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小姐有喜》 1.今世 昭僖十三年,夏。 刚入初伏便酷暑难捱,即便到了晚上整个汴京依旧如方从灶上撤下的大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来。武阳侯府老夫人杜氏,这几日更是胸闷气短,一是缘由天热,二是因为心焦—— 她心心念念的外孙女余归晚终于回来了,不过不是探亲,而是避难。更要命的是这一路的惊吓加颠簸,小姑娘还没入汴京城便病倒了,昏迷整整五日,今儿才算睁眼。 槿樱苑正房稍间里,杜氏正揽着虚弱的外女孙抹泪,瞧着她如琬似花的小脸白得瘆人,一口一个心肝地叫着:“晚儿啊,你可算醒了,你要急煞祖母了!” 瞧着老太太激动,儿媳孙女们忙上前安慰。 “母亲,您可要保重身子啊,万不能再伤神了。” “祖母,表妹既然醒了,您该高兴才是。” “是啊,您若是有个好歹,叫我们这些儿孙如何……” 众人劝得殷勤,然杜氏却道了句:“晚儿若是有个好歹,我便也随着她去了!” 这话一出,一众儿媳嫡孙脸色不大好了。老太太平日里可是个极挑剔的人,严肃喜静,儿孙想要亲近都得隔着半尺的距离,何尝见她这般疼过谁。外孙女病着,她食不下咽,白日黑夜地来探,还真真是当心肝肉来宠。比及当年宠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余归晚的母亲是武阳侯和杜氏的小女儿,侯府的掌上明珠;十六岁嫁与当年的金科状元余怀章,二人金童玉女,好不登对。然余姑爷志在四方,婚后不久携妻南下赴任杭州知州,这一去便是十二年。直到三年前,归晚母亲因病离世,消息抵达京城时,差点没要了老太太半条命。如今再忆,杜氏后悔不已…… “三年前你入京报丧,我就不该让你回杭州。眼下可好,东越余党叛乱,杭州城失守,差点把你小命都搭进去,还丢了尧儿……” 尧儿是归晚的弟弟余骁尧,姐弟两逃离杭州时被难民冲散。想到流落在外的外孙,杜氏眼泪又下来了。大儿媳何氏赶紧劝道:“母亲莫急,夫君已派人南下去寻了,既然归晚能找到,骁尧也一定能找到的。” “必须找到,尧儿才十二岁啊!”杜氏哀叹。 眼见祖母越哭越凶,倚在她怀里的归晚不忍,无力仰头,泪眼婆娑地看着祖母细声软语道:“祖母,您别哭了,您再哭我也要哭了……” 外孙女终于开口说话了,老太太激动得赶紧抹泪道:“晚儿别哭,祖母不哭,不哭了。” 这是归晚入京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她来到这个世上说的第一句话—— 其实余归晚早就醒了,她刚到武阳侯府时便已意识清明。前两日不睁眼是因为她病得实在没力气睁眼;然后几日,则是知晓了身周的环境吓得她不敢睁眼。 她做梦都没想到,游泳溺水的她,竟然穿越了—— 这几日浑噩,听房里人絮絮叨叨,混着脑袋里不断闪过的片段,她大概了解了个囫囵:她是大魏武阳侯府的表小姐,母亲过世,父亲任两浙路宣抚使。今岁两浙路叛乱,叛军围困杭州城,在破城前夕,她带着弟弟逃出来却途中走散,后来她被人找到接回了汴京。 其实她还想继续装昏多听些,可只靠汤水吊着的她实在熬不住了,不得已睁开了眼…… 归晚眨着水雾濛濛的大眼睛看了祖母一眼,可怜兮兮道: “祖母,我饿了……” 杜氏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让小厨房把准备好的吃食端来。她才醒,怕不易克化,槿樱院的林嬷嬷端了糜粥,笋脯,青酱腌的小松菌和一碟缀着青梅、樱花的蜜火腿。 食盘一落,归晚饿得眼睛都直了,也顾不得忌讳旁人,由林嬷嬷喂她,糜粥添了一碗又一碗。 见她胃口好,杜氏脸上终于露出喜色。第二碗肉糜粥喝尽,瞧着满头是汗的外孙女,她端起了食盘上的绿豆汤,亲自喂了起来。 清汁浸润着绿豆糯米,红绿丝中还点着一颗蜜枣和些许冬瓜糖,清凉凉的爽口。余归晚喝着身凉心却暖了…… 这五日“昏迷”堪称本心摸底,将身周人的态度摸了个透。外祖母每日必来,对着她哭过悔过叹过,舐犊之情拳拳之心让她动容。 不过,可不是所有人都这般,比如大舅母何氏——大舅父祁孝儒乃中书省右谏议大夫,离朝廷中枢仅一步之遥。何氏身为当家主母,安置表小姐细致入微,无半分不妥。但这不代表她没怨言,归晚可听她站在自己床边怨过:“杭州失守,皇帝若追究起余怀章的责任,只怕会牵连夫君……” 再如这位二舅母梁氏,性格没有何氏那般谨慎,也从不替身为兵部侍郎的夫君忧心。不过作为两位嫡小姐的母亲,她不理解老太太为何要偏疼归晚,亦如她所言:“外孙再好,毕竟带个‘外’啊!” 除了已嫁的大表姐,归晚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姐妹,她们每每随长辈而来,很少单独逗留。不过就在她“醒来”的前一日,二表姐祁浅趁林嬷嬷去熬药的功夫来过一次。 她什么都没说,唯是站床边望了自己良久,留下鼻间重重的一声“哼”。 这一声“哼”,颇有点意味深长啊…… 归晚吃过东西总算有些力气了,她撑着引枕直身,问了她最想问的话:“祖母,杭州如何,我父亲如何了?” 因为女儿病逝,杜氏一直对余怀章有怨,觉得他没照顾好妻子。但有怨归有怨,他毕竟是外孙女的亲爹。 “杭州破城后,你父亲一直没消息。不过不必担心,云麾将军方定雁门便直接挥师南下,早几日就到了。有他在,没个平不了的乱。” 归晚知道,祖母口中的云麾将军便是沂国公府的二公子江珝。因为战事,这几日关于他的话可没少听。据说他自幼长于幽州,身上带着不同于中原的燕赵任侠之气,睿智骁勇:十五岁带百人突袭几万敌营,斩其敌首;十八岁平定兖州;二十岁便封为正三品云麾大将军,实乃一时之豪,无人出其右。 凌乱的记忆中,归晚逃离杭州前还听父亲和一位秦姓将军提过他,道若非他困身雁门之战,两浙路叛军定不敢如此猖獗;倘若有他在,杭州之围必解。 如是,余归晚稍稍放心了。 这五日她不仅看透了人,也明白件事:自己回不去了。既来之,则安之,好歹她出身世家,还有个容身的地方。不过即便如此,她深知这个世上父亲和弟弟才是她真正的依靠,不管从原身的感情亦或自己的理智上思考,她得找到他们…… 余归晚正想得出神,眼前忽然多了颗剥皮的荔枝,林妈妈正笑吟吟喂给她。 “这是青旂送来的,知道你最爱荔枝他日日遣人来送,只盼你醒来便能吃到。”杜氏含笑解释,话里无不欣慰。 薛青旂——归晚记得,他是权倾朝野的右相薛冕的嫡子。薛冕与余怀章因同科相识,莫逆于心,遂做了儿女亲家。所以,这位薛公子应该就是“余归晚”的未婚夫。 想来这位侯府表小姐也是命好,据说薛公子是风流蕴藉,才华素茂,年方弱冠便任翰林知制诰,为皇帝拟写诏书。最重要的是,他对未婚妻极用心,听闻两浙动乱他不畏涉险执意南下,余归晚便是他从江宁带回来的…… “归晚你可知啊,自打送你回府后薛公子日日探望没一天落下的。啧啧,真是一往情深。”二舅母梁氏抿笑,说着又瞟了眼窗外叹声,“往常这时辰都到了,今儿怎还没来呢?” 大舅母何氏接言:“雁门之战方定,两浙路未平,这几日朝廷定然诏书不断,薛公子且得忙着呢。”旋即,她又望向归晚笑道。“咱不急,早晚都是一家人,不差这一日半日的。” 这话一出,老太太和梁氏都掩口笑了,笑得余归晚好不尴尬。 她当然知道何氏指的是什么。薛余两家婚约定,待归晚及笄便为二人完婚,说来可不就是今年。好日将至,只可惜原主命薄,亡在了回汴京的路上,让她这个穿越者截了胡。所以,对这个连面都没见过“未婚夫”,归晚不甚有感,况且弟弟失散父亲困险,她哪来的心思想这些。 她笑而未应,为做掩饰,赶紧朝林妈妈手里的荔枝咬上一口。 蜜汁四溢,唇齿留香。就在汁水浸润喉咙的那一瞬,归晚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措不及防,她“哇”的一声吐了!!! 这一吐,可把房里人吓得不轻。尤其是老夫人,心疼地搂着外孙女,赶紧遣人去请大夫…… 两刻钟后,陈大夫来了。 只见老先生长须一捋,寸口一搭,然不过片刻两只苍眉登时拧了起来,他不可思议地愣了半晌,恍惚道: “表小姐这是……有喜了?!” 2.前梦 开玩笑!!! 大伙差点吼出声来。可瞧着陈大夫那张郑重的脸,又因与他是世交,深知他医术秉性,故而这会儿惊得谁也说不出话来了。 尤其是归晚,她吓得冷汗都渗出来了。 玩笑可不是这么开的!虽说穿越是个意外,但能重活一世她还是感到庆幸。至于配置高低,她不挑,可也不能这么捉弄人啊。 前世母胎solo,今世睁眼当妈——还是未婚妈妈! 要知道在这名声比命重,贞洁比天高的年代,未婚先孕意味着什么?归晚想想心都凉凉了。 杜氏也是不甘,追问下陈大夫解释:“前些日子并未察觉,可今儿表小姐脉象如珠滚玉盘,有轻微的滑脉之势,却是有孕无疑,不过孕日尚浅,二十上下。至于呕吐,并非妊娠,是方才冷热食相冲才导致的……” 陈大夫一再保证,容不得大伙不信了。杜氏嘱咐陈大夫定要守口如瓶,将人送走了。他一走,傍晚还貌似融洽的房间一时炸开了锅!老太太,大舅母,二舅母,轮番询问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还能是谁的,肯定是薛青旂的!”二舅母梁氏翻着眼珠子哼道。 杜氏求证地看向外孙女,而归晚也眨着一双清眸茫然地望向她,小脸稚嫩,却掩不住容颜绝色。当年她母亲在京便是出了名的标致,归晚随了她,甚至比其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张苍白的小脸,加上无辜的眼神,瞧得杜氏好不揪心,柔声哄道:“晚儿不怕,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归晚真是哭心都有了,她也想知道啊,可想到脑仁疼也想不起这孩子是如何怀的。 怎么可能想得起来?这具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何况那些零散的记忆。这些杂七杂八的片段根本撑不起原主短暂的一生,大多时候她都凭着运气去猜。 她无奈摇头。“记不起来了,真的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说罢一声连着一声地叹,小身子骨都快叹散架了。 杜氏心疼,揽着外孙女哄道:“不想了,咱不想了……” 不想了?惯孩子也得分个时候吧,这关系姑娘家的声誉不说,若传出去,武阳侯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脊梁骨还不得让人戳破!本来就是个潜在的祸患,这会儿又添了一遭,侯府可不敢留她一辈子。大夫人何氏压着性子道:“归晚,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再好生想想。若这孩子是青旂的,咱还能挽救,毕竟你早晚都是薛家的人。” 别说她们,就是归晚也迫切希望这孩子就是未婚夫的。可一点蛛丝马迹都想不起来,让她如何认下! 她没答,房中一时沉寂。何氏急得直咬牙,梁氏则捏着指头算了起来,然越算脸色越差,惶然道了句:“不对,这日子不对啊!青旂上月底离京,这月初七才到的江宁。就算到了江宁便碰面,至今也不过才十余日,这孩子怎可能是青旂的!” 这话一出,惊得何氏简直丢了三魂七魄! 全京城哪个不知余归晚是薛家的准儿媳,闹出这档子事,谁脸上挂得住!若是换了旁人还能调和,可薛青旂的父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右相!祁孝儒是右谏议大夫,直属右相,若折了人家面子,夫君在朝岂还有安宁之日!还有儿子祁琅,他今年才入翰林院啊! 梁氏也愁,平日便沾大房的光,若是大伯受排挤他们也好不到哪去,然她更愁的是自己两个女儿。二房无嫡子,梁氏和二爷关系本就不冷不淡,她若想在家站稳脚,全指两个女儿嫁得好。归晚虽不姓祁,可到底是侯府的表小姐,祁家姑奶奶的亲闺女。落下这种名声,定要影响自家女儿! 看着老太太怀里病恹恹的人,梁氏心里怨怼:回来便是个祸害,还不如不回呢! 半个时辰过去,大伙依旧没从归晚嘴里问出丝毫来。起初还觉得她是羞于启齿,可眼见小姑娘眼神越发沉静,虽愁容郁色,却坦荡认真,不得不让人心里质疑:难不成她是真的因这一病失忆了? 或许是受了刺激,不愿想起吧! 众人恍然。小姑娘和薛青旂情投意合,分别三年却没断了书信往来,情深意浓她怎可能突然委身他人,况且二十日前正是杭州被破的危急时刻,混乱之中发生这种事那答案只能有一个,便是小姑娘为强人所辱。 如是,便都解释通了。 可解释通了有何用,无非对她多一分怜悯罢了。她们是怜悯她了,何人来怜悯她们—— “这孩子不能留!”何氏冷不丁道了句。 老太太惊愕,何氏却顾不得了。自打老侯爷离世,整个家都靠祁孝儒撑着,他若遭人责难,这家谁也别想好过。 “大嫂说得是,孩子不能留。”梁氏撇嘴跟着道,“没孩子,这事便当没发生过该嫁一样嫁;若是留下了那便是个祸根,如何都瞒不了!” “孩子没了,便能瞒得住?”角落里弱弱传来一声,大伙望去,说话的是祁浅。 梁氏方才遣女儿回去,不料祁浅好奇还留在这,于是狠剜了她身边的嬷嬷一眼,喝道:“这话也是你个姑娘家该听的,好的不知学!” 呵,方才那话若还能忍,这话可过分了。任谁也听得出她这心里有多嫌弃归晚,把她宝贝女儿都带坏了。 余归晚瞥了二舅母一眼,沉气没言语。一来寄人篱下她不愿与她们争执,二来她也没那份力气。 而老太太则瞪着梁氏哼道:“浅儿说得是,这便能瞒过去?” “母亲,能瞒一时是一时啊。”何氏焦灼道,“薛公子对归晚的情义咱有目共睹,若是日后被发现了,看在恩爱一场的份上怎么都能过去。便是过不去他也不至于满天下去张扬,旁人不晓,两家也不会失了脸面。可这孩子留下,那便是留个把柄早晚会被人揪出来。即便咱藏得深,那如何隐瞒这怀胎十月,您能不让青旂和归晚见面吗?” “就是!况且这生养过的姑娘和没生养过的能一样吗!”梁氏又补了句。 这一句可冲了杜氏的肺管子,脸色当即一沉,怒道:“我们不嫁了!” 何氏好生恼气,乜了梁氏一眼。自己在这苦口婆心劝老太太,她这一句句没个好听的,不熄火还添乱。于是忙劝道:“不嫁青旂嫁谁,嫁谁都一样,瞒不住的。况且您如何与薛家解释?薛家可愿意退婚?好歹青旂还知道怜惜咱归晚,想来不会为难她的,所以趁着日子浅,这孩子无论无如何不能要。” “不要?说得简单。”老太太冷哼,“你可想过这堕胎多危险?坏了身子的,不能生养的,屡屡皆是;这还是轻的,若归晚有个三长两短,谁赔我孙女!” 老太太一声怒喝,把众人堵得哑口无言。梁氏咽不下这口气,想到自家要被连累,壮着胆子道了句:“做出这种没脸面的事还怕——” 话未完何氏狠戳了她腰眼,梁氏哎呦一声。 可还是晚了,老太太气得胸口起起伏伏。归晚靠在她怀里都觉出她在抖,赶紧捋着她胸口劝道:“祖母别气啊,您若是再急坏了身子,孙女罪过就更大了。”说罢,她冷静地想了想,对着众人道:“这孩子我不要。” “归晚!”杜氏喝声,心疼地揽着外孙女道:“别怕,有祖母在不用听她们的。” 归晚浅笑,甜软的声音稳而不慌道:“孩子是我的,我自己说得算。” 这话说得底气好不足,众人微诧,一时无语。 归晚记忆虽散,但她感觉原身不是个冒失的人,发生这种事她也定然不愿。若如她们所测果为强人所辱,那她命运岂不是更凄苦。 身逢乱世,遭劫受难,这都不是原身的错。然抱怨无用,接下来的路归晚得自己去走,问题要自己面对,所以她决定不要这个孩子。 她才十五岁,生子尚早;况且父亲弟弟深陷险境未来渺茫,容不得她生子。连自己都是寄人篱下,便是生了她如何养活?所以她首要任务还是找到父亲。况且她那话虽是壮势却也没错,她是余家人,只要父亲还在她便不是无家可归,她的命运也轮不到她们做主…… 商议了半宿,这事也没个定论。归晚坚持,杜氏唉声叹气怨她是个傻丫头,而众人见她态度坚定暂且松了口气,以后的事她们才不管,只要眼下不要这孩子,能稳住薛家就好…… 大伙各怀心思去了,老太太要留下来陪外孙女,大伙怕她再动摇归晚的决心,一个劲儿地哄着,劝回去了。 耳边清宁下来,想想这一切真像做了个梦。归晚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平坦得让人难以相信这里居然有个孩子。 到底是谁的孩子?她瞪起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承尘,抽丝剥茧地捋顺着凌乱的记忆。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她越理脑袋越是混沌,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其实归晚很喜欢孩子,前世的理想便是结婚生子,过儿女绕膝的安稳生活。好不容易挨到心仪的对象向她表白,可还没来得及享受爱情滋味,脚下一个不稳,落入湖中,她溺水了。 早知道,就不该约他去游湖…… 归晚眼皮越发地沉了,浑身无力,那种被湖水吞没的感觉再次袭来。她挣扎无果,眼看着他朝自己游来,可两人的距离却越拉越远,他在喊她…… “姐姐,姐姐……” 清脆的呼唤声在耳边萦绕,熟悉,可不是他。她想看看到底是谁,但眼睛被水蜇得睁不开……湖水呛入鼻中,辛辣,连唇齿都被侵袭,咸,腥,甜……说不出的味道…… 接着,她彻底被拖入了水中,胸口憋闷,像压了块巨石……她不想死,真的不想死,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还有亲人,有理想,有向往的生活,以及还没来得及感受的爱情…… 实在喘不过气了,她猛地睁开双眼,然眼前的一幕让她震惊——一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将她压在身下!她下意识要喊,接着唇被堵住,她叫不出声来了。 再然后,便只有感官上的记忆……肢体冷热纠缠,汗水黏腻,底重的喘息中,一阵噬骨的痛,痛得她难耐,再忍不了了,在得一方喘息之际她惊呼而起—— 乍然听见呼声,林嬷嬷吓了一条,见床上表小姐正大口大口喘着气,赶紧上前安抚道:“表小姐,您怎么了?可是梦魇着了?” 见了林嬷嬷,归晚意识渐渐清明,骤然瘫软下来。 原来是个梦…… 3.青旂 听闻归晚醒了,薛青旂来过几次,可都被她以身子不适为由搪塞过去,一面都没见。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她心里烦乱,还没准备好见这个“陌生”的未婚夫,更不知该如何应对二人的关系。因为她不仅换了个芯,还多了个“它”。 打那夜被魇着了,归晚总觉得那不单单是个梦,或许这就是原身的潜在记忆。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想不起那个身材高大的人是谁,也看不清梦里的那张脸…… “表小姐,用早饭吧,奴婢特地给您备了小松菌。”林嬷嬷领着小丫鬟入门,笑着去迎归晚下床。 不过两日她便摸清了归晚的口味,可是用心。 其实“昏迷”中,林嬷嬷对归晚便照顾得极细致,怕她天热出汗,浑身不爽利,她不厌其烦地给她擦身子。归晚也是听她念叨才知她原来是母亲的贴身丫鬟,本该随嫁,怎奈大病一场便留在了侯府,故而见表小姐如见小姐,心生亲昵。 归晚坐在桌前,丫鬟苁蓉和茯苓跟上来伺候。两个小丫头是老太□□置来的,都算踏实但性格迥异:苁蓉是只做不说,伺候主子耐心谨慎;而茯苓许是因年纪小,活泼了些,归晚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张嘴,何时都闲不住。没得人聊她便趴在床边一面打着络子一面说给“昏迷”的表小姐听,想不听都不成。好多关于自己和侯府的事,归晚都是从她嘴里得来的。 如今,表小姐醒了她再不敢多言,抿着小嘴可不辛苦,瞧得归晚都替她憋得慌。 吃过饭,苁蓉端了碗益气宁神汤来,听闻小姐梦魇,她连熏炉都换了安神的沉香,是个心思缜密的。归晚含笑接过,才喝一口便闻茯苓清亮亮的唤了声:“二小姐,您来了!” 眼前飘过一抹鹅青,归晚抬头,正对上了挑帘入门的祁浅。 茯苓搬来杌凳给祁浅坐,祁浅笑盈盈问:“表妹好些了?这些日子可把我们吓坏了。我好生担心表妹,还偷偷来瞧过你呢。” 归晚莞尔。她是偷偷来过,至于担心与否——想到那声“哼”,可不太确定了。 “让表姐忧心了。” “表妹客气了,一家人应该的。”祁浅主动拉了拉归晚的手。她手温热,衬得归晚的手凉浸浸的,她感叹:“表妹这些日子受苦了,手还这么凉。今儿天不错,我陪表妹出去走走吧,小花园的芙蓉开得可艳呢。” 连着几日不出门可不是憋闷,林嬷嬷瞧着都快发霉的表小姐笑道:“二小姐说得是,表小姐腿脚怕都没气力了。出去走走心情好,恢复得也快些。” 话说得倒没错,不过归晚兴致不高,犹豫道:“我这早饭还未用完……” “我等表妹便是。”祁浅接道。 归晚微怔,悄然瞥着她,笑笑,继续喝那碗汤了。 …… 出了槿樱苑朝东,紧挨老太太的东院便是一片小花园。老太太喜欢种花,四季不断,便是到了冬日暖房里也依旧姹紫嫣红。 过了花园月牙门,恍若入了传说中的芙蓉城。花朵团簇,娇艳瑰丽,绕着半亩方塘波光艳影,又适逢清晨,如露染胭脂,看得人心情豁朗。 二人坐在塘边亭子里赏花,祁浅唤下人拿了花瓠,折了些芙蓉来插。她笑着对归晚道:“满京城数咱家芙蓉开得最早,每每这个时节,祖母房里少不了它。” 归晚点头,赞了声:“表姐巧手,祖母定然喜欢。”专注地望着她修剪花枝。 透过花瓠里的寥寥花枝,祁浅也在打量着这位表妹。前些日子她昏迷在床,她也曾端详过她。五官精致,腻脂如玉,美是美,可没一丝生机总归惨淡了些。 如今她渐渐恢复,人也跟着越发地明艳了。尤其是那双眼,颦眉笼烟,即便望着花瓠也若含情,水漾漾地勾人心魄,简直媚到了骨子里。许她憔悴未愈,许她就是这冷清清的性情,让人觉得她便是那峰顶的雪莲,夜半的昙花,非世俗能浸染。 若只是这般也罢,偏她身条妖娆,该有的一分不少,不怪薛家公子对她念念不忘…… 祁浅看得眼神发直,不小心剪断了只盛开的芙蓉。归晚微诧,举眸瞥了她一眼。祁浅猛然回神,笑笑,扔下那段废了的花枝,试探地问了句: “表妹,你果真不要这孩子了?” 正捻起一只绯色芙蓉的归晚微顿,拨着花瓣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显然她是不想谈论这话题。可祁浅不然,她放下剪刀殷切道:“表妹三思啊!” 归晚又看了她一眼。 “表妹,我知道她们为了让你嫁给薛公子才不叫你留这孩子,可没了它你们便果真相安无事了吗?纸包不住火的,他早晚会知晓,到那时岂不更加难堪,哪个男人能忍得了这种欺骗。既便他压下这口气,可还能待你如初?” 见归晚不语她又道:“表妹,你肚子里那可是条生命,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忍心抛弃它。况且你可想过后果?我听嬷嬷们讲,堕胎之人十个里有□□个要伤身的,而且极容易落下不生养的毛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薛公子是独子,薛家岂容得下无后?不管休妻还是纳妾,到头来苦的还不是你!” 祁浅越讲越激动,干脆推开了面前的花瓠直视归晚,正色道:“即便表妹遂愿嫁给了薛公子,可良心能安吗?薛公子又做错了什么,对表妹一往情深便要受诳骗?如此不知恩义,这于他公平吗?” 面对这番义正言辞,归晚沉默。 她说得不无道理,这话多少还真有点戳中归晚的心,可末了末了地,她偏就拐到了薛青旂身上。如此义愤,倒让人品出了些异样滋味…… 归晚不想要孩子当然不是为了嫁薛青旂,不过与祁浅解释这些,没必要。她悠然起身,笑不上眼道:“谢表姐提醒,我记下了。恕妹妹身子未愈,这会儿有些乏累不能陪表姐赏花了,抱歉。” 说罢,挽着林妈妈便要走。然祁浅两步拦在她面前,追问:“表妹,你真的要打掉这孩子?” 归晚眉头轻蹙,清冷道:“我说过,孩子是我的,我自己决定……” “归晚!” 身后传来一声,归晚回首望去,只见芙蓉半掩的小径中,立着一位身材颀长面容清俊的男子。 归晚一直昏迷养病,男子不宜入房,故而无论舅父还是表兄她哪个都未见。不过论年纪,这位该是表兄。她方要开口,祁浅先发声了,福身唤道: “薛公子。” 薛公子……薛青旂? 归晚愣住了。 这便她传说中的未婚夫? ——此情此景,还能再尴尬点吗? 归晚见礼,垂眸不语。薛青旂则平静上前,对着祁浅道了句:“二小姐,我想和归晚单独聊聊。” 祁浅婉然应声,然就在从归晚身边绕开时,二人对视,归晚分明瞧见她唇角微动,闪过丝不易察觉的笑…… 她走了,青旂靠近归晚。自打回汴京他便整日为她忧心,好不容易人醒了,却一直不肯见他。他茫然无措,所以今儿特地来拜见侯夫人打听一二,然东院未到,便瞧见了这一幕。他大概知道她为什么不愿见自己了—— “是真的?你有孕了?”薛青旂站在她面前,低声问。 归晚没看他,但感觉得到高大的他带来的一股压迫感,她默然点了点头。 “多久了?” “不足一月。” 薛青旂心都快跳出来了,他屏了口气又问:“你有意中人了?” 余归晚蓦然抬头,仰视他,目光纯澈没有半分闪躲。然这一望,直直撞向薛青旂心头,他心猛然颤动竟有些后悔问了这句话,他不想听那个答案。 “没有。”她答道。 薛青旂微愣,随即长叹了一声,略带伤感。 说实话,他这反应让归晚有些失落。虽她不对他抱任何希望,但掏心窝地说,眼下这境况谁不愿有个能理解自己的人。 归晚打量面前人,薛青旂长相清秀,细眼耸鼻,唇不薄不厚,一切都刚刚好。他是英俊得没得挑,然骨子里透出的儒雅气质更让人沉迷。想来如此高门玉郎,爱慕他的千金定然不会少,没猜错的话方才那位二表姐便倾慕于他吧。既然选择这么多,他何需在乎自己。 如是,归晚也想开了。不过到底是他救了自己,她垂眸对他揖了一揖,恬然道:“归来这么些日子,一直没机会向您道谢。今儿请您受我一拜,谢您送我回来。若非您,我还不知要流落何方,只怕……” “我娶你。” 突然被他打断,她反应了会儿,旋即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四目相对,他也看清了她。 接她回汴京的路上她一直病着,浑浑噩噩加之行程匆忙,他根本没机会细看她。这会端详,他发现她长开了,褪去了稚气,当初的小姑娘已经出落成亭亭少女,像含苞初绽的花,娇得让人挪不开目。 他视线在她脸上扫着,从宛若星辰的双眸,到她小巧的鼻子,樱红的嘴唇,修长的颈脖……最后落在她若隐若现的胸前,他蓦地闭上了眼睛。 “其实你不必如此,这天下好姑娘多得是,我已经……” “余归晚,我对你是何情义你不清楚吗?”薛青旂再次打断她。“三年前我便钟情于你,过去没变,如今也不变……我娶你。” 归晚惊住。此时此景,若说一点不动心那是假的,她怎都没想到薛青旂会痴情到这般,她为之动容,却还是问了句:“你都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何事吗?” “不想。”薛青旂笃定道,“我只知你愿嫁我便好。至于这孩子你也不必忧心,我会尽快娶你,日后这孩子我便当亲生来养,没人会察觉的。所以为了你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做傻事。” 说到最后一句,他眼神无限温柔,看得归晚心都软了,居然有点羡慕起原身来。她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有这么个完美的未婚夫,可惜她命短,倒让自己钻了空子。余归晚突然觉得,自己若是不答应他都对不住原身。 她看着他会心而笑,点了头…… 商定妥,青旂便急着要带归晚去见老夫人。离开前,归晚忽而瞥见了芙蓉丛后的一抹鹅青。她稍顿,含笑朝着那方向半揖,清冷地唇语了句“谢了”,便脸色一冷,带着林嬷嬷随青旂去了。 芙蓉丛后,祁浅恨恨地扯下一朵芙蓉花揉在手里,恨不能揉的是眼前人。见他们走远了,重重地“哼”了一声…… 4.煞神 薛府大书房,薛冕坐在几案前,摩挲着牙雕麒麟摆件,一脸煞气地盯着两浙路送往枢密院的文书。 “江珝率燕军抵达杭州,三日功夫便断了东越乱党的援军。今儿奏疏抵京,道杭州已被收复,叛军气数将尽,平定两浙路计日可待。” 坐在对面的门客石稷点头。“云麾将军战无不胜,果然所到必平。” “所到必平?!”薛冕冷哼,猛地将手里的麒麟扣在案上,愤懑道:“先生好端端的一步棋,偏就让他给毁了!” 两浙路富庶,在大魏十二路中最为发达,只它一处税收便占了国之四成,故而两浙路宣抚使一职向来炙手可热,其势力可直接与朝臣匹敌。余怀章任杭州知州期间政绩斐然,不久便被提任宣抚使。 得两浙路者得朝野,若能把宣抚使纳入麾下,薛冕在朝的地位便是无人能撼。薛冕看出了余怀章的潜质,欲与他联姻。儿女亲家,一荣俱荣,可没曾想的是自薛冕兼任枢密使掌管军政以来,每每对两浙路进行辖区整顿,余怀章都不予以配合,更是拖延为朝提供军饷。 余怀章功名显赫,没人动得了他,这成了薛冕的心病。不过老天还是给了他一个契机。去岁东越余党叛乱,其势汹汹,以燎原之势先后攻克了睦州,遂安……直趋杭州。 余怀章屡次上书,朝廷却只派了宁远将军秦龄前去支援,眼看着杭州被困,薛冕才举荐党羽贺永年为两浙路招讨制置使,调用陕西六路藩及汉兵南下镇压。 可贺永年到了江宁,便以观望筹措为由止步不前了。 这就是石稷为薛冕出的计策—— 制置使乃临时性军事统帅,因战而设,战毕即撤。不过贺永年若能顺利拿下杭州,平定叛乱,那么薛冕一本奏章递上去,贺永年完全可以依功直接接任两浙路宣抚使。如是,提拔了贺永年不说,更成全了他自己。 但这有个前提条件,便是余怀章不能存在,这也是贺永年止步的原因。 他若是去早了,顺利解救杭州,安然无恙的余怀章还是两浙路宣抚使,贺永年等于出人出力为他人做嫁衣白忙了一场。所以他在等,等余怀章扛不住,杭州破城之际,他再挥师南下,那么宣抚使的官职便稳入囊中了。 一切算计的刚刚好,只可惜被江珝抢先了一步——贺永年还没从江宁发兵,方定雁门局势的云麾将军便南下,一举将杭州收复。 为督促贺永年,薛冕还特地遣儿子青旂去了趟江宁,可还是没赶上。眼下贺永年无功可居,到手的肥肉要落入他人之口,薛冕怎能不郁闷。 “……余怀章还没处理掉,如今又多个江珝。他是何人?我虽理军政,然半数兵权握在他手,他燕军势力不容小觑,连皇帝都对他敬让三分,两浙路万不能落入他手!” 薛冕愁容满面,石稷劝道:“相爷不必忧忡,云麾将军志在收复燕云,对地方政权不甚有意,我们尚有转圜余地。” “人心不可测。两浙路是块肥肉,没吃到便罢了,只怕吃了就吐不出来了。” “相爷便没想过他为己所用吗?” “他主战,我主和。政见不合,谈何容易!”薛冕无奈叹声。 然石稷却沉思良久,兀自笑了。 “小人倒是有一计,许能让他回来……” …… 薛青旂带着归晚对老夫人表明心意,杜氏的一块乌云散了。没想到他如此重情义,不但挽救了外孙女的名声还保住了孩子,她感动得眼眶都红了,待他一走便嘱咐外孙女,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薛家,这件事万不能再张扬了。 说到这,归晚颦眉不语。杜氏忽而明白什么,问道:“青旂是如何知晓的?” 归晚没犹豫,把事情经过道了来。她如何去的小花园,祁浅又说了什么,一字不落,甚至是提到薛青旂的话—— 眼看着祖母脸色都变了,归晚猜到她是看懂了这出戏。其实寄人篱下,归晚并不想挑拨是非,他人如何与自己无关,但唯独此事不行。亦如祖母方才所言,这不仅关乎两家颜面,更关乎她的命运,大意不得。 该说的都说了,老太太没再多言,唯是吩咐林嬷嬷照顾好表小姐。 接下来的几日,祁浅再没来过。听闻她因冲撞长辈被祖母罚,在小祠堂里抄了三天的女诫。与此同时,府里再没人提及归晚有孕一字,好似这事便从未发生过…… 后院东厢房里,丫鬟给二小姐揉手腕,力道没控制好,祁浅嘶了一声,斥道:“轻点!胳膊都被你捏断了!” 梁氏摆手,遣小丫鬟下去,自己握着女儿的手腕轻揉起来。 祁浅看着母亲怨道:“抄了三天,手都僵了祖母也不肯让我少写一字。为了那丫头,我们累死她都不会心疼,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她亲孙女!” “罚你便对了,叫你多嘴!” “母亲,连你也说我!” 祁浅气呼呼地要抽手,却被被梁氏按住了。“得亏是薛青旂,若余归晚的事让外人知晓传了出去,咱侯府的名声还要不要了,你还想不想嫁了。” “我就是瞧不惯她!”祁浅嘟囔道,“本来就是外姓人,非宠得跟个嫡孙女似的。从小到大,有她在我何尝被祖母放在眼里过?偏心也不带这么偏的!” “那就该怨你祖母,不该怨她。” “为何不怨?她受宠便罢了,偏做出那见不得人的事,污了身子又揣了个不明不白的孩子,她就该被人唾弃,居然还妄想嫁给薛青旂,凭什么?凭什么?” “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薛家公子!”梁氏冷哼了声,见揉得差不多了,把女儿的手甩了过去。 被母亲点破,祁浅窘迫,可心里更委屈,便索性道:“是又如何,薛青旂英杰俊才又风流翩翩,京城哪个姑娘不喜欢,我就是爱慕他又如何!怎她余归晚能嫁我就不可以,就因她有几分姿色?我才不甘心,好事都被她占去了,都这般破落还有人要她!” 梁氏摇头,方要开口又被女儿堵住。 “别说什么青梅竹马,他们才见过几次,一张巴掌都数的过来,还没有我和他见得多呢!她余归晚知道薛青旂喜欢什么,有几位好友,爱去哪个酒楼,常听哪个曲子?她什么都不知道!” 看来她是关注薛青旂许久了,梁氏不由得皱眉,叹道:“你当母亲不想你嫁得好吗?若是能嫁青旂,别说是余归晚,就是老太太也拦不住,我必让你嫁得顺当。” 祁浅猛然抬头,一脸的期待,可梁氏又道:“但是你嫁不得。” “我嫁不得余归晚就嫁得,她到底比我好在哪了!”祁浅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瞎说!她哪里比得过我女儿,我女儿强她千百倍呢!”梁氏哄道。“可这不是你比她好就嫁得了,这嫁人也得讲究门当户对不是。右相哪是我们高攀得起的,余归晚不也是仗着父亲和薛相同窗之谊,你当薛相现在还愿儿子娶她?我看未必,尤其余怀章失了杭州,不落罪都是阿弥陀佛了,薛家岂会同这样的人家联姻?我看薛青旂也不过一厢情愿说说而已,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哪是他决定得了的。所以你不必惦记那不该惦记的了,你以为就你深情?晋王郡主为了薛青旂茶不思饭不想,相思多年,人家不是比你更深情,地位更高。” “哼。是啊,人家是郡主,我算什么,不过是个兵部侍郎家的女儿罢了!”祁浅赌气道。 梁氏瞧着女儿的酸样抿唇笑了,揽着她哄道:“这天下英才又不止薛青旂一个,何必非要揪着他不放,我瞧着那云麾将军便不错。” “谁?”祁浅惊得险些没跳起来,“沂国公府的江珝,那个‘煞神’?” 梁氏拍了女儿一巴掌。“什么‘煞神’,姑娘家没个规矩!” “外面都这么讲的。谁不知道他,自幼在强虏占据的幽州长大,脾气霸道得很,狂傲便罢了,还心狠手辣杀人如草芥。听闻他随父从军时帅印被偷,他独自骑马去追直接将贼人斩于军前,手起刀落眼都不见眨,那时候他才十三啊!十五岁干脆冲入敌营直取敌将首级……对他哪个不闻之色变,在战场上如此也就算了,他还把嫡母关在佛堂不问世事,府里上下谁提到他不带着三分怵。这人必然性情古怪,不然何以至今未曾娶妻……” 祁浅叨咕着,忽而反应过来慌恐道:“母亲,你不会想让我嫁他吧!我不嫁!” “不嫁是你傻!”梁氏瞪了她一眼。“那可是沂国公府,高祖打下江山时公侯封了那么多,你瞧见哪个是世袭罔替了,只有沂国公。为何?还是不是功勋赫赫,皇恩永固。这大魏半数的兵权都握在沂国公府的手里,而沂国公府谁说得算?自然是江珝,就连皇帝见了他都要以礼相待,何况是右相。你若嫁了他过门便是诰命夫人,连你大伯母地位都不及你,到时候看你祖母还敢不把你放在眼中?” “还有,你不是瞧不过余归晚吗?咱不说她到底嫁不嫁得了薛家,便是嫁了,薛青旂也不过一翰林知制诰,你可是直直把她比到金池底啊!” 倒是这么个理。富贵且不言,谁不盼着高人一等为众仰视,把那些不待见自己的人统统踩在脚下,想想都心畅气顺。祁浅心动了,可虑及那些传言还是有所忐忑,犹豫不肯。 梁氏知她顾虑,遂道:“我是你娘亲,会害你吗。江珝好歹是个英雄豪杰,性格虽怪异了些,可人家军事上天赋异禀,文采上纵横恣肆,也算个奇人。京城不乏爱慕者,只是这么些年南征北战耽搁,话传得难听罢了……” “不对啊!”祁浅突然唤了声,盯着母亲质疑道:“方才还讲门当户对,道攀不起薛家,这会儿就攀得起沂国公府?哪来的道理!” 梁氏闻言抿唇笑了,神情好不得意。“这事你不必管,只要你愿嫁,母亲必让你遂意……” …… 杭州,府衙。 燕军副将曹靖已经在书案前站了半个时辰了,而书案对面,那张英俊的脸没有一丝表情,轮廓硬朗,精致如雕刻——美,却让人欣赏不来,看得人心惊肉跳。 “将军,您如何定的?”曹靖试探着道。 江珝目光未动,盯着案上的赐婚诏书,薄唇轻挑哼了声。 曹靖急了。“将军,您不能应下,什么褒奖您平雁门定杭州,不过都是借口,皇帝突然赐婚就是要召您回去,想来这一切都是薛冕的计!只要您撤离,贺永年必夺两浙路,这才是他们的目的。” “我知道。”江珝淡然颌首,“就算回绝,皇帝也不会让我留在这的,况且我也意不在此。” 自己已然手握兵权,皇帝如何还会把富庶之地交与他。江珝也从未想过要占两浙路,他匆匆南下解杭州之围,为的是救情同手足的秦龄,可惜他还是来晚了…… “那也不能应啊!”曹靖迫切道,“赐谁不好,偏是开国侯府的小姐。祁孝儒是右相属官,而祁孝廉又对薛冕向来唯马首是瞻,薛祁两家还有姻缘在,他们关系如此密切,这分明是要拉您入麾下,落实薛党的身份啊。此计一举两得,城府之深可见一斑!” 江珝眉心微蹙,陷入了沉思。 曹靖想了想,又问:“难不成您是为了北伐?” 江珝生长于幽州,自小立志收复北虏铁蹄下的燕云。此次雁门大捷正是个突破口,乘胜而击,必将拉开收复燕云的阵势。他几次上书,但都被保守的皇帝给驳了回来。而今这便成了赐婚的附加条件,只要他回京,皇帝便准他北伐。 将军犹豫的原因许只有这个了。曹靖心焦地等着回复,却见江珝修长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在诏书上点了点,道:“余怀章如何了?” 突然问这个,曹靖有点怔,无奈摇了摇头。 江珝轻叹,冷冷清清地,道:“无论如何也要把人救活。” “是!”曹靖应诺,可还是放不下方才的事。“将军,这诏书……” “通知来使,诏书我接了。”江珝慵然抬头,对视曹靖,一双墨瞳似有暗云翻涌,深不见底。他勾了勾唇,又道:“但我有个条件——” 5.拜佛 这几日归晚身子恢复极快,开始每日去给祖母请安。家里人她都认全了,大舅父祁孝儒为政一丝不苟,整日早出晚归;倒是二舅父祁孝廉瞧上去悠闲些。 还有和薛青旂同在翰林院的表兄祁琅,归晚对他印象极好。他今年十九,和大舅父一般是个沉稳温和的人,话不多,每每见面她都会含笑招呼,只是腼腆了些。 今儿来东院请安,归晚和他前后脚到的。入二门时他不小心被台阶绊了下,险些摔倒,归晚不由得回首。也不知是害羞还是紧张,他竟讷然问了句:“表妹没事吧?” 归晚有点怔,随即笑道:“表兄,是该我问你吧,你可摔到了?” 祁琅更窘了,红着脸摇了摇头。 这一幕让祁浅瞧个正着,她瞥着二人,标志性地“哼”了声,扭头走了。 祁琅不好意思笑笑,解释道:“二妹就是这脾气,表妹别见怪。” 归晚莞尔,点了点头。 其实这已经超乎她预想了。祁浅因何挨罚她能不清楚吗!本以为她会记恨,然自打从祠堂回来,虽还是瞧自己不顺,但她心情明显好了很多。虽不知因何倒也好,起码在自己出嫁前,还能保持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想到出嫁,归晚内心惴惴。这已经是薛青旂提出娶她的第五天了,他几乎每日都来找她,可二人见面,要么聊往昔旧事,要么聊父亲和弟弟的下落,唯不见成亲之事提上日程。 五天,归晚也知仓促,可她能等肚子里的小东西等不了了,再这么下去,只怕处境会越发尴尬。 静下心来斟酌,其实她也不是非嫁不可。这几日相处她品出了他的性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话说他再合适不过了。可即便如此,他对她依旧是陌生的,一想到两人马上要生活在一起,她偶尔还会动那个念头:不若不要这孩子了吧!然随着身体渐渐恢复,原身的潜意识也被激活了似的,她竟对身体里这个小生命有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期待…… 为了它,暂且耐下性子等吧…… 归晚想得出神,饭桌上举箸不动,杜氏瞧在眼中忧在心里。意外一个接着一个,想来外孙女也是不易。 “今儿二十六,智清大师要在般若寺讲经,你们若无他事便随我一同去。”杜氏放下碗筷道了句,见儿孙皆应,她又对着外孙女蔼然而笑。“归晚,你也去吧,陪祖母散散心……” …… 般若寺乃前朝兴献王修建,经历百年风雨,如今是大魏几位开国功勋供奉香火处,武阳侯府也是护法之一。寺中的智清法师年近九十然精神矍铄,古稀前他一直云游四方,在江宁南门讲经时,听经者僧俗参半竟达数十万,极受追捧。 今儿善男信女来的不少,在藏经阁听经后,知客僧引着侯夫人一众回客堂休息。途径大雄宝殿,归晚突然想拜佛祈福,为还未寻到的父亲和弟弟。 祖母怜她孝心,让下人陪她去了。 大雄宝殿宽敞明亮,殿内香烟缭绕,墙壁上古画琳琅,坐北的佛祖有几丈高,法相庄慈,微笑垂眸俯瞰众生。 归晚跪地仰视,一种肃穆之感油然而生。她口中念着,望佛祖保佑她能找到现世亲人,也盼前世的父母平安康健。 这些日子她都没容空想,此刻静下心来她难过极了。自己就这么走了,她完全想象得出父母该有多伤心绝望。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不能报,前世的温情也再感受不到了,归晚伤感,她想他们,想得心都快碎了……情绪没控制住,她低声啜泣,泪水滑过腮颊坠落在薄灰中…… “姑娘。”身旁求佛的老人不忍唤了声,“别难过,佛祖定会保佑你的。” 老人身着杭绸锦绣褙子,头簪檀木簪,虽素却不失高雅。她望着归晚的目光宁静慈蔼,有种降凡的菩萨气度。归晚一时愣住,眼珠还莹闪闪地挂在脸上。 老太太递了块绢帕过去。“我家孙儿常年远行,每每离去我便来这为他祈福。心中安宁,耐心等候,他都会健健全全的回来。佛祖不会辜负心诚之人,你也一样,你的孝意会感动佛祖,亲人定会平安无恙的。” 听她如是说,归晚恍然,想必定是自己祈福声太大,扰到人家了。她赧颜接过手帕,抹了抹泪讪笑道:“搅扰您了,借老夫人吉言,我亲人定会平安,您孙儿也会安然归来。” 老太太含笑点头,二人继续上香。 祈福结束,见老太太悠悠要起,归晚先一步去搀扶她。 老太太拍了拍归晚的手示意感谢,然话还没说出来,忽见她敛容眉头紧蹙,脸色一白,当即阖眼朝归晚倒了过来。 “老夫人!” 归晚和老太太身后的下人几乎是齐声喊出来的。 老太太直直坠倒,归晚身子娇小哪撑得住,两人一起摔倒在地。老太太的随行婢女冲了过来,想要搀扶起她,可老太太躺在归晚腿上根本动不得,脸色苍白,双唇无色,大汗涔涔地好不怕人。 伏天晌午,加之香火不断,百盏松明灯齐燃,佛殿内闷热。婢女只道是老夫人中暑,赶紧唤知客奉凉茶来。 归晚试了试老夫人的额,阻止道:“不要茶水,清水就好。”说着,疾声唤茯苓。 宝殿内有人晕倒,大伙围了上来,茯苓本在外面等候,隐约听到表小姐声音立刻冲进人群。 “把你锦袋给我!”归晚急道。 茯苓愣了下,“哦”了一声,赶紧解下递了过去。小丫头爱吃甜食,总是随身带着糖果蜜饯,归晚知道她这脾气,从锦袋里捻出一颗琥珀似的松子糖,没待婢女反应过来,剥了纸皮儿便喂进了老太太的嘴里—— “你做什么!”不知道从哪冲进个人来,一把攥住了归晚的手腕,厉声喝道。 众人惊住,归晚也吓了一跳,手一抖纸皮儿掉落,她仰头看去,只见一男子正俯身盯着她。四目相对,他半个身子朝她压来,气势逼人。 归晚身子本就未愈,这会儿也有点虚了,苍白的小脸渗出了汗珠,像沾了晨露的芙蓉,弱得让人怜惜,也美得让人惊诧。尤其那双眸子,宛若浸水的墨玉,莹澈透底摄人心魄。 男子眼中有惊色闪过,不过还是低声道:“你给我祖母吃了什么?” 归晚明白过来,解释道:“是糖。老夫人方才晕倒,瞧着是中暑,然她额头渗汗体温正常,应该是低血糖,吃块糖补充糖分便好了。但不能久拖,若昏迷过去便不好救了。” “低血糖?”男子茫然重复。 料他是没懂,不过归晚没多解释,见水来了便要去接,可手腕还被男子攥着,她瞥了一眼。男子登时反应过来,松开了。她接过水要喂,想到方才被误会,她又把茶钟递给了男子。 “你来吧。” 男子接过水,犹豫了须臾。见祖母神情难耐,终了还是撑着她喂了一口。 喝过水,老夫人渐渐缓过来了。男子长出了口气,目光望向托着祖母的姑娘,这才发现两人相靠如此之近,他甚至瞧得见她微微颤动的长睫—— 归晚似乎也意识到了,趁着老夫人清明之际,赶紧拉着茯苓起身。 “谢谢。”老夫人虚弱道。被两个婢女搀扶,这会儿她已经站起了,她无力笑笑。“今儿多亏有你……” “老夫人客气了。”归晚莞尔福身,“都是应该的,您这会儿才恢复过来,需得好生歇歇。小女家人还在等着,恕小女不能陪您,先告辞了。”说罢,归晚带着茯苓和林妈妈便要离开,才走了两步却被身后男子唤住。 他绕到归晚面前,揖礼道:“方才失礼,误会小姐了,江某给您道歉。敢问您府邸何处,改日必登门道谢。” 归晚抬头看了他一眼,男子年纪不过弱冠,身如修竹,丰神俊朗,儒雅中带着股难掩的英气。倒是个俊秀的人,可这会儿归晚对他生不起半分好感来,被他紧攥的手腕还在隐隐发胀,想到他方才的莽撞,她觉得还是避开得好,免得再徒生口舌。 “举手之劳,不必了。” 归晚声音泠泠地道了句,走了。男子一直望着她,直到出了大雄宝殿,才敛回目光,兀自笑了笑奔着祖母去了…… 耽误了许久,归晚怕祖母担心匆匆回返,可才下了宝殿台阶便觉得好似有束目光在盯着自己,灼热得不容忽视。她顿足,猛然回首,对上了一位妇人的视线—— 那妇人相貌姣好,雍容华贵,身后还跟随着几个丫鬟侍卫。见归晚陡然望向自己,有点愣,随即略显无措地挪开了目光,只当什么都没瞧见,傲然昂首迈进了寺庙的游廊。然未走几步,便被面前人截住,只闻那人笑盈盈地招呼了句: “薛夫人,您今儿也来了?” 归晚望去,是祁浅—— 6.生辰 归晚迟迟未归,杜氏担心便遣祁浅去看看。祁浅不情愿却也来了,然方到这便瞧见了归晚救人一幕,还有人群中同她一起观望的薛夫人楚氏。 她本想继续看戏,谁知两人见了面薛夫人扭头便走,眼见戏没得看了,这才跳了出来拦住了薛夫人的路…… “薛夫人,您也是来听经的?”祁浅笑问。 薛祁两家关系密切,楚氏自然熟悉祁浅,她雍然嗯了声,不禁斜目瞥了眼余归晚。目光再次对上,归晚只得上前招呼。毕竟,这是她未来的婆婆啊…… “见过薛夫人。” 归晚嗓音清越,带着江南特有的甜软,柔柔地绕在人心头。楚氏明白儿子对她为何如此着迷了——三年未见,小姑娘相貌虽无甚变化,但脱去稚气的她却出落得惊艳无比,若非方才围观时细细打量,这一走一过她还真是不敢认。 可即便认出来了,她也不想招呼。 前些日子儿子一直提要尽早迎她入门,若非自己极力压制,只怕这会儿她得唤自己一声“母亲”了,也不知他急的是什么…… “是归晚吧,三年不见,我都快认不出了。方才还心道这是谁家的姑娘这般标致,没成想竟是婵媛的女儿,你母亲若是还在,瞧见你可是欣慰啊。”薛夫人雅笑道。 “薛夫人过誉了。”归晚嫣然福身。 能直呼母亲名讳,二人关系必然亲近,而且她又是自己的准婆婆,如此亲密,可自打从杭州归来,她对自己不闻不问,方才相遇更是转身便要走。归晚觉得,她们之间好似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归晚直觉没错,薛余两家是有婚约,可薛家早便动了毁约的念头—— 门阀婚姻哪个不是利益至上,既然余怀章不肯顺从薛冕,何必还要联姻。不过身居高位碍着颜面,怕舆论指摘他们背信弃义,薛家未曾明言。 而今杭州失守,想必余怀章逃不了罪责,到时候余归晚是罪臣之女,薛家便有千万个理由不娶她。 所以眼下这事,急不得…… “听青旂道你昏迷有些日子,眼下可是好些了?瞧你这身子骨,还是弱啊。方才见你救人的时候,小脸白得我都替你捏了把汗,生怕你挨不住。你啊,还是不要多走动。都说病来如山倒,祛病如抽丝,切莫心急,旁的不要多想,踏实在府上养病,一切都待身子养好了再说。” 这话若旁人听了,定然挑不出理来,可归晚却品出了几分滋味——她这是要拖啊。归晚颌首,道:“谢夫人关心,归晚谨记。”说着,朝她身后望了眼,问道,“青旂没陪您来吗?” 小姑娘倒也不是个心思慢的,知道抓关键,楚氏含笑道:“朝政繁冗,青旂为皇帝拟诏,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哪有那么多闲暇的时间多余的精力。便是为他着想也该体谅他不是,总用那有的没的去要劳他烦心,只怕到头来会得不偿失。” 这回归晚算听出来。又是不急,又是烦他,缘是这位准婆婆把青旂迫切成亲的原因归在了她身上,以为是她在催青旂。 不过也是,若非自己有孕,他也不会这么急。 见归晚没应声,楚氏又开口了,蹙眉道:“也得亏青旂没来,不然瞧见方才那幕必然要吃心。不是做长辈的话多,这姑娘便该有姑娘家矜持,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啊。” 她语气好不凌厉,归晚知道她所指为何,心中不由暗叹,婆媳不合简直是条千古定律,这还没成亲便开始撂话了。 归晚笑笑,淡然道:“瞧夫人您说的,青旂乃坦荡君子,怎会因我救人多心?想必若他在也定不会坐视不管的,况且方才不过是个意外,无心之举罢了。青旂是您儿子,您还不了解他吗,他可不是那般心量狭窄的人。” 呵,她倒是会避重就轻,明明说的是她,她偏扯到青旂身上,还扯得这话让人反驳不了。如何反驳?难不成要否定她,认下自己和儿子斗筲器小?楚氏一时无话可说,唯是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二人陷入僵持,倒让一旁的祁浅看得好不畅快。她余归晚也有不受待见的时候啊。 心里正得意着,祁浅眼神忽而瞟见了楚氏身后小丫鬟手中的福签。白纸金墨,两排瘦金小楷,怎瞧着都似生辰八字…… “薛夫人,您来祈福姻缘吗?可是为薛公子和表妹?”祁浅故作惊奇道。 楚氏闻言,当即猛然回首,见小丫鬟正捏着的还未收起的福签,脸色登时沉了下来,狠瞪了她一眼。小丫鬟惶惶,赶紧叠起来收进了锦囊。 再回首时,楚氏脸色不大好了,没了方才的傲慢,瞧着归晚都尴尬得很,她回应道:“是啊,眼看婚期将至,求个平安顺遂罢了。”说着,又勉强笑笑。“余大人不会有事的,你且安心养病,待你父亲有了下落,便为你二人张罗婚事。瞧瞧,我这也出来一头晌,该回了。”说罢,没待归晚应声便匆匆带着下人离开了。 望着楚氏逃似的背影,归晚面容沉静,然心里却波澜齐涌。方才小丫鬟叠起福纸时,她瞄了一眼,没瞧清全部却认出了边缘的四个字——戊申,壬子。 杜氏给她算过,她知道戊申是青旂的生辰,可壬子不是她的—— 归晚心里豁然清明了…… “我记得表妹的生辰是癸丑吧。”祁浅似笑非笑地道了句,得意之色毫不隐藏。 归晚轻瞥了她一眼,没搭理她,走了。祁浅以为她没懂,跟了上来又道:“表妹,我可瞧着那纸上写的是壬子。” 这话一出,归晚顿足,侧目盯着祁浅目光错都不错,眼神好不冷峻。被她看这么看着,祁浅莫名其妙,心里竟有那么点乱了。 “对,我看见了。”归晚声音怨愤道,“我全都看见了,上面写着‘壬子,辛巳,癸末’。表姐,你可满意了!”说罢,连个反应的机会都没给,丢下茫然的祁浅扭头离开了。 直到归晚不见了踪影,祁浅还未从怔愣中走出来,直勾勾地望着前方…… 壬子,辛巳,癸末……那不是自己的生辰吗? …… 回到侯府,归晚径直回了槿樱院。她算明白薛青旂为何一拖再拖,每每问及都是含糊其辞,原因竟在他母亲,楚氏从来都没想过要她入门! 自己也真是糊涂,还以为生活在穿越前的那个世界吗。这个时代,婚姻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拗不过长辈的。就算她和薛青旂赢了,想想未来的婆媳路,这日子也好不到哪。 当初青旂要娶她时,她是感动又感激,可眼下她又气又怨。怎能不怨?他隐瞒了父母的真实态度,只是让她盲目地等。这要等到何时,等到错过落胎最佳时期,待肚子大了天下人尽知她未婚先孕?娶不成便娶不成吧,不该连个话都没有。她也不是非嫁不可,这孩子本也没想要,何必因这耽误了彼此。 想到今日看到的那对生辰,归晚心沉。原来薛家不仅没想她入门,早便有了儿媳人选,只是不知道青旂到底知不知晓…… 不管知不知晓,归晚明白了个道理,自己的命运不能靠在他人身上。 看来孩子和婚约的事,她得另做打算了…… 正想着,茯苓冒冒失失地奔了进来,她双眼放光,满脸都是大写的八卦。归晚看了她一眼,无奈道:“说吧,又瞧见什么新鲜事了。” 得了“恩准”,茯苓连个客气都没有,张嘴便道:“后院二小姐和二夫人吵起来了,闹得天翻地覆的!” “因为什么啊?”林妈妈也是好奇,问道。 茯苓皱眉。“似和亲事有关,多了也没听着,后院杜若带着小丫鬟们像门神似的守着,我进不去……不过听说二小姐把夫人的哥窑花瓶给碎了,二夫人气得都对小姐动了手……” 梁氏那般宠溺女儿都会动手,几人惊诧不已,然看看表小姐,人家却跟没听着似的,面上连点波澜都没有,好不淡定。 有何可惊呢?还不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没想到祁浅会这般沉不住气。归晚暗哼,淡然地对林妈妈笑道:“备饭吧,我都饿了。” …… “我怎养了你这么个不开窍的,活该你被人耍!”梁氏指着祁浅叱喝。 祁浅哭得眼睛都肿了,半边脸还红着,偏嘴上就不服输,争辩道:“万一是真的呢,若是真的便是母亲你误了我终身!” 梁氏气得胸口直疼,捏着帕子的手不停地捋着。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女儿依旧犟得很。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痴情,就是因为她痴情,才被余归晚那个小蹄子给戏弄了! “浅儿啊,听母亲劝吧。余归晚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她是唬你的。你想想,若是薛夫人对你有意,她能不与我商量?她提都没提过,又何来你的生辰八字?况且你说那字连你都没看清,余归晚就能看清?”梁氏无奈劝解,道理说了千百遍,女儿就是想不通。 不是想不通,是人期盼强烈到一定程度便没有理智可言了,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也不愿撒手。祁浅不甘,扑到母亲腿边苦苦哀求。梁氏重重出了口气,她是再没耐心哄了。 “你就闹吧,可劲闹!闹到老太太那看你如何解释。别说薛家对你无意,就是有意你看老太太会不会让你嫁。你觊觎表妹夫,她关你一年半载都算少的,到时候随便找个人家把你嫁了,连我都救不了你。这结果遂了谁的意?还不是余归晚!你想嫁薛青旂,你知道让你嫁给江珝是谁的主意吗?薛相爷!薛家若中意你,会让你嫁吗!” “薛相爷……为何嫁我?”祁浅茫然。 “不是嫁你,是皇帝给江珝赐婚,我好不容易才为你挣来的!”梁氏怒其不争道,“御赐良缘啊,除了金枝玉叶的公主,皇帝给谁赐过婚?这等荣耀求都求不来,你要羡煞天下多少姑娘!若带着御赐的身份进了沂国公府,府里上下谁敢小瞧你一眼,往后还不得横着走。可你偏中意薛青旂?就算你嫁他了,凭薛夫人那性子,你觉得你有好日子过吗!” 祁浅彻底被说懵了,腮边还挂着泪珠,一脸呆愣道:“你也没说是赐婚啊……” “皇帝金口未开谁敢说?给江珝赐婚,好歹人家得应下吧!人家一应,这事才算定,谁料你这般沉不住气,让人家两句话就乱了心!”梁氏瞪了女儿一眼。 祁浅抹了抹眼泪,嘟囔:“谁让你不早告诉我……” “倒怨上我了是吧!”梁氏嗔道。 “没有……要怨也怨余归晚!”祁浅撇嘴。 今儿本想让她难堪,终了竟被她挑拨得闹了这么一场,祁浅心里窝气,可更纠结。她不是不明白赐婚意味着什么,若能以此嫁入齐国公府,岂不等于一步登天,往后任谁也不敢低瞧她一眼,区区个余归晚算得了什么,便是这京中的姑娘哪个不要羡慕她,往后在侯府她腰杆也是挺得直直的。只是…… “要不是母亲还是再问问薛家吧,万一是真的呢?若不是,我也可以嫁给江珝啊。” 她倒是会琢磨,两边都想占,天下哪有都可着她心的事。梁氏气得直咬牙,恨不能再扇她一巴掌解气。劝了一个晚上都不得结果,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过有她这话也好,先敷衍应下,明儿随便找人给她个答复,不信她不死心。 梁氏长舒了口气,然还未开腔,一直侯在二门外的杜若突然进门了,唤道:“二夫人,二小姐,前院来人,老太太唤你们去呢!” 7.圣旨 梁氏和祁浅心中忐忑,方才两人争吵,难不成老太太是听说了什么?这事大意不得,母女二人编排了一路,通好了口风咬死不能提薛家。 刚入前院二门,母女两人怔住。正堂之上,全家人都在,连大爷祁孝儒也从府衙赶了回来。只见大伙一个个默立,神色深沉,梁氏瞥了眼老太太身边的余归晚,不由得捏了把汗。然杜氏却只是看了她们一眼问道:“人都来齐了?” “齐了。”何氏应。 杜氏点头。“有请御使大人吧。” 这话一落,梁氏才发现东侧客位上,正坐着一位身着圆领紫色常服的男子。四品以上才着紫色,想来这位御使大人官职不低。瞧他已知天命却髯须不生,面相白净得女人见了也要生愧,梁氏猜出,这位爷是从宫里来的。 果不其然,随着一份明黄卷轴被托出,他甩着抑扬的腔调宣道:“圣旨到,祁府接旨——” 乍闻“圣旨”二字,梁氏的心猛然提了起来,伏地而跪时下意识捏住了儿女的手。 “……云麾将军,纵横沙场数年,军功赫赫。今又立平雁门定两浙之功,承陛下金恩,为褒奖赐其姻缘,于诸臣良媛中择娴淑者而配之……” 到了!赐婚诏书终于到了!梁氏紧张,心里却有种扬眉吐气的痛快。嫁入祁府十几年,因没能生个儿子,她处处抬不起头来。在何氏面前,她低人一等,就连在姨娘面前,也要碍着二爷忍气吞声。为了能挺直腰杆,她磨破了嘴皮子才让二爷求了这么一桩姻缘,待女儿嫁了,看往后的日子谁还敢给她脸色…… 越想越激动,梁氏嘴角抑不住地上扬,攥着女儿的手也重了几分。祁浅被她捏得生疼,心也乱得在意不得了。她全身紧绷,不敢相信圣旨这么快就下了,那是不是说她非嫁江珝不可了?那薛青旂怎么办? “……余家长女,端方韶仪,礼教克娴怀咏絮之才,与将军乃天作之合,今下旨赐婚,望二人同心同德,敬尽予国。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御使最后一字拖音而出,良久没得到回应。他透过圣旨边缘瞧去,面前祁家老小都瞪大着眼睛望向自己,神情好不惊骇。 宣旨也有些年头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御使倒也不足为怪,清嗓似的咳了两声。祁孝儒回过神来,赶忙叩拜接旨。然就在此刻,梁氏恍然惊醒。 “不可能!” 御使递过圣旨,白眼一挑,冷道:“夫人是怀疑咱家宣错了?圣旨在此,您瞧瞧便是。” 任谁都听出御使不大高兴了,可梁氏顾不得,盯着祁孝儒手中的圣旨惊愕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余归晚,怎么会是余归晚!” 御使闻言忽而笑了。“若是怀疑人,那您更不必了,是余家小姐无疑。不怕跟您说,这人还是云麾将军亲点的,错不了!” 这话一出,祁家老小惊得更是合不拢嘴了。 瞧着这一家子,也别指望他们打点了,御使连声道贺都懒得说,甩袖便走。祁孝儒赶忙将圣旨呈给杜氏,追了出去。 杜氏托着圣旨的手不住地颤抖,她看了眼身边的外孙女,然余归晚早已僵住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圣旨?归晚终于大开眼界,却也彻底傻眼了。短短几日事件一个接着一个,她简直无力招架。穿越,寄人篱下,有孕,未婚夫……如今又添了笔赐婚,这生活还能再乱点吗,前世活了二十年竟也没今世这几日过得跌宕! 归晚不能接受,有人比她更不能接受。梁氏恍若坠入悬崖,梦碎了。“不会的,一定是错了,怎么可能是她!”她抓住丈夫的衣袖,急迫问道:“你不是说和侯府联姻,说给浅儿赐婚吗?怎么就成了余归晚,到底怎么回事!” 被她抓得紧,祁孝廉不耐烦地甩开,吼道:“你闭嘴!” “到底怎么回事!”正堂之上杜氏怒喝了声,她目光森寒似要把儿子看穿一般。 被她盯得无措,祁孝廉只得解释开来。“……右相道,皇帝忧心江珝占据两浙,便想要以赐婚为由招他回来。而江珝又是个将才,右相有意笼络,欲寻个稳妥世族联姻。您也知道,自打父亲过世,侯府地位每况愈下,若是能与沂国公府联姻许是件好事,故而我便与右相提了侯府,他也应了,可我也没想到最终会是归晚啊……” 祁孝廉今年四十有一,因着攀附右相才得以提任兵部侍郎,若是能借此机会当上云麾将军的岳丈,有了底气不说,更会为右相重视,想来接任兵部尚书指日可待。 如今这一道圣旨把他的如意算盘打翻了,想到方才御使那句“亲点”,他蓦地望向外甥女,问道:“你可是识得云麾将军?!” 余归晚被他问得一愣。这她哪知道啊,她又不是真的“余归晚”…… “怎么可能!”杜氏反驳,“云麾将军南征北战,归晚自小长于江南,他们连面都碰不上,怎么可能认识!如今是两浙路动乱,但云麾将军南下的时候晚儿已经回京了,更没机会识得。” “那他为何偏就挑中了她!”祁孝廉哀道。 “江珝是不想与右相结党。”送客回来的祁孝儒进门道。“他主战,右相主和,二人如何能并肩,所以他不可能同武阳侯府联姻的。” “既然不愿,那他不应这桩婚事不是更好。”杜氏问道。 祁孝儒无奈摇头。“天子圣意,谁敢违命。” 杜氏不甘,又问:“京城世族小姐这么多,为何非是归晚呢?怎么说归晚也是侯府的表小姐,这不还是没与侯府脱了关系吗。” 祁孝儒叹声。“这怕是江珝故意为之。提出赐婚一案乃右相,他明知归晚是薛家准儿媳还提出娶她,想必是欲给薛相难堪吧。” 如是,杜氏心更难安了。江珝若是怀着此等心思娶归晚,嫁入沂国公府后,外孙女能有好日子过?那可是江珝啊! “薛家知道吗?”杜氏问儿子,何氏拉着老太太叹道:“薛相是皇帝近臣,他能不知晓吗。可皇帝下旨,薛家地位再高能奈何得了天子。”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杜氏软了下来,无助地看向大儿子。 祁孝儒默然摇了摇头。若只单纯联姻,找个姑娘嫁了便是,可他点名要归晚,没有退路了。 杜氏急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这事,真的棘手。她心疼外孙女是自然,但归晚也属实情况特殊,她毕竟还带着身孕呢。沂国公府娶她本就是利用,若是知晓她情况,岂还会善待?不止沂国公府,归晚嫁谁都会如此,除了薛青旂。薛青旂亲口答应过她,定会护着外孙女…… 杜氏仍对薛青旂抱有希望,和长子商议打算再联系薛家试试。何氏慌忙劝阻,得罪薛家顶多受责难,若是得罪皇帝只怕这脑袋都保不住了。连祁孝儒也示意此举不可行,堂上一时乱了起来。 然老太太身边余归晚却异常平静,她深吸了口气,镇定道: “我嫁。” 堂上,争执声戛然而止—— 归晚望着一众人,何氏暗松了口气,神情颇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而始终安奈着的祁浅,眼中含着怨毒瞪视着她,目光直直,如刀似剑地剜着她……梁氏更是恨得咬牙切齿,瞧那神情恨不能立刻冲上来将她一口吞下,让她彻底消失…… 唯是杜氏目光怜悯而疼惜,归晚看着她镇定道:“祖母,我想和您谈谈。” …… 到了东院时,祖孙二人已平静了许多。杜氏搂着孙女,喟然问:“你真的决定了?” “大舅母说得对,圣意难违,这事容不得咱们选。” “那青旂……” “祖母,我和薛公子无缘。”归晚截了祖母的话,把在寺庙遇到薛夫人的事道了来。“……虽他有情,可薛家无意。祖母您想,右相位高权重,若是想我入门,怎会让皇帝赐婚于我。” 杜氏惊愕,她怎都没想到薛家如此无情,义愤之下恨不能冲到薛府讨个说法。可去了又如何,事已至此,婚是皇帝赐的,他们奈何不了人家。 “祖母对不住你。”杜氏忍不住抹泪。 归晚含笑安慰:“祖母快别这么说,这也不是您能左右的。您对孙女的好孙女都记着,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就算没赐婚,归晚也不会再嫁薛青旂。她若不嫁,便只能留在祁府。瞧瞧这祁府上下,祁浅把她恨到骨头里,梁氏视她为眼中钉,就连稍稍中肯的何氏也处处提防,除了祖母没人愿意留她。父亲若在还好,可杭州收复这么久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祁府待不长的,就算不嫁江珝,他们早晚也会另择他人把她推出去。皇帝赐婚,她没有选择的余地,但也好在是赐婚,碍着颜面沂国公府不会奈何她的。关于江珝的传言,她是没少听闻,若说一点不怕不大可能。但想到他是唯一接触杭州的人,归晚觉得或许他能帮自己找到父亲…… 杜氏知道外孙女意决,她拗不过她的。况且她们无路可走,不认也得认了。眼下唯一担心的,只有归晚肚子里的小东西。沂国公府能够接受归晚,可未必会接受它。 这小东西怕是真留不得了…… 杜氏不忍,归晚何尝忍心呢。这么多天过去,她已经接受了怀孕的事实,尤其在薛青旂承诺娶她时,她甚至憧憬过这个小东西诞生后的生活。眼下真的要和它说再见了,她竟有些不舍。 这夜,归晚睡得并不踏实,浑浑噩噩地做了很多梦……前世的,今生的,但每个梦好像都在暗示她不要放弃这个孩子…… 可梦终归是梦。次日一早,恢复理智的余归晚用过早饭便去了东院,与杜氏商议去请陈大夫来。她决定趁着日子尚浅,还是把问题解决,以决后患的好。 杜氏咬牙应了,然半个时辰过去,陈大夫没等来,却等来了沂国公府的人。 他们来给侯府下聘礼了—— 8.成婚 杜氏没想到沂国公府会这么急,然接了聘礼才知,急的不是公府是皇帝。圣上钦点,将大婚定在了五日后。 想来也是,赐婚的目的便是招江珝回京,自然越早越好。只是五天的时间,根本什么都来不及,归晚下意识摸摸自己的小腹,这孩子怕是不想留也得留了。 为了给归晚筹备嫁妆,侯府上下慌忙得很。可不是慌,张罗的只有何氏一人,忙得她不可开交。打宣旨那天起,梁氏便称病将自己关在了后院,不肯踏出房门一步。祁浅整日陪着母亲,也不见人影。 虽不露面,梁氏消息还很灵通。听闻沂国公只是遣下人送聘礼,不但没露面,更是连个媒人都没请,她嫉恨的心情稍稍平衡了些。还没嫁过去便如此怠慢,想来余归晚往后的日子定不会畅快。 虽是这么想,可心里的这口气还是淤得难受,尤其祁浅。她是不想嫁江珝,但更不希望嫁他的人是余归晚,她就是见不得她好。有些人便是如此,即便是不想要的,也自私得不肯撒手,所以她总觉得是余归晚抢了她的,恨得心痒。尤其圣旨下后,梁氏走头无路,整日被女儿催,竟鬼迷心窍真的让人去薛府打探起口风来,薛夫人品出来者之意,面都没露遣嬷嬷好顿奚落,梁氏这脸是丢到家了…… 得知归晚被赐婚,薛青旂慌张地跑到武阳侯府。杜氏对薛家怀怨,将他数落了一通拦在门外。可他执意不肯走,归晚只得让他进来了。 还是那片芙蓉丛,二人对立,薛青旂主动向归晚道歉,坦白了自己的拖延,也解释了母亲中意她人的事他并不知晓。 归晚浅淡笑笑,现在追究这些还有意义吗。她冷静道:“薛公子,过去的都过去了,你我缘分已尽。” 缘分已尽?青旂心寒,他们相识这么些年,怎么可能说尽便尽了。他想拉着她道:你不要嫁江珝,我定会娶你。可他有什么资格要求,是他总想说服双亲,因而一误再误,终了到了这种地步。让皇帝收回成命那是不可能的,任他们谁也改变不了这个结果,除非—— “归晚,你随我走吧。” 走?哪去?私奔吗?归晚无语了,这话他如何说得出。且不说娶者为妻,奔者为妾;他就没想过若他们走了,身边人会如何吗?这可不是单纯的私奔,是抗旨。他不在乎家人,可她在乎,虽说祁家对她谈不上好,但她还有祖母,还有下落不明的父亲和弟弟。况且带着罪人的身份,他们能逃到哪去。 归晚无奈看了他一眼,长出了口气道:“薛公子,该说的也说了,往后咱还是别见了。再有三日我便要嫁为他妇,若是让沂国公府得知,我不好解释。”说罢,她福了福身,返回游廊走了。 青旂想去追,却被林嬷嬷拦住。林嬷嬷也心疼这对阴差阳错的鸳鸯,可命运如此,谁耐得过天意,于是劝道:“薛公子,表小姐说得是,别叫她为难了。” 薛青旂的心彻底凉透了。他后悔了,若当初把她留在江宁,他们便不会走到这步吧…… 直到归晚的身影消失在了游廊尽头,薛青旂还未回过神来。突然,一个身影从芙蓉丛里窜了出来,猝不及防一把抱住了他 ——是祁浅。 薛青旂惊了一跳,掰着她胳膊想要争开她,然祁浅死死抱紧不肯撒手,贴在他怀里把压抑了一腔的相思诉了出来。 “……她根本就没想嫁你,你为何非要对她惦念不忘!”祁浅忽而抬头道了句。 二人对视,趁她放松之际,薛青旂猛地一把推开了她,因着太过用力,祁浅一个踉跄险些没摔倒。然薛青旂却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连个应答都没有,大步离开了。 祁浅刚稳了身子抬脚便要去追,却被对面亭子里的人吓得呆住! 亭里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祖母杜氏。 归晚和薛青旂会面,杜氏不放心,一直跟在后面。方才归晚离开时她本打算走了,却瞧见突然跳出来的孙女,这才留了下来,见到了这一幕。 杜氏望着不知羞耻的孙女,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给她,低喝了声,两个婆子得命上前,压着二小姐去了东院…… …… 六月初二,宜婚嫁,乔迁。 已入中伏,天闷得不得了,一早日头未出,空气潮露露的,这种黏腻的感觉一直浸到归晚的心头。她总是想把来龙去脉捋清楚,就像全福人手中她柔顺的发丝,银梳从头一梳到底,没有丝毫杂乱。 可世事哪有那么容易,盘根交错,她都说不出自己是怎么走到这步的…… 杜氏一夜没睡,看着梳妆的外孙女恍若又回到了十七年前,她亲手把女儿嫁出去那日,心里不免感伤起来。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六礼虽仓促沂国公府却也一项不落地完成了。聘礼厚重,又是皇帝赐婚,这场盛世婚礼好不风光。 然再风光又如何,直到迎亲前夕,也没见公府一人露面,只靠个管事主持着。如此还看不出沂国公府的态度吗? 杜氏心凉。虽说女儿命短,但有生之年起码享受到了天伦之乐,有个疼爱她的丈夫和一双儿女,可外孙女呢?只怕从下一刻起,辛酸人生便要开始了……而她这个做祖母的却无能为力。 归晚梳妆已毕,杜氏亲手为她带上凤冠。归晚对着她嫣然而笑,眸光流转,清媚无双,这一刻,满室人都被她的绝美惊住了。如此佳人,却要嫁给那个似乎与怜香惜玉完全不沾边的云麾将军,任谁心里都不免生了许遗憾,便是舅母何氏,也有些不忍了…… 吉时将近,门外沂国公府迎亲的队伍已到。其阵势浩荡,让人啧舌。而武阳侯府的嫁妆也没含糊,十里红妆,朝着汴京的主街铺陈开来,惹得京城百姓前来观望,世族小姐们,没一个不羡慕至极的。 场面是做足了,然一出门沂国公府又给了下马威—— 新郎居然没来! 侯府老小望着门外高马上的迎亲者发愣。 骏马上,沂国公府世子爷面色沉静,冷漠道:“兄长正在赶回汴京的路上,为免耽误吉时,由我来迎新娘入门。”说罢,匆匆瞥了眼祁琅背着的新娘子,道了声“请新娘上轿!”便勒马转头。 兄长背上的归晚闻言,默默捏紧了手指。祁琅感觉出来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安慰道:“表妹勿要往心里去,将军军务繁忙,并非有意。” 归晚勉强微笑。“表兄,我知道。” 祁琅将表妹送入花轿,临行前老太太跟了出来,握着外孙女的手,哽咽道:“定要记住祖母说的话。”归晚没应声,唯见盖头轻点了点,随即轿帘放下,伴着炮竹声响起,起轿了…… 队伍延绵远去,众人渐渐都散了,唯有默默立在人群后的薛青旂久未离开,下意识捏紧了拳…… 傍晚时分,归晚到了沂国公府。鞭炮锣鼓齐鸣混着吵杂声,她什么都听不清,唯是跟着喜娘跨马鞍,跃火盆,像个木偶似的被摆弄着,直到最后入了正堂,才稍稍安静下来。 唱和声响起,接下来便要拜天地了。 一路都没听闻江珝的消息,她甚至都不知道面前代他拜堂的人是谁,许还是那位代他迎亲之人。说来真是好笑,她竟然进行了一场新郎缺席的婚礼。 归晚一步步照做,二人相拜时,她低头透过盖头边缘看见了面前的那双脚。是双军靴,不算干净,还黏着灰尘,而军靴上面,裤脚却整整齐齐地掖在靴筒里。 这双脚很大,想来面前这个代新郎拜堂的人应该很高吧,可惜她什么都看不到。 礼毕,她被喜娘送入洞房,那个替代者也止步于此了。 洞房里安静异常,除了几个小丫鬟走路的声音什么都听不到,甚至连个闹洞房的人都没有。 可也是,连新郎都不在,闹什么洞房呢! 归晚坐在床边,就这么默默侯了一个时辰,入伏天热,她身上汗津津地不说,连喘息都觉得吃力。实在挨不住了,她伸手便要去扯盖头,却被公府的蒋嬷嬷拦住。 “少夫人勿动。”声音冷冰冰的。“盖头要由新郎官来掀。” 她还不知道要由新郎官来掀!可是新郎在哪?他不回来自己便要坐一夜?他要是明天也不回,后天也不回呢! 余归晚恼气,却还是安静问了句:“将军何时回京?” 这话问得身边的蒋嬷嬷明显一顿,随即道:“二公子已经回了。” “何时回的?”归晚惊奇,虽隔着盖头什么都看不到,她还是仰起头来。 蒋嬷嬷没言语,归晚想要追问,却闻有沉稳的脚步声响起,随即便听蒋嬷嬷唤了声“二公子。” 是江珝。 脚步声越来越近,归晚双手攥着霞帔上的穗子,心都悬了起来。然那脚步声却至于小几前停了。 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房中寂静,只听得到窗外知了鸣叫,叫得归晚心慌,叫得明明是三伏闷热的天,她却脊背一阵寒凉。 蒋嬷嬷有点急了,唤道:“二公子,该掀盖头了。” 又是一阵沉默,新郎这才走了过来,站在了归晚面前。 隔着盖头归晚一眼便认出了双军靴,还有整齐的裤脚——原来和自己拜堂的就是他,他早便回来了…… 出神间,“忽”地一声归晚眼前一阵亮光,盖头被掀开了。丝丝新鲜的凉气瞬间朝她侵来,归晚下意识地深吸了口气,她快憋得窒息了—— 9.洞房 听闻太多关于江珝的传言,归晚脑袋里他应该是个凶神恶煞之人。然此刻,面前人确实少了中原的柔和,带着北方的硬朗,剑眉狭目,挺鼻薄唇,轮廓精致有如雕刻,整个人俊朗得让人挪不开目。 虽是大婚可他身上没穿吉服,而是将军的盘领袍衫,窄袖上护臂环绕,腰间九环金革带,佩鱼袋。不同于文官的宽大深衣,他这一身清爽利落,透着逼人的英气,威势隐隐。 归晚有一点猜对了,他很高,颀长挺拔,一身窄服衬得他宽肩窄腰,立在她面前犹如一座山,她被他气势压得有点喘不过气。 江珝也低头看着眼前人。小姑娘甚是娇弱,仰头与他直视,一双水润大眼睛分明闪着惊惧,可顾盼间却又清媚流转,勾人心魄。余家小姐果然美,如传言中一般—— 方入两浙路便听闻余家有女惊艳杭州,叛首黎庞昭曾扬言,攻入杭州第一件事便是要夺余家女儿。杭州沦陷,他没找到余归晚,一怒之下放火烧了她闺房,全城一个个地排查,为找她出来可谓是兴师动众。江珝到达杭州攻破城池时,黎庞昭逃窜还不忘带着她的画像…… 红颜祸水,便是如此吧。 思及此,江珝勾唇,鼻间轻哼了声。 归晚不知他在想什么,但那两道泠泠目光确实让她发寒。她安静地望着他,一动未动,直到他转身要离开才唤道:“将军!” 江珝回首,冷清清地看着她。 余归晚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被他盯得无措,瞧见身边喜案上的酒杯,试探道:“将军,还未饮合卺酒……” 小姑娘声音清越,甜软得好不动听,连身边的小丫鬟都不禁偷看了这位少夫人几眼。 江珝顿住,抬首望了眼酒杯,转回她身边伸手去端。见他伸手,归晚也捏起另一只,然方举起却见江珝仰头便要饮下,急得归晚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 这一举突兀,险些没把酒洒出来。江珝不悦,凝眉盯着她,她勉强扬起唇角浅笑道:“合卺酒不能这么喝……”说着,她安奈住紧张,握着酒杯的手穿过了他的胳膊,送到了唇边。怕他看出自己在抖,她夹紧了胳膊肘。 二人交臂,江珝似乎懂了,目光一沉再次举杯而饮。可他完全没照顾这个身高只及他肩头的小姑娘,猛地一扬手臂把归晚的胳膊也带了起来,一杯酒不受控制地顿入口中,呛得她猛地咳了起来,连连不止。 归晚好不狼狈,然江珝就这么冷眼看着她,不言不语,瞧着她差不多缓了过来,放回酒杯,又要走—— “将军!” 归晚再次唤住他。 他们已经拜堂成亲,从现在开始她便是沂国公府的人,往后的日子她不盼他如何善待自己,也不求与他琴瑟和鸣,但起码也该有个话吧,到现在他不但连个声都没出,还一门心思要往出走。 “你去哪?”归清了清呛辣的嗓子道。 江珝对视她,这是继方才掀盖头他第二次打量她,目光颇是品味,可最终还是没应声,走了。 余归晚愣在原地半晌,回首看了眼身边的蒋嬷嬷。 蒋嬷嬷面色柔和了些,解释道:“二公子回得急,傍晚才到,这一路奔波还未清洗。” 归晚明白了,无奈笑笑。 江珝沐浴的功夫,小丫鬟们伺候归晚退下了喜服。嫁衣繁重,归晚穿了一日身上都是汗,黏腻腻的了,江珝一回来,她连头都没敢抬,也去了净室。 归晚不习惯陌生人伺候,便请了林嬷嬷。杜氏心疼外孙女,不但让林嬷嬷随嫁,连同苁蓉和茯苓也跟了来,这会儿两个小丫头还在外面候着。 林嬷嬷帮归晚清洗,见沂国公府的下人都出去了,赶忙贴在归晚耳边道:“表小姐,别忘了老夫人嘱咐你的,万不能乱了手脚。” 归晚蓦地一愣,窘得又钻进了水里,只留那双莹澈的大眼睛浮出水面,映着水纹,宛若秋波。 这双眼睛,清亮如星,纯净得能映出的莲花似的,任谁瞧了不要心折。好端端的姑娘,偏就是这般的命运。林嬷嬷叹了声。 庆历三年,冀州闹饥荒,年幼的林嬷嬷随父逃荒入京险些没饿死,是侯府小姐收留了她才救了她一命,她感恩小姐,故而当初没能随小姐出嫁是她此生憾事,如今能作为表小姐陪嫁,她定要为小姐照顾好女儿。 林嬷嬷把归晚从里捞了出来,耳语劝慰:“我知道表小姐你为难,可这事容不得咱犹豫。你日子浅,只要过了洞房这关尚且还瞒得住;若是退却,不但‘它’保不住,你也定要受连累。你就听老夫人的吧,再说新婚夫妇哪个不得走这遭,人之常情,切莫羞怯。” 羞怯?这本就该是情到深处自然浓的事好不好。两个人第一次见面,连好感都未生半分就要做这种不可描述的事,归晚想想脑壳都疼。 可生在这个时代,她没得选。不是谁都有“余归晚”和薛青旂那种两小无猜的幸运,大都还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到掀开盖头那刻才看清了彼此。 归晚知道自己是躲不过的,况且她还有个“它”—— 这桩婚事退不了,但这孩子沂国公府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便是归晚咬牙生下来,想想往后的日子也必然过得辛苦。她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不能不在乎孩子,不能让无辜的它生来便带着私生子的标签,活在阴霾中,哪个母亲忍心如此,所以她决定不要“它”。可怎都没想到,婚事如此匆忙,她根本来不及拿掉这孩子,便带着“它”嫁了。 不过,匆忙未必不是件好事。临嫁前杜氏对孙女千叮咛万嘱咐,趁着日子尚浅还能掩住一切,万不要错过机会。成与不成,为了孩子总要赌一把…… 归晚望着林嬷嬷,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无奈点了头。 林嬷嬷松了口气,然忽而又想起什么,拉着归晚道:“姑爷身魁体健只怕没个轻重的,你身子才愈,就算得走这遭也别任他胡折腾,这房里的事……” “嬷嬷快别说了!”归晚慌忙堵了她的话。不拦着她还指不定得说出什么来,再听怕自己今晚没法直视江珝了。 林嬷嬷道她是害羞,抿唇笑笑,虽有满腹的话却也不再提了。 归晚洗漱罢回房时,江珝已躺下了。这是他的房间他的床,他习惯睡于外侧,归晚站在床边纠结了半晌,几欲开口都没发出声来。 总不能就这么等下去吧!瞧他好似真的睡着了,她沿着床边蹑手蹑脚地爬了上去。 可他太高了,头靠枕头,脚都快抵床栏了,没给她余下多少空间。为了避免碰到他,她笨拙前行,也不知脚底踩到了什么,软软的,她一个不稳扑在了他腿上。 江珝猛然睁眼,小姑娘惊慌失措,也正仰头看着他,胸口抵在他膝盖上,一抹蜿蜒跳入眼中,沿着衣襟掩没在令人遐想的昏暗中。视觉明显,然膝盖那方柔软的触觉更是明显。他愣了会,连下屈膝收腿。 归晚猝不及防,陡地从他小腿上滑了下来,见路已经让出来了,赶紧翻了过去躲进了床里…… 二人平躺,不过半臂之距,归晚紧张得屏息凝神。她反复心理建设:他们是夫妻,这是夫妻的义务,他们是合法的……可突闻身边人动了,还是吓得她慌忙闭上眼睛。 半晌,身侧恢复平静。她忍不住偏头看了看,瞧见了一副宽阔的背——他只是翻了个身而已。 这是……没有碰自己的意思了? 归晚心中徒生一种莫名的轻松,她终于把这口憋住的气吐了出来。 可欢畅总是短暂的,片刻轻松之后她又开始郁闷。他不碰自己,那祖母嘱咐的话岂不是完成不了了?归晚怀着心思辗转,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 就在她不知道第几次翻身时,身边人忍不住了,道:“别动了。” 他开口讲话了。原来他声音是这样的,幽沉朗朗,和他那副清冷的模样很配。 “我吵到你了?”她小声问。 “是。”对方毫不客气,依旧冷淡。 归晚沉默。 她明白,突然被结婚,这事换了谁都没个不郁闷的,她能理解他对这门婚事的反感。可反过来想,她又何尝情愿呢?她也委屈啊,那么多公侯小姐他不选,偏偏就点了她,而且又是赐婚连个回绝都不能有。满腹愁怨,她找谁说理去! “将军!” 归晚突然起身,跪坐在他身边,望着他背对着自己的侧容唤了声。 空了半晌,他哼道:“嗯。” 归晚捏着拳,心下一横,咬唇道:“我有话想问你。” 对方又陷入沉默,随即漠然吐了声。“说。” “你在杭州,可找到我父亲了?” 话一出口,江珝眼睛登时睁开,回首瞥望,见小姑娘瑟瑟却目光不躲地瞪着他,也翻身起来了。 他面对归晚盘膝而坐,光线从他身后打来,归晚整个人都笼在他晦暗挺拔的阴影中,她看不清他神情,只觉他那双闪着幽光的眼睛让人莫名地压抑,一扫酷暑闷热,竟盯得归晚心底凉飕飕的。 二人就这么对视,良久也不见他应声。到底还是归晚沉不住气了,直起身子,跪坐的臀部刚离开双脚,便听对面人低沉的声音响起。 “我问你,你几时出的杭州城,如何出的?” 归晚被问得一愣,半倾的身子僵住了,她仔细想想应道:“破城前出的。”至于如何出的,她想不起来。 “破城前你父亲可收到叛军的议和书?”江珝继续追问,语调平平,却寒气逼人。 归晚木然坐了回去。记忆里,她离城前曾听到一位秦将军同父亲争执,除了提到江珝,好像是有一封议和书。 她忐忑地点了点头。 江珝整个人都凝住了一般,眼见他朝自己缓缓逼近,归晚只觉得呼吸不畅,下意识朝后躲。 “那你父亲可同意了?” “我不清楚……”归晚惶恐摇头,隐约觉得不对,反问道:“将军为何如此问?” 江珝漠然退了回去,语气冷清,似问非问道:“城门是你父亲开的。” “不可能!”归晚当即否认。她自然知道开城门意味着什么,那可是投敌。 “若非他开城门,何以秦将军阵亡他独存!” “这也不能说明城门就是他开的啊。”余归晚极力辩解,然话出口了才忽而反应过来,激动道: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还活着?” 10.奉茶 江珝没应,昏暗中望了她良久,说不清他是何情绪,可这种静默让人感到压抑。 归晚有点明白他为何如此冷漠了,可不止是因为赐婚。 她还想继续追问父亲的下落,于是朝他身边挪了挪。 然还没待她开口,只见江珝一个转身,冷清清地下了床,穿好鞋,连外衣都未着,看也没看她一眼,迈开大步离开了…… 他一走,归晚泄气,坐在床上想了许久,也不知何时睡的,夜里反反复复都在做梦,梦到破城前的那些事。 秦将军和父亲争执越发地清晰了…… “叛军言而无信,余大人万不能妥协,城门不能开。”梦里,秦将军坚定地对父亲道。 余清章翕动干裂的唇道,无力得像只涸辙之鱼。“秦将军,饷源断绝,援师阻隔,杭州城已被围困四十九日了。这四十九日来,你我一身撑挂,百计补苴,情形万言难述。我能撑,只怕这个城撑不住了。” 秦龄却面不改色。“余大人,即便杭州已成孤注,无可解救。但我仍会与众将士竭尽忠良,以一城当百万军,誓死坚守,直到云麾将军前来支援。” “我知道云麾将军骁勇无畏,乃一时之豪,他若能来杭州之围必解。可是——他现困身于同契丹的雁门之战,雁门杭州,千里之遥,待他到达,就算杭州城没被攻破,只怕也是饿殍浮城了!” 余怀章反驳,二人争执,只闻秦龄最后冷道了句“苟利国家生死,岂因祸福避趋”,便愤然离开…… 归晚看着他的背影想要挽留,她跑过去,可越追人越远,随着一声呼喊“将军!”她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定了定神来望向帷帐外,只见江珝正站在房中,目光不解地瞥着她。 他昨晚不是走了吗,几时回的?归晚赶紧起来,匆匆下床站在他身边。 他正在穿衣,手里还握着外衫的系带。已为人妇,该做的归晚还是懂的。 “我来吧。”她伸手去接他手里的衣带,却被他躲开了。归晚怔住,眉心不由得颦起仰头望着他,一双眼睛水莹莹地。 江珝只看了她一眼目光便落在她裙底,裙底一双嫩白若玉的小脚露出一截,齐刷刷的脚趾圆润可爱,粉嫩的指甲像花瓣一般。随着他目光盯视,还在动。江珝错目,低声道了句:“不用。” 他还在生气吗? 归晚知道他和秦龄的关系,二人自幼便在幽州相识,同往汴京,这么些年情谊堪比手足至亲。手足遇难,对他必然是个打击,想来他心里也不会好过,她能理解。况且这件事,她也不确定到底和父亲有没有关系。 看了他须臾,归晚默默退回去,也随林嬷嬷更衣了。 今儿是新婚第一日,要拜舅姑,洗漱罢两人一同去前院。 余归晚跟在江珝身后,男人身高腿长,甩开步子她根本跟不上,不多时便被落了下来。可她却浑然不觉,满脑袋都在想着昨晚上的事,低着头前行,全然没注意到正回身看她的人,一头撞了上去。 江珝手快,单手抵住了她的额头。 归晚被戳得一惊,猛然抬首。随即慌忙地退了两步,抚着自己被弄乱的刘海,以手遮目眼神怨怨地偷瞥了他一眼。 江珝没瞧见她眼神,却也看见她撅起的唇。他转身便走,不过迈出两步还是道了声:“跟上,别晚了。” 语气虽冷淡,可他终究主动开口了,想到他昨晚未答的问题,归晚紧了几步跟了上去。方才还一脸的不快,这会儿却笑意隐隐,讨好乖巧道:“将军,你能告诉我,我父亲现在如何,他在哪吗?” 江珝突然顿足,害得归晚险些没再撞上。他回首看了她一眼,眼神清泠泠的,也不知他那双云山雾绕的深眸后都闪过了什么,总之他漫不经心地捻了捻方才触碰她的指尖,薄唇轻动,道: “不能。” 归晚脸色紧绷。面前人,英气十足,俊逸出尘,好看极了,可怎就脾气这么坏呢。她不过想和他好好沟通,他偏不配合,就这么厌恶自己吗? 既然恶,何必娶。 归晚再不言语了,怏怏地跟在他身后。 入了正堂,沂国公府的老夫人还没到,但二房和三房的人已经来了。见江珝入门,两位婶母迎了上去,乍然瞧见他身后的新娘子,愣了一瞬。 都道余归晚是薛青旂的未婚妻,可江珝却点名娶她,她们不明白他何苦非要开罪右相,然眼下清楚了。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新妇不过十四五的年纪,薄粉淡施,素雅却不掩倾世容颜,一双黑眸灵动纯真,却在流转间又带着那么丝娇媚。娇而不腻,媚而不惑,美得恍若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好不惊艳。 两位婶母暗暗啧声。为江珝婚事府上没少张罗,可哪个都没成。本以为他性情古怪不好女色,原来是人家没看上眼! 二夫人云氏是世子爷的母亲,因着大房只剩江珝一个庶出男丁,这世子之位便由三公子江珩继承。不仅如此,儿子当了世子云氏地位提高,顺理成章地接替了大夫人梅氏独掌中公。 云氏倒是个做当家的料,府里上下打点的妥妥当当,连江珝的这婚事都是她一手操办的。 这五日紧迫,江珝嫡母梅氏连个手都没伸,云氏累得气都不敢喘,生生瘦了一圈,说她不怨那是撒谎,只是如今沂国公全靠江珝撑着,她也不敢得罪他,于是这口憋住的气便暗暗撒在了武阳侯府身上,从下了圣旨到迎亲,她连个面都没露过。 这会儿新娘子到了,她不敢再怠慢,毕竟这婚是御赐的,于是笑意相迎。不过三夫人宋氏便不这么认为了。赐婚又如何,嫁进江家就是江家的媳妇,就要守江家的规矩。听闻她父亲失守杭州,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而她不过是武阳侯府的表亲,如此卑微,嫁入沂国公府她是高攀了。 也不怪宋氏这么想,她是郡王之女,生来便带着县主头衔,高高在上惯了,不要说余归晚,便是这府里她瞧得上谁。 归晚在蒋嬷嬷的指引下给长辈施礼,云氏直赞新婚夫妇好不登对,宋氏哼笑,回身撇了撇嘴。 陪长辈聊了会儿,忽闻门外有人语声,是老夫人来了。归晚赶紧跟在江珝身后,低头福身,随他唤了声:“祖母。” 江老夫人拍拍她手,蔼然道:“我们果然有缘啊。” 这声音好不熟悉,归晚蓦然抬头,愣住了—— 面前这位菩萨慈目的老妇人,不是她前日在寺庙遇到的老人又是谁! 归晚直直打量老夫人,见她对着自己抿笑,赶紧收回视线,匆匆掩了惊色。 老夫人再没说什么,在下人的搀扶下坐上了主位。长辈们都认过了,眼下只待大夫人梅氏一到,便可拜礼敬茶了。 江老夫人端详着孙媳,唇角含笑,许是她今儿穿了艳色,瞧着比在寺庙时更加明丽,气色也好了些。那日她虽救了自己,可看得出她身子也弱得很。她把归晚召唤到身边,拉着她道: “蒋嬷嬷你该是见过了,她原是我身边的,这么些年极是妥帖。怕你初来小丫鬟们照顾不周,所以特地遣她去伺候你二人。” 归晚含笑点头,老夫人又道:“皇帝赐婚,这日子急了些,匆匆给你们布置了婚房难免有安排不妥的。若是住着不舒服了便和你二婶母说,她掌家。她若是不管,你便和我讲。” 云氏嗔笑。“瞧母亲说的,我如何会不管侄媳妇。这般俊俏乖巧的人谁瞧着心里不舒坦,我巴不得她和我多走动,见天来陪我呢!只要侄媳妇别嫌弃我话多便是。” “哼,可没工夫见天陪你!”老夫人打趣,惹得众人都笑了。归晚抿唇,下意识看向江珝。他坐在椅子上,目光淡定地落向面前的青石砖,面无表情。 一望无果,归晚默默收回视线。老夫人瞧了出来,睨了江珝一眼,笑道:“我这孙儿,瞧着像个样实则混着呢!脾气不好还拗得很,往后你多体谅。若他欺负你了你便来找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原来不止自己觉得他脾气不好啊。归晚余光扫了江珝一眼,嫣然道:“祖母多虑了,夫君对我很好。” 归晚把“夫君”二字咬得略重。她承认,她是有意为之。果不其然,乍听到这二字,江珝目光朝上挪了半寸,定在了对面的多宝阁的柜脚上,然仅此而已—— 新婚夫妻,不要说举手投足,便是一个眼神都是缱绻亲昵无限。可面前这两位,偏就一点交流没有,思及今早下人传来的话,宋氏眼眸一瞟,轻笑悠悠道:“侄媳妇真会说话啊。璞真你可讨了个好媳妇,且得对人家好,不能如昨夜那般置气,撇下人家一人。” 宋氏这话一落,堂上突然安静下来。 撇下她一人?那意思不就是洞房花烛,俩人没同房? 江老夫人脸色凝了几分,投向江珝的目光似在问:到底怎么回事? 还能是怎么个事,自然是对新娘不满了——归晚这刻脸都臊得没处搁了,酡红漫尽,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新婚之夜不同房,叫外人听到能怎么想,必然是房事不和。这事不是男人不行就是女人太弱,既然是男人摔门而去,想也知道到底是谁出了问题。再说就归晚这小身板,任谁也想不到江珝身上去! 可问题明明就是他啊,归晚总不能说:他是记恨我父亲,所以连带迁怒我,碰都没碰我一下吧。 如是说出去,更丢人!连夫君都不待见,往后的日子她这头难抬! 归晚此刻是委屈又气,委屈自己讲不出实情来,气自己进门便挨了这么个下马威。瞧她面色淡定,心里可有点乱了…… “三婶母,您瞧见我出去,便没瞧见我回吗?”江珝勾了勾唇,眼尾轻挑望向宋氏,眸中蒙了层雾气,分明是笑却冷清清的。他转头望向老夫人,淡定解释道:“此次回京仓促,未做交接,怕贻误军事昨个夜里孙儿去见了曹副将,二更便回了。” 闻言,老夫人容色稍缓,不过还是嗔道:“你也是,什么事不能缓缓,非要留下新娘一人。” 江珝淡笑。“祖母说的是,是孙儿欠考虑了。”说着,他眼神朝归晚瞟去,二人对上,不过一瞬便转开了。 他到底几时回得归晚不知,但这话确实给自己解了围,她可不想一入门便成为人家茶余饭后的笑话。 江老夫人又埋怨孙儿几句,嘱咐他不可再怠慢妻子便转了话题,关心归晚的身子来。都知道她前阵子回京大病了一场,老太太问及如今是否痊愈,可还要吃些补药,商量着要请府医给她号脉调理。 归晚闻言脸色都变了,连忙婉拒,道自己身体无碍,不敢劳祖母操心。 瞧她慌张那样,云氏噗地掩口笑了,扬起眉梢道:“瞧母亲把新媳妇吓的,才入门便想着调理身子,您这是着急要抱重孙了?” 老夫人瞥了儿媳一眼,笑嗔:“就你话多!我不过是关心她罢了。就算我惦记重孙,又有何不对?” “对对对,您说的都对。”云氏含笑哄道,又对着归晚使了个眼神。“侄媳妇可要抓紧呢,别让老太太等久了。” 接着又是一阵欢笑,归晚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再次望向不远处的江珝。他下颌微抬,一张脸如雕像,精致却也孤冷至极,好似堂中一切都与他无关。 如此云淡风轻,归晚真想试试,若是他得知自己实则有孕会是个什么样子……不过这念头一瞬即逝。他已经对自己怀怨,若再提孕事,以他那脾气天晓得能做出何事来…… 归晚思绪乱飘,忽闻门外一声笑语悠扬婉转道: “祖母见谅,孙媳来晚了……” 11.梅氏 归晚好奇瞧去,一身着樱色湖绸褙子的女人款款而入。女人二十上下的年纪,生得娴静端秀,眉宇间透着一股子清雅,如娉婷幽兰,还未靠近便能嗅到袅袅暗香。 她婉笑上前,对着老夫人福身道:“孙媳来晚,让祖母和各位长辈久等了。” 江老夫人慈笑点头,还未开口便听一侧的宋氏哼了声,捻着茶盅盖嗤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到来了。” 声音不大,在场人却也都听个清楚。归晚不知她到底何意,但也知是说给谁听的,放眼瞧去,那年轻妇人容色连丝波澜都不曾有,从容得很。 女人继续对着老夫人道:“母亲今早起床心悸胸闷,这会儿还没缓过来,便叫我先行一步。慕君代母亲给祖母,各位长辈,还有两位新人赔罪了。”说着,她对着众人福身。再抬头时,目光才落在归晚身上,她先是一怔,随即浅淡而笑。 归晚也回笑,可唇角还没挑起来,那女人目光已经转向了江珝,殷切道:“二弟大婚,母亲一早便准备好,就等受新媳妇的茶呢。未料身子不适,二弟可别往心里去。母亲说了,她来不了又不想误了二弟的婚事,若是二弟不介意待这边妥当了便携弟媳移步睦西院吧。” “哼。”女人话音刚落,宋氏又哼了一声。 方才不懂,眼下归晚可明白了—— 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江珝寡居的大嫂苏慕君,而苏氏口中的母亲,自然是江珝的嫡母——梅氏。 归晚不禁想起了关于江珝与梅氏不和的传言…… 梅氏乃开国侯府嫡孙女,大爷江懋在求娶之时便应下,只要梅氏生子,他此生不纳一人。话说得好好的,可就在儿子江璟刚满十二岁那年,北伐的江懋竟从幽州带回个私生子,便是十一岁的江珝。 男人嘛,总会有个身不由己的时候,况且夫妻二人聚少离多,她也不是那想不开的,但算算江珝这年纪,她断不能接受了。他只比儿子小一岁,那不就是说他是趁着自己生产之时有的女人? 自己辛苦为他传宗接代,他却在外面逍遥快活。梅氏心里过不了这坎,于是同江懋大闹了一番,也越发地看不起这个庶子了。 这倒也不是二人芥蒂根深的主要原因,梅氏真正恨起江珝,是在五年前。 也不知是江懋担心儿子在府上不受待见,还是有意栽培,总之他走到哪都把江珝待在身边,甚至是出入沙场。江珝自小便展露将才天资,江懋对他颇为重视,却忽略了江璟。 然对梅氏而言,这都无所谓。江璟是嫡长子,未来的世子爷,前途无忧,况且她就这么一个儿子,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守着他便好。可熟不知,即便含着金汤匙出生,江璟依旧羡慕弟弟。骨子里刻着江家的豪情壮志,他也想和父亲并肩作战,体验驰骋沙场的酣畅,以及纵横天下的快意。可他却是生于深宅中,长于妇人手,被母亲庇护得空有一腔热血。 直到十九岁那年,他大婚之时,北虏南下,父亲挂帅出征,作为副将的江珝却无故病倒了。出征在即,时间紧迫,来不及再择人选,江璟意识到他的机会来了。于是不顾梅氏挽留,一意孤行随父而去。然这一去,便再未回过……包括江懋…… 人生之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梅氏同时亡夫丧子,哀痛欲绝,于是把这罪一股脑地算在了江珝的头上,认为他克父害兄,故意装病不肯出征。她甚至指责该死的应该是他! 而江珝一句未解释,直至封任云麾将军后,把嫡母“请”进了佛堂。五年了,不许她出公府大门一步,母子更是连面都极少见。 大伙说江珝心狠,就是这么来的…… 江珝大婚梅氏没参与,今儿新人奉茶拜礼,她更是连个面都不露。不但不露面,还让新人去她所在的睦西院见她,不过是苏氏这话传得委婉罢了,这拿乔的意思谁听不出来。老太太都从东院亲自来了,大房的婚事,竟请不动她“尊驾”,也不怪宋氏不满。 老夫人不想新妇多心,可梅氏如此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府上这点事敷衍得了一时敷衍不了一世,新妇早晚要知道,于是摆摆手便算了。 江珝和归晚给老夫人奉茶,正式拜过后,几位长辈给新娘送了见面礼,聊了会儿才散的。 归晚跟着江珝回去,出了二门便瞧见候立的苏氏。见了江珝,她婉笑点头,江珝沉默片刻,朝她去了。归晚不明所以,只得跟上。 三人同行,归晚察觉这不是回檀湲院的路,他这是要去见梅氏?不是说二人不和吗,梅氏如此慢待他,连他大婚都要煞风景,他还要去拜这位嫡母?这可出乎人意料啊。 江珝和苏慕君走在前面,熟路默契,二人言谈间,归晚在身后竟恍然瞧出一种登对的既视感,感慨之余不由得脚步慢了下来。江珝忽而意识到什么,顿了一顿,悠然缓行。 他突然慢下来,苏慕君也有所察觉,她看看身边漫不经心的江珝,又回首望了眼追上来的归晚,脸色黯了一瞬,随即恬静道:“晌午还要礼佛,别让母亲等急了。” 江珝颌首轻应,可脚下依旧没快半分…… 到了睦西院,苏慕君请二人入正房便去请梅氏了。归晚安静地坐在江珝身边,心里莫名紧张。这才是她的正经婆婆,即便不是丑媳,这天下姑娘也没个不怕见公婆的。梅氏本就不待见江珝,何况是他的媳妇?秉着这个时代的恭顺孝贤,想想日后少不了受气,若是有个体谅的夫君倒还好,可身边这位……归晚默默瞧了他一眼,威凛冷清得跟座雕像似的,她心再次凉凉了…… 气息幽幽,身边人好似叹了声,江珝目光轻转落向归晚放在腿上的双手,柔嫩的小手紧紧捏在一起,连丝血色都没有,惨白惨白的,让他莫名想起了昨夜里她那张惊惧的小脸。苍白如雪,一双宛若星辰的大眼睛闪着无辜的泪光…… “一会儿母亲到了,她若是说了什么不必往心里去,守好你本分就是。”他淡淡道了句。 归晚勉强挤出个笑,应道:“谢将军提点。” 江珝微怔。方才当着众人面,她唤得可是“夫君”。他下意识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侯了两刻钟的功夫,苏慕君回来了,只她一人。 “久等二弟和弟媳不到,母亲便去佛堂礼佛了,这会儿玄笠师傅正讲经,怕是断不得,只得委屈二人稍后些时辰了。” 梅氏常年礼佛,于是便从庵里请了位师傅来,供在睦西院的小佛堂,每日给梅氏讲经。这些江珝都是清楚的,他点头应下。 苏氏莞尔,笑语嫣然。“晌午母亲便能结束了,小厨房已经开了火,两位在这用饭吧。” 用饭?归晚可没想过拜礼中还有这么一项,她偏头看了眼江珝。 余光里他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沉默须臾道:“不劳烦大嫂了。” 苏慕君一愣。往日不管江珝出征多久,回来第一件事必然是到睦西院给梅氏请安,留下吃过饭再走,这是他替兄长江璟做的,且五年无一例外。她方才还特地吩咐小厨房做了他喜欢的菜,这会儿功夫,他却不留了……苏慕君下意识睨向他身边的余归晚,眸色一沉,似笑非笑地应了声“好”,便出去了。 她一走,归晚松了口气。 其实她有点饿,毕竟带着副孕身,又折腾了一早,再说陪婆婆吃饭也是应该的。但谨慎起见,这顿饭还是压一压得好,眼下她踏入公府一天不到,江珝的脾气还没有摸清何况这位素未谋面的婆婆。而且她深切明白一个“恨屋及乌”的道理,今儿这饭就算她殷勤出花来,以梅氏待江珝的态度,她也不会多睬自己一眼的,说不定自己还会成为她难堪江珝的幌子。 反正她还挺得住,赶紧奉了茶回檀湲院喘口气吧…… 归晚盘算的是很好,可她怎都没料到这一等便是两个时辰。好不容易待梅氏听过了经,她偏去歇晌了;可算熬到她醒来了,她又在房里打坐修禅定……等苏慕君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了。 江珝问道:“母亲可好了。” 苏氏歉意摇头。 江珝凝神静默,整个人像只绷紧的弦,归晚真怕他下一刻会突然断开,可他低醇的声音却道了句:“请大嫂告之母亲,我改日再来。”说罢,起身便朝门外走。 归晚还没反应过来,已到了正房门外的他蓦然回首,望着她道:“还不走?” “嗯,走!”归晚木然应声,迈开已经快坐麻的腿跟了上去…… 江珝脸色沉了一路,压抑得归晚觉得这天都阴了,没敢多言一句。到了檀湲院,他忽而转身,连个招呼都没打大步朝南去了。归晚赶紧唤了一声:“将军!” 他驻足回首,归晚小声问:“你去哪?”想想这话她好像不该问,忙又补了句。“你可回来用晚饭?” 他看着她,目光幽邃,墨瞳深不见底,须臾,平静地道了句“不必等我”,便带着侍卫走了…… 就算他想让她等,她也等不了了。归晚饿得心直发慌,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赶紧吩咐蒋嬷嬷备饭。 用过晚饭,归晚缓过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天色渐暗。 直到入夜,江珝还没回来,林嬷嬷打着洗漱的理由随表小姐进了净室。 归晚泡在水里,想着今日的事,发觉江珝好似并非传言那般。梅氏这般待他,他还坚持去请安;让他等,他便果真等了两个时辰,还连点脾气都没有。而且瞧得出,这一家人都不大待见梅氏和苏氏,可偏江珝就对二人恭敬…… “江珝真的与梅氏不和?”归晚喃喃出声。 林嬷嬷听到,眉头拧了个结,给她擦身子的手停了下来,急切道:“小祖宗,你还有功夫惦记人家,赶紧想想咱自己的事吧!” 归晚思绪被扯了回来,她当然知道嬷嬷说的是什么。 就怕洞房不成,林嬷嬷昨个主动提出守夜,表小姐和二公子这一夜如何过的,她比谁都清楚。她怨道: “昨晚上千叮咛万嘱咐,怎还是没成啊!” “是他要走的,我又拦不住。”归晚反驳。 “您不给他添堵,他能走吗?” 给他添堵?自己不过是问问父亲而已,就算他恨父亲,也不必瞒着自己啊。况且即便没这事,这洞房也成不了…… “他好似就没想过要碰我……” 归晚嘟囔了句,却把林妈妈惊住了。不想碰?怎么可能!她家表小姐绝色倾城,便是女人也要怜惜三分,如此佳人在侧,他江珝不动心? 林嬷嬷突然想到坊间传言,云麾将军二十有三,不娶不纳,只因他不近女色。难不成这是真的?她越想越愁,迟疑半晌,还是压低音声道:“这房里的事也不只靠男人一个,女人该做的也得做啊。” 归晚愣了,惊愕地看着林妈妈。什么叫女人该做的?难不成要自己去引诱他? 这话林妈妈也不想说。好端端的小姐,遭遇劫难便罢了,偏还要忍受这些,她又何尝不心疼她呢。可她毕竟带着身子,日子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利,到时候苦头可就不止这些了。 见归晚坐到另一侧躲开了,林妈妈硬着头皮再劝,然才开口便听门外小丫鬟唤道:“二公子,您回来了!” 12.箭伤 江珝还是不太习惯生活中多了个人,比如现在,他想去净室却被她占着,他却只能在外面等。 其实他也不必等的,两人既为夫妻,何来那么多顾忌。中原确有夫妻礼仪之说,不过于江珝而言都是些迂腐无妄之谈,夫妻之间相敬应是发乎于情,而非礼制约束。他不进去,是因为他还没有真正摆正她妻子的角色。 他承认娶她确实怀有目的,未娶之前,他一点都不可怜她,甚至是怨恨,因为正是武阳侯府和薛冕联合,才给他设下这个赐婚的圈套,他无从选择,只能将计就计娶了她——谁叫她是武阳侯府的表小姐,薛冕的准儿媳,更是余怀章的女儿—— 杭州失守,余怀章变节的可能性极大,以他人之命谋求苟存,如此罪孽,岂容他享安世之理!想到杭州城门上,被叛军悬挂的秦龄头颅,苍凉中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一股悲怆冲涌于胸,他真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对他的女儿,凭什么要善待! 可是—— 江珝脑海中又出现新婚夜,掀开盖头时她的模样。绝丽倾世,容色惊人,可同样她也柔弱得像劲风中的花,无助颤抖,只消轻轻一掐,她便会香消玉殒……征战沙场多年,再强悍凶猛的敌人江珝都面对过,未曾惧怕,从不留情。可把这样一个小姑娘当做劲敌,真是太可笑了…… 江珝心中烦躁,推开稍间门便往外走,刚好和从净室回来的归晚撞上。她匆忙唤了声“将军,你回来了。” 他看都未看她一眼,冷着脸朝外走。她急了,下意识后退拦了一步问道:“将军,你还要出去?” 被她挡住,他这才正眼看她。小姑娘双颊殷红,一双清眸漾着涟漪,身上带着水汽和丝丝淡香,恍若晨雾中娇艳的芙蓉,明媚了一池春水。 她好像很怕他走,从昨晚开始便问了很多次,生怕他会把她丢下。其实她心里是不安的,他不是看不出她的彷徨无措,她只是在用表面上的镇定掩饰而已。 江珝急躁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淡淡道:“我去净室。”说罢,绕过她拐进东稍间了。 他去沐浴,归晚自然不敢懈怠,安静地在房中侯着。 江珝去得很快,两刻钟便回来了。 他在军中待惯了,不喜人伺候,身边也只有个名为官正的小厮。今儿这小厮不知被遣哪去了,江珝全程一人,这会儿回来,身上的水都没擦干,后背寝衣黏在了脊梁骨上。 归晚去迎他,他余光扫了她一眼便径直上床了。归晚微怔,林嬷嬷也不由得皱了皱眉,递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带着下人掩门退出了。 归晚暗了灯,见床帷里他倚栏而坐,她猜他应是在给自己让路,于是匆忙上了床。她才爬到床里,他一个翻身躺下来,侧卧背对她。 瞧着他的背影,归晚沮丧。还说什么引诱,他瞧都不愿瞧自己一眼,若主动贴上去,怕动心未有,嫌恶倒增三分。 归晚扯了扯被子打算躺下,然薄薄的锦被一边被他压住了。她试着轻轻拽了拽,没拽动,他一张后背跟座山似的压得紧紧的。 又不敢吵醒他,她叹了口气,干脆也不盖了直接躺下。可脑袋方一沾枕头便恍然意识到什么,蹭地坐了起来看向他。贴在脊梁骨的衣衫还未干,素白中透出他肌肤的颜色,可下面贴近腰处的颜色便不对了,深得发黑,她小心凑近瞧瞧,那分明是幽光下的朱红——是血? “将军,你受伤了?”归晚惊愕问。 江珝没反应。半晌翻了个身,把伤口压在了下面。 许是翻动时疼了,他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蹙,归晚跪坐在他身边,道:“你那还在流血呢!” “无碍。”他清冷地道了句。 “这样不行的……” “睡觉!”江珝阖眼道。 归晚盯着面前人沉了口气。虽说他这人脾气不好,不待见她,而她对他无甚好感,可眼下二人是夫妻,他若出事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况且她只是关心他而已,何必非要拒人千里之外呢。 “将军,我知道你反感我们之间的婚事,也知道你对我父亲的有怨。不管我父亲的事是否属实,但我们已经成亲了,是夫妻。对你而言,许你不承认,不愿把我当做妻子,但我不能不把你当做夫君,我是真心不愿你出任何问题……” 连关心他都要抵触,真不敢想象未来的日子会如何。想到自己的命运,归晚莫名有点委屈,又道:“是将军你要娶的我,我根本没有回绝的余地。但既然嫁了,我也没怨过,嫁夫随夫,我再没退路可言,我的命运已经和将军你绑在一起了。我不期盼能与你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但也希望能够好好生活,做一个妻子该做的。可将军你不能连个机会都不给,把我拒于千里……” “行了。”江珝突然打断她,归晚愣住。 他张开紧阖的双眼,偏头望着她,目光泠泠,良久道了声:“你会敷药吗?” …… 简单地处理伤口归晚还是会的,可看见江珝这伤,她懵了。右腰间不过半指长的伤口,四周溃烂的皮肤竟有她拳头大小,暗红发紫。不过暗红之下已有新肉长出,他这是旧伤,应是在恢复时又把新愈的伤口撕开,没及时处理才会流这么多血。 归晚曾听蒋嬷嬷提过,他马不停蹄地从杭州赶回京城,必是那个时候没护好伤口。她小心翼翼地处理,因着伤口触目惊心,她握着银镊的手有点抖,她掩饰道:“这是如何伤的?” 江珝撩着衣服没回头,淡漠道:“箭伤。” 箭伤会这么重?便是发炎溃烂也不该是黑紫色的。归晚想了想,又问:“可是在杭州伤的?” “是。”他直言不讳。 归晚心咯噔一下,莫名有了个不好的念头。“这伤可与我父亲有关。” 江珝呼吸屏了一瞬,没再应声。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归晚知晓答案了。她轻叹了声,把药涂在清理后的伤口上,便用布带绕他的腰…… 归晚此刻才发现江珝身材有多好,掩在宽松寝衣下的腰线优美而充满力量,即便只是背对她也想象得出他紧实的腹肌……归晚突然愣住,像滴入水中的朱砂,脸瞬间染成了绯红。她犹豫片刻,才握着绷带伸胳膊环住他的腰。 江珝一低头便瞧见那嫩白如玉的小手,她两只手交换绷带两端,不小心指尖点到了他的皮肤,冰凉凉的,连触感都如玉一般。他登时绷紧了身子,下意识去夺她手里的布带,可手刚抬起来,又缓缓落了下去,屏息任她一圈又一圈地给自己缠好了绷带…… “好了。”归晚打了个结,轻声道。 此刻,江珝身子紧绷得连大气不敢喘,生怕被人戳破一般,立刻躺了下去,背对着她。 归晚蹙了蹙眉。还以为他让自己给他上药,是被她感化,打算和她言和了呢。她甚至都想接下来是不是可以进一步靠近他,完成祖母交代她的事。可惜他一个后背就把这些都否定了。 她气不过地哼了哼,却闻他冷不丁地道了句:“我受伤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祖母。” 归晚偏头看了一眼他后脑勺,语气不大好了。“嗯!”了一声,也翻了个身,背对他躺下了…… 深夜沉沉,天虽凉了些,可还是闷得很。归晚睡得不踏实,不停地翻身,三更梆子响起时,江珝回头,正对上了她酣睡的小脸—— 借着幽光,他目光在她脸上描绘。她真的很好看,长睫低垂,乖巧地覆在下眼睑处,投下隽秀的剪影,映得雪肤有种恬淡的安宁;她小嘴轻抿,颜色并没有那么红,却粉嘟嘟地诱人,宛若新生。 如此美姝,便是瞧着也是种享受,但凡是个男人见了,若说心里一丝悸动都没有那是假的。江珝甚至有种不受控制的冲动,想要去触摸她精致的睫毛。可念头一转,思及那个为她痴迷的黎庞昭,江珝突然又想到了那个词:红颜祸水! 他不忍再看,一个转身翻下床,披了件外衫出门了…… 檀湲院小书房里,三更而至的侍卫禹佐在黑暗中静候,听到一阵沉稳熟悉的脚步声,他迎了上去。 银光漫漫,江珝伴着朗月寒星而入,整个人清凛得似从天宫降凡。禹佐悄然关上了他身后的门,燃起一只仿古青铜灯台。 江珝望着那幽幽灯火,沉声问道:“还是没寻到?” 禹佐摇头。“没有。当初叛军追至江宁,常护卫亲眼见她落入秦淮河,之后我也带人沿河寻找,都未曾寻到。如今已过月余,仍是一丝消息没有,只怕……她已不在这世上了。” 闻言,江珝沉默了。他何尝不明白呢,只是他不甘心。 江珝向来克己慎独,任侠狂傲也不过是在沙场上,然杭州那夜却成为他二十三年来最荒唐的一夜。二十三年,江珝不知悔字,然这一次他真的悔了。 他试图挽救,可老天偏就不给他这个机会,好似知他生来坦荡,偏要给他添一份无法弥补的罪行—— 江珝下意识摸摸腰间,又问:“她可还有家人?” “当初救下时便只她一人,不知沿途她可曾与常护卫提过。”禹佐凝眉,“只是常护卫因叛军围捕,伤势过重仍在昏迷中,情况凶多吉少。” 关键人物昏迷,线索又断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江珝指尖捻了捻高几上那座白玉笔架的一角,忽而问道:“余怀章如何了?” “命暂时保住了,恢复还需要段日子。” “不需要待到恢复!”江珝冷道,“只要意识稍有清明,立即询问杭州失守原委!” “是。” “等等……”江珝拦住了正要离开的禹佐,他灭了灯火,黑暗中只看得见他挺拔的轮廓,他顿了须臾,沉声道:“定要保他性命……” 13.世子 次日清早,归晚一睁眼没看见江珝,却瞧见了侯在床边愁眉苦脸的林嬷嬷。房里蒋嬷嬷和小丫鬟们都在,瞧她欲言又止,脸上都快拧出苦水来,猜也猜到她想的什么,无非是昨晚的事。 归晚询问江珝,蒋嬷嬷道二公子一早便去府衙处理军务了。 闻言,归晚沉思良久。 新婚第二日便忙公务,任谁心里也不会舒服,这两日二公子是如何对待少夫人的,蒋嬷嬷都看在眼中,于是开解道:“公子是三品将军,南征北战,忙于军务也是难免,少夫人多体谅。” 归晚回神,恬然笑道:“为人妻,应该的。” 难得她通情达理。蒋嬷嬷赶紧唤小婢为夫人梳洗,一会儿还得去东院给老夫人请安呢。 其实归晚并不是不高兴,她只是想知道他所忙的军务,会不会和父亲有关。 从江珝的话中,她明白父亲还活着,可所有人都没有他的消息,如是能不能说,是江珝把他藏起来了?这个揣测让归晚感到不安,要知道江珝一心认为是父亲开的城门,怨恨这么深,只怕会对父亲不利…… 去东院的路上归晚心事重重,已经回京半个月了,不但父亲没有一丝消息,连弟弟的踪迹也未寻到。记忆中两人是在杭州被流民冲散的,他十二岁了,说是个孩子,但也有了一定的分辨能力,归晚只盼着他能在战火中护好自己…… 归晚到东院时大伙都来了,除了奉茶那日的几位长辈,她还瞧见了二房的大小姐江楚瑜,三房的二小姐江妍婳和四少爷江琼。 她不经意四下寻望,梅氏没来,江珝不在,她竟成了大房唯一一个代表。 给老夫人请过安,归晚和小姑小叔们招呼。除了九岁的江琼瞧着这个仙女似的嫂嫂喜滋滋的,两位小姐表情没多大波澜,匆匆一笑,过得去便算了。 江老夫人慈笑朝归晚摆手,招她过来。“除了他们几个,还有你三弟江珩,咱府上的泼猴……” “祖母,您又背着我说坏话!”门外朗朗醇厚的笑音响起。 这声音听着有点熟,归晚下意识望去,只见一英姿挺拔的男子甩开袍裾迈入正堂。男子也一样望见了老夫人身边的她,二人对视,都愣住了—— 这正是江老夫人拜佛那日,误会自己的男子。 原来他是沂国公府的世子爷啊!可不是吗,能唤老夫人祖母的,除了江珝和四少爷江琼,不就剩他了。归晚恍然,匆匆错开视线,垂目莞尔。 她是缓过来了,可江珩还没缓过来—— 打那日误会后,江珩打听过她,一来为了道歉,二来也为能再见她一眼。如今见到了,可怎也没想到会在这见面…… “新媳妇果然是美啊,瞧我们世子,眼都直了。”三夫人宋氏佻声笑道。听她这么揶揄儿子,云氏不大乐意了,却也不敢反驳,暗地翻了她一眼。 新媳妇?江珩惊诧,瞧着对面姑娘一身绯色的新妇装扮,还有身边的蒋嬷嬷,他瞬间明白了——她便是二哥娶的妻子? 不说是要娶武阳侯府的小姐吗? 江珩不敢相信,她居然成为了自己的嫂嫂,而且还是他亲自替兄长迎入沂国公府大门的……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在江珩心底乱窜,说不清因为什么,莫名地别扭。 别人不知他为何惊愕,老夫人当然知道,于是含笑道:“还不和你嫂嫂见礼。” 听祖母提醒,江珩这才回神,勾唇笑笑,唤声:“二嫂。” 归晚也福身揖礼,声音轻柔道:“世子爷。” 该见的都见过了,老夫人吩咐传饭,一众留在东院用早饭。饭桌上安静,归晚被安置在老夫人身边,第一次与众人同食,她吃得不多,老太太也不过只喝了碗燕窝粥便再不吃其它了。 想起初次相遇江老夫人晕倒,估计和她早上只喝粥也有关。粥消化得快,糖分骤增骤减很容易低血糖。她不好解释这些,便兀自给老夫人夹了块果馅椒盐酥饼。 “祖母,多吃些,对您身子好。” 众目之下,老夫人先是一怔,随即笑笑咬了一口。她这一口落下,儿孙们愕然,要知道老太太可是一向不吃椒盐的东西。 云氏和宋氏对望了一眼,彼此会意:如此殷勤讨好,这侄媳妇也是个心思深的。 唯是江珩看着这位嫂嫂挑了挑唇,目光深了几许…… 用过早饭大伙都散了,归晚建议老夫人改善饮食晚走片刻,临行前蒋嬷嬷又被老夫人留下,她只得带着林嬷嬷回檀湲院。 途径东院和后院相接的游廊时,归晚遇到了江珩,他正默立在游廊角门处。 “……二嫂。”江珩犹豫地唤了声。 归晚福身。“世子爷,您可是在等人。” 他笑笑,明朗英俊,坦荡荡道:“是,我在等二嫂。”见归晚敛容不解,他接着言语,“那日在寺庙,我属实唐突,一直想寻个机会正式与你道歉。” “不必了,那日便说清,世子也是为祖母担忧,这事不怨你。我也无碍。” 说是无碍,其实归晚的手腕被他捏得痛了两日才好,所以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可眼下已经是一家人了,低头不见抬头见,总归不应太僵。 “谢过二嫂……” 这“二嫂”江珩总觉得叫得别口,他掩饰地摸了摸眉梢,抱歉讪笑道:“新婚那日,迎亲后本该贺喜的,不曾想流民涌入京边,我临时被派去控制,昨晚才回。不过放心,新婚贺礼必然不会少,定要给兄嫂补上。” “世子爷客气了。”归晚笑笑,然忽而反应出什么,登时皱眉问道:“流民?哪来的流民?” 闻言,江珩脸色凝了下来。余归晚的身世他多少也听说了些,于是道:“两浙路叛乱,大都是被战火殃及的百姓。” “可有从杭州来的?”归晚追问。 被她盯得紧迫,江珩容色沉定下来,道:“自然是有,杭州已破城月余了。” 月余,足够从杭州走到汴京了—— 凌乱的记忆中,归晚记得原身和弟弟嘱咐最多便是:定要回到汴京,找到外祖。 如果那孩子谨记姐姐的话,他一定会来汴京的,况且她们逃出来不久杭州便失守,他没有回头路。如果他真的来了,没准就在流民之中。 见她颦眉若有所思,江珩询问,得知她有个失散的弟弟很可能混在流民之中,他当即承诺帮她寻找。 “世子爷事务繁忙,不敢劳烦。” “都是一家人,二嫂见外了。”江珩笑道,“况且我当下之务便是管制流民,找个人极方便。” 归晚感激施礼。“那便谢过世子爷了。” 江珩颌首回礼,二人便分别了。 江珩目送她离开。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游廊尽头,依旧未回过神来。 翩若轻云出岫,袅娜似弱风扶柳,这话说得便是她吧。这汴京女子他也没少见,可哪个都不及她姿色半分,恍然便不是人间该有……如此佳人,便是萍水之交,对她的请求他也没办法拒绝,更何况她是自己二嫂…… “二嫂”,江珩品味着这个词,再寻常不过了,怎从舌尖吐出偏就莫名地怪异呢。他收回目光,无奈笑了笑,也回去了。 …… 本以为有了寻找弟弟的方向会安心下来,其实更加忐忑,因为有了期待,她害怕这条路是错的,若流民中没有弟弟,那这条线索又断了,她依旧要大海捞针。 归晚挂念弟弟,心不在焉,可林嬷嬷确实一门心思扑到她身上。 显然昨晚她和江珝又没成,这小祖宗都快急煞自己了。林嬷嬷心焦得坐立难安,就等着寻个机会再督促督促她。 可惜今儿是没机会了。最后一抹余晖从西天彻底消失,江珝伴着东边的深黛回来了。一进房门,眼见从稍间里迎出来的归晚,他居然连个招呼都没打,漫不经心扫了她两眼,直接去了净室。 依旧昨日一般,两刻钟他便回了。 归晚再次迎上去问道:“将军可用晚饭了?” 他低头看着她,眉间隐隐有丝疲惫。 “用了。”他淡然应了声,转头便朝稍间走去。 归晚忍不住瞟了他腰间一眼,想了想,把下人都遣了出去,也跟着他进了稍间,掩上了门。 她也没多问,见他一头便扎进床里,躺在那一动不动,她兀自去昨个放药匣的多宝阁上取下药,来到他面前。 阖目的他眉间疲惫感更深了,归晚猜测这多半与他伤有关。于是道了声“我给你换药吧。” 江珝睁眼,面沉似水地盯着她,良久又看看她手里的药,重喘一声,坐直了身子。 归晚灵巧地坐在床边,掀开他衣角帮他换药。刚瞧见那伤口,她小眉头便皱起来了。她一面用棉布清理,一面嗔怨道:“都伤成这样了还沐浴,不溃烂才怪,这伤口最怕水了。今儿这一沾水,昨个的药便白上了,就不能忍忍不洗吗……”这话说出来,她也意识到不对。眼下是三伏最闷的时候,一动便是一身的汗,她一个姑娘都忍不了,何况他新陈代谢旺盛的男人。“……就是要洗,也可以避开伤口,擦一擦就好了。”归晚嘟囔着,把话又转了回来。 她在这迂回担心,人家好似根本都没听到,无动于衷连个反应都没有。 关心他,真是自讨没趣,归晚小鼻尖轻哼了声。心里不满,可还是小心翼翼给他重新换了药。有了昨个的经验,今天显然顺利多了。绷好伤口,她便让他歇下。 归晚把药送回去,暗了灯火回来时,发现他还靠在床栏坐在那。 这是,在等自己? 方才还颇是不满的心,竟稍稍漾了一漾,好像没那么不开心了。她匆匆上了床,他也跟着躺下了,没有背对她。 归晚竟有点小激动,屏住呼吸,悄悄偏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竟看愣了—— 怎么会有男人侧颜这般漂亮,轮廓精致得无以挑剔,好似精心算计过的一般。清冷的眉骨,峻峭的鼻峰,硬朗的下颌,包括颈间那个透着强烈男性气息的喉结……哪哪都完美得遥不可及。 归晚看着他,心里有些小触动。他等了自己不说,也没背对着她,是不是说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也在逐渐接受自己? 她突然冒出了些企盼,悄悄朝他靠近,望着他幽幽唤了声:“将军……” 对方没应,她知道他没睡。她想了想,问道:“……明日归宁,你可随我一起回去?” 良久,江珝半睁眼眸,眼尾搭了身边的小姑娘一眼,沉声道:“明日要处理军务,去不成了。” 嗯?归晚差点没跳起来。归宁啊,那是夫妻首次回门,女婿到女家认门拜亲的日子,他居然不去。她问这问题也不过是找个话题套近乎而已,他居然说不去?他若是不去,人家要怎样看武阳侯府,怎么看她—— “真的去不了吗?”她又问了声,语气怏怏,目光期待,整个人都快贴在他身上了。 可他依旧不声不语,又是以沉默回应。 归晚心沉。她怨,更恨的是有气而不能发。于是再不瞧他一眼,抱着被子贴墙去了! 身边人气都喘不匀了,江珝偏头,却只瞧见个柔弱的后背,圆润的小肩膀还在气鼓鼓地抖着。他平静看了她良久,直待她气息稳了,才淡淡转过头来,阖上了双眼…… 14.归宁 江珝走的时候日头未出,他起床穿衣,动作很轻,不过归晚还是感觉到了。她想起身,可最近嗜睡,身子像被魇住一般动不了,恍惚间他似道了句“且让她睡吧”,便离开了。 待归晚彻底醒透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平日都是天亮才走,今儿这么早,看来他是真的没想和自己回武阳侯府啊。 他被赐婚而生怨,她能理解,可今儿毕竟是新婚回门的日子,他不去,话传到外面叫人做何想?这不仅是不把新娘和女家放在眼中,甚至连皇帝也一块怨了…… 他不去,归晚只能自己回去。 临行前,她去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知道孙儿一早便走了,歉意地拉着归晚宽慰道:“许他真的忙,不若六日再回吧,那日他若再犯浑,我押着他去。” 今日不想去,便是六日、九日他也一样不会去的。 归晚恬然笑笑:“祖母不必忧心,往后认亲的日子多得是,不急这一时。我今儿回去也只是瞧瞧外祖母和长辈们,自己可以。” 孙媳不介意,江老夫人不能不往心里去,她让管家多备些礼来,定要让孙媳回门回得风光。 谢过老夫人,归晚便带着林嬷嬷和茯苓出门了。蒋嬷嬷送她到仪门外,再次劝道:“二公子一早嘱咐,路程远,让您别急,务必用过晌午饭再去。” 好不容易盼到回门了,她恨不能立刻见到外祖母,岂还等得到晌午。再说用不用晌午饭有何区别,毕竟城东到城西,早去也可早回——虽说她一点都不愿意回—— “我怕是要晚些时候回,将军若回来早了,记得和他言语一声。” …… 外孙女今儿归宁,杜氏一早便去了前院客堂,一众儿孙也都齐整地跟来了,等候归晚和这位新女婿江珝。 大房倒还稳,二爷祁孝廉是尤为兴奋。虽说闹了个乌龙,女儿未能嫁入沂国公府,可总归娶的还是自己的外甥女。俗话说,姑舅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还是一家人,往后借势,便全仗着他们了。 见夫君翘首期盼那样,梁氏翻了他好几眼。赐婚这口气堵在心口尚未平,若非为了受罚的女儿,她才懒得出来…… 自打祁浅那日表白薛青旂被杜氏逮住后,便被杜氏关了起来。屡教不改,姑娘家的脸面都丢尽了。为了惩戒,杜氏震怒之下打算将她送到城郊家庙中,未寻夫家前不许踏出家庙一步。 祁家宗祠早已挪入般若寺,如今家庙空下来,除了两个尼姑只有护院婆子。家庙地处偏僻不说,冬冷夏热,环境之劣简直不是人住的。梁氏哪肯闺女受这苦,于是百般哀求,万般保证,杜氏才稍稍松口,改关在了侯府后院的小祠堂。这也是为何梁氏如此隐忍的原因,她不敢再得罪老太太了。 巳时末,归晚终于到了。何氏赶紧遣儿子去迎,二爷也要去,被梁氏一把拉住。巴结得连个长幼次序都不分了,她狠剜了他一眼。 不多时,归晚便在表兄祁琅的陪伴下入了客堂。 她今日穿了件桃色宽袖罗衫,柔顺的青丝垂垂绾起,簪着一对赤金镶珠玉兰花坠金钗,每每一动,那珍珠便如摇曳在黑绸中,风情极致。她装扮虽素雅,却富贵难掩,连梁氏都识出那对色泽极润的珍珠是出自南洋,乃朝中贡品,非有钱便能得的。 啧啧,沂国公府果然不一般。再瞧这气派,不要说随从,便是礼品就从二门排到了客堂门口。 沂国公府如此用心,杜氏欣慰,祁孝儒夫妇也露出了喜色,唯是梁氏心里洒了醋坛,好个酸…… “归晚给祖母请安,给舅父舅母请安。”归晚盈盈而揖,嫣然的小脸如桃似李。不过三日未见,怎瞧着嫁了人后的她越发地清媚了。 杜氏忙去拉外孙女,然祁孝儒却探着脖子问了句:“表姑爷呢?” 大伙这才注意,可不是只见新妇一人。 归晚垂目笑笑,对祖母解释道:“将军方从两浙归来,军务繁忙,抽不开身。” “忙?忙也得分个时候啊。”梁氏突然哼了句,“这才新婚三日,今儿可是回门的日子,连个面都不露算怎个事啊,可把武阳侯府放在眼里了?” 就说余归晚不可能嫁得那么顺,方才还妒火中烧的梁氏心里敞亮了些。嘴上说丢颜面,其实她巴不得如此,余归晚越难看,她越痛快。 她眼神不屑地扫着归晚,又道,“我看忙是托辞,别是你做了什么不受待见的事让人家怨恨……难不成是你的事被发现了?他们知道你……” “行了!”老太太怒喝,瞪了梁氏一眼。“大喜的日子偏就叫你搅合了,云麾将军乃大梁北门之寄,困于军务也是人之常情。如今北方不宁,江南未定,哪哪都要指着他,若是连这点事都要计较,那我武阳侯府也太没肚量,不知申明通义了吧。” 杜氏堵得梁氏哑口无言。可梁氏嘴上不敢说,心里暗暗嘀咕:什么申明通义,还不是给她宝贝外孙女找借口罢了。 如此重要的日子,即便忙也该露个脸,如此太折人颜面。祁孝儒夫妇没说什么,但脸色也不及方才明亮了,祁孝廉感觉更像是被人兜头泼了冷水,提不起兴致来。 老太太不以为然,只要见到外孙女便好,她拉着归晚问道:“与祖母说说,江珝待你如何?你可吃苦了?” “他对我还好,祖母不必担心。国公夫人待我更亲,不差自家孙儿半分。” “果真?”何氏不禁问了声。 “真的。”归晚笃定道,见祖母也是满眼的疑虑,便把当初和江老夫人偶遇的事讲了来。 杜氏闻言,稍稍安心了些,叹道:“这也是缘分啊。” 何氏也点头附和,然一旁的梁氏暗哼。什么缘分,不过是找借口往自己脸上贴金罢了,怎就会有那么巧的事。就算是真的,瞧沂国公府迎亲时候的怠慢,她才不信就因为这事,他们会高看余归晚一眼,不然何故归宁这么重要的日子,江珝连个面都不露! 归晚陪杜氏聊天,心里实在放不下亲人,于是向大舅父打听起父亲和弟弟的下落来。祁孝儒脸色忧忡,沉重道:“整个杭州城都搜遍了,也不见你父亲,不是他逃了出去,便是被东越残余叛贼胁迫。至于骁尧,我还在遣人找,你莫要心急。” 如何不心急啊。整个杭州城都找不到父亲,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归晚心里那个揣测此刻越发地肯定,许父亲真的被江珝藏起来了。她想告诉舅父,可又怕会惹了江珝连累父亲,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下去了,唯是道:“舅父多派人关注流民吧,我总觉得骁尧会同他们一起逃亡汴京。” 祁孝儒应声,安慰了外甥女几句。 盼着的人没来,祁孝廉只觉得留下也没意义,寻了个借口要离开;而祁孝儒政务本就繁忙,见过归晚后也要回府衙了;何氏忙着去后院准备午膳,梁氏自觉没趣也跟着去了。除了老太太和归晚,只留下一个祁琅,尴尬得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方才还热闹的正堂,一时冷清极了。回门如此,让人好不心凉。老太太轻轻拍了拍归晚的手,以示安慰,转头对着孙儿道:“你也先去吧,我带晚儿走走。” 祁琅看了表妹一眼,应声去了。 杜氏带着外孙女回了东院,一入正房,她立刻拉起孙女的手,迫切问道:“出门前祖母嘱咐你的事,可都顺利?” 归晚知她所指,想了想,莞尔道:“都顺利。” “你没骗我?”杜氏目光锐利地盯着她,看归晚有点紧张了,她笑着哄道:“我怎会骗您呢,不信您问林嬷嬷。” 杜氏看向林嬷嬷,嬷嬷垂目点了点头,面色不大轻松。她如何轻松,一早出门表小姐便嘱咐她,为不让老夫人忧心,她们必须瞒着她和江珝的事。这世上只有杜氏真心疼归晚,她不想外祖母再为自己操劳。 林嬷嬷虽然点了头,然杜氏可没那么容易糊弄。若果真如外孙女所言,江珝对她好,二人一切顺利,怎么可能连回门的日子他都不肯陪她一起。其实梁氏说得对,别看她方才大义凛然给江珝正名,其实她不过就是为安抚外孙女找借口罢了。她怎么可能不介意孙女婿连这么重要的日子都不出现。 要知道江珝娶归晚,不过是因为不满而赌气罢了,由此也看得出他有多抵触这桩婚事。 可想而知,归晚在夫家的生活未必好过。 越想越是心疼,杜氏长叹了口气坐在了罗汉床上。瞧着愁郁的祖母,归晚赶紧上前安慰,然还没开口,便听门外小丫鬟突然唤声:“老夫人!表小姐!表姑爷来了,在前堂候着呢!” 15.威胁 归晚搀扶祖母,一入正堂便瞧见了东侧客位上稳坐的江珝。他面无表情,冷得跟座雕像似的,使得一进门便有若落入冰窖,好不压抑。 除了刚刚返回的祁孝儒,其他人也刚刚赶来,乍一瞧见江珝都愣了。 且不要说闺中妇人,便是同朝为官的祁孝廉也不过就是远远见过他而已,毕竟文武之别,且江珝常年不在京。 都知道云麾将军骁勇善战,南蛮北虏威风丧胆,所以印象里他必然是个凶神恶煞的模样,不然怎就落下了“煞神”的称呼。然今儿一看,真的是开眼了。都说薛青旂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美男,站在他面前也不过如此。更重要的是,他天生带着北方人的硬朗,英气逼人,眉心自蕴三分睥睨,似天神降凡,让人默然生畏。 连杜氏也惊住了。没想到江珝会如此气宇非凡,说是在北虏铁蹄下长大,却气质矜贵,那种骨子里透出的傲纵,真怕外孙女压不住啊。 大伙纷纷入正堂,江珝起身,对杜氏微微颌首,旁人未看一眼,视线对向了杜氏身后的归晚。声音清泠泠地问了句:“我不是叫你等我吗?” 归晚也对视他。天地良心,昨晚她问的时候他明明说的是不去,他何时说过要自己等他了。脑筋一转,她忽而想到临出门蒋嬷嬷的话,难不成那便是要自己等他的意思?这也太隐晦了吧。当着这么多人面她反驳不得,强笑道:“我以为你今儿要忙,回不来了。” 江珝确实忙,所以他才天不亮便走了,只为早些结束。 他没说什么,淡定地看着她掺扶老太太入座,随即面向杜氏,揖礼道:“仓促回京,今日确实忙不开误了时辰,请侯夫人见谅。” “云麾将军客气了。”杜氏含笑应,请他入坐。 江珝没坐,适逢小丫鬟来上茶,他顺势端起茶盅,奉到了老太太面前。 “既然我已娶了归晚,礼数自然不能差,孙婿给您奉茶,外祖母请。” 江珝举止恭敬,未有半分失礼之处,只是这语气极是平淡,淡得疏离的。 以他对武阳侯府的态度,今日能主动来给长辈敬茶,已实属不易。便是他不来,侯府背后再抱怨也不敢多说一句,眼下他们岂有不知足的。尤其是祁孝廉,见他给老太太敬茶后赶紧遣小丫鬟又端了两杯,送到江珝面前。可怎料人家连看都未看,冷清清地坐了下来。 这是根本就没想拜他们这些长辈的意思啊。 祁孝廉好不窘,只得让小丫鬟把茶放在了身边的小几上,只当是上了茶水,以掩尴尬。 梁氏瞧着他那狼狈样,心里又怨又气,怨夫君自找没趣,丢了人;气江珝这般傲慢,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想来便不是个好相处的。不过怨归怨,大抵心里还有种吃不到葡萄的酸意吧。若这是自己的女婿,便是他不睬自己,瞧着心里也舒坦。 江珝不言语,目光依旧落在老太太旁边的归晚身上,看得归晚心里直发毛。两人相处几天,加一块他也没今儿这一会儿看自己看得多,她没明白什么意思,杜氏懂了,悄悄推了推孙女。 归晚这才反应过来,不大情愿地走到他身边。她一过来,江珝便起身,对着老夫人淡定道:“今日归宁,既已拜过,便不扰府上,我们先回了。” 这才到便要走啊?!众人惊诧,何氏则下意识留客:“眼看到晌午了,用过午膳再走也不迟啊。” 江珝面色淡淡,平静道:“公务繁忙,不便久留。”说罢,看向了身旁的归晚。归晚明白他这眼神的意思,不容拒绝。 可他毕竟才到啊,就便忙也不该差这一时。她明白他此行是为给彼此留颜面,那既然来都来了,也不必敷衍得如此刻意吧。况且她也不过留了半个时辰,还没和外祖母亲近够呢。 归晚也仰头盯着他,四目相对,带了怨气似的她道:“我不想走!” 江珝眉心皱起,那种逼人的威严愈重,瞧得大伙心都跟着提了起来。归晚也看出他是不高兴了,可目光依旧不躲,眨着坚定的眼睛望着他。 新婚后两次对视,都是在昏暗中,这还是江珝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了这双眼睛。长睫下,那双眼清澈得不可思议,眸光潋滟,灵动若星……不只是星,而是整个烂漫星河都藏在了她的眼中,久久凝视而不能自拔,让人想要溺在这片静谧的星空中…… 这么会有这么美的眼睛。江珝愣了一瞬,随即眉头蹙得更深了。 “算了,公务紧要,随姑爷回去吧。想回来以后总还有机会的。”杜氏不愿见两人僵持,紧张劝道。 闻言,归晚那双眼登时如蒙了一层烟雨黯淡下来,她怏怏垂头,方要应声,却闻头顶上人蓦地道了句:“用过午膳再走吧。” 他同意了? 归晚兴奋得猛然抬头,激动地与他对视,眼中星光闪烁,瞧得他目光匆匆躲开了。 饭桌上,一家人极是热情,可江珝还是冷冰冰的。归晚理解他的不满和怨愤,因为右相和父亲迁怒武阳侯府,可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任祁孝廉如何殷勤劝酒相敬,他一概置之不理,甚至连个眼神都不给。 他不理,架不住二舅父逢迎,赞了一通江珝用兵如神胸有韬略的话,转而问道:“听闻外甥女婿要北伐了?” 江珝闻言一顿,余光瞥了眼身边的妻子,见她握着筷子的手也不动了,轻声对她道:“吃菜。” 归晚回神,忙夹起了碗里的虾仁送到嘴边。 这是不想搭理自己啊!祁孝廉抿了抿唇,他哪肯放弃,也不管一旁暗示他作罢的兄长,又谄笑问了句:“出军批银都得过兵部,我这问问好歹心里也有个底啊。” 祁孝廉还在等着他回答,江珝却沉默良久,见归晚把碗里的虾仁吃掉了,他放下酒杯,不疾不徐地捡起筷子又夹了一只放在她碗里,眼神淡然示意:吃吧。 归晚望着虾仁愣住,受宠若惊地望着他,见他自若得瞧不出一丝破绽,她低头,满腹狐疑却还是默默地把那虾仁吃了。末了,还了他一个应景的笑。 见她乖巧状,江珝似有似无地勾了勾唇。 这……这在秀恩爱吗?夫妻俩旁若无人,祁孝廉再次被晾,气得脸都绿了,探着身子便要争辩,却闻江珝开口了,语气淡漠道: “祁大人,出了府衙,不谈公事。” 这话一出,彻底把祁孝廉的嘴堵上了,他讪讪坐了回去,脸色更难看了。 接下来这饭吃得极压抑,没了祁孝廉调剂,除了老夫人偶尔还会问几句话,饭桌上没谁愿意开口。 江珝基本没吃,动了几下筷子也不过是给归晚夹菜而已。 他突然这么好心,归晚可有点不适应,不知道他心里在盘算什么,倒是一旁的杜氏,瞧在眼中暗暗宽慰了些。 午膳用得差不多,何氏遣下人上紫苏汤。到归晚和江珝身边时,也不知是被表姑爷气势吓的,还是小丫鬟胆子太小,怔愣着一个不小心把汤洒在了归晚外衫上。 何氏见此厉言指责了几句,赶紧让下人带着表小姐换件衣服去,并请江珝稍候片刻。 出嫁后,归晚的槿樱院还留着,主仆几人朝那去,然经过接连前后院的小花园时,祁孝廉追了上来。 归晚茫然看着他,祁孝廉喘息着,踟蹰道,“舅父有话想与你说。” “舅父请讲。” “归晚,你帮帮舅父吧。” 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归晚警惕道:“舅父这话从何说起。” 祁孝廉平复气息,把事情道了来…… 本朝有律,征伐军资及军饷发放皆要上报兵部,由兵部尚书审阅后呈交中枢,枢密使批准后户部拨款,最后户部和兵部共同发送军资。祁孝廉任职兵部侍郎,摸出了其中的漏洞,从中周转时以各种名义克扣军资军饷,甚至收受贿赂。 他心思活,胆子小,每笔克扣和贪墨皆不算多,故而没被发现过。可日积月累,这便不算笔小数目。本来还能继续,可两浙这一败,秦龄战亡,他偶从右相那听闻军队要面临改制,如此若是算起旧账来,他岂不是会被查出。 本来是想求右相,可右相无暇顾及不说,薛冕只理军政没有兵权,若真的查起来没人保得住他。所以,他只能求江珝帮忙了。 归晚算明白为何他今儿如此殷勤了,原是有求于江珝,想想前因后果,她甚至觉得他企图侯府与沂国公府联姻都和这脱不了关系。 “舅父,改制军队是朝廷的事,这涉及不到江珝的燕军,他如何能帮您。” “能,能帮的。其实简单得很,账我已经捋算过了,只剩些没明目的,若是能够挂在燕军上,一切都平了。” “您这是要江珝和您一起做假?”归晚反问。 “这点账,也不能算是做假,万两银子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哪次出征不得百万,趁着他这次北伐,平账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 动动手指?说得轻巧。归晚沉思片刻,勾唇不失礼仪地笑道:“舅父,我也不过才嫁过去三日而已,再者江珝对这桩婚事的态度您也清楚,我便是想帮也没这个能力,他岂会听我的。” “事在人为啊,你是他枕边人,多言语几次没准便成了。说是他不满这婚事,可你毕竟是他选的不是。我也顾虑过他怨恨咱侯府,不待见你,可今儿我算彻底看出来了,他可是重视你呢。他能来侯府认门,你觉得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你瞧瞧方才他对你,说不用心我可不信。归晚啊,你可是嫁了个好人家,这得力于谁?还不是咱侯府,便是冲着这也得帮帮侯府不是。” 祁孝廉还真是敢说,敢情嫁江珝倒是成全她了。 “舅父,我真的帮不了。” “我们是血缘至亲啊,你就这么绝情?”祁孝廉语气哀婉道。 归晚脸色凝重,淡定地看着他,道:“我不能害了他。” “害了他?那你便是要害了我!”祁孝廉怒吼,“我可是你舅父,是你母亲的亲哥哥,你宁可帮一个外人也不肯帮我?” “他不是外人,他是我夫君。” “呵,好个夫君啊!”祁孝廉冷笑,神色鄙夷地啐了一口。“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啊,若没侯府给你撑着,他沂国公府会认你吗?别忘了你可是打着侯府小姐的名义嫁出去的,拿掉这身份你以为你是谁?余怀章的女儿?” 祁孝廉脸色越发地狰狞,他接着道:“别说他如今下落不明,便是找到了,你觉得他会有好下场吗?失守杭州,只这一个罪名便让你立刻成为罪臣之后,到时候沂国公府还会要你才怪。” “余归晚,你有没有想过被弃那日你将何去何从?你可是罪臣之女,除了流放和入籍教坊司,这世上有你容身之地吗,侯府才是你唯一的希望。”说着,他阴冷一笑,“亏得你母亲给了你副好皮囊,眼下还能让江珝对你有几分兴致,所以你不趁着自己还有点用的时候帮衬侯府一把,难道真想等到他腻烦你的那日再去求他?你还有资本吗?” 归晚深吸了口气。原来自己在他们眼中便是这样的,真是可笑又可悲。便是她帮了他们,他们便会留下自己吗?父亲的案子还没定,他们便时刻想着如何把自己推出去,何谈她流落那日。 流落?祁孝廉这话说得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且不辨它是真是假,但确实戳到人痛处了。无亲无故,没有容身之地,被人厌倦,最终抛弃……若原身听了,怕是分分钟便要崩溃,对他言听计从了吧。可归晚不会—— 因为在这个世界,她本就是“无亲无故”,“无容身之地”,没有一丝归属感和安全感,甚至到现在她也觉得自己是不真实的…… 况且,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怕这些威胁吗? “舅父,您真是高看我了,我这副‘好皮囊’还真就一点作用没起呢……” 16.安心 “舅父,您高看我了,我这副‘好皮囊’还真就一点作用没起呢。” 归晚弯唇勾起个讥讽的弧度,微挑的眼尾和眸中的霜寒相映,好不凉薄。 “您说得是,前途渺茫,我真该为自己忧心了。您可是给我提了醒,我还真是没有讨好的资本,既然这副‘皮囊’没用,总还得寻点其它,比如您这事,我若是告之他,没准还真能换我一席容身之地呢。” “余归晚!”祁孝廉大吼,“你,你这般无耻,到底跟谁学的!” “跟谁学的?我是‘侯府小姐’,自然是跟您学的。只可惜比您我还差得远呢!能做出这般蠹国殃民之举,您良心何在!大魏将士在前线蹈锋饮血,舍命厮杀,前线是尸山血海,他们不顾己身前仆后继,才为您换来了这一方安宁,您不在后方积极补给便罢了,居然还要克扣军资,这是人做出来的事吗?我都为您感到羞耻!您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要去求云麾将军保你,凭什么?此举天理难容,凭什么要保你!” 归晚有些激动。她想到了江珝,分明是挥斥方遒,运筹帷幄的将军,却落得一身的伤,何故?还是不是亲自上阵,与将士同生死。 “舅父,你以为云麾将军如何会有今日功勋?韬略自不必讲,他必是忠义凛人,怀仁以观劳苦,在战场上折冲擒敌与将士同进退,辅主安民才走到今日。如此立性鲠直,岂会与你同流合污!他此刻是尚未知晓,若是得知原委,您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这话说得祁孝廉脊背发凉,他也不过是攀亲结缘,为了自保而已。瞧他那慌乱的模样,归晚冷哼,继续道:“舅父今儿提了这事,我倒是想问问,两浙路叛乱,你贪了没有!” 祁孝廉心忽悠一下,登时傻眼了,喉结下意识滚动。 能贪一次必然能贪第二次。归晚心都寒了。 “杭州城残垣断壁,两浙路满目疮痍,白骨铺路,伏尸千里。您知道我是如何回的吗?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舅父,军资对你而言是一笔数字,扣多少无所谓。可你想过前线的将士吗?粮草不足,士气消沉,万民茹怒。如果没有为官者克扣,前线将士许还能多撑一刻,杭州城的百姓还能多活一日,也许就会撑到援军抵达的那日!” 她忆起那个梦,梦里父亲干涸的唇,正犹如整个干涸的杭州城。如果还能撑下去,他也不会接那份议和书吧……归晚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难不成城门真的是他开的? 归晚思绪荡开。沉默中,祁孝廉忽而闻游廊侧的竹林里有声响,他登时大喝一声:“谁!出来!” 竹林里枝叶动了动,走出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是侯府三小姐祁滢。 “父亲。”祁滢耷拉着脑袋瑟瑟道。她手里拎了个描金的朱漆食盒,见了父亲有点怕,小脚悄悄地朝廊柱后面移,半个身子都躲在廊柱后。 “你怎在这!”祁孝儒厉声问。 祁滢怯怯瞟了父亲一眼,道:“母亲嘱咐我给姐姐送点心,我路过……” 祁浅被关后,梁氏哭诉恳求,老太太才许她每日探望女儿半个时辰,于是她便晌午去,顺带给女儿送些好吃的,免得苦了她。今儿新姑爷回门,她自然去不成了…… 祁孝廉心里翻腾,本就吃了瘪没处发泄,他瞪着小姑娘吼道:“院里那么多丫鬟婆子,非要你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去!” 祁滢被吓得一个激灵躲在了廊柱后面。 这便是三房的两位小姐,一个胆大心机深,一个怯懦得分分钟便能被吓哭。 眼瞧着小女儿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祁孝廉无奈,喝道:“还不快去!” 小姑娘如蒙大赦,扭头便跑。望着逃似的女儿,祁孝廉叹声,目光再次转向面前的余归晚,眼中的怒火又添了一把,操着重重的鼻音哼了一声,甩开衣袖愤然离开了。 这就是所谓的“亲人”啊。 归晚对着舅父的背影长叹了一声,心一寒到底,果然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依靠。 提了提精神归晚继续往前走,然才迈出两步,竹林里传来飒飒声,很轻,像幻听一般。她猛然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 …… “你说得可是真的?你瞧见了?”小祠堂里,祁浅停下握笔的手盯地看着妹妹问。 看着姐姐和父亲极像的眼睛,祁浅心里直突突,嘟囔道:“是,母亲唤我时,我在正堂侧门偷瞄了眼。表姐夫生得可好看呢,像书房里那画上的战神,就是冷冰冰怪怕人的。” “呵!”祁浅不屑哼了声,“你才多大,懂得什么美丑。” 姐姐不信,祁滢可不干了,撇着小嘴巴辩解道:“怎就不知道了,连薛公子都不及他呢,母亲见着他都呆住了。” “果真?” “自然。”小姑娘信誓旦旦。 祁浅望着眼前誊抄的佛经,心越来越沉,又问:“那他对余归晚如何?” 祁滢还辨不出姐姐这话里的心思,很认真地想了想,道:“他对谁都不搭不理的,只和表姐一人说话,不过父亲说他可是重视她呢。” “父亲?”祁浅惊诧。 “对呀,父亲刚刚说的,他方才和表姐吵起来了……”说着,祁滢把竹林里听到的话都道了来。 听到最后,祁浅干脆把手里的湖笔摔在了面前的宣纸上,甩下的墨点把刚抄好的句子都掩住了,污迹斑斑,这一章算是白抄了。 老太太不但将她关起来,更是罚她每日一篇佛经,少一字不可,错一字不过。前两天没完成,她几乎是秉烛写到三更天。 这一切都因为谁!还是余归晚,她没来之前府上安逸闲适,自从她来,整个侯府都紧张兮兮地不说,自己也挨了累。 她落魄至此,余归晚倒活得滋润,不仅没被江珝嫌弃,居然还仗着是沂国公府的人指斥父亲。她以为她是谁?还真拿自己当凤凰了,她是忘了自己那些不清不白的事了吧! 祁浅看着妹妹,笑道:“滢儿,帮姐姐个忙。” …… 归晚换了衣衫归来时,江珝还在喝茶,祁孝廉也在,只是一改之前的热情,见了外甥女冷漠得很。 二人要回了,家人相送。沿着抄手游廊朝二门去,经过西厢前,归晚回身劝道:“祖母不要送了,您也累了半日,回去歇歇吧,归晚改日再来看您。” 杜氏哪里舍得,瞥了眼孙女身旁的江珝,见他连清冷得个表情都没有,只怕这“改日”便是来日方长啊。 “送你们到外院吧!”杜氏叹声,拉归晚继续走。 过了西厢,也不知道从哪传来喵呜一声,归晚登时定住,接着便瞧见团黄色毛绒直直朝她窜了来,吓得她连连后退。 那团毛绒从她肩头擦过,归晚心下慌乱,脚底不稳身子不由得向后仰去。后面是空荡荡的庭院,没个支撑,随着惊呼声,她整个人直直朝地面摔了下—— 然就在落地前,腰间一个力势提起,将她撑住了。归晚屏息望着抱住她的江珝,又回首看看身下,脸色霎时间惨白。 还有一寸,仅仅一寸,她的腰便要磕在游廊坐凳楣上了。若就这么直直摔下去,那后果便是……她惊得下意识摸向小腹,赶紧抓着江珝的手臂站直身子。 可方起来,又一声喵呜。归晚又惊了一跳,下意识抱住江珝,陡地扑在了他的胸口。 怀里突然被一团柔软填满,江珝有点愣,张开的双臂悬在半空,不知所措。他屏息低头,看看惊悸的小姑娘,又看看被遏住的猫,似明白了什么,淡淡道:“你怕猫?” “可不是吗!”何氏上前解释,“归晚小时候被猫挠过,赶巧又得伤寒,病了半个月,便落下这怕猫的毛病了。”说罢,认证似的看了眼杜氏。 老太太点头,正想去安抚孙女,却见江珝收回右手,顺势拦住妻子的肩膀,轻拍了拍,幽沉的嗓音低声道:“没事了,猫被捉住了。” 语调里虽淡得依旧听不出任何情绪,可他动作却无限轻柔。他是在哄她? 归晚瑟瑟回首,果然,猫被嬷嬷抱在了怀里……她安心地长出了口气,仰头看他,二人对视她恍然反应过来,匆匆分开了。 怀里柔软的感觉消失,突如其来的空虚让江珝暗吸了口气。 他平静地在众人中循视,忽见个小身影隐在抄手游廊和耳房相接的角门处,他未动声色,问道:“这猫可是府上养的?” 何氏瞅瞅老太太,摇头。“府上没人养猫,尤其知道到归晚怕猫,更不会养了。” “这花猫好像是陈护院家婆子养的,说是老赖在倒座房不走,瞧着乖巧便留下了。”抱猫的嬷嬷解释道。 闻言,杜氏不乐意了。“前院的猫怎窜到后院来!明知道表小姐怕猫,偏就不看好了。把陈婆子叫来!” 杜氏恼火,归晚怕她气大伤身,劝道:“不过是只猫而已,祖母不要气,我没事。” “你脖子伤了?” 江珝蓦地道了句。 归晚摸了摸脖子,靠近锁骨的位置确实有丝疼。 见那两条赫然血迹,老太太更是不能饶过了,恨不能立马把陈婆子扯到面前。赶巧陈护院备好了马车,久等不见表小姐和表姑爷出来,便遣自家婆子去问问。 陈婆子一到前院,两个嬷嬷立刻将她扯到侯夫人面前,这架势,吓得陈婆子一脸懵。直到老太太怒斥,她才明白因为什么,唤了一声冤便道: “是三小姐说要寻个猫逗弄我才给抱去的。怕冲撞表小姐,我特地绕的西院。”说罢,她一眼便瞄到了角门处的祁滢,大喊了一声。 祁滢吓得呆住,随即转身要跑,却被大哥祁琅一把拉住了。 不跑还好,这一跑不正是说明心虚。老太太皱眉瞪视小孙女,目光恼火,恨其不争。 眼见老太太一腔子怒气要爆发了,梁氏赶紧扯过小女儿,斥道:“你个贪玩的丫头,先生留的字你描了吗?女红做了吗?多大的姑娘了,心里头只装着玩!看看,把表姐伤了吧,还不赶紧给表姐道歉。” 梁氏不给人插话的机会,把女儿推到了归晚面前。 “表姐,对不起。”祁滢呢喃道,怯生生地抬头看了表姐一眼,稚嫩的双眸里,有惊慌,有委屈,有愧疚,有无措……但独独没有邪意。归晚瞬间明白了什么,可还没待她回话,却闻身后人道: “三小姐不是给二小姐送点心吗?怎这会儿功夫便去前院了?” 17.沐浴 江珝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大伙震住了,尤其是归晚和祁孝廉。 他如何知道祁滢给祁浅送点心?祁孝廉心猛地提了起来,细思回想,小竹林里的声音,好像也不是从祁滢那个方向传来的。而且他回来时,江珝也刚刚净手而归……难不成方才和余归晚的谈话,他都听到了。 此刻,祁孝廉是从里向外透着寒,然更寒的是江珝的那双眼睛,好似把他看穿了一般。 听到了,他一定都听到了。他这话分明就是说给自己听的! 祁孝廉慌得直冒冷汗。杜氏也顾不及江珝是如何知道祁滢送点心的事,但就着这话,这分明是给大伙提了个醒。祁滢方才还在小祠堂,半柱香不到的功夫便去了外院,何必如此匆忙,而且还要把已经送到后院的猫抱到这来。自家孙女杜氏还不了解,她根本不是个贪玩的,更不是个会撒谎的…… 所以问题就在这半柱香的时间,而这段时间里她只见了一个人。 又是祁浅…… 如果真的是她,那这孩子当真无可救药了。归晚孕身正是初期不稳之时,若是摔下那一跤,结果可想而知,不但孩子保不住,这事也再别想瞒住了。祁浅这孩子心思太深了,狠厉不说,居然还利用自己的亲妹妹。看来小祠堂是真关不住她了。 杜氏面色阴沉,她极力安奈,然握着珠串的手却越发地紧了。 事到如此,归晚岂会猜不出个一二来。为了威胁自己,祁浅居然要害自己的孩子。经历方才那一遭,归晚后怕,居然不是怕江珝,而是怕孩子。一旦这孩子出现意外,归晚会恨她一辈子,她如何毁了自己,自己便会加倍奉还。可眼下不行,且不说这孩子无碍,眼见杜氏气得脸色煞白,归晚不想祖母再因此伤身,毕竟这世上她真正的亲人太少了。家丑不外扬,当着江珝的面她也不想把侯府的阴私抖出来徒添嫌恶。 教训的机会有的是,不急这一时。 “既然祁滢道歉了,那便算了吧,贪玩而已。”归晚淡然道,她望向梁氏,目光好不锐利。“二舅母,女儿家还是多讲讲道理的好,错过一次便休要再错了,不然害人害己。” 这话若是听不出个味道来,梁氏白吃这么年的盐了。这是在暗示自己管好女儿啊,至于哪个女儿,还用说吗!被这么似似是而非地数落一句,梁氏心里不忿,可理亏又不敢多言,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吞。 杜氏明白外孙女是在给祁家留颜面,但她不能就这么含糊过去,对着江珝道:“谢将军提醒,此事我绝不姑息,一旦有了结果必会知会你们。时间不早,你们先回吧。”说罢,遣何氏送客,转身把一众儿孙又带回了正堂。这事,她今儿必须问个明白! …… 回去的路上,夫妻同乘一辆马车。江珝静默端坐,阖目养神,而归晚却总是忍不住想去摸脖子,坐得不大安稳。 在归晚胳膊第二次碰到他的时候,江珝无奈吐了口气,侧目睨了她一眼。见她还在小心翼翼地触碰自己的伤口,轻问道:“还疼?” “嗯,有点。”归晚不经心应。方才那么一闹,走得匆忙,都忘记擦药了。 “我看看。”江珝突然拨开她的手。 伤口不算深,可能是她控制不住总去摸,小血珠止不住地往出渗。他从袖口里抽出条素白的绢丝手帕,贴在了她伤口上。 “按着。”他捉起归晚那只被他拨走的手,扣在了手帕上,“不许再动了。”说罢,他探身和车外的侍卫言语几句,又坐了回来,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看都没在看她。 归晚莫名其妙,不由得松开了手帕,还没待放下只见江珝一个清冷的眼神投过来,惊得她手赶紧又扣了回去,乖得像只小兔子似的,瞪着两只大眼睛看着他,水濛濛地满是茫然,还有那么点小委屈。 看着她呆萌的模样,江珝心情竟莫名有点好,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 不多时,车外侍卫唤声,递上来一个青瓷花纹的小瓶。江珝接过打开,嗅着飘着淡淡的药香,不消猜归晚也知道这是什么。 他是找人给自己买药去了?归晚愕然盯着他,颇是受宠若惊。然更惊的还在后面——他撤下她脖子上的手帕,修长的手指在药瓶里抿了些便朝着她伤口探去。 “将军!” 归晚疾唤一声朝后躲。 瞧着她那战战兢兢,见了鬼似的模样,江珝蹙眉,沉声道:“怕我?” 怕到不至于,但今儿这举着实让人吃惊啊!打成亲后他就没给过自己好脸,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可这会儿不但给自己买药,居然还要为她搽药?这换了谁谁能信? 事出反常必有妖!归晚心里嘀咕,面上却讪笑道:“怎敢劳烦将军,我自己可以。” “你看得到吗?” 归晚被堵,随即又笑道:“……我可以让苁蓉进来帮我。” 江珝不动,冷目盯着她,眼神好似在说:别不识时务。 归晚没辙了,只得轻轻仰起头来。 她颈脖又细又长,柔美的线条从微扬的下颌绵延至锁骨,优雅得像只美丽的天鹅。她皮肤真好,嫩如柔荑,细腻得连上好的羊脂白玉都比之不及,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触碰,拢在手心里爱抚。江珝看得有点怔,不过瞬间便转过神来,继续搽药。 二人沉默,他温热的指腹伴着微凉的药膏搽在伤口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再加之这暧昧的距离,归晚心控制地乱了起来,耳根都开始热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开口问:“今日我和舅父说的话,你是不是都听到了?” 江珝的手一顿,没应。 以他的脾气,这应该就是默认了。归晚想了想,歪着脖子道:“你如何想的?” 江珝停手,看了她一眼。 如何想的?他今儿还真是想了很多。 一直以为余怀章贪生怕死,出卖全城将士百姓,如此卑劣之人,他的女儿定然也好不到哪。可今儿她那番话确实让他刮目相看。在祁孝廉面前,她没有因为亲情而妥协,也不惧威胁。况且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知民间疾苦,心怀悲悯,眼界也超越闺阁,这很难得。 这些可不是一朝一夕能学来的,很难想象余怀章能养育出这样的女儿。尤其是她提及自己的那些话也让他觉得,其实她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 归晚不知他在想什么,见他不语,小心追问道:“你恨我舅父?” “你担心他?”他反问道。 “也不是。”归晚垂目,甜软的声音幽幽道,“我只是不想因为这个,你更厌恶我了。” “你很怕我厌恶你?” 这不是废话吗!自己一天天地讨好他为的是什么。归晚心怨,却解释道:“我说过,你我已是夫妻,我不奢求与你琴瑟和鸣或是相敬如宾,可也不愿你厌恶我。我们要生活一辈子,我不想你连见都不见我,不拿我当妻子。” 不拿她当妻子…… 这话说得好不委屈,江珝沉默良久,给她搽完最后一下,默默将药放在了她手里。 余下路程二人再没言语,一直到了侯府,给长辈请过安后,二人又留在江老夫人那用了晚饭。 回到檀湲院时天都已经黑了。暑伏未过,天依旧闷热,江珝一进正房便朝西稍间的净室拐去。想到他身上的伤,归晚刚要开口制止,可还没来得及,人已经进去了。接着,便传来阵阵的水声。 得,前两日的药又白上了! 就算他不嫌疼,她还嫌麻烦呢。 归晚无奈转回正房,然才进了稍间便听茯苓追了上来。“少夫人,二公子唤你去呢!” 唤自己作甚?归晚疑惑,虽不大情愿但还是去了。她站在门外,考虑到他在沐浴,于是唤了声:“将军,你找我?” 净室里没动静,连水声也没有了。 难不成是洗罢,要出来了?归晚想想,转身便往回走。 “进来。”才走出两步,身后房里,江珝磁性的声音传来。 没办法,归晚硬着头皮进去了。然一入门便瞧见了面对而立的江珝,他上衣未着,宽阔的胸膛映在眼前,归晚登时愣住了。 给他上了两次药,她也见过他的背,可今儿是第一次见到他正面。江珝身材是真的好,宽肩窄腰,线条瘦削却透着蓬勃的力量感。尤其是那几块紧实的腹肌,竟和她猜测中的一模一样。 这资本,便是她前世见过的模特也没几个能匹及的。 归晚眼睛都直了,对面递来一只浸湿的巾帕才猛然回过神来。一抬头,江珝正挑眉看着自己,神情颇是不屑。她脸瞬间红透了,错开目光,窘得恨不能找个洞钻进去,于是顾不得多想,慌乱地接过了巾帕。 瞧她那无措的模样,江珝哼笑转过身去。归晚这会儿才明白,他这是要自己给他擦背啊! 归晚捏着巾帕哭笑不得,昨个告诉他不要沾水,今儿就唤自己给他擦背,怎都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呢!尤其方才他那表情,他一定是故意的。 不管是不是故意的,在这个时代,妻子服侍丈夫是天经地义的事。况换个角度想,管他什么目的,肯接近自己总比见到自己就躲强得多吧…… 归晚仔细擦着,手挨近伤口,忽而想到晌午祁孝廉的话,问道:“将军,你要北伐吗?” 江珝偏了偏头,余光扫了她一眼,应声:“嗯。” “什么时候?” “本月下旬吧。” “那没几日了……你这伤,行吗?” 感觉她手停了下来,他转身,见她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极是淡然道:“无碍,往日比这严重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往日比这还要重,难道这还不算重吗?归晚知道他不易,却没想到会是这般辛苦。说不好是敬畏还是疼惜,她把手里的巾帕浸了浸水,又默默给他擦着前身。 净室水汽弥漫,但鼻息下,他还是嗅得到她身上淡淡的兰香,好闻得让人心宁。然一低头,他心却又宁不下来了—— 面前的小姑娘认真地擦拭着,因为闷热,她小巧鼻尖上渗出了点点晶莹,像桃瓣上的露珠,忍不住想要去触碰。鼻尖下,是她微张的樱唇,粉嫩诱人,吐气如兰。她修长的颈脖被下巴遮盖,堪堪露出两根精致的锁骨,他目光再向下,一抹延绵的弧度淹没在衣襟中。她才退下外衫便被他唤来,不过只穿了件轻薄的中衣而已,随着她动作,那抹延绵便在衣襟中出没。 江珝想到了晌午她扑在自己怀中的那感觉,软软的,莫名地舒服。越是回想那种奇妙的感觉,他越是抑不住向下探索的欲望,于是眼眸又垂了几分。就在她抬起手臂那刻,他瞧见了她单薄中衣下,浑圆的那团…… 一股热血逆流,江珝感觉自己好热,口干舌燥,热得下面某一处似乎不受控制了…… “我自己来,你出去吧。”他没好气地一把抢下了她手里的巾帕,躲过身去。 归晚怔住。 好端端地,这人怎么说气就气上了,就说是摸不透他脾气吧。归晚撇嘴没说什么,偷偷瞥了眼他伤口,确认没有问题便出去了。 18.亲近 给江珝上了药以后,归晚去沐浴,回来时他正安静地坐在床边,把玩着手里的一块玉珏思量着什么。 归晚暗了灯上床,经过他时默默瞟了他一眼,他英俊的脸虽淡淡的,不过颇是轻松。回想今儿一件件事,她觉得他心情似乎特别好,于是趁着他躺下的时候,归晚试探道: “将军,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说。” “我父亲他……” “睡觉吧。”听到“父亲”两字,连问题都没问完,他便把她拦下了。 归晚不明白这问题真的那么敏感吗,她接着道:“将军,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我父亲现在罪状尚未落实,就算他有罪,我也是他女儿。身为儿女,没有置之不顾的道理,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在哪,状况如何。” 江珝看着跪坐在床里的小姑娘,见她明艳的小脸忧忡不安,沉了口气,道:“他受伤了。” “受伤?”归晚惊忡,焦灼追问:“他在哪?伤得可重?” 她期待地看着江珝,可江珝的双眸越来越暗,带着山雨欲来的诡谲。然片刻,他阖上了双目,将那片深沉掩住,他又不言语了。 两人的谈话好像只能以这种方式结尾。归晚无奈。 其实她也不想惹恼他,只是那是自己的至亲,对父亲的关切是出于本能。她也明白江珝恨他,但事实是,他娶的自己“仇敌”的女儿。 询问无果,归晚安静地躺了下来。她知道两人接触的时间太短,想让他完全放下戒备接受自己没那么容易。可她时间不多了,况且他不是说他不久将要出征北伐,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归。父亲的事没个着落,自己这更是一团乱麻…… 归晚蜷起身子,像只小猫似的贴在他臂膀侧。 二人之近,江珝感觉得到她幽幽的气息,无力更无助。 “放心,他暂时没事。” 身边人突然道了句,归晚微诧,仰头看了他一眼。幽光把他精致的侧容打得略显模糊,如是看,好似也没有那么硬了,多了几分柔和。 她心里莫名有丝暖意,不由得朝他靠近,额头抵在了他的臂膀上,轻声道了句:“谢谢。” 二人相碰,他好像并不抵触,归晚心思又泛了起来。既然他对自己不反感,那是不是说她还可以再进一步…… 这边想着,她小手悄悄探了出去,柔柔放在他坚实的胸膛,搂住了他。 江珝依旧没反应,不过归晚感觉得到他身子僵住了,手心下他强有力的心跳也越发地快了。男人身子总是比较诚实的那个,想到他那一本正经的脸,和此刻身不由衷的心跳,归晚没绷住,噗地笑了。 她笑得极轻,可微弱的气息还是被他捕捉到。他猛地睁开眼睛,片刻犹豫都没有,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一切猝不及防,归晚惊呼了声,守夜的林嬷嬷听到,忙趴在稍间门外问:“表小姐没事吧?” 归晚吓得话都说不出了,盯盯地看着欺向自己的人。江珝也看着她,气息略显压抑,他偏首冷静地回了声:“没事,你们下去吧。” 门外人迟疑地退出了正堂,归晚隐隐听到正房大门关上的声音,她咽了咽口水,紧张道:“将军,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笑出声,还是不是故意靠近他? 江珝把人圈在身下,目光□□裸地,从她灿若星辰的眼睛,到挺直的小鼻子,到水润的双唇,最后划过精致的锁骨,落在她酥软的胸前……净室里那幕再次浮现在眼前,方才不敢看,眼下可是看个肆无忌惮。想到她衣襟下的蜿蜒,那种燥热的感觉又出现了…… 归晚也察觉他呼吸重了几分。这一切她意料到了,可没想过会发生得这么快,她有点不敢招架。不得不承认,她怂了。 眼见他盯着自己眼神错都不错,归晚下意识伸臂抱住了胸前。 视线被遮,他目光上移,对上了她的眼睛。无措,惊慌,楚楚可怜,江珝看得有些心软。 可这话是她自己说的:他不拿她当妻子…… “闭眼。”他清冷道了句,命令似的不可抗拒。 归晚赶紧闭上眼睛,随即一只大掌攥住了她护在胸前的两只手腕,推到了头顶。还没待她反应过来,颈脖伤口处传来柔软的温热——他亲了她。 她怔住,随着他亲吻,心里竟窜出一阵难言酥麻感,像触电似的,流通全身,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事情就要这么发生了吗? 归晚别扭极了。这不就是她所企盼的,可当真发生了,她又畏惧了。 江珝动作还在继续,归晚心里矛盾着,踟蹰不定。衣衫被他剥落,胸前瞬间一片微凉,接着,他滚烫的胸膛覆了上来,归晚眉心越蹙越深。他松开了她,可她双手仍就无所适从地悬在上方,就在他去解她腰间的系带时,她登时睁开眼睛,扣住了他的手—— 二人僵了须臾,归晚胸前又是一片凉意,他单臂撑起了身子,看着她。 除了惊慌,还是什么都没有……他深吸了口气,想要收回放在她腰间的手,却被她攥住了。她看着他,紧咬着下唇,祈求似的道了声:“……你轻点。” 江珝心像被撞了一下,捏着她小下巴狠狠地吻了上去。一团炙热似找到了发泄口,他再没个顾忌,动作越发地急促,将归晚浑浑噩噩地卷了进去…… “将军!” 门外禹佐低沉的唤声打破房中的旖旎,江珝停了下来,瞥向窗外问道:“何事?” 他明明呼吸都乱了,声音却异常的平静。 禹佐踟蹰片刻,回道:“曹副将来信。” 闻言,归晚感觉到江珝僵了一瞬,随即他直起身子,目光在她脸上意味不明地扫几眼,便匆匆下床穿衣。 归晚不明所以,也跟着起来了,他却把她按下,拉过锦被盖在她身上,淡淡道了声“等我回来”便拉过花梨架上的外衣,出门了。 直到人都出了正房,归晚才幽幽回过神来。禹佐太“及时”了!就差那么一刻!想到方才他蓄势待发抵着自己的雄物,她抱着被子摸摸小腹,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苦恼…… 小书房里,江珝站在桌前,手指捻着青瓷笔山,寒声道:“他醒来时,你也在?” “在,余怀章意识方清醒,我便和曹副将追问杭州之事,未曾耽误一刻。” “他可认了?” “这……”禹佐踟蹰,低声回应道:“他道了句对不起秦将军……” 禹佐话刚一落,江珝瞬间握紧了手里的笔山,全身紧绷。 这句对不起算什么?承认了吗?江珝面色阴沉地看着禹佐,寒声问:“他还说什么了。” “只这一句,还没待言其他,便又陷入昏迷,眼下还没醒过来。”禹佐看了眼江珝,又问,“接下来该如何?” “继续救,万不能让他有任何意外,他还有用。” “是。”禹佐应诺。 江珝深吸了口气,转身坐到了桌后角落里的椅子上。灯光幽暗,照不到角落,光亮将他一分为二,他整个上半身都陷在黑暗中,禹佐只能看见他紧握笔山的双手。他手渐渐放松,把那座小小的青瓷笔山捏在指尖,禹佐清晰地看到那笔山上被他捏出的几条裂痕。 直到禹佐退出去,江珝还坐在那,久久未动…… 归晚靠在床栏等了好久都不见江珝回来,困意渐浓,不知觉中便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而感觉脸颊侧有气息拂来,她缓缓睁眼,只见一个黑影矗立面前将她淹没。 她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认出是江珝。 “你回来了?”归晚长舒了口气,揉着眼睛问道。 江珝没应声,依旧盯盯地看着她。小姑娘衣襟半掩睡眼惺忪,扬起颀颈望着他,神态娇憨,妩媚到了骨子里。江珝望着她的眼神平和宁静,可怎都透着一股淡漠似的,看得归晚凉飕飕的,她坐起身子问:“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江珝还是不应声,她心头被燎了一下似的,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警惕道:“到底怎么了?和我父亲有关吗?” 闻言,江珝终于动了。他放下挽起的帷帐,将二人隔开,声音平静如水地劝道:“没事,天晚了,你睡吧。” “那你呢?”隔着纱帷,她问。 他望了她良久,瞧不出任何情绪,只闻恍若从云端缥缈而来声音,道了句“事务未毕,我去书房了。”说罢,他连挽留的机会也没给她,匆匆离开了…… 江珝这一走,便再没回来过。接下来的几天,他整日早出晚归,夜里留宿书房,再没踏入新房一步。 归晚不解,那夜分开前还好好,他还告诉自己要她等他回来,可他真的回来的却如同换了一个人。成婚之初他也一样冷漠,可那种冷漠是表面上的,他不至于让她害怕,但现在这种,却让她望而生畏,他如同带着磁场一般,让她没法靠近。 归晚不笨,江珝对她之所以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原因恐怕只有一个,便是父亲—— 她想问,却无从开口,眼下这般敏感,许哪句不经意的话又会惹到他;等她想好如何开口,却发现他忙得自己连面都见不着了。 归晚心下难安,不仅因为自己,更为父亲的处境。她还是得找他去谈谈…… 是日一早,她给老夫人请过安后,连早饭都未用便奔去了前院书房,就为把江珝堵住。可惜她还是玩了一步,下人告知,二公子天刚亮便走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府衙了。 归晚丧气,只得离开,然才一出门便和方要进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对方哎呦一声,归晚抬头,愣住了。 是苏慕君—— 19.梅氏 “大嫂没事吧。我这走得急,也没看看人,你没撞疼吧。”归晚去拉苏氏。 “我就这么不禁碰了。”苏慕君笑了,举眸朝屋里瞧了眼。“二弟可在?” 归晚也回首瞥了眼,笑应:“他一早便去府衙了。” “今儿又走得这么早。”苏慕君叹声。 听这话,她好似并非第一次来了,归晚问道:“大嫂找他何事?” “不是我,是母亲。” 苏慕君莞尔,柔和道:“奉茶那日后二弟一直没去,这不是母亲让我来唤你们么。正好你在这,也省得我再往后院走一趟去了,咱走吧。” 被婆婆召唤,去拜见是应该的,做儿媳的拒绝不了,但归晚还是迟疑了一下。“母亲是唤我们两人去,不若稍后等将军回来,我随他一同给母亲请安。” 那日和江珝同去都被晾,自己去还不定什么状况呢,于是含笑又道:“况且母亲要修佛,别扰了她清净不是。” “听弟妹这话,是还在怨奉茶那日的事呢?”苏氏抿唇而笑,“那日的事确实谁也没想到,可咱做儿女的总得体谅不是,再说哪有媳妇一直不见婆婆的。母亲如何是她的事,咱做小辈的不能失了礼数不是。” 苏慕君倒是一张好嘴,自个若是不去,便成了不孝了。归晚知道,她定然是躲不过了,如是也好,是神是鬼总得走一遭不是。 “那便劳烦大嫂了。”归晚端然道,随着苏慕君去了…… 梅氏这回没有躲,一进门便瞧见她正在正堂里饮茶。 印象里,她该是个面凶刁钻之人,不过见了才知,四十刚过的她容色姣好,身材纤秾合度,端庄娴雅,只是神色不免哀伤了些,趁着那身素白的衫裙,整个人如同寄留阳世的一缕幽魂似的。 她身上无任何金银饰物,一根荆簪将发绾起,显得耳边那朵白色的绒花格外扎眼。 归晚打量她这一身丧服似的装束,想也知道是为悼念夫君儿子。 可人已经去了五年多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她总是这般走不出,也不怪和府里人容不到一起。 归晚施礼,梅氏淡然应了,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甚至未曾多瞧她一眼。 梅氏端着茶盅,悠然吹着那依然消散的茶沫,不言一声。堂中静得尴尬,想到无论如何她都是自己的婆婆,归晚恭敬道:“这些日子没来给母亲请安,请母亲见谅。” “玄笠师傅要的经抄完了吗?”梅氏呷了口茶,忽而问。 归晚微怔,这话显然不是问自己的,身旁的苏氏应声:“昨晚便抄好,已送到佛前供着了。” 梅氏点头,又问:“你可知我为何要你抄经。” 苏慕君沉思片刻,摇头。 梅氏道:“你是不是在五真香加了龙涎?” 这话问得苏慕君有点窘,赧颜应道:“母亲嗅出来了?” “不是我嗅出来了,是玄笠师傅。”梅氏瞥着苏慕君嗔道,“加什么不好,偏是龙涎,你以为贵的便是好的?这取自活物体内的香材,是能用来敬佛的吗,你这是对佛祖的亵渎!” 梅氏声音极好听,不疾不徐,优雅从容。可凌厉起来,也叫人心颤。苏慕君连连认错,解释道:“二夫人道府上沉香没有了,我这也是心急,便取了它掺入。” “宁缺毋滥,你不懂吗?好端端的敬事偏就叫你毁了。别以为这佛台何物都上的去,有些东西,注定就是上不了台面的,往后这忌讳的,别往回带!” 呵,真是一个赛一个地厉害。起初归晚害觉得梅氏不搭话是有意忽视自己而已,然这刻才明白,人家这是在含沙射影旁敲侧击啊。 是她把自己叫来的,结果自己还成了那个被忌讳不该来的。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吗? 归晚宛然笑了,当没事人似的,热情道:“母亲是要沉香吗?我院里有,一会儿我便让下人给您送来,您还缺什么,我一并给您准备了。” 瞧着她那殷勤劲儿,梅氏微诧。这姑娘是没听懂吗?蹙眉瞥了苏氏一眼,“嘭”地一声把茶盅扔在了桌子上,冷冰冰地甩了句:“不必,这不干不净的东西,可不敢要。” 归晚又笑了。“瞧你说的,同样府上分配的东西,怎会不干不净了,这话让二婶母听到可要不高兴了。” 梅氏彻底愣了。话说到这份上,但凡是个要脸的,也该明白何意绷不住了吧。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若遂了她意,那归晚才是真傻。她无非是想瞧自己难堪。她是婆婆,若反驳,必落个初嫁新妇不敬长辈的名声。本来在府上自己便是孤立的,她谁也招惹不起,惹了梅氏,江珝那她也未必过得去;可若是不反驳,一脸的隐忍委屈,不是更顺了梅氏的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且二夫人都搬出来了,梅氏不好再说什么,捻着手里的念珠哼了哼。恰时嬷嬷来问可要布膳,苏氏赶紧应声,让下人们进来。 这顿早饭,归晚必然要留在这吃了。 饭桌上,梅氏心情不大好,整张脸都阴沉着,不愿搭理这位新儿媳。倒是苏氏偶尔与归晚言上几句,劝她多吃些。 梅氏礼佛食素,一早便是芦笋百合,翡翠玉卷,酱瓜等各类小菜和点心,瞧着便很有食欲。苏氏给归晚夹菜,瞧她吃得不多,觉得是天热没胃口,便让人给她盛了碗桂圆米仁粥。 归晚谢过,方要伸手去接便让身后的林嬷嬷止住了,她低声道:“您身子怕寒,少食凉的好。”归晚看了她一眼,会意,任她给自己换了碗粳米山药粥。 苏氏瞧在眼里没说什么,垂眸想了想,忽而道:“二弟最近可是忙,我听说他最近一直留宿前院书房?” 何止听说,她不是一早便去书房找他吗。归晚笑笑:“嗯,他要北伐,着实太忙了。” “二弟要北伐?”苏慕君惊问,又看了眼梅氏,道:“不是说皇帝要议和,大魏不再北上了吗?怎又突然同意二弟北伐了?” 梅氏冷笑一声,撩起眼皮瞥了归晚一眼,哼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何成亲。” 归晚正在喝粥,抬起的勺陡然顿在唇边,不过一瞬,还是淡然吃下了。 苏慕君也跟着看了看归晚,眼波流转,叹道:“这才新婚二弟便要出征,可苦了弟妹了。”说着,她目光柔和,笑劝:“嫁个将军便是如此,你也该有个心里准备。这几日虽他忙着,该亲近便亲近吧,不然他这一走,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也是有的……” “也可能再回不来了。”梅氏冷不丁地又抛了句,没有一丝担忧,带着几分谑意。 “啪嗒”归晚勺子扔回了碗里。苏氏惊了一跳,梅氏也不禁抬头,却见归晚弯眉婉笑,一双眼睛亮如星辰道:“母亲不必担心,将军必然会回来的。” 又不接招,她是真听不懂话吗?梅氏冷哼:“不回来最好,我可不忧心他。” “母亲也就是说说而已,您若不忧心他会为他拜佛祈福?”归晚依旧笑。梅氏想要反驳,归晚没给她机会,继续道:“不止您,咱府上谁不盼着他凯旋。将军在朝的地位自不必说,他是沂国公府的顶梁柱,更是大房的荣耀。大房就这么一个男人,若是没了他,荣誉还算得了什么呢,便是想祈福也没得祈了。” 梅氏记恨庶子便罢了,竟出言相咒。她就从没想过,她如今之所以有资本任性,这般晦气,沂国公府也甘心供着她,因为什么?还不是看在江珝的面子上。江珝是大房唯一的男人,若是他不在了,她还能这么肆意作下去,谁会把大房放在眼中。 梅氏何尝不懂这道理,只是她不认罢了,这会儿被儿媳堵住了嘴,尴尬得脸都白了。她知道江珝不待见这姑娘,她也没打算把她放在眼里,然这会儿品品,这丫头果然心思够深。 饭桌上,气氛凝得不得了,连伺候的下人都觉得压抑。忽而,一个小身影从门口闪了进来,归晚瞧去,是个七八岁的男童。 小家伙个子不高,身子骨瘦了些,稚嫩的嗓音唤道:“祖母,母亲……”随即,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瞧见归晚,懵住了。 “这是你侄儿江沛。”苏氏对归晚解释,转头又对那孩子道:“快见过你二婶母。” 小家伙清亮地喊了声:“二婶母好。” 归晚微笑,点了点头。她听蒋嬷嬷提过,大公子江璟去世后,梅氏同意苏慕君改嫁,但苏慕君却不肯,道既然嫁了,此生都是江家人。梅氏感动,可又忧于她没个子嗣无依靠,便领了个两岁的孩子过继在她名下,取名江沛。 “你今儿不用读书吗?怎回来了?”苏氏问道。 小家伙一动不动,恭敬回道:“家塾先生病了,便遣我们回来背书。” 苏氏看了眼他身边的齐嬷嬷,齐嬷嬷点头,她又道:“可吃过早饭了?” “小公子一早走得早,还没。”齐嬷嬷抢着话答,积了满脸的笑。苏氏瞪了她一眼,对江沛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小家伙先是没动,齐嬷嬷搡了他一把,他才过去,规规矩矩地坐在了苏氏身边。 苏氏也没多说什么,唯是对归晚笑笑,劝她再吃些。而梅氏,只瞟了那孩子一眼,再无他言了。 接下来这饭,吃的极安静。梅氏闷声不语,苏氏也再不敢多话,归晚的注意力全被这个小家伙引去了。 瞧他长得瘦,可是能吃,齐嬷嬷站在他身旁紧着给他夹菜,他只吃自己碗中的,乖得连头都很少抬。不过归晚还是注意到,他眼神总是瞄着对面的糕点,想来小孩子没有不喜欢甜的。归晚悄悄将糕点朝他面前推了推,江沛看了她一眼,笑了,却始终没伸这个手…… 吃过饭,梅氏便要回了,归晚揖礼相送,梅氏盯着眼前的儿媳,目光意味深长。终了连个话都没留,转身走了。 她一走,苏氏拉过归晚,劝道:“母亲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是寒心久了脾气才会这般。她哪里会不惦记二弟,若是不惦记还能唤你们来?这不,二弟没来,她还嘱咐我把给二弟准备的糕点带回去,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一定要给他送去,也趁这机会和他多近亲近亲。”说着,把下人准备好的食盒递过去,茯苓赶紧接住。 归晚福身道谢,劝苏氏留步,便离开了。 回檀湲院的路上,茯苓瞧着怀里的食盒,跟在表小姐身后,笑道:“大夫人阴阳怪气的,还是大少夫人温柔,瞧着便想让人亲近,对小姐你也好……” 归晚猛然回首,盯着茯苓,惊得小丫头忙捂住了嘴,目光无助地瞥向林嬷嬷。 林嬷嬷撇了撇嘴,道:“才这么会儿功夫,你就瞧出来了?” 茯苓瞪大眼睛问:“不是吗?” 林嬷嬷摇头。“大夫人这性子,能陪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也定不是个简单的。”说着,她看了眼表小姐,归晚没回应,继续往前走。 是不是,归晚拿不准,但她知道现在说这话还尚早。有些人的心思,可不是表面就能瞧出来的。 归晚正想着,眼前闪过个熟悉的小身影。她定了住,随即笑着唤了声: “江沛!” 20.江沛 “江沛!”归晚又喊了一声。 小家伙怯怯地朝这看了一眼,犹豫着不肯过来。齐嬷嬷不知从哪跟了上来,瞧见归晚又是那副谄笑的模样,牵着江沛走了过来。 “二少夫人。”她积笑招呼,江沛也跟着端端正正地唤了一声“二婶母。” 归晚这才仔细打量这个小家伙。七岁的孩子,应该还是圆嘟嘟的小脸,可这孩子偏瘦,衬得骨骼明朗。他相貌中规中矩,还没长开,也谈不上好看与否,倒是这脸色暗了些,显得不大精神。若是没那双黑亮的眼睛,还真是扔在人群里瞧不见。 “你们这是去哪啊?”归晚笑问,目光始终没离开江沛。也不知是因为有弟弟的,还是她怀了孩子的原因,对小孩子有种莫名的亲近。 江沛对视着二婶母还没开口,齐嬷嬷又代他回道:“带他回去背书,这没看住,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就知道是贪玩跑出来了。”说罢,她支着那口不算白的牙笑了。 归晚试探地摸了摸江沛的头,他并不抵触,仍是乖乖地立在那,一动不动,竟乖得有些让人心疼。归晚皱眉道:“小孩子贪玩是天性,他才七岁,不必管得太严。” “不行啊,小公子今年才启蒙,还是念的家塾,不抓紧了跟不住的。”齐嬷嬷挤着眼睛一本正经道。 归晚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家塾是为江家族人设的,可不是所有族人都如沂国公府钟鸣鼎食,虽借了沂国公的光,生活殷实,但还是各个层次都有,故而家塾里的孩子良莠不齐,先生也都是落地举人罢了。而年纪差不多大的三房江琼,人家可是请的翰林学士做的西席,便是府里的几位小姐也都请了女先生。由此看得出江沛在府里的地位。 她目光落在江沛那身玄青外衫上,虽整洁可也洗得发白了,看得归晚竟有些心酸。就算是领养的孩子,也不必如此待遇吧。他身边除了这个一脸世故相的嬷嬷,更是瞧不见个伺候的丫鬟小厮。 归晚突然想起饭桌上他瞄那糕点,也必是不敢吃吧。 “沛儿,你想不想吃糕啊?” 江沛听到这唤声一愣,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看了眼嬷嬷,齐嬷嬷此刻笑容多了份欣慰,点了点头。他这才跟着归晚拐出游廊,去了对面的六角亭。 归晚让茯苓把苏氏给带的食盒打开,食盒分三层,第一层摆着海棠酥和蝴蝶卷。那海棠酥五瓣三层,赤边黄肉,内里点着樱桃蕊,好不诱人,不要说吃,便是瞧着都是种享受;尤其伴着那活灵活现的蝴蝶卷,真是如画一般吃都不忍吃了。 都知道梅氏小厨房做的点心味道最佳,连老夫人都极难吃到,平日举宴还得去借这位糕点师傅。齐嬷嬷见了点心眼睛都亮了,笑嘻嘻地道了句“谢二少夫人”,连个客气都没有,拣了当中最大的海棠酥便递给了江沛。 小江沛也难得露出笑意,接过来看了眼归晚,迟疑地咬了一口。许是真的太好吃了,他也不再顾忌,两口便吃了一块。这一口方送到嘴里,齐嬷嬷又拣了一块给江沛,小家伙最后才咬了两口,她又递上去一只蝴蝶卷。这架势,看得茯苓都愣了。 这一盒也没几块,这么个吃法还不得都吃掉。 小江沛被齐嬷嬷喂得接不上,吃得狼狈了些,嘴角满是点心渣。归晚瞧着忍不住笑了,抽出手帕给他擦了擦嘴角,哄道:“慢点,喜欢便都给你吃。” “可不敢!”齐嬷嬷忙道了声,“这是大夫人给您准备的,可不敢都让他吃了。” 茯苓听着瞥了瞥嘴,还不敢呢,眼看着一层都快吃没了。 “没关系,吃吧。”归晚疼惜地摸了摸江沛的头。 江沛不好意思,头越低越深,后颈乍然和衣领脱离,归晚一眼瞄见了他后脖颈处有块淤青,都已经青得发紫了。 “这怎么弄的?”归晚指着他脖子抬头问齐嬷嬷。 齐嬷嬷瞟了一眼赶忙盖上,笑道:“小孩子淘气,磕碰总是难免的。” 她这么一说,归晚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拉过江沛问:“你告诉二婶,那伤如何来的?” “在桌角磕的。”江沛应得连个犹豫都没有。 桌角能磕在那?那淤青上分明还有一条血痕结的痂呢。归晚瞧瞧这主仆二人,分明是不想说! 他们不说,她也追究不得,毕竟江沛不是她房里的孩子,而她也不过嫁进来几天而已,手伸不得那么长,万一伸错了方向,免不了惹火烧身。 归晚没在继续问,而是跟林嬷嬷要了江珝曾给她买的药膏,递给齐嬷嬷。 “给孩子擦上吧,这是二公子带回来的,很管用。” 齐嬷嬷连连道谢接了过来,抿了一点便皱着眉小心翼翼地给江沛抹上了,摸完了盖上瓷瓶盖子笑吟吟赞道:“真是好药,凉丝丝的,味道都这么好闻。”说着,极自然地把瓶子揣进了自己怀里,好似那物本来就是她的。 茯苓瞧不过去了,这偌大的公府里还有这么市侩的人,她刚要喝声却被归晚压服住了,只当什么都瞧见。 搽过药,齐嬷嬷还是没忘了吃,拣起最后一块蝴蝶卷塞进江沛手里。江沛吃着,大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的二婶,亮晶晶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看着他,归晚突然想到自己流落在外的弟弟,心更酸了,鼻尖一红,眼睛不自觉地润了。 江沛都瞧在眼中,他默默拿下手里的半块糕,又看了看食盒。归晚以为他还想吃,便又打开了第二层, 这层摆着几块颜色艳丽的胭脂凉糕,竟比上面那层还要诱人。归晚示意他吃,江沛面对那糕眼睛都直了,看了半晌竟不知如何下手。 “阿,阿——阿嚏!” 就在齐嬷嬷讪笑想要拒绝那刻,小家伙没忍住一个大喷嚏打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对着那凉糕—— 一众人全惊住了,齐嬷嬷吓得一把将江沛拉到身后给二少夫人道歉,归晚回过神笑笑,示意无碍。 “这可如何是好,这是大夫人给您和二公子的,都叫小公子毁了。”齐嬷嬷道。 “没关系,这不是还有一层吗。”归晚宽慰她。 齐嬷嬷见闯了祸也不敢再多留,扯着江沛便道要回去读书,不搅少夫人了。就在二人离开六角亭的那刻,江沛回头看归晚,一个不小心,手里的半块蝴蝶卷掉了,他看了两眼,还是走了。 “真是老滑头,闯了祸就跑!”茯苓看着那被毁的糕点怨道。 林嬷嬷嗔了她一眼。“又管不住嘴了!” 茯苓不服气。“嬷嬷你也瞧见了,有她那样的吗,吃拿占,简直就是个市侩!我都怀疑小公子身上的伤跟她有关!” “别胡说!”林嬷嬷瞪了她一眼。“人家可不是你想的那样。” 归晚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颦眉叹息。林嬷嬷说得没错,齐嬷嬷还真不是看到的那样。她是世故又市侩,但她对江沛绝对是真心的,从一开始她出现,便像个护崽的老母鸡,瞧着对江沛敷衍,其实一点亏都不吃。饭桌上,她不停地给江沛夹菜,就像方才,她生怕江沛少吃一口,恨不能都占上才好。为何会这样,瞧着那孩子小身子骨便明白了。若是这些可以假,当时方才给江沛搽药时,她那眼神绝对假不了,那眼里的疼惜都盛不住了,她是真心疼这孩子。可越是这样,归晚看着心里越寒,但凡江沛在府上过得好,齐嬷嬷也不至于此,这便是无力掌控现实而做出的挣扎,她改变不了孩子的命运,便只能在这些方面护着她。 连一个嬷嬷都瞧不过去了,这孩子究竟要可怜到何种程度。 不是亲生,便要如此对待。 归晚下意识摸摸小腹。自打从侯府回来,归晚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对自己有多重要。她是孤独的,不是因为无依无靠,而是灵魂上的孤独。她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在这个世上她没有任何归属感和安全感,这种不真实让她难以融入。 但是,如果有了个孩子是不是会好些,它会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至亲,是她精神的寄托,也是她留在这个世上的痕迹。 所以,她想要这个孩子,她希望它能够安稳成长…… 归晚看看那食盒,沉思须臾,道:“把余下的点心收拾好,晚上给将军带去。”她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他。 茯苓应声,可看着被打了喷嚏的胭脂凉糕,问道:“这个……” “扔了吧。”归晚淡然道,然话一出口,她恍然反应出什么。看看那凉糕,又转头看向江沛离去的方向,和地上他掉下的那半块蝴蝶卷…… “都扔了。”归晚冷静道。 “下面的也扔了?”林嬷嬷惊诧问。 归晚淡定地看了一眼。“扔,全都扔掉……” …… 江珝入夜才回的,回来便径直去了书房。归晚早便派人盯着呢,得到消息,立刻带着林嬷嬷提着准备好的东西去了。 到了前院书房,小厮官正守在门外,见了二少夫人赶忙施礼要进去通报,却被归晚制止了。归晚让林嬷嬷留在外面,自己提着东西进去了。 江珝正端坐在桌前审阅文书,听到脚步声陡然抬头,见是归晚当即怔了下,接着眉心一蹙,低沉的声音道:“官正不在吗?” 归晚明白他话的意思,笑笑,解释道:“在,是我要进来,不让他通报的。” “你来何事?” 归晚上前,把提来的东西放在他面前,江珝瞥了一眼,是药匣。 “我来给你上药啊。”她馨甜而笑,好似二人一如既往,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你都三日没回了,再不换药,伤口又要严重了。”她说着,把药和素棉摆了出来。 江珝靠在椅背,平静地看着她。 那双柔白如玉的手在他眼前晃动,轻巧熟练,像壁画中菩萨的纤纤细指,优雅绝美,她指尖轻轻念起沾了清水的素棉朝他靠近。就在要碰到的那一刻,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21.迷惑 这双手柔弱无骨,滑腻得比上好的羊脂白玉还要让人着迷,江珝清楚这种感觉,亦如眼前这个人。 他娶她是有目的,在成亲之前他也想过,她是余怀章的女儿,许她无辜,可这个身份便让人没法办释怀,何况余怀章果真害了秦龄,他更不可能轻易放下这份恨意。 可当真生活在一起,好像有些事便不受控制了。这些年,不管是正八经提亲的,仰慕追求的,还是官场觥筹间应付的,甚至是塞外他邦的贵族,女人他没少见,可没一个如她这般,只消一个眼神,一个轻颦浅笑便能让他卸下所谓的防备,他不知只自己这般还是所有人见她都如此,总之她就像柔风薄酒,漾人心旌醉人神魂。 江珝算是明白“红颜祸水”这四个字的分量了,他竟被她迷惑了。 不然他何以会有那次“情不自禁”…… “将军,你捏得我好疼。”归晚急了,眼里泪光楚楚闪动,江珝怔了片刻,随即松开了她手,转头道:“我好了,不必上药了。” 归晚揉着手瞥了他腰间一眼,嘟囔了句“怎么可能好了”。他把受伤的事瞒得死死的,就不信他会找别人给他上药,他挑中自己还不是因为看中她在这府上孤立寡与,没处说去。 “伤是你自己的,就算你恨我也不必和自己过不去吧,到时候伤严重了,你如何北伐。”她笃定地望着他道。 果然,江珝不言语了,清冷地看着她,慵然审度。这种居高临下的目光让归晚极不舒服,她垂眸想了想,又道:“是因为我父亲吗。”除了这个也没其他原因了。“你是因为我父亲才冷落我?你可是查到什么了?” 这话,让江珝心底的怨气再次被勾起,可对上那双灿若星空的双眼,他长出了口气,再次拾起桌上的文书,低声道:“我还没忙完,你先回吧。” 她也明白自己是根本问不出来的,又道:“那你今晚回檀湲院吗?” 江珝审阅文书的目光一滞,漠然道:“忙不开,不回了。” 归晚沉了口气,把另一只盒子打开,摆在了江珝书桌前的小几上。“晚上回来也不见你用膳,总要吃些什么,别熬得太晚了。” 江珝抬眸睨了一眼,是糕点—— 他忽而想起什么,放下手中的文书,问道:“你今日去睦西院了?” 归晚放点心的手一顿,笑道:“是啊。” “见到母亲了?” “嗯。” “她可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归晚笑意不减,眉眼嫣然,两只小梨涡盛了蜜似的。“聊了礼佛的事,还有你要去北伐。” “只这些?” “只这些。”她不以为然应。 江珝轻哼了声。他会不了解梅氏?以她的脾气不说才怪。就是因为怕起冲突,他才想带她同去请安,然这段时间一直忙着,故而耽搁了,没想到梅氏先招她去了。 他又打量了面前的小姑娘几眼,见她面色恬然,没有半丝委屈不悦,暗叹她倒也够沉得住气。 “你回去吧。”江珝目光又落回到桌案上,淡淡道了句。 他语气好似比方才柔和多了。归晚想了想,没动,捻起一块糕点送到他面前,笑意乖巧,甜音软糯糯地道:“将军吃一块吧。” 话音刚落,江珝猛然抬头,面沉似水,可眉心那抹未掩的肃杀却把小姑娘惊得一怵,明艳的小脸登时白了几分,惨淡淡的好不怜人。 她尴尬地滞了半晌,勉强笑笑,把糕点收了回来。 然还未放入食盒,他却长臂一伸,接了过去。归晚脸色登时亮了,秀目瞪起,莹莹满是期待,紧张得小舌尖下意识舔了舔微干的上唇。他看着她,又看看那糕,轻咬了口,接着眉心又是一蹙,顺手把糕扔回了食盒里,再次低头道:“行了,回去吧。” 归晚企盼的心又坠了下来—— 她已经努力了,可还是讨好不了他半分。她无奈看了看小几上的药,道了句:“你早些休息,记得换药。”便头也没回地走了。 直到那抹倩影彻底消失在余光中,江珝视线抬起,望了那药良久…… 归晚出了前院,摸摸耳垂,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只蜜蜡芙蓉坠子不见了。瞧着天色太晚,便留茯苓再此寻看一番,她带着小丫鬟们先走了。 到了檀湲院,她先去洗漱,从净房出来时,茯苓也回了。主仆二人入了稍间,茯苓覆在她耳边道:“表小姐猜得没错,咱们刚走不多时,书房门外果然出现个人影,那身段我一眼便认出来了,是大少夫人没错!” 苏慕君?归晚脸色黯了下来。 今儿一整日,事事蹊跷,归晚也不过是留个心眼找借口让茯苓盯着大书房而已,没想到还真让她碰着了。虽说不知苏慕君到底想做什么,但这个事件,她是不该出现在大书房的! 奉茶那日,再迟钝归晚也察觉得出苏慕君对她的冷淡,可今儿不同,她对自己是异常亲昵。想来二人连个接触都没有,突然转变,原因只能在旁人身上找,她们之间的联系,怕只有江珝了吧。 苏慕君好像很了解江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疑,归晚总觉得这种了解似超出了叔嫂,她不由得又想起奉茶那日,二人并排前行时默契的一幕…… 心中疑虑万分,可耐不住困意来袭。她有孕嗜睡,没多久便恬然入梦。 正酣眠中,身边突然有窸窣声,随即床动了。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而已,直到身边有沉稳的呼吸声传来,她突然睁开眼睛,缓了半晌偏头看去。竟是江珝—— 他回来了! “你怎回来了?”她噌地一下坐了起来。 江珝阖目,淡漠道:“我不能回吗?” “不是,不是,是你说不回来的……”归晚忙解释道。 江珝眼眸动了动,但没睁眼。 归晚已经习惯他这种“爱答不理”了。她看着他,忽而想起什么,伸手便去摸他腰间。江珝登时睁开眼睛,想要推开,可手方抬起还是改了路径,去拉锦被。 “你换药了吗?”她问。 江珝不出声,她却知道答案了,连个顾忌都没有,直接从他腿上翻了过去。跑得太急,一缕飘起的青丝从他鼻尖下颌处掠过,带着淡淡甜香,他余光瞥着她。 归晚去多宝阁取了药,站在他面前。他本想拒绝,可她就捧着漆盒那么盯着他,樱唇微抿,关切的眼神干净到纯粹,他静默须臾,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归晚明白,跪在床边小心撩起他衣角。 瞧见那伤她揍他的心都有了,青紫的伤口还渗着血珠,这几天刚见起色的伤又白养了。怎会有这么不听话的人,傻到和自己身子过不去?他不爱惜自己便算了,她可是还得靠着他,抱紧他的金大腿呢! 归晚极轻极柔地擦拭着伤口,越想越气,乜了他一眼。可转念一思又不对,他怎么回来了?他书房里不是还有位“客人”呢吗! 想到苏慕君,归晚一个不留神,手重了,药棉直直戳向伤口,血顿时浸染药棉,疼得江珝陡地挺直了下颌,低“嘶”了一声。“你是故意的吗!”他疼得直咬牙,斥道。 归晚瞧见流血也惊了,连忙道歉,可对上他那嫌弃的眼神,她也不干了。怕弄疼他,她上药极小心,紧张得鼻尖都冒汗了,他居然还说她是故意的。这一句话,勾起方才在书房的冷漠待遇,她堵着的心也火了。自己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讨好他,他心真是石头做的,还是说,他真的恨自己恨到了骨子里。 有孕本就情绪不稳,最近事一个紧着一个,归晚心里躁得慌,热的抹了把额角的汗,把药甩在了盒子里,一双水润的大眼睛瞪着他,嗔道:“对,我就是故意的,怎么了。嫌我手笨便找个不笨的呀!” 小姑娘声音软萌萌的,更似撒娇,不过江珝听得出来,她的确生气了。这么些天,她也有过愁容但大多时候都是欢颜笑语,跟在他身后示好,活像他案头的那只扬唇吐舌的青铜小貔貅,明明是威严的象征,偏就对着他媚眼谄笑。 她居然也会生气,可又因何而气呢? 江珝想不懂,也没心思去想。他默然放下衣襟,坐直身子穿上了鞋。 眼见他起身又要走,归晚一把拉住他袖口。 “松开。”他低沉道。 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要走,归晚眼泪都快急出来了,坚定道:“不松!” “你松不松。”他声音越发地低了,俊朗的眉心带着戾气,阴寒得让人颤栗。归晚有点明白传言中“煞神”的意思了。 她忍不住了,到底还是软了下来,扯着他衣袖哭道:“我错了还不行吗!你别走了,你好几日都没回,府里传开,我都快成个笑话了。就算你怨我,也得告诉我我到底哪错了,我改还不成吗!” 小姑娘眼泪扑簌簌地流,沿着红润的腮颊浸润了整张柔嫩的脸,不显狼狈却独有种撩人怜惜的风情,她粉嘟嘟的小唇一张一合,委屈得不得了,却还在含混道着:“你娶我到底为的什么呀……” 江珝被问得心猛然揪起。到底为何娶她,自然是因为恨,可仅仅因为恨吗? 不管余怀章到底有无投敌,他失守之责都是逃不掉的,她也必然是罪臣之女,以薛冕的性格如何会让罪女入薛家大门,她的结局不是流放便是为奴为婢,便武阳侯府也未必保得住她。若是恨,放任她自生自灭不是更轻松,可他偏偏娶了她,便是余怀章获罪那日,她也可以沂国公府少夫人的身份躲开这一劫…… 不要说归晚,便是江珝眼下也摸不清自己到底想的是什么,好似每每面对她,心底的那份坚定总会被动摇。 他看着她,扒开她的手,蹙眉道:“别哭了,我不走了。” 他把她按在床上,看着她水莹莹的小脸想到什么,犹豫片刻后还是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块浸湿的绢帕,递给她。 小姑娘抽搭地鼻子没接,看着他,梨花带雨。他又是无奈地深出了口气,给她擦了擦脸颊。他哪干过这伺候人的事,手下没轻没重,她娇嗔道:“都擦疼了……” 江珝愣住,把巾帕塞进她手里,端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英俊的脸如雕像般清傲而冷漠。 归晚抹了抹泪,瞥着他小声嘟囔道:“我不是故意的……” 江珝深沉地看了她一眼,冷清清地“嗯”了声,又道:“你到底为何哭?” 22.撒娇(三章合一) 为何哭?当然是委屈了, 归晚今儿才知晓他是为了北伐才同意娶亲, 可选哪家小姐不行偏就选了她, 他当她想嫁吗?就算父亲错了,那是他们之间的事,何必报复在自己身上。娶都娶了,不拿人当妻子, 这算什么事。还有,就是他和苏慕君…… “大嫂晚上去书房了?” 他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表情微僵,随即应道:“是。” “这么晚了, 她何为去?”她捏着帕子问。 他垂眸沉默,淡淡道:“你不必问了。” “我不必问?”归晚反驳, 刚止住的泪又涌了上来。“就算她是大嫂, 也该避嫌吧。这么晚了还去大书房找你,我怎就不能问了?” “便去了,你怎就能问了?” 他居然还有样学样地回了一句,小姑娘气得帕子都快绞断了, 怨道:“我是你妻子, 你说能不能问!” 江珝转眸, 瞧着一本正经的小姑娘,惊愣住。 这算什么?她这是……在吃醋? 江珝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怀着先入为主的念头,他本就没想拿她当妻子, 唯是打算接进府里好生养着便罢了。即便是那日的情不自禁, 也不过因她一句“你把我当妻子”而欲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实质而已, 无关乎感情。 可现在……她居然为他吃醋?他突然意识到,她是真真切切把他摆在了夫位了。虽有些任性不可理喻,可若是无情,何以妒? 江珝觉得这阴差阳错太可笑了,然面对她,他丝毫笑不出来,甚至心里有了种异样的触动。 从嫁进来,她就跟着他向他示好,在她亲人面前出言袒护他,甚至关心他的伤势,努力做一个为妻者该做的……她对自己身份的投入,居然让他动容。 是,在这个家,她只能靠着他,所以要讨好他,可这不更是说明她的无助。她只是个无依无靠,柔弱娇怯的小姑娘…… 他叹声起身,到了她面前,抽出她手里的手帕再次给她擦了擦脸颊,轻柔小心。他叹声道:“胡思乱想!她是我大嫂,哪里如你想的那般。她不过是来劝慰我不要因忙而冷落于你,你如此想她,岂不是枉了人家一片好心。” 真的是好心吗?归晚眨着水汪汪的眼睛仰视他,问道:“所以,你是因为她才回来的?” 这话还是带了酸意,可江珝没法再解释了。他是因为苏慕君回来的,但不是因为她劝,他是在躲,躲一段他不想提起的记忆。既然面前的姑娘果真想把自己当做他的妻子,有些事,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我自己没办法换药!”他沉声道,找了个可以接受的借口。 果不其然,小姑娘闻言破涕而笑,唇边勾起的小梨涡里还水莹莹地,好不娇憨可爱。“那你还嘴硬,非道自己伤好了。”说罢,她赶紧起身,拉着他坐回床里,把剩下的药继续给他换上。 缠好了纱棉,二人再次躺下,肩并肩,相隔半臂之距,呼吸可闻。他睡觉极安静,气息沉稳。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她偏头看了他良久,随即一个翻身,贴到了他的身侧,做贼似的蓦然抱住了他的手臂。 江珝微诧,侧目看了她一眼,本能地伸出手要推开,可见她紧紧地搂着自己的胳膊,小心翼翼生怕被人抢去了似的,他顿住,随即手一垂,把她身后的被拉了过来,盖在她身上—— 可就在那一刻,他似乎看见了小姑娘若有若无地勾了勾唇,露出小孩子般得意的笑。 哎……他暗暗叹了口气,心中竟有种被算计的感觉,可却又无可奈何。 “红颜祸水”啊…… 天不亮江珝便醒了,烛火已烧至尽头,借着最后一点光亮,他打量着身边人。小姑娘正枕着他手臂酣睡。昨晚睡梦中,她一个劲儿朝他怀里贴,推又推不开,只能任她枕着自己。 此刻,她恬然未醒,长睫低垂,精致的小鼻翼翕动,气息幽幽,滑若凝脂的脸蛋透着红润,黏着几根青丝,颇有种被宠后娇憨妩媚。 江珝不得不承认,她的美惊艳无双,如此佳人,便是看着也是种享受,于是忍不住多瞧了她几眼……娇滴滴的红唇,纤细的颈脖,优美的锁骨……她含胸缩在他臂弯里,他稍再垂眸,便瞧见了她半敞的衣襟里,那蜿蜒的酥软。 那里他触碰过,柔滑甜腻的感觉依旧清晰……他口又开始干了,喉结下意识滚动,身体某一处忍不住躁动。 他下意识朝她靠近,就在双唇要接触她睫毛的那一瞬,昨夜那种无可奈何的懊悔再次出现,他登时紧闭双目,翻身便要抬起胳膊。 动作太急,惹得身边人娇哼了声,他当即止住,转而轻托着她头,缓缓抽了手臂。 怕吵醒她,他动作极轻,穿上衣鞋便出去了。就在他掩上房门的那刻,归晚睁开了双眼,盯着那门,长舒了口气。 昨晚真险,好不容易他回来了,她居然没忍住发了脾气。亏得哭了一场挽救回来,因祸得福,他不但没怪她,貌似他们又回到了初始。 原来他软硬不吃,竟吃这套,早知道撒娇管用,她早便撒娇了! 她悠悠起身,看着二人同盖的被子,怔了会儿。自打穿来,她常做噩梦,不管是关于原身的还是自己的,每每都会夜半惊悸而醒。可神奇的是,昨夜她竟睡得异常安稳,暖暖的有种久违的安全感…… 估计人也醒了,林嬷嬷敲门而入,见到坐在床边的表小姐,脸上笑意藏不住了。这些天二公子和表小姐闹别扭,愁得她饭都吃不下了,昨个终于把他盼回来了,房里竟传来争执和啼哭声。她以为二公子又会摔门而去,谁知两人闹着闹着,和好了。 “表小姐,你都不知道昨夜给我急成什么样,奴婢半宿没睡啊。” 归晚闻言,会心笑笑,柔声道:“还是嬷嬷惦记我,眼下也就你真心待我。” 这话怎听着让人心酸呢?林嬷嬷安慰道:“瞧您说得,不是还有侯夫人吗。” 外祖母吗?自己已经嫁了人,她鞭长莫及啊。归晚笑而不语,林嬷嬷也明白,不过还是笑道:“还有二公子啊,别看他人冷,对表小姐你也是用心,他刚走的时候还嘱咐奴婢,说你昨夜歇得晚,让你多睡会,定不要扰了你。” “真是他说的?”归晚惊奇问。 “对啊,我何必骗您啊。”林嬷嬷笑道,“我瞧出来了,这二公子是要哄的,您服个软,他便心软了,您往后可不要再恼他了。” 林嬷嬷怎么总是认为是自己惹的他呢,明明是他脾气不好么!归晚撇嘴,却也含笑应了。想想方才他怕吵到自己,轻手轻脚地穿衣,她还真有那么点心动……可回过神来思量,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本就是个冷性子,何况他们之间还夹了一个余怀章,他到底还是因为父亲对自己怀有芥蒂,若果没有杭州失守的事,他应该不会这么排斥自己吧…… 这还真说不好,因为她还有一件事在瞒着他——归晚垂目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林嬷嬷瞟到,眉心一蹙,忧虑道:“表小姐,可不能再等了,这都耽误了多少日子了,趁着现在和二公子言和的机会,该走的那遭还是得走啊。” 归晚何尝不知道,既然打定要这孩子,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那日好不容易干柴烈火了,却堪堪被打断,他莫名其妙地怨上了自己,直至昨晚才算缓和,可他依旧对自己没那份心。他没那意思,叫她如何是好?总不能逼着他要了自己吧。 林嬷嬷也明白,这位二少爷冷冰冰的,像个不过世事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似的,让他主动近女色,是有点难。那不若…… “表小姐,要不然咱想点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奴婢知道有种药能……” “得!打住!”归晚知道她想提什么,惊得赶紧制止。“嬷嬷要真是为我好,可千万别提这茬,咱这位将军,那是软硬不吃,性子清高倨傲,若是知道我用这手段骗得他,他还不得恨死我。怕是比任何恨意来得都快,明儿就能把我赶出去。” 赶出去不要紧,以他那报复心,还不得把气撒在父亲和武阳侯府身上啊!这种手段,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戏弄,但凡有点尊严的男人断然接受不了这个。归晚可没那么傻! 林嬷嬷反应过来了,拍了拍嘴示意自己说错话,哀声道:“我这不也是为您担心吗,这再拖下去,就真的掩不住了。” “不会的!”归晚平静道。 林嬷嬷不懂。“表小姐这话何意?” 归晚望着窗外鹅青色的天,镇定道:“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 “北伐……” …… 归晚洗漱罢便去东院给老夫人请安,今儿起得早,她提前了些,可不想她到的时候几房人都在了,包括梅氏和苏氏。自打梅氏和江珝闹开后,她便和这个家没了关系似的,除了重要日子极少出现。而老夫人丧子心痛,也不愿见儿媳总是一脸的晦气,徒惹她伤心。 然今儿非节,更非诞辰祭祀,她如何来了? 毕竟是自己的婆婆,归晚给老夫人请过安后,便默默站在了梅氏那侧。梅氏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不过看得出她神情中的不耐和凝重,甚至连她身后的苏慕君也亦是如此。 大伙都到了,江老夫人怒喝一声:“把人带来!”便见一年轻男子被两个小厮捆着押了进来。 男子细棉素衣,外衫不整,头上的发髻还歪向一边,整个人瞧上去汗淋淋的,然这汗可不是热出来的。 他伏跪在地,手被捆整个身子都趴在了青砖上,唯靠一侧肩膀撑着。男子目光惊慌,唇色苍白颤抖喊道:“老夫人,老夫人饶命啊!我真的冤啊!” “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还敢喊冤!你冤,那被你糟践的月橘冤不冤!我公府如何出了你这个下流的胚子!” 老夫人口不留情,这话一出,梅氏脸色不好了—— 梅氏面色如何能好,这轻年人叫胡泰,他母亲胡张氏是梅氏的陪嫁,来公府二十几年,为人谨慎妥协,也算梅氏的心腹,早年便嫁给外院的胡管事。胡管事这人有些世故,可对老婆孩子没得说,只可惜儿子胡泰刚会走路,他一次去庄子收租,赶上佃户闹事,飞来横祸被人一棒子敲中了后脑,便再没起来。张氏哀痛,却也未曾改嫁,继续在睦西院伺候梅氏,守着孩子过日子…… 听老夫人这话,梅氏也明白了一二。别看张氏性子稳重,她这儿子可不老实,随了他那世故的父亲,能说会道便算了,偏就好色。这后院里的小丫鬟们哪个没受过他戏弄,尤其是老太太身边的小丫鬟月橘,长得娇俏,又心灵嘴巧,把胡泰迷一愣一愣的,他不止一次地求母亲和大夫人说说,求老太太把月橘给了他。 早年亡夫,儿子便是命,张氏溺子,还真就和梅氏提了,梅氏冷道:“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可是他一个外院的下人能惦记的!”至此以后便再没下文了,直至今日—— 谁成想这畜生能做出这种事来!祸害了人家不说,梅氏这张脸也别想要了。 见大夫人沉默,胡泰慌了,他双膝挪蹭上来,涕泪肆流,狼狈道:“大夫人,真的不怨我,我就是想,也没那胆啊……” “你还没胆子?月橘被你糟践后差点投井自尽,若不是发现得早,这会儿人早没了!公府如何养了你这么个畜生!” 老太太手里的拐杖敲得青砖铛铛响,任谁都看得出她是真气了。这个禽兽,心思居然敢动到她东院人身上,还有什么不敢的。何况他还是梅氏身边的人—— 对梅氏,老太太已然够宽容了,每每瞥见她那身素装和鬓发处的绒花,心里都忍不住翻腾。她丧夫丧子,老太太何尝不是?可老太太想从那片阴霾中走出来,她偏就要用这碍眼的东西戳自己的伤口,让她忘不了那丧子丧孙的痛! 梅氏也觉出老太太今日这气来势汹汹,可她若就这么认下了,往后在公府何以立足。 “你说,你和月橘到底是怎么回事!”梅氏质问。 胡泰得了解释的机会,哪能放过,一股脑道了来:“……我是中意月橘,也曾和她讲过,她没拒绝,还夸我人好,我二人是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啊……” “呸!”三夫人宋氏端着茶钟啐了一口,见大伙都瞧着她,她悠悠一笑。“哟,不好意思,抿了个茶末子。” 老太太看了眼三儿媳,岂会不知这“呸”里的意思。自己院里人自己比谁都清楚,月橘办事麻利人还激灵,可不等于十全十美,这小丫头爱占便宜,仗有几分姿色,和外院小厮颇有往来,对他们笑意相迎,不免轻浮了些。可那帮精力旺盛的大小伙子们就吃这套,一口甜软的“小哥哥”就把人心给虏了,对她是言听计从。想必胡泰也是其中一个。 可老太太不想听这些,不管月橘如何,胡泰也不该做出如此禽兽之举,于是指着他喝道:“没叫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让你讲昨晚的事!” 胡泰怕了,诺诺缩头,怯生道:“……我真不是有意的,是我娘,昨晚上她唤我到后院,给我吃了糕,起初还好,可出门吹了风我脑袋就晕了,神魂颠倒地,全身躁得不得了……尤其是这,这……”他想指,手却被反绑住了,他猛点下巴示意□□,粗俗得身后婆子都瞧不过了,照着他脑袋给了一巴掌,胡泰嚎啕起来。“就是那糕,那糕被下了药,我就是吃了它才没了心智的……” “你自己犯得错,你还往你娘身上栽!说你是畜生都对不起畜生!” 二夫人云氏指着他怒喝,却闻门外有人唤道: “是我呀!是我给他的!” 来人正是胡张氏,她刚从外面回来,得了消息便匆匆赶来,进门噗通跪倒在地。“老夫人别怪我儿,是我害了他,给他吃的那糕。” 胡张氏声泪俱下,解释开来:夫人在霁影轩订了衣裳,过了日子还没送,昨个一早她去催,头晌才回。回来时,经过睦西院前的假山时,不知谁把两盘糕点放在了山底的佛龛前。她瞄了眼,端端正正地摆着一碟胭脂凉糕和玫瑰饼,她再熟悉不过了,一瞧便是睦西院的。睦西院的玫瑰饼之所以醇香绕齿,便是因为里面加了乳酪。可这乳酪是牛乳里提出来的,如何能用来礼佛,想必定是哪个小丫鬟不懂事,供在这的,于是她便收了起来,带了回去。 她本想找出那小丫鬟告诫一番,然问遍了院里上下也没人道今儿夫人有供过佛,这糕点终了也没人来寻。睦西院的糕点是出了名的,想到儿子赶车日夜辛苦,便存了私心留给了他…… “那糕点还有,老夫人若是不信,您可以查查……”胡张氏惶惶,说着,把提前带好的糕点拿了出来——可不就是睦西院的胭脂凉糕。 宋氏又笑了,冷道:“莫不是你要说,那不干净的东西,是大嫂下的了……” 梅氏瞪着云氏脸色瞬间阴得可怕,胡张氏也意识到自己护了儿子忽略了主子,赶紧道:“不不,不是,大夫人虔心礼佛,宅心仁厚,如何会碰这些腌臜的东西。” 夫人不会碰难不成是糕点师傅,主子不授意哪个是活腻味了敢这么兴风作浪,往主子的吃食里面下药,他们图的什么。胡张氏这话说出来,没几个信的。 众人冷眼不搭茬,一旁的苏慕君凝眉,道:“这糕点莫不就是昨个二弟妹带回去的那些?” 看了半晌的戏,终于有人提到自己了。见江老夫人不解地看着自己,余归晚含笑道:“昨个去陪母亲用早膳,临行前,大嫂确实给我带了些点心。”说着,她瞥了眼盯盯望着她的苏氏,又道:“不过那些点心,我都带回去了……” “不可能!”苏氏陡地截了她的话,这般紧迫,倒让大伙吃了一惊。苏氏也意识到了,讪讪解释:“睦西院的师傅,做了些点心便告假回家了,怎还会多出一份来。怕佛龛前的那份,便是我交于弟妹的吧。” 苏氏言语颇是自信,见归晚淡笑未语,她又道:“就这一份胭脂凉糕,给弟妹带回去了,弟妹接了糕点也是众人所见,故而这接触糕点的人,无非就是我睦西院和弟妹,可论起谁下药,我睦西院何故要做这些呢?” 她看了眼梅氏,敛容道:“母亲带我礼佛,我二人食斋茹素,凭甚要玷污修行碰这些脏东西,况且碰了有何用。说句不好听的,这东西用于男女合欢,您瞧我睦西院可还有一个男人。” 苏氏语气淡淡,却如千金重,压得人心沉。这摆明就是在说:你们拿着这东西诬陷到我们两个寡妇身上,于心何忍。 比惨,没人比得过大房,这会儿谁也不敢再言语。结果也是可想而知,只有这个初嫁的新妇最有动机了,本来江珝便不待见她,没准就是心急之下做出的荒唐事呢…… 这便是她们的目的所在吧!余归晚暗叹。 早上还和林嬷嬷提到以药引诱的恶果,怎知自己险些栽了进去。 江珝本就抵触这桩婚事,又连连几日不回房,这府上谁看不出来他不待见新妇。两人若是因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发生点事,传出去,说新妇为了爬上夫君的床,何等下流手段都敢用,那她这张脸还要不要;便是江珝不说,以他那霸道的直男脾气,还不得恨死她。 而最可气的,正如大伙所想,这件事她是百口莫辩,因为不受待见,她动机太合情合理,谁还会怀疑到别人? 好在她及时发现异常,让茯苓把那糕点扔了。其实她也可以带回来,查出问题所在,讨个说法。可她不想把这事闹大,毕竟初嫁,脚还没站稳,哪来的资本闹,就算赢了,到头来只会让人觉得她为人苛刻更不愿与她相处了。 可谁成想,茯苓怕浪费,居然把糕点供在了佛龛前,让胡婆子拾去给儿子吃了,以致发生昨晚的不堪,也让她知晓了她们的阴谋所在。 既然如此,便也不用顾及那么些了—— 归晚拿出一副惋惜的神情,哀叹道:“母亲和大嫂的难处不止我,这府上谁不知晓,我也想替您分忧,可这便出了差了,您昨个给我的糕点我都给夫君送去了,而且他也吃了……” “吃了?果真?”苏慕君问道。 归晚笑笑。“当然。昨晚上将军回来,我便都送到书房去了,而且他也吃了。” “弟妹,你还真会扯谎。” “大嫂,你这话怎说的,我扯谎作甚?”归晚愕然怨道。 没想到这位二弟妹也是个会演戏的,瞧着她娇俏的小脸满是委屈,眼睛都水润润惹人怜,苏慕君心里腾地燃起一股燥火,她冷哼了一声,道:“糕点许送了,怕移花接木,偷梁换柱了吧!” 这话一出,归晚也不干了,挺直腰杆道:“大嫂,错便是错了,不认也罢,何必往旁人身上推诿,泼脏水!你凭何说我送的不是睦西院的点心,难不成你亲眼见到了不是!” “我自然见到了!” “不可能!”归晚慌了,惊道,“我昨晚明明送去的是大书房,你不可能见到!” “哼,我送你的胭脂凉糕,可你端去的却是玫瑰酥……” 苏慕君步步紧逼,这的确是她昨晚在大书房见到的,江珝只吃了一块而已。 她以为归晚这回定会无言以对,怎知人家却淡定得很。 “哦。”归晚慵然点了点头,勾唇道:“所以,大嫂,您昨晚去了大书房……” 苏慕君愣了,连老同老太太和一众人都愣了。江珝昨晚回来都入夜了,大晚上她一个做嫂子的去书房?江珝不喜人伺候,只有一个小厮官正,两人孤男寡女,这可是难说清了。 叔嫂,还是寡嫂,这本就敏感。而雪上加霜的是,他们还有过那么一段曾经…… 这是归晚一早连哄带骗才从蒋嬷嬷嘴里问来的,苏氏乃武将之后,其父苏兆麟和大爷江懋同生共死。原苏慕君嫁江璟之前,本与江珝相悦,然订婚之际,却选择了嫡出的江璟——沂国公府的世子爷。怎奈押错了宝,大婚第三日,江璟便随父出军,再没回来…… 不过这些年,江珝出征在外,苏氏陪着梅氏过得本分,这事也没人再提了。可人啊,性本恶也好,好奇心重也罢,遇到这敏感时刻,总喜欢联想过去,将事件无意识渲染……眼下大伙,怕已经开始起疑心了。 苏慕君知自己上了当,窘怒交加,尴尬解释道:“我是……我是去问他何时给母亲请安,他好些日子未来,我怕母亲惦记着。”说着,她瞥向梅氏。而梅氏就那么冷眼看着她,脸色阴沉得让发寒。她匆匆错开了目光。 “即便如此,遣个下人来便可了,何必自己前去,便不知避嫌吗?”老夫人道了句,声音淡淡的,却透着凌厉。 回想昨晚那幕,苏慕君没办法淡定。她是去找江珝了,不仅找了,而且向他述说了这么些年来的不易。可江珝呢?连个话都没留,还没待她离开,他先走了。这一走便再没回…… 心伤难平,她只能咬牙隐忍,垂目道:“是孙媳欠考虑了,请祖母谅解。” “这不是谅解的事。叔嫂不避嫌,让外人知晓还不知要怎地编排呢!如是公府颜面何存。”云氏撇嘴道,“大嫂,您也该管管了。” 乍然听到这么声责备,梅氏脸色更阴,盯得苏慕君心都快跳出来了。生活这么多年,她太了解这位婆婆,梅氏可不是个心思慢的,只怕她此刻也开始怀疑自己了。 苏氏真是百口莫辩,她心下慌乱,平日那份雅致从容也瞧不出来了。她眼神无措地循视,搭上归晚,愣住。 今儿明明是要对峙她,然几句话的功夫竟把焦点移到了自己身上,她一定是故意的。苏慕君心头发酸,牙根恨痒,但她不明白自己明明是避开众目,待余归晚彻底离开后才进入的大书房,除了江珝主仆,无人知晓。 难不成是江珝告之她的?不可能,孰轻孰重,江珝不是掂不清,她不相信自己和她十几年的情意会抵不过这么个才来几日的小姑娘,余归晚不过就是江岘的一颗棋子而已—— 一霎间,苏慕君又恢复了往昔的淡定。“不知避嫌是我的错,可眼下说的不是这事吧。”她直视归晚,字字清晰,冷道:“我承认昨晚去了大书房,见了二弟,更瞧见了你给二弟送去的糕点,根本不是睦西院的凉糕,我道你扯谎,不对吗?” 苏氏话语咄咄,然未待众人,便闻正堂外,一声幽沉的琅玉之声传来: “我们房里的事,大嫂管得是过多了吧。” 23.好哄 江珝撩开衫裾, 不疾不徐地迈入正堂。他背对朝阳, 逆光下颀长挺拔的身影宛若镶了金边, 熠熠夺目。“煞神”,眼下他唯有“神”了…… 归晚第一次觉得这场景如此好看,愣住了,直到这位“神”冷清清地目光投来, 她才缓过来,随即, 心乱不已。 如何不心乱,要知道除了自己和苏慕君, 他可是知道真相的唯一人。 老太太见孙子来了,端然道:“今儿怎这么早回来了?” “一早访友没去府衙, 这会儿回来换官服, 偶听嬷嬷提了几句东院的事,便过来瞧瞧。” 老太太点头。“内宅里的事,由我们这妇人把握便好,你不必操心。” 江珝淡笑。“祖母和婶母把内宅打理的井井有条, 孙儿自然放心, 只是听闻您孙媳也在, 怕她初嫁,总有不妥的地方。”说罢,又瞟了归晚一眼。 老太太明白这个孙儿不会无故而至, 便把胡泰的事道了来。江珝闻言全程冷漠无甚表情, 唯是偶尔望向伏地的胡泰。 “……这畜生非说是吃了不干净的糕点才闹出这事。糕点是睦西院的无疑, 至于这药是哪来的,便谁也说不清了。这不,慕君道这糕点是昨个给你媳妇,让她带给你的……”老太太叹声。 “她昨个是给我带糕点了。”江珝淡然道。归晚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抬头望向他,四目相投,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他接着道:“是玫瑰酥和胭脂凉糕。昨晚孙儿没用晚饭,得亏她送来了糕点,我多食了几块,余下的都给官正吃了。” 说罢,他看了眼官正,官正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归晚可算舒了口气,朝他笑了笑。看来自己是小人之心了,她方才还以为他会讲出实情来,要知道一边是怀有宿怨的新妇,一边可是曾有旧情的青梅,孰胜孰败,一目了然。她下意识看看苏慕君,只见她盯着江珝的脸都绿了,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江珝作证,这事也算结了,既然和归晚无关,那必定是睦西院的问题。云氏啧舌连连,宋氏神情不屑。睦西院,两个寡妇加上满院婆子丫鬟,连个男人都没有,存这东西,是何心思?说出去还不让吐沫星子淹死。不要说外人,便是家里也要讲究一番。 梅氏也意识到问题严重,极力镇静道:“请母亲放心,这事回去我定然会查个清楚。” “大嫂。”宋氏拨着腕间的金镶翡翠镯子,冷唤了声。“人都在呢,何必回去查,眼下不是更好。” 这话也就是宋氏敢说。平日碍着江珝的面子,大伙对梅氏隐忍纵容,然此刻抓住了把柄,可不得泄泄火。二夫人是个团和的人,这会儿却也低头不语只当没听到了。 梅氏尴尬,窘得僵住了一般,只得望向老夫人。然老太太一个字,让她心彻底凉了—— “查!”江老夫人拐杖一震,喝声道,目光凌然扫视儿孙。 这药必然是给某人吃的,不管是不是江珝,此行之恶劣公府绝不能容! 闻言,梅氏脸色都变了,苍白惨淡。见她容色陡变,胡张氏心下了然。她随夫人二十几年,揣度主子度日,太了解主子的脾气了,梅氏一定与此事有关。 胡张氏心哀,怎都没想到会栽在自家主子手里。可她也明白梅氏并非有意,一切都是阴差阳错罢了,要怨只怨她贪小便宜。且她更懂,若是梅氏倒了,自己必然受牵连,儿子便更无挽救的希望了,因为不管是不是被下药,他毕竟铸下大错,没有梅氏,谁能保他。 胡张氏心里纠结,五官扭拧。她左掂右量,心一横,猛地伏地,头磕得砰砰响,哭嚎道:“是我,都是我,是我鬼迷心窍,干了这无耻的事。” 这话一出,大伙怔了,宋氏喝道:“这罪也是你个奴才能顶的!” “不是奴婢顶罪,这真是我做的。我儿快二十了,连个媳妇都没说,我知道他惦念月橘,可那丫头嘴上说非我儿不嫁,几次三番地勾搭我儿为她做事,却对婚事推三阻四。眼看我儿为她都快魔怔了,哪个为娘的不心疼,于是便择了这么个法子。可没成想,菊月姑娘是真心不想嫁给我泰儿……” “娘,你可害死我了!”胡泰嗷地吼了一嗓子,吓了胡张氏一跳,她抱着儿子道歉,却被胡泰扭着肩膀甩了出去。 “那这药,你是从何而来的。”云氏追问。 “上次大夫人头疼,我出去买药,找江湖郎中配的。” “可还有?” “没了,都用了。”胡张氏摇头,说罢,猛地扑在梅氏脚下,嚎道:“大夫人,我对不起您,但我儿是无辜的,他不知情,都是我设计好了的。您生我的气可以,万不要生他的气啊。” 话一出,梅氏如何不懂,她盯着脚下人,佯怨道:“你在我身边二十几年,谨小慎微,怎也会做出这般糊涂事来,害人害己啊!你求我有甚用,去求老夫人才是!” 胡张氏闻言,赶紧拉着儿子伏在了老夫人面前, 老太太冷漠地瞪着二人,瞧不出镇定下是何情绪,然半晌,她凌然道了句:“胡张氏施以家法,赶出府去。胡泰……送官!” 胡张氏当即傻眼。大魏律法,“□□者、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若是罪责成立,那可是绞刑啊!便是酌情也定要流放,流放之路险境重重,还不是死路一条!胡张氏不甘嚎啕。 梅氏也急得不知所措,劝道:“母亲,事已至此,若是送官,那传出去月橘如何为人,不若家法惩治便罢了。” 江老夫人闻言,盯着梅氏,忽而冷哼,道:“主子管不了,连个下人我也管不了吗!” 一句话,梅氏惊住。老太太这分明是打狗给主人看!她定是知道这件事胡张氏是在顶罪。梅氏再不敢多说,任几个力壮的婆子把胡张氏母子拉了下去。 哀嚎盈院,直到二人被拉出前院,仍依稀可闻…… 这事暂且消停了,江老夫人言累,遣儿孙散了。这戏看得大伙好不尽兴,总算瞧见梅氏吃了一次下马威了。 众人离去,江珝和归晚也该回了。经过苏慕君时,归晚驻了一步,苏慕君瞪着她,低声阴测道:“那糕点他到底吃没吃,弟妹比谁都清楚。”归晚盯着她,勾唇冷笑,贴在她耳边鄙夷道:“这糕点是为谁吃的,大嫂心里更清楚。”昨晚自己一走,苏慕君便出现了,若江珝果真中了药,发生何事的可就不一定是自己和他了。 苏慕君呆住,比起被戳穿的恨意,她更窘,羞得脸色通红。 她越是如此,归晚越是肯定自己的猜测,于是冷哼一声,转头追上江珝,陪在他身侧去了…… 二人回到檀湲院,一入正房,归晚便跟了上来,恬声道:“将军可是要换官服,我帮你?” 江珝回身冷看了她一眼,拒绝的话刚道唇边,却被她眉眼间的盈盈笑意拦住了,他顿了顿,淡然颌首。 归晚乐不得地应声,这还是他第一次许她帮他更衣呢。 她麻利地接过小婢递上的官服,为他穿上。大魏官服圆领右衽,系带在他右肩颈处,归晚拈着系带灵巧地绕了起来。江珝下颌微扬,棱角分明的脸透着股不经意的冷傲。他目不斜视地注视前方,余光里那双小手就在眼底晃动,嫩白莹缜,像一对上好的脂玉,系带拉紧时小手指不经意碰到他下颚,冰凉滑腻,连触感都与玉无差,竟让他心莫名一颤。 江珝努力想要忽略这种感觉,于是清冷地问了句:“你与那糕点,到底有无关系?” 话一出,归晚的手僵住,就僵在他下颌处。她仰头盯着他淡漠的脸,心里莫名有点酸:“将军这是不信我了?” 相信?没理由,昨晚吃的什么他自己能不清楚吗。不相信?也不至于,不然他不会帮她。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他总忍不住朝她靠近,所以想给自己寻个理由罢了。道是她的殷勤,她的算计,自己才会如此,而并非动情。 比如这件事,可能也是她的手段之一。 他垂目瞄了一眼她。小姑娘秀眉紧蹙,满眼都是掩不住的怒意,可嘟起的红唇却平添了一抹娇憨。她没反驳,而是使劲地拉紧了他颈脖处的系带,恨不能勒住他似的,恼道:“有关系!” 江珝低头。 归晚手没停,继续去了腰间,为他扎那条螭纹玲珑玉带,只不过动作里带了怨气。“当然有关系,便是有人故意在那里下了药,想要我带回来给你,若非我察出异常把那糕点扔了,今儿受审的可就是我了,我还能给你穿衣,你早把我踢出门外,顺了人家的心了!” 小姑娘讲话还真不客气,这几天他发现她胆子越来越大了,在外面温良娴淑的,对自己可是什么都敢说。不过她的这种不避讳,倒也没让人多反感,娇嗔软怒,听起来跟撒娇似的。 他心里如是想,面上却压着,谑语道:“照你这么说,还是有人要害你了。” 小姑娘正抱着他的腰,把手里的绶带环了个圈,哼了哼,不忿道:“这府里又不止你一个人讨厌我。”她头正低着他胸前,气息幽幽,呼到他胸口,长了腿似的瞬间窜了进去,他心莫名一紧,漏了一拍。 “我何尝说过我讨厌你了。”他声音轻了几分。 她扣上了玉带,再次仰视她,满眼都是不相信。可随即她笑了,璀璨若星,一只小手指勾住他的玉带,朝他凑近,眼看着下巴都快抵到他胸口了,红润的樱唇乖巧道:“那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不怨我了?” 又停了一拍,江珝故作镇定地退了一步,若无其事地垂目理了理腰带上的佩玉,低声道:“我又何尝怨你了。” 哟,还没怨呢!洞房第一天就把自己甩下,连续几天不和自己说话,他怨气可大着呢。归晚怎突然发现,这七尺将军,竟也有小孩子赖皮的时候。 不过小孩子好,小孩子最好哄了。 她又上前一步,把最后的鱼符挂在了他的腰间。望着鱼符,她头再次轻轻抵向胸口,他并未抵触,归晚抚着那鱼符锦袋轻叹了一声,兰气幽幽。“不怨就好,往后的路那么长,我可不想夫妻成陌路……”她喃喃着,像风中呓语,荡入了他心。 江珝心越跳越快,竟有种沙场上战鼓擂响时的澎湃,不,比那还要让人热血沸腾,也更缠绵…… 她若不是余怀章的女儿该多好…… 他几次伸手想去安抚,终了还是收了回来,唯是垂目望着她,道了句:“只要你踏实本分,一切都会好的。” 归晚仰头,眼前人神色淡若水,矜贵清冷得依旧不容亲近,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霎,她似乎看见他清傲的唇角挑了挑。他是对她笑了吗? 眼见他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她淡淡笑了。 对,小孩子好哄…… 24.借书 “说!你到底是何居心!” 睦西院东厢房里, 方进门梅氏便指着苏慕君喝声。 “胡嬷嬷今儿是为你抵的罪你知不知道!若不是你, 他母子二人如何沦落于此!如此下作的事你也做得出来, 你说!你是不是对江珝还没死心!” 苏慕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辩解道:“母亲,我错了。可对二弟,我是真的没有他心, 我敢发誓,我对着夫君的亡灵发誓, 我真的没有!” 梅氏哼了一声,冷漠至极。 苏慕君赶紧解释道:“我说的是真的, 我怎么可能撇下夫君去惦记那不该惦记的,若是如此, 还用得着留在公府吗?别人可以不信我, 母亲您不能不信啊。” 苏慕君热泪盈眶,神情真挚楚楚。梅氏心软了几分,儿媳说得没错,苏家高门, 当初欲接她回去时, 她一口拒绝, 定要为江璟守寡。然最让梅氏触动的还不只这个。 次年苏氏重病,梅氏去瞧她时偶然发现一只着儿子衣衫的长枕,在追问下苏氏不得已承认, 她是太思念夫君, 以致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添补空虚, 每日都抱着长枕入眠。这话说得梅氏好不心酸,于是便越发的信任她,二人有如母女。 “我也想信,可给江珝下药的是你,夜半去他房间的也是你,你要我如何信?”梅氏无力道。 “我是为了我们啊!”苏氏急切道。 梅氏惊愣。“我们?怎就算为我们了?” 苏氏接道:“母亲,我是急啊,咱大房在府上的地位您不是不清楚。如今有江珝在,他们还容得下我们,若是没有江珝,大房连个男丁都没有,往后的日子如何过?江珝是还年轻,可他常年征战沙场,若是出个意外,那我们……” 苏氏重叹了声。 “我知道母亲不待见二弟,可我们靠着他这是事实。大房必须有后,只有他传宗接代,大房才能有个依靠。可左盼右盼,他终于成婚了,却是赐婚,咱谁不知道他抵触这桩婚事,更不愿亲近新娘。我不怕跟您说,我早便打听了,他们二人从成婚到现在,虽同房却一直未行夫妻之礼,这事姑娘奈何的了,还不是男人的事。所以他不同房那只能想办法让他同房……” “那你就给他们下药?”梅氏冷笑,“你这个嫂嫂当的还真够格呢,手竟比我这当嫡母的伸的还长!” “母亲!我知道您怨我,可我也没得选了,好歹您还为江家养育了大少爷,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领来的孩子。靠他,我靠不住的……” “你夜半去大书房便是为了这件事?” 苏氏殷切点头。 梅氏沉默了,良久,问了句:“苏慕君,你到底为何留在公府?” 苏慕君微惊,随即目光镇定,笃然道:“我既嫁进来,那便是公府的人,不能二嫁,就算二嫁又能嫁给何人。许当初是一时冲动,可也是对夫君的爱慕使然。” 她兀自无奈冷笑,凄苦得若雨打兰花,又道:“若说悔吗?也有过,去年归宁,瞧着妹妹夫妻恩爱,我羡慕,可若身边不是江璟,这恩爱我宁可不要。况且,这种思念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不想改变,也离不开这种思念的生活了……” 苏慕君眼泪无声而落,簌簌然,让人揪心地疼。梅氏长叹了一声,道:“罢了,此事便算个教训,你且记着吧,若是再犯,我可保不住你了!” 梅氏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她下去了…… 苏慕君歉疚地拜了又拜,默默退下了。然方一转出门,贴身婢女冬青迎了上来,殷切问:“少夫人,您可还好。” 苏慕君神情瞬间极寒,她漠然扬首,优雅地试去腮边的泪,冷声道:“去,查查到底是谁走露了风声!” …… 此事一出,胡泰被流放南蛮,胡张氏被打得人事不知,扔出了府里。至于月橘,老太太明白她寻死是假觅活才是真,于是给了她两条路,要么继续留下,府里养着;要么寻个踏实人家,嫁了。她本是受害者,可因着平日的性子,没多少人同情便罢了,少不了嚼舌根的,为了脸面,她也只能选择后者,出门了。 少个月橘,对江老夫人无足轻重,可少了胡张氏,梅氏便是断了条手臂。因此,她心情越发地不好,对苏慕君也冷淡了些。故而栽了一回的苏慕君,更加小心谨慎,不敢再轻举妄动。 经此一事,倒让众人颇是讶异。要知道梅氏任性,那是因为有江珝在撑,说白了便是江珝放纵的。这次,大伙无一例外认为他会袒护梅氏,可没成想,终了他不但没插手,还给那个他不待见的新妇挺了腰杆。 到底是房里人啊,哪亲哪疏,一眼便瞧出来了。 归晚也瞧出来。她算明白,要想在这个家里待得踏实,抱紧江珝的条金大腿绝对没错。所以这事,只要江珝信她,她都无所谓。 江珝当然信她。 因为仇怨,他对小姑娘心怀芥蒂,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聪明的,不会办出这么荒唐不计后果的事来。何况,苏慕君一出现,他心下便已了然了。 既然不是余归晚的错,便不该让她受这份委屈,虽说他还是不能彻底接受她,把她当做妻子,但他毕竟娶了她,他该为她负责…… 因祸得福,睦西院沉静下来,不必再瞧着她们,归晚日子过得消停。而且她还摸清了江珝的脾气,瞧着神祗般不可侵犯,甚至清冷得有些怕人,实则他也有他的软处,只要把他哄好了,留得安稳不说,许还能得到父亲的消息。 至于孕事,若他能碰自己也好,若不能,她自然有她的打算…… 自打江珝筹谋北伐,整日早出晚归,偌大的檀湲院,只余归晚一人。清静是清静了,然心中有所惦念,不甚安宁。除了去陪江老夫人聊天,她整日不出院子。 一个受了十几年现代教育的人,不通丝弦,不会当下的女红,不喜专研厨艺,连下棋都没个对手,好似除了品茶伺候花草,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誊诗抄卷来排解思虑了。 是日,她去给老夫人请安,回来时却多带了个人,是她半路在花园“捡到”的小朋友,江沛—— 回来途径花园,归晚瞧见梅花门前蹲了个小身影,她靠近时还把他惊了一跳,手里的东西下意识甩了出去。 归晚瞧清了,是只蝈蝈笼子。 瞧着他做贼心虚的模样,归晚“噗”地笑了,温柔道:“沛儿,你是不是背着嬷嬷偷偷跑出来的呀?” 江沛仰头,望着这个小婶婶。她眼睛真好看,像有星星在闪,亮晶晶的。他喜欢她的笑,更喜欢她甜甜地唤自己“沛儿”,她是这个府上唯一一个这么唤自己的人。 他眯眼笑了,憨态可掬道:“二婶,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嬷嬷和我母亲啊。” 江沛话语亲昵,全然没有初次见到时的局促,归晚被他逗笑了。她本就对这孩子有好感,况且上次糕点的事,不管小家伙有心无心,他毕竟帮了自己。 她接过茯苓拾起的笼子,递给了他,笑道:“好啊,我可以保密。但是你跟婶婶说,你的书都背完了吗?” “背完了!” “哟,这么自信啊,那背熟了吗?” “背熟了,不信婶婶考我。”江沛挺着小胸脯道。 小家伙可爱极了,归晚摸摸他头。看着他脏兮兮的小手,指肚上还有血丝似的,问道:“这是捉蝈蝈的时候咬的吧?”她拿出绢帕给他擦手,叹道:“好端端的小手还要写字呢,被咬伤了,怎么握笔。别捉了,赶明让外院小厮给你弄一个来。” “不行!我今儿得捉到,我还得用它换书呢!” 归晚顿住,捏着他被咬的小手指头,惊道:“换什么书?” 江沛鼓着小脸迟疑,半晌才忸怩地把原委道了来。原是家塾先生在讲课时提到了《周易参同契》,此等非常类书籍,他在家塾寻而不得。因悼念亡夫离子,睦西院书房被梅氏封闭;大书房如今被江珝占据,他不敢去;而与其它几房,向来无所往来,因着身份也没人把他放在眼中,他更是接近不得。无措下,不知从哪得来消息的江琼提出要借书给他。 上行下效,以宋氏的傲气,她儿子会瞧得起江沛? 所以他借他书,自然是有条件的,便是江沛给他捉只蝈蝈—— 江琼也不过才九岁,正是贪玩的时候,怎奈被宋氏管得严,几十双眼睛盯着,无缝可入,他便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来…… 归晚听过这书,讲得无非是黄老之道,导炼外丹,哪是他一个小孩子该看的。可无论她怎么问,他如何也不答了,无奈下,为了不让他继续捉蝈蝈,她把他带了回来。 檀湲院有个小书房,是江珝小憩接待私密之客用的。虽他没禁止过她出入,但因着书房是私密之所,归晚便是好奇也没进过。但是她听闻江珝喜好藏书,许他那里会有吧。 她带着江沛去了小书房,望着三面高耸的紫檀架子,和规整摆放的层层书册,小家伙兴奋得不得了,仰视的目光小心地从一本本书册上扫过,带着股不应龄的虔诚,连触摸都是踟蹰万分,看得归晚好不心疼。 好歹也是公府养子,竟生活得如此卑微,连读书都是一种奢侈,可见这府上谁把他放在心上,思及那日齐嬷嬷对他百般护着,只怕在苏慕君身边,他也好过不到哪。 归晚忽而想起他后颈的伤,搭眼去瞧,只见旧伤两指宽距,似又多了块淤青,颜色比及前一次还要深。她赶紧上前两步,站在他身后关切问道:“沛儿,你后颈怎么了,可是又伤了?” 小家伙闻声,不以为然,全然没听到似的,依旧仰头望着他够不到的书册,稚嫩的童音,无所谓道:“不小心磕到了。” 又是磕到了,这话应是人家教好的,小家伙好似习以为常,根本不当回事。 归晚想了想,没再追问,和他一起找书。 小书房不大,但书籍颇多,大都是江珝珍藏的,还有好些孤本,连第一次进门的归晚都好不惊讶。她以为江珝只是个武将,没曾想他文情上也不逊墨客,瞧着墙上那清逸的水墨苍松和遒劲的书法,没个深厚功底,可是作不出来的。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了书,小家伙如获至宝,高兴得不得了,可不过顷刻,他小眉头又皱了起来,喃喃道:“我真的可以借吗?” 他这话倒是给归晚提了醒,这书是江珝的,好像自己也没有决定权。 “你若是不急便先在这看吧,等你二叔回来了,你问问他便是……” “问我什么?”门口,江珝挑帘,淡淡地问了句。 25.任务 江珝看着面前一大一小两个孩子, 绷着张脸, 如此瞧上去, 更像画上的战神了。 江沛吓得躲到了归晚身后,头都不敢露。归晚侧目看了他一眼,瞥着江珝,娇滴滴嗔道:“瞧你把孩子吓得, 他又没做错事。” “他没做错事,那你呢?”江珝淡然问。 归晚瞪起大眼睛, 一脸费解地盯着他。“我做错什么了?” “谁许你进书房了吗?” 原是因这个。归晚撇开目光,小声道了句:“你也没说不许啊, 再说,在自己家里出入还要得了批准不成。” “自己家?”江珝沉吟, 随即笑了。 “我既嫁进公府, 为你正妻,自然也算檀湲院的主人,这可不就是我家。” 小姑娘底气好不足,她倒是不认生。江珝心底笑意更深, 面上却扬首, 鼻间轻淡地哼了一声, 颇带了点不屑的意味。 讨好归讨好,但也得有自己的立场,眼见他唇角挑起个戏谑的弧度, 归晚丢了句:“既然你不愿我们进, 我们出去便是。往后我记着了, 定不会在擅闯书房半步!”说罢,拉起了江沛的小手,急匆匆抬脚便要领他出门。 江珝眉心微隆,就在她经过的那刻,赶紧伸臂,拦住了她。 “我又没说不让你进,你何苦要恼。我只欲告诫你书房不同他处,下次进来与我知会一声。” 他语气冷清清的,可这话,偏就透着股无奈。归晚偷偷掩口笑了,笑得小江沛仰头望着她一脸的茫然,她点了点他小鼻子,柔声道:“我就说你二叔心善吗!快,你要借哪本书来着,还不给你二叔说说。” 这——还以为她真的恼了呢,偏就又上了她的当。 江珝抿紧了唇,黑着张脸看向江沛,把小家伙吓得又躲了回去。 归晚把他拉了出来,蹲下身哄道:“沛儿怕什么呢,他是你二叔,亲二叔,这世上除了你母亲祖母,他就是你最亲的人了。况且喜读书是件好事,你二叔赞你还来不及呢,定会把书借给你的。”说着,她蓦地回头,对着江珝甜笑,问了声:“对吧,将军?” 二人对视,她双眸纯澈见底,笑意如潋滟涟漪,闪着星光,一漾一漾地,直漾到人心底,把人心头的晦气都涤清拂净。他长出了口气,错开目光,对着江沛声音沉稳幽朗道:“你想看哪本?” 见他发声了,江沛激动地拿起了那本《参同契》,可想了想,目光却流连在一本杂记上。归晚明白他的意思,放想开口问,便闻江珝对着小家伙心平气和道:“读书要精不可贪快,一本一本看,看过这本再来拿下一本,想看多少都可以。” 这意思就是,自己可以无限来借书了?江沛高兴得不得了,眼睛亮晶晶地望着这位平日里冷冰冰的二叔。 江珝也看着他,又道:“还有,下次来借书时,你要讲给我听,这书里都讲了什么。” 江沛先是一愣,随即深点头,稚声郑重道“记得了,二叔。” 闻言,江珝淡笑颌首,阳光透过窗口柔和地洒在他脸上,清冷消融,美得让人脸红。归晚没想到他倒是会教育孩子,如是不但让孩子做到精读,还能给予指导,一举两得。思虑飘远,她甚至觉得,若是他日后有了孩子,定会教育得很好吧…… 归晚想得出了神,江珝瞥了眼正盯着自己的小姑娘,笑容收敛,沉声道:“还有你。” “嗯?”归晚惊醒。“我什么?” “你不是也喜欢看书吗?”他淡淡道,不过几天的时间,新房里架子上的几本书都被她翻遍了。“你也陪着他一起看吧。” “好啊。”归晚弯眉笑应。 “不过……”江珝扬眉,补道:“你也要同他一般,给我讲这书里都写了什么。” 他是拿自己当小孩子吗?归晚不大高兴了,嘟唇瞥了他一眼,却又不敢不应,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瞧着她那别扭的模样,江珝没再说什么,唇角却不自觉勾起,眼中有得意之色。 江沛借了书要回,归晚才想起问道:“将军,你今儿怎回的这么早?” 江珝神色略凝,眉心不由得笼了阴郁。归晚知道自己不该问了,于是匆匆带着江沛回了。然才走到游廊,便瞧见迎头走来的一身玄青色常服的男子,男子三十上下,髯须整齐,黑亮的双眼透着股煞气。 他见了归晚,神情颇是凌然,直到瞥见她身后凝眉的江珝,才嗓音沙哑唤了声:“夫人。” 见此,归晚赶紧垂目点头,领着孩子匆匆过去了。 “将军,您日后便要养着她吗?”见人走远了,曹靖问道。 江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既已成婚,她便是我妻。” “可她也是余怀章的女儿。” 江珝神色沉了一瞬,没应,却问道:“查得如何了?” 曹靖随江珝进房,掩了房门报来:“余怀章确实接了叛军的议和书,打开了城门,叛军涌入,当即屠城,秦将军便是在守城一役战亡的。叛军逼入府衙,余怀章自尽未果,被黎庞昭关了起来,直到您收复杭州……” “余怀章是自尽?”江珝惊问。 “他定是见叛军背约,惧怕才选择自我了断。宁可躲在朱门后也不肯同将士同生共死,他怎对得起阵亡的将士满城的百姓!” 曹靖语气鄙夷,痛恨之情溢于言表。可江珝却沉默了,他望着桌案上,归晚放在上面的书册,沉思良久…… 望着将军平静得近乎凛寒的脸,曹靖也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于是又道:“将军,薛相好似知道了余怀章尚存于世的消息,派人去了杭州,在暗中打听。” “嗯。”江珝冷清清地应了一声。余怀章是薛冕的心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定然不会安心。“务必护好余怀章,不可走露半分消息。还有,那封议和书,一定要找到。” 曹靖郑重应声。 二人又商议了会北伐之事,曹靖便要离开了,临行前,他忽而想到什么,目光转动,落在了江珝的腰间,忧切问:“将军,您的伤如何了,可要我在外面找个大夫……” “不必了。”江珝拒绝,眼中似有一瞬的宁和,拣起桌上的书册放回架子上,道:“快好了。” 无他事,江珝与曹靖一同离开,途径前院仪门时,碰到了风火而归的江珩。因他走得快,险些没撞到从屏风后绕出的兄长。 瞧着一脸细汗的三弟,江珝问道:“怎这般急切,可是出了何事?” 江珩见是兄长,笑笑,方开口要解释,便瞥见了江珝身边的曹靖。曹靖揖礼问候,江珩回礼,抬起的右手似还握着什么,但见一只紫色的穗子从指缝里垂出。 毕竟有外人在,况且江珩知晓,若无重要事曹靖是不会来找二哥,于是笑道:“没事,二哥和曹副将先忙,过后再说。” 说罢,他朝后院去了。 江珝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没说什么,曹靖示意他先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江珝微怔。 那紫色璎珞瞧着眼熟呢?好像在哪见过,而且是最近…… …… “二嫂!” 江珩才转到后院便瞧见了角门处的归晚,见她正牵着江沛,交与齐嬷嬷,他两步跑了过去,笑道:“带小侄儿出来玩吗?” 归晚莞尔。“沛儿要看书,我带他去小书房了。”说着,便让齐嬷嬷带孩子回去了,她转而问道,“世子可是方从外面回来?” 江珩点头,双眸闪亮,瞧得归晚好不纳罕,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他掌心摊开,上面正是一只镂空莲纹的翡翠平安锁。 “二嫂可识得这个?”江珩朗声问道。 归晚心倏然一紧,二话没说,赶紧去摸颈上带着的坠子,拿出来一瞧,竟是只一模一样的翡翠平安锁,连打着的紫色穗子都是不差分毫—— 江珩愣了一瞬,随即兴奋道了声:“这就对了,那他便是二嫂的弟弟。” 这话一出,归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原身的潜意识被激发,她迫切问道:“世子你找到我弟弟了?他在哪?” 对面人本还激动的脸色,霎时间僵住,他眉头深拧,道:“说来惭愧。分配流民入城时,老幼妇孺先行入城,少青年壮者则按劳作分配救济食粮。这不是正赶上三皇子册封裕王,要修葺王府,便招些流民入城,令弟虽少但身材高挑,便纳入其中,怎奈在入城时与同行者发生争执,随身物件掉落,便被对方污为盗窃。” 说到这,归晚心一揪,忙追问道:“然后呢?我弟弟如何?” “他道这是家传之物,更报自己乃武阳侯府表亲,可没人信,当值衙役更认为他信口开河,便下令以盗窃罪捉拿时,被他趁机溜了,衙役去追,可待我赶到时,人依旧没找到。”说着,他歉意道:“对不住,二嫂,我去晚了。不过你放心,他人仍在城中,我定会找到他的。” 江珩接下来的话,归晚听得也不大清楚了,她满腹深思都在弟弟身上。弟弟终于有消息了,她一颗心稍稍安了些,只要他在汴京就好,总能找到的。可转念想想,他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已,能跑到哪去,汴京城戒备森严,巡逻侍卫街街相联,一个孩子怎么能逃得过去。除非有人庇护,难不成——他已经回了武阳侯府? 归晚一颗心狂跳不止,赶紧吩咐苁蓉回侯府一趟,打探消息,便是小少爷没回,也定要请祖母和大舅父沿城搜寻,不可再让他流落在外了。 苁蓉一走,归晚便向江珩揖礼道谢。二人分别,归晚沉思,迟疑半步,对江珩道:“世子爷,可否能帮我一个忙?” “二嫂请讲。” “家弟在寻到前,可否暂时不要告之将军?” 江珩愣了一瞬,疑惑道:“为何?” 面前人笑而未答,猜也知她许是有何难言之隐,江珩颌首应下了。 归晚离开,江珩再次望着她的袅袅背影,兀自一笑…… 按理说,这种事当然要夫妻之间商议,可归晚偏不能告诉江珝。他本就对父亲怀有怨念,自己已经困到他手里了,她可不想弟弟也被他掌控,所以在弟弟还没出现前,暂时不要让他知道得好。 侯了整个下午,直到傍晚苁蓉回来,归晚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询问侯府情况。 苁蓉道,小公子并没有回去,但是老夫人得知后,把全部家丁都派了出去,全程搜索。还有大爷也遣府衙的侍卫同去了。老夫人让表小姐安心,只要他人还在京城,便一定会找出来的。 如是,归晚稍稍安心。至亲的下落都有了,如今就盼着与他们团聚,骁尧那到好说,只消找到人便可,然父亲这才真是个麻烦,要知道即便他没在江珝的手里,他也一样带了城池失守之罪。 城门真的是他开的? 归晚倚在罗汉床的小几上问自己。她摩挲着手里的平安锁,托起下巴望着凤雕红烛上那朵摇曳的灯花出神…… “想什么呢?” 突然,头顶上响起低沉的一声,归晚惊了一跳,猛然抬头,然却不偏不倚,头正磕在了江珝的下巴上—— 26.坦诚 许是撞疼了, 江珝指尖托着下巴“嘶”了一声。 “你没事吧, 伤到了没?” 归晚忙起身拉他坐下, 去握他的手。手一挪开,只见他下巴上留下了个指腹长的血痕——是她头上金簪的牡丹叶划的口子。 瞧她那紧张的表情,江珝也知道是划破了,他用手去摸, 却被她拦住。 归晚赶紧去取了药匣,拿出素棉沾了药要给他擦拭。 他本想拒绝, 可她已经跪在了他面前,撑在他膝头, 仰视盯着伤口,小眉头紧锁。 他扬着下巴, 眼皮不由得下垂, 瞄了她一眼。一张清媚的小脸尽在眼前,蝶须长睫颤动,明亮的眼眸中满是关切,纯净至极。 那只柔嫩滑腻的右手就在他下颌处晃动, 衣袖滑落至肩, 他目光沿着她皓腕一直寻到玉臂尽头……而另一侧, 她撑在他腿上的左手下,他肌肤越发地热。,这一热, 便直直热到了他的心头, 他心里莫名有点躁, 不由得喉结滚动了一下。 归晚也察觉了,手顿了一瞬,接着,便见他推开了她,垂眸淡淡道:“无碍,不必擦了。” “还是涂上药吧,免得留疤。”归晚回道。这般俊美的一张脸,若是留下疤就可惜了,尤其还是她留下的。 “不会的,你起来坐吧。” 他平静道,攥着她手臂轻而易举地便把她拎了起来,按到了罗汉床上。并排而坐,她侧目瞧他,那伤口越发地明显。 她软语小声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冷清清地瞥了她一眼,哼道:“若是故意的还了得。” 归晚不服,嘟囔道:“谁叫你吓我。” 他更无奈。“我何尝吓你了,是你自己想得出神,我从你面前走过,你竟都没发现……”说罢,他佯不经心地又问了句,“想什么呢?” 归晚对他笑笑,一双小梨涡若隐若现,娇憨可爱。 “想你呀!”她佻薄道,收了药匣送回了多宝阁上。 竟也敢揶揄自己了,江珝对着她的背影哼了声,可唇角却不自觉地扬了扬。 归晚转身便瞧见他目光柔和含笑的一幕,愣了。然江珝也怔住,面色好不窘迫,掩饰地转过头,莹缜长指拈起茶盅便饮了一口,许是太急,许是心虚,他呛到了,以拳抵唇咳了两声。 还站在多宝阁下的归晚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直到江珝一个凉飕飕的眼神瞪过来,她赶紧上前,帮他拍背,可笑意还忍不住。 接触了这些日子,归晚算看出来了,瞧上去威势凛然,高冷矜贵的云麾大将军,偶尔也有孩子气的时候,倒是说不出的可爱。 背后玉手相抚,身旁兰香袭人,连耳畔的巧笑气息都撩着他耳膜,江珝心慌得很,轻咳一声垂目道:“我没事了。”便转过头面对小几。 然小几下,似什么东西勾了他眼神,他顿了半晌,伸手拾起了一只配有紫色穗子的翡翠平安锁,托在掌心。 深思一闪,他似乎想起来了,就在回身的那刻,归晚也瞧见了。 她心下一紧,慌乱中连想都未想便去夺那平安锁,怎么刚碰到那平安锁,江珝合上了手掌,连同她的小手也一同锁在了掌心。 她若不抢还好,这一抢,反倒让江珝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谁的?”他神情霎时间凝住,磁性的嗓音低声问。 归晚看着他深不见底的双眼,心跳得更快了。她安耐着紧张,笑道:“是我的呀,将军你不记得了?” 她话刚落,江珝握着她的那只猛地手一扯,将人带进了怀里,他慵然挑起她的发丝,拨开了衣领,指尖在她玉脂的颈脖上划过,挑出了只一模一样的平安锁。 “我当然记得。”他应道。 上次二人亲近,她颈上带的便是这个。所以今天看到江珩手里的紫色穗子时,他才会觉得熟悉。这穗子上面打了个小小的祥云结,下面是个双股同心结。 颈上的平安锁也被他托在了掌心,归晚好不尴尬。她依旧含笑,解释道:“本来就是一对吗,我又不能两个都带着……” “这是江珩给你的,还是你给江珩的?” 江珝话一出口,归晚怔住了,脸色霎时退了三分血色,略显苍白。他如何知道是江珩带来的?难不成,弟弟的事他都知晓了,江珩与他讲了? 归晚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小舌尖下意识舔了舔樱唇。 相处些日子,江珝也了解她了,每当紧张之刻,她都会如此。看来自己是猜对了。 他哼了一声,两只手全部都松开了。归晚得以解脱,赶紧退了两步。 “余归晚。”江珝唤了一声,又恢复了往昔的凛然,俊朗的面容冷漠至极,清冷得让人难以靠近。“我知道被赐婚你也定是心中不平,我也承认我阻碍了你和薛青旂的姻缘。但是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你们的姻缘不会有良果的。你知道为何我不肯暴露你父亲尚存于世的消息吗?一旦我说出来,薛冕绝不会放过他的。这其中的缘由,不管你懂不懂,起码在公府你是安全的。我的确怀着目的娶你,也一直忽略你的妻子身份,可毕竟我们成亲了,你是公府的二少夫人。若是你心中实在不愿,我也可以成全你,待杭州之事安定后,我放你走。但是——” 江珝突然止住,盯紧了归晚,一字一顿道:“你不能打府人任何人的主意!” 如果方才那番话已然让归晚吃惊,那么他最后一句简直把她给震主了,归晚一脸的不可思议,一脸的无可奈何,她苦笑了笑,道:“将军?你不会是觉得我在私通世子爷吧?” 江珝不是没见过她撒娇的模样,一笑一颦都能让人心动,怕是个男人都难抗拒吧。他沉默了。 看来他真的是这么想的了。 归晚平静下来,没解释,反道淡定问道:“将军你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你娶我是为了帮我?” “不全都如此。”他淡淡道。 归晚知道,还有北伐,但这她能够理解。“所以你不会伤害我的家人?” “我何尝伤害过?”他是怨余怀章,怨武阳侯府,他许有迁怒,但绝不会伤害无辜。 归晚明白他的脾气,他不是个会撒谎的人。况且这些日子,他有对付自己千万个机会,可他偏就耐住怨气屡屡护着自己。她沉思良久,解下颈上的玉佩,两只放在一起托送到他面前,含笑道:“是我小人之心了,既然将军如此护我,我便也无所隐瞒了。这是我弟弟的……” 说着,归晚便把同弟弟逃亡走散,以及请江珩帮助自己的事情讲了来。她面色从容,冷媚得似朵遗世独立的莲花,江珝还很少见她如此郑重。随着她道出每一句话,他神色也缓了下来,终了问了句:“你为何不早与我讲。” 早与他讲,她哪敢啊?自己都过得小心翼翼地,她可不想把弟弟再卷进来。 她歉意地笑了笑,没应声。他却接着道:“放心,我会帮你找到弟弟的。” “真的?”归晚激动得朝他奔去,站在他面前仰头看着他。 那股子娇憨的模样又回来了,瞧着她亮晶晶的双眸,他点了点头,可转而又问冷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你到底和江珩如何认识的了吧。” 归晚略窘,知晓躲不过去,便轻描淡写地把当初拜佛与江老夫人相遇,救她的经过讲了来。 她讲得足够轻淡,轻淡到江珩的出场只是为接祖母去歇息。 “仅此而已?”他低头盯着她,目光凌厉跟审讯似的,让人躲都不敢躲。 算了算了,索性讲了罢了。虽说当时有所逾越,可也都是情非得已。归晚心一横,便将江珩如何误会她,如何向她道歉讲了来…… 说罢,江珝沉默许久,随即目光落在她右手的手腕上。“是这只吗?”他柔声问道。 归晚没懂,他握住了她的手腕抬起。 “是,是……”归晚尴尬回应,想要抽回手,却如何都抽不回来。 他攥着她的手腕,看了良久,拇指在她肌肤上摩挲,薄茧触感清晰,温热直达胸口,暖了她心。 许他真的没有看上去那么冷…… 归晚对视他,柔声道:“将军,你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指腹再次轻轻划过,她知道他应了。 “我知道你因何怨恨我父亲,但我想请将军你答应我,一定要弄清事实原委,若他果真背叛弃城,我不会为他求情一句,可他若是冤枉的,我还是会为他坚持。” 江珝的手越收越紧,他平静点了点头,松开了…… 这夜归晚给江珝换了药,他又去了书房,不是因为其他,而是他真的忙。因着要趁雁门大捷打击北虏,耽搁不得,故而还有七日他便要开拔北上了。如此匆匆,他如何不忙,况且所有的担子都由江珝一人承担。 虽说眼下这机会,不但可以打击北虏,更能壮大魏这几年挫败的气势,但那毕竟是燕云腹地,想要深入,胜败参半。朝中除了主战的太子支持他外,无一人站在他那侧,若非以赐婚为代价,怕连他燕军北上的机会都没有。 太子倒是想为他号召,不过让江珝按下了。太子仁慈忠正,若是继承大统,必然是个贤明之君,江珝不能让他冒忤逆皇帝之举,让虎视眈眈的觊觎者有机可乘…… 他是要走了,归晚的心好是纠结。国家大事,不是她一个妇人参与得进去的,可自己的事,她不能不考虑啊。 她如何都没想到,江珝竟会和她坦诚直言,其实她早也看出来了不是吗?江珝表面上迁怒自己,可举止间对她未曾怠慢。如她所言,若是父亲真的做了对不起秦龄的事,那她余家真的亏欠了江珝;若父亲没有做,失守杭州也是个不可改变的事实,他娶了自己便等于免受罪臣之后的责难,又是帮了他。 还有他那句:你若是不愿,我便放你走…… 既然如此,她好像也不该对他有所隐瞒了。 27.跟踪 江珝给归晚吃了颗定心丸, 她也无需在顾忌弟弟的消息了, 一早便和他打了招呼, 想要回武阳侯府和舅父商量一番。 江珝应下, 遣禹佐派几个侍卫随她同行。 见到外孙女回来, 杜氏颇是欣慰, 不仅仅因为能与外孙女亲近, 更是因为她能够随便走动, 便说明公府没有慢待了她。 家人同聚,归晚谈到骁尧的事,祁孝儒安慰她:“只要他在京城,那人一定找得到, 你放心吧。” “我也想放心,可三天了, 他一点音讯都没有。汴京城就这么大, 他若是在, 何故不回武阳侯府?” 归晚的追问让众人沉默。她说得没错,骁尧入京便是奔着外祖家来的, 既然在京必然首奔武阳侯府。 “难不成遇到了何事?”大舅母何氏疑惑道。 祁孝儒摇头, “不会, 我已前巡城护卫留意,况且沂国公府也在找,有任何消息都不会漏过, 除非……他又被遣出城了。” 归晚心揪, 问道:“有这个可能吗?” “每日都有混入京城的流民, 一旦被发现,还是会遣出城外的安顿处所。”祁孝儒道,“不过你放心,不管在城内还是城外,只要他在汴京的地界,就一定能找到的。他毕竟是个孩子,谁会为难他。一会儿我便加派人手,到城外也寻一寻。” “便也只能如此了,劳舅父费心了。”归晚揖礼道。 祁孝儒颌首,“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应该的。” 归晚莞尔,目光流转,对上了西侧次位上,一直盯着自己的二舅父祁孝廉。瞧着他好似瘦了一圈,眼窝略黑。上次归宁回去,转日便听闻他被带去了御史台,留了好几日才在右相相助下被遣了回来,人是回来了,可案子还没停,他依旧在提心吊胆中,故而茶饭不香。 还不是他自找的,他们二房一家,就没个消停的,因着归宁那日归晚被猫吓一事,老太太查清是祁浅做的,也顾不得祖孙情面,打了她二十戒尺,送到荒凉的家庙去了。 二舅母梁氏怀恨在心,所以她今儿连面都没露。 没露更好,归晚也不愿见她那张刻薄的脸。 她心里哼了哼,方要转开视线,却闻祁孝廉赶忙问了句:“归晚啊,尽是说骁尧了,你可曾有你父亲的消息?” 如今的祁孝廉也没了硬气,话说得好不客气。归晚看了他一眼,淡然摇了摇头。 “不应该啊。”祁孝廉殷切道,“别人没他消息便吧了,不能云麾将军也没有啊,他可是从江南回来的,听闻他燕军部下还留了一队人马在杭州,怎会一点消息没有?” “舅父,我听闻如今杭州被贺永年贺大人接手,士兵全城驻扎,他可有父亲的消息?” “没有啊!若是有,我岂还会问你。”祁孝廉摊手到。 归晚笑笑。“对啊,杭州已在他手中,他都不曾搜到父亲的消息,云麾将军又如何会知晓呢。” 祁孝廉哑口,啧啧两声,一副有气而不敢撒的模样噤了声。 便是没有江珝之前的坦然相告,归晚也不会把这消息告诉给祁孝廉的,何况她如今知晓薛冕对父亲另有所谋。祁孝廉就是薛冕的犬马,他如今能从御史台走出来,那便证明了这点。 祁孝廉自知问不出什么,便也不搭理自己的外甥女了。 和外祖母商议过,归晚便要回了。杜氏有话想问,打算留她,归晚就是知道外祖母想问什么,故而才婉拒,打着回府为将军料理出行衣着之事匆匆离开了。 孩子的事,她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再与任何人商量。 想到孩子,归晚意识到自己已许久没见郑大夫了,昨夜入睡前小腹曾有丝绞痛,她是应该瞧一瞧了。 若非怕祖母追问,她本可把大夫请到武阳侯府,可既然出了侯府大门,也只能她自己登门了。 除了林嬷嬷、苁蓉和车夫,还有公府跟随的四个侍卫。此事隐秘,林嬷嬷和苁蓉倒是好说,可余下的几人万不能让他们知晓? 归晚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掠过刚刚经过的宣德楼,便对林嬷嬷笑道:“过了宣德楼一直朝东便到了东角楼,那一带是最为繁盛,我回京许久还未去过,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咱们去转转吧。”说罢,还没待嬷嬷应声,便让车夫掉头朝东去了。 东角楼商铺密集,早在昭僖年初便被拓宽过,除了街南的鹰店,其余全都是珠宝、布匹、香料、药品等店铺,这里楼阁雄伟,门面宽阔,每日五更便开始交易,大小戏园子几十所,每日往来之人,熙熙攘攘。 归晚随人群逛了几步,停在霓裳坊门外,此坊乃成衣店,在京颇是有名,因着只做女衣,颇是收高门贵妇及小姐们推崇。既到门下,自然要走上一走。 此坊男丁不可入,归晚仰头望了望着三层高楼,嘱咐了侍卫在楼下守护,便带着嬷嬷和苁蓉进去了。 霓裳坊人还真是不少,故而侍从忙得脚下生风,因瞧着眼生,待归晚在大堂转了几圈,选了些样式后,才被侍从引着进了包间去量尺寸并稍作休息。 侍从端了茶点来,待她一离开,归晚瞧着门外不曾有人注意,留了苁蓉在此,带着林嬷嬷匆匆寻了后门离开了。 归晚这招“金蝉脱壳”好用,可时间有限,主仆二人匆匆去了离东角楼不远的仁济堂。 郑大夫见了她,便心下了然,带她去了客间把脉。 “少夫人最近许是忧思过度,以致气血不足,又因孕期尚浅,才引起腹痛。不过暂无大碍,我给您开些保胎的药,您按时服下,还有定要注意忌口……” 郑大夫嘱咐着,归晚却一把攥住了老人家的手腕,凝眉问道:“我真的有孕无疑?” 老人家被问得一怔,随即平和地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除了这两日腹痛,归晚一点感觉都没有。她不止一次想过,才二十日便被诊了出来,又不是西医,仅仅靠号脉准吗?若这一切都是个乌龙呢? 可眼下这个希望也没有了,她老老实实认命了。 不方便抓药,林嬷嬷只留了药方,二人拜别郑大夫便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归晚若有所思,她一路考量着接下来如何面对江珝,可她身侧的林嬷嬷却略显焦躁不安,神情慌得很。 “表小姐,我说了您别怕……”林嬷嬷靠紧她,惶惶低声道。“我总觉得,好像有人在跟着咱们!” 归晚惊诧,不过仍没停下脚步,她警惕侧目,余光里好似真的有几个人影闪过。 “别慌,未必是跟着我们的,咱朝人多地方走。”归晚安抚林嬷嬷道。 主仆二人沿着大路走,那人影便不离不弃地跟着,二人想要赶紧拐回东角楼,却被眼前的路难住了。为躲避人群,她二人是绕僻静的小路而来的,若是原路返回,把跟踪者也引了来,吃亏的必然是她们。可一直沿着这条人来人往的大路,不但拐不回去,何时是个头啊。 归晚努力定了定心,望着前面飞檐反宇的森严高楼,她问道:“一直朝北去,可是将军的衙署?” 这一问,林嬷嬷也突然反应过来。可不是吗,云麾将军的衙署可不就是在这条街的尽头,只要二人足够快,肯定能赶得到。 林嬷嬷会意,挽着表小姐一路朝北去了。 二人临时改变路程,对方好似也意识到了。就在距离衙署不过两个胡同的距离,只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还没待二人反应,一双臂膀将归晚揽住,托着她便朝一侧的胡同去,归晚惊得大呼,那人伸手捂住了她的口,她情急之下望向呆立的林嬷嬷,从她眼神里归晚只看出了惊,竟没有吓—— “归晚,是我。”身后人将她扣在怀里,道了声。 28.遇刺 归晚怔住,熟悉的声音, 是……薛青旂?! 她猛然回首, 果真是他。 些许日子不见,面前人神采依旧, 唯是双颊略凹,显然是瘦了些。双目温润, 眉间那抹淡淡的忧郁一如既往。望着薛青旂这涨清秀俊逸的脸, 归晚有点怔,难不成一直跟着自己的人便是他? 薛青旂也僵住了, 日夜思念之人便在眼底怀中, 胸中情愫涌动,他真恨不能时间停留在这刻,然而—— “薛公子, 男女授受不亲。” 归晚冷冰冰的一句话打破了重聚的气氛,理智回归,薛青旂想要松手, 可奈何这胳膊便就不听话, 揽着她一动未动。 昔日二人相见, 皆以礼相待,想来这般亲密似未曾有过,他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满足感。薛青旂目光切切, 脉脉柔情, 从她青丝到脸庞、颈脖、肩头, 最后回落在她亮晶晶的眼睛上, 定住了。 他以为能从她眼中看出点滴情思,然她眼底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心蓦地一冷,缓缓松开了手。 “薛公子,你为何跟踪我?”归晚退后一步,寒声问。 “我没有跟踪你。” “没有?那你为何拐我入这小巷中。”她追问。 他眉间的忧郁瞬间被一抹凝重取代,他沉声道:“有人在跟在你身后,我是不得已把你带到这里,企图甩开他们。” 一张纯澈如玉的面孔,附之郑重的表情,简直让人没办法怀疑。不过归晚还是仔细斟酌,想到方才那几个身影,肯定不止一人。 “若果真如你所言,你欲帮我,报官或通知公府侯府便罢,何故携我到此。” 薛青旂思量须臾,还是道:“因为我有话想与你说。想问问你……你过得可好?” “好。”归晚连个迟疑都没有,应道。 薛青旂蹙眉,又问。“他待你可好?” “好。”她依旧干脆利落。 薛青旂哑口,无奈地欺近她,深切道:“归晚,你不必骗我了,江珝的性子我了解,他岂会待你好,他娶你不过是为了利用你!” “利用我什么?” “这……”青旂吞吐,目光透着股无力感,他望了她半晌,索性道:“你听我的便是,他娶你绝非这么简单。” “好。”归晚突然应了声,“我便听你的,那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做?” “离开他,我带你走。” “去哪?” “哪都可以。”薛青旂激动道,“去江宁,我可以把你安置在那,待京中平定之后……” “等等。”归晚打断了薛青旂,“所以你的意思是,把我藏在江宁,而你在京中。那我算什么?你的妾?不不,连个名分都没有,说外室更合适吧。” 她语气平静,可话语好不犀利,讽刺之意颇浓,戳得薛青旂心疼。“你相信我,我一定可以把你迎回薛家的。” 归晚无奈。说来薛青旂也是个绝世无双的如玉公子,性格温润,才华素茂,可偏就在这事上死脑筋,执念太深。 “薛公子,我们的事已经过去了。这世上好姑娘多得是,你前程锦绣,何必把心思都浪费在我身上。且不要说我和江珝是御赐姻缘,无力抗拒,便是没有这层关系,我也不会离开他的。我二人已经是夫妻,他又待我还好,我为何要离开他。” “待你好?”薛青旂冷笑,步步朝归晚逼近,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在她耳边阴声道了句:“你可想过,若他知晓你有孕,会如何待你……” “啪!”归晚一巴掌将薛青旂的话扇了回去。他惊愕地瞪着面前人,不敢相信这一幕。 归晚冷哼了声。当初是他对着外祖母的面发誓,日后再不提此事,可方才呢?就算自己有孕,眼下也与他无半分关系了吧,君子岂会以此要挟。想到他刚刚那阴鸷的眼神,归晚突然觉得,她好似把他看得太简单了。 “这算什么?想威胁我吗?”她不屑道,甩开了他的手,扭头便走。 薛青旂慌了,他悔恨口不择言,赶忙跟了上去要解释,然却被林嬷嬷插在了中间拦住了。林嬷嬷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她怎都没想到往昔的谦谦君子,竟也能说出这种话来。 青旂是真的急了,绕不开林嬷嬷,只闻他大呼一声,“归晚,你别走!” 一声落地,还没待归晚出巷子口,只见三个蒙面黑影从天而降,把她拦了住—— 三人步步紧逼,归晚惊得头皮发麻,心跳都静止了一般缓缓后退。 林嬷嬷也顾不得薛青旂了,转身便要去救表小姐,却被身后人抢险了一步。薛青旂两步冲了上去,就在对方扑上来的那刻,他一把将归晚拉到了身后。 动作如此之快,对方好似有点吃惊,顿了住。然不过刹那间,三人再次扑了过来,以三围一,与之交锋。 看着面前周旋其中的薛青旂,归晚略惊,她竟不知道他也是带身手的。 可带了又如何,书生毕竟是书生,且对方人多,不过几式青旂便招架不住了。他转头对归晚喊了声“快跑!”便奋力去抵那三人。 归晚哪跑得掉!眼见三人分成两势,二人困住薛青旂,一人两步便飞到了归晚身后,伸臂便去抓人,却被手疾眼快的林嬷嬷拦住—— 归晚跑了几步,忽而听到身后的呼声,顿时转头,只见林嬷嬷已被那人捉住,擒拿在地。 她吓得愣住了。 林嬷嬷头被磕破,血迹染了额角,归晚心猛地一滞,眉头一蹙便要返回去。 她不能把林嬷嬷一人留下—— 可就在她迈出的那瞬间,一直胳膊拦腰将她拉了回去,她后背重重地撞在了一面坚硬的胸膛上。她蹙眉仰头,视线对上头顶人的那刻,如同无尽黑暗中寻到了那颗最亮的启明星,她双眸顿时被点亮了,连心都跟着荡漾起来。 “将军!” 她激动地唤道。江珝看着她,幽沉的嗓音嗯了一声,还没待第二句话吐出,擒住林嬷嬷的人瞬移般突袭而来。江珝抱紧归晚,抬腿便是一脚,不偏不倚,正中那人命门。 那人闷哼一声跪地。想来对方也是个高手,不过须臾便再次站起,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朝着江珝直奔而来。 江珝推开归晚,徒手招架。 江珝身手自不必说,对方虽持剑却占不到任何优势,几式下来反被逼至墙角。那人目光流窜,慌乱中一眼搭见了角落里的小姑娘,一个虚招绕开江珝直直朝归晚刺去。 这速度之快,归晚来怕都来不及生,当即呆住了。 就在剑尖便要刺入她的那刻,她惊叫地闭上了双眼。 接着,剑尖并没有如期而至,随着一声低嘶,身周的一切都静止了。她张开眼,面前,那把剑直直插入了它主人的胸膛里,而握剑的,正是江珝。 归晚吓得脚都软了。接下来便问一声令喝,禹佐带着侍卫追了上来。 “将军,你没事吧。”禹佐跟上来,急迫问。 江珝摇头,一张俊朗的波澜不惊,整个人清冷得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若非他身上还带溅着血点,没人相信他刚刚杀了个人。 他松开剑柄 ,那人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他面无表情地瞥着地上的人,拿出只手帕擦了擦手。旋即对着墙角的归晚勾了勾唇,便朝她走去。 然就在他迈开的那一刹,他稍顿,眉头微不可查的蹙了蹙。归晚当即想起什么,蓦地朝他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腰,仰头问道:“你可还好?” 被她这么一扑,江珝有点怔,察觉到她扣在自己腰间的小手在不停地试探,他明白她问的是自己的伤。看着怀里人,心莫名暖了一瞬,他拍了拍她的小手,一扫方才的清冷,难得笑了笑,柔声道:“我没事,你呢?” 归晚赶紧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此刻,两个去追刺客的侍卫赶了回来,报道:“禀将军,人跑了。”方才就在禹佐出现的那刻,与薛青旂周旋的两人当即逃窜,侍卫紧跟其后,却还是跟丢了。 “衙署调集兵力,全城搜索,定要把这两个人捉到!”禹佐大喝一声。 “不必了。”江珝摆手,他目光不离远处的薛青旂,鼻尖淡淡哼了声,寒声道,“我知道是谁。”说罢,让人带着林嬷嬷去就医,他牵着妻子离开了…… 方才还喧闹的巷子顿时静了下来,薛青旂孤孤单单地站在原地,望着归晚离开的方向目光久久不错。 一直到离开,她都未曾看他一眼,她对自己果真一点情义都没有了吗?想到方才她扑江珝的那一幕,他心被冰封了般,只需轻轻一击,便会支离破碎。 他们成亲不到一月,她居然对江珝这般信任?那自己呢?这么些年的情义又算什么?薛青旂突然发现,她真的变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声,转出了巷子时,高墙之上,黑影也跟着闪过。 “出来!” 29.冰释 “出来!” 随着青旂一声低喝, 两个身影现身, 正是方才与他周旋之人。 “钟校尉,我好似不止一次警告过你,不许动余归晚,为何还要尾随她!”薛青旂怒目喝声。若非今日他发现得早, 只怕归晚早便被他们捉去了, 即便自己出现, 也未曾阻止他们的计划。 二人摘下蒙面方巾, 身量稍长,蓄一抹小胡者上前, 对着青旂揖了一揖,恭敬道:“这是右相的命令, 下官不敢违抗。” “我父亲?”青旂反问。 钟校尉点头, 并劝道:“公子您知道,余怀章对右相是个威胁,为控制他, 我们只能去捉他的家人以做筹码。” “我知道,可我不是已经把余骁尧扣下了吗!” 钟校尉是右相护卫, 只对他一人效忠, 可面前人毕竟是薛冕的儿子, 且这事也没必要瞒他。“恐余骁尧分量不够,相爷已经探到消息, 余怀章就在江珝手中, 所以他想用余归晚, 也就是江珝的夫人做条件,交换余怀章。” “天方夜谭!”薛青旂简直无话可说了。“父亲太天真的,江珝岂会将余归晚放在心上,在他眼中孰轻孰重不是一目了然!他会拿余怀章换夫人,你信吗?” 这…… 今日之前钟校尉许也不信,但是今日所见,他有些动摇了。“公子,您不是不知道此事的严重性,无论任何方式,相爷都不能错过,他必须赌上一赌。” “我真想知道父亲到底做了何事,竟怕到如此,乃至无所不用其极。” “公子,您还是不知道得好。” “可以。”薛青旂冷漠点头,“你可以不说,但是我告诉你,从今儿开始你不许再打余归晚的主意,你听到没有!” 青旂极力安奈,才不至于吼出来,对方也感受到了他的愤怒,可依旧没答应。军令如山,对于武将出身的钟校尉,他是不会违背薛相的。不过他想了想,还是劝道:“方才一幕,下官知道公子所期,相爷本意也非伤害余家小姐,若是能暗中将她带回,这岂不是也成全了公子。” 一语惊醒,薛青旂愣住了,望着二人久久没能缓过神来,直至二人匆忙告辞,出了视线,他心里突然起了团火—— 既然他能不为人知地扣下余骁尧,如何不能留下余归晚…… …… 江珝嘱咐归晚这事不要让府上人知晓,便送她回府,自此,他再没出去过,不言不语守了妻子一个下午。 如何说“守”,因为他不许她离开自己视线范围一步,就连上个厕所,她都得打个“报告”,以致她下午都没敢喝几口水。 不必如此吧,归晚心里有点毛。就算外面危险,可这是沂国公府啊,还有人敢来沂国公府造次?再说,他怨自己还来不及呢,何尝对自己这般上心。 二人用晚饭时,她偷偷瞄了他几眼,怎就觉得他冷飕飕地…… 晚饭后,归晚在江珝的“批准”下去看了林嬷嬷,林嬷嬷除了额角擦伤并无大碍,只是今儿受了惊吓,惊悸过度,心跳不紊乱宁。归晚安抚她几句,便让她休息了。 回来时已是入夜,江珝去净室沐浴,归晚放心不下他也跟去了。她小心翼翼地帮他褪下外衫时,便瞧见腰间透了血迹,虽不算大,但也证明他伤口多多少少还是裂开了。 上衣尽数褪下,归晚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背。 江珝一动不动,却沉声问了句:“你为何与嬷嬷走那条街。” 归晚闻言,手顿住。下晌回来的时候,她听苁蓉说了,是她久不见表小姐归来,担心其安危便谎称在霓裳坊走散,告知门外候着的侍卫,侍卫一面搜寻,一面去衙署通知了江珝。 霓裳坊再大也不至于走丢,江珝定然猜到她是背着侍卫溜出来的。她知道便是怕也躲不过去,就等着他问呢,这会儿,他总算开口了。 可还没待归晚组织好自己的语言,他又言语了,问道: “因为他吗?” “谁?”她纳罕问。 江珝偏首,余光里瞥了她一眼,目光清冷,带着丝意味深长的审度。 归晚突然反应过来了。难不成他说的是薛青旂? 天地良心!他不会是以为自己偷偷摸摸出去,是去幽会薛青旂去了吧。 “不是!”归晚否认,一个转身站在了他面前,和他对视。 小姑娘气呼呼地,墨玉似的眼眸满是委屈,鼻翼微翕,连鼻尖上水莹莹的汗珠都带了怨气似的。她小手紧攥巾帕端在胸前,水珠从她指缝间渗出,沿着皓腕,划过玉臂,在尖尖的小胳膊肘处摇摇欲坠。 瞧着她那咄咄的气势,江珝低沉的情绪一扫,反倒莫名想笑。 而他也真的笑了,夺过她手里的巾帕,慵然道:“不是便不是,恼什么。”说着,便低身在浴桶中浸湿了帕子,想要继续擦身子。 “谁说我恼了!”归晚咕哝了句,又将他手里的帕子夺了回来,站在他面前,为擦起胸口来。 “我不是恼,我只是怕你误会。我们没有关系了,从你赐婚诏书下到侯府那刻,我便决心和他划清界限了。今儿是我先被人跟踪,被他偶然发现,才将我带进那条巷子的。你也不想想,就算我要幽会,何必跑到你眼皮子底下去……” 话未完,他突然按住了她覆在自己胸口的小手,低头问:“所以你走这条路,是为了来找我。” “对啊,你是我夫君,除了你我还能找谁。”归晚盈盈笑道。 方才还怒气颇盛,转瞬间她便嫣然巧笑,满眼星光璀璨,连唇边的两只小梨涡都盛了蜜似的,甜到醉人。 江珝心忽而漏了一拍。目光无处可躲,偏就对上了被氤氲水汽浸润的红唇,娇滴滴地,似夏日里浸在井水之中的樱桃,蜜汁四溢,清凉解渴。 他越是不想去想,心里越是燥热,喉结滚动,他快耐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去撷取那只樱桃解渴了…… “算了,我自己来吧。”江珝垂目,退了一步。 归晚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了他,颦眉打量着面前人。然视线沿着他小腹落下,忽见他腿间那壮观一幕,登时怔住了,如同朱砂散开她脸一直红到了颈脖,匆匆应了声“嗯”,便逃似地跑回去了。 江珝回来后,二人窘得一言不发,连药都上得好不尴尬。 好不容易结束了,归晚一个翻身背对着他朝里睡去。江珝坐在床边望了她良久,也躺下了。 二人静默,却也都知彼此没睡,他偏头看着她铺满枕上的青丝,轻声问道:“你今日怕了吗?” 归晚犹豫一瞬,点了点头。“怕了。”尤其剑尖朝她刺来的时候,天晓得她有多害怕,连脚都软了。她是死过一次,可再次面对死亡时,她还是怕。 身侧,随着小姑娘幽幽的声音,她娇弱的肩膀下意识缩了缩,缩得让人心疼。江珝脑海中再次闪现今日他出现她面前时,她那双期待的眼睛,于是没再控制,一个翻身,将她拦腰搂紧了怀里—— 归晚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二人相贴,她感觉得到他扑在自己后颈的气息,温热而暧昧。 “将军……”她握住腰间他的手,怯怯唤了声。 “你放心,日后定不会再有此事发生,无论何时,我会护好你的,不怕了。” 归晚从未听过他这般温柔地讲过话,那个“怕”字的气息,混着他的味道,苏得归晚整颗心都软了。一种登顶的喜悦和释然漫尽,这么久的努力,终于成功了。她舒出了口气,当即转过身来,对上他深沉的双眸,恬然笑道:“将军,你保证?” “我保证。”江珝柔声应道,随即淡淡一笑。这一笑,便是说它倾城也不为过。 归晚心甜,然甜蜜中似有一股酸楚升起,她敛容凝眉,幽幽叹了声。 “怎么了?可有心事?”江珝问道。 归晚没应,他似乎也猜到了,便道:“你且安心,我不能保证你父亲安然无恙,但我会保证起码的公正。” “我相信。”归晚回道,“可不是这事,我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 归晚双手撑在他胸口,二人分开些距离,她垂眸,横下心来道:“在净室你不是问我为何会走上那条路吗?我便告诉你……” “我……”归晚方道了一个字,便觉得喉咙涩得要紧,如何道不出来了。然她心下更乱。她是不喜欢江珝的清傲和他的坏脾气,可是,她不得不承认,生活这段日子,她越发地品出了他的性子,他没那么冷漠,起码对自己没有。 归晚何尝不清楚,他表面对自己怨恨,可实则他是在帮自己,娶她,何尝不是一种维护。 然现在,他为了她连表面维持的怨恨都抛下了,真挚如此,她可还有理由继续隐瞒他——虽然这种隐瞒是无奈的,她抗拒不了的,但那毕竟也是总欺骗—— “将军,我……”归晚再次开口,可干涩的喉咙还是不争气的吞咽,她紧张得连低垂的长睫都眨得那般无措,颤若惊蝶。 “将军,我想说……” “算了。”他打断她,接着便在她额间留下一吻。“来日方长,想好了再说。” 他含笑对着怀里惶惶的小妻子,目光对上她樱唇,那股子冲动再次袭来,他没再压抑,蓦地吻了上去。这颗樱桃竟比他想得还要甜蜜,还要清凉……他以为这样便可解渴了,哪知却是点燃了更深的□□,他越吻越深,将她欺在了身下…… 归晚此刻便是想说,也再说不出来了。接下来要发生什么,还用得着想吗!可算是情到深处自然浓,水到渠成了,怎奈她心已起二意。正是因为情意已生,不管是亲情爱情,她都不忍如此待他。 意念徘徊,她心里乱糟糟的,情绪便也更不上,推搡间江珝却把这理解为姑娘家的欲拒还迎,大掌沿着她腰间探了进去,一路上行,攀至高峰……心都快醉了,原来他是如此期待这种感觉,于是手下越发地没轻没重了。 归晚被他揉捏得心都似在磋磨,胃里一阵阵翻腾,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一把将他推开,就在江珝诧异的那一刻,她俯身趴在床沿,哇地一口,吐了…… 30.前夕 江珝赶紧起身唤下人去请大夫, 归晚慌了, 坐在床边拉住他劝道: “将军无需叫大夫, 我不过是晚上没吃好, 胃里不舒服罢了。” “是啊,是啊,少夫人今儿受了惊吓,许是还没缓过劲儿来呢!”刚进门的苁蓉忙接话, 为归晚开脱。 可江珝不听, 道:“便是如此, 更应该唤大夫瞧瞧了。” “真的没事。”归晚蹙眉, 软声道, “我本就没多大关系, 若是大半夜地把大夫请来, 必然要惊动老夫人,岂不是让老夫人担心了?我知道将军疼我, 我喝些暖胃的汤水压一压便好了,若是明早还是如此,你再请大夫也不迟。”说着, 拉着他手摇了摇,弯眉浅笑,期待地望着他。 江珝想了想, 便吩咐下人去煮些安神的汤来。 归晚松了口气。这事在江珝尚未清楚前, 不能让檀湲院之外的人得知, 若府上闹了起来, 只会弄巧成拙,故而情急之下,她只能如是解释。 下人收拾污秽之物,归晚漱了口后想要下床,却发现鞋上也沾了些,正打算让苁蓉那双新的来。然口还未张开,但见江珝腰身一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猝不及防,归晚惊呼一声,双手下意识挽住了他的颈脖。 “不行,不行!你的……”归晚想说伤,可碍着下人在,她没说出口。 江珝知道她想说什么,余光瞥了她一眼,唇角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直接把她抱到了西次间的罗汉床上。 就在放下她的那刻,他贴在她耳边轻笑道:“以后晚餐少吃点吧。” 归晚脸当即红了,瞪着他道:“什么意思?你是嫌我胖?” 江珝笑而不语,目光落在她一双裸足上,归晚意识到赶紧收了收腿,给他让出地方来。江珝坐下来,可视线依旧未离她那双脚。这双玉足,白白嫩嫩,有若雨后的新笋,圆润的小脚趾整整齐齐,连粉嫩的指甲都似桃瓣,可爱得不得了。 成亲第一日,她站在他面前,玉足半露,江珝便注意到它们了。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脚,像被巧匠雕出来似的,那时的他不敢多看,可眼下没得顾忌了。 他蓦地捉住了那双小脚,握在掌中。 被他这么一拉,刚刚坐起的归晚又栽了下去,她赶紧撑起双臂,惊恐道:“将军,你……你这是做什么?” “你胃里不舒服,这里通胃经。”江珝淡然道,说着拇指便在她脚趾下方揉了起来。 瞧着他依旧挺拔的脊背和那副清冷的神情,怎么都跟眼下动作不搭,归晚心里莫名不踏实。于是瑟瑟笑道:“谢将军好意,不必了吧……”她试着缩缩,可根本就撤不回来,他攥得更紧了。 “哎哟。”她忽而叫了声。 江珝蹙眉。“疼了?” 归晚点头,他试探着减轻力度又按了按,还颇是认真地挑眉看了她一眼,好似再问:可以? 归晚想应,却被他这动作惹得“噗嗤”一声,笑了。 回想今晚上一幕幕,归晚突然发现,原来他也有温柔的一面啊,撩起人来,手段也不差吗! “将军,你这般贴心,可也对其他姑娘好过?” 归晚不过打趣,却不成想江珝的脸当即凝了下来,面色深沉。 难不成自己说到他痛处了?归晚恍然想起来,他可不是还有个青梅,苏慕君啊!本来是他的未婚妻,结果却嫁给了自己的兄长,任谁提到如此经历脸上还挂得住。 “我说笑而已,军将别忘心里去。”归晚讨好似的笑笑。 江珝沉默须臾,转头平静道:“没有。” 没有还那么紧张?归晚撇嘴,忽而想起什么,她试探着问道:“将军,我昨个带沛儿去书房,拿书的时候从架子上掉了个香囊,绣着兰花蜻蜓的那只,瞧着像个姑娘用的。”不仅如此,云锦苏绣,还不是一般的姑娘,必是哪家千金吧。 话一出,江珝动作登时捏紧了她的教,转头,双目炯然威慑地盯她问:“东西呢?” 归晚被他吓了一跳,顾不得被捏痛的脚,怯怯道:“我又放回去了。” 许是意识到自己手重了,江珝给她揉了揉,目光恢复了平静,缓声道:“日后会给你讲的。”说着,他又想起曾经她吃醋那幕,勾唇浅笑道:“你不要误会。” 归晚含笑点头,可她心里知道,这可不是一句“误会”解释得清的,提到苏慕君,他都未曾激动半分,可这个香囊,或者说是这个香囊背后的姑娘,却让他内心不平静了。 江珝不是传说中的冷血,或许他心里真的藏了个人呢?如此,自己算什么呢? 归晚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趁着江珝放松那刻,她倏地抽回了脚,起身跪坐在他身边,一脸的凝重。 “将军,放才的话还没说完,我有事瞒了你……” “哦?”江珝也面对她,不惊不诧,淡淡道:“何事?” 话总要吐出来的,可这不等于她没有压力,她越是紧张,胃里越是不舒服,一张小脸忍得煞白。就在她开口那刻,苁蓉进来了,端着备好的汤。 苁蓉捧着食盘上前,还未靠近,一只大手直接端起了上面的暖汤。接着,江珝试试温度,拣起勺子吹了吹,送到了归晚唇边。 一切都那么自然,包括那张俊朗的脸,虽还是冷清清,却透着让人安心的宁和。归晚居然有了丝暖意,比入口的汤还暖,这种暖意激起了她人性深处的本能意识,她想自私一把,沉溺在对面人给她带来的这种温馨中,久一些,久一些,再久一些…… 就这般,他耐心地喂着,她乖巧地喝着,不多时便喝完了。江珝递碗,一旁惊呆的苁蓉才反应过来,欣喜地接过来,掩不住喜悦地带着房中清理的下人出去了。 江珝再次将归晚抱回了稍间,这次归晚没拒绝,躺下的那刻把他也拉了下来,抱住了他。 这一举突然,看着臂弯间的小姑娘,江珝怔了片刻,随即笑着回手,把人扣入怀里,抱着她睡了…… 一夜酣眠,然醒来后,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 清早见归晚精神颇好,胃口也不错,江珝应她要求没再请大夫来。然后他一走,归晚立刻回房休息了。 事实上她并不好,昨日惊吓,似乎动了胎气,她一早起来肚子便隐隐作痛。眼下林嬷嬷休养中,归晚只能找苁蓉来了。这些日子,归晚品出了苁蓉的性子,她稳妥可靠,便将这一切告之她。其实苁蓉又何尝察觉不出呢,从侯府陪嫁到公府,所经所看,她早便瞧出蹊跷了,只是主子不说,她便看了也当没看到罢了。 正是因为她的安分,赢得了归晚的信任,眼下归晚能靠的也只有她了。 苁蓉领了任务,打着回侯府探小公子消息的名义,去了郑大夫的仁济堂,给归晚开了些保胎药回来。因着林嬷嬷也在服药,苁蓉便一起在檀湲院后罩房熬,躲人视线…… 可人一旦被盯上,有些事还真不是躲得开的。 睦西院西厢房里,苏慕君捏紧了帕子,两眼晶亮,盯着丫鬟紫鸢低声道:“你可瞧清了?真的是她身边的丫头?” 紫鸢忙点头。“瞧清了,是檀湲院的苁蓉。” “好,真好。”苏慕君冷笑,阴测道。 昨个紫鸢告假回家去探望生病的父亲,返回时途径东角楼,正瞧到了从霓裳坊匆匆而出的二少夫人和林嬷嬷。 自从胡泰一事,苏慕君和余归晚结怨,紫鸢也对这位二少夫人生了怨意,故而被好奇心驱使,跟了上去,直到二人进了仁济堂。她蹲守在仁济堂外,见二人不多时便出来,她又返身跟了上去,然不料二人并未走回去的路线,转着转着,她竟把人给转丢了。于是也顾不得在寻,赶紧跑回了公府,将一切告之了少夫人。 家中有府医,她还偏去外面的药堂,苏慕君觉出蹊跷,便让紫鸢一直盯着檀湲院,直到今儿苁蓉又去了…… “你可打听了她买的何药?”苏慕君问道。 紫鸢撇嘴。“问了,可人家咬死不肯说,如何求都不行,尤其是那大夫,便说这是客人隐私,只字不吐。”说着,她丧气地叹了声,忽而想起什么又补道,“不过,少夫人,昨个盯着檀湲院的柳儿说,正房半夜折腾起来,好似二少夫人吐了,苁蓉还给她熬了醒酒汤。” “吐了?” “是。” 这便又意思了,呕吐,偷偷看病,开药……苏慕君思索,然一瞬间想到什么,表情突然凝住。余归晚第一次来睦西院吃饭,林嬷嬷截了她的桂圆米仁粥……桂圆…… 所有的线索连在一起,苏慕君恍然明白了,心里有了个大胆的推测——难不成,她是有孕了? 眼下不知,可新婚那几日,苏慕君可是知道他们根本没有同房的,怎么可能一月不到便怀上了?所以说,这孩子便是她带来的—— 苏慕君心狂跳不止,她突然兴奋起来,干脆从椅子上起身,激动得在房中徘徊。 不行,不行,这仅仅是猜测,她没有证据,若是她挑明却闹了乌龙,那么倒霉得反倒是她。 江珝一定也不知道,不然檀湲院早就该闹起来了…… 苏慕君驻足,望着暮色四合的窗外,突然笑了。她想到该如何了…… …… 江珝接下来的几日都没有回来,一直在衙署。因为雁门战事胶着,还有三日他便要出发了。这调令出得急,归晚略有不安,一来他的伤虽在恢复但尚未痊愈,再者她也担心自己的事。 是日傍晚,她带着食盒去了衙署。 江珝正在和一众副将商议出征事宜,乍然听下人报夫人到了,他先是一愣,随即抱歉地对诸位笑笑,便放下手里的事务去了衙署后院的厢房。 冒然而来,归晚心里还是有点小忐忑的,正想着如何解释,不料他来的这么快。 “你如何来了?”江珝问道,语气里没有半分的不悦,倒是轻松得很。 归晚松了口气,嫣然笑道:“好几日不见你,怕你吃不好,来给你送些吃食,都是小厨房今儿特地准备的。而且,还有这个啊!”说着,她打开了食盒最下面那层,是他平时上的药。 江珝知道,其实下面的东西才是她来的真正目的吧。心里突然有种满足感,他缓缓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语气温柔道:“亏了你照顾,我快好了,不必记挂。” “怎么能不记挂呢,还有三日你便要走了,我就怕你任性,不顾伤口。” “往日没你,我受伤了不也好好的。” “可你现在有我了呀。”归晚顺口接了句。 不管有意无意,江珝突然笑了,捏了捏她柔嫩的小手,捧在面前端详,随即轻轻亲了一下。 这好似是他第一次主动近亲她,这一个月来,都是她在主动,突然换了角色她竟有些不好意思了。 瞧着她酡红漫尽的小脸,娇嫩得像刚刚出水的芙蓉,江珝摸了摸她头,扬唇道:“你能想到来看我很好。” 他喜欢她来?归晚仰头看着他,神情渐渐凝重。 可能接下来听到自己说的话,他就不会这般想了吧? “将军,在你走之前,我有件事得告诉您!” “将军——”门外突然有人唤了一声,接着,侍卫入门道:“右相来了,正在前堂!” 江珝看了眼归晚,笑道:“等我一会。”便随着侍卫去了。 归晚泄气坐回椅子上。好巧不巧,偏就这会儿来!自己说句话怎么就这么难呢! 衙署正堂,薛冕端坐堂首,淡定地看着徐徐入堂的年轻将军,面无表情。逆光下,看不清他面容,但这傲然挺拔的身影,总让他感到熟悉,可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江珝从容上前,不失礼仪地拜了拜。望向薛冕的目光迥然深沉,带着超出他年龄的气度和镇定,让人自动便在他面前矮了三分。 果然是沂国公教养出的爱子,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凛然之气。 “不知相爷今日到此可为北伐之事?”江珝没绕弯子,开门见山。 薛冕笑了,道:“是,奉今上之命,来看望云麾将军。朝堂之上,知道您谨慎不便留个准话,今上便让我来问问,您到底有几成把握,几时能凯旋?” 江珝静默须臾,淡然勾唇,应道:“下官无甚便与不便,大殿之上如何讲的,此刻还是这话。若是不计时日,不胜不归,然眼下不行,雁门之地入冬后对我军队极其不利,我大魏军士不耐严寒,所以我必须要赶在寒九之时定下局势,故而,几成把握我拿不准,何时归,也定不下。” 这话也就是他江珝敢说。他从来不把心底的计划告诉他人,即便是皇帝。可这大魏偏就离不开他,用于不用完全在于皇帝对他的信赖,而他也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以前不会,想来这次也不会。虽说皇帝主和,但面对云麾将军的提议,他驳回的次数还是少的。 所以江珝明白,薛冕今儿来,可不止是为了皇帝。他该是为他自己—— “相爷,您可还有何吩咐?” 和聪明人说话,不用拐弯抹角,薛冕知道江珝明白自己的来意。他笑笑,眼角闪着狡黠之光,打量了江珝半晌,屏退一众侍卫,走到江珝身边道:“我是想来问问,杭州围困之事。” “围困之事,相爷您该问贺大人,如今占据两浙的是他。”江珝镇定道。 薛冕有笑了,道:“若没将军解围,他如何能占据两浙,若非皇帝赐婚召你回京,这两浙还轮不到他呢。” “将军抬举了,下官是武将,对地方政权不感兴趣。” “我当然知道,您是豪杰,为我大魏打下一片江山的英雄,如果会牵挂这些。” “相爷过奖了,您夙兴夜寐,为国为民,才是大魏之栋梁。” “既然如此,这朝堂与地方之间的事,还是交给我们这些文官来吧。” 江珝沉默,对视薛冕道:“恕下官不懂相爷之意。” “你可是朗朗君子,也学会这插科打诨了吗?”薛冕冷笑,“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杭州围困之案至今悬而未决,关键就在余怀章下落不明。对他们是下落不明,但对将军你,可不该是了吧。” 江珝忽而笑了。“原来相爷您今儿是来讨人的,不过可惜了,我也想找到他,毕竟他如今也是我的岳丈——” 江珝把“岳丈”两字咬得极重,刺得薛冕胸口直疼。他若是知道余怀章在江珝的手里,是如何都不会让皇帝同意他娶了余归晚的。 “江珝,你这位‘岳丈’可是杭州失守的罪魁,你是要包庇他吗?” “相爷话严重了,我便是想,也没这个能力。此案自有今上断决,岂是为臣者左右得了的。” 薛冕没了耐心,江珝还有三天便要离开了,他没时间跟他绕圈子了。“江珝,你到底交不交出余怀章。” 江珝峻峭的眉梢挑了挑,勾起的唇略带诧异道:“相爷这话说得下官惶恐,我倒是还想劳烦相爷您,若是有我岳丈的消息,请您告之,内子为此事而急,下官瞧之不忍。” “好,好。”薛冕冷笑两声,“将军夫妇,鹣鲽情深啊。余家真是积福有你护着,你就护着吧,我看你护到何时是个头!”说罢,薛冕甩袖离开。 江珝对着他的背影,合礼而揖,漠然道了声:“不送。” 薛冕一走,禹佐立刻跨了进来。“将军,他知道余怀章在我们手上了?” “他早便知道了。”不然他不会派人跟踪余归晚。 “那要不要将余怀章换个地方。” “不必。”江珝阻止,“若换了便中了他的计了。他不知道余怀章在哪,今儿所来,不过是试探吧了。但不管怎样,我走后一定要加派人手守护,更要尽可能保住他命,让他尽早醒来。薛冕对他如此费心,只怕杭州失守没那么简单。” “是。”禹佐应。 “还有……”江珝想了想,低声道,“此行我便不带你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替我守好她。” 禹佐皱了皱眉,还是爽快地应下了。 想到她,江珝也该回去了,她应该还在后院等着。然一出门便被曹副将拦住,无奈军事为重,他只得让禹佐去通知她一声,叫她先回去吧,并告诉她:他今晚一定回…… “今晚一定回。”就因为这句话,归晚愣是没睡,坐在次间的罗汉床上等他。怎奈等到三更梆子响了,人还没回,归晚已抵不住困意了,连陪她一起的茯苓都捏着绣绷打起瞌睡来,苁蓉拍醒了她,让她回去睡觉,自己留下来陪表小姐。 归晚看看两人,打了个哈欠,摆手示意她二人去睡吧,自己也回了稍间。 她抱着被子躺下,心里翻腾。这几日屡屡沟通不成,不是这事便是那是,她甚至都觉得是不是老天在暗示自己不要将实话说出去。 其实老天也算眷顾,她才嫁进来不过一月,江珝便要出征了,如此的话,她完全可以在他走的这个时间里,偷偷把孩子做掉。若是北伐不顺,他一时半会儿会不来,她甚至可以一直隐瞒,借由回到侯府把孩子生下来。只要得到父亲的下落,她便可以提出他承诺的那句话:你若是不愿,我便放你走。 只要他说的不是句空话。 可是—— 即便如此,她还是想和他说真话,她也说不清自己期待的是什么,明明无所谓的人,明明可以掩饰过去的事,可她总是想坦荡荡地站在他面前,平等地去与他交流。 如果他可以接受,她会感激他;如果他不能接受,她也无所畏惧,因为坦荡。 原来真正可怕的不是真相的暴露,而是这个隐瞒的过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地圆,永远生活在心虚中,连对方给予的温馨都不敢坦然接受,这太痛苦了。 归晚庆幸,还好自己在他离开之前明白过来了…… 想着想着,归晚心里豁然开朗,不知觉中睡去了。待江珝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归晚刚用过早饭,便瞧见匆匆而归的他。看样子他是一夜没睡,人倒还算精神,可眉眼间尽显疲惫。 她追上去问他可要用早饭,他没看她,淡淡道了声“不用了。”便脱下官服转身走了。 归晚站在哪,瞧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净室里,她总觉得哪里不对。然此刻,苁蓉见将军离开,赶紧将端来的“燕窝”送了进来,她似乎没料到将军会回来,于是悄悄问道:“表小姐,今儿这药,咱还喝吗?” 归晚看了看药,又看了看净室的方向,淡定道:“喝,就放这吧。” 31.真相 “放这吧。”归晚指着稍间小几道。 苁蓉迟疑。“您还是赶紧喝了吧,免得将军回来被发现……” “放这吧。”归晚再次道声。 苁蓉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 只得依了她, 跑到门外替她把风, 盯着净室的动静。 果然不多时,沐浴后的江珝回来了。清水洗去了他的乏累, 但依旧没能舒展他眉间的倦意, 他走到紫檀柜子前, 兀自拿出一身干净的常服,站在那不紧不慢地穿着,不言一声。 归晚上前,转过他身,帮他系衣带。 二人沉默有些诡异,直到腰带也系好了,归晚捋了捋绶带上的流苏,仰头弯眉笑道:“好了。”望着那张干净到绝尘的脸, 她又补了句, “夫君真好看。” “夫君。”江珝低身沉吟, 随即鼻尖一声哼笑。“将军, 夫君, 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归晚莞尔,没说什么,视线落在他不算对称的衣领上, 伸手帮他理了理。 江珝目光瞥了眼小几上已经温凉的药汁, 又问:“为何喝药?” “身子不舒服。”她爽快答。 “哪不舒服?”他追问。 二人目光对视, 归晚霎时间回到了最初,他垂眸的那一刻除了凉薄冷漠,什么都没瞧着。她心忽地一寒,隐隐察觉到什么了。 归晚笑笑,平静道:“将军都知道了,还需问吗?” 她收手,却被他一把攥了住,用不带怜惜的力度。 “我要听你说。” “我有孕了。”她看着他,不惧不躲,甚是坦然。 江珝僵住,二人对视,时间恍若静止。 昨夜他回来了,却遇到在花厅守候的苏慕君,他本想绕她而行,却被她拦住,任他如何不想听,她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留,跟在他身后一股脑把话道了来:余归晚不但有孕,而且还在服药。 自小相识,苏慕君的脾气他了解,出身高心气傲,自矜自负,还有那么些执拗。但她不会傻到拿“有孕”这种事来诋毁造谣。 江珝内心震惊,面上却未表露丝毫,强做镇定回了檀湲院。 事实真假,他必须问个清楚。 可人还未进,便透过窗格瞧见罗汉床上那个小身影,她抱着引枕昏昏欲睡,苁蓉劝她几次回去,她都拒绝道:“再等等,等他回来再睡。” 明明是要回来质问,这一刻却不想见她,于是压抑着满腔怒火回了衙署…… 沉静了一夜,他心情也平静了很多,也许是个误会呢,他不该为人左右。直到他回来看到这药,他耐不住平静了。其实他心里有数不是吗,前些日子她几次欲言又止,他就该瞧出端倪! “余归晚,你好生厉害啊,竟瞒了这般谎言!” 归晚被他捏得生疼,却挣扎不开,干脆对视他,怨道:“你以为我愿意瞒你吗?当初成婚,是你选择的我,没有任何征兆,我甚至连个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圣旨便下了,我敢抗旨吗?我本想解释,可沂国公府的聘礼却来了。整个过程我被动得连选择做不了,一步步被推到了这。” “那你成亲后为何不说。” “我敢说吗?”归晚反问。 她本想二人坐下来好好聊,看来是她想得简单了。 “我是想说,可因我父亲,从洞房那夜开始你便对我心怀芥蒂,我哪里还敢说。等我想说的时候,又总是被各种原因岔过去,没机会说……” 话到此,她语调渐渐低了下来,连视线都默默收回。 其实她有点心虚了,若是完全没机会也不然,那夜他抱着她的时候,她完全可以讲出来,只因不忍破坏那一刻在他怀里的安逸和温暖,故而没有开口。她不得不承认,那一刻她有私心。 “孩子是谁的?”他追问。 “我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他声音冷清清地,冷得人心凉,归晚抬头看他,竟从他双眸中看出了抹轻蔑。 “孩子是薛青旂的?” 话一出口,归晚彻底愣住了。 她能理解他为何如此问。她和薛青旂两小无猜,有婚约在先,何况从江宁回京,一直是他陪在她身边。 可理解归理解,任何人如此问,她都不会反感,可唯独他不行,自己对薛青旂的态度,他明明是知道的!同样从杭州归来,她一路磨难他比任何人都该清楚。 “我有孕月余,见到他时已经怀孕,只是不自知而已,他虽带我回来,我们也并没有独处的机会。”归晚语调异常的镇定,她盯着江珝继续道。 “你问我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我告诉你,都有。我既不知道,也不想再提。我带着弟弟逃出杭州城,随行者只有难民。逃离途中,我们遇到叛军围剿,经历非人的折磨,我带着弟弟几乎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后来弟弟走散,我溺水昏迷,险些连命都没了,到现在记忆都是恐怖的片段,那种境况,我会有心思风花雪月吗?所以,将军,你说孩子是哪来的?” 说罢,归晚用力一挣,脱离了他的禁锢,可因着用力过猛,她撞到了小几上,只听“啪”的一声,炖盅坠落,药汁随着迸裂的瓷片四溅。 这一声巨响也把江珝惊醒了。还是满腹的怒火,此刻竟燃不起来了。他久经沙场,所到之处,所见罹难的百姓还不够多吗?壮年被杀,妇孺被虏,光是他自己解救出的难民便是不计其数。他突然想到了西湖边那个被他救下的那段遗憾…… 江珝沉默良久,目光一扫发现了她手上被迸起的碎片划伤的血痕。他默默上前,要去握她的手,然归晚却惊悸着躲开了。 瞧着她下意识动作,江珝蹙了蹙眉。她还是怕自己的…… “对不起。”他低声道,还是把她手拉了过来,轻轻用手帕擦拭伤口。 其实伤得一点都不重,可他却擦了很久。终了,他问了句: “所以你是为了这个孩子,才对我百般用心。” 这话问得,归晚真是没法开口。她刚嫁进来的时候,可不就是这个心思,可是后来…… “也不都是。” 江珝心猛地一紧,捏住了她指尖。 “还有我父亲……” 对呀,还有余怀章。他怎么把这个忘了,多明确的目的啊! 江珝鼻尖淡淡哼了一声,颇有些凉苦之意,自嘲之味。他将手帕轻轻系在她手上,头都没回,转身大步离开了。 归晚看出他又气了,可为什么气啊。不管是出于怜悯还是其他,他方才道歉的那刻,她以为他已经接受自己了,可为何提到父亲,他又变脸了。自己记挂父亲,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她为父亲而向他求情都求了几次了,这会儿怎会这么大的情绪? 归晚看着地上的药汁,想唤苁蓉来打扫,随便再端一碗来,却见她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惊忡道:“表小姐,二公子他方才去了后罩房,把药都倒了,还嘱咐不许你再服这药。” 这……这叫什么事啊。 他把药都倒了,竟怒至于此? 只怕这事会瞒不住了,若是被沂国公府上下知晓,她便也不用再留了。好似问题有点闹大了。 江珝脾气她明白,若是她主动说,会好些。可偏他就是从旁人口中得来的,这种被欺骗的感觉让他如何不气? 旁人,这人到底是谁…… …… 睦西院,西厢房里,苏慕君正在泡茶,她才浇了一遍紫砂壶,便瞧着紫鸢进了来,掩上门后迫不及待地奔到她身边。 “檀湲院果然闹起来了,听说把瓷器都打了,二公子摔门而去。” 苏慕君拈了几叶六安,冷笑一声。“那便对了,看来我预料得没错,她是真的有孕了。” 为了验证,她昨晚上等了江珝半宿,就怕他不会给自己机会说话,她跟在他开门见山便把一切都道了来,让他想不听都不成。 这种事,是个男人都不会忍下,何况是江珝。只要他和余归晚闹起来了,那便说明此事为真,便是假的,碍着大房的面子,江珝也不会将自己如何。 “既然是真的,那我们要不要告诉老夫人。”紫鸢结果少夫人手里的茶罐,追问道。“若是府里得知,瞧这府里还容得下她!也替您解了上次被冤的气!” 苏慕君闻言,手顿住,秀眉微挑睨了她一眼。这一眼,凌厉得紫鸢心下一怵,噤声不敢多语了。 苏慕君怎么不想说,若是告之余归晚有孕而嫁,不要说之前那局可扳回来,便是这个家她也留不住了。她根本就配不上江珝,自己盼得不就是让她灰溜溜地离开江珝身边吗。 可她不能说! 她还记得昨夜她告诉江珝这一切后,他转头投向她的那个眼神,狠戾得她登时脊背发凉。相识十几年,她从未看过他如此深情,也更没听过他阴森地语调对自己道: “大嫂,我若在府上听到第二个人提及此事,你知道我会如何吧!” “少夫人!水,水溢出来了!” 紫鸢的唤声把苏慕君的思绪扯了回来,她赶紧放下茶壶。望着案上的一滩水迹,苏慕君长叹了口气,冷漠道:“不急,再等等。” …… 江珝一走便再没回来,归晚心怀忐忑地过了又一日,这一日除了江沛没人来找她,一切平静如初。 江沛每次都是偷偷而来,连齐嬷嬷都不跟着,想来归晚也明白,定是梅氏与苏氏不许他与自己有往来。 可他才七岁,如此真的没人会发现吗?尤其是他身边寸步不离的齐嬷嬷。归晚突然觉得,许齐嬷嬷不是真的被他甩开,也许“甩开”便是一种“掩护”吧。 如是想,归晚越发地觉得江沛小家伙过得不易了。可他偏就什么都不讲,从他脸上也瞧不半丝阴郁来,虽说胆子小了点,可心底阳光得很。这让归晚喜欢得紧,可也疼惜极了。 小家伙趁歇晌的功夫又来了,虽刚和江珝吵了一场,但她对江沛用心依旧。 他上次借了本《山居杂记》,依江珝要求,他给归晚讲了一遍。小家伙才启蒙不久,这类书他并不能完全看透,不过他还是看得很认真。他复述之后,问道:“婶婶,什么是‘专气致柔’?” 归晚笑了,这个她还真的听过,是《老子》里的一句话。不过她不大熟,未避免误人子弟,她还是从架子上找到了本《老子》,找到了原话讲给他:“‘专气致柔’出自于‘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是说,身心一致,聚结精气,内部协调,以致柔和温顺,能像婴儿一般。” “为何像婴儿?”江沛又问。 “因为婴儿是柔弱的象征啊,老子喜欢用水和婴儿来比喻柔弱。专气也好,致柔也罢,一切都要“自然而然”,老子说如婴儿,像婴儿那样纯真质朴,形神相合,活泼自然……” 归晚说着说着,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狐疑地盯着江沛。可小家伙却是一脸的恍然,笑道:“谢谢婶婶,我明白了。” 他明白了,归晚可有点糊涂了。 江沛把书还给了归晚,便在书架上找起下本要借的书。他伸手手臂,指着架子上一本装订考究,描金的书问道:“婶婶,我能看这本吗?” 归晚看了一眼,是《脉经》,笑道:“这个可不是你该看的。” 说罢,她登时怔住,盯着江沛那双纯粹的大眼睛,她似乎一下子都明白了。 这应该是他给自己打的第二个“喷嚏”吧! 见婶婶道他不适合看,江沛“哦”了一声便收回了手臂。就在衣袖再次掩盖手臂的那刻,归晚又看到了他胳膊上的伤。 归晚的心像被拧了一把,疼得要命。 她蓦地将江沛拉入怀里,怜惜地抚着小家伙的头,问道:“你愿意和婶婶一起住吗?” 江沛好似没明白,呆愣愣地看着归晚。 归晚也含笑看着他,温柔道:“只要婶婶不走,婶婶一定帮你……” …… 江珝连续两日没回,归晚也连续过了两个貌似平静的日夜。明个一早他便要出军北上了,刚用过早餐,下人来传,江老夫人唤她赶紧去东院一趟。 归晚心登时一提。 该来的总归要来,归晚要去面对了。林嬷嬷和苁蓉陪她前去,然一入门,江老夫人便慈笑迎了来。 “你可算到了,今儿咱要去寺里给璞真祈福。往日里这事都是我来做,如今他有媳妇了,这任务便交给你了。”说着,便吩咐下人备车。 看来江珝什么都没说。可也是,他连回都未回,如何说。 归晚随江老夫人到了般若寺,在大雄宝殿前为江珝祈福。对此,归晚是心挚意诚,求佛祖保佑他一路平安,早日凯旋。 离开时,经过观音阁,她也特地为他求了个平安福。 不管怎样,他是为大魏而征,是百姓的英雄。 祈福过后,大伙便要回去了。途径距衙署不远的那条街,江老太太问她可要去看看夫君。归晚婉拒。 “明日便要出征了,想必定是忙得很,还要点兵,部署,更得准备明个一早见陛下,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你若不去,怕他今晚也回不来,前一晚上都是要在皇宫大殿外候着的。”江老夫人劝道。 归晚笑笑。“还是算了,明一早我去城外送他吧。” 老夫人闻言,拉着她手,点头笑笑…… 32.送行 江珝在衙署留了一夜, 和众将士商讨行军事宜。鸡鸣时分, 他已经在皇宫大殿外准备祭祀之礼。直到黎明时分,东方微亮, 誓师礼毕,他带着将士朝北城门去了, 和城外的大军汇合。 北城门前, 停着几辆马车。漫尽的黛青,笼着氤氲的晨雾,车上微亮的琉璃灯, 像是企盼的目光, 照暖人心。江珝知道,祖母来送他了。 初嫁沂国公,每每夫君出征,江老夫人都会在城门前为他送行,后来便是为儿子,儿子离世后,便是孙儿……祖孙三代人,她一次都未曾落下过,即便缠绵卧榻之时,也要托着病身而来。已经送走两代人的她知道,这世上便没有常胜将军,只要他们还活着, 便永远都在征途上, 谁知道哪一次就是最后一次。 江珝下马, 透过薄雾朝马车靠近,马车前影绰的身影越发的清晰了,还未待他走近,对方道了一声:“将军。” 江珝定住,再去辨认,确定了那抹纤细的身影。他没动,她却朝他靠近。 晨雾微凉,他整个人也冷清清地,那张不似人间应有的俊容,在银光冷甲映衬下,透着凛冽的威势,确如降凡的天神,不容人靠近。 可余归晚还是靠近了,眉眼弯眯,笑意粲然,唇角的小梨涡依旧汪着蜜似的。她目光带着敬畏和仰慕,自上而下,从凤翅盔到战袄,从佩剑到战靴,看了个遍,含笑感叹道: “我还是第一次见将军穿盔甲,真漂亮!” 刹那间,凝重的屏障,被她一句话敲碎了。江珝内心一动,本还肃穆威严的人,勾了勾唇,鼻尖淡哼了一声。 “漂亮”,他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如此夸个将军。 他没回应他,问道:“祖母呢?” “祖母说晨雾凉气重,她便不下车了,让我来送你。” 透过她头顶,他朝马车看了一眼。别说入秋,便是暴雨寒雪,祖母都未曾留在马车上,显然她今日是为了余归晚和他。 他没说什么,目光收回,却漠然地落在了她的肩头,他似乎并不想和她对视。 可她却无甚反应,依旧笑容嫣然,好似他们之间便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将军,你伤可还好?” “好了。” “那就好。”她点头。“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将军万事小心。” “嗯。” “北方天寒,将军注意保暖,我给你带了裘衣,交给侍卫了。” “嗯。” “你这一去,府上人都会惦念你,尤其是祖母,你若有时间,别忘了报个平安。还有……” “余归晚。”江珝打断了他,低头看着她,面沉似水。“你不必再叮嘱,我不是第一次出征了。” 归晚愣住,娇艳的小脸透出无措,她眨了眨长睫,软语道:“可我是第一次送行啊。”说着,她攥了攥手里的东西,又问,“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他平静地看着她,没应。 她深吸了口气,道:“我知道这事放在谁身上都难以忍受,我也理解你的心情。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但事实是我们彼此都是无辜,我不会因此事向你道歉,即便要抱歉也是为我拖延了你知情的时间。当然我也不会要求你原谅我,或者违心接受。 这孩子是我的,我自己说的算,自己负责,但妻子是你的,我随你处置。你可以把我遣回侯府,也可以将此事公之于众,名正言顺地休了我,如此皇帝也不会怪你。我只求你别迁怒……” “留下吧。”江珝幽沉的嗓音淡淡道。 归晚怔了一瞬,仰视他道:“留什么?” “孩子留下,你也留下。”他回道,无甚表情的脸上透着平和。“不明真相便娶你入门,是我的过失,我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也不会赶你走,除非你自己要走。我还是那句话,你若愿意,随时可以离开公府。至于孩子……” 他目光向下,落在了她平坦的小腹上。“如果你不想走,那便留下。我可以养着你,也会帮你给这个孩子名分。” “你的意思是,我还是你名义上的妻子,这孩子若诞生,便落在你的名下?”归晚反问。他这不仅是要给自己一席容身之地,还成全了孩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会是你的嫡长子或长女,你可甘心?” 江珝对视她许久,眼底深邃,瞧不出他在想什么,唯是听他淡淡“嗯”了一声,道:“如果你非要找个理由,那就算我对过失的弥补吧。”虽有有些心绪,他不敢承认。 “好!”归晚痛快应声,他话至如此她还矫情什么。江珝肯帮她,她感激无比,坚定道:“你放心,我必不会碍你事,只要孩子的事能够解决,待你回来之后,是休是离全凭你决定,我绝无怨言,我绝不耽误你娶妻生子。” 归晚信誓旦旦,江珝却沉默了,眸低之色越发地深沉。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再没留一句应声,转身便要走。然还未迈开一步,手被她拉住了。 “将军!”归晚轻唤了一声,方才淡定的脸带了抹羞怯之色,艳丽得把晨雾都驱散了一般。她摊开手掌,是她昨日为他求的平安符。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着你。”说着,她踮起脚尖,将符挂在了他颈脖上。 江珝捏着还带着她手心温度的平安符,心下一动,柔声道:“我会的。你也照顾好自己,既然孩子留下了,那伤身子的药便不要再喝了。” “嗯?”归晚茫然。“什么伤身子的药?” “那日你服的药……毕竟是条生命,它是无辜的,留下吧。” 归晚愣了,难不成她以为自己喝的是堕胎药?谁告诉他的?归晚疑惑,却又一霎间她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把那药都倒掉了,她还道是他愤怒使然呢。原来那个时候他就想要留下这个孩子了,她心里也莫名有点暖,怕耽误时辰,便也没再追问,甜然笑道:“我,我听你的。” 江珝点头,抬起的手顿了顿,终了还是没有落在它想要落的地方,走了。 此刻,归晚的心算彻底落地了,从打知晓怀孕,她还没这般踏实过。再不用为孩子发愁,也不用因隐瞒他而愧疚,更不用违心地去逢迎讨好,之前的一切负担卸下之后,她轻松无比。 望着骏马之上,那个远去的身影,归晚会心而笑。她感激江珝,不仅如此,她也彻底了解了这个人,他不仅仅是性情任侠豪放,忠义信直,生活中他也是心怀善念,坦荡之君子。都说他无情冷酷,可谁清楚他纯粹的那面呢,她突然想到了他的字,“璞真”,返璞归真…… 随着东方既白,迷雾散去,江珝一行人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北城门外,归晚随着老夫人回府。马车上,江老夫人倚着引枕,面容安详宁静,可还是掩不住疲惫。她之所以让归晚下车没有错,她送不动了。 “往后,他便交给你了。”老夫人拉着归晚的手叹道。 归晚笑笑:“嗯,往后我会陪祖母一起。” 老夫人摇头。“送不动了,我送了整整四十八年,送走了夫君,送走了儿子,我送不动了。” “祖母可别这么说。”归晚笑着靠近老夫人,哄道:“将军方才没看到您,还颇是失落呢!您不仅要送,还要应他凯旋呢。” 老夫人笑了,拍了拍归晚的小脸道:“有人接替我,还不让我歇歇了?我早晚有动不了的那天。”归晚要劝慰,却被她阻止,接着道:“人都有生老病死,我这把岁数,还能送他一辈子?往后就由你来接替了。其实我看得出来,他面上不说,心里可盼着见你呢,这样我就安心了。 璞真啊,说来也是可怜,少年丧母,跟着父亲南征北战,没享过几天安宁日子。可即便在家又如何,别看他现在被敬着,当初因为他出身,这府里上下没人待见他,大房都容不下他,还盼着谁对他好,我想护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啊。所以家的温暖,他是一点没体会到,瞧他一门心思北上就知道了,对他而言,铁蹄下混乱的幽州更似他的家,为何?因为那曾经有个疼过他的娘亲。 外面都说他人霸道,脾气不好,可谁又真正了解他。这么多年,我就盼着他成家,能有个知冷知热,真心疼他的人,还好他娶了你,我也看得出,你用心待他。” “祖母。”归晚小声唤道,“您这么说,我可是愧疚呢,我若让您失望了怎么办。” “那就别让我失望啊。”江老夫人握了握她手,含笑道。 归晚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便再没说什么了。见老夫人咳了两声,料她是一夜没睡,又侵了早秋的凉气,赶紧扶她半卧下来。 车行得不快,摇摇晃晃,总算回到了沂国公府。 车上小憩过后,老太太稍稍恢复了些,归晚搀扶老夫人回房,才通过仪门,绕过过堂的影壁,便瞧见云氏身边的贴身丫鬟迎了上来,乍然见到老夫人和归晚,神色惊喜,匆匆作揖便转身回到正堂唤道:“二夫人,三夫人,老夫人和二少夫人回来了!” 云氏闻声,赶紧迎了出来,笑容可掬地给老太太请安,待归晚将老夫人送到正堂的太师椅上,她一把将归晚拉了过来,目光喜滋滋在她身上扫来扫去,绕上绕下,最后落在了她中间。就在归晚发愣的时候,她伸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上,啧啧两声,抿笑对着江老夫人叹道:“还是老太太有福气啊,盼着什么,就来了什么!” 33.谋划(上) 云氏闻声, 赶紧迎了出来, 笑容可掬地给老太太请安,待归晚将老夫人送到正堂的太师椅上, 她一把将归晚拉了过来,目光喜滋滋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绕上绕下,最后落在了她中间。就在归晚发愣的时候, 她伸手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啧啧两声, 抿笑对着江老夫人叹道:“还是老太太有福气啊,盼着什么,就来了什么!” 江老夫人闻言一愣, 再看向云氏的手便也懂了,恍然展颜, 不可思议的望向归晚。 此刻的余归晚, 已经完全僵住了—— “瞧侄媳妇, 有这等喜事也不知和我们言语一声, 还想瞒我们到何时。”云氏拉归晚坐下, 搀扶着她好似她已是六甲之身了似的, 生怕脚下不稳。 归晚窘的笑了笑,没应声, 倒是一旁的宋氏哼笑道:“二嫂你也是多操那份心, 再如何到底人家大房是一家人, 就算要告诉也不会先告诉咱这没紧要的。” 这话怼得云氏好不尴尬, 乜了她一眼,含笑对归晚道:“都是咱江家的事,还分个里外?侄媳妇有孕是大喜,若不是慕君告诉我们,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二婶母!”角落里,苏慕君唤了一声,归晚这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她婉笑上前,依旧端庄娴静。“我都说了,我也只是猜测而已。瞧您心急的,让二弟妹都不敢接话了,万一若闹个乌龙,可不是让二弟妹为难,该怨我了。”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是吧!归晚暗自哼笑。二人对视,眼底冷漠昭然。她知道苏慕君什么都晓得,也明白她等的是什么,无非是自己否认,她来个当众揭穿—— “我可不是要怨大嫂,我还没准备好呢,你便替我讲出来了。”归晚嗔笑,眼神娇羞地瞥着大伙,“都说三月不稳,我是怕会有闪失才没说。何况人生第一次,谁不想寻个良机吉时的,亲自和大伙道来,我算是白准备了。”说着,她幽幽叹了口气,好不失望。 这话一出,大伙不免看向苏慕君。可不是,人家小两口的喜事,自然由人家亲口说出,好给众人个惊喜,也给江家宗族个交代,可苏慕君倒好,抢了人家头彩,偏就嘴快先讲出来了,换谁谁乐意。 苏慕君脸色也不大好看了,她没想到余归晚会这么痛快承认,不仅承认了,还抽了她一巴掌。 “怪我一时昏了头,我给弟妹赔礼道歉,嫂嫂这也是为你高兴吗。” 归晚笑笑,然眉头却未舒展半分,自带三分委屈。云氏见此,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听说你自己去看了大夫,还在服药,可是不舒服?你也是,咱府上有府医,何必去外面,还不告诉我们。” “我是怕长辈担心。”归晚应道。 江老夫人闻言,问道:“璞真可知道?他也够沉得住气,你年岁小不懂事,他也由着你。咱府上的吴先生,那原是太医院的大夫,致仕后才被咱请来,那外面的大夫哪比得上他。” “是啊,不若把药拿来,给吴大夫看看,现在外面庸医太多,不过读了几本医书便敢挂悬壶济世妙手回春的牌坊,到头来不知道坑了多少人,弟妹可不要上了这个当啊。” 苏慕君关心道,许是因她面相清秀温婉,这话说出来颇是殷切。归晚盯着她,笑不上眼,道:“不必了吧,给我瞧病的大夫,也是我外祖父挚友,这点我还是信得过的。” “以防万一吗,你怀着江家的孩子,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也得让大伙放心不是。” 说着,苏慕君看了眼江老夫人,老夫人赞同地点了点头。归晚知道拒绝不得了,便遣苁蓉去取药方,而苏慕君也遣了紫鸢跟去,打着怕出差错的名义,非叫她把药也带来。 云氏唤人去请吴大夫,半刻钟后,吴大夫和苁蓉脚前脚后入了正堂。 吴大夫接过药方瞧瞧,又品了品今儿新熬,归晚还没来得及喝的药汁。 老先生眉头微微一蹙,放下药碗,思量了半晌,直到江老夫人催促,他才捋须而道:“这药方温和,是有调理气血,达到保胎的作用。”老夫人闻言,长出了口气,可还没发声,只闻老先生又道:“可是,这药便不一样……”说着,他笔尖一挥,在药方下面又添了两剂药。 “这是药汁里的药方,比原来多了生南星和大黄,加上它们俩,这方子便从温补成了副慢性的堕胎药。” 老先生话一落地,堂中鸦雀无声,大伙惊得呆住了,连归晚也看着那服药不敢置信。 “二弟妹,你为何要服堕胎药啊!”没给大伙反应的机会,苏慕君厉声叹了句。 归晚看着她,耐住火气镇定道:“我没有,这不是我喝的药。” 然苏慕君哪在意她说了什么,接着道:“怪不得弟妹不敢说有孕的事,还要偷偷摸摸去外面瞧大夫,原是你存了这份心思。二弟妹,你怎能如此狠心,这可是江家长孙啊,你到底和江家有何仇怨要做出这种事。” “我既嫁入公府,便是江家的人,我与江家有何仇怨。” “没有仇怨你做出这等无情之事!怪不得前日二弟和大吵一架,还摔了药碗,想必就是因为这个吧!虽说二弟人冷了些,可他是真心待你,这府上谁瞧不出来,你们平日也恩爱有加,你到底为何会这么做!” 苏慕君继续补刀,也刀刀补到位置,果然大伙脸色都变了,狐疑地盯着归晚。堂上一时压抑得很,气氛刚刚好,苏慕君盯着归晚,惊恐道:“难不成这孩子……” 她话说句,留下无限遐想。在大伙还没绕过弯来时,老太太先品出这弦外之音了,喝了声:“休要胡说!”说罢,她凝重地看着余归晚。 归晚知道她在给自己机会,于是淡定道:“祖母,我岂会不知这孩子的重要性,我盼都来不及,哪有理由不要。况且,就算我不想生,堕胎的方式千千万,一剂药下去便能解决的事,我何苦选了这么个办法慢慢折磨自己。大嫂说我和将军吵架,您可听到我们吵了哪一句?那药碗不过是我不小心碰掉的,不仅碎了,还划了我的手,怎么就成了我们吵架摔的了?”归晚亮出了自己被划伤的手,盯盯地看着苏慕君。 眼下谁是谁非,没人辨得清,这个节骨眼,也没心思去辨,思及她已经喝了几日的药,江老夫人赶紧对吴大夫道:“快,快给她把把脉,看看孩子如何!” 这话一出,归晚怔住,捏着帕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唇抿得更紧了。别人瞧不出异常,苏慕君可看得出,余归晚怕了。她心里冷哼,什么喝药,什么吵架,不过都是铺垫罢了,这才是重头戏! 若是没有这药闹腾,归晚还好找理由拒绝,眼下众人都在为她忧心,这脉是不号也得号了。 归晚坐在椅子上良久没有应声,动都未曾动一下,吴大夫颤悠悠上前,和颜道:“请二少夫人将寸口借老夫一搭。” 归晚依旧未动,吴大夫又道:“少夫人信不过老夫?老夫入太医院前,可是随军数年,何等疑难杂症没瞧过,这点事不在话下。”说罢,他朝她点了点头。 二人默默对视,归晚眼皮一撩,忽而瞧见窗格外隐约有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她轻轻“嗯”了一声,挽袖将皓腕搭在了身旁的放茶小搁几上。 老先生静静把脉,不过片刻便展颜而笑,对着老夫人道:“少夫人药量服得少,无大碍。” 闻言,众人长舒了口气。然一旁的苏慕却问道:“老先生可瞧准了,想来弟媳孕事不足月,危险着呢。” 归晚登时瞥向她,她蹙了蹙眉,无辜道:“怎么?我可是哪说错了。” “没错。”吴大夫微笑道,“二少夫人日子尚浅,方足月,是得精心着点。这种事,可万不能再发生。” 此言一出,惊住的是苏慕君了。 不可能!若按吴大夫所言,余归晚应是洞房便怀上了。可他们虽成婚一月,据她所知,起码半月都未同房,怎么可能怀上,这孩子铁定不是江珝的!可她如何开口,人家房里的事人家自然清楚,无凭无据岂容得到她开口,便是说了,吴大夫的话在这,谁会新她。 苏慕君乱了方寸,她没想到布好的局,结果会是这样,到底哪里出了差错?难不成真的是自己消息有误,他们洞房那日……不对,不应该啊,谁会有那么早的孕吐反应。 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吴大夫……苏慕君记起来了,她曾听梅氏提过,大爷江懋年轻时曾在战场中箭,且命中要害,是随军吴郎中将他救回来的,那时候江珝十一岁,刚从幽州回来,被江懋带在身边……苏慕君低哼了一声。江珝啊江珝…… 这局输了,苏慕君认了。她不是个不识时务的,于是一副释然的模样,感叹道:“好在没事,弟妹可是得小心了,至于这药……” “这药我可得查查到底怎么回事!” 归晚垂目理着挽起的衣袖,不疾不徐,冷道了句—— 34.谋划(中) “吴大夫言,我体内药量不大, 无甚影响, 那应该是我服用的少, 应该是刚刚才接触,对吧。”归晚看了眼吴大夫, 老先生点了点头。“我喝这药已经那么多天了,若是有堕胎之心, 只怕这孩子早留不住了,何必先喝几日补药, 再去喝堕胎药?”归晚冷笑, 接着道:“可见这药不是我自己加的。但不管是谁, 这孩子对我极其重要, 我不会原谅此人的!” 云氏脸色阴得很,这事闹得可有点大了。她眼下是当家主母, 发生这种事多多少少也要牵连她,道她照顾不周,于是劝道:“侄媳妇多心了,许是药铺伙计抓错了药呢。” “呵!”宋氏蓦地哼了声, 她就讨厌云氏这瞎团和的性子,掩耳盗铃。“这是哪家药铺啊,掌柜可真大方, 抓药还带多赠两剂的, 这是要广施善缘啊, 还是要夺人命啊!” 这话损得不留情面, 云氏脸都绿了。这会儿连着被宋氏怼了两次,她憋着鼓气不言语了。 “一次可能错,但不可能次次错,不是药铺的责任,这人还肯定在我身边。”归晚说着,看了茯苓一眼,茯苓会意,喊着檀湲院的嬷嬷推进来个小丫头,紫鸢一眼认出来了,是她派去盯着檀湲院的柳儿。 “我记得这姑娘原来是睦西院的人吧。”归晚悠然道,“你看,我‘吵架’大嫂知道,我‘摔碗’大嫂也知道,我怀孕大嫂更知道,包括之前将军留宿书房,我去给他送糕点,连这您都一清二楚,看来我们房里的事,您还是相当关注呢。可您怎么知道的呢?我想来想去,除了我的陪嫁丫鬟,檀湲院的婢女都是二婶母安排的,好像唯独柳儿是从睦西院来的。”说着,她对视云氏。 云氏可不想牵扯上半分,笃定道:“我派的丫鬟,可都是精挑细选的。” 苏慕君被孤立,她指着归晚怒道:“你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给你下的药,我害的你了?” 归晚没应她,眼神里却是一句“你说呢?” 苏慕君冷笑一声,反问道:“母亲潜心修佛,大房一直是我打理着,江珝是沂国公府的支撑,也是我大房的人,我关注他又怎么了?不对吗?你凭什么说我要害你。” “因为你没孩子。” 归晚冷不丁地抛出一句,话语毫不留情,甚至有些无情,直直往人心窝子里戳。大房可怜就可怜在有两个寡妇,在梅氏和苏氏面前,众人连江懋和江璟父子都不敢提,生怕惹她们伤感。可归晚这句话,比提这二人还过分,简直是把人伤疤揭开示众。 谁也没想到乖巧的新妇竟然会说出这么句话,大伙惊得下巴都掉了。可仔细想想,说的虽直白了点,也不是没道理。看看这两个大房的媳妇,真是同人不同命:一个有夫君照顾,入门一月便有了身孕,可另一个呢,同样成婚一月,却守了寡,连个后都没留,无依无靠。 如此两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生了妒心,也不是不能理解,何况苏慕君和江珝曾经还有那么曾关系…… 苏慕君气得都快炸了,自己岂会因个孩子妒忌她,自己何尝在乎过孩子?! 话都到嘴边了,苏慕君一个急刹咽了回去。她不能开口,她若说自己不在乎孩子,那她在乎的是谁?还不是江珝!所以不管她怎么说,都是掉进了余归晚的套里! “这理由太牵强了,我又是何必呢?眼下这情况我巴不得大房有个后,大房有后,我也能抬起头来不是。何况我也不是没有依靠,我还有我儿子江沛,我们母子相依,一样过得很好。” “你好,他可未必好。”说罢,归晚朝门外喊了一声“沛儿,进来。”便瞧着江沛一溜小跑奔了进来,乍然见到正堂里这么多人,有点懵,随即反应过来,伏地给老夫人磕头请安。 大房本就过得与世隔绝,这孩子又是大房领养的,平时很少走动,江老夫人也不是常能看到。不过虽不常见,她还记挂着有这么个小东西,每每云氏分配各房月例用度,她都会提醒为他多备一份,别亏了孩子。 记得上次见他,还是江珝大婚那日,他混在讨红包的孩子中,局促无措,想想都可怜,老夫人唤孩子起身,并召他过来。小东西讷讷站在老太太身边,紧张得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哪。 他紧张,有人比他还紧张。苏慕君朝着他喝了声:“江沛,别扰祖母,快过来。” 江沛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看了看归晚,归晚却温柔笑道:“沛儿,你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曾祖母?” 老夫人方才蕴怒的脸此刻缓和了些,带着温慈的笑。江沛仰头看着她,别别扭扭地犹豫了半晌,才伸出手来。 他手心正中,竟是一颗杏核大小的棕色药丸—— 许是因为他在手里握得久了,又出了汗,药丸面上化了些,沾得他小手脏兮兮的。他自己也瞧着不好看,于是把药丸从右手誊到了左手,右手手心偷偷地在后腰的衣服上蹭了蹭。 这一举一动,说好听了是憨态可掬,说不好听了,就是个市井孩子,连起码的规矩都没有。可想而知他平日里的教育。 老太太没看在眼中却没提,笑问:“这是什么呀。” “这是仙丹,给曾祖母的。”小东西稚声道。 老太太没忍住笑了,江沛却拧着小眉头一本正经道:“这是我按照《周易参同契》炼的,炼了好久呢!” “哦,是吗,沛儿有心了,曾祖母收下了。”说着,老夫人拈起来,小心地放在了空茶盏中,交给了贴身丫鬟,嘱咐道,“可要收好了呀。” 小丫鬟笑着接过来,老夫人又问:“沛儿为什么要给祖母炼丹啊?” “这丹叫延寿丹。” “哦,你希望曾祖母长命百岁?” “嗯!嬷嬷说,只要曾祖母身体好,我就会过得好……” “江沛!” 苏慕君一声厉喝打断了他,吓得小东西一个激灵,老太太连忙把孩子搂进怀里,嗔目瞥了苏慕君一眼。苏慕君噤声,老太□□抚怀里的孩子,突然发现他颈脖上已经发紫的淤青,拉着他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江沛摸了摸亦如往常,应道是磕的。然老太太哪肯信,磕的话哪能磕到着,她来开了小东西的衣领,发现这伤可比想象得大多了。 “怎么回事?”老太太喝声。 “小孩子正是调皮的年纪,撞到哪也是难免的。”苏慕君尴尬解释,说着看了眼立在门口的齐嬷嬷。“你是怎么看的孩子,把小公子伤了也不知道言语一声。” 齐嬷嬷垂目没敢吱声。 老太太拉起孩子的手,竟发现他小臂上也有伤,气得怒瞪齐嬷嬷。苏慕君会意,厉声道:“把齐嬷嬷带下去,罚她二十板子,减半年月例!” “不行!” 苏慕君话刚落,江沛尖锐的声音响起,他挣开老太太双臂,跑过去扑进了齐嬷嬷怀里。“不许打我嬷嬷,谁也不许打我嬷嬷。”说着,眼泪一对一双地落,委屈得人心疼。 齐嬷嬷抱着江沛,头低得更深了,双肩微抖,随着江沛的哭泣声,也抽搭起来。随即,她抹了一把鼻子,一把扯开了江沛的外衫,剥开了中衣,小江沛的后背袒露于众,后背满是新旧的伤,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是青紫,甚至都瞧不出都是怎么伤的。 云氏惊得“嘶”了一声,连宋氏也咽了咽喉咙,偏过头去,老太太更是恼得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苏慕君反应过来,张口便要指责,然她只说出个“你”来,便被齐嬷嬷的嘶声掩盖了。 “老夫人救救小公子吧!”她大吼跪地。她不能再躲了,她护得了这孩子一时,护不了这孩子一世,眼下是个难得的机会,若是错过去许就真的没希望了。 “老夫人,您帮帮小公子吧。奴婢知道您是菩萨心肠,这府上只有您是真心待小公子。虽说小公子身份特殊,可他毕竟带着‘江’姓,他也是咱江府的人。他遭这般待遇,如何对得起人家爹娘,更是如何对得起大公子啊,他是记在大公子名下,是大公子的后啊!” “齐嬷嬷!你胡说八道什么!”苏慕君指着她呵斥。 余归晚冷哼了声,“大嫂,是不是胡说八道,也得让人说完了再辨吧。”说罢,让齐嬷嬷继续讲。 齐嬷嬷这刻便也不再怕了,把一切都道了来。大家都苏慕君知书达理,温雅娴静,可谁知道她背后是何等模样。人前从不发火不等于她没有火,自打三岁的江沛断了她一根琉璃簪花,被她惩罚后,她便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打江沛懂事开始,他便是看着“母亲”的脸色生活,若是她在外受了气,他必定好过不了,罚跪挨饿都是轻的,挨打更是家常便饭。 苏慕君有个特点,她“惩罚”江沛时从不开口,连骂都不会骂一声,憋着股气地打,下手极重。她也不许江沛哼哼一声。有时候江沛被打得起不来,苏氏便称他风寒。府里没人在意这孩子,梅氏更不关心,也只有个齐嬷嬷照顾这他,似仆更似母。 说到最后齐嬷嬷连泪都没了,满眼都是恨。众人啧舌,想不到表面温润的人,内心却这般蛇蝎。大伙虽瞧不上大房,但对苏慕君还是有些敬佩,她没了夫君,还安心守在江家,又摊上那么个作天作地的婆婆,却一点怨言没有,料理大房,总是温顺待每一个人。 看来这人还真是不能看表面啊! 苏慕君脸色煞白,整个人都僵了住,眼下再看她更像是被剥了皮的怨魂。丑陋被示众,她无以遁形,窘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夫人平复了心情,面色森寒,凌然道:“这孩子你不必再管了,就留在我身边,此后他与你再无半点关系。江沛,从今往后,你也不许再唤她一声娘亲,但你要记住,江璟还是你父亲。” 老太太这话有点绕,众人懵了。江璟是他父亲,她却不是母亲,这哪是说孩子,这分明不想再认苏慕君啊。 不被认可,她在这江家待得会有多尴尬。苏慕君咬紧了唇,不敢反驳,老夫人没直接赶她出去已经算是开恩了。 “祖母,我错了,江沛调皮,我惩罚他也是为了他好,我不该下手这么重……” “这岂止是下手重,简直是不想让那孩子活,怪不得容不下别人的孩子。”宋氏乜着苏慕君道句。 “我没害她孩子!”苏慕君转视余归晚,今儿这一切肯定都是她设计的,她怒然盯着她斥道:“余归晚,就算我没有照顾好江沛又如何,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是我害你!” 余归晚瞧都没瞧她一眼,唤了声“沛儿”,江沛衣襟还没系好,笨拙地从腰间解下个小香囊,跑去祖母身边道:“这是娘……是她给我的。”他指了指苏慕君,“她让去借书的时候放在婶婶的药罐子里。” 江老夫人打开,倒出来,正是大黄和生南星—— “江沛,你不许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我偷偷看过,紫鸢姑姑的妆奁里还有好多呢!”江沛一句话堵得苏慕君说不出话来,目瞪紫鸢。 可紫鸢也是个色厉内荏的,吓得赶紧跪地,一股脑竟把什么都招了。 真相大白!苏慕君只觉得一阵头皮发紧,后背冷汗直出,凉浸浸的。她整个人木住了,脑袋却在飞速地转着,慌得手都开始抖,就在老太太要喝声的那一刻,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簌然而落,哭得梨花带雨,撕心裂肺,那张清秀的脸更显无辜。 “祖母,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可我也是无奈……这个家,我真的无依无靠,我没丈夫,没孩子,我唯一倚仗的便是母亲……自打父亲和夫君去后,母亲性情乖戾,您是知道的,我在大房每日都提心吊胆,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招来婆婆的记恨,她若是容不下我,这沂国公府我根本没法待……我,我不得不听她的啊……” 这猝不及防的一颗雷,将大家彻底镇住了! “……敢情……这事都是大嫂指使你做的?”云氏舌头不不好使了。 苏慕君委屈抹泪,啼声道:“是,是母亲。在她心底是二弟害了夫君,所以一直心怀怨气,她忍受不了自己丧子,而二弟却越过越好,更接受不了这个孩子……所以,所以才让我……” “所以我才指使你去害江珝的孩子?!”门外一声冰冷的声音道了句,众人望去,一身素装的梅氏在小丫鬟的跟随下,不疾不徐稳步迈了进来,气势凌然地乜了地上跪着的人一眼,哼道:“呵,苏慕君,我若不来,还真不知你长了这么张巧嘴啊!” 35.谋划(下) “所以我才指使你去害江珝的孩子?!”门外一声冰冷的声音道了句, 众人望去,一身素装的梅氏在小丫鬟的跟随下, 不疾不徐稳步迈了进来,气势凌然地乜了地上跪着的人一眼,哼道:“呵,苏慕君,我若不来, 还真不知你长了这么张巧嘴啊!” 苏慕君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底伏着头一动不敢动。 梅氏冷笑。“怎么?心虚, 看都不敢抬头看我了?你不是对我有怨吗?” 见她依旧不应声, 梅氏敛容,匆匆给老夫人福身, 转头站在苏慕君面前,低头厉色看着她。 “你真是长了张颠倒是非的好嘴啊!我怎就养了你这么条毒蛇!反过来让你咬了一口。” 苏慕君彻底慌了, 她伏在梅氏脚下,瑟瑟唤道:“母亲……” “别喊我母亲!”梅氏甩袖呵斥, 宽大的袖角刮到了苏慕君眼睛, 她下意识躲了躲。 梅氏看着她冷哼, “我性情乖戾,我待你苛刻……苏慕君, 你拍着良心问问, 我是如何待你的!我儿离世, 我忍着丧子之痛, 我劝你离开,为的便是不想耽误你的将来,是你非要留下的!我感激你,也可怜你和我一起守寡,我处处照顾你,可亏待过你半分。在大房,且不说吃穿用度我都紧着你来,对下人,你说话便等同我说话,这上下谁不把你当主子?怕你寂寞,担心你老来无依,便领回个孩子给你作伴,也让你日后有个依靠。我事事为你打算,可你却这么看我?” “母亲,我错了,你帮帮我吧……我也是没有办法了。”苏慕君扯住了梅氏的袖口,“我真的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那我问你,你所作的这些到底为的是什么!”梅氏寒声问,她低头盯着她,凌然冷漠,“苏慕君,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为何留在公府!” “我,我是为了夫君啊!”苏慕君大哭着喊了声,撕心裂肺,委屈至极。 梅氏被她喊得痛心。她也希望儿媳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才甘心留下,起码对已逝的儿子是种安慰,在这个世上还有人惦念着他。可眼前这一次次地打击让她动摇了。 江璟是梅氏的软肋,瞧着僵住的婆媳二人,余归晚淡定上前,唤了一声。林嬷嬷闻声而入,后面跟着个小丫鬟,怀里抱着个长枕,大伙目光都被她引了去。不过与其说被她引去,到不若说是被她怀里,那个穿着男人长衫的枕头引去。 “大嫂,你可认得这个!”余归晚镇定问。 苏慕君和梅氏都愣住了,只见苏慕君扑了上去,一把夺过枕头,怒喝道:“余归晚!你好无耻啊,你竟敢擅闯我的房间!” 梅氏长叹了一声,目光对上了余归晚,满眼的指责和厌恶。没有守过寡,如何知道这失去丈夫的苦衷,夜半孤寂,枕边空凉,那种孤独和绝望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她们只能以此慰藉,所以不管苏慕君做过什么,这种感同身受的痛,让梅氏觉得她可怜,也恨余归晚,不仅因为她探取了别人的隐私,还把人的伤口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面前,这种伤不止是苏慕君有,梅氏也一样有,她们心底最后的防守也被余归晚击破了…… “不管她做了什么,你都不应如此……”梅氏忿忿道。 归晚虽然不能体会梅氏的感受,但是她能理解她的心情。“母亲,您还没听我把话说完。我承认我闯入苏氏房间的行为不齿,但她的所为更是龌龊!”说罢,她指着苏慕君道:“大嫂,你敢把那件衣服脱下来给大家看吗?” 话一出口,肃穆抱着枕头的手越发地紧了,她目光游离,似乎下一刻便要冲出正堂一般。 归晚依旧淡定,“好,就算你不给人家看,别人便认不出来了吗?”说着,她望向梅氏,“母亲,你好好看看,你看看那衣服到底是谁的!” 这话说得梅氏一愣。这衣服能是谁的,自然是儿子江璟的……可就在她仔细辨认的那一刹那,她有如雷击,险些没晕过去。 衣襟下那月白线挑的图案,虽不易察觉,可仔细看还是能分辨出来,那分明是一颗写意的苍松——是江珝生母最喜欢的图案。江珝刚来的时候,他每件衣服上都有这颗苍松,和衣服同色,有如暗纹,不易察觉。为了纪念生母,江珝也会要求府里的绣娘在给他做衣服的时候也绣上一颗。 这衣服——是江珝的! “苏氏,你说我无耻,可你夜半却抱着我丈夫的衣衫入睡,到底是谁无耻!” 话一出,众人再不懂也懂了!不止懂了这件衣服是主人,更是把这所有的因果都捋顺了……既然是为了江珝,那苏氏所为便一切都解释清了。 犹如被扒光了一般,苏慕君最见不得光的一面被暴露出来,她感觉的不是羞愧,而是心死。 她抱着枕头,顿时瘫坐在地,嚎啕着泪如雨下。 “是,我是为了江珝,我一切都是为了他!我是为了他才留下,我放不下他,可我没指望我没还有未来,我只希望能在角落里看着他就好,只要我还能和他说话,还能见到他我就满足了……” 归晚凌然地盯着她,鄙夷道:“你的贪欲可不仅如此!” “对!我想要的更多!”苏慕君突然止住了哭声,清秀的五官登时狰狞得可怕,“我以为我只要远远看着他就好,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可余归晚你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他竟然为了你冷落我,为了你躲着我,为了你责备我,为了你他甚至连睦西院都不来了!我恨你,余归晚,是你抢走了他!” “我没抢,况且他本来也不属于你!” “他不属于我,我也不会把他让给你!你根本配不上他!”苏慕君指着归晚嘶吼。 余归晚无奈冷哼。“不是我配不上他,而是在你心底,除了你没有任何人能够配得上他。”她得不到,她也不会让别人得到的。为了他,苏慕君的心里已经扭曲了,其实她也不是真的针对余归晚,而是她根本就容不下江珝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 苏慕君看了看怀里的枕头,兀自笑了。“你说得没错,没人配得上他,只有我,我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世上没有比我们再登对的了。” “你们是登对,但也是你亲手毁了这良缘。”余归晚不想承认,但还是说出来了。她接着道:“是你自私贪婪,为了权势和地位抛弃了他,而选择了大公子,你伤害两个人,岂还有脸在这喊委屈!你如此歹毒,简直行同狗彘,居然还敢说和将军登对,你真是玷污了将军的名声,糟践了他的过往!” 归晚骂得毫不留情。撇去自己的不公,便是想到江沛,她都觉得这种人,真是连狗彘都不如! 一旁的梅氏痛心疾首,对于苏慕君和江珝,她不在乎,可苏慕君欺骗了儿子,她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捶胸叹道:“我当初怎会同意你们的婚事,我真是有眼无珠啊!” “你就是有眼无珠!”苏慕君冷漠地回了句。 梅氏惊愕不已。 “你还真拿自己当回事啊,你作天作地,这府里可有人待见你,若不是看在江珝的面子上,你能有今天,可你呢?处处和他作对,你不是有眼无珠是什么?” “你……你,亏我这么多年把你当女儿!” “女儿?”苏慕君忽而笑了,阴测测的。“什么女儿,我不过就是你指使的玩意,是你可以任意推出去阻挡口水的东西,是你的一块遮羞布!” 苏慕君却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扬首鄙夷道:“你方才话怎么说的?‘你说话便同我说话?’‘你照顾我?’你让下人把我当主子?要知道这大房若不是我维持着,不是我在府中周旋,你能衣食无忧,安心地坐在佛堂礼佛?!你在佛堂清静礼佛时,可知我在外面受何人脸色;你食着珍馐美食,可知我是受了多少白眼才争来的这些;你说要熏香,我厚着脸皮去讨,一次不行便两次,贱得我自己都想抽我自己一巴掌;你说不想出门便不出门,你不在乎他人颜面便说折就折,你知道最后这冷言风语这报应都落在了谁身上?还不是我在为你抗着!” “苏慕君!你……”梅氏再忍不住了,一个巴掌抡了上去。 似乎把所有的力气都使了出来,打得苏慕君一个趔趄撞在了桌脚上。血沿着额头流了下来,人似乎也被撞醒了,她扔下怀里的东西,扑到了梅氏脚下,抱着她猛地磕头认错,然梅氏哪还愿多看她一眼,脚一抬,将她踢向了一边,她目光无措涣散,对上余归晚时,又猛地朝她扑了来,却被苁蓉和云氏身边的小丫头拦了住。 江老夫人是一刻都不想再见到她了,唤了一声,只见嬷嬷领着外院的两个小厮进来,托着挣扎的苏慕君押了下去。 归晚脑海里再次想起当初那个娴静端秀的女人,清雅如兰,连步履款款,似有兰香袅袅,沁人心脾……可如今那人何在? 归晚心情复杂。执念,居然可以把一个人毁得这么彻底—— 她没再说什么,苏慕君不过是她生活中的一段插曲而已,过去便过去了,然对于面前失魂落魄的梅氏,可能便重要得多了吧。 梅氏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头望去,二人对视,梅氏再没了往日的锐气,哀叹了一声,在嬷嬷的搀扶下,连个招呼都没打,默默离开了…… 经了这么一闹,江老夫人身心俱疲,吩咐下人照顾好有孕的二少夫人,便带着江沛回东院去了。大伙是看了场好戏,啧啧几声都散了,临走依旧没忘再次恭喜归晚孕事。 其实归晚何尝不是心有余悸,她看看窗外守候的禹佐,感叹若非江珝早为自己做好打算,沟通好了吴大夫,只怕她今儿设计的一切都要折在号脉那一瞬了…… 接下来的日子,归晚过得是从未有过的安心,她不用再隐瞒,可以安心养胎。这都要感谢江珝,于是在老太太决定要给出征北方的孙儿写家书,特地让孙媳也写一封时,归晚应下了。可是,提起笔来她却不知道写些什么? 说说苏慕君的事?说她被休,变得疯疯癫癫,被遣回了苏府,然苏府却不肯接收,江老夫人只得把她关在了后山荒弃的小祠堂里。这种事,还是别让远在边疆的人知道了…… 那写什么?写江沛被她接了来,养在了她身边?估计这件事,她不提江老夫人也会提…… 不然写,自己一切安好,孩子安好?算了吧,孩子又不是他的,他关心才怪,不怄气就算好的了…… 还是祝他早日凯旋,写些客气的话吧。可是……会不会显得太生分了? 到底要写些什么呢…… 半月后,雁门关,征北将军衙署。 江珝正带着新任制置使及几位将军商讨攻克山阴的计划。他神色凝重,俊朗的脸带着凛然之气,眉眼间皆是运筹帷幄的风华。众人屏息凝神,然此刻门外侍卫突然来报:云麾将军家书抵达军营。 江珝头都没抬,摆手示意放下。 侍卫遵命,将家书放在了他桌案一角。江珝清冷瞥了一眼,似乎发现了什么,修长的手指慵然捻开…… 家书竟是两封—— 36.家书 江珝漫不经心地挑开上面印有“沂国公府”字样的那封, 下面簪花小楷,几字赫然跳入眼中——“夫璞真亲启”。 他登时一顿, 整个人都凝住了, 心跳莫名加快。 能唤他“夫”的, 还有谁? 余归晚居然给他写信了?他不会看错吧。 可瞧着那几个虽筋骨不丰却还算工整清秀的字迹,他确定是她写的—— “将军……”见他挑信僵持良久,一动不动, 桌案对面的曹副将试探着问了句, “要不,您先看信?” 江珝回过神来, 放下信,指尖点了点,平静道:“不必,军事为重。”说罢, 便同几人继续商议。 今儿这议事过程极慢,江珝目光时不时地瞟向桌角的信,时间拖得越久,他越是心不在焉。虽他面上沉静依旧, 然旁人瞧不出, 曹副将却瞧出了异常。要知道云麾将军可是淡定出了名的,便是兵临城下他都不曾皱一下眉,不会乱他心丝毫, 然这会儿, 怎就瞅着他眼神有些飘呢?想来应是和那家书有关, 于是他也忍不住偷偷朝那瞥。 江珝一抬头,正对上了偷看案面上信封的曹靖,他脖子探得老长,脸都被抻得走形了。江珝无奈瞪了他一眼,鼻尖淡淡哼了声,摆了摆手。“罢了,劳烦制置使用心,待确定对方骑兵数量后再议吧。” 心怀杂念,必然影响决策。这个江珝再清楚不过了,如此敷衍,到不若不做。 众人得令离开,江珝撑着案沿靠在了椅子上,目光深沉地盯着那两份信。 每每出征,在他大军挺进之前,因为有位置可循,祖母都会给他去信的,告之他家中安好,让他无顾虑地征战。可是,这次不但祖母来了家书,竟连余归晚也给他写了信? 就她那心思,如何会想到给自己来信?想必定是祖母催促下,她碍着面子不得不写。 所以可想而知她会说什么,无非是些面子上的话,或是拾祖母之牙慧,重复提及府里发生的事罢了。他们虽为夫妻,却连半分情意都没有,他还能指望她说些什么! 江珝暗暗哼了声,想都不曾再想,伸手便去拣祖母的信,就在碰到那一瞬,虽迟疑了下,可还是拆开了。 亦如往常,祖母报自己安好,家中和睦,切勿挂念,劝他定要为国尽之全力,效其忠义……直到后面,她才说到归晚有孕之事,恭喜之余寥寥提了几句苏慕君。 对此江珝一点都不吃惊,在走之前以防万一,他把一切都替余归晚安排好了。至于苏慕君,若如他警告,她能安分守己,管住自己的嘴,他也不会对她如何;可明知他不会放过她,她还是选择说出来,那便怪不得他了。 祖母的信依旧是三页,可他怎就觉得今儿这信特别长,怎都读不完呢?越往后他看得越是潦草,最后一句刚扫过去便放下了。 眼底,只剩下余归晚的这封信了。事实上江珝还是有那么些欣慰的,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她能写这封信,便证明她还念着他。能有一个人念着自己是何等幸福之事,尤其是战场之上,浸在冷刃残酷之中,他更需要一抹温馨来暖心。眼下除了祖母,他又多了一个人…… 想着想着,江珝哼了声,唇角却蓄起了抹淡淡的笑意,看着那信的目光又柔了几分。 他小心地挑开信封,将信拿来了出来,轻得好似对待它的主人一般…… 信只一页,平整得他先是怔了一下,迅速展开,之后他彻底愣住了,随即一阵耐不住的火气腾地窜起——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她竟给自己寄了一封空白的信笺! 捏着那封“无字家书”江珝僵了许久,随即哭笑不得地哼了一声,无奈摇了摇头。 看来自己果然是对她期待太高了,还期待她给自己写家书?想想方才自己还为此激动,乱了心思,这会儿只觉得自己是上了她的当。想想以她的脾气,她不是做不出这种事的。 他自嘲地笑笑,放下了手中的信,提笔给祖母回了一封…… 幽州,数十年未能攻克半分,今上还是誉王时便带兵出征,却是惨败而归,由此与契丹签订了和平条约。然这几年,因他们的不断壮大,开始蠢蠢欲动,在边疆挑衅,攻克了大魏的西北大门雁门关。还是江珝年初这一战将雁门夺回。 契丹挫败,由此可当做北上的突破口,逐步拿下幽州。这条路且长,非一朝一夕能成,江珝眼下重要的便是趁着冬日来临之前,将山阴攻下…… 涉及军事机密,他也不敢在书信中多言,唯是向祖母报平安,告之自己争取半年内平定山阴回京…… 半年……江珝深思。对他而言半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他好似等不了那么久,余怀章的事还未解决,他必须速战速决。 思及余怀章,他又想到了家中那个小姑娘,那张巧目盼兮的面孔隐隐浮现,心中竟有了种柔柔牵扯的感觉。 给祖母的信书写罢,他并未收笔,而是又拈了张信笺,提笔沉思……即便她只字未写,可他是不是还应该给她回一封呢? 可是,写些什么呢?该说的他都已经在给祖母的信里说过了。这还真是个难题…… …… 江珝去了一月有余,这段日子有祖母照应,再加之吴大夫帮她调理身体,归晚生活得还算好。父亲那有江珝安排,他且不用担心,她唯一记挂的便是弟弟。 按照世子江珩所言,骁尧入京起码快两月了,怎么会就是没有他的消息呢?不但江珩没有找到,便是侯府也把从京城到杭州的路搜遍了,如人间蒸发一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归晚当然希望他还活着,不会有事,可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随着叛军被剿,两浙路眼看便要彻底收复,贺永年收复有功,代替余怀章成为了两浙路宣抚使,该赏的赏过了,那便处理这些失职之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原官职最高的余怀章! 皇帝本是想将所有与杭州失守相关之人全部治罪,不管是生还与否,一律追其罪责。这倒是也好办,可朝堂之上,以左相为首的党系不同意一刀切,虽都是战亡,可有些人性质不同,比如秦龄秦将军,他之死便应该列为殉国,不该如此让他蒙冤。更重要的是,没人不知晓他和江珝的关系,眼下江珝正在为国出征,若是定了秦将军的罪,必会影响到江珝的情绪,为此,他们上书,不建议陛下如此决策—— 左相宗敬风虽在权势上不及右相,可他乃两朝元老,其品行贤良方正,为人坦荡,行事磊落,声誉极高,先帝在世时还特地为他书下“抱诚守真”四字墨宝,赐予他以嘉勉其行。 所以,他的话皇帝不得不重视,薛冕作为执行者也只能将此事压下,故而到现在余怀章等人的罪也没定下来…… “余怀章的罪一日不定,我这心便一日不踏实。”小书房中,薛冕叹了声,想到宗敬风,他更是满肚子的火气没处撒。“一把老骨头,早就该致仕回乡了,还这般多事!含饴弄孙的日子不过,他这是不想善终啊!” “父亲!”薛青旂忙唤了一声。虽是在家,但有些话依旧不能随便说。 石稷看了眼薛青旂,淡淡一笑。论才气和谨慎,薛青旂要比父亲强很多,但只因他出生时父亲已居高位,故而良好的教育让他少了父亲那份狠劲,薛冕出身寒门,这一路爬上来不容易,可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相爷不必忧心,余怀章的罪是一定会落下的,只不过早晚的事。”石稷劝道。 薛冕捻着绶带上的穗子凝重地摇了摇头。“非也,只怕宗敬风的目的不仅于此,我怕他会翻案。” “案子都未曾定,如何翻?”石稷笑了。 薛冕看着他,狐疑问:“先生此言何意?” “案子如何定,自由相爷您说得算,不论早晚,该定罪的自然逃不过去。怕只怕左相的心思不在此,他定是知晓了余怀章下落不明之事,在拖延时间。很可能他知道余怀章未死,在等机会,一查究竟。” 一查究竟…… 薛冕恍然,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他看了看儿子,镇定道:“你先去吧,我与先生有话要谈。” 父亲不曾对他公开的事不是一件两件,薛青旂习以为常,他淡然应声,余光瞥了眼石稷,默默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薛青旂思潮起伏。有些事,他不问不等于不清楚,从杭州之围开始,父亲便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两浙战事上。他知道石稷给父亲出的计谋,他也去江宁催促过贺永年,同时给他带了一封信。他不知信中内容,但贺永年收信不过三日,杭州便被叛军攻克,门户大开。 起初薛青旂并没有怀疑什么,然回京后,父亲盯紧了余怀章不放,便让他觉得蹊跷。父亲名义上是为彻查杭州失守案,可他却生怕余怀章被查出是清白的,甚至不惜建议皇帝草草定案,将涉及人员一律定罪。他到底担心的是什么…… 薛青旂自问,头脑中蓦地闪过了一个不好的念头——难不成杭州失守,与父亲有关?! 刚走到自己房门前的薛青旂猛然顿足,旋即一个转身,甩开步子朝大门去了…… 太庙街夜市极其兴盛,北边的马行街更是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和悦楼楼下便是个不小的马市,从早上开市到夜里,人就没断过。可就在如此繁盛之地,谁也不会想到,一个全城都在搜寻,且寻了月余的孩子,就在它附近。 和悦楼后身小胡同里的一间两进小宅子里,骁尧正在后院挥剑,如何说“挥”?因为一个简单的招式,他练了数遍了,可还是不到位,看得他身边那个身姿英挺,一身便装的侍卫苦笑摇头。 他身后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忍不住了,劝道:“小公子,您还是别练了,仔细伤了手,书不了字了。” 小姑娘名唤叮铃,本是商户家的女儿,因着父亲贩马赔了生意,不得已被卖入薛府。薛青旂瞧她识文断字,又伶俐懂事,便遣她来伺候骁尧。 叮铃劝得殷切,可余骁尧却是充耳不闻,咬着牙继续。她看着他拧眉,她就不明白了,小公子天资聪颖,书读得好,又写得一手好字,干嘛非要耍这危险的东西,乖乖去学制艺,赶明考个功名就不好吗?如是,也让她省省心,免得受了伤,她还得挨自家公子的骂。 正想着,余光里便闯进个人来,她搭眼一瞧,可不就是自家公子来了。她忙福身要唤,却闻院子里的少年先发声了,朝着薛青旂兴奋地唤了声:“姐夫!” 37.回信 正想着, 余光里便闯进个人来, 她搭眼一瞧,可不就是自家公子来了。她忙福身要唤, 却闻院子里的少年先发声了,朝着薛青旂兴奋地唤了声:“姐夫!” 薛青旂含笑点头,骁尧把剑仍给侍卫,汗都未来得及抹奔了上来。 青旂看了眼叮铃,小丫头赶紧上前给小公子递过巾帕, 骁尧接过来, 轻道了声“谢谢”。小丫头闻声甜然而笑, 她很喜欢照顾这个懂礼貌的少年,虽来的时候他狼狈不堪,但骨子里却透着矜贵的气质,一举一动都让人看着舒服, 最难能可贵的是,明明是富贵公子, 却总是平等地对待任何一人,即便是下人,他也不会颐指气使。叮铃原本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她看得出这位小公子定是受了极好的教育。 骁尧匆匆擦了几下, 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姐夫,可有我父亲的消息?我姐姐如何了?”青旂和归晚自小相识, 青梅竹马, 家人都明白归晚早晚是薛家的人, 故而早便把青旂当做女婿看待,而骁尧更是打小便唤他“姐夫”,在他心里,薛青旂就是自己的姐夫。 薛青旂笑笑,摸了摸他头。“还是没有你父亲的下落,他的案子,朝廷要重新彻查。” “真的?”骁尧激动道,“我就知道父亲是被冤枉的,公道自在,总会真相大白的。” 闻言,薛青旂眉心微微一蹙,示意他坐下,平静问:“你这般确定你父亲是冤枉的?” “是!”少年目光笃定。“父亲和众将士同吃同宿,衣不解带地抵抗叛军,怎么可能会叛变。这不可能,我不信。他将府衙大门敞开,供战火中无家可归者避免,连后院都被占了,我只能和姐姐挤在丫鬟的后罩房。官民同心,我不信他会开城门,害了一城百姓。” “那有没有可能,他是为了百姓而开的城门呢?” 被这么一问,骁尧愣住了。良久,他失神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说不清,因为他记得姐姐带他去见父亲的那日,父亲和秦将军发生争执,他还记得父亲的那段话…… “叛军可送与你父亲议和书?” “是。” “他可接了?” “……我不知道。” 看着骁尧茫然的眼神,薛青旂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了,他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这些事父亲是不会告诉他的。 薛青旂陷入沉思,骁尧不忍扰他,却又憋得慌,抿着唇侯了须臾,问道:“姐夫,我姐眼下如何了?” “她还好。”薛青旂淡笑道。 “我何时才能见她?”骁尧期待问。 薛青旂叹了声。“我也希望你们能团聚,但眼下不行,她被江珝困在沂国公府,行动不自由。” “那如何才能将她接出来?” “我知道你为她担心,我也一样。别急,再等等……” 骁尧失落,俊俏的眉宇间满挂着忧惧,还有愤怒,这种愤怒源自他自己,他恨自己无能。 经历这场劫难,原本纯真的少年脱胎换骨,心智早已超出年龄。他眼看着杭州城的将士一个个倒下,父亲在城墙之上悲怆的身影,他真恨不能自己可以挥剑与敌人拼杀,便是能灭掉一个,他也不负百姓不负父亲教导他的忠义。他本想留在杭州,是父亲定要他守护姐姐入京才不得已离开。可路上,他内心再次受到重创,他眼看着姐姐为护他被抢人所虏,若非被几个被几个义士相救,他和姐姐早便死于非命了。可即便这样,他还是和姐姐走散了。一直以读书为傲的他对人生产生了怀疑,书读得再好如何?字写得再佳又怎样?他还不是提不起一把剑,就不下姐姐…… 骁尧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他正是叛逆的年纪,却学会了克制。 薛青旂知道他的心绪起伏,问道:“是我无能,不能照顾好你姐姐,你恨我吗?” 骁尧摇头,平静道:“父亲下落不明,姐姐被挟持,连侯府也怕被连累容不下我们,若不是您收留,我都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可是姐夫,我不想一直这般躲藏,姐姐尚能直面困顿,我也应该陪着她。便是父亲被降罪又如何,我们一家人问心无愧,便是死,也死得其所。” 这翻话,说得连叮铃热血沸腾,对小公子的仰慕之心又多了几分。可说归说,她可不希望这般如玉干净的少年受半分的苦,不由得目光期待地看向了自己公子。 薛青旂看着少年欣慰点头。“你姐姐若是听到这话,必为你骄傲,但你也要为她着想,她眼下最担心的便是你,你若有个意外,她在这世上可还有企盼,你可对得起她。” “我……” “不必再说了。”薛青旂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你姐姐的心思,我必会为她护好你。你若是想她好过,就听话,好生读书,别再摆弄这些兵刃了,头脑远要比武力更具力量,决策天下的永远都不是莽夫。” “我明白了,姐夫。” 薛青旂含笑点头,随即想到什么,又问:“我记得你曾说过,你和姐姐混在流民当中,被叛军捕获,有人救了你们。而后混乱之中,你又和他们走散,你可还记得救你那几人。” 骁尧想想,摇头。“当时惊吓,记不太清了,但我记得那几人身量高大,不似江南人。” “不是叛军?” “不是,北方口音,而且为首骑马者,穿的是胡靴。” 胡靴,北方口音……薛青旂再次陷入沉思。 骁尧看着他,提醒道:“姐姐该是一直与他们在一起,若是问问姐姐,许她还能记得。” 薛青旂淡淡摇头。“你姐姐落水,大病一场,又因惊悸过度,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不但忘记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怀的孩子到底是谁的,看来和这几个人脱不了干系。本还以为她是被叛军所辱,看来这期间的事,该没那么简单…… 可简单不简单又如何,这些事都过去了,她已经嫁给了江珝。而且万没让他想到的是,她怀孕之事竟被瞒了过去,府里上下都道她怀的是江珝的孩子,捧在手心里宠,许连江珝自己都不曾知晓真相。眼下满京城都夸她是福星,入门便有孕,便是她父亲获罪,看在孩子的份上,沂国公府也会拼力护她的。 可薛青旂不这么认为,被捧得越高,摔得便越疼。这事瞒不了多时,若是被江珝知晓,以他的脾气,归晚这是祸不是福…… “姐夫,你在想什么?” 骁尧断了他思绪,他转头看看眼前的孩子,含笑拍了拍他肩膀。“没什么,你放心,我会救你姐姐的。” …… “婶婶,纸洇了。” 小书房桌案前,江沛晃了晃归晚握笔的手,归晚猛然醒过神来,低头看了看面前的宣纸,好端端的一个“並”字,被笔尖的墨洇得只剩下墨迹上的两个点,江沛瞧瞧笑了,稚声道:“婶婶点了个小兔子。” 可不是像只小兔子,她微笑摸了摸小东西的头,又拿了张新的宣纸过来。 “婶婶在想什么?” 归晚点了点他小鼻子,柔声道:“我在想我的弟弟。” “婶婶的弟弟我叫什么?小叔叔?” “不对,应该叫小舅舅。” “啊……”江沛领悟似的托长了尾音。“那小舅舅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婶婶把他弄丢了。”说着,归晚叹了口气。 江沛从椅子上跳下来,放下手里的书,大人模样似的拍了拍婶婶的肩,郑重其事道:“婶婶你放心,二叔一定会帮你找到的,他是咱最亲的人,而且他心善。” 自己曾说过的话小东西还记得呢,归晚被他逗笑了,随即忍笑,板着脸道:“你呀,还是把书都背熟了,不然瞧你二叔回来考你不会,他不罚你。”说罢,还不忘掐掐他这些日子长胖的小脸。 江沛捂着脸嘟囔:“二叔给你留的书,你不是也没看完……” “咦,小东西,还敢顶嘴了!” 归晚说着便要去捉他,江沛笑嘻嘻地跑开了,一个不留神,撞进了林嬷嬷怀里。“慢着点啊,小公子!”林嬷嬷瞧着这些天日渐开朗的小沛儿,也跟着笑了,不过还是嘱咐道,“少夫人带着弟弟,小公子仔细别撞到。” 江沛猛然点点头,霎时间乖巧下来。归晚拉过他,问道,“嬷嬷,可是有何事?”平日里归晚带着江沛读书,林嬷嬷是不打扰的。 “好事。”林嬷嬷忽而笑道,“老夫人唤您去呢,二公子来信了。” …… 自打家书去了五十一天后,他回信了。 老夫人一见到归晚便拉她来坐,慈笑问:“这两日胃口可好?” 归晚莞尔。“回祖母,最近食量比前些日子增了不少,害口也没那么严重了,可还是进不得油腻的。” “等过了这段日子便好了。”老夫人点头道,目光柔和地在她小腹轻抚。三个多月了,按理也快到显怀的时候了,可归晚宽大的罗衫,也瞧不出个囫囵来。“这孩子也是个体贴人的,没那么折腾自己娘请,我当初生三爷,从怀上一直吐到生,可把我折腾惨了。” “哦,怪不得老太太不中意我们三爷。”宋氏接过话,佯做不满地道了句。 云氏闻言笑了。“还说呢,老太太最疼的就是三爷,不然能费劲心思,就为求娶三弟妹?” 难得,宋氏竟被这话逗笑了。可也是,宋氏就怕人家忘了她县主的身份,云氏明里说三爷受宠,暗里还不是将云氏身份抬高,哄她开心。 云氏含笑摇了摇头,要说团和人,她这大嫂是有能耐。“大嫂说三爷娶我用心,我瞧着璞真娶才真真是用心呢!我一个县主,可抵不过人家御赐良缘啊。” 御赐良缘?归晚无奈笑笑,只得转了话题问道:“听说将军来信了。” “对啊,去了两个多月了,这才来消息。上次你给他寄了家书,想必他也该回,这不是就把你叫来了。”江老夫人说着,朝着小丫鬟挥挥手,小丫鬟把信递了上来,老太太拆开,交给了身边的嬷嬷。 嬷嬷含笑念了起来,与往昔一般,信里无非是报平安罢了,讲到若攻破山阴便争取年前会回时,老夫人还给归晚递了个眼神,归晚笑笑,应景地做了个赧颜状。 “……照料孕妻,祖母为之操劳,恩情谨记,待归之时必侍奉堂上,敬请钧安,璞真谨上。” 嬷嬷最后一句念完,房中静默许久,半晌听老夫人诧异问了句:“完了?” 嬷嬷笃定点头。“完了。” “这就没了?”云氏也跟着问了句。 嬷嬷有点迟疑了,仔细翻了翻,迟疑道:“没了。” 话音一落,大伙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归晚,看得归晚直蒙,一脸的不明所以。 “璞真竟没给侄媳妇回个信?”云氏不大敢相信,自己上去接过了嬷嬷手里的信笺,翻了又翻,忽而道:“这不是还有一张吗?”然她才一捻出来便愣住了—— 是张空白的纸…… 38.葡萄 空白的纸笺? 大伙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 都没懂这到底是何意思, 于是望向归晚的目光带了点歉意加同情的味道。 归晚有点不太习惯这种眼神,于是笑笑, 道:“军务繁忙, 能抽出时间回信便已不易,那空白的纸许是忙乱之中带进去了。战场无情,哪还有心思儿女情长,能理解, 况且他不是还在信中托祖母照顾我,可见还是惦记我的, 有夫如此,我已经很满足了。” 这话一出, 大伙眼神更是奇妙。老二这媳妇,可真想得开啊, 把她们要劝她的话,自个一股脑都将讲出来了,搞得她们一直不知何言以对,还是云氏反应快, 笑道:“说的是啊, 我们璞真是个内敛的人,其实心里惦记着呢!人家小夫妻俩是心有灵犀啊, 那用得着一张薄薄的纸笺诉情。” “嗯, 孙媳知书达理,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璞真娶了个好媳妇。”江老夫人也跟着道了句。 众人应和,归晚摸了摸小腹笑了。 知书达理,她还真没她们想得那么大度。不管内容为何,好歹自己也给他单独去了一封信,他可到好,回都懒得回一封。早知道便不给他写了! 什么多夹了张空白页,虽她这么解释,可心里才不信呢,他做事向来谨慎,怎么可能多了一章空白的信笺,且那信笺还是单独折叠的…… 他不是不回吗?也好,她便不用再去信了,懒得再搜肠刮肚地说那些有的没的! 拜别老夫人后,归晚回了檀湲院,才出门便瞧见了江沛。小东西听说二叔来信,一直在东院二门外候着,看到归晚,忙奔了上来,“婶婶,婶婶,二叔来信了?” “嗯,对呀。” “那都说了什么?”江珝期待的看着归晚。 归晚一时愣住,不明白他怎关心起这个来了,犹豫应道,“自然是给曾祖母和家人抱平安啊,还能是什么。” “那……那,那提到我了吗?”江沛声音极小,几乎是嗫嚅而出,因为没底气,他不敢再看归晚,垂下了头。 瞧着他这表情,归晚恍然反应过来了。上次去信,老夫人将睦西院发生的告之了江珝,提到了苏慕君离去后,江沛现在在檀湲院,陪着归晚。 当初归晚也是打着夫君不在,招人“解闷”的理由把江沛带来的,往后檀湲院还会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诞生,到时候小东西还能不能留下来,这事还看江珝的。 归晚心里又暖又酸,暖这孩子是真的接受自己了,酸这孩子还是没有安全感。她缓缓蹲下来,望着江沛笑道:“当然提到了,二叔还说呢,要你好好读书,日后婶婶的娃娃大了,你还要教他识字呢!” “真的?”江沛瞪大眼睛问道。 归晚弯眉点头。“真的。” 江沛高兴得眼睛都亮了,拉着归晚便要回去读书,一刻都不等了。瞧着他那急迫的样子,归晚笑了,果然这个“解闷”的小东西真的是讨对了,招人喜欢极了。有他在,檀湲院有了欢声笑语,一个家不能没有孩子,想想日后自己孩子再生下来,必然会更家热闹,清冷的檀湲院也有了人气…… 想着想着,归晚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可笑意才达眉梢便被心底的忧忡扯了回来,落在齿边,她轻轻叹了声。 她又想起了当初分别前,江珝的那番话:她可以留下,他也会给这个孩子名分…… 他能为自己牺牲已然感激不尽了,她岂还敢厚着脸皮祈求他视孩子如己出,待自己如妻亲密。于她和孩子而言,他是恩人;于他而言,她们只是他的负担罢了。既然是负担,那便要有自知之明,懂得分寸,不该要的她不会要。其实想想,自己和面前的小家伙又何尝不是一样呢?带着江家的名分,其实都是寄人篱下。如此,不怪她这么喜欢这孩子…… “沛儿,你想吃葡萄吗?”归晚拉着小家伙的手问道。 小家伙想了想,虽点头,可小眉心还扭着,大抵是还在惦记读书的事。 “走吧,咱们读了一个上午的书了,婶婶带你去园林里摘葡萄吃去!” …… 沂国公府的园林占地宽阔,当初老国公还是请的江南园林师傅设计而建的,别看他是个武将,可却带着文人的性情。他广集南北奇石异草,珍花稀木,遍布园林,其景致意蕴,百年之内在京城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归晚无聊便会来园林转转,蓁塘前赏荷看蛙跳,竹林里聆听风声低诉……黎明之时,还可以登揽月阁,望轻烟雾锁中的绿影疏疏……不过,眼下她最喜欢的,是碍着园林西门,从假石山转过去的那片葡萄架…… 绕过假石山,便是一排两人宽由葡萄藤蔓攀爬而成的长廊,一直通向对面的西侧门,中间还拐过一个六角亭。本来是为了营造气氛才建的这藤蔓长廊,每每到秋日,便是绿色如碧,垂下一串串青色紫色的葡萄来,在斑驳细碎的阳光中,晶莹剔透。 归晚喜欢这里主要是她有孕后口味改变,特别喜欢酸酸甜甜的味道,所以林嬷嬷偶尔会来给她摘新鲜的,抑或如今日,她自己来,赏景的同时品上几颗…… 担心江沛怕酸,归晚领着他朝长廊深处转了两转,瞧中了一串熟到紫红色的葡萄,她先拈了一颗,小心剥了皮,递给江沛。 “酸不酸?” 江沛咬了一口,紧了紧小鼻子,嘴唇还挂着晶莹的汁液,他点头。“好甜啊。” 归晚笑了。“甜就好。”她让跟来的茯苓去取食盘,自己拿了剪刀便要去剪。葡萄藤有点高,长廊那头,林嬷嬷忙道。“表小姐,我来吧。” 归晚笑笑,这葡萄她够都费劲,林嬷嬷身量还没自己高呢。她应声没事,踮起了脚尖。 这串葡萄大,茎也粗,她减了几下都没剪断。胳膊有点酸了,她干脆双手一个用力,“咔嚓”一声,葡萄茎断了,可她也因为失去平衡,一个不小心朝前扑去! “表小姐!” 林嬷嬷吓得大呼一声,超前奔去,可已经晚了,归晚还是扑向了葡萄架,就在她快要栽倒的那一刻,面前一个人影闪过,双臂一伸,将她拦住了,她整个人扑入了对方的怀里—— 随着嘶的一声,归晚仰头望去,是世子爷江珩,目光再低三寸,她手里的见到正插在他左臂的衣袖的,月白的湖锦被剪刀撕了一砸长的口子。 归晚看着那口子愣住了,直到头顶低沉的声音唤了声,“二嫂,你没事吧。” 她猛地反应过来,匆匆站直了身子,惊悸道:“我没事,谢谢。”目光依旧在他那袖子上,若是再偏半分,那剪刀可就扎他身上了。 她在乎的是剪刀,然江珩在乎的可比这重要。他沉声道:“二嫂若是想吃葡萄让下人来便好,您怀有身孕,万事该小心才对。” 归晚略窘,笑道:“世子爷说得是,是我疏忽了。”说着,想起什么,看了看西侧门又问,“世子爷是从外面回来吗?” 江珩点头。 “那这几日可有我弟弟的消息。” 这回窘的是江珩了……他本来答应人家,一定要帮她找到弟弟,可现在倒好,两个月了,别说人了,连丝消息都没查到。 “抱歉。”他讪讪道。 归晚轻叹了一声,微笑道:“不必,世子爷帮我我就很感激了。”这是实话,两个月没找到人,连武阳侯府都有点灰心了,可江珩丝毫没有懈怠。“许他又回杭州了吧。” “不该。”江珩凝眉。“自打全城搜查,各个城门把得紧,他若是离开,不会不知道。况且我已派人沿途去寻,直到杭州也未曾有半点消息,我觉得他可能还在京城。” “还在京城……那他到底在哪啊?”归晚沉思嗫嚅。 “京城可还有识得的人?” “除了武阳侯府,没有了……” 二人陷入沉默,一旁的江沛忍不住了,拉了拉归晚左侧袖口,把袖沿拉了上去。归晚意识到,低头看了眼,原是自己手来还掐着那串葡萄,被捏破的那几颗葡萄汁沿着手腕滴在了袖口上,好不狼狈。 “谢谢,沛儿。”归晚婉然而笑,两颗笑梨涡比葡萄汁还甜,她将衣袖挽了起来。 一截皓腕浮在眼前,嫩滑的肌肤,竟比腕上的玉镯还要细腻,在紫红的葡萄映衬下,莹白无暇……江珩看得有点愣,直到那皓腕抬起,纤纤细指托着葡萄送到了他面前,他心跳莫名空了一拍,随即耳边传来她特有的甜软的声音:“世子爷,可要吃葡萄?” 江珩回神,目光上移与她对视——那一刹那,恍然瞧见了整个的星空,笑眸璀璨,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还是第一次木讷如此,期期艾艾,想好的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慌得如何都开不开口了。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在那串葡萄上摘了一颗,皮都没来得及剥,一口吞了下去—— 归晚有点懵! 他还真吃啊,她不过是为了掩饰狼狈,客气一下而已…… “既然世子爷喜欢吃,那便给世子爷也摘一些吧。”她尴尬笑笑,见茯苓归来,吩咐茯苓剪些葡萄给世子爷送去,之后便拉着江沛对江珩福了福身,离开了。 然还未走出长廊,她忽而想起什么,回头不好意思道:“世子爷,您的衣服……” 江珩还未从窘迫里缓过来,垂目摆手道:“无碍,二嫂不必在意。” “那就谢过了。”归晚含笑再次福身,走了。 人一走,江珩心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耳根子都在烧,眼前那只托着葡萄的玉手挥之不去……还有,便是他接住她时,那温软的感觉…… 他阖目深吸了口气,连再回头看的勇气都没有,拔脚逃似的离开了。 江珩有段日子没回了,流民虽安置了,可架不住一批一批地,越来越多,他忙得什么都顾不上了。今儿回来还是被母亲一道道“金令”硬是给追回来的,不为别的,二夫人相中了淳安侯严家的嫡长女,想要给江珩提亲。 江珩年已弱冠,前几年碍着江珝未婚,他也不算及,可如今兄长成亲,也该为他张罗了。对亲事,江珩一向不抵触父母之命,只要对方贤良淑德,通情达理,两人能够举案齐眉相敬一生便好。如他父母那般,一场婚事,两人从陌生到磨合,最后渐渐生情,白首不相离。想想大多婚姻,都是如此吧。 体谅是相互的,江珩省心,云氏也会为他着想,自然不想儿子娶个瞧不过眼的,所以她特地要江珩回来,带他到淳安侯府一行,打着拜访的名义,也让他见见这位严小姐。 江珩应下了,也痛快地跟着母亲去了。 到了侯府,侯爷和侯夫人双双相迎,乍然瞧见江珩皆是一怔,随即脸上笑容灿烂。英俊郎君见过,但如此俊秀清逸,却又透着过勃勃英气的男儿,他们还是头次见到。都说江家出美男,看来果不虚传,要知道早年大爷江懋便是名誉京城的翩翩公子啊。 若有婿如此,还真是求之不得。 不过侯爷自认为自家闺女也不差,大大方方地请了出来,给二夫人云氏见礼。 严小姐名梦华,年方二八,貌美暂且不提,她举止娴雅,气质从容,还真是大家闺秀中的典范。二夫人一眼便相中了,心里美不自胜。看看严小姐,再看看自家儿子,还真是登对呢。虽说比他们更惊艳她也不是没见过,便是自家的江珝和余归晚,一个惊若天人,一个娇媚倾城,只是比较下来,她还是觉得儿子这对更靠谱! 为求同感似的,二夫人掩不住笑意地多瞧了儿子几眼,却发现他淡定得很!说淡定,到不若说深沉,他一声不发,似水的容色,连点表情都没有,而更让人纳罕的是:她发现儿子一直在盯着人家姑娘的手看…… 39.压抑 严家小姐似乎也注意到了, 垂眸看看自己的手,没说什么, 见换茶的小丫鬟进来,她走了过去,端起一杯, 步若莲花般朝客位走去。堂上众人聊天的声音越来越淡, 都目不转视地盯着她,直到她站在了江珩面前, 巧笑道了声:“世子爷,请。” 江珩目光始终在她手上, 此刻也是一愣。谁也没想到,侯府小姐竟亲自给他端了茶,江珩错开目光,淡然而笑, 接过茶道:“谢谢。” 然还未待他将茶钟放在几案上, 小姐又道了句: “世子爷, 我手有何问题吗?” 这话一出,江珩彻底僵住, 有种被戳破的尴尬, 脸不由得红了。 云氏和淳安侯夫妇也是惊愕不已,哑口半晌,才听淳安侯斥道:“梦华, 不可冒失。”说罢, 朝着云氏陪笑, 解释道:“我就这么个嫡女,平日里都被我们宠坏了,夫人见谅。” “哪里,小姐从容大方,心直口快,这样的姑娘定都是心善的。不嫌您笑话,这脾气和我颇是投呢,我喜欢还来不及。”云氏含笑应。 这话说得淳安侯夫妇稍稍安心。虽说世子盯着女儿手看不妥,但女儿这么不加掩饰地点破,更为唐突。不过瞧瞧江珩,好似也并没多介意,见小姐站在他面前还在等着他回答,他依旧浅笑,优雅不失礼貌道:“是我冒犯了,给您道歉。” “世子爷还没回答我呢?”严梦华嫣然道,话语不疾不徐,缓缓若山泉般动听,故而如此穷追不舍,却也让人生不出半丝反感。 被追问至此,江珩也躲不了了,柔和应道:“没有问题,您的手很漂亮,白如柔荑,纤若削葱根,难得一见。”很像今儿白日见到的那双…… 严家小姐被他说得心下一动,抿唇笑了,连赧颜都是得体雅致。“谢世子爷赞誉。”没有娇怯,她大方地福了福身,款款退了回去,望向他的目光多了份耐人寻味的笑意。 该见的都见了,云氏和淳安侯夫妇又聊了会儿,便带着儿子要回了。临行前,淳安侯夫人挽着云氏的手臂依依不舍,非要留她用过餐不可,如此热情,云氏便也知她的心意了,于是拍拍她的手,笑道:“往后有的是机会。”淳安侯夫人心领神会,点了点头,望向江珩的目光颇是期许。 母子二人离开,马车上,云氏含笑问道:“如何?” “什么?”江珩应。 “呵,跟我装糊涂是吧!”云氏嗔道。“严小姐如何?” 江珩想都没想。“很好。” “你喜欢。” “可以。” 云氏眼神都亮了。“那我可就下聘了!” 江珩滞了一瞬,漠然道:“便听母亲的吧。” 云氏会心地长舒了口气,满足地抚了抚儿子的肩膀,感恩自己有了个这么省心的孩子。接下来她该想的,便是如何置办聘礼了…… 婚事定了,就这么简单。其实江珩从来没在意过,也没觉得这是件多复杂的事,男儿志如长虹,不应困于儿女私情,娶谁都是一样的,比起浓挚爱恋,他觉得举案齐眉,相互扶持更重要。如此来讲,严家小姐很符合标准,何况人家生而貌美,气质出众,他又有何可挑的呢。江珩是这么告之自己的,可心里呢,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蠢蠢欲动,抵触着这个念头。 思绪里有点乱,然越是朝沂国公府去,心越是紧得慌。他拜别母亲下车,漫步时途径一家酒肆,酒香暗浮,将他引了去,怅然若失地喝了几杯。 谁说小酒肆没有好酒,馥郁香浓,待他回家时,头有点晕了。 见世子爷晃晃悠悠回来了,下人忙了起来。小丫鬟锦湖紧跟其后,然江珩似乎并不想任何人伺候,连外衫都没脱,稀里糊涂地便朝着净室去了,锦湖瞧见,忙唤了一声:“世子爷,衣服……” 闻声,江珝猛然一愣,浮动的脚跟立刻扎了下来,随即迅势回头—— 话是同样的话,可眼前人,却不是他想见的那个…… 他摆了摆手,留下一脸懵的小丫头,兀自进了净室。 小丫头的那一声唤,像似在平静的湖面投了个石子,他心底泛起了涟漪,久久不能平复。水能洗涤身体,却冲不去脑袋里翻涌的片段……纤纤素手,皓腕玉臂,紫色的汁液似佻薄的蛇,从手指蜿蜒至尖尖的胳膊肘……接着,喉咙轻动,她甜软道:吃葡萄吗……吃葡萄吗?那声音比葡萄还甜,比他今夜饮得酒还醉…… 江珩仰靠,枕在浴桶边缘,阖上了双目……眼前,她的身影越发地清晰了,一幕幕不停地向前倒,最后回到了寺庙中,第一次二人四目相对……那双眼睛,简直是藏了漫天的星河…… 他手微微动了动,指尖还记得握着她手腕的感觉,至今尤新,还有今日她落入自己怀里,软得不可思议…… 他彻底醉了,醉得浑身发热,从头顶到脚底,这股子热直直朝某一处汇集,不受控制地,他那处竟起了反应…… “哗”地一声,江珩从陡然从浴桶中站起,水沿着他紧实的肌肤迅速流下。眼神瞟见身边盛着冷水的木桶,他想都没想,兜头倒下—— 门外小丫鬟们听到声音都惊了一跳,可世子爷想来不许人伺候沐浴,谁也不敢进。直到看见他披着外衫从净室中出来,大伙一颗心才放下。 洗漱后江珩清醒多了,他换了件衣服便去了书房,秉烛夜读也总比躺在黑暗中放纵思绪得好。可这书他依旧读得不消停,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从寺庙那日开始,他便压了一股子欲望,暂且把这欲望叫做情爱吧,他竟对此有了贪念。若不是今儿偶遇她,若不是今儿母亲提及婚事,他都不清楚自己竟压抑了这么久…… “世子爷?” 门外,端着食盘的锦湖轻轻唤了声。江珩似乎没听见,又似乎听见了,但不想理她。 她打小便在世子爷身边,了解他比了解自己还清楚,可他这般失魂落魄,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又唤了声,见他依旧没反应,默默上前,放下食盘…… “世子爷,吃葡萄。” 那句话再次响起,江珩猛地惊醒,一把捉住了眼前探来的手。因为他握得紧,锦湖指尖的葡萄都捏破了! “……世子爷,这,这是檀湲院送来的葡萄……” 锦湖瑟瑟解释,可面前人却似没听到一半,目光火热地盯着她的手指……暗紫的汁液沿着白皙的细指蜿蜒,如媚惑的蛇…… “世子爷,我……”锦湖想要抽手,可还没待她讲完,一个力势将她扯了过来,她撞入他怀—— 接着,酒酣耳热,昏天暗地,锦湖再没机会开口了…… …… 日子越稳,过得越快。但归晚觉得日子快,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一日没有弟弟的消息,她便一日不踏实,总怕日子一久,就彻底失去他了。多少次她从梦中惊醒,吓得不敢入睡。郑大夫给她开了不少安神的药,劝她静心养胎,不然必会影响到孩子。 她又何尝不想静心,只是从她穿来,这噩梦便一个连着一个,关于自己的,关于原身的。只有江珝在的时候,她还莫名其妙地有了几夜安稳,如是说,以他安魂的功能,她还真有点想他! 深秋已过,快入冬了。北方的捷报是一个连着一个,江珝早便攻下了山阴,如果来得及,趁势而追,没准在新年之前,还能拿下云州,这样不但可以巩固山阴局势,还能为明年再战打下基础。皇帝得知消息,大赞他用兵神速,加封的诏书接连不断。而江珝呢,也没忘了给家里送信,可是——依旧没她一封—— 自打上次没收到他回信,归晚便不给他去信了,而他呢?除了那句“望祖母照料吾妻”也不曾提她一句,两人别着劲儿似的,谁也不搭理谁。 这不是江老夫人又要给江珝去信了吗,归晚依旧不送一字! 上次的回信还没收到,老夫人又急着要送,因为世子爷江珩要成亲了,日子定在腊八,她得让他这个做兄长的知晓—— 说到江珩,归晚感慨,江家人真都是一个脾气,成婚跟赶着投胎似的,真有种早死早超生的感觉,她和江珝便算了,这江珩怎也直直要往这婚姻的坟墓里栽啊!这才一月的功夫,亲定了不说,日子都选得这么紧,这严家小姐是有多恨嫁啊! 归晚无奈,却听闻门外茯苓在叽叽喳喳和苁蓉聊着什么,她唤了一声。 茯苓匆匆跑进来,一张八卦脸还没平复,扬着唇角,眼睛通亮。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说,你又趴人家门缝听到什么了?”归晚抚着小腹坐在罗汉床上。她已有五月孕身了,虽说长得娇小,瞧不出来,可毕竟托着个大肚子,行动不是那么方便。 苁蓉过来搀扶她,茯苓难得有个眼力见,连忙抽出个引枕垫在她腰间。归晚抿唇笑笑。其实她也没那么娇贵了,不过还是很享受小丫头的“殷勤”。 茯苓趴在她膝头,小手掩着嘴边,悄声道:“表小姐,西院闹起来了,您都猜不出来因为什么!”瞧着她那煞有介事的表情,归晚撇嘴。云氏把这么大的家都管理得好好的,何况一个西院,若说和睦,哪个也比不过西院。闹,也顶多就是西厢婆子嚼了正房嬷嬷的舌根,要么就是后罩房的小婢偷了前院丫头的体己,还能闹出什么来! 瞧着表小姐一脸不屑的样,茯苓就知道她没往心里去,于是朝着她又贴近了些,额头都快抵到归晚下巴了,才一脸惶然道:“世子爷身边的锦湖,有孕了!” 40.君归 “不嫁了, 不嫁了, 没个这么欺负人!”淳安侯夫人揽着女儿恼怒道。 淳安侯眉心紧锁,若有所思。 “你倒是说句话啊!”侯夫人耐不住, 吼了声。 “我还能说什么,庚帖都换了, 总不能因为个通房丫头便悔婚吧,那我们家要小气到什么样, 让外人如何看待。” “那就吃了这个亏?不退婚,不是一样让人家耻笑!”侯夫人反驳。 淳安侯无奈,叹声:“可人家已经道歉了,也颇是诚恳, 若是再揪着不放,倒是我们斤斤计较了。” “斤斤计较?这可是关乎女儿一辈子的事!”侯夫人指着侯爷大喊, “你就是为了你的脸面, 你就是胆小如鼠, 不敢得罪他们!你个窝里横!” “我窝里横?现在横的是谁?胡搅蛮缠!”侯爷甩下一句,怒然而去。 他竟然敢这么和自己说话!侯夫人起身便要去追,却被女儿一把扯了回来。“母亲,你就少说几句吧。”严梦华劝道。 “你个小没良心的, 我还不是为了你!” “是,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父亲说的也没错。发生这种事, 想必沂国公府也是不愿, 不然何以低三下四来道歉, 要知道人家地位可比咱们高多少。你说他们欺负人,这口气我也咽不下,但细想想,那是沂国公府的世子爷,想要爬上他床的人有多少,不过一个小丫头而已,若是连这都容不下,我往后岂不是要气死了。”她拉着拉母亲的手,又道,“我知道你气得是他们在成婚之前做出这种事,有失咱颜面,若是二夫人不在乎,我死也不会嫁进去,可偏偏地,二夫人亲自登门道歉,由此可见他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她认识到亏欠咱的就好。你不是总怕咱高攀了人家,怕我挺不直腰吗,这不就是个机会吗!往后这事也是我立足的资本啊。” 听女儿这么说,也不是没道理,可侯夫人觉得亏啊。 梦华知道母亲想的是什么,笑道:“这世上有几个如父亲那般宠妻怕妻的,世子爷一看便不是那种人,有了这事,必然也会对我有份亏欠。况且一个丫头而已,孩子生下来也不过是个庶子,我若不让他们相见,这孩子一辈子都不知道生母是谁。前提是,她得能生下来这个孩子……” 严梦华语气平静得很,却把侯夫人震得一惊,她可没想到女儿会想这么多,显然够果断。不过果断好,这年头,心就是要狠才会活得更好。 夫君没说开的话,被女儿几句便劝解开了,侯夫人心踏实不少,回房了。 送走夫人,小丫鬟冬青回到小姐身边,心中惴惴,问道:“小姐,听说世子爷是那日相亲后醉酒才发生的这事,那可是相亲当日啊,这事都干得出来,你说他这人……他会对你好吗?我还听说,那锦湖丫头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怕是有了感情了。” “有感情就不该是那日。”严梦华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道。“他都二十了,那小丫头跟了他那么久,为何单单就是那日情不自禁了?若是有情,他早便纳她为通房了,这岂不更名正言顺,何必闹这出。” “那他是……” “情不自禁。”严梦华笑着哼了声,视线从镜中自己精致的脸庞划到自己的双手,“必然是见了情不自禁的人,才会做出情不自禁的事……” 冬青不解,也看了看小姐的手,恍然反应过来。那日世子爷盯盯地看着小姐的手,被小姐的手迷得一塌糊涂,他迷得岂止是手,应该是这个人才对,所以,小姐才是他遇到的那个情不自禁的人,只是不得已,拿锦湖当了替身,做出了情不自禁的事…… …… 云氏脸都丢到家了,已经五天没有和儿子讲话了。她不反对他宠了别的姑娘,可不该在这个时候。为了弥补,她一次次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得亏是把人家给劝住,才没退了亲事。对江珩,他可娶姑娘多得去了,不差严梦华一个,这这事差得不是姑娘,若是被人家退婚,沂国公府的脸往哪放,江珩可是世子,日后可是要成为国公爷的人,不能在行为上有任何为人诟病的地方。 亲事倒是妥了,可人要如何处置?锦湖已然在府上成了个尴尬的存在—— “是我的错,我自然要对她负责,我纳她为妾,让她把孩子生下来。”江珩说这话的时候,镇定而果决。 然云氏却看着儿子冷哼了一声。“你觉得我们说得还算?做了这等亏心事,她能不能生下来,还得看人家严家小姐容不容!” 通房被幸后,若主母不发话,通常都是要服药不可留孩子的,除非主母生不出嫡子来。可人家严小姐还没入门呢,便闹出这种事,为了挽回婚约,沂国公府只能言听计从,倘若人家坚持不肯容这孩子,他沂国公府也说不出个一二来,毕竟理亏啊。 不过,让云氏意料不到的是,严家小姐竟同意留这孩子了。如此宽容,让云氏对她不禁感激更是由衷地添了几分亲近,越发地喜欢她了…… 二房忙得是一团乱,远在蜀地任职的二爷闻之,也来信给了儿子一顿骂。然骂归骂,儿子的大婚,他必定是要回来的,还有半月便是腊八,想必他也该回了吧。 二爷要回了,可还有一个人没回呢! 就在前几日,三爷从朝廷得来消息,道云州已被江珝攻破,皇帝委任左谏议大夫任路制使,赶往云州。听说他前日走的,想必到了北方,做过交接后,江珝便会回来了吧。 眼下北方定是地冻河封,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归晚想想,撇了撇嘴,关心他作甚,他本来就是幽州长大的,又终年南征北战的,岂还会冻着他?还不若想想自己个呢! 她这肚子是一日比一日大,虽然大家都以为她才五个月,但自己不能给自己洗脑啊,她到底已经六个月了,到时候“早产”她该如何解释? 归晚正在亭子里想得出神,身后一件裘衣落在她肩头。“表小姐穿上吧,天冷,别寒着。” 是林嬷嬷。 前几日一连落了几日的雪,铺天盖地地。难得中原下这么大的雪,白皑皑一片,天地银装素裹,难得的美。今儿放晴了,表小姐非要出来赏雪不可,还只穿了件棉夹袄。 说来也怪,自打她怀孕后,特别怕热,本是极寒的体质,不但不怕冷了,竟比常人还喜欢出汗,腿脚也不懒,动作麻利。别人看不出来,林嬷嬷可是过来人,火气如此重,只怕她怀的这胎是男孩啊。而且陪她沐浴时,她看着她尖尖的肚子,心里也越发地肯定了。 虽然如此,她没告诉表小姐。因为不管是表小姐自己还是她,都不希望这胎是个男孩。毕竟谁心里都清楚,这不是江家的孩子,可生下来却要占据江珝嫡子的身份。嫡子啊,这分量有多重,所以不若是个女儿。 “表小姐,您看,我堆得雪人好不好看!”茯苓带着几个小丫头,在庭院里对着亭子兴奋地喊了一声。 看着眼前那个又矮又挫,还插着凌乱树杈的大雪堆,归晚噗地笑了。“你那是雪人吗?你那分明是个小雪丘!”说着,她搀着林嬷嬷从亭子里走了出来,绕着茯苓的“雪人”转了几圈。“啧啧,连雪人都不会堆,你也就是嘴巴厉害!” 她含笑揶揄茯苓一句,便托着肚子指挥几个小丫头去滚雪球。小丫头们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贪玩的时候,本还以为会被少夫人骂,没想到她不但没不高兴,还带着他们一起玩,一个个都欢腾得不得了,少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难得这么热闹,归晚也玩的尽兴,一面让苁蓉去小厨房找些能做鼻子眼睛的东西,一面比量着这个大雪堆。看来这个雪人的头小不了,于是便叫小丫头们把庭院里的白雪都滚起来,她为了躲她们,站在了石榴树下…… 连途径檀湲院的下人们也来凑热闹,玩着的,看着的,喊着的,笑着的,院子里好不热闹。整个公府都忙得焦头烂额,可能也只有这还有一方轻松了…… 庭院就这么大,雪明显不够用,她四下寻望着。 突然,院中的欢笑声戛然而止,她察觉到了,纳罕转身。 许是太急,许是身后人贴得太近,总之回身的那一刻,吓了她一跳,险些没有靠在树上,得亏面前人拉了她一把,她才撑着树干稳住,可敏感的树枝还是感受到了轻微的震动,微微一颤,挂在树枝上的雪洒了下来,扑在了她脸上,窜入了她衣领里,凉得她紧闭双目,打了个激灵—— “好玩吗?” 幽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她登时僵住了。使劲眨了眨眼睛,挑开被雪水沾染的长睫,望着对面人,惊恐万分—— “将,将军?”她呆滞道,“你怎么……回来了?” 江珝身穿军服,盘领袍衫,带着股寒冷的风尘,一看便是刚刚回来。他没带头盔,耳尖微红,显然是冻的,衬得他本就如雕刻般精致的轮廓更加的清冷,他好似比走得时候多了抹风霜,描绘在他每一处线条中,不显沧桑,有种难以言喻的沉定。 雪花也落在了他的头顶,乌发上的莹白在细碎的光影下闪烁,他完美得不真实,好似幻影一般…… 归晚彻底呆住了。 江珝低头盯着面前人,手心还握着她的手。小手柔软,也冰凉凉的,他下意识又紧了紧,把她冻僵的指尖也包进了热掌中。 “我不该回吗。”他眼尾微扬,淡然道。 归晚回过神来,赶忙应:“谁说的,大伙都盼着你回呢。” 她对着她他笑笑,眉眼弯眯,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连唇边的两只小梨涡也依旧甜得让人心醉。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映着她灿烂的笑,如春日里沾了露水蝶翼,美得想让人碰一碰。 她鼻尖上落了雪花,融化后有点痒,她不舒服又腾不出手来擦,只能不停地紧着鼻子,娇憨得很。江珝看着她眼角又挑了几分,连话都软了下来,他问道:“‘大伙’可包括你啊。” “嗯?”归晚被问得一愣,随即笑意更深了,带了份讨好似的,应道:“当然包括了,我日日盼着呢,不信你问祖母。” “哼。”江珝鼻尖轻哼一声。盼着自己回?盼着自己回她不给他去信,去了封信,还是张白纸…… 他可是熟悉她这个笑,她一讨好,心里指不定憋这什么坏呢。 “走吧,那便去问问祖母吧!”他扬首,淡淡道了句。 用不着这么较真吧,才刚刚回来就和自己杠上了?归晚登时敛笑,一脸的惊恐。 瞧着她这副表情,他唇角得意一勾,手指既轻且快地在她鼻尖抹了一下,阔袖垂落挽着她小手朝门外去了…… 41.变化 前院, 一家人听闻江珝回来,已经在正房里等候了。 江珝回来的时候本打算先给江老夫人请安,但是老夫人却让他先去换件衣服稍作歇息, 其实还不是想让他先看看自己的妻子。 二人同行往前院的路上, 江珝紧握着归晚的手一直没撒开。归晚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只得小心翼翼地跟着,时不时地偷瞄向他。 “走快了?”他侧目看了她一眼, 目光向下, 睨了一眼她的小腹。她应该有孕六个月了吧, 没接触过孕妇,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何种速度才对。 归晚讪讪一笑, 点了点头。“有点吃力,我跟着你就好。”说着, 手挣了挣。 也不知道他是真没明白, 还是故意的, 拉着她的手更紧了, 但却迁就地放慢了脚步。 貌似她还是第一次被他这么温柔地牵着,他手掌很大,修长指尖已有些许薄茧,有点粗砺的感觉,但却很温暖, 暖得她在腊月冬日里也不觉得冷了。 在一路下人的目光下到了正堂。见二人挽手而至, 堂上众人都抿唇笑了, 感叹:到底是小夫妻啊。 江珝回得有些突然, 比信中早了几日。老夫人询问他前线如何,江珝一一回应。前方局势已稳,冬日不宜作战,新任路制使既已奔赴山阴,他便先回了。 老夫人虽欢喜孙儿归来,但还是语重心长地劝道:“军务大于天,你不该如此急迫,应与路制使完成交接后再回。” 江珝恭敬点头。“祖母说得是,是孙儿匆忙了,孙儿谨记。” “瞧瞧,瞧瞧,回来还不是好事。”云氏掩笑道,“母亲就想着军事,也要为人家小夫妻考虑不是,新婚一月便走了,人家能不归心似箭,回来瞧瞧媳妇吗!对呀,还有人家的儿子呢。” 这话一出,众人都笑了,可归晚笑得有点尴尬,她瞥了江珝一眼,他神色淡淡,好似并没什么情绪。 “你二婶母说得是,你这一走便是四月,孙媳带着身子辛苦,你可要好生体贴。” 老夫人这么一说,归晚心虚,更窘得无措了。她赧颜笑笑,柔声道:“哪里,将军此次,该是为了世子爷的婚事回来的。”说着,视线认证般地投了过去,江珝也在看着她,二人对视,他扬了扬唇角,淡应道:“也有此意。” 也有此意?那就是说不完全因此。归晚这个弯没挑回来,倒引得大伙笑意更欢,打趣她害羞了。 江珝心情貌似不错,他扫视一圈,问道:“三弟呢?” 云氏叹了声。“这段日子常往出跑,眼看着要新婚了,还捉不到人影。这不,前儿个出去的,到现在还没回呢!” 江珝淡笑,劝道:“二婶母别介意,他戍卫京师,眼看年关将至,忙是应该的。” “可他毕竟要成亲了……” “嗯。”江珝点头,“待明日面圣,我会寻尚书商议,请他稍作调整,找人帮三弟分担些庶务。” 云氏闻言大喜,赞江珝体恤兄弟。倒是一旁的老太太听闻他明日面圣,恐耽误他休息,遣他和归晚回了…… 回去的路上,江珝依旧牵着她,直到将人送回檀湲院,对她道:“还有些事没忙完,我先去一趟。”说罢,他唤了声禹佐。 归晚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拉住了他的衣袖,江珝看了她手一眼,柔声道:“我一会儿便回。”说罢,和禹佐离开了。 然这“一会儿”一直等到了晚上,等得归晚内心焦躁,她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已经四个月了,她太想知道父亲的消息了。这段日子,无论她如何问禹佐,他都不肯透露半分,如今好不容易把江珝盼回来了,她心里如何不急。 香薰袅袅,夜色昏昏,归晚等得困意来袭,竟倚在圈椅上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身下一晃,好似腾空而起。她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了江珝低垂的深眸……他正抱着她,朝稍间走去。 “将军,你回来了?”她使劲眨了眨乏困的眼睛,眼泪都晕湿了睫毛。 江珝勾唇笑笑。“怎不回房里睡?” “等你啊。” 心里有点暖,江珝想到方才桌案上的点心,又问:“可吃晚饭了?” 归晚赧笑,有点不好意思了。“还没。” 话刚落,江珝当即转身,将她抱向了稍间的罗汉床上。应是照顾她有孕,他放下的动作极轻,回身便唤林嬷嬷传饭。 怕夜里吃多了不消化,江珝点的都是清淡的,他也坐在罗汉床上,隔着小几看着她。归晚孕身饿得快,晚上为了等他不过才吃了俩块梅花糕而已,眼下也顾不得形象了,头都不抬地吃了起来。江珝看着她鼓起的小腮帮起起伏伏,淡淡笑了。 从今儿回来,他还没仔细打量她。她好像是比先前胖了些,不过胖得刚刚好,出嫁时的她真的是太瘦了,瘦的让人怜惜,不像现在气色红润,整个人都透着股娇媚的风韵。 他抬手给她夹菜,她看看他,弯眉笑道:“将军,你也吃点吧,就我一个人吃,怪难为情的。”说罢,她撇了撇唇。 原来撒娇也是可以让人怀念的。 “好。”他含笑点头,但筷子上的菜依旧落在她碗里…… 归晚虽急,但吃得并不多,小半碗饭下去便不再动筷了。江珝不解,劝道:“不是饿了吗?再吃点吧。” “不能再吃了,吃多会不舒服,毕竟月份大了……” 话刚出口,二人皆顿住。归晚笑得有点僵,到底这还是个敏感的话题。虽说他肯帮自己,但不等于他不介意这个孩子。她搜肠刮肚地想找个借口把这话头引过去,然却闻他开口:“那便少食多餐,吩咐下人备好,免得夜里饿了。”说着,吩咐人把碗盘撤掉,他转头去了净室。 归晚目送他出了房间,瞧着他淡淡的情绪,她怎么觉得他这次回来后,人温和多了呢…… 江珝从净室归来,发现归晚还在罗汉床上坐着,他不解道:“怎不睡?” 她嘴角抽抽。 怎么睡啊!以前话没挑开,秉着夫妻间的义务,她不得不与他同床。而今彼此心里都清楚,他为自己掩饰,她为不耽误他的将来,也只做名义上的妻子,如此再睡在一张床上,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见她没应声,江珝沉默,脸色也凝了几分。他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归晚,直接奔了过去,一把将她抄起。 归晚吓得惊呼一声。“将军!” “睡吧,我明个要面圣,还得早起。” “我知道,可是……”归晚话没说完,他已经把她放进了床里,兀自解衣了。 他是没懂?还是装作不懂!归晚赶忙撑着肚子起身,小心翼翼问:“这不好吧?” “有何不好?”江珝回首看了她一眼,问道。 他面色淡如水,却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这气势她太熟悉了,成婚之初,她可是没少吃这份亏!方才还说他变温和了,果然撑不过三秒,他到底还是他! 归晚扭了扭身子,坐到了床边。“我想说,你睡里面吧,我最近夜里起得次数多,免得扰你。”说着,拉开被子等着他上床。江珝弯腰,却没上床,直接将她抱到了床里。“外面凉气重,你还是睡里面吧。起夜叫我。”说罢,连个反应的机会都不给,顺势躺了下来。 能不能不这么强势。她倒是不介意叫他,可是她敢吗!到时候忍得难受的,还不是自己。 归晚怏怏躺下,背对着他。其实她也不是不愿与他同眠,在他身边,起码还能睡个好觉。只是貌似一切依旧,但经历坦白之后,他们之间到底还是变了。以前的她有充足的理由可以与他同枕,还可以贴着他,甚至抱着他……但是现在,她好像搜不出任何的借口了。 想着想着,她下意识地朝床里挪了挪。身边人好似感觉到了,偏头看了她一眼,接着一个翻身,他掀开她的被子,贴了上来—— 温热的胸膛抵着她的背,归晚愣住。接着,一直大掌从她腰间划过,覆在了她隆起的小腹上,轻轻地将她朝怀里带了带。 二人紧密贴合,她后背越来越热,热得发烫,烫得她心跳都快停止了,她甚至感觉得到身下他作为男人的变化…… 归晚脑袋嗡得一声,木了——他起反应了?对她一个孕妇?不行啊……她可是个孕妇啊!她赶紧扣住了他的手,企图挪开,可就在这时,颈窝里传来一阵湿润的气息,他低哑着声音道:“我刚刚去看你父亲了。” 时间停滞一瞬,她猛地转过头。“他如何了?” 江珝揽着她背,低头看着她。“他醒了。” “然后呢?” “身体还是虚弱,但并无大碍了。” 归晚激动得眼圈都红了。“然后呢?” “但他现在处在风口浪尖,为了他的安全,我还是不能让他露面。” 归晚猛烈点头,眼睛湿润了。“然后呢?” 江珝蓦地笑了。他大掌在她后背摩挲了几下,柔声道:“等一切平静下来,我带你去看他。” “然后呢?” 她激动得好像不会说其他了,江珝手掌覆上了她的脸颊,拇指轻扫,抹去了她眼角渗出的一滴泪。 “你还想问什么?” “城门!城门到底是不是他开的!” 话一出口,江珝手顿住,方要抽回却被她一把攥住,紧得好似祈求,又好像生怕他把她甩掉。 他不是想甩掉她,他只是想拉起她滑落的被子。 “是。” 归晚心咯噔一声,接着一沉到底—— “是他开的。”他提起她腋下的被子,把她包了进去,拢进怀里,只余一双灿若星空的眼睛对视着自己。“但他是被陷害的……” 她惊得要窜出来,却被他按住。“他也过后才意识到,那封所谓的议和书并不是叛军所留,是有人欲图陷害。” “那你信他吗?”说这话时,归晚缩了缩,许是没底气,许是怕听到不想听的。 他鼻间轻哼一声,笑了,磁性的嗓音柔得不能再柔,道了句:“信。” 一个字,足以让她激动到无以言表,她下意识伸手抱住了他,若不是中间隔着个小东西,她真想贴得他更近些,来表达自己述说不出的感激。可是—— 他拦住了她,方才还抱紧她的大掌将她支开—— “你问过了,是不是该我问你了?” “什么?”归晚一脸茫然。 瞧着她这无辜的表情,他收敛笑意,像看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捏着她的小下巴问道:“说吧,为何不给我写信……” 42.选择 瞧着她这无辜的表情,他收敛笑意, 像看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 捏着她的小下巴问道:“说吧, 为何不给我写信……” “怎么能说我不给你写信,明明是你不写信给我!”说着, 归晚“啪”打掉了他的手, 眼神怨怨地盯着他。 这小眼神,倒把江珝给看愣了。他哼了哼, “是, 你是来信给我, 给我了一张无字家书!” “胡说!我写了好多。虽然只有一页,那也是我搜肠刮肚,绞尽脑汁才写出来的, 熬了好几个晚上呢。” 瞧着她理直气壮的模样, 江珝哭笑不得。且不说这是真是假,便是真的,给自己写封家书就这么费劲吗?还要搜肠刮肚,还要绞尽脑汁, 就这么没话说? 他又哼了一声, 翻身下床,从他褪下的袍衫里掏出了一封信, 递给了归晚。 她一眼就认出上面的字了, 可不是自己的吗! “你这不是收到了吗, 怎还说我没给你写信……”她一边说, 一边打开,方一展开便愣了……清清白白,干干净净,还真是一个字都没有。 “不可能!你换了!”她抖着信拧眉道。 江珝淡定地看着她,努了努下巴,示意她看纸笺。徽州宣纸,还有沂国公府的字样,这不可能是江珝换的,的确是她寄出去了……可她怎么会寄一封空白信!归晚披着被子坐在床上发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珝,也不知道她想什么。她忽而眼睛一亮,颦着小眉头啊了一声,掀开被子便下了床。 许是动作太快,肚子疼了一下,她轻“嘶”了声。江珝赶紧奔过来,她却推开他,捞起搭在架子上的裘衣裹了身子,托起肚子抄着小碎步朝门外去了。 江珝赶紧跟上,想要拉回她,她却像着了魔似的如何都不肯。 两人出门,径直奔去了小书房,她燃起灯,匆匆忙忙地在桌面上找了起来。江珝帮不上忙,只得在一旁看着她,直到她在书架上找出一本诗集来,慌乱翻开,逐页抖了抖,一张纸笺飘然而落。她撑着腰放想去拾,却被他抢先捡了起来。 “吾夫璞真……” 打眼便瞧见了这几个字,江珝登时全明白了,再绷不住,仰头大笑起来。 “你竟然可以糊涂到这般,也是够可以了!”他含笑揶揄道。 她窘着脸瞪了他一眼,伸手便要去抢,却被他一个抬手错过了。 “给我写的信,便是我的了。” “我又没寄出去,那便不是你的!” 他笑而不语。 赖皮是吧!她可是比他拿手。“还给我吧,你人都回来了,还要它做什么。”归晚抱着他胳膊,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一双眼睛润得能掐出水似的,看得人心神俱晃…… “还你可以,总归让我读完吧。”他含笑道。 “不要!”怕的就是被他看。其实这封信寄出去后她便后悔了,那些话都是老夫人催促下写的,想想都觉得难为情,何况现在还要他当着自己的面读出来。 “将军你最好了,你给我吧。里面都是我照着那本诗集摘抄的,不然怎么会落在那里,真的没什么可看的……你给我好不好……” 任谁被这么求心也软了,江珝无奈摇头,把信折了起来,放在了她手心里。“收好了,可别在让我发现了。”他挑眉笑道。 归晚连忙嗯嗯几声,生怕他再抢似的,把信揣进了怀里。一面揣一面回忆之前的事,这会儿她明白为何他的回信里会有一张空白的纸,原来是报复自己,他居然还会记仇。“还说我呢,你不是也一样没给我只言片语,一个字都没写。”她嘟囔道。 江珝鼻间哼了声,佻笑道:“你怎知我没写,我是太糊涂,忘记寄出去了!” 嗯?他居然还敢拿自己这事打趣!瞧着他得意的模样,归晚瞥了他一眼,不屑道: “哼,没写就是没写,还好意思嘲笑我。好歹我还有张没寄出去的信,你呢!” “我写了。” “不信!”她仰着下巴,小鼻孔哼了声。 江珝唇角一勾,蓦地把她带进了怀里。一手揽着她腰,一手捏着她小下巴,恨不能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一字一顿道:“我真的写了!”说罢,目光落在她樱唇上……她唇色很好看,花瓣似的,娇艳欲滴。小下巴被他捏得有点紧,唇瓣微张,粉嘟嘟地竟有让人去采撷的冲动…… 心里压抑的火被勾了起来,他拇指从她下唇划过,柔软的感觉刺激着神经,让他口干舌燥,躁得他喉结滚动,大掌扣着她的腰,不受控制地欺了上去…… 二人靠近,气息纠缠,她隆起的小腹顶在他跨间,被他的热浪席卷,她已经没有抗拒的余地了。 就在双唇相接的那刻,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二人恍若梦醒,对望彼此,登时僵住—— “将军,你可在?”门外,禹佐声音响起。 江珝抵着归晚的额,阖目长长地出了口气,应道:“在。”说罢,松开了怀里人。 归晚也有点手足所措,像似做了什么错事被人揭发,又像是偷盗了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内心惶恐而胆怯。糊涂!怎么就情不自禁了。 匆匆拢了拢裘衣,归晚便要回去了。江珝要送她,她说不必。方才动静那么大,林嬷嬷许也在外面,她随她回去就好。江珝看了看窗外的人影,点了点头,并把自己的氅衣披在了她身上。温柔道:“我一会儿回去,不必等我,先睡吧。” 归晚含笑应了声,便回了。 躺在床上,归晚久难入睡。方才暧昧那幕,总是从脑袋里抹不掉,一闭上眼睛,还是那张俊朗绝伦的脸缓缓朝自己欺来……她嘿呀一声把脸蒙上了,企图把把“他”隔开似的。 自从坦白后,她已经做好了寄人篱下,过绝无非分之想的日子。不但不干预他,不牵绊他,便是他再朝自己发脾气,她也绝不还口一句,只要能够让她顺利地剩下这个孩子,往后的事,她便无所畏惧了。 可是,她总觉得他变了,完全没有预想中的冷漠,倒是有些像他出征前不明真相的那些日子,待她如妻,对她温柔体贴,甚至会动情…… 那个未完成的吻又出现了,归晚无奈哼哼起来。不行不行,要理智!男人就是个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动情,不过是生理冲动而已。他们要是冷起来,那心就是石头做的。自己什么情况她心里还是有数的,别看他现在对自己好,当真有一日自己成为了他的阻碍,他碾压自己那是分分钟的事,她可不能犯傻。 感情这东西,是绝对不能随便交付的!自己和他的差距,她还是清楚的。所以她的任务只是顺利地生下孩子,找到父亲和弟弟,然后扯上一纸和离书,他过他的,自己过自己的,这样谁也不会成为谁的绊脚石,心安理得,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这么想,归晚心里就顺畅多了,捋了捋被子安心睡觉。 还没睡着,她突然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了她未寄出去的那封信。 这信还是毁了吧,若是让他看见什么“面北思君”,“望君归乡日,绮窗腊梅香”之类的话,又让他误会了该如何是好…… 归晚起身展开信,方要撕掉,却觉得哪不对。她借着拔步床里的烛火看了一眼,登时呆住了,这哪里是她的那封未寄出的信,这分明是她寄出去的那白纸! 江珝,又上了你的当! …… 小书房里,烛火昏暗,幽光下,江珝盯着手里那只绣着兰花蜻蜓的香囊,凝思良久…… “确定了吗?” 禹佐摇头。“没有。但常护卫临去前醒过一次,道见她落水后,他跟着她追过,一直追出了城却不见踪影,他猜测许是中途被人搭救,所以之后无论我们怎么搜寻都找不到她。” “所以她很可能还活着。” “是。”禹佐点头。 “能找到吗?” “我会在两城且沿途搜寻,包括京城。据常护卫说,她好似在京城有亲人……还有,她好似还有个弟弟。” “弟弟?”江珝手不由得一紧。 “是啊。”禹佐蹙眉,“此刻回忆,当初救下她时混在一群难民当中,确实有个孩子与她颇是亲密,只是后来冲散,只剩她一人了。” 江珝沉默。这些他都想不起来了,当初他只顾着救那些被叛军围剿的难民,根本注意不到这些。那时他还没接到解杭州之围的旨意,他偷偷南下,只带了三人,目的是为暗中潜入杭州探求秦龄消息的,没想到半路遇到一队叛军剿杀流民。一波波无辜的百姓倒在血泊中,他忍无可忍,无奈之下三人袭击了那对叛军,救下了百姓。可好景不长,得知消息的叛军反攻而来,三人如何抵得过千人之队,最后救下的人寥寥无几,那姑娘便是其中一个。 他也正是在这次对抗中中箭,怎奈那箭上淬毒,若非救治及时,且他身强体健,怕是连命都交代了。 而救治他的人正是那姑娘。 明明是救命之恩,却因他毒性发作丧失理智,让这份恩情变了质——他对不住她。 直到燕军得旨南下,将有军医接替,他吩咐常护卫将姑娘送往江宁,待他稳定两浙后,补偿过失。 可怎都没想到,那姑娘竟会命丧江宁…… “您真的想不起那姑娘的模样了吗?”禹佐不甘问道。 江珝淡淡摇头。本就未曾注意过,加之他病得浑浑噩噩神志不清,如何记得住。他毒发时,甚至视线都是模糊的,况且流民中的女子,大都以蓬头污面掩饰,来躲避叛军侮辱,便是他看清了,也难以认出。 可能唯一留下的线索,便是这个绣着蜻蜓兰花的香囊。 禹佐明白了,轻叹一声,不过还是笃定回道:“将军放心,只要她还活着,我必定给您找到。”说罢,他告退离开了。 他走了,江珝的心却越发的沉了…… 当初丧失理智做出那种事,他懊恼不已,面对被伤害的姑娘,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对她负责到底。他那时把她安置在江宁的目的便是想待叛乱平定后,携她回京,娶她入门。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宿命。 可后来那姑娘“死”了,这便成为了他永远都痛,他此生都无法弥补的罪行。 所以,那姑娘能够死而复生他应该是高兴的,因为他终于可以从愧疚中解脱出来了。可偏偏地,老天又和他开了个玩笑,在这个“死而复生”的过程中,他多了个她…… 江珝目光扫向书架前,他和她相拥的地方。空气里,她身上淡淡的兰香味好似还没散尽,他似乎还能嗅到……他阖上了双目,眼前是她娇嫩的唇瓣,拇指的感觉依旧清晰…… 他手指再次抚动,可碰到的不是柔软的唇,确实没有温度的锦绣,他看着手里的香囊,无奈叹了声。 如果这个选择放在他出征前,许会很好做。余归晚想要的不过是名分,他可以给她,也可以帮她解决孩子的问题,至此之后,他们两不相干。如是,他可以迎那姑娘入门,弥补他的过失。但是…… 这场北征让他内心沉淀,他摸透了自己的心。若是无情,他怎会如此在乎她消息,计较一份家书;若是无意,他怎会归心似箭,连交接都未做,匆匆忙忙赶回京。甚至在他踏入大门的那刻,他竟希望他第一个看到的是她…… 他自嘲,自己不过是跟这个小姑娘较劲罢了。毕竟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有人敢算计他,还会对他撒娇,使性子。好像生活里,他跟谁的关系都是冷冷淡淡的,要么是冷漠,要么是畏惧,要么是恭敬……便是亲情亦是如此。 这便是她引起自己关注的原因吧,他如是想。可当真看到她,这些理由都不存在了,他对她只有一个最原始的欲望,而且他一点都不想掩饰——他想要她。要她这个人,要她的心,要她的灵魂,他想要她就这么一直在自己身边,哪都不要去…… 但是她留下了,曾经的罪行要如何弥补?人活着确实要顺从其心,但人活着也不可违背其志。该承担的必须要承担,该负责的一定要负责,情感再真挚再感天动地那也不是可以推翻人伦道德,行事没有底线的借口。 江珝心绪渐渐沉静,不管如何选择,他眼下最紧要的,还是要把人找到…… 心里惦记着江珝要面圣,所以归晚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醒了好几次。她再次睁开双眼时,天刚从浓黑转为黛青,拔步床里的小烛已燃到了烛台,挣扎地摇曳着奄奄欲息。她偏头看看,江珝就安安静静地睡在自己身边,稳得连呼吸都淡淡的。她干脆翻了个身,盯着跳动的烛光中,他侧容精致的剪影。 她最喜欢睡梦中的他,安静平和,随她怎么看都可以。 想来她许久没这样端详她了,初嫁时,每每先醒,她都会用目光描绘着他这张脸。然后感叹,怎么可以有人生得这么好看,连线条的转角都完美得无以挑剔,便是睡觉也让人觉得美得像幅画…… 归晚没忍住,下意识伸出了小手,指尖虚晃地在他脸上勾勒,额头、鼻子、唇峰,一直滑到他凸起的喉结…… 也不知是睡醒了,还是感觉到她的“赏玩”,他蓦地睁开了眼睛,一偏头,对上了她惊愕的双眸。他看着一脸心虚的她,淡淡一笑,柔声问: “几时醒的?” “有一会了。” “怎么醒得这么早。” “睡不着。” “我扰到你了?” “没!” 她下意识否认。但其实彼此知道,每一次翻身,她都会跟着动一动,有几次她醒来,都是他拍着她才入睡的。没办法,怀孕真的不是件容易的事。 二人静默,他垂眸看了看她的小腹,手指微动,却未曾探出。他淡然道了句:“今儿让他们在次间置张床吧,我晚上去次间睡。” 43.糊涂 “这江珝回的倒是匆忙, 竟连交接都未曾做!”薛冕喃喃道。 石南看了他一眼, 笑道:“听说是为了将军夫人,夫人已有孕身。” 薛冕“哼”了一声。这余归晚倒是争气,入门便怀上了,就算她父亲被降罪, 江珝都会保她,想来这亲事一成, 对她倒是有益无弊。只是, 她倒是成全了, 自家儿子却因退婚一事, 一直沉郁。别看他看似正常,其实他心里一直没放下她, 对赐婚这事,嘴上不说, 他心里对自己已有怨恨。 然这事, 这也怨不得薛冕, 是他提出的赐婚一事,可谁也没想到,江珝会点名要余归晚啊! 余归晚,余归晚……若不是为了余怀章,他如何会点名指要她! “如何,余怀章还没有消息吗?”薛冕问道。 石南摇头。“没有, 江珝把人藏得太深了, 我们丝毫寻不到任何线索。” “他究竟是要做什么?若是他得到把柄了, 不应该这半年来连个动静都没有,而且还把人藏得这么隐蔽……难不成,他根本就没有找到余怀章?这一切不过是他虚张声势?”薛冕拧眉,脸上愁云漫布。“不应该啊……那为何全城搜寻,也没找出余怀章来,他就消失得这么彻底……这江珝到底在预谋什么……” 他兀自喃喃,石南却上前,给薛冕斟了杯茶,贴近他道:“人还是在他手里的。” 薛冕惊:“先生如何这么说?” “早在诏书下达之前,他就已经南下了。” “诏书未下,就敢离开雁门?他这是擅离职守!”薛冕怒道,他恨不能赶紧搜罗各种罪名,把江珝拉下来。 石南知道他的心情,但这事可冲动不得。“是又如何,他毕竟攻下了杭州。雁门大捷,攻克杭州,眼下又顺利地打下了山阴,皇帝对他青睐有加,这区区小过,根本算不了什么。” “是啊,如今在朝,他可是炙手可热……”薛冕无奈叹声。 不过石南却笑了。“百密一疏,这是任何人都逃不过的。我早已派人盯了他许久,最近得知,江珝现在找一个人……” “谁?” “一个女人,是他私自南下时曾救过的一个女人。” “这女人有何特别之处,要让他到处搜寻?” 薛冕不解,石南挑唇,笑容狡黠,附耳道:“在下有一计,不知相爷觉得如何……” …… 打那夜后,江珝打着不影响归晚休息的理由,真的搬到次间去了。明明回来时他心情还好得很,怎就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不但与她的话少了,整个人好像满腹的心思,尤其是在面对她时。归晚努力寻找答案,可就是想不通……总不能是因为看了自己的那封信吧。她暗地里嘀咕。 但嘀咕归嘀咕,归晚还是了解他的,对外人他清冷淡定的,无论是怒是怨,都不表露于色,可对她……哼,很怕她瞧不见似的,每每脾气都要撒到她眼皮子底下,跟小孩子似的。 所以,他心事重重绝不是因为她,可……也和她有关,不然为何每每见到她他总是目光闪躲呢…… 归晚捏着针坐在圈椅上发呆。最近江沛每日都去家塾,陪她的时候少了,而她月份大,脚下活动不那么灵便了,一天天闲来无事,她便想要和林嬷嬷做女红,给还未出世的小东西做襁褓和衣衫。其实这些都不必她做的,一来府上有绣娘,二来她这女红做的真是……惨不忍睹啊…… “表小姐,该收针了!”林嬷嬷对着愣着的归晚道。 归晚猛然回过神来,一着急,手指肚按在了针尖上,疼得她“嘶”了一声。林嬷嬷赶紧上前帮她瞧瞧。这干活还得要“工钱”,就没瞧见过这么笨的一双手,且不要说绣花了,便是给肚兜锁个边她都能扎到手。林嬷嬷瞥着桌子上,她绘的花样不禁暗叹:表小姐这双手还是拿笔吧! “表小姐,将军回来了!”门外,苁蓉唤道。 闻声归晚赶紧看了林嬷嬷一眼,林嬷嬷会意,匆匆忙忙地把绣篮收了起来。 这孩子不是江珝的,却要让他背着为父的名声,在这个年代应该是很难被接受的。所以在他面前,归晚总是尽可能地少提到孩子,像这种给孩子做衣服的事,越是温馨,也越是个讽刺,她还不至于这么张扬,惹他不高兴。 林嬷嬷刚把东西放进柜子里,门还没来得及关上,江珝已经进来了,一眼便瞧到了忙乱的她。归晚只得迎上去,引开他注意,笑道:“将军今儿怎回来的这么早。” 她笑靥如花,双眸亮如星河,闪着温柔的光。他看得有点怔,可还是在陷入的那一刻挪开了视线。淡淡道:“公务处理妥当,便提早回来了。”说着,他褪下了外衫挂在了花梨架子上。 归晚默默跟上去,帮他解衣,手碰到他玉带的那一刻,他手掌覆了上来,温热地将她抱住,却又在下一刻松开了。 “我自己来就好。”他侧了侧身子。 归晚笑容渐渐淡了下来,淡到有点凉,她沉默地望了他须臾,转过身,朝门外去了。 看着她落寞的背影,心下一恸,唤了声。“归晚……” 闻声,她愣了一瞬,蓦然回头。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他唤自己的名字,她惊奇地看着他,眼眸里没有半丝的不悦,依旧亮晶晶的,期待着他的下文。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觉得方才惹她难过了,所以情急之下唤住了她。他垂眸犹豫的会儿,人生好似从没遇到过这种尴尬,他竟搜肠刮肚找不出个借口来。 “你……吃过晚饭了吗?”他镇定地问了句。 “还没,等你啊。”归晚笑了,随即想到什么,问道:“你饿了吧,我这就叫她们去传饭。”说罢,她便赶忙朝外走。 “等等!”他唤了一声,走了过来。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裙子上,看了半晌,好似明白了,没忍住笑了。这几日还是头次见他笑得这么开心,他弯腰提起了她的裙裾。 归晚不明所以,才方要夺回来,却也发现自己裙子上竟沾了块鹅黄的绸缎,仔细看看,不是她方才做的宝宝肚兜又是什么!她惊得赶紧去扯,却连着裙子一起提了起来——她竟然把小肚兜和自己的裙子缝在一起了!方才匆忙,竟都没发现。 “你还真是双‘巧手’啊!”江珝揶揄道,越笑越欢。 归晚脸如朱砂,一直红到了耳根,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回道:“谁也不是生下来便会的,不都得学吗!”说着,她伸手去抢,却被他抬手躲过了。她还要去夺,突然眼前人腰一弯,单膝半跪在了她面前——放下了她的裙子,仔细地翻动着裙子与肚兜之间。 “你干嘛?”她要躲,他却皱眉给了她一个“不许动”的眼神。她只得乖乖立住,低头看他。 “我怕你裙子上会有针,扎到你……” 他话语平静,可归晚的心却莫名暖了一下,盯着面前人,目光错都不错。这种认真的神情,她极少见,不仅仅是认真,而是那种小心翼翼,小心到紧张。她只能看见他半张精致的轮廓,清冷宛若神祗的人,此刻正跪在她面前,为她屏息凝神地挑着针。 连跪都跪得那么优雅,让人有种被宠的幻觉。归晚此刻不仅心暖,脸也感受到了热度,又红了,连心都跟着乱了节拍。 果然,他沿着垂下的丝线,真的找到了一根针。他鼻间轻“哼”了一声,小臂挣着膝盖举起了手,把指尖的针给她看,唇角不屑地挑了挑,笑道:“怎么样,我就说你糊涂吧!你都能把帕子缝在裙子上,何况落下一根针了。”说着,他抬眸看向她。 二人对视,小姑娘先是一愣,随即慌乱地错开了目光。只是脸颊的颜色出卖了她。 若是放在往昔,瞧见如此的她,江珝心情许会很好,可是这一刻,他内心复杂无比。二人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中。倒是一旁的林嬷嬷拿着剪刀过来,一边裁下她裙子上连着的线,一边喃喃道:“我就说你这肚兜做得像帕子吧,你还不信……” 许是因为太静,许是因为终于找到一个英雄所见略同者,林嬷嬷的声音显得有点大,江珝听个清楚,本还紧绷的情绪登时打破,他蓦地又笑了,且笑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肚兜?你啊,还是不要做女红了!” 归晚惊得看了他一眼,江珝猜她许是会错了意,赶忙道:“你若是想给孩子做衣服,我便从前院给你找几个绣娘来,想做什么便叫她们做,你不必亲自动手。”说着,又瞥了眼林嬷嬷藏东西的柜子,“你若想做便做,不必忌讳我,你高兴就好。” 他话语如水,温柔绵绵,归晚暖心而笑,点了点头…… 两人晚饭吃得颇是安静,虽然他对她还是柔声笑语,可这掩饰不掉他眉心的苦恼和眼底的无奈。 她不知道他到底因为什么,可心里却泛起了疼惜。她竟然会疼惜他……可,又如何不会呢?他毕竟帮了她,不但给了她一处安身之所,还给了她肚子里这个孩子名分。都说人是生在同一起跑线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顶着云麾将军嫡长子的身份,这个孩子生来便带有荣耀。这份荣耀,归晚简直承受不起。他为她付出这么多,她关心他不是应该的吗?何况他待她如此体贴,就比如方才…… 归晚又想起了江珝出征时,老太太曾对她说过的话……他是个可怜的,少年没有父亲,好不容易认了父亲,又是在丧母之后。之前江家无人待见他,如今府里带他好也不过是出于畏惧,没一个真心待他的。家的温暖,他是一点都没体会到…… 用过晚饭,江珝去了净室。归晚在明间等他,一见他回来,便含笑从圈椅上起身迎他,拉着他去了他住的次间。 次间只有一座四柱不带围子的架子床,连纱帷都没有,江珝就住在这。她按他坐在床边,自己则站在他面前,也不对怔愣的他做任何解释,接过小丫鬟手里的帕子,放在了他刚刚洗过的头发上。 他明白她意思了,攥住了她的手腕。“不必了,我自己擦就好。” 这次归晚没让他,他不撒手,她也不动。他又怕自己的坚持会伤到她,只得松手了。 归晚细细擦着他未干的头发,轻得像对待孩子一般。“你每次沐浴回来,头发都没擦干就挽上。夏日便也罢了,眼下是冬季,小心风寒。” 他笑了。“习惯了。在北方,战场上头发水淋淋的汗,回来时都会冻上,不是比这要冷。” 他无心之言,让她心里更不好受了。她轻轻叹了声,气息抚在他带着水汽的脸庞,凉丝丝的。可这凉丝丝的气息中又混着她身上独有的兰香,让他整个人如置幽州故乡里青青的草地,动则驰骋,静则躺卧,那纯粹干净的味道让他放松,又让他热血澎湃,他心又乱了。 什么理智,他也有想要撇开的那日。 江珝扣在双膝上的手抬了起来,虚环在面前人的腰侧,他犹豫未动,理智的的弦处在崩溃的边缘…… “好了,是不是干爽,舒服多了。”她突然抬起了手,笑道。 她打量他,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柔软的腰正撞进了他掌心里,她惊得怔了一下,还没待她反应过来,腰肢被人掐住,猛的一带,她整个人被他拢进了怀里—— 她惊呼!然而就在她撞向他的那刻,他一只带动她腰,另一只手掌托起的她隆起的小腹,使得她稳稳地落在了他腿上。 “你吓死我了!”归晚扶着肚子急喘道。 江珝依旧神色凝重,望着她的眉间,郁色更浓。 他手依旧停留在她的小腹上,疼惜地抚摸着,轻柔怜爱。其实他很多次都想如此,只是他发现归晚在躲着他,她总是有意识地去掩饰有孕的事实。可是,天晓得他怎会如此喜欢这个动作,喜欢抚着她的小腹,喜欢抚着这里面的小东西……也许,他早便从心里接受它了,他把它当做他们的…… “归晚,我有话想对你说。” 44.婚礼 “归晚, 我有话想对你说。”江珝拉着她手沉声道, 语气无限凝重。 猛然被他抱在怀里,归晚有点不适应, 毕竟他们已经不是过去的关系,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她无所适从, 尤其是肚子上的那只手,她想推开,却被他脸上浮起的那层疲倦的黯影惊住了。 峻峭的眉心隆起, 她想为他抚平,终了还是放弃了,同样, 她也放弃了挣扎,软语问道:“怎么了?可是北方有何问题了?” 他淡淡摇头,目光依旧在她小腹上。 “朝堂吗?” “不是。” “……和我父亲有关吗?” 他抬头看她, 平静道:“不是。”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是实在猜不出他还有什么苦恼。 江珝没应,挪开抚着她小腹的手,从怀里拿出一个绣着兰花蜻蜓的锦囊, 托在掌心,送到她眼前。 “送我的?”归晚拣起来看看,玩笑道。“质地不错, 针工考究,不过一看就不是新的。不是新的我可不要。”说着, 她又佯做不悦地放了回去。 江珝淡淡一笑, 眉间的忧思去了几分。“我想和你说说它的主人。” 闻言, 归晚突然愣住!望着那锦囊她反应过来,这不正是她在他书房里见过的那只锦囊——她还问过他可是哪个姑娘的,他只是答道:日后会给你讲的…… “这锦囊确实是个姑娘的。” 他话一出,归晚瞬间都懂了。就说这个锦囊对他意义非凡吗!上次提到,他还一脸的紧张,想来他心里还是装了个人的。原来她以为这个人是苏慕君,然今儿看来,的确另有其人。只是她不明白,既然如此,他怎还能对自己这般亲近!他把自己当什么?有把那个姑娘当什么? 她容色愈暗,试图从他身上起来,却被他箍得更紧了。他知道她是误会了,如此,他更应该把事情讲清楚! “这锦囊确实是个姑娘的,而且我对她做了不可饶恕之事,我对她有愧,也仅此而已——”说着,他再没给怀里人回口的机会,径直把所有的事都道了来。从杭州到京城,从姑娘身亡到死而复生…… 语毕,他看看她。 他以为她会怒,哪怕是伤感,可除了平静他什么都没瞧见。 她推了推他示意要起身,担心她不舒服他放开了她。 “原来将军是为这事发愁。”她理了理裙裾道,语气颇是淡然。 江珝惊。“你不气吗?” “嗯?为何要气?倒是我该内疚才对。”她笑笑,“若不是我的存在,您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迎她入门了。” 归晚坐在了江珝身边,劝道:“我知道将军你想对她负责,我支持,也觉得你应该如此。怪不得这几日你瞧见我就惆怅,原是这事。其实你也不必担忧,你能让我踏实地生下孩子,给他名分,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怎还敢空占你妻子的身份。你放心,等你找到她,我会让出位置的,只要她不介意曾经我的存在就好。所以,将军你根本没必要发愁啊。” 江珝沉默了,良久问了句:“你就这么想走?” 归晚纳罕,反问:“不然我还要留下?”人家正牌来了,自己还有存在的必要吗?还不赶紧腾地方。“我想要的,无非是生下孩子而已。” “孩子对你就这么重要?”他又问。 不过这一问有点废话,孩子不重要谁重要?归晚想了想,郑重道:“还有一个人……” 江珝漠然侧首,目光盯紧了她,深邃的眼底似要把她吞掉似的。归晚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战兢道:“还有,我父亲啊!” 就这么对视半晌,江珝紧绷的弦松了下来,他无奈一笑,摇了摇头。接着,看都未再看她一眼,起身对林嬷嬷道:“天晚了,扶夫人回去歇着吧。”说罢,拿起架子上的外衫,连发都未束,出门了…… 听下人说,江珝去了小书房,归晚这才回床上歇下。 没想到江珝竟有这么段经历。负伤中毒,如果猜的没错,应该就是成婚之初,她帮他处理的身后的那处箭伤吧。原来是因救人而得,她还以为是父亲导致的,可想想,若不是因为父亲打开城门,他也不会急迫南下。还有那个姑娘,眼下会在哪呢?在这个名节比天大的时代,失去清白的姑娘也不知道会如何生存下去……不过她还算命好的,因为对方是江珝,他会对她负责,不会再让她受任何伤害,她依旧可以无忧虑地生活…… 这场灾难中,受伤害的女子太多了,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她那般好命,比如归晚自己。她不也是个受害者吗?更糟糕的是,她居然还怀了孩子。不过想想她也算是幸运的,因为她也遇到了江珝。 这个男人还真是神奇,总是和灾难中的姑娘纠缠。归晚无奈笑笑。不过快了,等他找到她,自己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接下来几日,江珝和归晚,亦如往日彼此之间都淡淡的。不过这府上却也没人在意,因为世子江珩的大婚之日,快到了。 一进入腊月,沂国公府便热闹起来。虽说婚事仓促,可到底比江珝那时候准备要充裕得多,再者是为自己儿子准备婚事,云氏每日忙得上下翻飞,可却整日挂着笑容,精神头颇足。 归晚也跟着沾沾喜气,没事的时候便跟着老夫人一同准备给新人的贺礼。 是日一早,归晚带着林嬷嬷去东院,经过小花园时,隐约听着有底底的叹息声,接着,便是一阵啜泣。归晚好奇,绕了进去,这才瞧清了六角亭里那个瑟缩的人,正是江珩原来房里的丫鬟,现在的姨娘,锦湖…… 归晚还没出声,倒是她先发先了二少夫人。锦湖赶紧抹了抹泪,迎了上来,揖礼问候道:“锦湖见过二少夫人。” “你怎一个人在这?”归晚蹙眉,望左右瞧瞧。“你有孕在身,没个人跟着吗?” 锦湖点了点头,隐忍道:“有的,西院的春夏一直照顾我的。只是……世子新婚将至,西院人手不够,她去帮忙了……” “嗯,若这样,那你便不要随意走动,还是留在西院得好,免得大家找不到你。” 二少夫人这话一出,锦湖有点愣。她以为自己有孕却无人照顾,任谁听了不会生份怜悯,何况是同为孕妇的二少夫人。可对方不但半点同情未有,还告诉她不要乱跑,这倒是她的错了? 锦湖心中不大乐意了,好歹自己也是姨娘的身份,这肚子里也是江家的后,可府里上下全都忙着江珩的婚事,无人关注她。操办这婚事,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何妨,非要面面俱到,便是少挂了一盏灯笼,那严家小姐就不嫁了吗? 她心里如是想,嘴上却不敢说,委屈地回道:“二少夫人说得是,我到底是西院的丫鬟,就该留在西院,或许还能搭把手……” “我是这个意思嘛!” 锦湖话还没说完,归晚冷道了句,惊得小丫头哑口。 这丫头是酸给谁听呢?自己是沂国公府的二少夫人,但不是二房的人,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若不是她也看见了自己,归晚早便转开了。方才那句,也不过是为她着想,嘱咐两句而已。她这阴阳怪气地,算怎么回事?是觉得江家对不起她吗? “我让你留在西院,是因为西院人多,方便伺候。虽是你带着身孕,但这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所以万不能有任何闪失。西院到东院这么远,你都能走过来,你图的是什么!西院那么大,都不够你散心的吗?这雪天地滑,身边连个人都不带,你是怕自己出事,还不是怕自己不出事?” 小丫头被归晚几句话说得目瞪口呆。这种人的心思,归晚太清楚了。自尊心强,又要脸面,瞧着自己被冷就心里不舒坦,变着法地要作,生怕人家注意不到她,甚至敢拿孩子当筹码。 “沂国公府,便是姨娘那也是上得了台面的,你说这话,对得起你的身份吗?别忘你这孩子是江家的,若是出何意外,江家饶得了你吗!” “是,二夫人教训得是,锦湖知错了。”小丫头瑟瑟应声。 “我不是教训你,我只是劝诫你不要忘了自己身份。”归晚缓了语气,拢了拢暖手继续道。“你今儿在这是等我的对不对?” 话音一路,小丫头惊得登时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面若桃李,瞧上去还没有自己大,却淡定超乎年龄的少夫人。她惶恐地摆手否认道:“不不不,不是,少夫人您误会了……”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西院的人,若非老夫人传话,是不会来东院的,即便去,最近的路也应该是直跨客堂。这小花园是连接东院和檀湲院的,平日里走的便只有归晚夫妻二人。所以,她能绕到这来,绝非偶然。何况她就不信云氏会这般疏忽,西院那么大,就缺春夏一个人?非要把她也调去,让锦湖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她再不喜欢锦湖,可没有哪个祖母会不在意孙儿的,即便锦湖肚子里的是庶出。 归晚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她觉得应该来找自己,毕竟自己跟西院一点关系没有,但她知道她今儿来的目的,她想让自己帮她。 善人谁不愿意做,可帮也要有帮的道理,归晚不觉得她值得帮助,或者需要帮助。 “我知道,最近因为世子婚事,西院忙得不可开交,自然冷落了你。但这不过是一时,待严家小姐嫁过来,一切自然会如常。方才说你要摆正自己的身份,眼下还是这话,你不要忘了自己的姨娘身份是如何得来的,若不是严家小姐应允,你觉得你将失去的仅仅是一个姨娘的身份吗!” 这话有如惊雷,锦湖呆住,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还未隆起的小腹。她想起了当初二夫人曾对她说过的话:如果严家小姐不认这孩子,那它决不能留。 明明是腊月冷天,锦湖却额角渗汗。这几个月被人呵护着,她可能真的是晕头转向了。被呵护的,到底不是她而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她能被提到了姨娘的身份,也是因为这个孩子,还有严家小姐的一句话。 自己的命运都捏在人家手里,她还想和人家争?笑话…… 锦湖神情渐渐释然,最后面无表情,她对着归晚深深揖礼,平静道:“我今儿还是找对了。谢二少夫人提点,将锦湖敲醒,锦湖谨记少夫人的话,不会再惹麻烦了。” 话说到这份上,也无需再说,老太太还等着自己,归晚冷淡地应了声,带着林嬷嬷和下人去了。然感觉中,那个瑟缩的身影好似良久都未动过…… “这锦湖也是个糊涂的,还真拿自己当回事。”茯苓哼了句。 林嬷嬷瞥了她一眼。“拿自己当回事没什么不好,怕就怕太当回事了。”说着,她托起了归晚的胳膊,“得说咱表小姐心善,点醒了她。” “我才不是心善呢!”归晚勾唇道,“我是不想平白被她利用,这府上的事,我躲还躲不过来,哪有心思理他们。二房的事,就二房自己解决,勾搭我一个大房的人算什么。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咱家这本经还没念明白呢,管得了人家。” 闻言,林嬷嬷不住点头,叹道:“哪个都不是省心的,我看这世子夫人入门后,也消停不了。” 这话说得是。锦湖这会儿想明白了,不等于她甘心。归晚看得出来,她是心高气傲的姑娘。从前一直是世子的贴身丫鬟,在丫鬟中高人一等。如今成了姨娘,她岂甘心屈居人下。江珩说他是酒后误事,酒后能不能误事不清楚,但偌大的沂国公府,又不是在僻静角落,若是她不肯,江珩也断断强迫不得的。所以,她心底必然就带了那份高攀的意图…… …… 这几日,江珝每日准时出门,准时回来,陪她一起用早饭晚饭,休息前也会相互问候,只是两人一切都冷冰冰的。瞧着他愁郁未减,为了不叫他他心结难解,归晚还是刻意避免和他过分亲近。对此,江珝没有介意,于是渐渐地俩人话都少了。 转眼已是腊八,江珩的大婚之日。节日和婚事赶到一起,热闹非凡。 严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也是大手笔,据说十里红妆铺陈了整个主街,奢华无比,直直赶超江珝和归晚婚事的规模。 沂国公府自然也不能差了,锣鼓喧天,响彻云霄,好似要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沂国公府世子爷今日大喜一般…… 今儿沂国公的客是空前的多,归晚有孕不宜待客,唯是去接待了同来贺喜的大舅父祁孝儒和舅母何氏。亲人相见分外亲切,她好久没回武阳侯府了,得知外祖母身体康健,她心下安慰。 新人拜过堂送进了洞房,纱帐闹洞房的都是各个府上的贵妇,云氏把归晚也叫去了。归晚不解:自己带着孕身去人家洞房,好吗? 云氏拉着她解释:“要的就是怀孕的你。”她是巴不得儿媳妇沾沾孕气,也如归晚,明年便能给她生个孙儿出来。 归晚心里无奈,可被那么多人盯着,却也不得不去了…… 洞房里,江珩正在和新娘子接撒帐的果仁,乍然瞧见余归晚,他愣住了,半晌没反应过来。也不知是谁手没个准,一颗大枣砸在他脸上,他才“嘶”地一声低下了头。 大伙惊得哎呦一声,新娘透过薄纱盖头也瞧了个囫囵,急得险些自己掀开盖头,忙问了句:“世子爷没事吧?”这还是她入门说的第一句话。 房中戛然静默,随即一阵哄笑,道新娘子才入门便心疼起夫君来了。窘得江珩只得红着脸摇头,示意无碍。 纱帐结束,盖头掀起,这世子夫人面一露,众人啧啧赞叹,好俊俏的新娘子。新娘子淡淡一笑,目光却落在了角落里的孕妇身上,弯眉巧笑,和颜问道:“这是二嫂吧。” 归晚笑笑,上前,道了句祝福的话,只闻新娘子又灿笑道:“有二嫂祝福,我沾沾二嫂的好运。” 呵,这新娘子可倒大方,连江珩都微诧,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是房里人太多,还是有让江珩紧张的人在,总之他觉得憋得慌,闹过洞房便留下新娘子,送众人出去,他也去前院宴客了。 出了新人所在的云熙院,归晚行动慢些,方跨出二门拐进游廊里时,便听闻身后有人柔声道了句:“二嫂仔细门槛。” 归晚回头,是世子。她淡淡一笑,道:“世子先走吧,我腿脚慢。别让宾客久等了。” 江珩笑笑。“无碍,二嫂先走。” 二人互让,归晚终还是没让过他,便走在了前面。游廊里一前一后,他安静地跟着她,默默无声,归晚偶尔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发现他一直在望着自己,不由得心里别扭,又因着怕耽误他,赶紧脚步加快了。 六甲之身,身重腿沉,就在迈台阶的那刻,她一脚没踩稳,蓦地向前扑了去…… “二嫂小心!”只闻身后人唤了一声,归晚措手不及,扑进了一个宽阔的怀里。 归晚惊得下意识去扶肚子,然对面人比她手还快,先行覆上稳住了她。 熟悉的感觉—— 她抬头仰望,是江珝。 见是他,心稳了下来,她抱着他长舒了口气,念叨着“吓死我了,亏得你手快!” “你就不能稳些,让我省点心吗。”他拍了拍她背,半嗔半吓道。 归晚瞪着他撇了撇嘴,“知道了,叫你省心!”说着,撑着他胸口起身。方离开,又觉得不对,他们什么时候又这么亲密了——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江珝意识到了,心骤然一沉,抚着她小腹的手也空了…… 然他看看身后一直盯着他二人的三弟,没说什么。唯是吩咐林嬷嬷和小丫鬟扶少夫人回去休息,他随江珩一同去前院宴客了…… …… 虽说自己没做什么,但归晚还是觉得有点累,早早洗漱罢便回房歇着去了。睡意尚无,林嬷嬷带着苁蓉和茯苓陪着表小姐。 提到今儿亲事办得好不热闹,严府嫁女隆重,茯苓不大高兴了,撇了撇嘴:“这分明是给人下眼药吗!咱将军和表小姐是御赐之婚,也没想他们家那样张扬,还刚来就要把上尖了。” “掌嘴!”归晚瞪着她怒斥,茯苓还不服,急得苁蓉赶紧给她嘴里塞了块喜饼,象征地拍了拍她小脸,嗔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若传出去被外面人听闻,还不得道咱表小姐气量小,斤斤计较。你啊!说话能不能顾着点咱家表小姐!” 茯苓嚼了两口,赶紧点头捂住了自己嘴巴。 瞧着她笨拙样,归晚哭笑不得,解释道:“我们虽是御赐,但人家才是沂国公府的世子,未来的沂国公。人家才是公府的主人,婚事能不隆重吗。他可是公府的门面啊!” “他是公府的主人,可这府上还不是得靠咱将军撑着。”茯苓忍不住嘟囔句。 “又多嘴!”归晚指着她嗔道。接着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看外面。“这都几时了,宾客都散了好一阵了,将军怎还没回来?” 苁蓉抿笑,道:“您若是不放心,我便让人去前院看看。” 归晚哼了声。“我有何不放心,他不回才好,我……” 她话没说完,便闻明间的门“嘭”地一声响了,好似被踹开一般。主仆几人惊住,苁蓉反应过来赶紧出去看,然还未出稍间便听门外的小丫鬟急唤道:“少夫人您快来啊,将军他,喝醉了!” 45.宿醉 归晚赶紧从稍间出来, 一眼便瞧见正弯腰撑着门框的江珝, 他锁眉阖目,瞧着就不大舒服, 身边几个小丫鬟伸臂虚晃着,想要去扶却又不敢上前似的。 “喝多了?”归晚问了声。 江珝举眸,见了她当即直起了腰身,挺拔着脊背亦如往常, 他展眉淡定道:“没有。” 归晚打量着他, 除了脸色微微带了丝醺红, 还真瞧不出他有醉意, 整个人依旧冷清清地, 脑门上贴着生人勿进。 “没醉就好。”归晚瞥了眼小丫头, “往后没事别胡说。” 突然被斥责, 小丫头好不委屈, 脸都挤到了一起,方才二公子明明是踹门而入, 晃晃悠悠一身的酒气,迈门槛时好悬没被绊倒,他这不是喝醉了是什么! 看眼瞧着没事人似的江珝,小丫头也不敢反驳,只得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人回来便好, 归晚也没在问什么, 转身又回了稍间。 江珝一直盯着她, 直到稍间的门关上, 他才深吸了口气,回到次间猛喝了一杯茶在床上躺了下来。 他是喝酒了,而且还没少喝。今儿来贺喜的,说是为世子恭贺新婚,但是实际上还不是冲着他。往日与他们,云淡风轻地过去就好,可今儿是三弟的大婚,为了三弟他也得应酬着。应酬归应酬,倒也不必喝那么多酒,许还是心理愁郁,见酒便亲了吧,所以没控制,他多饮了些。 说来也是笑话,虽生于豪放的北方,性格洒脱,但江珝却是个不会饮酒的人。幼年与母亲一起生活,酒沾得不多,少年又随父从军,而沂国公的军中是命令禁酒的,这个规定也被他的燕军继承了…… 喝了茶也一点都没好受过来,他头更晕了……应该是退场时那连续的三杯酒使然吧,他喝得太急了。 宾客散去,正打算返回的江珝突然被人拦住,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冕的嫡子,薛青旂。 二人相对,薛青旂手拿酒杯递了上来。第一杯敬世子大婚,他喝了;第二杯贺将军凯旋,他喝了;第三杯庆将军得子,江珝犹豫了。薛青旂逐字逐句挑唇而道,每字都咬得极重,尤其“得子”二字,以至于江珝脑袋里突然有了个念头——莫不是归晚有孕之事,他也知道? 应该是,毕竟人是他从江宁带回来的。所以,他这算什么?看着薛青旂自信的笑,江珝觉得,许自己和归晚之间的事,他一清二楚。 不过江珝还是挑笑,淡定地道声“谢谢。”便举杯一饮而尽…… 他已经喝得够多了,然这三杯酒劲儿又跟了上来,他不仅晕,头疼得厉害,心里更似有一团火在烧,躁得很。他单手遮在额头,阖目冥思……醉,却让他大胆地想清楚了一件事。余归晚和薛青旂,一个默默等着要走,一个始终不婚不娶,两个青梅竹马的人约好了似的要求自由,这真的不说明什么问题吗?薛青旂等的是她吧…… “沐浴!” 江珝大唤了一声,翻身下床。隔壁归晚惊了一跳,遣茯苓去瞧瞧,茯苓趴在稍间门口,眼见着二公子冲似的去了净室。 “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喝多了?”林嬷嬷忧虑问声。 归晚摇头。“不知道,我还没见过他喝酒呢。”不对,洞房那夜他喝了,还是两人的合卺酒。那日他连个顾忌都没有,还把自己呛到了,归晚想到就觉得他好直男。而且,自己大婚之日,他宴客时滴酒未沾,眼下世子成婚,他到喝了。瞧着他那白皙的脸泛出的熏红便知道了,他还没少喝呢! 表小姐不以为然,可林嬷嬷还是放心不下,试探道:“要不要派人去看看?咱二少爷向来不用人伺候,若真是喝多了该如何是好?” “不是有官正吗!”归晚应。 “官正方才随禹佐侍卫出去了,从侧门走的,不晓得去哪了。”苁蓉接了句话。 苁蓉话一出,茯苓阴测测地笑了。归晚瞪着她,一脸的鄙夷。“你那叫什么表情!” 听表小姐说到自己,茯苓八卦的性子又来了,眉开眼笑,巴巴地贴了上来。“小姐小姐,我跟你说个秘密,苁蓉的!”说着,眼神还不忘瞟向苁蓉。 “茯苓,你要敢胡说八道,我撕了你嘴!”苁蓉扔下手里的绣活,来扯她。 可来不及了,她手再快哪比得过茯苓的嘴快。“苁蓉最近总是盯着禹佐,瞧不着还打听!” “啊!”归晚闻言,故作夸张地啊了声,转眼间,便和茯苓林嬷嬷一同笑了起来,笑得苁蓉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连连解释着“根本没有的事!”气得把刚做好的一只小虎头鞋扔向了茯苓。茯苓一个闪身躲开了,众人笑得更欢…… 然就在满屋子欢闹时,稍间门外有小丫头急匆匆地唤道:“少夫人,将军唤您去净室!” “太晚了,我不去了。” 门外小丫头还没走,好似急得在跺脚。“少夫人少夫人,您去吧!将军说了,您不去便不叫我回!” 还带威胁的?归晚想了想,望向林嬷嬷。林嬷嬷点头,她穿上鞋披了裘衣便去了…… 大冬日里的,每每到了净室,都是氤氲的一团雾气,尤其归晚沐浴的时候,林嬷嬷都会提前把房间闷暖了。可这会儿一进门,冷冰冰的不说,连点雾气都没有——难道他没洗澡? 她疑惑地转过屏风,一眼便瞧见了大浴桶中背对着她半.裸的江珝。他半身浸在水里,头仰着,一只胳膊也懒懒地搭在桶边,阖目养神……归晚虽不是第一次见他半.裸,可浸在水里的他,她可是没见过。为了避免瞧见不该见的,她站在他身后半丈的距离…… 她站了很久,对方连动都没动,好似没发现她。 方才还叫自己来,这会儿连个动静都没有,难不成睡着了?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那就没必要再伺候他了。归晚想要离开,却突然意识到什么。这大冬天的,他浴桶里的水连热气都没有,难不成是冷水?她回首再看看,可不就是冷水,不然净室里会一点水汽没有。 不行啊,这么睡,不冻着才怪!再身强体健,也不能这么糟践自己啊。 正抉择着,只听“啪”的一声,水面被砸起,他那只搭在桶边的手臂坠落。少了份支撑,他整个人陡地便向水里滑,吓得归晚赶紧冲上前去——就在她靠近的那刻,他仰靠的头卡在了桶边,停了下来—— 虚惊一场,归晚捋着胸口长出了口气,然目光稍抬一寸,她由惊转窘,窘得脸红如绯云。她越过他头顶,竟看到了水底她不该看的那幕—— 她气得恨不能锤他一拳,转身便要跑,然“哗”地又是一声水响,一直冷冰冰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 归晚吓了一跳,到底还是锤了他一拳。“你长没长心!我是孕妇,你就这么吓我!” “别走。”他依旧背对着她,声音沙哑地道了声,语气有点凉,像绕着他的水。 归晚软了下来,问道:“怎么用冷水洗?怕自己不生病?” “我喝酒了。”他答非所问。 “我知道,你是不是喝多了。” “嗯,多了。” 知道自己喝得多,那就是还没醉! “你快出来吧,别着凉了。” “我热。” 这么一说,归晚也意识到了,自己腕间方才还冷冰冰的手,此刻又恢复的温度,融融暖热。 “热也不能这样啊,你快出来吧,我去给你备点解酒的茶。”说着,趁他力度减轻那刻,她掰开了他的手,再次转身朝门口去。 伸手便要碰到门了,水中哗得一声巨响,她不过愣了一瞬,后背一股冷冰冰的压迫袭来,她被他从后面拢进了怀里,探出的手也被他的大掌拉回来。 归晚彻底僵住—— “别走。”他在她耳边低语,气息中带着浓浓的酒气,有丝甜有丝暖。 归晚缓缓低头向后看,青石砖上是一双水浸浸的脚,再向上,是他瘦削紧实的小腿,水流还沿着他遒劲的肌肉成柱地下滑……乍然瞧去,那种力量感美得让人感叹,但归晚却无暇顾及……虽隔着厚重的裘衣,她还是察觉得到自己腰处被抵着的异物……她明白他为何说“热”了…… “……江珝,”归晚下意识吞咽,瑟瑟哄道,“你先把衣服穿上好不好,别着凉了……” 他没应,却在她颈窝处回了一声重喘而滚热的气息。 “你这么我冷……” 他还是不动。接着,颈间一股热量袭来,他竟咬了她一口,很轻,轻得她感受到他克制的隐忍。她伸手要挣,他箍得更紧了,热量游走,从咬变成了吻,一点点上移,最终含住了她的耳垂…… 他喜欢这个感觉了,小小的耳珠,水滴似的,软得人心痒,痒得人欲.望更深。他手也不受控制了,寻找着裘衣的缝隙探进了她的衣衫里……已经变热的大掌一路攀爬……眼看便要攻城略地,归晚急得不知所措,目光再次落在他的脚上,她狠狠地踩了下去—— 江珝一个吃痛腰弯得更深了,可他依旧没松手,额头抵在她肩膀上,气息紊乱。应该是很疼吧,她穿得可是羊皮小靴。归晚有点后悔了,偏过头问道:“……江珝,你没事吧。” 抵在她肩膀的头摇了摇,可他明显忍得更难过了,好似怕自己动作会伤到他,他手还稳在她的小腹上。 归晚心里有点别扭,明明是恼怒,却又狠不下心来。她怨道:“你也是,有话便好好说……干嘛要这样,我不……” “归晚。”他再次贴了上来,低沉的声音嘶哑道,“你帮帮我吧。” “帮?如何帮?”她问道。 可身后人没应,却长长地叹了一声,颇是无奈。 好歹两人也生活了这么久,若说不动容那是不可能的,便是朋友也处出感情了,归晚莫名竟生出点心疼来。“是不是我帮你,你就能好些?” “是。” “那我要是答应了,你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放开我了?”她又问。 “是。” 归晚迟疑。“……那,好吧。” 说罢,江珝怔了一下,随即手登时抽了回来,还没待归晚反应过来,他扯过架子上的衣服迅速裹在身上,接着便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归晚吓得挽住了他,却怒道:“你不是说放开我吗!我都答应了。” 江珝额角也不知是汗还是水,他整个人憔悴得很,眉间蹙起一抹疲惫,可他却挑了挑唇,道:“你说的是‘现在’,可没有说以后。”说罢,抱着她便迈出门去。 这不是耍赖吗!归晚哪里认,痛骂着他“赖皮”,要他放自己下来。他却皱眉道:“别挣了,小心孩子。” 江珝抱着她直奔正房,正在明间候着归晚的林嬷嬷和芙蓉见了,赶紧追了上来。可眼见着二人入了稍间,还没待她们跟上,江珝抬手将门插上了。 “江珝,你干什么!”他把她轻放在床上,她吼道。 他跟着欺了古来,镇定得根本就不像个喝醉的人。“你答应了,要帮我的。”说着,拉着她的小手放在了自己的胯.间。 紧实的肌肤传来滚烫的热度,归晚惊了,前所未有的震惊,震惊到连羞窘都意识不到了。 她终于明白他的帮是什么意思了—— “不行!”她踢了他一脚,可她挺直肚子能用多大的力,到头来还是让他握住了她的脚腕。“江珝,不行!” “为何不行?”握着她脚腕的手一路上行,他朝她贴近。“你我是夫妻。” “不是真的夫妻!” “我明媒正娶,又有婚书在手,如何不是真的夫妻?”他淡定反驳,整个人依旧冷清清的,俊朗的一张脸根本就让人和他此刻的动作联想不到一起。 她又踢了他一脚。“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你什么?” “你答应我生了孩子就放我走的!” “你是说过,可我有应过一次?” 归晚懵了,仔细回想,他确实一次都没正面回答过。可默认不也是认吗?! “不行就是不行!你还要娶那姑娘呢!” 这一句许是真的刺痛了他,他停止向她靠近。可这一切也不过只经历了片刻,他大手划到了她臀部,捏了一把,笃定道:“我已经娶了你了!”说罢,连个喘息的机会都不给,他猛地覆了上去,吻住了她…… 已经娶了她了?这话什么意思?他是不想再认那姑娘了吗?归晚脑子迅速转动,可转着转着便跟着他缠绵悱恻的吻模糊了意识,她竟发现他们对彼此竟丝毫没有陌生感,一切自然得好像这不是第一次。 的确不是第一次。归晚暗叹。如果不是因为突发事件,前两次可能两人就成了,他们早就是实质的夫妻了……不对,余归晚,你脑子里想什么呢! 就在他步步紧逼,热烫的那物顶来时,归晚猛然意识回归。趁着喘息的机会喊了声:“不行!我有孕!” 江珝再次僵住—— 他缓缓起身,望着她的目光错也不错,双眸深邃得瞧不出任何情绪。归晚瑟瑟跟着坐了起来,他应该是放弃了吧…… 她刚冒出这个想法,江珝一把提起她——接下来的事,是超出归晚认知的不受控制了…… …… 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来时,江珝才醒来,他方一动,头疼欲裂,接着又躺了回去。手臂酸麻的感觉渐渐清晰,他偏头看看,归晚正枕在他的臂弯里酣睡。可睡是睡,她蜷着身子自我保护似的,连俊俏的小眉头都微微颦起,似在痛诉着委屈。 江珝恍然蹙眉,随即以拳瞧了瞧额,忆起了昨个半梦半醒的一幕幕。哎,宿醉啊…… 可看着身边人,他又突然展眉。 伸手轻轻捋平的她的眉心,又抚了抚她被吮得微肿的红唇,最后落在被他咬了不知多少次的肩头……他记得他昨晚亲不够似的,非得轻轻咬上几口才解“恨”! 也不知道有没有咬疼她…… 有些事情,放在心里便不安不宁,可一旦做了,却无比释然。他好似没什么顾虑了,贴近将她搂紧了怀里,二人肌肤相贴,亲密无间。 睡梦中的归晚觉得有点热,还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缓缓睁开了眼睛,一抬头便看见了他!接着,她像个小兽似的两眼直冒星火。身子被他箍紧抽不出胳膊,她扬首朝着他下巴咬了一口! 江珝疼得“嘶”了一声,她还真是个小兽啊! “江珝,我恨你!”她松口便吼声道。 江珝松开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深得都能摸出小牙印来。他无奈笑道:“这么狠啊!” 到底是她狠,还是他狠?归晚想到昨晚上就怒,抱着躺着坐着,被他颠了不知道多少次,腿.间都要磨破了!他是没要来她,可他也没轻折腾她,包括她那双手……这便也罢了,浑身被他揉.捏的,被他咬的,不知道得青多少!她可是个孕妇啊,这不是虐待吗! 归晚抱着被子与他保持距离,江珝方要去揽她,门外林嬷嬷声音响起:“二公子,表小姐,天不早了,该起了!今儿是新人敬茶认亲的日子,前院人都到快齐了,你们也该准备准备去见世子和世子夫人了!” 46.梦华 归晚和江珝准备好,便朝前院去了, 一路上归晚心里火急火燎的。本来就起晚了, 她又是个孕妇, 加之昨晚上被他折腾一宿,腰酸腿疼的,根本就走不快,偏偏地他也不急, 就在她身前压着步伐, 不紧不慢地朝前走。 果不其然, 到了正堂时大伙都已经到了, 不仅到了, 江珩已经带着新媳妇拜过了祖母和长辈, 二爷江郴和三爷江樘都出门去衙署了。 夫妻俩拜过众人,归晚发现梅氏今日竟也来了, 自打苏慕君被送走后, 她整个人再不和外界接触,她的睦西院简直成了禁地。她看了江珝一眼,面无表情错开了目光。归晚明白, 江珝向来重视兄弟之情, 自己无所谓, 然弟弟大婚他定然不会让这个嫡母拿乔耍脾气的,所以梅氏一定是他请来的, 毕竟江珩是沂国公府的世子。 看着姗姗来迟的二人, 云氏有点不大乐意, 却也不敢表现,还得解释道:“归晚有孕在身,晚些也无妨。” 她这是不敢怨江珝,就怨自己是吧。归晚勉强笑笑,方要道歉,江珝开口了。“不怪她,是我昨日太高兴,多喝了几杯,今早起晚了。”说罢,他对着世子笑道:“抱歉了,三弟。” 江珩笑笑。“二哥见外了,昨个得亏你帮我应酬,我谢二哥还来不及呢。” 兄弟对笑,江珩目光匆匆扫了眼二哥身边的归晚,隐约间怎觉得她精神头好似不大好呢。可那是二嫂,从今日起他亦是有妻室之人,他问不出口了。 他问不出口,可有人问的出。三夫人宋氏一直在打量江珝和归晚,她眼波转动,笑道:“璞真昨个没睡好,怎的侄媳妇也没休息好啊,夫妻俩眼圈都是黑的。” 宋氏向来任性,口无遮拦,这话一出再合着二人晚来,昨晚发生了什么大伙都心知肚明了,惊讶的惊讶,窃笑的窃笑,眼神还是不是地朝归晚独自瞄去。 归晚窘得脸通红,粉嫩的小脸竟比堂上站着的新娘子还要娇艳。她瞪了眼江珝,恨不能找个洞转进去!昨个是人家洞房花烛,偏偏提他们俩,这叫什么事吗! 可偏还有更尴尬的,被齐嬷嬷领来的江沛挽住了归晚的手,站在她身边仰头盯着二叔,半晌道了句:“二叔,你下巴有牙印。” 江珝愣,归晚的心更是猛地一翻,下意识攥拳,捏着小江沛的手更紧了。 “婶婶,你捏疼我了。” 得,分分钟被卖了! 归晚给了江沛个眼神:小东西,平时白疼你了! 江沛确实一脸的无辜,回头又看了看同样望着自己的二叔。 瞧着三人的窘态,在场的人便再绷不住了,哄然笑了起来,更不知是谁不走心地插了句“小夫妻,可得注意啊!”。归晚脸红得都快滴出血来了,左右不知道往哪藏得好。江珝瞧出来,淡淡一笑,朝她靠近,隔着中间的小江沛轻拍了拍她背,示意安慰。 堂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的新娘子突然道了句:“二哥和二嫂的感情真好,好生让人羡慕。”说着,她含笑看了眼身边的江珩。 江珩笑得有些赧颜,没敢对视她。云氏却笑应:“放心,你们也会的。他们兄弟二人的心性一样,都是疼媳妇的!” 严梦华温柔地点了点头。 对江珩的这个新媳妇,众人无不喜欢,沂国公是武勋世家,性子偏爽直,就是喜欢这种落落大方不扭捏的姑娘。严梦华身上全然瞧不出小家子气,敢言敢讲,又不失礼节雍容,颇有名门闺秀的气质。 云氏对她更是满意,想来有这样的媳妇,便不愁没人归拢自己的儿子了,二人相敬如宾,她必然会是个贤内助,不像某些人,除了撒娇讨夫君欢心,什么都不会……胡闹也没个限度,连夫君都敢咬,还专往明面上咬,像什么话! 该认的亲都认过了,大伙也要散了,江珩突然对云氏道:“十五太子出城,京城戍卫还需谨慎确认,儿子得去一趟。” 云氏连登时阴了下来。“你昨个才大婚啊!这急的是什么?况且不是给你假了吗!”她怒道,说罢,还不忘看了眼一旁的江珝。 江珝凝神,问:“我不是已经让元泰将军替你了吗?” 江珩点头。“是,不过元泰将军初接戍卫之事,我还是怕他不熟悉,毕竟是太子出行,疏忽不得。” 江珝沉默,云氏不高兴了,怒气愤然,倒是一旁的新娘子含笑道:“母亲,军务重要,让世子去吧。忙是好事,男人应当以事业为重。” 媳妇都提他开口了,云氏还能说什么,心里越发愧疚直夸儿媳“识大体”,瞪着儿子让他谢过媳妇。 江珩匆匆看了严梦华一眼,平静揖礼道:“谢夫人谅解。”说罢,头也没回地走了。 他一走,江珝也该走了,压在他身上的军务,更是多。 “我去衙署了。”踏出正堂,江珝对归晚道。 归晚巴不得他赶紧走呢!便堆起一脸的假笑,甜声道:“军务重要,将军去吧。忙是好事,男人当以事业为重。” “呵。”江珝鼻尖轻哼了声,她倒是会现学现卖。瞧着她弯眯的眼睛,夸张的唇角,他无可奈何,明明知道她笑得敷衍,偏就喜欢得不得了,于是没含糊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听她“哎呀”一声,他满意地勾唇扬长而去了。 归晚揉着脸瞪了他一眼,然一回头便瞧见抄手游廊里,正朝着自己笑的严梦华…… “二嫂!”她唤了一声走过来。 归晚左右看看。“怎就你一人?二婶母呢?” “母亲还有礼账没处理,她去外院了。我随你一起回行吗?” “这有何不可的,弟妹见外了。”归晚笑笑,二人共同穿过朝后院去的角门。 过门槛时,严梦华下意识掺住了她,并问道:“二嫂有孕几月了?” “快六月了。” “嗯,那二嫂可得注意身体啊。” 严梦华殷切地道了句,归晚登时怔住,扭头望着她。注意身体……归晚突然想起了方才在正堂的那幕…… 她顿住,严梦华也愣了,随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道:“哎哟,瞧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二嫂月份大了,平日饮食休息都要注意……我不是……哎哟,这还解释不清了!不说了不说了,二嫂您别介意。” 见她紧张地解释,归晚也有点尴尬,笑道:“没关系,是我想多了。” 严梦华掩口“噗”地笑了。“不过话说回来,二哥和二嫂的感情真好,我觉得我父母感情便是亲昵了,没想到还有你们这样的,真让人羡慕。” “哪里,都是表面而已,其实我们也吵。”而且吵得还很凶,以至于到现在归晚还想锤江珝一顿解气! 严梦华笑容敛了几分,叹道:“哪有夫妻不吵的,我倒喜欢这样,是喜也好是怒也罢,把话都说出来,两人一起解决,这才是夫妻啊。” 这话归晚倒颇是赞同,夫妻吗!不管是心平气和,还是用吵,能把话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才好,不然两人的隔阂只会越来越深,到头来渐行渐远。 “原来弟妹喜欢这样的,那你还真是嫁对了,我们世子爷就是这爽朗的性子呀。” “真的吗?”严梦华问道。 归晚笑了。“当然了。世子爷性格直率开朗,而且心地也很善良呢。” 严梦华目光懒散地望着小径旁的花,颦眉浅笑,喃喃道:“许是吧。” 瞧着她那失神的样,归晚觉得哪不对。然夫妻的事可不是外人能插手的,她莞尔道:“你们才新婚,彼此还没熟,再过几日你便发现,他人好着呢。” “比二哥还好?”严梦华挑了挑眉,拉回了心思,连情绪也恢复如常,打趣问道。 “必须呀!”归晚含笑眨着眼睛道。她墨玉似的双眸水润润的,又亮得藏了整片的星空,衬得这张本就精致无比小脸,美到惊艳。严梦华以为自己很美了,竟不知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骨子里便透着股清媚,让女人都想去宠她!不怪云麾将军这般将她捧在手心里。 严梦华看得有点呆,归晚却还在兀自讲着:“……你们怎都夸江珝呢。其实他脾气坏着呢!动不动就生气,耍起性子来霸道得都不容你反驳……他人还特别极端,平日里冷淡淡的,就像个会说话的冰块,一个眼神都能让人心凉。可发起火来呢,跟被点燃的炮仗似的,恨不能让你也跟着炸了……哪有世子爷那般温和啊。” 这话把严梦华逗笑了,说是抱怨,可她分明从这抱怨里听出了蜜意,只是这位二嫂自己没察觉罢了。 她突然觉得这个瞧着比自己还小的二嫂有点意思。虽然知道她说这些不过是想哄自己开心,但严梦华也发现,这个二嫂对自己的夫君是喜欢而不自知,她想逗逗她。 “二嫂,你可知道,我和世子爷订婚前,人家还给我和二哥说过媒呢!” 归晚突然哽了一下,严梦华实在忍不住了,笑了起来,道:“可惜啊,二哥没瞧上我。” 呵,还有这么一段?归晚冷笑:这么完美的千金闺阁他不中意,偏偏盯上自己这个孕妇,江珝“口味”还真重啊!她对着严梦华笑笑,道:“那是他没这个福气,他也配不上你。嫁他充其量就是个将军夫人,但你嫁了世子爷,往后便是一品国公夫人啊。而且世子往后一定会对你好的。” 话又转回到了江珩,严梦华笑意渐淡,浅笑点了点头,便没再说什么。 严梦华先到了云熙院,但她坚持要送归晚回去,归晚示意她不必,自己还想在园林里散散步,二人便分开了。 一直望着余归晚的身影消失在拱门处,严梦华才转回了神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好似把方才吊着的那口气都吐出来了,她整个人都散了…… 小丫鬟冬青都看在眼里,心里好不疼。 别人不知道,她可是清楚。今儿一头早,大伙都感叹二公子和夫人缱绻深爱,谁又知道小姐的苦—— 二公子是喝多了,可新郎官却清醒得很。他宴了宾客回来,便一直魂不守舍。冬青是伺候新人上床后,才暗了烛火退出去的,她守夜在次间外,房里听得是一清二楚,这一夜安静得没有半丝声响,连句话都没讲过—— 洞房花烛,世子爷和小姐竟未同房! 一早天没亮他便起了,去了趟西厢,直到要去前院拜舅姑他才回来…… 若是不待见,为何还要娶,既然娶来了,如何不善待。冬青不明白,她不懂自家小姐到底哪不好,明明是京中难寻的佳人! 小姐伤心,然檀湲院倒是喜庆,人家洞房他们比新人过得还热闹!也不知道新婚的到底是谁! 他们越是恩爱,就越显得自家小姐可怜…… “小姐,您何必委屈自己,我瞧着那二公子和二少夫人就来气。” 严梦华嗔了她一眼,挺直了身子。“你来什么气!人家碍着你什么了!” “碍着了,就是碍着了。”冬青忿忿道,“我就是瞧着他们你浓我浓地碍眼!” “哼!”严梦华哼笑一声。“他们恩爱才好,恩爱才有利我们。”说着,她迈入了云熙院正房,坐了下来。“以后别把你那酸脸摆出来,不知道查人观亲信吗。我在外面再如何左右逢源,你一天脸色不对,人家必认为是我背后说了什么才让你这样,到头来还不是得埋怨我!你不能给我学聪明点吗!” “哦,是我错了。”冬青小声道。 “知道错就别说那么些没用的!”严梦华嗔道,“知道我为何与她走得近吗?别看我嫁的是沂国公世子爷,可这府里还不是二公子说得算,二夫人算什么?不过掌个家而已,若是哪日二公子把中公家再挪回大房,连老太太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来!所以,你得会看人,分清局势。别看余归晚对二夫人恭恭敬敬的,实则谁惧着谁还不知道呢!江珝把余归晚捧在手心里宠是好事,这便有了让你着手的人。方才我和她聊了几句,她也算是个好相处的,把她拿在手心里,在这府里还惧什么。” 冬青听得有点愣。这才嫁进来一天不到,她家小姐竟想了这么多。也不知道是小姐太聪明,还是自己真的笨,反正她觉得小姐说得没错,反应过来连连点头。 瞧着她是懂了,严梦华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道:“我人也回来了,西厢那个,是不是也该来请安了!” 47.上当 云熙院正房里, 严梦华坐在官帽椅上听嬷嬷介绍沂国公府上下,偶尔问上两句, 二人聊得融洽。可与融洽相对的,是托着茶盏,跪在二人面前的锦湖。小半个时辰了,她手里的茶都凉透了,可这位世子夫人似乎一点都不想接她这杯茶,不接便也罢了,她也没有让她离开的意思,完全当她不存在。 腊月的天, 青砖地上连个蒲垫都没有, 锦湖的膝盖都凉透了,冻得发木。可上面,她额角已经微微冒汗了。 “嬷嬷,檀湲院可有姨娘?”严梦华突然问了句。 嬷嬷余光瞥着锦湖, 道:“没有。” “那二爷和三爷呢?” “江家规矩,若是正室诞下嫡子, 便不可纳妾。” 严梦华表情惊讶。“连通房都不曾有?” 嬷嬷摇头。不过想想又道:“只有二公子是庶出……” “可他母亲也未曾入江家一步。”严梦华反问。 嬷嬷愣了下,随即点头。 “那就是了。”严梦华淡笑,睨着跪在眼前的姑娘, 慵然道, “这江家上上下下, 连个妾都没有, 偏到我这多了一个。连个参考的规矩都没有, 你说,我该如何待你呢?” 这话显然是在问自己。锦湖不敢抬头,见世子夫人久没出声,知道她是在等自己回答。“妾身,全凭世子夫人发落。”因为太久没开口,她嗓子发干,都哑了。 “发落?”严梦华皱眉冷笑,“瞧你这话说的,你又没犯错我因何要发落你啊。这话让外人听去,还不得以为我欺负了你!” “妾身不是这个意思。”锦湖吓得赶紧伏地,震得手里的茶碗叮当直响。 严梦华叹了声。“瞧你,怕什么,我也不过说说而已。看看,嗓子都哑了……喝口茶吧,别让人说我怠慢了你。” 锦湖感谢抬头,可哪里有茶,她看了看严梦华。严梦华瞥了她手一眼,她懂了,人家是要她喝这份茶。锦湖僵住,这茶是奉给世子夫人的,象征着她认下自己姨娘的身份。可眼下她不接不说,还要她自己喝。端了半个时辰,寒冬腊月里,这茶早凉透,虽她有孕已超过三月,可若吃下这生冷的东西,必然会引起不适。 “怎地?我说话不管用是吗?”严梦华瞪着她。 锦湖知道,这一劫她算躲不过了。其实她明白,哪个正室夫人入门,看到个先自己存在,且还有孕的姨娘心里都不会痛快的,只是她没想到严梦华会在第一天便给了她这么大个下马威。要知道当初是她同情并点头,自己才得以留下的,人的变化怎么可以这么大…… 世子的心思锦湖清楚,她没有恃宠而骄的资本,所以她拗不过严梦华,这茶她只能喝。 锦湖端起茶饮了一口。茶水从入口经过食管,最后流入了腹中,她冷得胃里骤然紧缩,竟有了想吐的感觉——她哇地捂住了口,生生地忍了下去。 她是无心之举,可看在严梦华眼中,这便是炫耀和挑衅。她这是在拿孩子威胁自己吗? 严梦华冷眼看着她,正想让她换杯茶时,江珩回来了。他一入门便瞧见这么一幕,一个坐着,一个跪着,地上那个还眼泪汪汪地捂着嘴。任谁瞧也猜得出方才发生了什么。严梦华也有点心慌,她没想到江珩会突然回来,今儿是新婚第一日,若锦湖告她一状,她还真没底气跟她理论。 她婉笑问道:“世子爷,您怎回来了?” 江珩看看二人,好似并没想管的意思,道了句:“回来取东西。”说着便朝新房去了,不多时便拿着一封信笺出来,他刚想走,又对着严梦华道:“可是在敬茶?” “是,锦湖刚奉了茶您便回来。”严梦华温柔道。 江珩点头。“嗯,敬过了便让她回去吧,她身子弱。” 闻言,锦湖心暖,严梦华的心却如针刺了下。可她还是笑着应了声“好”,对锦湖道,“快起来吧,仔细地上凉。” 锦湖心里再怨也得忍着,撑着而起,怎知跪得太久腿都木了,方起身便一个趔趄又倒了,却被身后的江珩接了住。锦湖回头看了他一眼,委屈压不住了似的唤了声:“世子爷。” 但凡走点心,也明白这一声的意思,可江珩偏就和没听到一般,将她扶稳,交给下人送回西厢后,便匆匆离开了。 严梦华看着远去的人,心绪郁闷。她知道,这一切江珩都看出来,瞧着他不做声张,实际上还是在护着锦湖那个丫头!她转头又看向西厢,把这份恨留在了心底,她就不信自己赢不过一个丫头,往后点日子长着呢! …… 檀湲院里,归晚坐在罗汉床上,林嬷嬷帮她揉着腿,随着月份越大,她这小腿也胀得紧,尤其是久站之后。主仆两人一边揉着,聊了起来。 “这世子夫人瞧着是好相处,也不知道实际如何。”林嬷嬷叹了声。 归晚挑眉看着她,笑道:“自然是瞧着什么样,便是什么样了。” “那可不见得。都说他是淳安侯的心头肉,放在掌心里宠,所以才养出个直脾气,大伙说她爽直,叫我说就是任性。是人都忍不下成亲第一天就出去忙,尤其世子这理由,一点都不正当,听着就是借口。可你瞧她,脸上平静得很,这心里得多能忍啊。还有啊,夫君出门,婆婆去忙,就剩她一人,她应该留下来等婆婆才对,要不就去陪老夫人,可她偏偏选择独自回去。回便回吧,您不觉得她站在那游廊处,就是在等您吗!还有她说的那些话,明显就是在跟您套近乎!还有她跟世子爷之间,怎么看都别扭……” “呵,姜还是老的辣啊,你竟瞧出这么多来!”归晚笑着,拣了颗栗子剥了起来。 林嬷嬷哼声道,“我就不信您没瞧出来!一提到世子她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就是等着您问吗,可您偏就不往那边聊,竟说些有的没的。” “我跟她有的聊吗!我又不是她婆婆,不是她‘亲嫂子’,我管她那么多!”说着,她一把将剥好的栗子塞进了林嬷嬷嘴里。 林嬷嬷猝不及防,只好吃了,并示意她不必给自己剥,让她自个吃。正说着,归晚“诶呦”一声。嬷嬷以为是自己手重了,连忙撩起了她的裤腿,可当即愣住,白嫩嫩的小腿肚上,赫然两个红痕——不是掐的,更不是拧的,而是…… 都这么大岁数了,且又是过来人,可林嬷嬷还是觉得有点臊得慌!连这都能留下吻痕,那身上更不必说了。想到昨晚的动静,林嬷嬷皱了皱眉,嘀咕着怨道:“该办事的时候不办,都这月份了,倒折腾起来了。” 离得那么近,归晚自然听得清楚,登时脸红了。嗔道:“嬷嬷胡说什么呢!我们什么事都没有!” 林嬷嬷把她另一只小腿也露出来了,依旧没逃过他魔爪,小膝盖上居然还有牙印。“还说没什么,这得闹成什么样。你是孕妇,他胡闹,你也让!” “我说的了吗?昨个你又不是没看见,我说话他听吗!”归晚怨怨道,可说完又反应过来。“不对,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林嬷嬷一副“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不信”的表情。归晚哭心都有了,她算解释不清了。等着瞧,今晚她要是再让他碰自己,那她就不是余归晚—— 归晚还真是说到做到,天还没暗便用了晚饭,一听江珝回来了,赶忙进了稍间插上了门—— 这一连串的动作,即便站在庭院里,隔着门窗江珝也看个清楚。他站在原地哼了一声,询问得知少夫人早一个时辰就用过晚饭了,便径直去了净室。两刻钟后他回来了,站在稍间门前敲了敲,里面传来苁蓉的声音: “二公子,少夫人睡了。” “睡得这么早?”这还没到戌时啊,往常这个时间她才吃完晚饭。 苁蓉应:“是,少夫人说今儿累了。” 江珝沉默须臾,随即淡淡道:“嗯,那便让她好好休息吧。”说罢,转身返回了次间。 二人对话,归晚听得清楚,他话语依旧冷清清的,好像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情绪。估计他也是觉得昨晚喝多了酒,所行之事皆是荒唐吧。希望他是这么想的…… 天这么早,归晚哪里睡得着,她坐在床边和苁蓉偷偷摸摸地做起女红来,她给苁蓉描花样子,苁蓉来绣。二人玩了不过半个时辰,归晚便觉得肚子有点饿,本来每日就得加餐,今儿晚饭又吃得早,能不饿么! 苁蓉瞧她四处张望的模样,便也猜到了。可每日她都是把吃食点心放在明间的,怎就忘记给小姐在房里备上一份呢,于是她悄悄道:“我去外面给你拿些来。” 归晚笑笑。“估计他现在应该在书房,但你动作也要快点,免得让他撞上。” 苁蓉点头,朝门口去了,可手刚覆上门栓,她隔着稍间的软烟罗瞧见次间架子床前的圈椅上,好像有个人影,她再仔细辨认,竟是江珝——他没去书房吗? 苁蓉赶紧回来,一脸无奈地看着归晚,归晚看看门外,似乎也明白了,泄气似的瘫下了肩。从稍间到明间,必将要经过夹在中间的次间,江珝不走,她们出不去。 “算了,再等一会儿吧,他不会一直留在这的。”归晚安慰苁蓉,二人继续做女红。可是—— 不止归晚,她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宝宝都开始叫嚣了,她让苁蓉再去看看,江珝居然在圈椅上看书,而且她们往返几次,他是一点想走的意思都没有。 总不能等到他睡着了吧。归晚看看窗户,这大冬天的,连窗户都是封死的。 “我出去给您带回来些点心,就说是为您夜里准备的,他总不能说些什么吧。你就躺在这装睡,别醒就行。”苁蓉建议道。 “不行!”归晚当即否认。他个赖皮,她才不信他了,只要苁蓉一开门,他保准进来,到时候别说装睡了,就是永眠了,他也有法把她弄醒! 主仆二人商议着,可怎么都行不通。归晚突然觉得自己好狼狈啊,怎么他一回来,自己就沦落到这份上了,她真恨不能冲出去跟他理论,可想想昨晚上的事,她怂了…… “二公子,您要出去吗?”门外,好像是茯苓的声音。 稍间里二人登时屏息,等着江珝的回答—— “嗯,我去书房找本书,片刻便回。你们小声点,别惊了夫人休息。” “是。”茯苓应道,接着便听闻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房里二人激动得不得了,只听正房大门“当”地一声被关上,苁蓉赶紧推门而去,目的极强,直奔明间放着点心的小几。 归晚饿得心跳都加快了,一边安抚着胎动极频的小东西,一边等着。稍间门再次关上起,人终于回来了,归晚一眼便瞧见被托着的一盘糕点。 她顿时欣慰而笑,可目光向上再移两寸,当即笑容僵住—— 托着糕点的,根本不是苁蓉,而是勾唇佻笑的江珝…… …… 人总是这样,握在手里的时候永远不知道有多珍贵,然失去了才懂得什么叫追悔莫及。沂国公世子大婚那日,薛青旂去了,目的很简单,就是想再见一见归晚。可是他找遍了所有宾客席都没看到,最后他冒着风险溜进了后院,在世子的新房前,他终于见到她了,她当时险些摔倒,却被江珝抱在了怀里…… 一个嗔怪,一个不满,二人拌着嘴,可眼神中流露的却是对彼此的信赖。一切都自然而然,包括江珝覆在她小腹上的手,温柔且小心翼翼。那种疼惜的感觉根本不像是对别人的孩子,好像那孩子就是他的。 这根本不可能,以江珝的脾气他怎么可能接受,况且他娶归晚的是有目的的,他对她不可能有感情。薛青旂努力给自己洗脑,却忽略不去一件事,既然自己能爱上余归晚,他何尝不能呢? 所以,在世子宴客时,他主动给江珝敬酒,道了那三句恭贺,意味深长地咬重了“得子”二字。他想知道江珝的反应,果然不出所料,江珝怔了一瞬。这敏感的一瞬足以说明他知道关于这孩子的一切,也说明他接受了孩子,更说明他推测的那件事:他爱上余归晚了…… 薛青旂饮下最后一杯酒走出了酒楼,天色已晚,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他已经两日没有回府了,他不想看见父亲,也不想见母亲,他的这两个至亲,亲手毁了他的最爱。 薛青旂在街上绕着,不知觉中竟走到了和悦楼,绕过它,穿过小胡同,进了那间两进小院,那是唯一能让他寻到一丝慰藉的地方。 可今天这院子异常的安静,没有少年舞剑,也没有少女叽叽喳喳的声音,唯是院子里两个婆子慌张地嘀嘀咕咕,见了他先是一愣,赶紧唤了一声。 叮铃闻声,噔噔噔地跑了出来,通红着两只眼睛,脸上的泪还没顾得上擦,便唤了一声:“少爷!小少爷他,他丢了!” 48.表白 晨光微熹, 蜡烛已尽,黑暗虽过去了,可夜寒未尽, 早上的空气微微有点凉,惺忪中归晚朝被子里缩了缩。 她试图蜷成团来取暖,然身后却突然窜入一股冷气, 被子被掀开了, 接着一只手臂探来, 将她拢进了怀里。身周热量传来, 归晚暖融融的,下意识地朝热源贴近,冰凉的小脚也贴了上去。那只拢着她的手游动,最后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许是因为母亲舒服了,许是因为小东西也醒了, 它忽地蹬了蹬腿,“突”地一下, 让小腹上的那只大掌登时僵住了—— “它是……在动吗?”江珝声音沙哑, 但听得出惊奇来。 听到他的声音, 归晚彻底醒了,可怔了半晌又闭上了眼睛,不屑道:“它每天都在动。” 每天都动,他是觉得新奇, 可她会不会很辛苦。江珝想着, 下巴在她后颈温柔地蹭了蹭, 底底地唤了声:“归晚……” 情意绵长,可对方却气哄哄地道了句:“别叫我归晚!”就因为他,她都没脸面对这个名字了。 江珝怔了下,笑了。 他居然还笑,想到昨晚上归晚就生气,这家伙不仅赖皮,还狡猾!他居然使计把苁蓉骗出去,赖在稍间不走,还非要和自己同床,推都推不下去,任她如何挣如何吵如何赶都没用。虽说昨晚上他没动自己,可却跟黏在她身上似的,怎么都甩不掉。眼下也是,知道自己甩不掉,她索性不动了。 怎么就到了这步了呢,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高冷禁欲,生人勿近的江珝吗?归晚都怀疑,他也不是也换了个“芯”,被穿越了! “今儿让人把次间的床搬出去了……”江珝在她耳边絮语道。 归晚一怔,挪开他手翻过身来。“江珝,你什么意思?” “夫妻本就该在一起。”他笑道。 “要去次间的是你,回来的还是你,你到底想如何?” 江珝笑意淡去,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捉住她的小手摩挲着,反反复复,最后沉声道:“我只想与你携手,相依此生……” 这话语无限温柔,归晚的心被撞了一下,漾出甜丝丝的蜜意。被表白原来是件这么美好件事,他这算表白吧?可是—— “那姑娘怎么办?”她冷不丁问。 “不知道。”他如是答,俊朗的脸认真无比。“我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她,即便找到了,我会尽一切所能弥补她,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做。” “你会满足她一切要求?”归晚问。 江珝眉目凝得深沉,点头道:“只要可以弥补过失,我会。” “如果她要你娶她呢?” 江珝怔,随即肯定道:“我已有妻。” “如果她坚持呢?” 江珝沉默。 “如果他要你休妻再娶呢?” “这不可能!”他果断道。 “有何不可能的呢?”归晚反问,她盯着他的脸,目光扫动。这张脸,俊朗到几近完美,精雕细琢的,哪一处都不忍让人错目。面对如此良人,怎么会有人舍得放手呢?如果是她,她也必然舍不得吧。只是有些底线,是她如何都破不了的。 “就算不叫你休妻,若她愿跟随你不计身份呢?” 归晚再次发问,可还没待他开口回答,她抽出他握在掌心的小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别说,我不想知道答案。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答案,就算你能接受,我不能。”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眉心笼了抹淡淡郁色。“我不是梅氏,也不是严梦华,我接受不了与他人共侍一夫,你说我自私也好,说我霸道也罢,哪怕说我异想天开不自量力,说我是妒妇都可以,但我不会同意的。我遭遇如此,你都能接纳我,我感激之情无以言表,甚至觉得遇见你是我来到这世上最幸运的事。可感激终究是感激,我可以报答你,但绝不会因此妥协我自己,破了底线。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选择离开。” 说着,她小手慢慢地从他唇上滑下,有点不舍,但义无反顾。得之她幸,失之她命。她不会为此纠结,也不会让他为难,一旦需要她退出,她转身便可以走。 “所以,你还是愿意做我妻子的。”他佻笑道。 归晚看着他,愣了。关注点不应该在这吧!她小手朝他脑门拍了一掌,嗔道:“想什么呢!我说的是这个吗!” 他又捉住了他的小手,笑道:“但我说的就是这个。若非无情,何以为妒?” “不是!”归晚反驳,可江珝再没给她回嘴的机,蓦地亲了上去,吻住了她的唇。 归晚急了,手推脚踢,他抬腿将她两只小脚锁住,又在她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道了声“老实点!”便将她搂进了怀里,紧紧箍住,亦如昨晚…… 归晚彻底没辙了,只得撒娇道:“我听你的还不成,你看天都亮了,咱该起了。” “不急。” “你还得去衙署呢。” “沐休。” “一会沛儿就来请安了。” “候着。” “咱还得给祖母请安呢。” “晚些无妨。” 还无妨呢!昨个晚了,让满堂人笑话,她脸皮儿可没那么厚。瞧着他那赖皮样,归晚生气,可挣不开又能如何。她盯着他下巴又学起了昨日,仰头便要去咬!亏可不能吃两次,江珝意识到了,蓦地低头,衔住她的唇,吻上了…… 江珝这一天果真没出门,一直在檀湲院陪归晚。 他倒是体贴了,归晚却不适应了。往常白日,院子里只有她自己,可今儿多了个人,她怎么看怎么别扭,连小丫头们也一个个束手束脚,话都不敢多说,房里安静得让人不自在。不过好在小江沛今儿没去家塾,也留了下来,归晚还有个说话人。 中午歇晌,归晚回了稍间,本以为能独自待会儿了,可江珝又跟了进来,道江沛把外面的罗汉床占上了,他只能来和她一起了。 归晚当机立断,坐直了身子道:“我不困,不用歇了。”抬脚便要朝外去。 江珝笑了,将她抱了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给她脱了鞋,拉上被子后柔声道:“睡会儿吧,我守着你。” 他看着她,眼底的柔情都快溢出来了,归晚实在抗不住了,翻了个身滚到了里侧,道了声。“你也躺下歇歇吧。” 一股暖意上来,他也没客气,上床躺下,抱住了她。 晚上起夜起得频,月份大了翻身不易,归晚晚上睡得并不好,这会儿再被他拍着,困意来袭,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江珝并无困意,但却喜欢这感觉。他有多久没享受过这种温馨了,十几年了吧,他还记得小时候母亲也是如此将他拦在怀里,轻轻拍着他入睡,会在他即将睡着的那刻亲亲他额头,道一声:“好梦……” “好梦。”江珝亲亲归晚的额。 归晚气息沉稳,睡得很沉。江珝再次拍了拍她,拉上被子,便起身出去了。门外,禹佐已经侯了他多时了…… 主仆二人去了前院大书房,禹佐当即道:“将军,人找到了!” 江珝微诧。“果真?” 禹佐肯定地点了点头。“是,而且该问的我都盘问过了,时间,地点,全部都对上了。” 江珝凝眉,沉默了良久道:“再哪找到的?” 禹佐犹豫,道:“在辅国将军府。” “辅国将军?” “是。她是辅国将军的远亲,家在杭州,逃出城的路上遭叛军挟持,获救后被人送往江宁。再之后,她被追来的叛军逼入了秦淮河,一直被冲到了下游,是被一户农户相救,暂时藏身,待事态平稳后,走投无路的她才不得已到京城,投奔远房舅父。” “那你是如何找到她的?” “是世子大婚那日,辅国将军夫人在宴席与各位夫人聊天时,偶然提到的,经历像似,所以我便留心查了一下,果不其然就是她。” 江珝望着窗外,深吸了口气,一切都淡淡的,谁也瞧不出他深邃的眼底到底隐藏的是什么。良久,他转过视线,对禹佐道:“此事先勿要张扬,你先帮我安排一下,我想见见她。” “好。”禹佐应声,可他没走,默立半晌踟蹰不定。 “还有何事?”江珝问。 禹佐皱眉,叨咕道:“我今儿头晌去衙署,衙署外的照壁后立了个孩子,怎么看都觉得眼熟,有点像……” “像什么?” “像在杭州获救,走散的那个孩子。” “那姑娘的弟弟?” “按常侍卫临终前的话,好像是。” 江珝起身,从怀里拿出了那个锦囊,捏在手里反复看着。“当时获救之人不在少数,你确定是那孩子。” “虽都落魄,可那孩子双目炯炯,气质特殊,全然不似寻常百姓,当初便引起了我注意。我当初还留意,想要询问来着,后来便被叛军冲散,我又北上回了雁门,这事便也不了了之了,谁曾想到那孩子会是她弟弟。” “那孩子现在何在?” 禹佐叹声。“那孩子看见我,还没待靠近,便跑开了。要不,我去辅国将军那问问,若是亲人,他也该被收留。我瞧那孩子衣着不凡,想必不是流落之人。” “不必。”江珝阻止。“衙署偏僻,常人不会去的,想必他是在等人。不必惊了辅国将军,你只要带人看住了,见到那孩子便将他带来。” 禹佐应声,正要往出走,江珝突然又将他唤住,问了句:“余怀章如何了?” “虽还不能走动,但状态较之从前已经好多了。” “好,一定要派人护好他。” “是!” 禹佐离开了,江珝将手里的锦囊放在桌子上,默默坐了回去,他平静地望向窗外。晌午还明亮的天,这会儿暗了下来,有点像他此刻的心情。早上的预言到底成真了,她想起归晚的话:如果她要你娶她呢?如果她坚持呢? 如何选择,那道题又绕回来了。江珝不是个犹豫不定的人,其实答案就在心里。江珩大婚那晚,酒醉的自己就已经为他做出的选择,那才是他最想要的。但是,选择好做,可后续的事情呢?这些事都不是一句话就可以了了的…… 外面天越来越暗,他把窗子打开了,随着铺面的冷风,几片雪花被卷了进来。又下雪了,他想起回来那日,石榴树下,那个指挥小丫头们堆雪人的姑娘,还有她鼻尖上的那抹融化的雪。 她也该起了吧。睡了这么久,可不是该饿了。 江珝笑笑,迫不及待地走出了大书房。而他身后,那个蜻蜓兰花的锦囊,便安安静静地躺在桌子上,透过敞开的窗子,独赏着雪花霏霏…… 49.信任 “人找到了吗?”薛青旂迫声问。 侍卫垂目摇头。“还没。” “废物!”薛青旂厉喝一声。“去, 把叮铃给我叫来!” 小丫头哭了两日了,从打骁尧走了,她就没停过。这会儿整个人还在抽搭着,嗓子都哑了。薛青旂无奈, 冷声道:“别哭了!我知道他若要走,你拦不住,我没怪你, 但他到底因何而走,你总得给我交代明白吧!” 自己都答了多少遍了,怎么还要问她。叮铃抽了抽鼻子,道:“他真的什么都没说。那夜他说他要沐浴,不叫我进去,我就在隔间外面守着, 我连耳房的门都没出, 而且我们俩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后来好长时间房里都没动静, 我就没忍住冲进去了,他人就没了……他定是从耳房小窗钻出去的……他为什么要走啊……”说着说着,她眼泪又下来了。 “那他沐浴就没个声音, 他走没走你听不出来吗!再说那耳房小窗, 你都钻不出去, 何况是比你高出那么多的少年!” “我确实只听见入水的声音, 没听着出来的声啊……那小窗开着, 若不是从那走的, 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 青旂皱眉,忽而想到什么,问:“你见屋里没人,之后呢?” “之后?之后我就赶紧出去喊人了,院里的侍卫挨个屋搜,没有然后大家就都追出去了。我去薛府找您,可他们说您两日都没回了,我找不到您……” 青旂无奈苦笑。“他根本就没下水沐浴,只是让你以为他在沐浴。那小窗也不过是障眼法,让你们以为他从那离开的。” “什么?”叮铃惊呼,“那,那小公子是从哪离开的?” 啪!薛青旂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吓得叮铃一个激灵。他大声呵道:“你还要跟我装吗!” “我,我没有啊……” “小公子沐浴向来有婆子伺候,何尝用过你!发现他不见了,你让他们搜遍了所有的房间,唯独没搜耳房。还有,发现人之后,你把所有人都支走了,包括婆子们,你是何意?” “我自然是为了找小公子啊!”叮铃委屈道。 “找?”薛青旂冷笑:“我看你是为了让他逃!说,他到底哪去了!” 叮铃实在挨不住了,她知道公子的脾气,不是无中生有,不明是非之人,既然他认定了是自己,想来她也是逃不了了。于是她抹了抹眼泪,道了来…… 小公子最近总是忧心忡忡,食不下咽,睡也睡不好。虽他什么都不说,她知道他在惦念家人。而最近薛青旂也不常来了,他便一点外界的消息都没有了。那日他又练起剑来,竟失神把自己划伤了。叮铃实在是瞧不过去了,连劝带开导,给他讲了一整日。余骁尧是一句话都不说,唯是静静地听着,表情淡淡。叮铃以为他是听进去了,怎奈在晚饭时,他竟求了她一件事:放他出去—— 他说了,他不是要离开这,他只是想出去看看姐姐,只要见她还好自己就安心了。他会赶在第二日回来的,绝对不会连累她。 叮铃不怕被他连累,她不想他走是舍不得。相处了这么久,她被这个彬彬有礼,气质翩翩的少年打动了,平日里怨也好,气也罢,她都希望能够一直守在他身边,哪怕给他当一辈子的丫鬟。所以,见他早上没回来时,她哭个不止是真的伤心。 “我也想把他找回来,如果知道他不回来,我当初也不会让他走。”叮铃又哭了,不过这次不是那种空洞夸张的哭,而是发自内心地落泪。 薛青旂看着她,半晌也没应一句,最后起身摆了摆手,走了。 叮铃不明所以,直到两个侍卫把她架了起来她才意识到不对,但任她如何嚎啕认错,如何嘶声恳求,薛青旂连看都不曾看,只当没听见,出门了…… …… 第二日,江珝依旧没出门,在府里陪着归晚。 昨个是不知所措,今儿可就是怀疑了。江珝向来对军务上心,况且还得商议年后燕云之战呢,如何这么闲?她问他,可他却答:“我留下来陪你堆雪人啊!” 扯淡!她才不信他是为了陪自己,他肯定是出了什么事。置气是置气,那都是生活的调剂,该关心的时候,她还是得关心他。于是问道:“可是朝廷出了何事?” “快到年关了,户工吏礼兵哪个都忙,可唯独我这个做将军的不忙。”他含笑道。 “那你到底为何不去衙署啊?”她追问。 “陪你啊。”江珝拍了拍刚刚堆起的不大的雪人,笑道,“汴京的雪还是太小了,幽州大雪时,漫天飞絮,漂亮极了。待我攻下幽州,我一定要带你去幽州赏雪。” 归晚心里莫名一紧。最近总是这样,总是因为他的某一句话而心动,再这么下去,她看自己离缴械投降也不远了。 昨晚上他陪她睡在稍间,夜里起夜,都是他一直陪着的,寸步不离。连这事都跟着,归晚臊得慌,可他却不以为然,怕她挺着肚子不方便,还在她起身的时候帮她系了衣带。这得亏是灯暗,不然必让他瞧出自己红到快要滴血的脸。他又为她净手,回来后还把她搂进了自己被子里,让她一双冰凉的小脚蹬在自己的大腿上,给她取暖。除了行.房,夫妻间能做的,似乎他们都做了,彼此亲密得连隐私都不存在了…… 想到这,归晚有如蒙在鼓中人,瞬间捅破了那层纸,她顿悟般意识到:他们真的是夫妻了。从律法上,从生活上,甚至是心理,他们不是已经再过正常夫妻的生活吗?况且他已经完全接受她了。他们差的好像只是一件事,可如果不是他照顾她有孕不忍心,他分分钟便把她要了。 归晚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一时愣住。自己不过是想要个安稳的生活,而这个男人能够给她,不仅能够给她,而且恐怕这世上再难找到疼她如此的人了,所以自己到底还在纠结什么?纠结那姑娘吗?他话里话外是在二人之间选择了自己,亦如他所言,那姑娘若是找不到了呢?若那姑娘不想嫁他呢?若那姑娘只是个流民而不敢嫁他呢?若那姑娘会成全他们呢…… 她忽而笑了,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倒颇是轻松。 江珝见她如此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她摇头,弯眉笑道:“没什么,就是突然间想通了些事。” 他挑了挑眉梢。“想通了什么?” “哼!”归晚笑着撇了撇嘴。她才不告诉他,就让他云里雾里去,让他体验一下成亲之初,她是如何整日忐忑,揣摩他心思生活的。可心理是这么想,人却朝他去了,她伸手双手,道了句:“冷。” 江珝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拉过她将她整个人都卷进了自己的大氅中。她没如往日挣脱,乖乖地抱住了他的腰,仰头望着他笑。 二人对视,他眼中的笑意愈浓,可渐渐地,那笑淡了下来,眼底深不见底,越发地幽沉…… “我有话想对你说。” “嗯。” “人找到了。” 归晚有点僵。“她吗?” 他点头。 “然后呢?是谁?现在在哪?” 江珝犹豫,道:“是辅国将军的远亲,此刻应该再将军府上。” 辅国将军家的远亲,好像很登对,比她想象得还要登对,登对到彼此的地位除了婚姻没有办法解决这件事。 归晚僵了半晌,深吸了口气,垂眸淡笑道:“好啊,人找到了,你心里也该踏实了。”她倏然抽出了手臂,朝后退了一步,江珝靠近,她却绕到雪人后面,拍了拍,笑道:“你得再堆一个,不然江沛读书回来,肯定嚷着要的。” “好,我堆一个。”他平静应。 “那我先回去歇会儿,外面待得有点久,冷,也累了。”她笑道。 江珝点头,看着转身便回的她,问道:“你信我吗?” 归晚回首,笑眼弯眯,两颗小梨涡都盛着蜜似的,甜得让人着迷。这笑容他特别熟悉,成婚之初,她每天都是这样对他笑的,小心翼翼,只为了讨好。 “瞧你这话问的,信啊,我当然信你了。”她娇声软语道,说着,带着下人回去了。 江珝望着正房,静默地在庭院中站了良久。官正试探着问道:“二公子,咱这雪人还堆不堆啊?” “你堆吧。”江珝应声,转身就走。 “那您呢?您去哪啊?”官正追上去问道。 江珝看了他一眼。“我去见个人,许会很晚回来。告诉少夫人,晚饭若是没回,便不必等我了。”说罢,他大步流星地走了…… ……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整个汴京城宛若上了银装,骁尧一袭白衣站在积雪压枝的树后,极少有人注意到他。他已经在云麾将军的衙署等了整整一个头晌了,眼看正午的日头已经偏西,他依旧没瞧见江珝的身影。 两日了,他连续两日都没来?骁尧不甘心,他一定要见到他,他要把姐姐从他手里夺回来。可能现在骁尧还没想到办法,但他已经等不了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姐姐等不了了。 骁尧不明白,他娶姐姐是为了利用,对她没有半丝情感,那他为何要让她有孕?如果不是偶然听到两个婆子聊天,提到了云麾将军夫人有孕,他还被蒙在鼓里! 薛青旂不肯告诉他,谁都不肯与他说,可那是他亲姐姐啊。在他脑中作为人质的姐姐本来就过着非人的生活,他竟然还让她怀孕了!难道果真如薛青旂所言,他是为了报复吗?报复父亲没能守住杭州,报复父亲生而秦龄亡?若是如此,他更加不能再忍耐了,所以他骗了叮铃,逃了出来。 骁尧本想和薛青旂商议,可他总觉得这位“姐夫”太过畏惧,且他既想要姐姐,又想要保住自己。他能理解薛青旂的苦心,但是在骁尧心里,姐姐比自己更重要,如果江珝一定要选择一个人报复,那么作为余家唯一的男人,他宁愿这个人是自己,他想要把姐姐换出来。如此,救了姐姐,也算成全了她和薛青旂…… 少年逃得匆忙,身上只有这身素衣,他早就被冻透了,冷得衣服贴在身上都是冰的。他不敢动,生怕眨一下眼都会错过江珝。 他搓了搓手,冻僵的指甲泛着青紫。他又哈了哈气,然就在这时,只觉得背后一阵压迫袭来,他刚想回身,一只大掌拍在了他的肩头,他彻底僵了—— 50.海棠 江珝和禹佐到了陶然楼, 辅国将军家的这位小姐已经在此等候了。二人相见,江珝平静无波,冷清清的,可那位小姐便这么淡定了。 目光对上的那刻, 她登时愣住了, 望着他的眼睛错都不错, 失神了良久。直到禹佐提醒才恍然反应过来,福身揖礼,但目光仍是时不时地撩着他。 二人落座,彼此都未言语,江珝脊背挺拔地靠在椅背上, 凝神打量她。这姑娘年纪不过十七八岁, 肤白唇红,面容姣好,尤其是那双眼睛,凤眸弯眯,偷偷瞄向他时,眼角会微微上扬,透着股淡淡的妩媚。 如是看, 这姑娘却属绝色, 不过这些江珝都不在意了,毕竟她根本记不得她的面容, 于是视线毫不掩饰地在她身上扫动, 循视着她的身量…… 他倒是淡定, 这姑娘住不住了,几欲开口,可看看面前这清冷如谪仙的人,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来之前都想得好好的,她定要问问他为何才找自己,为何要把她送到江宁,那夜他到底是怀着何等心思与自己发生的……她还要痛诉他给自己带来的困扰,甚至是灾难,他要指责他的不负责任。还有,既然这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他究竟打算如何弥补—— 便是在他入门之前,这话还愤愤地在头脑中一遍遍地过着,然当真见到他了,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下竟有这般完美之人,俊朗清逸,气质矜贵得让她错不开目,那种骨子里透出的魅力让她为之心晃。前一刻还当做“灾难”的经历,她竟有了丝“庆幸”的意味…… “你姓甚名何?”他总于开口了,语气淡淡的,连声音都那么好听。 那姑娘愣了一刹,随即含笑道:“小女姓胡名瑢之。” “胡瑢之……”他喃喃,唇齿轻碰,字字清晰,那姑娘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可以这么动听。“你家在何处?”他又问。 “桐庐。”她应道 “那为何会出现在杭州城内?” “我外祖家在杭州城内,我随母探亲,半路……” “战乱之际,你去探亲?”江珝截了她话。 胡瑢之愣了下,解释道:“……当时叛军还没攻入杭州城,母亲带着我也是想躲躲,怕桐庐不保。” “嗯。”他颌首应了声,抬手去碰茶盏,却未饮,唯是用指尖在茶盏的边缘处摩挲。 他手指真好看,修长白皙,比那瓷器还要精致,全然瞧不出是握剑的手。可偏偏地,他就是个叱咤沙场的将军,还是朝廷炙手可热的重臣,她太知道他的分量了。只要有她在,她的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的,她不能错过机会。 “将军,我们……” 江珝手指轻抬,打断了她。他好像对她的话甚至对她的想法全然不在意,连最起码的尊重都没给,傲慢至极。要知道可是他对不起的自己,要弥补自己的也是他! “你是如何逃出杭州城的?” 胡瑢之深吸了口气,平静道:“城门被打开后。” “那你弟弟呢?” “弟弟?”胡瑢之反问,随即反应过来。“我和他走散了,就在被将军解救的时候,我们被叛军冲散,到如今我也没有一丝他的消息。表舅母还派人去找了,可一点消息都没有,只怕他是凶多吉少了……”说着,她颜面而泣,“我就这么一个亲人啊……” “许他还在,而且就在京城。”他淡淡道。 “真,真的吗?”胡瑢之顾不得抹泪,惊讶道。这一瞬,她真的除了惊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丝期待都未曾出现。许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含泪求道:“将军,您可是有他的消息了,您能帮我找到他吗?” “好。我知道了。”江珝点头,随即起身离开了座位。 胡瑢之急了,以为他要走,也跟着起身追了过来,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 江珝驻足,垂眸看了眼她的手,又扫了她一眼,面容寒森森的,寒得让人发悚。望着他幽暗的眸色,她怕了,瑟缩收手,忐忑道:“将军,您,您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他清冷应。 胡瑢之喉咙咽了咽,硬着头皮道:“咱不是该谈之后的事啊?” 话一出口,对面人居然笑了,勾了勾唇,道:“我今儿来只是问问往过,之后的事,我自会让人与辅国将军谈。” “我们之间的事为何要与他谈?”胡瑢之急了。 “我们之间的事?”江珝扬首,笑影更深了。“眼下这事,怕不止是我们之间了。” 胡瑢之不明白什么意思,江珝又道:“也好,既然你想说,那便说说吧,你想如何解决此事。” 等的便是这句话。“我要嫁你,既然已成了你的人,我这辈子不可能再嫁他人了,我只想跟着你。”话是羞涩,可她眸中闪的却是期待。 “我有妻了,还是皇帝赐婚,想必你也该知道吧。” “我知道,我没有让将军为难的意思。我也明白,以我的身份是不配当你的正室的,所以只要给我一席容身之地,让我陪在你身边就好,我甘愿做妾,哪怕为婢。” 话说得好不真挚,可江珝的关注点似乎有点偏。他佻笑道:“你的身份,如何就不配了?清白的姑娘,又是辅国将军的远亲。” “这……”胡瑢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江珝也不需要她回答,又问:“我若是不同意呢?” “将军你想始乱终弃吗!”她厉声道。 江珝又笑了。“我们哪来的始,又何来的终。” 胡瑢之彻底急了,干脆拉住他胳膊不叫他走,非要讨个说法不可。江珝默立,想了想,又坐回了原位。接着,他胳膊一拉,将那女子拉进了自己的怀里,胡瑢之惊呼间竟坐在了他腿上。她顺势拦住了他的颈脖,柔柔地靠在了他的肩头,一切都自然而然。 “将军……你不知道从那夜之后,我有多思念你,我怨过,恨过,可今儿才知道,爱之深恨之切啊……”说着,她看了眼地上,许是方才用力,一只香囊从他怀里掉出来,她坐在他腿上扭身便拾了起来,腰肢软得不可思议。 “将军,这可是你的?”她捧着那只看上去颇姑娘气的香囊问。 江珝摇头,冷漠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胡瑢之尴尬。谄笑道:“啊,瞧我这记性,可不就是我的,我都忘记了。许是当初受了惊吓……” 话还未完,江珝搭在她后腰的手动作起来,猛地撩起了她的衣衫一角。胡瑢之惊骇,愕然地看着面前一丝不苟的男人,随即冷笑。男人果真都是一般,嘴上说着不要其实心里想得很,就会装模作样!她没抵抗,任腰间的衣衫被掀起,她朝他贴近,却被他一掌推开,她摔倒在地。 “将军……”她惊诧嗫嚅。 江珝却一丝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拿出手帕擦了擦方才碰他的手,逐根手指,不慌不忙,一一试过。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垂眸睨着地下的人,冰冷道:“回去告诉辅国将军,便是想移花接木,也找个应当的,别以为什么东西都可以往我这塞!” 这话一出胡瑢之彻底愣了,只觉得脊背一阵寒凉。她不明白自己哪出现了破绽,可也没勇气在装下去,眼看着他嫌恶地扔下了手帕,离开了…… 禹佐跟在江珝身后,问道:“确定不是吗?” 江珝瞥了他一眼,冷道:“你觉得呢?” 禹佐无奈。其实他也看出来了,这女子举止肆意,起初还觉得她是性格洒脱使然,可随着将军的试探,他也越发的轻浮起来。尤其是最后,她竟连姑娘家的拘谨都不要了,哪里像个正常人家的姑娘,这简直——禹佐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但即便这样,也不能断定她不是啊! 当初混乱中救了那么多人,形形色色,将军怎就能确定他救的不是个风尘女子呢,江南这样的姑娘多的去了,他甚至连人家的容貌都没瞧清…… 即便瞧不清容貌,还是有些让人能印在记忆中的,比如感觉。印象里那姑娘端雅贞静,绝非风尘中人,况且那男孩真的是她弟弟的话,一个气质斐然的少年,如何能有个风尘姐姐。 不过凡事都非绝对,江珝也怕自己会出错,所以他拿出了那香囊试探,可她居然不识得,就算这也是个误会,那么接下来的印记是绝对不会错的——他清楚地记得,那姑娘腰窝处有一块鸽蛋大的胎记,妃红色,宛若一刻绽开的海棠花…… 可是她没有。 江珝冷哼了一声,颇是鄙夷,可鄙夷之余也是气愤。 胡瑢之的背后是辅国将军,而辅国将军的背后呢,想也知道是谁——薛冕,他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 入夜了,江珝一直没回,想到他白日的话,索性不等他了。 林嬷嬷给她烧汤沐浴,净室中氤氲朦胧,暖融融的,她衣衫尽除,入水前望着自己隆起的小腹,左右打量。林嬷嬷笑了,问道:“瞧什么呢,也不怕凉着,快进去吧!” “我看看,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这回不止林嬷嬷,连苁蓉也跟着笑了,道:“这哪瞧得出来啊。” “瞧得出来。”林嬷嬷慈笑,扫了眼她的腰线,从身后望,窈窕玲珑,除了比前两个月丰腴些,根本瞧不出她是个怀孕的人。也正是因怀孕的缘故,她该鼓的地方鼓了,该丰的地方丰了,竟在少女的稚嫩内,平添了那么些妩媚。再瞧瞧前面那不大的小腹,尖尖隆起,林嬷嬷抿嘴笑道:“定是个儿子!” “啊!”归晚惊叫,扑地一声钻进了水里。把林嬷嬷和苁蓉吓了一挑,还以为她是滑到了,赶忙上去查看。可她却趴在浴桶边怏怏道:“我不想要男孩!” “还没听说谁家不喜欢儿子的!”一场虚惊,林嬷嬷撇嘴道。“你若生了儿子,府里上下,不定如何宠着您呢!” “嬷嬷!”归晚怨怨地唤了声。“你怎还说这话啊!” 林嬷嬷没应声,朝外望了眼,便让苁蓉去门口守着,她贴近归晚道:“小姐,我知道您的心思,可你也得为孩子想想啊。就算你把孩子生下来了,带走了,你让外人怎么看?您与将军和离就够玄乎的了,还要带走个孩子,若这孩子是江家的,他们会让你带走?所以明摆着不是将军的吗!” “这我想过了,到时候我就带着父亲和弟弟回杭州,躲开这些闲言碎语。” “那你日后怎么过?” “日后再说日后的,我人生才开始……” “对啊,你才多大?十六而已,你人生才开始,干嘛就要把自己置于这困顿中啊!”林嬷嬷感叹。 “如何就困顿了,嬷嬷是说这孩子?”归晚问道,“他已经来了,我就必须接受。” “那你可以留在沂国公府啊,可以在这从头开始啊,和二公子一起。”林嬷嬷迫切劝道,“以前我不敢说这话,但是现在任谁都瞧得出,二公子对你有意啊!” 就知道她想说的还是这些。归晚无奈。她又不是木头人,江珝对她的态度她能不清楚吗,可现实是,她已经成为了他的障碍,而自己也没办法忍受分享,所以她只能退出。这样对彼此都好,他已经帮她很多了,她不想再成为他的负担……他们之间的有个填不平的沟壑。 “你知道他今天去哪了吗?”归晚问道。 林嬷嬷摇头。“二公子去哪又不会和奴婢说。” “他也没和我说,但我就是知道。”映着潋滟水波,归晚晶亮的双眸目光肯定,“他定是去见那姑娘了。而且这么晚还没回,想也知道结果是什么!” 归晚黯然,她不想再想了,整个人钻进了水底。林嬷嬷无奈,叹了声…… 憋了须臾,她忍不住了,头猛地探出了水面。水滴沿着额滑落,浸得她挣不开眼,朦胧间林嬷嬷的身影好似便大了,又高又长,连衣服的颜色也变了,她赶紧抹了抹眼睛再望,当即愣住—— 眼前,江珝双手撑在浴桶便低头看着她,唇角勾起,可紧蹙的眉心却未舒展。 桶中水至清,她无以遁形,慌乱地游到对面,抱着浴桶边背对这他。 “你怎么进来了!”她回头嗔怒道。 江珝淡笑。“有人吃醋了,我得进来解释啊。” “谁吃醋了,用你解释!”归晚不乐意了,左右没地方躲,脸窘得通红。 “我明明听到有人说,我今天去见谁了……还这么晚不回……可是酸呢!”江珝佻然道。 闻言,归晚立刻瞪着苁蓉。苁蓉一脸的委屈。二公子要偷听,她哪管得了啊,再说他进来的时候她明明喊了,是表小姐自己钻到水底没听到的…… 归晚没辙了,蜷着身子,可怜巴巴地望向江珝。她小脸水莹莹地,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纯净得恍若能绽出莲花似的,看得人心都跟着水面荡漾了。她软了语气,绵绵道:“水都要凉了,你让我先穿上衣服好不好……” 多久没听她撒娇了,江珝有点小满足。 一路上他都在为薛冕的阴谋而恼,踌躇着接下来的计划。然当他迈入公府大门的那刻,他心情豁然,竟还有那么丝庆幸。胡瑢之是假的,那姑娘又杳无声迹了,只要她不曾出现,余归晚便还是他的余归晚,她便再没理由推开自己…… “好,你穿吧。”江珝慵然道,却依旧盯着她一动不动。 归晚拧眉。什么意思?难不成让自己当着他面穿?还能再无耻点不!她哼了声,扭头不看,也不动。 江珝笑了,他太了解她的小脾气了,这是和自己较劲呢!他没再含糊,伸手便去捉她,可还未碰到,悬在半空的手臂僵住了……从手臂蔓延,到身子,到脚下,最后连表情都凝住了。 就在他眼前,荡漾的水面下,他看见了一朵摇曳的海棠花,妃红耀目,绽在白雪凝琼的肌肤上…… 等了许久都没动静,归晚再回头时,江珝已经不见了—— 51.误会 归晚整理罢回了正房, 房中昏暗,只堪堪燃了几只小烛。 她忐忑地朝里走,穿过明间, 望了望次间, 一个人都没有……难不成他去书房了, 方才也没见书房灯亮啊。她纳罕着进了稍间, 然还未待林嬷嬷跟上, 身后门“咣”的一声被关上了。 归晚吓得惊呼一声, 林嬷嬷拍门道:“表小姐?” “我和夫人歇了, 你们都下去吧。”江珝隔门淡淡道了句。 林嬷嬷迟疑片刻,带着几人退出了正房。 归晚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可昏暗中,她觉得他情绪不大对。明明方才还颇有兴致地拿自己寻开心呢,这会儿却一脸的阴沉, 还真是让人摸不透。不过归晚明白, 她可不能顶风上, 于是斟了杯茶送过去, 浅笑道:“可是累了, 喝点水, 歇下吧。” 他接过水,喝了。却依旧一动不动。归晚想不懂,便问:“可是衙署出了何事?” “没有。”他应声。随即又道了句:“我找到她了。” 归晚屏息, 笑笑。“我知道, 你今儿晌午不是说过了。”她想想又道, “你下晌是去见她了吧,如何?她怎么说?” “她要我娶她。”他连个迟疑都没有,答道。 昏暗中一片寂静,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半晌,她又笑了。“你看,我就说吧,她定然会让你娶她的。也好,这样你也不必再自责了,也算了了桩心事。那你们是如何商议的?她要你何时娶她入门?”她尾音有点颤,心情忐忑。 江珝沉默须臾,应道:“马上。” 她愣住……“马上?”这么快?她孩子还没生呢!“那我们怎么办?”她追问。 “对啊,那我们怎么办?”他哼了声。“你不是说不妨碍我吗,你不是说会选择退出吗?” 江珝句句逼问,问得归晚胸口发窒,不知该如何回答。可自己做出的决定,她得自己承担。“是,我说过。所以我让位啊,我走便是了,不会叫你为难的。”她话语轻巧,唇边还挂着笑。见他没回应,她转身去铺床了。 就算明天腾地方,今儿也得休息吧。她刚把被子扯开,身后一直手臂将她揽了过去,她撞到她怀里。她不惊,却也没看他,语气异常镇定道:“江珝,咱话已经说清了,我不会留下的。” “你就这么想走。”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事,是没办法的事。” 江珝一声冷笑,凉苦讽刺。“没办法,好一句没办法。余归晚,你就这么恨我!” “我何尝说过恨你!”她不干了,推着他手臂反驳。 “你不恨我,你这般折磨我。”他声音阴得可怕。“你装得还真像啊!” 归晚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反复追问,可江珝却不再回答了。 他不信她了。 如何信?当初他神志不清,她总该记得自己吧,可洞房之夜第一次见面时,她居然可以那么淡定,无论是惊讶还是惧怕,都将她掩饰得很好,他真的信了他们素未相识。而且之后的日子里,她一点破绽都不露,甚至知道自己在找她的时候,她还那般坦然。 她明明知道自己在为她和“她”之间愁郁纠结,她却不露声色地告诉自己,若找到了“她”,她便退出…… 她就那么想走?除了怨恨,他实在找不出其它能够解释的理由了。 江珝手渐渐下滑,覆在了她的小腹上。许是因为母亲太过紧张,许是小东西想要保护母亲,它踢了他一脚。这一脚,他心登时化了,如冰雪消逝,心里暖融融的,暖得他已经不记得这种温馨有多久没在经历过了。 怀里是他的妻子,名正言顺,实至名归的妻子!而掌下,则是他的儿子,流着他骨血,也带着他倔强脾气的小东西。他抱着她,僵硬的身子温暖起来,他覆在她耳边道哑着声音无限温柔地道了句: “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归晚有点不知所措。“江珝,你说什么呢……” 他埋在她颈间深吸了口气。“我知道自己错了,一开始就错了。从现在开始,我谁都不要,只要你。” 心骤然紧缩,归晚胸口有点疼,接着便是酸酸的甜。“那你找到的那姑娘怎么办?” 她还在装。江珝苦笑,接着一口咬住了她的耳垂,含混道:“找到了,便绝对不能再放过了!”说着,翻过她,吻住了她的唇。任她如何挣扎,他都不肯撒开,顺势将她欺在了床上。 “江珝!”她推着他大吼。 “叫夫君!”他第一次要求她。 “不要脸!”她搡着他。 江珝哼笑。“早便不要了。”说着,他手已滑到了她腰间,还没待她反应过来,腰间的系带已被他抽出。 她急得挣扎,可他却单手扼住了她的两只手腕,托起她扭动的腰,瞄了一眼。妃红的胎记,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懊悔,他和她同寝这么长时间,居然一直未发现,包括上次醉酒,浑噩昏暗,他竟也未曾注意到! “江珝,你疯了吧!” 归晚忍无可忍了,外衫早被他褪去,连中裤也在挣扎中渐渐脱落,能遮住她的也就剩堪堪胸前的一块肚兜了……再这么下去,她真的要交代了。这算怎么回事吧,他不是已经找到人了吗!还要留住人家,那干嘛还要缠着自己。她话说得已经够清楚了,非要把事情做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他才甘心吗! 手被举着,她实在挣不开了,只能抬头去咬他。可还没碰到他,他却撑着她手在她腰间落下一吻,不偏不倚,就在她腰侧的那朵海棠花上。归晚登时僵住,可他的吻没停,细密地绕着那朵妃红的花,小心撷取……归晚从未见过如此温柔的他,热量从那朵妃红开始蔓延,沿着白嫩的肌肤一直烧到了脸颊,烧得她呼吸都困难了…… “江珝……”她幽幽唤了声。 “嗯。”他含混回应。 “我们非得这样吗?”她眼睛酸了。 他没回答,或者说是在用行动回答。他的吻从她的腰间游走到了她的小腹,在峰顶细啄,最后沿着曲线一路下滑,朝谷底而去…… “江珝,不行!”她喊叫挣扎。不能是哪里! 可他依旧没有半分犹豫,吻了上去。 疯了,疯了,他彻底疯了! 眼泪落下,归晚只能放弃了,随着他沉浮的吻缴械投降了…… …… 归晚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听得到外面麻雀叽喳的声音,婢女的脚步声,还有林嬷嬷,她好像在吩咐下人把早饭再延一延…… 她身周热得慌,鼻尖都冒汗了。她佯做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可才躲开,便被一只胳膊又揽了回来,她又落入他怀里,后背贴着他滚烫的胸膛。 温热的气息扑在肩头,他吻了她一下,接着又吻了下,沿着颈脖一下又一下,痒得她难忍,可偏就不睁开眼睛—— 她才不想见他!昨夜他攻城略地地要了她,起初顾虑她是个孕妇,还算温柔,可倒了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了,狠戾得像报仇似的。她不就是说了句让他去找那姑娘泄火去吗!至于这么记仇吗! 实在没辙了,她只得喊腹痛,他才停了下来。本以为这就过去了,怎知又重复了世子大婚,他醉酒那晚的事了…… 到现在,归晚这两条腿还疼着呢,酸得都不是自己的了! 江珝知道她醒了,手下越发地无顾忌,从她胸前到小腹,最后探入腿缝间,柔声问道:“还疼吗?” 她不理他,可他还是满足得不了的。她终于是他的了,不对,她早便是他的了。命运真是神奇,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他身边,是他的永远都是他的。心中的眷眷无以表达,连吻都不够,他又在她肩头咬了口—— 怀里人“哎呀”一声,吓得他赶紧搂过来问道:“咬疼了吗?”他也没使劲啊。 她颦眉蜷身,他摸到了她正托着小腹的手,明白了。又问:“我儿子又闹了?” 归晚愣住,见了鬼似的,回眸看了他一眼。 “我儿子……” 他这抽得是哪股风,居然说这是他儿子。这么长时间,虽他答应给这个孩子名分,可从来没认过它,更何谈这么亲昵的唤它。事出反常必有妖啊,归晚感觉不太好,翻过身推着他往后退。她退,他便追,一直蹭到床里,无处可躲了,他又将她搂了回来。 归晚绝对不能再束手就擒了,顾不得酸疼的腿连扭带踹,可他却托着她翘臀朝自己一贴,佻声道了句“别动了,再动忍不住了。” 好吧,归晚又输了。 “江珝。”她窝在他怀里问了声,“你不是说找到她就不放过了吗,那我呢?算什么?” 她话语真挚,连眼圈都红了。江珝不明白她为何还在说这些,方要解释,便听门外林嬷嬷唤:“二公子,少夫人,世子爷来了!” …… 江珝和归晚洗漱整理罢时,都快到晌午了。江珩竟等了半个多时辰。 二人出来,兄长倒是淡定如常,瞧着赧颜的二嫂,江珩也猜到些什么了,不免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有些事和有些人,注定就不是自己能企及的。 江珩思绪飘了一瞬。江珝察觉,问道:“三弟可是有何急事?” “有!”江珩猛然回神,双眼登时亮了,他望着归晚兴奋地道了句。“二嫂,我找到令弟了!” “真的?我弟弟在哪?”归晚蓦然前探,身子都离开了椅子。若不是有孕压身,江珝都怀疑她会跳起来。这才是找到弟弟的最应该有的反应,他想起了昨晚上的胡瑢之,他便是从那一瞬开始,确定了自己的怀疑的。 归晚四下张望着,期待之心都快压不住了。江珩起身去门外唤了一声,接着,便迎进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其实归晚并没见过这个弟弟,但看着这张反反复复在记忆中浮现的脸,潜意识的情感翻涌,她泪哗然而下,唤了声,“骁尧。” 终于见到姐姐了,少年也崩不住了,带着哭腔喊了声:“姐!”扑了过去。归晚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姐弟二人痛哭。 归晚的心就像块分裂的拼图,找到了弟弟,便拼回了一块,她心便完整了些,更踏实了些,她含笑哭道:“姐想死你了,真怕再看不见你了。” 少年靠在姐姐肩上,也频频点头,悲喜交加道:“我也是,我也想你,我也怕你被……”他话未说完,突然顿住,连哭声都戛然而止。归晚不解,挣开弟弟,看着他,却发现他目光直直落在江珝身上,眼神狠得不似个少年该有,凶光毕露。他咬牙道:“他是谁?” 归晚愣住,对于至亲,她还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不过还是尴尬道:“他是你姐夫,江珝……” 说罢,少年登时愣住,目光从凶狠到茫然,随即片刻间又恢复了怨恨。也不知他那抽出来的一把短剑,直直朝江珝扑去。归晚吓得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然江珝却淡定得一动未动,直至少年靠近的那刻,他以迅雷之势侧身,单手便夺了他剑,还没待人反应过来,他另一只手已经擒了余骁尧的右手,反剪身后—— 一切猝不及防,江珝镇定得依旧提拔着脊背,清冷道:“你这是何意!” “江珝!我要给我姐报仇,你虏了她一次,还要虏她第二次吗!” 52.解释 骁尧话一出口, 大伙都愣住了,尤其是归晚…… “什么叫掳一次,掳两次?”她茫然问。 骁尧恨得已然是没了理智,哪还顾得上解释,顺着江珝的力势回身,一口咬在了他手上—— 敢情这姐倆穷途末路时用的招式都是一样的啊,江珝嘶了一声, 松开了手。归晚冲上前, 捧起他手, 虎口处一排牙印,还渗着血珠,这一口咬得可是够狠。她有点心疼了, 赶忙拿出帕子包上, 嗔道:“你怎不躲啊。”他若是不想被伤到, 就是大伙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何况是个小孩子, 利刃还是牙! 瞧着她紧张的模样, 江珝却笑了,能换她关心,他倒觉得这口咬得值。何况他若不让骁尧咬上, 必然会伤到骁尧, 那她还不得恨死自己。这买卖不划算…… “疼吗?”她把手帕打了个结, 问道。 “疼啊!”他买了个乖, 笑应。 她嗔了他一眼。 二人亲昵,江珩看得脸都绿了,可瞧瞧身边的“小壮士”,脸色依旧铁青。骁尧看不过去了,喊道:“姐,他害你如此,你居然还帮他!” “他如何害我了?你把话说清了。”归晚过去拉弟弟,却被他藏在了身后。他小身子骨瞧着还没归晚硬实呢,却还要极力护着姐姐,且不说这其中是否有何误会,归晚心里都甜滋滋的。亲人果然是亲人,还好她没放弃他们。 “姐,你都忘了吗,当初在杭州,就是他把你掳走的!” “我何尝掳过她,我是为救她。”江珝淡然解释,不过听着口气,他也知情。归晚越来越懵了,怕眼下能找到同感的,也只有世子爷江珩了。二人对望,满眼迷茫。 江珝稳步上前,骁尧却抵御地拉着姐姐后退。 江珝无奈,只得一五一十,将曾经的事解释来,只是省去了他丧失理智后的那件事…… 故事结束,江珩懂了,默然点了点头。原来兄嫂二人的缘分在杭州便已定下了,他叹了声,对骁尧道:“你怕是误会我二哥了。” “没有!”骁尧反驳,“当初我也是这么认为,可为何你刚救了我们,那叛军便追了上来。若不是我躲得快,我早便死于非命了。而你别人不带走,偏偏就带走我姐!” 江珝深吸口气,耐心解释:“我将你们从叛军手里截出来,并杀了叛军头领,这事必然会被他们知晓,追上来是意料之中,只是我们只有三人,根本抵不过,只能就地遣散你们不被再次捉住。可没想到叛军会来的那么快。我当时救下人虽不多,也非你姐一个,如果可以,我自然是都想救下,但这不现实。逃离后,禹佐北上通知燕军,只剩下我和常侍卫,被救下的几人也都各自逃难去了,唯独你姐留了下来,因为我负伤了……是箭伤。”说到这,他看了归晚一眼。 归晚也镇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这一切他都对她讲过,她知道他的伤,也知道那伤带毒,更知道疗伤时发生荒唐事,可万万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也是这故事中一个,还是最重要的那个…… “这便是事实,你都清楚,我不明白为何你会认为是我掳走的你姐。”江珝凝眉问道。 这个……骁尧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被薛青旂灌输了太多江珝威胁姐姐的事,在他脑袋里江珝就是个恶人的形象,当他得知在杭州姐姐便是被他带走时,理所当然认为他不安好心,必是虏获! “那你为何要娶我姐?”他突如其来地问了句。 江珝捻了捻指尖,这还真没法答。 骁尧哼了声。“既然娶了,何不善待?若非有情,何故让她有孕!” 江珝被问得彻底沉默了。这问题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地难答,不过他能却定的是,他这位小舅子,必然是误会自己了,且自己和归晚在杭州发生的事,他应该也是不知情的。 “你可是听何人说了什么?” “你自己做过的事还用得着别人说吗?”骁尧反问。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气势竟不减这位将军姐夫。 江珝还从来没觉得这么棘手且……无助过。看来自己说什么余骁尧都不会信了,他只得看向归晚,这话也只有她这个做姐姐的能解释清了。 然归晚却坐在椅子上,冷眼看着这一切,任江珝如何无助地望着她,如何示意她,她就是一言不发。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姐姐默认,余骁尧气势更盛了,认定了江珝便是他所认知的恶人。他方想开口再次诘问,归晚拦住了他。 她对着江珩笑笑,郑重道:“初见弟弟只顾着高兴,还不曾与世子爷道谢,谢您帮我找到弟弟,如此大恩,无以为报,受我一拜。”她起身揖礼,江珩赶紧回礼。“二嫂客气了。” “应该的。”归晚又道,“眼下还得烦您帮我与二婶母告之一声,我弟弟许暂留几日,稍后我会去给祖母和长辈请安。” 江珩应下,先行离开了。 归晚拉着弟弟的手端详他,俊秀的少年和她印象里的一模一样,只是要狼狈得很,不仅衣衫单薄,连小耳朵尖都冻伤了。 骁尧想去,可盯着江珝迈不动脚。归晚也瞥了他一眼,冷道了句:“别理他!”拉着弟弟回房了。江珝默默跟上,却被她关在了稍间门外。 归晚给弟弟擦手,这原本是双握笔的小手,白皙好看,可眼下却满是冻伤,归晚看得心疼极了,恐他再生冻疮赶紧让嬷嬷拿药来。她没用任何人,自己小心翼翼地给他搽药。 “跟姐说,你这些日子都到哪去了,都说你进城了,可怎就找不到你。” “我在姐夫那!” 归晚愣住。“姐夫?江珝?” 骁尧皱眉摇头。“不是他,是薛青旂啊。” “胡说!你怎么能随便更别人叫姐夫!”她斥声道。 “不都叫了这么多年了……况且他说了,等救你出去,他定会守护好你的,一辈子都不会跟你分开了……”骁尧把入京后的事都讲了来,他发现姐姐的脸色越来越暗,以为是勾起了她的伤心事,于是语气越来越低,安慰道,“姐,你放心,我们一定能救你出去的,姐夫虽也有难处,但她不会抛弃你的,他说过,这,这孩子他也会接受的!” 归晚无奈摇头,心生悲凉。她原本以为薛青旂只是优柔寡断而已,起码心底还是善良的,然今儿才发现,他竟然连个孩子都利用。 “姐跟你说,你姐夫只有一个,便是沂国公府的二公子,云麾将军,江珝!”归晚拉着弟弟郑重道,“除了他,以后不许你再叫任何人姐夫,听到没有。” 骁尧闻言,蹭地站了起来。“姐,是不是他胁迫你的!你不必怕!” “我怕你啊!”归晚把他按下来。“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你到底是信他还是信我。我和江珝是两情相悦,何来的胁迫!你看我像似被胁迫的样子吗?” “可姐夫……不,薛青旂他说……” “他才是要利用你的人。”归晚叹声。“现在满城都在寻在父亲,你与我自然成为被利用的筹码。” “那江珝就不是利用你吗!” “以前不知道,但现在绝对不是。”归晚肯定道。“而且不仅我,父亲也被他照顾着。” 骁尧简直不敢相信,他想要见父亲,归晚劝道。“父亲现在身子未愈,且他还不安全,不过既然你也找到了,我会和他提的。” “姐,你就这么信任他吗?”骁尧疑惑问。 归晚淡笑。“自然。他是我父亲,也是我孩子的父亲。”说着,她抚了抚小腹,温柔缱绻,满满的幸福感都快溢出来了。 看着她宁和的模样,骁尧糊涂了。难道薛青旂说的都是假的?难道他真的一直在骗自己?这么多年的信任,瞬间坍塌,他有点不能接受,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一言不发。 归晚知道他需些日子能接受,于是嘱咐他不要胡思乱想,晚些时候带他去拜见老夫人和长辈,便让嬷嬷带着他换身衣服去西厢房歇息了。 骁尧乖乖点头,起身走了,然一开门,便瞧见门口默立的江珝。他望了他良久,眼中没有了仇恨,却也未有感激,满是迷茫…… 他一走,江珝入门,见了妻子勾唇笑了。“你总于承认我是孩子的父亲了。” 归晚瞪了他一眼。“你什么时候长了偷听的毛病!” “有你之后。”他佻笑,想到她方才那句“我们两情相悦”他心中便抑不住地喜悦,伸臂去拉她,却被她躲开了。 其实她还没从惊讶中走出,方才听了那话,才知道自己就是被江珝救,又救了江珝的人。她总觉得这像个梦似的,太离奇了,兜兜转转,自己竟又转到了他身边,彼此要找的人就在眼前,却两不知。老天真会开玩笑,眼前这个“便宜爹”竟成了“亲爹”!那么也就是说,穿越过来的这段日子,自己一切苦郁愁闷,忐忑不安的缘由都是他! 亏她还一直对他心怀感激,觉得他能收留自己,还接受自己的孩子……可转来转去,这孩子就是他的! 心里好不平啊,怎么就有种便宜他的感觉了呢! 尤其昨晚上,明明是他的错,他还那么理直气壮! 他不是想让自己原谅他吗!没门! “我累了,要歇晌,你出去吧!”她不瞧他,哼声。 “我陪你。”他含笑道。 “谁用你陪,忙你的去吧!” “我不忙。”他贴近她。 “我不用你陪!”她搡着他道。 他赖着她。“那我陪儿子。” 他还能再赖皮不,归晚瞪着他,忽而眉头一展,笑道:“我饿了。” “我让嬷嬷给你备饭,你想吃什么?” “想吃陶然居的桂花栗粉糕。” “好,我这便遣人去买。”说罢,他转身踏出了稍间。可刚迈出来便察觉不对,再回头时,嘭的一声,门被锁上了…… …… 回云熙院的路上,江珩思绪不宁,他脑袋里一直重复着兄嫂亲密的画面……还有余归晚的嗔怒喜笑,像刻在脑海中一般,如何都抹不掉……可越是想,他心中越是凉苦。原来人生真的是不公平的,即便他再如何努力让自己优秀,即便他成为了世子,即便他官绩斐然,是众人眼中的不二君子,可他依旧有得到不东西,触碰不到的人。他从未因二哥强于他这个世子而羡慕过,但因为一个女人,他的的确确地羡慕了,甚至是嫉妒…… 正想着,他一迈入云熙院便瞧见锦湖慌乱地从正房里出来,二人撞了个迎面。 锦湖忙给世子爷请安,低垂的头不敢抬起,可腔调带了沙哑。江珩挑起她下巴,满面泪痕,他下意识朝正房里望去,正瞥见了窗格处的人影。那人影也有所察觉,匆匆闪开了。 江珩无奈叹声。“她是主母,管教你理所应当,所以……能躲便躲着些吧。” 他话语颇是无力,小丫头屏息。本以为他能为自己做主,可这么多次了,每每都是这句话。锦湖眉心拧得更紧了,哀然应了声“是。” 江珩点头,让她回去休息,锦湖偷偷扯住了他的衣角,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几次开口,却抖着唇欲言又止,委屈得让人心疼…… 望着她双楚楚的大眼睛,江珩的心也像被攥住了似的。面对她,他不可能无动于衷,毕竟是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丫头,即便没有爱情,也有亲情在。况且她今日受的苦,何尝不是因为他的冲动而连累的。 “听话,好好养身子,我会劝她的。”他温柔地拍了拍她小脸,轻声道。随即,头都没回地进了正房。 锦湖看着他清俊的背影,冷漠至极。若是放在以前,她许会被他的温柔感动,但这些日子过去,这份感动早就被他的敷衍给磨没了。她算看清了,想让这个男对自己用心,那是不可能的,若想在这个云熙院立足,指望他是不可能的,她只能靠自己。 听着正房里传来严梦华婉转亲昵的声音,锦湖抚了抚自己刚刚被打的脸颊,冷笑一声,转头回了西厢…… “你往后别总为难她,她不过是个姨娘而已,这云熙院还不是你说得算。你如此针对她,也不怕人家道你心量窄。”江珩漫不经心道。 梦华闻言微愣,正为他更衣的手顿住,她攥着他衣襟仰头看他。 他微扬着下颌目视前方,目若朗星,丰神俊逸,英朗得让她看得心晃,也心凉,即便是跟她讲话,他也疏离地半点余光都不施舍她。 “她若不轻慢我,我如何要为难她。”她怨怨道。 他可算垂眸瞥了她一眼。“你是主母,她如何敢轻慢你。” “她是不敢,她腹中的孩子可敢。” “你什么意思?”他挪开她手,问道。 严梦华颇是无奈地叹了声。“还能什么意思,想也知道。她怀有身孕,走到哪都不忘提及此事,生怕谁不知道似的,尤其在我面前,总是打着养胎的旗号提出各种要求。” “那孩子毕竟是江家的后,她也是怕孩子出何意外,太过紧张罢了。” “我明白,所以她提出任何要求我都尽量依她,照顾她甚至比照顾我自己还要用心,可她非但不满足,还处处拿孩子刁难我,这不是威胁是什么。世子爷,我当初可怜她,又不忍伤了江家的后,才留下她,还让她升了姨娘,我真的觉得仁至义尽了……” 说着,她哽咽了。 “我知道你用心良苦,难为你了。”江珩安慰,几次探手,最后还是决心抚了抚她肩。 难得他如此温柔,严梦华的心像活了似的,兴奋不已,却还是安奈叹道:“有世子爷这话,我便心满意足了。其实我也就是抱怨而已,为了那孩子,便是她提出什么过分要求,只要我能办到,我都会去办。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心里苦的不是这个!”她蓦地拉住了他手,恳切道,“女人这一生图的是什么,无非是能与夫君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我不奢望世子爷宠爱,可也企盼您的怜惜,您若是真的想与梦华携手此生,求您像正常夫妻一般待我。如果,你真的嫌弃我,那我也不为难,咱好聚好散吧……” “胡说!我何尝嫌弃过你!”江珩斥声,想要抽手,却被她攥得紧紧的。 “您若不嫌弃我,为何到如今连碰都不碰我!”她突然嚎啕起来,“为什么锦湖能有孕,我就不能,我也是女人,我也想当母亲……” 这话说得好不凉苦,望着面前哀戚痛苦的女人,江珩心沉。他已经耽误一个锦湖了,却还要耽误另一个吗?脑海里再次想起了兄嫂恩爱的一幕幕,他不由得叹息,为何自己一定要去羡慕人家呢?为何不给自己,和身边人一个机会,也许他也能有那份向往的温馨…… “别哭了,是我对不住你。”江珩将她揽进怀里安抚着,“是我这些日子太忙了,成婚以来每日乏累,忽视你了,我以后不会了。” 他突如其来的改变,让严梦华愣住了,她抹了抹泪,仰头望着他,半晌赧颜地道了句:“那您今晚……” “我陪你。” …… 归晚把江珝关在门外,他为了讨好妻子,只得亲自出门去买糕点。 出了陶然居,天尚早,他和禹佐走在街上,年光将至,街上热闹非凡。没几日便是新年了,想到余骁尧已经找到,他犹豫着要不要让归晚一家团聚,见上一见。他倒是想让妻子高兴,只是太过冒险,要知道不管是妻子还是他,盯着他们的眼线从来就没断过,以致征北回来到今日,余怀章他一面都没见到…… 经过东角楼时,人群越发地密集,此地为繁华区,江珝难得闲情逸致,突然觉得若是她身侧该有多好。他四处瞧望,目光被一处扎纸灯笼的货郎吸引,瞧着各式各样的小马灯,江珝反应过来,今年是马年了。想到他们家将迎来一只“小马驹”,便挑了一只瞧上去英气十足的小白马。 刚付了钱,又想起家里还有只“小老虎”呢。 禹佐眼看着他交钱,挑了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便也明白他的心思了,于是问道:“这只,将军可是给少夫人买的?” 江珝颇是满意地“嗯”了声。 禹佐忍笑,又道:“将军,你确定要送这个给少夫人?” 江珝诧异。“怎么?不行吗?” “行!”禹佐立马回了句。他真怕自己再多说一个字,都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珝狐疑地看着他,瞪了他一眼,走了。然才一转身,便瞧见对面街上盯着他的人,是薛青旂—— 53.释放 二人相对, 薛青旂看了眼江珝手中的两只灯笼, 轻言道:“看不出来, 将军别有情致啊。” 江珝勾唇淡笑,清冷道:“给夫人买的, 哄她开心罢了。” 薛青旂微僵, 看着那只小老虎他便懂了。往昔的事一幕幕浮在眼前, 曾几何时, 他也给她买过,看她笑靥如花, 听她甜甜地对自己说一声谢谢。可现在呢?他不但见不到她, 连唯一可以给他念想的人也丢了。他搜遍了全城也没找到余骁尧,那结果只能是一个…… 他望着江珝手中的另一只灯笼,冷哼道:“骁尧属蛇,你怕是买错了吧。” 江珝也看眼自己手中的小白马, 笑了, 悠然道:“抱歉,我儿属马。” 他话语好不自得,薛青旂大声讽笑, 摇头道。“江珝,你是想儿子想疯了吧。你何苦自欺欺人!” “我何必自欺欺人?”江珝反问。 薛青旂迫声道:“余归晚嫁你之前便已有孕了!” “我知道。”江珝淡定自若,“可孩子是我的。” “笑话!归晚是在杭州……”薛青旂突然顿住,他打量着江珝, 目光越发地惶惑, 脸色不大好了。 父亲到江珝在诏书未下之前便已到了两浙路, 那时正是归晚逃离杭州之时。骁尧道,救走他姐姐的人不是叛军,而是北方口音,脚蹬胡靴者。还有,江珝一直在找人,找个杭州救下的女人…… 所有线索连在一起,薛青旂顿时明白了。可天下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除非这一切都是他设计好的了!不然他为何一定要娶余归晚。先是侮辱,让她走投无路后,再通过赐婚,强迫她嫁给他……他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占有归晚。 “江珝,你真卑鄙!”薛青旂切齿道。 江珝自然不知道他都脑补了什么,他冷笑几声,寒声道:“薛青旂,到底是我卑鄙还是你卑鄙!触手可得的时候,你不懂珍惜,失去了还不肯放手,居然连个孩子都要利用。你恨我便罢了,为何还要把这恨转嫁到余骁尧身上,你这‘姐夫’当得可是称职呢!” “果然……”薛青旂哼道,“骁尧果然是你带走的。” “不是我带走的,是你的谎言留不住人。”说着,江珝指了指方才的买灯的地方,对禹佐道,“去吧,再买一只银蛇的给骁尧。这还得亏薛公子提醒呢,不然我这个姐夫可不是要让孩子失望了。”他瞥了眼薛青旂,冷笑一声,同禹佐走了。 望着两人的身影,薛青旂攥紧了拳。 卑鄙,好,那自己便卑鄙到底。余归晚他是绝对不会放手的。江珝不是说那孩子是他的吗?那就等余归晚提前产子,看他到时候如何说得清,又有几人会信! 江珝明白,薛青旂和他父亲一样,执拗得很,未必会就此罢休,于是让禹佐派人时刻盯主余骁尧,既然他回来了,便不能让他有任何闪失。 禹佐应下,二人便回了沂国公府。 下人道,二少夫人带着余小公子去拜见老夫人和长辈了,他也跟了去,然才刚出了檀湲院的二门,便瞧见姐弟二人谈笑着往回走。好像许久没瞧见归晚这般开心地笑了,不是那种敷衍和讨好。 二人见到江珝,驻足。骁尧沉默良久,拱手揖礼,唤了声:“骁尧见过将军。” 他话语虽客气,但起码没有恨意了。江珝淡然点头,看想了他姐姐,可自己这个小妻子,全然一副没看到他的模样,牵着弟弟绕过他,直接进了檀湲院。 晚饭时分,江沛听说婶婶这来了位小叔叔,他兴奋地奔来了。可见了人家,却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说些什么,不过没多久便发现了这位小叔叔的好,跟在后面小叔叔长,小叔叔短地唤着。江珝也发现,起初还恶目仇视自己的少年,其实是个彬彬识礼,稳重谦和的孩子,不管江沛如何缠着他,他都耐心陪着,和颜相对。 往日没有应龄的孩子陪伴,江沛又实在太喜欢这个小叔叔,连吃饭的时候都要挨着他。这小家伙自打跟了归晚,性格开朗很多,饭桌上,他话简直不停,便是江珝呵他好几次“食不言”,他也板不住,还是想和骁尧说话,饭粒都落到人家碗里了,也不自知。 而骁尧呢,唯是温和地对他笑,认真地听着,偶尔还会给他夹菜,嘱咐他吃饭。 江珝惊诧,余怀章能把儿子教育得如此优秀有涵养,确实不简单。可同样是余家的孩子,怎么有人就那么难讨好呢……他无奈看向余归晚,人家依旧忽视他的存在,从下晌他回来到现在,她还一句话没和他说呢! 入夜,齐嬷嬷要带江沛回去了,可小家伙赖着不想走,他想和小叔叔睡。可归晚还想带弟弟一起睡,和他聊天呢。 归晚哄劝江沛明个还能来啊,小叔叔不走,天天都能见到的。小家伙不情不愿,方要点头,却见对面二叔朝他瞪了个神眼,他想了想,嚷了一声“我就要和小叔叔睡!” 见二叔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他便撒欢似的闹开了。归晚无奈,看了看弟弟,骁尧没说什么,含笑牵着小家伙回了西厢,把他留下了。 他们安顿好了,江珝虽归晚回正房,怕再被锁外面,先一步迈进了稍间。瞧着他得意的模样,归晚真想踢他一脚。 江珝把今儿买的小灯笼挂了起来,还给她递了点心,可归晚就当没看见,坐在妆奁前不紧不慢地卸下头上的发饰。他上来帮她,她倒是没拒绝,接着更衣,洗漱,上床,脱鞋,连铺床都是他伺候的。归晚很是享用,但就是不说话。 直到躺在床上,他撑头看着被子里的她,笑道:“用都用了,还不解气。” 她埋头不理他,他低头想去亲她,却被她躲开了。 他哭笑不得。“我错了还不成,你说话吧,好不好。” 她干脆把被子拉过头顶,隔断了他的视线。 江珝愣住,沉默须臾,唇角再次魅惑勾起,笑道:“好,你不想说咱便不说,省下力气做该做的!”话落,他猛地掀起了她被子,还没待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把她揽进了怀里,锁得紧紧的。随着被子落下扣住二人那刻,他蓦地吻了上去,任她呜呜挣扎,再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手扣着她后颈,一手解开了她的衣襟…… …… 二更梆子响起时,云熙院正房的灯还亮着,灯亮,小丫头们便不敢歇息,只得在门外候着。 冬青今儿当值,守在次间,听着西稍间里时不时传来的娇弱的喘息声,她抿唇笑了。哪个英雄过得了美人关,世子爷到底还是败在了小姐的石榴裙下,想必这会儿尝到了甜头,必知道这夫妻之间的好了吧。尤其是自家小姐,那可真真是回眸一笑,迷惑众生的主,就不信世子爷抵得住!瞧这样,今晚云熙院,必是个无眠夜…… 严梦华也如是想的,只是现实,有些差距—— 二更梆子第一遍响起时,他进去了,没有情感调度,突兀得生疼……不过她忍住了。毕竟心房的膨胀是无以取代的,他们终于融为一体了,她痛并快乐着。可这份快乐没持续多久,二更梆子第二遍响起时,他结束了…… 便是未经人事,严梦华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愣住了。身上,江珩窘迫地错开目光,在她耳边道了句“对不起”便撑臂要起。严梦华一把将他拉了怀里,紧紧抱住,生怕伤了他似的,含笑安慰道:“第一次都是如此,不要紧。” 江珩尴尬,这是她的第一次,不是他的。他知道她误会了,可他没法解释。总不能告诉她,在方才用情之时,交融之际,他低头看见的却是另一张脸,惊得他腰眼一麻,草草了事了…… 他还是要起,她却不舍地拉着他道:“慢慢来,总会好的……”她想再继续,可他不行了,从那张脸出现,他便没办法面对她了。 江珩对着她苦涩一笑,踟蹰片刻,安抚似的亲了亲她额,又道了声“对不起”,便翻身下床了。 严梦华侧身,目光从他宽阔的肩膀,到清晰的腹肌,描绘着他窄腰遒劲的线条……掌心里还有他臀肌紧实的感觉,他动作时,分明如同瘦削的战马,矫健而有力……她怎么都想象不到他会这般,这不该啊…… 江珩匆匆穿了中衣开门,让冬青唤婆子给夫人备水,道天寒让她们伺候夫人房中沐浴,自己则去了净室。 他清理罢,正房里中水声未断,他侯了片刻,便转身去了书房。 没让下人跟着,他独自燃起了书房的灯火,他坐在桌前,以手撑额,阖目轻揉着。房中静得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方才的一幕幕再次涌了上来,满眼是冰肌莹彻的肌肤,纤纤扭摆的腰肢,兰气幽吐的樱唇,还有那娇柔的喘息声,撩拨着他的神经,在他心头燃起了一方欲.火。 那火越来越旺,他扑不灭,反倒被它吞噬,他眼前又出现了那张脸……她在对他怒,娇嗔道:你攥疼我了。她在对他笑,甜声道:世子爷,吃葡萄吗? 他以为只要他努力,用心经营夫妻关系,就可以如兄嫂那般恩爱,得到那份让他羡慕的感情。然这刻他知道那是错的,人不对,他永远不会得到那份感情。不是心心念念的挚爱,一起都是浮云…… 江珩深吸了口气,猛然抬头,却发现了桌脚竟有一串晶莹的葡萄,寒冬腊月,哪来的葡萄,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竟发现那葡萄上还留一层薄霜,应该是从冰窖里取出的。他望着那葡萄,脑中的画面越发地清晰,欲望再次爆发,他起了反应。 人前控制,人后他不想再压抑了。于是蓦地掀起衣摆,仰在椅背上,阖目幻想……呼吸重而混浊,椅子随着他摆动而撞着后面的架子,咯咯作响……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椅声越来越急,人息越来越乱,就在他要即将登顶的那刻,屏风后忽而响起柔柔的一声:“世子爷?是你吗?” 江珩紧绷的弦彻底断了,他大步起身一把将屏风后的人拉了过来,压在了罗汉床上—— …… 次日一早,小丫头报,世子爷昨晚在书房过了一夜,严梦华心沉。想必他是因为郁闷而苦,所以才躲进书房的吧。想来也是,这种事关乎颜面,任哪个男人能接受得了。严梦华正想着一会见面要如何安抚江珩,却见冬青一副愤然的模样摔着帕子进门。她刚才去询问世子何时用早饭时,发现锦湖竟在书房,瞧她那衣衫凌乱的模样便知,她昨晚就是在那过的夜! 冬青说罢,望望小姐,只见她雕塑一般,面无表情。沉默了良久,她深吸了口气冷笑。 还以为是他的问题,自己在这巴巴想如何安抚迁就他,岂知人家却在和她人颠.鸾倒.凤,翻云覆雨,还真是够讽刺啊,原来问题竟出在自己,是自己让人没了欲望! 半个时辰后,江珩回来了,严梦华却当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为他更衣,含笑问道:“世子爷昨晚休息得可好。” 江珩愣了一瞬,尴尬道:“还好。” “可妾身不大好。”她叹声。见江珩没接话,她兀自道:“我在房里巴巴等了您一宿,那么会功夫您便出去了,且一去便不回了,叫人家如何看我,必道我没能伺候好世子,惹您不快了。” “哪里的话,昨晚是我的错。”江珩略窘,勉强笑笑。 衣服穿罢,严梦华给他拍了拍,冷道:“既然不是我的错,那世子爷为何连最基本的一丝情面都不给妾身留,我是您的妻子。您半夜离开便罢了,还要去找锦湖!”说着,她笑了,讽刺凉苦。“您宁可宠幸个有孕之人,也不肯与我同床,这话传出去,您让我在这府上如何自容!” 她最后一句喊出,泪水便簌簌而下,伤心得满眼都是绝望。江珩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了,只能硬着头皮将她揽过来,安慰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糊涂,没想到这么多,我以后再不会了。” “世子爷,您就那么喜欢锦湖吗?” “没有。” “新婚头月里是不许宿在偏房的,可我们才成婚几日啊。”她委屈道。“再说她是孕身,您就不怕伤了她。” 江珩确实悔了,发生这一切他也不想,只得无奈哄着:“我知道,是我不对。你放心,我以后不会与她同宿了……” 哄了一会儿,她情绪渐渐稳下来,他穿上外衫,便匆匆出门了。 冬青不服气,恨得直跺脚,怨道:“明明是那个贱婢勾搭的世子爷,您干吗不提她,非要埋怨世子爷啊!” “一个巴掌拍不响!”严梦华收起方才的委屈,抹干了泪道。“我提她,必然让人觉得我妒心强,认为我主母咄咄逼人。到时候她倒成了弱势,世子爷必然会站在她那面。眼下不同了,我偏不提她,就要让世子爷生愧,让他觉得对不起我。收拾她,有的是机会,但世子爷心,绝不能失!” “可心里还是憋屈!”冬青拧着帕子皱眉,“就这么放过她了?” 放过?不可能,从她第一次爬上世子爷床的那日起,严梦华就没打算放过她。严梦华明白,她这是跟自己示威呢,让自己知道世子爷多在乎她。哼,在乎算个什么?看来这些日子自己还是没教透啊,那好,那就让她彻底明白,她一个贱妾想和主母碰,到底能碰出什么结果来! “去,把昨晚的事和蕙丫头叨咕叨咕。” “小姐,那蕙儿可是西院丫头,她若知道了,二夫人就得知道啊!”冬青忧忡道。 严梦华笑了。“我就是要让她知道。不仅要让她知道,我还要让全府的人都知道。” “这……” “还有,她有孕未到四月,本来就胎相未稳,昨晚这么一折腾,若不出点岔子,是不是不合常理啊!” “可她真没事啊……”冬青讷然道,见小姐瞪了个眼神过来,恍然啊了一声,“我明白了!” …… 归晚还没睡够呢,便被肚子里的小东西闹腾醒了。他精神头可足,拳打脚踢,气得归晚朝着肚皮轻拍了一巴掌,恨道:“小东西,你爹折腾我,你也不饶了我!” 话刚落,背后传来声轻笑,接着一只胳膊揽过她,贴在她耳边柔声道:“父子同心么!” 归晚闻言哼了一声,头都没回朝着他脸拍了一巴掌。若“不要脸”的赖皮劲儿也是同款,那她干脆不要它了! “要像也该像舅舅,像你……哼!” 江珝笑了。想骁尧?倒是也不错,只是……“它舅舅还未娶亲,娶了妻还不定什么样呢!” “什么样也不会像你这样!在外面瞧着像个煞神,一本正经的,回到家就知道欺负我,哪有个正经时候,我是孕妇!你就舍得折腾!” 江珝搂过来,温柔地吻着她,无限缱绻。“舍不得啊!可我好不容易才把你盼来,一分一刻都不想与你分开,更恨不能一日掰成两日过……”他头埋在她颈间,用力呼吸,恨不能把她的味道,甚至整个人都吸入身子里一般。“从来没有这么挂念过一个人,挂念到想把你走到哪便揣到哪……” 明明是柔柔诉情,可她却听出了异样。虽说二人相认,可他亲昵的确实有些过分了。归晚蓦然回身,攥着他衣襟,一副霸道的架势问道:“你是不是要走了!” 江珝愣住,眉心登时笼起一抹郁色,不过片刻,那抹愁郁如滴入水中的墨,渐渐淡了,直至消失,取而代之的依旧是似水的温柔。他撩了撩她脸颊的碎发,含笑道:“北方战事未宁……” “可不是说春季再战吗!”她截了他话,语气焦急不满。 他本来不想这么早告诉她,可没想到她会问,于是淡笑道:“战事是双方参与的,我们如是想,北虏不一定啊。” “金军南下了?还是契丹?到底是哪个?”归晚真的急了,攥着他的小手越发地紧,他胸口的衣襟都被她扯开了,她瞥见他右胸的陈伤,眼圈当即便红了。她不知道他这伤是何时留的,他们在一起时他便有了。不仅这个,他身上好多伤,而且每个位置她都记得清楚。她突然无奈得想笑,她原以为自己不在乎他,如今才知,她一直把他放在心底,不然她如何会去在意那些伤! 江珝也终于了解她的心意了。他把她搂进怀里,安抚地拍着她背,解释道:“皇帝身体每况愈下,怕是熬不久了。包括太子在内,几位皇子为争夺皇位忙碌,急于笼络人心,虑近忧而不顾远患。曹副将得信,金辽已暗中勾结,想必定是看中了眼下的时机,蠢蠢欲动。他们不在乎,但是我作为征北将军不容忽视,必须有所防范。” 归晚懂,她泄气了。谁叫她嫁的就是这么个人,他若不是任狭忠贞,赤心为国,她许也不会爱上他吧。人就是这么矛盾。她把脸埋在他怀里,希望他能够满足自己最后的愿望,幽幽道:“你能等我生了孩子再走吗。”她声音含混,却直击他心。心被刺了一般疼,他用力地亲着她头,没回答。 她叹了口气。答案懂了。还有三个月,怕是等不到了…… 今儿早饭吃得有点安静。骁尧打量姐姐,虽她还不愿搭理江珝,但明显状态和昨日不一样。昨个一看便是夫妻斗气,但今日,是从里往外地透着疲惫。他不明白为什么,倒是激灵的小江沛,瞧出什么了。咽了口粥,弱弱问道:“二叔,你要出征了?” 江珝和归晚惊住,互看了一眼,都笑了。问:“你怎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了,因为每每二叔离开,他那个所谓的娘,苏慕君,就是这个状态。“二叔你几时走?” “过了年吧,还未定。”说这话时,他看了眼身边人。 归晚知道他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却当没听到似的,继续吃饭,嘱咐江沛把粥都喝掉,又给弟弟夹了菜。可骁尧却蹙眉盯着那菜,没动,表情颇是凝重。归晚知道他许是多心了,于是放下了碗筷,想要对弟弟解释,却听他道了句: “将军,我能跟您一起去吗?” 江珝愣,他看了看归晚,见她望着自己的眼神也同样茫然,便问:“为何?” 骁尧依旧垂眸,可起起伏伏胸略显激动,他整理了思绪方要开口,茯苓端着紫苏汤来了,匆匆忙忙地,走到门口绊了一跤,汤水竟洒了一地。 归晚看着她嗔道:“你急得什么,仔细再摔了你!” 茯苓连连道歉认错,却还是憋不住地道了句:“表小姐,西院出事了……” 54.郁气 茯苓把听到的话讲来, 方才出门时碰到了西院的小丫鬟, 她道云熙院的锦湖姨娘似动了胎气,大夫正在房里救着呢,瞧那样子, 情况不大好啊! 归晚不解,她前些日子也见过锦湖,没觉出异常啊, 虽神情愁郁, 可面色好得很呢,这怎么就动了胎气了。 茯苓看看二公子,踟蹰不决。其实这话她本不想讲,可入门时候林嬷嬷交代, 非要她说出来,借机会提点提点二公子不可, 于是咬着牙道:“是……世子爷昨晚上和锦湖姨娘同宿的, 所以才会如此!” 这话一出,归晚愣住,随即品出味道, 脸窘红得不得了。然江珝也颇是尴尬, 默默地饮了口茶, 唯是骁尧淡然如常, 定力可倒是不错。 江沛没明白, 问道:“为何三哥和她同宿, 她孩子就没了。” 这话无疑添了把火, 谁也不好解释。而骁尧却夹了菜放在勺子里,颇是平静地道了句:“大人的事,小孩子不必多问,吃饭。” 瞧着小舅子一本正经的模样,江珝竟挑唇笑了。归晚瞪了他一眼,让茯苓先出去了。 “姐,你要去看看吗?”骁尧问道。 归晚笑笑。“到底怎个情况还不清楚,而且那是云熙院的事,咱去不合适。”若是严梦华抱恙,本着妯娌的关系,她该去探望,可一个姨娘……想来这事也没那么简单,她才不参合。“先别说其它,我倒要问问你,你为何想要随军出征!” 骁尧闻言怔住,抬眸看了江珝一眼,淡定道:“在杭州,我亲眼见到众将士一个个在我面前倒下,那壮烈此生难忘。从那时开始,我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上一次战场。” “你这简直是胡闹!”归晚呵斥。 江珝却攥住了她的手,安抚道:“他有这想法也能理解,我当年从幽州回来时,也没比他小多少,面对铁蹄下的难民,我心中也如是想的,所以才会跟随父亲出征这么多年。” “可你是武勋世家,从小便打下这个底子。可他呢,连刀都没摸过……” “我会用剑了!”骁尧唤声,归晚瞪了他一眼,他才怏怏地噤了声。 望着急切的妻子,江珝淡笑。捏了捏她手问道:“你们都以为我在幽州过着漂泊不稳的生活,便要整日披甲持戟吗?我十一岁之前,不要说刀,便是剪刀都很少碰,我曾祖父乃前朝状元,外祖父虽不曾任官,却也喜好藏书,世代书香,我母亲更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若不是因曾祖被发配到北方,我们也不会流落至此。所以,想也知道我的生活环境。我也不是生来便要做武官的。” 归晚现在懂了,为何他身为武官,却文采斐然,在书画上也造诣颇深……她钦佩自己的夫君,可想想又觉得心疼。她想起曾经关于他的传言:十三岁斩贼人于军前,十五岁独取敌将首级……归晚看看骁尧,她完全想象不出,一个文弱少年,是如何做出这般残酷狠绝之事的,若不是变了一个人,她真的是没法理解。 江珝明白妻子的疑惑,淡淡笑了。“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走上这条路,但我亲眼看见北虏如何践踏汉民,亲历母亲遭北虏屠杀,倒在我面前,她就像片叶子,轻柔地落下,再没起来过。我在屠杀中死里逃生,那时我便开启了第二次生命……所以我能理解骁尧的感受,面对生命逝去的那种无奈和彷徨,心里如同憋了一团郁气,极力地想要找一个出口发泄出来……” 他平静地说着,而另一边骁尧已耐不住激动,瞪大的眼眶红了。这话是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他心里就是有口气,非得要发出来不可,如何都平静不下来,这也是他练剑的原因。薛青旂制止他,他以为不会有人明白他这种心思,却不曾想江珝才是最懂他的那个人。 骁尧期待地看着他,江珝点了头。他这一默许,少年兴奋了,可少年的姐姐却气恼,直到早上这顿饭吃完,她也没缓过来。 见两个小家伙去了,江珝拉过妻子,哄道:“真的不高兴了?” “如何能高兴,你一个人出征,我就已经够提心吊胆了,还要再搭一个?” 江珝笑了,抚着她背道:“人生的路有许多可能性,你不叫他去,他不知道未来的选择到底对不对,没准他又是一位将军呢!” “我才不要将军呢!”归晚哼声,随即幽幽道:“我只想要一家平安。” “我明白,他去了,也不过就是随军瞧瞧,你还真以为我指望他去上战场?”说着,他脸色暗淡下来,深沉凝重。归晚纳罕,追问下他道:“其实我也有私心,他若是能随去,也有个好处,便是帮我指认叛军黎庞昭。” “黎庞昭?他……他逃窜到幽州了?” “是,线人报他已混入契丹头领之中,我此次北行的目的,也是为了将他捉拿回京。因为他不仅是吴越叛首,更重要的是,他是杭州失守案最关键的证人。” 闻言,归晚猛吸了口气,下意识捂住肚子。江珝惊得忙扶住她,“你如何?可是腹痛了?”他想起方才云熙院的事,有点紧张了,毕竟昨晚他们也没消停。 “没事。”归晚木然摇头,“就是说,只要抓到他就有可能证明我父亲的清白?” 江珝点头。归晚又深吸了口气,这决定还真是难做,终了她只能道:“你护好我弟弟。” “你放心,我就是不要自己的命,也要护住他的。” 这话一出,归晚忙捂住了他的嘴。“不许你胡说,你们两个都要安安稳稳地,不然我恨你一辈子!” 江珝会心而笑,把她拢入了怀里,归晚伏在他胸口,幽幽道了句:“在你临走前,我和骁尧能见见父亲吗?” “好。”他终于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案,她欣慰而笑。 …… 云熙院西厢房,锦湖简直是死里逃生,躺在床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承尘…… 都是她,严梦华,是她在那饭菜里下了药,是自己疏忽,觉得她不会做出这种事,可自己到底还是低估了她。门外小丫头匆匆进门,她忙坐了起来,因为动作太急,她小腹痛了一下,紧张得她瞪大了眼睛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大了急了快了,都会让她失去它……大夫说了,它能留下已然奇迹,不可再大意了。 小丫头见姨娘僵住,赶紧贴上来,怯怯问:“姨娘,你没事吧?” 锦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如何?世子爷说什么?他可回来了?” “是,是回来了……”小丫头瑟瑟道,“可回正房坐了一会,又走了……” “走了?”锦湖不敢相信,“怎么就走了呢?我孩子都险些没了,他居然都不来看看我?你怎么说的?你可告诉他,这孩子九生一死?” 小丫头被她抓得生疼,赶紧应,“说了说了,我都说了。可他,可他还是不愿见您,他说他对不住您,往后他不会再如此荒唐了,劝您好生养着。” 锦湖不甘心,拉着她道:“这就完了?他就没说些别的?” “你还指望他说些什么?” 门外一声悦耳之音传来,话语冷冰冰,锦湖抬头望去,是严梦华。 严梦华悠然走了进来,她身边的冬青为她搬了椅子来,她慵然而坐,笑道:“怎么,还不死心?你还指望世子来宠着你,温暖体贴你?就算他想,你也要问问他敢不敢!” “你什么意思?”锦湖愕然。 严梦华鄙夷地盯着他。“被你这么一折腾,如今全府都知道世子爷荒唐,险些害了自己的孩子,他眼下都快成个笑话了!你说这话传到老太太和母亲耳中,她们如何想?若不是你怀着孩子,你觉得她们还能容得下你?” “不可能!这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你还想她们体恤你?你太真了,在她们眼里,你就是引诱世子爷的耻辱,她们岂还会让世子爷见你!” 锦湖泪水忍不住了,她愤怒道:“不是我,这都是你做的,是你害的我,跟世子爷无关!” “可以,你可以出去说,你看会不会有人信。”严梦华无所谓道,她看着眼前的姑娘,目光鄙夷又可悲。 “锦湖,你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吗?你是妾,是婢,你就是陪伴世子爷一辈子,你也只是个下人。他就是一辈子不碰我,哪怕不见我,我也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你知道妾和妻的差距吗?同样有孕,若是檀湲院那位出了什么问题,全家都要上,便是老太太也要亲自安抚。你呢?大伙是怎么看你的,你知道二夫人巴不得你不曾存在过,所有的错都是你的,这就是身份的差距。今儿的事,你也可以出去宣扬,说是我妒忌你有孕,想要害你,你看看她们信不信,就算信,你问问她们敢不敢说信!你就是真的拿出确凿证据了,你以为你就告得了我?为了公府的脸面,到头来我依旧安然无恙,而你却是那个惹是生非之人!” 看着沉默无语的锦湖,严梦华哼笑,接着道:“再简单点说,我若真的瞧不惯你了,拿了这孩子,赶你出府,你觉得她们会如何待我?休我,还是告我?哪个都不会,她们也不敢。你听闻过有为妾休妻的吗?他这边休我,我父亲一本便能参上去,毁了他前途。所以你听懂了吗?就算你一尸两命,我还是我,还是沂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严梦华最后一句怒斥而出,锦湖再绷不住了。她认也好,不认也罢,这就是命…… “嫁入之初,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可我还是留下你了,我给了你一条生路,你却要和我作对,自讨死路,那便怪不得我了。这次你逃得过,我就不信你下次逃得出!”严梦华说罢起身,惊得锦湖赶紧跪在她面前认错,头磕得怦怦响,却动摇不了严梦华丝毫。她寒声道“你别怪我无情,要怪就怪世子爷,谁叫他那般贪恋你。迷恋如此,便别怪我容不下你了!” “不不,夫人,不是的,世子爷喜欢的根本不是我!他,他喜欢的是二少夫人啊!” 55.窗花 “你再说一遍!”严梦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可知道你自己说的是什么!” 从她入门道现在, 锦湖还没见过她这般惊惶,她明白机会来了,于是抹泪道:“只要您我顺利地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什么都告诉您。” 居然和自己将条件,严梦华瞪着她,可架不住心里疑惑翻腾,她咬牙切齿道:“说!” 如是便是答应了?锦湖深吸了口气, 把事情讲来…… 伺候世子爷这么多年,世子爷每个情绪她都了如指掌。就是二少夫人嫁进来后, 世子爷有段日子总是失神落魄,锦湖猜出他有心事,后来他不知从哪得了块玉佩,整日盯着发呆,她才料到, 他许是有意中人了。可那时候她不知道这意中人是谁, 直到在葡萄园, 她偶遇世子爷和二少夫人……旁人看不出世子爷的心思, 锦湖太清楚了, 从他望向二少夫人的眼神, 到他木讷的举动, 一切都证明, 他心里的那个人就是她。 所以那夜, 趁世子爷醉酒之时, 她用葡萄试探了,于是便有了两人的第一次荒唐……如果这些还不能证明,那昨晚又是一次验证…… 严梦华彻底无语了,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是用力抓紧了椅背,才勉强站住。她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夫人,您就没想过,他为何对您一直冷漠?您就真的觉得是因为我?您嫁进来有些日子了,您见他正眼瞧过我吗?您没发现他每次欢颜兴奋,都是与檀湲院有关?” 锦湖的一句句反问直击严梦华心,她想起他最后一次笑,应该是前日吧!他说,他找到了二嫂失散的弟弟…… 果然,严梦华崩溃了。一个姨娘就够受了,居然还有这么段不伦的爱恋!自己到底嫁的是个什么人!嫁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庭! 她恨恨地叹了一声,连看都没看地上的锦湖一眼,咬着牙奔了出去。这“落荒而逃”的一幕看在锦湖眼里,她长出了口气,暂时,她安全了…… …… 眼看要新年,归晚几乎日日都随江珝去给老夫人请安,偶尔碰到二夫人一家,她总觉得哪不对,后来察觉,是严梦华……这位世子夫人,不但没了初嫁时对她的热情,如今连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说不清的陌生冷淡。 以前这些事归晚都不曾在意,可自从真相大白后,她和江珝从假到真,他们真的走到一起了。虽然兜兜转转,经历了各种辛苦磨难,终了老天还是让他们找到了彼此。有时候想想,她还是会因为当初吃的苦而怨。可转念一思,如果当初便没有悬念,不经历这些苦,她又如何得到感情的验证:他想要负责人的是原身,可真正爱上的却是自己…… 这些对他而许是没有差别的,但对她,意义非凡。 想到这,她忍不住会觉得自己幸运,因为这个男人爱她,爱得纯粹不含任何杂念,便是以为自己怀着他人的孩子,以为自己是他仇敌之女,他依旧义无反顾地选择她。许就是因为他的真挚和善良打动了老天吧,它把自己和这个孩子,又还给了他。 他们一家三口相聚,太不易了;得此良人,也太不易了……所以,她一定要做好他的妻子,安安稳稳地在公府生活…… 转眼便是腊月二十九了,归晚带着小丫头们一起剪窗花,她手笨剪不好,便带着骁尧和江沛一起贴,玩得不亦乐乎,把窗格门上贴得到处都是,杂乱无章,看得嬷嬷都笑她跟个孩子似的。 如果不是挺着肚子提前当妈了,她可不就是个孩子。江珝因为北征的事年根底下了还在忙,不过他说过,去衙署一趟,一会就回来陪她。 归晚拈着嬷嬷剪得小马瞧着房里实在是没地方可贴了,她拿着东西去了外面,想要贴在门楹下,她试了试,不够高,于是踮起脚来试探着,好不吃力,可还是贴不到。她想要喊小丫鬟来帮她,怎知还没开口,身后一阵压迫将她包围住,高大得身躯将她笼着,熟悉的感觉,接着,一只大手接过了她手里的小马,朝她手指的位置贴去。 “不对,再高点。”她指挥着。 那只手高了半寸。 “再高点!” 他又提高半寸,可还是没到位置,她抓着他另一只护着自己的胳膊摇晃道,“贴在门楹下面!” 得令,头顶上人低低地笑了声,接着那只手又高了,轻而易举地到了门楹下。“这回可以了?” 嗓音幽沉而磁性,极是好听。而归晚却霎时愣住,靠在他怀里的身子越来越僵,她仰头望去,见到的却不是自己以为的那张脸—— “三叔!”刚得了一只寿桃剪纸的江沛奔了出来,本打算给婶婶送来,一眼就看到了门口的江珩,他兴奋地唤了一声。 江珩朝他淡笑,归晚则逃似的从他身边弹开,好悬没绊在门槛上,江珩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正想去揽住她的身子稳住她时,她躲开了,顺势倚在了立在门口的高架烛台上,因为太用力,烛台晃动,铜制的灯盘坠地,惊了满屋子的人。 大伙纷纷出来时,见世子爷正拉着归晚,林嬷嬷赶紧上前,搀住了她。江珩这才松开了手。 虚惊一场,归晚安抚似的摸了摸肚子,生怕里面的小东西受到惊吓。她望向江珩,目光略显嗔怒。来了也不知说一声,就这么站在身后算怎个事,本来兄弟二人就有些像,还穿了一样的大氅,入檀湲院连个避讳都没有,也不怕误会! 江珩哪里想那么多,一入门便见她在贴窗花,于是下意识上前帮忙,可能那一瞬他也恍惚了吧,以为是在梦境,故而不忍破碎。这会儿回到现实,他还是得道歉,然“抱歉”的话还没吐出来,便问庭院里有人道了句:“世子爷,你也在这啊。” 众人望去,是严梦华。 56.在意 江珩微怔, 随即问答:“你怎么在这?” 严梦华笑了。“年底了, 小厨房刚做了好些南方的点心,我来给嫂嫂送些呀。妾身倒是想问问世子爷,您怎也在这?”她最后一句咬得极清,江珩垂眸尴尬道:“我来找二哥。” “二公子不是去衙署了?今早上给祖母问安的时候他不是说过了。”严梦华反问。 江珩嗓子有点紧,道:“我忘了!” “哦,忘了。”严梦华托着腔调,意味深长地道了句。说着, 她看了眼站在门口的余归晚,笑不上眼道, “嫂嫂,您有孕,可要小心,往那么高的门楹上贴窗花,仔细闪着了。” 原来方才那幕她都瞧见了, 不仅瞧见了, 她还暗里一直在看……她这话说得是阴阳怪气, 归晚听出点酸意来, 这是误会了?那这也误会得太容易了吧。是江珩入门不通报, 他不知避讳, 跟自己酸个什么! “谢弟妹提醒。”归晚淡笑, 又瞥了眼江珩。“不过话说回来, 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您夫妻二人一个脾气呢, 入院连个动静都没有。” “世子爷熟门熟路,自然不必通报,我嘛,就怕我通报了,你们忙着顾不上我。” “严梦华,你说什么!”江珩听不下去,呵声道。 严梦华冷笑。“我说得不对吗?” 眼见着这一句一句的,再看看对峙的夫妻二人,归晚好似意识到了什么。怪不得这段日子,严梦华对自己不冷不热,原来是翻了醋坛子。可醋坛子也翻错地方了吧,锦湖的事过不去,她就看天下的女人都不顺眼?这滑稽不滑稽,这可是檀湲院,自己可是他们的嫂嫂! 江珩尴尬,二话没说,拉着严梦华便要离开。严梦华不动,仰头望着这个无情之人,低声切齿道:“怎么,你心虚了?” 这一问,江珩更窘了,望着她的目光惶惶无措,好似最见不得人的隐私被扒开,他赤.裸地暴露于终—— 可人若被逼到极致,连底线都被冲破,那也就没理智可言了。他面色忽而狰狞,将她扣在怀里,搡着她强迫她离开。严梦华哪抵得过他的力道,二人艰难地朝门外蹭着,眼看着便要到二门处了,她心中的怒气腾地上了来,怒吼道:“你们敢做就不敢说了!我今儿——” “这便要走了?”二门处,清冷声音响起,江珝淡定地道了句。 二人见他,登时愣住。 别看严梦华蛮横,可她也有怕的人,就是眼前的江珝。每每见到他,她都打心里往外发寒。她原以为江珩够美了,但不得不承认江珝才真的是俊得人间难有,这种人完美得不真实,乃至于不带人气,让人莫名生畏。如果不是她亲眼见过他对余归晚笑,她还真想象不出他们二人是如何生活的。 这会儿,严梦华心慌得很,明明对所有人怀着怨气,却不敢当着江珝的面撒出来。 江珩无奈,只得压制着心里的那股子怒气道:“二哥,对不起,我们先走了。”说罢,他挟着妻子往外走。 “等等。”江珝唤了一声,淡淡而笑。“不是说送点心吗?”说着,他瞥了眼严梦华身后的冬青,冬青反应过来,慌乱中赶紧将点心递了上去,刚伸出手又意识不对,她怎么能把点心给二公子,于是颠颠地跑回庭院,递给了茯苓,转头跟着世子夫妻二人走了。 他们一走,归晚望向江珝,二人隔着庭院对望,她勉强给了他一个微笑,转身进了稍间—— 江珝几步追上,在她掩门的那刻跟了进去。 归晚没理他,坐在罗汉床上,又叹了一声。江珝也坐在她身边,她想躲开起,然方一起身就被他揽了过来,抱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搂着她肩哄道:“怎么了?生气了?” 她睨了他一眼,哼道:“我生什么气,要气也该你气。” 江珝莫名笑道:“我为何要气?” 归晚被他笑得不甘心了,双臂挽住他颈脖,拧眉对视他道:“人家怀疑你媳妇不忠,你就不气?” “啊,那我是不是该吃醋?”江珝佯做恍然,“好吧,我吃醋了,那你怎么补偿我?”说着,他竟把头贴近了她颈窝,啄了她一下。 瞧着他不正经的样,归晚在他背上拍了一掌。江珝却搂紧了她,话语无限温柔道:“全天下人都不信你,我也信你。不必在意别人说什么。” 归晚心暖,含笑窝在他肩头。“以前我还真是不在意,可现在不行了。我是你妻子,就应该为你分担责任为你解忧,若是因为我搅得家庭不和,那我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我觉得我们一家很和睦啊。”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腹。 又来了,归晚惩罚似的朝他颈脖处咬了一口,恨到:“你知道我说的什么,西院本来就够乱了,我不想再因为我闹上一闹。放才严梦华的话你没听到吗?她明显是误会了,我不明白她怎会想到我这,但这不是个好兆头。她这个人,瞧上去和和气气的,其实要强得很,眼里又容不得沙子,我真怕她会闹起来。你说的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不必在意她。可这话若是被老夫人或者二夫人听到,不可能没个忌讳。我生产在即,你又要走,我心里不踏实……还有,我好像真的觉得世子爷不大对……” 归晚越说越没底气,声音越发小了。她不能确定江珩如何想的,但是她能肯定,他今天是故意的…… 江珝神色也淡了下来。他抚着她的背,笑道:“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我要是也能随你去该多好……”她幽幽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真的不想和他分开。这算不算爱呢,她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也许从一开始她就把他藏在心底了。 归晚环着胳膊越搂越紧,生个人都贴在他身上,密不可分。她深嗅着他颈间的气息,贪恋他的味道,贪恋他这个人。 缕缕兰气扑在颈间耳根,暖的,痒的,像魅惑地小手撩拨这他的心,他整个人都燃了起来,把她抱得更紧了。他何尝不贪恋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不想走了,不想出征,哪都不想去,只想陪着她…… 归晚感觉到他身体的反应了,觉得不对,赶紧松开他,嚷着要下来。他不肯,因为上次锦湖的事,林嬷嬷一直守着她,他真的是度日如年,如今情到深处,二人又这般亲密,他意志早就溃不成军了,直接抱着她站了起来,朝着拔步床里去。归晚羞得不行了,要知道两个小孩子,还有下人都在外面呢,她推推搡搡要下来,却被他欺在了床里。怕外面人听到,她又不敢喊,挣扎着要跑,可他总有办法让她缴械投降…… 果不其然,一番耳鬓厮磨下来,她只得任他了。衣衫剥落,他温热的大掌在她身上游走,小心翼翼,温柔地抽空了她所有的意识,她柔嫩的背对着他紧实的胸膛,热量直达心底,整个人蜷在他怀里宛若只乖巧的小兽,他耐不住征服的欲望,托着她肚子蓄势待发…… 可是—— 总有那个让他破功的人存在!门外,禹佐声音响起。 江珝崩溃了,才听他唤了声“将军”,便反吼道:“候着!” 这一声可是暴露情绪了,门外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呢,归晚窘迫得这辈子都不想出去见人了。 可她不得不见。 禹佐接着道:“将军,人到了!”江珝闻言登时僵住,随即忍下情绪匆匆为妻子整理衣衫。瞧着他急迫的模样,她坐在床边问:“谁来了?” 江珝正单膝跪地给她穿鞋,仰头望着她熏红未退的脸,挑唇,情不住禁地亲了她一口,贴在她耳边道: “你最想见的人。” 57.相聚 江珝带着归晚和骁尧去园林池塘后的暖阁, 路上, 归晚就已经猜到可能要去见的是谁了,心中莫名地紧张起来,江珝明白她的心情,领着她的手捏了捏。 果不其然,一入门,望见圈椅上人那刻,归晚愣住。 “父亲!” 身边, 骁尧大唤一声,激动扑了上去。余怀章含笑张臂, 迎他过来,可就在二人相抱的那刻,骁尧猛然停住了。 余怀章不解,问道:“尧儿,怎么了?” 骁尧打量着眼前人, 面色憔悴惨淡, 应是久病的原因, 父亲眼眶发青, 两颊凹陷, 瘦的都不成样子了。明明四十不到的年纪, 看上去却像个半百的老人, 骁尧心疼, 这哪里还是自己那个气宇非凡, 风流蕴藉的父亲, 当初在两浙,他可是被称江南潘郎,如今虽还能看出他标致的轮廓,只是这神态,颓然到让人没法接受。 可心里再难过,骁尧还是笑着道:“没什么,父亲身子未愈,骁尧恐冒失伤到您。”说罢,他跪地而拜,起身乖乖地立在他身侧。 余怀章欣慰而笑,拉着儿子目光落向了呆立在门口的女儿身上。 二人对视,归晚惊愣住了,日日念着父亲,盼着这日,可当真实现了,她有点不知所措。 其实也不能怪她,毕竟眼前人,她也是第一次见,而且他整个状态和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她脑袋里不停地过着片段,他到底是遭受了何等磨难,才会颓废至今…… 想着想着,她泪水默默下来了,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的泪还是原主的泪,总之是为父亲而留。 “归晚……”余怀章唤了声,哽咽了,却努力笑道,“我们一家总于团聚了。”说罢,连他身边的骁尧也忍不住落了颗泪。 见妻子还没动静,江珝默默牵着他上前,带到了余怀章面前。余怀章看着女儿丰润的小脸,再到她隆起的小腹,他沉默良久。见女儿啜泣不止,他拉着她哄着,目光对上了江珝,真挚地道了声:“谢谢。”随即又问,“我能和女儿单独谈谈吗?” 江珝淡笑,给妻子摸了摸泪。轻声道:“你们谈吧,我先出去了。” “别!”归晚扯住他的手,泪水莹莹地望着她,满眼的不安。“你别走。”他要是走了,她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整日念叨着要见父亲,想和父亲团聚,是因为她觉得来到这个世上她万分无助,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原身的亲人身上,起码还能依靠原身找到一方慰藉。 可如今不同了,她是期待亲人团聚,可江珝对她的意义也不同了。亲人是属于原身的,而江珝才是完完全全属于她自己的,是她——穿越而来的余归晚,最亲近的人。 她死死地攥着他的衣袖不撒手,睁大着眼睛恳求望着他,如茫然的小孩子,一眨都不眨,信任与依赖毫不掩饰…… 江珝心都被她看化了,一股冲动上来,也顾不及身侧人,捧着娇妻的小脸柔声道:“你不是心心念念要见父亲吗,有什么想说的,便说罢。我就在门口等你,乖……”最后一声,酥得归晚心一颤,笑笑,依依不舍地撒开了手…… “算了,将军留下吧。”余怀章会心而笑。自从知道女儿嫁给了江珝,他内心是忧惧的,他看得出江珝对自己的恨,真怕这恨会转嫁到女儿身上,直到日子久了,随着真相浮出水面,江珝也渐渐趋于平静,他也听闻女儿有孕的消息了,但这依旧打消不掉他的疑惑,所以他想单独问问女儿,江珝到底待她如何。然此刻,他知道自己不用问了,二人已经给出了他答案,总于有一个男人可以接替自己照顾女儿,让女儿对他的依赖多于自己,他心满意足了。 江珝陪归晚坐下,一家人互相诉说着对彼此的惦念,余怀章对自己即将最外祖父特别期待,三世同堂,他此生无憾,唯是感叹若是归晚的母亲没能看到这一天。 归晚笑着安慰,告诉父亲,待他身子养好了,一家人团聚,享天伦之乐,再不分开。可说着说着,归晚微不可查地叹了声。能不叹吗,余怀章才三十有八,这个年纪,正是人生辉煌之际,他本就起点比一般人高,如此大起大落,只怕他会接受不了。 江珝关注的也是这个问题,一家人聊过后,他问道:“余大人,那议和书,您确定是叛军送来的?” “确定!”余怀章连个犹豫都没有,“不仅是叛军送来的,而且有叛军的大印,不会错的。当时那种情况下,我不可能不谨慎,毕竟关乎到全城的百姓。” “可我觉得那封议和书,不是来自叛军。”江珝淡然道。 余怀章沉默了。“如今想想,确实不可能。我与鲁琼对峙四十天,深知他为人,虽未叛军,但他不是背信弃义之人,他若是提议和,必然不会在我打开城门后,违背誓言,大开杀戒。我就是秉着对他的信任,才同意议和。本是想救一城人,结果却害了百姓,也害了秦将军……城门大开之时,我是眼见着叛军冲入,眼见着秦将军战死,我自知酿成大错,才会……我不该活着,将军也不该救我!” 他哽住,归晚忙握住他的手,她看见他颈间的疤痕,便猜到了当时的一切,心疼不已。 而江珝却沉静道:“你不能死,你若死了,这全程的百姓才真的是枉死。” 余怀章深吸了口气。“可现在没发证明那议和书的来源,只怕连那议和书也被战火燃烬了。” “议和书我找到了。”江珝淡淡道。 余怀章惊!“果真?” 江珝点头。“但是没有用,连你都鉴别不出真伪,我拿什么证明他是假的?” “人!”余怀章道,“议和书既然不是假的,能越过鲁琼,写下这议和书只有一个人,就是叛首黎庞昭!” 他话一声,归晚屏息,她下意识看了看江珝,想到前几日提到骁尧随军的事,心中惴惴,也不知道父亲知不知晓这件事。 “只要抓住黎庞昭,让他招供,再加上这份议和书,还有你几次向贺永年求助而不得的证据,这就够了。” “这就告贺永年了吗?”归晚问。 江珝看着她,深沉道:“不是告他,是告薛冕通敌……” 归晚猛吸了口气,她看看父亲,见他一脸的淡定,她明白了,他们早就知道了。“他为何要这么做?仅仅是要得到两浙路?” “得到两浙路只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余怀章叹声,“得两浙路者得天下,当初他意图笼络我的时候,我就察觉出不对,可我没想那么多,以为他也不过就是对权利的贪恋罢了。” 江珝冷哼。“他贪恋的可不只是眼下的这权利,他野心大着呢,我早便察觉朝中有人与北虏里通外合,敌军总是能提前预知朝中军情,若非我燕军独立于枢密院和兵部,恐怕我早就被困沙场了。从雁门之战开始,我就怀疑到薛冕了,两浙之乱,杭州失守,更是验证了我的推测,所以我才坚持要北伐。而且我怀疑金辽勾结,也与他有关……” 二人商议着,一旁的归晚沉默了。知道二人谈罢,归晚才又与父亲聊起以后的事来。 一个时辰过去,禹佐提醒,归晚知道父亲得回去了,毕竟在侯府他不安全,他也是证人之一,薛冕一直在找他。想到这日子不知还要过到何时,瞧着一脸憔悴的父亲,归晚眼泪又落了下来。 余怀章好生安慰,归晚才缓过来,一家人分别。 回去的路上,江珝笃定对她保证,这日子不会久了,她定会和父亲团聚。归晚没看他,唯是留了个淡然淡淡的笑。 可江珝总觉得哪不对,待二人回到檀湲院正房后,他问及了。 归晚想了想,平静道:“所以他们说得没错,你娶我真的是为了利用……” 58.心魔 归晚想了想, 平静道:“所以他们说得没错, 你娶我真的是为了利用……” 江珝愣住,望着她不知所措, 他是慌了吗? 归晚没忍住, “噗”地笑了,“我逗你的, 瞧你吓的。” 江珝长出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又误会了。” “我没误会啊,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利用我的, 你和薛青旂扣住骁尧一样,把我攥在手里为的也只是我父亲而已。”归晚哼声, 笑道,“你本是想把我捏在手里,可是呢……哼,最后还不是栽在我手里了,云麾将军!” 她小拳头攥紧了,示威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江珝挑眉, 大掌抱住了那只小手。“对, 一物降一物, 我就是被你个小妖精降住了!”说罢,他拦腰将她抱来了起来, 直直朝稍间去。 “江珝, 你干嘛!” “你说呢?事还没做, 可不得继续!”说罢, 他不仅稍间的门, 连明间的门都被锁得死死的,一人不留,生怕再来个破功的…… …… “你疯了!” 云熙院,江珩指着严梦华大吼一声。 严梦华冷眼看着他,哼道:“是我疯了,还是世子爷您疯了?” “你什么意思!” “还用问吗?江珩,你真行啊,先是有孕的锦湖,接着又是余归晚!连嫂子你都敢惦记,你到底有多龌龊!” “你住口!”江珩吼道。可看着一脸得意的严梦华,他笑了。“对,我是喜欢我二嫂,那又如何?在我二哥娶她之前我便与她相识了,只是那时我没找到她人而已,若不是二哥匆匆娶了她,她可能现在就是我的妻子,便与你任何关系都没有了,世子夫人,哼,这辈子你也得不到了!” “江珩,你无耻!”严梦华愤怒道。 江珩冷哼。“我无耻还是你无耻,我是喜欢她,但我并未非分之想,是你……” “哟,世子爷,您可真敢说啊!你还说你没非分之想,你若不想,锦湖如何解释?她肚子里的孩子有时如何来的!” 伤口彻底被扒开,江珩僵住,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闻。心底最后的防线坍塌,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阴冷道:“严梦华,我不说,你便真的当我傻吗?你真以为我看不出你刷的伎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嫁我,无非是攀附沂国公府,你所在乎的无非也就是这个世子夫人的名声而已。好,我给你,我也仅给你这个名声,别以为你能威胁我什么,出了这间房,你若是敢说一句,你信不信,我让这世上再无淳安侯府!” 严梦华彻底惊住了,她瘫坐于地,泪簌然而落。 江珩低头看着她,没有一丝的怜悯,甩开衫裾,迈过她走了。 可出了门的江珩便长长地吐了口气,其实他也不清楚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他承认自己喜欢二嫂,这种感觉应该是在寺庙第一次相遇便有了,只是他还未察觉,再次见到她明白这种感情时,她已经成了他的二嫂,所以他压抑自己,告诉自己他并不是喜欢二嫂,只是对她有些好感而已。可是这种压抑,如洪水猛兽,根本压不住的,到头来他把身周的事情处理得一团糟。 心魔啊,心魔…… 谁心里不是有魔性存在呢?严梦华的心魔此刻更加恣肆。她是家中的宠女,她想要星星,双亲不敢给月亮。长这么大,她何尝被谁这般践踏过,她不能忍受。她得不到的,也别想让别人得到,自己吃的苦,定要让人加倍偿还! “冬青,去西厢,把锦湖给我叫来!” …… 今年的雪尤为多,三十那日,又下雪了。只不过洋洋洒洒,落地便化了,连个踪迹都寻不到不说,化成了泥水,脏了院子里的青石板。 仰望天空,是如絮白雪,可落在地上,却沾染了一身的污秽,没个好归宿。归晚站在抄手游廊中,伸手出接着雪花,有点不舍得它们落地了…… 江珝站在她身后,也探出了手,可雪花落在他手心里,化成一一水露。 “真想看看大雪纷飞。” “好啊,带平定北方,我带你回幽州。” 归晚笑了,这话他好像说过一次。“就怕你平定北方时,我都老了。” “你对我这么没信心啊。” 归晚笑了。“不是没信心,是我太着急了,我也想与你同行。你驻军山阴,我侯你于雁门;你攻入蔚州,我便侯你于山阴,我总是能离你一座城的距离,若想你了,我骑马就能去见你……可现在呢,一封信就要往来一月……这一年才有几个月啊……只怕你出征两次,再回来你儿子就不认识你了!” 江珝沉默了,手轻轻放在她已经高耸的小腹上,快八个月了,眼看着小东西就要出来了,他却也要走了。他这个父亲,可能从一开就是注定不称职…… 心里如是想,事实更无奈。游廊尽头,二门出,突然出现个人影,躲躲闪闪。他不敢露面,归晚可把他认出来了,是曹副将! 他一出现,事必紧要。大年三十也不放过将军,他可不是怕将军那位小娇妻不高兴,所以犹犹豫豫,在这踟蹰半天了。 瞧着他那为难模样,归晚心里就解气,谁叫他一开始不待见自己,连夫人都叫得极勉强,好像只有江珝怨怒自己,他才高兴似的!若不是怕耽误江珝的事,她还真不想放江珝走,就让他在那憋着! “去吧,早点回,今晚还得去东院和祖母吃团圆饭呢!”归晚嘱咐着,掸了掸他肩头的雪,便让他去了。 一直目送他出了二门,归晚才缓缓举步回房,可还没走到门前,便听茯苓匆匆忙忙从角门处跑了进来,嘴里喊着小公子!她乍然瞧见归晚,忙跑过来问:“表小姐,小公子可回来了?” 59.入瓮 “沛儿吗?没有啊。”归晚纳罕问, “怎么了?” “小公子说要玩捉迷藏,我就在园林陪他, 也不知道藏哪了, 这都小半个时辰了, 还没找到人!” “怎么是你陪他?齐嬷嬷呢?” “今儿三十,齐嬷嬷回睦西院看大夫人去了,便把小公子交给苁蓉, 苁蓉一直陪着小公子和表少爷读书, 读了一个上午, 我瞧着小公子怪累的,就带他去园林转转。”茯苓解释道。 归晚无奈。“玩捉迷藏也不能在园林啊, 园林那么大, 这还是冬天下着雪, 他万一摔在哪, 你瞧不见他,冻着了怎么办。这都半个时辰了你才知道回来找人, 我该说你点什么好呢!” 茯苓被训得不知如何是好,听到归晚的声音, 房里人都出来了。归晚吩咐大家都去找找孩子, 让茯苓去睦西院找找, 自己带着林嬷嬷去东院, 看是不是孩子半路被老太太接去了。 大伙分头去了, 归晚带着林嬷嬷走得有点急。林嬷嬷安慰她, 小公子不会丢的。 他当然不会丢, 归晚心里明白,她就是怕这孩子又被三房的江琼捉弄。还有便是,这段日子发生太多的事,她总怕会牵扯到孩子…… 二人特地从睦西院门口拐去的,茯苓刚找到齐嬷嬷,齐嬷嬷并没瞧见江沛,但听闻沛儿不见了,她急得慢院子地去找。茯苓则一同跟着归晚去东院,路上雪花下得越发的疾了,隐约地瞧见对面好似有人缓缓而来,走进了才瞧清,是锦湖和她身边的小丫鬟巧喜,二人见了归晚,忙揖礼。 “二少夫人这是去哪?” “小公子不见了,我们去找他!”茯苓多嘴道。林嬷嬷嗔了她一眼,她讪讪噤声。 锦湖皱眉,关切道:“小公子?这大雪天的,会跑哪去?” 归晚摇头,倒是锦湖一旁的巧喜道了句:“方才咱给二夫人送绣囊的时候,我好像是瞧着小公子了。” “在哪?”锦湖问道。 “园林啊,假石山呢。” 巧喜话一出,茯苓立马点头,拉着她道:“对对对,我们就在那玩的,你可看见他往哪去了?” “往哪去了……”巧喜努力回忆,恍然道:“他好像是朝暖阁去了。” 茯苓笑了。“我哪都找了,唯独暖阁没找,对啊,许他就藏那了!”说着,她转身便走。归晚带着林嬷嬷跟上,锦湖站在身后殷勤问:“我要我随二少夫人同去?” 归晚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谢过,你忙去吧。”说罢,带着林嬷嬷朝园林去了。 然没走多远,归晚忽而驻足,漠然回首,雪花飘洒,朦胧中她望着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越来越远,她冷哼一声,对嬷嬷道:“我和茯苓去吧,嬷嬷回去帮我找个人。” 林嬷嬷不解,看了眼茯苓,叮嘱她照顾好小姐,便朝着园林的东门去了…… 茯苓搀着归晚,犹豫道:“表小姐,不若您先和林嬷嬷回,我自己去就好,估计一会她们也会找到园林来的。” 归晚笑笑。“去,干嘛不去,人家不是都说孩子在那了。” …… 睦西院没有,东院没有,连西院也没找到人,整个公府都知道了。归晚极重视这孩子,碍着江珝的面子,谁也不好不出去找,听说人是在园林丢的,大伙都来了,包括二夫人和严梦华,她们都快把公府绕遍了,若是这孩子再找不到,那可真就是邪了门了。 严梦华随着婆婆朝假石山走,不知因何,老太太也出来了,还没待问清,三夫人也赶到了。宋氏一脸的不耐烦,埋怨着不过是个领养的孩子儿子,便是自己儿子出了点什么事,也没见这么兴师动众过。 大伙朝着一出走,听闻锦湖身边的巧喜道,瞧见孩子好似在暖阁,几人便朝那去了。 暖阁不过就在假石山身后,转个身边到了,还没进门,便听闻暖阁里似有低语声,二夫人方向去推门,却被严梦华拦住了。她轻巧登上台阶,往里一瞧,整个人僵住—— 里面,一身穿玄色深衣的男子,怀里正搂着个女人,女人的白裘大氅垂挂在一侧的座椅上,夹袄不整,二人好不亲密…… 望着这一幕,严梦华哼了声。转头便是一副委屈至极,心寒透顶的表情,噔噔噔跑下了台阶,跪在了二夫人面前。“母亲,我有话要和您说!” 二夫人惊讶,忙去搀扶她,关切道:“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 严梦华委屈得泪跟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而落。一旁的三夫人冷道了句:“怎么,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了。”说着,见严梦华脸色更加难看了,她又道,“哟,不会被我说中了吧!怎么着,那里面不是江沛?是……”她话没说全,也伸脖瞧了一眼,可不就见到两个人影。 “母亲,我一直想和您说,世子爷他不知道又瞧中了府里的哪一个,常背着我在外面幽会。我几次同他讲过,若是有中意的,我不反对,只要他别不离我就好,可询问几次他都不肯开口,也不知那人到底是谁……” 话到这,云氏好不尴尬。儿子和儿媳不和的事,她早就听说了,据说最近闹得还很凶,她也猜测许是儿子心里有人,还正想找他谈谈,可眼下却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有点怨严梦华不留情面了。可这若是真的,确实儿子对不住人家,她也不好指责,只得顺着道:“你的意思是,这房里便是江珩与那女子了?” 严梦华眼眸含泪,咬唇点头。 瞧着这幕宋氏倒笑了,哼道:“不过看中个丫头而已,你若允了便纳了,不允打发了便是,值得哭吗!”说着,她几步上了台阶便去推门。 “咣”的一声,大门被推开,房里人惊了一跳,一个无措背身朝屏风后去,一个回首相望。 然这一望,宋氏彻底呆住了——她算明白为何江珩不语,严梦华要哭了,这眼前的相望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余归晚! 见她愣住,所有人都跟了上来,一个个见到归晚,表情惊人的一致,目瞪口呆,唯是严梦华惊讶之余,满眼的得意…… 老太太扛不住了,怒得手里的拐杖直敲,把地敲得怦怦响,抬起手杖,指着屏风骂道:“畜生,你给我出来!” 这一骂,屏风后的人没怎样,二夫人心猛地一颤,登时脊背发凉。瞧着衣衫不整,裙摆凌乱的归晚,云氏真有想要冲上去拉着她质问的冲动,她想问问她,你为何不守妇道,要勾引我儿!更想揪出屏风后那个不孝子,问问,你竟龌龊到这般程度,连嫂嫂都染指,你这脸还要不要! 突然被暴露在这一众人的视线中,归晚有点慌。众人这目光,眼刀子似的剜着她,尤其二夫人云氏,好似下一刻便能扑上来,咬上自己几口似的…… 她慌乱地整理着衣衫,窘红的脸,羞涩唤了声:“二婶?” “别叫我二婶!”云氏猛地吼了一声。 归晚吓了一跳,还没待她解释,云氏果真冲了上来,指着她便道:“余归晚,你是江珝你知不知道!你带着身孕呢,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她的家教让她见不得这种违背人伦的事,可也让她满腹的怨气,没法办发泄出来,她不能出言不逊!于是她只能瞪着余归晚,步步逼近。 归晚吓得步步后退,嘭地撞在了屏风上,屏风侧的人一把将她抱住,心疼地唤了声:“没事吧,撞疼了没有?” 大伙再次呆住—— 即便不看人,大伙也认出这声音是——不是江珝又是谁! 60.离间 大伙再次呆住—— 即便不看人,大伙也认出这声音是——不是江珝又是谁! “怎……怎么是你?”云氏惊愕道。 江珝哼笑。“不然该是谁?”说着, 他把归晚拦在怀里, 小心翼翼地为她整理衣衫。 云氏愣了半晌, 忽而笑了, 劫后余生似的抚着胸口道。“好, 好, 是你就好。” “二婶这话如何来的?我妻在此, 我自然要在, 不过……”他脸色黯了下来,透着山雨欲来的肃杀, “你们这又是何意?我妻子又到底做了何事惹得二婶如此愤怒,连‘二婶’都不可以叫了。” 江珝这话一出, 云氏脸都臊红了,瞥了眼儿媳, 更是气得发绿。她讪笑, 拉着归晚哄道:“是婶母误会了, 婶母的错。归晚啊,婶母向你道歉,你可千万别记恨婶母。” 归晚看看丈夫,手慢慢地抽了出来,朝江珝怀里靠了靠, 攥着他衣襟一副惊悸未平的模样, 委屈道:“二婶这话不说明白, 只怕误会以后还少不了。” 云氏好不尴尬, 这话如何说得出口啊。她讨饶似的看看江珝,可江珝却揽着妻子,淡漠点了点头。这意思,是非说不可了?云氏睨着严梦华,她可害死自己了,这张老脸啊,还要不要了。 严梦华此刻也从不可思议中反应过来,怔忡问。“你们为何在这里!” 这话怎么又转回来了,江珝眉宇间蓄了抹不耐烦,清冷道:“我和妻子在哪,岂用他人管。如你们所见,我和我妻子在这暖阁亲近,不可以吗?” 三夫人宋氏“噗”地笑了,眼神瞥着云氏和严梦华,挑眉道。“可以,自然可以。人家是正~经~夫~妻,想在哪亲热便在哪亲热,就是不要太让某些人羡煞了啊,免得翻了醋坛子,酸了满院子的人!” 这话好不讽刺,云氏更是待不下去了。可严梦华不甘心啊,好不容易创造了这么个机会,怎就不明不白底毁了啊!到底是谁走漏了风声! “孩子都丢了,你们还有心思在这亲昵!”严梦华冷道了声。 归晚侧目,问道:“谁丢了?” “你还装,明明是你们说江沛丢了,我们才满院子地找,不能谁会到这里来!” “啊,原来如此。”归晚笑道,“原来是找孩子,我还以为大伙是专程来堵我的呢!”说罢,她冷言瞪向严梦华,气势凌然。 老夫人也觉得有些尴尬了,咳了几声,问道:“梦华道江沛不见了,我们来找找,你可瞧见他了?” “曾祖母找我吗?”暖阁外,稚嫩的声音唤了声,大伙回头,江沛笑嘻嘻地跑了进来,而他身后跟着的,正是江珩。 见了江沛,大伙都能淡定,齐嬷嬷不行了,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他,斥道:“小少爷,你跑哪去了,害得我们好找!”话说着,脸却在他额角蹭着,好不亲昵,看来她是真的吓坏了。江沛拍着她安慰道:“我方才玩捉迷藏来着,就藏在假石山后面,可等了好久茯苓都不来找我,我就跑出去找她,可她又不见了。之后我就在园林门口瞧见三叔了,他带我去堆雪人了,就在梅园里呀。” 说着,他看了看江珩,江珩笑容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 “不对,你应该在暖阁才对,怎么会在梅园!”严梦华突然冒了句。 江珩哼笑。“我何为要在暖阁?” 严梦华哑口,她总不能说,是她骗他来暖阁,就为了设计他和余归晚吧! 可即便严梦华不说,也有人品出滋味了。三夫人冷哼,“合着璞真媳妇还真说中了啊,这找孩子是假,捉奸才是真啊。”这话说得好不难听,云氏恼怒,瞪着她。 可宋氏才不惧她,是她儿媳妇作妖,耍着大家玩,自己没怪她就算不错了。 “捉奸……”归晚笑意凉苦,“我明白了,你们是怀疑我和世子爷……所以二婶母才会说出那些话。你们当我是什么?怎么可以……”归晚梗住,眼看着泪花都要闪出来了,她猛地转头,脸埋在了江珝胸前,江珝疼惜地抱住妻子,抚着她背低头贴在耳边安慰,而他撩起眼皮望向众人的目光,凛冽且阴沉。 众人都惊住了,连老太太也觉得对不住孙媳,偏就信了那邪话。而面对两人的云氏是再不愿背这锅了,指着儿媳妇呵斥道:“你整日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我儿那点对不住你,你要这么冤枉他,冤他便罢了,还要把归晚扯上。你可知道她是你们的二嫂,是有孕之身,简直是荒诞至极!荒唐!荒唐!” “母亲,是真的,世子爷他……” “你闭嘴!”云氏吼道,“我是看在你出身名门,德容兼备才娶的你,怎知你竟是如此心量狭窄,小肚鸡肠!你是世子夫人,若是江珩袭了爵位,你便是名正言顺的沂国公夫人,一品诰命,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到底作的是什么!” “我没有!他们真的……”严梦华急了,可话没说完,她猛地被身后的冬青扯了一下。这一下也将她扯回的现实。江珝作为男人,坚定地为妻子辩白,没有比这更有力度的解释了。所以不管她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信的,到头来闹得鸡犬不宁,吃亏得可是她!云氏说得对,她已经失去江珩了,不能再失去国公夫人的位置。 “母亲,我错了。”严梦华垂头,低声道。 云氏看着她,怒火依旧燃着,她深沉地呵了声。“跪下!给长辈认错!给归晚认错!” “母亲!”她可以认错,可以长辈跪,怎么可以给余归晚跪。严梦华咬牙不肯,云氏再次喊道:“跪下!” 无奈,她只能跪了,严梦华默默流泪,可泪都流向了身体里,她不会示弱的,今儿失去的,她早晚要讨回来! 一场闹剧结束了,众人回返,严梦华目光长在了归晚身上一般,错都不错。归晚余光瞥了她一眼,微顿,想了想,直接朝人群边缘的锦湖去了,唤了住她。 锦湖看着眼前人有点愣,心下有愧似的,不敢看她。毕竟是自己把她引过来的。本以为她会指责,却不想二少夫人对她郑重地揖了一揖,含笑道了句:“锦湖,今儿多亏你了,谢过。”说罢,奔着门口侯她的江珝去了,二人挽手离开…… 她是离开了,锦湖彻底傻眼了。她居然谢自己……为何要谢?她应该怨自己才对啊……锦湖呆愣着,然就在目光搭上愤怒的严梦华那刻,她恍然懂了……好一招离间计啊,她怕是如何都解释不清了…… 61.三十 一年的最后一日, 闹了这么一出,归晚情绪不大好,总觉得不是个好兆头。 江珝却笑道:“把晦气留在最后一日不好吗,明个就是新年,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话是这么说,可归晚的心思绝不是迷信日子, 而是觉得严梦华不会就此罢休的。今儿听到锦湖身边的小丫鬟道江沛去了暖阁,她便察觉出异常。自己带的孩子, 自己清楚,他若是真的玩丢了,第一时间便会回檀湲院, 岂会去什么暖阁。况且大年三十,锦湖和小丫鬟出现在园林里, 也不对吧。她们这是想把自己引道暖阁去。 至于暖阁有何陷阱, 归晚也不清楚, 但她知道严梦华不敢直接伤害自己, 所以无非是制造写口舌罢了。想想之前发生的事,她料到会是何事了,所以无论如何, 让江珝回来都没错。所以,她让林嬷嬷一面去唤江珝,一面告之江珩不要来暖阁。 如果严梦华没把事情做绝, 她也会给彼此留情面, 带江珝来时, 随他离开便是了。可当她在暖阁里发现家人都被引来,且她还做出那么一幕委屈时,她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于是便宽衣解带,和丈夫演了这么一出。 至于锦湖——她也没什么好可怜的,如归晚曾经所言,她心思不比严梦华简单。为了保存自己,她可以出卖任何人。将自己的安稳建立在他人的危急之上,这种人如何让人可怜。她不安宁是她自找的,何必拿自己做挡箭牌。所以宝珞没留情,临走时对她道了那声“谢谢”,好让严梦华以为,是锦湖出卖了她! 其实想想这句“谢谢”也没错,可不就是因为她,归晚才察觉出异常的…… 想到日后她便要稳定下来,而且生活在这么一个环境中,她觉得好心累啊。还不若她不知道真相,也没与江珝生情,如此这些事哪还会放在心上,一旦生下孩子,便和父亲弟弟,天南海北…… 想到日后连自己的孩子都要生活在这种勾心斗角之下,她莫名有点失落,靠在了丈夫肩头,叹道:“我若能跟你去北方就好了。” 这已经是妻子第二次感慨了。江珝凝眉看着她,未应,却把这话揣在了心里。 三十晚上大伙吃团圆饭,严梦华被罚所以没来,大伙聚在一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有说有笑。可若说没发生,也不大准,因为云氏有事没事便哄着归晚,生怕她还在因方才的事生气。入夜时分,大伙陪着老太太守岁,打起了叶子牌。老太太,云氏,宋氏,再加上归晚,正凑了一桌,云氏一个劲地给侄媳妇上牌,宝珞可没少赢,乐得肚子里的孩子都跟着手舞足蹈似的。 不过宋氏瞧不过了,拢共也没赢两把的她撇了撇嘴,哼道:“二嫂,还情也不带这么还的吧,您还让不让我们玩了。您哄着侄媳妇我们没话,可你要知道,赢是她一家赢,输可是我们大伙跟着你一起输啊。”说着,又嘟囔了句,“我们又没干这亏心事!” 云氏就是脸皮再厚也忍不住了,她一阵红一阵白,既气又恼。气宋氏嘴巴不饶人,恼自己又没办法回怼她,谁叫惹祸的是自家媳妇了。 二人有点僵,倒是归晚笑盈盈道:“哎呦,哪有什么亏心不亏心的。三婶母想多了,再说,您就宠宠侄媳妇嘛,让我多赢点,就算给肚子里这个小东西压岁钱了好不好。”说着,她还轻轻地抚了抚肚子,笑嗔道,“小东西,看看大家对你多好,出来可要孝顺叔奶奶们,尤其三叔奶奶,往后你若陪她玩牌,多替你娘放点水!” 归晚这话一出,满桌子人都笑了,老太太甩了两张牌道:“我是不是也得给我的小重孙,‘输’点压岁钱啊!” “好呀,多多益善!”归晚一点都不客气,拣起老太太给上的两只牌,把在手里。 老太太更是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她直唤“小财迷”,惹得明间里正和两位叔叔聊天的江珝都好奇跟了进来。瞧着笑得花枝乱颤的几人,问起何故来,老太太对着江珝道:“你呀,娶了个小貔貅,只进不出!” 归晚也望着丈夫,含笑撒娇道:“哪有,是她们只输不赢,我‘孕’气好啊!”说着,对着他偷偷指了指肚子。 这个小动作被三夫人瞧到,没含糊,直接摸了上去,道:“那我也沾沾运气啊!” 如是,房里笑得更欢了,这才像个新年该有的样子。 江珝看着妻子,目光宠溺,他不好说什么,搭见身边小几上的点心,偷偷地朝妻子那便推了推。 云氏瞄到,抿唇笑笑,没说什么。他们二人恩爱是有目共睹的,江珝长这么大对谁好过,又对谁用心过,她是独一无二。而归晚呢,瞧她在江珝面前那撒娇的模样便知道了,她可是把他揣在心底呢。 然就在此时,二房的小丫鬟匆匆跑了来,见了满屋子的人有点懵,随即贴在二夫人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二夫人脸色登时僵住,压低了声音慌忙让小丫头先去了。大伙不明所以,老太太皱眉问道:“可是出了何事?” 云氏勉强笑笑,眼波慌乱转动道:“没什么,就是……就是明个祭祖的备品出了点问题,不知道哪个小丫头把香炉打了。” “哪个香炉?可是护国寺带回来的?”老夫人问道,面色不大好了,那香炉可是年年从寺里请来的。 云氏点头。“是啊,不过母亲不必担心,我这次请了两对来,就怕以防万一。这么吧,我去瞧瞧,免得再出类似的岔子。”说着,她起身便要走,看看身旁的江珝,笑道,“来来来,你替二婶母摸两把吧,好陪陪你媳妇!”她拉着江珝坐在归晚身边,随即又对江老夫人招呼,便走了。 云氏刚离开东院,便拉过小丫头,瞧了瞧左右没人,厉声问道:“锦湖到底怎么了!” 62.糕点 “锦湖姨娘的孩子……没了……”小丫头瑟缩道。 “怎么没的?”云氏拉着她急迫问道。 小丫头咽了咽嗓子, 干涩道:“下晌从园林回来,姨娘就嚷着肚子疼,我们去给她请了府医,可吴大夫一早便回家过年了,只剩个小药童,待吴大夫来时, 都晚了……吴大夫说,姨娘能活下来, 都是命大。” “那吴大夫可说,是何原因了?” “好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云氏似乎意识到什么了,怒火中烧, 到了云熙院,连锦湖都没去瞧, 直接奔正房去了。 正房稍间里, 严梦华正趴在床上哭泣, 眼泪把枕头都湿了一大片了。她回来便和江珩道歉, 毕竟是自己的夫君,若是连他都丢了,那自己真的是一点靠山都没有了。可江珩根本不听她解释, 就说刚刚年三十相聚,她本也想去,可江珩却冷道了句:“别给大伙添堵了。”于是便丢下她一人走了。 想想自己如今都混成什么模样了, 自己就那么招人讨厌吗?她甚至都怀疑自己坚持做什么国公夫人到底对不对! 正哭着, 眼睛模糊的她乍然瞧见个熟悉的身影, 她抹了抹眼泪,是婆婆。她赶忙起身揖礼,恭敬唤道:“母亲。” “母亲,你还把我当母亲吗!锦湖的是不是因为你,刚罚了你,你这就给我上眼药,你这是做给谁看的!” 严梦华一脸的懵。“母亲……锦湖她怎么了?” “你还好意思问我!锦湖流产了!” 严梦华大惊,解释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回来以后我是数落了她,可之后她便回西厢了,我在这一直都没出去……” “还装,这么大的动静你会不知道,我不行没你的话,她们会去请吴大夫!” 云氏咄咄逼人,严梦华瞒不住了,道:“是,我听说她肚子疼了,可我真的不知道她流产了,吴大夫不是来了吗?怎么会孩子没保住?”见云氏始终一副不肯相信的表情,她急了。“真的不是因为我,我是不喜欢她,也不喜欢那孩子,可我没理由……” “你理由还不够充分么!”云氏冷道了句,说罢,摔门而去,她去西厢房看锦湖去了,严梦华只得跟了上去。 西厢房里,满屋子的氤氲和血腥的味道,云氏不禁掩住了鼻子,可在见到床上的锦湖那刻,她又拿了下来。锦湖脸色清白,想虚飘的魂魄一眼,目光呆滞,脸上颈间,胸口,哪哪都湿淋淋的,应该是混着泪水的汗迹。她歪了歪头,看见了入门的云氏,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她想哭,可已经完全力气哭了。 可当她视线延伸,搭在跟来的严梦华身上时,她顿时瞪大了眼睛,满眼的仇恨,像只从阴间爬出的冤魂,抬手指着她道:“出去!你出去!” 云氏回首看了一眼,冷哼一声。严梦华还欲解释,却被云氏身边的嬷嬷带出去了。 云氏的确不喜欢锦湖,都是因为她,儿子才会落得个未婚先纳妾的名声,因为她才使得儿子的婚事被动,也就是因为她,自己才会对严梦华这个儿媳一忍再忍……可恨归恨,当真看到一个鲜活的生命颓废如此,她心里有点莫名的同情,而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长孙…… “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云氏道。 锦湖在小丫鬟的掺扶下撑坐起来,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她哭诉道:“今儿下晌回来,世子夫人便让我去正房,她罚我跪了一个时辰……回来后我便觉得不舒服,再之后……再之后……”锦湖泣不成声,可云氏觉得不对。 “吴大夫不是说吃了不该吃的吗?” “是,是吃了。”巧喜点头,说着指了指桌上的山药紫薯糕,“姨娘吃了这个,是小厨房送来的。” 嬷嬷端过来,云氏拈了一块嗅嗅,又尝了尝,确实无甚异常。她拈着糕打量,突然觉得那里不对,扔下糕点转身便走。她急得也顾不上形态了,干脆提着裙子迈出大步,一路奔波下,好不容易到了东院,猛地一推门,把房里人下了一跳。 二爷嗔怒地看了她一眼,她皱眉喘了口气,直奔次间—— 房间里,老太太还领着三夫人和江珝夫妻玩着叶子牌。见了她,都愣了一下,三夫人笑了,道:“这么快就回来了?瞧把二嫂急的,还怕璞真给你输光了不成!” 江珝也笑了,晃了晃手里的牌,淡笑道:“二婶母可要继续。” “不不,你玩着,你玩着……”云氏说着,目光落向了归晚身边的小几上。江珝方才推给归晚的那盘山药紫薯糕还在,只是……少了一块。 云氏猛地闭上了双眼,安耐着快要跳出来的心,走上去问道:“这糕,谁吃了?” 突然问这么一句,大伙没反应过来,归晚瞧了一眼,赧颜笑了。“是我,方才吃了一块。”说罢,又看了看江珝。自己其实没想吃,可他偏喂自己,让大家看笑话,想想她脸还觉得臊得慌。 她是臊得慌,云氏心都快跳出来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地问了句:“玩到这么久了,侄媳妇可累了,毕竟你带着身孕呢,久坐,身子可有何不舒服?” “是啊,快一个时辰了吧,陪我这把老骨头玩,竟都忽略你了。”老太太关切笑道。 归晚笑笑。“祖母哪的话,是你们陪我玩才是,大伙都哄着我,我怎么会累呢。这小东西听话着呢!” “真的没一点不舒服吗?”云氏神经兮兮地又问了句。 “没啊。”归晚纳罕道,扭身望向旁侧的二婶母,许是扭得太急,她娇滴滴地“哎呦”了一声,吓得云氏心差点没跳出来,下意识地捧住了她双肩,惶恐道:“怎么了?” 她这一举,倒把归晚惊了一跳,讷讷道:“没事啊,小东西踢了我一脚。” 云氏吓得眼睛都红了,长吐了一口气。 “瞧瞧二嫂,大惊小怪的,这还不是自己的小孙儿呢,便这般关心,这若是梦华怀了,你还不得整天捧在手心里疼啊!” 乍然提到严梦华,云氏暗哼了一声,随即撒开手,含笑体贴道:“都这么久了,就别玩了。老太太估计也累了。说是守岁,哪舍得让你们一老一小真得守一夜,我来吧。”说着,她闪烁看了眼江珝,笑道:“快扶你媳妇回去歇歇吧,明个一早还得祭祖拜年呢,再说余家小公子和江沛不是还在檀湲院呢。” 江珝望着云氏,目光泠泠,一双眸子越发地暗,深不见底。他淡淡应了,给江老夫人退安后,便带着归晚回去了。 老太太也回稍间歇下了,次间里就剩下云氏和宋氏,二人大眼瞪小眼望了会,觉得没什么话可了,宋氏便去明间招呼,和三爷带着江琼回去了。 二爷和二夫人要留下守夜。云氏送三房一家,才出门便被还未回的江珝拦住了,带三房一家走远,他问道:“二婶,到底出了何事?” 云氏强笑,嗓子干涩道:“没,没什么啊。” 江珝望着她,没绕弯,开门见山道:“那糕点,到底怎么了!” 云氏慌了。江珝聪明可不止是一方面,他善于察人,想必自己方才的举动,是被他看出异常了。可她哪敢多说,不管归晚有没有问题,她都不能认。于是讪笑,掩饰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都怪小厨房,说是那山药用了两根坏掉的,我这不是怕给大家伙吃坏了肚子吗!” “果真如此?” “那还能有什么!”云氏蹙眉道。 江珝沉默良久,又问。“那锦湖是怎么回事,她为何会流产?” 这话一出,云氏彻底呆了。她方才明明嘱咐,定要把消息封锁的,他江珝是如何知道的。“没……” “婶母不必否认了,您做好都说了,别让我自己去查。” 云氏了解江珝的脾气,一颗心再次被提起,她现在不止嗓子干,嘴唇也干,干得张不开……起起合合几次,才道:“具体因何我也不清楚……吴大夫说是吃了不该吃的……” “是那山药紫薯糕?!”江珝的声音不平静了,他几乎是喊出声的。 云氏摇头。“不不不,还不能确定,我只是……”她话还没说完,便瞧着一路慌张,叫喊着“二公子”的茯苓跑了来。刚迈上抄手游廊的台阶,脚下慌乱的她便被绊了一跤,她仰头见到江珝,爬起来都顾不得了,带着哭腔道:“二公子,快,快回去吧,少夫人肚子疼,怕是要挨不住了!” 63.生子 云氏吓得撑着柱子才没倒下, 而江珝已惊得什么都顾不得了,几步上前,一把扯起茯苓问:“少夫人如何了?” “少夫人刚回去便说肚子痛,说腹中孩子动个不停,我们把手放上去都能感觉得到。嬷嬷去请了大夫,方才我见少夫人疼得不行了, 便赶紧来找您……” 茯苓话还未完,江珝早便跑出了抄手游廊, 就在他踏出二门的那刻,他后首看了眼云氏。那眼神,阴鸷狠戾, 云氏怕这辈子都忘不掉了。她脊背一寒,心彻底沉了, 一沉到底, 四分五裂…… 江珝几乎是飞奔回来的, 还没进门便听到妻子压抑的呻吟声, 他冲了进去直奔稍间。然见到妻子的那刻,他愣住了—— 归晚小脸苍白如纸,连嘴唇都没了血色, 因为疼她咬紧了下唇忍着,太过用力,额角鼻尖皆是晶莹的汗。嬷嬷吓得手都抖了, 一边擦汗, 一边颤着声音安慰道:“没事的, 表小姐,你没事的,大夫一会就来了,没事的……” 归晚依旧忍着,下唇都被咬得渗出血珠了,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嬷嬷,江珝呢?” 江珝闻声回神,立刻冲到床前,替代了嬷嬷的位置,握着她手道:“我在,在这呢。” 归晚泪眼模糊地看着他,好似一口气终于可以吐出来了,她松开了紧咬的唇。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委屈地道了句:“江珝,我害怕……” 这一句直直扎向江珝的心,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头拧着,绞着。他摸着她脸道:“不怕,我陪着你呢,不会有事的,不怕。”话是这么说,他竟发现自己吓得不得了,他的手居然也在抖。如此心惊时刻,便是在战场上也不会有,便是面对生死也不会有……许唯一的一次,便是十一岁那年,见母亲倒在他面前吧。 他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一个人,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他回首咆哮:“人呢!吴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来了来了,吴大夫马上就到了。”门外苁蓉端着水盆而来,拧了帕子给表小姐擦脸。 江珝直接接过帕子,可瞧着汗淋淋的小妻子却无从下手,已经被拧干的帕子居然被他拧出了水。若不是眼下舍不得妻子走不了,他真想出去把所有害她如此的人都翻出来,百倍千倍的痛苦还给他们! 这些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不到两刻钟,归晚已经疼得难以忍受了。生孩子她有常识,而且嬷嬷常给她灌输生孩子的过程,她知道这是不正常的,所以她害怕了,要知道这个年代可没有剖腹产啊。都说无知无畏,可作为一个穿来的人,那种恐惧感,简直无以比拟。她从来没这么怕过,怕到无助,她拉着江珝的手干脆嚎啕起来,她甚至觉得这是个梦,待她挨不过去了,梦便醒了,她还是前世的那个余归晚。 “江珝,我疼啊,我害怕,我要回家……” 江珝的心都快碎了,反反复复地安慰着:“我知道,我陪着你。”他恨不能疼的是自己。他实在忍不了了,吼了声:“吴大夫怎么还没来!” “来了!”吴大夫提着药匣子来了,同时带来的,还有两个稳婆。 江珝迎了上去,看着她们愣了。吴大夫只瞧了归晚一眼,便了然于心似的,连个忌讳都没有,叹声道:“这孩子,留不住了。” 全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归晚哭声戛然而止,她强咬着牙问:“什么意思?!为何留不住了?” “您和云熙院的姨娘一样,都是早产迹象,孩子急着要出,是留不住了。但是能不能活,就看孩子的造化了。” “不行!”归晚喊了一声。她要是不想留这个孩子,早在出嫁前,在武阳侯府便拿掉了。她舍不得,到何时都舍不得,这是自己身上的肉,是自己的半条命啊。“我不生!我还没到月份,孩子留得住!”归晚撑着要起,见稳婆上前,她伸臂便去推。可是肚子太疼了,还没碰到人便又倒了回去,江珝一步冲了上去,让她躺在自己身上,将她抱在怀里。 “归晚,听话,这孩子留不住了。” “谁说留不住了!还不到八个月呢,还有好久呢,我不生,绝对不生!”她哭喊着。 她态度坚决,吴大夫劝道:“少夫人,七个多月的孩子生下来,照料好了,生存还是有可能的。但你若这么坚持下去,孩子,大人,哪个也保不住。” 这话一出,归晚没觉得什么,江珝慌了。他不能让归晚有事,他抱着她劝道:“归晚,生吧,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啪”—— 归晚使足了全部力气扇了他一巴掌,满室人都愣了。归晚也有点懵,被自己过激的举动吓到了。可她能不激动吗,她为这孩子付出多少,别人不知道江珝知道啊,她为了留下这孩子,下了多大的决心;在不知真相的情况下,她为了这孩子曲意讨好,甚至不要自己的幸福,也要生下它,甚至和江珝做契约夫妇…… 她眼泪流的更凶,趴在江珝怀里,拉着他衣襟哀哀祈求:她要这孩子…… 看着妻子哀戚的模样,江珝心疼得不得了,他犹豫了。他不想失去她,更不想她痛苦。于是求助似的看了看吴大夫。催产的药吴大夫已经端来了,他看着江珝,摇了摇头,把药递给了他。江珝端着药,不知所措,然归晚却一把将药打翻,喊道:“我不生!” 不生?这还真的容不得她了—— 宫缩越来越急迫,她疼得连撑都撑不住了,稳婆瞧出了机会,赶紧上前按住了她。江珝依旧把她揽在怀里。林嬷嬷劝他出去吧,产房忌讳,不是男人该留的地方。然江珝无动于衷,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忌讳可言,妻子比任何都重要,他答应要陪着她,他一步都不会离开…… 归晚疼痛越来越烈,即便不喝催产的药,也开始分娩了。宫口不受控制地开放,那孩子她就是想留也留不下了,随着孩子的挣扎,她也在下意识用力…… 可到底还是愁坏了了两个稳婆,毕竟日子没到,孩子还没转胎,脚先出来了。 眼下这种情况,就怕夫人不配合,越抵触越难。眼看着夫人就快要没了力气了,两个稳婆互看一眼,谁也没吱声,可心里都明净的,这孩子生死一线,可夫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瞧着对面那位爷,绝不会放过她们的。于是心一横,愣是把这孩子接下来了…… 好在是早产,孩子小,倒也算顺利。可是—— 孩子始终没个动静。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归晚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昏沉沉的,觉得灵魂都快离体飘荡出去了……不对,她就是那个飘荡的灵魂,之所以不去,就是要看她儿一眼,听它一声啼哭…… 儿你倒是哭啊……归晚心里祈求着。她知道如果再不呼吸,离开母体的孩子会缺氧的,那他真的就是留不住了…… 模糊的视线中,她好像看到稳婆把无声的襁褓交给了吴大夫。那襁褓好小啊,若不是稳婆小心翼翼,归晚真的觉得那只是个襁褓,什么都没有……她想去招唤,可伸不出手,发不出音……她一直盯着,不知道吴大夫对宝儿做了什么……只闻一声小猫似的,绵绵的啼哭声响起,归晚一口长气舒出,阖上了疲惫的双眼……她的灵魂可以安宁了…… 64.新手 归晚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 睁开眼睛的时候江珝正坐在她身边,仰靠着床栏阖目睡着。他脸色憔悴,眼圈都黑了,下巴上还有淡青的胡茬, 想必他是守了自己好久了吧。 她动了动, 他警觉得跟兔子一般, 突然睁开双眼,惊喜道:“你醒了?你可算醒了。”他满是血丝的眼里闪着光亮, 那一刻, 她竟有些心疼他了,他何尝这般狼狈过。 “醒了。”她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笑,然随即怔住, 反应过什么似的,撑着床便要起身。“孩子呢!我孩子呢!” 江珝一把抱住她, 将她按回了床上。她慌了,“它哭了, 我听见它哭了!它活了是不是,你告诉我呀,是不是!”她魔怔似的重复着, 她的心头肉, 可一定不能有问题。 “他好着呢!”江珝会心而笑。 “你骗我!” 江珝愣, 随即苦笑道, “我为何要骗你, 真的好着呢。别看是早产, 可生下来便会吮奶,一口都没饿着,你昏迷这两天,他可没少吃。是个好样的,不亏是我儿子。”说着,他脸上满是父亲慈爱的骄傲,这种笑容,归晚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安心了,惊讶问道:“儿子,是男孩?” “嗯。”江珝温柔点头,眼中的是化不开的浓情蜜意,他用自己带着胡茬的下巴蹭了蹭她额,吻着她道:“归晚,谢谢,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儿子。”他似乎激动的,亲她的嘴唇都是抖的。 “也谢谢你,谢谢你把他带给我。”这好似是归晚第一次没有懊悔过曾经在杭州发生的事,命运的机缘巧合,总是有它存在的意义的,归晚现在好满足。她握着他手问道:“我能看看他吗?” “当然可以了。”江珝唤了一声,林嬷嬷带着乳母抱着孩子来了。 可就在看到孩子的那一刹那,归晚的眼泪又落下来了。宝儿小脸还皱皱巴巴的,全然没长开,那小胳膊不过父亲拇指那么粗,小家伙真的是小的可怜,可怜得母亲心都跟着疼,他始终没睁开眼睛,正睡着呢。许是听到房里人语声,他动了动头醒了,哭了起来,依旧跟小猫似的,绵绵地叫着,归晚忙伸手要接,乳母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臂弯里,那小东西好像感受到了母亲的味道,竟然不哭了,小嘴动了动,又睡着了。 归晚眼泪止不住地流,江珝让嬷嬷和乳母下去了,他也躺了来,怀里揽着妻儿,给妻子抹着眼泪。“干嘛要哭呢,他那么小都那么坚强,你都当母亲,还哭鼻子。不过你看看,他小鼻子倒是跟你很像,还有这眉毛,像我……这嘴巴像谁?”他看了看妻子,又摸了摸自己的,笑道,“好像都有点像……” 被他逗得,归晚破涕而笑,嗔道。“根本就没长开,如何看得出像谁。” “嗯,是有点丑。”江珝撇嘴道。 “你才丑呢,我们最漂亮了。”归晚轻轻地亲了亲他小脑袋,生怕会伤了他似的,小心得不得了。小东西又嘬了嘬嘴巴,可是动作极慢。归晚眼泪又下来了,她问道:“吴大夫如何说的?” “吴大夫说,这孩子虽月份浅,但发育得好,所以精心养能熬过这一关,尤其他肯吃奶,那就更没问题了。” 吃奶……归晚突然想起什么,也不顾丈夫就在面前,直接解开了衣襟,去抚自己的胸。 江珝都看愣了,要知道往日二人亲热,她总是扭捏着不许他瞧,这当了母亲竟还能转性? 当然了,母亲为了孩子那可是什么都肯付出的,还在乎这些。可是—— 她好似突然也反应过来了,方要解开肚兜,脸唰地就红了,一直红到了耳根下。她小声嗫嚅道:“你转过去吧。” “为什么呀?”他挑了挑眉,明知故问。 归晚皱眉,不悦地盯着他。“我要给宝儿喂奶。” “那就喂吧!” “江珝!”她娇嗔道。 “我又不是没看过……”不仅看过,他还尝过呢。 不过眼看她都快急了,他不敢说,唯是宠溺一笑,别过了头。 归晚这才解开了颈脖的衣带,袒.露胸前,笨手笨脚地给宝儿喂起奶来。她鼓捣了半天,还没完,江珝脖子都快扭酸了,于是斜目瞥了一眼,只见她小眉头皱着,一张小脸急得汗都快出来了。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没错啊,怎么没有呢……” “没什么?”江珝干脆转了过来,望着他们娘俩。 归晚急得用手遮,却遮不过来,干脆捂住了他的眼睛。江珝更是哭笑不得,攥住了她的手挪开,望着她胸前……粉雕玉琢,涨得丰腴了不少,别具一番韵味,可却是什么都没有,小宝什么都没吃到。 他也愣了,喃喃道:“怎么会没有呢。” “不该啊。”她也低头去看。不是说生了孩子都有奶水么…… 两个新手爹妈就此事研究起来,一边没有,另一边也没有……也不知道是小宝被自己的父母笨到了,还是真的饿了,他绵绵地又哭了起来,归晚好不心疼,忙凑过去让他吃,他嘬了嘬,却什么都没嘬出来,哭得更伤心了。急的归晚实在没办法了,赶紧让江珝去唤乳母来…… 见乳母把孩子抱去喂奶了,归晚才唤林嬷嬷归来,羞涩地问了这个为难两人半晌的问题。林嬷嬷被她逗得差点没笑出声来,解释道:不是每个母亲生下孩子后都立刻有奶水的,再等等,总会有的,而且没事的时候便揉一揉,免得涨疼。 归晚这才放心了。本来就没能把小宝安然地带到这个世上,让他生下来就经历这一劫,她觉得愧疚,若自己还不能喂养他,那她这个母亲真的是太失败了,她必须补偿他…… 醒来的时候便是晌午了,归晚只喝了些汤水,这会儿入夜,她竟有些饿了。能吃就好,她也是大伤元气,能吃才好恢复。林嬷嬷给她准备了易克化的粥,江珝就陪在她身边喂她,眼见吃了两碗了,她还要。 “要歇了,吃多了夜里不消化。”他劝道。 她却扒着他手道:“我还能吃的,嬷嬷说了,多吃了才会有奶水的!” “那也不能糟践自己。”他把碗给了苁蓉,不许她再吃了。 归晚不大高兴了,他却笑着浸了巾帕过来,命令道:“闭眼!” 归晚纳罕,却也乖乖滴闭上了,他拿着温好的帕子贴了上来,他是要给她擦脸,他动作细致温柔极了,擦干净了,又给她擦了手,一根根的手指,小心翼翼,像对个孩子似的耐心十足。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归晚知道这两日肯定都是他照顾自己的,于是一股暖意涌上心头,她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坚强的儿子,宠爱自己的丈夫,人生好像没有比这更完美的了。在他送了巾帕回来后,她顺势投进了他怀里,抱着他,在他怀间深嗅。这两日他没打理自己,淡淡的檀香已经被他的男人的味道掩盖,可她就是喜欢嗅,这味道太真实了,她迷上了,迷得彻底,迷得无法自拔…… “我再不想跟你分开了。” 他愣住。他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不过没应,而是躺下将她抱在怀里,抚着她头笑道:“浑话。你是我妻,是我儿的娘亲,你还想跟我分开,不可能。余归晚,你这辈子都跑不掉了。” “我才不跑呢,我儿这么好,夫君这么体贴,跑了岂不是亏了。便宜别人的事,我才不做呢!”她甜笑,不过还是仰头看着他,惊魂甫定道,“真的,生孩子那日,我真的是吓到了,我以为我会就这么失去孩子,或者干脆连你都失去了。我觉得自己就是个魂魄,轻飘飘的,马上便要消失了。”这种感觉,在她上辈子离世,穿越之前体会过,她真害怕自己会再死一次,不管是再次穿越还是干脆灰飞烟灭,她都不甘心,她舍不得他们。 江珝看着她,眸低明明是深沉的爱,温柔似水,可眉间隆起的晦暗也颇是清晰。他吻了吻她额,搂紧了她,仿佛她真的是个魂魄,只要稍稍放松,她便会飘散一般。 他真的差点就失去她了,还有他们的孩子。那个让她经历危险的人,他绝对不会放过…… 其实不止他,便是什么都不清楚的归晚也明白自己早产绝非偶然,她会弄明白这一切,只是现在虚弱的她没精力去想这些,况且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俩人相拥许久,待他气息稳了,她悄悄挣开了他紧搂的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空了半晌,见他没什么反应,偷偷地揉了起来…… 不过才揉了几下,只觉得后背一热,他贴了上来,接着一股带着笑音的气息扑在了她后颈,暖暖的,痒痒的,她方缩了缩脖子,一只大掌从她腋下探了来,挪开了她放在胸前的手,兀自覆了上去,轻轻揉了起来。 “你干嘛!”她按着他手惊问。 又是一阵暧昧的气息扑在耳根,他笑道:“嬷嬷说的,揉揉就好了……” 65.云氏 孩子来的突然, 夫妻二人甚至还没想好给他起什么名字。因为没挨过大年三十, 归晚想到了那日她和江珝说的话。她说:一年的最后一日闹了暖阁那么一出戏, 她总觉得不是什么好兆头, 可江珝却不以为然,还劝她安心。看看, 到底还是出事了吧, 他那小儿子火急火燎地就来了。于是她便唤起自己儿子“三十”来。 “小三十, 瞧瞧,你爹还给你买了小白马,白买了吧!到头来你和小舅舅同属,属了蛇, 还是最小的蛇尾巴!”江珝难得离开一阵,宝珞抱着孩子逗着。 一旁的骁尧笑了。“属蛇有什么不好的,一会我便把姐夫买的小蛇灯给小外甥送来,这不就妥了。” 归晚闻言, 瞥了他一眼, 笑了。“你终于肯叫他姐夫了?” 骁尧有点不好意思,佯做淡定道。“早便叫了,就是你没听到……” “好,我没听到。”归晚笑着揶揄。 姐弟俩正聊着, 茯苓来报,江老夫人和二夫人来了。 二人进门, 骁尧赶紧起身, 对着二人恭敬而揖, 稳重沉着。江老夫人慈爱地看着他,点了点头。这孩子她只见过两三次,不过每次都如这般,彬彬有礼,让人心生喜爱。看来家教确实很重要,这才是个男儿该有的样子。 骁尧回道要带江沛去读书了,便与二人告别,退了出去。 他一走,老太太便赞道:“这孩子留在府里就对了,有他在,不愁沛儿不会出息。” “是啊,我瞧沛儿也极是喜欢余家小公子呢。”二夫人也笑容可掬地接了句,还对归晚道,“就让小公子踏实地住着,便当自己的家就是。” 归晚笑笑,谢过。 二夫人心虚,总觉得她神情淡淡,是还在记着暖阁那事的仇,于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老太太欣喜地对乳母道:“快让我看看我小曾孙!曾祖母可是盼着你呢!” 乳母把孩子送过来,瞧着弱小的孩子,江老夫人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蹙,好不心疼,可又怕再惹归晚伤感,于是笑道:“嗯,小东西长得不错,虽然咱们来得早,没两月咱们便能赶上他们,咱不急。” 二夫人也凑了上来,乍然瞧见,心忽悠一下。手里的帕子险些没掉了,新生儿她也见了不少,可没瞧见这般弱的,她慌了起来。要知道这几日,她简直如坐针毡。 归晚大年三十产子,全府这个年都没过好。毕竟她还不足七个月,孩子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太小了,不过好在老天有眼,保佑他们母子平安,二夫人的一颗心也落地了。人没事就好,不然他们二房的罪过可就大了…… 毕竟是第一个亲曾孙,即便还没长开看不出模样阿里,可江老夫人依旧疼爱极了,逗着孩子,其实也是在哄孙媳妇开心,她笑道:“小家伙,你是不是看你娘给你讨了压岁钱便心急了,非要赶个小龙尾巴出来,还以为你是匹小骏马呢!” “可不是,少不了你的压岁钱。”二夫人笑着,从怀里掏出了三个锦袋,里面一色的小金鱼,分别是老太太,她,还有三夫人给的。“你三婶母说怕人多给孩子沾了尘土气,便想让我把孩子的礼带来,过几日她在来看你。” 归晚微笑。“好。” 她神情还是淡淡的,二夫人这颗心依旧放不下,她别扭了半天,笑道:“你也不要多想了,好生养着,母子平安就好。” 平安就好?归晚可不觉得。不管她还是孩子,都是死里逃生,躲过这一劫。 “二婶母说得是,不管怎样,我这孩子是留下了。倒是世子的孩子……可惜了……” 云氏闻言,心咯噔一下。讪笑道:“锦湖是没这福气。” “不是她没这福气,而是我的孩子月份大了,所以才逃过此劫。”归晚漠然道,“二婶母,孙儿没了,您便不痛心吗?” 云氏笑容僵住,垂眸低声道,“痛心何用,没了便是没了,谁也不想这事发生。” “不想?不见得吧。”归晚哼声,冷道。 云氏尴尬,而一旁的江老夫人似乎听出了什么,敛容,让乳母把孩子抱出去了。她盯着云氏道:“到底怎么回事?归晚为何如此问?” “真的没什么。”云氏有些慌了,眼神无措。“锦湖是被梦华罚跪,天寒地凉的,所以动了胎气罢了。本来她身子骨就不好,吴大夫也说,她这胎根本没坐踏实,留着也是难养……” “我没问你锦湖,我问的是归晚!”江老夫人冷呵了一声。 云氏吓了一跳,瞧样子,老太太是真的怒了。“归晚……也不在我二房,我如何知晓……”她咕哝道。 老夫人深吸了口气,沉着道:“二媳妇,便是归晚今儿不提,我也会问你。我老太太还没糊涂到什么都瞧不出的程度,两个孩子,同时出事,症状是一样的,这是巧合?再者三十那日发生了何事,你都忘了?严梦华咄咄逼人,冲着的是谁?还有……那晚的山药紫薯糕,到底有何问题!” 话一落,云氏登时吸了口凉气,脊背发寒。原来她们都发现了,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可以就这么过去了。 云氏左思右想,想不出圆和的办法,只得咬牙道来了。是她二房丢得丑,可她宁可不要这张脸皮了,也不想再未严梦华遮掩。 “是,那糕是有问题,我也是去了锦湖那才察觉的。吴大夫说她二人都是因为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而她二人并未同餐过,唯一都用过的,便是云熙院做的山药紫薯糕。所以我让人查过了,那糕确实有问题,尝着无味,里面却有烈性的催产药……” 老夫人摇头,冷叹了声。“果然啊,果然。”她看了眼归晚,归晚却淡定如常,盯着云氏似在沉思。 云氏对上她目光,也不躲了,坦然笃定道:“严梦华能做出这些事,我也有责任,是我太宠着她了。我原以为她知书达理,是个德容兼备的闺秀,却不知她妒心这般重。妒锦湖便罢了,竟然连归晚也要妒忌。老夫人放心,我必给侄媳妇讨个说法,绝不姑且!” 说罢,她目光决绝再次望了眼老夫人,揖礼后,连个犹豫都没有,匆匆离开了。 江老夫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无奈又叹了口气。“得亏你母子平安,不然以璞真的脾气,这家就要翻了天了。” 归晚还没缓过神来,表情凝重。老太太以为她还在怨方才的事,于是转了话题,道:“初三那日我便给武阳侯府去了信了,你祖母和舅父都很高兴,还说待你和孩子稳一稳了,来公府看你呢!想必你也思念他们了吧!” 江老夫人笑着,可归晚依旧望着云氏离开的方向,没应声。老太太心有点乱了,颇是茫然,只觉得她可能是怨恨太深,不肯原谅,于是劝慰道:“我知道你母子二人险些连命都没了,你怨他们。可你二婶母这个人,只是太软弱了,她总是逃避,能团和绝不对峙。其实她一点要害你的心都没有,怪只能怪那个严梦华。不过瞧样子你二婶母此次算醒悟了,她会为你做主的。” “不对!”归晚总于开口了,她缓过神来望着老太太,一脸严肃地摇头。“不对,祖母,要害我的不是严梦华……” 66.江珩 “祖母,要害我的人不是严梦华。” 归晚乍然道了这么一句, 把老夫人惊住, 她遣房里人都下去, 坐在了归晚身边, 问道:“孩子,你为何如此说?” “祖母,我知道严梦华妒心强,跟您实话实说,三十那日,我是瞧出来她预谋设计我, 我不甘心, 所以才带着二公子反将了她一局, 我是故意的。”她讪讪道。 江老夫人抿笑,慈然道:“我瞧出来了。这事不怨你,人家害你,你也不能坐以待毙。我也知道,严梦华是怀疑你和世子。这事她确实过分了, 你放心, 你和璞真的感情我们都看在眼中, 自然错不了。” “大家如是想, 然严梦华未必, 若她只是怀疑, 也不会做出如此举动来。所以, 她必然是恨透了我的。可是, 再恨,她也不会这般明目张胆地害我呀,她冲动可她不糊涂。就算想要害我,为何还要将锦湖带着,两个人同时小产,这必然要引起重视啊。而且既然决心害了,为何不彻底些?据说吴大夫三十那日告假回家了,是锦湖出事才将他请来的,就是因为他在,我和孩子才得到及时的救护,母子平安。所以,我觉得这往糕点里下药的人,不是真的想要害我,他只是想利用我来达到他的目的而已。” “那他目的是什么?”江老夫人追问。 归晚沉默了会儿,神情笃定道:“目的就是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严梦华身上,方才二婶母的决定,怕就是她想要的吧。” 话说到这,江老夫人明白了,虽这一切都是个推测,但她明白该如何做了。于是安慰归晚好生养月子,带着下人离开了。 她一走,杨嬷嬷上前,问道:“接下来该如何?这些可要告诉二夫人?” 归晚微笑,摇了摇头。“不必了,咱等着便是了。” …… 江珝去了衙署,皇帝催行的诏书又下了,尤其听闻他孩子已生,觉得他无所牵挂,是时候出征了。江珝以妻儿体弱为由,请求让曹靖先行一步,容他再留几日。而皇帝愁了,要知道往昔,不让他出征,他是一本接着一本的奏书往上递,烦得皇帝凡是见到“江珝”二字的奏书,一概不看。这自从他娶亲之后,去了,心心念念地要往回跑;回来了,便磨磨蹭蹭地不肯再去!这可不像他,如是,不得不让皇帝心生疑虑,到底这余怀章的女儿有何特别之处,能把这个传言里的“煞神”镇住! 不止皇帝,朝廷都议,到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江珝自己清楚,他不走,不是因为贪恋温柔,也不是因为儿女情长丧其意志,他只是不放心而已,在没把妻儿安顿好之前他不敢走…… 江珝从府衙回来,直接去了大书房,书房里,江珩已经等他许久了。 “二哥,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我就走了。” 江珝含笑点头。“让你久等了。” “无碍,我也是说说而已。你这可是刚回来,回檀湲院了吗?不若你先去看看二嫂和孩子吧,我再等一会儿也无妨。” “三弟体贴,不过不好浪费你时间。” “我闲得很!”江珩朗笑,颇是开心。“倒是你出去这么久了,二嫂该急了。她这一遭走得难啊,有若死里逃生,想必定是心有余悸,该有人陪着。况且你不久又要出征,能多陪她一时是一时吧。” 江珝点头,淡然笑道;“三弟倒是善解人意。” 二哥话语客气,神情清冷,疏离得让江珩心里不大舒坦,他隐隐察觉出了什么,试探着问道:“……二哥,可是还在因之前的事,对内子怀怨?” 江珝望着他没说话,江珩叹了声。“严梦华妒心太重,不仅容不下锦湖,还陷害二嫂……听说二嫂是因为吃了云熙院的糕点才会早产,这事想必与她也脱不了干系。娶妇如此,乃门户不幸。不过二哥放心,我不会再纵容她,更不会再让她去伤害二嫂!” 话说得义愤填膺,好不决绝。外人瞧了,还得道他是明事理,善决断,不帮亲里。可江珝却不觉得,他冷笑,鼻间轻哼一声,道:“三弟看到的,就只是这些吗?” 这话把江珩问着了,愣了半晌没反应过来。江珝敛容,深沉道:“你只看到别人的问题,你可看到你自己了?” “我?” “对,你!”江珝凌然道,“若不是你,严梦华何以至此,她果真妒得无理无据吗?究根到底,这事到底错在谁!” 这话一出,江珩窘迫。问题当然在自己,若不是自己喜欢余归晚,就算严梦华妒心再重也不会无故撒在她身上。可这话要他如何说?难不成要对着二哥承认,自己喜欢二嫂? “是,是我的错!”江珩垂目,沉声道,“我倾慕二嫂。” 他到底还是说出来了。本以为江珝会怒,可等了许久都不见他发声,江珩撩眼皮看了他一眼,他依旧面无表情,沉静若水。 “我本以为男女之情是日久而生,所以对于婚事,我从未在意过。可自从遇见二嫂后,我心里有了异样的感觉,尤其是当嫁入门后,我再次见到她时,才意识这种感觉的强烈。”说着,江珩笑了,颇是凉苦。“许二哥还不知道吧,我见她比你见得早,在你们成亲之初,我便在寺庙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我知道,她与我说过。”江珝沉静道,“只是你并不比我早,我在杭州就遇到她了。” 江珩闻言愣住,随即苦笑。“怪不得,怪不得你一定要娶她。” 江珝没多解释,接着道:“不管曾经如何,她已经是你二嫂了,你应该懂得分寸。” “我当然明白,所以我一直在克制,我从未表达过我的爱慕之情,也从未做过越礼之事。可是二哥,有些事情真的是不受控制的,我见到她便欣悦,有时候甚至连自己都不曾注意到,我……” 江珩话未完,江珝打断了他。“三弟,不必说了。我能理解你,在男女之情上,从一开始你所认定的便是错的,一旦感情来了,你自然会慌乱无措。作为兄长,我可以引导劝慰你,或者帮助你。但我今天站在这不是为你,是为我妻子,我是站在余归晚丈夫的角度来和你谈话,我想说的只有一句:离归晚远点!” 这话毫不留情,江珩气势一落再落,最后他瘫坐在了椅子上,神情木然。面前的兄长,虽对他怒过,怨过,严厉过,可他都是为他着想。然眼下,他依旧凌厉,可为的却不是自己,而是把自己当做了敌对…… 他可能真的错了。回想起曾经,想到自己对余归晚的冲动,对她的肖想,江珩窘愧无比。他觉得自己只要在行为上没有过分,便是在精神上肆意如何,可现在想想,自己真的是龌龊不堪。而且也正是因为他对自己意念的放纵,才会让他情不自禁,让他流露出蛛丝马迹,也让严梦华得知,进而去伤害余归晚……面对兄长,他简直羞到无地自容,他居然还可笑到和兄长谈论自己对余归晚的感情,那是兄长的妻子,他的二嫂啊! 见他黯然惆怅,江珝也无甚话可说了,该说得已表达清楚,虽对无情,但自己的妻子,他必须维护。兄弟,不是在这件事上留情的理由。 江珝转身便走,江珩猛然起身,道了句:“二哥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了,我不会再给你和二嫂惹任何麻烦。她是我二嫂,只是我二嫂。” “记住你今儿说的话。”江珝没回头,冷漠地道了句,迈开步子离开了…… 一踏入檀湲院的二门,江珝本还沉郁的心,立刻明朗起来,连抄走游廊都未走,直接踏着雪穿过庭院,进了正房。 稍间里,隐隐传来妻子哄逗孩子的声音,温柔动听得他心都软了,然方向冲进去,想到自己一身的寒气,便退下了裘衣,在明间的炭盆前烤起火来,急得他靠近炭盆太近,险些没把衫裾燎着了。 归晚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逗着孩子道:“小三十,你爹爹回来了,想不想他呀?”正逗着,江珝进来来,径直坐在了她身后,将她母子二人拦在了怀里。他下巴埋在她颈间撒娇似的蹭了蹭,佻然笑道:“他想不想不重要,你有没有想啊?” 67.报应 “谁想你。”归晚哼了他一声, 可笑容却浅浅地浮了出来, 甜蜜得不得了, 江珝看得心痒, 在她脸颊啄了一口。一口不够,他又去啄她的唇,急的归晚去搡他, 可他粘身上似的甩不开。 “去去去, 你也不嫌脏!”归晚哼哼道, 坐月子这几日, 除了他和嬷嬷给自己擦身子,许久没沾水了。 江珝才不管,笑道:“我妻到何时都是香若幽兰……”说着, 还黏着她望身上蹭。突然, 大掌里托着的小东西似乎动了动, 他低头瞧去, 小家伙悠悠地张了几次嘴,像放慢了动作似的,最后蓄足了力量, 哇地哭了。这几日显然要比前刚生下来时,声音大了些。归晚急着去安抚他, 刚一动,只觉得胸前湿凉一片, 她愣住了, 直到衣衫被浸透, 连江珝都发现了,微诧到:“莫不是,来了?” 归晚顾不得了,兴奋地解开衣衫,慌忙得好似她才是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虽然笨拙,可还是顺利地喂上了小宝,这一刻,归晚终于体会到了做母亲的真实和喜悦,她是一个完完整整的母亲了,她偏头望了望江珝,心中激动之情无以表达,她竟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 林嬷嬷进房的那一刻,看见这温馨的一幕,心里登时化成了水。这水泛滥,竟涌到了眼中,她不自觉地笑了。想到表小姐曾经吃过的苦,终于得到回报了,小姐在天见女儿如此,她也该欣慰了吧。 三人沉浸在这温馨中,良久,直到茯苓匆忙进房,见林嬷嬷,趴在她耳边道了句;“睦西院又出事了。” 茯苓自认为声音很小,可归晚还是听到了,她问道:“西院怎么了?” “不是西院,是睦西院,反正都差不多吧。”茯苓皱眉道,“听说二夫人去了睦西院,以妄言、善妒、生口舌事非、残害子嗣为由,要休世子夫人呢!” “怎么会这样?”归晚喃喃,望着林嬷嬷。她都已经和祖母解释了,为何还要休掉严梦华呢?“那老夫人呢?世子呢?他们如何说的?” 茯苓撇了撇嘴。“老夫人什么都没说啊,世子夫人哭闹,最后都晕了过去。世子求情了,可二夫人坚持,世子爷没办法,只得写了休书。” 这才成婚一个月便要休妻,这事若传出去,严梦华的颜面也不用要了,紧要的是,女儿被退回来,淳安侯府必然不会甘心。归晚有点忐忑,也不知道老夫人到底如何想的,于是她看了眼江珝。 江珝明白她的心思,安慰她道:“都是西院的事,你不必操这个心了,一切都是她们咎由自取。” 归晚看看怀中的孩子,没再多想…… 果不其然,严梦华被退回去的第二天,淳安侯闹上门来了,二夫人是个团和性子,不愿得罪人,虽自己有理,可面对咄咄的气势还是软了下来,得亏三夫人宋氏帮她助阵,才撑住了场面。 江老夫人也来了,面对一众人,淳安侯不甘,暴怒斥责道:“你们侯府太无耻了,当初娶我女儿,巧言令色,如今瞧不惯了便要休她!好,我自家女儿,算我没养好,你们好模好样地给我退回来便是,我们和离便好。可你们呢,生怕玷了名声似的,非要把脏水泼在我们姑娘家的身上,你们是干净了,可想没想过我女儿往后如何自处?你们太卑鄙了!说我女儿残害子嗣!简直岂有此理,我严某人对天发誓,我女儿若是能做出这种事来,我全家不得好死!我两个儿子在沙场上有去无还!” 这誓言发得够毒,众人惊愕。若不是心中坦荡,何以会说出如此话来! 可这事确实除了严梦华不会有人做出来啊,她若是只害锦湖便算了,可她居然要害余归晚。那可是江珝的妻子啊,这一大家子都靠江珝撑着,谁敢得罪于他。 云氏想要解释,然老太太却先发话了,她厉声道:“梦华确实有错,身为江家儿媳,徒生口舌是非,挑拨亲人感情,妯娌不和,蓄意陷害,且妒心之重连个妾室都容不下,百般刁难陷害。就是现在,那妾室锦湖因受罚引起小产,如今卧床,连神志都不清晰了,瞧着她那样,是有今日无明天了,这活生生的一条人命算不算!你们说,这哪一条不够休了她的!按江家的祖训家法,她是该受罚的,可我们还是好端端地给你们送回去了,毫发无伤!你们有什么资格还要来指摘我们!” 老太太一番话,气势颇盛,把一众人都镇住了。 “毫发无伤?”淳安侯冷哼。“你们是没伤她毫发,可她回去便滴水不进,只是哭泣,再这么下去,有命也只剩下半条了。” “那侯爷想如何解决?”老夫人冷然问道。 “道歉!”淳安侯怒吼一声,“让江珩……不,还有江珝,你们一家给我女儿道歉!” “侯爷,此事与二公子有何关系,为何还要牵上他!”云氏反感道。 淳安侯冷哼。“别看江珩是世子,可这沂国公府谁说的算,还不是江珝!我就是要江珝给我们淳安侯府道歉!不然这事没完!你们不是毁我女儿么?我便把这事张扬出去,看看江珩可还有脸在这京城混下去!” 这话一出,云氏急了,她左右不知该如何是好,目光祈求地望着老夫人。老夫人沉默不语,而一旁的宋氏不屑道:“二嫂别怕,咱有理还惧他作甚!咱就瞧他能做出什么来,我就不信他还敢得罪沂国公府!” 宋氏这话,底气十足,可云氏不然啊。要知道宋氏可是郡王的女儿,是没人敢得罪她,可自己呢?毕竟牵扯的是自己的儿子,云氏不敢大意。她心里如蚂蚁在爬,焦躁不安,于是贴近老夫人,小声道:“不然,就服个软吧!” “作甚服软!不服!”宋氏闻声,吼了句。 云氏都快急死了,她还添乱。然老夫人却看着她,也淡定道了句:“既然没错,何必受挟!”说着,她望着淳安侯道,“两人的婚事,我们同意和离,但是道歉,绝无可能!” “不可能?那今儿我便不走了,我今儿就等江珝给我个说法!” 说罢,淳安侯袍裾一甩,稳坐在了官帽椅上,瞪大双目,一脸的凶神恶煞,怎么看都像画里的地府判官!不过他可不是判官,他心里那点小九九,拿不上台面来说。明明是二房江珩的事,他非朝江珝身上扯,任谁猜不出几分来,同是武官,还不是想拿江珝一把。西南不宁,皇帝正踌躇南下,派谁去还尚未定下来。这差事可是个稳赚不赔的,叛乱者不过是当地的民匪而已,这些年剿不下来,是因为匪徒不集中,匪患此起彼伏。可即便如此,比起抵抗北方训练有素的金辽大军,剿匪那是轻而易举,损伤最小,然所得之军资军功不差分毫。故而,在京的将军及武勋侯爷,一个个都挤破了脑袋要抢这份南下的任务。 若不是因为云麾将军执意北上,这次南下,非他莫属。即便他不去,但以他在军中的地位,让谁去,还不是他跟皇帝的一句话。其实淳安侯把女儿嫁入江家,图的是什么,还不是能和江珝搭上关系,若不是江珝先一步成婚,他本是打算把女儿嫁给他的,怎奈皇帝御赐婚姻,错失良机,倒便宜了那个叫余归晚的姑娘。据说云麾将军疼妻,把妻儿放在手心里宠,那可是传开了的,可惜女儿没这个福分,嫁了个江珩,还让人给休了。既然亲家做不成,巴结不得,那咱就弃软来硬的!反正出了这事,日后也定是老死不相往来,那何不敲一把,不然不是赔了! 淳安侯心里的算盘拨得噼啪响,然堂上人却没一人给他个回应的。他耗着,她们也跟着耗着,直到二爷从衙署回来,听闻此事,是在是挨不住面子,到底去请了江珝来。 江珝入堂,对视淳安侯,淡定中透着隐隐威势,整个人冷清的让人不敢靠近。淳安侯心有点虚了,可为了前途他依旧横着。 听罢了原委,江珝沉默须臾,只闻他鼻间轻哼了一声,勾唇淡然道:“上有祖母,叔婶,三弟的事本轮不到我来管。既然侯爷点名要我参与,而叔婶也不忌讳,那我便说了。回公府,不可能;道歉,不可能;和离,也不可能!” 这…… 二爷和二夫人都呆住了,他们是请江珝来帮忙的,他这三个不可能,不是彻底地把路给堵死了!二人上前,想要求情,却见江珝伸手制止,他继续道;“侯爷,您若不来找我,这事便也过去了,毕竟令媛已经受到惩罚。但您偏不安生,非要讨个说法,那我也就此跟您讨个说法。你女儿妒我妻,诬陷我妻,致她心悸难安,你可知否?我妻产子,寤生早产,险些一尸两命,您可知道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女儿!” “她根本没害人,再者,她为何起了妒心,还不是因为你们府上那些龌龊的事!” “淳安侯!”江珝厉喝了声,“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什么龌龊事,你指出来,拿出证据来。别跟我说着都是你女儿告诉你的,我侯府休她,其中的一条便是搬弄是非,惹公府上下不宁!你说我们造谣,你这何尝不是造谣。” 江珝几句话怼得淳安侯哑口。 而他继续道:“侯爷,我知道你今儿来的目的是什么。前几日西南动乱,几位将军都呈了折子,这里面也包括侯爷你。皇帝决策,我不会参与。但是我也告诉你,北方出征在即,皇帝可是许了我点兵之权,我记得令郎好似方从沿海归来吧,为将者,为国效力义不容辞,北行大军正缺令郎这般虎将。” 心思被戳穿,淳安侯当即便缩了,脸皮涨红,气势越一落千丈,话都不敢再言。北方危险重重,即便去不成西南,他也不想儿子赴燕云之地…… 淳安侯倒了也没讨到半分好处,灰溜溜地走了。宋氏好不解气!哼着声,唇角都抑不住了。二爷感谢江珝相助,也因最近给他带来的麻烦表示歉意,唯是云氏,内心依旧忐忑,总是觉得淳安侯不会就此罢休的。 眼下睦西院又恢复了安宁,正房已空,除了儿子再无他人。她顺便去了西厢看了看锦湖,然一入门便吓到了,几日不见,怎地她面色凄惨不说,整个人瘫在床上,瘦的脱了相,两眼凹陷无光,虚弱得连坐都坐不起来了。可她一见到云氏,眼睛立刻瞪得老大,想要爬起来,却又无力地栽了回去。 “这是怎么了?!”云氏问道。 巧喜呜呜低啜,泣不成声道:“姨娘自打小产后一直难以恢复,尤其这几日,身子突然虚弱了许多……” “可请大夫了,大夫说了什么?” “请了,还是老夫人给请的呢,也是道姨娘小产失调,还开了药方,可怎么喝都不见好。”巧喜哭道,“昨个他来,道姨娘她……她怕是……”当着锦湖的面,她说不出口。 即便不说,看着锦湖那模样云氏也明白了,她怕是命不久矣了。云氏叹了声,可锦湖不甘心,伸手要抓云氏。云氏不忍心,上前问道:“你可是还有何话要说?” “夫人,救我……”锦湖干涩的嗓子哑然道。云氏没听清,又凑前了些。 “救我,夫人,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敢了……我不想死……别给我喝药了……”锦湖道着,眼泪哗然而下。 “你做错了什么?喝了什么?”云氏纳罕,又望向巧喜。 巧喜抹泪道:“姨娘一直说不想喝那药,自从喝了那药一点都不见好,还越来越严重……我跟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提了,可她们非说这药没问题,还每日派人监督着喝下去!” 正说着,送药的嬷嬷又来了。见过二夫人过便要给姨娘喂药。云氏让她将药放下吧,然那嬷嬷却恭敬道:“二夫人,老夫人说了,这药刚熬出来的才有效,所以定要奴婢监督着姨娘喝下。” “我说话也不管用吗?”云氏冷道。 那嬷嬷讪笑,道:“可老夫人说了……” “行,不用说了,我去找老夫人说!”说罢,她撇下锦湖走了。那嬷嬷含笑恭送,然就在她转头望向锦湖的那刻,满眼的阴鸷,她冷道:“姨娘,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安分!”说着,便让人按着她将要药喂了进去,药才喝了一半,锦湖绝望的双眼,悄然阖上了…… 云氏从老太太那回来时,没回西院,而是去了园林。她坐在梅园的六角亭里,安静得如雕塑,可内心确实怨怒翻滚。老太太解释了一切,原来锦湖才是真正的凶手,严梦华果真是被冤枉的。然她之所以没告诉自己,是怕自己不肯休掉严梦华—— 老太太说的没错,严梦华害了两个孩子,如此歹毒,这才是让她下定决心的理由。可如果知道这一切,她当然不会休,她怎么可能拿自己儿子的未来开玩笑!休妻,必然对儿子的名声有损,而且今日淳安侯的态度更让她担心……她伤心啊。这么多年,她努力地去做好每一件事,讨好每一个人,活得小心翼翼,紧张兮兮,生怕得罪哪一个而委屈着自己。她何尝有过自我,她以为自己当了主母,主中馈便可出人头地,然而呢?因为江珝的庇护,梅氏如此作天作地,却没人怨她,依旧供着养着,连老夫人的脸色都不在乎,可自己呢,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太太身后,生怕惹她不悦。然后老太太是如何对待自己的?这么大的事,她居然都不告诉自己,直接处置了锦湖,利用自己休掉了自己的儿媳! 严梦华有错,可那也是自己的儿媳!就为了不会触碰到余归晚,她竟然休掉了自己的儿媳!那江珝的妻子就算妻子,他江珩的妻子就不算吗?换言之,只有他江珝才是侯府的子孙,江珩就不算吗?儿子是世子啊!可整个府上谁又把他放在眼里了!这是世子该有的待遇吗! 不公,不公,真的不公!她和儿子努力了这么多年,可他们还是他们,不受重视的他们…… 云氏眼泪抑不住地留下,因为隐忍,帕子在手里赚得越发地紧了。她实在忍不住了,恨得锤了石凳几下,可冷硬的石凳怎么会有感觉,到头来疼的还不是她自己。她才不想忍着这疼,可又没错发泄。 然就在此刻,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余归晚,那孩子……好像哪不对啊…… 这几日一直忙着严梦华的事,她竟忽略了。那日乍然见到孩子她就觉得不对,按理来说,余归晚的孩子不过六个多月,六个多月的胎儿,那得多小啊……她记得弟媳也产过一个早产的男婴,生下来满身通红,才有个人型还没个模样呢,可那孩子是足七月了才生下的,怎瞧着余归晚六个月的孩子,竟比她那七个月的孩子还要康健得多呢! 这不合理啊,莫不是…… 68.北上 虽然江珝就在身边, 可归晚每一夜都睡得不踏实, 她总觉得自己一睁开眼睛, 他就会走了。 正月十四那日,江珝比往常回来得早些,擦过身子, 小丫头们还未更换完床铺,他便抱她去了对面的罗汉床上。 她倚着他望向窗外, 明个便是正月十五了,抄手游廊里早已经挂满了灯笼,红彤彤的一片。骁尧也将那只小蛇灯笼点在了廊檐下,万红丛中极惹眼。她轻叹了声:“来的第一个十五, 却赏不了灯了。” 江珝揽着他微诧,问道:“为何是第一个?” 归晚愣了一瞬,随即笑了,道:“我说这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经历的第一次元宵节, 你信不信呀?” “嗯, 信。”江珝含笑, 连个迟疑都没有。 “敷衍!”归晚哼了声, 盯着他道:“那我说什么你都信。” “信。”他笃定道。 归晚笑了。“那我说,我不是这世上的人,我从一个很远的地方来, 不是地域上远, 而是时间上的遥远, 你信不信?” 江珝沉思状想了想,凝眉道:“信。” 见他认真,她拉着他紧张道:“你是不是觉得很诡异?没办法接受?” 他有笑了。“没有,我只是怕你再说我敷衍而已。” “江珝!”归晚娇嗔着唤了声,偏头不理他了。而江珝却捏着他的小下巴转过她头,脉脉地看着她。他眸光温柔似水,潋滟的光波漾动,看得她沉溺进去,无法自拔。“你放心,你说什么我都信。我也不管你是从哪来的,是不是余归晚,我只知道你是我妻子,我孩子的母亲,这辈子除了你我谁都不想要。而且不管这是不是第一个元宵节,往后的十五,都由我来陪你过。” 归晚心暖得化成了水,柔柔地靠在了他怀里。二人相依良久,他吻着她额唤声: “归晚。” “嗯?” “我可能要走了。” 她身子微僵,平静道:“何时?” “明日。” 她蹭地从他怀里起身。“明日?为何这么急?”她害怕的事到底来了,而且还来的这么突然。 “确实有点急,可没办法,初五就该走,可我已经晚了十日了。战事紧要,怕是再耽误不得了。” 这归晚懂,他能陪自己这些日子,都不知道是如何争取来的。只是,她是真的舍不得。心里凉丝丝的,鼻尖莫名有点酸。这可不像她,以前的自己,什么都没怕过,怎这会儿偏就畏惧起来?是因为有了不想失去,不想离开的人?应该是,她从来没这般依赖过他,其实她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人,她也会舍不得。 “那便吧,不要记挂我和孩子,我们都会好好的,一直等你回来。”最后,她克服了所有的情绪,说出了她最该说的话。 江珝又何尝舍得呢,他笑意有些挂不住了,可又怕被她瞧见,于是深深地吻了她额,把自己的依恋安奈了下去…… 这夜,宝儿跟着乳母睡的,二人相拥而眠,都想要彼此休息,可却又有说不完的话。归晚埋怨他,都当爹半月了,也没给儿子起个名字;江珝叮嘱她,他走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太在意他人;她劝他在战场万要谨慎小心,不要惦念着自己和孩子;他捏着她脸蛋儿要求她,一定要给自己去信,但不可是无字家书!听到这,归晚没忍住笑了,道他怎还记仇了呢!他却笑笑,唯是道了句:“带我平定幽州,我定要带你和宝儿回家……” 对呀,她怎么就忘了呢,他北征目的不是为了开疆拓土,而是为了夺回他的故乡。他的故乡不就是宝儿的故乡,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属于北方,那么她自然也会跟随他们,永不分离…… 也不知道是几时,她睡着了,再醒来时天已经微亮了,而身边,枕空被凉…… 骁尧要和姐夫一同北上,昨夜姐姐和姐夫唠知心话时,他去见了父亲。而近日趁江珝入朝领命之时,他又来看了姐姐。 归晚嘱咐他完事小心,一切都要听姐夫的,不可逞强不可莽撞不可任性!骁尧一一应下,神情依旧如往常般淡定,他抱了抱乳母怀里的小外甥,突然有些恋恋不舍了。望着姐姐,那一刻,他眼中的坚韧融化,眸低清澈的像个孩子。 他可不就是个孩子,再坚强,再懂事,他也只是个孩子。宝珞心底一软,伸臂温柔召唤道:“来吧,让姐姐再抱抱你。” 闻言,骁尧沉静的外表绷不住了,他靠了过来,蓦地抱住了姐姐,酸着鼻子道:“姐,这一去不知何时才会回,我会想你,想父亲,还有小外甥的。” “好好,惦念就好,那便愿你姐夫大捷,您们可以早点回来。” “嗯。”骁尧吸了吸鼻,“对了,姐夫说,他怕惹你伤心所以便不回来了,让我卯时去北城门侯他。还有,这是他给你的。”说着,骁尧从怀里掏出个黄灿灿的小金锁。宝珞接过来,金锁的铃铛叮叮,响声清越,她知道这是留给宝儿的,瞧着精致的样式,必是准备了许久了。她翻过金锁背面,两个篆书小字赫然入目,她仔细辨认,是“江淮”——她明白了,这便是他给儿子起的名字,其实他早便想好了!“原主”正是往南京的路上遇到的他,“淮”是他们结缘之地,也是她穿来之所,她明白了他的心意。 时辰到了,骁尧该走了。她也拿了一只锦袋给了弟弟,告诉他,定要交给江珝,可是想想,她又收了回来…… 大军启程,江珝就这么走了。就在要经过城门时,他持缰而驻,调转马头朝南方眺望。他有点后悔没有再见妻子一面了,本以为不见便不会感伤,岂止不见他心里空落落的凄然。他注视着家的方向,良久未动……远处响起了熟悉的铃声,是自家的马车铃铛。他登时全身紧绷,一动不动,连眼都不眨地盯着那渐渐靠近的马车……车上那个大大的“沂”字清晰的那一刻,他心潮澎湃,一颗心似要耐不住地跳出来了,他顿时对那马车有了企盼…… 就在马车停在他面前的那刻,他彻底僵住了,目光错也不错地盯着车帘,直到里面传来一声甜软的“夫君”,他再忍不住了,翻身跃下,一步登上了马车,掀帘而入——果不其然,里面坐着的,正是他相见的人! 他冲得太急,马车被他踩得晃动,归晚险些没仰过去,他赶忙楼过她。兴奋的眸光登时被惊忧掩盖,他嗔道:“你还未出月子,怎么能冒然出来?这大冷的天,若是着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归晚笑了,晃了晃把自己包的像粽子似的裘衣,又掀起了脚下盖着的锦裘,里面堆了好几个暖手。“我不怕呀。”她笑道,江珝一把将她手放下,把她又严严实实地捂了个遍。“胡闹,你真是胡闹!”他责备着她,可心里却是比她脚下的暖手还要暖,唇角都不自觉地挑了挑。 她拉住了他,柔声道:“祖母说过了,往后只要你出征,我便要送你,这一次也不例外。” 江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车外响起了催促声,他捧着妻子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坚定道:“等我回来!”说罢,转身便离开了。他真怕再晚一步,他便走不动了。然就在他上马的那刻,他发现妻子在他的腰间系了个小锦囊。他再次对着马车大喊一声“等我!”便驾马而去。 归晚坐在马车里,听着他马蹄远去的声响,想象他威武挺拔的模样,淡笑道:“我等你……” …… 江珝走后,整个檀湲院空荡荡的,归晚的心也像缺了什么。不过好在还有小江淮,平日里,不是照顾孩子便是听江沛给她讲他各种在家塾发生的事。如是,这日子也不算多寂寞。 二月初,天渐暖,连白日也长了。宝珞终于出了月子。经过这一个多月的进行照料,小江淮也壮实了许多,虽不能和人家满月的孩子比,可总归有个小模样了。宝珞想带着他回武阳侯府看看。外祖母入冬身子便不大爽利,上次来送贺礼还是两位舅母来的,曾外祖母还没见过这个小曾孙呢。 江老夫人不大支持,毕竟江淮太小了,别看养了一个多月了,瞧上去没比足月出生的孩子大多少,毕竟这是大房的长子,也是江家的长孙,所以她免不了要担心。不过转念想想,归晚也不容易,还未出月子夫君便走了,心情定然不好,若是回去见见亲人能开心一些,那便让她去吧,至于孩子,想来同在京中,这路程也折腾不着,多派几个婆子乳母照顾便好,于是她同意了。 归晚一路顺利,回了娘家,小江淮也很贴心,路上没哭没闹,吃了母亲的奶后,便一直睡着。到了侯府时,却醒了。 两位舅母得了消息,早便在门外侯着了,见了归晚都迎了上来。杜氏也侯在正堂,一见外孙女,激动得不得了,话没说出来,眼泪先流出来了。归晚赶紧上前去哄,祖孙二人聊了会儿这心情才算好起来。老太太摸着泪道:“快让我瞧瞧我曾外孙!” 乳母抱过孩子,瞧着那小模样哪像个满月的孩子,老太太心酸,不过小家伙可欢实,顺势抓住了杜氏抚他的手指头,逗得杜氏抿唇笑起来,哼了声:“嗯,还真是像他爹!”一旁的何氏闻言,也接了话。“可不是像么,你瞧瞧这小模样,才这么大点便眉眼分明,小鼻子挺直挺直的,可不是像他父亲,嗯,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的!” “瞧二嫂说的,哪有那么夸张!”梁氏撇嘴,于是也贴了上来,大眼一瞧,呵了一声,笑道。“哟,还别说,这一月不见,出息了呀。可不是像极了云麾将军!”感叹中,想起了归晚和江珝的前因后果,啧啧道,“缘分这东西还真是天注定,你说说,谁成想这兜兜转转,兜兜转转竟又转到了一起,怎么就会这么巧!”虽然曾经女儿的事,梁氏心里怀怨,可眼见着不止江珝,连整个沂国公府都把她捧在手心里疼着,她不放下也得放下了。可即便如何,可还是忍不住试探道:“归晚,你就没想过,许是他一开始就知道是你,所以才非你不娶的?” “没有,真的是巧合。”归晚淡笑,也没再做其它解释,便和大伙聊了起来。 这毕竟是外孙女的第一个孩子,杜氏怎么都喜欢不够,可无奈孩子太小,不能久留,归晚没待多长时间便要回去了。杜氏依依不舍,嘱咐着,往后天暖了便再回来,归晚含笑应下了。 归晚带着一众人上车,和送到门外的祖母和亲人们道别,便踏上了回去的路。 许是喜欢马车悠悠的感觉,小江淮又睡着了,归晚也阖目休息,然就在此刻,马车猛地一晃,停住了—— 69.吐露 马车刹得太急, 归晚险些没朝前栽出去, 她惊声问:“怎么了?” 林嬷嬷挑帘看了一眼, 道:“好似前面有人, 挡住了车。” 归晚也透过车帘缝隙瞥了一眼, 没看清什么,怀里的孩子却动了, 皱着小眉头便要哭,她赶紧轻拍哄着他, 并对林嬷嬷道:“下去看看吧, 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林嬷嬷应声,可未待她动身, 马车又继续前行了。 小江淮到底还是哭了, 摸摸小被子,他是尿了。归晚也顾不得许多,赶紧让小丫鬟拿尿布来, 让乳母给他换了。 换了换了,可小家伙如何都哄不好,嬷嬷道他许是饿了,趁着还未到公府, 归晚解衣给他喂起奶来。果不其然, 吮着母亲, 小江淮安静多了。瞧着他憨憨的模样, 两只小腮一鼓一鼓地, 她会心笑了, 点了点他的小鼻子,道:“跟你爹你一个脾气,犟得很呢!” 正喂着,车戛然而停,归晚惊。这是又怎了?今儿出趟门怎么这么不顺呢。 “少夫人,到了。”车外,马夫低沉着声音道。 归晚蹙眉,警惕道:“到哪了?沂国公府没这么近吧!” 外面车夫没言语,林嬷嬷起身便要去掀帘,却被归晚一把按住,摇了摇头。林嬷嬷看着还在吃奶的孩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然就在这时,随着一声熟悉的“归晚”,车帘被挑开了,惊得林嬷嬷赶紧挡在了归晚面前, 二人同时望向车下,愣了,面前不是别人,正是薛青旂—— 望着车内的一幕,薛青旂也僵住,透过面前的林嬷嬷,他只看得见归晚的半张脸,他目光扫视,瞧见了她半裸的雪肩,再向下……他赶紧甩下车帘,尴尬道了声:“抱歉。”接着又道,“到地方了,下车吧。” “到哪了?我为何要下车。”归晚端坐在车内,镇定从容道。 薛青旂没回答,依旧道:“下来吧。” “不下,我只回沂国公府。”她冷声道。 “你不下,那就只有我上去了。” “你敢——” 话未完,青旂已经掀帘上来了。归晚还在抱着孩子,他侧过脸去,蹙眉道:“你没别的选择,沂国公府的人都被我押下了,我不会放你走的,你跟我下来吧。”说着,他瞥了眼嬷嬷身后,露出的襁褓,低声道,“孩子太小,别吓了他。” 双方僵持,归晚挑帘看了一眼,朱门深宅,不是薛府,她没见过,但猜也猜得到,应该是薛家的别院。她望望围绕的护卫,果然一个眼熟的都没有,再朝远处,连个人影都难见,地处偏僻,怕就是她喊也不会有人听见,就算听见,如此架势,谁敢管。 权衡之下,她决定听他的,于是整理衣衫,趁这空档乳母去帮她抱孩子,她却一把扣住,惊了乳母一跳。 车夫护卫都能被收买控制,她谁也不信了。从现在开始,她绝不会撒开自己的孩子。 她只能简单地把衣服提上,连系带来不及系,抱着孩子下车了。外面寒气逼人,吹得她一个激灵,薛青旂赶紧把自己的裘衣解了下来,甩开披在了她身上。他拉紧衣襟的那刻,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凝了一瞬,将那孩子也包了进去,带着她入了别院。 入门前,归晚顿足,朝后看了一眼,随即入门了。 薛青旂将她安置在了正房稍间里,整个正房的地龙都燃得火热,一入室便如暖春。看来薛青旂早便准备好了,今日的事都在他的计划内。 归晚赶紧把孩子放下,摸了摸他的小手小脚,还好都是热乎的,她一颗心放下了。 小江淮太小了,若不是因为他,归晚今日如何都不会妥协的。她坐在床边哄着,见孩子不闹了,她看都不看薛青旂一眼,漠然问道:“你究竟什么意思。” 薛青旂望着她,道:“我只是想要回属于我的……” “哪个是属于你的!”归晚回首,冷目瞪着他。 薛青旂不躲,直视道:“你,还有孩子。” 归晚蓦地冷笑一声,无限嘲讽。“我是江珝明媒正娶迎入门的妻子,我们有婚书在。这孩子,骨子里留着江家的血,与你何干!” “孩子是我的。”薛青旂平静道了句。 这话一落,把房里人都吓了一跳。嬷嬷愣住,跟进来的乳母更是惊得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归晚眉心登时拧了起来,呵斥道:“薛青旂,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胡说。你不是为强人所虏,当初在江宁找到你的人是我,寻到你之后,我们便日夜在一起,你若有孕,这孩子还能是谁的?” “胡说!我们根本什么都没发生!” 薛青旂依旧淡定。“你在江宁便是每日浑噩,真的还记得一切吗?” 这话把归晚问住了,原身落水后便命悬一线,回京的路上不堪劳顿终了去了,她也是那个时候穿来的,所以她的记忆是从汴京开始的,江宁的事,她怎么可能记得。 她沉默半晌,还是冷笑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不是为强人所虏,这孩子就是江珝的,不论当初遇到的,还是今日我所嫁的,一直都是他一人。况且我自己的孩子,我知道他是谁的。”说着,她温柔地拍了拍昏昏欲睡的儿子。 薛青旂淡淡一笑,走上前,嬷嬷想阻止却被他身边的小厮拦住了。 归晚双手下意识抓紧了孩子,可他并没在意,唯是单膝跪在了她面前,她想推开他,却又不敢撒开孩子,只得警惕地盯着他。 他平静地拣起了她衣襟上垂下的系带,动作温柔地理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替她系上了。他望着她膝轻叹了声,仰头看着她勾唇道:“你到底还是信他不信我。” “他是我夫君。” “可我也曾是你未婚夫,如果没有他,我便是你夫君。” “这世上没‘如果’。”她冷若冰霜道。 太冷了,她比这寒冬还冷。有那么一刻,薛青旂崩不住了,他垂头,额抵在她的双膝上。归晚怔住,忙要躲,却被他按住了。他幽幽道了句:“归晚,我做错了什么?” 他脸朝下,她看不见他神情,可这话却让人听出了凉苦之意。 归晚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他却继续道:“知道你有孕,我惊,可我却从未动摇过娶你的心。我不介意,只要这孩子是你生的,不管是谁的,我都会当做自己的孩子,绝不会亏待他半分。 我明白我错在拖延了时间,可这不是因为我不想娶你,是因为无论如何争取,我都没办法说服双亲迎你入门。我不想委屈你,我想要你光明正大地入我薛家门,所以怕你忧虑,我便瞒了你,独自与父母据理力争。然直到皇帝赐婚后,我才知道,原来真正拖延时间的是他们!” 薛青旂冷笑,额头依旧抵在她双膝上,她甚至感觉得到他隐忍的颤抖。 “我真傻,我还在为早一日晚一日娶你而争,然而他们就没想过要我娶你!甚至在江珝提出要娶你的时候,我父亲竟然是第一个支持的人。”他现在不只是身子在抖,连声音也不稳了。 “我不甘心啊!我怎么能甘心,你是我未婚妻,我的至爱,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要嫁他人……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江珝吗?我不怕你笑我痴,我竟夜夜在梦里梦到被赐婚的是我,是我娶了你,我甚至不愿意醒来。 我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去找你,我要带你走,再不回京城。我们可以回杭州,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与你相守一生。什么身份地位,我都不要,我只想要你!”说着,他抱着她腿的手更紧了,他干脆把脸都埋在她双膝间,压抑地喘着气。“可你一句‘缘分已尽’便将我挡了回来,我心都碎了……” 归晚无奈看着他,平静道了句:“人不能活得那么自私,我还有家人。” 薛青旂僵住,随即猛然抬头,他双眼通红的看着归晚。“我知道,所以我找到了骁尧,把他藏了起来。” “你不仅将他藏了起来,你还误导他,让他恨江珝。”归晚冷道。 薛青旂苦笑。“我是有私心,江珝夺了你,我不想再失去骁尧。可我这么做也不仅仅因为这个,我必须把骁尧守住,只有我把他藏起来,我父亲才找不到他。” “你父亲?”归晚愕然。 “对,我父亲一直在找他,不仅是他,还有你。你还记得当初你被跟踪吗?也是他派人做的,他想捉住你们,利用你们来威胁你父亲。” 这刻归晚都懂了,她叹声道:“所以你今儿截我来,也是要把我藏起来吗?” 闻言,青旂愣了一瞬,随即笑了。他望着她,目光温柔,恋恋不舍,终了蹙眉摇了摇头。“我不会留你,你和骁尧不一样,你若不见了,我父亲第一个就会怀疑我,我留你便是害了你。” “那今日这是……” 青旂不止眼睛,连眼眶都红了,压抑着嗓音道:“我憋得太久了,我只想把话都说出来……我想问问,我到底错在了哪?” 说罢,他阖目垂下了头。归晚心情沉重,感叹道: “这就是命运,阴差阳错,身不由己……” 70.命运 “这就是命运, 阴差阳错,身不由己。”归晚无奈道。她转头看向儿子, 轻拍他入睡,目光婉然,平静无波。 薛青旂就这么看着她,这一幕, 正是他头脑中所憧憬的,如果江珝不曾存在该多好, 那么他望着的便是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他深吸了口气, 稳了稳情绪, 沉声道:“归晚, 命运不是不可改变, 你跟我走吧。” 闻言, 归晚拍着儿子的手顿住, 她没看他, 轻叹道:“不可能。” “我一定可以救出你父亲还有骁尧的, 我带着他们一起走。”青旂贴近她, 道。 归晚转头, 平静地看着他。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毕竟她已经不是他曾喜欢的那个人了, 那个“余归晚”已经走了, 而且彻彻底底地消失了。“薛公子……”她唤声, 他却皱眉, 她微笑道,“我不是刻意要与你保持距离才这么称呼你,因为我真的对你不熟悉。如你所言,我忘了,真的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如果不是外祖母和舅母们提起你,对你我可能连想都想不起来了。所以我说有缘无份,不止是因为赐婚的事,还有便是你我的关系。对你,我真的找不到当初的感觉了,甚至说是一点感觉都没有……有点无情,但这就是命运,你改变得了吗?” “我不信记忆能抹得一干二净!”薛青旂抵触。 归晚却笑了。“这世上离奇的事多了,不会因为你不相信便不存在。”比如她换了个灵魂,连她自己都不信,可这就是发生了。 “就算如此,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不可能!” “为何?” “因为我离不开江珝。”归晚毫不犹豫道,“他是我夫君,更是我至爱。” 薛青旂彻底梗住了,良久,他长舒了口气。“你爱上他了?” “是。” “何时?” “说不清,许是知道他孩子父亲的时候,许是知道他爱上我的时候,许是他出征时,许是被跟踪那日,他救了我……或者更早。” 薛青旂点头,凉声道:“所以我还是输了。” “感情的事,哪有输赢,所以我说这就是命运的阴差阳错。”归晚认真地看着他,道,“你今日能把话都说开,我很安慰,彼此不必带着误会了。 ”说着,她抱起了孩子,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薛青旂犹豫着,他盯着她怀里的孩子问道:“我能抱抱他吗?” 归晚抵触,而薛青旂确实一脸的诚挚,她踟蹰须臾,并没有把孩子给他,而只是拨开襁褓,让他看了一眼。这就是那个和他失之交臂的孩子,也是江珝的孩子。虽他恨江珝,但他一点都不怨这孩子,因为这孩子也是她的…… 他望了小江淮良久,最后低头,在归晚的惊忡下,他亲了那孩子的额头,慈爱道:“宝儿,我不会放弃你的。” 闻言,归晚心头一紧,抱紧了孩子,朝后退了一步。她以为他是反悔了,怎知他喝令一声,几个护卫便送归晚及一行人出门。他没跟上去,唯是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我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但这一次,我可能要说声抱歉了……” …… 虚惊一场,归晚提悬着心回了公府,因为惊悸,所以这孩子一整夜都没离开过她怀,直到第二日一早,给孩子喂过奶,她才放心的让乳母抱去了。洗漱过后,刚用了早饭,便听东院来唤,老夫人要二少夫人带着孩子去一趟。反正也该去请安,归晚便去了。 才一入正东院二门,便听见正堂里又人语声,果不其然,刚掀开正房的门帘,只见除老夫人外,二房和三房的人都在。她们到得可是早,只是望着归晚的目光颇是耐人寻味。 归晚给老太太请安,方要乳母抱着孩子给曾祖母施礼,却被老太太打断了,问了句:“你昨个去哪了?” “回武阳侯府了……昨儿个一早我和祖母通报了啊。”归晚茫然应。 “那离开武阳侯府之后呢?”老太太追问。 归晚愣住,心里隐隐察觉了什么,垂眸思量片刻,平静道:“去见了个人。” “谁?” “薛府公子,薛青旂。”她举眸,坦然道。 江老太太没说话,唯是深叹了一声,倒是一旁的宋氏哼笑道:“哟,原来果真是见前未婚夫去了,这璞真才走几日啊!” “三婶母,话不是这么说的。”归晚镇定道,“我是见他了,但这都是意料之外的事。” “意料之外,不尽然吧。听护卫道,侄媳带着孩子去了他别院,留了好一阵呢。”宋氏漠然道,随即哼笑,“别院?若是偶遇,那薛府亦或茶楼,哪个不能去,偏去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别院去?” “真的不关少夫人的事,是薛公子将她和孩子劫去的!”杜嬷嬷忍不住,争辩道。 江老夫人闻言惊住,关切问道:“他为何要劫你去?” “还能因为什么?余情未了呗!”宋氏嘴快,又来了句。 瞧着宋氏一副不嫌事大的模样,归晚无奈暗哼。可她说得毕竟也没错,可不就是“余情未了”。 “是,薛公子见我确实是因为曾经的事。”归晚面对老夫人,神情认真道,“祖母,我们曾经有过婚约,也曾是青梅竹马,因为赐婚的事,薛公子不能释怀。可这件事我也阻止不了。但于我,自从嫁入江家,不敢说与夫君琴瑟和鸣,却也是情义互通,彼此信任。我和夫君心中都只有对方,往昔的事,都过去了,我此生愿望便是与夫君、孩子相守一生。” 这话说得老夫人沉默了,她和江珝的恩爱是有目共睹的,那个不称赞,她也不信孙媳是这样的人,何况还有江珩的事在前…… “而且我也是身不由己,他拦下我的马车,我带着孩子没办法不从。这件事我也是受害的那个,毕竟我是被他挟去的。”归晚委屈道。 江老夫人紧张了,关切问道:“他可有为难你?” 归晚淡笑摇头。“没有,他只是想和我说明以前的误会而已,因为避嫌我一直躲着他,他才出此下策,不过好在他只留了我片刻,话说完便送我离开了。” 江老夫人放心了,含笑点了点头。而一旁的宋氏却哼道:“就这么简单?好不容易把这扣下了,说放就放?” “那三婶母还盼着我们发生什么不成?”归晚反唇相讥道。 宋氏窘迫,瞪了她一眼不吱声了。 “是误会就好,往后小心些便是了……”老夫人慈笑安慰,嘱咐她往后再出门,定要多带些人,以防万一。 这事便过去了,宋氏也不在说什么,毕竟又不是她儿媳,她插嘴无非是看不惯,管不住这张挑剔的嘴而已。老夫人不计较了,她还挑什么理。大伙都散了,可有人不想这事过去—— “你们当初,到底有何误会?”一直坐在东侧椅子上沉默的云氏问了句,她盯着归晚又道:“想来这误会不小吧,不然如此兴师动众,只为说句话而已?” 归晚愣住,随即冷笑道:“侄媳过去的事,二婶母也要管吗?” “也不是二房的人,就算是我儿媳,我也管不了你过去。可若这‘过去’遗祸今时,甚至波及公府,那我便不得不问问了。” “二婶母放心,所有的一切都已解决,绝无遗患。”归晚从容道。 云氏笑了,道:“果真如此?”说罢,她看了眼正抱着孩子的乳母,问道,“昨个二少夫人被劫,你可在?” 乳母瞥了一眼,怯怯点头。“在。” “那他们都说了什么?” 乳母咽了咽口水,余光忐忑地瞭着归晚,皱眉道:“奴婢站得远,听得不大清,但奴婢听到薛家公子说,说……” “说什么?!”云氏喝声。 乳母阖目咬牙道:“说咱家小公子是他的孩子!” 71.婆媳 这话一出, 无疑一颗平地惊雷,炸开之后,房中鸦雀无声—— “放肆!这造谣的话你也敢说!”江老夫人怒斥道。 乳母吓得瑟瑟发抖,忙解释:“不是, 不是我说的,这话是薛家公子说的!他还说,二少夫人其实早在江宁便有孕了……” “越说越离谱!”江老夫人气得不去看她, 身边的下丫鬟赶紧去劝。而云氏却不以为然,道:“你接着说。” 那乳母瑟瑟看了眼怒不可遏的老夫人,又看看沉静若水的少夫人,小声道:“薛家公子说,他在江宁找到二少夫人后, 两人整日都在一起,直到回京,所以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少夫人便有孕了,那孩子是他的……” “然后呢?”宋氏也来了劲头,问道。 “之后薛公子便跪在少夫人面前,给她系了衣带,他头倚在少夫人膝上,说了什么,奴婢也听不清了……” 系衣带,相依……宋氏听得直啧舌。此刻, 江老夫人气得喘息都急了。若二人因着旧情而见, 也就见了, 多少还能理解,可这孩子……她接受不了。她抚着胸口道:“胡言,一派胡言!” 宋氏眨着眼睛看着归晚,她却连个解释都没有,沉默不言。难不成这都是真的?此刻便是话再多,宋氏也不敢轻易开口了,兹事体大,可是涉及到江家后嗣啊。想到这,她视线忍不住投向了那个孩子。 然而云氏也在看着孩子,她静候须臾,待江老夫人喘息匀了些后,镇定道:“母亲,这话不是不可信。” “你也跟着参合!”老太太怒道。 宋氏起身,朝抱着孩子的乳母走去,林嬷嬷下意识要去拦,却被一旁的小丫头拦住了。 而归晚此刻终于动了,她转身盯着宋氏,眸色深不见底,冷若冰霜。宋氏被她这眼神看得一怔,倒也没碰小江淮,唯是打量着他对老太太道。“母亲,当初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你我都见过了,虽它是早产,可才六个月啊。六个月的胎儿,也就刚有个模样,您觉得他像六个月大的孩子吗?” 这话说的,老太太愣住,视线也落在那孩子身上。 “还有,六个月出世,就算满月,也未必有个足月孩子大小,您瞧瞧江淮,可康健得很呢!” “我孩子养得好,二婶母是看不过去吗?”沉默良久后,归晚冷不丁地道了句。 她平静地走过去,从乳母怀里接过了孩子,瞪着她道:“当着孩子的面,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呢!” 乳母愣住,转头望向老夫人和云氏,迫切道:“我说的是真的,都是真的!”说着,她还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锦囊,打开,倒出两只小金锁。“我真的没有胡说!昨晚上林嬷嬷还来我房里,给了我这对金锁,说是送我家里的儿子的。我不敢要,她便威胁我,要我守口如瓶,昨个听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说。” 林嬷嬷闻言,目光鄙夷地剜着她!哼道:“胡说,我才没给你!” 乳母愣住了,无助地看向云氏。云氏道:“到了如今,你主仆二人还在狡辩。” “我为何要狡辩?”归晚反驳道。 她知道自己落入圈套,即便是清白,这件事她也解释不清,若是道自己嫁入前便有孕,就算解释了她和江珝的事,也不会有人信,毕竟太离奇了,比起更贴合实际的薛青旂,她们一定会倾向他,所以她决不能认! 归晚抱着孩子上前,走到老太太身边。“祖母,您看看淮儿,不要说满月,便是足月的孩子,如他眼下这般,也不能算是大了吧。我们早产,生死一劫,已经够可怜了,二婶母还要拿这个做文章吗?” 被归晚指责,云氏不干了,道:“是我做文章吗?明明是你自己瞒天过海,我可见过六个月的胎儿出生,根本不是他的模样。” “您见过几个?您怎就知道是她就一定是六个月,我不是呢?” “这……反正就是不对!”云氏喝声。 归晚冷哼,面对大伙道:“当初我有孕的时候,大夫说得清清楚楚,难不成他也说了假话。他是公府的府医,可不是我买得通的。再者我有无身孕,二公子会不知道吗?他的脾气大伙都清楚,若是我有隐瞒,他岂还容得下我!” “谁知道璞真是不是也被你迷得没了心智!”云氏道了句。 归晚望着她,平静道:“也?二婶母为何要说也?您是还记恨着世子爷的事?难不成就是因为这件事你冤我?” 云氏怔。“胡说!这与此事有何关系!余归晚,你不要狡辩了,人证在这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说着,她望向了乳母。 乳母低头不敢抬,归晚却冷哼道:“一个贼,说话可信么!” 这话一出,大伙都愣住了。她接着道:“你看看那对金锁刻印的是什么?是‘武阳侯’的标记,那是我外祖母特地给我儿订制的,我怎么可能给你。我今儿一早还在找这对金锁,想要给淮儿戴上,转头便不见了,这房里常进的不是林嬷嬷就是你,还不是你偷的!你偷主子的东西,居然还在这诬陷我!你到底是何居心!” “不是啊,不是我偷的,真的是林嬷嬷给我的,我没拿。”说着,她跪在了二夫人面前,求道:“二夫人,您帮帮我!帮帮我啊,我真的没拿!您知道的,那对锁不是我拿的!” 她苦苦哀求,却被云氏甩到了一边:“我哪里知道去!” 乳母没辙了,只得又跑到林嬷嬷面前求着,问道:“林嬷嬷,是你给我的,是不是,你倒是应一声啊!” 林嬷嬷鄙夷地看着她,应一声?可能么?帮着她去害表小姐,真是异想天开。得亏表小姐思虑周到,就怕乳母被人利用,所以才想了这个办法,给了她那对侯夫人给的金锁。若是乳母守口如瓶,那她不但平安无事,还能得到一对价值不菲的金锁;若是她心术不正,那就是今日的下场! 乳母苦苦哀嚎,死活不肯认那金锁是偷的,可事实在这摆着,大伙心也乱了,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才对,老太太更是心焦。 云氏看着归晚,没想到她嘴巴这么厉害。不过既然自己决定迈出这步了,就得坚持到底,没有退路了。云氏冷笑点头,“好,你不认,我有办法让你认。”说着,她唤了一声,只见堂下一身穿湛蓝细棉夹袄的妇人款款而上,她垂着头迈入,就在她扬首的那幕,大伙都惊住了—— 面前站的不是别人,正是大房曾经的儿媳——苏慕君! “你怎么来了!”宋氏盯着容色憔悴的她问道。 也不知道都经历了什么,苏慕君再不是曾经那个风致嫣然的姑娘了,她皮肤黯淡无光,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鬓已霜华,脸颊上还有几处抓痕,整个人瘦的像个怨魂,瞧着都心悚。不是说自打她被关进郊外后山的小祠堂便疯了吗?眼下除了瞧着没个人样,状态还好啊。 苏慕君乖巧了,再没往日的明艳和气势,她瑟瑟地看了眼二夫人。 “是我把她唤来的。”云氏回道,接着望着苏慕君问,“把你知道的都说了吧。” 苏慕君木然点头,然看向归晚的那刻,她眼里皆是怨气,她安奈道:“我知道因为我对江珝的感情,大家都怨我,我是不死心,我留在公府这么多年,为的便是他。所以每次他回到公府,我都会有意关注他的一切。你们笑我也好,瞧不起我也罢,我承认我一直派人盯着檀湲院的一举一动,他们成婚之初,根本都没有同房,那孩子怎么可能是他的!一直在他出征之前,他都没碰过她!” 堂上再次陷入沉默,老夫人犹豫了,她问道:“你这话可有证据?” “问问当初我身边的丫鬟便知道了。”苏慕君应道。 宋氏哼笑,“你都走了,谁还会留你的丫鬟 !” “三夫人,洞房之夜江珝离开,您不是也听说了么!”苏慕君道。 “这怎还扯上我了!我也不过听说而已,人家如何过得,我可不知道!” 宋氏哼道,“再说了,这话你早怎不说!” “我说了有人信吗?”苏慕君无奈反问。 “那你以为你现在说了,便有人信了么!”堂外突然传来一声厉喝,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引得大伙惊愕望去。 梅氏居然来了…… 72.闹剧 梅氏不慌不忙入堂,视线对上归晚那刻, 无喜无怒, 平淡极了。她给老夫人请了安, 便入座了, 眼睛错也不错地盯着曾经陪伴自己多年的大儿媳。 苏慕君心中有愧, 不敢看她,垂目躲着。 刚被关进小佛堂时,她怨气极重, 不仅恨余归晚,便是连婆婆也跟着一起恨了。可受了这半年多的苦后,渐渐沉淀下来, 她才渐渐意识到梅氏对她的好。其实她真的是一直拿自己当女儿,她是让自己出去应对府里那些人,可却从未为难过自己……不管在哪,做什么, 她都会带上自己, 原以为是她骄矜, 之后才想明白,她是怕自己孤单。 而且苏慕君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自己在佛堂里的吃穿用,不少都是梅氏偷偷补给的。 所以, 把所有的仇恨都抛出去, 苏慕君静思, 从小到大, 便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也包括在内,怕没有一人如梅氏对她上心了。 可人啊,总是失去了才知道好,想珍惜却又来不及了…… “苏慕君,谁让你来的!”梅氏冷声问。 苏慕君不敢答。苏府不肯收留她,她回不去了,只能苟存于沂国公府,所以他不敢背叛当家主母,只得硬着头皮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为何?”梅氏追问。 “我来说明事实……”苏慕君底气不足了。 梅氏冷笑一声。“你的话还可信吗?” 苏慕君沉默不语,梅氏接着道,“当初你走时我是如何嘱咐你的,你若还想有个容身之地,便管住自己的嘴,自己的心!” “母亲,我……” “我不是你母亲!”梅氏驳了句。苏慕君心登时一紧,眉心越蹙越深。然梅氏又道,“苏慕君,我能忍你一次,忍不了你第二次。之前你是沂国公府的媳妇,我可以教育你,然现在你和公府再没半点关系,我也没必要再顾忌什么了。你可想好了今日所说的话,你确定你说的皆为事实?若有半分不真,我都不会放过你,直接将你送官,告你个造谣诽谤!到时候看谁保得了你!” 梅氏厉喝,苏慕君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乍然道:“我错了,大夫人,老太太饶过我吧,我不该胡说八道!其实我没有证据,二公子和二少夫人的事,也只是凭空臆测而已,是我妒忌二少夫人,所以一直认为二公子对她无情……”她哽住了,“可我错了,其实二公子一直将她放在心头,她才是他最重要的人,是我不肯承认罢了,我不想承认……” 苏慕君毕竟受过刺激,她瘫地而哭,嘶声裂肺如何劝都劝不住。见她精神再次崩溃,众人也是无奈,只得拉着她要带她下去,而梅氏制止。 这事不能就这么完了。 她上前,蹲在地上轻叹了声,给她搽了泪水,平静道:“你这又是何苦呢,过去都过去了,有些命中注定的事改变不了,那咱便换个活法。江珝不是你的,你何必执着,非要用那得不到的东西来惩罚自己。他们不好过,你便好过了吗?喜欢是成全,不是占有。你是希望心里的人尊重你,在意你,还是希望他们恨你……” “母亲,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苏慕君抱着梅氏,“我去佛堂的时候就知道自己错了,我对不起您,更对不起大公子……” “你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青春韶华啊,你就这么浪费了。我若不心疼你,岂会劝你改嫁。若知道你是因为江珝执着,我如何都不会留你,不是因为怕今日这些事,是为你而惋惜,不想耽误了你啊。”说着,梅氏眼眶也红了。 苏慕君越哭越伤心,如同暴雨倾泻,洪水泛滥,她要把窝在心里的愁、苦、郁、恨,以及一切让她陷入深渊的念头和情绪都释放出来…… 她抱着梅氏哭得满室人揪心,云氏愣了,宋氏觉得心烦,在她眼苏慕君已然是个外人了,何况她做过那么些不入眼的事,还有什么资格在这哭。就算她真心悔改,那也是他们大房的事,回去哭好不好,非在这煽情,也不知道梅氏怎么想的,余归晚的事还没完呢,这到底是要闹哪出。 宋氏别扭,可见老夫人没说什么,她也只得在这受着。直到苏慕君哭不动了,梅氏才拉着她起身,缓声再次问道:“你告诉我,你今儿到底为何来?” 闻言,苏慕君怔住,满眼含泪,哽咽声都戛然而止。 “你还不想与我说实话吗?”梅氏冷目盯着她道。 苏慕君皱眉,她不想再对不起梅氏了,于是心下一横,转头望着宋氏道:“是二夫人,是她让我来的。” 这话一出,满堂鸦雀无声,大伙目光齐齐投向云氏,看得她头皮一阵阵发麻。“胡说,我可没叫你来。” “你是没叫我来,可我若是不来,你便断了我在佛堂的供应。”苏慕君对着老夫人道,“老夫人,是二夫人来佛堂见我,问了我关于二公子的事。二公子成婚之初,我是派人盯着来着,可都被二公子发现,打发回去了……二夫人要我一口咬定两人没有洞房,她说二公子现在不在,没人能够给二少夫人证明!” “母亲,她瞎说的!”云氏有点急了,转而对着梅氏道,“大嫂,您也说她的话不可信啊!她这会功夫翻来覆去,都撒了几个慌了!” 云氏说的是,老太太真的不知道该信谁的了,连宋氏也觉得这事乱极了。 苏慕君不甘心,争辩道:“我这话说的是真的,二夫人真的去找我了,就是两天前。” “谁能证明?!”云氏吼道。 “我能证明!”堂下,世子江珩唤了声,他入堂拜见了各位长辈,望着母亲道,“我能证明,前日酉时,你说回外祖家,我一直跟着你,亲眼见你先去的郊外佛堂,而后才转去的外祖家。” “江珩!” “母亲,你没必要这么做。我的事和二嫂一点关系都没有,一切都是因我自己不争气,你何必如此害她?” “我害她?”云氏哼声,冷笑道,“是,我是因为你的事情记恨她,若不是她的存在,严梦华不至于闹到这般,也不至于让你名誉扫地,更不会让江家唯一的后流掉!锦湖的孩子不仅是我的孙儿,也是江家唯一的后!她余归晚的孩子就不是江家的!” “母亲,您过分了!”江珩道。 “是我过分了,还是你们一个个都被蒙蔽了双眼!这时间根本就对不上,还有那乳母已经道了,这孩子分明就是薛青旂的,你们为何就是不信呢!” “我发誓!”归晚默默上前,抬手对天起誓。“我拿我自己的命,还有我孩子的命起誓,这孩子若不是江家的,我们母子二人皆为天地不容,此生……” “胡闹!”老太太厉声喝止。“哪有发这种毒誓的!那可是你的骨肉!那是……江家的孩子!” “对,就因为是江家的骨肉,我坦坦荡荡,所以我敢发这个誓。”归晚冷静道。 “不是,是薛青旂的!那孩子是薛青旂的!”云氏依旧不甘心,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薛青旂都告诉我了,那孩子就是他的,你们一路从江宁回来的时候你就已经怀孕了,不然咱们把武阳侯府的人请来,看看他们如何说!” 眼看云氏胡搅蛮缠不肯罢休,还没待老夫人发话,梅氏怒了,她大喝了声:“你有完没完!”这一声喝,把云氏吓得一个激灵。 “你自己孙儿没了,便也要害我的孙儿吗?云氏,我告诉你,今儿有我在你别想动我儿媳和孙儿一下,想往我大房泼脏水不可能!我今日便告诉你,我是长房长媳,大爷虽不在了,可不等于这家我没说话的权利了。况且这是我大房的事,有我在,还轮不到你一个婶母插手!你这胳膊伸得也太长了吧!” 一番话怼的云氏哑口无言。众人也意识到了,往昔云氏插手大房,那是因为梅氏逃避,云氏作为主母不得不管理。可如今梅氏站出来了,哪还轮得到她,别说大房的事,若是梅氏要讨回中公,云氏也不得不给,毕竟大爷江懋才是真正袭爵的侯爷。 云氏一泄气,胜负已分。 一场闹剧啊!老太太揉着又疼又紧的脑仁感叹,带着嬷嬷退下了。而宋氏呢,眉心仍拧了个疙瘩。闹到最好,看着好似这事说明白了,当然是余归晚胜,云氏败。可面对这结果,她心里不免犯起合计来,怎都觉得云氏说得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呢?可合计又如何,她不是大房的,更不是主母,除了看热闹她也没那权利管,于是冷哼两声,也离开了…… 梅氏遣人把苏慕君送回佛堂,她望着二夫人,淡定道了句:“好自为之吧。”说罢,转身便走。 云氏不甘心,在她身后喊了句。“大嫂,你早晚会后悔的!” 梅氏回首看了她一眼,没应声,唯是对一旁的归晚道了句:“你跟我来吧。”便离开了…… 73.醒悟 归晚跟着梅氏去了睦西院, 一入正堂,梅氏便将下人都遣了出去,她关上门,让归晚坐在了自己的对面,盯着她冷道了句: “说吧,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归晚愣住, 望了她良久。梅氏淡定得看不出一点情绪来,归晚深吸了口气, 垂眸道:“是江珝的。” 梅氏“哼”了一声。“还不说实话吗?我了解江珝,他娶你是有目的的, 所以苏慕君的话不是不可信。不管梅氏说那孩子如何,但我清楚, 你在嫁来之时便怀孕了。”见她一副质疑的神情,梅氏继续道:“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来睦西院吃饭吗?那时候给你端了桂圆米仁粥, 可却被嬷嬷拦了下来。那东西, 只有有孕身之人不敢吃。” 闻言, 归晚沉默了。 沉默也可以当做是一种承认。梅氏勾唇, 脸上浮出一丝说是讽刺, 却又颇是凉苦的笑来。“你肯定会问,为我我早没有说。我是不待见江珝,但我不是不清楚自己的处境。我再不想承认也不行,我确确实实得靠着江珝, 我是不管大房, 但也不会外面的流言蜚语毁了大房, 这是我为大爷唯一能做的了。所以我一直在守着这个秘密。但是,我再怨江珝,他还江家人,我再糊涂也不会容忍你一个外人来欺骗他的。” “我没有欺骗过他。”归晚从容道。 梅氏警惕地看着她,问道:“所以江珝知道这件事。” “知道。” 梅氏安心点头,随即想了想,又问:“那这孩子到底是谁的?” 归晚直视她,镇定道:“江珝的。” “余归晚!”梅氏喝了声,“你就是不肯说实话了是吧!你是想彻底毁了大房么!” “母亲,我说的是实话,这孩子确实是江珝的。”归晚深吸了口气,语气渐渐缓和下来,“既然您想知道原委,那我便告诉你。许您不信,可这就是事实……”说着,宝珞将曾经的事情都道了来。 梅氏听得目瞪口呆,全程都没有插一句话,直到归晚说完最后一句,她仍是怔愣了许久,迟迟没缓过来。 “我知道这事离奇,让人很难相信。可事情就是这么巧,而且还有禹佐和我弟弟作证,当时他们都在。还有,当初江珝暗中满京城找个女人的事,您可曾听说了?那个女人就是我。” 梅氏确实难以相信,她无奈笑道:“这天下真的有这么离奇的事?” “是。”归晚应,“这便是命运弄人吧,不过好在我们仍走到了一起,也是老天眷顾。” 到底是“命运弄人”还是“老天眷顾”,梅氏都不在乎,既然江珝认下这个孩子,那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自然也会认下。她平静了下心情,可又一份愁绪缭绕,涌上心头,她眉心笼了起来。 “这件事,云氏怕是不会罢休的。”梅氏忧虑道,“你别看她平日乐呵呵的,其实要强得很,又记仇。这事若是她真的错了便罢,可偏她握着真相还吃了亏,丢了这么大颜面,想来她都不会咽下这口气的。她和宋氏不一样,宋氏把所有话都放在嘴边,心里不存事。而云氏恰恰相反,那些爱往心里藏话的人最容易钻牛角尖。” 归晚也意识到了,若是深究,自己的事到底是经不住推敲的。她想了想,垂眸道:“不然我便把实话说出来吧,管它结果是什么,总之我问心无愧。” “不行!眼下江珝不在,你就是个眼中钉,她巴不得能把你拔出去呢!何况这话我都不信,如何让他们信。”说着,梅氏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也清了清思绪,对着归晚坚定道:“从今儿开始,你定要把牙关咬紧了,今儿怎么说的便是怎么回事。至于云氏,你也不必管了!” 归晚不明白梅氏到底想的是什么,但瞧着她坚定的眼神,她突然觉得这位婆婆换了个人似的,没再说什么,点头退下了…… 接下来的几日,檀湲院极是安宁,归晚照顾这江沛和江淮两个小孩子。她还是超常会回去给老夫人请安,每每见到云氏,二人都不言语,恍若这事便没发生过似的。但是不可能真的没发生,因为云氏也一再回避与她接触。 不管怎样,老太太还是倾向于相信归晚的,她觉得自己的眼光不会错,何况江珝不在,这件事谁也定不了。 还有更让人惊奇的是,梅氏竟也隔三差五地来给老太太请安了。这可是出奇呢,宋氏打量着她,满眼的狐疑。 梅氏不但气色好多了,而且也褪下了她那身万年不换,让老太太看着就烦的素衣,头上的白色绒花也被宝石金簪取代。乍然瞧去,恍如又恢复了五年前的风采。 宋氏暗哼。她总算是想明白了,没了个大儿媳,如今二儿媳再被人钳制,那她还真是在这家里待得多余了。她再怨江珝,那也是她的庶子。而且谁不知道江珝疼媳妇,若是让江珝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媳妇被欺负,连个护着的人都没有,还不得发威。 梅氏到底还不是心思慢的,能转过这个弯来。瞧这样啊,这家里东西风又要换了! 果不其然,宋氏心里正低估着,便听梅氏对着老太太笑道:“母亲,您看归晚孩子生得艰难,而璞真又出征走得急。这眼看都快两月了,咱连个满月宴都没给孩子办过,这可有点说不过去啊。” 梅氏话一出,老太太默然点了点头。“是这么个事,我也想过。可璞真不在,淮儿早产体弱,满月时也比人家孩子差着,所以这不就耽搁了。听你这意思是……” 梅氏笑了。“我是想着给孩子补个宴席,也给咱家小淮儿冲冲喜不是,让他长得壮实点。” “呵,大嫂还真是惦记自家的小孙儿啊。”宋氏哼笑道。 这话从宋氏嘴里说出来可就不是夸了,不过梅氏非但眉头都没皱一下,笑道:“谁家的孙儿谁不惦记啊,等赶明你有了孙儿,看你惦记不。” 宋氏淡笑,目光审度地看着梅氏,瞧样子她是认真的。于是余光又瞥了眼云氏,只见她闷声不语,脸上连丝表情都没有。 其实梅氏的心思大伙也猜得出来,冲喜什么都是次要的,她就是要为自己的小孙儿正名,这事是冲着云氏来的。 老太太见大伙都无甚异议,这事便定了下来,她含笑对云氏道:“二儿媳,这事便劳你操心了。” 云氏干巴巴地笑笑,刚要应下来,却被梅氏截了话。“这大房的事,怎还好意思劳烦二弟妹,既然是我提出来的,自然由我这婆婆来做,不然还不让人看笑话。” “人家看得笑话还少么!”宋氏冷不丁又来了句。 她好似非要挑战梅氏的极限,怎奈梅氏就是不生气,笑道:“今非昔比么!”说罢,看了眼云氏。 云氏也盯了她半晌,本来这事她也不想做,便应下了。可她心里偏就隐隐不宁,梅氏如今太反常了…… 事定下来,梅氏便开始着手了。看着忙碌的她,归晚和其他人一般也是心怀狐疑,不过想到她对自己说的话,和她眼中的坚定,她觉得她是真的要重振大房。于是在给江珝的家书上她提到了这些,她没说自己的疑虑,只是捡好的说,报喜不报忧。 江沛也开始给二叔写了信,还有骁尧的。写罢以后,他看看嬷嬷怀里的弟弟,拧着小眉头,问道:“淮儿不要写一封吗?” 归晚怔了一下,抚着他笑道:“他如何会写?” “怎么不会呢!”说着,他从椅子上跳了下去,直奔弟弟去了,嬷嬷见此赶紧低了低身子,凑合着让他看孩子。小江沛摸了摸淮儿日渐鼓起的小脸,从襁褓中轻轻拿出了他的小手,拿起笔便要往他手心里画。 “哟,小少爷,可使不得啊!”嬷嬷要起身,又怕太急,淮儿的小胳膊被江沛抻到,于是看了眼归晚。 归晚好似明白了江沛的意思,淡笑朝着嬷嬷点了点头,嬷嬷便这么低着身子,见江沛把淮儿的手掌上涂上了墨,接着又拿了张空白的宣纸,扶着他的小手按了上去。顷刻,一直墨黑墨黑的小手印便呈现在了纸上,可爱极了。 许是按得不舒服,小江淮哭了,嬷嬷赶紧哄着,抱出去洗手了。 归晚宠爱地点了点江沛的小鼻子,道了声“小精灵鬼!”便将他们娘三个的信都装在了信封里,封好后让下人给侍卫送去了…… 梅氏没含糊,忙了足足半个月。大伙都道她可是用心,然云氏却知道,她不是用心,而是别有居心。宴席不过是借口罢了,接着筹备之际,梅氏不仅全全接手了大房的中馈,手更伸向了公府中公……要知道她躲进佛堂也不过才五年而已,府里上下她原有的心腹多着呢,见她操办起来,一个个都主动地跟了上来,云氏不仅无力管制,更是被严重掣肘。 这会儿云氏彻底明白了,梅氏怕是想要躲回理中公之权! 清明过后,赶在雨生百谷之日,为小江淮准备的宴席终于办起来了。是日,满京城的权贵来了半数,大都冲着江珝的面子,毕竟这事他儿子的宴席啊!虽他不在,也忽视不得。 归晚抱着孩子和祖母在正堂里候着,迎客的自有两房叔叔,女眷由梅氏带着两位弟媳接待,她今儿特意换了身喜庆的紫红色织金缠枝纹袄裙,头绾富贵的朝阳五凤髻,边插金玉,雍容华贵,繁复却又不显拖沓,显然是很用心地装扮。 她见了人极是热情,热情到两个弟媳竟跟丫鬟似的跟在后面,连句话都插不上。宋氏是冷眼看戏,而云氏的眉都拧成了个川字,面色发乌。 云氏是个内敛的性子,便是掌了中公她在众贵妇里也是不惹眼,最平凡的那个,可梅氏不同,因为家世的原因,她自幼便带着份优越感,于是不管在哪她都能成为焦点,让人无意识地围着她转。 眼看着大伙都将她围了起来,恭贺声,问候声,寒暄声,还有逢迎声,声声不断,笑容晏晏,云氏的危机感越发地深了。她便是如此,一旦有了心事藏在心里,话便也说不出来了。宋氏睨了她一眼,低声道:“二嫂,看开点,你不是还有个世子呢么!” 宋氏本意是劝,却不知触了云氏的霉头。提到江珩,她更是把大房恨了个遍,于是冷道了句,“我去后面看看酒席。”便匆匆离开了。 梅氏余光乜了她一眼,继续和大伙谈笑着,然眼波一转,突然发现穿堂上站了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前来拜贺的薛青旂…… 74.酒宴 见薛青旂来了, 二爷迎了上去,虽说发生了之前的事大伙对他都心怀芥蒂,但毕竟是客,还是怠慢不得。 薛青旂送上了贺礼, 目光扫视, 对上正在看着她的梅氏, 稍稍点头,笑笑便挪过视线。 宴席开始,归晚陪着江老夫人, 乳母抱着孩子出来了,大伙一个个起身恭贺。归晚的大舅父和舅母也来了,看着她怀里的孩子笑容欣慰, 只道这孩子出息, 比上个月回外祖家时又长了不少。 看着娇艳的归晚和乳母怀里的孩子,众人皆叹, 不怪江珝非她不娶,的确是佳人,顾盼间宛若洛水神女般。而且人家也争气了, 才入门便有了嫡子, 看来皇帝这根姻缘线是签对了。 归晚代孩子一一感谢诸位, 然她目光一扫,瞧见了不远处的薛青旂, 僵住, 面色登时冷了下来。 他居然还敢来! 那日被他截住, 她以为他是真想和自己说说话,把心结打开而已。她也知道他所言非虚,而且她也果真为他动容,也觉得二人能翻过去这一页了。然而呢,一切都是他设的计,他就是想让自己陷入那种尴尬的局面,想让自己被江家误会,从而无以容身,他甚至和云氏联手,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就算江家将自己赶出去如何?他是想冷观,还是想“伸以援手”,他真的以为自己离开江家,离开江珝就会回到他身边吗? 不会,虽然从未与原身有过接触,但是归晚的潜意识告诉自己,便是原身,她也不会这么做的…… 须臾,归晚面色缓了过来,冷若冰霜地目光一转,对着身旁的小丫鬟说了什么,便笑着继续应酬着各位。 女眷夫人们都过来瞧瞧襁褓里的小江淮。据说这孩子是早产,生下来的时候才三斤多,险些没熬过来,可怜得很。不过现在瞧瞧,小家伙可是有劲,抓着她襁褓上的流苏穗子说何都不撒手。初开的梨花飘了花瓣下来,点在了江淮的小鼻子上,惹得他还打了个喷嚏,可爱得不得了。 大伙都被逗笑了,然此刻,薛青旂却从席位离开,走了过来。 归晚余光中瞧见他了,趁他还没走过来的时候,对着各位夫人笑笑,道:“这春季难免有些凉,我带孩子去加件衣服。” 夫人们点头,还嘱咐,孩子早产肯定不必足月的孩子,娇贵的很,可要细心。归晚应声去了,然才要上抄手游廊,薛青旂拦了过来。归晚看了他一眼,笑不上眼道:“薛公子,劳烦。”说罢,便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今儿是小公子喜宴,我看看孩子也不可吗?”他淡然道。 她好歹是右相的儿子,是今日的客,归晚便是生气也不能在此刻。一众人都在,若是被误会,传出去免不了要生口舌是非,她便更说不清了。 “抱歉,薛公子,孩子怕是凉着了,我要带他去添件衣裳。”归晚依旧挂着疏离的笑。 其实薛青旂站在这就已经是个话题了,这满京城谁不知道他们二人曾经的关系,于是一个个都站在那侧目瞧着,方才还是关心孩子是的殷勤,此刻都是一脸八卦。 归晚执意要走,然薛青旂却道了句:“你是在躲我吗?” 这一问,大伙更是连呼吸很不能屏住,归晚垂眸深吸了口气,依旧礼貌道:“薛公子,您这话说的,我为何要躲您呢。” 薛青旂没在意,直接走到乳母面前,低头看着孩子,将一根五彩缀有玛瑙小珠子的百索轻轻系在了孩子的手腕上。并看着那孩子,一脸的慈然,他宠爱道:“小家伙,我会一直守着你的。你定要好好长大,不要辜负娘亲和我。” 娘亲和……我? 这话一出,众人瞪大了双眼看着二人。归晚内心冷笑,就知道他今儿的目的绝对不简单,他不会放过自己的。 归晚笑笑,道:“薛公子,我替孩子谢过您了。有沂国公府这么多长辈在,自然不劳您操心。眼下他父亲是不在,可早晚是回来的。” “那若是回不来了呢?”薛青旂目光未离那孩子,低声漠然道。 归晚心猛地一震,脸色不大好了,她是知道江珝和薛冕之间的仇怨的,她安耐着,镇定道:“你什么意思?” 薛青旂笑了,“没什么意思,云麾将军毕竟常年出入沙场,古来征战几人回,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这话可就过分了,先是说那暧昧没分寸的话,这会儿又咒人家父亲,大伙撇嘴,一个个都觉得薛青旂是未婚妻被夺,所以心里酸的,见不得人家好。 归晚瞪着他,清媚的小脸并未因当了母亲而减色半分,她镇定如果,哼笑了声,道:“您放心,只要有薛相在,江珝不会让自己出事的。就算有那么一日,他受奸邪所害,我依旧会独自养大我们的孩子。并告诉他,他父亲如何英武,让他继承父志,不管出将入相,定不能姑息养奸!” 闻言,薛青旂哑口望着她,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陌生,他不敢相信曾经温柔的姑娘,竟会对他讲出这些。然身旁围观的人也觉得不可思议,怎么都觉得她是话里有话呢? “薛公子来了?”身后,云氏不知道从哪冒出,一脸热切地迎了上来。瞧着怔愣的一众人,她纳罕笑道:“这……这是怎的了?” 薛青旂缓过神来,淡笑道:“没事,今儿来恭贺,我正与二少夫人商议,见见小公子。” “难得您亲自用心。”说着,便含笑朝归晚看了一眼,走到乳母面前逗了逗小江淮,瞥了眼归晚,又端详着薛青旂笑道,“别说,这孩子和薛家公子还真有几分像呢,可是有缘分。” 这话一出,大伙都愣住了。没听错吧?二夫人竟主动说这孩子和薛青旂像……她这是还嫌事不够乱吗,非要添这一笔。 云氏的举动,旁人错愕,然归晚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勾唇笑道:“二婶母眼神真好啊,淮儿这么小您还能看出来像谁?还是您盼着他像啊。” 归晚冷傲,云氏也不甘示弱,左了她也要豁出去了,反正丢的不是她二房的脸,于是哼道:“还用得着我‘盼着’么,自然是谁的孩子像谁。” “那这孩子到底像谁啊?”抄手游廊里,悠然慵懒的一声传来。大伙瞧去,竟是薛青旂的母亲,楚氏。 薛夫人上前,下颌扬起,还是记忆里的那份傲慢。她撩着眼皮睨着云氏,又问了句,“二夫人,您刚才说这孩子像谁?” 再如何,面前人可是当朝右相的夫人。云氏喉咙紧了,要知道她不是梅氏,没有一个侯爷丈夫,更没有江珝这样的儿子,她能依靠的无非是出任四品文官的丈夫。她尴尬笑道:“我也只是说说而已,觉得我家侄孙儿和薛公子有两份神似。” “神似?”薛夫人冷哼,“二夫人还真会说啊,这么大的孩子除了哭便只会笑,哪来的神!您这是想夸自己孩子天生聪颖,还是想无事生非啊!” “薛夫人,您多心了。”云氏尴尬道。 薛夫人凌然看着她。“是我多心了,还是你心术不正!”这话一出,惊得云氏心骤然一紧,忙要解释,然薛夫人没给她机会,“二夫人,您自家什么恩怨我不管,别扯上我们薛家!为了一己私欲往我们青旂当枪使,往他身上泼脏水。我们青旂已经和裕亲王家的定了亲,您说这话,是想打裕亲王的脸呢?还是因为你儿和离,便见不得我儿好!” 连裕亲王都带了出来,云氏到底不是有魄力的,她心乱了,整个人慌得手足无措。 大伙这会儿也知道了薛家和裕亲王的婚事,正要恭喜,却被薛青旂断了话头,他看着薛夫人问道:“母亲,您怎么来了?” “沂国公府大喜,我来庆贺,不对吗?”说着,她意味深长地瞥了眼余归晚,说着便让人送上了贺礼。 归晚微笑,对着她福身感谢,薛夫人淡然点头。 瞧着淡定往来的二人,薛青旂明白了,人该是余归晚请来的。不然以母亲对沂国公府和归晚的厌恶,怎么可能主动登门,还送上了礼物。这会儿俩个人是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了,目的便是要针对自己。 薛夫人送了礼,孩子连看都懒得看一眼,转身便对儿子道:“贺也贺完了,走吧!” 薛青旂不动。 “怎么?还等着人家诽谤造谣,接着诋毁你啊!你不在乎也为郡主想想,眼看着要成亲了,就不能安省点!”说着,乜了儿子一眼转身便走。 薛青旂还是不动。他心有不甘,什么郡主,他连面都没露过母亲便将这婚事定下了,她明知道自己不愿。从小到大,他都是个孝子,对父母的决定言听计从,不管喜欢亦或不喜欢,他从不说个“不”字,他委屈自己,隐忍克制。许唯一让他感到开心的便是和余归晚订婚。他是真的喜欢归晚,满心满腹地等着和归晚成婚的时候,他们竟阻止了他,而他也因为一时的踌躇而失去了她。 这一次,不管是对是错,他不想妥协。什么后果他都不愿考虑了,只想把胸中的这口气撒出来! “母亲!”薛青旂大喊一声,已经要离开的楚氏吓了一跳,转头惊诧地看着儿子。 薛青旂镇定,一字一顿道:“母亲,这孩子……”话未完,他蓦地僵住了,视线紧紧盯着母亲的身后…… 大伙也惊诧望去,也愣了。 “这孩子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归晚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大手揉捏着,酸酸楚楚地疼,可疼过之后却泛起暖暖的甜蜜。她觉得心里有一团希望的火在燃着,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从来到这个世界到现在,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那么迫切地想要见到一个人,思念一个人…… 归晚什么都不顾了,冲下了台阶,穿过众人,站在她想见到的人面前。 江珝也看着她,俊朗的唇角噙着那抹独有的笑,孤傲,轻佻,霸道,又宠溺得让人莫名地心安…… 看着他,归晚心里的那股子酸楚甜蜜一下子泛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涌在眼中,她鼻子一酸,眼眶红了,含笑奔了过去。她也不在乎别人眼光,亦如她前世那般,释放自己的情感,一把抱住了他,搂紧了他的腰仰头,弯眯的双眼含泪笑道:“你回来了。” 75.归来 看着他, 归晚心里的那股子酸楚甜蜜一下子泛了上来,争先恐后地涌在眼中,她鼻子一酸, 眼眶红了,含笑奔了过去。她也不在乎别人眼光, 亦如她前世那般, 释放自己的情感, 一把抱住了他,搂紧了他的腰仰头, 弯眯的双眼含泪笑道:“你回来了。” 看到妻子, 江珝饱受风霜的心如同吹进了暖风, 他心都快融化了。他捧着日日惦念的她的小脸, 眼中的温柔都快漾出来了, 亦如妻子般大方地在她额上印下一吻。 这两人还真是不避讳啊!这一幕,瞧得众人赶紧侧目, 一个个不禁啧声,直道这二人是有伤风化,可却哪个心里不泛着酸意妒忌着。看来传言江珝宠妻确是事实啊! 他们看得惊诧, 连薛青旂也愣住了,口中留下的那半句话再说不出来。还有什么可说的, 事实如此, 归晚和江珝的感情怕是没人能撼得动了。江珝已经回来了, 他再说什么都是自找没趣。 “你怎回来了?”归晚笑弯了眼睛问道。 江珝抹了抹她眼角激动的眼泪, 轻柔道:“今儿是给我儿办喜宴, 我做父亲的如何不回?” 归晚笑容更加灿烂了,想起什么赶紧转身,去乳母那抱来了孩子,送到江珝面前道:“快看看,看看我们淮儿变模样了没有。”说着,点着淮儿的小下巴,让他对着江珝,“淮儿,看呀,你爹爹回来了!” 看到孩子的那刻,江珝眼睛都亮了,俊朗的脸威严和冷峻不现,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慈爱,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贴在自己的胸口,疼惜得不得了。那感觉,恍若他捧着的便是全世界,不,便是给他全世界他也不会换这个孩子…… 眼前这慕,若说这孩子不是江珝的怕谁都不信。言语能假,举止可伪装,但眼神是不会说谎的,除了余归晚,这孩子是他的心头肉,是最在乎的人。 他轻轻亲了亲小家伙,声音温柔而宁静道:“真好。”接着,缱绻地望向妻子,“辛苦你了,谢谢。” 归晚依旧仰视着他,含笑摇了摇头。 三口人哪一个都是出尘地不俗,站在一起简直如一副画,温馨而完美,好看了。大伙正出神地欣赏中,江珝则抱着孩子,带着妻子面对一众宾客,感谢了各位的到访后,便抱歉要去后院更衣了,他这一路回得急,风尘仆仆。 归晚也带着孩子同去了,经过薛青旂时,江珝看了眼乳母怀里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眼薛青旂,清冷挑唇道:“薛大人话没说完啊,我儿子如何了?” 薛青旂看着他,脸色晦暗,镇定道:“没什么,愿令公子聪颖康健。” 江珝笑了,淡然道了声:“谢谢。”说着,他垂眸须臾,又道,“有我和夫人守护着他,必会的。”接着,再没看他一眼,带着妻儿回檀湲院了。 看热闹的人还没散,一个个窃窃耳语,直替这位薛少爷感到难堪。 她们的态度,薛青旂不在意,然薛夫人不行,她窘得脸涨红,看着儿子又转而气得发紫,大喝了一声“还不走!”转头便离开了。 薛青旂意识到自己留着再没意义,只得跟着去了。他们这一走,云氏孤立了,她恨不能找个地方赶紧藏起来,目光无措地扫着,然一眼便搭上了对面人群里正盯着她的梅氏。 二人对视,梅氏眼神锐利得让人心怵,她望着云氏冷哼了一声,转头继续接待客人去了…… 回到檀湲院,归晚赶紧让人备水,江珝洗漱罢,她替他更衣。一看他这模样便是马不停蹄地从北方奔回来的,原还是白皙的脸也被晒成了小麦色,更是带了尘土的气息。不过不管怎样归晚都喜欢,在她眼里,这一刻的丈夫才像个勃然英逸的将军,透着过男人特有的阳刚之气,哪怕是这双摸上去粗糙的手,她也爱得不得了……因为这是她的丈夫,她的至爱,他能回到她身边已经是最幸福的事了。 江珝也发现娇妻唇角的笑便没落下过,她才放下手里他的外衫,便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紧得她都快透不过气了。他捏着她的小下巴,让她对视自己。两个人视线交织在一起,皆是化不开的浓情蜜意,他佻笑道:“想我了?” 归晚鼻间轻哼了声。 “不承认?”他慵然道。 瞧着他得意的表情,归晚偏不应声。江珝眸中的笑意越发地沉了,他也轻哼了声,对着她魅惑道:“不说是吧,我有办法让你说。”接着,连个反应的机会都不给,蓦地吻上了她的唇—— 猝不及防,归晚惊了一下,接着便被他急促而激烈的吻攻陷得透不过气来。余光中,嬷嬷乳母都在,归晚窘迫地挣扎,想要推开他,却怎都使不上力气,趁着她要开口的机会,他捏着她下巴的手用了分力,撬开了她的牙关,与她相纠缠着…… 见这场面,嬷嬷和乳母的尴尬可一点都不比归晚轻,俩人互看了一眼,低着头走瞧瞧离开了房间。 江珝丝毫要放弃的意思都没有,继续深吻,辗转,吮吸,掠夺……他也思念她啊,心里,骨子里,身体发肤每一处都刻着思念,这思念太深了,深到便是拥着她吻着她也弥补不了思念带来的那份孤独和落寞。 被他的炙热烘得脑子越来越空,归晚意识飘散,一股子酥酥麻麻的感觉遍布全身,她心软了,人也软了,她只能挽住了他的颈脖和他贴得更近,迎合着他。 得到了她的回应,江珝手也跟着动作起来,三下两下便扯下了她的外衫,抱着她去了稍间床里…… 缠绵中,他突然双臂撑在她两侧,低头看着她。身.下人脸颊绯红,衣衫已落,雪肩滑腻,堪堪遮住胸前的肚兜已经随着二人的动作扭得窜了位置,半便酥软若隐若现,他呼吸不稳,小腹燃起了团火,如何都安奈不住了,可他还是努力抑制,贴在她耳边嘶哑问道:“想我了吗?” 归晚用仅存的意识回应着他,“想了,想了……” 江珝唇角勾起一抹笑来,贴在她耳边道了句:“我也想你了!”说罢,一个俯身,将那团压抑的渴望释放了出来…… 香烟袅袅,熏得一室暧昧,飘然而入那拔步床的帷帐间,和着帐里细碎的□□声,底底的呜咽声,缠绵悱恻的话语声,描绘着旖旎春色……终于声声皆止,唯剩下绵绵起伏的呼吸声。 归晚趴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了,江珝抚着妻子滑腻如脂的背,爱惜得不得了,干脆又覆了上去。胸背相贴,他啄着她耳尖,含混道:“……黎庞昭抓到了。” 话一出,他感觉身.下人登时一僵,撑开他翻了个身,面对他挽住他颈脖激动问:“真的?那骁尧也回来了?” 他吻去了她鼻尖的汗,宠溺地点了点。“我心急,便先他一步回来了,他这两日便回到。” 归晚挣大的双眼似星辰漫布,黑得纯澈,亮得晶莹,满眼都是期待和希望。“那就是说,我父亲的案子终于可以了了。” “是。”他抚着她头,温柔地应了声。“时机到了……” 归晚的激动再耐不住了,她等这刻太久了,于是千言万语化作幸福的泪,她笑着流了出来,抱着丈夫埋在了他怀中,颤声道了句:“有你真好……” 76.真相 江珝整理罢, 留了妻子在房,他去待客了。直到将客人一一送走后,方要回檀湲院便听下人来道, 二少夫人和几位夫人都去了东院了。 江珝到了东院正堂,给老夫人揖礼后, 见妻子正在梅氏身后, 他也走了过去。和梅氏相对, 他颌首恭敬地唤了声“母亲”,梅氏淡淡地点了点头, 虽平静依旧, 但已然没了往昔的那份冷漠和抵触。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方才在房里妻子已经同自己说过了, 所以见梅氏如此他倒是也不惊了。 将大伙都到全了, 老太太冷道了一声,“二儿媳, 你来说说吧!” 云氏惊得一个激灵,望着江老夫人强笑道:“母亲,您, 您这是让我说什么?” “哼!”老太太嘲讽地嗤道,“你是不把这个家搅天翻地覆你不甘心是吧!方才在宴席上, 你对着大伙可是怎么说的淮儿!” 云氏知道这事她跑不掉, 干咽了咽喉咙, 努力镇定道:“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说说而已?谁信?你在家里胡言乱语便罢了, 都是一家人, 可你非要在那么多人面前说这些吗?你就这么恨归晚和那孩子?非要让她们落下口舌是非你才满意?你非要丢江家这个脸才肯罢休!” “母亲,丢人的不是我,明明是她,是她余归晚!”云氏绷不住了,从椅子上起身,激动反驳道,“为什么你们就不行我呢?你们连查都不肯查便说我是错的,我哪错了?你们也证明不了我是错的,为何就把责任都推给我!对不起江家的是余归晚!那孩子是薛青旂的!” “你怎知道是薛青旂的?”梅氏冷哼道。 “薛青旂亲口说的!”云氏嘶喊道。 梅氏冷笑。“他说是便是?他是何居心你不清楚?你被他利用了都不知道,还执迷不悟呢。若是他的孩子,方才他怎不敢认呢?若是他的孩子,他们薛家人会把这孩子留在沂国公府?每个人心里都明净的,就你糊涂!” 云氏被说愣了。她确确切切的清楚,余归晚的孩子月份不对,她必是带了身孕嫁进来的,既然是带着身孕,那这孩子除了薛青旂还能是谁的?她想象不出来。薛青旂说的这一切都太合情合理,她没办法不相信啊! “二弟妹,我虽一直在佛堂不问外事,可府里都发生了什么我不是不清楚。说到底你记恨归晚,还不是因为世子爷江珩。都是做母亲的,我能理解你心疼儿子,也知道你心里窝了口气。可是,这若真的是我儿媳误了世子,是他们有所牵扯便也罢了,若是如此,我也定不会饶了归晚。但这事偏就和她没关系啊……咱总得讲点理吧!你好歹也是大家闺秀,秀外慧中,知书识礼的人,怎么偏就钻这个牛角尖呢!” “我没有,大嫂!”云氏急得喘息都不匀了,任二爷呵斥,拉她回来她都不肯动,对着梅氏道,“是,我是因为我儿恨过她,我怨她,可若非她做了那见不得人的事,我怎么会这般针对她。我是个记仇的人,但不是个无中生有的人!” 云氏越说越愤怒,她猛地甩开了二爷的胳膊,对着自己的贴身嬷嬷唤了一声,只见嬷嬷入堂,身后还带着一个垂眸拘谨的小丫头。 嬷嬷驻足,让开的那瞬,归晚瞧清了小丫头的脸,也认出了她。这正是武阳侯府的丫鬟,而且是外祖母院里的…… 小丫头一抬头便对上了归晚的眼神,吓得她愣了一下赶紧又低了头,紧张得更是无地自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云氏才不管她什么感受,开口便闻:“你说说吧,你们家表小姐,到底何时怀的孕!” 归晚唇越抿越紧,倾身想要上前,却被旁侧的丈夫拉住了。他握着她的手,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面容平静似水,淡定极了。她无奈,只得咬着下唇便听她如何说。 “……我们家表小姐……表小姐……她……”小丫头显然是悔了,瑟瑟不敢再往下说了。 “你没有回头路了!”云氏冷不丁地道了句,“你今儿就是不说,也回不了侯府了!” 闻言,小丫头急得冷汗直流,她心一横,闭着眼睛道:“是,我家表小姐从江宁回来的时候就有身孕了,她醒来的时候侯夫人请老侯爷故交陈大夫给瞧的。”小丫头咬着牙一口气吐了出来。 话已一出口,满堂震惊!老夫人不可思议地看着归晚和江珝,惊得心跳都弱了。而一旁目瞪口呆的宋氏,嘴口没合上呢,连着“哼”了三声,不可思议道:“这还果然是真的啊……” 这后宅的事,男人不该参与,可眼下二爷也是满脸的震惊,再不去拉妻子的手了。 云氏冷笑地看着对面的大房几人,她忽而发现至始至终梅氏都未露一丝惊色,于是心下了然,讽声道:“原来大嫂你都清楚啊,怪不得这般护着余归晚,为了她竟出了佛堂!母亲当初如何劝你你都不肯翻篇,却为了这么个欺骗大家人撇下了过往!你还真是让人寒心啊。” 面对云氏的冷言,梅氏也有些坐不住了,可还没待他开口。江珝先开腔了,他清冷地望着那个小丫头,淡然问了句:“当初陈大夫给表小姐诊断时,如何说的?” 这一问,大伙都没明白什么意思。小丫头也怔了下,讷讷道:“他道,道表小姐已有孕二十几日……” “哪日说的这话?”江珝追问。 小丫头还是不明白,努力回忆,道:“五月十四吧!要么就是十五!我记得当夜月亮可圆着呢。” 江珝勾唇点头,“那便对了,薛青旂出城的时候正是月底二十九。他是翰林知制诰,何时告假,二叔应该清楚。” 二爷点了点头,道:“是月底。”这话一出,他好似反应出了什么。 不止二爷,满堂人都品出了味来。宋氏皱眉数着,道:“不对呀,就算十五日知晓的,离薛青旂去江宁也不过才十六日而已,况且还有路程呢!就算千里马日夜兼程,去掉一日,那薛青旂和归晚碰面也才十五日,怎么可能有孕二十几日?这孩子肯定不是薛青旂的!”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这会儿云氏就是不信也得信了,就算余归晚和薛青旂有什么,十五日也根本察不出有孕来。不过她还是冷笑道:“那又如何,就算不是薛青旂的,那更不是江家的!” “二婶怎就知道不是呢?”江珝哼笑问。说着,他望向老夫人,又道:“祖母可还记得当初南下时我给你来信是哪日?” “是四月八日!我记着!”老太太忙应声道。看着孙儿对他点头微笑,她似乎懂了什么,愕然问,“难不成,那个时候,你们便相遇了?” 江珝笑意更深了,他温柔地看了眼身边的妻子,应道:“是。我早便在杭州遇到她了!” “不可能!”云氏惊恐反驳。 “是真的,属下可以作证。”禹佐突然站出来道了句, “我也可以!”一声清脆的嗓音响起。归晚登时心一紧,忙探头看去,是骁尧—— 骁尧满头大汗,许是用脏手抹了汗,他脸上小花猫似的,一身衣服歪扭不整,袍裾一脚还掖在腰间。她这个姐姐还从没看过自己弟弟这么狼狈过呢!她忙迎了上去,仔细打量着他,问道:“你怎回来这么快?” “我急啊!”骁尧含笑道。说罢,依旧不忘礼数,解下袍裾正了正衣冠,恭敬地给各位长辈施礼,平稳了气息笃定道:“当初姐姐遇到姐夫,我也能作证。” 云氏还是不死心,不屑道:“一个是贴身护卫,一个是亲弟弟,必然都向着你们了。” 江珝无奈,轻叹了声,道:“是不是我儿子,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二婶,你就没想过我为何非向今上点名要娶她吗?” 这一问云氏哑口。虽说这一切都不过是个巧合,但他们不清楚。江珝似是而非的一问,让大伙明白了,原来江珝当初点名要娶归晚,就是因为二人早已定情,所以这孩子就是江珝的。 面对比比皆是的证据,云氏再找不出辩驳的理由了,她精神登时萎靡下来,想要退回去,却见丈夫一脸怒气的望着自己,她再一次被孤立了。 这一切曲折,总于真相大白,归晚也解释了前些日子因江珝不在,连禹佐和弟弟也不在,她没有证据不敢说出实情的隐情,梅氏也为她作证,老太太原谅了她,安抚她往后不必怕了,这孩子就是江家的。 接着,老太太又怒其不争地看向二儿媳,接连叹了几声,又转问梅氏道:“你日后如何打算?” 梅氏也看了看云氏,似乎猜到了老太太的心思,从容道:“往昔是我错了,我与母亲道歉。过去我不肯从伤怀里走出来,但去的终究是去了,活着还是得珍惜眼前人。我往后会做好儿媳分内的事,也做个称职的婆婆。” 老太太抿笑点头。“好,那这家还是由你来搭理吧!” 话一出口,云氏愣住,陡地唤了一声。“母亲!” 可江老夫人却如什么都没听到,叹了声“累了,回去歇着吧。”便在小婢搀扶下,离开了正堂…… 77.大结局(上) 北方战事刚起, 朝堂之上谁也未料江珝会突然回来,包括皇帝。还没听说哪个将军会临阵回京, 节节追胜是不可能了,皇帝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这种预感最强烈的还当属薛冕,从儿子那得知云麾将军突然暗地回京的事,他惊得一句话都没说, 赶紧唤来了门客石稷先生。石稷闻言,也是一脸的愁容,因为他也听说了黎庞昭逃窜北方的事, 只怕人已落入江珝之手。 被藏起来的余怀章, 逃窜的黎庞昭,两个关键人物都在江珝的手里,再加上他掌握的证据,只怕这次无论如何薛冕也是在劫难逃, 石稷真的不知道还能给他出什么主意,如今能盼着的, 便只是黎庞昭不要与江珝合作,毕竟只要他认罪, 那么必然是死罪一条。 石稷先生猜中了结果,却没猜中原因。黎庞昭的确不肯合作,原因只有一个:合作是死,不合作亦是死, 那他为何要成全这个将他毁得一败涂地之人呢?对这个朝廷, 他觊觎, 更是恨之入骨,既然得不到,自然不会合作? 禹佐审问失败,一个全然不将死放在眼中的人,任如何严刑拷打他都不肯开口,直到江珝亲自来见他。 密室里,黎庞昭盘膝仰靠在墙壁上,一动不动,血肉模糊的皮肤黏在墙壁上,整个人看着到像似墙上生出的幽灵似的。密室的门开,一阵深沉而稳重的脚步声传来,墙上那个幽灵透过一缕缕黏腻得遮盖面颊的头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你终于来了?”黎庞昭嘶哑的声音问。 江珝驻足,看着对面的人冷道,“你知道是我?” “没人比我再熟悉了。”黎庞昭哼笑。 江珝勾了勾唇,清凛道:“对,你太熟悉我了,所以你也知道我这次北上的目的就是为了你。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被我逮住,自送上门来。既然来了,何必如此受尽酷刑,不肯合作?” “我就没想过要合作。”黎庞昭回应得连个犹豫都没有。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江珝问。 黎庞昭逃窜北方,被契丹首领收留,在兵临城下之际,首领将他移送云麾将军。全程,黎庞昭连个反抗都没有,江珝甚至这个以人换城的计策都是他想出来的。既然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黎庞昭如何要这么做? 黎庞昭笑了。“成王败寇,死在你手里,也此生也算圆满。可是,我唯是人生有一憾事。” “是何憾事?”江珝清冷问。 黎庞昭看着面前这个俊逸如仙的男主,极是在这个昏暗中都似会发光一般,他顿了一瞬,忽而笑道:“听说……你娶了余怀章的女儿?” 江珝突然明白了。余归晚貌美两浙路,当初黎庞昭入杭州城,第一件事便是冲入余府寻找余归晚,怎奈不见其人,便带走了她的画像。望着密室透进的一抹光线,无奈哼笑。“你是想告诉我,她便是你人生之憾事?” “对。”黎庞昭肯定道,黯淡无光的眼睛瞬时亮了。“我日日见她画像,朝思暮想,所以我便想见一见这人间绝色。”说着,他阴测而笑,“江珝,只要你把你把余家小姐带来,遂我一愿,你便帮你。” “不可能!”江珝连个犹豫都没有,直接拒绝道。 黎庞昭大笑,笑声震动密室。“果然啊,英雄难过美人关!红颜祸水,没想到你也栽在了女人手里。” 江珝任他笑,笑够了,漠然道:“有没有能力让你吐口,是我的能力,与‘红颜’无关,更何谈‘祸水’。” “呵。”黎庞昭哼笑,“云麾将军用情至深啊,想来能让你这煞神如此,想必这女子绝非一般,我想见她的欲望还越来越深了呢!你不是想让我帮你指正薛冕吗?好,只要你把余家小姐带来,我随你处置!” 说罢,他闭上了双眼,在不言语一声了。江珝深吸了口气,离开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日子,黎庞昭是如何都不肯开口,威逼利诱,甚至是愿意帮他脱身他都不肯合作,至于用刑,黎庞昭知道,他们还要利用自己,所以不敢让自己死,那么他也就无所忌惮。 江珝一时陷入了死局当中,然而更急迫的是,薛冕再次行动了,以擅离职守的罪名一本参到了皇帝那里,随后薛党一一跟随,朝堂之上针对江珝的声音此起彼伏,皇帝左右为难,不得不招亲自召见了江珝,一问究竟。 证据未全的前提下,江珝不敢打草惊蛇,于是恳请皇帝信他一回,不久之后定会给他个答复。 皇帝无奈,他是想信他,可被这满堂的朝臣胁迫,他也无能为力,为了保证江珝的不受罪责,只得催促他赶紧回到北方统兵,继续完成未完的北征。 是夜,江珝回来得很晚,进门时归晚正坐在罗汉床上等他,许是等得太久,她靠着引枕睡着了。 江珝静静地望着妻子熟睡的小脸,她樱唇紧抿,精致的眉心轻颦,便是睡着也是心事重重。他当然知道她因何而愁,这几日虽她不提,但他清楚她是在担心父亲的事,昨个骁尧也问过他了,为何黎庞昭人已经捉了回来,可依旧不能为父亲翻案?父亲的案子到底还要拖到何时,他们一家人到底何时才能团聚…… 想到这,江珝弯身,疼惜地抚了抚妻子的脸颊。 归晚睡得并不沉,他刚碰到她的时候她便醒了。 “你回来了?”睁开眼睛,见是他,她甜笑问了句。 这一笑,如春风,暖了他饱经沧桑的心,让他胸中满足得不得了。“回来了,告诉你不必等我的。” “早知道你回来这么晚,我可不就不等了。”归晚娇嗔地瞥嘴道,可这话却听不出一丝不乐意来。“你可用过晚饭了?” “还没。” “这么晚了还不吃晚饭,一点都不懂得照顾自己,不在你身边,还真是不放心。”归晚嗔怪着,一面急着下床去唤人,而江珝却一把拉过了她。 “下晌和魏将军在茶楼喝茶,还不饿。”说着,一把抱起了她进了稍间。 他径直搂着她躺在了床上,一动不动。归晚惊诧,问道:“不洗漱了吗?我先帮你把衣服换了吧。” “不要。”他撒娇似的道了句,阖目环紧双臂,将她抱得更紧了,归晚觉得再用些力她都快进入他身子里。她努力仰头看看他,而他也恰时低头看着她,二人对视,他蓦地笑了,宠溺无限。然除了宠溺,她在他眼底看出了一丝不明。 她想问,几次开口都没发出声来。她察觉他今日状态不大对,可也说不出到底因为什么。她索性不说了,也伸臂抱住了他的腰,埋在了他胸口,嗅着他独有的味道,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江珝已经不见了,归晚沉息想了片刻,乍然瞧见窗外的人影,她蓦地唤了声:“禹佐!” 78.大结局(下) 去密室的路上, 归晚心里一直在想着禹佐的话。黎庞昭如何都不可合作,竟是因为想要看自己一眼, 而因为他的不合作,江珝陷入被动之中,薛党连本直奏,皇帝迫于压力竟要他回北方去。 如是, 归晚倒是能够理解他这两日为何愁容不展了。可他为何不与自己说呢,毕竟是夫妻,婚姻便是不止同享福, 也要共患难的。 而跟在归晚身后的禹佐也颇是忐忑,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可他实在见不得将军因此事而踟蹰,再拖下去,恐怕就要错过时机, 功亏于溃了。况且,将军如此, 不也是为了少夫人的父亲吗…… 二人带着心思,到了密室。 这间密室就在与沂国公府隔街相望的酒肆中, 在酒窖的地下。谁也想不到,这繁花似锦的街道上,竟隐藏着一间密室,这便也不怪薛冕如何都找不到人了。有那么一瞬, 归晚甚至想到, 许父亲也曾经被关在这里吧…… 见她愣了一瞬, 禹佐一面打开密室的门,一面沉声郑重道:“少夫人,您放心,他被锁着,伤害不了您的,况且我也会护着您的。” 归晚含笑点了点头,跟着他进去了。 密室燃着灯,却昏暗异常,烛火摇曳,挣扎地抢夺着空间里不多的氧气,像个垂死的病人,对生命的贪恋且贪婪。而与之相较,阴影中那个盘膝而坐的男人却显得淡定得多。 归晚缓缓靠近,那人闻声,登时睁大了双眼,瞳孔漠然放大,想要看清这个陌生的脚步声属于谁。 昏暗中,映眼而入的正是一抹绰约的身影,仅仅是这身影,便也足够迷倒万千了。黎庞昭自认为阅女无数,然这般绝佳者,他还真的是第一次见。 “余小姐,您来了?”角落里,一个嘶哑而低沉的声音传来。 归晚望去,那人身形魁梧,便是受过刑也依旧是挺拔不屈,他满脸血污,却掩不住双眼的锋芒。这便是黎庞昭,他与她想象中的那个猥琐龌龊的形象完全不符,她着实惊了一刻,随即冷道:“你该唤我夫人。” “哦,对。”黎庞昭抻着沙哑的声音笑道,“将军夫人。”说罢,他无奈摇了摇头,“我为你破城,结果却被江珝捷足先登。哼,战事上,他赢了我,竟连我想要的人也被他抢去了,他还真是我此生的煞星啊。” 归晚不想与他浪费话语,上前一步,直接问道:“我人已来了,你可能兑现诺言?” 这一刻,黎庞昭终于看清了他。时间定格在这一瞬,黎庞昭终于见到了这个让他痴迷的女人,为了她,他破城,逃窜北方,像个丧家犬一样活在契丹人的羞辱之下,又为了她而自投罗网,跟着江珝回到了京城……若说这一面值吗?以余归晚的惊艳程度,定然不枉艳绝两浙路的名声,所有的女人,凡是黎庞昭见过的、接触过的、玩过的数不胜数,可却找不出一个如她这般清在皮相,媚在骨子里,高雅在气势中的人…… 黎庞昭看了她良久,突然笑了。便是再惊艳又如何,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女人而已,是□□,是人母…… 一股失望感油然而生,不是因为她的绝色没有达到他的预期,毕竟他有她的画像;他失望,是因为在他日久的企盼中,她已然成为了神的化身,他对她的期待超出了人世间任何常人所拥有的特质,也可以说,他把自己所有的付出和期待都押在了她身上……然当真面对的那一刻,他傻眼了,也醒悟了,原来她就是她,从来都不是他想象中那个洛河神女…… 他望着她,冷笑了几声,阖上了双目。 归晚自然不知道他内心的抉择,问道:“先生可是想毁约?” “毁约?”黎庞昭不屑哼声,“我与你何约之有?” “不是与我,是我夫君。你不是要我来,你才肯帮他吗?”归晚镇定道。 “你倒是够忠贞,这一点还真让我有点动心呢。” 他话语佻薄,而归晚却笑了,漠然道:“我是为我夫君,也更是为我父亲。” “余怀章啊……”黎庞昭拉长着声音,意味深长唤道,“他倒是个好官,只是被这个朝廷耽误了。” “他不是被这个朝廷耽误了,是被朝廷的奸佞,比如薛冕……”归晚接着道。 黎庞昭冷笑,他明白她的意思,佻声道:“我可以帮你指认薛冕,也可以给你我们之间往来,甚至他和蒙古往来的证据,但是……”他垂眸想了想,勾唇阴笑道:“你,就在这,把衣服脱了……” 归晚愣住,一旁的禹佐也极是惊怒,吼了声:“逆贼!”便要提剑冲上去,却被归晚拦住。 从方才到此刻,她看得出他对自己已然没有了欲望,如是做,也无非是想给江珝难堪,因为他知道能够撼动江珝的也只有自己了,因为自己是江珝的软肋,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江珝了。 “怎么?少夫人不敢了?” 沉默半晌,黎庞昭忽而问了句。 归晚望着他,忽而笑了,清媚至极,恬然道:“敢,如何不敢,只要先生说话算话!” …… 云麾将军衙署,便见禹佐兴冲冲地跑了进来,迫切道:“招了!都招了!” 江珝凝眉,问道:“什么?” 禹佐屏退左右,奉上一叠文书道:“黎庞昭都招了。” “招了?”江珝盯着那叠纸笺难以置信,他忽而反应出什么,豁然起身寒声追问道:“如何招的?” 禹佐迟疑了一瞬,江珝明白了,眼中瞬间冰凝,寒得禹佐一个冷战,讷讷地将事情道了来,“少夫人她让我出去,接下来,一刻钟的时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唤我进去的时候,黎庞昭便都招了……”他话刚完,江珝怒得恨不能抽出他手中的那把剑砍了他,然此刻却顾不得了,狂奔出去,直奔家中—— 可他找遍了整个沂国公府也未见妻子,他从来没这般急过,接着便直接去了密室,而密室之中,黎庞昭悠然靠在墙上,好似正等着他来。然江珝疯了似的将他狂揍了一顿,什么生死已全然不在乎了。怒气撒过,他问道:“你对我妻子做了什么!” 黎庞昭气息不匀,却还是佻笑着,嘶哑道:“我手脚都被捆着,能做什么?” 江珝见不得他这副嘴脸,又揍了他一拳,问道:“我妻子人呢!” “你妻子,你如何来问我?” 江珝抽剑指着他道:“黎庞昭,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你敢,你当然敢,可你杀了我,你那岳丈大人如何是好?你岳丈大人若是救不了,你妻子呢?” 江珝怒火冲冠,抬手便是一剑,狠狠地刺入了他左肩,黎庞昭疼得闷哼,生生被钉在了墙上,可他却依旧颤抖着嘴唇,挑衅似的笑着。江珝恨之入骨,剑连拔都未曾拔下来,怒瞪着他,返身离开回了公府。 他冲忙而入,才一进门便撞上了刚刚出门回来的梅氏,她诧异问:“你怎么这匆匆忙忙?可是发生了何事?” “归晚不见了!”江珝安奈道了句,说着便要唤人去寻。 梅氏愣了下,道:“她回杭州了,刚才便是我送的她啊,走了有半个时辰了,怕是该出城门了。” “回杭州?”江珝惊愕。 梅氏点头,她说杭州尚有未曾安顿的亲戚来信,所以便回去了,急匆匆的,连骁尧都没带,也没告诉他。 亲戚?余怀章和她母亲祁氏都是京城人,哪来的亲戚在杭州,江珝突然觉得这件事应该和黎庞昭有关。思及此,他再不能等了,赶紧牵马要追,梅氏一把扯住了他,忙道:“归晚让我告诉你,千万不要追她,让你做你该做的事,不要辜负了她,还有她的家人……” 江珝突然意识到什么,犹豫不决。梅氏觉得他是在忧心妻子,于是劝慰道:“不用担心,我派了一整队的人随她去的,她不会有事的,倒是你,她语焉不详,但我知道你们之间一定有约定,你要守约,别让她失望。”说着,梅氏朝江珝笑笑。“她不会去太久的,毕竟淮儿还在府里,母亲突然走了,你做父亲的也该去看看孩子吧。” 闻言,江珝点了点头,跟着梅氏回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黎庞昭果然配合,全部都招了出来,还没待薛冕怀里那本弹劾江珝的奏本呈上,便被江珝打了个措手不及。余怀章终于重见天日,在大殿之上,当着圣面将当初收到假议和书的事全全道来,后更有黎庞昭作证,道那书信是由贺永年出的,而幕后主使正是相爷薛冕。 然更重要的还在后面,黎庞昭不仅招出了杭州城失守的真相,更是把逃窜北方后,听闻的消息统统讲来,原来薛冕早便与北虏暗通勾结了。 皇帝震怒,铁证如山,薛冕便是想辩解也再无能力了…… 秦龄的死因查清,而余怀章的冤情也被洗刷,可不管是不是被陷害,他毕竟是打开了城门,所以皇帝依旧降罪,将他免职。不过免职归免职,皇帝知道他是忠贞之士,总有他起复的那日。 贺永年被押回,而黎庞昭当众凌迟,可他倒死也没说他和归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江珝南下那日…… 在梅氏的安排下,回到杭州的归晚留宿在父亲的故居,好在有沂国公府的保护,贺永年被抓的前些日子动荡,却也未曾伤害道她。然听闻贺永年被押入京之后,她知道,他快来了…… 时隔两月,归晚日日惦念着江珝还有淮儿,却不敢离开杭州半步。是日,她正哄着房里那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玩翻绳的时候,下人来报:将军来了…… 归晚连鞋都没穿稳,趿着鞋便冲了出去,因着不稳一个趔趄摔了倒了,然就在她扑倒在地的的那瞬间,一双大手将她提起,直接揽进了自己的怀里,那感觉归晚再熟悉不过了。 “当娘的人了,怎就一点长进没有啊!走路还是跌跌撞撞。”醇厚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归晚心里的花瞬间绽放,一直绽放到了脸上,她甜笑道:“我有你啊!我不怕!” 说着,她抱紧了她,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喃喃道:“我想你了。” “那你还不辞而别。”江珝低头,吻着她额笑道,可双臂却环得越来越紧。“我也想你了……” 江珝无限神情,他心中从未如此安宁过,一切都过去了,这一刻不仅仅是他们的重聚,更是新的开始…… 夫妻二人重聚,真想时间就停在这一刻。然后面突然有人怯怯地唤了声:“姐姐……” 归晚回头,看看小姑娘,对着怔愣的江珝含笑解释道:“她叫明月……黎明月。” 江珝怔了一瞬,再看看微笑的妻子,瞬间懂了。 父爱啊…… 心中又酸又甜,深知妻子为自己的付出,他再次低头吻了她,满眼宠溺地看着妻子,挽起了她的手,柔声道:“我们回家吧!” 归晚深吸了口气,无比的轻松,她的新生活真的来了。 “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