥了梁满仓一眼,她将短刀往面前案上一拍:“都坐吧!咱甭来虚的了,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知道你们一大半是不爱学的!老实学,就俩月,你们就不用看我的脸了。不老实学,这俩月叫你们天天难受!老实也是一天,不老实也是一天,你们还是老实吧!” 梁九郎一个哆嗦:“你,你要干啥?” “知道你学的慢,放心。可你得学,要是偷懒——” “我学!”梁九郎答的特别大声。 他们的水平梁玉是知道的,将人按快慢分作四组,前三组每组五人算做一伍,各设一个“伍长”。指学得好、稳重的一个人来做伍长,伍长负责监督小组的学习。举凡督促写字,收功课,发功课,襄助维持秩序,就是他们这三个人干了。还还用他们的功课做个标杆,想偷懒都不行。其中“老年伍”的伍长就是梁满仓,梁玉相信他的本事,能镇得住全场。 梁九郎左看右看,自己独个儿被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我呢?”他自己就是那个第四组全组。 梁玉一声冷笑,坐得像个流氓,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就跟着我混吧!” “亲娘哎!”梁九郎差点没吓死过去。 梁满仓一声咳嗽:“你给老子老实点!”把梁九郎给吼了回去。 梁满仓满意极了,嘿嘿一笑,对梁玉道:“老子就知道还是你有办法!”这法子肯定比小先生那会儿的办法好使! 梁玉道:“甭想当初小先生在的时候那么多的好事儿,他是富贵公子,要脸。咱们一个锅里抹勺子,谁还不知道谁啊?作夭跟我这儿没用!都他娘的给我坐直了!” 在自家人面前,是不用那么多讲究的。梁家的传统一向如此,谁干的活多,谁的声音就大,跟人学手艺,太笨学不会、惹师傅生气了,师傅打死了无怨。梁满仓的口头禅就是:“不听话只管打。” 从此,梁氏子侄分外的怀念袁樵,小先生真是个好人呐!虽然一直是一张棺材脸,但是不打人也不骂人呀!顶多翻个白眼。那时候梁玉自己也是学生,她学得快,有她吸引小先生的注意力,其他人还是比较轻松的。现在没有小先生了,梁玉坐上头,下头还有一个梁满仓压阵。何其苦也! 日盼夜盼,就盼着快点过年,过年的时候就能歇好一阵儿了。京城的年,肯定更热闹吧? ~~~~~~~~~~~~~~~~~~~ 终于熬到了二十七,梁满仓一数日子发现不对,才说:“行啦,都老实预备过年吧。”然后嘀咕,今年咋到这会儿才觉出味儿来呢?后一想就明白了——他家就没有客上门!以往乡里乡间的,过了腊月就开始相约准备年货了。到了京城,没人理他们了。 梁满仓正抱着头发愁的时候,就在二十七这一天,有一个人带着萧司空的帖子来,请他过府一叙。梁满仓不敢怠慢,找出他的官服来穿着就要去,被来人劝住了:“您穿常衣服就得,不必如此隆重。” 他又换了身衣裳,跟着到了司空府。没多会儿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梁满仓道:“这是张先生,司空派来帮忙咱家过年的哩!” 萧司空还真没不管梁家,耳闻了一些梁家的“趣事”,就知道这是一家什么都不懂的人。别的时候就算了,过年了,总得帮这个忙,便派了府里一个文书小吏过来,给梁家将要紧的事给办一办。人人都给两宫上贺表,梁家死活没个动静,这不要丢人现眼再丢官么? 梁满仓也不知道张先生是个什么官儿,大概是比他小,介绍的时候也就含糊一个“张先生”,让家里都叫人家张先生。 张先生是个干练的人,一到之后,先客气地询问了梁家的情况,发现跟梁满仓对京城生活其实一窍不通,到目前为止,梁满仓摸清楚的只有京城的菜价、地价、房价之类。于京城的人际关系,只知道些大姓,大姓之间有什么恩怨细节,他也是不大明白的。梁满仓甚至不明白各级官员的名称,分不清散官、荫官、职官等等。 张先生将梁家上下看了一看,果断将王管家拉过去嘀咕了一回,心里有了点数。紧接着便要求梁满仓准备笺表,他来之前已经有了草稿,现在要誊抄一下,递进宫里,这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完成了。 办完最要紧的一件事,张先生自觉有些底气了,才找到梁满仓,低声劝道:“梁翁可知,府上虽然没有人登门,不过府上有些事情,还是传得很广的。” 梁满仓惊讶道:“我家有啥事好传的?” 张先生苦笑道:“府上中气十足呐!”叫喊声能传到街对面去,街坊不用打听都能知道他家今天老大又打儿子了,老四家和老五家又拌嘴了。得亏乡音浓重,好些话别人听不大分明,否则乐子就更大了。 梁满仓老脸一红:“乡下人,嗓门大,吼惯了哩。” “快收了吧,事都传到司空耳朵里了。”这才有了派张先生来“帮办”。 梁满仓赶紧说:“都听先生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先生就先说过年,京中风俗,正月要给左邻右舍送拜帖的。梁满仓道:“从来没有过哩,也不知道咋写。” 张先生心说,好么,我还得从头开始教。便说:“那咱们就这里开始,我来写帖子,梁翁要送的帖子,不少于百数。劳烦梁翁再备些纸墨。” 梁满仓满口答应:“好好!这就办。哎,要这么多帖子?我找丫头来帮你抄?我那小闺女,学东西快的。” 张先生道:“这个……容我先看看令媛的字。” “好好,这边走。” 梁满仓在前,张先生在后,去找梁玉,一是喊她抄帖子,二是让她点笔墨记账。梁玉这会儿不在西小院,她正在她哥哥们的院子里,短刀出鞘:“我看你们是活拧了!大白天的偷酒喝,还敢赌钱?!欠打了吧你们?手痒了去舂米,再管不住我帮你们剁了。” 梁八、梁九小哥俩儿,课也不用上,活也不用干,出门玩又没几个钱,只能待在家里。闲得发慌,削了几个木头骰子,扔骰子玩儿,一局两个铜钱。拉上梁六玩,梁六死活不肯,躲出去了。梁玉来找他们帮忙抬东西,进门就看着这个,劝也不听,干脆就拨刀子了。她的经验,这样说话最管用。 梁满仓推门进来,就看到这么一幕,张先生一嘴张得老大,把双下巴都挤出来了。 梁满仓感觉大为丢脸,怒吼一声:“老大!拿扁担!”张先生看着梁满仓飞快的点将,拖条凳的、拿扁担的、捆人的,一气呵气,然后就是打。梁八、梁九各打了三十扁担。梁玉被梁满仓一把薅了过来:“你能耐了你!刀给我!”没收了。 张先生抬手把下巴装了回去,当成没看到,小声提醒:“梁翁,小点声,会传出去的。” 梁满仓老脸又是一红:“对对,咱取纸墨去。把他们的臭嘴给我堵了,再加十扁担!”一手提着闺女,一手做了个手势:“先生,您请。” 到了西小院,梁玉才被放下来。先是开库取纸笔,拿了纸张到前面厅里去。张先生开了张单子,都是京城官宦人家过年要注意的事项,风俗、礼物,等等。然后给梁家列了一些需要交际的对象,并且表示:“梁翁好生做,新年之后,自然会有交际。”萧司空那里传下了话来,不许杂七杂八的人上门,还真杜绝了一些试图投机者打扰梁家。过完了这一年,梁家子弟去读书了,都整得像样子了,应该会好一些。 梁玉老老实实跟着,等张先生写完一张名帖放在一旁晾干的时候,瞥了两眼,也问张先生名帖的格式等等要求。张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个斯文的小娘子,是刚才那个动刀子的泼妇。他奉命而来,梁家越快能成个样子,他就越快能解脱,也顺口教了梁玉。心道,我见过变脸的贵人多了去了,这种变法,还是头一回见。 张先生一直忙到了除夕,才告辞回家。梁满仓虽然抠门,还是忍着心痛又谢了五匹布。将张先生送走,梁满仓极是不忿——便宜八郎、九郎两个小兔崽子了,进了正月不许说晦气话,不能随便打,不然,哼! 打是躲过去了,梁满仓却罚两个儿子跑腿,按着张先生的单子,让他们早起五更,往单子上的人家里投名帖。京城的格局仿佛棋盘一般四四方方,二人常迷路,为了能将任务完成,不得不一直奔跑,将两个人腿都累细了。 不过……张先生说了,京城里一般整个正月都不用上学,真好!一到二月,妹子自己就要有先生读书了,更管不到他们了!真是太好了!只要不是被妹妹管,就是件好事!两人每天傻乐,直到正月十五,大家都要出去看花灯。 梁八郎就要给妹妹出个难题,很认真地建议:“外头这个时候太乱啦,玉就别出去了吧?外头拍花子的拐子多着呢!” 梁满仓看了看小女儿,心道,不错,长得越好看的越容易被拍花子的盯上。梁八郎看父亲点头,暗中得意,死丫头,叫你整我。嘴上却大方地说:“玉啊,哥给你带个顶好看的灯回来。” 梁玉淡淡地应了一声:“行,不好看你就把名字写一千遍。” 梁八郎打了个哆嗦。 王管家旁观了整个过程,心道,街上女眷多了去了,理个步障……呃,算了吧,梁翁一定舍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管家选择了沉默。 正月十五的晚上,注定热闹。梁八蹦蹦跳跳回到房里,准备翻出新衣裳出去。听说这一天街上的小娘子尤其多。哎,有点对不起妹妹。不过,街上拐子多也是真的嘛……我一定给她带个好看的灯回来。 抛去了愧疚之心,梁八欢快地推开门,叫了一声:“你在我屋干啥?你你你……你刀放下!” 梁玉没理他,径自从他的衣橱里翻出他预备穿的那一套新衣,用菜刀挑起来看了一下:“不错,我也能穿。”不知道哪个败类给她做的衣裳,全是窄袖,放不进把菜刀,梁八这套衣裳就很合适了。梁玉道:“灯就不用买了,衣裳借我穿一晚就行了,你不会不答应吧?八郎?敢告诉爹你就死定了!” 说完,又从衣橱里翻出一副骰子来。 梁八:……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梁满仓也不含糊:“咋回事?你才走,他们就来人问,你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梁玉先把一块金子交还给梁满仓:“铜钱没法换,这点金子兑出铜钱来得一麻袋,我扛着没法儿翻墙。另想办法吧。师傅那里去了,头一样,叫咱别声张,别拿自己就当舅爷了,这背后肯定有事儿,有什么事儿,她也猜不透。叫咱心眼别太实在。看着对咱好的,未必就全是好心。大户人家的心眼,比咱们多。对了,还有,最要紧的一条,读书认字。” 梁大郎忍不住插嘴:“就这样了?” 梁玉道:“还能咋样?”吴裁缝说她的那些话,她当然就自己吞下去了。 梁满仓却夸了一句:“你这师傅拜得好。我咋没想到叫你们认字儿呢?方才张郎君来了,说了一堆好话,衣裳的事儿,你怎么弄的?” 梁玉一怔:“怎么都说衣裳?衣裳咋了?不好?不行?” 54.能屈能伸 此为防盗章  双脚一落地, 梁玉的心就踏实了, 县衙里的富贵乡太不真实, 围墙外面的烟火世界透着一股子亲切。分辨了一下方向, 两腿倒车轮似的直奔吴裁缝家跑去。 县城并不大, 街上做小买卖的卸门板的时候, 她已经站到了吴裁缝的门外。吴裁缝的店铺不在大街上,而是一处半偏不偏的巷子里,门首插着一个幌子。梁玉上前拍门:“师傅, 师傅,是我!是我!” 送做学徒的时候商定,每月能回家一天的,吴裁缝算着她昨天回家,今天也应该来了,不紧不慢地打开门, 笑道:“知道是你,今天倒回来得早。” 吴裁缝与梁玉几个月相处已有了默契, 吴裁缝见她聪明伶俐, 做事也恩怨分明, 有心养做养老送终的徒弟。梁玉也想抓着这个机会,过上比父母一辈更好一些的日子。两下一拍即合。吴裁缝每月额外给梁玉一点零用钱,梁玉就拿这点钱, 自己留几文, 还能往家里捎点东西。 师徒二人相处不坏, 颇有点母女情谊。 梁玉勤快, 有她在的时候,总比吴裁缝起得早,尤其是冬天,烧好了热水喊吴裁缝起床洗漱。她不在的这一天,吴裁缝便觉得不大舒服。听到她来了,吴裁缝脸上不自觉带点笑来:“今天你得起得多早才赶得上这个时辰?你阿娘还好么?要是吃药手头紧,我这里还有几文钱……你这是什么打扮?!!” 梁家是个什么情形,吴裁缝是知道的,哪穿得起绸衣?外袄上还滚着毛边儿!吴裁缝就是吃这碗饭的,一眼就看出这衣裳造价不匪,掏空了梁家的家底,未必能做出这一身来。再者,朝廷有规定,普通百姓是不能穿这样好的料子,也不能用这样鲜亮的颜色的。 吴裁缝心里咯噔一声,就怕相中的徒弟遇着什么事,一把将梁玉抓进了门,反身把门插上了。 梁玉直到此时才觉得两腿有点凉,低头一瞅,裙子还没放下来,赶紧理好了。吴裁缝脸色不大好,待要问,梁玉反手将她拉到了屋里去。梁玉知道,此时城里来学手艺的几个姑娘都还没到,家里就她俩,进了屋还是先打量一回,见确实没旁人,才敢说话。 吴裁缝见她这做贼一样的做派,真怕她出什么事,待听她说:“我不能久留,师傅,我们家都要上京了。原想给您养老送终,跟孝敬我亲娘一样孝敬您的,现在看是办不成了的。”更是吓了一跳。 吴裁缝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有转圜的余地没有?” 梁玉当地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真心想跟师傅处一辈子,没想到事情不由我做主。我知道您的心愿,不能在跟前孝敬,就办您另一桩心事。这些够置办您老的寿器、老衣了。”说着,取出了两块小金子。 吴裁缝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咱们老老实实做活,也够嚼裹了。你得记着,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 梁玉又磕了个头:“您知道,我有个大姐,选上京去的,十多年了,没想着还活着,还有了个儿子,才封了太子。” 咔!吴裁缝吓呆了:“什、什、什么?” 梁玉将金子塞到她手里:“这个您先收下。” 吴裁缝缓了好一阵儿,攥点了指头,才说:“你、你,莫不是哄我?” 梁玉上下一指自己:“您看我这样,哄您?也太下本钱了。” 吴裁缝一想也是,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梁玉将这一日夜的事情一一说了,末了问:“师傅,您看……” 吴裁缝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识比梁家人是略强些,平素为了生计也夸耀自己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好借块招牌多挣些钱,对上养出了感情的徒弟,她反而不肯吹嘘了:“我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虽见得多些,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还辛苦讨生活了。我要胡说一气,那是坑你。” 梁玉傻眼了:“别呀,师傅,我全家现在能信的就是您了。您好歹说点什么吧?”我才从我爹那儿给您坑了棺材钱呢!问不出什么办法来,要被打断狗腿的就是我了! 吴裁缝也是有良心了,想了一想道:“也罢,我经过见过的总比你们多些。你们的事太大,我说不好,做人的道理,总好说一些的。自己做不来,也看别人做过。我该叫你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可世道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张五娘吗?”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张五娘她爹是县令家的杂役,出点钱让闺女来跟吴裁缝学点手艺。生在大户人家,哪怕是个奴仆,也比种田的百姓更有自豪感。土包子梁玉才来的时候,很受了张五娘的一些排挤。 吴裁缝的摊子不大不小,够收仨徒弟干活,再额外收几个学点裁剪手艺的小娘子挣点外快的。张五娘也不吃吴裁缝这锅饭,愈发骄傲。遇到个梁玉也不是一般人,两人斗法仨月,以梁玉大获全胜而告终。梁玉的办法也简单,就是拉拢自己人,她有点零用,这仨月都拿来收买同门了,吴裁缝门下从此分作两派,势如水火,吴裁缝不得不做一个选择,被抛弃的就是张五娘。 吴裁缝给张五娘她爹很说了些张五娘不大好的话,算是保下了梁玉。 吴裁缝道:“我看你是记得的,记着,小人才不好轻易得罪。你这是上京了,要是你上不了京呢?她爹报复呢?杂役小吏,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势力?对上官他们尚且要下绊子,何况你们?你全家怎么办?” 梁玉眨了眨眼:“是您老向着我。” 吴裁缝苦笑道:“是我向着你,是你逼着我只能选你,你这分争斗的本事倒是天生的。可毕竟是出身不高,你哪里知道大户人家门里的脏事儿?他们要坑你,才是叫你十八层地狱不敢翻身!是不敢翻身,不是不得翻身。” “我来就是听您教训的,您给指点指点呗?”梁玉涎着脸凑上前去抱着吴裁缝的胳膊。 吴裁缝道:“你要记着,大户人家能立着这么久,可不是靠什么善心积德!没的事儿!凡事,你得看准了再动手。你靠的是什么、倚仗是什么、本钱有多少能输多少,你心里得清楚,你能给人什么,有没有人帮你、谁会帮你、他们给你给什么、想从你身上要什么,也得弄明白了。遇事不要一开头就想着有你没我,哎,我更想你和五娘都在,我多挣几个钱呢。 人分三六九等,别信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男一女犯事儿,一准是女人遭秧,一贵一贱同谋,一准是贱的受刑。门第你知道么?名门世家,与寻常百姓,它就是不一样。再不服气,也是不一样的。凡事呐,你得要先学着,要会忍。一口咬不死的,轻易就别撩。不是必得咬死的,也不用结仇。咱不当老好人,也别学疯狗。” 吴裁缝一肚子的话,只恨不能全塞进梁玉的脑子里。梁玉听了两耳朵的“处事之道”,听起来有理,可死活没找着能破解眼前困局的办法,不得不问:“那我眼下得怎么办呢?我姐跟我外甥,是不是不大好?” “那能好吗?”吴裁缝道,“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们梁家,不是什么名门旺族。原本属意的太子又不是他。这里头有什么勾当,我都想不出来,反正是大麻烦。千万别就当自己是舅爷了。你们千万要小心,不要别人对你一好,就什么都忘了。大户人家,看着光鲜,未必就是好人了。我不是教你看人都是恶人,是你本钱太少,你输不起。你说什么十九郎七郎的,是一等一的高门,你可不要犯傻!看着心里喜欢,那就喜欢,可别想着凑一对儿。我见过多少好姑娘,最后都被抛弃了呀。” 梁玉老老实实地记下了。 吴裁缝想了一想,觉得再没有能合适说的了,便说:“你出来这么久,得回去啦。” 梁玉十分不舍,吴裁缝道:“走吧,走吧,别给自己惹事儿。太子认亲,还藏着掖着,你顶好小心些,别再多惹出什么事端来。你自己主意得正!” 梁玉起身,又想起一件事来:“师傅……” “嗯?” “打个商量呗?” “你要做甚?” “咱新打的那把菜刀,借我使使呗?” —————————————— 【他们无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都是要识字的。唉,凡事多学学,多看看,多听听。】梁玉一边往县衙走,一边心里琢着吴裁缝最后的叮嘱。 留在刚才,费了老大的劲儿,她才让吴裁缝相信她不是要去血洗县衙又或者剁了皇帝让自己外甥早点登基,许她带走菜刀。又想起来绸衣小衫穿着凉,才焐热了,一离了身子,又冰了下去,不如惯穿的布衣舒服。吴裁缝说了一句:“贵的就是这样。衣裳是这样,人也是这样。”给她找了出来,然后忽然想起来,便提醒了她要读书认字,尤其是劝她要让家里兄弟子侄读书。 梁玉问了半天,掂量一回,别的话都挺虚,就这一句是直接能办的,老老实实记了下来。 到了县衙前的大街上,她也没走大门,依旧是翻墙。县衙的围墙大约是许久没有人翻过了,戒备一点也不森严,梁玉照原样翻墙而入。 大概是老天爷嫌她太顺利了,在翻第二道墙的时候,才落地,便听到一声惊叫:“梁十二!” 世上会这么叫她的,也就是张五娘了。梁玉一抬眼,可不就是这姑娘么?张五娘亲爹是张家杂役,张县令接待“太子外祖父一家”需要添人手,便将她也添了来,遇到她并不奇怪。然而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啊!有贼!这贼偷了咱们小娘子的衣裳穿!拿她见官!” 张县令准备不大充分,给梁家的新衣准备不足,忙乱中出了纰漏,梁玉身上穿的,还是张县令闺女的旧衣裳。 张五娘这一嗓子,就将事情喊大了,也给她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梁玉是不怕的,也不在意,有绸衣皮裘穿,旧就旧呗,穷惯了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讲不起尊严的。梁玉过久了穷困的日子,并不以捡了身旧衣穿为耻。贼就贼吧,在吴裁缝那里,张五娘没少胡说八道,她也都扛过来了。是以张五娘这话,并没有令她心虚抑或羞恼,只是觉得张五娘太烦!遇着了就跟自己作对。 张五娘还觉得梁玉是个丧门星呢,一遇到她就没好事儿。做学徒,被她比下一头;让大家都疏远她,被她反制;跟师傅告状,师傅更疼爱梁玉;跟亲爹说,亲爹还说她脾气不好又不够聪明。 好容易抓到一个“做贼”的把柄,张五娘尽力扯开了喉咙。梁玉一挑眉,抽出了菜刀。 亲娘!这泼辣货疯起来连亲哥都砍,何况自己跟她有仇?张五娘的声音立歇。 梁玉提起菜刀,在众人注目之下,昂首阔步回了前夜睡觉的地方——居然没有走错地方。 她亮菜刀的时候惊动了许多人。早在她早晨“失踪”,就已将整个县衙弄得人心惶惶了。梁满仓死活不肯说闺女是奉了他的命才逃逸的,张县令等人便也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如今人回来了,赶紧像捧凤凰似的给捧了回来。 别人问什么,她也不答,只管提刀回房,将门一关,便开始脱绸袄。拿回了自己的内衣小衫,当然要换上才更舒服。至于张五娘,谁管她! 梁玉不管,并不代表别人就不管了。头一个惊了的就是管家,接着就是张县令——居然拿了自家穿旧的衣裳给她穿,还被个婢子拿来说事,这……这是在羞辱人。这是结仇啊。 张县令双腿一软,嘶声道:“将那无礼的婢子绑了,听小娘子发落!人呢?!给小娘子备的衣裳呢?!还不快些奉上?!!!不是叫你们换上新的了吗?为何还拿旧及搪塞?谁办的这事?拿下去,打二十板子!” 梁玉那边还在慢条厮理的换衣服,陆谊等三人已得到了消息见到了张县令。听张县令急切地说:“是下官的疏忽,竟让小娘子的衣裙上出了纰漏……” 萧度果断地道:“休要再拿小娘子说事。” 朱寂更是直接:“什么贱婢就值得费心了,打死了账。” 萧度道:“你又犯浑,哪有随便处决别人家奴婢的?随意杀人有伤天和,我看张郎处置得就很恰当,你主要再胡说。” 朱寂摸摸鼻子:“那也不能轻饶了。” 他二人是瞧不起梁家的,然而太子外祖父家,岂容奴婢冒犯呢?比起奴婢,那梁家就算是自己人了,自己人怎么可以被奴婢侮辱?!且一个小娘子,怎么能随便议论她的衣裙? 萧度不许人议论,偏禁不住使女来报:“小娘子恼了,正换回自己的旧衣呢。” 陆谊忙说:“快去请小娘子的母亲去开解开解。” ———————————— 不须他讲,南氏已经摸到了女儿的房里:“乡下丫头,做学徒、穿旧衣的命,人家看见你穿得好些了,当然要当你做坏事了。不好怪别人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哩,咱饶了她,就当给你姐、你外甥积德了。” 梁玉才换完小衫,惊讶地转过头:“娘你说什么人命?” “张家小娘子,叫拿下了,要打死哩。” 梁玉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她怎么样呀?在师傅那里,她就干不过我,我现在哪会费心整她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南氏这才欢喜起来:“这才对!”连声念佛,扶着个使女出去求情了。 梁玉房里的使女怯怯地上前:“小娘子,咱将衣衫换回来吧?新衣裳就得了。”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梁玉笑道:“我穿惯了这个了,你把这身好衣裳还给你们小娘子吧,挺好的衣裳让给人,得多担心。”她以己度人,说的是真心话,却又将使女吓得不轻。 整个县衙经这一闹,几乎要忘了她翻墙越狱的事儿了。陆谊等人却没有忘,张县令是记着但不敢再问,陆谊等人有使命在身,却是必要问的。 三人见她执意穿着自己的旧衣,以她虽出身贫寒却很有点骨气,不由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疑心这张五娘的父亲是有私怨而诽谤于她。敬重归敬重,该问的还是要问,该“劝”的也还是要“劝”的。 还是萧度先说话,婉地表示:“小娘子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是尽可以吩咐仆妇们去办的,不必亲力亲为。再有难办一点的事情,也可说与我们知道。” 梁玉正有事要说呢,张口就是:“那您给请个先生教学字儿吧,这一家子,总不好一直当睁眼瞎的。” 陆、萧、朱三人大为诧异,他们昨夜商议的也就是这么个结果。照着前汉处置外戚窦氏的办法来,叫梁家读书、学礼,跟懂道理的斯文人住一块儿熏陶。如今竟被个小姑娘先说出来了,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陆谊当即拍板:“这是自然。” 找一个读书认字的先生,这个好办;找一个能教做人道理的先生,也不困难。要找一个像袁樵这样的上等人,可就难如登天了——上等人根本不稀罕教她。 梁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叹了口气,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他也没做停留,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55.过于浮夸 此为防盗章 萧度岂止是想打断朱寂的狗腿, 他想打爆朱寂的狗头!他今天进展得还算顺利, 先是与梁满仓将道理讲清楚。梁满仓村气十足, 利害关系倒挺明白。听懂了眼下太子处境不大好,梁家本来不该这么快被拱上前台的,但是有人要阴谋对太子不利,所以会利用他们。 萧度甚至没有用“劝说”, 梁满仓就拍板了:“中!郎君怎么说, 咱就怎么办。还有一条,我那小闺女,小子们要学啥就带上她吧,别跟丫头们学那些没用的了。” 梁满仓还是那个主意, 到了京城有钱了,必得有一个靠得住的人来管账的。他跟老婆、大儿子都不识字, 也不打算学,就小闺女能用了。这不是在乡下, 攒下几个钱,梁满仓自己装个瓦罐里,天天睡觉前点一遍就能点清楚。再多些, 他怕自己算不清。 家里有钱了,小闺女养在家里也不碍事,再招个女婿住自己家,一大家子团团圆圆的, 整个梁家都齐齐整整, 非常好!要是闺女恨嫁呢?等她要出嫁的时候, 孙子里兴许就有可靠的了。 萧度答道:“小娘子自有先生教她们。” 梁满仓人老成精,问道:“学的都一样?” 这肯定是有差别的,萧度对他讲了些道理。这时候梁满仓就不听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的,不怕郎君笑话,我闺女比这几个儿子脑子都好使,儿子学不会的,她能学会,我得指着她给我管家。放别人手里,我怕他们叫人哄了败家。” 两人又翻来覆去将各自的立场说了,最后萧度不得不让步,同意了梁满仓的要求。梁满仓也表示,就这一个闺女跟着儿孙们上学,不会要求孙女们也混杂其中——为些学不成的丫头跟贵人争执,不值得。 他二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也正是梁玉那里一番波折的时候。朱寂紧接着就带人来了,将事情说了一回,老仆又补充了几句,萧度猛地从座上站了起来,指着朱寂差点开骂。手指抖了几抖,萧度道:“你给我好好好好反省!来人,备下厚礼。等下你与我去太夫人那里请罪。现在跟我过去,给袁六郎陪个不是!” 朱寂也知道闯了祸,一个字也不敢反对,跟着去了。梁满仓一听事情与自家人有关,也领着两个儿子赶了过去。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萧、朱二人心里咯噔一声。梁满仓差点跳起来,急得直掐两个儿子,一手一个,催他们将门关上。 萧度最先镇定,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梁玉直起身来:“我问先生这上头写的什么,先生不肯说,就这样啦。” 萧度迟疑地看向袁樵,袁樵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谁将那个放在这里的书架上的?” 萧度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袁樵与他咬了一回耳朵,萧度也觉这事巧得让人想挠墙。这房间是现腾出来的,谁想得到这里面混了些不大好叫小姑娘看的东西呢?也不是词不好,就是不大适合袁樵讲给小姑娘听。 不对,这事最大的毛病是袁樵就不该被拐了来干这个事! 萧度让梁满仓父子进来,中间还夹着个“翻译”,舱房瞬间满了。弄明白了原委,梁满仓便喝斥女儿:“学就学,现在是学斯文人啦,不跟你学手艺似的,追着师傅要她教。你得像个文人儿!” 行吧,反正眼前是糊弄过去了。 对梁家不用怎么道歉,将事情跟梁满仓稍稍解释即可——梁满仓是个明白人,知道进京还得靠着萧度等人,自然不会闹。对袁家就比较麻烦了,陆谊、萧度带着朱寂,先给袁樵道歉,更要紧的是给袁樵的祖母刘氏、母亲杨氏道歉。 刘氏和杨氏也是当时名门,刘氏嫁入袁家时,公公、丈夫、叔伯都还在,情境尚可。然而这些人先后凋零,这一支便显出衰落的样子来,后来儿子也死在外地任上,日子更不大好过。杨氏也是,嫁进来的时候情况显不如婆母,也是能过得下去的,直到丈夫死了。 杨氏的丈夫、袁樵的父亲是个好心人,堂侄、袁樵堂兄弟家因孩子生日不好,要将这孩子扔掉,劝说不得,便自己抱了来抚养。养不两年,他也死了。殡事上,刘氏做主,就将这孩子充作顺孙,也算是袁樵的儿子了。 就这么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共四口,共一艘大船拖几艘缴了好处的商船。所以遇到陆谊三人的船队,才要并在一起上京,以期有个照应。 不想袁樵在外面受了这等闲气!杨氏的眼圈儿当时就红了,刘氏只是叹了口气,道:“罢啦,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既然嫌我们碍眼,就不在贵人面前晃荡啦。” 萧度哪经得住这句话?长揖到底:“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原宥则个。” 刘氏是想把朱寂打成个猪头,可形势比人强呐!杨氏嘤嘤的哭,哭得陆谊等人如坐针毡。双方都知道,这事最好顺顺利利一页纸揭过,对大家都好。反复几次将姿态做足,双方很有默契地将事情给遮了过去。 陆谊极和蔼地问袁樵:“六郎有何打算呢?” 他们是打算进京投刘氏的娘家的,刘氏的哥哥现在京中做官。袁樵却故意说:“独行恐遇险,不若依郎君同行。” “好!” “书,我会接着教的,有恩就要报么。”袁樵口角带起一丝笑来。 朱寂装了半天孙子,终于忍不住了:“你小子,差不多得了,我都知道错啦。梁氏外戚,你与他们厮混像个什么样子?” 刘氏也说:“六郎,不要小孩子脾气。” 袁樵认真地回刘氏道:“阿婆,咱们以后难道就不与外人打交道了吗?还是要的。要觉得这就算委屈了,进京之后委屈的事情只会更多。况且萧郎能放下身段做的事,我是什么人?又做不得了吗?行的。” 他摆出这个道理来,陆、萧二人都点头,心道,年纪不大,比朱九明白多啦。刘氏也点头,只有杨氏觉得儿子真是太委屈,呜咽的声音更大了些。 ———————————— 次日,袁樵又到了萧度的船上。 今天讲好了,他只管教授小郎君们。袁樵心中遗憾,还是收敛了心神,踏进了舱房。这间舱房更大些,人也……咦? “你怎么在这里?”袁樵吃惊地看着梁玉。 梁玉穿一身男装,也戴着幞头,站在最前面一张席,见到他,梁玉也挺高兴:“先生好。又见面了,我家人还是不懂官话的,也都没识过字,有劳您了。” “你……不跟那些小娘子们一道学的?” “我爹跟萧郎君商议好啦,我跟哥哥还有侄儿们一道学。” 袁樵想反对,想到昨天她的模样,又改口道:“那便坐下吧。时间紧迫,能学得有限,从千字文开始吧。”他是有私心的,万一梁玉进京之后,家里不让她再学了呢?千字文,顾名思议一千字,不重复,会了这一千个字,以她的聪明,以后想自觉也容易。且每句都是个典故,记下之后,也能听懂不少话了。 口里说的却是冠冕堂皇:“千字文压韵,朗朗上口,于学官话也是有好处的。” 袁樵在里面讲,萧度在外面听了一阵,觉得没问题了,才又与梁满仓说事去。萧度对梁氏并非全然鄙视,梁氏的长幼有序,家长对下的威严,这一点他是非常欣赏的。这样,他有什么要求只要说动梁满仓,就会得到有效的执行。 与梁满仓说完,便是去修理朱寂。 朱寂还颇不服气:“我当然知道袁氏也是清贵之族,可是他们西乡房……” 萧度皱皱眉:“便是西乡房,袁六郎父子品性也是不错的。” “我家,是西乡房,他们瞧不上我,也不算稀奇。” 萧度与朱寂说话的时候,正逢袁樵给一屋子的活猴放了个课间休息。梁氏几个男孩子,放风一样的飞去甲板透气。梁玉细心,想问问袁樵与朱寂之间的恩怨。 “哪有恩怨,他性情傲慢罢了,”袁樵悄悄拉开了与梁玉之间的距离,别过头去,“再说,我家又不是袁氏兴旺的那一房……” 看梁玉还是不大明白,便从头给她说起。世人羡慕世家大族,世家踞于寒门之上,看起来风光无限。时日久了,家族繁衍,自己的内部也会比个出身。大族里有一些轻狂的人,他们不光歧视不是一个姓、同姓而不同族的,连同姓同族里处境不那么显赫的,也是要鄙视的。袁氏共十七房,西乡房是混得不大显赫的。 梁玉惊叹:“这是疯起来连自己人都砍呐!” 袁樵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失笑。又粗略将几个著姓、郡望,各家枝系说给了梁玉。更多的复杂的姻亲关系、恩怨纠葛,就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明白的了。就算这一路不干别的,也是讲不清楚的。袁樵又叮嘱梁玉:“你进京之后,这些要尽力弄明白。” 教学相长,有梁满仓放话,梁家上下老实得很。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梁玉将一本千字文背熟,开始练写字。麻烦来了。 梁玉的九哥,死活不肯再上学了。进了舱房时还是好模好样,到让他写字他就忍不住了,将笔一扔,满地打起滚儿来:“你杀了我吧,我不学了!你放我去锄二亩地吧!二十亩都行呐!” 梁玉十三他十四,已能下地了,干起活计来是飞快的,从不偷懒,可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头两天,说读书识字,他还有点新鲜感。新鲜感只能支撑两天,两天一过,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个木桶,被箍了两道铁箍,箍得紧紧的,脑浆子都要被挤出来了。真是宁愿挨二十大板,不想把“地”字抄二十遍。 袁樵是第一次给人当老师,之前他只教过“儿子”几天,那孩子也聪明懂事,接着遇到了个梁玉,更是不教都会。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便只当天下人都该老师读一遍,学生跟着读一遍,这就算教完了。没有循循善诱,也没什么寓教于乐,梁九郎过得尤其痛苦。 梁六郎倒有个哥哥样,他也愁,字他也记不住,妹妹记完了整篇,他只记得三行。拿着个笔,比扛着个锹还吃力。梁六郎跳了起来,一把将弟弟按住,自己也趁这机会偷个懒:“你放的什么屁,快给我起来!再耍赖我告诉爹去!” “让爹打死我算了!” “我先揍你!” 一时之间,满屋的活猴就又解放了。 梁玉正在写字,听到这声音,将笔一搁站了起来。 梁九郎正抱头伏地,死活不起来,梁六郎在身后踢他。梁八在劝架,侄子们只敢围观。正热闹间,天降一柄菜刀,直直斫到梁九脑袋边的地板上。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亲爹,命都要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觉得头发梳紧了,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 他打萧司空那里回来,自觉也是见了世面,对子女就有了另一种安排。更兼如今做了官儿,虽然不管事,大小也是个官儿,想法也与先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管家的女儿,而是需要女儿“像个大家闺秀”,这样才能体体面面的嫁出去。怎么也是小闺女,心疼,希望她享福而啊想她过于操劳。揣手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好。 梁玉也是了解亲爹的,心说,你哄鬼!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紧追着问:“那要看到啥时候?你得给个盼头,不然我不干!你花钱请人教吧!”她心里有数,兄弟侄子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一般先生拿他们没办法,而梁满仓极大概率舍不得花这个钱。 梁满仓痛心地道:“你教他们学五百个字儿!” “九哥也要会五百字?”梁玉一脸“你疯了吧?”的表情。梁满仓要敢这么说,亲爹她也翻脸。 梁满仓想了一下,确实挺难,便说:“你再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半个月后过年,出了正月,我给你先生。” “到时候不许有别的说法了。” “信不过你老子哩?” 梁玉翻了个白眼作答,梁满仓气咻咻地:“成!二月初一给你找先生!”老子一定给你找个规规矩矩的女先生!不信治不了你! 梁玉道:“那得我喜欢的才行!” 梁满仓眼睛一瞪,梁玉梗起脖子跟他对着瞪。梁满仓想了想,如果梁玉不教,俩月的工钱、一身衣裳、过年的礼钱……这些都得花先生身上了。先答应着吧。于是点点头:“成!不许请贵了!” “成!” ~~~~~~~~~~~~~~~~~~~~~ 父女俩谈妥了条件,梁玉就当起了自家哥哥、侄子、侄女的“先生”。侄女们是她要求教的,一则是想拉些帮手,二则认为侄女们识个字也有好处,起码能管个账吧?能管账,就能捏着家里的钱,说话就有人听。她一直觉得,侄女们太闷了,这可不好。人越缩就越萎,越上不了台面。一个人,昂起头来比拱肩缩背要好看得多。 梁满仓之所以同意,也觉得孙女得像样子一点才能嫁得好。尤其大孙女,比小女儿还大呢,也快说亲了。 自家学堂开在前面大厅,课本就还是《千字文》。梁玉估摸着,这一千个字教不了几句就得过年了,过年没有上学的。忙完年,得到正月十五才能重新开课,再教个几句,也就二月了,她就能有自己的老师了。 上课头一天,梁满仓也带着年长的儿子们来了,恐吓道:“都使劲学!学不会一顿打死!别出去给我丢脸!老子也来听一听!” 梁玉听了,心说,就知道你会这样!她爹就没有不占便宜的事儿! 瞥了梁满仓一眼,她将短刀往面前案上一拍:“都坐吧!咱甭来虚的了,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知道你们一大半是不爱学的!老实学,就俩月,你们就不用看我的脸了。不老实学,这俩月叫你们天天难受!老实也是一天,不老实也是一天,你们还是老实吧!” 梁九郎一个哆嗦:“你,你要干啥?” “知道你学的慢,放心。可你得学,要是偷懒——” “我学!”梁九郎答的特别大声。 他们的水平梁玉是知道的,将人按快慢分作四组,前三组每组五人算做一伍,各设一个“伍长”。指学得好、稳重的一个人来做伍长,伍长负责监督小组的学习。举凡督促写字,收功课,发功课,襄助维持秩序,就是他们这三个人干了。还还用他们的功课做个标杆,想偷懒都不行。其中“老年伍”的伍长就是梁满仓,梁玉相信他的本事,能镇得住全场。 56.言归于好 此为防盗章 县城并不大, 街上做小买卖的卸门板的时候, 她已经站到了吴裁缝的门外。吴裁缝的店铺不在大街上,而是一处半偏不偏的巷子里,门首插着一个幌子。梁玉上前拍门:“师傅, 师傅, 是我!是我!” 送做学徒的时候商定, 每月能回家一天的,吴裁缝算着她昨天回家,今天也应该来了, 不紧不慢地打开门,笑道:“知道是你,今天倒回来得早。” 吴裁缝与梁玉几个月相处已有了默契, 吴裁缝见她聪明伶俐, 做事也恩怨分明, 有心养做养老送终的徒弟。梁玉也想抓着这个机会,过上比父母一辈更好一些的日子。两下一拍即合。吴裁缝每月额外给梁玉一点零用钱, 梁玉就拿这点钱, 自己留几文,还能往家里捎点东西。 师徒二人相处不坏,颇有点母女情谊。 梁玉勤快,有她在的时候, 总比吴裁缝起得早, 尤其是冬天, 烧好了热水喊吴裁缝起床洗漱。她不在的这一天, 吴裁缝便觉得不大舒服。听到她来了,吴裁缝脸上不自觉带点笑来:“今天你得起得多早才赶得上这个时辰?你阿娘还好么?要是吃药手头紧,我这里还有几文钱……你这是什么打扮?!!” 梁家是个什么情形,吴裁缝是知道的,哪穿得起绸衣?外袄上还滚着毛边儿!吴裁缝就是吃这碗饭的,一眼就看出这衣裳造价不匪,掏空了梁家的家底,未必能做出这一身来。再者,朝廷有规定,普通百姓是不能穿这样好的料子,也不能用这样鲜亮的颜色的。 吴裁缝心里咯噔一声,就怕相中的徒弟遇着什么事,一把将梁玉抓进了门,反身把门插上了。 梁玉直到此时才觉得两腿有点凉,低头一瞅,裙子还没放下来,赶紧理好了。吴裁缝脸色不大好,待要问,梁玉反手将她拉到了屋里去。梁玉知道,此时城里来学手艺的几个姑娘都还没到,家里就她俩,进了屋还是先打量一回,见确实没旁人,才敢说话。 吴裁缝见她这做贼一样的做派,真怕她出什么事,待听她说:“我不能久留,师傅,我们家都要上京了。原想给您养老送终,跟孝敬我亲娘一样孝敬您的,现在看是办不成了的。”更是吓了一跳。 吴裁缝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有转圜的余地没有?” 梁玉当地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真心想跟师傅处一辈子,没想到事情不由我做主。我知道您的心愿,不能在跟前孝敬,就办您另一桩心事。这些够置办您老的寿器、老衣了。”说着,取出了两块小金子。 吴裁缝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咱们老老实实做活,也够嚼裹了。你得记着,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 梁玉又磕了个头:“您知道,我有个大姐,选上京去的,十多年了,没想着还活着,还有了个儿子,才封了太子。” 咔!吴裁缝吓呆了:“什、什、什么?” 梁玉将金子塞到她手里:“这个您先收下。” 吴裁缝缓了好一阵儿,攥点了指头,才说:“你、你,莫不是哄我?” 梁玉上下一指自己:“您看我这样,哄您?也太下本钱了。” 吴裁缝一想也是,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梁玉将这一日夜的事情一一说了,末了问:“师傅,您看……” 吴裁缝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识比梁家人是略强些,平素为了生计也夸耀自己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好借块招牌多挣些钱,对上养出了感情的徒弟,她反而不肯吹嘘了:“我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虽见得多些,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还辛苦讨生活了。我要胡说一气,那是坑你。” 梁玉傻眼了:“别呀,师傅,我全家现在能信的就是您了。您好歹说点什么吧?”我才从我爹那儿给您坑了棺材钱呢!问不出什么办法来,要被打断狗腿的就是我了! 吴裁缝也是有良心了,想了一想道:“也罢,我经过见过的总比你们多些。你们的事太大,我说不好,做人的道理,总好说一些的。自己做不来,也看别人做过。我该叫你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可世道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张五娘吗?”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张五娘她爹是县令家的杂役,出点钱让闺女来跟吴裁缝学点手艺。生在大户人家,哪怕是个奴仆,也比种田的百姓更有自豪感。土包子梁玉才来的时候,很受了张五娘的一些排挤。 吴裁缝的摊子不大不小,够收仨徒弟干活,再额外收几个学点裁剪手艺的小娘子挣点外快的。张五娘也不吃吴裁缝这锅饭,愈发骄傲。遇到个梁玉也不是一般人,两人斗法仨月,以梁玉大获全胜而告终。梁玉的办法也简单,就是拉拢自己人,她有点零用,这仨月都拿来收买同门了,吴裁缝门下从此分作两派,势如水火,吴裁缝不得不做一个选择,被抛弃的就是张五娘。 吴裁缝给张五娘她爹很说了些张五娘不大好的话,算是保下了梁玉。 吴裁缝道:“我看你是记得的,记着,小人才不好轻易得罪。你这是上京了,要是你上不了京呢?她爹报复呢?杂役小吏,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势力?对上官他们尚且要下绊子,何况你们?你全家怎么办?” 梁玉眨了眨眼:“是您老向着我。” 吴裁缝苦笑道:“是我向着你,是你逼着我只能选你,你这分争斗的本事倒是天生的。可毕竟是出身不高,你哪里知道大户人家门里的脏事儿?他们要坑你,才是叫你十八层地狱不敢翻身!是不敢翻身,不是不得翻身。” “我来就是听您教训的,您给指点指点呗?”梁玉涎着脸凑上前去抱着吴裁缝的胳膊。 吴裁缝道:“你要记着,大户人家能立着这么久,可不是靠什么善心积德!没的事儿!凡事,你得看准了再动手。你靠的是什么、倚仗是什么、本钱有多少能输多少,你心里得清楚,你能给人什么,有没有人帮你、谁会帮你、他们给你给什么、想从你身上要什么,也得弄明白了。遇事不要一开头就想着有你没我,哎,我更想你和五娘都在,我多挣几个钱呢。 人分三六九等,别信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男一女犯事儿,一准是女人遭秧,一贵一贱同谋,一准是贱的受刑。门第你知道么?名门世家,与寻常百姓,它就是不一样。再不服气,也是不一样的。凡事呐,你得要先学着,要会忍。一口咬不死的,轻易就别撩。不是必得咬死的,也不用结仇。咱不当老好人,也别学疯狗。” 吴裁缝一肚子的话,只恨不能全塞进梁玉的脑子里。梁玉听了两耳朵的“处事之道”,听起来有理,可死活没找着能破解眼前困局的办法,不得不问:“那我眼下得怎么办呢?我姐跟我外甥,是不是不大好?” “那能好吗?”吴裁缝道,“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们梁家,不是什么名门旺族。原本属意的太子又不是他。这里头有什么勾当,我都想不出来,反正是大麻烦。千万别就当自己是舅爷了。你们千万要小心,不要别人对你一好,就什么都忘了。大户人家,看着光鲜,未必就是好人了。我不是教你看人都是恶人,是你本钱太少,你输不起。你说什么十九郎七郎的,是一等一的高门,你可不要犯傻!看着心里喜欢,那就喜欢,可别想着凑一对儿。我见过多少好姑娘,最后都被抛弃了呀。” 梁玉老老实实地记下了。 吴裁缝想了一想,觉得再没有能合适说的了,便说:“你出来这么久,得回去啦。” 梁玉十分不舍,吴裁缝道:“走吧,走吧,别给自己惹事儿。太子认亲,还藏着掖着,你顶好小心些,别再多惹出什么事端来。你自己主意得正!” 梁玉起身,又想起一件事来:“师傅……” “嗯?” “打个商量呗?” “你要做甚?” “咱新打的那把菜刀,借我使使呗?” —————————————— 【他们无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都是要识字的。唉,凡事多学学,多看看,多听听。】梁玉一边往县衙走,一边心里琢着吴裁缝最后的叮嘱。 留在刚才,费了老大的劲儿,她才让吴裁缝相信她不是要去血洗县衙又或者剁了皇帝让自己外甥早点登基,许她带走菜刀。又想起来绸衣小衫穿着凉,才焐热了,一离了身子,又冰了下去,不如惯穿的布衣舒服。吴裁缝说了一句:“贵的就是这样。衣裳是这样,人也是这样。”给她找了出来,然后忽然想起来,便提醒了她要读书认字,尤其是劝她要让家里兄弟子侄读书。 梁玉问了半天,掂量一回,别的话都挺虚,就这一句是直接能办的,老老实实记了下来。 到了县衙前的大街上,她也没走大门,依旧是翻墙。县衙的围墙大约是许久没有人翻过了,戒备一点也不森严,梁玉照原样翻墙而入。 大概是老天爷嫌她太顺利了,在翻第二道墙的时候,才落地,便听到一声惊叫:“梁十二!” 世上会这么叫她的,也就是张五娘了。梁玉一抬眼,可不就是这姑娘么?张五娘亲爹是张家杂役,张县令接待“太子外祖父一家”需要添人手,便将她也添了来,遇到她并不奇怪。然而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啊!有贼!这贼偷了咱们小娘子的衣裳穿!拿她见官!” 张县令准备不大充分,给梁家的新衣准备不足,忙乱中出了纰漏,梁玉身上穿的,还是张县令闺女的旧衣裳。 张五娘这一嗓子,就将事情喊大了,也给她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梁玉是不怕的,也不在意,有绸衣皮裘穿,旧就旧呗,穷惯了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讲不起尊严的。梁玉过久了穷困的日子,并不以捡了身旧衣穿为耻。贼就贼吧,在吴裁缝那里,张五娘没少胡说八道,她也都扛过来了。是以张五娘这话,并没有令她心虚抑或羞恼,只是觉得张五娘太烦!遇着了就跟自己作对。 张五娘还觉得梁玉是个丧门星呢,一遇到她就没好事儿。做学徒,被她比下一头;让大家都疏远她,被她反制;跟师傅告状,师傅更疼爱梁玉;跟亲爹说,亲爹还说她脾气不好又不够聪明。 好容易抓到一个“做贼”的把柄,张五娘尽力扯开了喉咙。梁玉一挑眉,抽出了菜刀。 亲娘!这泼辣货疯起来连亲哥都砍,何况自己跟她有仇?张五娘的声音立歇。 梁玉提起菜刀,在众人注目之下,昂首阔步回了前夜睡觉的地方——居然没有走错地方。 她亮菜刀的时候惊动了许多人。早在她早晨“失踪”,就已将整个县衙弄得人心惶惶了。梁满仓死活不肯说闺女是奉了他的命才逃逸的,张县令等人便也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如今人回来了,赶紧像捧凤凰似的给捧了回来。 别人问什么,她也不答,只管提刀回房,将门一关,便开始脱绸袄。拿回了自己的内衣小衫,当然要换上才更舒服。至于张五娘,谁管她! 梁玉不管,并不代表别人就不管了。头一个惊了的就是管家,接着就是张县令——居然拿了自家穿旧的衣裳给她穿,还被个婢子拿来说事,这……这是在羞辱人。这是结仇啊。 张县令双腿一软,嘶声道:“将那无礼的婢子绑了,听小娘子发落!人呢?!给小娘子备的衣裳呢?!还不快些奉上?!!!不是叫你们换上新的了吗?为何还拿旧及搪塞?谁办的这事?拿下去,打二十板子!” 梁玉那边还在慢条厮理的换衣服,陆谊等三人已得到了消息见到了张县令。听张县令急切地说:“是下官的疏忽,竟让小娘子的衣裙上出了纰漏……” 萧度果断地道:“休要再拿小娘子说事。” 朱寂更是直接:“什么贱婢就值得费心了,打死了账。” 萧度道:“你又犯浑,哪有随便处决别人家奴婢的?随意杀人有伤天和,我看张郎处置得就很恰当,你主要再胡说。” 朱寂摸摸鼻子:“那也不能轻饶了。” 他二人是瞧不起梁家的,然而太子外祖父家,岂容奴婢冒犯呢?比起奴婢,那梁家就算是自己人了,自己人怎么可以被奴婢侮辱?!且一个小娘子,怎么能随便议论她的衣裙? 萧度不许人议论,偏禁不住使女来报:“小娘子恼了,正换回自己的旧衣呢。” 陆谊忙说:“快去请小娘子的母亲去开解开解。” ———————————— 不须他讲,南氏已经摸到了女儿的房里:“乡下丫头,做学徒、穿旧衣的命,人家看见你穿得好些了,当然要当你做坏事了。不好怪别人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哩,咱饶了她,就当给你姐、你外甥积德了。” 梁玉才换完小衫,惊讶地转过头:“娘你说什么人命?” “张家小娘子,叫拿下了,要打死哩。” 梁玉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她怎么样呀?在师傅那里,她就干不过我,我现在哪会费心整她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南氏这才欢喜起来:“这才对!”连声念佛,扶着个使女出去求情了。 梁玉房里的使女怯怯地上前:“小娘子,咱将衣衫换回来吧?新衣裳就得了。”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梁玉笑道:“我穿惯了这个了,你把这身好衣裳还给你们小娘子吧,挺好的衣裳让给人,得多担心。”她以己度人,说的是真心话,却又将使女吓得不轻。 整个县衙经这一闹,几乎要忘了她翻墙越狱的事儿了。陆谊等人却没有忘,张县令是记着但不敢再问,陆谊等人有使命在身,却是必要问的。 三人见她执意穿着自己的旧衣,以她虽出身贫寒却很有点骨气,不由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疑心这张五娘的父亲是有私怨而诽谤于她。敬重归敬重,该问的还是要问,该“劝”的也还是要“劝”的。 还是萧度先说话,婉地表示:“小娘子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是尽可以吩咐仆妇们去办的,不必亲力亲为。再有难办一点的事情,也可说与我们知道。” 梁玉正有事要说呢,张口就是:“那您给请个先生教学字儿吧,这一家子,总不好一直当睁眼瞎的。” 陆、萧、朱三人大为诧异,他们昨夜商议的也就是这么个结果。照着前汉处置外戚窦氏的办法来,叫梁家读书、学礼,跟懂道理的斯文人住一块儿熏陶。如今竟被个小姑娘先说出来了,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陆谊当即拍板:“这是自然。” 梁玉道:“哥是先埋怨我呢?还是先让我给爹回话?” 全家加起来也没有她的嘴巧!梁大郎白了她一眼,往后一退,将这个不好对付的妹妹交给亲爹来管教。 梁满仓也不含糊:“咋回事?你才走,他们就来人问,你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梁玉先把一块金子交还给梁满仓:“铜钱没法换,这点金子兑出铜钱来得一麻袋,我扛着没法儿翻墙。另想办法吧。师傅那里去了,头一样,叫咱别声张,别拿自己就当舅爷了,这背后肯定有事儿,有什么事儿,她也猜不透。叫咱心眼别太实在。看着对咱好的,未必就全是好心。大户人家的心眼,比咱们多。对了,还有,最要紧的一条,读书认字。” 梁大郎忍不住插嘴:“就这样了?” 梁玉道:“还能咋样?”吴裁缝说她的那些话,她当然就自己吞下去了。 梁满仓却夸了一句:“你这师傅拜得好。我咋没想到叫你们认字儿呢?方才张郎君来了,说了一堆好话,衣裳的事儿,你怎么弄的?” 梁玉一怔:“怎么都说衣裳?衣裳咋了?不好?不行?” 梁满仓道:“那就不是啥大事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咱上了京再说。陆郎君说,京里有圣上赐咱家的宅子呢。等到了自己家,咱再讲究旁的。这认字儿,要有先生呀。” 梁玉道:“刚才他们问我话,我已经说了,他们答应了。” 梁大郎道:“你咋不跟爹先说,就自己做主了?” 梁玉道:“我看他们对咱没那么贴心,有缝咱就得钻,要不得等到啥时候才有机会跟他们说这个事儿?我看衣裳的事儿,在他们心里好像也不算太小。就拿着这事儿跟他们讲价呗。” 梁满仓想吴裁缝的建议与自己先前想的,也差不太多,便对儿子们说:“行了,都能安心啦,告诉他们,都老实着点儿。等来了先生,都跟着学字儿。” 梁大郎一脸为难:“阿爹,我就不用学了吧?” 梁满仓一看长子,三十好几,儿女都快能成家了,再叫他跟几岁的侄子一块儿学字,也确实不大像样。梁满仓自己是不想去上学的,将心比心,梁满仓发话了:“凡比六郎小的,都得上学!”梁大郎、梁二郎都舒了一口气。逼儿子读书,这个他们乐意干。 梁满仓想了一想,又说:“玉也跟着上学!” “啥?”梁玉吃了一惊,“我?” 她对读书识字并有执念,且也知道叫女孩儿读书的人家很少,自己的志向也不在这上头。乍一听梁满仓这吩咐,全然摸不着头脑。 梁满仓肚里有一本账:小闺女是儿孙里最聪明的一个了。梁玉能记住家里每一样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谷子的损耗,几亩薄田的产出,每年出多少税。当初他把小女儿、比小女儿大一岁多的大孙女、比小女儿小几个月的二孙女、三孙女,四个一块儿送给吴裁缝,半个月后,退回来仨。梁玉在县城没几个月,没耽误学手艺还能听说官话了,不识字,但是会简单的算个数。 梁满仓当然希望有一个精明的儿子,如果没有,女儿精明他也不会拒绝的。既然女儿聪明了,就得人尽其用!指望儿子学会这些,不如指望闺女。 “学!凭啥不学?还要你出力呢!你认字,我得再交你个事办,你得学记账、算数。”梁满仓知道有账房这种人,但是一个铁公鸡,更愿意相信自家人。 那就学吧,梁玉也没拒绝,技多不压身。再说了,会自己记个账也挺好的。 梁满仓道:“大郎啊,你去跟郎君们说,我求他们的,将你妹妹也捎上一块儿念书吧。” 梁大郎赶紧答应了下来,梁玉左看没事,右看没事,也起身:“阿爹,那我也……呃,这没我什么事儿了呀。一闲下来还真是难受。” 梁满仓也笑了:“都是贱骨头,你爹也是贱骨头,闲下来就心里发慌,非得干点活不行。去你娘那儿吧,再给她画个菩萨相,她家里那个没带出来哩。” 57.志远之谋 此为防盗章 萧度答道:“小娘子自有先生教她们。” 梁满仓人老成精, 问道:“学的都一样?” 这肯定是有差别的, 萧度对他讲了些道理。这时候梁满仓就不听了, 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的, 不怕郎君笑话, 我闺女比这几个儿子脑子都好使,儿子学不会的, 她能学会,我得指着她给我管家。放别人手里,我怕他们叫人哄了败家。” 两人又翻来覆去将各自的立场说了,最后萧度不得不让步, 同意了梁满仓的要求。梁满仓也表示,就这一个闺女跟着儿孙们上学, 不会要求孙女们也混杂其中——为些学不成的丫头跟贵人争执, 不值得。 他二人讨价还价的时候, 也正是梁玉那里一番波折的时候。朱寂紧接着就带人来了, 将事情说了一回, 老仆又补充了几句,萧度猛地从座上站了起来,指着朱寂差点开骂。手指抖了几抖, 萧度道:“你给我好好好好反省!来人,备下厚礼。等下你与我去太夫人那里请罪。现在跟我过去, 给袁六郎陪个不是!” 朱寂也知道闯了祸, 一个字也不敢反对, 跟着去了。梁满仓一听事情与自家人有关, 也领着两个儿子赶了过去。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萧、朱二人心里咯噔一声。梁满仓差点跳起来,急得直掐两个儿子,一手一个,催他们将门关上。 萧度最先镇定,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梁玉直起身来:“我问先生这上头写的什么,先生不肯说,就这样啦。” 萧度迟疑地看向袁樵,袁樵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谁将那个放在这里的书架上的?” 萧度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袁樵与他咬了一回耳朵,萧度也觉这事巧得让人想挠墙。这房间是现腾出来的,谁想得到这里面混了些不大好叫小姑娘看的东西呢?也不是词不好,就是不大适合袁樵讲给小姑娘听。 不对,这事最大的毛病是袁樵就不该被拐了来干这个事! 萧度让梁满仓父子进来,中间还夹着个“翻译”,舱房瞬间满了。弄明白了原委,梁满仓便喝斥女儿:“学就学,现在是学斯文人啦,不跟你学手艺似的,追着师傅要她教。你得像个文人儿!” 行吧,反正眼前是糊弄过去了。 对梁家不用怎么道歉,将事情跟梁满仓稍稍解释即可——梁满仓是个明白人,知道进京还得靠着萧度等人,自然不会闹。对袁家就比较麻烦了,陆谊、萧度带着朱寂,先给袁樵道歉,更要紧的是给袁樵的祖母刘氏、母亲杨氏道歉。 刘氏和杨氏也是当时名门,刘氏嫁入袁家时,公公、丈夫、叔伯都还在,情境尚可。然而这些人先后凋零,这一支便显出衰落的样子来,后来儿子也死在外地任上,日子更不大好过。杨氏也是,嫁进来的时候情况显不如婆母,也是能过得下去的,直到丈夫死了。 杨氏的丈夫、袁樵的父亲是个好心人,堂侄、袁樵堂兄弟家因孩子生日不好,要将这孩子扔掉,劝说不得,便自己抱了来抚养。养不两年,他也死了。殡事上,刘氏做主,就将这孩子充作顺孙,也算是袁樵的儿子了。 就这么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共四口,共一艘大船拖几艘缴了好处的商船。所以遇到陆谊三人的船队,才要并在一起上京,以期有个照应。 不想袁樵在外面受了这等闲气!杨氏的眼圈儿当时就红了,刘氏只是叹了口气,道:“罢啦,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既然嫌我们碍眼,就不在贵人面前晃荡啦。” 萧度哪经得住这句话?长揖到底:“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原宥则个。” 刘氏是想把朱寂打成个猪头,可形势比人强呐!杨氏嘤嘤的哭,哭得陆谊等人如坐针毡。双方都知道,这事最好顺顺利利一页纸揭过,对大家都好。反复几次将姿态做足,双方很有默契地将事情给遮了过去。 陆谊极和蔼地问袁樵:“六郎有何打算呢?” 他们是打算进京投刘氏的娘家的,刘氏的哥哥现在京中做官。袁樵却故意说:“独行恐遇险,不若依郎君同行。” “好!” “书,我会接着教的,有恩就要报么。”袁樵口角带起一丝笑来。 朱寂装了半天孙子,终于忍不住了:“你小子,差不多得了,我都知道错啦。梁氏外戚,你与他们厮混像个什么样子?” 刘氏也说:“六郎,不要小孩子脾气。” 袁樵认真地回刘氏道:“阿婆,咱们以后难道就不与外人打交道了吗?还是要的。要觉得这就算委屈了,进京之后委屈的事情只会更多。况且萧郎能放下身段做的事,我是什么人?又做不得了吗?行的。” 他摆出这个道理来,陆、萧二人都点头,心道,年纪不大,比朱九明白多啦。刘氏也点头,只有杨氏觉得儿子真是太委屈,呜咽的声音更大了些。 ———————————— 次日,袁樵又到了萧度的船上。 今天讲好了,他只管教授小郎君们。袁樵心中遗憾,还是收敛了心神,踏进了舱房。这间舱房更大些,人也……咦? “你怎么在这里?”袁樵吃惊地看着梁玉。 梁玉穿一身男装,也戴着幞头,站在最前面一张席,见到他,梁玉也挺高兴:“先生好。又见面了,我家人还是不懂官话的,也都没识过字,有劳您了。” “你……不跟那些小娘子们一道学的?” “我爹跟萧郎君商议好啦,我跟哥哥还有侄儿们一道学。” 袁樵想反对,想到昨天她的模样,又改口道:“那便坐下吧。时间紧迫,能学得有限,从千字文开始吧。”他是有私心的,万一梁玉进京之后,家里不让她再学了呢?千字文,顾名思议一千字,不重复,会了这一千个字,以她的聪明,以后想自觉也容易。且每句都是个典故,记下之后,也能听懂不少话了。 口里说的却是冠冕堂皇:“千字文压韵,朗朗上口,于学官话也是有好处的。” 袁樵在里面讲,萧度在外面听了一阵,觉得没问题了,才又与梁满仓说事去。萧度对梁氏并非全然鄙视,梁氏的长幼有序,家长对下的威严,这一点他是非常欣赏的。这样,他有什么要求只要说动梁满仓,就会得到有效的执行。 与梁满仓说完,便是去修理朱寂。 朱寂还颇不服气:“我当然知道袁氏也是清贵之族,可是他们西乡房……” 萧度皱皱眉:“便是西乡房,袁六郎父子品性也是不错的。” “我家,是西乡房,他们瞧不上我,也不算稀奇。” 萧度与朱寂说话的时候,正逢袁樵给一屋子的活猴放了个课间休息。梁氏几个男孩子,放风一样的飞去甲板透气。梁玉细心,想问问袁樵与朱寂之间的恩怨。 “哪有恩怨,他性情傲慢罢了,”袁樵悄悄拉开了与梁玉之间的距离,别过头去,“再说,我家又不是袁氏兴旺的那一房……” 看梁玉还是不大明白,便从头给她说起。世人羡慕世家大族,世家踞于寒门之上,看起来风光无限。时日久了,家族繁衍,自己的内部也会比个出身。大族里有一些轻狂的人,他们不光歧视不是一个姓、同姓而不同族的,连同姓同族里处境不那么显赫的,也是要鄙视的。袁氏共十七房,西乡房是混得不大显赫的。 梁玉惊叹:“这是疯起来连自己人都砍呐!” 袁樵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失笑。又粗略将几个著姓、郡望,各家枝系说给了梁玉。更多的复杂的姻亲关系、恩怨纠葛,就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明白的了。就算这一路不干别的,也是讲不清楚的。袁樵又叮嘱梁玉:“你进京之后,这些要尽力弄明白。” 教学相长,有梁满仓放话,梁家上下老实得很。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梁玉将一本千字文背熟,开始练写字。麻烦来了。 梁玉的九哥,死活不肯再上学了。进了舱房时还是好模好样,到让他写字他就忍不住了,将笔一扔,满地打起滚儿来:“你杀了我吧,我不学了!你放我去锄二亩地吧!二十亩都行呐!” 梁玉十三他十四,已能下地了,干起活计来是飞快的,从不偷懒,可天生就不是块读书的料。头两天,说读书识字,他还有点新鲜感。新鲜感只能支撑两天,两天一过,他就觉得自己的脑袋就像个木桶,被箍了两道铁箍,箍得紧紧的,脑浆子都要被挤出来了。真是宁愿挨二十大板,不想把“地”字抄二十遍。 袁樵是第一次给人当老师,之前他只教过“儿子”几天,那孩子也聪明懂事,接着遇到了个梁玉,更是不教都会。他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便只当天下人都该老师读一遍,学生跟着读一遍,这就算教完了。没有循循善诱,也没什么寓教于乐,梁九郎过得尤其痛苦。 梁六郎倒有个哥哥样,他也愁,字他也记不住,妹妹记完了整篇,他只记得三行。拿着个笔,比扛着个锹还吃力。梁六郎跳了起来,一把将弟弟按住,自己也趁这机会偷个懒:“你放的什么屁,快给我起来!再耍赖我告诉爹去!” “让爹打死我算了!” “我先揍你!” 一时之间,满屋的活猴就又解放了。 梁玉正在写字,听到这声音,将笔一搁站了起来。 梁九郎正抱头伏地,死活不起来,梁六郎在身后踢他。梁八在劝架,侄子们只敢围观。正热闹间,天降一柄菜刀,直直斫到梁九脑袋边的地板上。 萧度答道:“小娘子自有先生教她们。” 梁满仓人老成精,问道:“学的都一样?” 这肯定是有差别的,萧度对他讲了些道理。这时候梁满仓就不听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的,不怕郎君笑话,我闺女比这几个儿子脑子都好使,儿子学不会的,她能学会,我得指着她给我管家。放别人手里,我怕他们叫人哄了败家。” 两人又翻来覆去将各自的立场说了,最后萧度不得不让步,同意了梁满仓的要求。梁满仓也表示,就这一个闺女跟着儿孙们上学,不会要求孙女们也混杂其中——为些学不成的丫头跟贵人争执,不值得。 他二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也正是梁玉那里一番波折的时候。朱寂紧接着就带人来了,将事情说了一回,老仆又补充了几句,萧度猛地从座上站了起来,指着朱寂差点开骂。手指抖了几抖,萧度道:“你给我好好好好反省!来人,备下厚礼。等下你与我去太夫人那里请罪。现在跟我过去,给袁六郎陪个不是!” 朱寂也知道闯了祸,一个字也不敢反对,跟着去了。梁满仓一听事情与自家人有关,也领着两个儿子赶了过去。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萧、朱二人心里咯噔一声。梁满仓差点跳起来,急得直掐两个儿子,一手一个,催他们将门关上。 萧度最先镇定,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梁玉直起身来:“我问先生这上头写的什么,先生不肯说,就这样啦。” 萧度迟疑地看向袁樵,袁樵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谁将那个放在这里的书架上的?” 萧度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袁樵与他咬了一回耳朵,萧度也觉这事巧得让人想挠墙。这房间是现腾出来的,谁想得到这里面混了些不大好叫小姑娘看的东西呢?也不是词不好,就是不大适合袁樵讲给小姑娘听。 不对,这事最大的毛病是袁樵就不该被拐了来干这个事! 萧度让梁满仓父子进来,中间还夹着个“翻译”,舱房瞬间满了。弄明白了原委,梁满仓便喝斥女儿:“学就学,现在是学斯文人啦,不跟你学手艺似的,追着师傅要她教。你得像个文人儿!” 行吧,反正眼前是糊弄过去了。 对梁家不用怎么道歉,将事情跟梁满仓稍稍解释即可——梁满仓是个明白人,知道进京还得靠着萧度等人,自然不会闹。对袁家就比较麻烦了,陆谊、萧度带着朱寂,先给袁樵道歉,更要紧的是给袁樵的祖母刘氏、母亲杨氏道歉。 刘氏和杨氏也是当时名门,刘氏嫁入袁家时,公公、丈夫、叔伯都还在,情境尚可。然而这些人先后凋零,这一支便显出衰落的样子来,后来儿子也死在外地任上,日子更不大好过。杨氏也是,嫁进来的时候情况显不如婆母,也是能过得下去的,直到丈夫死了。 杨氏的丈夫、袁樵的父亲是个好心人,堂侄、袁樵堂兄弟家因孩子生日不好,要将这孩子扔掉,劝说不得,便自己抱了来抚养。养不两年,他也死了。殡事上,刘氏做主,就将这孩子充作顺孙,也算是袁樵的儿子了。 就这么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共四口,共一艘大船拖几艘缴了好处的商船。所以遇到陆谊三人的船队,才要并在一起上京,以期有个照应。 不想袁樵在外面受了这等闲气!杨氏的眼圈儿当时就红了,刘氏只是叹了口气,道:“罢啦,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既然嫌我们碍眼,就不在贵人面前晃荡啦。” 萧度哪经得住这句话?长揖到底:“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原宥则个。” 刘氏是想把朱寂打成个猪头,可形势比人强呐!杨氏嘤嘤的哭,哭得陆谊等人如坐针毡。双方都知道,这事最好顺顺利利一页纸揭过,对大家都好。反复几次将姿态做足,双方很有默契地将事情给遮了过去。 陆谊极和蔼地问袁樵:“六郎有何打算呢?” 他们是打算进京投刘氏的娘家的,刘氏的哥哥现在京中做官。袁樵却故意说:“独行恐遇险,不若依郎君同行。” “好!” “书,我会接着教的,有恩就要报么。”袁樵口角带起一丝笑来。 朱寂装了半天孙子,终于忍不住了:“你小子,差不多得了,我都知道错啦。梁氏外戚,你与他们厮混像个什么样子?” 刘氏也说:“六郎,不要小孩子脾气。” 袁樵认真地回刘氏道:“阿婆,咱们以后难道就不与外人打交道了吗?还是要的。要觉得这就算委屈了,进京之后委屈的事情只会更多。况且萧郎能放下身段做的事,我是什么人?又做不得了吗?行的。” 他摆出这个道理来,陆、萧二人都点头,心道,年纪不大,比朱九明白多啦。刘氏也点头,只有杨氏觉得儿子真是太委屈,呜咽的声音更大了些。 ———————————— 次日,袁樵又到了萧度的船上。 今天讲好了,他只管教授小郎君们。袁樵心中遗憾,还是收敛了心神,踏进了舱房。这间舱房更大些,人也……咦? “你怎么在这里?”袁樵吃惊地看着梁玉。 梁玉穿一身男装,也戴着幞头,站在最前面一张席,见到他,梁玉也挺高兴:“先生好。又见面了,我家人还是不懂官话的,也都没识过字,有劳您了。” “你……不跟那些小娘子们一道学的?” “我爹跟萧郎君商议好啦,我跟哥哥还有侄儿们一道学。” 袁樵想反对,想到昨天她的模样,又改口道:“那便坐下吧。时间紧迫,能学得有限,从千字文开始吧。”他是有私心的,万一梁玉进京之后,家里不让她再学了呢?千字文,顾名思议一千字,不重复,会了这一千个字,以她的聪明,以后想自觉也容易。且每句都是个典故,记下之后,也能听懂不少话了。 口里说的却是冠冕堂皇:“千字文压韵,朗朗上口,于学官话也是有好处的。” 袁樵在里面讲,萧度在外面听了一阵,觉得没问题了,才又与梁满仓说事去。萧度对梁氏并非全然鄙视,梁氏的长幼有序,家长对下的威严,这一点他是非常欣赏的。这样,他有什么要求只要说动梁满仓,就会得到有效的执行。 与梁满仓说完,便是去修理朱寂。 朱寂还颇不服气:“我当然知道袁氏也是清贵之族,可是他们西乡房……” 萧度皱皱眉:“便是西乡房,袁六郎父子品性也是不错的。” “我家,是西乡房,他们瞧不上我,也不算稀奇。” 萧度与朱寂说话的时候,正逢袁樵给一屋子的活猴放了个课间休息。梁氏几个男孩子,放风一样的飞去甲板透气。梁玉细心,想问问袁樵与朱寂之间的恩怨。 “哪有恩怨,他性情傲慢罢了,”袁樵悄悄拉开了与梁玉之间的距离,别过头去,“再说,我家又不是袁氏兴旺的那一房……” 看梁玉还是不大明白,便从头给她说起。世人羡慕世家大族,世家踞于寒门之上,看起来风光无限。时日久了,家族繁衍,自己的内部也会比个出身。大族里有一些轻狂的人,他们不光歧视不是一个姓、同姓而不同族的,连同姓同族里处境不那么显赫的,也是要鄙视的。袁氏共十七房,西乡房是混得不大显赫的。 梁玉惊叹:“这是疯起来连自己人都砍呐!” 袁樵听她说得有趣,不由失笑。又粗略将几个著姓、郡望,各家枝系说给了梁玉。更多的复杂的姻亲关系、恩怨纠葛,就不是一时半会能说明白的了。就算这一路不干别的,也是讲不清楚的。袁樵又叮嘱梁玉:“你进京之后,这些要尽力弄明白。” 教学相长,有梁满仓放话,梁家上下老实得很。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天,梁玉将一本千字文背熟,开始练写字。麻烦来了。 梁玉的九哥,死活不肯再上学了。进了舱房时还是好模好样,到让他写字他就忍不住了,将笔一扔,满地打起滚儿来:“你杀了我吧,我不学了!你放我去锄二亩地吧!二十亩都行呐!” 58.炼师无尘 此为防盗章 师徒二人相处不坏, 颇有点母女情谊。 梁玉勤快,有她在的时候, 总比吴裁缝起得早,尤其是冬天,烧好了热水喊吴裁缝起床洗漱。她不在的这一天, 吴裁缝便觉得不大舒服。听到她来了,吴裁缝脸上不自觉带点笑来:“今天你得起得多早才赶得上这个时辰?你阿娘还好么?要是吃药手头紧, 我这里还有几文钱……你这是什么打扮?!!” 梁家是个什么情形, 吴裁缝是知道的, 哪穿得起绸衣?外袄上还滚着毛边儿!吴裁缝就是吃这碗饭的,一眼就看出这衣裳造价不匪,掏空了梁家的家底,未必能做出这一身来。再者,朝廷有规定, 普通百姓是不能穿这样好的料子,也不能用这样鲜亮的颜色的。 吴裁缝心里咯噔一声, 就怕相中的徒弟遇着什么事,一把将梁玉抓进了门, 反身把门插上了。 梁玉直到此时才觉得两腿有点凉, 低头一瞅,裙子还没放下来,赶紧理好了。吴裁缝脸色不大好, 待要问, 梁玉反手将她拉到了屋里去。梁玉知道, 此时城里来学手艺的几个姑娘都还没到,家里就她俩,进了屋还是先打量一回,见确实没旁人,才敢说话。 吴裁缝见她这做贼一样的做派,真怕她出什么事,待听她说:“我不能久留,师傅,我们家都要上京了。原想给您养老送终,跟孝敬我亲娘一样孝敬您的,现在看是办不成了的。”更是吓了一跳。 吴裁缝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有转圜的余地没有?” 梁玉当地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真心想跟师傅处一辈子,没想到事情不由我做主。我知道您的心愿,不能在跟前孝敬,就办您另一桩心事。这些够置办您老的寿器、老衣了。”说着,取出了两块小金子。 吴裁缝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咱们老老实实做活,也够嚼裹了。你得记着,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 梁玉又磕了个头:“您知道,我有个大姐,选上京去的,十多年了,没想着还活着,还有了个儿子,才封了太子。” 咔!吴裁缝吓呆了:“什、什、什么?” 梁玉将金子塞到她手里:“这个您先收下。” 吴裁缝缓了好一阵儿,攥点了指头,才说:“你、你,莫不是哄我?” 梁玉上下一指自己:“您看我这样,哄您?也太下本钱了。” 吴裁缝一想也是,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梁玉将这一日夜的事情一一说了,末了问:“师傅,您看……” 吴裁缝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识比梁家人是略强些,平素为了生计也夸耀自己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好借块招牌多挣些钱,对上养出了感情的徒弟,她反而不肯吹嘘了:“我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虽见得多些,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还辛苦讨生活了。我要胡说一气,那是坑你。” 梁玉傻眼了:“别呀,师傅,我全家现在能信的就是您了。您好歹说点什么吧?”我才从我爹那儿给您坑了棺材钱呢!问不出什么办法来,要被打断狗腿的就是我了! 吴裁缝也是有良心了,想了一想道:“也罢,我经过见过的总比你们多些。你们的事太大,我说不好,做人的道理,总好说一些的。自己做不来,也看别人做过。我该叫你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可世道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张五娘吗?”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张五娘她爹是县令家的杂役,出点钱让闺女来跟吴裁缝学点手艺。生在大户人家,哪怕是个奴仆,也比种田的百姓更有自豪感。土包子梁玉才来的时候,很受了张五娘的一些排挤。 吴裁缝的摊子不大不小,够收仨徒弟干活,再额外收几个学点裁剪手艺的小娘子挣点外快的。张五娘也不吃吴裁缝这锅饭,愈发骄傲。遇到个梁玉也不是一般人,两人斗法仨月,以梁玉大获全胜而告终。梁玉的办法也简单,就是拉拢自己人,她有点零用,这仨月都拿来收买同门了,吴裁缝门下从此分作两派,势如水火,吴裁缝不得不做一个选择,被抛弃的就是张五娘。 吴裁缝给张五娘她爹很说了些张五娘不大好的话,算是保下了梁玉。 吴裁缝道:“我看你是记得的,记着,小人才不好轻易得罪。你这是上京了,要是你上不了京呢?她爹报复呢?杂役小吏,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势力?对上官他们尚且要下绊子,何况你们?你全家怎么办?” 梁玉眨了眨眼:“是您老向着我。” 吴裁缝苦笑道:“是我向着你,是你逼着我只能选你,你这分争斗的本事倒是天生的。可毕竟是出身不高,你哪里知道大户人家门里的脏事儿?他们要坑你,才是叫你十八层地狱不敢翻身!是不敢翻身,不是不得翻身。” “我来就是听您教训的,您给指点指点呗?”梁玉涎着脸凑上前去抱着吴裁缝的胳膊。 吴裁缝道:“你要记着,大户人家能立着这么久,可不是靠什么善心积德!没的事儿!凡事,你得看准了再动手。你靠的是什么、倚仗是什么、本钱有多少能输多少,你心里得清楚,你能给人什么,有没有人帮你、谁会帮你、他们给你给什么、想从你身上要什么,也得弄明白了。遇事不要一开头就想着有你没我,哎,我更想你和五娘都在,我多挣几个钱呢。 人分三六九等,别信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男一女犯事儿,一准是女人遭秧,一贵一贱同谋,一准是贱的受刑。门第你知道么?名门世家,与寻常百姓,它就是不一样。再不服气,也是不一样的。凡事呐,你得要先学着,要会忍。一口咬不死的,轻易就别撩。不是必得咬死的,也不用结仇。咱不当老好人,也别学疯狗。” 吴裁缝一肚子的话,只恨不能全塞进梁玉的脑子里。梁玉听了两耳朵的“处事之道”,听起来有理,可死活没找着能破解眼前困局的办法,不得不问:“那我眼下得怎么办呢?我姐跟我外甥,是不是不大好?” “那能好吗?”吴裁缝道,“说句话你别不爱听,你们梁家,不是什么名门旺族。原本属意的太子又不是他。这里头有什么勾当,我都想不出来,反正是大麻烦。千万别就当自己是舅爷了。你们千万要小心,不要别人对你一好,就什么都忘了。大户人家,看着光鲜,未必就是好人了。我不是教你看人都是恶人,是你本钱太少,你输不起。你说什么十九郎七郎的,是一等一的高门,你可不要犯傻!看着心里喜欢,那就喜欢,可别想着凑一对儿。我见过多少好姑娘,最后都被抛弃了呀。” 梁玉老老实实地记下了。 吴裁缝想了一想,觉得再没有能合适说的了,便说:“你出来这么久,得回去啦。” 梁玉十分不舍,吴裁缝道:“走吧,走吧,别给自己惹事儿。太子认亲,还藏着掖着,你顶好小心些,别再多惹出什么事端来。你自己主意得正!” 梁玉起身,又想起一件事来:“师傅……” “嗯?” “打个商量呗?” “你要做甚?” “咱新打的那把菜刀,借我使使呗?” —————————————— 【他们无论有钱的还是有权的,都是要识字的。唉,凡事多学学,多看看,多听听。】梁玉一边往县衙走,一边心里琢着吴裁缝最后的叮嘱。 留在刚才,费了老大的劲儿,她才让吴裁缝相信她不是要去血洗县衙又或者剁了皇帝让自己外甥早点登基,许她带走菜刀。又想起来绸衣小衫穿着凉,才焐热了,一离了身子,又冰了下去,不如惯穿的布衣舒服。吴裁缝说了一句:“贵的就是这样。衣裳是这样,人也是这样。”给她找了出来,然后忽然想起来,便提醒了她要读书认字,尤其是劝她要让家里兄弟子侄读书。 梁玉问了半天,掂量一回,别的话都挺虚,就这一句是直接能办的,老老实实记了下来。 到了县衙前的大街上,她也没走大门,依旧是翻墙。县衙的围墙大约是许久没有人翻过了,戒备一点也不森严,梁玉照原样翻墙而入。 大概是老天爷嫌她太顺利了,在翻第二道墙的时候,才落地,便听到一声惊叫:“梁十二!” 世上会这么叫她的,也就是张五娘了。梁玉一抬眼,可不就是这姑娘么?张五娘亲爹是张家杂役,张县令接待“太子外祖父一家”需要添人手,便将她也添了来,遇到她并不奇怪。然而她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啊!有贼!这贼偷了咱们小娘子的衣裳穿!拿她见官!” 张县令准备不大充分,给梁家的新衣准备不足,忙乱中出了纰漏,梁玉身上穿的,还是张县令闺女的旧衣裳。 张五娘这一嗓子,就将事情喊大了,也给她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烦。 梁玉是不怕的,也不在意,有绸衣皮裘穿,旧就旧呗,穷惯了的人,绝大多数时候是讲不起尊严的。梁玉过久了穷困的日子,并不以捡了身旧衣穿为耻。贼就贼吧,在吴裁缝那里,张五娘没少胡说八道,她也都扛过来了。是以张五娘这话,并没有令她心虚抑或羞恼,只是觉得张五娘太烦!遇着了就跟自己作对。 张五娘还觉得梁玉是个丧门星呢,一遇到她就没好事儿。做学徒,被她比下一头;让大家都疏远她,被她反制;跟师傅告状,师傅更疼爱梁玉;跟亲爹说,亲爹还说她脾气不好又不够聪明。 好容易抓到一个“做贼”的把柄,张五娘尽力扯开了喉咙。梁玉一挑眉,抽出了菜刀。 亲娘!这泼辣货疯起来连亲哥都砍,何况自己跟她有仇?张五娘的声音立歇。 梁玉提起菜刀,在众人注目之下,昂首阔步回了前夜睡觉的地方——居然没有走错地方。 她亮菜刀的时候惊动了许多人。早在她早晨“失踪”,就已将整个县衙弄得人心惶惶了。梁满仓死活不肯说闺女是奉了他的命才逃逸的,张县令等人便也没头苍蝇似的乱找,如今人回来了,赶紧像捧凤凰似的给捧了回来。 别人问什么,她也不答,只管提刀回房,将门一关,便开始脱绸袄。拿回了自己的内衣小衫,当然要换上才更舒服。至于张五娘,谁管她! 梁玉不管,并不代表别人就不管了。头一个惊了的就是管家,接着就是张县令——居然拿了自家穿旧的衣裳给她穿,还被个婢子拿来说事,这……这是在羞辱人。这是结仇啊。 张县令双腿一软,嘶声道:“将那无礼的婢子绑了,听小娘子发落!人呢?!给小娘子备的衣裳呢?!还不快些奉上?!!!不是叫你们换上新的了吗?为何还拿旧及搪塞?谁办的这事?拿下去,打二十板子!” 梁玉那边还在慢条厮理的换衣服,陆谊等三人已得到了消息见到了张县令。听张县令急切地说:“是下官的疏忽,竟让小娘子的衣裙上出了纰漏……” 萧度果断地道:“休要再拿小娘子说事。” 朱寂更是直接:“什么贱婢就值得费心了,打死了账。” 萧度道:“你又犯浑,哪有随便处决别人家奴婢的?随意杀人有伤天和,我看张郎处置得就很恰当,你主要再胡说。” 朱寂摸摸鼻子:“那也不能轻饶了。” 他二人是瞧不起梁家的,然而太子外祖父家,岂容奴婢冒犯呢?比起奴婢,那梁家就算是自己人了,自己人怎么可以被奴婢侮辱?!且一个小娘子,怎么能随便议论她的衣裙? 萧度不许人议论,偏禁不住使女来报:“小娘子恼了,正换回自己的旧衣呢。” 陆谊忙说:“快去请小娘子的母亲去开解开解。” ———————————— 不须他讲,南氏已经摸到了女儿的房里:“乡下丫头,做学徒、穿旧衣的命,人家看见你穿得好些了,当然要当你做坏事了。不好怪别人的。好歹也是一条人命哩,咱饶了她,就当给你姐、你外甥积德了。” 梁玉才换完小衫,惊讶地转过头:“娘你说什么人命?” “张家小娘子,叫拿下了,要打死哩。” 梁玉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顿了顿,才说:“我没想她怎么样呀?在师傅那里,她就干不过我,我现在哪会费心整她去?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南氏这才欢喜起来:“这才对!”连声念佛,扶着个使女出去求情了。 梁玉房里的使女怯怯地上前:“小娘子,咱将衣衫换回来吧?新衣裳就得了。”声音里已带上了哭腔。 梁玉笑道:“我穿惯了这个了,你把这身好衣裳还给你们小娘子吧,挺好的衣裳让给人,得多担心。”她以己度人,说的是真心话,却又将使女吓得不轻。 整个县衙经这一闹,几乎要忘了她翻墙越狱的事儿了。陆谊等人却没有忘,张县令是记着但不敢再问,陆谊等人有使命在身,却是必要问的。 三人见她执意穿着自己的旧衣,以她虽出身贫寒却很有点骨气,不由对她另眼相看,甚至疑心这张五娘的父亲是有私怨而诽谤于她。敬重归敬重,该问的还是要问,该“劝”的也还是要“劝”的。 还是萧度先说话,婉地表示:“小娘子有什么要做的事情,是尽可以吩咐仆妇们去办的,不必亲力亲为。再有难办一点的事情,也可说与我们知道。” 梁玉正有事要说呢,张口就是:“那您给请个先生教学字儿吧,这一家子,总不好一直当睁眼瞎的。” 陆、萧、朱三人大为诧异,他们昨夜商议的也就是这么个结果。照着前汉处置外戚窦氏的办法来,叫梁家读书、学礼,跟懂道理的斯文人住一块儿熏陶。如今竟被个小姑娘先说出来了,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陆谊当即拍板:“这是自然。” 师徒二人相处不坏,颇有点母女情谊。 梁玉勤快,有她在的时候,总比吴裁缝起得早,尤其是冬天,烧好了热水喊吴裁缝起床洗漱。她不在的这一天,吴裁缝便觉得不大舒服。听到她来了,吴裁缝脸上不自觉带点笑来:“今天你得起得多早才赶得上这个时辰?你阿娘还好么?要是吃药手头紧,我这里还有几文钱……你这是什么打扮?!!” 梁家是个什么情形,吴裁缝是知道的,哪穿得起绸衣?外袄上还滚着毛边儿!吴裁缝就是吃这碗饭的,一眼就看出这衣裳造价不匪,掏空了梁家的家底,未必能做出这一身来。再者,朝廷有规定,普通百姓是不能穿这样好的料子,也不能用这样鲜亮的颜色的。 吴裁缝心里咯噔一声,就怕相中的徒弟遇着什么事,一把将梁玉抓进了门,反身把门插上了。 梁玉直到此时才觉得两腿有点凉,低头一瞅,裙子还没放下来,赶紧理好了。吴裁缝脸色不大好,待要问,梁玉反手将她拉到了屋里去。梁玉知道,此时城里来学手艺的几个姑娘都还没到,家里就她俩,进了屋还是先打量一回,见确实没旁人,才敢说话。 吴裁缝见她这做贼一样的做派,真怕她出什么事,待听她说:“我不能久留,师傅,我们家都要上京了。原想给您养老送终,跟孝敬我亲娘一样孝敬您的,现在看是办不成了的。”更是吓了一跳。 吴裁缝问:“你这是遇到什么事了?可有转圜的余地没有?” 梁玉当地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真心想跟师傅处一辈子,没想到事情不由我做主。我知道您的心愿,不能在跟前孝敬,就办您另一桩心事。这些够置办您老的寿器、老衣了。”说着,取出了两块小金子。 吴裁缝惊道:“这是哪里来的?咱们老老实实做活,也够嚼裹了。你得记着,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 梁玉又磕了个头:“您知道,我有个大姐,选上京去的,十多年了,没想着还活着,还有了个儿子,才封了太子。” 咔!吴裁缝吓呆了:“什、什、什么?” 梁玉将金子塞到她手里:“这个您先收下。” 吴裁缝缓了好一阵儿,攥点了指头,才说:“你、你,莫不是哄我?” 梁玉上下一指自己:“您看我这样,哄您?也太下本钱了。” 吴裁缝一想也是,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梁玉将这一日夜的事情一一说了,末了问:“师傅,您看……” 吴裁缝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使女,见识比梁家人是略强些,平素为了生计也夸耀自己曾在大户人家做过事,好借块招牌多挣些钱,对上养出了感情的徒弟,她反而不肯吹嘘了:“我也不过是个伺候人的,虽见得多些,要真有本事,也不至于现在还辛苦讨生活了。我要胡说一气,那是坑你。” 梁玉傻眼了:“别呀,师傅,我全家现在能信的就是您了。您好歹说点什么吧?”我才从我爹那儿给您坑了棺材钱呢!问不出什么办法来,要被打断狗腿的就是我了! 吴裁缝也是有良心了,想了一想道:“也罢,我经过见过的总比你们多些。你们的事太大,我说不好,做人的道理,总好说一些的。自己做不来,也看别人做过。我该叫你吃斋念佛一心向善的,可世道不是这样的。还记得张五娘吗?”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张五娘她爹是县令家的杂役,出点钱让闺女来跟吴裁缝学点手艺。生在大户人家,哪怕是个奴仆,也比种田的百姓更有自豪感。土包子梁玉才来的时候,很受了张五娘的一些排挤。 吴裁缝的摊子不大不小,够收仨徒弟干活,再额外收几个学点裁剪手艺的小娘子挣点外快的。张五娘也不吃吴裁缝这锅饭,愈发骄傲。遇到个梁玉也不是一般人,两人斗法仨月,以梁玉大获全胜而告终。梁玉的办法也简单,就是拉拢自己人,她有点零用,这仨月都拿来收买同门了,吴裁缝门下从此分作两派,势如水火,吴裁缝不得不做一个选择,被抛弃的就是张五娘。 吴裁缝给张五娘她爹很说了些张五娘不大好的话,算是保下了梁玉。 吴裁缝道:“我看你是记得的,记着,小人才不好轻易得罪。你这是上京了,要是你上不了京呢?她爹报复呢?杂役小吏,你知道他们有什么势力?对上官他们尚且要下绊子,何况你们?你全家怎么办?” 梁玉眨了眨眼:“是您老向着我。” 吴裁缝苦笑道:“是我向着你,是你逼着我只能选你,你这分争斗的本事倒是天生的。可毕竟是出身不高,你哪里知道大户人家门里的脏事儿?他们要坑你,才是叫你十八层地狱不敢翻身!是不敢翻身,不是不得翻身。” “我来就是听您教训的,您给指点指点呗?”梁玉涎着脸凑上前去抱着吴裁缝的胳膊。 吴裁缝道:“你要记着,大户人家能立着这么久,可不是靠什么善心积德!没的事儿!凡事,你得看准了再动手。你靠的是什么、倚仗是什么、本钱有多少能输多少,你心里得清楚,你能给人什么,有没有人帮你、谁会帮你、他们给你给什么、想从你身上要什么,也得弄明白了。遇事不要一开头就想着有你没我,哎,我更想你和五娘都在,我多挣几个钱呢。 59.小人之态 此为防盗章  是的!是他的错, 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 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 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 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 他还得走一个过场,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 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 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 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 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 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 梁才人无宠, 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 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梁满仓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这陆郎君他们现在待咱们客气了,可也不大管咱们了。我这心里呀,没个底,想来想去,就只有这袁先生能问啦。你去问问去。” 自己要摆明车马扯旗单干的,别人当然不会再多管。梁满仓是旗扯出来了,架子没搭出来,没个帮手了。既然主意是闺女出的,出了事儿她得兜着。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 —————————— 梁玉觉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点默契的,就像之前与吴裁缝一样。袁樵用不着她养老送终,但是师生之间还算是比较亲近的,袁樵看样子也该是乐意为她解惑的。这就欠了袁樵的情,现在她也没啥好报答的,只好等活出个人样来再还了。 又是一天活猴放风的时候,梁玉施施然往袁樵桌案走去,袁樵才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一看她过来,便不想出舱透气了。梁玉心道,果然先生是乐意为我解惑的。 岂料她往前走,袁樵却往后退,连退了三步,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袖上,问道:“刀,还带着呢?” 梁玉一怔,飞快地抽出菜刀,使刀背对着袁樵:“别怕,我不动你。” 【听起来怪怪的。】袁樵马上说:“我没怕!”觉得声音太大仿佛心虚,感觉更怪了,又降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带着的?”说着又瞄了一眼菜刀,不太大,颜色乌沉沉的。这是他此生见过的第一把菜刀,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把。 梁玉笑道:“袖子宽嘛,我做了个扣儿。” 穷的时候都是穿的窄袖短衣,布能省一寸是一寸。被接进县衙换衣服开始,衣料的使用就阔气了起来。袄是皮袄,外面还罩件大氅,袄袖窄而氅宽,就在这两者之间,她割了两道皮子、拗了点铁片,动手做了个小机关,把菜刀就搁那儿了。 袁樵惊异地道:“你自己做的?” “当然啦,您别不信,我们庄户人家,什么都是自己动手。除了绣花针和菜头锄头,这些得找铁匠,或者问人买,旁的但凡是针线衣裳、木工活计,粗浅的石匠活计,都是自家做的。我家盖房都不用别人,我娘供的菩萨都是我画。” 袁樵梗了一下,匆忙点点头:“你,先收起来吧。” 梁玉利落地将刀收了回去,袁樵又看了一眼她的袖子,梁玉将左手往后一别,看得袁樵一阵心惊,就怕菜刀伤了她。梁玉还记着自己的任务,凑前一步先起了个头:“我还在想先生要什么时候问呢,既然问了……” 靠得太近了!袁樵有点慌:“啊啊,问了。” “那……先生看我得怎么办呢?” “呃?” 梁玉带点抱怨的将自己与萧度的冲突简单说了:“我这是不是将他得罪得狠了?” 袁樵大吃一惊,虽没有萧度剖析得那般分明,他也听出这里面味道不对。想了一下才说:“那府上须要早作打算,要有自己的打算。” 就等着这句话呢,梁玉又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先生就再教教我吧。两眼一抹黑,只有先生可以依靠了。” 袁樵僵硬得像块被烘热了的石头,垂下眼就能俯视到梁玉侧颊与鬓边的细发。 【摸一下一定很暖很软。】袁樵心思正乱飞,念头才动,手却像灌了铅,一下子整个人如坠冰窖。 【我在想什么?!我现在做她的老师!仗着为师的身份,就行轻薄之事,这绝不是值得炫耀的风雅□□,是无耻!师道尊严四个字都喂了狗了吗?】袁樵知道,自己如果现在伸手就能摸到她的头顶,就能知道那触感,梁玉是绝不会反对,甚至因为他是“先生”而觉得此事就该如此。但是不行!他感谢自己及时清醒过来。 袁樵对自己说,【她信你,是因为你是她先生。她带着信任来听你说的每一个字,你得做个人!你可做个人吧!门第有差,你能给她一个将来么?不能就管住自己的手吧。】 袁樵想哭,还是忍住了。 “各有各的做法,你得想好,自己要什么,自己算什么,又要与什么人相处,”袁樵竭力让自己冷漠起来,“谁也不能教你每一件事,得学会自己想。要是对你,我会说,多读经史!一定要读经史!去把外戚传嚼烂了!” 梁玉从未见过这么严肃的袁樵,心里没来由有点慌,胡乱点头:“自己想,弄明白,经史,外戚传,记住了。” 袁樵无心讲下去,保持住了冷漠的外表,释放了活猴们。在梁玉不解的目光中,举止从容、内心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坐在榻上将脸埋在双掌中,直到杨氏来寻她。 杨氏一个寡妇,只有这一个儿子,关切得紧:“佛奴,你怎么了?” 小名佛奴的袁樵狠狠搓了把脸,站起来又是那个淡漠疏离的公子了:“快到京城了,在想些事情。”将杨氏扶到榻边坐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开箱取出一柄短刀来,贴着杨氏的胳膊比了一下。 杨氏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就看看,”梁玉现在比杨氏矮点,这刀长短合适,袁樵满意地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阿娘看,上岸之后,咱们还与陆七他们一道走吗?” 这天一大清早,梁家全家就起来了,梳洗一新,换上了新裁的衣裳。鞋袜巾帽都是全新的,女眷的插戴也是新的。这些居然都是礼部给准备好了的,不消说,都是蒙了萧司空的特别照顾才有的待遇。 门前早停了准备好的马车,也不是梁家那辆寒酸的车,梁玉一眼望去,长长排了一列。 梁玉跟南氏一车,这回车上就没有梁满仓父子了。车夫甩响了鞭子,马车缓慢的启动,而后渐渐加速。南氏才低声说:“玉啊,稳着点,别给你姐丢脸。” “哎。”梁玉心里是紧张的。见识过了袁家的真·豪宅之后,她对“富贵”二字不敢有一丝轻忽了。皇宫,一定是一个比袁府更壮丽的存在。 事实也是如此,他们没能从正门入,而是从永安门入内。这门比袁府的门还要大!梁玉惊叹一声,皇宫里的场院真大!大得让从小在田埂上疯跑的人都觉得诧异——土地这么宽广是应该的,怎么人建的宅院房舍也能有这么大的庭院?! 宫殿座落在高高的台基上,台子都比一般人家屋子还要高!神仙宫殿也不过如此了吧? 从车帘往外看,不时有些穿着一样衣服的宦官、宫女往车边打量。走不多时,车便停下来了——他们需要步行了。引路的有礼部的官员也有宦官,礼部官员不停的叮嘱:“依演练的行礼即可,不要慌张。圣上问的时候再说话,否则不要多言。” 宦官则说:“圣上和娘娘们都在。” 梁满仓很想知道这个“娘娘们”都有谁,但是不敢问,他已经被皇宫的壮丽给震憾住了。好在礼部官员代他问出了问题:“都有哪几位娘娘在?” 宦官看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皇后娘娘、贤妃娘娘、梁才人,都在的。” 梁才人必得在的,来的是她的家人,皇后是后宫之主,出现也很正常。贤妃的出现就很值得玩味了,梁玉在心里默默的评估。贤妃的儿子,不正是太子的有力的对手么? 今天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好应会,梁玉暗暗警惕了起来。 宦官答完话忘记过去不再多言,只管催促:“快些走吧,陛下散了朝就这一会儿功夫。”说话间,前面一队人走了过来,宦官登时像只受了惊的鹌鹑,缩着手在一边不敢动了。待到这队人走近了,梁满仓才大吃一惊:“萧司空?” 来的正是司空萧范,他生得相貌堂堂,一部美髯,不经意地在众人面前顿了顿,风轻云淡地问了一句:“这是何人?” 【你就装吧!】知情者心中唾弃。 宦官还是认真地答了,萧司空淡淡地飘过来一句:“那就好生伺候着,不许装神弄鬼!” 宦官连声答应,萧司空已经走远了。其实大家都没有发觉,跟在他后面的,正是他的幼子萧度。萧度非常的不理解,打量左右都是自己人,才问道:“阿爹,先前梁氏反复,如今何必再管?” 萧司空挑挑眉:“哦?真的可以不管吗?” 萧度一时无言以对。 ~~~~~~~~~~~~~~~~~~ 一行人在宦官的引路下到了一处殿阁,依旧是高高的台基,上面一座壮丽的宫殿。梁玉抬头一看,上面的匾额上三个大字——承庆殿。承庆殿是干什么的,梁玉并不知道,承庆殿在宫里的位置,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很紧张的。这一次会面,关系到她全家能否在不受皇帝待见的前提之下,过得好一点。 到了殿前,还不能入内,得先通报,得了允许才得以进入。 大殿高挑,比家里的宅子要敞亮得多。梁玉不敢抬头,跟家人一道按照学习的行了礼,报了名。听到上面宦官宣的免礼,才敢起身抬头。她不会羞于承认皇宫的气势一时之间令她无所适从,好在她天生贼大胆,片刻之后胆子又回来了。悄悄抬眼往上首看去,心里估摸着哪个是她大姐。 上面正中坐的肯定是皇帝,她姐姐就在那三个坐着的妇人中间。 皇帝是个四十上下已留了须的中年男子,相貌端正带点英武之气,顾盼之间自有一股气势。 离皇帝最近的一个妇人看起来也略有些年纪了,很是雍容大方,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度其位次,应该就是皇后。比皇后略次一点位置的是一个美人!眼含秋波、眉如远山,还笑盈盈的。末座的就是一个略显憔悴的人了,不用怀疑,梁玉就认为那是她姐。 作为亲姐妹,两人眉眼间还是有一点相似的,这种相似甚至延续到了太子身上。那个少年十四、五岁的样子,眉目间还有两、三分像梁玉,跟梁玉拿出去说是兄妹俩,也是有人信的。 梁玉猜得并不错,这几个人正是皇帝与妻妾、太子。 当今天子姓桓,讳一个琚字,今年刚好四十岁,在位刚好二十年。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伴着他由王妃而太子妃而皇后,是名门杜氏的闺秀,端庄娴雅,不奢不妒,风雨几十年,唯一的缺就是无子。凌贤妃则是皇帝现在的心肝宝贝,承宠十余载,如今育有两儿两女,三十岁的人了,正在女人一生中最绚丽的年纪。 梁玉的大姐今年三十二岁,比之凌贤妃却差之甚远,姿色不如,气色更是不如。 杜皇后固然是相貌不差,但是美貌已被岁月磨去了很多,非常遗憾的是,岁月磨掉了她不少美貌,却又没有为她增添魅力反而添了一点刻板。梁才人呢,长得底子不差,却又不顶美,岁月也没有给她增添好处,反而因为在夹缝里求生存,整个人都沉默而无趣了起来。唯有凌贤妃,怎么看怎么可爱。一张脸哪怕不做表情,也让人觉得鲜活。她一双眼睛看着你,你就觉得自己已进了她的心里,是她眼里心里的独一无二。让你想她永远开心。 梁玉心里轻叹:单看这个样子,我也更喜欢贤妃些。就梁玉抬头这会儿功夫,皇帝往梁家身上扫了一回,看了皇后一眼,已经跟凌贤妃眉来眼去三、四次了。 梁玉打量他们的功夫,坐着的人也在看梁家这乌泱泱一群人,有皱眉的、有想笑的、有叹息的。梁才人的眼神忽然活泛了起来,悄悄掩住了口,极力压抑着不要马上落泪。 桓琚其实不想见梁氏的。他对梁才人没什么感觉,对梁才人的家人也不可能重视。但是凌贤妃劝他:“陛下不能为太子而忍耐一、二吗?就算是为了妾,免得叫人说是妾从中作梗,拦着陛下。” 桓琚想了一想,好像也有点道理,并且梁氏从民间来,或许可以问一些民间的事情,便答应了。 本就没有抱什么希望,今日一见便也不觉得失望,意外之喜当然也是没有的,桓琚颇有点意兴阑珊的意思。梁家人里,已经有那么几个一脸的期盼,眼泪都要落下来了,桓琚不免扫兴,他不大爱看人哭。 凌贤妃对他连使眼色,桓琚一摆手,对太子桓嶷道:“你们先认个亲,咱们再说话。” 一句话仿佛解了禁,原本被礼部训练得很好、循规蹈距的梁家人便解放了。南氏当先哭了一声:“我的金啊!”把桓琚听傻了。 梁玉叫“玉”,不是因为“满仓”斯文了,知道君子如玉了,而是因为梁玉的大姐叫“金”、死了的二姐叫“银”,轮到她可不就叫“玉”了么?桓琚哪知道梁才人叫什么名字啊? 南氏一哭,梁才人也泪如雨下,梁才人一哭,梁家人便不能不跟着哭,大人一哭,把小孩子们都给吓着了,攒一堆号啕了起来。桓琚面无表情地掩住了耳朵。皇帝有如厮举动,看的人心里都有了数,梁才人身边侍奉的一个宫女忙上前提醒:“陛下、娘娘面前,小郎君小娘子宜加管束。”梁家上下又一阵忙乱,吓唬住了孩子不叫哭闹。 一家人围着梁才人,弄得梁才人手足无措,她很久没有受到这样的关怀了。儿子册封太子,大家贺的是皇后,因为杜皇后才是太子的母亲。她这个生母就得隐着,是个保姆一样的存在。但是自己的父母兄弟,那是骨肉至亲啊!梁才人的双眼也模糊了,不停的说:“我很好,我很好,我一直都很好,就是惦记你们。” 杜皇后见状,大大方方地跟桓琚说了一句:“这是真情流露呀,想来十余年未见了吧?不这样才奇怪了呢。天下父母心。”桓琚放下手,“嗯”了一声。 梁玉平素在家里有脸,但是排个次序,她得排嫂子们的后面。想凑都挨不上,心中只觉得奇怪,她心里难过,但是一点也不想哭。直到南氏将她领到梁才人眼前,说:“银命不好,早早去了,这是你小妹妹,玉。”梁玉才与梁才人打了个照面。 梁才人哭得泪人一般,又不停的说:“好好好,你好好孝顺爹娘。”梁玉忽地一阵心酸,这是一个十七年没见着亲人的人呐!也流下泪来:“哎,就是总淘气,惹他们生气。大姐好好的,娘才开心。”梁才人破涕为笑:“哪有这样说话的?”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妹妹,又犹豫着看桓嶷:“瞧,这是太子。” 南氏只管说:“好好,长这么大了。”且哭且笑。 太子的表情一向有些木,此时更是一丁点动动面皮的意思也没有。外祖家真的不能撑门面,且从未见过外祖,也没什么感情,整个梁家也没有什么特别惹人注目的优良品质,那位据说是大舅妈的妇人,一把鼻涕就甩在了地上,真是……惨不忍睹。他的目光在外祖一家的身上扫射,只在外祖母身上多停了一会儿,又在据说是自己姨母的小娘子身上多看了一会儿,心道,只有这个还能看些。瞥了一眼母亲,不由操起心来。 60.炼师很忙 此为防盗章  但是!能说出这一篇话来的小姑娘, 就是不可以忽视的了。萧度敏锐地嗅到了这其中的意义。梁玉统共不过说了那么几段话, 加起来几百个字,却是条理分明、层次清楚, 层层铺垫,最后直指核心。完全可以视作梁氏的宣言书, 无论这些是不是梁满仓借女儿的口说出来的。甚至如果只是小姑娘的条理的抗议,它也代表了现在梁氏最有可能的反应。 萧度认为自己必须认真考虑, 并且提醒父亲注意一下对梁氏的安排。眼下菜刀是收不成了,人都走远了,只给他留下背影。况且,这篇话说出来,收不收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与梁氏达成一个协议, 就算再给她十把刀,也不用担心她用这刀办出格的事。 是的!是他的错, 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 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萧度已经有了腹稿, 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 他还得走一个过场, 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 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 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梁满仓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这陆郎君他们现在待咱们客气了,可也不大管咱们了。我这心里呀,没个底,想来想去,就只有这袁先生能问啦。你去问问去。” 自己要摆明车马扯旗单干的,别人当然不会再多管。梁满仓是旗扯出来了,架子没搭出来,没个帮手了。既然主意是闺女出的,出了事儿她得兜着。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 —————————— 梁玉觉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点默契的,就像之前与吴裁缝一样。袁樵用不着她养老送终,但是师生之间还算是比较亲近的,袁樵看样子也该是乐意为她解惑的。这就欠了袁樵的情,现在她也没啥好报答的,只好等活出个人样来再还了。 又是一天活猴放风的时候,梁玉施施然往袁樵桌案走去,袁樵才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一看她过来,便不想出舱透气了。梁玉心道,果然先生是乐意为我解惑的。 岂料她往前走,袁樵却往后退,连退了三步,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袖上,问道:“刀,还带着呢?” 梁玉一怔,飞快地抽出菜刀,使刀背对着袁樵:“别怕,我不动你。” 【听起来怪怪的。】袁樵马上说:“我没怕!”觉得声音太大仿佛心虚,感觉更怪了,又降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带着的?”说着又瞄了一眼菜刀,不太大,颜色乌沉沉的。这是他此生见过的第一把菜刀,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把。 梁玉笑道:“袖子宽嘛,我做了个扣儿。” 穷的时候都是穿的窄袖短衣,布能省一寸是一寸。被接进县衙换衣服开始,衣料的使用就阔气了起来。袄是皮袄,外面还罩件大氅,袄袖窄而氅宽,就在这两者之间,她割了两道皮子、拗了点铁片,动手做了个小机关,把菜刀就搁那儿了。 袁樵惊异地道:“你自己做的?” “当然啦,您别不信,我们庄户人家,什么都是自己动手。除了绣花针和菜头锄头,这些得找铁匠,或者问人买,旁的但凡是针线衣裳、木工活计,粗浅的石匠活计,都是自家做的。我家盖房都不用别人,我娘供的菩萨都是我画。” 袁樵梗了一下,匆忙点点头:“你,先收起来吧。” 梁玉利落地将刀收了回去,袁樵又看了一眼她的袖子,梁玉将左手往后一别,看得袁樵一阵心惊,就怕菜刀伤了她。梁玉还记着自己的任务,凑前一步先起了个头:“我还在想先生要什么时候问呢,既然问了……” 靠得太近了!袁樵有点慌:“啊啊,问了。” “那……先生看我得怎么办呢?” “呃?” 梁玉带点抱怨的将自己与萧度的冲突简单说了:“我这是不是将他得罪得狠了?” 袁樵大吃一惊,虽没有萧度剖析得那般分明,他也听出这里面味道不对。想了一下才说:“那府上须要早作打算,要有自己的打算。” 就等着这句话呢,梁玉又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先生就再教教我吧。两眼一抹黑,只有先生可以依靠了。” 袁樵僵硬得像块被烘热了的石头,垂下眼就能俯视到梁玉侧颊与鬓边的细发。 【摸一下一定很暖很软。】袁樵心思正乱飞,念头才动,手却像灌了铅,一下子整个人如坠冰窖。 【我在想什么?!我现在做她的老师!仗着为师的身份,就行轻薄之事,这绝不是值得炫耀的风雅□□,是无耻!师道尊严四个字都喂了狗了吗?】袁樵知道,自己如果现在伸手就能摸到她的头顶,就能知道那触感,梁玉是绝不会反对,甚至因为他是“先生”而觉得此事就该如此。但是不行!他感谢自己及时清醒过来。 袁樵对自己说,【她信你,是因为你是她先生。她带着信任来听你说的每一个字,你得做个人!你可做个人吧!门第有差,你能给她一个将来么?不能就管住自己的手吧。】 袁樵想哭,还是忍住了。 “各有各的做法,你得想好,自己要什么,自己算什么,又要与什么人相处,”袁樵竭力让自己冷漠起来,“谁也不能教你每一件事,得学会自己想。要是对你,我会说,多读经史!一定要读经史!去把外戚传嚼烂了!” 梁玉从未见过这么严肃的袁樵,心里没来由有点慌,胡乱点头:“自己想,弄明白,经史,外戚传,记住了。” 袁樵无心讲下去,保持住了冷漠的外表,释放了活猴们。在梁玉不解的目光中,举止从容、内心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坐在榻上将脸埋在双掌中,直到杨氏来寻她。 杨氏一个寡妇,只有这一个儿子,关切得紧:“佛奴,你怎么了?” 小名佛奴的袁樵狠狠搓了把脸,站起来又是那个淡漠疏离的公子了:“快到京城了,在想些事情。”将杨氏扶到榻边坐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开箱取出一柄短刀来,贴着杨氏的胳膊比了一下。 杨氏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就看看,”梁玉现在比杨氏矮点,这刀长短合适,袁樵满意地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阿娘看,上岸之后,咱们还与陆七他们一道走吗?” 梁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话也忘了讲。 过不太久,梁家十几口人被几辆马车拉到了一座坊门前。梁玉将车帘掀得更大些,看到了上面三个字“永乐坊”。梁玉背下了袁樵给的地址,袁樵住的地方叫“永兴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很明显她家跟袁樵家是不挨着住的。梁玉心里小有失望,旋即打起精神来:都在京城了,还缺见面的机会吗? 进了坊内,里面也是整齐干净,车队拐了两下,便到了“梁府”了。 南氏从车里往外看,瞅一眼便念一声佛:“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哪能想到这辈子能享到这样的福哩。” 南氏所言不假,这处宅子看起来甚至不比县衙的住所差。梁玉肚里有了点墨水,给这宅子下了个评语——毕竟天子脚下,很有富贵气象。 一家人进了宅子里,又是一阵惊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梁家是乡下人,乡间有的是空地,房子却不能随意盖。一则有规定,平头百姓的房屋规模是什么样子的不可以违规,不能比官员贵人还显大气。二则也是财力有限,盖不起。 梁家的晒谷场比这里的庭院宽阔得多,若论房间的数量,房屋的规模,以及材质、铺设,没人敢拿梁家的破土屋与这处京城“豪宅”相比。 从梁满仓往下,都震住了。包括梁玉。在此之前,她见过的最好的宅子就是县衙的客所,那里与这处“梁府”相比,也显得寒酸得紧。在县衙的时候,人人心里没底,到了京城,听说这是自己家,顿时解放了,眼珠子滴溜乱转,恨不能拿眼睛把这宅子给装进去。人人心里琢着这宅子该怎么分、谁住哪间房。 陆谊等人还要复命,只简单说了几句:“这些奴婢都是赐与府上的,东宫赐予金帛,后面还有几匹马,是司空所赐。诸位暂且不要出门,明日会有人来教授礼仪。” 梁满仓尽力认真听了,拍胸脯保证:“郎君放心!我们在家等着他们来。” 等陆谊等人一走,梁满仓也压抑不住兴奋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宅子前前后后都巡了一遍,接着在前面正厅里坐下了,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守财奴,他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财产。妻女儿孙,一个不少,很好。带来的行李也都让儿子们担在正厅中央眼皮子底下放着了,很好。 然后就是奴婢了。 奴婢!多么新鲜的词啊!穷人家过不下去的时候把儿女卖做奴婢的就有,自家使奴婢?是梦里才有的事。梁家从来没有过使唤丫头,梁满仓的新年愿望是能雇几个短工帮忙收麦子。现在不但有使女,还有门房,还有车夫,还有厨娘!点一点,一共十个人呢!梁满仓一眼扫过去,也不知道要训什么话好,清清嗓子说出一句:“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打头一个中年男子看来很机灵,主动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且介绍了各人的司职。梁满仓顺坡下驴,问道:“你是管事的?” “是。” “叫他们先打扫屋子吧,都安顿下来。”梁满仓说完,又顿住了,他从来没有吩咐过仆人干事,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为好。过了好一阵儿,到年幼的孙子捱不住,不舒服得要哭出来,梁满仓才说出了下一句:“咱晚饭吃啥?” —————————— 晚饭是奴婢们做的,几十天以来,梁家也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常年半饥半饱的孩子们也被喂得口刁了一些,甚至觉得“新家”的伙食没有路上好,不停的哼唧。随即在梁满仓的一道眼刀之下,脑袋上被母亲们捏紧了筷子狠狠地抽到静音。 一顿晚饭吃完,梁满仓亲自安排了住处——他与南氏当然是住正房正院的,一、二、四、五有妻有子的儿子们,各人带孩子一个小院,六、八、九三个还未娶亲的儿子合住一院。唯有梁玉,被他安排在了自己院子西边的那个小院里。 西小院与正院有一道拱门相连,小院往前还有一道门,梁满仓巡视的时候就有了安排。吃完了饭便下令:“老大、老二,你们俩带他们两个(指了两个年轻的男仆)把那墙根那点砖拿来,和点黄泥,把那道门给我砌死了!” 这样,西小院就只有一个进出的通道,出了院门就是正院。然后,梁满仓又对西小院进行了布置,女儿小院正屋,这个没问题,小院东屋,梁满仓命令两个儿子把全家的金银细软都搬进去。 谜底揭晓,西小院是他心里的库房,梁玉就是那个看仓库兼管账的。别人家账房在宅院前半部、门房的后面,他家就关自己家后院。 处理完这些,梁满仓才对奴婢的使用有了一点心得。南氏为他生了这许多儿女,是需要奖励的,更兼梁才人是南氏亲生的,于是分得一个小丫环伺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管是看仓库的,还是别的什么,都自己照顾自己。想要有人伺候,那是不可能的——“不用自己做饭、扫地、纺线织布已经够好了,还想要奴婢伺候?你们咋不上天呢?” 其他九个奴婢各有职司,或做饭烧水,或洒扫木工,只听梁满仓的话,别人支使不动。 非常满意自己的决定之后,梁满仓拍拍手,问梁玉:“玉啊,我咋听说在这儿吃饭都要买菜买米哩?” 这是那位新上任的王管家告诉梁满仓的,梁满仓对此大为不满! 梁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道:“住城里,他们自家不种地的。” “那哪成?!明天早点起,我看那些破花白占地方,咱自己动手,铲了,都种菜!哎哟,还得买二亩田……”梁满仓的脑筋又动到了奴婢们身上,男仆都还算强壮,可以用来耕作,能省好几个雇工。 王管家听得目瞪口呆——亲天,这是一群什么人呐?!说好的贵戚呢?! “贵戚”全家上下没人觉得梁满仓说得有什么不对。京城米贵,自家种点吃,有啥不对吗?没毛病啊!梁玉道:“就看到一柄锄头,两把锹,怕不够使。锄头还小,不大好用。”她大概知道点城里人怎么生活的,却又不觉得在自家整块空地种点小菜省菜钱不对。如果不是做活太累,她甚至打算在吴裁缝的院子里种两垄萝卜的来着。 王管家要疯了——住口!那是花锄啊! 梁满仓还在感叹:“是呐!这京城里房子比咱家的大,可旁的都小,饭碗都小!” 王管家并不想说话,他怕开口就砸了自己的饭碗。只盼这一家能有一个明白人,能劝一劝这对“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父女。 好容易梁大郎说话了,却是给了王管家致命一击:“咱自己也能做,我看有斧头、有木头,咱自己动手修一修。等开春就能种啦,还得去集上看看,有没有卖种子的。我看这前前后后,把那边地上铺的砖石揭了,还能整出几分地来。” 【他们是当真的?!天呐!就没有人想过教教这一家人吗?!】王管家真是无言以对。 有的,无论陆谊等三人还是袁樵,都想过要教的。然而他们教的是官话,是礼仪,是读书,袁樵连京城世家的概况都给梁玉说了,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赐宅里种菜!更不要提教他们怎么管家了。种菜这样的事情是这四个人平生从未见闻过的,当然无从谈起。 到了晚间,王管家试图向梁满仓解释,京城富贵人家没这样的:“恐怕要为人耻笑的。” 梁满仓依然不听,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官话道:“他们爱笑不笑!我吃到肚里自己知道饱就行啦!”老子还有一个闺女要发嫁,三个儿子没娶妻,就算这四件事都办完了,孙子孙女也长大了,也要钱,再来七个儿子,家产哪够分的?!能省一点是一点!你懂个屁! 王管家完败在无法沟通上。 ———————————— 在“你懂个屁”的思想指导之下,梁满仓我行我素。第二天有礼部的两个小官在萧度的带领下来教礼仪,梁满仓还处于一种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情绪之中。 61.酷吏初现 “啥?”梁玉惊呆了, 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凌珍珍要找谁了。可是她干啥要帮这对小鸳鸯传这种消息?这俩人到现在一件正经事都没办成, 她疯了才跟俩病鸡抱团找人打群架! 凌珍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认真地道:“没错, 就是托你帮我捎句话。”也许可以借无尘观一用, 这里也可以作为一个接头的地点,那样就更方便了。 见梁玉依然不解,凌珍珍道:“反正,对你是有好处的。” 梁玉还是摇头:“你这样说,我心里更不安稳了。你在京城里长大的,我不过才进京一年, 有什么事你自己办不了得我办的呢?我现在就想读读书、念念经, 别的我也干不来。” 凌珍珍已将利害关系想了又想,认为萧度、自己与梁玉三者的根本目标是一致的, 也就透露出了自己的意思:“我与萧郎都是一样的心意……” 梁玉还装成不知道她跟萧度有一腿,问道:“你跟什么?” 凌珍珍脸上一红,真真小儿女态惹人怜爱。低声道:“就是, 萧司空家的第三郎, 我与他一见如故……” 【等等!这位大姐,你咋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啊?要不是亲眼看着你俩一块儿逛灯市,我能当你是骗子打出去你信不?我跟你有这么深的交情吗你就敢跟我说这个?你这么干,萧度知道吗?】 凌珍珍羞涩地说完了自己的事情,握着梁玉的手依然没有松开, 真诚地道:“三娘, 萧郎常对我说, 东宫名份已定,阿姐再横生枝节恐有不测,不如彼此和睦相处。我阿姐这些年谨守本份,从未逾矩,都是小人离间想从中渔利才弄得如今朝野不安。所以我们两个就想,只要没有人挑唆阿姐,也就平安无事了。” 梁玉真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的人才!她听得有点发怔——这两人是不是傻? 见她不说话,凌珍珍又加了一把火:“我只求与萧郎永结同心,绝不愿意看到父母兄弟为了虚无缥缈置身险境。我从家里听到消息,传给萧郎让他有所准备,只有惩治了这些小人,才能让阿姐不再越陷越深。此事于你我都有利,三娘,真的是急事。” 凌珍珍将自己当作与萧度志同道合的伴侣,萧度的态度就是她的态度。萧度要保太子,凌珍珍也是要保太子而不希望贤妃与太子起冲突的,这样一个结果对梁玉当然是有利的。既然如此,大家就是同一阵线的了,为了这一目标,往日恩怨都可以一笔勾销,不是么? 梁玉相信,凌珍珍这水平凌庆都不会派她过来干骗自己这事儿,凌珍珍说的大概是真心的。能在贤妃阵营里有一个己方卧底是很好的,如果是穆士熙,她举双手欢迎,如果是凌珍珍,那还是算了吧。这姑娘跟萧度一个毛病,都有点眼高手低,脑子不大清楚。 这两个人以为他们能操纵一切,实际上萧度还在家里“病”着呢。凌珍珍现在连萧度的面都见不上了,还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按着她的想法转吗?简直痴人说梦! 梁玉道:“你对我说实话,我也对你说实话,这件事儿,我也只能做到不外传。你见不到的人,我一样是见不到的。要见萧度,得先过了大长公主那一关。这份本事我是没有的。” 凌珍珍满眼失望:“三娘。” 梁玉揉揉额角:“这件事呢,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到。我劝你一句,别病急乱投医。” 凌珍珍将脖子一挺,露出罕见的刚强:“多谢好意,我要做的事,是一定会做到底的。你的命好,可以等一个结果,我是不能等的。你要是还念着情份,就真的说到做到,不说出去。” “好。”梁玉答应得痛快。 凌珍珍微微颔首:“不必相送。” “哦,”梁玉看着她的背影,又说了一句,“你以为他家里不知道你们的事吗?” 凌珍珍脚下一个踉跄,飞快地转过身来:“你怎么知道的?” 梁玉觉得这事十分可乐,也真的笑了出来:“萧三都‘病’了多久了?你我都见过他,他可不是会一病不起的样子。他的哥哥们怎么都回来了?身边的儿子靠不住,找靠得住的回来呗。刘家为什么退的婚?刘家可是诗礼大族,是宁愿女儿守寡,也不会女婿才病就主动退婚的。一件两件的要是还看不明白,你再将你们俩的事情说出来,不就全明白了吗?” 凌珍珍倒吸一口凉气,震惊地道:“你是说?” 【还装!萧度肯定告诉你已经露馅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你们家里知不知道,我是不清楚。不过看萧家的样子,那是真知道了。所以啊,你叫我传消息?啧,你就是叫天王老子传消息,都没用。” 凌珍珍又踉跄了一下,居然诚恳地说:“可是我们是真的想化干戈为玉帛的!炼师可有妙计?” 梁玉摇摇头:“要是有办法,我早说了。你的事已经不是秘密了,要是哪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了,也别怨到我头上。我就谢谢你了。” 凌珍珍泪珠儿在眼眶里直打转,急道:“这可怎么办?” 梁玉双手一摊:“事已至此,爱莫能助。” 凌珍珍唤了侍女一同离开,梁玉身后帐幔里就钻出两个人来,异口同声地说:“她是不是傻?”说完,吕娘子和史志远互相嫌弃地看了对方一眼,同时别开了眼。 梁玉道:“她傻她的,咱们还是干咱们的事吧。她这性子还有点可爱。” 吕娘子就瞧不惯凌珍珍的样子,嘲笑道:“不过是一个‘何不食肉糜’罢了。” 史志远有一个小人毛病,老板夸谁他恨谁,一恨就要在老板面前用心踩一踩。梁玉夸凌珍珍,他心里泛酸,张口就来了一句:“吕娘子何其短视?” 吕娘子冷笑道:“难道她还不是个傻子?” “当然不是。炼师,学生刚才说错了,她不是傻子,不止不傻,还很精明。她自己见不到个青年男子,东躲西藏的瞒着,炼师就可以吗?事情成了,她抱得情郎归,事情不成,没有损失。无论成与不成,炼师都担着私会男子的危险,用心何其恶毒?!” 【她就是心眼儿不大够使,顾了这头顾不了那一头。】梁玉摆摆手:“她不值咱们这么费心的,二位、二位,二位大才,心思别放她身上。咱们说说穆士熙?”仿写的高手不用找了,吕娘子写的字梁玉看过了,反正她是看不出毛病来的。 拿出来让史志远来找茬,史志远也说:“极像,可以应付了。想要完全不同也不大可能,同一个人上一个字和下一个字还不一样呢。抄录的邸报、文稿,学生也看过了,略有心得,这便草拟。不过,现在时机未到,拟好了稿子也不能现在就丢出去。” “这是自然,既然要先生出主意,自然都是听先生的。我只想问先生一件事。” “炼道请讲。” 梁玉问道:“听说还有联名的上疏?” “联名?炼师知道他的党羽?” “我上哪儿知道啊?我是问你,写奏章打草稿的时候,会在草稿上写个什么‘此处邀某某、某某’联名的话吗?” 史志远已蒙“炼师”吓过一次,再听这样的话就不害怕了,反而有一种兴奋与畏惧。【奇才啊!这份本事是天授啊!】当即保证:“炼师放心,此事学生一定办得妥妥的。哪用写全呢?关键的地方,拿墨涂一涂,嘿嘿,剩下的就让圣人去查吧!” ~~~~~~~~~~~~~~ 梁玉这里紧锣密鼓的在对付穆士熙,凌珍珍从无尘观出来,也咬着指甲在思考自己的事情。平日里叫人家“凡品”,凌珍珍还是承认梁玉确实是有脑子的居然猜出来萧家已经知情且反对了。 要如何破局呢? 以她一己之力,要去破坏贤妃的计划,显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光一个穆士熙就不是她能应付的了的,那是礼部侍郎,萧司空都没有能够贬斥走的人,她能怎么办呢?还得设法联系萧度。 “凡品”是指望不上了,到底不是一路人,反正自己也不是为了她。凌珍珍思之再三,决定冒一回险。原本她认为,梁玉是她认识的、方便寻找又认识萧度的人,现在她要换一个思路,找一个容易见得到萧度的人——朱寂。 朱寂挨了亲娘一顿打之后并没有老实,打完了,儿子还是儿子、娘还是娘,家里还得为他的仕途操心。萧司空念在他父母不容易的份上,给他调成了御史,品级不算太高,对他这个年龄来说已是极好。御史清流,就要这股劲儿,前阵子骂穆士熙骂得风生水起,好险没在上朝的路上被人套麻袋打一顿。 如此风光,他也没忘了他的偶像萧度,总挑萧礼不在家的时候去探望萧度。萧礼可比萧度厉害得多,在朱寂的幼年生涯里“大表舅”比亲舅都狠,活脱脱是个二爹。 快过年了,朱寂遇到了一件烦心事儿,顾不得“二爹”在家,一头撞进了司空府里找萧度算账。 在萧礼的主持之下,司空府如今平和了不少,条理也顺了,萧度也被表面上解除了软禁。萧礼与弟弟几番长谈,除了知道弟弟鬼迷心窍之外,萧度也觉得哥哥是真的关心他,并非一味暴力拆散,也与萧礼谈了自己的计划。听得萧礼想召唤爹娘再来打他一顿! 【你们俩!居然妄图操控朝政了?!你们有那个本事吗?你!还出卖色相,诱骗妇人背叛父母亲人?真是斯文扫地!她出卖她的父母和姐姐,可见绝非善类!】 萧礼道:“做出什么结果来了吗?你这是智小而谋大。” 萧度道:“是穆士熙太可恨了,蒙蔽了圣人。大哥,咱们要是再不动手,被他占了先机就晚了。” 萧礼有心告诉他,圣人已经不喜欢萧司空太强硬了,一想到他和凌珍珍的关系,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万一这个傻弟弟把这话给传出去了呢?那不是找死? 兄弟俩又一次没谈拢,萧礼正有火气,朱寂来了。萧礼对朱寂的评价也不算高,年轻人轻狂一点是正常的,一直轻一直狂就得用打字诀给他锤得厚重了。多事之秋,这样的性格可不好。 朱寂还真比萧度靠谱,他是被凌珍珍设法联络上之后过来找萧度问情况的。萧度见到他十分高兴:“你来了?”朱寂深吸一口气:“你猜我怎么来的?” “怎么了?” “有人找上了我,说,上回你就是经我传的消息给的她。她于是按图索骥,叫我也传个话回来。” “谁?”萧度眼中闪过惊喜。 朱寂非常不高兴:“凌兔子家的那个小兔子!” 萧度道:“是珍珍吗?” 朱寂怒道:“那样污秽的人,你真是色令智昏了!”少年人对于“自己的偶像居然喜欢上了一个自己看不上的人”这件事,其愤怒比他亲娘让他娶个母夜叉还要大!一定是那个雌兔子不好!凌家该不会是祖传的媚术吧? “莲生淤泥之中,花朵纤尘不染,”萧度先为凌珍珍辩解,继而将对萧礼的解释又说了一遍。 朱寂抓到了重点:“她能探听得到贤妃的秘密啊。” 萧度道:“对呀,如何?要不要与我一起干?家父就是太心慈手软了,办事还要周全,才给了穆士熙喘息之机。若是我们能扳倒穆士熙……” 朱寂心头火热:“好。” 萧度便让他传讯给凌珍珍,朱寂也答应了。两人又说了几句,朱寂便起身告辞。出了萧度的房门,一转身,朱寂找他“二爹”去了。三郎说得都很好,但是中间夹了一个雌兔子他不放心。还是对“二爹”讲一讲吧。 朱寂心说,我这也是为了三郎好,凌兔子家能有什么样的好人呢?还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儿呢!跟妖妃一母同胞长出来的并蒂姐妹花儿,根子都是烂的,你敢信,我可不敢!“二爹”可得把三郎给治回来! 朱寂认为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向萧礼告完了状,朱寂放下心头大石,“二爹”虽然可怕,但是做事从来都是可靠的。萧礼问他:“三郎是让你传话出去,叫她稍安毋躁?” “是。” “传吧,告诉她,没事别找你。” “诶?” 萧礼自有打算,“稍安毋躁”四个字是不错的,让这丫头老实点,这样才能腾出时间来收拾萧度。萧礼对朱寂还有吩咐:“怎么听说你们淘气,把袁家的孩子拐去教梁家的小娘子?” 朱寂连退三步,下意识地掩臀:“怎么这事儿还没过去吗?多大的事啊?” 不是还没过去,是太不重要了,以至于这两天萧礼才听大长公主闲谈时说完始末。萧礼对朱寂道:“不打你,你回家去对你母亲说,我说的,请她带你去无尘观里登门道个歉。” “啊?” “做了错事,你对人陪礼了吗?陪了袁家的礼,都没想起来梁家吧?梁家你乐意登门,至少要让观主不生气。” “嘿,她!您不知道,那个人可泼辣了,京城鼎鼎有名的,亲哥哥都砍的。” “所以啊,去讨饶吧。嗯?” “唉……” ~~~~~~~~~~~~ 朱寂干了一件告密的事儿,回来传了个消息给凌珍珍,匆匆回家跟他亲娘哭诉:“阿娘,萧家舅舅要我去给‘铁笊篱’赔礼。” 朱寂他娘是亲娘,听了之后高兴地说:“还是你舅舅想得周到!哎哟,无尘炼师为了亲娘出家,多么的孝顺呀。你要是有人家一半儿的孝顺,我死也能闭眼了。” 然后这位陆夫人就押着儿子去无尘观里“赔礼”兼套交情去了。 还两三天就要过年了,梁玉打算把无尘观里门锁一锁,带着吕娘子回梁府去一家团圆。今天就在观里把自己亲近的人的年礼给送了,二宋不能忘了,黄娘子家也要记得,史志远二十多年饥一顿饱一顿的也得过个肥年。阿蛮等人陪着出家十分辛苦,也得多给些辛苦钱,阿蛮的哥哥、桂枝等人的父母亲属,凡有在京城的,都曾帮过些忙,也要表示。 怎么给袁家送礼把她给愁坏了,最后还是吕娘子代拟的礼单,她终于不说“交给你办的我自然听你的”,又给添了好几样。 办完这些事,梁府那边又给送了两笼大白鹅来。却是梁满仓近来也渐渐接触些读过书的人,听说练书法的爱看鹅,还有道士养鹅养得好,很风雅,往自家庄子上挑了极肥壮的两笼,一股脑给送到了无尘观。 无尘观后面的小园里,配合着半园的桃树在桃林里建有一处竹篱茅舍,为的是应景。梁玉不大爱去那里面,她觉得忒假,谁没住过乡下的房子么?哪有这么舒服的?就把笼子打开,两笼大鹅都放了进去散养着。 放完了鹅,梁玉拍拍手就要回家,被陆夫人堵在了无尘观里。 陆夫人极会说话,见面先笑:“炼师果然不是凡人。”接着是揪着儿子的耳朵提了上前:“这个小东西先前做了混账事,可恨他竟然敢瞒着我,叫我现在才知道。” 与爽快的人交往真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梁玉忙说:“嗐,那都是哪辈子的事儿了?都过去啦,再说,我也没吃亏呀。您快放手,尝尝这茶。他们都说好,我还是不大品得出来。” 陆夫人手一松,骂道:“我生的是个哑巴吗?” 朱寂哭丧着脸,老老实实给梁玉揖了一揖:“炼师,朱寂年幼无知,十分悔恨。” 一听就是非常的诚恳,恨不得从来没干这傻事,一年功夫被翻了两回旧账,谁受得了啊?梁玉笑了:“千万别,快扶起来。夫人,那会儿啊大家伙儿谁都看不惯谁,怄气的事儿不独哪一个,是都有不妥的。” 陆夫人也喜欢爽快的女孩子,心道,这不挺讲道理的一个人吗?我就说了,孝顺的人是不会不好的。一高兴,陆夫人把儿子给放了,朱寂跑得飞快,发誓再也不干傻事了。陆夫人就与梁玉一起说话,梁玉也告诉她,过完年再回来,等春天了,邀请大家来赏个桃花:“刚才家里还送来两笼鹅,要是养肥了,就烧鹅吃,要是瘦了,就放到林子里当一景来看。” 逗得陆夫人笑声不止:“哈哈哈哈,炼师真是可爱!” 梁玉没想到京城贵妇人里,除了大长公主还能有这么一位妙人,也颇觉得投缘,与她聊了很久,亲自将她送上车,自己才锁了门往梁府去过年。 梁府这个新年比去年更热闹,梁、凌两家交过一次手,以凌家受罚而告终,今年登梁府门的人就变得多了。梁玉回到家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梁满仓只要不飘,看一个宅子还是能办得到的。来往的礼节等等,已有宋奇给立下的规矩,梁满仓就在这个基础上随机应变也做得有模有样。 梁玉说一句:“还有两位小宋郎君、请过咱的袁府、严府、李府,也别忘了杜家、凌家。”梁满仓一摆手:“我都记着呢。” 家里兄嫂也各安其位,迎客的迎客,操持家务的操持家务,几个嫂子都分管了事务,笑纹都是舒展的。 梁玉转了一圈,发现事事都还算周到,高兴之余又小有寂寞:【人人高兴,衬得我在家里的时候专惹家里不痛快似的。罢罢罢,想这个做什么?要是家里离了我就转不动了,那才愁人呢!我索性什么都不管就是了。】 留在家里过年,她真跟个客人似的,家里的事情只管看着,并不插手。她一不插手,顿时又变成了一个大大的好人,尤其是与嫂子们相处得格外的愉快。梁玉心知肚里,这个家她哪怕还俗了,也他娘的呆不久。 过年还得往宫里领宴,桓琚今年似乎很高兴,宫中大宴小宴不断,除开梁玉,他给梁满仓、南氏两人录了门籍,对南氏尤其客气,认为她是个很有道理的老妇人。 梁玉本打算过完十五再回无尘观,去年没能大大方方看灯,今年可得陪着南氏到街上逛一逛。不想正月初七这一天,她被一桩案子拖到了衙门里——无尘观遭了贼。 梁玉收到史志远的消息,急匆匆赶回无尘观,看门的老徐回说已经都收拾妥当了,老鼠精来得及时,正在衙门周旋。 梁玉带着吕娘子到京兆府的大狱门口的时候,史志远正跺着脚等着她,一旁是史志远的新车。见到梁玉,史志远迎了上来:“炼师,敢这么干的都是惯偷,摸一处富贵人家,探听到狗拴在那里,先丢一块泡了药的肉,诱狗去吃,将狗药倒了,就可以大胆搬运了。观里的狗倒了一半,幸亏那两笼鹅吵闹了起来,将另一半的狗吵醒了,狗将贼人撕咬住了,引来了老徐……” 无尘观还挺大,狗也不少,这群贼从一侧翻墙进的无尘观,并不曾也不必将所有的狗一体放倒,就能从容搬取财物。只是漏算了梁玉预备的下酒菜们,鹅笼里翻了车。 史志远才说完,狱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继而是开门声,一丝人语也听不见。一个俊美威严的男子大步走了出来,问道:“可是炼师到了?” 声音很好听。 史志远心里酸溜溜的。 吕娘子拿了帖子跟他交涉,这男子点点头,对梁玉拱拱手:“下官崔颖,贼人已悉数捉拿归案。请炼师看看认不认得这些贼人,再请清点失物,原本并非必要炼师亲至,然而有些物件是御赐的,还是要交割明白的。” 梁玉道:“好。” 崔颖前面引路,梁玉心道,这是个狠人。跟着崔颖踏进大狱,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直扑鼻腔。吕娘子微微皱眉,拉拉梁玉的衣袖,梁玉几不可见地摇摇头。 狱里还算整洁,只有犯人轻微的□□声,铁链细碎的撞击声、柴炭燃烧的噼啪声,静得有点可怕。崔颖将一行人引到了一处牢房,往里一指:“就是这里了,还请辨认。” 里面倒不冷,因为火盆烧得正旺,尽职尽责地将五六块烙铁烧得通红。 栅栏间出来的屋子里横七竖八瘫着几条人体,墙上还有两个没有解下来,他们没有一个人身上衣服是完好的,都被鞭子抽得稀烂。当中一人十指极不自然地扭曲着,必然是废了这门手艺。墙上人的头发几乎都散了,左边那个秃了巴掌大一块头发露出一片血肉模糊的头皮。角落里还塞着一个,拼命地往里缩,但是他的右腿就像死了一样,怎么拽都无法折起来。 吕娘子先扶墙干呕,史志远继而小退一步,梁玉踏上一步,看着一屋子的破烂肉-体,又看看崔颖,拍拍史志远的肩膀说:“史先生,你说着了,这案是破了。崔官人,这些人我实在是认不出来,您审什么就是什么吧。要认什么东西,咱们现在就去认?” 62.敬而远之 此为防盗章 梁玉一夜没睡, 天亮的时候越发的亢奋。看到窗纸透出点白光来, 炭盆早烧完了,索性爬了起来。厨房烧了热水送来的时候, 她刚好穿完衣服。洗漱完了出门, 她决定找梁满仓好好谈一谈,希望能说服梁满仓给找个好点的师傅。 想了一宿,她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但是并不决定现在就跟梁满仓讲。发现问题和解决问题是两回事,她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一个月里跟萧司空翻两回脸, 那也不是个事儿。再翻脸之后怎么活下去, 她也没想好。萧司空不是玉皇大帝,他依旧是个神仙。跟他尥蹶子, 不等皇帝掐死他,他先能掐死姓梁的全家。 投了皇帝呢?那也是个马前卒的命!等皇帝赢了,太子跟萧司空捆一块儿这么久, 会不会被忌讳也说不好。怎么看横竖都是个死啊?! 弄了半天, 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 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 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 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亲爹,命都要没了,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觉得头发梳紧了,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 他打萧司空那里回来,自觉也是见了世面,对子女就有了另一种安排。更兼如今做了官儿,虽然不管事,大小也是个官儿,想法也与先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管家的女儿,而是需要女儿“像个大家闺秀”,这样才能体体面面的嫁出去。怎么也是小闺女,心疼,希望她享福而啊想她过于操劳。揣手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好。 梁玉也是了解亲爹的,心说,你哄鬼!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紧追着问:“那要看到啥时候?你得给个盼头,不然我不干!你花钱请人教吧!”她心里有数,兄弟侄子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一般先生拿他们没办法,而梁满仓极大概率舍不得花这个钱。 梁满仓痛心地道:“你教他们学五百个字儿!” “九哥也要会五百字?”梁玉一脸“你疯了吧?”的表情。梁满仓要敢这么说,亲爹她也翻脸。 梁满仓想了一下,确实挺难,便说:“你再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半个月后过年,出了正月,我给你先生。” “到时候不许有别的说法了。” “信不过你老子哩?” 梁玉翻了个白眼作答,梁满仓气咻咻地:“成!二月初一给你找先生!”老子一定给你找个规规矩矩的女先生!不信治不了你! 梁玉道:“那得我喜欢的才行!” 梁满仓眼睛一瞪,梁玉梗起脖子跟他对着瞪。梁满仓想了想,如果梁玉不教,俩月的工钱、一身衣裳、过年的礼钱……这些都得花先生身上了。先答应着吧。于是点点头:“成!不许请贵了!” “成!” ~~~~~~~~~~~~~~~~~~~~~ 父女俩谈妥了条件,梁玉就当起了自家哥哥、侄子、侄女的“先生”。侄女们是她要求教的,一则是想拉些帮手,二则认为侄女们识个字也有好处,起码能管个账吧?能管账,就能捏着家里的钱,说话就有人听。她一直觉得,侄女们太闷了,这可不好。人越缩就越萎,越上不了台面。一个人,昂起头来比拱肩缩背要好看得多。 梁满仓之所以同意,也觉得孙女得像样子一点才能嫁得好。尤其大孙女,比小女儿还大呢,也快说亲了。 自家学堂开在前面大厅,课本就还是《千字文》。梁玉估摸着,这一千个字教不了几句就得过年了,过年没有上学的。忙完年,得到正月十五才能重新开课,再教个几句,也就二月了,她就能有自己的老师了。 上课头一天,梁满仓也带着年长的儿子们来了,恐吓道:“都使劲学!学不会一顿打死!别出去给我丢脸!老子也来听一听!” 梁玉听了,心说,就知道你会这样!她爹就没有不占便宜的事儿! 瞥了梁满仓一眼,她将短刀往面前案上一拍:“都坐吧!咱甭来虚的了,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知道你们一大半是不爱学的!老实学,就俩月,你们就不用看我的脸了。不老实学,这俩月叫你们天天难受!老实也是一天,不老实也是一天,你们还是老实吧!” 梁九郎一个哆嗦:“你,你要干啥?” “知道你学的慢,放心。可你得学,要是偷懒——” “我学!”梁九郎答的特别大声。 他们的水平梁玉是知道的,将人按快慢分作四组,前三组每组五人算做一伍,各设一个“伍长”。指学得好、稳重的一个人来做伍长,伍长负责监督小组的学习。举凡督促写字,收功课,发功课,襄助维持秩序,就是他们这三个人干了。还还用他们的功课做个标杆,想偷懒都不行。其中“老年伍”的伍长就是梁满仓,梁玉相信他的本事,能镇得住全场。 梁九郎左看右看,自己独个儿被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我呢?”他自己就是那个第四组全组。 梁玉一声冷笑,坐得像个流氓,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就跟着我混吧!” “亲娘哎!”梁九郎差点没吓死过去。 梁满仓一声咳嗽:“你给老子老实点!”把梁九郎给吼了回去。 梁满仓满意极了,嘿嘿一笑,对梁玉道:“老子就知道还是你有办法!”这法子肯定比小先生那会儿的办法好使! 梁玉道:“甭想当初小先生在的时候那么多的好事儿,他是富贵公子,要脸。咱们一个锅里抹勺子,谁还不知道谁啊?作夭跟我这儿没用!都他娘的给我坐直了!” 在自家人面前,是不用那么多讲究的。梁家的传统一向如此,谁干的活多,谁的声音就大,跟人学手艺,太笨学不会、惹师傅生气了,师傅打死了无怨。梁满仓的口头禅就是:“不听话只管打。” 从此,梁氏子侄分外的怀念袁樵,小先生真是个好人呐!虽然一直是一张棺材脸,但是不打人也不骂人呀!顶多翻个白眼。那时候梁玉自己也是学生,她学得快,有她吸引小先生的注意力,其他人还是比较轻松的。现在没有小先生了,梁玉坐上头,下头还有一个梁满仓压阵。何其苦也! 日盼夜盼,就盼着快点过年,过年的时候就能歇好一阵儿了。京城的年,肯定更热闹吧? ~~~~~~~~~~~~~~~~~~~ 终于熬到了二十七,梁满仓一数日子发现不对,才说:“行啦,都老实预备过年吧。”然后嘀咕,今年咋到这会儿才觉出味儿来呢?后一想就明白了——他家就没有客上门!以往乡里乡间的,过了腊月就开始相约准备年货了。到了京城,没人理他们了。 梁满仓正抱着头发愁的时候,就在二十七这一天,有一个人带着萧司空的帖子来,请他过府一叙。梁满仓不敢怠慢,找出他的官服来穿着就要去,被来人劝住了:“您穿常衣服就得,不必如此隆重。” 他又换了身衣裳,跟着到了司空府。没多会儿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梁满仓道:“这是张先生,司空派来帮忙咱家过年的哩!” 萧司空还真没不管梁家,耳闻了一些梁家的“趣事”,就知道这是一家什么都不懂的人。别的时候就算了,过年了,总得帮这个忙,便派了府里一个文书小吏过来,给梁家将要紧的事给办一办。人人都给两宫上贺表,梁家死活没个动静,这不要丢人现眼再丢官么? 梁满仓也不知道张先生是个什么官儿,大概是比他小,介绍的时候也就含糊一个“张先生”,让家里都叫人家张先生。 张先生是个干练的人,一到之后,先客气地询问了梁家的情况,发现跟梁满仓对京城生活其实一窍不通,到目前为止,梁满仓摸清楚的只有京城的菜价、地价、房价之类。于京城的人际关系,只知道些大姓,大姓之间有什么恩怨细节,他也是不大明白的。梁满仓甚至不明白各级官员的名称,分不清散官、荫官、职官等等。 张先生将梁家上下看了一看,果断将王管家拉过去嘀咕了一回,心里有了点数。紧接着便要求梁满仓准备笺表,他来之前已经有了草稿,现在要誊抄一下,递进宫里,这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完成了。 办完最要紧的一件事,张先生自觉有些底气了,才找到梁满仓,低声劝道:“梁翁可知,府上虽然没有人登门,不过府上有些事情,还是传得很广的。” 梁满仓惊讶道:“我家有啥事好传的?” 张先生苦笑道:“府上中气十足呐!”叫喊声能传到街对面去,街坊不用打听都能知道他家今天老大又打儿子了,老四家和老五家又拌嘴了。得亏乡音浓重,好些话别人听不大分明,否则乐子就更大了。 梁满仓老脸一红:“乡下人,嗓门大,吼惯了哩。” “快收了吧,事都传到司空耳朵里了。”这才有了派张先生来“帮办”。 梁满仓赶紧说:“都听先生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先生就先说过年,京中风俗,正月要给左邻右舍送拜帖的。梁满仓道:“从来没有过哩,也不知道咋写。” 张先生心说,好么,我还得从头开始教。便说:“那咱们就这里开始,我来写帖子,梁翁要送的帖子,不少于百数。劳烦梁翁再备些纸墨。” 梁满仓满口答应:“好好!这就办。哎,要这么多帖子?我找丫头来帮你抄?我那小闺女,学东西快的。” 张先生道:“这个……容我先看看令媛的字。” “好好,这边走。” 梁满仓在前,张先生在后,去找梁玉,一是喊她抄帖子,二是让她点笔墨记账。梁玉这会儿不在西小院,她正在她哥哥们的院子里,短刀出鞘:“我看你们是活拧了!大白天的偷酒喝,还敢赌钱?!欠打了吧你们?手痒了去舂米,再管不住我帮你们剁了。” 梁八、梁九小哥俩儿,课也不用上,活也不用干,出门玩又没几个钱,只能待在家里。闲得发慌,削了几个木头骰子,扔骰子玩儿,一局两个铜钱。拉上梁六玩,梁六死活不肯,躲出去了。梁玉来找他们帮忙抬东西,进门就看着这个,劝也不听,干脆就拨刀子了。她的经验,这样说话最管用。 梁满仓推门进来,就看到这么一幕,张先生一嘴张得老大,把双下巴都挤出来了。 梁满仓感觉大为丢脸,怒吼一声:“老大!拿扁担!”张先生看着梁满仓飞快的点将,拖条凳的、拿扁担的、捆人的,一气呵气,然后就是打。梁八、梁九各打了三十扁担。梁玉被梁满仓一把薅了过来:“你能耐了你!刀给我!”没收了。 张先生抬手把下巴装了回去,当成没看到,小声提醒:“梁翁,小点声,会传出去的。” 梁满仓老脸又是一红:“对对,咱取纸墨去。把他们的臭嘴给我堵了,再加十扁担!”一手提着闺女,一手做了个手势:“先生,您请。” 到了西小院,梁玉才被放下来。先是开库取纸笔,拿了纸张到前面厅里去。张先生开了张单子,都是京城官宦人家过年要注意的事项,风俗、礼物,等等。然后给梁家列了一些需要交际的对象,并且表示:“梁翁好生做,新年之后,自然会有交际。”萧司空那里传下了话来,不许杂七杂八的人上门,还真杜绝了一些试图投机者打扰梁家。过完了这一年,梁家子弟去读书了,都整得像样子了,应该会好一些。 梁玉老老实实跟着,等张先生写完一张名帖放在一旁晾干的时候,瞥了两眼,也问张先生名帖的格式等等要求。张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个斯文的小娘子,是刚才那个动刀子的泼妇。他奉命而来,梁家越快能成个样子,他就越快能解脱,也顺口教了梁玉。心道,我见过变脸的贵人多了去了,这种变法,还是头一回见。 张先生一直忙到了除夕,才告辞回家。梁满仓虽然抠门,还是忍着心痛又谢了五匹布。将张先生送走,梁满仓极是不忿——便宜八郎、九郎两个小兔崽子了,进了正月不许说晦气话,不能随便打,不然,哼! 打是躲过去了,梁满仓却罚两个儿子跑腿,按着张先生的单子,让他们早起五更,往单子上的人家里投名帖。京城的格局仿佛棋盘一般四四方方,二人常迷路,为了能将任务完成,不得不一直奔跑,将两个人腿都累细了。 不过……张先生说了,京城里一般整个正月都不用上学,真好!一到二月,妹子自己就要有先生读书了,更管不到他们了!真是太好了!只要不是被妹妹管,就是件好事!两人每天傻乐,直到正月十五,大家都要出去看花灯。 梁八郎就要给妹妹出个难题,很认真地建议:“外头这个时候太乱啦,玉就别出去了吧?外头拍花子的拐子多着呢!” 梁满仓看了看小女儿,心道,不错,长得越好看的越容易被拍花子的盯上。梁八郎看父亲点头,暗中得意,死丫头,叫你整我。嘴上却大方地说:“玉啊,哥给你带个顶好看的灯回来。” 梁玉淡淡地应了一声:“行,不好看你就把名字写一千遍。” 梁八郎打了个哆嗦。 王管家旁观了整个过程,心道,街上女眷多了去了,理个步障……呃,算了吧,梁翁一定舍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管家选择了沉默。 正月十五的晚上,注定热闹。梁八蹦蹦跳跳回到房里,准备翻出新衣裳出去。听说这一天街上的小娘子尤其多。哎,有点对不起妹妹。不过,街上拐子多也是真的嘛……我一定给她带个好看的灯回来。 抛去了愧疚之心,梁八欢快地推开门,叫了一声:“你在我屋干啥?你你你……你刀放下!” 梁玉没理他,径自从他的衣橱里翻出他预备穿的那一套新衣,用菜刀挑起来看了一下:“不错,我也能穿。”不知道哪个败类给她做的衣裳,全是窄袖,放不进把菜刀,梁八这套衣裳就很合适了。梁玉道:“灯就不用买了,衣裳借我穿一晚就行了,你不会不答应吧?八郎?敢告诉爹你就死定了!” 说完,又从衣橱里翻出一副骰子来。 梁八:……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这天一大清早,梁家全家就起来了,梳洗一新,换上了新裁的衣裳。鞋袜巾帽都是全新的,女眷的插戴也是新的。这些居然都是礼部给准备好了的,不消说,都是蒙了萧司空的特别照顾才有的待遇。 门前早停了准备好的马车,也不是梁家那辆寒酸的车,梁玉一眼望去,长长排了一列。 梁玉跟南氏一车,这回车上就没有梁满仓父子了。车夫甩响了鞭子,马车缓慢的启动,而后渐渐加速。南氏才低声说:“玉啊,稳着点,别给你姐丢脸。” “哎。”梁玉心里是紧张的。见识过了袁家的真·豪宅之后,她对“富贵”二字不敢有一丝轻忽了。皇宫,一定是一个比袁府更壮丽的存在。 63.动乱之始 此为防盗章  全家加起来也没有她的嘴巧!梁大郎白了她一眼, 往后一退, 将这个不好对付的妹妹交给亲爹来管教。 梁满仓也不含糊:“咋回事?你才走,他们就来人问, 你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梁玉先把一块金子交还给梁满仓:“铜钱没法换, 这点金子兑出铜钱来得一麻袋,我扛着没法儿翻墙。另想办法吧。师傅那里去了,头一样,叫咱别声张,别拿自己就当舅爷了,这背后肯定有事儿, 有什么事儿, 她也猜不透。叫咱心眼别太实在。看着对咱好的,未必就全是好心。大户人家的心眼, 比咱们多。对了,还有,最要紧的一条, 读书认字。” 梁大郎忍不住插嘴:“就这样了?” 梁玉道:“还能咋样?”吴裁缝说她的那些话, 她当然就自己吞下去了。 梁满仓却夸了一句:“你这师傅拜得好。我咋没想到叫你们认字儿呢?方才张郎君来了,说了一堆好话,衣裳的事儿,你怎么弄的?” 梁玉一怔:“怎么都说衣裳?衣裳咋了?不好?不行?” 梁满仓道:“那就不是啥大事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咱上了京再说。陆郎君说, 京里有圣上赐咱家的宅子呢。等到了自己家, 咱再讲究旁的。这认字儿, 要有先生呀。” 梁玉道:“刚才他们问我话,我已经说了,他们答应了。” 梁大郎道:“你咋不跟爹先说,就自己做主了?” 梁玉道:“我看他们对咱没那么贴心,有缝咱就得钻,要不得等到啥时候才有机会跟他们说这个事儿?我看衣裳的事儿,在他们心里好像也不算太小。就拿着这事儿跟他们讲价呗。” 梁满仓想吴裁缝的建议与自己先前想的,也差不太多,便对儿子们说:“行了,都能安心啦,告诉他们,都老实着点儿。等来了先生,都跟着学字儿。” 梁大郎一脸为难:“阿爹,我就不用学了吧?” 梁满仓一看长子,三十好几,儿女都快能成家了,再叫他跟几岁的侄子一块儿学字,也确实不大像样。梁满仓自己是不想去上学的,将心比心,梁满仓发话了:“凡比六郎小的,都得上学!”梁大郎、梁二郎都舒了一口气。逼儿子读书,这个他们乐意干。 梁满仓想了一想,又说:“玉也跟着上学!” “啥?”梁玉吃了一惊,“我?” 她对读书识字并有执念,且也知道叫女孩儿读书的人家很少,自己的志向也不在这上头。乍一听梁满仓这吩咐,全然摸不着头脑。 梁满仓肚里有一本账:小闺女是儿孙里最聪明的一个了。梁玉能记住家里每一样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谷子的损耗,几亩薄田的产出,每年出多少税。当初他把小女儿、比小女儿大一岁多的大孙女、比小女儿小几个月的二孙女、三孙女,四个一块儿送给吴裁缝,半个月后,退回来仨。梁玉在县城没几个月,没耽误学手艺还能听说官话了,不识字,但是会简单的算个数。 梁满仓当然希望有一个精明的儿子,如果没有,女儿精明他也不会拒绝的。既然女儿聪明了,就得人尽其用!指望儿子学会这些,不如指望闺女。 “学!凭啥不学?还要你出力呢!你认字,我得再交你个事办,你得学记账、算数。”梁满仓知道有账房这种人,但是一个铁公鸡,更愿意相信自家人。 那就学吧,梁玉也没拒绝,技多不压身。再说了,会自己记个账也挺好的。 梁满仓道:“大郎啊,你去跟郎君们说,我求他们的,将你妹妹也捎上一块儿念书吧。” 梁大郎赶紧答应了下来,梁玉左看没事,右看没事,也起身:“阿爹,那我也……呃,这没我什么事儿了呀。一闲下来还真是难受。” 梁满仓也笑了:“都是贱骨头,你爹也是贱骨头,闲下来就心里发慌,非得干点活不行。去你娘那儿吧,再给她画个菩萨相,她家里那个没带出来哩。” 家里那张也是梁玉给画的,梁玉没学过画画,这门手艺也是被逼出来的。梁满仓抠门,不舍得花钱去请张菩萨相,看闺女带花样子挺顺溜,就说:“都是画,你也见过庙里菩萨的,就给画一个。自家用心画的,比他们拿来卖钱的还心诚哩。心诚才灵验,你娘那念珠,就是我给车的,很灵的。” 梁玉就担了这么一项任务了。画技好不好另说,倒真有几分像,南氏也不挑剔,天天对着念佛——南氏一卷经文也背不起来,只会念佛号、求愿。 ———————————————— 梁大郎去找陆谊,一路上在肚里翻来覆去把要说的话打了无数遍的草稿,以期能说得顺溜。【读书、读书,我妹也要读。不对,是我爹说,我妹也要读。嗐,哪有姑娘家跟小子们一块儿念书的?人家能答应么?不不不,阿爹说了是得读的……】 他在这里忐忑,却不知陆谊三人正商量着这件事呢。 昨天夜里,他们就商量了一夜,达成的共识就是要梁家人读书学礼。 不学不行!丢脸、耍横,都是小事,京城能人那么多,丢脸他们也丢不过一些人,耍横也绝耍不过另一些人。是不能让他们成为小人攻击太子的借口! 故去的仁孝太子样样都好,虽然不是嫡出,却是长子,礼贤下士,得上下人心。只恨唯一的短处就是短命,早早的薨了。圣人宠爱凌贤妃,也宠爱贤妃所出的许王,想立许王为太子。贤妃有儿子,想做皇后,想儿子做太子。 可宫中是有皇后的,杜皇后系出名门,虽然无子却素无过失。凌贤妃呢?乐户出身。 当今太子排行第三,因二哥夭折,如今是诸子之长,所以萧度的父亲萧司空联合一干老臣,硬是为他争了个太子之位。 太子生母本是宫人,儿子封王,她也还是个宫人,没人在意她,自然更没有人觉得有关心她的娘家的必要。不幸仁孝太子就是太好了,觉得弟弟十四、五了,生母还是个宫人,不好!又由己及人,想给弟弟把外家给找到,也好叫梁宫人一家团聚。 事没办完,仁孝太子病逝,因关系自己弟弟,将这事儿也在遗嘱里传了下来。 要萧度讲,这真是仁孝太子除了短寿之外另一件让人不满意的事情。 可既然都找到了,就得管起来。萧度还有一个主意,他们来的时候是走陆路,回去的时候从运河走,行船不耽误学习,得给他们灌输一些常识。昨夜商议完,连夜将这份建议发往京城。 今天因为“小娘子失踪”事件却又不得不再商议一次。 先开口的是陆谊:“十九郎、九郎,先别忙着夸她,事有蹊跷。这小娘子精明外露,可也不大安份。宁愿要一个愚蠢的人,也不能要一个聪明而不安份的人,还是要查的。” 萧度笑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方才婢子来报,回来换了旧衣衫?不到一个时辰,她能到哪里拿旧衫?必是那吴裁缝处了。我倒疑心,张家的仆人与她有私怨,信口雌黄。” 朱寂也说:“不错!他们为那婢子说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陆谊道:“那就这样吧。告诉他们,明日先上车,再转船,不要与此间有太多牵。”斩断了梁氏与故乡、旧人之间的联系,既安全,又便于控制、教导。识字先生他不打算在这里找。路上捞一个,或者就他们三个,又或者识字的随从,都能承担路途上的教学任务。还有奴婢,他也不打算从本地带。 萧、朱二人都赞道:“还是七哥想得周到。” 陆谊道:“那就使人去告诉梁翁一声吧。” 这时,门外报一声:“梁郎君前来拜访。” 陆谊笑道:“真是巧了。快请吧。” —————————————— 梁大郎进了门之后,一张口,没出发声来。词儿他还记得,可他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官话的。萧度微笑着鼓励他开口:“&##@~……” 梁大郎听不大懂,急过之后,一跺脚,一串土话也说了出来。萧度的微笑一滞,他也听不懂这土话。 县衙的杂役们倒是两样都能听得懂,现找了个来翻译。三人听了翻译,都笑了:“这是自然,我们也正要与梁翁说这件事情,有劳大郎转告,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先生,我们正在想办法,笔砚也有准备的。” 梁大郎看着朴实敦厚,比不得妹妹嘴快,但也不是个笨人,当时就听出门道来了:“小娘子们?不不,就我妹一个学就行了,我闺女和侄女们,她们不用学的,会个缝缝补补洗洗捞捞就行啦!她们不是那块料,我爹就是看我妹能学会才叫她跟着凑个数的!别的人那是白瞎了钱。”梁大郎对自己的亲闺女的要求也就是,学个女红、会做个饭、也要会下地干农活,会养鸡养鸭,做个合格的家庭主妇。梁玉学徒那是特例,不能当农家女的一般情况看的。 真是没见识! 陆谊被噎住了,萧度笑脸险些挂不住,朱寂又翻了一个大白眼。三人里,陆谊年长,萧度却是最精明强干的,果断地道:“大郎不须多言,我意已决!路上先应付一下,到了京里,是都要学的。不止年轻人,便是梁翁梁媪,也要学着演礼呢。” 你照办就行了。 梁大郎语带怯意地问:“这请先生,贵不贵?演礼又是个啥?” 这是一家子的死抠穷鬼啊!萧度努力不让自己翻脸:“这些我自会安排,不须府上操心。” 梁大郎千恩万谢地离开,向梁满仓复命去了。留下陆谊三人被活活气笑了,萧度道:“我宁愿回京与御史大战三百场。” 陆谊大笑:“十九郎的风采,怕御史扛不住。” 三人笑完,去探听的人回来了,道是梁玉果然去了吴裁缝那里。吴裁缝说,梁玉来跟她告别,也没说去哪里,只说不回来了。三人听了,又气又笑,陆谊道:“这梁家真是有趣,说它无礼,却又守序;说它蛮横,却又有点温情。” 朱寂最损:“只有吝啬是一以贯之的。” ———————————— 三人此行就是为了梁氏,又拿梁家说了一回嘴,第二天就启程。预备走一天陆路,再转水路,上了船,就能将人聚在一起教习文字礼仪了。不想第一天就又发现了一个麻烦——梁家十几口,没一个会骑马的。梁家顶天就骑个驴赶路,还是媳妇回娘家的时候,由梁满仓特许的。 不会骑马,大不了塞进马车里上路,可到了京城再不会骑马,总不能让他们再骑驴吧? 萧度只好在计划里再添一笔,预备到了驿站就送信回京——再准备几个骑师。 弃岸登舟,第一天是在好奇与适应中度过的,到了第二天,萧度便不容置疑地将梁家人分作三份,梁满仓等年长的是一群,年轻人里男一群、女一群,各有要学的。梁玉不知道另两处是谁在教,她与几个侄女在一间舱房里,分的是萧度的一位随从老仆,随主人姓萧。 梁玉略有失望。 老仆五十上下,头发花白,精神却很足,腰杆挺得也直,看起来比梁满仓还有气派些。清清嗓子,话倒说得客气:“给小娘子们见礼了,老奴学问不深,只是发个蒙。小娘子们进京之后,自有良师。” 底下一片沉默,梁玉叹了口气,低声道:“老先生,我侄女们听不懂官话,您得等等,我跟她们说。” 老仆一噎:“听小娘子吩咐。” 说不几句话,听到门板被人扣了两下,朱寂推门而入,脸上带点坏笑:“哎,就是这里了。你只管教几位小娘子读书。” 梁玉诧异地望过去,只见朱寂一闪身,露出一个十四、五岁的修长少年来。这少年一脸的淡漠,相貌颇佳,一身青衫,两只眼睛往里面一扫,看活人跟看死物没什么区别。 梁玉心里生出一股暗火来,他妈的朱寂,总有一天把你打成猪头! 她就算是个村姑,也知道把个年轻男子跟几个姑娘弄一间屋里,准没好事儿!没立时动手,是因为想起吴裁缝的嘱咐,她打算再看看。 梁玉右手往左袖子里伸了伸,摸到了菜刀的木柄,感到了一阵安心。 “是萧司空教你们这么说的吗?”一句话轻描谈写,却像一道惊雷劈进了梁玉的耳朵里。她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这个“姐夫”说这话的时候并不高兴!话里带着一种几乎感觉不到的恶意。梁玉头皮绷得紧紧的,生怕自己紧张得昏过去。谁能经得住皇帝的恶意呢? 梁玉一时想不明白,却凭着直觉回答:“啊?他?不是的。” 没错,“姐夫”刚才就是不高兴,如果不是她机灵,大概就忽略过去了。她答完之后,明显能觉得“姐夫”变得和气了一些。【不是萧司空教的,就能不生气了?这是为什么?】梁玉百忙之中抽空记下了这一条。 桓琚笑着逗她:“那是你自己想的?” 梁玉摇摇头:“不是,咱家哪有心思理会这个?” 桓琚更觉得有趣了:“那是谁说的?”一般而言,提醒外戚读书的,都有可能是贤人,桓琚做皇帝做得还行,也比较留意人才的事。 梁玉道:“离家的时候,师傅说,得识字儿。” 桓琚挑挑眉:“什么师傅?” “阿爹送妾学裁缝,是裁缝的师傅。原先在大户人家针线上的,后来出来了。” 桓琚心中一叹,是个女流,又问:“她说读经史?” 梁玉心里飞快盘算了一回,直接说小先生,那不行,便将好事卖到了刘氏身上:“进京路上,有户姓袁的人家一道走的,他家阿婆说的。” 桓琚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袁家阿婆?” 梁玉听他口气,不像是问自己,也就不回答。果然,桓琚没有要求她回答,但是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阴了,道:“既然要读书,那就赐你六经、史籍吧。”顿了一顿,将梁满仓看了看,道:“梁满便为朝议郎吧。” 梁满仓没听明白,梁玉都没听明白,他们一家人,连“朝议郎”是什么都不知道,哪能明白桓琚说的是什么?梁才人懂一点,忙说:“阿爹快谢恩。” 梁满仓赶紧叩头谢恩,他一跪下,又带着一家子人呼啦啦跪下了。桓琚看着这一家人,直觉得可乐,笑了:“罢了罢了,真是纯朴。”一开心,又赐帛两百匹。另赐了些纸笔砚墨之类。皇帝开心,杜皇后、凌贤妃也跟着凑趣儿,各赏了些金帛、首饰。 在梁满仓的感恩戴德声中,桓琚摆摆手,摇头走了,凌贤妃赶紧跟上。杜皇后起身说:“你们许久未见,整必有许多话讲,阿梁你好生管待。”梁才人赶紧说:“恭送娘娘。” 待将这几人送走,全家人都松了口气,梁满仓又偷偷拿眼去看太子。桓嶷表情不好也不差,他很难将带着土腥气的人视作与自己是同一类人,亲切感便差了很多。唯一能让他觉得亲切一点的是小姨母,她长得和母亲有一点相似,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土气,还有点精神爽气。 点点头,桓嶷坐了下来:“阿姨不必哭泣,以后舅家便在京师,会有见面的时候的。” 梁才人一面试泪一面说:“我哪有那面子常召家人入宫呢?你多替我看顾一二,则你外祖没有白生我一回,我也没有白生你一回。” 桓嶷吭了两声:“嗯嗯。” 梁才人这才细问家里情形,梁满仓道:“都好,就是走得急,家里门也没锁、牛也没牵,我的地……”说到半途被南氏掐了一把,赶紧说,“京城房子比家里好哩,就是不知道地咋样。我琢磨着,这两天看一看,买两亩地,再收拾起来。” 桓嶷道:“这个不必担心,我赠外祖百顷田。” 梁满仓大喜,这可比什么都能让他心里踏实,赶紧又谢了一回。桓嶷摆了摆手,命人扶起梁满仓。接着听他们互诉别情,梁满仓就说现在家里过得还挺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说到这里,梁满仓又提到了萧司空:“听说有司空关照,咱家这一路才走得顺哩。” 桓嶷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梁满仓从他那里看不出门道,有些失望。“司空”两个字一出现,梁玉的心又颤了一下。 梁才人道:“是,咱们能想见,亏得司空力保我儿做了太子,才有今天。不然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桓嶷道:“阿姨,是先太子已有此议,我做不做太子,您都能见着父母的。” 梁才人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么说的哩。先太子是多么好的人,小时候就很照顾三郎,做了太子之后待三郎还跟之前一样。可惜走得太早了!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慌。皇后、司空又看上三郎,力保三郎做了太子。” 梁满仓就爱听这最后一句,乐呵呵地说:“这可真是大喜事。”梁大郎这等沉默寡言的人,也乐得咧开了嘴:“喜事,喜事。”梁家一片开心,仿佛看到了更加安逸享受的未来。只有梁玉,还在想着皇帝、司空,心里发毛,脸上也不见太高兴的样子来。这里面有一个关节,她现在还想不通,但是肯定是非常要紧的关节,要紧,说不定还要命。 桓嶷欠身:“阿姨带他们去您那里坐坐吧,慢慢聊,这里毕竟不是您的寝殿。我回东宫了,师傅还有课要讲。” 梁才人觉得儿子不开心了,又摸不着头脑,起身笑道:“去吧去吧,好好吃饭。”借着送他出门的机会,与他走近了,小声说:“那是我的亲人啊,阿姨就是长在乡间的,别嫌弃他们,好吗?” 桓嶷点点头:“知道了。” ~~~~~~~~~~~~~~~~ 太子离开之后,梁家上下更放得开了!梁玉几个皮点的侄子开始在座席上爬上爬下,绕着柱子疯跑。梁满仓这会儿也不喝止,揣着手笑着看了几眼,待梁才人说:“到我那里去吧。”才吼了一声:“小兔崽子又皮痒了!”孩子登时老实了。 梁玉扶着南氏,越想不明白皇帝与萧司空的纠葛,越是焦躁。南氏掐了她胳膊一把,低声问:“玉啊,你咋了?咋见着外甥也不高兴哩?”梁玉也低声说:“想事儿呢。” 梁才人在南氏的另一边,听到了便问:“想啥事儿呢?” 梁玉想,亲姐姐应该是靠得住的,问道:“阿姐知道,萧司空是咋回事不?” 梁才人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是圣上的姑父。当年,权臣误国,是他帮着圣上执掌乾坤的,是个大功臣哩。唉。” 梁玉想,大姐好像对萧司空不是那么喜欢呐! 梁才人对萧司空的看法当然复杂,如果桓嶷不做太子,还是安安稳稳的。做了太子,那是一个靶子。梁才人在宫里平平安安活到现在,靠的就是练就的不引人注目的本事。她有儿子,儿子封了王,等能出宫开府成亲,她就能让儿子去把梁家人接回来,照顾一二。多好的事儿?她虽生了一个皇子,但是非嫡非长的,自己不顶美、也不顶会讨人喜欢,做个王太妃,就觉得足够了。她没有更多的野心,做了太子的生母,反而觉得日子没奔头了。可是儿子做太子,不好吗?又不能说不好,也不能不领人家的情。梁才人是进宫之后才识的字,许多道理也想不大明白,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噎得慌。 说话间便到了梁才人住的地方,梁才人住在掖庭宫。这是一个所有低品级的后宫们杂居的地方,梁才人入宫就住在这里,生了儿子之后,有了个独门独院儿,也有几个伺候的宫女。就是没有熬到能正经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好在封了才人之后,她又挪了个大点的院子,前后两进,伺候的人也多了一些。 但是,也就这样了。一行人来的时候毫无威严,好事者指点围观,间或嘲笑土气。 64.要变天了 此为防盗章  刘氏、杨氏已等得不耐烦了。人的耐性都是有限度的,限度是有弹性的, 而弹性是因对象而异的。如果是入宫觐见, 再多等一个时辰都不是个事儿, 等梁玉来见礼, 多等一刻都是多余。 杨氏欠身道:“阿家,旅途奔波已是辛苦,连日又各处奔走, 您还是早些安歇吧。佛奴那里, 我再等等,与他说说。”可不能连这么没规矩的人都招待呀! 刘氏动了动眉毛,缓缓地道:“也好。”慢慢地扶着使女的手起身,行动间带着年长者特有的从容迟缓。 刘氏才起身, 袁樵已带着梁家兄妹杀了过来, 一路上还低声解释了目前的处境。他心知自己与梁玉是好事难成的, 也不想造成梁玉的困扰, 但却希望梁玉能在自家长辈那里得个好评, 至少不能是差评。否则传出点“梁氏无礼”的实迹来, 梁玉就更难在京里立足了。 一头扎进厅里,袁樵衣冠都没正好便先一揖:“阿婆、阿娘, 梁翁遣子女前来问好。” 袁樵个叛徒一句话将刘氏与杨氏堵了回去, 刘氏见状,又慢慢地坐下了。到这个时候, 她也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杨氏更是紧张!一看到袁樵后面带的人, 她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先前大概是猜错了。 杨氏平生只干三件事, 且活了近四十年就只干这三件事,业务格外的熟练。这三件事都局限在内宅里:一、管理一切庶务家事,二、关心琢磨丈夫儿子,三、以上两条忙完之后悲春伤秋嘤嘤嘤。第一项对她而言是手到擒来的事,盖因自家没有拖后腿的人,还有一个婆婆刘氏掌舵。第二项如今只有一个对象,还是她养大的,推敲起来比较容易。所以目前她的主业就是伤心落泪。 如今第二件上出了问题,就顾不上办第三件事了。她先前猜袁樵是瞧上什么婢女了,现在一看梁玉,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再看袁樵这关切回护的样子,心头警铃大作。【我说他怎么非得将错就错要教梁氏呢!】杨氏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这种事情,宁错杀不错放。 杨氏往上首婆婆那里递眼色。 刘氏微微点点头,再垂下眼睛往堂下看的时候,梁家兄妹俩已经趴在地上磕头了。进了别人家里,拜拜人家的长辈,多正常的礼仪呀!梁家兄妹跪得一点也不委屈,甚至还说了两句吉祥话。 刘氏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也没显出轻蔑来:“看座。”待梁家兄妹坐下了,又说了一句:“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常有人水土不服,可是要当心。” 袁樵第一次知道,礼貌也是能让人难受的。刘氏与杨氏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得体的表情,言谈也很亲切,但是就是有一种疏离,用礼貌客气与梁玉划出了一道线,隔离住了不让人再近一分一毫。 她们,和她们的亲朋故旧手帕交们,就是用这样的态度,憋退了一个又一个试图挤进来的人。让她们知难而退,又或者知难而死。现在,轮到梁玉了。 袁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觉得带梁玉过来的主意真是糟透了。不安地将臀从脚跟上提起,旋即被杨氏的目光又压了回去。有心要插什么话,又对这些妇人之间的“黑话”没有深入研究,急得搓了搓手。 深呼吸了几下,他硬着头皮,顶着杨氏的目光,硬是对梁玉道:“你们还在学演礼吧?还是早些回去,不要被礼部的人挑剔。那样对你们日后不好。” 没想到杨氏收回了目光,也对梁玉提醒道:“他这话倒有点道理了,小娘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要用心学礼仪。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让别人刮目相看的,人呢,多半第一眼瞧见你是什么样,一辈子就瞧你是什么样了。” 梁玉又不是傻子!她比一般傻子聪明多了,听出来袁樵话音不对,也觉出刘、杨二位的态度并不亲切。但是对萧度她能亮菜刀,对小先生的亲娘,是绝不可以失礼的。当下乖乖起身,对三人施礼,谢道:“今天多谢您指点。” 刘、杨二位虽然态度一点也不亲切,但是说的话里还是透露了不少常识,这些都是土包子闻所未闻、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东西。再者,小先生当初不也是两眼瞧不上的么?现在还不是特别贴心? 真心也得真心去换。梁家啥都没有,土、穷、抠,凭什么让人跟对皇帝似的供着呢?不够格的。 梁玉给杨氏行礼格外的深。杨氏疑心她图谋自己儿子,避开了,又说:“学不会也不要急,慢慢来。小娘子么学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句话梁玉就不大认同了,她抬起头来,认真地道:“我生来什么都不会,却不想到死的时候还是无知。生死之间,学呗。” 杨氏被她的目光刺得心颤,小姑娘的眼睛很美,黑白分明还会发光,里面好像埋着夏夜的星空,却又一点也没有夏夜的静谧。那里面藏着一种野蛮生长的活力,像发了芽的种子,向着阳光雨露疯长。恍惚间,杨氏好像嗅到了草木的清香。 摸摸鼻子,杨氏低下了头:“那很好啊。”心头又有些恼,竟分不清滋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厅里安静了下来,刘氏突然问道:“用过饭了吗?” “啊?”梁玉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早饭后来的。” 刘氏道:“来都来了,走也不急在这一时。留下用饭吧。” 梁玉难得有些难为情:“那个,用膳的礼仪,我还……”饮宴礼仪,袁樵是讲过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练习过。从县衙到京城,都没跟贵人一起吃过饭,也就无从比较演习。知道和做到之间的差距,大约是从梁九到梁玉的距离。 杨氏两眼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向婆婆,刚才您老人家可不是这个态度呀!刘氏似无所觉,和气地对梁玉道:“不是可以学的吗?” 梁玉绽出一个明媚的笑来,拜倒下来给她端端正正又磕了一个头:“哎。” ~~~~~~~~~~~~~~~~~~~~~~ 杨氏一顿饭都没吭气,她还在云里雾里飘着,看梁玉从不知道仆人递上的手巾是干什么的,到最后从容的放下筷子。晕晕乎乎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学得真快。 最后,刘氏道:“小娘子呀,是要聘个好师傅学一学的。” 梁玉老老实实地道:“正有此意,只是眼下正忙,大约要面圣之后才能寻访名师。不知您有何赐教?” 刘氏道:“我老眼昏花,有什么‘赐教’呢?不过小娘子要用心挑选你自己的老师。”点到即止,说完便闭目不语。 梁玉看懂了暗示,乖乖的告辞。梁大郎全程插不上话,人家说话慢的时候,他还能跟得上,说得快一点,他就听不懂。不过看妹妹的样子,应该是还行,那他就继续当哑巴。 梁氏兄妹一走,杨氏回过神来,双眼泛起水光叫了一声儿子:“佛奴……”捏起帕子在眼下轻按。 袁樵的头顿时大了。他娘极会选择哭的时机,也极会挑拣哭的种类,今天这个起手式,此关难过! 果然,杨氏带着委屈压抑的哭腔问道:“那个小娘子,怎么回事儿?” 袁樵起身到了她的案前,撩衣一跪:“阿娘都看出来了,儿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氏以帕掩面,呜呜哭个不住,从呜咽变成抽搐,哭倒在了侍女的怀里。口里还说:“你、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们……”差太远了! 虽然自己心里有数,好事难成,但是袁樵一丁点儿也不想从亲娘口里听到否定的话,自己说:“阿娘又乱猜了,我是教过她读书的人。从未见过这般好学的学生,难道不可以另眼相看的吗?既有师生之谊,怎可起非礼的念头?!这不是人该做的事!” 话一出口,他心疼得眼泪跟着掉下来了,他知道,这话在母亲、祖母面前说出来,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我发誓,我是要做人的!” 儿子的誓言说得铿锵有力,又哭得撕心裂肺,杨氏不忍再逼他,擦掉了眼泪,凑了过去:“我的儿!”将儿子的眼泪也擦了擦。袁樵越哭越凶,倒在杨氏的腿上也抽搐了起来。杨氏抚着他的背,喃喃地道:“我可怜的孩子。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哭出来事情就过去了。过些时日,我给你求房好妻。” 袁樵心道,我才不要娶妻呢!慢慢收了声,面无表情地爬了起来。 杨氏见儿子恢复了冷静,又想起婆婆的态度来。对婆婆就不能像对儿子一般了,而且,对儿子哭,儿子会心疼,对婆婆哭呢,都是女人,她心情好了安抚两句,心情不好就看着你哭到昏过去,然后找大夫。 所以杨氏很乖巧地理了理双鬓,请教刘氏:“阿家对梁氏何其客气?” 刘氏将儿媳妇方才的行为都看在眼里,慢吞吞地起身,说了一句:“你们呐,要学会与时推迁呀。对梁氏客气些又有什么不好?”【1】 杨氏大悟:“还是阿家高明!” 全家加起来也没有她的嘴巧!梁大郎白了她一眼,往后一退,将这个不好对付的妹妹交给亲爹来管教。 梁满仓也不含糊:“咋回事?你才走,他们就来人问,你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梁玉先把一块金子交还给梁满仓:“铜钱没法换,这点金子兑出铜钱来得一麻袋,我扛着没法儿翻墙。另想办法吧。师傅那里去了,头一样,叫咱别声张,别拿自己就当舅爷了,这背后肯定有事儿,有什么事儿,她也猜不透。叫咱心眼别太实在。看着对咱好的,未必就全是好心。大户人家的心眼,比咱们多。对了,还有,最要紧的一条,读书认字。” 梁大郎忍不住插嘴:“就这样了?” 梁玉道:“还能咋样?”吴裁缝说她的那些话,她当然就自己吞下去了。 梁满仓却夸了一句:“你这师傅拜得好。我咋没想到叫你们认字儿呢?方才张郎君来了,说了一堆好话,衣裳的事儿,你怎么弄的?” 梁玉一怔:“怎么都说衣裳?衣裳咋了?不好?不行?” 梁满仓道:“那就不是啥大事了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咱上了京再说。陆郎君说,京里有圣上赐咱家的宅子呢。等到了自己家,咱再讲究旁的。这认字儿,要有先生呀。” 梁玉道:“刚才他们问我话,我已经说了,他们答应了。” 梁大郎道:“你咋不跟爹先说,就自己做主了?” 梁玉道:“我看他们对咱没那么贴心,有缝咱就得钻,要不得等到啥时候才有机会跟他们说这个事儿?我看衣裳的事儿,在他们心里好像也不算太小。就拿着这事儿跟他们讲价呗。” 梁满仓想吴裁缝的建议与自己先前想的,也差不太多,便对儿子们说:“行了,都能安心啦,告诉他们,都老实着点儿。等来了先生,都跟着学字儿。” 梁大郎一脸为难:“阿爹,我就不用学了吧?” 梁满仓一看长子,三十好几,儿女都快能成家了,再叫他跟几岁的侄子一块儿学字,也确实不大像样。梁满仓自己是不想去上学的,将心比心,梁满仓发话了:“凡比六郎小的,都得上学!”梁大郎、梁二郎都舒了一口气。逼儿子读书,这个他们乐意干。 梁满仓想了一想,又说:“玉也跟着上学!” “啥?”梁玉吃了一惊,“我?” 她对读书识字并有执念,且也知道叫女孩儿读书的人家很少,自己的志向也不在这上头。乍一听梁满仓这吩咐,全然摸不着头脑。 梁满仓肚里有一本账:小闺女是儿孙里最聪明的一个了。梁玉能记住家里每一样东西放在什么地方、谷子的损耗,几亩薄田的产出,每年出多少税。当初他把小女儿、比小女儿大一岁多的大孙女、比小女儿小几个月的二孙女、三孙女,四个一块儿送给吴裁缝,半个月后,退回来仨。梁玉在县城没几个月,没耽误学手艺还能听说官话了,不识字,但是会简单的算个数。 梁满仓当然希望有一个精明的儿子,如果没有,女儿精明他也不会拒绝的。既然女儿聪明了,就得人尽其用!指望儿子学会这些,不如指望闺女。 “学!凭啥不学?还要你出力呢!你认字,我得再交你个事办,你得学记账、算数。”梁满仓知道有账房这种人,但是一个铁公鸡,更愿意相信自家人。 那就学吧,梁玉也没拒绝,技多不压身。再说了,会自己记个账也挺好的。 梁满仓道:“大郎啊,你去跟郎君们说,我求他们的,将你妹妹也捎上一块儿念书吧。” 梁大郎赶紧答应了下来,梁玉左看没事,右看没事,也起身:“阿爹,那我也……呃,这没我什么事儿了呀。一闲下来还真是难受。” 梁满仓也笑了:“都是贱骨头,你爹也是贱骨头,闲下来就心里发慌,非得干点活不行。去你娘那儿吧,再给她画个菩萨相,她家里那个没带出来哩。” 家里那张也是梁玉给画的,梁玉没学过画画,这门手艺也是被逼出来的。梁满仓抠门,不舍得花钱去请张菩萨相,看闺女带花样子挺顺溜,就说:“都是画,你也见过庙里菩萨的,就给画一个。自家用心画的,比他们拿来卖钱的还心诚哩。心诚才灵验,你娘那念珠,就是我给车的,很灵的。” 梁玉就担了这么一项任务了。画技好不好另说,倒真有几分像,南氏也不挑剔,天天对着念佛——南氏一卷经文也背不起来,只会念佛号、求愿。 ———————————————— 梁大郎去找陆谊,一路上在肚里翻来覆去把要说的话打了无数遍的草稿,以期能说得顺溜。【读书、读书,我妹也要读。不对,是我爹说,我妹也要读。嗐,哪有姑娘家跟小子们一块儿念书的?人家能答应么?不不不,阿爹说了是得读的……】 他在这里忐忑,却不知陆谊三人正商量着这件事呢。 昨天夜里,他们就商量了一夜,达成的共识就是要梁家人读书学礼。 不学不行!丢脸、耍横,都是小事,京城能人那么多,丢脸他们也丢不过一些人,耍横也绝耍不过另一些人。是不能让他们成为小人攻击太子的借口! 故去的仁孝太子样样都好,虽然不是嫡出,却是长子,礼贤下士,得上下人心。只恨唯一的短处就是短命,早早的薨了。圣人宠爱凌贤妃,也宠爱贤妃所出的许王,想立许王为太子。贤妃有儿子,想做皇后,想儿子做太子。 可宫中是有皇后的,杜皇后系出名门,虽然无子却素无过失。凌贤妃呢?乐户出身。 当今太子排行第三,因二哥夭折,如今是诸子之长,所以萧度的父亲萧司空联合一干老臣,硬是为他争了个太子之位。 太子生母本是宫人,儿子封王,她也还是个宫人,没人在意她,自然更没有人觉得有关心她的娘家的必要。不幸仁孝太子就是太好了,觉得弟弟十四、五了,生母还是个宫人,不好!又由己及人,想给弟弟把外家给找到,也好叫梁宫人一家团聚。 事没办完,仁孝太子病逝,因关系自己弟弟,将这事儿也在遗嘱里传了下来。 要萧度讲,这真是仁孝太子除了短寿之外另一件让人不满意的事情。 可既然都找到了,就得管起来。萧度还有一个主意,他们来的时候是走陆路,回去的时候从运河走,行船不耽误学习,得给他们灌输一些常识。昨夜商议完,连夜将这份建议发往京城。 今天因为“小娘子失踪”事件却又不得不再商议一次。 先开口的是陆谊:“十九郎、九郎,先别忙着夸她,事有蹊跷。这小娘子精明外露,可也不大安份。宁愿要一个愚蠢的人,也不能要一个聪明而不安份的人,还是要查的。” 萧度笑道:“这有什么好问的?方才婢子来报,回来换了旧衣衫?不到一个时辰,她能到哪里拿旧衫?必是那吴裁缝处了。我倒疑心,张家的仆人与她有私怨,信口雌黄。” 朱寂也说:“不错!他们为那婢子说情,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陆谊道:“那就这样吧。告诉他们,明日先上车,再转船,不要与此间有太多牵。”斩断了梁氏与故乡、旧人之间的联系,既安全,又便于控制、教导。识字先生他不打算在这里找。路上捞一个,或者就他们三个,又或者识字的随从,都能承担路途上的教学任务。还有奴婢,他也不打算从本地带。 萧、朱二人都赞道:“还是七哥想得周到。” 陆谊道:“那就使人去告诉梁翁一声吧。” 这时,门外报一声:“梁郎君前来拜访。” 陆谊笑道:“真是巧了。快请吧。” —————————————— 梁大郎进了门之后,一张口,没出发声来。词儿他还记得,可他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官话的。萧度微笑着鼓励他开口:“&##@~……” 梁大郎听不大懂,急过之后,一跺脚,一串土话也说了出来。萧度的微笑一滞,他也听不懂这土话。 县衙的杂役们倒是两样都能听得懂,现找了个来翻译。三人听了翻译,都笑了:“这是自然,我们也正要与梁翁说这件事情,有劳大郎转告,小郎君和小娘子们的先生,我们正在想办法,笔砚也有准备的。” 梁大郎看着朴实敦厚,比不得妹妹嘴快,但也不是个笨人,当时就听出门道来了:“小娘子们?不不,就我妹一个学就行了,我闺女和侄女们,她们不用学的,会个缝缝补补洗洗捞捞就行啦!她们不是那块料,我爹就是看我妹能学会才叫她跟着凑个数的!别的人那是白瞎了钱。”梁大郎对自己的亲闺女的要求也就是,学个女红、会做个饭、也要会下地干农活,会养鸡养鸭,做个合格的家庭主妇。梁玉学徒那是特例,不能当农家女的一般情况看的。 真是没见识! 陆谊被噎住了,萧度笑脸险些挂不住,朱寂又翻了一个大白眼。三人里,陆谊年长,萧度却是最精明强干的,果断地道:“大郎不须多言,我意已决!路上先应付一下,到了京里,是都要学的。不止年轻人,便是梁翁梁媪,也要学着演礼呢。” 65.诸事不顺 此为防盗章  萧度认为自己必须认真考虑,并且提醒父亲注意一下对梁氏的安排。眼下菜刀是收不成了, 人都走远了, 只给他留下背影。况且, 这篇话说出来, 收不收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与梁氏达成一个协议,就算再给她十把刀, 也不用担心她用这刀办出格的事。 是的!是他的错, 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 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 萧度已经有了腹稿, 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 他还得走一个过场, 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 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 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 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 傻的让人生气, 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 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 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梁满仓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这陆郎君他们现在待咱们客气了,可也不大管咱们了。我这心里呀,没个底,想来想去,就只有这袁先生能问啦。你去问问去。” 自己要摆明车马扯旗单干的,别人当然不会再多管。梁满仓是旗扯出来了,架子没搭出来,没个帮手了。既然主意是闺女出的,出了事儿她得兜着。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 —————————— 梁玉觉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点默契的,就像之前与吴裁缝一样。袁樵用不着她养老送终,但是师生之间还算是比较亲近的,袁樵看样子也该是乐意为她解惑的。这就欠了袁樵的情,现在她也没啥好报答的,只好等活出个人样来再还了。 又是一天活猴放风的时候,梁玉施施然往袁樵桌案走去,袁樵才起身想活动活动筋骨,一看她过来,便不想出舱透气了。梁玉心道,果然先生是乐意为我解惑的。 岂料她往前走,袁樵却往后退,连退了三步,目光落在了她的左袖上,问道:“刀,还带着呢?” 梁玉一怔,飞快地抽出菜刀,使刀背对着袁樵:“别怕,我不动你。” 【听起来怪怪的。】袁樵马上说:“我没怕!”觉得声音太大仿佛心虚,感觉更怪了,又降低了声音,“你是怎么带着的?”说着又瞄了一眼菜刀,不太大,颜色乌沉沉的。这是他此生见过的第一把菜刀,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把。 梁玉笑道:“袖子宽嘛,我做了个扣儿。” 穷的时候都是穿的窄袖短衣,布能省一寸是一寸。被接进县衙换衣服开始,衣料的使用就阔气了起来。袄是皮袄,外面还罩件大氅,袄袖窄而氅宽,就在这两者之间,她割了两道皮子、拗了点铁片,动手做了个小机关,把菜刀就搁那儿了。 袁樵惊异地道:“你自己做的?” “当然啦,您别不信,我们庄户人家,什么都是自己动手。除了绣花针和菜头锄头,这些得找铁匠,或者问人买,旁的但凡是针线衣裳、木工活计,粗浅的石匠活计,都是自家做的。我家盖房都不用别人,我娘供的菩萨都是我画。” 袁樵梗了一下,匆忙点点头:“你,先收起来吧。” 梁玉利落地将刀收了回去,袁樵又看了一眼她的袖子,梁玉将左手往后一别,看得袁樵一阵心惊,就怕菜刀伤了她。梁玉还记着自己的任务,凑前一步先起了个头:“我还在想先生要什么时候问呢,既然问了……” 靠得太近了!袁樵有点慌:“啊啊,问了。” “那……先生看我得怎么办呢?” “呃?” 梁玉带点抱怨的将自己与萧度的冲突简单说了:“我这是不是将他得罪得狠了?” 袁樵大吃一惊,虽没有萧度剖析得那般分明,他也听出这里面味道不对。想了一下才说:“那府上须要早作打算,要有自己的打算。” 就等着这句话呢,梁玉又凑近了一点,声音压得更低了一点:“先生就再教教我吧。两眼一抹黑,只有先生可以依靠了。” 袁樵僵硬得像块被烘热了的石头,垂下眼就能俯视到梁玉侧颊与鬓边的细发。 【摸一下一定很暖很软。】袁樵心思正乱飞,念头才动,手却像灌了铅,一下子整个人如坠冰窖。 【我在想什么?!我现在做她的老师!仗着为师的身份,就行轻薄之事,这绝不是值得炫耀的风雅□□,是无耻!师道尊严四个字都喂了狗了吗?】袁樵知道,自己如果现在伸手就能摸到她的头顶,就能知道那触感,梁玉是绝不会反对,甚至因为他是“先生”而觉得此事就该如此。但是不行!他感谢自己及时清醒过来。 袁樵对自己说,【她信你,是因为你是她先生。她带着信任来听你说的每一个字,你得做个人!你可做个人吧!门第有差,你能给她一个将来么?不能就管住自己的手吧。】 袁樵想哭,还是忍住了。 “各有各的做法,你得想好,自己要什么,自己算什么,又要与什么人相处,”袁樵竭力让自己冷漠起来,“谁也不能教你每一件事,得学会自己想。要是对你,我会说,多读经史!一定要读经史!去把外戚传嚼烂了!” 梁玉从未见过这么严肃的袁樵,心里没来由有点慌,胡乱点头:“自己想,弄明白,经史,外戚传,记住了。” 袁樵无心讲下去,保持住了冷漠的外表,释放了活猴们。在梁玉不解的目光中,举止从容、内心狼狈地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坐在榻上将脸埋在双掌中,直到杨氏来寻她。 杨氏一个寡妇,只有这一个儿子,关切得紧:“佛奴,你怎么了?” 小名佛奴的袁樵狠狠搓了把脸,站起来又是那个淡漠疏离的公子了:“快到京城了,在想些事情。”将杨氏扶到榻边坐下,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开箱取出一柄短刀来,贴着杨氏的胳膊比了一下。 杨氏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就看看,”梁玉现在比杨氏矮点,这刀长短合适,袁樵满意地点点头,转移了话题,“阿娘看,上岸之后,咱们还与陆七他们一道走吗?” 家里有钱了,小闺女养在家里也不碍事,再招个女婿住自己家,一大家子团团圆圆的,整个梁家都齐齐整整,非常好!要是闺女恨嫁呢?等她要出嫁的时候,孙子里兴许就有可靠的了。 萧度答道:“小娘子自有先生教她们。” 梁满仓人老成精,问道:“学的都一样?” 这肯定是有差别的,萧度对他讲了些道理。这时候梁满仓就不听了,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行不行的,不怕郎君笑话,我闺女比这几个儿子脑子都好使,儿子学不会的,她能学会,我得指着她给我管家。放别人手里,我怕他们叫人哄了败家。” 两人又翻来覆去将各自的立场说了,最后萧度不得不让步,同意了梁满仓的要求。梁满仓也表示,就这一个闺女跟着儿孙们上学,不会要求孙女们也混杂其中——为些学不成的丫头跟贵人争执,不值得。 他二人讨价还价的时候,也正是梁玉那里一番波折的时候。朱寂紧接着就带人来了,将事情说了一回,老仆又补充了几句,萧度猛地从座上站了起来,指着朱寂差点开骂。手指抖了几抖,萧度道:“你给我好好好好反省!来人,备下厚礼。等下你与我去太夫人那里请罪。现在跟我过去,给袁六郎陪个不是!” 朱寂也知道闯了祸,一个字也不敢反对,跟着去了。梁满仓一听事情与自家人有关,也领着两个儿子赶了过去。 此时众目睽睽之下,萧、朱二人心里咯噔一声。梁满仓差点跳起来,急得直掐两个儿子,一手一个,催他们将门关上。 萧度最先镇定,问道:“这、这是怎么了?” 梁玉直起身来:“我问先生这上头写的什么,先生不肯说,就这样啦。” 萧度迟疑地看向袁樵,袁樵红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切齿地问:“谁将那个放在这里的书架上的?” 萧度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袁樵与他咬了一回耳朵,萧度也觉这事巧得让人想挠墙。这房间是现腾出来的,谁想得到这里面混了些不大好叫小姑娘看的东西呢?也不是词不好,就是不大适合袁樵讲给小姑娘听。 不对,这事最大的毛病是袁樵就不该被拐了来干这个事! 萧度让梁满仓父子进来,中间还夹着个“翻译”,舱房瞬间满了。弄明白了原委,梁满仓便喝斥女儿:“学就学,现在是学斯文人啦,不跟你学手艺似的,追着师傅要她教。你得像个文人儿!” 行吧,反正眼前是糊弄过去了。 对梁家不用怎么道歉,将事情跟梁满仓稍稍解释即可——梁满仓是个明白人,知道进京还得靠着萧度等人,自然不会闹。对袁家就比较麻烦了,陆谊、萧度带着朱寂,先给袁樵道歉,更要紧的是给袁樵的祖母刘氏、母亲杨氏道歉。 刘氏和杨氏也是当时名门,刘氏嫁入袁家时,公公、丈夫、叔伯都还在,情境尚可。然而这些人先后凋零,这一支便显出衰落的样子来,后来儿子也死在外地任上,日子更不大好过。杨氏也是,嫁进来的时候情况显不如婆母,也是能过得下去的,直到丈夫死了。 杨氏的丈夫、袁樵的父亲是个好心人,堂侄、袁樵堂兄弟家因孩子生日不好,要将这孩子扔掉,劝说不得,便自己抱了来抚养。养不两年,他也死了。殡事上,刘氏做主,就将这孩子充作顺孙,也算是袁樵的儿子了。 就这么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一共四口,共一艘大船拖几艘缴了好处的商船。所以遇到陆谊三人的船队,才要并在一起上京,以期有个照应。 不想袁樵在外面受了这等闲气!杨氏的眼圈儿当时就红了,刘氏只是叹了口气,道:“罢啦,都是小孩子不懂事。既然嫌我们碍眼,就不在贵人面前晃荡啦。” 萧度哪经得住这句话?长揖到底:“我们年轻不懂事,您原宥则个。” 刘氏是想把朱寂打成个猪头,可形势比人强呐!杨氏嘤嘤的哭,哭得陆谊等人如坐针毡。双方都知道,这事最好顺顺利利一页纸揭过,对大家都好。反复几次将姿态做足,双方很有默契地将事情给遮了过去。 陆谊极和蔼地问袁樵:“六郎有何打算呢?” 他们是打算进京投刘氏的娘家的,刘氏的哥哥现在京中做官。袁樵却故意说:“独行恐遇险,不若依郎君同行。” “好!” “书,我会接着教的,有恩就要报么。”袁樵口角带起一丝笑来。 朱寂装了半天孙子,终于忍不住了:“你小子,差不多得了,我都知道错啦。梁氏外戚,你与他们厮混像个什么样子?” 刘氏也说:“六郎,不要小孩子脾气。” 袁樵认真地回刘氏道:“阿婆,咱们以后难道就不与外人打交道了吗?还是要的。要觉得这就算委屈了,进京之后委屈的事情只会更多。况且萧郎能放下身段做的事,我是什么人?又做不得了吗?行的。” 他摆出这个道理来,陆、萧二人都点头,心道,年纪不大,比朱九明白多啦。刘氏也点头,只有杨氏觉得儿子真是太委屈,呜咽的声音更大了些。 ———————————— 次日,袁樵又到了萧度的船上。 今天讲好了,他只管教授小郎君们。袁樵心中遗憾,还是收敛了心神,踏进了舱房。这间舱房更大些,人也……咦? “你怎么在这里?”袁樵吃惊地看着梁玉。 梁玉穿一身男装,也戴着幞头,站在最前面一张席,见到他,梁玉也挺高兴:“先生好。又见面了,我家人还是不懂官话的,也都没识过字,有劳您了。” “你……不跟那些小娘子们一道学的?” “我爹跟萧郎君商议好啦,我跟哥哥还有侄儿们一道学。” 袁樵想反对,想到昨天她的模样,又改口道:“那便坐下吧。时间紧迫,能学得有限,从千字文开始吧。”他是有私心的,万一梁玉进京之后,家里不让她再学了呢?千字文,顾名思议一千字,不重复,会了这一千个字,以她的聪明,以后想自觉也容易。且每句都是个典故,记下之后,也能听懂不少话了。 口里说的却是冠冕堂皇:“千字文压韵,朗朗上口,于学官话也是有好处的。” 66.贤人小人 此为防盗章  讪讪地与袁樵分别, 梁玉为掩尴尬,故意将脸扭到一边, 悄悄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往外打量。 进京城与进县城的程序没有丝毫的分别,第一辆车里还是坐着那么些人。与当初不同的是,当梁玉往外看的时候,梁满仓、南氏、梁大郎也都忍不住将头凑了过来。车窗小小的一角, 挤了四颗脑袋,一看之下,四人都惊呆了! 他们被京师的繁华震慑住了!且不说那高大的城墙, 抬起头往上看, 要按住帽子才行。大道笔直,路边植槐,槐树都有些年头了,显得格外的粗壮。路边的坊墙整齐而、凝重, 大街上,车马人群川流不息。 进县城是傍晚, 进京城却正好是白天,日光下一切都看得那么的清楚。梁玉用心看了一下街上行人的衣着, 五颜六色,贫富都有,衣衫与小县城里有着明显的差别。自家身上的衣服还是张县令给准备的,与京城的衣着比起来, 也显得村气了。侧耳听听, 路上东南西北的口音都有, 更多的还是官话。街上漂亮的姑娘小伙子都比别处的多些。 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梁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话也忘了讲。 过不太久,梁家十几口人被几辆马车拉到了一座坊门前。梁玉将车帘掀得更大些,看到了上面三个字“永乐坊”。梁玉背下了袁樵给的地址,袁樵住的地方叫“永兴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很明显她家跟袁樵家是不挨着住的。梁玉心里小有失望,旋即打起精神来:都在京城了,还缺见面的机会吗? 进了坊内,里面也是整齐干净,车队拐了两下,便到了“梁府”了。 南氏从车里往外看,瞅一眼便念一声佛:“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哪能想到这辈子能享到这样的福哩。” 南氏所言不假,这处宅子看起来甚至不比县衙的住所差。梁玉肚里有了点墨水,给这宅子下了个评语——毕竟天子脚下,很有富贵气象。 一家人进了宅子里,又是一阵惊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梁家是乡下人,乡间有的是空地,房子却不能随意盖。一则有规定,平头百姓的房屋规模是什么样子的不可以违规,不能比官员贵人还显大气。二则也是财力有限,盖不起。 梁家的晒谷场比这里的庭院宽阔得多,若论房间的数量,房屋的规模,以及材质、铺设,没人敢拿梁家的破土屋与这处京城“豪宅”相比。 从梁满仓往下,都震住了。包括梁玉。在此之前,她见过的最好的宅子就是县衙的客所,那里与这处“梁府”相比,也显得寒酸得紧。在县衙的时候,人人心里没底,到了京城,听说这是自己家,顿时解放了,眼珠子滴溜乱转,恨不能拿眼睛把这宅子给装进去。人人心里琢着这宅子该怎么分、谁住哪间房。 陆谊等人还要复命,只简单说了几句:“这些奴婢都是赐与府上的,东宫赐予金帛,后面还有几匹马,是司空所赐。诸位暂且不要出门,明日会有人来教授礼仪。” 梁满仓尽力认真听了,拍胸脯保证:“郎君放心!我们在家等着他们来。” 等陆谊等人一走,梁满仓也压抑不住兴奋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宅子前前后后都巡了一遍,接着在前面正厅里坐下了,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守财奴,他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财产。妻女儿孙,一个不少,很好。带来的行李也都让儿子们担在正厅中央眼皮子底下放着了,很好。 然后就是奴婢了。 奴婢!多么新鲜的词啊!穷人家过不下去的时候把儿女卖做奴婢的就有,自家使奴婢?是梦里才有的事。梁家从来没有过使唤丫头,梁满仓的新年愿望是能雇几个短工帮忙收麦子。现在不但有使女,还有门房,还有车夫,还有厨娘!点一点,一共十个人呢!梁满仓一眼扫过去,也不知道要训什么话好,清清嗓子说出一句:“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打头一个中年男子看来很机灵,主动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且介绍了各人的司职。梁满仓顺坡下驴,问道:“你是管事的?” “是。” “叫他们先打扫屋子吧,都安顿下来。”梁满仓说完,又顿住了,他从来没有吩咐过仆人干事,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为好。过了好一阵儿,到年幼的孙子捱不住,不舒服得要哭出来,梁满仓才说出了下一句:“咱晚饭吃啥?” —————————— 晚饭是奴婢们做的,几十天以来,梁家也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常年半饥半饱的孩子们也被喂得口刁了一些,甚至觉得“新家”的伙食没有路上好,不停的哼唧。随即在梁满仓的一道眼刀之下,脑袋上被母亲们捏紧了筷子狠狠地抽到静音。 一顿晚饭吃完,梁满仓亲自安排了住处——他与南氏当然是住正房正院的,一、二、四、五有妻有子的儿子们,各人带孩子一个小院,六、八、九三个还未娶亲的儿子合住一院。唯有梁玉,被他安排在了自己院子西边的那个小院里。 西小院与正院有一道拱门相连,小院往前还有一道门,梁满仓巡视的时候就有了安排。吃完了饭便下令:“老大、老二,你们俩带他们两个(指了两个年轻的男仆)把那墙根那点砖拿来,和点黄泥,把那道门给我砌死了!” 这样,西小院就只有一个进出的通道,出了院门就是正院。然后,梁满仓又对西小院进行了布置,女儿小院正屋,这个没问题,小院东屋,梁满仓命令两个儿子把全家的金银细软都搬进去。 谜底揭晓,西小院是他心里的库房,梁玉就是那个看仓库兼管账的。别人家账房在宅院前半部、门房的后面,他家就关自己家后院。 处理完这些,梁满仓才对奴婢的使用有了一点心得。南氏为他生了这许多儿女,是需要奖励的,更兼梁才人是南氏亲生的,于是分得一个小丫环伺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管是看仓库的,还是别的什么,都自己照顾自己。想要有人伺候,那是不可能的——“不用自己做饭、扫地、纺线织布已经够好了,还想要奴婢伺候?你们咋不上天呢?” 其他九个奴婢各有职司,或做饭烧水,或洒扫木工,只听梁满仓的话,别人支使不动。 非常满意自己的决定之后,梁满仓拍拍手,问梁玉:“玉啊,我咋听说在这儿吃饭都要买菜买米哩?” 这是那位新上任的王管家告诉梁满仓的,梁满仓对此大为不满! 梁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道:“住城里,他们自家不种地的。” “那哪成?!明天早点起,我看那些破花白占地方,咱自己动手,铲了,都种菜!哎哟,还得买二亩田……”梁满仓的脑筋又动到了奴婢们身上,男仆都还算强壮,可以用来耕作,能省好几个雇工。 王管家听得目瞪口呆——亲天,这是一群什么人呐?!说好的贵戚呢?! “贵戚”全家上下没人觉得梁满仓说得有什么不对。京城米贵,自家种点吃,有啥不对吗?没毛病啊!梁玉道:“就看到一柄锄头,两把锹,怕不够使。锄头还小,不大好用。”她大概知道点城里人怎么生活的,却又不觉得在自家整块空地种点小菜省菜钱不对。如果不是做活太累,她甚至打算在吴裁缝的院子里种两垄萝卜的来着。 王管家要疯了——住口!那是花锄啊! 梁满仓还在感叹:“是呐!这京城里房子比咱家的大,可旁的都小,饭碗都小!” 王管家并不想说话,他怕开口就砸了自己的饭碗。只盼这一家能有一个明白人,能劝一劝这对“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父女。 好容易梁大郎说话了,却是给了王管家致命一击:“咱自己也能做,我看有斧头、有木头,咱自己动手修一修。等开春就能种啦,还得去集上看看,有没有卖种子的。我看这前前后后,把那边地上铺的砖石揭了,还能整出几分地来。” 【他们是当真的?!天呐!就没有人想过教教这一家人吗?!】王管家真是无言以对。 有的,无论陆谊等三人还是袁樵,都想过要教的。然而他们教的是官话,是礼仪,是读书,袁樵连京城世家的概况都给梁玉说了,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赐宅里种菜!更不要提教他们怎么管家了。种菜这样的事情是这四个人平生从未见闻过的,当然无从谈起。 到了晚间,王管家试图向梁满仓解释,京城富贵人家没这样的:“恐怕要为人耻笑的。” 梁满仓依然不听,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官话道:“他们爱笑不笑!我吃到肚里自己知道饱就行啦!”老子还有一个闺女要发嫁,三个儿子没娶妻,就算这四件事都办完了,孙子孙女也长大了,也要钱,再来七个儿子,家产哪够分的?!能省一点是一点!你懂个屁! 王管家完败在无法沟通上。 ———————————— 在“你懂个屁”的思想指导之下,梁满仓我行我素。第二天有礼部的两个小官在萧度的带领下来教礼仪,梁满仓还处于一种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情绪之中。 萧度进门就惊了——这挖地三尺是要做什么? 时值冬日,除了梅花等少数几样,百花是凋零的。那你也不能因为人家冬天不开花就都刨了啊!!!萧度道:“梁翁,这些等春夏还是会开花的,很……好看。” 梁满仓一脸诚恳:“知道,知道,萧郎君,谁不知道花儿好看呀?可它不顶饱呀!” 萧度额上青筋跳了两跳,他想起来梁玉也说过,你好看,也当不了我们的饭。亲生的!真是亲生的! 萧度闭了闭眼睛,压下了对牛弹琴的火气:“刨就刨了吧,摊院子里做什么呢?这两位是礼部的官员,来教府上礼仪的,您这一弄,可怎么好?” 两位礼部的官员一姓曲、一姓吴,官职都不高,出身也不算高,见萧度依旧和蔼都感叹,萧郎真是好修养!也对自己即将面临的难题有了充分的认知。 梁满仓很好说话地:“早起才刨的,晒干了还能省点柴火。我叫他们都耙到那个院儿里晒,咱就在这儿学?” 萧度忍了一忍,忍住了,他想起了父亲萧司空的话——“村气就村气,你还想将他们调-教成圣人吗?教不成,不如令其保有本色。能耐小好啊,眼睛就只盯着眼前那片地方好啊,他惹不出大祸来。这不就是我们的目的吗?” 带着这个想法,萧度忍了,客客气气地让礼部官员教礼。这是萧司空等人的暗箱操作了,原本梁家人应该被带到礼部专门学礼仪的地方去,考虑到梁家的现状,还是别拉到那么公开的地方去给太子丢人现眼了。这两个礼部的小官,也都是萧司空能捏得住的人。 礼部两个官员抱定了与无赖打交道的心思,送走了萧度之后,风萧萧兮地准备上课。 出乎意料的顺利! 首先是极安静,梁满仓发了话,全家都老老实实的学。男一起、女一起,次序分明,令礼部官员舒心了不少。其次是认真,学写字还有梁九崩溃,学礼仪没一个闹事的。最后是梁玉,一遍学会。梁满仓便央教妇人行礼的曲姓官员:“我这闺女学得快,您就只管教了她。她学完了,还得去厨房看着做饭呢。” 厨房没人看着,梁满仓不放心,怕厨子偷嘴。梁玉既然学得快,就没必要窝在这里浪费人力了。 曲姓官员几乎要仰天长啸。好在梁玉学得快,他教的也顺心。礼仪要学十五天,多半时间是用来演练纯熟。梁玉既一遍就会,第二天就真蹲厨房去了。 这个时候她就很庆幸了——幸亏路上家里人都学了一点,不至于在京城里连别人说什么都听不懂,全靠她一个人翻译。然后她就可以将王管家私下找来,问一个问题:“要给一个出身好的先生送谢礼,得是个什么数?” 王管事一脸菜色:“小娘子要送给什么先生?外面那两位,各十匹绢就差不离了。其实昨天就该给的,小人不敢说,怕老翁……” “咳咳,”梁玉咳嗽了一声,“我爹是会过日子了点儿,不过呀,该花的他还是会花的。应该是打算学完再给的。” 王管事道:“何如先给了呢?他们这些日子会教得更尽心的。” “好。我对他讲。你还没说呢,要是身份些的,得多少?” “那得看有多高,身家又有多少了?高门大姓的,怎么也要百匹起呀。” 梁玉的脸也绿了,绿得跟王管事一个色儿:“啥?”就她爹那个抠样儿,能出到百匹吗?!杀了他都不会出的!再说了,现在堆东屋里那些布,也不过二百的样子,一下去一半?梁玉也知道这口张得太大了。 这事咋办? 晚间,梁玉硬着头皮向梁满仓提起了这件事。她不确定,袁樵在梁满仓心里值不值一百匹绢。梁满仓一辈子没见过现在东屋里堆的那些钱,一时之间根本拿不出主意来怎么花,就只剩一个心思——买田置地!那是子孙本,是要传下去的,他舍得吗? 梁满仓当然舍不得!犹豫着问:“玉啊,真得这么多?要不咱就不理这小先生,咱家这样,哪攀得上那样的朋友呢?咱不是说好的吗?就老老实实的,实诚些。” “那也得谢谢人家吧?”提到要出百匹以上的绢帛,梁玉也十分气弱。要小块金子,她敢开口,现在这一大笔,她也为难。 最后,梁满仓给了个腰斩再砍头的价:“四十行不?还有另两位郎君一人十匹呢!再多,你要你老子的命算了!真得十匹?八匹成不?” 对梁家来说,那不算少了! 梁玉犹豫了一下,道:“行吧!另两位郎君那儿,八匹都出了,还在乎两匹?小先生那得叫大哥跟我一块儿去,还得再雇个车。”没错,“梁府”是有车马和马夫的,车只有一辆,马两匹,马夫一个。要驮货就得再雇个车。 梁满仓心疼极了:“行吧,行吧,快去快回。别忘了问问他,咱以后该咋办,他要有书,也弄两本来。” “爹!”梁玉哭笑不得,“不是问过了吗?” “说话累着你了?兴许他能再想起点别的来呢?三十匹都送了,问问咋了?累着你了?” “小先生才不是藏私的人呢!” “哎哟,看着你就头疼!走走走,回你屋去。” 梁玉扮了个鬼脸,脚步轻盈地回房了。叫厨下使女给送了热水,好好地沐浴更衣。躺在床上想,不知道小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他一定想不到我这么快就找他了吧?会不会吓一跳呢? 找一个读书认字的先生,这个好办;找一个能教做人道理的先生,也不困难。要找一个像袁樵这样的上等人,可就难如登天了——上等人根本不稀罕教她。 梁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叹了口气,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他也没做停留,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67.当如流水 此为防盗章 梁玉暗下决心, 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 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 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 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 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 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 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 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叹了口气, 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 他也没做停留, 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这个梁满仓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当官儿的比心眼儿还是能跟他们比翻白眼?你们一个个才识几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着你姐你外甥的脚别放就对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们!别人都是虚的!” 南氏这时候插话了:“他爹,你说啥呢?亲闺女亲外孙,咱实诚些。” 梁玉马上赞成:“还是阿娘说的对,实诚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这些不比咱强?” 她本想反驳梁满仓,想到梁家的现状又将话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确实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讨人厌的朱寂,生得也不错,学问也不错,举止更是带一股潇洒贵气。连他们家的仆役们,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样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实诚些,贴心点儿,找自己的长处去显摆。明白了。】 梁满仓才要发脾气,想说自己没那么凉薄,又觉得妻女说得有理,问道:“大郎、二郎,你们看呢?” 梁大郎慢吞吞地道:“娘说的对。” 梁二郎也说:“妹妹说的也有理,装傻比装聪明好。” “你们那傻,还用装啊?!”梁满仓骂了一句,“行啦,箱子给我放好,都滚,看着就来气!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梁玉临走前便说了一句:“在家常念叨,要不是大姐进宫,咱家得多出人上番服役,这是大姐的好处。咋穿了两天绸衫就全忘了呢?这个好不得念着呐?心里常念着这些好,不就行啦?” 她心里想的与梁满仓的也差不太多,不能给姐姐、外甥帮场面上的忙,关心体贴一下还是能办得到的。好处一类,倒还真不曾想到,但也不能否认亲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也是说中要点了。 ———————————————— 梁家这头收拾完之后,没两天就都得下船上车了。梁家男丁依旧是不会骑马的,袁樵就不一样了,将母亲、祖母扶上车之后,他鞭马过来告别。陆谊等三人对他也很有礼貌,尤其是朱寂,大约是被教训得狠了,白眼都没敢拿出来。 看到他过来,再想起来自家还没给谢师礼,梁玉凑上前把梁满仓的鞋跟都踩掉了:“阿爹!你愣着干啥?上去,问问他家住哪儿!你别是想赖账了吧?” “你老子就这么抠吗?该花的我啥时小气了?”梁满仓单脚立着,把被踩掉的鞋跟提好,拍拍手上的灰尘,上去问袁樵的住处。 袁樵报了个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几户的,他也记不大清,梁满仓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儿过去:“你脑子好使,给我记住了。” 袁樵站得像根标枪,僵硬得也像根标枪,仿佛一个木偶,一节一顿地动作。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力图做得风轻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师长一样:“这个,给你,菜刀,咳咳,进京,不好。”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还给她凶器! 梁玉愣了一下,开心地接过了刀:“都没有东西给先生,先饶了先生的好东西。这个好看。” 刀身不长,埋在鞘里,鞘与柄错金,花纹古朴。整把刀也就小臂长短,非常合宜。梁玉笑着接过了,又防贼似的看着梁满仓。梁满仓老脸一红:“这个不扣你的。” 梁玉这才满意了,一脸笑地对袁樵道:“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 【我只盼你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袁樵点点头,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见,同手同脚回了自家车上。梁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就此要与小先生分别了,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差点也要哭了。捧着刀站在那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声。 朱寂小声给萧度咬耳朵:“这就送信到京里,给这婢子做窄袖袄!她要在京里再来个袖里乾坤,咱们谁都受不了!” 萧度低声道:“噤声。” 那一头,袁樵爬进了车厢,迎上杨氏关切的目光:“佛奴,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樵默默地摇了摇头,倚着车壁不想说话。杨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侧了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样子来,心里难过极了,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落泪。 杨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儿子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准是心里有人了,儿子十五了,对男女之事开窍并不奇怪。她也没急,盘算了一下,对面都是什么人呢?她虽没见过梁氏,但是想来小门小户,儿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陆、萧、朱三人的侍女一类。这就更好办了,儿子放下了,只当无事发生,放不下,求一婢女,还是不难的。过两年,儿子出仕,为他求一贤妻,年轻时的什么绮思就都能放下了。 杨氏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眼睛,她也假装休息了起来。母子俩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驿站的时候,袁樵才睁开眼,心中难过,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能到哪里呢?两刻之后,鸾铃响起,陆谊一队人马也过来了。 梁玉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扶南氏下车,一抬头,正看到袁樵,顿时无语。再想不到,分别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这一条道,前后脚的事儿! 【我刚才那样伤心,是为了什么呀?】梁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蠢过! 袁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里先为自己尴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说话。梁满仓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个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别就又见面了,我老汉白难过了一回。” 没奈何,两队人马一又并合而为一了。因为有了这一番波折,远远见到京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两边再分开,都觉得有些气弱,伤感被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双方讷讷地道了别,各奔东西。 皇帝给梁家赐了宅子,梁玉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这更让人不安了。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也像砍头给前的鸡腿,透着一股不祥。 暮鼓晨钟。 鼓响时分,车队入了城。古老的城门在最后一辆马车驰入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终于轰的一声合上了,仿佛是将天地点最后一丝光亮也关在了外面。 直到此时,梁玉才后悔起来:哪怕马县丞催得再急,也该到灶下摸把菜刀带上的。 —————————— 连绵的鼓声响完便是宵禁的时候了,街上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车队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梁玉心头一惊——这是到地头了吗? 梁满仓在此时突然出声:“玉啊,你看看这是哪儿。” 梁玉下巴都要惊掉了。她年初到县城给吴裁缝做学徒,至今有几个月了,显然,她爹认为她进了县城就得比城隍还晓得城里的事儿,将辨认处境的重任交给了她。 天地良心!她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瞎逛的,哪能认得每一处地方? 硬着头皮,梁玉将车帘挑开一点,然后吃了一惊——这地方她还真认得!这里是县衙! 梁玉小声地将她的发现讲了,并且说:“按说宵禁了,县衙这会儿也不该开的。” 一句话说完,其余三人脸色也一齐跟着变了。梁家祖宗八代没有一个当官的,街坊四邻没一个有钱的,升斗小民最怕与官府打交道,一辈子能不进衙门的大门最好,如今一家都被拉了过来,真能是“好事”? 念头才起,将他们塞进马车的马县丞便又和气地过来了:“梁翁,咱们到了,小心脚下。” 梁满仓一介布衣,土里刨食,而被县丞如此客气对待,更不安了。 梁玉望着县衙幽深的庭院,石板铺就的路被两侧的灯笼一照,愈发显长,梁玉更想念灶下的那把菜刀了。身后,梁玉另外的六个哥哥,大嫂、二嫂直至五嫂,以及她们各自携带的子女,都昏头胀脑地陆续下了车。 一家人都被这情况惊住了,连最小的侄子也老老实实不敢哭闹。 县丞前面引路,县衙的大门又在身后关上了。衙门内灯火璀璨。一路走来,直达后厅。令梁玉大吃一惊的是,她曾在街上围观过的张县令居然不在站在正中,而是站在下首陪着几个穿着锦绣皮裘的人。 在这片地界上,谁比县令还威风?他们就是将梁家全家都唤过来的人了么? 思忖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厅前台阶下。 张县令亲自走下台阶来,也是一脸的笑:“可是梁翁到了?” 马县丞与他一拱手,匆匆答了。张县令粗粗一眼扫过,皱一皱眉,神色间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转身向那几个锦袍客道:“梁氏到了。这……还是先请他们更衣……” 他接下来说什么,梁玉已经听不见了,目光呆呆地看着台阶上站着的人。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上头三个人,她就只看到左边那一位了,他十八、九岁,端的是一位美男子!面色如玉,灯火在他眼里变成了星星,他的身形高挑而不单薄,一看便觉可敬可靠。 梁玉没读过书,虽小有遗憾也从不觉得是什么恨事,此时却是真的恨起来了——自己竟只会说“好看”,究竟如何好看,肚里是再没有一个别的词可以讲了。 按了按胸口,心,跳得厉害。梁玉拍了拍脸颊,脸也烫得慌。 不止梁玉,梁家十几口也都看得发怔,在这个小地方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一阵冷风吹过,最小的侄儿打了个喷嚏,才打破这一片宁静。 梁玉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脸更烫了,更加将头抬起来,她得多看两眼——这样的人,与她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错过这一回,怕是难再见下一次的,既然看到了,实在不舍得别过眼去。恨不得可以让他就此长长久久的长在自己的眼睛里。 梁满仓眼里却是有三个人,当中一位约摸三、四十岁,面皮白净,一部美须,顾盼自若。看站位就是个主事的,右边那位也是个年轻公子,相貌极精致,一双眼珠子很是灵动,比起左边这位就显得不那么可靠了。 锦袍客们不发话,张县令与马县丞也就不再说话,只管抄手等着。上首三人静静地看着这一群灰扑扑的农人,评估着,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右边的精致男子更是两眼写满了轻蔑,打了个哈欠,摆摆脑袋:“十九郎、七哥,人也看过了,我去读书了。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说罢,他也真的走了,留下另外两个人更仔细的打量。对上年轻男子的目光,也看到他眼中的不赞同,梁玉没摸着菜刀,胆气便不那么壮,匆匆别开头去。又对上正中男子的目光,心中却被这目光刺出一股羞愤来。 梁玉相信,如果不怕脏了手,他准能够掰开嘴来看看她们一家的牙口。那是称斤论两的眼光。二人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又打量她的哥哥们去了。 梁玉的背上冒出一层汗来,庭院中的寒风一吹,冷得她一个哆嗦。 良久,两人似乎也看够了,美男子开口了,声音极温和,几乎能抚平一切不安与躁动:“梁翁一路辛苦。在下萧度,这位是陆七郎,讳谊,方才那个是朱家九郎。我等自京师来迎诸位,借张郎君宝地,已备下薄酒。外面冷,还请诸位更衣。有事稍后席上再说。马郎君?” 马县令慌忙应了:“下官在。” “有劳了,”美男子萧度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对一直没开口的那一位说,“七哥,你我便恭候梁翁一家,如何?” “七哥”陆谊从容点头:“好。” —————————— 梁玉知道,富贵人家说“更衣”有无数的可能,绝不会就是换身衣裳,究竟让他们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好在张县令到底没有让他们自生自灭,而是派人引他们登东,再洗手、洗脸,拢拢头发,将衣裳抻平,弄得像样一些。 梁满仓弓着腰,凑到张县令身边低声下气地打听消息。张县令也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也没说。好叫你知道,他们是京里来的使者,著姓大族,极尊贵的人,你们万不可信口开河的。不知道怎么说的,就什么都不要说。有好酒好肉,只管吃就是了。” 然而,待到了席上,却不能“只管吃”了。 三位贵人已在说笑了,看到他们一家,笑声渐消,朱九郎更是一脸扫兴。还是萧度说:“梁翁请坐。”待梁家人坐定了,他才往鸡窝里扔了个爆竹:“我等此来只为一件事——仁孝太子薨逝,储位不可久悬,陛下新立赵王为太子。太子生母册为才人,正是梁翁长女。我等正是为迎诸位入京的。” 梁大郎往外扛布帛的时候,梁满仓就坐在院子里,抄着手晒着太阳。天气晴好,太阳照在身上也暖不了他因为财产流失而拔凉拔凉的心。眼瞅着还另花钱又雇了一辆车,还一趟一趟往车上搬布,梁满仓强撑着亲自数完了布,又亲眼看到落了锁,钥匙交还到他手上,才捧着心“哎哟”着回正院等吴、曲两官员了。 68.帝王之心 此为防盗章 梁玉一时想不明白, 却凭着直觉回答:“啊?他?不是的。” 没错,“姐夫”刚才就是不高兴,如果不是她机灵, 大概就忽略过去了。她答完之后,明显能觉得“姐夫”变得和气了一些。【不是萧司空教的, 就能不生气了?这是为什么?】梁玉百忙之中抽空记下了这一条。 桓琚笑着逗她:“那是你自己想的?” 梁玉摇摇头:“不是,咱家哪有心思理会这个?” 桓琚更觉得有趣了:“那是谁说的?”一般而言, 提醒外戚读书的,都有可能是贤人,桓琚做皇帝做得还行, 也比较留意人才的事。 梁玉道:“离家的时候, 师傅说,得识字儿。” 桓琚挑挑眉:“什么师傅?” “阿爹送妾学裁缝,是裁缝的师傅。原先在大户人家针线上的, 后来出来了。” 桓琚心中一叹,是个女流,又问:“她说读经史?” 梁玉心里飞快盘算了一回,直接说小先生,那不行, 便将好事卖到了刘氏身上:“进京路上,有户姓袁的人家一道走的,他家阿婆说的。” 桓琚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袁家阿婆?” 梁玉听他口气, 不像是问自己, 也就不回答。果然, 桓琚没有要求她回答,但是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阴了,道:“既然要读书,那就赐你六经、史籍吧。”顿了一顿,将梁满仓看了看,道:“梁满便为朝议郎吧。” 梁满仓没听明白,梁玉都没听明白,他们一家人,连“朝议郎”是什么都不知道,哪能明白桓琚说的是什么?梁才人懂一点,忙说:“阿爹快谢恩。” 梁满仓赶紧叩头谢恩,他一跪下,又带着一家子人呼啦啦跪下了。桓琚看着这一家人,直觉得可乐,笑了:“罢了罢了,真是纯朴。”一开心,又赐帛两百匹。另赐了些纸笔砚墨之类。皇帝开心,杜皇后、凌贤妃也跟着凑趣儿,各赏了些金帛、首饰。 在梁满仓的感恩戴德声中,桓琚摆摆手,摇头走了,凌贤妃赶紧跟上。杜皇后起身说:“你们许久未见,整必有许多话讲,阿梁你好生管待。”梁才人赶紧说:“恭送娘娘。” 待将这几人送走,全家人都松了口气,梁满仓又偷偷拿眼去看太子。桓嶷表情不好也不差,他很难将带着土腥气的人视作与自己是同一类人,亲切感便差了很多。唯一能让他觉得亲切一点的是小姨母,她长得和母亲有一点相似,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土气,还有点精神爽气。 点点头,桓嶷坐了下来:“阿姨不必哭泣,以后舅家便在京师,会有见面的时候的。” 梁才人一面试泪一面说:“我哪有那面子常召家人入宫呢?你多替我看顾一二,则你外祖没有白生我一回,我也没有白生你一回。” 桓嶷吭了两声:“嗯嗯。” 梁才人这才细问家里情形,梁满仓道:“都好,就是走得急,家里门也没锁、牛也没牵,我的地……”说到半途被南氏掐了一把,赶紧说,“京城房子比家里好哩,就是不知道地咋样。我琢磨着,这两天看一看,买两亩地,再收拾起来。” 桓嶷道:“这个不必担心,我赠外祖百顷田。” 梁满仓大喜,这可比什么都能让他心里踏实,赶紧又谢了一回。桓嶷摆了摆手,命人扶起梁满仓。接着听他们互诉别情,梁满仓就说现在家里过得还挺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说到这里,梁满仓又提到了萧司空:“听说有司空关照,咱家这一路才走得顺哩。” 桓嶷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梁满仓从他那里看不出门道,有些失望。“司空”两个字一出现,梁玉的心又颤了一下。 梁才人道:“是,咱们能想见,亏得司空力保我儿做了太子,才有今天。不然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桓嶷道:“阿姨,是先太子已有此议,我做不做太子,您都能见着父母的。” 梁才人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么说的哩。先太子是多么好的人,小时候就很照顾三郎,做了太子之后待三郎还跟之前一样。可惜走得太早了!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慌。皇后、司空又看上三郎,力保三郎做了太子。” 梁满仓就爱听这最后一句,乐呵呵地说:“这可真是大喜事。”梁大郎这等沉默寡言的人,也乐得咧开了嘴:“喜事,喜事。”梁家一片开心,仿佛看到了更加安逸享受的未来。只有梁玉,还在想着皇帝、司空,心里发毛,脸上也不见太高兴的样子来。这里面有一个关节,她现在还想不通,但是肯定是非常要紧的关节,要紧,说不定还要命。 桓嶷欠身:“阿姨带他们去您那里坐坐吧,慢慢聊,这里毕竟不是您的寝殿。我回东宫了,师傅还有课要讲。” 梁才人觉得儿子不开心了,又摸不着头脑,起身笑道:“去吧去吧,好好吃饭。”借着送他出门的机会,与他走近了,小声说:“那是我的亲人啊,阿姨就是长在乡间的,别嫌弃他们,好吗?” 桓嶷点点头:“知道了。” ~~~~~~~~~~~~~~~~ 太子离开之后,梁家上下更放得开了!梁玉几个皮点的侄子开始在座席上爬上爬下,绕着柱子疯跑。梁满仓这会儿也不喝止,揣着手笑着看了几眼,待梁才人说:“到我那里去吧。”才吼了一声:“小兔崽子又皮痒了!”孩子登时老实了。 梁玉扶着南氏,越想不明白皇帝与萧司空的纠葛,越是焦躁。南氏掐了她胳膊一把,低声问:“玉啊,你咋了?咋见着外甥也不高兴哩?”梁玉也低声说:“想事儿呢。” 梁才人在南氏的另一边,听到了便问:“想啥事儿呢?” 梁玉想,亲姐姐应该是靠得住的,问道:“阿姐知道,萧司空是咋回事不?” 梁才人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是圣上的姑父。当年,权臣误国,是他帮着圣上执掌乾坤的,是个大功臣哩。唉。” 梁玉想,大姐好像对萧司空不是那么喜欢呐! 梁才人对萧司空的看法当然复杂,如果桓嶷不做太子,还是安安稳稳的。做了太子,那是一个靶子。梁才人在宫里平平安安活到现在,靠的就是练就的不引人注目的本事。她有儿子,儿子封了王,等能出宫开府成亲,她就能让儿子去把梁家人接回来,照顾一二。多好的事儿?她虽生了一个皇子,但是非嫡非长的,自己不顶美、也不顶会讨人喜欢,做个王太妃,就觉得足够了。她没有更多的野心,做了太子的生母,反而觉得日子没奔头了。可是儿子做太子,不好吗?又不能说不好,也不能不领人家的情。梁才人是进宫之后才识的字,许多道理也想不大明白,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噎得慌。 说话间便到了梁才人住的地方,梁才人住在掖庭宫。这是一个所有低品级的后宫们杂居的地方,梁才人入宫就住在这里,生了儿子之后,有了个独门独院儿,也有几个伺候的宫女。就是没有熬到能正经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好在封了才人之后,她又挪了个大点的院子,前后两进,伺候的人也多了一些。 但是,也就这样了。一行人来的时候毫无威严,好事者指点围观,间或嘲笑土气。 梁家十几口人一涌进,院子里登时有了生气。梁玉四哥家的大儿子望着院中一颗老树,跳起来伸手往上够:“有鸟窝!有鸟窝!”旋即被他亲爹薅了回来。 将人让进屋子里,梁才人羞赧地道:“地方小了些。” 梁满仓忙说:“不小哩,不小哩,这屋比咱家的宽敞得多了。”他说的是“豪宅”梁府。 梁才人羞涩的笑笑,招呼宫人:“阿方,带孩子们去吃糖。”一个单髻宫女盈盈地过来,领命招呼了小孩子们出去。梁才人又说:“她自己还是孩子呢,怕照顾不周,劳烦嫂嫂们帮忙去看看。”嫂子们也跟着出去了。外面传来一点吵闹声,梁才人又让没成亲的幼弟出去帮忙。 直到屋子里只剩下父母、妹妹、几个已婚的兄弟,梁才人才哭着说:“我没本事,咱自家人说话,也要这样了。” 梁满仓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赶紧说:“别哭,有事说事,说出来咱自家人想主意。” 梁才人在宫中显得驽钝,实则并不蠢笨,她从宫女做起,自有一套生存的法门。擦擦眼泪,看了看当家的爹娘,看来敦实可靠的兄弟,以及刚才发现的、比较机灵的妹妹,她这才说:“我离家十七年了,在这宫里,一声高声不敢出,咱家比不上别人家的。我虽生了三郎,他做了太子,然而娘娘才是他嫡母。娘娘出身名门,不是我能比的。贤妃有宠,她的家人也有倚仗能横行。可咱家不行。是我没本事,真有个掐不齐的事儿,我救不了你们。我没那么大的脸面。三郎也不行,整治你们那是不畏外戚。” 梁满仓咳嗽两声:“嗐,说这个做啥?来的路上早有人告诉咱们啦。哎,我做的是个啥官儿?要干啥?不好总问外人,你给我说说哩。” “朝议郎?”梁才人回忆了一下:“正六品上,散官。不用干事,也没事儿给干。” 梁满仓因为做官而生出来自豪顿时打了个折扣:“哦哦,不用干事,挺好的,挺好的。我就种种田、给他们攒点家产。哈哈。” 梁才人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时,又是一脸快活的模样了:“这样也挺好的。娘常说,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咱家就还这样就行了。” 又拉起梁玉的手来:“我看家里上下就数你出挑,出挑有时候它不是好事。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如今在这宫里,就指望你在外面跟爹娘贴心了。” 梁玉乖乖地答应了:“嗳。”心里想着,就差一道窗户纸,捅破了我就能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梁满仓已接腔数落她:“听着你姐说的了吗?别瞎蹦跶。” 梁才人拍拍妹妹的手背:“心里有数就行啦。咱们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是姐姐没本事。我恨不得把能想到的都告诉你们,这京城,贵人如云,哪个都比咱硬气,小心、再小心。” 梁玉回过神来:“嗳。”梁才人把手上一枚金镯子脱下来戴到妹妹手上,“留个念想吧,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呢。” 说话间,外面响起说话声,单髻宫女引一个穿得明显好些的宦官过来,宦官模样颇神气,说话倒客气:“才人,老奴奉娘娘之命,送来席面。娘娘说,才人久不见家人,必是想念,不如留在宫中用了饭再回去。时辰还早。” 梁才人喜道:“到底是娘娘。” 待宦官走后,才告诉大家:“这是皇后所赐。” 梁家在梁满仓的操持之下,足有十几天没吃上好的了,这一顿吃得十分满足。梁才人看着亲人这般狼吞虎咽,伤心不已:就这么饿么?可见了吃了很大的苦头。不停地劝他们多吃一点,又说:“东宫会将田契送出,明年就能有收成啦。阿爹有俸禄的,还有这些金帛,够使的了,别再克扣自己啦。” 她也知道梁满仓是个什么人,特意叮嘱了一句,家里一定要吃饱穿暖,不要省炭。 梁满仓满口答应,带着全家浩浩荡荡地又回了“梁府”。 ~~~~~~~~~~~~~~~~~~~~~~ 回到家里,梁满仓肉痛地按着行情给了车夫赏钱,先是卸车。把金帛、书籍,都搬到西小院里,一道在东屋里锁了。笔砚等物只拿出几套,多出来的纸笔也锁了。这才有心情说一天的事儿。 梁满仓才开了个头,外面就有使者来——是东宫派来送田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梁满仓把田契锁自己房里,恨不能身上挖个洞藏着。抱着田契直乐,再没弄别的事的心思。且梁才人的嘱咐,正是从离家之后所有人对他的嘱咐——老实老实再老实。嘴皮都要磨出茧了,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梁满仓只是老生常谈地又说了一次:“都给老子老实点!”便带着梁玉和梁大郎去西小院再点一回家当了。梁玉眼盯着书,提醒他:“爹,这书是给咱学的,要是问起来都学了啥,可不能抓瞎。” “知道,知道。” 梁玉又跟了一句:“那咱啥时请先生呢?” “我自有安排!” 梁满仓丢下这一句,又开始看他的宝贝们了,算着得置多少宅子才能放得下这么一家子。突然想起来自己还不知道京城的房价,又是一愁,京城的房子肯定是贵的。又喜又愁过了半天,晚饭喝了点粥,就让众人早睡去了。梁才人说的多烧点炭,他也忘了。 所以梁玉的房里依旧只有一个火盆,火苗还不敢太旺,烧得太快烧完了,下半夜就只能冻着了。 梁玉没有一丝睡意,还是裹着被子倚着熏笼,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想到了! 【皇帝、司空、太子,不喜欢!权臣!】梁玉想了想,就这几个词最重要。皇帝喜欢的儿子不能做太子,因为司空不喜欢,皇帝不喜欢司空…… 皇帝不是昏君,甚至很关心百姓。治国也不错,这十几年没有横征暴敛,乡下的日子也过得去。 太子,还看不出好歹来,今天看起来不好不坏,当然也没有那么讨人喜欢。 萧司空,萧司空…… 梁玉推被而起!根子在萧司空这儿!怪不得,怪不得她一路上就觉得不对劲儿,就要跟萧家掰,原来是因为一句“太子不稳”,需要萧司空来扶。可是她一个乡下丫头都知道,太子上了位就很难再改动了,废了太子的都是昏君。 那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说太子不稳?如果萧司空的势力真这么大,太子应该稳稳的!因为他是萧司空力保的太子。太子不稳,就是说,萧司空在跟人掰腕子,还有可能要掰输! 天下还有谁能叫他们完蛋,有谁比他们更厉害呢?皇帝!只有皇帝,他是高于一切人的,他应该是高于一切人的!所有的事情,最终拿主意的是皇帝!不是萧司空!跟萧司空掰腕子的人不是凌贤妃,是皇帝! 还有皇后!为什么提议接梁家的是先太子,办这个事的是皇帝,萧司空和皇后被提到的次数比这两个还多?!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她想明白了!不稳的是皇后和萧司空!想赢的是他们!他们才需要掰腕子!不是她外甥!他们为了掰腕子推她外甥上前…… 这跟别的都没关系,就跟一件事有关系——谁说了算?!都不用问别人,你问梁满仓一句“这家我帮你当了,行不?”他能咬死你! 天爷!梁玉快要吓死了!天下是皇帝的,他才是至高无上的。可他们先想萧司空的意思,再想叫皇帝照自己的意思办。如果是个傻皇帝,这当然可以,就今天来看,这个皇帝非但不傻,还挺有想法的。 所以,皇帝是讨厌太子,还是在讨厌萧司空?又或者是讨厌被萧司空挟持的太子?不是梁家遇到神仙打架,真正夹在中间的是太子,那是她姐姐的骨血!那个孩子,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吗? 这可怎么办?除非皇帝和萧司空死了,不然她外甥就没办法安宁…… 梁玉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她怎么会想到皇帝死呢?更让她害怕的是——皇帝知道不知道,有了太子,他就可以死了呢?人觉得危险的时候,会怎么办呢?皇后,太子,司空,站在了一起,皇帝会怎么想?他会动手铲除危险吗? 萧司空对此大约是一点数也没有的,他不知道,他的手已经伸得太长、管得也太多了,他争了太子,他管到了太子外祖家。梁家没什么要紧,插手去管,就代表了萧司空的态度,固然是为太子,也说明他什么都想管,什么都要做主,并且认为自己什么都能管。 萧司空操着天下的心,天下的主人却只能有一个。皇帝能引萧司空把个权臣弄完了,就能再来这么一次。 她爹,刚跟萧司空搭上线了…… 梁玉第一次感受到了彻骨的惧意!跟萧司空捆到一起,才会出大事!这哪是神仙打架?这是在跟玉皇大帝打架啊! 萧度认为自己必须认真考虑,并且提醒父亲注意一下对梁氏的安排。眼下菜刀是收不成了,人都走远了,只给他留下背影。况且,这篇话说出来,收不收刀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与梁氏达成一个协议,就算再给她十把刀,也不用担心她用这刀办出格的事。 是的!是他的错,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他还得走一个过场,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69.高阳郡王 此为防盗章 便说女儿:“书也不讨两本来。” 梁玉打起精神, 她发现父亲今天尤其的不满, 估摸着是因为出的帛太多,答道:“我和大哥开了眼了呢。是吧?大哥?” 梁大郎飘着点了点头,一改沉默的习惯, 对梁满仓道:“阿爹, 贵人就是贵人,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梁满仓摆摆手:“行了行了, 先吃饭。” 梁家的伙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在县衙、跟着陆谊等人, 吃饭是不用自己花钱的,全家甩开了腮帮子拼命吃个肚皮溜圆,到了“自己家”一应用度都得是自己花钱, 梁满仓的旧习性又回来了。主人家的肉食减到了两天一顿, 仆人们的肉食他已经给停了, 且很有理由“又不干力气活, 要吃那么好做什么?” 今天的饭桌上,有孙辈以哼唧哭扭不肯吃来抗议。梁满仓心气正不顺,冷冷地垂下了眼:“还是不饿!我看小崽子们就是吃太撑了!饿他三天, 我看他吃糠都香!” 吓得四嫂恶狠狠把儿子扯到身边,恐吓:“你再闹,狼来把你叼了吃了!” 一家人战战兢兢吃完了一餐饭, 梁满仓咳嗽一声:“都早点睡!别他娘的点灯熬油的!你们点的都是老子的血!老大, 跟我来。” 梁大郎急忙站起来, 跟梁满仓回了正院, 南氏也慢慢起身,扶着使女回去了。梁玉几个哥哥打哈欠、咳嗽的都有,懒洋洋各自回屋,一天演礼,比锄地都让人焦躁。嫂子们还不能很快的离开,碗筷如今不用她们收拾了,她们却得收拾好孩子。 大嫂趁机问梁玉:“玉啊,今天出了啥事?爹咋脾气又上来了哩?”梁大嫂娘家姓南,是婆婆的娘家堂侄女,亲上做亲,与梁玉还是表姐妹。她嫁过来的时候早,梁玉小时候她还奶过,两人说话也就没那么讲究。 梁玉道:“我还想问大嫂呢,今天家里没啥事吧?”父亲这态度变得非常奇怪了,她就猜是她离家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儿。 大嫂摇摇头:“一天净学磕头走路说话了,能有啥事哩?咱只跟阿家一道学,不知道他们男人那里有啥事。” 其余几个嫂子都站住了,想听她们说的什么,又忍不住,七嘴八舌跟梁玉抱怨。 二嫂说:“有啥事也不对,咱这不是到京城了吗?咋吃的一天比一天差哩?” 四嫂接着说:“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吗?咋晚上灯也不叫点了呢?” 五嫂问出了一句梁玉能回答的话:“是没人管咱们了吗?” 梁玉道:“为啥要别人管呢?咱自己靠自己,不好吗?” “好是好,可你看这……就快要不给吃饱了吧?不说是太子是咱外甥吗?咋还有外甥做了太子,舅家受穷的呢?” 大嫂一句话,又勾起其他三个嫂子肚里的不满了,一齐唠叨上了。她们都是生长在乡间的妇人,县城都只去过一次,既没见过世面,又因年纪不够大还没积淀出生活的智慧来,便显得急躁浅薄。人人都想一件事:以后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梁玉哑然,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她失算了,家里人现在只要生活安逸,并不想其他,也还都来不及想。梁玉试探地问:“那,要是咱家再这样使劲儿干,好过好日子呢?” 还是大嫂有面子,反问道:“舅爷家,还用咋干?哎,那一路管吃管住的几个郎君,不管咱了?为啥?这当了舅爷,咱不是得翘起脚来乐了吗?”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算来是她的锅。梁玉头痛了,她现在想知道,梁满仓又是怎么想的。匆匆丢下一句:“等我问问爹,你们赶紧回屋吧,再晚多点灯,爹又要骂人哩。” 守财奴的名字还是很好使的,嫂子、侄子们作鸟兽散。 ~~~~~~~~~~~~~~~~~~~~~~~~~~~~ 梁玉回房必须经过正院,在正院门口与梁大郎擦肩而过。梁玉一把拉住哥哥:“大哥,爹生气了没?”梁大郎道:“哪回往外搬钱爹心里痛快过了?” 梁玉心道,恐怕不是钱的事。 这世上第一个对梁玉悉心栽培的人是吴裁缝,吴裁缝曾说过,梁玉在争斗上的本事是天生的。就在刚才,梁玉从梁满仓的沉郁、嫂子们的不满中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梁满仓这不满,绝不止是因为花钱。梁满仓抠门,但该花的钱也是不含糊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 梁玉赶紧问梁大郎:“爹说啥了没?他白天遇着啥事了没?” 梁大郎一犹豫,梁玉就知道有事儿,手抓得更紧了,摇着梁大郎的袖子:“大哥?” 梁大郎低声道:“白天那两位郎君跟爹说了点……咳咳,爹就想听萧司空的了。” 好的,明白了!他妈的!你们拿的好处还是我给的呢,就来拆我的台!梁玉心头蹿火,对两个礼官极其不满。低下头来,松手放梁大郎走了。 深吸口气,堆出个笑脸来,梁玉快步到了房门外,扬声道:“阿爹、阿娘,你们睡了没?” 屋里灯还没灭,里面梁满仓的声气:“进来吧。” 梁玉推门进去,当中堂屋是黑的,西屋没住人,也是黑的,只有东屋卧房里一盏孤灯与小炭盆的光亮在跳动。梁玉撩开帘子进去,南氏对着壁上挂着的菩萨像在念叨,梁满仓则在踱步转圈儿。 看到梁玉过来,梁满仓道:“今天过得咋样?” “还行,”梁玉小心而急切地说,“爹,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梁满仓赞同地点点头:“嗯,你爹今天也开眼了。” 梁玉安静了一下,捏捏拳头:“您遇着啥事了?” 梁满仓此时对闺女不需要兜圈子了:“今天听说了些事,咱以前想错了,都得改过来。我已经想好了,这一大家子,在京城咱都不算,不能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咱还是得依着贵人,可你姐、你外甥那是在天上,到现在还没见着哩。以后也不能就当亲戚走。他们是帮衬不了咱们多少的,得另找个靠山。” “您说啥?!”梁玉是没想到,就出门这一会儿功夫,她爹整个人都变了! 梁满仓这话说得太明白了,就三条:一、咱在京城日子不好过;二、跟萧家掰了太傻了,你这主意太馊;三、得再重新抱萧家的大腿。 “我还没说完,你叫什么?你这丫头,就是太性急啦,以后得改!说你多少回也不听,啥事都缓缓,别那么急就叫出来!白得罪了萧郎君,”梁满仓一鼓作气,“咱依着陆郎君几个的时候,日子多么舒心?如今呢?你想做个人,也得自家是个人物才行!现在人家不管了,咱咋办?!” 梁玉也就摆明了车马问了:“您这变得也忒快了,您今天到底经了啥了?” “经了啥?人家两位官人给我掰扯明白了哩!你一个县城学徒的见识,咋能拿到京城来跟做官的人比呢?” “您在路上不是这样说的!” “我那是不知道把咱全上秤卖了,也不够人家看一眼的!”梁满仓斩钉截铁。 梁玉的规划看起来挺好,自家挺起腰杆来做人。可现实呢?上袁家一次门儿,四十匹布没了,袁家都不带翻一下眼皮的。他梁家现在就不配跟老户人家平起平坐讲价钱。 白天,两位礼官收了他的布帛,便好心暗示他,京城如何难混,太子、梁才人、梁家都没有圣宠,你们是不可能有舅爷的威风的。这样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还要与萧司空生分了呢?朝廷里多少官员想抱萧司空的大腿都得排队。尤其是眼前,萧家两眼一抹黑,如果萧司空表个态,梁家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官员们也会更尽心。 【那咱还尥什么蹶子?】 想明白了这些,梁满仓就有了决断——闺女太冒失!咱家这样的虾米,还是得抱个大腿的!跟贵人们差这么多,咋叫板?做人就得识趣!神仙们打群架呢,你没个靠山,还挤在中间,不是找死吗? 梁满仓的路线改了,梁玉近一个月的努力顿时被打回原形。梁玉是不服气的:“爹,你咋能这样?咱不就是为了以后能够人看一眼的吗?” “呸!你把我宰了卖肉也不够!” 梁满仓语带悔意:“怪你也怪我!你不该这么急,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也不该听风就是雨,就听了你的,没想这么多。咱是乡下人,没见过天呐,你还是先在家里老实呆着吧。跟着学学演礼,挺好的。” 梁玉磨了磨牙,她还是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这么一改道,可算是把她闪在墙上了。她努力尝试说服梁满仓:“世上啥事舒服啦?想打粮食就得起早贪黑!想混出个样子来能不受累?” “这个累跟咱以前的累不一样!要是挖地收麦子,连夜我也干了!现在这累,咱受不起!” “咱不要做出个人样子来啦?” “啥叫人样子?饿死就是人啦?我看你是狂得不知道姓啥了!”梁满仓既决定改变,改得也就非常果决,“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咱就一条理,别显摆!你倒说说,你的人样,是啥样?咱家就还剩这百来匹布了,你给我个法子来!拿不出办法来,以后这样的事,你就不要再多嘴了。” 梁玉惊怒交加,梁满仓一句话,就能把她所有的努力都抹杀掉。他不许她出门,她就只能待在家里。他不许她说话,她说了也跟没说一个样。 “凭啥?”她只恨自己读书太少,如果读书多些,她一定能说出明白的道理来的!她依旧凭直觉认为自己没有错! “全家上下十几口子人,可不能陪你疯。都撞南墙了还不回头,你想撞死啊?!”梁满仓一锤定音。京城生活的艰难,只有一家大家长才会仔细去想,这不是意气用事的事情!想活命,还能要脸吗? ~~~~~~~~~~~~~~~~ 梁玉一高一低地回到自己屋里,弯腰点了炭盆,罩上熏笼,抱着被子往熏笼上一盖,连人带熏笼都罩住了。冬夜静而幽长,挨着熏笼,梁玉心里难受得要命。 她爹跟萧家和解了,她可是跟萧度耍刀的。这不是拿她祭旗,也是拿她祭旗了。这也就罢了,反正她乡下丫头,皮实,脸皮也不值钱。可是她还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更有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抽抽鼻子,抹了抹泪,梁玉裹紧了被子。 迷糊间听到了拍门声,梁玉爬了起来,赤脚去开了门:“娘?你咋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儿。” 南氏慢慢晃进来,在熏笼边坐下。梁玉插上了门,依着母亲。南氏慢吞吞地道:“怨你爹哩?” “我哪敢啊?” 南氏笑了:“玉啊,快点长大吧。” “我以后绝不出错!”梁玉发了个誓。心里想的是,以后我一定要能自己做主,不受这个气。 南氏更笑了:“谁能不出错儿呀。你别怨你爹,你小的时候,娘想给你吃肉,可你吃着几顿肉了?娘只能从他们每个碗里舀一勺小米出来给你,叫你能比你嫂子多吃这些。为啥?娘是不疼你吗?是咱家就只有小米。你爹也不是不疼你,是咱家就是这样儿。你这气性忒大,也不知道随了谁。” 经南氏安抚,梁玉心情略松了一松,依然没有释怀。她现在坚定地认为,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梁玉趁机提出了要求:“那我要点书,还要个先生教我,不是教做活计的,得是教书的。” 南氏想了想,觉得这个能办到:“等见完你姐回来,我跟你爹说。” 梁玉赶紧追了一句:“那咱说好了啊。” 南氏道:“行。玉啊,你爹这是吃回头草了,回头草它不好吃啊!得他舍脸出去跟人家陪好话的,还不兴他有脾气啦?” “行。是我年轻想事不周全,以后我遇事多想想,多忍忍。”家事是不由她做主的,事已至此,不忍还能怎么着? 南氏安抚完女儿,回去对丈夫说:“你个老东西,咋这么说闺女呢?闺女贴心,还不是为了你着想?咱身边,就剩这一个闺女了,你少跟她瞪眼睛。” 南氏认为两边都压下了,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起来,一切照旧,除了两位礼官给梁玉带了几张字帖来。演礼会了,那你去写字儿吧。两人也觉得,这么个聪明漂亮的闺女,搁厨房里就为不叫厨子偷嘴好省二两米,真是太可惜了。 梁满仓也没有说不许。 时间过得飞快,一切的事情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展眼间,进宫的日子定了下来。梁满仓东捣鼓西捣鼓,在进宫面圣前就先带着长子去了一趟司空府,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没有那么焦躁了。回来就宣布:“从今天起,咱家都要改名字了。” 跟萧司空混,感觉日子确实更好过了些,没那么抓瞎了。比如,萧司空就指出了,梁家面圣之后,至少梁满仓是会有个官做的,做官就要给皇帝上表,奏表上写着“臣梁满仓”,这就忒不长脸,不如改个名字。 梁满仓如今识的字不满百,理所当然地请萧司空给改名。萧司空也不含糊,没给全改,梁满仓,就拿去一个仓字,叫梁满。梁大郎叫个梁有财,于是改作梁友。梁满仓其他六个儿子,也依此类推。 哪怕识字不多,梁满仓也觉得经萧司空这一改,名字体面多了。梁玉的名字倒没人提要改,她的嫂子们也没人说名字的事,女人的名字没什么要紧,某氏就可以了。 全家面圣的新衣服也得了。萧司空想关照,吩咐一声就有人给办妥了,不比梁家自己想秃了头还想不到这些细节。梁满仓便认为这回头草吃一回也不算吃亏。 很快,进宫的日子,到了。 是的!是他的错,他本就应该与梁氏划下一个道道来,确定彼此的立场。是他过于自信、过于自傲,擅自就决定了梁氏的角色,引来了梁氏的反弹。知错就要改,必须立即修正。 再去信京中请示萧范也来不及了,萧度已经有了腹稿,但是此次主官是陆谊,他还得走一个过场,不能让陆谊觉得自己凡事都自作主张。 目送梁玉去上课,萧度也离开甲板去找陆、朱二人。 如此这般一讲,陆谊也摩头:“梁氏还真出人物了?那你看究竟是小娘子自己的意思,还是有梁翁的手笔在内?” 朱寂心烦得紧,本以为是一趟出门游玩兼混资历以及与东宫搭个桥的差使,不想却出了这许多操心的变故。他不耐烦地道:“管是谁?这一家,傻的让人生气,聪明一点的更让人生气。恐怕于东宫无益!” 萧度道:“不要说气话,且看眼下。七哥,谁的手笔都没有关系,要紧的是说的话是在理的。咱们得将这事处置妥当。七哥的意思呢?” 陆谊哀叹道:“你我这几天,想的不就是如今令梁氏能够不那么愚昧吗?现在梁氏有明白的人,不是很好?” 萧度若有所思:“梁氏也没有根基,明白一点是好。”不至于争权,想争也争不了。再者太子地位不稳,梁才人无宠,梁氏也争不起权来。再能干,也只是为人家的事业添砖加瓦。 陆谊道:“既然这样,就要让梁翁知道。” 萧度笑道:“事因小娘子而起,就安抚一下小娘子嘛。” 三人都不小气,送了金帛来,说是给梁玉压惊,并且绝口不提菜刀的事。这边不提,梁家父女心里就有数了,梁满仓将金帛一收,锁在自己床下的柜子里,让梁玉照旧去上课——不许再耍菜刀了。 陆谊也与梁满仓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回,这次就直接指出来,我们是要跟危害太子的人顶牛的,梁家现在这个样子进京,什么用也不顶。除了干农活啥都不会的人,能指望你们干什么?而且进京一准会被笑话的,请做好准备。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还有些想害太子的人,指不定就会从梁家下手,也请做好准备。您闺女生了太子,但是太子有嫡母,请摆正自己的位置。再蠢下去,又不让别人管,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这个你就不用准备了,死都死了,一了百了,省心。 梁满仓心说,你们仨心里不定笑话我们多少回了。有人会害自家,那就不好啦,最终结论,还得把儿孙们按着头读书。不但儿孙读书,梁满仓自己也开始认字,他拉不下脸跟儿孙一起上课,就让闺女给他补课。头天晚饭后,梁给他写一句千字文,四个字,他就颠来倒去的念。不但自己念,将没去上课的几个儿子也叫了来:“又不用做活计,也不过是懒在那里长霉,都跟我学。” ———————————— 日子不快不慢的过着,梁家与使者客客气气当无事发生,袁樵却不能当无事发生。 无他,梁九郎真不是块读书的材料。有亲爹的死命令,有妹子持刀监视,他也想踏踏实实的学,可实在是学不进去。比较起来,无论是梁六这些叔叔辈的,还是梁玉的侄子们,学得有快有慢,总体不算太快,也都能硬着头皮啃下去。 只有梁九,他崩溃了。一母同胞,梁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过目不忘,梁九,用梁满仓的话说是“搁爪就忘”。天赋这东西,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顺手点一下,点不着的你干瞪眼也瞪不来。连偷偷学字的梁满仓都识了几十个字了,梁九的脑袋里还是空空如也,仿佛南氏生他的时候在他脖子上生的不是一个人头,而是一个筛勺。 重压之下,他又忍了十天。一旬!一点效果也没有,他的功课还是被一个“地”字拦着,无法进行下去。 这回他连干嚎打滚都省了,直接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挺尸,恨不得立时毙命免受这等折磨。梁满仓是想再打他一顿的,然而梁九郎是摆出了宁愿被打死的架式。梁满仓想了想,养这么大个子了,打死不划算,只好舍下老脸向袁樵讨情:“他是真个学不下去。天生的贱命呐!” 袁樵看在梁玉的面子上,问梁满仓:“进京之后令郎总不能真去耕田吧?梁翁要先想一想怎么安置他。” 梁满仓老脸通红,极谦卑地问:“咳咳,先生,有啥指点不?” 袁樵道:“我不知圣上有何安排,如何能有主意?梁翁看圣上旨意谨慎行事便是了。”他与梁满仓两个格格不入,站在一起都觉别扭。话说完了,很有默契的互相道别。 梁满仓一身别扭,越想越不大对劲,索性叫了女儿来:“玉啊,你先生还说过啥?” 梁玉谨慎地问:“您说啥事哩?” 梁满仓道:“我是想啊,咱啥都不知道,这陆郎君他们现在待咱们客气了,可也不大管咱们了。我这心里呀,没个底,想来想去,就只有这袁先生能问啦。你去问问去。” 自己要摆明车马扯旗单干的,别人当然不会再多管。梁满仓是旗扯出来了,架子没搭出来,没个帮手了。既然主意是闺女出的,出了事儿她得兜着。 梁玉想了想,道:“行,我去。” —————————— 梁玉觉得,自己跟袁樵也是有点默契的,就像之前与吴裁缝一样。袁樵用不着她养老送终,但是师生之间还算是比较亲近的,袁樵看样子也该是乐意为她解惑的。这就欠了袁樵的情,现在她也没啥好报答的,只好等活出个人样来再还了。 70.身不由己 此为防盗章 梁大郎飘着点了点头, 一改沉默的习惯, 对梁满仓道:“阿爹, 贵人就是贵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梁满仓摆摆手:“行了行了, 先吃饭。” 梁家的伙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在县衙、跟着陆谊等人, 吃饭是不用自己花钱的,全家甩开了腮帮子拼命吃个肚皮溜圆, 到了“自己家”一应用度都得是自己花钱, 梁满仓的旧习性又回来了。主人家的肉食减到了两天一顿, 仆人们的肉食他已经给停了, 且很有理由“又不干力气活,要吃那么好做什么?” 今天的饭桌上,有孙辈以哼唧哭扭不肯吃来抗议。梁满仓心气正不顺, 冷冷地垂下了眼:“还是不饿!我看小崽子们就是吃太撑了!饿他三天, 我看他吃糠都香!” 吓得四嫂恶狠狠把儿子扯到身边,恐吓:“你再闹,狼来把你叼了吃了!” 一家人战战兢兢吃完了一餐饭,梁满仓咳嗽一声:“都早点睡!别他娘的点灯熬油的!你们点的都是老子的血!老大,跟我来。” 梁大郎急忙站起来,跟梁满仓回了正院, 南氏也慢慢起身, 扶着使女回去了。梁玉几个哥哥打哈欠、咳嗽的都有, 懒洋洋各自回屋, 一天演礼,比锄地都让人焦躁。嫂子们还不能很快的离开,碗筷如今不用她们收拾了,她们却得收拾好孩子。 大嫂趁机问梁玉:“玉啊,今天出了啥事?爹咋脾气又上来了哩?”梁大嫂娘家姓南,是婆婆的娘家堂侄女,亲上做亲,与梁玉还是表姐妹。她嫁过来的时候早,梁玉小时候她还奶过,两人说话也就没那么讲究。 梁玉道:“我还想问大嫂呢,今天家里没啥事吧?”父亲这态度变得非常奇怪了,她就猜是她离家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儿。 大嫂摇摇头:“一天净学磕头走路说话了,能有啥事哩?咱只跟阿家一道学,不知道他们男人那里有啥事。” 其余几个嫂子都站住了,想听她们说的什么,又忍不住,七嘴八舌跟梁玉抱怨。 二嫂说:“有啥事也不对,咱这不是到京城了吗?咋吃的一天比一天差哩?” 四嫂接着说:“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吗?咋晚上灯也不叫点了呢?” 五嫂问出了一句梁玉能回答的话:“是没人管咱们了吗?” 梁玉道:“为啥要别人管呢?咱自己靠自己,不好吗?” “好是好,可你看这……就快要不给吃饱了吧?不说是太子是咱外甥吗?咋还有外甥做了太子,舅家受穷的呢?” 大嫂一句话,又勾起其他三个嫂子肚里的不满了,一齐唠叨上了。她们都是生长在乡间的妇人,县城都只去过一次,既没见过世面,又因年纪不够大还没积淀出生活的智慧来,便显得急躁浅薄。人人都想一件事:以后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梁玉哑然,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她失算了,家里人现在只要生活安逸,并不想其他,也还都来不及想。梁玉试探地问:“那,要是咱家再这样使劲儿干,好过好日子呢?” 还是大嫂有面子,反问道:“舅爷家,还用咋干?哎,那一路管吃管住的几个郎君,不管咱了?为啥?这当了舅爷,咱不是得翘起脚来乐了吗?”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算来是她的锅。梁玉头痛了,她现在想知道,梁满仓又是怎么想的。匆匆丢下一句:“等我问问爹,你们赶紧回屋吧,再晚多点灯,爹又要骂人哩。” 守财奴的名字还是很好使的,嫂子、侄子们作鸟兽散。 ~~~~~~~~~~~~~~~~~~~~~~~~~~~~ 梁玉回房必须经过正院,在正院门口与梁大郎擦肩而过。梁玉一把拉住哥哥:“大哥,爹生气了没?”梁大郎道:“哪回往外搬钱爹心里痛快过了?” 梁玉心道,恐怕不是钱的事。 这世上第一个对梁玉悉心栽培的人是吴裁缝,吴裁缝曾说过,梁玉在争斗上的本事是天生的。就在刚才,梁玉从梁满仓的沉郁、嫂子们的不满中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梁满仓这不满,绝不止是因为花钱。梁满仓抠门,但该花的钱也是不含糊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 梁玉赶紧问梁大郎:“爹说啥了没?他白天遇着啥事了没?” 梁大郎一犹豫,梁玉就知道有事儿,手抓得更紧了,摇着梁大郎的袖子:“大哥?” 梁大郎低声道:“白天那两位郎君跟爹说了点……咳咳,爹就想听萧司空的了。” 好的,明白了!他妈的!你们拿的好处还是我给的呢,就来拆我的台!梁玉心头蹿火,对两个礼官极其不满。低下头来,松手放梁大郎走了。 深吸口气,堆出个笑脸来,梁玉快步到了房门外,扬声道:“阿爹、阿娘,你们睡了没?” 屋里灯还没灭,里面梁满仓的声气:“进来吧。” 梁玉推门进去,当中堂屋是黑的,西屋没住人,也是黑的,只有东屋卧房里一盏孤灯与小炭盆的光亮在跳动。梁玉撩开帘子进去,南氏对着壁上挂着的菩萨像在念叨,梁满仓则在踱步转圈儿。 看到梁玉过来,梁满仓道:“今天过得咋样?” “还行,”梁玉小心而急切地说,“爹,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梁满仓赞同地点点头:“嗯,你爹今天也开眼了。” 梁玉安静了一下,捏捏拳头:“您遇着啥事了?” 梁满仓此时对闺女不需要兜圈子了:“今天听说了些事,咱以前想错了,都得改过来。我已经想好了,这一大家子,在京城咱都不算,不能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咱还是得依着贵人,可你姐、你外甥那是在天上,到现在还没见着哩。以后也不能就当亲戚走。他们是帮衬不了咱们多少的,得另找个靠山。” “您说啥?!”梁玉是没想到,就出门这一会儿功夫,她爹整个人都变了! 梁满仓这话说得太明白了,就三条:一、咱在京城日子不好过;二、跟萧家掰了太傻了,你这主意太馊;三、得再重新抱萧家的大腿。 “我还没说完,你叫什么?你这丫头,就是太性急啦,以后得改!说你多少回也不听,啥事都缓缓,别那么急就叫出来!白得罪了萧郎君,”梁满仓一鼓作气,“咱依着陆郎君几个的时候,日子多么舒心?如今呢?你想做个人,也得自家是个人物才行!现在人家不管了,咱咋办?!” 梁玉也就摆明了车马问了:“您这变得也忒快了,您今天到底经了啥了?” “经了啥?人家两位官人给我掰扯明白了哩!你一个县城学徒的见识,咋能拿到京城来跟做官的人比呢?” “您在路上不是这样说的!” “我那是不知道把咱全上秤卖了,也不够人家看一眼的!”梁满仓斩钉截铁。 梁玉的规划看起来挺好,自家挺起腰杆来做人。可现实呢?上袁家一次门儿,四十匹布没了,袁家都不带翻一下眼皮的。他梁家现在就不配跟老户人家平起平坐讲价钱。 白天,两位礼官收了他的布帛,便好心暗示他,京城如何难混,太子、梁才人、梁家都没有圣宠,你们是不可能有舅爷的威风的。这样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还要与萧司空生分了呢?朝廷里多少官员想抱萧司空的大腿都得排队。尤其是眼前,萧家两眼一抹黑,如果萧司空表个态,梁家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官员们也会更尽心。 【那咱还尥什么蹶子?】 想明白了这些,梁满仓就有了决断——闺女太冒失!咱家这样的虾米,还是得抱个大腿的!跟贵人们差这么多,咋叫板?做人就得识趣!神仙们打群架呢,你没个靠山,还挤在中间,不是找死吗? 梁满仓的路线改了,梁玉近一个月的努力顿时被打回原形。梁玉是不服气的:“爹,你咋能这样?咱不就是为了以后能够人看一眼的吗?” “呸!你把我宰了卖肉也不够!” 梁满仓语带悔意:“怪你也怪我!你不该这么急,拎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我也不该听风就是雨,就听了你的,没想这么多。咱是乡下人,没见过天呐,你还是先在家里老实呆着吧。跟着学学演礼,挺好的。” 梁玉磨了磨牙,她还是认为自己并没有错。这么一改道,可算是把她闪在墙上了。她努力尝试说服梁满仓:“世上啥事舒服啦?想打粮食就得起早贪黑!想混出个样子来能不受累?” “这个累跟咱以前的累不一样!要是挖地收麦子,连夜我也干了!现在这累,咱受不起!” “咱不要做出个人样子来啦?” “啥叫人样子?饿死就是人啦?我看你是狂得不知道姓啥了!”梁满仓既决定改变,改得也就非常果决,“天塌了,有高个子的顶。咱就一条理,别显摆!你倒说说,你的人样,是啥样?咱家就还剩这百来匹布了,你给我个法子来!拿不出办法来,以后这样的事,你就不要再多嘴了。” 梁玉惊怒交加,梁满仓一句话,就能把她所有的努力都抹杀掉。他不许她出门,她就只能待在家里。他不许她说话,她说了也跟没说一个样。 “凭啥?”她只恨自己读书太少,如果读书多些,她一定能说出明白的道理来的!她依旧凭直觉认为自己没有错! “全家上下十几口子人,可不能陪你疯。都撞南墙了还不回头,你想撞死啊?!”梁满仓一锤定音。京城生活的艰难,只有一家大家长才会仔细去想,这不是意气用事的事情!想活命,还能要脸吗? ~~~~~~~~~~~~~~~~ 梁玉一高一低地回到自己屋里,弯腰点了炭盆,罩上熏笼,抱着被子往熏笼上一盖,连人带熏笼都罩住了。冬夜静而幽长,挨着熏笼,梁玉心里难受得要命。 她爹跟萧家和解了,她可是跟萧度耍刀的。这不是拿她祭旗,也是拿她祭旗了。这也就罢了,反正她乡下丫头,皮实,脸皮也不值钱。可是她还是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更有一种不被理解的委屈。抽抽鼻子,抹了抹泪,梁玉裹紧了被子。 迷糊间听到了拍门声,梁玉爬了起来,赤脚去开了门:“娘?你咋出来了?这么冷的天儿。” 南氏慢慢晃进来,在熏笼边坐下。梁玉插上了门,依着母亲。南氏慢吞吞地道:“怨你爹哩?” “我哪敢啊?” 南氏笑了:“玉啊,快点长大吧。” “我以后绝不出错!”梁玉发了个誓。心里想的是,以后我一定要能自己做主,不受这个气。 南氏更笑了:“谁能不出错儿呀。你别怨你爹,你小的时候,娘想给你吃肉,可你吃着几顿肉了?娘只能从他们每个碗里舀一勺小米出来给你,叫你能比你嫂子多吃这些。为啥?娘是不疼你吗?是咱家就只有小米。你爹也不是不疼你,是咱家就是这样儿。你这气性忒大,也不知道随了谁。” 经南氏安抚,梁玉心情略松了一松,依然没有释怀。她现在坚定地认为,凡事还是得靠自己! 梁玉趁机提出了要求:“那我要点书,还要个先生教我,不是教做活计的,得是教书的。” 南氏想了想,觉得这个能办到:“等见完你姐回来,我跟你爹说。” 梁玉赶紧追了一句:“那咱说好了啊。” 南氏道:“行。玉啊,你爹这是吃回头草了,回头草它不好吃啊!得他舍脸出去跟人家陪好话的,还不兴他有脾气啦?” “行。是我年轻想事不周全,以后我遇事多想想,多忍忍。”家事是不由她做主的,事已至此,不忍还能怎么着? 南氏安抚完女儿,回去对丈夫说:“你个老东西,咋这么说闺女呢?闺女贴心,还不是为了你着想?咱身边,就剩这一个闺女了,你少跟她瞪眼睛。” 南氏认为两边都压下了,睡了个安稳觉。第二天起来,一切照旧,除了两位礼官给梁玉带了几张字帖来。演礼会了,那你去写字儿吧。两人也觉得,这么个聪明漂亮的闺女,搁厨房里就为不叫厨子偷嘴好省二两米,真是太可惜了。 梁满仓也没有说不许。 时间过得飞快,一切的事情都好像没有发生过。展眼间,进宫的日子定了下来。梁满仓东捣鼓西捣鼓,在进宫面圣前就先带着长子去了一趟司空府,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的时候脸上就没有那么焦躁了。回来就宣布:“从今天起,咱家都要改名字了。” 跟萧司空混,感觉日子确实更好过了些,没那么抓瞎了。比如,萧司空就指出了,梁家面圣之后,至少梁满仓是会有个官做的,做官就要给皇帝上表,奏表上写着“臣梁满仓”,这就忒不长脸,不如改个名字。 梁满仓如今识的字不满百,理所当然地请萧司空给改名。萧司空也不含糊,没给全改,梁满仓,就拿去一个仓字,叫梁满。梁大郎叫个梁有财,于是改作梁友。梁满仓其他六个儿子,也依此类推。 哪怕识字不多,梁满仓也觉得经萧司空这一改,名字体面多了。梁玉的名字倒没人提要改,她的嫂子们也没人说名字的事,女人的名字没什么要紧,某氏就可以了。 全家面圣的新衣服也得了。萧司空想关照,吩咐一声就有人给办妥了,不比梁家自己想秃了头还想不到这些细节。梁满仓便认为这回头草吃一回也不算吃亏。 很快,进宫的日子,到了。 刘氏动了动眉毛,缓缓地道:“也好。”慢慢地扶着使女的手起身,行动间带着年长者特有的从容迟缓。 刘氏才起身,袁樵已带着梁家兄妹杀了过来,一路上还低声解释了目前的处境。他心知自己与梁玉是好事难成的,也不想造成梁玉的困扰,但却希望梁玉能在自家长辈那里得个好评,至少不能是差评。否则传出点“梁氏无礼”的实迹来,梁玉就更难在京里立足了。 一头扎进厅里,袁樵衣冠都没正好便先一揖:“阿婆、阿娘,梁翁遣子女前来问好。” 袁樵个叛徒一句话将刘氏与杨氏堵了回去,刘氏见状,又慢慢地坐下了。到这个时候,她也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杨氏更是紧张!一看到袁樵后面带的人,她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先前大概是猜错了。 杨氏平生只干三件事,且活了近四十年就只干这三件事,业务格外的熟练。这三件事都局限在内宅里:一、管理一切庶务家事,二、关心琢磨丈夫儿子,三、以上两条忙完之后悲春伤秋嘤嘤嘤。第一项对她而言是手到擒来的事,盖因自家没有拖后腿的人,还有一个婆婆刘氏掌舵。第二项如今只有一个对象,还是她养大的,推敲起来比较容易。所以目前她的主业就是伤心落泪。 如今第二件上出了问题,就顾不上办第三件事了。她先前猜袁樵是瞧上什么婢女了,现在一看梁玉,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再看袁樵这关切回护的样子,心头警铃大作。【我说他怎么非得将错就错要教梁氏呢!】杨氏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这种事情,宁错杀不错放。 杨氏往上首婆婆那里递眼色。 刘氏微微点点头,再垂下眼睛往堂下看的时候,梁家兄妹俩已经趴在地上磕头了。进了别人家里,拜拜人家的长辈,多正常的礼仪呀!梁家兄妹跪得一点也不委屈,甚至还说了两句吉祥话。 刘氏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也没显出轻蔑来:“看座。”待梁家兄妹坐下了,又说了一句:“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常有人水土不服,可是要当心。” 袁樵第一次知道,礼貌也是能让人难受的。刘氏与杨氏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得体的表情,言谈也很亲切,但是就是有一种疏离,用礼貌客气与梁玉划出了一道线,隔离住了不让人再近一分一毫。 她们,和她们的亲朋故旧手帕交们,就是用这样的态度,憋退了一个又一个试图挤进来的人。让她们知难而退,又或者知难而死。现在,轮到梁玉了。 袁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觉得带梁玉过来的主意真是糟透了。不安地将臀从脚跟上提起,旋即被杨氏的目光又压了回去。有心要插什么话,又对这些妇人之间的“黑话”没有深入研究,急得搓了搓手。 深呼吸了几下,他硬着头皮,顶着杨氏的目光,硬是对梁玉道:“你们还在学演礼吧?还是早些回去,不要被礼部的人挑剔。那样对你们日后不好。” 没想到杨氏收回了目光,也对梁玉提醒道:“他这话倒有点道理了,小娘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要用心学礼仪。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让别人刮目相看的,人呢,多半第一眼瞧见你是什么样,一辈子就瞧你是什么样了。” 梁玉又不是傻子!她比一般傻子聪明多了,听出来袁樵话音不对,也觉出刘、杨二位的态度并不亲切。但是对萧度她能亮菜刀,对小先生的亲娘,是绝不可以失礼的。当下乖乖起身,对三人施礼,谢道:“今天多谢您指点。” 刘、杨二位虽然态度一点也不亲切,但是说的话里还是透露了不少常识,这些都是土包子闻所未闻、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东西。再者,小先生当初不也是两眼瞧不上的么?现在还不是特别贴心? 真心也得真心去换。梁家啥都没有,土、穷、抠,凭什么让人跟对皇帝似的供着呢?不够格的。 梁玉给杨氏行礼格外的深。杨氏疑心她图谋自己儿子,避开了,又说:“学不会也不要急,慢慢来。小娘子么学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句话梁玉就不大认同了,她抬起头来,认真地道:“我生来什么都不会,却不想到死的时候还是无知。生死之间,学呗。” 71.纪申断案 此为防盗章  梁玉此前从未坐过这样好的马车, 有顶有壁, 有座有枕,还有小桌子和零零碎碎许多她叫不上名儿的东西, 连点心都是没见过的样子。反正, 都很精致就是了。这些,都是供给她的。 换个时候, 她会很有兴致地挨个儿看看、尝尝,现在她却一点这样的心情都没有了。她对面是父亲梁满仓、长兄梁大郎,旁边是母亲南氏, 他们四人坐在车队的第一辆马车里, 后面的车里装着他们的家人。 两个时辰前,他们一家被县中的马县丞客客气气又不由分说地塞进马车里的, 只说是“好事”, 究竟是什么样的“好事”却是一丝口风也不漏。 这更让人不安了。从未享受过的待遇也像砍头给前的鸡腿, 透着一股不祥。 暮鼓晨钟。 鼓响时分, 车队入了城。古老的城门在最后一辆马车驰入后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终于轰的一声合上了,仿佛是将天地点最后一丝光亮也关在了外面。 直到此时,梁玉才后悔起来:哪怕马县丞催得再急, 也该到灶下摸把菜刀带上的。 —————————— 连绵的鼓声响完便是宵禁的时候了,街上的人声渐渐低了下去,终至无声, 车队也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梁玉心头一惊——这是到地头了吗? 梁满仓在此时突然出声:“玉啊, 你看看这是哪儿。” 梁玉下巴都要惊掉了。她年初到县城给吴裁缝做学徒, 至今有几个月了,显然,她爹认为她进了县城就得比城隍还晓得城里的事儿,将辨认处境的重任交给了她。 天地良心!她是来学手艺的不是来瞎逛的,哪能认得每一处地方? 硬着头皮,梁玉将车帘挑开一点,然后吃了一惊——这地方她还真认得!这里是县衙! 梁玉小声地将她的发现讲了,并且说:“按说宵禁了,县衙这会儿也不该开的。” 一句话说完,其余三人脸色也一齐跟着变了。梁家祖宗八代没有一个当官的,街坊四邻没一个有钱的,升斗小民最怕与官府打交道,一辈子能不进衙门的大门最好,如今一家都被拉了过来,真能是“好事”? 念头才起,将他们塞进马车的马县丞便又和气地过来了:“梁翁,咱们到了,小心脚下。” 梁满仓一介布衣,土里刨食,而被县丞如此客气对待,更不安了。 梁玉望着县衙幽深的庭院,石板铺就的路被两侧的灯笼一照,愈发显长,梁玉更想念灶下的那把菜刀了。身后,梁玉另外的六个哥哥,大嫂、二嫂直至五嫂,以及她们各自携带的子女,都昏头胀脑地陆续下了车。 一家人都被这情况惊住了,连最小的侄子也老老实实不敢哭闹。 县丞前面引路,县衙的大门又在身后关上了。衙门内灯火璀璨。一路走来,直达后厅。令梁玉大吃一惊的是,她曾在街上围观过的张县令居然不在站在正中,而是站在下首陪着几个穿着锦绣皮裘的人。 在这片地界上,谁比县令还威风?他们就是将梁家全家都唤过来的人了么? 思忖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厅前台阶下。 张县令亲自走下台阶来,也是一脸的笑:“可是梁翁到了?” 马县丞与他一拱手,匆匆答了。张县令粗粗一眼扫过,皱一皱眉,神色间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转身向那几个锦袍客道:“梁氏到了。这……还是先请他们更衣……” 他接下来说什么,梁玉已经听不见了,目光呆呆地看着台阶上站着的人。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上头三个人,她就只看到左边那一位了,他十八、九岁,端的是一位美男子!面色如玉,灯火在他眼里变成了星星,他的身形高挑而不单薄,一看便觉可敬可靠。 梁玉没读过书,虽小有遗憾也从不觉得是什么恨事,此时却是真的恨起来了——自己竟只会说“好看”,究竟如何好看,肚里是再没有一个别的词可以讲了。 按了按胸口,心,跳得厉害。梁玉拍了拍脸颊,脸也烫得慌。 不止梁玉,梁家十几口也都看得发怔,在这个小地方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一阵冷风吹过,最小的侄儿打了个喷嚏,才打破这一片宁静。 梁玉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脸更烫了,更加将头抬起来,她得多看两眼——这样的人,与她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错过这一回,怕是难再见下一次的,既然看到了,实在不舍得别过眼去。恨不得可以让他就此长长久久的长在自己的眼睛里。 梁满仓眼里却是有三个人,当中一位约摸三、四十岁,面皮白净,一部美须,顾盼自若。看站位就是个主事的,右边那位也是个年轻公子,相貌极精致,一双眼珠子很是灵动,比起左边这位就显得不那么可靠了。 锦袍客们不发话,张县令与马县丞也就不再说话,只管抄手等着。上首三人静静地看着这一群灰扑扑的农人,评估着,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右边的精致男子更是两眼写满了轻蔑,打了个哈欠,摆摆脑袋:“十九郎、七哥,人也看过了,我去读书了。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说罢,他也真的走了,留下另外两个人更仔细的打量。对上年轻男子的目光,也看到他眼中的不赞同,梁玉没摸着菜刀,胆气便不那么壮,匆匆别开头去。又对上正中男子的目光,心中却被这目光刺出一股羞愤来。 梁玉相信,如果不怕脏了手,他准能够掰开嘴来看看她们一家的牙口。那是称斤论两的眼光。二人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又打量她的哥哥们去了。 梁玉的背上冒出一层汗来,庭院中的寒风一吹,冷得她一个哆嗦。 良久,两人似乎也看够了,美男子开口了,声音极温和,几乎能抚平一切不安与躁动:“梁翁一路辛苦。在下萧度,这位是陆七郎,讳谊,方才那个是朱家九郎。我等自京师来迎诸位,借张郎君宝地,已备下薄酒。外面冷,还请诸位更衣。有事稍后席上再说。马郎君?” 马县令慌忙应了:“下官在。” “有劳了,”美男子萧度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对一直没开口的那一位说,“七哥,你我便恭候梁翁一家,如何?” “七哥”陆谊从容点头:“好。” —————————— 梁玉知道,富贵人家说“更衣”有无数的可能,绝不会就是换身衣裳,究竟让他们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好在张县令到底没有让他们自生自灭,而是派人引他们登东,再洗手、洗脸,拢拢头发,将衣裳抻平,弄得像样一些。 梁满仓弓着腰,凑到张县令身边低声下气地打听消息。张县令也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也没说。好叫你知道,他们是京里来的使者,著姓大族,极尊贵的人,你们万不可信口开河的。不知道怎么说的,就什么都不要说。有好酒好肉,只管吃就是了。” 然而,待到了席上,却不能“只管吃”了。 三位贵人已在说笑了,看到他们一家,笑声渐消,朱九郎更是一脸扫兴。还是萧度说:“梁翁请坐。”待梁家人坐定了,他才往鸡窝里扔了个爆竹:“我等此来只为一件事——仁孝太子薨逝,储位不可久悬,陛下新立赵王为太子。太子生母册为才人,正是梁翁长女。我等正是为迎诸位入京的。” 找一个读书认字的先生,这个好办;找一个能教做人道理的先生,也不困难。要找一个像袁樵这样的上等人,可就难如登天了——上等人根本不稀罕教她。 梁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叹了口气,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他也没做停留,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这个梁满仓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当官儿的比心眼儿还是能跟他们比翻白眼?你们一个个才识几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着你姐你外甥的脚别放就对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们!别人都是虚的!” 南氏这时候插话了:“他爹,你说啥呢?亲闺女亲外孙,咱实诚些。” 梁玉马上赞成:“还是阿娘说的对,实诚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这些不比咱强?” 她本想反驳梁满仓,想到梁家的现状又将话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确实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讨人厌的朱寂,生得也不错,学问也不错,举止更是带一股潇洒贵气。连他们家的仆役们,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样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实诚些,贴心点儿,找自己的长处去显摆。明白了。】 梁满仓才要发脾气,想说自己没那么凉薄,又觉得妻女说得有理,问道:“大郎、二郎,你们看呢?” 梁大郎慢吞吞地道:“娘说的对。” 梁二郎也说:“妹妹说的也有理,装傻比装聪明好。” “你们那傻,还用装啊?!”梁满仓骂了一句,“行啦,箱子给我放好,都滚,看着就来气!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梁玉临走前便说了一句:“在家常念叨,要不是大姐进宫,咱家得多出人上番服役,这是大姐的好处。咋穿了两天绸衫就全忘了呢?这个好不得念着呐?心里常念着这些好,不就行啦?” 她心里想的与梁满仓的也差不太多,不能给姐姐、外甥帮场面上的忙,关心体贴一下还是能办得到的。好处一类,倒还真不曾想到,但也不能否认亲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也是说中要点了。 ———————————————— 梁家这头收拾完之后,没两天就都得下船上车了。梁家男丁依旧是不会骑马的,袁樵就不一样了,将母亲、祖母扶上车之后,他鞭马过来告别。陆谊等三人对他也很有礼貌,尤其是朱寂,大约是被教训得狠了,白眼都没敢拿出来。 看到他过来,再想起来自家还没给谢师礼,梁玉凑上前把梁满仓的鞋跟都踩掉了:“阿爹!你愣着干啥?上去,问问他家住哪儿!你别是想赖账了吧?” “你老子就这么抠吗?该花的我啥时小气了?”梁满仓单脚立着,把被踩掉的鞋跟提好,拍拍手上的灰尘,上去问袁樵的住处。 袁樵报了个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几户的,他也记不大清,梁满仓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儿过去:“你脑子好使,给我记住了。” 袁樵站得像根标枪,僵硬得也像根标枪,仿佛一个木偶,一节一顿地动作。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力图做得风轻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师长一样:“这个,给你,菜刀,咳咳,进京,不好。”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还给她凶器! 梁玉愣了一下,开心地接过了刀:“都没有东西给先生,先饶了先生的好东西。这个好看。” 刀身不长,埋在鞘里,鞘与柄错金,花纹古朴。整把刀也就小臂长短,非常合宜。梁玉笑着接过了,又防贼似的看着梁满仓。梁满仓老脸一红:“这个不扣你的。” 梁玉这才满意了,一脸笑地对袁樵道:“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 【我只盼你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袁樵点点头,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见,同手同脚回了自家车上。梁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就此要与小先生分别了,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差点也要哭了。捧着刀站在那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声。 朱寂小声给萧度咬耳朵:“这就送信到京里,给这婢子做窄袖袄!她要在京里再来个袖里乾坤,咱们谁都受不了!” 萧度低声道:“噤声。” 那一头,袁樵爬进了车厢,迎上杨氏关切的目光:“佛奴,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樵默默地摇了摇头,倚着车壁不想说话。杨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侧了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样子来,心里难过极了,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落泪。 杨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儿子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准是心里有人了,儿子十五了,对男女之事开窍并不奇怪。她也没急,盘算了一下,对面都是什么人呢?她虽没见过梁氏,但是想来小门小户,儿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陆、萧、朱三人的侍女一类。这就更好办了,儿子放下了,只当无事发生,放不下,求一婢女,还是不难的。过两年,儿子出仕,为他求一贤妻,年轻时的什么绮思就都能放下了。 杨氏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眼睛,她也假装休息了起来。母子俩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驿站的时候,袁樵才睁开眼,心中难过,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能到哪里呢?两刻之后,鸾铃响起,陆谊一队人马也过来了。 梁玉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扶南氏下车,一抬头,正看到袁樵,顿时无语。再想不到,分别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这一条道,前后脚的事儿! 【我刚才那样伤心,是为了什么呀?】梁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蠢过! 袁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里先为自己尴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说话。梁满仓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个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别就又见面了,我老汉白难过了一回。” 没奈何,两队人马一又并合而为一了。因为有了这一番波折,远远见到京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两边再分开,都觉得有些气弱,伤感被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双方讷讷地道了别,各奔东西。 皇帝给梁家赐了宅子,梁玉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进京之后,袁樵显然不可能再做她的老师的,连在船上这二十几天,都是阴差阳错偷来的机会。 72.缺了大德 此为防盗章  弄了半天, 姓萧的把她外甥推前台去,他们还只能先盼着姓萧的别那么快完蛋, 也不能这么快跟姓萧的翻脸?姓萧的现在完蛋了, 姓梁的也得跟着去死?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还是得学!还得赶紧学,多看看书,多学学有脑子的人是怎么干事的。他们不就是比我多读两本书吗?现在我也有书了!这里头学问太大了! 梁玉打定了主意, 去敲梁满仓的门。才抬手,梁满仓从里面拉开了门栓, 父女俩打了个照面儿,梁满仓吓了一跳,骂道:“死丫头, 你干什么?” 梁玉脸上堆起笑来:“爹, 睡好了没?” “有事就说, 你这样准没好事儿!说好了, 昨天虽说娘娘给了不少赏,那些都要收好,那是你和你侄女出门子的陪嫁, 还有你哥、你侄子下聘使的。你姐给你的镯子我就不收了。” 梁玉心说, 亲爹, 命都要没了, 要钱有什么用啊?脸上还是笑道:“瞧您说得这么顺溜, 想是已经睡醒了。睡醒了就想想事儿呗。” 梁满仓警觉地后退一小步:“想啥事儿?你别给你老子作夭。” “哪能啊!”梁玉斩钉截铁地, “咱不是说好的吗?请个好先生。是吧?娘?” 南氏摸着头上的抹额, 觉得头发梳紧了, 满意地放下手:“你也不用这么急着来。亲爹亲娘,还能哄你?” 梁玉只管笑,梁满仓就说:“说了有安排!先吃饭!” 我就怕一吃饭,你想起来一家十几张嘴,开销大,在请先生上头会克扣。梁满仓知道读书好,却不是会下大本钱请好先生的那种人。因为没需要,也没必要。 梁满仓死活不松口,梁玉只能跟着他先去吃早饭。早饭比在老家的时候是好不少,依旧带着梁满仓的特色——抠。 吃完了饭,梁满仓宣布了一项重要的决定:“成天价在家里就是胡咧咧,都干点正事吧!玉啊,你教他们识字吧。” 【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梁玉的脸色一点没变,问道:“我自己都还没学几个字,咋教?教错了咋办?” 梁满仓微有得意地说:“我去萧司空家拜他,他说哩,叫家里儿郎先发个蒙,字识个差不离,他给个先生来教。等教个差不离,就能做监生了。”他都不知道监生是个什么鬼东西,照样学话而已。 梁玉忍着气,问道:“那我呢?!” 梁满仓安抚地道:“再看看,再看看。”他是觉得,闺女现在已经能得要上天了,再叫她多学点什么,岂不是真的要上天?这样不好,不好。萧司空说得有理,女孩儿得贤良淑德一点,先磨磨性子,再跟有学问的娘子学点道理,这才是对她好。 他打萧司空那里回来,自觉也是见了世面,对子女就有了另一种安排。更兼如今做了官儿,虽然不管事,大小也是个官儿,想法也与先前不一样了。他现在不需要一个管家的女儿,而是需要女儿“像个大家闺秀”,这样才能体体面面的嫁出去。怎么也是小闺女,心疼,希望她享福而啊想她过于操劳。揣手坐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好。 梁玉也是了解亲爹的,心说,你哄鬼!再等下去,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了。紧追着问:“那要看到啥时候?你得给个盼头,不然我不干!你花钱请人教吧!”她心里有数,兄弟侄子们的水平参差不齐,一般先生拿他们没办法,而梁满仓极大概率舍不得花这个钱。 梁满仓痛心地道:“你教他们学五百个字儿!” “九哥也要会五百字?”梁玉一脸“你疯了吧?”的表情。梁满仓要敢这么说,亲爹她也翻脸。 梁满仓想了一下,确实挺难,便说:“你再教一个月,不,一个半月,半个月后过年,出了正月,我给你先生。” “到时候不许有别的说法了。” “信不过你老子哩?” 梁玉翻了个白眼作答,梁满仓气咻咻地:“成!二月初一给你找先生!”老子一定给你找个规规矩矩的女先生!不信治不了你! 梁玉道:“那得我喜欢的才行!” 梁满仓眼睛一瞪,梁玉梗起脖子跟他对着瞪。梁满仓想了想,如果梁玉不教,俩月的工钱、一身衣裳、过年的礼钱……这些都得花先生身上了。先答应着吧。于是点点头:“成!不许请贵了!” “成!” ~~~~~~~~~~~~~~~~~~~~~ 父女俩谈妥了条件,梁玉就当起了自家哥哥、侄子、侄女的“先生”。侄女们是她要求教的,一则是想拉些帮手,二则认为侄女们识个字也有好处,起码能管个账吧?能管账,就能捏着家里的钱,说话就有人听。她一直觉得,侄女们太闷了,这可不好。人越缩就越萎,越上不了台面。一个人,昂起头来比拱肩缩背要好看得多。 梁满仓之所以同意,也觉得孙女得像样子一点才能嫁得好。尤其大孙女,比小女儿还大呢,也快说亲了。 自家学堂开在前面大厅,课本就还是《千字文》。梁玉估摸着,这一千个字教不了几句就得过年了,过年没有上学的。忙完年,得到正月十五才能重新开课,再教个几句,也就二月了,她就能有自己的老师了。 上课头一天,梁满仓也带着年长的儿子们来了,恐吓道:“都使劲学!学不会一顿打死!别出去给我丢脸!老子也来听一听!” 梁玉听了,心说,就知道你会这样!她爹就没有不占便宜的事儿! 瞥了梁满仓一眼,她将短刀往面前案上一拍:“都坐吧!咱甭来虚的了,要想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知道你们一大半是不爱学的!老实学,就俩月,你们就不用看我的脸了。不老实学,这俩月叫你们天天难受!老实也是一天,不老实也是一天,你们还是老实吧!” 梁九郎一个哆嗦:“你,你要干啥?” “知道你学的慢,放心。可你得学,要是偷懒——” “我学!”梁九郎答的特别大声。 他们的水平梁玉是知道的,将人按快慢分作四组,前三组每组五人算做一伍,各设一个“伍长”。指学得好、稳重的一个人来做伍长,伍长负责监督小组的学习。举凡督促写字,收功课,发功课,襄助维持秩序,就是他们这三个人干了。还还用他们的功课做个标杆,想偷懒都不行。其中“老年伍”的伍长就是梁满仓,梁玉相信他的本事,能镇得住全场。 梁九郎左看右看,自己独个儿被闪下了,战战兢兢地问:“我呢?”他自己就是那个第四组全组。 梁玉一声冷笑,坐得像个流氓,指着自己的鼻子:“你就跟着我混吧!” “亲娘哎!”梁九郎差点没吓死过去。 梁满仓一声咳嗽:“你给老子老实点!”把梁九郎给吼了回去。 梁满仓满意极了,嘿嘿一笑,对梁玉道:“老子就知道还是你有办法!”这法子肯定比小先生那会儿的办法好使! 梁玉道:“甭想当初小先生在的时候那么多的好事儿,他是富贵公子,要脸。咱们一个锅里抹勺子,谁还不知道谁啊?作夭跟我这儿没用!都他娘的给我坐直了!” 在自家人面前,是不用那么多讲究的。梁家的传统一向如此,谁干的活多,谁的声音就大,跟人学手艺,太笨学不会、惹师傅生气了,师傅打死了无怨。梁满仓的口头禅就是:“不听话只管打。” 从此,梁氏子侄分外的怀念袁樵,小先生真是个好人呐!虽然一直是一张棺材脸,但是不打人也不骂人呀!顶多翻个白眼。那时候梁玉自己也是学生,她学得快,有她吸引小先生的注意力,其他人还是比较轻松的。现在没有小先生了,梁玉坐上头,下头还有一个梁满仓压阵。何其苦也! 日盼夜盼,就盼着快点过年,过年的时候就能歇好一阵儿了。京城的年,肯定更热闹吧? ~~~~~~~~~~~~~~~~~~~ 终于熬到了二十七,梁满仓一数日子发现不对,才说:“行啦,都老实预备过年吧。”然后嘀咕,今年咋到这会儿才觉出味儿来呢?后一想就明白了——他家就没有客上门!以往乡里乡间的,过了腊月就开始相约准备年货了。到了京城,没人理他们了。 梁满仓正抱着头发愁的时候,就在二十七这一天,有一个人带着萧司空的帖子来,请他过府一叙。梁满仓不敢怠慢,找出他的官服来穿着就要去,被来人劝住了:“您穿常衣服就得,不必如此隆重。” 他又换了身衣裳,跟着到了司空府。没多会儿回来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梁满仓道:“这是张先生,司空派来帮忙咱家过年的哩!” 萧司空还真没不管梁家,耳闻了一些梁家的“趣事”,就知道这是一家什么都不懂的人。别的时候就算了,过年了,总得帮这个忙,便派了府里一个文书小吏过来,给梁家将要紧的事给办一办。人人都给两宫上贺表,梁家死活没个动静,这不要丢人现眼再丢官么? 梁满仓也不知道张先生是个什么官儿,大概是比他小,介绍的时候也就含糊一个“张先生”,让家里都叫人家张先生。 张先生是个干练的人,一到之后,先客气地询问了梁家的情况,发现跟梁满仓对京城生活其实一窍不通,到目前为止,梁满仓摸清楚的只有京城的菜价、地价、房价之类。于京城的人际关系,只知道些大姓,大姓之间有什么恩怨细节,他也是不大明白的。梁满仓甚至不明白各级官员的名称,分不清散官、荫官、职官等等。 张先生将梁家上下看了一看,果断将王管家拉过去嘀咕了一回,心里有了点数。紧接着便要求梁满仓准备笺表,他来之前已经有了草稿,现在要誊抄一下,递进宫里,这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完成了。 办完最要紧的一件事,张先生自觉有些底气了,才找到梁满仓,低声劝道:“梁翁可知,府上虽然没有人登门,不过府上有些事情,还是传得很广的。” 梁满仓惊讶道:“我家有啥事好传的?” 张先生苦笑道:“府上中气十足呐!”叫喊声能传到街对面去,街坊不用打听都能知道他家今天老大又打儿子了,老四家和老五家又拌嘴了。得亏乡音浓重,好些话别人听不大分明,否则乐子就更大了。 梁满仓老脸一红:“乡下人,嗓门大,吼惯了哩。” “快收了吧,事都传到司空耳朵里了。”这才有了派张先生来“帮办”。 梁满仓赶紧说:“都听先生的,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张先生就先说过年,京中风俗,正月要给左邻右舍送拜帖的。梁满仓道:“从来没有过哩,也不知道咋写。” 张先生心说,好么,我还得从头开始教。便说:“那咱们就这里开始,我来写帖子,梁翁要送的帖子,不少于百数。劳烦梁翁再备些纸墨。” 梁满仓满口答应:“好好!这就办。哎,要这么多帖子?我找丫头来帮你抄?我那小闺女,学东西快的。” 张先生道:“这个……容我先看看令媛的字。” “好好,这边走。” 梁满仓在前,张先生在后,去找梁玉,一是喊她抄帖子,二是让她点笔墨记账。梁玉这会儿不在西小院,她正在她哥哥们的院子里,短刀出鞘:“我看你们是活拧了!大白天的偷酒喝,还敢赌钱?!欠打了吧你们?手痒了去舂米,再管不住我帮你们剁了。” 梁八、梁九小哥俩儿,课也不用上,活也不用干,出门玩又没几个钱,只能待在家里。闲得发慌,削了几个木头骰子,扔骰子玩儿,一局两个铜钱。拉上梁六玩,梁六死活不肯,躲出去了。梁玉来找他们帮忙抬东西,进门就看着这个,劝也不听,干脆就拨刀子了。她的经验,这样说话最管用。 梁满仓推门进来,就看到这么一幕,张先生一嘴张得老大,把双下巴都挤出来了。 梁满仓感觉大为丢脸,怒吼一声:“老大!拿扁担!”张先生看着梁满仓飞快的点将,拖条凳的、拿扁担的、捆人的,一气呵气,然后就是打。梁八、梁九各打了三十扁担。梁玉被梁满仓一把薅了过来:“你能耐了你!刀给我!”没收了。 张先生抬手把下巴装了回去,当成没看到,小声提醒:“梁翁,小点声,会传出去的。” 梁满仓老脸又是一红:“对对,咱取纸墨去。把他们的臭嘴给我堵了,再加十扁担!”一手提着闺女,一手做了个手势:“先生,您请。” 到了西小院,梁玉才被放下来。先是开库取纸笔,拿了纸张到前面厅里去。张先生开了张单子,都是京城官宦人家过年要注意的事项,风俗、礼物,等等。然后给梁家列了一些需要交际的对象,并且表示:“梁翁好生做,新年之后,自然会有交际。”萧司空那里传下了话来,不许杂七杂八的人上门,还真杜绝了一些试图投机者打扰梁家。过完了这一年,梁家子弟去读书了,都整得像样子了,应该会好一些。 梁玉老老实实跟着,等张先生写完一张名帖放在一旁晾干的时候,瞥了两眼,也问张先生名帖的格式等等要求。张先生简直不敢相信这么个斯文的小娘子,是刚才那个动刀子的泼妇。他奉命而来,梁家越快能成个样子,他就越快能解脱,也顺口教了梁玉。心道,我见过变脸的贵人多了去了,这种变法,还是头一回见。 张先生一直忙到了除夕,才告辞回家。梁满仓虽然抠门,还是忍着心痛又谢了五匹布。将张先生送走,梁满仓极是不忿——便宜八郎、九郎两个小兔崽子了,进了正月不许说晦气话,不能随便打,不然,哼! 打是躲过去了,梁满仓却罚两个儿子跑腿,按着张先生的单子,让他们早起五更,往单子上的人家里投名帖。京城的格局仿佛棋盘一般四四方方,二人常迷路,为了能将任务完成,不得不一直奔跑,将两个人腿都累细了。 不过……张先生说了,京城里一般整个正月都不用上学,真好!一到二月,妹子自己就要有先生读书了,更管不到他们了!真是太好了!只要不是被妹妹管,就是件好事!两人每天傻乐,直到正月十五,大家都要出去看花灯。 梁八郎就要给妹妹出个难题,很认真地建议:“外头这个时候太乱啦,玉就别出去了吧?外头拍花子的拐子多着呢!” 梁满仓看了看小女儿,心道,不错,长得越好看的越容易被拍花子的盯上。梁八郎看父亲点头,暗中得意,死丫头,叫你整我。嘴上却大方地说:“玉啊,哥给你带个顶好看的灯回来。” 梁玉淡淡地应了一声:“行,不好看你就把名字写一千遍。” 梁八郎打了个哆嗦。 王管家旁观了整个过程,心道,街上女眷多了去了,理个步障……呃,算了吧,梁翁一定舍不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管家选择了沉默。 正月十五的晚上,注定热闹。梁八蹦蹦跳跳回到房里,准备翻出新衣裳出去。听说这一天街上的小娘子尤其多。哎,有点对不起妹妹。不过,街上拐子多也是真的嘛……我一定给她带个好看的灯回来。 抛去了愧疚之心,梁八欢快地推开门,叫了一声:“你在我屋干啥?你你你……你刀放下!” 梁玉没理他,径自从他的衣橱里翻出他预备穿的那一套新衣,用菜刀挑起来看了一下:“不错,我也能穿。”不知道哪个败类给她做的衣裳,全是窄袖,放不进把菜刀,梁八这套衣裳就很合适了。梁玉道:“灯就不用买了,衣裳借我穿一晚就行了,你不会不答应吧?八郎?敢告诉爹你就死定了!” 说完,又从衣橱里翻出一副骰子来。 梁八:……他娘的!我可真是见着鬼了! 梁家子弟读书起步迟,天份也不顶好,但是学还是能学的,只是开头艰难一些。梁满仓有令叫他们上学,要是没人起头闹事,也就捱下去了。有人领头,他们就想造反。一把菜刀,又把他们压回去了。 梁玉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梁九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一边。梁玉没理他,伸手提起了菜刀,又塞回了袖子里:“嚎啊,你接着嚎啊。” 梁九跟梁玉年纪最接近,兄妹俩平日相处还不错,梁九听她开口了,被菜刀震慑住的内心松动了。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死丫头,你……” 梁玉继续面无表情,又抽出了菜刀。梁九又闭嘴了。梁玉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来:“坐下!”梁九慑于菜刀,绕过梁玉回到座席,老老实实坐下了。 梁玉道:“这不坐得挺好?你可做个人吧!” 然后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僵硬地走到自己的坐席,僵硬地站在那里。她的对面,就是袁樵。 她知道自己的表现糟透了。亮菜刀,搁哪儿都是个泼妇。冲自己亲哥亮菜刀,更加的不是做人的道理。可她别无选择,她得立时稳住场面,不能使这场闹剧闹得更大,不能让不该有的声音传出去。现在看来,她出手好像比梁九打滚闹后果还要严重一些。 73.一片缟素 卢会没有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 他打算办一场大案以显自己之能。大家都是以审案起家的, 凭什么崔颖就有个“崔老虎”的绰号, 而他们就是阿猫阿狗呢?崔颖每每看到卢会,眼神都有些轻蔑, 这也让卢会很在意。卢会打算挑战一下崔颖在酷吏界龙头老大的地位。 郡王!诅咒!大案! 天意啊!让这个大案子落他手里了。 不过这是一个郡王涉嫌诅咒的案子,卢会没有那么大的权柄, 他得先上报, 要征得桓琚的同意才行。卢会没有丝毫的迟疑, 接完了状子,把告状的人扣了下来, 转身便去宫里向桓琚汇报了。 与此同时,崔颖把手上的案子结一结尾, 也看起了告凌庆的那一张状子。内容平实易懂,除了开头渲染情绪之外, 通篇就只有一件事情,铺子主人与凌庆原是熟人,凌庆杀熟来了。事情涉及凌庆的出身必然会有一些阴私之事, 崔颖就只爱破个案, 对人家被窝里那点事没有兴趣。 虽然出发点不太一样,崔颖与纪申却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就事论事,断案官又不是三姑六婆, 没事去说人家的是非长短。 崔颖打算写个奏本, 先参凌庆一本, 再该转案子的转案子, 皇帝让他接手他就接手。 卢会的人先到,桓琚听了他的汇报之后非常的重视:“高阳郡王?” “是。” 桓琚回忆了一阵儿才想起来这么一个人,疑惑地道:“他?”高阳郡王当年是随大流支持过桓琚的,功劳不大,所以桓琚一时没想起来。桓琚本能地厌恶巫蛊诅咒等事,想起来这是谁之后,一掌狠狠地拍御案上,火气从脚底往上冒,升到了眉毛上又停住了,火苗没有蹿出脑袋。 【是因为当年一点点功劳,就想过份索取吗?】桓琚最讨厌这种居功自傲的人了,萧司空尚且让他不快,何况高阳郡王?【等等,震慑一下,人心畏惧,废后也就没那么难了。】 桓琚算盘打得很精,酷吏用好了是真的很方便。 “给他个教训。”桓琚这样说,他没打算依法杀了高阳郡王,只要不是谋反,宗室一般不用死。 卢会却将这个“教训”当成了桓琚默许他去办案!好嘞!干活喽~ 卢会伏地领旨,声音发颤地道:“臣一定为陛下办好此案!” “去吧。”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桓琚的情绪并不高,他还在为废后的事情犯愁。与萧司空算是达成了协议,废后仍然不是那么容易的,杜皇后占着大义名份,即使没有萧司空,没有结党,朝臣里支持废后的人也不多。 下一锤子该落在什么地方呢?桓琚默默地想。 桓琚最后决定,要把自己的老岳父,正牌子的那一个,给弄下去!打定了主意,他对程为一道:“宣崔颖。” 崔颖的奏本刚刚写完,程为一到御史台宣他了,崔颖袖着奏本跟程为一到了两仪殿,一手领任命,一手交奏本。桓琚接了过来边打开边问:“这又是什么事?凌庆?” 大岳父小岳父凑一块儿了,桓琚自己笑了:“你顺手给结了吧,给他个教训。”都是前阵子穆士熙案、贤妃禁足、二王出京给闹的。凌庆这些年这些“小恶”没少犯,一下子显得失了势,还不许人喊冤吗? 这是挤脓包,自己在的时候把这些事情发出来,免得以后被人惦记。 想了想,桓琚又加了一句:“也不要叫人趁机作践了凌庆。” “是。” 崔颖与卢会各自接了自己的案子,审起来又是不同的风格。崔颖手上两个任务,击杜为主、打凌为辅,他却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明着审凌庆侵夺他人产业,暗中搜集杜尚书不法的证据。卢会手上就一个案子,扣了告状人去引路,先把“为高阳郡王行不法事”的人能抓的都抓了,慢慢地审。高阳郡王身份特殊,只好请他先在他那南山道场里别动弹。 一时之间,风起云涌。 无论是知道高阳郡王回京内情的大长公主,还是只听说凌庆一段往事的知情者,都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戏,看不下去了。 从长安公到晋国大长公主都在试图打探高阳郡王的消息,谁下的黑手一目了然——凌庆。这是要高阳郡王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比他们更着急的是另一个人——状告凌庆的叶勤。他是高阳郡王的家奴,放良出来经营的铺子,与凌庆原先是认识的。否则断不至于就被高阳郡王支使了做这样一件不管谁赢了他都要倒霉的事情。 叶勤与凌庆渊源颇深,两人都是在高阳郡王身边伺候过的,一个乐户、一个家奴,比谁高贵才是没意思。两人都有个小愿望,攒份家业、娶妻生子,凌庆想当地主,叶勤想开铺子,认为商人赚钱快。叶勤奔着这个目标去,高阳郡王心情好的时候也挺好说话,赏了钱让他出去自立门户。 叶勤铺子也开起来了,凌庆闺女也生出来了。小国丈一朝得意,对“旧友”却一点也不友善。更兼两人年轻时说得多,凌庆对叶勤的铺子也有了一点想法,正好…… 叶勤多么机灵一个人呢?铺子送你,人我先跑了。与旧主的渊源却是跑不掉的,他又被高阳郡王薅出来当枪使了。【1】 崔颖有酷吏的名声,做事还是讲点规矩的,没有当时将叶勤扣押,叶勤在回家的路上便听到了高阳郡王被告的消息。【亲娘哎!一定是凌庆!那我可怎么办呀?求饶还来得及吗?】叶勤也就是想想,求饶肯定是不行的,凌庆能饶得过他吗? 【那就只有咬死凌庆救回郡王,才能有一线生机了。】 原本高阳郡王给他安排的角色就是一不小心说出来凌庆的“过往”,彻底断绝了贤妃更进一步的妄想的。说好了即使他死了,儿孙也会有人照顾。现在就还得照这个办! 叶勤打定了主意。 哪知崔颖的精力放在杜尚书那里,在叶勤这边就事论事,并不深究。问了叶勤一回,再去提凌庆来审。凌庆有了在纪申那里的经验,这一回崔颖说什么他认什么,不就是占了个铺子吗?我退给你得了,再饶你几年利息,干脆爽快之至。 原告被告都认了,崔颖也懒得再节外生枝,如纪申一样,依法而断,且看叶勤可怜,也让凌庆多出点血——圣人说了,要给凌庆点教训。 凌庆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判罚,离开之前忍不住瞥了叶勤一眼。这一眼将叶勤给看得心里发毛——凌庆会不会要杀我灭口呢? 那必须不能让凌庆得逞! 叶勤不及去接收原本属于他的产业和赔偿,又当地一跪,再告一状——凌庆诅咒旧主。叶勤临时也想不起别的罪名来,巧了才听到高阳郡王被告了个“直求爱媚而厌咒”,他也依样画葫芦,告凌庆当年对高阳郡王也这么干过!说完这一条,叶勤给凌庆又添了一条:“他会诅咒害人性命!他诅咒死了郡王的爱姬,一尸两命。他会咒杀人!现在一定也还干这个事。” 崔颖有点烦卢会几个人,这几个人办案太胡闹了,居然不是为了查明真相而是为了将案子办得越大越好,胡乱攀咬没一点技术含理,真是令人耻与为伍! 但此时,他也不由得开始胡思乱想起来:【直求爱媚而厌咒?这不是高阳郡王的罪名吗?那是凌庆的旧主。这两个案子必有关联,两相印证,会厌咒恐怕是真的。如果凌庆会干这个事,他的女儿会不会干呢?穆士熙的案子,贤妃居然只是禁足,今天还解禁了,本身就很奇怪了。真的不是用邪术迷惑了圣人吗?】 崔颖当机立断,把两个人都扣了下来。作为一个天真的男子汉,崔颖既不知凌庆以前是高阳郡王的情儿,现在也没有往这上面联想。一个乐户想要求得主人的青睐,何其常见? 凌庆措手不及,迈起来的一条腿悬在门槛上,整个人被定住了。 崔老虎也紧张了起来,绷着脸道:“把他们两个都看管起来!身上的利物都除下,腰带也不许带,要有四个人跟着,不要让他们靠近墙、柱、井……”总之,防着他们自杀。 接着,崔颖急匆匆赶往两仪殿。 ~~~~~~~~~~~~~~~~~~ 御史台离两仪殿不算太远,崔颖迈开大步,外人看来虎虎生风真应了绰号,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有多么的焦急。 桓琚此时情绪稳定,又是一年秋季,今年个别州县有些小灾,总体而言收成不错。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桓琚就有心力思考秋季是个考核官员的季节,一年以来,他狠锤了不少人下去,这些坑都是需要填的,让酷吏去办实务肯定是不行的。桓琚心知肚明,这些人里也就是崔颖有点大臣的模样,其他人是消耗品。 得从地方上调些人来用,还有京中被压抑而有才干的官员也可以提拔一批。桓琚抬头看到了屏风,这架屏风上他写了不少名字,扫了一眼之后,桓琚第一眼取中了宋奇。好了,把他调过来,收拾烂摊子宋奇是很在行的。 桓琚直接降旨,把宋奇又调回了京师。紧接着,陆续发布了几条任免。这些任免起草完发去门下交给黄赞签定的时候,崔颖来了。 崔颖一直就是一张阎王脸,桓琚没看出来不妥,笑问:“这么快就办好了?还是有旁的什么事?你可不常来求我什么事。” 崔颖当地一跪,双手摘下了头上的帽子往地上一放,伏地在上:“臣万死。” “怎么了?快起来,程为一,扶起来。” 崔颖道:“请圣人摒退左右。” 桓琚一挑眉:“你们都下去吧。崔颖,过来说话。” 崔颖抱起帽子,亲眼看到所有的人都退出两仪殿程为一亲自关上了门,才走上前去低声细说刚才审讯的情况。 “被告认罪如此痛快,出乎臣的意料。原告不肯干休,又告出了另一件事——凌庆也有厌咒之事,又告凌庆诅咒致人死命。” 桓琚的脸沉了下来:“确切吗?” 崔颖道:“这……此事或许涉及妃子,臣先请陛下旨意。原告告的是,凌庆昔年在高阳郡王府中侍奉时直求爱媚而厌咒。此事蹊跷,何以高阳郡王也是被告的这个罪名?这其中有何牵连?又告凌庆造符书诅咒致郡王姬妾毙命。” 一说凌庆诅咒,桓琚自己就毛了起来。他对凌庆没有不可动摇的信任,忽略了凌庆是在“旧主”那里诅咒,桓琚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杀才他还咒过谁?”皇帝都恨亲近的人搞这种东西,凌庆没有“宗室”这个护身符,桓琚杀意在心头一闪而过。 崔颖是个有一说一的耿直人,没有证据他便不直说对贤妃的怀疑,反正贤妃她爹诅咒,贤妃也算“涉及”了。又跟高阳郡王的案子有联系,跟皇帝汇报一下并不算崔颖大惊小怪。 桓琚常年跟整个国家最顶尖的一批人耍心眼,崔颖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两件案子太巧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桓琚低声吩咐:“不要声张,悄悄地查!他咒的是谁,与什么样的术士往来,他家人做了什么。拿出你的本事来!宫里先不要声张,我让程为一帮你。” “是。” 至此,什么娈童、什么风流、什么杀妻、什么夺产,统统不算是事了。 桓琚的心扑扑直跳,揪着崔颖的领子,咬牙切齿地道:“一定要查明,是否真有诅咒人命之事。他咒的是谁,现在还有没有在为恶。有没有诅咒过宫中人。” “是。” “高阳郡王的案子你也接手,两案并一案,让卢会听你调遣。” “是。” 桓琚扯过一张纸,匆匆写了几行字:“拿着这个,你先办这个案子。杜氏放一放。让周明都帮你。” 崔颖将帽子戴上,深深躬下了腰,双手捧着纸张倒退到门边转身开了门。 桓琚炸雷一样的声音在身后随着打开的大门冲了出来:“程为一!进来!” 程为一心头一颤,小跑着到了桓琚的身边:“圣人。” 桓琚道:“今天有人到昭庆殿了吗?” “是,贤妃娘娘的母亲来了,已经走了,圣人要见她吗?” “不了。你去悄悄的办,不要让她察觉,不许她与外面交通消息。” “是。”程为一心里打鼓,就在三天前,桓琚刚刚解了贤妃的禁锢,今天又下了同样的命令,并且比之前的那一道凶险得多了。“悄悄的办”这是一个信号。上一次下命令的时候,桓琚是充满了无奈与怜惜的,这一次却是没有一点感情波动的。 【贤妃娘娘要糟。】 桓琚想得就更多了:无论什么人要构陷,不至于将这两个人用同一个罪名扯到一起来,且二人诅咒不是同一件事,手段相同、所求不同。则所求或许是虚,所行必然为实。那么,贤妃呢?穆士熙的案子,她是真的无辜吗?她急着嫁女儿,是为的什么?凌庆做过诅咒的事,她会不会呢? 皇帝的疑心病起来的时候,总是相当可怕的。 ~~~~~~~~~~~~~~ 崔颖办案比卢会靠谱得多,他先夜审叶勤,叶勤事无巨细,将凌庆昔年的不堪情状统统描述了一遍。 【狗咬狗,】崔颖面无表情地想,【不用说,凌庆近来的倒霉事就是高阳郡王进京之后搞的,高阳郡王一个郡王,被昔日的奴仆坑陷,也是可怜可叹可笑。】 崔颖没有去问凌庆,正如卢会也不先问高阳郡王一样,他拿着桓琚的手谕,天黑之后带着周明都直扑凌家。此时已经宵禁,大街小巷不见人影,崔颖以“宫中有令”诈开了凌府大门。崔颖捧着桓琚的手谕,让凌府全家接个旨意。 凌庆到现在还没回来,就是落在崔颖的手上,如今他又回来了,凌府本能地不安了起来。看他捧着的手谕又不像是假的,凌母只得带着儿孙摆香案、跪地迎旨。崔颖问道:“人数似乎不对?” 凌母道:“他、他们出去玩了。” 崔颖点点头:“开始吧。” 周明都的人马一拥而上。 仿佛是查封穆士熙府邸的翻版,还是崔、周二人指挥,行动的步骤都是一样的。军士轻车熟路,拿人、封房子,男女分两处押禁。崔颖拿着凌府的花名册,对着凌府的账册,仆人里谁拿月钱最多的先揪出来审——这一定是心腹。 谁有功劳去倒腾十几年前的陈谷子烂芝麻?圣人关心的是诅咒,是近来有没有再干这个事,崔颖也把这一个当成重点来看。与有可能对圣人行咒术,媚惑一个高阳郡王算得了什么大事? 凌府的家仆也不负所望,凌庆卖主卖得顺手,自家仆人也有样学样。感谢卢会等人的恶名,即使崔颖都是有理有据,人也都怕他。还真观在第一时间进入了崔颖的视野,与凌府交好的几个道士的名字也被供了出来。崔颖甚至没有用动任何刑具,就得到了这样一个结果。 崔颖带着凌府的仆人,直扑还真观,又是诈开了门,从上到下一网打尽。 此时,天光初现,整个京城还沉浸在昨天的消息之中——凌庆又被告了。 京城小民的生活里,高阳郡王离开十几年了,没有几个人关心,凌庆就不一样了。然而凌家也是悄无声息的,还真观也挂出了今天谢绝香客的牌子。与此同时,周明都率领一队骑士飞驰出城,也只是引起路过人的侧目而已——这身衣甲真是威风哎! ~~~~~~~~~~~ 这一天京城的天气很好,梁玉早早的起来换了身新衣裳,阿蛮给她拿了件夹袍披上:“天开始冷了,三娘多穿一点。到了宫里冻得哆嗦了不像话。” 梁玉笑道:“就你贴心!” 杜皇后也起得很早,因为徐国夫人上了年纪觉越发的少,此时二人已经起床梳洗打扮完了。徐国夫人是昨天下午进的宫,杜皇后给她送了消息——圣人解除了凌贤妃的禁锢,凌贤妃的母亲也能探望她了。梁婕妤母子给贤妃求了情,这可怎么办? 杜皇后本来不着急的,十二郎、十三郎已经被放逐了,贤妃眼见没有什么本事了,贤妃一旦失宠,没有一个在圣人面前构陷她的人,她的危险就会大大的减少。她只要一直拖着就是胜利,但是,梁婕妤添的什么乱呢? 徐国夫人进宫之后母女两人关起门来说悄悄话,杜皇后说了自己的消息:“圣人去探病,梁婕妤劝了圣人去看贤妃。据说,是太子将他引过去的。” 徐国夫人恨声道:“三郎真是忘恩负义!没有我等力保,太子哪里轮得到他来做呢?”这话说得也不算错,当时除了萧司空,赵侍中、杜尚书也都是力主“立长”的人。 杜皇后伤心得哭了:“我何曾对不起他?” 徐国夫人冷着脸:“一定是因为那个背主的东西!” “梁婕妤?” “哼!”徐国夫人很快理清了思路,“她就算等下去,也不过是个太妃。区区宫人,想借贤妃的手除了你,自己再做皇太后吗?” 有理有据,逻辑完美。 杜皇后心如刀绞:“她怎么能这么对我?” 徐国夫人道:“皇太后啊,为什么不呢?哼!她做梦!她死了这条心吧!听我说……” 秋日的天空蓝得格外的干净,太阳升高的时候,梁玉到了延嘉殿。梁婕妤装着病,见到妹妹来却高兴跳到地上:“可算来了,憋坏我了。书呢?” “见面就要书,未免太实在了吧?” “请你吃瓜。” “又是吃瓜?你怎么跟瓜干上了呀?” 梁婕妤不好意思地说:“当年怀三郎的时候,就想吃这一口,哪里有?”说着情绪低落了下来。怀孕的宫女还是得到照顾的,梁婕妤当时一个孕妇,口味也会变,普通瓜果她不大吃得下,闻到昭阳殿里西域贡上的蜜瓜馋得流口水,却一口也得不到,因为稀少。从此留下一个心结,想着等儿子长大了能奉养自己了,一定要多吃几口。 品相瓜最好的是有数的,梁婕妤能分到一点,也吃完了。如今杜皇后待遇还在瓜果多,会匀一些给她。 梁婕妤红着脸,亲自削好了瓜:“来,吃点。吃了说书。” 梁玉故意大口吃了两大块,惹来梁婕妤一顿白眼。梁玉笑着擦了手:“好了,不吃了,看把你心疼的。来,你吃,听我说书。” 梁玉说书,梁婕妤吃瓜,一回书说完,正在“仙子被淫-魔捉去要做炉鼎”的紧要关头,“且听下回分解”了。 梁婕妤气个半死:“又来!” “哎哟,就写到这儿嘛,要不这样写,你下回不爱听了怎么办?” “算你有理,”梁婕妤又叉了一块瓜给她,“来,吃。这个味儿香,比得上那一年我闻到的了。” “哪一年?” “三郎七岁的时候吧,为了修葺宫室,圣人带着大家伙儿去汤泉宫,你看现在这些,都是那时候大修的。后来只是每年小修小补。” 梁玉觉得嘴的瓜有点发酸:“七岁?他今年十六了,九年前?” “对啊,你吃啊。” “我对这个没执念,你吃吧。” 梁婕妤很快吃完了一大盘的瓜,不好意思地擦着嘴:“老了反而馋了起来。” 梁玉笑笑,起身道:“我得回去接着写书了。” “快去!写了给我送来,还有,圣人问起了,你怎么不进呢?” “外头正乱着,别触霉头了,阿姐也是接着养病吧。” 梁婕妤笑着掐妹妹的脸:“知道,咱们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也不当那出头的椽子,行了吧?我的小先生。” 梁玉听到“小先生”没来由脸上一红,转身跑了:“不理你了。” “李吉,送送她。” 梁玉跑了几步就停了,李吉从后面赶了上来,落后一步跟着:“三姨一来,婕妤就高兴,您可勤着些来。” “来得多了就该烦了。” “怎么会呢?大家伙儿都盼着您来。” “扯……” “三姨?!” 梁玉忽然觉得腹内绞痛,弯腰张开五指按住腹部:“怎、怎么回事?” 李吉往地上一蹲道:“三姨,我背您,咱回去宣御医看看,比外头郎中强。” 李吉背着梁玉小跑进了延嘉殿,大呼小叫的:“婕妤,婕妤,三姨腹痛……” 殿内的声音比他还大,简直撕心裂肺:“婕妤!” 梁玉听到这一声,挣扎着从李吉背上翻下来,连滚带爬冲进了延嘉殿:“阿姐!” 梁婕妤正在地上翻滚,姐妹俩在地毯上会师,两人头发滚得散了,钗子簪子洒了一地。梁婕妤挣扎着向妹妹伸出手来,梁玉也伸出手去,却看到梁婕妤嘴唇已经开始发青。 梁婕妤苦笑道:“总说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这回……” “御医呢?!”梁玉声音叫得劈了。 李吉爬地身边说:“已经去请了。您二位快起来!内室等一下。” 梁玉对梁婕妤道:“快吐!”说着手指伸进喉咙里,呕出一口带着酸气的食物残渣。梁婕妤道:“已经发作了,你若活下来,替我照顾三郎。” 梁玉双耳嗡鸣,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姐妹俩的手竟终未能握到一起。 再次醒来,她人还在延嘉殿,入眼已是一片缟素。 梁玉仿佛做梦一样,梦境还是光怪陆离的,连不成片。两个面生的小宫女见她醒了,都惊喜道:“醒了!” 梁玉张了张口,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小宫女应该是很紧张,一紧张话就多:“三姨终于醒了,御医说,您吃的瓜少,中毒尚浅。哦,圣人封了昭阳殿和昭庆殿,瓜是昭阳殿送的,可是昭阳殿在送瓜的小宫女那里搜出了勾结昭庆殿的证据。” 梁玉眼前又是一黑——圣人会为了我姐姐一个人,把皇后、贤妃都当贼审吗? 74.日子还长 “举哀——”屋子外面, 宦官的声音拖得长长的, 空气里隐隐约约传来呜咽的声音。梁玉一向现实, 并不会欺骗自己说姐姐还活着。 【怎么死的不是我呢?】她只是这样想, 【为什么是我干了违法的事,却是她吃了杀人的药?老天爷,这么些年我真是没骂错你。】 外面呜咽不断, 扰得人心烦意乱。梁玉缓慢的起身,每个关节都像是没有上油的门轴, 每一个动作都能听到自己骨头磨合的声音。 小宫女殷勤备至:“三姨, 您稍等, 我给您取素服来。” 【哦, 对,得戴孝。】梁玉慢慢抬起胳膊,让小宫女小心地给她换上了衣服。衣裳还算合身,两个小宫女又合力将她慢慢推到妆台前坐下, 打算给她梳个头:“哪怕难过,也把头发拢拢, 这个样子出去……白叫人看笑话的。” 两个宫女战战兢兢,她们是临时被抓的差,原本这个差使是李吉的。这个机灵人当时见机不妙, 第一反应是要巴着一根救命稻草。宫里惯常的做法,主人如果横死, 无论是自己病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 伺候的奴婢们多半比主人多活不了几天, 很快也会被赐死。被人害死的,需要有人抵命。病死的,还有可能连瞧病的大夫一块儿杀了。【1】 李吉当机立断,一面推人去上报,一面就巴着梁玉不放了,心里拜遍了诸天神佛,只求“三姨”不要也跟着一块儿死了。梁玉如果能活过来,他还能有一线生机。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对,逻辑也非常正常,但是漏算了一样——伺候梁玉不是非他不可! 太子的生母被人毒杀了,太子的姨母生死不明,李吉一个延嘉殿首领宦官,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就躲了? 桓琚接到噩耗,只有震惊而无伤心,接着是愤怒!命令程为一接手延嘉殿所有事务。程为一正好将桓琚昨天吩咐他的“悄悄”将贤妃禁足的命令一块儿办了,宫里发生了毒杀案,必须严管,除非有桓琚的命令,谁也不能进、谁也不能出。 李吉此时唯有将责任统统推到杜皇后身上,瓜是杜皇后赐的,吃完了就死了,还能有谁?程为一接着便奉桓琚的命令,将昭阳殿也给封锁起来,连同徐国夫人都堵在了昭阳殿里。 徐国夫人并不慌张,她有成竹在胸,因为杜皇后发现了自己宫里有凌贤妃安插的耳目。桓琚解除了凌贤妃的禁令,外界并不知道崔颖在查办凌庆的厌咒案,难道真的想废皇后而立贤妃?梁婕妤与太子母子情深,对杜皇后不如对梁婕妤亲近;圣人在打击后族,梁婕妤对杜皇后不如做宫人时的谦卑。 三个条件一列,徐国夫人便想:好叫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 梁婕妤死了,在“母亲”这个身份上,杜皇后再无竞争对手。凌贤妃安插有耳目,完全可以是她安排毒杀梁婕妤以嫁祸给杜皇后,真是其心可诛!只要几只瓜、一把药,就能完成这个布置,何乐而不为? 让崔颖来查好了!一定是会查出来凌贤妃的耳目,那么以上的推论自然是正确的。 这样的案子通常不会对身份尊贵的人抢先用刑,徐国夫人自可稳坐钓鱼台,指出凌贤妃的眼线,谁爱审谁审。一准能审出凌贤妃的爪子都伸到了哪里,让圣人好好看一看他的“贤”妃。 凌贤妃也不慌张,她比徐国夫人还安详。她在宫里各处都有耳目呢,那又怎么样?毒又不是她下的!杜皇后要害梁婕妤,与她何干?不信圣人查不出,查出来了,废后,接下来执掌后宫的舍我其谁? 儿子打发出京了还能召回来,不是吗? 禁令也解了,杜、赵还在被打击,凌贤妃认为自己不是没有希望。 两拨人被困在自己的宫里,都不认为自己会是输家,不去梁婕妤的丧礼最好,谁都懒得给一个没有任何感情的人流泪。 ~~~~~~~~~~~~~~~~~~ 【我听到哭声了。】梁玉摆摆手,拿根簪子吃力地将头发在顶心挽了个揪。声音非常的熟,是南氏。 小宫女跑去推开了门,一左一右搀起梁玉往外走:“三姨,小心脚下。” 梁玉眯起了眼,阳光好得刺眼。原来她刚才躺的房间是延嘉殿的东配殿,延嘉殿的正殿淹没在一片素白之中,梁玉在一堆伏地哀哭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了南氏,满心的委屈顿时溢了出来。小宫女慌忙拿手绢给她:“三姨,擦擦泪。” 梁玉越走越快以至于跑,气喘吁吁到了南氏跟前才发现桓嶷、丰邑公主、李淑妃婆带着阿鸾、晋国大长公主等竟都来了,反而是自家侄子侄女们未能进来,只有南氏带着梁玉几个嫂子过来。梁满仓父子等都不见踪影。 【哦,有宫禁。想哭闺女也只能在外面哭,进不了后宫的。】 南氏与长女重逢不到两年,一年多的时间里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才得了门籍没多久女儿便死了,已是哭得肝肠寸断,早不记得规矩了,嘴里叫着:“我苦命的儿啊,我的金啊!” 一个阴影罩到头上,南氏昏花着眼睛看过去,抓着来人的衣摆往上攀:“玉啊!你大姐没了啊!我才见了她几面啊!”、“玉啊,你咋样啦?” 如此哭了几声,南氏一个亲娘,发现小女儿也不对劲了,捧着梁玉的脸说:“你说个话,玉,你给娘说个话,你咋了?” 梁玉张张口,空有口型,听不到半点声音。南氏攥住梁玉的衣襟:“你叫我,叫声娘。” 梁玉又张了张口,半点声音也没有。举哀也分节奏,这一波过去了众人收声,便听到了最后南氏对梁玉的要求,所有人都愣住了。桓嶷站起来举袖试泪:“三姨?能说话就点头,不能就摇头。” 梁玉又试了试,不行,她发不出声,心道,【好么,叫你嘴巧,歇歇吧!】 桓嶷的脸愈发阴沉了:“御医!” 梁玉摆摆手,指指棺材。虽然不知道丧仪怎么搞,但是梁玉担心如果被拉去瞧病了,回来姐姐还在不在这儿都不一定了。桓嶷两个拳头垂在身侧捏得死紧,拼尽力气才打开右掌递给梁玉,憋出一句来:“这边来。” 梁玉把左手放到桓嶷的掌中,两人的手都很热,紧紧地握在一起也不觉得疼。梁玉知道,桓嶷现在心里肯定很难过。以他在仁孝太子薨逝之后的表现来看,他现在表现得有多正常,内心里就有多么的愤怒。人多眼杂,梁玉一点过格的安慰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握着桓嶷的手去看梁婕妤。 梁婕妤的肤色已与生前不同,表情却很安详,完全不见毒发时的痛苦。殿里、棺材边上堆着许多冰,为的是能够更好的保存尸身。梁玉半个身子探进棺材里,伸出手,碰了碰她的脸颊,梁婕妤的脸已经凉了,任凭怎么碰,她都没有张开眼睛。她就是这样与世无争,逆来顺受连死的时候都没能挣扎。 梁玉缓缓收回手,由着桓嶷将她从棺材里扯了出来。坚定地拉过桓嶷的手,拂开他的拳头,一笔一画地写着:她把你交给我。 【我不再空说誓言,不在放可笑的狠话。】泪水一滴一滴落下。 急匆匆的脚步响起,御医来了。 目睹了这一幕的人非常想知道梁玉都在桓嶷手里写了什么,会是凶嫌的名字吗?她认为谁才是凶手? 梁玉看了一眼御医,在桓嶷手里又写:笔墨。 桓嶷道:“取笔墨来。”又多指了一个宦官给她捧笔墨。梁玉拍拍桓嶷的手,示意他继续,不用管自己。桓嶷摇摇头,他现在对杜、凌哪一方都不信任,他得看着梁玉没事才行。与他的父亲一样,他本能怀疑杜皇后母女,对凌贤妃的疑虑也没有打消。桓嶷比桓琚更怀疑凌贤妃一些,因为他从小就知道凌贤妃在宫里有耳目。 【我必尽赤其族。】桓嶷握紧了梁玉的手。 梁玉并不在乎自己接下来是不是哑了,哑巴就不能做事了吗?她就是之前瞎逼逼太多了!哑巴也挺好的!。 御医一头汗,对桓嶷摇摇头:“委实看不出毛病来,毒性没有伤到喉咙,大约是太伤心了。下官再为炼师开一剂清血解毒的方子,慢慢调理。” 梁玉慢慢写道:听天由命,你去忙吧。我能守灵么? 即使原本不能,现在也得能了。且梁玉因涉案,桓琚与桓嶷的意思,都是让她暂时留在宫里回忆当时的情状兼医治,至少要等到事情有个眉目了再出宫去。 梁玉现在就住在偏殿里,桓嶷已经有了计划,等梁婕妤的丧礼一办完,就把这位姨母接到东宫里先住着,搁后宫里他不放心。 桓嶷挥退了御医等,低声问道:“三姨有什么发现么?” 梁玉摇摇头,她才刚醒呢。提笔写道:今天几日? 桓嶷道:“才过去一天。” 【三顿饭一个觉,睁开眼我姐不会动了,你们家会吃人啊。】梁玉点点头,又写:圣人如何安排? 桓琚将崔颖、萧礼、黄赞、纪申统统召了来,配上一个程为一,一定要彻查此案。程为一已经将延嘉殿所有的宫女、宦官扣押了起来,又将昭阳殿、昭庆殿围住,贤妃的两个女儿找桓琚哭诉喊冤,桓琚不为所动,将两个女儿也禁足了。 梁玉再写:高阳,凌。 桓琚冷笑道:“并作一案了,崔颖审出些眉目来,三姨还不知道吧?凌庆原是个腌臜人,被高阳郡王的旧仆告了厌咒。他家相好的道观也被抄检了,哼!阿爹将案子交给了卢会。” 崔颖效率奇高,还真观也非凌庆死党,很快招了凌家厌胜之事,又有算命的事。反而是高阳郡王,自家姬妾破事虽多,他自己顶多是一个“风流罪过”。崔颖将案子定下了基调,卢会再接手的时候虽然不忿,再也摸着了门。 不是要办大案吗?一个郡王算什么呢?如果能够查出来妃子家有夺嫡的计划…… 这才是真正的大案! 梁玉眨眨眼,哦,不错哦。将几张写过的字纸取出来,放到白蜡烛上烧掉了。 桓嶷亲自动手帮她把余下的笔墨收好,难过地道:“三姨,我想听你说说话。” 梁玉笑了笑。 桓嶷哽咽道:“阿姨常说,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如今竟落得如此下场!三姨,我恨!” 梁玉慢慢地给他擦眼泪,食指在他手里又写:告诉阿娘,我留宫中。 “已经说了,外祖母已经明白了。” 梁玉点一点头,她如今困在宫里,延嘉殿的熟人一个也没有了,就桓嶷最熟。一个太子是不可能一直陪着她的,她得赶紧想别的办法,跟无尘观那里通一通气。又在桓嶷手里写:吕师。 桓嶷知道这说的是谁,答道:“我已遣人去告知了,让他们停了热闹。” 吕娘子知道了情况,就能稳住自己在外面的势力,梁玉微微放心。审梁婕妤被害一案的几个人配置非常有趣,就梁玉来看,崔颖是出本事的,程为一因为是宦官在宫里行事方便,黄赞是皇帝的心腹,萧礼……待定吧,还有一个纪申,此人一定不会让事情变得过份。 最关键的还是桓琚的态度,杜皇后、凌贤妃都有嫌疑,正着说也行、反着说也行,单看皇帝要治谁了。梁玉赌桓琚一定要借这个机会弄倒杜皇后,凌贤妃得看宫外那个案子的结果。 梁玉最后在桓嶷手心里写道:安抚你父。 桓嶷道:“我明白的。” 姨甥二人“说”完话,一齐出来,又惹许多猜疑,各人有各人的立场,都知道此事无法善了。晋国大长公主只关心一件事情——能不能弄死凌贤妃,杜皇后死不死无所谓的,但是凌贤妃一定要先死。她经验丰富,知道这个时候这些话顶好不要跟太子提。根据观察,太子肯定是把皇后、贤妃都恨上了,所以她回家得提醒丈夫、儿子,别为这双方说什么好话。 李淑妃就只带着儿媳、孙女哭一回灵,安慰南氏,别的一概不管。要说的话她早跟桓嶷说过了:“不要与圣人强争,你好好的,才有后话。宫中出现这样的惨案,圣人也未必不心惊。你自己的饮食更要留意,以防狗急跳墙。” 李淑妃之所以说这样的话,并不仅仅是出于桓琚有可能对凌贤妃的偏袒,还有一样担心——梁婕妤的身后事。 活着的时候是个婕妤,死了给她一个什么样的名份呢?这不仅仅是面子问题,还有一个实质性的、迫在眉睫的操作——太子为梁婕妤服什么样的丧?如果将梁婕妤追成皇后,桓嶷称生母为娘,而不是姨,也按照父亲在世为母亲守孝的制度来守孝。否则,就是为父妾守孝,即使生母,也比嫡母次一头。 最好的选择是现在默默地认了,等到“日后”再找补回来。桓琚现在的心肯定不在这个上面,他一定是最关心的毒杀案本身,能毒杀婕妤,就能毒杀其他的人,宫中人人自危,这肯定是要揪出元首以安人心的。如果这个时候在“名份”的事情上纠缠,才会惹得桓琚不快。 ~~~~~~~~~~~~ 桓嶷根本就没有把心思放到“名份”上,他与桓琚一样,都更关心毒杀案本身。梁婕妤的身后事,桓琚也没有完全不管,他下了旨意将梁婕妤又提了一提,追成了个“德妃”,在丧礼上出现了一回,就又回到了两仪殿,不再踏足后宫。 桓嶷在延嘉殿里操持完了母亲的丧礼,将梁玉给接到了东宫暂住——住在后宫里也不像话,李淑妃有心收留梁玉住几天,桓嶷还是认为到自己那里住着好。梁玉还是说不出话来,桓嶷也担心她再遇到危险。此事桓琚也不反对,梁玉算是涉案人员,住在宫里方便查案。 梁玉在丧礼上与母亲分手,南氏此时反倒□□了起来,对梁玉道:“老天饿不死瞎鹰,咱能挺过来。你打起精神来,别叫外人看了笑话!家里不用你们担心,问什么就说什么,能给你姐报仇就报,现在报不了就记着,日子还长着呢。” 梁玉不敢对她讲姐姐临终前说了什么话,怕说出来之后南氏得心疼得满地打滚儿。默默地记下了母亲的嘱咐,桓嶷低声道:“您放心,三姨有我照顾。” “哎,都还是孩子呢。”南氏不再哭了,用力吸吸鼻子,昂首挺胸地走了。 桓嶷对梁玉道:“三姨,咱们也回去吧。” 梁玉光杆儿一个人进宫,什么都没有带,到了东宫就便让桓嶷给吕娘子送信,给她捎几件衣服进来。 桓嶷看着她写的字,道:“在我这里,不会短了三姨的东西的。” 梁玉摇摇头,仍然坚持。 桓嶷低声道:“我虽没用,这件事还是能办到的。” 梁玉写道:我要见她。 桓嶷叹道:“好吧,就让她进来一次。三姨,终有一日,我要大声叫一声‘娘’。可是现在不能闹,先看案子。” 梁玉点点头。 桓嶷心中叹息,派人去无尘观传话。此时无尘观的书场早散了,吕娘子将书生们一拘,也先不解雇,都扔在一间大屋子里抄书。抄个《论语》、《孟子》,抄出来贩卖也是好的。香客也不接待了,汤药倒是还接着分发,丧礼期间仍然照着梁玉定下的例,每旬给京兆送一口棺材钱。观中产业的秋收也是吕娘子全权主持的。 干着这些事,吕娘子的心中是极为惶恐的。她的忏悔并不比梁玉少多少,或许没有切肤之痛,却足以让她惊骇:【初见三娘的时候,我放下的狂言何等可笑!想要干预朝政?太子生母都在别人的博弈中被碾为齑粉,何况于我?】 带着这种心情,吕娘子夹着包袱进了东宫,与梁玉打了一个照面,竟仿佛也哑了一样。师生二人静坐无语,良久,吕娘子将包袱推了过去。轻声说:“节哀。” 吕娘子此来并非只送几件衣服,她还带来了宫外的不少消息。比如凌府被查抄了、还真观几乎要变成狱神庙了、凌家先前将几个儿孙送到城外又都被抓了回来,再比如高阳郡王也被押到了京里了。 说完这些,吕娘子停顿了片刻,对于宫中的毒杀案她也有自己的判断,她本想对梁玉说,咱们还有许多事要做,你要振作。最终什么都没有讲,只说:“三娘安心静养,一切等你养好了身子再说。” 梁玉露出一个轻笑,写道:汤药、寿器依旧施赠。毋忘。 吕娘子道:“放心,都做着呢。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圣人将案子交给那几位大人,断不会偏袒任何一个,必是要严查的。”说完又自悔失言,说得太多。 梁玉摇摇头,写道:此事不由你我做主。一动不如一静。 吕娘子道:“好。” 就在吕娘子送完衣物的次日,程为一伴着崔颖、纪申等来见梁玉,桓嶷很担心她,也在一边陪同。东宫便显出这样的一幕来,问案的一字排开在底下站着,太子高居正座,情形极其滑稽。 除了黄赞,五个人里的其他四个都是见过梁玉的,一打照面,纪申还不觉得如何,只感到惋惜。崔颖只关心案子,萧礼与程为一都吃了一惊——这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梁玉以前是活泼的,带着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聪明,此时却格外的沉毅。 几人先说“节哀”,梁玉摆摆手。由程为一先开口询问一下案情。与梁玉“对话”很省事,她口不能言,自己就写下来了。然而她所知也是有限,仅知蜜瓜是皇后赐的,瓜是姐姐亲手剖的,连瓜是谁送过来的都不知道。此外便只写道:只知这些,余者不敢乱言。 五人看样也问不出什么来,将梁玉写的纸收了起来便向桓嶷告退。 纪申临行前道:“炼师安心静养。” 梁玉苦笑着摇摇头,她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需要解答,现在却不是合适请教的时间。 只是写道:伺候阿姐的人怎么样了? 崔颖冷冰冰的声音代纪申回答:“我等上奏圣人,圣人说,斩。” 梁“德妃”是被毒杀的,她生前身边的宦官、侍女比别处更早过了一遍审讯。 崔颖是个用刑用惯了的人,刑罚没有卢会那么脏、滥,却绝不和风细雨。一问不说,察觉颜色有异,按倒先打一顿再接着审。延嘉殿里,哪一波的人都有,此时都知道了厉害,互相揭发,贤妃的人指认皇后的人,皇后的人反咬贤妃的人。梁“德妃”从掖庭里带出来的几个人倒是一声不吭,只知道流泪。 崔颖用了一回刑,除了知道皇后、贤妃都有手段之外,并没有得到与毒杀案直接有关的讯息。将情况汇报给了桓琚,桓琚看了之后冷静地下了命令:都斩了吧。 梁玉与桓嶷听了,面面相觑,桓嶷问道:“已经斩了吗?” 崔颖道:“尚未。” 桓嶷还记得冯宫女等当年相处的一点情份:“掖庭旧人,何罪之有?” 梁玉拉拉他的衣衫,摇摇头,提笔写道:阿姐生前双手干干净净,还请不要让她死后再沾血腥。 黄赞道:“殿下,臣等会向圣人禀明殿下的意思的。”又向梁玉索要刚刚写的字,也一并带了去交给桓琚,做个顺水人情。 五个人里,只有他是明确得到桓琚授意,要借机把杜皇后给办了的。如果是杜皇后干的,那就正好。如果是凌贤妃干的,当然不能饶过,不过要把杜皇后也一起扯进来。 五人并不算有收获,依旧每日一次向桓琚汇报。 桓琚道:“他们就是心慈手软。也罢,善心难得,查明他们果与此案无关,就交给太子吧。昭阳殿与昭庆殿情况如何?” 程为一道:“贤妃娘娘绝食了,皇后娘娘倒是饮食如常,宠辱不惊。” “哈!”桓琚嘲笑一声,“她哪来的宠?又哪里受过辱?” 崔颖道:“已查明当日送瓜到延嘉殿的何宫人确系贤妃安插之人。何宫人招认,并不知瓜中有毒,不认是贤妃指使下毒,以为是皇后构陷。” “其他人呢?□□的来源呢?” 崔颖道:“此药不似□□等物,银针探不出来。臣正在追查来源。” “加紧。” “是。臣请提审凌庆、凌光父子,询问是否与他们有关。” “准。” 崔颖办案比纪申利落得多,退出两仪殿,招呼一声就去提凌庆父子。卢会却扣着不放人,他正要办成一件“大案”,怎么崔颖又抢生意了?他办的也是钦命的大案呐!两人僵持不下,将官司打到御前。 ~~~~~~~~~~~~~~ 在桓琚面前争吵的二人,连同桓琚,并不知道在东宫,梁玉面前,就有一个活的、可以致杜皇后于死地的人证。 75.众生皆苦 当前两桩大案, 宫中毒杀太子生母、巫蛊, 哪一桩都不是小事。除此之外, 什么事都算不得大了。梁“德妃”宫中的旧人也不在关注的重点, 桓嶷与梁玉求情,桓琚便顺水推舟将他们交给桓嶷去处置。 这些人被送到东宫之前都略作收拾,模样依旧看得出“惨”。事关重大, 只要崔颖做得不算太过份,无论萧礼还是纪申都没有心情去计较“酷烈”。接收他们的桓嶷同样没有心情去关心他们惨不惨, 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将他们的东西发还给他们吧。” 梁玉默默地跟在桓嶷身边, 将李吉等人的情况都看在眼里。李吉挨的打并不比掖庭旧人多, 看来招得是很快的。李吉已匍匐在地, 涕泗滂沱:“殿下!呜呜呜呜~”庭内也是哭声一片。 李吉哭个差不多,将鼻涕眼泪一抹,试图再向桓嶷表表忠心却发现桓嶷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而站在他身边的正是梁玉。 “三姨!”李吉见到了救星, “天可怜见!奴婢背着您跑回去求医生怕赶不及!一直挂心,呜呜呜~” 三姨的脸上也不见水痕, 梁玉点点头,对李吉如何处置得看桓嶷的。 桓嶷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个狗才,居然还要表功吗?三姨给你的钱可不少, 你也没保住阿姨!】梁在宫里漫天洒钱,为的是什么桓嶷很明白, 然而李吉真是不值这个钱!这么大的阴谋, 他一丁点的味儿都没闻出来, 要这条狗有什么用? 桓嶷看了孙顺一眼,孙顺一摆手,立即有军士上来将这批人客客气气地押下去。桓嶷对母亲的旧人还是有感情的,他打算将信得过的人赐些金帛放出宫去度日,其余的或打发去守陵,或是逐出宫去算完。就像梁玉说的,别让母亲走了还沾上人命。如果这中间发现谁有问题,他杀起人来也绝不会手软。 李吉看这样子就知道前途非常渺茫了,不像宫女即使被逐了还有嫁人这条退路,他是宦官,宦官的舞台在宫廷。经过扣押、刑讯、即将赐死、遇赦几番大起大落,他的神经绷得马上就要断了,再一次的面临困局,李吉崩溃了,竟在地上打起滚来,一声“婕妤”一声“三姨”的叫:“三姨您说句话呀,我为您……”孙顺看着不像话,抽了自己的手帕将他的嘴巴塞住了,磨着牙说:“三姨坏了嗓子,你别找死。” 李吉鼻涕眼泪都挂在了脸上,傻了。 梁玉深叹一口气,这二年的这些钱算白花了,李吉这货是真不顶用。桓嶷心道,这个东西卖主卖得真是顺手。 “给他们治好伤就放出去吧。”桓嶷吩咐一声,对孙顺使个眼色示意他处理掉李吉。接着牵起梁玉的手,姨甥俩接着读书去了。梁玉近来对律法非常的感兴趣,桓嶷便找来本朝律令,又有各种判疏、案例,与她一起读。 姨甥俩在东宫里再没有其他的举动,两人都知道,此时案件的走向是不由他们做主的,贸然插手还有可能适得其反。就让桓琚盯着杜、凌两人就好了,杜皇后是桓琚铁了心要废的,凌贤妃家里还有另一桩大案,也不可能脱身。他们就不要再生事端,反而转移了桓琚的注意力了。 第二天一早,经过桓嶷的筛选,部分人得到了赏赐,所有人都得到了可以出宫的通知——简而言之,都被宫里除名了。宦官们哭得惨,当时就有撞墙的。宫女们倒还好,各人的物品被归还,如冯宫人等还得到了盘缠。 都一齐来叩头谢恩。 彼时桓嶷上朝去了,梁玉还在东宫里看书。她其实不大爱见这些人,看到了就容易想到姐姐,然后想到姐姐没过几天好日子就死了,心里堵得难受。哑了便省了许多话,正合她的心意,点头而已。 经过一夜的沉淀,李吉又重燃了斗志,心道,我先在宫外等着。三姨养好了伤出宫的时候,我再去投靠,宫里我总归是熟的。他又昂首挺胸,不再哭泣了。冯宫人等俱是哭出去,唯有君华留在了最后。 梁玉对君华的印象很深,这是一个沉默得似乎木讷的人。君华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上前两步将包袱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满是金钱。君华跪下来轻声道:“这些都是三姨所赐,三姨为的什么,我心里明白。可婕妤终究是去了,我没有尽到照顾婕妤的本份,没脸收这些,还请三姨收回吧。” 梁玉摇摇头,她真不在乎钱。 君华取出一支簪子,说:“这是哪一天三姨赏给我的,还请三姨答允,将它留给我。” 梁玉点点头。 君华又说:“我有一件事只能对三姨讲,还请三姨摒退左右。” 梁玉瞳孔一缩,比了个手势。捧笔墨的、侍候的面面相觑,推了一个人出来说:“三姨,殿下命我等必得侍奉左右。” 梁玉提笔写道:都走,别叫我生气。 墨迹淋漓。 权衡再三,几人放下手中的东西,还是说话的那一个又说了:“奴婢等就在门边伺候。”警告地看了君华一眼才鱼贯而出。 君华一动不动,待门关上之后才膝行几步,重重磕了几个头:“三姨,我与婕妤早就相识,婕妤还不是才人的时候,也是在昭阳殿伺候的。徐国夫人拿治家的法子来治后宫,总道我们都是皇后娘娘的人,必要死心塌地,稍有不顺便以为背叛。她认为婕妤背叛了皇后娘娘,是需要惩戒的。” 梁玉撑着矮案探出身体,目光灼灼盯着君华。 君华垂下的手捏紧了簪子,喉头动了几下,续道:“我在昭阳殿时日不短,知道何宫人被贤妃收买了的,便向徐国夫人告发了她。徐国夫人让我不动声色,反将我派到延嘉殿。去延嘉殿的人都得了嘱咐,要将婕妤一举一动都上报。徐国夫人说,一个家里只能有一个女主人,太子只能有一个母亲,只能有一个外家。奴婢不想表功,实是并不想做这等见不得光的事。可终究不能违背旧主,只将婕妤一些琐事告知皇后娘娘。直到那一天我告诉了皇后娘娘,婕妤与太子为贤妃求情,圣人去探望贤妃。” 君华站起身来,一鼓作气,且退且说:“皇后娘娘从来不让何宫人沾手任何饮食,只有这一次。” 梁玉嚯地站了起来,君华冲她笑笑:“真是造孽,做鞋的本事还是您姐姐教的我。” 梁玉抄起身后的凭几往君华身上抡去!她不打算尝试叫人捉拿君华,人在东宫还能跑到哪里去?君华有这么傻吗?没有!这个人是不打算活了!她留了一支簪子! 【我日你先人!】梁玉心里暴粗,希望砸出去的凭几可以限制君华的行动能力,岂料君华也是个做活计的宫女出身,她的动作也十分的快,往旁边一闪,凭几就顺利地落到了地上。君华又冲她笑笑:“活着太苦了,我还是去死吧。” 转身拉开了门,君华对外面听到声响打算闯进来的人道:“三姨叫你们进去。” 几人一涌而入,君华趁机而出,在庭院里大声说:“我不能背主,可旧主新主如今都背了。”双手握紧了簪头,挺直双臂,用力回收,插入了喉头。 ~~~~~~~~~~~~~~~~~ 崔颖与卢会在御前打了一场官司,桓琚更担心自己身边的危险,下令让卢会暂时将凌庆父子交给崔颖审讯。 卢会道:“活人交出去的,中丞须还我活人回来,舌头也要是好的。” 桓琚失笑:“好,都依你。崔颖,用刑要仔细。” “是。” 卢会这才不情不愿地哼唧道:“请随我提人。” 崔颖依旧端着一张冷脸:“好。” 两人一齐告退去办交接,都是办事雷厉风行的人,崔颖提了人,二话说先往台狱里一关,每人用小荆条抽二十下,叫他们既疼,又不至于被打死。凌庆父子养尊处优十余年,哪里经得住这一顿?被打得鼻涕也流出来了。 崔颖这才审讯。 凌庆父子万没想到自己会受刑,凌庆大声疾呼:“中丞用刑如此,打算如何向娘娘交待?” 崔颖想了想,吩咐道:“再抽他。” 怎么还打? 凌庆父子再次大呼,崔颖数完了十下,问道:“你们家里有□□吗?” 问得这般简单粗暴,凌庆父子肯承认了才有鬼。崔颖没指望犯人一打就招,打是为了去犯人的傲气,让犯人学会谦虚配合。算了一下数目,应该还能撑得住,崔颖道:“再抽他。” 又数完十下,崔颖道:“行了,再关起来吧。” 【什么?不问你打什么?!】凌光差点脱口而出质问崔颖。 父子俩被打得浑身是汗,也不知道这个酷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两人心里难受极了,什么样的猜测都冒了出来。崔颖给了他们优厚的待遇——单人间,父子二人还安排在了隔壁,中间用一道栅栏隔了起来。 崔颖虽则急于破案,也不在乎这点时间,预备每天打人当打卡,磨到他们心理承受不住了再打一打问一问。但是一件突发的事将他又调回了宫里——有人血溅东宫,自杀了。 崔颖赶到两仪殿,桓琚道:“你与程为一同去东宫。” 崔颖与程为一又赶往东宫,此时日已正中,东宫的属官们齐刷刷聚集在前面目送崔颖到了□□。桓嶷已经抢先赶回了东宫,本要放出去的人又被扣押了起来,君华的尸身没有动,用一幅白布盖着,四下布满了看守。 今年的第一场雪不大,细碎的雪粒飘飘洒洒的落下,在白布起起伏伏的一道道凹陷的痕迹里积聚。 桓嶷先一步回来了,他紧张极了,大骂:“没用的东西!让你们侍奉好三姨,须臾不离的呢?此人手持利器,万一暴起行凶呢?” 梁玉冲他摆摆手,拉他到书案前坐下,展开了纸。桓嶷卷起袖子磨墨:“三姨要说什么?” 梁玉先写:不要怪他们。 “哼。” 再写:有收获。 “好吧。以后不许这样了,我给你配个响铃!”桓嶷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有事摇铃就不用喊了。他墨锭在他手里越转越快,将墨汁也溅出数滴来。 梁玉匆匆写道:君华指认昭阳母女。 桓嶷的手停住了,定定地看着梁玉。梁玉奋笔疾书:昭阳早知何宫人为昭庆眼线,昭阳欲使昭庆顶罪。一石二鸟。 【不错,】桓嶷想,【这就说得通了。贤妃要害阿姨做甚?不如毒杀皇后。阿爹未必会追究。纵然追究,也强如现在这番模样。贤妃虽是虚情假意,与我们总比与皇后亲近,她何至于此?唯有昭阳殿,阿姨碍着昭阳殿的眼。】 梁玉放下笔,擦擦指尖染上的一点墨痕,拉过桓嶷的手,一笔一画的写道:我信君华。 桓嶷点头道:“若是做死士,她也未免太刚烈了。怪不得昭阳殿这么痛快交出了何宫人,何宫人这么能熬刑!”没有的事,你让她招什么?说不出来就是熬刑了。 梁玉将他手掌推成拳,将写过的纸张拿来又检查了一遍,都叠在一起。如果所料不差,一会儿一定会有人来问话,省得她再写一遍了。君华在庭中说的话不必再写了,反正有别人听得到。 崔、程二人一到东宫便收到了笔录,程为一关切地问梁玉有没有受到惊吓,崔颖更关心的是:“炼师确信?” 梁玉点点头,写道:徐国说,太子只能有一个母亲。 桓嶷的表情肉眼可见地由木雕变成了冰雕。 崔颖与程为一脸色不变,收走了最后一张纸条,沉默地向桓嶷行礼离开。梁玉与桓嶷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坐着,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呼吸声证明殿中还有活人。良久,桓嶷用力将姨母紧紧地扣在怀里,言语中带着浓烈的恨意:“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是这样!宫中只有一个女主人!婢子怎敢背主!” 梁玉抱住外甥,轻抚着他紧绷的后背。【他在宫里长到十几岁,有些事情当然是亲身经历过的。】 桓嶷大口地喘着粗气,低声道:“我当然只有一个母亲。你等着。” 【当然也只有一个外家,】梁玉默默地想,【有种冲我们来,对阿姐算什么?投毒案或许只涉及皇后母女,别的就不一定了。哼!别想献祭一个皇后出来就完事了,杜家、赵家,都得完!等三郎缓过劲儿来,我就得出宫去,一个哑巴在这里能做什么呢?凌贤妃倒可以先放一放了,凌家落到卢会手里,怎么可能会有好结果?】 ~~~~~~~~~~~~~~~~~~~ 梁玉又一次料对了,还没等投毒案有一个结论,卢会抢先崔颖一步给了凌氏一记重击。 崔颖成功将凌庆父子从卢会手里抠了出来。此举激发了卢会的危机感,他顾不得用刑带来的快-感,使出了一个阴招——抓了凌贤妃小嫂子的娘家父亲和兄弟,以“不抓你们入罪”为条件,让他们“劝”女儿指诬夫家。 将女儿嫁到凌家就是为攀附,此时再反水也是丝毫不违反做人原则的。父子俩对女儿、妹妹许诺:“供出他们,顶多是个流放,我们把你弄出来,依旧可以嫁个好人家,强如陪着兔子公公受嘲讽。瞒了咱们这样的事,分明就是骗婚。要是知道他这般不堪,怎会叫你嫁他儿子?” 又劝她:“你还年轻,何必陪着他们一家送死?他凌家送亲生女儿出城避祸的时候,可曾想到你?你是女眷,他家就算谋反你也断不会有性命之忧,再不招供被用了刑如何是好?” 且举出了姚氏的例子:“你不招供,仔细他们将事情推到你的头上!这等人不可信啊!” 父子二人苦口婆心将人劝服。 江水决堤也不过如此了。 于是,与穆士熙勾通串连是有的,并且是凌母得到了凌贤妃授意做的。凌家几个儿媳妇,出身一个比一个好,一个比一个能带得出去。故而凌母与穆士熙的娘子见面,也有带小儿媳妇参与。穆士熙如何通过妻子传递消息,指点凌贤妃方向,让凌贤妃在桓琚面前表现与延嘉殿交好,自己又如何在外面从梁家不堪大任入手打击太子。 此外还有一件实实在在的物证,凌家小儿媳妇确切地知道一件事:“阿家曾重金求购‘驴驹媚’交与贤妃,为增媚固宠。东西放在一只犀角盒子里,与符咒放在一处。” 【1】 卢会拿到口供之后大喜,暗道,省了我许多功夫。原想叫她做个桐木人的哩!这回不用造假了!是实打实的证据!真是太难得了呀! 至此,卢会抢先在崔颖将凌庆父子审明之前,有了“政绩”,他还对凌家小儿媳的口供内容进行了润色。 修改过的口供指称凌家确有诅咒之事,算的不止是自家的富贵,还有十二郎有无天子命格。事发之前,凌庆还把儿女孙子送出京城,意图逃蹿。凌母曾在还真观做法许愿,保佑凌贤妃永得圣宠,可以做皇后。又曾为凌贤妃求得符咒,交贤妃佩带。 逃跑是真的有,算命是真的有的,卢会深谙造假的最高境界乃是假话要夹杂在真话里。除了“造符咒诅咒东宫,欲令鲁王为太子”其余的都是实情。卢会不怕案子大,润色时忽然想起来:仁孝太子也是太子啊!提笔又添了一句。 桓琚第一要等的是毒杀案,巫蛊排在其次,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锤死杜、赵两家。待看到卢会递上来的口供,勃然大怒:“程为一!搜昭庆殿!” 此时,凌贤妃还在昭庆殿里稳坐钓鱼台,琢磨着“皇后废定了,则太子在后宫唯有一年老色衰的李淑妃略亲近,圣人身边再没有为他说话的人,父子之间无人调解容易生嫌隙”。她至今还不知道凌庆的事情,更不知道自家已经深陷巫蛊案的泥潭,而一个想踩着她与她子女尸骨往上爬的酷吏将刀尖对准了她。 打死凌贤妃也想不到自己已经上了卢会的砧板。 卢会与她无怨无仇,整她纯是因为认为有这个需要。 卢会不能去搜昭庆殿,程为一行走后宫却是方便的。将凌家小儿媳妇提过来,塞进一乘小轿,两个有力的宦官抬着,跟着搜检的队伍进了昭庆殿。 凌贤妃惊起,走到门边问程为一:“程为一,你要做什么?” 程为一道:“奉圣人旨意办事。”一挥手,又有两个有力的宦官将凌贤妃架住,程为一将身一闪,小轿里下来一个凌贤妃也认识的熟人:“阿嫂?”凌贤妃并不算笨,信息的缺失让她错估了情势,事到如今即便不知道巫蛊之事也明白自家出了问题,而这位小嫂子背叛了凌家! 凌贤妃盯着她问:“阿嫂来这里是为了什么?程为一,怎么一回事?”她没有咒骂嫂子,也没有露出凶相,表情是茫然而无辜的。 程为一心道,您省省吧,我是阉人呐。 从内部攻破堡垒容易得出乎想象,昭庆殿里搜出不少东西。在凌贤妃得宠的时候,都是可以遮掩过去的。当桓琚冷酷起来,桩桩就都是罪了。 桓琚爱这样可意的美人,江山美人,还是江山为重。算计太子是不能容忍的! 程为一将物证总在一只匣子里,亲自抱到了两仪殿给桓琚去看。桓琚脸上青红皂白的颜色轮了一圈,抬手将匣子打翻在地,咆哮道:“审她!审昭庆殿所有的人!审所有她安排的人!告诉崔颖,不必拘束,只管对凌庆用刑!告诉卢会,不必顾忌,审!审那个老妇人!” 程为一吓得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圣人,圣人三思,凌氏死不足惜,可这样一闹……整个后宫就翻天覆地再无体面可言了!鲁、齐二王,合浦、安泰二公主,将如何自处呢?” 桓琚是爱面子的,与里子比起来,面子就又算不得什么了。桓琚道:“悄悄的办。八娘、九娘看好了,先不要让她们知道。” 就是还要办了? 程为一颤抖着爬起来,问道:“若是贤妃娘娘在别的殿里有人呢?” “拿!” ~~~~~~~~~~~ 程为一往内侍省点了几十个孔武有力的宦官,一个个膀大腰圆,带着先到了昭庆殿加强警戒。接着把凌贤妃的心腹宦官与宫女拘起来拷打,拷问出了一些名字,其中也有在昭阳殿收买的人。 比起徐国夫人母女,凌贤妃的人缘是极好的。她也舍得花钱,大力收买了低层的宦官、宫女,这些人也乐得为她效力。何宫人并不是唯一一个倾向于凌贤妃的人,昭阳殿这些年来总不得桓琚欢心,与此有直接的关系——底牌都被人看清楚了,还能怎么打? 程为一摇摇头,凌贤妃在后宫里的这份本事也算是一流的了,可惜运气不大好。 “走吧,去昭阳殿。” 徐国夫人与杜皇后本与外界不通消息。徐国夫人对女儿说:“查总是要查的,然而总不能将皇后关这许久吧?外面大臣们不会同意的。” 程为一抓人的时候宣布了一下罪状,徐国夫人母女听完颇为惊喜:凌贤妃完蛋了,圣人还会被小贱人挑唆冷落正妻吗? 等着解禁就是了! 梁婕妤死了,凌贤妃也快完了,整个后宫只有一个女主人,也必须只有一个女主人了。 徐国夫人抓着女儿的手,笑道:“如何?” 杜皇后轻声道:“阿娘不要着急,且等等。” “好。” 一等不见放人,二等不见放人,三等等到程为一来将徐国夫人“请”去问话。杜皇后猛地起身:“什么?!可是有小人作祟?”怎么会呢?凌贤妃已经失势了,圣人怎么可能再逼迫自己? 徐国夫人却突然之间明白了,她惊恐地抓着女儿的手,老妇人的手既干且硬,带着比女儿低的体温:“不是贤妃,是圣人。” 她们一直都想错了。 她们将后宫看作家,后宫从来都是国! 76.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长久以来的违和感此时都得到了解释, 怪不得许多事总是不顺。哪里有什么“偏心”!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桓琚既没有偏袒李淑妃, 也不增偏袒凌贤妃,更不会偏向杜皇后,他的心里自始至终都有一杆秤。任何一个敢于越界的人, 都会受到毫不留情的打击。 【既然如此,何苦骗我们?】徐国夫人抬高了下巴,模样高傲而冷漠, 【说什么“自家人”,说什么“娘子腼腆, 请您多费心”,都是假的,骗人的!可怜我们被骗了这么久。】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徐国夫人一旦想明此节,思路顿时顺畅了起来——杜皇后危险了。皇后这番境地与贤妃的成败无关,只与皇帝的心意有关。皇帝不想要一个强势的皇后,杜皇后看起来不强势, 但是徐国夫人自己帮着女儿强势了起来。 【不!我绝不认输, 一定还有办法的, 至少能让皇后缓一口气,想废后,没那么容易。】徐国夫人用心看着女儿的侧颜, 将这张娴静温柔的脸印在了心底。 徐国夫人攥紧了杜皇后的手, 杜皇后一惊, 眼神微有惊惶地看向她:“阿娘?你说什么?” 徐国夫人认真地道:“不要放弃啊。” 说完松开了手,杜皇后反手一捞,拽住了徐国夫人的衣袖:“阿娘!” 徐国夫人坚定地把衣袖扯了回来,对女儿说:“娘知道你听得懂,你明白的,对吧?” 杜皇后泪水涟涟,浑身颤抖着点了一下头,口中念着:“阿娘!阿娘!” 徐国夫人不再看女儿,正一正衣领,摸摸头上的发饰,对程为一道:“走吧。”语气神态像此前无数次让程为一引路一样。杜皇后的手往前抓了抓,只抓到一把空气。程为一心中叹息,对杜皇后微微躬身,示意强壮宦官再次将昭阳殿看管起来。 向徐国夫人问话的是黄赞、纪申、程为一,崔颖去审凌庆,萧礼从一开始就没有出现。纪申开口询问徐国夫人:“夫人,延嘉殿宫人君华指认夫人投毒,是否属实?”徐国夫人逡巡堂上三人,心道,萧礼那个混小子躲得倒快! 萧礼正在两仪殿里陪着桓琚喝茶下棋聊天,萧家父子对徐国夫人是深恶痛绝的。萧司空特意登门提醒,就换来徐国夫人憋了个大招!【再救她我就是猪!】萧礼忿忿地想。 桓琚随口对萧礼说:“你不跟着去看看?” 萧礼心道,有黄赞有崔颖,哪里用得着我?何况,您都下令对凌家那个老妇人用刑了,徐国夫人这里审成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凌贤妃完蛋了,杜皇后又在宫闱之中投毒,就没有死保的必要了。 萧礼低声道:“大约能猜得出来,还看什么呢?” 桓琚毫无感情地笑道:“猜得出来?” 萧礼正色道:“她要是脑子清楚,就会将所有的罪过都自己认了,将皇后娘娘摘出来。如果不清楚,或者全部否认,或者就破口大骂。总脱不了这些,何必再看?没得心烦。” 桓琚下了一子:“她的脑子还有清楚的时候吗?” 萧礼还了一子:“事到如今清楚不清楚也都不重要了,圣人还叫我去受这个累做什么呢?” “还是有些要紧的。”桓琚心说,招出皇后来,咱们都省事儿了。 萧礼道:“那就等结果好了。” “是我干的。”徐国夫人痛快地承认了。桓琚给这位正经的岳母保留了体面,既没有下令用刑,也不曾使人围观。 纪申与黄赞沉默地对视一眼,程为一发问了:“夫人是受何人指使?有无同谋?” 徐国夫人冷冷一笑,两道法令纹显得更深,好似要将口鼻从整张脸上割裂了开来。上好的胭脂将老妇人的薄唇染得血红,两抹红色一开一合:“我做事,何须问旁人?”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参与审理此案者都是个中好手,随即明白徐国夫人这么做的目的——保住杜皇后。纪申心道,可怜天下父母心。黄赞心道,日后还想翻案不成? 程为一身为内官,一向不肯先出头,此时却说:“二位大人,还是禀告圣人吧。” 桓琚、萧礼表兄弟俩一盘棋没下完,徐国夫人的口供来了。口供极短,徐国夫人的供词很明白,她供述:毒杀梁婕妤是因为凌贤妃的挑拨,凌贤妃觊觎后位又故意与梁婕妤亲近,以示与梁氏联手要害皇后,自己被误导了,才做下这样的事情。杜皇后并不知情。 桓琚将供状扔给萧礼:“你说错了,她的脑子只拣回来了一半!这个老东西以为她是谁?她以为她能担得起投毒的责任吗?哼!她杀德妃,分明是为了挟制三郎!” “杀德妃对皇后有利,但如果因此废后,会对谁有利呢?”萧礼一目十行扫完供状,冷静地放了回去,起身离席,郑重一拜,诚恳地对桓琚说,“如此一来,又要争吵不休了。臣请陛下问行不问心。” 纪申也是这个意思,“皇后可能知道凶杀计划,所以把皇后也给废了吧”这理由听起来太儿戏了。黄赞有心附和桓琚,看了纪申一眼,又不敢说话了。 桓琚一挑眉:“那好吧,既然已经拿到口供了,你们几个一起去,把它送给三郎看看。” 【表兄!不带这样的!】萧礼斜眼瞥桓琚。 桓琚回了他一个白眼:我就这样了,走你! ~~~~~~~~~~~~~ 几人之中,程为一宫廷最熟而黄赞职位最高,萧礼与纪申落在他们两个后面,让他们两个先行。四个人组成了一个方阵,个个绷着脸,谁也不肯先开口说一句“我们对一对词,商量怎么跟太子回话”,一径沉默着到了东宫。 东宫里正有客人。 严中和与他爹尚书严礼一同到东宫来安慰桓嶷。桓嶷死了亲娘,嫡母又有谋杀的嫌疑,整个一件人伦惨案,当然值得人同情。 严礼是少数适合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东宫开解桓嶷的人。他与桓嶷的相处也不太多,但是身份合适。严中和听说严礼要去东宫,也吵着要跟着过去:“阿爹,我也去吧!您一个老头子,跟太子这样的年轻人能说到一起去吗?我好歹年纪合适。” 严礼大怒:“带你去出丑吗?” 严中和有他的小算盘,他一直认为袁樵跟梁玉之间有点什么。梁德妃一出事,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姐妹俩一同遇害,严中和亲眼看到袁樵的脸刷地变得惨白,将手里的笔杆捏裂成了六片。下一刻,袁樵跑出弘文馆,继而被高墙宫门守军拦住了。严中和看着他的孤单的背影,打趣的心都没了。 他们虽在弘文馆,看起来是在宫墙里头,想到后宫、东宫去见一见女眷却是难如登天。严中和好点儿,他是外戚,搜肠刮肚刮出点理由也能沾上边,袁樵就什么也不是了。 严中和心道:怪可怜的,且炼师与湘湘交好,虽作弄我抄书实在也是为了我好,我找个机会打听打听吧。紧接着确切的消息传来,梁玉没有死,但是哑了,然后到东宫静养兼方便问讯。 严中和回到家里,又被妻子央求:“我的身份不适合去东宫,你可以呀,给殿下道个恼,顺便帮我看看叔玉,好不好?” 严中和背负着两份期望,挨了亲爹一顿鞋底,软磨硬泡跟着到了东宫。严礼再三叮嘱:“本是安慰太子,你若是惹了太子不快,还不如不去,明白吗?”严中和指天咒地:“我这次要办砸了,就叫我抄一辈子的书!” 【我信了。】严礼道:“不许嬉皮笑脸,你只管跟着我,不许说傻话。” 严中和拜完了太子,得了赐座,抬头一看大失所望:怎么只有太子一个人? 严礼在跟桓嶷说官样文章,严中和耐着性子听他爹掰扯完,直统统地道:“殿下,臣妻与炼师相熟,赶着让臣来捎句话,探望探望炼师,好叫她安心。” 桓嶷背后的屏风被叩了两下,严礼父子都想:原来她在这里。 桓嶷回头低声问了一句什么,屏风又被叩了一下。桓嶷放大了声音:“那三姨出来吧。” 严礼是头一回正经见到梁玉,只见一个浑身缟素的姑娘,气质颇为沉静,心道:不像是夫人说的那样活泼呀。哦,遭逢大变,也难怪如此。扫过一眼,严礼便不再盯着梁玉看。严中和规规矩矩地跟梁玉见了礼,官样文章地转达了刘湘湘的问候之情。 梁玉欠身一礼,捧墨宦官上来展纸研墨,梁玉提笔写道:有劳费心。 “不劳不费的,”严中和没说两句就扯闲篇,“看到炼师,回去告诉她,她也能放一半儿的心了。” 梁玉点点头,写道:府上可好? 严中和抓紧机会说:“好好,都好的。欠炼师的债我也在抄,这回抄的双份儿,一份交给小先生,一份存着等您清点呢。湘湘说,她先代收了。哎,你们都不告诉我,先前抄的那些都在她手上,天天取笑我的字丑。日子没法过了!” 梁玉莞尔。 严中和叹道:“炼师与小先生都没功夫查我的功课,我一时怪不自在的。小先生家里也有点事……” 他进来的目的还有这一个,把袁樵的消息传给梁玉。人嘛,自己遇到了事的时候亲近的人不出现,指不定得多难过呢,有点消息也是好的。袁樵也不是故意不想来的,是没机会。 “袁家也够倒霉的了,”严中和有一种把任何正经场合变成娱乐地点的纨绔本事,比如在东宫讲故事,“几十年前嫁了个闺女给高阳郡王,惨!” 桓嶷问道:“怎么回事?” 袁家是名门,皇室选妃选到他家。高阳郡王年轻的时候人模狗样,娶老婆娶到了袁氏。高阳王妃与袁樵血缘不算太远,是袁樵未出五服的族中姑母。论年纪,高阳郡王能当他祖父,论辈份却是个姑父。 高阳郡王的嗣子是袁妃所出,嗣王娶妻,又娶的是外祖家的表妹,两代联姻。袁妃死了小三十年了,连嗣王都死了有十年了。高阳郡王因“风流罪过”跑出去十几年,两边关系早就淡了。 嗣王留下一个儿子,是高阳郡王承重孙。这位王孙投胎时眼神有点歪,投中了这么一个祖父,也跟着被卢会“请”进了牢里。嗣王妃寡妇只有这一个儿子,豁出命去也要救他,派了陪嫁的奴婢爬狗洞钻了出来跑回袁家求救。 袁家不能不管这件事。遇到了酷吏,想划清界线都是不可能的。袁樵身为袁家的一份子,也得为这个事操一份心。 桓嶷道:“荒唐!”也不知道说的是谁。 严中和不再看梁玉,涎着脸对桓嶷道:“是呢,是够乱的,都怪凌庆!” 梁玉低头想了一阵儿,又写了四个字:事缓则圆。 高阳郡王这样的宗室纨绔遇到酷吏,第一件事就是保全自己,别跟他硬杠,活下来、熬死对方才是最划算的做法。高阳郡王虽然恶心,但是这件事情的重点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他老实窝着蹲大狱,蹲到大家忘了他、蹲到酷吏完蛋,他只要还活着,依旧可以拍拍屁股出来当他的风流郡王,继续祸害人。 严中和记住了这四个字,心道,不错,她比我有主意。有心问问梁玉的喉咙,又觉得提别人的伤心事不妥,折中了一下,问道:“炼师什么时候回去呢?大家好给你接风。”说完觉得背上凉嗖嗖的,做贼一样四下看看,发现太子在瞪他。严中和缩了缩肩膀。 梁玉写道:待事了。 严中和再也不敢多说话了,当时就想跑路。恰巧黄赞等人来了,严中和头一回觉得程为一那张性别模糊的脸是这么的可爱! 父子二人知道程为一等人的差使,不敢多做探问,匆匆告辞离去。 ~~~~~~~~~~~ 程为一等人硬着头皮将徐国夫人的供词呈交太子,桓嶷不动声色地看完,将供词递给梁玉。梁玉一眼就认出来徐国夫人要干什么——自己顶罪,然后保住杜皇后,能保一时是一时,万一皇帝明天死了呢?杜皇后只要没被废,杜氏依旧是后族,完了再反手给亲娘平个反。 【做你娘的春秋大梦!】梁玉努力压住唇角,使自己不要冷笑出来,【你想得也太美了。】 桓嶷问程为一:“你去昭阳殿的时候,皇后说了什么?” 程为一道:“叫了几声娘。” 桓嶷且羡且叹道:“还能叫一声娘,真好。” 程为一背后直蹿起一股冷意,将头埋得更深了。桓嶷又问:“赵氏还说了什么?” 程为一道:“说‘不是贤妃,是圣人’。” 殿内都是人精,心头都是雪亮,徐国夫人是明白了,可惜也晚了。徐国夫人以为是跟贤妃、淑妃、德妃在一个桌上打牌,赢了的人把圣人这捧巨额的金钱抱走,赠品是太子。其实她连牌桌上有几个人在打牌、这副牌共有几张、旁边有没有人等着挤走别人好自己上桌都没弄清楚。更糊涂的是圣人不是彩头,他是庄家,现在庄家还亲自下场了。 桓嶷看看梁玉,梁玉写道:依法而断。 桓嶷轻轻叫了一声:“三姨。” 梁玉对他摇了摇头,掉转过笔杆点了点纸上的字。桓嶷道:“好吧,那就依法而断。我相信诸位会有一个公道的结果的。” 梁玉扯出一抹笑来——就算是杜皇后干的,这也不能当是废后的理由,更不是合法的打击杜家的理由。一刀一刀的割,未免显得太子小气刻薄。 更何况,梁玉又写:投毒伤尔母,巫蛊伤尔父,尔当先问父。 梁玉的头脑很清楚,她当然知道现在锤死了杜、赵才是与桓琚的意见一致,做起来事半功倍。但是从桓嶷的角度来讲,他首先要做一个道德合格的太子。逼迫嫡母承认残害生母再去报复嫡母,这对桓嶷而言绝不值得翻出来讲。桓嶷这个太子比起仁孝太子来风评要差上一些,一旦杜、凌都完蛋了,桓嶷无疑就会更突出,怎么给太子攒存资本是梁玉现在最关心的事情。 【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梁玉的书案就在桓嶷的右手边,她写一句,桓嶷看一句。桓嶷看完即明,无声地落泪,亲自捧着展示给黄赞等人看。这句话太厉害了,无论立场如何都挑不出毛病来。 梁玉又写道:圣人安,天下安,请圣人主持公道。 这就更厉害了,梁玉还给桓琚和桓嶷做了一个定位,太子就是太子,是储君,还是一个任用了酷吏的皇帝的储君,瞎蹦跶个什么劲儿?小心一点总没有错的,如果桓琚嫌儿子不争气,那就再争气一点,总比先拼命表现自己再“自污”强。 桓嶷掉着泪,对萧礼等人说:“阿爹只有比我更伤心,我……只顾着自己难过,竟没有、没有想到,真是不孝。还请转告阿爹,为社稷保重。” 程为一想到桓琚近来的情况,伤心地跟着哭了,呜呜的。萧礼与表兄也是亲近的人,高阳郡王那档子破事他爹娘和他还推了一把,又愧又伤,也伏地痛哭。纪申别过脸去抹泪,黄赞举起袖子擦眼。 整个东宫一套大哭,萧礼等对太子既满意又怜惜,出了东宫便奔赴两仪殿。 桓琚等着看表弟回来跟他哭,结果等回来四个眼睛红红的人,吃惊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程为一将太子的话原模原样学了一遍,桓琚也伤感得落泪:“我儿纯孝啊!只有他还记得我,难道我愿意自家遭逢惨变吗?既然是三郎的意思,着崔颖快些审!你们拟个判罚来!凌氏可恶!她与德妃可是结拜了的,竟然还不怀好意暗中要害太子。” 锤个凌家,没人不愿意,这又比判投毒案简单得多了。 四人再次领旨,都松了一口气——暂时不用废后了,还是让大家缓一缓吧,不然死一个德妃、抓一个贤妃,再废一个皇后,外头还有个郡王陷入巫蛊案。日子还过不过了?不如分开来一件一件的办,这样冲击还能小一点。两个案子继续铺开,那是酷吏的狂欢! 今天却注定了不太平,就在纪申等人稍稍放心,打算回去赶紧把凌家锤实,免得让卢会胡作非为牵连过广的时候。看押徐国夫人的宦官一脸惊惶地跑了过来禀报:“徐国夫人吞金自杀了。” “啪!”桓琚一掌按在御案上,骂道,“这个老东西!” 纪申返身跪倒:“圣人息怒。” 程为一道:“您别气坏了身子,与犯妇生气不值得。” 萧礼劝道:“圣人,她不死,难道还要对她用刑吗?不用刑,就什么也问不出来。” 黄赞续道:“也是全了彼此的脸面。” 桓琚指着他们说:“你们还不快去审诅咒案?等等!带上卢会!” ~~~~~~~~~~~~~~~~ 【圣人终于想起我来了!我的辛苦没有白费!】 卢会感动得快要哭了,这才不枉他使劲地审讯,绞尽脑汁的犯坏。崔颖得到了可用刑的旨意之后,很快撬开了凌光的嘴,对比卢会拿住了人却没问出什么来,就显得崔颖比卢会有本事了。【若是圣人当初也许我动刑,哪里轮得到崔老虎卖弄!】 卢会憋了一口气,命人挑了八担的供词来给黄赞等人看。扁担两头被坠得低低的。卢会颇为得意地说:“诸位大人请看,供状都在这里了,他们都招供了。” 黄赞问:“确实?刑讯逼供若出冤案,你要反坐的。” 卢会一挺胸:“侍中,昭庆殿是否搜出符咒来?” 黄赞道:“如此,倒还罢了。” 萧礼垂下眼睛说:“这个案子是你在审,必然更熟悉,还是你来说吧。如何判罚,你是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讲一讲,我们再斟酌。” 纪申看了萧礼一眼,心道,你与凌氏有什么冤仇?要一个酷吏给他们定罪呢? 冤仇大了去了!凌庆把高阳郡王一告,巫蛊的案子一起来,哪里还是人力所能控制得住的?京城人人自危,冤死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缺了大德了。不让凌庆倒个大霉,怎么震得住妄图利用酷吏坑害他人的人?必须让蠢蠢欲动的人明白,玩火者必自焚。 卢会道:“下官不敢隐瞒,贤妃娘娘的母亲还没有用心审呢。” 【哦,就是没用刑。】纪申皱眉道:“她有些年纪了吧?” 卢会道:“京兆放心,下官会小心,不会将她打死的,凌家还有别的人呢。” 黄赞也看不惯酷吏的手段,低声道:“圣人立等着要结果,不要节外生枝,先做圣人要做的事情。”这话仔细品品有些谄媚皇帝的意思,纪申等却一个反对的都没有。 卢会居然也转了性子,答道:“大人放心,下官不敢生事。” 他说到做到,不几天就把一切卷宗整理好,处罚的意见也拟了出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卢会竟然没有对高阳郡王喊打喊杀。卷宗里只写高阳郡王多内嬖,姬妾争风吃醋致有诅咒之事,郡王本人实属冤枉,子孙概不知情。但是郡王今年整七十了,老糊涂了,所以不宜重判。 人活久了什么事都能见着,卢会居然会讲别人“冤枉”!纪申大为不解,萧礼知道原因——袁家通过关系见到了高阳郡王一面,取得了他的首肯,高阳郡王以南山别庄与另一座庄园为代价买通了卢会。 袁家的说客又对卢会讲了一件事:“您是想提醒圣人,鲁、齐二王的外祖父与郡王有什么关系吗?” 对!不能提!【我的娘啊!凌家必须得死!绝不能把郡王和凌氏的关系经我之手摆到圣人案头。】卢会恨恨地想,凌庆真是混蛋,分明是在坑我。 有此过节,卢会给凌氏判罚的建议就格外的重——十四岁以上的男丁悉数处死,年幼者阉割,凌母、贤妃的嫂子们以参与诅咒为由建议赐死,其余人等统统流放。【1】 77.谁能逃过 纪申与卢会产生了分歧, 继而爆发激烈争执。 酷吏审出来的案子可信度不高, 唯一一个审讯结果能够得到认可的酷吏是崔颖。卢会一贯的作风是无事生非、小事化大,这样的人拿出来的供词尚且不知道有几分真、几分假, 竟然还要这个酷吏再来断案吗? 连带的, 纪申对提出这个动议的萧礼也产生了不满,认为他出了昏招。 萧礼八风不动地站着,心道, 当然需要教训一下生事的人!凌氏如果不被反噬死,焉知没有后来者再借这类案子生事? 纪申坚持自己的原则:“巫蛊、谋逆, 自有科条定罪, 卢会何人?怎么敢擅自改动刑律?”他认为十四岁以上的都杀是不对的, 本朝成丁的的年龄是十八岁,严苛一点杀到十六岁也就可以了。以及参与诅咒的人是凌母, 儿媳妇如果没有参与, 就不应该杀掉。凌家的小儿媳妇出卖了自己的公婆、丈夫,应该依法重判。【1】 按照律法,纪申给出的方案是,凌家十六岁以上的男丁处死, 凌母参与诅咒, 处死, 其他人流放崖州。同时, 高阳郡王也不能忘了, 大家都看得出来他回来是干什么的, 他涉嫌诅咒的案子有凌庆的手笔, 难道凌庆事发就没有他的手笔了吗?纪申认为高阳郡王也应该得到惩罚。他的家人犯法,家里乌烟瘴气的,他也有责任,具体怎么判,请圣人给个裁决吧。 卢会假惺惺地道:“您是看着二王的面子上保的凌氏吗?” 纪申坦然道:“我依法而已。” 两人争执不下,程为一身为宦官,不参与讨论,黄赞、萧礼都装聋作哑。唯有崔颖站在了纪申一边,将眉微皱,面无表情地扫一眼卢会:“依法而断就好。”卢会与纪申争执只是想表现一下,崔颖加进来之后激起了卢会争强好胜之心,愈发不肯往后退一步。 官司打到桓琚的面前,桓琚道:“卢会判得就很好。” 纪申不肯让步,当廷争辩道:“圣人是打算以此案为后世垂范吗?以后凡是这样的案件都要这么判罚吗?如果有比诅咒更严重的罪行,到时候圣人打算怎么处罚兴兵谋逆呢?” 桓琚对凌氏是恨的,这种恨甚至比对杜、赵还要深,他对杜、赵严格说来谈不上恨,削弱两家是为了政治上的需要。凌氏依靠他而起,桓琚对他们隐约有一种看玩物的心态。玩物的天职是让主人高兴,则凌氏不争气、下了他的面子、背地里居然不是完全依附自己、还有许多小算盘,乃至于算计到了国家大计上,这就绝不能容忍。 桓琚一直以来界线划得很清楚,正因如此,纪申提到垂范后世。桓琚被愤怒冲得发热的头脑便冷静了下来,点点头:“是这个道理,不能因为凌氏不堪而坏了朝廷法度。” 卢会也争辩道:“正是为了警醒世人!留着犯人的余孽生生不息,好家学渊源继续诅咒吗?若是以后这些人再犯法怎么办?京兆要为他们做保吗?圣人,如果没有人告发,臣是看不出来凌氏有做诅咒这等天赋的。啊!圣人,臣还忘了说了,凌氏犯法,当籍没其家。” 桓琚的心往卢会这里偏了一偏,又收了回来。【纪申才是大臣的作派,卢会看事情还是太小气。】 桓琚道:“着大理、御史与政事堂依法论罪。” 卢会不敢与桓琚争辩,伏在地上口里含糊着承旨,心里将纪申也给恨上了。这个胖老儿真是块大大的绊脚石! ~~~~~~ 自从桓琚把崔颖放到了御史台,御史大夫一直隐形,此时倒是律法精熟,他认为纪申的提议是对的。凌氏依法判罚,高阳郡王也不能给忘了! 萧礼虽想重罚凌氏以儆效尤,又以为纪申也是君子之言,心道:【也罢,就听你的吧。只是以后要多付出些代价才能遏止酷吏了。等等,高阳郡王?我得想想。】 这个意见提出来,政事堂内部又暴发了一场争执。萧司空近来沉默,其他几人都得到了发言的机会。赵侍中妹妹犯法,他自己先主动避嫌,如今正在家里“养足疾”。杜、赵两家在政事堂还有别人,姻亲、同僚、好友、先君的下属等等,一则要重判凌家,二则有人提到了凌贤妃与她生出的二王、二公主,这些也是需要判罚的,他们不罚,也得提醒桓琚审一审。又有一些人认为,徐国夫人犯法,说到底还是因为不安,为什么不安?皇帝过于宠信贤妃。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凌贤妃“构陷皇后”,萧礼不得不发言:“诸位,徐国夫人认罪,还需要有人‘构陷’吗?诸位一事一议,勾连其他是酷吏作派,大臣不取。” “这又岂无干系呢?若不是贤妃不贤,皇后何至于被逼勒至此?” 一群二十年来从来没关心过皇帝后宫的老男人们,开始跟萧礼扮扯起皇帝的后宫来了。 黄赞越听越不像话,心道,我怎么跟你们这群老妈妈混到一起来了?清清嗓子,道:“诸位,既然我等不决,不由交由圣裁。” 一群人又往两仪殿求见,桓琚极不乐意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凌家在他心里从来不算一件“大事”,他还想盯着废后的事情使劲。听到黄赞汇报,桓琚道:“公等是国家大臣,怎么一件案子人证、物证、供词、律法都有了,竟判不下来吗?” 两派又争执了起来,萧司空越听越生气,不得不站了起来:“诸位,如果不依法,还要法何用?徐国作法自毙,又有什么好怜惜的?” 好几个人仿佛第一次认识萧司空一样,惊愕地看着他,用眼神指控他的叛变。之前你袖手旁观就算了,大家都知道你目标大,为什么现在还站到对家去了? 萧司空与萧礼对此事早有定论——又不是不能接受这个结论,那就没必要为这件事费心争吵了,直接同意就完了。留着点人情、面子,跟皇帝死磕其他事情的时候用不好吗?还以为你们人多就能拿捏圣人吗?徐国夫人还觉得自己势力大呢?现在她在哪儿呢? 萧司空道:“如今发生这般的惨剧,诸位还有心情效仿无知妇人歪缠不休吗?巫蛊、投毒两件大案,一旦处置不当,千载史笔,你我谁能逃过?!圣人登临天下二十载,励精图治,就是为了现在这个局面的吗?诸位!诸位!就是这么给官员百姓做表率的吗?朝廷体面不要了吗?!” 他与桓琚固然有着许多的分歧,然而如今这个天下是君臣共同付出了无数心血打造出来的,桓琚要祖宗的江山永固,萧司空也不想自己的心血到头来一场空。案发不由他控制,处理的时候至少可以不显得那么酷烈,以后写在史书上也能好看一点,不是吗? 桓琚对萧司空这个表现满意极了,在两人疏远了许久仅靠萧礼传话之后,桓琚第一次正眼看萧司空,真诚而肯定地道:“司空真中流砥柱。” 萧司空叩首,连称不敢。 皇帝同意了,萧司空也支持了。判罚终于被定了下来,凌庆夫妇及五子、年十六以上的孙子悉数弃市。凌家的小儿媳妇本身也参与了部分诅咒事项,所以判处的是绞刑。又有凌家的长媳,也参与了厌胜姚氏等事,她也有罪责,流放的地方与别人不同,要更偏远一些。其余的儿媳、凌珍珍、未满十六岁的孙子、孙女统统流放。籍没家产,原先状告凌庆的那一位开铺子的,也拿回了原本自己的铺子。【2】 另一位当事人高阳郡王,今年刚好七十岁了,本该有的刑罚也给减免了。桓琚剥夺了他的封号、食邑,改由他的孙子做新昌县公,食邑是原本高阳郡王的一半。由新昌县公奉养祖父,但是不许高阳郡王再出现在京城里。高阳郡王那些闹出事儿来的糟心内宠,桓琚也帮他操一操心,都砍了算完。 与此同时,贤妃贬为庶人,关押在掖庭秘狱里。昭庆殿旧有的宫人一律赐死,因为有了君华血溅东宫的事情,延嘉殿里各方眼线也被桓琚一同赐死。冯宫人等掖庭旧人也不许留在宫中,统统放了出去。 一件大案就此结束,为了不再节外生枝,桓琚将鲁王、齐王的上书没有打开就投入火中,以示决绝之意。又下令将合浦、安泰二公主继续禁足,不许她们与外界联系,什么时候“明白道理了”,什么时候再说。 【下面就是徐国夫人的案子了。】所有人的神经骤然绷紧。 桓琚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如许多人所希望的那样,桓琚没有再将此事往杜皇后的身上引。牵连杜皇后,就必须用酷烈的手段才行,那样会引起更大的动荡。萧司空说得对,“千载史笔”,是得注意的。 桓琚将投毒案止于徐国夫人,将她也剥夺了命妇的品级身份,以庶人礼下葬。同时,罢免了徐国夫人所有子孙的官职,同时将杜尚书也免了职,让他以散官在家反省。昭阳殿的宫女、宦官也被处死,另换了一批。 ~~~~~~~~~~~~~~~~~ 两件大案看争议时的态势,仿佛会拖个一年半载,在萧司空提醒,桓琚有意之下竟很快结了案。人们议论纷纷,凌家没得讲,是遭了报应,人们说起“宠妃”来羡慕里总是会带一点轻蔑的。杜家就比较复杂了,一方面不相信杜家那么大的人家、那么好的名望,竟会做这种事。另一方面又觉得太子是惨的,杜家以后说不定要倒霉。 被议论里的太子心情很平静,这样的结果他早有预料。他也不急、也不怨,桓琚削弱杜氏的势力他看在眼里,一时的放下不等于会一直放过。【若是阿爹治不完他,我接着治就是了。】桓嶷情绪稳定。 让他不稳定的是,案子判得差不多了,梁玉也该走了。 由于判罚的内容里有将冯宫人等都逐出宫出的说法,东宫也不免关心一二。 桓嶷做赵王的时候,在仁孝太子的关怀之下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以及一些产业、势力。这些东西在他立封太子的时候也没有收回,桓嶷便将冯宫人等安置在原先的赵王府里,让他们在那里生活。 梁玉头一回知道外甥还有这安排,【也对,当初就是他给的家里不少田。】 梁玉写了张条子给冯宫人:有事求告不及,无尘观寻我,我不在,找吕师。 冯宫人等叩头啼泣,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宫廷。 桓嶷与梁玉对望一眼,都知道下一个案子才是重点。徐国夫人是死了,杜皇后会怎么办呢?梁玉摇了摇头,杜皇后一时半会儿大约是死不了的。废后是一件大事,目前的理由还是不够的。且杜皇后在朝野的声誉很好,以梁玉自己的感受而言,杜皇后在后宫的风评并不差,桓琚会遇到的阻力将会很大。相信现在宫里还有不少人在为杜皇后喊冤,为她遭遇的不公平而哭泣。 梁玉写道:我该走了。 桓嶷一个坐不稳,向前一扑:“三姨?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梁玉又写道:你要好好的。 “我当然会好好的,可是三姨你……” 梁玉飞快地写着:我留下来无用,你要当杜、凌。 “哼!她们!” 梁玉摇摇头:不要小瞧女人。 “是,”桓嶷答应了,急切地说,“三姨,你能不能不走?” 梁玉笑笑,写着:不合理。 “可。” 梁玉又写:会有机会见面的。过两天给你做新衣服。 桓嶷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案子结了,梁玉再留在宫里是没有正当的理当的。桓嶷哽咽着说:“我如果是六岁就好了。”这样死了亲娘就能被姨母抚养照顾了。 梁玉忍不住笑了,写了一个字:乖。 梁玉要离开东宫,最需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去见一见桓琚,向他辞行。桓琚正在酝酿着新一轮的对皇后的打击,有一个不合适的人占据着皇后的位置,想想就为儿子担心。【如果再不成功,只好动用卢会了。】 见到梁玉之后,桓琚为自己的决心找到了理由:太子没了母亲,三姨好好一个小娘子成了哑巴,这也是“母仪天下”该做的事情吗?必得废了她! 桓嶷又代梁玉奏上:“阿爹,三姨口不能言,只好用写的。” 桓琚柔声道:“三姨近前来坐吧。” 梁玉尚未近前坐下,先伏地痛哭一回。她哭得极其痛苦,带着无限的委屈,喉咙里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人伏在地上却哭得抽搐了。桓嶷往前迈了两步,别过头去悄悄试泪。桓琚想到这一番惨变,也是恻然:“程为一,搀起来。” 梁玉被两个小宦官架起来,宫女奉上了热水,重洗了脸,才得以在桓琚右手边坐下。 坐得近了,才不用宦官宫女跑来跑去的一张纸一张纸的递给皇帝看。梁玉坐下了,先写了一个谢字。 桓琚道:“三姨回去好生静养,程为一,你记得提醒我,常给三姨派御医去诊治,我就不信治不好了!要用什么药,只管从库里取。” 梁玉又写了一个谢字。 桓琚看看儿子,感慨地道:“都不要着急,我终会给你们一个说法的。” 梁玉盯着他看了一阵儿,仿佛在想什么,低下头疾书了七个“恨”字,字字力透纸背。桓琚连说:“我知道,我知道,谁能不恨呢?” 梁玉摇摇头,写了很长的一段:不要恨,写完了我也尽力把恨忘了。恶人已害了我的亲人,还要折磨我,使我寝食难安抑郁暴躁,我绝不会让恶人得逞的。回去读书、行善、平安、喜乐,使身边人常欢笑,令盼我痛苦的人不能如愿。 桓琚赞道:“不错,是这个道理,她们对我有什么要紧的?!我要关切的事情且多着呢!” 【你哄鬼!心里要不在乎才不会这样说呢,不在乎的人早忘了,怎会提出来表白一番自己的大度?我说不要恨,是因为我一直恨着,一定会记到死的。贤妃这一刀捅得您心肝儿都疼了吧?可也比不上皇后害死我姐姐的疼!】 梁玉心里想着,手上写着:不要有戾气,父子都不要有戾气,不好。 桓琚道:“我答允你,三郎,你也答应你的姨母。” “是。” 梁玉笑笑,接着写:我该回去啦。 桓嶷失声道:“不能不走吗?” 梁玉无声笑着,看他一眼,写:得看看庄稼收成。 桓琚心道,梁氏这一番真是无妄之灾,哟,忘了给他们些赏赐了。便说:“怎么能让三姨为生计操心呢?”他手里刚好有籍没了的凌家的财产,顺手赐给了梁府一座大庄园,想想梁玉出家了,另赐了她一座,又将还真观也赐给了她。此外又有药材、钱帛等,不可胜数。 梁玉又写了个“谢”字。桓琚含笑道:“好好。” 梁玉最后写了一张纸给桓嶷看:不要有戾气。 桓嶷认真地答应了:“您放心,我一定做到。”【我当然不会有戾气啦,为母报仇需要有什么戾气?为了国家安定,要有什么戾气?我只要有一腔正气就行啦。】 桓琚,也是这样想的。 梁玉前脚离开,至尊父子后脚就各有打算了。桓嶷在桓琚面前哭了一场,不好意思地说:“儿这些日子以来荒废了功课,这便回去读书。还请阿爹为社稷保重。” 桓琚道:“读书的事情也不必太急,将要正旦了,歇一歇也好。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还有我呢。” “让阿爹担心,是儿子不孝。” 桓琚摆摆手:“你去吧,歇一歇,或是赏雪也好,或是品茶也罢。若是愿意呢,出宫走走,去看看你三姨也行。或者干脆回去蒙头睡一觉。” 桓嶷跪下道:“阿爹,您关爱我,我心里明白。听您这样讲是要将所有的事情自己挑了吗?儿已经没有了母亲,没有了兄长,请您保重自己。” 桓琚真心实意地感慨了一回:“知道,知道。去吧。累不着我。” 见桓嶷还是不信,亲自将儿子拉了起来,握着儿子的手说:“我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什么事情不需要费心呢?为君者要知人善任,但是不能什么事都不知道,该操心的时候也不能偷懒啊。我习惯啦。你还小,回去缓缓精神吧。” “是。” “去吧,休息一下。” “是。” 桓琚对太子越来越满意,挑剔他仁弱是一回事,一个不爱抢班夺权的儿子再仁弱,父亲也是能多加容忍的。何况桓琚感受得到,儿子是真心希望他好的。桓嶷恭恭敬敬地离开两仪殿,心道,大哥,阿爹今天依旧不错。 ~~~~~~~~~~~~ “今天依旧不错”的桓琚没有停歇,停下来他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桓琚环顾四周,两仪殿威严依旧,两列宫娥、宦官排得整整齐齐,人不少,他却觉得孤单极了,喃喃地道:“孤家寡人。”不该放三郎走的,留下来说说话也是好的。 程为一小心地说:“奴婢再请太子回来吗?” “不用啦,皇后在干什么?” 程为一道:“近来都在昭阳殿里。” “我知道她在昭阳殿,我问的是她都做了些什么。” 程为一道:“关怀新进的宫人。” 巫蛊一案,凌贤妃被关进了掖庭秘狱里,投毒一案,杜皇后置身事外。徐国夫人用自己的死暂时保住了女儿的后位,杜皇后依旧是皇后,一直想踩下她自己上位的凌贤妃没了,太子生母死了,杜皇后依旧是全天下最贵重的女人。 宫人全部被处死也没关系,自有新的进来,再重笼络就好。反正现在后宫里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美人、小才人之类,凌贤妃推荐了不少人给桓琚,桓琚对她们的宠爱却比较有限,现在谁也跳不出来。 杜皇后在宫中的声望其实不错,她从不主动出手欺凌谁,双方相争,她都能主持公道。唯一的缺点就是“软弱”,听徐国夫人的。徐国夫人也有一样好处,她盛气凌人不假,却有着“世家的气度”,给宫里普遍的提高待遇一类的事情她还是肯做的。这些好处也被记在杜皇后的名下。 可以想见,如果杜皇后与桓琚琴瑟和鸣,两人育有一个还算合格的嫡子,那么整个后宫将是一个和谐的乐园。 通过宫人,杜皇后已经知道了徐国夫人吞金自杀,伏案痛哭一场,问及徐国夫人的身后事,得知以庶人礼安葬,又是一场痛哭。 宫女、宦官一齐安慰她,杜皇后擦擦眼泪,低声道:“罢了,此时不宜再生事。我不哭了,你们都别担心。”复又低声问及宫人各人的名字、籍贯、年龄等等。 继而问:“圣人如何?” 宫人答道:“圣人一直在两仪殿,奴婢们不知。” “太子如何?” “德妃殡后,一直在东宫,奴婢们也不知。” 杜皇后又问凌贤妃的下场。 宫人小声说:“废为庶人,现关在掖庭秘狱里,二王的上书圣人看也没有看就烧了,两位公主也被关了起来。凌庶人的父母兄弟都处死了,家人也流放了。” 杜皇后重复了一句:“掖庭秘狱啊,你们有能通消息的人吗?” “没、没有。” “唉,都是可怜人,”杜皇后摩挲着手上的一个戒指,轻声说,“一个母亲,不知道儿女的现状,不知道有多么的担心呢。一个女儿,不能知道父母的噩耗,不能为父母守孝,是多大的不孝呀。你们去掖庭的时候顺便走一趟吧,告诉她,她的儿女现在还活着,让她为她的父母尽尽心吧。”又给他们金帛,使他们在掖庭里出入方便。 宫人们原本有一样担心:如果皇后接着倒霉,自己再被顺手赐死怎么办?一见杜皇后如此温柔,连对凌贤妃尚且如此,对别人更不在话下了。 一齐应道:“是。” 78.舐犊之爱 宫巷窄且深幽。 巷子两边的高墙隔出了两方世界, 一边是热热闹闹的掖庭,宫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另一边是秘狱,每天只有正午前后才会有几缕光线投注之所。 凌贤妃起初的时候住过掖庭, 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宫殿, 秘狱是从来没有踏足过的。 原来,冬天的时候这里是这么的冷。 纵然被贬为庶人, 凌贤妃的待遇也比一般犯罪的宫婢们强些。她有自己的房间,一日三餐也按时按点的给,只是房门总是锁上的, 也没有人跟她说话。 家俱都是全的, 只是样式老旧, 笨重而有损毁。掉了漆的妆台上不知哪一任的主人留下了一面铜镜,拭去灰尘,发现已经锈得照不清影子了。衣柜的两扇门还在, 铰链已经变形, 柜门直往下掉。床上的被褥也是有的,已经发黑发暗, 冷硬如铁,帐幔也朽坏了。 炭盆自然是没有的,更不要讲究烧的什么炭,有没有“炭气”了。凌贤妃裹着散发着霉败气息的旧被窝在榻上, 一步也不想下来。下床也没有用, 屋子里更冷, 三餐虽然有,每餐也只有一碗掺了豆子的饭配一碗蒸干菜,送到的时候已经冷了,想喝口热水也讨不到。粗砺的食物磨伤了娇嫩的咽喉,没有滋味的干菜难以下咽。 并非秘狱故意苛待她,秘狱本身就是这样的。大冬天的,谁给一个犯了罪的庶人弄新鲜瓜果、烧热水去?狱吏自己都没有这样的好待遇。 当年被她坑到秘狱里的人,也都是过的这样的日子吗? 【不!我绝不要与那些斗败了的丧家之犬一样的下场!我与她们是不一样的。】 凌贤妃到现在还无法窥得案件的全貌,也因此,她有了各种的猜测、还对桓琚抱有各种期望。毕竟他们一起养育了四个子女,毕竟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欢乐的时光,不是吗?何况,徐国夫人投毒,此事肯定不能善了,则皇后必须也要受到牵连。没有了这对母女使坏,她在后宫人缘也不差,许多人是靠着她的推荐、维护得蒙圣宠的,凌贤妃认为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的。 【你们等着,等我出去了一定不让你们好过!】凌贤妃暗暗发誓,出去之后再不给对手一丝一毫的机会,哪怕与东宫联手也在所不惜。比起东宫,昭阳殿才是吃人的妖魔。 光线暗了下来,每天明亮的时光总是那么的短暂,凌贤妃暗暗琢磨:【要如何才能向圣人递一句话出去呢?可恨这群贼,竟将我身上的金银统统搜了去,连一丝贿赂也拿不出来了。】 她不知道,一分一毫的金银也不给她留下是因为徐国夫人抢先吞金自杀,看守她的人怕她也跟着死了,才特意搜刮的。 【圣人一定会想起我来的,一定会有人向圣人提起我的。】凌贤妃是那样的笃信。 整个屋子最牢固的一样装饰——门——被叩了两下,凌贤妃一惊,急切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才走两步又止住,重理了一下身上的装束。数日没有更换衣物,她已经十分狼狈了,仍然尽自己所能地修饰了一下。 凌贤妃低声问道:“谁?” 来人比她更小心,低声说了一句:“凌庶人?” 听到这个称呼,凌贤妃兜头被泼了一盘冷水,强稳住心神,悄悄趴着门板低声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来人比她还要心急,匆匆地说:“皇后娘娘让奴婢来告诉你,令尊令堂已经伏诛,二王虽不得返京、圣人也不看他们的奏本,却没有被追索问罪。两位公主也在安心学礼仪。都很好。” 【这叫都很好?】凌贤妃一跤跌坐在了地上,外面脚步声匆匆又远去了,没有给她追问的机会。 【不!皇后居然安然无事?!!】凌贤妃旋即想到了重点,【她居然没有死?太子是做什么吃的?居然让杀母仇人如此逍遥?!圣人呢?居然就任由皇后胡作非为?!】 凌贤妃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很久,狱吏送来晚饭,看到她仍然坐在地上,将托盘往桌腿长了蛛网的桌子上一放,将凌贤妃搀了起来:“您坐在地上干什么呢?仔细别冻坏了。” 凌贤妃一把攥住了这个宦官的胳膊:“我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狱吏吱唔两声,凌贤妃将仅剩的一方销金帕取了来给他:“这个也不能说吗?” 狱吏左右瞄瞄,嗖地将帕子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动作快得带出了残影。将帕子藏妥了,狱吏才说:“嗐,您也别太难过了,人都已经死了,难过也没有用了,好在儿女都还在。” “究竟是什么罪名?” 狱吏念在锁金帕子的份上对她说:“与您的差不多,造符咒诅咒太子,直爱求媚而厌咒,哦,还有厌胜。又有攀咬坑害旧主,鱼肉百姓……” 凌贤妃愣住了:“什么旧主?”她单知道自家是乐户出身,可哪来的旧主呢? 狱吏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就是高阳郡王么?” “他?” “您还不知道呢?令尊年轻的时候,是在郡王跟前伺候的。”真是太惨了,居然不知道亲爹是干啥的出身,就这还蹦跶呢。 这个宦官暧昧的表情提示着未说完的台词,凌贤妃的心彻底的凉了。狱吏道:“饭给您搁这儿了,您将就着吧,唉,再等等就得冻实心儿了,想吃都吃不上一口了。” 说完,退出去带上了门,留下凌贤妃从里到外凉了个透:【阿爹!怎么会这样?是他们污蔑你的,对不对?】凌贤妃从心里已经信了狱吏的话,她又不是没在乐户行里呆过!再晚一晚,这些事未必就轮不到她的头上。 【我该怎么办呢?我已是无用了,十二郎、十三郎不能再受拖累了!】凌贤妃下了决心,举起黑瓷大碗来往地上一掼! 瓷器破裂的响起将狱吏引了过来:“怎么了?” 只见凌贤妃还穿着被关起来时那身衣裳,瑟缩地站在当地,说:“冷,我手抖。” “唉,我再给您拿一碗来吧,一碗多余的饭总还是有的。这次可不敢再摔了哈,再摔,我也赔不起呀。” “不用啦,吃不下去,我得好好想想事儿,你都拿走吧。” 【这是听着坏消息难受的?也行。】狱吏收了碎碗残肴,带上门走了。 是夜,凌贤妃躺在床上,左手摸着颈侧,右手颤巍巍地举起了锋利的瓷片。 ~~~~~~~~~~~~~~~~ 凌贤妃割颈自杀,鲜血浸透了半张褥子。朽坏的帐幔后面,已经发灰的墙上留下鲜血写的字:父母已亡,生而无望,儿女悉付圣尊、东宫,我恨皇后无绝期。 她绝不是两个案件中死的最后一个人,程为一将此事报与桓琚,桓琚忽然失神:“她也走了。葬了吧。” “是。” “查查,谁告诉的她凌家的事。斩。” “是。” 哪用查呢?猜也猜得到是杜皇后的手笔,程为一都为这个皇后感到难受了。堂堂皇后,与个罪妇庶人较的什么劲呢? 杜皇后却有她的一套理论,桓琚宠爱了凌贤妃十几年,一朝贬做庶人,焉知日后会不会旧情复燃呢?人封进棺材里都不保险,得钉上了棺钉、埋进了土里,才能不怕她诈尸。凌贤妃可是有过这样的战绩的,头天被禁足,第二天桓琚自己忍不住去看她,嫌程为一开门慢,亲自拔剑斩了门锁。 【打蛇不死反成仇,你不死透了怎么行呢?】 新来的宫人又被斩杀,杜皇后依旧稳坐昭阳殿,重新调-教新派来的宫人。这一回她像是真的蛰伏了,不再提任何的要求,每天只是拜佛、莳花、养鱼,安份得不能再安份了。 朝野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桓琚也没有了新的动作,好像也忘了这半年来他办了两件极重大的丑闻案件,哪一桩都够在史书上写半页、让遇到的皇帝焦头烂额的。私底下,各方的小动作也都不少,萧司空由于朝上发表了那一番见解,又被人找上了门。 萧司空“静养”了好些日子了,上门的人渐渐变少了一些,如今再次暴满。不但是萧礼,连萧司空自己,这次都觉得这些货腻歪了,都推着他去为了杜皇后硬顶皇帝,一个个还有没有脑子了? “司空,皇后如何能轻易废黜呢?” “司空,圣人犹父,皇后犹母,如何能眼看着父亲休弃母亲呢?” “司空,请您说句话吧,天下不能再动荡啦。” “司空,不能任由圣人再兴大狱啦,酷吏横行非国家之福啊。” 萧司空心中暗骂:【那是你母!公主的婆母早就死了,公主还守过孝呢。哼!你越死犟,圣人越觉得酷吏好用。开始只是一个崔颖,你们跟他对着干,好了,来个卢会,惊喜不惊喜?开心不开心?你们非要激得酷吏横行才甘心吗?这么大的人了,懂点事行不行?】 萧礼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说:“诸位,诸位,眼下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诸位又何必再生事端呢?” 这些人是什么意思萧司空父子都非常的明白,不就是说,废后是件大事,太麻烦、牵扯太多,不如一床被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当无事发生。【反正那是皇帝的老婆,不是你们的老婆,难受也难受不到你们头上吗?你们真是欠教训啊!】 这个说法是无法令人满意的,一群人必要萧司空给个说法。他们未必就是要死保杜皇后这个人,乃是不想去碰废后这件事。 萧司空按着太阳穴,问道:“要我说?” “是。” “说了你们听?” “是。” “那就都回去吧。该吃吃、该睡睡,明天还上朝呢。”萧司空也不想理这群货了,他娘的一点担当也没有!眼瞎心也瞎的东西! 碰了钉子的人,有一半儿回去了,另一半要死争:“司空,您怎么能为谄媚圣人而不讲礼法了呢?皇后,先帝为圣人所娶……” 萧司空道:“圣人说要废她了吗?你要不要提醒一下圣人啊?还是我去帮你提醒提醒?”真是没脑子! 萧司空发作了,虎老余威在,来“劝”萧司空的人一个个缩着脖子,小小声地告辞了。出了司空府都摇头:“连司空也胆怯了。” “胆怯”的萧司空问萧礼:“现在外面怎么样?” 萧礼道:“都不大安生。阿爹,咱们须得劝一劝圣人,不能再用酷吏了。徐国投毒案虽然震撼朝野,却是不如巫蛊案令天下人心惶惶啊。卢会抓捕拷打了多少人,害了多少人家破人亡?人们见面都不谈德妃之死,说的是高阳郡王和凌家。” 萧司空长叹一声,忽然问道:“东宫如何?”大臣们一个常见的思路,如果皇帝不大令人满意,大家会寄希望于太子。 萧礼也叹气:“太子遭逢这样的惨案比圣人还要难受啊。阿寂来说,太子更沉默了。炼师还在东宫的时候,他们两个人还能一道读个书、写个字,还赏过一回雪。昨天炼师离开东宫,太子变得阴郁了起来。” 萧司空心道,若不是遭逢母丧,都该为太子选妃了,有个可心的人陪着,也能开导太子。只是这遭逢母丧,如何能提这等事呢?“炼师如今如何?她是姨母,总能劝一劝太子的。” “才回梁家。您儿媳妇预备明天登门拜访。” “唔。请她好好开导太子才是,太子即使心中不忿,也不要表现出来。” 萧礼道:“阿爹放心,听说在两仪殿里,写了一句话——不要有戾气。” “唉,那就好。” ~~~~~~~~~~~~~~~~~~~ 梁玉回家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了。 车出了宫就把她送回了梁府,桓嶷的想法里,梁玉现在是个病人,也需要家庭的照顾。梁玉也觉得需要回家报个平安,让大家看看她还活得好好,然后再回无尘观去筹划事情。 时间离过年已经很近了,梁府一点喜气也没有,梁满仓恨不得全家披麻戴孝哭着过完这年。亏得宋奇被桓琚想起来调回京里,遇到事情之后顺便拜访了一下梁府,才制止梁府一些出格的行为。 车到门上,王管家一开门,看到梁玉便跪了下去:“三娘,你可回来了!呜呜呜呜……” 从王管家起头,梁玉所过之处,家里上下仆妇一个一个跟着哭了起来。过了庭内照壁,梁八、梁九两个奔了出来,一左一右抱着妹妹:“哇!可算回来了!呜呜……”从他两个开始,再往里,侄子、侄女,见了她也哭,再到正堂上,梁满仓与几个大点的儿子在座上也坐不稳了,爬起来都凑过来哭。 送梁玉来的是孙顺和程祥,忙劝道:“还请节哀,不知梁媪何在?殿下有问起。” 一起再去南氏的房里,南氏被儿媳妇搀着,站在门口巴望着。她的身体本就不好,遇到长女横死,又在冬天,回来便病了一场,又硬挺着活了回来。 母女俩上一回见面还是在延嘉殿的丧礼上,南氏本以为当时梁玉不能发声是暂时的,及到了跟前,梁玉张了张口:【娘。】只有一个空口型,南氏顿了一下,说:“好、好,人回来了就好。” 梁玉双膝一软,抱着南氏的腰泣不成声。 一行人到了屋里,捧墨的小宦官也还跟着,按照习惯进去奔梁玉的座席前给她铺纸研墨。南氏看了,问道:“这是做啥哩?” 梁玉写道:这样就能说话了。 写完递给南氏,母女俩都呆住了——南氏不识字。南氏终于当着女儿的面哭了出来,她不想哭的,女儿遇到这样的事情,她就得坚强起来,她得当女儿的依靠。可是如果连女儿要表达什么她都无法理解,又要怎么样才能保护女儿呢? 梁大嫂一个忍不住,也放声大哭:“我的玉啊!”上京之后不管有什么样的家务矛盾,终究是一家人。自己养大的孩子变成这样,梁大嫂心里难过得要死。妯娌们无论有何不满,想到这一家子遭遇的事情,也是悲从中来,又是一套大哭。 女人一哭,梁满仓骂一句:“嚎什么丧呢?”想起来大女儿是真的死了,自家是真有丧事,他梁满仓确实是老年丧女,梁满仓也哭了起来。一家之主开始哭,便再没有人拦得住了,全府上下尽是痛哭之声。 孙顺跟着哭了一会儿,先劝梁玉:“三姨莫要太伤心,梁翁梁媪年事已高,经不得这般痛哭。” 梁家人三三两两止住了哭了,叙了次序。南氏命请了黄娘子过来帮忙读梁玉写的字,一家人这才算能交流。程祥又带来了桓琚的赏赐,宣一回旨意,梁家抹着眼泪谢恩,再送走他们,又托孙顺给桓嶷带话,让他放心一类。 待程祥与孙顺离开之后,梁大嫂道:“三娘的屋子已经收拾出来了,先歇歇再说吧。要我说,快过年了,就在家过年呗。” 南氏也说:“不错,不错,就在家过完年再说。”一个哑巴孩子,放到一个道观里,就算道观是她的,亲娘也是不放心的。【这要是瘸了聋了,受了欺负还能诉委屈,哑巴了,被人挤兑了她能怎么办呢?她连叫疼都叫不出来啊!】 梁玉也知道,现在这个情况让她直接回无尘观也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去年,她过年的时候也是回家里来的。大不了适当的时候回去看两眼,安排安排事呗。施粥赠药还是要做的,也可以去散散心。 梁玉心里有规划,便点点头,又示意要写字。南氏催着黄娘子给念:“先在家里住,过完年回去,还要舍粥。” 南氏道:“好好,就这样。” 梁玉又写:请吕师回来,我有事要她去做。 南氏道:“好好,就这样。” 梁玉最后写:要过年了,家里准备得如何了? 南氏道:“你还操这个心做什么?刚才孙小官儿说,明天还有御医过来给你开药,你先养好你自己的病就行啦。” 梁玉摇摇头:咱不能输了人。 南氏一拍巴掌:“放心!对了,宋郎君也回来了,咱有事也请教请教他。” 梁玉心头一喜:他还没走? “不走啦,回来做官儿啦。我就想着,他帮咱们家很多,咱们也帮忙他张罗个住处,他要想娶媳妇儿,咱们也给搭把手,你看咋样?” 梁玉写道:很好。 南氏笑了:“那行,你今天就在我屋睡,我叫你爹去书房去。明天吕娘子来了,她常伴着你的,你见了她也更自在些。还有阿蛮那几个,都是你使得顺了手的,也都叫来吧。横竖快过年了,道观那儿就先关了吧。” 梁玉写:那里还有收留的人,不用关,明天与吕师商议安排好。 “行,睡吧。黄娘子也请去歇息,累着你了。” 黄娘子道:“应该的。”心道,不知这一对母女要如何交流呢? 母女两个熄灯之后什么话也没说。南氏搂着女儿,梁玉蜷在母亲的怀里,就像十五年前一样。女儿安静而不吵闹,人人都说这小娘子又不爱夜哭,不用人起夜照看,真是心疼娘的好孩子。 梁玉在母亲身边睡得很沉,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南氏还撑着胳膊看她。梁玉笑笑,南氏道:“醒啦?去洗脸,我叫人去请吕娘子了,一会儿你们两个商议事儿吧。” 梁玉点点头,麻利地爬起来套上了衣服,披着头发转身把南氏拉起来,抄了衣裳给她披上。南氏道:“叫她们帮我就行啦,你去洗脸。” 不多会儿,两人都打扮好了,梁玉从南氏的妆匣里取了朵白色的绢花往鬓边一簪,对着镜子笑了笑。南氏道:“真俊啊。”梁玉又笑了。 早饭清淡简单,梁玉多吃了一碗粥,南氏欢喜地说:“就得多吃点儿,嘴壮才能养人。”梁玉心道,都说我嘴巧,今天娘把我的话都给说尽了啊。 吃过了饭,吕娘子也赶到了,南氏就推梁玉去跟吕娘子见面。梁玉轻笑着回了自己的书房,里面布置一如往昔,吕娘子也还是那个吕娘子,只可惜一切又都与以前不一样了。吕娘子一见梁玉,先落下泪来:“三娘!为什么做好人要受这样的折磨?”她自己吃苦不觉得,亲近的人受难就想怨老天。 梁玉摆摆手,到案前写下:洒扫庭院,有客人来。 吕娘子抹抹眼睛,梁玉又写:心肝,我还没认输呢,哭啥。 另一边,南氏看女儿走了,问侍女:“黄娘子请来了吗?” “来了。” 黄娘子疑惑地进来,梁玉不在,要她来做什么呢?黄娘子一向知道自己的能耐,教几个小娘子读书识字,懂一点京城里闺秀的道理,再多她也觉得自己干不了。尤其梁玉这人遇到的这些事,还是交吕娘子去帮忙吧。 “黄娘子呀,来,坐,”南氏拿出一叠纸来,眼神认真而殷切,“你教我认字吧。” 79.我是外戚 梁玉与吕娘子相对无言。 吕娘子恨极了自己的这种无力感, 甚至在想, 【如果老鼠精还活着, 必然不像我这样一筹莫展!对付皇后、贤妃那样的人,当然还是需要老鼠精的!】 梁玉低头,奋笔疾书:来说正事。观中如何?府中如何?京中如何?朝野如何? 吕娘子读了, 答道:“观里照你上回说的办了。府里的事情你也可以放心了,宋郎君回来了, 他虽忙,也没忘了府上,抽空提点一二也够使了。还有两个小宋郎君, 也不是没良心的人。朝野上下自然是震憾的,不过还有些丧了良心的, 就不愿意圣人和殿下追究德妃娘娘的死因,还想捂着。再有,百姓已经没有精力关心宫中秘闻了,他们都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酷吏找上门。” 梁玉写道:酷吏这么厉害了? 吕娘子道:“是啊,先前都说崔颖是个酷吏, 现在比一比, 他都不能算是酷吏了,人们宁愿落到他的手里,也不想听到卢会的声音。卢会只是凑巧了遇到了巫蛊的案子才有偌大的名气,与他酷烈不相上下的还有何源、王道安等人, 这两人一直在办杜、赵两家的案子, 这两家的子弟或有官职, 或有爵位,受刑不多,因此而受到牵连的其他人遭遇就不一定了。” 梁玉写了个问句:若我让杜、赵陷入案中,是否会有无辜者遭殃? 吕娘子想了一想,反问道:“不让杜、赵陷入案中,就没有无辜者遭殃了吗?三娘不要畏首畏尾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难道要为了自己做好人,就把全家都折进去吗?令尊令堂老年丧女,何等凄凉?难道杜家会同情他们吗?您该想想德妃娘娘,不该拿自己的亲人做人情。圣人为何用酷吏?还不是要治某些人?酷吏从来不能长久,早些如了圣人的愿就能早早地结束酷吏了。” 【我真做不了好人,】吕娘子想,【如果做好人只能受害,那我宁愿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梁玉摇摇头,她不打算当第二个史志远,酷吏横行她拦不住,但也不打算火上浇油,杜、赵两家能扛得住驱使酷吏的桓琚算他们的本事,她不在这个事上缺德。但是不干点什么梁玉又有一腔的愤怒无处宣泄,在东宫的时候,她已经想好了要做什么,写道:我欲剪其羽翼。丰邑如何? 【我是外戚,当然是琢磨这些事儿拿手啦!正人君子做不了的事,我是可以做的,不然岂不是白当一回“三姨”了?】 丰邑公主?吕娘子愣了一下,旋即道:“依旧风流快活呀。她的驸马是杜家人,三娘的意思是?” 【驸马广纳美妾,公主也不乏面首,丰邑公主会为这桩婚姻操心、为保全这个婆家出多少力呢?一个枝子一个枝子往下砍,能掰断一根是一根,我就不信了!】梁玉是断不肯安静等着杜家被天打雷劈的,她原本是盯着凌家的,结果呢?她干翻了穆士熙,徐国夫人一把药毒死了她亲姐姐!不能等!能干一点是一点! 梁玉写道:她愿离婚否? 吕娘子笑了:“这个我倒是能告诉三娘,她怕是巴不得能离婚呢。她能不知道圣人不喜欢杜家吗?”丰邑公主与驸马各养各的情人,怎么会为了杜云陪葬呢? 梁玉点点头,又写:那就好办了,我度她必来。 出事之前,梁玉与丰邑公主的关系也从点头之交上升到了吃喝玩乐的狐朋狗友,狐朋狗友回家了,丰邑公主年前不过来,年后想玩了也会抽空来探探病的。 吕娘子问道:“三娘刚才说有客人来,是说的她?” 梁玉摇摇头,飞快的写了一个“宋”字,她猜宋奇今明两天得到消息就会来。 吕娘子长出一口气,宋奇比老鼠精又可靠得多:“宋郎君肯帮忙,那是再好不过了。”宋奇被桓琚弄回来做京兆府的少尹,从四品下的高官,以宋奇三十来岁的年纪、没有家族背景的支持来做这个官,是极其罕有的高升。 京兆少尹与暂时启用的酷吏不用,这不是一个消耗品,只能说明宋奇前途无量,是桓琚用心培养的人。宋奇原是外地一个上等县的县令而已,六品官,此番是真的“平步青云”、“简在帝心”。 与他相比,宋义、宋果自上一次升迁之后就再无动静了,哪怕萧司空不再发声,他们两个也且熬着资历。 梁玉又写:可有访客? 吕娘子道:“是有不少呢,到观里打听消息的,到府里来的。严、李、袁都有,平王妃等也使人来问好。严家的小娘子和她妹子亲自到了观里,唉,都是有心的人。老夫人也使人来问疾的,我……” 梁玉写道:不要骗她。儿女情长且放一边。 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是很危险的,那是两个桓琚到现在都还没有啃下的家族,她想从中推一把,危险当然是有的。拖袁家下水,未免不够厚道。 吕娘子摇摇头:“缔结婚姻就是为了守望相助。” 梁玉写:还没结呢。 吕娘子笑笑:“那咱们看看再说吧。” 梁玉写:好。 吕娘子道:“对了,庄子上的收成……” 两人又讨论了一回产业出息,吕娘子干这个绰绰有余,不多时便分派完毕。梁玉放下笔,揉揉手腕,就数今天写字最多。 吕娘子大摇其头:“三娘这笔字呀,才有点样子,一写快了又走形了。” 梁玉笑了。 才歇不多会儿,宋奇带着他的两个兄弟登门拜访来了。 ~~~~~~~~~~~ 再见宋奇,与前次又是不同。去年,他还是一个被打发到京外做县令的小官,如今已一跃成为在京城这个权力的中心颇有实权的少尹了。考虑到他与纪申年龄的差距,无论纪申是更进一步还是告老还乡,宋奇的前途都是非常的光明的。 即便如此,宋奇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策略——投资最稳的太子。 宋奇与梁家的关系一向是亲密的,这份亲密并不怕任何人非议,因为它始于桓琚的金口玉言。与梁满仓等人打了个照面,宋奇便要求见一见梁玉。一般人家是不让女眷与外男敞开了接触的,宋奇在梁家的地位又有所不同,梁满仓痛快地答应了,且拜托宋奇:“先生是读书人,道理明白,您多给开导开导我家三娘,我瞧她比先前闷多了。” 宋奇对梁满仓道:“三娘乍逢大变,必会如此,缓过来就好了。容下官与三娘先见面再来回复梁翁,如何?” “好好好。” 宋奇与梁玉也不是在梁玉的院子里见的,他们占用了梁满仓的书房,吕娘子陪在梁玉身边,宋奇弟兄仨一字摆开。无声地见了礼,宋奇三人都惋惜:【好好的一个小娘子,说话最是痛快、道理最是明白的,竟然……】 梁玉无声的笑笑,提笔便开始写:好。 吕娘子道:“三位先生近来可好?” 三人都答:“托福,不错。” 寒暄到此为止,宋奇先对梁家的遭遇表示了同情。 梁玉写:谢。 吕娘子代为翻译:“多谢先生挂心。” 梁玉眨眨眼睛,写了一行字,让吕娘子递给宋果。宋果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一句原本该让他火冒三丈的话:今与先生同。 这是取笑宋果个结巴一般不开口说话,而梁玉自己现在哑了,正好同病相怜。宋果看到对面一张如花的笑靥,气也气不出来,反倒心酸了。这都什么事儿呢? 宋奇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心里生出一股气来。他对梁玉的评价一向不错,却是与梁家其他人对比起来省心,又掺着些功利的想法,直到现在方有一股为她鸣不平的意气。又想梁玉还是活泼不肯安份的,梁德妃一向是个安份守己的人,姐妹俩都不算笨却是一死一残,这又怎么说呢?宋奇无法再客观冷静的分析利弊了。 【皇后未免欺人太甚!难怪圣人要废了她!】宋奇想,【她是该废了。】 宋果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我……”我还是不说了吧!他很生气地也要了笔来写下一行字:安心修养,会好的。 梁玉笑着点点头,写:请教。 吕娘子道:“不知先生有何赐教?” 宋奇先说:“圣人已经下了决心了,必会废后的,只是杜、赵数百年望族,必有挣扎。三娘,圣人也不会尽诛两家的,有合用的,指不定还要再用一、二人。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不能卷土重来。下官一定会尽力,使他们得到应有的惩罚的,这一回他们不要想再推出一个人顶罪,别人好逍遥。” 梁玉写道:酷吏不好,我不缺德。 吕娘子干脆也把这张纸拿给宋奇看,宋奇一叹:“三娘比先前更长进了。” 梁玉脸上一红,原来大家都看得出来她天生是个缺德鬼了。又写道:公主可离婚否? 宋奇一愣,问道:“丰邑公主?” 梁玉点点头,她与吕娘子都紧张地等宋奇的意见。宋奇想了一下,笑道:“她与杜驸马本就不和,离了也好嘛。三娘只要问一问丰邑公主,愿不愿与杜氏同甘共苦,她就知道该怎么选了。” 他是没有往这方面想的,因为桓琚要拿杜家开刀,一定是因为杜家、杜皇后对朝廷构成了危害,那就不会因为一个女儿而手软。如果梁玉觉得这么干开心,那就干好了,反正公主也不大乐意要这个驸马。杜家少了一个驸马,也是向世人表明了一种风向。圣人弄倒了杜家,真心疼女儿会给她再选一个出身良好的公子的。 宋义冷笑着加上了一句:“如果丰邑公主就乐意陪驸马倒霉,那就让他们夫唱妇随,三娘也就不必挽救她了。留着她给杜家增光添彩吗?” 这一屋子里就没有一个天生的好人,个个都是天生的缺德鬼,没到图穷匕现的时候都还绷着,现在都撕破了脸,还绷个什么劲儿呢?三宋是要站太子一边的,对杜皇后的危害明白得只比梁玉更早、更清楚,削杜家,好呀! 宋义添了一句:“大哥,我看三娘的主意就不错。一枝一枝的削嘛!断了他们的姻亲,切了他们的下属,一点一点的来。大事圣人办了,我等在小事上替圣人分忧就好。” 宋果提笔写道:发其阴私!不孝、别居、私财…… 果然不说话的人才是最凶狠的那一个,宋果招招都往“声望”二字上招呼。虽然大家都知道,世家就是一代代的占有大量的土地、做高官来维系的,但是说出去,提的还是“德行家风修养”,宋果就往这上面动刀子,让杜家人人唾骂! 宋果又写:皇后以孝行闻名天下。母亲为恶,女儿岂是善类?母死而不收,也算孝? 梁玉拍案,【他娘的,读书人真是狠啊!】 梁玉得到宋奇的同意,将此事放下,又写道:三郎当如何? 宋奇道:“请三娘一定转告太子,对圣人孝道为先。余者都可不问!过于刚强的太子可不好,当然也不可软弱,生母遇害而不怒,不是虚伪就是无能,则太子就要危险了。再有,对酷吏一定要慎重,三娘知道主父偃吗?” 梁玉点点头。 “主父偃不能说是酷吏,然而有一句话却是讲得透彻‘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酷吏也是这般,他们从来不能持久,便也无法更进一步,只有越来越疯狂。若是阻拦不及,一定会伤及太子。他们需要向圣人证明自己有用,案子只会越办越大,当外戚、朝臣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一定要攀扯诸王,最后殃及太子。”【1】 梁玉倒吸了一口凉气。 宋奇沉重地点头:“就是这样。” 梁玉写道:年前我给三郎送新衣。 【做人果然是不能太缺德的。】梁玉一脸感慨。 梁玉聊天太费劝,写得差不多了,后来便由梁玉简单写几个字,吕娘子给她翻译出来说给三宋听。三宋与她又聊了些家事,又说及三宋在京城的生活之类。宋奇媳妇死了很久,在外面也没娶上一个,梁玉想到南氏说的话,有心问他的打算,想到自己还是个出家人,又没有问。 最后让阿蛮去捧出一盘金锭来给三宋,权作资助宋奇买房子。宋奇小有身家,京城想买一个还算气派的房子却又差着一些,也不跟梁玉客气,笑纳了:“谢三娘啦,收拾好了请三娘来吃酒。” ~~~~~~~~~~~~~ 梁玉听到宋奇的提醒,哪里还能坐得住呢?南氏在房里学认字,梁玉就回屋去赶制桓嶷的新衣,外衫做不来,简单的内袍、袜子还是能赶工的。下手飞快,又把侄女们叫过来帮忙,她来裁,侄女们缝。她侄女又多,每人领一项任务,磨也把针角磨得又细又密了。 侄女们缝线的时候,梁家陆续来了几拨人探望梁玉。探病也有一个讲究,要身份、辈份相当才好。就像梁满仓做寿,身份不够高,萧司空就不亲自上门,是派了儿子过去。似严、李、袁等家的长辈是不会亲自登门的,都或委派晚辈(严家派的刘湘湘、李家派的儿媳妇严氏),或是写了帖子派仆妇送来(袁家写了帖子)。 梁玉不能说话,便写了个回帖让来人带回去。与刘湘湘、严氏也只简单写了几行字,由吕娘子从中翻译传话。 刘湘湘骂道:“严中和真是个谎精,居然对我说你很好!我回去一定收拾了他。” 梁玉笑不可遏,刘湘湘看她笑得前仰后合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在演哑剧,心里别提多么难受了。严氏拉了拉弟媳妇的袖子,指指眼角,示意她忍住别哭。刘湘湘吸吸鼻子,心道,杜家真是恶心! 梁玉笑够了,写道:谢你们来看我,过完年回观里,一块来玩。 严氏道:“好!我们一定到的。” 又问医药如何,梁玉写道:都还好。 【这样叫好吗?】这两个人与梁玉是真有交情的,尤其刘湘湘,还有一分战友的情意,带着无限的惋惜回去汇报,都说杜家欺人太甚,让他们得势,恐怕大家都要受苦。 这一边,梁玉衣裳做好,夹着衣服又去了东宫。 桓嶷惊喜万分:“三姨!”等不及梁玉过来,他抄起衣摆,从台阶上跳下来,蹦蹦跳跳跑了过去。 梁玉笑笑,扬扬手里的包袱。桓嶷问道:“给我的?” 梁玉点点头。桓嶷一把抢过包袱抱着,一手拉着梁玉:“外头冷,里面来。” 姨甥俩挨着肩膀坐着,桓嶷边打开包袱边说:“给我做的衣裳?” 孙顺亲自过来铺纸,梁玉写道:带侄女赶工的手艺,别嫌弃。 “不嫌不嫌,我就爱这个!三姨可还好?外祖母可还好?” 梁玉又写:家里都好,有宋郎君帮忙。 顿了顿,又写:阿娘在学认字。 桓嶷心头一痛,低声说:“可恶。” 梁玉放下笔,拉过桓嶷的手拂开,在他的手心里写:宋奇说,酷吏如主父偃,倒行暴施。 桓嶷读的经史只比梁玉多不比梁玉少,略一回忆就想起了这讲的是什么,沉重地点头:“放心,我明白的。他的心意我也知道了。” 梁玉放开他的手,重新执笔:不要冲动。 桓嶷认真地说:“我明白的,三姨,我会忍耐的。请转告宋卿,我记住了。” 梁玉空叹一口气,摸摸桓嶷的脸,瘦了。桓嶷将手覆在她的手上,低声说:“会好的,都会好的。” ~~~~~~~~~~~ 梁玉从东宫出来,将桓嶷的话转答给了宋奇,宋奇颇受鼓舞,也低声说:“三娘放心,我们在外面也会有所行动的。还请东宫蛰伏,三娘在丰邑公主那里试探一下即可。” 宋果这个缺德鬼已经开始散播流言了,一个结巴,竟将这件工作做得不着痕迹。梁玉对宋奇颇为信任,重重地点头,心道,丰邑公主一个公主,大概齐这会儿是抽不出空来理我的,快过年了呢,她一准儿忙,跟个哑巴有啥好聊的?啥时她得闲了,想起我来了,才会来。 然而这一次她却是猜错了,从东宫出来的第二天,也就是与宋奇再次碰头之后的第二天,丰邑公主竟亲自登门来“探病”了。 梁玉与吕娘子都诧异:【她怎么来了?】 丰邑公主是同仇敌忾来了的,杜家如今艰难,论理是该巴结着丰邑公主,至少不该得罪她的。杜家也是这样想的,杜云的祖父是杜皇后的伯父,与杜皇后关系颇近,不由为杜皇后着急起来。杜云的父母也对杜云摆明利害,让他忍耐。谁叫娶的是公主呢? 杜云一世家子弟,又不缺心眼儿,也听进去嘱咐了。纨绔习气兼“正当理由”以及杜家势力,使他纳了几个妾,对公主他还是有些忌惮的,否则哪家丈夫能容忍妻子养了三教的面首呢? 新年将至,与杜云半年没见面的丰邑公主被杜家以过年为借口请了回去,全家对丰邑公主都极尊敬。丰邑公主知道他们想的什么,倒也没太在意,她一个公主,跟婆家撕闹,忒不像话。杜家完了,她离婚走人,杜家还这样,那她也还在外面寻欢作乐,挺好的。 “好个屁啊!”丰邑公主破口大骂,“杜云这个死囚徒养出小崽子来了!他娘的!杜家欺人太甚!桓家没这等婢子生的外孙!三姨看看,看看,我这头上,绿了没有?!” 忒不巧了,杜家把丰邑公主求了回去,遇上了杜云的妾怀孕。公主回来了,驸马的妾总不能架子比公主还大,不出来见公主吧? 丰邑公主一发现,茶也没喝完就走了。她与丈夫没有感情,本不会为了所谓“争宠”而嫉妒抑郁,但是把她请回来看为了“生子”而纳的妾怀孕,丰邑公主感受到了深深的羞辱和愤怒! “哎哟,我近来上了年纪了,慈祥多了,没把他杜家打个稀烂。”丰邑公主愤愤地说。 丰邑公主知道,即使是公主,跑出去骂婆家被皇帝听到了也要被训斥,哪怕骂的是杜家也不行。跟姐妹说,抹不开脸,跟亲爹诉苦,也不占理。梁家跟杜家肯定也是结了仇的,那就过来死命的骂吧! 梁玉心道,杜家这回运气是真的不好。 慢慢扯过丰邑公主的手,梁玉写道:小心。 丰邑公主诧异地问:“什么意思?” 梁玉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丰邑公主“哈”了一声:“他敢!” 梁玉摇摇头,又写:我阿姐。 你公主尊贵,比起太子的生母呢?还不是一把药毒死了?趁着丰邑公主发怔,梁玉又在她掌心写:胆子越养越大。 “这……” 梁玉接着写:你心爱的人。 你给驸马戴了多少顶绿帽子,自己心里有点数不?够他带到下辈子了都! 梁玉最后给丰邑出了一个主意:离婚,保命。 丰邑公主冷笑道:“我的命还捏在杜家的手里了吗?德妃娘娘就是太仁弱了,她信任豺狼,我可不!”她站了起来,将头一昂,对梁玉道:“三姨只管等着!看我怎么干!” 从见到了怀孕的妾,丰邑公主就放弃了大家各玩各的的想法,改而想离婚。杜云弄不出庶子来就算了,弄出来了她可不想再看着这家人了,大家根本就没有那个情份。但是梁玉这样一讲,她又觉得只有离婚未免显得她怕了杜家。那怎么行呢? 【不是,你还能杀了杜云吗?】梁玉急忙站了起来,硬拉过她的手写:杀人犯法,你别犯傻。 丰邑公主笑道:“哈哈哈哈,三姨,你真可爱!”说完,在梁玉脸上拧了一把,“等好吧。” 彼时梁玉不知道丰邑公主这个“好”是什么,直到正月里,丰邑公主告发杜家谋反。 80.我是公主 正月的最后一天, 十五下的那场雪消融得差不多了。 今年过年,宫里少了许多热闹。两仪殿里也显得冷清, 程为一神色慌乱地进了两仪殿:“圣人, 丰邑公主求见。” 丰邑公主是桓琚最年长的孩子,长子长女多少有一点额外的意义,桓琚没有拒绝见她, 皱眉道:“来便来了, 宣就是了。” 程为一道:“丰邑公主模样不大好。” 紧接着,丰邑公主披头散发闯进了两仪殿, 对着桓琚哭诉:“阿爹!杜云谋逆了!” 桓琚放下奏章,大吃一惊:“我儿怎么这般狼狈?!” 丰邑公主妆饰起来颜色不差,平日都在皇帝面前表现最光鲜的一面, 桓琚也喜欢这个开朗带点英气的女儿。眼前的长女与平日完全相反, 非但没有盛妆, 反而衣裳凌乱,头发散着,一根金簪要掉不掉的别在头上, 脚上的珠履还跑掉了一只。更让桓琚吃惊的是,丰邑公主的衣服上居然溅了不少血迹! 丰邑公主扑倒在御座前,失声痛哭:“阿爹,儿再跑得慢一点, 就见不到阿爹了!” 桓琚惊得站了起来:“什么?” 程为一赶紧扶住了桓琚, 又跑去将丰邑公主搀起来, 抽空还对两仪殿伺候的宫女宦官打手势使眼色, 示意他们都得保密,谁都不许随意走动、乱传消息。在程为一快速有效的处置之下,两仪殿依旧静悄悄的,只有丰邑公主的啜泣声。 丰邑公主已移到了桓琚的身边,桓琚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程为一,到外面看看去。” 谋逆不是小事,女儿一身鲜血,腥味直冲鼻端,桓琚一瞬间已经做了好几套预案了:“传周明都过来。” 丰邑公主抽噎着道:“他、他们要行伊、霍之事!”【1】 程为一跑出去直奔周明都,让他带兵保卫两仪殿,接着自己跑出去看了一圈了,疑惑地想:【并没有什么事,难道是公主和驸马吵架了?然则血迹又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在宫里有所不错的宅子,里面安置了一位娘子,还收养了一双儿女,是以知道一些宫外的事情,比如丰邑公主和驸马杜云相处并不愉快。 回到两仪殿,丰邑公主乱跳的心已平稳了下来,正有条不紊地按照商定的台词向父亲“揭发”杜氏。 ~~~~~~倒叙分割线~~~~~~~ 丰邑公主没打算这么早进宫告状,赶在今天是因为天有不测风云——她怀孕了。 在梁府的时候,她让梁玉“等好吧”,其时并没有计划好怎么整垮杜家。然而身为公主,身边绝少不了出主意的人,更何况丰邑公主身边汇聚了“三教精英”。最有谋略的应该算是那位书吏伍繁,伍繁正式的官称叫做“录事”正是在丰邑公主邑司里当职,从九品的小官。丰邑公主还没来得及给他谋一个光彩的差使,她知道亲爹好面子、萧司空又死板,养面首的事情杜家一旦闹起来公主也吃不消。 丰邑公主与伍繁将这笔账都记在了杜家头上,如果没有他们,伍繁也不至于只是个从九品。 伍繁深恨杜氏,丰邑公主回来找他商议,要怎么整了杜家,与杜云断绝关系。 伍繁先是为丰邑公主鸣不平:“杜云欺人太甚!杜家正要仰仗殿下在圣人面前美言,竟然还要羞辱殿下。婢妾生子,怎敢就充做圣人外孙了?” 丰邑公主道:“说这个做什么?说正事。” 伍繁便说:“杜氏已被至尊父子厌弃,殿下难道要给他们陪葬吗?” “当然不要!” 伍繁道:“那就由殿下首告他们谋反好了。殿下仔细想想,圣人是不是已经厌恶了杜皇后?是不是已经对杜家动手了?只不过缺乏一个合适的理由而已。这个理由总会有人想得到的,崔颖且不说他,卢会、何源、王道安,哪一个是良善人?若是等到他们说杜家谋反,公主也要跟着受牵连的。不如由您先说出来。” “这个主意好!”丰邑公主大为赞赏,“杜家毒杀了德妃,难道还不算有反心吗?” 杜繁道:“殿下且慢,还有一事。” “什么?” “我的殿下,谋反案何等重大,就算交给卢会审,没有证据他也是拿不下来的。须得能迷一迷世人的眼才好。杜家凭空挨了这么一个大罪名,他们一定会否认的。” “证据?那要如何做呢?” 伍繁笑道:“也不难。只要殿下告诉圣人,杜、赵两家欲行废立之事。戗害至尊父子,另立幼帝,以杜皇后临朝,杜、赵摄政。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毒杀德妃,而是要毒杀太子。您是公主,您的父亲、弟弟肯定更信任您,天子、东宫会齐心诛灭杜氏,也不须担心太子日子会为杜氏翻案。这样告发,即使没有证据也没有关系,您偷听到他们的密谋嘛,该他们自己证明如何对圣人忠心了。呵呵,慢待公主,宠妾产子,好忠心的人!” 丰邑公主高兴了:“就这样吧!”她完全可以理解这个说法,伍繁说的时候,连她都信了。太后临朝,多么通俗易懂的道理?弑君?做娘的能毒杀德妃,做女儿的为什么不能毒死皇帝?只要皇帝死了,杜皇后就是天下名份最大了。 主意很不错,丰邑公主笑纳了。 按照惯例,正旦的时候内外命妇是要朝拜皇后的。正旦之前,宫中降旨,桓琚免了内外命妇朝见皇后。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杜家上下隐隐有了不安。杜云被父母押着向丰邑公主请罪,孰料丰邑公主往宫里一住,给桓琚捶捶腿、跟李淑妃说说话、到东宫看看弟弟,直到正月快过完了才出宫来。 她不出宫也不行了,她怀疑自己怀孕了,叫宫里的人精看出来还了得?出得宫来,先往别庄上住下,蒙眼召了个大夫把脉,果然是喜脉。丰邑公主与伍繁商议,这事怎么办?孩子肯定不是杜云的,丰邑公主的宠臣多,自己也不确定孩子的爹是谁。 伍繁宁愿这孩子是他的,就认是自己的了! 伍繁大喜:“我要做父亲了!”继而说,“殿下,不能再犹豫了,难道要等孩子生下来认贼做父吗?” 丰邑公主有自己的顾虑:“阿爹一定会发怒的。” “圣人怎么会杀自己的外孙呢?只要您立有大功,唉,总比孩子姓杜强吧?” “不错。” 伍繁又说:“太子难道不恨杀母仇人吗?您帮了他这样一个忙,他也会照拂您的。孩子生下来,或许不能认,也可以先寄养他处。等日后……” 好主意! 伍繁却又不放心,他太知道男人为了保全家族、为了仕途会做些什么了。万一杜家就认了这个孩子呢?他做了一件男人常会做的事情——炫耀,跑到杜云跟前炫耀。 “殿下有身孕了,您是不是得瞧瞧您家里的那个是不是亲生的?哈哈哈哈!” 他不但告诉杜云,丰邑公主给杜云戴了绿帽子,甚至暗示杜云的妾也红杏出墙了。你杜云不是说公主无子,所以要纳妾的吗?你看,公主有身孕了,所以你俩到底是谁有毛病?公主没问题,就是你了?你有问题,孩子哪里来的? 面对这样的挑衅,杜云哪里还能忍得住?提着剑便追杀伍繁去了,伍繁早有准备,一道烟往丰邑公主那里跑。边跑边想,【提剑闯公主卧房,正是谋反的铁证。】 伍繁却是低估了杜云,杜云是真的会杀人的。他才跑到丰邑公主面前,杜云紧跟着杀到,一看到丰邑公主与伍繁在一起,杜云两眼充血,骂一声:“奸夫□□!”一剑刺向伍繁。 丰邑公主拔腿就跑:“来人!拦住他!”顾不得看伍繁是死是活,先去宫里找亲爹。 ~~~~~~倒叙完毕~~~~~ 丰邑公主当然不能对桓琚说,是因为自己跟丈夫互戴绿帽,是情杀。 便照着伍繁教的说词,对桓琚哭诉:“我听到他们密议,本是要毒杀三郎的,不想三郎那一天晚到了一会儿,是德妃娘娘与三姨吃了毒瓜。他们是想太后临朝啊!他们说,上官皇太后父祖谋反,族诛之罪,皇太后依然废立两帝,尊贵无比。”【2】 例子举得恰到好处,桓琚倒吸一口凉气:“鼠辈敢尔!周明都!” 周明都来得莫名其妙,此时什么都明白了,大声应道:“末将在。” “你去!围了杜家!” “末将领命!” 桓琚又对程为一道:“宣司空、黄赞、纪申、崔颖!” “是。” 桓琚最后安排女儿,对丰邑公主道:“你且在宫中住下,不急着回府。” “那我还住淑妃娘娘那里吧,别的地方我可不敢住。” “去吧。” ~~~~~~~~~~~~~~~~ 周明都点完了兵,杀气腾腾地直扑杜府。因是丰邑公主告的状,除了杜皇后娘家本家,连杜云家也给围了进来,四周一守,闲杂人等皆不许入内。杜皇后的父亲前尚书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讶地问道:“圣人终于容不下我了吗?” 周明都道:“丰邑公主揭发府上谋逆,末将奉旨而来。” 杜尚书愕然:“哪里有这等事?” 周明都没有回答,反而催问手下:“搜到人没有?” 他是先到了杜云家,杜云与父、祖同居一府,在那边的府里没有找到杜云,也没有发现他的父母,只有一个祖父正在府中端坐。周明都搜府,以为杜云会往这里躲藏。 杜云并没有在这里,他凭着一腔愤怒杀人,待杀了伍繁,丰邑公主也逃了,杜云停下手来便发觉事情不妙。他自己是处理不了这件事情的,飞奔回家向父祖禀告。 阖府皆惊。 杜云的父亲便说:“阿爹,我去叔父那里。” “不!不要去那里,皇后娘娘的麻烦事还没有过去,去了不过是将两桩罪过并成一件,他要再担上这孽障杀人的罪,我们还担上投毒的名,”杜云的祖父很冷静地做出了决定,“不要互相拖累了。” 当下决定,由杜云的父亲将儿子一根麻绳捆了,押到宫里请罪。惊了公主是桩罪过,幸亏杀的是公主跟前的一个小官,且又有隐情。杜云的母亲则另有任务,她要到萧司空的府上求救。 杜云的母亲姓萧,与萧司空是隔了房的族亲,血缘不近却同姓一个萧字,求说个情大约是可以的。 杜云的母亲到了萧府,恰看到萧司空的座驾带起来的烟尘——他被召到宫里议事去了。 晋国大长公主在家,是一点也不想搭理杜家的了。她原就厌恶着徐国夫人,此时更不想与杜家有任何牵扯。萧礼也在家,萧氏见不到萧司空,便要求见这二位。 晋国大长公主道:“哼!理她做甚?” 萧礼道:“阿娘,阿爹才蒙诏入宫,夫人又如此着急求见,或许与此有关。”宫使来的时候,什么事都没说就把萧司空请进宫去了,母子二人正在担心。 晋国大长公主勉强同意:“那好吧。” 萧夫人见到大长公主母子俩,先拜倒在大长公主脚下:“殿下,救命啊!” 大长公主与萧礼对视一眼,萧礼亲自将萧夫人扶了起来:“姑母请起。姑母,发生了什么事情?” 萧夫人哽咽道:“阿云那个孽障,他闯了大祸了。” 大长公主挂着冷笑道:“他闯了祸,来我这里哭的什么?叫他娘子去宫里对圣人哭一哭嘛!当爹的最疼女儿了。” 萧夫人道:“都是冤孽呀!殿下,他们两个的事情,说出来羞人,殿下大约也是知道的。却不知道还有新故事呢,两个人都有孩子了。” 大长公主道:“那不挺好?你们不是一直要个孩子吗?妾都纳了。” 萧礼插言道:“什么叫‘都’有孩子了?” 萧夫人含羞道:“阿云那个孽障,婢妾有孕。年前请公主回府,我使她躲起来不要碍公主的眼。谁料公主以为婢妾竟敢不拜主母,目无尊长,必要押了来问罪。她已经显怀了,哪里遮得住呢?公主说我们是故意羞辱她,嘲笑她不能生育。被气走了。” 丰邑公主这有点自己找气生,大长公主顽强地维护自己的侄孙女:“壮年纵-欲-的都说自己是为了子嗣,老鳏夫纳妾都说是为了侍候起居。他们到底为的什么,你知我知谁都知道!他三十岁没过,就说公主不能生?现在好了!满意了吧?” 萧礼道:“阿娘!” 大长公主摸摸鼻子,没再刻薄下去。 萧夫人哭道:“就在今天,伍繁那个小吏跑来对阿云说,公主有身了。殿下,他们夫妇几个月没有同房了。阿云便斩杀了那个无礼的小吏。” 大长公主扶了扶下巴,萧礼道:“夫人到此又有何用呢?该让驸马去宫中请罪。此事怎么能够宣扬呢?” “已经去了,还请司空议罪时高抬贵手呀。” 萧礼道:“家父已然蒙召了,夫人请回吧。夫人,还是不要宣扬公主的事情为好。” 萧夫人此时尚不知丰邑公主告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家已经被封锁了,只得怏怏告辞。 萧礼对大长公主说:“阿娘,事情恐怕不止是这样!如果只是小夫妻之间的纠葛,圣人召宗正、召我,不管召哪个人,都不至于再动用阿爹。阿娘,恕儿子无礼,要是您遇到这样的事情……” 大长公主眼睛一竖:“你说什么呢?” “儿就问问,公主会怎么做?” “哦,”大长公主想了一下,说,“我要他全家去死!” 萧礼跪下来问道:“那么,怎么样才能让人全家……” 母子俩一起说:“告他谋逆。” 母子俩面面相觑,大长公主站了起来:“或许圣人召你爹是为了军国大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爹那个老东西,可千万不要与圣人拧着来呀!” 萧礼果断地道:“阿娘,我这就进宫。” 大长公主道:“取支手杖,就说你去给他送手杖的。” ~~~~~~~~~~~~~ 宫里,随着萧司空等人陆续到齐,桓琚将丰邑公主告发杜氏谋逆之事告知了几个人。 几人不能不信,又不肯全信,盖因他们隐隐知道丰邑公主与夫家不合,则这些贵妇人们生气的时候,是什么屁话都说得出来的。谋逆罪太重了,牵连太广了,主谋显戮,连亲戚都要跟着遭殃。杜家的亲戚都是什么人呐!杜云亲娘姓萧,杜云的祖母姓杨,杜云的叔叔娶了陆家的女儿,杜皇后的母亲是赵侍中的妹妹,杜皇后的嫂子又娶了伯母杨氏的侄女。 这得是什么样的关系? 萧司空打了一个冷颤,他宁愿桓琚动用酷吏把杜家一锅端了,也强如让纪申去审一个谋逆的案子。 萧司空经史皆通,自知伊、霍是何等样人,更知道上官皇后是什么样的情况。这情况与杜皇后太像了,往里面一卡,严丝合缝的。谁给杜家说话,简直是要把霍氏的帽子往自己的头上去扣。 更重要的是:【圣人起杀心了。】 萧司空道:“圣人,谋逆罪名不小,还请慎重。臣举崔颖主审此案。”他算盘打得精,万一桓琚把卢会等人给扯进来,京城真要血流成河了。不如推荐崔颖! 纪申、黄赞也是一个意思,黄赞是桓琚心腹,也觉得此事太广,坑不好填!杜家有多少子弟呢?这些人一旦或杀或贬,要拿多少人来填这个坑?如果拨出一、二十个,黄赞会跟萧司空抢这些名额,把自己的人塞进去。 谋逆大案,一旦把卢会用上了,那个酷吏是恨不得把点到名的人全判了死刑的,一、二百人的血都不能灌饱这只豺狗的肚子! 黄赞赶紧说:“臣附议!” 纪申也说:“臣附议。” 桓琚却摇摇头:“你们心里一定不是这样想的,你们都不要想躲懒。萧范。” “臣在。” “黄赞。” “臣在。” “纪申。” “臣在。” “你们三个,会同审理此案。” “臣遵旨。” 桓琚以审慎的目光在这三名重臣的身上逡巡,良久才说:“崔颖。” “臣在。” “你襄助他们。人,押到台狱里去。” “臣遵旨。” 萧礼此时才赶到了宫门,进宫一打听,萧司空已经回了政事堂,萧礼急忙又往政事堂去。萧司空与黄赞、纪申、崔颖都在政事堂里,准备先理出一个章程来,萧司空道:“中丞,周明都已经围了杜府,不妨先从那里审起。” 崔颖没有二话:“是。” 萧司空与黄赞、纪申交换着眼神,他们三个各有各的立场,此时的目标却是分外的一致——绝不能大兴牢狱。桓琚要穷治杜氏,可以,扩大,绝不可以。黄赞先说:“我等即刻行文,将人犯从王道安手里要回来吧。” 那几个酷吏也没停手,抓了不少姓杜的在审,正好把人提了来,免得被酷吏们借题发挥。 崔颖听了一回,起身道:“下官即去捉拿人犯,三位大人,现在就审吗?” 萧司空心很累地道:“也好。” 崔颖与萧礼在政事堂的台阶上擦肩而过,萧礼认出崔颖,心道:只怕最坏的预感应验了。 脚步沉重,萧礼通了名,得到允许之后踏进政事堂。父子俩在政事堂碰了面,黄、纪二人尚未离开,萧司空道:“你又来做什么?还送手杖?”他炒起起手杖要打儿子,黄赞、纪申一左一右架住他:“司空息怒。”萧礼低声道:“阿娘担心您。” 萧司空老脸一红,摸摸胡须,道:“我有什么好担心的?该心惊胆战的是杜氏。” 萧礼一惊:“难道……” 黄赞见状,问道:“大理是知道了些什么吗?如何得知的?”纪申也是一脸关切。 萧礼苦笑道:“不瞒二位,唉,杜驸马的母亲才从舍下离开。她是为她儿子求情,说驸马杀人了。看来,你们都知道了?” 没什么好瞒的,纪申道:“丰邑公主揭发杜氏欲行伊、霍氏,谋害天子、东宫,拥立幼帝。” 萧礼一跤跌坐在地上,仰面说:“还好还好,她没说杜氏想拥立太子,辖制三郎。否则……” 四个人一齐打了个寒战,是的,如果说的是拥立太子,则至尊父子立时生出嫌隙来,国家将再无宁日了。 萧礼又说:“还有一事,驸马的母亲说,公主有身孕了,不是驸马的。” “……”三个加起来将近两百岁的老人登时哑口无言。 萧司空骂道:“这个狠毒的妇人!”黄赞一脸阴沉,点了点头:“司空,纪公,我等还是想一下如果查无实据怎么交代吧!如此大案!草草收场圣人恐怕不会答应。”纪申愁眉紧锁没有说黄赞谄媚,因为黄赞说得对,这件案子已经左右为难,不是有真相就能了结的。萧礼也反应了过来,惊道:“圣人如今还令三位主持,一旦差不出一个结果……” “酷吏!”三位老人纵使心底坦然,也忧虑起朝廷将来可能的遭遇。 ~~~~~~~~~~~~~ “狠毒的妇人”正在李淑妃那里对镜描眉,琢磨着早点回府,也不知道伍繁怎么样了。李淑妃问道:“你就这么高兴?” 丰邑公主放下手上的螺子黛,瘪了瘪嘴:“我不用死了,当然高兴了。娘娘,难道要我陪着他们去死吗?他们对我无情无义,我何必管他们呢?” 李淑妃道:“你自家有打算就好,揭发了这么一桩大案,我劝你呀,韬光养晦。你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事吗?” “我不揭发也会有人揭发的,不如功劳给我,帮我早脱苦海。” “别高兴得太早,杜家的姻亲们会先找你的破绽的。” “让他们找吧,阿爹正要收拾他们呢。” 李淑妃道:“你还真不知道怕。” 丰邑公主道:“我是公主。” 李淑妃没再说话,捻着念珠往西南方向望去,丰邑公主顺着她的目光只看到墙:“娘娘看昭阳殿吗?嘻嘻。” 李淑妃拎着念珠去菩萨前诵经,丰邑公主心道:【她活该!还敢教训我恪守妇道!真不要脸!她害死德妃,我可没要杜云那些婢子的命。】 “你该给妹妹们做榜样,也是给天下看看,皇室的公主们也是恪守妇道,行动遁礼,不争不妒的。要显出天家的教养来。” 【我可去你娘的吧!哦,我忘了,你娘那个老东西她死了!你也快死了!你全家都得死!】 丰邑公主笑吟吟地问:“娘娘,有人告诉昭阳殿吗?” “娘娘”没回答她,昭阳殿此时已经乱了营。杜皇后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程为一再次围了昭阳殿,将昭阳殿的宫人们搜罗一空。这是一批新人,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哭喊的、到处躲藏跑动的,竟无人想起来管一管杜皇后。 程为一恭谨地对杜皇后道:“娘娘,丰邑公主揭发杜云一门谋逆,奴婢奉圣人旨意询问娘娘。” 81.皇后宿命 “谋逆?”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 杜皇后与她的父亲同样的愕然,杜氏怎么会谋逆呢?她并不知道呀! 程为一站在宫女、宦官吱哇乱叫的昭阳殿与站在秩序井然的两仪殿一样的镇定,声调没有丝毫的改变:“是。谋逆。” 杜皇后右手按住心口, 数了几下心跳, 问道:“大娘?” “是,丰邑公主告发。” 杜皇后脱口而出:“荒唐!” 程为一依旧恭敬有礼, 当她还是那个执掌六宫的国母:“杜驸马确实荒唐。” 杜皇后好像也还当自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究竟告发了些什么?” 跟随程为一而来的宦官心里诧异极了:【皇后娘娘到了现在还这么有气势。】 程为一如实告知杜皇后:“杜驸马在公主面前斩杀了公主的录事,血溅上了公主的衣裙。” 杜皇后低骂一声:“胡闹!” 程为一不再给她任何质问的时间了, 恭敬而不容置疑地说:“皇后娘娘, 奴婢奉旨问话。” 杜皇后果断地道:“绝无此事, 必是他们小夫妻生出龃龉来, 公主口不择言了。” 程为一又问:“皇后娘娘,杜氏可有废立之谋?” “这怎么可能?!这是什么样的小人,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程为一再问:“皇后娘娘可知杜氏是否有谋立幼帝,母后临朝之谋?” 杜皇后脑袋嗡嗡的,觉得与程为一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程为一面目依然清晰、声音仍然清楚, 却又与她不在同一个世界里了。杜皇后又按了一下胸口, 她的脸色煞白,仿佛随时会跌倒, 仍然坚定地说:“绝无此事, 这必然是小人诬告。是谁, 谁与我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程为一没有回答他, 对后面做了个手势:“请皇后娘娘移驾。”内侍省里精挑细选来的青年宦官们抬上一乘小轿,请杜皇后上轿。 杜皇后猛然醒悟:“是大娘?!她?!”杜皇后想说,丰邑公主恣意-淫-乱,一定是因为不想受到夫家的拘束才做出这样恶毒的事情来的。待要张口,人已经被两个宦官塞进了小轿里,轿帘放下,一行人脚下生风,奔出了昭阳殿。 【不是贤妃,是圣人。】 徐国夫人临行前的话划进了杜皇后的脑海里,她不由悲愤万分:【圣人,真的是你吗?我哪一点做错了?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我儿女缘浅,抚育诸王公主丝毫不敢懈怠,总盼着他们能做克己复礼的君子淑女。主持宫闱诸般事务不敢行差踏错,使尊卑各安其位。你的宫妃,我何曾刻薄?哪怕是凌氏,我也未曾加一指于她!你真的是为了三郎吗?他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害他?我只有帮他。杜氏一门忠烈,怎么会欺凌他?只有辅佐他。我何曾干预过朝政?!你要防我什么?夫妻一场,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了吗?】 【大娘!大娘!你怎可如此?我是怎么教导你的?为人子女,务要以孝为先,孝道以柔顺为要!皇室公主多以骄横见讥,你当为诸妹表率,一洗骄悍之名,务求贤惠之誉。你呢?!你竟然做下这样的事情!】 蔽膝在杜皇后的双拳之中抓得紧皱,扭曲了丝线绣成的花朵凤凰图样,杜皇后没有高声大叫,她总是有气度有风范的。即便是要她死,她也要体体面面的留下遗言,绝不能辱没了自己的声誉。 轿子落下,轿帘打开,杜皇后却惊惶了:“这是什么地方?” 朱壁、高墙,幽暗、阴森,仿佛从建成起就没有沐浴过阳光。连在这里的宦官,也仿佛蒙了一层灰,同样的衣裳穿在他们身上,比穿在两仪殿宦官的身上便少了一丝光鲜,多了许多沉郁。狱吏的脸是僵硬而扭曲的,见到生人的时候笑也慢半拍,等他们笑起来,笑容又像是木头刻了一个面具罩在脸上一般。 程为一道:“回娘娘的话,这里就是秘狱了,凌庶人最后住过的地方。” “这是要把我当囚徒吗?”杜皇后怒斥程为一,“这是圣人的意思吗?他是要废了我吗?”说到“废”字,杜皇后心如刀绞。 程为一依旧恭敬:“回娘娘的话,圣人自有安排,非奴婢所敢揣测,请娘娘移步。” 杜皇后心道,我绝不能求饶,不能失了尊严。 她扶着轿门慢慢抬动双腿下轿,她的脚步有些虚,身边再没有人抢着递上手臂供她扶握。皇后的裙摆拖地极长,轿子很小,进轿子时委委屈屈地窝在里面、缠作一堆,杜皇后移步下来时极不适应地被长长的裙摆缠住了,整个人跌往一边。 程为一伸出手来将她扶住:“娘娘,当心脚下。”就势将杜皇后搀进了秘狱里。 囚室是已经安排好的,狱吏在前面引路:“就是这儿了,先头凌庶人就住这一间。” 门还是那扇门,狱吏开了锁,将门板一推。这里算是优待的,比之一般的囚室在栅栏后的一览无余,这里四面有墙、头上有顶,正南开个一尺见方的窗。里面很暗,杜皇后闭了一下眼睛才慢慢适应。 【她就是住在这里吗?】 凌贤妃居住时朽坏的帐幔已经扯去,四面光秃秃的,露出灰扑扑的墙面,以及墙上还没铲净的褐色字迹。桌椅的棱角被锯掉了,新锯出来的截面露出杂木料天然的纹理。衣柜被去了门,那面照不出人样的镜子还反扣在妆台上。 榻上的被褥不是凌贤妃裹过的,那一套已经被血污了不能用了。狱吏从别间囚室又拿了一套,大约是经了每天正午短暂日光的洗礼,比凌贤妃的那一套显得略蓬松一点。 一切都是那么的潦草而凄凉。 杜皇后环视四周,硬硬地挺着脖子,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很好,我就住在这里!” 程为一躬身道:“如此,奴婢便告退了。娘娘,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圣人吗?” 杜皇后往四脚虫蛀鼠噬的榻上一坐,硬是坐出了昭阳殿的风范来:“我已经在这里了,圣人还想听我说什么吗?他早已打定了主意,还用我再说吗?想听我说杜家谋逆吗?我绝不!你告诉他!我不会死!也绝不会讨饶!我会一直看着他,看着他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她忘却了一直以来的教养,忘记了刚才下的决心。 “我倒要看看,是圣人杀妻,还是太子弑母!”杜皇后几近疯狂地咆哮,“做皇后是没有好下场的,在我之前如此,在我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改变。早夭、横死、无子、废黜、孤寂一生,就是皇后的宿命!忍辱含垢也换不来苟且偷安!嫁与帝王,是前世造了孽,今生还债来了!” 程为一不为所动,慢慢将她的话记下了,劝道:“娘娘少歇,奴婢告退。” “吱呀”一声,两厚板门关上了,狱吏落了锁。程为一道:“伺候好娘娘。” 狱吏弓着腰:“您放心,这里的碗盘都已经换成木头的了。小的回头就叫人伺候娘娘去了簪子,衣带,保管里头一根针也不剩下。” “找个宫女,贴身伺候。” “是。” ~~~~~~~~~~~~~~~ 程为一自秘狱出来便往两仪殿去将杜皇后所言上报,崔颖也毫不耽搁地开工了。 杜云被他父亲捆起来送到宫里来请罪,省却了周明都抓捕他们的功夫。两人还云里雾里,以为驸马杀了一个录事或许会受罚,但也不至于太严重。不意连驸马的亲爹也能挨着跟崔颖打个照脸的待遇,父子俩一起迷惑了——怎么会轮到被崔老虎审了?我们这事还不够格吧? 崔颖不是一个爱讲废话的人,接到了消息说杜云父子二人投案,火速赶到台狱就开始问案。萧司空与纪申等人的担忧他知道,也知道别人把他划入了“酷吏” 这个行当,崔颖不大在乎这方面的名声,却很在意自己在审案上的评价——并不想和卢会这样的货色混为一谈。 穆士熙一案打死了一个管家,是崔颖的一桩憾事。崔颖希望自己的记录以自己的标准来评价,应该是完美的。 也之所以,明知道杜云现在是得到桓琚特许可以打的,崔颖也没有动刑,只是按部就班的问:“尔等可是谋逆?” 谋逆?不至于吧?当着公主的面杀人惊着了公主确实是罪过,但是离谋逆是不是还差了半本刑律? 杜云大声喊冤:“下官不敢!” 崔颖道:“是公主首告。” 杜云作为一个并不傻的纨绔,知道现在不是个要面子的时候,【我替公主瞒下她不守妇道的事情,难道她会感激我吗?再不讲出原委,我就要死了!】杜云忙说:“下官有情容禀!” 不用动刑,崔颖也乐得轻松:“具实说来。” 杜云便将公主如何胡作非为养面首,还养了不止一个,如何与面首有了孩子,最后纵容面首向他挑衅,他忍无可忍手刃奸夫,一一道明。 这本该是一个能够引起男性同情的可怜人,偏偏遇到了崔颖这个铁石心肠。不但铁石心肠,还想法清奇,崔颖不客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孩子不是你的?” 崔颖从来都是一个逻辑清楚的人,如果这件事情变成了“公主出轨,为了面首坑害夫家”,就得是另外一个说法了。在那之前,驸马得证明他说的是真的! 杜云低声道:“我与公主早就不住在一起了。” 饶是崔颖一个不关爱八卦的人也为驸马这份本事定身了一瞬,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崔颖道:“驸马,有什么隐情不如一次说完,免得咱们再浪费时间,如何?” 杜云想了想,道:“没有了。”杜云的父亲只在开始叫了两声冤枉,后来便不再吭气,崔颖问他时,他只说:“小夫妻间事,我做人家翁,怎么好管?”他更有一个主意,总要留点余地,杜云先讲,一旦有个什么变故,他还没有开口,还可以针对变故由他来做出合适的应对。 崔颖点点头,让人把这父子二人押了下去,拿了供词去了政事堂。 政事堂里,萧司空父子与黄赞、纪申都在,四个人都是人精,除了萧礼稍嫩,另外三个都是老姜,分外的果决。萧司空道:“此事绝不可蔓延!”黄赞道:“不错,要快刀斩乱麻,越快定罪越好。” 纪申给了个补充:“若是谋逆审不下去,拿出杜氏子弟横行不法的证据,把他们一一法办。想来不至于再有人维护他们了吧?”他很生气,一直以来维护杜氏子弟的人里,萧司空是在榜的! 萧司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举袖掩面:“纪公、纪公!都依你!都依你!” 崔颖只听了个末尾的“依你”,没有去追问品级资历都比他高的人,只将供词一递:“诸位大人请看。” 萧礼往后一退,以示避嫌。萧司空扫了一眼,将供词交给其他二人,对崔颖道:“中丞,我等已经知道了,”指着萧礼道,“他方才来说了。” 崔颖问道:“大理如何得知?如此说来,公主与驸马不睦是事实了吗?”以萧礼与皇室的亲戚关系,他的消息八成是有影的。 萧礼只得简要说了,崔颖道:“下官会如实禀告圣人的。” “崔颖!”黄赞突然大喝一声。 崔颖不惊不慌地接了两个字:“侍中。” 黄赞严肃地道:“审杜云!你年轻,多受些累,连夜审!要快,将案子做实。你若拖延超过十日,我饶不了你!” 纪申的目光也很有压迫性地跟了上来,沉重地说:“崔中丞,你绝非鼠目寸光之人,当中其中利害。老夫便与中丞说明,此案不可牵连太广!朝廷不能动荡。” 崔颖颔首:“下官明白。”卢会那群没格调的东西,令人耻与为伍! 萧礼站了出来:“我与你一同面圣。” 萧司空道:“你不要与他一同去,你自己去,现在就去,与圣人好好聊上一聊。自己要有分寸,圣人还没有点你参与此案。” “是。” 萧司空心中犹豫,看了一眼崔颖。崔颖道:“下官是来向三位禀报案情的,等一刻再与三位同去面圣。” ~~~~~~~~~~~~~~~~ 萧礼急匆匆去见他的皇帝表哥。 此时,两仪殿,桓琚正愤怒地捶桌:“她以为她有多么重要吗?!” 程为一垂头不语,殿内殿外一声咳嗽也不敢有。杜皇后关在哪里是桓琚亲自做的决定,桓琚决意将她从昭阳殿里赶出去,不再给她皇后应有的待遇。除了一个与处境不相衬、极具讽刺意味的“皇后娘娘”的称呼,杜皇后如今什么也不剩了。这个称呼很快也将与她拆解。 萧礼求见,桓琚的怒气略缓了一缓:“阿姣?” 萧礼不自觉红了双耳:“圣人,臣有事要禀。” “哦?”桓琚狐疑地看着萧礼,“给那个毒妇求情吗?” 萧礼无奈地道:“圣人,臣除了是表弟,还是大理卿。”表弟求情,大理卿是会有正事的。 桓琚自嘲地笑笑:“坐吧,哎哟,阿姣来看我的笑话啦。” 萧礼慢条厮理地坐下来,对桓琚道:“杜驸马的母亲今天到臣家里去了,臣父已蒙召入宫,是臣陪着母亲见的她。” “哦,是给那个小畜牲求情。” 萧礼道:“血溅公主襟前,还有什么情?” 表弟还是向着自己的,桓琚嘟囔一声:“阿姣……” 萧礼没有听清楚:“圣人?” “你说说。” 萧礼道:“公主是圣人的女儿,那是圣人的家事,臣等不便过问。臣只说谋逆案。” “说下去。” “崔颖是个能干的人,圣人知人善任。不过……表兄,表弟的提醒,我至今还记得二十年前的事情,梦中边关锋火,常把我惊醒,再也无法入睡。杜云的母亲姓萧,虽与我出了五服,仍需尊一声姑母。杜云诸母皆出身望族,万望圣人对诸姓加以安抚。即便是杜氏宗族,也不是没有纯臣。”【1】 【当年的事情我当然也记得!】桓琚狠狠地捶打,拳头不断地落在御案上,萧礼膝行向上抱住了他的手臂:“表兄!” 桓琚挣开萧礼,又将萧礼抱住,泪流满面:“阿姣!阿姣!我一向以为自己做得很好,纵有妃嫔皇后仍不失尊严,中宫无子仍然保她尊贵。敬她的母亲高于诸妇人之上,外戚之家笏满床。那个毒妇,杜氏,她、她、她居然说,做了皇后是前世不修!她怎能如此?怎能如此?” 帝王展现了他柔软的一面,表弟也心疼不已,回抱住桓琚,萧礼哽咽道:“受国之垢 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她这般说你,可见你是天子。”【2】 表兄弟俩相拥而泣,良久乃止。桓琚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嗐,我怎么跟阿姣一样爱哭啦?” 萧礼爬起来,扭头便走,桓琚一把攥住他的衣摆:“回来,回来,你是大理,岂能置身事外?你的意思我也明白啦,趁我还能做得动,将家国天下归拢归拢,才好交给三郎呀。不要让我等太久,我也等不了多久。让程为一陪你去政事堂。” 萧礼郑重下拜:“臣领旨。” ~~~~~~~~~~~~~~ 杜家出事的消息到第二天京城中大部分人才有所耳闻,这些人里面就包括了梁玉。 由于各种原因,她知道消息算晚的。 头一天,消息灵通之士嗅到了气味不对。第二天一早,朝上便炸开了。梁家都是散官,也不是每天都上朝,也不是每个人都够格去上朝。直到下午外面传开了,梁府上下才知道这件事情,知道的还不全。 彼时梁满仓最倚重的宋奇因为公事无法脱身,是宋义抽了个空过来告知梁府此事的。宋义此来还有一个任务——问一下梁玉跟丰邑公主到底是怎么“谈”的,怎么就谈出一个谋逆案来了。 梁玉依旧是在梁满仓的书房里见的宋义,宋义匆匆将事情讲了:“丰邑公主首告杜氏谋逆,杜驸马父子系狱,杜府被周明都封锁,杜皇后亦下掖庭。三娘,你究竟与丰邑公主聊了些什么?” 梁满仓揣着手蜷在一边,听完前情,吃惊地从个虾米抻成支笔杆,直挺挺弹起来站到女儿面前:“三娘?你都干了啥?”哑巴了都没能碍着你作夭啊!干得好! 梁玉认真听完,慢慢地写道:不是我的主意,我只劝她离婚。 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不离婚恐为杜氏所害。 宋义想了想,道:“那便对上了,丰邑公主的录事伍繁被杜驸马斩杀在公主面前,所以公主害怕了,索性就降驸马告发了。”刚好给皇帝提供了一个契机。 梁玉写道:眼下情势如何? “很不好,”宋义诚实地说,“圣人点了萧司空、黄侍中、纪京兆会同大理寺、御史台审理此案。三娘可知,即便是谋逆案,审理也不用这么多人的,主事者一人,余者听命而已,待查明案情,判罚时才用得着大臣廷议。” 梁玉写:为何? 宋义道:“大哥说,圣人为求稳妥罢了。如果稳妥不能如愿,接下来就是暴风骤雨了。” 梁玉摇摇头:晚了。 宋义是知道梁玉的,虽然有各种底子浅薄带来的问题,但是敏锐。宋义忙问:“三娘何出此言?” 梁玉写道:叶拦马告凌。 这件事情大家都知道的,叶勤是高阳郡王的旧仆,拦了卢会的马,一状告翻了凌庆。酷吏,不是你不愿意扯他进来,他就会甘于寂寞的。总有个事情会把他扯进去,不扯,他自己削尖了头也要往里钻。 宋义拍案而起:“想到一起去了!大哥也是这么说的!大哥命我来见梁翁与三娘,就是要提醒此事,万不可招惹酷吏。纵然对杜氏不满,对德妃的憾事有怒,也不可给酷吏提供借口。” 梁满仓急忙说:“不敢不敢,我叫他们都许瞎说!谁惹事儿,就都赶出家门,别跟我的姓了。” 梁玉也写道:我未安排。 宋义道:“我这便去告诉大哥好叫他放心。如今纪公不得不扑在谋逆案上,京兆的事情千头百绪,我大哥也忙得紧。” 梁玉做了个请的手势,心里却非常的不安——宋奇说过,酷吏是没有“停止”这个选项的。他们就像一匹疯马,遇谁踩谁,直到口吐白沫疯死倒地,又或者被壮士中途截杀。如果不及时制止,他们一定会奔向太子。 梁玉站了起来,梁满仓道:“你要干啥?别猴!” 梁玉写道:见三郎。让他别生气。 梁满仓道:“哦,那这样也成。” 梁玉笑笑,先去见南氏。南氏认了常用的一、二百字,个个认得,写出来却缺胳膊少腿儿,只能靠字型去猜。一个个写得拳头一般大,复杂一点的笔画糊成个黑团。好在她只要认字就行了,会不会写都没关系。 梁玉写道:我见三郎去,阿娘有话要带么? 南氏连认带猜,认得个“我”“三”“娘”,急出一头汗:“你要娘干啥?” 黄娘子低声读了,南氏说:“嗳,那好,你……”她本想叫女儿照顾外孙,一想女儿也哑了,这怎么个照顾法呢?最后憋出一句来:“那跟他说,好好孝顺圣人。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 梁玉心头像被人拿大锤捶了一记,半晌没喘过气来,憋着气点点头,抖着手写:我去了。 82.不如人愿 东方未明, 梁玉起了个大早。现在却不是出行的时候,一则坊门未开, 二则最早出门的一拨人里是官员居多的——他们得上早朝。在乡下的时候,穷人天天早起干活, 最大的愿望是当个大大的地主,每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到了京城才知道,越大的官儿起得越早, 真是闻者伤心。 慢悠悠地去吃早饭,梁家的三餐都是聚在一起吃的。踏进门槛, 梁玉就觉得有些不大对头, 一看南氏,正正经经的出门打扮。南氏看到她,先说:“你坐下,我跟你一道去宫里。” 【对哦, 阿娘也有门籍的。】 南氏经过了仔细的思考,认为还是得亲自看着闺女点儿。她如今对于离开自己视线的儿女都有一种焦虑感,尤其是梁玉, 三个闺女就剩下这一个了, 还成了个哑巴,不担心的就不是亲娘了。 梁玉点点头,示意:好。 梁满仓敲敲盘子:“开饭吧。” 杜家的遭遇梁家已经知道了, 无论主仆心里都不免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意。活该!谋逆!可不得好好杀一杀吗?谁家亲人被害死了, 听到仇人遭了报应不开心呢?好在梁家进京之后遇到的打击不少, 心里高兴,也没有将这份快意说出来。 梁满仓心道,偷着乐就得了,现在可不是得意的时候。啥时候杜家真完了,啥时再杀鸡宰羊也不迟。 默默吃完一顿早饭,南氏与梁玉同车往东宫去。南氏低声问道:“玉啊,你想去干啥?金的仇现在就能报吗?”她是想给闺女壮声势,又不想女儿太鲁莽。 梁玉摇摇头,她这一去,落在旁人眼里,一定是去提醒太子不要忘记了杀母之仇的。但是不去又不行,大姐叫杜家人给害了,现在杜家人倒霉了,梁家没有点表示,岂不太诡异?为了安所有人的心,也得有人跑这一趟。 再者,她也想去看看桓嶷、给桓嶷定定神。她本心并不想催促这件事情。催得太急根本是在帮倒忙,万一皇帝不耐烦了,换了卢会上场怎么办?!还嫌死的人不够多吗?她只是希望在这种时候能够陪一陪桓嶷,给桓嶷稳一稳神。桓嶷现在有什么人陪呢?他可能会有许多的属官,但总不会如一个哑巴姨母能够提供足够安静的陪伴,让他冷静思考。太子一旦冷静下来,这事就稳了。 南氏识字不多,梁玉便在吕娘子手上写了几个字,由吕娘子代为翻译。 南氏听了,叹了一口气,说:“也对,三郎能安稳了比什么都强。金也得是这么想的,当娘的人啊。” 【那是当然,他虽为太子,但是朝中的博弈他很难插手。一个太子,闹得太凶那是找死。】对这一点梁玉是非常有经验的,进京前后,梁满仓从很听她的意见到将她闪在一边,其中的变化就能说明一切了。固然有“疼闺女就把她娇养在家里不要操心”的想法,也未尝没有“你老子还是你老子”的底线。 让桓嶷稳住吧,对仇人的痛恨稍有表示就可以了,不要太锋芒毕露了。皇帝肯定还是需要稳定的,不然就不会派萧司空他们出面,宋奇也不至于着急把宋义派过来通气了。千万不能把皇帝给逼急了。 君臣在朝会,母女二人便进了东宫。她二人都有门籍,入宫是没有阻拦的,守门的军士、迎接陪同的宦官宫人都有些侧目——这二位怕不是来催促太子为母报仇的吧? 说她们不恨杜皇后,谁信呐? 母女两个还就能沉得住气,在东宫直等到下午也不见有什么焦虑。梁玉在东宫熟门熟路,还扯过了纸来,教了南氏两个字。午饭是在东宫吃的,上菜之前,先有宦官拿银匙银箸将每道菜都尝了一口才献上。 两人无声地吃完饭,消化得差不多了桓嶷才回来。 见到外祖母和姨母,桓嶷略带疲惫的脸色重又振奋了起来:“外婆!三姨!” 南氏颤抖着起身:“三郎啊!哎,累了吧?吃了吗?” 三人让了一回,重又坐到了一起,桓嶷瞄了眼纸,上面工整的是梁玉的笔迹这个他认识,另一个歪歪斜斜不成体的就是南氏的字了。桓嶷用力捏一下鼻子:“看来是都知道了。没那么快有结果的。” 南氏忙说:“我跟她过来不是催你,知道你们都难。”不难能把一件明明白白的事儿拖到现在? 【还是外家懂事。】桓嶷道:“事关重大,审案子嘛,总要理个前因后果,讲求个证据的。”更要命的是,李淑妃设法给桓嶷传了一个消息——丰邑公主是真的有身孕了。这事便与杜云说的“公主面养挑衅驸马”合上了,眼看谋逆案里又得掺进一桩皇室丑闻,桓嶷糟心得无以复加。 【朝上还得掰扯个十天半个月的,】梁玉心里翻了个白眼,【这都算快的了。圣人还想废后,估摸着这事儿更麻烦。毕竟杜皇后一直以来口碑还不错。】 南氏道:“我们在家的时候就说好了,不是来催你的。就是来看看你,叫你别心慌。你的心定了,该怎么干咱们都听你的。” 她老年人说话缓慢,桓嶷耐心地听完,答道:“是,我明白的。” 梁玉慢慢地写道:国家大事,不要冲动。 桓嶷看了一眼,答道:“我有耐心。”道理他都明白,他等就是了。 梁玉拉过他的手,在手心里写字:你有心事。 两个少男少女说这个话题,桓嶷苦笑了一声,脸上一红,低声道:“这个么……三姨,淑妃娘娘的消息,大姐有孕了。” 梁玉写道:外间有传闻。 桓嶷道:“我知道,只是没想到竟是真的。这事是没办法瞒下去的,到时候又是一场官司。三姨,你可以为阿姨喊冤,绝不能再与大姐交往过密了。” 梁玉写道:我曾劝她离婚。 桓嶷道:“这个无妨。” 梁玉将写过的纸都留给桓嶷,最后写了一张:这些你拿着,不要让人胡说我们来迫你。那对你不好。 等他看完,梁玉将最后一张纸就手扔进炭盆里烧了。 上好的纸被木炭引燃,火苗往上一蹿,在熏笼上舔了一口又伏了下去。 南氏道:“那我们得走了啊。” 桓嶷犹豫了一下,他很想让这两位亲人多留一会儿,终于忍痛道:“路上小心,近来什么事都不要参与。” “哎。”南氏沉沉地答应了。 梁玉心道,但愿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 事情却又并不如人所愿。 事发当天。 崔颖向桓琚呈上了杜云的口供,桓琚大怒,大骂杜云:“污蔑公主、全无心肝!”又嫌弃崔颖糊涂,居然纠缠细枝末节,不去审谋逆案。 桓琚训斥崔颖,将萧、黄、纪三人惊出一身冷汗,崔颖都不行了,难道要上卢会?黄赞抢先说:“圣人息怒,崔颖就是太直白了,有什么事都不知道瞒一下。” 桓琚骂道:“他年轻直白,你也是吗?还有你们,我是让你们查杜云有什么冤屈的吗?” 皇帝公然撕破了脸皮,毫不掩饰他宁愿不要脸也要置杜氏于死地的决心。萧、黄、纪不再争执,一齐跪倒:“臣惶恐,臣领旨。” 三人挟崔颖、萧礼回了政事堂,萧司空道:“事已至此,谁都不要躲懒了,开始吧!” 直到此时崔颖才发现这些平日里慢慢吞吞、养尊处优,一副成竹在胸好人样的“前辈”们,真的是“前辈”。 萧司空发令,台狱与大理寺狱都清出专门的地方来关押人犯。将两杜府的人员分门别类的关押,彼此不能相见。周明都与崔颖抄家的本领是不错,所有文字材料都带回来,一页一页的找。 萧司空交给崔颖一个任务:“崔中丞,你来审杜府的管事,问出徐国夫人的侍婢现在都在哪里了,从下往上审。品评皇子这样的事情,她干得出来!”都不用问别人,大长公主曾经抱怨过,徐国夫人不大像话,居然说皇子不好。那都是大长公主的娘家侄孙,她自己埋汰就算了,断不许别人胡说八道。 崔颖肃然:“是。” 黄赞主动请缨,表示他要去审杜皇后的父亲,纪申也挺身而出,亲自跟杜皇后的伯父打交道。 萧司空道:“既然如此,我便与两府的姻亲们交涉问询。”说完,看了萧礼一眼。 萧礼道:“我去丰邑公主府。”说不得,还要动用一点大长公主的影响力,把丰邑公主的府邸、别庄、属官、面首都给控制了,不能让他们胡说八道。 几人分好工,各自行事,本以为可以将事情很快地办妥。甚而至于,萧司空连废后诏书的稿子都在肚子里起好了,派谁去收了皇后的玺绶也都有了预案。不想却遇到了意外。 崔颖那边进行得非常顺利,萧司空既是“前辈”,办法就很有用。士人、贵妇们行事,绝少能瞒得到心腹的侍从,昭阳殿的宫女被处决了,徐国夫人的侍女从桓琚的忽视里逃出一命来,被崔颖顺利地抄到了。 当年仁孝太子过世之后,杜皇后作为一个皇后,对谁继任太子至少是有评论的权利的。萧司空等人在前朝忙着,一力主张“立长”,虽有私心,却也不失礼法公允。赵侍中、杜尚书、杜皇后等人则更多的考虑杜皇后的利益,将皇子们讨论了个遍。 这种讨论本是人之常情,追究起来的时候却是“不应该”。 崔颖拿到了侍婢的供词,不用萧司空再教,便以供词为突破口,连夜审讯杜家的子侄。从最年轻的开始拷问,年轻人里也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崔颖又将隐约听过的人的口供也给取了。期间自然有负隅顽抗者,崔颖也不跟他客气,一顿暴打,哪怕问不出口供,也打一顿杀杀威风。 时间快要来不及了。 崔颖完成了他的任务,黄赞、纪申两人先后碰了壁。无论是杜皇后的父亲还是她的伯父,两人在分别与黄、纪二人打了照面之后就知道,杜氏危矣! 【这个时候要怎么办呢?】两兄弟不假思索地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坚决否认。 开玩笑!谋逆是个什么罪名?认了就是一个死!他们并不很担心家族,杜氏繁衍至今,姓杜而出了五服的显贵也不少,按谋逆论不要说砍头、流放都流不到这些人。所以,家族无忧,我为什么还要认罪? 扛住了,哪怕受刑,哪怕被无理流放,朝中有人还是有翻身的一天。相反,一旦自己认罪了,谋逆罪要怎么翻案?怕不是要愁秃了! 傻子才认! 黄赞晓之以情、纪申动之以理,统统都没有用。 更何况,若说“母后临朝”还有一点影子的话,他们确实没有弑君之心。 杜皇后的伯父对黄赞冷笑道:“休要说什么保全宗族,难道这二年来杜氏无辜受刑的事情还少吗?认与不认,又有何关系?你们只管定罪,我要是认了就算我输!” 杜皇后的父亲对纪申又是另一种说法:“纪公,我也放过地方,也审过案子。你这是诱供呐!酷吏?难道我们现在经受的就不是酷吏了吗?那就大家一起来吧。” 劝降没用啊! 几个老头子熬了个大半夜,几乎是一无所获的。萧司空见杜氏的几家姻亲,他们倒是答应得好好的,然而,第二□□会,几位因为熬夜险些打瞌睡、御前失仪的老臣又遇到了另一件事情——答应得好好的赵侍中,他反悔了! 赵侍中是杜皇后的亲舅舅,徐国夫人的亲哥哥。徐国夫人既为杜氏谋福利,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娘家,他知道自己与杜皇后拆不开。 【别人可以袖手旁观,我却是不能。所谓唇亡齿寒,杜家要是倒了,下一个受损的就是我了。你当我傻?】赵侍中实在是一个明白人。 是以第二□□会上,赵侍中听完了早已知道的“案件”,便出列发难了。 因为供词是从奴婢口中取得的,这奴婢告主本来就不占理。赵侍中还把握了其中一点:“酷吏。”酷吏是所有人都厌恶的,崔颖是本朝第一个有个酷吏招牌的人,他拿到的口供,能信吗? 赵侍中申请自己去审一审这个奴婢,看看两下的供词准不准。虽然不少人已经看出了苗头,但是当赵侍中抬出“酷吏”这张牌的时候,还是有许多人本能地点头,嗡嗡声响了好一阵儿,惹得桓琚心烦不已。 赵侍中昨天被找上门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来不及串连,所以是自己跳了出来。 朝上没有争到一个审案的权利之后,赵侍中散朝之后就与死党约定了一定要顽抗到底。 次日、即梁玉母女去东宫的这一天,赵侍中抢先出列,他讲的是:“丰邑公主私蓄面首,为与面首私聚而陷驸马于谋逆大案,请陛下明察。”当众打了桓琚的脸。 这也是桓嶷回到东宫时一脸疲惫的主要原因。 杜、赵不肯认罪,纵然他们的家族与他们进行切割,这件案子还是结不了。更加棘手的是,丰邑公主告的是杜家谋逆,她没有告赵侍中,而断案的几个人,没有一个人把赵侍中也给拉到案子里面去——这毕竟违反了他们的原则。 在没有被定罪之前,赵侍中暂时不需要为一个已经嫁人生子的妹妹陪绑,他还是侍中、还有资格继续在朝上闹。 幸尔萧司空已经撕破了脸,便不再有所顾忌,指使了自己的门生:“找个御史,参他!” 哪怕是宰相,被御史一参,他也得避嫌歇两天。 ~~~~~~~~~~~~ 正在萧司空布置了议题,打算拿赵侍中的儿子贪污的把柄来开刀的时候,桓琚的案头摆上了另一个人弹劾赵侍中的弹章。 赵侍中这般闹,在不大明白的人的眼里反倒是是顾全大局的。被酷吏扰得不得安宁的人们希望皇帝不要再办什么大案子了,大家一床被掩了不好吗?哪怕是像以前那样,零刀碎剐着呢?也比现在这样强!只要按下了这场案子,你好我好大家好。 明白人眼里却知道这是一场沉重危机的开端。谁能把赵侍中按下去,谁就是功臣。 看明白这一点的人并不太多,袁樵便是其中的一个。 自从梁玉在宫中中毒开始,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了。无论是何等的心焦,也只能从刘夫人、杨夫人派去探望的侍女口中听到一点消息。她依旧口不能言,甚至因为这样的缺陷而足不出户。 【她那样的一个人,要怎么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袁樵悔之不及,【可笑我竟然敢口出狂言要教她做好人。不能保护她,却要先拔了她的尖牙利爪,我真是愚不可及。】 袁樵深夜里放下帐子,大哭一场,第二天起来便没事人一样去拜访了几位族中长者。因高阳郡王的案子,他在族中长者那里也算留了一个不错的印象。弘文馆的陆学士因为他表现优异连续两年给他的考语都是上等,若是没有连续的两件大案,陆学士都要推荐他再高升一步了。 “眼下不是个好时机,若是第一次被压下来,不是好兆好。”陆学士这样对他解释。 袁樵表示了理解,却没有全等陆学士的推荐。 同族之人若是没有仇怨,还是很乐于提携一下同族后辈的。袁樵因而得到了袁家长辈们的支持,即便是在这个紧张的时刻,他还是如愿以偿地、悄无声息地从弘文馆换到了御史台。 他原做的校书郎品级低,从九品上。到了御史台做的也是级别颇低的监察侍御史,正八品上。品级不高,却是正经是“掌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糺视刑狱,整肃朝仪”,见谁都能骂两句。 这是袁樵主动提出要做的官职。御史是清流,士人想做这个官是极常见的,袁家长辈不曾多想,思忖此事也不算太难,慨然允诺。此事从根子上来说,还要说到梁六郎赌钱之后吓晕那一次,穆士熙案发,桓琚便命崔颖清理御史台,又让他做了御史中丞。 在崔中丞手下的日子是难熬的,他先是血洗了御史台,继而将调进来而他认为不合格的侍御史不断地往外踢。他的手下半个废物也不想留! 御史台从一个不少官员想去任职镀个金的地方,变成了常年缺员的地方,从而为袁樵提供了方便。 袁樵本想从杜氏下手,投毒的是徐国夫人,背后站着的显然是杜皇后,她们在宫外的倚仗就是杜家。为此,袁樵不辞劳苦,翻阅了各种案卷,将御史台积存的案卷梳理了一回,很找了不少与杜家有牵连的案子,预备翻案来一发。 他这里奏本都写好了,丰邑公主把婆家给告了,罪名还是谋逆。与谋逆比起来,袁樵准备的这些就不够看了,恰好赵侍中又跳了出来要保杜皇后一脉,袁樵便将目标对准了赵侍中。 参赵侍中就与参杜皇后的家族不一样了,“皇后的舅舅”这个外戚关系太生硬了。何况大家都知道,不能把谋逆案扩大化,袁樵选择了只攻击赵侍中一人的策略。参他!让他闭嘴!既报仇解恨,也免得他殃及无辜。 梁玉曾经感叹宋果“读书人真他娘的狠”,袁樵却比宋果还要狠一些。袁樵呈上的弹章列了赵侍中的十大罪状,他的起手式极其恶毒刻薄“臧文仲其窃位者与”。这是《论语》里的一句话,是孔子骂人的。骂的是鲁国执政不举荐贤人。【1】 哪怕是萧司空亲自动手,对赵侍中的恨意没这么深,大约也写不出这样的弹章了。袁樵每一条罪状都是有实据的,譬如举荐人才这一条,赵侍中不举荐贤人,他举荐的人里有许多都犯了法。一旦一个人做官犯了罪,举荐人也是要连坐受罚的! 无论如何,赵侍中不进谋逆案,也得先把这十条罪状摘清了,桓琚会让他摘清吗? 【你们作孽也够久了,到了还债的时候了。】 83.殊途同归 【袁樵?】桓琚想了一下, 瞥到了屏风, 【哦!是他!他怎么到了御史台了?】 袁樵太年轻了,桓琚打算将他留给儿子用,乍一看他跳了出来,一时有些恍惚。且袁樵是他放进弘文馆的, 到了御史台的事情他还不知道。【老了、老了, 八、九品的官员不知道有多少, 果然是不能一一记清的。】 桓琚感慨了一番, 细细将袁樵的奏疏从头看到遍,不由拍案:“写得好!” 袁樵除了一个起手式,再没有骂赵侍中一句,却每一条都砍在了赵侍中的身上。他给赵侍中凑的十条罪过, 都伴以佐证,每一个例证都是实实在在的案件。桓琚匆匆拿起朱笔,将每一个案件的名目挨个圈了, 往地上一掷:“去, 调了案卷来!” 这样的案子, 哪里还用酷吏去审呢? 【圣人很兴奋, 】程为一暗中对自己说, 【且没有震怒。】 身为内侍,程为一对桓琚的了解甚至比凌贤妃还要深。桓琚有许多不自觉的小动作, 当遇到难以裁决的军国大事的时候, 会绷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坐着思考, 犹如雕塑,一点多余的动作也不会有。相反,遇到一些在“掌控中的事”、“小事”的事情,他才会像一个普通人那样不停地动。通过这些动作来判断他的情绪,可比听他自己说要更贴近真相。 看现在的样子,这份奏疏是合了他的胃口,且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困扰的。 程为一赶紧将这道命令传了下去,并没有问桓琚要不要见上奏疏的人——想必桓琚已经有了主意。 桓琚兴奋了一回,道:“把司空他们请来。” 程为一不敢怠慢,亲自跑了一回政事堂。在桓琚身边呆久了,程为一对桓琚的心思摸到了一些,知道他使用酷吏的原因,但是内侍也不喜欢酷吏。他到了政事堂,先跟萧司空几人通了个气,假装关切地道:“诸位,圣人宣召诸位是有事相商,诸大臣要做好准备啊。” 萧司空一挑眉,黄赞毫不矜持地问:“那是什么准备呢?” “问一些……贪赃枉法的事情。” 【那一定不能是问的咱们,大概也不是问的杜氏。哦,赵……】 萧司空笑了,他去让人准备了呢。说起来赵侍中不过是“犯了一些大家都有可能会犯的错”,除了纪申,在这里的这些人哪一个能说自己一丁点儿没有这样的错呢?占了别人的田宅,欺负个把人,提拔一点亲信……都是官场上心知肚明的事情。哪怕是纪申,他自己不干,能管教得亲近的人老实,稍远一点的族亲,他也管不到。 赵侍中的不少过错,当年萧司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现在对朝廷上的不少人,他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只要别做得过份。 赵侍中显然是已经过份了!自己满头的小辫子,还不安份! 一行人到了两仪殿,也都发现了桓琚的状态很好,御谱案上堆了尺半高的几撂案卷。桓琚指着这些案卷、奏疏给他们看:“瞧瞧,瞧瞧,他都干了什么好事,你们竟然没有查出来!崔颖也是!” 【圣人怎么生气了?】程为一吃了一惊。桓琚生气的时候,双手的拇指和食指会不自觉地一起捻动,速度越快,越生气。 三人一起请罪,萧司空再为崔颖说话:“圣人何出此言呢?臣等老迈,勤有疏失。崔颖却是奉旨之后马不停蹄。” 桓琚笑笑:“你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 萧、黄、纪三人,一人抱了一撂案卷开始看,这些都不必仔细研究,嗖嗖的翻一翻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纪申的脸黑了下来:“他竟还做了这些事情吗?”萧司空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前面说了,他知道朝廷里做官的很多人多少都有一点毛病,只要“大节无亏”就可以了。赵侍中则到了“小事积累得亏了大节”的程度。 黄赞又有话讲:“圣人,可是有人参劾了他?那倒还罢了。臣等身为大臣,是不敢暗中监视同僚的。臣以为,圣人身为人君,这么干也不大合适。” 极有大臣光明正大的味道。 桓琚自己没干这个事,坦然地说:“是御史参的他!袁樵是一个好御史!”这是御史的权利,御史就是监视了,别人也只能说他尽职尽责。 【原来是他啊……】萧司空心里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他不是那个与梁家有些纠葛的人吗?还是三郎那个孽子做的蠢事。】别人不知道,萧司空心里门儿清。一个与梁家有关系的人,把赵侍中给参了,没毛病。 【这件事情他做得倒好。】萧司空心里做了一个评估,对皇帝道:“圣人,他既在御史台,何妨让他相帮崔颖呢?”按照规则,袁樵参完了赵侍中,就该派个别人去查赵侍中了。 桓琚道:“我正有此意。”将袁樵的奏疏展示给三人看。 三人看完,齐齐喝一声齐:【写得好。】全是实据,并没有牵连到什么“党争”,只针对个人,甚至不及赵氏家族。光明正大。但是细究起来呢,赵侍中举荐的这些不合格的人,一个一个撸下来,赵侍中的势力也就空了,也起到了打击赵侍中一派的作用。 纪申道:“赵侍中一案不如交给大理寺。” 桓琚道:“可!”看看天色,留他们三个人在宫里吃了完再走,对程为一道,“将太子也叫过来吧,一个人用膳,没滋没味的。” 三人心说,您甭再拿儿子吓唬人啦,太子是一个心地很善良的好孩子,你别教坏了! “心地很善良的好孩子”将南氏学写字的几张破纸看了一看,上面“仁爱”两个字越看越刺眼,桓嶷心道:我一定要杜、赵两家血债血偿! ~~~~~~~~~~~~~~~ “好孩子”接到父亲一起吃饭的命令,稍作收拾便去了两仪殿。皇帝的饮食里也多添了一道真人试毒的程序,看得三位大臣眼皮直跳。 桓琚笑问儿子:“听说你那里今天也来了客人?” 桓嶷道:“是,外婆和三姨来看我,又念叨了一回。” 【也对,德妃死得委实太冤。也是人之常情。】萧司空等心里点头。 桓琚道:“让她们不要着急。”说着,指了指萧司空等三人,萧、纪、黄感受到了一股几十年的压力。 桓嶷短促地笑了一声:“阿爹,儿子可不敢催逼大臣。她们今天过来就叫我别说话,叫她们知道了,又得再念叨我。” 桓琚感兴趣地问:“怎么讲?” 桓嶷道:“外婆只是说,过来就是为了说一声,不催你的。三姨……唉……”桓嶷指着自己的脑门,“给儿贴了一个封条——国家大事,不要冲动。” 桓琚笑着摇头。 桓嶷道:“我知道,还有下半句,不过她性子急,没写完。一定是,记仇有我。” 桓琚笑得拍案:“你居然促狭了起来。” 桓嶷正色道:“不是促狭。阿爹可还记得,当初三姨说过,恨是恨的,阿姨生前清清白白,死后也要不沾人命?如今也是一样的道理。儿是凡人,自有喜怒,但不该因此而妨害国事。如今阿姐首告杜氏也是如此。” 【太子长成了!】三位大臣虽各有想法,在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同时也都知道至尊父子的意思,什么公主的面首、德妃的私仇,都不能摆到台面上来!杜、赵两家的案子,得判得光明正大。就像萧司空说的“千载史笔”,那得有个说法。 三位大臣齐齐避席:“臣等一定禀公而办。” 桓琚感慨道:“三位都是朝廷柱石啊!我相信你们一定会办妥的。快坐吧,用个膳就不要这样起起伏伏的了,吃得不舒服。”三人又谢了一回座,才回来坐着吃饭。 到一餐饭吃完,桓琚即下令袁樵也加入了崔颖的队伍,同时又点了几个年轻的子弟也放去审案。他们或是给萧礼打下手,或是给萧司空等人听使唤——儿子长大了,得用人。 萧、黄、纪三人都不傻,尤其萧司空,他更“重名”。回到家中,先对妻儿称赞了一回:“梁氏虽然出身不高,却很明白道理。不以一己之喜恶动摇东宫,堪称是外戚的榜样了。” 接着,又将这类似的话往外面传了一传。以萧司空的身份、地位,他夸奖的人不出半天就满京城都知道了。人们不由诧异:“铁笊篱家?不能够吧?” 黄赞听到之后,骂一句:“这老鬼!”也跟着夸奖了起来,圣尊父子怎么会是因为私怨而处份赵、杜两家呢?你们看了御史袁樵的奏疏了吗?哎哟,赵侍中真是个混蛋!什么?我与赵侍中同殿为臣居然不管,是我失职?我不能监视同僚呀,御史就不一样了。 纪申明白这两个人的心思——我们都是禀公办案的,绝对没有谄媚圣人,更没有为自己下一朝的富贵讨好太子。这不是身为大臣应该有的品格吗?!但是,身为外戚,这样的表现也确实是值得肯定的。纪申便也夸赞了两句,同时想,【比起杜氏的跋扈来,确是梁氏的谨慎要好上许多。外戚啊!】 外戚是不可能消失的一个物种,只要皇帝还在。大臣们无论看不看得顺眼,都得学会与外戚共处。眼见梁家是一准得在京城扎根了,内外朝臣或多或少都不能忽略了他们的存在,也都多多少少夸上那么一两句。 ~~~~~~~~~~~~~~~~~~~~ 梁玉得到了赞扬。 她是在三天之后,刘湘湘登门拜访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的。 严中和作为“年轻子弟”,虽然纨绔,仍然被桓琚扔给了萧礼去操练。【试一试,万一他有用呢?】这是桓琚对生母家族后辈的殷切期望。 书读不成了,好在被坑蒙拐骗也抄了些书,不至于什么都不懂,严中和跑到大理寺报到的时候也没丢严家的脸。刘湘湘很高兴,跑来跟梁玉讲:“他也算有份正经事做啦。大理卿文武兼资,处事公允,性宽和,是士人的典范,他跟着必能学到些好的品格。” 梁玉也为刘湘湘高兴,严中和性格很好、心地也不错,对刘湘湘也很好,做事呢还有点侠气。但是,梁玉还是觉得他是不够上进的,梁家蜷着,是真的没什么出挑的男人,严家可不一样。就严中和的天份而讲,反正比梁家男人强不少,如果他也蜷着,那可真是太浪费爹娘把他生出这个样子了。 刘湘湘看她笑了,便说:“京城里都夸你呢!” 梁玉瞪大了眼,用表情问她。 刘湘湘便将如何萧司空也夸、黄侍中也夸的话说了,缀了一句:“京兆也说你家不错。” 梁玉听到纪申的名字,更高兴了。 刘湘湘道:“这样就好了嘛!对了,你生日就在下个月了,我来给你做个生日吧!将她们都邀上!洛洛家里也要出孝了,以后就能常来往了。” 【刘家?】梁玉很是诧异,梁家在京城里的社交圈子并没有打开。女人里,尤其是梁玉和南氏的圈子还算大一点,但也不能说跟京城上流社会就融合了。远的不说,就说杜氏吧,梁家人从来就没能踩进过杜家的门,杜家连个虾米也不乐意打梁家门口过。虽然讨厌,杜氏毕竟是高门,连面子上的交往都没有,梁家的地位可见一斑了。 刘家可称得上高门了,跟皇帝那样顶起来,刘尚书还能去做刺史,而不是收拾了包袱滚去崖州喝海水,可见后台也是够硬气的。 所以,为啥她们会给我过生日?“她们”可不止是刘湘湘姐妹俩,刘湘湘操持,那就不能是小场面了。我家没这脸面吧?要是强迫别人来,那不是为面子结仇吗? 这个思维实在是太复杂了,梁玉不得不写出来问。 刘湘湘也很诧异:“为什么不能呢?你以为不跟你们交往是因为你们是外戚?还是因为你们是从京外才过来的?都不是呀!若你只是外戚,什么都没有,那当然是不能够的。可是你家安守礼仪,又不惹事生非,你又可以劝谏太子,所以,有什么不可以呢?” 歧视只有裙带的外戚是应有之义,歧视门第也是习惯,然而即便是高门大族,也不拒绝接受偶尔有几个出色的平民。 “越是明白人,越肯接受的呀。只有那一等自家什么都没有了的破落户,给祖先丢脸的败家子,以祖宗名誉为食、无法光耀门第,才会抱残守缺。” 梁玉瞋目。 【他娘的!老子一直以来都弄错了!】梁玉开心地抱着刘湘湘,往她脸上香了一大口!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我先前只明白自己是个外戚,跟这些君子不是一路人,没法儿走君子那一条路。但是要做好人,就该知道,招权纳贿是不对的,私蓄谋士也不好。家里亲爹兄弟又不大争气,我就只有靠着裙带这层关系慢慢爬。可又得要个好口碑,这就忒难了。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与这些人,并无不同啊!】 梁玉快活地想:【京城,偌大一个名利场。】 出家、编书,梁玉都已经摸到了这个“名”的门槛儿,但是自己又因史志远事件以及外戚的身份而否决了“养士”。直到这一刻,她才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得怎么干,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 【是呢,跟他们走的路不同,但是殊途而同归啊!】 要能发声,说话,人都肯听你“说话”了。不管你是不是哑巴! 梁玉飞快地写道:过几天更暖和一点了,咱们再去观里玩啊。 【我做好人,得有自己的做法。不能跟着邯郸学步。】 ~~~~~~~~~~~~~~~~~~~~~ 【做好人得有自己的做法,做能臣也须有自己的套路,翻开循吏传,也不是每一个人的行为全是一样的!殊途而同归,知道目的就好。】袁樵踏进御史台,头上的獬豸冠沐浴在春日的暖光之下。 参劾赵侍中,刘夫人、杨夫人都没有提出任何反对的意见,这是男人们在官场中的立场。但是杨夫人不无忧虑的问:“你不过是个侍御史,若是赵侍中报复你,可怎么办呢?”赵侍中即便完蛋,也不是在一两天之内,如果报复…… 【也要他还能有一口气在呀。】袁樵心想,杜氏谋逆,圣人会放过赵氏吗?必然是不能够的。 【且我只参劾赵侍中,明白人自然明白。不明白人,怕是没有报复我的能力。】 此言不虚,一封奏疏,袁樵已经入了萧司空的法眼,也夸了他几句。桓琚与萧司空等都没有因为一封奏疏而马上提拔袁樵,即便如此,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就做到了监察侍御史,又放到崔颖手下去审案。明眼人都知道,杜氏案子办下来的时候,就是袁樵升迁之日。 袁樵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办杜家的案子与御史写个奏疏是不同的。杜氏如果好办,桓琚就不至于跟杜氏磨了这么些年了。萧司空已与杜氏族人达成了默契——杜氏族人不去管杜尚书、杜云两府事,萧司空绝不去牵连他人。 可是,谋逆是真的没有的事! 袁樵颇为踌躇,思考了一阵,才决定——我去寻他家其他的不法事。袁樵到了御史台先签个到,与同僚寒暄过便去找崔颖。 崔颖眼底两抹青痕,显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休息好了。见到袁樵,崔颖道:“你来了?”顺手将厚厚一撂的案卷拍到了袁樵的怀里,“开始吧。” 袁樵抱着案卷,对崔颖道:“中丞,下官有个想法。” 袁樵的想法还是值得一听的,崔颖收住了要去审讯(打人)的步伐,问道:“怎么讲?” 袁樵道:“请将尚书府的事交给我。”崔颖主审的是丰邑公主首告的杜氏谋逆案,丰邑公主嫁的是杜云,与杜皇后的娘家不是一府。崔颖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你年轻,精明强干,怎么会说这样的话?两府实则一事。”萧司空那一句“从下往上审”实则大有深意,与崔颖是想到了一起了。 袁樵道:“中丞有所不知,两府还需各个击破,要分别用两件事来办。中丞审案都审在表现上,不何看看司空是如何办事的。” 崔颖也是个读书人,不幸论起狠毒来却只是狠毒在表面上,并不如几百年的学风熏陶出来的黑心黑肺。 崔颖不悦道:“我只问真相。” 袁樵道:“给我一府,我给中丞一个真相。中丞,查过毒杀德妃案中□□的来源吗?” “卷宗你拿去,我便看看你如何行事。”崔颖虽想知道真相,却也不去打搅别人办事。 袁樵抱着卷宗走了:“中丞且看。” 他先接管了杜尚书府的一干人犯,却又不审、不问、不打,自己只管埋头去看卷宗。将尚书府的相应材料看了一遍,接着便下了一道命令——将杜尚书家里年轻的子弟都给放了!只把杜尚书和他和几个儿子留下来喝茶,也只是喝茶,也不进行疲劳轰炸,也不去苦口婆心的恐吓。 袁樵此举得到了朝野的一片赞扬,原本他参赵侍中的时候,哪怕在亲戚里面,也是毁誉掺半的。有的认为袁樵机敏,看得清形势,是袁家新一代里的人杰,西乡房怕是要因他而重新兴盛。另一部分人则认为他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未免是小人行径,且别人都动手了,你再跟进,又不是首倡,用一句粗俗到极点的话讲就是“吃屎都吃不上热的”。 如今袁樵把杜氏子弟放了一大半,风评又是一转——很宽和,但是你这样玩皇帝,好吗? 袁樵并不管这些评论,他放了杜氏子弟,让他们依旧在杜府里居住,又留几个奴婢伺候。其余的奴婢可是一个都没放,杜府里查抄出来的各种账簿也都还扣着。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落到崔颖手里,就是追查杜府财产居然这么多,里面贪赃枉法的不少。落到几百年的黑心肝手里,袁樵去了一趟京兆府,要求纪申配合办案,清点一下杜府的财产。 纪申看他行事端事,对他还算放心,便指着宋奇说:“御史与少尹去清点吧。宋少尹办事仔细,很有才干。” 袁樵谢过了纪申,客气地对宋奇道:“还请少尹与我看一看京兆的田簿、户口。” 天下的户籍、田籍,在中枢都有存档,每二十年更新一次,除此而外,各地方都有自己的备份。袁樵不去查中枢的档案,是为了防止走漏消息。京兆这里,纪申他是放心的,宋奇,也是可以放心的。 宋奇问道:“御史要查什么呢?” 袁樵神秘地笑:“差额。” 杜氏在官府登记的田地与实际所有的差额,这个不算大问题。袁樵要查的是人口,奴婢,精壮男丁。“隐户”一直是所有朝廷都头疼的一个大问题,天下户籍在册的如果有一百万,在户籍之外肯定还有十几万人没有登记。这些人不止是住在荒山野岭朝廷势力达不到的地方,更有一大部分在繁华肥沃的土地上,在官吏的掌控之下的朝廷管不到的地方。 如果问梁玉,她会告诉你,隔壁的隔壁的庄子上,一村的人都给县衙交钱。不要以为这些人就过得轻松了,他们得给地主交钱。 看袁樵拿着杜氏的花名册,只点精壮男丁,饶是宋奇见多识广,心地也不怎么善良,也是有些脚软——杜氏,真的完了! 【这里是京兆,隐藏了这么多精壮男丁,不,不要多,只要有三百人……】 84.人间不值 【你小子怎么这么狠呢?此事一上报, 杜家没活路了, 有隐户的人都会担心,你这一手会不会招怨呢?】 宋奇震惊之后想到了很多, 休说世家, 官做得大一些的人, 一个不留神就很容易收留许多不在户籍里的人。宋奇半是提醒地问:“这不会令人侧目吗?” 袁樵笑了:“少尹且看。” 【好,反正扯不到我身上, 我且看一场热闹。】 袁樵清点完了清目, 便拿去见崔颖。台狱里热火朝天, 崔颖正在用力审着杜府的人犯。杜云的爱妾也被他拘了来, 崔大人审案的时候,打人不分男女, 对孕妇倒还有一点点情面, 还没开始打她。 听说袁樵过来了,崔颖好生诧异:【他手脚这么快吗?他不像是卢会一流的人物呀!】 袁樵的长相, 不与萧度、朱寂一类顶尖的比,也是能称得上好看的。此时他好看的眉眼之间一派从容之色,对崔颖一礼:“中丞。” “你有事要见我?” “是。下官已查出些事情来了, 尚须中丞过目, 再报与执政,呈奏圣人。下官以为一定要快, 若是耽搁了, 恐怕就查不出什么来了。”语毕, 将手上的账目递给了崔颖。 崔颖就着昏暗的光线粗略翻了一翻, 疑惑地道:“这样好吗?”萧司空他们正极力将案子往小范围压缩,隐户一冒出来必能席卷各大家族。 一个酷吏,居然问出这样的话来了? 袁樵笑笑,宋奇与崔颖会想到什么,他能猜得到。然而他们这两个人还是太不了解情况了,光有人算什么?他给崔颖解释道:“中丞是担心此后会有人以此为由再生事端?那倒是不会的,私藏户口的事情由来已久,历来括隐、隐户都没有断过,这不是大事。” 这个数目还不算大?崔颖问道:“那你弄这个做甚?” 看来您是真的不知道,袁樵道:“这里是京兆。” 崔颖点点头:“不错,京兆确是不容有这种事情发生。你与我一同去政事堂。” 政事堂里只有萧范、黄赞二人在,纪申是京兆,不能总在宫里呆着。萧、黄二人见崔颖与袁樵同来,都笑着说:“看来是有眉目了。”萧司空还嫌弃萧礼办事太慢,比起崔、袁二人差得远了。 崔颖不夺属下之功,将袁樵办的事情给二人汇报了。黄赞悄悄看一眼萧司空,心道,这事是不是有点不大对?你们这些大族,哪一个干净了?这么报上去难道不会再生出更大的波折来吗? 不想萧司空打开了袁樵统计的账目一看,当场破口大骂:“我看他们是昏了头!简直丧心病狂!”居然是在骂杜家吃相难看。 崔颖还是太天真了,他以为袁樵说的“这里是京兆”讲的是京兆神圣不可侵犯。其实不然。在京兆玩花样的也很多,比如这隐户的问题。 世家各有其发源地、兴发之所、势力范围,在这些地方他们宗族强横,轻轻松松就能拥有庞大的庄园,里面也会隐藏许多不愿意交给朝廷的人口。一所大庄园,为了抵御匪盗,通常也会有自己的简易武装。普通的乡民聚族而居,宗族也会有自保的武装。【1】 这些都是常识。 京兆的情况又有所不同。在京畿,所有人心里都有一个底线,不会去跨过这道红线。不同的时期这道线的位置也有所不同,譬如前前朝的时候,各家部曲衣甲鲜明的就驻在城外,偶尔还斗个殴什么的。这种状况在当今就不可能发生。即使是发源自本地的世家,到现在也比较克制,他们会有各种名目将这些“合法化”。 这样即使查出来了,只要不太过份,也不会被问太重的罪。 袁樵知道底线在哪里,别人看他危险,他心里很明白,【历朝历代括隐的官儿还少吗?被群起而攻的又有几人?谁家犯了事之后,拿这个罪名当添头添错了?】 只要袁樵不去动根本,剪剪枝叶,顶多有几个人哔哔两句。哔完也就完了。 【再说了,我说杜家打算拥兵造反了吗?我说了有隐户就会兴兵谋逆吗?都是你们不懂事的瞎猜!拿多出来这几号人就说杜氏要谋反,我袁家不过了吗?】 黄赞有点不大明白,但仍然说:“这是京兆地方发生的事情,还是要纪申知道的好。” 萧司空道:“不错!快请他来。” 纪申此时正在听宋奇汇报此事,原本以为袁樵是要清查杜氏强夺民田之类的问题。不想宋奇告诉他:“袁御史比着杜府查抄来的账簿,查出杜府瞒了数百户的户口。” 纪申拍案而起:“杜氏深负国恩!袁樵、袁樵,嗐!”他匆忙赶到宫里,与萧司空、黄赞商议。 赶到政事堂,彼此交流了意见,纪申问袁樵:“则你这又是何意?”却见袁樵又施施然抛出了另外一句话:“别人家有隐户,可没有子弟在军器监啊。”纪申瞠目:“那他真该死了!” 杜、赵子弟遍布朝野,也沾过军器监。“军器监掌缮造甲弩之属,辨其名物,审其制度,以时纳于武库”,手中是有武器流通的。武器最多的地方其实是武库,但是早在桓琚要动手的时候就已经把武库换人了。袁樵只好拿军器监来说事。 对,光有人口没有武器算什么兴兵起事呢?大户人家在册的奴婢就不是人了吗?哪家在册的奴婢没个几百号人?但是,有武器就不一样了。一旦有了武器,则只是自家在册的奴婢就能成“奇兵”了。多少次的政变,双方没少干把家仆武装起来的勾当。 【原来陷阱在这里呢!】崔颖瞥了袁樵一眼,【这下杜氏不是谋逆,也是谋逆了。呸!我看他们宫中投毒,就已经是谋逆了。】 萧司空翻着奏本问道:“袁樵,你还要向圣人要人搜查什么?” 袁樵道:“崔中丞追查毒-药来源,线断了。”一般而言,能为主子干这种事的,都得是心腹,轻易不会被“处理”掉,那么躲藏的地方就很值得思考了。 萧司空道:“事不宜迟,这就奏明圣人。”宫里出了投毒案,圣人恐怕到现在都睡不好觉。 ~~~~~~~~~~~~ 一行人到了两仪殿,崔颖、袁樵候在殿外,三位老臣先进。 桓琚故意说:“卿等三人同来,想来是查出什么来了?” 萧司空沉默地献上了袁樵查询的结果。 桓琚对他们的效率颇为满意,看到清查出的土地还夸了一句:“办得不错!”看到户口,尤其是精壮男丁的人数,勃然大怒:“杜氏这是真的要造反呀!”他眼睛里只看自己想看的东西,才查你谋逆,你就真藏了这些男丁! 纪申先请罪:“是臣失察之过。” 桓琚道:“是杜氏目无纲纪,与卿何干?” 纪申便请求桓琚下旨,将这些人编入京兆的户口:“圣人,这些百姓完税纳粮则为良民。” 桓琚想了一下,道:“便依卿。都说说,有什么人适合军器监吗?”马上就换!现在就换!当年他还信任杜皇后、对杜家宽容的时候,将武器交由这些人看管他是放心的,今时不同往日了!桓琚只恨自己为什么换武库令的时候没把军器监一块儿给换了。 萧司空与黄赞交换了一个眼色——圣人早就把武库令给换了,军器监不过是漏网之鱼,看来早有所防范。如今再查出这些人口来,圣人心里是认定了谋逆。 萧司空一派高人风范不与黄赞争抢,由黄赞推荐了一个人,桓琚旋即令此人往军器监赴任,再将原军器监一干人等下狱,审!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行了,谋逆案这也算是定了。就差个判刑,然后把皇后一废,圣人就能消停了。国家应该再也没有更大的案子了。 桓琚也对这样的进度非常满意:“卿等国之干城。唔,袁樵还要再查什么?宣他进来吧。” 袁樵等到了面圣的机会,桓琚对他的卖相很满意,笑道:“卿果然是少年英杰!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呀?” 袁樵如实禀告要去查查毒-药,桓琚极感兴趣:“要快。周明都呢?” 周明都好好一员大将,进来总被御用做抄家手,这一次又得到了要与袁樵配合的指令。周明都话一向很少,桓琚下令他便听从。 袁樵以为,只要参与购买、炼制-毒-药的人还没死,就一定是藏在隐蔽的地方。大家族常有这种事情,奉命做了坏事,出去躲一阵。但是如果躲得太远了又极有可能出意外,最好的办法就是往附近的庄园里一放,等风头过去了再出来。 袁樵有八成的把握,此人很可能还在京郊的那些庄园里。 崔颖忽然明白了。【我想要找到一个连结的人,若是这个人本身就“不存在”,或者躲到了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呢?】 他之前是审问过杜府的仆人的,并没有人能够提供相关的线索。所以他用了一个笨办法,把两市相关的商家、京城的医者给过了一遍。绝大部分药品的流向都很清楚,同时还查出几个谋杀案,就是没有查到与徐国夫人有关的线索。 现在就说得通了,如果是一个不存在于除了杜府自己的小账之外任何记录上的人、一个不存在于任何官方记录的地点。崔颖就算是找到死,他也找不到。 纪申也请旨,让京兆府的人跟着周明都的抄家队,一边抄,一边就把这些人编到户口里。田地也就趁授给这些人,造册登记,再多一项税源。 桓琚道:“那便快些办。” 纪申的事情也不少,也不是亲自去,他依旧是派了宋奇与袁樵配合。宋奇带着京兆府的书吏、衙役等,与袁樵、周明都挨个往杜氏的庄园里去拿人。宋奇与袁樵并马而行,感慨地道:“江山代有才人出,看到袁郎,才惊觉我已老啦。后生可畏呀!” 袁樵耳朵动了一动,口气里带一丝腼腆地道:“还要向少丞多多请教。” “不敢,不敢。” 两人不咸不淡地扯着客套话,清查的工作进行得却并不快,庄园颇大,不似在京城封锁那样方便。宋奇在意人口土地,袁樵和周明都在意人犯,各有侧重,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就在第三天的时候,本该归宋奇清点的人口里却出了一件要上报给袁樵的事情——庄园上的一个管事揭发了庄中某人是为徐国夫人购买毒-药的心腹。 宋奇惊叹道:“我以为自己世事通透,竟没想到还有这等事情!后生可畏啊!”人冒出来了,他便猜到了原委:【如果不清查庄园,这件事情也就瞒下来了,他们依旧是杜氏的家仆,还种着杜家的田、吃着杜氏的饭。即使庄园被查没了,不过是再换一家主人。则是否揭发又有什么关系?更有甚者,事情连着徐国夫人,揭发岂不是找死?现在不同了。】 袁樵将被揭发的人带回交给崔颖审讯。 投毒案困扰了崔颖很久,他硬是在审讯杜云的间隙里抽出时间来将这个家奴审了一遍。“崔老虎”的名头极响,家奴在“反正都是死,是一刀毙命痛快,还是被他给折磨死”之间,选择了招供之后被处死。 自此,投毒案的轮廓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原本这个案子结案很模糊,现在终于可以说并没有冤枉徐国夫人了。一份大致的案情又摆上了桓琚的案头,徐国夫人指使家奴取得毒药,亲自将毒药拿带到了宫里。她是皇帝的岳母,捎带些许物品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桓琚看完案情之后没有暴怒,淡淡地说了一句:“原来如此。着崔颖加紧办理。” ~~~~~~~~~~~ 有袁樵“珠玉在前”,崔颖在后面再办杜云的案子便没滋没味了起来。他依样画葫芦,也将杜云府里的籍账拿到京兆核对一遍,与他对接的还是那个少尹宋奇。宋奇办这案子一回生、二回熟,比着上一次的来办,速度比上一回还快了不少。 接下来又是一轮自庄园而起的告发事件。 比杜尚书府上更令人吃惊的是,杜云府上的家仆竟真的告发了主人。告发的不是丰邑公主所告的“谋逆”,而是驸马要危害公主。杜云酒醉之后曾放言,丰邑公主骄悍,是因为依靠父亲,总有她不得意的一天。暗指桓琚崩逝。 两府被连根挖了出来,丰邑公主所告之“谋逆”似有捕风捉影之嫌疑。然则确有口供证实,杜府里不管讨论皇子何者适合之语。所谓“适合”并非指“贤明”,而是指能够与杜氏相处愉快。 桓琚将这件事情与两府的人口、军器监联系在了一起,愈发认定了他们是要“谋逆”。这下证据充足了,完全可以废后了。 此时已到了二月末,萧礼查赵侍中还没有查完——赵侍中犯的事情也不少,若样样清查,怕不是要查到夏天去!然而一旦废后,赵侍中的案子也就不急了,慢慢清查就是了。大家需要的也只是酷吏不要插手而已。 桓琚将投毒案、谋逆案两案拿到朝上讨论,以示公平。 证据面前,讨论进行得极快,谁会为谋逆案说话呢? 杜尚书兄弟两府因为谋逆,十六岁以上的男丁被赐死,妇孺流放去与凌贤妃的娘家人做伴去了。桓琚也没有忘记他的好女婿杜云,特意将杜云提了出来斩首。两府家产籍没。杜尚书同祖的兄弟们遭到了免官的处置,影响尚不算太大。而因此受到牵连的姻亲细数下来唯有赵侍中而已,他至今还被萧礼扣着审。其余或是降级、或是免职,不过一时挫折。对于姻亲遍地的人而言,只须等风头过去,起复并非难事。 杜皇后因而被废,桓琚仿佛不解气似的亲自数了杜皇后的过错,命人润色成篇。 桓琚本有心使萧司空去秘狱宣读废后的诏书,好让杜皇后知道,最大的保护伞没了。在最后一刻桓琚却心软了:【他已老迈,曾为我立下汗马功劳。且知进退。何必再让他伤感呢?】如果可以,萧司空肯定是不愿意废后,更不愿意废掉一个出身无可挑剔的皇后。让他去宣读诏书,对萧司空未尝不是一种折磨。 最后,桓琚派长安县公去告祭宗庙,皇后不贤,以法废之。请祖宗们多多体谅。 以黄赞为正使,严礼为副使,前去向杜皇后宣布——你不再是皇后了。袁樵近来表现出色,与几个其他的一起捞到了一个旁观的差使。 杜皇后憔悴了许多,她是一个一生没有受到苦的人,掖庭秘狱的条件断然不能令她觉得舒服。因桓琚有令,须得保证她还活着,是以这间囚室的一切在她关进来之后又做了些许的改进。程为一特意关照,添了炭盆、换了新的被褥,又送来了几身干净的衣裳,加了张新榻,还给配了一个小宫女伺候起居。 杜皇后非常的不习惯,往常伺候杜皇后穿衣的宫女都有两个,何况其他? 然而杜皇后也不抱怨,她仿佛是笃定,自己依旧会回昭阳殿做她的皇后,朝臣们因为礼法终究会与桓琚相抗。就像当年立太子的时候一样,凌贤妃再有宠,桓琚再疼爱幼子,还是要被按着头“立长”。 【待我出去,一定一切终将重新导入正轨。】 黄赞与袁樵头一回到秘狱,心中好奇,却都不敢东张西望。黄赞心道,这秘狱较之外面监狱安静了许多。 秘狱的大门再次打开,杜皇后听到“圣人遣使者前来”的时候,依旧抱有希望,她等着自己回到昭阳殿的诏命。 黄赞在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到来,并没有进杜皇后的屋子,而是在庭院中宣读了废后的旨意。 杜皇后听到说她“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怎么可以这么说我?!”【2】 严礼觉得她很奇怪,难道这些你都没干过吗? 两人对杜皇后的话充耳不闻,将诏书往小宫女那里一递,严礼慈祥地说:“圣人仁厚,您还可以在这里生活。”把个德妃毒死了,把个贤妃也坑死了,圣人还让你在宫里住,按九品的待遇供给,对你够好的了。 杜皇后问道:“难道朝廷上再无股肱之臣纠正圣人的过失吗?” 黄赞道:“杜氏谋逆,圣人有何过失?” “谋逆?”杜皇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杜氏一门忠烈,怎么会谋逆?是大娘!她……” “袁樵!”黄赞大声叫着袁樵,打断了杜皇后的话,让她再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怎么给圣人回? 袁樵应声而出,朗声道:“杜庶人,杜氏谋逆证据确凿。妄议储位,谋害公主,隐田、精壮、军器监监守自盗,皆有明证。令堂挟毒药进宫谋害德妃,从犯业已落网。没有什么忠烈,只有辜负圣恩的逆贼。” 什么都没有对于品德的否定更能打击到杜皇后,杜皇后抵死也不肯承认:“这一定是小人作祟!” 黄赞与严礼对望一眼,都不打算再跟这个女人说话。黄赞心道,她疯了。 严礼则面无表情地看着杜皇后,这个曾经母仪天下的女人,连发脾气抗议都是那么的死气沉沉。她甚至不会跺脚,不会伸手揪打使者,她就那么站着、说着。只要说的不是她爱听的话,别人说什么都进不了她的心,依旧重复着杜氏无罪,重复着圣人被蒙蔽,重复着冤枉。 【竟是这样一个人,尊贵了二十年。】严礼觉得这一切太荒唐、太可笑了! “走吧,”严礼说,“锁好门。”别放她出来了,被人看到了丢脸,丢天下的脸。 袁樵最后看了杜皇后一眼,他以为自己会品尝到胜利的喜悦,结果并没有。心头的怒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只剩下狼藉的灰。【我们竟是因为这样一个人,才经受了这么多的磨难!在她被圣人厌弃之前,竟然无人能奈之何。真是可笑!因为这样一个人,多少人打破了自己的原则,真是不值得。】 废后不是喜事,然而几个人绝没有想到自己竟会以一种荒唐的心情去向桓琚复命。桓琚诏令下了,便不在意此事,摆摆手:“你们也辛苦了,给你们两天假。” 黄赞往程为一那里看了一眼,只见这个老宦官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桓琚心情不好。黄赞即带头谢恩,不敢表示自己情愿不休假,愿意多多为皇帝效力。 桓琚目光沉沉,危险地盯着他们走得一个不剩,才对程为一道:“去,把淑妃请来。不要带丰邑。” 85.梁家三哥 桓琚传了话来, 李淑妃就知道他要做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李淑妃拎着常用的念珠登上了步辇往两仪殿去。 柳树新抽的点点嫩芽在红墙的映衬下一如往昔的惹人怜爱,李淑妃却早已没了年轻时悲春伤秋的心情。一颗数珠在手里捻晃了一刻,也没有能让她的内心安宁下来。前来传旨的是程祥, 这小宦官才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不过十岁,如今也算是独当一面了。 世事都像这个小宦官, 看似还是原物其实一直都在变。【真是老了,想的越发的多了, 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消应付过这一场,依旧回我的宫里去抚养阿鸾。难道还要妄想自己可以入主昭阳殿吗?】 李淑妃有些想笑,瞧这小宦官脑袋压得这么低, 这么的恭谨,仿佛在迎接新的六宫之主似的。满宫上下、满朝上下, 做此想的人又有多少呢? 【不可能的啊。我须警醒自己,不可作这等妄想,以免招致杀身之祸。】李淑妃再一次的提醒自己。 在李淑妃沉思间,步辇于春光之中摇晃到了两仪殿。 两仪殿也还是那个模样,李淑妃提起念珠,缓缓拾阶而上。 桓琚打量着这个不复轻盈的女子, 他与李淑妃曾有过许多欢乐的时光。此时两人却难以再拾旧日的情爱,有的只是风暴过后的相濡以沫。桓琚点点手边的座位, 李淑妃不声不响地坐了过去。桓琚与李淑妃静坐了一阵, 才说:“都死了。” 李淑妃也说:“是啊, 就我没死。” 两人都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桓琚甚至在想,【如果当初立的皇后是他……】旋即打住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往事不可追。】 李淑妃垂下眼睑,轻声道:“圣人想问大娘的事情?” “唔。”桓琚早做了个决断,事到临头却又露出了迟疑的样子来。 李淑妃唇角一翘,眼神里也带着点嘲弄,挑眉看向桓琚:“我竟不明白圣人还在犹豫什么?大娘首告杜家,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公主与驸马离婚也是应有之义。至于其他,哪里值得拿出来在两仪殿里说?” 桓琚失笑:“我还道你年轻时的脾气都收了,唔,还没盖严实,又漏出来了一点。” 李淑妃也笑了:“我知道圣人想说什么,也知道您想问什么。要不是察觉这事儿不对,我又何须向圣人说大娘的闲话来?可这事儿,对咱们家来说就不是件大事儿,掩了算了。”公主养面首,打李淑妃小的时候就常听说,那算大事儿吗?驸马造反、公主驸马离婚,哪代没有呢?公主再婚、三婚的都有,等事情凉了,依旧还能选个不错的驸马。拿出来叨叨个什么鬼?还嫌皇家这二年闹出来的事情不够丢人的吗? 桓琚被她这一顿说得通体舒畅,口气也缓了:“本要将大娘训斥一番的,她也该受个教训了。被你这么一说,罢了。呃,那个孩子……” 李淑妃反问道:“哪怕就是姓杜的,又有什么要紧?” “看来是不是了。”桓琚还是觉得憋屈得慌。他的女儿,当然不能被夫家辖制了,闺女养面首还怀了私生子,他也觉得不是个事儿。 李淑妃道:“公主经此大变,伤心得病了,去庄子上养个一年半载的病,等病养好了再回京来。圣人心疼女儿,给她再择良缘。至于孩子,与佛有缘,寄养寺庙不就行了?” 这与他原本计划得也差不多,桓琚放心了。没好气地道:“这个丫头生母死得早,从小失于教导,就会惹祸了!儿女都是债!” 李淑妃笑笑,拎着念珠站了起来,轻抚衣摆:“那我便回去安排这件事情了。圣人,公主府那里。” 桓琚冷笑道:“我自有安排。” 桓琚的安排就是,把公主府也给洗了一遍,理由是他们护卫公主不周。同时,将丰邑公主的心肝宝贝们斩的斩、杀的杀,半个也没给闺女留下来。一群腌臜物,居然敢染指公主,败坏了公主的名誉,真是该杀! 李淑妃道:“我这便去安排她出宫养病。” 桓琚摆摆手:“去吧,不必与我辞行了,我不想见她。” 李淑妃离开两仪殿回去向丰邑公主传达了这个处置方式,丰邑公主抱住李淑妃大哭:“娘娘,阿爹好狠的心啊,竟半点欢愉不给我留下!娘娘!娘娘救我!呜呜~” 李淑妃轻抚其背,低声道:“你将事情闹得这般大,不如此,怎么收场呢?难道还要让那些……做驸马不成?” 对哦,三教精英出身都不怎么样,怎么可以做驸马?丰邑公主哭声一歇,低声道:“我儿终是圣人外孙,怎么能……” 李淑妃心道,你还敢说这个?没好气地在丰邑公主耳边说:“你还是公主,食邑没削,产业丰饶。哭那些做什么?你该哭与父亲分开!” 丰邑公主抹抹腮边泪,点点头,【不错,日子还长着呢。今天罚了,明天焉知不能还回来呢?我且去外头避一避风头,回来依旧歌舞升平。】 李淑妃轻声道:“一定不要再惹出这样的大事来了,一应生产的事情都要应付好。唔,你不方便出面,算好了日子,我为你请旨,着两个御医给你送过去。你呢,好生将养。听我一句劝,这孩子呀,生下来一眼没看着就是个遗憾,亲自抚养了再分开,真是拿刀子剜心。” 丰邑公主大惊:“什么?要分开吗?” 李淑妃不再劝她,目光清凉如同映在水面的月光照到了丰邑公主的脸上。丰邑公主素来敬畏她,讪讪地道:“只是这样我就有好长一段日子见不到娘娘了,娘娘,我什么时候能来向你道贺呢?” 李淑妃脸色一沉:“大娘,这种话我不敢听,你最好也不要讲!这个孩子要不了你的命,这句话能!” 丰邑公主吓了一跳:“娘娘?” 李淑妃沉着地点点头:“宫里近来坏消息太多了,大娘还是早日出宫吧。” “我、我再跟三郎告个别。” 李淑妃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说不该说的话,告别就告别。” “是。” 丰邑公主还是相信李淑妃的眼光的,到了东宫去见桓嶷,多余的话一句也没有讲,只说自己要出宫去了。桓嶷知道她的私事,别的不好问,只含糊地问了一句:“阿姐要去哪里呢?你的公主府还没有收拾好。” 丰邑公主抱住弟弟痛哭失声:“三郎,你可不能忘了我呀!我去城外养病。” 【原来如此,倒不失为一个全了体面的好办法。】桓嶷道:“我怎么会忘了阿姐呢?阿姐好好吃饭,照顾好自己。” 见桓嶷没有挽留她,丰邑公主哭道:“三郎,我的命好苦啊!” 桓嶷只劝她:“阿姐会有新驸马的。” “可不能再是杜云那样的了。” “阿爹一定会仔细考量的。” 丰邑公主与他本来感情便不太深,从他这里没有得到更进一步的承诺,只得哭哭啼啼地离开皇宫,再一步三回头地出京而去。心说,我一定还会再回来的。 ~~~~~~~~~~~~~~ 桓嶷对丰邑公主的事情并不想发表评论,只对孙顺吩咐:“钱帛准备好了吗?” 孙顺恭顺地道:“都备下了。” “给外家传个话吧。” “是。” 投毒案被证据确凿的定了案,杜氏谋逆案也有了结论,桓嶷便向桓琚请旨,要为生母建一座寺庙。儿子表现孝心桓琚是支持的,不但批准了桓嶷的申请,还安抚了儿子,让他不要过于伤心。 桓嶷得到了批准便着手准备这件事情,他如今可真算得上是“亲娘只有一个,外家只有一家”,与生母有关的事情也就通知一下外祖家。他还有一个心愿,即这寺落成的时候,希望有母亲的保佑,可以让姨母能够恢复健康,也可以让外祖母不再忧心。 一个生病的老太太开始学写字,得遭多大的罪? 孙顺指派人去梁府通气,这对梁家本该是一件喜事,然而自梁满仓开始,府中主仆人等无一人惊喜。梁满仓很沉着地道:“上禀太子,臣等一定全力襄助。请太子保重身体。” 来人心道,真是邪了门了,皇后废了,杜家完了,这于梁氏不是大仇得报的喜事吗?疑惑间接了王管事递上的茶水钱,又疑惑着回去了。 梁家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且已有了共识,自然不会喜形于色。 诏书才下,京城有许多人就已经知道,不必等着邸报刊出。 谋逆案一出,梁满仓比以前的胆子更小了,他的府里大门紧闭,只有买菜倒泔水、倒垃圾的小门可以出入。唯一能够让他放进门的,也就只有三宋。寻常消息不值得宋奇一个少尹像被豢养的门客一样巴巴地跑来报信,废后却是不同的! 宋奇一得了消息,便与杜氏谋逆案的结果一起,都捎到了梁府。还在东宫派人过来之前。 王吉利亲自搬条板凳坐在门后,听到敲门声,先问是谁,得知是宋奇才撇了凳子将门打开:“宋大人!” 宋奇闪进门内,道:“我有好消息。” 王吉利将他引到书房,梁满仓等齐聚在一处,梁玉也在吕娘子的陪伴下等着听宋奇的“好消息”。宋奇深吸一口气,对他们宣布:“圣人废黜皇后了,杜氏谋逆铁证如山,业也定罪。恭喜梁翁、恭喜三娘,大仇得报。” 梁满仓父子脸现喜色,都拱手说:“是圣人英明。” 梁玉静默不语,摇一摇头,展纸写道:须盖棺定论。杜皇后再复位是不大可能的,杜家却是势力不小。不亲眼看到杜家两府行刑,她是不会放心的。还有赵侍中,他的案子也还没有判下来。她只看最后的结果。 梁满仓父子也被泼了盆冷水,问宋奇:“宋郎君,这还能诈尸吗?” 宋奇道:“想来不会,不过府上也不宜大肆庆贺,废后并不是一件喜事。” 梁满仓道:“哦哦,好,听您的。” 梁玉仍然摇头,写道:何日行刑? 宋奇答道:“三日后。”得先贴个告示,然后搭个台子,两府要砍的加起来也三十几口人,要流放的得上两百,这些都要准备。 梁玉点点头:我要看。 宋奇还担心她会受到惊吓,不想梁满仓也说:“咱是得去看看!”吕娘子为梁玉向宋奇找了一个借口:“也该引以为戒。” 宋奇心道,就算是去看仇家下场又如何呢?口里却将梁满仓赞扬了一番。 ~~~~~~~~~~ 到得行刑这一日,梁家都到了刑场。刑场设在集市,为的是这里人多,可以起到威慑潜在罪犯的作用。王管家头一天即预定了离刑场最近的一处酒楼,将二楼临街的一排统统包了下来。 梁家人早早用过了饭,登车赶到酒楼坐定。梁满仓叫人上了酒,捏着酒壶等看杀人。宋奇的担心是多余的,如梁家这等粗皮糙肉的夯货,在乡下的时候看杀头跟在京城看戏是一个意思。非但吓不到人,只要杀的不是自家人,都是一场热闹。 直到此时,梁家人才知道杜家人是什么样子的,此前他们根本没有整整齐齐的打过照面。自杜尚书兄弟往下,都被剥了官衣,老老少少蓬头垢面,再无往日的威风情状。杜尚书当先喊冤,兄弟子侄一同哭号。高台下面,杜氏的族人、家人也一同落泪,行将流放的人哭着自己的丈夫、儿子、兄弟。 围观者只觉得过瘾,这事儿像杀鸡,鸡不扑腾,怎么显得是你杀了他呢?哪个死囚不喊两句冤枉呢? 监斩官宣读了犯人罪名、验明正身,一排一排的押上前来,刽子手待他们跪下之后才举刀站到背后,一口酒喷在刀上,寒光一闪,人头落地。杜尚书一颗白发的脑袋滚落地面,后排被推上前的子侄难以自持地往后退:“我不要!” 围观者更兴奋了,大喊一声:“是汉子就别躲!”引起一片哄笑。 梁满仓也捶着窗框,喝一口酒,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骂道:“该,杀千刀的畜牲!你们也知道命是好的?你们也知道害怕?!” 梁家围观仇人下场的喜悦因之褪去,南氏首先哭了出来:“金啊,你能闭眼了。” 梁玉笔直地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地一直看到杜家最后一颗人头落地,转身捞起南氏,将人扶下车去回府。 第二天,梁玉与吕娘子坐上了一辆小车,在两个哥哥的护持之下一径出了城门。城外驿亭,杜氏两府流人齐聚于此,被差官押送往崖州。除了他们,竟无一人来送行。兄妹三人直到两百多人在远处天边融入了地平线,才调转回来。 梁大郎看妹妹的样子不大对,低声道:“好啦,都看完了,你也该安心了。咱回家过咱的安生日子,回来给德妃娘娘修好了庙,好好供奉。也求她保佑你的嗓子快些好。” 梁玉微笑看着他,梁大郎被她笑得心里发毛:“你、你,你咋了?别、别笑啦……”完了,老天爷,你还要对我家干啥啊?好容易害大妹妹的人遭报应了,小妹妹别是乐得失心疯了吧?我家命也太苦了! 梁玉先是无声地笑,渐渐地笑出了声:“哈哈哈哈……” “亲娘哎!”梁大郎差点从马上摔下来,“我是该高兴妹妹能出声了,还是该伤心妹妹疯了?快,快,把人拉回家去!不不不!先等一下,这么笑着回去怕不是要被守城的打出来!” 梁玉一直笑,一直笑,吕娘子渐渐一阵心慌,握住了梁玉的手:“三娘,三娘!你醒醒!” 笑了好一阵儿,梁玉红着眼睛对梁大郎道:“大哥,我没疯。”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沙哑,仿佛能闻到喉咙间的铁锈味儿,声音磨着听者的骨头,连血液、骨髓都颤了起来,好似能带着人的灵魂一起发麻打颤。 吕娘子匆匆倒了一杯水,递到她的唇边:“润润喉。” 梁玉吞了一大口,笑道:“咱们回家吧。还有正事要办呢。” 梁大郎听她说出这话来不像是疯了,一抖缰绳:“好!” ~~~~~~~~~~~~ 兄妹二人回到府里,梁大郎走路带风,抢先跑到南氏房里报喜:“阿娘!咱玉能说话了!” 南氏手中的笔落到了纸上,溅出一个不规则的墨团来:“天爷!” 梁玉跑到了南氏跟前,在她腿边一跪:“娘!” 南氏颤抖着手将梁玉的脸捧了起来:“你再叫我一声,再叫一声,啊。” “娘!娘!” 南氏发出一声悲鸣般的哭:“老天,你总算开眼了!” 梁玉头将埋在她膝上,母女俩痛哭一回。梁大嫂等也与女儿到来,都欣慰地说:“这下可好了。” 一时收了泪,又重洗脸,梁玉一边擦脸一边说:“阿娘,三郎给阿姐建寺,我也想把我那观给收拾起来,好生做场法事。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我不会做,便请师傅做。” 梁德妃被毒杀之后,由于各种顾虑,梁家甚至没有能够放开了哀悼。南氏至今还要犹豫地问:“这样,合适吗?” 梁玉道:“当然啦,顶合适的。” 南氏便说:“那好,就这样办,”低头看了桌上的字纸,又说,“哎,我给金抄本经吧,你帮我选选,抄哪个好,送她去好人家里托生。托生到我肚子里,你们都受苦了。” 梁玉才洗完的脸又被泪水打湿了:“我这么活着就挺好。” 梁大嫂使眼色,示意侍女把南氏面前的纸笔收了,又说:“今天遇到了大喜事,要吃顿好的庆贺。三娘生日也快到了,原还担心办不好,现在不用担心啦。我这就吩咐下去。” 梁玉嗓子一好,本不想多说话,却挡不住事多,还要跟梁满仓、南氏建议:“咱将三哥也一并做场法事吧。” 吕娘子看到梁满仓夫妇的脸色瞬间黯了下来,心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故事吗?只听梁满仓的声音说:“那行,求你那师傅给做法事吧。” 梁玉道:“我明天就去求他。” 南氏又加了一句:“多带礼物!一定要办到!” “哎。” 吕娘子本有提醒梁玉要告知袁樵她已痊愈的意思,现在却感到需要先打听这一件事情。二人回到梁玉的居所,吕娘子看着梁玉卸了头冠,换了衣裳,只看不说话。梁玉道:“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忽然说得出来了。” 吕娘子道:“世间神异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在乎这一桩——令兄是怎么回事?”梁玉死了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单独把梁三拿出来说事,必然是有内情的。 梁玉舔了舔唇,低声道:“我有时候想,要是我多吃一点,是不是阿姐就不用死了。” “三娘?” “那会儿,我忽然不想吃瓜了,阿姐就把剩下的都吃的,万一少吃一口就不用死了呢?聋了、瞎了、哑了,都有好的时候,唯独死了就活不过来了。” 吕娘子敏锐地问:“忽然不想吃?” “嗯。当时我们说,三郎七岁那一年,宫里大修,圣人带他们出去汤泉宫,那一年的瓜特别香。你知道那一年,我三哥被抽丁服役,就……就是修葺这宫室,还有建城外那座高台。就再也不能回家,尸骨都没带回来。我就什么都吃不下了。这事儿当时没敢跟阿姐说,她难得吃上爱吃的,难得那么的高兴。京城到汤泉宫,几十里,就差几十里,就差这么点子路,他们就能见着了。他们是一对双儿啊,娘胎里一块儿住了九个月的!”【1】 吕娘子低下头,抹去脸上的泪。 梁玉幽幽地说:“家里听说人死了,要埋都没得埋,说,那招魂吧。那会儿才买了头牛,哪有多余的钱置衣裳呢?三哥旧衣改小了给六哥穿了已经。只有一块破头巾,还没来得及做抹布。招魂的巫婆说东西太破,怕招不来,叫多出些钱,她好发功。家里没钱了……魂儿都没招来。” “上了京,又是这么个样子,直到现在才算缓了一口气。不怪人瞧不起,我爹只记得他爹,连他祖父叫什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梁家还修啥祖坟啊?宋大人前两年提这事儿,我们都没接这茬儿。二姐、七哥,还有个坟头,三哥就……” 吕娘子自以为命苦,竟不知世上还有这般苦,一时无法应答。 梁玉道:“你看,我每旬给京兆送钱,看纪公那么重,肯听他的话,要做个好人。其实吧,满嘴礼仪道理、做事男盗女娼的我见得多了,县城里就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要是只听他说人话,听别人夸他,我才不会把他当回事儿呢。可他的衙门里,干干净净的,死人也死得有个体面。三哥要是遇上他这样的官儿,兴许也能有个棺材吧。” “三哥说过,回来给我买糖的……算了,还是我给他招魂烧衣裳吧。” 86.重振旗鼓 梁玉终于能够说话了, 这对全家而言都是一个好消息。叫完了娘, 又被梁满仓催着叫爹,接着把全家老少挨着个儿叫了一遍。吃晚饭的时候,梁满仓没话找话也要问她:“这个菜今天做得好吃, 是吧?” 梁玉也笑着回答:“是。” 南氏捧着饭碗直乐。这一开口,仿佛是辞旧迎新的爆竹, 能辟邪驱灾,将连日来的阴霾扫除了个干净。 吃完了饭, 梁满仓又把家里他看重的几个人召集起来商议事情。人聚齐了,梁满仓先骂一句:“他娘的!老子可算不用再看字儿了!”说得众人一阵笑。 太子给德妃建个寺是一件事,梁家给梁三郎招魂又是一件事。太子主办的事情, 他们家跟着凑个热闹就得了,譬如捐个像之类的。梁三郎招魂却是梁家自己主办的, 梁大郎道:“我也想说来着,原先不大合适,现在咱钱也有了,人也到京城了,离得近,也是该办了。” 这两件说完, 梁大郎本还有另一件事想提,扳着指头数数日子又觉得不对, 暂且按下了——他想给自己闺女说亲。上次说亲的时候闺女年纪就差不多了, 酷吏一起来, 把个相中的亲家给流了两千里, 亲事没谈下去。这回不大巧,闺女的亲姑妈去年才死,时间也不合适。 南氏对梁玉道:“去求你师傅时问一问,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的,要怎么招,能不能招得来。我舍家也愿意。” 梁玉应道:“我一定问,要是师傅问不出来,我把京城的寺观都跑一遍,也问个法子出来。” 梁满仓又说:“顺便再问一下,哪里当坟地好,看看风水。” 梁玉道:“行,那一块儿办了。”梁家以肯定在京城安家,墓园是得准备好。 梁大郎小心翼翼地问道:“你那个道观,还去不?” 梁玉拿余光瞥着南氏的表情,笑道:“三哥的事儿没办好,我还去啥?啥时家里安顿好了,啥时我再回去住。那里一片林子,夏天倒凉快,收拾收拾,娘和嫂子、侄女们想消暑解闷了,都去那里玩。” 梁大郎放心了:“我也这般说,在家多住几天。” 梁玉道:“爹、娘、哥哥,三月里严家小娘子要给我做个生日,原是我还病着的时候说好的,那会儿是给咱做脸、显得人家没忘了咱。那两天我预备在观里招待她们。不吹不打,也不在家里闹,大姐的事儿还没过去呢,在家里弄不大像样。我就预备跟她们坐坐,叫她们看看我好了,不用再挂心。” 梁满仓与南氏对望一想,梁满仓想了一想,又征求了南氏的意见,南氏道:“也行,人给你送礼,你都记下来,别闹腾。” “哎。” 梁满仓与南氏还是挂心过世的一儿一女的事情,又跟儿女们说了一回,南氏叮嘱着:“对了,要找纸扎铺子!你三哥上路什么都没有,得给他烧足了。”梁满仓则在思考另外一件事情,他想给儿子结门阴亲。不过他与长子有同样的顾虑,也就暂时不提了。【1】 南氏还记着宫里的太子,说:“哎,明天你先去宫里,给三郎说一声,他也挂心哩。”老人家人老成精,看得出来太子更重视哪个。 梁玉笑道:“好。”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接下来都会很顺利,梁家继续蜷着,太子继续窝着,等着皇帝把刺儿头都剃光了,皆大欢喜。第二天一早,梁玉又起了个大早,笑吟吟地准备招呼阿蛮帮她拿衣裳,忽然捂住了喉咙——她喉咙又痛了起来。 阿蛮与她主仆日久,两人作息相近,阿蛮起得还要比梁玉更早一点。早将自己收拾利索,就在这个点儿来伺候她穿戴洗漱。见状微惊:“三娘?怎么了?” 梁玉咳了好一阵儿,阿蛮手忙脚乱给她倒了水来喝。一时吕娘子也到了,问道:“嗓子又怎么了?不要着慌!昨天能说得出来,就是嗓子没坏。”梁玉喝了两盏茶,才缓缓地、沙哑地道:“有些疼。”声音极轻,几不可闻。 吕娘子道:“今天先不要去见太子了,御医不是会来么?先瞧大夫。” 梁家上下再次听到这个消息,又着慌了,南氏早饭只吃了小半碗,专等御医来给梁玉瞧嗓子。御医还不知道昨天梁玉开口的事情,听迎出来的梁八郎说:“您给瞧瞧,我妹子咋又不能说话了。”御医奇道:“府上三娘不是一直这样吗?” 【一直个屁!】梁八郎差点没打他。 梁家七嘴八舌说了半天,御医才听明白,看了看喉咙,摸一把脉,摇摇头:“才好,别说太多,吃几帖清热去火的药,慢慢养就好了嘛。”尔后面上一喜,一拱手,恭喜梁玉这是情况好转。 梁玉心说,你要知道我昨天说了多少话,就不会说今天是“好转”啦。 毕竟是喜事,梁家还是谢了御医钱帛。御医再三叮嘱:“万不可说话太多了。” 如此又养了几天,梁玉的情况才算是稳定了下来,梁府也才敢对外公布这个消息。所谓公布,也不是敲锣打鼓的吆喝,乃是梁玉往东宫见了桓嶷一回,而梁府给梁玉新近结识的朋友发了帖子,邀她们三月初十到无尘观里喝茶,顺便说了这事。 桓嶷听见梁玉亲口叫他,虽然声音还有点沙哑,确乎是可以说话了,开心得跳了起来。搓着手,围着梁玉转圈儿:“嘿嘿,真的能说话了嘿。” 梁玉笑道:“是。”又说三月初十要招待大家到无尘观里喝茶,桓嶷没出母孝,就不邀请他了。桓嶷问了梁玉原本拟的客人的名字,知道刘湘湘在之前就打算帮她,说:“好,我知道了。严中和虽然不够勤勉,为人倒也还讨喜,他家人都还不错。” 又说自己到时候即使想去也不一定有功夫,因为桓琚打算召边将轮番进京。原本各地的将领都有带着卫士轮番守卫京师的惯例,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有所不同。桓琚是打算把将领也给捋顺了,免得儿子镇不住。则桓嶷就不能偷懒,桓琚什么时候需要他出现,桓嶷就得随叫随到。 自此,事情进行得都颇顺利。梁玉去求广虚子,为自己三哥招魂,广虚子也慨然答允了。梁玉又问如今手上连半片衣服都没有了,这招魂可还能行?广虚子一捋须,掐指算了算,开口道:“令尊令堂刺指取些血也是可以的。”【2】 梁玉非常高兴地向梁满仓夫妇转达了广虚子的意见,两人也都开怀,梁满仓道:“要花多少钱只管跟我说。” 招魂也得算个合适日子,这些就都是广虚子的任务了,梁玉另有一件事情要做——她的生日可是到了。 ~~~~~~~~~~~~~~ 梁玉做生日,顶想请的一个人是袁樵,退而求其次也得是刘夫人和杨夫人。然而两位夫人是长辈,还没到为一个小辈做生日兴师动众过来的道理,袁樵辈份倒是够了,他又是个青年男子,不适合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能够暂缓袁樵心中焦虑的,是吕娘子悄悄给他带来的消息——三娘可以说话了。 袁樵有无数的话想亲口对梁玉说,他想跟梁玉道歉。说他没有预料到徐国夫人是这样的愚蠢狠毒,没能提醒梁玉是他的错。想说自从他整完了杜家,家里不会在他俩的婚事上有什么意见了。想说他虽然整了杜家,其实并不违反原则,如果梁玉有什么不同意见,他是可以解释的。想说以后风雨,两个人一起扛。 然而他只能对着吕娘子说:“劳烦阿姐转告叔玉,酷吏仍在,一定不可松懈。” 吕娘子道:“好。”面对袁籍的儿子,吕娘子的心又偏了,悄悄告诉袁樵,宋奇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也是应该。”袁樵轻描淡写地评了一句,踌躇着要不要托吕娘子再多捎点话。 吕娘子没有忍住,又担心袁樵会对梁玉有什么误会,替梁玉向袁樵说:“郎君放心,三娘的秉性不会变,她心里很明白的,你给的书,她也一直在读。不会因为这件事情移了性情的。” 袁樵愁道:“我怕她真的去做好人了。” “她又不傻。”吕娘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袁樵的逻辑也没毛病:“好人不易做的,滥好人倒容易。滥好人做得久了要吃亏,吃亏多了就要忍不了。” 吕娘子低声道:“你道她为甚看重纪公?她是经过事情的人,烈火焚烧、铁锤锻打出来的性情不会飘忽不定。纵一时恍惚,她也能找回自己。” 关系到梁玉的事情,袁樵总是细心的,追问道:“究竟是什么事呢?看起来不是很好?阿姐不告诉我,难道要她亲口再向我说一遍?于心何忍呢?” 吕娘子犹犹豫豫地将梁三郎的事情说了,袁樵心口一阵钝痛,对吕娘子说:“你我遭遇,实算不得苦了。阿姐何必疑我?知道这些事情,只会让我更心向她。” 吕娘子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那你保重。” 两人嗟叹一回,却不知梁玉的情况比他们认为的要好得多。 ~~~~~~~~~~ 吕娘子回来传完袁樵的话,还想为袁樵再说两句好话,却见梁玉只是笑笑:“我明白的。也要他别多想才是。我是看中他是个明白的好人,又不是看中了他傻。” 吕娘子噗哧一笑,这件事就这么揭了过去。吕娘子也向梁玉坦诚,自己先前那一腔的怨恨,那一肚子的心机:“实在是格局太小了。” 梁玉道:“三年前,我就想自己能挣个大铺子。这话咱都说过一次啦,河伯望洋兴叹,叹完了依旧做他的河伯,幸而我们至少能换条宽一点的江河扑腾。” 吕娘子笑了:“这话倒不错。先看看眼前这条河吧。” 眼下就是梁玉的生日了,这也是梁玉交际、人脉的一部分,很需要用心拓展。 做生日的事情是刘湘湘提起来的,梁家到现在还没有做生日做成定例的习惯。因有梁德妃的事情,这生日既做不大,也做不热闹。原本就是刘湘湘为了安慰好友,兼表明立场而提议的。来的也都是各家年轻的小娘子小媳妇儿,严家的、刘家的、李家的,年纪最大的是严中和的大姐平王妃,她还把两个小姑子郡主也带了来。 虽无管弦丝竹,也是济济一堂,看着还挺显热闹。桓嶷听说是“茶会”,从宫里赐出一套茶具来,又赐了好些贡茶。还传话说“今年新茶未至,三姨权且勉强入口”。平王家的两个郡主悄悄地咬耳朵:“原以为太子对外家平平,看来太子是极在意这位姨母的。” 众人贺一回梁玉痊愈,平王妃道:“我听三姨这个声音,比之前还顺耳了,骨头都要酥了。”被她妹妹轻推一把:“阿姐又口无遮拦了,这里还有没出阁的小娘子呢。”平王妃掩住了口,声音闷闷的:“那你还等我说完了?不早点拦我。”姐妹俩又拌上了嘴,都笑嘻嘻的。 一时将水煮沸,让平王妃先尝,她笑道:“唔,这滋味不错!水也好。这是山水吧?” 无论茶与水,都比在吴裁缝那里的好。京里的供奉比外面的都好,但是不是“山水”梁玉这个货是尝不出来细微的差别的,还是吕娘子代答的,是外面取的山泉水。心说:【三娘品茶的功夫还得加紧练,别嫁到了袁家叫人笑话了,那可不成!】 品一回茶,两位郡主说近来天气暖了,要去看桃花,平王妃命人紧跟着。过一时回来说:“郡主们看着鹅好玩,去看鹅了。”平王妃笑道:“她们真是没见过,一惊一乍不够矜持。” 矜持就不是桓家的闺女会有的特性,众人听过一回也没当回事。梁玉便问刘洛洛要不要也到后面玩一玩,刘洛洛摇摇头:“先前看过了,我吃这茶合脾胃,且吃一盏。”梁玉笑道:“还有,尽管拿。”阿蛮记下了,悄悄作了手势叫桂枝取茶去。 小严氏又低声问梁玉:“听说炼师这道场还要开的?那些书生还没遣散,是也不是?那……那个书……还编不编了?”上回书就断在最紧要的关头,近来事多忘了,一到无尘观她又想起来了。 这回轮到平王妃给妹妹使眼色了,小严氏也后悔自己问了,忙说:“不编就算了,就算了。哈哈哈,我就随口问问。” 梁玉想到姐姐还问下回书说什么,斩钉截铁地道:“当然要编下去!编个痛痛快快的结局。”烧给阿姐。 小严氏掩饰地清清嗓子,道:“那好,你请我听书,我请你去打马球去。” 骑马梁玉已经学了,马球也是很想学的。“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总想学这个,却总有事,至今也没有学成。”她喜欢那种奔驰的感觉,看人打球都有一种拼杀的快-感。这个可比学念经更合她的意。 小严氏大喜:“那好,这就说定了,过两天我准备好了,邀你同去。” 刘湘湘嘲笑道:“哎哟,好个出家人!” 梁玉道:“一样的米养百样的人,焉知没有我这样的出家人呢?若是没有,我便开此一派了。” 空气里充满了名为快活的香甜气息,仿佛巫蛊、毒杀、谋逆、人头滚滚、哭声动天都从来不曾存在过。京城还是那个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京城。 不多会儿,看鹅的两位郡主回来了,笑着说:“那鹅果然凶!有趣!”梁玉便说:“庄子上还有,明天叫他们送两笼给郡主玩?” 平王妃道:“还用两笼?我看两只就够她们烦的了。” “烦了就烧了吃掉。” 两位郡主听了一齐笑道:“三姨说得太对了!” 又说了一回话,众人绝口不提宫中事,且说京城今春流行什么花色的衣服,式样上比去岁有了哪些改变一类。继而约定了一同到小严氏那里打马球,要她好好招待,定下日子在三月下旬,两位郡主还给小严氏点了菜。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渐次告辞。 刘湘湘留意看梁玉,虽见她谈笑自若,终不放心,故意落在了最后面。等别人走了才指指梁玉的心口,问道:“你对我说,这里真的没事了?” 梁玉暖暖地看着她,轻笑道:“真的没事了。嗳,凡爱我之人都要问这个话。真的没事了。” 刘湘湘犹自狐疑。 梁玉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说:“湘湘,你知道我家从乡下来,却不知道乡里人粗皮糙肉的心也糙。我家到京里来,比起别人家差了几十辈子,他们凭什么让我好过?我想活下去就得靠这份不知道疼杀出一条血路。我没事的,才不会死在那些人的前头呢。” 刘湘湘才要感叹,听到最后一句话不大像样,心又提了起来:“来日方长,你可千万不要想左了。咱们以后一起玩乐,有的是好时光,你答允我,好不好?” 梁玉道:“好,我答允你。” 刘湘湘见她目光坚定,也没有疯气,肩头往下一卸:“哎哟,这下我可算是能够放心啦。你可别再说吓人的话了。” 梁玉最后将她送走,收拾好无尘观,依旧回梁府去,打算住到梁三郎招魂安葬毕再回来。届时也到夏天了,无尘观比梁府要阴凉一些,更适合夏天居住。 ~~~~~~~~~~~~ 就在梁玉过完生日的次日,广虚子那里也给梁家算了块风水宝地。梁府又与原来土地的主人协商购地,总花了十余日,才将事情办妥,再雇了工,圈起墓园,请广虚子给点穴。墓园离京城老远,往来得花上个大半天,梁府再在墓园附近起屋,使人去守园。 将这些做完,便到了招魂的日子。先在梁府内设坛,广虚子取了梁满仓和南氏指尖一点血,混合涂在一套南氏亲手做的男子衣衫上。衣服连同鞋袜帽子都是南氏亲手做的,连梁玉都没能插手,南氏怕别人插手儿子认不出来,强撑自己赶工。 将衣服鞋帽挂起,焚香、烧符、鸡也宰了、狗了杀了,拿着金钱绑成的剑踩着七星步,口里念念有词,广虚子使出了全套本事。忽然庭院里起了一阵风,将衣服鞋帽吹得一抖。南氏就认做是儿子来了,抱着衣服哭道:“三郎啊!可算找着你了!咱回家了!”家人跟着一起哭,叫儿子的、弟弟的、喊哥哥的,混成一片。 哭过了再将衣服入敛,做法事,往梁氏墓园里做一个衣冠冢,就此了了一桩心事。 家里给梁三郎也立个牌位,南氏有事无事对着牌位念叨两句,仿佛儿子还在身边一样。因梁三郎与梁德妃既是双生,又同是殒命,梁府为这二人同时在数处道场做了法事超度。 钱花出去,心也安了,南氏渐也不哭了,梁玉与小严氏等人约了打马球的日子也到了。 ~~~~~~~~~~~~ “晚生严中和,拜见太夫人,拜见夫人!”严中和理直气壮故而中气十足地给刘夫人、杨夫人行礼。 他模样讨喜,行动也透着喜气,又常爱笑,比起袁樵总是冷着脸自是可爱得多。刘夫人、杨夫人知道他的典故,看着他也就想笑:“好好,快坐下。” 看到这样的人,杨夫人都哭不出来了,一个劲儿的笑问:“小郎君有何贵干?” 严中和挺腰凹肚:“回夫人,晚生把书抄完了!”谢天谢地,有个贴心的娘子真好,湘湘代他求情,说是已经授了官了,抄书的利息就免了吧,要不然利滚利,鬼知道严中和要不要等儿子生出来了跟儿子一块儿抄! 如果不算利息,那他就抄得差不多了。 刘夫人也撑不住笑了:“哎哟,好好!小郎君又新授了官,又抄完了书,可谓双喜临门了。” 严中和不好意思了,摸摸后脑,低声下气地问:“那我能请小先生一道出去玩儿吗?同朝为官的……就,打个马球,都是认识的自家人,我二姐的球场。” 【这就要拉平辈份了……】刘、杨两位夫人自打他来就没止住笑,都说:“好好!他总闷着,也是该出去散散心了。他也会打,就是玩得不多。”自打知道梁玉出了事,袁樵的脸就更冷了,从宫里看完了废后回来,又带了几分颓,两位夫人都担心他。严中和这么开朗讨喜,一同游戏应该能让他开朗不少吧? 刘夫人甚至有些后悔:【就该明示他可以问候梁府,不该暗示。】 87.一半一半 小严氏的那个马球场乃是她用自己的嫁妆经营之后的出息, 连同一些挪借来的款项自己修建的。她自己就好这个, 马球场也是一个常见的交际的场合,使用频率既高,维护得也不错。 到了三月末这一天, 一同受邀的人都到了马球场里来。梁玉脱去了道袍,换上一身新裁的方便打马球的装束, 连同新马、新鞍、新球杆一道,携着吕娘子等人便到了马球场上来。任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一个有度牒的女道士。 吕娘子很得意地看着梁玉, 这是她近半个月来强化训练的结果,非常的抢眼。这个年纪的姑娘,就该是这么的光彩夺目。 梁玉本就生得好看, 衣着并不鲜艳,却天然带着少女令人心动的活力。马也是吕娘子给挑的, 吕娘子会打马球,年轻时技艺娴熟,久不操此业,门路还是懂的。鉴于梁玉是新手,她给梁玉挑了一匹性情温驯的马,选了上等的球杆, 极富韧性的杆体、略沉又结实的杆头,做工精细, 手感极佳。 梁玉依约到了球场, 小严氏笑看她一身装束:“哎哟, 工欲善其事, 必先利其器,只看三娘这一身,就知道一定是行家。”心道,真真十八无丑妇,何况还不到十八岁,真是好看极了! 梁玉知道自己就是个样子货,马球的规则还是吕娘子教的,梁家也没有马球场给她练这个。她曾私下问过吕娘子,要建一个马球场得多少钱。吕娘子给了她一个数,她听了之后就说:“咱还是多置二亩田吧。” 是以小严氏一夸,梁玉老老实实地说:“我并不会打的。” 小严氏并不信这个,她的经验里,梁玉是一个千伶百俐的姑娘,哪怕现学也多少会一些的。也谦虚道:“大家都不大会,凑个趣儿罢了。里面请。” 诸女陆续过来,梁玉虽不大懂马球,也看得出来这球场极佳,心道:【家里也该修一个,给大侄女她们使。六哥和侄儿们是男子,少不了交际。侄女们出门又少,先前婚事又有了意外,建个球场也方便她们。】球场的尺寸一问匠人就知道,梁玉留心的是小严氏对球场的管理、布置等等。 一时人齐了,分作两队,刘湘湘自告奋勇带梁玉一队。另一边小严氏自领一队,请她大姐平王妃先开球。过不多时,小严氏便发现对面梁玉之前不是谦虚,她真是个水货。梁玉敢冲敢闯,技艺不熟,常会漏了球。小严氏坐在马扬杆道:“三娘,你也太实在了!哎哟,可得多练练呐!看我的!”俯身挥杆,进了一球。 梁玉喜欢这种策马奔驰的感觉,爱极了摆在面上的热血争先,跑得颊上一片粉色:“再来!” 小严氏道:“我看你还是找个先生练练再与我争吧!哈哈哈哈!” 平王妃未及说妹妹“嚣张”,便听到弟弟的声音了,严中和依旧是那么的中气十足:“哈哈哈哈!二姐好运气!我把先生带来了!!!” 平王妃与小严氏勒住了马,彼此惊疑:【谁把这个货给招来了的?】 严中和往袁樵的马上抽了鞭子:“驾!先生来喽!” 他得意极了,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大好事!自从看到刘湘湘准备骑装,问他哪套好看,他就从妻子那里套到了话,接着马不停蹄地拐到了袁樵! 【哎哟,小先生平日里假正经,快要急死人了!喜欢人的事情,也能等?万一叫别人抢了先,哭都来不及的!】严中和以为袁樵是为他好,梁玉对他也不错,一意想要撮合二人,【我正事做不得,这种事情还做不好吗?】 将袁樵拐了来。 袁樵虽有吕娘子这个密探,实不知梁玉还有这一场活动,吕娘子也不觉得袁樵有这个本事混进来,并没有告诉他。 袁樵勒着马,一人一马,在场地边上孤零零地立住了,很有点可怜的味道。平王妃驱马到了严中和面前,骂道:“你又发什么癫?”小严氏则驱马到了袁樵跟前给不着调的弟弟收拾烂摊子:“是袁家郎君么?舍弟无礼,真是太抱歉啦。” 【嗳,多么正经的一个孩子呀,真可人疼。】小严氏对袁樵这手足无措的样子满意极了。木讷、不说话,动作僵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了,一看就是见到女眷之后绝不会趁机调戏占便宜的正人君子! 【她可真好看,先前没见过这样的,回去把家里的球场修葺一下。】袁樵木木呆呆地坐在马上,想。他对外素来缺少表情,夸他的人说他是“不苟言笑”,亲娘实话实说的时候也会觉得他有点无趣。 另一边,严中和被大姐的鞭子拍在肩膀上,哇哇乱叫:“我做好事的嘛!你们不是说缺个先生的吗?小先生何其仔细?” 平王妃道:“你还说!这里谁用教来?” 梁玉是用教的。平王妃也不得不承认,袁樵世家子弟,凡这些都会,教导初学者是绰绰有余的。然而青年男子与年轻的未婚姑娘,这就不相宜。平王妃直骂严中和糊涂,严中和一力要做件好事,便说:“大家彼此相熟的,我亏得小先生教导才读进了点书,一定有用的。湘湘在家里也为三姨着急呢,我就想……” 被刘湘湘瞪了。 平王妃犹豫地看了看袁樵:“这……御史?”其实严中和的话说得也不算是错了,可还是透着油滑的味道,让人想打。 倒是梁玉大大方方:“啊!小先生!那请!” 平王妃狐疑地看着二人,却见袁樵依旧一张冷脸,点点头,慢慢移马过去。诸女皆不放心,一面觉得梁氏确实有些不大讲究,一面也要防着发生点什么。只见袁樵面无表情,口气也是平平的说:“马球,不要只看球,要先稳住马,身下稳了,手上才能出彩。你这样不行,你就往前冲,只顾球,肯定打不好。越要马疾,越要它稳,否则一点磕绊就是惨祸。马越快,伤越重,丁点力气就能伤人。” 【亲娘哎,这他娘的哪里教个美貌的小娘子打马球?我这是马球场,不是弘文馆!】小严氏第一个垮下脸。 妇人里,平王妃年纪最长,听了愈发放心,这么个一点也不会调情的主儿,即便是青年男子,怕也撩不起小娘子的。真好,弟弟闯不成祸了,平王妃在心里谢完了满天神佛,提起鞭子来满场追杀弟弟。严中和四处乱蹿:“娘子,救命!” 袁樵的教学堪称无趣,连平王妃两个小姑子郡主都没有一点打趣的意思,扛起球杆满场去找自己的乐子去了。小严氏身为主人,一直分一只眼睛盯着他俩,只见袁樵不停地说,梁玉不停地点头,两人都是一脸的严肃。 小严氏看到最后,甚至恨不得他俩能够发生点什么来:【真是白瞎了这春光、这美人、这球场!】 袁樵与梁玉却开心得不行,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看到对方,自己的心里也是暖的。梁玉知道袁樵都做了些什么,袁樵看到梁玉完好无损也是谢天谢地。好似又回到了两年前,江面一帆舟,一个少年教着一个少女读最浅显的文字。周遭是她的兄弟侄女,却只有他二人有着默契。 如今虽教学的内容不同,情形却是一样一样的。 最后,袁樵问道:“你,会了么?”声音轻轻的,可跟他的表情不大一样,倒与被阳光晒红了的脸颊有些相称。 梁玉微微点头,说了三个字:“春日宴。” 袁樵耳朵抖了一抖,提一提缰绳,说:“就快三年了,你珍重。” “家里得给哥哥们说亲了。”梁玉也只说了这一句。 两人便再分开,远远盯着的小严氏放了心,被追得满场跑的严中和傻了眼:【不是,小先生,你在干啥呀?不得并辔跑一圈的吗?】 然而梁玉经过教学,下场了,不疾不徐地让马慢跑,活动开筋骨,尔后突地冲入,从刘湘湘面前将球一截。刘湘湘目瞪口呆道:“你抢谁?你是我这一队的!” “哄!”球场上顿时笑开了。 虽有严中和搅局,袁樵也不是讨小娘子们的喜欢的个性,然而大家喜欢严中和活泼,也觉得袁樵不是个轻薄人,最终宾主尽欢。严中和被刘湘湘暗中掐了好几把,严中和不干了:“怎么又怪了我了呢?他叫我抄书的时候,我也不爱抄呀。那我带他出来玩,又有什么不对?” 刘湘湘一脚踩在他的靴子上:“你这是报复吗?你回来给我接着抄吧!” 小两口窃窃私语,两位姐姐听了凑到一起笑得差点瘫倒——真是一对活宝。 小严氏身为主人,对今天的情况也还算满意。客人都很好,唯一惹事的是自己的亲弟弟,也没有产生什么不良的后果。终了时,小严氏又约了下次马球的时间,梁玉那里也说自己行将搬到无尘观去,邀大家天气热了去消暑。平王家两位郡主也当仁不让,道是城外有别庄可以打猎:“咱们又不要站班上朝,索性去住个几天。” 未来几个月的行程都排满了,所有人都很满意,三三两两,道路相近的相约还家。 ~~~~~~~~~~~~ 一行人才转到大街上,不及分手,忽听得鸾铃大作。小严氏忙碌了一天已有些疲惫的脸上忽然有了神彩:“好马!一定是好马!” 【听铃铛就能听出马的好坏来了?】梁玉很是疑惑。熟悉小严氏的人却知道,她能听蹄音而知道马的好坏。 袁樵则一抬手道:“还是暂避吧。能在京中纵马的,必不是一般人。”一行人里女眷居多,谨慎为好。 平王妃赞同了这个观点,众人勒马,在道旁眯起眼来远远看着一队骑士驰入,又远远地跑走了。袁樵解释道:“这是轮番宿卫的飞骑。” 这些骑士显然是经过挑选的,他们的马个头、形态相仿,他们的衣着也是一模一样,连他们的身形也好像是尺量出来似的。同一品级的官兵服色一致,口里呼喝的声音也是同个腔调。 【我要是皇帝,也想要这样的!】梁玉生出些羡慕的想法来,旋即皱起眉头,她想起来了,桓嶷给她提过:“近来边将似乎也进京了?” 经她这么一提,别人也都想起来了。平王妃道:“唔,好像是。时日久了,他们是该回京面圣的。” 【恐怕还有故事,】梁玉并不乐观,【外戚换了一茬了,萧司空退了一步,正合适,他们的势力尚在,可以用来稳定局面,接着该是边将。朝廷稳了,将边将换一换才不致会出乱子。一旦边将都换上了合用的人,再去动文官大臣就方便了。最后是宗室……】 梁玉隐讳地看了平王妃一眼,平王倒是个安份守己的人,且圣人不算是个好猜忌的皇帝。谁家也是觉得自己人更靠得住,兴许宗室这一步不用清洗呢…… 严中和却叹道:“他们的马真好。” 袁樵咳嗽一声:“喜欢他们的马,西市里多少买不得?或者寻胡商,让他们给你找。严尚书是大臣,家里还是不要结交边将的好。” 平王妃大喜:“我这弟弟一辈子糊涂,就两件事做对了,一是娶一好妻肯搭理他,二是遇到一个好先生肯指点!还请御史以后多多指点他,不听话了尽管打!我代父母应下了!” 严中和万万没想到,自己做一件好事,换了一个“尽管打”,登时苦了脸,又将诸女逗得一笑。 众人放马缓行,才过一个街口,平王妃道:“就在这里别过吧……”两位郡主拨马靠近嫂子,侍众们紧跟着过来。突然对面街上又转过来一堆人,严中和皱眉道:“怎么是他们?好晦气!” 小严氏道:“你又胡说八道了。” “二姐,你知道他们是谁?” 袁樵冷冷地接了话:“四凶。” 女人们只知道“四凶”是眼下最凶狠的四个酷吏,因为恰好是四个人,合了史书上的一个称呼便被好事者借来合称做“四凶”。四凶里没有崔颖,大约是大家经过衡量,发现如果与这四个比起来,崔颖还算是个正直的好人。【1】 严中和指着一个穿绿的人说:“那就是卢会那条豺狗了。” 卢会的本该是相貌平平,扔到人堆里就认不出来了。偏偏两条眉毛在尾端像扫帚一样的张开,顿时让他的脸有了特色,扔到人堆里也能一眼叫人认出来了。他五短身材,留短须,肤色微黑。梁玉注意到他露出外面的手,很粗壮,筋骨突出——如果不是做力气活出身,就得是习点武艺之类的。 接下来,严中和一一给女人们讲了这几个酷吏。 王道安是个白净面皮的中年男子,身材高挑,整个人瘦高,他的脸也是“瘦高”,看起来比常人窄了一半,又长了倍,行动很迟缓,仿佛是一个老妪。正慢吞吞的对其余三人拱手。 “老妪?”严中和看了小郡主一眼,摇摇头,“他折腾人的时候比泼妇还泼妇。说到这个,‘何娘子’在那里了。” “何娘子”名叫何源,也是个大大有名的酷吏,他人生得很正常,五官端正、身材也正常,却偏偏长了一副女人似的嗓子。因而得了个雅号,叫做娘子。 三人之外那一个,又是酷吏界的新星,堪与办过巫蛊大案的前辈卢会论交的钟肖。钟肖看起来比另外几个都更像个人样,却是严中和最讨厌的一个人,严中和捏着鼻子说:“就是这个贱-人!他几天前办赵侍中的一个门生,连人家家里的狗都没放过,一窝狗崽子一个不剩从窝里抓出来亲手摔死在地上,他眉毛都没动一下,简直不是人!” 平王妃心头突突乱跳,说:“好啦,咱们回家吧,总与咱们不相干。” 她这话说得太对了,桓琚要对付杜、赵两家,杜家完蛋了,赵侍中的案子也给办下来了。赵侍中自杀之后,子孙流放,党羽渐渐被查办完了,留下零星漏网之鱼也于大局无碍。同游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桓琚的目标,自可高枕无忧,抄着手感叹世事艰难,转脸接着打马球、约避暑。 整个京城,一半水深火热,一半安逸富贵。 ~~~~~~~~~~~~~~~~~ 梁玉却不大信任平王妃的判断,比起平王妃,她更信任宋奇所说的,酷吏一朝不完,他们疯起来最终可能会剑指太子。然而太子似乎很安稳,“四凶”虽则横行,严、李、梁等几家依旧安然无恙,平王妃的判断似乎得到了验证。 梁玉已与小严氏等人打过六回马球,技艺日渐精熟。她于吃喝玩乐上有着令人惊叹的天赋,在球场上左冲右突,令人防不胜防,哪怕带着新进加入的几个不大会玩的小伙伴,也能不落下风。 平王家两位郡主性情活泼,都喜欢与她玩。三人往城外围猎三回,梁玉从生疏到渐渐熟练,也很得两位郡主的喜欢。梁玉的朋友多了几个,刘湘湘暂时退居二线——她怀孕了,得安静养胎,等稳了再出来。 时已入夏,梁玉便搬回了无尘观,于后宅辟出供南氏夫妇避暑的居所,方便南氏时常过来居住避暑。刘湘湘言道京中贵人在山中多有避暑的别业,只是梁府现在不大敢大肆铺张,是以还没有置办,无尘观便成了常用来避暑的好地方。梁玉买下旁边另一处房子,辟做马厩,养了一二十匹马,出行,打球都方便。 安逸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待回头时,夏已过半,梁府诸人为德妃服的丧渐次满了。梁满仓与南氏又将给儿子、孙女说亲的事提上了议事日程。 因梁玉交游最广,梁满仓便问她道:“先前好事就叫‘扫把星’(他指着卢会的眉毛起的绰号)给搅了,现在又闹什么‘四凶’!不过这日子又不能不过,该结的亲还是得结。你说,啥样的人家好呢?” 梁玉道:“那是做爹娘想的,我呢,这两天把我那道观再收拾出来。你们要相看什么人,又不好上家里去,就到观里烧个香,大家遇上了,不过是碰巧。岂不合适?”跑到别人家里,又或请别人到家里来,相中了倒还好,万一一个相不中、两个相不中的,说出去也不好听。 梁满仓道:“我就想,要个老实不惹事的亲家,你说咋样?” 梁玉道:“不惹事的?” “对哩,上回说亲说到了一半,他娘的起大狱了,抓走好几家哩!就这么办,要一直老实不惹事的,家里没个实职的最好,散官咋了?散官儿安逸呀。” 好像也行?梁玉笑道:“那也行,咱也不靠这个求富贵不是?” 梁满仓一肚子的小算盘,只要撑到了太子当皇帝,富贵自然进门来。便点头说:“就是这样!” “那我跟娘说一声去。” “你就跟她亲,”梁满仓抱怨了一句,“还不快去啊?”心里又想,想娶个高门大姓的儿媳妇儿,看来是不能够了。 梁玉笑笑,去找南氏。南氏听她汇报,且不提别人,拉着梁玉的手说:“你啥时不再做道士了呀?他们几个,要不就是男人不愁叫媳妇儿欺负,要不就是爹娘正当年。你不是啊……” 梁玉低下了头,轻声道:“车到山前自有路,且先将这几件做好。我等阿姐周年再说。” 南氏只管叹气。 梁玉落荒而逃,心道,应该也快了,还有一百四十二天就满三年了,现在却是不能说破的。眼下她还有一件大事要办——编书。无尘观的书生们都还在,梁玉便扔了自己写的后半截给他们扩写。书生们干这个事都是轻车熟路了,只是到了结局的时候又有了不同的意见。 一俟梁玉回观里,书生们便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表示反对:“炼师,仙子怎么飞升了?”、“观主!南方真君怎么办?他们不是还有鸳盟的吗?”、“炼师,仙子明明已戳穿妖女,得大帝垂青,怎么又不配与大帝了?!” 就差人人举个牌子,上书“我不服”了。 梁玉将手一挥:“她都长生不老了,还与这些柴米油盐妻妾成群厮混来干啥?图它们糟心吗?!当然是要遨游四海,与天地同寿,看日升日落,逍遥自在啦!有自己的洞府仙山,宴饮欢乐,自己当家做主!”这是要烧给姐姐看的,怎么能有这些腌臜事? “观主!这与人情不合!当阴阳调合才是正理。”书生们仍不放弃。 梁玉翻了个白眼:“那就加一章!写她就是西王母了!然后遇周穆王!再见汉武帝!这样不就合了吗?!你们看,我这可不是瞎编!西王母就是这样的!” 人群安静了一瞬,就在将要爆发的时候,吕娘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三娘!纪公被何源参了!圣人震怒,纪公脱帽谢罪,圣人没有安抚他的意思!” 88.不到时候 “内斗”被平息了, 梁玉与所有人一齐惊呼:“什么?!!!” 书生们想的是, 这群酷吏真是无法无天,敢对纪大人下手了!无论你喜不喜欢纪申,都得承认他主政一方的时候治下的子民生活是有保障的、心理上是安全的。很难想象还有谁会比他做得更好。现在纪申被参了, 简直是把大家头顶的屋瓦全给揭了! 梁玉的震憾更大! 判断失误! 【居然不是对边将下手,而是对纪公?圣人明明很倚重纪公的,可是为什么又没有什么安抚的意思呢?】稍作观察就能看得出来, 纪申其实是桓琚提拔上来的, 平素做事也是有板有眼,根本没有将他拿下来的理由呀! 梁玉道:“好了, 照我编的写,没事儿少出门,惹了事儿我没地儿捞人。” 书生们憋了一肚子话,匆忙一揖, 都缩到编书的偏殿里去窃窃私语。 梁玉对吕娘子道:“吕师, 咱们合计合计。” 两人往后宅书房内坐下, 梁玉问道:“消息确切吗?还有更多的消息吗?” 吕娘子的消息野路子多, 正规渠道很少,朝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甚至何源是用什么借口弹劾的纪申, 大家都不知道。梁玉道:“去问问小宋郎君吧。” 宋奇是京兆少尹,一定是知道的, 顶头上司被参了, 他恐怕走不脱, 则与他亲近的宋义、宋果或者知道内情。 吕娘子一拍脑门:“我竟急得忘了这个。我这就去打听。” 梁玉在无尘观里坐卧不宁,到了午饭的时候也没见吕娘子回来,梁玉索性饭也不吃了。又以过了半天,吕娘子才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她满脸的惋惜与愤怒,对梁玉说:“三娘,何小娘竟然是有真凭实据的。我道他这两个月怎么不见怎么坑人,原来是憋着这么个阴损的招数呢。” “真凭实据?”梁玉被气笑了,“纪公?” 吕娘子拿手扇风,摸了张坐席坐了下来:“对,三娘没听错,是纪公。可是这件事情……” 这件事情不能说纪申完全没有责任,但是因此攻击纪申也未免有些不要脸了。纪申的父母还在世,并没有随着儿子到京兆来享福。老人家一辈子在家乡生活惯了,到老也不肯轻易挪了地方。纪申与天下所有的孝子一样,按照常规的办法,派了一个儿子到家乡代自己尽孝。 纪申弟兄六个,各有子女,纪申自己有三个儿子,将长子留在家里,又将一个侄子也带在身边指点栽培。纪申的俸禄除了自己一家的开销,统统寄回老家奉养父母、购买点祭田、办个族学,周济贫穷的族人、支援宗族子弟读书。如果一切都按照纪申的安排来,纪氏家族应该是诗礼传家、家风淳厚的。 留在族中的是他的长子,纪申这样的安排,一则尽孝,二则也是锻炼长子处理事务的能力,在宗族中培养长子的影响力。 问题就出在这个儿子身上了。这个儿子打着纪申的旗号做了许多不法之事——这些事纪申却是不知道的。 自从杜氏谋逆案之后,到“四凶”凑成个整数的这段时间里,外人看“四凶”横行无忌,“四凶”则以为办的都是些小案子,既没有谋逆也没有巫蛊,实在不过瘾。抓来拷打抖威风的也都是些小官小吏小民,并不能显他们的本事。勒索的虽是京中的富户,使他们个个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心里总是缺了点什么。 【一定要办个大案子,搞一个大官下去,让所有人都怕了我!】这是“四凶”共有的想法。 共同的理想使他们走到了一起,互相交流着经验,又各圈一片菜地,何源先声明要搞纪申,让其余三人都不要跟他抢。三人也都同意了,口中说着:“那是当然,朝臣何其多,纪申却是名声最好,何郎能办下这桩案子来,我等才是真的服了。” 心里却都很懊悔——为何先挑纪申的不是我?越是这样的人,将他打趴下了,才越能显出本事来呢! 何源与三位同好达成了默契,一面在京师打几个人、勒索几个富户,一面派人去纪申的家乡去调查。以何源的经验,树大有枯枝,一个家里如果有十口人,至少有一个跟其他人不像是一个娘养出来的。【纪申可不是个光棍儿啊!】何源得意地想,【只要五服里有一个打着你的旗号做不法事的,我都能扯到你!】 查出来的结果让何源大喜过望,休止是五服?就是亲儿子犯法! 何源写弹章的时候,兴奋得手一直在抖,写出来的字都是颤的。“四凶”办案一个共同的特点,只要有点饵,他们就能给你整一锅的发面馒头出来。何源的文采很糟糕,但是他的一句话触动了桓琚,“纪申不知约束其子,恐翌日将成祸端”。 有这样的前情提要,桓琚不去安抚纪申就很有道理了。桓琚的本意并不是穷治纪申,只是刚好遇到了有真凭实据的事情,要敲打一下纪申。桓琚按下赵、杜,逼退了萧司空,为的是什么?他的脑子一直很清楚,他要交给儿子一个没有权臣掣肘的朝廷,一座太平江山。否则前面逼退了萧司空,后面再来一纪司空,他何苦来? 梁玉听了,依旧不放心:“如此看来,不是圣人要除掉纪公,可是一旦与酷吏关联上了,我心里总是不安。纪公现在在哪里呢?” 吕娘子道:“还在京兆府里,纪公当时就谢罪了,圣人没有将他下狱。” 梁玉长出了一口气,又愁道:“圣人会怎么罚他呢?按照惯例……不,现在惯例恐怕不大适用了。吕师……” 她才想说让吕娘子保持与宋奇的联系,忽然发现刚才自己疏忽了一件事:“你不难受呀?先把衣裳换了吧。现在咱们急也急不来,争也不在这一时,你我在这件事上也使不上力的。” 吕娘子这才觉得后背不得劲,她背上的衣服已经全被汗粘在了身上,匆匆说:“我去去就来。” 吕娘子麻利的换好了衣服,梁玉便说要回家去住两天。吕娘子道:“不错,府里或许还能有些别的消息呢。” 两人在侍女的拥簇下回府,路过前殿,书生们已平息了义愤。他们还是要靠着抄书、编书糊口的,几个悄悄有了打算:“我们在这里照着你编的写,难道私下里不会自己改写个结局吗?”几人约定,先把梁玉给的那个结尾写完,然后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写一个,写完了一齐拿出来,看谁写的更好。 梁玉现在哪有心情理会这个事?一面走还一面问吕娘子:“程家娘子做寿,礼物备下了吗?”她说的是程为一在宫外娶的那个娘子,程为一滑不留手的人,一般资财他也瞧不上眼,梁玉就与程家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关系,有事也去送点礼,留点退路。 吕娘子心领神会:“再加些吧。” “好。点点库里,有什么贵重的,留一份儿,万一纪公的事情不大顺利……”这个时候,什么亲王大臣太子的,都不如桓琚身边“亲近无害”的人说两句话。 吕娘子也有个主意:“那好,‘四凶’张狂,他们自身也有破绽,我也盯一盯这个。” 梁玉叹道:“还要看圣人呀。” 两人上了车,都愁得说不出话来。一路上属于京城的各种声音不断传来,听起来都没有了原先的滋味了。 ~~~~~~~~~~ 到了梁家,却是一片喜意。 梁家真是一个安全的地方,梁满仓与南氏也给儿子、孙女重又选了几户认为合适的人家。梁满仓让妻子跟闺女去“说说婆婆妈妈的事”,被南氏啐了一口:“这般说,你别吃媳妇茶!” “凭啥?老子给他娶的媳妇儿,凭啥不能吃媳妇茶?” 老两口互呛了几句,南氏将女儿拉到自己房里,给她看几张帖子:“这个是杨家的,他家小郎君跟你大侄女年纪差不多,这个王家的,家里的小娘子比六郎小两岁……” “杨?”梁玉很吃惊,“那咱们得多备些嫁妆了。” “嗐,不是那个杨,咱哪攀得上呀?” 原来,此杨非彼杨,跟袁樵的舅家杨家不是一回事。同一个姓也得分地方、分血缘,这个杨家想蹭袁樵舅家的亲戚还蹭不上。南氏给梁玉看的这几张帖子,都是他们挑选过的,这些人家祖上有些功劳。譬如杨家,曾祖辈也算是开国元勋,但是子孙既多,不那么出挑又非嫡系的就没有那么的风光了。杨小郎君的爹如今做着个从五品的武散官,不上不下,杨小郎君不是长子,兄弟又多,荫也荫不到他。 梁玉道:“这个有点低了吧?” “这个稳妥!还是原先的老邻居!都是老实人,绝不会像上回那样吃官司的。” 梁满仓夫妇选亲家,仍然秉承着乡间一贯的传统——近!能说给本村的就不要去邻村找女婿,能说给邻村的就一定不肯再多跑五十里去。图的是互相有个照应,且儿女都在跟前,一旦女儿受了婆家的气,可以招呼上全家男丁抄上家伙就去把亲家房顶给拆了。 到了京城选亲家,也是一样的,得是知根知底的老邻居。新邻居固然不错,但是看现在“四凶”的势头,官儿越大越危险! 【酷吏之祸,已经至此了么?】梁玉心里感叹。口上说:“等天气凉爽些了,我那书场重开,香客游人多了,安排他们不动声色见个面也不着痕迹” 南氏道:“要不然我你一个黄花闺女说这个做啥?” 梁玉站起来就往外跑,南氏道:“呸,又装了!” 梁玉跑到外面遇到了大嫂,梁大嫂对自家女儿担心得紧,闺女比小姑子年纪还大,若非如此,她宁愿再等二年,到时候家里肯定更风光,闺女也能嫁得更好一些。见了梁玉,梁大嫂低声道:“三娘。” “大嫂?” “我央你一件事儿。” 梁大嫂要求,梁玉安排会面的时候,一定要让自家先看了杨家小郎君,觉得可以了,再放让杨家的人看到自家女儿。梁玉一口答应了:“好!” 梁大嫂舒缓了眼角的皱纹:“哎,那就好。” 全家都围着这些婚事打转,竟没有一人提及京兆、提及纪申,连宋奇也没有人惦记。哪怕是最服宋奇的梁满仓,一整天都没从他口中说出一个“宋”字。 梁玉心道:不知道纪公怎么样了。 ~~~~~~~~~~~~~~~~~~~~~~~ 京兆府里前衙后府全在骂“小妇养的何小娘”。 看门的、扫地的、守尸体的,拿人的、站班的、打棍子的,洗衣的、做饭的、赶车抬轿的,无不咬牙切齿。 纪申表情有些灰败,与纪夫人对坐愁了好几个时辰了。两人从来不惧任何明枪暗箭,但是“教子无方”对他们的打击却是不小。 好一阵,纪夫人站起来道:“你给我起来,这么坐着不是个办法。儿子我没给你生好,这个家我得给你掌住了。你这么坐着,等人来杀吗?我往日不问你衙门里的事情,现在倒要问你,衙门里的事情,你理得清爽不清爽?” 纪申缓缓起身,答曰:“自然是清爽的,无论何等籍簿、账目,绝无错讹之处。下官自以断案也还算公道。我已命宋少尹暂代我理事,京兆一应公务绝不会因我而耽搁。” “那好!”纪夫人抬手将屏风拍得抖个不住,“就说这件事儿。儿子不好,打骂教训就是了。他犯了案,就要抵罪,咱们没教好儿子,也要认罚。他争夺人家的田庄,都要还回来。收了别人的钱财,也都要还回去。我这就清点府里还有什么可以变卖质抵的,凑足了数目还了人家。” 纪申对着夫人缓缓弯下腰去,深深一揖:“夫人。” “呸!你给我站起来了,如今‘四凶’横行,你就眼看着吗?你得活着、活得好好的,才能与他们斗。” “这要看圣人的意思啊……唔,我还是快些请罪吧。”纪申颓了几个时辰,精明劲儿又回来了。他的事情与杜、赵两家不一样,桓琚没想要他的命是肯定的,但是有一件事是一样的——凡事一定要快!快些定案,哪怕流放个八千里,也不能因此牵连无辜。只要留下火种,定有重燃的一天,圣人毕竟不是昏君。 纪申重坐下去再写一稿痛哭流涕的谢罪表,自请贬谪。纪夫人见状悄悄出去,命人开了箱笼点验细软。侍女为难地道:“夫人,咱哪还有什么积蓄呢?都捎老家去,要不就周济府里了。” 纪夫人道:“我的首饰还有两件,那个老鬼要是被贬了,我也就不配插戴这些了。那还留着做甚?” 取了几样首饰,命侍女出去售卖典当。侍女出去不久,宋奇又来求见夫人。纪夫人很奇怪:“他来做甚?” 宋奇见了纪夫人,打怀里掏出一只帕子来,打开来是纪夫人刚才命人去卖的首饰。宋奇道:“夫人,不可如此。夫人典当首饰,无论是官是民,都知道纪大人清廉。但是一经酷吏之口,就是纪大人的罪状了。”故作廉洁嘛!要不怎么儿子在家犯那么大的事儿呢?一定是假的,伪君子!不用酷吏出手,宋奇都能想到这么阴人。 纪夫人愁道:“可委实没有了,老家路远,再发卖老家的财产,恐怕来不及。”在定罪之前,退还的赃物越多,罪过越小。 宋奇道:“何必如此?纪大人就认个管教不严就是了。夫人想还,回去细细清点了还。夫人现在知道令郎犯了多大的过错,又有多少是何源捏造附会的?不急。这个,夫人收好。下官外面还有事,先告辞了。” 宋奇不大看得上萧司空的假正经,对纪申干实事却是很敬佩的。不就是子不类父吗?这种事情哪儿都少不了,扳倒了算,五服之内没一个犯罪的,那这一家真是出圣人了!圣人家还有谋逆的呢。 他敢这么硬挺纪申,也是因为看出桓琚没有严办的意思,白天他已经跟桓琚汇报了一回,声称:“臣不知京兆家中事,然而京兆府秩序井然,臣有所不及。臣所见之纪氏子侄,也都温驯有礼,勤俭务实。想必是纪申的长子久不在父亲身边,没有熏陶所致。‘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中人之姿,看管教的。”又搬出了梁满仓的例子来,您看,他还闯祸不? 更让宋奇放心的是,程为一也为纪申说了两句隐讳的好话:“圣人这不也是给纪申一个机会教导儿子吗?” 既服其为人处事,帮他又于自己无损,宋奇也乐得做个好人。只是这京兆府里的事情实在太复杂,做少尹时不觉得,暂代事务的时候才知道纪申能将这一摊子玩转了,得是多么大的本事!宋奇更佩服纪申了,心道,纪大人多半会被贬到外地一段日子,我一定要给他送行,多赠财货。 宋奇猜得准,纪申很快就有了去处。 桓琚将纪申所做所为又权衡了一下,还是认为要敲打敲打。从他任用崔颖开始,纪申就非常反对,后来纪申不踩崔颖了,改而对卢会等人横挑鼻子竖挑眼了。桓琚还要让卢会等人给他出一把力,自然不肯让纪申坏了自己的全局规划。 “老臣”也是一个问题,是得让纪申再恭顺一些才好。“我这也是保全他,昔年司空也是……唉,不想了。” 桓琚在舆图前伸手点了一圈:“唔,就……边州刺史好像还没人做?让他去那里吧。他既有治民之能,也不要浪费了。他儿子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吧。免得倒像是我小心眼儿,故意叫何源整他一样。我才不是那样的皇帝呢。” 程为一跟在身边,听他这般自言自语,仿佛没听到一样。心想,您不是小心眼的皇帝,何源却是个小心眼的酷吏啊。 桓琚很快又有了决断:“京兆就让……十五郎挂个名吧,他不就衙办事,京兆的事让宋奇先管起来。”宋奇的资历还不够当京兆尹的,权当磨炼。皇子挂名兼职京兆尹,也是常有的事情。 ~~~~~~~~~~~ “这么快?”梁玉心头一紧,说书人才开始背新章回,书场还没开呢,纪申就要走了? 吕娘子勉强开解道:“如今这个气候不冷不热,正合适,否则纪公与夫人都有年纪了,长途跋涉怎么受得了?” 梁玉小声道:“那咱们去送送?” 吕娘子也是想送的,低声道:“到时候送的人一定不少……”她们去了,像什么话呢? 梁玉道:“咱们先一天出城,去庄子上住一阵儿,我寻思着,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如今算是个‘犯官’,也不能张扬,恐怕带的东西也不多。咱们给他备几车?” “唔,三娘要是有心,准备些实用又不打眼的东西吧。‘犯官’也是官,走官道、宿驿站。难的是路途艰辛与到了之后的水土不服。” 梁玉忽然站了起来:“边州!我记得还有个谁去了边州死在那里了的?他家一定知道情形。”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刘家!” 梁玉与刘家也算有些联系,先请刘湘湘代为说项,继而与刘洛洛见了个面。刘洛洛见面即拿出了一个单子来:“炼师要问的事情,湘姐都告诉我了,你要知道的都在这里了。先祖父有手札留下,家父已赠与纪公了。这里是要准备的东西,我家也还是‘犯官’,不敢公然相赠,炼师有心,便准备这单子上的东西赠与纪公吧。家父命我转告炼师,一定不要让‘四凶’知道了,别让他们有机会害到太子。” 刘洛洛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留下梁玉与吕娘子面面相觑。 梁玉道:“先采买!要快!然后咱们去城外庄子上避暑,离他们送别的长亭过个十里二十里的路边等他们路过。” 吕娘子道:“不错!” 梁玉只管使钱,吕娘子只管照着单子挑好货,一口气买了一车,拉到了城外的庄子上去。梁玉想了想,还是不大放心,又给装了半车粮食、半车咸肉,怕他们错过宿头,还给备了崭新的厚铺盖卷儿。乡下人出行的习惯在她身上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纪申离开前两天,梁玉就去了城外自己的田庄住下。纪申离开前一天,她早早起身在道边等着,是以错过了京城难得的满城寂静。钟声敲过,城门大开,四十坊不闻人语,连早点铺子都没有吆喝声,人人沉默。 纪申拖着两箱书、几卷铺盖、一点衣服,与夫人乘旧车,身后二子一侄并两个仆人,带着对酷吏的忧虑穿过了城门。 城外长亭无柳可折,却早已聚起了一堆人。萧司空亲自给他送行,黄赞与萧司空并立,二人身后乌压压一片人。纪申从容与众人举杯道别:“纪申教子不严,有负圣恩,万望诸位引以为戒。请戒骄戒躁,尽心竭力辅佐圣人。” 萧司空道:“纪公不须多言,我等明白。” 纪申深知,一旦逗留太久,这些人也会被酷吏惦记上,一杯饮罢,毫不迟疑地登车而去,头也不曾回。 纪夫人往后看了一眼,低声道:“酷吏不得人心至此。” “哎,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纪申抬手捞了一本册子来翻阅。 册子是一本手记,字写得虬劲有力又挥洒自如,很有点老辣的意味,正是刘洛洛对梁玉说的那个手札。刘尚书是病死在边州的,但是一路上没断了写日记,到边州也做了笔记。他出京的时候是一股正气在胸,丝毫不觉得自己会死在外面。凭家世、凭为太子争位,回来又是一条好汉,则出去就不能自甘堕落、哭哭啼啼的不干正事。边州又如何?照顾给它治理得安居乐业! 没想到死在了外面。 他死之后家里人收拾他的文集,将这个保留了下来,又被送到了纪申的手上。 车行不多久,车夫拉住了缰绳:“大人,有人。” 纪申扶着车框探出头来,前面的车队比他这要走上千里地的队伍还要壮观。当头一辆车,是京城常见的装饰款式,后面大车三辆,每辆都有人,又有六个骑士,人人骑一匹健马。 纪申道:“这又是什么人?” 待近了才认出来是梁玉。梁玉没穿道袍,一身普通少女该穿的衣服,身边吕娘子依旧是那副平平无奇的面孔。 梁玉什么话也没说,跳下车来深深一礼,作个手势。车夫、骑手都跳到地上,默默立地地梁玉的车边立好,将车与马都闪下。 纪申无奈地道:“这又是做什么?我的俸禄够养活自己的啦。” 梁玉道:“就当是……嗐,说那些矫情话干什么呢?纪公,我就是想送你,就是想你过得好些。就这样。” 纪申此生遇到过许多向他行贿的人,理直气壮丢下东西就跑的也有,年纪姑娘这么不讲理的还是头一个。不由笑了:“炼师有心,京城贫弱无依者尽有的,纪某暂且衣食无忧。” 梁玉摇头:“只要您到了那边,也跟在这边一样的行事。”说完,又是一礼,招一声,“走了!” 驾车带着仆从刮起一阵小凉风,跑了。 留下纪申一家人对着车马瞪眼,纪申展眉道:“那便收下!”指挥仆人去赶车,让侄子上马。纪夫人看了一回车,车里钉着一张纸,写明了清单,都是路上或是边州能用到的。纪夫人叹道:“她也有心的。” 纪申微笑不语,心道,人心可用,我可以放心了。 89.风云再起 梁玉与吕娘子又在城外的庄园里住了两天才回京, 看起来像是纯粹跑出去避了个暑。而梁满仓则完全避开了给纪申送行这一件事情, 他将“闭门过日子”这五个字做到了极致,近来甚至连坊门都没有出。整个梁家,除了出门采买, 也极少访亲会友。梁满仓的一个宗旨——老实蜷着——还有没说出口的后半句“等太子当皇帝”。这是连宋奇都不能令他改变的想法,谁劝也没有用。 唯一能让他踏出坊门的,还是给儿子挑媳妇儿, 跟对方约好了, 在无尘观里大家“偶遇”一下。女家心疼女儿,想先看一眼女婿, 都是人之常情。梁玉因此被梁满仓一道命令又叫回了京城准备,无尘观总是梁家的主场。 梁玉早有重开无尘观的想法,事事俱有准备。 德妃过世之后,桓琚又赐予她一个大庄园, 缓过气来她又将这个庄园也按照原先的布置, 也劈出一分收益来用做无尘观这里施粥赠药的费用。即便如此, 道场里发放出去的药还是供不应求, 每每当日准备的药材发完了,前面还有好些人求药还没有求到。盖因别家舍药一般是常用药, 梁玉这里特意多准备了不少伤药。 无尘观里发伤药, 也是几日一发,并不是每日都有, 一旦重开书场, 两者的日期就要重新调整。梁玉再回无尘观, 即对憋着劲儿要自己写结局的书生连同抄书手一同下了道命令:“旁的先放一放,先写点招帖。将赠药的日子与说书的日子分开来。三日一舍药,其余两日说书。” 先将书场开起来,这两天是满堂喝彩热闹非凡,那一天就哀声连连缺胳膊少腿儿。同一个地方,子时一过就转过一个世界。 过不数日,就是梁家与杨家约好的“偶遇”的时候了。女孩子耽误不起,越早定下来越好。提前一天,梁大嫂就带着女儿到了无尘观。进京已有些日子,母女俩的举止与京城显贵家的女眷不好比,却也养出些富贵气象来,梁玉一看,笑道:“不错,不错。” 梁大嫂将梁玉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三娘,你这准备得咋样了?” 梁玉一手一个拉着走:“跟我来。”带着母女俩从山门开始指给她们看,经过整理的无尘观,两侧各有窄道。梁玉打从一开始就将这里当作自己的据点经营,自有其布置:“瞧,这边,到时候将这道门一锁,他们就只能从大殿往前走,咱们从这边就能看到他的人了。” 梁大嫂问:“还有更能凑近些,他们又看不出来的不?” 梁玉道:“有,瞧,那边是编书的地方,这儿有书,可以请他们去观书。那里就更安静偏僻,里间不叫他们进,从里间里打量完了,咱从后门溜走,他也不知道。” 梁大嫂又问:“那还有更合适的地方吗?” 梁玉道:“要不就这样,我给安排一场单独的说书,大哥明儿不是也一同来吗?就让他们一起听书,你们可以旁观。” 梁大嫂对后一个地方更满意一点:“这个好!” 梁玉问大侄女梁芬的意思:“你看呢?” 梁芬这名儿是进京之后,经父兄读书而取的,旧名也是梁家的风俗,不提也罢。听小姑妈一问,梁芬闹了个红脸,倒也爽利地一抬头:“能看得清就行!”梁大嫂骂一句:“你个闺女真不知羞。”就被梁玉劝去喝茶,梁玉道:“大嫂去喝茶,我还有几件首饰,与阿芬挑一挑。” 梁大嫂有心自己跟着帮女儿挑,梁玉已经带着梁芬走了,梁大嫂终究没好意思跟着去,只得不大安心地被阿蛮请去奉茶。 梁玉心里对杨家并不很满意,姓氏门第高不高是一回事,要紧的是杨家这官儿虽不大、人口却多,京城生活不易,这样的“穷当官”人家,既要讲究个排场规矩,又他娘的还吃穿不如意,大多数是个“穷讲究”。梁芬既是个乡下丫头进京,规矩上必然是要次一点,梁家现在生活得还不错,肯定比穷官儿好。两样都受气。 无奈梁满仓就抱定了一个宗旨——不能惹事,现在不是攀高枝的时候。 梁玉便问梁芬是怎么想的,梁芬与梁玉一同长大,只是近几年才疏远了一些,此时想了想,便将与母亲也不大好说的话跟梁玉说了:“我年纪不小了,耽误不起了。”还有一句对梁玉也不能说的话“你有本事不怕晚,我是不行的”。 梁玉只得无奈叹息,好在只要梁府还在、太子还在,总会有人给梁芬出头。 第二天一早,梁大嫂母女俩起得比梁玉还要早,梳洗停当就盼着书场早些开。杨家人来得不早也不算晚,杨五郎陪同母亲、姐姐过来听书,他们对于编的新鲜书目也很有兴趣。梁玉先给他们安排了一场书,好看一看这几个人的想法。 “老实”并不能代表一切,譬如梁满仓,打定主意在外头不惹事,回到府里几个儿子有不读书的、有胆小怕菜刀的、有因为害怕才没有接着赌博的,还有一个梁四郎是会打老婆的。这些人都是老实人。 但是一个对一件事情的品评,肯定是从自己的立场来讲的。都是“儿子偷小妈”,有小老婆的爹听了,得骂-奸-夫-淫-妇,给老头子做妾的年轻女子听了,得叹“命苦”,心怀不良的儿子听了,得说这当爹的老不修。 人情不过如此。 锣声堂堂,梁玉与梁芬在屏风后面,由梁大嫂夫妇俩招待杨家几人,梁玉将几人仔细一看。杨家母女俩随着说书人抑扬顿挫的声音时而微笑、时而眉头紧皱,杨五郎还算绷得住,到忘情处也有一二大声喝彩的。 【都是一般人,太坏说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倒是合了阿爹的意了。】梁玉心里叹了一回。 果然,到书说完,梁大嫂与丈夫交换了一个眼色,梁大嫂就说:“大娘还在她姑姑那里说话,快叫过来回家了。”使两人见了一面。梁芬是个周正的姑娘,杨五郎也是个端正的小伙子,一个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另一个也不是掷果盈车的美男子,单看相貌,也算是合适。 彼此都有意,杨家主母便笑道说:“今日得府上一场招待,明日好叫他父亲登门致谢。” 如果没有意外,就剩选个好日子换了庚帖定亲了。 此后,无尘观又招待了几家“亲家”,也有合适的,也有不合适的。梁满仓拍板,给六郎、梁芬、梁芬的妹妹梁芳都相中了,就等合历书换庚帖,转年办喜事了。 梁玉则数着日子“九十八天”。 ~~~~~~~~~~~~~~~~ 自从知道了三年之约,吕娘子也给两个人数着日子,数到一百的时候她就提醒过两人了。袁樵给她的答复是:“并不敢忘,家中悉已齐备,请择吉日。”吕娘子便对梁玉说:“当设法还俗。不如先对梁媪说去,她最担心的还是你。” 梁玉道:“再等一等,家里这几个定下来之后再讲。我看阿爹不大乐意这个时候冒着。”梁家敢招袁樵做女婿,必然是京城的大新闻。放到梁满仓的眼睛里,那就太招人眼了。 吕娘子还是那个意见,认为只要先说服了南氏,一切就都好办了。 两人一同数到“九十八”,吕娘子又提了一回这件事。梁玉道:“咱回家住两天。”梁府这会儿肯定开始准备这三场婚事了,这个时候回去可以说是帮忙,也可以“提醒”。 驾车的是王福,依旧稳稳当当,车驶出坊门来到了大街上,吕娘子奇道:“不对呀,街上动静不对。”梁玉也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人人行色匆匆,看起来:“他们怎么都像是往家里赶的样子?摊子都要收了?” 吕娘子就让王福慢一点,桂枝下车打听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居然能让京城扰动。梁玉道:“八成还是跟‘四凶’有关。” 桂枝打听完回来之后脸上也是白煞煞的:“王马脸把大长公主给参了!参她招权纳贿,卖官鬻爵。” 本朝有名的酷吏王道安,因其脸长,故而有人叫他“马脸”,也有叫他“椎子把脸”、“枣核脸”的。而前面什么修饰也不加,直接说“大长公主”的,如今只有一个人,即萧司空的妻子、萧礼的亲娘,晋国大长公主。 萧司空近来颇有养老的态势,就差一封告老请辞的奏疏了,然而因其近二十年来的作为,仍然是朝野心中的定海神针。他老婆被酷吏参了,接下来肯定是他、是他儿子、是他的家族、他的门生故吏……这得牵连多少人?!! 甚而至于,京城的富户们都有可能被算成“萧党”,被酷吏抓进大狱去严刑拷打,以勒索高额的赎金。这些都是有先例的,最倒霉的一个家伙,穿着不错,抄着手看酷吏封门的热闹,被钟肖看到了,以为“形迹可疑”,抓回去一番拷打,吐出三百贯钱来,放回去就死了。 【早点回家,在外面瞎逛被抓了,哭都来不及!】 梁玉与吕娘子面面相觑:“真的能够这么凶吗?圣人果真不想放过萧司空吗?” ~~~~~~~~~~~~~~~~ 桓琚并不想给萧司空来一场秋后算账,萧司空如果不识趣,咬咬牙,也得把萧司空给拔了。可萧家父子多么的知进退!桓琚既不想像对杜、赵那样的将萧司空一家给砍了,也不愿意担一个“过河拆桥”的恶名。君臣相得、一生扶持是多么美好的名声? 然而,王道安参大长公主也像何源参纪申一样,都拿出了实据来。大长公主何许人也?先帝的亲妹妹、先先帝的小闺女,哪怕没有一个做司空的丈夫,这等招权纳贿的事情,凭一个有排面的“公主”的身份,她就干得出来。 所谓“招权纳贿”、“卖官鬻爵”里,并非全部都是用的萧司空的势力,这里头,桓家祖孙三代不晓得给大长公主行了多少方便。同时,萧司空显达二十年,大长公主的面子就更好使了,萧司空甚至还会在发觉过头了的时候对妻子有所压制。可他头上顶着三代帝王,能“压制”到什么程度,就得凭“天意”了。 这些不合规范晋升的人里,凡做出不体面的事情的,都被王道安列了个名单。二十年,能有多少人呢?哪怕十分之一的人不好,堆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若是不只列名单,而是将每个人做过的疏失的事情列出来,这张事故清单就更加的触目惊心了。 桓琚有心不问姑母,在这样一张长长的清单面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他也不能就说:“算了吧,那是我姑妈,都是我允许的。”他也需要表达一种“不姑息”的态度。 萧司空父子当场免冠谢罪。 桓琚看着父子俩伏地的样子也很不忍心,再一想姑妈虽然也不大讲道理,对自己还是有礼貌的,这跟徐国夫人有着本质的区别。桓琚额外说了一句:“不得侵扰大长公主,不许对司空府上无礼。” 【你们查查这些不称职的官员就好了嘛!咳咳,那个于知,我怎么有点印象?哦,我给的官……与他一同被公主推荐的还有一个米滋,就为官清廉是个能吏。只要趁此机会将这些败类剔除,将好官留下,也是不错的。谁还没有个看走眼的时候呢?】 且桓琚还有一个计划,他确实需要萧司空来稳住局面,他也好从容将边将、各州府的军官筛选一回。两面一起动刀,桓琚担心国家经不住这样的动荡。 王道安心中惋惜,暗道:公主就罢了,可惜不能将司空提来一审。依然叩首领旨。 有了这么一件事,萧司空父子也都避嫌在家里歇着了。尤其萧司空,甚至将天下州府在心里过了一遍,琢磨着哪一个适合他贬谪。大长公主气得脸都青了:“我要去见圣人!” 被丈夫和长子一边一个拦下了,萧礼道:“阿娘勿急,圣人此时不追究,便是要求稳妥。” “呸!都用了‘四凶’还有什么好稳妥的?‘四凶’不除国无宁日!我看他们二十天干的恶事比我二十年干的都多!”大长公主即使做了错事,也减不了威风。 萧司空缓缓地道:“好啦,都不要说了。纪申能做得出来的事情,难道我还不如他吗?早早让这一件事情过去,休要给酷吏再有大兴牢狱的借口。连我也清了,酷吏便再也没有逞凶的地方了。圣人也该收拾他们了。” 萧礼道:“可是,我就怕圣人越用越顺手。” 大长公主固知此事因自己而起,却也不服气,想了一想,道:“难道所有人都看着吗?我就不信,宗室贵戚还能一个字也不说?我给他们写信!” 萧司空沉声道:“你就饶了他们吧。还不到时候。” 大长公主反问道:“那要什么样才算到时候呢?” 萧司空低头不语。萧礼道:“严?李?梁?”说着,他打了一个寒颤,“阿爹,可不行,动到梁,就是动到东宫了。那事情就无可挽回了。” 大长公主道:“那就不能束手待毙!我给公主们写信!难道她们就没有为人求情的事情了吗?” 有!特别的有! 大长公主的信写得很犀利。你们为人求官的时候也不少吧?难道都推荐的是栋梁?拿下了我,你们就等着他们接着把公主都收拾了吧。胃口都是越养越大的,这次是我一个,下次要把你们一锅端了,一案办了。能有什么案子能把你们一网打尽的?谋逆吧。难道咱们就等着几个跳梁小丑把咱们杀尽了?死了有什么脸去见桓家的列祖列宗? 连正在城外“养病”的丰邑公主都收到了信。彼时丰邑公主才生产完,正在坐月子,孩子生下来之后,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被李淑妃派人来抱走了。丰邑公主一眼没看到自己的亲生骨肉,心里有股奇异的感觉:淑妃娘娘说得好像也对,果然没有那么的难过。 等接到大长公主的来信,丰邑公主气得直捶床:“这群反咬主人的狗!” 她当然要怕,她才嫁杜云那会儿,可给杜家好几个人求过官的。这些人现在在哪儿呢?砍头了,谋逆案砍的头。 “来人!笔墨伺候!”丰邑公主也开始写信,给所有她认识的人写信。 与此同时,乐阳公主等公主,长安县公等宗室,都接到了大长公主的信件。他们接着都干了与丰邑公主类似的事情——要么写信,要么登门拜访。桓家从来不缺有胆子的人,也从来不少“敢欺负我,我灭你全家”的狠人。 ~~~~~~~~~~~~~~~~~~~ 梁玉曾在丰邑公主的掌心里写下几个字,丰邑公主转而去告了杜府谋逆。 丰邑公主给梁玉写了一封信,梁玉拆开一看,里面写的是:贪欲无止境,唯恐先害京兆、次害大长公主、次及我等宗室公主、再次就要构陷东宫了。每每思及江充之乱,夜不能寐。 梁玉将信一看,也得掂量掂量——丰邑公主因是公主,所以做事顾忌极少,她与自己行事也就不同。但是,这个“构陷东宫”,又与宋奇曾做过的对酷吏的评判是吻合的。两人不同的性别、不同的地位、不同的经历,都做出了同样的判断,那么,这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就非常大了! 【且已排挤了纪公!真不是好人!】 更添乱的是,梁玉在梁家住了两天,袁樵又被派出京去了。桓琚到底还是求稳的,没有派更多的“酷吏”出行,而是命令御史台去彻查这个案子。御史大夫如今就是个聋子的耳朵,主持实务的是崔颖,崔颖在桓琚心里是比卢会等人可靠的。 有崔颖主持,桓琚也放心,他原本用崔颖,是想他一把利刃,后来发现崔颖不止可以做一柄薄而易折的刀,渐渐起了栽培的心思。明显的,崔颖现在是御史中丞,卢会等人看似握有生杀之权,品级一直在六、七品徘徊——这也是何源等人不惜屡次掀起大案,以求升官的原因。 崔颖一旦主持,办事便雷厉风行,他很欣赏袁樵,就派袁樵去啃几位世家的硬骨头去了。 梁玉目瞪口呆——什么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就是! 酷吏真不是东西! 【丰邑公主在城外“养病”都知道这件事情,是她自己不安份,还是有人串连呢?若是串连,那该加一把劲的。阿爹是不能指望的,他现在开始属鳖了,脑袋一缩靠盖子硬扛哩。】梁玉将方方面面都想了一回,便下了帖子,邀认识的人过来听书。 平王妃及郡主、刘湘湘姐妹、乐阳公主、小严氏,乐阳公主又带上了两个侄女——丰邑公主的两个妹妹安邑公主、常乐公主。依旧是花团锦簇,依旧是莺声燕语。到了水榭坐下,梁玉笑道:“天气渐渐凉爽了,再晚些就该冷了,幸尔这部书也快说完了。也是该说完了。” 刘湘湘道:“到时候了吗?” 平王妃快人快语:“还想怎地?!早早翻篇儿吧。” 几人说的都不是故事,乐阳公主道:“得啦,都这么拐弯抹角的我听着难受,你们都收到信了吗?” 梁玉还收不到大长公主的信,是丰邑公主给写的,平王妃收到了,她跑回娘家串连了。安邑公主道:“老叔公满头白发,哭得好惨。” 梁玉问道:“都有谁?” 乐阳公主道:“他们都收到了。真是的,金枝玉叶、皇亲国戚,竟成了几条狗的垫脚石吗?这口气你们忍得下,我可忍不得。我已见过圣人了,对了,程为一这个老东西倒是有眼色。” 常乐公主的驸马姓萧,尤其热心地道:“他们男人们已经在准备酷吏的罪状了,真是的,查罪证,谁查不过谁吗?” 女人们串连,就一件事——进宫跟皇帝哭,外面的罪名让男人们去准备。 梁玉道:“顶好排个次序,先一个一个,再一总去一拨人。” 乐阳公主道:“我看已经有人进宫去了。可你们家……” 梁玉道:“算我一个吧。”梁满仓是怎么说都不肯出头的,南氏一把年纪又不合适,别人进不了宫,那就只有她了。 乐阳公主道:“那便如此!他们查出实证之前,咱们就进宫去先拖着。” 一群女人听完了书,又笑吟吟地回去了。 ~~~~~~~~~~~ 第二天,梁玉往东宫去看桓嶷,她得先给桓嶷提个醒。到了东宫,桓嶷还没有回来,梁玉熟门熟路地在东宫等他。书没翻了两页,两仪殿就派了人来叫她过去。 梁玉大奇:【叫我去做什么呢?现在已经不是当初要刻意抬高我家的时候了吧?】 却是桓琚这两天听了不少人说“四凶”的坏话,甚至“四凶”的雅称也传到他的耳朵里了。他认为“四凶”还暂时有用处,但是又禁不住耳边有人念叨。程为一在他耳边说:“三姨从不说人不好,若是……” 桓琚听说梁玉又进宫来了,便要招她来问一问。见了面先不问酷吏,而是问梁玉:“你近来又在干什么呢?又懒得进宫来看我与三郎了,别人都急着进来,就你们,躲着。” “将观里收拾收拾,赶在下雪前把书编完说完。家里给六哥和两个侄女儿说亲了,哥哥我不管,侄女儿与我一同长大的,我想给她们添点嫁妆,正忙着买地呢。”梁玉也回了桓琚一串子的话。 “哦,他们几个年纪到了?” “是呢。” “那你呢?”桓琚走偏了题。 梁玉心里有点幽怨的,还是大方地说:“先买地嘛!人能不成亲,不能不吃饭呀。趁现在,地便宜。”说着,脸上又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桓琚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梁玉小声道:“有一件怪事。” “哦?” “可奇怪了,您看啊,我们乡下人都知道,越到秋收的时候,人越不会卖地。买家能赚一季粮食,是吧?” “对。” “越是丰年呢,地越贵,闹灾荒的时候,地就不值钱了。有那些不积德的,就专一趁着灾年买地。” 桓琚的脸沉了下来。 梁玉觑着他的脸色又说:“今年就奇怪了,年景很好,我都打算多出钱了。没想到会这么便宜,都有些不敢买了。圣人,您说,还能买吗?” 桓琚“唔”了一声,伸手敲了敲御案。程为一悄悄冲梁玉使了一个眼色,微微点了点头。 梁玉还不知道桓琚的想法,也是权作试探之意。见程为一点头,便知道这是个内应,且自己这样讲是没有问题的。 【本来么,圣人原本就是想收拾这些尾大不掉的货,你们越哭,圣人或许会觉得用酷吏用得对了。杜家、赵家,不用酷吏能那么快的收拾下来吗?但是圣人要的始终是一个“稳”字,得从这里下手啊。】 桓琚到底没说还能不能买,只让梁玉先回去。梁玉也就坦然离开,行至宫门,却见一个高大魁伟的男子骑马过来。见了她,从马上滚落下来。梁玉瞥了他一眼,只见此人相貌堂堂,一部修剪得整齐的胡须,是一个美男子。看服色,该是进京轮番的军官。 这人眼神有点儿直,梁玉皱一皱眉,心道,这眼神可真讨厌。闪身上了马车,却见吕娘子一脸呆滞死死抓着帕子。 梁玉放下车帘,低声道:“吕师?” 吕娘子一把抓住了她:“方令!” “啊?你说什么?” “方令,我前夫,刚才骑马过去的那一个,原来他从军了。” 90.天公地道 【原来是他!怪不得眼神那么讨厌呢!】梁玉想起来了, 因凌贤妃多事吕娘子解释过与前夫的纠葛, 前夫是个浅薄的家伙。此后便不再有关于这个人的讨论了。 吕娘子从不主动提起她前夫。一旦厌恶一个人到了极致,是连一丝相关的消息也不想听到、连名字也不想提起的。吕娘子也不认为方令是一个威胁, 双方撕破了脸, 她拿回了嫁妆, 方家也吃了亏, 还理它做甚?她对梁玉说, 自己的恩怨已经清了, 也不用梁玉做什么, 是真心话。 梁玉对她还算放心, 不放心她也放心袁樵的父亲。且追问别人的伤心事总不好,直到现在梁玉才知道吕娘子前夫姓甚名谁。 【想必是想攀高门不幸前路不通,于是改了行?】梁玉点点头,问道:“是那个身材高大,留着胡须, 长得还不错的男人吗?” “就是骑着枣红马的那个,”吕娘子有些恍惚,“看起来他如今处境不错, 三娘, 我倒不是怕他,而是……他家与袁家恐怕有点仇。” 梁玉哑然。这仇还真是不小, 先拿了个“假名门女儿”去骗婚, 后头离婚了还一分钱的嫁妆也没给方家留下。 “我要找人盯一盯他。”吕娘子仿佛是下决心, 实则是为了寻求一个支持。入京以来, 尤其是史志远事件之后,她的脚也落到了地面上,不敢再瞧不起人。她还有一块心病,方令的笔迹与穆士熙极像。万一被酷吏借题发挥,不知道又有什么人要倒霉了。 梁玉不担心笔迹的事情,却也认为方令如果真如吕娘子所言,确实是个变量。桓琚办穆士熙、办杜皇后,甚至现在清理大长公主的“失误”,都有酷吏的影子,唯独军中事务不令酷吏染指。现在又在桓琚换人的当口,有这样一个有旧怨的人出现在要紧的地方,是需要关注的。 敲敲车壁,示意可以启动,待王福甩开了鞭子,梁玉才问:“吕师自信能盯得住,不被发觉?” 吕娘子道:“盯这些人也不难,与‘四凶’一样,这些人是很难守口如瓶的。即使只有心腹才能参与,心腹也有泄密的可能。他们自己有姬妾,心腹里难免会有姘妇。”直接对付这些人困难,对付他们的心腹难度就会降低,对付心腹的姘妇,难度就要再降。一大串阴谋里,只要其中一个参与者的一个心腹对女人嘴不严,这件事情就会被有心人察觉。 梁玉认真地问吕娘子:“吕师,恕我无礼了,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吕娘子脸上一红,低声道:“说起来,也是我年少无知,早知这样,哪怕以死相抗呢?我那亲爹也断不会让我嫁过去的。” 当年方令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吕娘子一不小心被这张脸晃了眼,从此铸成大错。方家对错娶了个姓吕的女人悔恨不已,又畏惧吕娘子生父的权势,不得不忍下这口腌臜气。方令不在乎门第,但只要美人,新婚时一看新娘子相貌平平也是失望得紧。 吕娘子初时是揣摩夫家的喜好,一意要得上下的喜爱,好好过个安生日子。她毫不吝惜金钱,给婆婆嫂子大小姑子添首饰裁新衣,给仆人发赏钱,她的嫁妆丰厚,陪嫁的衣料首饰皆是贵重新颖,金银份量足不掺假。她颇善理家,也善理财,还筹划为婆家扩充产业。 她以为自己表达了善意,日久见人心,总能与夫家相处得好,过不多久就发现,愿望是美好的,也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给和尚上肉,逼道士吃牛,再好吃也结仇。吕娘子绝望了,转而去求了亲爹,亲生女儿难得求自己,亲爹也为女儿撑腰,吕娘子接掌了方家的大权。 方令的母亲也是个厉害的妇人,所谓给吕娘子大权,不过是内宅的简单事务。方令弟兄三人,长兄叫方尉、弟弟叫方天官,方尉已经娶妻了,婆婆将上游卡在长媳手里,让次媳干瞪眼。吕娘子也不计较这个,月钱要分发了,她先将钱扣下来——给方令买婢妾。 方令嫌老婆丑不归家,整天在外面与美貌妇人厮混。不管是乐妇、娼妇能沾的都要沾一沾,乃至于发展到挑逗良民家的妻女。吕娘子也不管,只管拿着方家的钱往下砸,先一口气往方家拉了五个乐妇、□□,一人一辆彩车,吹吹打打接进家门。 其实方令从未将露水姻缘当真,银货两讫,他穿衣走人。直到听说自家有“喜事”,回来却看到自己新娶的娘子正在跟他的父母开战:“父母生养他二十年,有律令撑腰尚且无法管束,我一个妇人,怎么敢‘管束’丈夫?只好顺着他的意来了,他爱美妇人,我便为他买了来,您若心疼这点子钱而误将他引回家的事儿,我也没别的办法了。依旧还叫他在外面醉生梦死好了。只听说过教子无方的,没听说过教夫无方的,总是我命苦!” 在吕娘子眼里,方令唯一的一条好处大约就是“不打女人”,说也说不过,打又不能打,憋屈着让她在方家里横行。吕娘子心眼够使,如果只进行不计后果的破坏的话,威力要翻番再翻番,那几年,方家鸡飞狗跳不得安生。直到吕娘子的亲爹死了。 接到讣闻,吕娘子就知道情况不大妙。方令的父母、兄弟等看她的眼神已经从厌到恨了,赶紧动用了收买的眼线——方令的心腹仆人的姘妇,得知对方要对她发难。“纵然打死了二娘,也不算个大罪过。” 吕娘子从此饮食都是自理,一口也不沾方家的,出行都要带人,护卫不少于两个。先有动作的是方令的父母,他们先是讥讽她父亲不详,又说她没有教养,吕娘子待要反讥回去,脑子里划过了几条诸如杀妻是什么罪过、杀儿媳妇又是什么罪过,儿媳妇顶撞公婆之后被打死又能有什么样的公道之类。一句话也没回,唯唯诺诺回房,连衣箱都没带就跑了。她从来不是善茬,手里握着方家不少阴私事,为了这个方家也得弄死她。 接着就是和离,就是袁籍出面给她把嫁妆拿了回来,让她自己过活去。吕娘子抹了一把泪:“府君于我有救命之恩啊!”和离如果不成,方家抓她一个擅自逃家的妇人回去打死,那就更有道理了。她还没有了正经娘家,死了也没个娘家人给她撑腰。当时吕娘子的心里满是恐慌与随之产生的恨意,也深信只有权势可以保命,如果袁籍不是主官,他为人再好,她死了也是死了。 袁籍认为,只闻夫教妻,不闻妻教夫,老婆有了错,头一个就是丈夫的错。且方令“帷簿不修”、“好色无厌”,也不是个正派人,什么样的妇人都沾,可见家教也不好,两下都不愿意过,那就和离好了,非要闹出人命来吗?被上官欺压,就将气撒在女人身上,是男人丈夫所为吗? 离了吧,老婆带嫁妆走人!夫家本该给一笔赡养费,吕娘子这闹得也不大像话,也别再让方家吐更多的钱了,你直接走了吧。 吕娘子极识时务,请袁籍帮忙点了自己的嫁妆单子,收拾箱笼扭头就走。临走还扔下一句话:“这几年扔在这府里的金银细软,都当赏乞丐了。打棺材也好、裁寿衣也罢,随你们怎么使。” 梁玉听完,中肯地做了一个评论:“定这门亲事的人怪缺德的。”吕娘子从头到尾身不由己自不用讲,方家也是真的被骗婚的。发展到后来,始作俑者寿终正寝,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留下活人在这世间接着开仗。如果吕娘子与方家双方都理智又克制,互相体谅也就罢了,双方又都不是宽容的人。一个就只敢欺负孤女,一个就死命的折腾。 吕娘子道:“他就没有德行这个东西!” 梁玉道:“现在不宜再生是非。”认真说起来,方家不厚道,但是扳倒了算旧账,吕娘子肯定吃亏。梁玉能供奉她优越的生活条件,却无法做她报复的靠山,方令却有律条背书。如果吕娘子真的占理,袁籍当年就会把能办的事都办了。 吕娘子恨恨地道:“我明白。” 梁玉想了想,说:“不急,既然他家缺德,要是积习不改,再干出什么事来,揭发他就是了。这可不是挟私报复。难道明知道他犯了法还要为他隐瞒不成?” 吕娘子这才展颜:“那他可要倒霉了。”她手里就有一些证据,不过如今酷吏横行,还是再等一等吧。等酷吏被拿下了,顶好是纪公回来,交到他的手上。 吕娘子重又打起精神来:“我这就去办,哎,三娘,我说的放眼线的法子一用就灵。男人总瞧不起女人,其实肘腑之下最易做文章。” “你熟悉他,难道他就不熟悉你了?小心为上。” “我明白的。” ~~~~~~~~~~~~~~~ 吕娘子对付方令轻车熟路,却又带回来一个意外的消息——方令结交卢会等人去了,也因此知道“四凶”结义了!为此,方令还送了一大笔的礼钱。 “四凶”并称,又处境相同,自然而自地走到了一起。卢会干的事儿最大,隐隐是个首领,其他三人都与他交好。四人由经常三三两两的交流,演变成卢会揽总,将四人聚在一起讨论审讯心得。卢会也想扩展自己的势力,到得最后,便由他提议,四人义结金兰了! 斩鸡头、喝黄酒,焚香拜天:“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心里都想:【我还是多活一阵儿,给你们安排墓地风光大葬更合义气呢。】 “四凶”结义是一件大事,京中富户得孝敬,此事便像长了翅膀一样飞了出去。而最早知道又主动送礼的,方令算一个。 “他疯了?圣不让‘四凶’插手军务,他还往里面撞!”梁玉很是诧异。 吕娘子也很疑惑:“这事不对呀,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他虽可恶可厌,还不至于傻到这样。” “没有别的消息?” “还没有,容我再打听打听。他似乎是真有机密的事情,连心腹也都不曾得闻。” “好。”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正因不了解另一件事情——方令的父亲死了。 方令进京不久就亲自登门到了卢会的别舍,给“四凶”之首献上了厚礼,卢会一面笑纳,一面也是心虚:“方都尉,无功不受禄,下官不曾为都尉效力,不知都尉这是何意?”桓琚不让他们插手军中人员的更替,要说“将军”和“谋反”,应该是双生子,桓琚就是不理睬他们。卢会对军人就有些怵。 方令笑道:“我是个粗人,只交对脾胃的朋友。” 继而又给其余三凶送礼,“四凶”何曾有过这样愿意结交他们的朋友呢?如是一月,“四凶”渐渐也将他当做个知心人。将心事也与方令约略透露一些,“四凶”忧患的是自己功劳不够多,官位不够高,百官不够怕他们。 方令道:“这确是四位想岔了,诸位是依附于圣人的,诸位结怨朝野,一旦圣宠不在,必遭反噬。” “四凶”大惊,一齐请教他:“如之奈何?” “让圣人觉得离不开你们就好了,圣人最担心什么,你们就为圣人解决什么。圣人没有担心的事,就给他找一件担心的事,然后再解决掉。不断的找……” 果然是个能被名门袁氏选来托付女儿的才子。 卢会一揖到地:“方兄大才呀!” 方令连说不敢。 何源向方令许诺,日后绝不会忘了方令。卢会道:“方兄说的虽然有理,可是有什么事情是圣人会担心的呢?”方令道:“卢兄,这事就应该你能想到的,你怎么会忘了呢?谋反呀!谋位知道汉武帝吗?一旦说到谋反,连亲儿子都是仇人的。” 不错!“四凶”恍然大悟,怪不得纪申就是去边州做刺史,怪不得不让他们搜萧府,原来根子在这里!因为他们都不是谋反。至于接下来让谁谋反,就是“四凶”内部的问题了,这个再问方令,未免显不出他们“四义”的本事来。 卢会先举杯:“我等‘四义’谢过方兄指点。不过,这汉武帝是怎么回事儿?” 方令向他说了巫蛊之祸,卢会大喜:“巫蛊的案子我也办过呀!” 方令更是推辞,又说卢会要做生日了,自己一定会送一笔厚礼。 “四凶”头一回觉得收一个人的礼收得不好意思,一意要问方令有什么仇人,他们一定为方令报仇。至于方令的钱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可不管,带兵的人喝兵血,偶尔还客串一把土匪,有的是钱。 方令这才哭倒于地:“还请四位为我报杀父之仇!” 俗话说得好,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哪一条都是不共戴天的。方令的经历也算是惨的了,娶袁氏变成了吕氏,叫“岳父”耍了还没办法报复这个“岳父”。吕氏还不贤良,闹得他家里鸡飞狗跳折损了许多财产,难道吕氏不该补偿吗?并没有,临了和离,袁籍拉偏架。吕氏临行还说“赏乞丐”。吕娘子前脚走了,后脚因袁籍这位出身名门望族的官员给方令的评价不好,方家三兄弟的仕途都绝望了。 原本如果给个袁家女,管她是不是美人是不是穷,只要姓“袁”,方家一百个乐意,还情愿多贴钱。就是要个名声,也是要这门得力的姻亲,为方家儿子的仕途做准备。现在“姻亲”成了仇家,仕途也完了,钱也没捞着。 方父活活被气死了。方令的本意,就算自己晦气,别再碰这些人家,另找出路得了。可亲爹被气死了,亲娘天天咬牙切齿,方令身为人子,不报这个仇还配做人儿子吗?仕途绝望,袁家在他仰断脖子也望不到的天上,就得另辟蹊径。 方令一狠心,选择了投军。因他长得好,被长官相中,娶了上司的独生女儿。世人都爱娶世家女、嫁入世家,上司也是这个心思。但是他女儿比吕娘子还不耐看、还要凶恶,又是独生女。嫁到世家怕受欺负,一看方令,家世不显,又是下属,拿捏得住,得,就他了! 这还不是袁家害的吗?! 袁籍早死了,“四凶”根本不知道世家有什么人物,你看我、我看你:这人谁啊? 卢会道:“方令只管静候佳音,我等去查访,一定给方兄一个交待。” 方令痛哭流涕,在地上滚了两滚:“想到先父,心如刀绞,一切拜托四位了。” 何源命人将他扶起,轻声细语地道:“方兄放心,我等办事,你还有什么疑虑吗?以方兄的意思,我们找个谋逆的案子,将袁某往里头一塞,不就结了吗?” 方令一面擦脸一面咬牙切齿:“我恨袁氏不死!如果不是他家势大!”谋逆夷三族最好。 何源柔声道:“可是有一样,我等每参人、审人,犯人必有人救。总觉得应接不暇,最终难以成事。不知方兄有何指教?” 方令道:“何如将他们都卷到一起案子里呢?自己且想着如何活命,还有功夫管别人吗?像侍御史袁樵参了赵侍中,他就不能给杜皇后说话,得先避嫌了。袁樵真是狠角色,他就是袁籍的儿子,诸位要小心他呀。”他故意点出袁樵的名字来,杀父仇人,怎么能不关注呢?方令就知道袁籍的儿子叫袁樵。 “哦原来是他!真给祖宗丢脸!”钟肖啐了一口,“居然甘做崔某的走狗!他们世家不是挺要脸的吗?” 方令放心了,所谓瑜亮之争,卢会跟崔颖别苗头这事儿,精明的人都看得出来。袁樵记在崔颖的账上,保管能够清算。 卢会给方令打了包票:“好的,袁樵,我们记下了。方兄放心,一定办好,他回京之日,就是下狱之时。” 方令再次下拜,他的品级比“四凶”高出四、五级来,以如此品级拜这几位小官,令卢会等人心中充满了满足感。就是这样,他们追求的就是这个!体面,威风。方令心里却是明白,这事儿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他这脸就甭要了,官儿也甭做了。 【且叫你得意这一回,几曾见酷吏有好下场的?你们收我这些财物、受我的大礼,得意也够了,我并不欠你们什么。案子越做越大,大案一成,就是你们的死期了。唔,袁樵可要在那之前死呀。父债子偿,天公地道。】 “四凶”满心都是办一桩大案,急着送走方令,自己几人商议一下如何联手,并没有留意方令的神色。胡乱说着保证,“四凶”让方令离开了。 ~~~~~~~~~~~~~ 卢会作为首领大哥,第一个发了言:“再参一本也是无趣,不如就着大长公主的案子来,引到谋逆案上去,如何?” 钟肯皱眉道:“不能进司空府,不能讯问大长公主夫妇,连她儿子都不能拷问,能如何引?” 王道安瘦长的脸显得更长了,他慢吞吞地道:“譬如废立呢?圣人已厌弃了萧司空,萧司空颇不自安,便想扶立幼主。” 何源尖着嗓子问:“扶哪一个?” “当然是太子啦。萧司空为太子争位,何其神勇?”王道安说话还是慢吞吞的,“他还保过杜皇后,杜皇后能投毒,萧司空就没有毒药的吗?杜氏两府的案子,如何只有两府治罪?是他主审、他主导,他还是护着罪人的。”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慢,听得其余三人躁出一身的汗来,听完又是一番狂喜。卢会道:“不错,拿这样的口供,我们还是在行的。只是太子……哦!巫蛊就好了嘛!听说,梁府做了很久的法事?” 钟肯最年轻性急,果断地说:“梁家那群土包子,交给我!” 卢会撩了撩眼皮,问道:“你预备审出个什么来?” “大哥怎么这么问?当然是诅咒啦?” “错啦,总是诅咒,听起来不觉得腻吗?他们要说是给德妃超度,有什么不妥吗?要让他们招,是给德妃做法事,让她把圣人也招到阴间去。” 【还是你狠!】三人一齐挑了拇指。 卢会得意地清清嗓子:“那么,咱们来定个日子吧,你们看,下个月二十三发动,如何?” 【他娘的!下个月二十三不是你生日吗?你他娘的又在这儿充大辈儿!等着,办完这个案子,我不弄死你!】其他三人很不满,却都堆起笑来:“甚好,甚好,权当为大哥庆生了。” 91.乱者当斩 树形的灯座上一、二十支灯芯在燃烧, 将室内照得亮堂堂的, 梁玉小心翼翼又带着急切地将又一天勾了去。只要天黑了,这一天就算过去了! 虽然烦恼着方令的突然出现, 吕娘子还是被她这个样子逗笑了。无声地掩住了口, 吕娘子饶有兴趣地打算看看梁玉还想干什么。 梁玉开了衣箱, 从里面取出两只匣子来, 一只略长, 一只略短, 都抱到了灯前的案上。吕娘子挑了挑眉, 只见梁玉郑重地将两个匣子打开, 双颊泛上了桃花。略长的里面是一柄短刀,略短的匣子装着一把菜刀。梁玉摸摸这个,看看那个,又都放下,撑着腮, 看着刀鞘上反射的火光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来。 【我也有这样的时候呀。】吕娘子不由感慨一声,又摇摇头,想那个做甚? 眼见梁玉发呆发不完了, 吕娘子咳嗽一声, 打断了梁玉的遐思。 梁玉从容坐好,匣子盖也不盖, 一派坦然地笑问:“吕师?”如果不是她双颊仍然带一点余韵, 吕娘子几乎以为刚才的一切傻相都是自己的幻觉了。 【我年轻的时候可还没有这份本事。】吕娘子道:“很奇怪, 没有进展。” “哦?怎么讲?” “方令那里, 是他自己什么都不对人讲。‘四凶’那里就更奇怪了,他们突然将心腹之人召集起来,只在他们家里居住,绝不许外出。” “没有进展就是进展,”梁玉冷静地道,“要不是干大事,他们何必这样保密呢?一定是要有所动作了。这是憋着坏呢。” 吕娘子惭愧道:“才夸口能够刺探到消息,又失算了。” 梁玉道:“这已然是难得的消息了。他们将会干一件大事,再盯一盯吧。唔……‘四凶’要干事,不止要用人吧?看能不能问过,他们有没有在整理刑具!” “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已经使人打探了。” 梁玉想了一下,问道:“我要再与萧司空那里通个气,将咱们知道的这些个告诉他们,你说,可行吗?” 吕娘子道:“当然可行,朝上争锋,恐怕还是靠他们。只是……三娘,顶好不要自己登司空府的门,太招眼啦。” “何必特意上门?近来丰邑公主‘痊愈’了,彼此碰面的机会多得是,托谁捎话不是捎呢?唉,怎么所有人都奈何‘四凶’不得呢?圣人要护他们到什么时候?” 吕娘子一撇嘴:“用完就是他们的死期了。” 梁玉叹道:“在他们死前,不晓得有多少人要先家破人亡了。不对,这事儿我得再想想,一定有个什么办法的。” 吕娘子好奇地看着她,梁玉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忽然问吕娘子:“酷吏与军人勾结,欲除朝中士人,取而代之,如何?”她的骨子里还残存着梁家那种“打官司不放赖,不如在家踹”的思维。用“好人”的办法,在桓琚决定收手之前,就且看着“四凶”横行吧!得要多少人的鲜血才能让桓琚觉得刺眼呢? 不如直接刺他的心! 吕娘子道:“这个好!他们可也除了不少大臣的,尤其纪公!对了,我现在虽不知道方令与‘四凶’在密谋什么的消息,却能取得一些他与‘四凶’交好的铁证!哼,他们方家的勾当,呸!” 梁玉喜道:“那就这么办啦!到时候将这个往圣人面前一摆,就说,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就是有人隔墙给我扔进来的。大约是……犯了众怒吧。” 两人笑了一阵,吕娘子心情舒畅,提醒梁玉:“别总算日子,也要算一算嫁妆的。袁府两位夫人虽然厚道,袁家可是名门望族,嫁妆少了,也要招人指点。” 梁玉脸上一红:“我东西也不少啦。” “点点,点点,”吕娘子撺掇着,“我心里算着,你总有百万财,可究竟有多少,自己得有个数呀。” 两人灯下又算了一回财产,整个梁家只有人带上了京,此后所有的财产都是桓琚所赐,以及由此而来的别人的馈赠。梁玉与兄弟们不大一样的地方就在于,她直接从桓琚手里得到过赐予她个人的财物,这些即便是在梁满仓极其抠门的时期,以梁满仓的脑子也是不会扣下的。又有南氏给女儿准备的产业,梁玉自己购置的产业,统统加起来,两个人算了大半夜。 梁玉道:“人的际遇真是太奇怪了,谁能想到我也有今天呢。” 吕娘子道:“可见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三娘将来还有大富贵的。” 两说又说了一回闲话,才各自睡去。 第二天起,吕娘子便专一去拿方令与“四凶”勾结的证据。几天下来,将吕娘子也吓了一跳,她匆匆去找梁玉:“三娘,这事真的不妙!我看方令所谋恐怕比你所想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你看,这是多少钱?即便让三娘出这笔钱,也不算是小数目了。” 梁玉看了吕娘子拿回来的账目,她不看重钱但也知道行情,讶然道:“他能有多少钱?不对!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们要干什么?!要是我……我也不跟‘四凶’搅一块儿呀,还不如给公主送个礼、求个官,自己官儿做大了,再整回去。他长得人模狗样的,大长公主也会抬举他。” 吕娘子问:“整回去?” 两人面面对望片刻:“他要报复?!” 梁玉道:“他果然是个傻子。可是‘四凶’确实讨厌,如果被他们捏到把柄,不死也要脱层皮呀。他们如果能够暴毙就好了。” 吕娘子面色凝重:“我敢说,方令不知道我到了哪里,更猜不到我在京城,那么,他会报复谁?” 【袁家!】 “小先生什么时候回京?哦!下月初三。” “还有五天。” “给府里送个信吧。” “好,我去。” 吕娘子匆匆去向袁府报了信,刘夫人、杨夫人得到消息之后并没有责怪吕娘子。看吕娘子低头缩肩的样子未免太可怜,刘夫人道:“我家何尝怕过人?你只抬起头来,好好回去过你的日子。”将吕娘子打发走,刘夫人却行动了起来:“这等小人却是不可不防的。” 不是正在给“四凶”下绊子吗?那就再给相熟的关系送信,让他们加上这一条——“四凶”承接报仇业务。管它有没有,它一定是有的! ~~~~~~~~~~~~ 到得袁樵回京,“四凶”也不见有进一步的动静,还是依旧勒索几个富户,又或是接几个报仇的状子,收了钱将对方的仇家往死里整。梁玉给侄女准备的结婚赠礼——两份田产,也顺利买好了。吕娘子也将方令与“四凶”勾结的证据拿到了手,且得到了“四凶”确实在准备刑具的消息。唯一遗憾的是“可惜‘四凶’的账目没能拿到手,这几个短命鬼,为什么突然这么森严了。” 梁玉的倒计时勾到了四十五的时候,接到了丰邑公主的帖子,邀她去丰邑公主的别庄里小住几天,说京里的气氛怪讨厌的,不如外面活泛。丰邑公主孩子也生完了,身体也养好了,正要琢磨着怎么重回京城。眼前就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丰邑公主愿意与大家同仇敌忾,顺利回归。 梁玉也回帖,说是到时候一定会去。丰邑公主那里不但有马球场,附近亦可围猎,梁玉收拾行李的时候,将弓箭、短刀等等连同球杆之类一股脑都带上了。 就在二十二日当天,卢会上了一本,声称京城权贵“多行不法”,往往有“逾制”以及奇装异服等等情况发生,请求整顿治理。 “四凶”并没有对方令言听计从,方令一个“傻老兵”能懂什么政务?他们四个才是办案子的人,凭空说什么太子要谋反啦,司空要废立啦,皇帝也不能马上就信了。没点证据,没有点口供,皇帝怎么可能就办案呢?即便有,皇帝还会把这个案子交给别人来看,让“四凶”这些揭发大案的“首功之臣”干瞪眼。 四人便密谋,要从一个小些的名目入手,让皇帝可以放心地把案子交给他们来办。他们一旦可以全权处理了,就可以将一些在大案里皇帝可能会说“不得惊扰”的人,也允许他们讯问了。大长公主案牵连起来麻烦,不如另起一更模棱两可的名目。 几人密谋准备许久,刑具、牢房都准备好了,名单也列好了,这才向皇帝上书,从“逾制”查起。富贵日子过得久了,人就好作,原本只能盖三间房的,悄悄盖个五间,不许有的纹饰也悄悄绣上了。尤其是皇亲国戚、高官显贵,就爱弄这一套显得自己地位高。 这一条是皇帝们都不大乐见的,凡事都得有规矩、有等级,你们超越了规矩,这等级还有什么用呢? 是得收拾收拾。 桓琚想了想,同意了。 卢会趁机奏道:“这……若是有贵人犯法,臣是否还是‘不能惊扰’呢?” 桓琚皱了皱眉,想到还要用他,便给他点了几个人:“似这等人,不是宗室长辈便是年长勋戚,不可对他们恐吓。其余人你要慎重访查。”他的点的人里有大长公主夫妇、有长安县公、万年县公等人,最后还把梁满仓夫妇也能加了进去。这些人要是被整了,皇帝的脸面上也有点过不去的。 卢会喜道:“臣领旨。” 出宫便对三位结义的弟弟说:“成了!” 王道安道:“如此,我等便分头拿人!” “好!” 几人兵分数路,卢会头一个要抓的就是崔颖!【老前辈,你踩在我头上也够久了,也该叫我出一出这口恶气了!】什么“方兄的仇人的儿子”,早被他扔到不知哪个犄角旮旯里了,他先写了个帖子,写到一半自己团了扔了,叫了个文书来:“给崔某写张帖子,口气要客气些,请他过来帮我一个忙。” 文书写了几次都不能令他满意,卢会道:“要客气,再客气,对前辈的!” 待文书用词谦卑到极点的时候,卢会才满意了:“不错,这样就好。快!赶紧送给崔颖。” 卢会领命整顿京师权贵的“逾制”问题崔颖是知道的,崔颖身为御史中丞,也觉得卢会真是小题大做!纪申治下的京城,权贵已经很收敛了。卢会就有这份拿鸡毛当令箭的本事,崔颖作为御史台的实际掌控人,也要配合一二。本来纠正风俗,也是御史的责任之一。 崔颖骑马到了卢会的衙门,被一众小吏点头哈腰迎进了内衙,接着一拥而下,将崔颖拿下!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崔颖也有些惊讶:“汝等做甚?” 卢会穿着官衣、带着官帽,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哈哈,崔中丞!别来无恙?给我剥了他的官衣!” 崔颖年轻且英俊,“最早的酷吏”,让卢会嫉妒不已,现在只有他们做着“四凶”,崔颖居然还洗手上岸了!这又让卢会怒火中烧,一定要让崔颖造个反不可!剥崔颖官衣的时候,卢会眼尖,看到了崔颖身上携带的印信:“那个、那个,给我拿来!哈哈哈哈!把他给我吊起来!” 卢会拿了崔颖的印信就想起来了:“你的走狗们认这个吧?”把袁樵等“崔颖的走狗”也给骗过来。 袁樵等人不曾提防崔颖,果然落入卢会手中。卢会一心记恨着崔颖,将众人打完二十棍先扔到一边,亲自持刀拍着崔颖的脸说:“没想到吧?你现在落在我的手里啦,哈哈哈哈!” 崔颖是没有想到世上竟有如此蠢人,卢会是觉得这样无法无天就没人管了吗? 【只要你们都谋逆了,圣人哪里会计较我先动刑了呢?】卢会自有他的一本账,【会救你们的人,现在也在挨着审呢,哦,梁家土包子不算,他们只会当缩头乌龟。】 ~~~~~~~~~~~~ “缩头乌龟”再缩也没用了! 钟肖领了梁家的任务,他先去把广虚子连同徒弟一块儿抓了起来,本来想找梁玉的麻烦,梁玉出城了,无尘观的匾还是桓琚亲笔写的,只能将无尘观一围。一手抓了广虚子及其弟子,另一手便去梁府“请”梁满仓夫妇协助调查。 梁满仓满以为自己小心没有过头的,且自己肯定不可能有“逾制”的事情,与妻子两个人坐着车,到了钟肖的地盘上。钟肖对二人是客客气气的,却在梁满仓夫妇一离府之后便将梁满仓的儿孙们给抓了过来!与此同时,派人将广虚子及其弟子进行拷打。 钟肖既得“贱人”的雅号,便不像严中和说的那样只会摔死奶狗。他将染血的刑具往广虚子等人前眼一摆,先恐吓:“汝等招是不招?”广虚子看得开,一言不发,弟子们开始叫骂。钟肖便提了几个犯人,当着他们的面演了一番刑具的用法,只见倾刻之间犯人皮开肉绽,面目全非,刑具上又添一重血腥。 再不招供,便对这些弟子动刑,不两下,便有人顶不住了:“你要我招什么?” “你们是不是为梁氏做过法?” 广虚子的眼睛张开了,喝道:“不可妄言!” 钟肖笑笑,也不动他,虽广虚子不在桓琚说的“不能动”的名单上,钟肖也没有对他用刑,命两个差役架起他:“送老神仙去隔壁歇息。”接着便“取得供词”,来审梁氏子弟。 梁满仓夫妇“不能惊扰”,他们的儿孙还是可以打一打的,成长的儿子做了官儿,梁家的孙子们可还没有!钟肖请梁满仓夫妇上座坐好,将梁氏子弟带到堂下,袖子一卷,估量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不怀好意地扫过,点了几点,道:“先就这两个吧。” 庭院中立有几个木桩,木桩顶端垂下铁链吊着一个铁环,铁环的高度极巧妙,正是一个人伸直了双臂吊起来可使足尖触地又站立不稳的高度。被点名的是梁九郎、梁大郎的长子梁滔,小儿子、大孙子,钟肖委实会选人。 钟肖笑嘻嘻地道:“圣人有令,不可惊扰二老,二老且看下官如何审案。”他手里将几张“供词”捻开作折扇状扇着风,慢条厮理地问梁九郎:“你家是不是招妖道作法,谋害圣人,好使太子早日登基?” 梁家人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个罪名不能认,何况他们只是读书上不灵光,旁的事情并不傻!梁九郎与梁滔哪里肯认?梁九郎更是破口大骂:“你个杀千刀的钟母狗!” 梁满仓紧绷着脸,目光在子孙身上逡巡:【他们没抓到三娘就行!三娘有门籍,可一定得进宫喊冤救我们呀!】 南氏瞪大了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也担心,更可担心的是,梁玉还在城外呢! 梁玉此时还不知道家里出了事,她清早出城时卢会才上本,将近中午的时候她到了丰邑公主的别业,因京城规模宏大往来费时,卢会此时才将崔颖给骗了来。也正是这个时候,钟肖抓了广虚子师徒。 丰邑公主与梁玉寒暄毕,笑道:“你的屋子已给你准备好了,快去换了衣裳来吧。你这模样儿衬这身道袍太可惜啦!在我这里,尽管穿新衣。嘻嘻,我还有漂亮首饰打扮你。” 梁玉安顿完,丰邑公主其他的客人也赶到了,安邑公主等姐妹、乐阳公主这样的姑姑,小严氏这样爱玩的,又有平王妃等因为串连勾通而走到一起的人,也是济济一堂。梁玉的好友刘湘湘如今不大适合出现,故而没来。 众人换完衣服,丰邑公主先设宴款待众人:“阿严,过了晌且去我的球场一试。” 小严氏欣然允诺:“好!”又指梁玉,“她如今青出于蓝,我们恐怕都打不过她。” 众人说笑一回,宴罢歇息,等过了最热的时段,才整装上马。今天只是热身、熟悉场地,众人都放得开,随意说笑。丰邑公主看梁玉控马果然了得,赞道:“你这真是得老天的青睐才能这么聪明。” 梁玉谦虚道:“不过是因为我粗糙,舍得摔打罢了。” 几人看她水灵灵的模样,都不信她说的。平王妃道:“这话说得我都要心疼死了,谁舍得叫这样标致的小娘子摔打?” 女人们都很欢乐,她们不断地向桓琚诉说“四凶”为害,桓琚也渐有犹豫的样子。与此同时,朝上也暗流涌动,正在策划反扑。弹劾“四凶”的奏本也逐渐涌现。“四凶”离完蛋也不远了,没有了他们,京城才是一个乐园。 梁玉道:“我们乡下人,真是摔打出来的。我小时候自己两条腿撵过兔子呢。”众人都不信。 其时,正有一个人跑出了撵兔子的速度——梁芬。 她是梁玉的大侄女,就快要定亲了,家里祖父祖母、亲爹叔叔连弟弟一块儿被“四凶”给抓走了。钟肖还派人看住了她家的大门,全家焦急,梁芬鼓起了勇气,翻墙跑了! 这也是一个从乡野里长大的女孩子,梁府院墙虽高,扛个梯子上去还是不在话下的。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找小姑姑去!到了无尘观外,却见书场也不开了,一个人也没有,只有钟肖派的人拿着从摊子上抢来的胡饼边啃边说:“这匾居然是圣人题的?那他们观主即便在,咱们也进不去呀。”、“她不在,咱们正好在这里守着,省得再多跑腿。” 梁芬这才想起来,梁玉出城去了。她一个姑娘家,跑出城去又要到哪里找人呢?正思量着,背上被人拍了一掌,吓得梁起了一身的冷汗,回头一看:“阿蛮姐?” 阿蛮是钻了狗洞出来的,梁玉带着桂枝等出城,阿蛮作为管家留下来看无尘观,道观被围,阿蛮不肯坐以待毙,也设法逃了出来。两人一合计,梁芬道:“我去杨家借辆车,咱们去找姑姑。” 阿蛮道:“好!” 两人又跑到了杨家,杨家却是任凭你叫门,总是不开,叫得急了才说:“小娘子请回,你我两家并未定亲,小娘子擅自跑来,于理不合。我家守法人家,与犯人并没有关系。” 梁芬靠着门板滑坐在地,阿蛮虽急,也不敢催,只说:“我去找我哥哥,让他送信。”梁芬抹抹泪,爬了起来:“我与你同去!”两人未曾约好,阿蛮的哥哥也不在家,阿蛮说:“我去!”梁芬道:“我也去!有个照应。”从头上拔下了金钗,“换匹马。走!再晚不知道他们要受什么罪呢。” 落到酷吏手里的人,每一秒都是煎熬。烧红的烙铁贴上了梁九郎的背,脂香四溢。钟肖笑问南氏:“梁媪,您看,怎么样?” 与此同时,梁芬与阿蛮换到了马,阿蛮道:“日头已经偏西了,得快!” 两人急驰而出。 梁玉正在球场上与平王家的小郡主说笑:“你这准头可不行,拜我为师,我教你。” 小郡主笑道:“我可不要拿桃木剑跳来蹦去的。” “那个你想学我还不教呢——我也不会!” “哈哈哈哈。” 快乐的时光总是容易过,夕阳西下,丰邑公主那里早准备好了山珍野味:“酒足饭饱,明日再战,如何?” 几人都笑道:“好!” 便在此时,两匹马跪倒在了丰邑公主别庄大门前。 梁玉在席间坐下,正擦手,丰邑公主的家令带着两个人进来:“殿下,这两个小娘子说是来找……炼师的。” 梁玉一看,大吃一惊:“你们怎么过来了?” 梁芬往地上一瘫:“姑姑!他们把家里人都抓了!”一堂皆惊,平王妃道:“仔细说来,快把人搀起来,这碗汤喂了她提神。” 阿蛮比梁芬口齿更佳,诉说了无尘观被围,广虚子被抓等事,又说杨家真不是东西,居然见死不救。梁芬一碗汤灌了下去,缓过神来哭诉:“家里就剩阿娘、婶子、妹妹、几个小弟弟了,大弟他们都被抓走了。” 梁玉问道:“什么罪名?” “说是查逾制,请去说话。姑姑,他们哄鬼啊!进了‘四凶’的门,有全须全尾出来的吗?” 【那是没有!】梁玉霍地站了起来,丰邑公主骂道:“这群疯狗!别急,我们同去,进宫喊冤去。” “来不及了,”梁玉双手冒汗,“看,太阳落山了,城门落钥了。只能等明早,他们是白天被抓走的,这一日一夜,不知要发生多少事!大娘,我们这就得走,借我顶帐篷,我就在城门外歇下了,门一开我就进去。” 安邑公主道:“我与你同去!” 平王妃等都说:“我们也去!” 大家的心情是一样的,梁家牲畜无害成这样都被抓了,她们各自的家里,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了!几人一面让收拾行李,一面围着阿蛮、梁芬问京中的情况。梁芬道:“我跑去观里的路上听说,御史们也都叫卢会给抓了。”阿蛮说:“别的就不知道,我们被围得早,出来得急。” 梁玉的脸绿了。 不多时,行装准备好了,众人赶到城外五里驻扎下来。众人议定,由她们进宫探听情况,梁玉先不要露面,以防被请去喝茶。求下情来怎么都好说,求不下情来,就先送梁玉姑姪出城躲躲风头。 ~~~~~~~~~~ 帐篷里,梁玉在灯光下一遍一遍地整理自己的行头,她已做了最坏的打算。球杆,用得最顺手的,短刀,袁樵送的那一柄,一向保养得很好。还有一柄菜刀。 梁玉对菜刀说:“嗐,怎么把你也带来了?” 吕娘子道:“你天天看它,就给你带来了,唉,别担心。”她想说,大不了我去宫门口喊冤,状告方令一个守宫城的军人与“四凶”合谋,总之,先把这些人困起来就好。 梁玉却说:“吕师,一旦我有不测,阿芬就交给你了。” 吕娘子打定了主意,心道,也许老天让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灿烂这一回,我这可也算左右一回时局了。也是报了府君救命之恩,也是答了你的相遇之情。在你身边,我总过了几年舒心的日子,也是不错的。笑道:“哪里就到那一步了呢?好,我答应你。” 这一夜,只有她们两个人睡得很熟。天不亮,梁玉就起身,还是打球时的装束,将马也收拾好,骑马小跑了一圈疏散筋骨。平王妃等人装束停当,夹带着梁玉姑姪入城。她们入宫,梁玉在宫门外等候。 然而!宫中早该上朝、宫墙外不该有闲杂人等的时间,却聚了一群人——桓琚病了。 丰邑公主拉着安邑公主一马当先:“我们要去探望阿爹!”当爹的病了,是不能不让做女儿的探病的。今天守门的恰是方令,他客客气气地让两位公主进去了。对其他人却说:“执政有令,闲杂人等,不得惊动圣人。” 梁玉对吕娘子道:“咱们走!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翻身上马,先去大狱,得知卢会竟然悠哉悠哉做生日去了,调转马头一气冲到了卢会家。 “四凶”不够格天天上朝,还不知道桓琚生病的事情,都往卢会家聚会。今天是卢会的生日,四人笑着说:“为庆大哥生日,也叫这些囚徒们同感大哥恩德,今天不打他们了!我们给大哥做寿!” 堂前的舞伎是胡商孝敬的,斟酒的小厮是犯官家抄没的,堂后的厨子是连着酒楼一道笑纳的。“四凶”高坐堂上,听歌看舞,好不热闹。渐渐便说到了案子,钟肖骂梁满仓夫妇:“这群乡下人才是真的心狠,眼见儿孙受刑,居然一声不吭。再问,那老婆子先昏过去了,梁满这个混蛋跟着装晕,一个一个的晕!可恶!” 卢会道:“那你可抓紧了。” 何源就问卢会:“大哥那里如何了?你何必只与一个崔颖闹?他能有几两肉呢?不如抓个大的,比如萧礼。” 卢会老脸一红,也不知道是因为酒还是因为羞,掩饰地抬起杯子:“好好,喝酒喝酒。” 王道安问卢会:“‘方老兵’说的那个袁家子,怎么样了?” 卢会的脸更红了,他对上崔颖就什么都忘了,要不是记得自己得早些回家睡觉养精神好做生日,都能住在牢里。“将他留着,叫那‘老兵’亲自报仇,岂不是给‘老兵’面子了?” “也好叫‘老兵’多出点血。”随着何源一句话,“四凶”高高低低地笑了起来。 卢会忽然投杯于地:“哎哟,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只看歌舞,忒无趣了。” 钟肖笑道:“我知道!等我去提几个死囚来,拷打给你看!” 卢会鼓掌道:“还是你懂我!” 钟肖拽起步子下堂:“等我!备马!” 出得门来,正撞到一个骑马的小娘子。【这是谁?好生标志。】钟肖往她脸上多看了两眼,正发呆,却见对方问道:“钟肖?!” “正是在下,”被美女问,总是要回答的,“小娘子是何……” 这是钟肖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梁玉提马上前,健马扬起前蹄踢在钟肖前胸上,巨大的冲击力让钟肖仿佛听到了自己胸骨断裂的声音!人往地上滚,马依然不停,四蹄踩过钟肖,梁玉一气冲进了堂内。 卢府响起一声尖啸:“杀人啦!” “四凶三缺一”喝酒笑道:“今天正该杀几个人。”瞬息间见仆从四散逃逸方觉不妙,再看梁玉纵马进来,马上还悬着弓夭,卢会仗着熟悉地形,当先逃蹿,何源紧随其后。唯有王道安,一向动作慢,梁玉纵马上前,高高扬起了球杆。 上好的球杆,杆体韧性上佳,杆头沉重。“咔!”王道安长得惊人的下半张脸被打碎了,带着破碎的半张脸,王道安疼得在地上不停翻滚。梁玉追上前去又是一杆,锤在了他的太阳穴上,继而纵马踏过他的身体,留下一个被踩出肠子的尸体。 再提缰绳,另外两人已不见了。 梁玉目视瑟瑟发抖的乐工舞伎,一个乐工扯开前襟,露出交错的鞭痕,悄悄指了一个方向。梁玉点点头,提马追出卢府,且跑且喊:“我只杀‘四凶’余人闪开!” 此时日已高升,街上人看看到两个人往外跑,继而看到一个女人在外面追。听说“只杀四凶”,无论是真是假,都有人指路:“那边!”、“另一个往那边去了!”、“我们拦那一个去!”、“前面跑的是‘四凶’,拦下他!” 梁玉一路纵马,早有人给她闪出路来,卢会在前面跑得磕磕绊绊,梁玉在后面追得极为顺畅。眼见临近,卢会大声说:“你这妇人是疯了吗?敢当街击杀朝廷命官!不怕国法吗?我……” “你也配提国法?!”梁玉恨得要命,一口气追到跟前,扬杆而起,卢会左躲右闪,爆发出了无穷的潜力,紧紧握住了球杆。卢会扫帚一样的眉毛张得更开了,几乎要夺过球杆,忽地斜飞出来一枚果子,打在他的身上,接着臭鸡蛋烂菜叶破砖烂瓦都飞了出来,一枚石子打在了卢会的手肘上,卢会反射性地一缩手,球杆被梁玉夺了回来。 梁玉一抱拳:“你们且慢!你们杀他要入刑的!我来!” 她已想清楚了,她的亲人已经被“四凶”给抓了,正受着刑,多一刻都是煎熬,万一熬不过,又或者对方使了诡计拿出“供词”,大家都得玩完。这是一个每一刻都是性命攸关的时候,而桓琚病了。这个时候,如果桓嶷擅动,等桓琚病好了桓嶷就得担干系,说不定父子之间就会有嫌隙。只要他不动,怎么都能圆回来! “四凶”一旦死了,就会面临整个朝廷的反扑,桓琚也到了得改变策略的时候了。她是外戚,杀几个人真不一定会死。所以她才敢这样行凶。如果是京城百姓在“四凶”还没有被清算的时候就围殴死了“四凶”,这要算民变,麻烦就大了。事情的关键是——“四凶”必须得死!他们一死,没人给他们说话,整个朝廷的节奏就缓和了下来,一切就都有商有量了。 【大家都想叫他们先无法搬弄是非再杀了他们,何如让他们先死上一死?人死了,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一喊完,依旧高高扬起球杆,将卢会左半个脑袋打碎。朗声道:“借问一句,另一个呢?!” “何小妇去那边了!!!!”人群里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恨意。何源是京城人的公敌,其可恶程度远超办过数件大案的卢会。 梁玉转马去追,不多时就在指路中看到了跌跌撞撞的何源。 何源跑得极其辛苦,他想躲进领进的商铺,开铺的大婶将坐在门槛上的幼子一捞,幌子都没收就关了门。想进民宅,见了鬼的坊门居然在大白天被路人、住户给关上了!想往人群里躲,人群见他像老鼠见猫,都避开了。人们一声不吭,却都是“关门”,静寂的世界让何源感受到了一丝绝望。 何源只得往京兆府跑,以期官衙救命。远远看到京兆的大门,何源大喊:“救命……” 两排衙役张望着看热闹,一个老门房看了一眼,骂道:“你们看啥哩?等晦气吗?进来关门!” “知道啦,老胡!”年轻的衙役们手脚勤快,将老胡往里面一推,齐齐推动大门。 “啪!”带着希望的大门在眼前被关上了,何源紧张地往后一看,只见天降一柄菜刀,带着啸音直斫在了他的脊柱上。眼前一黑,何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梁玉跑出了一身汗,直到此时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停下马来,只听得大门拖着悠长的“吱呀”,打开了。 宋奇一身官衣,施施然站了出来,故作茫然地问:“怎么了呀?” 梁玉笑了,提马跑了过去:“宋郎君,我得去宫里自首了。我把这四条疯狗宰了,您赶紧把他们家给封……哦,保护一下,别男主人死了,就让别人抢了他们的家。有文书一定查抄,是否勾连军中贼子。” 宋奇何等聪明之人?顾不上问前因后果,旋即明白“四凶”死后该怎么办,也作正义之色道:“三娘既知自己做了什么,下官便不多言,请!”赶紧点了衙役,将“四凶”的宅院一一清点封锁。理由也是现成的“保护现场,维护受害者财产”。 宋奇抄家的本领并不比周明都又或者崔颖差,衙役们在这件事情上极听他的使唤,指哪打哪。宋奇花了半天的时间,查出厚厚的财产清单,以及往来账目——都是来,没有往。找出“军官”,一看,方令送的最多。 “这个人现宿卫宫中呀!不好!快!护驾去!” 92.串通一气 宋奇带着“证据”, 领着衙役往北去禁宫,身后留下一柱清烟, 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从“保护”变成了“抢劫”。 他是一个比崔颖、周明都还要高明的抄家者, 做事就要做得严丝合缝。 他将“四凶”的住宅、别院统统封锁, 一个人也不许出入,亲自将“四凶”的文书查抄。查完了还把“四凶”书房又放一把火,烧焦两张柜子之后再指挥人救火, 以示“我不是来抄家, 我是来救火, 救完火要清点损失,然后不小心就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火就是他放的,才烧起来他就泼了盆水,继而“大惊失色”,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抄拿相关证物了。干着这缺德事,他倒没忘记把“四凶”残破的尸体给收集起来——他要不收,估摸着尸体非得叫京城百姓分尸生食不可! 随着梁玉进宫请罪、宋奇带队抄家, 两队人轰轰烈烈地开过,“四凶”被“铁笊篱”杀了的消息已经长翅膀一样的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闻风而动的小民, 没直接被“四凶”祸害过的都涌到街上围观梁玉。受过“四凶”迫害的百姓富户则焚香谢天,紧接着开始准备状纸, 状告“四凶”各种恶形恶状,夺人财产、妻女等事, 求索回损失。 还有一等人也被迫害完了, 状纸也不用自己写, 准备了香烛果品,就近去神佛那里还愿。京城于嚣闹之中,响起祥和的礼佛酬神的唱经声。 这些只是看起来热闹,真正能够左右事件走向的人则在高墙之后、深院之中。 ~~~~~~~~~~~~~~ 桓琚四十多岁了,听起来似乎正在壮年,其实已经活得超过了皇帝的平均年龄。夏秋之交,染上个头疼脑热、偶感风寒,再常见不过了。他是昨天傍晚发的病,病不大,服侍的人却都很紧张。最好的御医被叫了过来会诊,太子榻前侍疾。 到了今天早上还不见好,由执政们轮流当值,连正在家中避嫌的萧司空也坐不住进宫了。公主们来得极巧,正赶上了最早一拨探病。 所有这些人都在两仪殿碰面了。丰邑、安邑两公主没敢跟弟弟说他外家已经被“四凶”给扣了,安邑公主悄悄将这个消息对萧司空讲了。萧司空道:“不要声张!” 他立即有了两种盘算,如果桓琚病重,事情自然是由执政来处理,执政就可以下令将这些人开释回家,又或者派人调查“四凶”刑讯逼供的事情,叫停整个案件的审理。如果桓琚病很快就好了,该禀明桓琚,让桓琚亲眼看看酷吏的嚣张。 萧司空同样很明白,此时是桓嶷表现孝道的时候,他最好什么都不知道,一心做一个仁孝的好太子、好儿子。 御医诊脉、开药、煎药,太子“汤药亲尝”,一碗药喝下去,桓琚躺着发汗,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桓琚才睡沉,梁玉就带着从何源背上拔-出来的菜刀去投案,宫门内外一时哗然。御史大夫裴喻亲自跑出来,请梁玉先到御史台去喝个茶,毕竟在宫门前面拎着把血淋淋的菜刀不大雅观,一面派人去通知萧司空 。此时御史台因被卢会算计,已不剩几个人了。 萧司空马上明白了这是一个机会,与黄赞等人通好了气,这时才告诉桓嶷:“殿下,‘四凶’拘捕梁氏,被那位炼师当众格杀了。” 桓嶷揉揉眼睛:“谁?哦。啊?!!!” 萧司空将他一拉:“殿下,噤声!殿下,你还是要用心侍疾,一点多余的事都不要做。” “可是三姨!还有外婆,难道他们敢把外婆也给抓了吗?可恶!”桓嶷知道查“逾制”的事情,他对梁府这方面是不担心的,桓琚又亲口说了不许对梁满仓夫妇无礼。没想到酷吏的胆子居然还是这么的大! 萧司空道:“殿下,听臣说,昨天卢会上本,他要抓人也是下午了,如今他已伏诛,被他抓去的应该还没有太大的损失,殿下不必担心梁翁梁媪。殿下要做的是用心侍疾,您是太子,要稳住圣人的心,圣人才不会动怒。” 这个桓嶷听进去了,迟疑地问萧司空:“那……三姨怎么办?” “她自己来投案了,这很好。御史大夫裴喻已请她去御史台了,裴喻是一个厚道人。余下的就看咱们怎么做了。” “好,您请讲。” 萧司空道:“梁府的事情,殿下是不知道的,一定是不知道的。” “好。” “酷吏为恶,您也是不知道的。” “好。” “一旦听闻此事,您是愤怒的,因为有人辜负了圣人。” 桓嶷低头想了一下,答道:“我明白了。我将三姨托付司空,万请保她周全。”说完,深深一揖。 萧司空忙避开了身子:“殿下,老臣当竭尽全力。”否则对付个“四凶”,居然让“自己人”偿命,岂不是助长小人气焰?以后再有酷吏,还有谁会豁出去了硬抗? 梁玉自动投案,拉足了士人的好感,她若不投案,顶多是个有胆子有义愤的傻大胆,投案了,就是明白事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止是利益、行动上与己方一致,从思想上也可算是“自己人”。 桓嶷转身欲去殿内看桓琚,周明都一路跑了进来:“殿下,司空。殿下,京兆少尹宋奇急奏,告发轮番都尉方令与卢会等勾连串连,谋害大臣,图谋把持朝政。” 桓嶷一惊,张口便是:“我去奏与阿爹……”桓琚还没醒呢。 桓嶷赶紧改口,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宋奇是自己人!“司空,请司空与黄侍中等议定此事,万不可惊扰圣人。” 萧司空也觉得宋奇变得顺眼了,恭敬地一礼:“谨奉令。” 萧司空与黄赞等一打照面,很快就有了推论,让崔颖去查“四凶”,着周明都把方令给控制起来。宋奇协办,萧礼则接手“四凶”原本的案子和抓来的人犯。 桓嶷终于可以放心了,轻快地道:“外间事悉付大臣,我自侍疾去。” 此时,宫外。 大长公主先是忧心忡忡地送丈夫进宫,继而听到“四凶”被梁玉追杀的消息,拍案而起:“干得漂亮!恨不能是我生的女儿!阿姣啊——” 萧礼原在跟前伺候,听到这一声,不及脸红便是一个哆嗦:“阿娘,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这只是一个开始,须要将‘四凶’罪名坐实,此其一;趁机劝圣人暂息雷霆之怒不再作用酷吏,此其二;要保炼师平安,此其三。” 母子俩都有一个想法——“四凶”死了,接下来就任由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发挥了!萧礼想得还更深,那就是拨乱反正。自己干不好,还是建议桓琚,让崔颖去查! 大长公主道:“那咱们还坐在这里干什么呢?你们不是查过‘四凶’的不法之事吗?不趁现在收拾好了上奏,要等到什么时候?” 萧礼劝道:“阿娘,圣人病了,要体谅他,慢慢说与他听为好,事缓则圆。” 大长公主眼珠子一转:“那好吧。” 便在此时,门上管事跑了进来:“殿下!门外有一个自称是无尘观主信使的妇人,拿着观主的名帖求见。” 杀了“四凶”,梁玉的名头就很好使了,大长公主道:“快请!” 来的是吕娘子,她的本意是自己出面去揭发,不想梁玉跑得比兔子还快,她一路追,尽在后面吃灰,还没追上梁玉,眼睁争看着梁玉从面前跑走,直接去宫里请罪了。 【那还了得?!我得把“四凶”给钉死了才行!只有“四凶”罪大恶极,杀了他们的人才能是有转圜的余地。否则清天白日,连杀四个朝廷命官,亲外甥是太子也不大说得过去啊!】 吕娘子将梁芬交给阿蛮:“知道我那宅子吗?带小娘子先过去。我还有事。”继而将人一划拉,选中了最不怕事的晋国大长公主。 见到晋国大长公主,吕娘子马上自报家门。大长公主道:“唔,我知道了,废话少说,你来有什么事?” 吕娘子道:“殿下可知,‘四凶’与如今正在宿卫的都尉方令过从甚密,交情颇深?” “什么?” 吕娘子与大长公主都不是个好人,当着萧礼的面,吕娘子就敢说:“他们分明是想借机铲除朝廷重臣好取而代之,把持朝政。” 大长公主不满地道:“我看他们是想谋反!” 吕娘子道:“过了,过了,他们且干不到这个份儿上,就是攻讦大臣,想取而代之。说得太重,反而不像,没人信的。” 大长公主大悟:“不错不错,哎哟,天天说的想的都太……哈哈,轻点的罪过我就没想到。” 萧礼重重地咳嗽了两声:“阿娘!” 吕娘子又说:“卢会连崔颖都能诱捕,就是明证!什么人敢抓御史?还有天理没有?” 萧礼问道:“他们真的被抓了吗?不是崔颖协助办案?” 吕娘子道:“郎君,这都是哪年的皇历了?卢会最嫉妒的就是崔颖了。男人嫉妒起来,呵呵。” 萧礼大怒:“这群小人!”他在家里避嫌,消息也有不够准确的时候。原本比较放心崔颖,现在听说崔颖都遭了毒手,顿时紧张了起来。 大长公主道:“走!快些儿,跟你叔叔伯伯们说说,哎,我先去宫里,那些人我不放心!还有方令,怎么还能让他守卫圣人呢?赶紧把他拿下来!” 萧礼走了两步,闻言又折了回来:“阿娘!圣人病重,您怎么能轻易说出来要换宿卫将士这样的话来呢?” 吕娘子忙补充道:“宋少尹已经去保护四凶宅院,免叫人趁乱打劫了。证据快有了!” 萧礼骂道:“快有也是没有!你们做事怎么这样顾前不顾后呢?都先去,外面的事情我来办!” 吕娘子这才想起来怕,眼前这个人可是勘破了史志远真身的人啊! 【等等!那他是个比老鼠精厉害百倍的人了?】吕娘子毫不犹豫地跪倒在了萧礼的面前:“郎君,请您救救三娘吧!她杀‘四凶’也不是为了她自己呀!” 大长公主道:“你起来,我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萧礼点点头,问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吕娘子道:“说是去宫里请罪。” 萧礼容色一缓:“做得好。这样,就有转圜的余地了。”这个事,如果是个宗室男儿干,说不定桓琚得夸一句“真是我家好儿郎”。梁玉一个外戚家的女孩儿干这事儿,就另当别论。不过事情是好的,大家也不会眼看着她去送死,让他们依法来审就死不了,大不了到外面转一圈再回来嘛。 萧礼飞快地想好了接下来的应对,现在需要的是梁玉的配合。萧礼低声对大长公主道:“阿娘,此时须得您进宫一趟,顶好见到炼师,与她通个消息。”将自己要大长公主办的事情讲了。 大长公主道:“你还不放心我吗?这事我来办!”又让吕娘子先在自己府里住着,吕娘子哪里呆得住?又求大长公主,将梁芬安顿好,说是梁玉托付给她的。萧礼笑道:“不用担心,她自有她的家人来照顾。” “四凶”死了,被“四凶”正在审讯的人都能缓过气来了,该放的放嘛。 ~~~~~~~~~~~~~~~~ 却说,大长公主赶到宫门口,热闹早散了,梁玉喝茶去了,方令一头雾水地连同他带来的兵士都被周明都这个专干这等差使的给扣了。大长公主与萧司空老两口见了面,互相一通消息。萧司空告诉大长公主:“裴喻虽是个老好人,还是有分寸的,那一位当街杀人看似鲁莽,也是有成算的,我们只管做我们自己的事就好。” 大长公主也告诉萧司空:“阿姣在外面收拾善后呢。刚好那边办好,再接了这桩差使。” 夫妇俩都放了心,大长公主进去看侄子。 外面,宋奇得到指令,知道事情成了大半,飞快地去找萧礼——崔颖还被卢会这个又傻又蠢还狠的死鬼给扣着呢,连同大半个御史台。 【他不死,谁死?哪怕圣人此时醒过来,也得叫他去死一回。】 萧礼被宋奇满京城地搜出来的时候,正在呼朋唤友,一个一个地催他们写奏章,检举揭发“四凶”横行不法的事情,再给他们安排次序、时机、什么事能翻案什么事不能翻案,又沟通联络,怎么把梁玉这件事控制在一个各方都可接受的范围之内。得照顾桓琚的情绪,要在不引起桓琚反弹的前提下,将事情给办妥。 京城何其大?萧礼骑马也跑了个满身大汗。找他的宋奇也急得不行,终于,午后不久,两人碰了个头,萧礼与宋奇一合计,赶紧的,把御史们给放出来。两人又去与崔颖会合,将近来被“四凶”抓到的人都给妥善安置好。 宋奇道:“带上几个专治跌打的郎中为好!”他这方面的路子就比萧礼熟些,捞上几个郎中,先往卢会那里救御史。卢会用惯了的差役都被宋奇、萧礼扣押下来,与原本的犯人位置换了个个儿,把卢会的手下关栏杆里了,将栅栏里关的给放出来了。 萧礼见到崔颖大吃一惊:“中丞受苦了!”他气得双手发抖,险些骂出粗话来。崔颖虽然狠,毕竟有原则,长得也好看,萧礼对崔颖还有几分客气。如今崔颖挨的鞭子不讲,脸上自左眼下至左嘴角一道长长的刀痕——卢会真不是个东西! 崔颖虚弱地道:“不妨事,有何旨意?” 宋奇道:“圣人不豫,无尘炼师已手刃‘四凶’,政事堂命我等接管诸案,中丞,还请更衣,与我等同往。” 话音才落,便听一个人说:“什么?!” 袁樵不明不白挨了二十棍,他年轻,体力也好,虽然差役下手颇重,倒没将他打成重伤。此时正被宋奇带来的大夫裹伤,趴在草堆里继续琢磨着出去怎么报仇,听到宋奇这样说,由俯卧而跳起:“究竟怎么一回事?”梁玉会杀人?这个……考虑到菜刀,那是很有可能的。但是梁玉不会无故杀人,袁樵问道:“难道‘四凶’竟然开始对太子动手了吗?” 宋奇与萧礼心里暗赞一声:敏锐! 萧礼道:“如今已经平安无事了,太子正在两仪殿侍疾。袁郎若是还能行动,不如将养好身体,协同我等办案。” 袁樵毫不犹豫地答道:“我现在就能动!” 萧礼问道:“袁郎不担心家中?” 袁樵露出一丝笑来:“他们都能很好地照顾自己呢。” 岂止!刘、杨二夫人自从听说袁樵落到卢会手里,恨得夜不能寐,今天一早便各奔娘家去串连。中途听到了“四凶”被杀的消息,都呆了一呆,不及回家,接着串连——由串连救人,而为串连落井下石!“四凶”死了,袁樵一定会没事的,但是这个仇,是一定要报的! 包括哭着上车的杨夫人,都没打算停这个手,只吩咐一声:“派个人回家,对大郎说,不要跑出去看热闹,如今街上乱!叫他在家等他爹回来。” 袁先也在“都能很好地照顾自己”的“他们”之列,他比袁樵小上几岁,男孩子长得晚,现在还是个孩童的身量。短胳膊短腿的从座席上爬起来,垂手恭恭敬敬听了。听完便叫了人管事的过来:“咱们严守门户,不过这样的好消息怎么能不与人共享呢?去给新昌县公家送个帖子呗。我想想,上回听到的还有哪家……” 【真欺我袁家无人吗?】袁先一张幼稚的面孔上也是杀气腾腾的。 袁樵换好衣服,与崔颖就地反审卢会的手下。萧礼、宋奇又赶到了第二站——迎接梁满仓全家出狱。 昨天受了一天的折磨,到了今天,梁九郎、梁滔两个受了伤的躺在稻草上呻-吟,梁满仓等人都在想——三娘还在外面没回来吗?等等!她别也叫抓了吧? 正在胡思乱想间,一阵扰动,梁家人都觉得心惊。直到听到一把极耳闻的声音:“将他们都关起来!快!请梁翁梁媪出来。” 梁满仓整个人瘫在了地上:“可算得救了!宋郎!在这里!” 一家人重见天日,恍如隔世。 郎中抓紧时间给梁九郎、梁滔诊治,细细地清洗伤口,除去腐肉,挑破水泡,敷以创药,用细麻布裹好伤,放到担架上抬出去。梁满仓便问宋奇:“宋郎,这究竟是咋回事哩?” 宋奇道:“已经无事了。” “太子也平安了吗?这起狗娘养的贼子,还要坑害太子哩!圣人呀!可不能信这群杀千刀的东西!” 梁大郎灌了半碗凉水,放下碗一抹嘴:“爹,你喝口水再说。宋大人,我家里她们娘儿们咋样了?” 宋奇根本还没去梁府呢,只好说:“我已派人去捉拿钟贼的爪牙了。” “抓了他们好!” 南氏则说:“宋郎君呀,我家三娘咋样了?” 宋奇顿了一顿:“她么……她将‘四凶’杀了,所以我才能从‘四凶’家里抄出他们与军士往来的信函报与执政,得了命令将诸位释放呀。” “杀、杀人了?”听起来就是梁玉能干出来的事啊! 梁家人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却知道一条:杀了“四凶”就不会再有人对他们动刑,也不会有人构陷太子,这一关算是过了。 可是……南氏眼前一黑:“杀、杀人,要偿命吗?我们冤啊!凭啥咱们被冤枉还得赔进三娘一条命进去呀?!”她一说,全家跟着喊冤。 萧礼仔细看了梁九郎、梁滔的伤情,此时才对宋奇道:“少尹好生护送他们回家,告诉梁翁、梁媪该怎么说话。我去释放其余被构陷的人。” 宋奇道:“好!请!” 萧礼扳鞍上马,风一样刮了出去。宋奇对南氏说:“三娘如今还好好的,您先别这样,咱们先回家,我跟您好好说。还有些事要您去做,咱们还要理一理,有些话您得学一学。” 说话时,他的心腹来递了一叠纸:“大人,都在这里了。这起贼子,先写好了‘供词’,就等犯人画押。”宋奇接了来看了一看,记好要抽掉哪几张不能递上去,便将所有的“供词”都袖了。然后骑上马,将梁府诸人送上车,一路护送回府。 南氏与梁满仓一车,两人手握着手,南氏不停地说:“玉也不知道咋样了,三个闺女,统共只剩这一个了,可不敢再出事了。” ~~~~~~~~~~~~~~~ 梁玉现在挺好的,御史台本来是一个斯文的地方,崔颖来了之后卫生也变得非常的好。裴喻一个老好人,容忍得了年轻的中丞包揽了所有政务而不怒,脾气好得不得了。 梁玉都没有进牢房,被裴喻请到一间静室里:“这是他们歇息的时候用的,请炼师暂时容忍。” 【小先生歇息的时候也在这里了?那是挺好的。】梁玉好奇地打量了一眼屋子,客气地说:“我是来投案的,您这对我也太好了。” 裴喻说请喝茶就请喝茶,他的茶叶是今年新出的,味道也不差。沏好了茶,裴喻道:“炼师好胆色!”他终于吐露了一点心迹,世人谁不厌“四凶”呢?且认为梁玉诣阙请罪也做得很得体。 梁玉道:“是我鲁莽。” 裴喻慢条厮理地向梁玉透露消息:“‘四凶’与方令勾结,有不轨之意,如今执政已下令彻查了。对了,圣人不豫,所以是执政暂时代理,太子在侍疾,他们都很好。府上的人现在应该已经被接回家了。” 梁玉笑道:“那也不枉父母养育我这么大了。” 裴喻因今日之事对她颇有好感,兼御史台冷冷清清没个说话的人,与她多唠了两句:“这五个人,胸无点墨,也想纵横捭阖,真是可笑。合该遇到炼师果断!”那个方令,跟什么人结交不好,结交个酷吏!简直是败类!肯定也不是好东西!御史台实际做事的是崔颖,名义上还是他裴喻的地盘,把他老巢都抄了,老好人也要生气。 梁玉笑了:“刘项原来不读书。”【1】 梁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从此不再说一句与“四凶”、案情有关的话,也不问自己会怎么样。只是说:“我有一事想请教大夫。” “炼师请讲。” “我有一个侄女,原本要定亲的,可是这两天家里遭了事,她去求救,那家人并不开门。这门亲事可以就这样作罢吗?要是我家不想要这门亲事,该怎么办?”搁乡下,闹掰了算完,不把对方家里锅捣漏了不算。不过在京城,还是斯文一点的好。 裴喻怒道:“是哪家人,这般无信无义?这样的人家岂可再结为婚姻呢?” “我只担心家父吓破了胆子,要息事宁人,岂不可惜?” 裴喻看了看天色,道:“炼师知道六礼吗?”今天不是他当值,省事儿,等会儿出宫就去给梁府把这事给了结了。 梁玉听裴喻讲完半天《户婚篇》,外面又送来饭来。裴喻便招呼梁玉一起吃他们的工作餐,本该“会食”,现在御史台空了差不多,也没几个人跟裴喻“会”,执政们各有事忙,这一波也“会”不上。裴喻跟梁玉就一道吃了。 第一顿囚饭,规格还挺高的。 饭摆到一半,外面程祥的声音:“裴大夫,裴大夫。” 裴喻放下筷子,出去问什么事。程祥到:“奴婢奉命,给三姨送几个宫女来。公主们与淑妃娘娘商议,三姨一个姑娘家在这里多有不便的。” 裴喻道:“人留下吧,我自有安排。” 这些人不但送来了宫女,连妆镜、铺盖、屏风、帐子、衣服……都准备好了,统统是宫里的用品,一般官员家嫁女儿都没有这般豪气的嫁妆。 又有几个从程为一从内侍省里选的精壮宦官,代替了狱史台里的小吏做看守。除了行动不大自由,梁玉的生活水准一点也没有降低。 裴喻临走前还问:“炼师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梁玉道:“请给家里报个平安,叫什么别慌,该怎么着还怎么着,不要给我喊冤。再有……能给捎两本书吗?” 裴喻很喜欢她这份从容,捋须而笑:“好。”心道,不必担心她接下来会犯什么错了。 至此,一切都准备就绪,就等着桓琚苏醒了。 ~~~~~~~~~~~ 桓琚醒在凶案发生后的第二天早上,发了一天的汗,睡了个饱,早上起来身体一轻,精神尚好。 抻了个懒腰,桓琚推被而起,却见卧榻前太子盖着件毯子,正蜷在那里。听到声音,桓嶷打了个挺,毯子滑落在地上,桓嶷迷瞪着眼抬起头:“阿爹?阿爹!阿爹醒了!人呢?” 桓琚口里说着:“多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心里其实挺受用,还要呵道,“看你这衣衫凌乱的样子,还不去好好歇歇?不要仗着年轻,就使劲地熬身体,老了有你好受的。” 桓嶷用手拢拢头发,低头道:“等御医看过了儿再走。您是前夜有所不适的,昨天的事务是执政共同参酌。” “唔。” 御医把脉的时候,执政也都到了,得知桓琚算是痊愈,众人都放下心来。桓琚更衣,桓嶷给他捧茶。桓琚自嘲地对众人道:“我素来身体强健,没想到还是病了一场。真是老了。” 桓嶷低声道:“才没有。” “你们听听,这是孩子话!” 黄赞正色道:“臣以为太子说得对,陛下这是另有原因。” “哦。” 黄赞说:“陛下是天子,天下万物都应在您的身上,您病了,就是哪出事了。” “哦?哪里出事了?” 黄赞毫不犹豫地说:“‘四凶’为祸!” 桓琚知道“四凶”是怎么回事儿,他家姑妈妹妹闺女不停给他叨叨什么“四凶”。眼下正用他们查“逾制”,查完就让他们滚吧,也差不离了,只要叫人知道别他娘的把皇帝给惹急了,也就可以了。 “逾制”还没查完,桓琚不能现在就对黄赞松口,反而戏言道:“现在我痊愈了,是他们变好了吗?” 外面,裴喻匆匆过来,口气急切地说:“圣人,有女道士号无尘者,击杀卢会、何源、王道安、钟肖四人,自诣阙下请罪。” “啪!”桓嶷手里的茶盏应景落地,洇湿了好大一块地毯。 新戏,开锣了。 93.剑胆琴心 自己不过是睡了一天两夜, 京城就有了这么大的动静,哪个皇帝都不会觉得愉快。桓琚沉下了脸,桓嶷抢先说:“三姨?怎么可能?她为什么呀?” 梁玉进了御史台就什么话也没说,甚至没有说一句很长人气的“我为天下除此贼”,她平平淡淡地投案,老老实实地喝茶。裴喻也就回道:“未请旨,不敢擅问。” 桓琚用得最顺手的审案的人就是“四凶”,现在这哥四个被梁玉一勺烩了,他再想快点审个案子, 也就只有……“崔颖呢?” 【来了!】所有老奸巨滑齐齐精神一振,萧司空道:“臣等令崔颖会同大理、京兆先控制局势。” “叫他回来,外面的事情让萧礼、宋奇先办着!” 老奸巨滑们齐声道:“是!” 使者飞快地派了出去, 桓嶷作欲言又止状, 桓琚扔给他一句话:“你还不去整理仪容?” 桓嶷跪下道:“请阿爹暂息雷霆之怒, 您病才好,等崔颖问出案子再生气也不迟的。” 这话在理,桓琚勉强道:“知道了, 你去歇息吧。” 桓嶷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崔颖被找到的时候, 已经审出了许多卢会的不法之事。使者见到他的形容也是吃了一惊:“中丞这是怎么了?” 崔颖获救之后先洗沐更衣裹伤,他伤的不是地方, 脸上这道伤不大好裹。他的表情没有问题——日常没表情,不怕牵动肌肉再流血——有问题的是上好的药粉洒上去, 细布一覆, 怎么才能贴在脸上不掉下来呢? 郎中最后用了个坑爹的办法, 将他眼以下、唇以上,咣咣缠满了,崔颖一颗英俊的脑袋被缠成了个纺锤模样。 崔颖口唇微动:“无妨!何事?” “圣人宣中丞入宫见驾。” 桓琚醒了!崔颖拎起一叠湿淋淋的口供,对袁樵等人道:“这里暂且交给你们,加紧办!卢会家中仆役还没拘拿到吗?” 袁樵也是洗换一新,亢奋地道:“在与宋少尹做交割了,下官亲自去提!” 两人一同出门,崔颖去宫里,袁樵看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袁樵知道梁玉现在在宫里,就在狱史台,可是他现在回去未必就能见得着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告诉她的。【只有将“四凶”彻底踩死,才能帮得到她。一个人不是死了才算完的,要盖棺定论!就让中丞先去面圣吧,只要圣人见了中丞一面,卢会才是真的开始死了。】 袁樵想得不错,崔大纺锤进了两仪殿,桓琚目瞪口呆:“你这是怎么了?!” 崔颖撩衣一跪:“臣愧对圣人,臣自以为精明,为卢会所诈,囚于斗室,刑讯逼供。”说着,将脑袋上的绷带一层一层的解开,道是卢会让他构陷满朝文武皆反。顺手将口供也递了上去。 程为一小跑着接了过来,转呈桓琚。擅抓御史本来就是一桩罪,这笔账留着慢慢算。桓琚不急看口供,先看崔颖,崔颖一张大好的俊脸,犹如一张名画,现在名画被人撕破了一道口子。桓琚一看即怒:“卢会这个狗才毫无人性!卿且起来!御医呢?来给崔卿诊治!” 桓琚天生爱美人,大臣里也要相貌好的更讨他喜欢一些。且卢会行事太猥琐太小气,哪怕他把崔颖两条腿都打断了,桓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生气。毁容,这得多大的怨多大的仇?崔颖与卢会有什么怨仇呢?必然是卢会嫉妒!桓琚知道酷吏的这种嫉妒之心,也善于利用嫉妒之心驱使下人。卢会嫉妒偏了道就可恨了。 气着看口供,内分两种,一种是卢会写好的,就差让御史们签字的;另一种是崔颖新审出来的,标有实物旁证的。何者可信一目了然,桓琚越看越气:“这个狗才,就是这样办案的吗?” 御医以为桓琚又出事了,一头撞进来跪倒在地才发现人不对,擦一把汗,给崔颖诊脉:“这……中丞是不是还有暗伤呀?” 崔颖道:“哦,被卢会打了几十棍吧。” 桓琚恨恨地道:“他还敢打吗?” 黄赞在他的背后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多新鲜呐!酷吏打人,那是新闻吗?您没见过呀? 桓琚是真没见过,当场把崔颖衣服一扒,身前背后惨不忍睹。桓琚看直了眼:“竟如此残忍!” 崔颖倒平静:“陛下,臣审案也是先打的,就是没他花样多罢了。” “你闭嘴!御医,你轻点……” “咣!”门上一声巨响,桓琚眯起眼睛一道冷光杀过去,却见他的亲儿子桓嶷梳头洗脸回来了,正抱着门框一脸惊疑:“这!这是他们干的?!阿爹!阿爹!外祖年事已高……我、我……” 桓琚的冷光收了回来,目光重带上了怜悯:“程为一,派个人去看看。”如果把梁满仓也祸害成这样,那就是不听他的命令,梁玉杀了酷吏,那是情有可原的。为人子女的,看到父母被伤成这样,她要不难受,那才怪了。 崔颖道:“萧、宋二人已去释放梁氏了。” 程为一道:“程祥,你去梁府!” 程祥飞一样的跑去了梁府,梁家除了两个伤员,其他人惊魂未定,倒是没受什么皮肉伤。梁满仓与南氏虽是庄户人出身,性情还算坚毅,也都没有被吓死、气死,只是担心梁玉。程祥将两个伤员看了,又告知:“三姨由裴大人请去喝茶,淑妃娘娘和公主们派了宫人去侍候,一应起居都有人照应。” 梁府诸人早得了宋奇的指点,回说:“圣人英明。” 程祥再问刑讯情状,梁满仓与南氏道:“我们要面见圣人诉冤呐!哪有当着亲娘的面打儿子,逼人招供的呢?” “这也太不是人了!”程祥义愤填膺。 回来复命时便挟带了梁满仓夫妇二人,老两口进了宫门就哭,想起大女儿就死在这儿,小女儿就关在这儿,如今全家头上还顶着雷,富贵日子也他娘的太难过了! 两人一气哭到了两仪殿,在桓琚面前已经没有力气行礼了,两人扑倒在桓琚脚前。桓琚命人将他们扶起,问道:“程祥,这是怎么一回事?” 程祥一脸的愤怒状:“圣人!钟肖毫无人性啊!他当着二老的面拷打梁氏子弟,逼他们承认谋反!” 谋反?梁家?桓琚险些被气笑了,哪里是梁家谋反呢?分明是要扯到太子身上。太子是个什么人呢?太子要是有谋反的本事,老子还用这么着急给他拔刺吗?!!! 南氏缓过一口气来就哭诉:“我不肯认,他们就当着我的面打我的儿子呀,那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呀。他们就拿烧红的烙铁烙……我自己都没动过一个指头的儿子呀!” 这种缺德冒烟儿的主意,殿里除了他们老两口谁都能想得出来。但是事情落在了梁家人身上,还是一个老妇人哭诉,几个极富缺德潜力的人就都愤懑至极了。 桓琚道:“毫无人性!毫无人性!宋奇呢?他在做什么?还不查了这些有负朕托的狗才!” 萧司空叹了一口气:“圣人,您先息怒,臣等本想稍等再奏……他去查卢会等与方令勾结一案。” “方令?”桓琚对这个人是有印象的,方令长得好,弓马娴熟,应答也不错,做事也还算可以,否则桓琚也不可能让他离这么近守宫门。 “是。”萧司空这才从容将宋奇如何担心“四凶”家遇了变故怕被人冲击故而带人去“保护”,发现走水去救火,抢出一些证据来等等细说了。 一听“四凶”居然与守宫门的军士有勾连,桓琚冷静了下来:“宣宋奇。” 宋奇很快也来了,天气算来已入秋,宋奇忙得头上蒸腾着雾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练了什么神功。见了桓琚一拜:“圣人!” “起来说,究竟怎么回事?” 宋奇张口就是:“臣到卢会家,见他家里正在销毁证据!” 比起纯真的崔颖、没文化的梁满仓夫妇,宋奇告状可谓刁毒入骨。先砸死了“四凶”一定有不法事,否则不应该销毁证据,再讲他的发现,一步一步往上靠。卢会的账本在他手里,他随身就带着方令给卢会的巨额贿赂名细。 边说边摇头:“这个方令,年纪不大,出身也不算豪富,怎么能拿出这么多的拿来给卢会?他想干什么呢?卢会勒索也勒索不到他呀……对了,圣人,臣这两天收了不少京师富户喊冤的状子,都是状告卢、王、何、钟四人夺其产业的。夺人-妻女,这个还好追回,为了缴纳他们索取的赎金而贱卖土地的,真是无法追回了。” 桓琚脑子里嗡地弹起了一根弦——梁玉进宫时说过,不是荒年,竟然地价便宜! “他们该死!”桓琚一面看宋奇奉上的证据一面骂,突然手指着其中一份问,“嗯?这是怎么回事?” 宋奇无奈地道:“这是查到卢会有两处庄园,竟是当年高阳郡王的。臣去问新昌县公,新昌县公哭诉说,是卢会说,他们已经失宠于圣人,宗室又如何?如果不照他说的给,就让他们‘谋反’,反正卢会办巫蛊和谋反的案子是很容易的。” “此物该杀!”桓琚的心中终于冒出杀意来,“你与萧礼,唔,崔颖,你还行吗?” “当然!” “好,你们三个,去审!” “是。” 这才是朝廷出了案子的常规规格,桓琚盘算着,审出结果来就公议定罪。 宋奇扶着崔颖一道出去了,梁满仓夫妇俩也被小宦官搀了起来,两人似乎有话要说。桓嶷道:“二老放心,事情终有水落石出的时候,要相信圣人、相信朝廷。” 桓琚道:“就是这样,来人,送二老回府。”想起来梁家这回是确实倒霉,又赐医药,给两个倒霉蛋都赐了官。 ~~~~~~~~~~~~~~~~~~ 桓嶷虽劝梁满仓夫妇回家,一转身他又跪倒在了桓琚面前:“阿爹,三姨还系在台狱……” “她白日行凶,当街杀了朝廷命官,不该反醒吗?你不要说了。” 梁玉这事好有一比,官逼民反,只要你反了,就是你不对。凡被镇压下去的造反,那就是没有道理的“反”,不能称为“义兵”。梁玉就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一句话也不说,就呆在御史台里跟裴喻聊天,听御史大夫讲课。 而朝廷上下的老奸巨滑们别有思量——梁玉现在没事儿,就先不要在桓琚的气头上提这个事。梁玉是太子的亲姨母,杀几个酷吏,那算个事儿吗?好,算事儿,可不是大事儿,对吧?总比大家都“谋逆”了强。大家努力钉死了“四凶”的罪过,让桓琚厌恶了“四凶”,再提梁玉的事情的时候,桓琚就更容易接受给她一个比较轻的判罚了。 大理、京兆、御史台,一起使劲,将“四凶”余党整得哭爹喊娘。 桓琚想起来崔颖的惨状,也是非常的不忍,更兼裴喻又告了一状,道是他手下的人被卢会骗去打了。桓琚也不好意思了起来当天设宴款待、安抚诸御史。 酷吏是他用的,酷吏再打了御史,这事儿皇帝都觉得头大。言官啊!他们如果因言获罪,皇帝都要被记上一笔的,何况御史还什么都没干呢,就遭了这无妄之灾。 桓琚得给他们赔一笑脸儿,好酒好肉招待着,称他们是“国之栋梁”,问他们有什么心愿。众人一齐伏地,请明“四凶”之恶。桓琚也想这么干了,当即应允。袁樵却又有一个要求:“臣请外放。” 桓琚安抚道:“你是少年英才,怎么能说要离开的话呢?” “臣幼时随先父外任,自以为见过世情,向来为人处事也颇为自得,不想仍被卢会所骗,可见还是历练不够。臣请经风见雨,砥砺前行。” 桓琚道:“唔,先办案子,先办案子,办完再斟酌。” 袁樵也不强求,他今天只是想在桓琚这时埋一记伏笔而已。【叔玉之过,不可不领罚,领,断不至于就死,应该是流放。她流放了,我还在京里做什么?当然是陪着走了。只是地方官不可于治下娶妻,这个须得好好定筹划。总之她去哪里,我也去哪里。】【1】 除了这个插曲,安抚的工作做得还不错。即便是袁樵,也是神色泰然,并没有埋怨的意思。桓琚心道,【年轻人放到地方历练也是正途,不过不能是现在,年轻人还是心太急了。现在放你出去,岂不显得我不能容人?你且在这里历练两年吧。】 袁樵举盏略碰一碰唇,他从现在就得注意养生,得好好养伤,养好了才有力气上路。【唔,家里,家里也得安排好了,是对不起阿娘、阿婆和阿先,然而我入狱,只受了二十棍就出来,实是因为叔玉斩杀了“四凶”,否则疯子手里能否活着出来尚未可知呢,我是该随她离京的。反正在圣人面前讲了,吏部等处,断不至于为了我去一个偏僻地方任官而为难我。吏部都签了,圣人有什么理由反对呢?我的品级也惊动不到圣人。】 两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 ~~~~~~~~~~~~~~ 两仪殿歌舞正欢,梁玉还在烛下观书。她很清楚自己犯的是什么罪,会判什么刑,也知道自己会被依律减刑,最终的结果大概也就是个流放。且不会被先打一顿再流放。 【去个远点儿的地方,过几年苦日子,也行。谁还没苦过吗?下地上场劈柴烧火纺纱织布喂猪养鸡……老子哪样没干过?我还会修房打家具呢!】梁玉很乐观。大家都怕流放,她不怕。‘流放是一种政治资本’,梁玉虽无法这样明晰的表述,却知道自己必须走这一遭,不流放,她这件事情就做得不圆满。 【杀完人而自首,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做人。终于活出个人样子来了!】 【追杀“四凶”的时候,京城人可真有趣,】梁玉翻了一页书,出神了,【他们岂是为我呢?是为自己,也有纪公的情份。若做事都能得到这些人相帮,大约何事也都不必畏惧了。】 烛花爆出一串轻微的响声,一个宫女笑道:“灯花开了,三姨,有喜事。” 梁玉从容回神:“圣人痊愈了吧?” “是呢。” “那就好。” 梁玉低头扫了页书,又翻了一页,裴喻真是个好人,怕她寂寞给带了本杂记来,忒解闷了:“明天记得提醒我,请大夫给换本书来。《左传》就好,那个我还没读完。” “是。三姨,时候不早了,还是安歇吧。”宫女也是佩服梁玉,宫中女子,见不到圣人、圣人打面前经过没看她一眼、饮食比别人少了些,都要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三姨倒好,杀完了人等判刑,照样好吃好喝还能一点不瘦!如果不是不能出去,她兴许还能跑一阵儿马。 梁玉卸了妆,心里默默又勾了一天:【四十一。我就要流放了,还好,没与小先生定下来,否则我这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总叫他等着,像什么话呢?我早发过誓,不会放手,然而与我在一起他总是操心受罪的。他是个好人,好人也不欠我的呀,没得叫人跟着受罪。我依旧做我的女道士,也能活得很好的!只是没有小先生罢了。唉……早知道多亲两口了。】 宴散,袁樵乘车回家,两位夫人都在等他。袁樵神色如常问安,杨夫人道:“这些日子你也太辛苦了,早些歇息吧。她的事你也不要心焦,君子大臣会保她的。” 袁樵当地一跪。 刘夫人道:“我说什么来着?好啦,知道了,你起来。答应你了。” 梁玉带着遗憾睡了个踏实觉,次日起来,又是新的一天。此后一直寂静,也没有人来审问她,也没有人来探视她。御史们都被裴喻赶得远远的,不许男子围观她。裴喻倒是时常来看她,依照要求给她带来了《左传》,对她蹲大狱还能沉下心来看书佩服不已。 【老夫若是落入这般境地,恐怕也是没有心情读书的。】 梁玉是真的在“学习”而不是装样子,她有不懂的地方就直接问裴喻,后来索性拿裴喻当了教书先生来教她《左传》。裴喻虽不是治《左传》的,这上面的学问比梁玉还是要好上八百里,也抱着试探的意思教她一些。三日后就发现,她是真的沉得下去心去学。有不懂的就问,裴喻试探着问她前两天讲的内容,她都是对答如流。 第四天上,裴喻忍不住问道:“炼师,何必这么用功呢?” 梁玉道:“不然我做什么呢?” “想想案子嘛。” “那些有圣人、有朝廷上的大臣们去想吧,我可难得有这么清静的时光来读书。即令明天就死,今天读完了这本书,我就是一个会《左传》的死人,读不完,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死人,差别老大了。” 裴喻不由佩服了起来,往外见人就说:“若不是心中无愧,断不能如此坦然。且敏而好学,若为男子,日后成就定然是比我高的。” 她数到了“十一”的时候,外面“四凶”的案子结了。吕娘子跑去找宋奇,又告了方令贿赂“四凶”报私仇。宋奇却将这一条按了下来,因为:“这样对娘子也有害。不用这一条,我也能办得了他!” “四凶”没有“谋逆”,但是按“谋逆”的标准定了第一条罪,因为“反坐”。【2】 “四凶”只会打,只会往谋逆、巫蛊上靠,真落到了一群杀人不见血的人手里,虽然死了,在棺材里都躺不安稳。开棺、戮尸、夷三族、籍没……都是应有之义。此外又有种种连坐。这群人还在“四凶”的家乡,刻了碑,记述了他们的“祖某、父某”和他们和罪行。【3】 方令也没有被饶过,因为他是这件事情的引子。不将他也塞到案子里,那算怎么个事儿呢?塞!宋奇不将吕娘子告的报复袁家计入,却又找了方令有“使‘四凶’构陷晋升的竞争对手”的名目。 方令的岳父是个能人,硬是赶在方令被处置之前抢先走了关系,在方令缺席的情况下,以方令的母亲做为代表,让女儿跟方令离了婚。岳父大人带着女儿扬长而去,留下方家受刑。 桓琚相信“四凶”和方令有“上进心”,哪个人做官不想做得更大一些呢?说谋逆他不大相信,因为这五个人地位还低着,又没有别人串通。萧司空等与梁玉等人想到了一处,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合适”的罪名。 裴喻见天往梁玉跟前了跑,也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梁玉笑笑:“那就快轮到我了。” 裴喻道:“圣人已指派了老夫与大理、刑部,共审此案,程为一旁听。” 刑部尚书就是兼了弘文馆学士的那位“陆世伯”。 梁玉道:“好。” 问讯很简单,四个人没有一个想为难梁玉的,包括程为一,他们都很好奇裴喻说的是真是假。寻常人,哪怕是个男子,蹲了一个月的大狱,也得惶惶不安,梁玉却偏偏没有,还真的读书了。 萧礼心道:惭愧,我还曾教训她,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 陆尚书则想:本以为是寻常外戚,不想真有几分担当。小严若能如此,老严做梦都能笑醒。 程为一则想:回去要怎么向圣人说,才能让圣人罚得她轻一些呢?唉,家里娘子总是闹我。 三人观察完了梁玉,由萧礼主审。梁玉有一说一,前一天如今听到消息,第二天如何进城,听说桓琚病了,等不到喊冤就先动手了。并且一口咬定:“就是我一个人干的,没别人。” 程为一最后代桓琚问话:“圣人问,你有何话说?” 梁玉道:“我认罚。” 程为一问道:“有何话要对父母讲呢?” 梁玉低下了头,闷声道:“死我一个,总比死全家强,咱不亏。” 程为一一愣,心说,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会死了呢?接着问,圣人问:“你有何话要对朕言?” 梁玉清了清嗓子:“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我不可惜,国法可惜。” 这话说得何其正义?裴喻心道,力争也要保下她来! 程为一点点头,最后问:“有什么话要对太子讲?” 梁玉一怔:“还是别说了吧。我答应了阿娘,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现在杀人了。答应了阿姐,要照顾好外甥,自己犯法了。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程为一不再问话,四人鱼贯而出。 “陆世伯”口中的“老严”正惊诧地问道:“央我做男家媒人?” “陆世伯”口中的“小严”跳了起来:“阿爹!答应!快答应!” “陆世伯”等人到了两仪殿奏事。萧礼先奏:“据宋奇回报,京师百姓无有目击凶案。” “什么?!一个人也没有?都是瞎了吗?” 萧礼苦着脸说:“圣人,‘四凶’做过什么事您都知道了,百姓躲他们尚且来不及呢,怎么会围观他们?” “自作孽!”桓琚骂了一句,又想起正题来,“她呢?” “圣人问哪个他?” “三姨。” 哦,还知道叫三姨呀。萧礼道:“俯首认罪。且说,‘我不可惜,国法可惜’。” 八个字把桓琚打懵了:“她说的?” “是。” “话都被她说了,我还说什么?”桓琚小声嘀咕。 萧礼没听清:“圣人?” “咳咳!尔等依法拟来!” “遵旨。” 将几人打发走,桓琚再细细问程为一,程为一原封不动将话复述了一回。桓琚问道:“依你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程为一道:“老奴不知道旁的事情,只知道三姨从来没在圣人面前说过别人的坏话。老实人被逼急了,才会行事过激,包藏祸心的奸诈人是不会把自己放到险境的。” 桓琚道:“不错。”他对梁玉的火气消了。【情有可原】,桓琚想,【罪仍需罚。】他已经给梁玉定了个结果——出京几年,再召回来。国法是需要维护的,尤其是贵戚犯法。如果仗着长辈就恣意行事,以后太子怎么治理国家?只为律法尊严,不针对人。 ~~~~~~~~~ 倒计时到十,裴喻悄悄向梁玉透了个底:“我等必然力争。”流放也要选离得最近的地方。【4】 梁玉笑道:“那有劳了,也不必刻意,随缘吧。” 裴喻问她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免得临行前再准备来不及。梁玉道:“我的东西,有些分配。”将道观留给吕娘子和阿蛮等人看守,还真观给广虚子压惊,田产等留一份做施粥赠药送棺材,其余则给侄女们各准备了嫁妆,侄子和哥哥也各有其份。首饰衣料留给了南氏和嫂子们。还托吕娘子一件事,等事情平息了她又死了,就派人探望吴裁缝,照顾她余生。 她自己光杆儿一个上路。 裴喻问道:“这就都分了?” “我要死是了,现在占着也没用,与其让他们打架争产闹笑话,不如由我来分了。” “你一定会好好回来的。” “回来就再挣呗,千金散尽还复来么。”梁玉大方地说。以前当学徒,想着怎么抠钱,现在看钱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一个艳若桃李的姑娘,带着风流名士的不羁,这份洒脱不屈真是令人羡慕。 裴喻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要去哪里,不过我有一份名帖,沿途地方又或者到了居住之地,若遇到我裴氏子弟,又或者我的学生、旧属,尽可以拿给他看。” 梁玉笑道:“有劳。” 梁玉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洒脱,她的心中有两忧:【我就要走了,阿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跟小先生的缘份看来是浅了点,他家三代单传,也是耽误不起的。】 “三代单传”已陪着严尚书扣响了梁府大门:“上复梁翁,严某受人之托,为府上提亲来了。” 94.长亭古道 倒数数到五, 判决的结果出来了。比起“四凶”勾结方令的阴谋,梁玉的所做所为在许多人的口里就是“才杀了四个人”,不算一件大案。 她犯的案子不在于人数,而在于“光天化日”之下“京师街头”追杀“朝廷命官”,是“要案”。本来应该加个“众目睽睽”,但是就是没有人留下口供承认自己看到了,全都是“听说”。 政事堂很想昧着良心让她继续在京城里横行霸道,考虑了一下桓琚的感受以及“千载史笔”,还是判了她一个流放。 由裴喻向她宣布了判罚的结果——流放两千里, 择日启程,目的地,楣州。【1】 梁玉心道, 还不错, 不算太远, 也不太重,果然也不能花钱消灾。写进律条里的刑罚分五等,笞、杖、徒、流、死, 各有赎铜, 不少罪行是交了钱就可以免予处罚的。但是有些含有政治考虑的刑罚例外,比如说, 谋逆,总不能前头造反, 后头交了一百二十斤赎铜, 就不用死了。那岂不是笑话? 是以梁玉这个流放两千里, 虽然是个交八十斤铜可以抵的罪过,还是不能拿钱来赎,还得来回跑跑练练脚力。得长个教训,不然岂不是明摆着给皇帝脸色看? 裴喻宣布完了判罚的结果之后,很隐讳地向她暗示:“国家总会有庆典的。”一旦有大庆,总会有施恩,比如赦免个囚犯什么的。所以许多人根本用不着在外面呆太久,甚至有些人算准了日子,杀个人,没等到秋后问斩,遇到大赦了,出来就又是一条好汉了。 梁玉客气道:“圣人气运所钟,是缺不了喜事的。” 宣告了判罚,犯人没有异议,裴喻不再多事。程祥却又出现了:“三姨,圣人宣您去两仪殿。” 桓琚的内心是矛盾的,整个“四凶”事件来得令他措手不及。他知道“四凶”不好,却又不能不惩罚擅自杀了他们的人。这里面的考量是复杂的,远远超出了杀人事件本身。梁玉必须走,一个字面上可以赎铜的刑罚又发展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桓琚也稍稍觉得梁玉走得有点冤,但是又该罚。 梁玉先跪地请罪,口称“罪人”。 桓琚的态度还是和蔼的,看梁玉一身素服,颇有几分怜悯之意:“三姨,许久不见了。” “是。” 桓琚诚恳地保证:“家中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的。” 梁玉心说,你哄鬼!你才照顾不好,不然他们怎么叫人抓走了的? 大约也是觉得自己的保证才出了问题,被事实打脸,桓琚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问道:“怨我吗?” 梁玉笑笑,诚恳地说:“小时候听说过一句老话,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不能叫人只看见贼吃了肉,还得揍一揍,免得有人跟着学不良,对不?事儿我做下了,过错我也得担起来。别叫人有样学样都学坏了,那样风气也就坏了。” 【道理都被你说尽了!】桓琚心里又堵上了,梁玉但凡不懂事一点,他都能语重心长地给她解释解释,自己感叹一番,心里也会舒服一些。现在倒好,什么道理她心里都门儿道,那还能说什么?一肚子的话都憋回去了,差点没憋出嗝儿来。 强咽了好几口气,桓琚摆了摆手:“回家看看你的父母,打点行装去吧。” 梁玉端端正正给他拜了一拜,依言离去。 桓琚指着她的背影对程为一道:“我原本说她聪明,这聪明未免就太外露了。” 程为一道:“这不是因为她是一个很诚实的人吗?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比暗中揣测圣人的心意,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桓琚想了一想,道:“不错。唔,她哪天离京,让三郎去看一眼吧。” “是。” ~~~~~~~~~~~~~~~~~ 梁玉先回的梁府,一家人抱头痛哭。梁九郎、梁滔两个都是苦日子熬出来的,称得上皮糙肉厚,一个多月不内,伤也好了个五、六分,见到她梁滔跪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腿哭:“姑啊!”梁玉可真是救了他的命了,要在外头磨牙求情,晚两天真能被打死在亲人面前。 梁玉摸摸他的头:“你伤养得咋样啦?我看你这样儿,怕是没事儿了,滚起来,我得给爹娘磕头哩。” 梁滔真的滚了起来:“在,在那里。” 梁大嫂指挥人铺了三层拜垫,梁玉当地一跪:“爹、娘,我回来了。” 梁满仓吸吸鼻子,因劳作而指节变形的大手抹了两把眼泪:“回来了好,回来了好。” 梁玉仔细将家人都看了一遍,道:“他们倒没骗我,只有那两个倒霉蛋挨了打,别人就还都好。大哥,杨家那女婿你也别再要了,靠不住啊!” 梁大郎道:“早就退了亲了,他娘的!” 梁玉又说:“我不能在家里多留,去观里再看一看,我就去城外庄子上,收拾行李再走。再呆下去,要是招了人来,别再刺了谁的眼。”要是把她这个流放犯弄成个大英雄,谁看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她要是个侠士,博一个好名声,那是可以的。她是外戚,就得先夹着尾巴做人。 南氏站了起来,又缓缓坐了下去,摇摇头,心道,【这一家子都是造了什么孽哟。】脸上还要挤出点笑来:“行,娘跟你到庄上住两天,好些日子没看庄稼了,心里空落落的。” “哎。” 梁玉很珍惜这个时间,把对自己财产的分配一一对家人进行了宣布。梁大嫂先说话了:“你这日子不过啦?都分了,你用啥?自己留着。谁的闺女谁打发出门子。” 南氏道:“这回你大嫂说得对。” “我隔着两千里地,留它们做甚?” “那就先代你看着,也不能说就给了。” “别争了!”梁玉果断地道,“谁个有功夫在这些破事儿上费口舌呢?说点儿正经的,哥哥嫂子,爹娘交给你们了。” 说完这一句,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就将给侄女们的嫁妆分了,南氏道:“那是你们小姑的心意,收下吧。”侄女们才收了,别的是再也不肯收了。 梁玉又去拜见广虚子,广虚子也不肯收什么还真观。梁玉道:“搁我手里也是生虫,搁您手里还能有点儿用,您看着办呗。我真没时间跟您客气了,还得卷铺盖去呢。” 广虚子一向对这个硬塞过来的“弟子”敬而远之,还怕她闯祸,直到她暴露本性真的杀了人,广虚子反而没了脾气。梁玉塞给他一座道观,扬长而去。 广虚子不得不在后面喊:“你已经被追回度牒了,自家万事小心呐!” 梁玉这个杀人犯,判刑里就有一样是把度牒给追了。梁玉抬起手来摆了摆,示意没关系的。 再去无尘观,给阿蛮、吕娘子等都分配了任务,这些人也只是摇着头哭。梁玉狠一狠心,往吕娘子手里塞了一封信,扭头上了车。 当下,全家陪梁玉出城,往别庄上一住,开始准备出行的行李。梁玉给纪申准备了铺盖米肉,南氏做亲娘的,给闺女准备的只比这个多,不比这个少。铺盖、四季衣裳、吃的用的,蒲扇都多塞了两把。南氏说:“这个扇风比那些个什么绢的绸的都顶用。” 梁大郎别出心裁,给妹子牵了四条好狗:“这个,防身用得好。” 梁大嫂还问她:“你还想要什么呢?” 南氏道:“对呀,你还想要什么?” “给我把菜刀吧。”从吴裁缝家带出来那把当了凶器被收缴了,她心里现在空落落的。 一句话将全家都炸了起来,梁满仓第一个反对:“你咋还要那个呢?!不能摸,不能摸!”梁大郎接着说:“菜刀菜刀,还说不说人家了?你想跟菜刀过啊?” 到了下午,城里又给送出一列车来,押车的是程祥:“淑妃娘娘说,这些都是三姨用过的,依旧还是三姨用吧。” 梁玉眼也直了:“我是去流放啊!咋把床都给我装了来?” 程祥道:“没错的,都是您用过的?难道要将三姨睡过的床留在御史台给那些臭男人用吗?” 【留给小先生也不错啦。】梁玉讪讪地想。 梁大郎还要留程祥喝茶,程祥笑道:“奴婢还要回宫复命去,谢梁大官人。” 他又走了。 这一夜,梁玉难得没有能睡好,旁边就是南氏,母女俩都有一肚子心事。梁玉不怕流放,但是想到母亲这些遭遇,又难过得要命。她打当学徒的时候就很害怕父母寿命有限,不能活到她挣大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如今母女相处的时光,竟比当时还要少许多。 【不该闹腾什么出家的!该多陪陪阿娘!】 南氏就着灯光一会摸摸她的头发,一会儿给她拉拉被子,叹一口气:“玉啊,以后要懂事啦。” “哎,呜……”梁玉终于哭了出来。 ~~~~~~~~~~~~ 梁玉在庄子上住了三天,第四天就说要拖着车队走了。【早有晚走都是走,越拖着越伤心。哎,差一天就三年了,也幸亏差了一天还不到三年,他也不必履约。】 除此之外一切都好,流放也分怎么流放的,有人照顾的就跟没人照顾的不一样。官员流放就跟百姓流放不一样。梁玉虽不是一个官儿,却是个有人照顾的“贵人”。可以携带一些自己的物品,梁家也可以有“义仆”“自愿跟随”。 有“押解”的官差,一个九品小官,带着几个差役,人头还不够梁玉的“义仆”的零头数的。 梁满仓拖一大家子跟梁玉在长亭外话别,不外是:“到了那边不要任性了啊。你看你啊,脾气暴得太早啦。好好装个温柔的样子。” 说话时,梁满仓还四处张望。 梁玉道:“爹,你看个啥?” “没啥,没啥!” 马上,梁玉就发现了有车马靠近。长亭就是个大家告别的地方,纪申打这儿去的边州,别的人离京,走这一条线的都从这儿走。梁玉也就没在意。 等声音近了,梁玉吃了一惊:“你们怎么来了?” 她的狐朋狗友们连袂而来,平王妃见面就说她不够义气:“怎么悄悄的走了?还怕叫人知道吗?抬上来!”送给梁玉许多箱笼,装得满满的。小严氏赠给梁玉崭新的一套马球用具。刘湘湘虽挺着大肚子,依然顽强地亲自过来送了她一箱子皮裘冬衣。 最夸张的要数丰邑公主,这位公主身后清一色跟了几十个健壮秀美的骑士。丰邑公主马鞭指着他们,对梁玉说:“她们送的这些到哪里置办不了?这一路上怎么办呢?你把这些人带上,他们个个弓马娴熟有勇力,我给他们一人配双马,不管遇到什么虎豹豺狼、强人盗匪,保管能将你平安送到。到了楣州,也能助你在那里高枕无忧!” 【这位大姐,我是去流放的,不是去造反的啊!】 “大姐,三姨是远行不是围猎……”无奈的声音响了起来。 丰邑公主转身,笑得灿烂:“三郎,你也来啦?阿爹许了?” 桓嶷道:“是。” 下马跳到梁玉跟前,叫一声“三姨”,欲言又止。梁玉笑笑,摸摸他的脸:“我总算照顾了你一回。”桓嶷呜咽了,扑上来抱住她一通哭。 平王妃等人听到“照顾”,暗忖:或许是德妃临终将儿子托给妹妹。 一旁孙顺叫了一声:“殿下。”桓嶷想起来还有事,松开梁玉,偏过头去擦眼泪。 梁玉四下一看,心道,差不多了吧,该走了……又有点失落。 才转过身,要上车,忽然听到一声:“三娘。” 却是吕娘子与阿蛮等不知从哪里过来了,都是一身布衣,人却都还精神。梁玉喜道:“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这里就交给你们啦。” 几人都笑着摇头,吕娘子将身一闪:“你看,还有人来了。” 梁玉望过去,却是一身青衣的袁樵,不由笑道:“小先生,你也来送我吗?” 袁樵还是一张冷脸,点点头。 梁玉看了吕娘子一眼,吕娘子点头示意,转达过你的意思了。梁玉笑道:“我该走啦,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她给吕娘子的信里托吕娘子跟袁樵那儿解了三年之约,这个事吕娘子应该能办到,袁樵这个表情也还算正常反应。 袁樵口气非常的凉:“我也想知道。” “君乘车,我戴_笠,他日相逢下车揖。君担簦,我跨马,他日相逢为君下。”梁玉直直看着袁樵的眼睛,脸上欢笑着,还潇洒地冲他摆摆手,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奔她那车上去准备走人。【2】 袁樵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就听人群里爆出一阵笑声,严中和笑得尤其大声:“快!快!她还不知道呐!” 吕娘子等跑上来将梁玉围簇起往回推,严中和将妻子小心地交给侍女,自己去捉袁樵,被袁樵甩了一个眼刀。 人一个一个地冒了出来。 南氏对女儿说:“以后你真得懂事儿了,有了婆家的人了,可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 “嗡!”梁玉脑子里炸开了烟花:“啥玩儿?!” 严礼冒出来说:“我是男家媒人。” 裴喻也冒出来说:“我是女家媒人。” 反正就是提个亲,又不是要送入洞房了,两下早办完了。 梁玉傻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别人还觉得她奇怪呢:“她这是高兴得傻了吧?梁翁、梁媪早答应了。”从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父母答应了,有你什么事儿呢? 梁玉气得浑身发抖,她下了多大的力气,才能不把袁樵套麻袋里捎上呀!袁家三代单传的,她这头走了,啥时回来都不好说,袁樵就干等着呀?就冲这个,袁樵跟家里就不好交代。 才说交代,刘夫人、杨夫人便被拥簇着过来,也笑中带泪看着她。梁玉急着向她俩解释:“夫人,您得管管这事儿。” 刘夫人看看儿媳,杨夫人取金簪给她簪上:“这下可好啦,嘤。”杨夫人还是哭了出来,念念有词地对亡夫说,总算给儿子订了门亲,他们袁家一向的信誉保住了。 袁樵也不看向梁玉,将母亲、祖母搀开,命袁先来拜梁玉。梁玉在吕娘子的指点下回了礼,吕娘子早备好了给诸人的礼物,由阿蛮等人一一散发。袁樵的旧同僚来给他道贺。三宋、萧礼、崔颖等都出现了,或向梁家拱手,或对袁樵打趣。 少时,又有梁府仆人端出酒来,凡来送行者,一人都得了一杯。第一杯先敬太子,桓嶷紧张地说:“把三姨给我好好地带回来。” 梁玉道:“慢着,什么叫带回来?!” 桓嶷匆忙把半个酒杯塞进嘴里,还呛到了——说漏嘴了。皇太子自有人来救场,在他的身后,闪过一个青衫的官员,捧了份文书给袁樵:“文书已下,尔任楣州楣县令。”楣州下分三个县,其中一个就叫楣县,楣县是两千里个圆周上难得的中县。正七品上。 梁玉恨得想摸菜刀!跑了两千里地,品级没升上去,这他娘的是降级啊! 【我订完了亲才任的楣县令,这个我提前是不知道的,】袁樵想,【也不算违制。】 桓嶷说:“吃酒,吃酒。” 太子有令,大家当没看到他的狼狈样子跟着吃了一盏酒。再上第二杯酒,就是祝贺二人订婚了。第三杯酒,给他们送行。再会了! 饶是梁玉一向精明,也不得不去看刘、杨二夫人,看她们有什么说法。两位道:“时候也不早啦,谢诸位捧场,我一家也要启程了。” 南氏满心不舍,但是女儿已经算是别人家的人了,不好跟亲家唱反调,不能叫女儿难做。便说:“我看着你们走了再回去,我们路近。” 梁玉原有一丝抗拒的,看到南氏的脸,一丝抗拒也消散了:【这样阿娘也能稍稍放心。只是为我流放。连两位夫人都被拖累远行,一旦有个万一。我二人从此都不必做人了!】 吕娘子等也跨上了车,梁玉道:“吕师,你全身的本事都用来对付我了吧?” 吕娘子笑道:“三娘放心,观里有人照看的。交给阿芬小娘子了。” “她?” “唔,先住着,不行吗?” “也、也好?” 梁玉还想问她两位夫人的事,车壁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梁玉伸出头来,看到刘湘湘的脸,吓得半死,赶紧跳下车:“你大着肚子呢,叫车蹭了怎么办?”刘湘湘往她怀里拍了一份名帖。接着,狐朋狗友们与裴喻一样都拍了一堆名帖过来。安邑公主道:“这是大长公主命我送来的。”晋国大长公主很是郁闷袁樵抢先了一步,不过仍然是把萧司空的名帖封了一份给梁玉。 袁樵那里收到的只有更多。 三宋的名帖没有这般威力,也红着脸送出了一份给梁玉。宋奇又将一卷手札塞给梁玉:“这是我治县时的一些心得,还有从纪公留下的手稿里摘的一些办法。三娘路上看。”说完使了一个眼色,你可别什么都倒给袁樵了,自己留个心眼儿。 梁玉憋着笑:“好。” 这些都由吕娘子与阿蛮等收了。梁玉再返身拜别父母亲人,梁八郎抢在了大哥前面说:“我扶你上车,你可早点回来呀。” 梁玉道:“这可由不得我,只要许我回来了,我一定飞回来。” 梁八郎难为情地指着她的脑袋说:“这个你还带着呢?拿下来吧,怪丢人的。”那是他送的簪子,当时觉得挺好的了,现在眼光好了,只觉得寒酸别扭,配不上他妹妹。 梁玉道:“我乐意,要你管。” 兄妹俩又拌了一回嘴。梁八郎没忍住,用力把妹妹塞进车里。桓嶷又在车窗外说:“三姨,我会设法让你早归的。” 梁玉低声道:“你安心做孝子,别多事儿。我回来了,将那个傻子留在两千里外吗?我一准儿有办法风光回来!”说完,脱下手上一枚镯子,“这个还是阿姐亲手给我戴上的,本想带过去做个念想的,我看你也有点儿飘,还是给你吧。自己多看看、多想想。”隔窗拉过桓嶷的手,将镯子塞给了他。 镯子称不上好,桓嶷认得是母亲的旧物,想还给梁玉又想留在自己身边。梁玉一笑:“什么样子,大气些。它就是你的。” 因有桓嶷在,送行的人渐行渐止,都看他的安排。 【袁樵为人倒不坏,袁家门第虽高,难道我的姨母还比别人差了吗?不能让她在外面呆得太久了,难道我娶妻赦天下还不够资格将姨母接回来吗?】桓嶷翻身上马,满腔豪情。 ~~~~~~~~~~~~~ 南氏与女儿临别洒泪,想到女儿有个婆家,袁樵也是个可靠的“小先生”,心酸之中又多了许多放心。袁樵难得是肯共患难,与杨家一对比,袁樵哪怕不是名门,南氏都愿意将女儿给他。 严礼上门来提亲的时候,将梁家上下都吓坏了。全家没有一个不乐意的,却都觉得像是在做梦。梁家也能跟袁家攀上亲了?袁樵不但将自家媒人安排好了,还央了一直给梁玉大吹法螺的裴喻做女方的媒人。 婚礼来不及办,就先订个亲。这样既有了名份,又不是有婚书的夫妇。他就算到了楣州,那也不能算是娶了辖下百姓——只要没人追究。 当然是没人追究的,御史大夫都是同谋,还有什么好追究的? 媒人约定了日子,等梁玉的判决下来,度牒一追回,两家就悄悄将亲给订了。接着袁樵上下打点,将自己打点到了楣县。 天-朝大地幅员辽阔,画个两千里的圈儿,扫过一大片。扫过的地方有贫有富,有好有坏,哪边是圆周上的边远地区,也分个山清水秀还是穷山恶水。楣州无疑是执政们给梁玉优待了,这地方驿路畅通,未开化之人极少,前些年当作蛮夷“归化”成功的地区受过表彰的。楣县是楣州辖县里最富庶、最文明开化、生活最便利的一个县。 即便如此,它还是一个两千里外的流放地,经常死长官。憋屈死的、病死的、愁死的……在那里做官的,无不想调开。 袁樵说动了萧司空,将楣县令调走,自己去填这个坑。发的文书就卡在订亲之后。 一切就绪,袁樵携全家赴任去了。 负责“押送”的那位九品小官就近见着了太子、公主、王妃与许多大官,也被袁樵一行挟裹前进。咂着口中的酒味,摸摸后脑勺:“我这干什么来了我?”再一看,袁樵已经跳上了梁玉的车。想了想,他自言自语地道:“我醉了,什么也没看见。” 车上,梁玉斜了袁樵一眼,她还在生气,认为袁樵这事干得太不划算了,且又险祖母、母亲于艰辛之中,未免有不孝之嫌。袁樵依旧一张冷脸,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来,慢慢念:“他家三代单传……” “我……”日!梁玉大惊,“吕师,你出卖我!” 这东西怎么能到袁樵手里呢?三代单传算什么?捆起来扎麻袋里随身带着可是也写在同一张纸上的! 95.与子偕行 梁玉的脸绿了, 浪费了她的美貌。 因为给吕娘子的那封信写得太质朴了, 愧对了吕娘子几年来给她灌的那些文采! 【……我寻思着, 按照犯的罪过算, 方圆两千里地的流人里没有谁能比我更穷凶极恶的了,到哪里我都不会吃亏的。我爹养大了七个儿子一堆孙子, 在村里也是能当一霸的人,我不会比他差……】 亲娘哎,这样的话哪能再叫别个人看到呢?吕师坑我!吕师坑我! 梁玉的第一反应就是把这几张纸给抢回来!伸手一捞, 没捞到,再一抢, 还是没抢到。没有再伸第三次手,梁玉诧异地看着袁樵:“你还有这身手?” 袁樵还冷着一张脸看她,耳朵却渐渐地红了, 又把脸给染红了:“怎么说好了下了决心不再放我走了,又想自己走了?”说什么本来那个下雪天的时候就决心再也不放手了,抢也要抢过来的,但是要流放就不能耽误了三代单传。 可恶,三代单传又怎么了?又不是不能再生了,下一代不单传不就行了吗? 梁玉脸一绿,马上说:“你怎么把长辈也给惊动了?两千里地, 你当玩儿呢?”最初的慌乱过后她反应过来了, 她写的信很厚, 袁樵拿的就薄薄的几页, 应该没有拿到所有的容——吕娘子没卖她太多。 两人都要对方解释个清楚, 互相瞪了半天的眼睛,瞪到直眨眼。梁玉先变了脸色,两道眉毛微微皱了起来,眼睛也有点雾蒙蒙的了,声音更软了:“好啦,有什么账等会儿再算行不行?你怎么把两位老人家也惊动了呢?这一路上多么辛苦呀?怎么就忍心呢?” 袁樵抖了一下,觉得再跟她在一个车上处下去自己非死不可,赶紧清清嗓子:“这个么,不如停下的时候你自己问她们,我出去了。停车!”他跳下车又跳上了马,留梁玉一个人坐在车里,急得想追出去,还得假装是个斯文人。 马车重新启动的当口,又有几道人影蹿了上来。 吕娘子与阿蛮几个跳上车来,放下车帘,阿蛮搓搓手,呵了口气:“阿也,外面还是挺冷的。”麻利地用铜筷子拨了拨炭盆,她的手也稳,在行驶的马车上一点火星也没有溅出来。 此时袁樵骑马,刘、杨两位夫人带着袁先一辆车,梁玉与吕娘子等一辆车。丰邑公主赠送的骑手连同马匹,以及诸多众人赠予的礼物也都跟在梁玉的行李车队后面。且不说刘夫人婆媳祖孙如何,梁玉就瞪着吕娘子与阿蛮生气:“我说的话都不管用了,是吧?” 阿蛮笑嘻嘻地道:“我还是跟着三娘一道才不觉得憋气。” 梁玉哑口无言,当初挑选侍女的时候,就看中的阿蛮这般能配合她兴风作浪的气质,现在还能埋怨阿蛮不够“老实”吗?吕娘子就更不用说了,梁玉跟她一见如故,也就是这种不安份。不过账还是要算的,梁玉道:“我惯的你们!” 阿蛮正色道:“三娘这话是说对了。我一个奴婢,在京城能干什么呢?奴婢能干事,全是因为背后有主人家,三娘叫我在京城里依靠哪一个?当然是要寻三娘来接着惯我了。” “反了!反了!”梁玉嘟囔着,“吕师也是,我给你的信……” 吕娘子截口道:“你倒说说,他的脑子要是想套我,我能躲得过吗?” 好像……也对?梁玉迟疑了。吕娘子生气地道:“这是认了我更笨些了?” 几人打趣几句,又都正经起来,阿蛮依旧在狭窄的车厢里忙上忙下,梁玉对吕娘子愁道:“现在可怎么办?将两位夫人也请动了,且不说楣州是多么的偏僻,才入冬,路上只会越走越冷,太夫人的年纪可不小了。她哪怕打个喷嚏,都是我们的罪过。” 吕娘子道:“三娘是真的看不出来,还是不愿意去想呢?这是注定了的事情。” 梁玉默然。自从她当街行凶开始,眼前的局面就已是注定了。袁樵与她有约,就断不能不管她。袁家有名望有地位的人家,也不可能做背信弃义的事情。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只能就一起走了。大家都不是傻子,当然不会选对自己不利的事去做。可恨的是梁玉与刘夫人之前只有“婚姻”上的默认,事出突然,对眼前的局面还没有个默契。 【怪不得小先生让我自己去问,真是太奸诈了!】梁玉琢磨明白了,【今天晚上一定少不得要好好跪一跪了。夫人要深明大义,我也要知情识趣。】 “他娘的!死的这么干脆,便宜卢会这个王八羔子了!”梁玉破口大骂。 也许是与前夫有了一个彻底的了断,吕娘子眉眼里的刚戾之气去了不少,对梁玉说:“往好里想,年轻时出外走走,对将来是有好处的。没有任过地方,难在中枢有进展。早离京比晚离京要强,趁年轻的时候去偏远的地方做出些事迹来,也比后来择一膏腴之地更显能干。” 梁玉抱头道:“我还想去干点事儿的呢?现在咋办?” 她从来不是一个安份的人,当学徒的时候就计划去做财主。流放了,哪能放过这个天高皇帝远的机会呢?现在两尊大佛压着,梁玉愁得直揪头发。毕竟人家两千里地都跟着过来了,她怎么也得尊重一下两位夫人的看法不是? 吕娘子看不下去了,将她的手拉了下来:“三娘,簪子已戴上头,你该想想如何与婆家相处了。” 梁玉继续抱头:“儿子。跟儿子处好了,就什么都结了。” 吕娘子嘲笑道:“这就说‘儿子’了?” 梁玉放下手来,理直气壮地道:“那难道不是我的儿子了?” 吕娘子赞道:“不错,就是这样!”这个时候,对待袁先的态度,直接决定了袁家上下对梁玉的看法。 梁玉道:“现在说这些都是一件事——楣州于我等是外,在楣州过得怎么样,全看‘内功’,要同行的人一心。你说,公主送的这些活宝贝,顶用吗?” 吕娘子道:“我也要说这个,不管顶不顶用,都得管起来。那是公主的心意。有他们比没他们要强。” “我想想。” ~~~~~~~~~~~~~~~~~ 长亭送行花了很长的时间,过不多久就要在临近的驿站里暂做休息吃午饭了。 梁玉下了车,先不急着去刘夫人、杨夫人跟前表现,也不急着跟袁先拉关系,而是叫来了随行的袁府的管事,现得了个“小管家”绰号的王吉利。王吉利被亲爹踢过来陪着梁玉远行两千里,陪三娘外放,等于官员出去熬资历,王吉利心里非常乐观,他将自己的媳妇也带来了。 梁玉道:“该说的话在家里都说过了,一路上你们两口子多操点心。” 夫妇二人都说:“是。” 梁玉道:“先取两盘金子来。” “是。” “将公主送我的人都请了来。” “是。” 梁玉往车上一跳,站在车辕上,等着金子来了、骑士也来了,便说:“我看你们都有些本事,我不过是个流放的凶犯,你们与我同行未免可惜。虽有公主之命,你们想走我也不拦着。这些便权作盘缠。有人盘问,便告诉他们,公主送与我,便由我做主,我说的,愿走的走,愿留的留。我也不问你们的姓名,也不问你们要去哪里。” 这些骑士是奉了丰邑公主的死命的跟过来,这关系到公主与她的太子弟弟将来的关系。丰邑公主下了本钱,不止是人、马,她将这些骑士的家人都安排好了,这些人的父母都生活在丰邑公主的庄园上。 领头的骑士翻身下马:“公主命我等上告三姨,我们的家人她已经安排好了,我等只管跟随三姨,水火不避。” 梁玉眨眨眼:“好!别的话我也不讲了,你们的名册、你们的马匹,你们需要什么,都对他讲。王吉利!” 王吉利飞快地蹿了出来:“在。” “你都听到了?” “是,三娘放心,小人一定将这些壮士侍奉周到。” 梁玉指指两盘金子:“给他们分了吧。” 众人微惊,以为她改了主意要遣散。梁玉又加了一句:“我送出去的钱,什么时候往回要过?走了,吃饭去。”说完,跳下车辕,携吕娘子等扬长而去。众骑士在她背后齐声道:“遵命!” 梁玉上蹿下跳十分潇洒,进了驿站便将脸上的不驯收了几分,到堂前去拜见两位夫人。 京城附近的驿站都维护得很好,两位夫人也不觉得有哪里不舒适。袁樵是外放的官员,按照品级有个待遇,梁玉是个流放的犯人,本来是由押送的官员也按个规定的等级来招待。 但是,凡事总有例外,流放的人如果太厉害,所有的规矩都可以不用管了。比如梁玉,她自己带了一个车队过来,不用驿站招待也能过得很好。再比如袁樵,家境殷实,也比穷七品官过得好。 是以两队合作一队,两位夫人暂时歇息的上房也比一般七品官的家眷来得舒适。 两位夫人在堂上坐,梁玉在堂下拜。 梁玉拜完二人,紧接着说:“夫人恕我年轻不懂事,如今才入冬,两千里路只会越走越冷,您二位还带着孩子。京官外放竟也走得这般仓促,地方也不好。这都是我的过错。” 刘夫人也是一个明白人:“‘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们有约,他曾禀我,我们既没有反对,就不能当作不知道。纵然没有他人知晓,人可以自欺、可以欺人,难道还要欺骗天地吗?大郎不能不由他的父亲教导,我婆媳二人也不想离开了他们父子,一家人同行,有何不可?只管放宽心来。”【1】 杨夫人也说:“既然已经应下了,何必再说这些呢?且想想接下来的路如何走吧。” 方才梁玉与众骑士说话的时候,婆媳俩并未在堂上安坐,两人在门内从头看到了尾。婆媳二人要跟着袁樵外放,并不止有“早已注定”以及“不想离开了他们”这两个原因,袁先得袁樵来教,难道梁玉就不要学习如何做一个大家主母吗?婆媳俩对梁玉还算欣赏,对她持家却是持保留意见的。毕竟梁家根基太浅,吕娘子在她们看来也是个半吊子,梁玉混到现在全凭天赋。 【如今看来,她的天赋也是够用的。她又自有一套章法,我却不必事无巨细都要她照我的的规矩来了。】刘夫人默默地修改了计划。 午饭时候,梁玉与袁家三口人一道用饭。不是以前的“设宴”,也不是偶遇之后“搭伙”,是正式在一起就吃了饭。袁樵则外面另设一席,款待押送他未婚妻的官员。 押送人犯是个辛苦差使,或许能揩上一点油水,来回几千里的辛苦也是实实在在的。押送梁玉又是一个美差,一路上将这位祖宗伺候好了,回来一准有赏。且她杀了“四凶”,大家心里都有些感激。这位押送官出发前就得到了不少好处,梁家也塞了钱给他,梁玉又带了许多车马行李,连差役都不用自己走路而有车坐。 只要梁玉不要半路逃走,他们本打算随便梁玉怎么折腾了。她就算真的逃走了,他们也没有办法不是? 没想到啊,长亭前居然订亲了!还是与往楣县赴任的袁樵订的亲! 【还能这样干?】官、差皆惊,【厉害了!果然大家子弟都不能小瞧了。娶了太子的姨母……】 押送官陪着小心喝了一杯酒,说:“袁令,您是去楣县赴人的,我们奉‘三姨’去楣县,也是您接收。若不是怕不好看,就由您与她同往,我等现在回去复命都是可以的。”【随便你们夫妻俩人在路上玩官兵捉强盗。】 袁樵一脸正经地说:“这如何使得呢?我并没有得到这样的命令,还要麻烦你们跑这一趟,到了楣县再办交割。” “是。”官、差皆不反对。这位九品的仁兄出身也不好,是由小吏而转的官,既无英俊的相貌也没有过人的才华,胜在有自知之明混个衣食饱暖就好,便也不绷着。 袁樵举箸:“请。”一餐无言。 待袁樵吃得差不多,往后面去看祖母、母亲的时候,二位正在小憩。杨夫人的侍女长柳留在当地等他,笑道:“三娘与小郎君去那边玩耍了,我看他们挺开心的。” 袁樵急忙抽步去看,才走几步,却见“母子”二人已经相携而来,袁先居然见了鬼的还会笑! ~~~~~~~插播~~~~~~ 袁先比起同龄人不高不矮,长相清秀,只是表情比较少,很有点小大人的模样,一点也不像“光长心眼不长个头”的鬼灵精——肚子里的心事并不比大人少多少。 他看得出来,父亲袁樵很重视这位“三姨”,而“三姨”对他父亲也称得上有情有义了。杀“四凶”不是单为了他父亲一个人,使父亲免于更糟糕的处境也是不争的事实。【嗯,父亲也喜欢,祖母、曾祖母也喜欢,就……也行吧。】 两位夫人有意放他与梁玉相处的时候,他也很乖巧地没有反对的表示。他知道家里一直致力于让他做一个宽容平和的君子,不要因为过往的经历而变得自卑、猜忌、暴戾,又或者走上歧途什么的。他很努力地乖巧,就是活泼不起来。 【唉,不能强求,不能强求的。】十一岁的袁先在心里摇头,努力表现得天真一点。 梁玉对袁先的了解大部分来自于袁樵说的:“阿先是个有心事的孩子,他本性不坏,是可以教的。”她知道袁先的来历,也知道他的遭遇。如果一个被袁樵认为“可以教”的孩子“有心事”,就不能表现出“怜悯”和故意的同情来,没有比这种表情能更让人觉得恶心的了。袁先十一了,她梁玉十一的时候都准备进城争个学徒的名额,十二岁就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挤走了地头蛇张五娘。凭什么当袁先是个缺关爱到对他好声好气说两句话就感激涕零的傻孩子呢? 梁玉打算随便与袁先出去走走,不先抢着跟人家摆谱儿。一路上,袁先除了问候,都没有主动找到什么话题。【糟糕,这位“母亲”有点难应付,怎么会看不出她喜欢什么?】 遛到了河边,梁玉弯下腰,捏了片薄薄的石片,在尚未结冰的河面上打出七个水漂。袁先迷惘地盯着石片跳了七跳,心里转了一圈,才后知后觉地拍了下手,赞道:“好!”好吧,就配合一下一个想努力对他表达善意的人,像个小孩子好了。她年纪也不大,想来也挺为难怎么面对这么大一个“儿子”吧?袁先心中自嘲。 “噗!哈哈哈哈!”梁玉快要笑死了,“别装啦,你又不喜欢这个。” 袁先没有感受到恶意,有点奇怪地又品了品这笑容,梁玉的笑很容易让人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袁先全家都没有这样的人,今天终于补全了这个品种。他更迷惘了:“怎、怎么了?喜、喜欢的。”耳朵也有点红,他其实有点喜欢开朗的人。 “我家里那些傻乎乎的才喜欢这个呢,”梁玉毫不客气地拆穿了,“没大见过世面的小孩子,又或者贪新鲜爱玩的才喜欢那些。你不是那样的。我带过,唔……七个侄子、侄女,越爱看这个的越不大灵光。你十一了,要是只爱玩,那才真的愁人呢。” 袁先低下手,故意踢掉一颗小石子,有点试探地说:“您过奖了。孩儿是不祥之人,不可放肆的。”他猜梁玉可能会知道他的身世,也可能不知道。不管知不知道,都得先摆明了,以免显得袁家欺骗,那样可不利于父亲的家庭和睦。 “哎呀,我是怎么离京的?不要跟我说‘放肆’两个字嘛。” “我是不祥之日生的,亲生父母也不要我,”袁先抽抽鼻子,“祖父可怜我,收留了我,可他不久就过世了。” 梁玉瞥了他一眼,道:“我跟你爹认识之后,他跟我流放两千里了。” 袁先抿抿嘴:“孩儿不是这个意思。” “咱又不是不回去了!上京的时候,都说我是土包子,难道我会拉犁给他们看?”梁玉弹弹他的脑门儿,“我一个姓梁的都敢这么想,你一个姓袁的又在这里哭唧唧的做甚?” “我才没哭。”袁先脸上染上一层薄晕。冷不防一张艳光逼人的脸庞蹿到了他的眼里,梁玉道:“没哭就回去吧,天这么冷,别在这儿挨冻了。我看你心事也挺多的。这么着吧,现在呢别人说什么,我给你顶,你自己的心事,自己去解决了。等你再长大一些,觉得自己能扛得住了,就跟我说。就这么说定了啊。” 【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袁先很中肯地给了梁玉一个评价。他对自己的身世心中有芥蒂,却也没到了非得一个“母亲”来温柔开解的程度,他确实足够大了,如果有人非得用慈母式开导来温暖他的话,他会很苦恼的。 ~~~~~~~~插播结束~~~~~~~ 袁樵半是欢喜半是疑惑地看着这对“母子”,忍了忍,没问。 两位夫人小憩起来,大队人马再次上路。梁玉还是与吕娘子等人一车,吕娘子道:“待上了船,就要与两位夫人一处相处了。要仔细些才好。”去往楣州的路要转几次,先走驿路,再换水驿,最后再转陆路。 梁玉道:“朝夕相处总装样子是不行的,该怎样就怎样吧。袁家现在退货也来不及了,这回除非我顶了谋逆的罪,不然是真不会放手了。” 吕娘子失笑。 车上,梁玉打开宋奇给他的手札慢慢翻看。第一页开宗明义,写的就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跟着就解释,到了一个地方,先别瞎搞什么学校之类的玩艺儿。想干出实绩来,先把百姓肚子填一填。可以一边填肚子一边兴学校,但绝不能先办学不填肚子。 【这也太实在了!】 梁玉慢慢翻看,吕娘子又看其他的书札,为她整理文书。忽然拿出一份来给梁玉:“这个,小宋郎君准备的,看看,楣州。” 这是宋果不知道从哪里抄来的关于楣州风物的,梁玉一看楣州地方偏南一点,多丘陵、很潮湿、有水道。马上说:“咱们不出门,忘了这个了,总是越往南越湿一点的。今晚开始,就将带来的种子重新分包,用蜡封了,以免受潮。” 受潮容易发芽,然而如果发芽的时间不对,这种子也长不成。再者天气冷了,如果潮湿了,搞不好还要霉坏掉。 晚间到了驿站,吃过了饭,安排了住处。两位夫人往上房里住,东厢是梁玉,西厢是袁樵父子俩。任凭袁樵怎么问,袁先也不肯说自己今天装小孩子失败的事情。对面厢房一直有人进出,灯火不熄,袁樵有点心神不宁的。 袁先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心道:【想知道就去看嘛,将窗户打开一点偷窥也是可以的,在窗户前面打转,也不比偷窥好看到哪里。】 见他还是不出去,袁先叹了口气,爬了起来:“忘了给‘母亲’晨昏定省,孩儿去看看。” 梁家人都认得这位“小郎君”,对他极是客气,桂枝打帘子将他让进来:“小郎君来啦?请这边来,别冲撞了您。这里暖和。”几个侍女捧凤凰一样将他捧了进去。 梁玉正在重新包封种子。 袁先行了一礼,看一包包的种子,上面都写着名字。梁玉放下手中的油纸包,笑道:“你来了?” “这……是种子吗?”袁先猜测。 “是呀。” “要……种?” “当然啦,到了那里,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些,纵然有,也不知道味道怎么样。不如我自己带了呢。” 袁先好奇地凑上前去:“不知道楣州有何物产,然而……您打算在楣州久居吗?” “住得短也不能将就呀,”梁玉笑眯眯地说,“我到了那里,就不能只当是站站脚。万一呢?万一吃不惯住不惯,还不兴我把那儿种成我想的样儿吗?” 【就种成想要的样子吗?】袁先心灵一震,有什么东西从心头闪过了,想抓,没有抓到。 梁玉与帮手们将种子重新包好,取大瓷坛,将纸包放进去,再将坛口封紧,就算完成了工作。 袁先问道:“我也可以一同种这些吗?”刚才的想法闪得太快了,没抓住。既然与种子有关,种一种也许就又回想起来了呢? “好呀。” 袁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满意地回去告诉袁樵:“母亲在清点种子,预备去楣州之后种。” “种什么?”袁樵心里有一点预感。 “种菜的。” 那是梁玉会干的事儿,她要是突然种花了,也有点不大对的样子。 其实梁玉最担心的还是两老一小的身体,特意将箱笼都打开,翻出各种皮毛。越翻越纳闷:【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要定亲的?否则为何还有小孩子身量的皮裘呢?】 幸尔两位夫人看起来柔弱,一路上照顾得宜,袁先也不体弱,经过两月跋涉,一行人弃船登岸时,三人都不曾生病。梁玉欢喜地对吕娘子说:“再过几天,安顿下来就更好了。到了之后就要过年了,过完年一开春,什么就都好了。地也能种上了。不管干什么事儿,都得先扎下根呐。” 袁樵也是担心这个,不同的是,他要担心的女人是三个,梁玉虽然看着活蹦乱跳。一路上还与他、袁先纵马奔驰,遇到山岭也下车。她有二十骑手相随,兴致来还组织了一场围猎。袁樵还是会担心她。 两位夫人也放心了,胜利就在眼前,且看一路情形,楣州的气候等等应该还在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梁玉一路虽然活泼,该注意的要点还是注意到了。 连押送的官差们都松了一口气:“路上虽遇了两场雪,道儿总不算难走,难得水面现在还没有封住。路上再走七、八日就是楣州啦。”只是他们回程,或许水路就会有冰封的时候,不过也不急,反正赶不上回去过年了,就慢慢回去好了。一路上袁樵、梁玉都是出手阔绰的人,他们这一路赚得不少,抵得这份辛苦。若是临别还能再给一点,回去之后,可以给将家里的房子修一修,给妻子、孩子添新衣,又或者置一点地了…… ~~~~~~~~~~~~~~~ 由水路转到陆路,所有人都觉得大地在脚下晃。第一天走得缓慢,第二天之后才慢慢恢复了正常的速度。路上人烟显然不如出京时稠密,大概是越来越近楣州城的关系,第三天后,人也略多了一些。只是不如京师周围的人安逸肥壮,眉眼间也略带一点彪悍之气。梁玉知道,这是因为楣州原本有不少山民土著,归附不久有关系,还有一些风气残存。 【挺好的。】梁玉喜欢有活力的。 就在一行人以为无事发生的时候,上岸第六日,车队在驿路上走。前哨骑士忽然来报:“三娘,前面有一队人在追捕逃奴。” 逃跑的奴婢是不能收留且应该帮助原主追捕的,梁玉道:“看看,问问吧。”前面的声响变得大了起来,走了两千里地的狗也一反常态地狂吠起来。 “遇袭!” 前面不远就该是楣州城了,居然有人在这里打劫这么大的队伍?找死呢吧? 梁玉钻出了车厢,靠着车壁张望,道:“人过来,笨重的车都不管了,卸了,让马跑吧,座车都过来,连成一圈!快!女人在中间!男人在外面!弓箭手!不要乱放箭,瞅准了再放!我刀呢?!!!” 这个时候就能看出谁家是有规矩的人家了。丰邑公主的骑士们训练有素很快就位,大约跟朝廷给她配的卫队训练过。袁家的仆役们在慌乱过后也且战且走很快汇合,显见能够令行禁止。梁家这些人就差多了,梁玉的侍女们更有样子一点,庄园上派来赶车的、跟路的,还有抱头往路边蹿去的,王吉利破口大骂:“一个个不长脸的东西!” 梁玉一看不行,跳下了车,扯过一匹马,一气冲到后面:“都他娘的跑什么跑?跑去送菜吗?围起来,干他娘的!驿道上劫道,我打不死他!”两鞭子下去,梁家的仆人也找到了主心骨,弃掉笨重的家具车,都围了过来。 因这一耽误,分兵劫掠抄后路的强匪却赶了上来,赶在大车合围之前有冲进来的趋势。骑手们不慌不忙地放箭,他们一路上围猎过几次,也是磨练配合。然而强匪们似乎并不惧怕,颇有几分悍不畏死的气概,仍然前冲。 车终于合围了!一个骑着马,穿着明显更好一些的劫匪纵马上前,马被骑手的箭射中跪地,双脚却从马蹬里脱出,迅捷地在马鞍上一跳,合身扑到了围起来的一辆车的顶篷!他口中衔刀,敏捷如猿猴一般,又从顶篷上往内跳了下来。 围着的车圈里一阵慌乱,对圈外的抵抗也不如之前了,群匪的呼喝声响了起来。又陆续有两三人接近了大车,还有人将后面车上的家具拆了几件下来,堆在车圈外面当作垫脚作势要往里跳。 情势危急! 袁樵开始是不担心梁玉的,他负责前半个圈子,梁玉负责后半圈。然而压力骤增,他顿觉不好,将差役手中的水火棍夺了过来,抡圆了向外一扫,焦急地转头看向后面。却见跃入车圈子的劫匪左肩中了一箭,仍往前扑向梁玉,袁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王吉利大惊失色,扑过去死死抱住了劫匪的腿:“三娘,快跑!”说完紧紧闭上了双眼! 预想中的剧痛和鬼差没有到来,劫匪重重地压在了王吉利的背上。却是梁玉往右一闪,扬起的马球杆狠狠地敲到劫匪左肩上,劫匪一个前倾,梁玉手中短刀直直插入了劫匪的后脑。一松手,尸体的重量都交给了王吉利,两个人叠在一起。 跳进来的解决了,骑士们又有余力攻击试图跳入的劫匪。 梁玉道:“来个人,切了他的头,挑起来。” 吕娘子喃喃地道:“果然是方圆两千里最凶恶……” 96.轮流坐庄 一颗犹滴着鲜血的人头被高高挑起, 正在围攻的劫匪们仿佛被贴了定身符,接着“嗡”地一声,好似明白过来什么似的, 发出几声呐喊, 一个个掉转头往来路跑掉了!比起梁家仆人往路边沟渠里钻的速度还要快! 袁樵不慌不忙地吩咐:“拿几个活口来问话!” 两位夫人、梁玉也都开始指挥着收拾残局, 翻倒的车重新推正,散落的行李再次捆扎。逃跑的仆役捉回来, 王吉利上前抬脚便踹:“丧良心的东西!我叫你跑!叫你跑!” 好一阵儿,被骑士们拿回来两个。袁樵试图就地审问,以确定情势。然而百密一疏, 他没有料到这两个劫匪的官话极其不好, 而袁樵也听不大懂这两个劫匪的方言。袁樵道:“捆好,不要让他们自尽了, 退回驿馆, 往楣州发信。” 他们来时的那个驿馆还住得好好的,驿丞也非常的热情, 看起来颇为安全。袁樵决定回到驿馆仔细审问这几个贼人, 查问一下情况——以他目前掌握的情报来看,楣州不应该是一个盗匪横行的地方才是。 一行人颇有些惊弓之鸟的样子,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忍不住喝问:“什么人?!”再定晴一看, 方知是风吹过枯枝败草。 梁玉很兴奋, 她的脑子转得很快——劫道的是什么人?背后有主使吗?他们有什么图谋?所谓追捕逃奴又是怎么回事?以及……刚才我杀人没把他们吓着吧? 到了中午的时候, 原班人马又折返了驿站, 弄得驿丞如临大敌:“官人, 官人,这是怎么了?”这位驿丞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补了这个差使,勉强糊个口,近来却遇到一件大事——太子他三姨要打这儿过,可得好好伺候了。 昨天人到了,极美的一个女娘,出手也阔绰,驿丞觉得自己准备这些时日的辛苦也算值了。今早好好地将人送走,预备着下一次见着的时候就该是恭送她老人家回京去了。 哪知现在又折返了!驿丞见多了南来北往的人,一见这一队人马的模样就知道遇到了事儿,可将他吓得不轻。 袁樵道:“我们要再住两日,收拾出一间静室,我要审问人犯。” 梁玉在车里已经换了件新的罩衣,洗掉了手上沾的血迹,下车之后又是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了。她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等两位夫人下车。刘夫人与杨夫人压根没看到她手起刀落的模样,只是“听说”她手刃贼人。刃就刃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听着听着就习惯了。 两位夫人对她点点头,杨夫人道:“大冷的天,别在外面了。审问的事情让佛奴去办吧,他办过案的。”出行遇劫匪,不能说不晦气,也不能不有一想想法。然而劫匪解决了,就皆大欢喜了。梁玉的表现也可圈可点,是个能够撑得起场面的人,总比遇事哭哭啼啼,没事端架子哼哼唧唧的要好。 梁玉先陪着两位夫人,亲自看她们与袁先都安顿下来了,才回来办自己的事儿。 惊怒奔波折返几十里地,也是人困马乏,最后一日的路程,一行人也不打算赶了,就先在这里扎下营了。梁玉先赏今天作战勇敢的人,王吉利颇有忠勇之心,梁玉头一个赏的却不是他,而是骑士们——这是中流砥柱。 第二才轮到王吉利。接下来是一切听从指挥之人。 至于临阵逃脱者,已被捆了来押到院子里,一共四个人。梁玉拎着球杆,绕着这四个人仔细看。都是梁家庄园上选出来的二、三十岁的男子,面貌平凡甚至有些憨厚。梁玉绕着他们才转了半圈已有人撑不住伏地痛哭:“小人猪油蒙了心,三娘,三娘饶命啊!” 一人痛哭,三人也跟着哀嚎。梁玉的球杆往每人背上都敲了一下,骂道:“哭个屁?!有胆子逃,就没有胆子认么?我就瞧不惯这个样儿的,都滚起来,洗净了脸,老老实实给老子当差去!饶了你们第一次!” 四人虚脱地瘫倒在地,劫后余生的世大喜悦使他们伏地叩首。旋即又生出愧疚感来:怎么就跑了呢? 梁玉道:“行了,谁都有怕的时候。丑话说在前面,以后我可没这样好说话了!都听明白了吗?” 众人齐声道:“是。” “行了,都累了。王吉利,让他们饭菜管饱——不许饮酒!” “是。”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是。” 袁家的仆人表现优秀,自有两位夫人去奖励,梁玉揣着个手炉子,请驿丞过来说话。明明自登岸开始,凡遇驿站她都问过当地人,本地风俗如何、官员如何、人好相处吗?生活有什么方便的地方,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有什么物产,土地是否肥沃、适合种什么庄稼、养什么牲口。 驿丞们也都回答了她。眼前这个驿丞,昨天分明说的是:“楣州太平无事。府君也不多事。” “现在怎么说呢?”梁玉好声好气地问这个驿丞。 知道了他们一行经历了什么之后,驿丞表情也僵硬了,他的官话比起梁玉十二岁的时候还要不标准,说得急时更夹杂了土话:“您容禀!打从知道您老人家要过来,连偷儿都叫收了手了。” 梁玉笑道:“这个话您昨天可没对我讲。”对阿蛮使了个眼色,阿蛮将驿丞请到座儿上坐了。 梁玉道:“我不过是个流人,您是驿丞,您甭跟我拘束着说话,有什么说什么,成不?” 驿丞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看:“我说的都是实话呀!您还没到,州里就已经放出话来了,谁都不许在您的面前惹事儿。您是要回京城的贵人,得叫您住得舒服了……” 大家都知道,这位是太子的亲姨母,还是硕果仅存的那一个,不能当一般的流放犯看待,得捧着、巴结着。驿丞也明白这个道理,流放跟流放之间的差别可大了去了。 梁玉问道:“所以我请教您呀,您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驿丞斩钉截铁地道:“他们昏了头了!这群杀千刀的!” 梁玉忽然问道:“两位夫人的饮食准备好了吗?” “啊?” “嗯?” “好好!都好了。” 梁玉对阿蛮摆摆手,阿蛮点点头,轻手轻脚去取了一堆钱来。梁玉道:“还有小郎君,都要照顾好,我看你恐怕没准备我们回来的,这些拿去,好好备料。还有押送我的官差,也给他们好好安排好,要有好酒、有好肉。” “哎哎。” 驿丞离开后,梁玉对吕娘子道:“好生奇怪,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咱们?” 吕娘子道:“我看他说出来的都是实话,也合情理。” “等等看他问出来个什么吧。” ~~~~~~~~~~~~~~~~ 袁樵知道他这一行人马众多,需要驿丞去安排,向驿丞讨了一个会官话的驿卒权充翻译来审案。楣州的治所就在楣县,袁樵是新任的楣县令,上任县令已经走了,现在这一片就他最大。不去县衙而在驿馆里审案,只要他乐意,这会儿也没个御史来参他。参他,他也有话说。 将犯人一押,袁府的健仆权充衙役,驿卒做翻译,问道:“尔等何人,为何剪道行凶?从实招来!” 两个劫匪用力往驿卒身上看了看,认出他的服色,心道:这上面坐的这个小孩子大概也是个官儿。 “小孩子”袁樵沉着脸,道:“先打二十棍!” 自认是个斯文人的“小孩子”在“崔老虎”手下厮混,难免染上了一点习气。 “#%@#~!!!”劫匪喊了句袁樵不懂的话,从驿卒的表情来看,大概是骂人的。 袁樵一点也不客气地说:“打!” 二十棍打完,劫匪与驿卒你来我往了好几句话,驿卒躬身回道:“官人,他们说并不是有意冲撞您的,自认倒霉,您……有事儿冲他来。” 袁樵想了想,问道:“我要是将他们装在笼子里活吊在城门上,有人愿意指认吗?” 大概是因为他比较凶残,劫匪终于愿意招了。 经由驿卒美化之后,袁樵了解了部分情况—— 楣州在流放地里算是个不错的地方,但它毕竟是一个收拾流人的地方。虽然归化做得好,毕竟新附不久,民风也淳朴也彪悍。众所周知的,流放犯一般都是重刑犯,而因为争权夺利失败被流放的犯官家眷其实只占流放犯比较小的一部分。更多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家伙,包括但不仅限于:谋反从犯不够砍头的、谋叛的家属、买卖害人毒药的、监守自盗的、杀人一家几口未遂的,以及贩卖人口的。 流放地,其实就是一个大点的监狱,或者说劳动改造的场所。凡流人,按照规定,大部分是需要劳作的——梁玉这样的例外,如果按照法律来讲,单独的妇人是不应该流放的。她是个凶杀、政治双料犯,最后才判了个流放。流放地又多偏僻,各种因素放在一起,使这些地方的许多事情更加赤-裸-裸,无论好坏都很直接。 这两位倒霉劫匪是本地人,他们的头子却是一个流人。这个流人正是犯了略卖人口的罪过,不够砍头,他又使了些钱打点,就给放到楣州来了。原本路上想逃回家的,半路上听说老家去了个清官,他又跑回楣州来了。依旧重操旧业,干的还是略卖人口的勾当。 略卖人口与拐卖人口还有些许的不同,拐卖重在拐,略卖很多的时候还会抢。今天明显是抢的时候低估了对方逃跑的能力,一时失手,便跟在后面追了过来。 袁樵皱眉道:“问他们,为何如此嚣张?” 驿卒依言问了。 劫匪很吃惊,回了一串话。驿卒艰难地翻译:“他们说,他们已经很收敛了,收到了州府放出来的话,说是有一个贵人要过来,大家都收敛些。他们‘虎爷’……” “什么人?” 驿卒低声道:“就是那个贼流人,名字里带个‘虎’字,自己就不知道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了,这群贱骨头也跟着叫……” 袁樵看了他一眼,驿卒马上转到了正题:“他们的缺德头子说,这等贵人既然在这里呆不久,且忍忍,免得招了朝廷的眼。可是这些人也不能不吃饭,不如趁她还没来,先干几笔大的,备足了粮才好过荒年呐。算算日子,贵人快到了,干完最后一票就歇一阵儿,安生过个年……” 说着,驿卒都同情起这位缺德头子来了,最后一票折到正主手里了。 袁樵心里隐怒,他是本地主官,楣县作为一个接收流放犯的地方,县令的职责之一便是管理这些流人。他原本对流人还有一丝同情之心,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犯了罪的,有些完全是被不懂事的亲人牵连的,将这些人教化得好,也是一份功德。 路上就遇到一个凶犯! 袁樵又问:“流人里还有这样的人吗?” 驿卒翻译了回来说:“不多,不多,就两三个……” “两三个?”袁樵气笑了,同时一阵后怕,要是让叔玉孤身过来,可怎么是好呢? 驿卒又翻译了一下:“是,这个张阿虎是略卖人口的,还有一个叫魏正的,霸占流人土地,另一个是毕喜,纠结一群无赖单做打手——今天追捕逃奴的人里,有张阿虎向他借的人手。就这些了。” “就这些。”袁樵淡淡地重复了一句。 驿卒低声道:“这些就足够啦,再多,这里也养不出来了。” 【你们还想养多少?】袁樵面沉如水:“官府就不管吗?” “倒是想管来,”这个驿卒自己就能回答了,“打从小人在这里当差,七年了,楣州换了三个刺史,现在这位何刺史又病了。主事的是王司马,王司马是个被贬来的官儿,天天喝酒听曲儿流泪。楣县比楣州还不如,换了五个县令,有三个是病死的,另一个干脆就没来,上一任接到调令就跑了。现在您来了。” 这都还算好的了,总算没有一个官儿是死在路上的。 袁樵问道:“难道本地人就由他为非作歹吗?乡老呢?” 驿卒接着回答:“嗐,官人,他那一开始也不惹这些山贼呀。人家净吃窝边草——先打流人里卖起。” 这就更缺德了,好些个是不知道丈夫、父亲干了什么,一朝事发被流放的弱女子。遇到一个不算太艰难的流放地,打算认命过苦日子,好歹养活一家人。咔!叫张阿虎给盯上了,把年轻端正的姑娘抢去卖了,把年幼的男孩子抢去卖了。卖到哪里不好讲,不过张阿虎自己也兼营个妓-院,自己也胡乱享用一些相貌不错的年轻人。 流人也分三六九等,大部分的命也是不值钱的,上头官府也不大容易管,这楣州的文明之地自有一片野蛮生长的自然生态区——弱肉强食得非常明显。甚至在流放的路上,就会发生贿赂押送人员,将部分有市场的流人买去的情况。 有些时候,可能是好心的亲友、路人施以援手,有些时候可能遇到的是张阿虎。因为押送途中的死亡,本来就是会时常发生的。押解到了地方,官差报一个“途中遇疾暴毙”,只要不超过一定的比例,官差银钱入袋,也不会被追究。如果是犯官家属被流放,他们还能收敛一点,如果只是一般的罪犯家属被流放,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袁樵掐了掐额角,梁玉还给他看个手札,要“仓廩实而知实节”,大家都太天真了,先别说吃饱了,先活命吧! 【到楣州是来对了,否则高卧京中,哪里知道外面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呢?幼时随父亲外任,可不曾到过这样偏僻的地方。】 ~~~~~~~~~~~~~~~~~~~~~~ 袁樵仔细将人审问完了,先请来“押送”梁玉的官差,将情况告知。押送官吓了一跳:“什么?竟这么艰难吗?那——” 袁樵眉眼笼罩着一片寒霜:“难道我还治不得这些流人吗?不过,还须几位给我带几封信回去。你们回去的路上要快,日夜兼程。”别的不为,就为让朝廷把周围的驻军给整顿一回,一旦有事,他能把家眷、包括梁玉,一块儿打包送过去保护。 他就不信了!还治不了这群死囚徒! “人押下去,待我拜见过府君,开衙问案!”第一案就拿张阿虎开刀! 袁樵肚里转了一圈计划,正正衣冠,表情又和缓了些,推开门去向祖母和母亲汇报。 两位夫人也牵心这件事,听完了都好气又好笑:“还真要谢谢这个囚徒如此识时务了吗?你只管办去!” 袁樵领命。 出来打算写信,半途却被梁玉给拦住了。梁玉捧着手炉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说话。袁樵被她笑得撑不住了,大步走了上去,低声道:“天冷,出来做甚?人犯已经审完了。是流人。” 梁玉道:“哟,是同行?” 袁樵严肃地说:“你们不一样,也永远不会一样。” “那你同我好好讲一讲,好不好嘛?这里真冷,回房说吧。嗯?” 她最后一个字带着点鼻音,微哑、麻麻的,袁樵的腿哆嗦了一下:“好!”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跟她围着熏笼坐着了。袁樵不大情愿地将一叠纸给她看:“口供在这里了。” 【不愧是崔老虎手下审案练出来的。】梁玉偷笑。 认真地看完“口供”,梁玉诧异地问:“就这样?” “这样还不够吗?” “我还以为他们会有点别的本事哩,净干些下三滥的勾当。”拉皮条、卖人口、收保护费……说出去都丢人。 看完了,梁玉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袁樵一扬眉:“立威。” 梁玉捧场地鼓掌:“好!” 袁樵警觉地看向她,问道:“你要做甚?” 梁玉道:“三个人,给我留一个呗。”即便是下三滥的勾当,一个流人,背后没点势力也断不可能做大的。她为什么敢这么嚣张?还不是因为背后有人?否则一个人,再能打、再狡猾,双拳难敌四手,开始也得猫着。 可不能让袁樵一个人顶了所有的事情,他本就是因为自己而来的。无论如何,梁玉打算分担一些压力。再者,她也需要立威呢。 两人相持不下,梁玉叹了一口气,低声道:“你想想,我要是突然没了声音,就再也不是我了,对不对?” 袁樵的心陡然一痛。他告诉自己,你说不能给她以保护就不要拔去她的爪牙。现在你觉得自己是在保护她么?护得住的吗?可是如果路上没有她,你应付劫匪尚且吃力,不是吗? 袁樵挣扎良久,艰难地说:“丰邑公主为人虽然癫狂,她的武士还是可圈可点的。” 梁玉的笑容绽开了:“那行,以后我到哪里都十个开道、十个殿后!一定给你一个好好的新娘子,好不好?” 袁樵虚弱地说:“你收敛一些,让圣人知道你成了楣州一霸,他会尴尬的。” “好,就听你的。不过,你猜,他们背后会不会还有人?” 袁樵道:“这是必然的,否则这几条狗也配做出这么大的声势吗?我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他自信的样子真的是很好看呐。】 两人同靠在一个熏笼上,凑得近近的,梁玉一扭脸就看到袁樵一张白皙的面孔被炭火烤得微红。一看就很好的肌肤上,毛孔极细,寒毛也是淡淡的,像极了花瓣上细细的绒毛。在他脸上偷了个香,梁玉笑吟吟地看着袁樵捂脸瞪她一气呵成,笑道:“好香呀。” 袁樵从熏笼上滚了下去!手足并用地爬了起来,站稳了之后发现自己这样太没有气场了,又不想去指责她无礼。【说了以后她不亲了怎么办?!】 袁樵俯下身,也响亮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险些嘬掉了梁玉额上贴的花钿:“香的!” 梁玉呆了:“你亲我?” “嗯!” 梁玉抬手捂住了嘴,眼睛弯成了月亮。袁樵站着左右晃了几晃:“我,我去安排他们行事了,你、你、你……” “我会小心的。” 袁樵点点头,努力严肃了表情。梁玉忽然说:“嗳。” “什、什么?” 梁玉慢慢站起来,缓缓走近他,在袁樵耳热心跳的时候伸出手,给他正了正帽子:“好啦,去吧。” 袁樵点失望,想把张阿虎抓起来之后多打一顿。 ~~~~~~~~~~~~~~ 袁樵跨过门槛,吩咐一句:“关好门,不要冷着娘子。”才拽开步子去筹划接下来的事务。 原本的接手楣县的计划要调整了,先得打击这股恶势力才行。不过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些人这般作恶,除掉了他们正可立威,然后政令就可以通行了。再者,这几个恶人一定聚敛了不少财富,抄起来也是丰富县衙的库藏。袁樵敢打赌,楣县或许有富人,但是留给他这个新官的县衙一定是穷的。 【下手要快,不可让他们转移了财产!要抄检到账目,拿到他们的心腹,尤其是账房。不,先不动手,先与何刺史谈谈养生,与王司马讲讲文章吧。】袁樵一肚子的阴险,却是一脸的正经严肃。 门里,梁玉捂着嘴继续笑,笑到肩膀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好一阵儿才停下来,打开门来,对外面说:“请吕师过来说话。” 吕娘子须臾便至,没有打趣小两口见面,而是问:“如何?问出什么来了吗?” 梁玉简要说了袁樵取得的口供以及她与袁樵达成的共识,吕娘子心道,【我原以为你真是两千里最凶,没想到这里个个不是善类。唔,不过算上今天的事迹,应该还是你最凶了。】口里说:“难得他对你一片赤诚。” 梁玉笑道:“对。咱们来想想接下来怎么办吧!” 吕娘子问道:“三娘打算挑谁?” “唔……张阿虎敢冲击县令,魏正兼并,这些都该以国法严惩的,我就吃点亏,与毕喜火并吧。” 吕娘子赞许道:“好好一朵娇花,把自己活成了个霸王。” 虽有计划,梁玉还是等着袁樵跟何刺史、王司马相处一段时间再动作,不意这二位对袁氏子弟是非常礼貌的,可也没忘了她这位“三姨”。王司马三十来岁,与宋奇是一个命,前妻死了,后妻还没娶上。何刺史的夫人则在老家伺候父母、抚育子女,日常照顾王刺史起居的是个妾。两人都无女眷,便都使仆人给梁玉送了拜帖与礼物——称赞她击杀“四凶”的义举。 这二位还不知道梁玉的未婚夫就是袁樵,只当她是个少女孤身而来,特意嘱咐袁樵:“这一位有此义举,袁郎一定要好好安排她,不与那等流人放在一起。要单独有宅院居住,也不须劳作嘛!这个袁郎必然是明白的吧?” 袁樵也含糊地说:“下官明白。”他恨不得说,要是把人接到我的后衙,当然会有宅院了。 凡流人,一般都是给两间破屋,发把锄头,扔去开荒。或者有点技艺的,会拉锯的做木匠、会拿瓦刀的就去修城楼。若是生得好看一些的,说不定就被发配去干什么了。 凡事又总有例外,官员家眷容易受到优待,梁玉这样有“义举”有后台的,更容易受到优待。 何刺史虽然缠绵病榻、王司马总是对月感怀,两人却将这件事情办得很妥当。将城中一所不小的宅院拔给了梁玉,也不用她去种地,她只要在这里平平安安住到京城叫她回去,何、王二人便认为自己对得起仕林,也对得起自己的官帽了。 何刺史本来还打算送她两个侍女伺候起居、派两个衙役给她看着前后门,听袁樵说她拉了一队人马过来,只得作罢。 梁玉这宅子安排得位置颇巧,离州府、县衙都很近,离王司马的住处也不远——楣县这破地方,县城就这么大。事先已经洒扫好了,梁玉带着人直接就能住进去。全家只有一个主人,可住人的地方就多了,二十骑也一同进入——只是马厩略显狭窄。梁玉交给吕娘子去筹划。 “押送”的差役跟袁樵办了交割,拿着梁玉、袁樵给的好处,骑上了马,撒跑就往京城奔去送信。 刘、杨两位夫人收拾县衙,袁樵与何、王二人周旋,一面暗中观察张阿虎等人的情状。袁家做官几百年,如果有“官精”这种妖精,袁樵一定生下来就是这个品目里的纯血。楣县的士绅拜见、娘子们的拜访,他们都应付自如。 而梁玉这里,却收到了一份别开生面的“请罪”——张阿虎他哭天抹泪地捆了两个“不懂事的囚徒”,上门来跟她请罪来了。 【我挑的不是你,你来讨什么打?】 王吉利躬身问道:“三娘,如何打发他?” 梁玉道:“还用打发吗?门一关,让他走!让王大郎他们把街给我清了,敢盯我门上的梢,有一个打一个,打到不敢再看一眼为止。”张阿虎要是不派人盯着她的门,她头剁下来当马球打! “是。” 王吉利出去将张阿虎客客气气地送走了:“这位郎君,我家门内只有女眷,您这么办可不大体面呀。难道要三娘亲自见你?”他的口气里还带一丝鄙夷,就这死囚徒,也配见三娘吗? 张阿虎也不敢逼着求见,一般流人,他能打进门去,看到漂亮的就抢了又怎样?梁玉不一样,不提靠山,她那二十个打手,个个都不是寻常人。见过血的,张阿虎很肯定。最倒霉的是,那血还是他送的。 张阿虎吩咐人一定要看好梁玉,看她都干了些什么,又喜欢干什么,以便讨好。他还是个流人呢,【如果攀上了这个门路,那以后……】 带着这种梦想,张阿虎上了马:“去毕六那里。” 人是跟毕六借的,他请了一回罪没用,下回不得备更重的礼物吗?从京城出来的贵人,怕是看不上他的这点礼的,毕六也不能袖手旁观,要出血大家一块儿出。 梁宅这边,王大郎——就是丰邑公主所赠骑士的头儿——已带人清了一条街,县城就巴掌大,他清完了眼睛,也顺路知道了张阿虎要去哪里。飞马回来禀报。 梁玉对吕娘子道:“你看好家,男仆留给你,他们我带走!等不到小先生发话了,就在今天。” 吕娘子道:“你刀呢?” 梁玉一抬手:“带上了。放心。上马,走!” ~~~~~~~~~~~~~~ 张阿虎正与毕喜打擂台,两人各有勾结的人,互相看不大起。毕喜看张阿虎是个拉皮条的绿帽子,张阿虎看毕喜是个拳头比脑袋大的傻冒。 毕喜眼睛一翻:“张四!你他娘的说什么?你借了我的人去,带着箭跑回来了,还敢管我要钱?” 张阿虎不甘示弱:“要不是你的人撺掇,我的人怎么会去送死?”接着口气一软,“毕六哥,那一位是京城里来的,吹不得打不得,咱们就认个孙子又怎么样?你还能硬杠不成?” 毕喜心道,我就是去送礼,也不跟你一道,凭什么呀?你惹的人!她一个女子,恐怕用不着你这个乌龟,我就不一样了,难道贵人不需要打手吗? 还真不用! 两人正争吵,毕喜那走在街上威风八面的打手们惊恐地跑了进来:“六爷,不好了!有人来踢馆来了!” 毕喜大怒:“哪个孙子这么大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你没有卵子吗?不就是踢馆,你慌什么慌?” 【哟,还挺横!】梁玉乐了,歪歪头,王大郎带人便冲进了毕宅。 张、毕二人都认得这装束,一齐惊道:“她怎么来了?” 打手嗫嚅着:“就是她来了……” 梁玉在厅前下了马,将毕喜这宅子打量了一下,比何刺史给她那宅子也不差,只是陈设辣眼了点。反拎着球杆放在背后,梁玉在王大郎等人的拥簇下进了大厅,王大郎等人都很紧张,以四个人弓上弦,遥指四方警戒,派头摆得足足的。 王大郎低声道:“那个更胖一点的就是张阿虎。”张、毕二人都胖,腆着大肚子,只是张阿虎更胖。 张阿虎先流口水再磕头:“贵人、贵人,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并不想冲撞贵人呀!” 梁玉“哦”了一张,一球杆先把毕喜的一个打手打得鼻血长流,柔声道:“哎哟,你怎么流血了?我并不想打你的呀。” 然后再不看张阿虎一眼,杆头点在铺地的青砖上,发出一声响,问毕喜:“你就是毕喜?本地流人里最凶的一个?狱中一霸?” 毕喜见势不妙,已暗中蓄力,打算夺路而逃。自忖以他的一身本事,自然能找杨土司混一口饭吃。杨土司不收留,他就落草为寇也是可以的。反正不能落到这些贵人手里。张阿虎这个乌龟才是个傻冒,是真没见过贵人是如何的心狠手辣。 毕喜一面毕恭毕敬地说:“小人只是个流人,不敢,不敢,但凭您吩咐。” “吩咐是没有的,我是来告诉你,狱霸换人做了。给我—打~!”梁玉将最后三个字说得韵律十足,王大郎等人下手却一点也不婉转悠扬,个个往死里使劲。 97.嚣张有理 毕喜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真“被打”。 在毕喜的职业生涯当中, 曾遇到过好些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贵人”, 翻得这么疾风骤雨简单粗暴的, 只此一家。来不及问为什么, 毕喜本能地想逃命。 他本就蓄力要跑, 此时更丝毫不敢耽误,径往后面跑去。他的家, 他熟,从后门跑出去,随便往哪个山沟里一猫, 等梁玉走了他依旧回来又是一条好汉。梁玉打了个响指, 两名箭手将箭尖移了过去, 手一紧一松,两支利箭带着些微的啸音直扑毕喜,一箭中了他的大腿, 另一箭射中他的厚臀。 他肥硕的身躯扑倒在地, 双手青筋爆出, 狠狠地握住身边的屏风攀立而起。一旦放弃了逃跑的选项, 毕喜便有许多时间发问了。他抓住屏风, 喘着粗气, 赤红的眼睛盯着梁玉,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是我?这只乌龟才是冲撞你的人!” 张阿虎惊呆地看着这血肉横飞的一幕,他们蛮横、他们无礼、他们丧尽天良的事情干了不止一桩, 但是像梁玉这样干的, 此前从来没有。 直到毕喜提到了他。 张阿虎瞬间醒了, 自动把“乌龟”这个称呼扣到了头上,比毕喜还要肥胖的身躯弹跳了起来:“毕六!你放屁!我只向你借人,你给了我一群贼!娘子,娘子,真不是我……我没这么大的狗胆,是他!他的人撺掇的,他的贼才是心黑手狠……” 毕喜回了张阿虎一个冷笑,一口啐向他:“呸!毕某大好男儿,怎么识得你这条狗?”这只乌龟到现在还以为能够舔上贵人的鞋吗?毕喜现在可以确定,梁玉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欺骗的人。 【呵,击杀“四凶”的人,能是一般人吗?我们都死定了,哪怕魏正不曾招惹她,也死定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临死何必丢人现眼?】 有了这分明悟,毕喜也不求饶,也不逃跑,将头一昂,冷笑道:“毕某今日认栽……” 梁狱霸翻了个白眼,球杆指指点点:“利落点!门封上,谁动你们打谁!好了,都不动了是吧?早这么老实不就好了?” 手里的球杆在空中虚拨了两下:“你,闪开。” 张阿虎恭恭敬敬地闪到了一边,他算见识到了,毕喜比起梁玉那份凶恶劲是真的差了一点。他与毕喜差不多是同一时期在流人里打出一片天地来的,毕喜打人前,还要找个“你硌到我的脚了”的借口,梁玉借口都不用,就直接打。 嚣张。 她有嚣张的本钱。 毕喜在宅中的手下也不过一、二十人,被梁玉有备而来堵门一锅全端了,个个打得鼻青脸肿、鲜血长流。这些都是逞勇斗狠的凶徒,并没有打算束手就擒,以楣州现在的情况看,他们也不是能够说服的,那就只有打服。腿骨打断两根的也有,耳朵打出血来的也有。 一顿打过后,满地是血,毕宅安静了下来。 张阿虎弓腰上前:“娘子,这些贼人不捆起来他们还要造反的,这等粗活请让小的来,不敢劳动这些壮士。” 毕喜手下头一号得意的凶徒,反抗得最激烈的那个吐出一口血唾沫来,只觉得张阿虎这只乌龟比梁玉还可恶百倍:“呸!你这个绿毛龟!” 梁玉想了一想,歪过头来将张阿虎看了一看。张阿虎虽好色,此时也不敢想偏,态度很端正弓着腰,等着她的命令。 让张阿虎万万没想到的是,梁玉的球杆呼啸着冲他来了! 张阿虎被一杆打懵了,两眼冒着金星,脚后跟在地上转了半圈,他也很想问:为什么呀? 梁玉这一记只是一个信号,张阿虎与他随行而来的四个健仆很快也被打成一堆。 毕喜大声喝彩:“打得好!”他手下的打手们也跟着一起没心没肺地乱叫:“好!”一个个自己还歪鼻斜眼地流着血,就又乐上了。 梁玉看看都打得差不多了,道:“行了,开门吧。带上这头猪,咱们走。” 王大郎打量了一下毕喜与张阿虎的体型,先将张阿虎揪了起来。张阿虎终于得喘一口气,哭道:“这是为什么呀?”不是来打毕六的吗?不是要做狱霸的吗?毕六最凶,你打他立威就好,难道你当霸王,不得要几个帮手吗?我最恭敬了呀! 梁玉懒得与他费口舌,吩咐道:“去他的老巢,抄了吧。” 【为什么?我本来也不想打你的,你们仨,怎么着也得个大份儿给小先生。不过呢,我不把你们打成狗,别人怎么敢跟县衙递状子?!不将你们法办,此地就不算治理得好了。打人什么时候都能打,移风易俗却是很难的。】 她与袁樵到了楣县之后反而不得见面,彼此之间通信并不很方便,无法做到事事沟通。她也只能“先斩后奏”,并且也不认为自己需要事事都跟袁樵请示。她多能折腾呀?那不得把他的小身板儿给累坏了? 梁玉站在马侧,毕喜、张阿虎被押在后面,扳鞍上马时,余光瞥到毕喜往身后某处看了一眼。梁玉才上马又跳了下来,道:“且慢,去搜,一间一间的搜。”毕喜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王大郎很快去带出来一个穿蓝衣的小姑娘。 张阿虎满腔愤怒:“毕六!你对我讲没抓到的!”就是为了抓这一批货,他才不小心撞上了袁樵和梁玉,才有了现在这个惨状。这个小姑娘正是这批货里最出挑的那一个,也是最有心眼儿、跑得最远的那一个。毕六居然想私吞了?!! 毕喜沉着脸不说话。 梁玉慢慢地踱过去看这个姑娘。每个地方的土著在身形、相貌上都有一些本地所共有的特征,这小姑娘从特征上一看就是本地土著。但是每一个种族都有各族都能欣赏的美人,小姑娘无疑就有这种美。她虽然年幼,看起来只有十岁上下,但是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弯月眉,眉眼之间有一股倔强在,是个美人胚子。 虽然张阿虎说的是“抓”,但是小姑娘身上没有绳索,衣饰整洁,头发梳得齐整,丝毫不见狼狈。她甚至没有一点畏惧,又或者被解救的惊喜。即使有,她也很好地平复了种种情绪。 梁玉对她点点头,这姑娘不大像是毕喜能生出来的,她上门踢馆也属偶然,不应该是设好的套儿套她。便问:“你是什么人?” 小姑娘见了她也不怵,大胆地问:“您与他们有仇?” “你是谁?” “我叫美娘。” “被抢了来的?” “是。” 【我看你的心眼儿也不少,跟阿先那个鬼灵精也不知道哪个更淘气。这破地方会说官话的小孩儿可不多,你怎么看也不像是干活伺候人的。算了,先带走吧。】梁玉道:“那你跟我走吧,咱上县衙,让县令给你找回家人。” 美娘摇了摇头:“我阿爹阿娘都死了。” “那也甭在这儿呆着了,这破屋子看着都瞎。”梁玉翻身上马,向下伸出一只手来。美娘对她一笑,既不紧张也不抗拒,伸手借着她手上的力气,燕子一样飞到了她的身前坐稳了。 梁玉调整了一下两人的坐姿,大门一开,她当先出来。 门外街上群情涌动,毕宅的门关了,里面乒乒乓乓,好些人躲在自家门板后面,或在巷子拐角的墙角后,焦急地等着进展。一旦门打开,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平素只见这些个贼打人,几曾见他们被人打? 张阿虎、毕喜这样的人被人整治了,在本地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人们心情都有些激动。有消息灵通些的就说:“这个就是那一位贵人了,听说,京里杀了‘四凶’才流放到咱们这里来的。果然是个大大的好人!” 旁边的人打趣:“你又知道了?” “当然,我二姑的婆家侄儿轮到了去衙里听差,听说的。” “那是好哎,能过个痛快年了。” “咱们新年能不能过好不知道,只要这群砍头贼过不好,我就开心了。” 梁玉耳朵一动,心道,这方言我还是听不大懂,还是得学。县城就巴掌大,不几步就到了张阿虎的宅子。他这宅子也有趣,前门冲大街,后门隔着一条小巷就是他开的那个风月场。 梁玉还是照着在毕喜家那一套,将张阿虎家也打了个稀烂!王大郎干这个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梁玉发话就先交代手下弟兄:“仔细搜检。” “对,就这么干,找找能关人的地方。卖货的还有个仓库呢,卖人的能没个存人的地方吗?”这也是梁玉决定把张阿虎一起端了的原因——谁知道现在饶过张阿虎,有多少人还要受罪呢?早一刻,兴许一个人一辈子就抢回来了。 好事者围随着她,见她下手这么利落,齐齐叫一声:“好!”再有一等有夙怨而自己无力报仇的人,甚至拣起石块往张、毕等人身上扔去。 梁玉道:“干什么呢?早怎么没本事了?哎,美娘,我说的他们听不懂,你给他们说说,有什么怨仇往县衙递状子去。” 她说得随意,美娘在她怀里仰脸看了她一眼,脆生生将话翻译了过去:“你们去县衙递状子,包管的。” 对哦,咱们又有县令了!新县令到任好几天了,活蹦乱跳的,既没病也没哭,好好喘着气呢。 有等不及的便问:“那贵人能叫县令管吗?” 美娘道:“就是贵人叫去的。” “哄!”一群人散了开去,将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全城。 县城本就不大,梁玉打完了毕喜,就已经有人给州府、县衙报消息去了。袁樵得到消息出来时,路上便听到有人说:“去砸张乌龟的家了!”袁樵急急调转马头,带着健仆、衙役去张阿虎家。 待他赶到,便只见梁玉右手挽着缰手,左手搂着美人,威风八面。 ~~~~~~~~~~~~~~~~ 远远看到袁樵来了,梁玉心里先美上了——他骑马也好看!待袁樵走近,梁玉从马上下来,转身伸手接下美娘,等美娘站稳,梁玉对袁樵一抱拳:“袁令。” 袁樵恨得牙痒:“太危险了!”一面说,一面下马打量她,生怕她遇到危险。 梁玉拇指往后一挑:“他们归你了,告状的人马上就到。还请您回衙准备升堂吧。”张阿虎、毕喜都是身形肥大之人,往儿一站都是一团阴影,袁樵没好气地将他们打量了一遍,心道,不错,叔玉没吃亏。袁樵放了心,潇洒地挥挥手,发言道:“押回去。” 【原来你们是串通好了的!】张阿虎与毕喜都不是心思细腻的人,此时却同样生出了一股无力感。任他们如何挣扎,又或者逆来顺受,只要对方是“贵人”他们就只有这样倒下去,蝼蚁一般。梁玉与袁樵的“交易”就在他们面前发生,一点顾虑他们的意思也没有,仿佛他们就是桌椅板凳。 “这世上还有天理吗?!!!”张阿虎怒吼一声。 没有状子要告、也不想现在就去传消息而想继续围观梁玉的人听了,都大怒,骂道:“你也配说‘天理’吗?!” 袁家的健仆们情绪稳定,表情也很稳,县衙的衙役则好奇得要死!【这就是那位“贵人”了?果然京城来的就是不一样!这些贼人该有这样一个狠人管一管了,她得势了,应该不像张阿虎、毕喜那般干缺德事了吧?】 梁玉一手放在美娘顶心上,对袁樵道:“这是美娘,从毕喜那里解救出来的。还请为她寻一妥善之处安置。” 袁樵看了一眼美娘,美娘也对他行一礼,口里称见过县令。袁樵的眉毛微微几不可见地动了一下,与梁玉交换了一个眼色,说:“县衙狭窄,进来又要断案收监,必然混乱,不适宜安置小娘子。这位小娘子还有劳你给照看几日,好不好?” 梁玉笑道:“好。” 两人打了一回眉眼官司,梁玉带着美娘回家,袁樵接手了张阿虎、毕喜二人,连同他们的帮凶一道往大牢里一关。怕案子没审犯人先死了,袁樵还给他们请了个郎中。 顺手将毕、张二人的产业贴了封条,袁樵心里勾掉了“财政紧缺”这一条麻烦。正如袁樵所料,楣县的县衙穷得叮噹响,袁樵到了之后只能勉强维持最低的运转而已。现在好了,两家一抄,至少可以动起来了,来年的春耕一旦出现意外,也不至于肚子全是主意、手头半个钱没有。【也不知道他们两家有多少牛马?】 办完这些,袁樵便贴出告示——凡告流人毕喜、张阿虎违法者,不拘早晚,告一桩,接一桩,没状纸也可以。袁樵命人在县衙的门房里摆了张桌子,后面放一个文书帮苦主登记。 当天消息还有没有传出县城,县城里的人也在观望。第二天开始,陆续有人赶来诉冤。流人并不都拘在县城,他们中有不少人被圈子在一处开荒种地。消息传过去尚需一些时日,路远路近,脚快脚慢,到得参差不齐。连续数日,袁樵每天都能收到状子。 状告张阿虎的比状告毕喜的还要多一些,张阿虎以略卖人口起家,先欺负的就是流人,渐渐将“生意”扩大。只要不是被他害成了绝户的,谁家丢了儿女不急?不恨?不抱着万一能找回来的希望呢? 张阿虎行事龌龊,毕喜凶恶。但是,毕喜的靠山也硬。张阿虎对刺史、司马等并不很畏惧,他与各富户都交好。同样的,没有一个固定的投效的对象,就代表不会有人出死力维护他。毕喜的情况又有所不同,他真有一个靠山。 “这个毕喜,他是靠着杨土司的。” 说话的这个是给梁宅帮佣的本地大婶。 袁樵跟何刺史、王司马交际,开门接状纸、审案,梁玉也不曾闲着。她找了两个本地的妇人在家里帮佣,说是粗使,实则不用做太多的活计,人家舂米,她就搬条板凳坐在旁边,跟人家闲聊。听不懂没关系,可以学,她就是要学方言。不但自己学,还要求所有跟来的人都要学。语言不通就不可能与当地人处在一处,不明白当地的情况,就不可能打开局面。局面打不开,还想过得舒服吗? 是以即使日子已经进了腊月,过日子的人家都开始准备过年了,梁玉却将备年的事情往后放了一放,统筹的事务交给王吉利夫妇与吕娘子去干,自己与大婶窝在一起磨牙。 说起来美娘的官话讲得不错,方言她也懂,是一个不错的学习对象。但是梁玉认为,学说话,你得说,让美娘一个被略卖的小姑娘不干别的陪她说话也不大妥当,美娘也不是个能一直不停嘴地与人交流的样子。 美娘的心事很重! 还是跟大婶说话更轻松些。梁玉同这两人从柴米油盐天气衣服开始叨叨,越说越顺,渐渐可以说到一些新闻了。 楣县如今最大的事情就是新来的县令接状纸,要整顿本地秩序了。梁玉喜欢听夸袁樵的话,每天派人去听听袁樵又审了几桩案子,其中有几个人家的孩子被追回了。又或者今天有一个胆大的告了毕喜的一个手下打死了他的儿子,袁樵取得了证据和口供,依法断了罪。有时候还自己换了衣服偷偷出去听不认识的人夸袁樵——本地人用词新鲜好听。 大婶们也乐意跟她闲聊:“嗐,有这么个官儿真不容易呀!我小的时候,那时候是朱公在,那真真是一个好官儿,没一个砍脑壳的敢炸刺儿的!可惜呀,他后来去世了,接下来的县令不是短命,就是跑了,这就治不下去了。其实还有一个林县令想管的,管到一半儿,他死了……唉……只求袁令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梁玉还记着毕喜,问道:“杨土司是个什么人?” “娘子不知道吧?咱们这里,早些年是跟山民杂居的,他们的头人,世代受着朝廷的官儿,地方呢又不大归朝廷管……” 【就是羁縻嘛!】这个梁玉就知道了,来的路上袁樵给她讲过。羁縻的意思,就是朝廷的力量不够完全掌控这片地方的时候,就把这地方的土人的首领世代封个官,让他们管理这片地方。羁縻之地名义上也是归朝廷的,也交税,但是交的比一般地方要少,而且土官的自主权也比地方官要大一些。【1】 楣州说它“好”就在于这个地方在不算太久之前,就不是土司世袭了。 “这个杨土司,他就是先前那个土司家的人,得有十好几年了吧?人都投奔他去了。咱这儿没人管呀,您瞧,毕六、张乌龟,那都是流人而已,这儿土生土长的还有几个不良呢!” “哦。”梁玉耳朵动了一动,往檐下去看。只见美娘抱着胳膊,靠着廊柱站着,显得削瘦而有些寂寞。美娘冷漠的表情证明梁玉没有听错,刚才她听到的确实是美娘轻蔑的冷哼。 梁玉对美娘招招手:“别总靠着柱子站着,倚来倚去,身条儿该不直啦,站坐还是要端正些的。” 美娘改变了表情,也对梁玉笑笑,快步走了过来,歪头问道:“娘子,你来这里要做什么呢?” 梁玉反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呢?” 美娘的手指曲了曲,道:“我、我想出去走走,看看,可还行?” 梁玉道:“让他们陪你去。” 美娘没有拒绝,梁玉再三叮嘱跟随的人:“她有心事,年纪又小,你们多费心。他是衙门放到我这里的人,万不能出纰漏的。” ~~~~~~~~~~~~~~ 美娘确实有心事,她拒绝了王吉利的妻子王大娘子给准备的一匹小母马,宁愿自己步行。也拒绝了吕娘子递过来让她随便花的钱袋:“我就出去看看,这里什么都没缺我的,我也没什么要买的。” 吕娘子与梁玉、袁樵一样,一眼就看出美娘也不是个一般的姑娘,等美娘一开口,吕娘子更有数了——这是一个有着不错的教养的小娘子,看起来她的家族在山民里有着不低的地位。既然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必有故事。她索性自己悄悄跟在美娘的后面,亲自看看美娘都做了什么。 美娘出了门,一路规规矩矩,东瞅瞅、西看看,也不见与什么人有什么接触,既没有打暗号也没有递消息。但是会与路上小贩,街边的大嫂聊几句天。她生得好看,又有人见着她是被梁玉带回来的,也有人愿意与她说话。 吕娘子学方言没有梁玉快,听起来很吃力,却隐约听明白了:【她这是在打听袁郎君为官如何?嗯?好像又说到了三娘?她想做什么?总不能是间谍吧?谁用这么小的孩子干这个事呢?】 美娘确实是在打听这两个人,她经历了梁玉踢馆、袁樵拿人,也听说了袁樵为百姓申冤。但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美娘觉得还是得亲自打听打听、看一看,才好下结论。毕竟她有一桩大事,不可轻易就决定了要靠袁樵。刺史、司马,哪个不比县令的官儿大呢?可他们有什么用吗?!没有! 救了她的那个漂亮的娘子就有意思了,美娘直觉得这个娘子比那些男人更靠得住。她与梁宅的仆人交流,仆人只有说主人的好的。阿蛮等人又是梁玉的死忠,美娘灌了一耳朵的“三娘当街惩凶,太子送行”,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娘子是太子的姨母,敢杀人。 光有这些是不够的,山下的女人们大事上头做不得主。要择定一个能做主的人,须费很大的功夫。不如官员有用。但是,何刺史与王司马看起来又靠不住。还是再看一看吧,实在不行,就只能眼睛一闭,看天意了。 美娘带着心事,在外面转了一圈,还特意往县衙、州府两处都看了。见县衙还是热闹的,告状的人渐次减少了,但是人们的热情依旧不减。今天又出了一个新闻——有一个既不是告张阿虎,也不是告毕喜的人,他的状子袁樵也接了。 半条街都在说:“这个县令是真的要干事的。” 美娘看了一圈、听了一圈,回来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第二天又要求上街,梁玉也依旧同意了。对阿蛮道:“去取些钱给美娘。” 美娘道:“我不用钱。” “我有东西请你帮我捎带呢,你看看,这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帮我挑一些来。这地方我们都不熟,就靠你啦。”说完,还眨了眨眼。 美娘心道,去年这个时候我也是这般无忧无虑的呢,唉,愿你能一直这么快活下去。口上答应了,将钱袋交给跟随的桂枝拿着,又往街上去。也是照前一天那样转了一圈,今天把昨天没转到的地方也给转了,同样又去了县衙。 回来给梁玉带了四样小食:“快过年了,吃食多,旁的时候都少的。” 梁玉笑道:“知道。” 第三天,美娘又要求出去。这一回不在街上转了,而是直奔县衙。袁樵审恶霸立威,允许百姓旁观,美娘也挤进去认真地听了袁樵审了几桩案子,也有是告恶霸的,也有两家要退婚的,袁樵都断得明白。 美娘低头想了一下,午饭前便回来了。 吕娘子抢先一步去找梁玉:“美娘是真有心事,不过我看,她的心事也快见分晓了。” 梁玉问道:“怎么说?我看楣县真是安逸,你都闲得去看个小姑娘逛街了。” “逛街?”吕娘子笑问。 梁玉也笑笑:“且等等吧,我看她有些来历的,这几天看她做事也不一般。反正出身不会比我差。”她是村里梁满仓的闺女,人家美娘看起来至少得是个小地主家的姑娘。 ~~~~~~~~~~~ 事实还是大大出乎了梁玉的预料,这一天,美娘回来照旧吃完了饭,饭量没增也没减。饭后,美娘整理一番,郑重地求见梁玉。 梁玉知道她要摊牌,也不晾着她,痛快地让她进来说话。冬天的阳光不错,据舂米大婶说,这里冬天能见太阳的日子也不算太多,今天算是个好天气了。阳光照在小姑娘身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幅画儿。 梁玉看着就欢喜:“快来坐,你吃烤栗子不吃?” 美娘在梁玉面前站稳了,定了定神,眼睛在她手上的书页上看一眼又垂了下去。而后退了一步,端端正正跪了下去。 梁玉将书放到一边,扶起了她,问道:“这是怎么了?是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了吗?快起来说话。” 美娘摇了摇头,反手把住梁玉的手臂,大大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梁玉,认真地说:“娘子,我姓杨,阿爹给我取的名字叫做美娘。我的祖父,用你们的话说,是个土司。” 梁玉一顿,硬将她提了起来:“怎么不早说呢?你说令尊令堂过世,我便将你送与你祖父如何?” “我祖父早死了,”美娘声音有点发硬,“你们说的那个什么鬼土司,根本不是我家人!这里早就没有什么土司了,朝廷也是不认他的!朝廷根本不认这里有土司了!再有就是假的!是与朝廷过不去的!我家不是这样的!” 98.竟有此事 竟有这样的事情? 梁玉的心里是诧异的, 面上却不动声色, 将美娘移到榻上,双手扶着美娘的肩注视她的双眼, 道:“你缓下来, 慢慢讲。” 这件事情很急,越急就越不能慌。梁玉对美娘还是将信将疑, 这几天美娘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小姑娘心眼儿忒多。但凡美娘说的有五分真,这就是一件大事,且必须要让官府知道, 以楣县的现状来看, 县令是压不住这件事的。 【得先弄明白了。】 美娘从梁玉脸上看不出端倪,只能讲了实话:“现在这个土司, 并不是我们族人,是与我家攀了亲戚的,听说,外面管这个叫‘联宗’。”【1】 梁玉从匣子里取出一块糖来递给她:“先吃了它。”梁玉的经验, 嘴里有点儿东西的时候心情会没那么糟糕。 美娘噙着糖, 似乎是平静了一点,慢慢地想起来需要从头开始讲起, 咽了糖,才说:“他是假的,我们家早便离开这里了。本来住得好好的, 可我阿爹阿娘死了, 叔叔说, 家是他的了。” 梁玉安静地听,关键处问一句:“你没有兄弟?” 她听袁樵讲过楣州的情况,楣州原本是羁縻州,世袭的首领就是杨家。约摸个四、五十年前,算来是美娘祖父一辈,杨家发生了一场内乱,给了朝廷将这片势力收服的机会。朝廷出动了大军,帮助美娘的祖父平息了这场内乱,之后自然是不肯再扶起一个土皇帝来的。美娘的祖父识时务者为俊杰,趁势“归化”,族人也泰半被编入了户籍,由朝廷派官员来管辖。 据袁樵讲,杨家并没有留在楣州而是到邻州居住了。一则这里是杨家的旧势力范围,朝廷不愿意杨家继续在这里扎根恢复元气,二则当时楣州遭受了很大的破坏,生活不大方便,三则邻州比楣州的条件要更好一些,也适合享受惯了的人居住。 朝廷本想将杨家迁入京中居住,因美娘的曾祖母病重,此事便暂时搁置了。舂米大婶当说的“朱公”就是当时陆续派到这里安抚地方的官员中的一位,朱公治理本地,美娘的祖父也帮过一些忙。因杨氏温顺,楣州危害不大,朝廷渐渐不提此事。 杨家不在楣州居住了,地方官员也不需要去拜会他,袁樵只是在讲解地方沿革的时候给梁玉提了一下。 本以为杨家从此安心居住,数代之后也就化入众人。岂料又出了这样的事情! 美娘点点头:“嗯,阿爹阿娘只得我一个孩子。”说完,脸上现出愤愤的神色来。放到以前的他们的习俗里,哪怕她有亲兄弟,如果兄弟不如她,她也能…… 但是现在,祖父已经死了,祖父留下来的一切都是叔叔的。 “是你叔叔将你出卖的?” “出卖?差不多吧,”美娘咬咬唇,“这里的这个‘土司’与我叔叔认了兄弟,又要为他的儿子娶我。” 梁玉气笑了:“什么鬼?” “他本不是我们的族人,是与你们一样的山下人,想在这山里扎下根来岂有那么容易的?” 梁玉明白了,联姻么。一旦与争权夺势挂上了钩,什么规矩都能扔到一边去了。儿子娶“侄女”又算什么呢?还有舅舅娶亲外甥女的呢。梁玉问道:“这个假货,是个什么样的货色?” 美娘恨恨地道:“不是好人!可是也有点狠劲。” 据美娘所言,这位“土司”不但狠,而且颇有心机。 梁玉问道:“这个假货,他有多少人?又有多大的势力?” 美娘皱起了弯眉,艰难地摇摇头,微带一点惶然地道:“不知道。” 梁玉又问了美娘一些细节,心里有了点数。对美娘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美娘一口咬定:“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对谁都敢这么讲吗?” 美娘精神一振:“我敢!” “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你先不要做声,也不要再出去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安排。” 美娘别无他法,只能带着心事答应了。梁玉唤来桂枝:“你陪着美娘,咱们家也不要让外人进来。”桂枝道:“三娘放心,咱家从来不许乱人进的。” ~~~~~~~~~~~~~~ 让桂枝陪着美娘回房,梁玉先把王吉利找来,让他加紧宅子里的防护。王吉利道:“三娘放心,小人一定将这宅子围成铁桶,滴水不漏。” 梁玉这才把吕娘子请过来,与她商议此事。 吕娘子才将马厩等有了一个规划,正筹划年后改建,打听本地雨季、问明工价,确定何时适宜开工。见到梁玉问道:“怎么?三娘又坐不住了?” 梁玉道:“不是‘又’坐不住了,是上回起来到现在还不能坐下。有一件事,要快!我可把美娘带在马前游了一趟街,还让她在街上乱跑了三天呢!多少人将她看在眼睛里,一旦有消息传出去,这事可不小!我虽有二十骑士,恐怕对付一个假土司是很不够的。衙门那里那点人手也指望不上……” “等等!”吕娘子打断了她的话,“假土司?” 吕娘子这几天常听舂米大婶说“土司”,并没有往心里去。楣州早就没有朝廷承认的土司了。但是,一般人的习惯,又有些变通。譬如讲萧司空,即便他死了,如果他的儿孙不如他争气,全家就他名头响,外人提起来也会讲“司空家”如何如何。吕娘子默认舂米大婶说的“土司”也是这么个情况。 杨家做了多少代的土司,虽有内乱,子孙繁衍得也不少,朝廷要迁要征,也是嫡系,散落在楣州的旁枝,应该是征不完的。哪个都是“土司”家,没毛病。 梁玉将美娘讲的复述了一遍给吕娘子,末了道:“美娘也不知道这个假货有多大的势力,然而能做毕喜的靠山,势力应该不小才是。我最怕的是,他手里有兵!”想想看,袁樵搞掉杜家用的是查出隐瞒的青壮,这一片山陵,沟壑纵横,里面能隐藏多少人呢?杜家那都是种田的,楣州这里攀山越岭,可比寻常农夫要精悍得多! 吕娘子道:“眼下有几件事,第一,美娘年纪小,她未必说谎,可她知道的也未必全是实情,要核实;其二,不可先与何刺史、王司马讲,并不知道本地官员、士绅与这‘土司’勾结与否、关系有多深;其三,好些人知道美娘在这里,至少要做个样子来,已将她送走了!” 梁玉道:“这个好办,我明天就去驿站,大张旗鼓送她走,半路再让她悄悄潜回。”如果安全的话,送美娘上京是最好的选择。但是谁也不知道路上有没有埋伏,如果美娘在半路上被劫杀了,那就是白送一条命了,还是偷养在自己家里比较安全。 吕娘子道:“我这便去县衙。” 梁玉道:“带上礼物,我一个流人,给官员送礼不是很常见的吗?何刺史、王司马那里也不要空了,都派人去送些礼物。你亲自去县衙,从他那里商量一个主意出来,问他看何、王二人是否可靠。我的意思,我摆一场酒,连同刺史、司马一道请了。他们一起来,如果可靠,就与他们共谋,毕竟他们才是掌管楣州的人,最好不要越级办事。如果不可靠,也要先先稳住,不能打草惊蛇。” “好。” 梁玉派三个骑士分往三府送帖,只县衙那里多一个吕娘子——袁樵是有母亲、祖母在的,派人致意并不突兀。往袁府是商量事情,往何、王两处只是先赠礼物。一旦袁樵那里有了反馈,梁玉再确定这场酒要怎么摆。 何、王两处都回了帖子道谢,吕娘子回来的最晚,带回了袁樵的话——何刺史与王司马对朝廷的忠心看得出是可以信任的,只是他们一个病歪歪、一个哭唧唧,想要他们顶用,恐怕不太容易。他审毕喜的时候已经留意了这个“杨土司”,获悉的情况与美娘所言相差无几,美娘的话是可以相信的。袁樵还知道了“杨土司”的规模约摸能有个四、五千户,是一股不小的势力——顶得上差一点的县半个县的户口了。能有这么多的人是因为楣州连年治理不利,朝廷管得松了,私人的势力就膨胀。 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袁樵才到楣州就已经往京城上表,同时让押送的官员日夜兼程往回赶。他已经请求朝廷整顿楣州及附近的防务,以备不测。审完毕喜,袁樵核实了情况又向京城再发了一封急报。只要他们稳住了这一段时间,等朝廷有了反应,大军一到就万无一失了。 时间!一切的问题归根结底是时间的问题。如果朝廷反应快,一切都能扼杀在萌芽状态。如果反应迟钝而他们惊动了“杨土司”,就怕对方来个鱼死网破。 时间!要抢时间! 酒当然要摆,还要大张旗鼓的摆,但是不建议将所有的事情都对何、王二人讲。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不信任他们身边的人,谁知道假土司在楣州渗透得有多么厉害呢? 袁樵还给了梁玉一个主意,先假装把美娘送走,再摆酒。这样即便何、王二人身边有人泄漏消息,也只能泄漏一个“美娘”已经被送走的消息。再制造一个“失踪”,或可暂时稳住假土司。 袁樵与梁玉都明白,最好的安抚是把美娘交给她叔叔,这样肯定就能够放松“杨土司”的警惕。但是两人都没有提这件事。 梁玉问吕娘子:“那他有没有说,这个‘杨土司’究竟有没有谋反的意思?” 吕娘子道:“毕喜也没大看得出来,然而只有四、五千户,能谋什么反?又不是在京城有四、五千精兵。” “就算四千户,一户抽两丁,八千兵,”梁玉的脸色很不好看,“要是交给我,就先拿一座小城,开了府库取兵甲,再发一城之兵。一面农耕,一面征战……” “停停停!”吕娘子连连摆手,“咱们是要平乱,不是作乱,你说这个做什么?” “我就说说罢了,要做最坏的打算嘛。现在还是稳住他!我现在就安排,这样,让王吉利准备酒宴,我去见美娘!” ~~~~~~~~~~~~~~~ 美娘正在房里不安地踱步,榻上堆了各色的绸缎衣料,桂枝道:“小娘子看,这个怎么样?要过年啦,得裁新衣裳的。” 美娘勉强笑笑:“我如今有家不能归……” “那就更得叫自己过得好。”梁玉推开了门。 美娘略带紧张地问:“您与人对了消息了吗?信我了吗?”她有她紧张的道理,她父母、祖父母都过世了,当家的是叔叔。如果是五十年前,她能扯起队伍跟她叔叔对着干,但是依照山下的“规矩”,她叔把她卖了都没人管。何况给她找个看起来还挺有势力的“婆家”呢?照山下的说法,给孤女找归宿,这是一个对侄女好得不能再好的叔叔了。 她叔叔想自己做个官儿,在楣州又有一股自己扶植起来的势力,这样才能稳固。侄女在婆家肯定不会受气,自己也得了这一股势力。她表示了反对,然而她叔叔认为她年纪小不懂事,让她准备嫁人就好。可她叔叔这条路,能走得通吗?朝廷会允许吗?她不想陪葬。所以她逃了出来,不能去外面,去了外面抓回来还是得送给她叔叔,她打算回楣县,与父亲、舅舅的旧人联系上再想办法,不料到了就楣县却遇到了张阿虎,后面的事情就脱离了她的控制。 “就知道你心眼儿不少,很好,你这里出不了纰漏了,那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听仔细了。” 美娘认真地说:“您请讲。” “现在太晚了,明天一大清早,我就带你去驿站,说是送你去京城避仇家。” “可是我没有仇家,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告的状。” “又不是真的上京,你连日来东游西晃,被人告诉了你叔叔,他来要你。你要怎么办?回去吗?你这样,从驿站拿到马,出去,走五里,我的车在那里等着你,你上我的车与我同归。对外就说是你走了。算了,还是说为你送行,你要回家找叔叔去了——你要与我讲实话,你家的旧人,在这里还有吗?你有联系过他们吗?透露过什么吗?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你叔叔的?” 美娘想了想,道:“那我阿爹的人不能用了,我舅舅家还有人。放心,他们不在这宅子里,我不会透露消息的。” 梁玉道:“他们能打听得到那个假货的消息吗?” “会互通一点消息的。” “我要这条线。”梁玉毫不迟疑地开口。 美娘道:“他们不大会信您。” “那你就把这条线给我握好了。” “是。” 梁玉道:“行了,收拾一下,明儿咱们打猎去。快过年了,不得打点好东西吃吗?” 美娘想问为什么是打猎不是送她出城,张张口即想明白了——打猎只是借口。 ~~~~~~~~~~~~~ 次日一早,梁玉装束停当,看美娘穿着一身标志性的蓝衣,笑道:“不错,就是这样,就是要人认出你来。来,一起用饭,吃饱了才好赶路嘛。” 两人用过饭,梁玉带着二十骑、侍女、健仆各乘马出城。骑士们一模一样的装束、侍女们一色的巾帼髻配鲜红的斗篷、连健仆们的青色皮袍都是一样的样式,如此整齐的打扮看起来充满了气派。一行人鲜衣怒马,雕弓利箭,一望便知是做什么去的。 时近年关,天空又阴暗了起来,本地潮湿,越发阴冷入骨。梁玉却不怕冷,精神极好地挥鞭前指:“走!” 王吉利夫妇留下来看家,王吉利做足了忠仆的模样,催马夫驾车跟在她的马后一路追过大街,眼看要到城门口,苦口婆心地劝说:“三娘,三娘,天气不好,不如等天晴!” 梁玉道:“就要在这个时候出去!天晴了还有什么意思?” 王吉利道:“一旦下雪,您岂不是要冒雪回来了吗?着凉了怎么办?好歹带辆车,带个手炉脚炉。” 梁玉骂道:“啰嗦!有打猎带那玩艺儿的吗?”说完,也不理他,打马就走! 王吉利跳下了车,对车夫道:“快,跟上去!”他自己踮起了脚尖,目送马车追不靠谱的主人家。 一出戏演完,梁玉等人一行赶到了数里外的驿站,驿丞还记得这位“贵人”慌忙来迎接:“贵人,您老这是要回京了吗?恭喜,恭喜!”心里非常纳闷,这两天也不曾见有京城来使赦她还京,总不能是私自逃回京城的吧? 梁玉一偏头:“怎么,看不出来这是做什么的吗?” 驿丞一看放了心,又劝道:“要下雨了,贵人有所不知,这里下雪不比北方,听说北方下雪就是雪,这里雪里夹着雨哩,又湿又冷地上还滑,不好走。不如早些回去烤火,等天晴了再出来。” 梁玉道:“下雪好呀,下雪没人跟着。呐,取匹马来。美娘,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驿丞装聋作哑,直到梁玉对他说:“给美娘准备马匹。”驿丞才堆起苦笑来:“贵人,无有文书、令符,驿马怎么能擅动呢?上头追究下来,小人委实担待不起。” 梁玉看起来要生气,又忍住了,放平了声音说:“那我出钱。” “那也不行呀,万一这时候再来了要换马的官人,小人这里没有马供给他,岂不是要坏事?” 梁玉挑起眉来:“当你养死了马,赔钱,钱我出。” 驿丞不敢再反驳,应下了。梁玉对阿蛮道:“给他钱。”阿蛮额外再给了驿丞一串钱,笑道:“有劳。”驿丞的心灵得到了安慰:“不敢,不敢。谢贵人赏。”两只耳朵却支楞了起来,听到了梁玉去美娘的吩咐:“你多带些钱,路上遇到驿站,跟他们换马,这些钱尽够了。回家之后跟你叔叔好好认个错,自己跑了出来,多遭罪呀……” 下面再说什么,驿丞可就听不清楚了。 美娘骑马先走,梁玉目送她离开,自己也不留在驿站,而是说:“走,咱们猎一场去!”下雪最好了,一下雪,什么痕迹就都掩了,她得趁雪下下来之前把美娘给调包了,雪下来,谁能知道她又把美娘带回去了呢? 一行人行如疾风,美娘正在二里外等着他们。车一到,梁玉便说:“上车,衣裳在里面,阿蛮,帮她。”阿蛮与美娘上了车,于车内给美娘换上了梁宅侍女一样的衣服,阿蛮给美娘梳了一样的发式,再披上一件同样的斗篷,扶上一匹马,一个同样制式的小侍女就诞生了。 美娘换下来的衣饰被阿蛮抱着,驿站的马则交由一名骑士牵着,一行人真个去打了一场猎。 收获不多也不少,获得了三、五只野鸡,数只野兔,血淋淋的挂到马上也很像一回事。鲜血的味道引来了两只饿狼。梁玉笑了:“把那身衣裳扔给它去撕!喷上血,扔远些!” 伪造完了现场,才从容将狼猎杀。王大郎驱马上前道:“三娘,狼不独行,别让这畜牲招来一群。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此时,真如驿丞所言,雪夹着雨落了下来。地上并不积雪。 梁玉道:“那好,回去!阿蛮!”阿蛮又将一截垫子给美娘垫上,使她坐在马上显得高了一些,不像是个十岁的小姑娘的高度了。 一行人回城的时候不过中午,正是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虽是下雪,因近年关,许多人在准备过年,街上人也不算少,此时地上终于开始积出一层薄薄的白色来,又很快被人的鞋子踩成了黑色。 新县令为您左右,县城增加了不少活力,人们闲聊着新闻,其中一条就是梁玉出城打猎。恰巧看到她的人将手一指:“不骗你,那不,回来了。哎,那马真俊哎!车也好看!”梁玉的车夫今日却大失水准,跟着疾驰的马队入城的时候跑得太急,竟失了平衡,车厢剐着城门洞的砖墙进的城,将车厢撞坏了。 马队停了下来,梁玉回头问道:“怎么回事?拿去修吧!修完回来!”说完不再理会,径自带人回府。 一场打猎送别的戏就算演完了。 ~~~~~~~~~~~~~~~~~~ 美娘回到梁宅,被阿蛮等人挟裹而入。各人在内宅除了斗篷,阿蛮笑道:“三娘吩咐,小娘子今后就与她同吃同住。”梁玉是一家之主,她的供奉是最丰富的,她的卧房也是最安全的。 美娘松了一口气,低声道:“我明白了。”可是,要等多久呢? 【有消息传到京城怕是得快过年了吧?朝廷再派员核实,再调兵,来回恐怕得两个月。】梁玉也在算着日期,押送官回京必然不会象紧急军情那么急。 【不知道美娘舅家是否可靠?能否控制得住局面?唔,恐怕不行,如果行,断不至于叫一个假货充大辈儿。拖吧!过几天他们就会知道,美娘死在路上了。反正我们把人救出来,给了马匹盘缠了,凡解救出来想要回家的人,都是这么对待的。】 梁玉将事情又在心里的过了一遍,认为再也没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了,心道,【只要撑两个月,大军一到,就把这个“土司”拿下来,五千户一归入户籍,好大一笔入账!这样小先生的功劳也就有了,回京也就容易了。】 她从来不担心自己回京的问题,她外甥在皇帝跟前戳着,别人也不能就不管她了。袁樵就不一样了,朝廷又不是他家开的,不能他想当御史就当御史,想当县令就当县令,一转脸,县令不干了,又回京了……皇帝亲儿子都没那么干的。袁樵已经心想事成两次了,这一次怕是悬了。 想升官回京,他得有能拿得出手的政绩才行!否则就他俩这“私订终身”,就够两人喝一壶罚酒的!追流放犯追到当地去做官,要人人都这么干,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要是五千户还不够,就得叫这里“仓廪实而知礼节”了。开春了得好好琢磨怎么种地,不能总疯跑,打明天起,要去打听他们都怎么干活的。】梁玉捻着耳朵,慢慢地想事情。王大娘子跑了进来:“三娘,我家那口子叫我进来说,有个什么土司的,给您递话来了。” 梁玉慢慢放下了手:“谁?” “就是他们常说的那个杨土司,他要求见您。” “人已经到了?” “不是,是先送了礼物来了,人明天到。” 梁玉道:“东西收下,人打发走,就说我知道了。刺史、司马两个的请柬送去了吗?” “都送到了。” “他们怎么说?” “都说一定来。” 梁玉笑道:“那就好。”她还担心何刺史养病不来呢。 这日晚间,约定的时间里,梁玉请何刺史、王司马、袁樵到自己家里来“观书”。对外宣称,自己从京城带了些书籍来,请几位点评。 听到“观书”的人,回忆起她一言不合就横扫毕喜、张阿虎的样子,怎么也不能将她和“书”联系在一起。不过何刺史与王司马却都欣然前往。 袁樵到得最早,两人装模作样行了礼,梁玉先安排他与美娘在自己的内书房里见了一面。往书房去的路上,梁玉悄悄捏了捏袁樵的手,心满意足地笑了。袁樵纵容地放软了手劲,随她去玩。 到了书房,两人又是一副正经模样了。袁樵客气地对美娘道:“前番不如小娘子来历,让小娘子受苦了。小娘子的事情,我已具表急递入京,小娘子稍安毋躁,三叔会照顾好你的。”并不因她年纪小而疏忽了礼貌。 美娘毕竟年纪小,愁道:“接下来 怎么办呢?”朝廷把杨家摁了,把她叔叔罚了,她怎么办? 袁樵道:“我已有主意,不过还须斟酌,请勿担忧。” 袁樵这些日子办的事还算公正,看起来也颇有智谋,美娘焦虑略解,低声道谢。梁玉道:“他们快来了,阿蛮,你跟美娘回去。美娘,先忍几天。” 梁、袁二人相携而出,与何、王二人会面,先上酒食,再观书。何刺史感慨道:“久居偏远,常食腥膻,真是怀念这些饮食呀。” 梁玉笑道:“那就常来嘛。” 酒过三巡,梁玉请他们去“观书”。 到了外书房,梁玉将书取来,几人看了一回。梁玉这才将美娘的事情讲了。何刺史惊道:“常听说杨土司,竟不是原来的杨家么?”王司马则惊讶:“他的势力这般大了?”又问美娘哪里去了。 袁樵道:“她有家人,给盘缠打发回家了。”梁玉道:“她又不是犯人,在街上来逛来着。总不能将她给扣下。” 何刺史连说:“可惜可惜!司马,我等须具表朝廷呀!” 袁樵道:“下官遇到盗匪,曾修书回京,提及此人。”梁玉也说:“我也写信回去了。” 何、王二人道:“官道有匪之事我也报了,然则此贼如此势大,还须再提醒朝廷!”一面着急,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两人遇到劫匪已经够头疼的了,再来个“五千户的假土司”,官职怕不要再贬上一贬?二人事到临头才发现自己手头的力量不足以“剿灭”这股势力,失去了立功的机会,都很捉急。 袁樵道:“二位莫慌,此事若处理得宜,也不见是坏事。正所谓福祸同相依。” 二人都镇定了下来:“不错!” 梁玉忽然说:“那位‘土司’方才递了帖子,明天想要登门。” 何、王、袁异口同声地问:“什么?” “我打算见一见,看他是个什么意思。三位不曾见过他么?” 何、王俱是苦笑,他二人一个有心无力病着,另一个没精打采,“杨土司”关起门来做土司,其实未曾得到朝廷的承认,再有田地也不过是个“地头蛇”、“土财主”,“杨土司”还不大读书,拜帖写得也不入他们的法眼,他们这样的官职,不给这个面子是很正常的。现在知道这头蛇有点大,二人后悔也晚了。 梁玉道:“那我就见一见吧。” 99.此物该杀 她要见“杨土司”? 何刺史与王司马直觉地反对:“不妥!” 顿了一顿,王司马自觉地闭嘴等何刺史先说。何刺史道:“彼有虎狼之心, 如何可以轻易就见呢?再者, 男女大妨, 这个……”他们自己都觉得一个土财主上门,一来就见是掉份儿, 梁玉一个女子,更不能这么不稳重了。 梁玉道:“不见一见, 怎么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想法?如今是要稳住他的。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 袁樵皱眉道:“第一次不要见,给他吃个闭门羹。” 梁玉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礼单我已收了。” 袁樵道:“那倒还罢了。” 何、王二人没有指责梁玉贪财,收礼物是一个很常见的操作,潜台词是在两可之间。“杨土司”如果有心眼儿,肯定会接着再来,下一次, 或者第三次, 就可以见一见面了。这样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怀疑。 何刺史咳嗽两声,有气无力地叹道:“一条土狼,竟值得我们如此费心,可恨!” 王司马与袁樵也是这个想法,梁玉还没有养出他们这样的优越感,只是对“杨土司”可能造成的破坏表示担忧。她忍不住提醒道:“此事一定要保密呀, 否则他原本没有反心, 被逼反了可就不好了。” 王司马又有了一点神采飞扬的样子, 一扬眉:“他敢!” “杨土司”的事情令何、王二人面上无光,内心自然恼怒无比。袁樵慢悠悠地又提醒了一句:“二位恐怕还要留意一件事情。” 何刺史问道:“何事?” 袁樵镇定地说:“楣州辖下四县,楣县仅此一处,其余地方呢?”他有点忧愁地说,“五千户恐怕不是一个假土司所能招诱的,必有他因,譬如政令不通。” 他点到即止,何、王二人脸上发烧,袁樵说得很对,朝廷的控制力减弱了,底下才会作夭。如果他们的控制力强,至少可以尽早发现不是?他们并未曾上报,是有渎职的嫌疑的。更可怕的是,普遍的、对地方的控制力的减弱,受影响的必然不止楣县一地。这不是一个县令能够扛下来的罪过。眼皮子底下出了一个“土司”,刺史是干什么吃的? 这是一件大事,稍有责任感的人都不会不去管。哪怕何、王二人都一副半死不活、与世无争的模样,确认了之后也要死鱼打挺再动一动。 袁樵又从容给二人出了另一个主意:“二位不妨将四县情状盘点一番——要隐秘,再上表朝廷。” 何、王二人拱手道:“非袁郎提醒,几误大事。”二人也知道,这事儿袁樵有功,他们有过,但是如果不跟着走,就是“过”而是“罪”了。 袁樵避开了身子,再回一礼:“如此,事不宜迟。” 二人慨然道:“这是自然!” 袁樵郑重地提醒:“君不密失其臣,臣不密失其身。” “不错。” 两人答应完袁樵,又对梁玉道:“娘子也请务必小心。” 袁樵道:“下官以捉拿盗贼为名已暂整顿了一下衙役,恐怕还不大够,本地民风彪悍要防万一。” 何刺史道:“州府亦有人马,司马。” 王司马慷慨地道:“在。” “此事交由你来办。流人犯法,是地方官的责任。” 王司马道:“是。” 梁玉心道,【他娘的,你们在我这里吃完酒,回去就喊打喊杀的,这口锅又得我来背了。】倒也没有反对。 何刺史道:“如此,娘子稍与假土司接触——我看还是隔着帘子的好——我等具表朝廷,请为之备。唔,我记得还有两个县令的?” 王司马道:“不错,四县里只缺一个县令。” “下令县令们都整肃风纪,”何刺史沉吟了一下,“袁郎,你也一样,将流人清点起来。越是新近发配来的越妙,择其青壮操练。再行文与驻军,请他们协同。就用清查流人的名目!”这个借口非常好使,袁樵已经跟流人里的违法者对上了,整肃流人的气氛蔓延到整个楣州也是正常的。 【刺史倒还有些本领。】 当下议定,何刺史等人办官面上的事,梁玉专一摸一下这个“杨土司”的底。袁樵故作不经意地道:“家母与祖母都很惦记三娘,得空时不妨来坐坐,或遣人送一消息来。楣州寂寞,有个能说话的人也是好的。” 此时,何刺史与王司马依旧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已经定了亲,都说:“如此甚好!” 梁玉对袁樵微微一笑:“好。” ~~~~~~~~~~~~~~~~~~~~ 第二天是一个阴天。 “杨土司”一大早便起身,对着一面大铜镜穿戴一新。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相貌还算端正,肚子却早早地起来了。他身上的衣饰也很有趣,糅杂了两种不同的风格,佩刀,帽子上还插了两丛鲜艳的羽毛,左耳穿孔挂了一个婴儿拳头大的耳饰。衣服却是与梁玉惯常见的男子衣服一般无二,脚上也穿着京城常见式样的男靴。 侍女举一面铜镜,“杨土司”对着镜子正了正帽子,问道:“那边怎么说?” 一个穿衣风格协调的人答道:“那边出来一个姓王的管家,说,娘子说了,男女有别、语言不通,好意领了。并没有答应见面。那……咱们还去吗?” “去!当然去!几曾能与京中搭上线呢?多去几次也是值得的。” 今天就是送上门去吃闭门羹的,就是让京里来人摆谱的。 “杨土司”在楣县里也有一所宅子,但是他日常却是住在原本杨家在山中的堡垒里。杨氏在楣州经营数代,除了楣州城的宅子之外,在山中还有寨子。不过当年平乱的时候,为了防止死灰复燃,这山寨是被官军破坏了的。“杨土司”的父亲时想到这里,利用旧有的地基,将山寨部分修复。“杨土司”平常不大爱到城里来住,哪怕这里热闹、舒服,但是他这个土司是假的,见到官儿还是矮一头,他就不乐意。 他是昨天特意下山来到宅子里,准备今天见面的。美娘被营救后送走的事情他已知晓,却也不很在意了。只要搭上京城的贵人,原来的杨家也就可有无可,甚至是可以消失的。 “杨土司”正装出行,将“严打”过后的愉快气氛破坏了不少。人人观望,都知道他是毕喜的后台,想看新来的袁县令要如何处置他。被众人围观“杨土司”的心情变得好了起来,也有胆气去梁宅门前丢脸了。 到了梁宅,没有意外地吃了一个闭门羹。 “杨土司”与王吉利打了一个照面,听王吉利客气地重复了昨天的话,他也不恼,依旧很有礼貌地道:“叨扰了,在下过几日再来。借问这位郎君一句,不知娘子有什么喜好?在下是这里土人,地面还算熟悉。” 王吉利笑道:“我们三娘一应用度都从京里带来,并不缺少什么。雪后路滑,您脚下留意。” “杨土司”心道,京里出来的奴婢都不一样,待我发达了,一定也弄几个这样的来使唤。 门后墙角出头露脑的人看了都吃一惊:杨土司的脾气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到底是京里来的贵人!连杨土司都怕她!气派! “杨土司”回到自己的宅子之后,沉思片刻,吩咐道:“把下一份礼送过去!” 梁玉就又收到了比上一份还要丰厚的礼物,问吕娘子:“你说,他这是想干什么呢?总不能也是为了稳住我吧?我看他的样子,心机是有的,也肯定有打算。” 吕娘子道:“这样做通常不外两个目的:其一,要反而示以恭顺,其二,有所求。” “单子上的东西有些我不认得,与美娘一起看看吧。” 这第二张单子还真是很重的礼了,美娘指着其中一样说:“这个,织条羽毛裙子,不死几个人拿不下来。”杀鸟取毛织裙子这是有的,但是以这个织工,要取的鸟种类颇多,许多需要进入深山。一旦进入深山,伤亡就是常有的代价了。 梁玉道:“他倒有心了。让王吉利去见他一次吧。” 王吉利受命,去杨宅求见“杨土司”致谢。他一个普通的管家,尚不曾参与密谋,所言的也只是道谢而已。王吉利是从京里出来,京城人自有一股傲气,愈发显得不卑不亢,让“杨土司”很欣慰他。 “杨土司”又赠与王吉利金银厚礼,央他办事:“还请郎君为我美言几句,我实是有事相求,求娘子赐见一面。” 王吉利为难地道:“这位郎君有所不知,我家娘子是来流放的,并不敢多管闲事。” 【她管的闲事还少吗?!毕喜、张阿虎谁打的?】“杨土司”腹诽,如果不是看中梁玉这个爱出风头的个性,他还不这么巴结这位“贵人”呢。 “杨土司”再三央求,且说:“在下也会讲些官话,且已寻得官话讲得极好的人代为通译,只求一见。” 王吉利道:“要是这样,我回去与三娘讲。” “杨土司”喜道:“有劳、有劳,都托付给郎君了。” 王吉利连说不敢。 回来将自己的收获与“杨土司”的话都告诉了梁玉,梁玉笑道:“你辛苦了,给你就留下吧。那就见一见他吧。” ~~~~~~~~~~~~~~ 铺垫做好,“杨土司”终于得以见到“京里来的贵人”了。他知道梁玉是个什么身份,这是皇帝的小姨子,太子的姨母,说话肯定比别人更管用一些。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爱出风头爱揽事的女人,以“杨土司”的经验来看,女人一旦争强好胜就爱证明自己,比如收钱帮人办个事什么的。相反,何刺史、王司马之流,收了钱之后他们会掂量,这事儿值不值得办,有时候掂量完了,甚至连礼物都不会收,压根不搭理你这茬儿。 【女人还是蠢一点才可爱。】“杨土司”哼了几句小调,被手下提醒之后,又恢复了人模狗样的端庄严肃。 “杨土司”被王吉利引进厅堂,王吉利小声说:“郎君小心些,男女有别。” “杨土司”道:“放心,必然不令你为难。”我不直眼看她就是。 岂料他根本没有看人的机会,梁玉面前一架屏风一摆,他只能看到屏风后面一个人影。【真是见了鬼了,你不是纵马行凶的一把好手吗?这会儿又害起羞来了吗?】“杨土司”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王吉利在屏风前道:“三娘,杨郎君来了。” 梁玉在屏风后面看这个“杨土司”也差点没翻出一个大白眼来,心道,【你穿得不伦不类就能冒充土司了吗?真的土人长的什么样子以为我没见过?你这一张大饼脸,一看就跟人家不是一个种的。】 两人还都客客气气的,梁玉道:“郎君远道而来,辛苦。” “杨土司”心道,【这个声音是真的好听啊!到底是京里出来的。】也作激动状:“终于得见娘子了。” 王吉利道:“郎君有什么,不妨直说嘛。” “杨土司”从座上起身,在屏风前跪倒:“在下有一事请娘子相帮,身家性命,系于娘子手上了。” 梁玉道:“这是什么话说的?王吉利。” 王吉利将“杨土司”扶起:“郎君,有话好好说,别惊着娘子了。” “杨土司”重新坐好,抽抽鼻子作伤感模样道:“仕达此事,非娘子不可。” 梁玉手头一份“杨土司”的拜帖,上面写的名字就是杨仕达。问道:“何事?” 杨仕达道:“娘子有所不知,仕达祖居于此,楣州流人凶恶,又连年灾异,土人生计无依又聚于仕达周遭。仕达欲以这一万户献于朝廷。” 梁玉真的惊讶了:“什么?一万户?这么多?” 其实没有,真有的也就五千来户,多出来的都是杨仕达虚报的。杨仕达虚报而不心虚,续道:“您看,这怎么也值一个土司吧?” 【妈的!你是真的活够了啊!人才啊你!】梁玉终于明白杨仕达是什么意思了,他要拿这一万户给自己换个官儿当,还土司,世袭的。 杨仕达的算盘打得叮咣响,他认为,凡有勇力的人,脑子一般不大够使的。梁玉是个泼妇,打人够使的,脑子就不大好使。有了这个认知,他就使劲劝梁玉:“娘子,这一万户,早已不给朝廷缴纳赋税了,若朝廷信任仕达,仕达必使这些人一如往昔。娘子为朝廷得这一万户,也是大功一件,娘子有这件功劳,也可早日返京嘛。” 【我要是真给你说话了,圣人能把我按在这里一辈子不让我回去你信不信?你偷他的钱,再拿他的钱嫖他,你当圣人傻?!】 梁玉对吕娘子使了一个眼色。杨仕达便听到一个年纪略长些的女声说:“杨郎君,娘子问,楣州土人已编户,哪里来的一万户?是当年官员办事不利欺君罔上,还是阁下撒谎?楣州杨氏已授官予爵,哪里再来的新土司?” 梁玉配合地发出一声惊疑:“啊?假的呀?”听口气,下一句很可能就是“给我打”了。 【原来她还来了军师来。】杨仕达急忙抢答道:“真的,都是真的!我杨氏子弟众多,他们那家受一封赏,我家并不曾。方才仕达有言,这些是近来逃入山中的户口。” 吕娘子道:“郎君所言属实?” “绝无虚言!” 吕娘子又问了几个关于楣州土著的问题,连毕喜的事情都问了,还涉及到了杨美娘。杨仕达都一口否认了:“仕达一向守法奉法,与贼人并无牵。美娘是我侄女,怎么能娶作儿媳呢?” 梁玉忽然说:“多少户来着?你叫什么?嗳,不对,我怎么听说授官要查父祖三代的?你知道吗?哎,你会写字吗?” 【开始装傻了。】吕娘子不客气地真的翻了一个白眼。 杨仕达道:“仕达皆已备下。”从怀中取出犹带体温的一份文书,交由王吉利呈上了。 吕娘子道:“郎君请归,容娘子三思。” 杨仕达有些踌躇,发现自己竟漏算了还有一个“军师”,只得怏怏而归。 他前脚走,梁玉后脚扯着吕娘子从屏风后面站了起来:“他是认真的吗?” 吕娘子也颇无语:“看来是的。不用担心他立时造反了,可是这一万户……” “我不管,反正东西我拿到了,跟他们说一声,我也给京里写一封信。杨仕达,他听天由命吧!上一个拿自己的道理按着圣人的头叫圣人认账的人,是废后。”梁玉终于把白眼也翻了出来。 吕娘子道:“我这就去县衙。” 梁玉道:“王吉利,你可以去杨仕达那儿再收一回钱了。告诉他,我写信去京里,将他的事连他的文书一块儿送上去了。没事别来烦我了。” 王吉利得令,又往杨宅跑了一趟。杨仕达听了大喜:“仕达必不忘娘子大恩!”王吉利心道,【我看你这个样子,不大像得了三娘青眼的。三娘对喜欢的人那是什么样的呀?她给人家送钱,三位宋郎君,那是什么待遇?次一等的,吕娘子乃至于黄娘子,那是什么待遇?她对抄书打杂的都比对你好,啧!】 这些话王吉利是不会对杨仕达讲的,真的听话地收了一回钱,王吉利回家给梁玉准备年夜饭了。 杨仕达送走了王吉利,脸上的笑从假意的谄媚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欢喜:“小的们,我就要做土司啦!哈哈哈哈!开祠堂!” 这祠堂也是他私设的,他是平民,不够格给祖宗建庙的。但是他得谢谢他爷爷、谢谢他爹,谢谢二位的远见。 定计的是他爷爷那一辈儿。他们家原是挺大一土财主,本来不姓杨,因为本地杨土司势力大,就冒充姓杨。真·杨土司自家人口也多,没来得及查出这个冒牌货来。到他爹当家的,真·杨家出乱子了,土司没了。 原本以为就这样了,不想朝廷的官员总是出岔子,还需要好好抚慰的山民日子就过不大好,干脆回山里去了。杨仕达他爹一看,计上心来:【虽说冒充姓杨,望族杨氏也不认我这门亲戚,冒认这个杨氏可比冒充土司家难多了。家世不行,削尖了头与人争个科举,也是考不过的。武略也差一点。那就还装土司吧!聚一帮土人,尊称土司,手下人多了,假的也是真的了。朝廷一招安,混个正经有册封的世袭的土司,儿孙富贵便都有了。】 没想到朝廷派来的官员接连不争气,还真叫他家做成了一股势力。这事儿差点就成了! ~~~~~~~~~~~~~~~~~~~~~~ 差点就成,就代表着没有成。 京城,两仪殿。 “混账!朝廷威严岂是儿戏?!” 桓琚大发雷霆。 先是,押送官回到京城之后,堪堪赶上年前放假,几乎是以五体投地的姿势摔进了大堂。朝廷命官居然在官道上遇到了劫杀!兹事体大! 太子也不得不交出梁玉写给他的那封“家书”,供大家一起研究。得知他们二人平安抵达,所有人提起的心放了下来,紧接着便是震怒!政事堂是羞怒交加,他们选好的地方竟出现了这种情况,如何向圣人、向太子交待? 楣州,他们千挑万选的地方。对桓琚说,此地风俗淳朴,一心向化,土著归附,是圣人的贤德,把梁玉放过去,有助于化解戾气。对太子讲,这个地方气候宜人,安全宜居,你三姨到那里不会受苦的。 现在呢?简直揪着他们的面皮往地上踩。 事情不大,但是气人。桓琚愤怒于权威的被挑战,桓嶷震怒于梁玉居然身处险境。政事堂两种怒气兼而有之,还要加一份在至尊父子面前说大话打脸了。 萧司空当机立断:“圣人,若袁樵已遇凶匪,恐怕楣州的情况不止于此。楣州累年流放犯人为数不少,调兵围剿为上。” 裴喻难得站出来:“臣身为御史大夫,竟不能督察天下,是臣失职,臣请前往巡查。” 桓琚看看裴喻,胡子头发都白了,送出去两千里,是送死呢?还是送死呢?桓琚还不想裴喻死,敲敲御案:“还用不到你去!让崔颖去!驿路一定要通畅!让周明都给他挑好护卫之士。” 萧司空道:“那围剿之事?” 桓琚想起来近来轮番的将领,在心里转了一圈道:“两千兵马应该够了,派一偏将足矣。就郭宜吧。”他负责定个大概的方向,余下的兵马粮草等等,自有人去筹划。 安排妥帖之后,桓琚想起来一件事,将摆在案上的两份信件拿起来看了又看:“袁樵?他怎么去的楣州?还做个县令?胡闹!是谁在打击他吗?” 皇帝不猜疑,大家都想拖着,拖到这一茬成了旧账再提,皇帝顶多心里不痛快两天,骂两句,又或者心情好了的时候干脆就不追究了。现在时候不对,可他问了,大家就不能不答。桓嶷小心翼翼地道:“他……他家太夫人欣赏三姨侠气,就……” 等桓琚弄清楚袁樵这个小王八蛋成了他联襟,登时气得胡须也吹了起来:“他置朝廷律法于何地?!!!我要法办了他!他爱楣州,就别回来了!” 才骂了一个开头,何刺史、王司马的文书也到了,说的也是这个事,还附加了请罪。桓琚将这两份折子往旁一扔:“早干什么去了!”将这两个人骂了一回。 喘匀了气想起来再骂袁樵,袁樵下一份加急的文书又来了!来不及接着骂了,上一封就是急务,这一封不能拿来怄气。桓琚命取了来一看,“杨土司”居然闹大了!催着崔颖上路:“护卫加一倍!不,带两百甲士上路!郭宜且不要让他动身!” 如果第二封属实,两千兵马恐怕不够用。“杨土司”手里有五千户!照战时的法则来,如果五丁抽三,怕不让他抽出万把人来!对,“杨土司”还没有扯旗造反,但是,要把这五千户都给抠出来,不派兵过去压着,未必能顺利办成。不抠出来也是不行的,别人有样学样,那还了得? 萧司空等人也是气极,这些人脑子里还是“夷夏”。如果真是夷人,他们第一想的是如果可以不打而招安,让首领继续做土司,以夷制夷,徐徐图之也是可的。打一仗如果合适,那就打。但是,如果是不是夷人而自己跑去啸聚山林,能打就一定要先打,招安绝不是第一选择。 楣州已经“归化”了,民众都编入了户籍,居然再带着夷人走回头路?!搁两国边境上这就是叛国了! 萧司空与桓琚是一样的心情——此物该杀! 萧司空躬身道:“圣人,若袁樵所报属实,需要大臣坐镇,臣举纪申!”得想办法把纪申给调到中枢来,有一个平乱的功劳打底,大家面子上都说得过去。 黄赞忙说:“臣附议!” 裴喻也道:“臣附议。” 桓琚道:“还不至于此嘛。楣州路远,纪申也有些年纪了,不要再奔波了。”先在边州呆着,缓个差不多了再召回京。或者留给儿子召他进京,让他受桓嶷的恩典,也可以好好为桓嶷办事。 说完一句,桓琚又想起来袁樵了:“让崔颖告诉袁樵,给我好好把楣州治理好,治理不好他就不用回来了!” 程为一悄悄地瘪一瘪嘴:【圣人,从不用回来,到治理不好就不用回来,您下一句是不是要马上召回来了呢?】 桓琚下一句是:“不要声张,现在就去准备,去办!”快过年了,八方来朝的时候闹事,皇帝不要脸啊? 众臣一齐应声,飞快地动了起来。萧司空第一件事就去查楣州的情况,先把楣州历年官员的情况捋了一回,转头便回来两仪殿求见。此时,桓嶷正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救桓琚把他三姨给放回来:“三姨是初犯,又受了这样的惊吓,吃的教训也够了。如今楣州这般严峻,阿爹,把三姨赦回来吧。” 桓琚正犹豫,他是放人去受教训的,真要死了,也不能说不可惜。 萧司空一脸的凝重,大步进来:“圣人、殿下,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臣方才去查了楣州历年官员任职,如今楣州四县,县令缺其一。楣州刺史十年间换了七任,楣县更糟,还有不曾到任的官员。” 这下连桓嶷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这代表着楣州的政策就没有一个延续性。正常一任官员是三年,连任六年,官员总是换,民心也不安稳。这样的情况下,楣州还在运行!怎么运行的?可以认为楣州顺服,也可以认为是当地的势力在维持它的运行。但这不是“王化”。 桓嶷心里焦急也不敢吱声了,此时黄赞又来了:“楣州又有急报!” “又有?”桓嶷惊呼。 算来是第三波了,第一波,不是走的紧急公文的路子,所以被第二波的紧急文书赶上,这是正常的。如果第三波只比第二波晚了半天,就代表它的内容更骇人! 桓琚道:“呈上来!!!” 黄赞低声对萧司空道:“他们联名,那个土司是假冒的,求见了那位娘子,以重礼贿赂,求那位娘子为他讨情,想献上万户,求个世袭的土司。” 萧司空骂道:“他做梦!” 梁玉的信写得简洁:憋信这货!他还说毕喜不是他的人呢,我在毕喜宅子里把美娘搜出来了!他嘴里全是哄鬼的话!他那长相一看就不是土人。美娘我藏起来了,要证人也是有的。随信附上他自己写的情况介绍,你们看着办吧。你们要是信了,别说我认识你们。 何刺史、王司马、袁樵三人则联名上书,表示楣州积弊已久,只靠他们恐怕不行,最好能调一下附近的驻军以作威慑之用,他们才好“清查户口”。他们已经借口整顿流人在做准备了,但是真不一定扛得下来,杨仕达两代经营了三、四十年,地面上比他们玩得溜。这跟平地上不一样,平地上把头子逮过来,底下的人就老实。这个一散就散到山里去了,那不要成山匪了?一万户哎,鸡飞狗跳得多大的乱子? 杨仕达现在没谋反,但是要防着他狗急跳墙,一旦跑进深山盘踞,这就真要成土司了。 桓琚道:“成安县公,宗室英者,命其领兵两万前往。崔颖呢?” 裴喻一脚迈进门槛,不及行礼,答道:“已经带人上路了。” 桓琚道:“也罢,让他去吧,都历练历练。”说完,很是恼火,借机敲打了一番,“承平日久,我们都松懈了!楣州一地如此,各地方呢?年轻的时候听说过‘政令不下县’,我还不信,现在终于是信了。” 皇帝在上面絮叨,中书舍人笔走龙蛇,一封封的敕书草拟了出去,桓琚就手看完交给萧司空、黄赞等人签了字,自己也签字,飞速地发了下去。 桓琚签完了字,又接着絮叨:“糜烂,糜烂了呀!” 萧司空等请罪,桓嶷则劝道:“阿爹,如杨仕达这般蠢人也是罕见的。”还真敢跟朝廷谈条件,他以为他是谁? 桓琚一心想给儿子一个太平天下,却屡遭打脸,如今火气极盛:“这个东西该死了!夷他九族!楣州杨氏呢?干什么吃的?让他们将功折罪!成安公呢?让他快点上路!” 成安县公人眼下不在京城里住,须得先发文给他,征他入京领命。他点起自己的随从,到兵部等处领相应的文书符印——他平时手上没有太多兵马,得现调。拿着相关文书符印到楣州附近,与就近调集州府的兵马汇合,凑个两万,然后整军出发。在粮草辎重都顺利的情况下,从下令到出发得个两三天的时间,再着急也得走完这几步。 桓琚发完一通脾气,火气消了,冷静回来了,自己先笑:“老了老了,失态了,失态了,本不是什么大事。让成安县公着紧去办吧。” ~~~~~~~~~~~~~~~~~ 成安县公接到文书之后大喜:“功劳来了!取我的铠甲来!” 宗室想立功也不大容易,太平年月很难有正经的功劳可立。爵位往下传几代,到了儿孙就泯灭了,一旦有了机会就得可着劲儿地攒功劳。成安县公往镜子里一照,好威风一个将军!他笑了。 左右照了两下,却有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太夫人听到消息,说要绝食!” 老婆闹是可以骂,老娘绝食只有哄着。成安县公跑到太夫人杜氏所居的佛堂里,只见母亲跪在白衣大士面前流泪。成公县令的膝盖也软了,吧唧跪了下来:“阿娘,这是为了什么呀?儿为国立功,封妻荫子,这是好事呀,并不危险的!” 杜氏唤着他的小名:“元哥。” 小名元哥的成安县公桓晃跪在母亲面前:“哎,阿娘,您这是怎么了?”初时的心慌之后他想起来了,他的母亲可不是一个看着儿子出征就会流泪的人呀。 杜氏原本对着菩萨拜,就着跪拜的姿势挪动膝盖,她正面冲儿子了!她还跪着!桓晃吓得伏在地上:“阿娘,阿娘,您这是做什么呀?折煞儿子了。” 杜氏道:“我自嫁与你父亲,四十年来勤勉克己,可有越礼之处?” “没、没有的!” “可曾提过什么要求?” “没、没有的。” “我现在有一个心愿,你能为我完成吗?” 桓晃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阿娘,您有话还请起来吩咐儿。” 杜氏摇摇头:“就这么说吧,我今天要你给我办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阿娘但请吩咐。” 杜氏道:“你是我养的儿子,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你必要我先讲是什么事,若是你不想办,就要搪塞我了,是也不是?!”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桓晃哪里受得住母亲这样的质问?连跪也跪不住了,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杜氏厉声道:“你应是不应?” 桓晃被母亲说中心事,只得硬着头皮道:“儿答应了。母亲,究竟是何事要您如此动怒呢?” 杜氏雕塑般没有表情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来:“你舅舅死得冤啊!” 桓晃大惊:“阿娘,舅舅那是……”他娘是名门杜氏的女儿,但是父母早亡,于是被杜皇后的祖父收留,与杜皇后的父亲、叔伯们一起长大,虽不是亲生,情份却比亲生的还要好。杜氏长大,养亡已亡,是养兄为她发嫁,嫁的是宗室,夫妻还算恩爱。杜氏两府遭难,杜氏连日哭泣,绝食三日,终于在儿孙的劝说下勉强进食。 杜氏道:“他们做错了事,我不恨朝廷,只恨袁樵这个小贼!” 桓晃才爬起来扶着杜氏的膝盖劝慰,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几乎要昏死过去——他知道母亲要他做什么了,他是去为楣州平乱保驾护航的。杜氏的要求必然是…… “平乱是你职责所在,可我的儿子不能救杀害死我兄弟的仇人!你答应我!” 亲娘跪在自己的面前,还闹绝食,桓觉什么建功立业的心都抛到了一边,什么荫妻封子的念头都忘到了脑后。他脑袋上仿佛被人敲了一记,嗡嗡的作响。杜氏的声音还是不肯放过他:“你心里明白的,还要假装无事发生吗?” “儿、儿……” “说,你绝不会救害死你舅舅的仇人。” “儿、儿……儿绝不会救害死舅舅的仇人。” “我要你的承诺,袁樵一定会死在楣州,是不是?” 桓晃摇摇欲坠,哽咽道:“是。” “是”字出口,杜氏由跪改坐,将桓晃搂在怀里:“辛苦我儿,今日才知道我没有白白生养一个儿子。我不要你辜负朝廷,只要报仇就好了,别人是无辜的。” 桓晃想拿刚才杜氏的话砸回去,【阿娘心里明白的,我一旦要坑害袁樵,必要贻误军机,逼反杨某再假装救援不及,岂能不伤及无辜?阿娘以为说一句“别人是无辜的”,那些人就不会死?死了也不算是被我们害死的吗?事到如今,阿娘还要装无事发生吗?】翕动了一下嘴唇,桓晃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有号啕大哭。他总不能逼死亲娘啊! 【阿娘不曾白白生养一个儿子,圣人却空寄了一番热心在一个因私害公的国贼身上了了!桓晃今日,是为贼。】 泪水流到了口中,苦咸。 母子俩抱头痛哭之后,桓觉从母亲怀里爬了出来,举袖试泪:“阿娘,儿须赴京,今日便是辞行了。” 杜氏盘膝坐在蒲团上,转着数珠:“你去吧,我会为你祈福的。从今日起,我每日一餐,一粥一菜,等你回来。” 桓晃大惊:“阿娘!” 杜氏道:“去吧去吧,我等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带着仇人遭到该有下场的好消息凯旋,我什么时候为你设酒庆功。” 桓晃摸摸胸口,热的,还跳:【我居然还活着,真是奇怪。】 100.卿本佳人 从佛堂出来, 桓晃愁肠百结。他不能做逼死母亲的事情,也知道杜氏两府的案子里面颇有内情, 但是袁樵现在正在为国效力! 妻子带来了儿女为他送行,桓晃今年三十有八, 长子今年也二十岁了, 前年娶妻, 娶的也是杜氏之女。桓晃一想到“舅家”,对儿媳腹中胎儿也没有了期待。明明之前想的是若是此番立功,也是祖父给长孙送的见面礼。 儿女们依依惜别, 恍惚间, 一个念头打到桓晃的脑子里——袁樵多大来着?有没有二十岁?他娶妻了吗?如果没有…… 【这是要害人绝后啊!】桓晃两手间湿哒哒的全是冷汗。 胡乱慰免两句:“你们要看好家。”桓晃便再无话可说了。 妻儿看出他兴致不高,都讪讪地离开了。桓晃伸手抹了了把脸,扬声道:“走!” 走了一路,也不曾想出一个两全之策。 再入京师, 桓晃的雄心壮志已经涓滴不剩了,满心里都是忧愁。京师里热闹异常, 欢喜地准备着除去“四凶”之后的第一个新年。满目繁华更助桓晃内心的凄凉,真真愁肠百结。 偏偏这个时候桓琚还要召见他。 桓晃并没有太多的机会进入两仪殿,他与桓琚的血缘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太近。望着巍峨的宫殿,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得到单独面圣的机会, 还是“舅舅”的功劳。【真是冤孽。】 桓晃相貌堂堂, 国字脸、浓眉大眼、高大魁梧, 一看就是一个伟丈夫。桓琚赞道:“真将军也!”欣赏之情溢于言表。有事的时候,人们更倾向于培养自家人。桓晃正是桓家人。 桓晃满腹心事,说不出什么华美的词句来,桓琚愈发认为他稳重可靠,安慰他道:“区区山贼,正可磨炼尔等,何必愁眉苦脸呢?你再这样,我就要换人去啦!” 不能换! 他娘正那儿半绝食的等着袁樵死呢! 桓晃只觉得兴许袁樵没死,他自己先愁死了。借着伏拜的动作,遮掩脸上的愁容。桓琚笑道:“好啦好啦,一脸凝重,不闹你了,给你配个帮手,郭宜,我看他不错,你们可要好好相处呀。” 桓晃再拜而谢,辞出两仪殿。 出了两仪殿,往各处领相应的文书、印符,许多人羡慕他得了这个机会。在远离楣州的人看来,楣州是送功劳的地方,一个假土司,统共那一点户口,又不是在军事要冲、财赋重地,癣疥之疾耳。这么容易得到的功劳就落到桓晃的头上了。 如果没有杜氏的要求,桓晃自己也觉得春风得意的,现在的感觉却是大不相同。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可怜的新郎,明知道娶了一个揣着别人崽的老婆,还得对着道贺的人说“同喜”。不,比那个还惨,毕竟老婆能换,亲娘千秋万代都是亲娘。 在兵部,他遇到了同样来领文书的郭宜。这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一脸的豪爽气概,笑着对他抱拳一礼,道:“末将郭宜,拜见将军。” 【你还不知道我要带着你干什么去呢。】桓晃勉强笑笑,拍拍郭宜的肩膀:“真壮士。”三字出口,正在办文书的兵部郎中看了他一眼,心道,你有点狂啊。 桓晃压根就没有一丁点“狂”的心思,他愁都来不及了,心里翻来覆去的想:【我总不能眼看着亲娘去死,可是袁樵……唉,要是我真个没有赶得及救援就好了,他是烈士,我也不必这么为难。】忽地抬手又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你这么想,真是个懦夫!】 如此左右摇摆,痛苦不已。 偏偏不识趣的人还有很多,比如政事堂,单单把他召了过去,对他提出了新的要求。政事堂认为,既然杨仕达还没有反,桓晃此去一是做威慑之用,二是为了万一杨仕达反了,可以迅速平叛,三是为了练兵。所以,桓晃一定不要为了军功故意逼反杨仕达。萧司空意味深长地道:“圣人曾说,你是宗室英才,前途不可限量,切勿因小失大。” 桓晃嘴里一直发苦,心道,我若还有因小失大的机会就好了! 朝廷的行动很快,兵马、粮草都准备得差不多了,桓晃只要一路往楣州去,沿途不停地拣装备就行了。桓晃与郭宜一同出发,随行的还有两人的亲随以及另外四个校尉,连同路上上再配的几个校尉以及军中本有的下级的军官,人员装备都是齐的。前阵子闹“四凶”,大家紧绷的神经还没有完全松懈下来,既无人拖后腿,也没有特别困难的军情。 郭宜笑道:“这可真是大家的运气了!”众人都笑了,他们都是军中新一代的能者,最次也是能把手下的兵收拾得像个样子,否则不能令桓琚放在眼里。 郭宜出身不高不低,家里资财颇丰,名门望族固然算不上,也足够他专习武事而不用为生计发愁。今年刚过三十,正在意气风发的年纪,又遇上这样一件事,摩拳擦掌十分活跃。与主将的“严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郭宜还很奇怪的问别人:“听说成安县公是个豪爽的人,怎么这般严肃了?”大家都不明白,只能归结为主将要立威。 桓晃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大对劲,别人跟他亲近不起来。日常这样没什么,行军作战主将就不能不得人心,只好用自我解嘲的口气对大家解释说:“快要做祖父的人了,当然要有威严,否则何以治家?” 【你已经死了。】他对自己说。他知道,崔颖已经先他一步走了,那是一个再精明不过的人,也就是在卢会手上吃过一次亏,还是因为卢会当时直接蠢死了。一旦自己暗中动了手脚,难保不被崔颖看出什么端倪来,而袁樵又是崔颖在御史台时的老部下,崔颖怎么可能不为袁樵多费心呢? 【就当我已经是死人了吧,只要将这次事情妥妥办下来,我便以死以谢天下,或可保住儿孙。】 ~~~~~~~~~~~~~~~~ 桓晃还在一路南下拣兵拣粮拣装备,楣州已经外松内紧地准备上了。梁玉一向不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何、王、袁三人出于种种原因,也没有干等着朝廷来救。楣州出了这样的事情,再不主动补救,就真的要跟杨仕达一块儿押解进京了。 知道密谋的只有何刺史、王司马、袁樵、梁玉四人,参与的人越多,泄密的可能性就越大。杨仕达还没有反心,一旦他们密谋的事情泄漏出去,杨仕达不反也得反了! 何刺史强撑病体、王司马不再迎风流泪,都瞪起了眼睛开始整顿楣州的事务。对外则是假意表示:“既然三姨来了,我等就要做出个样子来让她看看,传到圣人、太子那里,也好知道我等尽忠王事、不曾懈怠。” 落到外人的耳朵里,就变成了:做个好样子给京里来的人看,好升官。 这与杨仕达送厚礼想做一个正式的土司是一个心理,很合常人的推测,并没有什么人怀疑此事。 而袁樵依旧是卯足了劲儿去整治流人,这是是接收流人的地方的官员该做的功课。袁樵顾不得年关将近又多雨雪,亲自跑遍了安置流人的村落,一一核对人数,清点其中的青壮。他有法办了毕喜、张阿虎的业绩在,在流人中声望日隆,流人们也肯听他的。 流人中有“三害”,袁樵已经办了两个了,趁着这个机会,挟法办张、毕之威,将第三个魏正也给办了。朝廷将人流放到偏僻的地方,本意便是要留他们一命,至少给个活命的机会,也分给田地。如今流人里也有了“兼并”,这个办起来比抑制普通士绅的“兼并”要好办得好。将地一收,再重新一分,比之法办了毕喜、张阿虎还要得人心。 梁玉也没有闲着,她号称要做个狱霸,袁樵正在打狱霸,她便不给袁樵添麻烦,而是天天顶风早雪跑出城“打猎”。每天出城,梁玉都带上她的骑士与健仆,连侍女也要她们都警惕起来,至少把骑术磨得好一点,以备不测。美娘被她装在车里带走,两人总围着城郊打转。 梁玉要找一条一旦有个万一,可以迅速撤退的路径出来。她自己倒不怕,随便找个犄角旮旯里一猫,山野里活几天不成问题,刘夫人、杨夫人就不好办了,人家打小娇生惯养的,到了楣县之后精神就不大好,一直在衙里休养。万一惊动了她们,再没个准备,大家都得以死谢罪。 美娘的两条眉毛快要皱到一起去了:“娘子,这些路我都没走过。要是能将我舅舅家的老人叫过来兴许行,我们家离开这儿都多久了……” 梁玉道:“你舅家的人,信得过吗?” 美娘道:“我现在也说不好了。”局势的紧张她能感觉得到,她跟梁玉是捆一条绳上了,一旦梁玉有事,她就更没个好了。她叔叔现在还不知道她干了什么呢。 梁玉道:“那咱们就自己找!”非得找出一条道来不可!驿路是首选,但是如果杨仕达有脑子,则驿道是必然要截断的。 美娘道:“这样是不行的,鱼生水里,天生就比人会水。他们长在山里,天生就……” 梁玉低头想了想,问道:“你家在山里的寨子,你还知道吗?” “我去过一次,”美娘的眉头展开了一点,“那时候阿爹已经过世了,杨仕达请我叔叔他们过去吃酒,带着我去了一回。”现在想来,当时杨仕达可能就有了要娶她做儿媳妇的计划了。 梁玉道:“走,回去,管它有没有用,你能记得多少,都把它画下来!” 两人匆匆回城,美娘从小也读书识字,凭着记忆将图给画了下来,梁玉一看,心里咯噔一声。怪不得朝廷得趁着杨家内乱,才能把这土司给抹了。如果旧城有这七、八分的规模,那要攻下来非得出动上万的大军不可。她虽然只读了点兵书,也没上过战场,却知道这个地势非常的有利于防守。 【还是得用计。】 梁玉对吕娘子道:“将这个送给他,再问他一句,两位夫人他到底有没有安排?实在不行,现在就推说水土不服要调养身体,先送出去吧。”反正杨仕达还蒙在鼓里呢。 吕娘子道:“三娘先不要着急,事情未必就凶险到了那个份上。我这便去。” 梁玉心道,杨仕达有三个弟弟、七个儿子,然而他下山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可见寨中是有人主事的,只趁着他下山将他拿下是无济于事的。一个杨仕达有什么用?有用的是那一万户人!唉,可惜朝廷不能假意册封他,将他全家都诱下来剁了,再让美娘的叔叔出面招安,再派能干的官员过来安抚地方。朝廷使诈,好说不好听,以后有蛮夷真的想内附,也会因此生疑。还真是只有“平叛”了…… 【不知道能不能在他的山寨里安排内应呢?到时候大门一开……】 ~~~~~~~~~~~~~~~~~ 梁玉这厢想得很好,袁樵那一边正与他想到了一处。梁玉只有一个美娘算是最能全面解说情况的,袁樵的人力资源就要好得多。他在流人里转了一圈,便搜到了几个在楣州住了二十余年的流人。 这些人才分得了土地,心情是愉悦的,看袁樵不像个短命的样子,也乐于为他效力。这些人在楣州二十余年,老家的家业估摸着已经被人侵占了,便看重眼下的产业。袁樵给了他们许诺,只要安份守法,就是楣州的良民。反正不良的他都已经法办完了,张、毕二人只等开了春,大军开到,连着杨仕达的案子一块儿最终定罪,该杀就杀。 眼前几人一个是受了堂兄犯案的牵连被发配的丁汉、一个是亲爹被人杀了但是私了的钟九、第三个是被大户欺负了投了匿名书告人家的李杰。【1】 钟九的木工手艺不错,是在州府里备了案的,所以杨仕达纵然想将人弄到寨子里,最终也没能得手。李杰、丁汉都是读过书,可惜到了楣州这里需要他们文化的时候并不多,杨仕达倒是对有知识的人挺看重,两人胆子都不大,又觉得杨仕达居然某做蛮夷,并不肯上山,又不敢轻易得罪杨仕达,就糊弄着,一半山上,一半山下的跑着。 三人都对杨仕达新修的山寨有些了解。 袁樵对三人道:“欲使楣县长治久安,便不能政出多门,不能纵容豪强。我欲一改风气,还请三位助我。” 三人都说:“唯郎君之命是从。” 袁樵给三人分发了纸笔,请三人请山寨的情况写下来。其中钟九木匠出身,画图画得最好,又懂机巧,他的图纸最有价值。袁樵又请三人相助,绘制地图,又问杨仕达手下有什么样的人物。 说到这个,李杰、丁汉的用处便出来了。李杰道:“杨仕达兄弟四人,他居长,下面有三个弟弟。他有子七人,他的二弟仕新有子五人,三弟仕远亦有子五人,四弟仕广尚未婚配。杨氏子弟都些些枪棒武艺,不甚读书。手下又有些凶悍之途,寨中常年有五百壮士的卫队守卫巡逻。有三个悍匪甘做爪牙,一个是原本楣州杨氏的旧部曲,一个是他招来的游侠,还有一个他家生奴婢……” 丁汉道:“李兄说的是武,杨仕达手下文士不多,只有一个苏征。” 袁樵更重视苏征,问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丁汉有些惋惜地道:“他倒有些才学,小人自认不及。卿本佳人,奈何为贼呀!” 袁樵道:“丁翁试举一事言之。” 丁汉道:“苏征曾劝杨仕达,不要居于山下,子弟也不可到山下享乐,他们兄弟四人,绝不可同时下山,寨中须有年长者留守。又说,杨仕达现在向朝廷求土司不妥,不若徐徐图之。对了,他曾对杨仕达说,若要向朝廷求土司,先将匪寨的墙再垒高三尺,粮食再多屯一倍,壮丁都要操练不能只练五百。” 袁樵肚里吃了一惊:“则他究竟有多少粮草?墙高几许?有私兵多少?” 三人都摇头:“这便不知了。” 袁樵道:“这个苏征又是个什么来历?” 三人都迟疑了,又缓缓摇头。钟九道:“我曾给他造过一套家具,听他说过几句,怀才不遇之类。” “怀才不遇?他是哪里人?” “不知道。” 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师从何人也不知道,以前的经历统统不知道。只知道是个四十岁上下的文士,本事是有一些的。 “做活的时候,常见他拎一壶酒,爬到屋顶上对着月亮一边喝一边叹气。倒与咱们王司马的做派有些像。”钟九说完又自悔失言,畏惧地瞥着袁樵。 袁樵并没有因他将苏征与王司马并列而生气,只是问:“这个苏征可有反正之心?” 三人都道:“说不好。” 袁樵道:“他会下山来吗?” 丁汉道:“不常下来,偶尔吧,一月能有一回。下来看看城里有没有商人带来新书,又或者听一听外面的消息。” “每月初几下山?” “这就说不好了。” 袁樵问道:“他下山来住在哪里,会见什么人?会找你们吗?” 丁汉道:“我们劝他不要在寨里住,他也不听,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就不怎么见啦。他来便住在杨土……杨仕达的家里。” 袁樵又问了一些杨仕达家中的情况,尤其是他们兄弟是否有不和。三人都说:“他们三人并未分家,十分和睦。” 袁樵不由惋惜,这离间计看来是行不通了的。最后问道:“原本楣州的土司杨氏,与杨仕达可有联系?” 李杰道:“有一些,杨家人曾到过山寨小住了几天,后来就都是信使往来了。那一回是他们联了宗,杨家故地重游而已。当时老土司已经过世了,长子也死,来的是当家的次子,看起来很精明的一个人。” 袁樵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三位且回家,若想起什么与杨仕达有关的事情要及时来报,不要告知他人。有人问起,就说,我问的是流人的事情。年后我会继续整顿流人,劝课农桑。” 三人猜他或许要动一动杨仕达,走了几步又陆续回来,劝他道:“郎君年轻,我等罪人倚老卖老想劝郎君一句——杨仕达势力很大,您若要惩治他,还要有万全的准备才好,不可轻举妄动呀。” 袁樵笑道:“搬了新家,不要打听一下街坊邻居是什么样的人吗?我要做什么了吗?” 三人都是经过风雨的人,对他的话并不肯全信,却也知道这话不能外传,心里又蒙上了一层不安的阴影。回家之后,连妻儿也不曾提及此事,只照着袁樵说的“年后要管耕种的事情”告诉别人。暗中却又如梁玉一般,思忖着藏身之处、后退之路,心里祈祷着杨仕达一定不要发觉异状,顶好叫朝廷一击而中,解决了这个恶霸才好。 ~~~~~~~~~~~~~~~~~~ 杨仕达并不曾发觉楣州有人在针对他,或者说,楣州一直有人想针对他,但是都对他构不成威胁。 快过年了,杨仕达按照往年的惯例,在山寨里准备了酒席,与家人、亲信连日庆祝。只要不是遇上丧事,这个时候他的酒席能连着吃上小一个月,从年前吃到年后。从山下找上来各种耍百杂的班子,说书讲故事的人。杨仕达不爱读书,却知道读书有好处,因而对读书人颇有几分敬意。 苏征就是他最得意、最终留下来的一个“军师”。 苏征一身白袍,不像杨仕达身上那样的不伦不类,他从头到脚都是很正经的读书人的装束,披一件皮裘,四十来岁年纪,几绺长须,长着一张鸭蛋脸,眉眼间有一股淡淡的凉意。山寨里的热闹也感染不到他,热情的少女也温暖不了他。他不好女色,当然也不好男色,盖因这些男女既不能与他论天下大势也不能与他讲诗词歌赋。好生憋闷! 杨仕达看他还是一副不入俗世的样子,对长子道:“大郎,给你先生劝酒!” 苏征摆摆手:“杨公,我还是觉得此事不妥。” 这些日子以来,苏征一直反对杨仕达走梁玉的路子去弄个土司当。但是做个朝廷认证的真土司是杨家三代以来定下的策略,杨仕达也认为可行,并不想更改。裙带能行就裙带!姓都是假的、祖宗都改了,还会在乎别的吗?杨仕达道:“她都已经答应了,信也送了。我给她的管家钱,问过了,是真的送了信去京城了。驿站那里也说,确实往京城发了信了。” 苏征道:“杨公,那可是杀了‘四凶’的人呀,一股侠气,怎么可能……” 杨仕达一摊手:“礼她也收了,信也写了。” 苏征心中不安,道:“杨公,不若我下山一趟,亲自看上一看,如何?” “嗐,你道她好见么?上回叫你同去,你偏怄气说不去,”杨仕达似真似假报怨一句,马上转了回来,“好好好,我来想办法。” 101.白衣苏征 杨仕达答应苏征答应得痛快,安排的时候却犯了难。梁玉是流放来的, 却不像一般流人那样受他的控制, 想见就见。他自己求见还要求个两、三次, 他的手下求见?一定是不肯见的。若让苏征充做自己的信使去, 很大的可能是见到王吉利。 杨仕达摩头了。 苏征看出了杨仕达是拿梁玉没办法, 心道, 见个面尚且如此之难, 你怎么还敢认为她会按着你的设想来做事?他零零星星地劝过杨仕达,杨仕达却沉迷于他的土司梦里醒不过来。【星零的理由提出来不甚有说服力,不如亲自下去一观,回来与他条分缕析才好。】 苏征便说:“许久不下山了, 杨公, 我想下山小住几日。” 杨仕达讪讪地道:“也、也好。” 苏征的行囊很简单, 着两个挑夫挑着,山下杨宅里什么东西都有, 他在杨宅也占据了一个院子。院子位于杨宅的东部, 在东院墙上往外开一个小门,方便他进出。新年前两天, 苏征住进了张灯结彩的杨宅。 杨仕达全家都不怎么在这宅子里住, 新年还是有了新的装饰, 随同苏征下山的是杨仕达的长子杨荣。这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比他的父亲长得要好看一些, 目前也没有发福的危险。自从杨仕达得了苏征, 便让儿子跟着苏征学习。杨荣对这位老师颇为尊敬, 亲自看着苏征安顿了下来才回自己的住处。 杨荣不大理解苏征的担忧,简简单单办成事,不好吗?苏征又是睿智的,杨荣打算向苏征好好请教。回到房里遣退了侍婢,杨荣心道,阿爹要见那人一面尚且千难万难,不知道苏师傅有什么办法? 苏征却又并不去见梁玉,也不让杨荣去登门。第二天,苏征依旧一身白衣,背着手往街上踱去。杨荣见状,追了上来:“师傅要去哪里?我伺候您去。” 苏征将杨荣上下一打量,摇摇头:“你这样不行的。”杨荣也是一身混搭,衣饰鲜明,耳朵上的坠子还镶了颗大大的红宝石,风骚招摇。杨荣虚心地问道:“师傅的意思是?” “换身衣裳,素淡一点,不要带这些佩饰。”杂居的原因,此处普通人也有服饰混穿的习惯,只是都没有杨家父子兄弟这么故意显眼。 杨荣答应一声:“好。”飞快地换了一身不大起眼的装束,看起来普通得多了。 苏征道:“只带一个小厮。” “好。” 两人带着一个小厮跟在后面,杨荣与苏征并肩同行,只见苏征步子不紧不慢,将城中几个大街慢慢踱完,越走越慢。杨荣心道,【这时节了,店家也都快关门了,外乡人都走了,有甚好看?】 到午饭时分,苏征一指前面一个食肆道:“进去坐坐吧。” 杨荣道:“这家不好,那边的……” 话未说完,苏征已经举步进去了。这是一家中等的食肆,滋味不如杨荣想去的那一家酒楼好,装潢、小二等等都差一头,价格也要便宜许多。杨荣皱皱眉,还是跟着进去了。这食肆一排三间,进门一个柜台,柜台对面两间是大堂,摆着几张桌子。柜台背后的墙壁隔出来的就是雅间,从柜台边的门进去是一条小过道,过道两边各有一间,这就是这个食肆全部待客的地方了。大部分的老主顾都回家了,统共只有两桌客人,真喝得面红耳赤,大声说着:“年后还要分地……” 三人进了雅间,往临街开窗的那一间坐了。掌柜的识得苏征,却一时没有认出杨荣来,跟了进去先与苏征搭话:“苏先生,稀客,您上座,想来点什么?”杨荣道:“将你这里最拿手的都上来!”掌柜这才认出他来,背上有些出汗。毕喜只是杨仕达放在城里的一条恶犬就让人吃不消,掌柜的很孝敬过毕喜不少保护费。杨荣表现得再和气,掌柜的也不敢松懈。 转到外面,对食客们连比带划,外面安静了。苏征对杨荣做了个手势,杨荣压下了即将出口的疑问。酒菜很快地上齐了,杨荣为苏征斟酒,苏征不言不语,一杯一杯的喝,杨荣执壶立在他的身侧,一杯一杯的添酒。很快,两壶酒喝完了,杨荣摇摇酒壶:“再上一壶……” “不用啦,走吧。” 杨荣一直看不明白这个“苏师傅”,苏征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这个男人从被延揽起浑身上下就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愁。苏征不爱说话,一开口却都有他的道理,这一回杨荣很不明白,为什么好好的机会苏征要放弃? 出了雅间,苏征往柜台上一站,掌柜的忙说:“这一顿算小人孝敬……” 杨荣脸上一红,道:“啰嗦!”身上摸出一块金子来往柜上一拍。苏征望着柜台后面墙上的水牌不说话,将水牌都看完了,苏征道:“回去用饭吧。”又带着杨荣与小厮,慢慢踱了出去。回到杨宅,苏征让杨荣先吃饭,杨荣道:“先生也不曾用饭,我陪先生同吃。” 苏征只管出神,少顷,酒菜上来,苏征忽然回过神来,寂落一笑:“耽误你用饭啦。” 杨荣道:“没、没有的。师傅,您怎么了?” 苏征道:“大郎看出什么来没有?” “街面上干净不少?” 苏征道:“是安宁啊,这个新来的县令是有些本事的,我应该早些下来住上几天看看的,现在人人在家,看不出许多。可是呀,这是一个狠角色,令尊有些危险了。” 杨荣低声问道:“师傅近来总说丧气话。” 苏征正色道:“难道大郎看不出来吗?临近新年,商铺歇业的居多,但是路上行人脸上并无抑郁之色。方才进食肆,认出你之前,里面是怎样的热闹?新来的县令安抚住了人心。” “他治了流人么?” “不止,”苏征罕见地露出了焦躁的情绪,“他分地了。” “魏正……” “不止是魏正,”苏征打断了杨荣的话,“有这样本事的人就不会安心只管好流人,他会想要管好整个楣县的。这不是为了报复张、毕二人,张、毕二人算什么?两只蚂蚁罢了,并不在他的眼里。这是一个要来做大事的人呀。” “那……” “他要做大事,怎么会容忍再冒出来一个‘土司’?” 杨荣道:“但是阿爹已经托了那位……” “那位?你们还被蒙在鼓里吗?令尊用毕喜的时候,纵容他为祸,敲诈勒索,无所不至。令尊并没有约束。” “不给些甜头,他怎肯卖力?” “那位连伤张、毕两人,然后呢?她为祸乡里了吗?没有。就算她看不上这些寒酸的财物,她在楣州逞威风了吗?没有。这是一个敢在京城当街击杀朝廷命官的人,她必有所图。你们还在做梦吗?!” 杨荣有些信了,问道:“可是阿爹信她。” 苏征骂道:“还不如一个妇人果断!” 杨荣饭也不吃了,起身道:“我这便上山劝阿爹。” “他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眼看想要的就要到手了,怎么会不试一试?赌徒,”苏征皱眉,想了想道,“不要递帖子,这几日她必出门,你与我看看便知。” 两人就猫在了杨宅,起身就去杨家名下的一所铺子里坐着。这铺子位置挺巧,就在梁玉住处附近。门板一上,两人悄悄看着。梁玉要亲自往县衙给两位夫人问安,正让两人看到了她出行。 杨荣赞道:“这一队骑士,我愿拿一百人来换他们!” 苏征看了他一眼,杨荣息声,两人悄悄看她做派,也不清街,也不吆喝,一点也不像个恶霸。派人远远地缀着,回说进了县衙。苏征道:“走吧,他们合流了,令尊危险了。” “也许是巧合。” “那不妨想得再巧合一点。” 杨荣咬咬牙:“我这就上山去!” 苏征道:“不要与令尊强行争辩,他总要下山的,让他下来一趟,亲自看看。他若再不信,你便问他,今年山下孝敬如何?” 杨荣连夜赶到山上,将所见所闻都说了,杨仕达还在犹豫,他知道有能干的女人,却不肯轻易更改自己的判断——那就意味着土司梦断。杨荣忽然问道:“阿爹,今年山下的收成怎么样?” 杨仕达端起酒碗的手顿住了,脸一阴:“明天他们磕完头我就下山!” ~~~~~~~~~~~~~~ 梁玉没有与袁樵一起过除夕,没有正式成婚,到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刘、杨二夫人见到她,都有安慰之语,梁玉道:“我不曾受什么苦,只是委屈了您二位。”刘夫人道:“只能同富贵不能同患难还叫什么一家人呢?” 梁玉心里发愁:【要是叫她们知道接下来可能有凶险,会不会为了“安定人心”不肯走呢?】 从两位夫人的堂里退出来,她与袁樵见了一面。袁樵的书房里炭烧得很足。本来不大足的,县衙穷得叮噹响,什么用度都不足,但是抄了张、毕两家之后就都能应付得过来了。 袁樵连日忙碌,终于得到了一点休息的时间,看梁玉居然一脸为难的嘟着嘴,感觉新奇急了,嘴角一直往上翘:“怎么啦?怎么啦?” 梁玉瞪了他一眼:“还笑呢!杨仕达能有这么个局面也不是个蠢人,万一叫他看出端倪来,两位尊长怎么办?” 袁樵道:“才接到的消息,崔中丞已经在路上了,朝廷应该很快就有反应了。” 梁玉问道:“你与二位说过局势吗?” 袁樵故意道:“她们不大想离开。” 梁玉问道:“在这附近,有没有什么你们家的亲戚?或者舅家的族人?我看还是借拜年的名义又或者旁的什么名义,将人往车里一塞,我分十个人出来,一路护送过去。安全就好。事情过了,打骂随她们,我受着。” 真是一个非常梁玉的主意。 袁樵按住肚子弯下腰,笑的。他颈子后折,仰面笑道:“我、我会说服她们的,你就饶了我吧。都陷在这里有什么好?在外面还能催促一下求援呢。” 梁玉放心了,不好意思地在地毯上蹭着脚尖:“那、我走了啊。刚才的话不许传出去!” “尊命——”袁樵的调子拖得老长,“好凶。” 这腔调也太贱了,贱得不像是小先生了,梁玉往前一凑,在他唇珠上轻轻一咬:“对呀,凶的,会咬人。”红着脸笑着跳开了,冷不防没有跑脱,被袁樵攥住了腕子。梁玉惊讶地看着他:“你力气好大……” 袁樵抱住人便不肯松手,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结巴:“你、你、你……” 梁玉挣扎要逃出来,渐渐觉得奇怪,慢慢不动了。袁樵停了好一阵儿也没有说出一句反对的话,缓缓放开了手臂,说:“你,回去后,小心火烛。” 梁玉刷地跑了。 除夕守岁,梁宅也热热闹闹的,大家闹成一团。初一一大早起来,梁玉跑去县衙拜年,对两位夫人斯文已极,却总是拿眼睛斜袁樵。袁樵清清嗓子:“咳咳,中丞快到了,可怜他这新年在路上过了,要好好设宴款待一番。” 刘夫人道:“你们两个不必挤眉弄眼打暗号,我们老啦,帮不上忙却能不添乱。” 梁、袁二人都垂手肃立,袁樵道:“是孙儿的过错……” 杨夫人这回没哭,强笑道:“谁也不能料到竟能出这样的事情,你怎么筹划,我们便怎么办吧。” 梁玉道:“我那里有人……” “你留着,”刘夫人果断地说,“在这里比跟着我们更有用。常年说要直道而行,如今却是富贵险中求了。好在你们与崔中丞都是旧识,他做事总比这里这两个更精明强干,我也能略略放心。” 梁玉道:“我这就打探他的消息去。” ~~~~~~~~~~~~~~ 崔颖要到初七才能到,杨仕达却已经下山了。下山之后,他先下帖开宴,宴请一些旧识。这些人也有往常巴结他的,也有求过他办事的,还有受他驱使过的,但是今年里这些人里就有几个没有给他送年礼。 要梁玉面前,杨仕达伏低做小,在这些人面前他又俨然已是个土皇帝了。杨仕达先核实杨荣与苏征说过的话,第一问的是袁樵都做了什么。他已知道袁樵整顿流人,这是当然的,新官上任就在官道上遇袭,有点血性的人都会有反应。袁樵还没有动到他的头上,毕喜和张阿虎他也可以权当是祭品,求的是在这个难得的机会里不要旁生枝节。 苏征的观察力是敏锐的,杨仕达听完这些人对袁樵的评价之后,心里有一股暗火——小瞧这个毛孩子了。 袁樵还没有他长子大,在杨仕达眼里还是个不牢靠的小孩子。就因出身好,这么点年纪已经是一方官长了,而他杨仕达,辛辛苦苦,如今连个官字还没有沾上,如何令人不叹息? 知道袁樵的所做所为之后,杨仕达心里也打起鼓来——安抚百姓为的是什么?治理地方!楣县治得好了,就是对他杨仕达捅刀子了。众所周知的,山下的条件比山上好,要不是山下混不过去,谁回山里? 杨仕达头顶一片黑雾,又问:“那一位娘子呢?都做了什么?”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今年不曾献礼的“叛徒”怯怯地道:“每日出城打猎。” “不干别的了?” “有时候会派人往衙门里去,衙门里也有人往她那府里去。” “就这样了?” “她到咱这儿才几天?能做出什么事来呢?” 能抄了张阿虎和毕喜的家! 杨仕达没再问下去,何刺史与王司马是老熟人了,不必再问。心情不好,杨仕达还是装成无事发生一般,将这场酒摆完。 客人一走,杨仕达便握住苏征的双手,问道:“先生,眼下如何是好?”他不知道袁樵和梁玉要做什么,却能肯定这二人对他肯定不怀好意了。 苏征一点一点地挣开他的手,坐了下来,他说得很慢:“求饶吧。” “什么?” 苏征道:“杨公,你太心急了。即便你无所求,你所做的是兼并、是聚敛、是私募部曲、是窝藏百姓,遇到一个认真的地方官,这些都是要整治的。你将五千户诈称一万户,麻烦大了。” 杨仕达道:“谁家产业大了不这样做呢?这些我都知道,但是不做,我难道要像那些人那样窝囊一辈子吗?大丈夫当有大志。” 苏征道:“朝廷不许,杨公打算怎么办呢?” 杨仕达噎住了,他没想过这个,他们家一直以来闷着头发展势力,到了他这一代终于有些眉目了。下一步就得靠他自己去趟,一路走到土司的宝座上。 苏征道:“要求饶,要快!没有及早发现,是我的疏失,我一直不得志,果然还是有不足。放下身段,对着他们求饶吧,说,没有一万户,五千也没有的,顶多只有一千户,都是聚族而居。你没有那样的心思。是夸大其词的。” “可是我已经给了文书……那个娘们儿好奸诈!居然向我索要文字!”杨仕达背上的汗流了下来。 “说你自愿戍边去,给何刺史、王司马厚礼,让出来一千户,让他们编入户口,算做他们的政绩!杨公,若早这么做,或许……不该与朝廷谈条件呀……唉,幼时听说‘善财难舍’不懂做人为什么会不愿意舍小财而避大难,轮到自己头上才知道,是真难!”让杨仕达把家业拱手相让,束手就擒,杨仕达肯定是不乐意的,苏征只有竭尽所能给他另想办法。 苏征一口气讲了很多,句句在割杨仕达的肉,杨仕达却都听明白了——他被这些京城来的人精给涮了。人家看他就是块肥肉,他当人家是肥羊。只要他手里有人、有地且不归朝廷管,朝廷就容不下他。惊恐在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杨仕达退了几步,索性坐下以免显得失常。 苏征又说:“虽说要快,我还要再看一看他们几个人,才好告诉杨公怎么求饶,怎么讲。”他的心里充满了对杨仕达的同情,一个人想越过越好,有错吗?没有!然而这个朝廷不给他这个机会,杨仕达有聚拢万户的本领,却没有踏出入仕第一步的运气,何其可惜。 正如他自己。他一旦迈进杨仕达的门槛,也就与光明正大地做一番事业无缘了。 苏征又带着杨仕达暗中观察。新年是大家活动的日子,即便是从这个府里到那个府里,也能看出一个人的轨迹。而梁玉则不同,街上人多,她也不骑马了,公然带着管家、侍女、健仆,上街瞧热闹来了。 苏征与杨仕达看了几天,只见街上的人都不避她,反而还来围观她。看她那一身京城来的衣裳,听她说的那许多人听不大明白的官话,闻着她路过之后留下的香气。三天后,梁玉除了幂篱,竟换了一身当地人常穿的式样,一张明媚的笑脸,用生硬的土话与人讲价。她身后的侍女们也换上了有本地特色的衣裳,仿佛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了。 杨仕达与苏征先划过一个“居然生得这般美貌”的念头,才有心情思虑其他。苏征道:“此非常人!”她换了衣服,学会了土话,与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与袁樵那惩治恶霸、分与流人土地都是一个目的——聚拢人心。 苏征心下颓然,对杨仕达道:“认栽吧。杨公既然能够经营三代,不妨再蛰伏三代,以待时机。” 杨仕达一口老血几乎要喷出来:“就这么认了吗?” 苏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杨仕达道:“也罢……”苏征说得对,是他走错了一步关键的棋,先过了这一关再说。如果他没找上梁玉,袁樵一个外来的县令可以病死,现在不行了。 再看梁玉,与人讲完了价,又往茶楼上去坐。苏征道:“杨公,去偶遇吧,杨公登门,一定是见不到人的。” 两人也进了同一家茶楼,也往二楼上去。梁玉正坐在窗边,一条胳膊搭在窗框上往下看,吕娘子与王吉利都在。王吉利劝道:“三娘,别着凉了,这边看着不觉,雪也不大,可是阴冷,刮骨头。” 杨仕达趁这个机会说:“咦?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我听你的声音也有点耳熟。】梁玉假装没听到,还指着楼下跟吕娘子说:“你看,真热闹,我还以为这城里人不多呢。” 杨仕达却主动来攀了关系:“王郎君,这位可是娘子?” 王吉利低声道:“正是。” 杨仕达自带的清场效果,周围已经没有人了,梁玉冲窗外翻了一个白眼,偏过头来,只见杨仕达脑袋上也不插鸡毛了,身上的零碎挂件也少了不少,看起来居然顺眼了些。梁玉的目光落他身边的白衣秀士身上,心道,这就是苏征了吗? 苏征也将她打量了一回,梁玉身上有着寻常流人所没有的活力。流人,要么颓废,要么怨怼,或者愤恨,梁玉的身上都看不出这些,她好像是一颗随风吹来的种子,落了地,就着阳光雨露往上长,破土、发芽、生根,开出一朵绚烂的花。 苏征的脸颊跳动了一下,对杨仕达道:“杨公,你又把人吓跑了。” 杨仕达摸摸后脑,对梁玉道:“娘子恕罪,小人有些凶相,他们……” 梁玉转过身来,背后的光线将她的脸衬得看不大清楚:“啊,放心,吓不着我。你们也来看热闹的吗?我先前少见这样的热闹呢。” 杨仕达凑前两步,笑道:“娘子京城多少热闹看不见呢?” “嗐,不让出门儿不让看,那一次,我现拿刀架我哥哥脖子上抢了他的衣裳出的门儿,哈哈哈哈。”想起梁八郎当时的表情,梁玉笑出了声,哎,得想法子早点回去。 杨仕达低声道:“娘子与当日可不大一样,小娘子不要骗我,可真是那位娘子。” 梁玉道:“你的事儿,我已经写信到京里啦,他们八成得商量商量吧,哦,过年了,放假呢。” 这看起来又是一个纯粹的草包了,杨仕达心下狐疑,对苏征使了个眼色。苏征慢悠悠地开口:“学生苏征,见过娘子。学生冒昧,闻说娘子来自京师,不知可带了书籍来?楣州偏僻许久不见新书,学生想抄录一二,不知可否……” 梁玉道:“行啊,你都有什么书?别重了,对一对,借你抄。” 苏征道:“好,学生这便回去开列书单。”说完有些要走的样子,杨仕达将他拉住了:“急什么?娘子还没有回去,你列了单子有什么用?” 梁玉又转过头去看窗外:“对嘛,看看景,多好。” 杨仕达继续说:“娘子,在下想过了,这贸然向朝廷求官,恐怕不妥……” “朝廷不愿意就不给你呗。” 苏征道:“娘子,杨公报国心切,实不该将娘子卷入其中,还请娘子宽恕则个。杨公胆小,很怕娘子发怒责打于他。” 梁玉挑挑眉:“我打他,你给我钱吗?没钱我天天给你打人,图什么?” 【这是装疯卖傻吗?】苏征还是不肯相信梁玉是个没有心机的人。 梁玉心道:【看来你是谋主。可谋主有什么用呢?谋主毕竟不是主,杨仕达内心有欲-望,所谓利令智昏,你再好的办法他不用,又或者用得晚了,也是没有用的。他需要一个蛮横贪蠢的人,愿意相信我贪横,你也是没有办法的。他没有退路了,捏着这许多户口被发现,他就上墙头下不来了。】 苏征故意说:“听说娘子把张阿虎、毕喜的人都打了,还以为……” “我乐意。”苏征一下山,接着就钓了杨仕达回来,梁玉对苏征也是一万个小心的。 吕娘子忽然碰了碰梁玉的胳膊:“三娘,他们来了。” 梁玉站了起来! 苏征与杨仕达见状凑近了另一扇窗户,只见外面热闹非凡。锣声堂堂,当先清道,不远处一队人马从街上愈行愈近,当是官员的马队——这条街的中间就是是州府。中间最显眼的一骑高头大马,上面坐着极英俊的男子,前后护卫的人马比梁玉的那二十骑要威风十倍、肃杀百倍,个个衣甲鲜明。敲锣的一边敲一边喊御史出巡,查流人不法事,苦主可以首告。 杨仕达小声问王吉利:“郎君,这是?” “崔颖,”梁玉慢慢地念出一个名字来,“卢会杀得太晚了!害得崔颖伤了脸!” 人马近了,杨仕达用心看崔颖,只见他半边脸完美已极,另半边脸上却有一道骇人的刀痕。许是医治得当,伤口痊愈得很好,给他添了几分肃杀,金戈铁马几乎要从那道疤痕里溢出来了。伤得真是令人惋惜! 杨仕达道:“在下便不打扰娘子雅兴了。” ~~~~~~~~~~~~~~~~~ 回到杨宅,杨仕达道:“这个才是应该求饶的人吧?”他信了苏征所言,自己处在一个危险的当口,求官求得太急切,又没有料到朝廷会震怒。事已至此,梁玉有没有心机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朝廷。杨仕达有些慌。 崔颖,本朝第一号招牌酷吏,他来了,带着甲士,这本身就很令人惊恐了。 苏征道:“他或者是为流人的事情而来,毕竟朝廷命官遇袭。如果为了杨公而来,恐怕一千户也救不了杨公了,还要做得更多一些。”不用讨论梁玉了,她左右不了大局,顶多是从她身上看出来朝廷对杨仕达没有善意! “更多?!!!”杨仕达惊呼。让他交一千户,他愿意,再多,那还不如杀了他。“你咬死我算了!” 苏征道:“请杨公准备一队人马,将公子先送走。” 这个可以有!这样才能安心与来人周旋。杨仕达道:“我先送他去他叔叔那里。” “楣州杨氏算是哪门子叔叔?走,走得越远越好!” “这……好吧。” 102.烫手山芋 杨仕达采纳了苏征的建议,让杨荣不要回寨中, 命他带二百人进入深山。杨仕达修复杨氏旧寨的时候, 也将杨氏在山中另一座小寨进行了修复, 亦屯有食水。彼时并非为了巡山方便而设的一个落脚的地方, 现在让杨荣暂且躲在那里。 杨仕达还是有一种“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的想法, 若是让长子没命的往远里跑, 等他真做了土司, 怎么把儿子给找回来? 杨荣年轻人,正在有血性的时候,并不想走,杨仕达道:“你就当安你师傅的心。” 杨荣一想也是, 道:“那我便入山吧。阿爹, 那个‘崔老虎’您要小心呀。传言未必可信, 只要有五分,他就是个活阎王了。” 杨仕达道:“我还用你教?” 父子二人却都忘了, 崔颖来惩治流人不假, 原因却是居然有人敢在官道上劫杀朝廷命官!干这个事的虽然是张阿虎,其中也有毕喜的人手, 毕喜正是杨仕达在楣州城里一个得力的打手!袁樵将事情止在毕喜身上, 梁玉也没有打上门去, 这给了杨仕达一种错觉——这两个人并没有想再深挖。 杨仕达在屋子里转圈踱步的时间变长了,他心中没有底。在楣州顺风顺水, 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让他认为自己的才智是一时之选, 也只服一个苏征,别人都不在他的眼里。直到此时,自己的前程、身家性命由别人说了算而他并不能确定别人的想法,才让他觉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杨家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最坏不过进到山里猫着。“崔老虎”总不能在楣州久住,他难道能不回京城吗?我便先交出一千户来给他交差好了。唔,让他们都躲好,要挑老弱病残的交。聚族而居、聚族而居……】 杨仕达琢磨着怎么哄骗崔颖,崔颖却已经从袁樵手里拿到楣州的概况。 何刺史强拖病体接待了崔颖之后,已无力再设宴款待他,崔颖也不计较:“我来也不是为了吃酒,还是说正事吧。”王司马便代表何刺史介绍了一下情况,面有愧色地道:“是我等无能,以致杨仕达坐大。” 崔颖道:“他真招致了一万户?” 何刺史沉吟道:“依下官之见,还有些虚报的。” 崔颖道:“想到一起去了。唔,我路上也办了几个不法之徒,据他们所言,楣州杨氏也不很安份?” 这个就不是很明白了,虽然梁玉有美娘,一则美娘年幼,二则是个孤女,当家的是她叔叔,美娘也只知道一个大概。袁樵道:“养寇自重罢了。”崔颖点点头,楣州杨氏在朝廷眼里并不很要紧,对他们也不大重视,楣州杨氏想要加重自己的份量,最方便的就是依靠长久以来的威信,与旧部有些勾连。这就是势力范围。 崔颖道:“圣人已命楣州杨氏解释,劝说杨仕达投案了。”他的口气却不甚赞同。 袁樵道:“杨仕达经营三代,怎么会因为一句话而放弃呢?未知朝廷大军何时开到?” 崔颖道:“已经在路上了,成安县公一路收束兵马,较之长途远征要快得多。明天我便借刺史这公堂一用,先审一审案子。” 何刺史心道,都说他是本朝头一号的酷吏,却不是一味蛮干,难怪“四凶”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 崔颖带着甲士,何刺史的府里还装不下,又特意腾了衙门后街上的两处屋子才将这些人都安顿下来。崔颖并不计较吃住,与何、王见过面,便去拜见刘、王二位夫人,他与梁玉是一个意思,与二位夫人见完礼,便直来直去地道:“此地将有事发生,我这里有人,拨出一部来护送二位离开楣州。” 刘夫人道:“已有安排。” 崔颖道:“听闻府里还有小郎君?唔,又有梁府的小娘子,四位一同离开吧。” 梁玉千算万算,将两位夫人与袁先都计划好了,却忘了自己在别人眼里也是个“妇孺”。崔颖话音一落,袁樵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叔玉还筹划着自己也留下来呢,她手上又有丰邑公主所赠骑士,却是不大好对付。我知中丞必有人马随行,正盼着中丞来!中丞经来本为治理流人犯法之事,她正在流放,合该归中丞管辖。请中丞行文,让她暂离楣州。我只能管得到她在楣县的事,处分却是轮不到我的。” 崔颖看了他一眼,心道,【你们大户人家的心眼儿就是多!你得罪了媳妇儿,是会吃苦头的。】想到梁玉的安危,还是认真地应下了:“好。” 刘、杨二夫人听这两人算计梁玉,也只当什么都不知道。刀兵无眼,万一打起来就不是街头殴斗能比的了。 刘夫人道:“只盼大军快些到。” ~~~~~~~~~~~~~~~ 大军正在路上磨蹭。 成安县公一个主将内心犹疑不定,自然而然地就反应在他的队伍身上。成安县公先是将郭宜等人召集起来说:“虽拨与我等两万军士,却不是我们平日惯常使的,这却需要操练。” 郭宜道:“楣州多山,地气潮湿,领兵而来容易水土不服,反而不如附近州府征集来的驻军用来顺手。” 成安县公道:“兵不识将、将不识兵,是行军的大忌!兵将不能互知就不能信任,互相不信任,如何能与敌拼杀?” 郭宜想了想,是这个道理,痛快地承认了:“还是将军想得周到。不过圣人命咱们速战速决,还是不能拖太久的。”他这一路看出成安县公不大想赶路,虽然每天该行多少里路从不拖沓,但是言谈举止间就是能看出来成安县公的不乐意。 捞到这个差使的人,哪个不是兴高采烈的?即便是谨慎吧,也没有不高兴的。成安县公就是不高兴,他有本事摆出一张寡妇脸来给大家看,真是好生憋闷。 成安县公当然不乐意,他正算着日子,他老娘杜氏一天一碗粥,能撑多少天呢?【不若先打草惊蛇,绝了杨仕达归顺之心,待他有了异动,我再平叛。】成安县公隐隐有了这么一个想法,这才有了另一个提议:“寻附近的山匪练练手吧,让孩儿们见一见血!” 另一个校尉穆扬诧异地道:“这岂不是要打草惊蛇?” 成安县公道:“据报,那杨仕达修葺旧寨,旧寨却是在山上的。仰攻伤亡极大,纸上谈兵怕要害将士性命,不如拿些小寨试上一试。” 好像也在理? 郭宜、穆扬,与另外几个胡直、寇健、王威,都争着说:“我来、我来!” 成安县公道:“不要争,都有机会的!” 打一个不能让杨仕达警醒,那就接着打下一个,让这些偏将、校尉一个一个都练过一遍,谁也不能讲他偏心不是? 郭宜抢到了第一个动手,搓着手嘿嘿地笑道:“老哥儿几个,就看我的吧!”被穆、胡、寇、王等人围起来按住了打。几人半真半假的笑闹,都有争胜之心。 先是郭宜,动用了攻城器械,却在攻寨的过程中发现军械的使用南北还有些微的不同。而这建在山上的寨子也比攻城为难。郭宜身先士卒,第一个攀上了墙头,啐一口带血的唾沫:“他娘的,还真叫将军说着了,果然有些不灵便,是得练练。” 练一次、练两次,第了三次之后,大军行进的路上还能有几个匪寨?没有匪寨,成安县公居然还不放弃,竟派出斥侯去搜寻。 【这不对呀,】郭宜心里犯了嘀咕,【这怕不是要逼反杨仕达好多拿功劳吧?】 郭宜心里有一丝的松动,建功立业,谁不想?他们的良心还算好的,边将杀边民冒功、剿匪的杀良冒功,都是有的。查出来了法办,查不出来的都是功劳了。 【不不不,这不行,这岂不是辜负了圣人对我们的栽培之意吗?圣人可不想闹大!】郭宜决心与桓晃谈一谈,他不是桓晃带出来的人,不过是因为朝廷的调遣权做桓晃的部下,对桓晃没有过份的敬畏。觑个没人的时候,直入桓晃帐中,开门见山地问:“将军,可是想要更大些的功劳?” 桓觉心道,我要是为了功劳就好了。不动声色地回道:“何出此言?” 郭宜道:“将军不是要逼反杨仕达以建功吗?这样可不好,圣人正看着呢。杨仕达一反,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人头落地,将军三思呀。” 桓晃被说到心里缺德的地方,颇不自在,道:“我自有安排。” 郭宜道:“愿闻其详。我必不会泄漏。且将军领兵行军,也须我等襄助,我须知道将军的盘算才好行事。” 桓晃正色道:“杨仕达有户一万,一户两丁,便是两万人。不将周围翦灭,这两万人化作流寇,必要扰动州县。那就是你我的罪过了。我的意思,将他困在楣州,所以我才派斥侯查探,遇寨拔寨,以免为贼所趁。” 这道理根本说不通嘛!怎么不趁他还没动手的时候就拿下?那样岂不是更不会造成伤亡吗?【借口都不编个照样的人!简直胡说八道!】郭宜有些恼了:“将军便实话实说又何妨?这样的心思虽不够坦荡,也是人之常情。将军,万不要辜负圣人呀!楣州的官民也是性命!那里面还有几个万不能伤到的人。” 比如崔颖,比如梁玉,一个是皇帝看重的人,一个是太子的亲姨,他俩要有个三长两短,估计功劳不够填这个坑的。 桓晃道:“我会安排心腹人去保护他们的。” “乱军之中,刀箭无眼,将军就这么有把握吗?” “够了!”桓晃突然怒喝,“我是主将!有妄议军机者,斩!” 郭宜摔开帐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不听好人言!” 这支队伍里,除了桓晃以宗室之尊,就数着郭宜了。论起本事来,众将觉得郭宜可能还要更好一些,就是吃亏在出身不够好。郭宜性情也爽朗,也爱护士卒,与同僚处得也不错。见他与桓晃吵了起来,穆扬便问他:“老郭,怎么了?” 郭宜还要给桓晃留一点情面,低声道:“没事。” 郭宜是不肯说了,穆扬又约了王威去求见桓晃,想给两人说和。仗还没打,自家先不和,这不是个好事情。谁知道桓晃也不肯松口:“郭宜不懂军事,口出妄言,都不许再议论了。” 穆扬半真半假地说:“老郭要是不懂军事,我们就更什么都不懂啦,哈哈哈哈。” 桓晃没接他这个话,王威觉得不妙,一拉穆扬的袖子,两人一起出去了。远离了桓晃的大帐,王威才说:“我看不是个事儿。桓将军既是主将,又是宗室,我们都是外人,他才是圣人的自家人,不好与他硬犟的。我们还是去劝劝老郭吧,叫他忍一忍,别为气吃亏。” 穆扬道:“还是你有主意,走,找老郭去。” 两人问来问去,在营盘边上的栅栏底下找到郭宜。郭宜已经没事人似的正逗个小兵呢:“哎,李四,这么大个人了,哭什么哭?不就衣裳坏了吗?再做一件就是了。” 小兵李四个头很高,颇魁梧,年纪却很小一脸的稚气,光着半边身子,看起来滑稽又可怜。郭宜待手下的兵好,李四也不大怕他,一边抹泪一边说:“没、没本事做衣裳。没、没立功,先把衣裳扯坏了,补也补不起来了。”他说话口音极重,郭宜等人一路与他们厮混,才能听个大概。 拜桓晃练兵所赐,郭宜的麾下第一拨练手,李四想挣个功劳,奋勇拼杀,却没有打到敌人,反而被对方划了好几刀,衣裳也裂了,人没死算是命大。他年纪小,郭宜又是个爱闹的人,就说:“谁说没有的?我给你就是了。” 他对手下的兵一向爱护,不但给了李四一件衣服,还说:“哎,小子,我教你唱个歌吧~” 李四得了衣服,破涕为笑:“您还会唱歌?” “会~好歌儿!听着!”郭宜看到穆、王二人也没打招呼反而打着拍子冲他们瞎吼,“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端的是歌能穿云,声如破锣!穆、王二人见他并不苦恼也都高兴起来,与他一起扯着喉咙:“……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李四听得一脸懵逼。三人吼完,郭宜才说:“这是个好歌儿啊!来来来,一起唱。” 这些人越唱越跑调,荒腔走板的歌声传到桓晃的帐中,听得他头晕脑胀,又十分愧疚——他怀有私心,实无颜面见这些袍泽。【我本该举着烤羊腿,倚着旗杆,与他们一同唱的。】 成安县公再拖延,也不能做得过于明显,一旦被朝廷判断为贻误战机、不堪大用,将他调回,他只好陪着母亲绝食去了。 三月初,成安县公离楣州终于只有五十里了,他却命全军修整。凡战,养精蓄锐,刺探敌情,知己知彼,这都是在谱的。但是郭宜心里怀疑他,越看越觉得他不安好心,再次催促。桓晃道:“不探清敌情,我辈岂能为了功勋而使兵士冒险呢?况且,楣州杨氏的杨信已被派去劝诱杨仕达,不若等等他的消息,政事堂也希望看到不战而胜的。” 郭宜当他在发昏,怒道:“什么‘敌’?一个土财主,竟成了将军的心腹大患了?说出去真要叫人笑破肚皮了。” 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两日后,军中收到急报:“杨仕达反了,杀了劝他投诚的杨信,起兵围攻楣州城!” 杨信就是美娘的亲叔叔,楣州杨氏正经的继承人。桓琚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人,点到了他的名。杨信骑虎难下,只得亲往楣州去见杨仕达。他到山寨的那一天,正是杨仕达接到消息,袁樵已经把家眷送出城去,而朝廷大军已近楣州。杨仕达家族经营三代的美梦破灭了,又不肯整手就擒,立意坚守山寨。但是想在大军开到之前,先下山抢些粮草充实储备。杨信才是楣州杨氏的正统,这个人是不能留的,杨仕达正好杀了他祭旗立威。 成安县公果断地道:“再探!” 郭宜当场暴怒:“还探个屁!已经反啦,可以打啦!您要的功劳来啦!平叛呢。” 桓晃要的根本不是平叛! 郭宜见他还不动,冷笑道:“将军要等,我却不敢眼看着百姓陷于水火之中,我自领本部兵马救援,将军您看着办吧!” 穆扬与他关系最好,口里说着:“老郭,你回来!将军,我去劝劝他!”跟着跑出大帐,也点兵跟着走了。郭宜见他追了来,在他胸口捶了一拳:“好兄弟!” 穆扬悄声道:“头先我还道是老郭你性急看错了将军,这些日,谁还看不出来他有心事?咱们当兵吃粮,图个封妻荫子,一刀一枪的赚来功劳,与他们那些算计来算计去的尿不到一个壶里!” 两人说着话,胡直也追了来:“我也同去,老王他们不好都走,让我带个话,他们虽在将军面前听命,也会留意策应咱们的。” 有仗不能打,逼反了再打,完事儿回京还不知道怎么交代!你姓桓,天下都是你们家的,你们有多少事情关起门来一说,也就完了。我们岂不是替罪羊?不干! 郭宜道:“得找个向导才好!斥侯呢?” ~~~~~~~~~~~~~~~~ 郭宜的运气非常之好,离开大营没多久便遇到了送上门来的向导——梁玉与美娘正撞到他们了。 梁玉在楣州再横,本质上还是个流放犯,崔颖的文书一出,将她扔到了邻州。她整个人都惊呆了! “凭什么呀?!就凭他长得好呀?!!!” 吕娘子顾不上笑,先劝解道:“他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你万一伤着了,他回去要怎么交代?” 袁樵要办张阿虎、毕喜,只要能把人缉拿到案,同理,崔颖要办梁玉,也只需要一封文书。梁玉捧着文书,也不能真的与他撒泼。袁樵则在一边说:“叔玉,我便将阿婆、阿娘与阿先交给你了。” 还能咋办?她还能咋办?一家老小,袁樵有正事,她可不得照顾着吗?只能含恨被“押送”离开。邻州的刺史是杨夫人的堂侄,年纪与杨夫人相仿,辈份差了一辈,对杨夫人很有同族义气。自家后衙收拾了出来安顿四人,又派人修城墙,将壮丁也组织起来,以免杨仕达祸害到自己的地盘上来,连春耕都暂时叫停了。 还种什么地呀?乱兵一来,就是种个天,也给踩烂了。 刚开始的时候,梁玉很坐得住,每天读书练字,端的是稳若泰山。杨夫人亲自教她抚琴,准婆媳相处倒也融洽。唯一能看得出她情绪的就是每天都派人去打听大军的消息。渐渐的,梁玉就觉得不对劲了,朝廷没那么傻吧?从桓琚往下,就没一个蠢人,他们如果蠢了,这天下就不能太平二十年! 那这是为什么呢? 今天说,大军快到了,明天说,大军正剿匪呢。“剿匪?杨仕达一个蠹虫都被逼成匪了,他们还做梦呢?”梁玉大为不满。大军不快点来,反而一天一个消息,这是逼着杨仕达造反啊!有了大军的消息之后梁玉开始坐不住,虽然被崔颖的紧箍咒紧着也去不了楣州,出去往楣州的方向看上两眼,也能稍解心中的焦躁。 刘、杨二夫人都没有拦她,梁玉也没有偷跑回去。直到这一天,杨刺史一脸紧张的告诉她们:“杨仕达反了,而朝廷大军离楣州还有百里,我已上奏朝廷,可是……”他一个刺史,也是没有兵权的。 杨刺史低声道:“成安县公怕就是存的这个主意,逼反了杨仕达,他的功劳就来了!恐怕催不动呀!” 梁玉突然起身:“你们都当没见过我!” 刘夫人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梁玉道:“我要潜逃,潜逃回京!”成安县公鬼迷了心窍了,跟杨仕达一样做着升官发财的美梦,她可不想去军中催促,那是送菜。不如直接跟京里告状!朝廷会重视杨刺史的报告,也会再派兵,但是梁玉等不及,她得跟桓琚好好告一状才行。 刘夫人道:“胡闹!你不如在这里等!” 正在争执间,美娘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脸的泪痕:“娘子,我叔叔、我叔叔被杨仕达害死了!请您帮我报仇,要我做什么都行!”她对杨信有不满,杨信同意与杨仕达联姻,又打错了主意,那是决策上的问题,可以说他蠢,却不能说他故意要害侄女。杨信抚养美娘的时候还是尽心的,是一个还算合格的叔父。现在杨信被杀,美娘也是悲从中来。将杨信的不好暂放一边,真心实意恨死杨仕达了。 杨刺史道:“这样便可以了。”以美娘的名义报急告状,让梁玉跟着一块儿回京。这个份量足够了。而且梁玉是个烫手山芋,崔老虎都不敢接,把她就势送到京城,估计京城也就顺便把她给留下了。这样对大家都好。 刘夫人道:“要快!” 梁玉与美娘都骑马,带着护卫上了官道,杨刺史给了她们文书——崔颖把梁玉打发过来,监督发落她的官员就变成了杨刺史。两人只带了一身换洗衣服,什么车马家具都扔了,几乎是只身上路。 两人都是心急如焚,一个恨杨仕达,一个恨不得咬死成安县公,几乎不说话地飞驰。才跑了半天,便遇到了郭宜带着大队人马尘土飞扬地奔了过来,兵马看起来很多,将官道塞得满满的。 103.与子同仇 同样风尘仆仆的两路人马在获悉对方就在前路的时候,心理的变化如出一辙。同样的紧绷, 同样的警惕, 又暗含了些许的希望。 梁玉这里,想的就是大军快些来救援!如果有办法能够收买桓晃, 她绝对会去做, 毕竟她首要的目的是救人,哪怕上京, 救援的任务最终也要着落到援军的身上。是桓晃近来的表现让她放弃了与援军直接接触这个打算。现在终于看到援军了,压在梁玉心口的巨石稍稍离开了半寸。旋即又想到, 万一桓晃又发疯了呢? 她是警惕的。 郭宜同样的警惕!他与穆扬、胡直带出来的兵士不过五千, 兵不是新兵, 却是才接手不久的。传闻杨仕达有户一万, 则他至少能抽出两万的兵来, 还占据了楣州的地利。郭宜不是一个莽撞的人,独自出来实属无奈, 一是义愤, 二也是为了保命——主将死活不肯出兵,跟着主将一样作壁上观,日后脱不了一个处份。五千对两万, 郭宜非常的小心。 他需要一个熟悉楣州情况的人来做向导, 说起来土著都可以做向导, 但是“向导”与“可靠”从来都不是正相关, 历来不乏向导将兵马引到敌方包围圈里的事例。杨仕达在楣州经营了三代, 郭宜不是很敢相信楣州的土著。 双方人马带着对对方的怀疑, 小心地接触了。 梁玉人少,她自己的骑士、崔颖派的护卫,拢共加起来也不过几十人,但是一个个衣甲战马都不一般,郭宜那里普通的兵士是比不上的。她先派王大郎去接触,自己却对美娘道:“留意,要是对方有异动,咱赶紧逃!”谁也不知道桓晃利令智昏这下会做出什么事来,万一将她们扣了呢?又或者让她们“死于乱军之中”,人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后话? 王大郎被领去见郭宜,经过很小心的试探——总共各说了两句话,郭宜问:“尔等何人?”王大郎答曰:“奉杨刺史之命,送女眷离开。”郭宜第二句就是:“你的官话讲得很好,京城人吗?”王大郎答曰:“是。公主命我等随娘子过来。” 终于对上了! 郭宜听说来的是梁玉,与胡直、穆扬相视而笑——她好好的,咱们命就保住一半了,不用被东宫记恨了。 穆扬道:“我们正要往楣州去呢,可否耽误娘子些许时辰,告知我等楣州境况?” 梁玉千肯万肯,她又有一个疑惑:“只有你们三位吗?”领兵的桓晃呢? 郭宜咳嗽一声:“将军在后面压阵,还有几十里的功夫。” “啥?那你们这点人够吗?”梁玉问得毫不客气,“大头肯定在他手里,都闹成这样了,你们不怕吃不下吗?” 这个就让人难回答了,郭宜三不愿意去告这个刁状,又给桓晃找不出正当的理由来,都沉默了。梁玉一看这样就知道里面有猫腻,给他们细说了楣州的情形:“杨仕达亲口对我说,他有一万户,他冒姓杨氏,占据了楣州杨氏的旧寨,那可是在山上啊!现在他们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呢!何刺史病着,王司马也是个书生,袁樵他能干事官又不大,一个崔中丞还是新来的。” 穆扬不得不解释道:“我等劝不动将军……” 郭宜喝道:“老穆!娘子,我等可解燃眉之急呀,这样,我等做策应,袭其后路。娘子……”他又犹豫了,按说顶好是让梁玉去京城报信,催战。可是再往前就要遇到桓晃了,桓晃会不会把梁玉扣下来?不好讲,郭宜不敢做这个安排,他也不大信得过桓晃了。 郭宜长叹一声,往地上一蹲,抱头道:“娘子,我们遇到个傻子将军!” 大家都猜桓晃是为了更大的军功才要逼反杨仕达,彼此瞪了一回眼,梁玉果断地道:“那我跟你们去吧,好歹地面比你们熟些。” 美娘穿一身孝,跟在梁玉后面一直没说话,此时说:“我去过杨仕达的寨子,我做向导!我要给我叔叔报仇!” 梁玉给郭宜介绍:“这是杨信的侄女,我们原要上京的,如今不如与将军同行。” 郭宜可不敢让她跟着,道:“借娘子几个壮士一用,娘子不若先回杨刺史那里,那里安全。战场之上,刀兵无眼,容易被误伤。小娘子们也不适合上战场,那里可是血肉横飞……” “杀人?干过!”梁玉干脆地说,“我干这个还算熟。别啰嗦了,婆婆妈妈的像什么样子?楣州耽误不起,你就耽误得起了吗?” 耽误不起,郭宜非常的不喜欢这个婆娘!净添乱了! 梁玉也看出来了,又加了一句:“你们找得到比我更可靠的向导吗?” 找不到。 那就走吧。 郭宜与梁玉并马而行,道:“娘子一定要在后方,切不可……” 梁玉道:“我听说过一句话,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往京里去,要叫人扣下来了呢?兴许也没命。留在后队,万一叫人抄了后路呢?约摸也危险,咱们还是顺其自然吧。您打算怎么做呢?” 郭宜道:“先解楣州城之围吧。围剿……唉,恐怕要成一场大仗了。” 行不二十里,官道转向了楣州,驿站还在,他还认得梁玉,原本无精打彩的脸上显出激动的模样来。见到大军顿时泪流满面:“你们可算回来了!他们围城了!” 驿站有些破败了,马匹已经被抢走了,驿丞是躲在地窖里才躲过一劫的。梁玉道:“事儿急,你说完再哭!究竟怎么样了?他们都还好吗?” 驿丞道:“小人只知道,袁郎君将流人迁入城里,崔老虎在城里杀了好些细作。” 有了驿丞的解说,他们终于知道了楣州的近况,不过二十天的功夫,楣州已经天翻地覆了。袁樵把流人、周围的百姓迁到了城里,城外的村庄、粮仓都被他一把火给烧了。杨仕达试图围困楣州城,夺得城内的补给,好坚守山寨。何刺史与王司马也是下了血本了,拿出家财来犒赏,发动男女老幼一齐守城,拆了房子,硬把城墙加高了两尺。城里眼下也没有缺粮少药的窘迫,都在等着援军呢。 驿丞说到最后,抹着眼泪:“你们怎么才来呀!” 郭宜问道:“叛匪有兵多少?有什么勇将没有?有人从贼吗?” 驿丞道:“小人一直躲在这里,并不知道。” 郭宜道:“你先下去吧。”与胡直、穆扬商议下一步怎么办,他们关于杨仕达的情报还是一万户。郭宜道:“我看还是截他的粮道吧!我亲自去袭他后路,你们解围城之急。” 胡直道:“只有这些兵马,分兵恐怕不够使。” 郭宜道:“你也说只有这些兵马了,不分也不够使,不如出奇不意。” 穆扬道:“我看老郭说的行。” 郭宜道:“我去袭山寨,你去解城围,即便不能尽灭围城之匪,也要冲进城去与他们会合。老胡,你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情——那位娘子,不能在我们手里有什么闪失。她好好的,我们也记你一功。” 胡直道:“我虽是个粗人,也明白道理的。你断不会为了打压我的功劳才分派我去照顾个娘们,咳,小娘子。有她在,我们违令的事情也好有个说法了。” 当下分派任务,美娘就被郭宜给随身带着了。梁玉问美娘:“你行吗?”美娘两眼冒火:“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行的了!” 郭宜他对胡、穆道:“尽量拖住围城之敌,城外人多了,山上人就少了。” 梁玉先将他们带到楣州城下,一路还想带他们去几个村落修整,却见几处村落都被烧成了灰。看到城墙后她就被胡直护在后队,要等穆扬那里打出一条通路来,再将她安全的带到城里。三人都是一个意思,以后打官司,还得指望着她和崔颖,地方官不被问责已经不错了,救他们也是有心无力。官司打到朝廷上,桓晃身份特殊,他们也需要有人保上一保。 梁玉也坐得住,她虽号称杀过人,却没有抄刀就上,安安静静坐在马上,对胡直道:“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吧?” 胡直直白地道:“添麻烦的是别人!要不是您,咱们还不知道楣州有个杨仕达呢。十拿九稳的事情,叫个傻子将军给做坏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周围的兵士却紧张得不得了,他们只有一个简易搭起来的工事,不大顶用。想找个容身的地方,到了一看,一地焦土。袁樵这个人知道些人间疾苦但从来没为生计发过愁,烧屋烧粮毫不犹豫。弄得梁玉他们在城外喝风。 梁玉却对人说:“我们没处挡风遮雨,叛军也没有呀!” 胡直笑道:“不错不错。”悄悄对手下打手势,让他们散出去警戒,一定要早早地发现叛军他好带着梁玉跑路。 胡直向梁玉询问楣州的情况,渐渐说到没话,一个骑士一口气冲了过来:“有、有叛军,他、他们的粮队!” 胡直笑骂:“吓了你老子一跳!” 有粮队好呀,本以为没啥功劳了,就有千里送人头的来了。 楣州本就不是一个鱼米之乡,乡间的积贮有限,还叫袁樵这个狠心的王八蛋给烧了。杨仕达围城的队伍还得依靠山上往下送粮草,杨仕达越发的焦急,要求尽快拿下楣州,如果三天内拿不下来,就撤回来山寨坚守得了,耗到官军没脾气了再招安也行。那样他的官也有了。 胡直道:“娘子愿意看我们杀敌吗?”命四个盾手执盾将梁玉围在中间,才带她去看热闹。 胡直放火的本事也不差,抢粮并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平了杨仕达,楣州还能饿着他们?一把火烧了粮食,就能让叛军的军心涣散。 梁玉也不去逞能,安静看着胡直的人放出火箭引燃粮车,趁叛军救火的功夫再掩杀。楣州的旷野早就空了,叛军的运粮队也很松懈,被胡直拿了个正着。胡直大哈哈大笑:“都他娘的别急!都有功劳!说你呢,那个头是他剁下来的,你抢什么?那里不还是有人吗?” 笑了好一阵儿才想起来,梁玉是个姑娘家,可别吓傻了!回头一看,梁玉正饶有兴味地看着士卒争先,问道:“现在还是算人头计功吗?” 【我看你这胆子有点大,怪不得敢杀人。】胡直心里咋舌,口上说:“对呀,不然怎么算呢?计功不止是首虏数,譬如讲,我这里断了粮道,那功劳也是有的。他们攻城,第一个站上城头的,是大功一件……” 梁玉惊叹:“还有这样的学问?那行军呢?操练呢?如果一个人会练兵却不会打仗,又怎么算呢?” “会练兵的人,打仗等闲也不会输,除非遇上了能打的。会带兵,兵听他的,不乱。这就不容易出事……” 两人直聊到了日落西山,穆扬派人来:“解围了,快入城!” 粮草被烧,军心自然就散了,穆扬又命人多树旗帜号称大军已到,叛军原本的计划就是再拿不下来就不打了,见状一哄而散。穆扬摸着下巴,愁得脸直跺脚:“他们这跑得也太快了,这样岂不是要将老郭给夹在中间了吗?” 他对崔、王、袁三人道:“胡直是我兄弟,他的本事也有的,现与那外娘子在城外,他进来,守城是足够的。我得去抄叛军的后路,可不能叫老郭被他们包抄了。” 穆扬与胡直打了一个照面,彼此交换了两句,胡直道:“你守城,娘子也送入城,我去!” 穆扬道:“那好吧。” 胡直笑道:“好兄弟,够意思!”拍马要走! 袁樵从后面追了上来:“这位将军,我这里有几个向导、又有几个嗓音高的,叫他们跟着你去。”向导是带路,调门高的是让他们敲锣打鼓的喊大军来了,杨仕达已经死了。 胡直笑纳了。 梁玉一直默默不说话,直到看着袁樵脑袋上扎了条白布,惊道:“这是怎么了?谁出事了吗?” 袁樵见到她也是且惊且喜,答道:“何刺史殉职了。”何刺史本来就是个病号,连日劳心劳力,直接累死了。现在城里官最大的是崔颖,但是他的名声不好,只好用来杀人镇宅。王司马顶了何刺史的职责,袁樵从旁协助。好在杨仕达手下也是什么骄兵悍将,三人指挥着军官固守城池,居然支撑到了援军到来。 王、袁二人又忙着安抚百姓,安顿援军,还要与穆扬沟通,请他守城。梁玉见崔颖站在一边,竟品出他有点可怜巴巴的味道,蹑手蹑脚走过去,小声问个好:“中丞,我还知道些事情要对你讲。” 不把桓晃咬死,她把梁字倒过来写! 崔颖竟小小跳了一下,瞬间活了过来:“娘子,这边请。” ~~~~~~~~~~~~~~ 楣州城是欢乐的,他们死人不多,家业烧了可惜,但是袁樵许诺,弄死了杨仕达,咱们分地。杨仕达抄没的家产,按照比例要上缴一部入国库,另有一部入州、县,完全可以用来弥补百姓的损失。 王司马也高兴:“待郭将军凯旋,我再设宴为诸位庆功。行百里者半九十,眼下还请诸位不要放松警惕。” 穆扬已有功劳在手,不大在意地道:“咱们就等老郭回来!” 只要郭宜杀了或者抓到了杨仕达,退一万步,抓到了杨仕达的家人,他们就好交代了。 夜间,穆扬亲自安排了守卫,自己则住在了角楼上。半夜里,山中冒出火光,穆扬心道:【老郭,妥!】 安心睡了一夜,第二天城门虽然没有打开,守城的人却个个高兴——春季的山火,只要不遇大雨就很难熄灭,大家都看到了。总不能是杨仕达自己烧山,把自己烤了吧? 清早,郭宜派人送信来——已拿下山寨,杨仕达自刎,止走脱了杨荣。郭宜已经在清点户口了,马上派人押送第一批不驯服的战俘下山,明天是第二批的妇孺,让山下做好准备。 袁樵近来处理庶务愈发得心应手,先清了监狱,再叫人在城外搭起了些简易的木屋,暂时供人居住。过了晌,一团人山里出来,正是郭宜派人押送来的第一批战俘,为首的就是杨仕达的兄弟子侄们。袁樵将人在狱里关好,都上了镣,准备忙完安抚百姓的事,夜审杨家子侄。 美娘与他们一同下山,由梁玉接了,一同住在县衙里。守城期间,袁樵把梁宅也给征用了,梁玉回来没地方住,就住到袁樵后院去了。 到了傍晚,一队人马冲到城下,为首者哭嚎道:“开门!快开门!郭将军战死!” 穆扬扶着城墙,好险没有一头栽下来,厉声道:“你动摇军心,我斩了你!” 底下人仰面道:“穆校尉,是我,李四啊!!!” 穆扬急命把李四放进来,先踢一脚:“闭嘴!不许哭!说事!” 李四挨了一脚,才说:“本来怪顺的……” 郭宜也是个放火的好手,不但会放火还很狡猾,他命人把旗收了,又挑了几个机灵的士兵过来报捷,身上的官员的衣服就是证明——楣州打下来了,我们抢了他们的东西,瞧,都穿上了。 他麾下兵马都是附近驻军调来的,口音也近,又故意叫得声嘶力竭,再有财物做诱饵,将寨门诈开。 郭宜的人一入山寨就在美娘的指引下直扑杨仕达在寨中的府邸,将杨仕达的老巢给抄了。美娘又在人群里喊:“寨主死了!” 人们愈发恐慌。 郭宜趁机控制了山寨前后两门,来了个瓮中捉鳖。 事情在这个时候进行得非常顺利,郭宜一面清点户口,一面清点人犯。杨仕达自刎,他的兄弟子侄被抓了起来,美娘一个一个的认,发现少了杨荣。郭宜道:“他成不了气候,小娘子也不要过于伤心了,明天一早,我派人送你下山,我也不能在此久留。” 他需要把这些人都迁出山,重新编入户籍才行。 都弄好了,又来个釜底抽薪,把姓杨的都挪出去,好使叛军群龙无首。为了安全起见,他亲自将这些人押送下山。 路上却出了意外——杨荣先被杨仕达送走,其实并不曾走远,山寨起火,他关心亲人又回来了。郭宜这个贼忒狠,杨荣赶到的时候,郭宜已经完成了杀人放火的动作,杨荣只能先在外面潜伏起来。 郭宜押送杨家子侄下山,杨荣意图劫囚。美娘认得杨荣,大喊一声:“他就是杨荣!”郭宜乐了:“送上门来的功劳嘿!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杨荣是有备而来,郭宜需要在寨中放置人马,一番较量,郭宜竟死于流矢。这件事美娘他们并不知道,城里也只当郭宜马上要把杨荣也押下山来,给杨家凑个整整齐齐。 ~~~~~~~~~~~~~~~~~ 穆扬让李四不许哭,以免动摇人心,将他带去见胡直,又见崔、袁等人。 几人还未商议出个结果来,桓晃的大军到了。 穆扬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他还来干什么?看老郭怎么死吗?”李四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死的咋不是我呢?” 桓晃心急如焚。 郭宜等三人走后他就后悔了,将士们诡异的目光、背后的窃窃私语犹如当头一记棒喝将他打醒了——我在做什么?!我是主将,有守土之责的呀!国与家孰重?! 郭宜走后两个时辰,桓晃彻底回过味来,下令整军驰援楣州。事情却又不如他预期中的顺利。他从京里带来五个人,走了仨,剩下两个与他也不很是一条心。驻军原有的军官还有几个,本与京中有些隔阂。郭宜三人出走,军心就已经散了,人还是那些人,使唤起来怎么用怎么不灵光,又耽误了一天。 前天,桓晃只恨手下太利落,今天,桓晃恨不得在他们每人身后放一条鞭子抽着他们走。 等桓晃赶到楣州城,围也解了,杨仕达也死了,郭宜,也死了! 桓晃硬着头皮进城,迎接他的是各色意味难辨的目光,桓晃悔愧难当,自已说:“我来晚了,我这便去山里清剿残匪。” 穆扬不阴不阳地道:“您身份贵重,山里不安全,还请在这里安歇吧。” 桓晃必要到郭宜灵前致奠,穆、胡拦他不住,王威等也要去灵前上香,都一起过去。看到棺木,桓晃双膝点头,痛苦地将额头压在了冰冷的地面上。王威张大了嘴,喉中嗬嗬作响:“老郭!老郭!” 崔颖跟来看了两眼便没有兴趣了,梁玉很平淡地对他讲了桓晃的所为,崔颖心里也是早有猜测。两人都以为桓晃聪明反被聪明误,折了一员大将,自己也没捞到功劳。【我是不会让你凯旋进京的。】 灵堂设在州府里,就借了何刺史丧事的布置。崔颖从州府出来,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去把监军御史给叫了来。 大军开拔,朝廷照例要派御史跟随。一是纠察有无违法之事,二也是方便记功。裴喻是御史台的摆设,真正管事的是崔颖,监军御史正是他的手下。 桓晃因私心贪欲而害公事,是崔颖非常厌恶的一类人。监军御史也觉出军中有异,对崔颖实话实说,又拿出自己的记录来:“下官原就打算如实上奏的。”崔颖道:“奏与圣人的折子,我便不看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那就没有了。” 崔颖沉默了,如果是京城,他能把桓晃家的黑料都翻出来。楣州则不同,这里不能再经受动乱了。【回京再说,你还能就在楣州不回去了吗?】 桓晃整个人仿佛扎根在了灵前一样,不知道的人几乎要以为他是郭宜家的孝子了。看的人都在心里暗骂:虚伪! 【你害死了他,还要在他死后恶心他吗?】李四索性睡在棺材边上,他总觉得桓晃不怀好意,要悄悄地监视桓晃,免得这个人又对死者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是夜,李四被一阵说话声惊醒,朦胧间听到一个声音在劝:“将军,您不为自己,也要为家人想想。您要有事,叫老夫人怎么办呢?她还在等着您凯旋呢。” 接着是桓晃痛苦的声音:“我还有脸回去吗?” 【你还知道要脸吗?】李四裹紧了衣服,听桓晃接着问:“袁樵如何了?” 先前的声音答道:“他……还活得好好的,回去对老夫人要如何交代?” 桓晃低声道:“只为她老人家为杜氏报仇,才害了郭宜。早知如此,我宁愿自己去死。不等再这样下去了!我不能再听乱命!”【1】 【不得了!】李四挺得像个僵尸,紧贴着棺材,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能从棺木上汲取勇气。直挺了一夜,天不亮有人来添灯油,他才爬出了灵堂,跌跌撞撞跑到了穆扬那里:“是他害的!” ~~~~~~~~~~~ 李四十分茫然,他听不太懂桓晃说的是什么,但是听明白了“报仇”、“害了郭宜”。穆扬也不是很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又不能问桓晃,拉着李四说:“你同我来。” 他找上了崔颖。郭宜死了,作为他的袍泽,穆扬认为自己有义务让郭宜死得明明白白。崔颖正是查明真相最好的人选! 崔颖也不大明白,但是他知道“杜氏”的意思。再三盘问李四,确认说的是“杜氏”,崔颖皱皱眉头道:“你同我来。” 他对杜氏不熟悉,袁樵对世家肯定是熟悉的。袁樵此时正在迎接刘、杨二夫人,楣州平息了,杨刺史将人又送了回来,一路上尽是兵祸过后的荒凉。两位夫人骂了一路:“狠心的贼!竟将百姓房屋都烧尽了。” 回到衙里,听说是袁樵干的,便绝口不提杨仕达倒行逆施,转而说:“叔玉也安全了,我就放心了。现在想来,成安县公果然是有私心,叫叔玉就这么上路,是我们的疏忽,亏得她没有遇到成安县公。” 感慨到了一半,崔颖来了。崔颖见两位夫人都在,居然笑了一笑:“夫人在就更好了。”她们得比袁樵更熟悉这些姻亲关系。崔颖直来直去地道:“敢问夫人,成安县公与杜氏是否有旧?杜氏与令郎有何冤仇?” 刘夫人将事情前前后后想了想,忽然问杨夫人:“这个成安县公,他的母亲是姓杜吗?”京城世家也多,里面如蛛网般的姻亲关系很难让人瞬间反应过来,但是刘夫人毕竟出身世家,一经提醒很快就记起来了。 杨夫人如遭雷击:“对!我想起来了,是杜庶人的娘家养大的!” 104.君心难测 堂中一片死寂。 愤怒是太浅薄的情绪, 它一闪而过,留下的是无数的计较。 桓晃的所做所为, 认为他是养寇自重非常简单, 认为他无能也有明证。说他“报仇”却是除了李四, 再没有别的证据的。指望桓晃自己招供,也得能说动桓琚同意审讯桓晃才行。桓晃哪怕为了亲娘,也绝不会痛快的认罪。这又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照李四的说法,必有桓晃的心腹人知道此事,但是奴婢、下属告主人是犯罪,也不能指望他们就良心发现当证人。“四凶”的周年还没过,如果不想勾起人们对于酷吏的回忆, 顶好不要用非常手段。 屋子里的人没有一个怀疑李四所言,否则无法解释桓晃为何在平杨仕达之乱的时候蠢得如此令人发指!开始以为是他贪,如今才知道别有内情。 崔颖沉着地道:“此事便交给我吧。” 袁樵很担心地说:“中丞办事我们当然是放心的,还请中丞留意分寸。” 崔颖点点头:“我明白的,对桓晃暂且按兵不动。唔,我看你们的护卫要加多一些,再有, 食水也要小心。须防备行刺、投毒。” 杨夫人终于想起来要哭, 泪珠儿不断地往下落:“竟有这般不顾大局、因私害公的人!这许多百姓、将士的性命, 在他们眼里算什么呢?嘤嘤嘤。” 崔颖道:“夫人放心, 晚生这便急报朝廷!” 梁玉忽然问道:“那个……我是说, 他这场仗打成这个烂样儿, 朝廷到现在还不知道?会没个说法吗?”别说军中已经对桓晃有意见了, 单说他这一路的所做所为,朝廷能不知道?杨刺史肯定会告状,桓晃也不能将所有的消息都封锁了。 袁樵掐指一算:“朝廷的使者恐怕已经在路上了,只是不知圣意如何。” ~~~~~~~~~~~ 圣人非常生气! 桓琚从两年前开始,一切行动的目的就是为了将一个太平天下平稳地交到儿子手上。动用“四凶”虽然有副作用,既定的目标还是实现了的。用了桓晃的副作用,比用“四凶”还让桓琚不能接受。 “四凶”不过是桓琚养的恶犬,桓晃是宗室,竟然贪蠢若此! 打死桓琚也想不到桓晃是因为“孝”才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的,桓琚废后、削弱杜赵,并非出于个人喜恶,没有非要将两家逼得死绝的小心眼。势力削了,不会对桓嶷接班构成威胁,目的达到,桓琚便不去再管。是以只以为是桓晃私心太重。 早在半个月前,桓琚就陆续接到了战报。桓晃关于练兵的说法,在最初的时候还算能搪塞得过去。次数多了,桓琚与政事堂的人精们就看出不对来了。桓琚脸上无光,意欲下旨催促桓晃进兵。黄赞劝道:“圣人,将在外。” 又过几日,杨仕达反了的急报到了,桓琚大怒:“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他早些进兵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偏偏要打草惊蛇!这个混蛋!他回来之后就再也不想要领兵了!回家抱孩子去吧!” 萧司空反而宽容慈祥了许多,劝道:“圣人,还是收拾局面要紧。有什么事,等他们回来再慢慢办也不迟。” 桓琚想了想,别有深意地道:“不错,等他们回来再慢慢办也不迟。” 话虽如此,也不能干等着桓晃作妖,桓琚选定一员老将张轨去替换桓晃。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但是桓晃干成这样,换个人反而于局面有利。张轨也不是一般人,他是桓琚登基之后一步一步在边塞磨练出来的,顶在前线干了二十年还没有阵亡,不但有本事还有运气,在军中颇有威望。 派经过时间考验的老将前往,桓琚的心里很踏实,亲自在两仪殿召见了张轨,面授机宜:“卿此去,与崔颖会合,让崔颖拿下桓晃火速归来。”崔颖可是桓琚心里的能吏,想到他也陷在楣州,桓琚就非常的痛心。 张轨领了旨,带上了亲随,星夜奔赴楣州。一路上遇到几拨的信使,或者是周边的州县给朝廷的奏报,又或者是楣州得了机会送出的急件。张轨心里也将桓晃骂了个狗血淋头。 “将军难免阵上亡”,张轨今年六十了,能活蹦乱跳捞到一个回京养老,多么不容易!没有死于敌手、没有倒在边关的艰苦生活上、没有被皇帝猜忌清算!倒霉催的,又被扔去平叛了。 张轨熟知军中的门路,也猜桓晃是有养寇自重的心:【你也不想想,这个“寇”是你能养得起来的吗?毛都还没长齐,就想学别人作妖,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时候!】 以张轨的经验,如果前任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后任擦屁股费的功夫比一开始就自己干活还要多。他做好了熬个一年半载的准备,却在踏入楣州的时候遇到了楣州报捷的使者——匪首授首,叛乱平息了。 叛乱平息了,张轨还是需要赶到楣州。他须得将桓晃的事情处理了,兵得收了,还要确认崔颖完好地损,再将崔颖、桓晃送回京去。【桓晃真是好命,居然平叛了,圣人的怒气也会小一些。】 再行二十里,张轨又听到了另一则消息——郭宜战死! 当时张轨正在喝水,手一松,水囊落在了尘埃里:“郭宜?”郭宜是他比较看好的后辈,有胆气、有侠气且人不笨,看起来大大咧咧,对种种底线门儿清,待人也真诚。说他会死,张轨是不相信的。 张轨人老成精,先不去见桓晃,而是在外面停留了半日,询问驿丞大军行进的情况。驿丞这些日子以来尽见高官了,并不隐瞒,将自己所知都说了。张轨听完大怒:“桓晃是罪人!他当别人都傻了吗?走!” 一阵风一样地卷进了楣州城。 楣州城,郭宜的殡事办得差不多了,就差将棺材跟着大军一起启运回京。军中的事务还没有乱,只是大家不免有些怏怏。跟着郭宜的兵先是愤愤,继而想起来自己是跟着郭宜出来的,郭宜死了,不知道桓晃要怎么报复呢。跟着桓晃的人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一样抖不起来——他们白跑了一趟,什么功劳也没捞着,主将现在还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张轨到了楣州之后就看到这样一副情形,心中的怒气更盛:“这也叫兵?这会儿带一队土匪都能打得他们哭爹叫娘!走,见桓晃去。” 桓晃知道自己办错了事,正在设法补救,第一是将朝廷的问责给处理好,他先上表谢罪,将郭宜战死的责任揽了。接着要收笼人心,给跟在自己身边的人一个功劳做交代。清剿残匪就是一个不错的方案,杨荣还没有到案,可以追查一番。然后是安抚跟随郭宜出战的人,为他们表功,又补了手令,以示是自己派遣他们出战的。 三招下来,也算有个说法了。桓晃确实是一个会做官的人,甚至“报仇”这件事,也是一个常见的“借刀杀人”的手法。官场的老油条们多多少少办过类似的事情,只是桓晃这一次事情没办漂亮罢了。 王司马见状,又恢复了喝酒流泪:“比不得、比不得,他这个城府,我活该被贬到楣州呀!” 袁樵反倒平静,类似的事情他从小听的、见的都不少,哭也没用、气也没用、骂就更没用了,不如沉下心来将自己的事情做好。他先将杨仕达的府邸、库房都封了,再清点俘获的人口,确认一万户是杨仕达吹牛,即着手拟定五千户的安置措施。同时上表朝廷,也将郭宜拿下山寨之后记得先把名册抢回来的功劳一并上报了。再有,三月了,再不抢种今年一季的收成就没了! 袁樵又开始厘清土地,着手兑现战时的许诺。 唯有崔颖,将眼睛放在了桓晃的身上。桓晃有下属,难道郭宜就没有了吗?崔颖悄悄将李四扣了下来,向他询问郭宜生前与何人交好,与何人亲厚,又有哪些人是郭宜的旧部。下属、奴婢告主,是要受到法律惩罚的,但是如果是为主人诉冤,那就是义举了。 这些人都在忙碌的时候,张轨到了!下马入辕门,先说好话:“圣人听说大军进展缓慢还有些焦急,不想县公已奏凯!看来老夫是白跑这一趟啦。” 桓晃谦逊道:“末将有负圣恩,折损了郭宜,愧见圣人。” 张轨打个哈哈:“年轻人,不遇些挫折还叫年轻人吗?郭宜是可惜,好在仗打胜了。唔,老夫也不算白跑一趟,我看呐,县公还是紧着些回京,向圣人好好解释。老夫就为县公将这里收一收尾,如何?” 桓晃也正忧心桓琚的反应,能早些回去解释也是不错的:“但凭老将军吩咐。” 张轨先让桓晃安心,再去见崔颖,转达了桓琚的旨意。崔颖当即便说:“老将军,还有一事。”低声将桓晃的事情说了。张轨大怒:“我原道是为了功劳,没想到竟是为了私怨!”崔颖道:“下官有事拜托老将军。”张轨道:“中丞请讲。” 原本崔颖还担心郭宜死了,桓晃一手遮天,不大好找证人。现在张轨来了,正好张轨也要办交割,按图索骥将郭宜的旧部找了来,何其方便?只要有人敢冒头,崔颖就敢借着由头往下查! 张轨道:“这个好办!” 张轨与崔颖见面商谈的时间并不长,接着是去见地方官员,给何刺史再上炷香。回来与桓晃办交割,兵也不是桓晃自己的兵,张轨接手也容易。看了桓晃的安排之后,张轨心道:【你明明有些本领,偏偏不走正道!瞧你这做完恶之后补救的法子,多么的周到呵!】 ~~~~~~~~~~~~~ 桓晃知道自己一定在桓琚那里得了差评,好在是宗室,叛乱又平定了。郭宜擅自发兵,功劳却是实打实的,他给圆了一场,他是主将…… 交出兵马,桓晃依旧是带着自己的几十个随从,张轨还亲自带着自己的亲随,一路将他与崔颖送出三十里。王司马、袁樵等楣州官员都出来送行,桓晃分一半心神在袁樵身上,只见他神色如常,并不知道险些丧命的事。袁樵与崔颖只是说些场面话,该说的正事早就说完了,袁樵代梁玉向崔颖托了一件事:“王郎有劳中丞照应了。” 三十里外,驿站,看不到大营。桓晃带着些许忧愁,对张轨一拱手:“老将军,就此别过!” 张轨笑道:“是该别过的。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不给桓晃反应的机会,张轨的亲兵有备而来,按照早先规划好,先将桓晃按住,继而将桓晃的亲兵们卸了衣甲武器,有一个算一个,都捆住了塞进了囚车里。张轨这才对崔颖一拱手:“中丞,交给你啦。” 崔颖也一拱手:“多谢!” 桓晃猛然醒悟:“圣人要治我的罪吗?” 张轨道:“县公,老夫是个粗人,不懂你们的那些花花肠子。县公有什么话,回去对圣人讲吧。”说完,扬长而去。 崔颖更加与桓晃没话讲,没把证据锤死了之前,他是不会得意洋洋又或者自作聪明去诈嫌犯给嫌犯以可乘之机的。就是让桓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让桓晃猜出来他已经知道桓晃的“报仇”。【朝廷依法诛杜氏,是公义,你们还当成私仇了?!】崔颖一直认为,按国法办的案,大家都认了就得了,觉得冤枉了你再上诉。国法办你,你记私仇,简直是没有道理! 桓晃一路非常担心,他怕崔颖拿出酷吏手段来对他。不意崔颖一路都不搭理他,却不曾苛待他。大家都怕崔老虎,就怕落到他手里受苦,实则崔颖办案第一条要领是:不能让嫌犯、证人死了。 【总要将你好好带到京城,明正典刑!】 到了京城,崔颖第一件事乃是对王大郎道:“既然梁娘子有事要你办,你自去办。” 梁玉让王大郎捎了半麻袋的书信回来,家书,给朋友的书信,再有就是让家里转呈给宫中的告状的信。里面除了报平安,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桓晃要报复所有整过杜家的人啦! 王大郎是丰邑公主的旧仆,家书送到梁家之后,第一站就是去丰邑公主那里。 丰邑公主与梁玉也不知道是哪辈子结下的孽缘,两人在对方眼里都不是最值得结交的人,却又偏偏狐朋狗友地玩到了一起。两人之间淡薄的友谊是有的,互相的利用也令人啼笑皆非。 前年,梁玉试图削弱杜氏的势力,撺掇着丰邑公主离婚,丰邑公主转头把杜府告了个谋反。去年,丰邑公主为了对付“四凶”,想让梁玉跟着一块儿抱团,梁玉转脸把“四凶”砍了个精光。 今年这是第三次,梁玉给丰邑公主的信写得很直白,杜家记恨袁樵,是因为袁樵审过杜家。您对杜家做过什么事呢? 丰邑公主五雷轰顶:“那群死囚徒,他们敢!我看姓杜的就没有一个好人!”丰邑公主紧接着便命人备车,她要去找晋国大长公主——当年审杜氏的案子,萧家也有份儿的!还有黄赞和纪申呢。怎么着?现在还想记仇啦?都去死吧! 老一辈小一辈的公主一碰头,丰邑公主将梁玉的信抖给晋国大长公主看。大长公主扫了两眼便骂了起来:“圣人还是太宽容了!有些个贱皮贱骨的,你对它越好,它越猖狂,养狗咬主人就是欠教训!走!进宫去!” 晋国大长公主带着丰邑公主,直入宫中求见桓琚。 出来拦住她们的是程祥,这个宦官越来越显出些沉稳的模样来。笑得也不像前两年那样夸张了,扯个温和的淡笑,程祥道:“两位公主,圣人正在发怒呢,现在可不是个好时候。” 丰邑公主问道:“圣人为的什么事发怒?” 晋国大长公主道:“我好像听说崔颖回来了,是为了楣州的事情吧?” 程祥默认了。 晋国大长公主道:“那正好,我也有楣州的事情要说!成安县公这个小畜牲!他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程祥低声道:“殿下,这里是两仪殿,请您克制,圣人正是为这件事情生气。” 晋国大长公主问道:“圣人知道了?知道什么了?成安县公公报私仇,是吗?” 程祥道:“是。” 晋国大长公主道:“唔,那倒不错。大娘啊,咱们先走吧。”桓琚这会儿发这个怒,不适合去触霉头。 ~~~~~~~~~~~~ 桓晃虽然姓桓,与崔颖放在一起,桓琚选择崔颖。崔颖一路上没有干别的事情,他将郭宜的几个旧部也给随身携带到了京城,其中就包括李四。他不审问桓晃,也不问桓晃的随从。这并不妨碍他将桓晃的行军日程都捋了一遍,再与李四的供词一并上报。 桓琚阴恻恻地问道:“确切吗?” “只有七分,若圣人许臣问讯县公……” “许了!” 崔颖也不废话,出了两仪殿,又拿出审谋逆案的劲头来,先不问桓晃,而是让李四先听声音认人。逮住了与桓晃私语之人,再从此人突破。此人本以为被捉拿是要问个贻误战机,不想崔颖只是拿这个做个引子。 崔颖极有技巧地进行了诱供,他不自己出面,而是说动了裴喻。裴喻一脸的好人样,最适合做诱供的勾当,做出一副为人着想的样子,诱使这位忠仆找借口给桓晃脱罪。忠仆见来的不是崔颖,不疑有他,将杜氏供了出来:“大人明鉴,这是老夫人乱命,县公心里并不想这样做,并未遵行。郭宜走后,县公也是非常懊悔的。” 与此同时,晋国大长公主与丰邑公主终于见到了桓琚,见面便是哭诉:“圣人要我们死,一句话就是了,何必叫外人来作践我们,叫我们死得不明不白?我们宁愿见‘四凶’也不要死于暗箭之下。 桓琚心情正不好,口气了也不大好:“你们又怎么了?” 晋国大长公主道:“五郎,听说因为杜氏伏诛,咱们都被人记恨上了。” 丰邑公主哭道:“阿爹,他们先害袁樵,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杀了我,再接下来是司空,我怕接下来三郎与阿爹都不能幸免啊!” 晋国大长公主添油加醋:“一个襄助查案的他们都要他死,为此不惜逼反叛贼,拖百姓陪葬。这首告的、主审的,怕不要夷三族呀!成安县公这个小畜牲,他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吗?” 桓琚问道:“你们怎么知道的?”此事应该是保密的。 丰邑公主道:“什么呀,也就您不知道了。您不知道吗?郭宜都死了。” 桓琚想起郭宜心口也疼了,催促道:“崔颖呢?他审出什么结果来了?” 崔颖在集齐了人证与口供之后才去见桓晃,桓晃此时知道自己已不能免,便问崔颖:“在楣州的时候,中丞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崔颖难得与犯人废话:“有区别吗?” “我只想知道我做了多久的傻子!” “不会比我们做傻子的时间长。” 桓晃痛哭失声:“我辜负了圣人呀!”事到如今,桓琚的态度很明显了,老实认罪,乖乖认虐,这事也就过去了,如果硬犟,桓琚发起怒来事情才不能善了。好在袁樵没有死,好在叛乱已平息——唉,大约是要赋闲在家了。 桓晃认了自己一时鬼迷心窍,不能匡正母亲,将所有罪责一个人扛了。此时真是后悔没有早一点拒绝母亲,白填了郭宜一条性命。 崔颖冷冷地看着他,心道,你还有脸哭吗?那么多的人,可是连哭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 有了这样的供词,崔颖再提审桓晃的母亲杜氏。杜氏在家里等着儿子的消息,杨仕达被平定了,这不是杜氏所关心的。她只关心两件事:一、袁樵死没死;二、儿子怎么样了,立下功劳之后前程如何。 不意却等来了崔颖提审。杜氏大为光火:“刑不上大夫!” 真大夫崔颖都问了,何况一老妪?硬是将杜氏捉了来,将桓晃的供状拍到她的面前。杜氏越看越惊,惊怒交加:“这个逆子!!!”她气得将供状一套乱扯,且扯且骂:“居然出卖自己的母亲!” 她近来吃得少,力气不足,没能将供状扯碎便被崔颖命人将供词夺了回来。 崔颖冷冷地问道:“你是认了?” 杜氏将头一昂:“认又如何?我只恨贼人不死!恨逆子无勇无谋!” 崔颖低声嘱咐两句:“叫两个女监来看好她,不要让她死了。”他自己揣着供状去向桓琚交差。 桓琚这一回却很平静地说:“知道了,让兵部与大理依法拟来吧。” 这判得可不重啊,崔颖不大满意,脸更冷了。 桓琚慢悠悠地又加了一句:“办将军用国法,难道我还没有家法吗?他听姓杜的话,就不用姓桓了。程为一,宣宗正。” 崔颖的眼睛亮了一亮,桓琚摇摇头:“你还不去大理交了卷宗?” ~~~~~~~~~~~~~~~ 崔颖轻快的步子显示出他心情不错,桓琚悠闲的样子也显得他似乎已经将对桓晃的失望放到了一边。 现任的宗正是万年县公,颤巍巍地到了两仪殿,便听到桓琚说:“桓晃负我,将他除籍吧。桓家要这种东西做什么?他父亲娶妻不贤,也丢我桓家的脸!”竟是要连桓晃死去的父亲一道除了宗籍。宗籍是一道护身符,桓晃的身份、地位皆此而来,一旦削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曾设法为高阳郡王求情的万年县公此时却一点反对的意思也没有,只是在桓琚摸着下巴说:“除了籍,他父亲的坟就不该是那个规模了。”万年县公才说:“圣人,这……不是谋逆大罪,就饶过死去的人吧。” 桓琚笑道:“你误会啦,不是要开棺戮尸。”几品的官,坟土堆多高、方圆多大面积,神道长不长、配的石像生是什么样的,都是有严格的等级的。除了宗籍,丁点儿品级没有,这些都不能用了。 万年县公想了想,说:“也罢,就这样吧。” 桓琚道:“是啦,咱们的家事。” 这个家事有点狠,自桓晃父亲起,后代悉数被削了宗籍。桓琚戏笑道:“你说,他们不姓桓了,叫他们姓什么好呢?姓杜怎么样?” 万年县公伏地谏道:“圣人,桓晃不足惜,圣人的名誉却是值得珍惜的。” 桓琚温和地道:“你不要怕,我说说罢了。快些办。” 万年县公迅速地辞出,脚下生风像个年轻人。桓琚笑笑,对程为一道:“坐得气闷,咱们出去走走吧。” 程为一道:“圣人想去哪里?” “随便走走。” 桓琚说着随便,上了步辇却说:“去吏部。” 程为一眼睁睁看着桓琚到了吏部,和气地安抚了吏部的官员,甚至对文书也和颜悦色:“你们忙吧,我不过来走一走,不要让我耽误了你们的正事。” 皇帝背着手在吏部转圈,郎中们赶紧将尚书严礼给请了回来。严礼脚步匆匆,到了自己惯常坐的值房里,只见桓琚手提一支朱笔,一脸的轻松愉快,正在一些案卷上涂涂写写。看到严礼,桓琚笑道:“你来啦?忙你的去吧。” 严礼行了礼,来到桓琚身边,瞄一眼桓琚手上的文书,只见他打开的是近来的官员任免的名单。桓琚懂得用人,也懂得放松,小一小的官,他也不人人都亲自考查,只有中高级官员的任命他才会过问。是以袁樵可以跑到楣县做县令,他得等人都到任了才知道。 现在…… 严礼震惊地道:“圣人!您不能这样!” 桓琚放下笔,打了个呵欠:“我怎样了?” 他将文书里有“杜”的名字都用朱笔涂了,摆明了“姓杜的我不用”的观点。 严礼道:“姓杜不是罪。” 桓琚正色道:“难道不姓杜的就没有本事了吗?这些,这些,都是你们备选的人,就是谁都可以嘛!我难道不能用这些不姓杜的人吗?” 当然能! 但是! 严礼气冲冲地跑到了政事堂,没好气地对黄赞道:“他将一份铨选的文书里‘杜绝舞弊’的‘杜绝’两个字都抹了!!!” 105.薄情寡义 大军尚未班师, 主将先被下狱,政事堂也是脸上无光。黄赞找上萧司空, 商议这件事如何收尾。 萧司空的气势比起争立太子的时候变了太多, 他的白头变得更多、话变得更少,颇有些混日子的味道了。杜氏根深叶茂,虽连遭打击仍然是当今望族,自桓晃下狱、杜氏被抓萧司空的府上没少登门求情的人,他一概将聋作哑。大长公主在耳朵边上念叨,他也没有主动向桓琚表示要加重对杜氏的惩罚。 黄赞一向不满萧司空大权独揽, 在朝上总是尽力与萧司空为首的势力相争。此时却又希望萧司空能够再主动一点,不要让他一个人忙成陀螺。 黄赞带点暗示地说:“桓晃一案, 政事堂也须有个主张, 圣人问起时才好奏对。” 叛乱已经平了, 麻烦在萧司空这儿就算解决了, 后续怎么处理萧司空就不想管,慢吞吞地道:“圣人不是已有安排了么?” 来得早不得来得巧, 严礼走近政事堂就听到这一句,脱口便将桓琚才干的好事对两位执政讲了。黄赞眨了眨眼, 默默地看萧司空, 萧司空依旧是那副慢吞吞的模样:“哦。” 严礼顾不得礼貌,大步走进来, 对萧司空道:“司空怎么一副事不关已的模样?这是大臣该有的样子吗?” 放在以前, 他不敢也不会这么对萧司空说话, 萧司空变了之后, 严礼的胆子也渐渐变大了一点。 萧司空反问道:“那我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事情要是传出去,圣人会被笑话的。”严礼加重了语气。 萧司空翻了翻眼皮,问道:“文书发出去了?” “呃,还没有。” 萧司空打了个哈欠:“那不就行了?” 黄赞两根指头不停地敲着桌子:“那也要有个章程!” 萧司空叹了一口气:“年轻人,事缓则圆,稍安毋躁。” 严礼被气笑了:“这不像司空会说的话。” 萧司空反问道:“我该说什么样的话呢?你自己就不会生气吗?你能生气,圣人就不能生气了吗?” 严礼一噎,黄赞眼睛一亮,笑道:“严尚书,就让圣人生一回气吧。文书还没有发出去,不是吗?” 萧司空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再费心神,糊涂成桓晃这样的不多见,蠢成杜氏那样的更是罕见,他们咎由自取,政事堂为什么要再为他们费心?至于杜氏,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吃个教训也不是坏事。 依旧是慢吞吞的口气,萧司空道:“安抚楣州为要。”另一件大事则是由楣州事件反应出来的,地方上势力的膨胀,这就不止楣州一地,而是需要对全国进行审核、甄别,萧司空不会给黄赞、严礼把这一条也讲出来。 严礼叹了一口气:“司空以为我说的是什么?补任的文书都被圣人给涂了。楣州刺史殉国,县令也还缺着一个,再有一些官职也须填补。吏部连日忙碌,就为了此事。” 萧司空道:“就当这文书没有过,请圣人做决断吧。” 严礼无可奈何地问萧司空:“圣人发的这通脾气,咱们就不劝谏了吗?” 萧司空笑道:“劝什么?误了国事了吗?” “坏了风气……” 萧司空模仿着桓琚的口气说:“用杜氏就不坏风气了?” 严礼哑口无言,萧司空道:“好啦,忙你的去吧。桓晃的判罚也该下来了,不要多事。” 黄赞心道,【这可真不像萧司空啊!以往遇到这样的事情,他必然冲锋在前,劝谏圣人,他可真是老了,失了锐气。】 萧司空淡淡地扫了黄赞与严礼一眼,又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在参禅。熬到了时候,与黄赞等一起用饭,吃完饭在正事堂走上几百步,接着参禅。数到可以出宫回家的时候,慢吞吞地起身,也不乘马,坐车回家。 萧礼回家比萧司空要晚,拿到了崔颖提供的供词,再核实一遍,压着怒火回了家向父亲抱怨:“世上竟有如此糊涂的人!” 萧司空道:“能犯案被捉到的,第一是蠢,恶反而在其次。每个人都让你着急,你这个大理寺卿也就不要做了,免得气死。” 萧礼是为桓琚生气,桓琚对桓晃抱有怎样的期望大家都看在眼里。一件去了就能将功劳当土特产带回来的事情,硬是被桓晃办成了如今的模样。原因意是他要“孝”!还是对杜氏一个傻老婆子尽孝! “他这般做,激怒了圣人,连圣人的名声都被败坏啦。” 萧司空道:“我年轻的时候,比你如今还想雕琢圣人的名声。” 萧礼哑然。 萧司空问道:“你打算怎么判罚呢?” 萧礼道:“儿以为,还是依法而办最好。” “那就这样吧,你再想想,朝廷上接下来要做什么?” 萧礼道:“总不能是再清理杜氏吧?杜氏一族之前是跋扈了些,否则不能犯了众怒,这件事委实冤枉。” 萧司空骂道:“鼠目寸光!你就只看到杜氏吗?执政要看的是全国!” 萧礼低头想了一下,抬起头来时又带上了自信:“可是楣州?不不不,楣州已平,要派精干的官员去安抚,这是一定的。嗯……啊!楣州之事起因是杨仕达这样的地方豪强,楣州如此,其他的地方呢?” 萧司空背着手踱步,心里有点小得意:“不错,知道就好。你说说,接下来要怎么办?” 萧礼眉头微皱:“难在选人,更难在……圣人有些,咳咳,其实用‘四凶’的时候,圣人的本心也是好的。” 萧司空满意了:“那就去好好琢磨,去吧。” 萧礼缓施一礼,没有对萧司空讲,这几天他天天被大长公主念叨着要重判桓晃,但是他都没理。大长公主对长子比对幼子要客气得多,没有按倒一顿暴打,只是把他胳膊掐出了好几块青印。 ~~~~~~~~~~~~~~~~ 本朝道行最高的一只老狐狸已将桓晃放到一边,大理寺与兵部也将判罚结果给出——依律而办。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丝毫的问题,甚至桓琚也没有当朝表现出咬牙切齿。次日,萧礼给桓琚上了一道奏本,提出的就是地方豪强的问题,桓琚也将萧礼召入两仪殿,表兄弟俩一番长谈。 桓琚头脑清晰,思维敏捷,对萧礼道:“你能见微知著这很好,治大国如烹小鲜,须徐徐图之。” 【很有分寸嘛!】萧礼放心了,笑道:“臣将看到、想到的说出来,如何去办也还没有万全之策,全凭圣裁。”再看太子,也是神色如常。 萧礼更担心的是太子的反应,桓琚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做事很有分寸,太子正年轻,血气方刚的时候,很容易过激。 桓琚道:“世上能有什么万全之策?做事第一条就是不要求全责备,否则能将自己给气死!”小声太子讲解着为君之道,第一是不要苛责大臣,要求得太严了就容易逼得大臣们造假。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萧礼放心地告辞了,【桓晃随您怎么判,反正不会出格的。】 萧礼前脚走,桓琚后一句话就改了个腔调:“他是个谦和的人,脾气有些软,心是好心、道理也是好道理,做事也不能都听他的劝。” 桓嶷心里惦记着楣着的事情,顺势问道:“那楣州的事情,阿爹打算怎么处置呢?” 桓琚笑道:“我不是已经处置了吗?”他的怒气在将桓晃削去宗籍、跑到吏部一通瞎涂乱画之后也平息了不少。 桓嶷道:“这样就能震憾不法之徒了吗?” 桓琚道:“当然。” 桓嶷还不知道削宗籍的事情,只知道桓琚跑到吏部胡作非为去了,小声抱怨:“阿爹将凡带‘杜’字的名字都抹去了,恐怕是不行的。大理只依法而办,震慑的效力也不够的。” 桓琚冷笑道:“难道你爹就只有这点本事了吗?把桓晃的宗籍削一削,看还有人敢学他的样子不!” 桓嶷脸上装得像个没事人,心里却非常的震憾:【原来还能这样干?!削宗籍可比涂了杜字要狠多了。将姓杜的名字都涂了,这也是“乱命”,削宗籍就不一样了……】 桓琚道:“你看明白了吗?学会了吗?凡事呀,能依法还是要依法的,否则乱了法统,还有你什么事?还有我什么事?” “是,”桓琚恭恭敬敬地应了,问道,“那桓晃能放回家了吗?” “当然!难道咱们还要养着他吗?牢饭也是饭!以后让他自己讨饭吃去吧!”桓琚气咻咻地说。 桓嶷小心地问:“那……三姨是不是能召回来了?楣州也太苦、太险了。” 桓琚摸摸下巴:“你自己问她,她恐怕是不会回来了。” 桓嶷瞪大了眼睛:“这是为什么呀?” 桓琚笑而不答。 桓嶷大着胆凑近了桓琚,扯着他的袖子小小地摇了两下:“阿爹~告诉我嘛。” 桓琚眼睛嘴巴都张得圆圆的,生气也忘了,吃惊地问:“你这是在撒娇吗?” “轰”桓嶷的脸变得通红,不摇桓琚的袖子了,手依旧没有放开:“算、算吧。” 桓琚道:“袁樵为她去楣州,她怎么会独自回来呢?也不宜独自回来。” “那袁樵?”也算立功了吧?能不能回来了呢? 桓琚道:“楣州正需要能干、肯干的人,他还是留些时日吧。” 桓嶷还要再说话,程祥小步过来,在程为一耳朵边上说了一句什么,程为一凑上前来弯了腰。桓琚知道程为一有分寸,开口必有要事,止住了话头,问程为一:“何事?” 程为一道:“楚王求见。” 桓嶷知道,楚王说的是他的叔叔,桓琚的弟弟,心道:【他来做甚?】桓琚做太子的时候,兄弟们对他的威胁就不大。及至登基,老太尉虽然把持朝政,对桓琚还是大力维护的,将对桓琚有威胁的人也除了不少。到桓琚自己掌权,挟铲除权臣的威力,将众兄弟压得抬不起头来。 桓琚一朝,宗室比亲兄弟更得重用一些。楚王一朝猫着,他的新闻甚至比梁家还要少。对朝廷政事也极少发表什么意见,整天在家中赋闲。他这般识趣,桓琚也不亏待他,一应的供奉都是极好的,王府也给大个的。 “他来做什么?”桓琚也这样问。 程为一看了程祥一眼,程祥道:“回圣人,楚王是来请求与王妃离婚的。” 桓琚吃了一惊:“他们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 “快宣!” 楚王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端正男子,眉宇间微带一点愁绪,步入两仪殿,投到桓琚坐下:“圣人,臣请离婚。” 桓琚将他扶起:“你多大的人了?怎么也说起孩子话来了?与王妃吵架了吗?你不是这样的人呀。” 楚王的脾气是没得讲的,与王妃的日子也过得下去,如胶似漆的说不上,相敬如宾还是凑合着能办到的,并不曾听说有什么了不得的矛盾。 楚王道:“臣不是说的孩子话,臣已上表。” “那是为了什么呢?” 楚王道:“臣生来便姓桓,不想死后被削去宗籍呀!” “哦!”桓嶷先想明白了,凑到桓琚耳朵边上说:“楚王妃是杜氏女。” 桓琚一点也不尴尬,大大方方地说:“又不是每个杜氏女都不好,你这样做是要伤了孩子的心的。” 楚王道:“就是为了孩子!”他的胆子被皇帝哥哥收拾得很小了,绝不肯再担这样的风险。杜氏不单招了桓琚的厌恶,还与太子生母之死有关。楚王早就想撇清与杜、赵两家的关系了,只是苦于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彻底斩断而已。赵、杜两家被桓琚清洗的时候,王妃可也哭了好几天,甚至要求他为皇后求个情,当时楚王就已经很不乐意了。 他尚有姬妾庶子,没了杜妃母子,他也缺不了人。有了杜妃母子…… 楚王说得大义凛然,桓琚也不肯给弟弟一个承诺,沉吟了片刻,道:“唉,我们兄弟婚姻上头都有些不如意。” 楚王哭道:“五哥既然也知道其中的苦楚,何不帮帮弟弟呢?” 桓琚道:“多大的人了?不哭,不哭,帮,帮。三郎,你傻站着做什么?” 桓嶷机灵地将楚王搀起,小声安慰:“阿爹已经许了您了,别哭啦。”又让人打水来给楚王洗脸。心里对楚王也有一点意见,【这样就离婚,楚王未免有些薄情。】 ~~~~~~~~~~~~~~~ “楚王也太薄情了。”说话的这个人是杜氏王妃的亲哥哥,他已做了官,又不在升降的名单上,名字还没有被涂掉,依旧做着官。 坐在他对面的杜祭酒喝道:“够了!这些年来大家飞扬跋扈不知收敛,将情份消磨殆尽还要怪别人不逆来顺受吗?” 杜祭酒管着国子监,官位不算顶高,也是称得上的清流。杜氏是一个大族,其规模并不比袁家小多少,也分几房几枝。废后杜氏的娘家是一枝,杜祭酒是另一枝,楚王妃与杜祭酒的关系更近,是杜祭酒的侄女,与废后的血缘已经疏远了。 杜妃的哥哥说楚王薄情也不算说错,杜妃与废后性情并不相同。杜妃也有个少年聪慧贤良淑德的名气,却不像废后那样出嫁带母亲当嫁妆,管家处事都明白,待楚王姬妾也公平,还给楚王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如今都十岁了,已册做了嗣王。 现在楚王要离婚!就因为王妃姓杜! 杜妃的哥哥可不承认自己飞扬跋扈:“圣人都不曾说什么,偏他想起来了。当年他怕得要死,唯恐被赐一杯毒酒,难道不是妹妹从中周旋的吗?” 杜祭酒道:“听听你说的这个话!以功臣自居,何其无礼!这是要重蹈已废庶人的覆辙吗?回来就回来,杜家也不是养不起她!” “只是可怜了外甥呀!难道我们没有劝过庶人、没有劝过徐国夫人吗?她们不听,我们有什么办法?生病没有一起生,吃药倒一起吃了。” “够了!从今而后,这件事不许再提一个字!做官的用心做,做实事,官做不得了就在家中潜心教导弟子!不可再与楚王起争执,只要他觉得这样做安心,就让他去做吧。孩子……唉……” 杜妃的哥哥放声大哭:“他才十岁,怎么受得了呢?!” 杜祭酒咬牙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我们都认了!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以警醒弟子,不可得意忘形。你父亲已经过世,你与我都要上表谢罪。我们认!至于那位‘太夫人’,我杜家没有这样的女儿。” 当年杜皇后与徐国夫人得意的时候,杜祭酒就隐约觉出不对味来,然而杜皇后是皇后,杜祭酒对她做不了什么,只能跟着吃瓜落。现在又来一个,还不是皇后,杜祭酒就不客气了。桓晃的母亲杜氏与杜祭酒的血缘也远,杜祭酒自己不好直接出手,却向族中提出了建议——除名。皇帝已经做出榜样了,杜氏当然可以有样学样。 杜祭酒道:“没有教好她,也是我们的过失,不能将人逼死。她儿孙被削了宗籍,封邑也没了,总要给人一口饭吃。她的嫁妆就不要追索了。” 杜祭酒只是一项提议,却被杜氏族人执行得非常彻底。 判罚已下,桓晃与杜氏已知桓晃被削了宗籍的事情,与这个相比,什么贻误战机、纵寇就都不算个事了。桓晃跪着听完万年县公宣读的结果,竟没能靠自己爬起来。万年县公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扶他起来,送回去吧。” 杜氏则是惊怒:“削了宗籍?”她本是怨儿子办不好事,听到儿子被削了宗籍,她又心疼起儿子来。一股信念支撑着她,竟没有像儿子一般瘫倒在地,她要先见了儿子再商议对策。 母子二人在牢门外碰了面,桓晃动了动嘴唇,从口型上看是在叫“阿娘”,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桓晃张了张口,最终放弃了。被架上了车,母子俩坐在一处,杜氏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是做了,但没做成?也罢,留得青山在……” 杜氏不住口,桓晃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靠着车壁,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出来——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被削了宗籍,之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他完全没有概念。 如此一个人说、一个人装死,一路回到家中,杜氏道:“咱们到家了,来吧,见见孩子们,总会有办法的。” 桓晃被扶下车,尚未站稳,桓晃的妻子便哭着出来:“郎君,郎君!他们把大娘接回去了!” 桓晃出征前,想过立一大功,给长孙一份礼。杜氏提出要求之后,他对一个姓杜的儿媳妇生出来的孩子便没有那么大的期望了。却是没有想到,杜家要求离婚! 桓家离了一桩,杜家也有样学样了起来。 桓晃的母亲杜氏不敢相信地问:“什么?他们为什么?凭什么?” 桓晃的妻子心中充满了对婆母的不满,当着丈夫的面竭力克制住了,有点快意地说:“舅家也派人来了,说……杜家没有不顾公义的女儿。杜家的家教没有因私废公这一条,您……您的嫁妆就不收回了,以后好自为之。” 许是一直没吃饱饭,杜氏再没有力气自己站稳了。桓晃对妻子道:“阿娘连日奔波,你如何在此时说这些?” “好叫郎君知道,他们将先公坟上的封土也平了。” 桓晃失声道:“什、什么?!”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圣人!圣人!我有罪,奈何还要让死人不得安宁?!” “宗籍都削了,又哪里用得上那样的规格呢?”妻子也哭了,“都铲了,都铲了,好在没有开棺。” 杜氏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 被桓晃呼唤的“圣人”还不肯放过他,将宗室子弟召了来,命他们写文章,写的是忠孝家国。打算挨个儿批改,看谁敢胡说八道。 桓嶷首当其次,老老实实地交了一篇极合桓琚心意的文章上去。桓琚看完之后并不放过他,对他说:“你不是要写信给三姨吗?问问她,她遇到了这样的事,要怎么做。” 106.两个问题 【问三姨要怎么做?】桓嶷心底划过一丝戒备, 为梁玉辩解道:“梁氏向来安份守己,三姨想必遇不到这样的事情吧?” 桓琚嘲笑道:“学会与你爹使心眼了?叫你问你便问。” 桓嶷忙说:“儿不敢,只是担心三姨,本就是两难的事情。” 【所以啊, 不能让人逼得你两难。】桓琚道:“问去吧。” 桓嶷先问桓琚:“阿爹, 三姨真不能回京吗?” 桓琚笑了:“她也算有功, 什么时候想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你再问问她想不想回吧。” 桓嶷脑袋大了一圈,回到东宫去思考如何措词。提笔写了两行, 又抹了, 将纸揉成一团掷在地上,扯来另一张纸接着写,依旧不满意,再涂再扔。不消一会儿功夫, 地上已散了好些纸团,白纸团落在红地毯上, 颜色颇为相衬。 孙顺踮着脚尖趋进来,蹲下来将纸团一一拣起。桓嶷低垂的脑袋没有动, 将眼睛往上翻了一翻, 瞥出两道光来看他:“别拣啦,扔完了一块儿拣吧。” 孙顺本不是为了拣废纸来的, 直起身来道:“奴婢闲着也是闲着。” “你很闲?” 孙顺笑道:“殿下吩咐给三姨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不过——殿下, 三姨这回也是有功的吧?还不赦回来吗?” 桓嶷想得仔细, 梁玉孤身出逃,又杀了个回马枪当向导,从京城带过去的东西几乎都丢了,可不能让她在楣州受苦了。三月初十是梁玉的生日,三月初的时候楣州局势正紧张,梁玉生死未卜,桓嶷担心还来不及,也没心思给她过生日,这个必须得补。两件事情凑在一起,楣州的捷报一传来,桓嶷就命令孙顺去准备了。 桓嶷道:“叫你准备你就准备,不管在楣州还是在京城,不都得使吗?”他继续抱着头,又团了八个纸团扔了,终于打定主意——就照原样把话复述一遍,连同当时的情境一起都写在信里,以供梁玉参考。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信写完,连同给梁玉准备的物品,都派人送往楣州,押送的除了东宫所派人员,还有一个王大郎。王大郎上京的行李只有半麻袋,回程拖了长长的一列车队。接到梁玉信件的人几乎都回了信,除了信件,也各有物品相赠。 梁玉写信给梁府,又讨要了一些种子以及农具。到了楣州之后才发现,此地所用的农具并不如打小常见的好使,辕也笨重,锹铲都不顺手连织机都比家里的难用。这些才值几个钱?梁满仓与南氏给她装了好几车。梁玉在信里写明,她得在楣州陪袁樵。梁玉也猜到了,楣州的事情一出,肯定有人会为她求情,桓琚多半会赦她,但是袁樵肯定得留在楣县,则她须得陪着。 说了亲的闺女要陪着准女婿,南氏纵然思念女儿,还是没有吵闹着要她回来。只是又多加了几箱衣服首饰给女儿送过去,亲笔写了信,让梁玉装得贤惠一点。 其余如丰邑公主等,都有相赠。梁玉算着日子,给刘湘湘的信里又问候了她的新生儿,刘湘湘的回信里则写:你终于杀出一条血路去了,路已开了,就不要再涉险了,万望珍重。朝廷那里,只要有机会,大家都会想办法把你赦回来的。 ~~~~~~~~~~~~~~ 刘湘湘的信还在路上颠簸的时候,楣州已接到了朝廷对于杨仕达叛乱事件的后续安排。 军事大事的紧急文书比押送家具要快得多,三月末,结果便出来了。张轨接掌了防备,令他整顿军备、剿灭残匪。何刺史殉国,追赠了个光禄大夫,多荫一子,死后哀荣。王司马在守城期间也不曾懈怠,都免了之前失查之罪,令他暂代刺史之职。袁樵有功,但是却不升他的职位,而加了一个朝散大夫的散官。 朝散大夫从五品下,相对于袁樵的年龄而言,许多人背后嘀咕他跟梁玉定亲定得相当的划算。 梁玉得到了赦免,既赦了,她就不是犯人,也不必一定要在楣州。她还是选择了留下来。袁樵需要政绩,她也需要表现自己的能力。在京城里四下串连,无论做成了多少事,她心里都不踏实,不如在楣州干点正事再回去。所以她写信跟家里要种子、要农具,就在楣州踏踏实实过上两年。 她看出来了,皇帝把袁樵留在楣州多半不是还记着他偷跑过来的错,应该是要让袁樵把楣县给治理好。既为国平乱,也锻炼一下袁樵,否则断不至于给袁樵五品的散官。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来推测,袁樵要么把楣县折腾得不成样子被调回去受罚,要么就得干出成绩来给朝廷看,才能升职回京。 治理地方怎么看出成效呢?梁玉琢磨着,至少得打出一季粮食,丰收了,才有得说道。其余户口的增加啦、兴修水利啦、兴办学校啦,都在其次。 这跟她的目标不谋而合。这样一个好的机会,到哪里找去?现在回京,又是天天打猎打球,说不定还要打打人。都不踏实,不如楣州好。她还不大放心美娘,美娘的父母都死了,叔叔杨信也死了,十岁的姑娘,有家有业也不定能守得住。自己在这里过两年,美娘也长大了,总能有点自保的能力。 权衡利弊,梁玉还是留了下来。唯一的缺憾是不能马上回去见南氏,好让母亲安心。为此,梁玉打算每旬都写一封长信,向南氏汇报生活的情况,免得南氏过份担心。 刘、杨二夫人对她的选择相当满意,刘夫人道:“咱们也不必在这里过很久,圣人将佛奴留下来,当是为了安抚楣州。”袁樵在楣县的表现可圈可点,但是时间太短,政绩也没大做得出来,是得多干点实事才好。实职没升,散官给了,也是对袁樵的认可。一旦做了朝散大夫,就可以荫了袁先去太学读书了。不过这个也不着急,袁先暂时在自家读书也行,等回了京再进太学。或许到那个时候直接进了国子学也说不定,一步到位更好。 杨夫人也说:“辛苦你啦。” 梁玉谦逊地道:“都是应该的,就是我太淘气,怕惹您生气。” 杀人放火的事儿都干了,还能淘气成什么样子呢?杨夫人宽容而慈祥地道:“你的书读得很好,琴也学得不错,哪里淘气了?” 梁玉就说:“是您不与我计较,我都明白的。”真要计较,袁家几百年的规矩,杨夫人的娘家讲究也不比袁家少,一样一样的挑剔,绝对能让喝茶品只知道“好喝”、“不好喝”的人气得想打人。 两人互相吹捧一回,刘夫人倚着凭几只管笑。吹捧得差不多了,梁玉继续向杨夫人请教音律。杨夫人也乐得教她,与当年的吴裁缝一样,遇着个举一反三的学生,当老师的教得也痛快。 学了一个上午,梁玉就向两位请了下午的假,说要出去走走。她当流放犯的时候,楣州也分给她土地了,现在虽然蒙赦,她不打算回去,楣州平了杨仕达,官府手里的土地正多,也就没有收回,梁玉打算亲自去种种看。 杨夫人道:“何必自己去辛苦呢?”她管理家务是一把好手,经营庄园也做得,但从来没见过当家主母自己下地的。 梁玉道:“这里水土与家乡不同,物种也有些差异,我从家里带了些种子来,须得亲自看着才好。这里有老农比我会种田,可是会跟小先生说多少就不一定了。” 杨夫人感动地道:“辛苦你啦。” 梁玉笑眯眯的:“我也就这个熟些。” 两人又客气了一回,等袁先过来一起用过午饭,两位夫人要歇个晌,梁玉便出了后院。 ~~~~~~~~~~~~~ 杨仕达平了,楣州城的秩序想要恢复如初却不那么容易,为了抬高城墙拆了不少屋子。袁樵特别大方,当时梁玉走了,他首先把杨仕达宅子的墙给拆子,砖石滚木不够用了,就再拆梁玉的,接下来才是拆别人家。没拆完的部分,留着安放移入城的百姓,百姓们的房子被他给烧了,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梁那宅子索性就不要了——反正当初也是何刺史送的,她也打算临走再还给州府的。 后院的后门通一条小街,街上也有不少人家,其中一处宅子是杨仕达一个侄子私下置的,查出来之后就罚没了,袁樵将它作为“补偿”发给梁玉,用以安排梁玉带来的骑士。 梁玉带上吕娘子等从后门出去,领了几个骑士纵马出城。 吕娘子与她并辔而行,虽在马上还是气喘吁吁,问道:“三娘,你怎么跑得这般快?” 梁玉道:“先去看地,回来还有事呢。” 吕娘子道:“还有什么事?” “我想见一见苏征。” “他?” “嗯,总觉得他不大简单。” 吕娘子发了嘲讽的笑声:“选了杨仕达,就很简单了。” 梁玉不再与她争辩,扬鞭一指:“到了。” 分给她的几十亩地算是比较不错的田了,周围的田里已经有人耕作了,梁玉的田里也雇了些人在种。梁玉远远地跳下马,留人看马,步行到上了田梗。田间耕作的人都很忙,都在抢种一季的庄稼。梁玉蹲下来捏了把土,用马鞭又掘了一回地,起身拍拍手。又往水渠那里看了一回,发现水渠的情况要更糟糕一点。 楣州的水渠还是当年那位“朱公”在任的时候修的,看得出来当时修得很用心,但是后来的保养却令人叹息。这渠有一部分干渠两侧砌了石块,保存就比较好,没有砌石的部分淤积就严重。梁玉知道,凡修水渠,用石砌是得下功夫的。大部分的乡间水渠是就地开挖而已,每年冬天水枯了,官府征徭役去挖一挖。 楣州之前的长官在这方面是渎职的,疏浚做了,但是极不认真。【现在是春天,正播种的时候,接下来也是得人看着捉虫除草,到哪里再征人干这个?今年又得凑合着干了。我要的种子也是,等到送了来,怕也过了生长的季节。好在今年免了租赋,楣州能养活自己就能对朝廷交差了。】 “今冬疏浚水渠,明春播种,明年秋年才能见些效,”梁玉对吕娘子说,“咱们至少要在这里再过两年。” 吕娘子道:“要是没有意外,过上三年才好呢。那样干的事才能更多。三娘,你就看着这几十亩田吗?” “唔,我是有旁的想法,不过要等。我还不曾进村里仔细看过,吕师,找几件旧衣裳,咱们悄悄地往各处转上一转。” “好。三娘真要见那个苏征?我看他比当年的老鼠精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他可是识破了咱们,见一见也没有坏处,出来不就是长见识的么?”崔颖问出来的口供给梁玉看过了,当时是为了与梁玉核实情况,梁玉便对苏征产生了兴趣。再不见一见这个人,苏征就要给押到京城斩首了。 吕娘子依旧不抱什么乐观的态度,口上却说:“那我也去长长见识?” “行呐。” 两人回城,先不去后宅,梁玉打算悄悄去见苏征。在县衙前的大街上却遇到了王吉利,王吉利见到她的马,喜笑颜开地奔了过来:“三娘,三娘,东宫有信来了。” 桓嶷的信比他的礼物走得快,刘湘湘等的信还在路上,他已经由信使送到了。苏征看不成了,梁玉问:“信使管待了吗?” “有袁郎接待了,您放心,妥妥的。” 梁玉笑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没几步到了县衙,梁玉从正门进去,过了穿堂,第二重的堂里,袁樵正陪着个人说话。见到梁玉进来,来人先被她一身打扮惊了一下,多看了两眼才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问好。平叛报信有功,三姨依旧是三姨。 梁玉向他道辛苦,来人道:“不敢。殿下有信,请三姨看完做答,下官再带回给殿下。” 梁玉接过了信问道:“是有什么急事吗?” “都在信里了,三姨一看便知。” 梁玉就手将信拆开,桓嶷的信写得很长、很顾,梁玉一页一页地看,看完了心道,【圣人真是一肚子的鬼主意!】将信一折,对来使道:“请稍等,我去回信。” 两个问题都不难,一是问如果她遇到了杜氏的情况要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这个事情刘、杨二位夫人与梁玉早就讨论过了,三人骂一回杜氏,回来刘夫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应该怎么办。梁玉道:“她既有这份情面让儿子听话,怎么就不能让儿子好好立了功,有了脸面,收留几个娘家子侄,好好地抚养教导,不是比去坑害人强吗?” 梁玉就把这个意思不加润色地写了。她知道这个问题不是桓嶷问的,因为桓嶷根本不会联想到她的身上,桓嶷对梁家还是有亲情的。只有桓琚,他是冷静的,只有他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然后以考较的姿态提出来,还要马上作答,然后带回去。桓嶷即使想问这个问题,也不会喘口气的功夫都不给她。 再问回不回京,这个有可能是桓嶷问的。当然是不回的,她给南氏的信里都已经写了,要在楣州多住一阵子。写了个“两位夫人都能在这里,我怎么可以先走呢?”作为答案放在里面了。 这两个问题单做一页信纸,写完了给吕娘子看一看,吕娘子道:“以我的浅见,是看不出有什么不妥的。三娘接着写,我将这两题去问一问老夫人。”将信纸放下,抄了小路去向刘夫人汇报了。 刘夫人道:“答得不错。叔玉回信,还是要多关心家人,多关心太子,别的什么也不要讲。既不要讲楣州的艰苦,也不要求情让我们早些返京。来都来了,先做出个样子再说。” 吕娘子记下了,再回来见梁玉,梁玉已经又写了三页纸,写的都是让太子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学习,不要与人怄气一类。吕娘子笑道:“看来你们想到一起去了。” 梁玉道:“可惜了,早知道信使来得这般快,我该给三郎做身衣裳准备着的。往年都做的,今年偏偏遇上了事,没来得及。” 吕娘子道:“又不是不能派人去,先做着。不过他这个年纪还在长个儿吧?” 梁玉眯起了眼睛:“这样啊,那送布吧。” “布?三娘要自己织布吗?” 梁玉道:“我只是有一个想法,还得等等,我看看人手。”她有一个置产兴业的计划,光靠种田几十亩地是种不成财主的,袁樵还在抑制兼并,得有些额外的事业。梁玉选的就是织布,布帛绢绸是可以当做货币来使用的。不过这里的人多半是自家纺线织布,也有小贩往来,还得再看看行情才能定。 【还是等等吧,总得几个月,还要选个地方。】 吕娘子道:“娘子的衣食也不从这些里面来,不必将自己逼得太紧。与两位夫人好好学学本事才是。她们二位待你宽容,回到京里,袁氏宗族可就未必了。” “怎么?很难相处吗?” 吕娘子一脸的一言难尽:“三娘,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穷人里也有君子,富人里也有恶棍。坏人不会因为有钱、有权、有个好姓氏就变成了好人,只会因为权势财富而作更大的恶。不提我的生父,就看大郎的亲生父母的做派就知道了。再看看杜氏、赵氏,袁氏也差不多的。” 梁玉的脸颊抽动了两下:“那两位夫人都是怎么对付他们的呢?” “在这府里,当面是你们做主,族里么……” 梁玉想了想,认真道:“好,我知道了。” “三娘有办法了?” 梁玉笑了:“我是外戚,南乡村姑、京城泼妇、楣州流人。” 吕娘子道:“这……只怕会毁你声誉。” 梁玉道:“人得先活下来,不是吗?要是夸一个人就能把一个人夸死,憋死,我宁愿做那个夸人的人,也不想被人夸。只要人活着,总会有人为你找理由的,死了可就一了百了了。走吧,把信给三郎送过去。” 吕娘子掩口而笑——梁玉要是不计较风评,那真是无敌的。 ~~~~~~~~~~~~~~~~~~~~~ 将回信交给信使,信使客气地道:“娘子还有什么要捎带的吗?” 梁玉一摊手:“原本有的,现在都没啦,如今在县衙里蹭饭。回去告诉三郎,容我缓一缓手,必有好物送他。” 信使道:“下官出发前曾见东宫给娘子准备物事,不日便更,还请娘子忍耐些许时日。” 梁玉道:“开玩笑呢,何必当真?又不是没过过苦日子。” 袁樵已安排了信使的住处,请信使去休息,又说明天一早为他饯行。信使也累得狠了,并不推辞,道一声谢,拿好信由一个叫二条的袁府仆人引去休息。 梁玉认得二条,随口问了一句:“他这个名字,与家里起名的味儿不是一路的,是本名就叫这个吗?”“二条”据说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改了。 袁樵清清喉咙:“啊,改了就改了,谁问那么多缘由?” 梁玉笑道:“对也,就是听起来跟打牌似的,怪好记的。” 袁樵看着她的笑脸,小声问道:“乱兵过后,诸事草创,你且忍耐片刻。将百姓安顿好了,我就能给你腾出个宽敞些的地方了。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房子不急的,与夫人们住一块儿挺好的,只要她们不厌烦我就行。事倒是真有一件。” 袁樵不由自主地问:“什么事?我来办!” “我想见一见苏征,可他是重犯,你带我去见吧。” 袁樵在自己颊上用力捏了一下,后悔自己答应得太快。含糊地问:“你要见他做什么?” “他像是有些本事,上回见他时,我装疯卖傻的没能跟他好好聊聊,再不抓紧机会,以后恐怕就没机会了。” “他有什么本领了?” 梁玉道:“我看他不像是不能走正途的人,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杨仕达裹在一起。” 袁樵道:“怀才不遇吧。” “让我见一见嘛。” 梁玉一放软声音袁樵就犯傻,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答应了。只得说:“就见一面,若能问出杨荣的躲藏之处,也是功劳。” 张轨就等着抓杨荣呢。 “行。” 107.天生恶人 答应了梁玉之后, 袁樵命人去备车。梁玉道:“骑马吧, 还快些。” 袁樵道:“那你换身衣裳。” 梁玉看了看身上,挺正常的一身本地特色的衣服。识时务者为俊杰,梁玉道:“那你等我一下。” 袁樵拉住她的手:“等等,你有男装吗?” “有。换那个?为什么?”京里女子有时也会穿个男装出门, 梁玉更有抢了梁八郎衣服的前科,能做主的时候就给自己做了几身,也都带了来。 “换了就知道了, 等会儿你跟着我, 带上两个使女都换男装。路上什么话都不要讲, 什么声音都别发出来。” 梁玉眼珠子转了两转,带着点狡黠:“哦,好。” 飞快地去换了衣裳, 又飞快地回来。袁樵只见一团青色的身影轻灵地飞了过来, 右手成拳抿在唇边咳嗽了两声:“咳咳,挺好看的, ”旋即掩饰性地补充,“苏征并无过人之处。” 梁玉“噗哧”一笑:“知道,京城能人多, 你见过的能人更多。可谁说不是绝色美人就没资格给人当老婆了呢?能走了吧?”顶尖的人精就那么多,萧司空也只有一个,做事的还不是袁樵、何刺史这些人吗? “走吧。” 吕娘子不大放心地道:“我也跟着吧。” 袁樵道:“求之不得。” 三人一同出门, 袁樵又带了两名仆人, 一行却直往张轨的地方去。梁玉之前一直以为苏征是关在州府里的, 现在看来那是一个假消息。刚才让她换男装的时候梁玉就猜出点什么,现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梁玉小有成就感。 ~~~~~~~~~~~~~~~~~~~ 一行人沉默地到了张轨的营外,袁樵向辕门的卫士亮明了身份,片刻之后便得到了张轨请他们进去的答复。 梁玉头回进兵营,对一切都很好奇,仍然尽力克制住自己。脚步轻轻地跟着袁樵进了张轨的大堂。 张轨已经知道袁樵要带谁来,特意清了场,先与袁樵见礼,又很慎重地对梁玉点点头,说明:“苏征不肯开口,小娘子要见他恐怕……” 梁玉客客气气地道:“看一看而已,杨荣尚未归案,大家都很心急。” 张轨饱经风霜,并不很赞同一个姑娘家去见反贼,即使姑娘的未婚夫答应了。张轨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袁樵,小姑娘争强好胜不懂事,你也不懂吗?袁樵轻咳一声,低声道:“就看一眼。” 张轨考虑到了梁玉的风评,勉强道:“我须与你同去。”他一点也不想卖太子三姨这个面子,答应得很不情愿。 一行人脚步匆匆到了关押的地方,这地方颇有一种“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境,远远扫一眼,那是打扫过的干净地方,近前了就让人有种狼籍感。吕娘子抿了抿唇,紧紧跟着梁玉,心道:【不如崔颖的牢房干净。】 进了里面,却不像普通的牢房那样,犯人们隔着栅栏就能互相看到,这里一间一间的房子隔得严严实实,互相并不能通消息。牢头也是个穿着士兵服色的人,小跑着给张轨行礼的时候腰间的钥匙叮噹作响。张轨道:“去苏征那里。” 牢头答一声:“是。”便转身引路。 梁玉与袁樵跟在张轨的后面,见一扇扇的厚门都用拳头大的铁锁锁上,牢头走到一间囚室前,透过门上的小窗确认了是苏征的牢房,哗啦哗啦地将门打开了:“苏征!” 里面没有回应。 牢头骂了一句:“这活该砍头的反贼!”怏怏地退到门边让出路来,“将军,请。” 张轨先进门确认了安全,才让梁玉进来,袁樵一直紧紧地挨着梁玉,将吕娘子挤到了后面。囚室只在门上有一个半尺见方的小窗,墙上不开窗,靠一盏钉在壁上的油灯照明,地上铺着稻草,斗室之中弥漫着一股与灵堂相似的味道。 苏征就坐在屋子的正中央,事实上他想坐在角落里也不可能——一条不长的铁链将他固定在了那里。一面大枷将他的头与手固定,杜绝了一切自杀的可能。他闭着眼睛,呼吸轻而悠长。牢头喊他,他也不应,骂他,他也不睁眼。 他的发髻散了,脸上也弄得很脏,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到脸上的淤青,看来是受过刑的。 张轨道:“这个反贼就是不肯招。” 苏征轻轻喷了一声鼻息,惹得牢头大怒:“砍头的贼!竟敢装起人样来了!”抬起拳头便要打。张轨抬抬手:“你退后。” 苏征依旧没有睁眼,他很累,十八斤的枷他扛了十几天,脖子上磨出了血痂。随便什么人来吧,总不过一个死,说什么呢?不过是成王败寇,造化弄人。 梁玉将他细细看了一回,张轨迫不及待地说:“看也看过了,好了吧?可以走了吧?”不赞同的态度溢于言表。 梁玉摇摇头:“从一开始就审错啦,你们里有个人肯与他好好谈谈,兴许就不是这样了。唉,崔中丞就会打人。” 想也知道崔颖的风格了,审人犯从不啰嗦,反贼是没有不受刑的保护条例的,顶多不给打死。软骨头打打就服,苏征是心里有气的人,只能引起他的反弹。崔颖手上人犯众多,不在乎他一个,又赶时间,打完一顿就找方便开口的审去了,把他留到了现在。崔颖没问出口供的人,张轨也没办法,苏征俨然一个刺儿头。 苏征终于睁开了眼睛,张轨一阵紧张——老子一世英名,可不要闹出什么丑闻来! 苏征还记得梁玉,他见过不少美人,没有一个有梁玉这样好看到令人难忘的。【呵,骗子来了。】苏征目光平静,不愁不恨,一脸的心如死灰。 梁玉四下看看,这见了鬼的牢房连条板凳都没有,干脆就蹲在地上,跟苏征隔着三尺远对峙。张轨喷了出来:“你起来!这像什么样?”这个动作如果是个男人来做,张轨就忍了,毕竟激得苏征有了反应。一个姑娘家,成何体统?张轨快要被气出心疾来了。 梁玉冲苏征笑笑:“我看了他们的供词,都说你有本事,先识破了。其实正月见过之后,我更想听你讲一讲书的。” 袁樵咳嗽了一声,梁玉扭过脸去仰看他:“喉咙不舒服就多咳咳。”袁樵突然不咳嗽了。 苏征冷漠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被重枷不断压迫的背更痛了。最好的缓解办法是躺一下,将身体的重量交给重枷去承担,苏征不愿意当着这些人的面表现出来,咬牙硬扛着。 “你不大灵光哎,”梁玉还是不肯放过他,声音如蛆附骨,“怎么就不帮杨仕达一把呢?” 类似的话从崔颖开始,几个审问他的人都骂过他,无非是助纣为虐之类。苏征更不想理会他们了,他不想求饶,也不想求死,无论哪一种要求,都是弱了气势,这是苏征所不愿意的。与这些审问者的接触里,苏征真切地感受到了何谓精英,但是他就是不肯认输,哪怕不是第一流,难道就活该被放逐山野了吗? 【如今一个女人也来取笑我了吗?是杨仕达不听我的劝而已,并非我没有看出你们的阴险。】 梁玉照旧保持着将张轨气出心疾的蹲姿,抽出两只手来支在膝盖上撑着脸,看起来还挺可爱的。说话的口气也很可爱:“他鬼迷心窍了,你为什么不对他讲,你有更简洁的办法呢?” 苏征的眼霍地张开了,梁玉假装受惊:“哎哟,吓死我了。”袁樵不辨真伪,慌忙将她从地上扯起来拎到了自己的身后。梁玉只觉得一阵腾云驾雾,眼前一花就只看到一个背影了。“咔”梁玉下巴一抖,嘴张开了,用没有被握住的手推上了巴,气急败坏地问:“你要做甚?” 袁樵死命瞪了苏征一眼,才转过脸来紧张兮兮地说:“好了,看也看过了,回去吧。” 梁玉:…… 袁樵说话算话,揪起人就要走。却听苏征在背后忽然问道:“什么办法?!”这些日子他想了许多,除了回忆过往,就是在思考应该如何破局。凡有些傲气的人,对于困扰自己的难题都会有心结,如果苏征还能多活些日子,他一定不会开口就问而是自己想。重枷在身的逆贼重犯,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死前就要问个明白。 张轨吃了一惊,也想知道有什么办法劝得住杨仕达。 袁樵没好气地道:“自己想去!” 梁玉真切地体会到袁樵并非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低低地开口求饶:“疼。” 袁樵手一松,双臂一圈,将她护着让她站好,小声说:“再不带你到这样的地方来见凶徒了。” 苏征还在问:“是什么办法?你说!!!” 梁玉慢慢拨开袁樵,认真地对他道:“你想知道?那杨仕达想不想知道呢?他只要想知道,你就能叫他先听你的,你再带着他下山来看看,眼见为实。叫他认清现实,多少能缓上一缓,不是么?” “又是骗人?” 梁玉翻了个白眼:“什么叫又?” 苏征的火气渐渐起来了,讥讽道:“你两番见他,都装作个草包,却内里藏奸,难道不是骗?” 梁玉道:“谢谢你觉得我不是草包。” 张轨忍不住笑出声,觉得心疾也好了,又将多次对苏征说的话再翻出来老生常谈:“你不能远离逆贼倒也罢了,知道他作恶就该设法相劝,如何连劝了……” 梁玉用力咳嗽了一声:“咳咳!骗什么骗?由着他作死的实在,你问他要不要!哎,我说你,就知道叨叨。爹娘要办错事,做儿女的得拦着,不然也是个不孝。这个事儿是看拦不拦得住,不是看有没有拦吧?拦得住了,才是为了他们好,拦不住却叫嚷得谁都知道,那是为自己求个好名声。凡事不看结果的吗?” 苏征被气得发昏:“我道我为何不得意,原来是不够狡猾!” 梁玉道:“你挺狡猾的啦。哎我说,你怎么就会觉得我是个阴险的人呢?我说的可都是实话!” 苏征终于有了一个能回答的问题,冷冷地道:“当面看着你装得像,可惜我先知道你都做过什么了!哼!皮相果然能蒙人!” 梁玉心道,哦,好办法!【当面看一个人做了什么,容易迷惑。冷静下来将一个人做过的事情列一列,总结得越简单越好,才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由称赞道:“你还真有点本事!你读过什么书?能讲一篇给我听听吗?” 袁樵小声哔哔:“我也会讲。”梁玉在他脚上踩了一下,接着问苏征肯不肯讲。苏征冷冷地道:“我一个手下败将,有什么值得听的?” “说说你的想法啊,你看,你就要死了,不说出来多可惜呢?” 苏征被噎住了,反问道:“你一个富贵娘子,就这么没皮没脸的吗?” “哎哟亲娘哎,你这样子跟头回见时可不大一样,那会儿你装得多么清高啊!” 两人对着揭了一回短,张轨已恢复了冷静,心道:她果然是有过人之处的。 苏征气极了,吵又吵不过,梁玉总有一种歪理,苏征仿佛是少年时遇到了村头的泼妇,死讲活讲掰不过她!拌了一阵嘴,苏征凭着几十年的素养,硬生生记起正事来,问道:“楣州百姓流失殆尽,杨仕达却能招致这些人,有朝廷名号的官员难道就比他更有能力吗?可是他选不上官,因为没有人推荐,他的文辞也不够好,这样公平吗?” 袁樵怒道:“难道这样就要施阴谋诡计吗?百姓何辜?他是贪心不足!” 苏征头一次正眼看袁樵:“他不是被你们逼反的吗?” 这就是一个复杂婉转的故事了,袁樵不肯失了立场:“私募流亡,本就违法!” “却不是谋反!” 梁玉道:“吵什么吵?他有本事?养绿头巾的本事?我没见着哪家是靠当人贩子起家的。他干了什么你不知道?你可做个人吧!” 苏征再次语塞。这事杨荣对他解释得非常到位,要养势力,就得给人甜头。张阿虎依附的条件就是做他的买卖,要是不让他做这个买卖,一定就是结了仇。 梁玉也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嘛的,赶紧改了口风:“嗳,那你呢?你的本事呢?他们都说你打理山寨挺有本事的,也是没人举荐?” 昏黄的灯光下也能分辨出苏征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唔。” 梁玉好奇地道:“为什么?你说话条理也够了,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做诗,可是无论是明经还是算学还是旁的什么,总有一样是能出头的吧?” 苏征从牙齿里挤出两个字:“不能。” 就梁玉所知,此时做官的几种办法,一是荫官,老子英雄儿好汉,二是举荐,是金子总会发光,自己跑到别人面前闪瞎人眼的也算,三是考试,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举行选拔考试。不过这些跟她都没啥关系,她就是个在萧司空门外拣骨头的命。 苏征慢慢挪动了一下身体,缓解背上的疼痛,给梁玉解释,由于几种选官的方法并举,留给考试的名额就非常有限,一次二、三十人而已。虽然不大愿意承认,但是苏征还是说:“全国选二、三十人,我未必能中。可不在这二、三十人里,就不配有抱负了吗?” 梁玉一怔,是呢,凭什么呢?史志远不是个好人,本事也是有的,未必一开始就捞的偏门。可是正道不让他走,他可不就得走偏门了吗?凭啥人人都得有纪申、宋奇的本事才能做官?苏征论本事来,未必就比萧度差了,现在苏征在哪里,萧度又在哪里呢?她还觉得她姐姐比杜皇后好呢,杜皇后当了二十年的皇后,她姐姐现在尸骨都凉了。 梁玉点了点头,没有发表评论。心里话她不能说,不能赞同“反贼”。袁樵却听得很闹心,斥道:“存了抱负的心,却连选正道的勇气都没有,那就不是抱负,不过是贪欲。” 梁玉耳朵一热,说:“我们走吧。就这样了。”她想要知道的都知道了,心里沉甸甸的。 苏征想说的话都说了出去,也没得再讲,只突然吟了一首诗:“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1】 这首诗梁玉没读过,不过典故她都知道了,心道:【他这诗写得还不错。】 袁樵道:“左思可不是阁下这样的人。” 梁玉脸上一红:【他娘的,原来是别人写的!】 张轨内心矛盾,梁玉能激得苏征开口,再给她一点时间,是不是就能让苏征吐露更多的机密了呢?杨仕达的一万户变成了五千户,张轨心里总不踏实,杨荣尚未归案,张轨也想拿下这个功劳。可是……【还是算了吧,让一个小娘子与囚徒打交代,终归不是正派人的做法。】 梁玉却忽然说道:“哎,你就要死了。” “我……” “坏事都扣到头上了,要不要再坏一点?” “干嘛?” “出卖个杨荣什么的。” 苏征真的被气到的:“我才不会……” “哦,那算了,就让他们慢慢捉吧,”顿了一顿,梁玉道,“你安心上路吧,你不冤的。我有心得,与君共勉。相貌、智力、体力是老天爷给的,这些从来不公平,全看老天赏不赏饭。心性是自己练的,只有心性是公平的。你把心性扔了,是放弃最能靠自己的努力与人比拼的东西。不行阳谋而行阴谋,总有栽倒的那一天,我栽过。” “五千户的户口不过是杨仕达的本钱,被略卖的子女、被勒索的财产是笼络流氓无赖的赏钱,这些都是棋子,他要与朝廷下一盘棋,你呢,有你自己的下法,总脱不了不拿人当人的习气。你不拿人当人,比你地位更高的也就不拿你当人。都一样,谁也不比谁高贵。你不比人心,要比智力,智力不如人就别闹了。” “杨荣躲谁家里,谁就是窝藏反贼。不过你们也都不在乎,反正你们眼里,被牵连的也不算是人,会说话的牲口罢了。你就做你的……忠仆?” 苏征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梁玉头也不回地走了,苏征忽然对张轨道:“有暗号。” ~~~~~~~~~~~~~~~~~~~~~~ 张轨与苏征如何,梁玉便不再管了,她心情不美妙地与袁樵一同回去。袁樵小心地说:“你不开心?” “啊……还好吧。只是有些感慨,他其实说得也不算错。” “你说得更对。” 梁玉道:“都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的。你是命好,我是运气好,命运不及我们的人,也得许人挣扎不是?我没学过的时候半个字也不认识,谁那个时候说我蠢,我也得咬人。” 袁樵摸摸下巴:“唔,也是。”他从来算不上是一个纯然的正人君子,与梁玉一样,他必须面斥苏征,但是也要思考一个问题:像苏征这样的情况还有没有?如果很多,要如何改进?心怀天下者,必然要早早对大局进行思考推演,磨练自己的本领。 梁玉也在想这个问题,她最大的敢想是,一次只取二、三十人,这个考试真的太不实在了!一万个人抢一个名额,许多人就会放弃,哪怕再珍贵。如果是十个、二十个,许多人就会努力尝试。诱惑、目标,必须能够激起人的欲-望,而不是让人望而却步。而且……梁玉瞥了袁樵一眼,世家里头的废物渣子也不少,却都没妨碍他们做官,这些玩艺儿不扔,留着过年吗? 皇帝、执政没有亲自去管升斗小民的,管事的都是亲民官,要让废物们来管,还不如杨仕达呢! 两人各有心事,回到县衙,梁玉又是笑眯眯的模样了,好似只是与情郎约会了一场,而不是去与一个逆贼对骂了一回合。 袁樵道:“早些安歇,你明日不是还要出城看看田地的吗?” 梁玉道:“好。你也是。” 袁樵笑笑:“只要老将军将杨荣残部剿灭,咱们就能专心安抚楣州啦。” “哎。” 两人都将心事深埋,话两句家常,向两位夫人问安,再问袁先都做了什么。袁先在家里是温习功课,袁樵正在忙,这两天教导得少,他就自习。梁玉忽然说:“明天要不要与我出城去看看?楣州如何比得国子学?学问上吃亏了,就得从旁的地方找补回来,知道些人间疾苦以后做人做官都有用。” 两位夫人与袁樵都赞同,袁樵道:“那便交给你了。” 袁先想了想,梁玉说的也对,父亲和祖母、曾祖母都同意了,他也不反对,道:“全凭娘子安排。” 一家人闲话毕,用过饭,各回房安寝。 吕娘子还是住在梁玉的东厢,回到房里两人的习惯是总结一天的事情。吕娘子道:“我总说三娘的本事是天授,今日一见,果不其然,竟让苏征开口了。” “其实,杨仕达要想要个官,还有别的办法的。他舍得出一、两千户,就不如让他们真的去反,自己再平反。军功有了,富贵也来了,”梁玉慢吞吞地说,“这么干也是不把人当人,我真是一个天生恶人。” “三娘不会这么做的,也不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当然,如何做得像真的一样还要斟酌安排,只要心够狠,总能做得成。我得提醒自己,要做个好人。” 吕娘子劝慰道:“人有时候难免会有些恶念,只要不行恶,就不算什么。” “我还是去做点好事吧,做了好事就没工夫干坏事了。明天开始就种地去。” 108.虚实之间 袁先与梁玉的接触并不多, 在京城的时候只是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一路上的交流也没多少话, 到了楣州也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世家内部的相处,绝大多数都是这样的客客气气。修养要求他们含蓄, 高雅, 高人一等的地位使他们的举动与利益息息相关,这就又平添了几分谨慎。 袁先的来历比别人更复杂,更增加了他的城府。他不是很适应梁玉的这种直爽, 但是承认不少时候,梁玉这样的直来直往并不讨人厌。 他愿意配合。 当天晚上,袁先去见了袁樵。袁樵正在书房,为次日的行动做准备。他原本是打算视察一下春耕的情况, 天时不等人。梁玉要带袁先去看看人间疾苦,两个人都是他挂心的, 便改动了原来的计划, 往后推了一天。空出来的这一天他也不肯让别人休息了,开始写种种手令, 让人明天去办。 袁先在门外咳嗽了一声, 带着点稚气的声音让袁樵会心一笑——他当年也有这么一段时候。放下笔,袁樵道:“阿先么?进来。”将手边上的一张纸条往抽屉里藏好了。那是梁玉才给他递的条子, 写了自己明天准备做的事,问对袁先还有什么要准备的没有。 【这两个鬼灵精, 都想到一处去了。】 袁先平素不大会来麻烦袁樵, 他与袁樵的父亲袁籍相处得更和谐一些, 袁樵与袁籍的风格还是略有不同的。大约是很年轻的时候就承担了一家之主的责任,袁樵的脸比袁籍要更冷一些。做了官之后,又要硬端出点威严来,反而透出一点好笑,“父子俩”之间的隔阂才渐渐消了。 袁先照着规矩给袁樵一揖,叫一声:“阿爹。” 袁樵问道:“为了明天的事情?” 袁先低下头:“嗯。” 袁樵起身绕过桌子,站到袁先面前:“不必担心,她很好相处。” “儿是不知道要做什么准备。” 袁樵笑道:“不必紧张,她是一个很率直的人,你们相处了就知道了。嗯,跟你平常见过的小娘子是不大一样的。” 袁先小声说:“就是因为不一样。”一样了,他自有一套办法来应付,这一位不大按牌理出牌啊。他越来越希望能够与“母亲”有一个比较融洽的相处,一家人经过这许多事情走到现在是很不容易的。 袁樵道:“那你与她处一处不就知道了吗?日久见人心。” 袁先有点焦虑:“就是怎么处……”咬咬牙,他难得示弱,“儿想做得好一些。” 袁樵不知道想起什么来,脸上的棱角愈发的柔和:“放心吧,她也是这么想的,她也会犯错。人都是一样的。” 袁先心道,【阿爹自然也是希望我们和睦的。】可是怎么亲热的相处,没学过呀!全家祖宗八代里都缺少这样的典范。与梁玉在驿站里有过一番交谈,也只是“达成共识”,说得坦率一点是面子情,离和睦融洽还有点距离。袁先不希望距离太远。 袁樵不再吊他的胃口,说:“明天我与你们同去。” 袁先大喜:“谢阿爹!”声音比平常都大了一些。袁樵笑道:“这才有点小孩子的样子嘛!活泼一点也不坏,不必总绷着叫人看不明白。”袁先也难得回了一句:“跟您学的。”袁樵抬手揉揉他的发髻:“早些歇息吧,明天的事情有我准备。” 袁先心下大定,有个父亲照顾的感觉是真的很不错呢。 ~~~~~~~~~~~~~ 次日一早,袁樵父子俩都装束停当,袁樵指着两个斗笠对袁先道:“我小的时候,你阿翁带我出去,也准备过这么一套。”他就依样画葫芦了。 梁玉那里也准备齐了,一看他们就发笑:“哎哟,你们怎么这副打扮啦?”两人看梁玉,斗笠没见着,衣裳又换了一身,裙子短短的只到膝盖上,裤脚扎紧,袖子也是窄窄的,头发拿块蓝布包了起来。反观父子俩,袖子倒是束起来了,下摆依旧很长,身上的零碎配件该有的一件也没缺。 梁玉评价道:“一看就是没下过地的,来,我给你们打扮一下。”亲自动手,将父子俩的衣服都换作了短打扮,再扣上一顶斗笠就像个样子啦。袁樵与袁先都有点难堪,袁樵不大确定地问道:“就……穿成这样?” 梁玉道:“是啊,你不穿成这样,永远高高在上的,人怎么会亲近你?威严又不靠端架子。哎,你方言学得怎么样了?” 袁樵道:“能听懂了。”他要忙的事情比梁玉多,梁玉方言现在说得极溜,袁樵就只能听懂。 梁玉道:“那怕不行,你这样,虽然与他们分田又与他们规划,他们心里敬你却不亲你。” 袁樵道:“要那么亲近做什么?”他一直以来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不可与人过于狎昵,这是不好的,是有失体统的。 梁玉道:“那你今天试试。” 袁樵犹豫地道:“也行。”反正就一天,就当让她开心了。 一家三口都短打扮出了城,还是骑马,身后还跟了一堆人,都到梁玉那块田里去看人耕种。袁先不说话,一双眼睛四下看,实在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好来。快要到了,梁玉先跳下马来,袁樵与袁先知道这个——不能纵马踩伤了庄稼。 一行人走在田梗,梁玉道:“瞧,这块地是照顾我,给的是上等田,能看出不同来么?” 袁樵与袁先都是一脸懵逼,他们干嘛要知道怎么种田呢?见过是见过,但是田亩的分等,没学过,他们只须等别人来汇报。梁玉教他们:“看肥力,也看地势。”袁樵也认真听了。梁玉又领他们去看水渠,父子俩都看出来,眼下的水利不大好。袁樵道:“还是要修的,只是兵火过后一片残破,人力不足。” 梁玉道:“那你得小心夏天为了争水打起来。” 袁樵道:“我知道这种事。” 梁玉道:“那你打过吗?” “啊?” 梁玉告诉他:“我家打过,打我记事起,两年打一次,空的那一年是对着骂祖宗八代和夜里起来偷水。知道、见过,跟自己打过是不一样的。就像这种田……你看我这边种得快,那里种得就慢。” “缺耕牛,我在设法解决,牛不足,以马代之也是可以的,只是都缺。”袁樵看那边两个人承担了牛的工作抬着犁,行进得十分吃力。 “你看他们的犁。” “犁?怎么了?”袁樵凝目望去,现出疑惑的神色来,袁先也顺着梁玉的手指看过去,小脸上更是一片茫然。父子二人认得一些农具,这比起某些人来已算是有常识了,要他们细分辨,袁家却不是研究这个的。 “你没扶过犁就不知道,这种太吃力,笨重,入土也浅,不如咱家的好使。” 效率的重要性袁樵是知道的,但是就像梁玉说的,他对农事并不熟悉。他还算好的,至少知道种田不易,也有一些常识,还肯听梁玉说种田的事情。此时与两汉时的“循吏”已有不同,许多官员知道“爱惜民力”、“不误农时”就算是个不错的官员了,但是绝不希望自己的家人去研究这些,他们更希望家人读书、明礼。肯卷起裤脚下地受辛苦的,是少之又少。 袁樵很重视地问:“你能拿得准?” 梁玉自然地给了他一个白眼:“你种过地还是我种过地?我跟家里写信,跟我爹要了几具犁来,拿来了你亲自扶一扶就知道啦。” 白完了袁樵,梁玉对袁先却是非常和蔼:“阿先,你看,什么事都是学问。现在抢农时,原本要两天干完的活一天干完了,这就抢回来了。这就是实实在在的实惠,虚名都是虚,实绩才是根本。没有实绩的名气,都是无根的浮萍。” 袁樵虚心地问道:“那犁什么时候到?” 梁玉道:“应该在路上了,他们走快走慢,我也说不好。” 袁樵道:“那还有什么别的工具可以改进吗?”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梁玉道:“我把不一样的都试过一遍,把要改的都写信让家里捎过来了。” 袁樵如释重负:“谢娘子。” 袁先小小翻一个白眼,心道,还没成婚呢,爹你轻狂。他自来安静,腹诽一句却不说出。默默地跟在梁玉后面,听她说楣州与她生长的环境不一样,有些东西好种,有些不好种。不由自主地就想到她在路上分装的种子,点点头,【她是个有计较的人。且知道这些庶务于为官大有好处,阿爹有娘子相帮,应该很快就有政绩了。】 袁先心里也小小地雀跃了一下。 三人转了一圈,梁玉想楣州百废待兴,袁樵的事情又多,便说:“还有一事,今天原想着与阿先一同出来就不急,你什么时候有功夫了什么时候再带你去看的。既然你来了,那就一同去看看,好不好?” 袁樵感兴趣了:“好!阿先?” 袁先也很好奇,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只犁一样,就让他知道农事里也有学问,【我不必去深究它,却要知道一二才好。否则不谙世事,所谓宵衣旰食,也不过是浮于表面。】 ~~~~~~~~~~~~~ 梁玉见他们都兴趣,低声道:“跟我来,不要声张。” 一行人翻身上马,奔驰了四十里。楣州地方地势不甚平坦,眼见要到山里,袁樵道:“这是要去哪里?残匪未清,不要涉险。” 梁玉道:“就到了,来,下马吧。” 袁樵跳下马来,一看梁玉已经站在地上了,转身把袁先接了下来。轻轻戳一戳袁先,袁先鼓一鼓脸颊,乖巧地问道:“娘子要给我看什么呢?都是山。” 可爱装得并不成功,盖因梁玉自己就是个装可爱的高手,一眼便识破了。识破不说破,梁玉答道:“看黑户。” 这是句黑话,梁玉补充道:“都没有户籍的,也不归哪一家人。就躲在山里。” 袁樵道:“这怎么可以?”杨仕达是怎么惹得朝廷动手的?还不就是隐藏户口的问题吗?大军还没撤,眼皮子底下就出了这种事情,简直是挑衅。 梁玉道:“他们没有户籍,也没依附什么人,自给自足,男耕女织。” 袁樵道:“那也不行!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这里竟然还有人?” 这里离楣州城也不太远,楣州之前还有一个杨仕达,这都能叫他们剩下来? “当然有!你们谁也没法子把全境都犁一遍不是?人往里头一躲,就是真的杨土司来了,这里也有他管不到的人。他们自给自足,也不靠谁,自成一体。” “你怎么发现的?” 梁玉道:“自给自足也还须有些别的东西交易,我打从一来楣州就留意,叫他们找找货郎。”穷人连盐都很少能够吃上,衣服还是要穿的,做衣服就需要针、剪一类,这些都是无法自己生产而需要交易的物品——总不能祼着。 袁樵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 “方言难道是白学的吗?”梁玉笑了,“往街上走一走,看到哪里有货郎,叫住了聊两句,就什么都知道了。货郎又不是你,听到黑户脸都黑了。” 袁樵的脸真的黑了,袁先只觉得这样有趣,也有些佩服梁玉。她杀“四凶”,袁先只是耳闻并未亲见,亲历她行事,才有了真实的感觉。袁先给父亲解围:“娘子找到他们,是为了让阿爹将他们编入户籍的吗?” 袁樵轻轻咳嗽了一声。 梁玉道:“这个么……一半一半吧。” “另一半是什么?”袁樵插言问道。 梁玉道:“我原打算在楣州住个几年,总得置点产业。我又没打算靠敲诈勒索来当狱霸,自己手上也没什么干活的人,他们这些跟着我的人,照顾我的生活、保护我的安全是够的,耕织却不是他们的长项。” 父子俩都露出恍然的表情——合着你要留着自己用啊?真是到了哪里都忘不了搞事。 袁樵道:“你怎么也搞起隐瞒人口的事情来了呢?” 梁玉与他拉开两步的距离道:“可别冤枉我!一半一半,人口你记入户籍了,我聘他们做工,总不犯法吧?再说了,”梁玉嘲笑道,“你还能把人捆起来,拿鞭子逼他们干活吗?” 袁樵走近了两步:“有田有舍,为什么不……” “赋税、徭役,”梁玉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人家要的不过一点自己不能产的盐——这个吃的还极少——一点针头线脑,余者全都自给自足,要你何用?你既无用,他们为什么要把辛苦钱交给你?还为你干活?逃户为什么流亡?他们原本没有田吗?有,种不下去了。瞧,我就说了,你不自己下地,再说什么爱惜民力都是虚的,这里头学问可多呢。” 袁樵道:“这些我知道的。” “你只知道这件事,不知道他们的想法,就想不出针对的策略来。我给他们饭碗,你看他们来不来。光脚的才不怕穿鞋的,要一个人老实听话,就先给他一双鞋。你说是不是?仓廩实而知礼节,我看就是这个意思。” 袁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有一点明白:【阿爹于种种事务都是明了的,且深谙人心权谋,但是于这些民生之事实不曾深入。娘子起自寒微,自然通晓世俗。一知其然,一知其所以然。】 袁樵眨睿智眼,叹道:“你说的是。”又说:“我看你近来不大开心,是心里憋着事吗?”问完了想起来还有一个袁先在旁边,清清喉咙:“回去讲。” 梁玉道:“回去前先说好了,我知道你回去之后必要派人来清查的,你可不要把这些人都给我吓跑了。” 袁樵道:“我明白啦。不过,田地就这么多,你要兼并吗?那可不大成,至少……” 至少现在是不行的。 梁玉道:“男耕女织,我当然是要寻个地方开几张织机,招些人手来织布啦。” 袁樵道:“这个好!” 一家三口远远地看着这一个聚居的小小的村落,很小,统共也就十几户人家。房舍极其简陋,四面都是竹编的,隔着两道竹“墙”还能看到对面星星点点的光,顶上搭点茅草,就是一间房子了。 这样的“房子”自有它的好处——便于搭建,也便于随时丢弃而不心疼。楣州不是没有过想做事的官员,每每派人寻找他们的时候人,他们一把火将破屋一烧,人往山里一遁,几天后再回来,砍几根竹子扯两把草,就又是一间房子了。官府收赋税、征徭役,杨仕达的山寨也是这个做派,算算烧房子跑路比给双方征用还划算一点,不少人就过上了这样半定居的生活。 袁樵的眉头皱得死紧,抿抿唇,下决心似的说:“将人招了来,我一定要问问他们。” 梁玉笑道:“行啊。哎哟,得回去了,跑得远了,再晚进不去城了。” ~~~~~~~~~~~~~~~~~~~~~~ 与梁玉出去一天,袁樵父子俩没被她赶去拉犁,却也有些疲惫。袁先年幼,回府就开始打哈欠,袁樵是心累。他自认已经很知道人间疾苦了,今天看到的一切却告诉他,他所知道的“疾苦”,绝大部分是“吃饱了撑的才有心思作妖”。 震憾不可谓不大。 晚间匆匆扒了两口饭,袁樵一头扎进了书房,开始修改之前制定的计划。写了几稿都不如意,团了掷了一地,望着烛上的火苗出神:【她以前就是过的这样的生活吗?如此贫苦还能有这样的性情,真是太难得也太可爱。则我初见她的时候……】 梁玉也很忙,在袁樵这里过了明路,她就可以做她一直以来想做的事情了。吕娘子被请了过来,梁玉要开作坊,第一得寻摸一处适合做织布作坊的地方,要宽敞,要有足够的房屋,还要注意男女分开。 吕娘子惊道:“男女都招?三娘对我讲,打算怎么做呢?” “现今最要紧的是种地打粮食,一家凡有余力的,男女老幼都自己干去了。闲下来,他们自己养蚕、种麻、纺线织布,织出来的布要做捐税用,哪里还会为别人做事呢?只有穷人,既种不了地,又没别的收益、做奴婢也没地方去,还不想饿死的。这样的人,连架织机都没有,她就算想自己养活自己,也只有一把力气。我就要这把力气。” 吕娘子道:“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梁玉道:“我先前做学徒的时候,有两个傻子,一个缝衣裳好,一个绣花好,就互相指责对方的衣服做得不好。缝得好的说绣花的那个衣裳缝得歪了不值钱,绣花好的说缝衣裳的那个绣的花让衣裳掉一半的价。当时我就想,她们两个如果一个缝、一个绣,这衣裳的卖价得翻四倍。要是我开铺子,就叫绣花的专绣花、缝衣的专缝衣。眼下也是一样的道理。” 吕娘子道:“扬长避短,自司其职?” “对,”梁玉兴奋地点点头,“干得还快!纺线快的就专纺线,织布好的专织布,染色精的就专染色。若是咱们的人有某样做得不好了,譬如将麻做线,我就往外面收线!” 吕娘子道:“那你得要监工,否则互相推诿,反而不佳。本地监工容易结党,你带来的人容易被下面的人瞒骗。” 梁玉道:“不怕!先挑人,找出做得最好、干得最快的人,叫她做,譬如织布,织一匹布要耗时多少、经纬各多少、是否细密,拿这个做准,比这个干得好的,奖。干得差的我也不当冤大头,再差的,就请她走人。认真做活计的,我一天管两顿饭,叫人舍不得走。” 吕娘子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赞道:“我遇到三娘,真是我的运气了!” “我遇吕师,才是我的运气呢。那就,开始干?” 吕娘子道:“我去找房子!对了,还有要订契书一类,都要做好,好在阿蛮几个也渐渐上手了,还有王吉利夫妇二人,也都算精明强干。哎,瞧我!织机还没准备好呢!” 梁玉抿嘴听她絮叨着要干的事,忽然想起苏征来。【做学徒时,我有这个想法总不能做,如今说干就干,想法还是当年想出来的,结果却是如此不同。我还是那个我,只是因为姐姐外甥我的身份变了,是活着又投了一回胎,硬生生改了命。苏征说的那些,也不能说是全都错了。唉,先干出点事来吧,旁的都急不来,现在我说话还不大顶事。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步一步的做。】一时想得出了神。 109.男耕女织 此为防盗章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 如今不乐意教了, 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 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 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 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 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 心里叹了口气, 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 他也没做停留,叮嘱一句:“既然如此, 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 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 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 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 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 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这个梁满仓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当官儿的比心眼儿还是能跟他们比翻白眼?你们一个个才识几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着你姐你外甥的脚别放就对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们!别人都是虚的!” 南氏这时候插话了:“他爹,你说啥呢?亲闺女亲外孙,咱实诚些。” 梁玉马上赞成:“还是阿娘说的对,实诚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这些不比咱强?” 她本想反驳梁满仓,想到梁家的现状又将话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确实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讨人厌的朱寂,生得也不错,学问也不错,举止更是带一股潇洒贵气。连他们家的仆役们,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样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实诚些,贴心点儿,找自己的长处去显摆。明白了。】 梁满仓才要发脾气,想说自己没那么凉薄,又觉得妻女说得有理,问道:“大郎、二郎,你们看呢?” 梁大郎慢吞吞地道:“娘说的对。” 梁二郎也说:“妹妹说的也有理,装傻比装聪明好。” “你们那傻,还用装啊?!”梁满仓骂了一句,“行啦,箱子给我放好,都滚,看着就来气!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梁玉临走前便说了一句:“在家常念叨,要不是大姐进宫,咱家得多出人上番服役,这是大姐的好处。咋穿了两天绸衫就全忘了呢?这个好不得念着呐?心里常念着这些好,不就行啦?” 她心里想的与梁满仓的也差不太多,不能给姐姐、外甥帮场面上的忙,关心体贴一下还是能办得到的。好处一类,倒还真不曾想到,但也不能否认亲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也是说中要点了。 ———————————————— 梁家这头收拾完之后,没两天就都得下船上车了。梁家男丁依旧是不会骑马的,袁樵就不一样了,将母亲、祖母扶上车之后,他鞭马过来告别。陆谊等三人对他也很有礼貌,尤其是朱寂,大约是被教训得狠了,白眼都没敢拿出来。 看到他过来,再想起来自家还没给谢师礼,梁玉凑上前把梁满仓的鞋跟都踩掉了:“阿爹!你愣着干啥?上去,问问他家住哪儿!你别是想赖账了吧?” “你老子就这么抠吗?该花的我啥时小气了?”梁满仓单脚立着,把被踩掉的鞋跟提好,拍拍手上的灰尘,上去问袁樵的住处。 袁樵报了个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几户的,他也记不大清,梁满仓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儿过去:“你脑子好使,给我记住了。” 袁樵站得像根标枪,僵硬得也像根标枪,仿佛一个木偶,一节一顿地动作。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力图做得风轻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师长一样:“这个,给你,菜刀,咳咳,进京,不好。”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还给她凶器! 梁玉愣了一下,开心地接过了刀:“都没有东西给先生,先饶了先生的好东西。这个好看。” 刀身不长,埋在鞘里,鞘与柄错金,花纹古朴。整把刀也就小臂长短,非常合宜。梁玉笑着接过了,又防贼似的看着梁满仓。梁满仓老脸一红:“这个不扣你的。” 梁玉这才满意了,一脸笑地对袁樵道:“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 【我只盼你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袁樵点点头,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见,同手同脚回了自家车上。梁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就此要与小先生分别了,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差点也要哭了。捧着刀站在那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声。 朱寂小声给萧度咬耳朵:“这就送信到京里,给这婢子做窄袖袄!她要在京里再来个袖里乾坤,咱们谁都受不了!” 萧度低声道:“噤声。” 那一头,袁樵爬进了车厢,迎上杨氏关切的目光:“佛奴,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樵默默地摇了摇头,倚着车壁不想说话。杨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侧了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样子来,心里难过极了,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落泪。 杨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儿子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准是心里有人了,儿子十五了,对男女之事开窍并不奇怪。她也没急,盘算了一下,对面都是什么人呢?她虽没见过梁氏,但是想来小门小户,儿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陆、萧、朱三人的侍女一类。这就更好办了,儿子放下了,只当无事发生,放不下,求一婢女,还是不难的。过两年,儿子出仕,为他求一贤妻,年轻时的什么绮思就都能放下了。 杨氏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眼睛,她也假装休息了起来。母子俩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驿站的时候,袁樵才睁开眼,心中难过,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能到哪里呢?两刻之后,鸾铃响起,陆谊一队人马也过来了。 梁玉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扶南氏下车,一抬头,正看到袁樵,顿时无语。再想不到,分别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这一条道,前后脚的事儿! 【我刚才那样伤心,是为了什么呀?】梁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蠢过! 袁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里先为自己尴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说话。梁满仓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个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别就又见面了,我老汉白难过了一回。” 没奈何,两队人马一又并合而为一了。因为有了这一番波折,远远见到京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两边再分开,都觉得有些气弱,伤感被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双方讷讷地道了别,各奔东西。 皇帝给梁家赐了宅子,梁玉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便说女儿:“书也不讨两本来。” 梁玉打起精神,她发现父亲今天尤其的不满,估摸着是因为出的帛太多,答道:“我和大哥开了眼了呢。是吧?大哥?” 梁大郎飘着点了点头,一改沉默的习惯,对梁满仓道:“阿爹,贵人就是贵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梁满仓摆摆手:“行了行了,先吃饭。” 梁家的伙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在县衙、跟着陆谊等人,吃饭是不用自己花钱的,全家甩开了腮帮子拼命吃个肚皮溜圆,到了“自己家”一应用度都得是自己花钱,梁满仓的旧习性又回来了。主人家的肉食减到了两天一顿,仆人们的肉食他已经给停了,且很有理由“又不干力气活,要吃那么好做什么?” 今天的饭桌上,有孙辈以哼唧哭扭不肯吃来抗议。梁满仓心气正不顺,冷冷地垂下了眼:“还是不饿!我看小崽子们就是吃太撑了!饿他三天,我看他吃糠都香!” 吓得四嫂恶狠狠把儿子扯到身边,恐吓:“你再闹,狼来把你叼了吃了!” 一家人战战兢兢吃完了一餐饭,梁满仓咳嗽一声:“都早点睡!别他娘的点灯熬油的!你们点的都是老子的血!老大,跟我来。” 梁大郎急忙站起来,跟梁满仓回了正院,南氏也慢慢起身,扶着使女回去了。梁玉几个哥哥打哈欠、咳嗽的都有,懒洋洋各自回屋,一天演礼,比锄地都让人焦躁。嫂子们还不能很快的离开,碗筷如今不用她们收拾了,她们却得收拾好孩子。 大嫂趁机问梁玉:“玉啊,今天出了啥事?爹咋脾气又上来了哩?”梁大嫂娘家姓南,是婆婆的娘家堂侄女,亲上做亲,与梁玉还是表姐妹。她嫁过来的时候早,梁玉小时候她还奶过,两人说话也就没那么讲究。 梁玉道:“我还想问大嫂呢,今天家里没啥事吧?”父亲这态度变得非常奇怪了,她就猜是她离家的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儿。 大嫂摇摇头:“一天净学磕头走路说话了,能有啥事哩?咱只跟阿家一道学,不知道他们男人那里有啥事。” 其余几个嫂子都站住了,想听她们说的什么,又忍不住,七嘴八舌跟梁玉抱怨。 二嫂说:“有啥事也不对,咱这不是到京城了吗?咋吃的一天比一天差哩?” 四嫂接着说:“一路上不是好好的吗?咋晚上灯也不叫点了呢?” 五嫂问出了一句梁玉能回答的话:“是没人管咱们了吗?” 梁玉道:“为啥要别人管呢?咱自己靠自己,不好吗?” “好是好,可你看这……就快要不给吃饱了吧?不说是太子是咱外甥吗?咋还有外甥做了太子,舅家受穷的呢?” 大嫂一句话,又勾起其他三个嫂子肚里的不满了,一齐唠叨上了。她们都是生长在乡间的妇人,县城都只去过一次,既没见过世面,又因年纪不够大还没积淀出生活的智慧来,便显得急躁浅薄。人人都想一件事:以后还能过上好日子吗? 梁玉哑然,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她失算了,家里人现在只要生活安逸,并不想其他,也还都来不及想。梁玉试探地问:“那,要是咱家再这样使劲儿干,好过好日子呢?” 还是大嫂有面子,反问道:“舅爷家,还用咋干?哎,那一路管吃管住的几个郎君,不管咱了?为啥?这当了舅爷,咱不是得翘起脚来乐了吗?” 这个问题就复杂了,算来是她的锅。梁玉头痛了,她现在想知道,梁满仓又是怎么想的。匆匆丢下一句:“等我问问爹,你们赶紧回屋吧,再晚多点灯,爹又要骂人哩。” 守财奴的名字还是很好使的,嫂子、侄子们作鸟兽散。 ~~~~~~~~~~~~~~~~~~~~~~~~~~~~ 梁玉回房必须经过正院,在正院门口与梁大郎擦肩而过。梁玉一把拉住哥哥:“大哥,爹生气了没?”梁大郎道:“哪回往外搬钱爹心里痛快过了?” 梁玉心道,恐怕不是钱的事。 这世上第一个对梁玉悉心栽培的人是吴裁缝,吴裁缝曾说过,梁玉在争斗上的本事是天生的。就在刚才,梁玉从梁满仓的沉郁、嫂子们的不满中嗅到了危险的信号。 梁满仓这不满,绝不止是因为花钱。梁满仓抠门,但该花的钱也是不含糊的,一个子儿都不会少给! 梁玉赶紧问梁大郎:“爹说啥了没?他白天遇着啥事了没?” 梁大郎一犹豫,梁玉就知道有事儿,手抓得更紧了,摇着梁大郎的袖子:“大哥?” 梁大郎低声道:“白天那两位郎君跟爹说了点……咳咳,爹就想听萧司空的了。” 好的,明白了!他妈的!你们拿的好处还是我给的呢,就来拆我的台!梁玉心头蹿火,对两个礼官极其不满。低下头来,松手放梁大郎走了。 深吸口气,堆出个笑脸来,梁玉快步到了房门外,扬声道:“阿爹、阿娘,你们睡了没?” 屋里灯还没灭,里面梁满仓的声气:“进来吧。” 梁玉推门进去,当中堂屋是黑的,西屋没住人,也是黑的,只有东屋卧房里一盏孤灯与小炭盆的光亮在跳动。梁玉撩开帘子进去,南氏对着壁上挂着的菩萨像在念叨,梁满仓则在踱步转圈儿。 看到梁玉过来,梁满仓道:“今天过得咋样?” “还行,”梁玉小心而急切地说,“爹,我今天算是开眼了。” 梁满仓赞同地点点头:“嗯,你爹今天也开眼了。” 梁玉安静了一下,捏捏拳头:“您遇着啥事了?” 梁满仓此时对闺女不需要兜圈子了:“今天听说了些事,咱以前想错了,都得改过来。我已经想好了,这一大家子,在京城咱都不算,不能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咱还是得依着贵人,可你姐、你外甥那是在天上,到现在还没见着哩。以后也不能就当亲戚走。他们是帮衬不了咱们多少的,得另找个靠山。” “您说啥?!”梁玉是没想到,就出门这一会儿功夫,她爹整个人都变了! 梁满仓这话说得太明白了,就三条:一、咱在京城日子不好过;二、跟萧家掰了太傻了,你这主意太馊;三、得再重新抱萧家的大腿。 “我还没说完,你叫什么?你这丫头,就是太性急啦,以后得改!说你多少回也不听,啥事都缓缓,别那么急就叫出来!白得罪了萧郎君,”梁满仓一鼓作气,“咱依着陆郎君几个的时候,日子多么舒心?如今呢?你想做个人,也得自家是个人物才行!现在人家不管了,咱咋办?!” 梁玉也就摆明了车马问了:“您这变得也忒快了,您今天到底经了啥了?” “经了啥?人家两位官人给我掰扯明白了哩!你一个县城学徒的见识,咋能拿到京城来跟做官的人比呢?” “您在路上不是这样说的!” “我那是不知道把咱全上秤卖了,也不够人家看一眼的!”梁满仓斩钉截铁。 梁玉的规划看起来挺好,自家挺起腰杆来做人。可现实呢?上袁家一次门儿,四十匹布没了,袁家都不带翻一下眼皮的。他梁家现在就不配跟老户人家平起平坐讲价钱。 白天,两位礼官收了他的布帛,便好心暗示他,京城如何难混,太子、梁才人、梁家都没有圣宠,你们是不可能有舅爷的威风的。这样的情况下,你们怎么还要与萧司空生分了呢?朝廷里多少官员想抱萧司空的大腿都得排队。尤其是眼前,萧家两眼一抹黑,如果萧司空表个态,梁家绝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官员们也会更尽心。 【那咱还尥什么蹶子?】 想明白了这些,梁满仓就有了决断——闺女太冒失!咱家这样的虾米,还是得抱个大腿的!跟贵人们差这么多,咋叫板?做人就得识趣!神仙们打群架呢,你没个靠山,还挤在中间,不是找死吗? 110.兄长之心 此为防盗章 刘氏、杨氏已等得不耐烦了。人的耐性都是有限度的, 限度是有弹性的, 而弹性是因对象而异的。如果是入宫觐见,再多等一个时辰都不是个事儿,等梁玉来见礼,多等一刻都是多余。 杨氏欠身道:“阿家, 旅途奔波已是辛苦, 连日又各处奔走, 您还是早些安歇吧。佛奴那里,我再等等, 与他说说。”可不能连这么没规矩的人都招待呀! 刘氏动了动眉毛, 缓缓地道:“也好。”慢慢地扶着使女的手起身, 行动间带着年长者特有的从容迟缓。 刘氏才起身,袁樵已带着梁家兄妹杀了过来, 一路上还低声解释了目前的处境。他心知自己与梁玉是好事难成的,也不想造成梁玉的困扰,但却希望梁玉能在自家长辈那里得个好评, 至少不能是差评。否则传出点“梁氏无礼”的实迹来, 梁玉就更难在京里立足了。 一头扎进厅里,袁樵衣冠都没正好便先一揖:“阿婆、阿娘, 梁翁遣子女前来问好。” 袁樵个叛徒一句话将刘氏与杨氏堵了回去, 刘氏见状, 又慢慢地坐下了。到这个时候, 她也觉得事情不大对劲了。杨氏更是紧张!一看到袁樵后面带的人, 她心里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先前大概是猜错了。 杨氏平生只干三件事, 且活了近四十年就只干这三件事,业务格外的熟练。这三件事都局限在内宅里:一、管理一切庶务家事,二、关心琢磨丈夫儿子,三、以上两条忙完之后悲春伤秋嘤嘤嘤。第一项对她而言是手到擒来的事,盖因自家没有拖后腿的人,还有一个婆婆刘氏掌舵。第二项如今只有一个对象,还是她养大的,推敲起来比较容易。所以目前她的主业就是伤心落泪。 如今第二件上出了问题,就顾不上办第三件事了。她先前猜袁樵是瞧上什么婢女了,现在一看梁玉,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再看袁樵这关切回护的样子,心头警铃大作。【我说他怎么非得将错就错要教梁氏呢!】杨氏把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这种事情,宁错杀不错放。 杨氏往上首婆婆那里递眼色。 刘氏微微点点头,再垂下眼睛往堂下看的时候,梁家兄妹俩已经趴在地上磕头了。进了别人家里,拜拜人家的长辈,多正常的礼仪呀!梁家兄妹跪得一点也不委屈,甚至还说了两句吉祥话。 刘氏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也没显出轻蔑来:“看座。”待梁家兄妹坐下了,又说了一句:“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常有人水土不服,可是要当心。” 袁樵第一次知道,礼貌也是能让人难受的。刘氏与杨氏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得体的表情,言谈也很亲切,但是就是有一种疏离,用礼貌客气与梁玉划出了一道线,隔离住了不让人再近一分一毫。 她们,和她们的亲朋故旧手帕交们,就是用这样的态度,憋退了一个又一个试图挤进来的人。让她们知难而退,又或者知难而死。现在,轮到梁玉了。 袁樵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觉得带梁玉过来的主意真是糟透了。不安地将臀从脚跟上提起,旋即被杨氏的目光又压了回去。有心要插什么话,又对这些妇人之间的“黑话”没有深入研究,急得搓了搓手。 深呼吸了几下,他硬着头皮,顶着杨氏的目光,硬是对梁玉道:“你们还在学演礼吧?还是早些回去,不要被礼部的人挑剔。那样对你们日后不好。” 没想到杨氏收回了目光,也对梁玉提醒道:“他这话倒有点道理了,小娘子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要用心学礼仪。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让别人刮目相看的,人呢,多半第一眼瞧见你是什么样,一辈子就瞧你是什么样了。” 梁玉又不是傻子!她比一般傻子聪明多了,听出来袁樵话音不对,也觉出刘、杨二位的态度并不亲切。但是对萧度她能亮菜刀,对小先生的亲娘,是绝不可以失礼的。当下乖乖起身,对三人施礼,谢道:“今天多谢您指点。” 刘、杨二位虽然态度一点也不亲切,但是说的话里还是透露了不少常识,这些都是土包子闻所未闻、连做梦都没有梦到过的东西。再者,小先生当初不也是两眼瞧不上的么?现在还不是特别贴心? 真心也得真心去换。梁家啥都没有,土、穷、抠,凭什么让人跟对皇帝似的供着呢?不够格的。 梁玉给杨氏行礼格外的深。杨氏疑心她图谋自己儿子,避开了,又说:“学不会也不要急,慢慢来。小娘子么学那么多干什么呢……” 这句话梁玉就不大认同了,她抬起头来,认真地道:“我生来什么都不会,却不想到死的时候还是无知。生死之间,学呗。” 杨氏被她的目光刺得心颤,小姑娘的眼睛很美,黑白分明还会发光,里面好像埋着夏夜的星空,却又一点也没有夏夜的静谧。那里面藏着一种野蛮生长的活力,像发了芽的种子,向着阳光雨露疯长。恍惚间,杨氏好像嗅到了草木的清香。 摸摸鼻子,杨氏低下了头:“那很好啊。”心头又有些恼,竟分不清滋味,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厅里安静了下来,刘氏突然问道:“用过饭了吗?” “啊?”梁玉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早饭后来的。” 刘氏道:“来都来了,走也不急在这一时。留下用饭吧。” 梁玉难得有些难为情:“那个,用膳的礼仪,我还……”饮宴礼仪,袁樵是讲过的,但是她从来没有练习过。从县衙到京城,都没跟贵人一起吃过饭,也就无从比较演习。知道和做到之间的差距,大约是从梁九到梁玉的距离。 杨氏两眼瞪得大大的,不敢相信地看向婆婆,刚才您老人家可不是这个态度呀!刘氏似无所觉,和气地对梁玉道:“不是可以学的吗?” 梁玉绽出一个明媚的笑来,拜倒下来给她端端正正又磕了一个头:“哎。” ~~~~~~~~~~~~~~~~~~~~~~ 杨氏一顿饭都没吭气,她还在云里雾里飘着,看梁玉从不知道仆人递上的手巾是干什么的,到最后从容的放下筷子。晕晕乎乎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学得真快。 最后,刘氏道:“小娘子呀,是要聘个好师傅学一学的。” 梁玉老老实实地道:“正有此意,只是眼下正忙,大约要面圣之后才能寻访名师。不知您有何赐教?” 刘氏道:“我老眼昏花,有什么‘赐教’呢?不过小娘子要用心挑选你自己的老师。”点到即止,说完便闭目不语。 梁玉看懂了暗示,乖乖的告辞。梁大郎全程插不上话,人家说话慢的时候,他还能跟得上,说得快一点,他就听不懂。不过看妹妹的样子,应该是还行,那他就继续当哑巴。 梁氏兄妹一走,杨氏回过神来,双眼泛起水光叫了一声儿子:“佛奴……”捏起帕子在眼下轻按。 袁樵的头顿时大了。他娘极会选择哭的时机,也极会挑拣哭的种类,今天这个起手式,此关难过! 果然,杨氏带着委屈压抑的哭腔问道:“那个小娘子,怎么回事儿?” 袁樵起身到了她的案前,撩衣一跪:“阿娘都看出来了,儿还有什么好说的?” 杨氏以帕掩面,呜呜哭个不住,从呜咽变成抽搐,哭倒在了侍女的怀里。口里还说:“你、你知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她是什么人?你们……”差太远了! 虽然自己心里有数,好事难成,但是袁樵一丁点儿也不想从亲娘口里听到否定的话,自己说:“阿娘又乱猜了,我是教过她读书的人。从未见过这般好学的学生,难道不可以另眼相看的吗?既有师生之谊,怎可起非礼的念头?!这不是人该做的事!” 话一出口,他心疼得眼泪跟着掉下来了,他知道,这话在母亲、祖母面前说出来,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我发誓,我是要做人的!” 儿子的誓言说得铿锵有力,又哭得撕心裂肺,杨氏不忍再逼他,擦掉了眼泪,凑了过去:“我的儿!”将儿子的眼泪也擦了擦。袁樵越哭越凶,倒在杨氏的腿上也抽搐了起来。杨氏抚着他的背,喃喃地道:“我可怜的孩子。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不难受了,哭出来事情就过去了。过些时日,我给你求房好妻。” 袁樵心道,我才不要娶妻呢!慢慢收了声,面无表情地爬了起来。 杨氏见儿子恢复了冷静,又想起婆婆的态度来。对婆婆就不能像对儿子一般了,而且,对儿子哭,儿子会心疼,对婆婆哭呢,都是女人,她心情好了安抚两句,心情不好就看着你哭到昏过去,然后找大夫。 所以杨氏很乖巧地理了理双鬓,请教刘氏:“阿家对梁氏何其客气?” 刘氏将儿媳妇方才的行为都看在眼里,慢吞吞地起身,说了一句:“你们呐,要学会与时推迁呀。对梁氏客气些又有什么不好?”【1】 杨氏大悟:“还是阿家高明!” 没错,“姐夫”刚才就是不高兴,如果不是她机灵,大概就忽略过去了。她答完之后,明显能觉得“姐夫”变得和气了一些。【不是萧司空教的,就能不生气了?这是为什么?】梁玉百忙之中抽空记下了这一条。 桓琚笑着逗她:“那是你自己想的?” 梁玉摇摇头:“不是,咱家哪有心思理会这个?” 桓琚更觉得有趣了:“那是谁说的?”一般而言,提醒外戚读书的,都有可能是贤人,桓琚做皇帝做得还行,也比较留意人才的事。 梁玉道:“离家的时候,师傅说,得识字儿。” 桓琚挑挑眉:“什么师傅?” “阿爹送妾学裁缝,是裁缝的师傅。原先在大户人家针线上的,后来出来了。” 桓琚心中一叹,是个女流,又问:“她说读经史?” 梁玉心里飞快盘算了一回,直接说小先生,那不行,便将好事卖到了刘氏身上:“进京路上,有户姓袁的人家一道走的,他家阿婆说的。” 桓琚笑着说了一句:“什么袁家阿婆?” 梁玉听他口气,不像是问自己,也就不回答。果然,桓琚没有要求她回答,但是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阴了,道:“既然要读书,那就赐你六经、史籍吧。”顿了一顿,将梁满仓看了看,道:“梁满便为朝议郎吧。” 梁满仓没听明白,梁玉都没听明白,他们一家人,连“朝议郎”是什么都不知道,哪能明白桓琚说的是什么?梁才人懂一点,忙说:“阿爹快谢恩。” 梁满仓赶紧叩头谢恩,他一跪下,又带着一家子人呼啦啦跪下了。桓琚看着这一家人,直觉得可乐,笑了:“罢了罢了,真是纯朴。”一开心,又赐帛两百匹。另赐了些纸笔砚墨之类。皇帝开心,杜皇后、凌贤妃也跟着凑趣儿,各赏了些金帛、首饰。 在梁满仓的感恩戴德声中,桓琚摆摆手,摇头走了,凌贤妃赶紧跟上。杜皇后起身说:“你们许久未见,整必有许多话讲,阿梁你好生管待。”梁才人赶紧说:“恭送娘娘。” 待将这几人送走,全家人都松了口气,梁满仓又偷偷拿眼去看太子。桓嶷表情不好也不差,他很难将带着土腥气的人视作与自己是同一类人,亲切感便差了很多。唯一能让他觉得亲切一点的是小姨母,她长得和母亲有一点相似,看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土气,还有点精神爽气。 点点头,桓嶷坐了下来:“阿姨不必哭泣,以后舅家便在京师,会有见面的时候的。” 梁才人一面试泪一面说:“我哪有那面子常召家人入宫呢?你多替我看顾一二,则你外祖没有白生我一回,我也没有白生你一回。” 桓嶷吭了两声:“嗯嗯。” 梁才人这才细问家里情形,梁满仓道:“都好,就是走得急,家里门也没锁、牛也没牵,我的地……”说到半途被南氏掐了一把,赶紧说,“京城房子比家里好哩,就是不知道地咋样。我琢磨着,这两天看一看,买两亩地,再收拾起来。” 桓嶷道:“这个不必担心,我赠外祖百顷田。” 梁满仓大喜,这可比什么都能让他心里踏实,赶紧又谢了一回。桓嶷摆了摆手,命人扶起梁满仓。接着听他们互诉别情,梁满仓就说现在家里过得还挺好,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说到这里,梁满仓又提到了萧司空:“听说有司空关照,咱家这一路才走得顺哩。” 桓嶷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梁满仓从他那里看不出门道,有些失望。“司空”两个字一出现,梁玉的心又颤了一下。 梁才人道:“是,咱们能想见,亏得司空力保我儿做了太子,才有今天。不然不知要熬到何年何月。” 桓嶷道:“阿姨,是先太子已有此议,我做不做太子,您都能见着父母的。” 梁才人连连点头:“是是,是这么说的哩。先太子是多么好的人,小时候就很照顾三郎,做了太子之后待三郎还跟之前一样。可惜走得太早了!弄得人心里空落落的,慌。皇后、司空又看上三郎,力保三郎做了太子。” 梁满仓就爱听这最后一句,乐呵呵地说:“这可真是大喜事。”梁大郎这等沉默寡言的人,也乐得咧开了嘴:“喜事,喜事。”梁家一片开心,仿佛看到了更加安逸享受的未来。只有梁玉,还在想着皇帝、司空,心里发毛,脸上也不见太高兴的样子来。这里面有一个关节,她现在还想不通,但是肯定是非常要紧的关节,要紧,说不定还要命。 桓嶷欠身:“阿姨带他们去您那里坐坐吧,慢慢聊,这里毕竟不是您的寝殿。我回东宫了,师傅还有课要讲。” 梁才人觉得儿子不开心了,又摸不着头脑,起身笑道:“去吧去吧,好好吃饭。”借着送他出门的机会,与他走近了,小声说:“那是我的亲人啊,阿姨就是长在乡间的,别嫌弃他们,好吗?” 桓嶷点点头:“知道了。” ~~~~~~~~~~~~~~~~ 太子离开之后,梁家上下更放得开了!梁玉几个皮点的侄子开始在座席上爬上爬下,绕着柱子疯跑。梁满仓这会儿也不喝止,揣着手笑着看了几眼,待梁才人说:“到我那里去吧。”才吼了一声:“小兔崽子又皮痒了!”孩子登时老实了。 梁玉扶着南氏,越想不明白皇帝与萧司空的纠葛,越是焦躁。南氏掐了她胳膊一把,低声问:“玉啊,你咋了?咋见着外甥也不高兴哩?”梁玉也低声说:“想事儿呢。” 梁才人在南氏的另一边,听到了便问:“想啥事儿呢?” 梁玉想,亲姐姐应该是靠得住的,问道:“阿姐知道,萧司空是咋回事不?” 梁才人道:“我知道的也不多,他是圣上的姑父。当年,权臣误国,是他帮着圣上执掌乾坤的,是个大功臣哩。唉。” 梁玉想,大姐好像对萧司空不是那么喜欢呐! 梁才人对萧司空的看法当然复杂,如果桓嶷不做太子,还是安安稳稳的。做了太子,那是一个靶子。梁才人在宫里平平安安活到现在,靠的就是练就的不引人注目的本事。她有儿子,儿子封了王,等能出宫开府成亲,她就能让儿子去把梁家人接回来,照顾一二。多好的事儿?她虽生了一个皇子,但是非嫡非长的,自己不顶美、也不顶会讨人喜欢,做个王太妃,就觉得足够了。她没有更多的野心,做了太子的生母,反而觉得日子没奔头了。可是儿子做太子,不好吗?又不能说不好,也不能不领人家的情。梁才人是进宫之后才识的字,许多道理也想不大明白,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吊着,噎得慌。 说话间便到了梁才人住的地方,梁才人住在掖庭宫。这是一个所有低品级的后宫们杂居的地方,梁才人入宫就住在这里,生了儿子之后,有了个独门独院儿,也有几个伺候的宫女。就是没有熬到能正经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好在封了才人之后,她又挪了个大点的院子,前后两进,伺候的人也多了一些。 但是,也就这样了。一行人来的时候毫无威严,好事者指点围观,间或嘲笑土气。 梁家十几口人一涌进,院子里登时有了生气。梁玉四哥家的大儿子望着院中一颗老树,跳起来伸手往上够:“有鸟窝!有鸟窝!”旋即被他亲爹薅了回来。 将人让进屋子里,梁才人羞赧地道:“地方小了些。” 梁满仓忙说:“不小哩,不小哩,这屋比咱家的宽敞得多了。”他说的是“豪宅”梁府。 梁才人羞涩的笑笑,招呼宫人:“阿方,带孩子们去吃糖。”一个单髻宫女盈盈地过来,领命招呼了小孩子们出去。梁才人又说:“她自己还是孩子呢,怕照顾不周,劳烦嫂嫂们帮忙去看看。”嫂子们也跟着出去了。外面传来一点吵闹声,梁才人又让没成亲的幼弟出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