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皇后折腰》 1.杀妻求位 东都洛阳自打入了九月之后,淅淅沥沥的小雨就不曾停过。 早晨雨才停,肃王府的正殿那青石砌成的台阶叫雨水冲刷的明光可鉴。 不过,整个正殿之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宫人。 王妃罗九宁早已梳妆打扮好,端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吵闹声。 “既孩子果真是王爷的骨血,还发着烧了,王妃为何要把他送出府,送回娘家去?王爷说了由我掌理府中庶务,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来。娘娘要出府看孩子,我可不敢准。” 这是妾侍宋绮的声音,格外的尖厉。 厉声责斥她的,是内院总管苏嬷嬷:“宋氏,你在这肃王府中也不过个侧房妾侍而已,娘娘因为尚且年幼不懂事,王爷才让你来掌理府中庶务,再说这种嚼舌根的话,奴婢可要代娘娘来拨你的舌根了!” 宋绮冷哼了一声:“王妃自己身子不正,嫁过来所作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够服众,否则的话,王爷怎会不让她打理庶务?您要责就责,反正,王妃要回娘家,我不能准。” 收回目光,罗九宁手抚上桌子上一件件纯棉质,洗的干干净净的,属于婴儿的小衣裳。 这是儿子小壮壮的小衣裳,全是最细软的绵质,已经洗了很多水,捧在手里,淡淡的皂荚清香,便叫罗九宁想起儿子软绵绵,圆滑滑的小屁股。 她的儿子小壮壮生下来才不过三个月,昨天,不顾府中所有人的反对,罗九宁把还在发烧的壮壮给送回了娘家。 今天,她打算出府,回娘家去看趟孩子去。 但是在掌管内院庶务的妾侍宋绮这儿碰了壁。 宋绮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罗九宁出府,还美其名曰,王爷的意思。 不过确实,肃王裴嘉宪离开东都去办差,走之前格外交行过,王妃年幼,性子单纯,必须好好呆在王府,哪里都不准去。 罗九宁将小衣裳,尿布,一样样往包袱里装着。 转眼的功夫,苏嬷嬷进来了。 显然,她未能说服宋绮,只能来劝罗九宁了。 她先给罗九宁行了个万福,才低声道:“娘娘,终归孩子是在您的娘家,要不,奴婢派人把孩子给您抱回来就得,您何必非得大动周章的出府,回趟娘家呢?” 罗九宁不语,依旧默默的整理着小衣裳,尿布,还有小婴儿们便溺完后,常要用的扉子粉。 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幼惯会理包袱,一样样东西叫她摆的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接着,绸布刺啦一声,一个圆圆的包袱便已经打好了。 抬起头来,罗九宁才不过十六岁,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脸上竟带着些与年纪不符的老成:“苏嬷嬷,我且问你,这肃王府之中,我是王妃,还是宋绮是王妃?” 苏嬷嬷嗫嚅了片刻,道:“当然是您,您是皇上亲自赐婚,王爷三媒六聘,于王府正门娶进来的王妃,而宋绮不过个伺候王爷久些的妾罢了。一府之中,谁也越不过您去。” 罗九宁于是笑了笑:“俗话说的好,一家之主,莫若夫妻,宋绮便再掌中馈,也不过一个妾侍而已,我便再无能,也是王爷的正妻,我要回家,缘何要征得你们同意?” 拎起包袱皮儿,她径自就出了西偏殿。 自游廊中穿过,出了王府正院,秋雨连绵的季节,门外两株桂花都叫雨给打蔫了,落在清透的石阶上,沾了露水,格外的鲜艳。 身为王府主母,真要硬下心肠出府,又有谁能阻拦。 但走到西水塘畔,眼看就要到西角门上时,苏嬷嬷还是硬着头皮就把罗九宁给拦住了。 她颇为难的说道:“娘娘,奴婢就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嫁进来八个月就生了小壮壮,王爷认他作自己的嫡长子,但到底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而且在您生了壮壮之后,王爷对您的宠爱不曾减过吧?他待您唯有一样要求,就是要您好好呆在府中,不许离开这座府第一步,您要再不听话,触怒了他,您的孩子还会不会是王爷的嫡长子,怕就难说了呢。” 罗九宁娘家是普通人家,得皇上御旨而嫁给裴嘉宪,实乃高嫁。 不过,在与裴嘉宪议婚之前,她是曾失过身的。 当然,罗九宁也曾跟裴嘉宪坦白过,说:“王爷,贱妾蒲柳,已然叫人夺了身子,非是完壁,便皇上赐婚也绝不敢嫁您,请您另觅良伴吧。” 当时,裴嘉宪一袭深青面的右衽长袍,清清落落,微勾着唇角说:“只要你跟那个人从此断了往来,就依旧可以作孤的王妃。孤亦非完人,更不介意女子是否完璧,罗姑娘不必在意这个的。” 罗九宁是因为这句话,才决议嫁进来的。 但小壮壮的来临,就仿如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罗九宁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壮壮确实不是裴嘉宪的骨血。 不过,就好比洞房之夜,裴嘉宪当着罗九宁的面刺破自己的手指,以充元帕,证明了她的完壁一般。 他当着王府众人的面,在小壮壮初生的那一刻,就抱起小壮壮来,于众人说:“这是孤的嫡长子,孤从今日起便有后了。” 将孩子软嫩嫩的小手放入罗九宁手中,他粗糙,掌心布满刀疤的大手握上罗九宁的手,三个人的手便这样握到了一处。 在那一刻,罗九宁觉得,自己虽在婚前便失了完璧,但裴嘉宪给她的,是再造之恩。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它并不是真实的,它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 “既王妃想去就让她去吧,苏嬷嬷又何必阻拦?违抗王爷的命令而出门的是王妃自己,咱们如实禀报王爷也就是了。” 妾侍宋绮也跟了来,手里攥了块帕子,微微的搧着凉风,如是说道。 罗九宁侧着望了宋绮一眼,语调略沉了沉:“恰是如此。便违抗了王爷的命令,亦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苏嬷嬷又何必为此而操心,你放心,届时王爷回来,我一力担着便是。” 说着,她回过头来,才十六岁的,犹还带着憨稚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冷冷扫了宋绮一眼,转身,绝决的出了肃王府。 事实上,小壮壮之所以会发烧,是因为罗九宁在三天前抱着他于西水塘畔转悠的时候,叫这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悄悄推入水中,呛的。 而之所以宋绮的婆子会搡她,也恰是因为,她入府之后,怀胎八月便产子,裴嘉宪明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却依旧于她宠爱不衰,惹了宋绮的眼红。 落入西水塘后,罗九宁曾短暂的灵魂出窍过。 彼时,灵魂在西水塘畔徘徊时,居然看到一本话本儿。 话本儿的名字叫作《朕只为表妹折腰》。 因叫风拂开的页面上赫然书着‘裴嘉宪’几个字,于是罗九宁便将它捡了起来。 谁知,越看,罗九宁心中就越惴惴。 这话本里,非但有个‘裴嘉宪’,还另有一个‘罗九宁’。在书中,‘裴嘉宪’身为肃王,对于失了贞操,又还生了孽种的王妃‘罗九宁’千般娇宠,万般疼爱。 慢说宋绮,府中还有几位妾侍,统共加起来,也没有‘罗九宁’所得到的宠爱多。 但是,这‘罗九宁’的命运却非常非常的凄惨。 先是父亡,紧接着新寡的母亲丧去,再接着,疼爱她的家人一个一个,以极为凄惨的方式死去。她受到‘裴嘉宪’多少的宠爱,因为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就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恰恰,罗九宁的父亲于一年前丧去了,而母亲,也正在新寡之中。 罗九宁愈翻愈疾,急于想知道书中这位‘罗九宁’一经历了一桩桩悲惨的事情之后,最后的结果,谁知翻着翻着,书却没了。 等她合上书本再看,这《朕只为表妹折腰》仅仅只是上册而已。 下册呢?罗九宁于是四处急急的摸着,找着。 就在这时,塘边走过两位着白衣的女子。 一位说:“也不知道浣若君是怎样设计这罗九宁的命运的呢?一个泄浴工具而已,随着女主角的出场,就该死了吧。 而裴嘉宪又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皇位呢?真是好希望今天就看到结局啊。” 另一位道:“我曾听浣若君提过,说杀妻求位,裴嘉宪只有杀妻杀子,才能最终夺得皇位。否则的话,他又怎能匹配得上,书中最为美貌而又聪慧的杜若宁杜姑娘呢? 须知,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杜若宁的一颗水晶玲珑心啊。” 手中书卷掉落,罗九宁也于瞬间猛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然后,第二日一早,罗九宁就听丫头们悄悄说:“真真怪事,咱们府的王长吏,活的好好儿的,居然叫汤圆给噎死了呢。” 恰恰,《朕只为表妹折腰》这本书中,也有同名的长史,也是因为食汤圆而给噎死的。 落水之后,罗九宁第二天就缓过来了。 但是小壮壮却一直高烧不退。 九宁越来越犹疑,觉得自己就是那本书里命苦而又可怜的‘罗九宁’。 于是,她才会顶着苏嬷嬷的念叨,果断把孩子送回了自己的娘家,离肃王府不远的罗家去。 在书中,孩子就是被送回罗家之后病才退烧的。 罗九宁觉得,只要自己回娘家,然后看见孩子的病好了,就能证明,她确确实实,就是话本《朕只为表妹折腰》中那个下场凄惨的罗九宁。 一半是忧心儿子,一半是想要验证自己的人生,沿着肃王府的高墙,沿路婆子、丫鬟,小厮们诧异的目光,罗九宁便小跑了起来。 2.有名无实 出了肃王府,走过高高的王府院墙,再穿两个胡同,进了丹枝巷,一处如意小门,门前清扫的干干净净。 这便是罗九宁的娘家,罗家。 手搭上铜门环,还不曾扣动,门开了,门里出来个比罗九宁高着半头的少年,乍一见她,已是一脸的欣喜:“姐姐,你怎的回来了?” 这是罗九宁的弟弟罗承功,是她二叔罗宾的儿子,比罗九宁小着一岁,今年十五,如今正在洛阳城内的白马书院中读书。 罗九宁久不曾见过承功,上前替他扯着略皱的衣襟,柔声道:“姐姐回来看小壮壮儿,他可退烧了不曾?” 罗承功眼眶下积着些淡淡的青淤,似乎情绪很不好,不过一听罗九宁提起小壮壮来,脸上立刻就堆起了笑:“昨夜我们全家一起守着,他睡了一夜就退烧了,你快进去看看去。” 他早晨还要去书院读书,与罗九宁别过就走了。 疾步进了院子,就在东厢房里,窗扇半开着,圆头圆脑的小壮壮儿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正在熟睡之中。 罗九宁一把抹上额头,孩子果真一点也不烧了,额头冰冰凉凉的。 埋头吻在儿子圆乎乎的额头上,罗九宁狠命的嘬了一口,嘴里嘟嘟囔囔的连着说了几声我的乖儿对不起,娘不该丢下你的。泪珠子啪啦啦的往下落着,可又怕母亲陶七娘万一进来撞见了要心里更难受,又连忙儿的揩干了。 忽而,她的手一停,却是从孩子的襁褓下摸出颗红色的丸药来,放在鼻子便嗅了嗅,又放进嘴里舔了舔,罗九宁收起丸药,把儿子抱了起来。 前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陶七娘声音隐隐约约,似乎是在后院之中。 九宁于是再揩了把眼睛,铜镜里瞧着自己脸色不那么毛燥了,才往后院去。 “我罗家一门就没出过逃兵,说宾儿一个百户会率兵逃跑,降于契丹人,打死我也不信。有种就叫雁门关骁骑营的卢纪国到老子面前说来,老子当年统兵的时候,他还不过个毛头小子了,王八蛋,如今竟敢这么着欺负人,说不定我的宾儿也战死了,他们瞒而不报,这就是在欺负咱们老实人。” 罗老爷子是个世袭的兵户,一生都在城门口做守卫的,守了几十年的城门,练就一双老寒腿,如今两条腿蜷在一处,基本已经不下地了。 他向来声音大,嘴里不停的吧嗒着烟锅子,说起话来总是骂骂咧咧,三句话不离脏字儿。 罗老太太是个小脚妇人,头发花白,性子极为懦弱,嘴也碎:“我就生了俩儿子,良儿为皇上挡箭死了,宾儿做了逃兵,阿宁还生了那么个无父的孩子,这家人算是完了,全完了。” “好好儿的说老二,提阿宁作甚,娘是怕这洛阳人都不知道咱家壮壮的身世,好要四处宣扬叫大家都知道还是怎的?”陶七娘更生气了,直接就开腔责斥婆婆。 “老大媳妇你先莫急,我的宾儿就不是个会做逃兵的人,他准是出了什么事。 至于壮壮的身世,那有甚,不就是阿宁在皇宫里叫那些狗杂种给欺负了才有的吗?裴嘉宪嫌弃他不肯养,老子不嫌,这孩子老子养,养一辈子!” 陶七娘再吼一声:“这是什么光鲜事儿吗?你们就哭的哭吼的吼,叫外面的人听见了,阿宁的脸往哪儿搁?那孩子的事儿,能是这样大声说的吗?” 九宁于窗外轻轻唤了一声:“爷,奶,娘,我回来啦。”。 罗老太太立刻就止了哭声,赶忙的揩着眼泪。 罗老太爷连忙也把烟锅子往脚上蹭着,蹭灭了烟锅,还拿手挥着烟雾。 陶七娘早就迎了出来,一脸的阴沉:“好好儿不在王府呆着,缘何往家跑?” 九宁道:“我来瞧瞧壮壮,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娘怎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前院?” 陶七娘似是才想起来,哎哟一声,指着公公道:“还不是你爷爷总爱抽烟,我怕要熏坏了孩子,没好抱进来?” 九宁怀里抱着孩子,略带责备的目光望过去,瘦巴巴的罗老爷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咳了两声,连忙道:“不抽了,不抽了,说好有了重孙子就要戒烟的,我从此真不抽了。” 说着,他远远儿把个烟锅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大儿子死了,二儿子作了逃兵,最疼爱的大孙女好容易一步登天作了王妃,可是生了个孽子。 罗老太太心里苦极,但还是强撑着笑脸:“阿宁最爱吃奶奶煮的南瓜羹,你们先聊着,我给阿宁熬她最爱吃的南瓜羹去。” 从后院出来,陶七娘瞧着婆婆进了厨房,咬牙道:“可真真是愁死个人,咱们这儿还一摊子事了,你二叔一个百户,不在雁门关好好当兵,居然就悄没声息儿的逃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九宁的二叔罗宾今年都三十三了,从军十来年屡犯军纪,这一回居然还逃跑了。 在那本《朕只为表妹折腰》里,书中的‘罗宾’也是不服军纪,逃跑了的,而且,这件事后面还牵扯着一桩很深的阴谋。 从小壮壮的发烧,再到罗宾的逃跑,罗九宁的人生,与书中的‘罗九宁’可谓是一模一样了。 且不说这个,俩母女到了前院,陶七娘的脸也越来越沉了:“怎么,昨儿孩子今儿又是你的,究竟是宋绮还是裴嘉宪,就把你个奉旨成婚的王妃给赶回娘家来了?” “娘,哪有什么赶不赶的,女儿就是想您了,回来看您一眼不成吗?女儿过的好着呢。”罗九宁说。 “既你过的好,怎的发着高烧的孩子就给送回来了?”说着,陶七娘转身进了屋子,气呼呼道:“快点给我回去,这孩子娘替你看着,快走,赶紧儿的走。” 罗九宁站了良久,忽而就抱着孩子跪下了。 跪下之后,从怀里掏出把削水果的小匕首来往自己胸前一横,她便道:“娘,求您了。女儿这一生不作王妃也可以,那怕讨吃要饭也不嫌弃,但不能没有壮壮。您不能杀他。” “我?我何曾要杀你的孩子?”陶七娘忍不住低吼。 罗九宁伸出打着颤的手,手似葱白般的纤而玉嫩,手中一只朱砂丸圆溜溜的滚来滚去。 朱砂,于成人或者无事,孩子吃上这么一粒,非死即傻。 所以,在《朕中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小壮壮侥幸未死,却成了个傻子。 罗九宁千辛万苦生下来的,无父的孩子,抱回娘家之后倒是不发烧了,可是却叫陶七娘拿朱砂弄成了个傻子。 究其原因,还是她想要为罗九宁狠手除去一个累赘,所以想要痛下杀手,只可惜究竟药下的不够,没有毒死孩子,只是将个好好儿的孩子给毒傻了。 “没出息的东西,早叫你一幅药堕了去,你不肯,如今看看,你这辈子都叫这东西给毁了。”陶七娘恨女儿不争,又舍不得打她,戳了一指头道:“便娘真要了壮壮的命,也是娘遭报应,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你就不能听娘的话,舍了这东西回去好好儿过你的日子?” “女儿也曾想着一幅药堕了来着,可是王爷看管的严谨,府门女儿是出不去的。女儿也曾想着爬高跳地,或者把他给摔没了,可女儿有一夜生捶肚子,捶到肠肚绞痛,这孩子他偏生就不肯出来。娘,女儿也不想的啊。”为了能弄掉孩子而吃过的那些苦,下过的那些狠毒之心,若非陶七娘如此逼着,罗九宁是打算永远永远,都吞在肚子里的。 “你……我该说你什么才好。”望着女儿还跟个孩子似的脸,陶七娘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罗九宁横着匕首,也不再说话,头抵着儿子白嫩嫩的小面颊儿,只是不住的亲着他,吻着他,嘴里喃喃的说着对不起。 她怀了孽胎,生了无父的孩子,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 但这孩子,罗九宁是死也不会放手,任人那怕伤害一分一毫的。 “既早知有今日,在宫里的时候为何不系紧了你自己的裤头带子?娘当初怎么教你的,你个傻子,娘白养了你,白疼了你,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乱吃东西,乱走动,叫人夺了身子去。如今生这么个东西,便嫁入皇家又能如何,他一辈子都是你的耻辱你懂不懂?”陶七娘气的直跺脚。 罗九宁也不说话,圈紧了壮壮,便是个哭:“对不起,娘,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真把我的孩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女儿肯定会陪着他死的。” 去年的中秋夜,罗九宁的父亲罗良陪皇帝南巡,在江宁府时遭遇刺杀,为皇帝挡箭,身亡了。 同天夜里,罗九宁被皇后召到长安,去宫里陪伴她为皇帝妃嫔的姨母陶八娘。 就在那天夜里,她也不知误食了什么东西,就叫人给侵犯了。 原本,她也想找到侵犯自己的那个人的。 可是就在第二天一早,她便听人说父亲死在了江宁府,而姨母陶八娘,也在中秋夜的一场大火中仙去了。 就这么着,罗九宁给人强/暴的事情就那么草草揭过了。 一个月后,皇帝因罗良为自己挡箭的救驾之功,特地赐婚罗九宁于自己的四儿子裴嘉宪,裴嘉宪也就上门求娶于罗九宁了。 至于这孩子,当然也肯定的是那个人的孽胎了。 “把这孩子放下,你给我回去好好儿作你的王妃,听懂没?快去,否则的话,咱们索性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陶七娘也不怕女儿,索性掰转她怀中的匕首,就朝向了自己。 罗九宁瘫坐在地上,死咬着牙关,抱紧孩子,就是不肯松口。 陶七娘与女儿恨了半天,忍不住吼道:“莫不是裴嘉宪把你给赶回来的,他是摆明了的为了这孩子不是自己的种儿要休你了是不是? 否则的话,娘这样逼着,你为何就是不肯回王府去?” 罗九宁本是六神无主,忽而醒悟过来,陶七娘最操心在意的,是怕裴嘉宪为了壮壮这么个非是血亲的孩子要休自己。 所以才不惜亲手除去这孩子。 她连忙道:“裴嘉宪仍还是愿意要我的,仍还是爱我的,只是容不下这孩子。 娘,你不要杀壮壮,替我养着他,女儿保证王爷他依旧是爱我的,我也会永远在王府里过的好好儿的,您就拉一把我这可怜的孩子,好不好?” 3.媒人上门 罗九宁新产不过三月,古历三月妇人的恶露净,才可同床。 就在三天前,是小壮壮的百岁,裴嘉宪就曾当面说,罗九宁是时候该搬到正殿去住了。 肃王府的正殿自然是由裴嘉宪住着。 而他正殿寝室内的那张床,也是最叫罗九宁害怕的东西,新婚头三夜,就是在那张床上,罗九宁与裴嘉宪圆了三次房,不过,一次都没能圆房成功过。 也就是说到如今为止,他们虽成了夫妻,之间还有了个孩子,但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没有过夫妻之实。 她为着壮壮这个孩子,一听裴嘉宪还要招自己侍寝,再兼他也是哄孩子般,温言缓语的说起此事,她自然是立刻就点头答应了的。 谁知就在当晚,便叫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推到了西水塘中,恰好裴嘉宪领了皇差出了东都,三日未归,此事也就耽搁下了。 若非叫陶七娘逼着,罗九宁竟还忘了这茬儿。 她突然想起来,在她做过的那个梦里,自己被那两个女子称之为是:泄/欲工具。 罗九宁想起那俊若神谪,笑似檀郎的裴嘉宪吹熄了灯之后上了床的情形,深深打了个寒噤。 她大概有点儿知道,什么是泄/浴工具了。 陶七娘不明究里,一听说女婿还肯要女儿侍寝,脸色倒是稍霁。 一把夺过罗九宁怀中的匕首,她道:“娘确实起过要杀壮壮的心,但他是你的孩子,杀他,娘的心能不疼吗,能不烂吗? 可是壮壮于你来说是一生的大耻辱,在王府的时候娘伸不出手去,就不提了,既你把他送到了咱们家,娘就非替你把这个后路断了不可。往后有什么报应,娘受着,大不了娘和壮壮一起死,提前去见你爹。” 说着,陶七娘就哭了起来:“你二叔家那两个从小没了亲娘的,娘一把屎一把尿也拉扯到大了,娘岂是那般狠心之人?可娘得替你除了这个孽障啊。” “是不是只要女儿还能和王爷同床,是不是只要王爷不嫌弃女儿,您就不杀壮壮,就愿意养着他?”口不择言的,罗九宁问道。 陶七娘狠着心道:“恰是,你要再能把王爷的心暖过来,只要他不计较这孩子,仍还愿意要你,你们能好好儿的作夫妻,娘又不是刽子手,好好儿的杀人作甚?” 罗九宁瞧着圆嫩嫩,软香香的儿子似乎是饿了,咧着嘴巴正准备要大哭了,连忙掀起自己的衣襟便开始喂奶。 她虽是王妃,但因为孩子血统不正,在生下来之后,生怕裴嘉宪为了洗自己之辱,要去子留母,便奶,也一直是自己亲喂的。 小家伙一口叼上粮袋,咕嘟咕嘟就吃了起来。 “放心吧,娘替你照看着孩子,保证不杀他,将他给你养的胖胖儿的。你和裴嘉宪可是皇上赐的御婚,他要把你婚前失了身的事儿抖出来,他自己面上无光,皇上脸上也过不去,所以,按理来说他是不会明目张胆休你,抖出壮壮的身世来的,快回去。”陶七娘说着,已经开始搡罗九宁了。 俩人正推搡着,便听窗外一人高声唤道:“七娘,七娘可在否?” 陶七娘立刻高高儿应了一声:“在。” 转眼,有个妇人进来了。 “七娘,大喜事找你哟。”进来的这妇人,姓何,是洛城城中有名的媒婆,恰就住在罗家隔壁。 这何媒婆妇人嘴巴极大,颧骨极高,两只眸子里闪着精厉的光,鬓侧插了一朵正艳的芙蓉花儿,见人便是三分笑,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但只要一背身,多难听的话都能骂得出来。 她唇上涂着血红的胭脂,进门便是咧唇一笑:“哟,这不是咱们胡同里飞出去的金凤凰,肃王府的王妃娘娘?居然也在娘家?” 九宁心中顿时警觉起来,罗家只有一个新寡,就是陶七娘,这媒人上门,作甚? 不过,她也点了点头,应道:“何婶婶好。” 恰这时,罗老太太煮好了南瓜羹端了进来,要给九宁吃。 陶七娘带着何媒婆也就出去了。 罗老太太久未见过大孙女儿,笑着调凉了一碗南瓜羹,柔声道:“奶奶替你看着壮壮,快吧粥给吃了去,你不是最好这一口南瓜羹吗?” 这老太太笑嘻嘻的,性情极为绵软,一辈子不操心的命,见九宁似乎闷闷不乐的,还笑着说:“我的宁姐儿,万事不必怕,咱们一家有你娘顶着呢。。” 九宁吹着吃了两口南瓜羹,老祖母知道她的口味,调了许多糖在里头,吃着格外香甜。因是用木炭熬的,还带着股子淡淡的炭气。惹得从早起就饿着肚子的罗九宁不由多贪了两口,烫的舌尖儿红红的。 听见外面陶七娘的声音忽而一厉,她便放下碗,也走了出去。 外面,陶七娘压抑着腔中的恼怒,说道:“我没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 何媒婆一张嘴端地上跟那要下蛋的母鸡似的呱嗒呱嗒:“那宋伯允宋大人说了,他愿意再等一个月,过了十月再成亲,但规规矩还是要行的,咱们改日先订个亲,你看如何?” 要说,整个洛阳城中,可是无人不知宋伯允。 他是洛阳城的巡城御史,又称八府巡案,听着好大的官威,其实就是个在这洛阳城里抓捕盗贼,管理治安,审理诉讼的小杂役而已。 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宋伯允生得个罗锅背,贼眉鼠眼,还生着一种会传染的皮肤病,其形样,大约算得上洛阳第一丑人了。 不过,他的姑母宋金菊是肃王裴嘉宪的外祖母。 而他的侄女,正是裴嘉宪府中那个执掌中馈的宠妾宋绮。 便三十多岁了,又还是个寡妇,陶七娘的丈夫罗良活着的时候,身为皇家侍卫,相貌英俊,身材高大,一表人材,她可没想过把自己委身给那样一个令人嫌恶的人。 是以,她断然道:“何妈妈,这事儿您就别想了。寡妇嫁人,也有个愿不愿意,我就把话撂在这儿,就是宁可此刻就死,我也绝不再嫁。” 何妈嗨的一声,声音顿时就提高了起来:“陶七娘,人常言此一时彼一时,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两鬓斑白,状如老妇,这时候还有人愿意娶你,已经是高看你一等,你还想嫁谁,哪里还有像样点的男人还会要你?” 因为丈夫罗良的死,陶七娘一夜急成了白头,此时红颜依旧,满头白发,仿如枯槁一般。 何媒婆这一声,把石榴树上两只正在筑窝的燕子都给惊飞了。 陶七娘也懒得与这媒婆废话,直接指着自家大门道:“你给我出去,你也记好了,我陶七娘此生守寡,绝不嫁人。” 媒婆鬓角那朵芙蓉花儿直颤着,抱臂侧首,盯着陶七娘瞧了一眼,道:“七娘,我可告诉你吧,咱们这一胡同的人都盯着了,你家老二是个逃兵,真要叫他逃回家来,明儿就有人举报到官府,他就等着受死吧。 你家承功不是在龙门书院读书?宋伯允要是不高兴,随便打个招呼,立马就能叫他滚回家。 至于你们罗家,可看好了自家的前庭后院儿,小心有个火啊水啊,盗啊的,你要不肯答应婚事,巡城御史可就巡不到你家喽。” 陶七娘顿时怒了:“何媒婆,你这话什么意思?” 媒婆翻个白眼儿,扭着腰别过了头,鬓边那朵芙蓉花也如她一般的,趾高扬昂。 因为愤怒,陶七娘把女儿在家的事儿都给忘了,厉声道:“何媒婆,我丈夫可是为国,为皇上而殉的,你一个媒婆说这种话,就不怕我报到长安,报到皇上那儿去,打你的板子?” 何媒婆抽了抽红唇:“人走茶凉,你丈夫是为皇上死的,可你家老二却是做了皇上的逃兵呢。那你又敢不敢把这事儿告到皇上面前啊?” 陶七娘气的直发抖,忽而眼泪吧啦啦的就开始往下滚了:“我妹妹还曾是皇上的宠嫔,便死了一年,皇上迄今相思未歇。我女儿可是肃王府的王妃。 我们一家焉是你们这些宵小能欺负的,你个恶媒婆,你给我滚,滚出这大门去。” 毕竟街坊邻居的,何媒婆叹了口气:“七娘,那宋伯允在咱们洛阳城里,人们可是称之为鬼难缠的,鬼都难缠,他看上了你,想要娶你,你觉得咱们能有甚办法? 他虽不过个巡城御史,人家的姑母是肃王的外祖母,皇上御封的韩国夫人,侄女是肃王府的宠妾,来头大着呢。你要有能奈,叫你的女婿肃王殿下,叫皇上替你作主去呀。 否则,今儿我走了,明儿还有别的媒婆上门,这亲事,你躲不掉的。” 便丈夫为国而殉,便妹妹曾是皇帝的宠嫔,可如今陶七娘什么也作不得。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而宋伯允恰就是那只阎王座下最难缠的小鬼。 陶七娘手里一只石榴攥烂了皮儿,欲要砸到这婆子脸上去,却只攥出汁儿来,往自己的罗裙上啪嗒啪嗒的滴着。 忽而背后一只烟锅砸了过来,恰砸在何媒婆的脑袋上,接着,便是罗老爷子格外重的一声哼:“宋伯允?老子镇守城门的时候,他不过老子名下一个刷马的小崽子而已,扯起肃王府的虎皮作大旗,我的儿媳妇也是他能欺负的?” 罗九宁回过头去,便见爷爷两腿架着拐杖,已从后院里一摇一拐,走了出来。 罗老爷子虽说两条腿因为风湿而蜷到了一起,架上双拐还是能走路的。 而且,他手臂力量极大,架起双拐来,遥遥瞧着仿如一只陀骡,突噜噜的就飞过来了。 自幼的老兵油子,又粗又野,老爷子人还远远儿的,对着何媒婆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就飞了过来:“你个恶媒婆,当初八娘本能嫁个好人家,就是你从中捣鬼掉了亲事,害她入宫,一把大火烧死在了宫里,如今你还敢给我的儿媳妇作媒,看我不打死你。” 4.薄药圣手 何媒婆既是媒婆,自然有一张能把活人说死,死人说活的嘴:“老爷子你可知道你为甚瘫了?就是因为您这爆脾气,总想打这个杀那个的,可小心哪一日把自个儿给气死了才好哇。” 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罗老爷子一手高架着拐就扬了起来:“看老子不打死你个恶妇……” “爹!” “老头子!” 陶七娘和婆婆同时又喊又拉的,陶七娘扯不住公公,连忙吼了一句:“壮壮还在睡着呢,九宁也在这儿瞧着,您老怎么又来这套?” 罗老爷子别的不说,独疼大孙女儿,猛然停了骂骂咧咧,回头见自己最疼爱的孙女儿一袭豆青色的长褙子,小脸圆圆,双目晦涩的站在不远处,立刻就停了手,恨恨道:“姓何的你给老子滚,再叫老子瞧见你乱作媒,老子不打死你。” 何媒婆才不怕呢:“那您老可多烧几柱高香,求着您家老二赶紧回来吧,否则的话,如今的朝廷,一个逃兵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哟。” 听了这句,就连罗老爷子也给吓唬住了,站在那里气的直喘气。 “说我二叔是逃兵,何婶婶您亲眼瞧见他逃了?”罗九宁忽而上前一步,略带着些婴儿憨的小脸上一股子淡淡的倔意,出声却是格外的平和。 何媒婆道:“哼,是宋伯允宋御史说的,这事儿王妃您是不知道,宋绮是给四爷作妾的,可知道的清楚着呢。” 听她这口气,作妾比作妻光彩多了似的。 “皇家的妾侍们,用太后娘娘常劝慰我的话说,就是些用物儿,供爷们玩儿用的。军国大事,或者爷们言语间不小心漏了一句出来,她们敢往外传。只要能证实,我以王妃的身份,不必通过王爷就能打死她们。”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仿如铮铮骨声。 “何婶婶,你能帮我证实,此话果真是宋绮那个妾侍传的吗?”再上前一步,罗九宁虽说小脸圆圆,一脸憨稚,可那双眸子里却闪着无比的坚毅,这一句反问,直接叫何媒婆哑口无言。 妻妾妻妾,自古就是不可愈越的鸿沟。 便是皇帝,只要立了中宫,皇后就是后六宫当仁不让的主母。皇帝稍微宠幸一点别的妃子,大臣们还要上折子弹一声皇帝这是宠妾灭妻呢。 至于民间,或者公侯府中,就更严厉了。 妾嘛,不过是个玩意儿,当今律法,主母想要打杀或者发卖了妾侍,便闹出人命来,闹到官府里,顶多也不过赔点钱了事,还没有那一家的主母,因为打杀了妾侍就被官府问过罪的。 何媒婆作人伢子,最知道这个。 她叫九宁这句话给愣生生的唬住了,从地上捡起跟罗老爷子撕打时跌落的那朵芙蓉花,往鬓角胡乱一插,走了。 * 娘儿俩坐在一处,陶七娘这才说起这何媒婆上门的缘由。 却原来,那宋伯允家和陶七娘的娘家皆住在羊肠胡同,俩家是对门对面的邻居,长辈也是极好的关系。 因俩家父辈手里关系好,陶家又生的女儿多,小时候俩家还曾订过口头的娃娃亲。 不过七娘越大生的越貌美,偏偏又和丹枝巷的罗良两个相互看对了眼儿,而罗家父母又开明,陶罗两家就作了亲。 一对神仙伉俪,相伴了十七年,不曾红过一回脸,也不曾绊过一句嘴。 那宋伯允小时候倒还罢了,不算丑极,谁知十二岁那年害了一场癞疮,从此之后变的瘴头鼠目,丑不可言。 但就算丑成只蛤/蟆样儿,他那颗贼心却从未死过。 从罗良甫一死,他就天天缠着陶七娘。 今如今估计是听到罗宾做了逃兵,罗家这算是背上罪了,这就大模大样的就缠上来了。 陶七娘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尚娇丽的红颜衬着满头白发,就轻轻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不忍叫女儿看到自己弱不可支的一面。 她从丈夫死的那日,其实就叫宋伯允给缠上了。 整整一年啊,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不停的缠着她,出门买菜,他跟着,偶尔去庙里上柱香,待她回过头来,宋伯允死皮赖脸,就站在身后。 她每每都给吓的毛骨悚然。 甚至于,有一回她出门去不远处的铺子里收租金,回来的时候晚了些,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直接就把陶七娘给堵到了巷子里。 宋伯允不止因为小时候得癞疮相貌丑陋不堪,身上还生着一种顽癣,只要离的近了,就可以看到,他身上的皮屑是会不停往下掉的。 陶七娘本是个极为爱洁的妇人,给堵在巷子里,望着那一身皮屑,当时就吐了。 偏偏宋伯允还故意搓着自己的胳膊:“陶氏,当初咱们本来订了亲的,你转而嫁了罗良,只为他生的细皮嫩肉,我宋伯允可一直记着这事儿了。 怎的,你瞧我这皮肉让你恶心了?告诉你呗,等成了亲,你可天天要吃它了,此时嫌弃,将来怎么办?” 这可不就是押准了九宁怀着孽胎,在王府里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过日子的缘故吗? 陶七娘忍了一年,本以为只要女儿在王府,犹还是王妃,宋伯允就不敢造次。 谁知道因为小叔罗宾在雁门关的突然出逃,那宋伯允就明目张胆的逼上门来了。 “所以娘不止想杀了壮壮,还想自我了断了去,就为了女儿能在肃王府抬起头来重新作人,是吗?”罗九宁强撑着不敢掉眼泪,可说这话的时候,眼泪止不住的就开始啪啪往下落了。 陶七娘一见女儿的泪,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承功和阿婵自有他们的活路。 娘确实不止想自己死,还想把你奶和你爷两个也都解脱了,否则的话,你说怎么办?难道说娘就任凭着宋伯允欺负,去吃他那恶心的皮屑不成,还有壮壮了,娘不能叫他一辈子拖累着你啊。” 罗九宁这才算是明白了,原本疼爱自己的娘突然变的那般气势汹汹,她一来就连忙儿的要赶她回肃王府。 并非娘不爱她了,娘其实是早就抱着想和小壮壮,并罗家老爷子老太太同归于尽的心的。 她望着母亲半晌,道:“娘,您难道忘了,咱还有祖传的薄药,只要有薄药,女儿就能帮您挟治宋伯允,只是,您肯相信我吗?你肯不伤我的孩子吗?” 陶七娘叫女儿这一问,又愣住了:“宋伯允那个恶徒想要强娶娘,与薄药有甚关系?” 薄药者,大多以动物油脂,再加上各类药汁与精油炮制而成,用于皮肤,或者穴位之上,是治疗各类皮肤病,以及人们筋骨顽痛,风湿顽癣时的良药。 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曾经是这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他一生生了九个女儿,没有男丁,而这九个女儿之中,唯有陶八娘与陶九娘学习了治薄药的手艺,而罗九宁则师承两个小姨母,亦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罗九宁起身进了里间,拉开自己她闺房的妆台,里面琳琅满目的,摆满了一排排的,或白瓷,或青胎,或珐琅彩的瓷盒。 旋开,这些瓷盒中全都是白色的凝膏,一盒盒,若在旁人嗅来,不过一股浓浓药味的膏脂罢了。 但是,这是罗九宁,或者她与她的姨母陶八娘和陶九娘几个按着当年陶家的祖传秘方而自己治的薄药,全都用着最好的原料,药性极其强的。 曾经,八娘和九娘带着罗九宁治药时,她虽也学的认真,可从来也不曾想过,这些薄药,将来会成为她在穷途末路时,赖以翻身的良药。 “娘,您不要杀我的孩子,我帮你挟治宋伯允,好不好,你给女儿三天时间,三天时间就好,女儿一定替你解决了宋伯允,徜若不行,你便真带着壮壮自杀,女儿也再无话可说,行否?”罗九宁捧着薄药,圆憨憨的脸儿,却也一脸大人似的凝重。 陶七娘并不相信女儿,但是她如今已然走投无路了,心中恍恍惚惚,其实仍想的是死,仍还虚以尾蛇的应付着罗九宁:“行行行,我把壮壮壮留下照看着,你快回王府去吧。” 罗九宁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讲自己梦里看到的那本书,以及书中那些凄惨无比的事情。 书中的陶七娘虽说几番狠心欲要带着壮壮和公公婆婆同归于尽,可是到底女子心善,始终下不了毒手。 最后,那宋伯允几番强娶不成,索性一把火烧了陶家。 而陶七娘为了救腿脚不便的老公公,叫火给熏晕在院子里。那宋伯允不知从何处寻了具烧焦的尸首假作陶七娘,而把真正的陶七娘给带回家去,从此就作个豢养的性/奴了。 可怜陶七娘一个才不过三十三岁的年轻妇人,不堪宋伯允的玩弄,更是不小心染上了他那一身令人作呕的皮癣,于某一日趁他不注意就上吊自杀了。 而宋伯允对于陶七娘,其实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之所以要强娶她,折磨她,恰是为了报当年陶七娘弃他而嫁罗良的屈辱之仇。 见陶七娘死了,他一不报官二不下葬,直接把她扔到乱葬岗上,叫野狗分食掉也就完了。 如此悲惨离奇的死法,徜若说出来,罗九宁怕陶七娘要不信,可是徜若她不说,眼见得陶七娘仍得要走书中的老路,心中千万般的思量着,罗九宁决定还是独自冒险,孤注一掷的,救娘,救壮壮,并救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 她埋头在儿子额头上亲吻了许久,于沉睡的小家伙耳侧念念叨叨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对不起,又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娘爱你,乖乖在此等着娘,便由陶七娘送着出了罗家,准备回肃王府去了。 出了门,陶七娘还是一味哄罗九宁的话:“乖阿宁,你只要记得千万要学会讨王爷的欢心,他是肃王府的家主,也是你的丈夫,只有讨好了他,再替他生个孩子,便从今往后他心中仍有芥蒂,便不爱你,你王妃的地位也是稳的。你一个生了孽子的王妃,一条命就算是保住了,你可明白?” 罗九宁并不言语,出门的时候,特地戴了一顶她未嫁时行走于街面时,常戴的幂篱。 俩母女走到丹枝巷的口子上,她遥遥指着前面巷口,便问陶七娘:“娘,你可瞧见了否,那两个人你可认得?他们是谁?” 5.唾面自干 陶七娘定晴一瞧,那不远处两个黑短打交衽袄儿的男子,皆生着歪瓜裂枣的样子,俩人皆是紧紧盯着她家门户的方向,一动不动的蹲着。 这可不就是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跟踪她的,宋伯允手底下的混子们。 她不想自己女儿好端端儿的王妃跟自己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染上干系,连忙推了罗九宁一把:“阿宁,这两个混混跟着娘久了,便化成灰,娘也识得他们,你快走你的,不用管他们。” 可怜的陶七娘,叫那宋伯允的人整日跟踪着,欲逃逃不得,欲留又怕要叫他玷污,所以,才会想出个,带着俩老并一小,一家人赴死的屈辱想法来。 罗九宁既预知后事,又岂会置身不理? 她非但不走,反而就迎了上去,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俩无赖并不认识罗九宁,只见她戴着幂篱,身姿盈盈楚楚的,听声音煞是温柔,一个道:“小娘子,这里没你的事儿,快走开。” 另一个好说话些,因见陶七娘跟在她身后,遂说道:“哟,跟着陶七娘一起来的,娘子莫不是罗家的亲戚,只是咱们不认识你呀?” 罗九宁上前一步,道:“我是陶九娘,你们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陶九娘,陶家九仙女中生的最美,也最聪慧的一个,与陶八娘是娈生姐妹,自幼,俩姐妹就戴着幂篱,于洛阳城的安济堂延医问诊,给百姓们看病诊脉的。 不过,她后来无故失踪,下落不明,到如今生死不知去向。于是,陶八娘又戴起幂篱,充作九娘继续行医。 再后来,陶八娘入了宫,罗九宁便戴起幂篱,假九娘之名,接着替百姓们诊脉治病。 直到去年她嫁入王府,‘陶九娘’这个人才算真正绝迹于洛阳的街面上。 今天,她这算是又把陶九娘的名号又给捡起来了。 “哟,您真是陶九娘?那可是咱们洛阳城的女医圣啊。”一个无赖还有点儿惊喜呢:“咱们可是听说,她早就嫁人了的,不想今日竟能见陶九娘的真容。”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只青胎面的瓷盒,然后递于这无赖,柔声道:“你告诉宋伯允,此药可以治他的顽癣,徜若他涂了之后有用,就叫他明日到安定街上的安济堂一趟,我陶九娘自会再给他一盒薄药,彻底治好他的癞皮癣。 而他如今一身皮屑,那是会传染的,在未治好皮屑之前,还是离陶七娘远着些个,如何?” 俩无赖没想到这‘陶九娘’如此好说话,不过,既她愿意赐药,他们又岂能不接? 俩人点头哈腰的接过罗九宁递来的药,嘴里还直说着谢谢。 陶七娘在后面看了,气的什么一样,悄声道:“阿宁,咱们的膏药,你缘何要给宋伯允那等恶人?” “娘,你放心,我必定能替你治住那宋伯允,你就听女儿的话,回去好好照料着壮壮儿。”罗九宁几乎是在央求了:“至于别的,女儿不好多说,您暂时也别过问了,成吗?” 陶七娘以为罗九宁以薄药膏作缓兵之计,让宋伯允暂时不会欺负她。此时回去,是要搬动裴嘉宪那尊大菩萨来替自己挟制宋伯允。 遂道:“这就对了,当初你说了自己非是完壁之身,裴嘉宪也愿意娶你。待你诊出孕脉来,他甚话也没说,还派人安抚娘,叫娘不必为此而忧心,当时娘就觉得裴嘉宪是个可以托付的男子,他的为人,跟你爹是一样儿的。坦荡,光明,磊落,非是那等心胸狭隘的普通男子。 所以,娘才不惜逼着你,要你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因为他的心是正的,只要你恳诚心以待,他总有一天会接纳你的过错。快回去吧,娘等你的好消息,啊!” 罗九宁听母亲这般夸着裴嘉宪,再想想《朕只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关于他杀妻杀子的传闻,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走至巷口,遥遥向母亲挥了挥手,戴着幂篱,于午后灰蒙蒙的天光下,罗九宁转身离去。 * 肃王府中,明辉堂。 此时宋绮手中一盒染发膏子,正在给肃王府中的活祖宗,裴嘉宪的外祖母宋氏染头发了。 宋氏名叫金菊,她丈夫陈大锤生前曾是洛阳刺史,不过,陈刺史于十年前就亡故了。 而宋氏的女儿陈丽芙生得一幅国色天香之容,遍传两京,选秀时被选入裴元昊的后宫,位封丽妃,盛宠二十多年,到如今虽说四十多岁了,后宫之中也时时有新人入,可除了皇后,就没人的恩宠能越过她的。 这宋金菊因是前任刺史夫人,又是宠妃之母,特被皇帝特封为韩国夫人,一直以来,伴于大外孙裴嘉宪的身边,替他打理府宅。 而宋绮这个娘家侄孙女儿,也就是由她撮合,从九年前开始在裴嘉宪身边伺候的。 宋金菊与女儿丽妃一般的爱好,虽说今年都六十了,但非常之爱美,因为头发早白了一半,每隔半月就要染一回头发,而染发,总是宋绮替她来染。 “那罗氏女,还真的回娘家去了?”宋金菊脖子上围了一圈儿用熟桐油浆过的毡子,闭着眼睛问道。 宋绮手里一只白玉管子镶成的羊毛刷子,一点点儿的,在往她发根上刷染发膏子:“姑奶奶,是她自己要去的,我只差跪在门上阻拦了都没能拦得住。” 宋金菊满头乌油淋淋的,闭着眼睛,勾起了唇角:“就说了小户家家的没见识,需知,若非她父亲是为了救皇上而死的,而那个陶八娘活着的时候在宫里又会争宠,惹了些皇上的怜悯,她个羊肠胡同出身的小丫头,怎么能高嫁给宪儿? 就让她作吧,新人如花过眼,陶八娘总有叫皇上忘掉的时候,等到那时候,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喽。” 这肃王府中,除了宋绮之外,另还有两位妾侍,皆是裴嘉宪在成大婚之礼前,皇后与太后赏下来的。 不过,任她俩是天王老子赏的,在这王府中的地位,也越不过宋绮去。 就只凭院子来说,那俩位妾侍挤在小小一处春山馆中,宋绮却是单独住着府中最好,最敞亮的偏院盂兰院。 谁叫她既是宠妾,又还是宋金菊最疼爱的娘家侄孙女儿呢。 “我甚也不求,只求能永远伺候着姑奶奶,将您打扮的美美儿的。”宋绮脸贴上宋金菊的脸,如是说道。 宋金菊笑道:“罢了罢了,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说吧,又想讨什么便宜?” 宋绮笑嬉嬉道:“就我叔父那件事儿……” “甚?”宋金菊脸色已变。 “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他不是瞧上了那陶七娘,七死八活非得娶嘛……”宋绮一脸的谄媚,眼巴巴儿的等着。 “他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宋金菊断然道:“不可。阿绮,只要罗九宁一日是王妃,陶七娘就一日是肃王的丈母娘,她的面子,关系着咱们肃王府的面子,你叫伯允息了这份心,这府中多少美人丫环的,我赏他一个不就完了?” “二叔用过的女人还少吗?那不是都嫌他那身皮屑病,不肯伺候,要么上吊要么逃跑,就不曾留住过一个嘛。”宋绮闷闷说道。 她父亲宋伯阳死的早,全凭宋伯允拉扯大,与宋伯允的感情亲似父女,又与父女不同。 比如说,父亲想纳个妾,女儿肯定是不高兴的。 但叔父想找个女人,侄女非但不会反对,为了他能一直为自己鞍前马后,还得极力促成。 宋金菊想想侄子那张满是牛皮屑的脸,也是替他发愁:“这样吧,他要真想要,也叫他等着时机,待咱们把罗九宁逐出府的那日再说,你叫他暂且谋着,不要动就行了。” 宋绮笑着应了一声:“姑奶奶待我们叔侄可真好。” 但她心里觉得,既光明正大不能娶,干脆让宋伯允想办法私底下悄悄弄去算了,反正横竖不过个寡妇,娶她,跟悄悄弄进门有甚两样儿? 宋金菊一只苍老的手抚上宋绮绵软细腻的小手儿,叹道:“你爱宪儿,这姑奶奶是知道的,而宪儿一直拿你当姐姐待,这个姑奶奶也知道。不过,你养着阿媛,就比府中别的妾侍们更大,这府中任谁也越不过你去。” 阿媛,是裴嘉宪名下如今唯一的女儿。 不过,虽说外面瞒的滴水不漏,但宋金菊和宋绮却是知道底细的。 其实这孩子并非裴嘉宪亲生的,而是他一位恩人的孩子,因那位恩人待他恩重如山,恰又死了,他于是就把这孩子养到了自己膝下。 这小丫头今年快有四岁了,一张小脸生的格外的圆,两只眸子黑白分明,又明又亮,正站在回廊上逗一只小八哥,抬起头来,那张小脸生的,竟与王妃罗九宁有七分的像。 听见太奶奶和姨娘在说自己,她红红的小嘴儿嘟了起来,也是在笑呢。 宋绮一声娇哼,顺势便投入了宋金菊的怀中:“姑奶奶待我们可真好。” * 而这厢,罗九宁恰也入府了。 在从东门进府之前,她才摘了头上的幂篱,好叫王府的门人瞧见自己的容颜。 一来一回,天还不及正午,苏嬷嬷就在门上等着。 这苏嬷嬷,是肃王裴嘉宪幼年时,还被养在皇后身边时,就曾一直伏侍他的大姑姑。后来,她到了年纪之后被放出宫,嫁了人,但三年之后,她就又重回到了宫里,继续伺候裴嘉宪。 而巧的是,罗九宁的姨母陶八娘在入宫之后,于这苏嬷嬷还曾有救命之恩。所以,投桃报李,这苏嬷嬷,几乎算是肃王府中,唯一愿意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照拂罗九宁的人了。 她张望了许久,遥遥见罗九宁归来,便叫道:“娘娘,您可算回来了,半路没遇什么差池吧。” 顶多不过一两里路而已,能有什么差池。 罗九宁款款而来,迎面便问:“嬷嬷,宋姨娘呢?” 苏嬷嬷微叹了口气,道:“还能在哪,她每日头一等的大事,就是伺候咱们的老祖宗。要奴婢说呀,王爷便再宠爱您,他总是出门在外,您也该常到老祖宗面前请安的。 那宋姨娘猖狂成那样,可不就是有老祖宗罩着,难道您就不想着到老祖宗面前讨个好儿?” 罗九宁一张容圆的脸,笑起来颊侧肉肉的:“这不是老祖宗从来不肯见我么。” 她也曾每日晨昏赶往明辉堂,但宋金菊一回回的砸着茶碗念叨:“哟,难道是那吕氏门下那赵姬又来了?我一个穷婆子,可不敢见赵姬,让她回去吧。” 赵姬者,始皇赢政之母,曾为吕不韦姬妾,后被吕不韦献于秦王,才生的赢政,从此便有传言,说赢政非秦王子,而是吕不韦之子。 老太太这话,自然是暗讽,说小壮壮不是裴嘉宪的孩子了。 嫡子非裴嘉宪所出,这事儿,府中的人心里都门儿般的清亮,不过是后宅之人叫裴嘉宪束勒着不能外出,还不曾传到外面去过罢了。 但宋金菊想要赶走罗九宁,逼着她腾位置的心,是非死不会消的。 既如此,罗九宁又岂会去再讨无趣。 苏嬷嬷犹还唠唠叨叨的说着:“宋姨娘是老祖宗的娘家侄孙女儿,她当然喜欢宋姨娘,但娘娘您也得往跟前凑啊,您不上赶着,她就更厌您了。” “好啦苏嬷嬷,我饿了,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您作的火腿青笋烧麦最好吃,今儿还有没有?”说着,罗九宁就打断了苏嬷嬷的话头儿。 苏嬷嬷一袭月白面的及膝褙子,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的,一听好吃的几个字,立时便止步,努起嘴来望着罗九宁:“王妃的嘴可真真是叫老奴给惯馋了,都这会子了,还想着烧麦。 也罢,今儿一早老奴专门上街买的青笋,掐了最嫩的尖儿给您作的烧麦,快进西偏殿,老奴叫秀儿端来给您尝尝。” 九宁容圆的脸,笑起来两只眼睛眯眯儿的弯,甜甜儿的就说了一声:“苏嬷嬷,你可真是跟我奶奶一样,这满府中呀,最疼我的就是你了。赶紧去端吧,记得跑快些。” 若她猜的不错,那烧麦,此时肯定已经叫宋绮的人抢走了。 猖狂如宋绮,曾经当着罗九宁的面说过一句话,她说:“哟,咱们王妃一直有唾面自干的本领呢,真真儿也是够强的。” 唾面自干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别人把唾沫唾到她的脸上,她连擦也不敢擦,抹也不敢抹,只能任其叫风吹干掉。 生了孽子的罗九宁,在肃王府里屈辱偷生,妾室与奴仆们肆意欺辱,而她从来不曾反抗过一丁点,是为着这个,就连宋绮都要说她是唾面自干。 不过这一回,罗九宁不仅准备要揩掉脸上的唾沫,还准备要愤起反抗了呢。 6.皇之四子 洛阳效外三十里,平泉庄。 遥遥望去,茅屋点点,田梗青青,正是秋收之时。 一个相貌丑陋,卷着裤管的赤脚老农此时正扛着锄头,在地里挥汗如雨的锄着田地。 而在他不远处,则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皮肤白皙,乌发总冠,相貌清美绝伦,仿如仙人般的男子,发间疏疏沾着几粒灰尘,负着双手,冷冷注视着这老农。 “王爷,咱们这都站了半日了,那方思正就没有想跟您说话的意思,要不,属下把他打一顿,绑回去算了。”身旁一个黑脸汉子粗声说道。 “千里,方思正是文人,虽说看似瘦峭,不堪一击,但脊梁之中有钢气,宁折不弯,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也格外的从容,缓和:“等吧,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应了一声。 却原来,这位站在田梗上,发间沾着灰尘,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罗九宁的丈夫,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转眼,俩太医就进来了。 一个是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称徐院判。而另一个姓张,人称张医正。 张太医先撩起孩子的衣袖来,孩子玉嫩而又细瘦的手臂上一层密密的红疹子,触目惊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儿小的时候就替她诊脉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咙,便道:“咱们小主对鱼虾,花生皆过敏,这是给她吃了搀着鱼虾,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会喉咙肿痛,混身发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们怎的如此不经心?” 春莺端了一笼烧麦上来,一手掰开一只,于里面检索着,忽而挑出一块白丁来,道:“喽,就这个,这就是虾仁。咱们府中为了媛姐儿的病,向来禁止购入海物,花生等东西,大厨房的人不敢,必是这苏嬷嬷买来的。 她不是经常给王妃开小灶,作小厨房吗,就是她害的小主。” 苏嬷嬷人胖,嗓门也大,在外叫道:“春莺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尝不知道小主吃了虾会生疹子?这烧麦中就没有虾,一丝儿也没有。” 宋绮握着媛姐儿的手,闭了闭眼,伸出纤纤两指,指着外头的苏嬷嬷道:“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打死为止。” 毕竟她是管中馈的,外院的婆子,家仆们全由她来调动。 只待她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两个男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嬷嬷便要走。 媛姐儿不停的叫着难受难受,非但嘴唇整个儿肿了起来,约莫嗓子也肿了,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太医才在开药方,熬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时间赛命。 就在这时,罗九宁握过媛姐儿的手,柔声问道:“姐儿,可是难受的慌?” 媛姐儿撇着肿到透亮的唇,艰难的点着头。 罗九宁从怀中掏了枚药膏匣子出来,道:“来,乖乖儿的挨着,母亲这里有好药,是专治你这疹子的,你静静的不要动,让母亲涂给你,好不好?” 媛姐儿自来,总听姨娘宋绮和外太/祖母,韩国夫人宋金菊两个说她的嫡母罗九宁为人恶毒,而且,还总给她讲些嫡母苛待庶女,或者嫡女因为嫉妒庶女,把庶女投湖,或者用石砸死,或者喂毒/药药死的故事听,以致这孩子每每见了罗九宁都怕的要命,总是瑟瑟发抖。 但此时她太难受了,嗫濡着肿肿的唇,只能拼命点头:“好。” 7.掰回一局 肃王裴嘉宪,皇帝裴元昊行四的儿子,也是两京之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皇四爷。 他的母妃陈丽芙虽说出身不高,但其貌美而性情憨真可爱,自从十四岁入宫,到如今二十五年,皇帝身边美人如过江之鲫,独她盛宠不衰。 不过,因其母身份低微故,裴嘉宪自幼,由着太后娘娘作主,将他放在皇后郑氏膝下抚养长大。 裴嘉宪幼时并不显得比其他皇子聪颖,虽说他自幼便生的眉眼如画,相貌卓然,但天生着一幅大舌头,说话仿如胶涩,头脑呆钝,反应迟缓,仿如个小呆瓜一般。 便皇帝裴元昊也总笑着说:“朕这四子,唯貌能悦人尔。” 但是,在他十六岁那年,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契丹,他在率兵突袭的过程中,被契丹大军重重包围,而后,在全军覆灭的情况下,他自己一人一马杀出重围,并且孤身一人爬上雁门关,半个月的时间里,于重重守卫之下,取契丹三皇子的首级于雁门关上,与父皇裴元昊里应外合,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 自此,雁门关复归大康,他也声名大噪。 渐渐的,皇帝就发现四儿子非但于战场上冷静果断,锋利锐智,仿似一把钢刀,于文采上也极为出彩,便金殿状元们与他对谈歌赋,或论诗道,他也绝不输于对方。 这时候,皇帝才真正重视起他来,从十六岁起,整整八年,他先后征战于滇南、土蕃,契丹等地,为大康王朝开疆拓土。 到如今,大康王朝北能与强国契丹对恃,西慑土蕃,以致强大的高原王朝土蕃不敢轻举妄动。全是裴嘉宪于马背上,一点一滴替国挣回来的。 裴嘉宪手中的军功与兵权,便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征战中渐渐累积。 直到去年皇帝在江宁府遇刺,宫中陶嫔暴亡,皇帝才惊觉此子渐渐长成,有潜龙之势,怕他要抢太子的风头,这才紧急黜去兵权,赐他肃王之位,让他在东都洛阳修身养性。 在那本书中来说,从现在起裴嘉宪所作的一切,都只为二字,蛰伏。 他将一直蛰伏,潜机,在其他几位皇子皆斗到鱼撕网破,几败俱伤时,才出手,收拾残局,并且,杀妻求位。 而裴嘉宪此人的性情,据说虽表面温柔,但性子冷酷,也从不在内院动情。 要一直等到他为帝之后,在一连串极为巧妙,而又阴差阳错的机缘下遇见一位名叫杜若宁的少女,才会敞开心扉,爱上杜若宁,并散去后宫三千,只与杜若宁一夫一妻,帝后恩爱,缱绻一生。 至于他究竟将要怎样杀掉自己的妻子,并如何因此而求得皇位,因只是听闻,罗九宁并不知道。 她匆匆扫了一眼站在窗外,冷冷望着自己的丈夫,稳着自己的呼吸,仍在继续的,给这孩子涂着药。 她给孩子涂的,是用麻黄、防风、滑石,以及牡丹籽油治成的消红去肿的良药,药膏细滑,还带着股子浓浓的牡丹馥香。 一经涂抹,仿如魔力一般,孩子的面上那又痒又叫她难受的疹子便于一瞬间,消褪了。 “把嘴巴张开,尽力的往外吐气,娘还要给你的唇上,喉咙里也涂,等唇上的褪了,你喉咙的痒肿也会消的。” 罗九宁声音虽轻,但格外的从容,温柔,让这正在为混身痛痒而难过的孩子,就张开了自己的小嘴巴。 这时候宋绮已经把苏嬷嬷给捆出去了。 苏嬷嬷的女儿苏秀,也是罗九宁房里的大丫环,拦着不肯让男仆们捆走苏嬷嬷,蓦然瞧见王爷裴嘉宪居然回来了,还就在西偏殿的窗下站着,顿时扑了过去,跪下来便哭。 “王爷,奴婢常听娘说,咱们小主染了鱼虾和花生就会生病,便奴婢们偶尔出门,也绝不敢带这些东西归府的,她绝对不可能在烧麦里搀虾肉,您可得明辩啊王爷。” 宋绮率着一群丫头婆子们,回首见鲜少在这内院中露面的王爷居然来了,顿时仿如蚂蝗遇着了大腿一般就围了过去。 裴嘉宪接过一只早已冰凉的烧麦来轻轻掐开,里面嫩绿的是笋丁,淡红色的是火腿,另还有卤过的豆腐丁儿,偶尔有零星白色的凝脂,但没人能确定那是不是虾肉。 “爷,这苏嬷嬷可非死不可,她这要害死媛姐儿,您可就没孩子了。”宋绮说着,往裴嘉宪身旁靠着,难过的哽噎着。 “宋氏,媛姐儿由你抚养,就是你此生最重的责任,你此时难道不该去看看她的肿可消了不曾?” 裴嘉宪往外略侧了侧,玉白的脸叫阳光蒙上一层金色,冷冷问道。 宋绮这时候才想起媛姐儿来,立刻转身奔进屋子,只当孩子此时仍还没退疹子,也未消肿的。 却没想到,孩子周身一股药味儿,但皮肤白白嫩嫩,细细一弯小手儿,正在笨拙的替自己系衣带。 “怎么好的,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宋绮不敢置信,拉过孩子的小手臂来,跪在床前问道。 媛姐儿指了指坐在自己身边的罗九宁,沙哑着嗓子说:“是嫡母罗娘娘替我涂了药才好的。” 非但宋绮顿时抬头去看罗九宁,便屋子里的丫环,在外熬药的太医,并窗外的裴嘉宪,于瞬时之间,目光全投到了罗九宁身上。 罗九宁方才帮媛姐儿敷药的时候,解了她混身的衣裳,此时正在帮她穿袄儿,系衣带。 两道纤细,却又簇而浓密的眉头微扬,她两只眸子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纯真而又宁静,只叫人瞧着那湖水似的两弯眸子,就莫名的能够静下来。 “阿媛,母亲问你,刚才肿的最难受的时候,你最怕的是什么?”罗九宁执起孩子的手,当着众人的面,柔声问道。 小阿媛撇了撇嘴,侧首望了眼站在一侧的宋绮,小声道:“怕从此就见不到姨娘和爹爹了。” 罗九宁微微的叹了口气,心说便这样小的孩子,最怕的也是死,是与亲人的别离。而我又何尝不是,上苍却要叫我经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而今日徜若没有罗九宁的薄药,这孩子的生死便要悬于一线,最后整整大病半月才能缓过来。 “今儿咱们阿媛都吃什么啦?除了烧麦,可还吃过别的东西?”罗九宁语声缓缓,当着众人的面又问道。 小孩子到底不会撒谎,掰着指头就说了起来:“早晨吃的刘嬷嬷煮的牛乳,春莺姐姐从大厨房拿的点心,方才云榧姐姐还给我吃过桂花糯米糖。” 罗九宁自打生来,就是一幅甜甜的,带着些奶声的孩子腔调,此时腔调里还带了些淡淡的馋意,听起来格外的馋:“桂花糯米糖,那可得里面加上花生酱才好吃呀。” 小阿媛顿时咧开小嘴,露出白白一口糯米似的牙:“云榧姐姐给我的,果真加着花生酱呢。” 整个偏殿中,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花生酱,也是会致小阿媛生疹子的东西。 宋绮两只眼睛顿时怒圆,厉声道:“不可能,云榧是我的人,我每日三令五申的,她怎么可能会给孩子吃花生酱,小孩子的话又岂能信?媛姐儿,跟姨娘说,你是撒谎的对不对?” 媛姐儿大约从来不曾听自己的姨娘跟自己这样厉声的讲过话,抿起嘴来,一句话也不说了。 罗九宁松开孩子的手站了起来,遥遥望着依旧站在窗外,蟹壳青的袍面笔挺,挺拨如松的裴嘉宪,轻轻敛了一礼,道:“王爷,这可是盂兰院自己的事情,与妾身的正院无关,苏嬷嬷,您可以替妾身召回来了吗?” 从话本之中罗九宁得知,宋绮会用苏嬷嬷蒸的一笼烧麦来发难自己。 而这一回发难,会剪除唯一对她忠诚的苏嬷嬷,让她于这王府之中,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 她的舅家陶家曾是治薄药的大家,而她自幼跟随仅比自己大着五岁的八娘与九娘,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也正是因为她懂得治薄药,才会等在此,用自治的薄药来为自己掰回一局。 果然,还真叫她给押准了,孩子的病,就算不是宋绮亲手所为,至少也是她授意云榧作的。 * 站在窗外的男人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之中,薄肩宽而瘦挺,虽俊白而标致,但周身一股挥之不去的阳刚之气。 这是他八年沙场,历练而来的。 据说这人心中只有权欲,只有争夺帝位的心,于内院,一直采取的都是放任态度。 只要院中这些妻妾们不闹出王府,不在彼此的斗争中伤害了孩子,他其实是不会多作管束的。 所以罗九宁故意等到宋绮前来挑衅,再当着他的面挑明了,宋绮这是亲手拿自己的孩子作筏而斗。 他应该不会置之不理了吧。 果然,在一片哑然中,裴嘉宪不负罗九宁所望的开腔了,吩咐长随阿鸣:“去,传孤的令,把苏嬷嬷带回来,好言相抚,叫她继续伺候着王妃。” 阿鸣领命,转身而去。 而裴嘉宪进得殿来,伸出两只骨结修长,外表秀致的手抱过媛姐儿,扫过跪了满地的宫人仆妇,经过罗九宁的时候,极轻柔的说了一句:“王妃辛苦。” 罗九宁立刻敛衽:“媛姐儿也是妾身的孩子,待她好是妾身的本份。” 他低眉扫上她的胸脯,那地方因抱孩子时扯揉,衣衽下滑,两只玉兔几欲跃出。 裴嘉宪当着众人的面腾了一只手出来,瞧着似乎是要来替她掖衣服的样子,罗九宁连忙侧首,轻轻提拉衣衽,将它给掩住了。 “我才从平泉庄回来,听说王妃今儿忽而就因为想家,独自一人偷偷跑回家去了。”他声音低低,还着些略略的责怨:“这可很不好,晚些时候你可得把这事儿给我好好讲讲,且等我处理完了这事儿,再进来,好不好?” 他双眸透着股子宁静的温柔,侧首低头,笑时眼角还带着些淡淡的疲惫,一眨眼睛,掉下几粒沙土粒子来,听其语气,就仿佛在哄个不谙事世的小娃娃一般。 内外挤满了人,他一幅俗言又止的样子,双目沉沉望着罗九宁,欲走又不走,无论婆子丫环还是他的宠妾,所有的视线就全都集中到这儿了。 而向来,他只要见了罗九宁,都是这样温柔的,哄孩子般的语气。 若非知道他终将要杀妻弑子,罗九宁还会一直叫他这般的温柔给迷惑了,只当他是真的非常非常疼爱自己呢。 塾不知,正是因为他这幅暖昧不清的样子,才惹得宋绮眼红的要死。 宋绮顿时就开始尖叫:“阿宪,这不可能,没有什么花生酱,媛姐儿是叫王妃给唬傻了,乱说的,她一个孩子懂得什么。我跟你说,真的就是那苏嬷嬷,是苏嬷嬷的烧麦把孩子给害了。” 她是裴嘉宪的远亲表姐,又是自小儿在宫里就伴着他的人,其脸面自然无双,此时在王妃的正院之中,这竟是撒起泼了这是。 罗九宁一言不发,冷冷的望着自己的丈夫与他的宠妾。 宋绮见裴嘉宪依旧不语,而且眼神之中似乎像是也在怀疑她一般,一张脸抽搐到粉都扑簌簌往下掉着:“阿宪,你是知道的,媛姐儿可是我的孩子,这世间哪里会有不疼自己孩子的女人?” 裴嘉宪忽而回头,却是极为严厉的瞪了宋绮一眼,这一眼,只有宋绮一人瞧见了。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扭曲了眉眼,一双俊俏之极的眼眸里,竟是同时呈现出厌恶,鄙夷,愤恨,以及恨其不争,种种不同的情愫来。 从小在宫里,见惯了裴嘉宪发脾气,也知道他盛怒之中是个什么样子,也知道他这种脾气,只发给至亲的人看,于一瞬间,就给吓的噤了声,一言不发了。 临出门时,裴嘉宪对太医徐院判说:“替王妃诊个平安脉,问问她可有体恙的地方,晚些时候到外院来,回予孤听。” 说着,他抱起孩子便走了。 宋绮叫孩子吐了一身,一件玫瑰红万字流云妆花面的薄褙子上斑斑渍渍,因方才跑的太疾,发簪也落了,一脸的狼狈,回过头来,用裴嘉宪方才瞪自己的眼神,恶狠狠的剜了罗九宁一眼,这才一路小跑着,去追抱着孩子的裴嘉宪了。 罗九宁看在眼里,抿起唇来摇头笑了笑,转身,继续去摆弄自己的薄药了。 8.麻油馄饨 约莫一个时辰后,苏嬷嬷就给放回来了。 她本就肤白,还胖,也不过叫外院的男仆们扭了几把,两只软肉滚滚的胳膊上全是青青的手指印子。 进得门来,她往罗九宁面前的小佛案上放了碗鸡汤,一言不发的,扭着胖乎乎的身姿又跑了。 罗九宁自晨起在娘家吃了碗罗老太太熬的南瓜羹,迄今为止滴米未下肚,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儿叫了。 银调羹划开鸡汤上面一层淡黄色的油脂,热气才冒了出来,里面浮起来一只只滚圆的馄饨,罗九宁一口咬开,里面恰是她最馋的冬笋鲜肉馅儿。 冬笋剁成了最细的粒儿,鲜肉剁绒了所有的筋膜,上面淋了一圈的麻油,鲜香扑鼻。 一口咬开一只,烫的罗九宁直往外哈气儿。 再佐了一口鸡汤,又鲜又浓,香到她几乎掉下眼泪来。 在陶七娘想来,女儿嫁入了王府,别的不敢保证,至少吃喝不愁,顿顿定然□□厌脍的。 可有谁能知道,罗九宁因为生了不知父的孩子,于这些事情上就只能任由宋绮苛待,一笼烧麦,一碗馄饨,也得是苏嬷嬷想尽千方百计,才能求着外院的小厮们,然后渡些食材进来。再在后院的小吊炉上吹风点火的,为她作上一碗。 罗九宁正吃着,苏嬷嬷又回来了。 她这一回倒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娘娘,宋姨娘一回盂兰院,就叫王爷给勒令着跪下了。” “然后呢?”罗九宁吹着鸡汤的烫意,吃了满额头的汗,略憨的脸颊上,白肤衬着叫热汤烫红了的唇,格外的肿嫩。 “然后呀,王爷就把外院的侍卫们调了进来,把整个盂兰院的人全剪了,一间间房的搜查,亲自审,看是谁给媛姐儿吃的花生酱。那云榧开始说是自己,后来听说王爷要打死她,又反了水,一会儿说是宋姨娘授意她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娘家哥哥欠了赌债,叫您给逼着下的,后面,又说是春山馆的那俩位闹的,胡扯了一通。” 春山馆的俩位妾侍,一个是皇后娘娘自家嫡亲的侄女儿,另一个是太傅府的庶出千金,皆不好惹,是连裴嘉宪自己都要敬着的主儿。 扯上她们,宋绮显然是想把全府的人都咬进去,好趁乱为自己开脱。 “最后呢?”罗九宁吃光了一碗馄饨,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将银调羹上一抹碎葱花都舔了,才意犹未尽的推了碗。 苏嬷嬷一张福胖胖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叹道:“还能怎么样呢,云榧咬来扯去,咬了一堆的人,闹的正厉害了,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撞柱自杀了。” 罗九宁手中的银调羹蓦然一停:“可惜,可惜了一条命。” 显而易见的,云榧可不是畏罪自杀,肯定是有人用什么事情威胁她,以致她不得不背着黑锅去死,否则这事儿在裴嘉宪手里是无法交待的。 苏嬷嬷手热乎乎的,握上罗九宁的手,道:“无论主子还是奴才,皆是上天给的性命,虽说是条贱命,可她家里总有个娘要痛断肝肠的。云榧的娘也是咱们府的家生奴才,我们还是老姐儿俩,她就云榧一个女儿,此时想必已经哭死了。” 不论高低贵贱皆是命,孩子死了,娘当然要痛断肝肠。 “娘娘可在否?”窗外忽而传来春莺的声音。 苏嬷嬷顿时闭嘴,而罗九宁也是高声回道:“在,何事?” 进来的恰是春莺,她家主子受了罚,她也毛头毛脑的,全没了方才拿巴掌刮苏嬷嬷时那跋扈的气势。 上前跪了,她道:“咱们姨娘指着奴婢,叫奴婢来问一句,娘娘那薄药可还有,她想讨一份回去给媛小主备着,以防小主万一误食了虾蟹或者花生之类的,作急用。” 罗九宁侧首拉开妆台,于妆台中取了枚盒子出来,柔声道:“我治的并不多,估计顶多也只能再用一回,等改日有闲了,我再治些出来,这个你先拿去。” 春莺接过白瓷盒,却也伸手,递了一只瓷盒给罗九宁:“娘娘,这是宋姨娘给您送的染发膏子,她说呀,您家陶夫人一头华发斑白,这盒染发膏子,送予她染头发去吧。” 罗九宁接过来旋开,里面是黑大豆,覆盆子熬成膏子,治成的染发膏,瞧其形样,远不如她自己亲手治的。 这染发膏子,当然是宋绮要提醒罗九宁,她不过一个生了孽子的王妃,天生气短,而陶七娘一家子在外头,全在宋伯允的手里捏着,要死要活,全凭宋伯允的心情。 罗九宁在春莺挑衅的目光中接过染发膏子来,心平气和的笑了笑:“你回去告诉宋姨娘,就说王妃很喜欢,多谢她。” 待春莺一走,苏嬷嬷莫名其妙的捡起盒染发膏子来,嗨的一声道:“这宋氏这又玩的什么天机?染发膏子,不是咱们府的老祖宗才能用的东西,她给咱们陶夫人送一盒作甚?” 罗九宁从苏嬷嬷手中接过染发膏的盒子一把旋紧了,淡淡道:“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 说着,她转身,从自己妆台上的妆奁箱子里翻了片刻,取了几支自己陪嫁来的簪物出来,递给苏嬷嬷道:“你托个空儿把这些簪子拿出去当了,换成钱,给云榧她娘,云榧要能救就搭救一把,若是已然救不过来,就厚葬了她。但千万不能说这银子是我给的,否则,这可就成我指使云榧的罪证了,嬷嬷明白这其中的严重否?” 苏嬷嬷接过几支簪子来,望着妆台上那枚蝙蝠形柿蒂连弧纹镶边的铜镜里罗九宁的一张脸,由衷叹道:“娘娘的心善,真真儿无人能及。” 铜镜是圆的,照着罗九宁一张略显圆润的面庞,天然上翘的唇角,无论悲伤还是喜悦,她唇角永远都勾着笑似的。 而在她初嫁过来的时候,脸比如今还圆,一身软绵绵的细肉,也是一年在王府中叫宋绮在吃食上给苛待着,生生饿瘦的。 在生了小壮壮之后的这几个月,她因为宋绮的苛待,越来越瘦,唯独这张脸,天生的娃娃圆,瞧着还跟个孩子似的。 当然,她的性格也好,总是慢腾腾的,又还温柔宁静。 苏嬷嬷是个极暴燥的脾气,但只要听她说上两句,就总会平静下来。 她要端走碗的时候,罗九宁两只圆圆的眸子,下意识的伸出舌头来,舔了舔红红的唇。 苏嬷嬷格外的心疼,于是低声道:“娘娘要再想吃一碗,奴婢这就出托人出府,再买些青笋来替你做去?” 罗九宁虽馋,却也知道苏嬷嬷的难处,连忙摇头:“晚上还有好饭吃,咱们暂且不急这个。” 苏嬷嬷愣得一愣:“只要宋姨娘还管着膳房,咱们院里就不会有好饭吃的。” “王爷会进来的,王爷进来,咱们不就都能打牙祭了?”罗九宁颇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告诉外面的丫头们,今儿由着性子点菜,无论点什么,膳房肯定都会送的。” 苏嬷嬷顿时会过意来,欢天喜地的就出去了。 望着苏嬷嬷的背影,罗九宁自打作过那个梦以来,才算深深的往外吐了口气,但旋即一念,想起书中关于今夜的描述,那口气就又提起来了。 生了孽子的罗九宁,按理来说应该被裴嘉宪,乃至整个王府,一并皇家所有的人唾弃,便裴嘉宪,也绝对不可能再与她有夫妻之实才对。 可是照着那本书里所写,裴嘉宪非但不在乎她失身,更不在乎她生了那么个孽子,今夜还就要进来与她同房。 泄/欲工具,这是那本书中对于他这种反常行为的解释。 疲累了半天,罗九宁打开柜子,从中抽了匹小壮壮的小襁褓出来,孩子身上那股子淡淡的乳味儿顿时弥漫,萦绕在她鼻尖上。 她深深嗅了口孩子身上的奶香,生完孩子三个月来终于吃了一顿饱饭,在这略冷的深秋,肚子里热乎乎的,幻想着胖乎乎的儿子,倔乎乎的爷爷和唠唠叨叨的奶奶,白了一头华发的娘。 想象他们围在一处逗小壮壮时一家人开怀大笑的样子,心里也是热乎乎的。 嗅着孩子襁褓上淡淡的奶香,她就睡着了。 * 秋日的下午,洛阳满城红叶,阳光照满全城,一派红火欲燃的景象。 洛阳为东都,城中亦修有皇帝随时可以驾临,上朝问政的宫殿,不过因帝少至而空置而已。 而肃王府,则是全部照着长安东宫的规格而修建的。 府宅前院依次三条,左侧长巷深深,直通遍藏千卷经纶的广内殿,右侧宫墙高高,则通往门臣、长吏,以及幕僚们所集结的广阳殿。 此时秋阳遍洒于红墙上,前院处处是往来而行的门客,幕僚,以及他们的马夫,侍童等人。 府第正中正殿名曰承光,得要穿过三间阔朗高大的大院才能到达。 这一处承前启后,便是肃王裴嘉宪在外院时,见幕僚,与府中长吏、门臣们商议,并处理洛阳政务的地方。 肃王的常随阿鸣,与府中一群长吏,门客们沿台阶上的瓷花沿缘边而立,侍于廊下,正在等着王爷的传诏。 而他的妾侍宋绮就跪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正在抽抽噎噎的哭着。 隔着玄色镶金线边的浴帘,裴嘉宪的外祖母宋金菊正在柔声细语的说着:“当初她头一回入宫伺候你的那一年,你才不过九岁而已,我记得你是在皇子殿里,大舌头,话都说不齐全,更甭提告状了,总叫老宫人们欺负。她当时也才不过十岁,小豆苗儿一个,哭哭啼啼的就入宫伺候你去了。” 这是在说宋绮。 听到这里,宋绮哭的更凶了。 “后来大些儿了,你母妃又不小心冲撞了太后,太后为此不喜于你,她为了能帮你,又跑去伺候太后,这些你难道都能忘了去?” 这说的,仍是宋绮小的时候。 “外婆,就事论事,不必说这些。”帘内,裴嘉宪终于说了一句。 “外婆敢担保,阿绮待媛姐儿可是当成自己的命来看待的。为了王府,为了媛姐儿,阿绮付出的还少吗?这一回云榧都畏罪自杀了,整个盂兰院的丫头婆子们自然也吓了个半死,往后不会不对阿媛尽心的,阿宪,饶过阿绮这一回吧。” 水声哗哗,老太太凝神静听,帘内的裴嘉宪在专心沐浴,再不作声。 她这大外孙子,许是自幼养在皇后膝下的缘故,与女儿丽妃关系一直淡漠,与她的关系其实也淡得很。 当然他对于肃王府内院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漠不关心的。 一道高墙相隔,府外三大殿井然有序,守卫森严,律法严明,仿如皇廷。 但内院鸡飞狗跳,每日丫头婆子们吵嘴斗闹,简直就跟个大杂院似的。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 常年征战在外的将军,他的疆场在塞外,在雁门关外,在沙场之上,而不在这座小小的府宅之中。 要说这一回让他发怒,还得怪宋绮蠢,须知媛姐儿虽不是他亲生的,但他是跟亲女儿一样养的。 他原来经常出征在外,府中并不置妾侍,唯有个宋绮替他在皇子殿中掌管起居。 这孩子当初被裴嘉宪抱回府时才是个刚生出来的皱皮娃娃,脐带都还在发炎,瘦成一把骨头,哭起来连声儿都没有。 宋金菊也不知道这是谁人生的,不过当机立断,就让宋绮接手了这孩子,当然,也是凭此,宋绮就有了个妾侍之位,拿亲生的一样看待媛姐儿,一直养到如今。 宋绮能陪伴着裴嘉宪,一直从长安到洛阳,替他打理中馈,抚养孩子,牢牢掌着内院的主动权,与阿媛这孩子可是分不开的。 整个内院,裴嘉宪会放任所有人斗的你死我活,但绝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媛姐儿。 今天宋绮拿媛姐儿作筏子,本来针对的是那个大大咧咧,一根筋的苏嬷嬷。 也不过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的事儿,岂知竟就阴沟里翻了船,在这么件小事儿上栽了跟头。 9.酒酿鸭子 “外祖母向你保证,往后媛姐儿我亲自照看,绝不叫任何人有可趁之机。”老太太以哀求的口气,又说道:“你就原谅了阿绮这一回,好不好?” “叫她到王妃跟前跪着去,王妃不原谅,就不准起来。”帘内的裴嘉宪极为果决的,就说了一句。 宋金菊重重儿的吭了一声,老脸上方才还笑的格外慈祥的褶子,于一瞬间变的像刀子一样,但她到底心机绵沉,默了半天,幽幽道:“也罢,看来当年她小小年纪入宫,伴着你过的那些艰难日子,你全都忘了。” 老太太说完这句再等了半天,帘内水声哗哗,裴嘉宪却是再也不说话了。 宋金菊一张脸愈发的阴沉,此时那褶子都皱的能夹死苍蝇了。 但到底她心机绵沉,过了半晌,极重的就说了一句:“好,不就是求得王妃的原谅?我命阿绮此刻就去。不过,阿宪,你待阿绮,未免太苛刻了些。” 独剩水声哗哗,裴嘉宪又是半日不语,宋金菊也就退出来了。 * 宋绮方才还格外换了件葱绿面儿,绣着黄色芙蓉花的低胸袄衣,秋风吹过来冷的瑟瑟发抖,可惜了的,冻白挨了,裴嘉宪竟是一眼都不曾瞧见。 “那么小个孩子,阿宪抱回来的时候就像只小奶猫似的,我替他养到四岁了,姑奶奶,便偶尔用一下又有什么?”宋绮恨恨道:“我白担了生母的名儿,又替他养了四年的野孩子,难道我是真爱那孩子不成?笑话。” “孩子不过小事,重要的是,咱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那罗氏女的聪明,只当她是个傻的,今儿一回我算是试出来了,她还不算太傻。”老太太持着龙杖,望着沿途的秋景,顿了片刻,忽而道:“去,此刻就到正院,跪到那罗氏女面前求情去,一定要作足了样子。” “姑母,我又没错,你怎的能叫我跟那罗氏女求情?”宋绮立刻就急了:“便为妾,我也不可能跪一个给王爷生了孽子的主母,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跪?” 宋金菊脸上那褶子在夕阳下顿时又变的份外柔和,但饶是夕阳照着,也是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戾:“自幼儿,你就是个直性子,而若非你这般的性直,又岂会在宫里吃那么多的亏?你可知道,有句老话儿叫作,谋而后定,以退为进?就凭你这傻样儿,才会回回吃亏的,此时给我跪着去,跪久了,你就悟出来了。” 宋绮不懂得什么叫个以退为进,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一开始在宫里和别的皇子们的丫环斗,再到想办法讨好皇后,讨好太后,她所有行的事儿,几乎全是由这老姑奶奶一手点拨。 既她说能以退为进,那就真的是退上一步,还能再进一步了。 这样想着,宋绮虽心里恨的慌,但依旧吞了口闷气,就到正院,跪着去了。 * 且说承光殿内。 裴嘉宪终于沐洗完了,搭起帘子出了浴室,穿过寝室,再到外殿。 他虽才沐洗过,连外衣都不曾穿着,但身上本黑面的中单却是将身体遮的严严实实,大剌剌往圈椅上一仰座,通身上下,唯独两只羊脂玉色的手,与一张脸洒在夕阳下。 阿鸣在外等了半晌,这时候才好上来替他擦拭头发。 “长安来信,说三个月后太子要驾临洛阳,巡视孤将洛阳治理的如何。”裴嘉宪任由阿鸣轻轻揩着头发,闭着眼睛,对长吏王守义说道。 “皇上的疑心,竟如此难销?”王守义抚着山羊须说:“这摆明了,是想让太子来挑您的短处的。” 曾经的裴嘉宪手握兵权,杀伐集于一身,又有帝宠,于整个大康王朝不可一世。 可一年前皇帝于江宁府的遇刺是个坎儿,当时,镇守皇城的是他,中秋夜宫中大火,皇帝最宠爱的陶嫔被烧死于火中,一尸两命。 从此,裴嘉宪就失了皇帝的信任,先是被罢黜兵权,接着放出京,却是放在伸手就可制肘的洛阳。 如今再派太子来督政,裴嘉宪估摸着,皇帝这是要以狠腕,来再黜自己一把了。 一个曾经执掌过兵权,于契丹、土蕃等地杀声赫赫,能叫整个南诏不知大康皇帝是谁,却人人皆知裴嘉宪的皇子来说,如今,可谓是他人生之中,最艰难的一段路了。 身边谋士众多,但没有人能想到很好的办法,让裴嘉宪能够重获皇帝信任,再遭皇帝器重,重返边关战场。 而只要不返战场,他被悬放在洛阳,就永远都没有能展开手脚的一日。 “王爷今儿还是头一回管内院妻妾争宠的事儿。”角落里另有一人,压着语调忽而就来了一句。 闭着眼睛的裴嘉宪在阳光下微簇了簇眉头,却不曾说话。只挥了挥手,那意思是叫阿鸣与王守义一并退下去。 待王守义和阿鸣一起退了,角落里的男子又道:“咱们那位王妃嫁进来之前,王爷曾询问于我,可有什么东西能充女子的元红,而不被宫里那些刻薄眼的尚宫们看穿。 当时我就觉得,王妃怕是非完壁。不过,当时我猜,您是感念陶九娘曾经为您诊心疾的恩情,并陶八娘在宫中死于大火,亦是您的过失,您才肯不介意王妃是否完壁,都愿意娶她的。” “如烟……”裴嘉宪声音中含着些恼怒,似乎是想要制止他。 但那人又道:“嫁过来才四天,她诊出孕脉来,满府哗然。您当时也曾想过把她有孕的事情报到皇上面前,而后退婚,或者说直接就把王妃作的干干净净,洗涮耻辱的吧。毕竟,陶九娘诊病的恩情,可抵不过混淆您的血脉这样的大罪。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最终就吞下了此事,还任由王妃生下了孩子?” 夕阳下裴嘉宪半干的头发从圈椅的椅背上顺顺的往下滑着,他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薄唇抿着一条直线,仿佛蕴着极大的愤怒,却依旧一言不发。 “孩子出生之后,大家都以为您就算不一起将她们除了,必定也要去子留母,以正血脉。 但您不过是打杀了几个多嘴的奴才,与王妃却是一句硬些儿的话都不曾说过,当时,您又是怎么想的?”角落里的男人的说话声,还伴随着一阵咚咚而响的声音。 待他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却原来此人不过三十多岁,白肤净面,却是个瘸子。而这人,也是裴嘉宪在外院最器重的谋士,其原身是个道士,道号就叫如烟。 “今儿您又当众折了老祖宗的脸,慢说外人,便我心里,都只当您是耸天下之骇人听闻,爱上王妃了呢。王爷,我得多劝您一句,您从小到大,在宫里,在您那三位哥哥的手掌之下,可是九死一生才能长大的,您胸有雄才韬略,志向也该是在江山帝位,而非女人身上。 内院女子们那些鸡毛狗糟的事情,能少管就少管着些。只要将她们看拘紧了,不闹出事来,就少在内院花些心思。” 裴嘉宪轻轻往外吐了口气,脸上渐渐也浮起笑容来,语调极温柔:“明儿大约依旧是个晴天。” “为何?”陆如烟反问。 “因为如烟今儿腿不疼,还有心思管孤内院的事情。”裴嘉宪勾起唇角来,夕阳下那微闭着的双眼睫毛长长,笑时两颊泛起动人的桃花来。 陆如烟这道士,天生一幅关节炎,徜若要变天,两条腿的疼痛,总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 说着,裴嘉宪就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幅极能吸引女子们那点花浮心思的好面相,只要肯施点儿笑容,总能惹得女子们春心萌动。 且不说内院那些女子,便是外头的,心里倾慕着他的女子还不知有几何呢。 这样的裴嘉宪接受了罗九宁那样一个带着孽种的王妃,便外面这些门臣与长吏们,亦是想不通,弄不懂。 不过,裴嘉宪再不多言,施施然起身,独自一人就进内院了。 * 内院的正殿,甫一进门是一间大开的敞厅,被三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隔成了三间,东边是裴嘉宪的书房,书案上笔插如林,书架下一只汝窑天青釉面的大鱼缸,缸内几尾锦鲤游的正欢。 宋绮作足了架势,就跪在正殿外的回廊下,一言不发的跪着,至少跪了小半个时辰了,还跪着。 “真是王爷叫她跪的?”小苏秀觉得新鲜,凑到另一个丫头杏雨跟前儿,笑嘻嘻的问道。 “瞧这样子,只怕从今往后,内院得由咱们娘娘来管了。”杏雨搓着双手,笑的比苏笑还傻。 而苏嬷嬷进进出出,则是在帮王爷王妃布置餐桌,饭食。 总之,因为罗九宁今儿一举压制了宋绮,正院里的丫头婆子们都扬眉吐气,欢腾的跟过年一样了。 天近黄昏的时候,裴嘉宪就进来了。 他大约在外沐浴过,换了一件本黑面的麻质阔腰长袍,柔顺乌密的长发摊在背上。 “阿媛的身子还不甚舒服,住在外头小厮们也照料不过来,嬷嬷一会儿闲下来熬点粥与她。她虽还小,可要哭起来,我简直拿她没办法。”他声音低低,对苏嬷嬷说道。 裴嘉宪但凡进内院,全由苏嬷嬷来服侍。 虽说交谈不多,但于内院有任何看法,他总是说予苏嬷嬷听的。 当然,苏嬷嬷也是整个内院,唯一能私底下与裴嘉宪交心而谈的人,这一点,宋绮都越不过去。 不得不说,他这人是真念旧。 九宁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这俩人在说话,不好此时进去,遂就在门上止了步,听着。 “虽说媛小主也是王爷的孩子,也是奴婢的主子,可是奴婢也得说句真心实意的话儿,那是宋姨娘的孩子,奴婢熬的粥,她怕是瞧不上吃。” 谁的孩子自然跟谁一条心,苏嬷嬷是真不敢熬粥,熬上一碗粥给媛姐儿,还真怕要丢性命呢。 裴嘉宪低眉笑了笑,于是就揭过了此事。 “要老奴说,咱们王府的事儿也该让娘娘来管,她如今不是把孩子送回娘家了?正好儿如今能腾开手了呢。” 苏嬷嬷说着,将自己最拿手,也是裴嘉宪自来就爱吃的一道酒酿清蒸鸭子摆到了给王妃留的位置跟前。 裴嘉宪爱吃这个,而苏嬷嬷还特地提点过王妃多回,到时候,王妃就可以替王爷挟菜了。 多好。 如此对坐,吃着聊着,王妃再多进几句忠言,一举把掌中馈的权力从宋绮手中夺过来,岂不是完美? 10.中馈之权 “这座王府,外院是孤的,任何人不得染指。内院按例就该由王妃管着,她若想管,孤又岂会不让,怎么,王妃想管内院的事儿了?” 裴嘉宪依旧语声柔柔,忽而侧首,便见王妃罗九宁长发松披,微垂着脑袋,跟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静悄悄的就在门上站。 她无缘无故就强行出府,置他的命令于不顾,以裴嘉宪对于内院严格的禁足,肯定要责上两句的。 但看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垂头央气站在那里,虽说身子瘦瘦窄窄,小面颊儿肉肉的,相貌还是满满的孩子气,裴嘉宪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刚洗罢了澡,长发也是披散着,只是脸上未曾着妆,于这傍晚的天光下,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格外的轻透,还格外的紧窄,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他就挪开了视线,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 ,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 虽说王爷调停妻妾,这院子里的仆妇们是严禁观看的,但是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就在门外上窜下跳的挤眼儿。 那意思当然是,要让罗九宁趁着王爷的威风,恨不能一次就把宋绮给踩死了才好似的。 偏偏罗九宁个闷性儿,慢性子,说起话来亦是柔柔的腔调:“宋姨娘确实有错,只是,您可知道您错在何处?” 宋绮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其实不屑的很,可是,方才跪在外头半天,她忽而就悟出来,甚叫个以退为进了。 她道:“妾身错在不会管家,理家理的不好,从今往后,咱们这王府内院,妾身留给娘娘理呗,妾身只专心一人带着阿媛,照顾好了她,也少受些王爷的责罚。” 说着,她颇委屈的侧首扫了裴嘉宪一眼,两眼满是悠怨的,膝行至罗九宁跟着,忽而欠腰,先解开自己身上的袄衣,露了大半的个肚兜子出来,又极繁锁的不知在解着什么。 终于,从脖子上摘了一串还带着自己体热的钥匙下来,她道:“这是咱们王府内院大库的钥匙,从今往后,娘娘收着吧,这内院,内院所有的帐,打明儿起,奴婢慢慢儿的交给您。” 裴嘉宪依旧是一贯的淡漠,也不说话,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而此刻,按例该接钥匙的罗九宁却并不伸手,慢斯条理吃完了那块胡旋,拿帕子揩了揩唇,她才道:“姨娘确实有错,但是,您的错可不在不会理家上,而是在于,您对媛姐儿委实太不尽心了。这如何能与管中馈扯上干系?你一直以来管着家,往后仍继续管着就是了。” 宋绮本来满心以为,罗九宁想要的只是掌中馈的权力,却没想到,钥匙捧到手边了,她竟然不要? 这可真是奇了。 难道说,罗九宁那双瞧起来颇有些迟钝的眼睛,竟能猜到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她道:“娘娘,妾身不过一个妾侍而已,管着中馈本就不对,往后还是您来管吧。” 说着,她颇有些匆忙的,就开始往罗九宁手里塞钥匙了。 罗九宁仍是一贯怯乎乎的语气,声音低低的,就对裴嘉宪说:“王爷,妾身困了,想要上床歇息了。” 裴嘉宪厉目于是扫了过来,宋绮那只搬着拽着欲要交钥匙的手还在罗九宁身上乱抓着了,瞬时就停住了。 她面上本就是个哀哀欲死的神情,心里其实更气。 因为,以退为进,把管家权交给罗九宁,明面上瞧着罗九宁是赢了,可是,须知这内院之中,从每座院子里的每一个丫头,再到二门上跑腿儿的,打杂儿的,可全都是她宋绮的人。 到了那时,这满府中的奴才们集体撂挑子的撂挑子,使绊子的使绊子,想有多热闹就能有多热闹。 夺过中馈之权算甚? 她罗九宁真要愿意拿这把钥匙,才有她的好过呢。 可是,这罗九宁她怎的就不上钩呢? 面儿娇憨,肩膀窄窄却又面颊肉肉的,一幅少女体态的罗九宁笑眯眯的坐在灯黯处,看一眼冷漠的丈夫,再看一眼他那丰盈娇艳的妾侍,眉眼笑的弯弯儿的。 什么叫严以律已,宽以待人? 裴嘉宪待宋绮严苛,是因为宋绮是他的自家人,待她宽和,只因为罗九宁是个外人。 她原本不懂,读过那本书之后,洞息了太多的事情,又岂会不知道这个? 11.寒山春晓 “宋氏,既王妃不肯接钥匙,内院就任由你管着。不过,往后娘娘若有任何差池,孤唯你是问。”裴嘉宪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旋即道:“退下吧。” 宋绮白白儿跪了半天,一点儿便宜都未讨着,狠狠儿瞪了罗九宁一眼,心有不甘的收回钥匙,再给裴嘉宪磕了个头,退出去了。 她自然是找宋金菊去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招了。 “须知,王妃是主母,她们是妾侍,是你的仆人,往后在她们面前须得严厉些,拿出你王妃的威严来。”裴嘉宪再说道。 罗九宁忙不迭儿的点头:“妾身从今往后当不妒不骄,替王爷束管并照料好几个姐姐们?”妾侍都比她大,可不都是姐姐。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妒才是天性,不妒,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她暗暗腹诽,心说你还要杀我呢,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难得开顿荤,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忽而抬头,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眉如黛色,颊泛桃花,唯独那两只眼睛,墨若星辰,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从今往后,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说着,他径自起身,就往内室去了。 罗九宁咬了咬牙,起身,接过桌边的青盐水涮罢了口,跟着裴嘉宪也进了内室。 这间卧室,后面的窗子上挂着足有一寸厚的鞑鞑羊毯,羊毯上用各类花纹织出一幅将军夜行图来,策马的将军,夜行的兵甲,在黑山羊毛的毯子上栩栩如生。 这毯子似乎会吸收光线,本就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高烛,在占据整个墙面的黑毯下,微弱而又顽强的跳跃着。 便白日里,这毯子也不轻易搭起,再将门关上,顿时便是一种深夜才有的浓黑。 当然,也极其安静,是个睡觉,休息的好地方。 裴嘉宪站在一幅画下,画是寒山春晓,远处白雪皑皑,江边却有新绿,江中几尾白娇鱼正在游曳。 他略弯着腰,手抓着厚沉沉的门扇,黑衣逶地,清瘦而又俊俦,双眸如漆又似星河,那眸光始终在她身上。 见九宁进门,裴嘉宪旋即就解了外衫,待她坐到床沿上了,一口气便吹嘘了桌上的高烛。这一切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便仅仅是奔床而去,他这种举动却从来也不曾叫罗九宁反感过,也算他的温柔细致,并城府了。 罗九宁怀疑这人有夜视的能力,否则的话,此时屋中一片浓黑,他似乎熟门熟路,就走到了床畔。 她在里侧,脸朝着墙壁,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竖的兔子一般,乍耳听着。 床边的男人终于也躺了下来。 并肩而躺,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侧首过来,问道:“王妃自打生了那孩子,是否就一直在自责,过的极为辛苦?” 罗九宁极缓慢的往里躲着,轻轻的应了一声:“妾身并未觉得辛苦。” 裴嘉宪欲言又止了半晌,他道:“孩子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既认了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徜或你有难处,或者谁欺负了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替你出气。 但往后可不敢再无缘无故的就跑出去,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危险?” 罗九宁觉得他这话颇有几分叫人肉麻,而此人在自己身的温柔,比之她生孩子前似乎更多了一重。 只凭他这般沉厚慈祥的声音,若非亲耳听人说过他肯定会杀妻弑子,她是真的会相信他爱她的。 忽而,裴嘉宪深吸一口气,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了,轻轻抚上罗九宁□□在外的手腕。 他整个人几乎是带着一团灼气,这灼气里还带着些淡淡的杜若花香,这种略带刺激的浓香,似乎会催发人的情/欲,叫人从骨子里往肌肤外泛起酥痒来。 一点又一点,他像是一只野兽在伺机一只猎物,又好比恶狼忍着垂涎,想要抗拒一只美味而又惑人,叫狼垂涎欲滴的兔子,不忍心狼吞虎嚼,想一口一口仔细品尝。 他极为的缓慢,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但随着他越靠越近,罗九宁隐隐都能听到,他胸膛中如重锤擂动时的声音。 听他那种粗喘,腔调里居然还和着些哭泣一般。 他就像只野兽,又像一头猎物,在床上艰难的搏斗着,又垂死的挣扎着。 不过,罗九宁并非不曾经过事的女子,虽说关于有壮壮那夜的记忆并不全,七零八落的。 可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虽这般的痛苦,并且想要达成目的,可真正能叫他释放欲望的那个地方,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知觉。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痛苦,难过,并且想要突破那个禁锢着他的樊笼。 随着后脖颈上一热,他的唇贴了上来,浅而温柔的啜吸着,又酥又麻的触感,他仿佛品尝着世间最珍稀的美味佳肴一般。 也仿佛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他即将溺水而死一般。 罗九宁艰难的忍耐着,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那本书中没有关于床上细节的具体描述,只淡淡的提了几句,说裴嘉宪于这方面不行,也正是因为不行,他才会在她身上千万遍的尝试,看能否真正把自己埋在骨子里的欲望给释放出来。 书中的罗九宁因为壮壮那个孩子,上了床当然是任由着裴嘉宪摆布,也并不敢把裴嘉宪在床上不行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除了每日以泪洗面之外,就是忍气吞声的,一夜复一夜,任由裴嘉宪欺负着,并惹得宋绮怒火冲天,变着法子,加倍的欺负她。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不会这样作。 她平静的呼吸着,背对着裴嘉宪,却是放软了自己的身体,一点小屁股缓缓儿的就迎了过去,旋即深深往外吐了口气,仿如抽去了混身的筋骨一般,就任由着裴嘉宪摆弄了。 床帐剧烈的抖动了起来,室内的温度也皱然升高。 罗九宁凭着要为自己和壮壮换个光明前途的勇气,以以身饲虎的勇气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就往外哼颤了一声。 横竖他都不会行的,倒不如她表现的更热情一点,迎和一点,至少还能换他点儿怜悯了,是不是? 这声颤哼穿过薄薄的雕花门,再穿过一重重的屏风,到了大殿外,仍是隐隐约约。 西偏殿里,小杏雨趁着股子霜露疾匆匆的跑进去,见苏秀正乍着耳朵在门上听着,搡了她一把道:“快快,敢紧给我翻翻西边角儿上那大柜子,找两枚哑炮出来,我胳膊上的癣又犯了,拆些火/药粉子出来,替我下下疮呗。” 苏秀才不肯管呢,回过头来笑了一脸的神秘:“赶紧一边儿去,我都听见咱们娘娘的声音了,听着就跟哭似的,好新鲜。” 杏雨胳膊上的秋癣作痒,痒的要命,两只小手儿从柜子里翻刨出一只炮来,颤危危的搓着捻子,待将捻子搓散了,又一层层将它薄开。 苏秀也觉得有趣,于是端着灯凑过来,低声道:“这火/药粉子真能治皮癣吗?是不是咱们娘娘教你的。” 杏雨往自己手臂上涂着药粉子,见苏秀手中那灯盏都快凑到炮竹上了,搡了她一把道:“小心着些呗,这可是炮,燃着了是要炸的。” 小姑娘对于炮,又爱听那砰然而炸时的气势于声响儿,又不敢玩弄它,确实有着天然的惧性。 “这些可全是哑炮,过年的时候咱们兴冲冲的放炮,你可见这炮曾燃过一个?”这正院里的炮,宋绮给的都是只会放哑屁的。 但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忽而扑进来,灯盏旋即就引燃了引线。 “没事儿,不过哑炮而已,燃燃就熄了。”苏秀还瞒不在乎的说着,但只听砰的一声,炮竹就在两人面前砰的一声巨响,竟真的炸了。 俩丫头旋即给吓了个花容失色。 而正殿里的罗九宁,此时也给吓了个花容失色,死咬着唇,上牙磕着下牙,黑暗中满口牙咯嗒咯嗒的响碰上。 身后的男人还在她身后粗喘,手臂紧紧肋着她的脖子,鼻尖就抵在她的发际。 罗九宁心说,书里分分明明,不是说裴嘉宪不行,只会折磨她以发泄自己的欲/望。 所以罗九宁才会被称之为泄欲工具的吗? 可分明,此刻的裴嘉宪像一头愤怒中的狮子一般,若非殿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剧响,他非得把她吃了不可。 而那硬梆梆的东西,仿如吐着信子的莽蛇一般,就在她的腰际徘徊着。 12.东都之主 相较于相貌,性情,体格,这一切外在的因素来说,一个男人在床帏之上,在男女之间,在夫妻相和上的琴瑟和鸣,才是他为人,能在女子面前立得住的根本。 否则,便任你力能拨山,气能盖世,若在床上连个女子都奈何不得,又算得什么男人? 但是,只要不是妻妾,不是真正与他同榻共枕过,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出来的。 因为这种事情身为男人,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裴嘉宪的脸到底有多扭曲,罗九宁并不知道,他只是死死抵着她,仿如她是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一动不动,喉咙中那中压抑着的尖叫和粗喘叫她胆颤无比。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在他十岁的那年,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因为天生的大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又信佛,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他生到十岁,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可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块石头砸到裴品钰的头上,就砸破了他的脑袋。 宋绮当时倒是救下来了。 可是,恼羞成怒的裴品钰纠集了同样讨厌裴嘉上的三皇子,贤王裴品端,俩个人将裴嘉宪弄出宫去,带到青楼里,将当时还不过个小孩子的裴嘉宪扒光了,扔到一群又老又丑,残花败柳的妓子从中,命那些妓子们整整侮辱了他一夜。 裴品端还砸下重金,说谁能取得裴嘉上的元阳,就得黄千金两之赏。 可以想象,裴嘉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那青楼之中,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妓子们,曾受过什么样铭心刻骨的羞辱。 总之,从那之后,裴嘉宪对于女子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之心。 他可以严厉的管束着她们,可以打杀她们也从不皱眉头,可他就是不敢亲近她们。 普天之下,唯独罗九宁是个例外,这瞧起来软绵绵,懵善善的,温柔的像只兔子一般的小王妃,看上去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没有。 她此刻牙齿在颤,在发抖,在咯咯嗒嗒的响着,可她依旧软软儿的伏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温柔的像一汪水一般。 西偏殿里的炮竹炸焦了小苏秀的头发,也擦破了小杏雨的面颊,俩人自知怕是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大事儿,吓的真恨不能把那枚惹事儿的炮给吃了去,苏嬷嬷提着笤帚已经进来了。 一人屁股上抽了一笤帚,苏嬷嬷指着苏秀的鼻子道:“你个蠢货,要是今儿王爷王妃要是不能成事儿,我打烂你的屁股。” 正殿里,裴嘉宪终于松开了叫自己束勒着,几欲背过气去的罗九宁。 而她牙齿咯哒咯哒的声音,于黑暗中依旧那般清晰的响着。 裴嘉宪于是沙哑着嗓音就说了一句:“睡吧,明日早起。” 方才的那种震惊,够罗九宁怕上许久,也够裴嘉宪自己懵上许久了。 罗九宁往里侧蜷了蜷,估摸着这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行了之后,怕是得再来求证一番。谁知裴嘉宪缓缓往外吐了口气,却是掰过她的面颊来,仿如一只啜泉的小鹿一般悉悉祟祟的亲吻着。 那种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行了之后的狂喜,那种对于她由衷的感谢,以及失态时的挣扎,是他绝对绝对,都不想叫除了罗九宁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的。 叫他温柔而缓慢的亲吻着,间或喉咙里还哽噎着,又抽泣着。 罗九宁给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腹诽:饶是黑夜之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失态。可这男人也是脸面丧尽了的。他这般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坦露出如此羞愧而又难堪过,待将来醒悟过来,要说杀她灭口,才怪。 她又难堪,又害怕,却又一声也不敢哼,只觉得他两条松松环着她,就像环着一只吹息即碎的泡沫一般。 “王爷,妾身牙疼,真疼。”苦着脸儿,罗九宁终于说了一句。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嘉宪就停了下来,缓缓松开她。罗九宁于是迅速的往里蜷着,就躲到了床壁上。这久未住过人的床,带着股子淡淡的松漆味儿,倒是格外的好闻。 …… 裴嘉宪大约四更就起床了。 罗九宁也立刻翻坐了起来,等着裴嘉宪点灯。 她其实一夜未睡,当然裴嘉宪也一夜未睡。 洛阳离京不过一臂之遥,而裴嘉宪手中已无兵权,如今,他的生死,并整个肃王府三千门臣,全寄希望于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眼看太子要来。 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曾经执掌兵权,叱咤疆场的兵权王爷,身份叫他们不得不作死敌,裴嘉宪此时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应付得过太子这一轮的挑刺了。 东都是脱离京都自治的,裴嘉宪身为东都之主,每日如皇帝一般,也要于王府中临朝问政,处理洛阳政事。 所以,他这是要到前院,去见门臣与莫僚,长吏们了。 紧接着他拉开了门,与门外的苏嬷嬷低声说话儿:“不要吵醒王妃,叫她多睡会子,早起叫徐院判进来给王妃看看她的牙,估计是从小吃多了糖的毛病,她的牙疼。” 这人是准备要走了。 罗九宁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紧接着便是关门合扇的声音。 但依旧未点灯,屋子里于是骤然而暗。 罗九宁猜裴嘉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她很尴尬,但他或许比她更尴尬。她鼓起勇气问道:“昨夜,您还满意吗?” 她假装牙痛睡着的时候,叫裴嘉宪又捏又揉,整整揉搓了一夜。 方才她趁着他开门瞧了一眼,胸前一对白兔子,已然成了一对红兔子,红里还透着青紫。 她只当自己是个死人,任他独自一人于她身后闷声扑腾着,整整一夜,他确实不需要她的回应,独自一人,直到三更钟响的时候,他才敢把那仿如怒狮般的东西重又抵到她身上,然后,又不知过了多久,才真正给自己折腾出个敞快来。 此时她两瓣屁股隐隐还在作痛,虽说并未真的成事,但既他那样作了,罗九宁觉得,他该是满意的。 黑暗中,裴嘉宪喉头格外轻的颤了颤,哑声道:“孤,很满意。” 罗九宁深深舒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她又说:“妾身也知道,咱们王府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但壮壮这些日子暂且要住在外面,况且两家又离的不远,您能准妾身自由出入王府吗?妾身想照料孩子时能方便些。” 裴嘉宪略沉吟了片刻,虽说在黑暗中,但罗九宁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戒备感。 想了许久,他道:“可以,但必须提前亲自予孤报备。”这跟不让去又有什么两样? “我哪都不去,就只回趟家,成吗?”这一声,算是在哀求了,毕竟裴嘉宪时时不在府,要每去一回娘家就跟他报备,她依旧难以出府。 长时间的沉默,裴嘉宪思乎在思索着什么。 “孤得给你配一队侍卫才可,他们大约晌午就可以进来。”这算得上他的让步了。 说着,他又拉开了门,外间青白色的冷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瘦而高的清雅隆廓,他换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腰线极为流畅。一脸刻制,冷静而又节制的笑,就如他平日一般。 只瞧这样子,他完全不是黑暗中那个抵在她身上,克制而又疯狂的粗喘着为自己寻找着救赎的男人。 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自持,亦格外的克制。 可空气中带着些麝香气的浓腥,恰是这看起来清冷的男人,昨夜失态之极之后,终于在天亮之前,肆意洒弄出来的。 这算是他的,元阳? 于罗九宁来说,这就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她也得达到她的目的,否则誓不罢休。 她于是下了床,跟了过去,直接将裴嘉宪堵在门上:“妾身还想着,春山馆那两位姐姐来的也够久了,而春山馆又那般的窄小,不如,王爷替她们一人换个大院子,也早点儿从她们中选出一位侧妃来,您觉得呢?” 裴嘉宪大约极度的难堪,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想要从罗九宁脸上挪开目光,可又挪不开一般的,望着她色若春晓的面庞。 据说在经历过这种事情,而且并不成功之后,男人们会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并不想看见罗九宁。 但是罗九宁熬了一夜,还是冒着将来要给他灭口的危险,又岂会让他走掉? 她暂时不会要什么管家之权,但也绝不会让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继续猖狂着苛待她。 横竖孽子已经生了,裴嘉宪最狼狈的样子她也已经看过了,要不想给他杀人灭口,如今就只剩个逃命。 既如此,她从今往后,可得在这府中过的舒舒服服儿的,一丝一毫的委屈都不想再受。 晌午的时候,裴嘉宪所指派的侍卫们就进来见王妃了。 一见面,巧了。 侍卫长是羊肠胡同里陶七娘的老相识胡忠家的儿子,胡谦昊。他今年已有四十岁了,论辈份,九宁得唤他一声伯伯。 而他的手下所率的侍卫中,其中还有一个是他的亲儿子胡东方。 胡东方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小时候可是罗九宁的好玩伴,她回羊肠胡同舅舅家,没少跟着胡东方一起掏过鸟窝儿的。 而他俩之间,还曾有过一段格外有趣的事儿。 却原来,去年罗九宁还在安济堂作诊的时候,人人都当她依旧理去了的陶九娘,除了几个至亲之人,没人知道她的身份。 胡东方恰因为小时候开裆裤穿的太久,从小儿的痔疮久治不愈,就跑到安济堂去求诊。 那也是头一回,罗九宁行医的时候当着病人的面摘了自己头上的幂篱。 而这时候,傻乎乎的胡东方还正准备解下自己的裤子,给郎中看看自己的痔疮呢。谁知道对面的郎中掀起幂篱来,一张圆润润,白皙腻嫩的小脸蛋儿,笑着就对他说了句:“东方,是我呀。” 胡东方裤头带子解到一半,吓的都忘了记系,顿时落荒而逃,还叫自己掉下去的裤子给绊摔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13.巡城御史 去年中秋节的时候,罗九宁蒙陶八娘召唤,到宫中作客,也是这胡东方驾车,伴着她去的。 所以,他也是知道小壮壮非是王爷血脉的,其中一个知情人。 见面忍不住就红了脸,胡东方悄声道:“阿宁,你这王妃作的格外有模有样呢。” 九宁端坐在八仙桌前,虽说竭力装出个温柔端庄来,但还带着憨稚气的面庞上,两只眼底卧蚕浮的弯弯。 胡东方想起那身份不明的小壮壮来,眼角莫名泛着些红,垂着那双睫毛格外长的大鹿眼,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虽说裴嘉宪对于内院几乎从不费心思,但这两个侍卫找的倒是很花了些心思。 有这些侍卫们护拥着,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回一趟娘家。 但是,她要真的想悄悄儿逃跑,可就得带累这胡东方父子受罚,裴嘉宪的心机,不可谓不深了。 这还是九宁自嫁入王府之后,正大光明的,头一回回娘家呢。 陶七娘才从隔壁李娘子那儿借完奶口把小壮壮抱回来,九宁是从院门前迎上的她,一把接过儿子搂在怀中,淡淡一股奶香气。 “九宁,伯伯与你也是老相识了,咱们也就不进去了,给个面子,你可哪都不准去啊。” 胡谦昊笑呵呵的说着,与胡东方给陶七娘打了声招呼,寒暄了两句,便一左一右,似两个门神一般的,站到了罗家的大门外。 陶七娘带着九宁进了院子,悄声道:“这是怎么的,你又不是犯人,裴嘉宪如今怎么还派侍卫守着你?” “不过是怕我在路上会撞到危险罢了。”罗九宁柔声说。 “这还差不多,如今你在府里,日子可比原来好过了吧?”陶七娘总算展了展眉头,却又问道。 罗九宁接过孩子,摸了一把孩子的襁褓是湿的,便知道这孩子是尿了。于是解开襁褓,放了小家伙两条软嫩嫩的小绵腿儿出来,一边亲了一口,先替他揩干净了两条腿上的尿迹,于他软胖胖的小脚丫上一边又亲了一口,这才换尿布,换襁褓。 “好,王爷待我可好了。”虽说将来裴嘉宪必杀她无疑,可昨夜他环着她,就仿佛环着一汪水一般,那种温柔和怜惜,到现在回想起来,罗九宁都觉得小腹热热的。 “阿宁,昨儿夜里,有人在咱们院外放火,还是隔壁你李勇大哥听见了,喊了一声,我们才把火灭掉的。这事儿,娘怎么觉得跟宋伯允有关?” 陶七娘边说,边拨着石榴籽,剥好了,全放在一只大海碗里,便拿九宁惯常捣药的银杵捣着,将石榴全捣烂了,蓖出汁儿来盛作一茶盏,递来给九宁。 “不过,宋绮的婆子推你下水的事儿,你跟王爷说了吗?”陶七娘又道。 罗九宁咬着唇深深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 “你连这种事儿都不跟他说,活该在那府里受欺负。须知你可是皇上赏的御婚,比起宋绮那个没出身的妾来不知高了多少倍,为何就不把自己受的委屈说出来?”陶七娘不由的又怒了。 “娘啊,女儿自己的事情,会自己作主的。你只要知道裴嘉宪依旧待我很好,没有一丁点儿想休我的心就行了,好吗?”罗九宁于是笑眯眯的安慰着母亲。 于她来说,宋绮委实什么都算不得,其实唯今之计,只有逃出王府,带着小壮壮儿远走高飞,她才能有一线生机。 只是,这话她却不能说给陶七娘听,只能是先哄着骗着,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那就让他帮咱们收拾那宋伯允去。”陶七娘以为女儿果真如今受宠了,不由气粗起来:“我敢保证,昨夜门外的火必定是他那些狗腿子们放的,你想想,万一真燃着了,你爷爷是个走不动路的,你奶又是个眼花的,壮壮又还小,这一拖仨的,娘该怎么办?” 甜甜的石榴汁,向来是秋高气爽的天气中,罗九宁最爱的饮品。 她接过来呷了一口,埋头吻在小壮壮红嘟嘟的唇上,小家伙也不知是尝到了甜意,还是一夜未见娘亲乐的,乱舞着两只小拳头咧开只有牙胎的嘴巴便笑了起来,两只小脚儿乱蹬着。 “那宋伯允丈着治城严苛,深得王爷信任的,而何媒婆又是他的狗腿子,我便把事儿说出去,只要他矢口否认,王爷顶多只会责斥他两句,不会拿他怎么样的。”罗九宁笑温温的说:“但我今儿有一招就治到他爬不起来的法子,娘就安心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可否?” 安济堂,就是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所创的药房,也是罗九宁一直以来坐诊的地方。 不过,陶亘一生只有九个女儿,没有生出过儿子来,那药房如今就归到陶七娘的堂哥陶安手里去了。 只要说去安济堂,陶七娘也猜得到,罗九宁怕是要去扮她失踪了的小姨,陶九娘了。 “咱们家外面不是有人守着,你如何出去?”陶七娘接过了孩子,追着罗九宁问道。 “我要真想出门,谁能拦得住我?”罗九宁从墙上摘了幂篱戴上,抓过小壮壮的脚丫儿作势要咬,小壮壮非但不觉得怕,反而乐的笑出声来。 这般惹人疼爱的小家伙,曾经初怀上的时候,因为不知其父是谁,罗九宁不是没想过要堕掉,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她几番堕胎都堕不下来,怀着怀着就大了。 生下来一瞧是个男胎,她生产完又疲又累的,揭开襁褓时,不是没有伸过手想要掐他一把,不是没想过自己与他一了百了,一起死了算了的。 可是随着孩子哇一声哭,随着他叨上粮袋咕咕而吮,罗九宁顿时泪雨滂沱。 他的出生已然是个错误,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生的这般可爱,要是连娘都不要他了,他岂不是比她还可怜? * 朝阳才升,秋日的洛阳城中红叶遍地,没有酷暑的燥热,亦没有寒冬的干冷,淡淡一股子寒气从地底下往上涌着,但人走在街面上却并不觉得冷。只觉得天高地远,呼吸起带着些清冽的冷风来,那叫一个敞快。 为着这股子清冽的敞快,牛肉汤粉摊子的生意今儿格外的好,一众食客们一人一只海碗,也不讲究,蹲在地上就吃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瘦的仿如一根竹竿一般,脸色不似常人,却又穿着七品官袍的中年男子,率着一群随从疾步匆匆的,就从街面上走了过去。 “咱们宋御史那皮屑,今儿瞧着似乎干净了许多?但那混身的皮儿,怎的还是掉个不停?”一个食口从牛肉汤里挑了亮晶晶的粉条出来,一边吹着烫气儿一边吸溜着。 “可不是嘛,他好歹也是个官爷,这幅样子太丢咱们肃王殿下的脸了,王爷当很嫌弃他吧。”另一个食客说道。 “你知道甚?据说,当年咱们丽妃娘娘还在洛阳时,宗正寺前来选秀。虽说丽妃娘娘天生丽质,艳冠洛阳,可是因为声名远扬,后宫之中别有用心之人便作了手脚,将她的画相画的极丑,就是不肯叫她被选中。 当时,就是咱们宋御史冒着死的风险,拼死拦住宗正寺少卿的轿子,将丽妃娘娘的画像给呈了上去,这才有的咱们丽妃娘娘到如今二十多年的盛宠不衰。而宋御史因为此事冲撞了一些人,他叫人暗害,给栽赃,关到阴山水牢里足足五年,这才有的一身皮屑病。王爷真要嫌弃他,可就是忘了根本,他又怎会嫌弃了?” 恰此时,遥遥一个身着白衣,戴着幂篱的女子翩然自汤粉摊前走过,这些人闻得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这种极为贵重的香气,衬着女子袅袅婷婷的身姿,自然要惹得大家多看一眼。 罗九宁遥遥望着安济堂,轻轻儿的就嘘了口气出来。 这是她从小到大,陪着两个小姨一起坐诊,制药,并顽来顽去的地方,当然也是她在洛阳城最熟悉的地方,将与宋伯允的战场选在这么个地方,当然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 身为洛阳城的八府巡按,巡城御史,宋伯允虽说生的面貌丑陋,但治城有方,在洛阳城干了十年的御史,于公事上兢兢业业,从来不曾出过任何一点的纰漏,算得上是个有政绩的官员了。 昨儿个,一年不曾面过世的,陶七娘的妹妹陶九娘重新面世,还托人给了他一盒薄药,并让他今儿个到安济堂再见面,要替他治病。 宋伯允心中甚为高兴。 率着手下的衙役们,一路闲庭信步进了安济堂,他抱拳便道:“陶掌柜,你家九娘何在?” 安济堂东家陶安正在里间替人坐诊捉脉着呢,听见外面宋伯允这声喊,立刻就迎出来了。 “哟,这不是对门二哥,您这稀客怎么亲自大驾光临了?”因是对门对户的邻居,陶安才有此一声称呼。 宋伯允抚着自己白到发光,薄皙到几乎能看见细肉的脸道:“这不是咱们的薄药圣手九娘赐了我一盒治皮屑的膏子,我涂抹了,不过一夜的功夫,你瞧瞧我这脸它嫩不嫩?” 他本就生的贼眉鼠眼,再兼是个驼背,又还满身皮屑,一般人因为他那身皮屑,都要对他敬而远之。 陶安道:“哪里有什么九娘,我的好二哥哟,九娘去年就嫁人了,再也不会来这药房里坐诊了,二哥您难道不知道?” 宋伯允往后退了一步,抱臂道:“那你告诉我,陶九娘到底嫁了何人,这洛阳城中,按理来说没有我宋某不知道的户儿。你告诉我,我找她去。” 陶安正不知该怎么应付了,便见药房外面走进个戴着幂篱,一件八摆幅裙,姿态婀娜的女子来。 她道:“宋二哥,好久不见。” 宋伯允立刻松手,回头见个盈盈楚楚的女子站在门上,哟的一声,都带着些结巴:“这,还真是小九娘,听说你都嫁人了,嫁在何方呢,怎的也不跟哥哥们说说?” “嫁的丈夫死了,守寡了。”罗九宁哑声说着,提裙踱步,就进了里间。 她有自己的诊房,转身进了诊房,开门见山便道:“宋二哥,听说您想娶我家七娘,真的还是假的?” 宋伯允却是矢口否认:“没有的事儿,你这是听谁在乱传瞎话。” 14.天生性弱 罗九宁转身到搭着毛巾的铜盆内净了手,掏澄了一把毛巾,转身递给宋伯允,示意他擦把自己的脸。 待他将脸擦干净了,这才从那白瓷盒子里剜出药来,往宋伯允脸上涂抹了起来:“宋大哥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老话说的好,君子一言九鼎,您既有意想娶,为何就不敢在明面儿上承认呢?” 宋伯允一双贼眉,下面两只鼠眼儿,因俩人离的近,止不住的往下滑溜着。 陶九娘的美貌他是见识过的,只是,原本她也不过个清清瘦瘦的女子,这嫁了一回人,也不知为甚就仿佛忽而给催熟了一般,纤腰肥臀,胸脯高挺,简直跟只熟艳欲滴的桃子一般。 既陶九娘也守了寡,他那点小心思,瞬时就从陶七娘身上换到了陶九娘的身上:“九娘,要说你们家姊妹九个,都是哥哥看着长大的,七娘那个年纪,好好儿守她的寡去便罢。倒是你,今年也不过双十,如此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真真儿的可怜,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嫁予哥哥,正好儿咱们朝夕相伴,哥哥这身皮癣,你慢慢儿的治,如何?” 罗九宁今儿戴着的,是一面淡青色的幂篱。 半朦胧的幂篱罩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宋伯允这般近的位置上,能隐隐约约看清她的面庞。 罗九宁和陶九娘至少生了七分像,再兼自幼叫陶九娘带着长大,她的行动举止,便说话的腔调,几乎算得上与九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依旧语声柔柔:“正如宋二哥所言,我才不过双十,您都三十七的人了,我怎好嫁给你?你这怕不是在说笑话。” 她的手依旧未停,如此涂抹着,冰冰凉凉的指尖点在脸上,女子为医诊病,可以不必忌讳肌肤之亲,于男子来说,总有种淋漓尽致的舒服劲儿。 宋伯允蓦的就凑了上来,隔着幂篱,那张脸简直要凑到罗九宁脸上了:“九娘,你既一直在洛阳,当然也就知道,你那嫡亲的侄女儿是嫁到咱们肃王府了的。” 罗九宁仍旧于他脸上仔仔细细的涂抹着,轻轻儿唔了一声:“满洛阳的人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 宋伯允低头笑了笑,老洛阳街道上的赖皮,对上是一张逢引谄媚的脸,对下又是一张狐假虎威的脸:“那你肯定也知道,如今来说,罗家那一门,从上到下再到罗九宁生的那个孽种,性命都在我手里攥着呢。” 罗九宁语气里带着些不屑:“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说你如今是个死人在,在阎罗王座下做了个白无常,专管勾生死簿了?” 宋伯允小心翼翼的继续往罗九宁身畔凑着,极为耐心的解释道:“王爷或者碍于御赐之婚,暂时不会除罗九宁,但陶家那一门把个怀着身孕的大姑娘嫁入王府,这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哥哥是王爷的表舅,也是他最得力的一只手,所以……” 所以,书中那场大火,其实是裴嘉宪授意这宋伯允放的? 罗九宁声音愈发的轻柔了:“那究竟要怎样,我才能从王爷,或者说从宋二哥手中,保下罗家那一家人的性命呢?” 宋伯允顿时就笑了起来:“所以,你嫁给我,这事儿不就很好办了嘛,到时候我放一场火,再弄几具尸首,然后把罗家一家人都弄出城去,王爷日理万机的,要瞒过去还不容易?” 对面的女子身上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极为的诱人,再兼一年多未见,她胸前那对儿兔子也不知于何时胀了起来,纤腰束着,混圆而又高挺。 尤其是那种因为行医多年,天性中带着的善良与贞静,青纱松垂,微风轻拂。 这样的女子,总叫人觉得她心地善良绵软,有一颗悲天悯人又胆小如鼠的心。 只要捏住了就可以可着劲儿的欺负,她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她只是天生性弱,不懂得反抗。 涂抹完了药膏,她又从随身的银袋里掏了只圆肚子的药瓶出来,放在手里扣了扣,一把将五粒红红的丸药递到宋伯允手中:“二哥还得吃了这些药才行。” 宋伯允接过药来,半信半疑:“九娘,治个皮癣而已,外敷也就得了,怎的还要吃药?” 说实话,像他这种恶事作惯了的人,心里是藏着狐疑的,入嘴的东西,轻易不敢尝试。 罗九宁此时已另换了一盆水,正在拿胰子仔仔细细儿擦洗着自己的双手,她道:“你那癣病虽说是个外症,但症节在于五脏六腑,薄药治本,丸药治根,您要不想吃也行,身为郎中,没个求着病人吃药的。” 说着,她控干了两手的水,就是个要走的意思。 宋伯允连忙一把将所有的丸药打到嘴里,抻嘴结舌的咽了下去,赶着就去追罗九宁了:“九娘勿走啊,哥哥连你住在何处都不知道,你这一走,要哥哥往哪里找去?” “何意?” “坐到诊房中,咱们好好聊聊,顺便儿,告诉哥哥如今你住在何处。” “若我不愿意呢?” “那你定然听过一句好,叫作阎王好见而小鬼难缠。王爷或者会给罗家一门个速死,我宋伯允却不会。想当年陶七娘是怎么背弃婚约的,这笔账,我要跟你们慢慢儿的算。 天长日久,我得借着自己手中这点儿权力,折磨到你们陶家并罗家两家子都痛不欲生才可。” 罗九宁忽而扬手就是一巴掌:“呸,你个色狼!” “好个陶九娘,你……好好儿说话,为何要打人?”宋伯允说着,伸出手去就想扯罗九宁来着,岂知她刷的一转身,脱门而出,这竟是准备要跑了。 “你个贱婢,你给我站住。” 罗九宁嘴里默默的念数着,从十开始倒数,却是尽量缓和着步伐往安济堂的后门走去,等数到三的时候,便听里面忽而哗的一声,仿佛是在吐的声音。 宋伯允撕心裂肺的尖嚎:“陶九娘害我,陶九娘害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宋伯允不会死,我是个郎中,医者天生就是父母,我没想谋他的性命,只求他回家安安生生的呆上一段日子,不要总想着欺负我们一家人。” 嘴里如此念念叨叨着,罗九宁脚下格外的快,穿过一间间的诊房,转眼就要到后门上了。 但偏偏就在这时,后门上忽而迎面就走来个男子。 这男子身高约有八尺,一张酱红色的脸,行动脚步震的走廊都在簌簌而抖。 罗九宁心说,真真儿的倒霉,怎的我就在此遇上陈千里了呢? 她本戴着幂篱,此时倒也不怕,侧身让过了陈千里,便往外走去。 “陈大人,陈大人,您可得替我拦住她,这陶九娘给我服了毒/药,毒/药。”宋伯允也追了出来,尖叫着就扑了过来。 陈千里算得上裴嘉宪手下第一信任的心腹了,而宋伯允,除了是裴嘉宪的表舅,还是曾经帮助丽妃入宫的,丽妃人生的第一大恩人了。 所以就在罗九宁想要侧身而出时,陈千里伸手持剑,便将她给挡住了。 “这位姑娘,后面那位可是咱们城的御史,他追的人是你吧。”陈千里冷冷问道。 罗九宁心中暗叫着晦气,在原地顿了片刻,低声道:“是我。但凡事必有因,你为何不问问他自己作了什么,就来挡我的道儿?” 陈千里待看清楚了宋伯允的脸,便忍不住的大笑起来:“宋御史,您脸上这是甚东西,怎的瞧着这般的可笑?” 宋伯允的脸上,也不知叫谁用一种黑乎乎的东西从左到右书着‘色狼’二字,再从上到下,还书了‘色胚’二字,以鼻梁为中心,还画了一只圆圆的乌龟,尾巴往左翘着,格外的活灵活现。 定晴看了半晌,陈千里道:“这,这怕是咱们府中老祖宗的染发膏子吧。” 宋伯允越急,心里就越烧,越烧,就越要止不住的往外吐些粘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就是陶九娘这个贱婢,就是她在老子脸上划的。千里,你,你替我刮这贱婢几个耳光。” 陈千里站在中间,倒是个两难:“可是,宋御史,若非你唐突了陶姑娘,她也不可能在你脸上胡涂乱画吧。若是你非礼了她,难道不该是你向她赔情道歉?” “阿呸!”宋伯允呸了一声:“是她一只手在老子脸上涂来抹去,老子可连她的身子都不曾沾过。非礼,非礼个屁。” 说着,宋伯允挽起袖子就追了上来:“今儿老子非得好好儿教训教训陶九娘这个贱婢。” “表舅。”就在这时,隔壁一间诊室里忽而传出一声温和的唤来:“你进来。” 听这声音,竟是裴嘉宪? 虽说沾亲带故,宋伯允一年都难见一回裴嘉宪的,听见他的声音,果真仿如纶音圣语一般,笑着就冲进去了:“王爷,不过一间小小的药房而已,您老竟也来此瞧病?” 罗九宁却是给吓了个头皮发麻。 裴嘉宪居然在这儿,他会不会认出她来,万一叫他当面撞破她要杀他的表舅,会不会从此就将她牢牢禁在王府之中,从此不会再叫她外出? 陈千里的剑还横着,欲走,罗九宁是走不了的。 诊房走廊上淡淡一股艾蒿的味儿,裴嘉宪的声音亦极温柔:“外面果真是陶九娘?听说九娘嫁了人,王妃于你甚是想念,但不知九娘嫁的何方人氏,丈夫又是怎么死的?” 听裴嘉宪问及,罗九宁连忙道:“入秋时染了风寒,病死的。” “往后记得到王府来走走,王妃于您甚是想念呢。”裴嘉宪声音颇有几分沉哑,却是背朝着她,面望窗外。 罗九宁听这意思,自己竟是蒙混过关了。 不胜自喜,轻轻答了一声好,旋即便疾步的离开了。 宋伯允进了诊房,便见诊房的病床上趴着个中年男子,恰是肃王府的谋士陆如烟,他腿上密密麻麻灸了两大排的艾蒿,艾香浓浓。这陆如烟是个老风湿,来此,是给自己灸腿来的。 而宋伯允最得意,也是他恨不能趴在地上给其舔鞋的表外甥,肃王裴嘉宪牙衣,黑氅,就站在窗户边儿上。 “王爷,那可是陶九娘啊,陶罗两家欺了您,这个丽妃娘娘与我说过多回,娘娘也一直要我替王爷出恶气的,陶罗两家的人,咱们可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着,宋伯允就凑了上去。 裴嘉宪往手上仔仔细细缠着块白帕,脸一直朝着窗外。 艾蒿的味道,就仿佛腐烂的内脏,阴暗潮湿的地室里的味道一般,令裴嘉宪觉得恶心,所以不开着窗子,他就没法在这屋子里呆下去。 而他更讨厌的,是像宋伯允这样的走狗们,可偏偏他们的身后是他的生母,就好比天生的癞皮疮,就生在他的体肤上,附在他的骨殖里。 缓缓的将白帕缠在手上,裴嘉宪忽而回头,竟是给了宋伯允一拳头,这一拳头直接击在他的鼻梁上,只听咔嚓一声,宋伯允一脸惊讹的往后倒去,撞在墙上,又斜斜溜了下去。 “千里,把这脏东西拖出去,处理了去。”裴嘉宪将那脏了的帕子一并丢到了宋伯允的脸上,说道:“没用的狗东西,只会坏孤的大事,看着可真叫人恶心。” “丽妃娘娘要是问起他呢?”陈千里倒有些怕丽妃:“她是每三日就要和宋御史通一封信的。” “要是丽妃问及,你就说宋御史提前却了阴槽地府,她要还想念,往阴槽地府里找去。”裴嘉宪恶声恶气的说道。 “其实王爷不必捣那一拳头,宋御史的命数也该在今日就绝了,因为王妃给他喂的那东西,虽不是毒,但确实能要了他的命。”就在这时,趴着灸腿的陆如烟忽而说道:“王爷好不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15.天下无双 曾经,陶九娘在安济堂坐诊的时候,裴嘉宪为了给陆如烟治风湿之疾,就曾与她结识。 而后来,陶九娘还是为他而死的。不过,这个除了裴嘉宪和少数几个亲信之外,无人知道。 罗九宁假扮陶九娘在安济堂坐诊的事情,裴嘉宪其实很早就知道了。 因为陆如烟一直在此替自己诊风湿,见了他,也总要夸赞几句:“罗九宁虽说小小年纪,但聪灵毓秀,其医术尽得陶亘的真传。” 彼时裴嘉宪还笑:“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她哪懂得什么医术。” 如今看来,她非但医术过人,还有如此不动声就取人性命的法子,裴嘉宪果真好奇。 * “咱们王妃委实智慧,还兼心地良善,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于她。”陆如烟见裴嘉宪两眼好奇的望着自己,遂半赞半叹,半遗憾的说道。 他忽而就拄着拐从床上跳了下来,指着地上宋伯允吐出来的那斑斑血迹道:“宋御史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皮肤病为何而起,大多为内湿而起。朱砂是纯阳之火,专治内湿。所以,王妃给他服朱砂,这是对症的良药。但是,朱砂最忌的就是怒火。人服朱砂之后,就要平心静气,切忌生气,一旦怒火攻心,就非死不可。” 所以,罗九宁给了宋伯允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但宋伯允又被罗九宁激怒,就只有死路可走。 “果真智慧。”过了许久,裴嘉宪极温柔的说了一句。 就在去年的中秋之夜,罗九宁在宫里有了壮壮那个孩子。 而当天夜里,她先是在皇后宫中,与陶八娘一起陪着皇后用了顿晚膳。 而后,陶八娘因为有孕在身,久坐不适,便先回了自己所居的翠华宫。 再接着,皇后与罗九宁闲坐,聊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她回翠华宫。 就在她回到翠华宫后,翠华宫中突发大火,陶八娘死于火中,而罗九宁却是没了踪迹。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也烧死在大火之中,却不料,三天后,宫中一个小内侍却在远离皇宫的,养马的北苑之中发现了她。 当时她呆呆傻傻的,混身脏兮兮的,小内侍问及,只知道自己叫罗九宁,却连自己是为何而入宫的都不知道,更别论说入宫之后别的事情了。 至于陶八娘的翠华宫是如何起的火,又是谁放的火,究竟是为了甚,她更是一问三不知。 而就在那天夜里,裴嘉宪身为镇守宫城的人,居然因为误食药酒而发了狂,误杀了一个宫婢,并且,还醉倒在皇子殿里,整整昏睡了一夜。 药酒是他的五弟裴钰正自己酿的,而那被他掐死的女子,则是宫里一个默默无闻,相貌也不甚好看的老宫婢。 一夜之间,宠嫔陶八娘的外甥女罗九宁失忆,而裴嘉宪自己还在醉中杀了一个宫婢。于是,皇帝以他渎职为由,直接将他冷放到了洛阳。 裴嘉宪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给人暗算了。 但凶手,罪证,他只要呆在洛阳,就很难查到这些东西。 而失忆了的罗九宁,当然是查明这件事情背后真相的关键。 这样的罗九宁只要出府,每行一步,裴嘉宪又岂会不派人跟着。 只是,她出府之后立刻就跑到安济堂,倒是惹得裴嘉宪兴师动众,还以为自己能发现点什么。 结果,倒是见识了一回巡城御史,自己的亲表舅宋伯允的猥琐,裴嘉宪又岂能不气。 只要想起方才罗九宁要往外跑时,那吓呆了的样子,裴嘉宪不由就是摇头一笑。。 温柔的像只小兔子一样的罗九宁,毕竟自生来就浸淫在这间药房里,便要伤人,也总带着些悲天悯人的菩萨之心。 “王爷对着宋伯允那么个狗东西都轻易动怒,这让老夫很好奇,如今您对王妃,依旧还是平常心吗?”陆如烟接着,又问了一句。 裴嘉宪长长往外嘘了口气,忽而回过头来,哑声道:“如烟,君王的圣意可以揣摩,因为伴君如伴虎,你得随时知道君王的所思所想,否则就有可能被老虎吃掉。但孤的意图却不可妄自揣摩,你可知为何?” …… “因为孤生平最恨的,就是叫人揣摩到自己的意图。孤可以为了给如烟诊治风湿遍求名医,当然也就可以为了求得方思正出山,在他家的田梗上站整整一年。”裴嘉宪声音依旧低沉,威压,又带着几分感慨:“如烟,善待孤的信任吧。” 他格外意味深长的回头望了一眼,独留满腿还灸着艾蒿的陆如烟,率着侍卫们转身离去。 * 从后罩房溜到前院时,眼看中午。 一树大石榴全都鼓开了口子,压着枝子弯弯,罗老爷子一手抽着旱烟锅子,一手抱着大胖重孙,满意的深吸了一口烟,旋即又深深的吐了出来。 罗九宁旋着裙子上前,一把夺了老爷子手中的烟竿,作势调个个儿就在他头上敲了两敲:“再叫我瞧见您当着孩子的面抽烟,我往后可绝对不准您抱孩子了。” 罗老爷子一瞧见自己疼爱的大孙女儿,一张脸笑的跟只瘦干巴的核桃似的:“好小子,刚才一泡尿耍起来,险些耍到老子嘴巴里。” 罗老太太正在旁边洗才从街上买来的鲜藕,却是笑的十分揶揄:“分明都尿进嘴里去了,你爷还说……” “娃儿的童子尿,便吃了一口又有甚打紧?”罗老爷子忽而就凶巴巴的说道。 老太太撇了撇嘴,端起洗的干干净净的藕,就进厨房去了。 罗九宁忽而一个起跳,将老爷子的烟锅子高高儿给挂到屋檐下,将胖乎乎的儿子夺过来搂入怀中,就进西厢房了。 陶七娘一边替壮壮衲着件小衣裳,也张着脖子一直在等女儿,见她进得门来,连忙就问:“如何,你的事儿可办好了?” 罗九宁先把小壮壮放到陶七娘的怀里,再接着,整个人都伏到了她膝头,抛开遇到裴嘉宪的事情不提,就把方才在安济堂发生的事情给陶七娘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 “所以宋伯允死了?”陶七娘顿时给吓坏了,但咬着牙顿了半天,却又是一声:“该。那种贼厮,就活该去死。虽然你外公总说,医者父母心,但我要是宋伯允他娘,我在娘胎里就会掐死他。你不该给他丹砂,你就该给他砒/霜,一口毒死他,横竖你是王妃,王爷又是爱你的,这有甚?” 罗九宁连忙道:“倒也没有,他罪不致死,要死要活,女儿只会让他自己选路。 陶七娘于是长叹道:“得,既那宋伯允没了,娘这日子也就能过安生了。” 罗九宁望着忙忙碌碌的陶七娘,柔柔的就唤了一声:“娘啊!” “作甚?” “记得照顾好壮壮。” “他是我的大外孙子,只要不碍着你的前途,我怎么会不照顾好他呢?”陶七娘自顾自的忙碌着,仿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日子过的有多艰难一般。 当然了,罗良宠了她半辈子,虽说家里没有大钱,但在陶七娘名下买了好几间的铺面,光租子就够她安稳过一生的。 她天生不操心的命,对于生活也想的比较简单。总以为自己一生叫丈夫深爱,女儿也该会有一个深爱自己的丈夫。 至于罗九宁的失身,壮壮这孩子,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和壮壮一起死了就可以抹消一切。 而如今罗九宁复宠了,她又会全心全意的疼爱壮壮,只因他是她的大孙子。 罗九宁唯有陶七娘这么个娘,而陶七娘又是那么个简单的性子。 罗九宁除了哄着她,就只有哄着她。 她多想说,娘啊,让我抱抱你吧,可陶七娘手里忙忙碌碌缝着个东西,压根没有理她的空儿。 她还想说,娘啊,我并不想宋伯允死的,他死了,我怕他作了鬼要来找我。 可毕竟陶七娘的心思那么简单,要么身边没有威胁,就安安生生的活着,有了威胁,就只知道带着全家一起死的人,罗九宁是真不敢刺激她。 她便哭,也不敢当着陶七娘的面哭,因为她一哭,陶七娘就只会拖着全家一起死。当着陶七娘的面,她只能笑,只能说自己过的很好。 “对不起,壮壮,等娘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头一件事儿就是把你带到身边,好不好?”躲过陶七娘,罗九宁跟偷孩子的贼一样环上小壮壮儿,连着在他额头上亲吻着。 许是她哭着的样子瞧起来太过可怜,小壮壮儿也不咧嘴笑了,嘴里咿咿呀呀,一脸困惑的就望着罗九宁。 罗九宁忽而一悟,这小家伙虽小,也是个人呢,她作母亲的,又怎能当着孩子的面哭呢? 磨磨蹭蹭,终于到该走的时候了,一直在忙碌的陶七娘却忽而从里间屋子里走了出来,递给罗九宁个东西,哑声道:“娘赶的急,怕是绣的不好看,但这是钟魁,天生防恶鬼的,你切记随时要把它挂在身上,否则,娘怕那宋伯允作了鬼要来找你。” …… “你帮娘办的事儿是要遭天谴的,可娘无能,害自己的孩子负罪,你叫娘这心里,可怎么能好过呢。” 罗九宁心头顿时一酸,一把揽住陶七娘,就钻到了她怀中。 从自家两扇小如意门儿里出来的时候,罗九宁倒是没想到,裴嘉宪竟然就站在外头。 他这是来接她了? 夕阳晕染在他脸上,五官瞧起来格外的温和,清俦而又俊雅,仿佛从画里走出的仙人一般。 他并不说话,伸手示意她先行,自己却是隔着一步之遥,跟在她身后。 巷外停着一架马车,駟马而驱,宽有八尺,围槛皆为鎏金雕花。 这是亲王们出行时的马车,洛阳止此一辆,罗九宁也不知道裴嘉宪怎的就把它给驾出来了。昏黄的天光下,华丽的马车叫青砖古巷衬着,看起来莫名的不谐。 “王妃省亲,按理来说要驾此车,从二百仆婢。”裴嘉宪踱至车前,柔声道:“阿宁往后出府,那怕二百步,也是省亲,礼不可废。上车吧。” 他两道略深邃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夕阳,真真儿的容光霁月,明朗清风,全在他的眼底。 丽妃已是天下绝色,裴嘉宪取了丽妃相貌所有的优点,再继承了皇帝相貌中的英武之气,姿容之俊挺,简直天下无双。 16.自甘为妾 罗九宁猜着,裴嘉宪驾此车,率侍卫而来,大约是想提醒她,王府与百姓之间仿如鸿沟般的差距。 那怕不过二里路程,肃王府和罗家,是隔着天与地的距离的。 “多谢王爷今儿叫妾身回趟娘家。”罗九宁跪坐在宽大的马车里,略欠了欠腰,算是一福。 裴嘉宪略颌首,却是说道:“我七年前征南诏时腿受了伤,曾蒙陶九娘诊治过,也一直记得这份恩情。不过,去年听说她嫁人了,方才在安济堂,又听说,她嫁的丈夫死了,阿宁可知道,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因他问的有模有样,罗九宁那小谎儿也就撒的有模有样:“我那九姨夫本就身子不好,五月里染了风寒,熬不过这秋季,就去了。我九姨为了这个,很是伤心呢。” 裴嘉宪轻轻儿哦了一声,瞧起来像是个信了的样子:“可惜了,你记得劝九娘一句,叫她节哀顺便。” 罗九宁道:“妾身会的。” “孤那轿厢之中,有封皇上亲笔拿金粉书成的《金刚经》,既你九姨父去了,你拿去替他焚到佛前,算是孤的心意。”裴嘉宪又道。 他一条腿大剌剌的横在车内,罗九宁又是跪在他的腿前。天生男尊而女卑,皇子们的大腿,便她是王妃,当然也跨不得。 她只得欠腰,伸长了两只手的够着,翻开轿箱,却寻那皇帝亲笔御书的《金刚经》。 圣上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当然是至尊之物,既裴嘉宪要赏,罗九宁就得装出个格外喜欢的样子来。 只是轿箱有点深,里头除了放着制书公文,还有各类的书籍,以及边关发给裴嘉宪的军情,要从中找一份薄薄的《金刚经》出来,还真有点难度。 她费力的拨拉着,而裴嘉宪的一条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就横在那轿箱之中。 她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件银白面的长褙子,两幅开岔,一直到屁股之上。当然,这也是如今时兴的长褙子的样式。 此时腰一扭,那褙子往侧一滑,她穿着藕色裤子的屁股就露在外头了。 随着她翻捡轿箱,臀部微耸,罗九宁忽而就听得裴嘉宪呼吸一粗。 她于是漫作不经意的侧首,便能瞧见裴嘉宪坐在那里,虽说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在她的屁股上游梭着。 罗九宁脑中懵的一声响,但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微耸着屁股,若无其事的,装作个翻捡的样子。 她生完孩子之后才三个月,虽说因为整日的饿,瘦了许多,但到底不比未产之时,那屁股自然也比原来圆了许多。所以说,他假作轿厢里有经书是假,想看她的屁股才是真? 心里这样想着,罗九宁顿时通红了一张脸,心说要看就看吧,横竖也不会少一块肉。 只是心里这样想着,难免要回过头来,好奇的去看裴嘉宪。 他一张俊面依旧克制而又冷静,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但他胸膛之中,又是那种带着仿如嘶哑哭泣般的粗喘。 于是罗九宁再往下瞄了瞄,按理来说,他这个坐姿,那地方要有动静,照他昨夜的架势,肯定能看出来的。 但是,从袍面上来看的话,一丝动静也无。 所以说,这人又不行了? 那昨天夜里,是因为她用屁股揉了他几下,他才会行的吧。 那她要再多揉几下,这男人会怎么样? 这可真真儿是,罗九宁难堪的要命,于心里尖叫着,只觉得他的目光烫在屁股上,混身麻酥酥,热痒痒的,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便听窗外陈千里的声音:“王爷,内院有急事,宋姨娘请您赶紧回府。” 罗九宁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立刻就别过了头。 裴嘉宪颇有几分生气:“内院而已,何事宋绮处理不来,要找孤?” “或者,与娘娘有关,王爷还是去看看的好。”陈千里亦是侧首,见罗九宁一双圆懵懵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竟不知为何,瞬时就红了脸。 甫一进正院,宋绮就在地上跪着。 她扬起头来,两眼是泪:“王爷,妾身这内院,怕是无法再管下去了,您还是让王妃自己来管吧。” “为何,说。”裴嘉宪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 罗九宁亦是随之,就坐在了裴嘉宪的身侧。 宋绮道:“昨儿半夜,有个男人闯进了咱们府中,就进了春山馆,而且,他还,他还轻薄了王姨娘。” “这与王妃又有什么干系?”苏嬷嬷站在罗九宁身后,就插了句嘴。 罗九宁侧首扫了一眼,示意苏嬷嬷不要多嘴。但显然苏嬷嬷那想要插嘴的心是抑制不住的,于是罗九宁柔声道:“嬷嬷,退下!” 宋绮膝行上前,递给裴嘉宪一样东西,哑声道:“原本妾身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今儿托外头的人查了一天,才明白过来是个甚东西。王爷您瞧瞧这东西,妾身想必,您是认得这东西的。” 那是一枚青铜筑成的兵符,下坠着一簇旧了的流苏,正面书着千户二字,而翻过来,背面用火漆烫了罗宾二字。 这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的兵符,他原本该是在雁门关当兵,作个千户的,可是,于三个月前作了逃兵,不知所踪了。 “就是这位叫罗宾的,侮辱了咱们的王姨娘,王爷您说,这事儿与咱们娘娘有没有干系?” 裴嘉宪厉目扫过来,便苏嬷嬷也不敢再凑热闹,将外面的几个丫头们全都清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罗九宁和宋绮,并裴嘉宪几个了。 “王妃觉得呢,这东西是不是你二叔的?”裴嘉宪声音低低,却是把那兵符递了过来,交到了罗九宁的手中。 这件事情,那本书里也曾发生过,不过,当时裴嘉宪并不在,宋绮拿着枚兵符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当场就逼着要罗九宁下跪。 书中的罗九宁怯懦怕事,还真以为二叔罗宾从战场上逃了回来,并且悄悄潜入过肃王府,于是恳求宋绮默下此事。 宋绮倒是把这事儿给掩下了,但是王姨娘王伴月却是因为迁连受累,才不过二九年华就愤而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去了。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没那么胆小怕事。 一只镯子轻磕在八仙桌上,她道:“既出了事,就该把苦主和证人都唤来,没有苦主没有证人的,仅凭一枚千户兵符就说我二叔来过,这也太扯了吧,宋姨娘,你说是不是?” 不一会儿,证人和苦主就都来了。 苦主名叫王伴月,是太后在裴嘉宪大婚的时候赐给他的。 而证人,则是裴嘉宪的另一位妾侍郑姝,这位,是皇后在裴嘉宪大婚时赏下来的。 要说这位郑姝,可就有些意思了。 事实上,在她很小的时候,皇后便有意撮和,想把她指给裴嘉宪为妃。 只可惜那时候的裴嘉宪又蠢又笨,还总叫别的皇子们欺负,便脸生的再俊,那怕是王爷,在宫里活的太过窝囊了,自然不讨喜。 所以呢,郑姝当时气的要死,于私底下的,就天天儿的求着郑皇后,言自己宁可入东宫给太子作妾,也不愿意嫁给裴嘉宪作王妃。 可是风水轮流转,成年之后的裴嘉宪非但口齿清楚,再兼为人冷肃,作事雷厉风行,虽说不苟言笑,但男人冷一点,那种魅力岂不更甚? 这时候郑姝就又想嫁给他了。 可惜皇帝给裴嘉宪指了罗九宁为妻,正妻自然就没她的份了。 偏偏这世间,于有些人来说,很多东西是你给她的时候她不要,但等你不给她的时候,她却哭着喊着,也要要的。而裴嘉宪于郑姝,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这郑姝,是自甘为妾,主动来给裴嘉宪作妾的。 这两位入府皆比罗九宁早,但是因为宋金菊的严束,俩人一直以来都只挤在一间窄窄的春山馆中,到如今还不曾见过裴嘉宪的面呢。 王伴月虽是苦主,倒也一脸的冷静。而且,她的衣着也格外的简单,不过一件青色素面褙子而已,长发紧绾着,头上插了支桃木簪子,跪在那儿,背挺的直直的,一瞧便是个有骨气的。 郑姝则不同了,她穿着件桃红色的交衽修身小袄儿,纤腰盈盈一握,轻施蛾眉,淡扫粉黛,一张瓜子小脸儿,满含着情愫的就扫了裴嘉宪一眼,却是跪在地上哭个不住。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宋绮柔声道:“郑姨娘,把你昨儿夜里瞧见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凡事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你慢慢儿说,我听着就是?” 郑姝抬眸扫了裴嘉宪一眼,于是就仔细说了起来。 照她来说,当时那罗宾来的时候,王伴月早就睡了,而她还没有睡。 为甚,她当时正在给裴嘉宪做鞋子,谁知就在这时,她便见有个人影从外面跳了进来。 因为看到是个男人,郑姝立刻一息就吹了灯,并且唤来丫头,顶紧了门窗。 王伴月和她的丫头们都睡死了,结果那男人一把推开门就钻了进去,再接着,王伴月便哭喊了起来,于是郑姝带着自己的丫头婆子们连喊带闹,便将那人给打跑了。 再接着,郑姝于王伴月屋子里捡到这样一只兵符,便将它呈到了宋绮这儿。 讲完之后,郑姝刻意捋了捋自己两只叫针扎红的纤纤玉手,就伏下了脑袋。 “王爷,这不明摆着吗,那罗宾逃回来了,还半夜悄悄潜入咱们王府,他或者是来找王妃的,但是寒门小户出身之人不懂得走咱们大户人家的院子,走到半途,见咱们内院里全是女子,他就起了色心了这是。”宋绮忙不迭儿的说。 罗九宁就仿佛不会生气似的。 分明宋绮这般诋毁着她深爱的二叔,她却依旧是笑温温的样子。 直到宋绮一阵叽叽呱呱的讲完了,她一提裙帘,竟是跪到了地上。 非但宋绮,便后面的王伴月和郑姝两个也是惊呆了,王伴月先就一声喊:“娘娘,妾身又没错,您何至于要这样,您不为我辩,难道也不为自己辩上一辩么?” 罗九宁扬起头来,一双眼儿泪蒙蒙的:“王爷,您放才于妾身说,便二百步,礼不可废,宋姨娘侮辱了妾身,这个礼又怎能废?妾身要当着您的面责宋姨娘一回,您没意见吧。” 宋绮顿时就怒了:“娘娘,妾身在您面前可没废过礼数,咱们就事论事,您要说妾身没规矩,也得说出个一二三来,否则,妾身怎能服您?” 罗九宁也不答她,只仰起头来,泪雨蒙蒙的望着裴嘉宪。 他的宠爱太过诡异,也温柔的叫罗九宁觉得不正常。 而书中的罗九宁,恰是因为这种宠爱,总是受宠弱惊。当然,便裴嘉宪在床上只拿她作个泄欲工具,她心里依旧卑微的爱着裴嘉宪。 分明一个正妻,却活的比个妾侍还卑微。为何,大约就是因为面前这男人俊美的容貌,和他一幅永远温柔的嗓音吧。 罗九宁觉得自己便在这府中过一日,也得把自己为正妻的体面给端起来才成。 而真正想要端正了为正妃的身份,就得先从宋绮口中所言的,寒门小户这几个字而来。 17.降肝火 裴嘉宪眉宇间凝着股子淡淡的愠怒,许久,却是伸出了自己的手,声音颇有几分沙哑与疲惫:“你是这府中的王妃,便错了也该跟孤据理力争,缘何要跪着,起来说话。” 但望着他那只掌心粗砾的大手,罗九宁却是轻轻的躲开了。 这男人无论怎样,显然在明面上,是一直想要竖立起她作为王妃的威严来的。但读过一回书后的罗九宁却是深深的知道,男人的撑腰,在这后宅之中是没有用的。 她得一点一滴,亲手替自己把为王妃的脸面给挣回来。 站了起来,罗九宁回首却是问宋绮:“宋姨娘可知道白马书院?” 整个大康王朝有四家书院最负胜名,一为长安的蓝田书院,二为位于岳麓的岳麓书院,再是位于应天府的应天书院,然后,便是位于洛阳的白马书院了。 而四大书院中,为白马书院最负胜名。 所以,慢说整个洛阳,便整个大康王朝,也无人不知白马书院。 “身为洛阳人,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您家是个兵户,一门三代皆为兵,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一生行医,慢说平民百姓们,便王公贵族们,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家中所攒之资,不下万金之巨,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可是说句不好听的,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见过的金银,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视她仿如眼中珍珠,一身医术,也尽传于她。 可是,叫人奇怪的是,慢说给罗九宁,便是给陶七娘,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罗九宁瞧着裴嘉宪坐在那里,一双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又道:“从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统共生了九个女儿。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还有九姨三个。他为了能让三个女儿一生顺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横生变故,于是便在佛前许愿,愿倾尽所有家财,全数捐入洛阳书院,好让洛阳城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让洛阳的文脉能够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萨保佑自己在世的几个女儿能安安生生,顺遂到老。” “便我娘又岂不是?有了银子,宁可悄悄捐于无钱读书的学子们,也不愿意为体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乐,自在长大。” 可是谁知道,后来九娘无故失踪,八娘被火烧死在宫廷之中,而罗九宁,也是忽而就横生变故。可见苍天无眼,佛菩萨那双慈悲之目,偶尔也是会闭起来的。 这些说起来,全是罗九宁的痛楚,像宋绮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道:“娘娘,咱们此刻说的是您的二叔罗宾,您说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王伴月忽而就出声了:“因为满身铜臭之人,永远不懂得清贵二字有多么的可贵。而永远猖狂之人,也永远不懂得谦卑才是这世间为人处世的真理。” 宋绮顿时恼了:“王氏,什么是铜臭,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宋氏你就是满身铜臭,你盂兰院的小库房里金银堆了满山,而这府中要进一个奴才,分明每个大丫头月银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可你还要扣下一两来,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贪心不足,你满身铜臭。” “你……”宋绮气的冲过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脸。 王伴月扬起头来望着裴嘉宪:“王爷,妾身院里昨夜确实进来过一个男人,虽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千户还是罗宾,但我知道他为何会进来。 就是因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头们的月银,妾身去找她讨要,她非但不给,还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赃的。” 这王伴月一字一顿,有理有据,说着,也捧上份东西来:“妾身若非捡到这东西,还不敢相信咱们宋姨娘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在府外放印子钱呢。” 裴嘉宪接了过来,居然是张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债券。 同当票一样,这债券,印好了银两在上头,是可以充作银票来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气:“宋氏……” “阿宪,我何曾?我难道缺钱干那个不成。”宋绮大约没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这东西,顿时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儿的解释着。 罗九宁亦将那枚千户兵符还给了裴嘉宪,柔声道:“王爷长年戎马在外,该知道一个将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贴身揣着的。此乃青铜,按理来说,若真是一枚拿过十几年的兵符,上面不该有铜锈的。可您瞧这枚兵符上的铜锈,再闻其油味,分明才从火里烙出来。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还故意放男人进内院,栽赃王姨娘,妾身为这王妃的主母,岂能不罚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宪一直稳稳的坐着,那件墨色的外敞衬着他冷玉色的脸,眉间青意浮浮,显然,他是怒极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罚?”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些淡淡的温柔与疲惫。 听他这种带着温柔的疲惫,嗓音里还有些淡淡的依赖,就仿佛这一屋子纱罗裹着的美人儿,妻妾,并非是他的齐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儿奇了,罗九宁心说:那么两个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钱的事儿,兵符的事儿自有王爷去查,妾身不会擅作主张……” 她说到一半,却是卖了个关子,侧首望着宋绮。 宋绮旋即勾唇一笑,心说你还能怎么罚,皇家的妾侍们,没有罚站罚跪一说,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饬斥几句,你嘴上占点儿便宜,但那点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就只凭污蔑这一点,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两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于郑氏,同处一室,遇见贼人来了,不喊不叫却是将自己的灯都给关上了,同是伺候王爷的人,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给我一起抄经去。”罗九宁淡淡说道。 “抄经?娘娘您莫不是……”宋绮顿时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宪,又生生把疯了俩字儿给吞了回去。 “还要在这正院的廊下来抄,妾身要叫丫头们盯着,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绮这种妾侍,自幼跟着裴嘉宪一起吃苦长大的,劳苦功高,在裴嘉宪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罗九宁要真要责她,这内院里的妾侍们难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经书,又能增长知识,还能平息心火,岂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这正殿外,冻嗖嗖抄上几天经,还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钱的事儿,罗九宁望着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头,罗九宁于这内院,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管辖宋绮这只地头蛇的人呢。 “王妃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经书去。” 罗九宁蓦然回头,便见裴嘉宪负手站在那里,眼角浮着桃花淡淡,笑温温的望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对于她处罚宋绮的方式,当是极满意的。 宋绮站了起来,跟在裴嘉宪身后,期期艾艾的唤着:“王爷!” 但才跟着裴嘉宪出了门,仰巴巴的望着他,他忽而就回过头来,一张冷玉白的俊脸狰狞而又抽搐着,也不说话,就那么厉目望着她。 他向来温和,也因为打小儿她照顾他的情分,向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既如此发怒,显然是气极了。 宋绮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说,立刻就去抄经了。 裴嘉宪外院还有事,转身也就走了。 * 罗九宁立刻将王伴月扶了起来,柔声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们都不曾见过面,姐姐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 王伴月侧首过去,见郑姝犹还在地上跪着,给了郑姝恨恨的一眼,低声道:“哪里,便那位,还不是与我一起挤在春山馆里闻臭气,有老祖宗在,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艰难,我懂得。” 事实上,在陶八娘入宫之后,罗九宁曾几番入宫作客,第二回去的时候,就曾见过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满长安城难寻的清贵之家,但王伴月的父亲却是个庶子,而且,她父亲还是个天生的双腿残疾。 礼教严格的仕族之家,对于庶子们向来是极为苛刻的。 而王伴月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尔入宫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也总是走在最后面。 罗九宁见她的那日,还是头一回进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是头一回,两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结果就是,从清晨等到晌午,进去的那些都还未出来,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旁边一个女子递了两只青梅过来,低声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贴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们还早了,吃个梅子止渴吧。” 罗九宁接过来咬了一口,呀一声道:“真酸。” “要不怎么说望梅止渴了?”当时,这王伴月就笑着说了一句。 虽不过一面之缘,罗九宁对于王伴月的印象却深的不能再深。 王伴月来府也有一年,当然,因为本身自己出身低,受宋绮的苛待可不少。 她能隐忍一年,并且还弄到一张宋绮放印子钱的债券,可见其除了自身有清骨外,脑子也很好使。 这样的人,罗九宁当然是一见就投缘的。 她执起王伴月的手来,忽见她胳膊上全是蚊虫叮咬过的痕迹,遂问道:“都入十月了,春山馆又在向阳之地,姐姐手上怎会有这么多蚊虫叮咬过的伤痕?” 王伴月颇为幽怨的往外看了一眼。 这时候,宋绮正拉着郑姝,不情不愿的在外面抄经书呢。 许是嫌灯不够亮,忽而就搧了婢子春莺一巴掌:“没眼见的东西,把咱们家那只五连珠的羊角宫灯拿来,这风吹着,灯一会儿灭了,一会儿又灭的,您叫我怎么能好好抄?” 王伴月回过头来,悄声道:“春山馆的后面,就是咱们内院的恭房,所有的丫头婆子全在那儿出恭,内院不能出府的垃圾,也一并在那儿焚烧,不到冬日,蚊虫不绝,偏我又是个招虫体质。” 这就是宋绮的心机了。 将另外两个妾侍安排在个臭烘烘的地方,裴嘉宪行走的时候都会绕道的,又怎么会去看她们。要说去她们房里坐坐或者歇上一夜,笑话,大约进去他就得给臭的扶墙出来。 罗九宁带着她进了西偏殿,拉开抽屉,取了一盒薄药出来交到王伴月的手上,道:“这药膏还是我九姨治的,是治疤痕的良药,你每日涂抹三回,从今往后,蚊虫皆会避着姐姐走的。” 王伴月垂眸道:“虽说王妃还要小我两岁,但到底您是尊,我是卑,您要再叫我姐姐,这薄药我可不敢接。” 罗九宁心中其实另有盘算,她硬是掰开王伴月的手,把那薄药放了进去,接着便问道:“你可曾给王爷做过衣裳,鞋袜什么的不曾?” 王伴月道:“要作衣裳鞋袜,就得量身量体。我连王爷的面都不过远远见过几回,焉何会给他作衣裳鞋袜?” 罗九宁立即道:“无妨,我这里有很多,全是可着王爷的身量作的,就充作是你作的。既你唤我一声娘娘,咱们就合伙图谋,于这内院里把日子过好一点,可否?” 书里的那个罗九宁,傻子似的,于心里默默的爱着裴嘉宪,怀孕的时候顾不得自己有胎身不能费眼睛,替裴嘉宪作了很多中衣,鞋袜等物。 只可惜,这种东西又如何能拢住一个男人的心呢。 天下间,你见那个男人是因为觉得妻子鞋子作的好,就不纳妾的呢。又是那个男人,因为妾侍衲的袜子暖和,才宠爱她的呢。 19.心头魔障 “印子钱的事儿,你真帮我抹平了?”宋绮躺在软榻上,任由小春莺往自己膝盖上涂着清淤化散的伤药膏子,不可置信的问郑姝。 郑姝在旁,拿块卤过的小肝子喂自己的小哈叭狗儿,笑道:“不过是件举手抬足的事儿,我不过往长安去了封,求了求我姑母的身边人。举手抬足的事儿,你有甚不信的?” 宋绮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忽而再睁开眼睛来,两眼已是毒厉的光:“她才嫁进来的时候,我还只当她是个好的,岂知竟是个心黑手辣的。我二叔那般可怜的人,她竟也能下得去手害,此仇不报,我宋绮这二十五年,可就白活了。” 原本,她还以为二叔宋伯允真是吃错了药死的了。 经由郑姝说及,宋绮才知道,竟是罗九宁一手治死在安济堂的。 医女要杀起人来,才真叫个杀人于无形。 宋绮跪着抄了几日的经,两条腿都酸得站不起来,此时再说起罗九宁,竟是连往日那点子表面情份都不装了:“郑氏,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你告诉我,这罗九宁,咱们该怎么对付?” 郑姝喂罢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儿,将它抱起来放怀里亲着摸着,竟仿佛不嫌脏似的:“姐姐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肠,我这里办法多得是,不过,你果真能狠下心肠来吗?” 宋绮望着在旁玩闹的小阿媛,到底也是养大了一个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罗九宁是主母,真要闹的狠了,她怕裴嘉宪要发怒,要从今往后愈发疏远了她。 想来想去,她还是准备去找一回裴嘉宪,听听他的口气。 * 外殿,右侧广内殿外。 陈千里一袭黑披,两肩风尘的策马而来,遥遥见裴嘉宪立在马栏外,随即跳下马来,小跑着就到了他面前,跪倒便拜。 “属下是亲自去探听的消息。太子根本不是骑马时摔伤的,据东宫眼线的消息,是皇太孙一刀刺中了他的小腹,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陈千里边走边说:“太子和太孙已然五日不曾上朝,太子于外,说自己受了伤,皇太孙在府中侍疾,但其实,太孙压根就不在府。他们父子,如今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狗咬狗,一嘴毛,不过,皇上那儿就一丝儿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陈千里道:“东宫瞒的紧密,其余几位皇子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捅出去,想办法捅到皇上耳朵里去,叫皇上也瞧瞧他东宫的父慈子孝。”裴嘉宪道。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哑声道:“严防洛阳城各个关卡,徜若皇太孙千来,就立刻将他抓起来,送到皇上面前。也叫皇上瞧瞧,东宫里那一个个,是不是皆都是忠温良善的主儿。” 陈千里应道:“属下尊命。” 目送着陈千里离开,裴嘉宪折身,又往承光殿去了。 皇太孙裴靖,也是裴嘉宪年龄最大的一个侄子,遥想小时候,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曾整日背着那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 其实也是个极乖的孩子,再兼其天性聪颖,自幼口齿伶俐,行思敏捷,身在东宫,十二岁位封皇太孙,天生的尊荣,并整个大康的希望,就肩负在他的身上。 两年前,他来洛阳巡游时,曾化名为李靖,言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少年郎,捉弄过在安济堂问诊坐脉的罗九宁许久。 后来陶八娘嫁入宫中,罗九宁前往宫中探亲时,裴嘉宪还曾亲眼见识过,皇太孙为了怕罗九宁要撞破自己,于宫中四处躲来躲去的顽皮样子。 少男少女间的游玩嬉闹,春情萌动,便皇太孙也免不了。 裴嘉宪一直怀疑壮壮那孩子是皇太孙裴靖的种儿,如今听他竟在东宫刺伤太子,愈发肯定了这个猜疑。 像皇太孙那般的天之骄子,逗罗九宁这般的小家闺秀们,就仿佛拈起朵路边的野花儿,揉得几揉,兴趣过了,又扔入泥中。 只是可惜了,裴嘉宪今天要重新捡起这朵弱雏雏的小野花儿来,当作利器,以挑开东宫那父慈子孝的面纱下,一层层的阴暗与肮脏呢。 “阿宪!” 只听见这一声,裴嘉宪那双眸子就微微簇到了一处:“表姐,内院之人无故不得擅出,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侍卫们与你一起死。” “我与她们不一样的。”宋绮低头,又垂了垂眸子,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就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当然了么,她从小儿入宫,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 当时她还哭哭啼啼不肯入宫了,可是宋金菊就告诉她,千金难买就是自幼儿的情份。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份情谊的重要。 “王妃的经抄完了否?”裴嘉宪总算眉头稍霁,问道。 宋绮连忙伸出自己两只手来:“抄完了,当然抄完了。你瞧我这手都肿了,我可全是为了你的脸面才抄的呢。” “那印子钱的事儿呢?”他忽而驻步:“不会又是你的丫头婆子们干的吧?要再是,是不是又得有个丫头或者婆子撞柱子?表姐,杀戮这东西,你若染的多了,我不会救你的。” 只看他那忽而阴鸷的目光,宋绮顿时脊背发寒:“那事儿,我早已经处理完了。” 裴嘉宪已是愈走愈疾,甩开宋绮就进承光殿了,而承光殿正殿那间浴室,除了裴嘉宪自己,连阿鸣都不准进去的。 宋绮还急着要问呢:“阿宪,我听说我二叔他……” “死了,不要再问,问多了,你心里只会更难受。”裴嘉宪顿时语冷,甩下了帘子。 宋绮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裴嘉宪一个冷冷硬硬的钉子,咬着方帕子在门上站了许久,气的发起抖来:“再这样下去,我在这王府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几乎是软打着摆子的,就去找郑姝商量该怎么对付罗九宁去了。 * 裴嘉宪似乎还不曾这般焦急的赶往内院过。 要说,当初他娶罗九宁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怀孕,只知道她失了完璧,而他自己呢,因为有那么个毛病,确实并不介意她失身于否,反而还非常钦佩她敢于说出来的勇气。 毕竟像女子失身这等事情,只要她娘脑子清楚一点,洞房时藏点鸡心血什么的,都能说得过去。 可罗九宁没有,她坦坦荡荡的,就告诉他自己失身了。 另有一点就是,去年宫里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派人连番的审问,并且派陈千里跟踪了罗九宁整整一个月,可以确信的是,她果真失忆了。 对于入宫之后,再到陶八娘被大火烧死那一段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 他想要了解到那一夜的真相,就必须从这罗九宁身上来挖,将她养在自己后院之中,然后慢慢的,等她恢复记忆,并籍此,查明当天夜里,究竟是谁在陶八娘宫里放的火,又是谁搞起的乱子。 这些事情与东宫之间是个什么干系,与另几位皇子,诸如贤王,烨之之间,又是个什么干系。 洞房那夜,原本裴嘉宪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岂知刚一上床,罗九宁就大呼小叫说自己要尿,接着便转身就跑。 连着三夜,因为她又是说尿胀又是说肚子疼的,叫他竟连替她遮个元红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样,她未怀先孕的事情,才会传的阖府皆知。 不过如今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叫裴嘉宪打的打,杀的杀,并不多了。 而前几天夜里到内殿,特地与她同宿一宿,裴嘉宪也只是因为偶尔听阿鸣等人讲起,觉得她在内院过的太过卑微,特地进去,在宋金菊等人面前给她树为王妃的威严而已。 岂知上了床,他才发现她看似面儿娇憨,却肤白肉软,纤腰肥臀,真真儿是个尤物。 也就难怪皇太孙明面上不敢言语,私底下却要与太子兵戎相见。 须知,当初明面上虽是皇帝赐的婚,可实际上,皇帝之所以会为罗九宁和他赐婚,其中少不了太子在皇帝面前孜孜不倦的‘美言’。 原本,因为他小时候曾叫几个老妓侮辱过,还曾亲手捏死过一个老妓。见了女子想要亲近自己,虽说心里抑制不住原始的欲/望冲动,可心头那种魔障却也挥之不去,就总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死那个女子。 可不知为何,她那般懵懵懂懂,软软的卧着,他心头那魔障全然不会滋生出来。 他只有亲近她的欲望,却没有一分一毫,想要掐死她的意思。 她看起来太软弱,太无辜,一丁点的危险都没有。 而那混圆的胸脯,因才断乳,还搀着些乳香,并女子体香的复杂香气,还有他粗掌抚上去时,那种绵腻温润的手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裴嘉宪不曾进过内院,但总是抑制不住的去想。 而每每想起来,他就会发现,自己那地方似乎隐隐,还能回到那天夜里曾经冲动时的样子。 暮色中,一个着青色褙子的女子从正院的青石台阶上走了下来,擦肩而过时忽而屈礼:“妾侍王伴月,见过王爷。” 裴嘉宪顿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怕是太府王公傲府那位庶女,也是太后在他成亲之际,指给他的妾侍。 这些妾侍们,裴嘉宪也是严禁外出的,颇有几分愠怒的,他就责道:“孤不是说过了,妾侍们就该守着自己的本分,如此夜里,缘何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出来作甚?” 王伴月虽说也入了府,给裴嘉宪作妾,但其本性高洁,也没有妄攀王爷之宠的心思。 而罗九宁待她还颇好,如今还有意叫她执掌内院,她当然就不能拂罗九宁的好意。 是以,王伴月便道:“娘娘赐了妾一味药,治好了困扰妾多日来的顽疾,所以,妾今夜来此谢她而已。既王爷有令不让外出,从今夜起,妾身不会再出春山馆的。“ 说完再抬头,王伴月便见裴嘉宪已经迈步上了台阶。 这人,竟是连她的话都未曾听完就走了。 * 而这一厢,与王伴月闲话了会子,送她离开之后,罗九宁便听一直在外打探消息的苏秀来报说,裴嘉宪出外差回来了。 暮色已浓,她于是就先洗了个澡,洗罢之后,披着半干的头发踱步出来,一手抚上卧室里那排及顶高的紫檀大柜看了半晌,忽而弯腰跪伏,于里面翻腾着,半晌,翻出几套暂新的本黑面中单来。 再跪下一层翻了片刻,又从下面的抽屉里掏了几双本黑厚漳绒面的鞋子出来。 这些自然是她曾经还傻的时候,还以为裴嘉宪爱自己的时候悄悄儿作的。 她拿着几双鞋子,坐在灯下翻来翻去,颇好奇的一双双的看着。虽说这全是自己一针一线衲的,但是不知为甚,拿在手中的时候,罗九宁却觉得无比的陌生。 19.真心实意 “印子钱的事儿,你真帮我抹平了?”宋绮躺在软榻上,任由小春莺往自己膝盖上涂着清淤化散的伤药膏子,不可置信的问郑姝。 郑姝在旁,拿块卤过的小肝子喂自己的小哈叭狗儿,笑道:“不过是件举手抬足的事儿,我不过往长安去了封,求了求我姑母的身边人。举手抬足的事儿,你有甚不信的?” 宋绮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忽而再睁开眼睛来,两眼已是毒厉的光:“她才嫁进来的时候,我还只当她是个好的,岂知竟是个心黑手辣的。我二叔那般可怜的人,她竟也能下得去手害,此仇不报,我宋绮这二十五年,可就白活了。” 原本,她还以为二叔宋伯允真是吃错了药死的了。 经由郑姝说及,宋绮才知道,竟是罗九宁一手治死在安济堂的。 医女要杀起人来,才真叫个杀人于无形。 宋绮跪着抄了几日的经,两条腿都酸得站不起来,此时再说起罗九宁,竟是连往日那点子表面情份都不装了:“郑氏,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你告诉我,这罗九宁,咱们该怎么对付?” 郑姝喂罢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儿,将它抱起来放怀里亲着摸着,竟仿佛不嫌脏似的:“姐姐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肠,我这里办法多得是,不过,你果真能狠下心肠来吗?” 宋绮望着在旁玩闹的小阿媛,到底也是养大了一个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罗九宁是主母,真要闹的狠了,她怕裴嘉宪要发怒,要从今往后愈发疏远了她。 想来想去,她还是准备去找一回裴嘉宪,听听他的口气。 * 外殿,右侧广内殿外。 陈千里一袭黑披,两肩风尘的策马而来,遥遥见裴嘉宪立在马栏外,随即跳下马来,小跑着就到了他面前,跪倒便拜。 “属下是亲自去探听的消息。太子根本不是骑马时摔伤的,据东宫眼线的消息,是皇太孙一刀刺中了他的小腹,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陈千里边走边说:“太子和太孙已然五日不曾上朝,太子于外,说自己受了伤,皇太孙在府中侍疾,但其实,太孙压根就不在府。他们父子,如今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狗咬狗,一嘴毛,不过,皇上那儿就一丝儿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陈千里道:“东宫瞒的紧密,其余几位皇子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捅出去,想办法捅到皇上耳朵里去,叫皇上也瞧瞧他东宫的父慈子孝。”裴嘉宪道。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哑声道:“严防洛阳城各个关卡,徜若皇太孙千来,就立刻将他抓起来,送到皇上面前。也叫皇上瞧瞧,东宫里那一个个,是不是皆都是忠温良善的主儿。” 陈千里应道:“属下尊命。” 目送着陈千里离开,裴嘉宪折身,又往承光殿去了。 皇太孙裴靖,也是裴嘉宪年龄最大的一个侄子,遥想小时候,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曾整日背着那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 其实也是个极乖的孩子,再兼其天性聪颖,自幼口齿伶俐,行思敏捷,身在东宫,十二岁位封皇太孙,天生的尊荣,并整个大康的希望,就肩负在他的身上。 两年前,他来洛阳巡游时,曾化名为李靖,言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少年郎,捉弄过在安济堂问诊坐脉的罗九宁许久。 后来陶八娘嫁入宫中,罗九宁前往宫中探亲时,裴嘉宪还曾亲眼见识过,皇太孙为了怕罗九宁要撞破自己,于宫中四处躲来躲去的顽皮样子。 少男少女间的游玩嬉闹,春情萌动,便皇太孙也免不了。 裴嘉宪一直怀疑壮壮那孩子是皇太孙裴靖的种儿,如今听他竟在东宫刺伤太子,愈发肯定了这个猜疑。 像皇太孙那般的天之骄子,逗罗九宁这般的小家闺秀们,就仿佛拈起朵路边的野花儿,揉得几揉,兴趣过了,又扔入泥中。 只是可惜了,裴嘉宪今天要重新捡起这朵弱雏雏的小野花儿来,当作利器,以挑开东宫那父慈子孝的面纱下,一层层的阴暗与肮脏呢。 “阿宪!” 只听见这一声,裴嘉宪那双眸子就微微簇到了一处:“表姐,内院之人无故不得擅出,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侍卫们与你一起死。” “我与她们不一样的。”宋绮低头,又垂了垂眸子,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就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当然了么,她从小儿入宫,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 当时她还哭哭啼啼不肯入宫了,可是宋金菊就告诉她,千金难买就是自幼儿的情份。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份情谊的重要。 “王妃的经抄完了否?”裴嘉宪总算眉头稍霁,问道。 宋绮连忙伸出自己两只手来:“抄完了,当然抄完了。你瞧我这手都肿了,我可全是为了你的脸面才抄的呢。” “那印子钱的事儿呢?”他忽而驻步:“不会又是你的丫头婆子们干的吧?要再是,是不是又得有个丫头或者婆子撞柱子?表姐,杀戮这东西,你若染的多了,我不会救你的。” 只看他那忽而阴鸷的目光,宋绮顿时脊背发寒:“那事儿,我早已经处理完了。” 裴嘉宪已是愈走愈疾,甩开宋绮就进承光殿了,而承光殿正殿那间浴室,除了裴嘉宪自己,连阿鸣都不准进去的。 宋绮还急着要问呢:“阿宪,我听说我二叔他……” “死了,不要再问,问多了,你心里只会更难受。”裴嘉宪顿时语冷,甩下了帘子。 宋绮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裴嘉宪一个冷冷硬硬的钉子,咬着方帕子在门上站了许久,气的发起抖来:“再这样下去,我在这王府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几乎是软打着摆子的,就去找郑姝商量该怎么对付罗九宁去了。 * 裴嘉宪似乎还不曾这般焦急的赶往内院过。 要说,当初他娶罗九宁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怀孕,只知道她失了完璧,而他自己呢,因为有那么个毛病,确实并不介意她失身于否,反而还非常钦佩她敢于说出来的勇气。 毕竟像女子失身这等事情,只要她娘脑子清楚一点,洞房时藏点鸡心血什么的,都能说得过去。 可罗九宁没有,她坦坦荡荡的,就告诉他自己失身了。 另有一点就是,去年宫里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派人连番的审问,并且派陈千里跟踪了罗九宁整整一个月,可以确信的是,她果真失忆了。 对于入宫之后,再到陶八娘被大火烧死那一段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 他想要了解到那一夜的真相,就必须从这罗九宁身上来挖,将她养在自己后院之中,然后慢慢的,等她恢复记忆,并籍此,查明当天夜里,究竟是谁在陶八娘宫里放的火,又是谁搞起的乱子。 这些事情与东宫之间是个什么干系,与另几位皇子,诸如贤王,烨之之间,又是个什么干系。 洞房那夜,原本裴嘉宪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岂知刚一上床,罗九宁就大呼小叫说自己要尿,接着便转身就跑。 连着三夜,因为她又是说尿胀又是说肚子疼的,叫他竟连替她遮个元红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样,她未怀先孕的事情,才会传的阖府皆知。 不过如今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叫裴嘉宪打的打,杀的杀,并不多了。 而前几天夜里到内殿,特地与她同宿一宿,裴嘉宪也只是因为偶尔听阿鸣等人讲起,觉得她在内院过的太过卑微,特地进去,在宋金菊等人面前给她树为王妃的威严而已。 岂知上了床,他才发现她看似面儿娇憨,却肤白肉软,纤腰肥臀,真真儿是个尤物。 也就难怪皇太孙明面上不敢言语,私底下却要与太子兵戎相见。 须知,当初明面上虽是皇帝赐的婚,可实际上,皇帝之所以会为罗九宁和他赐婚,其中少不了太子在皇帝面前孜孜不倦的‘美言’。 原本,因为他小时候曾叫几个老妓侮辱过,还曾亲手捏死过一个老妓。见了女子想要亲近自己,虽说心里抑制不住原始的欲/望冲动,可心头那种魔障却也挥之不去,就总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死那个女子。 可不知为何,她那般懵懵懂懂,软软的卧着,他心头那魔障全然不会滋生出来。 他只有亲近她的欲望,却没有一分一毫,想要掐死她的意思。 她看起来太软弱,太无辜,一丁点的危险都没有。 而那混圆的胸脯,因才断乳,还搀着些乳香,并女子体香的复杂香气,还有他粗掌抚上去时,那种绵腻温润的手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裴嘉宪不曾进过内院,但总是抑制不住的去想。 而每每想起来,他就会发现,自己那地方似乎隐隐,还能回到那天夜里曾经冲动时的样子。 暮色中,一个着青色褙子的女子从正院的青石台阶上走了下来,擦肩而过时忽而屈礼:“妾侍王伴月,见过王爷。” 裴嘉宪顿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怕是太府王公傲府那位庶女,也是太后在他成亲之际,指给他的妾侍。 这些妾侍们,裴嘉宪也是严禁外出的,颇有几分愠怒的,他就责道:“孤不是说过了,妾侍们就该守着自己的本分,如此夜里,缘何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出来作甚?” 王伴月虽说也入了府,给裴嘉宪作妾,但其本性高洁,也没有妄攀王爷之宠的心思。 而罗九宁待她还颇好,如今还有意叫她执掌内院,她当然就不能拂罗九宁的好意。 是以,王伴月便道:“娘娘赐了妾一味药,治好了困扰妾多日来的顽疾,所以,妾今夜来此谢她而已。既王爷有令不让外出,从今夜起,妾身不会再出春山馆的。“ 说完再抬头,王伴月便见裴嘉宪已经迈步上了台阶。 这人,竟是连她的话都未曾听完就走了。 * 而这一厢,与王伴月闲话了会子,送她离开之后,罗九宁便听一直在外打探消息的苏秀来报说,裴嘉宪出外差回来了。 暮色已浓,她于是就先洗了个澡,洗罢之后,披着半干的头发踱步出来,一手抚上卧室里那排及顶高的紫檀大柜看了半晌,忽而弯腰跪伏,于里面翻腾着,半晌,翻出几套暂新的本黑面中单来。 再跪下一层翻了片刻,又从下面的抽屉里掏了几双本黑厚漳绒面的鞋子出来。 这些自然是她曾经还傻的时候,还以为裴嘉宪爱自己的时候悄悄儿作的。 她拿着几双鞋子,坐在灯下翻来翻去,颇好奇的一双双的看着。虽说这全是自己一针一线衲的,但是不知为甚,拿在手中的时候,罗九宁却觉得无比的陌生。 20.愈发得意 “侧妃之位,孤还要再斟酌,但是宋绮确实该换掉了,就让王伴月先理着内院去。”不负所望的,裴嘉宪极干脆的就来了这样一句。 虽没有替王伴月争到侧妃之位,但能让她理中馈,罗九宁已经很欢喜了:“既如此,妾身先替王姨娘谢王爷一回。” 裴嘉宪起身,便往里屋去了。 罗九宁的寝室里,也有一张拨步大床,但是,相比于裴嘉宪正殿里的那一张,却要窄得多。 她见裴嘉宪抽着衣带,暗猜他今夜或者还想试试,自己那地方能不能行,忽而想起他这人并不喜欢屋子里太亮,连忙就先关上了门,拉上窗帘之后,瞧着屋中还有光亮,遂把窗边那最厚实的一重帘子也就给拉上了。 拉帘子时,罗九宁便瞧见苏嬷嬷两只圆乎乎的胖手不停的合搧着,她于心中噗嗤笑了一声,心说,菩萨保佑这裴嘉宪不过是只炮竹,只炸一次便罢。 他要来真的,贞操那东西她已经没了,罗九宁倒不在乎,只怕万一再要怀上个孩子,才是麻烦事儿。 而为了避孕而制的薄药膏子,到如今都因为几味药材难寻,她还没治好呢。 帘子一拉,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罗九宁于黑暗中悉悉祟祟的解了衣裳,先上了床,就躺到了里侧。格外顺从的,她便背过了身去。 本来,罗九宁以为裴嘉宪会要更进一步的,谁知他并不动,一动不动的躺着。 黑暗中他呼吸绵绵,似乎是睡着了一般。 为王伴月求来掌家之权是一,她明儿还想出趟门,回趟娘家,这事儿也得求裴嘉宪。 他要睡着了,可就不好求了。 想来想去,她道:“王爷,妾身那九姨夫死了,这事儿您是知道的。明儿恰是他的七七之祭,妾身想回趟娘家,顺带去替他烧两张纸去,您看如何?” 裴嘉宪轻轻儿唔了一声,道:“可要孤陪着一起去?” 罗九宁连忙道:“不必,我自己去便可?” “为何不必,难道孤就配不上给你的‘九姨夫’烧张纸?”裴嘉宪懒懒翻过身来,于黑暗中注视着罗九宁。 八年前,他头一回跟着皇帝出征时,在雁门关曾被契丹人俘去。 不过,当时因为契丹人不知道他是大康朝的四皇子,并没有杀他,而是反手,就将他扔在了水牢之中。 地下水牢,当然阴暗而又潮湿,绝无可能见天日的。就是在那水牢之中,裴嘉宪遇见的陆如烟。 陆如烟原本能文擅武,便各家文化所长,老子之道,墨家之攻,讲起来无不通透成体。而对于兵法,也有非常深的研究。 他本是皇帝裴元昊的谋士,随军出行时被契丹人掳去的。裴嘉宪去的时候,他已经被关在水牢之中整整两年了。 皇帝身边谋士多的是,自然不肯为了一个陆如烟就多花兵力。裴嘉宪去的时候,他因常年被关在水牢中,手脚关节胀大,几乎完全无法走路。 裴嘉宪毕竟年青,在水牢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并症。而且,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背着陆如烟,潜下深水,顺着水路穿过整条地下暗河,才能从水牢之中逃出来。 从那之后,他就能于黑暗之中视物了。虽说不比白日一般透亮,但于裴嘉宪来说,此时想要看清罗九宁并不难。 但罗九宁还以为他和她一样是伸手五指的瞎,侧身儿卧躺着,皱起眉头来,正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撒谎:“可是妾身那九姨父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平凡人,他怎好劳您一个皇子前去祭拜?” “有多普通?”裴嘉宪腔调里抑着笑,一本正经的问。 罗九宁于是躺了下来,闭起眼睛来幻想着自己徜若有个九姨父,该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为甚,想来想去,脑海里浮起来的,却是裴嘉宪的样子:“他相貌生的非常俊美,但是身体很弱,天生有病,所以可怜见的,就死了。” 裴嘉宪仍是一本正经:“天生的什么病?” 罗九宁嘴里徘徊了半晌,感觉裴嘉宪一丝儿的动静也没有,忽而觉得,他那一回怕是昙花一现,如今估计是再也不行了。 于是撇了撇嘴,当然那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软软往床上一躺,面对着裴嘉宪,两眼意味深长的一笑,嘴里就无声的说了个:不良于房。 极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她心说:横竖你又看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忽而就伸了过来,一把抓住罗九宁放在胸前的一只小手儿,强扭着按在自己身上,低沉着嗓音,哑声问:“可是这地方不行?” 格外神奇的,那地方当是原本没有什么醒动,就在她的手触上去的那一刹那,忽而就弹了起来。 罗九宁仿似叫热火烙了一回,啊的一声惊叫,连忙摇头:“不,不是。不,我并不知道。” “或者就是呢?”裴嘉宪嗓音愈发的粗哑,沙砾:“这地方不行,又算得个什么男人,你九姨是否整日的都盼着他去死,就因为他这地方不行?” 罗九宁一只手叫他抓着,死死按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想要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 她连连摇头:“未,九姨从未觉得委屈,更何况,我九姨父也已经死了呀。” 可在裴嘉宪听来,那有隐疾,还将要死了的男人就是他自己。他心中愈发的恼怒,忽而一个翻身就准备压上去:“那在阿宁来,孤是不是也不行?” “妾身觉得,王爷龙精虎猛,勇猛非常。” “可你都不曾试过,又怎知我龙精虎猛,勇猛非常?” 罗九宁苦着一张脸,死死的咬着唇:“不用试,妾身也能感觉的出来。” “就只凭手感?”裴嘉宪愈发的肆无忌惮了,忽而侧首在她耳畔,哑声道:“要不要肏进去你试试?” 罗九宁是个本本分分的女子,平日里偶尔于街人听人说句粗话都能脸红半天的,叫他这么一句脏话给吓的险些神魂飞散。 裴嘉宪愈发得意,竟就哑着喉咙抖肩笑了起来。 他是不行,一直都不行,二十多年了,吃的用的涂的,什么药都试过。也曾让各种女子,高的瘦的胖的矮的,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极尽勾引之态,可他就是不行。 这是个极隐秘的秘密,裴嘉宪瞒的滴水不漏,但终归,他自己是知道自己不行的。 可只要她的身体一触及,他瞬时就行了,这种感觉可真是,叫裴嘉宪无比的得意,也无比的气恼。他怎么能在她身上就行了呢? * 洛阳城外,白马书院。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不过一件素白面的棉袍子,手持书卷,正在灯下读书。 书院里的校舍,不到落冰时节是不会燃炭盆的,而入了十月,外头并不算极冷,屋子里却冷的像冰窖一样。 这少年虽说没有发抖,呆你瞧他一只执书的手,指骨里冻出隐隐的青来。 忽而,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青男子敲开了书舍的门,端了盆燃炭进来放在他脚边,道:“殿下,烤会儿火吧。” 少年从书中收回神来,冷冷望着垂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年青男子,忽而一脚就踢了过去,踩在炭盆子。燃炭抖落出来,滚在这年青男子的袍面上,瞬时便烫出几个大洞里。 空气里一股子丝物燃烧起来的焦臭之气。那青年男子瞧着这少年怒了,连身上的火星子也不敢扑,瞬时就跪到了地上。 “舅舅如今倒是乖觉了,背叛本宫的时候,把阿宁卖给太子妃,太子的时候,怎的不见你有今日的乖觉?”这少年恰就是罗九宁曾经私底下悄悄儿给自己找的未婚夫,皇太孙裴靖。 而跪在地上的人,说起来也与罗九宁颇有几分渊缘。他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裴靖的舅舅佟谦。而曾经,他是陶八娘下了订的未婚夫。 裴靖之所以能识得罗九宁,其实还是顺着佟谦这跟线。 他身为太孙,又天姿聪颖,更难得的是虔心好学。在太学之中,他当然有整个大康最好的夫子来相教授,但是,他也总听人言,白马书院的文脉传承,才是整个大康之重。 于是,裴靖才会易姓化名,跑到白马书院来求学。 也恰是因为在白马书院求学,他才会认识,并爱上罗九宁。 可是,恰也是这佟谦,悄悄的,就把裴靖和罗九宁往来的事情捅到了佟谦的生母,太子妃的耳朵里。 天之贵子,却爱上了一个卑贱的医家之女,而那医家之女,时时抛头露面为人医病,还不知触摸过多少男子的体肤。 可以想象,当时的太子妃有多愤怒。 所以,去年中秋节的夜里,陶八娘召罗九宁入宫之后,太子妃便想着,自己随便动动手指,替儿子解决了罗九宁这个大麻烦。 “殿下,你母妃当时可什么都没有作。况且,舅舅也敢向你保证,那夜跟阿宁在一起的人绝非太子殿下,您不该刺伤他的……”不说这个还罢,止这句话一说出来,裴靖瞬时怒不可遏的,一脚就踩到了佟谦正在扑拉着燃炭的手上。 空气之中顿时一股焦糊之气。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就在此刻,滚到罗家去,想办法把阿宁带出来,我自有办法叫她想起中秋那夜所有的一切。无论那夜的那个男人是谁,那怕是太子,本宫也一定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21.关乎生死 翌日不过四更, 裴嘉宪就起来了。 疾步从这西偏殿出来, 阿鸣正院外的大理石台阶上守着。 裴嘉宪冷站了片刻,道:“阿鸣,去, 告诉宋氏,就说丽妃娘娘想念于她, 让她今日就收拾启程,回一趟长安去。”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亲表姐, 以昨夜裴嘉宪的怒火,恨不能即刻就把她给扔到庙里去,但想来想去, 他还是准备把她暂时先送回长安。 阿鸣却是怕了:“咱们宋姨娘,怕是不会听奴才的。况且, 您不回长安, 她一人, 怕是不会愿意回去的。” 裴嘉宪站在那株落了霜的桂花树下,道:“你就说丽妃娘娘想念她,要她和阿媛入宫伺候, 快去。” 阿鸣听了, 一股烟儿似的就跑了,而这时, 恰陈千里又疾匆匆而来。 “王爷, 皇太孙应当就在洛阳。”迎门见面, 他便是这样一句。 裴嘉宪顿住, 缓缓负起了双手:“在何处?” “小的并未见太孙,也一直没有查到太孙在何处,但小的找见了他的舅舅,佟谦。佟谦一直在想办法于咱们内院递话,似乎是想见王妃,而且,他带了足足两百个东宫死侍,属下怎么觉得,他是在图谋什么?”陈千里道。 图谋什么呢? 裴靖想见罗九宁,并弄清楚,壮壮那孩子是否是自己的? 或者,寻机直接劫走罗九宁? 那么,去年罗九宁在宫里出事之后,从中秋到重阳,那一个月,他在何处,为何不站出来承认自己作过的事情,此时却跑到洛阳来。 裴嘉宪道:“那就把王妃放出府去,待他来劫。咱们的小太孙,自幼风光霁月,也该有个人叫他好好儿栽个跟头了。” 正好,他也要寻究个详细清楚,那夜在宫中作妖的人,究竟是谁了。 他惯常到内院来睡,是不解中衣的,昨天夜里不知何时却解了自己的中衣,亦将随身携带的玉佩丢在榻上,罗九宁方才晨起见了,遂亲自捧着出来,要还给裴嘉宪,才走到外面,便听见裴嘉宪声音低低,与陈千里说的这句。 她才不过一条腿迈出门,立刻就收了回去。 * 一早儿,王伴月端了早点进来,见罗九宁还在床上揉着眼睛,连忙就命人把早点端了过来:“今儿是我一早亲自照料着,替娘娘熬的粥,您尝尝这味道。” 罗九宁从苏秀手里接了青盐便涮起口来:“王姐姐,你往后若是不叫我娘娘,我吃起粥来会更自在。” “礼不可废,您是娘娘,我就得叫您一声娘娘。王爷今儿一早传了旨来,说从今往后,叫我协助宋姨娘处理府中事务,我想,那必是娘娘在王爷面前递话儿了。”王伴月说着,就把粥递了过来,姜丝切成沫的皮蛋粥,果真熬的细软糯滑。 罗九宁笑了笑,道:“姐妹之间,就该互相帮助的。” “虽说你让我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但是娘娘,我没有争宠的心,怕是在床帏之间帮不得您,这个,我得提前告诉你。”望着吃粥的罗九宁,王伴月一脸正色:“或者你不信,但便王爷传诏,我也绝不会侍寝,您到时候可不要行那等为了争宠,就把我往王爷床上送的事儿。” 瞧这王伴月说的一本正经,罗九宁舔着勺子上的粥,不由就是噗嗤一笑:“好。” 据书里来说,宋绮算不得什么,裴嘉宪真正的知已,附骨之宠,是一位叫作杜若宁的姑娘,据说,只要见到那位杜若宁,裴嘉宪才能真正萌发自己的爱情。 一念滑过,想起裴嘉宪昨夜连唬带吓了一通,待她哭着假装睡着了,又像只小狗一样在自己身上亲亲吻吻,嗅嗅索索的样子。 罗九宁忽而觉得,徜若裴嘉宪真正爱上一个女子,肯定会给她举世无双的宠爱与耐心,也就难怪那两个女子会说:帝后恩爱,遣绻一世了。 不过,这些事儿与罗九宁是无关的。她只知道,自己今天又可以出府了。 她收拾打扮好了,要出门的时候,恰就碰上宋绮进来请安。 宋绮今儿倒是没了往日那般一见面就炸毛的样子,反而笑着上前就行礼:“妾身要回长安了,从今往后,王爷就多劳娘娘和两位姨娘照料了。” 罗九宁入府这一年多,还是头一回见宋绮待自己这般亲热,遂停在门上,仔细嘱咐道:“一路小心,也记得带好了阿媛,毕竟长路上,孩子们或者吃了凉东西,吹了冷风,都有可能水土不服的。” 小阿媛叫奶妈抱着,亦在奶妈怀中行礼:“母妃,我在长安等你呀。” 罗九宁极喜欢这乖巧的小丫头,连忙走了过去,握过她两只软绵绵的小手儿来,一边亲了一下,点着她的鼻子道:“千万可要记得,出门在外,但凡别人要给你吃的,千万要问个清楚,看东西是从何地方而来,里面加着什么,知道否?” 阿媛点头如捣蒜一般:“母妃,阿媛晓得的。” 罗九宁比宋绮走的早,出府时回头看,便见她率着一帮子自己那帮仆婢们,依旧是个恭腰而送的样子。 她莫名觉得宋绮笑的有些怪异,不过倒也没说什么,就走了。 * 事实上裴嘉宪真愿意让罗九宁回家的时候,也没什么二百仆婢随驾的鬼话。 今儿他只派了胡谦昊和胡东方父子俩人随着她,就把她给放出来了。 秋日清晨寒凉,罗九宁疾匆匆回到家中,甫一揭西厢的帘子,迎门便见个胖乎乎的,面儿圆圆,肌肤白皙的妇人。 她只当自己是进错门了,便见那妇人一笑,接着便掬着双手,作了个万福:“这位怕就是王妃,俺是来给您家少公子作奶口的。” 罗九宁轻轻儿哦了一声,便见陶七娘也跟在后面,出来了。 她道:“才回去不过几日的功夫,你怎的又回来了?” 罗九宁道:“不过回来瞧一眼壮壮,只瞧一眼我就走。” 陶七娘依旧心神不宁,将门关上了,直接道:“看,看罢了赶紧走。” “娘,可是咱家里来了什么人,你这般的想要赶走我?” 只看陶七娘那样子,就是家里又来了她所不喜欢的人了。 “可是那李靖?” 裴靖假名作李靖时,罗九宁没给别人见过他,但是,毕竟小姑娘,找到一个心上人,耐不住心底里的喜悦,曾私底下让陶七娘见过。 陶七娘见那少年生的高高瘦瘦,相貌温和可亲,瞧着一表人材,倒也格外的喜欢,当时也曾细细盘问过裴靖的来历。 裴靖只说自己是洛阳城外一户贫民家的孩子,连爹娘叫谁都编的有模有样,陶七娘为着他家太贫,还嫌弃了许久,但是娘俩个私底下的,便是同意了婚事的。 不过到了去年,他忽的就绝了迹。 罗九宁是个闷性子,嘴上不说,但夜里天天蜷着身子在床上哭,陶七娘只当那‘李靖’是个负心汉,嘴里咒咒咧咧,不知骂了多少。 既陶七娘阻止着不肯见,罗九宁觉得定是裴靖来了。 她轻轻嘘了口气,低声道:“娘,不行,我得见他一面,你快些儿的,把他给我唤来。” 陶七娘依旧是在生气的样子:“见他作甚?我不准你见。” “性命相关的事情,又焉能不见,娘你快去呀,把他给我唤来。” 当初那裴靖初来的时候,身上不过一件普普通通的青棉直裰儿,跑来治脚扭伤,待到罗九宁替他把药敷上了,按揉完了,再包扎好,却是连一个铜板儿都掏不出来。 药房的伙计堵着他不准走,罗九宁当时也是对那相貌清俊的少年一见如故,遂自掏药包,平了药房的账。 而后,他便整日的缠着,来来去去的。她在药房里替人看病时,他便站在一旁,递帕子,递剪刀,换水洗盆子,又勤快又有眼力见儿的,简直天下难得的好副手。 初时,罗九宁还爱搭不理的,后来渐渐儿就跟他好上了。 他可是真贫,无论什么时候出去,哪怕买只烤红薯的铜板都没有,但凡走到个食摊子前,就总是抓耳挠腮。 罗九宁只当他是家里真的寒贫,遂也刻意照顾他,只要在药房里闲下来,就带着他在洛阳城的四处逛,给他买吃买喝,甚至于,变着法子的给他添炭添书,俩人好了整整一年半,她竟是从来就没见他掏过一个铜板。 后来在宫中头一回相见,他一幅不认识她的样子,罗九宁才知自己竟是叫天家的皇太孙给玩弄了。 不过好在,俩人在外时,也不过悄悄儿的打过几下小手,他也曾悄悄吻过一下她的脸,但别的出格举动并没有过。 也就这么点儿露水般的往来而已。 罗九宁是誓不再见他的,但是,方才她忽而回忆起那本书来,就蓦地想起来了,裴靖在书里,是裴嘉宪为帝之路上最大的阻碍,也是他唯一亲手处理过的皇族。 那裴靖,是由裴嘉宪诱入陷阱之中,而后命人像捉捕猎物一般,给捕杀的。 虽说曾经的情份不过露水,可关系到生死,她又岂能坐视而不顾? 22.冒死前来 “王妃, 佟某想私下见您一面, 可否。”就在这时,窗外忽而有人说道。 罗九宁立刻就站了起来,抑制不住的, 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好呀,她还以为来的是裴靖, 不料竟是佟谦。 房门被推开,门外的男人走了进来, 年约二十四的男子,身材高大,仪表堂堂, 一幅顶天立地的相貌,瞧上去凛然一身正气。 才不过二十四岁, 便作了能伴天子起居的中书舍人, 整日伴于御前。皇上对于他的信任, 比诸位皇子们更甚。 两手抱拳,他道:“中书舍人陶谦,见过娘娘。” 罗九宁紧紧儿的环着小壮壮儿, 虽说心中之恨, 恨不能此刻就上前,一把抓花了佟谦的脸, 不, 应当说, 徜若她牙有利齿, 她恨不能此刻就上前,咬断佟谦的喉管,可她还是转身就坐了下来:“竟是佟大人,您不是向来侍奉于御前的,怎么就有时间,到咱们洛阳来作客?” 佟谦左右看了一眼,那意思自然是,陶七娘和这奶妈在场,自己不好说话。 罗九宁于是悄声对陶七娘说:“娘,您且先出去,女儿与他聊上几句。” 陶七娘到底心思简单,此时还不好伤佟谦的面子,只悄声道:“与他少说几句,这人不小心就害的你八姨入了宫,娘厌烦他,恨不能立刻就赶了他走。” 罗九宁心说,岂是不小心害的那么的简单? 事实上,三年前,陶八娘恰好年满十八,也该是谈婚论嫁的时候了。而且,她还怀有一身好医术,一手薄药技艺,尽得陶亘真传,虽说身份不够高贵,但到底只凭她那身治薄医的手艺,再兼一幅天生的娇姿善貌,就足够许多人慕名来求了。 不过,陶八娘当时属意的,事实上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 但是,陶七娘总觉得自己已然嫁给了哥哥,妹妹再嫁了罗家的弟弟,总归要叫人说嫌话,况且,罗宾大陶八娘将近十三岁,是以,就坚决拒绝了这门亲事。 然后,便命丈夫罗良替八娘找一门好亲事。 罗良当时恰好在皇宫里当差,虽说只是一名普通的侍卫,近不到御前,但于达官贵人们,还有些结交。 而这佟谦,当时就是跟着罗良到的安济堂。 他虽年青有为,因一手花团锦簇的好文章,并出口成章的锦绣才华而得意于御前,但是,他有非常严重的失眠症。 而陶八娘配的薄药方子,恰就治好了他的失眠症。 为着这个,佟谦便一心求娶,要把八娘娶回去。于是俩人交换了八字,下了定礼,也指定了成亲的日子,眼看就是夫妻了。 可是,就在这时,他因见皇上偶尔也有失眠之症,遂把陶八娘所治的薄药献予了皇上。 皇上用过之后,大赞因此薄药,自己从此能睡的香沉。问及是何人所治,佟谦就又把个陶八娘给说了出来。 皇帝一听佟谦说这八娘才不过年方二九,又还是个大美人儿,自然是大手一挥,就给接入宫中了。 陶八娘是这么着,才入宫的。 佟谦在陶八娘入宫之后,总是不停的说自己有多悔痛,说自己并非故意呈药。 可事实上,罗九宁深知一点就是,这佟谦全然是卖妻求荣。他根本就是为了自己能够升官,获得皇帝的信任,才把陶八娘供给皇帝的。 此时倒好,他竟腆着脸的,就来找她了? “皇太孙一直想见您一面,但碍于您如今的身份,他怕不好见您。”佟谦于是又道:“他想问,关于去年中秋夜的事情,您是不是全然不记得了?” 罗九宁是真的忘掉了那夜的事情,否则的话,当初连着三天,宫里的侍卫们日夜拷问,她岂能熬得过去。 她道:“果真,我全忘了。”她欲言又止了一番,又道:“太孙是否记得什么,这孩子,怕不是……”她总还是寄着那么点儿希望,只望着这孩子是裴靖的也好,总比宫里随便是谁的好哇。 佟谦却是摇头:“皇太孙那夜并不在宫中,但他说,他有办法叫你忆及当夜的一切。”显然,裴靖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但他想跟她一起,把孩子的父亲给找出来。 罗九宁心头一阵苦笑,又道:“你叫他亲自来,只说我没有找孩子父亲的意思,也没有一丁点儿怪罪他的想法,但我须得亲自见他一面。” 这佟谦不是个东西,背叛过陶八娘,罗九宁就不会信任他。 但是,她得当面告诉裴靖,裴嘉宪要杀他的事儿。 * 孙女儿难得回趟家,罗老太太赶忙出门,连挑带捡,选了块最鲜嫩的藕回来,洗的干干净净又剁成茸子,和上腊肠并着泡发好的糯米,便替她作起腊肠糯米饭来。 老太太虽说性子闷,又软弱,但一手茶饭手艺却是难得。 只是洗腊肠的时候,罗九宁的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 待到饭蒸好了,往绿莹莹的荷叶上一盛,罗九宁抱着壮壮儿,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藕还是脆的,糯米却已经给蒸的糯滑,腊肠里的油又全浸到的米饭里。 汤的舌头不住的啧啧着,罗九宁吃一口,香一口怀里的小壮壮儿,倒是馋坏了怀里的小壮壮儿。 陶七娘虽说并不曾听见女儿和佟谦说过的话,但到底觉得她和佟谦商量的乃是大事,遂旁敲侧击了起来:“阿宁,王爷待你可不算差。你虽还小,到底也已经成了亲,凡事该要自己拿主张,但无论你想作什么,事前可得三思三量。” 罗九宁笑道:“行了,娘,我懂得。” “这佟谦,不似好人。”陶七娘又道:“但娘究竟又不敢得罪他,毕竟咱们孤儿寡母的。” 提起那佟谦来,罗九宁恨的心意痒痒,默了半晌,道:“娘,您莫怕,您只记得万事有我就行了。” 转眼,罗承功就回来了。 “我瞧你这样子,似乎是瘦了不少。”罗九宁还是习惯性的替罗承功掖了掖衣裳,柔声说道。 罗承功见姐姐不由分说的便将自己往西屋里扯,遂悄声问道:“姐姐可是有事找我?” “承功,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没甚钱,所有的钱全都买了铺面,而那些铺面,皆在你的名下。姐姐出嫁的时候,也没什么嫁妆。”罗九宁开门见山的,就说道。 罗良和陶七娘只生了九宁这一个女儿,百姓家里,只有给女儿作赔嫁,没有给女儿送家产的惯例。 而因为罗九宁嫁的是王府,陶七娘赔嫁给她的,全是些表面好看的大件重物,细软几乎没有,至于银子,就更少的可怜了。 如今罗九宁想要离开洛阳,别的都好,唯独银子是个纤绊,牵扯着她无法成行。 “是在我名下,但只要姐姐想要,就是姐姐的。”罗承功断然说道。抿了抿唇,他又道:“姐姐是不是想攒些路费,带着壮壮一起走,你放心,无论你要去哪,我都会陪着你的?” “这个你放心,要走,我自然只会拿我自己的银子。”对于这一点,罗九宁还是能笃得稳的。 “行了,有我在,就不需要你养家。”罗承功微微垂下脑袋来,笑的颇有几分男子气概:“你难道没发现,我如今已经比你高半个头了。我是男人啊,罗家的男人,甚时候要女人养过。” 比之陶七娘,罗承功看问题自然要清楚得多。而且,他虽小,到底也是个男人,以已之心而度,也知道裴嘉宪绝无可能接受壮壮。 所以,罗九宁商量要跑的事儿,就只会来找罗承功。 果然,不必多费唇舌,承功立刻就被说动了。 罗九宁从怀里掏了张药房出来,递给承功:“家里那些铺面,皆是从爷爷,再到我爹,二叔,他们一起攒下来的,轻易变卖不得。我要走,有的是办法自己筹银子,不过,这事儿也得你帮忙替我买几味药才成。” 罗承功一看药方就皱起了眉头:“姐姐,咱们真要走,那需要的可是大把的银子,你这是一味什么样的神药,就能换来亡命天涯的银子?” 罗九宁低头一笑,竟似有些害羞似的:“小孩家家的,不准多问,你只记得把药买来就成。” 23.回春之药 且说回到王府之后。 早已入了十月, 承光殿外的回廊是个大风口, 今夜又还飘着雪疹子,冷风仿似刀子般的刮着,刮的胡东方几乎喘不过气来。 大殿之中倒是灯火通明, 王爷与其僚臣们聊着天儿,也不知在说什么, 殿中不时传来一阵阵的笑声。 “阿宁于我,可是像妹妹一样的人, 爹,今儿她在外头见了谁,说了什么, 咱们不要告诉王爷,行不行?”胡东方遥遥望着内殿, 悄声说道。 胡谦昊侧首瞪了儿子一眼, 哑声道:“不要命了你, 你以为王爷只派咱们俩,就真的只有咱们俩,就没有别人跟着王妃?” 过不得多久, 裴嘉宪带着一阵暖风出来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 行至胡东方身边时停了停,只需目光扫过去, 胡东方立刻就跪下了。 “出外胡逛了一天, 就没什么可说的?”眸光冷冷, 裴嘉宪望着跪在地上的胡东方, 就问道。 胡东方连忙扬起头来,笑道:“咱们娘娘只在家里呆了一日,就回来了。” 裴嘉宪再往前走了两步,跪着的是胡谦昊。 他一伸手,道:“拿来。”胡谦昊立刻就双手奉上一张纸来,并站了起来,在胡东方愤怒的几乎要喷出血来的目光中,随着裴嘉宪走了起来:“咱们娘娘给了罗承功一张纸,上面写着个药方子。” 裴嘉宪于别的没有什么研究,但因为陆如烟这些年常年生病,经常跟郎中,御医一起琢磨药方子,倒是对于药方子还颇有些研究,他轻轻笑了一声:“什么药方子这般新奇?” 但接过药方来看一眼,裴嘉宪的脸立刻就抽到一处了。 这是味薄药的配方,其名叫作回春。并且,据裴嘉宪所知,这回□□是陶九娘自己研制出来的,普天之下,除了陶九娘之外,无人可配。 而他之所以见过这药方,则是因为,陶九娘这味药,恰是为他而研制的。 这是专治男子不起的药。 但是,裴嘉宪用过之后,发现并没什么用处。 他除了那一夜在罗九宁黑暗中凑过来自己的小屁股,轻轻揉动之后,才感觉到自己是个男人。在此之前,就从来不曾有过,作为男人的自信。 不过,那位回春之药,别人用过之后,据说有人一夜能三五回,勇战到天亮而金枪不倒。 而为了求得此药,曾经有一度,洛阳城满街空巷,那些总觉得自己不行的男人,几乎冲垮了安济堂的大门。 裴嘉宪知道之后,气的一怒之下就命陶九娘毁掉了药方。 谁呈想,罗九宁竟又开始配这药了? 他分明是看她怕成那个样子,才几番隐忍,她却总以为他不行? 一把将药方揉了个稀烂,裴嘉宪道:“勿要惊动你家王妃,继续盯着便是了。” * “娘娘这药膏,可真真儿的管用。”王伴月伸出一弯洁白的皓腕来,给罗九宁看着,赞道:“不愧当初在长安时,人人都夸您家八娘是靠着医术,才能搏得皇上宠爱的呢。” 陶八娘治薄药的手艺,其实不如罗九宁。 无它,只因陶八娘的心,不似罗九宁那般,天生的静,能静下心来,把心入到药中去。 不过,似乎人们对于郎中的印象,总是老一点,就要好一点。 罗九宁笑眯眯的点着头,道:“今儿你头一回管上府中庶务,可还顺利?” 王伴月深深点头,道:“顺利的。” 事实上,权杖相交的事情,又怎么可能顺利? 宋绮连账都未兑清楚就走了,遗留下一大摊子的烂事来,不过,王伴月一看罗九宁这王妃是个不愿意操心的,遂不与她明说罢了。 一妻一妾,正与暖灯下笑温温的抓着王伴月一弯细腕聊着,忽而王伴月抬头一看,见月门外一个男人负首站在那里,灯影高高看不清他的脸,但显然的,只瞧他高大的身材,便知这是裴嘉宪。 她旋即收起自己的手臂,匆匆给罗九宁福了一福,说了声告退,出门之后再匆匆给裴嘉宪行个李,旋即便走了。 裴嘉宪进得门来,在桌侧坐了,忽而就问罗九宁:“那位便是王氏?” 罗九宁笑眯眯的捧上茶来:“恰是。王姐姐一身才华,心性清高,徜若王爷想要更进一步,或者还得先叫来多坐坐,聊上一聊,否则,她怕是不愿意的。” “为何?”裴嘉宪对于那个冷冷清清,瞧见自己就跟个木头似的,太傅府的庶女一丁点儿的兴趣都没有。不过,因为罗九宁这小心翼翼的样子,他还是饶有兴致的就问了起来。 罗九宁斟好了茶,于是就坐到了裴嘉宪身旁,仍是柔声缓语的,讲了起来。 这一回,她讲的是陶八娘的故事。 却原来,身为皇帝妃嫔,陶八娘入宫为嫔的时候,皇帝也不是一见面就招她侍寝的。 照陶八娘的说法,皇帝先是让皇后在各处宴席时带着她,嫔妃们一起茶吃聊天,也只是让她跟着皇后而已。 过的久了,她必然就好奇起那个无论走到何处,总叫人簇拥着的男人来。 就这时候,皇帝仍还不会传她侍寝,而是隔三差五,傍晚于她宫中坐上几坐,嘘寒问暖,便每日八娘吃了几顿饭,睡的好不好,皇帝皆要过问。 所以,虽说皇帝眼看年方六旬,但到底一生戎马,雄材健貌的英武男子。 陶八娘虽然心里说不上爱,但这时候那颗心,也就全然的依附到皇帝的身上了。 直到这时,皇帝才招陶八娘侍寝。 一切可谓水到而渠成,八娘从此心系皇帝,爱他至深,而皇帝对于陶八娘的宠爱,既不过分,但也算得上专宠了。 裴嘉宪听罢,忽而就鼻嗤了一声笑出来:“所以,王妃是希望孤能如你说的这般,对待那位王氏?” 罗九宁道:“不止是王氏,便宋氏,郑氏,王爷也该这般对待的。只有这般,既能嘘寒问暖,也能体贴她们的心意,她们心中爱您至深,当然也才愿意真心实意的,伏侍于您。” 裴嘉宪两道长眉笑弯着,沙沉着嗓音,轻轻的就唔了一声。 罗九宁所认识的宫廷,以及皇帝,是正值盛宠着陶八娘的皇帝。 她没见过皇帝在这般浓情蜜意之后,转而爱上新人,忘却旧人时,那些被冷落,被厌弃的妃子们的颠狂之态,才会这样说的。 新人之欢如沐春风,旧人却是弃之如弊,事实上,经历过盛宠时的繁华之后,再被扔入冰寒,还不如一开始就冷冷清清,倒还平淡一生。 罗九宁一脸正经的告诫着,全然是皇后那般的,正妻之款。 “王爷若是累了,要不妾身替您通通头?”忽而,她就说道。 裴嘉宪于是闭了闭眼睛:“才在外头通过,通头倒不必了,不过王妃若有暇,可以替孤箅一箅。” 罗九宁旋即眉开眼笑,转身自身后的妆台里取了箅子出来:“妾身最懂得的,就是箅头了,您且等着。” 她轻轻解了他头上的簪冠,将他一头长发都放了下来,先拿大梳子整个儿的抖松抖散,再拿一把中不溜的梳子反复统了几遍,这才拿最细密的箅子箅了起来。 她果真好手法,一头长发通头通下去,裴嘉宪竟是没有感觉到一丁点儿的不适。 “王妃回家,就没有见过什么人,比如说,孤认识的人。”裴嘉宪忽而就问道。 毕竟是夫妻,虽说裴嘉宪也知道罗九宁如今对自己有着深深的防备,但总还是一念,想着自己待她这般好,她会不会把自己私下见过佟谦的事情告诉他。 裴靖那个小猾头,不愧是皇帝的长孙,虽说急着想要见罗九宁,自己却不出面,而是让佟谦出面先来试探。 裴嘉宪倒不是没自信抓到自己那小侄子,只是想知道,自己容了罗九宁的失身,容了她的孩子,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待她,不逼不迫,不强不硬,这般待她。 罗九宁还会被裴靖给诱走吗? 罗九宁手中的箅子停了停,估计裴嘉宪当是知道自己见过佟谦的,却也摇了摇头,道:“妾身所见的,不过爷爷奶奶,阿娘和承功,壮壮儿,那皆是王爷认识的。” 她这个谎倒是撒的自在,一丁点儿破绽都没露出来,说的就跟真的似的。 裴嘉宪皱了皱眉头,轻轻唔了一声,再度闭上了眼睛:“既王妃这般说,孤自然得学着父皇呢,不然,倒叫妾侍们觉得孤无德。” 罗九宁依旧轻轻儿的替替裴嘉宪梳着他那头绵滑细腻的好头发,一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裴嘉宪心觉得也是奇了怪了,她一双小手儿仔仔细细的箅着头发时,也不过肌肤轻微的触擦而已,可他混身的神识,都聚在她那一双软绵绵的玉手之上。 而他的身体,也因为她那双手的触摸,仿如叫冰雪融过一般,竟是瞬时就复苏了。 “阿宁,乖宝贝儿,帮帮我,帮帮我。”他忽而反手往后一抓,嗓音粗沙着就怒吼了起来。 罗九宁一只手叫他拉着,往下滑着,愁眉苦脸,又提心吊胆,却是侧唇在裴嘉宪的耳边:“王爷,妾身明儿,还能再出一趟王府吗?” 她必须得见趟裴靖,也必须得告诉他,他会死在裴嘉宪手上这件事儿。。 24.温柔脾气 裴嘉宪蓦然睁开两道眸子, 黯沉沉的望着头顶的女子。 她手里抓着把密齿细细的箅子,一只圆圆的脸儿,从这个角度看上去,还有点圆润润的双下巴, 眸似秋水,唇如红朱。 他抓着她一只瑟瑟缩缩的手,放在眼眸边仔细的望着。就这双手, 是否不止在他身上会有如此的魔力, 在别人的身上亦是, 叫她抚摸过,寒冰会销融,枯枝会重展它的嫩芽, 所以裴靖才念念不忘? 心中不知有多少恼火与愤恨, 但望着她那双怯生生的眸子时, 裴嘉宪心头弥漫而起的, 抑制不住的怜惜, 就会息数熄灭那些怒火。 “不行,从今往后,王妃不得离开王府半步。外头太危险, 你不过个孩子, 还是呆在王府的好。”裴嘉宪柔声的说。 但他也不过想看看她求之不得, 失望后那种小可怜的样子而已。 “王爷, 郑姨娘求见。”就在这时, 阿鸣在外喊道。 “不好好在自己院里呆着, 见孤作甚,叫她回去。”裴嘉宪忽而就是一声怒吼,方才压抑着的怒火,全都吼在阿鸣身上。 “可是,郑姨娘说,此事与去年中秋夜,您在宫中掐死的那个婢子有关。”阿鸣在外吱吱呜呜的,就说道。 去年中秋夜,他杀的那个婢子? 那夜,裴嘉宪在五皇子处吃了些酒,确实曾亲手掐死过一个宫婢。醒来之后,更将那个宫婢给厚葬了,这时候郑姝提起这事儿来,为甚? 难道,她当时也在场,曾亲眼目睹过他杀死那婢子? 裴嘉宪忽而就睁开了眼睛,神色顿时一厉:“也罢,孤去看看。” 罗九宁听到去年中秋夜那几个字时,手也是立即就停了。 她于那夜,事实上也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而在她记忆中,自己似乎也曾叫人掐着喘不过气来过。她自己行医,于这方面懂的倒还颇多。 她之所以会失忆,就是因为被人掐晕之后,脑子受了巨创,才会失去记忆的。 而那夜,裴嘉宪竟掐死过一个宫婢? 这事儿怎么这么的诡异? 虽说记忆失了,但叫一只大手掐着喉咙,一个人边吃着她的舌头,一边撞击着,将她送上云端的那种感觉却始终在罗九宁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是因为窒息才失去知觉的,并且,能再度活过来已是万幸,便失忆,也很正常。 内殿地龙烧的暖融融的,罗九宁才躺到床上,苏秀披着满头的雪沫子进来了。 抖着头上的雪沫子,她搓着满肩的风雪,呀呀的叫着:“娘娘,今夜王爷大约不会回来了吧,奴婢在您这地台上睡一夜,好不好?” 罗九宁笑眯眯的拍了拍自己床侧的位置:“上来,咱们一起睡着。” 暖烘烘的苏秀,倒是个好暖身子的呢。 苏秀暖烘烘的蹭了上来,抱住了身子微凉的罗九宁,叹道:“王妃这体肤可真是细腻,奴婢今夜就抱着您,好好儿的睡上一夜,如何?” 罗九宁笑着说了声好,任由热烘烘的苏秀抱着自己,心中却是在想,自己这屋子里有地龙,暖热热的,壮壮住着的,陶七娘那屋子里却是只有一张火炕。 陶七娘又是个惯来省俭的,会不会因此就冻到孩子啊。 原本眯眯糊糊快要睡着了,却仿佛听到壮壮哇的一声哭,罗九宁蓦然惊醒,坐起来呆了半晌,到底是找了件壮壮的旧襁褓来抱在怀中,才重新入片了。 且说这厢,裴嘉宪才走到半途上,便见个女子跪在地上。 此时雪下的正大,雪沫子也落了一地,这女子跪在雪中,也不知跪了多久了,头发上都沾满了雪沫子。 裴嘉宪冷眼看了片刻,道:“你是郑姝?” 郑姝道:“恰是贱妾,王爷倒还能认得我。去年中秋夜,贱妾也在宫中的。王爷莫非忘了?” 裴嘉宪停住,冷冷望着郑姝:“孤似乎是见过你,你曾瞧见了什么,仔仔细细的说予孤听,如何。” 事实上,那天夜里,裴嘉宪和五弟裴品钰一起宿醉。 裴品钰倒罢了,散荡王爷一个,哪里醉了哪里歇,天生的浪子,裴嘉宪却不同,他还记得自己要去镇守宫城,摇摇晃晃的从皇子殿出来,走到半路时,叫人扒了衣裳,还亲了满身满手的粘液。 蓦然醒来,见自己身上趴着个半裸着的,至少有五十多岁的老宫婢,以为是那宫婢想强自己,伸手一把,便将那宫婢给活生生的掐死了。 要是郑姝曾瞧见过,那么裴嘉宪此刻就必得要掐死她无疑。他曾经的丑态,失态,可不想叫任何一个女子记得。 郑姝当然懂得见好就收:“事实上,妾身什么也不曾见过,贱妾只是听皇后娘娘提及,觉得那位宫婢太过可怜,于是私下赏了她幅棺材,就将她厚葬了。今日见王爷,主要是为了说这个。” “郑氏。” “贱妾在。” “既愿意嫁进来,你就是这王府中的一个妾侍而已,等闲不要闹鬼,也不要想着孤会多看你一眼。”裴嘉宪冷冷说道:“徜若孤于你有幸,自会幸之。但雷霆雨露,孤对待女子可没什么温柔脾气,回去吧。”闹了半天,这郑姝不过是想借着个话题把他勾出来而已。 要不是看在她是皇后的侄女的份儿上,裴嘉宪此时就该怒了。 “但妾身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觉得当讲就讲,不当讲就不要讲。”裴嘉宪的耐心已经快要用完了。 郑姝于是站了起来,低声道:“咱们宋姨娘做了件挺不好的事儿,她或者没跟您说过,但她临走之前,派了几个人去了罗家,妾身怎么觉得,那两个人,怕是要对王爷的嫡长子不利。” 于外,壮壮确实是裴嘉宪的嫡长子。 他顿在半途上,旋即嗓音一沙:“什么时候的事情?” 郑姝道:“只怕此刻,人已经到罗家了。” 仿如一支利箭一般,裴嘉宪在她声音一落的同时,整个人都窜了出去。 郑姝愣在当场,她犹还记得自己认识的,小时候的那个裴嘉宪,呆呆傻傻不说,反应也颇为迟钝,别人说一句话,他似乎总要顿上好久,才能明白别人说的是什么。 而别的皇子们皆有武师来教,独这裴嘉宪,皇后不准他动武,自然也就不给他请武师,每每几位兄弟习武,他总是站在旁边看着的。 这样的人,他难道就只凭在边上看着,就能看出如此敏捷的身手来? 就在这时,她的小丫头良缘抱着手炉并披风走了过来,拿披风将郑姝整个儿给裹了起来,悄声道:“小姐,那些人不是您派去的吗,如今您怎的说,人是宋姨娘派去的?” 冷白的雪光下,郑姝勾唇笑了笑,道:“宋姨娘不过就是个蠢货而已,咱们要行一招借刀杀人,要杀的恰就是她。她那么蠢,若非王爷一直护着,活不到今天的。而我,则可以借此得到王爷的信任,何乐而不为呢?” 说着,俩人转身离去。 罗家,此时陶七娘带着小壮壮儿,并奶妈,三人挤在一张炕上。如此冷的天儿,热炕可是不顶用的,奶妈起来燃了两个炭盆子,不一会儿,炭味已然熏的壮壮儿咳嗽了起来,陶七娘遂道:“这怕不行,奶妈,你将炭盆子盖上去,否则,我怕要熏了孩子的嗓子。”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窗子忽而叫人踹破,一股冷风灌了进来,陶七娘抱起壮壮来便喊:“三更半夜的,这是谁这是,踢别人家的……” 来人还不止一个,而且,径自就是冲着炕来的。 这胖奶妈倒是个胆大的,本来正准备要盖炭的,一盆燃炭直接就冲着窗子泼了出去,顿时,只听几个人俱皆哀哟了一声,就在这个空当,陶七娘抱起壮壮来,已经夺步而出,进了内间,罗九宁原来的闺房,将门也给搡上了。 外面那奶妈叫人打的乱叫着,陶七娘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嘴里不知念了多少遍的阿弥陀佛,心中只想着那奶妈怕是叫人给打死了,嘴里念念叨叨,也不知过了多久,便听外面忽而一声哑沉沉的唤:“岳母?” 陶七娘顿时一怔,要说,她一生就生得一个女儿,便是罗九宁,而罗九宁可是嫁入王府的,唤她岳母,来的难道是肃王? 她并不敢开门,等过了许久,听罗老爷子在外头喊了一声草民参见王爷,这才敢颤危危的把门打开。 又矮又窄的门上,站着一人,身材高大,面貌俊朗,只瞧那两道长眉,秀而精致,但又无比的凌厉,一张面容仿似雕成,眸色沉沉仿似星河一般。 陶七娘怔怔儿的望了片刻,并不觉得自己识得这男人。 直到他伸出手来,再唤一声岳母,她才顿时恍悟,这竟真的是九宁的丈夫,她的女婿,肃王裴嘉宪。 陶七娘本来就吓的腿软,再见屋子里横七竖八倒着的全是人,直接膝头一软,就跪下了。 她怀里抱着个孩子,不住的吻着,亲着,流着泪,哭哭啼啼道:“也不知我们这一家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这一番番的,到底是谁在折磨我们。” 裴嘉宪伸出手来,便要自陶七娘的怀中接孩子。 陶七娘犹豫了几番,到底自己也疲了,累了,也不论裴嘉宪会把这孩子给弄到哪里去,索性就脱了手,心说,任由他抱着走吧,横竖我该尽的责任,都已经尽到了不是。 裴嘉宪头一回抱软绵绵的孩子,还是抱小阿媛。 他轻轻接过软呼呼的小家伙来,揭开襁褓来一看,这是个大胖小子,似乎比当时的小阿媛要硬朗许多,胖乎乎的,两只眼睛格外的圆,分明方才险些就是生死之间,他竟还咧开嘴巴来,呵呵的笑着。 这小家伙生下来的头一日,裴嘉宪犹豫再三,还是将他认到了自己名下。 当时孩子生下来之后,他进去看罗九宁的时候,西偏殿中只有她一人。 她一手横着把剪刀在自己脖子上,另一手却是掐着这孩子的喉管,嘴里喃喃叨叨的说:“儿啊,娘要先死了,你独活着,娘无法闭眼。所以,娘得先把你掐死,然后,娘立刻就抹了脖子来陪你,好不好?” 裴嘉宪当时就站在琼纱帘账,玉带银钩之后,冷冷的看着。 而这孩子,随着罗九宁一把掐,居然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罗九宁旋即扔了那把剪刀,将这孩子揽入怀中,也是母子天性,立即就撩起衣襟来给他喂奶。 孩子咕咕的吃着,她如雨般的泪往孩子脸上洒着。 当时裴嘉宪深深往外吐了口气,唤来整个正院所有的仆婢,当着仆婢们的面,便道:“这是孤的嫡子,孤从今之后,便有后了。” 在他想来,男人做的错事,错误不该由一个女人来担的。 也不知那个曾强过她的男人,若是看到她那般心碎的掐着孩子的喉咙,亲着吻着,说着对不起的时候,他那禽兽般的心,可也有软的时候。 此时看着这小家伙,裴嘉宪倒是轻轻叹了一气,心说:大概这小子按辈份,该要唤孤一声爷爷,倒是真真儿生的标致。 裴靖在洛阳城四处活动,除了想见罗九宁,其实还想见这孩子。 裴嘉宪脑中忽而一念,轻轻盖上了襁褓,道:“岳母,孤将这孩子抱回王府,您没意见吧?” 陶七娘道:“要杀要剐,但凭王爷吩咐,但您可千万莫要因这孩子,就生分了王妃才是。” 裴嘉宪抽了抽唇,摇头,哑声道:“他是孤的嫡子,孤怎会杀他。丈母娘说笑了” 事实上,他又怎么会杀这孩子? 他还得把这孩子抱到裴靖面前,正好也看看,裴靖见了这孩子,是个什么反应呢。 他倒要看看,裴靖始乱终弃之后,是否会因此而羞愧呢。 25.十足僵蚕 跟苏秀团在一处, 正热热活活的睡着, 罗九宁便听到一声孩子哇哇的啼哭。 到底有了孩子的女子,跟没孩子的女人是不一样的。 苏秀还呼呼大睡着, 她蓦地便坐了起来,便见小壮壮那奶妈自门外走了进来。 怀里抱着的,竟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儿子, 小壮壮儿。而奶妈的身后跟着的, 恰是母亲陶七娘。 将儿子搂到怀中, 罗九宁见奶妈毛头毛脑的, 陶七娘也是一脸瑟瑟缩缩的样子, 遂连忙将儿子接了过来,问道:“娘,怎的你就把孩子给抱回来了?” 陶七娘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有人三更半夜闯到咱家来,不由分说的就要抢孩子, 王爷把孩子给救了下来。从今往后, 这孩子你自己带着吧,娘是带不得他了。” 罗九宁心中的思虑, 倒是在佟谦身上。但转念再想起宋绮临走之前那别有深意的一笑,忽而就咬牙切齿的狠狠往外吐了口气。 在那本书里,小壮壮是叫宋绮指使着小阿媛从正院抱出去,然后扔在水井里, 溺死的。 她只当把孩子放回娘家就无碍了, 岂知宋绮临走时, 竟还来了这样一招。 “王爷可真真儿的心善,连奶妈带孩子的就给你抱来了,你往后可记得千万尽心伺候王爷,他待咱们家,可真不薄了。”陶七娘真心实意的说。 罗九宁仔细回想,似乎书中的裴嘉宪,确实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他和壮壮的死有关。 所以说,大概那人的性子,就是不怎么管内院罢了。对于壮壮,真的没有杀心。 这样想着,罗九宁心中对于裴嘉宪倒还有了几分感激,遂深深点头:“娘放心便是,女儿会好好待王爷的。” 陶七娘瞧着四处再无人,又悄声道:“有花才有果,有籽才有粮,按理来说,这孩子肯定得有个父亲。万一那一天,这孩子的父亲来了,你怎么办,这孩子,又怎么办?” 罗九宁连忙道:“娘,你别再说了,我全都忘了,从今往后,也不许你再提这个。” * 拿到姐姐给的药方之后,罗承功便着手开始置办药材了。 这当是一味外用之药,其中有海马,有蔓陀罗,还有人参鹿茸等物,真要置办下来,倒还得一大笔的银子。 陶七娘手里虽说没大钱,但小钱总还有的是,只是,她有个给佛菩萨捐银子的癖好,自己过的节俭,对于罗承功,因怕他拿了银子要在书院里学坏了,更是苛刻。 到底不是生母,而且罗承功还是陶七娘养大的,便也不好说什么。 而罗九宁要走,老头子老太太倒也无甚,第一个反对的就是陶七娘。为着这个,罗承功也不敢从陶七娘这儿要银子。他弄不到银子,自然就要从自己名下那些铺面来入手。 但是铺面是个大东西,一座铺面至少上万两银子的数儿,短期内想出它,是出不出去的。 这日,罗承功四处问人卖自家的铺面卖不出去,正愁着呢,便见曾经与自己同窗过一段时日,又莫名失踪的李靖走了过来,问道:“承功兄可是为了银钱,正在发愁?” 罗承功并不知道这李靖一袭青衫,朴朴素素,竟会是个皇孙。 而因为他原本和罗九宁打的火热,后来却又消失不见了,心中甚为生气,遂冷冷道:“李兄有功夫,还是去读你的孔孟之书的好,我又非是我姐姐,花手大又喜好施舍,没钱舍施你。” 当初罗九宁可谓是费了银子又花了感情,在这个没心没肺的少年身上。 罗承功犹还记得,姐姐一开始总是李靖长李靖短的,他围追堵劫的都拦不住,总要悄悄儿跑出去和这李靖混在一处。 而这李靖,白吃白喝,还曾偷偷香过姐姐的唇,到最后竟是不辞而别,害姐姐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了那么久,却原来只是个骗吃骗喝的白眼狼。 此时瞧他瘦瘦高高,白肤净面,一幅清俊相貌,也不过是白瞎了皮囊而已。 为此,罗承功由衷的鄙视裴靖。他讥讽了一句,这就准备要走了。 “这些银子,够买你想要的那些东西,如今你正是急用钱的时候,孔圣人都还曾说,君子要不立危墙之下,你打八岁开蒙读书,竟连这个都不懂?”裴靖冷冷问道。 罗承功望着裴靖手中的银票,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个穷书生,哪来的这些银子?” 裴靖道:“既手头紧,拿着便是,何必问我银子从何而来?” “说吧,你为何如此好心的帮我?而且,你原本不是穷的连裤衩都没有吗,过了一年,怎的就如此有钱了?”罗承功肯定不会接银子,毕竟他虽才不过十五,毕竟也读了七八年的书了,书生那点清贫骨气,他总还是有的。 裴靖垂了垂眸子,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道:“去年,我父亲病了,为着守孝,我才无法来洛阳读书。如今父亲已死,我卖了家里的祖宅并田地,便是想着,当初你姐姐待我恩重如山,无论如何,总是想要见上你姐姐一面。这些钱,就当我还当初欠她的。” 罗承功犹还半信狐疑的,却也把银票接了过来,指着裴靖的鼻尖便道:“你最好记得清楚些,这些,可全是你欠我姐姐的。” 说碰上,他伸手扯了扯裴靖身上那件蓝布衣,道:“若我记得不差,这可是她亲手替你缝的。” 又踢了一脚裴靖的鞋面,他又道:“这也是她亲手替你衲的,她是个傻的,爱上了谁,总喜欢替谁衲鞋作袜的,而在你身上,她可真真儿是瞎了眼。” 待他走后,裴靖再回到自己的校舍,见舅舅佟谦恭腰站在廊下迎自己,冷冷瞪了他一眼,转身进门,却是一把重重的,就把门给阖上了。 * 却说罗九宁这厢,裴嘉宪虽不曾进来过,但内院之中没了宋绮,她的日子着实好过了许多。 而王伴月管上内院之后,曾经那些鸡毛狗糟的事情,瞬时也少了不少。 转眼便是半个月过去了,壮壮儿有乳母带着,长胖了许多,也长高了不少。苏嬷嬷亲手替他衲的虎头棉鞋并一整套儿的虎头棉袜,穿上之后,小家伙整个人都威风凛凛的,甭提有多可爱了。 既儿子在身边,罗九宁自然就想着,老老实实儿的窝冬便罢了。 只是,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也不知道裴靖在外如何,已经叫裴嘉宪杀掉了否,她到底心中不安,只是奈何找不到机会出府。 不过,忽而这日,机会就来了。老祖宗宋金菊就病了。初时,不过是不思饮食,眠困到,身子沉,再后来,竟是连口水都控制不住,整日的涎涎欲睡。 太医们开了药方进来,灌进去了,老太太也能全给吐出来。 渐渐儿的,这老太太竟是个要仙去了的样子。 也是急的无处可求医,宋金菊又是个最怕死的,居然就求到了罗九宁这儿,看她那薄药的手艺,是否能替自己治治病。 虽说老太太一直以来,对罗九宁有诸多的苛待,但她对于这老太太,并没有多大的意见。 毕竟她是裴嘉宪的外祖母,而这天下间那个女人,愿意自己得意的大外孙子学秦王,娶个怀着身孕的赵姬回来的。 于是,罗九宁将胖乎乎的,正准备要学翻身,但总是因为穿的太厚实而翻过身来的小壮壮给拉起来,放他在床上翻爬着,命杏雨和苏秀,并奶妈几个团了孩子一起照看着,便去给宋金菊诊脉了。 如今老太太身边伺候着的,是郑姝。 比之宋绮,这郑姝温柔又聪明,又还有皇后娘家那么一重尊贵的身份,如今倒是深得宋金菊的喜爱。据说,她曾三番五次的求着裴嘉宪,让他换掉王伴月,好叫郑姝来掌中馈,不过裴嘉宪近来总是在外忙碌,连内院都不曾进来过,自然就更不曾答应过了。 见了罗九宁,郑姝连忙下拜:“妾身见过娘娘。” 罗九宁命她免了礼,净罢了手,便来替宋金菊诊脉了。 宋金菊的脉像很奇怪,又沉又滞,观看她的皮相,又蜡又黄的,表面瞧着是个胃口不开的症状,但因为屋子里天光太黯,到底看不甚清楚。 罗九宁于是吩咐丫头们把帘子都给拉开。 待到丫头们把帘子拉开,这时她才发现,老太太肌肤的蜡黄下面,还透着一层隐隐的青,尤其是整个嘴唇周围,显而易见的青透了。 这瞧着,其实是个食物中毒的样子。 罗九宁开了几味药,却在写药方的时候,却是故意加了一味:十足僵蚕。 府中御医徐院判接过药方来,正准备要去捉药,看到那味药引,十足僵蚕时却怔住了:“娘娘,咱们都知道的,向来蚕只有八足,这十足僵蚕,要从何而来?” 罗九宁笑道:“这十足僵蚕,想来徐院判也不曾见过,但我们陶家却是有的,只是因为药性强劲,不轻易给外人示罢了。不信的话,你将这幅方子带出去,送到我弟弟手中,他明儿自会捧着十足僵蚕前来。” 蚕那东西,天生都是一个样子,徐院判一生的郎中,还真没听说过什么叫个十足僵蚕。 但毕竟陶亘是洛阳城有名的薄药圣手,徐院判跟撞了鬼似的,也想见识见识,什么叫个十足僵蚕,遂到外院。 来跟裴嘉宪禀明,说王妃想要的十足僵蚕,府中没有。 裴嘉宪也是顿了顿,到底不知道十足僵蚕生个什么样子,但只要转脑子一想,也知道罗九宁这是出不去门,想把裴靖渡进府的借口。 遂笑了笑,道:“让罗承功把僵蚕送进来便是,到时候拿上两枚到外院来,也给孤瞧瞧,十足僵蚕生得个什么样子。” 而罗承功这里,事实上已经给罗九宁准备了好几大包专门配治回□□的药材,与裴靖两个相对愁眉,也正不知道该如何把药材送入府去了。 听到王府要陶家祖传的十足僵蚕,罗承功两眼呆滞愣了许久,忽而侧首:“李靖,你可知道十足僵蚕生得个什么样子,我怎么从来就没见过个十足僵蚕?” 难道说,他为了见罗九宁一面,得到药房里所有的僵蚕身上翻来翻去的数,数出个十足僵蚕来不成? 裴靖穿着件深蓝色的直裰,袖子绾着,两道清秀的长眉,一双凤眼微狭,微勾薄唇笑了笑,道:“她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让你入府而已。这十足僵蚕,我来给你找。” 26.八娘未死 才几章瘦瘦的文而已,就这样也要跳订吗?  “印子钱的事儿, 你真帮我抹平了?”宋绮躺在软榻上, 任由小春莺往自己膝盖上涂着清淤化散的伤药膏子,不可置信的问郑姝。 郑姝在旁, 拿块卤过的小肝子喂自己的小哈叭狗儿,笑道:“不过是件举手抬足的事儿,我不过往长安去了封, 求了求我姑母的身边人。举手抬足的事儿,你有甚不信的?” 宋绮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忽而再睁开眼睛来,两眼已是毒厉的光:“她才嫁进来的时候,我还只当她是个好的,岂知竟是个心黑手辣的。我二叔那般可怜的人, 她竟也能下得去手害,此仇不报,我宋绮这二十五年,可就白活了。” 原本, 她还以为二叔宋伯允真是吃错了药死的了。 经由郑姝说及,宋绮才知道,竟是罗九宁一手治死在安济堂的。 医女要杀起人来, 才真叫个杀人于无形。 宋绮跪着抄了几日的经, 两条腿都酸得站不起来, 此时再说起罗九宁, 竟是连往日那点子表面情份都不装了:“郑氏, 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你告诉我,这罗九宁,咱们该怎么对付?” 郑姝喂罢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儿,将它抱起来放怀里亲着摸着,竟仿佛不嫌脏似的:“姐姐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肠,我这里办法多得是,不过,你果真能狠下心肠来吗?” 宋绮望着在旁玩闹的小阿媛,到底也是养大了一个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罗九宁是主母,真要闹的狠了,她怕裴嘉宪要发怒,要从今往后愈发疏远了她。 想来想去,她还是准备去找一回裴嘉宪,听听他的口气。 * 外殿,右侧广内殿外。 陈千里一袭黑披,两肩风尘的策马而来,遥遥见裴嘉宪立在马栏外,随即跳下马来,小跑着就到了他面前,跪倒便拜。 “属下是亲自去探听的消息。太子根本不是骑马时摔伤的,据东宫眼线的消息,是皇太孙一刀刺中了他的小腹,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陈千里边走边说:“太子和太孙已然五日不曾上朝,太子于外,说自己受了伤,皇太孙在府中侍疾,但其实,太孙压根就不在府。他们父子,如今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狗咬狗,一嘴毛,不过,皇上那儿就一丝儿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陈千里道:“东宫瞒的紧密,其余几位皇子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捅出去,想办法捅到皇上耳朵里去,叫皇上也瞧瞧他东宫的父慈子孝。”裴嘉宪道。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哑声道:“严防洛阳城各个关卡,徜若皇太孙千来,就立刻将他抓起来,送到皇上面前。也叫皇上瞧瞧,东宫里那一个个,是不是皆都是忠温良善的主儿。” 陈千里应道:“属下尊命。” 目送着陈千里离开,裴嘉宪折身,又往承光殿去了。 皇太孙裴靖,也是裴嘉宪年龄最大的一个侄子,遥想小时候,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曾整日背着那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 其实也是个极乖的孩子,再兼其天性聪颖,自幼口齿伶俐,行思敏捷,身在东宫,十二岁位封皇太孙,天生的尊荣,并整个大康的希望,就肩负在他的身上。 两年前,他来洛阳巡游时,曾化名为李靖,言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少年郎,捉弄过在安济堂问诊坐脉的罗九宁许久。 后来陶八娘嫁入宫中,罗九宁前往宫中探亲时,裴嘉宪还曾亲眼见识过,皇太孙为了怕罗九宁要撞破自己,于宫中四处躲来躲去的顽皮样子。 少男少女间的游玩嬉闹,春情萌动,便皇太孙也免不了。 裴嘉宪一直怀疑壮壮那孩子是皇太孙裴靖的种儿,如今听他竟在东宫刺伤太子,愈发肯定了这个猜疑。 像皇太孙那般的天之骄子,逗罗九宁这般的小家闺秀们,就仿佛拈起朵路边的野花儿,揉得几揉,兴趣过了,又扔入泥中。 只是可惜了,裴嘉宪今天要重新捡起这朵弱雏雏的小野花儿来,当作利器,以挑开东宫那父慈子孝的面纱下,一层层的阴暗与肮脏呢。 “阿宪!” 只听见这一声,裴嘉宪那双眸子就微微簇到了一处:“表姐,内院之人无故不得擅出,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侍卫们与你一起死。” “我与她们不一样的。”宋绮低头,又垂了垂眸子,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就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当然了么,她从小儿入宫,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 当时她还哭哭啼啼不肯入宫了,可是宋金菊就告诉她,千金难买就是自幼儿的情份。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份情谊的重要。 “王妃的经抄完了否?”裴嘉宪总算眉头稍霁,问道。 宋绮连忙伸出自己两只手来:“抄完了,当然抄完了。你瞧我这手都肿了,我可全是为了你的脸面才抄的呢。” “那印子钱的事儿呢?”他忽而驻步:“不会又是你的丫头婆子们干的吧?要再是,是不是又得有个丫头或者婆子撞柱子?表姐,杀戮这东西,你若染的多了,我不会救你的。” 只看他那忽而阴鸷的目光,宋绮顿时脊背发寒:“那事儿,我早已经处理完了。” 裴嘉宪已是愈走愈疾,甩开宋绮就进承光殿了,而承光殿正殿那间浴室,除了裴嘉宪自己,连阿鸣都不准进去的。 宋绮还急着要问呢:“阿宪,我听说我二叔他……” “死了,不要再问,问多了,你心里只会更难受。”裴嘉宪顿时语冷,甩下了帘子。 宋绮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裴嘉宪一个冷冷硬硬的钉子,咬着方帕子在门上站了许久,气的发起抖来:“再这样下去,我在这王府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几乎是软打着摆子的,就去找郑姝商量该怎么对付罗九宁去了。 * 裴嘉宪似乎还不曾这般焦急的赶往内院过。 要说,当初他娶罗九宁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怀孕,只知道她失了完璧,而他自己呢,因为有那么个毛病,确实并不介意她失身于否,反而还非常钦佩她敢于说出来的勇气。 毕竟像女子失身这等事情,只要她娘脑子清楚一点,洞房时藏点鸡心血什么的,都能说得过去。 可罗九宁没有,她坦坦荡荡的,就告诉他自己失身了。 另有一点就是,去年宫里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派人连番的审问,并且派陈千里跟踪了罗九宁整整一个月,可以确信的是,她果真失忆了。 对于入宫之后,再到陶八娘被大火烧死那一段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 他想要了解到那一夜的真相,就必须从这罗九宁身上来挖,将她养在自己后院之中,然后慢慢的,等她恢复记忆,并籍此,查明当天夜里,究竟是谁在陶八娘宫里放的火,又是谁搞起的乱子。 这些事情与东宫之间是个什么干系,与另几位皇子,诸如贤王,烨之之间,又是个什么干系。 洞房那夜,原本裴嘉宪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岂知刚一上床,罗九宁就大呼小叫说自己要尿,接着便转身就跑。 连着三夜,因为她又是说尿胀又是说肚子疼的,叫他竟连替她遮个元红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样,她未怀先孕的事情,才会传的阖府皆知。 不过如今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叫裴嘉宪打的打,杀的杀,并不多了。 而前几天夜里到内殿,特地与她同宿一宿,裴嘉宪也只是因为偶尔听阿鸣等人讲起,觉得她在内院过的太过卑微,特地进去,在宋金菊等人面前给她树为王妃的威严而已。 岂知上了床,他才发现她看似面儿娇憨,却肤白肉软,纤腰肥臀,真真儿是个尤物。 也就难怪皇太孙明面上不敢言语,私底下却要与太子兵戎相见。 须知,当初明面上虽是皇帝赐的婚,可实际上,皇帝之所以会为罗九宁和他赐婚,其中少不了太子在皇帝面前孜孜不倦的‘美言’。 原本,因为他小时候曾叫几个老妓侮辱过,还曾亲手捏死过一个老妓。见了女子想要亲近自己,虽说心里抑制不住原始的欲/望冲动,可心头那种魔障却也挥之不去,就总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死那个女子。 可不知为何,她那般懵懵懂懂,软软的卧着,他心头那魔障全然不会滋生出来。 他只有亲近她的欲望,却没有一分一毫,想要掐死她的意思。 她看起来太软弱,太无辜,一丁点的危险都没有。 而那混圆的胸脯,因才断乳,还搀着些乳香,并女子体香的复杂香气,还有他粗掌抚上去时,那种绵腻温润的手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裴嘉宪不曾进过内院,但总是抑制不住的去想。 而每每想起来,他就会发现,自己那地方似乎隐隐,还能回到那天夜里曾经冲动时的样子。 暮色中,一个着青色褙子的女子从正院的青石台阶上走了下来,擦肩而过时忽而屈礼:“妾侍王伴月,见过王爷。” 裴嘉宪顿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怕是太府王公傲府那位庶女,也是太后在他成亲之际,指给他的妾侍。 这些妾侍们,裴嘉宪也是严禁外出的,颇有几分愠怒的,他就责道:“孤不是说过了,妾侍们就该守着自己的本分,如此夜里,缘何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出来作甚?” 王伴月虽说也入了府,给裴嘉宪作妾,但其本性高洁,也没有妄攀王爷之宠的心思。 而罗九宁待她还颇好,如今还有意叫她执掌内院,她当然就不能拂罗九宁的好意。 是以,王伴月便道:“娘娘赐了妾一味药,治好了困扰妾多日来的顽疾,所以,妾今夜来此谢她而已。既王爷有令不让外出,从今夜起,妾身不会再出春山馆的。“ 27.黄雀在后 才几章瘦瘦的文而已, 就这样也要跳订吗?  “宋氏, 既王妃不肯接钥匙, 内院就任由你管着。不过,往后娘娘若有任何差池,孤唯你是问。”裴嘉宪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旋即道:“退下吧。” 宋绮白白儿跪了半天, 一点儿便宜都未讨着, 狠狠儿瞪了罗九宁一眼,心有不甘的收回钥匙,再给裴嘉宪磕了个头, 退出去了。 她自然是找宋金菊去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招了。 “须知,王妃是主母,她们是妾侍, 是你的仆人,往后在她们面前须得严厉些,拿出你王妃的威严来。”裴嘉宪再说道。 罗九宁忙不迭儿的点头:“妾身从今往后当不妒不骄, 替王爷束管并照料好几个姐姐们?”妾侍都比她大, 可不都是姐姐。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妒才是天性,不妒,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她暗暗腹诽, 心说你还要杀我呢, 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 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难得开顿荤,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忽而抬头,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眉如黛色,颊泛桃花,唯独那两只眼睛,墨若星辰,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从今往后,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说着,他径自起身,就往内室去了。 罗九宁咬了咬牙,起身,接过桌边的青盐水涮罢了口,跟着裴嘉宪也进了内室。 这间卧室,后面的窗子上挂着足有一寸厚的鞑鞑羊毯,羊毯上用各类花纹织出一幅将军夜行图来,策马的将军,夜行的兵甲,在黑山羊毛的毯子上栩栩如生。 这毯子似乎会吸收光线,本就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高烛,在占据整个墙面的黑毯下,微弱而又顽强的跳跃着。 便白日里,这毯子也不轻易搭起,再将门关上,顿时便是一种深夜才有的浓黑。 当然,也极其安静,是个睡觉,休息的好地方。 裴嘉宪站在一幅画下,画是寒山春晓,远处白雪皑皑,江边却有新绿,江中几尾白娇鱼正在游曳。 他略弯着腰,手抓着厚沉沉的门扇,黑衣逶地,清瘦而又俊俦,双眸如漆又似星河,那眸光始终在她身上。 见九宁进门,裴嘉宪旋即就解了外衫,待她坐到床沿上了,一口气便吹嘘了桌上的高烛。这一切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便仅仅是奔床而去,他这种举动却从来也不曾叫罗九宁反感过,也算他的温柔细致,并城府了。 罗九宁怀疑这人有夜视的能力,否则的话,此时屋中一片浓黑,他似乎熟门熟路,就走到了床畔。 她在里侧,脸朝着墙壁,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竖的兔子一般,乍耳听着。 床边的男人终于也躺了下来。 并肩而躺,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侧首过来,问道:“王妃自打生了那孩子,是否就一直在自责,过的极为辛苦?” 罗九宁极缓慢的往里躲着,轻轻的应了一声:“妾身并未觉得辛苦。” 裴嘉宪欲言又止了半晌,他道:“孩子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既认了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徜或你有难处,或者谁欺负了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替你出气。 但往后可不敢再无缘无故的就跑出去,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危险?” 罗九宁觉得他这话颇有几分叫人肉麻,而此人在自己身的温柔,比之她生孩子前似乎更多了一重。 只凭他这般沉厚慈祥的声音,若非亲耳听人说过他肯定会杀妻弑子,她是真的会相信他爱她的。 忽而,裴嘉宪深吸一口气,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了,轻轻抚上罗九宁□□在外的手腕。 他整个人几乎是带着一团灼气,这灼气里还带着些淡淡的杜若花香,这种略带刺激的浓香,似乎会催发人的情/欲,叫人从骨子里往肌肤外泛起酥痒来。 一点又一点,他像是一只野兽在伺机一只猎物,又好比恶狼忍着垂涎,想要抗拒一只美味而又惑人,叫狼垂涎欲滴的兔子,不忍心狼吞虎嚼,想一口一口仔细品尝。 他极为的缓慢,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但随着他越靠越近,罗九宁隐隐都能听到,他胸膛中如重锤擂动时的声音。 听他那种粗喘,腔调里居然还和着些哭泣一般。 他就像只野兽,又像一头猎物,在床上艰难的搏斗着,又垂死的挣扎着。 不过,罗九宁并非不曾经过事的女子,虽说关于有壮壮那夜的记忆并不全,七零八落的。 可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虽这般的痛苦,并且想要达成目的,可真正能叫他释放欲望的那个地方,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知觉。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痛苦,难过,并且想要突破那个禁锢着他的樊笼。 随着后脖颈上一热,他的唇贴了上来,浅而温柔的啜吸着,又酥又麻的触感,他仿佛品尝着世间最珍稀的美味佳肴一般。 也仿佛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他即将溺水而死一般。 罗九宁艰难的忍耐着,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那本书中没有关于床上细节的具体描述,只淡淡的提了几句,说裴嘉宪于这方面不行,也正是因为不行,他才会在她身上千万遍的尝试,看能否真正把自己埋在骨子里的欲望给释放出来。 书中的罗九宁因为壮壮那个孩子,上了床当然是任由着裴嘉宪摆布,也并不敢把裴嘉宪在床上不行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除了每日以泪洗面之外,就是忍气吞声的,一夜复一夜,任由裴嘉宪欺负着,并惹得宋绮怒火冲天,变着法子,加倍的欺负她。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不会这样作。 她平静的呼吸着,背对着裴嘉宪,却是放软了自己的身体,一点小屁股缓缓儿的就迎了过去,旋即深深往外吐了口气,仿如抽去了混身的筋骨一般,就任由着裴嘉宪摆弄了。 床帐剧烈的抖动了起来,室内的温度也皱然升高。 罗九宁凭着要为自己和壮壮换个光明前途的勇气,以以身饲虎的勇气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就往外哼颤了一声。 横竖他都不会行的,倒不如她表现的更热情一点,迎和一点,至少还能换他点儿怜悯了,是不是? 这声颤哼穿过薄薄的雕花门,再穿过一重重的屏风,到了大殿外,仍是隐隐约约。 西偏殿里,小杏雨趁着股子霜露疾匆匆的跑进去,见苏秀正乍着耳朵在门上听着,搡了她一把道:“快快,敢紧给我翻翻西边角儿上那大柜子,找两枚哑炮出来,我胳膊上的癣又犯了,拆些火/药粉子出来,替我下下疮呗。” 苏秀才不肯管呢,回过头来笑了一脸的神秘:“赶紧一边儿去,我都听见咱们娘娘的声音了,听着就跟哭似的,好新鲜。” 杏雨胳膊上的秋癣作痒,痒的要命,两只小手儿从柜子里翻刨出一只炮来,颤危危的搓着捻子,待将捻子搓散了,又一层层将它薄开。 苏秀也觉得有趣,于是端着灯凑过来,低声道:“这火/药粉子真能治皮癣吗?是不是咱们娘娘教你的。” 杏雨往自己手臂上涂着药粉子,见苏秀手中那灯盏都快凑到炮竹上了,搡了她一把道:“小心着些呗,这可是炮,燃着了是要炸的。” 小姑娘对于炮,又爱听那砰然而炸时的气势于声响儿,又不敢玩弄它,确实有着天然的惧性。 “这些可全是哑炮,过年的时候咱们兴冲冲的放炮,你可见这炮曾燃过一个?”这正院里的炮,宋绮给的都是只会放哑屁的。 但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忽而扑进来,灯盏旋即就引燃了引线。 28.粉身碎骨 才几章瘦瘦的文而已, 就这样也要跳订吗?  “这座王府,外院是孤的, 任何人不得染指。内院按例就该由王妃管着,她若想管, 孤又岂会不让, 怎么, 王妃想管内院的事儿了?” 裴嘉宪依旧语声柔柔, 忽而侧首,便见王妃罗九宁长发松披, 微垂着脑袋, 跟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 静悄悄的就在门上站。 她无缘无故就强行出府, 置他的命令于不顾, 以裴嘉宪对于内院严格的禁足,肯定要责上两句的。 但看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垂头央气站在那里,虽说身子瘦瘦窄窄,小面颊儿肉肉的,相貌还是满满的孩子气, 裴嘉宪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 刚洗罢了澡, 长发也是披散着, 只是脸上未曾着妆, 于这傍晚的天光下,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格外的轻透,还格外的紧窄,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他就挪开了视线,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 ,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 虽说王爷调停妻妾,这院子里的仆妇们是严禁观看的,但是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就在门外上窜下跳的挤眼儿。 那意思当然是,要让罗九宁趁着王爷的威风,恨不能一次就把宋绮给踩死了才好似的。 偏偏罗九宁个闷性儿,慢性子,说起话来亦是柔柔的腔调:“宋姨娘确实有错,只是,您可知道您错在何处?” 宋绮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其实不屑的很,可是,方才跪在外头半天,她忽而就悟出来,甚叫个以退为进了。 她道:“妾身错在不会管家,理家理的不好,从今往后,咱们这王府内院,妾身留给娘娘理呗,妾身只专心一人带着阿媛,照顾好了她,也少受些王爷的责罚。” 说着,她颇委屈的侧首扫了裴嘉宪一眼,两眼满是悠怨的,膝行至罗九宁跟着,忽而欠腰,先解开自己身上的袄衣,露了大半的个肚兜子出来,又极繁锁的不知在解着什么。 终于,从脖子上摘了一串还带着自己体热的钥匙下来,她道:“这是咱们王府内院大库的钥匙,从今往后,娘娘收着吧,这内院,内院所有的帐,打明儿起,奴婢慢慢儿的交给您。” 裴嘉宪依旧是一贯的淡漠,也不说话,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而此刻,按例该接钥匙的罗九宁却并不伸手,慢斯条理吃完了那块胡旋,拿帕子揩了揩唇,她才道:“姨娘确实有错,但是,您的错可不在不会理家上,而是在于,您对媛姐儿委实太不尽心了。这如何能与管中馈扯上干系?你一直以来管着家,往后仍继续管着就是了。” 宋绮本来满心以为,罗九宁想要的只是掌中馈的权力,却没想到,钥匙捧到手边了,她竟然不要? 这可真是奇了。 难道说,罗九宁那双瞧起来颇有些迟钝的眼睛,竟能猜到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她道:“娘娘,妾身不过一个妾侍而已,管着中馈本就不对,往后还是您来管吧。” 说着,她颇有些匆忙的,就开始往罗九宁手里塞钥匙了。 罗九宁仍是一贯怯乎乎的语气,声音低低的,就对裴嘉宪说:“王爷,妾身困了,想要上床歇息了。” 裴嘉宪厉目于是扫了过来,宋绮那只搬着拽着欲要交钥匙的手还在罗九宁身上乱抓着了,瞬时就停住了。 她面上本就是个哀哀欲死的神情,心里其实更气。 因为,以退为进,把管家权交给罗九宁,明面上瞧着罗九宁是赢了,可是,须知这内院之中,从每座院子里的每一个丫头,再到二门上跑腿儿的,打杂儿的,可全都是她宋绮的人。 到了那时,这满府中的奴才们集体撂挑子的撂挑子,使绊子的使绊子,想有多热闹就能有多热闹。 夺过中馈之权算甚? 她罗九宁真要愿意拿这把钥匙,才有她的好过呢。 可是,这罗九宁她怎的就不上钩呢? 面儿娇憨,肩膀窄窄却又面颊肉肉的,一幅少女体态的罗九宁笑眯眯的坐在灯黯处,看一眼冷漠的丈夫,再看一眼他那丰盈娇艳的妾侍,眉眼笑的弯弯儿的。 29.玉石塑像 才几章瘦瘦的文而已, 就这样也要跳订吗?  而四大书院中, 为白马书院最负胜名。 所以, 慢说整个洛阳,便整个大康王朝, 也无人不知白马书院。 “身为洛阳人,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您家是个兵户, 一门三代皆为兵, 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一生行医, 慢说平民百姓们, 便王公贵族们, 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家中所攒之资, 不下万金之巨, 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 可是说句不好听的,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见过的金银, 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 视她仿如眼中珍珠, 一身医术, 也尽传于她。 可是,叫人奇怪的是,慢说给罗九宁,便是给陶七娘,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罗九宁瞧着裴嘉宪坐在那里,一双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又道:“从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统共生了九个女儿。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还有九姨三个。他为了能让三个女儿一生顺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横生变故,于是便在佛前许愿,愿倾尽所有家财,全数捐入洛阳书院,好让洛阳城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让洛阳的文脉能够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萨保佑自己在世的几个女儿能安安生生,顺遂到老。” “便我娘又岂不是?有了银子,宁可悄悄捐于无钱读书的学子们,也不愿意为体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乐,自在长大。” 可是谁知道,后来九娘无故失踪,八娘被火烧死在宫廷之中,而罗九宁,也是忽而就横生变故。可见苍天无眼,佛菩萨那双慈悲之目,偶尔也是会闭起来的。 这些说起来,全是罗九宁的痛楚,像宋绮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道:“娘娘,咱们此刻说的是您的二叔罗宾,您说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王伴月忽而就出声了:“因为满身铜臭之人,永远不懂得清贵二字有多么的可贵。而永远猖狂之人,也永远不懂得谦卑才是这世间为人处世的真理。” 宋绮顿时恼了:“王氏,什么是铜臭,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宋氏你就是满身铜臭,你盂兰院的小库房里金银堆了满山,而这府中要进一个奴才,分明每个大丫头月银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可你还要扣下一两来,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贪心不足,你满身铜臭。” “你……”宋绮气的冲过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脸。 王伴月扬起头来望着裴嘉宪:“王爷,妾身院里昨夜确实进来过一个男人,虽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千户还是罗宾,但我知道他为何会进来。 就是因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头们的月银,妾身去找她讨要,她非但不给,还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赃的。” 这王伴月一字一顿,有理有据,说着,也捧上份东西来:“妾身若非捡到这东西,还不敢相信咱们宋姨娘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在府外放印子钱呢。” 裴嘉宪接了过来,居然是张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债券。 同当票一样,这债券,印好了银两在上头,是可以充作银票来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气:“宋氏……” “阿宪,我何曾?我难道缺钱干那个不成。”宋绮大约没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这东西,顿时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儿的解释着。 罗九宁亦将那枚千户兵符还给了裴嘉宪,柔声道:“王爷长年戎马在外,该知道一个将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贴身揣着的。此乃青铜,按理来说,若真是一枚拿过十几年的兵符,上面不该有铜锈的。可您瞧这枚兵符上的铜锈,再闻其油味,分明才从火里烙出来。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还故意放男人进内院,栽赃王姨娘,妾身为这王妃的主母,岂能不罚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宪一直稳稳的坐着,那件墨色的外敞衬着他冷玉色的脸,眉间青意浮浮,显然,他是怒极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罚?”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些淡淡的温柔与疲惫。 听他这种带着温柔的疲惫,嗓音里还有些淡淡的依赖,就仿佛这一屋子纱罗裹着的美人儿,妻妾,并非是他的齐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儿奇了,罗九宁心说:那么两个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钱的事儿,兵符的事儿自有王爷去查,妾身不会擅作主张……” 她说到一半,却是卖了个关子,侧首望着宋绮。 宋绮旋即勾唇一笑,心说你还能怎么罚,皇家的妾侍们,没有罚站罚跪一说,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饬斥几句,你嘴上占点儿便宜,但那点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就只凭污蔑这一点,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两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于郑氏,同处一室,遇见贼人来了,不喊不叫却是将自己的灯都给关上了,同是伺候王爷的人,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给我一起抄经去。”罗九宁淡淡说道。 “抄经?娘娘您莫不是……”宋绮顿时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宪,又生生把疯了俩字儿给吞了回去。 “还要在这正院的廊下来抄,妾身要叫丫头们盯着,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绮这种妾侍,自幼跟着裴嘉宪一起吃苦长大的,劳苦功高,在裴嘉宪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罗九宁要真要责她,这内院里的妾侍们难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经书,又能增长知识,还能平息心火,岂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这正殿外,冻嗖嗖抄上几天经,还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钱的事儿,罗九宁望着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头,罗九宁于这内院,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管辖宋绮这只地头蛇的人呢。 “王妃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经书去。” 罗九宁蓦然回头,便见裴嘉宪负手站在那里,眼角浮着桃花淡淡,笑温温的望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对于她处罚宋绮的方式,当是极满意的。 宋绮站了起来,跟在裴嘉宪身后,期期艾艾的唤着:“王爷!” 但才跟着裴嘉宪出了门,仰巴巴的望着他,他忽而就回过头来,一张冷玉白的俊脸狰狞而又抽搐着,也不说话,就那么厉目望着她。 他向来温和,也因为打小儿她照顾他的情分,向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既如此发怒,显然是气极了。 宋绮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说,立刻就去抄经了。 裴嘉宪外院还有事,转身也就走了。 * 罗九宁立刻将王伴月扶了起来,柔声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们都不曾见过面,姐姐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 王伴月侧首过去,见郑姝犹还在地上跪着,给了郑姝恨恨的一眼,低声道:“哪里,便那位,还不是与我一起挤在春山馆里闻臭气,有老祖宗在,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艰难,我懂得。” 事实上,在陶八娘入宫之后,罗九宁曾几番入宫作客,第二回去的时候,就曾见过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满长安城难寻的清贵之家,但王伴月的父亲却是个庶子,而且,她父亲还是个天生的双腿残疾。 礼教严格的仕族之家,对于庶子们向来是极为苛刻的。 而王伴月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尔入宫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也总是走在最后面。 罗九宁见她的那日,还是头一回进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是头一回,两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结果就是,从清晨等到晌午,进去的那些都还未出来,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旁边一个女子递了两只青梅过来,低声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贴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们还早了,吃个梅子止渴吧。” 30.座下童女 才几章瘦瘦的文而已,就这样也要跳订吗?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 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 在他十岁的那年,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 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 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 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因为天生的大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 皇后又信佛, 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 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 他生到十岁,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可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一块石头砸到裴品钰的头上, 就砸破了他的脑袋。 宋绮当时倒是救下来了。 可是, 恼羞成怒的裴品钰纠集了同样讨厌裴嘉上的三皇子, 贤王裴品端, 俩个人将裴嘉宪弄出宫去,带到青楼里, 将当时还不过个小孩子的裴嘉宪扒光了, 扔到一群又老又丑, 残花败柳的妓子从中,命那些妓子们整整侮辱了他一夜。 裴品端还砸下重金,说谁能取得裴嘉上的元阳,就得黄千金两之赏。 可以想象,裴嘉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那青楼之中,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妓子们,曾受过什么样铭心刻骨的羞辱。 总之,从那之后,裴嘉宪对于女子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之心。 他可以严厉的管束着她们,可以打杀她们也从不皱眉头,可他就是不敢亲近她们。 普天之下,唯独罗九宁是个例外,这瞧起来软绵绵,懵善善的,温柔的像只兔子一般的小王妃,看上去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没有。 她此刻牙齿在颤,在发抖,在咯咯嗒嗒的响着,可她依旧软软儿的伏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温柔的像一汪水一般。 西偏殿里的炮竹炸焦了小苏秀的头发,也擦破了小杏雨的面颊,俩人自知怕是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大事儿,吓的真恨不能把那枚惹事儿的炮给吃了去,苏嬷嬷提着笤帚已经进来了。 一人屁股上抽了一笤帚,苏嬷嬷指着苏秀的鼻子道:“你个蠢货,要是今儿王爷王妃要是不能成事儿,我打烂你的屁股。” 正殿里,裴嘉宪终于松开了叫自己束勒着,几欲背过气去的罗九宁。 而她牙齿咯哒咯哒的声音,于黑暗中依旧那般清晰的响着。 裴嘉宪于是沙哑着嗓音就说了一句:“睡吧,明日早起。” 方才的那种震惊,够罗九宁怕上许久,也够裴嘉宪自己懵上许久了。 罗九宁往里侧蜷了蜷,估摸着这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行了之后,怕是得再来求证一番。谁知裴嘉宪缓缓往外吐了口气,却是掰过她的面颊来,仿如一只啜泉的小鹿一般悉悉祟祟的亲吻着。 那种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行了之后的狂喜,那种对于她由衷的感谢,以及失态时的挣扎,是他绝对绝对,都不想叫除了罗九宁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的。 叫他温柔而缓慢的亲吻着,间或喉咙里还哽噎着,又抽泣着。 罗九宁给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腹诽:饶是黑夜之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失态。可这男人也是脸面丧尽了的。他这般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坦露出如此羞愧而又难堪过,待将来醒悟过来,要说杀她灭口,才怪。 她又难堪,又害怕,却又一声也不敢哼,只觉得他两条松松环着她,就像环着一只吹息即碎的泡沫一般。 “王爷,妾身牙疼,真疼。”苦着脸儿,罗九宁终于说了一句。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嘉宪就停了下来,缓缓松开她。罗九宁于是迅速的往里蜷着,就躲到了床壁上。这久未住过人的床,带着股子淡淡的松漆味儿,倒是格外的好闻。 …… 裴嘉宪大约四更就起床了。 罗九宁也立刻翻坐了起来,等着裴嘉宪点灯。 她其实一夜未睡,当然裴嘉宪也一夜未睡。 洛阳离京不过一臂之遥,而裴嘉宪手中已无兵权,如今,他的生死,并整个肃王府三千门臣,全寄希望于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眼看太子要来。 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曾经执掌兵权,叱咤疆场的兵权王爷,身份叫他们不得不作死敌,裴嘉宪此时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应付得过太子这一轮的挑刺了。 东都是脱离京都自治的,裴嘉宪身为东都之主,每日如皇帝一般,也要于王府中临朝问政,处理洛阳政事。 所以,他这是要到前院,去见门臣与莫僚,长吏们了。 紧接着他拉开了门,与门外的苏嬷嬷低声说话儿:“不要吵醒王妃,叫她多睡会子,早起叫徐院判进来给王妃看看她的牙,估计是从小吃多了糖的毛病,她的牙疼。” 这人是准备要走了。 罗九宁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紧接着便是关门合扇的声音。 但依旧未点灯,屋子里于是骤然而暗。 罗九宁猜裴嘉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她很尴尬,但他或许比她更尴尬。她鼓起勇气问道:“昨夜,您还满意吗?” 黑暗中,裴嘉宪喉头格外轻的颤了颤,哑声道:“孤,很满意。” 罗九宁深深舒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她又说:“妾身也知道,咱们王府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但壮壮这些日子暂且要住在外面,况且两家又离的不远,您能准妾身自由出入王府吗?妾身想照料孩子时能方便些。” 裴嘉宪略沉吟了片刻,虽说在黑暗中,但罗九宁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戒备感。 想了许久,他道:“可以,但必须提前亲自予孤报备。”这跟不让去又有什么两样? “我哪都不去,就只回趟家,成吗?”这一声,算是在哀求了,毕竟裴嘉宪时时不在府,要每去一回娘家就跟他报备,她依旧难以出府。 长时间的沉默,裴嘉宪思乎在思索着什么。 “孤得给你配一队侍卫才可,他们大约晌午就可以进来。”这算得上他的让步了。 说着,他又拉开了门,外间青白色的冷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瘦而高的清雅隆廓,他换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腰线极为流畅。一脸刻制,冷静而又节制的笑,就如他平日一般。 只瞧这样子,他完全不是黑暗中那个抵在她身上,克制而又疯狂的粗喘着为自己寻找着救赎的男人。 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自持,亦格外的克制。 可罗九宁分明还记得他昨夜的失态,于她来说这就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她也得达到她的目的,否则誓不罢休。 她于是下了床,跟了过去,直接将裴嘉宪堵在门上:“妾身还想着,春山馆那两位姐姐来的也够久了,而春山馆又那般的窄小,不如,王爷替她们一人换个大院子,也早点儿从她们中选出一位侧妃来,您觉得呢?” 裴嘉宪大约极度的难堪,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想要从罗九宁脸上挪开目光,可又挪不开一般的,望着她色若春晓的面庞。 据说在经历过这种事情,而且并不成功之后,男人们会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并不想看见罗九宁。 但是罗九宁熬了一夜,还是冒着将来要给他灭口的危险,又岂会让他走掉? 她暂时不会要什么管家之权,但也绝不会让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继续猖狂着苛待她。 横竖孽子已经生了,裴嘉宪最狼狈的样子她也已经看过了,要不想给他杀人灭口,如今就只剩个逃命。 既如此,她从今往后,可得在这府中过的舒舒服服儿的,一丝一毫的委屈都不想再受。 晌午的时候,裴嘉宪所指派的侍卫们就进来见王妃了。 一见面,巧了。 侍卫长是羊肠胡同里陶七娘的老相识胡忠家的儿子,胡谦昊。他今年已有四十岁了,论辈份,九宁得唤他一声伯伯。 而他的手下所率的侍卫中,其中还有一个是他的亲儿子胡东方。 胡东方今年也不过十六岁,小时候可是罗九宁的好玩伴,她回羊肠胡同舅舅家,没少跟着胡东方一起掏过鸟窝儿的。 31.灭度之后 才几章瘦瘦的文而已, 就这样也要跳订吗? 罗九宁今儿戴着的,是一面淡青色的幂篱。 半朦胧的幂篱罩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宋伯允这般近的位置上,能隐隐约约看清她的面庞。 罗九宁和陶九娘至少生了七分像, 再兼自幼叫陶九娘带着长大,她的行动举止, 便说话的腔调, 几乎算得上与九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依旧语声柔柔:“正如宋二哥所言, 我才不过双十,您都三十七的人了,我怎好嫁给你?你这怕不是在说笑话。” 宋伯允蓦的就凑了上来, 隔着幂篱,那张脸简直要凑到罗九宁脸上了:“九娘,你既一直在洛阳, 当然也就知道, 你那嫡亲的侄女儿是嫁到咱们肃王府了的。” 罗九宁轻轻儿唔了一声:“满洛阳的人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 “那你肯定也知道,如今罗家那一门, 从上到下再到罗九宁生的那个孽种,性命都在我手里攥着呢。” “这话怎么说的, 难道说你如今是个死人在, 在阎罗王座下做了个白无常, 专管勾生死簿了?” 宋伯允小心翼翼的继续往罗九宁身畔凑着, 极为耐心的解释道:“王爷或者碍于御赐之婚, 暂时不会除罗九宁,但陶家那一门把个怀着身孕的大姑娘嫁入王府,这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哥哥是王爷的表舅,也是他最得力的一只手,所以……” 所以,书中那场大火,其实是裴嘉宪授意这宋伯允放的? 罗九宁转身自架子上取了药下来,递给宋伯允,又斟了杯水给他,示意他冲服了,才道:“那究竟要怎样,我才能从王爷,或者说从宋二哥手中,保下罗家那一家人的性命呢?” 宋伯允见是从架子上拿下来的药,也知道罗九宁是要替自己治病,并不起疑,一口将药就着水吃了,笑道:“所以,你嫁给我,这事儿不就很好办了嘛,到时候我放一场火,再弄几具尸首,然后把罗家一家人都弄出城去,王爷日理万机的,要瞒过去还不容易?” 对面的女子身上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极为的诱人,再兼一年多未见,她胸前那对儿兔子也不知于何时胀了起来,纤腰束着,混圆而又高挺。 尤其是那种因为行医多年,天性中带着的善良与贞静,青纱松垂,微风轻拂。 这样的女子,总叫人觉得她心地善良绵软,有一颗悲天悯人又胆小如鼠的心。 只要捏住了就可以可着劲儿的欺负,她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她只是天生性弱,不懂得反抗。 罗九宁见宋伯允吃了药,也就不再与他废话,准备要走了。 “九娘勿走啊,哥哥连你住在何处都不知道,你这一走,要哥哥往哪里找去?” “何意?” “坐到诊房中,咱们好好聊聊,顺便儿,告诉哥哥如今你住在何处。” “在此聊不行么?” “当然不行,咱们还得关起门来,好好儿聊上一聊呢……”宋伯允格外重的,说了关起门来几个字。 “你定然听过一句好,叫作阎王好见而小鬼难缠。王爷或者会给罗家一门个速死,我宋伯允却不会。想当年陶七娘是怎么背弃婚约的,这笔账,你要不跟哥哥聊上一聊,哥哥可得好好儿的算。” 罗九宁忽而扬手就是一巴掌:“呸,你个色狼!” “好个陶九娘,你……好好儿说话,为何要打人?”宋伯允说着,伸出手去就想扯罗九宁来着,岂知她刷的一转身,脱门而出,这竟是准备要跑了。 “你个贱婢,你给我站住。” 罗九宁嘴里默默的念数着,从十开始倒数,却是尽量缓和着步伐往安济堂的后门走去,等数到三的时候,便听里面忽而哗的一声,仿佛是在吐的声音。 宋伯允撕心裂肺的尖嚎:“陶九娘害我,陶九娘害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宋伯允不会死,我是个郎中,医者天生就是父母,我没想谋他的性命,只求他回家安安生生的呆上一段日子,不要总想着欺负我们一家人。” 嘴里如此念念叨叨着,罗九宁脚下格外的快,穿过一间间的诊房,转眼就要到后门上了。 但偏偏就在这时,后门上忽而迎面就走来个男子。 这男子身高约有八尺,一张酱红色的脸,行动脚步震的走廊都在簌簌而抖。 罗九宁心说,真真儿的倒霉,怎的我就在此遇上陈千里了呢? 她本戴着幂篱,此时倒也不怕,侧身让过了陈千里,便往外走去。 “陈大人,陈大人,您可得替我拦住她,这陶九娘给我服了毒/药,毒/药。”宋伯允也追了出来,尖叫着就扑了过来。 就在罗九宁想要侧身而出时,陈千里伸手持剑,便将她给挡住了。 “这位姑娘,后面那位可是咱们城的御史,他追的人是你吧。”陈千里冷冷问道。 罗九宁心中暗叫着晦气,在原地顿了片刻,低声道:“是我。但凡事必有因,你为何不问问他自己作了什么,就来挡我的道儿?” 宋伯允越急,心里就越烧,越烧,就越要止不住的往外吐些粘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就是陶九娘这个贱婢,给本官吃了不知什么药,叫本官此时心中难受,仿如猫爪。” 陈千里站在中间,倒是个两难:“可是宋大人,她分明是个女子,又是郎中,给你服药不是正常?” “阿呸!”宋伯允呸了一声:“她给老子服的是毒/药,毒/药。” 说着,宋伯允挽起袖子就追了上来:“今儿老子非得好好儿教训教训陶九娘这个贱婢。” “表舅。”就在这时,隔壁一间诊室里忽而传出一声温和的唤来:“你进来。” 听这声音,竟是裴嘉宪? 虽说沾亲带故,宋伯允一年都难见一回裴嘉宪的,听见他的声音,果真仿如纶音圣语一般,笑着就冲进去了:“王爷,不过一间小小的药房而已,您老竟也来此瞧病?” 罗九宁却是给吓了个头皮发麻。 裴嘉宪居然在这儿,他会不会认出她来,万一叫他当面撞破她要杀他的表舅,会不会从此就将她牢牢禁在王府之中,从此不会再叫她外出? 陈千里的剑还横着,欲走,罗九宁是走不了的。 诊房走廊上淡淡一股艾蒿的味儿,裴嘉宪的声音亦极温柔:“外面果真是陶九娘?听说九娘嫁了人,王妃于你甚是想念,但不知九娘嫁的何方人氏,丈夫又是怎么死的?” 听裴嘉宪问及,罗九宁连忙道:“入秋时染了风寒,病死的。” “往后记得到王府来走走,王妃于您甚是想念呢。”裴嘉宪声音颇有几分沉哑,却是背朝着她,面望窗外。 罗九宁听这意思,自己竟是蒙混过关了。 不胜自喜,轻轻答了一声好,旋即便疾步的离开了。 宋伯允进了诊房,便见诊房的病床上趴着个中年男子,恰是肃王府的谋士陆如烟,他腿上密密麻麻灸了两大排的艾蒿,艾香浓浓。这陆如烟是个老风湿,来此,是给自己灸腿来的。 而宋伯允最得意,也是他恨不能趴在地上给其舔鞋的表外甥,肃王裴嘉宪牙衣,黑氅,就站在窗户边儿上。 “王爷,那可是陶九娘啊,陶罗两家欺了您,这个丽妃娘娘与我说过多回,娘娘也一直要我替王爷出恶气的,陶罗两家的人,咱们可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着,宋伯允就凑了上去。 裴嘉宪往手上仔仔细细缠着块白帕,脸一直朝着窗外。 艾蒿的味道,就仿佛腐烂的内脏,阴暗潮湿的地室里的味道一般,令裴嘉宪觉得恶心,所以不开着窗子,他就没法在这屋子里呆下去。 而他更讨厌的,是像宋伯允这样的走狗们,可偏偏他们的身后是他的生母,就好比天生的癞皮疮,就生在他的体肤上,附在他的骨殖里。 缓缓的将白帕缠在手上,裴嘉宪忽而回头,竟是给了宋伯允一拳头,这一拳头直接击在他的鼻梁上,只听咔嚓一声,宋伯允一脸惊讹的往后倒去,撞在墙上,又斜斜溜了下去。 “千里,把这脏东西拖出去,处理了去。”裴嘉宪将那脏了的帕子一并丢到了宋伯允的脸上,说道:“没用的狗东西,只会坏孤的大事,看着可真叫人恶心。” “其实王爷不必捣那一拳头,宋御史的命数也该在今日就绝了,因为王妃给他喂的那东西,虽不是毒,但确实能要了他的命。”就在这时,趴着灸腿的陆如烟忽而说道:“王爷好不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便是罗九宁的娘家,罗家。 手搭上铜门环,还不曾扣动,门开了,门里出来个比罗九宁高着半头的少年,乍一见她,已是一脸的欣喜:“姐姐,你怎的回来了?” 这是罗九宁的弟弟罗承功,是她二叔罗宾的儿子,比罗九宁小着一岁,今年十五,如今正在洛阳城内的白马书院中读书。 罗九宁久不曾见过承功,上前替他扯着略皱的衣襟,柔声道:“姐姐回来看小壮壮儿,他可退烧了不曾?” 罗承功眼眶下积着些淡淡的青淤,似乎情绪很不好,不过一听罗九宁提起小壮壮来,脸上立刻就堆起了笑:“昨夜我们全家一起守着,他睡了一夜就退烧了,你快进去看看去。” 32.前因后果 才几章瘦瘦的文而已, 就这样也要跳订吗?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 刚洗罢了澡, 长发也是披散着,只是脸上未曾着妆, 于这傍晚的天光下, 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 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格外的轻透, 还格外的紧窄,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 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他就挪开了视线,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 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 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 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 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 ,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 虽说王爷调停妻妾,这院子里的仆妇们是严禁观看的,但是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就在门外上窜下跳的挤眼儿。 那意思当然是,要让罗九宁趁着王爷的威风,恨不能一次就把宋绮给踩死了才好似的。 偏偏罗九宁个闷性儿,慢性子,说起话来亦是柔柔的腔调:“宋姨娘确实有错,只是,您可知道您错在何处?” 宋绮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其实不屑的很,可是,方才跪在外头半天,她忽而就悟出来,甚叫个以退为进了。 她道:“妾身错在不会管家,理家理的不好,从今往后,咱们这王府内院,妾身留给娘娘理呗,妾身只专心一人带着阿媛,照顾好了她,也少受些王爷的责罚。” 说着,她颇委屈的侧首扫了裴嘉宪一眼,两眼满是悠怨的,膝行至罗九宁跟着,忽而欠腰,先解开自己身上的袄衣,露了大半的个肚兜子出来,又极繁锁的不知在解着什么。 终于,从脖子上摘了一串还带着自己体热的钥匙下来,她道:“这是咱们王府内院大库的钥匙,从今往后,娘娘收着吧,这内院,内院所有的帐,打明儿起,奴婢慢慢儿的交给您。” 裴嘉宪依旧是一贯的淡漠,也不说话,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而此刻,按例该接钥匙的罗九宁却并不伸手,慢斯条理吃完了那块胡旋,拿帕子揩了揩唇,她才道:“姨娘确实有错,但是,您的错可不在不会理家上,而是在于,您对媛姐儿委实太不尽心了。这如何能与管中馈扯上干系?你一直以来管着家,往后仍继续管着就是了。” 宋绮本来满心以为,罗九宁想要的只是掌中馈的权力,却没想到,钥匙捧到手边了,她竟然不要? 这可真是奇了。 难道说,罗九宁那双瞧起来颇有些迟钝的眼睛,竟能猜到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她道:“娘娘,妾身不过一个妾侍而已,管着中馈本就不对,往后还是您来管吧。” 说着,她颇有些匆忙的,就开始往罗九宁手里塞钥匙了。 罗九宁仍是一贯怯乎乎的语气,声音低低的,就对裴嘉宪说:“王爷,妾身困了,想要上床歇息了。” 裴嘉宪厉目于是扫了过来,宋绮那只搬着拽着欲要交钥匙的手还在罗九宁身上乱抓着了,瞬时就停住了。 她面上本就是个哀哀欲死的神情,心里其实更气。 因为,以退为进,把管家权交给罗九宁,明面上瞧着罗九宁是赢了,可是,须知这内院之中,从每座院子里的每一个丫头,再到二门上跑腿儿的,打杂儿的,可全都是她宋绮的人。 到了那时,这满府中的奴才们集体撂挑子的撂挑子,使绊子的使绊子,想有多热闹就能有多热闹。 夺过中馈之权算甚? 她罗九宁真要愿意拿这把钥匙,才有她的好过呢。 可是,这罗九宁她怎的就不上钩呢? 面儿娇憨,肩膀窄窄却又面颊肉肉的,一幅少女体态的罗九宁笑眯眯的坐在灯黯处,看一眼冷漠的丈夫,再看一眼他那丰盈娇艳的妾侍,眉眼笑的弯弯儿的。 什么叫严以律已,宽以待人? 裴嘉宪待宋绮严苛,是因为宋绮是他的自家人,待她宽和,只因为罗九宁是个外人。 她原本不懂,读过那本书之后,洞息了太多的事情,又岂会不知道这个?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不过一件素白面的棉袍子,手持书卷,正在灯下读书。 书院里的校舍,不到落冰时节是不会燃炭盆的,而入了十月,外头并不算极冷,屋子里却冷的像冰窖一样。 这少年虽说没有发抖,呆你瞧他一只执书的手,指骨里冻出隐隐的青来。 忽而,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青男子敲开了书舍的门,端了盆燃炭进来放在他脚边,道:“殿下,烤会儿火吧。” 少年从书中收回神来,冷冷望着垂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年青男子,忽而一脚就踢了过去,踩在炭盆子。燃炭抖落出来,滚在这年青男子的袍面上,瞬时便烫出几个大洞里。 空气里一股子丝物燃烧起来的焦臭之气。那青年男子瞧着这少年怒了,连身上的火星子也不敢扑,瞬时就跪到了地上。 “舅舅如今倒是乖觉了,背叛本宫的时候,把阿宁卖给太子妃,太子的时候,怎的不见你有今日的乖觉?”这少年恰就是罗九宁曾经私底下悄悄儿给自己找的未婚夫,皇太孙裴靖。 而跪在地上的人,说起来也与罗九宁颇有几分渊缘。他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裴靖的舅舅佟谦。而曾经,他是陶八娘下了订的未婚夫。 33.焚香静坐 才几章瘦瘦的文而已, 就这样也要跳订吗? 虽说裴嘉宪对于内院几乎从不费心思,但这两个侍卫找的倒是很花了些心思。 有这些侍卫们护拥着,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回一趟娘家。 但是, 她要真的想悄悄儿逃跑, 可就得带累这胡东方父子受罚,裴嘉宪的心机,不可谓不深了。 这还是九宁自嫁入王府之后, 正大光明的,头一回回娘家呢。 陶七娘才从隔壁李娘子那儿借完奶口把小壮壮抱回来, 九宁是从院门前迎上的她,一把接过儿子搂在怀中, 淡淡一股奶香气。 “九宁, 伯伯与你也是老相识了,咱们也就不进去了,给个面子, 你可哪都不准去啊。” 胡谦昊笑呵呵的说着,与胡东方给陶七娘打了声招呼, 寒暄了两句,便一左一右, 似两个门神一般的, 站到了罗家的大门外。 陶七娘带着九宁进了院子,悄声道:“这是怎么的, 你又不是犯人, 裴嘉宪如今怎么还派侍卫守着你?” “不过是怕我在路上会撞到危险罢了。”罗九宁柔声说。 “这还差不多, 如今你在府里,日子可比原来好过了吧?”陶七娘总算展了展眉头,却又问道。 罗九宁接过孩子,摸了一把孩子的襁褓是湿的,便知道这孩子是尿了。于是解开襁褓,放了小家伙两条软嫩嫩的小绵腿儿出来,一边亲了一口,先替他揩干净了两条腿上的尿迹,于他软胖胖的小脚丫上一边又亲了一口,这才换尿布,换襁褓。 “好,王爷待我可好了。”虽说将来裴嘉宪必杀她无疑,可昨夜他环着她,就仿佛环着一汪水一般,那种温柔和怜惜,到现在回想起来,罗九宁都觉得小腹热热的。 “阿宁,昨儿夜里,有人在咱们院外放火,还是隔壁你李勇大哥听见了,喊了一声,我们才把火灭掉的。这事儿,娘怎么觉得跟宋伯允有关?” 陶七娘边说,边拨着石榴籽,剥好了,全放在一只大海碗里,便拿九宁惯常捣药的银杵捣着,将石榴全捣烂了,蓖出汁儿来盛作一茶盏,递来给九宁。 “不过,宋绮的婆子推你下水的事儿,你跟王爷说了吗?”陶七娘又道。 罗九宁咬着唇深深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 “你连这种事儿都不跟他说,活该在那府里受欺负。须知你可是皇上赏的御婚,比起宋绮那个没出身的妾来不知高了多少倍,为何就不把自己受的委屈说出来?”陶七娘不由的又怒了。 “娘啊,女儿自己的事情,会自己作主的。你只要知道裴嘉宪依旧待我很好,没有一丁点儿想休我的心就行了,好吗?”罗九宁于是笑眯眯的安慰着母亲。 于她来说,宋绮委实什么都算不得,其实唯今之计,只有逃出王府,带着小壮壮儿远走高飞,她才能有一线生机。 只是,这话她却不能说给陶七娘听,只能是先哄着骗着,替她解了燃眉之急。 “那就让他帮咱们收拾那宋伯允去。”陶七娘以为女儿果真如今受宠了,不由气粗起来:“我敢保证,昨夜门外的火必定是他那些狗腿子们放的,你想想,万一真燃着了,你爷爷是个走不动路的,你奶又是个眼花的,壮壮又还小,这一拖仨的,娘该怎么办?” 甜甜的石榴汁,向来是秋高气爽的天气中,罗九宁最爱的饮品。 她接过来呷了一口,埋头吻在小壮壮红嘟嘟的唇上,小家伙也不知是尝到了甜意,还是一夜未见娘亲乐的,乱舞着两只小拳头咧开只有牙胎的嘴巴便笑了起来,两只小脚儿乱蹬着。 “那宋伯允丈着治城严苛,深得王爷信任的,而何媒婆又是他的狗腿子,我便把事儿说出去,只要他矢口否认,王爷顶多只会责斥他两句,不会拿他怎么样的。”罗九宁笑温温的说:“但我今儿有一招就治到他爬不起来的法子,娘就安心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可否?” 安济堂,就是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所创的药房,也是罗九宁一直以来坐诊的地方。 不过,陶亘一生只有九个女儿,没有生出过儿子来,那药房如今就归到陶七娘的堂哥陶安手里去了。 只要说去安济堂,陶七娘也猜得到,罗九宁怕是要去扮她失踪了的小姨,陶九娘了。 “咱们家外面不是有人守着,你如何出去?”陶七娘接过了孩子,追着罗九宁问道。 “我要真想出门,谁能拦得住我?”罗九宁从墙上摘了幂篱戴上,抓过小壮壮的脚丫儿作势要咬,小壮壮非但不觉得怕,反而乐的笑出声来。 这般惹人疼爱的小家伙,曾经初怀上的时候,因为不知其父是谁,罗九宁不是没想过要堕掉,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她几番堕胎都堕不下来,怀着怀着就大了。 生下来一瞧是个男胎,她生产完又疲又累的,揭开襁褓时,不是没有伸过手想要掐他一把,不是没想过自己与他一了百了,一起死了算了的。 可是随着孩子哇一声哭,随着他叨上粮袋咕咕而吮,罗九宁顿时泪雨滂沱。 他的出生已然是个错误,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生的这般可爱,要是连娘都不要他了,他岂不是比她还可怜? * 身为洛阳城的八府巡按,巡城御史,宋伯允虽说生的面貌丑陋,但治城有方,在洛阳城干了十年的御史,于公事上兢兢业业,从来不曾出过任何一点的纰漏,算得上是个有政绩的官员了。 昨儿个,一年不曾面过世的,陶七娘的妹妹陶九娘重新面世,还托人给了他一盒薄药,并让他今儿个到安济堂再见面,要替他治病。 宋伯允心中甚为高兴。 率着手下的衙役们,一路闲庭信步进了安济堂,他抱拳便道:“陶掌柜,你家九娘何在?” 安济堂东家陶安正在里间替人坐诊捉脉着呢,听见外面宋伯允这声喊,立刻就迎出来了。 “哟,这不是对门二哥,您这稀客怎么亲自大驾光临了?”因是对门对户的邻居,陶安才有此一声称呼。 宋伯允抚着自己白到发光,薄皙到几乎能看见细肉的脸道:“这不是咱们的薄药圣手九娘赐了我一盒治皮屑的膏子,我涂抹了,不过一夜的功夫,你瞧瞧我这脸它嫩不嫩?” 他本就生的贼眉鼠眼,再兼是个驼背,又还满身皮屑,一般人因为他那身皮屑,都要对他敬而远之。 陶安道:“哪里有什么九娘,我的好二哥哟,九娘去年就嫁人了,再也不会来这药房里坐诊了,二哥您难道不知道?” 宋伯允往后退了一步,抱臂道:“那你告诉我,陶九娘到底嫁了何人,这洛阳城中,按理来说没有我宋某不知道的户儿。你告诉我,我找她去。” 陶安正不知该怎么应付了,便见药房外面走进个戴着幂篱,一件八摆幅裙,姿态婀娜的女子来。 她道:“宋二哥,好久不见。” 宋伯允立刻松手,回头见个盈盈楚楚的女子站在门上,哟的一声,都带着些结巴:“这,还真是小九娘,听说你都嫁人了,嫁在何方呢,怎的也不跟哥哥们说说?” “嫁的丈夫死了,守寡了。”罗九宁哑声说着,提裙踱步,就进了里间。 她有自己的诊房,转身进了诊房,开门见山便道:“宋二哥,听说您想娶我家七娘,真的还是假的?” 宋伯允却是矢口否认:“没有的事儿,你这是听谁在乱传瞎话。” 曾经,陶九娘在安济堂坐诊的时候,裴嘉宪为了给陆如烟治风湿之疾,就曾与她结识。 而后来,陶九娘还是为他而死的。不过,这个除了裴嘉宪和少数几个亲信之外,无人知道。 罗九宁假扮陶九娘在安济堂坐诊的事情,裴嘉宪其实很早就知道了。 因为陆如烟一直在此替自己诊风湿,见了他,也总要夸赞几句:“罗九宁虽说小小年纪,但聪灵毓秀,其医术尽得陶亘的真传。” 彼时裴嘉宪还笑:“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她哪懂得什么医术。” 如今看来,她非但医术过人,还有如此不动声就取人性命的法子,裴嘉宪果真好奇。 * “咱们王妃委实智慧,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于她。”陆如烟见裴嘉宪两眼好奇的望着自己,遂半赞半叹,半遗憾的说道。 他忽而就拄着拐从床上跳了下来,指着地上宋伯允吐出来的那斑斑血迹道:“宋御史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皮肤病为何而起,大多为内湿而起。朱砂是纯阳之火,专治内湿。所以,王妃给他服朱砂,这是对症的良药。但是,朱砂最忌的就是怒火。人服朱砂之后,就要平心静气,切忌生气,心魂驰荡,一旦心思不定,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所以,罗九宁给了宋伯允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但宋伯允生了色心,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果真智慧。”过了许久,裴嘉宪极温柔的说了一句。 就在去年的中秋之夜,罗九宁在宫里有了壮壮那个孩子。 而当天夜里,她先是在皇后宫中,与陶八娘一起陪着皇后用了顿晚膳。 而后,陶八娘因为有孕在身,久坐不适,便先回了自己所居的翠华宫。 再接着,皇后与罗九宁闲坐,聊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她回翠华宫。 就在她回到翠华宫后,翠华宫中突发大火,陶八娘死于火中,而罗九宁却是没了踪迹。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也烧死在大火之中,却不料,三天后,宫中一个小内侍却在远离皇宫的,养马的北苑之中发现了她。 当时她呆呆傻傻的,混身脏兮兮的,小内侍问及,只知道自己叫罗九宁,却连自己是为何而入宫的都不知道,更别论说入宫之后别的事情了。 至于陶八娘的翠华宫是如何起的火,又是谁放的火,究竟是为了甚,她更是一问三不知。 而就在那天夜里,裴嘉宪身为镇守宫城的人,居然因为误食药酒而发了狂,误杀了一个宫婢,并且,还醉倒在皇子殿里,整整昏睡了一夜。 药酒是他的五弟裴钰正自己酿的,而那被他掐死的女子,则是宫里一个默默无闻,相貌也不甚好看的老宫婢。 一夜之间,宠嫔陶八娘的外甥女罗九宁失忆,而裴嘉宪自己还在醉中杀了一个宫婢。于是,皇帝以他渎职为由,直接将他冷放到了洛阳。 裴嘉宪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给人暗算了。 但凶手,罪证,他只要呆在洛阳,就很难查到这些东西。 而失忆了的罗九宁,当然是查明这件事情背后真相的关键。 这样的罗九宁只要出府,每行一步,裴嘉宪又岂会不派人跟着。 只是,她出府之后立刻就跑到安济堂,倒是惹得裴嘉宪兴师动众,还以为自己能发现点什么。 34.绞尽脑汁 才几章瘦瘦的文而已,就这样也要跳订吗?  “多谢王爷今儿叫妾身回趟娘家。”罗九宁跪坐在宽大的马车里, 略欠了欠腰, 算是一福。 裴嘉宪略颌首,却是说道:“我七年前征南诏时腿受了伤, 曾蒙陶九娘诊治过,也一直记得这份恩情。不过,去年听说她嫁人了,方才在安济堂, 又听说,她嫁的丈夫死了,阿宁可知道, 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因他问的有模有样, 罗九宁那小谎儿也就撒的有模有样:“我那九姨夫本就身子不好, 五月里染了风寒,熬不过这秋季, 就去了。我九姨为了这个,很是伤心呢。” 裴嘉宪轻轻儿哦了一声,瞧起来像是个信了的样子:“可惜了, 你记得劝九娘一句,叫她节哀顺便。” 罗九宁道:“妾身会的。” “孤那轿厢之中, 有封皇上亲笔拿金粉书成的《金刚经》, 既你九姨父去了, 你拿去替他焚到佛前, 算是孤的心意。”裴嘉宪又道。 他一条腿大剌剌的横在车内, 罗九宁又是跪在他的腿前。天生男尊而女卑,皇子们的大腿,便她是王妃,当然也跨不得。 她只得欠腰,伸长了两只手的够着,翻开轿箱,却寻那皇帝亲笔御书的《金刚经》。 圣上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当然是至尊之物,既裴嘉宪要赏,罗九宁就得装出个格外喜欢的样子来。 只是轿箱有点深,里头除了放着制书公文,还有各类的书籍,以及边关发给裴嘉宪的军情,要从中找一份薄薄的《金刚经》出来,还真有点难度。 她费力的拨拉着,而裴嘉宪的一条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就横在那轿箱之中。 她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件银白面的长褙子,两幅开岔,一直到屁股之上。当然,这也是如今时兴的长褙子的样式。 此时腰一扭,那褙子往侧一滑,她穿着藕色裤子的屁股就露在外头了。 随着她翻捡轿箱,臀部微耸,罗九宁忽而就听得裴嘉宪呼吸一粗。 她于是漫作不经意的侧首,便能瞧见裴嘉宪坐在那里,虽说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在她的屁股上游梭着。 罗九宁脑中懵的一声响,但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微耸着屁股,若无其事的,装作个翻捡的样子。 她生完孩子之后才三个月,虽说因为整日的饿,瘦了许多,但到底不比未产之时,那屁股自然也比原来圆了许多。所以说,他假作轿厢里有经书是假,想看她的屁股才是真? 心里这样想着,罗九宁顿时通红了一张脸,心说要看就看吧,横竖也不会少一块肉。 只是心里这样想着,难免要回过头来,好奇的去看裴嘉宪。 他一张俊面依旧克制而又冷静,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但他胸膛之中,又是那种带着仿如嘶哑哭泣般的粗喘。 于是罗九宁再往下瞄了瞄,按理来说,他这个坐姿,那地方要有动静,照他昨夜的架势,肯定能看出来的。 但是,从袍面上来看的话,一丝动静也无。 所以说,这人又不行了? 那昨天夜里,是因为她用屁股揉了他几下,他才会行的吧。 那她要再多揉几下,这男人会怎么样? 这可真真儿是,罗九宁难堪的要命,于心里尖叫着,只觉得他的目光烫在屁股上,混身麻酥酥,热痒痒的,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便听窗外陈千里的声音:“王爷,内院有急事,宋姨娘请您赶紧回府。” 罗九宁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立刻就别过了头。 裴嘉宪颇有几分生气:“内院而已,何事宋绮处理不来,要找孤?” “或者,与娘娘有关,王爷还是去看看的好。”陈千里亦是侧首,见罗九宁一双圆懵懵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竟不知为何,瞬时就红了脸。 甫一进正院,宋绮就在地上跪着。 她扬起头来,两眼是泪:“王爷,妾身这内院,怕是无法再管下去了,您还是让王妃自己来管吧。” “为何,说。”裴嘉宪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 罗九宁亦是随之,就坐在了裴嘉宪的身侧。 宋绮道:“昨儿半夜,有个男人闯进了咱们府中,就进了春山馆,而且,他还,他还轻薄了王姨娘。” “这与王妃又有什么干系?”苏嬷嬷站在罗九宁身后,就插了句嘴。 罗九宁侧首扫了一眼,示意苏嬷嬷不要多嘴。但显然苏嬷嬷那想要插嘴的心是抑制不住的,于是罗九宁柔声道:“嬷嬷,退下!” 宋绮膝行上前,递给裴嘉宪一样东西,哑声道:“原本妾身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今儿托外头的人查了一天,才明白过来是个甚东西。王爷您瞧瞧这东西,妾身想必,您是认得这东西的。” 那是一枚青铜筑成的兵符,下坠着一簇旧了的流苏,正面书着千户二字,而翻过来,背面用火漆烫了罗宾二字。 这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的兵符,他原本该是在雁门关当兵,作个千户的,可是,于三个月前作了逃兵,不知所踪了。 “就是这位叫罗宾的,侮辱了咱们的王姨娘,王爷您说,这事儿与咱们娘娘有没有干系?” 裴嘉宪厉目扫过来,便苏嬷嬷也不敢再凑热闹,将外面的几个丫头们全都清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罗九宁和宋绮,并裴嘉宪几个了。 “王妃觉得呢,这东西是不是你二叔的?”裴嘉宪声音低低,却是把那兵符递了过来,交到了罗九宁的手中。 这件事情,那本书里也曾发生过,不过,当时裴嘉宪并不在,宋绮拿着枚兵符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当场就逼着要罗九宁下跪。 书中的罗九宁怯懦怕事,还真以为二叔罗宾从战场上逃了回来,并且悄悄潜入过肃王府,于是恳求宋绮默下此事。 宋绮倒是把这事儿给掩下了,但是王姨娘王伴月却是因为迁连受累,才不过二九年华就愤而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去了。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没那么胆小怕事。 一只镯子轻磕在八仙桌上,她道:“既出了事,就该把苦主和证人都唤来,没有苦主没有证人的,仅凭一枚千户兵符就说我二叔来过,这也太扯了吧,宋姨娘,你说是不是?” 不一会儿,证人和苦主就都来了。 苦主名叫王伴月,是太后在裴嘉宪大婚的时候赐给他的。 而证人,则是裴嘉宪的另一位妾侍郑姝,这位,是皇后在裴嘉宪大婚时赏下来的。 要说这位郑姝,可就有些意思了。 事实上,在她很小的时候,皇后便有意撮和,想把她指给裴嘉宪为妃。 只可惜那时候的裴嘉宪又蠢又笨,还总叫别的皇子们欺负,便脸生的再俊,那怕是王爷,在宫里活的太过窝囊了,自然不讨喜。 所以呢,郑姝当时气的要死,于私底下的,就天天儿的求着郑皇后,言自己宁可入东宫给太子作妾,也不愿意嫁给裴嘉宪作王妃。 可是风水轮流转,成年之后的裴嘉宪非但口齿清楚,再兼为人冷肃,作事雷厉风行,虽说不苟言笑,但男人冷一点,那种魅力岂不更甚? 这时候郑姝就又想嫁给他了。 可惜皇帝给裴嘉宪指了罗九宁为妻,正妻自然就没她的份了。 偏偏这世间,于有些人来说,很多东西是你给她的时候她不要,但等你不给她的时候,她却哭着喊着,也要要的。而裴嘉宪于郑姝,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这位郑姝,是自甘为妾,主动来给裴嘉宪作妾的。 这两位入府皆比罗九宁早,但是因为宋金菊的严束,俩人一直以来都只挤在一间窄窄的春山馆中,到如今还不曾见过裴嘉宪的面呢。 王伴月虽是苦主,倒也一脸的冷静。而且,她的衣着也格外的简单,不过一件青色素面褙子而已,长发紧绾着,头上插了支桃木簪子,跪在那儿,背挺的直直的,一瞧便是个有骨气的。 郑姝则不同了,她穿着件桃红色的交衽修身小袄儿,纤腰盈盈一握,轻施蛾眉,淡扫粉黛,一张瓜子小脸儿,满含着情愫的就扫了裴嘉宪一眼,却是跪在地上哭个不住。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宋绮柔声道:“郑姨娘,把你昨儿夜里瞧见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凡事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你慢慢儿说,我听着就是?” 郑姝抬眸扫了裴嘉宪一眼,于是就仔细说了起来。 照她来说,当时那罗宾来的时候,王伴月早就睡了,而她还没有睡。 为甚,她当时正在给裴嘉宪做鞋子,谁知就在这时,她便见有个人影从外面跳了进来。 35.灼鹿肉 此为防盗章 不过,因其母身份低微故, 裴嘉宪自幼, 由着太后娘娘作主, 将他放在皇后郑氏膝下抚养长大。 裴嘉宪幼时并不显得比其他皇子聪颖,虽说他自幼便生的眉眼如画, 相貌卓然, 但天生着一幅大舌头,说话仿如胶涩, 头脑呆钝, 反应迟缓,仿如个小呆瓜一般。 便皇帝裴元昊也总笑着说:“朕这四子, 唯貌能悦人尔。” 但是,在他十六岁那年, 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契丹,他在率兵突袭的过程中,被契丹大军重重包围, 而后,在全军覆灭的情况下, 他自己一人一马杀出重围,并且孤身一人爬上雁门关,半个月的时间里,于重重守卫之下, 取契丹三皇子的首级于雁门关上, 与父皇裴元昊里应外合, 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 自此,雁门关复归大康,他也声名大噪。 渐渐的,皇帝就发现四儿子非但于战场上冷静果断,锋利锐智,仿似一把钢刀,于文采上也极为出彩,便金殿状元们与他对谈歌赋,或论诗道,他也绝不输于对方。 这时候,皇帝才真正重视起他来,从十六岁起,整整八年,他先后征战于滇南、土蕃,契丹等地,为大康王朝开疆拓土。 到如今,大康王朝北能与强国契丹对恃,西慑土蕃,以致强大的高原王朝土蕃不敢轻举妄动。全是裴嘉宪于马背上,一点一滴替国挣回来的。 裴嘉宪手中的军功与兵权,便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征战中渐渐累积。 直到去年皇帝在江宁府遇刺,宫中陶嫔暴亡,皇帝才惊觉此子渐渐长成,有潜龙之势,怕他要抢太子的风头,这才紧急黜去兵权,赐他肃王之位,让他在东都洛阳修身养性。 在那本书中来说,从现在起裴嘉宪所作的一切,都只为二字,蛰伏。 他将一直蛰伏,潜机,在其他几位皇子皆斗到鱼撕网破,几败俱伤时,才出手,收拾残局,并且,杀妻求位。 而裴嘉宪此人的性情,据说虽表面温柔,但性子冷酷,也从不在内院动情。 要一直等到他为帝之后,在一连串极为巧妙,而又阴差阳错的机缘下遇见一位名叫杜若宁的少女,才会敞开心扉,爱上杜若宁,并散去后宫三千,只与杜若宁一夫一妻,帝后恩爱,缱绻一生。 至于他究竟将要怎样杀掉自己的妻子,并如何因此而求得皇位,因只是听闻,罗九宁并不知道。 她匆匆扫了一眼站在窗外,冷冷望着自己的丈夫,稳着自己的呼吸,仍在继续的,给这孩子涂着药。 她给孩子涂的,是用麻黄、防风、滑石,以及牡丹籽油治成的消红去肿的良药,药膏细滑,还带着股子浓浓的牡丹馥香。 一经涂抹,仿如魔力一般,孩子的面上那又痒又叫她难受的疹子便于一瞬间,消褪了。 “把嘴巴张开,尽力的往外吐气,娘还要给你的唇上,喉咙里也涂,等唇上的褪了,你喉咙的痒肿也会消的。” 罗九宁声音虽轻,但格外的从容,温柔,让这正在为混身痛痒而难过的孩子,就张开了自己的小嘴巴。 这时候宋绮已经把苏嬷嬷给捆出去了。 苏嬷嬷的女儿苏秀,也是罗九宁房里的大丫环,拦着不肯让男仆们捆走苏嬷嬷,蓦然瞧见王爷裴嘉宪居然回来了,还就在西偏殿的窗下站着,顿时扑了过去,跪下来便哭。 “王爷,奴婢常听娘说,咱们小主染了鱼虾和花生就会生病,便奴婢们偶尔出门,也绝不敢带这些东西归府的,她绝对不可能在烧麦里搀虾肉,您可得明辩啊王爷。” 宋绮率着一群丫头婆子们,回首见鲜少在这内院中露面的王爷居然来了,顿时仿如蚂蝗遇着了大腿一般就围了过去。 裴嘉宪接过一只早已冰凉的烧麦来轻轻掐开,里面嫩绿的是笋丁,淡红色的是火腿,另还有卤过的豆腐丁儿,偶尔有零星白色的凝脂,但没人能确定那是不是虾肉。 “爷,这苏嬷嬷可非死不可,她这要害死媛姐儿,您可就没孩子了。”宋绮说着,往裴嘉宪身旁靠着,难过的哽噎着。 “宋氏,媛姐儿由你抚养,就是你此生最重的责任,你此时难道不该去看看她的肿可消了不曾?” 裴嘉宪往外略侧了侧,玉白的脸叫阳光蒙上一层金色,冷冷问道。 宋绮这时候才想起媛姐儿来,立刻转身奔进屋子,只当孩子此时仍还没退疹子,也未消肿的。 却没想到,孩子周身一股药味儿,但皮肤白白嫩嫩,细细一弯小手儿,正在笨拙的替自己系衣带。 “怎么好的,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宋绮不敢置信,拉过孩子的小手臂来,跪在床前问道。 媛姐儿指了指坐在自己身边的罗九宁,沙哑着嗓子说:“是嫡母罗娘娘替我涂了药才好的。” 非但宋绮顿时抬头去看罗九宁,便屋子里的丫环,在外熬药的太医,并窗外的裴嘉宪,于瞬时之间,目光全投到了罗九宁身上。 罗九宁方才帮媛姐儿敷药的时候,解了她混身的衣裳,此时正在帮她穿袄儿,系衣带。 两道纤细,却又簇而浓密的眉头微扬,她两只眸子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纯真而又宁静,只叫人瞧着那湖水似的两弯眸子,就莫名的能够静下来。 “阿媛,母亲问你,刚才肿的最难受的时候,你最怕的是什么?”罗九宁执起孩子的手,当着众人的面,柔声问道。 小阿媛撇了撇嘴,侧首望了眼站在一侧的宋绮,小声道:“怕从此就见不到姨娘和爹爹了。” 罗九宁微微的叹了口气,心说便这样小的孩子,最怕的也是死,是与亲人的别离。而我又何尝不是,上苍却要叫我经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而今日徜若没有罗九宁的薄药,这孩子的生死便要悬于一线,最后整整大病半月才能缓过来。 “今儿咱们阿媛都吃什么啦?除了烧麦,可还吃过别的东西?”罗九宁语声缓缓,当着众人的面又问道。 小孩子到底不会撒谎,掰着指头就说了起来:“早晨吃的刘嬷嬷煮的牛乳,春莺姐姐从大厨房拿的点心,方才云榧姐姐还给我吃过桂花糯米糖。” 罗九宁自打生来,就是一幅甜甜的,带着些奶声的孩子腔调,此时腔调里还带了些淡淡的馋意,听起来格外的馋:“桂花糯米糖,那可得里面加上花生酱才好吃呀。” 小阿媛顿时咧开小嘴,露出白白一口糯米似的牙:“云榧姐姐给我的,果真加着花生酱呢。” 整个偏殿中,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花生酱,也是会致小阿媛生疹子的东西。 宋绮两只眼睛顿时怒圆,厉声道:“不可能,云榧是我的人,我每日三令五申的,她怎么可能会给孩子吃花生酱,小孩子的话又岂能信?媛姐儿,跟姨娘说,你是撒谎的对不对?” 媛姐儿大约从来不曾听自己的姨娘跟自己这样厉声的讲过话,抿起嘴来,一句话也不说了。 罗九宁松开孩子的手站了起来,遥遥望着依旧站在窗外,蟹壳青的袍面笔挺,挺拨如松的裴嘉宪,轻轻敛了一礼,道:“王爷,这可是盂兰院自己的事情,与妾身的正院无关,苏嬷嬷,您可以替妾身召回来了吗?” 从话本之中罗九宁得知,宋绮会用苏嬷嬷蒸的一笼烧麦来发难自己。 而这一回发难,会剪除唯一对她忠诚的苏嬷嬷,让她于这王府之中,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 她的舅家陶家曾是治薄药的大家,而她自幼跟随仅比自己大着五岁的八娘与九娘,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也正是因为她懂得治薄药,才会等在此,用自治的薄药来为自己掰回一局。 果然,还真叫她给押准了,孩子的病,就算不是宋绮亲手所为,至少也是她授意云榧作的。 * 站在窗外的男人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之中,薄肩宽而瘦挺,虽俊白而标致,但周身一股挥之不去的阳刚之气。 这是他八年沙场,历练而来的。 据说这人心中只有权欲,只有争夺帝位的心,于内院,一直采取的都是放任态度。 只要院中这些妻妾们不闹出王府,不在彼此的斗争中伤害了孩子,他其实是不会多作管束的。 所以罗九宁故意等到宋绮前来挑衅,再当着他的面挑明了,宋绮这是亲手拿自己的孩子作筏而斗。 他应该不会置之不理了吧。 果然,在一片哑然中,裴嘉宪不负罗九宁所望的开腔了,吩咐长随阿鸣:“去,传孤的令,把苏嬷嬷带回来,好言相抚,叫她继续伺候着王妃。” 阿鸣领命,转身而去。 而裴嘉宪进得殿来,伸出两只骨结修长,外表秀致的手抱过媛姐儿,扫过跪了满地的宫人仆妇,经过罗九宁的时候,极轻柔的说了一句:“王妃辛苦。” 罗九宁立刻敛衽:“媛姐儿也是妾身的孩子,待她好是妾身的本份。” 他低眉扫上她的胸脯,那地方因抱孩子时扯揉,衣衽下滑,两只玉兔几欲跃出。 裴嘉宪当着众人的面腾了一只手出来,瞧着似乎是要来替她掖衣服的样子,罗九宁连忙侧首,轻轻提拉衣衽,将它给掩住了。 “我才从平泉庄回来,听说王妃今儿忽而就因为想家,独自一人偷偷跑回家去了。”他声音低低,还着些略略的责怨:“这可很不好,晚些时候你可得把这事儿给我好好讲讲,且等我处理完了这事儿,再进来,好不好?” 他双眸透着股子宁静的温柔,侧首低头,笑时眼角还带着些淡淡的疲惫,一眨眼睛,掉下几粒沙土粒子来,听其语气,就仿佛在哄个不谙事世的小娃娃一般。 36.毛骨悚然 此为防盗章 “须知, 王妃是主母,她们是妾侍,是你的仆人,往后在她们面前须得严厉些,拿出你王妃的威严来。”裴嘉宪再说道。 罗九宁忙不迭儿的点头:“妾身从今往后当不妒不骄, 替王爷束管并照料好几个姐姐们?”妾侍都比她大,可不都是姐姐。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 妒才是天性, 不妒,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 她暗暗腹诽,心说你还要杀我呢,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 难得开顿荤,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 忽而抬头,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眉如黛色, 颊泛桃花, 唯独那两只眼睛, 墨若星辰, 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 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从今往后,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说着,他径自起身,就往内室去了。 罗九宁咬了咬牙,起身,接过桌边的青盐水涮罢了口,跟着裴嘉宪也进了内室。 这间卧室,后面的窗子上挂着足有一寸厚的鞑鞑羊毯,羊毯上用各类花纹织出一幅将军夜行图来,策马的将军,夜行的兵甲,在黑山羊毛的毯子上栩栩如生。 这毯子似乎会吸收光线,本就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高烛,在占据整个墙面的黑毯下,微弱而又顽强的跳跃着。 便白日里,这毯子也不轻易搭起,再将门关上,顿时便是一种深夜才有的浓黑。 当然,也极其安静,是个睡觉,休息的好地方。 裴嘉宪站在一幅画下,画是寒山春晓,远处白雪皑皑,江边却有新绿,江中几尾白娇鱼正在游曳。 他略弯着腰,手抓着厚沉沉的门扇,黑衣逶地,清瘦而又俊俦,双眸如漆又似星河,那眸光始终在她身上。 见九宁进门,裴嘉宪旋即就解了外衫,待她坐到床沿上了,一口气便吹嘘了桌上的高烛。这一切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便仅仅是奔床而去,他这种举动却从来也不曾叫罗九宁反感过,也算他的温柔细致,并城府了。 罗九宁怀疑这人有夜视的能力,否则的话,此时屋中一片浓黑,他似乎熟门熟路,就走到了床畔。 她在里侧,脸朝着墙壁,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竖的兔子一般,乍耳听着。 床边的男人终于也躺了下来。 并肩而躺,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侧首过来,问道:“王妃自打生了那孩子,是否就一直在自责,过的极为辛苦?” 罗九宁极缓慢的往里躲着,轻轻的应了一声:“妾身并未觉得辛苦。” 裴嘉宪欲言又止了半晌,他道:“孩子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既认了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徜或你有难处,或者谁欺负了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替你出气。 但往后可不敢再无缘无故的就跑出去,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危险?” 罗九宁觉得他这话颇有几分叫人肉麻,而此人在自己身的温柔,比之她生孩子前似乎更多了一重。 只凭他这般沉厚慈祥的声音,若非亲耳听人说过他肯定会杀妻弑子,她是真的会相信他爱她的。 忽而,裴嘉宪深吸一口气,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了,轻轻抚上罗九宁□□在外的手腕。 他整个人几乎是带着一团灼气,这灼气里还带着些淡淡的杜若花香,这种略带刺激的浓香,似乎会催发人的情/欲,叫人从骨子里往肌肤外泛起酥痒来。 一点又一点,他像是一只野兽在伺机一只猎物,又好比恶狼忍着垂涎,想要抗拒一只美味而又惑人,叫狼垂涎欲滴的兔子,不忍心狼吞虎嚼,想一口一口仔细品尝。 他极为的缓慢,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但随着他越靠越近,罗九宁隐隐都能听到,他胸膛中如重锤擂动时的声音。 听他那种粗喘,腔调里居然还和着些哭泣一般。 他就像只野兽,又像一头猎物,在床上艰难的搏斗着,又垂死的挣扎着。 不过,罗九宁并非不曾经过事的女子,虽说关于有壮壮那夜的记忆并不全,七零八落的。 可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虽这般的痛苦,并且想要达成目的,可真正能叫他释放欲望的那个地方,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知觉。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痛苦,难过,并且想要突破那个禁锢着他的樊笼。 随着后脖颈上一热,他的唇贴了上来,浅而温柔的啜吸着,又酥又麻的触感,他仿佛品尝着世间最珍稀的美味佳肴一般。 也仿佛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他即将溺水而死一般。 罗九宁艰难的忍耐着,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那本书中没有关于床上细节的具体描述,只淡淡的提了几句,说裴嘉宪于这方面不行,也正是因为不行,他才会在她身上千万遍的尝试,看能否真正把自己埋在骨子里的欲望给释放出来。 书中的罗九宁因为壮壮那个孩子,上了床当然是任由着裴嘉宪摆布,也并不敢把裴嘉宪在床上不行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除了每日以泪洗面之外,就是忍气吞声的,一夜复一夜,任由裴嘉宪欺负着,并惹得宋绮怒火冲天,变着法子,加倍的欺负她。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不会这样作。 她平静的呼吸着,背对着裴嘉宪,却是放软了自己的身体,一点小屁股缓缓儿的就迎了过去,旋即深深往外吐了口气,仿如抽去了混身的筋骨一般,就任由着裴嘉宪摆弄了。 床帐剧烈的抖动了起来,室内的温度也皱然升高。 罗九宁凭着要为自己和壮壮换个光明前途的勇气,以以身饲虎的勇气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就往外哼颤了一声。 横竖他都不会行的,倒不如她表现的更热情一点,迎和一点,至少还能换他点儿怜悯了,是不是? 这声颤哼穿过薄薄的雕花门,再穿过一重重的屏风,到了大殿外,仍是隐隐约约。 西偏殿里,小杏雨趁着股子霜露疾匆匆的跑进去,见苏秀正乍着耳朵在门上听着,搡了她一把道:“快快,敢紧给我翻翻西边角儿上那大柜子,找两枚哑炮出来,我胳膊上的癣又犯了,拆些火/药粉子出来,替我下下疮呗。” 苏秀才不肯管呢,回过头来笑了一脸的神秘:“赶紧一边儿去,我都听见咱们娘娘的声音了,听着就跟哭似的,好新鲜。” 杏雨胳膊上的秋癣作痒,痒的要命,两只小手儿从柜子里翻刨出一只炮来,颤危危的搓着捻子,待将捻子搓散了,又一层层将它薄开。 苏秀也觉得有趣,于是端着灯凑过来,低声道:“这火/药粉子真能治皮癣吗?是不是咱们娘娘教你的。” 杏雨往自己手臂上涂着药粉子,见苏秀手中那灯盏都快凑到炮竹上了,搡了她一把道:“小心着些呗,这可是炮,燃着了是要炸的。” 小姑娘对于炮,又爱听那砰然而炸时的气势于声响儿,又不敢玩弄它,确实有着天然的惧性。 “这些可全是哑炮,过年的时候咱们兴冲冲的放炮,你可见这炮曾燃过一个?”这正院里的炮,宋绮给的都是只会放哑屁的。 但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忽而扑进来,灯盏旋即就引燃了引线。 “没事儿,不过哑炮而已,燃燃就熄了。”苏秀还瞒不在乎的说着,但只听砰的一声,炮竹就在两人面前砰的一声巨响,竟真的炸了。 俩丫头旋即给吓了个花容失色。 而正殿里的罗九宁,此时也给吓了个花容失色,死咬着唇,上牙磕着下牙,黑暗中满口牙咯嗒咯嗒的响碰上。 身后的男人还在她身后粗喘,手臂紧紧肋着她的脖子,鼻尖就抵在她的发际。 罗九宁心说,书里分分明明,不是说裴嘉宪不行,只会折磨她以发泄自己的欲/望。 所以罗九宁才会被称之为泄欲工具的吗? 可分明,此刻的裴嘉宪像一头愤怒中的狮子一般,若非殿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剧响,他非得把她吃了不可。 而那硬梆梆的东西,仿如吐着信子的莽蛇一般,就在她的腰际徘徊着。 “身为洛阳人,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您家是个兵户,一门三代皆为兵,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一生行医,慢说平民百姓们,便王公贵族们,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家中所攒之资,不下万金之巨,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可是说句不好听的,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见过的金银,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视她仿如眼中珍珠,一身医术,也尽传于她。 可是,叫人奇怪的是,慢说给罗九宁,便是给陶七娘,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37.忠臣良将 此为防盗章  这可不就是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跟踪她的, 宋伯允手底下的混子们。 她不想自己女儿好端端儿的王妃跟自己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染上干系, 连忙推了罗九宁一把:“阿宁, 这两个混混跟着娘久了, 便化成灰, 娘也识得他们,你快走你的, 不用管他们。” 可怜的陶七娘, 叫那宋伯允的人整日跟踪着,欲逃逃不得, 欲留又怕要叫他玷污, 所以,才会想出个, 带着俩老并一小, 一家人赴死的屈辱想法来。 罗九宁既预知后事,又岂会置身不理? 她非但不走,反而就迎了上去,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 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俩无赖并不认识罗九宁, 只见她戴着幂篱,身姿盈盈楚楚的,听声音煞是温柔,一个道:“小娘子, 这里没你的事儿, 快走开。” 另一个好说话些, 因见陶七娘跟在她身后,遂说道:“哟,跟着陶七娘一起来的,娘子莫不是罗家的亲戚,只是咱们不认识你呀?” 罗九宁上前一步,道:“我是陶九娘,你们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陶九娘,陶家九仙女中生的最美,也最聪慧的一个,与陶八娘是娈生姐妹,自幼,俩姐妹就戴着幂篱,于洛阳城的安济堂延医问诊,给百姓们看病诊脉的。 不过,她后来无故失踪,下落不明,到如今生死不知去向。于是,陶八娘又戴起幂篱,充作九娘继续行医。 再后来,陶八娘入了宫,罗九宁便戴起幂篱,假九娘之名,接着替百姓们诊脉治病。 直到去年她嫁入王府,‘陶九娘’这个人才算真正绝迹于洛阳的街面上。 今天,她这算是又把陶九娘的名号又给捡起来了。 “哟,您真是陶九娘?那可是咱们洛阳城的女医圣啊。”一个无赖还有点儿惊喜呢:“咱们可是听说,她早就嫁人了的,不想今日竟能见陶九娘的真容。”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只青胎面的瓷盒,然后递于这无赖,柔声道:“你告诉宋伯允,此药可以治他的顽癣,徜若他涂了之后有用,就叫他明日到安定街上的安济堂一趟,我陶九娘自会再给他一盒薄药,彻底治好他的癞皮癣。 而他如今一身皮屑,那是会传染的,在未治好皮屑之前,还是离陶七娘远着些个,如何?” 俩无赖没想到这‘陶九娘’如此好说话,不过,既她愿意赐药,他们又岂能不接? 俩人点头哈腰的接过罗九宁递来的药,嘴里还直说着谢谢。 陶七娘在后面看了,气的什么一样,悄声道:“阿宁,咱们的膏药,你缘何要给宋伯允那等恶人?” “娘,你放心,我必定能替你治住那宋伯允,你就听女儿的话,回去好好照料着壮壮儿。”罗九宁几乎是在央求了:“至于别的,女儿不好多说,您暂时也别过问了,成吗?” 陶七娘以为罗九宁以薄药膏作缓兵之计,让宋伯允暂时不会欺负她。此时回去,是要搬动裴嘉宪那尊大菩萨来替自己挟制宋伯允。 遂道:“这就对了,当初你说了自己非是完壁之身,裴嘉宪也愿意娶你。待你诊出孕脉来,他甚话也没说,还派人安抚娘,叫娘不必为此而忧心,当时娘就觉得裴嘉宪是个可以托付的男子,他的为人,跟你爹是一样儿的。坦荡,光明,磊落,非是那等心胸狭隘的普通男子。 所以,娘才不惜逼着你,要你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因为他的心是正的,只要你恳诚心以待,他总有一天会接纳你的过错。快回去吧,娘等你的好消息,啊!” 罗九宁听母亲这般夸着裴嘉宪,再想想《朕只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关于他杀妻杀子的传闻,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走至巷口,遥遥向母亲挥了挥手,戴着幂篱,于午后灰蒙蒙的天光下,罗九宁转身离去。 * 肃王府中,明辉堂。 宋绮正在与自己的姑奶奶,裴嘉宪的外祖母宋氏闲话。 这宋氏名叫宋金菊,女儿陈丽芙生得一幅国色天香之容,遍传两京,选秀时被选入裴元昊的后宫,位封丽妃,盛宠二十多年,到如今虽说四十多岁了,后宫之中也时时有新人入,可除了皇后,就没人的恩宠能越过她的。 母凭女贵,宋金菊生于羊肠胡同之中,却因为女儿作了宠妃,便伴于大外孙裴嘉宪的身边,替他打理府宅。 而宋绮这个娘家侄孙女儿,也就是由她撮合,从九年前开始在裴嘉宪身边伺候的。 “那罗氏女,还真的回娘家去了?”宋金菊笑眯眯的问道。 宋绮嘟着唇道:“姑奶奶,是她自己要去的,我只差跪在门上阻拦了都没能拦得住。” 宋金菊吃着杯上好的瓜片,闭上眼睛就勾起了唇角:“就说了小户家家的没见识,需知,若非她父亲是为了救皇上而死的,而那个陶八娘活着的时候在宫里又会争宠,惹了些皇上的怜悯,她个羊肠胡同出身的小丫头,怎么能高嫁给宪儿? 就让她作吧,新人如花过眼,陶八娘总有叫皇上忘掉的时候,等到那时候,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喽。” 这肃王府中,除了宋绮之外,另还有两位妾侍,皆是裴嘉宪在成大婚之礼前,皇后与太后赏下来的。 不过,任她俩是天王老子赏的,在这王府中的地位,也越不过宋绮去。 就只凭院子来说,那俩位妾侍挤在小小一处春山馆中,宋绮却是单独住着府中最好,最敞亮的偏院盂兰院。 谁叫她既是宠妾,又还是宋金菊最疼爱的娘家侄孙女儿呢。 “我甚也不求,只求能永远伺候着姑奶奶,将您打扮的美美儿的。”宋绮脸贴上宋金菊的脸,如是说道。 宋金菊笑道:“罢了罢了,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说吧,又想讨什么便宜?” 宋绮笑嬉嬉道:“就我叔父那件事儿……” “甚?”宋金菊脸色已变。 “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他不是瞧上了那陶七娘,七死八活非得娶嘛……”宋绮一脸的谄媚,眼巴巴儿的等着。 “他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宋金菊断然道:“不可。阿绮,只要罗九宁一日是王妃,陶七娘就一日是肃王的丈母娘,她的面子,关系着咱们肃王府的面子,你叫伯允息了这份心,这府中多少美人丫环的,我赏他一个不就完了?” “二叔用过的女人还少吗?那不是都嫌他那身皮屑病,不肯伺候,要么上吊要么逃跑,就不曾留住过一个嘛。”宋绮闷闷说道。 她父亲宋伯阳死的早,全凭宋伯允拉扯大,与宋伯允的感情亲似父女,又与父女不同。 比如说,父亲想纳个妾,女儿肯定是不高兴的。 但叔父想找个女人,侄女非但不会反对,为了他能一直为自己鞍前马后,还得极力促成。 宋金菊想想侄子那张满是牛皮屑的脸,也是替他发愁:“这样吧,他要真想要,也叫他等着时机,待咱们把罗九宁逐出府的那日再说,你叫他暂且谋着,不要动就行了。” 宋绮笑着应了一声:“姑奶奶待我们叔侄可真好。” 但她心里觉得,既光明正大不能娶,干脆让宋伯允想办法私底下悄悄弄去算了,反正横竖不过个寡妇,娶她,跟悄悄弄进门有甚两样儿? 宋金菊一只苍老的手抚上宋绮绵软细腻的小手儿,叹道:“你爱宪儿,这姑奶奶是知道的,而宪儿一直拿你当姐姐待,这个姑奶奶也知道。不过,你养着阿媛,就比府中别的妾侍们更大,这府中任谁也越不过你去。” 阿媛,是裴嘉宪名下如今唯一的女儿。 不过,虽说外面瞒的滴水不漏,但宋金菊和宋绮却是知道底细的。 其实这孩子并非裴嘉宪亲生的,而是他一位恩人的孩子,因那位恩人待他恩重如山,恰又死了,他于是就把这孩子养到了自己膝下。 这小丫头今年快有四岁了,一张小脸生的格外的圆,两只眸子黑白分明,又明又亮,正站在回廊上逗一只小八哥,抬起头来,那张小脸生的,竟与王妃罗九宁有七分的像。 听见太奶奶和姨娘在说自己,她红红的小嘴儿嘟了起来,也是在笑呢。 宋绮一声娇哼,顺势便投入了宋金菊的怀中:“姑奶奶待我们可真好。” * 而这厢,罗九宁恰也入府了。 一来一回,天还不及正午,苏嬷嬷就在门上等着。 这苏嬷嬷,是肃王裴嘉宪幼年时,还被养在皇后身边时,就曾一直伏侍他的大姑姑。后来,她到了年纪之后被放出宫,嫁了人,但三年之后,她就又重回到了宫里,继续伺候裴嘉宪。 38.天赋异禀 此为防盗章 “既孩子果真是王爷的骨血, 还发着烧了, 王妃为何要把他送出府, 送回娘家去?王爷说了由我掌理府中庶务, 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来。娘娘要出府看孩子, 我可不敢准。” 这是妾侍宋绮的声音,格外的尖厉。 厉声责斥她的, 是内院总管苏嬷嬷:“宋氏, 你在这肃王府中也不过个侧房妾侍而已,娘娘因为尚且年幼不懂事, 王爷才让你来掌理府中庶务, 再说这种嚼舌根的话,奴婢可要代娘娘来拨你的舌根了!” 宋绮冷哼了一声:“王妃自己身子不正, 嫁过来所作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够服众, 否则的话,王爷怎会不让她打理庶务?您要责就责,反正,王妃要回娘家, 我不能准。” 收回目光, 罗九宁手抚上桌子上一件件纯棉质,洗的干干净净的,属于婴儿的小衣裳。 这是儿子小壮壮的小衣裳,全是最细软的绵质, 已经洗了很多水, 捧在手里, 淡淡的皂荚清香,便叫罗九宁想起儿子软绵绵,圆滑滑的小屁股。 她的儿子小壮壮生下来才不过三个月,昨天,不顾府中所有人的反对,罗九宁把还在发烧的壮壮给送回了娘家。 今天,她打算出府,回娘家去看趟孩子去。 但是在掌管内院庶务的妾侍宋绮这儿碰了壁。 宋绮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罗九宁出府,还美其名曰,王爷的意思。 不过确实,肃王裴嘉宪离开东都去办差,走之前格外交行过,王妃年幼,性子单纯,必须好好呆在王府,哪里都不准去。 罗九宁将小衣裳,尿布,一样样往包袱里装着。 转眼的功夫,苏嬷嬷进来了。 显然,她未能说服宋绮,只能来劝罗九宁了。 她先给罗九宁行了个万福,才低声道:“娘娘,终归孩子是在您的娘家,要不,奴婢派人把孩子给您抱回来就得,您何必非得大动周章的出府,回趟娘家呢?” 罗九宁不语,依旧默默的整理着小衣裳,尿布,还有小婴儿们便溺完后,常要用的扉子粉。 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幼惯会理包袱,一样样东西叫她摆的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接着,绸布刺啦一声,一个圆圆的包袱便已经打好了。 抬起头来,罗九宁才不过十六岁,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脸上竟带着些与年纪不符的老成:“苏嬷嬷,我且问你,这肃王府之中,我是王妃,还是宋绮是王妃?” 苏嬷嬷嗫嚅了片刻,道:“当然是您,您是皇上亲自赐婚,王爷三媒六聘,于王府正门娶进来的王妃,而宋绮不过个伺候王爷久些的妾罢了。一府之中,谁也越不过您去。” 罗九宁于是笑了笑:“俗话说的好,一家之主,莫若夫妻,宋绮便再掌中馈,也不过一个妾侍而已,我便再无能,也是王爷的正妻,我要回家,缘何要征得你们同意?” 拎起包袱皮儿,她径自就出了西偏殿。 自游廊中穿过,出了王府正院,秋雨连绵的季节,门外两株桂花都叫雨给打蔫了,落在清透的石阶上,沾了露水,格外的鲜艳。 身为王府主母,真要硬下心肠出府,又有谁能阻拦。 但走到西水塘畔,眼看就要到西角门上时,苏嬷嬷还是硬着头皮就把罗九宁给拦住了。 她颇为难的说道:“娘娘,奴婢就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嫁进来八个月就生了小壮壮,王爷认他作自己的嫡长子,但到底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而且在您生了壮壮之后,王爷对您的宠爱不曾减过吧?他待您唯有一样要求,就是要您好好呆在府中,不许离开这座府第一步,您要再不听话,触怒了他,您的孩子还会不会是王爷的嫡长子,怕就难说了呢。” 罗九宁娘家是普通人家,得皇上御旨而嫁给裴嘉宪,实乃高嫁。 不过,在与裴嘉宪议婚之前,她是曾失过身的。 当然,罗九宁也曾跟裴嘉宪坦白过,说:“王爷,贱妾蒲柳,已然叫人夺了身子,非是完壁,便皇上赐婚也绝不敢嫁您,请您另觅良伴吧。” 当时,裴嘉宪一袭深青面的右衽长袍,清清落落,微勾着唇角说:“只要你跟那个人从此断了往来,就依旧可以作孤的王妃。孤亦非完人,更不介意女子是否完璧,罗姑娘不必在意这个的。” 罗九宁是因为这句话,才决议嫁进来的。 但小壮壮的来临,就仿如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罗九宁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壮壮确实不是裴嘉宪的骨血。 不过,就好比洞房之夜,裴嘉宪当着罗九宁的面刺破自己的手指,以充元帕,证明了她的完壁一般。 他当着王府众人的面,在小壮壮初生的那一刻,就抱起小壮壮来,于众人说:“这是孤的嫡长子,孤从今日起便有后了。” 将孩子软嫩嫩的小手放入罗九宁手中,他粗糙,掌心布满刀疤的大手握上罗九宁的手,三个人的手便这样握到了一处。 在那一刻,罗九宁觉得,自己虽在婚前便失了完璧,但裴嘉宪给她的,是再造之恩。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它并不是真实的,它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 “既王妃想去就让她去吧,苏嬷嬷又何必阻拦?违抗王爷的命令而出门的是王妃自己,咱们如实禀报王爷也就是了。” 妾侍宋绮也跟了来,手里攥了块帕子,微微的搧着凉风,如是说道。 罗九宁侧着望了宋绮一眼,语调略沉了沉:“恰是如此。便违抗了王爷的命令,亦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苏嬷嬷又何必为此而操心,你放心,届时王爷回来,我一力担着便是。” 说着,她回过头来,才十六岁的,犹还带着憨稚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冷冷扫了宋绮一眼,转身,绝决的出了肃王府。 事实上,小壮壮之所以会发烧,是因为罗九宁在三天前抱着他于西水塘畔转悠的时候,叫这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悄悄推入水中,呛的。 而之所以宋绮的婆子会搡她,也恰是因为,她入府之后,怀胎八月便产子,裴嘉宪明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却依旧于她宠爱不衰,惹了宋绮的眼红。 落入西水塘后,罗九宁曾短暂的灵魂出窍过。 彼时,灵魂在西水塘畔徘徊时,居然看到一本话本儿。 话本儿的名字叫作《朕只为表妹折腰》。 因叫风拂开的页面上赫然书着‘裴嘉宪’几个字,于是罗九宁便将它捡了起来。 谁知,越看,罗九宁心中就越惴惴。 这话本里,非但有个‘裴嘉宪’,还另有一个‘罗九宁’。在书中,‘裴嘉宪’身为肃王,对于失了贞操,又还生了孽种的王妃‘罗九宁’千般娇宠,万般疼爱。 慢说宋绮,府中还有几位妾侍,统共加起来,也没有‘罗九宁’所得到的宠爱多。 但是,这‘罗九宁’的命运却非常非常的凄惨。 先是父亡,紧接着新寡的母亲丧去,再接着,疼爱她的家人一个一个,以极为凄惨的方式死去。她受到‘裴嘉宪’多少的宠爱,因为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就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恰恰,罗九宁的父亲于一年前丧去了,而母亲,也正在新寡之中。 罗九宁愈翻愈疾,急于想知道书中这位‘罗九宁’一经历了一桩桩悲惨的事情之后,最后的结果,谁知翻着翻着,书却没了。 等她合上书本再看,这《朕只为表妹折腰》仅仅只是上册而已。 下册呢?罗九宁于是四处急急的摸着,找着。 就在这时,塘边走过两位着白衣的女子。 一位说:“也不知道浣若君是怎样设计这罗九宁的命运的呢?一个泄浴工具而已,随着女主角的出场,就该死了吧。 而裴嘉宪又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皇位呢?真是好希望今天就看到结局啊。” 另一位道:“我曾听浣若君提过,说杀妻求位,裴嘉宪只有杀妻杀子,才能最终夺得皇位。否则的话,他又怎能匹配得上,书中最为美貌而又聪慧的杜若宁杜姑娘呢? 须知,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杜若宁的一颗水晶玲珑心啊。” 手中书卷掉落,罗九宁也于瞬间猛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然后,第二日一早,罗九宁就听丫头们悄悄说:“真真怪事,咱们府的王长吏,活的好好儿的,居然叫汤圆给噎死了呢。” 恰恰,《朕只为表妹折腰》这本书中,也有同名的长史,也是因为食汤圆而给噎死的。 落水之后,罗九宁第二天就缓过来了。 但是小壮壮却一直高烧不退。 九宁越来越犹疑,觉得自己就是那本书里命苦而又可怜的‘罗九宁’。 于是,她才会顶着苏嬷嬷的念叨,果断把孩子送回了自己的娘家,离肃王府不远的罗家去。 在书中,孩子就是被送回罗家之后病才退烧的。 罗九宁觉得,只要自己回娘家,然后看见孩子的病好了,就能证明,她确确实实,就是话本《朕只为表妹折腰》中那个下场凄惨的罗九宁。 一半是忧心儿子,一半是想要验证自己的人生,沿着肃王府的高墙,沿路婆子、丫鬟,小厮们诧异的目光,罗九宁便小跑了起来。 39.虚情假意 此为防盗章 不过, 整个正殿之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宫人。 王妃罗九宁早已梳妆打扮好, 端坐在窗前, 听着外面的吵闹声。 “既孩子果真是王爷的骨血, 还发着烧了,王妃为何要把他送出府,送回娘家去?王爷说了由我掌理府中庶务,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来。娘娘要出府看孩子,我可不敢准。” 这是妾侍宋绮的声音,格外的尖厉。 厉声责斥她的, 是内院总管苏嬷嬷:“宋氏, 你在这肃王府中也不过个侧房妾侍而已, 娘娘因为尚且年幼不懂事,王爷才让你来掌理府中庶务,再说这种嚼舌根的话, 奴婢可要代娘娘来拨你的舌根了!” 宋绮冷哼了一声:“王妃自己身子不正, 嫁过来所作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够服众,否则的话, 王爷怎会不让她打理庶务?您要责就责,反正,王妃要回娘家, 我不能准。” 收回目光, 罗九宁手抚上桌子上一件件纯棉质, 洗的干干净净的, 属于婴儿的小衣裳。 这是儿子小壮壮的小衣裳,全是最细软的绵质,已经洗了很多水,捧在手里,淡淡的皂荚清香,便叫罗九宁想起儿子软绵绵,圆滑滑的小屁股。 她的儿子小壮壮生下来才不过三个月,昨天,不顾府中所有人的反对,罗九宁把还在发烧的壮壮给送回了娘家。 今天,她打算出府,回娘家去看趟孩子去。 但是在掌管内院庶务的妾侍宋绮这儿碰了壁。 宋绮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罗九宁出府,还美其名曰,王爷的意思。 不过确实,肃王裴嘉宪离开东都去办差,走之前格外交行过,王妃年幼,性子单纯,必须好好呆在王府,哪里都不准去。 罗九宁将小衣裳,尿布,一样样往包袱里装着。 转眼的功夫,苏嬷嬷进来了。 显然,她未能说服宋绮,只能来劝罗九宁了。 她先给罗九宁行了个万福,才低声道:“娘娘,终归孩子是在您的娘家,要不,奴婢派人把孩子给您抱回来就得,您何必非得大动周章的出府,回趟娘家呢?” 罗九宁不语,依旧默默的整理着小衣裳,尿布,还有小婴儿们便溺完后,常要用的扉子粉。 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幼惯会理包袱,一样样东西叫她摆的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接着,绸布刺啦一声,一个圆圆的包袱便已经打好了。 抬起头来,罗九宁才不过十六岁,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脸上竟带着些与年纪不符的老成:“苏嬷嬷,我且问你,这肃王府之中,我是王妃,还是宋绮是王妃?” 苏嬷嬷嗫嚅了片刻,道:“当然是您,您是皇上亲自赐婚,王爷三媒六聘,于王府正门娶进来的王妃,而宋绮不过个伺候王爷久些的妾罢了。一府之中,谁也越不过您去。” 罗九宁于是笑了笑:“俗话说的好,一家之主,莫若夫妻,宋绮便再掌中馈,也不过一个妾侍而已,我便再无能,也是王爷的正妻,我要回家,缘何要征得你们同意?” 拎起包袱皮儿,她径自就出了西偏殿。 自游廊中穿过,出了王府正院,秋雨连绵的季节,门外两株桂花都叫雨给打蔫了,落在清透的石阶上,沾了露水,格外的鲜艳。 身为王府主母,真要硬下心肠出府,又有谁能阻拦。 但走到西水塘畔,眼看就要到西角门上时,苏嬷嬷还是硬着头皮就把罗九宁给拦住了。 她颇为难的说道:“娘娘,奴婢就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嫁进来八个月就生了小壮壮,王爷认他作自己的嫡长子,但到底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而且在您生了壮壮之后,王爷对您的宠爱不曾减过吧?他待您唯有一样要求,就是要您好好呆在府中,不许离开这座府第一步,您要再不听话,触怒了他,您的孩子还会不会是王爷的嫡长子,怕就难说了呢。” 罗九宁娘家是普通人家,得皇上御旨而嫁给裴嘉宪,实乃高嫁。 不过,在与裴嘉宪议婚之前,她是曾失过身的。 当然,罗九宁也曾跟裴嘉宪坦白过,说:“王爷,贱妾蒲柳,已然叫人夺了身子,非是完壁,便皇上赐婚也绝不敢嫁您,请您另觅良伴吧。” 当时,裴嘉宪一袭深青面的右衽长袍,清清落落,微勾着唇角说:“只要你跟那个人从此断了往来,就依旧可以作孤的王妃。孤亦非完人,更不介意女子是否完璧,罗姑娘不必在意这个的。” 罗九宁是因为这句话,才决议嫁进来的。 但小壮壮的来临,就仿如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罗九宁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壮壮确实不是裴嘉宪的骨血。 不过,就好比洞房之夜,裴嘉宪当着罗九宁的面刺破自己的手指,以充元帕,证明了她的完壁一般。 他当着王府众人的面,在小壮壮初生的那一刻,就抱起小壮壮来,于众人说:“这是孤的嫡长子,孤从今日起便有后了。” 将孩子软嫩嫩的小手放入罗九宁手中,他粗糙,掌心布满刀疤的大手握上罗九宁的手,三个人的手便这样握到了一处。 在那一刻,罗九宁觉得,自己虽在婚前便失了完璧,但裴嘉宪给她的,是再造之恩。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它并不是真实的,它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 “既王妃想去就让她去吧,苏嬷嬷又何必阻拦?违抗王爷的命令而出门的是王妃自己,咱们如实禀报王爷也就是了。” 妾侍宋绮也跟了来,手里攥了块帕子,微微的搧着凉风,如是说道。 罗九宁侧着望了宋绮一眼,语调略沉了沉:“恰是如此。便违抗了王爷的命令,亦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苏嬷嬷又何必为此而操心,你放心,届时王爷回来,我一力担着便是。” 说着,她回过头来,才十六岁的,犹还带着憨稚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冷冷扫了宋绮一眼,转身,绝决的出了肃王府。 事实上,小壮壮之所以会发烧,是因为罗九宁在三天前抱着他于西水塘畔转悠的时候,叫这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悄悄推入水中,呛的。 而之所以宋绮的婆子会搡她,也恰是因为,她入府之后,怀胎八月便产子,裴嘉宪明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却依旧于她宠爱不衰,惹了宋绮的眼红。 落入西水塘后,罗九宁曾短暂的灵魂出窍过。 彼时,灵魂在西水塘畔徘徊时,居然看到一本话本儿。 话本儿的名字叫作《朕只为表妹折腰》。 因叫风拂开的页面上赫然书着‘裴嘉宪’几个字,于是罗九宁便将它捡了起来。 谁知,越看,罗九宁心中就越惴惴。 这话本里,非但有个‘裴嘉宪’,还另有一个‘罗九宁’。在书中,‘裴嘉宪’身为肃王,对于失了贞操,又还生了孽种的王妃‘罗九宁’千般娇宠,万般疼爱。 慢说宋绮,府中还有几位妾侍,统共加起来,也没有‘罗九宁’所得到的宠爱多。 但是,这‘罗九宁’的命运却非常非常的凄惨。 先是父亡,紧接着新寡的母亲丧去,再接着,疼爱她的家人一个一个,以极为凄惨的方式死去。她受到‘裴嘉宪’多少的宠爱,因为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就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恰恰,罗九宁的父亲于一年前丧去了,而母亲,也正在新寡之中。 罗九宁愈翻愈疾,急于想知道书中这位‘罗九宁’一经历了一桩桩悲惨的事情之后,最后的结果,谁知翻着翻着,书却没了。 等她合上书本再看,这《朕只为表妹折腰》仅仅只是上册而已。 下册呢?罗九宁于是四处急急的摸着,找着。 就在这时,塘边走过两位着白衣的女子。 40.蓄势而战 此为防盗章  去年罗九宁入宫, 就是这胡东方伴着她去的。 谁能想象得到,去年还不过是皇帝一个嫔妾娘家的小外甥女儿, 如今她竟是作了王妃。 胡东方悄声道:“阿宁, 你这王妃作的格外有模有样呢。” 九宁端坐在八仙桌前, 虽说竭力装出个温柔端庄来,但还带着憨稚气的面庞上,两只眼底卧蚕浮的弯弯。 虽说裴嘉宪对于内院几乎从不费心思,但这两个侍卫找的倒是很花了些心思。 有这些侍卫们护拥着,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回一趟娘家。 但是,她要真的想悄悄儿逃跑, 可就得带累这胡东方父子受罚, 裴嘉宪的心机, 不可谓不深了。 这还是九宁自嫁入王府之后,正大光明的,头一回回娘家呢。 陶七娘才从隔壁李娘子那儿借完奶口把小壮壮抱回来, 九宁是从院门前迎上的她, 一把接过儿子搂在怀中,淡淡一股奶香气。 “九宁, 伯伯与你也是老相识了,咱们也就不进去了,给个面子, 你可哪都不准去啊。” 胡谦昊笑呵呵的说着, 与胡东方给陶七娘打了声招呼, 寒暄了两句, 便一左一右,似两个门神一般的,站到了罗家的大门外。 陶七娘带着九宁进了院子,悄声道:“这是怎么的,你又不是犯人,裴嘉宪如今怎么还派侍卫守着你?” “不过是怕我在路上会撞到危险罢了。”罗九宁柔声说。 “这还差不多,如今你在府里,日子可比原来好过了吧?”陶七娘总算展了展眉头,却又问道。 罗九宁接过孩子,摸了一把孩子的襁褓是湿的,便知道这孩子是尿了。于是解开襁褓,放了小家伙两条软嫩嫩的小绵腿儿出来,一边亲了一口,先替他揩干净了两条腿上的尿迹,于他软胖胖的小脚丫上一边又亲了一口,这才换尿布,换襁褓。 “好,王爷待我可好了。”虽说将来裴嘉宪必杀她无疑,可昨夜他环着她,就仿佛环着一汪水一般,那种温柔和怜惜,到现在回想起来,罗九宁都觉得小腹热热的。 “这就对了,从今往后,你可得忘了那李靖,好好儿跟王爷过。”陶七娘声音压低了,颇有几分嫌弃的说:“不过一个贫家小子而已,咱们当初又贴银子又贴心的,他最后还不辞而别。娘就知道你想要去找他的心从来不曾改过,还好娘心狠,把你给压在王府了。” 李靖,实则就是皇太孙裴靖的化名。 陶七娘不明究里,不知道是皇家太孙玩弄了女儿,到如今嫉恨的,还是个穷小子李靖。 罗九宁曾经是动过心,但那是早八百年前的事儿了,她连忙捂着陶七娘的嘴,连连道:“娘,莫要再说啦,那人我早忘了,早忘了,咱们不是也约定好,从此再不提他的吗?” “昨儿夜里,有人在咱们院外放火,还是隔壁你李勇大哥听见了,喊了一声,我们才把火灭掉的。这事儿,娘怎么觉得跟宋伯允有关?” 陶七娘总算不起李靖了,又说起宋伯允来:“我敢保证,昨夜门外的火必定是他那些狗腿子们放的,你想想,万一真燃着了,你爷爷是个走不动路的,你奶又是个眼花的,壮壮又还小,这一拖仨的,娘该怎么办?” “那宋伯允丈着治城严苛,深得王爷信任的,而何媒婆又是他的狗腿子,我便把事儿说出去,只要他矢口否认,王爷顶多只会责斥他两句,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罗九宁逗着儿子,笑温温的说:“但我今儿有一招就治到他爬不起来的法子,娘就安心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可否?” 安济堂,就是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所创的药房,也是罗九宁一直以来坐诊的地方。 不过,陶亘一生只有九个女儿,没有生出过儿子来,那药房如今就归到陶七娘的堂哥陶安手里去了。 只要说去安济堂,陶七娘也猜得到,罗九宁怕是要去扮她失踪了的小姨,陶九娘了。 “咱们家外面不是有人守着,你如何出去?”陶七娘接过了孩子,追着罗九宁问道。 “我要真想出门,谁能拦得住我?”罗九宁从墙上摘了幂篱戴上,抓过小壮壮的脚丫儿作势要咬,小壮壮非但不觉得怕,反而乐的笑出声来。 这般惹人疼爱的小家伙,曾经初怀上的时候,因为不知其父是谁,罗九宁不是没想过要堕掉,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她几番堕胎都堕不下来,怀着怀着就大了。 生下来一瞧是个男胎,她生产完又疲又累的,揭开襁褓时,不是没有伸过手想要掐他一把,不是没想过自己与他一了百了,一起死了算了的。 可是随着孩子哇一声哭,随着他叨上粮袋咕咕而吮,罗九宁顿时泪雨滂沱。 他的出生已然是个错误,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生的这般可爱,要是连娘都不要他了,他岂不是比她还可怜? * 身为洛阳城的八府巡按,巡城御史,宋伯允虽说生的面貌丑陋,但治城有方,在洛阳城干了十年的御史,于公事上兢兢业业,从来不曾出过任何一点的纰漏,算得上是个有政绩的官员了。 昨儿个,一年不曾面过世的,陶七娘的妹妹陶九娘重新面世,还托人给了他一盒薄药,并让他今儿个到安济堂再见面,要替他治病。 宋伯允心中甚为高兴。 率着手下的衙役们,一路闲庭信步进了安济堂,他抱拳便道:“陶掌柜,你家九娘何在?” 安济堂东家陶安正在里间替人坐诊捉脉着呢,听见外面宋伯允这声喊,立刻就迎出来了。 “哟,这不是对门二哥,您这稀客怎么亲自大驾光临了?”因是对门对户的邻居,陶安才有此一声称呼。 宋伯允抚着自己白到发光,薄皙到几乎能看见细肉的脸道:“这不是咱们的薄药圣手九娘赐了我一盒治皮屑的膏子,我涂抹了,不过一夜的功夫,你瞧瞧我这脸它嫩不嫩?” 他本就生的贼眉鼠眼,再兼是个驼背,又还满身皮屑,一般人因为他那身皮屑,都要对他敬而远之。 陶安道:“哪里有什么九娘,我的好二哥哟,九娘去年就嫁人了,再也不会来这药房里坐诊了,二哥您难道不知道?” 宋伯允往后退了一步,抱臂道:“那你告诉我,陶九娘到底嫁了何人,这洛阳城中,按理来说没有我宋某不知道的户儿。你告诉我,我找她去。” 陶安正不知该怎么应付了,便见药房外面走进个戴着幂篱,一件八摆幅裙,姿态婀娜的女子来。 她道:“宋二哥,好久不见。” 宋伯允立刻松手,回头见个盈盈楚楚的女子站在门上,哟的一声,都带着些结巴:“这,还真是小九娘,听说你都嫁人了,嫁在何方呢,怎的也不跟哥哥们说说?” “嫁的丈夫死了,守寡了。”罗九宁哑声说着,提裙踱步,就进了里间。 她有自己的诊房,转身进了诊房,开门见山便道:“宋二哥,听说您想娶我家七娘,真的还是假的?” 宋伯允却是矢口否认:“没有的事儿,你这是听谁在乱传瞎话。” 她非但不走,反而就迎了上去,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俩无赖并不认识罗九宁,只见她戴着幂篱,身姿盈盈楚楚的,听声音煞是温柔,一个道:“小娘子,这里没你的事儿,快走开。” 另一个好说话些,因见陶七娘跟在她身后,遂说道:“哟,跟着陶七娘一起来的,娘子莫不是罗家的亲戚,只是咱们不认识你呀?” 罗九宁上前一步,道:“我是陶九娘,你们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陶九娘,陶家九仙女中生的最美,也最聪慧的一个,与陶八娘是娈生姐妹,自幼,俩姐妹就戴着幂篱,于洛阳城的安济堂延医问诊,给百姓们看病诊脉的。 不过,她后来无故失踪,下落不明,到如今生死不知去向。于是,陶八娘又戴起幂篱,充作九娘继续行医。 再后来,陶八娘入了宫,罗九宁便戴起幂篱,假九娘之名,接着替百姓们诊脉治病。 直到去年她嫁入王府,‘陶九娘’这个人才算真正绝迹于洛阳的街面上。 今天,她这算是又把陶九娘的名号又给捡起来了。 “哟,您真是陶九娘?那可是咱们洛阳城的女医圣啊。”一个无赖还有点儿惊喜呢:“咱们可是听说,她早就嫁人了的,不想今日竟能见陶九娘的真容。”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只青胎面的瓷盒,然后递于这无赖,柔声道:“你告诉宋伯允,此药可以治他的顽癣,徜若他涂了之后有用,就叫他明日到安定街上的安济堂一趟,我陶九娘自会再给他一盒薄药,彻底治好他的癞皮癣。 而他如今一身皮屑,那是会传染的,在未治好皮屑之前,还是离陶七娘远着些个,如何?” 俩无赖没想到这‘陶九娘’如此好说话,不过,既她愿意赐药,他们又岂能不接? 俩人点头哈腰的接过罗九宁递来的药,嘴里还直说着谢谢。 陶七娘在后面看了,气的什么一样,悄声道:“阿宁,咱们的膏药,你缘何要给宋伯允那等恶人?” “娘,你放心,我必定能替你治住那宋伯允,你就听女儿的话,回去好好照料着壮壮儿。”罗九宁几乎是在央求了:“至于别的,女儿不好多说,您暂时也别过问了,成吗?” 陶七娘以为罗九宁以薄药膏作缓兵之计,让宋伯允暂时不会欺负她。此时回去,是要搬动裴嘉宪那尊大菩萨来替自己挟制宋伯允。 遂道:“这就对了,当初你说了自己非是完壁之身,裴嘉宪也愿意娶你。待你诊出孕脉来,他甚话也没说,还派人安抚娘,叫娘不必为此而忧心,当时娘就觉得裴嘉宪是个可以托付的男子,他的为人,跟你爹是一样儿的。坦荡,光明,磊落,非是那等心胸狭隘的普通男子。 所以,娘才不惜逼着你,要你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因为他的心是正的,只要你恳诚心以待,他总有一天会接纳你的过错。快回去吧,娘等你的好消息,啊!” 罗九宁听母亲这般夸着裴嘉宪,再想想《朕只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关于他杀妻杀子的传闻,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41.突发大火 此为防盗章 因为小壮壮才不过三个月, 这般小的孩子, 便安安生生放在家里,都会三灾八难的,更何况她抱着他出去, 是要去逃命的。 所以,便罗九宁再傻, 也不会想到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就筹划着离开王府。 她若要走, 需要银子,还需要陪伴自己的人,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妥的,隐秘的, 裴嘉宪绝对绝对找不到的目的地。 而这些,都需要慢慢筹划。等要成行,至少也得到明年春天。 而在此之前, 罗九宁呆在肃王府中, 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掌中馈,并且能帮着自己对抗宋绮的人。 显然,王伴月再合适不过,所以,她把自己原来给裴嘉宪作的鞋子拿出来, 充作是王伴月作的,当然是为了帮王伴月讨好裴嘉宪。 而且, 也还得再问裴嘉宪要一回出府的法子, 她得见壮壮, 还得跟弟弟承功商量商量,叫他提前备好走的后路,这些,就都得经过裴嘉宪的同意。 “秀秀。”罗九宁在灯下盘算了半晌,忽而抬起头来,就说:“你拿盒治凉席炎的药膏子,到外院门上递给阿鸣,然后再借机问问他,王爷今夜会不会回内院……”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嘉宪唇角噙着抹子笑,眉梢眼角浮着淡淡的桃花,单负一手,正在窗外站着。 “妾身见过王爷。”罗九宁才绞尽脑汁的,想把这人给哄进来了,一念才动,他就在窗外,她又岂能不大喜。 “阿宁。” “妾身在。” “这些全是你予我做的?”裴嘉宪格外好奇的拈起一只鞋子来,嗓音格外的温柔,又带着几分好奇。 罗九宁连忙道:“并非是妾身,而是咱们春山馆的王姨娘一针一线给王爷作的,您瞧瞧这针脚密不密,您再瞧瞧这鞋底儿衲的结不结实。” 说着,她略一推,亲自推裴嘉宪坐在椅子上,屈了膝跪在毯子上,便要替他换鞋子:“王爷快穿上试试,看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徜若不合脚,妾身再替您改一改,如何?” 裴嘉宪顿时忍俊不禁,她这小谎儿撒的,自己说着话都能露馅儿。 他于是将脚放了进去,鞋子果真作的极妥贴,千层衲的底儿,虽说不适于行远路,但家常穿着,再舒适不过的。 瞧着鞋子不大不小刚合适,罗九宁笑温温的望着裴嘉宪的脚,轻轻儿的掸着鞋面。 叫着这种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人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温柔如水的女子,一双眼眸之中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世间的一切,于她来说,此刻都是不存的。 她又将几套中衣皆拿了过来,递给裴嘉宪道:“这衣裳也是浆洗好的,王爷换上了试试,若是尺寸不合,妾身这里有针线,此刻就替你改。” 言罢,她连忙抽空出来,见苏秀在外头站着,唤了过来,悄声道:“去,把宋姨娘给咱们正院的茶叶冲上一碗端来。” 苏秀懵然未懂的,转身就去冲茶了。 * 苏嬷嬷才从外面进来,一眼瞧见西偏殿的窗户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身影,便知道是王爷又进来了。 她喜的就对苏秀和杏雨两个说:“还不赶紧儿的出去,将门也关上,杵在这里作甚?” 杏雨连忙道:“王爷进来,按例要敬茶的,咱们还没给王爷敬茶呢。” 苏嬷嬷揪着这小丫头的耳朵,哑声道:“傻丫头,他进到这院子里来,是为了吃碗茶的吗?赶紧出去。” 偏偏苏秀此时已经冲好了茶,端着,已经从隔壁出来了。 苏嬷嬷生怕这两个丫头再惹出事儿来,伸手接了茶盘过来,挥手道:“你们俩赶紧儿的出去,也把外头那几个盯紧喽,那都是各院儿里派来的,虽说平时瞧着跟死人似的,要说坏事儿,谁也不比她们拿手,快盯着去。” 按理来说,奉茶这种事儿,并非嬷嬷们的活计,但苏嬷嬷要抢着奉茶,苏秀和杏雨两个没办法,也就退出去了。 苏嬷嬷端着茶进来,端到罗九宁面前,悄声道:“今夜奴婢就在外头站着,娘娘放心便是。”像两个丫头玩炮仗那样的事情,苏嬷嬷是绝不可能再让发生的。 罗九宁自苏嬷嬷手中接过茶,笑眯眯的,就捧到了裴嘉宪手中。 裴嘉宪都不必试衣服,只需看上一眼,便知道那中衣都是合着他的身材作的。 他接过茶来,笑温温的就饮了一口,罗九宁站在一侧望着,苏嬷嬷亦是笑眯眯的站在另一侧望着,裴嘉宪一口茶才吃到嘴里,顿时脸就变了。 转身自罗九宁的掖下抽了她的帕子过来,他一口摁在唇上,将茶悉数吐了进去,便将茶碗还给苏嬷嬷。 当他笑的时候,果真风清沐和,可这人要发起怒来,一张眉修目俊的脸上顿时蒙起一层寒霜来,两鬓间的青筋忽而爆胀,虽说依旧是那张脸,也依旧沉着气,可那种愤怒感,吓的还从未见他发过怒的罗九宁心都跳了起来。 “嬷嬷吃口茶。”他道。 苏嬷嬷犹豫着接过茶来,轻轻舔了一口,旋即一声:“阿呸,这怎的竟是股鱼腥气,这还能叫茶吗这?” “你们给娘娘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所有的摆件全都跳了起来,咣啷啷的乱响。 苏嬷嬷瞬时就跪到了地上,罗九宁也吓的要跳,摸着一手攀上身后的椅背,才能叫自己站得住。 “王妃,这茶是谁送来的?”忽而,他问道。 罗九宁总觉得裴嘉宪像是看穿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一年来,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自己叫宋绮苛待了那么多,横竖是自己有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行至裴嘉宪面前,欠腰福了一福,道:“这茶当然也是好茶,还是王爷顶爱吃的佛动心,可是也不知怎的,宋姨娘送到咱们这正院的茶就是这样一股死鱼味儿,妾身这里也没有别的好茶,王爷若不能将就着吃,妾身给您换白水?” 过了良久,裴嘉宪才挥了挥手,示意苏嬷嬷退下。 旋即,他指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道:“王氏作的?” 罗九宁连忙点头:“王姨娘为了替王爷衲衣裳,两只手都戳烂了呢。” “但不知,王氏想要什么赏赐?”此时,裴嘉宪的声音又变回了方才的和煦与温柔,和煦而又悦耳,简直动听无比。 罗九宁低下头,恰迎上他的目光,瞬时心跳便漏了一拍。温暖的灯光晕染着,裴嘉宪的眉眼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温柔,温柔的几乎叫罗九宁于一瞬间,险些就失了神。 这般的丈夫,徜若他不会杀妻弑子,她是真愿意给他作个正妻,替他管束内宅,绝不会想着逃跑的。 她敌不过他那两道略深邃,但又温柔的叫人迷醉的目光,连忙别过了眼,柔声道:“王姨娘自己倒是甚也没说过,但是,妾身觉得咱们这内院,也该有个侧妃了,妾身自知年小理不得内院,王姨娘比妾身大着两岁,又是从太傅府出来,妾身觉得,她堪为侧妃人选。等她作了侧妃,正好儿不就可以替妾身打理内院了吗?” 裴嘉宪眉目愈发笑的温柔。 他明白了,这小王妃先拿衣裳来哄自己,把王伴月给推出来,就是想要借王伴月,来谋宋绮如今的掌家之权。 又怕他会不答应,于是再拿出宋绮给自己的茶叶来,便是想让他知道,宋绮于私底下,给她的苛待。 好一招连环计。 裴嘉宪原本以为,自己这小王妃除了抱着孩子哭,就只会抱着孩子哭,此时看她这一招一招的,才蓦然觉得,她要真愿意使手段,这院子里,只怕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目光梭过罗九宁,裴嘉宪一双眸子忽而一顿:“阿宁这块坠件儿,似不是玉,倒是极好看。” 罗九宁垂眸一看,是只憨态可掬的小傀儡人儿,木雕的,漆成红色,戴着两冠翅,穿着红罗衣,是个小小状元郎的形样儿。也是她惯常的挂物,就在她腰间坠着。 她连忙一把捂上,讪笑了笑,道:“这是我家承功送的,因觉得好看,就一直戴着。” 虽嘴里这样说着,她还是一把就摘了下来,转身扔到了案头的匣子里。 事实上,这东西并非承功送的。 而是李靖,哦,不,应该是皇太孙裴靖曾经送予她的。 想起裴靖来,罗九宁心头不由就浮起个戴着小方巾,背着小书包的少年郎来。 她在安济堂诊脉的时候,有一日给弟弟罗承功的一个同学治了回跌打扭伤。 而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那少年便死缠烂打的站在安济堂外,跟着缠着,夸她生的美,夸她心地善,今儿赏荷明儿赏花,天下间的新奇有趣,他都能给她找来。 少男少女,私相往来,原本就是大不逆的事儿,她只当那裴靖与弟弟承功一般,也不过是个小书生而已,瞒着父母来往了一年多,还私相订了嫁娶。 42.单手退兵 此为防盗章 宋绮白白儿跪了半天, 一点儿便宜都未讨着, 狠狠儿瞪了罗九宁一眼,心有不甘的收回钥匙,再给裴嘉宪磕了个头, 退出去了。 她自然是找宋金菊去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招了。 “须知,王妃是主母, 她们是妾侍, 是你的仆人,往后在她们面前须得严厉些,拿出你王妃的威严来。”裴嘉宪再说道。 罗九宁忙不迭儿的点头:“妾身从今往后当不妒不骄,替王爷束管并照料好几个姐姐们?”妾侍都比她大, 可不都是姐姐。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妒才是天性,不妒, 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 她暗暗腹诽,心说你还要杀我呢,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 难得开顿荤,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 忽而抬头, 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 眉如黛色,颊泛桃花,唯独那两只眼睛,墨若星辰,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从今往后,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说着,他径自起身,就往内室去了。 罗九宁咬了咬牙,起身,接过桌边的青盐水涮罢了口,跟着裴嘉宪也进了内室。 这间卧室,后面的窗子上挂着足有一寸厚的鞑鞑羊毯,羊毯上用各类花纹织出一幅将军夜行图来,策马的将军,夜行的兵甲,在黑山羊毛的毯子上栩栩如生。 这毯子似乎会吸收光线,本就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高烛,在占据整个墙面的黑毯下,微弱而又顽强的跳跃着。 便白日里,这毯子也不轻易搭起,再将门关上,顿时便是一种深夜才有的浓黑。 当然,也极其安静,是个睡觉,休息的好地方。 裴嘉宪站在一幅画下,画是寒山春晓,远处白雪皑皑,江边却有新绿,江中几尾白娇鱼正在游曳。 他略弯着腰,手抓着厚沉沉的门扇,黑衣逶地,清瘦而又俊俦,双眸如漆又似星河,那眸光始终在她身上。 见九宁进门,裴嘉宪旋即就解了外衫,待她坐到床沿上了,一口气便吹嘘了桌上的高烛。这一切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便仅仅是奔床而去,他这种举动却从来也不曾叫罗九宁反感过,也算他的温柔细致,并城府了。 罗九宁怀疑这人有夜视的能力,否则的话,此时屋中一片浓黑,他似乎熟门熟路,就走到了床畔。 她在里侧,脸朝着墙壁,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竖的兔子一般,乍耳听着。 床边的男人终于也躺了下来。 并肩而躺,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侧首过来,问道:“王妃自打生了那孩子,是否就一直在自责,过的极为辛苦?” 罗九宁极缓慢的往里躲着,轻轻的应了一声:“妾身并未觉得辛苦。” 裴嘉宪欲言又止了半晌,他道:“孩子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既认了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徜或你有难处,或者谁欺负了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替你出气。 但往后可不敢再无缘无故的就跑出去,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危险?” 罗九宁觉得他这话颇有几分叫人肉麻,而此人在自己身的温柔,比之她生孩子前似乎更多了一重。 只凭他这般沉厚慈祥的声音,若非亲耳听人说过他肯定会杀妻弑子,她是真的会相信他爱她的。 忽而,裴嘉宪深吸一口气,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了,轻轻抚上罗九宁□□在外的手腕。 他整个人几乎是带着一团灼气,这灼气里还带着些淡淡的杜若花香,这种略带刺激的浓香,似乎会催发人的情/欲,叫人从骨子里往肌肤外泛起酥痒来。 一点又一点,他像是一只野兽在伺机一只猎物,又好比恶狼忍着垂涎,想要抗拒一只美味而又惑人,叫狼垂涎欲滴的兔子,不忍心狼吞虎嚼,想一口一口仔细品尝。 他极为的缓慢,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但随着他越靠越近,罗九宁隐隐都能听到,他胸膛中如重锤擂动时的声音。 听他那种粗喘,腔调里居然还和着些哭泣一般。 他就像只野兽,又像一头猎物,在床上艰难的搏斗着,又垂死的挣扎着。 不过,罗九宁并非不曾经过事的女子,虽说关于有壮壮那夜的记忆并不全,七零八落的。 可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虽这般的痛苦,并且想要达成目的,可真正能叫他释放欲望的那个地方,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知觉。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痛苦,难过,并且想要突破那个禁锢着他的樊笼。 随着后脖颈上一热,他的唇贴了上来,浅而温柔的啜吸着,又酥又麻的触感,他仿佛品尝着世间最珍稀的美味佳肴一般。 也仿佛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他即将溺水而死一般。 罗九宁艰难的忍耐着,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那本书中没有关于床上细节的具体描述,只淡淡的提了几句,说裴嘉宪于这方面不行,也正是因为不行,他才会在她身上千万遍的尝试,看能否真正把自己埋在骨子里的欲望给释放出来。 书中的罗九宁因为壮壮那个孩子,上了床当然是任由着裴嘉宪摆布,也并不敢把裴嘉宪在床上不行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除了每日以泪洗面之外,就是忍气吞声的,一夜复一夜,任由裴嘉宪欺负着,并惹得宋绮怒火冲天,变着法子,加倍的欺负她。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不会这样作。 她平静的呼吸着,背对着裴嘉宪,却是放软了自己的身体,一点小屁股缓缓儿的就迎了过去,旋即深深往外吐了口气,仿如抽去了混身的筋骨一般,就任由着裴嘉宪摆弄了。 床帐剧烈的抖动了起来,室内的温度也皱然升高。 罗九宁凭着要为自己和壮壮换个光明前途的勇气,以以身饲虎的勇气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就往外哼颤了一声。 横竖他都不会行的,倒不如她表现的更热情一点,迎和一点,至少还能换他点儿怜悯了,是不是? 这声颤哼穿过薄薄的雕花门,再穿过一重重的屏风,到了大殿外,仍是隐隐约约。 西偏殿里,小杏雨趁着股子霜露疾匆匆的跑进去,见苏秀正乍着耳朵在门上听着,搡了她一把道:“快快,敢紧给我翻翻西边角儿上那大柜子,找两枚哑炮出来,我胳膊上的癣又犯了,拆些火/药粉子出来,替我下下疮呗。” 苏秀才不肯管呢,回过头来笑了一脸的神秘:“赶紧一边儿去,我都听见咱们娘娘的声音了,听着就跟哭似的,好新鲜。” 杏雨胳膊上的秋癣作痒,痒的要命,两只小手儿从柜子里翻刨出一只炮来,颤危危的搓着捻子,待将捻子搓散了,又一层层将它薄开。 苏秀也觉得有趣,于是端着灯凑过来,低声道:“这火/药粉子真能治皮癣吗?是不是咱们娘娘教你的。” 杏雨往自己手臂上涂着药粉子,见苏秀手中那灯盏都快凑到炮竹上了,搡了她一把道:“小心着些呗,这可是炮,燃着了是要炸的。” 小姑娘对于炮,又爱听那砰然而炸时的气势于声响儿,又不敢玩弄它,确实有着天然的惧性。 “这些可全是哑炮,过年的时候咱们兴冲冲的放炮,你可见这炮曾燃过一个?”这正院里的炮,宋绮给的都是只会放哑屁的。 43.逃出生天 此为防盗章  罗九宁猜着,裴嘉宪驾此车, 率侍卫而来, 大约是想提醒她, 王府与百姓之间仿如鸿沟般的差距。 那怕不过二里路程,肃王府和罗家, 是隔着天与地的距离的。 “多谢王爷今儿叫妾身回趟娘家。”罗九宁跪坐在宽大的马车里,略欠了欠腰,算是一福。 裴嘉宪略颌首, 却是说道:“我七年前征南诏时腿受了伤,曾蒙陶九娘诊治过,也一直记得这份恩情。不过,去年听说她嫁人了, 方才在安济堂,又听说, 她嫁的丈夫死了,阿宁可知道,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因他问的有模有样, 罗九宁那小谎儿也就撒的有模有样:“我那九姨夫本就身子不好,五月里染了风寒,熬不过这秋季, 就去了。我九姨为了这个, 很是伤心呢。” 裴嘉宪轻轻儿哦了一声, 瞧起来像是个信了的样子:“可惜了, 你记得劝九娘一句, 叫她节哀顺便。” 罗九宁道:“妾身会的。” “孤那轿厢之中,有封皇上亲笔拿金粉书成的《金刚经》,既你九姨父去了,你拿去替他焚到佛前,算是孤的心意。”裴嘉宪又道。 他一条腿大剌剌的横在车内,罗九宁又是跪在他的腿前。天生男尊而女卑,皇子们的大腿,便她是王妃,当然也跨不得。 她只得欠腰,伸长了两只手的够着,翻开轿箱,却寻那皇帝亲笔御书的《金刚经》。 圣上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当然是至尊之物,既裴嘉宪要赏,罗九宁就得装出个格外喜欢的样子来。 只是轿箱有点深,里头除了放着制书公文,还有各类的书籍,以及边关发给裴嘉宪的军情,要从中找一份薄薄的《金刚经》出来,还真有点难度。 她费力的拨拉着,而裴嘉宪的一条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就横在那轿箱之中。 她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件银白面的长褙子,两幅开岔,一直到屁股之上。当然,这也是如今时兴的长褙子的样式。 此时腰一扭,那褙子往侧一滑,她穿着藕色裤子的屁股就露在外头了。 随着她翻捡轿箱,臀部微耸,罗九宁忽而就听得裴嘉宪呼吸一粗。 她于是漫作不经意的侧首,便能瞧见裴嘉宪坐在那里,虽说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在她的屁股上游梭着。 罗九宁脑中懵的一声响,但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微耸着屁股,若无其事的,装作个翻捡的样子。 她生完孩子之后才三个月,虽说因为整日的饿,瘦了许多,但到底不比未产之时,那屁股自然也比原来圆了许多。所以说,他假作轿厢里有经书是假,想看她的屁股才是真? 心里这样想着,罗九宁顿时通红了一张脸,心说要看就看吧,横竖也不会少一块肉。 只是心里这样想着,难免要回过头来,好奇的去看裴嘉宪。 他一张俊面依旧克制而又冷静,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但他胸膛之中,又是那种带着仿如嘶哑哭泣般的粗喘。 于是罗九宁再往下瞄了瞄,按理来说,他这个坐姿,那地方要有动静,照他昨夜的架势,肯定能看出来的。 但是,从袍面上来看的话,一丝动静也无。 所以说,这人又不行了? 那昨天夜里,是因为她用屁股揉了他几下,他才会行的吧。 那她要再多揉几下,这男人会怎么样? 这可真真儿是,罗九宁难堪的要命,于心里尖叫着,只觉得他的目光烫在屁股上,混身麻酥酥,热痒痒的,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便听窗外陈千里的声音:“王爷,内院有急事,宋姨娘请您赶紧回府。” 罗九宁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立刻就别过了头。 裴嘉宪颇有几分生气:“内院而已,何事宋绮处理不来,要找孤?” “或者,与娘娘有关,王爷还是去看看的好。”陈千里亦是侧首,见罗九宁一双圆懵懵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竟不知为何,瞬时就红了脸。 甫一进正院,宋绮就在地上跪着。 她扬起头来,两眼是泪:“王爷,妾身这内院,怕是无法再管下去了,您还是让王妃自己来管吧。” “为何,说。”裴嘉宪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 罗九宁亦是随之,就坐在了裴嘉宪的身侧。 宋绮道:“昨儿半夜,有个男人闯进了咱们府中,就进了春山馆,而且,他还,他还轻薄了王姨娘。” “这与王妃又有什么干系?”苏嬷嬷站在罗九宁身后,就插了句嘴。 罗九宁侧首扫了一眼,示意苏嬷嬷不要多嘴。但显然苏嬷嬷那想要插嘴的心是抑制不住的,于是罗九宁柔声道:“嬷嬷,退下!” 宋绮膝行上前,递给裴嘉宪一样东西,哑声道:“原本妾身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今儿托外头的人查了一天,才明白过来是个甚东西。王爷您瞧瞧这东西,妾身想必,您是认得这东西的。” 那是一枚青铜筑成的兵符,下坠着一簇旧了的流苏,正面书着千户二字,而翻过来,背面用火漆烫了罗宾二字。 这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的兵符,他原本该是在雁门关当兵,作个千户的,可是,于三个月前作了逃兵,不知所踪了。 “就是这位叫罗宾的,侮辱了咱们的王姨娘,王爷您说,这事儿与咱们娘娘有没有干系?” 裴嘉宪厉目扫过来,便苏嬷嬷也不敢再凑热闹,将外面的几个丫头们全都清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罗九宁和宋绮,并裴嘉宪几个了。 “王妃觉得呢,这东西是不是你二叔的?”裴嘉宪声音低低,却是把那兵符递了过来,交到了罗九宁的手中。 这件事情,那本书里也曾发生过,不过,当时裴嘉宪并不在,宋绮拿着枚兵符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当场就逼着要罗九宁下跪。 书中的罗九宁怯懦怕事,还真以为二叔罗宾从战场上逃了回来,并且悄悄潜入过肃王府,于是恳求宋绮默下此事。 宋绮倒是把这事儿给掩下了,但是王姨娘王伴月却是因为迁连受累,才不过二九年华就愤而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去了。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没那么胆小怕事。 一只镯子轻磕在八仙桌上,她道:“既出了事,就该把苦主和证人都唤来,没有苦主没有证人的,仅凭一枚千户兵符就说我二叔来过,这也太扯了吧,宋姨娘,你说是不是?” 不一会儿,证人和苦主就都来了。 苦主名叫王伴月,是太后在裴嘉宪大婚的时候赐给他的。 而证人,则是裴嘉宪的另一位妾侍郑姝,这位,是皇后在裴嘉宪大婚时赏下来的。 要说这位郑姝,可就有些意思了。 事实上,在她很小的时候,皇后便有意撮和,想把她指给裴嘉宪为妃。 只可惜那时候的裴嘉宪又蠢又笨,还总叫别的皇子们欺负,便脸生的再俊,那怕是王爷,在宫里活的太过窝囊了,自然不讨喜。 所以呢,郑姝当时气的要死,于私底下的,就天天儿的求着郑皇后,言自己宁可入东宫给太子作妾,也不愿意嫁给裴嘉宪作王妃。 可是风水轮流转,成年之后的裴嘉宪非但口齿清楚,再兼为人冷肃,作事雷厉风行,虽说不苟言笑,但男人冷一点,那种魅力岂不更甚? 这时候郑姝就又想嫁给他了。 可惜皇帝给裴嘉宪指了罗九宁为妻,正妻自然就没她的份了。 偏偏这世间,于有些人来说,很多东西是你给她的时候她不要,但等你不给她的时候,她却哭着喊着,也要要的。而裴嘉宪于郑姝,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这位郑姝,是自甘为妾,主动来给裴嘉宪作妾的。 这两位入府皆比罗九宁早,但是因为宋金菊的严束,俩人一直以来都只挤在一间窄窄的春山馆中,到如今还不曾见过裴嘉宪的面呢。 王伴月虽是苦主,倒也一脸的冷静。而且,她的衣着也格外的简单,不过一件青色素面褙子而已,长发紧绾着,头上插了支桃木簪子,跪在那儿,背挺的直直的,一瞧便是个有骨气的。 郑姝则不同了,她穿着件桃红色的交衽修身小袄儿,纤腰盈盈一握,轻施蛾眉,淡扫粉黛,一张瓜子小脸儿,满含着情愫的就扫了裴嘉宪一眼,却是跪在地上哭个不住。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宋绮柔声道:“郑姨娘,把你昨儿夜里瞧见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凡事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你慢慢儿说,我听着就是?” 郑姝抬眸扫了裴嘉宪一眼,于是就仔细说了起来。 44.太孙掌寝 此为防盗章  罗九宁猜着,裴嘉宪驾此车, 率侍卫而来, 大约是想提醒她, 王府与百姓之间仿如鸿沟般的差距。 那怕不过二里路程,肃王府和罗家, 是隔着天与地的距离的。 “多谢王爷今儿叫妾身回趟娘家。”罗九宁跪坐在宽大的马车里,略欠了欠腰,算是一福。 裴嘉宪略颌首, 却是说道:“我七年前征南诏时腿受了伤,曾蒙陶九娘诊治过,也一直记得这份恩情。不过,去年听说她嫁人了, 方才在安济堂,又听说, 她嫁的丈夫死了,阿宁可知道,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因他问的有模有样, 罗九宁那小谎儿也就撒的有模有样:“我那九姨夫本就身子不好,五月里染了风寒,熬不过这秋季, 就去了。我九姨为了这个, 很是伤心呢。” 裴嘉宪轻轻儿哦了一声, 瞧起来像是个信了的样子:“可惜了, 你记得劝九娘一句, 叫她节哀顺便。” 罗九宁道:“妾身会的。” “孤那轿厢之中,有封皇上亲笔拿金粉书成的《金刚经》,既你九姨父去了,你拿去替他焚到佛前,算是孤的心意。”裴嘉宪又道。 他一条腿大剌剌的横在车内,罗九宁又是跪在他的腿前。天生男尊而女卑,皇子们的大腿,便她是王妃,当然也跨不得。 她只得欠腰,伸长了两只手的够着,翻开轿箱,却寻那皇帝亲笔御书的《金刚经》。 圣上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当然是至尊之物,既裴嘉宪要赏,罗九宁就得装出个格外喜欢的样子来。 只是轿箱有点深,里头除了放着制书公文,还有各类的书籍,以及边关发给裴嘉宪的军情,要从中找一份薄薄的《金刚经》出来,还真有点难度。 她费力的拨拉着,而裴嘉宪的一条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就横在那轿箱之中。 她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件银白面的长褙子,两幅开岔,一直到屁股之上。当然,这也是如今时兴的长褙子的样式。 此时腰一扭,那褙子往侧一滑,她穿着藕色裤子的屁股就露在外头了。 随着她翻捡轿箱,臀部微耸,罗九宁忽而就听得裴嘉宪呼吸一粗。 她于是漫作不经意的侧首,便能瞧见裴嘉宪坐在那里,虽说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在她的屁股上游梭着。 罗九宁脑中懵的一声响,但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微耸着屁股,若无其事的,装作个翻捡的样子。 她生完孩子之后才三个月,虽说因为整日的饿,瘦了许多,但到底不比未产之时,那屁股自然也比原来圆了许多。所以说,他假作轿厢里有经书是假,想看她的屁股才是真? 心里这样想着,罗九宁顿时通红了一张脸,心说要看就看吧,横竖也不会少一块肉。 只是心里这样想着,难免要回过头来,好奇的去看裴嘉宪。 他一张俊面依旧克制而又冷静,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但他胸膛之中,又是那种带着仿如嘶哑哭泣般的粗喘。 于是罗九宁再往下瞄了瞄,按理来说,他这个坐姿,那地方要有动静,照他昨夜的架势,肯定能看出来的。 但是,从袍面上来看的话,一丝动静也无。 所以说,这人又不行了? 那昨天夜里,是因为她用屁股揉了他几下,他才会行的吧。 那她要再多揉几下,这男人会怎么样? 这可真真儿是,罗九宁难堪的要命,于心里尖叫着,只觉得他的目光烫在屁股上,混身麻酥酥,热痒痒的,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便听窗外陈千里的声音:“王爷,内院有急事,宋姨娘请您赶紧回府。” 罗九宁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立刻就别过了头。 裴嘉宪颇有几分生气:“内院而已,何事宋绮处理不来,要找孤?” “或者,与娘娘有关,王爷还是去看看的好。”陈千里亦是侧首,见罗九宁一双圆懵懵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竟不知为何,瞬时就红了脸。 甫一进正院,宋绮就在地上跪着。 她扬起头来,两眼是泪:“王爷,妾身这内院,怕是无法再管下去了,您还是让王妃自己来管吧。” “为何,说。”裴嘉宪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 罗九宁亦是随之,就坐在了裴嘉宪的身侧。 宋绮道:“昨儿半夜,有个男人闯进了咱们府中,就进了春山馆,而且,他还,他还轻薄了王姨娘。” “这与王妃又有什么干系?”苏嬷嬷站在罗九宁身后,就插了句嘴。 罗九宁侧首扫了一眼,示意苏嬷嬷不要多嘴。但显然苏嬷嬷那想要插嘴的心是抑制不住的,于是罗九宁柔声道:“嬷嬷,退下!” 宋绮膝行上前,递给裴嘉宪一样东西,哑声道:“原本妾身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今儿托外头的人查了一天,才明白过来是个甚东西。王爷您瞧瞧这东西,妾身想必,您是认得这东西的。” 那是一枚青铜筑成的兵符,下坠着一簇旧了的流苏,正面书着千户二字,而翻过来,背面用火漆烫了罗宾二字。 这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的兵符,他原本该是在雁门关当兵,作个千户的,可是,于三个月前作了逃兵,不知所踪了。 “就是这位叫罗宾的,侮辱了咱们的王姨娘,王爷您说,这事儿与咱们娘娘有没有干系?” 裴嘉宪厉目扫过来,便苏嬷嬷也不敢再凑热闹,将外面的几个丫头们全都清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罗九宁和宋绮,并裴嘉宪几个了。 “王妃觉得呢,这东西是不是你二叔的?”裴嘉宪声音低低,却是把那兵符递了过来,交到了罗九宁的手中。 这件事情,那本书里也曾发生过,不过,当时裴嘉宪并不在,宋绮拿着枚兵符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当场就逼着要罗九宁下跪。 书中的罗九宁怯懦怕事,还真以为二叔罗宾从战场上逃了回来,并且悄悄潜入过肃王府,于是恳求宋绮默下此事。 宋绮倒是把这事儿给掩下了,但是王姨娘王伴月却是因为迁连受累,才不过二九年华就愤而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去了。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没那么胆小怕事。 一只镯子轻磕在八仙桌上,她道:“既出了事,就该把苦主和证人都唤来,没有苦主没有证人的,仅凭一枚千户兵符就说我二叔来过,这也太扯了吧,宋姨娘,你说是不是?” 不一会儿,证人和苦主就都来了。 苦主名叫王伴月,是太后在裴嘉宪大婚的时候赐给他的。 而证人,则是裴嘉宪的另一位妾侍郑姝,这位,是皇后在裴嘉宪大婚时赏下来的。 要说这位郑姝,可就有些意思了。 事实上,在她很小的时候,皇后便有意撮和,想把她指给裴嘉宪为妃。 只可惜那时候的裴嘉宪又蠢又笨,还总叫别的皇子们欺负,便脸生的再俊,那怕是王爷,在宫里活的太过窝囊了,自然不讨喜。 所以呢,郑姝当时气的要死,于私底下的,就天天儿的求着郑皇后,言自己宁可入东宫给太子作妾,也不愿意嫁给裴嘉宪作王妃。 可是风水轮流转,成年之后的裴嘉宪非但口齿清楚,再兼为人冷肃,作事雷厉风行,虽说不苟言笑,但男人冷一点,那种魅力岂不更甚? 这时候郑姝就又想嫁给他了。 可惜皇帝给裴嘉宪指了罗九宁为妻,正妻自然就没她的份了。 偏偏这世间,于有些人来说,很多东西是你给她的时候她不要,但等你不给她的时候,她却哭着喊着,也要要的。而裴嘉宪于郑姝,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这位郑姝,是自甘为妾,主动来给裴嘉宪作妾的。 这两位入府皆比罗九宁早,但是因为宋金菊的严束,俩人一直以来都只挤在一间窄窄的春山馆中,到如今还不曾见过裴嘉宪的面呢。 王伴月虽是苦主,倒也一脸的冷静。而且,她的衣着也格外的简单,不过一件青色素面褙子而已,长发紧绾着,头上插了支桃木簪子,跪在那儿,背挺的直直的,一瞧便是个有骨气的。 郑姝则不同了,她穿着件桃红色的交衽修身小袄儿,纤腰盈盈一握,轻施蛾眉,淡扫粉黛,一张瓜子小脸儿,满含着情愫的就扫了裴嘉宪一眼,却是跪在地上哭个不住。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宋绮柔声道:“郑姨娘,把你昨儿夜里瞧见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凡事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你慢慢儿说,我听着就是?” 郑姝抬眸扫了裴嘉宪一眼,于是就仔细说了起来。 照她来说,当时那罗宾来的时候,王伴月早就睡了,而她还没有睡。 为甚,她当时正在给裴嘉宪做鞋子,谁知就在这时,她便见有个人影从外面跳了进来。 45.无止境 此为防盗章 陶九娘的美貌他是见识过的, 只是, 原本她也不过个清清瘦瘦的女子, 这嫁了一回人, 也不知为甚就仿佛忽而给催熟了一般,纤腰肥臀,胸脯高挺,简直跟只熟艳欲滴的桃子一般。 既听说陶九娘也守了寡,他那点小心思,瞬时就从陶七娘身上换到了陶九娘的身上:“九娘, 要说你们家姊妹九个, 都是哥哥看着长大的,七娘那个年纪, 好好儿守她的寡去便罢。倒是你, 今年也不过双十,如此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真真儿的可怜, 难道你就不曾想过, 嫁予哥哥,正好儿咱们朝夕相伴,哥哥这身皮癣,你慢慢儿的治,如何?” 罗九宁今儿戴着的, 是一面淡青色的幂篱。 半朦胧的幂篱罩着张圆圆的小脸儿, 在宋伯允这般近的位置上, 能隐隐约约看清她的面庞。 罗九宁和陶九娘至少生了七分像,再兼自幼叫陶九娘带着长大,她的行动举止,便说话的腔调,几乎算得上与九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依旧语声柔柔:“正如宋二哥所言,我才不过双十,您都三十七的人了,我怎好嫁给你?你这怕不是在说笑话。” 宋伯允蓦的就凑了上来,隔着幂篱,那张脸简直要凑到罗九宁脸上了:“九娘,你既一直在洛阳,当然也就知道,你那嫡亲的侄女儿是嫁到咱们肃王府了的。” 罗九宁轻轻儿唔了一声:“满洛阳的人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 “那你肯定也知道,如今罗家那一门,从上到下再到罗九宁生的那个孽种,性命都在我手里攥着呢。” “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说你如今是个死人在,在阎罗王座下做了个白无常,专管勾生死簿了?” 宋伯允小心翼翼的继续往罗九宁身畔凑着,极为耐心的解释道:“王爷或者碍于御赐之婚,暂时不会除罗九宁,但陶家那一门把个怀着身孕的大姑娘嫁入王府,这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哥哥是王爷的表舅,也是他最得力的一只手,所以……” 所以,书中那场大火,其实是裴嘉宪授意这宋伯允放的? 罗九宁转身自架子上取了药下来,递给宋伯允,又斟了杯水给他,示意他冲服了,才道:“那究竟要怎样,我才能从王爷,或者说从宋二哥手中,保下罗家那一家人的性命呢?” 宋伯允见是从架子上拿下来的药,也知道罗九宁是要替自己治病,并不起疑,一口将药就着水吃了,笑道:“所以,你嫁给我,这事儿不就很好办了嘛,到时候我放一场火,再弄几具尸首,然后把罗家一家人都弄出城去,王爷日理万机的,要瞒过去还不容易?” 对面的女子身上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极为的诱人,再兼一年多未见,她胸前那对儿兔子也不知于何时胀了起来,纤腰束着,混圆而又高挺。 尤其是那种因为行医多年,天性中带着的善良与贞静,青纱松垂,微风轻拂。 这样的女子,总叫人觉得她心地善良绵软,有一颗悲天悯人又胆小如鼠的心。 只要捏住了就可以可着劲儿的欺负,她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她只是天生性弱,不懂得反抗。 罗九宁见宋伯允吃了药,也就不再与他废话,准备要走了。 “九娘勿走啊,哥哥连你住在何处都不知道,你这一走,要哥哥往哪里找去?” “何意?” “坐到诊房中,咱们好好聊聊,顺便儿,告诉哥哥如今你住在何处。” “在此聊不行么?” “当然不行,咱们还得关起门来,好好儿聊上一聊呢……”宋伯允格外重的,说了关起门来几个字。 “你定然听过一句好,叫作阎王好见而小鬼难缠。王爷或者会给罗家一门个速死,我宋伯允却不会。想当年陶七娘是怎么背弃婚约的,这笔账,你要不跟哥哥聊上一聊,哥哥可得好好儿的算。” 罗九宁忽而扬手就是一巴掌:“呸,你个色狼!” “好个陶九娘,你……好好儿说话,为何要打人?”宋伯允说着,伸出手去就想扯罗九宁来着,岂知她刷的一转身,脱门而出,这竟是准备要跑了。 “你个贱婢,你给我站住。” 罗九宁嘴里默默的念数着,从十开始倒数,却是尽量缓和着步伐往安济堂的后门走去,等数到三的时候,便听里面忽而哗的一声,仿佛是在吐的声音。 宋伯允撕心裂肺的尖嚎:“陶九娘害我,陶九娘害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宋伯允不会死,我是个郎中,医者天生就是父母,我没想谋他的性命,只求他回家安安生生的呆上一段日子,不要总想着欺负我们一家人。” 嘴里如此念念叨叨着,罗九宁脚下格外的快,穿过一间间的诊房,转眼就要到后门上了。 但偏偏就在这时,后门上忽而迎面就走来个男子。 这男子身高约有八尺,一张酱红色的脸,行动脚步震的走廊都在簌簌而抖。 罗九宁心说,真真儿的倒霉,怎的我就在此遇上陈千里了呢? 她本戴着幂篱,此时倒也不怕,侧身让过了陈千里,便往外走去。 “陈大人,陈大人,您可得替我拦住她,这陶九娘给我服了毒/药,毒/药。”宋伯允也追了出来,尖叫着就扑了过来。 就在罗九宁想要侧身而出时,陈千里伸手持剑,便将她给挡住了。 “这位姑娘,后面那位可是咱们城的御史,他追的人是你吧。”陈千里冷冷问道。 罗九宁心中暗叫着晦气,在原地顿了片刻,低声道:“是我。但凡事必有因,你为何不问问他自己作了什么,就来挡我的道儿?” 宋伯允越急,心里就越烧,越烧,就越要止不住的往外吐些粘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就是陶九娘这个贱婢,给本官吃了不知什么药,叫本官此时心中难受,仿如猫爪。” 陈千里站在中间,倒是个两难:“可是宋大人,她分明是个女子,又是郎中,给你服药不是正常?” “阿呸!”宋伯允呸了一声:“她给老子服的是毒/药,毒/药。” 说着,宋伯允挽起袖子就追了上来:“今儿老子非得好好儿教训教训陶九娘这个贱婢。” “表舅。”就在这时,隔壁一间诊室里忽而传出一声温和的唤来:“你进来。” 听这声音,竟是裴嘉宪? 虽说沾亲带故,宋伯允一年都难见一回裴嘉宪的,听见他的声音,果真仿如纶音圣语一般,笑着就冲进去了:“王爷,不过一间小小的药房而已,您老竟也来此瞧病?” 罗九宁却是给吓了个头皮发麻。 裴嘉宪居然在这儿,他会不会认出她来,万一叫他当面撞破她要杀他的表舅,会不会从此就将她牢牢禁在王府之中,从此不会再叫她外出? 陈千里的剑还横着,欲走,罗九宁是走不了的。 诊房走廊上淡淡一股艾蒿的味儿,裴嘉宪的声音亦极温柔:“外面果真是陶九娘?听说九娘嫁了人,王妃于你甚是想念,但不知九娘嫁的何方人氏,丈夫又是怎么死的?” 听裴嘉宪问及,罗九宁连忙道:“入秋时染了风寒,病死的。” “往后记得到王府来走走,王妃于您甚是想念呢。”裴嘉宪声音颇有几分沉哑,却是背朝着她,面望窗外。 罗九宁听这意思,自己竟是蒙混过关了。 不胜自喜,轻轻答了一声好,旋即便疾步的离开了。 宋伯允进了诊房,便见诊房的病床上趴着个中年男子,恰是肃王府的谋士陆如烟,他腿上密密麻麻灸了两大排的艾蒿,艾香浓浓。这陆如烟是个老风湿,来此,是给自己灸腿来的。 而宋伯允最得意,也是他恨不能趴在地上给其舔鞋的表外甥,肃王裴嘉宪牙衣,黑氅,就站在窗户边儿上。 “王爷,那可是陶九娘啊,陶罗两家欺了您,这个丽妃娘娘与我说过多回,娘娘也一直要我替王爷出恶气的,陶罗两家的人,咱们可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着,宋伯允就凑了上去。 裴嘉宪往手上仔仔细细缠着块白帕,脸一直朝着窗外。 艾蒿的味道,就仿佛腐烂的内脏,阴暗潮湿的地室里的味道一般,令裴嘉宪觉得恶心,所以不开着窗子,他就没法在这屋子里呆下去。 而他更讨厌的,是像宋伯允这样的走狗们,可偏偏他们的身后是他的生母,就好比天生的癞皮疮,就生在他的体肤上,附在他的骨殖里。 缓缓的将白帕缠在手上,裴嘉宪忽而回头,竟是给了宋伯允一拳头,这一拳头直接击在他的鼻梁上,只听咔嚓一声,宋伯允一脸惊讹的往后倒去,撞在墙上,又斜斜溜了下去。 “千里,把这脏东西拖出去,处理了去。”裴嘉宪将那脏了的帕子一并丢到了宋伯允的脸上,说道:“没用的狗东西,只会坏孤的大事,看着可真叫人恶心。” “其实王爷不必捣那一拳头,宋御史的命数也该在今日就绝了,因为王妃给他喂的那东西,虽不是毒,但确实能要了他的命。”就在这时,趴着灸腿的陆如烟忽而说道:“王爷好不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便皇帝裴元昊也总笑着说:“朕这四子,唯貌能悦人尔。” 但是,在他十六岁那年,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契丹,他在率兵突袭的过程中,被契丹大军重重包围,而后,在全军覆灭的情况下,他自己一人一马杀出重围,并且孤身一人爬上雁门关,半个月的时间里,于重重守卫之下,取契丹三皇子的首级于雁门关上,与父皇裴元昊里应外合,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 自此,雁门关复归大康,他也声名大噪。 渐渐的,皇帝就发现四儿子非但于战场上冷静果断,锋利锐智,仿似一把钢刀,于文采上也极为出彩,便金殿状元们与他对谈歌赋,或论诗道,他也绝不输于对方。 这时候,皇帝才真正重视起他来,从十六岁起,整整八年,他先后征战于滇南、土蕃,契丹等地,为大康王朝开疆拓土。 到如今,大康王朝北能与强国契丹对恃,西慑土蕃,以致强大的高原王朝土蕃不敢轻举妄动。全是裴嘉宪于马背上,一点一滴替国挣回来的。 裴嘉宪手中的军功与兵权,便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征战中渐渐累积。 直到去年皇帝在江宁府遇刺,宫中陶嫔暴亡,皇帝才惊觉此子渐渐长成,有潜龙之势,怕他要抢太子的风头,这才紧急黜去兵权,赐他肃王之位,让他在东都洛阳修身养性。 在那本书中来说,从现在起裴嘉宪所作的一切,都只为二字,蛰伏。 他将一直蛰伏,潜机,在其他几位皇子皆斗到鱼撕网破,几败俱伤时,才出手,收拾残局,并且,杀妻求位。 而裴嘉宪此人的性情,据说虽表面温柔,但性子冷酷,也从不在内院动情。 要一直等到他为帝之后,在一连串极为巧妙,而又阴差阳错的机缘下遇见一位名叫杜若宁的少女,才会敞开心扉,爱上杜若宁,并散去后宫三千,只与杜若宁一夫一妻,帝后恩爱,缱绻一生。 46.言出必行 此为防盗章  老太太说完这句再等了半天, 帘内水声哗哗, 裴嘉宪却是再也不说话了。 宋金菊一张脸愈发的阴沉, 此时那褶子都皱的能夹死苍蝇了。 但到底她心机绵沉, 过了半晌,极重的就说了一句:“好,不就是求得王妃的原谅?我命阿绮此刻就去。不过,阿宪,你待阿绮,未免太苛刻了些。” 独剩水声哗哗, 裴嘉宪又是半日不语, 宋金菊也就退出来了。 * 宋绮方才还格外换了件葱绿面儿,绣着黄色芙蓉花的低胸袄衣, 秋风吹过来冷的瑟瑟发抖, 可惜了的,冻白挨了,裴嘉宪竟是一眼都不曾瞧见。 “那么小个孩子, 阿宪抱回来的时候就像只小奶猫似的, 我替他养到四岁了,姑奶奶,便偶尔用一下又有什么?”宋绮恨恨道:“我白担了生母的名儿,又替他养了四年的野孩子,难道我是真爱那孩子不成?笑话。” “孩子不过小事, 重要的是, 咱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那罗氏女的聪明, 只当她是个傻的,今儿一回我算是试出来了,她还不算太傻。”老太太持着龙杖,望着沿途的秋景,顿了片刻,忽而道:“去,此刻就到正院,跪到那罗氏女面前求情去,一定要作足了样子。” “姑母,我又没错,你怎的能叫我跟那罗氏女求情?”宋绮立刻就急了:“便为妾,我也不可能跪一个给王爷生了孽子的主母,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跪?” 宋金菊脸上那褶子在夕阳下顿时又变的份外柔和,但饶是夕阳照着,也是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戾:“自幼儿,你就是个直性子,而若非你这般的性直,又岂会在宫里吃那么多的亏?你可知道,有句老话儿叫作,谋而后定,以退为进?就凭你这傻样儿,才会回回吃亏的,此时给我跪着去,跪久了,你就悟出来了。” 宋绮不懂得什么叫个以退为进,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一开始在宫里和别的皇子们的丫环斗,再到想办法讨好皇后,讨好太后,她所有行的事儿,几乎全是由这老姑奶奶一手点拨。 既她说能以退为进,那就真的是退上一步,还能再进一步了。 这样想着,宋绮虽心里恨的慌,但依旧吞了口闷气,就到正院,跪着去了。 * 且说承光殿内。 裴嘉宪终于沐洗完了,搭起帘子出了浴室,穿过寝室,再到外殿。 他虽才沐洗过,连外衣都不曾穿着,但身上本黑面的中单却是将身体遮的严严实实,大剌剌往圈椅上一仰座,通身上下,唯独两只羊脂玉色的手,与一张脸洒在夕阳下。 阿鸣在外等了半晌,这时候才好上来替他擦拭头发。 “长安来信,说三个月后太子要驾临洛阳,巡视孤将洛阳治理的如何。”裴嘉宪任由阿鸣轻轻揩着头发,闭着眼睛,对长吏王守义说道。 “皇上的疑心,竟如此难销?”王守义抚着山羊须说:“这摆明了,是想让太子来挑您的短处的。” 曾经的裴嘉宪手握兵权,杀伐集于一身,又有帝宠,于整个大康王朝不可一世。 可一年前皇帝于江宁府的遇刺是个坎儿,当时,镇守皇城的是他,中秋夜宫中大火,皇帝最宠爱的陶嫔被烧死于火中,一尸两命。 从此,裴嘉宪就失了皇帝的信任,先是被罢黜兵权,接着放出京,却是放在伸手就可制肘的洛阳。 如今再派太子来督政,裴嘉宪估摸着,皇帝这是要以狠腕,来再黜自己一把了。 一个曾经执掌过兵权,于契丹、土蕃等地杀声赫赫,能叫整个南诏不知大康皇帝是谁,却人人皆知裴嘉宪的皇子来说,如今,可谓是他人生之中,最艰难的一段路了。 身边谋士众多,但没有人能想到很好的办法,让裴嘉宪能够重获皇帝信任,再遭皇帝器重,重返边关战场。 而只要不返战场,他被悬放在洛阳,就永远都没有能展开手脚的一日。 “王爷今儿还是头一回管内院妻妾争宠的事儿。”角落里另有一人,压着语调忽而就来了一句。 闭着眼睛的裴嘉宪在阳光下微簇了簇眉头,却不曾说话。只挥了挥手,那意思是叫阿鸣与王守义一并退下去。 待王守义和阿鸣一起退了,角落里的男子又道:“咱们那位王妃嫁进来之前,王爷曾询问于我,可有什么东西能充女子的元红,而不被宫里那些刻薄眼的尚宫们看穿。 当时我就觉得,王妃怕是非完壁。不过,当时我猜,您是感念陶九娘曾经为您诊心疾的恩情,并陶八娘在宫中死于大火,亦是您的过失,您才肯不介意王妃是否完壁,都愿意娶她的。” “如烟……”裴嘉宪声音中含着些恼怒,似乎是想要制止他。 但那人又道:“嫁过来才四天,她诊出孕脉来,满府哗然。您当时也曾想过把她有孕的事情报到皇上面前,而后退婚,或者说直接就把王妃作的干干净净,洗涮耻辱的吧。毕竟,陶九娘诊病的恩情,可抵不过混淆您的血脉这样的大罪。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最终就吞下了此事,还任由王妃生下了孩子?” 夕阳下裴嘉宪半干的头发从圈椅的椅背上顺顺的往下滑着,他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薄唇抿着一条直线,仿佛蕴着极大的愤怒,却依旧一言不发。 “孩子出生之后,大家都以为您就算不一起将她们除了,必定也要去子留母,以正血脉。 但您不过是打杀了几个多嘴的奴才,与王妃却是一句硬些儿的话都不曾说过,当时,您又是怎么想的?”角落里的男人的说话声,还伴随着一阵咚咚而响的声音。 待他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却原来此人不过三十多岁,白肤净面,却是个瘸子。而这人,也是裴嘉宪在外院最器重的谋士,其原身是个道士,道号就叫如烟。 “今儿您又当众折了老祖宗的脸,慢说外人,便我心里,都只当您是耸天下之骇人听闻,爱上王妃了呢。王爷,我得多劝您一句,您从小到大,在宫里,在您那三位哥哥的手掌之下,可是九死一生才能长大的,您胸有雄才韬略,志向也该是在江山帝位,而非女人身上。 内院女子们那些鸡毛狗糟的事情,能少管就少管着些。只要将她们看拘紧了,不闹出事来,就少在内院花些心思。” 裴嘉宪轻轻往外吐了口气,脸上渐渐也浮起笑容来,语调极温柔:“明儿大约依旧是个晴天。” “为何?”陆如烟反问。 “因为如烟今儿腿不疼,还有心思管孤内院的事情。”裴嘉宪勾起唇角来,夕阳下那微闭着的双眼睫毛长长,笑时两颊泛起动人的桃花来。 陆如烟这道士,天生一幅关节炎,徜若要变天,两条腿的疼痛,总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 说着,裴嘉宪就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幅极能吸引女子们那点花浮心思的好面相,只要肯施点儿笑容,总能惹得女子们春心萌动。 且不说内院那些女子,便是外头的,心里倾慕着他的女子还不知有几何呢。 这样的裴嘉宪接受了罗九宁那样一个带着孽种的王妃,便外面这些门臣与长吏们,亦是想不通,弄不懂。 不过,裴嘉宪再不多言,施施然起身,独自一人就进内院了。 * 内院的正殿,甫一进门是一间大开的敞厅,被三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隔成了三间,东边是裴嘉宪的书房,书案上笔插如林,书架下一只汝窑天青釉面的大鱼缸,缸内几尾锦鲤游的正欢。 宋绮作足了架势,就跪在正殿外的回廊下,一言不发的跪着,至少跪了小半个时辰了,还跪着。 “真是王爷叫她跪的?”小苏秀觉得新鲜,凑到另一个丫头杏雨跟前儿,笑嘻嘻的问道。 47.千金难买 此为防盗章 原本, 她还以为二叔宋伯允真是吃错了药死的了。 经由郑姝说及, 宋绮才知道,竟是罗九宁一手治死在安济堂的。 医女要杀起人来,才真叫个杀人于无形。 宋绮跪着抄了几日的经,两条腿都酸得站不起来, 此时再说起罗九宁, 竟是连往日那点子表面情份都不装了:“郑氏, 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你告诉我, 这罗九宁, 咱们该怎么对付?” 郑姝喂罢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儿, 将它抱起来放怀里亲着摸着, 竟仿佛不嫌脏似的:“姐姐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肠,我这里办法多得是,不过, 你果真能狠下心肠来吗?” 宋绮望着在旁玩闹的小阿媛,到底也是养大了一个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罗九宁是主母,真要闹的狠了, 她怕裴嘉宪要发怒,要从今往后愈发疏远了她。 想来想去, 她还是准备去找一回裴嘉宪,听听他的口气。 * 外殿, 右侧广内殿外。 陈千里一袭黑披, 两肩风尘的策马而来, 遥遥见裴嘉宪立在马栏外,随即跳下马来,小跑着就到了他面前,跪倒便拜。 “属下是亲自去探听的消息。太子根本不是骑马时摔伤的,据东宫眼线的消息,是皇太孙一刀刺中了他的小腹,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陈千里边走边说:“太子和太孙已然五日不曾上朝,太子于外,说自己受了伤,皇太孙在府中侍疾,但其实,太孙压根就不在府。他们父子,如今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狗咬狗,一嘴毛,不过,皇上那儿就一丝儿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陈千里道:“东宫瞒的紧密,其余几位皇子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捅出去,想办法捅到皇上耳朵里去,叫皇上也瞧瞧他东宫的父慈子孝。”裴嘉宪道。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哑声道:“严防洛阳城各个关卡,徜若皇太孙千来,就立刻将他抓起来,送到皇上面前。也叫皇上瞧瞧,东宫里那一个个,是不是皆都是忠温良善的主儿。” 陈千里应道:“属下尊命。” 目送着陈千里离开,裴嘉宪折身,又往承光殿去了。 皇太孙裴靖,也是裴嘉宪年龄最大的一个侄子,遥想小时候,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曾整日背着那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 其实也是个极乖的孩子,再兼其天性聪颖,自幼口齿伶俐,行思敏捷,身在东宫,十二岁位封皇太孙,天生的尊荣,并整个大康的希望,就肩负在他的身上。 两年前,他来洛阳巡游时,曾化名为李靖,言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少年郎,捉弄过在安济堂问诊坐脉的罗九宁许久。 后来陶八娘嫁入宫中,罗九宁前往宫中探亲时,裴嘉宪还曾亲眼见识过,皇太孙为了怕罗九宁要撞破自己,于宫中四处躲来躲去的顽皮样子。 少男少女间的游玩嬉闹,春情萌动,便皇太孙也免不了。 裴嘉宪一直怀疑壮壮那孩子是皇太孙裴靖的种儿,如今听他竟在东宫刺伤太子,愈发肯定了这个猜疑。 像皇太孙那般的天之骄子,逗罗九宁这般的小家闺秀们,就仿佛拈起朵路边的野花儿,揉得几揉,兴趣过了,又扔入泥中。 只是可惜了,裴嘉宪今天要重新捡起这朵弱雏雏的小野花儿来,当作利器,以挑开东宫那父慈子孝的面纱下,一层层的阴暗与肮脏呢。 “阿宪!” 只听见这一声,裴嘉宪那双眸子就微微簇到了一处:“表姐,内院之人无故不得擅出,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侍卫们与你一起死。” “我与她们不一样的。”宋绮低头,又垂了垂眸子,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就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当然了么,她从小儿入宫,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 当时她还哭哭啼啼不肯入宫了,可是宋金菊就告诉她,千金难买就是自幼儿的情份。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份情谊的重要。 “王妃的经抄完了否?”裴嘉宪总算眉头稍霁,问道。 宋绮连忙伸出自己两只手来:“抄完了,当然抄完了。你瞧我这手都肿了,我可全是为了你的脸面才抄的呢。” “那印子钱的事儿呢?”他忽而驻步:“不会又是你的丫头婆子们干的吧?要再是,是不是又得有个丫头或者婆子撞柱子?表姐,杀戮这东西,你若染的多了,我不会救你的。” 只看他那忽而阴鸷的目光,宋绮顿时脊背发寒:“那事儿,我早已经处理完了。” 裴嘉宪已是愈走愈疾,甩开宋绮就进承光殿了,而承光殿正殿那间浴室,除了裴嘉宪自己,连阿鸣都不准进去的。 宋绮还急着要问呢:“阿宪,我听说我二叔他……” “死了,不要再问,问多了,你心里只会更难受。”裴嘉宪顿时语冷,甩下了帘子。 宋绮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裴嘉宪一个冷冷硬硬的钉子,咬着方帕子在门上站了许久,气的发起抖来:“再这样下去,我在这王府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几乎是软打着摆子的,就去找郑姝商量该怎么对付罗九宁去了。 * 裴嘉宪似乎还不曾这般焦急的赶往内院过。 要说,当初他娶罗九宁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怀孕,只知道她失了完璧,而他自己呢,因为有那么个毛病,确实并不介意她失身于否,反而还非常钦佩她敢于说出来的勇气。 毕竟像女子失身这等事情,只要她娘脑子清楚一点,洞房时藏点鸡心血什么的,都能说得过去。 可罗九宁没有,她坦坦荡荡的,就告诉他自己失身了。 另有一点就是,去年宫里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派人连番的审问,并且派陈千里跟踪了罗九宁整整一个月,可以确信的是,她果真失忆了。 对于入宫之后,再到陶八娘被大火烧死那一段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 他想要了解到那一夜的真相,就必须从这罗九宁身上来挖,将她养在自己后院之中,然后慢慢的,等她恢复记忆,并籍此,查明当天夜里,究竟是谁在陶八娘宫里放的火,又是谁搞起的乱子。 这些事情与东宫之间是个什么干系,与另几位皇子,诸如贤王,烨之之间,又是个什么干系。 洞房那夜,原本裴嘉宪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岂知刚一上床,罗九宁就大呼小叫说自己要尿,接着便转身就跑。 连着三夜,因为她又是说尿胀又是说肚子疼的,叫他竟连替她遮个元红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样,她未怀先孕的事情,才会传的阖府皆知。 不过如今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叫裴嘉宪打的打,杀的杀,并不多了。 而前几天夜里到内殿,特地与她同宿一宿,裴嘉宪也只是因为偶尔听阿鸣等人讲起,觉得她在内院过的太过卑微,特地进去,在宋金菊等人面前给她树为王妃的威严而已。 岂知上了床,他才发现她看似面儿娇憨,却肤白肉软,纤腰肥臀,真真儿是个尤物。 也就难怪皇太孙明面上不敢言语,私底下却要与太子兵戎相见。 须知,当初明面上虽是皇帝赐的婚,可实际上,皇帝之所以会为罗九宁和他赐婚,其中少不了太子在皇帝面前孜孜不倦的‘美言’。 原本,因为他小时候曾叫几个老妓侮辱过,还曾亲手捏死过一个老妓。见了女子想要亲近自己,虽说心里抑制不住原始的欲/望冲动,可心头那种魔障却也挥之不去,就总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死那个女子。 可不知为何,她那般懵懵懂懂,软软的卧着,他心头那魔障全然不会滋生出来。 他只有亲近她的欲望,却没有一分一毫,想要掐死她的意思。 她看起来太软弱,太无辜,一丁点的危险都没有。 而那混圆的胸脯,因才断乳,还搀着些乳香,并女子体香的复杂香气,还有他粗掌抚上去时,那种绵腻温润的手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裴嘉宪不曾进过内院,但总是抑制不住的去想。 而每每想起来,他就会发现,自己那地方似乎隐隐,还能回到那天夜里曾经冲动时的样子。 暮色中,一个着青色褙子的女子从正院的青石台阶上走了下来,擦肩而过时忽而屈礼:“妾侍王伴月,见过王爷。” 裴嘉宪顿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怕是太府王公傲府那位庶女,也是太后在他成亲之际,指给他的妾侍。 这些妾侍们,裴嘉宪也是严禁外出的,颇有几分愠怒的,他就责道:“孤不是说过了,妾侍们就该守着自己的本分,如此夜里,缘何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出来作甚?” 王伴月虽说也入了府,给裴嘉宪作妾,但其本性高洁,也没有妄攀王爷之宠的心思。 而罗九宁待她还颇好,如今还有意叫她执掌内院,她当然就不能拂罗九宁的好意。 是以,王伴月便道:“娘娘赐了妾一味药,治好了困扰妾多日来的顽疾,所以,妾今夜来此谢她而已。既王爷有令不让外出,从今夜起,妾身不会再出春山馆的。“ 48.采莲船 此为防盗章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 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 在他十岁的那年,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 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 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 因为天生的大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 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 皇后又信佛, 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 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他生到十岁,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可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一块石头砸到裴品钰的头上,就砸破了他的脑袋。 宋绮当时倒是救下来了。 可是,恼羞成怒的裴品钰纠集了同样讨厌裴嘉上的三皇子, 贤王裴品端,俩个人将裴嘉宪弄出宫去, 带到青楼里,将当时还不过个小孩子的裴嘉宪扒光了, 扔到一群又老又丑, 残花败柳的妓子从中, 命那些妓子们整整侮辱了他一夜。 裴品端还砸下重金,说谁能取得裴嘉上的元阳,就得黄千金两之赏。 可以想象,裴嘉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那青楼之中,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妓子们,曾受过什么样铭心刻骨的羞辱。 总之,从那之后,裴嘉宪对于女子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之心。 他可以严厉的管束着她们,可以打杀她们也从不皱眉头,可他就是不敢亲近她们。 普天之下,唯独罗九宁是个例外,这瞧起来软绵绵,懵善善的,温柔的像只兔子一般的小王妃,看上去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没有。 她此刻牙齿在颤,在发抖,在咯咯嗒嗒的响着,可她依旧软软儿的伏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温柔的像一汪水一般。 西偏殿里的炮竹炸焦了小苏秀的头发,也擦破了小杏雨的面颊,俩人自知怕是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大事儿,吓的真恨不能把那枚惹事儿的炮给吃了去,苏嬷嬷已经进来了。 一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苏嬷嬷指着苏秀的鼻子道:“你个蠢货,要是今儿王爷王妃要是不能成事儿,我打烂你的屁股。” 正殿里,裴嘉宪终于松开了叫自己束勒着,几欲背过气去的罗九宁。 而她牙齿咯哒咯哒的声音,于黑暗中依旧那般清晰的响着。 裴嘉宪于是沙哑着嗓音就说了一句:“睡吧,明日早起。” 方才的那种震惊,够罗九宁怕上许久,也够裴嘉宪自己懵上许久了。 罗九宁往里侧蜷了蜷,估摸着这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行了之后,怕是得再来求证一番。 谁知裴嘉宪缓缓往外吐了口气,却是掰过她的面颊来,仿如一只啜泉的小鹿一般悉悉祟祟的亲吻着。 那种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行了之后的狂喜,那种对于她由衷的感谢,以及失态时的挣扎,是他绝对绝对,都不想叫除了罗九宁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的。 叫他温柔而缓慢的亲吻着,间或喉咙里还哽噎着,又抽泣着。 罗九宁给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腹诽:饶是黑夜之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失态。可这男人也是脸面丧尽了的。他这般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坦露出如此羞愧而又难堪过,待将来醒悟过来,要说杀她灭口,才怪。 她又难堪,又害怕,却又一声也不敢哼,只觉得他两条松松环着她,就像环着一只吹息即碎的泡沫一般。 “王爷,妾身牙疼,真疼。”苦着脸儿,罗九宁终于说了一句。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嘉宪就停了下来,缓缓松开她。罗九宁于是迅速的往里蜷着,就躲到了床壁上。这久未住过人的床,带着股子淡淡的松漆味儿,倒是格外的好闻。 …… 裴嘉宪大约四更就起床了。 罗九宁也立刻翻坐了起来,等着裴嘉宪点灯。 她其实一夜未睡,当然裴嘉宪也一夜未睡。 洛阳离京不过一臂之遥,而裴嘉宪手中已无兵权,如今,他的生死,并整个肃王府三千门臣,全寄希望于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眼看太子要来。 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曾经执掌兵权,叱咤疆场的兵权王爷,身份叫他们不得不作死敌,裴嘉宪此时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应付得过太子这一轮的挑刺了。 东都是脱离京都自治的,裴嘉宪身为东都之主,每日如皇帝一般,也要于王府中临朝问政,处理洛阳政事。 所以,他这是要到前院,去见门臣与莫僚,长吏们了。 紧接着他拉开了门,与门外的苏嬷嬷低声说话儿:“不要吵醒王妃,叫她多睡会子,早起叫徐院判进来给王妃看看她的牙,估计是从小吃多了糖的毛病,她的牙疼。” 这人是准备要走了。 罗九宁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紧接着便是关门合扇的声音。 但依旧未点灯,屋子里于是骤然而暗。 罗九宁猜裴嘉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她很尴尬,但他或许比她更尴尬。她鼓起勇气问道:“昨夜,您还满意吗?” 黑暗中,裴嘉宪喉头格外轻的颤了颤,哑声道:“孤,很满意。” 罗九宁深深舒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她又说:“妾身也知道,咱们王府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但壮壮这些日子暂且要住在外面,况且两家又离的不远,您能准妾身自由出入王府吗?妾身想照料孩子时能方便些。” 裴嘉宪略沉吟了片刻,虽说在黑暗中,但罗九宁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戒备感。 想了许久,他道:“可以,但必须提前亲自予孤报备。”这跟不让去又有什么两样? “我哪都不去,就只回趟家,成吗?”这一声,算是在哀求了,毕竟裴嘉宪时时不在府,要每去一回娘家就跟他报备,她依旧难以出府。 长时间的沉默,裴嘉宪思乎在思索着什么。 “孤得给你配一队侍卫才可,他们大约晌午就可以进来。”这算得上他的让步了。 说着,他又拉开了门,外间青白色的冷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瘦而高的清雅隆廓,他换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腰线极为流畅。一脸刻制,冷静而又节制的笑,就如他平日一般。 只瞧这样子,他完全不是黑暗中那个抵在她身上,克制而又疯狂的粗喘着为自己寻找着救赎的男人。 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自持,亦格外的克制。 可罗九宁分明还记得他昨夜的失态,于她来说这就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她也得达到她的目的,否则誓不罢休。 她于是下了床,跟了过去,直接将裴嘉宪堵在门上:“妾身还想着,春山馆那两位姐姐来的也够久了,而春山馆又那般的窄小,不如,王爷替她们一人换个大院子,也早点儿从她们中选出一位侧妃来,您觉得呢?” 裴嘉宪大约极度的难堪,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想要从罗九宁脸上挪开目光,可又挪不开一般的,望着她色若春晓的面庞。 据说在经历过这种事情,而且并不成功之后,男人们会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并不想看见罗九宁。 但罗九宁拦着他,就非得问出个所以然不可。 他回内院的机会可不多,错过这一回,罗九宁可不知道他下次甚时候还会回来。 “阿宁,太子要来巡视洛阳。太子出巡,太孙自然伴驾,你且安生呆在这内院之中息养着,一切事情让宋绮暂理着,可否?”终于,裴嘉宪意味深长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怔怔站在当场,脑中却是轰的一声响。 皇太孙裴靖,那个高高瘦瘦的清俊少年,罗九宁当初才不过十三四岁,尚在豆蔻佳年时,曾与化名为李靖的他有过那么一段儿朦朦陇陇的□□,险些谈婚论嫁。 49.早知先机 此为防盗章 肃王府的正殿自然是由裴嘉宪住着。 而他正殿寝室内的那张床, 也是最叫罗九宁害怕的东西,新婚头三夜,就是在那张床上, 罗九宁与裴嘉宪圆了三次房, 不过, 一次都没能圆房成功过。 也就是说到如今为止, 他们虽成了夫妻, 之间还有了个孩子,但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没有过夫妻之实。 她为着壮壮这个孩子,一听裴嘉宪还要招自己侍寝, 再兼他也是哄孩子般, 温言缓语的说起此事, 她自然是立刻就点头答应了的。 谁知就在当晚,便叫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推到了西水塘中, 恰好裴嘉宪领了皇差出了东都, 三日未归,此事也就耽搁下了。 若非叫陶七娘逼着,罗九宁竟还忘了这茬儿。 她突然想起来, 在她做过的那个梦里, 自己被那两个女子称之为是:泄/欲工具。 罗九宁想起那俊若神谪,笑似檀郎的裴嘉宪吹熄了灯之后上了床的情形, 深深打了个寒噤。 经了床上的事儿, 她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作泄/欲工具了。 陶七娘不明究里, 一听说女婿还肯要女儿侍寝, 脸色倒是稍霁。 一把夺过罗九宁怀中的匕首,她道:“娘确实起过要杀壮壮的心,但他是你的孩子,杀他,娘的心能不疼吗,能不烂吗? 可是壮壮于你来说是一生的大耻辱,在王府的时候娘伸不出手去,就不提了,既你把他送到了咱们家,娘就非替你把这个后路断了不可。往后有什么报应,娘受着,大不了娘和壮壮一起死,提前去见你爹。” 说着,陶七娘就哭了起来:“你二叔家那两个从小没了亲娘的,娘一把屎一把尿也拉扯到大了,娘岂是那般狠心之人?可娘得替你除了这个孽障啊。” “是不是只要女儿还能和王爷同床,是不是只要王爷不嫌弃女儿,您就不杀壮壮,就愿意养着他?”口不择言的,罗九宁问道。 陶七娘狠着心道:“恰是,你要再能把王爷的心暖过来,只要他不计较这孩子,仍还愿意要你,你们能好好儿的作夫妻,娘又不是刽子手,好好儿的杀人作甚?” 罗九宁瞧着圆嫩嫩,软香香的儿子似乎是饿了,咧着嘴巴正准备要大哭了,连忙掀起自己的衣襟便开始喂奶。 她虽是王妃,但因为孩子血统不正,在生下来之后,生怕裴嘉宪为了洗自己之辱,要去子留母,便奶,也一直是自己亲喂的。 小家伙一口叼上粮袋,咕嘟咕嘟就吃了起来。 “放心吧,娘替你照着孩子,保证不杀他,将他给你养的胖胖儿的,你快回你的王府去,快去。”陶七娘说着,已经开始搡罗九宁了。 俩人正推搡着,便听窗外一人高声唤道:“七娘,七娘可在否?” 陶七娘立刻高高儿应了一声:“在。” 转眼,有个妇人进来了。 “七娘,大喜事找你哟。”进来的这妇人,姓何,是洛城城中有名的媒婆,恰就住在罗家隔壁。 这何媒婆妇人嘴巴极大,颧骨极高,两只眸子里闪着精厉的光,鬓侧插了一朵正艳的芙蓉花儿,见人便是三分笑,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但只要一背身,多难听的话都能骂得出来。 她唇上涂着血红的胭脂,进门便是咧唇一笑:“哟,这不是咱们胡同里飞出去的金凤凰,肃王府的王妃娘娘?居然也在娘家?” 九宁心中顿时警觉起来,罗家只有一个新寡,就是陶七娘,这媒人上门,作甚? 不过,她也点了点头,应道:“何婶婶好。” 陶七娘却是仿佛如临大敌般的,就把个何媒婆给拉出去了。 “我没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忽而,陶七娘尖厉厉的一声,罗九宁也就抱着孩子,跟了出去。 何媒婆一张嘴端地上跟那要下蛋的母鸡似的呱嗒呱嗒:“那宋伯允宋大人说了,他愿意再等一个月,过了十月再成亲,但规规矩还是要行的,咱们改日先订个亲,你看如何?” 要说,整个洛阳城中,可是无人不知宋伯允。 他是洛阳城的巡城御史,又称八府巡案,听着好大的官威,其实就是个在这洛阳城里抓捕盗贼,管理治安,审理诉讼的小杂役而已。 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宋伯允生得个罗锅背,贼眉鼠眼,还生着一种会传染的皮肤病,其形样,大约算得上洛阳第一丑人了。 不过,他的姑母宋金菊是肃王裴嘉宪的外祖母。 而他的侄女,正是裴嘉宪府中那个执掌中馈的宠妾宋绮。 便三十多岁了,又还是个寡妇,陶七娘的丈夫罗良活着的时候,身为皇家侍卫,相貌英俊,身材高大,一表人材,她可没想过把自己委身给那样一个令人嫌恶的人。 是以,她断然道:“何妈妈,这事儿您就别想了。寡妇嫁人,也有个愿不愿意,我就把话撂在这儿,就是宁可此刻就死,我也绝不再嫁。” 何妈嗨的一声,声音顿时就提高了起来:“陶七娘,人常言此一时彼一时,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两鬓斑白,状如老妇,这时候还有人愿意娶你,已经是高看你一等,你还想嫁谁,哪里还有像样点的男人还会要你?” 因为丈夫罗良的死,陶七娘一夜急成了白头,此时红颜依旧,满头白发,仿如枯槁一般。 何媒婆这一声,把石榴树上两只正在筑窝的燕子都给惊飞了。 陶七娘也懒得与这媒婆废话,直接指着自家大门道:“你给我出去,你也记好了,我陶七娘此生守寡,绝不嫁人。” 媒婆鬓角那朵芙蓉花儿直颤着,抱臂侧首,盯着陶七娘瞧了一眼,道:“七娘,我可告诉你吧,咱们这一胡同的人都盯着了,你家老二是个逃兵,真要叫他逃回家来,明儿就有人举报到官府,他就等着受死吧。 你家承功不是在龙门书院读书?宋伯允要是不高兴,随便打个招呼,立马就能叫他滚回家。 至于你们罗家,可看好了自家的前庭后院儿,小心有个火啊水啊,盗啊的,你要不肯答应婚事,巡城御史可就巡不到你家喽。” 陶七娘顿时怒了:“何媒婆,你这话什么意思?” 媒婆翻个白眼儿,扭着腰别过了头,鬓边那朵□□花也如她一般的,趾高扬昂。 因为愤怒,陶七娘把女儿在家的事儿都给忘了,厉声道:“何媒婆,我丈夫可是为国,为皇上而殉的,你一个媒婆说这种话,就不怕我报到长安,报到皇上那儿去,打你的板子?” 何媒婆抽了抽红唇:“人走茶凉,你丈夫是为皇上死的,可你家老二却是做了皇上的逃兵呢。那你又敢不敢把这事儿告到皇上面前啊?” 陶七娘气的直发抖,忽而眼泪吧啦啦的就开始往下滚了:“我妹妹还曾是皇上的宠嫔,便死了一年,皇上迄今相思未歇。我女儿可是肃王府的王妃。 我们一家焉是你们这些宵小能欺负的,你个恶媒婆,你给我滚,滚出这大门去。” 毕竟街坊邻居的,何媒婆叹了口气:“七娘,那宋伯允在咱们洛阳城里,人们可是称之为鬼难缠的,鬼都难缠,他看上了你,想要娶你,你觉得咱们能有甚办法? 他虽不过个巡城御史,人家的姑母是肃王的外祖母,侄女是肃王府的宠妾?来头大着呢。你要有能奈,叫你的女婿肃王殿下,叫皇上替你作主去呀。 否则,今儿我走了,明儿还有别的媒婆上门,这亲事,你躲不掉的。” 便丈夫为国而殉,便妹妹曾是皇帝的宠嫔,可如今陶七娘什么也作不得。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而宋伯允恰就是那只阎王座下最难缠的小鬼。 陶七娘手里一只石榴攥烂了皮儿,欲要砸到这婆子脸上去,却只攥出汁儿来,往自己的罗裙上啪嗒啪嗒的滴着。 忽而背后一只烟锅砸了过来,恰砸在何媒婆的脑袋上,接着,便是罗老爷子格外重的一声哼:“宋伯允?老子镇守城门的时候,他不过老子名下一个刷马的小崽子而已,扯起虎皮作大旗,我的儿媳妇也是他能欺负的?” 罗九宁回过头去,便见爷爷两腿架着拐杖,已从后院里一摇一拐,走了出来。 罗老爷子虽说两条腿因为风湿而蜷到了一起,架上双拐还是能走路的。 而且,他手臂力量极大,架起双拐来,遥遥瞧着仿如一只陀骡,突噜噜的就飞过来了。 自幼的老兵油子,又粗又野,老爷子人还远远儿的,对着何媒婆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就飞了过来:“你个恶媒婆,当初八娘本能嫁个好人家,就是你从中捣鬼掉了亲事,害她入宫,一把大火烧死在了宫里,如今你还敢给我的儿媳妇作媒,看我不打死你。” 洛阳城外,白马书院。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不过一件素白面的棉袍子,手持书卷,正在灯下读书。 书院里的校舍,不到落冰时节是不会燃炭盆的,而入了十月,外头并不算极冷,屋子里却冷的像冰窖一样。 这少年虽说没有发抖,呆你瞧他一只执书的手,指骨里冻出隐隐的青来。 忽而,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青男子敲开了书舍的门,端了盆燃炭进来放在他脚边,道:“殿下,烤会儿火吧。” 50.三军备战 此为防盗章 她无缘无故就强行出府,置他的命令于不顾, 以裴嘉宪对于内院严格的禁足, 肯定要责上两句的。 但看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垂头央气站在那里, 虽说身子瘦瘦窄窄,小面颊儿肉肉的,相貌还是满满的孩子气,裴嘉宪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 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刚洗罢了澡, 长发也是披散着,只是脸上未曾着妆, 于这傍晚的天光下, 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 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 格外的轻透,还格外的紧窄, 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 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 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 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 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 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他就挪开了视线,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 ,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 虽说王爷调停妻妾,这院子里的仆妇们是严禁观看的,但是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就在门外上窜下跳的挤眼儿。 那意思当然是,要让罗九宁趁着王爷的威风,恨不能一次就把宋绮给踩死了才好似的。 偏偏罗九宁个闷性儿,慢性子,说起话来亦是柔柔的腔调:“宋姨娘确实有错,只是,您可知道您错在何处?” 宋绮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其实不屑的很,可是,方才跪在外头半天,她忽而就悟出来,甚叫个以退为进了。 她道:“妾身错在不会管家,理家理的不好,从今往后,咱们这王府内院,妾身留给娘娘理呗,妾身只专心一人带着阿媛,照顾好了她,也少受些王爷的责罚。” 说着,她颇委屈的侧首扫了裴嘉宪一眼,两眼满是悠怨的,膝行至罗九宁跟着,忽而欠腰,先解开自己身上的袄衣,露了大半的个肚兜子出来,又极繁锁的不知在解着什么。 终于,从脖子上摘了一串还带着自己体热的钥匙下来,她道:“这是咱们王府内院大库的钥匙,从今往后,娘娘收着吧,这内院,内院所有的帐,打明儿起,奴婢慢慢儿的交给您。” 裴嘉宪依旧是一贯的淡漠,也不说话,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而此刻,按例该接钥匙的罗九宁却并不伸手,慢斯条理吃完了那块胡旋,拿帕子揩了揩唇,她才道:“姨娘确实有错,但是,您的错可不在不会理家上,而是在于,您对媛姐儿委实太不尽心了。这如何能与管中馈扯上干系?你一直以来管着家,往后仍继续管着就是了。” 宋绮本来满心以为,罗九宁想要的只是掌中馈的权力,却没想到,钥匙捧到手边了,她竟然不要? 这可真是奇了。 难道说,罗九宁那双瞧起来颇有些迟钝的眼睛,竟能猜到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她道:“娘娘,妾身不过一个妾侍而已,管着中馈本就不对,往后还是您来管吧。” 说着,她颇有些匆忙的,就开始往罗九宁手里塞钥匙了。 罗九宁仍是一贯怯乎乎的语气,声音低低的,就对裴嘉宪说:“王爷,妾身困了,想要上床歇息了。” 裴嘉宪厉目于是扫了过来,宋绮那只搬着拽着欲要交钥匙的手还在罗九宁身上乱抓着了,瞬时就停住了。 她面上本就是个哀哀欲死的神情,心里其实更气。 因为,以退为进,把管家权交给罗九宁,明面上瞧着罗九宁是赢了,可是,须知这内院之中,从每座院子里的每一个丫头,再到二门上跑腿儿的,打杂儿的,可全都是她宋绮的人。 到了那时,这满府中的奴才们集体撂挑子的撂挑子,使绊子的使绊子,想有多热闹就能有多热闹。 夺过中馈之权算甚? 她罗九宁真要愿意拿这把钥匙,才有她的好过呢。 可是,这罗九宁她怎的就不上钩呢? 面儿娇憨,肩膀窄窄却又面颊肉肉的,一幅少女体态的罗九宁笑眯眯的坐在灯黯处,看一眼冷漠的丈夫,再看一眼他那丰盈娇艳的妾侍,眉眼笑的弯弯儿的。 什么叫严以律已,宽以待人? 裴嘉宪待宋绮严苛,是因为宋绮是他的自家人,待她宽和,只因为罗九宁是个外人。 她原本不懂,读过那本书之后,洞息了太多的事情,又岂会不知道这个? 这可不就是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跟踪她的,宋伯允手底下的混子们。 她不想自己女儿好端端儿的王妃跟自己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染上干系,连忙推了罗九宁一把:“阿宁,这两个混混跟着娘久了,便化成灰,娘也识得他们,你快走你的,不用管他们。” 可怜的陶七娘,叫那宋伯允的人整日跟踪着,欲逃逃不得,欲留又怕要叫他玷污,所以,才会想出个,带着俩老并一小,一家人赴死的屈辱想法来。 罗九宁既预知后事,又岂会置身不理? 她非但不走,反而就迎了上去,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51.丽妃固宠 此为防盗章  经由郑姝说及,宋绮才知道, 竟是罗九宁一手治死在安济堂的。 医女要杀起人来, 才真叫个杀人于无形。 宋绮跪着抄了几日的经, 两条腿都酸得站不起来, 此时再说起罗九宁, 竟是连往日那点子表面情份都不装了:“郑氏,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你告诉我, 这罗九宁,咱们该怎么对付?” 郑姝喂罢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儿, 将它抱起来放怀里亲着摸着,竟仿佛不嫌脏似的:“姐姐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肠, 我这里办法多得是,不过,你果真能狠下心肠来吗?” 宋绮望着在旁玩闹的小阿媛,到底也是养大了一个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罗九宁是主母, 真要闹的狠了, 她怕裴嘉宪要发怒,要从今往后愈发疏远了她。 想来想去, 她还是准备去找一回裴嘉宪,听听他的口气。 * 外殿,右侧广内殿外。 陈千里一袭黑披, 两肩风尘的策马而来, 遥遥见裴嘉宪立在马栏外, 随即跳下马来,小跑着就到了他面前,跪倒便拜。 “属下是亲自去探听的消息。太子根本不是骑马时摔伤的,据东宫眼线的消息,是皇太孙一刀刺中了他的小腹,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陈千里边走边说:“太子和太孙已然五日不曾上朝,太子于外,说自己受了伤,皇太孙在府中侍疾,但其实,太孙压根就不在府。他们父子,如今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狗咬狗,一嘴毛,不过,皇上那儿就一丝儿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陈千里道:“东宫瞒的紧密,其余几位皇子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捅出去,想办法捅到皇上耳朵里去,叫皇上也瞧瞧他东宫的父慈子孝。”裴嘉宪道。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哑声道:“严防洛阳城各个关卡,徜若皇太孙千来,就立刻将他抓起来,送到皇上面前。也叫皇上瞧瞧,东宫里那一个个,是不是皆都是忠温良善的主儿。” 陈千里应道:“属下尊命。” 目送着陈千里离开,裴嘉宪折身,又往承光殿去了。 皇太孙裴靖,也是裴嘉宪年龄最大的一个侄子,遥想小时候,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曾整日背着那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 其实也是个极乖的孩子,再兼其天性聪颖,自幼口齿伶俐,行思敏捷,身在东宫,十二岁位封皇太孙,天生的尊荣,并整个大康的希望,就肩负在他的身上。 两年前,他来洛阳巡游时,曾化名为李靖,言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少年郎,捉弄过在安济堂问诊坐脉的罗九宁许久。 后来陶八娘嫁入宫中,罗九宁前往宫中探亲时,裴嘉宪还曾亲眼见识过,皇太孙为了怕罗九宁要撞破自己,于宫中四处躲来躲去的顽皮样子。 少男少女间的游玩嬉闹,春情萌动,便皇太孙也免不了。 裴嘉宪一直怀疑壮壮那孩子是皇太孙裴靖的种儿,如今听他竟在东宫刺伤太子,愈发肯定了这个猜疑。 像皇太孙那般的天之骄子,逗罗九宁这般的小家闺秀们,就仿佛拈起朵路边的野花儿,揉得几揉,兴趣过了,又扔入泥中。 只是可惜了,裴嘉宪今天要重新捡起这朵弱雏雏的小野花儿来,当作利器,以挑开东宫那父慈子孝的面纱下,一层层的阴暗与肮脏呢。 “阿宪!” 只听见这一声,裴嘉宪那双眸子就微微簇到了一处:“表姐,内院之人无故不得擅出,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侍卫们与你一起死。” “我与她们不一样的。”宋绮低头,又垂了垂眸子,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就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当然了么,她从小儿入宫,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 当时她还哭哭啼啼不肯入宫了,可是宋金菊就告诉她,千金难买就是自幼儿的情份。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份情谊的重要。 “王妃的经抄完了否?”裴嘉宪总算眉头稍霁,问道。 宋绮连忙伸出自己两只手来:“抄完了,当然抄完了。你瞧我这手都肿了,我可全是为了你的脸面才抄的呢。” “那印子钱的事儿呢?”他忽而驻步:“不会又是你的丫头婆子们干的吧?要再是,是不是又得有个丫头或者婆子撞柱子?表姐,杀戮这东西,你若染的多了,我不会救你的。” 只看他那忽而阴鸷的目光,宋绮顿时脊背发寒:“那事儿,我早已经处理完了。” 裴嘉宪已是愈走愈疾,甩开宋绮就进承光殿了,而承光殿正殿那间浴室,除了裴嘉宪自己,连阿鸣都不准进去的。 宋绮还急着要问呢:“阿宪,我听说我二叔他……” “死了,不要再问,问多了,你心里只会更难受。”裴嘉宪顿时语冷,甩下了帘子。 宋绮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裴嘉宪一个冷冷硬硬的钉子,咬着方帕子在门上站了许久,气的发起抖来:“再这样下去,我在这王府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几乎是软打着摆子的,就去找郑姝商量该怎么对付罗九宁去了。 * 裴嘉宪似乎还不曾这般焦急的赶往内院过。 要说,当初他娶罗九宁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怀孕,只知道她失了完璧,而他自己呢,因为有那么个毛病,确实并不介意她失身于否,反而还非常钦佩她敢于说出来的勇气。 毕竟像女子失身这等事情,只要她娘脑子清楚一点,洞房时藏点鸡心血什么的,都能说得过去。 可罗九宁没有,她坦坦荡荡的,就告诉他自己失身了。 另有一点就是,去年宫里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派人连番的审问,并且派陈千里跟踪了罗九宁整整一个月,可以确信的是,她果真失忆了。 对于入宫之后,再到陶八娘被大火烧死那一段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 他想要了解到那一夜的真相,就必须从这罗九宁身上来挖,将她养在自己后院之中,然后慢慢的,等她恢复记忆,并籍此,查明当天夜里,究竟是谁在陶八娘宫里放的火,又是谁搞起的乱子。 这些事情与东宫之间是个什么干系,与另几位皇子,诸如贤王,烨之之间,又是个什么干系。 洞房那夜,原本裴嘉宪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岂知刚一上床,罗九宁就大呼小叫说自己要尿,接着便转身就跑。 连着三夜,因为她又是说尿胀又是说肚子疼的,叫他竟连替她遮个元红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样,她未怀先孕的事情,才会传的阖府皆知。 不过如今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叫裴嘉宪打的打,杀的杀,并不多了。 而前几天夜里到内殿,特地与她同宿一宿,裴嘉宪也只是因为偶尔听阿鸣等人讲起,觉得她在内院过的太过卑微,特地进去,在宋金菊等人面前给她树为王妃的威严而已。 岂知上了床,他才发现她看似面儿娇憨,却肤白肉软,纤腰肥臀,真真儿是个尤物。 也就难怪皇太孙明面上不敢言语,私底下却要与太子兵戎相见。 须知,当初明面上虽是皇帝赐的婚,可实际上,皇帝之所以会为罗九宁和他赐婚,其中少不了太子在皇帝面前孜孜不倦的‘美言’。 原本,因为他小时候曾叫几个老妓侮辱过,还曾亲手捏死过一个老妓。见了女子想要亲近自己,虽说心里抑制不住原始的欲/望冲动,可心头那种魔障却也挥之不去,就总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死那个女子。 可不知为何,她那般懵懵懂懂,软软的卧着,他心头那魔障全然不会滋生出来。 他只有亲近她的欲望,却没有一分一毫,想要掐死她的意思。 她看起来太软弱,太无辜,一丁点的危险都没有。 而那混圆的胸脯,因才断乳,还搀着些乳香,并女子体香的复杂香气,还有他粗掌抚上去时,那种绵腻温润的手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裴嘉宪不曾进过内院,但总是抑制不住的去想。 而每每想起来,他就会发现,自己那地方似乎隐隐,还能回到那天夜里曾经冲动时的样子。 暮色中,一个着青色褙子的女子从正院的青石台阶上走了下来,擦肩而过时忽而屈礼:“妾侍王伴月,见过王爷。” 52.抓周之喜 此为防盗章  王妃罗九宁早已梳妆打扮好, 端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吵闹声。 “既孩子果真是王爷的骨血, 还发着烧了, 王妃为何要把他送出府,送回娘家去?王爷说了由我掌理府中庶务,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来。娘娘要出府看孩子,我可不敢准。” 这是妾侍宋绮的声音,格外的尖厉。 厉声责斥她的,是内院总管苏嬷嬷:“宋氏,你在这肃王府中也不过个侧房妾侍而已, 娘娘因为尚且年幼不懂事, 王爷才让你来掌理府中庶务,再说这种嚼舌根的话, 奴婢可要代娘娘来拨你的舌根了!” 宋绮冷哼了一声:“王妃自己身子不正, 嫁过来所作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够服众,否则的话,王爷怎会不让她打理庶务?您要责就责,反正,王妃要回娘家, 我不能准。” 收回目光,罗九宁手抚上桌子上一件件纯棉质, 洗的干干净净的, 属于婴儿的小衣裳。 这是儿子小壮壮的小衣裳, 全是最细软的绵质, 已经洗了很多水,捧在手里,淡淡的皂荚清香,便叫罗九宁想起儿子软绵绵,圆滑滑的小屁股。 她的儿子小壮壮生下来才不过三个月,昨天,不顾府中所有人的反对,罗九宁把还在发烧的壮壮给送回了娘家。 今天,她打算出府,回娘家去看趟孩子去。 但是在掌管内院庶务的妾侍宋绮这儿碰了壁。 宋绮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罗九宁出府,还美其名曰,王爷的意思。 不过确实,肃王裴嘉宪离开东都去办差,走之前格外交行过,王妃年幼,性子单纯,必须好好呆在王府,哪里都不准去。 罗九宁将小衣裳,尿布,一样样往包袱里装着。 转眼的功夫,苏嬷嬷进来了。 显然,她未能说服宋绮,只能来劝罗九宁了。 她先给罗九宁行了个万福,才低声道:“娘娘,终归孩子是在您的娘家,要不,奴婢派人把孩子给您抱回来就得,您何必非得大动周章的出府,回趟娘家呢?” 罗九宁不语,依旧默默的整理着小衣裳,尿布,还有小婴儿们便溺完后,常要用的扉子粉。 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幼惯会理包袱,一样样东西叫她摆的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接着,绸布刺啦一声,一个圆圆的包袱便已经打好了。 抬起头来,罗九宁才不过十六岁,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脸上竟带着些与年纪不符的老成:“苏嬷嬷,我且问你,这肃王府之中,我是王妃,还是宋绮是王妃?” 苏嬷嬷嗫嚅了片刻,道:“当然是您,您是皇上亲自赐婚,王爷三媒六聘,于王府正门娶进来的王妃,而宋绮不过个伺候王爷久些的妾罢了。一府之中,谁也越不过您去。” 罗九宁于是笑了笑:“俗话说的好,一家之主,莫若夫妻,宋绮便再掌中馈,也不过一个妾侍而已,我便再无能,也是王爷的正妻,我要回家,缘何要征得你们同意?” 拎起包袱皮儿,她径自就出了西偏殿。 自游廊中穿过,出了王府正院,秋雨连绵的季节,门外两株桂花都叫雨给打蔫了,落在清透的石阶上,沾了露水,格外的鲜艳。 身为王府主母,真要硬下心肠出府,又有谁能阻拦。 但走到西水塘畔,眼看就要到西角门上时,苏嬷嬷还是硬着头皮就把罗九宁给拦住了。 她颇为难的说道:“娘娘,奴婢就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嫁进来八个月就生了小壮壮,王爷认他作自己的嫡长子,但到底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而且在您生了壮壮之后,王爷对您的宠爱不曾减过吧?他待您唯有一样要求,就是要您好好呆在府中,不许离开这座府第一步,您要再不听话,触怒了他,您的孩子还会不会是王爷的嫡长子,怕就难说了呢。” 罗九宁娘家是普通人家,得皇上御旨而嫁给裴嘉宪,实乃高嫁。 不过,在与裴嘉宪议婚之前,她是曾失过身的。 当然,罗九宁也曾跟裴嘉宪坦白过,说:“王爷,贱妾蒲柳,已然叫人夺了身子,非是完壁,便皇上赐婚也绝不敢嫁您,请您另觅良伴吧。” 当时,裴嘉宪一袭深青面的右衽长袍,清清落落,微勾着唇角说:“只要你跟那个人从此断了往来,就依旧可以作孤的王妃。孤亦非完人,更不介意女子是否完璧,罗姑娘不必在意这个的。” 罗九宁是因为这句话,才决议嫁进来的。 但小壮壮的来临,就仿如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罗九宁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壮壮确实不是裴嘉宪的骨血。 不过,就好比洞房之夜,裴嘉宪当着罗九宁的面刺破自己的手指,以充元帕,证明了她的完壁一般。 他当着王府众人的面,在小壮壮初生的那一刻,就抱起小壮壮来,于众人说:“这是孤的嫡长子,孤从今日起便有后了。” 将孩子软嫩嫩的小手放入罗九宁手中,他粗糙,掌心布满刀疤的大手握上罗九宁的手,三个人的手便这样握到了一处。 在那一刻,罗九宁觉得,自己虽在婚前便失了完璧,但裴嘉宪给她的,是再造之恩。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它并不是真实的,它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 “既王妃想去就让她去吧,苏嬷嬷又何必阻拦?违抗王爷的命令而出门的是王妃自己,咱们如实禀报王爷也就是了。” 妾侍宋绮也跟了来,手里攥了块帕子,微微的搧着凉风,如是说道。 罗九宁侧着望了宋绮一眼,语调略沉了沉:“恰是如此。便违抗了王爷的命令,亦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苏嬷嬷又何必为此而操心,你放心,届时王爷回来,我一力担着便是。” 说着,她回过头来,才十六岁的,犹还带着憨稚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冷冷扫了宋绮一眼,转身,绝决的出了肃王府。 事实上,小壮壮之所以会发烧,是因为罗九宁在三天前抱着他于西水塘畔转悠的时候,叫这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悄悄推入水中,呛的。 而之所以宋绮的婆子会搡她,也恰是因为,她入府之后,怀胎八月便产子,裴嘉宪明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却依旧于她宠爱不衰,惹了宋绮的眼红。 落入西水塘后,罗九宁曾短暂的灵魂出窍过。 彼时,灵魂在西水塘畔徘徊时,居然看到一本话本儿。 话本儿的名字叫作《朕只为表妹折腰》。 因叫风拂开的页面上赫然书着‘裴嘉宪’几个字,于是罗九宁便将它捡了起来。 谁知,越看,罗九宁心中就越惴惴。 这话本里,非但有个‘裴嘉宪’,还另有一个‘罗九宁’。在书中,‘裴嘉宪’身为肃王,对于失了贞操,又还生了孽种的王妃‘罗九宁’千般娇宠,万般疼爱。 慢说宋绮,府中还有几位妾侍,统共加起来,也没有‘罗九宁’所得到的宠爱多。 但是,这‘罗九宁’的命运却非常非常的凄惨。 先是父亡,紧接着新寡的母亲丧去,再接着,疼爱她的家人一个一个,以极为凄惨的方式死去。她受到‘裴嘉宪’多少的宠爱,因为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就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恰恰,罗九宁的父亲于一年前丧去了,而母亲,也正在新寡之中。 罗九宁愈翻愈疾,急于想知道书中这位‘罗九宁’一经历了一桩桩悲惨的事情之后,最后的结果,谁知翻着翻着,书却没了。 等她合上书本再看,这《朕只为表妹折腰》仅仅只是上册而已。 下册呢?罗九宁于是四处急急的摸着,找着。 就在这时,塘边走过两位着白衣的女子。 一位说:“也不知道浣若君是怎样设计这罗九宁的命运的呢?一个泄浴工具而已,随着女主角的出场,就该死了吧。 而裴嘉宪又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皇位呢?真是好希望今天就看到结局啊。” 另一位道:“我曾听浣若君提过,说杀妻求位,裴嘉宪只有杀妻杀子,才能最终夺得皇位。否则的话,他又怎能匹配得上,书中最为美貌而又聪慧的杜若宁杜姑娘呢? 须知,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杜若宁的一颗水晶玲珑心啊。” 手中书卷掉落,罗九宁也于瞬间猛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然后,第二日一早,罗九宁就听丫头们悄悄说:“真真怪事,咱们府的王长吏,活的好好儿的,居然叫汤圆给噎死了呢。” 恰恰,《朕只为表妹折腰》这本书中,也有同名的长史,也是因为食汤圆而给噎死的。 落水之后,罗九宁第二天就缓过来了。 但是小壮壮却一直高烧不退。 九宁越来越犹疑,觉得自己就是那本书里命苦而又可怜的‘罗九宁’。 于是,她才会顶着苏嬷嬷的念叨,果断把孩子送回了自己的娘家,离肃王府不远的罗家去。 在书中,孩子就是被送回罗家之后病才退烧的。 53.洞悉先机 此为防盗章 裴嘉宪依旧语声柔柔,忽而侧首, 便见王妃罗九宁长发松披, 微垂着脑袋,跟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 静悄悄的就在门上站。 她无缘无故就强行出府, 置他的命令于不顾, 以裴嘉宪对于内院严格的禁足, 肯定要责上两句的。 但看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垂头央气站在那里,虽说身子瘦瘦窄窄, 小面颊儿肉肉的, 相貌还是满满的孩子气,裴嘉宪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 刚洗罢了澡, 长发也是披散着, 只是脸上未曾着妆,于这傍晚的天光下,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 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 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 格外的轻透, 还格外的紧窄, 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他就挪开了视线,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 ,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 虽说王爷调停妻妾,这院子里的仆妇们是严禁观看的,但是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就在门外上窜下跳的挤眼儿。 那意思当然是,要让罗九宁趁着王爷的威风,恨不能一次就把宋绮给踩死了才好似的。 偏偏罗九宁个闷性儿,慢性子,说起话来亦是柔柔的腔调:“宋姨娘确实有错,只是,您可知道您错在何处?” 宋绮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其实不屑的很,可是,方才跪在外头半天,她忽而就悟出来,甚叫个以退为进了。 她道:“妾身错在不会管家,理家理的不好,从今往后,咱们这王府内院,妾身留给娘娘理呗,妾身只专心一人带着阿媛,照顾好了她,也少受些王爷的责罚。” 说着,她颇委屈的侧首扫了裴嘉宪一眼,两眼满是悠怨的,膝行至罗九宁跟着,忽而欠腰,先解开自己身上的袄衣,露了大半的个肚兜子出来,又极繁锁的不知在解着什么。 终于,从脖子上摘了一串还带着自己体热的钥匙下来,她道:“这是咱们王府内院大库的钥匙,从今往后,娘娘收着吧,这内院,内院所有的帐,打明儿起,奴婢慢慢儿的交给您。” 裴嘉宪依旧是一贯的淡漠,也不说话,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而此刻,按例该接钥匙的罗九宁却并不伸手,慢斯条理吃完了那块胡旋,拿帕子揩了揩唇,她才道:“姨娘确实有错,但是,您的错可不在不会理家上,而是在于,您对媛姐儿委实太不尽心了。这如何能与管中馈扯上干系?你一直以来管着家,往后仍继续管着就是了。” 54.静待花开 此为防盗章  裴嘉宪轻轻儿哦了一声, 瞧起来像是个信了的样子:“可惜了, 你记得劝九娘一句,叫她节哀顺便。” 罗九宁道:“妾身会的。” “孤那轿厢之中, 有封皇上亲笔拿金粉书成的《金刚经》,既你九姨父去了,你拿去替他焚到佛前, 算是孤的心意。”裴嘉宪又道。 他一条腿大剌剌的横在车内, 罗九宁又是跪在他的腿前。天生男尊而女卑,皇子们的大腿,便她是王妃, 当然也跨不得。 她只得欠腰, 伸长了两只手的够着, 翻开轿箱,却寻那皇帝亲笔御书的《金刚经》。 圣上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当然是至尊之物,既裴嘉宪要赏,罗九宁就得装出个格外喜欢的样子来。 只是轿箱有点深, 里头除了放着制书公文,还有各类的书籍,以及边关发给裴嘉宪的军情, 要从中找一份薄薄的《金刚经》出来,还真有点难度。 她费力的拨拉着, 而裴嘉宪的一条腿, 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就横在那轿箱之中。 她出门的时候, 穿的是件银白面的长褙子,两幅开岔,一直到屁股之上。当然,这也是如今时兴的长褙子的样式。 此时腰一扭,那褙子往侧一滑,她穿着藕色裤子的屁股就露在外头了。 随着她翻捡轿箱,臀部微耸,罗九宁忽而就听得裴嘉宪呼吸一粗。 她于是漫作不经意的侧首,便能瞧见裴嘉宪坐在那里,虽说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在她的屁股上游梭着。 罗九宁脑中懵的一声响,但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微耸着屁股,若无其事的,装作个翻捡的样子。 她生完孩子之后才三个月,虽说因为整日的饿,瘦了许多,但到底不比未产之时,那屁股自然也比原来圆了许多。所以说,他假作轿厢里有经书是假,想看她的屁股才是真? 心里这样想着,罗九宁顿时通红了一张脸,心说要看就看吧,横竖也不会少一块肉。 只是心里这样想着,难免要回过头来,好奇的去看裴嘉宪。 他一张俊面依旧克制而又冷静,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但他胸膛之中,又是那种带着仿如嘶哑哭泣般的粗喘。 于是罗九宁再往下瞄了瞄,按理来说,他这个坐姿,那地方要有动静,照他昨夜的架势,肯定能看出来的。 但是,从袍面上来看的话,一丝动静也无。 所以说,这人又不行了? 那昨天夜里,是因为她用屁股揉了他几下,他才会行的吧。 那她要再多揉几下,这男人会怎么样? 这可真真儿是,罗九宁难堪的要命,于心里尖叫着,只觉得他的目光烫在屁股上,混身麻酥酥,热痒痒的,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便听窗外陈千里的声音:“王爷,内院有急事,宋姨娘请您赶紧回府。” 罗九宁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立刻就别过了头。 裴嘉宪颇有几分生气:“内院而已,何事宋绮处理不来,要找孤?” “或者,与娘娘有关,王爷还是去看看的好。”陈千里亦是侧首,见罗九宁一双圆懵懵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竟不知为何,瞬时就红了脸。 甫一进正院,宋绮就在地上跪着。 她扬起头来,两眼是泪:“王爷,妾身这内院,怕是无法再管下去了,您还是让王妃自己来管吧。” “为何,说。”裴嘉宪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 罗九宁亦是随之,就坐在了裴嘉宪的身侧。 宋绮道:“昨儿半夜,有个男人闯进了咱们府中,就进了春山馆,而且,他还,他还轻薄了王姨娘。” “这与王妃又有什么干系?”苏嬷嬷站在罗九宁身后,就插了句嘴。 罗九宁侧首扫了一眼,示意苏嬷嬷不要多嘴。但显然苏嬷嬷那想要插嘴的心是抑制不住的,于是罗九宁柔声道:“嬷嬷,退下!” 宋绮膝行上前,递给裴嘉宪一样东西,哑声道:“原本妾身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今儿托外头的人查了一天,才明白过来是个甚东西。王爷您瞧瞧这东西,妾身想必,您是认得这东西的。” 那是一枚青铜筑成的兵符,下坠着一簇旧了的流苏,正面书着千户二字,而翻过来,背面用火漆烫了罗宾二字。 这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的兵符,他原本该是在雁门关当兵,作个千户的,可是,于三个月前作了逃兵,不知所踪了。 “就是这位叫罗宾的,侮辱了咱们的王姨娘,王爷您说,这事儿与咱们娘娘有没有干系?” 裴嘉宪厉目扫过来,便苏嬷嬷也不敢再凑热闹,将外面的几个丫头们全都清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罗九宁和宋绮,并裴嘉宪几个了。 “王妃觉得呢,这东西是不是你二叔的?”裴嘉宪声音低低,却是把那兵符递了过来,交到了罗九宁的手中。 这件事情,那本书里也曾发生过,不过,当时裴嘉宪并不在,宋绮拿着枚兵符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当场就逼着要罗九宁下跪。 书中的罗九宁怯懦怕事,还真以为二叔罗宾从战场上逃了回来,并且悄悄潜入过肃王府,于是恳求宋绮默下此事。 宋绮倒是把这事儿给掩下了,但是王姨娘王伴月却是因为迁连受累,才不过二九年华就愤而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去了。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没那么胆小怕事。 一只镯子轻磕在八仙桌上,她道:“既出了事,就该把苦主和证人都唤来,没有苦主没有证人的,仅凭一枚千户兵符就说我二叔来过,这也太扯了吧,宋姨娘,你说是不是?” 不一会儿,证人和苦主就都来了。 苦主名叫王伴月,是太后在裴嘉宪大婚的时候赐给他的。 而证人,则是裴嘉宪的另一位妾侍郑姝,这位,是皇后在裴嘉宪大婚时赏下来的。 要说这位郑姝,可就有些意思了。 事实上,在她很小的时候,皇后便有意撮和,想把她指给裴嘉宪为妃。 只可惜那时候的裴嘉宪又蠢又笨,还总叫别的皇子们欺负,便脸生的再俊,那怕是王爷,在宫里活的太过窝囊了,自然不讨喜。 所以呢,郑姝当时气的要死,于私底下的,就天天儿的求着郑皇后,言自己宁可入东宫给太子作妾,也不愿意嫁给裴嘉宪作王妃。 可是风水轮流转,成年之后的裴嘉宪非但口齿清楚,再兼为人冷肃,作事雷厉风行,虽说不苟言笑,但男人冷一点,那种魅力岂不更甚? 这时候郑姝就又想嫁给他了。 可惜皇帝给裴嘉宪指了罗九宁为妻,正妻自然就没她的份了。 偏偏这世间,于有些人来说,很多东西是你给她的时候她不要,但等你不给她的时候,她却哭着喊着,也要要的。而裴嘉宪于郑姝,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这位郑姝,是自甘为妾,主动来给裴嘉宪作妾的。 这两位入府皆比罗九宁早,但是因为宋金菊的严束,俩人一直以来都只挤在一间窄窄的春山馆中,到如今还不曾见过裴嘉宪的面呢。 王伴月虽是苦主,倒也一脸的冷静。而且,她的衣着也格外的简单,不过一件青色素面褙子而已,长发紧绾着,头上插了支桃木簪子,跪在那儿,背挺的直直的,一瞧便是个有骨气的。 郑姝则不同了,她穿着件桃红色的交衽修身小袄儿,纤腰盈盈一握,轻施蛾眉,淡扫粉黛,一张瓜子小脸儿,满含着情愫的就扫了裴嘉宪一眼,却是跪在地上哭个不住。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宋绮柔声道:“郑姨娘,把你昨儿夜里瞧见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凡事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你慢慢儿说,我听着就是?” 郑姝抬眸扫了裴嘉宪一眼,于是就仔细说了起来。 照她来说,当时那罗宾来的时候,王伴月早就睡了,而她还没有睡。 为甚,她当时正在给裴嘉宪做鞋子,谁知就在这时,她便见有个人影从外面跳了进来。 因为看到是个男人,郑姝立刻一息就吹了灯,并且唤来丫头,顶紧了门窗。 王伴月和她的丫头们都睡死了,结果那男人一把推开门就钻了进去,再接着,王伴月便哭喊了起来,于是郑姝带着自己的丫头婆子们连喊带闹,便将那人给打跑了。 再接着,郑姝于王伴月屋子里捡到这样一只兵符,便将它呈到了宋绮这儿。 讲完之后,郑姝刻意捋了捋自己两只叫针扎红的纤纤玉手,就伏下了脑袋。 “王爷,这不明摆着吗,那罗宾逃回来了,还半夜悄悄潜入咱们王府,他或者是来找王妃的,但是寒门小户出身之人不懂得走咱们大户人家的院子,走到半途,见咱们内院里全是女子,他就起了色心了这是。”宋绮忙不迭儿的说。 罗九宁就仿佛不会生气似的。 分明宋绮这般诋毁着她深爱的二叔,她却依旧是笑温温的样子。 忽而转过身来,她道:“王爷,您放才于妾身说,便二百步,礼不可废,宋姨娘侮辱了妾身,这个礼又怎能废?妾身要当着您的面责宋姨娘一回,您没意见吧。” 宋绮顿时就怒了:“娘娘,妾身在您面前可没废过礼数,咱们就事论事,您要说妾身没规矩,也得说出个一二三来,否则,妾身怎能服您?” 55.便宜爹 此为防盗章  而后来, 陶九娘还是为他而死的。不过,这个除了裴嘉宪和少数几个亲信之外,无人知道。 罗九宁假扮陶九娘在安济堂坐诊的事情,裴嘉宪其实很早就知道了。 因为陆如烟一直在此替自己诊风湿,见了他,也总要夸赞几句:“罗九宁虽说小小年纪, 但聪灵毓秀,其医术尽得陶亘的真传。” 彼时裴嘉宪还笑:“不过一个孩子而已, 她哪懂得什么医术。” 如今看来, 她非但医术过人,还有如此不动声就取人性命的法子,裴嘉宪果真好奇。 * “咱们王妃委实智慧,这一点, 我也不得不佩服于她。”陆如烟见裴嘉宪两眼好奇的望着自己, 遂半赞半叹,半遗憾的说道。 他忽而就拄着拐从床上跳了下来,指着地上宋伯允吐出来的那斑斑血迹道:“宋御史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皮肤病为何而起,大多为内湿而起。朱砂是纯阳之火,专治内湿。所以, 王妃给他服朱砂, 这是对症的良药。但是, 朱砂最忌的就是怒火。人服朱砂之后, 就要平心静气, 切忌生气,心魂驰荡,一旦心思不定,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所以,罗九宁给了宋伯允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但宋伯允生了色心,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果真智慧。”过了许久,裴嘉宪极温柔的说了一句。 就在去年的中秋之夜,罗九宁在宫里有了壮壮那个孩子。 而当天夜里,她先是在皇后宫中,与陶八娘一起陪着皇后用了顿晚膳。 而后,陶八娘因为有孕在身,久坐不适,便先回了自己所居的翠华宫。 再接着,皇后与罗九宁闲坐,聊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她回翠华宫。 就在她回到翠华宫后,翠华宫中突发大火,陶八娘死于火中,而罗九宁却是没了踪迹。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也烧死在大火之中,却不料,三天后,宫中一个小内侍却在远离皇宫的,养马的北苑之中发现了她。 当时她呆呆傻傻的,混身脏兮兮的,小内侍问及,只知道自己叫罗九宁,却连自己是为何而入宫的都不知道,更别论说入宫之后别的事情了。 至于陶八娘的翠华宫是如何起的火,又是谁放的火,究竟是为了甚,她更是一问三不知。 而就在那天夜里,裴嘉宪身为镇守宫城的人,居然因为误食药酒而发了狂,误杀了一个宫婢,并且,还醉倒在皇子殿里,整整昏睡了一夜。 药酒是他的五弟裴钰正自己酿的,而那被他掐死的女子,则是宫里一个默默无闻,相貌也不甚好看的老宫婢。 一夜之间,宠嫔陶八娘的外甥女罗九宁失忆,而裴嘉宪自己还在醉中杀了一个宫婢。于是,皇帝以他渎职为由,直接将他冷放到了洛阳。 裴嘉宪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给人暗算了。 但凶手,罪证,他只要呆在洛阳,就很难查到这些东西。 而失忆了的罗九宁,当然是查明这件事情背后真相的关键。 这样的罗九宁只要出府,每行一步,裴嘉宪又岂会不派人跟着。 只是,她出府之后立刻就跑到安济堂,倒是惹得裴嘉宪兴师动众,还以为自己能发现点什么。 结果,倒是见识了一回巡城御史,自己的亲表舅宋伯允的猥琐,裴嘉宪又岂能不气。 只要想起方才罗九宁要往外跑时,那吓呆了的样子,裴嘉宪不由就是摇头一笑。。 温柔的像只小兔子一样的罗九宁,毕竟自生来就浸淫在这间药房里,便要伤人,也总带着些悲天悯人的菩萨之心。 “王爷对着宋伯允那么个狗东西都轻易动怒,这让老夫很好奇,如今您对王妃,依旧还是平常心吗?”陆如烟接着,又问了一句。 裴嘉宪长长往外嘘了口气,忽而回过头来,哑声道:“如烟,君王的圣意可以揣摩,因为伴君如伴虎,你得随时知道君王的所思所想,否则就有可能被老虎吃掉。但孤的意图却不可妄自揣摩,你可知为何?” …… “因为孤生平最恨的,就是叫人揣摩到自己的意图。孤可以为了给如烟诊治风湿遍求名医,当然也就可以为了求得方思正出山,在他家的田梗上站整整一年。”裴嘉宪声音依旧低沉,威压,又带着几分感慨:“如烟,善待孤的信任吧。” 他格外意味深长的回头望了一眼,独留满腿还灸着艾蒿的陆如烟,率着侍卫们转身离去。 * 从后罩房溜到前院时,眼看中午。 一树大石榴全都鼓开了口子,压着枝子弯弯,罗老爷子一手抽着旱烟锅子,一手抱着大胖重孙,满意的深吸了一口烟,旋即又深深的吐了出来。 罗九宁旋着裙子上前,一把夺了老爷子手中的烟竿,作势调个个儿就在他头上敲了两敲:“再叫我瞧见您当着孩子的面抽烟,我往后可绝对不准您抱孩子了。” 罗老爷子一瞧见自己疼爱的大孙女儿,一张脸笑的跟只瘦干巴的核桃似的:“好小子,刚才一泡尿耍起来,险些耍到老子嘴巴里。” 罗老太太正在旁边洗才从街上买来的鲜藕,却是笑的十分揶揄:“分明都尿进嘴里去了,你爷还说……” “娃儿的童子尿,便吃了一口又有甚打紧?”罗老爷子忽而就凶巴巴的说道。 老太太撇了撇嘴,端起洗的干干净净的藕,就进厨房去了。 罗九宁忽而一个起跳,将老爷子的烟锅子高高儿给挂到屋檐下,将胖乎乎的儿子夺过来搂入怀中,就进西厢房了。 陶七娘一边替壮壮衲着件小衣裳,也张着脖子一直在等女儿,见她进得门来,连忙就问:“如何,你的事儿可办好了?” 罗九宁先把小壮壮放到陶七娘的怀里,再接着,整个人都伏到了她膝头,抛开遇到裴嘉宪的事情不提,就把方才在安济堂发生的事情给陶七娘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 “所以宋伯允死了?”陶七娘顿时给吓坏了,但咬着牙顿了半天,却又是一声:“该。那种贼厮,就活该去死。虽然你外公总说,医者父母心,但我要是宋伯允他娘,我在娘胎里就会掐死他。你不该给他丹砂,你就该给他砒/霜,一口毒死他,横竖你是王妃,王爷又是爱你的,这有甚?” 罗九宁连忙道:“倒也没有,他罪不致死,要死要活,女儿只会让他自己选路。 陶七娘于是长叹道:“得,既那宋伯允没了,娘这日子也就能过安生了。” 罗九宁望着忙忙碌碌的陶七娘,柔柔的就唤了一声:“娘啊!” “作甚?” “记得照顾好壮壮。” “他是我的大外孙子,只要不碍着你的前途,我怎么会不照顾好他呢?”陶七娘自顾自的忙碌着,仿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日子过的有多艰难一般。 当然了,罗良宠了她半辈子,虽说家里没有大钱,但在陶七娘名下买了好几间的铺面,光租子就够她安稳过一生的。 她天生不操心的命,对于生活也想的比较简单。总以为自己一生叫丈夫深爱,女儿也该会有一个深爱自己的丈夫。 至于罗九宁的失身,壮壮这孩子,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和壮壮一起死了就可以抹消一切。 而如今罗九宁复宠了,她又会全心全意的疼爱壮壮,只因他是她的大孙子。 罗九宁唯有陶七娘这么个娘,而陶七娘又是那么个简单的性子。 罗九宁除了哄着她,就只有哄着她。 她多想说,娘啊,让我抱抱你吧,可陶七娘手里忙忙碌碌缝着个东西,压根没有理她的空儿。 她还想说,娘啊,我并不想宋伯允死的,他死了,我怕他作了鬼要来找我。 可毕竟陶七娘的心思那么简单,罗九宁是真不敢刺激她,让她也背上如自己般的沉负。 她便哭,也不敢当着陶七娘的面哭,因为她一哭,娘也只会跟着一起哭。 “对不起,壮壮,等娘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头一件事儿就是把你带到身边,好不好?”躲过陶七娘,罗九宁跟偷孩子的贼一样环上小壮壮儿,连着在他额头上亲吻着。 许是她哭着的样子瞧起来太过可怜,小壮壮儿也不咧嘴笑了,嘴里咿咿呀呀,一脸困惑的就望着罗九宁。 罗九宁忽而一悟,这小家伙虽小,也是个人呢,她作母亲的,又怎能当着孩子的面哭呢? 磨磨蹭蹭,终于到该走的时候了,一直在忙碌的陶七娘却忽而从里间屋子里走了出来,递给罗九宁个东西,哑声道:“娘赶的急,怕是绣的不好看,但这是钟魁,天生防恶鬼的,你切记随时要把它挂在身上,否则,娘怕那宋伯允作了鬼要来找你。” …… “你帮娘办的事儿是要遭天谴的,可娘无能,害自己的孩子负罪,你叫娘这心里,可怎么能好过呢。” 56.宝昌郡主 此为防盗章  王妃罗九宁早已梳妆打扮好, 端坐在窗前, 听着外面的吵闹声。 “既孩子果真是王爷的骨血, 还发着烧了, 王妃为何要把他送出府,送回娘家去?王爷说了由我掌理府中庶务,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来。娘娘要出府看孩子,我可不敢准。” 这是妾侍宋绮的声音,格外的尖厉。 厉声责斥她的,是内院总管苏嬷嬷:“宋氏, 你在这肃王府中也不过个侧房妾侍而已,娘娘因为尚且年幼不懂事,王爷才让你来掌理府中庶务, 再说这种嚼舌根的话,奴婢可要代娘娘来拨你的舌根了!” 宋绮冷哼了一声:“王妃自己身子不正, 嫁过来所作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够服众, 否则的话, 王爷怎会不让她打理庶务?您要责就责,反正,王妃要回娘家,我不能准。” 收回目光, 罗九宁手抚上桌子上一件件纯棉质, 洗的干干净净的, 属于婴儿的小衣裳。 这是儿子小壮壮的小衣裳, 全是最细软的绵质, 已经洗了很多水,捧在手里,淡淡的皂荚清香,便叫罗九宁想起儿子软绵绵,圆滑滑的小屁股。 她的儿子小壮壮生下来才不过三个月,昨天,不顾府中所有人的反对,罗九宁把还在发烧的壮壮给送回了娘家。 今天,她打算出府,回娘家去看趟孩子去。 但是在掌管内院庶务的妾侍宋绮这儿碰了壁。 宋绮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罗九宁出府,还美其名曰,王爷的意思。 不过确实,肃王裴嘉宪离开东都去办差,走之前格外交行过,王妃年幼,性子单纯,必须好好呆在王府,哪里都不准去。 罗九宁将小衣裳,尿布,一样样往包袱里装着。 转眼的功夫,苏嬷嬷进来了。 显然,她未能说服宋绮,只能来劝罗九宁了。 她先给罗九宁行了个万福,才低声道:“娘娘,终归孩子是在您的娘家,要不,奴婢派人把孩子给您抱回来就得,您何必非得大动周章的出府,回趟娘家呢?” 罗九宁不语,依旧默默的整理着小衣裳,尿布,还有小婴儿们便溺完后,常要用的扉子粉。 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幼惯会理包袱,一样样东西叫她摆的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接着,绸布刺啦一声,一个圆圆的包袱便已经打好了。 抬起头来,罗九宁才不过十六岁,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脸上竟带着些与年纪不符的老成:“苏嬷嬷,我且问你,这肃王府之中,我是王妃,还是宋绮是王妃?” 苏嬷嬷嗫嚅了片刻,道:“当然是您,您是皇上亲自赐婚,王爷三媒六聘,于王府正门娶进来的王妃,而宋绮不过个伺候王爷久些的妾罢了。一府之中,谁也越不过您去。” 罗九宁于是笑了笑:“俗话说的好,一家之主,莫若夫妻,宋绮便再掌中馈,也不过一个妾侍而已,我便再无能,也是王爷的正妻,我要回家,缘何要征得你们同意?” 拎起包袱皮儿,她径自就出了西偏殿。 自游廊中穿过,出了王府正院,秋雨连绵的季节,门外两株桂花都叫雨给打蔫了,落在清透的石阶上,沾了露水,格外的鲜艳。 身为王府主母,真要硬下心肠出府,又有谁能阻拦。 但走到西水塘畔,眼看就要到西角门上时,苏嬷嬷还是硬着头皮就把罗九宁给拦住了。 她颇为难的说道:“娘娘,奴婢就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嫁进来八个月就生了小壮壮,王爷认他作自己的嫡长子,但到底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而且在您生了壮壮之后,王爷对您的宠爱不曾减过吧?他待您唯有一样要求,就是要您好好呆在府中,不许离开这座府第一步,您要再不听话,触怒了他,您的孩子还会不会是王爷的嫡长子,怕就难说了呢。” 罗九宁娘家是普通人家,得皇上御旨而嫁给裴嘉宪,实乃高嫁。 不过,在与裴嘉宪议婚之前,她是曾失过身的。 当然,罗九宁也曾跟裴嘉宪坦白过,说:“王爷,贱妾蒲柳,已然叫人夺了身子,非是完壁,便皇上赐婚也绝不敢嫁您,请您另觅良伴吧。” 当时,裴嘉宪一袭深青面的右衽长袍,清清落落,微勾着唇角说:“只要你跟那个人从此断了往来,就依旧可以作孤的王妃。孤亦非完人,更不介意女子是否完璧,罗姑娘不必在意这个的。” 罗九宁是因为这句话,才决议嫁进来的。 但小壮壮的来临,就仿如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罗九宁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壮壮确实不是裴嘉宪的骨血。 不过,就好比洞房之夜,裴嘉宪当着罗九宁的面刺破自己的手指,以充元帕,证明了她的完壁一般。 他当着王府众人的面,在小壮壮初生的那一刻,就抱起小壮壮来,于众人说:“这是孤的嫡长子,孤从今日起便有后了。” 将孩子软嫩嫩的小手放入罗九宁手中,他粗糙,掌心布满刀疤的大手握上罗九宁的手,三个人的手便这样握到了一处。 在那一刻,罗九宁觉得,自己虽在婚前便失了完璧,但裴嘉宪给她的,是再造之恩。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它并不是真实的,它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 “既王妃想去就让她去吧,苏嬷嬷又何必阻拦?违抗王爷的命令而出门的是王妃自己,咱们如实禀报王爷也就是了。” 妾侍宋绮也跟了来,手里攥了块帕子,微微的搧着凉风,如是说道。 罗九宁侧着望了宋绮一眼,语调略沉了沉:“恰是如此。便违抗了王爷的命令,亦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苏嬷嬷又何必为此而操心,你放心,届时王爷回来,我一力担着便是。” 说着,她回过头来,才十六岁的,犹还带着憨稚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冷冷扫了宋绮一眼,转身,绝决的出了肃王府。 事实上,小壮壮之所以会发烧,是因为罗九宁在三天前抱着他于西水塘畔转悠的时候,叫这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悄悄推入水中,呛的。 而之所以宋绮的婆子会搡她,也恰是因为,她入府之后,怀胎八月便产子,裴嘉宪明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却依旧于她宠爱不衰,惹了宋绮的眼红。 落入西水塘后,罗九宁曾短暂的灵魂出窍过。 彼时,灵魂在西水塘畔徘徊时,居然看到一本话本儿。 话本儿的名字叫作《朕只为表妹折腰》。 因叫风拂开的页面上赫然书着‘裴嘉宪’几个字,于是罗九宁便将它捡了起来。 谁知,越看,罗九宁心中就越惴惴。 这话本里,非但有个‘裴嘉宪’,还另有一个‘罗九宁’。在书中,‘裴嘉宪’身为肃王,对于失了贞操,又还生了孽种的王妃‘罗九宁’千般娇宠,万般疼爱。 慢说宋绮,府中还有几位妾侍,统共加起来,也没有‘罗九宁’所得到的宠爱多。 但是,这‘罗九宁’的命运却非常非常的凄惨。 先是父亡,紧接着新寡的母亲丧去,再接着,疼爱她的家人一个一个,以极为凄惨的方式死去。她受到‘裴嘉宪’多少的宠爱,因为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就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恰恰,罗九宁的父亲于一年前丧去了,而母亲,也正在新寡之中。 罗九宁愈翻愈疾,急于想知道书中这位‘罗九宁’一经历了一桩桩悲惨的事情之后,最后的结果,谁知翻着翻着,书却没了。 等她合上书本再看,这《朕只为表妹折腰》仅仅只是上册而已。 下册呢?罗九宁于是四处急急的摸着,找着。 就在这时,塘边走过两位着白衣的女子。 一位说:“也不知道浣若君是怎样设计这罗九宁的命运的呢?一个泄浴工具而已,随着女主角的出场,就该死了吧。 而裴嘉宪又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皇位呢?真是好希望今天就看到结局啊。” 另一位道:“我曾听浣若君提过,说杀妻求位,裴嘉宪只有杀妻杀子,才能最终夺得皇位。否则的话,他又怎能匹配得上,书中最为美貌而又聪慧的杜若宁杜姑娘呢? 须知,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杜若宁的一颗水晶玲珑心啊。” 手中书卷掉落,罗九宁也于瞬间猛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然后,第二日一早,罗九宁就听丫头们悄悄说:“真真怪事,咱们府的王长吏,活的好好儿的,居然叫汤圆给噎死了呢。” 恰恰,《朕只为表妹折腰》这本书中,也有同名的长史,也是因为食汤圆而给噎死的。 落水之后,罗九宁第二天就缓过来了。 但是小壮壮却一直高烧不退。 九宁越来越犹疑,觉得自己就是那本书里命苦而又可怜的‘罗九宁’。 于是,她才会顶着苏嬷嬷的念叨,果断把孩子送回了自己的娘家,离肃王府不远的罗家去。 在书中,孩子就是被送回罗家之后病才退烧的。 罗九宁觉得,只要自己回娘家,然后看见孩子的病好了,就能证明,她确确实实,就是话本《朕只为表妹折腰》中那个下场凄惨的罗九宁。 一半是忧心儿子,一半是想要验证自己的人生,沿着肃王府的高墙,沿路婆子、丫鬟,小厮们诧异的目光,罗九宁便小跑了起来。 裴嘉宪幼时并不显得比其他皇子聪颖,虽说他自幼便生的眉眼如画,相貌卓然,但天生着一幅大舌头,说话仿如胶涩,头脑呆钝,反应迟缓,仿如个小呆瓜一般。 便皇帝裴元昊也总笑着说:“朕这四子,唯貌能悦人尔。” 但是,在他十六岁那年,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契丹,他在率兵突袭的过程中,被契丹大军重重包围,而后,在全军覆灭的情况下,他自己一人一马杀出重围,并且孤身一人爬上雁门关,半个月的时间里,于重重守卫之下,取契丹三皇子的首级于雁门关上,与父皇裴元昊里应外合,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 自此,雁门关复归大康,他也声名大噪。 渐渐的,皇帝就发现四儿子非但于战场上冷静果断,锋利锐智,仿似一把钢刀,于文采上也极为出彩,便金殿状元们与他对谈歌赋,或论诗道,他也绝不输于对方。 这时候,皇帝才真正重视起他来,从十六岁起,整整八年,他先后征战于滇南、土蕃,契丹等地,为大康王朝开疆拓土。 到如今,大康王朝北能与强国契丹对恃,西慑土蕃,以致强大的高原王朝土蕃不敢轻举妄动。全是裴嘉宪于马背上,一点一滴替国挣回来的。 裴嘉宪手中的军功与兵权,便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征战中渐渐累积。 直到去年皇帝在江宁府遇刺,宫中陶嫔暴亡,皇帝才惊觉此子渐渐长成,有潜龙之势,怕他要抢太子的风头,这才紧急黜去兵权,赐他肃王之位,让他在东都洛阳修身养性。 在那本书中来说,从现在起裴嘉宪所作的一切,都只为二字,蛰伏。 他将一直蛰伏,潜机,在其他几位皇子皆斗到鱼撕网破,几败俱伤时,才出手,收拾残局,并且,杀妻求位。 而裴嘉宪此人的性情,据说虽表面温柔,但性子冷酷,也从不在内院动情。 57.扫榻以待 谁能想象得到, 去年还不过是皇帝一个嫔妾娘家的小外甥女儿,如今她竟是作了王妃。 胡东方悄声道:“阿宁, 你这王妃作的格外有模有样呢。” 九宁端坐在八仙桌前, 虽说竭力装出个温柔端庄来,但还带着憨稚气的面庞上,两只眼底卧蚕浮的弯弯。 虽说裴嘉宪对于内院几乎从不费心思, 但这两个侍卫找的倒是很花了些心思。 有这些侍卫们护拥着,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回一趟娘家。 但是,她要真的想悄悄儿逃跑, 可就得带累这胡东方父子受罚, 裴嘉宪的心机, 不可谓不深了。 这还是九宁自嫁入王府之后, 正大光明的,头一回回娘家呢。 陶七娘才从隔壁李娘子那儿借完奶口把小壮壮抱回来,九宁是从院门前迎上的她, 一把接过儿子搂在怀中,淡淡一股奶香气。 “九宁, 伯伯与你也是老相识了, 咱们也就不进去了,给个面子,你可哪都不准去啊。” 胡谦昊笑呵呵的说着,与胡东方给陶七娘打了声招呼, 寒暄了两句, 便一左一右, 似两个门神一般的,站到了罗家的大门外。 陶七娘带着九宁进了院子,悄声道:“这是怎么的,你又不是犯人,裴嘉宪如今怎么还派侍卫守着你?” “不过是怕我在路上会撞到危险罢了。”罗九宁柔声说。 “这还差不多,如今你在府里,日子可比原来好过了吧?”陶七娘总算展了展眉头,却又问道。 罗九宁接过孩子,摸了一把孩子的襁褓是湿的,便知道这孩子是尿了。于是解开襁褓,放了小家伙两条软嫩嫩的小绵腿儿出来,一边亲了一口,先替他揩干净了两条腿上的尿迹,于他软胖胖的小脚丫上一边又亲了一口,这才换尿布,换襁褓。 “好,王爷待我可好了。”虽说将来裴嘉宪必杀她无疑,可昨夜他环着她,就仿佛环着一汪水一般,那种温柔和怜惜,到现在回想起来,罗九宁都觉得小腹热热的。 “这就对了,从今往后,你可得忘了那李靖,好好儿跟王爷过。”陶七娘声音压低了,颇有几分嫌弃的说:“不过一个贫家小子而已,咱们当初又贴银子又贴心的,他最后还不辞而别。娘就知道你想要去找他的心从来不曾改过,还好娘心狠,把你给压在王府了。” 李靖,实则就是皇太孙裴靖的化名。 陶七娘不明究里,不知道是皇家太孙玩弄了女儿,到如今嫉恨的,还是个穷小子李靖。 罗九宁曾经是动过心,但那是早八百年前的事儿了,她连忙捂着陶七娘的嘴,连连道:“娘,莫要再说啦,那人我早忘了,早忘了,咱们不是也约定好,从此再不提他的吗?” “昨儿夜里,有人在咱们院外放火,还是隔壁你李勇大哥听见了,喊了一声,我们才把火灭掉的。这事儿,娘怎么觉得跟宋伯允有关?” 陶七娘总算不起李靖了,又说起宋伯允来:“我敢保证,昨夜门外的火必定是他那些狗腿子们放的,你想想,万一真燃着了,你爷爷是个走不动路的,你奶又是个眼花的,壮壮又还小,这一拖仨的,娘该怎么办?” “那宋伯允丈着治城严苛,深得王爷信任的,而何媒婆又是他的狗腿子,我便把事儿说出去,只要他矢口否认,王爷顶多只会责斥他两句,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罗九宁逗着儿子,笑温温的说:“但我今儿有一招就治到他爬不起来的法子,娘就安心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可否?” 安济堂,就是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所创的药房,也是罗九宁一直以来坐诊的地方。 不过,陶亘一生只有九个女儿,没有生出过儿子来,那药房如今就归到陶七娘的堂哥陶安手里去了。 只要说去安济堂,陶七娘也猜得到,罗九宁怕是要去扮她失踪了的小姨,陶九娘了。 “咱们家外面不是有人守着,你如何出去?”陶七娘接过了孩子,追着罗九宁问道。 “我要真想出门,谁能拦得住我?”罗九宁从墙上摘了幂篱戴上,抓过小壮壮的脚丫儿作势要咬,小壮壮非但不觉得怕,反而乐的笑出声来。 这般惹人疼爱的小家伙,曾经初怀上的时候,因为不知其父是谁,罗九宁不是没想过要堕掉,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她几番堕胎都堕不下来,怀着怀着就大了。 生下来一瞧是个男胎,她生产完又疲又累的,揭开襁褓时,不是没有伸过手想要掐他一把,不是没想过自己与他一了百了,一起死了算了的。 可是随着孩子哇一声哭,随着他叨上粮袋咕咕而吮,罗九宁顿时泪雨滂沱。 他的出生已然是个错误,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生的这般可爱,要是连娘都不要他了,他岂不是比她还可怜? * 身为洛阳城的八府巡按,巡城御史,宋伯允虽说生的面貌丑陋,但治城有方,在洛阳城干了十年的御史,于公事上兢兢业业,从来不曾出过任何一点的纰漏,算得上是个有政绩的官员了。 昨儿个,一年不曾面过世的,陶七娘的妹妹陶九娘重新面世,还托人给了他一盒薄药,并让他今儿个到安济堂再见面,要替他治病。 宋伯允心中甚为高兴。 率着手下的衙役们,一路闲庭信步进了安济堂,他抱拳便道:“陶掌柜,你家九娘何在?” 安济堂东家陶安正在里间替人坐诊捉脉着呢,听见外面宋伯允这声喊,立刻就迎出来了。 “哟,这不是对门二哥,您这稀客怎么亲自大驾光临了?”因是对门对户的邻居,陶安才有此一声称呼。 宋伯允抚着自己白到发光,薄皙到几乎能看见细肉的脸道:“这不是咱们的薄药圣手九娘赐了我一盒治皮屑的膏子,我涂抹了,不过一夜的功夫,你瞧瞧我这脸它嫩不嫩?” 他本就生的贼眉鼠眼,再兼是个驼背,又还满身皮屑,一般人因为他那身皮屑,都要对他敬而远之。 陶安道:“哪里有什么九娘,我的好二哥哟,九娘去年就嫁人了,再也不会来这药房里坐诊了,二哥您难道不知道?” 宋伯允往后退了一步,抱臂道:“那你告诉我,陶九娘到底嫁了何人,这洛阳城中,按理来说没有我宋某不知道的户儿。你告诉我,我找她去。” 陶安正不知该怎么应付了,便见药房外面走进个戴着幂篱,一件八摆幅裙,姿态婀娜的女子来。 她道:“宋二哥,好久不见。” 宋伯允立刻松手,回头见个盈盈楚楚的女子站在门上,哟的一声,都带着些结巴:“这,还真是小九娘,听说你都嫁人了,嫁在何方呢,怎的也不跟哥哥们说说?” “嫁的丈夫死了,守寡了。”罗九宁哑声说着,提裙踱步,就进了里间。 她有自己的诊房,转身进了诊房,开门见山便道:“宋二哥,听说您想娶我家七娘,真的还是假的?” 宋伯允却是矢口否认:“没有的事儿,你这是听谁在乱传瞎话。” 这可不就是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跟踪她的,宋伯允手底下的混子们。 她不想自己女儿好端端儿的王妃跟自己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染上干系,连忙推了罗九宁一把:“阿宁,这两个混混跟着娘久了,便化成灰,娘也识得他们,你快走你的,不用管他们。” 可怜的陶七娘,叫那宋伯允的人整日跟踪着,欲逃逃不得,欲留又怕要叫他玷污,所以,才会想出个,带着俩老并一小,一家人赴死的屈辱想法来。 罗九宁既预知后事,又岂会置身不理? 她非但不走,反而就迎了上去,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俩无赖并不认识罗九宁,只见她戴着幂篱,身姿盈盈楚楚的,听声音煞是温柔,一个道:“小娘子,这里没你的事儿,快走开。” 另一个好说话些,因见陶七娘跟在她身后,遂说道:“哟,跟着陶七娘一起来的,娘子莫不是罗家的亲戚,只是咱们不认识你呀?” 罗九宁上前一步,道:“我是陶九娘,你们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陶九娘,陶家九仙女中生的最美,也最聪慧的一个,与陶八娘是娈生姐妹,自幼,俩姐妹就戴着幂篱,于洛阳城的安济堂延医问诊,给百姓们看病诊脉的。 不过,她后来无故失踪,下落不明,到如今生死不知去向。于是,陶八娘又戴起幂篱,充作九娘继续行医。 再后来,陶八娘入了宫,罗九宁便戴起幂篱,假九娘之名,接着替百姓们诊脉治病。 直到去年她嫁入王府,‘陶九娘’这个人才算真正绝迹于洛阳的街面上。 今天,她这算是又把陶九娘的名号又给捡起来了。 “哟,您真是陶九娘?那可是咱们洛阳城的女医圣啊。”一个无赖还有点儿惊喜呢:“咱们可是听说,她早就嫁人了的,不想今日竟能见陶九娘的真容。”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只青胎面的瓷盒,然后递于这无赖,柔声道:“你告诉宋伯允,此药可以治他的顽癣,徜若他涂了之后有用,就叫他明日到安定街上的安济堂一趟,我陶九娘自会再给他一盒薄药,彻底治好他的癞皮癣。 58.生来注定 宋绮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忽而再睁开眼睛来,两眼已是毒厉的光:“她才嫁进来的时候, 我还只当她是个好的,岂知竟是个心黑手辣的。我二叔那般可怜的人, 她竟也能下得去手害,此仇不报, 我宋绮这二十五年,可就白活了。” 原本, 她还以为二叔宋伯允真是吃错了药死的了。 经由郑姝说及, 宋绮才知道, 竟是罗九宁一手治死在安济堂的。 医女要杀起人来, 才真叫个杀人于无形。 宋绮跪着抄了几日的经,两条腿都酸得站不起来,此时再说起罗九宁,竟是连往日那点子表面情份都不装了:“郑氏,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你告诉我,这罗九宁,咱们该怎么对付?” 郑姝喂罢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儿, 将它抱起来放怀里亲着摸着,竟仿佛不嫌脏似的:“姐姐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肠, 我这里办法多得是, 不过, 你果真能狠下心肠来吗?” 宋绮望着在旁玩闹的小阿媛, 到底也是养大了一个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罗九宁是主母,真要闹的狠了,她怕裴嘉宪要发怒,要从今往后愈发疏远了她。 想来想去,她还是准备去找一回裴嘉宪,听听他的口气。 * 外殿,右侧广内殿外。 陈千里一袭黑披,两肩风尘的策马而来,遥遥见裴嘉宪立在马栏外,随即跳下马来,小跑着就到了他面前,跪倒便拜。 “属下是亲自去探听的消息。太子根本不是骑马时摔伤的,据东宫眼线的消息,是皇太孙一刀刺中了他的小腹,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陈千里边走边说:“太子和太孙已然五日不曾上朝,太子于外,说自己受了伤,皇太孙在府中侍疾,但其实,太孙压根就不在府。他们父子,如今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狗咬狗,一嘴毛,不过,皇上那儿就一丝儿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陈千里道:“东宫瞒的紧密,其余几位皇子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捅出去,想办法捅到皇上耳朵里去,叫皇上也瞧瞧他东宫的父慈子孝。”裴嘉宪道。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哑声道:“严防洛阳城各个关卡,徜若皇太孙千来,就立刻将他抓起来,送到皇上面前。也叫皇上瞧瞧,东宫里那一个个,是不是皆都是忠温良善的主儿。” 陈千里应道:“属下尊命。” 目送着陈千里离开,裴嘉宪折身,又往承光殿去了。 皇太孙裴靖,也是裴嘉宪年龄最大的一个侄子,遥想小时候,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曾整日背着那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 其实也是个极乖的孩子,再兼其天性聪颖,自幼口齿伶俐,行思敏捷,身在东宫,十二岁位封皇太孙,天生的尊荣,并整个大康的希望,就肩负在他的身上。 两年前,他来洛阳巡游时,曾化名为李靖,言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少年郎,捉弄过在安济堂问诊坐脉的罗九宁许久。 后来陶八娘嫁入宫中,罗九宁前往宫中探亲时,裴嘉宪还曾亲眼见识过,皇太孙为了怕罗九宁要撞破自己,于宫中四处躲来躲去的顽皮样子。 少男少女间的游玩嬉闹,春情萌动,便皇太孙也免不了。 裴嘉宪一直怀疑壮壮那孩子是皇太孙裴靖的种儿,如今听他竟在东宫刺伤太子,愈发肯定了这个猜疑。 像皇太孙那般的天之骄子,逗罗九宁这般的小家闺秀们,就仿佛拈起朵路边的野花儿,揉得几揉,兴趣过了,又扔入泥中。 只是可惜了,裴嘉宪今天要重新捡起这朵弱雏雏的小野花儿来,当作利器,以挑开东宫那父慈子孝的面纱下,一层层的阴暗与肮脏呢。 “阿宪!” 只听见这一声,裴嘉宪那双眸子就微微簇到了一处:“表姐,内院之人无故不得擅出,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侍卫们与你一起死。” “我与她们不一样的。”宋绮低头,又垂了垂眸子,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就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当然了么,她从小儿入宫,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 当时她还哭哭啼啼不肯入宫了,可是宋金菊就告诉她,千金难买就是自幼儿的情份。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份情谊的重要。 “王妃的经抄完了否?”裴嘉宪总算眉头稍霁,问道。 宋绮连忙伸出自己两只手来:“抄完了,当然抄完了。你瞧我这手都肿了,我可全是为了你的脸面才抄的呢。” “那印子钱的事儿呢?”他忽而驻步:“不会又是你的丫头婆子们干的吧?要再是,是不是又得有个丫头或者婆子撞柱子?表姐,杀戮这东西,你若染的多了,我不会救你的。” 只看他那忽而阴鸷的目光,宋绮顿时脊背发寒:“那事儿,我早已经处理完了。” 裴嘉宪已是愈走愈疾,甩开宋绮就进承光殿了,而承光殿正殿那间浴室,除了裴嘉宪自己,连阿鸣都不准进去的。 宋绮还急着要问呢:“阿宪,我听说我二叔他……” “死了,不要再问,问多了,你心里只会更难受。”裴嘉宪顿时语冷,甩下了帘子。 宋绮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裴嘉宪一个冷冷硬硬的钉子,咬着方帕子在门上站了许久,气的发起抖来:“再这样下去,我在这王府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几乎是软打着摆子的,就去找郑姝商量该怎么对付罗九宁去了。 * 裴嘉宪似乎还不曾这般焦急的赶往内院过。 要说,当初他娶罗九宁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怀孕,只知道她失了完璧,而他自己呢,因为有那么个毛病,确实并不介意她失身于否,反而还非常钦佩她敢于说出来的勇气。 毕竟像女子失身这等事情,只要她娘脑子清楚一点,洞房时藏点鸡心血什么的,都能说得过去。 可罗九宁没有,她坦坦荡荡的,就告诉他自己失身了。 另有一点就是,去年宫里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派人连番的审问,并且派陈千里跟踪了罗九宁整整一个月,可以确信的是,她果真失忆了。 对于入宫之后,再到陶八娘被大火烧死那一段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 他想要了解到那一夜的真相,就必须从这罗九宁身上来挖,将她养在自己后院之中,然后慢慢的,等她恢复记忆,并籍此,查明当天夜里,究竟是谁在陶八娘宫里放的火,又是谁搞起的乱子。 这些事情与东宫之间是个什么干系,与另几位皇子,诸如贤王,烨之之间,又是个什么干系。 洞房那夜,原本裴嘉宪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岂知刚一上床,罗九宁就大呼小叫说自己要尿,接着便转身就跑。 连着三夜,因为她又是说尿胀又是说肚子疼的,叫他竟连替她遮个元红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样,她未怀先孕的事情,才会传的阖府皆知。 不过如今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叫裴嘉宪打的打,杀的杀,并不多了。 而前几天夜里到内殿,特地与她同宿一宿,裴嘉宪也只是因为偶尔听阿鸣等人讲起,觉得她在内院过的太过卑微,特地进去,在宋金菊等人面前给她树为王妃的威严而已。 岂知上了床,他才发现她看似面儿娇憨,却肤白肉软,纤腰肥臀,真真儿是个尤物。 也就难怪皇太孙明面上不敢言语,私底下却要与太子兵戎相见。 须知,当初明面上虽是皇帝赐的婚,可实际上,皇帝之所以会为罗九宁和他赐婚,其中少不了太子在皇帝面前孜孜不倦的‘美言’。 原本,因为他小时候曾叫几个老妓侮辱过,还曾亲手捏死过一个老妓。见了女子想要亲近自己,虽说心里抑制不住原始的欲/望冲动,可心头那种魔障却也挥之不去,就总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死那个女子。 可不知为何,她那般懵懵懂懂,软软的卧着,他心头那魔障全然不会滋生出来。 他只有亲近她的欲望,却没有一分一毫,想要掐死她的意思。 她看起来太软弱,太无辜,一丁点的危险都没有。 而那混圆的胸脯,因才断乳,还搀着些乳香,并女子体香的复杂香气,还有他粗掌抚上去时,那种绵腻温润的手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裴嘉宪不曾进过内院,但总是抑制不住的去想。 而每每想起来,他就会发现,自己那地方似乎隐隐,还能回到那天夜里曾经冲动时的样子。 暮色中,一个着青色褙子的女子从正院的青石台阶上走了下来,擦肩而过时忽而屈礼:“妾侍王伴月,见过王爷。” 裴嘉宪顿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怕是太府王公傲府那位庶女,也是太后在他成亲之际,指给他的妾侍。 这些妾侍们,裴嘉宪也是严禁外出的,颇有几分愠怒的,他就责道:“孤不是说过了,妾侍们就该守着自己的本分,如此夜里,缘何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出来作甚?” 59.煽风点火 有这些侍卫们护拥着, 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回一趟娘家。 但是, 她要真的想悄悄儿逃跑,可就得带累这胡东方父子受罚,裴嘉宪的心机, 不可谓不深了。 这还是九宁自嫁入王府之后, 正大光明的,头一回回娘家呢。 陶七娘才从隔壁李娘子那儿借完奶口把小壮壮抱回来, 九宁是从院门前迎上的她,一把接过儿子搂在怀中,淡淡一股奶香气。 “九宁,伯伯与你也是老相识了,咱们也就不进去了, 给个面子,你可哪都不准去啊。” 胡谦昊笑呵呵的说着,与胡东方给陶七娘打了声招呼,寒暄了两句, 便一左一右,似两个门神一般的,站到了罗家的大门外。 陶七娘带着九宁进了院子, 悄声道:“这是怎么的, 你又不是犯人,裴嘉宪如今怎么还派侍卫守着你?” “不过是怕我在路上会撞到危险罢了。”罗九宁柔声说。 “这还差不多, 如今你在府里, 日子可比原来好过了吧?”陶七娘总算展了展眉头, 却又问道。 罗九宁接过孩子,摸了一把孩子的襁褓是湿的,便知道这孩子是尿了。于是解开襁褓,放了小家伙两条软嫩嫩的小绵腿儿出来,一边亲了一口,先替他揩干净了两条腿上的尿迹,于他软胖胖的小脚丫上一边又亲了一口,这才换尿布,换襁褓。 “好,王爷待我可好了。”虽说将来裴嘉宪必杀她无疑,可昨夜他环着她,就仿佛环着一汪水一般,那种温柔和怜惜,到现在回想起来,罗九宁都觉得小腹热热的。 “这就对了,从今往后,你可得忘了那李靖,好好儿跟王爷过。”陶七娘声音压低了,颇有几分嫌弃的说:“不过一个贫家小子而已,咱们当初又贴银子又贴心的,他最后还不辞而别。娘就知道你想要去找他的心从来不曾改过,还好娘心狠,把你给压在王府了。” 李靖,实则就是皇太孙裴靖的化名。 陶七娘不明究里,不知道是皇家太孙玩弄了女儿,到如今嫉恨的,还是个穷小子李靖。 罗九宁曾经是动过心,但那是早八百年前的事儿了,她连忙捂着陶七娘的嘴,连连道:“娘,莫要再说啦,那人我早忘了,早忘了,咱们不是也约定好,从此再不提他的吗?” “昨儿夜里,有人在咱们院外放火,还是隔壁你李勇大哥听见了,喊了一声,我们才把火灭掉的。这事儿,娘怎么觉得跟宋伯允有关?” 陶七娘总算不起李靖了,又说起宋伯允来:“我敢保证,昨夜门外的火必定是他那些狗腿子们放的,你想想,万一真燃着了,你爷爷是个走不动路的,你奶又是个眼花的,壮壮又还小,这一拖仨的,娘该怎么办?” “那宋伯允丈着治城严苛,深得王爷信任的,而何媒婆又是他的狗腿子,我便把事儿说出去,只要他矢口否认,王爷顶多只会责斥他两句,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罗九宁逗着儿子,笑温温的说:“但我今儿有一招就治到他爬不起来的法子,娘就安心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可否?” 安济堂,就是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所创的药房,也是罗九宁一直以来坐诊的地方。 不过,陶亘一生只有九个女儿,没有生出过儿子来,那药房如今就归到陶七娘的堂哥陶安手里去了。 只要说去安济堂,陶七娘也猜得到,罗九宁怕是要去扮她失踪了的小姨,陶九娘了。 “咱们家外面不是有人守着,你如何出去?”陶七娘接过了孩子,追着罗九宁问道。 “我要真想出门,谁能拦得住我?”罗九宁从墙上摘了幂篱戴上,抓过小壮壮的脚丫儿作势要咬,小壮壮非但不觉得怕,反而乐的笑出声来。 这般惹人疼爱的小家伙,曾经初怀上的时候,因为不知其父是谁,罗九宁不是没想过要堕掉,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她几番堕胎都堕不下来,怀着怀着就大了。 生下来一瞧是个男胎,她生产完又疲又累的,揭开襁褓时,不是没有伸过手想要掐他一把,不是没想过自己与他一了百了,一起死了算了的。 可是随着孩子哇一声哭,随着他叨上粮袋咕咕而吮,罗九宁顿时泪雨滂沱。 他的出生已然是个错误,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生的这般可爱,要是连娘都不要他了,他岂不是比她还可怜? * 身为洛阳城的八府巡按,巡城御史,宋伯允虽说生的面貌丑陋,但治城有方,在洛阳城干了十年的御史,于公事上兢兢业业,从来不曾出过任何一点的纰漏,算得上是个有政绩的官员了。 昨儿个,一年不曾面过世的,陶七娘的妹妹陶九娘重新面世,还托人给了他一盒薄药,并让他今儿个到安济堂再见面,要替他治病。 宋伯允心中甚为高兴。 率着手下的衙役们,一路闲庭信步进了安济堂,他抱拳便道:“陶掌柜,你家九娘何在?” 安济堂东家陶安正在里间替人坐诊捉脉着呢,听见外面宋伯允这声喊,立刻就迎出来了。 “哟,这不是对门二哥,您这稀客怎么亲自大驾光临了?”因是对门对户的邻居,陶安才有此一声称呼。 宋伯允抚着自己白到发光,薄皙到几乎能看见细肉的脸道:“这不是咱们的薄药圣手九娘赐了我一盒治皮屑的膏子,我涂抹了,不过一夜的功夫,你瞧瞧我这脸它嫩不嫩?” 他本就生的贼眉鼠眼,再兼是个驼背,又还满身皮屑,一般人因为他那身皮屑,都要对他敬而远之。 陶安道:“哪里有什么九娘,我的好二哥哟,九娘去年就嫁人了,再也不会来这药房里坐诊了,二哥您难道不知道?” 宋伯允往后退了一步,抱臂道:“那你告诉我,陶九娘到底嫁了何人,这洛阳城中,按理来说没有我宋某不知道的户儿。你告诉我,我找她去。” 陶安正不知该怎么应付了,便见药房外面走进个戴着幂篱,一件八摆幅裙,姿态婀娜的女子来。 她道:“宋二哥,好久不见。” 宋伯允立刻松手,回头见个盈盈楚楚的女子站在门上,哟的一声,都带着些结巴:“这,还真是小九娘,听说你都嫁人了,嫁在何方呢,怎的也不跟哥哥们说说?” “嫁的丈夫死了,守寡了。”罗九宁哑声说着,提裙踱步,就进了里间。 她有自己的诊房,转身进了诊房,开门见山便道:“宋二哥,听说您想娶我家七娘,真的还是假的?” 宋伯允却是矢口否认:“没有的事儿,你这是听谁在乱传瞎话。” 进得门来,她往罗九宁面前的小佛案上放了碗鸡汤,一言不发的,扭着胖乎乎的身姿又跑了。 罗九宁自晨起在娘家吃了碗罗老太太熬的南瓜羹,迄今为止滴米未下肚,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儿叫了。 银调羹划开鸡汤上面一层淡黄色的油脂,热气才冒了出来,里面浮起来一只只滚圆的馄饨,罗九宁一口咬开,里面恰是她最馋的冬笋鲜肉馅儿。 冬笋剁成了最细的粒儿,鲜肉剁绒了所有的筋膜,上面淋了一圈的麻油,鲜香扑鼻。 一口咬开一只,烫的罗九宁直往外哈气儿。 再佐了一口鸡汤,又鲜又浓,香到她几乎掉下眼泪来。 在陶七娘想来,女儿嫁入了王府,别的不敢保证,至少吃喝不愁,顿顿定然□□厌脍的。 可有谁能知道,罗九宁因为生了不知父的孩子,于这些事情上就只能任由宋绮苛待,一笼烧麦,一碗馄饨,也得是苏嬷嬷想尽千方百计,才能求着外院的小厮们,然后渡些食材进来。再在后院的小吊炉上吹风点火的,为她作上一碗。 罗九宁正吃着,苏嬷嬷又回来了。 她这一回倒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娘娘,宋姨娘一回盂兰院,就叫王爷给勒令着跪下了。” “然后呢?”罗九宁吹着鸡汤的烫意,吃了满额头的汗,略憨的脸颊上,白肤衬着叫热汤烫红了的唇,格外的肿嫩。 “然后呀,王爷就把外院的侍卫们调了进来,把整个盂兰院的人全剪了,一间间房的搜查,亲自审,看是谁给媛姐儿吃的花生酱。那云榧开始说是自己,后来听说王爷要打死她,又反了水,一会儿说是宋姨娘授意她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娘家哥哥欠了赌债,叫您给逼着下的,后面,又说是春山馆的那俩位闹的,胡扯了一通。” 春山馆的俩位妾侍,一个是皇后娘娘自家嫡亲的侄女儿,另一个是太傅府的庶出千金,皆不好惹,是连裴嘉宪自己都要敬着的主儿。 扯上她们,宋绮显然是想把全府的人都咬进去,好趁乱为自己开脱。 “最后呢?”罗九宁吃光了一碗馄饨,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将银调羹上一抹碎葱花都舔了,才意犹未尽的推了碗。 苏嬷嬷一张福胖胖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叹道:“还能怎么样呢,云榧咬来扯去,咬了一堆的人,闹的正厉害了,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撞柱自杀了。” 罗九宁手中的银调羹蓦然一停:“可惜,可惜了一条命。” 显而易见的,云榧可不是畏罪自杀,肯定是有人用什么事情威胁她,以致她不得不背着黑锅去死,否则这事儿在裴嘉宪手里是无法交待的。 苏嬷嬷手热乎乎的,握上罗九宁的手,道:“无论主子还是奴才,皆是上天给的性命,虽说是条贱命,可她家里总有个娘要痛断肝肠的。云榧的娘也是咱们府的家生奴才,我们还是老姐儿俩,她就云榧一个女儿,此时想必已经哭死了。” 不论高低贵贱皆是命,孩子死了,娘当然要痛断肝肠。 “娘娘可在否?”窗外忽而传来春莺的声音。 苏嬷嬷顿时闭嘴,而罗九宁也是高声回道:“在,何事?” 进来的恰是春莺,她家主子受了罚,她也毛头毛脑的,全没了方才拿巴掌刮苏嬷嬷时那跋扈的气势。 60.杀妻之仇 疾步进了院子, 就在东厢房里, 窗扇半开着,圆头圆脑的小壮壮儿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正在熟睡之中。 罗九宁一把抹上额头, 孩子果真一点也不烧了, 额头冰冰凉凉的,显然烧已经退了。 埋头吻在儿子圆乎乎的额头上, 罗九宁狠命的嘬了一口,嘴里嘟嘟囔囔的连着说了几声我的乖儿对不起,娘不该丢下你的。泪珠子啪啦啦的往下落着,可又怕母亲陶七娘万一进来撞见了要心里更难受,又连忙儿的揩干了。 忽而, 她的手一停,却是从孩子的襁褓下摸出颗红色的丸药来,放在鼻子便嗅了嗅,又放进嘴里舔了舔, 罗九宁收起丸药,把儿子抱了起来。 前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陶七娘声音隐隐约约, 似乎是在后院之中。 九宁于是再揩了把眼睛,铜镜里瞧着自己脸色不那么毛燥了, 才往后院去。 “我罗家一门就没出过逃兵, 说宾儿一个百户会率兵逃跑, 降于契丹人,打死我也不信。有种就叫雁门关骁骑营的卢纪国到老子面前说来,老子当年统兵的时候,他还不过个毛头小子了,王八蛋,如今竟敢这么着欺负人,说不定我的宾儿也战死了,他们瞒而不报,这就是在欺负咱们老实人。” 罗老爷子是个世袭的兵户,一生都在城门口做守卫的,守了几十年的城门,练就一双老寒腿,如今两条腿蜷在一处,基本已经不下地了。 他向来声音大,嘴里不停的吧嗒着烟锅子,说起话来总是骂骂咧咧,三句话不离脏字儿。 罗老太太是个小脚妇人,头发花白,性子极为懦弱,嘴也碎:“我就生了俩儿子,良儿为皇上挡箭死了,宾儿做了逃兵,阿宁还生了那么个无父的孩子,这家人算是完了,全完了。” “好好儿的说老二,提阿宁作甚,娘是怕这洛阳人都不知道咱家壮壮的身世,好要四处宣扬叫大家都知道还是怎的?”陶七娘更生气了,直接就开腔责斥婆婆。 “老大媳妇你先莫急,我的宾儿就不是个会做逃兵的人,他准是出了什么事。 至于壮壮的身世,那有甚,不就是阿宁在皇宫里叫那些狗杂种给欺负了才有的吗?裴嘉宪嫌弃他不肯养,老子不嫌,这孩子老子养,养一辈子!” 陶七娘再吼一声:“这是什么光鲜事儿吗?你们就哭的哭吼的吼,叫外面的人听见了,阿宁的脸往哪儿搁?那孩子的事儿,能是这样大声说的吗?” 九宁于窗外轻轻唤了一声:“爷,奶,娘,我回来啦。”。 罗老太太立刻就止了哭声,赶忙的揩着眼泪。 罗老太爷连忙也把烟锅子往脚上蹭着,蹭灭了烟锅,还拿手挥着烟雾。 陶七娘早就迎了出来,一脸的阴沉:“好好儿不在王府呆着,缘何往家跑?” 九宁道:“我来瞧瞧壮壮,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娘怎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前院?” 陶七娘似是才想起来,哎哟一声,指着公公道:“还不是你爷爷总爱抽烟,我怕要熏坏了孩子,没好抱进来?” 九宁怀里抱着孩子,略带责备的目光望过去,瘦巴巴的罗老爷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咳了两声,连忙道:“不抽了,不抽了,说好有了重孙子就要戒烟的,我从此真不抽了。” 说着,他远远儿把个烟锅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大儿子为皇帝挡箭死了,二儿子作了逃兵,最疼爱的大孙女好容易因为父亲为皇帝而死,才被赐婚作王妃,可是偏偏生了个孽子。 罗老太太心里苦极,但还是强撑着笑脸:“阿宁最爱吃奶奶煮的南瓜羹,你们先聊着,我给阿宁熬她最爱吃的南瓜羹去。” 从后院出来,陶七娘瞧着婆婆进了厨房,咬牙道:“可真真是愁死个人,咱们这儿还一摊子事了,你二叔一个百户,不在雁门关好好当兵,居然就悄没声息儿的逃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九宁的二叔罗宾今年都三十三了,从军十来年屡犯军纪,这一回居然还逃跑了。 在那本《朕只为表妹折腰》里,书中的‘罗宾’也是不服军纪,逃跑了的,而且,这件事后面还牵扯着一桩很深的阴谋。 从小壮壮的发烧,再到罗宾的逃跑,罗九宁的人生,与书中的‘罗九宁’可谓是一模一样了。 且不说这个,俩母女到了前院,陶七娘的脸也越来越沉了:“怎么,昨儿孩子今儿又是你的,究竟是宋绮还是裴嘉宪,就把你个奉旨成婚的王妃给赶回娘家来了?” “娘,哪有什么赶不赶的,女儿就是想您了,回来看您一眼不成吗?女儿过的好着呢。”罗九宁说。 “既你过的好,怎的发着高烧的孩子就给送回来了?”说着,陶七娘转身进了屋子:“快点给我回去,这孩子娘替你看着,快走,赶紧儿的走。” 罗九宁站了良久,忽而就抱着孩子跪下了。 跪下之后,从怀里掏出把削水果的小匕首来往自己胸前一横,她便道:“娘,求您了。女儿这一生不作王妃也可以,那怕讨吃要饭也不嫌弃,但不能没有壮壮。您不能杀他。” “我?我何曾要杀你的孩子?”陶七娘忍不住低吼。 罗九宁伸出打着颤的手,手中一只朱砂丸圆溜溜的滚来滚去。 朱砂,于成人或者无事,孩子吃上这么一粒,非死即傻。 所以,在《朕中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小壮壮侥幸未死,却成了个傻子。 罗九宁千辛万苦生下来的,无父的孩子,抱回娘家之后倒是不发烧了,可是却叫陶七娘拿朱砂弄成了个傻子。 究其原因,还是她想要为罗九宁狠手除去一个累赘,所以想要痛下杀手,只可惜究竟药下的不够,没有毒死孩子,只是将个好好儿的孩子给毒傻了。 “没出息的东西,早叫你一幅药堕了去,你不肯,如今看看,你这辈子都叫这东西给毁了。”陶七娘恨女儿不争,又舍不得打她,戳了一指头道:“便娘真要了壮壮的命,也是娘遭报应,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你就不能听娘的话,舍了这东西回去好好儿过你的日子?” 罗九宁横着匕首,也不再说话,头抵着儿子白嫩嫩的小面颊儿,只是不住的亲着他,吻着他,嘴里喃喃的说着对不起。 她怀了孽胎,在王府的时候何不曾想过把他堕掉?可是手捶不下来,药石也无效,这孩子他就一直顽强的,在她肚子里不肯出来。 生了无父的孩子,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 但既已经生下来了,罗九宁是死也不会放手,任人那怕伤害一分一毫的。 “既早知有今日,在宫里的时候为何不系紧了你自己的裤头带子?娘当初怎么教你的,你个傻子,娘白养了你,白疼了你,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乱吃东西,乱走动,叫人夺了身子去。如今生这么个东西,便嫁入皇家又能如何,他一辈子都是你的耻辱你懂不懂?”陶七娘气的直跺脚。 罗九宁也不说话,圈紧了壮壮,便是个哭:“对不起,娘,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真把我的孩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女儿肯定会陪着他死的。” 去年的中秋夜,罗九宁的父亲罗良陪皇帝南巡,在江宁府时遭遇刺杀,为皇帝挡箭,身亡了。 同天夜里,罗九宁被皇后召到长安,去宫里陪伴她为皇帝妃嫔的姨母陶八娘。 就在那天夜里,她因不知何时误食了媚药,与人有了一夜错欢。 原本,罗九宁也想找到那个男人的,可是就在第二天一早,她便听人说父亲死在了江宁府,而姨母陶八娘,也在中秋夜的一场大火中仙去了。 就这么着,罗九宁那件事情,就草草揭过了。 至于这孩子,当然也肯定的是那个人的孽胎了。 “把这孩子放下,你给我回去好好儿作你的王妃,听懂没?快去,否则的话,咱们索性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陶七娘也不怕女儿,索性掰转她怀中的匕首,就朝向了自己。 罗九宁瘫坐在地上,死咬着牙关,抱紧孩子,就是不肯松口。 陶七娘与女儿恨了半天,忍不住吼道:“莫不是裴嘉宪把你给赶回来的,他是摆明了的要休你了是不是? 否则的话,娘这样逼着,你为何就是不肯回王府去?” 罗九宁眼圈儿莫名一红,忽而醒悟过来,连忙道:“裴嘉宪仍还是愿意要我的,仍还是爱我的,只是容不下这孩子。 娘,你不要杀壮壮,替我养着他,女儿保证王爷他依旧是爱我的,我也会永远在王府里过的好好儿的,您就拉一把我这可怜的孩子,好不好?” 但是,只要不是妻妾,不是真正与他同榻共枕过,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出来的。 因为这种事情身为男人,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裴嘉宪的脸到底有多扭曲,罗九宁并不知道,他只是死死抵着她,仿如她是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一动不动,喉咙中那中压抑着的尖叫和粗喘叫她胆颤无比。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61.自我糟践 罗九宁一把抹上额头, 孩子果真一点也不烧了, 额头冰冰凉凉的,显然烧已经退了。 埋头吻在儿子圆乎乎的额头上,罗九宁狠命的嘬了一口, 嘴里嘟嘟囔囔的连着说了几声我的乖儿对不起, 娘不该丢下你的。泪珠子啪啦啦的往下落着, 可又怕母亲陶七娘万一进来撞见了要心里更难受,又连忙儿的揩干了。 忽而,她的手一停, 却是从孩子的襁褓下摸出颗红色的丸药来,放在鼻子便嗅了嗅, 又放进嘴里舔了舔, 罗九宁收起丸药,把儿子抱了起来。 前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陶七娘声音隐隐约约,似乎是在后院之中。 九宁于是再揩了把眼睛,铜镜里瞧着自己脸色不那么毛燥了, 才往后院去。 “我罗家一门就没出过逃兵,说宾儿一个百户会率兵逃跑,降于契丹人, 打死我也不信。有种就叫雁门关骁骑营的卢纪国到老子面前说来, 老子当年统兵的时候, 他还不过个毛头小子了, 王八蛋,如今竟敢这么着欺负人,说不定我的宾儿也战死了,他们瞒而不报,这就是在欺负咱们老实人。” 罗老爷子是个世袭的兵户,一生都在城门口做守卫的,守了几十年的城门,练就一双老寒腿,如今两条腿蜷在一处,基本已经不下地了。 他向来声音大,嘴里不停的吧嗒着烟锅子,说起话来总是骂骂咧咧,三句话不离脏字儿。 罗老太太是个小脚妇人,头发花白,性子极为懦弱,嘴也碎:“我就生了俩儿子,良儿为皇上挡箭死了,宾儿做了逃兵,阿宁还生了那么个无父的孩子,这家人算是完了,全完了。” “好好儿的说老二,提阿宁作甚,娘是怕这洛阳人都不知道咱家壮壮的身世,好要四处宣扬叫大家都知道还是怎的?”陶七娘更生气了,直接就开腔责斥婆婆。 “老大媳妇你先莫急,我的宾儿就不是个会做逃兵的人,他准是出了什么事。 至于壮壮的身世,那有甚,不就是阿宁在皇宫里叫那些狗杂种给欺负了才有的吗?裴嘉宪嫌弃他不肯养,老子不嫌,这孩子老子养,养一辈子!” 陶七娘再吼一声:“这是什么光鲜事儿吗?你们就哭的哭吼的吼,叫外面的人听见了,阿宁的脸往哪儿搁?那孩子的事儿,能是这样大声说的吗?” 九宁于窗外轻轻唤了一声:“爷,奶,娘,我回来啦。”。 罗老太太立刻就止了哭声,赶忙的揩着眼泪。 罗老太爷连忙也把烟锅子往脚上蹭着,蹭灭了烟锅,还拿手挥着烟雾。 陶七娘早就迎了出来,一脸的阴沉:“好好儿不在王府呆着,缘何往家跑?” 九宁道:“我来瞧瞧壮壮,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娘怎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前院?” 陶七娘似是才想起来,哎哟一声,指着公公道:“还不是你爷爷总爱抽烟,我怕要熏坏了孩子,没好抱进来?” 九宁怀里抱着孩子,略带责备的目光望过去,瘦巴巴的罗老爷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咳了两声,连忙道:“不抽了,不抽了,说好有了重孙子就要戒烟的,我从此真不抽了。” 说着,他远远儿把个烟锅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大儿子为皇帝挡箭死了,二儿子作了逃兵,最疼爱的大孙女好容易因为父亲为皇帝而死,才被赐婚作王妃,可是偏偏生了个孽子。 罗老太太心里苦极,但还是强撑着笑脸:“阿宁最爱吃奶奶煮的南瓜羹,你们先聊着,我给阿宁熬她最爱吃的南瓜羹去。” 从后院出来,陶七娘瞧着婆婆进了厨房,咬牙道:“可真真是愁死个人,咱们这儿还一摊子事了,你二叔一个百户,不在雁门关好好当兵,居然就悄没声息儿的逃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九宁的二叔罗宾今年都三十三了,从军十来年屡犯军纪,这一回居然还逃跑了。 在那本《朕只为表妹折腰》里,书中的‘罗宾’也是不服军纪,逃跑了的,而且,这件事后面还牵扯着一桩很深的阴谋。 从小壮壮的发烧,再到罗宾的逃跑,罗九宁的人生,与书中的‘罗九宁’可谓是一模一样了。 且不说这个,俩母女到了前院,陶七娘的脸也越来越沉了:“怎么,昨儿孩子今儿又是你的,究竟是宋绮还是裴嘉宪,就把你个奉旨成婚的王妃给赶回娘家来了?” “娘,哪有什么赶不赶的,女儿就是想您了,回来看您一眼不成吗?女儿过的好着呢。”罗九宁说。 “既你过的好,怎的发着高烧的孩子就给送回来了?”说着,陶七娘转身进了屋子:“快点给我回去,这孩子娘替你看着,快走,赶紧儿的走。” 罗九宁站了良久,忽而就抱着孩子跪下了。 跪下之后,从怀里掏出把削水果的小匕首来往自己胸前一横,她便道:“娘,求您了。女儿这一生不作王妃也可以,那怕讨吃要饭也不嫌弃,但不能没有壮壮。您不能杀他。” “我?我何曾要杀你的孩子?”陶七娘忍不住低吼。 罗九宁伸出打着颤的手,手中一只朱砂丸圆溜溜的滚来滚去。 朱砂,于成人或者无事,孩子吃上这么一粒,非死即傻。 所以,在《朕中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小壮壮侥幸未死,却成了个傻子。 罗九宁千辛万苦生下来的,无父的孩子,抱回娘家之后倒是不发烧了,可是却叫陶七娘拿朱砂弄成了个傻子。 究其原因,还是她想要为罗九宁狠手除去一个累赘,所以想要痛下杀手,只可惜究竟药下的不够,没有毒死孩子,只是将个好好儿的孩子给毒傻了。 “没出息的东西,早叫你一幅药堕了去,你不肯,如今看看,你这辈子都叫这东西给毁了。”陶七娘恨女儿不争,又舍不得打她,戳了一指头道:“便娘真要了壮壮的命,也是娘遭报应,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你就不能听娘的话,舍了这东西回去好好儿过你的日子?” 罗九宁横着匕首,也不再说话,头抵着儿子白嫩嫩的小面颊儿,只是不住的亲着他,吻着他,嘴里喃喃的说着对不起。 她怀了孽胎,在王府的时候何不曾想过把他堕掉?可是手捶不下来,药石也无效,这孩子他就一直顽强的,在她肚子里不肯出来。 生了无父的孩子,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 但既已经生下来了,罗九宁是死也不会放手,任人那怕伤害一分一毫的。 “既早知有今日,在宫里的时候为何不系紧了你自己的裤头带子?娘当初怎么教你的,你个傻子,娘白养了你,白疼了你,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乱吃东西,乱走动,叫人夺了身子去。如今生这么个东西,便嫁入皇家又能如何,他一辈子都是你的耻辱你懂不懂?”陶七娘气的直跺脚。 罗九宁也不说话,圈紧了壮壮,便是个哭:“对不起,娘,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真把我的孩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女儿肯定会陪着他死的。” 去年的中秋夜,罗九宁的父亲罗良陪皇帝南巡,在江宁府时遭遇刺杀,为皇帝挡箭,身亡了。 同天夜里,罗九宁被皇后召到长安,去宫里陪伴她为皇帝妃嫔的姨母陶八娘。 就在那天夜里,她因不知何时误食了媚药,与人有了一夜错欢。 原本,罗九宁也想找到那个男人的,可是就在第二天一早,她便听人说父亲死在了江宁府,而姨母陶八娘,也在中秋夜的一场大火中仙去了。 就这么着,罗九宁那件事情,就草草揭过了。 至于这孩子,当然也肯定的是那个人的孽胎了。 “把这孩子放下,你给我回去好好儿作你的王妃,听懂没?快去,否则的话,咱们索性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陶七娘也不怕女儿,索性掰转她怀中的匕首,就朝向了自己。 罗九宁瘫坐在地上,死咬着牙关,抱紧孩子,就是不肯松口。 陶七娘与女儿恨了半天,忍不住吼道:“莫不是裴嘉宪把你给赶回来的,他是摆明了的要休你了是不是? 否则的话,娘这样逼着,你为何就是不肯回王府去?” 罗九宁眼圈儿莫名一红,忽而醒悟过来,连忙道:“裴嘉宪仍还是愿意要我的,仍还是爱我的,只是容不下这孩子。 娘,你不要杀壮壮,替我养着他,女儿保证王爷他依旧是爱我的,我也会永远在王府里过的好好儿的,您就拉一把我这可怜的孩子,好不好?” 既听说陶九娘也守了寡,他那点小心思,瞬时就从陶七娘身上换到了陶九娘的身上:“九娘,要说你们家姊妹九个,都是哥哥看着长大的,七娘那个年纪,好好儿守她的寡去便罢。倒是你,今年也不过双十,如此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真真儿的可怜,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嫁予哥哥,正好儿咱们朝夕相伴,哥哥这身皮癣,你慢慢儿的治,如何?” 62.不准和离 王妃罗九宁早已梳妆打扮好, 端坐在窗前, 听着外面的吵闹声。 “既孩子果真是王爷的骨血,还发着烧了,王妃为何要把他送出府, 送回娘家去?王爷说了由我掌理府中庶务, 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来。娘娘要出府看孩子, 我可不敢准。” 这是妾侍宋绮的声音,格外的尖厉。 厉声责斥她的,是内院总管苏嬷嬷:“宋氏, 你在这肃王府中也不过个侧房妾侍而已,娘娘因为尚且年幼不懂事, 王爷才让你来掌理府中庶务, 再说这种嚼舌根的话,奴婢可要代娘娘来拨你的舌根了!” 宋绮冷哼了一声:“王妃自己身子不正,嫁过来所作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够服众,否则的话,王爷怎会不让她打理庶务?您要责就责,反正, 王妃要回娘家,我不能准。” 收回目光,罗九宁手抚上桌子上一件件纯棉质, 洗的干干净净的, 属于婴儿的小衣裳。 这是儿子小壮壮的小衣裳, 全是最细软的绵质, 已经洗了很多水,捧在手里,淡淡的皂荚清香,便叫罗九宁想起儿子软绵绵,圆滑滑的小屁股。 她的儿子小壮壮生下来才不过三个月,昨天,不顾府中所有人的反对,罗九宁把还在发烧的壮壮给送回了娘家。 今天,她打算出府,回娘家去看趟孩子去。 但是在掌管内院庶务的妾侍宋绮这儿碰了壁。 宋绮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罗九宁出府,还美其名曰,王爷的意思。 不过确实,肃王裴嘉宪离开东都去办差,走之前格外交行过,王妃年幼,性子单纯,必须好好呆在王府,哪里都不准去。 罗九宁将小衣裳,尿布,一样样往包袱里装着。 转眼的功夫,苏嬷嬷进来了。 显然,她未能说服宋绮,只能来劝罗九宁了。 她先给罗九宁行了个万福,才低声道:“娘娘,终归孩子是在您的娘家,要不,奴婢派人把孩子给您抱回来就得,您何必非得大动周章的出府,回趟娘家呢?” 罗九宁不语,依旧默默的整理着小衣裳,尿布,还有小婴儿们便溺完后,常要用的扉子粉。 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幼惯会理包袱,一样样东西叫她摆的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接着,绸布刺啦一声,一个圆圆的包袱便已经打好了。 抬起头来,罗九宁才不过十六岁,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脸上竟带着些与年纪不符的老成:“苏嬷嬷,我且问你,这肃王府之中,我是王妃,还是宋绮是王妃?” 苏嬷嬷嗫嚅了片刻,道:“当然是您,您是皇上亲自赐婚,王爷三媒六聘,于王府正门娶进来的王妃,而宋绮不过个伺候王爷久些的妾罢了。一府之中,谁也越不过您去。” 罗九宁于是笑了笑:“俗话说的好,一家之主,莫若夫妻,宋绮便再掌中馈,也不过一个妾侍而已,我便再无能,也是王爷的正妻,我要回家,缘何要征得你们同意?” 拎起包袱皮儿,她径自就出了西偏殿。 自游廊中穿过,出了王府正院,秋雨连绵的季节,门外两株桂花都叫雨给打蔫了,落在清透的石阶上,沾了露水,格外的鲜艳。 身为王府主母,真要硬下心肠出府,又有谁能阻拦。 但走到西水塘畔,眼看就要到西角门上时,苏嬷嬷还是硬着头皮就把罗九宁给拦住了。 她颇为难的说道:“娘娘,奴婢就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嫁进来八个月就生了小壮壮,王爷认他作自己的嫡长子,但到底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而且在您生了壮壮之后,王爷对您的宠爱不曾减过吧?他待您唯有一样要求,就是要您好好呆在府中,不许离开这座府第一步,您要再不听话,触怒了他,您的孩子还会不会是王爷的嫡长子,怕就难说了呢。” 罗九宁娘家是普通人家,得皇上御旨而嫁给裴嘉宪,实乃高嫁。 不过,在与裴嘉宪议婚之前,她是曾失过身的。 当然,罗九宁也曾跟裴嘉宪坦白过,说:“王爷,贱妾蒲柳,已然叫人夺了身子,非是完壁,便皇上赐婚也绝不敢嫁您,请您另觅良伴吧。” 当时,裴嘉宪一袭深青面的右衽长袍,清清落落,微勾着唇角说:“只要你跟那个人从此断了往来,就依旧可以作孤的王妃。孤亦非完人,更不介意女子是否完璧,罗姑娘不必在意这个的。” 罗九宁是因为这句话,才决议嫁进来的。 但小壮壮的来临,就仿如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罗九宁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壮壮确实不是裴嘉宪的骨血。 不过,就好比洞房之夜,裴嘉宪当着罗九宁的面刺破自己的手指,以充元帕,证明了她的完壁一般。 他当着王府众人的面,在小壮壮初生的那一刻,就抱起小壮壮来,于众人说:“这是孤的嫡长子,孤从今日起便有后了。” 将孩子软嫩嫩的小手放入罗九宁手中,他粗糙,掌心布满刀疤的大手握上罗九宁的手,三个人的手便这样握到了一处。 在那一刻,罗九宁觉得,自己虽在婚前便失了完璧,但裴嘉宪给她的,是再造之恩。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它并不是真实的,它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 “既王妃想去就让她去吧,苏嬷嬷又何必阻拦?违抗王爷的命令而出门的是王妃自己,咱们如实禀报王爷也就是了。” 妾侍宋绮也跟了来,手里攥了块帕子,微微的搧着凉风,如是说道。 罗九宁侧着望了宋绮一眼,语调略沉了沉:“恰是如此。便违抗了王爷的命令,亦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苏嬷嬷又何必为此而操心,你放心,届时王爷回来,我一力担着便是。” 说着,她回过头来,才十六岁的,犹还带着憨稚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冷冷扫了宋绮一眼,转身,绝决的出了肃王府。 事实上,小壮壮之所以会发烧,是因为罗九宁在三天前抱着他于西水塘畔转悠的时候,叫这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悄悄推入水中,呛的。 而之所以宋绮的婆子会搡她,也恰是因为,她入府之后,怀胎八月便产子,裴嘉宪明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却依旧于她宠爱不衰,惹了宋绮的眼红。 落入西水塘后,罗九宁曾短暂的灵魂出窍过。 彼时,灵魂在西水塘畔徘徊时,居然看到一本话本儿。 话本儿的名字叫作《朕只为表妹折腰》。 因叫风拂开的页面上赫然书着‘裴嘉宪’几个字,于是罗九宁便将它捡了起来。 谁知,越看,罗九宁心中就越惴惴。 这话本里,非但有个‘裴嘉宪’,还另有一个‘罗九宁’。在书中,‘裴嘉宪’身为肃王,对于失了贞操,又还生了孽种的王妃‘罗九宁’千般娇宠,万般疼爱。 慢说宋绮,府中还有几位妾侍,统共加起来,也没有‘罗九宁’所得到的宠爱多。 但是,这‘罗九宁’的命运却非常非常的凄惨。 先是父亡,紧接着新寡的母亲丧去,再接着,疼爱她的家人一个一个,以极为凄惨的方式死去。她受到‘裴嘉宪’多少的宠爱,因为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就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恰恰,罗九宁的父亲于一年前丧去了,而母亲,也正在新寡之中。 罗九宁愈翻愈疾,急于想知道书中这位‘罗九宁’一经历了一桩桩悲惨的事情之后,最后的结果,谁知翻着翻着,书却没了。 等她合上书本再看,这《朕只为表妹折腰》仅仅只是上册而已。 下册呢?罗九宁于是四处急急的摸着,找着。 就在这时,塘边走过两位着白衣的女子。 一位说:“也不知道浣若君是怎样设计这罗九宁的命运的呢?一个泄浴工具而已,随着女主角的出场,就该死了吧。 而裴嘉宪又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皇位呢?真是好希望今天就看到结局啊。” 另一位道:“我曾听浣若君提过,说杀妻求位,裴嘉宪只有杀妻杀子,才能最终夺得皇位。否则的话,他又怎能匹配得上,书中最为美貌而又聪慧的杜若宁杜姑娘呢? 须知,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杜若宁的一颗水晶玲珑心啊。” 手中书卷掉落,罗九宁也于瞬间猛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然后,第二日一早,罗九宁就听丫头们悄悄说:“真真怪事,咱们府的王长吏,活的好好儿的,居然叫汤圆给噎死了呢。” 恰恰,《朕只为表妹折腰》这本书中,也有同名的长史,也是因为食汤圆而给噎死的。 落水之后,罗九宁第二天就缓过来了。 但是小壮壮却一直高烧不退。 九宁越来越犹疑,觉得自己就是那本书里命苦而又可怜的‘罗九宁’。 于是,她才会顶着苏嬷嬷的念叨,果断把孩子送回了自己的娘家,离肃王府不远的罗家去。 在书中,孩子就是被送回罗家之后病才退烧的。 罗九宁觉得,只要自己回娘家,然后看见孩子的病好了,就能证明,她确确实实,就是话本《朕只为表妹折腰》中那个下场凄惨的罗九宁。 63.菩萨之心 “身为洛阳人, 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 您家是个兵户, 一门三代皆为兵,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一生行医,慢说平民百姓们,便王公贵族们, 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 家中所攒之资,不下万金之巨,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可是说句不好听的, 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 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见过的金银,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 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 视她仿如眼中珍珠, 一身医术, 也尽传于她。 可是,叫人奇怪的是,慢说给罗九宁, 便是给陶七娘, 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 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罗九宁瞧着裴嘉宪坐在那里,一双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又道:“从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统共生了九个女儿。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还有九姨三个。他为了能让三个女儿一生顺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横生变故,于是便在佛前许愿,愿倾尽所有家财,全数捐入洛阳书院,好让洛阳城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让洛阳的文脉能够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萨保佑自己在世的几个女儿能安安生生,顺遂到老。” “便我娘又岂不是?有了银子,宁可悄悄捐于无钱读书的学子们,也不愿意为体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乐,自在长大。” 可是谁知道,后来九娘无故失踪,八娘被火烧死在宫廷之中,而罗九宁,也是忽而就横生变故。可见苍天无眼,佛菩萨那双慈悲之目,偶尔也是会闭起来的。 这些说起来,全是罗九宁的痛楚,像宋绮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道:“娘娘,咱们此刻说的是您的二叔罗宾,您说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王伴月忽而就出声了:“因为满身铜臭之人,永远不懂得清贵二字有多么的可贵。而永远猖狂之人,也永远不懂得谦卑才是这世间为人处世的真理。” 宋绮顿时恼了:“王氏,什么是铜臭,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宋氏你就是满身铜臭,你盂兰院的小库房里金银堆了满山,而这府中要进一个奴才,分明每个大丫头月银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可你还要扣下一两来,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贪心不足,你满身铜臭。” “你……”宋绮气的冲过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脸。 王伴月扬起头来望着裴嘉宪:“王爷,妾身院里昨夜确实进来过一个男人,虽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千户还是罗宾,但我知道他为何会进来。 就是因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头们的月银,妾身去找她讨要,她非但不给,还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赃的。” 这王伴月一字一顿,有理有据,说着,也捧上份东西来:“妾身若非捡到这东西,还不敢相信咱们宋姨娘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在府外放印子钱呢。” 裴嘉宪接了过来,居然是张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债券。 同当票一样,这债券,印好了银两在上头,是可以充作银票来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气:“宋氏……” “阿宪,我何曾?我难道缺钱干那个不成。”宋绮大约没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这东西,顿时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儿的解释着。 罗九宁亦将那枚千户兵符还给了裴嘉宪,柔声道:“王爷长年戎马在外,该知道一个将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贴身揣着的。此乃青铜,按理来说,若真是一枚拿过十几年的兵符,上面不该有铜锈的。可您瞧这枚兵符上的铜锈,再闻其油味,分明才从火里烙出来。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还故意放男人进内院,栽赃王姨娘,妾身为这王妃的主母,岂能不罚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宪一直稳稳的坐着,那件墨色的外敞衬着他冷玉色的脸,眉间青意浮浮,显然,他是怒极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罚?”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些淡淡的温柔与疲惫。 听他这种带着温柔的疲惫,嗓音里还有些淡淡的依赖,就仿佛这一屋子纱罗裹着的美人儿,妻妾,并非是他的齐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儿奇了,罗九宁心说:那么两个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钱的事儿,兵符的事儿自有王爷去查,妾身不会擅作主张……” 她说到一半,却是卖了个关子,侧首望着宋绮。 宋绮旋即勾唇一笑,心说你还能怎么罚,皇家的妾侍们,没有罚站罚跪一说,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饬斥几句,你嘴上占点儿便宜,但那点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就只凭污蔑这一点,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两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于郑氏,同处一室,遇见贼人来了,不喊不叫却是将自己的灯都给关上了,同是伺候王爷的人,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给我一起抄经去。”罗九宁淡淡说道。 “抄经?娘娘您莫不是……”宋绮顿时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宪,又生生把疯了俩字儿给吞了回去。 “还要在这正院的廊下来抄,妾身要叫丫头们盯着,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绮这种妾侍,自幼跟着裴嘉宪一起吃苦长大的,劳苦功高,在裴嘉宪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罗九宁要真要责她,这内院里的妾侍们难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经书,又能增长知识,还能平息心火,岂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这正殿外,冻嗖嗖抄上几天经,还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钱的事儿,罗九宁望着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头,罗九宁于这内院,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管辖宋绮这只地头蛇的人呢。 “王妃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经书去。” 罗九宁蓦然回头,便见裴嘉宪负手站在那里,眼角浮着桃花淡淡,笑温温的望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对于她处罚宋绮的方式,当是极满意的。 宋绮站了起来,跟在裴嘉宪身后,期期艾艾的唤着:“王爷!” 但才跟着裴嘉宪出了门,仰巴巴的望着他,他忽而就回过头来,一张冷玉白的俊脸狰狞而又抽搐着,也不说话,就那么厉目望着她。 他向来温和,也因为打小儿她照顾他的情分,向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既如此发怒,显然是气极了。 宋绮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说,立刻就去抄经了。 裴嘉宪外院还有事,转身也就走了。 * 罗九宁立刻将王伴月扶了起来,柔声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们都不曾见过面,姐姐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 王伴月侧首过去,见郑姝犹还在地上跪着,给了郑姝恨恨的一眼,低声道:“哪里,便那位,还不是与我一起挤在春山馆里闻臭气,有老祖宗在,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艰难,我懂得。” 事实上,在陶八娘入宫之后,罗九宁曾几番入宫作客,第二回去的时候,就曾见过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满长安城难寻的清贵之家,但王伴月的父亲却是个庶子,而且,她父亲还是个天生的双腿残疾。 礼教严格的仕族之家,对于庶子们向来是极为苛刻的。 而王伴月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尔入宫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也总是走在最后面。 罗九宁见她的那日,还是头一回进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是头一回,两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结果就是,从清晨等到晌午,进去的那些都还未出来,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旁边一个女子递了两只青梅过来,低声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贴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们还早了,吃个梅子止渴吧。” 罗九宁接过来咬了一口,呀一声道:“真酸。” “要不怎么说望梅止渴了?”当时,这王伴月就笑着说了一句。 虽不过一面之缘,罗九宁对于王伴月的印象却深的不能再深。 王伴月来府也有一年,当然,因为本身自己出身低,受宋绮的苛待可不少。 她能隐忍一年,并且还弄到一张宋绮放印子钱的债券,可见其除了自身有清骨外,脑子也很好使。 64.司马昭之心 就在三天前, 是小壮壮的百岁, 裴嘉宪就曾当面说,罗九宁是时候该搬到正殿去住了。 肃王府的正殿自然是由裴嘉宪住着。 而他正殿寝室内的那张床, 也是最叫罗九宁害怕的东西,新婚头三夜,就是在那张床上, 罗九宁与裴嘉宪圆了三次房,不过, 一次都没能圆房成功过。 也就是说到如今为止,他们虽成了夫妻,之间还有了个孩子,但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没有过夫妻之实。 她为着壮壮这个孩子,一听裴嘉宪还要招自己侍寝,再兼他也是哄孩子般,温言缓语的说起此事,她自然是立刻就点头答应了的。 谁知就在当晚, 便叫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推到了西水塘中,恰好裴嘉宪领了皇差出了东都,三日未归, 此事也就耽搁下了。 若非叫陶七娘逼着, 罗九宁竟还忘了这茬儿。 她突然想起来,在她做过的那个梦里, 自己被那两个女子称之为是:泄/欲工具。 罗九宁想起那俊若神谪, 笑似檀郎的裴嘉宪吹熄了灯之后上了床的情形, 深深打了个寒噤。 经了床上的事儿,她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作泄/欲工具了。 陶七娘不明究里,一听说女婿还肯要女儿侍寝,脸色倒是稍霁。 一把夺过罗九宁怀中的匕首,她道:“娘确实起过要杀壮壮的心,但他是你的孩子,杀他,娘的心能不疼吗,能不烂吗? 可是壮壮于你来说是一生的大耻辱,在王府的时候娘伸不出手去,就不提了,既你把他送到了咱们家,娘就非替你把这个后路断了不可。往后有什么报应,娘受着,大不了娘和壮壮一起死,提前去见你爹。” 说着,陶七娘就哭了起来:“你二叔家那两个从小没了亲娘的,娘一把屎一把尿也拉扯到大了,娘岂是那般狠心之人?可娘得替你除了这个孽障啊。” “是不是只要女儿还能和王爷同床,是不是只要王爷不嫌弃女儿,您就不杀壮壮,就愿意养着他?”口不择言的,罗九宁问道。 陶七娘狠着心道:“恰是,你要再能把王爷的心暖过来,只要他不计较这孩子,仍还愿意要你,你们能好好儿的作夫妻,娘又不是刽子手,好好儿的杀人作甚?” 罗九宁瞧着圆嫩嫩,软香香的儿子似乎是饿了,咧着嘴巴正准备要大哭了,连忙掀起自己的衣襟便开始喂奶。 她虽是王妃,但因为孩子血统不正,在生下来之后,生怕裴嘉宪为了洗自己之辱,要去子留母,便奶,也一直是自己亲喂的。 小家伙一口叼上粮袋,咕嘟咕嘟就吃了起来。 “放心吧,娘替你照着孩子,保证不杀他,将他给你养的胖胖儿的,你快回你的王府去,快去。”陶七娘说着,已经开始搡罗九宁了。 俩人正推搡着,便听窗外一人高声唤道:“七娘,七娘可在否?” 陶七娘立刻高高儿应了一声:“在。” 转眼,有个妇人进来了。 “七娘,大喜事找你哟。”进来的这妇人,姓何,是洛城城中有名的媒婆,恰就住在罗家隔壁。 这何媒婆妇人嘴巴极大,颧骨极高,两只眸子里闪着精厉的光,鬓侧插了一朵正艳的芙蓉花儿,见人便是三分笑,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但只要一背身,多难听的话都能骂得出来。 她唇上涂着血红的胭脂,进门便是咧唇一笑:“哟,这不是咱们胡同里飞出去的金凤凰,肃王府的王妃娘娘?居然也在娘家?” 九宁心中顿时警觉起来,罗家只有一个新寡,就是陶七娘,这媒人上门,作甚? 不过,她也点了点头,应道:“何婶婶好。” 陶七娘却是仿佛如临大敌般的,就把个何媒婆给拉出去了。 “我没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忽而,陶七娘尖厉厉的一声,罗九宁也就抱着孩子,跟了出去。 何媒婆一张嘴端地上跟那要下蛋的母鸡似的呱嗒呱嗒:“那宋伯允宋大人说了,他愿意再等一个月,过了十月再成亲,但规规矩还是要行的,咱们改日先订个亲,你看如何?” 要说,整个洛阳城中,可是无人不知宋伯允。 他是洛阳城的巡城御史,又称八府巡案,听着好大的官威,其实就是个在这洛阳城里抓捕盗贼,管理治安,审理诉讼的小杂役而已。 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宋伯允生得个罗锅背,贼眉鼠眼,还生着一种会传染的皮肤病,其形样,大约算得上洛阳第一丑人了。 不过,他的姑母宋金菊是肃王裴嘉宪的外祖母。 而他的侄女,正是裴嘉宪府中那个执掌中馈的宠妾宋绮。 便三十多岁了,又还是个寡妇,陶七娘的丈夫罗良活着的时候,身为皇家侍卫,相貌英俊,身材高大,一表人材,她可没想过把自己委身给那样一个令人嫌恶的人。 是以,她断然道:“何妈妈,这事儿您就别想了。寡妇嫁人,也有个愿不愿意,我就把话撂在这儿,就是宁可此刻就死,我也绝不再嫁。” 何妈嗨的一声,声音顿时就提高了起来:“陶七娘,人常言此一时彼一时,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两鬓斑白,状如老妇,这时候还有人愿意娶你,已经是高看你一等,你还想嫁谁,哪里还有像样点的男人还会要你?” 因为丈夫罗良的死,陶七娘一夜急成了白头,此时红颜依旧,满头白发,仿如枯槁一般。 何媒婆这一声,把石榴树上两只正在筑窝的燕子都给惊飞了。 陶七娘也懒得与这媒婆废话,直接指着自家大门道:“你给我出去,你也记好了,我陶七娘此生守寡,绝不嫁人。” 媒婆鬓角那朵芙蓉花儿直颤着,抱臂侧首,盯着陶七娘瞧了一眼,道:“七娘,我可告诉你吧,咱们这一胡同的人都盯着了,你家老二是个逃兵,真要叫他逃回家来,明儿就有人举报到官府,他就等着受死吧。 你家承功不是在龙门书院读书?宋伯允要是不高兴,随便打个招呼,立马就能叫他滚回家。 至于你们罗家,可看好了自家的前庭后院儿,小心有个火啊水啊,盗啊的,你要不肯答应婚事,巡城御史可就巡不到你家喽。” 陶七娘顿时怒了:“何媒婆,你这话什么意思?” 媒婆翻个白眼儿,扭着腰别过了头,鬓边那朵□□花也如她一般的,趾高扬昂。 因为愤怒,陶七娘把女儿在家的事儿都给忘了,厉声道:“何媒婆,我丈夫可是为国,为皇上而殉的,你一个媒婆说这种话,就不怕我报到长安,报到皇上那儿去,打你的板子?” 何媒婆抽了抽红唇:“人走茶凉,你丈夫是为皇上死的,可你家老二却是做了皇上的逃兵呢。那你又敢不敢把这事儿告到皇上面前啊?” 陶七娘气的直发抖,忽而眼泪吧啦啦的就开始往下滚了:“我妹妹还曾是皇上的宠嫔,便死了一年,皇上迄今相思未歇。我女儿可是肃王府的王妃。 我们一家焉是你们这些宵小能欺负的,你个恶媒婆,你给我滚,滚出这大门去。” 毕竟街坊邻居的,何媒婆叹了口气:“七娘,那宋伯允在咱们洛阳城里,人们可是称之为鬼难缠的,鬼都难缠,他看上了你,想要娶你,你觉得咱们能有甚办法? 他虽不过个巡城御史,人家的姑母是肃王的外祖母,侄女是肃王府的宠妾?来头大着呢。你要有能奈,叫你的女婿肃王殿下,叫皇上替你作主去呀。 否则,今儿我走了,明儿还有别的媒婆上门,这亲事,你躲不掉的。” 便丈夫为国而殉,便妹妹曾是皇帝的宠嫔,可如今陶七娘什么也作不得。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而宋伯允恰就是那只阎王座下最难缠的小鬼。 陶七娘手里一只石榴攥烂了皮儿,欲要砸到这婆子脸上去,却只攥出汁儿来,往自己的罗裙上啪嗒啪嗒的滴着。 忽而背后一只烟锅砸了过来,恰砸在何媒婆的脑袋上,接着,便是罗老爷子格外重的一声哼:“宋伯允?老子镇守城门的时候,他不过老子名下一个刷马的小崽子而已,扯起虎皮作大旗,我的儿媳妇也是他能欺负的?” 罗九宁回过头去,便见爷爷两腿架着拐杖,已从后院里一摇一拐,走了出来。 罗老爷子虽说两条腿因为风湿而蜷到了一起,架上双拐还是能走路的。 而且,他手臂力量极大,架起双拐来,遥遥瞧着仿如一只陀骡,突噜噜的就飞过来了。 自幼的老兵油子,又粗又野,老爷子人还远远儿的,对着何媒婆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就飞了过来:“你个恶媒婆,当初八娘本能嫁个好人家,就是你从中捣鬼掉了亲事,害她入宫,一把大火烧死在了宫里,如今你还敢给我的儿媳妇作媒,看我不打死你。” 但到底她心机绵沉,过了半晌,极重的就说了一句:“好,不就是求得王妃的原谅?我命阿绮此刻就去。不过,阿宪,你待阿绮,未免太苛刻了些。” 65.自知之明 她为着壮壮这个孩子, 一听裴嘉宪还要招自己侍寝,再兼他也是哄孩子般,温言缓语的说起此事, 她自然是立刻就点头答应了的。 谁知就在当晚, 便叫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推到了西水塘中,恰好裴嘉宪领了皇差出了东都,三日未归,此事也就耽搁下了。 若非叫陶七娘逼着,罗九宁竟还忘了这茬儿。 她突然想起来,在她做过的那个梦里, 自己被那两个女子称之为是:泄/欲工具。 罗九宁想起那俊若神谪, 笑似檀郎的裴嘉宪吹熄了灯之后上了床的情形,深深打了个寒噤。 经了床上的事儿, 她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作泄/欲工具了。 陶七娘不明究里, 一听说女婿还肯要女儿侍寝, 脸色倒是稍霁。 一把夺过罗九宁怀中的匕首,她道:“娘确实起过要杀壮壮的心,但他是你的孩子,杀他, 娘的心能不疼吗, 能不烂吗? 可是壮壮于你来说是一生的大耻辱, 在王府的时候娘伸不出手去, 就不提了, 既你把他送到了咱们家, 娘就非替你把这个后路断了不可。往后有什么报应,娘受着,大不了娘和壮壮一起死,提前去见你爹。” 说着,陶七娘就哭了起来:“你二叔家那两个从小没了亲娘的,娘一把屎一把尿也拉扯到大了,娘岂是那般狠心之人?可娘得替你除了这个孽障啊。” “是不是只要女儿还能和王爷同床,是不是只要王爷不嫌弃女儿,您就不杀壮壮,就愿意养着他?”口不择言的,罗九宁问道。 陶七娘狠着心道:“恰是,你要再能把王爷的心暖过来,只要他不计较这孩子,仍还愿意要你,你们能好好儿的作夫妻,娘又不是刽子手,好好儿的杀人作甚?” 罗九宁瞧着圆嫩嫩,软香香的儿子似乎是饿了,咧着嘴巴正准备要大哭了,连忙掀起自己的衣襟便开始喂奶。 她虽是王妃,但因为孩子血统不正,在生下来之后,生怕裴嘉宪为了洗自己之辱,要去子留母,便奶,也一直是自己亲喂的。 小家伙一口叼上粮袋,咕嘟咕嘟就吃了起来。 “放心吧,娘替你照着孩子,保证不杀他,将他给你养的胖胖儿的,你快回你的王府去,快去。”陶七娘说着,已经开始搡罗九宁了。 俩人正推搡着,便听窗外一人高声唤道:“七娘,七娘可在否?” 陶七娘立刻高高儿应了一声:“在。” 转眼,有个妇人进来了。 “七娘,大喜事找你哟。”进来的这妇人,姓何,是洛城城中有名的媒婆,恰就住在罗家隔壁。 这何媒婆妇人嘴巴极大,颧骨极高,两只眸子里闪着精厉的光,鬓侧插了一朵正艳的芙蓉花儿,见人便是三分笑,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但只要一背身,多难听的话都能骂得出来。 她唇上涂着血红的胭脂,进门便是咧唇一笑:“哟,这不是咱们胡同里飞出去的金凤凰,肃王府的王妃娘娘?居然也在娘家?” 九宁心中顿时警觉起来,罗家只有一个新寡,就是陶七娘,这媒人上门,作甚? 不过,她也点了点头,应道:“何婶婶好。” 陶七娘却是仿佛如临大敌般的,就把个何媒婆给拉出去了。 “我没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忽而,陶七娘尖厉厉的一声,罗九宁也就抱着孩子,跟了出去。 何媒婆一张嘴端地上跟那要下蛋的母鸡似的呱嗒呱嗒:“那宋伯允宋大人说了,他愿意再等一个月,过了十月再成亲,但规规矩还是要行的,咱们改日先订个亲,你看如何?” 要说,整个洛阳城中,可是无人不知宋伯允。 他是洛阳城的巡城御史,又称八府巡案,听着好大的官威,其实就是个在这洛阳城里抓捕盗贼,管理治安,审理诉讼的小杂役而已。 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宋伯允生得个罗锅背,贼眉鼠眼,还生着一种会传染的皮肤病,其形样,大约算得上洛阳第一丑人了。 不过,他的姑母宋金菊是肃王裴嘉宪的外祖母。 而他的侄女,正是裴嘉宪府中那个执掌中馈的宠妾宋绮。 便三十多岁了,又还是个寡妇,陶七娘的丈夫罗良活着的时候,身为皇家侍卫,相貌英俊,身材高大,一表人材,她可没想过把自己委身给那样一个令人嫌恶的人。 是以,她断然道:“何妈妈,这事儿您就别想了。寡妇嫁人,也有个愿不愿意,我就把话撂在这儿,就是宁可此刻就死,我也绝不再嫁。” 何妈嗨的一声,声音顿时就提高了起来:“陶七娘,人常言此一时彼一时,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两鬓斑白,状如老妇,这时候还有人愿意娶你,已经是高看你一等,你还想嫁谁,哪里还有像样点的男人还会要你?” 因为丈夫罗良的死,陶七娘一夜急成了白头,此时红颜依旧,满头白发,仿如枯槁一般。 何媒婆这一声,把石榴树上两只正在筑窝的燕子都给惊飞了。 陶七娘也懒得与这媒婆废话,直接指着自家大门道:“你给我出去,你也记好了,我陶七娘此生守寡,绝不嫁人。” 媒婆鬓角那朵芙蓉花儿直颤着,抱臂侧首,盯着陶七娘瞧了一眼,道:“七娘,我可告诉你吧,咱们这一胡同的人都盯着了,你家老二是个逃兵,真要叫他逃回家来,明儿就有人举报到官府,他就等着受死吧。 你家承功不是在龙门书院读书?宋伯允要是不高兴,随便打个招呼,立马就能叫他滚回家。 至于你们罗家,可看好了自家的前庭后院儿,小心有个火啊水啊,盗啊的,你要不肯答应婚事,巡城御史可就巡不到你家喽。” 陶七娘顿时怒了:“何媒婆,你这话什么意思?” 媒婆翻个白眼儿,扭着腰别过了头,鬓边那朵□□花也如她一般的,趾高扬昂。 因为愤怒,陶七娘把女儿在家的事儿都给忘了,厉声道:“何媒婆,我丈夫可是为国,为皇上而殉的,你一个媒婆说这种话,就不怕我报到长安,报到皇上那儿去,打你的板子?” 何媒婆抽了抽红唇:“人走茶凉,你丈夫是为皇上死的,可你家老二却是做了皇上的逃兵呢。那你又敢不敢把这事儿告到皇上面前啊?” 陶七娘气的直发抖,忽而眼泪吧啦啦的就开始往下滚了:“我妹妹还曾是皇上的宠嫔,便死了一年,皇上迄今相思未歇。我女儿可是肃王府的王妃。 我们一家焉是你们这些宵小能欺负的,你个恶媒婆,你给我滚,滚出这大门去。” 毕竟街坊邻居的,何媒婆叹了口气:“七娘,那宋伯允在咱们洛阳城里,人们可是称之为鬼难缠的,鬼都难缠,他看上了你,想要娶你,你觉得咱们能有甚办法? 他虽不过个巡城御史,人家的姑母是肃王的外祖母,侄女是肃王府的宠妾?来头大着呢。你要有能奈,叫你的女婿肃王殿下,叫皇上替你作主去呀。 否则,今儿我走了,明儿还有别的媒婆上门,这亲事,你躲不掉的。” 便丈夫为国而殉,便妹妹曾是皇帝的宠嫔,可如今陶七娘什么也作不得。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而宋伯允恰就是那只阎王座下最难缠的小鬼。 陶七娘手里一只石榴攥烂了皮儿,欲要砸到这婆子脸上去,却只攥出汁儿来,往自己的罗裙上啪嗒啪嗒的滴着。 忽而背后一只烟锅砸了过来,恰砸在何媒婆的脑袋上,接着,便是罗老爷子格外重的一声哼:“宋伯允?老子镇守城门的时候,他不过老子名下一个刷马的小崽子而已,扯起虎皮作大旗,我的儿媳妇也是他能欺负的?” 罗九宁回过头去,便见爷爷两腿架着拐杖,已从后院里一摇一拐,走了出来。 罗老爷子虽说两条腿因为风湿而蜷到了一起,架上双拐还是能走路的。 而且,他手臂力量极大,架起双拐来,遥遥瞧着仿如一只陀骡,突噜噜的就飞过来了。 自幼的老兵油子,又粗又野,老爷子人还远远儿的,对着何媒婆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就飞了过来:“你个恶媒婆,当初八娘本能嫁个好人家,就是你从中捣鬼掉了亲事,害她入宫,一把大火烧死在了宫里,如今你还敢给我的儿媳妇作媒,看我不打死你。”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妒才是天性,不妒,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她暗暗腹诽,心说你还要杀我呢,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难得开顿荤,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忽而抬头,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眉如黛色,颊泛桃花,唯独那两只眼睛,墨若星辰,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从今往后,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说着,他径自起身,就往内室去了。 罗九宁咬了咬牙,起身,接过桌边的青盐水涮罢了口,跟着裴嘉宪也进了内室。 这间卧室,后面的窗子上挂着足有一寸厚的鞑鞑羊毯,羊毯上用各类花纹织出一幅将军夜行图来,策马的将军,夜行的兵甲,在黑山羊毛的毯子上栩栩如生。 这毯子似乎会吸收光线,本就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高烛,在占据整个墙面的黑毯下,微弱而又顽强的跳跃着。 便白日里,这毯子也不轻易搭起,再将门关上,顿时便是一种深夜才有的浓黑。 当然,也极其安静,是个睡觉,休息的好地方。 裴嘉宪站在一幅画下,画是寒山春晓,远处白雪皑皑,江边却有新绿,江中几尾白娇鱼正在游曳。 他略弯着腰,手抓着厚沉沉的门扇,黑衣逶地,清瘦而又俊俦,双眸如漆又似星河,那眸光始终在她身上。 见九宁进门,裴嘉宪旋即就解了外衫,待她坐到床沿上了,一口气便吹嘘了桌上的高烛。这一切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便仅仅是奔床而去,他这种举动却从来也不曾叫罗九宁反感过,也算他的温柔细致,并城府了。 罗九宁怀疑这人有夜视的能力,否则的话,此时屋中一片浓黑,他似乎熟门熟路,就走到了床畔。 她在里侧,脸朝着墙壁,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竖的兔子一般,乍耳听着。 床边的男人终于也躺了下来。 并肩而躺,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侧首过来,问道:“王妃自打生了那孩子,是否就一直在自责,过的极为辛苦?” 罗九宁极缓慢的往里躲着,轻轻的应了一声:“妾身并未觉得辛苦。” 裴嘉宪欲言又止了半晌,他道:“孩子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既认了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徜或你有难处,或者谁欺负了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替你出气。 但往后可不敢再无缘无故的就跑出去,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危险?” 罗九宁觉得他这话颇有几分叫人肉麻,而此人在自己身的温柔,比之她生孩子前似乎更多了一重。 只凭他这般沉厚慈祥的声音,若非亲耳听人说过他肯定会杀妻弑子,她是真的会相信他爱她的。 忽而,裴嘉宪深吸一口气,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了,轻轻抚上罗九宁□□在外的手腕。 他整个人几乎是带着一团灼气,这灼气里还带着些淡淡的杜若花香,这种略带刺激的浓香,似乎会催发人的情/欲,叫人从骨子里往肌肤外泛起酥痒来。 一点又一点,他像是一只野兽在伺机一只猎物,又好比恶狼忍着垂涎,想要抗拒一只美味而又惑人,叫狼垂涎欲滴的兔子,不忍心狼吞虎嚼,想一口一口仔细品尝。 他极为的缓慢,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但随着他越靠越近,罗九宁隐隐都能听到,他胸膛中如重锤擂动时的声音。 听他那种粗喘,腔调里居然还和着些哭泣一般。 他就像只野兽,又像一头猎物,在床上艰难的搏斗着,又垂死的挣扎着。 不过,罗九宁并非不曾经过事的女子,虽说关于有壮壮那夜的记忆并不全,七零八落的。 可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虽这般的痛苦,并且想要达成目的,可真正能叫他释放欲望的那个地方,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知觉。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痛苦,难过,并且想要突破那个禁锢着他的樊笼。 随着后脖颈上一热,他的唇贴了上来,浅而温柔的啜吸着,又酥又麻的触感,他仿佛品尝着世间最珍稀的美味佳肴一般。 也仿佛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他即将溺水而死一般。 罗九宁艰难的忍耐着,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那本书中没有关于床上细节的具体描述,只淡淡的提了几句,说裴嘉宪于这方面不行,也正是因为不行,他才会在她身上千万遍的尝试,看能否真正把自己埋在骨子里的欲望给释放出来。 书中的罗九宁因为壮壮那个孩子,上了床当然是任由着裴嘉宪摆布,也并不敢把裴嘉宪在床上不行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除了每日以泪洗面之外,就是忍气吞声的,一夜复一夜,任由裴嘉宪欺负着,并惹得宋绮怒火冲天,变着法子,加倍的欺负她。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不会这样作。 她平静的呼吸着,背对着裴嘉宪,却是放软了自己的身体,一点小屁股缓缓儿的就迎了过去,旋即深深往外吐了口气,仿如抽去了混身的筋骨一般,就任由着裴嘉宪摆弄了。 床帐剧烈的抖动了起来,室内的温度也皱然升高。 罗九宁凭着要为自己和壮壮换个光明前途的勇气,以以身饲虎的勇气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就往外哼颤了一声。 横竖他都不会行的,倒不如她表现的更热情一点,迎和一点,至少还能换他点儿怜悯了,是不是? 这声颤哼穿过薄薄的雕花门,再穿过一重重的屏风,到了大殿外,仍是隐隐约约。 西偏殿里,小杏雨趁着股子霜露疾匆匆的跑进去,见苏秀正乍着耳朵在门上听着,搡了她一把道:“快快,敢紧给我翻翻西边角儿上那大柜子,找两枚哑炮出来,我胳膊上的癣又犯了,拆些火/药粉子出来,替我下下疮呗。” 苏秀才不肯管呢,回过头来笑了一脸的神秘:“赶紧一边儿去,我都听见咱们娘娘的声音了,听着就跟哭似的,好新鲜。” 杏雨胳膊上的秋癣作痒,痒的要命,两只小手儿从柜子里翻刨出一只炮来,颤危危的搓着捻子,待将捻子搓散了,又一层层将它薄开。 苏秀也觉得有趣,于是端着灯凑过来,低声道:“这火/药粉子真能治皮癣吗?是不是咱们娘娘教你的。” 杏雨往自己手臂上涂着药粉子,见苏秀手中那灯盏都快凑到炮竹上了,搡了她一把道:“小心着些呗,这可是炮,燃着了是要炸的。” 小姑娘对于炮,又爱听那砰然而炸时的气势于声响儿,又不敢玩弄它,确实有着天然的惧性。 “这些可全是哑炮,过年的时候咱们兴冲冲的放炮,你可见这炮曾燃过一个?”这正院里的炮,宋绮给的都是只会放哑屁的。 但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忽而扑进来,灯盏旋即就引燃了引线。 “没事儿,不过哑炮而已,燃燃就熄了。”苏秀还瞒不在乎的说着,但只听砰的一声,炮竹就在两人面前砰的一声巨响,竟真的炸了。 俩丫头旋即给吓了个花容失色。 而正殿里的罗九宁,此时也给吓了个花容失色,死咬着唇,上牙磕着下牙,黑暗中满口牙咯嗒咯嗒的响碰上。 身后的男人还在她身后粗喘,手臂紧紧肋着她的脖子,鼻尖就抵在她的发际。 罗九宁心说,书里分分明明,不是说裴嘉宪不行,只会折磨她以发泄自己的欲/望。 所以罗九宁才会被称之为泄欲工具的吗? 可分明,此刻的裴嘉宪像一头愤怒中的狮子一般,若非殿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剧响,他非得把她吃了不可。 而那硬梆梆的东西,仿如吐着信子的莽蛇一般,就在她的腰际徘徊着。 陶七娘定晴一瞧,那不远处两个黑短打交衽袄儿的男子,皆生着歪瓜裂枣的样子,俩人皆是紧紧盯着她家门户的方向,一动不动的蹲着。 这可不就是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跟踪她的,宋伯允手底下的混子们。 她不想自己女儿好端端儿的王妃跟自己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染上干系,连忙推了罗九宁一把:“阿宁,这两个混混跟着娘久了,便化成灰,娘也识得他们,你快走你的,不用管他们。” 可怜的陶七娘,叫那宋伯允的人整日跟踪着,欲逃逃不得,欲留又怕要叫他玷污,所以,才会想出个,带着俩老并一小,一家人赴死的屈辱想法来。 罗九宁既预知后事,又岂会置身不理? 她非但不走,反而就迎了上去,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俩无赖并不认识罗九宁,只见她戴着幂篱,身姿盈盈楚楚的,听声音煞是温柔,一个道:“小娘子,这里没你的事儿,快走开。” 另一个好说话些,因见陶七娘跟在她身后,遂说道:“哟,跟着陶七娘一起来的,娘子莫不是罗家的亲戚,只是咱们不认识你呀?” 罗九宁上前一步,道:“我是陶九娘,你们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陶九娘,陶家九仙女中生的最美,也最聪慧的一个,与陶八娘是娈生姐妹,自幼,俩姐妹就戴着幂篱,于洛阳城的安济堂延医问诊,给百姓们看病诊脉的。 66.桂树婆娑 宋绮白白儿跪了半天, 一点儿便宜都未讨着,狠狠儿瞪了罗九宁一眼, 心有不甘的收回钥匙,再给裴嘉宪磕了个头, 退出去了。 她自然是找宋金菊去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招了。 “须知, 王妃是主母, 她们是妾侍, 是你的仆人,往后在她们面前须得严厉些,拿出你王妃的威严来。”裴嘉宪再说道。 罗九宁忙不迭儿的点头:“妾身从今往后当不妒不骄, 替王爷束管并照料好几个姐姐们?”妾侍都比她大, 可不都是姐姐。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 妒才是天性, 不妒,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她暗暗腹诽, 心说你还要杀我呢, 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 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 难得开顿荤, 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 忽而抬头, 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 眉如黛色,颊泛桃花,唯独那两只眼睛,墨若星辰,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从今往后,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说着,他径自起身,就往内室去了。 罗九宁咬了咬牙,起身,接过桌边的青盐水涮罢了口,跟着裴嘉宪也进了内室。 这间卧室,后面的窗子上挂着足有一寸厚的鞑鞑羊毯,羊毯上用各类花纹织出一幅将军夜行图来,策马的将军,夜行的兵甲,在黑山羊毛的毯子上栩栩如生。 这毯子似乎会吸收光线,本就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高烛,在占据整个墙面的黑毯下,微弱而又顽强的跳跃着。 便白日里,这毯子也不轻易搭起,再将门关上,顿时便是一种深夜才有的浓黑。 当然,也极其安静,是个睡觉,休息的好地方。 裴嘉宪站在一幅画下,画是寒山春晓,远处白雪皑皑,江边却有新绿,江中几尾白娇鱼正在游曳。 他略弯着腰,手抓着厚沉沉的门扇,黑衣逶地,清瘦而又俊俦,双眸如漆又似星河,那眸光始终在她身上。 见九宁进门,裴嘉宪旋即就解了外衫,待她坐到床沿上了,一口气便吹嘘了桌上的高烛。这一切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便仅仅是奔床而去,他这种举动却从来也不曾叫罗九宁反感过,也算他的温柔细致,并城府了。 罗九宁怀疑这人有夜视的能力,否则的话,此时屋中一片浓黑,他似乎熟门熟路,就走到了床畔。 她在里侧,脸朝着墙壁,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竖的兔子一般,乍耳听着。 床边的男人终于也躺了下来。 并肩而躺,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侧首过来,问道:“王妃自打生了那孩子,是否就一直在自责,过的极为辛苦?” 罗九宁极缓慢的往里躲着,轻轻的应了一声:“妾身并未觉得辛苦。” 裴嘉宪欲言又止了半晌,他道:“孩子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既认了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徜或你有难处,或者谁欺负了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替你出气。 但往后可不敢再无缘无故的就跑出去,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危险?” 罗九宁觉得他这话颇有几分叫人肉麻,而此人在自己身的温柔,比之她生孩子前似乎更多了一重。 只凭他这般沉厚慈祥的声音,若非亲耳听人说过他肯定会杀妻弑子,她是真的会相信他爱她的。 忽而,裴嘉宪深吸一口气,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了,轻轻抚上罗九宁□□在外的手腕。 他整个人几乎是带着一团灼气,这灼气里还带着些淡淡的杜若花香,这种略带刺激的浓香,似乎会催发人的情/欲,叫人从骨子里往肌肤外泛起酥痒来。 一点又一点,他像是一只野兽在伺机一只猎物,又好比恶狼忍着垂涎,想要抗拒一只美味而又惑人,叫狼垂涎欲滴的兔子,不忍心狼吞虎嚼,想一口一口仔细品尝。 他极为的缓慢,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但随着他越靠越近,罗九宁隐隐都能听到,他胸膛中如重锤擂动时的声音。 听他那种粗喘,腔调里居然还和着些哭泣一般。 他就像只野兽,又像一头猎物,在床上艰难的搏斗着,又垂死的挣扎着。 不过,罗九宁并非不曾经过事的女子,虽说关于有壮壮那夜的记忆并不全,七零八落的。 可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虽这般的痛苦,并且想要达成目的,可真正能叫他释放欲望的那个地方,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知觉。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痛苦,难过,并且想要突破那个禁锢着他的樊笼。 随着后脖颈上一热,他的唇贴了上来,浅而温柔的啜吸着,又酥又麻的触感,他仿佛品尝着世间最珍稀的美味佳肴一般。 也仿佛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他即将溺水而死一般。 罗九宁艰难的忍耐着,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那本书中没有关于床上细节的具体描述,只淡淡的提了几句,说裴嘉宪于这方面不行,也正是因为不行,他才会在她身上千万遍的尝试,看能否真正把自己埋在骨子里的欲望给释放出来。 书中的罗九宁因为壮壮那个孩子,上了床当然是任由着裴嘉宪摆布,也并不敢把裴嘉宪在床上不行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除了每日以泪洗面之外,就是忍气吞声的,一夜复一夜,任由裴嘉宪欺负着,并惹得宋绮怒火冲天,变着法子,加倍的欺负她。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不会这样作。 她平静的呼吸着,背对着裴嘉宪,却是放软了自己的身体,一点小屁股缓缓儿的就迎了过去,旋即深深往外吐了口气,仿如抽去了混身的筋骨一般,就任由着裴嘉宪摆弄了。 床帐剧烈的抖动了起来,室内的温度也皱然升高。 罗九宁凭着要为自己和壮壮换个光明前途的勇气,以以身饲虎的勇气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就往外哼颤了一声。 横竖他都不会行的,倒不如她表现的更热情一点,迎和一点,至少还能换他点儿怜悯了,是不是? 这声颤哼穿过薄薄的雕花门,再穿过一重重的屏风,到了大殿外,仍是隐隐约约。 西偏殿里,小杏雨趁着股子霜露疾匆匆的跑进去,见苏秀正乍着耳朵在门上听着,搡了她一把道:“快快,敢紧给我翻翻西边角儿上那大柜子,找两枚哑炮出来,我胳膊上的癣又犯了,拆些火/药粉子出来,替我下下疮呗。” 苏秀才不肯管呢,回过头来笑了一脸的神秘:“赶紧一边儿去,我都听见咱们娘娘的声音了,听着就跟哭似的,好新鲜。” 杏雨胳膊上的秋癣作痒,痒的要命,两只小手儿从柜子里翻刨出一只炮来,颤危危的搓着捻子,待将捻子搓散了,又一层层将它薄开。 苏秀也觉得有趣,于是端着灯凑过来,低声道:“这火/药粉子真能治皮癣吗?是不是咱们娘娘教你的。” 杏雨往自己手臂上涂着药粉子,见苏秀手中那灯盏都快凑到炮竹上了,搡了她一把道:“小心着些呗,这可是炮,燃着了是要炸的。” 小姑娘对于炮,又爱听那砰然而炸时的气势于声响儿,又不敢玩弄它,确实有着天然的惧性。 “这些可全是哑炮,过年的时候咱们兴冲冲的放炮,你可见这炮曾燃过一个?”这正院里的炮,宋绮给的都是只会放哑屁的。 但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忽而扑进来,灯盏旋即就引燃了引线。 “没事儿,不过哑炮而已,燃燃就熄了。”苏秀还瞒不在乎的说着,但只听砰的一声,炮竹就在两人面前砰的一声巨响,竟真的炸了。 俩丫头旋即给吓了个花容失色。 而正殿里的罗九宁,此时也给吓了个花容失色,死咬着唇,上牙磕着下牙,黑暗中满口牙咯嗒咯嗒的响碰上。 身后的男人还在她身后粗喘,手臂紧紧肋着她的脖子,鼻尖就抵在她的发际。 罗九宁心说,书里分分明明,不是说裴嘉宪不行,只会折磨她以发泄自己的欲/望。 所以罗九宁才会被称之为泄欲工具的吗? 可分明,此刻的裴嘉宪像一头愤怒中的狮子一般,若非殿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剧响,他非得把她吃了不可。 而那硬梆梆的东西,仿如吐着信子的莽蛇一般,就在她的腰际徘徊着。 “须知,王妃是主母,她们是妾侍,是你的仆人,往后在她们面前须得严厉些,拿出你王妃的威严来。”裴嘉宪再说道。 罗九宁忙不迭儿的点头:“妾身从今往后当不妒不骄,替王爷束管并照料好几个姐姐们?”妾侍都比她大,可不都是姐姐。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妒才是天性,不妒,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她暗暗腹诽,心说你还要杀我呢,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难得开顿荤,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忽而抬头,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眉如黛色,颊泛桃花,唯独那两只眼睛,墨若星辰,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从今往后,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说着,他径自起身,就往内室去了。 罗九宁咬了咬牙,起身,接过桌边的青盐水涮罢了口,跟着裴嘉宪也进了内室。 这间卧室,后面的窗子上挂着足有一寸厚的鞑鞑羊毯,羊毯上用各类花纹织出一幅将军夜行图来,策马的将军,夜行的兵甲,在黑山羊毛的毯子上栩栩如生。 这毯子似乎会吸收光线,本就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高烛,在占据整个墙面的黑毯下,微弱而又顽强的跳跃着。 便白日里,这毯子也不轻易搭起,再将门关上,顿时便是一种深夜才有的浓黑。 当然,也极其安静,是个睡觉,休息的好地方。 裴嘉宪站在一幅画下,画是寒山春晓,远处白雪皑皑,江边却有新绿,江中几尾白娇鱼正在游曳。 他略弯着腰,手抓着厚沉沉的门扇,黑衣逶地,清瘦而又俊俦,双眸如漆又似星河,那眸光始终在她身上。 见九宁进门,裴嘉宪旋即就解了外衫,待她坐到床沿上了,一口气便吹嘘了桌上的高烛。这一切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67.玫瑰花粥 这是妾侍宋绮的声音, 格外的尖厉。 厉声责斥她的,是内院总管苏嬷嬷:“宋氏, 你在这肃王府中也不过个侧房妾侍而已,娘娘因为尚且年幼不懂事, 王爷才让你来掌理府中庶务, 再说这种嚼舌根的话, 奴婢可要代娘娘来拨你的舌根了!” 宋绮冷哼了一声:“王妃自己身子不正, 嫁过来所作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够服众,否则的话,王爷怎会不让她打理庶务?您要责就责, 反正, 王妃要回娘家, 我不能准。” 收回目光, 罗九宁手抚上桌子上一件件纯棉质,洗的干干净净的,属于婴儿的小衣裳。 这是儿子小壮壮的小衣裳, 全是最细软的绵质, 已经洗了很多水,捧在手里, 淡淡的皂荚清香, 便叫罗九宁想起儿子软绵绵, 圆滑滑的小屁股。 她的儿子小壮壮生下来才不过三个月, 昨天, 不顾府中所有人的反对, 罗九宁把还在发烧的壮壮给送回了娘家。 今天,她打算出府,回娘家去看趟孩子去。 但是在掌管内院庶务的妾侍宋绮这儿碰了壁。 宋绮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罗九宁出府,还美其名曰,王爷的意思。 不过确实,肃王裴嘉宪离开东都去办差,走之前格外交行过,王妃年幼,性子单纯,必须好好呆在王府,哪里都不准去。 罗九宁将小衣裳,尿布,一样样往包袱里装着。 转眼的功夫,苏嬷嬷进来了。 显然,她未能说服宋绮,只能来劝罗九宁了。 她先给罗九宁行了个万福,才低声道:“娘娘,终归孩子是在您的娘家,要不,奴婢派人把孩子给您抱回来就得,您何必非得大动周章的出府,回趟娘家呢?” 罗九宁不语,依旧默默的整理着小衣裳,尿布,还有小婴儿们便溺完后,常要用的扉子粉。 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幼惯会理包袱,一样样东西叫她摆的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接着,绸布刺啦一声,一个圆圆的包袱便已经打好了。 抬起头来,罗九宁才不过十六岁,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脸上竟带着些与年纪不符的老成:“苏嬷嬷,我且问你,这肃王府之中,我是王妃,还是宋绮是王妃?” 苏嬷嬷嗫嚅了片刻,道:“当然是您,您是皇上亲自赐婚,王爷三媒六聘,于王府正门娶进来的王妃,而宋绮不过个伺候王爷久些的妾罢了。一府之中,谁也越不过您去。” 罗九宁于是笑了笑:“俗话说的好,一家之主,莫若夫妻,宋绮便再掌中馈,也不过一个妾侍而已,我便再无能,也是王爷的正妻,我要回家,缘何要征得你们同意?” 拎起包袱皮儿,她径自就出了西偏殿。 自游廊中穿过,出了王府正院,秋雨连绵的季节,门外两株桂花都叫雨给打蔫了,落在清透的石阶上,沾了露水,格外的鲜艳。 身为王府主母,真要硬下心肠出府,又有谁能阻拦。 但走到西水塘畔,眼看就要到西角门上时,苏嬷嬷还是硬着头皮就把罗九宁给拦住了。 她颇为难的说道:“娘娘,奴婢就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嫁进来八个月就生了小壮壮,王爷认他作自己的嫡长子,但到底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而且在您生了壮壮之后,王爷对您的宠爱不曾减过吧?他待您唯有一样要求,就是要您好好呆在府中,不许离开这座府第一步,您要再不听话,触怒了他,您的孩子还会不会是王爷的嫡长子,怕就难说了呢。” 罗九宁娘家是普通人家,得皇上御旨而嫁给裴嘉宪,实乃高嫁。 不过,在与裴嘉宪议婚之前,她是曾失过身的。 当然,罗九宁也曾跟裴嘉宪坦白过,说:“王爷,贱妾蒲柳,已然叫人夺了身子,非是完壁,便皇上赐婚也绝不敢嫁您,请您另觅良伴吧。” 当时,裴嘉宪一袭深青面的右衽长袍,清清落落,微勾着唇角说:“只要你跟那个人从此断了往来,就依旧可以作孤的王妃。孤亦非完人,更不介意女子是否完璧,罗姑娘不必在意这个的。” 罗九宁是因为这句话,才决议嫁进来的。 但小壮壮的来临,就仿如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罗九宁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壮壮确实不是裴嘉宪的骨血。 不过,就好比洞房之夜,裴嘉宪当着罗九宁的面刺破自己的手指,以充元帕,证明了她的完壁一般。 他当着王府众人的面,在小壮壮初生的那一刻,就抱起小壮壮来,于众人说:“这是孤的嫡长子,孤从今日起便有后了。” 将孩子软嫩嫩的小手放入罗九宁手中,他粗糙,掌心布满刀疤的大手握上罗九宁的手,三个人的手便这样握到了一处。 在那一刻,罗九宁觉得,自己虽在婚前便失了完璧,但裴嘉宪给她的,是再造之恩。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它并不是真实的,它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 “既王妃想去就让她去吧,苏嬷嬷又何必阻拦?违抗王爷的命令而出门的是王妃自己,咱们如实禀报王爷也就是了。” 妾侍宋绮也跟了来,手里攥了块帕子,微微的搧着凉风,如是说道。 罗九宁侧着望了宋绮一眼,语调略沉了沉:“恰是如此。便违抗了王爷的命令,亦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苏嬷嬷又何必为此而操心,你放心,届时王爷回来,我一力担着便是。” 说着,她回过头来,才十六岁的,犹还带着憨稚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冷冷扫了宋绮一眼,转身,绝决的出了肃王府。 事实上,小壮壮之所以会发烧,是因为罗九宁在三天前抱着他于西水塘畔转悠的时候,叫这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悄悄推入水中,呛的。 而之所以宋绮的婆子会搡她,也恰是因为,她入府之后,怀胎八月便产子,裴嘉宪明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却依旧于她宠爱不衰,惹了宋绮的眼红。 落入西水塘后,罗九宁曾短暂的灵魂出窍过。 彼时,灵魂在西水塘畔徘徊时,居然看到一本话本儿。 话本儿的名字叫作《朕只为表妹折腰》。 因叫风拂开的页面上赫然书着‘裴嘉宪’几个字,于是罗九宁便将它捡了起来。 谁知,越看,罗九宁心中就越惴惴。 这话本里,非但有个‘裴嘉宪’,还另有一个‘罗九宁’。在书中,‘裴嘉宪’身为肃王,对于失了贞操,又还生了孽种的王妃‘罗九宁’千般娇宠,万般疼爱。 慢说宋绮,府中还有几位妾侍,统共加起来,也没有‘罗九宁’所得到的宠爱多。 但是,这‘罗九宁’的命运却非常非常的凄惨。 先是父亡,紧接着新寡的母亲丧去,再接着,疼爱她的家人一个一个,以极为凄惨的方式死去。她受到‘裴嘉宪’多少的宠爱,因为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就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恰恰,罗九宁的父亲于一年前丧去了,而母亲,也正在新寡之中。 罗九宁愈翻愈疾,急于想知道书中这位‘罗九宁’一经历了一桩桩悲惨的事情之后,最后的结果,谁知翻着翻着,书却没了。 等她合上书本再看,这《朕只为表妹折腰》仅仅只是上册而已。 下册呢?罗九宁于是四处急急的摸着,找着。 就在这时,塘边走过两位着白衣的女子。 一位说:“也不知道浣若君是怎样设计这罗九宁的命运的呢?一个泄浴工具而已,随着女主角的出场,就该死了吧。 而裴嘉宪又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皇位呢?真是好希望今天就看到结局啊。” 另一位道:“我曾听浣若君提过,说杀妻求位,裴嘉宪只有杀妻杀子,才能最终夺得皇位。否则的话,他又怎能匹配得上,书中最为美貌而又聪慧的杜若宁杜姑娘呢? 须知,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杜若宁的一颗水晶玲珑心啊。” 手中书卷掉落,罗九宁也于瞬间猛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然后,第二日一早,罗九宁就听丫头们悄悄说:“真真怪事,咱们府的王长吏,活的好好儿的,居然叫汤圆给噎死了呢。” 恰恰,《朕只为表妹折腰》这本书中,也有同名的长史,也是因为食汤圆而给噎死的。 落水之后,罗九宁第二天就缓过来了。 但是小壮壮却一直高烧不退。 九宁越来越犹疑,觉得自己就是那本书里命苦而又可怜的‘罗九宁’。 于是,她才会顶着苏嬷嬷的念叨,果断把孩子送回了自己的娘家,离肃王府不远的罗家去。 在书中,孩子就是被送回罗家之后病才退烧的。 罗九宁觉得,只要自己回娘家,然后看见孩子的病好了,就能证明,她确确实实,就是话本《朕只为表妹折腰》中那个下场凄惨的罗九宁。 一半是忧心儿子,一半是想要验证自己的人生,沿着肃王府的高墙,沿路婆子、丫鬟,小厮们诧异的目光,罗九宁便小跑了起来。 银调羹划开鸡汤上面一层淡黄色的油脂,热气才冒了出来,里面浮起来一只只滚圆的馄饨,罗九宁一口咬开,里面恰是她最馋的冬笋鲜肉馅儿。 冬笋剁成了最细的粒儿,鲜肉剁绒了所有的筋膜,上面淋了一圈的麻油,鲜香扑鼻。 一口咬开一只,烫的罗九宁直往外哈气儿。 再佐了一口鸡汤,又鲜又浓,香到她几乎掉下眼泪来。 在陶七娘想来,女儿嫁入了王府,别的不敢保证,至少吃喝不愁,顿顿定然□□厌脍的。 可有谁能知道,罗九宁因为生了不知父的孩子,于这些事情上就只能任由宋绮苛待,一笼烧麦,一碗馄饨,也得是苏嬷嬷想尽千方百计,才能求着外院的小厮们,然后渡些食材进来。再在后院的小吊炉上吹风点火的,为她作上一碗。 罗九宁正吃着,苏嬷嬷又回来了。 她这一回倒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娘娘,宋姨娘一回盂兰院,就叫王爷给勒令着跪下了。” “然后呢?”罗九宁吹着鸡汤的烫意,吃了满额头的汗,略憨的脸颊上,白肤衬着叫热汤烫红了的唇,格外的肿嫩。 “然后呀,王爷就把外院的侍卫们调了进来,把整个盂兰院的人全剪了,一间间房的搜查,亲自审,看是谁给媛姐儿吃的花生酱。那云榧开始说是自己,后来听说王爷要打死她,又反了水,一会儿说是宋姨娘授意她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娘家哥哥欠了赌债,叫您给逼着下的,后面,又说是春山馆的那俩位闹的,胡扯了一通。” 春山馆的俩位妾侍,一个是皇后娘娘自家嫡亲的侄女儿,另一个是太傅府的庶出千金,皆不好惹,是连裴嘉宪自己都要敬着的主儿。 扯上她们,宋绮显然是想把全府的人都咬进去,好趁乱为自己开脱。 “最后呢?”罗九宁吃光了一碗馄饨,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将银调羹上一抹碎葱花都舔了,才意犹未尽的推了碗。 68.臭棋篓子 整个大康王朝有四家书院最负胜名, 一为长安的蓝田书院, 二为位于岳麓的岳麓书院, 再是位于应天府的应天书院,然后, 便是位于洛阳的白马书院了。 而四大书院中,为白马书院最负胜名。 所以, 慢说整个洛阳,便整个大康王朝,也无人不知白马书院。 “身为洛阳人,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您家是个兵户, 一门三代皆为兵, 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一生行医,慢说平民百姓们,便王公贵族们, 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家中所攒之资, 不下万金之巨, 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 可是说句不好听的, 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 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 见过的金银, 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视她仿如眼中珍珠,一身医术,也尽传于她。 可是,叫人奇怪的是,慢说给罗九宁,便是给陶七娘,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罗九宁瞧着裴嘉宪坐在那里,一双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又道:“从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统共生了九个女儿。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还有九姨三个。他为了能让三个女儿一生顺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横生变故,于是便在佛前许愿,愿倾尽所有家财,全数捐入洛阳书院,好让洛阳城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让洛阳的文脉能够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萨保佑自己在世的几个女儿能安安生生,顺遂到老。” “便我娘又岂不是?有了银子,宁可悄悄捐于无钱读书的学子们,也不愿意为体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乐,自在长大。” 可是谁知道,后来九娘无故失踪,八娘被火烧死在宫廷之中,而罗九宁,也是忽而就横生变故。可见苍天无眼,佛菩萨那双慈悲之目,偶尔也是会闭起来的。 这些说起来,全是罗九宁的痛楚,像宋绮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道:“娘娘,咱们此刻说的是您的二叔罗宾,您说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王伴月忽而就出声了:“因为满身铜臭之人,永远不懂得清贵二字有多么的可贵。而永远猖狂之人,也永远不懂得谦卑才是这世间为人处世的真理。” 宋绮顿时恼了:“王氏,什么是铜臭,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宋氏你就是满身铜臭,你盂兰院的小库房里金银堆了满山,而这府中要进一个奴才,分明每个大丫头月银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可你还要扣下一两来,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贪心不足,你满身铜臭。” “你……”宋绮气的冲过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脸。 王伴月扬起头来望着裴嘉宪:“王爷,妾身院里昨夜确实进来过一个男人,虽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千户还是罗宾,但我知道他为何会进来。 就是因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头们的月银,妾身去找她讨要,她非但不给,还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赃的。” 这王伴月一字一顿,有理有据,说着,也捧上份东西来:“妾身若非捡到这东西,还不敢相信咱们宋姨娘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在府外放印子钱呢。” 裴嘉宪接了过来,居然是张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债券。 同当票一样,这债券,印好了银两在上头,是可以充作银票来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气:“宋氏……” “阿宪,我何曾?我难道缺钱干那个不成。”宋绮大约没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这东西,顿时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儿的解释着。 罗九宁亦将那枚千户兵符还给了裴嘉宪,柔声道:“王爷长年戎马在外,该知道一个将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贴身揣着的。此乃青铜,按理来说,若真是一枚拿过十几年的兵符,上面不该有铜锈的。可您瞧这枚兵符上的铜锈,再闻其油味,分明才从火里烙出来。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还故意放男人进内院,栽赃王姨娘,妾身为这王妃的主母,岂能不罚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宪一直稳稳的坐着,那件墨色的外敞衬着他冷玉色的脸,眉间青意浮浮,显然,他是怒极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罚?”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些淡淡的温柔与疲惫。 听他这种带着温柔的疲惫,嗓音里还有些淡淡的依赖,就仿佛这一屋子纱罗裹着的美人儿,妻妾,并非是他的齐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儿奇了,罗九宁心说:那么两个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钱的事儿,兵符的事儿自有王爷去查,妾身不会擅作主张……” 她说到一半,却是卖了个关子,侧首望着宋绮。 宋绮旋即勾唇一笑,心说你还能怎么罚,皇家的妾侍们,没有罚站罚跪一说,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饬斥几句,你嘴上占点儿便宜,但那点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就只凭污蔑这一点,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两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于郑氏,同处一室,遇见贼人来了,不喊不叫却是将自己的灯都给关上了,同是伺候王爷的人,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给我一起抄经去。”罗九宁淡淡说道。 “抄经?娘娘您莫不是……”宋绮顿时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宪,又生生把疯了俩字儿给吞了回去。 “还要在这正院的廊下来抄,妾身要叫丫头们盯着,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绮这种妾侍,自幼跟着裴嘉宪一起吃苦长大的,劳苦功高,在裴嘉宪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罗九宁要真要责她,这内院里的妾侍们难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经书,又能增长知识,还能平息心火,岂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这正殿外,冻嗖嗖抄上几天经,还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钱的事儿,罗九宁望着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头,罗九宁于这内院,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管辖宋绮这只地头蛇的人呢。 “王妃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经书去。” 罗九宁蓦然回头,便见裴嘉宪负手站在那里,眼角浮着桃花淡淡,笑温温的望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对于她处罚宋绮的方式,当是极满意的。 宋绮站了起来,跟在裴嘉宪身后,期期艾艾的唤着:“王爷!” 但才跟着裴嘉宪出了门,仰巴巴的望着他,他忽而就回过头来,一张冷玉白的俊脸狰狞而又抽搐着,也不说话,就那么厉目望着她。 他向来温和,也因为打小儿她照顾他的情分,向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既如此发怒,显然是气极了。 宋绮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说,立刻就去抄经了。 裴嘉宪外院还有事,转身也就走了。 * 罗九宁立刻将王伴月扶了起来,柔声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们都不曾见过面,姐姐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 王伴月侧首过去,见郑姝犹还在地上跪着,给了郑姝恨恨的一眼,低声道:“哪里,便那位,还不是与我一起挤在春山馆里闻臭气,有老祖宗在,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艰难,我懂得。” 事实上,在陶八娘入宫之后,罗九宁曾几番入宫作客,第二回去的时候,就曾见过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满长安城难寻的清贵之家,但王伴月的父亲却是个庶子,而且,她父亲还是个天生的双腿残疾。 礼教严格的仕族之家,对于庶子们向来是极为苛刻的。 而王伴月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尔入宫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也总是走在最后面。 罗九宁见她的那日,还是头一回进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是头一回,两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结果就是,从清晨等到晌午,进去的那些都还未出来,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旁边一个女子递了两只青梅过来,低声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贴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们还早了,吃个梅子止渴吧。” 罗九宁接过来咬了一口,呀一声道:“真酸。” “要不怎么说望梅止渴了?”当时,这王伴月就笑着说了一句。 虽不过一面之缘,罗九宁对于王伴月的印象却深的不能再深。 王伴月来府也有一年,当然,因为本身自己出身低,受宋绮的苛待可不少。 她能隐忍一年,并且还弄到一张宋绮放印子钱的债券,可见其除了自身有清骨外,脑子也很好使。 这样的人,罗九宁当然是一见就投缘的。 她执起王伴月的手来,忽见她胳膊上全是蚊虫叮咬过的痕迹,遂问道:“都入十月了,春山馆又在向阳之地,姐姐手上怎会有这么多蚊虫叮咬过的伤痕?” 王伴月颇为幽怨的往外看了一眼。 这时候,宋绮正拉着郑姝,不情不愿的在外面抄经书呢。 许是嫌灯不够亮,忽而就搧了婢子春莺一巴掌:“没眼见的东西,把咱们家那只五连珠的羊角宫灯拿来,这风吹着,灯一会儿灭了,一会儿又灭的,您叫我怎么能好好抄?” 王伴月回过头来,悄声道:“春山馆的后面,就是咱们内院的恭房,所有的丫头婆子全在那儿出恭,内院不能出府的垃圾,也一并在那儿焚烧,不到冬日,蚊虫不绝,偏我又是个招虫体质。” 这就是宋绮的心机了。 将另外两个妾侍安排在个臭烘烘的地方,裴嘉宪行走的时候都会绕道的,又怎么会去看她们。要说去她们房里坐坐或者歇上一夜,笑话,大约进去他就得给臭的扶墙出来。 69.重见天日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 身上不过一件素白面的棉袍子, 手持书卷, 正在灯下读书。 书院里的校舍,不到落冰时节是不会燃炭盆的, 而入了十月,外头并不算极冷, 屋子里却冷的像冰窖一样。 这少年虽说没有发抖,呆你瞧他一只执书的手,指骨里冻出隐隐的青来。 忽而,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青男子敲开了书舍的门,端了盆燃炭进来放在他脚边, 道:“殿下, 烤会儿火吧。” 少年从书中收回神来, 冷冷望着垂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年青男子,忽而一脚就踢了过去,踩在炭盆子。燃炭抖落出来, 滚在这年青男子的袍面上,瞬时便烫出几个大洞里。 空气里一股子丝物燃烧起来的焦臭之气。那青年男子瞧着这少年怒了, 连身上的火星子也不敢扑, 瞬时就跪到了地上。 “舅舅如今倒是乖觉了, 背叛本宫的时候, 把阿宁卖给太子妃, 太子的时候, 怎的不见你有今日的乖觉?”这少年恰就是罗九宁曾经私底下悄悄儿给自己找的未婚夫, 皇太孙裴靖。 而跪在地上的人,说起来也与罗九宁颇有几分渊缘。他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裴靖的舅舅佟谦。而曾经,他是陶八娘下了订的未婚夫。 裴靖之所以能识得罗九宁,其实还是顺着佟谦这跟线。 他身为太孙,又天姿聪颖,更难得的是虔心好学。在太学之中,他当然有整个大康最好的夫子来相教授,但是,他也总听人言,白马书院的文脉传承,才是整个大康之重。 于是,裴靖才会易姓化名,跑到白马书院来求学。 也恰是因为在白马书院求学,他才会认识,并爱上罗九宁。 可是,恰也是这佟谦,悄悄的,就把裴靖和罗九宁往来的事情捅到了裴靖的生母,太子妃的耳朵里。 天之贵子,却爱上了一个卑贱的医家之女,而那医家之女,时时抛头露面为人医病,还不知触摸过多少男子的体肤。 可以想象,当时的太子妃有多愤怒。 所以,去年中秋节的夜里,陶八娘召罗九宁入宫之后,太子妃便想着,自己随便动动手指,替儿子解决了罗九宁这个大麻烦。 “殿下,你母妃当时可什么都没有作。况且,舅舅也敢向你保证,那夜跟阿宁在一起的人绝非太子殿下,您不该刺伤他的……”不说这个还罢,止这句话一说出来,裴靖瞬时怒不可遏的,一脚就踩到了佟谦正在扑拉着燃炭的手上。 空气之中顿时一股焦糊之气。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就在此刻,滚到罗家去,想办法把阿宁带出来,我自有办法叫她想起中秋那夜所有的一切。无论那夜的那个男人是谁,那怕是太子,本宫也一定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 且说这厢,王府内院之中。 “侧妃之位,孤还要再斟酌,但是宋绮确实该换掉了,就让王伴月先理着内院去。”不负所望的,裴嘉宪极干脆的就来了这样一句。 虽没有替王伴月争到侧妃之位,但能让她理中馈,罗九宁已经很欢喜了:“既如此,妾身先替王姨娘谢王爷一回。” 裴嘉宪起身,便往里屋去了。 罗九宁的寝室里,也有一张拨步大床,但是,相比于裴嘉宪正殿里的那一张,却要窄得多。 她见裴嘉宪抽着衣带,暗猜他今夜或者还想试试,自己那地方能不能行,忽而想起他这人并不喜欢屋子里太亮,连忙就先关上了门,拉上窗帘之后,瞧着屋中还有光亮,遂把窗边那最厚实的一重帘子也就给拉上了。 拉帘子时,罗九宁便瞧见苏嬷嬷两只圆乎乎的胖手不停的合搧着,她于心中噗嗤笑了一声,心说,菩萨保佑这裴嘉宪不过是只炮竹,只炸一次便罢。 他要来真的,贞操那东西她已经没了,罗九宁倒不在乎,只怕万一再要怀上个孩子,才是麻烦事儿。 而为了避孕而制的薄药膏子,到如今都因为几味药材难寻,她还没治好呢。 帘子一拉,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罗九宁于黑暗中悉悉祟祟的解了衣裳,先上了床,就躺到了里侧。格外顺从的,她便背过了身去。 本来,罗九宁以为裴嘉宪会要更进一步的,谁知他并不动,一动不动的躺着。 黑暗中他呼吸绵绵,似乎是睡着了一般。 为王伴月求来掌家之权是一,她明儿还想出趟门,回趟娘家,这事儿也得求裴嘉宪。 他要睡着了,可就不好求了。 想来想去,她道:“王爷,妾身那九姨夫死了,这事儿您是知道的。明儿恰是他的七七之祭,妾身想回趟娘家,顺带去替他烧两张纸去,您看如何?” 裴嘉宪轻轻儿唔了一声,道:“可要孤陪着一起去?” 罗九宁连忙道:“不必,我自己去便可?” “为何不必,难道孤就配不上给你的‘九姨夫’烧张纸?”裴嘉宪懒懒翻过身来,于黑暗中注视着罗九宁。 八年前,他头一回跟着皇帝出征时,在雁门关曾被契丹人俘去。 不过,当时因为契丹人不知道他是大康朝的四皇子,并没有杀他,而是反手,就将他扔在了水牢之中。 地下水牢,当然阴暗而又潮湿,绝无可能见天日的。就是在那水牢之中,裴嘉宪遇见的陆如烟。 陆如烟原本能文擅武,便各家文化所长,老子之道,墨家之攻,讲起来无不通透成体。而对于兵法,也有非常深的研究。 他本是皇帝裴元昊的谋士,随军出行时被契丹人掳去的。裴嘉宪去的时候,他已经被关在水牢之中整整两年了。 皇帝身边谋士多的是,自然不肯为了一个陆如烟就多花兵力。裴嘉宪去的时候,他因常年被关在水牢中,手脚关节胀大,几乎完全无法走路。 裴嘉宪毕竟年青,在水牢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并症。而且,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背着陆如烟,潜下深水,顺着水路穿过整条地下暗河,才能从水牢之中逃出来。 从那之后,他就能于黑暗之中视物了。虽说不比白日一般透亮,但于裴嘉宪来说,此时想要看清罗九宁并不难。 但罗九宁还以为他和她一样是伸手五指的瞎,侧身儿卧躺着,皱起眉头来,正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撒谎:“可是妾身那九姨父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平凡人,他怎好劳您一个皇子前去祭拜?” “有多普通?”裴嘉宪腔调里抑着笑,一本正经的问。 罗九宁于是躺了下来,闭起眼睛来幻想着自己徜若有个九姨父,该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为甚,想来想去,脑海里浮起来的,却是裴嘉宪的样子:“他相貌生的非常俊美,但是身体很弱,天生有病,所以可怜见的,就死了。” 裴嘉宪仍是一本正经:“天生的什么病?” 罗九宁嘴里徘徊了半晌,感觉裴嘉宪一丝儿的动静也没有,忽而觉得,他那一回怕是昙花一现,如今估计是再也不行了。 于是撇了撇嘴,当然那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软软往床上一躺,面对着裴嘉宪,两眼意味深长的一笑,嘴里就无声的说了个:不良于房。 极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她心说:横竖你又看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忽而就伸了过来,一把抓住罗九宁放在胸前的一只小手儿,强扭着按在自己身上,低沉着嗓音,哑声问:“可是这地方不行?” 格外神奇的,那地方当是原本没有什么醒动,就在她的手触上去的那一刹那,忽而就弹了起来。 罗九宁仿似叫热火烙了一回,啊的一声惊叫,连忙摇头:“不,不是。不,我并不知道。” “或者就是呢?”裴嘉宪嗓音愈发的粗哑,沙砾:“这地方不行,又算得个什么男人,你九姨是否整日的都盼着他去死,就因为他这地方不行?” 罗九宁一只手叫他抓着,死死按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想要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 她连连摇头:“未,九姨从未觉得委屈,更何况,我九姨父也已经死了呀。” 可在裴嘉宪听来,那有隐疾,还将要死了的男人就是他自己。他心中愈发的恼怒,忽而一个翻身就准备压上去:“那在阿宁来,孤是不是也不行?” “妾身觉得,王爷龙精虎猛,勇猛非常。” “可你都不曾试过,又怎知我龙精虎猛,勇猛非常?” 罗九宁苦着一张脸,死死的咬着唇:“不用试,妾身也能感觉的出来。” “就只凭手感?”裴嘉宪愈发的肆无忌惮了,忽而侧首在她耳畔,哑声道:“要不要肏进去你试试?” 罗九宁是个本本分分的女子,平日里偶尔于街人听人说句粗话都能脸红半天的,叫他这么一句脏话给吓的险些神魂飞散。 裴嘉宪愈发得意,竟就哑着喉咙抖肩笑了起来。 他是不行,一直都不行,二十多年了,吃的用的涂的,什么药都试过。也曾让各种女子,高的瘦的胖的矮的,在他面前搔首弄姿,极尽勾引之态,可他就是不行。 这是个极隐秘的秘密,裴嘉宪瞒的滴水不漏,但终归,他自己是知道自己不行的。 可只要她的身体一触及,他瞬时就行了,这种感觉可真是,叫裴嘉宪无比的得意,也无比的气恼。他怎么能在她身上就行了呢? 肃王府的正殿自然是由裴嘉宪住着。 而他正殿寝室内的那张床,也是最叫罗九宁害怕的东西,新婚头三夜,就是在那张床上,罗九宁与裴嘉宪圆了三次房,不过,一次都没能圆房成功过。 也就是说到如今为止,他们虽成了夫妻,之间还有了个孩子,但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没有过夫妻之实。 她为着壮壮这个孩子,一听裴嘉宪还要招自己侍寝,再兼他也是哄孩子般,温言缓语的说起此事,她自然是立刻就点头答应了的。 谁知就在当晚,便叫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推到了西水塘中,恰好裴嘉宪领了皇差出了东都,三日未归,此事也就耽搁下了。 若非叫陶七娘逼着,罗九宁竟还忘了这茬儿。 她突然想起来,在她做过的那个梦里,自己被那两个女子称之为是:泄/欲工具。 罗九宁想起那俊若神谪,笑似檀郎的裴嘉宪吹熄了灯之后上了床的情形,深深打了个寒噤。 经了床上的事儿,她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作泄/欲工具了。 陶七娘不明究里,一听说女婿还肯要女儿侍寝,脸色倒是稍霁。 一把夺过罗九宁怀中的匕首,她道:“娘确实起过要杀壮壮的心,但他是你的孩子,杀他,娘的心能不疼吗,能不烂吗? 可是壮壮于你来说是一生的大耻辱,在王府的时候娘伸不出手去,就不提了,既你把他送到了咱们家,娘就非替你把这个后路断了不可。往后有什么报应,娘受着,大不了娘和壮壮一起死,提前去见你爹。” 说着,陶七娘就哭了起来:“你二叔家那两个从小没了亲娘的,娘一把屎一把尿也拉扯到大了,娘岂是那般狠心之人?可娘得替你除了这个孽障啊。” “是不是只要女儿还能和王爷同床,是不是只要王爷不嫌弃女儿,您就不杀壮壮,就愿意养着他?”口不择言的,罗九宁问道。 陶七娘狠着心道:“恰是,你要再能把王爷的心暖过来,只要他不计较这孩子,仍还愿意要你,你们能好好儿的作夫妻,娘又不是刽子手,好好儿的杀人作甚?” 罗九宁瞧着圆嫩嫩,软香香的儿子似乎是饿了,咧着嘴巴正准备要大哭了,连忙掀起自己的衣襟便开始喂奶。 她虽是王妃,但因为孩子血统不正,在生下来之后,生怕裴嘉宪为了洗自己之辱,要去子留母,便奶,也一直是自己亲喂的。 70.毒龙之首 但是, 只要不是妻妾, 不是真正与他同榻共枕过, 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出来的。 因为这种事情身为男人, 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裴嘉宪的脸到底有多扭曲,罗九宁并不知道,他只是死死抵着她,仿如她是根救命的稻草一般, 一动不动, 喉咙中那中压抑着的尖叫和粗喘叫她胆颤无比。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 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在他十岁的那年,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 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 因为天生的大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又信佛, 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 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 他生到十岁, 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可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块石头砸到裴品钰的头上,就砸破了他的脑袋。 宋绮当时倒是救下来了。 可是,恼羞成怒的裴品钰纠集了同样讨厌裴嘉上的三皇子,贤王裴品端,俩个人将裴嘉宪弄出宫去,带到青楼里,将当时还不过个小孩子的裴嘉宪扒光了,扔到一群又老又丑,残花败柳的妓子从中,命那些妓子们整整侮辱了他一夜。 裴品端还砸下重金,说谁能取得裴嘉上的元阳,就得黄千金两之赏。 可以想象,裴嘉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那青楼之中,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妓子们,曾受过什么样铭心刻骨的羞辱。 总之,从那之后,裴嘉宪对于女子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之心。 他可以严厉的管束着她们,可以打杀她们也从不皱眉头,可他就是不敢亲近她们。 普天之下,唯独罗九宁是个例外,这瞧起来软绵绵,懵善善的,温柔的像只兔子一般的小王妃,看上去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没有。 她此刻牙齿在颤,在发抖,在咯咯嗒嗒的响着,可她依旧软软儿的伏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温柔的像一汪水一般。 西偏殿里的炮竹炸焦了小苏秀的头发,也擦破了小杏雨的面颊,俩人自知怕是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大事儿,吓的真恨不能把那枚惹事儿的炮给吃了去,苏嬷嬷已经进来了。 一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苏嬷嬷指着苏秀的鼻子道:“你个蠢货,要是今儿王爷王妃要是不能成事儿,我打烂你的屁股。” 正殿里,裴嘉宪终于松开了叫自己束勒着,几欲背过气去的罗九宁。 而她牙齿咯哒咯哒的声音,于黑暗中依旧那般清晰的响着。 裴嘉宪于是沙哑着嗓音就说了一句:“睡吧,明日早起。” 方才的那种震惊,够罗九宁怕上许久,也够裴嘉宪自己懵上许久了。 罗九宁往里侧蜷了蜷,估摸着这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行了之后,怕是得再来求证一番。 谁知裴嘉宪缓缓往外吐了口气,却是掰过她的面颊来,仿如一只啜泉的小鹿一般悉悉祟祟的亲吻着。 那种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行了之后的狂喜,那种对于她由衷的感谢,以及失态时的挣扎,是他绝对绝对,都不想叫除了罗九宁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的。 叫他温柔而缓慢的亲吻着,间或喉咙里还哽噎着,又抽泣着。 罗九宁给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腹诽:饶是黑夜之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失态。可这男人也是脸面丧尽了的。他这般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坦露出如此羞愧而又难堪过,待将来醒悟过来,要说杀她灭口,才怪。 她又难堪,又害怕,却又一声也不敢哼,只觉得他两条松松环着她,就像环着一只吹息即碎的泡沫一般。 “王爷,妾身牙疼,真疼。”苦着脸儿,罗九宁终于说了一句。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嘉宪就停了下来,缓缓松开她。罗九宁于是迅速的往里蜷着,就躲到了床壁上。这久未住过人的床,带着股子淡淡的松漆味儿,倒是格外的好闻。 …… 裴嘉宪大约四更就起床了。 罗九宁也立刻翻坐了起来,等着裴嘉宪点灯。 她其实一夜未睡,当然裴嘉宪也一夜未睡。 洛阳离京不过一臂之遥,而裴嘉宪手中已无兵权,如今,他的生死,并整个肃王府三千门臣,全寄希望于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眼看太子要来。 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曾经执掌兵权,叱咤疆场的兵权王爷,身份叫他们不得不作死敌,裴嘉宪此时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应付得过太子这一轮的挑刺了。 东都是脱离京都自治的,裴嘉宪身为东都之主,每日如皇帝一般,也要于王府中临朝问政,处理洛阳政事。 所以,他这是要到前院,去见门臣与莫僚,长吏们了。 紧接着他拉开了门,与门外的苏嬷嬷低声说话儿:“不要吵醒王妃,叫她多睡会子,早起叫徐院判进来给王妃看看她的牙,估计是从小吃多了糖的毛病,她的牙疼。” 这人是准备要走了。 罗九宁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紧接着便是关门合扇的声音。 但依旧未点灯,屋子里于是骤然而暗。 罗九宁猜裴嘉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她很尴尬,但他或许比她更尴尬。她鼓起勇气问道:“昨夜,您还满意吗?” 黑暗中,裴嘉宪喉头格外轻的颤了颤,哑声道:“孤,很满意。” 罗九宁深深舒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她又说:“妾身也知道,咱们王府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但壮壮这些日子暂且要住在外面,况且两家又离的不远,您能准妾身自由出入王府吗?妾身想照料孩子时能方便些。” 裴嘉宪略沉吟了片刻,虽说在黑暗中,但罗九宁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戒备感。 想了许久,他道:“可以,但必须提前亲自予孤报备。”这跟不让去又有什么两样? “我哪都不去,就只回趟家,成吗?”这一声,算是在哀求了,毕竟裴嘉宪时时不在府,要每去一回娘家就跟他报备,她依旧难以出府。 长时间的沉默,裴嘉宪思乎在思索着什么。 “孤得给你配一队侍卫才可,他们大约晌午就可以进来。”这算得上他的让步了。 说着,他又拉开了门,外间青白色的冷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瘦而高的清雅隆廓,他换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腰线极为流畅。一脸刻制,冷静而又节制的笑,就如他平日一般。 只瞧这样子,他完全不是黑暗中那个抵在她身上,克制而又疯狂的粗喘着为自己寻找着救赎的男人。 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自持,亦格外的克制。 可罗九宁分明还记得他昨夜的失态,于她来说这就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她也得达到她的目的,否则誓不罢休。 她于是下了床,跟了过去,直接将裴嘉宪堵在门上:“妾身还想着,春山馆那两位姐姐来的也够久了,而春山馆又那般的窄小,不如,王爷替她们一人换个大院子,也早点儿从她们中选出一位侧妃来,您觉得呢?” 裴嘉宪大约极度的难堪,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想要从罗九宁脸上挪开目光,可又挪不开一般的,望着她色若春晓的面庞。 据说在经历过这种事情,而且并不成功之后,男人们会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并不想看见罗九宁。 但罗九宁拦着他,就非得问出个所以然不可。 他回内院的机会可不多,错过这一回,罗九宁可不知道他下次甚时候还会回来。 “阿宁,太子要来巡视洛阳。太子出巡,太孙自然伴驾,你且安生呆在这内院之中息养着,一切事情让宋绮暂理着,可否?”终于,裴嘉宪意味深长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怔怔站在当场,脑中却是轰的一声响。 皇太孙裴靖,那个高高瘦瘦的清俊少年,罗九宁当初才不过十三四岁,尚在豆蔻佳年时,曾与化名为李靖的他有过那么一段儿朦朦陇陇的□□,险些谈婚论嫁。 不过终归罗九宁只是个小家小户出身,那么一段过往,也是无疾而终了。 但身为小女儿家,男女私下往来,私相授受的事儿,罗九宁当然瞒的极其隐秘,可以说除了陶七娘之外,无人知晓。 裴嘉宪此时特地提及裴靖,难道说他知道她和皇太孙的那段过往? 那么,裴嘉宪一直以来将她困在内院,会不会是因为早就知道她和裴靖的那段过往,生怕她与裴靖私通,乃至私奔,最终酿成丑事来? 罗九宁不敢再追问下去,立刻就让开了门,目送着裴嘉宪出去了。 下午,裴嘉宪指的一队侍卫就进来了。 一见面,巧了,率队的侍卫长胡谦昊,亦是羊肠胡同里,罗九宁认识的老人。而胡谦昊的儿子胡东方也在列。这胡东方,小时候还是与罗九宁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呢。 谁能想象得到,去年还不过是皇帝一个嫔妾娘家的小外甥女儿,如今她竟是作了王妃。 胡东方悄声道:“阿宁,你这王妃作的格外有模有样呢。” 九宁端坐在八仙桌前,虽说竭力装出个温柔端庄来,但还带着憨稚气的面庞上,两只眼底卧蚕浮的弯弯。 71.无缘皇位 可怜的陶七娘, 叫那宋伯允的人整日跟踪着, 欲逃逃不得, 欲留又怕要叫他玷污, 所以,才会想出个,带着俩老并一小,一家人赴死的屈辱想法来。 罗九宁既预知后事,又岂会置身不理? 她非但不走, 反而就迎了上去, 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 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俩无赖并不认识罗九宁,只见她戴着幂篱,身姿盈盈楚楚的,听声音煞是温柔,一个道:“小娘子,这里没你的事儿, 快走开。” 另一个好说话些, 因见陶七娘跟在她身后,遂说道:“哟,跟着陶七娘一起来的,娘子莫不是罗家的亲戚, 只是咱们不认识你呀?” 罗九宁上前一步, 道:“我是陶九娘, 你们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陶九娘, 陶家九仙女中生的最美,也最聪慧的一个,与陶八娘是娈生姐妹,自幼,俩姐妹就戴着幂篱,于洛阳城的安济堂延医问诊,给百姓们看病诊脉的。 不过,她后来无故失踪,下落不明,到如今生死不知去向。于是,陶八娘又戴起幂篱,充作九娘继续行医。 再后来,陶八娘入了宫,罗九宁便戴起幂篱,假九娘之名,接着替百姓们诊脉治病。 直到去年她嫁入王府,‘陶九娘’这个人才算真正绝迹于洛阳的街面上。 今天,她这算是又把陶九娘的名号又给捡起来了。 “哟,您真是陶九娘?那可是咱们洛阳城的女医圣啊。”一个无赖还有点儿惊喜呢:“咱们可是听说,她早就嫁人了的,不想今日竟能见陶九娘的真容。”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只青胎面的瓷盒,然后递于这无赖,柔声道:“你告诉宋伯允,此药可以治他的顽癣,徜若他涂了之后有用,就叫他明日到安定街上的安济堂一趟,我陶九娘自会再给他一盒薄药,彻底治好他的癞皮癣。 而他如今一身皮屑,那是会传染的,在未治好皮屑之前,还是离陶七娘远着些个,如何?” 俩无赖没想到这‘陶九娘’如此好说话,不过,既她愿意赐药,他们又岂能不接? 俩人点头哈腰的接过罗九宁递来的药,嘴里还直说着谢谢。 陶七娘在后面看了,气的什么一样,悄声道:“阿宁,咱们的膏药,你缘何要给宋伯允那等恶人?” “娘,你放心,我必定能替你治住那宋伯允,你就听女儿的话,回去好好照料着壮壮儿。”罗九宁几乎是在央求了:“至于别的,女儿不好多说,您暂时也别过问了,成吗?” 陶七娘以为罗九宁以薄药膏作缓兵之计,让宋伯允暂时不会欺负她。此时回去,是要搬动裴嘉宪那尊大菩萨来替自己挟制宋伯允。 遂道:“这就对了,当初你说了自己非是完壁之身,裴嘉宪也愿意娶你。待你诊出孕脉来,他甚话也没说,还派人安抚娘,叫娘不必为此而忧心,当时娘就觉得裴嘉宪是个可以托付的男子,他的为人,跟你爹是一样儿的。坦荡,光明,磊落,非是那等心胸狭隘的普通男子。 所以,娘才不惜逼着你,要你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因为他的心是正的,只要你恳诚心以待,他总有一天会接纳你的过错。快回去吧,娘等你的好消息,啊!” 罗九宁听母亲这般夸着裴嘉宪,再想想《朕只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关于他杀妻杀子的传闻,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走至巷口,遥遥向母亲挥了挥手,戴着幂篱,于午后灰蒙蒙的天光下,罗九宁转身离去。 * 肃王府中,明辉堂。 宋绮正在与自己的姑奶奶,裴嘉宪的外祖母宋氏闲话。 这宋氏名叫宋金菊,女儿陈丽芙生得一幅国色天香之容,遍传两京,选秀时被选入裴元昊的后宫,位封丽妃,盛宠二十多年,到如今虽说四十多岁了,后宫之中也时时有新人入,可除了皇后,就没人的恩宠能越过她的。 母凭女贵,宋金菊生于羊肠胡同之中,却因为女儿作了宠妃,便伴于大外孙裴嘉宪的身边,替他打理府宅。 而宋绮这个娘家侄孙女儿,也就是由她撮合,从九年前开始在裴嘉宪身边伺候的。 “那罗氏女,还真的回娘家去了?”宋金菊笑眯眯的问道。 宋绮嘟着唇道:“姑奶奶,是她自己要去的,我只差跪在门上阻拦了都没能拦得住。” 宋金菊吃着杯上好的瓜片,闭上眼睛就勾起了唇角:“就说了小户家家的没见识,需知,若非她父亲是为了救皇上而死的,而那个陶八娘活着的时候在宫里又会争宠,惹了些皇上的怜悯,她个羊肠胡同出身的小丫头,怎么能高嫁给宪儿? 就让她作吧,新人如花过眼,陶八娘总有叫皇上忘掉的时候,等到那时候,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喽。” 这肃王府中,除了宋绮之外,另还有两位妾侍,皆是裴嘉宪在成大婚之礼前,皇后与太后赏下来的。 不过,任她俩是天王老子赏的,在这王府中的地位,也越不过宋绮去。 就只凭院子来说,那俩位妾侍挤在小小一处春山馆中,宋绮却是单独住着府中最好,最敞亮的偏院盂兰院。 谁叫她既是宠妾,又还是宋金菊最疼爱的娘家侄孙女儿呢。 “我甚也不求,只求能永远伺候着姑奶奶,将您打扮的美美儿的。”宋绮脸贴上宋金菊的脸,如是说道。 宋金菊笑道:“罢了罢了,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说吧,又想讨什么便宜?” 宋绮笑嬉嬉道:“就我叔父那件事儿……” “甚?”宋金菊脸色已变。 “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他不是瞧上了那陶七娘,七死八活非得娶嘛……”宋绮一脸的谄媚,眼巴巴儿的等着。 “他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宋金菊断然道:“不可。阿绮,只要罗九宁一日是王妃,陶七娘就一日是肃王的丈母娘,她的面子,关系着咱们肃王府的面子,你叫伯允息了这份心,这府中多少美人丫环的,我赏他一个不就完了?” “二叔用过的女人还少吗?那不是都嫌他那身皮屑病,不肯伺候,要么上吊要么逃跑,就不曾留住过一个嘛。”宋绮闷闷说道。 她父亲宋伯阳死的早,全凭宋伯允拉扯大,与宋伯允的感情亲似父女,又与父女不同。 比如说,父亲想纳个妾,女儿肯定是不高兴的。 但叔父想找个女人,侄女非但不会反对,为了他能一直为自己鞍前马后,还得极力促成。 宋金菊想想侄子那张满是牛皮屑的脸,也是替他发愁:“这样吧,他要真想要,也叫他等着时机,待咱们把罗九宁逐出府的那日再说,你叫他暂且谋着,不要动就行了。” 宋绮笑着应了一声:“姑奶奶待我们叔侄可真好。” 但她心里觉得,既光明正大不能娶,干脆让宋伯允想办法私底下悄悄弄去算了,反正横竖不过个寡妇,娶她,跟悄悄弄进门有甚两样儿? 宋金菊一只苍老的手抚上宋绮绵软细腻的小手儿,叹道:“你爱宪儿,这姑奶奶是知道的,而宪儿一直拿你当姐姐待,这个姑奶奶也知道。不过,你养着阿媛,就比府中别的妾侍们更大,这府中任谁也越不过你去。” 阿媛,是裴嘉宪名下如今唯一的女儿。 不过,虽说外面瞒的滴水不漏,但宋金菊和宋绮却是知道底细的。 其实这孩子并非裴嘉宪亲生的,而是他一位恩人的孩子,因那位恩人待他恩重如山,恰又死了,他于是就把这孩子养到了自己膝下。 这小丫头今年快有四岁了,一张小脸生的格外的圆,两只眸子黑白分明,又明又亮,正站在回廊上逗一只小八哥,抬起头来,那张小脸生的,竟与王妃罗九宁有七分的像。 听见太奶奶和姨娘在说自己,她红红的小嘴儿嘟了起来,也是在笑呢。 宋绮一声娇哼,顺势便投入了宋金菊的怀中:“姑奶奶待我们可真好。” * 而这厢,罗九宁恰也入府了。 一来一回,天还不及正午,苏嬷嬷就在门上等着。 这苏嬷嬷,是肃王裴嘉宪幼年时,还被养在皇后身边时,就曾一直伏侍他的大姑姑。后来,她到了年纪之后被放出宫,嫁了人,但三年之后,她就又重回到了宫里,继续伺候裴嘉宪。 而巧的是,罗九宁的姨母陶八娘在入宫之后,于这苏嬷嬷还曾有救命之恩。所以,投桃报李,这苏嬷嬷,几乎算是肃王府中,唯一愿意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照拂罗九宁的人了。 她张望了许久,遥遥见罗九宁归来,便叫道:“娘娘,您可算回来了,半路没遇什么差池吧。” 顶多不过一两里路而已,能有什么差池。 罗九宁款款而来,迎面便问:“嬷嬷,宋姨娘呢?” 苏嬷嬷微叹了口气,道:“还能在哪,她每日头一等的大事,就是伺候咱们的老祖宗。要奴婢说呀,王爷便再宠爱您,他总是出门在外,您也该常到老祖宗面前请安的。 那宋姨娘猖狂成那样,可不就是有老祖宗罩着,难道您就不想着到老祖宗面前讨个好儿?” 罗九宁一张容圆的脸,笑起来颊侧肉肉的:“这不是老祖宗从来不肯见我么。” 苏嬷嬷念念叨叨个不停:“宋姨娘是老祖宗的娘家侄孙女儿,她当然喜欢宋姨娘,但娘娘您也得往跟前凑啊,您不上赶着,她就更厌您了。” “好啦苏嬷嬷,我饿了,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您作的火腿青笋烧麦最好吃,今儿还有没有?”说着,罗九宁就打断了苏嬷嬷的话头儿。 苏嬷嬷一袭月白面的及膝褙子,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的,一听好吃的几个字,立时便止步,努起嘴来望着罗九宁:“王妃的嘴可真真是叫老奴给惯馋了,都这会子了,还想着烧麦。 72.将计就计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 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 在他十岁的那年, 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 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 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 因为天生的大舌头, 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 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 皇后又信佛,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 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 他生到十岁,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可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块石头砸到裴品钰的头上,就砸破了他的脑袋。 宋绮当时倒是救下来了。 可是, 恼羞成怒的裴品钰纠集了同样讨厌裴嘉上的三皇子, 贤王裴品端,俩个人将裴嘉宪弄出宫去,带到青楼里, 将当时还不过个小孩子的裴嘉宪扒光了, 扔到一群又老又丑, 残花败柳的妓子从中, 命那些妓子们整整侮辱了他一夜。 裴品端还砸下重金,说谁能取得裴嘉上的元阳,就得黄千金两之赏。 可以想象,裴嘉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那青楼之中,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妓子们,曾受过什么样铭心刻骨的羞辱。 总之,从那之后,裴嘉宪对于女子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之心。 他可以严厉的管束着她们,可以打杀她们也从不皱眉头,可他就是不敢亲近她们。 普天之下,唯独罗九宁是个例外,这瞧起来软绵绵,懵善善的,温柔的像只兔子一般的小王妃,看上去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没有。 她此刻牙齿在颤,在发抖,在咯咯嗒嗒的响着,可她依旧软软儿的伏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温柔的像一汪水一般。 西偏殿里的炮竹炸焦了小苏秀的头发,也擦破了小杏雨的面颊,俩人自知怕是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大事儿,吓的真恨不能把那枚惹事儿的炮给吃了去,苏嬷嬷已经进来了。 一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苏嬷嬷指着苏秀的鼻子道:“你个蠢货,要是今儿王爷王妃要是不能成事儿,我打烂你的屁股。” 正殿里,裴嘉宪终于松开了叫自己束勒着,几欲背过气去的罗九宁。 而她牙齿咯哒咯哒的声音,于黑暗中依旧那般清晰的响着。 裴嘉宪于是沙哑着嗓音就说了一句:“睡吧,明日早起。” 方才的那种震惊,够罗九宁怕上许久,也够裴嘉宪自己懵上许久了。 罗九宁往里侧蜷了蜷,估摸着这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行了之后,怕是得再来求证一番。 谁知裴嘉宪缓缓往外吐了口气,却是掰过她的面颊来,仿如一只啜泉的小鹿一般悉悉祟祟的亲吻着。 那种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行了之后的狂喜,那种对于她由衷的感谢,以及失态时的挣扎,是他绝对绝对,都不想叫除了罗九宁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的。 叫他温柔而缓慢的亲吻着,间或喉咙里还哽噎着,又抽泣着。 罗九宁给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腹诽:饶是黑夜之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失态。可这男人也是脸面丧尽了的。他这般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坦露出如此羞愧而又难堪过,待将来醒悟过来,要说杀她灭口,才怪。 她又难堪,又害怕,却又一声也不敢哼,只觉得他两条松松环着她,就像环着一只吹息即碎的泡沫一般。 “王爷,妾身牙疼,真疼。”苦着脸儿,罗九宁终于说了一句。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嘉宪就停了下来,缓缓松开她。罗九宁于是迅速的往里蜷着,就躲到了床壁上。这久未住过人的床,带着股子淡淡的松漆味儿,倒是格外的好闻。 …… 裴嘉宪大约四更就起床了。 罗九宁也立刻翻坐了起来,等着裴嘉宪点灯。 她其实一夜未睡,当然裴嘉宪也一夜未睡。 洛阳离京不过一臂之遥,而裴嘉宪手中已无兵权,如今,他的生死,并整个肃王府三千门臣,全寄希望于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眼看太子要来。 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曾经执掌兵权,叱咤疆场的兵权王爷,身份叫他们不得不作死敌,裴嘉宪此时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应付得过太子这一轮的挑刺了。 东都是脱离京都自治的,裴嘉宪身为东都之主,每日如皇帝一般,也要于王府中临朝问政,处理洛阳政事。 所以,他这是要到前院,去见门臣与莫僚,长吏们了。 紧接着他拉开了门,与门外的苏嬷嬷低声说话儿:“不要吵醒王妃,叫她多睡会子,早起叫徐院判进来给王妃看看她的牙,估计是从小吃多了糖的毛病,她的牙疼。” 这人是准备要走了。 罗九宁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紧接着便是关门合扇的声音。 但依旧未点灯,屋子里于是骤然而暗。 罗九宁猜裴嘉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她很尴尬,但他或许比她更尴尬。她鼓起勇气问道:“昨夜,您还满意吗?” 黑暗中,裴嘉宪喉头格外轻的颤了颤,哑声道:“孤,很满意。” 罗九宁深深舒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她又说:“妾身也知道,咱们王府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但壮壮这些日子暂且要住在外面,况且两家又离的不远,您能准妾身自由出入王府吗?妾身想照料孩子时能方便些。” 裴嘉宪略沉吟了片刻,虽说在黑暗中,但罗九宁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戒备感。 想了许久,他道:“可以,但必须提前亲自予孤报备。”这跟不让去又有什么两样? “我哪都不去,就只回趟家,成吗?”这一声,算是在哀求了,毕竟裴嘉宪时时不在府,要每去一回娘家就跟他报备,她依旧难以出府。 长时间的沉默,裴嘉宪思乎在思索着什么。 “孤得给你配一队侍卫才可,他们大约晌午就可以进来。”这算得上他的让步了。 说着,他又拉开了门,外间青白色的冷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瘦而高的清雅隆廓,他换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腰线极为流畅。一脸刻制,冷静而又节制的笑,就如他平日一般。 只瞧这样子,他完全不是黑暗中那个抵在她身上,克制而又疯狂的粗喘着为自己寻找着救赎的男人。 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自持,亦格外的克制。 可罗九宁分明还记得他昨夜的失态,于她来说这就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她也得达到她的目的,否则誓不罢休。 她于是下了床,跟了过去,直接将裴嘉宪堵在门上:“妾身还想着,春山馆那两位姐姐来的也够久了,而春山馆又那般的窄小,不如,王爷替她们一人换个大院子,也早点儿从她们中选出一位侧妃来,您觉得呢?” 裴嘉宪大约极度的难堪,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想要从罗九宁脸上挪开目光,可又挪不开一般的,望着她色若春晓的面庞。 据说在经历过这种事情,而且并不成功之后,男人们会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并不想看见罗九宁。 但罗九宁拦着他,就非得问出个所以然不可。 他回内院的机会可不多,错过这一回,罗九宁可不知道他下次甚时候还会回来。 “阿宁,太子要来巡视洛阳。太子出巡,太孙自然伴驾,你且安生呆在这内院之中息养着,一切事情让宋绮暂理着,可否?”终于,裴嘉宪意味深长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怔怔站在当场,脑中却是轰的一声响。 皇太孙裴靖,那个高高瘦瘦的清俊少年,罗九宁当初才不过十三四岁,尚在豆蔻佳年时,曾与化名为李靖的他有过那么一段儿朦朦陇陇的□□,险些谈婚论嫁。 不过终归罗九宁只是个小家小户出身,那么一段过往,也是无疾而终了。 但身为小女儿家,男女私下往来,私相授受的事儿,罗九宁当然瞒的极其隐秘,可以说除了陶七娘之外,无人知晓。 裴嘉宪此时特地提及裴靖,难道说他知道她和皇太孙的那段过往? 那么,裴嘉宪一直以来将她困在内院,会不会是因为早就知道她和裴靖的那段过往,生怕她与裴靖私通,乃至私奔,最终酿成丑事来? 罗九宁不敢再追问下去,立刻就让开了门,目送着裴嘉宪出去了。 下午,裴嘉宪指的一队侍卫就进来了。 一见面,巧了,率队的侍卫长胡谦昊,亦是羊肠胡同里,罗九宁认识的老人。而胡谦昊的儿子胡东方也在列。这胡东方,小时候还是与罗九宁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呢。 “须知,王妃是主母,她们是妾侍,是你的仆人,往后在她们面前须得严厉些,拿出你王妃的威严来。”裴嘉宪再说道。 罗九宁忙不迭儿的点头:“妾身从今往后当不妒不骄,替王爷束管并照料好几个姐姐们?”妾侍都比她大,可不都是姐姐。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妒才是天性,不妒,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她暗暗腹诽,心说你还要杀我呢,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难得开顿荤,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忽而抬头,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眉如黛色,颊泛桃花,唯独那两只眼睛,墨若星辰,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从今往后,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73.两记耳光 肃王府的正殿自然是由裴嘉宪住着。 而他正殿寝室内的那张床, 也是最叫罗九宁害怕的东西, 新婚头三夜, 就是在那张床上, 罗九宁与裴嘉宪圆了三次房, 不过,一次都没能圆房成功过。 也就是说到如今为止,他们虽成了夫妻, 之间还有了个孩子, 但事实上一直以来都没有过夫妻之实。 她为着壮壮这个孩子, 一听裴嘉宪还要招自己侍寝, 再兼他也是哄孩子般,温言缓语的说起此事, 她自然是立刻就点头答应了的。 谁知就在当晚, 便叫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推到了西水塘中,恰好裴嘉宪领了皇差出了东都,三日未归,此事也就耽搁下了。 若非叫陶七娘逼着, 罗九宁竟还忘了这茬儿。 她突然想起来, 在她做过的那个梦里,自己被那两个女子称之为是:泄/欲工具。 罗九宁想起那俊若神谪,笑似檀郎的裴嘉宪吹熄了灯之后上了床的情形, 深深打了个寒噤。 经了床上的事儿, 她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作泄/欲工具了。 陶七娘不明究里, 一听说女婿还肯要女儿侍寝, 脸色倒是稍霁。 一把夺过罗九宁怀中的匕首,她道:“娘确实起过要杀壮壮的心,但他是你的孩子,杀他,娘的心能不疼吗,能不烂吗? 可是壮壮于你来说是一生的大耻辱,在王府的时候娘伸不出手去,就不提了,既你把他送到了咱们家,娘就非替你把这个后路断了不可。往后有什么报应,娘受着,大不了娘和壮壮一起死,提前去见你爹。” 说着,陶七娘就哭了起来:“你二叔家那两个从小没了亲娘的,娘一把屎一把尿也拉扯到大了,娘岂是那般狠心之人?可娘得替你除了这个孽障啊。” “是不是只要女儿还能和王爷同床,是不是只要王爷不嫌弃女儿,您就不杀壮壮,就愿意养着他?”口不择言的,罗九宁问道。 陶七娘狠着心道:“恰是,你要再能把王爷的心暖过来,只要他不计较这孩子,仍还愿意要你,你们能好好儿的作夫妻,娘又不是刽子手,好好儿的杀人作甚?” 罗九宁瞧着圆嫩嫩,软香香的儿子似乎是饿了,咧着嘴巴正准备要大哭了,连忙掀起自己的衣襟便开始喂奶。 她虽是王妃,但因为孩子血统不正,在生下来之后,生怕裴嘉宪为了洗自己之辱,要去子留母,便奶,也一直是自己亲喂的。 小家伙一口叼上粮袋,咕嘟咕嘟就吃了起来。 “放心吧,娘替你照着孩子,保证不杀他,将他给你养的胖胖儿的,你快回你的王府去,快去。”陶七娘说着,已经开始搡罗九宁了。 俩人正推搡着,便听窗外一人高声唤道:“七娘,七娘可在否?” 陶七娘立刻高高儿应了一声:“在。” 转眼,有个妇人进来了。 “七娘,大喜事找你哟。”进来的这妇人,姓何,是洛城城中有名的媒婆,恰就住在罗家隔壁。 这何媒婆妇人嘴巴极大,颧骨极高,两只眸子里闪着精厉的光,鬓侧插了一朵正艳的芙蓉花儿,见人便是三分笑,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但只要一背身,多难听的话都能骂得出来。 她唇上涂着血红的胭脂,进门便是咧唇一笑:“哟,这不是咱们胡同里飞出去的金凤凰,肃王府的王妃娘娘?居然也在娘家?” 九宁心中顿时警觉起来,罗家只有一个新寡,就是陶七娘,这媒人上门,作甚? 不过,她也点了点头,应道:“何婶婶好。” 陶七娘却是仿佛如临大敌般的,就把个何媒婆给拉出去了。 “我没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忽而,陶七娘尖厉厉的一声,罗九宁也就抱着孩子,跟了出去。 何媒婆一张嘴端地上跟那要下蛋的母鸡似的呱嗒呱嗒:“那宋伯允宋大人说了,他愿意再等一个月,过了十月再成亲,但规规矩还是要行的,咱们改日先订个亲,你看如何?” 要说,整个洛阳城中,可是无人不知宋伯允。 他是洛阳城的巡城御史,又称八府巡案,听着好大的官威,其实就是个在这洛阳城里抓捕盗贼,管理治安,审理诉讼的小杂役而已。 这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宋伯允生得个罗锅背,贼眉鼠眼,还生着一种会传染的皮肤病,其形样,大约算得上洛阳第一丑人了。 不过,他的姑母宋金菊是肃王裴嘉宪的外祖母。 而他的侄女,正是裴嘉宪府中那个执掌中馈的宠妾宋绮。 便三十多岁了,又还是个寡妇,陶七娘的丈夫罗良活着的时候,身为皇家侍卫,相貌英俊,身材高大,一表人材,她可没想过把自己委身给那样一个令人嫌恶的人。 是以,她断然道:“何妈妈,这事儿您就别想了。寡妇嫁人,也有个愿不愿意,我就把话撂在这儿,就是宁可此刻就死,我也绝不再嫁。” 何妈嗨的一声,声音顿时就提高了起来:“陶七娘,人常言此一时彼一时,瞧瞧你如今的样子,两鬓斑白,状如老妇,这时候还有人愿意娶你,已经是高看你一等,你还想嫁谁,哪里还有像样点的男人还会要你?” 因为丈夫罗良的死,陶七娘一夜急成了白头,此时红颜依旧,满头白发,仿如枯槁一般。 何媒婆这一声,把石榴树上两只正在筑窝的燕子都给惊飞了。 陶七娘也懒得与这媒婆废话,直接指着自家大门道:“你给我出去,你也记好了,我陶七娘此生守寡,绝不嫁人。” 媒婆鬓角那朵芙蓉花儿直颤着,抱臂侧首,盯着陶七娘瞧了一眼,道:“七娘,我可告诉你吧,咱们这一胡同的人都盯着了,你家老二是个逃兵,真要叫他逃回家来,明儿就有人举报到官府,他就等着受死吧。 你家承功不是在龙门书院读书?宋伯允要是不高兴,随便打个招呼,立马就能叫他滚回家。 至于你们罗家,可看好了自家的前庭后院儿,小心有个火啊水啊,盗啊的,你要不肯答应婚事,巡城御史可就巡不到你家喽。” 陶七娘顿时怒了:“何媒婆,你这话什么意思?” 媒婆翻个白眼儿,扭着腰别过了头,鬓边那朵□□花也如她一般的,趾高扬昂。 因为愤怒,陶七娘把女儿在家的事儿都给忘了,厉声道:“何媒婆,我丈夫可是为国,为皇上而殉的,你一个媒婆说这种话,就不怕我报到长安,报到皇上那儿去,打你的板子?” 何媒婆抽了抽红唇:“人走茶凉,你丈夫是为皇上死的,可你家老二却是做了皇上的逃兵呢。那你又敢不敢把这事儿告到皇上面前啊?” 陶七娘气的直发抖,忽而眼泪吧啦啦的就开始往下滚了:“我妹妹还曾是皇上的宠嫔,便死了一年,皇上迄今相思未歇。我女儿可是肃王府的王妃。 我们一家焉是你们这些宵小能欺负的,你个恶媒婆,你给我滚,滚出这大门去。” 毕竟街坊邻居的,何媒婆叹了口气:“七娘,那宋伯允在咱们洛阳城里,人们可是称之为鬼难缠的,鬼都难缠,他看上了你,想要娶你,你觉得咱们能有甚办法? 他虽不过个巡城御史,人家的姑母是肃王的外祖母,侄女是肃王府的宠妾?来头大着呢。你要有能奈,叫你的女婿肃王殿下,叫皇上替你作主去呀。 否则,今儿我走了,明儿还有别的媒婆上门,这亲事,你躲不掉的。” 便丈夫为国而殉,便妹妹曾是皇帝的宠嫔,可如今陶七娘什么也作不得。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而宋伯允恰就是那只阎王座下最难缠的小鬼。 陶七娘手里一只石榴攥烂了皮儿,欲要砸到这婆子脸上去,却只攥出汁儿来,往自己的罗裙上啪嗒啪嗒的滴着。 忽而背后一只烟锅砸了过来,恰砸在何媒婆的脑袋上,接着,便是罗老爷子格外重的一声哼:“宋伯允?老子镇守城门的时候,他不过老子名下一个刷马的小崽子而已,扯起虎皮作大旗,我的儿媳妇也是他能欺负的?” 罗九宁回过头去,便见爷爷两腿架着拐杖,已从后院里一摇一拐,走了出来。 罗老爷子虽说两条腿因为风湿而蜷到了一起,架上双拐还是能走路的。 而且,他手臂力量极大,架起双拐来,遥遥瞧着仿如一只陀骡,突噜噜的就飞过来了。 自幼的老兵油子,又粗又野,老爷子人还远远儿的,对着何媒婆呸的一声,一口浓痰就飞了过来:“你个恶媒婆,当初八娘本能嫁个好人家,就是你从中捣鬼掉了亲事,害她入宫,一把大火烧死在了宫里,如今你还敢给我的儿媳妇作媒,看我不打死你。” 胡东方悄声道:“阿宁,你这王妃作的格外有模有样呢。” 九宁端坐在八仙桌前,虽说竭力装出个温柔端庄来,但还带着憨稚气的面庞上,两只眼底卧蚕浮的弯弯。 虽说裴嘉宪对于内院几乎从不费心思,但这两个侍卫找的倒是很花了些心思。 有这些侍卫们护拥着,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回一趟娘家。 但是,她要真的想悄悄儿逃跑,可就得带累这胡东方父子受罚,裴嘉宪的心机,不可谓不深了。 这还是九宁自嫁入王府之后,正大光明的,头一回回娘家呢。 陶七娘才从隔壁李娘子那儿借完奶口把小壮壮抱回来,九宁是从院门前迎上的她,一把接过儿子搂在怀中,淡淡一股奶香气。 “九宁,伯伯与你也是老相识了,咱们也就不进去了,给个面子,你可哪都不准去啊。” 胡谦昊笑呵呵的说着,与胡东方给陶七娘打了声招呼,寒暄了两句,便一左一右,似两个门神一般的,站到了罗家的大门外。 陶七娘带着九宁进了院子,悄声道:“这是怎么的,你又不是犯人,裴嘉宪如今怎么还派侍卫守着你?” “不过是怕我在路上会撞到危险罢了。”罗九宁柔声说。 “这还差不多,如今你在府里,日子可比原来好过了吧?”陶七娘总算展了展眉头,却又问道。 罗九宁接过孩子,摸了一把孩子的襁褓是湿的,便知道这孩子是尿了。于是解开襁褓,放了小家伙两条软嫩嫩的小绵腿儿出来,一边亲了一口,先替他揩干净了两条腿上的尿迹,于他软胖胖的小脚丫上一边又亲了一口,这才换尿布,换襁褓。 74.燥火郁结 “既孩子果真是王爷的骨血, 还发着烧了, 王妃为何要把他送出府, 送回娘家去?王爷说了由我掌理府中庶务,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来。娘娘要出府看孩子, 我可不敢准。” 这是妾侍宋绮的声音, 格外的尖厉。 厉声责斥她的, 是内院总管苏嬷嬷:“宋氏,你在这肃王府中也不过个侧房妾侍而已,娘娘因为尚且年幼不懂事, 王爷才让你来掌理府中庶务, 再说这种嚼舌根的话, 奴婢可要代娘娘来拨你的舌根了!” 宋绮冷哼了一声:“王妃自己身子不正, 嫁过来所作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够服众,否则的话, 王爷怎会不让她打理庶务?您要责就责, 反正,王妃要回娘家, 我不能准。” 收回目光, 罗九宁手抚上桌子上一件件纯棉质, 洗的干干净净的, 属于婴儿的小衣裳。 这是儿子小壮壮的小衣裳, 全是最细软的绵质, 已经洗了很多水, 捧在手里, 淡淡的皂荚清香,便叫罗九宁想起儿子软绵绵,圆滑滑的小屁股。 她的儿子小壮壮生下来才不过三个月,昨天,不顾府中所有人的反对,罗九宁把还在发烧的壮壮给送回了娘家。 今天,她打算出府,回娘家去看趟孩子去。 但是在掌管内院庶务的妾侍宋绮这儿碰了壁。 宋绮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罗九宁出府,还美其名曰,王爷的意思。 不过确实,肃王裴嘉宪离开东都去办差,走之前格外交行过,王妃年幼,性子单纯,必须好好呆在王府,哪里都不准去。 罗九宁将小衣裳,尿布,一样样往包袱里装着。 转眼的功夫,苏嬷嬷进来了。 显然,她未能说服宋绮,只能来劝罗九宁了。 她先给罗九宁行了个万福,才低声道:“娘娘,终归孩子是在您的娘家,要不,奴婢派人把孩子给您抱回来就得,您何必非得大动周章的出府,回趟娘家呢?” 罗九宁不语,依旧默默的整理着小衣裳,尿布,还有小婴儿们便溺完后,常要用的扉子粉。 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幼惯会理包袱,一样样东西叫她摆的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接着,绸布刺啦一声,一个圆圆的包袱便已经打好了。 抬起头来,罗九宁才不过十六岁,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脸上竟带着些与年纪不符的老成:“苏嬷嬷,我且问你,这肃王府之中,我是王妃,还是宋绮是王妃?” 苏嬷嬷嗫嚅了片刻,道:“当然是您,您是皇上亲自赐婚,王爷三媒六聘,于王府正门娶进来的王妃,而宋绮不过个伺候王爷久些的妾罢了。一府之中,谁也越不过您去。” 罗九宁于是笑了笑:“俗话说的好,一家之主,莫若夫妻,宋绮便再掌中馈,也不过一个妾侍而已,我便再无能,也是王爷的正妻,我要回家,缘何要征得你们同意?” 拎起包袱皮儿,她径自就出了西偏殿。 自游廊中穿过,出了王府正院,秋雨连绵的季节,门外两株桂花都叫雨给打蔫了,落在清透的石阶上,沾了露水,格外的鲜艳。 身为王府主母,真要硬下心肠出府,又有谁能阻拦。 但走到西水塘畔,眼看就要到西角门上时,苏嬷嬷还是硬着头皮就把罗九宁给拦住了。 她颇为难的说道:“娘娘,奴婢就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嫁进来八个月就生了小壮壮,王爷认他作自己的嫡长子,但到底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而且在您生了壮壮之后,王爷对您的宠爱不曾减过吧?他待您唯有一样要求,就是要您好好呆在府中,不许离开这座府第一步,您要再不听话,触怒了他,您的孩子还会不会是王爷的嫡长子,怕就难说了呢。” 罗九宁娘家是普通人家,得皇上御旨而嫁给裴嘉宪,实乃高嫁。 不过,在与裴嘉宪议婚之前,她是曾失过身的。 当然,罗九宁也曾跟裴嘉宪坦白过,说:“王爷,贱妾蒲柳,已然叫人夺了身子,非是完壁,便皇上赐婚也绝不敢嫁您,请您另觅良伴吧。” 当时,裴嘉宪一袭深青面的右衽长袍,清清落落,微勾着唇角说:“只要你跟那个人从此断了往来,就依旧可以作孤的王妃。孤亦非完人,更不介意女子是否完璧,罗姑娘不必在意这个的。” 罗九宁是因为这句话,才决议嫁进来的。 但小壮壮的来临,就仿如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罗九宁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壮壮确实不是裴嘉宪的骨血。 不过,就好比洞房之夜,裴嘉宪当着罗九宁的面刺破自己的手指,以充元帕,证明了她的完壁一般。 他当着王府众人的面,在小壮壮初生的那一刻,就抱起小壮壮来,于众人说:“这是孤的嫡长子,孤从今日起便有后了。” 将孩子软嫩嫩的小手放入罗九宁手中,他粗糙,掌心布满刀疤的大手握上罗九宁的手,三个人的手便这样握到了一处。 在那一刻,罗九宁觉得,自己虽在婚前便失了完璧,但裴嘉宪给她的,是再造之恩。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它并不是真实的,它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 “既王妃想去就让她去吧,苏嬷嬷又何必阻拦?违抗王爷的命令而出门的是王妃自己,咱们如实禀报王爷也就是了。” 妾侍宋绮也跟了来,手里攥了块帕子,微微的搧着凉风,如是说道。 罗九宁侧着望了宋绮一眼,语调略沉了沉:“恰是如此。便违抗了王爷的命令,亦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苏嬷嬷又何必为此而操心,你放心,届时王爷回来,我一力担着便是。” 说着,她回过头来,才十六岁的,犹还带着憨稚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冷冷扫了宋绮一眼,转身,绝决的出了肃王府。 事实上,小壮壮之所以会发烧,是因为罗九宁在三天前抱着他于西水塘畔转悠的时候,叫这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悄悄推入水中,呛的。 而之所以宋绮的婆子会搡她,也恰是因为,她入府之后,怀胎八月便产子,裴嘉宪明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却依旧于她宠爱不衰,惹了宋绮的眼红。 落入西水塘后,罗九宁曾短暂的灵魂出窍过。 彼时,灵魂在西水塘畔徘徊时,居然看到一本话本儿。 话本儿的名字叫作《朕只为表妹折腰》。 因叫风拂开的页面上赫然书着‘裴嘉宪’几个字,于是罗九宁便将它捡了起来。 谁知,越看,罗九宁心中就越惴惴。 这话本里,非但有个‘裴嘉宪’,还另有一个‘罗九宁’。在书中,‘裴嘉宪’身为肃王,对于失了贞操,又还生了孽种的王妃‘罗九宁’千般娇宠,万般疼爱。 慢说宋绮,府中还有几位妾侍,统共加起来,也没有‘罗九宁’所得到的宠爱多。 但是,这‘罗九宁’的命运却非常非常的凄惨。 先是父亡,紧接着新寡的母亲丧去,再接着,疼爱她的家人一个一个,以极为凄惨的方式死去。她受到‘裴嘉宪’多少的宠爱,因为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就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恰恰,罗九宁的父亲于一年前丧去了,而母亲,也正在新寡之中。 罗九宁愈翻愈疾,急于想知道书中这位‘罗九宁’一经历了一桩桩悲惨的事情之后,最后的结果,谁知翻着翻着,书却没了。 等她合上书本再看,这《朕只为表妹折腰》仅仅只是上册而已。 下册呢?罗九宁于是四处急急的摸着,找着。 就在这时,塘边走过两位着白衣的女子。 一位说:“也不知道浣若君是怎样设计这罗九宁的命运的呢?一个泄浴工具而已,随着女主角的出场,就该死了吧。 而裴嘉宪又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皇位呢?真是好希望今天就看到结局啊。” 另一位道:“我曾听浣若君提过,说杀妻求位,裴嘉宪只有杀妻杀子,才能最终夺得皇位。否则的话,他又怎能匹配得上,书中最为美貌而又聪慧的杜若宁杜姑娘呢? 须知,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杜若宁的一颗水晶玲珑心啊。” 手中书卷掉落,罗九宁也于瞬间猛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然后,第二日一早,罗九宁就听丫头们悄悄说:“真真怪事,咱们府的王长吏,活的好好儿的,居然叫汤圆给噎死了呢。” 恰恰,《朕只为表妹折腰》这本书中,也有同名的长史,也是因为食汤圆而给噎死的。 落水之后,罗九宁第二天就缓过来了。 但是小壮壮却一直高烧不退。 九宁越来越犹疑,觉得自己就是那本书里命苦而又可怜的‘罗九宁’。 于是,她才会顶着苏嬷嬷的念叨,果断把孩子送回了自己的娘家,离肃王府不远的罗家去。 在书中,孩子就是被送回罗家之后病才退烧的。 罗九宁觉得,只要自己回娘家,然后看见孩子的病好了,就能证明,她确确实实,就是话本《朕只为表妹折腰》中那个下场凄惨的罗九宁。 一半是忧心儿子,一半是想要验证自己的人生,沿着肃王府的高墙,沿路婆子、丫鬟,小厮们诧异的目光,罗九宁便小跑了起来。 “老头子!” 陶七娘和婆婆同时又喊又拉我没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拉扯不住,陶七娘扯不住公公,连忙吼了一句:“壮壮还在睡着呢,九宁也在这儿瞧着,您老怎么又来这套?” 75.妇科千金 因为小壮壮才不过三个月, 这般小的孩子, 便安安生生放在家里, 都会三灾八难的,更何况她抱着他出去,是要去逃命的。 所以,便罗九宁再傻, 也不会想到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就筹划着离开王府。 她若要走, 需要银子, 还需要陪伴自己的人, 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妥的,隐秘的, 裴嘉宪绝对绝对找不到的目的地。 而这些,都需要慢慢筹划。等要成行,至少也得到明年春天。 而在此之前,罗九宁呆在肃王府中,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掌中馈, 并且能帮着自己对抗宋绮的人。 显然,王伴月再合适不过, 所以,她把自己原来给裴嘉宪作的鞋子拿出来,充作是王伴月作的,当然是为了帮王伴月讨好裴嘉宪。 而且, 也还得再问裴嘉宪要一回出府的法子, 她得见壮壮, 还得跟弟弟承功商量商量,叫他提前备好走的后路,这些,就都得经过裴嘉宪的同意。 “秀秀。”罗九宁在灯下盘算了半晌,忽而抬起头来,就说:“你拿盒治凉席炎的药膏子,到外院门上递给阿鸣,然后再借机问问他,王爷今夜会不会回内院……”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嘉宪唇角噙着抹子笑,眉梢眼角浮着淡淡的桃花,单负一手,正在窗外站着。 “妾身见过王爷。”罗九宁才绞尽脑汁的,想把这人给哄进来了,一念才动,他就在窗外,她又岂能不大喜。 “阿宁。” “妾身在。” “这些全是你予我做的?”裴嘉宪格外好奇的拈起一只鞋子来,嗓音格外的温柔,又带着几分好奇。 罗九宁连忙道:“并非是妾身,而是咱们春山馆的王姨娘一针一线给王爷作的,您瞧瞧这针脚密不密,您再瞧瞧这鞋底儿衲的结不结实。” 说着,她略一推,亲自推裴嘉宪坐在椅子上,屈了膝跪在毯子上,便要替他换鞋子:“王爷快穿上试试,看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徜若不合脚,妾身再替您改一改,如何?” 裴嘉宪顿时忍俊不禁,她这小谎儿撒的,自己说着话都能露馅儿。 他于是将脚放了进去,鞋子果真作的极妥贴,千层衲的底儿,虽说不适于行远路,但家常穿着,再舒适不过的。 瞧着鞋子不大不小刚合适,罗九宁笑温温的望着裴嘉宪的脚,轻轻儿的掸着鞋面。 叫着这种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人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温柔如水的女子,一双眼眸之中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世间的一切,于她来说,此刻都是不存的。 她又将几套中衣皆拿了过来,递给裴嘉宪道:“这衣裳也是浆洗好的,王爷换上了试试,若是尺寸不合,妾身这里有针线,此刻就替你改。” 言罢,她连忙抽空出来,见苏秀在外头站着,唤了过来,悄声道:“去,把宋姨娘给咱们正院的茶叶冲上一碗端来。” 苏秀懵然未懂的,转身就去冲茶了。 * 苏嬷嬷才从外面进来,一眼瞧见西偏殿的窗户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身影,便知道是王爷又进来了。 她喜的就对苏秀和杏雨两个说:“还不赶紧儿的出去,将门也关上,杵在这里作甚?” 杏雨连忙道:“王爷进来,按例要敬茶的,咱们还没给王爷敬茶呢。” 苏嬷嬷揪着这小丫头的耳朵,哑声道:“傻丫头,他进到这院子里来,是为了吃碗茶的吗?赶紧出去。” 偏偏苏秀此时已经冲好了茶,端着,已经从隔壁出来了。 苏嬷嬷生怕这两个丫头再惹出事儿来,伸手接了茶盘过来,挥手道:“你们俩赶紧儿的出去,也把外头那几个盯紧喽,那都是各院儿里派来的,虽说平时瞧着跟死人似的,要说坏事儿,谁也不比她们拿手,快盯着去。” 按理来说,奉茶这种事儿,并非嬷嬷们的活计,但苏嬷嬷要抢着奉茶,苏秀和杏雨两个没办法,也就退出去了。 苏嬷嬷端着茶进来,端到罗九宁面前,悄声道:“今夜奴婢就在外头站着,娘娘放心便是。”像两个丫头玩炮仗那样的事情,苏嬷嬷是绝不可能再让发生的。 罗九宁自苏嬷嬷手中接过茶,笑眯眯的,就捧到了裴嘉宪手中。 裴嘉宪都不必试衣服,只需看上一眼,便知道那中衣都是合着他的身材作的。 他接过茶来,笑温温的就饮了一口,罗九宁站在一侧望着,苏嬷嬷亦是笑眯眯的站在另一侧望着,裴嘉宪一口茶才吃到嘴里,顿时脸就变了。 转身自罗九宁的掖下抽了她的帕子过来,他一口摁在唇上,将茶悉数吐了进去,便将茶碗还给苏嬷嬷。 当他笑的时候,果真风清沐和,可这人要发起怒来,一张眉修目俊的脸上顿时蒙起一层寒霜来,两鬓间的青筋忽而爆胀,虽说依旧是那张脸,也依旧沉着气,可那种愤怒感,吓的还从未见他发过怒的罗九宁心都跳了起来。 “嬷嬷吃口茶。”他道。 苏嬷嬷犹豫着接过茶来,轻轻舔了一口,旋即一声:“阿呸,这怎的竟是股鱼腥气,这还能叫茶吗这?” “你们给娘娘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所有的摆件全都跳了起来,咣啷啷的乱响。 苏嬷嬷瞬时就跪到了地上,罗九宁也吓的要跳,摸着一手攀上身后的椅背,才能叫自己站得住。 “王妃,这茶是谁送来的?”忽而,他问道。 罗九宁总觉得裴嘉宪像是看穿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一年来,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自己叫宋绮苛待了那么多,横竖是自己有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行至裴嘉宪面前,欠腰福了一福,道:“这茶当然也是好茶,还是王爷顶爱吃的佛动心,可是也不知怎的,宋姨娘送到咱们这正院的茶就是这样一股死鱼味儿,妾身这里也没有别的好茶,王爷若不能将就着吃,妾身给您换白水?” 过了良久,裴嘉宪才挥了挥手,示意苏嬷嬷退下。 旋即,他指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道:“王氏作的?” 罗九宁连忙点头:“王姨娘为了替王爷衲衣裳,两只手都戳烂了呢。” “但不知,王氏想要什么赏赐?”此时,裴嘉宪的声音又变回了方才的和煦与温柔,和煦而又悦耳,简直动听无比。 罗九宁低下头,恰迎上他的目光,瞬时心跳便漏了一拍。温暖的灯光晕染着,裴嘉宪的眉眼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温柔,温柔的几乎叫罗九宁于一瞬间,险些就失了神。 这般的丈夫,徜若他不会杀妻弑子,她是真愿意给他作个正妻,替他管束内宅,绝不会想着逃跑的。 她敌不过他那两道略深邃,但又温柔的叫人迷醉的目光,连忙别过了眼,柔声道:“王姨娘自己倒是甚也没说过,但是,妾身觉得咱们这内院,也该有个侧妃了,妾身自知年小理不得内院,王姨娘比妾身大着两岁,又是从太傅府出来,妾身觉得,她堪为侧妃人选。等她作了侧妃,正好儿不就可以替妾身打理内院了吗?” 裴嘉宪眉目愈发笑的温柔。 他明白了,这小王妃先拿衣裳来哄自己,把王伴月给推出来,就是想要借王伴月,来谋宋绮如今的掌家之权。 又怕他会不答应,于是再拿出宋绮给自己的茶叶来,便是想让他知道,宋绮于私底下,给她的苛待。 好一招连环计。 裴嘉宪原本以为,自己这小王妃除了抱着孩子哭,就只会抱着孩子哭,此时看她这一招一招的,才蓦然觉得,她要真愿意使手段,这院子里,只怕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目光梭过罗九宁,裴嘉宪一双眸子忽而一顿:“阿宁这块坠件儿,似不是玉,倒是极好看。” 罗九宁垂眸一看,是只憨态可掬的小傀儡人儿,木雕的,漆成红色,戴着两冠翅,穿着红罗衣,是个小小状元郎的形样儿。也是她惯常的挂物,就在她腰间坠着。 她连忙一把捂上,讪笑了笑,道:“这是我家承功送的,因觉得好看,就一直戴着。” 虽嘴里这样说着,她还是一把就摘了下来,转身扔到了案头的匣子里。 事实上,这东西并非承功送的。 而是李靖,哦,不,应该是皇太孙裴靖曾经送予她的。 想起裴靖来,罗九宁心头不由就浮起个戴着小方巾,背着小书包的少年郎来。 她在安济堂诊脉的时候,有一日给弟弟罗承功的一个同学治了回跌打扭伤。 而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那少年便死缠烂打的站在安济堂外,跟着缠着,夸她生的美,夸她心地善,今儿赏荷明儿赏花,天下间的新奇有趣,他都能给她找来。 少男少女,私相往来,原本就是大不逆的事儿,她只当那裴靖与弟弟承功一般,也不过是个小书生而已,瞒着父母来往了一年多,还私相订了嫁娶。 岂知有一回入宫时撞见,才知道他并非什么白马书院的学生,而是天家堂堂的太孙殿下。 罗九宁犹还记得自己满心期待的追上去,一腔雀跃的唤着:“李靖,李靖。” 裴靖当时与自己的父亲,太子裴嘉上走在一处,回过头来,眼神带着抹子戒备的狐疑:“何处来的婢子,竟连本世子都能认错?” 皇家太孙,拿她作个玩艺儿,枉她真心实意待了他那么久。 便过了一年多,罗九宁依旧记得当时裴靖眼中那种陌生与鄙夷,从那之后,那个人在她心头就已经不存在了。 在那本书里,很快皇太孙裴靖就要来了。 不过,书里的罗九宁坚决不曾见过裴靖,现实中的罗九宁,也绝不会再见那个人。 进得门来,她往罗九宁面前的小佛案上放了碗鸡汤,一言不发的,扭着胖乎乎的身姿又跑了。 罗九宁自晨起在娘家吃了碗罗老太太熬的南瓜羹,迄今为止滴米未下肚,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儿叫了。 76.冰雪聪明 既听说陶九娘也守了寡,他那点小心思, 瞬时就从陶七娘身上换到了陶九娘的身上:“九娘, 要说你们家姊妹九个, 都是哥哥看着长大的, 七娘那个年纪,好好儿守她的寡去便罢。倒是你, 今年也不过双十, 如此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真真儿的可怜,难道你就不曾想过, 嫁予哥哥, 正好儿咱们朝夕相伴, 哥哥这身皮癣,你慢慢儿的治,如何?” 罗九宁今儿戴着的,是一面淡青色的幂篱。 半朦胧的幂篱罩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宋伯允这般近的位置上,能隐隐约约看清她的面庞。 罗九宁和陶九娘至少生了七分像, 再兼自幼叫陶九娘带着长大, 她的行动举止,便说话的腔调,几乎算得上与九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依旧语声柔柔:“正如宋二哥所言, 我才不过双十, 您都三十七的人了, 我怎好嫁给你?你这怕不是在说笑话。” 宋伯允蓦的就凑了上来,隔着幂篱,那张脸简直要凑到罗九宁脸上了:“九娘,你既一直在洛阳,当然也就知道,你那嫡亲的侄女儿是嫁到咱们肃王府了的。” 罗九宁轻轻儿唔了一声:“满洛阳的人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 “那你肯定也知道,如今罗家那一门,从上到下再到罗九宁生的那个孽种,性命都在我手里攥着呢。” “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说你如今是个死人在,在阎罗王座下做了个白无常,专管勾生死簿了?” 宋伯允小心翼翼的继续往罗九宁身畔凑着,极为耐心的解释道:“王爷或者碍于御赐之婚,暂时不会除罗九宁,但陶家那一门把个怀着身孕的大姑娘嫁入王府,这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哥哥是王爷的表舅,也是他最得力的一只手,所以……” 所以,书中那场大火,其实是裴嘉宪授意这宋伯允放的? 罗九宁转身自架子上取了药下来,递给宋伯允,又斟了杯水给他,示意他冲服了,才道:“那究竟要怎样,我才能从王爷,或者说从宋二哥手中,保下罗家那一家人的性命呢?” 宋伯允见是从架子上拿下来的药,也知道罗九宁是要替自己治病,并不起疑,一口将药就着水吃了,笑道:“所以,你嫁给我,这事儿不就很好办了嘛,到时候我放一场火,再弄几具尸首,然后把罗家一家人都弄出城去,王爷日理万机的,要瞒过去还不容易?” 对面的女子身上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极为的诱人,再兼一年多未见,她胸前那对儿兔子也不知于何时胀了起来,纤腰束着,混圆而又高挺。 尤其是那种因为行医多年,天性中带着的善良与贞静,青纱松垂,微风轻拂。 这样的女子,总叫人觉得她心地善良绵软,有一颗悲天悯人又胆小如鼠的心。 只要捏住了就可以可着劲儿的欺负,她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她只是天生性弱,不懂得反抗。 罗九宁见宋伯允吃了药,也就不再与他废话,准备要走了。 “九娘勿走啊,哥哥连你住在何处都不知道,你这一走,要哥哥往哪里找去?” “何意?” “坐到诊房中,咱们好好聊聊,顺便儿,告诉哥哥如今你住在何处。” “在此聊不行么?” “当然不行,咱们还得关起门来,好好儿聊上一聊呢……”宋伯允格外重的,说了关起门来几个字。 “你定然听过一句好,叫作阎王好见而小鬼难缠。王爷或者会给罗家一门个速死,我宋伯允却不会。想当年陶七娘是怎么背弃婚约的,这笔账,你要不跟哥哥聊上一聊,哥哥可得好好儿的算。” 罗九宁忽而扬手就是一巴掌:“呸,你个色狼!” “好个陶九娘,你……好好儿说话,为何要打人?”宋伯允说着,伸出手去就想扯罗九宁来着,岂知她刷的一转身,脱门而出,这竟是准备要跑了。 “你个贱婢,你给我站住。” 罗九宁嘴里默默的念数着,从十开始倒数,却是尽量缓和着步伐往安济堂的后门走去,等数到三的时候,便听里面忽而哗的一声,仿佛是在吐的声音。 宋伯允撕心裂肺的尖嚎:“陶九娘害我,陶九娘害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宋伯允不会死,我是个郎中,医者天生就是父母,我没想谋他的性命,只求他回家安安生生的呆上一段日子,不要总想着欺负我们一家人。” 嘴里如此念念叨叨着,罗九宁脚下格外的快,穿过一间间的诊房,转眼就要到后门上了。 但偏偏就在这时,后门上忽而迎面就走来个男子。 这男子身高约有八尺,一张酱红色的脸,行动脚步震的走廊都在簌簌而抖。 罗九宁心说,真真儿的倒霉,怎的我就在此遇上陈千里了呢? 她本戴着幂篱,此时倒也不怕,侧身让过了陈千里,便往外走去。 “陈大人,陈大人,您可得替我拦住她,这陶九娘给我服了毒/药,毒/药。”宋伯允也追了出来,尖叫着就扑了过来。 就在罗九宁想要侧身而出时,陈千里伸手持剑,便将她给挡住了。 “这位姑娘,后面那位可是咱们城的御史,他追的人是你吧。”陈千里冷冷问道。 罗九宁心中暗叫着晦气,在原地顿了片刻,低声道:“是我。但凡事必有因,你为何不问问他自己作了什么,就来挡我的道儿?” 宋伯允越急,心里就越烧,越烧,就越要止不住的往外吐些粘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就是陶九娘这个贱婢,给本官吃了不知什么药,叫本官此时心中难受,仿如猫爪。” 陈千里站在中间,倒是个两难:“可是宋大人,她分明是个女子,又是郎中,给你服药不是正常?” “阿呸!”宋伯允呸了一声:“她给老子服的是毒/药,毒/药。” 说着,宋伯允挽起袖子就追了上来:“今儿老子非得好好儿教训教训陶九娘这个贱婢。” “表舅。”就在这时,隔壁一间诊室里忽而传出一声温和的唤来:“你进来。” 听这声音,竟是裴嘉宪? 虽说沾亲带故,宋伯允一年都难见一回裴嘉宪的,听见他的声音,果真仿如纶音圣语一般,笑着就冲进去了:“王爷,不过一间小小的药房而已,您老竟也来此瞧病?” 罗九宁却是给吓了个头皮发麻。 裴嘉宪居然在这儿,他会不会认出她来,万一叫他当面撞破她要杀他的表舅,会不会从此就将她牢牢禁在王府之中,从此不会再叫她外出? 陈千里的剑还横着,欲走,罗九宁是走不了的。 诊房走廊上淡淡一股艾蒿的味儿,裴嘉宪的声音亦极温柔:“外面果真是陶九娘?听说九娘嫁了人,王妃于你甚是想念,但不知九娘嫁的何方人氏,丈夫又是怎么死的?” 听裴嘉宪问及,罗九宁连忙道:“入秋时染了风寒,病死的。” “往后记得到王府来走走,王妃于您甚是想念呢。”裴嘉宪声音颇有几分沉哑,却是背朝着她,面望窗外。 罗九宁听这意思,自己竟是蒙混过关了。 不胜自喜,轻轻答了一声好,旋即便疾步的离开了。 宋伯允进了诊房,便见诊房的病床上趴着个中年男子,恰是肃王府的谋士陆如烟,他腿上密密麻麻灸了两大排的艾蒿,艾香浓浓。这陆如烟是个老风湿,来此,是给自己灸腿来的。 而宋伯允最得意,也是他恨不能趴在地上给其舔鞋的表外甥,肃王裴嘉宪牙衣,黑氅,就站在窗户边儿上。 “王爷,那可是陶九娘啊,陶罗两家欺了您,这个丽妃娘娘与我说过多回,娘娘也一直要我替王爷出恶气的,陶罗两家的人,咱们可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着,宋伯允就凑了上去。 裴嘉宪往手上仔仔细细缠着块白帕,脸一直朝着窗外。 艾蒿的味道,就仿佛腐烂的内脏,阴暗潮湿的地室里的味道一般,令裴嘉宪觉得恶心,所以不开着窗子,他就没法在这屋子里呆下去。 而他更讨厌的,是像宋伯允这样的走狗们,可偏偏他们的身后是他的生母,就好比天生的癞皮疮,就生在他的体肤上,附在他的骨殖里。 缓缓的将白帕缠在手上,裴嘉宪忽而回头,竟是给了宋伯允一拳头,这一拳头直接击在他的鼻梁上,只听咔嚓一声,宋伯允一脸惊讹的往后倒去,撞在墙上,又斜斜溜了下去。 “千里,把这脏东西拖出去,处理了去。”裴嘉宪将那脏了的帕子一并丢到了宋伯允的脸上,说道:“没用的狗东西,只会坏孤的大事,看着可真叫人恶心。” “其实王爷不必捣那一拳头,宋御史的命数也该在今日就绝了,因为王妃给他喂的那东西,虽不是毒,但确实能要了他的命。”就在这时,趴着灸腿的陆如烟忽而说道:“王爷好不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宋姨娘可知道白马书院?”罗九宁转而问道。 整个大康王朝有四家书院最负胜名,一为长安的蓝田书院,二为位于岳麓的岳麓书院,再是位于应天府的应天书院,然后,便是位于洛阳的白马书院了。 而四大书院中,为白马书院最负胜名。 所以,慢说整个洛阳,便整个大康王朝,也无人不知白马书院。 “身为洛阳人,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您家是个兵户,一门三代皆为兵,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一生行医,慢说平民百姓们,便王公贵族们,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家中所攒之资,不下万金之巨,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可是说句不好听的,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见过的金银,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77.乐游原 而在他不远处, 则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 皮肤白皙, 乌发总冠, 相貌清美绝伦,仿如仙人般的男子,发间疏疏沾着几粒灰尘,负着双手, 冷冷注视着这老农。 “王爷,咱们这都站了半日了, 那方思正就没有想跟您说话的意思, 要不, 属下把他打一顿,绑回去算了。”身旁一个黑脸汉子粗声说道。 “千里, 方思正是文人, 虽说看似瘦峭, 不堪一击, 但脊梁之中有钢气,宁折不弯,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 嗓音非常的洪厚, 沉重, 也格外的从容, 缓和:“等吧, 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应了一声。 却原来,这位站在田梗上,发间沾着灰尘,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罗九宁的丈夫,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转眼,俩太医就进来了。 一个是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称徐院判。而另一个姓张,人称张医正。 张太医先撩起孩子的衣袖来,孩子玉嫩而又细瘦的手臂上一层密密的红疹子,触目惊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儿小的时候就替她诊脉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咙,便道:“咱们小主对鱼虾,花生皆过敏,这是给她吃了搀着鱼虾,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会喉咙肿痛,混身发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们怎的如此不经心?” 春莺端了一笼烧麦上来,一手掰开一只,于里面检索着,忽而挑出一块白丁来,道:“喽,就这个,这就是虾仁。咱们府中为了媛姐儿的病,向来禁止购入海物,花生等东西,大厨房的人不敢,必是这苏嬷嬷买来的。 她不是经常给王妃开小灶,作小厨房吗,就是她害的小主。” 苏嬷嬷人胖,嗓门也大,在外叫道:“春莺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尝不知道小主吃了虾会生疹子?这烧麦中就没有虾,一丝儿也没有。” 宋绮握着媛姐儿的手,闭了闭眼,伸出纤纤两指,指着外头的苏嬷嬷道:“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打死为止。” 毕竟她是管中馈的,外院的婆子,家仆们全由她来调动。 只待她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两个男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嬷嬷便要走。 媛姐儿不停的叫着难受难受,非但嘴唇整个儿肿了起来,约莫嗓子也肿了,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太医才在开药方,熬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时间赛命。 就在这时,罗九宁握过媛姐儿的手,柔声问道:“姐儿,可是难受的慌?” 媛姐儿撇着肿到透亮的唇,艰难的点着头。 罗九宁从怀中掏了枚药膏匣子出来,道:“来,乖乖儿的挨着,母亲这里有好药,是专治你这疹子的,你静静的不要动,让母亲涂给你,好不好?” 媛姐儿自来,总听姨娘宋绮和外太/祖母,韩国夫人宋金菊两个说她的嫡母罗九宁为人恶毒,而且,还总给她讲些嫡母苛待庶女,或者嫡女因为嫉妒庶女,把庶女投湖,或者用石砸死,或者喂毒/药药死的故事听,以致这孩子每每见了罗九宁都怕的要命,总是瑟瑟发抖。 但此时她太难受了,嗫濡着肿肿的唇,只能拼命点头:“好。” “多谢王爷今儿叫妾身回趟娘家。”罗九宁跪坐在宽大的马车里,略欠了欠腰,算是一福。 裴嘉宪略颌首,却是说道:“我七年前征南诏时腿受了伤,曾蒙陶九娘诊治过,也一直记得这份恩情。不过,去年听说她嫁人了,方才在安济堂,又听说,她嫁的丈夫死了,阿宁可知道,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因他问的有模有样,罗九宁那小谎儿也就撒的有模有样:“我那九姨夫本就身子不好,五月里染了风寒,熬不过这秋季,就去了。我九姨为了这个,很是伤心呢。” 78.坦坦荡荡 忽而,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青男子敲开了书舍的门, 端了盆燃炭进来放在他脚边, 道:“殿下, 烤会儿火吧。” 少年从书中收回神来, 冷冷望着垂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年青男子,忽而一脚就踢了过去, 踩在炭盆子。燃炭抖落出来, 滚在这年青男子的袍面上, 瞬时便烫出几个大洞里。 空气里一股子丝物燃烧起来的焦臭之气。那青年男子瞧着这少年怒了, 连身上的火星子也不敢扑, 瞬时就跪到了地上。 “舅舅如今倒是乖觉了,背叛本宫的时候,把阿宁卖给太子妃,太子的时候, 怎的不见你有今日的乖觉?”这少年恰就是罗九宁曾经私底下悄悄儿给自己找的未婚夫, 皇太孙裴靖。 而跪在地上的人,说起来也与罗九宁颇有几分渊缘。他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裴靖的舅舅佟谦。而曾经, 他是陶八娘下了订的未婚夫。 裴靖之所以能识得罗九宁,其实还是顺着佟谦这跟线。 他身为太孙, 又天姿聪颖,更难得的是虔心好学。在太学之中, 他当然有整个大康最好的夫子来相教授, 但是, 他也总听人言,白马书院的文脉传承,才是整个大康之重。 于是,裴靖才会易姓化名,跑到白马书院来求学。 也恰是因为在白马书院求学,他才会认识,并爱上罗九宁。 可是,恰也是这佟谦,悄悄的,就把裴靖和罗九宁往来的事情捅到了裴靖的生母,太子妃的耳朵里。 天之贵子,却爱上了一个卑贱的医家之女,而那医家之女,时时抛头露面为人医病,还不知触摸过多少男子的体肤。 可以想象,当时的太子妃有多愤怒。 所以,去年中秋节的夜里,陶八娘召罗九宁入宫之后,太子妃便想着,自己随便动动手指,替儿子解决了罗九宁这个大麻烦。 “殿下,你母妃当时可什么都没有作。况且,舅舅也敢向你保证,那夜跟阿宁在一起的人绝非太子殿下,您不该刺伤他的……”不说这个还罢,止这句话一说出来,裴靖瞬时怒不可遏的,一脚就踩到了佟谦正在扑拉着燃炭的手上。 空气之中顿时一股焦糊之气。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就在此刻,滚到罗家去,想办法把阿宁带出来,我自有办法叫她想起中秋那夜所有的一切。无论那夜的那个男人是谁,那怕是太子,本宫也一定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 且说这厢,王府内院之中。 “侧妃之位,孤还要再斟酌,但是宋绮确实该换掉了,就让王伴月先理着内院去。”不负所望的,裴嘉宪极干脆的就来了这样一句。 虽没有替王伴月争到侧妃之位,但能让她理中馈,罗九宁已经很欢喜了:“既如此,妾身先替王姨娘谢王爷一回。” 裴嘉宪起身,便往里屋去了。 罗九宁的寝室里,也有一张拨步大床,但是,相比于裴嘉宪正殿里的那一张,却要窄得多。 她见裴嘉宪抽着衣带,暗猜他今夜或者还想试试,自己那地方能不能行,忽而想起他这人并不喜欢屋子里太亮,连忙就先关上了门,拉上窗帘之后,瞧着屋中还有光亮,遂把窗边那最厚实的一重帘子也就给拉上了。 拉帘子时,罗九宁便瞧见苏嬷嬷两只圆乎乎的胖手不停的合搧着,她于心中噗嗤笑了一声,心说,菩萨保佑这裴嘉宪不过是只炮竹,只炸一次便罢。 他要来真的,贞操那东西她已经没了,罗九宁倒不在乎,只怕万一再要怀上个孩子,才是麻烦事儿。 而为了避孕而制的薄药膏子,到如今都因为几味药材难寻,她还没治好呢。 帘子一拉,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罗九宁于黑暗中悉悉祟祟的解了衣裳,先上了床,就躺到了里侧。格外顺从的,她便背过了身去。 本来,罗九宁以为裴嘉宪会要更进一步的,谁知他并不动,一动不动的躺着。 黑暗中他呼吸绵绵,似乎是睡着了一般。 为王伴月求来掌家之权是一,她明儿还想出趟门,回趟娘家,这事儿也得求裴嘉宪。 他要睡着了,可就不好求了。 想来想去,她道:“王爷,妾身那九姨夫死了,这事儿您是知道的。明儿恰是他的七七之祭,妾身想回趟娘家,顺带去替他烧两张纸去,您看如何?” 裴嘉宪轻轻儿唔了一声,道:“可要孤陪着一起去?” 罗九宁连忙道:“不必,我自己去便可?” “为何不必,难道孤就配不上给你的‘九姨夫’烧张纸?”裴嘉宪懒懒翻过身来,于黑暗中注视着罗九宁。 八年前,他头一回跟着皇帝出征时,在雁门关曾被契丹人俘去。 不过,当时因为契丹人不知道他是大康朝的四皇子,并没有杀他,而是反手,就将他扔在了水牢之中。 地下水牢,当然阴暗而又潮湿,绝无可能见天日的。就是在那水牢之中,裴嘉宪遇见的陆如烟。 陆如烟原本能文擅武,便各家文化所长,老子之道,墨家之攻,讲起来无不通透成体。而对于兵法,也有非常深的研究。 他本是皇帝裴元昊的谋士,随军出行时被契丹人掳去的。裴嘉宪去的时候,他已经被关在水牢之中整整两年了。 皇帝身边谋士多的是,自然不肯为了一个陆如烟就多花兵力。裴嘉宪去的时候,他因常年被关在水牢中,手脚关节胀大,几乎完全无法走路。 裴嘉宪毕竟年青,在水牢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并症。而且,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背着陆如烟,潜下深水,顺着水路穿过整条地下暗河,才能从水牢之中逃出来。 从那之后,他就能于黑暗之中视物了。虽说不比白日一般透亮,但于裴嘉宪来说,此时想要看清罗九宁并不难。 但罗九宁还以为他和她一样是伸手五指的瞎,侧身儿卧躺着,皱起眉头来,正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撒谎:“可是妾身那九姨父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平凡人,他怎好劳您一个皇子前去祭拜?” “有多普通?”裴嘉宪腔调里抑着笑,一本正经的问。 罗九宁于是躺了下来,闭起眼睛来幻想着自己徜若有个九姨父,该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为甚,想来想去,脑海里浮起来的,却是裴嘉宪的样子:“他相貌生的非常俊美,但是身体很弱,天生有病,所以可怜见的,就死了。” 裴嘉宪仍是一本正经:“天生的什么病?” 罗九宁嘴里徘徊了半晌,感觉裴嘉宪一丝儿的动静也没有,忽而觉得,他那一回怕是昙花一现,如今估计是再也不行了。 于是撇了撇嘴,当然那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软软往床上一躺,面对着裴嘉宪,两眼意味深长的一笑,嘴里就无声的说了个:不良于房。 极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她心说:横竖你又看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忽而就伸了过来,一把抓住罗九宁放在胸前的一只小手儿,强扭着按在自己身上,低沉着嗓音,哑声问:“可是这地方不行?” 格外神奇的,那地方当是原本没有什么醒动,就在她的手触上去的那一刹那,忽而就弹了起来。 罗九宁仿似叫热火烙了一回,啊的一声惊叫,连忙摇头:“不,不是。不,我并不知道。” “或者就是呢?”裴嘉宪嗓音愈发的粗哑,沙砾:“这地方不行,又算得个什么男人,你九姨是否整日的都盼着他去死,就因为他这地方不行?” 罗九宁一只手叫他抓着,死死按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想要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 她连连摇头:“未,九姨从未觉得委屈,更何况,我九姨父也已经死了呀。” 可在裴嘉宪听来,那有隐疾,还将要死了的男人就是他自己。他心中愈发的恼怒,忽而一个翻身就准备压上去:“那在阿宁来,孤是不是也不行?” “妾身觉得,王爷龙精虎猛,勇猛非常。” “可你都不曾试过,又怎知我龙精虎猛,勇猛非常?” 罗九宁苦着一张脸,死死的咬着唇:“不用试,妾身也能感觉的出来。” “就只凭手感?”裴嘉宪愈发的肆无忌惮了,忽而侧首在她耳畔,哑声道:“要不要肏进去你试试?” 罗九宁是个本本分分的女子,平日里偶尔于街人听人说句粗话都能脸红半天的,叫他这么一句脏话给吓的险些神魂飞散。 裴嘉宪愈发得意,竟就哑着喉咙抖肩笑了起来。 79.寄情山水 “千里, 方思正是文人, 虽说看似瘦峭,不堪一击,但脊梁之中有钢气, 宁折不弯,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 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 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 也格外的从容,缓和:“等吧,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 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 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应了一声。 却原来, 这位站在田梗上,发间沾着灰尘, 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 罗九宁的丈夫, 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 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 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转眼,俩太医就进来了。 一个是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称徐院判。而另一个姓张,人称张医正。 张太医先撩起孩子的衣袖来,孩子玉嫩而又细瘦的手臂上一层密密的红疹子,触目惊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儿小的时候就替她诊脉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咙,便道:“咱们小主对鱼虾,花生皆过敏,这是给她吃了搀着鱼虾,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会喉咙肿痛,混身发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们怎的如此不经心?” 春莺端了一笼烧麦上来,一手掰开一只,于里面检索着,忽而挑出一块白丁来,道:“喽,就这个,这就是虾仁。咱们府中为了媛姐儿的病,向来禁止购入海物,花生等东西,大厨房的人不敢,必是这苏嬷嬷买来的。 她不是经常给王妃开小灶,作小厨房吗,就是她害的小主。” 苏嬷嬷人胖,嗓门也大,在外叫道:“春莺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尝不知道小主吃了虾会生疹子?这烧麦中就没有虾,一丝儿也没有。” 宋绮握着媛姐儿的手,闭了闭眼,伸出纤纤两指,指着外头的苏嬷嬷道:“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打死为止。” 毕竟她是管中馈的,外院的婆子,家仆们全由她来调动。 只待她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两个男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嬷嬷便要走。 媛姐儿不停的叫着难受难受,非但嘴唇整个儿肿了起来,约莫嗓子也肿了,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太医才在开药方,熬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时间赛命。 就在这时,罗九宁握过媛姐儿的手,柔声问道:“姐儿,可是难受的慌?” 媛姐儿撇着肿到透亮的唇,艰难的点着头。 罗九宁从怀中掏了枚药膏匣子出来,道:“来,乖乖儿的挨着,母亲这里有好药,是专治你这疹子的,你静静的不要动,让母亲涂给你,好不好?” 媛姐儿自来,总听姨娘宋绮和外太/祖母,韩国夫人宋金菊两个说她的嫡母罗九宁为人恶毒,而且,还总给她讲些嫡母苛待庶女,或者嫡女因为嫉妒庶女,把庶女投湖,或者用石砸死,或者喂毒/药药死的故事听,以致这孩子每每见了罗九宁都怕的要命,总是瑟瑟发抖。 80.重回洛阳 不过, 因其母身份低微故,裴嘉宪自幼, 由着太后娘娘作主, 将他放在皇后郑氏膝下抚养长大。 裴嘉宪幼时并不显得比其他皇子聪颖,虽说他自幼便生的眉眼如画, 相貌卓然,但天生着一幅大舌头, 说话仿如胶涩,头脑呆钝,反应迟缓, 仿如个小呆瓜一般。 便皇帝裴元昊也总笑着说:“朕这四子, 唯貌能悦人尔。” 但是, 在他十六岁那年,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契丹,他在率兵突袭的过程中,被契丹大军重重包围,而后,在全军覆灭的情况下,他自己一人一马杀出重围, 并且孤身一人爬上雁门关, 半个月的时间里, 于重重守卫之下, 取契丹三皇子的首级于雁门关上, 与父皇裴元昊里应外合, 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 自此,雁门关复归大康,他也声名大噪。 渐渐的,皇帝就发现四儿子非但于战场上冷静果断,锋利锐智,仿似一把钢刀,于文采上也极为出彩,便金殿状元们与他对谈歌赋,或论诗道,他也绝不输于对方。 这时候,皇帝才真正重视起他来,从十六岁起,整整八年,他先后征战于滇南、土蕃,契丹等地,为大康王朝开疆拓土。 到如今,大康王朝北能与强国契丹对恃,西慑土蕃,以致强大的高原王朝土蕃不敢轻举妄动。全是裴嘉宪于马背上,一点一滴替国挣回来的。 裴嘉宪手中的军功与兵权,便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征战中渐渐累积。 直到去年皇帝在江宁府遇刺,宫中陶嫔暴亡,皇帝才惊觉此子渐渐长成,有潜龙之势,怕他要抢太子的风头,这才紧急黜去兵权,赐他肃王之位,让他在东都洛阳修身养性。 在那本书中来说,从现在起裴嘉宪所作的一切,都只为二字,蛰伏。 他将一直蛰伏,潜机,在其他几位皇子皆斗到鱼撕网破,几败俱伤时,才出手,收拾残局,并且,杀妻求位。 而裴嘉宪此人的性情,据说虽表面温柔,但性子冷酷,也从不在内院动情。 要一直等到他为帝之后,在一连串极为巧妙,而又阴差阳错的机缘下遇见一位名叫杜若宁的少女,才会敞开心扉,爱上杜若宁,并散去后宫三千,只与杜若宁一夫一妻,帝后恩爱,缱绻一生。 至于他究竟将要怎样杀掉自己的妻子,并如何因此而求得皇位,因只是听闻,罗九宁并不知道。 她匆匆扫了一眼站在窗外,冷冷望着自己的丈夫,稳着自己的呼吸,仍在继续的,给这孩子涂着药。 她给孩子涂的,是用麻黄、防风、滑石,以及牡丹籽油治成的消红去肿的良药,药膏细滑,还带着股子浓浓的牡丹馥香。 一经涂抹,仿如魔力一般,孩子的面上那又痒又叫她难受的疹子便于一瞬间,消褪了。 “把嘴巴张开,尽力的往外吐气,娘还要给你的唇上,喉咙里也涂,等唇上的褪了,你喉咙的痒肿也会消的。” 罗九宁声音虽轻,但格外的从容,温柔,让这正在为混身痛痒而难过的孩子,就张开了自己的小嘴巴。 这时候宋绮已经把苏嬷嬷给捆出去了。 苏嬷嬷的女儿苏秀,也是罗九宁房里的大丫环,拦着不肯让男仆们捆走苏嬷嬷,蓦然瞧见王爷裴嘉宪居然回来了,还就在西偏殿的窗下站着,顿时扑了过去,跪下来便哭。 “王爷,奴婢常听娘说,咱们小主染了鱼虾和花生就会生病,便奴婢们偶尔出门,也绝不敢带这些东西归府的,她绝对不可能在烧麦里搀虾肉,您可得明辩啊王爷。” 宋绮率着一群丫头婆子们,回首见鲜少在这内院中露面的王爷居然来了,顿时仿如蚂蝗遇着了大腿一般就围了过去。 裴嘉宪接过一只早已冰凉的烧麦来轻轻掐开,里面嫩绿的是笋丁,淡红色的是火腿,另还有卤过的豆腐丁儿,偶尔有零星白色的凝脂,但没人能确定那是不是虾肉。 “爷,这苏嬷嬷可非死不可,她这要害死媛姐儿,您可就没孩子了。”宋绮说着,往裴嘉宪身旁靠着,难过的哽噎着。 “宋氏,媛姐儿由你抚养,就是你此生最重的责任,你此时难道不该去看看她的肿可消了不曾?” 裴嘉宪往外略侧了侧,玉白的脸叫阳光蒙上一层金色,冷冷问道。 宋绮这时候才想起媛姐儿来,立刻转身奔进屋子,只当孩子此时仍还没退疹子,也未消肿的。 却没想到,孩子周身一股药味儿,但皮肤白白嫩嫩,细细一弯小手儿,正在笨拙的替自己系衣带。 “怎么好的,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宋绮不敢置信,拉过孩子的小手臂来,跪在床前问道。 媛姐儿指了指坐在自己身边的罗九宁,沙哑着嗓子说:“是嫡母罗娘娘替我涂了药才好的。” 非但宋绮顿时抬头去看罗九宁,便屋子里的丫环,在外熬药的太医,并窗外的裴嘉宪,于瞬时之间,目光全投到了罗九宁身上。 罗九宁方才帮媛姐儿敷药的时候,解了她混身的衣裳,此时正在帮她穿袄儿,系衣带。 两道纤细,却又簇而浓密的眉头微扬,她两只眸子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纯真而又宁静,只叫人瞧着那湖水似的两弯眸子,就莫名的能够静下来。 “阿媛,母亲问你,刚才肿的最难受的时候,你最怕的是什么?”罗九宁执起孩子的手,当着众人的面,柔声问道。 小阿媛撇了撇嘴,侧首望了眼站在一侧的宋绮,小声道:“怕从此就见不到姨娘和爹爹了。” 罗九宁微微的叹了口气,心说便这样小的孩子,最怕的也是死,是与亲人的别离。而我又何尝不是,上苍却要叫我经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而今日徜若没有罗九宁的薄药,这孩子的生死便要悬于一线,最后整整大病半月才能缓过来。 “今儿咱们阿媛都吃什么啦?除了烧麦,可还吃过别的东西?”罗九宁语声缓缓,当着众人的面又问道。 小孩子到底不会撒谎,掰着指头就说了起来:“早晨吃的刘嬷嬷煮的牛乳,春莺姐姐从大厨房拿的点心,方才云榧姐姐还给我吃过桂花糯米糖。” 罗九宁自打生来,就是一幅甜甜的,带着些奶声的孩子腔调,此时腔调里还带了些淡淡的馋意,听起来格外的馋:“桂花糯米糖,那可得里面加上花生酱才好吃呀。” 小阿媛顿时咧开小嘴,露出白白一口糯米似的牙:“云榧姐姐给我的,果真加着花生酱呢。” 整个偏殿中,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花生酱,也是会致小阿媛生疹子的东西。 宋绮两只眼睛顿时怒圆,厉声道:“不可能,云榧是我的人,我每日三令五申的,她怎么可能会给孩子吃花生酱,小孩子的话又岂能信?媛姐儿,跟姨娘说,你是撒谎的对不对?” 媛姐儿大约从来不曾听自己的姨娘跟自己这样厉声的讲过话,抿起嘴来,一句话也不说了。 罗九宁松开孩子的手站了起来,遥遥望着依旧站在窗外,蟹壳青的袍面笔挺,挺拨如松的裴嘉宪,轻轻敛了一礼,道:“王爷,这可是盂兰院自己的事情,与妾身的正院无关,苏嬷嬷,您可以替妾身召回来了吗?” 从话本之中罗九宁得知,宋绮会用苏嬷嬷蒸的一笼烧麦来发难自己。 而这一回发难,会剪除唯一对她忠诚的苏嬷嬷,让她于这王府之中,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 她的舅家陶家曾是治薄药的大家,而她自幼跟随仅比自己大着五岁的八娘与九娘,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也正是因为她懂得治薄药,才会等在此,用自治的薄药来为自己掰回一局。 果然,还真叫她给押准了,孩子的病,就算不是宋绮亲手所为,至少也是她授意云榧作的。 * 站在窗外的男人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之中,薄肩宽而瘦挺,虽俊白而标致,但周身一股挥之不去的阳刚之气。 这是他八年沙场,历练而来的。 据说这人心中只有权欲,只有争夺帝位的心,于内院,一直采取的都是放任态度。 只要院中这些妻妾们不闹出王府,不在彼此的斗争中伤害了孩子,他其实是不会多作管束的。 所以罗九宁故意等到宋绮前来挑衅,再当着他的面挑明了,宋绮这是亲手拿自己的孩子作筏而斗。 他应该不会置之不理了吧。 果然,在一片哑然中,裴嘉宪不负罗九宁所望的开腔了,吩咐长随阿鸣:“去,传孤的令,把苏嬷嬷带回来,好言相抚,叫她继续伺候着王妃。” 阿鸣领命,转身而去。 而裴嘉宪进得殿来,伸出两只骨结修长,外表秀致的手抱过媛姐儿,扫过跪了满地的宫人仆妇,经过罗九宁的时候,极轻柔的说了一句:“王妃辛苦。” 罗九宁立刻敛衽:“媛姐儿也是妾身的孩子,待她好是妾身的本份。” 他低眉扫上她的胸脯,那地方因抱孩子时扯揉,衣衽下滑,两只玉兔几欲跃出。 裴嘉宪当着众人的面腾了一只手出来,瞧着似乎是要来替她掖衣服的样子,罗九宁连忙侧首,轻轻提拉衣衽,将它给掩住了。 “我才从平泉庄回来,听说王妃今儿忽而就因为想家,独自一人偷偷跑回家去了。”他声音低低,还着些略略的责怨:“这可很不好,晚些时候你可得把这事儿给我好好讲讲,且等我处理完了这事儿,再进来,好不好?” 81.桂花甜酒酿 罗九宁穿着的, 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刚洗罢了澡, 长发也是披散着, 只是脸上未曾着妆,于这傍晚的天光下, 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 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格外的轻透, 还格外的紧窄, 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 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他就挪开了视线,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 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 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 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 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 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 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 ,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 虽说王爷调停妻妾,这院子里的仆妇们是严禁观看的,但是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就在门外上窜下跳的挤眼儿。 那意思当然是,要让罗九宁趁着王爷的威风,恨不能一次就把宋绮给踩死了才好似的。 偏偏罗九宁个闷性儿,慢性子,说起话来亦是柔柔的腔调:“宋姨娘确实有错,只是,您可知道您错在何处?” 宋绮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其实不屑的很,可是,方才跪在外头半天,她忽而就悟出来,甚叫个以退为进了。 她道:“妾身错在不会管家,理家理的不好,从今往后,咱们这王府内院,妾身留给娘娘理呗,妾身只专心一人带着阿媛,照顾好了她,也少受些王爷的责罚。” 说着,她颇委屈的侧首扫了裴嘉宪一眼,两眼满是悠怨的,膝行至罗九宁跟着,忽而欠腰,先解开自己身上的袄衣,露了大半的个肚兜子出来,又极繁锁的不知在解着什么。 终于,从脖子上摘了一串还带着自己体热的钥匙下来,她道:“这是咱们王府内院大库的钥匙,从今往后,娘娘收着吧,这内院,内院所有的帐,打明儿起,奴婢慢慢儿的交给您。” 裴嘉宪依旧是一贯的淡漠,也不说话,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而此刻,按例该接钥匙的罗九宁却并不伸手,慢斯条理吃完了那块胡旋,拿帕子揩了揩唇,她才道:“姨娘确实有错,但是,您的错可不在不会理家上,而是在于,您对媛姐儿委实太不尽心了。这如何能与管中馈扯上干系?你一直以来管着家,往后仍继续管着就是了。” 宋绮本来满心以为,罗九宁想要的只是掌中馈的权力,却没想到,钥匙捧到手边了,她竟然不要? 这可真是奇了。 难道说,罗九宁那双瞧起来颇有些迟钝的眼睛,竟能猜到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她道:“娘娘,妾身不过一个妾侍而已,管着中馈本就不对,往后还是您来管吧。” 说着,她颇有些匆忙的,就开始往罗九宁手里塞钥匙了。 罗九宁仍是一贯怯乎乎的语气,声音低低的,就对裴嘉宪说:“王爷,妾身困了,想要上床歇息了。” 裴嘉宪厉目于是扫了过来,宋绮那只搬着拽着欲要交钥匙的手还在罗九宁身上乱抓着了,瞬时就停住了。 她面上本就是个哀哀欲死的神情,心里其实更气。 因为,以退为进,把管家权交给罗九宁,明面上瞧着罗九宁是赢了,可是,须知这内院之中,从每座院子里的每一个丫头,再到二门上跑腿儿的,打杂儿的,可全都是她宋绮的人。 到了那时,这满府中的奴才们集体撂挑子的撂挑子,使绊子的使绊子,想有多热闹就能有多热闹。 夺过中馈之权算甚? 她罗九宁真要愿意拿这把钥匙,才有她的好过呢。 可是,这罗九宁她怎的就不上钩呢? 面儿娇憨,肩膀窄窄却又面颊肉肉的,一幅少女体态的罗九宁笑眯眯的坐在灯黯处,看一眼冷漠的丈夫,再看一眼他那丰盈娇艳的妾侍,眉眼笑的弯弯儿的。 什么叫严以律已,宽以待人? 裴嘉宪待宋绮严苛,是因为宋绮是他的自家人,待她宽和,只因为罗九宁是个外人。 她原本不懂,读过那本书之后,洞息了太多的事情,又岂会不知道这个? 82.一刀穿腹 出了肃王府, 走过高高的王府院墙,再穿两个胡同,进了丹枝巷, 一处如意小门, 门前清扫的干干净净。 这便是罗九宁的娘家,罗家。 疾步进了院子,就在东厢房里, 窗扇半开着,圆头圆脑的小壮壮儿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 正在熟睡之中。 罗九宁一把抹上额头, 孩子果真一点也不烧了,额头冰冰凉凉的,显然烧已经退了。 埋头吻在儿子圆乎乎的额头上,罗九宁狠命的嘬了一口, 嘴里嘟嘟囔囔的连着说了几声我的乖儿对不起,娘不该丢下你的。泪珠子啪啦啦的往下落着,可又怕母亲陶七娘万一进来撞见了要心里更难受, 又连忙儿的揩干了。 忽而,她的手一停, 却是从孩子的襁褓下摸出颗红色的丸药来,放在鼻子便嗅了嗅, 又放进嘴里舔了舔, 罗九宁收起丸药, 把儿子抱了起来。 前院静悄悄的, 一个人都没有,陶七娘声音隐隐约约,似乎是在后院之中。 九宁于是再揩了把眼睛,铜镜里瞧着自己脸色不那么毛燥了,才往后院去。 “我罗家一门就没出过逃兵,说宾儿一个百户会率兵逃跑,降于契丹人,打死我也不信。有种就叫雁门关骁骑营的卢纪国到老子面前说来,老子当年统兵的时候,他还不过个毛头小子了,王八蛋,如今竟敢这么着欺负人,说不定我的宾儿也战死了,他们瞒而不报,这就是在欺负咱们老实人。” 罗老爷子是个世袭的兵户,一生都在城门口做守卫的,守了几十年的城门,练就一双老寒腿,如今两条腿蜷在一处,基本已经不下地了。 他向来声音大,嘴里不停的吧嗒着烟锅子,说起话来总是骂骂咧咧,三句话不离脏字儿。 罗老太太是个小脚妇人,头发花白,性子极为懦弱,嘴也碎:“我就生了俩儿子,良儿为皇上挡箭死了,宾儿做了逃兵,阿宁还生了那么个无父的孩子,这家人算是完了,全完了。” “好好儿的说老二,提阿宁作甚,娘是怕这洛阳人都不知道咱家壮壮的身世,好要四处宣扬叫大家都知道还是怎的?”陶七娘更生气了,直接就开腔责斥婆婆。 “老大媳妇你先莫急,我的宾儿就不是个会做逃兵的人,他准是出了什么事。 至于壮壮的身世,那有甚,不就是阿宁在皇宫里叫那些狗杂种给欺负了才有的吗?裴嘉宪嫌弃他不肯养,老子不嫌,这孩子老子养,养一辈子!” 陶七娘再吼一声:“这是什么光鲜事儿吗?你们就哭的哭吼的吼,叫外面的人听见了,阿宁的脸往哪儿搁?那孩子的事儿,能是这样大声说的吗?” 九宁于窗外轻轻唤了一声:“爷,奶,娘,我回来啦。”。 罗老太太立刻就止了哭声,赶忙的揩着眼泪。 罗老太爷连忙也把烟锅子往脚上蹭着,蹭灭了烟锅,还拿手挥着烟雾。 陶七娘早就迎了出来,一脸的阴沉:“好好儿不在王府呆着,缘何往家跑?” 九宁道:“我来瞧瞧壮壮,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娘怎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前院?” 陶七娘似是才想起来,哎哟一声,指着公公道:“还不是你爷爷总爱抽烟,我怕要熏坏了孩子,没好抱进来?” 九宁怀里抱着孩子,略带责备的目光望过去,瘦巴巴的罗老爷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咳了两声,连忙道:“不抽了,不抽了,说好有了重孙子就要戒烟的,我从此真不抽了。” 说着,他远远儿把个烟锅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大儿子为皇帝挡箭死了,二儿子作了逃兵,最疼爱的大孙女好容易因为父亲为皇帝而死,才被赐婚作王妃,可是偏偏生了个孽子。 罗老太太心里苦极,但还是强撑着笑脸:“阿宁最爱吃奶奶煮的南瓜羹,你们先聊着,我给阿宁熬她最爱吃的南瓜羹去。” 从后院出来,陶七娘瞧着婆婆进了厨房,咬牙道:“可真真是愁死个人,咱们这儿还一摊子事了,你二叔一个百户,不在雁门关好好当兵,居然就悄没声息儿的逃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九宁的二叔罗宾今年都三十三了,从军十来年屡犯军纪,这一回居然还逃跑了。 在那本《朕只为表妹折腰》里,书中的‘罗宾’也是不服军纪,逃跑了的,而且,这件事后面还牵扯着一桩很深的阴谋。 从小壮壮的发烧,再到罗宾的逃跑,罗九宁的人生,与书中的‘罗九宁’可谓是一模一样了。 且不说这个,俩母女到了前院,陶七娘的脸也越来越沉了:“怎么,昨儿孩子今儿又是你的,究竟是宋绮还是裴嘉宪,就把你个奉旨成婚的王妃给赶回娘家来了?” “娘,哪有什么赶不赶的,女儿就是想您了,回来看您一眼不成吗?女儿过的好着呢。”罗九宁说。 “既你过的好,怎的发着高烧的孩子就给送回来了?”说着,陶七娘转身进了屋子:“快点给我回去,这孩子娘替你看着,快走,赶紧儿的走。” 罗九宁站了良久,忽而就抱着孩子跪下了。 跪下之后,从怀里掏出把削水果的小匕首来往自己胸前一横,她便道:“娘,求您了。女儿这一生不作王妃也可以,那怕讨吃要饭也不嫌弃,但不能没有壮壮。您不能杀他。” “我?我何曾要杀你的孩子?”陶七娘忍不住低吼。 罗九宁伸出打着颤的手,手中一只朱砂丸圆溜溜的滚来滚去。 朱砂,于成人或者无事,孩子吃上这么一粒,非死即傻。 所以,在《朕中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小壮壮侥幸未死,却成了个傻子。 罗九宁千辛万苦生下来的,无父的孩子,抱回娘家之后倒是不发烧了,可是却叫陶七娘拿朱砂弄成了个傻子。 究其原因,还是她想要为罗九宁狠手除去一个累赘,所以想要痛下杀手,只可惜究竟药下的不够,没有毒死孩子,只是将个好好儿的孩子给毒傻了。 “没出息的东西,早叫你一幅药堕了去,你不肯,如今看看,你这辈子都叫这东西给毁了。”陶七娘恨女儿不争,又舍不得打她,戳了一指头道:“便娘真要了壮壮的命,也是娘遭报应,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你就不能听娘的话,舍了这东西回去好好儿过你的日子?” 罗九宁横着匕首,也不再说话,头抵着儿子白嫩嫩的小面颊儿,只是不住的亲着他,吻着他,嘴里喃喃的说着对不起。 她怀了孽胎,在王府的时候何不曾想过把他堕掉?可是手捶不下来,药石也无效,这孩子他就一直顽强的,在她肚子里不肯出来。 生了无父的孩子,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 但既已经生下来了,罗九宁是死也不会放手,任人那怕伤害一分一毫的。 “既早知有今日,在宫里的时候为何不系紧了你自己的裤头带子?娘当初怎么教你的,你个傻子,娘白养了你,白疼了你,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乱吃东西,乱走动,叫人夺了身子去。如今生这么个东西,便嫁入皇家又能如何,他一辈子都是你的耻辱你懂不懂?”陶七娘气的直跺脚。 罗九宁也不说话,圈紧了壮壮,便是个哭:“对不起,娘,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真把我的孩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女儿肯定会陪着他死的。” 去年的中秋夜,罗九宁的父亲罗良陪皇帝南巡,在江宁府时遭遇刺杀,为皇帝挡箭,身亡了。 同天夜里,罗九宁被皇后召到长安,去宫里陪伴她为皇帝妃嫔的姨母陶八娘。 就在那天夜里,她因不知何时误食了媚药,与人有了一夜错欢。 原本,罗九宁也想找到那个男人的,可是就在第二天一早,她便听人说父亲死在了江宁府,而姨母陶八娘,也在中秋夜的一场大火中仙去了。 就这么着,罗九宁那件事情,就草草揭过了。 至于这孩子,当然也肯定的是那个人的孽胎了。 “把这孩子放下,你给我回去好好儿作你的王妃,听懂没?快去,否则的话,咱们索性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陶七娘也不怕女儿,索性掰转她怀中的匕首,就朝向了自己。 罗九宁瘫坐在地上,死咬着牙关,抱紧孩子,就是不肯松口。 陶七娘与女儿恨了半天,忍不住吼道:“莫不是裴嘉宪把你给赶回来的,他是摆明了的要休你了是不是? 否则的话,娘这样逼着,你为何就是不肯回王府去?” 罗九宁眼圈儿莫名一红,忽而醒悟过来,连忙道:“裴嘉宪仍还是愿意要我的,仍还是爱我的,只是容不下这孩子。 娘,你不要杀壮壮,替我养着他,女儿保证王爷他依旧是爱我的,我也会永远在王府里过的好好儿的,您就拉一把我这可怜的孩子,好不好?” 王妃罗九宁早已梳妆打扮好,端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吵闹声。 “既孩子果真是王爷的骨血,还发着烧了,王妃为何要把他送出府,送回娘家去?王爷说了由我掌理府中庶务,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来。娘娘要出府看孩子,我可不敢准。” 这是妾侍宋绮的声音,格外的尖厉。 厉声责斥她的,是内院总管苏嬷嬷:“宋氏,你在这肃王府中也不过个侧房妾侍而已,娘娘因为尚且年幼不懂事,王爷才让你来掌理府中庶务,再说这种嚼舌根的话,奴婢可要代娘娘来拨你的舌根了!” 宋绮冷哼了一声:“王妃自己身子不正,嫁过来所作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够服众,否则的话,王爷怎会不让她打理庶务?您要责就责,反正,王妃要回娘家,我不能准。” 收回目光,罗九宁手抚上桌子上一件件纯棉质,洗的干干净净的,属于婴儿的小衣裳。 这是儿子小壮壮的小衣裳,全是最细软的绵质,已经洗了很多水,捧在手里,淡淡的皂荚清香,便叫罗九宁想起儿子软绵绵,圆滑滑的小屁股。 她的儿子小壮壮生下来才不过三个月,昨天,不顾府中所有人的反对,罗九宁把还在发烧的壮壮给送回了娘家。 83.仿如鱼鳞 而在他不远处, 则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 皮肤白皙,乌发总冠, 相貌清美绝伦,仿如仙人般的男子,发间疏疏沾着几粒灰尘,负着双手, 冷冷注视着这老农。 “王爷, 咱们这都站了半日了, 那方思正就没有想跟您说话的意思, 要不,属下把他打一顿,绑回去算了。”身旁一个黑脸汉子粗声说道。 “千里, 方思正是文人, 虽说看似瘦峭, 不堪一击, 但脊梁之中有钢气, 宁折不弯,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 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 嗓音非常的洪厚, 沉重, 也格外的从容, 缓和:“等吧, 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应了一声。 却原来,这位站在田梗上,发间沾着灰尘,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罗九宁的丈夫,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转眼,俩太医就进来了。 一个是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称徐院判。而另一个姓张,人称张医正。 张太医先撩起孩子的衣袖来,孩子玉嫩而又细瘦的手臂上一层密密的红疹子,触目惊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儿小的时候就替她诊脉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咙,便道:“咱们小主对鱼虾,花生皆过敏,这是给她吃了搀着鱼虾,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会喉咙肿痛,混身发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们怎的如此不经心?” 春莺端了一笼烧麦上来,一手掰开一只,于里面检索着,忽而挑出一块白丁来,道:“喽,就这个,这就是虾仁。咱们府中为了媛姐儿的病,向来禁止购入海物,花生等东西,大厨房的人不敢,必是这苏嬷嬷买来的。 她不是经常给王妃开小灶,作小厨房吗,就是她害的小主。” 苏嬷嬷人胖,嗓门也大,在外叫道:“春莺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尝不知道小主吃了虾会生疹子?这烧麦中就没有虾,一丝儿也没有。” 宋绮握着媛姐儿的手,闭了闭眼,伸出纤纤两指,指着外头的苏嬷嬷道:“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打死为止。” 毕竟她是管中馈的,外院的婆子,家仆们全由她来调动。 只待她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两个男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嬷嬷便要走。 媛姐儿不停的叫着难受难受,非但嘴唇整个儿肿了起来,约莫嗓子也肿了,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太医才在开药方,熬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时间赛命。 就在这时,罗九宁握过媛姐儿的手,柔声问道:“姐儿,可是难受的慌?” 媛姐儿撇着肿到透亮的唇,艰难的点着头。 罗九宁从怀中掏了枚药膏匣子出来,道:“来,乖乖儿的挨着,母亲这里有好药,是专治你这疹子的,你静静的不要动,让母亲涂给你,好不好?” 媛姐儿自来,总听姨娘宋绮和外太/祖母,韩国夫人宋金菊两个说她的嫡母罗九宁为人恶毒,而且,还总给她讲些嫡母苛待庶女,或者嫡女因为嫉妒庶女,把庶女投湖,或者用石砸死,或者喂毒/药药死的故事听,以致这孩子每每见了罗九宁都怕的要命,总是瑟瑟发抖。 但此时她太难受了,嗫濡着肿肿的唇,只能拼命点头:“好。” 84.穿越女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 妒才是天性, 不妒,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 她暗暗腹诽, 心说你还要杀我呢, 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 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难得开顿荤, 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 忽而抬头,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 眉如黛色,颊泛桃花, 唯独那两只眼睛,墨若星辰, 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 从今往后, 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 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 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 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说着,他径自起身,就往内室去了。 罗九宁咬了咬牙,起身,接过桌边的青盐水涮罢了口,跟着裴嘉宪也进了内室。 这间卧室,后面的窗子上挂着足有一寸厚的鞑鞑羊毯,羊毯上用各类花纹织出一幅将军夜行图来,策马的将军,夜行的兵甲,在黑山羊毛的毯子上栩栩如生。 这毯子似乎会吸收光线,本就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高烛,在占据整个墙面的黑毯下,微弱而又顽强的跳跃着。 便白日里,这毯子也不轻易搭起,再将门关上,顿时便是一种深夜才有的浓黑。 当然,也极其安静,是个睡觉,休息的好地方。 裴嘉宪站在一幅画下,画是寒山春晓,远处白雪皑皑,江边却有新绿,江中几尾白娇鱼正在游曳。 他略弯着腰,手抓着厚沉沉的门扇,黑衣逶地,清瘦而又俊俦,双眸如漆又似星河,那眸光始终在她身上。 见九宁进门,裴嘉宪旋即就解了外衫,待她坐到床沿上了,一口气便吹嘘了桌上的高烛。这一切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便仅仅是奔床而去,他这种举动却从来也不曾叫罗九宁反感过,也算他的温柔细致,并城府了。 罗九宁怀疑这人有夜视的能力,否则的话,此时屋中一片浓黑,他似乎熟门熟路,就走到了床畔。 她在里侧,脸朝着墙壁,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竖的兔子一般,乍耳听着。 床边的男人终于也躺了下来。 并肩而躺,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侧首过来,问道:“王妃自打生了那孩子,是否就一直在自责,过的极为辛苦?” 罗九宁极缓慢的往里躲着,轻轻的应了一声:“妾身并未觉得辛苦。” 裴嘉宪欲言又止了半晌,他道:“孩子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既认了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徜或你有难处,或者谁欺负了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替你出气。 但往后可不敢再无缘无故的就跑出去,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危险?” 罗九宁觉得他这话颇有几分叫人肉麻,而此人在自己身的温柔,比之她生孩子前似乎更多了一重。 只凭他这般沉厚慈祥的声音,若非亲耳听人说过他肯定会杀妻弑子,她是真的会相信他爱她的。 忽而,裴嘉宪深吸一口气,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了,轻轻抚上罗九宁□□在外的手腕。 他整个人几乎是带着一团灼气,这灼气里还带着些淡淡的杜若花香,这种略带刺激的浓香,似乎会催发人的情/欲,叫人从骨子里往肌肤外泛起酥痒来。 一点又一点,他像是一只野兽在伺机一只猎物,又好比恶狼忍着垂涎,想要抗拒一只美味而又惑人,叫狼垂涎欲滴的兔子,不忍心狼吞虎嚼,想一口一口仔细品尝。 他极为的缓慢,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但随着他越靠越近,罗九宁隐隐都能听到,他胸膛中如重锤擂动时的声音。 听他那种粗喘,腔调里居然还和着些哭泣一般。 他就像只野兽,又像一头猎物,在床上艰难的搏斗着,又垂死的挣扎着。 不过,罗九宁并非不曾经过事的女子,虽说关于有壮壮那夜的记忆并不全,七零八落的。 可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虽这般的痛苦,并且想要达成目的,可真正能叫他释放欲望的那个地方,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知觉。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痛苦,难过,并且想要突破那个禁锢着他的樊笼。 随着后脖颈上一热,他的唇贴了上来,浅而温柔的啜吸着,又酥又麻的触感,他仿佛品尝着世间最珍稀的美味佳肴一般。 也仿佛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他即将溺水而死一般。 罗九宁艰难的忍耐着,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那本书中没有关于床上细节的具体描述,只淡淡的提了几句,说裴嘉宪于这方面不行,也正是因为不行,他才会在她身上千万遍的尝试,看能否真正把自己埋在骨子里的欲望给释放出来。 书中的罗九宁因为壮壮那个孩子,上了床当然是任由着裴嘉宪摆布,也并不敢把裴嘉宪在床上不行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除了每日以泪洗面之外,就是忍气吞声的,一夜复一夜,任由裴嘉宪欺负着,并惹得宋绮怒火冲天,变着法子,加倍的欺负她。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不会这样作。 她平静的呼吸着,背对着裴嘉宪,却是放软了自己的身体,一点小屁股缓缓儿的就迎了过去,旋即深深往外吐了口气,仿如抽去了混身的筋骨一般,就任由着裴嘉宪摆弄了。 床帐剧烈的抖动了起来,室内的温度也皱然升高。 罗九宁凭着要为自己和壮壮换个光明前途的勇气,以以身饲虎的勇气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就往外哼颤了一声。 横竖他都不会行的,倒不如她表现的更热情一点,迎和一点,至少还能换他点儿怜悯了,是不是? 这声颤哼穿过薄薄的雕花门,再穿过一重重的屏风,到了大殿外,仍是隐隐约约。 西偏殿里,小杏雨趁着股子霜露疾匆匆的跑进去,见苏秀正乍着耳朵在门上听着,搡了她一把道:“快快,敢紧给我翻翻西边角儿上那大柜子,找两枚哑炮出来,我胳膊上的癣又犯了,拆些火/药粉子出来,替我下下疮呗。” 苏秀才不肯管呢,回过头来笑了一脸的神秘:“赶紧一边儿去,我都听见咱们娘娘的声音了,听着就跟哭似的,好新鲜。” 杏雨胳膊上的秋癣作痒,痒的要命,两只小手儿从柜子里翻刨出一只炮来,颤危危的搓着捻子,待将捻子搓散了,又一层层将它薄开。 苏秀也觉得有趣,于是端着灯凑过来,低声道:“这火/药粉子真能治皮癣吗?是不是咱们娘娘教你的。” 杏雨往自己手臂上涂着药粉子,见苏秀手中那灯盏都快凑到炮竹上了,搡了她一把道:“小心着些呗,这可是炮,燃着了是要炸的。” 小姑娘对于炮,又爱听那砰然而炸时的气势于声响儿,又不敢玩弄它,确实有着天然的惧性。 “这些可全是哑炮,过年的时候咱们兴冲冲的放炮,你可见这炮曾燃过一个?”这正院里的炮,宋绮给的都是只会放哑屁的。 但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忽而扑进来,灯盏旋即就引燃了引线。 “没事儿,不过哑炮而已,燃燃就熄了。”苏秀还瞒不在乎的说着,但只听砰的一声,炮竹就在两人面前砰的一声巨响,竟真的炸了。 俩丫头旋即给吓了个花容失色。 而正殿里的罗九宁,此时也给吓了个花容失色,死咬着唇,上牙磕着下牙,黑暗中满口牙咯嗒咯嗒的响碰上。 身后的男人还在她身后粗喘,手臂紧紧肋着她的脖子,鼻尖就抵在她的发际。 罗九宁心说,书里分分明明,不是说裴嘉宪不行,只会折磨她以发泄自己的欲/望。 所以罗九宁才会被称之为泄欲工具的吗? 可分明,此刻的裴嘉宪像一头愤怒中的狮子一般,若非殿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剧响,他非得把她吃了不可。 而那硬梆梆的东西,仿如吐着信子的莽蛇一般,就在她的腰际徘徊着。 宋伯允一双贼眉,下面两只鼠眼儿,因俩人离的近,止不住的往下滑溜着。 陶九娘的美貌他是见识过的,只是,原本她也不过个清清瘦瘦的女子,这嫁了一回人,也不知为甚就仿佛忽而给催熟了一般,纤腰肥臀,胸脯高挺,简直跟只熟艳欲滴的桃子一般。 既听说陶九娘也守了寡,他那点小心思,瞬时就从陶七娘身上换到了陶九娘的身上:“九娘,要说你们家姊妹九个,都是哥哥看着长大的,七娘那个年纪,好好儿守她的寡去便罢。倒是你,今年也不过双十,如此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真真儿的可怜,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嫁予哥哥,正好儿咱们朝夕相伴,哥哥这身皮癣,你慢慢儿的治,如何?” 罗九宁今儿戴着的,是一面淡青色的幂篱。 半朦胧的幂篱罩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宋伯允这般近的位置上,能隐隐约约看清她的面庞。 罗九宁和陶九娘至少生了七分像,再兼自幼叫陶九娘带着长大,她的行动举止,便说话的腔调,几乎算得上与九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依旧语声柔柔:“正如宋二哥所言,我才不过双十,您都三十七的人了,我怎好嫁给你?你这怕不是在说笑话。” 宋伯允蓦的就凑了上来,隔着幂篱,那张脸简直要凑到罗九宁脸上了:“九娘,你既一直在洛阳,当然也就知道,你那嫡亲的侄女儿是嫁到咱们肃王府了的。” 85.孤家寡人 “老头子!” 陶七娘和婆婆同时又喊又拉我没有再嫁的心思, 你快走吧, 拉扯不住, 陶七娘扯不住公公, 连忙吼了一句:“壮壮还在睡着呢,九宁也在这儿瞧着, 您老怎么又来这套?” 罗老爷子恨恨道:“姓何的你给老子滚, 再叫老子瞧见你乱作媒,老子不打死你。” 何媒婆才不怕呢:“那您老可多烧几柱高香, 求着您家老二赶紧回来吧, 否则的话, 如今的朝廷,一个逃兵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哟。” 听了这句,就连罗老爷子也给吓唬住了, 站在那里气的直喘气。 “说我二叔是逃兵, 何婶婶您亲眼瞧见他逃了?”罗九宁忽而上前一步,略带着些婴儿憨的小脸上一股子淡淡的倔意, 出声却是格外的平和。 何媒婆道:“哼,是宋伯允宋御史说的,这事儿王妃您是不知道, 宋绮是给四爷作妾的,可知道的清楚着呢。” 听她这口气,作妾比作妻光彩多了似的。 “皇家的妾侍们, 用太后娘娘常劝慰我的话说, 就是些用物儿, 供爷们玩儿用的。军国大事,或者爷们言语间不小心漏了一句出来,她们敢往外传。只要能证实,我以王妃的身份,不必通过王爷就能打死她们。”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仿如铮铮骨声。 “何婶婶,你能帮我证实,此话果真是宋绮那个妾侍传的吗?”再上前一步,罗九宁这一句反问,直接叫何媒婆哑口无言。 妻妾妻妾,自古就是不可愈越的鸿沟。 便是皇帝,只要立了中宫,皇后就是后六宫当仁不让的主母。皇帝稍微宠幸一点别的妃子,大臣们还要上折子弹一声皇帝这是宠妾灭妻呢。 至于民间,或者公侯府中,就更严厉了。 妾嘛,不过是个玩意儿,当今律法,主母想要打杀或者发卖了妾侍,便闹出人命来,闹到官府里,顶多也不过赔点钱了事,还没有那一家的主母,因为打杀了妾侍就被官府问过罪的。 何媒婆作人伢子,最知道这个。 她叫九宁这句话给愣生生的唬住了,从地上捡起跟罗老爷子撕打时跌落的那朵花儿,往鬓角胡乱一插,走了。 * 娘儿俩坐在一处,陶七娘这才说起这何媒婆上门的缘由。 却原来,那宋伯允家和陶七娘的娘家皆住在羊肠胡同,俩家是对门对面的邻居。 那宋伯允因见陶七娘生的美貌,又还与自己同龄,自幼没少觊觎过陶七娘的美貌,那色爪,自然也没少伸过。 陶七娘嫌他生的丑,又还生着一身的癞疮,当然就不肯叫他欺负,为此,陶宋娘家没少针锋相对的骂过架。 自从罗良甫一死,他就天天缠着陶七娘。 今如今估计是听到罗宾做了逃兵,罗家这算是背上罪了,这就大模大样的就缠上来了。 陶七娘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尚娇丽的红颜衬着满头白发,就轻轻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不忍叫女儿看到自己弱不可支的一面。 她从丈夫死的那日,其实就叫宋伯允给缠上了。 整整一年啊,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不停的缠着她,出门买菜,他跟着,偶尔去庙里上柱香,待她回过头来,宋伯允死皮赖脸,就站在身后。 她每每都给吓的毛骨悚然。 甚至于,有一回她出门去不远处的铺子里收租金,回来的时候晚了些,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直接就把陶七娘给堵到了巷子里。 宋伯允不止因为小时候得癞疮相貌丑陋不堪,身上还生着一种顽癣,只要离的近了,就可以看到,他身上的皮屑是会不停往下掉的。 陶七娘本是个极为爱洁的妇人,给堵在巷子里,望着那一身皮屑,当时就吐了。 偏偏宋伯允还故意搓着自己的胳膊:“陶氏,你不是总嫌我这身皮肉恶心,告诉你呗,等成了亲,你可天天要吃它了,此时嫌弃,将来怎么办?” 这可不就是押准了九宁怀着孽胎,在王府里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过日子的缘故吗? 陶七娘忍了一年,本以为只要女儿在王府,犹还是王妃,宋伯允就不敢造次。 谁知道因为小叔罗宾在雁门关的突然出逃,那宋伯允就明目张胆的逼上门来了。 “所以娘不止想杀了壮壮,还想自我了断了去,就为了女儿能在肃王府抬起头来重新作人,是吗?”罗九宁强撑着不敢掉眼泪,可说这话的时候,眼泪止不住的就开始啪啪往下落了。 陶七娘一见女儿的泪,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承功和阿婵自有他们的活路。 娘确实不止想自己死,还想把你奶和你爷两个也都解脱了,否则的话,你说怎么办?难道说娘就任凭着宋伯允欺负,去吃他那恶心的皮屑不成,还有壮壮了,娘不能叫他一辈子拖累着你啊。” 罗九宁这才算是明白了,原本疼爱自己的娘突然变的那般气势汹汹,她一来就连忙儿的要赶她回肃王府。 并非娘不爱她了,娘其实是早就抱着想和小壮壮,并罗家老爷子老太太同归于尽的心的。 她望着母亲半晌,道:“娘,您难道忘了,咱还有祖传的薄药,只要有薄药,女儿就能帮您挟治宋伯允,只是,您肯相信我吗?你肯不伤我的孩子吗?” 陶七娘叫女儿这一问,又愣住了:“宋伯允那个恶徒想要强娶娘,与薄药有甚关系?” 薄药者,大多以动物油脂,再加上各类药汁与精油炮制而成,用于皮肤,或者穴位之上,是治疗各类皮肤病,以及人们筋骨顽痛,风湿顽癣时的良药。 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曾经是这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他一生生了九个女儿,没有男丁,而这九个女儿之中,唯有陶八娘与陶九娘学习了治薄药的手艺,而罗九宁则师承两个小姨母,亦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罗九宁起身进了里间,拉开自己她闺房的妆台,里面琳琅满目的,摆满了一排排的,或白瓷,或青胎,或珐琅彩的瓷盒。 旋开,这些瓷盒中全都是白色的凝膏,一盒盒,若在旁人嗅来,不过一股浓浓药味的膏脂罢了。 但是,这是罗九宁,或者她与她的姨母陶八娘和陶九娘几个按着当年陶家的祖传秘方而自己治的薄药,全都用着最好的原料,药性极其强的。 曾经,八娘和九娘带着罗九宁治药时,她虽也学的认真,可从来也不曾想过,这些薄药,将来会成为她在穷途末路时,赖以翻身的良药。 “娘,您不要杀我的孩子,我帮你挟治宋伯允,好不好,你给女儿三天时间,三天时间就好,女儿一定替你解决了宋伯允,徜若不行,你便真带着壮壮自杀,女儿也再无话可说,行否?”罗九宁捧着薄药,圆憨憨的脸儿,却也一脸大人似的凝重。 陶七娘并不相信女儿,但是她如今已然走投无路了,心中恍恍惚惚,其实仍想的是死,仍还虚以尾蛇的应付着罗九宁:“行行行,我把壮壮壮留下照看着,你快回王府去吧。” 罗九宁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讲自己梦里看到的那本书,以及书中那些凄惨无比的事情。 书中的陶七娘虽说几番狠心欲要带着壮壮和公公婆婆同归于尽,可是到底女子心善,始终下不了毒手。 最后,那宋伯允几番强娶不成,索性一把火烧了陶家。 而陶七娘为了救小壮壮,叫火给熏晕在院子里。那宋伯允不知从何处寻了具烧焦的尸首假作陶七娘,而把真正的陶七娘给带回家去,从此就作个豢养的性/奴了。 可怜陶七娘一个才不过三十三岁的年轻妇人,不堪宋伯允的玩弄,更是不小心染上了他那一身令人作呕的皮癣,于某一日趁他不注意就上吊自杀了。 而宋伯允对于陶七娘,其实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之所以要强娶她,折磨她,恰是为了报当年陶七娘弃他而嫁罗良的屈辱之仇。 见陶七娘死了,他一不报官二不下葬,直接把她扔到乱葬岗上,叫野狗分食掉也就完了。 如此悲惨离奇的死法,徜若说出来,罗九宁怕陶七娘要不信,可是徜若她不说,眼见得陶七娘仍得要走书中的老路,心中千万般的思量着,罗九宁决定还是独自冒险,孤注一掷的,救娘,救壮壮,并救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 她埋头在儿子额头上亲吻了许久,于沉睡的小家伙耳侧念念叨叨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对不起,又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娘爱你,乖乖在此等着娘,便戴上幂篱,由陶七娘送着出了罗家,准备回肃王府去了。 出了门,陶七娘还是一味哄罗九宁的话:“乖阿宁,你只要记得千万要学会讨王爷的欢心,他是肃王府的家主,也是你的丈夫,只有讨好了他,再替他生个孩子,便从今往后他心中仍有芥蒂,便不爱你,你王妃的地位也是稳的,你可明白?” 86.杯弓蛇影 但到底她心机绵沉, 过了半晌,极重的就说了一句:“好,不就是求得王妃的原谅?我命阿绮此刻就去。不过,阿宪,你待阿绮, 未免太苛刻了些。” 独剩水声哗哗, 裴嘉宪又是半日不语,宋金菊也就退出来了。 * 宋绮方才还格外换了件葱绿面儿, 绣着黄色芙蓉花的低胸袄衣,秋风吹过来冷的瑟瑟发抖,可惜了的, 冻白挨了, 裴嘉宪竟是一眼都不曾瞧见。 “那么小个孩子, 阿宪抱回来的时候就像只小奶猫似的,我替他养到四岁了,姑奶奶,便偶尔用一下又有什么?”宋绮恨恨道:“我白担了生母的名儿, 又替他养了四年的野孩子, 难道我是真爱那孩子不成?笑话。” “孩子不过小事, 重要的是, 咱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那罗氏女的聪明,只当她是个傻的, 今儿一回我算是试出来了, 她还不算太傻。”老太太持着龙杖, 望着沿途的秋景,顿了片刻,忽而道:“去,此刻就到正院,跪到那罗氏女面前求情去,一定要作足了样子。” “姑母,我又没错,你怎的能叫我跟那罗氏女求情?”宋绮立刻就急了:“便为妾,我也不可能跪一个给王爷生了孽子的主母,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跪?” 宋金菊脸上那褶子在夕阳下顿时又变的份外柔和,但饶是夕阳照着,也是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戾:“自幼儿,你就是个直性子,而若非你这般的性直,又岂会在宫里吃那么多的亏?你可知道,有句老话儿叫作,谋而后定,以退为进?就凭你这傻样儿,才会回回吃亏的,此时给我跪着去,跪久了,你就悟出来了。” 宋绮不懂得什么叫个以退为进,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一开始在宫里和别的皇子们的丫环斗,再到想办法讨好皇后,讨好太后,她所有行的事儿,几乎全是由这老姑奶奶一手点拨。 既她说能以退为进,那就真的是退上一步,还能再进一步了。 这样想着,宋绮虽心里恨的慌,但依旧吞了口闷气,就到正院,跪着去了。 * 且说承光殿内。 裴嘉宪终于沐洗完了,搭起帘子出了浴室,穿过寝室,再到外殿。 他虽才沐洗过,连外衣都不曾穿着,但身上本黑面的中单却是将身体遮的严严实实,大剌剌往圈椅上一仰座,通身上下,唯独两只羊脂玉色的手,与一张脸洒在夕阳下。 阿鸣在外等了半晌,这时候才好上来替他擦拭头发。 “长安来信,说三个月后太子要驾临洛阳,巡视孤将洛阳治理的如何。”裴嘉宪任由阿鸣轻轻揩着头发,闭着眼睛,对长吏王守义说道。 “皇上的疑心,竟如此难销?”王守义抚着山羊须说:“这摆明了,是想让太子来挑您的短处的。” 曾经的裴嘉宪手握兵权,杀伐集于一身,又有帝宠,于整个大康王朝不可一世。 可一年前皇帝于江宁府的遇刺是个坎儿,当时,镇守皇城的是他,中秋夜宫中大火,皇帝最宠爱的陶嫔被烧死于火中,一尸两命。 从此,裴嘉宪就失了皇帝的信任,先是被罢黜兵权,接着放出京,却是放在伸手就可制肘的洛阳。 如今再派太子来督政,裴嘉宪估摸着,皇帝这是要以狠腕,来再黜自己一把了。 一个曾经执掌过兵权,于契丹、土蕃等地杀声赫赫,能叫整个南诏不知大康皇帝是谁,却人人皆知裴嘉宪的皇子来说,如今,可谓是他人生之中,最艰难的一段路了。 身边谋士众多,但没有人能想到很好的办法,让裴嘉宪能够重获皇帝信任,再遭皇帝器重,重返边关战场。 而只要不返战场,他被悬放在洛阳,就永远都没有能展开手脚的一日。 “王爷今儿还是头一回管内院妻妾争宠的事儿。”角落里另有一人,压着语调忽而就来了一句。 闭着眼睛的裴嘉宪在阳光下微簇了簇眉头,却不曾说话。只挥了挥手,那意思是叫阿鸣与王守义一并退下去。 待王守义和阿鸣一起退了,角落里的男子又道:“咱们那位王妃嫁进来之前,王爷曾询问于我,可有什么东西能充女子的元红,而不被宫里那些刻薄眼的尚宫们看穿。 当时我就觉得,王妃怕是非完壁。不过,当时我猜,您是感念陶九娘曾经为您诊心疾的恩情,并陶八娘在宫中死于大火,亦是您的过失,您才肯不介意王妃是否完壁,都愿意娶她的。” “如烟……”裴嘉宪声音中含着些恼怒,似乎是想要制止他。 但那人又道:“嫁过来才四天,她诊出孕脉来,满府哗然。您当时也曾想过把她有孕的事情报到皇上面前,而后退婚,或者说直接就把王妃作的干干净净,洗涮耻辱的吧。毕竟,陶九娘诊病的恩情,可抵不过混淆您的血脉这样的大罪。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最终就吞下了此事,还任由王妃生下了孩子?” 夕阳下裴嘉宪半干的头发从圈椅的椅背上顺顺的往下滑着,他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薄唇抿着一条直线,仿佛蕴着极大的愤怒,却依旧一言不发。 “孩子出生之后,大家都以为您就算不一起将她们除了,必定也要去子留母,以正血脉。 但您不过是打杀了几个多嘴的奴才,与王妃却是一句硬些儿的话都不曾说过,当时,您又是怎么想的?”角落里的男人的说话声,还伴随着一阵咚咚而响的声音。 待他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却原来此人不过三十多岁,白肤净面,却是个瘸子。而这人,也是裴嘉宪在外院最器重的谋士,其原身是个道士,道号就叫如烟。 “今儿您又当众折了老祖宗的脸,慢说外人,便我心里,都只当您是耸天下之骇人听闻,爱上王妃了呢。王爷,我得多劝您一句,您从小到大,在宫里,在您那三位哥哥的手掌之下,可是九死一生才能长大的,您胸有雄才韬略,志向也该是在江山帝位,而非女人身上。 内院女子们那些鸡毛狗糟的事情,能少管就少管着些。只要将她们看拘紧了,不闹出事来,就少在内院花些心思。” 裴嘉宪轻轻往外吐了口气,脸上渐渐也浮起笑容来,语调极温柔:“明儿大约依旧是个晴天。” “为何?”陆如烟反问。 “因为如烟今儿腿不疼,还有心思管孤内院的事情。”裴嘉宪勾起唇角来,夕阳下那微闭着的双眼睫毛长长,笑时两颊泛起动人的桃花来。 陆如烟这道士,天生一幅关节炎,徜若要变天,两条腿的疼痛,总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 说着,裴嘉宪就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幅极能吸引女子们那点花浮心思的好面相,只要肯施点儿笑容,总能惹得女子们春心萌动。 且不说内院那些女子,便是外头的,心里倾慕着他的女子还不知有几何呢。 这样的裴嘉宪接受了罗九宁那样一个带着孽种的王妃,便外面这些门臣与长吏们,亦是想不通,弄不懂。 不过,裴嘉宪再不多言,施施然起身,独自一人就进内院了。 * 内院的正殿,甫一进门是一间大开的敞厅,被三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隔成了三间,东边是裴嘉宪的书房,书案上笔插如林,书架下一只汝窑天青釉面的大鱼缸,缸内几尾锦鲤游的正欢。 宋绮作足了架势,就跪在正殿外的回廊下,一言不发的跪着,至少跪了小半个时辰了,还跪着。 “真是王爷叫她跪的?”小苏秀觉得新鲜,凑到另一个丫头杏雨跟前儿,笑嘻嘻的问道。 “瞧这样子,只怕从今往后,内院得由咱们娘娘来管了。”杏雨搓着双手,笑的比苏笑还傻。 而苏嬷嬷进进出出,则是在帮王爷王妃布置餐桌,饭食。 总之,因为罗九宁今儿一举压制了宋绮,正院里的丫头婆子们都扬眉吐气,欢腾的跟过年一样了。 天近黄昏的时候,裴嘉宪就进来了。 他大约在外沐浴过,换了一件本黑面的麻质阔腰长袍,柔顺乌密的长发摊在背上。 “阿媛的身子还不甚舒服,住在外头小厮们也照料不过来,嬷嬷一会儿闲下来熬点粥与她。她虽还小,可要哭起来,我简直拿她没办法。”他声音低低,对苏嬷嬷说道。 裴嘉宪但凡进内院,全由苏嬷嬷来服侍。 虽说交谈不多,但于内院有任何看法,他总是说予苏嬷嬷听的。 当然,苏嬷嬷也是整个内院,唯一能私底下与裴嘉宪交心而谈的人,这一点,宋绮都越不过去。 不得不说,他这人是真念旧。 九宁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这俩人在说话,不好此时进去,遂就在门上止了步,听着。 “虽说媛小主也是王爷的孩子,也是奴婢的主子,可是奴婢也得说句真心实意的话儿,那是宋姨娘的孩子,奴婢熬的粥,她怕是瞧不上吃。” 谁的孩子自然跟谁一条心,苏嬷嬷是真不敢熬粥,熬上一碗粥给媛姐儿,还真怕要丢性命呢。 裴嘉宪低眉笑了笑,于是就揭过了此事。 “要老奴说,咱们王府的事儿也该让娘娘来管,她如今不是把孩子送回娘家了?正好儿如今能腾开手了呢。” 苏嬷嬷说着,将自己最拿手,也是裴嘉宪自来就爱吃的一道酒酿清蒸鸭子摆到了给王妃留的位置跟前。 裴嘉宪爱吃这个,而苏嬷嬷还特地提点过王妃多回,到时候,王妃就可以替王爷挟菜了。 多好。 如此对坐,吃着聊着,王妃再多进几句忠言,一举把掌中馈的权力从宋绮手中夺过来,岂不是完美? 所以,便罗九宁再傻,也不会想到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就筹划着离开王府。 她若要走,需要银子,还需要陪伴自己的人,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妥的,隐秘的,裴嘉宪绝对绝对找不到的目的地。 而这些,都需要慢慢筹划。等要成行,至少也得到明年春天。 而在此之前,罗九宁呆在肃王府中,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掌中馈,并且能帮着自己对抗宋绮的人。 显然,王伴月再合适不过,所以,她把自己原来给裴嘉宪作的鞋子拿出来,充作是王伴月作的,当然是为了帮王伴月讨好裴嘉宪。 87.害人害已 但看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垂头央气站在那里, 虽说身子瘦瘦窄窄, 小面颊儿肉肉的,相貌还是满满的孩子气, 裴嘉宪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 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刚洗罢了澡,长发也是披散着, 只是脸上未曾着妆,于这傍晚的天光下,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 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 格外的轻透,还格外的紧窄,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 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 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 他就挪开了视线, 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 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 ,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 虽说王爷调停妻妾,这院子里的仆妇们是严禁观看的,但是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就在门外上窜下跳的挤眼儿。 那意思当然是,要让罗九宁趁着王爷的威风,恨不能一次就把宋绮给踩死了才好似的。 偏偏罗九宁个闷性儿,慢性子,说起话来亦是柔柔的腔调:“宋姨娘确实有错,只是,您可知道您错在何处?” 宋绮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其实不屑的很,可是,方才跪在外头半天,她忽而就悟出来,甚叫个以退为进了。 她道:“妾身错在不会管家,理家理的不好,从今往后,咱们这王府内院,妾身留给娘娘理呗,妾身只专心一人带着阿媛,照顾好了她,也少受些王爷的责罚。” 说着,她颇委屈的侧首扫了裴嘉宪一眼,两眼满是悠怨的,膝行至罗九宁跟着,忽而欠腰,先解开自己身上的袄衣,露了大半的个肚兜子出来,又极繁锁的不知在解着什么。 终于,从脖子上摘了一串还带着自己体热的钥匙下来,她道:“这是咱们王府内院大库的钥匙,从今往后,娘娘收着吧,这内院,内院所有的帐,打明儿起,奴婢慢慢儿的交给您。” 裴嘉宪依旧是一贯的淡漠,也不说话,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而此刻,按例该接钥匙的罗九宁却并不伸手,慢斯条理吃完了那块胡旋,拿帕子揩了揩唇,她才道:“姨娘确实有错,但是,您的错可不在不会理家上,而是在于,您对媛姐儿委实太不尽心了。这如何能与管中馈扯上干系?你一直以来管着家,往后仍继续管着就是了。” 宋绮本来满心以为,罗九宁想要的只是掌中馈的权力,却没想到,钥匙捧到手边了,她竟然不要? 这可真是奇了。 难道说,罗九宁那双瞧起来颇有些迟钝的眼睛,竟能猜到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她道:“娘娘,妾身不过一个妾侍而已,管着中馈本就不对,往后还是您来管吧。” 说着,她颇有些匆忙的,就开始往罗九宁手里塞钥匙了。 罗九宁仍是一贯怯乎乎的语气,声音低低的,就对裴嘉宪说:“王爷,妾身困了,想要上床歇息了。” 裴嘉宪厉目于是扫了过来,宋绮那只搬着拽着欲要交钥匙的手还在罗九宁身上乱抓着了,瞬时就停住了。 她面上本就是个哀哀欲死的神情,心里其实更气。 因为,以退为进,把管家权交给罗九宁,明面上瞧着罗九宁是赢了,可是,须知这内院之中,从每座院子里的每一个丫头,再到二门上跑腿儿的,打杂儿的,可全都是她宋绮的人。 到了那时,这满府中的奴才们集体撂挑子的撂挑子,使绊子的使绊子,想有多热闹就能有多热闹。 88.隔靴搔痒 “宋大哥也是有年纪的人了, 老话说的好,君子一言九鼎,您既有意想娶, 为何就不敢在明面儿上承认呢?” 宋伯允一双贼眉,下面两只鼠眼儿,因俩人离的近,止不住的往下滑溜着。 陶九娘的美貌他是见识过的,只是, 原本她也不过个清清瘦瘦的女子,这嫁了一回人,也不知为甚就仿佛忽而给催熟了一般, 纤腰肥臀, 胸脯高挺,简直跟只熟艳欲滴的桃子一般。 既听说陶九娘也守了寡,他那点小心思,瞬时就从陶七娘身上换到了陶九娘的身上:“九娘,要说你们家姊妹九个, 都是哥哥看着长大的,七娘那个年纪, 好好儿守她的寡去便罢。倒是你,今年也不过双十, 如此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真真儿的可怜, 难道你就不曾想过, 嫁予哥哥,正好儿咱们朝夕相伴,哥哥这身皮癣,你慢慢儿的治,如何?” 罗九宁今儿戴着的,是一面淡青色的幂篱。 半朦胧的幂篱罩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宋伯允这般近的位置上,能隐隐约约看清她的面庞。 罗九宁和陶九娘至少生了七分像,再兼自幼叫陶九娘带着长大,她的行动举止,便说话的腔调,几乎算得上与九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依旧语声柔柔:“正如宋二哥所言,我才不过双十,您都三十七的人了,我怎好嫁给你?你这怕不是在说笑话。” 宋伯允蓦的就凑了上来,隔着幂篱,那张脸简直要凑到罗九宁脸上了:“九娘,你既一直在洛阳,当然也就知道,你那嫡亲的侄女儿是嫁到咱们肃王府了的。” 罗九宁轻轻儿唔了一声:“满洛阳的人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 “那你肯定也知道,如今罗家那一门,从上到下再到罗九宁生的那个孽种,性命都在我手里攥着呢。” “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说你如今是个死人在,在阎罗王座下做了个白无常,专管勾生死簿了?” 宋伯允小心翼翼的继续往罗九宁身畔凑着,极为耐心的解释道:“王爷或者碍于御赐之婚,暂时不会除罗九宁,但陶家那一门把个怀着身孕的大姑娘嫁入王府,这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哥哥是王爷的表舅,也是他最得力的一只手,所以……” 所以,书中那场大火,其实是裴嘉宪授意这宋伯允放的? 罗九宁转身自架子上取了药下来,递给宋伯允,又斟了杯水给他,示意他冲服了,才道:“那究竟要怎样,我才能从王爷,或者说从宋二哥手中,保下罗家那一家人的性命呢?” 宋伯允见是从架子上拿下来的药,也知道罗九宁是要替自己治病,并不起疑,一口将药就着水吃了,笑道:“所以,你嫁给我,这事儿不就很好办了嘛,到时候我放一场火,再弄几具尸首,然后把罗家一家人都弄出城去,王爷日理万机的,要瞒过去还不容易?” 对面的女子身上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极为的诱人,再兼一年多未见,她胸前那对儿兔子也不知于何时胀了起来,纤腰束着,混圆而又高挺。 尤其是那种因为行医多年,天性中带着的善良与贞静,青纱松垂,微风轻拂。 这样的女子,总叫人觉得她心地善良绵软,有一颗悲天悯人又胆小如鼠的心。 只要捏住了就可以可着劲儿的欺负,她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她只是天生性弱,不懂得反抗。 罗九宁见宋伯允吃了药,也就不再与他废话,准备要走了。 “九娘勿走啊,哥哥连你住在何处都不知道,你这一走,要哥哥往哪里找去?” “何意?” “坐到诊房中,咱们好好聊聊,顺便儿,告诉哥哥如今你住在何处。” “在此聊不行么?” “当然不行,咱们还得关起门来,好好儿聊上一聊呢……”宋伯允格外重的,说了关起门来几个字。 “你定然听过一句好,叫作阎王好见而小鬼难缠。王爷或者会给罗家一门个速死,我宋伯允却不会。想当年陶七娘是怎么背弃婚约的,这笔账,你要不跟哥哥聊上一聊,哥哥可得好好儿的算。” 罗九宁忽而扬手就是一巴掌:“呸,你个色狼!” “好个陶九娘,你……好好儿说话,为何要打人?”宋伯允说着,伸出手去就想扯罗九宁来着,岂知她刷的一转身,脱门而出,这竟是准备要跑了。 “你个贱婢,你给我站住。” 罗九宁嘴里默默的念数着,从十开始倒数,却是尽量缓和着步伐往安济堂的后门走去,等数到三的时候,便听里面忽而哗的一声,仿佛是在吐的声音。 宋伯允撕心裂肺的尖嚎:“陶九娘害我,陶九娘害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宋伯允不会死,我是个郎中,医者天生就是父母,我没想谋他的性命,只求他回家安安生生的呆上一段日子,不要总想着欺负我们一家人。” 嘴里如此念念叨叨着,罗九宁脚下格外的快,穿过一间间的诊房,转眼就要到后门上了。 但偏偏就在这时,后门上忽而迎面就走来个男子。 这男子身高约有八尺,一张酱红色的脸,行动脚步震的走廊都在簌簌而抖。 罗九宁心说,真真儿的倒霉,怎的我就在此遇上陈千里了呢? 她本戴着幂篱,此时倒也不怕,侧身让过了陈千里,便往外走去。 “陈大人,陈大人,您可得替我拦住她,这陶九娘给我服了毒/药,毒/药。”宋伯允也追了出来,尖叫着就扑了过来。 就在罗九宁想要侧身而出时,陈千里伸手持剑,便将她给挡住了。 “这位姑娘,后面那位可是咱们城的御史,他追的人是你吧。”陈千里冷冷问道。 罗九宁心中暗叫着晦气,在原地顿了片刻,低声道:“是我。但凡事必有因,你为何不问问他自己作了什么,就来挡我的道儿?” 宋伯允越急,心里就越烧,越烧,就越要止不住的往外吐些粘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就是陶九娘这个贱婢,给本官吃了不知什么药,叫本官此时心中难受,仿如猫爪。” 陈千里站在中间,倒是个两难:“可是宋大人,她分明是个女子,又是郎中,给你服药不是正常?” “阿呸!”宋伯允呸了一声:“她给老子服的是毒/药,毒/药。” 说着,宋伯允挽起袖子就追了上来:“今儿老子非得好好儿教训教训陶九娘这个贱婢。” “表舅。”就在这时,隔壁一间诊室里忽而传出一声温和的唤来:“你进来。” 听这声音,竟是裴嘉宪? 虽说沾亲带故,宋伯允一年都难见一回裴嘉宪的,听见他的声音,果真仿如纶音圣语一般,笑着就冲进去了:“王爷,不过一间小小的药房而已,您老竟也来此瞧病?” 罗九宁却是给吓了个头皮发麻。 裴嘉宪居然在这儿,他会不会认出她来,万一叫他当面撞破她要杀他的表舅,会不会从此就将她牢牢禁在王府之中,从此不会再叫她外出? 陈千里的剑还横着,欲走,罗九宁是走不了的。 诊房走廊上淡淡一股艾蒿的味儿,裴嘉宪的声音亦极温柔:“外面果真是陶九娘?听说九娘嫁了人,王妃于你甚是想念,但不知九娘嫁的何方人氏,丈夫又是怎么死的?” 听裴嘉宪问及,罗九宁连忙道:“入秋时染了风寒,病死的。” “往后记得到王府来走走,王妃于您甚是想念呢。”裴嘉宪声音颇有几分沉哑,却是背朝着她,面望窗外。 罗九宁听这意思,自己竟是蒙混过关了。 不胜自喜,轻轻答了一声好,旋即便疾步的离开了。 宋伯允进了诊房,便见诊房的病床上趴着个中年男子,恰是肃王府的谋士陆如烟,他腿上密密麻麻灸了两大排的艾蒿,艾香浓浓。这陆如烟是个老风湿,来此,是给自己灸腿来的。 而宋伯允最得意,也是他恨不能趴在地上给其舔鞋的表外甥,肃王裴嘉宪牙衣,黑氅,就站在窗户边儿上。 “王爷,那可是陶九娘啊,陶罗两家欺了您,这个丽妃娘娘与我说过多回,娘娘也一直要我替王爷出恶气的,陶罗两家的人,咱们可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着,宋伯允就凑了上去。 裴嘉宪往手上仔仔细细缠着块白帕,脸一直朝着窗外。 艾蒿的味道,就仿佛腐烂的内脏,阴暗潮湿的地室里的味道一般,令裴嘉宪觉得恶心,所以不开着窗子,他就没法在这屋子里呆下去。 而他更讨厌的,是像宋伯允这样的走狗们,可偏偏他们的身后是他的生母,就好比天生的癞皮疮,就生在他的体肤上,附在他的骨殖里。 缓缓的将白帕缠在手上,裴嘉宪忽而回头,竟是给了宋伯允一拳头,这一拳头直接击在他的鼻梁上,只听咔嚓一声,宋伯允一脸惊讹的往后倒去,撞在墙上,又斜斜溜了下去。 “千里,把这脏东西拖出去,处理了去。”裴嘉宪将那脏了的帕子一并丢到了宋伯允的脸上,说道:“没用的狗东西,只会坏孤的大事,看着可真叫人恶心。” “其实王爷不必捣那一拳头,宋御史的命数也该在今日就绝了,因为王妃给他喂的那东西,虽不是毒,但确实能要了他的命。”就在这时,趴着灸腿的陆如烟忽而说道:“王爷好不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一个相貌丑陋,卷着裤管的赤脚老农此时正扛着锄头,在地里挥汗如雨的锄着田地。 而在他不远处,则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皮肤白皙,乌发总冠,相貌清美绝伦,仿如仙人般的男子,发间疏疏沾着几粒灰尘,负着双手,冷冷注视着这老农。 “王爷,咱们这都站了半日了,那方思正就没有想跟您说话的意思,要不,属下把他打一顿,绑回去算了。”身旁一个黑脸汉子粗声说道。 “千里,方思正是文人,虽说看似瘦峭,不堪一击,但脊梁之中有钢气,宁折不弯,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也格外的从容,缓和:“等吧,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应了一声。 却原来,这位站在田梗上,发间沾着灰尘,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罗九宁的丈夫,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89.心中有数 “宋氏, 既王妃不肯接钥匙,内院就任由你管着。不过,往后娘娘若有任何差池, 孤唯你是问。”裴嘉宪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旋即道:“退下吧。” 宋绮白白儿跪了半天,一点儿便宜都未讨着,狠狠儿瞪了罗九宁一眼,心有不甘的收回钥匙, 再给裴嘉宪磕了个头,退出去了。 她自然是找宋金菊去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招了。 “须知,王妃是主母, 她们是妾侍, 是你的仆人,往后在她们面前须得严厉些,拿出你王妃的威严来。”裴嘉宪再说道。 罗九宁忙不迭儿的点头:“妾身从今往后当不妒不骄,替王爷束管并照料好几个姐姐们?”妾侍都比她大,可不都是姐姐。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 妒才是天性,不妒, 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她暗暗腹诽, 心说你还要杀我呢, 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 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 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难得开顿荤,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忽而抬头,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眉如黛色,颊泛桃花,唯独那两只眼睛,墨若星辰,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从今往后,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说着,他径自起身,就往内室去了。 罗九宁咬了咬牙,起身,接过桌边的青盐水涮罢了口,跟着裴嘉宪也进了内室。 这间卧室,后面的窗子上挂着足有一寸厚的鞑鞑羊毯,羊毯上用各类花纹织出一幅将军夜行图来,策马的将军,夜行的兵甲,在黑山羊毛的毯子上栩栩如生。 这毯子似乎会吸收光线,本就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高烛,在占据整个墙面的黑毯下,微弱而又顽强的跳跃着。 便白日里,这毯子也不轻易搭起,再将门关上,顿时便是一种深夜才有的浓黑。 当然,也极其安静,是个睡觉,休息的好地方。 裴嘉宪站在一幅画下,画是寒山春晓,远处白雪皑皑,江边却有新绿,江中几尾白娇鱼正在游曳。 他略弯着腰,手抓着厚沉沉的门扇,黑衣逶地,清瘦而又俊俦,双眸如漆又似星河,那眸光始终在她身上。 见九宁进门,裴嘉宪旋即就解了外衫,待她坐到床沿上了,一口气便吹嘘了桌上的高烛。这一切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便仅仅是奔床而去,他这种举动却从来也不曾叫罗九宁反感过,也算他的温柔细致,并城府了。 罗九宁怀疑这人有夜视的能力,否则的话,此时屋中一片浓黑,他似乎熟门熟路,就走到了床畔。 她在里侧,脸朝着墙壁,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竖的兔子一般,乍耳听着。 床边的男人终于也躺了下来。 并肩而躺,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侧首过来,问道:“王妃自打生了那孩子,是否就一直在自责,过的极为辛苦?” 罗九宁极缓慢的往里躲着,轻轻的应了一声:“妾身并未觉得辛苦。” 裴嘉宪欲言又止了半晌,他道:“孩子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既认了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徜或你有难处,或者谁欺负了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替你出气。 但往后可不敢再无缘无故的就跑出去,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危险?” 罗九宁觉得他这话颇有几分叫人肉麻,而此人在自己身的温柔,比之她生孩子前似乎更多了一重。 只凭他这般沉厚慈祥的声音,若非亲耳听人说过他肯定会杀妻弑子,她是真的会相信他爱她的。 忽而,裴嘉宪深吸一口气,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了,轻轻抚上罗九宁□□在外的手腕。 他整个人几乎是带着一团灼气,这灼气里还带着些淡淡的杜若花香,这种略带刺激的浓香,似乎会催发人的情/欲,叫人从骨子里往肌肤外泛起酥痒来。 一点又一点,他像是一只野兽在伺机一只猎物,又好比恶狼忍着垂涎,想要抗拒一只美味而又惑人,叫狼垂涎欲滴的兔子,不忍心狼吞虎嚼,想一口一口仔细品尝。 他极为的缓慢,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但随着他越靠越近,罗九宁隐隐都能听到,他胸膛中如重锤擂动时的声音。 听他那种粗喘,腔调里居然还和着些哭泣一般。 他就像只野兽,又像一头猎物,在床上艰难的搏斗着,又垂死的挣扎着。 不过,罗九宁并非不曾经过事的女子,虽说关于有壮壮那夜的记忆并不全,七零八落的。 可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虽这般的痛苦,并且想要达成目的,可真正能叫他释放欲望的那个地方,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知觉。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痛苦,难过,并且想要突破那个禁锢着他的樊笼。 随着后脖颈上一热,他的唇贴了上来,浅而温柔的啜吸着,又酥又麻的触感,他仿佛品尝着世间最珍稀的美味佳肴一般。 也仿佛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他即将溺水而死一般。 罗九宁艰难的忍耐着,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那本书中没有关于床上细节的具体描述,只淡淡的提了几句,说裴嘉宪于这方面不行,也正是因为不行,他才会在她身上千万遍的尝试,看能否真正把自己埋在骨子里的欲望给释放出来。 书中的罗九宁因为壮壮那个孩子,上了床当然是任由着裴嘉宪摆布,也并不敢把裴嘉宪在床上不行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除了每日以泪洗面之外,就是忍气吞声的,一夜复一夜,任由裴嘉宪欺负着,并惹得宋绮怒火冲天,变着法子,加倍的欺负她。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不会这样作。 她平静的呼吸着,背对着裴嘉宪,却是放软了自己的身体,一点小屁股缓缓儿的就迎了过去,旋即深深往外吐了口气,仿如抽去了混身的筋骨一般,就任由着裴嘉宪摆弄了。 床帐剧烈的抖动了起来,室内的温度也皱然升高。 罗九宁凭着要为自己和壮壮换个光明前途的勇气,以以身饲虎的勇气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就往外哼颤了一声。 横竖他都不会行的,倒不如她表现的更热情一点,迎和一点,至少还能换他点儿怜悯了,是不是? 这声颤哼穿过薄薄的雕花门,再穿过一重重的屏风,到了大殿外,仍是隐隐约约。 西偏殿里,小杏雨趁着股子霜露疾匆匆的跑进去,见苏秀正乍着耳朵在门上听着,搡了她一把道:“快快,敢紧给我翻翻西边角儿上那大柜子,找两枚哑炮出来,我胳膊上的癣又犯了,拆些火/药粉子出来,替我下下疮呗。” 苏秀才不肯管呢,回过头来笑了一脸的神秘:“赶紧一边儿去,我都听见咱们娘娘的声音了,听着就跟哭似的,好新鲜。” 杏雨胳膊上的秋癣作痒,痒的要命,两只小手儿从柜子里翻刨出一只炮来,颤危危的搓着捻子,待将捻子搓散了,又一层层将它薄开。 苏秀也觉得有趣,于是端着灯凑过来,低声道:“这火/药粉子真能治皮癣吗?是不是咱们娘娘教你的。” 杏雨往自己手臂上涂着药粉子,见苏秀手中那灯盏都快凑到炮竹上了,搡了她一把道:“小心着些呗,这可是炮,燃着了是要炸的。” 小姑娘对于炮,又爱听那砰然而炸时的气势于声响儿,又不敢玩弄它,确实有着天然的惧性。 “这些可全是哑炮,过年的时候咱们兴冲冲的放炮,你可见这炮曾燃过一个?”这正院里的炮,宋绮给的都是只会放哑屁的。 但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忽而扑进来,灯盏旋即就引燃了引线。 “没事儿,不过哑炮而已,燃燃就熄了。”苏秀还瞒不在乎的说着,但只听砰的一声,炮竹就在两人面前砰的一声巨响,竟真的炸了。 俩丫头旋即给吓了个花容失色。 而正殿里的罗九宁,此时也给吓了个花容失色,死咬着唇,上牙磕着下牙,黑暗中满口牙咯嗒咯嗒的响碰上。 身后的男人还在她身后粗喘,手臂紧紧肋着她的脖子,鼻尖就抵在她的发际。 罗九宁心说,书里分分明明,不是说裴嘉宪不行,只会折磨她以发泄自己的欲/望。 所以罗九宁才会被称之为泄欲工具的吗? 可分明,此刻的裴嘉宪像一头愤怒中的狮子一般,若非殿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剧响,他非得把她吃了不可。 而那硬梆梆的东西,仿如吐着信子的莽蛇一般,就在她的腰际徘徊着。 郑姝在旁,拿块卤过的小肝子喂自己的小哈叭狗儿,笑道:“不过是件举手抬足的事儿,我不过往长安去了封,求了求我姑母的身边人。举手抬足的事儿,你有甚不信的?” 90.萧蛮已至 因为小壮壮才不过三个月,这般小的孩子, 便安安生生放在家里, 都会三灾八难的, 更何况她抱着他出去, 是要去逃命的。 所以,便罗九宁再傻, 也不会想到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就筹划着离开王府。 她若要走,需要银子,还需要陪伴自己的人,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妥的,隐秘的,裴嘉宪绝对绝对找不到的目的地。 而这些, 都需要慢慢筹划。等要成行, 至少也得到明年春天。 而在此之前, 罗九宁呆在肃王府中, 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掌中馈, 并且能帮着自己对抗宋绮的人。 显然,王伴月再合适不过,所以, 她把自己原来给裴嘉宪作的鞋子拿出来,充作是王伴月作的, 当然是为了帮王伴月讨好裴嘉宪。 而且, 也还得再问裴嘉宪要一回出府的法子, 她得见壮壮, 还得跟弟弟承功商量商量,叫他提前备好走的后路,这些,就都得经过裴嘉宪的同意。 “秀秀。”罗九宁在灯下盘算了半晌,忽而抬起头来,就说:“你拿盒治凉席炎的药膏子,到外院门上递给阿鸣,然后再借机问问他,王爷今夜会不会回内院……”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嘉宪唇角噙着抹子笑,眉梢眼角浮着淡淡的桃花,单负一手,正在窗外站着。 “妾身见过王爷。”罗九宁才绞尽脑汁的,想把这人给哄进来了,一念才动,他就在窗外,她又岂能不大喜。 “阿宁。” “妾身在。” “这些全是你予我做的?”裴嘉宪格外好奇的拈起一只鞋子来,嗓音格外的温柔,又带着几分好奇。 罗九宁连忙道:“并非是妾身,而是咱们春山馆的王姨娘一针一线给王爷作的,您瞧瞧这针脚密不密,您再瞧瞧这鞋底儿衲的结不结实。” 说着,她略一推,亲自推裴嘉宪坐在椅子上,屈了膝跪在毯子上,便要替他换鞋子:“王爷快穿上试试,看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徜若不合脚,妾身再替您改一改,如何?” 裴嘉宪顿时忍俊不禁,她这小谎儿撒的,自己说着话都能露馅儿。 他于是将脚放了进去,鞋子果真作的极妥贴,千层衲的底儿,虽说不适于行远路,但家常穿着,再舒适不过的。 瞧着鞋子不大不小刚合适,罗九宁笑温温的望着裴嘉宪的脚,轻轻儿的掸着鞋面。 叫着这种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人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温柔如水的女子,一双眼眸之中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世间的一切,于她来说,此刻都是不存的。 她又将几套中衣皆拿了过来,递给裴嘉宪道:“这衣裳也是浆洗好的,王爷换上了试试,若是尺寸不合,妾身这里有针线,此刻就替你改。” 言罢,她连忙抽空出来,见苏秀在外头站着,唤了过来,悄声道:“去,把宋姨娘给咱们正院的茶叶冲上一碗端来。” 苏秀懵然未懂的,转身就去冲茶了。 * 苏嬷嬷才从外面进来,一眼瞧见西偏殿的窗户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身影,便知道是王爷又进来了。 她喜的就对苏秀和杏雨两个说:“还不赶紧儿的出去,将门也关上,杵在这里作甚?” 杏雨连忙道:“王爷进来,按例要敬茶的,咱们还没给王爷敬茶呢。” 苏嬷嬷揪着这小丫头的耳朵,哑声道:“傻丫头,他进到这院子里来,是为了吃碗茶的吗?赶紧出去。” 偏偏苏秀此时已经冲好了茶,端着,已经从隔壁出来了。 苏嬷嬷生怕这两个丫头再惹出事儿来,伸手接了茶盘过来,挥手道:“你们俩赶紧儿的出去,也把外头那几个盯紧喽,那都是各院儿里派来的,虽说平时瞧着跟死人似的,要说坏事儿,谁也不比她们拿手,快盯着去。” 按理来说,奉茶这种事儿,并非嬷嬷们的活计,但苏嬷嬷要抢着奉茶,苏秀和杏雨两个没办法,也就退出去了。 苏嬷嬷端着茶进来,端到罗九宁面前,悄声道:“今夜奴婢就在外头站着,娘娘放心便是。”像两个丫头玩炮仗那样的事情,苏嬷嬷是绝不可能再让发生的。 罗九宁自苏嬷嬷手中接过茶,笑眯眯的,就捧到了裴嘉宪手中。 裴嘉宪都不必试衣服,只需看上一眼,便知道那中衣都是合着他的身材作的。 他接过茶来,笑温温的就饮了一口,罗九宁站在一侧望着,苏嬷嬷亦是笑眯眯的站在另一侧望着,裴嘉宪一口茶才吃到嘴里,顿时脸就变了。 转身自罗九宁的掖下抽了她的帕子过来,他一口摁在唇上,将茶悉数吐了进去,便将茶碗还给苏嬷嬷。 当他笑的时候,果真风清沐和,可这人要发起怒来,一张眉修目俊的脸上顿时蒙起一层寒霜来,两鬓间的青筋忽而爆胀,虽说依旧是那张脸,也依旧沉着气,可那种愤怒感,吓的还从未见他发过怒的罗九宁心都跳了起来。 “嬷嬷吃口茶。”他道。 苏嬷嬷犹豫着接过茶来,轻轻舔了一口,旋即一声:“阿呸,这怎的竟是股鱼腥气,这还能叫茶吗这?” “你们给娘娘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所有的摆件全都跳了起来,咣啷啷的乱响。 苏嬷嬷瞬时就跪到了地上,罗九宁也吓的要跳,摸着一手攀上身后的椅背,才能叫自己站得住。 “王妃,这茶是谁送来的?”忽而,他问道。 罗九宁总觉得裴嘉宪像是看穿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一年来,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自己叫宋绮苛待了那么多,横竖是自己有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行至裴嘉宪面前,欠腰福了一福,道:“这茶当然也是好茶,还是王爷顶爱吃的佛动心,可是也不知怎的,宋姨娘送到咱们这正院的茶就是这样一股死鱼味儿,妾身这里也没有别的好茶,王爷若不能将就着吃,妾身给您换白水?” 过了良久,裴嘉宪才挥了挥手,示意苏嬷嬷退下。 旋即,他指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道:“王氏作的?” 罗九宁连忙点头:“王姨娘为了替王爷衲衣裳,两只手都戳烂了呢。” “但不知,王氏想要什么赏赐?”此时,裴嘉宪的声音又变回了方才的和煦与温柔,和煦而又悦耳,简直动听无比。 罗九宁低下头,恰迎上他的目光,瞬时心跳便漏了一拍。温暖的灯光晕染着,裴嘉宪的眉眼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温柔,温柔的几乎叫罗九宁于一瞬间,险些就失了神。 这般的丈夫,徜若他不会杀妻弑子,她是真愿意给他作个正妻,替他管束内宅,绝不会想着逃跑的。 她敌不过他那两道略深邃,但又温柔的叫人迷醉的目光,连忙别过了眼,柔声道:“王姨娘自己倒是甚也没说过,但是,妾身觉得咱们这内院,也该有个侧妃了,妾身自知年小理不得内院,王姨娘比妾身大着两岁,又是从太傅府出来,妾身觉得,她堪为侧妃人选。等她作了侧妃,正好儿不就可以替妾身打理内院了吗?” 裴嘉宪眉目愈发笑的温柔。 他明白了,这小王妃先拿衣裳来哄自己,把王伴月给推出来,就是想要借王伴月,来谋宋绮如今的掌家之权。 又怕他会不答应,于是再拿出宋绮给自己的茶叶来,便是想让他知道,宋绮于私底下,给她的苛待。 好一招连环计。 裴嘉宪原本以为,自己这小王妃除了抱着孩子哭,就只会抱着孩子哭,此时看她这一招一招的,才蓦然觉得,她要真愿意使手段,这院子里,只怕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目光梭过罗九宁,裴嘉宪一双眸子忽而一顿:“阿宁这块坠件儿,似不是玉,倒是极好看。” 罗九宁垂眸一看,是只憨态可掬的小傀儡人儿,木雕的,漆成红色,戴着两冠翅,穿着红罗衣,是个小小状元郎的形样儿。也是她惯常的挂物,就在她腰间坠着。 她连忙一把捂上,讪笑了笑,道:“这是我家承功送的,因觉得好看,就一直戴着。” 虽嘴里这样说着,她还是一把就摘了下来,转身扔到了案头的匣子里。 事实上,这东西并非承功送的。 而是李靖,哦,不,应该是皇太孙裴靖曾经送予她的。 想起裴靖来,罗九宁心头不由就浮起个戴着小方巾,背着小书包的少年郎来。 她在安济堂诊脉的时候,有一日给弟弟罗承功的一个同学治了回跌打扭伤。 而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那少年便死缠烂打的站在安济堂外,跟着缠着,夸她生的美,夸她心地善,今儿赏荷明儿赏花,天下间的新奇有趣,他都能给她找来。 少男少女,私相往来,原本就是大不逆的事儿,她只当那裴靖与弟弟承功一般,也不过是个小书生而已,瞒着父母来往了一年多,还私相订了嫁娶。 岂知有一回入宫时撞见,才知道他并非什么白马书院的学生,而是天家堂堂的太孙殿下。 罗九宁犹还记得自己满心期待的追上去,一腔雀跃的唤着:“李靖,李靖。” 裴靖当时与自己的父亲,太子裴嘉上走在一处,回过头来,眼神带着抹子戒备的狐疑:“何处来的婢子,竟连本世子都能认错?” 皇家太孙,拿她作个玩艺儿,枉她真心实意待了他那么久。 便过了一年多,罗九宁依旧记得当时裴靖眼中那种陌生与鄙夷,从那之后,那个人在她心头就已经不存在了。 在那本书里,很快皇太孙裴靖就要来了。 不过,书里的罗九宁坚决不曾见过裴靖,现实中的罗九宁,也绝不会再见那个人。 少年从书中收回神来,冷冷望着垂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年青男子,忽而一脚就踢了过去,踩在炭盆子。燃炭抖落出来,滚在这年青男子的袍面上,瞬时便烫出几个大洞里。 空气里一股子丝物燃烧起来的焦臭之气。那青年男子瞧着这少年怒了,连身上的火星子也不敢扑,瞬时就跪到了地上。 “舅舅如今倒是乖觉了,背叛本宫的时候,把阿宁卖给太子妃,太子的时候,怎的不见你有今日的乖觉?”这少年恰就是罗九宁曾经私底下悄悄儿给自己找的未婚夫,皇太孙裴靖。 91.可男可女 裴嘉宪轻轻儿哦了一声, 瞧起来像是个信了的样子:“可惜了,你记得劝九娘一句, 叫她节哀顺便。” 罗九宁道:“妾身会的。” “孤那轿厢之中,有封皇上亲笔拿金粉书成的《金刚经》,既你九姨父去了, 你拿去替他焚到佛前, 算是孤的心意。”裴嘉宪又道。 他一条腿大剌剌的横在车内,罗九宁又是跪在他的腿前。天生男尊而女卑,皇子们的大腿,便她是王妃,当然也跨不得。 她只得欠腰,伸长了两只手的够着,翻开轿箱,却寻那皇帝亲笔御书的《金刚经》。 圣上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当然是至尊之物,既裴嘉宪要赏,罗九宁就得装出个格外喜欢的样子来。 只是轿箱有点深,里头除了放着制书公文, 还有各类的书籍, 以及边关发给裴嘉宪的军情,要从中找一份薄薄的《金刚经》出来, 还真有点难度。 她费力的拨拉着,而裴嘉宪的一条腿, 从这一头到那一头, 就横在那轿箱之中。 她出门的时候, 穿的是件银白面的长褙子,两幅开岔,一直到屁股之上。当然,这也是如今时兴的长褙子的样式。 此时腰一扭,那褙子往侧一滑,她穿着藕色裤子的屁股就露在外头了。 随着她翻捡轿箱,臀部微耸,罗九宁忽而就听得裴嘉宪呼吸一粗。 她于是漫作不经意的侧首,便能瞧见裴嘉宪坐在那里,虽说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在她的屁股上游梭着。 罗九宁脑中懵的一声响,但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微耸着屁股,若无其事的,装作个翻捡的样子。 她生完孩子之后才三个月,虽说因为整日的饿,瘦了许多,但到底不比未产之时,那屁股自然也比原来圆了许多。所以说,他假作轿厢里有经书是假,想看她的屁股才是真? 心里这样想着,罗九宁顿时通红了一张脸,心说要看就看吧,横竖也不会少一块肉。 只是心里这样想着,难免要回过头来,好奇的去看裴嘉宪。 他一张俊面依旧克制而又冷静,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但他胸膛之中,又是那种带着仿如嘶哑哭泣般的粗喘。 于是罗九宁再往下瞄了瞄,按理来说,他这个坐姿,那地方要有动静,照他昨夜的架势,肯定能看出来的。 但是,从袍面上来看的话,一丝动静也无。 所以说,这人又不行了? 那昨天夜里,是因为她用屁股揉了他几下,他才会行的吧。 那她要再多揉几下,这男人会怎么样? 这可真真儿是,罗九宁难堪的要命,于心里尖叫着,只觉得他的目光烫在屁股上,混身麻酥酥,热痒痒的,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便听窗外陈千里的声音:“王爷,内院有急事,宋姨娘请您赶紧回府。” 罗九宁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立刻就别过了头。 裴嘉宪颇有几分生气:“内院而已,何事宋绮处理不来,要找孤?” “或者,与娘娘有关,王爷还是去看看的好。”陈千里亦是侧首,见罗九宁一双圆懵懵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竟不知为何,瞬时就红了脸。 甫一进正院,宋绮就在地上跪着。 她扬起头来,两眼是泪:“王爷,妾身这内院,怕是无法再管下去了,您还是让王妃自己来管吧。” “为何,说。”裴嘉宪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 罗九宁亦是随之,就坐在了裴嘉宪的身侧。 宋绮道:“昨儿半夜,有个男人闯进了咱们府中,就进了春山馆,而且,他还,他还轻薄了王姨娘。” “这与王妃又有什么干系?”苏嬷嬷站在罗九宁身后,就插了句嘴。 罗九宁侧首扫了一眼,示意苏嬷嬷不要多嘴。但显然苏嬷嬷那想要插嘴的心是抑制不住的,于是罗九宁柔声道:“嬷嬷,退下!” 宋绮膝行上前,递给裴嘉宪一样东西,哑声道:“原本妾身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今儿托外头的人查了一天,才明白过来是个甚东西。王爷您瞧瞧这东西,妾身想必,您是认得这东西的。” 那是一枚青铜筑成的兵符,下坠着一簇旧了的流苏,正面书着千户二字,而翻过来,背面用火漆烫了罗宾二字。 这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的兵符,他原本该是在雁门关当兵,作个千户的,可是,于三个月前作了逃兵,不知所踪了。 “就是这位叫罗宾的,侮辱了咱们的王姨娘,王爷您说,这事儿与咱们娘娘有没有干系?” 裴嘉宪厉目扫过来,便苏嬷嬷也不敢再凑热闹,将外面的几个丫头们全都清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罗九宁和宋绮,并裴嘉宪几个了。 “王妃觉得呢,这东西是不是你二叔的?”裴嘉宪声音低低,却是把那兵符递了过来,交到了罗九宁的手中。 这件事情,那本书里也曾发生过,不过,当时裴嘉宪并不在,宋绮拿着枚兵符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当场就逼着要罗九宁下跪。 书中的罗九宁怯懦怕事,还真以为二叔罗宾从战场上逃了回来,并且悄悄潜入过肃王府,于是恳求宋绮默下此事。 宋绮倒是把这事儿给掩下了,但是王姨娘王伴月却是因为迁连受累,才不过二九年华就愤而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去了。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没那么胆小怕事。 一只镯子轻磕在八仙桌上,她道:“既出了事,就该把苦主和证人都唤来,没有苦主没有证人的,仅凭一枚千户兵符就说我二叔来过,这也太扯了吧,宋姨娘,你说是不是?” 不一会儿,证人和苦主就都来了。 苦主名叫王伴月,是太后在裴嘉宪大婚的时候赐给他的。 而证人,则是裴嘉宪的另一位妾侍郑姝,这位,是皇后在裴嘉宪大婚时赏下来的。 要说这位郑姝,可就有些意思了。 事实上,在她很小的时候,皇后便有意撮和,想把她指给裴嘉宪为妃。 只可惜那时候的裴嘉宪又蠢又笨,还总叫别的皇子们欺负,便脸生的再俊,那怕是王爷,在宫里活的太过窝囊了,自然不讨喜。 所以呢,郑姝当时气的要死,于私底下的,就天天儿的求着郑皇后,言自己宁可入东宫给太子作妾,也不愿意嫁给裴嘉宪作王妃。 可是风水轮流转,成年之后的裴嘉宪非但口齿清楚,再兼为人冷肃,作事雷厉风行,虽说不苟言笑,但男人冷一点,那种魅力岂不更甚? 这时候郑姝就又想嫁给他了。 可惜皇帝给裴嘉宪指了罗九宁为妻,正妻自然就没她的份了。 偏偏这世间,于有些人来说,很多东西是你给她的时候她不要,但等你不给她的时候,她却哭着喊着,也要要的。而裴嘉宪于郑姝,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这位郑姝,是自甘为妾,主动来给裴嘉宪作妾的。 92.二龙相斗 相较于相貌,性情, 体格, 这一切外在的因素来说,一个男人在床帏之上, 在男女之间, 在夫妻相和上的琴瑟和鸣, 才是他为人,能在女子面前立得住的根本。 否则, 便任你力能拨山,气能盖世, 若在床上连个女子都奈何不得, 又算得什么男人? 但是, 只要不是妻妾, 不是真正与他同榻共枕过,是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出来的。 因为这种事情身为男人, 除了他自己之外,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裴嘉宪的脸到底有多扭曲, 罗九宁并不知道, 他只是死死抵着她,仿如她是根救命的稻草一般, 一动不动, 喉咙中那中压抑着的尖叫和粗喘叫她胆颤无比。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 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 在他十岁的那年, 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因为天生的大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又信佛,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他生到十岁,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可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块石头砸到裴品钰的头上,就砸破了他的脑袋。 宋绮当时倒是救下来了。 可是,恼羞成怒的裴品钰纠集了同样讨厌裴嘉上的三皇子,贤王裴品端,俩个人将裴嘉宪弄出宫去,带到青楼里,将当时还不过个小孩子的裴嘉宪扒光了,扔到一群又老又丑,残花败柳的妓子从中,命那些妓子们整整侮辱了他一夜。 裴品端还砸下重金,说谁能取得裴嘉上的元阳,就得黄千金两之赏。 可以想象,裴嘉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那青楼之中,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妓子们,曾受过什么样铭心刻骨的羞辱。 总之,从那之后,裴嘉宪对于女子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之心。 他可以严厉的管束着她们,可以打杀她们也从不皱眉头,可他就是不敢亲近她们。 普天之下,唯独罗九宁是个例外,这瞧起来软绵绵,懵善善的,温柔的像只兔子一般的小王妃,看上去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没有。 她此刻牙齿在颤,在发抖,在咯咯嗒嗒的响着,可她依旧软软儿的伏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温柔的像一汪水一般。 西偏殿里的炮竹炸焦了小苏秀的头发,也擦破了小杏雨的面颊,俩人自知怕是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大事儿,吓的真恨不能把那枚惹事儿的炮给吃了去,苏嬷嬷已经进来了。 一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苏嬷嬷指着苏秀的鼻子道:“你个蠢货,要是今儿王爷王妃要是不能成事儿,我打烂你的屁股。” 正殿里,裴嘉宪终于松开了叫自己束勒着,几欲背过气去的罗九宁。 而她牙齿咯哒咯哒的声音,于黑暗中依旧那般清晰的响着。 裴嘉宪于是沙哑着嗓音就说了一句:“睡吧,明日早起。” 方才的那种震惊,够罗九宁怕上许久,也够裴嘉宪自己懵上许久了。 罗九宁往里侧蜷了蜷,估摸着这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行了之后,怕是得再来求证一番。 谁知裴嘉宪缓缓往外吐了口气,却是掰过她的面颊来,仿如一只啜泉的小鹿一般悉悉祟祟的亲吻着。 那种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行了之后的狂喜,那种对于她由衷的感谢,以及失态时的挣扎,是他绝对绝对,都不想叫除了罗九宁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的。 叫他温柔而缓慢的亲吻着,间或喉咙里还哽噎着,又抽泣着。 罗九宁给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腹诽:饶是黑夜之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失态。可这男人也是脸面丧尽了的。他这般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坦露出如此羞愧而又难堪过,待将来醒悟过来,要说杀她灭口,才怪。 她又难堪,又害怕,却又一声也不敢哼,只觉得他两条松松环着她,就像环着一只吹息即碎的泡沫一般。 “王爷,妾身牙疼,真疼。”苦着脸儿,罗九宁终于说了一句。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嘉宪就停了下来,缓缓松开她。罗九宁于是迅速的往里蜷着,就躲到了床壁上。这久未住过人的床,带着股子淡淡的松漆味儿,倒是格外的好闻。 …… 裴嘉宪大约四更就起床了。 罗九宁也立刻翻坐了起来,等着裴嘉宪点灯。 她其实一夜未睡,当然裴嘉宪也一夜未睡。 洛阳离京不过一臂之遥,而裴嘉宪手中已无兵权,如今,他的生死,并整个肃王府三千门臣,全寄希望于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眼看太子要来。 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曾经执掌兵权,叱咤疆场的兵权王爷,身份叫他们不得不作死敌,裴嘉宪此时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应付得过太子这一轮的挑刺了。 东都是脱离京都自治的,裴嘉宪身为东都之主,每日如皇帝一般,也要于王府中临朝问政,处理洛阳政事。 所以,他这是要到前院,去见门臣与莫僚,长吏们了。 紧接着他拉开了门,与门外的苏嬷嬷低声说话儿:“不要吵醒王妃,叫她多睡会子,早起叫徐院判进来给王妃看看她的牙,估计是从小吃多了糖的毛病,她的牙疼。” 这人是准备要走了。 罗九宁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紧接着便是关门合扇的声音。 但依旧未点灯,屋子里于是骤然而暗。 罗九宁猜裴嘉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她很尴尬,但他或许比她更尴尬。她鼓起勇气问道:“昨夜,您还满意吗?” 黑暗中,裴嘉宪喉头格外轻的颤了颤,哑声道:“孤,很满意。” 罗九宁深深舒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她又说:“妾身也知道,咱们王府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但壮壮这些日子暂且要住在外面,况且两家又离的不远,您能准妾身自由出入王府吗?妾身想照料孩子时能方便些。” 裴嘉宪略沉吟了片刻,虽说在黑暗中,但罗九宁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戒备感。 想了许久,他道:“可以,但必须提前亲自予孤报备。”这跟不让去又有什么两样? “我哪都不去,就只回趟家,成吗?”这一声,算是在哀求了,毕竟裴嘉宪时时不在府,要每去一回娘家就跟他报备,她依旧难以出府。 长时间的沉默,裴嘉宪思乎在思索着什么。 “孤得给你配一队侍卫才可,他们大约晌午就可以进来。”这算得上他的让步了。 说着,他又拉开了门,外间青白色的冷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瘦而高的清雅隆廓,他换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腰线极为流畅。一脸刻制,冷静而又节制的笑,就如他平日一般。 只瞧这样子,他完全不是黑暗中那个抵在她身上,克制而又疯狂的粗喘着为自己寻找着救赎的男人。 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自持,亦格外的克制。 可罗九宁分明还记得他昨夜的失态,于她来说这就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她也得达到她的目的,否则誓不罢休。 她于是下了床,跟了过去,直接将裴嘉宪堵在门上:“妾身还想着,春山馆那两位姐姐来的也够久了,而春山馆又那般的窄小,不如,王爷替她们一人换个大院子,也早点儿从她们中选出一位侧妃来,您觉得呢?” 裴嘉宪大约极度的难堪,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想要从罗九宁脸上挪开目光,可又挪不开一般的,望着她色若春晓的面庞。 据说在经历过这种事情,而且并不成功之后,男人们会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并不想看见罗九宁。 但罗九宁拦着他,就非得问出个所以然不可。 他回内院的机会可不多,错过这一回,罗九宁可不知道他下次甚时候还会回来。 “阿宁,太子要来巡视洛阳。太子出巡,太孙自然伴驾,你且安生呆在这内院之中息养着,一切事情让宋绮暂理着,可否?”终于,裴嘉宪意味深长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怔怔站在当场,脑中却是轰的一声响。 皇太孙裴靖,那个高高瘦瘦的清俊少年,罗九宁当初才不过十三四岁,尚在豆蔻佳年时,曾与化名为李靖的他有过那么一段儿朦朦陇陇的□□,险些谈婚论嫁。 不过终归罗九宁只是个小家小户出身,那么一段过往,也是无疾而终了。 但身为小女儿家,男女私下往来,私相授受的事儿,罗九宁当然瞒的极其隐秘,可以说除了陶七娘之外,无人知晓。 裴嘉宪此时特地提及裴靖,难道说他知道她和皇太孙的那段过往? 那么,裴嘉宪一直以来将她困在内院,会不会是因为早就知道她和裴靖的那段过往,生怕她与裴靖私通,乃至私奔,最终酿成丑事来? 93.攻于心计 宋绮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忽而再睁开眼睛来, 两眼已是毒厉的光:“她才嫁进来的时候, 我还只当她是个好的,岂知竟是个心黑手辣的。我二叔那般可怜的人, 她竟也能下得去手害, 此仇不报, 我宋绮这二十五年,可就白活了。” 原本, 她还以为二叔宋伯允真是吃错了药死的了。 经由郑姝说及,宋绮才知道, 竟是罗九宁一手治死在安济堂的。 医女要杀起人来, 才真叫个杀人于无形。 宋绮跪着抄了几日的经, 两条腿都酸得站不起来, 此时再说起罗九宁,竟是连往日那点子表面情份都不装了:“郑氏, 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 你告诉我, 这罗九宁, 咱们该怎么对付?” 郑姝喂罢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儿,将它抱起来放怀里亲着摸着, 竟仿佛不嫌脏似的:“姐姐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肠, 我这里办法多得是, 不过, 你果真能狠下心肠来吗?” 宋绮望着在旁玩闹的小阿媛, 到底也是养大了一个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罗九宁是主母,真要闹的狠了,她怕裴嘉宪要发怒,要从今往后愈发疏远了她。 想来想去,她还是准备去找一回裴嘉宪,听听他的口气。 * 外殿,右侧广内殿外。 陈千里一袭黑披,两肩风尘的策马而来,遥遥见裴嘉宪立在马栏外,随即跳下马来,小跑着就到了他面前,跪倒便拜。 “属下是亲自去探听的消息。太子根本不是骑马时摔伤的,据东宫眼线的消息,是皇太孙一刀刺中了他的小腹,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陈千里边走边说:“太子和太孙已然五日不曾上朝,太子于外,说自己受了伤,皇太孙在府中侍疾,但其实,太孙压根就不在府。他们父子,如今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狗咬狗,一嘴毛,不过,皇上那儿就一丝儿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陈千里道:“东宫瞒的紧密,其余几位皇子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捅出去,想办法捅到皇上耳朵里去,叫皇上也瞧瞧他东宫的父慈子孝。”裴嘉宪道。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哑声道:“严防洛阳城各个关卡,徜若皇太孙千来,就立刻将他抓起来,送到皇上面前。也叫皇上瞧瞧,东宫里那一个个,是不是皆都是忠温良善的主儿。” 陈千里应道:“属下尊命。” 目送着陈千里离开,裴嘉宪折身,又往承光殿去了。 皇太孙裴靖,也是裴嘉宪年龄最大的一个侄子,遥想小时候,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曾整日背着那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 其实也是个极乖的孩子,再兼其天性聪颖,自幼口齿伶俐,行思敏捷,身在东宫,十二岁位封皇太孙,天生的尊荣,并整个大康的希望,就肩负在他的身上。 两年前,他来洛阳巡游时,曾化名为李靖,言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少年郎,捉弄过在安济堂问诊坐脉的罗九宁许久。 后来陶八娘嫁入宫中,罗九宁前往宫中探亲时,裴嘉宪还曾亲眼见识过,皇太孙为了怕罗九宁要撞破自己,于宫中四处躲来躲去的顽皮样子。 少男少女间的游玩嬉闹,春情萌动,便皇太孙也免不了。 裴嘉宪一直怀疑壮壮那孩子是皇太孙裴靖的种儿,如今听他竟在东宫刺伤太子,愈发肯定了这个猜疑。 像皇太孙那般的天之骄子,逗罗九宁这般的小家闺秀们,就仿佛拈起朵路边的野花儿,揉得几揉,兴趣过了,又扔入泥中。 只是可惜了,裴嘉宪今天要重新捡起这朵弱雏雏的小野花儿来,当作利器,以挑开东宫那父慈子孝的面纱下,一层层的阴暗与肮脏呢。 “阿宪!” 只听见这一声,裴嘉宪那双眸子就微微簇到了一处:“表姐,内院之人无故不得擅出,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侍卫们与你一起死。” “我与她们不一样的。”宋绮低头,又垂了垂眸子,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就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当然了么,她从小儿入宫,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 当时她还哭哭啼啼不肯入宫了,可是宋金菊就告诉她,千金难买就是自幼儿的情份。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份情谊的重要。 “王妃的经抄完了否?”裴嘉宪总算眉头稍霁,问道。 宋绮连忙伸出自己两只手来:“抄完了,当然抄完了。你瞧我这手都肿了,我可全是为了你的脸面才抄的呢。” “那印子钱的事儿呢?”他忽而驻步:“不会又是你的丫头婆子们干的吧?要再是,是不是又得有个丫头或者婆子撞柱子?表姐,杀戮这东西,你若染的多了,我不会救你的。” 只看他那忽而阴鸷的目光,宋绮顿时脊背发寒:“那事儿,我早已经处理完了。” 裴嘉宪已是愈走愈疾,甩开宋绮就进承光殿了,而承光殿正殿那间浴室,除了裴嘉宪自己,连阿鸣都不准进去的。 宋绮还急着要问呢:“阿宪,我听说我二叔他……” “死了,不要再问,问多了,你心里只会更难受。”裴嘉宪顿时语冷,甩下了帘子。 宋绮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裴嘉宪一个冷冷硬硬的钉子,咬着方帕子在门上站了许久,气的发起抖来:“再这样下去,我在这王府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几乎是软打着摆子的,就去找郑姝商量该怎么对付罗九宁去了。 * 裴嘉宪似乎还不曾这般焦急的赶往内院过。 要说,当初他娶罗九宁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怀孕,只知道她失了完璧,而他自己呢,因为有那么个毛病,确实并不介意她失身于否,反而还非常钦佩她敢于说出来的勇气。 毕竟像女子失身这等事情,只要她娘脑子清楚一点,洞房时藏点鸡心血什么的,都能说得过去。 可罗九宁没有,她坦坦荡荡的,就告诉他自己失身了。 另有一点就是,去年宫里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派人连番的审问,并且派陈千里跟踪了罗九宁整整一个月,可以确信的是,她果真失忆了。 对于入宫之后,再到陶八娘被大火烧死那一段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 他想要了解到那一夜的真相,就必须从这罗九宁身上来挖,将她养在自己后院之中,然后慢慢的,等她恢复记忆,并籍此,查明当天夜里,究竟是谁在陶八娘宫里放的火,又是谁搞起的乱子。 这些事情与东宫之间是个什么干系,与另几位皇子,诸如贤王,烨之之间,又是个什么干系。 洞房那夜,原本裴嘉宪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岂知刚一上床,罗九宁就大呼小叫说自己要尿,接着便转身就跑。 连着三夜,因为她又是说尿胀又是说肚子疼的,叫他竟连替她遮个元红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样,她未怀先孕的事情,才会传的阖府皆知。 不过如今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叫裴嘉宪打的打,杀的杀,并不多了。 而前几天夜里到内殿,特地与她同宿一宿,裴嘉宪也只是因为偶尔听阿鸣等人讲起,觉得她在内院过的太过卑微,特地进去,在宋金菊等人面前给她树为王妃的威严而已。 岂知上了床,他才发现她看似面儿娇憨,却肤白肉软,纤腰肥臀,真真儿是个尤物。 也就难怪皇太孙明面上不敢言语,私底下却要与太子兵戎相见。 须知,当初明面上虽是皇帝赐的婚,可实际上,皇帝之所以会为罗九宁和他赐婚,其中少不了太子在皇帝面前孜孜不倦的‘美言’。 原本,因为他小时候曾叫几个老妓侮辱过,还曾亲手捏死过一个老妓。见了女子想要亲近自己,虽说心里抑制不住原始的欲/望冲动,可心头那种魔障却也挥之不去,就总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死那个女子。 可不知为何,她那般懵懵懂懂,软软的卧着,他心头那魔障全然不会滋生出来。 他只有亲近她的欲望,却没有一分一毫,想要掐死她的意思。 她看起来太软弱,太无辜,一丁点的危险都没有。 而那混圆的胸脯,因才断乳,还搀着些乳香,并女子体香的复杂香气,还有他粗掌抚上去时,那种绵腻温润的手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裴嘉宪不曾进过内院,但总是抑制不住的去想。 而每每想起来,他就会发现,自己那地方似乎隐隐,还能回到那天夜里曾经冲动时的样子。 暮色中,一个着青色褙子的女子从正院的青石台阶上走了下来,擦肩而过时忽而屈礼:“妾侍王伴月,见过王爷。” 94.亡魂不甘 医女要杀起人来, 才真叫个杀人于无形。 宋绮跪着抄了几日的经, 两条腿都酸得站不起来, 此时再说起罗九宁,竟是连往日那点子表面情份都不装了:“郑氏,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 你告诉我,这罗九宁,咱们该怎么对付?” 郑姝喂罢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儿, 将它抱起来放怀里亲着摸着,竟仿佛不嫌脏似的:“姐姐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肠, 我这里办法多得是,不过,你果真能狠下心肠来吗?” 宋绮望着在旁玩闹的小阿媛,到底也是养大了一个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罗九宁是主母,真要闹的狠了,她怕裴嘉宪要发怒, 要从今往后愈发疏远了她。 想来想去, 她还是准备去找一回裴嘉宪,听听他的口气。 * 外殿, 右侧广内殿外。 陈千里一袭黑披,两肩风尘的策马而来, 遥遥见裴嘉宪立在马栏外, 随即跳下马来, 小跑着就到了他面前, 跪倒便拜。 “属下是亲自去探听的消息。太子根本不是骑马时摔伤的,据东宫眼线的消息,是皇太孙一刀刺中了他的小腹,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陈千里边走边说:“太子和太孙已然五日不曾上朝,太子于外,说自己受了伤,皇太孙在府中侍疾,但其实,太孙压根就不在府。他们父子,如今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狗咬狗,一嘴毛,不过,皇上那儿就一丝儿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陈千里道:“东宫瞒的紧密,其余几位皇子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捅出去,想办法捅到皇上耳朵里去,叫皇上也瞧瞧他东宫的父慈子孝。”裴嘉宪道。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哑声道:“严防洛阳城各个关卡,徜若皇太孙千来,就立刻将他抓起来,送到皇上面前。也叫皇上瞧瞧,东宫里那一个个,是不是皆都是忠温良善的主儿。” 陈千里应道:“属下尊命。” 目送着陈千里离开,裴嘉宪折身,又往承光殿去了。 皇太孙裴靖,也是裴嘉宪年龄最大的一个侄子,遥想小时候,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曾整日背着那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 其实也是个极乖的孩子,再兼其天性聪颖,自幼口齿伶俐,行思敏捷,身在东宫,十二岁位封皇太孙,天生的尊荣,并整个大康的希望,就肩负在他的身上。 两年前,他来洛阳巡游时,曾化名为李靖,言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少年郎,捉弄过在安济堂问诊坐脉的罗九宁许久。 后来陶八娘嫁入宫中,罗九宁前往宫中探亲时,裴嘉宪还曾亲眼见识过,皇太孙为了怕罗九宁要撞破自己,于宫中四处躲来躲去的顽皮样子。 少男少女间的游玩嬉闹,春情萌动,便皇太孙也免不了。 裴嘉宪一直怀疑壮壮那孩子是皇太孙裴靖的种儿,如今听他竟在东宫刺伤太子,愈发肯定了这个猜疑。 像皇太孙那般的天之骄子,逗罗九宁这般的小家闺秀们,就仿佛拈起朵路边的野花儿,揉得几揉,兴趣过了,又扔入泥中。 只是可惜了,裴嘉宪今天要重新捡起这朵弱雏雏的小野花儿来,当作利器,以挑开东宫那父慈子孝的面纱下,一层层的阴暗与肮脏呢。 “阿宪!” 只听见这一声,裴嘉宪那双眸子就微微簇到了一处:“表姐,内院之人无故不得擅出,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侍卫们与你一起死。” “我与她们不一样的。”宋绮低头,又垂了垂眸子,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就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当然了么,她从小儿入宫,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 当时她还哭哭啼啼不肯入宫了,可是宋金菊就告诉她,千金难买就是自幼儿的情份。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份情谊的重要。 “王妃的经抄完了否?”裴嘉宪总算眉头稍霁,问道。 宋绮连忙伸出自己两只手来:“抄完了,当然抄完了。你瞧我这手都肿了,我可全是为了你的脸面才抄的呢。” “那印子钱的事儿呢?”他忽而驻步:“不会又是你的丫头婆子们干的吧?要再是,是不是又得有个丫头或者婆子撞柱子?表姐,杀戮这东西,你若染的多了,我不会救你的。” 只看他那忽而阴鸷的目光,宋绮顿时脊背发寒:“那事儿,我早已经处理完了。” 裴嘉宪已是愈走愈疾,甩开宋绮就进承光殿了,而承光殿正殿那间浴室,除了裴嘉宪自己,连阿鸣都不准进去的。 宋绮还急着要问呢:“阿宪,我听说我二叔他……” “死了,不要再问,问多了,你心里只会更难受。”裴嘉宪顿时语冷,甩下了帘子。 宋绮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裴嘉宪一个冷冷硬硬的钉子,咬着方帕子在门上站了许久,气的发起抖来:“再这样下去,我在这王府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几乎是软打着摆子的,就去找郑姝商量该怎么对付罗九宁去了。 * 裴嘉宪似乎还不曾这般焦急的赶往内院过。 要说,当初他娶罗九宁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怀孕,只知道她失了完璧,而他自己呢,因为有那么个毛病,确实并不介意她失身于否,反而还非常钦佩她敢于说出来的勇气。 毕竟像女子失身这等事情,只要她娘脑子清楚一点,洞房时藏点鸡心血什么的,都能说得过去。 可罗九宁没有,她坦坦荡荡的,就告诉他自己失身了。 另有一点就是,去年宫里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派人连番的审问,并且派陈千里跟踪了罗九宁整整一个月,可以确信的是,她果真失忆了。 对于入宫之后,再到陶八娘被大火烧死那一段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 他想要了解到那一夜的真相,就必须从这罗九宁身上来挖,将她养在自己后院之中,然后慢慢的,等她恢复记忆,并籍此,查明当天夜里,究竟是谁在陶八娘宫里放的火,又是谁搞起的乱子。 这些事情与东宫之间是个什么干系,与另几位皇子,诸如贤王,烨之之间,又是个什么干系。 洞房那夜,原本裴嘉宪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岂知刚一上床,罗九宁就大呼小叫说自己要尿,接着便转身就跑。 连着三夜,因为她又是说尿胀又是说肚子疼的,叫他竟连替她遮个元红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样,她未怀先孕的事情,才会传的阖府皆知。 不过如今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叫裴嘉宪打的打,杀的杀,并不多了。 而前几天夜里到内殿,特地与她同宿一宿,裴嘉宪也只是因为偶尔听阿鸣等人讲起,觉得她在内院过的太过卑微,特地进去,在宋金菊等人面前给她树为王妃的威严而已。 岂知上了床,他才发现她看似面儿娇憨,却肤白肉软,纤腰肥臀,真真儿是个尤物。 也就难怪皇太孙明面上不敢言语,私底下却要与太子兵戎相见。 须知,当初明面上虽是皇帝赐的婚,可实际上,皇帝之所以会为罗九宁和他赐婚,其中少不了太子在皇帝面前孜孜不倦的‘美言’。 原本,因为他小时候曾叫几个老妓侮辱过,还曾亲手捏死过一个老妓。见了女子想要亲近自己,虽说心里抑制不住原始的欲/望冲动,可心头那种魔障却也挥之不去,就总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死那个女子。 可不知为何,她那般懵懵懂懂,软软的卧着,他心头那魔障全然不会滋生出来。 他只有亲近她的欲望,却没有一分一毫,想要掐死她的意思。 她看起来太软弱,太无辜,一丁点的危险都没有。 而那混圆的胸脯,因才断乳,还搀着些乳香,并女子体香的复杂香气,还有他粗掌抚上去时,那种绵腻温润的手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裴嘉宪不曾进过内院,但总是抑制不住的去想。 而每每想起来,他就会发现,自己那地方似乎隐隐,还能回到那天夜里曾经冲动时的样子。 暮色中,一个着青色褙子的女子从正院的青石台阶上走了下来,擦肩而过时忽而屈礼:“妾侍王伴月,见过王爷。” 裴嘉宪顿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怕是太府王公傲府那位庶女,也是太后在他成亲之际,指给他的妾侍。 这些妾侍们,裴嘉宪也是严禁外出的,颇有几分愠怒的,他就责道:“孤不是说过了,妾侍们就该守着自己的本分,如此夜里,缘何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出来作甚?” 王伴月虽说也入了府,给裴嘉宪作妾,但其本性高洁,也没有妄攀王爷之宠的心思。 而罗九宁待她还颇好,如今还有意叫她执掌内院,她当然就不能拂罗九宁的好意。 是以,王伴月便道:“娘娘赐了妾一味药,治好了困扰妾多日来的顽疾,所以,妾今夜来此谢她而已。既王爷有令不让外出,从今夜起,妾身不会再出春山馆的。“ 说完再抬头,王伴月便见裴嘉宪已经迈步上了台阶。 95.分开狼狈 可怜的陶七娘, 叫那宋伯允的人整日跟踪着, 欲逃逃不得, 欲留又怕要叫他玷污,所以,才会想出个, 带着俩老并一小,一家人赴死的屈辱想法来。 罗九宁既预知后事,又岂会置身不理? 她非但不走, 反而就迎了上去,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 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俩无赖并不认识罗九宁,只见她戴着幂篱,身姿盈盈楚楚的,听声音煞是温柔,一个道:“小娘子,这里没你的事儿, 快走开。” 另一个好说话些, 因见陶七娘跟在她身后,遂说道:“哟, 跟着陶七娘一起来的,娘子莫不是罗家的亲戚, 只是咱们不认识你呀?” 罗九宁上前一步, 道:“我是陶九娘, 你们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陶九娘, 陶家九仙女中生的最美,也最聪慧的一个,与陶八娘是娈生姐妹,自幼,俩姐妹就戴着幂篱,于洛阳城的安济堂延医问诊,给百姓们看病诊脉的。 不过,她后来无故失踪,下落不明,到如今生死不知去向。于是,陶八娘又戴起幂篱,充作九娘继续行医。 再后来,陶八娘入了宫,罗九宁便戴起幂篱,假九娘之名,接着替百姓们诊脉治病。 直到去年她嫁入王府,‘陶九娘’这个人才算真正绝迹于洛阳的街面上。 今天,她这算是又把陶九娘的名号又给捡起来了。 “哟,您真是陶九娘?那可是咱们洛阳城的女医圣啊。”一个无赖还有点儿惊喜呢:“咱们可是听说,她早就嫁人了的,不想今日竟能见陶九娘的真容。”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只青胎面的瓷盒,然后递于这无赖,柔声道:“你告诉宋伯允,此药可以治他的顽癣,徜若他涂了之后有用,就叫他明日到安定街上的安济堂一趟,我陶九娘自会再给他一盒薄药,彻底治好他的癞皮癣。 而他如今一身皮屑,那是会传染的,在未治好皮屑之前,还是离陶七娘远着些个,如何?” 俩无赖没想到这‘陶九娘’如此好说话,不过,既她愿意赐药,他们又岂能不接? 俩人点头哈腰的接过罗九宁递来的药,嘴里还直说着谢谢。 陶七娘在后面看了,气的什么一样,悄声道:“阿宁,咱们的膏药,你缘何要给宋伯允那等恶人?” “娘,你放心,我必定能替你治住那宋伯允,你就听女儿的话,回去好好照料着壮壮儿。”罗九宁几乎是在央求了:“至于别的,女儿不好多说,您暂时也别过问了,成吗?” 陶七娘以为罗九宁以薄药膏作缓兵之计,让宋伯允暂时不会欺负她。此时回去,是要搬动裴嘉宪那尊大菩萨来替自己挟制宋伯允。 遂道:“这就对了,当初你说了自己非是完壁之身,裴嘉宪也愿意娶你。待你诊出孕脉来,他甚话也没说,还派人安抚娘,叫娘不必为此而忧心,当时娘就觉得裴嘉宪是个可以托付的男子,他的为人,跟你爹是一样儿的。坦荡,光明,磊落,非是那等心胸狭隘的普通男子。 所以,娘才不惜逼着你,要你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因为他的心是正的,只要你恳诚心以待,他总有一天会接纳你的过错。快回去吧,娘等你的好消息,啊!” 罗九宁听母亲这般夸着裴嘉宪,再想想《朕只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关于他杀妻杀子的传闻,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走至巷口,遥遥向母亲挥了挥手,戴着幂篱,于午后灰蒙蒙的天光下,罗九宁转身离去。 * 肃王府中,明辉堂。 宋绮正在与自己的姑奶奶,裴嘉宪的外祖母宋氏闲话。 这宋氏名叫宋金菊,女儿陈丽芙生得一幅国色天香之容,遍传两京,选秀时被选入裴元昊的后宫,位封丽妃,盛宠二十多年,到如今虽说四十多岁了,后宫之中也时时有新人入,可除了皇后,就没人的恩宠能越过她的。 母凭女贵,宋金菊生于羊肠胡同之中,却因为女儿作了宠妃,便伴于大外孙裴嘉宪的身边,替他打理府宅。 而宋绮这个娘家侄孙女儿,也就是由她撮合,从九年前开始在裴嘉宪身边伺候的。 “那罗氏女,还真的回娘家去了?”宋金菊笑眯眯的问道。 宋绮嘟着唇道:“姑奶奶,是她自己要去的,我只差跪在门上阻拦了都没能拦得住。” 宋金菊吃着杯上好的瓜片,闭上眼睛就勾起了唇角:“就说了小户家家的没见识,需知,若非她父亲是为了救皇上而死的,而那个陶八娘活着的时候在宫里又会争宠,惹了些皇上的怜悯,她个羊肠胡同出身的小丫头,怎么能高嫁给宪儿? 就让她作吧,新人如花过眼,陶八娘总有叫皇上忘掉的时候,等到那时候,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喽。” 这肃王府中,除了宋绮之外,另还有两位妾侍,皆是裴嘉宪在成大婚之礼前,皇后与太后赏下来的。 不过,任她俩是天王老子赏的,在这王府中的地位,也越不过宋绮去。 就只凭院子来说,那俩位妾侍挤在小小一处春山馆中,宋绮却是单独住着府中最好,最敞亮的偏院盂兰院。 谁叫她既是宠妾,又还是宋金菊最疼爱的娘家侄孙女儿呢。 “我甚也不求,只求能永远伺候着姑奶奶,将您打扮的美美儿的。”宋绮脸贴上宋金菊的脸,如是说道。 宋金菊笑道:“罢了罢了,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说吧,又想讨什么便宜?” 宋绮笑嬉嬉道:“就我叔父那件事儿……” “甚?”宋金菊脸色已变。 “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他不是瞧上了那陶七娘,七死八活非得娶嘛……”宋绮一脸的谄媚,眼巴巴儿的等着。 “他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宋金菊断然道:“不可。阿绮,只要罗九宁一日是王妃,陶七娘就一日是肃王的丈母娘,她的面子,关系着咱们肃王府的面子,你叫伯允息了这份心,这府中多少美人丫环的,我赏他一个不就完了?” “二叔用过的女人还少吗?那不是都嫌他那身皮屑病,不肯伺候,要么上吊要么逃跑,就不曾留住过一个嘛。”宋绮闷闷说道。 她父亲宋伯阳死的早,全凭宋伯允拉扯大,与宋伯允的感情亲似父女,又与父女不同。 比如说,父亲想纳个妾,女儿肯定是不高兴的。 但叔父想找个女人,侄女非但不会反对,为了他能一直为自己鞍前马后,还得极力促成。 宋金菊想想侄子那张满是牛皮屑的脸,也是替他发愁:“这样吧,他要真想要,也叫他等着时机,待咱们把罗九宁逐出府的那日再说,你叫他暂且谋着,不要动就行了。” 宋绮笑着应了一声:“姑奶奶待我们叔侄可真好。” 但她心里觉得,既光明正大不能娶,干脆让宋伯允想办法私底下悄悄弄去算了,反正横竖不过个寡妇,娶她,跟悄悄弄进门有甚两样儿? 宋金菊一只苍老的手抚上宋绮绵软细腻的小手儿,叹道:“你爱宪儿,这姑奶奶是知道的,而宪儿一直拿你当姐姐待,这个姑奶奶也知道。不过,你养着阿媛,就比府中别的妾侍们更大,这府中任谁也越不过你去。” 阿媛,是裴嘉宪名下如今唯一的女儿。 不过,虽说外面瞒的滴水不漏,但宋金菊和宋绮却是知道底细的。 其实这孩子并非裴嘉宪亲生的,而是他一位恩人的孩子,因那位恩人待他恩重如山,恰又死了,他于是就把这孩子养到了自己膝下。 这小丫头今年快有四岁了,一张小脸生的格外的圆,两只眸子黑白分明,又明又亮,正站在回廊上逗一只小八哥,抬起头来,那张小脸生的,竟与王妃罗九宁有七分的像。 听见太奶奶和姨娘在说自己,她红红的小嘴儿嘟了起来,也是在笑呢。 宋绮一声娇哼,顺势便投入了宋金菊的怀中:“姑奶奶待我们可真好。” * 而这厢,罗九宁恰也入府了。 一来一回,天还不及正午,苏嬷嬷就在门上等着。 这苏嬷嬷,是肃王裴嘉宪幼年时,还被养在皇后身边时,就曾一直伏侍他的大姑姑。后来,她到了年纪之后被放出宫,嫁了人,但三年之后,她就又重回到了宫里,继续伺候裴嘉宪。 而巧的是,罗九宁的姨母陶八娘在入宫之后,于这苏嬷嬷还曾有救命之恩。所以,投桃报李,这苏嬷嬷,几乎算是肃王府中,唯一愿意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照拂罗九宁的人了。 她张望了许久,遥遥见罗九宁归来,便叫道:“娘娘,您可算回来了,半路没遇什么差池吧。” 顶多不过一两里路而已,能有什么差池。 罗九宁款款而来,迎面便问:“嬷嬷,宋姨娘呢?” 苏嬷嬷微叹了口气,道:“还能在哪,她每日头一等的大事,就是伺候咱们的老祖宗。要奴婢说呀,王爷便再宠爱您,他总是出门在外,您也该常到老祖宗面前请安的。 那宋姨娘猖狂成那样,可不就是有老祖宗罩着,难道您就不想着到老祖宗面前讨个好儿?” 罗九宁一张容圆的脸,笑起来颊侧肉肉的:“这不是老祖宗从来不肯见我么。” 苏嬷嬷念念叨叨个不停:“宋姨娘是老祖宗的娘家侄孙女儿,她当然喜欢宋姨娘,但娘娘您也得往跟前凑啊,您不上赶着,她就更厌您了。” “好啦苏嬷嬷,我饿了,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您作的火腿青笋烧麦最好吃,今儿还有没有?”说着,罗九宁就打断了苏嬷嬷的话头儿。 苏嬷嬷一袭月白面的及膝褙子,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的,一听好吃的几个字,立时便止步,努起嘴来望着罗九宁:“王妃的嘴可真真是叫老奴给惯馋了,都这会子了,还想着烧麦。 也罢,今儿一早老奴专门上街买的青笋,掐了最嫩的尖儿给您作的烧麦,快进西偏殿,老奴叫秀儿端来给您尝尝。” 九宁容圆的脸,笑起来两只眼睛眯眯儿的弯,甜甜儿的就说了一声:“苏嬷嬷,你可真是跟我奶奶一样,这满府中呀,最疼我的就是你了。赶紧去端吧,记得跑快些。” 若她猜的不错,那烧麦,此时肯定已经叫宋绮的人抢走了。 猖狂如宋绮,曾经当着罗九宁的面说过一句话,她说:“哟,咱们王妃一直有唾面自干的本领呢,真真儿也是够强的。” 唾面自干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别人把唾沫唾到她的脸上,她连擦也不敢擦,抹也不敢抹,只能任其叫风吹干掉。 生了孽子的罗九宁,在肃王府里屈辱偷生,妾室与奴仆们肆意欺辱,而她从来不曾反抗过一丁点,是为着这个,就连宋绮都要说她是唾面自干。 不过这一回,罗九宁不仅准备要揩掉脸上的唾沫,还准备要愤起反抗了呢。 如今看来,她非但医术过人,还有如此不动声就取人性命的法子,裴嘉宪果真好奇。 * “咱们王妃委实智慧,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于她。”陆如烟见裴嘉宪两眼好奇的望着自己,遂半赞半叹,半遗憾的说道。 96.入宫侍疾 但到底她心机绵沉, 过了半晌, 极重的就说了一句:“好,不就是求得王妃的原谅?我命阿绮此刻就去。不过,阿宪, 你待阿绮,未免太苛刻了些。” 独剩水声哗哗, 裴嘉宪又是半日不语, 宋金菊也就退出来了。 * 宋绮方才还格外换了件葱绿面儿,绣着黄色芙蓉花的低胸袄衣, 秋风吹过来冷的瑟瑟发抖,可惜了的,冻白挨了, 裴嘉宪竟是一眼都不曾瞧见。 “那么小个孩子,阿宪抱回来的时候就像只小奶猫似的,我替他养到四岁了, 姑奶奶, 便偶尔用一下又有什么?”宋绮恨恨道:“我白担了生母的名儿,又替他养了四年的野孩子, 难道我是真爱那孩子不成?笑话。” “孩子不过小事, 重要的是, 咱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那罗氏女的聪明,只当她是个傻的, 今儿一回我算是试出来了, 她还不算太傻。”老太太持着龙杖, 望着沿途的秋景,顿了片刻,忽而道:“去,此刻就到正院,跪到那罗氏女面前求情去,一定要作足了样子。” “姑母,我又没错,你怎的能叫我跟那罗氏女求情?”宋绮立刻就急了:“便为妾,我也不可能跪一个给王爷生了孽子的主母,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跪?” 宋金菊脸上那褶子在夕阳下顿时又变的份外柔和,但饶是夕阳照着,也是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戾:“自幼儿,你就是个直性子,而若非你这般的性直,又岂会在宫里吃那么多的亏?你可知道,有句老话儿叫作,谋而后定,以退为进?就凭你这傻样儿,才会回回吃亏的,此时给我跪着去,跪久了,你就悟出来了。” 宋绮不懂得什么叫个以退为进,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一开始在宫里和别的皇子们的丫环斗,再到想办法讨好皇后,讨好太后,她所有行的事儿,几乎全是由这老姑奶奶一手点拨。 既她说能以退为进,那就真的是退上一步,还能再进一步了。 这样想着,宋绮虽心里恨的慌,但依旧吞了口闷气,就到正院,跪着去了。 * 且说承光殿内。 裴嘉宪终于沐洗完了,搭起帘子出了浴室,穿过寝室,再到外殿。 他虽才沐洗过,连外衣都不曾穿着,但身上本黑面的中单却是将身体遮的严严实实,大剌剌往圈椅上一仰座,通身上下,唯独两只羊脂玉色的手,与一张脸洒在夕阳下。 阿鸣在外等了半晌,这时候才好上来替他擦拭头发。 “长安来信,说三个月后太子要驾临洛阳,巡视孤将洛阳治理的如何。”裴嘉宪任由阿鸣轻轻揩着头发,闭着眼睛,对长吏王守义说道。 “皇上的疑心,竟如此难销?”王守义抚着山羊须说:“这摆明了,是想让太子来挑您的短处的。” 曾经的裴嘉宪手握兵权,杀伐集于一身,又有帝宠,于整个大康王朝不可一世。 可一年前皇帝于江宁府的遇刺是个坎儿,当时,镇守皇城的是他,中秋夜宫中大火,皇帝最宠爱的陶嫔被烧死于火中,一尸两命。 从此,裴嘉宪就失了皇帝的信任,先是被罢黜兵权,接着放出京,却是放在伸手就可制肘的洛阳。 如今再派太子来督政,裴嘉宪估摸着,皇帝这是要以狠腕,来再黜自己一把了。 一个曾经执掌过兵权,于契丹、土蕃等地杀声赫赫,能叫整个南诏不知大康皇帝是谁,却人人皆知裴嘉宪的皇子来说,如今,可谓是他人生之中,最艰难的一段路了。 身边谋士众多,但没有人能想到很好的办法,让裴嘉宪能够重获皇帝信任,再遭皇帝器重,重返边关战场。 而只要不返战场,他被悬放在洛阳,就永远都没有能展开手脚的一日。 “王爷今儿还是头一回管内院妻妾争宠的事儿。”角落里另有一人,压着语调忽而就来了一句。 闭着眼睛的裴嘉宪在阳光下微簇了簇眉头,却不曾说话。只挥了挥手,那意思是叫阿鸣与王守义一并退下去。 待王守义和阿鸣一起退了,角落里的男子又道:“咱们那位王妃嫁进来之前,王爷曾询问于我,可有什么东西能充女子的元红,而不被宫里那些刻薄眼的尚宫们看穿。 当时我就觉得,王妃怕是非完壁。不过,当时我猜,您是感念陶九娘曾经为您诊心疾的恩情,并陶八娘在宫中死于大火,亦是您的过失,您才肯不介意王妃是否完壁,都愿意娶她的。” “如烟……”裴嘉宪声音中含着些恼怒,似乎是想要制止他。 但那人又道:“嫁过来才四天,她诊出孕脉来,满府哗然。您当时也曾想过把她有孕的事情报到皇上面前,而后退婚,或者说直接就把王妃作的干干净净,洗涮耻辱的吧。毕竟,陶九娘诊病的恩情,可抵不过混淆您的血脉这样的大罪。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最终就吞下了此事,还任由王妃生下了孩子?” 夕阳下裴嘉宪半干的头发从圈椅的椅背上顺顺的往下滑着,他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薄唇抿着一条直线,仿佛蕴着极大的愤怒,却依旧一言不发。 “孩子出生之后,大家都以为您就算不一起将她们除了,必定也要去子留母,以正血脉。 但您不过是打杀了几个多嘴的奴才,与王妃却是一句硬些儿的话都不曾说过,当时,您又是怎么想的?”角落里的男人的说话声,还伴随着一阵咚咚而响的声音。 待他慢慢从角落里走出来,却原来此人不过三十多岁,白肤净面,却是个瘸子。而这人,也是裴嘉宪在外院最器重的谋士,其原身是个道士,道号就叫如烟。 “今儿您又当众折了老祖宗的脸,慢说外人,便我心里,都只当您是耸天下之骇人听闻,爱上王妃了呢。王爷,我得多劝您一句,您从小到大,在宫里,在您那三位哥哥的手掌之下,可是九死一生才能长大的,您胸有雄才韬略,志向也该是在江山帝位,而非女人身上。 内院女子们那些鸡毛狗糟的事情,能少管就少管着些。只要将她们看拘紧了,不闹出事来,就少在内院花些心思。” 裴嘉宪轻轻往外吐了口气,脸上渐渐也浮起笑容来,语调极温柔:“明儿大约依旧是个晴天。” “为何?”陆如烟反问。 “因为如烟今儿腿不疼,还有心思管孤内院的事情。”裴嘉宪勾起唇角来,夕阳下那微闭着的双眼睫毛长长,笑时两颊泛起动人的桃花来。 陆如烟这道士,天生一幅关节炎,徜若要变天,两条腿的疼痛,总将他折磨的死去活来。 说着,裴嘉宪就站了起来。他生得一幅极能吸引女子们那点花浮心思的好面相,只要肯施点儿笑容,总能惹得女子们春心萌动。 且不说内院那些女子,便是外头的,心里倾慕着他的女子还不知有几何呢。 这样的裴嘉宪接受了罗九宁那样一个带着孽种的王妃,便外面这些门臣与长吏们,亦是想不通,弄不懂。 不过,裴嘉宪再不多言,施施然起身,独自一人就进内院了。 * 内院的正殿,甫一进门是一间大开的敞厅,被三扇沉香木雕的四季如意屏风隔成了三间,东边是裴嘉宪的书房,书案上笔插如林,书架下一只汝窑天青釉面的大鱼缸,缸内几尾锦鲤游的正欢。 宋绮作足了架势,就跪在正殿外的回廊下,一言不发的跪着,至少跪了小半个时辰了,还跪着。 “真是王爷叫她跪的?”小苏秀觉得新鲜,凑到另一个丫头杏雨跟前儿,笑嘻嘻的问道。 “瞧这样子,只怕从今往后,内院得由咱们娘娘来管了。”杏雨搓着双手,笑的比苏笑还傻。 而苏嬷嬷进进出出,则是在帮王爷王妃布置餐桌,饭食。 总之,因为罗九宁今儿一举压制了宋绮,正院里的丫头婆子们都扬眉吐气,欢腾的跟过年一样了。 天近黄昏的时候,裴嘉宪就进来了。 他大约在外沐浴过,换了一件本黑面的麻质阔腰长袍,柔顺乌密的长发摊在背上。 “阿媛的身子还不甚舒服,住在外头小厮们也照料不过来,嬷嬷一会儿闲下来熬点粥与她。她虽还小,可要哭起来,我简直拿她没办法。”他声音低低,对苏嬷嬷说道。 裴嘉宪但凡进内院,全由苏嬷嬷来服侍。 虽说交谈不多,但于内院有任何看法,他总是说予苏嬷嬷听的。 当然,苏嬷嬷也是整个内院,唯一能私底下与裴嘉宪交心而谈的人,这一点,宋绮都越不过去。 不得不说,他这人是真念旧。 九宁来的时候,恰好听见这俩人在说话,不好此时进去,遂就在门上止了步,听着。 “虽说媛小主也是王爷的孩子,也是奴婢的主子,可是奴婢也得说句真心实意的话儿,那是宋姨娘的孩子,奴婢熬的粥,她怕是瞧不上吃。” 谁的孩子自然跟谁一条心,苏嬷嬷是真不敢熬粥,熬上一碗粥给媛姐儿,还真怕要丢性命呢。 裴嘉宪低眉笑了笑,于是就揭过了此事。 “要老奴说,咱们王府的事儿也该让娘娘来管,她如今不是把孩子送回娘家了?正好儿如今能腾开手了呢。” 苏嬷嬷说着,将自己最拿手,也是裴嘉宪自来就爱吃的一道酒酿清蒸鸭子摆到了给王妃留的位置跟前。 裴嘉宪爱吃这个,而苏嬷嬷还特地提点过王妃多回,到时候,王妃就可以替王爷挟菜了。 多好。 如此对坐,吃着聊着,王妃再多进几句忠言,一举把掌中馈的权力从宋绮手中夺过来,岂不是完美? 彼时裴嘉宪还笑:“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她哪懂得什么医术。” 如今看来,她非但医术过人,还有如此不动声就取人性命的法子,裴嘉宪果真好奇。 * “咱们王妃委实智慧,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于她。”陆如烟见裴嘉宪两眼好奇的望着自己,遂半赞半叹,半遗憾的说道。 他忽而就拄着拐从床上跳了下来,指着地上宋伯允吐出来的那斑斑血迹道:“宋御史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皮肤病为何而起,大多为内湿而起。朱砂是纯阳之火,专治内湿。所以,王妃给他服朱砂,这是对症的良药。但是,朱砂最忌的就是怒火。人服朱砂之后,就要平心静气,切忌生气,心魂驰荡,一旦心思不定,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所以,罗九宁给了宋伯允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但宋伯允生了色心,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果真智慧。”过了许久,裴嘉宪极温柔的说了一句。 就在去年的中秋之夜,罗九宁在宫里有了壮壮那个孩子。 而当天夜里,她先是在皇后宫中,与陶八娘一起陪着皇后用了顿晚膳。 而后,陶八娘因为有孕在身,久坐不适,便先回了自己所居的翠华宫。 再接着,皇后与罗九宁闲坐,聊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她回翠华宫。 就在她回到翠华宫后,翠华宫中突发大火,陶八娘死于火中,而罗九宁却是没了踪迹。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也烧死在大火之中,却不料,三天后,宫中一个小内侍却在远离皇宫的,养马的北苑之中发现了她。 97.取妻取贤 因为这种事情身为男人, 除了他自己之外, 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裴嘉宪的脸到底有多扭曲,罗九宁并不知道, 他只是死死抵着她, 仿如她是根救命的稻草一般, 一动不动, 喉咙中那中压抑着的尖叫和粗喘叫她胆颤无比。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 在他十岁的那年, 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 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 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 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 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因为天生的大舌头, 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 皇后又信佛, 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 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 他生到十岁,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可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一块石头砸到裴品钰的头上, 就砸破了他的脑袋。 宋绮当时倒是救下来了。 可是, 恼羞成怒的裴品钰纠集了同样讨厌裴嘉上的三皇子,贤王裴品端,俩个人将裴嘉宪弄出宫去,带到青楼里,将当时还不过个小孩子的裴嘉宪扒光了,扔到一群又老又丑,残花败柳的妓子从中,命那些妓子们整整侮辱了他一夜。 裴品端还砸下重金,说谁能取得裴嘉上的元阳,就得黄千金两之赏。 可以想象,裴嘉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那青楼之中,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妓子们,曾受过什么样铭心刻骨的羞辱。 总之,从那之后,裴嘉宪对于女子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之心。 他可以严厉的管束着她们,可以打杀她们也从不皱眉头,可他就是不敢亲近她们。 普天之下,唯独罗九宁是个例外,这瞧起来软绵绵,懵善善的,温柔的像只兔子一般的小王妃,看上去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没有。 她此刻牙齿在颤,在发抖,在咯咯嗒嗒的响着,可她依旧软软儿的伏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温柔的像一汪水一般。 西偏殿里的炮竹炸焦了小苏秀的头发,也擦破了小杏雨的面颊,俩人自知怕是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大事儿,吓的真恨不能把那枚惹事儿的炮给吃了去,苏嬷嬷已经进来了。 一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苏嬷嬷指着苏秀的鼻子道:“你个蠢货,要是今儿王爷王妃要是不能成事儿,我打烂你的屁股。” 正殿里,裴嘉宪终于松开了叫自己束勒着,几欲背过气去的罗九宁。 而她牙齿咯哒咯哒的声音,于黑暗中依旧那般清晰的响着。 裴嘉宪于是沙哑着嗓音就说了一句:“睡吧,明日早起。” 方才的那种震惊,够罗九宁怕上许久,也够裴嘉宪自己懵上许久了。 罗九宁往里侧蜷了蜷,估摸着这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行了之后,怕是得再来求证一番。 谁知裴嘉宪缓缓往外吐了口气,却是掰过她的面颊来,仿如一只啜泉的小鹿一般悉悉祟祟的亲吻着。 那种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行了之后的狂喜,那种对于她由衷的感谢,以及失态时的挣扎,是他绝对绝对,都不想叫除了罗九宁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的。 叫他温柔而缓慢的亲吻着,间或喉咙里还哽噎着,又抽泣着。 罗九宁给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腹诽:饶是黑夜之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失态。可这男人也是脸面丧尽了的。他这般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坦露出如此羞愧而又难堪过,待将来醒悟过来,要说杀她灭口,才怪。 她又难堪,又害怕,却又一声也不敢哼,只觉得他两条松松环着她,就像环着一只吹息即碎的泡沫一般。 “王爷,妾身牙疼,真疼。”苦着脸儿,罗九宁终于说了一句。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嘉宪就停了下来,缓缓松开她。罗九宁于是迅速的往里蜷着,就躲到了床壁上。这久未住过人的床,带着股子淡淡的松漆味儿,倒是格外的好闻。 …… 裴嘉宪大约四更就起床了。 罗九宁也立刻翻坐了起来,等着裴嘉宪点灯。 她其实一夜未睡,当然裴嘉宪也一夜未睡。 洛阳离京不过一臂之遥,而裴嘉宪手中已无兵权,如今,他的生死,并整个肃王府三千门臣,全寄希望于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眼看太子要来。 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曾经执掌兵权,叱咤疆场的兵权王爷,身份叫他们不得不作死敌,裴嘉宪此时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应付得过太子这一轮的挑刺了。 东都是脱离京都自治的,裴嘉宪身为东都之主,每日如皇帝一般,也要于王府中临朝问政,处理洛阳政事。 所以,他这是要到前院,去见门臣与莫僚,长吏们了。 紧接着他拉开了门,与门外的苏嬷嬷低声说话儿:“不要吵醒王妃,叫她多睡会子,早起叫徐院判进来给王妃看看她的牙,估计是从小吃多了糖的毛病,她的牙疼。” 这人是准备要走了。 罗九宁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紧接着便是关门合扇的声音。 但依旧未点灯,屋子里于是骤然而暗。 罗九宁猜裴嘉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她很尴尬,但他或许比她更尴尬。她鼓起勇气问道:“昨夜,您还满意吗?” 黑暗中,裴嘉宪喉头格外轻的颤了颤,哑声道:“孤,很满意。” 罗九宁深深舒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她又说:“妾身也知道,咱们王府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但壮壮这些日子暂且要住在外面,况且两家又离的不远,您能准妾身自由出入王府吗?妾身想照料孩子时能方便些。” 裴嘉宪略沉吟了片刻,虽说在黑暗中,但罗九宁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戒备感。 想了许久,他道:“可以,但必须提前亲自予孤报备。”这跟不让去又有什么两样? “我哪都不去,就只回趟家,成吗?”这一声,算是在哀求了,毕竟裴嘉宪时时不在府,要每去一回娘家就跟他报备,她依旧难以出府。 长时间的沉默,裴嘉宪思乎在思索着什么。 “孤得给你配一队侍卫才可,他们大约晌午就可以进来。”这算得上他的让步了。 说着,他又拉开了门,外间青白色的冷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瘦而高的清雅隆廓,他换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腰线极为流畅。一脸刻制,冷静而又节制的笑,就如他平日一般。 只瞧这样子,他完全不是黑暗中那个抵在她身上,克制而又疯狂的粗喘着为自己寻找着救赎的男人。 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自持,亦格外的克制。 可罗九宁分明还记得他昨夜的失态,于她来说这就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她也得达到她的目的,否则誓不罢休。 她于是下了床,跟了过去,直接将裴嘉宪堵在门上:“妾身还想着,春山馆那两位姐姐来的也够久了,而春山馆又那般的窄小,不如,王爷替她们一人换个大院子,也早点儿从她们中选出一位侧妃来,您觉得呢?” 裴嘉宪大约极度的难堪,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想要从罗九宁脸上挪开目光,可又挪不开一般的,望着她色若春晓的面庞。 据说在经历过这种事情,而且并不成功之后,男人们会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并不想看见罗九宁。 但罗九宁拦着他,就非得问出个所以然不可。 他回内院的机会可不多,错过这一回,罗九宁可不知道他下次甚时候还会回来。 “阿宁,太子要来巡视洛阳。太子出巡,太孙自然伴驾,你且安生呆在这内院之中息养着,一切事情让宋绮暂理着,可否?”终于,裴嘉宪意味深长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怔怔站在当场,脑中却是轰的一声响。 皇太孙裴靖,那个高高瘦瘦的清俊少年,罗九宁当初才不过十三四岁,尚在豆蔻佳年时,曾与化名为李靖的他有过那么一段儿朦朦陇陇的□□,险些谈婚论嫁。 不过终归罗九宁只是个小家小户出身,那么一段过往,也是无疾而终了。 但身为小女儿家,男女私下往来,私相授受的事儿,罗九宁当然瞒的极其隐秘,可以说除了陶七娘之外,无人知晓。 裴嘉宪此时特地提及裴靖,难道说他知道她和皇太孙的那段过往? 那么,裴嘉宪一直以来将她困在内院,会不会是因为早就知道她和裴靖的那段过往,生怕她与裴靖私通,乃至私奔,最终酿成丑事来? 罗九宁不敢再追问下去,立刻就让开了门,目送着裴嘉宪出去了。 下午,裴嘉宪指的一队侍卫就进来了。 一见面,巧了,率队的侍卫长胡谦昊,亦是羊肠胡同里,罗九宁认识的老人。而胡谦昊的儿子胡东方也在列。这胡东方,小时候还是与罗九宁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呢。 她无缘无故就强行出府,置他的命令于不顾,以裴嘉宪对于内院严格的禁足,肯定要责上两句的。 但看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垂头央气站在那里,虽说身子瘦瘦窄窄,小面颊儿肉肉的,相貌还是满满的孩子气,裴嘉宪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98.侍疾之夜 彼时裴嘉宪还笑:“不过一个孩子而已, 她哪懂得什么医术。” 如今看来,她非但医术过人,还有如此不动声就取人性命的法子, 裴嘉宪果真好奇。 * “咱们王妃委实智慧, 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于她。”陆如烟见裴嘉宪两眼好奇的望着自己,遂半赞半叹,半遗憾的说道。 他忽而就拄着拐从床上跳了下来,指着地上宋伯允吐出来的那斑斑血迹道:“宋御史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皮肤病为何而起, 大多为内湿而起。朱砂是纯阳之火,专治内湿。所以,王妃给他服朱砂,这是对症的良药。但是,朱砂最忌的就是怒火。人服朱砂之后,就要平心静气,切忌生气, 心魂驰荡, 一旦心思不定, 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所以, 罗九宁给了宋伯允两条路, 一条生路, 一条死路。但宋伯允生了色心, 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果真智慧。”过了许久,裴嘉宪极温柔的说了一句。 就在去年的中秋之夜,罗九宁在宫里有了壮壮那个孩子。 而当天夜里,她先是在皇后宫中,与陶八娘一起陪着皇后用了顿晚膳。 而后,陶八娘因为有孕在身,久坐不适,便先回了自己所居的翠华宫。 再接着,皇后与罗九宁闲坐,聊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她回翠华宫。 就在她回到翠华宫后,翠华宫中突发大火,陶八娘死于火中,而罗九宁却是没了踪迹。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也烧死在大火之中,却不料,三天后,宫中一个小内侍却在远离皇宫的,养马的北苑之中发现了她。 当时她呆呆傻傻的,混身脏兮兮的,小内侍问及,只知道自己叫罗九宁,却连自己是为何而入宫的都不知道,更别论说入宫之后别的事情了。 至于陶八娘的翠华宫是如何起的火,又是谁放的火,究竟是为了甚,她更是一问三不知。 而就在那天夜里,裴嘉宪身为镇守宫城的人,居然因为误食药酒而发了狂,误杀了一个宫婢,并且,还醉倒在皇子殿里,整整昏睡了一夜。 药酒是他的五弟裴钰正自己酿的,而那被他掐死的女子,则是宫里一个默默无闻,相貌也不甚好看的老宫婢。 一夜之间,宠嫔陶八娘的外甥女罗九宁失忆,而裴嘉宪自己还在醉中杀了一个宫婢。于是,皇帝以他渎职为由,直接将他冷放到了洛阳。 裴嘉宪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给人暗算了。 但凶手,罪证,他只要呆在洛阳,就很难查到这些东西。 而失忆了的罗九宁,当然是查明这件事情背后真相的关键。 这样的罗九宁只要出府,每行一步,裴嘉宪又岂会不派人跟着。 只是,她出府之后立刻就跑到安济堂,倒是惹得裴嘉宪兴师动众,还以为自己能发现点什么。 结果,倒是见识了一回巡城御史,自己的亲表舅宋伯允的猥琐,裴嘉宪又岂能不气。 只要想起方才罗九宁要往外跑时,那吓呆了的样子,裴嘉宪不由就是摇头一笑。。 温柔的像只小兔子一样的罗九宁,毕竟自生来就浸淫在这间药房里,便要伤人,也总带着些悲天悯人的菩萨之心。 “王爷对着宋伯允那么个狗东西都轻易动怒,这让老夫很好奇,如今您对王妃,依旧还是平常心吗?”陆如烟接着,又问了一句。 裴嘉宪长长往外嘘了口气,忽而回过头来,哑声道:“如烟,君王的圣意可以揣摩,因为伴君如伴虎,你得随时知道君王的所思所想,否则就有可能被老虎吃掉。但孤的意图却不可妄自揣摩,你可知为何?” …… “因为孤生平最恨的,就是叫人揣摩到自己的意图。孤可以为了给如烟诊治风湿遍求名医,当然也就可以为了求得方思正出山,在他家的田梗上站整整一年。”裴嘉宪声音依旧低沉,威压,又带着几分感慨:“如烟,善待孤的信任吧。” 他格外意味深长的回头望了一眼,独留满腿还灸着艾蒿的陆如烟,率着侍卫们转身离去。 * 从后罩房溜到前院时,眼看中午。 一树大石榴全都鼓开了口子,压着枝子弯弯,罗老爷子一手抽着旱烟锅子,一手抱着大胖重孙,满意的深吸了一口烟,旋即又深深的吐了出来。 罗九宁旋着裙子上前,一把夺了老爷子手中的烟竿,作势调个个儿就在他头上敲了两敲:“再叫我瞧见您当着孩子的面抽烟,我往后可绝对不准您抱孩子了。” 罗老爷子一瞧见自己疼爱的大孙女儿,一张脸笑的跟只瘦干巴的核桃似的:“好小子,刚才一泡尿耍起来,险些耍到老子嘴巴里。” 罗老太太正在旁边洗才从街上买来的鲜藕,却是笑的十分揶揄:“分明都尿进嘴里去了,你爷还说……” “娃儿的童子尿,便吃了一口又有甚打紧?”罗老爷子忽而就凶巴巴的说道。 老太太撇了撇嘴,端起洗的干干净净的藕,就进厨房去了。 罗九宁忽而一个起跳,将老爷子的烟锅子高高儿给挂到屋檐下,将胖乎乎的儿子夺过来搂入怀中,就进西厢房了。 陶七娘一边替壮壮衲着件小衣裳,也张着脖子一直在等女儿,见她进得门来,连忙就问:“如何,你的事儿可办好了?” 罗九宁先把小壮壮放到陶七娘的怀里,再接着,整个人都伏到了她膝头,抛开遇到裴嘉宪的事情不提,就把方才在安济堂发生的事情给陶七娘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 “所以宋伯允死了?”陶七娘顿时给吓坏了,但咬着牙顿了半天,却又是一声:“该。那种贼厮,就活该去死。虽然你外公总说,医者父母心,但我要是宋伯允他娘,我在娘胎里就会掐死他。你不该给他丹砂,你就该给他砒/霜,一口毒死他,横竖你是王妃,王爷又是爱你的,这有甚?” 罗九宁连忙道:“倒也没有,他罪不致死,要死要活,女儿只会让他自己选路。 陶七娘于是长叹道:“得,既那宋伯允没了,娘这日子也就能过安生了。” 罗九宁望着忙忙碌碌的陶七娘,柔柔的就唤了一声:“娘啊!” “作甚?” “记得照顾好壮壮。” “他是我的大外孙子,只要不碍着你的前途,我怎么会不照顾好他呢?”陶七娘自顾自的忙碌着,仿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日子过的有多艰难一般。 当然了,罗良宠了她半辈子,虽说家里没有大钱,但在陶七娘名下买了好几间的铺面,光租子就够她安稳过一生的。 她天生不操心的命,对于生活也想的比较简单。总以为自己一生叫丈夫深爱,女儿也该会有一个深爱自己的丈夫。 至于罗九宁的失身,壮壮这孩子,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和壮壮一起死了就可以抹消一切。 而如今罗九宁复宠了,她又会全心全意的疼爱壮壮,只因他是她的大孙子。 罗九宁唯有陶七娘这么个娘,而陶七娘又是那么个简单的性子。 罗九宁除了哄着她,就只有哄着她。 她多想说,娘啊,让我抱抱你吧,可陶七娘手里忙忙碌碌缝着个东西,压根没有理她的空儿。 她还想说,娘啊,我并不想宋伯允死的,他死了,我怕他作了鬼要来找我。 可毕竟陶七娘的心思那么简单,罗九宁是真不敢刺激她,让她也背上如自己般的沉负。 她便哭,也不敢当着陶七娘的面哭,因为她一哭,娘也只会跟着一起哭。 “对不起,壮壮,等娘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头一件事儿就是把你带到身边,好不好?”躲过陶七娘,罗九宁跟偷孩子的贼一样环上小壮壮儿,连着在他额头上亲吻着。 许是她哭着的样子瞧起来太过可怜,小壮壮儿也不咧嘴笑了,嘴里咿咿呀呀,一脸困惑的就望着罗九宁。 罗九宁忽而一悟,这小家伙虽小,也是个人呢,她作母亲的,又怎能当着孩子的面哭呢? 磨磨蹭蹭,终于到该走的时候了,一直在忙碌的陶七娘却忽而从里间屋子里走了出来,递给罗九宁个东西,哑声道:“娘赶的急,怕是绣的不好看,但这是钟魁,天生防恶鬼的,你切记随时要把它挂在身上,否则,娘怕那宋伯允作了鬼要来找你。” …… “你帮娘办的事儿是要遭天谴的,可娘无能,害自己的孩子负罪,你叫娘这心里,可怎么能好过呢。” 罗九宁心头顿时一酸,一把揽住陶七娘,就钻到了她怀中。 从自家两扇小如意门儿里出来的时候,罗九宁倒是没想到,裴嘉宪竟然就站在外头。 他这是来接她了? 夕阳晕染在他脸上,五官瞧起来格外的温和,清俦而又俊雅,仿佛从画里走出的仙人一般。 他并不说话,伸手示意她先行,自己却是隔着一步之遥,跟在她身后。 巷外停着一架马车,駟马而驱,宽有八尺,围槛皆为鎏金雕花。 这是亲王们出行时的马车,洛阳止此一辆,罗九宁也不知道裴嘉宪怎的就把它给驾出来了。昏黄的天光下,华丽的马车叫青砖古巷衬着,看起来莫名的不谐。 “王妃省亲,按理来说要驾此车,从二百仆婢。”裴嘉宪踱至车前,柔声道:“阿宁往后出府,那怕二百步,也是省亲,礼不可废。上车吧。” 99.好奇心 因为这种事情身为男人, 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裴嘉宪的脸到底有多扭曲,罗九宁并不知道, 他只是死死抵着她, 仿如她是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一动不动,喉咙中那中压抑着的尖叫和粗喘叫她胆颤无比。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在他十岁的那年,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 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因为天生的大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 皇后又信佛, 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 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他生到十岁, 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可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一块石头砸到裴品钰的头上, 就砸破了他的脑袋。 宋绮当时倒是救下来了。 可是, 恼羞成怒的裴品钰纠集了同样讨厌裴嘉上的三皇子,贤王裴品端,俩个人将裴嘉宪弄出宫去,带到青楼里,将当时还不过个小孩子的裴嘉宪扒光了,扔到一群又老又丑,残花败柳的妓子从中,命那些妓子们整整侮辱了他一夜。 裴品端还砸下重金,说谁能取得裴嘉上的元阳,就得黄千金两之赏。 可以想象,裴嘉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那青楼之中,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妓子们,曾受过什么样铭心刻骨的羞辱。 总之,从那之后,裴嘉宪对于女子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之心。 他可以严厉的管束着她们,可以打杀她们也从不皱眉头,可他就是不敢亲近她们。 普天之下,唯独罗九宁是个例外,这瞧起来软绵绵,懵善善的,温柔的像只兔子一般的小王妃,看上去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没有。 她此刻牙齿在颤,在发抖,在咯咯嗒嗒的响着,可她依旧软软儿的伏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温柔的像一汪水一般。 西偏殿里的炮竹炸焦了小苏秀的头发,也擦破了小杏雨的面颊,俩人自知怕是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大事儿,吓的真恨不能把那枚惹事儿的炮给吃了去,苏嬷嬷已经进来了。 一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苏嬷嬷指着苏秀的鼻子道:“你个蠢货,要是今儿王爷王妃要是不能成事儿,我打烂你的屁股。” 正殿里,裴嘉宪终于松开了叫自己束勒着,几欲背过气去的罗九宁。 而她牙齿咯哒咯哒的声音,于黑暗中依旧那般清晰的响着。 裴嘉宪于是沙哑着嗓音就说了一句:“睡吧,明日早起。” 方才的那种震惊,够罗九宁怕上许久,也够裴嘉宪自己懵上许久了。 罗九宁往里侧蜷了蜷,估摸着这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行了之后,怕是得再来求证一番。 谁知裴嘉宪缓缓往外吐了口气,却是掰过她的面颊来,仿如一只啜泉的小鹿一般悉悉祟祟的亲吻着。 那种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行了之后的狂喜,那种对于她由衷的感谢,以及失态时的挣扎,是他绝对绝对,都不想叫除了罗九宁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的。 叫他温柔而缓慢的亲吻着,间或喉咙里还哽噎着,又抽泣着。 罗九宁给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腹诽:饶是黑夜之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失态。可这男人也是脸面丧尽了的。他这般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坦露出如此羞愧而又难堪过,待将来醒悟过来,要说杀她灭口,才怪。 她又难堪,又害怕,却又一声也不敢哼,只觉得他两条松松环着她,就像环着一只吹息即碎的泡沫一般。 “王爷,妾身牙疼,真疼。”苦着脸儿,罗九宁终于说了一句。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嘉宪就停了下来,缓缓松开她。罗九宁于是迅速的往里蜷着,就躲到了床壁上。这久未住过人的床,带着股子淡淡的松漆味儿,倒是格外的好闻。 …… 裴嘉宪大约四更就起床了。 罗九宁也立刻翻坐了起来,等着裴嘉宪点灯。 她其实一夜未睡,当然裴嘉宪也一夜未睡。 洛阳离京不过一臂之遥,而裴嘉宪手中已无兵权,如今,他的生死,并整个肃王府三千门臣,全寄希望于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眼看太子要来。 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曾经执掌兵权,叱咤疆场的兵权王爷,身份叫他们不得不作死敌,裴嘉宪此时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应付得过太子这一轮的挑刺了。 东都是脱离京都自治的,裴嘉宪身为东都之主,每日如皇帝一般,也要于王府中临朝问政,处理洛阳政事。 所以,他这是要到前院,去见门臣与莫僚,长吏们了。 紧接着他拉开了门,与门外的苏嬷嬷低声说话儿:“不要吵醒王妃,叫她多睡会子,早起叫徐院判进来给王妃看看她的牙,估计是从小吃多了糖的毛病,她的牙疼。” 这人是准备要走了。 罗九宁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紧接着便是关门合扇的声音。 但依旧未点灯,屋子里于是骤然而暗。 罗九宁猜裴嘉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她很尴尬,但他或许比她更尴尬。她鼓起勇气问道:“昨夜,您还满意吗?” 黑暗中,裴嘉宪喉头格外轻的颤了颤,哑声道:“孤,很满意。” 罗九宁深深舒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她又说:“妾身也知道,咱们王府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但壮壮这些日子暂且要住在外面,况且两家又离的不远,您能准妾身自由出入王府吗?妾身想照料孩子时能方便些。” 裴嘉宪略沉吟了片刻,虽说在黑暗中,但罗九宁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戒备感。 想了许久,他道:“可以,但必须提前亲自予孤报备。”这跟不让去又有什么两样? “我哪都不去,就只回趟家,成吗?”这一声,算是在哀求了,毕竟裴嘉宪时时不在府,要每去一回娘家就跟他报备,她依旧难以出府。 长时间的沉默,裴嘉宪思乎在思索着什么。 “孤得给你配一队侍卫才可,他们大约晌午就可以进来。”这算得上他的让步了。 说着,他又拉开了门,外间青白色的冷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瘦而高的清雅隆廓,他换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腰线极为流畅。一脸刻制,冷静而又节制的笑,就如他平日一般。 只瞧这样子,他完全不是黑暗中那个抵在她身上,克制而又疯狂的粗喘着为自己寻找着救赎的男人。 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自持,亦格外的克制。 可罗九宁分明还记得他昨夜的失态,于她来说这就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她也得达到她的目的,否则誓不罢休。 她于是下了床,跟了过去,直接将裴嘉宪堵在门上:“妾身还想着,春山馆那两位姐姐来的也够久了,而春山馆又那般的窄小,不如,王爷替她们一人换个大院子,也早点儿从她们中选出一位侧妃来,您觉得呢?” 裴嘉宪大约极度的难堪,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想要从罗九宁脸上挪开目光,可又挪不开一般的,望着她色若春晓的面庞。 据说在经历过这种事情,而且并不成功之后,男人们会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并不想看见罗九宁。 但罗九宁拦着他,就非得问出个所以然不可。 他回内院的机会可不多,错过这一回,罗九宁可不知道他下次甚时候还会回来。 “阿宁,太子要来巡视洛阳。太子出巡,太孙自然伴驾,你且安生呆在这内院之中息养着,一切事情让宋绮暂理着,可否?”终于,裴嘉宪意味深长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怔怔站在当场,脑中却是轰的一声响。 皇太孙裴靖,那个高高瘦瘦的清俊少年,罗九宁当初才不过十三四岁,尚在豆蔻佳年时,曾与化名为李靖的他有过那么一段儿朦朦陇陇的□□,险些谈婚论嫁。 不过终归罗九宁只是个小家小户出身,那么一段过往,也是无疾而终了。 但身为小女儿家,男女私下往来,私相授受的事儿,罗九宁当然瞒的极其隐秘,可以说除了陶七娘之外,无人知晓。 裴嘉宪此时特地提及裴靖,难道说他知道她和皇太孙的那段过往? 那么,裴嘉宪一直以来将她困在内院,会不会是因为早就知道她和裴靖的那段过往,生怕她与裴靖私通,乃至私奔,最终酿成丑事来? 罗九宁不敢再追问下去,立刻就让开了门,目送着裴嘉宪出去了。 下午,裴嘉宪指的一队侍卫就进来了。 一见面,巧了,率队的侍卫长胡谦昊,亦是羊肠胡同里,罗九宁认识的老人。而胡谦昊的儿子胡东方也在列。这胡东方,小时候还是与罗九宁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呢。 她为着壮壮这个孩子,一听裴嘉宪还要招自己侍寝,再兼他也是哄孩子般,温言缓语的说起此事,她自然是立刻就点头答应了的。 谁知就在当晚,便叫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推到了西水塘中,恰好裴嘉宪领了皇差出了东都,三日未归,此事也就耽搁下了。 若非叫陶七娘逼着,罗九宁竟还忘了这茬儿。 她突然想起来,在她做过的那个梦里,自己被那两个女子称之为是:泄/欲工具。 罗九宁想起那俊若神谪,笑似檀郎的裴嘉宪吹熄了灯之后上了床的情形,深深打了个寒噤。 经了床上的事儿,她可算是明白什么叫作泄/欲工具了。 100.跳井之由 裴嘉宪又叫罗九宁这句惹笑:“王妃小小年纪, 妒才是天性,不妒,便是王妃不爱孤了。” 罗九宁当然不会应这一句, 她暗暗腹诽,心说你还要杀我呢, 我又缘何会爱你。 难道羊会爱上随时要吃掉自己的狼, 兔子会爱上随时准备扒自己皮的老虎, 直真笑话。 她也是给饿的久了, 难得开顿荤,便极认真的对付着一块油胡旋,忽而抬头,便见烛光下裴嘉宪正在盯着自己看。 他本生的俊美, 眉如黛色, 颊泛桃花,唯独那两只眼睛,墨若星辰,无论他脸笑的怎样灿烂,那双眸子都一直冷静,锐利。 “东门上所有侍卫全部清换,从今往后,王妃可不能再不给任何人报备, 不带侍卫随行就单独出府。你要再违命出府, 东门上的侍卫不问是否知情, 一并斩杀。”裴嘉宪于是说道, 听那口气,侍卫们的性命简直就跟草芥似的。 她回趟娘家,非常简单的事情,不过穿过两条街巷而已,但在裴嘉宪这儿,却是难上加难,他是绝对不会让她出去的。 原本罗九宁不知道为甚,直到读过那本书才知道,他对于内院的女子们,看似多情,但实则冷酷,总怕她们要出去说些不该说的,作些不该作的,给他清律严明的外院添丑。 所以,中馈之权算不得什么,要让裴嘉宪愿意放她出门,罗九宁才能谋她接下来该谋的事儿。 她咬着唇,极乖巧的答了声是,便依旧埋头对付着那块胡旋,好吃,格外的好吃。 终于,裴嘉宪道:“孤明儿还要早起,早点歇了吧。” 说着,他径自起身,就往内室去了。 罗九宁咬了咬牙,起身,接过桌边的青盐水涮罢了口,跟着裴嘉宪也进了内室。 这间卧室,后面的窗子上挂着足有一寸厚的鞑鞑羊毯,羊毯上用各类花纹织出一幅将军夜行图来,策马的将军,夜行的兵甲,在黑山羊毛的毯子上栩栩如生。 这毯子似乎会吸收光线,本就黑的屋子里,只点着一盏高烛,在占据整个墙面的黑毯下,微弱而又顽强的跳跃着。 便白日里,这毯子也不轻易搭起,再将门关上,顿时便是一种深夜才有的浓黑。 当然,也极其安静,是个睡觉,休息的好地方。 裴嘉宪站在一幅画下,画是寒山春晓,远处白雪皑皑,江边却有新绿,江中几尾白娇鱼正在游曳。 他略弯着腰,手抓着厚沉沉的门扇,黑衣逶地,清瘦而又俊俦,双眸如漆又似星河,那眸光始终在她身上。 见九宁进门,裴嘉宪旋即就解了外衫,待她坐到床沿上了,一口气便吹嘘了桌上的高烛。这一切仿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便仅仅是奔床而去,他这种举动却从来也不曾叫罗九宁反感过,也算他的温柔细致,并城府了。 罗九宁怀疑这人有夜视的能力,否则的话,此时屋中一片浓黑,他似乎熟门熟路,就走到了床畔。 她在里侧,脸朝着墙壁,闭上眼睛,两只耳朵竖的兔子一般,乍耳听着。 床边的男人终于也躺了下来。 并肩而躺,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侧首过来,问道:“王妃自打生了那孩子,是否就一直在自责,过的极为辛苦?” 罗九宁极缓慢的往里躲着,轻轻的应了一声:“妾身并未觉得辛苦。” 裴嘉宪欲言又止了半晌,他道:“孩子算不得什么大事,我既认了他,他就是我的儿子。徜或你有难处,或者谁欺负了你,告诉我便是,我自会替你出气。 但往后可不敢再无缘无故的就跑出去,你可知道外头有多危险?” 罗九宁觉得他这话颇有几分叫人肉麻,而此人在自己身的温柔,比之她生孩子前似乎更多了一重。 只凭他这般沉厚慈祥的声音,若非亲耳听人说过他肯定会杀妻弑子,她是真的会相信他爱她的。 忽而,裴嘉宪深吸一口气,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手就伸过来了,轻轻抚上罗九宁赤裸在外的手腕。 他整个人几乎是带着一团灼气,这灼气里还带着些淡淡的杜若花香,这种略带刺激的浓香,似乎会催发人的情/欲,叫人从骨子里往肌肤外泛起酥痒来。 一点又一点,他像是一只野兽在伺机一只猎物,又好比恶狼忍着垂涎,想要抗拒一只美味而又惑人,叫狼垂涎欲滴的兔子,不忍心狼吞虎嚼,想一口一口仔细品尝。 他极为的缓慢,尽量不发出声音来,但随着他越靠越近,罗九宁隐隐都能听到,他胸膛中如重锤擂动时的声音。 听他那种粗喘,腔调里居然还和着些哭泣一般。 他就像只野兽,又像一头猎物,在床上艰难的搏斗着,又垂死的挣扎着。 不过,罗九宁并非不曾经过事的女子,虽说关于有壮壮那夜的记忆并不全,七零八落的。 可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虽这般的痛苦,并且想要达成目的,可真正能叫他释放欲望的那个地方,却是没有一丁点儿的知觉。 所以他才会如此的痛苦,难过,并且想要突破那个禁锢着他的樊笼。 随着后脖颈上一热,他的唇贴了上来,浅而温柔的啜吸着,又酥又麻的触感,他仿佛品尝着世间最珍稀的美味佳肴一般。 也仿佛她就是他的救命稻草,而他即将溺水而死一般。 罗九宁艰难的忍耐着,难过的都快要哭了。 那本书中没有关于床上细节的具体描述,只淡淡的提了几句,说裴嘉宪于这方面不行,也正是因为不行,他才会在她身上千万遍的尝试,看能否真正把自己埋在骨子里的欲望给释放出来。 书中的罗九宁因为壮壮那个孩子,上了床当然是任由着裴嘉宪摆布,也并不敢把裴嘉宪在床上不行的事情说出去。 于是,除了每日以泪洗面之外,就是忍气吞声的,一夜复一夜,任由裴嘉宪欺负着,并惹得宋绮怒火冲天,变着法子,加倍的欺负她。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不会这样作。 她平静的呼吸着,背对着裴嘉宪,却是放软了自己的身体,一点小屁股缓缓儿的就迎了过去,旋即深深往外吐了口气,仿如抽去了混身的筋骨一般,就任由着裴嘉宪摆弄了。 床帐剧烈的抖动了起来,室内的温度也皱然升高。 罗九宁凭着要为自己和壮壮换个光明前途的勇气,以以身饲虎的勇气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就往外哼颤了一声。 横竖他都不会行的,倒不如她表现的更热情一点,迎和一点,至少还能换他点儿怜悯了,是不是? 这声颤哼穿过薄薄的雕花门,再穿过一重重的屏风,到了大殿外,仍是隐隐约约。 西偏殿里,小杏雨趁着股子霜露疾匆匆的跑进去,见苏秀正乍着耳朵在门上听着,搡了她一把道:“快快,敢紧给我翻翻西边角儿上那大柜子,找两枚哑炮出来,我胳膊上的癣又犯了,拆些火/药粉子出来,替我下下疮呗。” 苏秀才不肯管呢,回过头来笑了一脸的神秘:“赶紧一边儿去,我都听见咱们娘娘的声音了,听着就跟哭似的,好新鲜。” 杏雨胳膊上的秋癣作痒,痒的要命,两只小手儿从柜子里翻刨出一只炮来,颤危危的搓着捻子,待将捻子搓散了,又一层层将它薄开。 苏秀也觉得有趣,于是端着灯凑过来,低声道:“这火/药粉子真能治皮癣吗?是不是咱们娘娘教你的。” 杏雨往自己手臂上涂着药粉子,见苏秀手中那灯盏都快凑到炮竹上了,搡了她一把道:“小心着些呗,这可是炮,燃着了是要炸的。” 小姑娘对于炮,又爱听那砰然而炸时的气势于声响儿,又不敢玩弄它,确实有着天然的惧性。 “这些可全是哑炮,过年的时候咱们兴冲冲的放炮,你可见这炮曾燃过一个?”这正院里的炮,宋绮给的都是只会放哑屁的。 但就在这时,窗外一阵风忽而扑进来,灯盏旋即就引燃了引线。 “没事儿,不过哑炮而已,燃燃就熄了。”苏秀还瞒不在乎的说着,但只听砰的一声,炮竹就在两人面前砰的一声巨响,竟真的炸了。 俩丫头旋即给吓了个花容失色。 而正殿里的罗九宁,此时也给吓了个花容失色,死咬着唇,上牙磕着下牙,黑暗中满口牙咯嗒咯嗒的响碰上。 身后的男人还在她身后粗喘,手臂紧紧肋着她的脖子,鼻尖就抵在她的发际。 罗九宁心说,书里分分明明,不是说裴嘉宪不行,只会折磨她以发泄自己的欲/望。 所以罗九宁才会被称之为泄欲工具的吗? 可分明,此刻的裴嘉宪像一头愤怒中的狮子一般,若非殿外突如其来的一声剧响,他非得把她吃了不可。 而那硬梆梆的东西,仿如吐着信子的莽蛇一般,就在她的腰际徘徊着。 裴嘉宪轻轻儿哦了一声,瞧起来像是个信了的样子:“可惜了,你记得劝九娘一句,叫她节哀顺便。” 罗九宁道:“妾身会的。” “孤那轿厢之中,有封皇上亲笔拿金粉书成的《金刚经》,既你九姨父去了,你拿去替他焚到佛前,算是孤的心意。”裴嘉宪又道。 他一条腿大剌剌的横在车内,罗九宁又是跪在他的腿前。天生男尊而女卑,皇子们的大腿,便她是王妃,当然也跨不得。 她只得欠腰,伸长了两只手的够着,翻开轿箱,却寻那皇帝亲笔御书的《金刚经》。 圣上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当然是至尊之物,既裴嘉宪要赏,罗九宁就得装出个格外喜欢的样子来。 只是轿箱有点深,里头除了放着制书公文,还有各类的书籍,以及边关发给裴嘉宪的军情,要从中找一份薄薄的《金刚经》出来,还真有点难度。 她费力的拨拉着,而裴嘉宪的一条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就横在那轿箱之中。 她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件银白面的长褙子,两幅开岔,一直到屁股之上。当然,这也是如今时兴的长褙子的样式。 此时腰一扭,那褙子往侧一滑,她穿着藕色裤子的屁股就露在外头了。 随着她翻捡轿箱,臀部微耸,罗九宁忽而就听得裴嘉宪呼吸一粗。 她于是漫作不经意的侧首,便能瞧见裴嘉宪坐在那里,虽说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在她的屁股上游梭着。 罗九宁脑中懵的一声响,但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微耸着屁股,若无其事的,装作个翻捡的样子。 101.大笑而出 遥遥望去, 茅屋点点,田梗青青,正是秋收之时。 一个相貌丑陋, 卷着裤管的赤脚老农此时正扛着锄头,在地里挥汗如雨的锄着田地。 而在他不远处, 则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 皮肤白皙, 乌发总冠, 相貌清美绝伦,仿如仙人般的男子,发间疏疏沾着几粒灰尘,负着双手, 冷冷注视着这老农。 “王爷, 咱们这都站了半日了,那方思正就没有想跟您说话的意思,要不,属下把他打一顿,绑回去算了。”身旁一个黑脸汉子粗声说道。 “千里,方思正是文人,虽说看似瘦峭,不堪一击, 但脊梁之中有钢气, 宁折不弯, 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 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也格外的从容,缓和:“等吧,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应了一声。 却原来,这位站在田梗上,发间沾着灰尘,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罗九宁的丈夫,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转眼,俩太医就进来了。 一个是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称徐院判。而另一个姓张,人称张医正。 张太医先撩起孩子的衣袖来,孩子玉嫩而又细瘦的手臂上一层密密的红疹子,触目惊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儿小的时候就替她诊脉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咙,便道:“咱们小主对鱼虾,花生皆过敏,这是给她吃了搀着鱼虾,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会喉咙肿痛,混身发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们怎的如此不经心?” 春莺端了一笼烧麦上来,一手掰开一只,于里面检索着,忽而挑出一块白丁来,道:“喽,就这个,这就是虾仁。咱们府中为了媛姐儿的病,向来禁止购入海物,花生等东西,大厨房的人不敢,必是这苏嬷嬷买来的。 她不是经常给王妃开小灶,作小厨房吗,就是她害的小主。” 苏嬷嬷人胖,嗓门也大,在外叫道:“春莺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尝不知道小主吃了虾会生疹子?这烧麦中就没有虾,一丝儿也没有。” 宋绮握着媛姐儿的手,闭了闭眼,伸出纤纤两指,指着外头的苏嬷嬷道:“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打死为止。” 毕竟她是管中馈的,外院的婆子,家仆们全由她来调动。 只待她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两个男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嬷嬷便要走。 媛姐儿不停的叫着难受难受,非但嘴唇整个儿肿了起来,约莫嗓子也肿了,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太医才在开药方,熬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时间赛命。 就在这时,罗九宁握过媛姐儿的手,柔声问道:“姐儿,可是难受的慌?” 媛姐儿撇着肿到透亮的唇,艰难的点着头。 罗九宁从怀中掏了枚药膏匣子出来,道:“来,乖乖儿的挨着,母亲这里有好药,是专治你这疹子的,你静静的不要动,让母亲涂给你,好不好?” 102.截然不同 “千里, 方思正是文人, 虽说看似瘦峭, 不堪一击,但脊梁之中有钢气, 宁折不弯, 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 嗓音非常的洪厚, 沉重, 也格外的从容,缓和:“等吧, 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 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 应了一声。 却原来,这位站在田梗上, 发间沾着灰尘, 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 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 罗九宁的丈夫, 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 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 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转眼,俩太医就进来了。 一个是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称徐院判。而另一个姓张,人称张医正。 张太医先撩起孩子的衣袖来,孩子玉嫩而又细瘦的手臂上一层密密的红疹子,触目惊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儿小的时候就替她诊脉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咙,便道:“咱们小主对鱼虾,花生皆过敏,这是给她吃了搀着鱼虾,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会喉咙肿痛,混身发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们怎的如此不经心?” 春莺端了一笼烧麦上来,一手掰开一只,于里面检索着,忽而挑出一块白丁来,道:“喽,就这个,这就是虾仁。咱们府中为了媛姐儿的病,向来禁止购入海物,花生等东西,大厨房的人不敢,必是这苏嬷嬷买来的。 她不是经常给王妃开小灶,作小厨房吗,就是她害的小主。” 苏嬷嬷人胖,嗓门也大,在外叫道:“春莺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尝不知道小主吃了虾会生疹子?这烧麦中就没有虾,一丝儿也没有。” 宋绮握着媛姐儿的手,闭了闭眼,伸出纤纤两指,指着外头的苏嬷嬷道:“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打死为止。” 毕竟她是管中馈的,外院的婆子,家仆们全由她来调动。 只待她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两个男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嬷嬷便要走。 媛姐儿不停的叫着难受难受,非但嘴唇整个儿肿了起来,约莫嗓子也肿了,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太医才在开药方,熬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时间赛命。 就在这时,罗九宁握过媛姐儿的手,柔声问道:“姐儿,可是难受的慌?” 媛姐儿撇着肿到透亮的唇,艰难的点着头。 103.兄弟龃龉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 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 在他十岁的那年, 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 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 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 因为天生的大舌头, 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 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又信佛, 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他生到十岁, 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可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块石头砸到裴品钰的头上, 就砸破了他的脑袋。 宋绮当时倒是救下来了。 可是,恼羞成怒的裴品钰纠集了同样讨厌裴嘉上的三皇子, 贤王裴品端, 俩个人将裴嘉宪弄出宫去, 带到青楼里, 将当时还不过个小孩子的裴嘉宪扒光了, 扔到一群又老又丑, 残花败柳的妓子从中, 命那些妓子们整整侮辱了他一夜。 裴品端还砸下重金,说谁能取得裴嘉上的元阳,就得黄千金两之赏。 可以想象,裴嘉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那青楼之中,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妓子们,曾受过什么样铭心刻骨的羞辱。 总之,从那之后,裴嘉宪对于女子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之心。 他可以严厉的管束着她们,可以打杀她们也从不皱眉头,可他就是不敢亲近她们。 普天之下,唯独罗九宁是个例外,这瞧起来软绵绵,懵善善的,温柔的像只兔子一般的小王妃,看上去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没有。 她此刻牙齿在颤,在发抖,在咯咯嗒嗒的响着,可她依旧软软儿的伏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温柔的像一汪水一般。 西偏殿里的炮竹炸焦了小苏秀的头发,也擦破了小杏雨的面颊,俩人自知怕是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大事儿,吓的真恨不能把那枚惹事儿的炮给吃了去,苏嬷嬷已经进来了。 一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苏嬷嬷指着苏秀的鼻子道:“你个蠢货,要是今儿王爷王妃要是不能成事儿,我打烂你的屁股。” 正殿里,裴嘉宪终于松开了叫自己束勒着,几欲背过气去的罗九宁。 而她牙齿咯哒咯哒的声音,于黑暗中依旧那般清晰的响着。 裴嘉宪于是沙哑着嗓音就说了一句:“睡吧,明日早起。” 方才的那种震惊,够罗九宁怕上许久,也够裴嘉宪自己懵上许久了。 罗九宁往里侧蜷了蜷,估摸着这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行了之后,怕是得再来求证一番。 谁知裴嘉宪缓缓往外吐了口气,却是掰过她的面颊来,仿如一只啜泉的小鹿一般悉悉祟祟的亲吻着。 那种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行了之后的狂喜,那种对于她由衷的感谢,以及失态时的挣扎,是他绝对绝对,都不想叫除了罗九宁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的。 叫他温柔而缓慢的亲吻着,间或喉咙里还哽噎着,又抽泣着。 罗九宁给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腹诽:饶是黑夜之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失态。可这男人也是脸面丧尽了的。他这般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坦露出如此羞愧而又难堪过,待将来醒悟过来,要说杀她灭口,才怪。 她又难堪,又害怕,却又一声也不敢哼,只觉得他两条松松环着她,就像环着一只吹息即碎的泡沫一般。 “王爷,妾身牙疼,真疼。”苦着脸儿,罗九宁终于说了一句。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嘉宪就停了下来,缓缓松开她。罗九宁于是迅速的往里蜷着,就躲到了床壁上。这久未住过人的床,带着股子淡淡的松漆味儿,倒是格外的好闻。 …… 裴嘉宪大约四更就起床了。 罗九宁也立刻翻坐了起来,等着裴嘉宪点灯。 她其实一夜未睡,当然裴嘉宪也一夜未睡。 洛阳离京不过一臂之遥,而裴嘉宪手中已无兵权,如今,他的生死,并整个肃王府三千门臣,全寄希望于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眼看太子要来。 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曾经执掌兵权,叱咤疆场的兵权王爷,身份叫他们不得不作死敌,裴嘉宪此时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应付得过太子这一轮的挑刺了。 东都是脱离京都自治的,裴嘉宪身为东都之主,每日如皇帝一般,也要于王府中临朝问政,处理洛阳政事。 所以,他这是要到前院,去见门臣与莫僚,长吏们了。 紧接着他拉开了门,与门外的苏嬷嬷低声说话儿:“不要吵醒王妃,叫她多睡会子,早起叫徐院判进来给王妃看看她的牙,估计是从小吃多了糖的毛病,她的牙疼。” 这人是准备要走了。 罗九宁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紧接着便是关门合扇的声音。 但依旧未点灯,屋子里于是骤然而暗。 罗九宁猜裴嘉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她很尴尬,但他或许比她更尴尬。她鼓起勇气问道:“昨夜,您还满意吗?” 黑暗中,裴嘉宪喉头格外轻的颤了颤,哑声道:“孤,很满意。” 罗九宁深深舒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她又说:“妾身也知道,咱们王府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但壮壮这些日子暂且要住在外面,况且两家又离的不远,您能准妾身自由出入王府吗?妾身想照料孩子时能方便些。” 裴嘉宪略沉吟了片刻,虽说在黑暗中,但罗九宁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戒备感。 想了许久,他道:“可以,但必须提前亲自予孤报备。”这跟不让去又有什么两样? “我哪都不去,就只回趟家,成吗?”这一声,算是在哀求了,毕竟裴嘉宪时时不在府,要每去一回娘家就跟他报备,她依旧难以出府。 长时间的沉默,裴嘉宪思乎在思索着什么。 “孤得给你配一队侍卫才可,他们大约晌午就可以进来。”这算得上他的让步了。 说着,他又拉开了门,外间青白色的冷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瘦而高的清雅隆廓,他换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腰线极为流畅。一脸刻制,冷静而又节制的笑,就如他平日一般。 只瞧这样子,他完全不是黑暗中那个抵在她身上,克制而又疯狂的粗喘着为自己寻找着救赎的男人。 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自持,亦格外的克制。 可罗九宁分明还记得他昨夜的失态,于她来说这就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她也得达到她的目的,否则誓不罢休。 她于是下了床,跟了过去,直接将裴嘉宪堵在门上:“妾身还想着,春山馆那两位姐姐来的也够久了,而春山馆又那般的窄小,不如,王爷替她们一人换个大院子,也早点儿从她们中选出一位侧妃来,您觉得呢?” 裴嘉宪大约极度的难堪,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想要从罗九宁脸上挪开目光,可又挪不开一般的,望着她色若春晓的面庞。 据说在经历过这种事情,而且并不成功之后,男人们会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并不想看见罗九宁。 但罗九宁拦着他,就非得问出个所以然不可。 他回内院的机会可不多,错过这一回,罗九宁可不知道他下次甚时候还会回来。 “阿宁,太子要来巡视洛阳。太子出巡,太孙自然伴驾,你且安生呆在这内院之中息养着,一切事情让宋绮暂理着,可否?”终于,裴嘉宪意味深长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怔怔站在当场,脑中却是轰的一声响。 皇太孙裴靖,那个高高瘦瘦的清俊少年,罗九宁当初才不过十三四岁,尚在豆蔻佳年时,曾与化名为李靖的他有过那么一段儿朦朦陇陇的□□,险些谈婚论嫁。 不过终归罗九宁只是个小家小户出身,那么一段过往,也是无疾而终了。 但身为小女儿家,男女私下往来,私相授受的事儿,罗九宁当然瞒的极其隐秘,可以说除了陶七娘之外,无人知晓。 裴嘉宪此时特地提及裴靖,难道说他知道她和皇太孙的那段过往? 那么,裴嘉宪一直以来将她困在内院,会不会是因为早就知道她和裴靖的那段过往,生怕她与裴靖私通,乃至私奔,最终酿成丑事来? 罗九宁不敢再追问下去,立刻就让开了门,目送着裴嘉宪出去了。 下午,裴嘉宪指的一队侍卫就进来了。 一见面,巧了,率队的侍卫长胡谦昊,亦是羊肠胡同里,罗九宁认识的老人。而胡谦昊的儿子胡东方也在列。这胡东方,小时候还是与罗九宁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呢。 因为这种事情身为男人,除了他自己之外,他不会告诉任何人。 黑暗中裴嘉宪的脸到底有多扭曲,罗九宁并不知道,他只是死死抵着她,仿如她是根救命的稻草一般,一动不动,喉咙中那中压抑着的尖叫和粗喘叫她胆颤无比。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在他十岁的那年,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因为天生的大舌头,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皇后又信佛,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他生到十岁,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104.凑趣儿 如今是十月, 想要带着壮壮离开王府, 出城, 或者说到别的地方去, 那是不可行的。 因为小壮壮才不过三个月, 这般小的孩子, 便安安生生放在家里, 都会三灾八难的, 更何况她抱着他出去,是要去逃命的。 所以, 便罗九宁再傻,也不会想到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就筹划着离开王府。 她若要走, 需要银子,还需要陪伴自己的人,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妥的, 隐秘的,裴嘉宪绝对绝对找不到的目的地。 而这些, 都需要慢慢筹划。等要成行, 至少也得到明年春天。 而在此之前,罗九宁呆在肃王府中, 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掌中馈,并且能帮着自己对抗宋绮的人。 显然,王伴月再合适不过, 所以, 她把自己原来给裴嘉宪作的鞋子拿出来, 充作是王伴月作的,当然是为了帮王伴月讨好裴嘉宪。 而且,也还得再问裴嘉宪要一回出府的法子,她得见壮壮,还得跟弟弟承功商量商量,叫他提前备好走的后路,这些,就都得经过裴嘉宪的同意。 “秀秀。”罗九宁在灯下盘算了半晌,忽而抬起头来,就说:“你拿盒治凉席炎的药膏子,到外院门上递给阿鸣,然后再借机问问他,王爷今夜会不会回内院……”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嘉宪唇角噙着抹子笑,眉梢眼角浮着淡淡的桃花,单负一手,正在窗外站着。 “妾身见过王爷。”罗九宁才绞尽脑汁的,想把这人给哄进来了,一念才动,他就在窗外,她又岂能不大喜。 “阿宁。” “妾身在。” “这些全是你予我做的?”裴嘉宪格外好奇的拈起一只鞋子来,嗓音格外的温柔,又带着几分好奇。 罗九宁连忙道:“并非是妾身,而是咱们春山馆的王姨娘一针一线给王爷作的,您瞧瞧这针脚密不密,您再瞧瞧这鞋底儿衲的结不结实。” 说着,她略一推,亲自推裴嘉宪坐在椅子上,屈了膝跪在毯子上,便要替他换鞋子:“王爷快穿上试试,看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徜若不合脚,妾身再替您改一改,如何?” 裴嘉宪顿时忍俊不禁,她这小谎儿撒的,自己说着话都能露馅儿。 他于是将脚放了进去,鞋子果真作的极妥贴,千层衲的底儿,虽说不适于行远路,但家常穿着,再舒适不过的。 瞧着鞋子不大不小刚合适,罗九宁笑温温的望着裴嘉宪的脚,轻轻儿的掸着鞋面。 叫着这种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人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温柔如水的女子,一双眼眸之中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世间的一切,于她来说,此刻都是不存的。 她又将几套中衣皆拿了过来,递给裴嘉宪道:“这衣裳也是浆洗好的,王爷换上了试试,若是尺寸不合,妾身这里有针线,此刻就替你改。” 言罢,她连忙抽空出来,见苏秀在外头站着,唤了过来,悄声道:“去,把宋姨娘给咱们正院的茶叶冲上一碗端来。” 苏秀懵然未懂的,转身就去冲茶了。 * 苏嬷嬷才从外面进来,一眼瞧见西偏殿的窗户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身影,便知道是王爷又进来了。 她喜的就对苏秀和杏雨两个说:“还不赶紧儿的出去,将门也关上,杵在这里作甚?” 杏雨连忙道:“王爷进来,按例要敬茶的,咱们还没给王爷敬茶呢。” 苏嬷嬷揪着这小丫头的耳朵,哑声道:“傻丫头,他进到这院子里来,是为了吃碗茶的吗?赶紧出去。” 偏偏苏秀此时已经冲好了茶,端着,已经从隔壁出来了。 苏嬷嬷生怕这两个丫头再惹出事儿来,伸手接了茶盘过来,挥手道:“你们俩赶紧儿的出去,也把外头那几个盯紧喽,那都是各院儿里派来的,虽说平时瞧着跟死人似的,要说坏事儿,谁也不比她们拿手,快盯着去。” 按理来说,奉茶这种事儿,并非嬷嬷们的活计,但苏嬷嬷要抢着奉茶,苏秀和杏雨两个没办法,也就退出去了。 苏嬷嬷端着茶进来,端到罗九宁面前,悄声道:“今夜奴婢就在外头站着,娘娘放心便是。”像两个丫头玩炮仗那样的事情,苏嬷嬷是绝不可能再让发生的。 罗九宁自苏嬷嬷手中接过茶,笑眯眯的,就捧到了裴嘉宪手中。 裴嘉宪都不必试衣服,只需看上一眼,便知道那中衣都是合着他的身材作的。 他接过茶来,笑温温的就饮了一口,罗九宁站在一侧望着,苏嬷嬷亦是笑眯眯的站在另一侧望着,裴嘉宪一口茶才吃到嘴里,顿时脸就变了。 转身自罗九宁的掖下抽了她的帕子过来,他一口摁在唇上,将茶悉数吐了进去,便将茶碗还给苏嬷嬷。 当他笑的时候,果真风清沐和,可这人要发起怒来,一张眉修目俊的脸上顿时蒙起一层寒霜来,两鬓间的青筋忽而爆胀,虽说依旧是那张脸,也依旧沉着气,可那种愤怒感,吓的还从未见他发过怒的罗九宁心都跳了起来。 “嬷嬷吃口茶。”他道。 苏嬷嬷犹豫着接过茶来,轻轻舔了一口,旋即一声:“阿呸,这怎的竟是股鱼腥气,这还能叫茶吗这?” “你们给娘娘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所有的摆件全都跳了起来,咣啷啷的乱响。 苏嬷嬷瞬时就跪到了地上,罗九宁也吓的要跳,摸着一手攀上身后的椅背,才能叫自己站得住。 “王妃,这茶是谁送来的?”忽而,他问道。 罗九宁总觉得裴嘉宪像是看穿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一年来,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自己叫宋绮苛待了那么多,横竖是自己有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行至裴嘉宪面前,欠腰福了一福,道:“这茶当然也是好茶,还是王爷顶爱吃的佛动心,可是也不知怎的,宋姨娘送到咱们这正院的茶就是这样一股死鱼味儿,妾身这里也没有别的好茶,王爷若不能将就着吃,妾身给您换白水?” 过了良久,裴嘉宪才挥了挥手,示意苏嬷嬷退下。 旋即,他指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道:“王氏作的?” 罗九宁连忙点头:“王姨娘为了替王爷衲衣裳,两只手都戳烂了呢。” “但不知,王氏想要什么赏赐?”此时,裴嘉宪的声音又变回了方才的和煦与温柔,和煦而又悦耳,简直动听无比。 罗九宁低下头,恰迎上他的目光,瞬时心跳便漏了一拍。温暖的灯光晕染着,裴嘉宪的眉眼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温柔,温柔的几乎叫罗九宁于一瞬间,险些就失了神。 这般的丈夫,徜若他不会杀妻弑子,她是真愿意给他作个正妻,替他管束内宅,绝不会想着逃跑的。 她敌不过他那两道略深邃,但又温柔的叫人迷醉的目光,连忙别过了眼,柔声道:“王姨娘自己倒是甚也没说过,但是,妾身觉得咱们这内院,也该有个侧妃了,妾身自知年小理不得内院,王姨娘比妾身大着两岁,又是从太傅府出来,妾身觉得,她堪为侧妃人选。等她作了侧妃,正好儿不就可以替妾身打理内院了吗?” 裴嘉宪眉目愈发笑的温柔。 他明白了,这小王妃先拿衣裳来哄自己,把王伴月给推出来,就是想要借王伴月,来谋宋绮如今的掌家之权。 又怕他会不答应,于是再拿出宋绮给自己的茶叶来,便是想让他知道,宋绮于私底下,给她的苛待。 好一招连环计。 裴嘉宪原本以为,自己这小王妃除了抱着孩子哭,就只会抱着孩子哭,此时看她这一招一招的,才蓦然觉得,她要真愿意使手段,这院子里,只怕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目光梭过罗九宁,裴嘉宪一双眸子忽而一顿:“阿宁这块坠件儿,似不是玉,倒是极好看。” 罗九宁垂眸一看,是只憨态可掬的小傀儡人儿,木雕的,漆成红色,戴着两冠翅,穿着红罗衣,是个小小状元郎的形样儿。也是她惯常的挂物,就在她腰间坠着。 她连忙一把捂上,讪笑了笑,道:“这是我家承功送的,因觉得好看,就一直戴着。” 虽嘴里这样说着,她还是一把就摘了下来,转身扔到了案头的匣子里。 事实上,这东西并非承功送的。 而是李靖,哦,不,应该是皇太孙裴靖曾经送予她的。 想起裴靖来,罗九宁心头不由就浮起个戴着小方巾,背着小书包的少年郎来。 她在安济堂诊脉的时候,有一日给弟弟罗承功的一个同学治了回跌打扭伤。 而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那少年便死缠烂打的站在安济堂外,跟着缠着,夸她生的美,夸她心地善,今儿赏荷明儿赏花,天下间的新奇有趣,他都能给她找来。 少男少女,私相往来,原本就是大不逆的事儿,她只当那裴靖与弟弟承功一般,也不过是个小书生而已,瞒着父母来往了一年多,还私相订了嫁娶。 岂知有一回入宫时撞见,才知道他并非什么白马书院的学生,而是天家堂堂的太孙殿下。 罗九宁犹还记得自己满心期待的追上去,一腔雀跃的唤着:“李靖,李靖。” 裴靖当时与自己的父亲,太子裴嘉上走在一处,回过头来,眼神带着抹子戒备的狐疑:“何处来的婢子,竟连本世子都能认错?” 皇家太孙,拿她作个玩艺儿,枉她真心实意待了他那么久。 105.未卜先知 陶七娘定晴一瞧, 那不远处两个黑短打交衽袄儿的男子, 皆生着歪瓜裂枣的样子,俩人皆是紧紧盯着她家门户的方向,一动不动的蹲着。 这可不就是天天跟在她屁股后面跟踪她的, 宋伯允手底下的混子们。 她不想自己女儿好端端儿的王妃跟自己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染上干系, 连忙推了罗九宁一把:“阿宁, 这两个混混跟着娘久了,便化成灰, 娘也识得他们,你快走你的,不用管他们。” 可怜的陶七娘,叫那宋伯允的人整日跟踪着, 欲逃逃不得, 欲留又怕要叫他玷污,所以, 才会想出个, 带着俩老并一小,一家人赴死的屈辱想法来。 罗九宁既预知后事, 又岂会置身不理? 她非但不走,反而就迎了上去, 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俩无赖并不认识罗九宁, 只见她戴着幂篱, 身姿盈盈楚楚的, 听声音煞是温柔,一个道:“小娘子,这里没你的事儿,快走开。” 另一个好说话些,因见陶七娘跟在她身后,遂说道:“哟,跟着陶七娘一起来的,娘子莫不是罗家的亲戚,只是咱们不认识你呀?” 罗九宁上前一步,道:“我是陶九娘,你们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陶九娘,陶家九仙女中生的最美,也最聪慧的一个,与陶八娘是娈生姐妹,自幼,俩姐妹就戴着幂篱,于洛阳城的安济堂延医问诊,给百姓们看病诊脉的。 不过,她后来无故失踪,下落不明,到如今生死不知去向。于是,陶八娘又戴起幂篱,充作九娘继续行医。 再后来,陶八娘入了宫,罗九宁便戴起幂篱,假九娘之名,接着替百姓们诊脉治病。 直到去年她嫁入王府,‘陶九娘’这个人才算真正绝迹于洛阳的街面上。 今天,她这算是又把陶九娘的名号又给捡起来了。 “哟,您真是陶九娘?那可是咱们洛阳城的女医圣啊。”一个无赖还有点儿惊喜呢:“咱们可是听说,她早就嫁人了的,不想今日竟能见陶九娘的真容。”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只青胎面的瓷盒,然后递于这无赖,柔声道:“你告诉宋伯允,此药可以治他的顽癣,徜若他涂了之后有用,就叫他明日到安定街上的安济堂一趟,我陶九娘自会再给他一盒薄药,彻底治好他的癞皮癣。 而他如今一身皮屑,那是会传染的,在未治好皮屑之前,还是离陶七娘远着些个,如何?” 俩无赖没想到这‘陶九娘’如此好说话,不过,既她愿意赐药,他们又岂能不接? 俩人点头哈腰的接过罗九宁递来的药,嘴里还直说着谢谢。 陶七娘在后面看了,气的什么一样,悄声道:“阿宁,咱们的膏药,你缘何要给宋伯允那等恶人?” “娘,你放心,我必定能替你治住那宋伯允,你就听女儿的话,回去好好照料着壮壮儿。”罗九宁几乎是在央求了:“至于别的,女儿不好多说,您暂时也别过问了,成吗?” 陶七娘以为罗九宁以薄药膏作缓兵之计,让宋伯允暂时不会欺负她。此时回去,是要搬动裴嘉宪那尊大菩萨来替自己挟制宋伯允。 遂道:“这就对了,当初你说了自己非是完壁之身,裴嘉宪也愿意娶你。待你诊出孕脉来,他甚话也没说,还派人安抚娘,叫娘不必为此而忧心,当时娘就觉得裴嘉宪是个可以托付的男子,他的为人,跟你爹是一样儿的。坦荡,光明,磊落,非是那等心胸狭隘的普通男子。 所以,娘才不惜逼着你,要你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因为他的心是正的,只要你恳诚心以待,他总有一天会接纳你的过错。快回去吧,娘等你的好消息,啊!” 罗九宁听母亲这般夸着裴嘉宪,再想想《朕只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关于他杀妻杀子的传闻,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走至巷口,遥遥向母亲挥了挥手,戴着幂篱,于午后灰蒙蒙的天光下,罗九宁转身离去。 * 肃王府中,明辉堂。 宋绮正在与自己的姑奶奶,裴嘉宪的外祖母宋氏闲话。 这宋氏名叫宋金菊,女儿陈丽芙生得一幅国色天香之容,遍传两京,选秀时被选入裴元昊的后宫,位封丽妃,盛宠二十多年,到如今虽说四十多岁了,后宫之中也时时有新人入,可除了皇后,就没人的恩宠能越过她的。 母凭女贵,宋金菊生于羊肠胡同之中,却因为女儿作了宠妃,便伴于大外孙裴嘉宪的身边,替他打理府宅。 而宋绮这个娘家侄孙女儿,也就是由她撮合,从九年前开始在裴嘉宪身边伺候的。 “那罗氏女,还真的回娘家去了?”宋金菊笑眯眯的问道。 宋绮嘟着唇道:“姑奶奶,是她自己要去的,我只差跪在门上阻拦了都没能拦得住。” 宋金菊吃着杯上好的瓜片,闭上眼睛就勾起了唇角:“就说了小户家家的没见识,需知,若非她父亲是为了救皇上而死的,而那个陶八娘活着的时候在宫里又会争宠,惹了些皇上的怜悯,她个羊肠胡同出身的小丫头,怎么能高嫁给宪儿? 就让她作吧,新人如花过眼,陶八娘总有叫皇上忘掉的时候,等到那时候,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喽。” 这肃王府中,除了宋绮之外,另还有两位妾侍,皆是裴嘉宪在成大婚之礼前,皇后与太后赏下来的。 不过,任她俩是天王老子赏的,在这王府中的地位,也越不过宋绮去。 就只凭院子来说,那俩位妾侍挤在小小一处春山馆中,宋绮却是单独住着府中最好,最敞亮的偏院盂兰院。 谁叫她既是宠妾,又还是宋金菊最疼爱的娘家侄孙女儿呢。 “我甚也不求,只求能永远伺候着姑奶奶,将您打扮的美美儿的。”宋绮脸贴上宋金菊的脸,如是说道。 宋金菊笑道:“罢了罢了,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说吧,又想讨什么便宜?” 宋绮笑嬉嬉道:“就我叔父那件事儿……” “甚?”宋金菊脸色已变。 “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他不是瞧上了那陶七娘,七死八活非得娶嘛……”宋绮一脸的谄媚,眼巴巴儿的等着。 “他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宋金菊断然道:“不可。阿绮,只要罗九宁一日是王妃,陶七娘就一日是肃王的丈母娘,她的面子,关系着咱们肃王府的面子,你叫伯允息了这份心,这府中多少美人丫环的,我赏他一个不就完了?” “二叔用过的女人还少吗?那不是都嫌他那身皮屑病,不肯伺候,要么上吊要么逃跑,就不曾留住过一个嘛。”宋绮闷闷说道。 她父亲宋伯阳死的早,全凭宋伯允拉扯大,与宋伯允的感情亲似父女,又与父女不同。 比如说,父亲想纳个妾,女儿肯定是不高兴的。 但叔父想找个女人,侄女非但不会反对,为了他能一直为自己鞍前马后,还得极力促成。 宋金菊想想侄子那张满是牛皮屑的脸,也是替他发愁:“这样吧,他要真想要,也叫他等着时机,待咱们把罗九宁逐出府的那日再说,你叫他暂且谋着,不要动就行了。” 宋绮笑着应了一声:“姑奶奶待我们叔侄可真好。” 但她心里觉得,既光明正大不能娶,干脆让宋伯允想办法私底下悄悄弄去算了,反正横竖不过个寡妇,娶她,跟悄悄弄进门有甚两样儿? 宋金菊一只苍老的手抚上宋绮绵软细腻的小手儿,叹道:“你爱宪儿,这姑奶奶是知道的,而宪儿一直拿你当姐姐待,这个姑奶奶也知道。不过,你养着阿媛,就比府中别的妾侍们更大,这府中任谁也越不过你去。” 阿媛,是裴嘉宪名下如今唯一的女儿。 不过,虽说外面瞒的滴水不漏,但宋金菊和宋绮却是知道底细的。 其实这孩子并非裴嘉宪亲生的,而是他一位恩人的孩子,因那位恩人待他恩重如山,恰又死了,他于是就把这孩子养到了自己膝下。 这小丫头今年快有四岁了,一张小脸生的格外的圆,两只眸子黑白分明,又明又亮,正站在回廊上逗一只小八哥,抬起头来,那张小脸生的,竟与王妃罗九宁有七分的像。 听见太奶奶和姨娘在说自己,她红红的小嘴儿嘟了起来,也是在笑呢。 宋绮一声娇哼,顺势便投入了宋金菊的怀中:“姑奶奶待我们可真好。” * 而这厢,罗九宁恰也入府了。 一来一回,天还不及正午,苏嬷嬷就在门上等着。 这苏嬷嬷,是肃王裴嘉宪幼年时,还被养在皇后身边时,就曾一直伏侍他的大姑姑。后来,她到了年纪之后被放出宫,嫁了人,但三年之后,她就又重回到了宫里,继续伺候裴嘉宪。 而巧的是,罗九宁的姨母陶八娘在入宫之后,于这苏嬷嬷还曾有救命之恩。所以,投桃报李,这苏嬷嬷,几乎算是肃王府中,唯一愿意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照拂罗九宁的人了。 她张望了许久,遥遥见罗九宁归来,便叫道:“娘娘,您可算回来了,半路没遇什么差池吧。” 顶多不过一两里路而已,能有什么差池。 罗九宁款款而来,迎面便问:“嬷嬷,宋姨娘呢?” 苏嬷嬷微叹了口气,道:“还能在哪,她每日头一等的大事,就是伺候咱们的老祖宗。要奴婢说呀,王爷便再宠爱您,他总是出门在外,您也该常到老祖宗面前请安的。 那宋姨娘猖狂成那样,可不就是有老祖宗罩着,难道您就不想着到老祖宗面前讨个好儿?” 罗九宁一张容圆的脸,笑起来颊侧肉肉的:“这不是老祖宗从来不肯见我么。” 苏嬷嬷念念叨叨个不停:“宋姨娘是老祖宗的娘家侄孙女儿,她当然喜欢宋姨娘,但娘娘您也得往跟前凑啊,您不上赶着,她就更厌您了。” “好啦苏嬷嬷,我饿了,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您作的火腿青笋烧麦最好吃,今儿还有没有?”说着,罗九宁就打断了苏嬷嬷的话头儿。 苏嬷嬷一袭月白面的及膝褙子,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的,一听好吃的几个字,立时便止步,努起嘴来望着罗九宁:“王妃的嘴可真真是叫老奴给惯馋了,都这会子了,还想着烧麦。 也罢,今儿一早老奴专门上街买的青笋,掐了最嫩的尖儿给您作的烧麦,快进西偏殿,老奴叫秀儿端来给您尝尝。” 九宁容圆的脸,笑起来两只眼睛眯眯儿的弯,甜甜儿的就说了一声:“苏嬷嬷,你可真是跟我奶奶一样,这满府中呀,最疼我的就是你了。赶紧去端吧,记得跑快些。” 若她猜的不错,那烧麦,此时肯定已经叫宋绮的人抢走了。 猖狂如宋绮,曾经当着罗九宁的面说过一句话,她说:“哟,咱们王妃一直有唾面自干的本领呢,真真儿也是够强的。” 唾面自干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别人把唾沫唾到她的脸上,她连擦也不敢擦,抹也不敢抹,只能任其叫风吹干掉。 生了孽子的罗九宁,在肃王府里屈辱偷生,妾室与奴仆们肆意欺辱,而她从来不曾反抗过一丁点,是为着这个,就连宋绮都要说她是唾面自干。 106.胸怀与野心 整个大康王朝有四家书院最负胜名, 一为长安的蓝田书院,二为位于岳麓的岳麓书院, 再是位于应天府的应天书院,然后, 便是位于洛阳的白马书院了。 而四大书院中, 为白马书院最负胜名。 所以,慢说整个洛阳,便整个大康王朝, 也无人不知白马书院。 “身为洛阳人, 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 您家是个兵户, 一门三代皆为兵,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一生行医, 慢说平民百姓们, 便王公贵族们,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家中所攒之资, 不下万金之巨, 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 可是说句不好听的,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 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 见过的金银, 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视她仿如眼中珍珠,一身医术,也尽传于她。 可是,叫人奇怪的是,慢说给罗九宁,便是给陶七娘,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罗九宁瞧着裴嘉宪坐在那里,一双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又道:“从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统共生了九个女儿。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还有九姨三个。他为了能让三个女儿一生顺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横生变故,于是便在佛前许愿,愿倾尽所有家财,全数捐入洛阳书院,好让洛阳城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让洛阳的文脉能够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萨保佑自己在世的几个女儿能安安生生,顺遂到老。” “便我娘又岂不是?有了银子,宁可悄悄捐于无钱读书的学子们,也不愿意为体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乐,自在长大。” 可是谁知道,后来九娘无故失踪,八娘被火烧死在宫廷之中,而罗九宁,也是忽而就横生变故。可见苍天无眼,佛菩萨那双慈悲之目,偶尔也是会闭起来的。 这些说起来,全是罗九宁的痛楚,像宋绮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道:“娘娘,咱们此刻说的是您的二叔罗宾,您说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王伴月忽而就出声了:“因为满身铜臭之人,永远不懂得清贵二字有多么的可贵。而永远猖狂之人,也永远不懂得谦卑才是这世间为人处世的真理。” 宋绮顿时恼了:“王氏,什么是铜臭,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宋氏你就是满身铜臭,你盂兰院的小库房里金银堆了满山,而这府中要进一个奴才,分明每个大丫头月银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可你还要扣下一两来,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贪心不足,你满身铜臭。” “你……”宋绮气的冲过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脸。 王伴月扬起头来望着裴嘉宪:“王爷,妾身院里昨夜确实进来过一个男人,虽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千户还是罗宾,但我知道他为何会进来。 就是因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头们的月银,妾身去找她讨要,她非但不给,还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赃的。” 这王伴月一字一顿,有理有据,说着,也捧上份东西来:“妾身若非捡到这东西,还不敢相信咱们宋姨娘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在府外放印子钱呢。” 裴嘉宪接了过来,居然是张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债券。 同当票一样,这债券,印好了银两在上头,是可以充作银票来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气:“宋氏……” “阿宪,我何曾?我难道缺钱干那个不成。”宋绮大约没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这东西,顿时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儿的解释着。 罗九宁亦将那枚千户兵符还给了裴嘉宪,柔声道:“王爷长年戎马在外,该知道一个将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贴身揣着的。此乃青铜,按理来说,若真是一枚拿过十几年的兵符,上面不该有铜锈的。可您瞧这枚兵符上的铜锈,再闻其油味,分明才从火里烙出来。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还故意放男人进内院,栽赃王姨娘,妾身为这王妃的主母,岂能不罚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宪一直稳稳的坐着,那件墨色的外敞衬着他冷玉色的脸,眉间青意浮浮,显然,他是怒极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罚?”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些淡淡的温柔与疲惫。 听他这种带着温柔的疲惫,嗓音里还有些淡淡的依赖,就仿佛这一屋子纱罗裹着的美人儿,妻妾,并非是他的齐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儿奇了,罗九宁心说:那么两个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钱的事儿,兵符的事儿自有王爷去查,妾身不会擅作主张……” 她说到一半,却是卖了个关子,侧首望着宋绮。 宋绮旋即勾唇一笑,心说你还能怎么罚,皇家的妾侍们,没有罚站罚跪一说,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饬斥几句,你嘴上占点儿便宜,但那点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就只凭污蔑这一点,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两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于郑氏,同处一室,遇见贼人来了,不喊不叫却是将自己的灯都给关上了,同是伺候王爷的人,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给我一起抄经去。”罗九宁淡淡说道。 “抄经?娘娘您莫不是……”宋绮顿时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宪,又生生把疯了俩字儿给吞了回去。 “还要在这正院的廊下来抄,妾身要叫丫头们盯着,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绮这种妾侍,自幼跟着裴嘉宪一起吃苦长大的,劳苦功高,在裴嘉宪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罗九宁要真要责她,这内院里的妾侍们难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经书,又能增长知识,还能平息心火,岂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这正殿外,冻嗖嗖抄上几天经,还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钱的事儿,罗九宁望着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头,罗九宁于这内院,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管辖宋绮这只地头蛇的人呢。 “王妃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经书去。” 罗九宁蓦然回头,便见裴嘉宪负手站在那里,眼角浮着桃花淡淡,笑温温的望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对于她处罚宋绮的方式,当是极满意的。 宋绮站了起来,跟在裴嘉宪身后,期期艾艾的唤着:“王爷!” 但才跟着裴嘉宪出了门,仰巴巴的望着他,他忽而就回过头来,一张冷玉白的俊脸狰狞而又抽搐着,也不说话,就那么厉目望着她。 他向来温和,也因为打小儿她照顾他的情分,向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既如此发怒,显然是气极了。 宋绮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说,立刻就去抄经了。 裴嘉宪外院还有事,转身也就走了。 * 罗九宁立刻将王伴月扶了起来,柔声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们都不曾见过面,姐姐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 王伴月侧首过去,见郑姝犹还在地上跪着,给了郑姝恨恨的一眼,低声道:“哪里,便那位,还不是与我一起挤在春山馆里闻臭气,有老祖宗在,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艰难,我懂得。” 事实上,在陶八娘入宫之后,罗九宁曾几番入宫作客,第二回去的时候,就曾见过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满长安城难寻的清贵之家,但王伴月的父亲却是个庶子,而且,她父亲还是个天生的双腿残疾。 礼教严格的仕族之家,对于庶子们向来是极为苛刻的。 而王伴月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尔入宫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也总是走在最后面。 罗九宁见她的那日,还是头一回进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是头一回,两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结果就是,从清晨等到晌午,进去的那些都还未出来,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旁边一个女子递了两只青梅过来,低声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贴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们还早了,吃个梅子止渴吧。” 107.居心不良 忽而, 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青男子敲开了书舍的门,端了盆燃炭进来放在他脚边, 道:“殿下,烤会儿火吧。” 少年从书中收回神来, 冷冷望着垂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年青男子, 忽而一脚就踢了过去,踩在炭盆子。燃炭抖落出来,滚在这年青男子的袍面上, 瞬时便烫出几个大洞里。 空气里一股子丝物燃烧起来的焦臭之气。那青年男子瞧着这少年怒了, 连身上的火星子也不敢扑, 瞬时就跪到了地上。 “舅舅如今倒是乖觉了, 背叛本宫的时候,把阿宁卖给太子妃, 太子的时候, 怎的不见你有今日的乖觉?”这少年恰就是罗九宁曾经私底下悄悄儿给自己找的未婚夫, 皇太孙裴靖。 而跪在地上的人,说起来也与罗九宁颇有几分渊缘。他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裴靖的舅舅佟谦。而曾经, 他是陶八娘下了订的未婚夫。 裴靖之所以能识得罗九宁, 其实还是顺着佟谦这跟线。 他身为太孙, 又天姿聪颖,更难得的是虔心好学。在太学之中, 他当然有整个大康最好的夫子来相教授, 但是, 他也总听人言,白马书院的文脉传承,才是整个大康之重。 于是,裴靖才会易姓化名,跑到白马书院来求学。 也恰是因为在白马书院求学,他才会认识,并爱上罗九宁。 可是,恰也是这佟谦,悄悄的,就把裴靖和罗九宁往来的事情捅到了裴靖的生母,太子妃的耳朵里。 天之贵子,却爱上了一个卑贱的医家之女,而那医家之女,时时抛头露面为人医病,还不知触摸过多少男子的体肤。 可以想象,当时的太子妃有多愤怒。 所以,去年中秋节的夜里,陶八娘召罗九宁入宫之后,太子妃便想着,自己随便动动手指,替儿子解决了罗九宁这个大麻烦。 “殿下,你母妃当时可什么都没有作。况且,舅舅也敢向你保证,那夜跟阿宁在一起的人绝非太子殿下,您不该刺伤他的……”不说这个还罢,止这句话一说出来,裴靖瞬时怒不可遏的,一脚就踩到了佟谦正在扑拉着燃炭的手上。 空气之中顿时一股焦糊之气。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就在此刻,滚到罗家去,想办法把阿宁带出来,我自有办法叫她想起中秋那夜所有的一切。无论那夜的那个男人是谁,那怕是太子,本宫也一定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 且说这厢,王府内院之中。 “侧妃之位,孤还要再斟酌,但是宋绮确实该换掉了,就让王伴月先理着内院去。”不负所望的,裴嘉宪极干脆的就来了这样一句。 虽没有替王伴月争到侧妃之位,但能让她理中馈,罗九宁已经很欢喜了:“既如此,妾身先替王姨娘谢王爷一回。” 裴嘉宪起身,便往里屋去了。 罗九宁的寝室里,也有一张拨步大床,但是,相比于裴嘉宪正殿里的那一张,却要窄得多。 她见裴嘉宪抽着衣带,暗猜他今夜或者还想试试,自己那地方能不能行,忽而想起他这人并不喜欢屋子里太亮,连忙就先关上了门,拉上窗帘之后,瞧着屋中还有光亮,遂把窗边那最厚实的一重帘子也就给拉上了。 拉帘子时,罗九宁便瞧见苏嬷嬷两只圆乎乎的胖手不停的合搧着,她于心中噗嗤笑了一声,心说,菩萨保佑这裴嘉宪不过是只炮竹,只炸一次便罢。 他要来真的,贞操那东西她已经没了,罗九宁倒不在乎,只怕万一再要怀上个孩子,才是麻烦事儿。 而为了避孕而制的薄药膏子,到如今都因为几味药材难寻,她还没治好呢。 帘子一拉,屋子里顿时一片漆黑。 罗九宁于黑暗中悉悉祟祟的解了衣裳,先上了床,就躺到了里侧。格外顺从的,她便背过了身去。 本来,罗九宁以为裴嘉宪会要更进一步的,谁知他并不动,一动不动的躺着。 黑暗中他呼吸绵绵,似乎是睡着了一般。 为王伴月求来掌家之权是一,她明儿还想出趟门,回趟娘家,这事儿也得求裴嘉宪。 他要睡着了,可就不好求了。 想来想去,她道:“王爷,妾身那九姨夫死了,这事儿您是知道的。明儿恰是他的七七之祭,妾身想回趟娘家,顺带去替他烧两张纸去,您看如何?” 裴嘉宪轻轻儿唔了一声,道:“可要孤陪着一起去?” 罗九宁连忙道:“不必,我自己去便可?” “为何不必,难道孤就配不上给你的‘九姨夫’烧张纸?”裴嘉宪懒懒翻过身来,于黑暗中注视着罗九宁。 八年前,他头一回跟着皇帝出征时,在雁门关曾被契丹人俘去。 不过,当时因为契丹人不知道他是大康朝的四皇子,并没有杀他,而是反手,就将他扔在了水牢之中。 地下水牢,当然阴暗而又潮湿,绝无可能见天日的。就是在那水牢之中,裴嘉宪遇见的陆如烟。 陆如烟原本能文擅武,便各家文化所长,老子之道,墨家之攻,讲起来无不通透成体。而对于兵法,也有非常深的研究。 他本是皇帝裴元昊的谋士,随军出行时被契丹人掳去的。裴嘉宪去的时候,他已经被关在水牢之中整整两年了。 皇帝身边谋士多的是,自然不肯为了一个陆如烟就多花兵力。裴嘉宪去的时候,他因常年被关在水牢中,手脚关节胀大,几乎完全无法走路。 裴嘉宪毕竟年青,在水牢里并没有留下什么并症。而且,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他背着陆如烟,潜下深水,顺着水路穿过整条地下暗河,才能从水牢之中逃出来。 从那之后,他就能于黑暗之中视物了。虽说不比白日一般透亮,但于裴嘉宪来说,此时想要看清罗九宁并不难。 但罗九宁还以为他和她一样是伸手五指的瞎,侧身儿卧躺着,皱起眉头来,正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撒谎:“可是妾身那九姨父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平凡人,他怎好劳您一个皇子前去祭拜?” “有多普通?”裴嘉宪腔调里抑着笑,一本正经的问。 罗九宁于是躺了下来,闭起眼睛来幻想着自己徜若有个九姨父,该是个什么样子,也不知为甚,想来想去,脑海里浮起来的,却是裴嘉宪的样子:“他相貌生的非常俊美,但是身体很弱,天生有病,所以可怜见的,就死了。” 裴嘉宪仍是一本正经:“天生的什么病?” 罗九宁嘴里徘徊了半晌,感觉裴嘉宪一丝儿的动静也没有,忽而觉得,他那一回怕是昙花一现,如今估计是再也不行了。 于是撇了撇嘴,当然那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软软往床上一躺,面对着裴嘉宪,两眼意味深长的一笑,嘴里就无声的说了个:不良于房。 极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她心说:横竖你又看不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裴嘉宪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忽而就伸了过来,一把抓住罗九宁放在胸前的一只小手儿,强扭着按在自己身上,低沉着嗓音,哑声问:“可是这地方不行?” 格外神奇的,那地方当是原本没有什么醒动,就在她的手触上去的那一刹那,忽而就弹了起来。 罗九宁仿似叫热火烙了一回,啊的一声惊叫,连忙摇头:“不,不是。不,我并不知道。” “或者就是呢?”裴嘉宪嗓音愈发的粗哑,沙砾:“这地方不行,又算得个什么男人,你九姨是否整日的都盼着他去死,就因为他这地方不行?” 罗九宁一只手叫他抓着,死死按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想要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开。 她连连摇头:“未,九姨从未觉得委屈,更何况,我九姨父也已经死了呀。” 可在裴嘉宪听来,那有隐疾,还将要死了的男人就是他自己。他心中愈发的恼怒,忽而一个翻身就准备压上去:“那在阿宁来,孤是不是也不行?” “妾身觉得,王爷龙精虎猛,勇猛非常。” “可你都不曾试过,又怎知我龙精虎猛,勇猛非常?” 罗九宁苦着一张脸,死死的咬着唇:“不用试,妾身也能感觉的出来。” “就只凭手感?”裴嘉宪愈发的肆无忌惮了,忽而侧首在她耳畔,哑声道:“要不要肏进去你试试?” 罗九宁是个本本分分的女子,平日里偶尔于街人听人说句粗话都能脸红半天的,叫他这么一句脏话给吓的险些神魂飞散。 108.大事化小 不过, 因其母身份低微故,裴嘉宪自幼, 由着太后娘娘作主,将他放在皇后郑氏膝下抚养长大。 裴嘉宪幼时并不显得比其他皇子聪颖, 虽说他自幼便生的眉眼如画, 相貌卓然, 但天生着一幅大舌头,说话仿如胶涩, 头脑呆钝, 反应迟缓,仿如个小呆瓜一般。 便皇帝裴元昊也总笑着说:“朕这四子, 唯貌能悦人尔。” 但是, 在他十六岁那年,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契丹, 他在率兵突袭的过程中,被契丹大军重重包围, 而后, 在全军覆灭的情况下,他自己一人一马杀出重围, 并且孤身一人爬上雁门关,半个月的时间里,于重重守卫之下, 取契丹三皇子的首级于雁门关上, 与父皇裴元昊里应外合, 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 自此,雁门关复归大康,他也声名大噪。 渐渐的,皇帝就发现四儿子非但于战场上冷静果断,锋利锐智,仿似一把钢刀,于文采上也极为出彩,便金殿状元们与他对谈歌赋,或论诗道,他也绝不输于对方。 这时候,皇帝才真正重视起他来,从十六岁起,整整八年,他先后征战于滇南、土蕃,契丹等地,为大康王朝开疆拓土。 到如今,大康王朝北能与强国契丹对恃,西慑土蕃,以致强大的高原王朝土蕃不敢轻举妄动。全是裴嘉宪于马背上,一点一滴替国挣回来的。 裴嘉宪手中的军功与兵权,便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征战中渐渐累积。 直到去年皇帝在江宁府遇刺,宫中陶嫔暴亡,皇帝才惊觉此子渐渐长成,有潜龙之势,怕他要抢太子的风头,这才紧急黜去兵权,赐他肃王之位,让他在东都洛阳修身养性。 在那本书中来说,从现在起裴嘉宪所作的一切,都只为二字,蛰伏。 他将一直蛰伏,潜机,在其他几位皇子皆斗到鱼撕网破,几败俱伤时,才出手,收拾残局,并且,杀妻求位。 而裴嘉宪此人的性情,据说虽表面温柔,但性子冷酷,也从不在内院动情。 要一直等到他为帝之后,在一连串极为巧妙,而又阴差阳错的机缘下遇见一位名叫杜若宁的少女,才会敞开心扉,爱上杜若宁,并散去后宫三千,只与杜若宁一夫一妻,帝后恩爱,缱绻一生。 至于他究竟将要怎样杀掉自己的妻子,并如何因此而求得皇位,因只是听闻,罗九宁并不知道。 她匆匆扫了一眼站在窗外,冷冷望着自己的丈夫,稳着自己的呼吸,仍在继续的,给这孩子涂着药。 她给孩子涂的,是用麻黄、防风、滑石,以及牡丹籽油治成的消红去肿的良药,药膏细滑,还带着股子浓浓的牡丹馥香。 一经涂抹,仿如魔力一般,孩子的面上那又痒又叫她难受的疹子便于一瞬间,消褪了。 “把嘴巴张开,尽力的往外吐气,娘还要给你的唇上,喉咙里也涂,等唇上的褪了,你喉咙的痒肿也会消的。” 罗九宁声音虽轻,但格外的从容,温柔,让这正在为混身痛痒而难过的孩子,就张开了自己的小嘴巴。 这时候宋绮已经把苏嬷嬷给捆出去了。 苏嬷嬷的女儿苏秀,也是罗九宁房里的大丫环,拦着不肯让男仆们捆走苏嬷嬷,蓦然瞧见王爷裴嘉宪居然回来了,还就在西偏殿的窗下站着,顿时扑了过去,跪下来便哭。 “王爷,奴婢常听娘说,咱们小主染了鱼虾和花生就会生病,便奴婢们偶尔出门,也绝不敢带这些东西归府的,她绝对不可能在烧麦里搀虾肉,您可得明辩啊王爷。” 宋绮率着一群丫头婆子们,回首见鲜少在这内院中露面的王爷居然来了,顿时仿如蚂蝗遇着了大腿一般就围了过去。 裴嘉宪接过一只早已冰凉的烧麦来轻轻掐开,里面嫩绿的是笋丁,淡红色的是火腿,另还有卤过的豆腐丁儿,偶尔有零星白色的凝脂,但没人能确定那是不是虾肉。 “爷,这苏嬷嬷可非死不可,她这要害死媛姐儿,您可就没孩子了。”宋绮说着,往裴嘉宪身旁靠着,难过的哽噎着。 “宋氏,媛姐儿由你抚养,就是你此生最重的责任,你此时难道不该去看看她的肿可消了不曾?” 裴嘉宪往外略侧了侧,玉白的脸叫阳光蒙上一层金色,冷冷问道。 宋绮这时候才想起媛姐儿来,立刻转身奔进屋子,只当孩子此时仍还没退疹子,也未消肿的。 却没想到,孩子周身一股药味儿,但皮肤白白嫩嫩,细细一弯小手儿,正在笨拙的替自己系衣带。 “怎么好的,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宋绮不敢置信,拉过孩子的小手臂来,跪在床前问道。 媛姐儿指了指坐在自己身边的罗九宁,沙哑着嗓子说:“是嫡母罗娘娘替我涂了药才好的。” 非但宋绮顿时抬头去看罗九宁,便屋子里的丫环,在外熬药的太医,并窗外的裴嘉宪,于瞬时之间,目光全投到了罗九宁身上。 罗九宁方才帮媛姐儿敷药的时候,解了她混身的衣裳,此时正在帮她穿袄儿,系衣带。 两道纤细,却又簇而浓密的眉头微扬,她两只眸子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纯真而又宁静,只叫人瞧着那湖水似的两弯眸子,就莫名的能够静下来。 “阿媛,母亲问你,刚才肿的最难受的时候,你最怕的是什么?”罗九宁执起孩子的手,当着众人的面,柔声问道。 小阿媛撇了撇嘴,侧首望了眼站在一侧的宋绮,小声道:“怕从此就见不到姨娘和爹爹了。” 罗九宁微微的叹了口气,心说便这样小的孩子,最怕的也是死,是与亲人的别离。而我又何尝不是,上苍却要叫我经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而今日徜若没有罗九宁的薄药,这孩子的生死便要悬于一线,最后整整大病半月才能缓过来。 “今儿咱们阿媛都吃什么啦?除了烧麦,可还吃过别的东西?”罗九宁语声缓缓,当着众人的面又问道。 小孩子到底不会撒谎,掰着指头就说了起来:“早晨吃的刘嬷嬷煮的牛乳,春莺姐姐从大厨房拿的点心,方才云榧姐姐还给我吃过桂花糯米糖。” 罗九宁自打生来,就是一幅甜甜的,带着些奶声的孩子腔调,此时腔调里还带了些淡淡的馋意,听起来格外的馋:“桂花糯米糖,那可得里面加上花生酱才好吃呀。” 小阿媛顿时咧开小嘴,露出白白一口糯米似的牙:“云榧姐姐给我的,果真加着花生酱呢。” 整个偏殿中,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花生酱,也是会致小阿媛生疹子的东西。 宋绮两只眼睛顿时怒圆,厉声道:“不可能,云榧是我的人,我每日三令五申的,她怎么可能会给孩子吃花生酱,小孩子的话又岂能信?媛姐儿,跟姨娘说,你是撒谎的对不对?” 媛姐儿大约从来不曾听自己的姨娘跟自己这样厉声的讲过话,抿起嘴来,一句话也不说了。 罗九宁松开孩子的手站了起来,遥遥望着依旧站在窗外,蟹壳青的袍面笔挺,挺拨如松的裴嘉宪,轻轻敛了一礼,道:“王爷,这可是盂兰院自己的事情,与妾身的正院无关,苏嬷嬷,您可以替妾身召回来了吗?” 从话本之中罗九宁得知,宋绮会用苏嬷嬷蒸的一笼烧麦来发难自己。 而这一回发难,会剪除唯一对她忠诚的苏嬷嬷,让她于这王府之中,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 她的舅家陶家曾是治薄药的大家,而她自幼跟随仅比自己大着五岁的八娘与九娘,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也正是因为她懂得治薄药,才会等在此,用自治的薄药来为自己掰回一局。 果然,还真叫她给押准了,孩子的病,就算不是宋绮亲手所为,至少也是她授意云榧作的。 * 站在窗外的男人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之中,薄肩宽而瘦挺,虽俊白而标致,但周身一股挥之不去的阳刚之气。 这是他八年沙场,历练而来的。 据说这人心中只有权欲,只有争夺帝位的心,于内院,一直采取的都是放任态度。 只要院中这些妻妾们不闹出王府,不在彼此的斗争中伤害了孩子,他其实是不会多作管束的。 所以罗九宁故意等到宋绮前来挑衅,再当着他的面挑明了,宋绮这是亲手拿自己的孩子作筏而斗。 他应该不会置之不理了吧。 果然,在一片哑然中,裴嘉宪不负罗九宁所望的开腔了,吩咐长随阿鸣:“去,传孤的令,把苏嬷嬷带回来,好言相抚,叫她继续伺候着王妃。” 阿鸣领命,转身而去。 而裴嘉宪进得殿来,伸出两只骨结修长,外表秀致的手抱过媛姐儿,扫过跪了满地的宫人仆妇,经过罗九宁的时候,极轻柔的说了一句:“王妃辛苦。” 罗九宁立刻敛衽:“媛姐儿也是妾身的孩子,待她好是妾身的本份。” 他低眉扫上她的胸脯,那地方因抱孩子时扯揉,衣衽下滑,两只玉兔几欲跃出。 裴嘉宪当着众人的面腾了一只手出来,瞧着似乎是要来替她掖衣服的样子,罗九宁连忙侧首,轻轻提拉衣衽,将它给掩住了。 “我才从平泉庄回来,听说王妃今儿忽而就因为想家,独自一人偷偷跑回家去了。”他声音低低,还着些略略的责怨:“这可很不好,晚些时候你可得把这事儿给我好好讲讲,且等我处理完了这事儿,再进来,好不好?” 他双眸透着股子宁静的温柔,侧首低头,笑时眼角还带着些淡淡的疲惫,一眨眼睛,掉下几粒沙土粒子来,听其语气,就仿佛在哄个不谙事世的小娃娃一般。 内外挤满了人,他一幅俗言又止的样子,双目沉沉望着罗九宁,欲走又不走,无论婆子丫环还是他的宠妾,所有的视线就全都集中到这儿了。 而向来,他只要见了罗九宁,都是这样温柔的,哄孩子般的语气。 若非知道他终将要杀妻弑子,罗九宁还会一直叫他这般的温柔给迷惑了,只当他是真的非常非常疼爱自己呢。 塾不知,正是因为他这幅暖昧不清的样子,才惹得宋绮眼红的要死。 宋绮顿时就开始尖叫:“阿宪,这不可能,没有什么花生酱,媛姐儿是叫王妃给唬傻了,乱说的,她一个孩子懂得什么。我跟你说,真的就是那苏嬷嬷,是苏嬷嬷的烧麦把孩子给害了。” 109.帝心难测 所以, 慢说整个洛阳,便整个大康王朝, 也无人不知白马书院。 “身为洛阳人,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 您家是个兵户, 一门三代皆为兵, 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一生行医, 慢说平民百姓们, 便王公贵族们,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 家中所攒之资, 不下万金之巨,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 可是说句不好听的,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 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 见过的金银,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 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视她仿如眼中珍珠,一身医术, 也尽传于她。 可是, 叫人奇怪的是, 慢说给罗九宁,便是给陶七娘,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罗九宁瞧着裴嘉宪坐在那里,一双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又道:“从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统共生了九个女儿。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还有九姨三个。他为了能让三个女儿一生顺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横生变故,于是便在佛前许愿,愿倾尽所有家财,全数捐入洛阳书院,好让洛阳城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让洛阳的文脉能够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萨保佑自己在世的几个女儿能安安生生,顺遂到老。” “便我娘又岂不是?有了银子,宁可悄悄捐于无钱读书的学子们,也不愿意为体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乐,自在长大。” 可是谁知道,后来九娘无故失踪,八娘被火烧死在宫廷之中,而罗九宁,也是忽而就横生变故。可见苍天无眼,佛菩萨那双慈悲之目,偶尔也是会闭起来的。 这些说起来,全是罗九宁的痛楚,像宋绮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道:“娘娘,咱们此刻说的是您的二叔罗宾,您说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王伴月忽而就出声了:“因为满身铜臭之人,永远不懂得清贵二字有多么的可贵。而永远猖狂之人,也永远不懂得谦卑才是这世间为人处世的真理。” 宋绮顿时恼了:“王氏,什么是铜臭,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宋氏你就是满身铜臭,你盂兰院的小库房里金银堆了满山,而这府中要进一个奴才,分明每个大丫头月银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可你还要扣下一两来,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贪心不足,你满身铜臭。” “你……”宋绮气的冲过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脸。 王伴月扬起头来望着裴嘉宪:“王爷,妾身院里昨夜确实进来过一个男人,虽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千户还是罗宾,但我知道他为何会进来。 就是因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头们的月银,妾身去找她讨要,她非但不给,还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赃的。” 这王伴月一字一顿,有理有据,说着,也捧上份东西来:“妾身若非捡到这东西,还不敢相信咱们宋姨娘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在府外放印子钱呢。” 裴嘉宪接了过来,居然是张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债券。 同当票一样,这债券,印好了银两在上头,是可以充作银票来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气:“宋氏……” “阿宪,我何曾?我难道缺钱干那个不成。”宋绮大约没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这东西,顿时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儿的解释着。 罗九宁亦将那枚千户兵符还给了裴嘉宪,柔声道:“王爷长年戎马在外,该知道一个将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贴身揣着的。此乃青铜,按理来说,若真是一枚拿过十几年的兵符,上面不该有铜锈的。可您瞧这枚兵符上的铜锈,再闻其油味,分明才从火里烙出来。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还故意放男人进内院,栽赃王姨娘,妾身为这王妃的主母,岂能不罚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宪一直稳稳的坐着,那件墨色的外敞衬着他冷玉色的脸,眉间青意浮浮,显然,他是怒极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罚?”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些淡淡的温柔与疲惫。 听他这种带着温柔的疲惫,嗓音里还有些淡淡的依赖,就仿佛这一屋子纱罗裹着的美人儿,妻妾,并非是他的齐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儿奇了,罗九宁心说:那么两个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钱的事儿,兵符的事儿自有王爷去查,妾身不会擅作主张……” 她说到一半,却是卖了个关子,侧首望着宋绮。 宋绮旋即勾唇一笑,心说你还能怎么罚,皇家的妾侍们,没有罚站罚跪一说,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饬斥几句,你嘴上占点儿便宜,但那点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就只凭污蔑这一点,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两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于郑氏,同处一室,遇见贼人来了,不喊不叫却是将自己的灯都给关上了,同是伺候王爷的人,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给我一起抄经去。”罗九宁淡淡说道。 “抄经?娘娘您莫不是……”宋绮顿时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宪,又生生把疯了俩字儿给吞了回去。 “还要在这正院的廊下来抄,妾身要叫丫头们盯着,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绮这种妾侍,自幼跟着裴嘉宪一起吃苦长大的,劳苦功高,在裴嘉宪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罗九宁要真要责她,这内院里的妾侍们难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经书,又能增长知识,还能平息心火,岂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这正殿外,冻嗖嗖抄上几天经,还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钱的事儿,罗九宁望着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头,罗九宁于这内院,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管辖宋绮这只地头蛇的人呢。 “王妃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经书去。” 罗九宁蓦然回头,便见裴嘉宪负手站在那里,眼角浮着桃花淡淡,笑温温的望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对于她处罚宋绮的方式,当是极满意的。 宋绮站了起来,跟在裴嘉宪身后,期期艾艾的唤着:“王爷!” 但才跟着裴嘉宪出了门,仰巴巴的望着他,他忽而就回过头来,一张冷玉白的俊脸狰狞而又抽搐着,也不说话,就那么厉目望着她。 他向来温和,也因为打小儿她照顾他的情分,向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既如此发怒,显然是气极了。 宋绮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说,立刻就去抄经了。 裴嘉宪外院还有事,转身也就走了。 * 罗九宁立刻将王伴月扶了起来,柔声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们都不曾见过面,姐姐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 王伴月侧首过去,见郑姝犹还在地上跪着,给了郑姝恨恨的一眼,低声道:“哪里,便那位,还不是与我一起挤在春山馆里闻臭气,有老祖宗在,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艰难,我懂得。” 事实上,在陶八娘入宫之后,罗九宁曾几番入宫作客,第二回去的时候,就曾见过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满长安城难寻的清贵之家,但王伴月的父亲却是个庶子,而且,她父亲还是个天生的双腿残疾。 礼教严格的仕族之家,对于庶子们向来是极为苛刻的。 而王伴月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尔入宫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也总是走在最后面。 罗九宁见她的那日,还是头一回进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是头一回,两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结果就是,从清晨等到晌午,进去的那些都还未出来,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旁边一个女子递了两只青梅过来,低声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贴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们还早了,吃个梅子止渴吧。” 罗九宁接过来咬了一口,呀一声道:“真酸。” “要不怎么说望梅止渴了?”当时,这王伴月就笑着说了一句。 虽不过一面之缘,罗九宁对于王伴月的印象却深的不能再深。 王伴月来府也有一年,当然,因为本身自己出身低,受宋绮的苛待可不少。 她能隐忍一年,并且还弄到一张宋绮放印子钱的债券,可见其除了自身有清骨外,脑子也很好使。 这样的人,罗九宁当然是一见就投缘的。 她执起王伴月的手来,忽见她胳膊上全是蚊虫叮咬过的痕迹,遂问道:“都入十月了,春山馆又在向阳之地,姐姐手上怎会有这么多蚊虫叮咬过的伤痕?” 王伴月颇为幽怨的往外看了一眼。 这时候,宋绮正拉着郑姝,不情不愿的在外面抄经书呢。 许是嫌灯不够亮,忽而就搧了婢子春莺一巴掌:“没眼见的东西,把咱们家那只五连珠的羊角宫灯拿来,这风吹着,灯一会儿灭了,一会儿又灭的,您叫我怎么能好好抄?” 王伴月回过头来,悄声道:“春山馆的后面,就是咱们内院的恭房,所有的丫头婆子全在那儿出恭,内院不能出府的垃圾,也一并在那儿焚烧,不到冬日,蚊虫不绝,偏我又是个招虫体质。” 这就是宋绮的心机了。 将另外两个妾侍安排在个臭烘烘的地方,裴嘉宪行走的时候都会绕道的,又怎么会去看她们。要说去她们房里坐坐或者歇上一夜,笑话,大约进去他就得给臭的扶墙出来。 110.闻风丧胆 “身为洛阳人, 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 您家是个兵户, 一门三代皆为兵, 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一生行医,慢说平民百姓们, 便王公贵族们,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 家中所攒之资, 不下万金之巨,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可是说句不好听的, 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 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见过的金银, 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 视她仿如眼中珍珠, 一身医术,也尽传于她。 可是,叫人奇怪的是, 慢说给罗九宁, 便是给陶七娘, 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 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罗九宁瞧着裴嘉宪坐在那里,一双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又道:“从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统共生了九个女儿。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还有九姨三个。他为了能让三个女儿一生顺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横生变故,于是便在佛前许愿,愿倾尽所有家财,全数捐入洛阳书院,好让洛阳城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让洛阳的文脉能够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萨保佑自己在世的几个女儿能安安生生,顺遂到老。” “便我娘又岂不是?有了银子,宁可悄悄捐于无钱读书的学子们,也不愿意为体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乐,自在长大。” 可是谁知道,后来九娘无故失踪,八娘被火烧死在宫廷之中,而罗九宁,也是忽而就横生变故。可见苍天无眼,佛菩萨那双慈悲之目,偶尔也是会闭起来的。 这些说起来,全是罗九宁的痛楚,像宋绮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道:“娘娘,咱们此刻说的是您的二叔罗宾,您说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王伴月忽而就出声了:“因为满身铜臭之人,永远不懂得清贵二字有多么的可贵。而永远猖狂之人,也永远不懂得谦卑才是这世间为人处世的真理。” 宋绮顿时恼了:“王氏,什么是铜臭,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宋氏你就是满身铜臭,你盂兰院的小库房里金银堆了满山,而这府中要进一个奴才,分明每个大丫头月银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可你还要扣下一两来,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贪心不足,你满身铜臭。” “你……”宋绮气的冲过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脸。 王伴月扬起头来望着裴嘉宪:“王爷,妾身院里昨夜确实进来过一个男人,虽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千户还是罗宾,但我知道他为何会进来。 就是因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头们的月银,妾身去找她讨要,她非但不给,还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赃的。” 这王伴月一字一顿,有理有据,说着,也捧上份东西来:“妾身若非捡到这东西,还不敢相信咱们宋姨娘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在府外放印子钱呢。” 裴嘉宪接了过来,居然是张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债券。 同当票一样,这债券,印好了银两在上头,是可以充作银票来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气:“宋氏……” “阿宪,我何曾?我难道缺钱干那个不成。”宋绮大约没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这东西,顿时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儿的解释着。 罗九宁亦将那枚千户兵符还给了裴嘉宪,柔声道:“王爷长年戎马在外,该知道一个将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贴身揣着的。此乃青铜,按理来说,若真是一枚拿过十几年的兵符,上面不该有铜锈的。可您瞧这枚兵符上的铜锈,再闻其油味,分明才从火里烙出来。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还故意放男人进内院,栽赃王姨娘,妾身为这王妃的主母,岂能不罚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宪一直稳稳的坐着,那件墨色的外敞衬着他冷玉色的脸,眉间青意浮浮,显然,他是怒极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罚?”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些淡淡的温柔与疲惫。 听他这种带着温柔的疲惫,嗓音里还有些淡淡的依赖,就仿佛这一屋子纱罗裹着的美人儿,妻妾,并非是他的齐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儿奇了,罗九宁心说:那么两个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钱的事儿,兵符的事儿自有王爷去查,妾身不会擅作主张……” 她说到一半,却是卖了个关子,侧首望着宋绮。 宋绮旋即勾唇一笑,心说你还能怎么罚,皇家的妾侍们,没有罚站罚跪一说,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饬斥几句,你嘴上占点儿便宜,但那点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就只凭污蔑这一点,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两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于郑氏,同处一室,遇见贼人来了,不喊不叫却是将自己的灯都给关上了,同是伺候王爷的人,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给我一起抄经去。”罗九宁淡淡说道。 “抄经?娘娘您莫不是……”宋绮顿时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宪,又生生把疯了俩字儿给吞了回去。 “还要在这正院的廊下来抄,妾身要叫丫头们盯着,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绮这种妾侍,自幼跟着裴嘉宪一起吃苦长大的,劳苦功高,在裴嘉宪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罗九宁要真要责她,这内院里的妾侍们难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经书,又能增长知识,还能平息心火,岂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这正殿外,冻嗖嗖抄上几天经,还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钱的事儿,罗九宁望着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头,罗九宁于这内院,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管辖宋绮这只地头蛇的人呢。 “王妃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经书去。” 罗九宁蓦然回头,便见裴嘉宪负手站在那里,眼角浮着桃花淡淡,笑温温的望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对于她处罚宋绮的方式,当是极满意的。 宋绮站了起来,跟在裴嘉宪身后,期期艾艾的唤着:“王爷!” 但才跟着裴嘉宪出了门,仰巴巴的望着他,他忽而就回过头来,一张冷玉白的俊脸狰狞而又抽搐着,也不说话,就那么厉目望着她。 他向来温和,也因为打小儿她照顾他的情分,向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既如此发怒,显然是气极了。 宋绮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说,立刻就去抄经了。 裴嘉宪外院还有事,转身也就走了。 * 罗九宁立刻将王伴月扶了起来,柔声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们都不曾见过面,姐姐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 王伴月侧首过去,见郑姝犹还在地上跪着,给了郑姝恨恨的一眼,低声道:“哪里,便那位,还不是与我一起挤在春山馆里闻臭气,有老祖宗在,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艰难,我懂得。” 事实上,在陶八娘入宫之后,罗九宁曾几番入宫作客,第二回去的时候,就曾见过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满长安城难寻的清贵之家,但王伴月的父亲却是个庶子,而且,她父亲还是个天生的双腿残疾。 礼教严格的仕族之家,对于庶子们向来是极为苛刻的。 而王伴月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尔入宫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也总是走在最后面。 罗九宁见她的那日,还是头一回进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是头一回,两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结果就是,从清晨等到晌午,进去的那些都还未出来,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旁边一个女子递了两只青梅过来,低声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贴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们还早了,吃个梅子止渴吧。” 罗九宁接过来咬了一口,呀一声道:“真酸。” “要不怎么说望梅止渴了?”当时,这王伴月就笑着说了一句。 虽不过一面之缘,罗九宁对于王伴月的印象却深的不能再深。 王伴月来府也有一年,当然,因为本身自己出身低,受宋绮的苛待可不少。 111.答应赐婚 埋头吻在儿子圆乎乎的额头上, 罗九宁狠命的嘬了一口, 嘴里嘟嘟囔囔的连着说了几声我的乖儿对不起, 娘不该丢下你的。泪珠子啪啦啦的往下落着, 可又怕母亲陶七娘万一进来撞见了要心里更难受, 又连忙儿的揩干了。 忽而,她的手一停, 却是从孩子的襁褓下摸出颗红色的丸药来, 放在鼻子便嗅了嗅,又放进嘴里舔了舔, 罗九宁收起丸药,把儿子抱了起来。 前院静悄悄的, 一个人都没有, 陶七娘声音隐隐约约, 似乎是在后院之中。 九宁于是再揩了把眼睛, 铜镜里瞧着自己脸色不那么毛燥了,才往后院去。 “我罗家一门就没出过逃兵,说宾儿一个百户会率兵逃跑, 降于契丹人,打死我也不信。有种就叫雁门关骁骑营的卢纪国到老子面前说来, 老子当年统兵的时候,他还不过个毛头小子了,王八蛋, 如今竟敢这么着欺负人, 说不定我的宾儿也战死了, 他们瞒而不报,这就是在欺负咱们老实人。” 罗老爷子是个世袭的兵户,一生都在城门口做守卫的,守了几十年的城门,练就一双老寒腿,如今两条腿蜷在一处,基本已经不下地了。 他向来声音大,嘴里不停的吧嗒着烟锅子,说起话来总是骂骂咧咧,三句话不离脏字儿。 罗老太太是个小脚妇人,头发花白,性子极为懦弱,嘴也碎:“我就生了俩儿子,良儿为皇上挡箭死了,宾儿做了逃兵,阿宁还生了那么个无父的孩子,这家人算是完了,全完了。” “好好儿的说老二,提阿宁作甚,娘是怕这洛阳人都不知道咱家壮壮的身世,好要四处宣扬叫大家都知道还是怎的?”陶七娘更生气了,直接就开腔责斥婆婆。 “老大媳妇你先莫急,我的宾儿就不是个会做逃兵的人,他准是出了什么事。 至于壮壮的身世,那有甚,不就是阿宁在皇宫里叫那些狗杂种给欺负了才有的吗?裴嘉宪嫌弃他不肯养,老子不嫌,这孩子老子养,养一辈子!” 陶七娘再吼一声:“这是什么光鲜事儿吗?你们就哭的哭吼的吼,叫外面的人听见了,阿宁的脸往哪儿搁?那孩子的事儿,能是这样大声说的吗?” 九宁于窗外轻轻唤了一声:“爷,奶,娘,我回来啦。”。 罗老太太立刻就止了哭声,赶忙的揩着眼泪。 罗老太爷连忙也把烟锅子往脚上蹭着,蹭灭了烟锅,还拿手挥着烟雾。 陶七娘早就迎了出来,一脸的阴沉:“好好儿不在王府呆着,缘何往家跑?” 九宁道:“我来瞧瞧壮壮,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娘怎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前院?” 陶七娘似是才想起来,哎哟一声,指着公公道:“还不是你爷爷总爱抽烟,我怕要熏坏了孩子,没好抱进来?” 九宁怀里抱着孩子,略带责备的目光望过去,瘦巴巴的罗老爷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咳了两声,连忙道:“不抽了,不抽了,说好有了重孙子就要戒烟的,我从此真不抽了。” 说着,他远远儿把个烟锅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大儿子为皇帝挡箭死了,二儿子作了逃兵,最疼爱的大孙女好容易因为父亲为皇帝而死,才被赐婚作王妃,可是偏偏生了个孽子。 罗老太太心里苦极,但还是强撑着笑脸:“阿宁最爱吃奶奶煮的南瓜羹,你们先聊着,我给阿宁熬她最爱吃的南瓜羹去。” 从后院出来,陶七娘瞧着婆婆进了厨房,咬牙道:“可真真是愁死个人,咱们这儿还一摊子事了,你二叔一个百户,不在雁门关好好当兵,居然就悄没声息儿的逃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九宁的二叔罗宾今年都三十三了,从军十来年屡犯军纪,这一回居然还逃跑了。 在那本《朕只为表妹折腰》里,书中的‘罗宾’也是不服军纪,逃跑了的,而且,这件事后面还牵扯着一桩很深的阴谋。 从小壮壮的发烧,再到罗宾的逃跑,罗九宁的人生,与书中的‘罗九宁’可谓是一模一样了。 且不说这个,俩母女到了前院,陶七娘的脸也越来越沉了:“怎么,昨儿孩子今儿又是你的,究竟是宋绮还是裴嘉宪,就把你个奉旨成婚的王妃给赶回娘家来了?” “娘,哪有什么赶不赶的,女儿就是想您了,回来看您一眼不成吗?女儿过的好着呢。”罗九宁说。 “既你过的好,怎的发着高烧的孩子就给送回来了?”说着,陶七娘转身进了屋子:“快点给我回去,这孩子娘替你看着,快走,赶紧儿的走。” 罗九宁站了良久,忽而就抱着孩子跪下了。 跪下之后,从怀里掏出把削水果的小匕首来往自己胸前一横,她便道:“娘,求您了。女儿这一生不作王妃也可以,那怕讨吃要饭也不嫌弃,但不能没有壮壮。您不能杀他。” “我?我何曾要杀你的孩子?”陶七娘忍不住低吼。 罗九宁伸出打着颤的手,手中一只朱砂丸圆溜溜的滚来滚去。 朱砂,于成人或者无事,孩子吃上这么一粒,非死即傻。 所以,在《朕中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小壮壮侥幸未死,却成了个傻子。 罗九宁千辛万苦生下来的,无父的孩子,抱回娘家之后倒是不发烧了,可是却叫陶七娘拿朱砂弄成了个傻子。 究其原因,还是她想要为罗九宁狠手除去一个累赘,所以想要痛下杀手,只可惜究竟药下的不够,没有毒死孩子,只是将个好好儿的孩子给毒傻了。 “没出息的东西,早叫你一幅药堕了去,你不肯,如今看看,你这辈子都叫这东西给毁了。”陶七娘恨女儿不争,又舍不得打她,戳了一指头道:“便娘真要了壮壮的命,也是娘遭报应,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你就不能听娘的话,舍了这东西回去好好儿过你的日子?” 罗九宁横着匕首,也不再说话,头抵着儿子白嫩嫩的小面颊儿,只是不住的亲着他,吻着他,嘴里喃喃的说着对不起。 她怀了孽胎,在王府的时候何不曾想过把他堕掉?可是手捶不下来,药石也无效,这孩子他就一直顽强的,在她肚子里不肯出来。 生了无父的孩子,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 但既已经生下来了,罗九宁是死也不会放手,任人那怕伤害一分一毫的。 “既早知有今日,在宫里的时候为何不系紧了你自己的裤头带子?娘当初怎么教你的,你个傻子,娘白养了你,白疼了你,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乱吃东西,乱走动,叫人夺了身子去。如今生这么个东西,便嫁入皇家又能如何,他一辈子都是你的耻辱你懂不懂?”陶七娘气的直跺脚。 罗九宁也不说话,圈紧了壮壮,便是个哭:“对不起,娘,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真把我的孩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女儿肯定会陪着他死的。” 去年的中秋夜,罗九宁的父亲罗良陪皇帝南巡,在江宁府时遭遇刺杀,为皇帝挡箭,身亡了。 同天夜里,罗九宁被皇后召到长安,去宫里陪伴她为皇帝妃嫔的姨母陶八娘。 就在那天夜里,她因不知何时误食了媚药,与人有了一夜错欢。 原本,罗九宁也想找到那个男人的,可是就在第二天一早,她便听人说父亲死在了江宁府,而姨母陶八娘,也在中秋夜的一场大火中仙去了。 就这么着,罗九宁那件事情,就草草揭过了。 至于这孩子,当然也肯定的是那个人的孽胎了。 “把这孩子放下,你给我回去好好儿作你的王妃,听懂没?快去,否则的话,咱们索性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陶七娘也不怕女儿,索性掰转她怀中的匕首,就朝向了自己。 罗九宁瘫坐在地上,死咬着牙关,抱紧孩子,就是不肯松口。 陶七娘与女儿恨了半天,忍不住吼道:“莫不是裴嘉宪把你给赶回来的,他是摆明了的要休你了是不是? 否则的话,娘这样逼着,你为何就是不肯回王府去?” 罗九宁眼圈儿莫名一红,忽而醒悟过来,连忙道:“裴嘉宪仍还是愿意要我的,仍还是爱我的,只是容不下这孩子。 娘,你不要杀壮壮,替我养着他,女儿保证王爷他依旧是爱我的,我也会永远在王府里过的好好儿的,您就拉一把我这可怜的孩子,好不好?”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不过一件素白面的棉袍子,手持书卷,正在灯下读书。 书院里的校舍,不到落冰时节是不会燃炭盆的,而入了十月,外头并不算极冷,屋子里却冷的像冰窖一样。 这少年虽说没有发抖,呆你瞧他一只执书的手,指骨里冻出隐隐的青来。 忽而,一个年约二十多岁的年青男子敲开了书舍的门,端了盆燃炭进来放在他脚边,道:“殿下,烤会儿火吧。” 少年从书中收回神来,冷冷望着垂腰站在自己面前的年青男子,忽而一脚就踢了过去,踩在炭盆子。燃炭抖落出来,滚在这年青男子的袍面上,瞬时便烫出几个大洞里。 空气里一股子丝物燃烧起来的焦臭之气。那青年男子瞧着这少年怒了,连身上的火星子也不敢扑,瞬时就跪到了地上。 “舅舅如今倒是乖觉了,背叛本宫的时候,把阿宁卖给太子妃,太子的时候,怎的不见你有今日的乖觉?”这少年恰就是罗九宁曾经私底下悄悄儿给自己找的未婚夫,皇太孙裴靖。 而跪在地上的人,说起来也与罗九宁颇有几分渊缘。他是太子妃的亲弟弟,裴靖的舅舅佟谦。而曾经,他是陶八娘下了订的未婚夫。 裴靖之所以能识得罗九宁,其实还是顺着佟谦这跟线。 他身为太孙,又天姿聪颖,更难得的是虔心好学。在太学之中,他当然有整个大康最好的夫子来相教授,但是,他也总听人言,白马书院的文脉传承,才是整个大康之重。 于是,裴靖才会易姓化名,跑到白马书院来求学。 也恰是因为在白马书院求学,他才会认识,并爱上罗九宁。 可是,恰也是这佟谦,悄悄的,就把裴靖和罗九宁往来的事情捅到了裴靖的生母,太子妃的耳朵里。 天之贵子,却爱上了一个卑贱的医家之女,而那医家之女,时时抛头露面为人医病,还不知触摸过多少男子的体肤。 可以想象,当时的太子妃有多愤怒。 所以,去年中秋节的夜里,陶八娘召罗九宁入宫之后,太子妃便想着,自己随便动动手指,替儿子解决了罗九宁这个大麻烦。 “殿下,你母妃当时可什么都没有作。况且,舅舅也敢向你保证,那夜跟阿宁在一起的人绝非太子殿下,您不该刺伤他的……”不说这个还罢,止这句话一说出来,裴靖瞬时怒不可遏的,一脚就踩到了佟谦正在扑拉着燃炭的手上。 空气之中顿时一股焦糊之气。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就在此刻,滚到罗家去,想办法把阿宁带出来,我自有办法叫她想起中秋那夜所有的一切。无论那夜的那个男人是谁,那怕是太子,本宫也一定要将他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112.厌胜之物 黑暗中裴嘉宪的脸到底有多扭曲,罗九宁并不知道, 他只是死死抵着她, 仿如她是根救命的稻草一般, 一动不动,喉咙中那中压抑着的尖叫和粗喘叫她胆颤无比。 关于他这种不举之症, 那本书中也曾提过。 据说,在他十岁的那年, 有一日晚课之后回皇子殿,结果在半途就碰见二哥, 烨亲王裴品钰在一处草丛里强幸一个宫婢。 而那宫婢非是别人,正是从裴嘉宪九岁起就伴着他, 陪他一起长大的小宋绮。 当时的裴嘉宪还是个笨嘴结舌的小傻瓜,因为天生的大舌头, 连话都说不清楚。而且,他自幼因为被养在皇后膝下, 皇后又信佛,一直以来教他天生要好善, 就连拳脚师傅都不曾替他请过。是以, 他生到十岁,居然就没有朝人挥过拳头。 可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 一块石头砸到裴品钰的头上, 就砸破了他的脑袋。 宋绮当时倒是救下来了。 可是, 恼羞成怒的裴品钰纠集了同样讨厌裴嘉上的三皇子, 贤王裴品端, 俩个人将裴嘉宪弄出宫去,带到青楼里,将当时还不过个小孩子的裴嘉宪扒光了,扔到一群又老又丑,残花败柳的妓子从中,命那些妓子们整整侮辱了他一夜。 裴品端还砸下重金,说谁能取得裴嘉上的元阳,就得黄千金两之赏。 可以想象,裴嘉宪当时才不过十岁的孩子,在那青楼之中,面对着一群比自己大许多的妓子们,曾受过什么样铭心刻骨的羞辱。 总之,从那之后,裴嘉宪对于女子们,就有一种天生的畏惧之心。 他可以严厉的管束着她们,可以打杀她们也从不皱眉头,可他就是不敢亲近她们。 普天之下,唯独罗九宁是个例外,这瞧起来软绵绵,懵善善的,温柔的像只兔子一般的小王妃,看上去一丁点儿的侵略性都没有。 她此刻牙齿在颤,在发抖,在咯咯嗒嗒的响着,可她依旧软软儿的伏在床上,浅浅的呼吸着,温柔的像一汪水一般。 西偏殿里的炮竹炸焦了小苏秀的头发,也擦破了小杏雨的面颊,俩人自知怕是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大事儿,吓的真恨不能把那枚惹事儿的炮给吃了去,苏嬷嬷已经进来了。 一人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苏嬷嬷指着苏秀的鼻子道:“你个蠢货,要是今儿王爷王妃要是不能成事儿,我打烂你的屁股。” 正殿里,裴嘉宪终于松开了叫自己束勒着,几欲背过气去的罗九宁。 而她牙齿咯哒咯哒的声音,于黑暗中依旧那般清晰的响着。 裴嘉宪于是沙哑着嗓音就说了一句:“睡吧,明日早起。” 方才的那种震惊,够罗九宁怕上许久,也够裴嘉宪自己懵上许久了。 罗九宁往里侧蜷了蜷,估摸着这男人突然发现自己行了之后,怕是得再来求证一番。 谁知裴嘉宪缓缓往外吐了口气,却是掰过她的面颊来,仿如一只啜泉的小鹿一般悉悉祟祟的亲吻着。 那种一个男人发现自己终于行了之后的狂喜,那种对于她由衷的感谢,以及失态时的挣扎,是他绝对绝对,都不想叫除了罗九宁之外的,第二个人知道的。 叫他温柔而缓慢的亲吻着,间或喉咙里还哽噎着,又抽泣着。 罗九宁给他吻的喘不过气来,心中不由的暗暗腹诽:饶是黑夜之中,她看不见他的脸,也看不见他的失态。可这男人也是脸面丧尽了的。他这般身高八尺,顶天立地的男人,在她面前坦露出如此羞愧而又难堪过,待将来醒悟过来,要说杀她灭口,才怪。 她又难堪,又害怕,却又一声也不敢哼,只觉得他两条松松环着她,就像环着一只吹息即碎的泡沫一般。 “王爷,妾身牙疼,真疼。”苦着脸儿,罗九宁终于说了一句。 几乎是于一瞬间,裴嘉宪就停了下来,缓缓松开她。罗九宁于是迅速的往里蜷着,就躲到了床壁上。这久未住过人的床,带着股子淡淡的松漆味儿,倒是格外的好闻。 …… 裴嘉宪大约四更就起床了。 罗九宁也立刻翻坐了起来,等着裴嘉宪点灯。 她其实一夜未睡,当然裴嘉宪也一夜未睡。 洛阳离京不过一臂之遥,而裴嘉宪手中已无兵权,如今,他的生死,并整个肃王府三千门臣,全寄希望于能够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 眼看太子要来。 一个是储君,一个是曾经执掌兵权,叱咤疆场的兵权王爷,身份叫他们不得不作死敌,裴嘉宪此时心中想的,大约就是如何能应付得过太子这一轮的挑刺了。 东都是脱离京都自治的,裴嘉宪身为东都之主,每日如皇帝一般,也要于王府中临朝问政,处理洛阳政事。 所以,他这是要到前院,去见门臣与莫僚,长吏们了。 紧接着他拉开了门,与门外的苏嬷嬷低声说话儿:“不要吵醒王妃,叫她多睡会子,早起叫徐院判进来给王妃看看她的牙,估计是从小吃多了糖的毛病,她的牙疼。” 这人是准备要走了。 罗九宁猛的翻身坐了起来,低低的唤了一声王爷。 紧接着便是关门合扇的声音。 但依旧未点灯,屋子里于是骤然而暗。 罗九宁猜裴嘉宪是不想看见自己的脸,她很尴尬,但他或许比她更尴尬。她鼓起勇气问道:“昨夜,您还满意吗?” 黑暗中,裴嘉宪喉头格外轻的颤了颤,哑声道:“孤,很满意。” 罗九宁深深舒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她又说:“妾身也知道,咱们王府与百姓之间隔着鸿沟,但壮壮这些日子暂且要住在外面,况且两家又离的不远,您能准妾身自由出入王府吗?妾身想照料孩子时能方便些。” 裴嘉宪略沉吟了片刻,虽说在黑暗中,但罗九宁也能感觉到他那种戒备感。 想了许久,他道:“可以,但必须提前亲自予孤报备。”这跟不让去又有什么两样? “我哪都不去,就只回趟家,成吗?”这一声,算是在哀求了,毕竟裴嘉宪时时不在府,要每去一回娘家就跟他报备,她依旧难以出府。 长时间的沉默,裴嘉宪思乎在思索着什么。 “孤得给你配一队侍卫才可,他们大约晌午就可以进来。”这算得上他的让步了。 说着,他又拉开了门,外间青白色的冷光洒进来,照在他身上,瘦而高的清雅隆廓,他换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袍子,腰线极为流畅。一脸刻制,冷静而又节制的笑,就如他平日一般。 只瞧这样子,他完全不是黑暗中那个抵在她身上,克制而又疯狂的粗喘着为自己寻找着救赎的男人。 他看起来冷静而又自持,亦格外的克制。 可罗九宁分明还记得他昨夜的失态,于她来说这就够了,他的目的达到了,她也得达到她的目的,否则誓不罢休。 她于是下了床,跟了过去,直接将裴嘉宪堵在门上:“妾身还想着,春山馆那两位姐姐来的也够久了,而春山馆又那般的窄小,不如,王爷替她们一人换个大院子,也早点儿从她们中选出一位侧妃来,您觉得呢?” 裴嘉宪大约极度的难堪,深吸了一口气,艰难的想要从罗九宁脸上挪开目光,可又挪不开一般的,望着她色若春晓的面庞。 据说在经历过这种事情,而且并不成功之后,男人们会觉得非常非常的丢脸,所以此刻的他,其实并不想看见罗九宁。 但罗九宁拦着他,就非得问出个所以然不可。 他回内院的机会可不多,错过这一回,罗九宁可不知道他下次甚时候还会回来。 “阿宁,太子要来巡视洛阳。太子出巡,太孙自然伴驾,你且安生呆在这内院之中息养着,一切事情让宋绮暂理着,可否?”终于,裴嘉宪意味深长的,就来了这么一句。 罗九宁怔怔站在当场,脑中却是轰的一声响。 皇太孙裴靖,那个高高瘦瘦的清俊少年,罗九宁当初才不过十三四岁,尚在豆蔻佳年时,曾与化名为李靖的他有过那么一段儿朦朦陇陇的□□,险些谈婚论嫁。 不过终归罗九宁只是个小家小户出身,那么一段过往,也是无疾而终了。 但身为小女儿家,男女私下往来,私相授受的事儿,罗九宁当然瞒的极其隐秘,可以说除了陶七娘之外,无人知晓。 裴嘉宪此时特地提及裴靖,难道说他知道她和皇太孙的那段过往? 那么,裴嘉宪一直以来将她困在内院,会不会是因为早就知道她和裴靖的那段过往,生怕她与裴靖私通,乃至私奔,最终酿成丑事来? 罗九宁不敢再追问下去,立刻就让开了门,目送着裴嘉宪出去了。 下午,裴嘉宪指的一队侍卫就进来了。 一见面,巧了,率队的侍卫长胡谦昊,亦是羊肠胡同里,罗九宁认识的老人。而胡谦昊的儿子胡东方也在列。这胡东方,小时候还是与罗九宁一起玩到大的伙伴呢。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上不过一件素白面的棉袍子,手持书卷,正在灯下读书。 书院里的校舍,不到落冰时节是不会燃炭盆的,而入了十月,外头并不算极冷,屋子里却冷的像冰窖一样。 这少年虽说没有发抖,呆你瞧他一只执书的手,指骨里冻出隐隐的青来。 113.夫妻一体 忽而, 她的手一停,却是从孩子的襁褓下摸出颗红色的丸药来, 放在鼻子便嗅了嗅,又放进嘴里舔了舔, 罗九宁收起丸药,把儿子抱了起来。 前院静悄悄的, 一个人都没有, 陶七娘声音隐隐约约,似乎是在后院之中。 九宁于是再揩了把眼睛, 铜镜里瞧着自己脸色不那么毛燥了, 才往后院去。 “我罗家一门就没出过逃兵, 说宾儿一个百户会率兵逃跑, 降于契丹人, 打死我也不信。有种就叫雁门关骁骑营的卢纪国到老子面前说来,老子当年统兵的时候,他还不过个毛头小子了, 王八蛋,如今竟敢这么着欺负人, 说不定我的宾儿也战死了, 他们瞒而不报,这就是在欺负咱们老实人。” 罗老爷子是个世袭的兵户, 一生都在城门口做守卫的, 守了几十年的城门, 练就一双老寒腿, 如今两条腿蜷在一处,基本已经不下地了。 他向来声音大,嘴里不停的吧嗒着烟锅子,说起话来总是骂骂咧咧,三句话不离脏字儿。 罗老太太是个小脚妇人,头发花白,性子极为懦弱,嘴也碎:“我就生了俩儿子,良儿为皇上挡箭死了,宾儿做了逃兵,阿宁还生了那么个无父的孩子,这家人算是完了,全完了。” “好好儿的说老二,提阿宁作甚,娘是怕这洛阳人都不知道咱家壮壮的身世,好要四处宣扬叫大家都知道还是怎的?”陶七娘更生气了,直接就开腔责斥婆婆。 “老大媳妇你先莫急,我的宾儿就不是个会做逃兵的人,他准是出了什么事。 至于壮壮的身世,那有甚,不就是阿宁在皇宫里叫那些狗杂种给欺负了才有的吗?裴嘉宪嫌弃他不肯养,老子不嫌,这孩子老子养,养一辈子!” 陶七娘再吼一声:“这是什么光鲜事儿吗?你们就哭的哭吼的吼,叫外面的人听见了,阿宁的脸往哪儿搁?那孩子的事儿,能是这样大声说的吗?” 九宁于窗外轻轻唤了一声:“爷,奶,娘,我回来啦。”。 罗老太太立刻就止了哭声,赶忙的揩着眼泪。 罗老太爷连忙也把烟锅子往脚上蹭着,蹭灭了烟锅,还拿手挥着烟雾。 陶七娘早就迎了出来,一脸的阴沉:“好好儿不在王府呆着,缘何往家跑?” 九宁道:“我来瞧瞧壮壮,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娘怎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前院?” 陶七娘似是才想起来,哎哟一声,指着公公道:“还不是你爷爷总爱抽烟,我怕要熏坏了孩子,没好抱进来?” 九宁怀里抱着孩子,略带责备的目光望过去,瘦巴巴的罗老爷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咳了两声,连忙道:“不抽了,不抽了,说好有了重孙子就要戒烟的,我从此真不抽了。” 说着,他远远儿把个烟锅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大儿子为皇帝挡箭死了,二儿子作了逃兵,最疼爱的大孙女好容易因为父亲为皇帝而死,才被赐婚作王妃,可是偏偏生了个孽子。 罗老太太心里苦极,但还是强撑着笑脸:“阿宁最爱吃奶奶煮的南瓜羹,你们先聊着,我给阿宁熬她最爱吃的南瓜羹去。” 从后院出来,陶七娘瞧着婆婆进了厨房,咬牙道:“可真真是愁死个人,咱们这儿还一摊子事了,你二叔一个百户,不在雁门关好好当兵,居然就悄没声息儿的逃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九宁的二叔罗宾今年都三十三了,从军十来年屡犯军纪,这一回居然还逃跑了。 在那本《朕只为表妹折腰》里,书中的‘罗宾’也是不服军纪,逃跑了的,而且,这件事后面还牵扯着一桩很深的阴谋。 从小壮壮的发烧,再到罗宾的逃跑,罗九宁的人生,与书中的‘罗九宁’可谓是一模一样了。 且不说这个,俩母女到了前院,陶七娘的脸也越来越沉了:“怎么,昨儿孩子今儿又是你的,究竟是宋绮还是裴嘉宪,就把你个奉旨成婚的王妃给赶回娘家来了?” “娘,哪有什么赶不赶的,女儿就是想您了,回来看您一眼不成吗?女儿过的好着呢。”罗九宁说。 “既你过的好,怎的发着高烧的孩子就给送回来了?”说着,陶七娘转身进了屋子:“快点给我回去,这孩子娘替你看着,快走,赶紧儿的走。” 罗九宁站了良久,忽而就抱着孩子跪下了。 跪下之后,从怀里掏出把削水果的小匕首来往自己胸前一横,她便道:“娘,求您了。女儿这一生不作王妃也可以,那怕讨吃要饭也不嫌弃,但不能没有壮壮。您不能杀他。” “我?我何曾要杀你的孩子?”陶七娘忍不住低吼。 罗九宁伸出打着颤的手,手中一只朱砂丸圆溜溜的滚来滚去。 朱砂,于成人或者无事,孩子吃上这么一粒,非死即傻。 所以,在《朕中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小壮壮侥幸未死,却成了个傻子。 罗九宁千辛万苦生下来的,无父的孩子,抱回娘家之后倒是不发烧了,可是却叫陶七娘拿朱砂弄成了个傻子。 究其原因,还是她想要为罗九宁狠手除去一个累赘,所以想要痛下杀手,只可惜究竟药下的不够,没有毒死孩子,只是将个好好儿的孩子给毒傻了。 “没出息的东西,早叫你一幅药堕了去,你不肯,如今看看,你这辈子都叫这东西给毁了。”陶七娘恨女儿不争,又舍不得打她,戳了一指头道:“便娘真要了壮壮的命,也是娘遭报应,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你就不能听娘的话,舍了这东西回去好好儿过你的日子?” 罗九宁横着匕首,也不再说话,头抵着儿子白嫩嫩的小面颊儿,只是不住的亲着他,吻着他,嘴里喃喃的说着对不起。 她怀了孽胎,在王府的时候何不曾想过把他堕掉?可是手捶不下来,药石也无效,这孩子他就一直顽强的,在她肚子里不肯出来。 生了无父的孩子,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 但既已经生下来了,罗九宁是死也不会放手,任人那怕伤害一分一毫的。 “既早知有今日,在宫里的时候为何不系紧了你自己的裤头带子?娘当初怎么教你的,你个傻子,娘白养了你,白疼了你,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乱吃东西,乱走动,叫人夺了身子去。如今生这么个东西,便嫁入皇家又能如何,他一辈子都是你的耻辱你懂不懂?”陶七娘气的直跺脚。 罗九宁也不说话,圈紧了壮壮,便是个哭:“对不起,娘,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真把我的孩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女儿肯定会陪着他死的。” 去年的中秋夜,罗九宁的父亲罗良陪皇帝南巡,在江宁府时遭遇刺杀,为皇帝挡箭,身亡了。 同天夜里,罗九宁被皇后召到长安,去宫里陪伴她为皇帝妃嫔的姨母陶八娘。 就在那天夜里,她因不知何时误食了媚药,与人有了一夜错欢。 原本,罗九宁也想找到那个男人的,可是就在第二天一早,她便听人说父亲死在了江宁府,而姨母陶八娘,也在中秋夜的一场大火中仙去了。 就这么着,罗九宁那件事情,就草草揭过了。 至于这孩子,当然也肯定的是那个人的孽胎了。 “把这孩子放下,你给我回去好好儿作你的王妃,听懂没?快去,否则的话,咱们索性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陶七娘也不怕女儿,索性掰转她怀中的匕首,就朝向了自己。 罗九宁瘫坐在地上,死咬着牙关,抱紧孩子,就是不肯松口。 陶七娘与女儿恨了半天,忍不住吼道:“莫不是裴嘉宪把你给赶回来的,他是摆明了的要休你了是不是? 否则的话,娘这样逼着,你为何就是不肯回王府去?” 罗九宁眼圈儿莫名一红,忽而醒悟过来,连忙道:“裴嘉宪仍还是愿意要我的,仍还是爱我的,只是容不下这孩子。 娘,你不要杀壮壮,替我养着他,女儿保证王爷他依旧是爱我的,我也会永远在王府里过的好好儿的,您就拉一把我这可怜的孩子,好不好?”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刚洗罢了澡,长发也是披散着,只是脸上未曾着妆,于这傍晚的天光下,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格外的轻透,还格外的紧窄,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他就挪开了视线,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 ,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114.夫妻相偎 经由郑姝说及,宋绮才知道, 竟是罗九宁一手治死在安济堂的。 医女要杀起人来, 才真叫个杀人于无形。 宋绮跪着抄了几日的经,两条腿都酸得站不起来, 此时再说起罗九宁, 竟是连往日那点子表面情份都不装了:“郑氏, 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你告诉我, 这罗九宁, 咱们该怎么对付?” 郑姝喂罢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儿, 将它抱起来放怀里亲着摸着,竟仿佛不嫌脏似的:“姐姐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肠, 我这里办法多得是,不过, 你果真能狠下心肠来吗?” 宋绮望着在旁玩闹的小阿媛, 到底也是养大了一个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罗九宁是主母, 真要闹的狠了,她怕裴嘉宪要发怒, 要从今往后愈发疏远了她。 想来想去,她还是准备去找一回裴嘉宪,听听他的口气。 * 外殿,右侧广内殿外。 陈千里一袭黑披, 两肩风尘的策马而来, 遥遥见裴嘉宪立在马栏外, 随即跳下马来,小跑着就到了他面前,跪倒便拜。 “属下是亲自去探听的消息。太子根本不是骑马时摔伤的,据东宫眼线的消息,是皇太孙一刀刺中了他的小腹,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陈千里边走边说:“太子和太孙已然五日不曾上朝,太子于外,说自己受了伤,皇太孙在府中侍疾,但其实,太孙压根就不在府。他们父子,如今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狗咬狗,一嘴毛,不过,皇上那儿就一丝儿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陈千里道:“东宫瞒的紧密,其余几位皇子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捅出去,想办法捅到皇上耳朵里去,叫皇上也瞧瞧他东宫的父慈子孝。”裴嘉宪道。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哑声道:“严防洛阳城各个关卡,徜若皇太孙千来,就立刻将他抓起来,送到皇上面前。也叫皇上瞧瞧,东宫里那一个个,是不是皆都是忠温良善的主儿。” 陈千里应道:“属下尊命。” 目送着陈千里离开,裴嘉宪折身,又往承光殿去了。 皇太孙裴靖,也是裴嘉宪年龄最大的一个侄子,遥想小时候,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曾整日背着那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 其实也是个极乖的孩子,再兼其天性聪颖,自幼口齿伶俐,行思敏捷,身在东宫,十二岁位封皇太孙,天生的尊荣,并整个大康的希望,就肩负在他的身上。 两年前,他来洛阳巡游时,曾化名为李靖,言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少年郎,捉弄过在安济堂问诊坐脉的罗九宁许久。 后来陶八娘嫁入宫中,罗九宁前往宫中探亲时,裴嘉宪还曾亲眼见识过,皇太孙为了怕罗九宁要撞破自己,于宫中四处躲来躲去的顽皮样子。 少男少女间的游玩嬉闹,春情萌动,便皇太孙也免不了。 裴嘉宪一直怀疑壮壮那孩子是皇太孙裴靖的种儿,如今听他竟在东宫刺伤太子,愈发肯定了这个猜疑。 像皇太孙那般的天之骄子,逗罗九宁这般的小家闺秀们,就仿佛拈起朵路边的野花儿,揉得几揉,兴趣过了,又扔入泥中。 只是可惜了,裴嘉宪今天要重新捡起这朵弱雏雏的小野花儿来,当作利器,以挑开东宫那父慈子孝的面纱下,一层层的阴暗与肮脏呢。 “阿宪!” 只听见这一声,裴嘉宪那双眸子就微微簇到了一处:“表姐,内院之人无故不得擅出,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侍卫们与你一起死。” “我与她们不一样的。”宋绮低头,又垂了垂眸子,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就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当然了么,她从小儿入宫,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 当时她还哭哭啼啼不肯入宫了,可是宋金菊就告诉她,千金难买就是自幼儿的情份。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份情谊的重要。 “王妃的经抄完了否?”裴嘉宪总算眉头稍霁,问道。 宋绮连忙伸出自己两只手来:“抄完了,当然抄完了。你瞧我这手都肿了,我可全是为了你的脸面才抄的呢。” “那印子钱的事儿呢?”他忽而驻步:“不会又是你的丫头婆子们干的吧?要再是,是不是又得有个丫头或者婆子撞柱子?表姐,杀戮这东西,你若染的多了,我不会救你的。” 只看他那忽而阴鸷的目光,宋绮顿时脊背发寒:“那事儿,我早已经处理完了。” 裴嘉宪已是愈走愈疾,甩开宋绮就进承光殿了,而承光殿正殿那间浴室,除了裴嘉宪自己,连阿鸣都不准进去的。 宋绮还急着要问呢:“阿宪,我听说我二叔他……” “死了,不要再问,问多了,你心里只会更难受。”裴嘉宪顿时语冷,甩下了帘子。 宋绮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裴嘉宪一个冷冷硬硬的钉子,咬着方帕子在门上站了许久,气的发起抖来:“再这样下去,我在这王府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几乎是软打着摆子的,就去找郑姝商量该怎么对付罗九宁去了。 * 裴嘉宪似乎还不曾这般焦急的赶往内院过。 要说,当初他娶罗九宁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怀孕,只知道她失了完璧,而他自己呢,因为有那么个毛病,确实并不介意她失身于否,反而还非常钦佩她敢于说出来的勇气。 毕竟像女子失身这等事情,只要她娘脑子清楚一点,洞房时藏点鸡心血什么的,都能说得过去。 可罗九宁没有,她坦坦荡荡的,就告诉他自己失身了。 另有一点就是,去年宫里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派人连番的审问,并且派陈千里跟踪了罗九宁整整一个月,可以确信的是,她果真失忆了。 对于入宫之后,再到陶八娘被大火烧死那一段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 他想要了解到那一夜的真相,就必须从这罗九宁身上来挖,将她养在自己后院之中,然后慢慢的,等她恢复记忆,并籍此,查明当天夜里,究竟是谁在陶八娘宫里放的火,又是谁搞起的乱子。 这些事情与东宫之间是个什么干系,与另几位皇子,诸如贤王,烨之之间,又是个什么干系。 洞房那夜,原本裴嘉宪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岂知刚一上床,罗九宁就大呼小叫说自己要尿,接着便转身就跑。 连着三夜,因为她又是说尿胀又是说肚子疼的,叫他竟连替她遮个元红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样,她未怀先孕的事情,才会传的阖府皆知。 不过如今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叫裴嘉宪打的打,杀的杀,并不多了。 而前几天夜里到内殿,特地与她同宿一宿,裴嘉宪也只是因为偶尔听阿鸣等人讲起,觉得她在内院过的太过卑微,特地进去,在宋金菊等人面前给她树为王妃的威严而已。 岂知上了床,他才发现她看似面儿娇憨,却肤白肉软,纤腰肥臀,真真儿是个尤物。 也就难怪皇太孙明面上不敢言语,私底下却要与太子兵戎相见。 须知,当初明面上虽是皇帝赐的婚,可实际上,皇帝之所以会为罗九宁和他赐婚,其中少不了太子在皇帝面前孜孜不倦的‘美言’。 原本,因为他小时候曾叫几个老妓侮辱过,还曾亲手捏死过一个老妓。见了女子想要亲近自己,虽说心里抑制不住原始的欲/望冲动,可心头那种魔障却也挥之不去,就总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死那个女子。 可不知为何,她那般懵懵懂懂,软软的卧着,他心头那魔障全然不会滋生出来。 他只有亲近她的欲望,却没有一分一毫,想要掐死她的意思。 她看起来太软弱,太无辜,一丁点的危险都没有。 而那混圆的胸脯,因才断乳,还搀着些乳香,并女子体香的复杂香气,还有他粗掌抚上去时,那种绵腻温润的手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裴嘉宪不曾进过内院,但总是抑制不住的去想。 而每每想起来,他就会发现,自己那地方似乎隐隐,还能回到那天夜里曾经冲动时的样子。 暮色中,一个着青色褙子的女子从正院的青石台阶上走了下来,擦肩而过时忽而屈礼:“妾侍王伴月,见过王爷。” 裴嘉宪顿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怕是太府王公傲府那位庶女,也是太后在他成亲之际,指给他的妾侍。 这些妾侍们,裴嘉宪也是严禁外出的,颇有几分愠怒的,他就责道:“孤不是说过了,妾侍们就该守着自己的本分,如此夜里,缘何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出来作甚?” 王伴月虽说也入了府,给裴嘉宪作妾,但其本性高洁,也没有妄攀王爷之宠的心思。 而罗九宁待她还颇好,如今还有意叫她执掌内院,她当然就不能拂罗九宁的好意。 是以,王伴月便道:“娘娘赐了妾一味药,治好了困扰妾多日来的顽疾,所以,妾今夜来此谢她而已。既王爷有令不让外出,从今夜起,妾身不会再出春山馆的。“ 说完再抬头,王伴月便见裴嘉宪已经迈步上了台阶。 这人,竟是连她的话都未曾听完就走了。 * 而这一厢,与王伴月闲话了会子,送她离开之后,罗九宁便听一直在外打探消息的苏秀来报说,裴嘉宪出外差回来了。 暮色已浓,她于是就先洗了个澡,洗罢之后,披着半干的头发踱步出来,一手抚上卧室里那排及顶高的紫檀大柜看了半晌,忽而弯腰跪伏,于里面翻腾着,半晌,翻出几套暂新的本黑面中单来。 再跪下一层翻了片刻,又从下面的抽屉里掏了几双本黑厚漳绒面的鞋子出来。 这些自然是她曾经还傻的时候,还以为裴嘉宪爱自己的时候悄悄儿作的。 她拿着几双鞋子,坐在灯下翻来翻去,颇好奇的一双双的看着。虽说这全是自己一针一线衲的,但是不知为甚,拿在手中的时候,罗九宁却觉得无比的陌生。 她为着壮壮这个孩子,一听裴嘉宪还要招自己侍寝,再兼他也是哄孩子般,温言缓语的说起此事,她自然是立刻就点头答应了的。 谁知就在当晚,便叫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推到了西水塘中,恰好裴嘉宪领了皇差出了东都,三日未归,此事也就耽搁下了。 115.开颅放血 “王爷, 咱们这都站了半日了,那方思正就没有想跟您说话的意思,要不,属下把他打一顿, 绑回去算了。”身旁一个黑脸汉子粗声说道。 “千里, 方思正是文人, 虽说看似瘦峭,不堪一击,但脊梁之中有钢气,宁折不弯,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 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 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也格外的从容,缓和:“等吧,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 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 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应了一声。 却原来, 这位站在田梗上, 发间沾着灰尘, 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罗九宁的丈夫,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转眼,俩太医就进来了。 一个是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称徐院判。而另一个姓张,人称张医正。 张太医先撩起孩子的衣袖来,孩子玉嫩而又细瘦的手臂上一层密密的红疹子,触目惊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儿小的时候就替她诊脉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咙,便道:“咱们小主对鱼虾,花生皆过敏,这是给她吃了搀着鱼虾,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会喉咙肿痛,混身发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们怎的如此不经心?” 春莺端了一笼烧麦上来,一手掰开一只,于里面检索着,忽而挑出一块白丁来,道:“喽,就这个,这就是虾仁。咱们府中为了媛姐儿的病,向来禁止购入海物,花生等东西,大厨房的人不敢,必是这苏嬷嬷买来的。 她不是经常给王妃开小灶,作小厨房吗,就是她害的小主。” 苏嬷嬷人胖,嗓门也大,在外叫道:“春莺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尝不知道小主吃了虾会生疹子?这烧麦中就没有虾,一丝儿也没有。” 宋绮握着媛姐儿的手,闭了闭眼,伸出纤纤两指,指着外头的苏嬷嬷道:“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打死为止。” 毕竟她是管中馈的,外院的婆子,家仆们全由她来调动。 只待她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两个男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嬷嬷便要走。 媛姐儿不停的叫着难受难受,非但嘴唇整个儿肿了起来,约莫嗓子也肿了,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太医才在开药方,熬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时间赛命。 就在这时,罗九宁握过媛姐儿的手,柔声问道:“姐儿,可是难受的慌?” 媛姐儿撇着肿到透亮的唇,艰难的点着头。 罗九宁从怀中掏了枚药膏匣子出来,道:“来,乖乖儿的挨着,母亲这里有好药,是专治你这疹子的,你静静的不要动,让母亲涂给你,好不好?” 媛姐儿自来,总听姨娘宋绮和外太/祖母,韩国夫人宋金菊两个说她的嫡母罗九宁为人恶毒,而且,还总给她讲些嫡母苛待庶女,或者嫡女因为嫉妒庶女,把庶女投湖,或者用石砸死,或者喂毒/药药死的故事听,以致这孩子每每见了罗九宁都怕的要命,总是瑟瑟发抖。 但此时她太难受了,嗫濡着肿肿的唇,只能拼命点头:“好。” 因他问的有模有样,罗九宁那小谎儿也就撒的有模有样:“我那九姨夫本就身子不好,五月里染了风寒,熬不过这秋季,就去了。我九姨为了这个,很是伤心呢。” 116.心意相通 所以, 慢说整个洛阳,便整个大康王朝, 也无人不知白马书院。 “身为洛阳人,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 您家是个兵户, 一门三代皆为兵,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一生行医,慢说平民百姓们, 便王公贵族们, 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家中所攒之资,不下万金之巨,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 可是说句不好听的,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 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见过的金银, 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视她仿如眼中珍珠, 一身医术, 也尽传于她。 可是, 叫人奇怪的是, 慢说给罗九宁,便是给陶七娘,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罗九宁瞧着裴嘉宪坐在那里,一双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又道:“从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统共生了九个女儿。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还有九姨三个。他为了能让三个女儿一生顺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横生变故,于是便在佛前许愿,愿倾尽所有家财,全数捐入洛阳书院,好让洛阳城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让洛阳的文脉能够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萨保佑自己在世的几个女儿能安安生生,顺遂到老。” “便我娘又岂不是?有了银子,宁可悄悄捐于无钱读书的学子们,也不愿意为体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乐,自在长大。” 可是谁知道,后来九娘无故失踪,八娘被火烧死在宫廷之中,而罗九宁,也是忽而就横生变故。可见苍天无眼,佛菩萨那双慈悲之目,偶尔也是会闭起来的。 这些说起来,全是罗九宁的痛楚,像宋绮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道:“娘娘,咱们此刻说的是您的二叔罗宾,您说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王伴月忽而就出声了:“因为满身铜臭之人,永远不懂得清贵二字有多么的可贵。而永远猖狂之人,也永远不懂得谦卑才是这世间为人处世的真理。” 宋绮顿时恼了:“王氏,什么是铜臭,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宋氏你就是满身铜臭,你盂兰院的小库房里金银堆了满山,而这府中要进一个奴才,分明每个大丫头月银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可你还要扣下一两来,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贪心不足,你满身铜臭。” “你……”宋绮气的冲过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脸。 王伴月扬起头来望着裴嘉宪:“王爷,妾身院里昨夜确实进来过一个男人,虽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千户还是罗宾,但我知道他为何会进来。 就是因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头们的月银,妾身去找她讨要,她非但不给,还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赃的。” 这王伴月一字一顿,有理有据,说着,也捧上份东西来:“妾身若非捡到这东西,还不敢相信咱们宋姨娘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在府外放印子钱呢。” 裴嘉宪接了过来,居然是张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债券。 同当票一样,这债券,印好了银两在上头,是可以充作银票来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气:“宋氏……” “阿宪,我何曾?我难道缺钱干那个不成。”宋绮大约没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这东西,顿时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儿的解释着。 罗九宁亦将那枚千户兵符还给了裴嘉宪,柔声道:“王爷长年戎马在外,该知道一个将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贴身揣着的。此乃青铜,按理来说,若真是一枚拿过十几年的兵符,上面不该有铜锈的。可您瞧这枚兵符上的铜锈,再闻其油味,分明才从火里烙出来。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还故意放男人进内院,栽赃王姨娘,妾身为这王妃的主母,岂能不罚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宪一直稳稳的坐着,那件墨色的外敞衬着他冷玉色的脸,眉间青意浮浮,显然,他是怒极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罚?”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些淡淡的温柔与疲惫。 听他这种带着温柔的疲惫,嗓音里还有些淡淡的依赖,就仿佛这一屋子纱罗裹着的美人儿,妻妾,并非是他的齐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儿奇了,罗九宁心说:那么两个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钱的事儿,兵符的事儿自有王爷去查,妾身不会擅作主张……” 她说到一半,却是卖了个关子,侧首望着宋绮。 宋绮旋即勾唇一笑,心说你还能怎么罚,皇家的妾侍们,没有罚站罚跪一说,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饬斥几句,你嘴上占点儿便宜,但那点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就只凭污蔑这一点,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两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于郑氏,同处一室,遇见贼人来了,不喊不叫却是将自己的灯都给关上了,同是伺候王爷的人,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给我一起抄经去。”罗九宁淡淡说道。 “抄经?娘娘您莫不是……”宋绮顿时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宪,又生生把疯了俩字儿给吞了回去。 “还要在这正院的廊下来抄,妾身要叫丫头们盯着,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绮这种妾侍,自幼跟着裴嘉宪一起吃苦长大的,劳苦功高,在裴嘉宪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罗九宁要真要责她,这内院里的妾侍们难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经书,又能增长知识,还能平息心火,岂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这正殿外,冻嗖嗖抄上几天经,还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钱的事儿,罗九宁望着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头,罗九宁于这内院,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管辖宋绮这只地头蛇的人呢。 “王妃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经书去。” 罗九宁蓦然回头,便见裴嘉宪负手站在那里,眼角浮着桃花淡淡,笑温温的望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对于她处罚宋绮的方式,当是极满意的。 宋绮站了起来,跟在裴嘉宪身后,期期艾艾的唤着:“王爷!” 但才跟着裴嘉宪出了门,仰巴巴的望着他,他忽而就回过头来,一张冷玉白的俊脸狰狞而又抽搐着,也不说话,就那么厉目望着她。 他向来温和,也因为打小儿她照顾他的情分,向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既如此发怒,显然是气极了。 宋绮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说,立刻就去抄经了。 裴嘉宪外院还有事,转身也就走了。 * 罗九宁立刻将王伴月扶了起来,柔声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们都不曾见过面,姐姐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 王伴月侧首过去,见郑姝犹还在地上跪着,给了郑姝恨恨的一眼,低声道:“哪里,便那位,还不是与我一起挤在春山馆里闻臭气,有老祖宗在,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艰难,我懂得。” 事实上,在陶八娘入宫之后,罗九宁曾几番入宫作客,第二回去的时候,就曾见过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满长安城难寻的清贵之家,但王伴月的父亲却是个庶子,而且,她父亲还是个天生的双腿残疾。 礼教严格的仕族之家,对于庶子们向来是极为苛刻的。 而王伴月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尔入宫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也总是走在最后面。 罗九宁见她的那日,还是头一回进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是头一回,两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结果就是,从清晨等到晌午,进去的那些都还未出来,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旁边一个女子递了两只青梅过来,低声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贴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们还早了,吃个梅子止渴吧。” 罗九宁接过来咬了一口,呀一声道:“真酸。” “要不怎么说望梅止渴了?”当时,这王伴月就笑着说了一句。 虽不过一面之缘,罗九宁对于王伴月的印象却深的不能再深。 王伴月来府也有一年,当然,因为本身自己出身低,受宋绮的苛待可不少。 她能隐忍一年,并且还弄到一张宋绮放印子钱的债券,可见其除了自身有清骨外,脑子也很好使。 这样的人,罗九宁当然是一见就投缘的。 她执起王伴月的手来,忽见她胳膊上全是蚊虫叮咬过的痕迹,遂问道:“都入十月了,春山馆又在向阳之地,姐姐手上怎会有这么多蚊虫叮咬过的伤痕?” 王伴月颇为幽怨的往外看了一眼。 这时候,宋绮正拉着郑姝,不情不愿的在外面抄经书呢。 许是嫌灯不够亮,忽而就搧了婢子春莺一巴掌:“没眼见的东西,把咱们家那只五连珠的羊角宫灯拿来,这风吹着,灯一会儿灭了,一会儿又灭的,您叫我怎么能好好抄?” 王伴月回过头来,悄声道:“春山馆的后面,就是咱们内院的恭房,所有的丫头婆子全在那儿出恭,内院不能出府的垃圾,也一并在那儿焚烧,不到冬日,蚊虫不绝,偏我又是个招虫体质。” 这就是宋绮的心机了。 将另外两个妾侍安排在个臭烘烘的地方,裴嘉宪行走的时候都会绕道的,又怎么会去看她们。要说去她们房里坐坐或者歇上一夜,笑话,大约进去他就得给臭的扶墙出来。 罗九宁带着她进了西偏殿,拉开抽屉,取了一盒薄药出来交到王伴月的手上,道:“这药膏还是我九姨治的,是治疤痕的良药,你每日涂抹三回,从今往后,蚊虫皆会避着姐姐走的。” 王伴月垂眸道:“虽说王妃还要小我两岁,但到底您是尊,我是卑,您要再叫我姐姐,这薄药我可不敢接。” 罗九宁心中其实另有盘算,她硬是掰开王伴月的手,把那薄药放了进去,接着便问道:“你可曾给王爷做过衣裳,鞋袜什么的不曾?” 王伴月道:“要作衣裳鞋袜,就得量身量体。我连王爷的面都不过远远见过几回,焉何会给他作衣裳鞋袜?” 罗九宁立即道:“无妨,我这里有很多,全是可着王爷的身量作的,就充作是你作的。既你唤我一声娘娘,咱们就合伙图谋,于这内院里把日子过好一点,可否?” 117.萧蛮现身 虽说裴嘉宪对于内院几乎从不费心思, 但这两个侍卫找的倒是很花了些心思。 有这些侍卫们护拥着,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再回一趟娘家。 但是, 她要真的想悄悄儿逃跑,可就得带累这胡东方父子受罚, 裴嘉宪的心机, 不可谓不深了。 这还是九宁自嫁入王府之后,正大光明的, 头一回回娘家呢。 陶七娘才从隔壁李娘子那儿借完奶口把小壮壮抱回来,九宁是从院门前迎上的她, 一把接过儿子搂在怀中, 淡淡一股奶香气。 “九宁,伯伯与你也是老相识了,咱们也就不进去了,给个面子, 你可哪都不准去啊。” 胡谦昊笑呵呵的说着,与胡东方给陶七娘打了声招呼, 寒暄了两句,便一左一右, 似两个门神一般的,站到了罗家的大门外。 陶七娘带着九宁进了院子,悄声道:“这是怎么的, 你又不是犯人, 裴嘉宪如今怎么还派侍卫守着你?” “不过是怕我在路上会撞到危险罢了。”罗九宁柔声说。 “这还差不多, 如今你在府里, 日子可比原来好过了吧?”陶七娘总算展了展眉头,却又问道。 罗九宁接过孩子,摸了一把孩子的襁褓是湿的,便知道这孩子是尿了。于是解开襁褓,放了小家伙两条软嫩嫩的小绵腿儿出来,一边亲了一口,先替他揩干净了两条腿上的尿迹,于他软胖胖的小脚丫上一边又亲了一口,这才换尿布,换襁褓。 “好,王爷待我可好了。”虽说将来裴嘉宪必杀她无疑,可昨夜他环着她,就仿佛环着一汪水一般,那种温柔和怜惜,到现在回想起来,罗九宁都觉得小腹热热的。 “这就对了,从今往后,你可得忘了那李靖,好好儿跟王爷过。”陶七娘声音压低了,颇有几分嫌弃的说:“不过一个贫家小子而已,咱们当初又贴银子又贴心的,他最后还不辞而别。娘就知道你想要去找他的心从来不曾改过,还好娘心狠,把你给压在王府了。” 李靖,实则就是皇太孙裴靖的化名。 陶七娘不明究里,不知道是皇家太孙玩弄了女儿,到如今嫉恨的,还是个穷小子李靖。 罗九宁曾经是动过心,但那是早八百年前的事儿了,她连忙捂着陶七娘的嘴,连连道:“娘,莫要再说啦,那人我早忘了,早忘了,咱们不是也约定好,从此再不提他的吗?” “昨儿夜里,有人在咱们院外放火,还是隔壁你李勇大哥听见了,喊了一声,我们才把火灭掉的。这事儿,娘怎么觉得跟宋伯允有关?” 陶七娘总算不起李靖了,又说起宋伯允来:“我敢保证,昨夜门外的火必定是他那些狗腿子们放的,你想想,万一真燃着了,你爷爷是个走不动路的,你奶又是个眼花的,壮壮又还小,这一拖仨的,娘该怎么办?” “那宋伯允丈着治城严苛,深得王爷信任的,而何媒婆又是他的狗腿子,我便把事儿说出去,只要他矢口否认,王爷顶多只会责斥他两句,不会拿他怎么样的。” 罗九宁逗着儿子,笑温温的说:“但我今儿有一招就治到他爬不起来的法子,娘就安心等着听我的好消息,可否?” 安济堂,就是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所创的药房,也是罗九宁一直以来坐诊的地方。 不过,陶亘一生只有九个女儿,没有生出过儿子来,那药房如今就归到陶七娘的堂哥陶安手里去了。 只要说去安济堂,陶七娘也猜得到,罗九宁怕是要去扮她失踪了的小姨,陶九娘了。 “咱们家外面不是有人守着,你如何出去?”陶七娘接过了孩子,追着罗九宁问道。 “我要真想出门,谁能拦得住我?”罗九宁从墙上摘了幂篱戴上,抓过小壮壮的脚丫儿作势要咬,小壮壮非但不觉得怕,反而乐的笑出声来。 这般惹人疼爱的小家伙,曾经初怀上的时候,因为不知其父是谁,罗九宁不是没想过要堕掉,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她几番堕胎都堕不下来,怀着怀着就大了。 生下来一瞧是个男胎,她生产完又疲又累的,揭开襁褓时,不是没有伸过手想要掐他一把,不是没想过自己与他一了百了,一起死了算了的。 可是随着孩子哇一声哭,随着他叨上粮袋咕咕而吮,罗九宁顿时泪雨滂沱。 他的出生已然是个错误,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生的这般可爱,要是连娘都不要他了,他岂不是比她还可怜? * 身为洛阳城的八府巡按,巡城御史,宋伯允虽说生的面貌丑陋,但治城有方,在洛阳城干了十年的御史,于公事上兢兢业业,从来不曾出过任何一点的纰漏,算得上是个有政绩的官员了。 昨儿个,一年不曾面过世的,陶七娘的妹妹陶九娘重新面世,还托人给了他一盒薄药,并让他今儿个到安济堂再见面,要替他治病。 宋伯允心中甚为高兴。 率着手下的衙役们,一路闲庭信步进了安济堂,他抱拳便道:“陶掌柜,你家九娘何在?” 安济堂东家陶安正在里间替人坐诊捉脉着呢,听见外面宋伯允这声喊,立刻就迎出来了。 “哟,这不是对门二哥,您这稀客怎么亲自大驾光临了?”因是对门对户的邻居,陶安才有此一声称呼。 宋伯允抚着自己白到发光,薄皙到几乎能看见细肉的脸道:“这不是咱们的薄药圣手九娘赐了我一盒治皮屑的膏子,我涂抹了,不过一夜的功夫,你瞧瞧我这脸它嫩不嫩?” 他本就生的贼眉鼠眼,再兼是个驼背,又还满身皮屑,一般人因为他那身皮屑,都要对他敬而远之。 陶安道:“哪里有什么九娘,我的好二哥哟,九娘去年就嫁人了,再也不会来这药房里坐诊了,二哥您难道不知道?” 宋伯允往后退了一步,抱臂道:“那你告诉我,陶九娘到底嫁了何人,这洛阳城中,按理来说没有我宋某不知道的户儿。你告诉我,我找她去。” 陶安正不知该怎么应付了,便见药房外面走进个戴着幂篱,一件八摆幅裙,姿态婀娜的女子来。 她道:“宋二哥,好久不见。” 宋伯允立刻松手,回头见个盈盈楚楚的女子站在门上,哟的一声,都带着些结巴:“这,还真是小九娘,听说你都嫁人了,嫁在何方呢,怎的也不跟哥哥们说说?” “嫁的丈夫死了,守寡了。”罗九宁哑声说着,提裙踱步,就进了里间。 她有自己的诊房,转身进了诊房,开门见山便道:“宋二哥,听说您想娶我家七娘,真的还是假的?” 宋伯允却是矢口否认:“没有的事儿,你这是听谁在乱传瞎话。” 便皇帝裴元昊也总笑着说:“朕这四子,唯貌能悦人尔。” 但是,在他十六岁那年,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契丹,他在率兵突袭的过程中,被契丹大军重重包围,而后,在全军覆灭的情况下,他自己一人一马杀出重围,并且孤身一人爬上雁门关,半个月的时间里,于重重守卫之下,取契丹三皇子的首级于雁门关上,与父皇裴元昊里应外合,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 自此,雁门关复归大康,他也声名大噪。 渐渐的,皇帝就发现四儿子非但于战场上冷静果断,锋利锐智,仿似一把钢刀,于文采上也极为出彩,便金殿状元们与他对谈歌赋,或论诗道,他也绝不输于对方。 这时候,皇帝才真正重视起他来,从十六岁起,整整八年,他先后征战于滇南、土蕃,契丹等地,为大康王朝开疆拓土。 到如今,大康王朝北能与强国契丹对恃,西慑土蕃,以致强大的高原王朝土蕃不敢轻举妄动。全是裴嘉宪于马背上,一点一滴替国挣回来的。 裴嘉宪手中的军功与兵权,便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征战中渐渐累积。 直到去年皇帝在江宁府遇刺,宫中陶嫔暴亡,皇帝才惊觉此子渐渐长成,有潜龙之势,怕他要抢太子的风头,这才紧急黜去兵权,赐他肃王之位,让他在东都洛阳修身养性。 在那本书中来说,从现在起裴嘉宪所作的一切,都只为二字,蛰伏。 他将一直蛰伏,潜机,在其他几位皇子皆斗到鱼撕网破,几败俱伤时,才出手,收拾残局,并且,杀妻求位。 而裴嘉宪此人的性情,据说虽表面温柔,但性子冷酷,也从不在内院动情。 要一直等到他为帝之后,在一连串极为巧妙,而又阴差阳错的机缘下遇见一位名叫杜若宁的少女,才会敞开心扉,爱上杜若宁,并散去后宫三千,只与杜若宁一夫一妻,帝后恩爱,缱绻一生。 至于他究竟将要怎样杀掉自己的妻子,并如何因此而求得皇位,因只是听闻,罗九宁并不知道。 她匆匆扫了一眼站在窗外,冷冷望着自己的丈夫,稳着自己的呼吸,仍在继续的,给这孩子涂着药。 她给孩子涂的,是用麻黄、防风、滑石,以及牡丹籽油治成的消红去肿的良药,药膏细滑,还带着股子浓浓的牡丹馥香。 一经涂抹,仿如魔力一般,孩子的面上那又痒又叫她难受的疹子便于一瞬间,消褪了。 “把嘴巴张开,尽力的往外吐气,娘还要给你的唇上,喉咙里也涂,等唇上的褪了,你喉咙的痒肿也会消的。” 罗九宁声音虽轻,但格外的从容,温柔,让这正在为混身痛痒而难过的孩子,就张开了自己的小嘴巴。 118.杀妻求位 遥遥望去, 茅屋点点,田梗青青,正是秋收之时。 一个相貌丑陋,卷着裤管的赤脚老农此时正扛着锄头,在地里挥汗如雨的锄着田地。 而在他不远处,则站着一个年约二十四五,皮肤白皙, 乌发总冠, 相貌清美绝伦,仿如仙人般的男子, 发间疏疏沾着几粒灰尘, 负着双手,冷冷注视着这老农。 “王爷,咱们这都站了半日了, 那方思正就没有想跟您说话的意思,要不, 属下把他打一顿,绑回去算了。”身旁一个黑脸汉子粗声说道。 “千里, 方思正是文人,虽说看似瘦峭, 不堪一击,但脊梁之中有钢气, 宁折不弯, 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 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也格外的从容,缓和:“等吧,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应了一声。 却原来,这位站在田梗上,发间沾着灰尘,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罗九宁的丈夫,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转眼,俩太医就进来了。 一个是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称徐院判。而另一个姓张,人称张医正。 张太医先撩起孩子的衣袖来,孩子玉嫩而又细瘦的手臂上一层密密的红疹子,触目惊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儿小的时候就替她诊脉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咙,便道:“咱们小主对鱼虾,花生皆过敏,这是给她吃了搀着鱼虾,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会喉咙肿痛,混身发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们怎的如此不经心?” 春莺端了一笼烧麦上来,一手掰开一只,于里面检索着,忽而挑出一块白丁来,道:“喽,就这个,这就是虾仁。咱们府中为了媛姐儿的病,向来禁止购入海物,花生等东西,大厨房的人不敢,必是这苏嬷嬷买来的。 她不是经常给王妃开小灶,作小厨房吗,就是她害的小主。” 苏嬷嬷人胖,嗓门也大,在外叫道:“春莺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尝不知道小主吃了虾会生疹子?这烧麦中就没有虾,一丝儿也没有。” 宋绮握着媛姐儿的手,闭了闭眼,伸出纤纤两指,指着外头的苏嬷嬷道:“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打死为止。” 毕竟她是管中馈的,外院的婆子,家仆们全由她来调动。 只待她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两个男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嬷嬷便要走。 媛姐儿不停的叫着难受难受,非但嘴唇整个儿肿了起来,约莫嗓子也肿了,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太医才在开药方,熬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时间赛命。 就在这时,罗九宁握过媛姐儿的手,柔声问道:“姐儿,可是难受的慌?” 媛姐儿撇着肿到透亮的唇,艰难的点着头。 119.输光一切 罗老爷子一手高架着拐就扬了起来:“看老子不打死你个恶妇……” “爹!” “老头子!” 陶七娘和婆婆同时又喊又拉我没有再嫁的心思, 你快走吧,拉扯不住,陶七娘扯不住公公,连忙吼了一句:“壮壮还在睡着呢,九宁也在这儿瞧着,您老怎么又来这套?” 罗老爷子恨恨道:“姓何的你给老子滚,再叫老子瞧见你乱作媒, 老子不打死你。” 何媒婆才不怕呢:“那您老可多烧几柱高香, 求着您家老二赶紧回来吧,否则的话, 如今的朝廷, 一个逃兵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哟。” 听了这句,就连罗老爷子也给吓唬住了,站在那里气的直喘气。 “说我二叔是逃兵, 何婶婶您亲眼瞧见他逃了?”罗九宁忽而上前一步,略带着些婴儿憨的小脸上一股子淡淡的倔意, 出声却是格外的平和。 何媒婆道:“哼,是宋伯允宋御史说的, 这事儿王妃您是不知道,宋绮是给四爷作妾的, 可知道的清楚着呢。” 听她这口气,作妾比作妻光彩多了似的。 “皇家的妾侍们, 用太后娘娘常劝慰我的话说, 就是些用物儿, 供爷们玩儿用的。军国大事,或者爷们言语间不小心漏了一句出来,她们敢往外传。只要能证实,我以王妃的身份,不必通过王爷就能打死她们。”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仿如铮铮骨声。 “何婶婶,你能帮我证实,此话果真是宋绮那个妾侍传的吗?”再上前一步,罗九宁这一句反问,直接叫何媒婆哑口无言。 妻妾妻妾,自古就是不可愈越的鸿沟。 便是皇帝,只要立了中宫,皇后就是后六宫当仁不让的主母。皇帝稍微宠幸一点别的妃子,大臣们还要上折子弹一声皇帝这是宠妾灭妻呢。 至于民间,或者公侯府中,就更严厉了。 妾嘛,不过是个玩意儿,当今律法,主母想要打杀或者发卖了妾侍,便闹出人命来,闹到官府里,顶多也不过赔点钱了事,还没有那一家的主母,因为打杀了妾侍就被官府问过罪的。 何媒婆作人伢子,最知道这个。 她叫九宁这句话给愣生生的唬住了,从地上捡起跟罗老爷子撕打时跌落的那朵花儿,往鬓角胡乱一插,走了。 * 娘儿俩坐在一处,陶七娘这才说起这何媒婆上门的缘由。 却原来,那宋伯允家和陶七娘的娘家皆住在羊肠胡同,俩家是对门对面的邻居。 那宋伯允因见陶七娘生的美貌,又还与自己同龄,自幼没少觊觎过陶七娘的美貌,那色爪,自然也没少伸过。 陶七娘嫌他生的丑,又还生着一身的癞疮,当然就不肯叫他欺负,为此,陶宋娘家没少针锋相对的骂过架。 自从罗良甫一死,他就天天缠着陶七娘。 今如今估计是听到罗宾做了逃兵,罗家这算是背上罪了,这就大模大样的就缠上来了。 陶七娘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尚娇丽的红颜衬着满头白发,就轻轻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不忍叫女儿看到自己弱不可支的一面。 她从丈夫死的那日,其实就叫宋伯允给缠上了。 整整一年啊,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不停的缠着她,出门买菜,他跟着,偶尔去庙里上柱香,待她回过头来,宋伯允死皮赖脸,就站在身后。 她每每都给吓的毛骨悚然。 甚至于,有一回她出门去不远处的铺子里收租金,回来的时候晚了些,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直接就把陶七娘给堵到了巷子里。 宋伯允不止因为小时候得癞疮相貌丑陋不堪,身上还生着一种顽癣,只要离的近了,就可以看到,他身上的皮屑是会不停往下掉的。 陶七娘本是个极为爱洁的妇人,给堵在巷子里,望着那一身皮屑,当时就吐了。 偏偏宋伯允还故意搓着自己的胳膊:“陶氏,你不是总嫌我这身皮肉恶心,告诉你呗,等成了亲,你可天天要吃它了,此时嫌弃,将来怎么办?” 这可不就是押准了九宁怀着孽胎,在王府里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过日子的缘故吗? 陶七娘忍了一年,本以为只要女儿在王府,犹还是王妃,宋伯允就不敢造次。 谁知道因为小叔罗宾在雁门关的突然出逃,那宋伯允就明目张胆的逼上门来了。 “所以娘不止想杀了壮壮,还想自我了断了去,就为了女儿能在肃王府抬起头来重新作人,是吗?”罗九宁强撑着不敢掉眼泪,可说这话的时候,眼泪止不住的就开始啪啪往下落了。 陶七娘一见女儿的泪,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承功和阿婵自有他们的活路。 娘确实不止想自己死,还想把你奶和你爷两个也都解脱了,否则的话,你说怎么办?难道说娘就任凭着宋伯允欺负,去吃他那恶心的皮屑不成,还有壮壮了,娘不能叫他一辈子拖累着你啊。” 罗九宁这才算是明白了,原本疼爱自己的娘突然变的那般气势汹汹,她一来就连忙儿的要赶她回肃王府。 并非娘不爱她了,娘其实是早就抱着想和小壮壮,并罗家老爷子老太太同归于尽的心的。 她望着母亲半晌,道:“娘,您难道忘了,咱还有祖传的薄药,只要有薄药,女儿就能帮您挟治宋伯允,只是,您肯相信我吗?你肯不伤我的孩子吗?” 陶七娘叫女儿这一问,又愣住了:“宋伯允那个恶徒想要强娶娘,与薄药有甚关系?” 薄药者,大多以动物油脂,再加上各类药汁与精油炮制而成,用于皮肤,或者穴位之上,是治疗各类皮肤病,以及人们筋骨顽痛,风湿顽癣时的良药。 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曾经是这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他一生生了九个女儿,没有男丁,而这九个女儿之中,唯有陶八娘与陶九娘学习了治薄药的手艺,而罗九宁则师承两个小姨母,亦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罗九宁起身进了里间,拉开自己她闺房的妆台,里面琳琅满目的,摆满了一排排的,或白瓷,或青胎,或珐琅彩的瓷盒。 旋开,这些瓷盒中全都是白色的凝膏,一盒盒,若在旁人嗅来,不过一股浓浓药味的膏脂罢了。 但是,这是罗九宁,或者她与她的姨母陶八娘和陶九娘几个按着当年陶家的祖传秘方而自己治的薄药,全都用着最好的原料,药性极其强的。 曾经,八娘和九娘带着罗九宁治药时,她虽也学的认真,可从来也不曾想过,这些薄药,将来会成为她在穷途末路时,赖以翻身的良药。 “娘,您不要杀我的孩子,我帮你挟治宋伯允,好不好,你给女儿三天时间,三天时间就好,女儿一定替你解决了宋伯允,徜若不行,你便真带着壮壮自杀,女儿也再无话可说,行否?”罗九宁捧着薄药,圆憨憨的脸儿,却也一脸大人似的凝重。 陶七娘并不相信女儿,但是她如今已然走投无路了,心中恍恍惚惚,其实仍想的是死,仍还虚以尾蛇的应付着罗九宁:“行行行,我把壮壮壮留下照看着,你快回王府去吧。” 罗九宁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讲自己梦里看到的那本书,以及书中那些凄惨无比的事情。 书中的陶七娘虽说几番狠心欲要带着壮壮和公公婆婆同归于尽,可是到底女子心善,始终下不了毒手。 最后,那宋伯允几番强娶不成,索性一把火烧了陶家。 而陶七娘为了救小壮壮,叫火给熏晕在院子里。那宋伯允不知从何处寻了具烧焦的尸首假作陶七娘,而把真正的陶七娘给带回家去,从此就作个豢养的性/奴了。 可怜陶七娘一个才不过三十三岁的年轻妇人,不堪宋伯允的玩弄,更是不小心染上了他那一身令人作呕的皮癣,于某一日趁他不注意就上吊自杀了。 而宋伯允对于陶七娘,其实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之所以要强娶她,折磨她,恰是为了报当年陶七娘弃他而嫁罗良的屈辱之仇。 见陶七娘死了,他一不报官二不下葬,直接把她扔到乱葬岗上,叫野狗分食掉也就完了。 如此悲惨离奇的死法,徜若说出来,罗九宁怕陶七娘要不信,可是徜若她不说,眼见得陶七娘仍得要走书中的老路,心中千万般的思量着,罗九宁决定还是独自冒险,孤注一掷的,救娘,救壮壮,并救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 她埋头在儿子额头上亲吻了许久,于沉睡的小家伙耳侧念念叨叨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对不起,又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娘爱你,乖乖在此等着娘,便戴上幂篱,由陶七娘送着出了罗家,准备回肃王府去了。 出了门,陶七娘还是一味哄罗九宁的话:“乖阿宁,你只要记得千万要学会讨王爷的欢心,他是肃王府的家主,也是你的丈夫,只有讨好了他,再替他生个孩子,便从今往后他心中仍有芥蒂,便不爱你,你王妃的地位也是稳的,你可明白?” 罗九宁并不言语,出门的时候,特地戴了一顶她未嫁时行走于街面时,常戴的幂篱。 俩母女走到丹枝巷的口子上,她遥遥指着前面巷口,便问陶七娘:“娘,你可瞧见了否,那两个人你可认得?他们是谁?” 120.以牙还牙 因为陆如烟一直在此替自己诊风湿,见了他, 也总要夸赞几句:“罗九宁虽说小小年纪, 但聪灵毓秀, 其医术尽得陶亘的真传。” 彼时裴嘉宪还笑:“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她哪懂得什么医术。” 如今看来,她非但医术过人, 还有如此不动声就取人性命的法子,裴嘉宪果真好奇。 * “咱们王妃委实智慧,这一点, 我也不得不佩服于她。”陆如烟见裴嘉宪两眼好奇的望着自己, 遂半赞半叹,半遗憾的说道。 他忽而就拄着拐从床上跳了下来, 指着地上宋伯允吐出来的那斑斑血迹道:“宋御史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皮肤病为何而起,大多为内湿而起。朱砂是纯阳之火,专治内湿。所以,王妃给他服朱砂,这是对症的良药。但是, 朱砂最忌的就是怒火。人服朱砂之后, 就要平心静气,切忌生气, 心魂驰荡, 一旦心思不定, 躁火中烧, 就非死不可。” 所以,罗九宁给了宋伯允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但宋伯允生了色心,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果真智慧。”过了许久,裴嘉宪极温柔的说了一句。 就在去年的中秋之夜,罗九宁在宫里有了壮壮那个孩子。 而当天夜里,她先是在皇后宫中,与陶八娘一起陪着皇后用了顿晚膳。 而后,陶八娘因为有孕在身,久坐不适,便先回了自己所居的翠华宫。 再接着,皇后与罗九宁闲坐,聊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她回翠华宫。 就在她回到翠华宫后,翠华宫中突发大火,陶八娘死于火中,而罗九宁却是没了踪迹。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也烧死在大火之中,却不料,三天后,宫中一个小内侍却在远离皇宫的,养马的北苑之中发现了她。 当时她呆呆傻傻的,混身脏兮兮的,小内侍问及,只知道自己叫罗九宁,却连自己是为何而入宫的都不知道,更别论说入宫之后别的事情了。 至于陶八娘的翠华宫是如何起的火,又是谁放的火,究竟是为了甚,她更是一问三不知。 而就在那天夜里,裴嘉宪身为镇守宫城的人,居然因为误食药酒而发了狂,误杀了一个宫婢,并且,还醉倒在皇子殿里,整整昏睡了一夜。 药酒是他的五弟裴钰正自己酿的,而那被他掐死的女子,则是宫里一个默默无闻,相貌也不甚好看的老宫婢。 一夜之间,宠嫔陶八娘的外甥女罗九宁失忆,而裴嘉宪自己还在醉中杀了一个宫婢。于是,皇帝以他渎职为由,直接将他冷放到了洛阳。 裴嘉宪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给人暗算了。 但凶手,罪证,他只要呆在洛阳,就很难查到这些东西。 而失忆了的罗九宁,当然是查明这件事情背后真相的关键。 这样的罗九宁只要出府,每行一步,裴嘉宪又岂会不派人跟着。 只是,她出府之后立刻就跑到安济堂,倒是惹得裴嘉宪兴师动众,还以为自己能发现点什么。 结果,倒是见识了一回巡城御史,自己的亲表舅宋伯允的猥琐,裴嘉宪又岂能不气。 只要想起方才罗九宁要往外跑时,那吓呆了的样子,裴嘉宪不由就是摇头一笑。。 温柔的像只小兔子一样的罗九宁,毕竟自生来就浸淫在这间药房里,便要伤人,也总带着些悲天悯人的菩萨之心。 “王爷对着宋伯允那么个狗东西都轻易动怒,这让老夫很好奇,如今您对王妃,依旧还是平常心吗?”陆如烟接着,又问了一句。 裴嘉宪长长往外嘘了口气,忽而回过头来,哑声道:“如烟,君王的圣意可以揣摩,因为伴君如伴虎,你得随时知道君王的所思所想,否则就有可能被老虎吃掉。但孤的意图却不可妄自揣摩,你可知为何?” …… “因为孤生平最恨的,就是叫人揣摩到自己的意图。孤可以为了给如烟诊治风湿遍求名医,当然也就可以为了求得方思正出山,在他家的田梗上站整整一年。”裴嘉宪声音依旧低沉,威压,又带着几分感慨:“如烟,善待孤的信任吧。” 他格外意味深长的回头望了一眼,独留满腿还灸着艾蒿的陆如烟,率着侍卫们转身离去。 * 从后罩房溜到前院时,眼看中午。 一树大石榴全都鼓开了口子,压着枝子弯弯,罗老爷子一手抽着旱烟锅子,一手抱着大胖重孙,满意的深吸了一口烟,旋即又深深的吐了出来。 罗九宁旋着裙子上前,一把夺了老爷子手中的烟竿,作势调个个儿就在他头上敲了两敲:“再叫我瞧见您当着孩子的面抽烟,我往后可绝对不准您抱孩子了。” 罗老爷子一瞧见自己疼爱的大孙女儿,一张脸笑的跟只瘦干巴的核桃似的:“好小子,刚才一泡尿耍起来,险些耍到老子嘴巴里。” 罗老太太正在旁边洗才从街上买来的鲜藕,却是笑的十分揶揄:“分明都尿进嘴里去了,你爷还说……” “娃儿的童子尿,便吃了一口又有甚打紧?”罗老爷子忽而就凶巴巴的说道。 老太太撇了撇嘴,端起洗的干干净净的藕,就进厨房去了。 罗九宁忽而一个起跳,将老爷子的烟锅子高高儿给挂到屋檐下,将胖乎乎的儿子夺过来搂入怀中,就进西厢房了。 陶七娘一边替壮壮衲着件小衣裳,也张着脖子一直在等女儿,见她进得门来,连忙就问:“如何,你的事儿可办好了?” 罗九宁先把小壮壮放到陶七娘的怀里,再接着,整个人都伏到了她膝头,抛开遇到裴嘉宪的事情不提,就把方才在安济堂发生的事情给陶七娘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 “所以宋伯允死了?”陶七娘顿时给吓坏了,但咬着牙顿了半天,却又是一声:“该。那种贼厮,就活该去死。虽然你外公总说,医者父母心,但我要是宋伯允他娘,我在娘胎里就会掐死他。你不该给他丹砂,你就该给他砒/霜,一口毒死他,横竖你是王妃,王爷又是爱你的,这有甚?” 罗九宁连忙道:“倒也没有,他罪不致死,要死要活,女儿只会让他自己选路。 陶七娘于是长叹道:“得,既那宋伯允没了,娘这日子也就能过安生了。” 罗九宁望着忙忙碌碌的陶七娘,柔柔的就唤了一声:“娘啊!” “作甚?” “记得照顾好壮壮。” “他是我的大外孙子,只要不碍着你的前途,我怎么会不照顾好他呢?”陶七娘自顾自的忙碌着,仿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日子过的有多艰难一般。 当然了,罗良宠了她半辈子,虽说家里没有大钱,但在陶七娘名下买了好几间的铺面,光租子就够她安稳过一生的。 她天生不操心的命,对于生活也想的比较简单。总以为自己一生叫丈夫深爱,女儿也该会有一个深爱自己的丈夫。 至于罗九宁的失身,壮壮这孩子,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和壮壮一起死了就可以抹消一切。 而如今罗九宁复宠了,她又会全心全意的疼爱壮壮,只因他是她的大孙子。 罗九宁唯有陶七娘这么个娘,而陶七娘又是那么个简单的性子。 罗九宁除了哄着她,就只有哄着她。 她多想说,娘啊,让我抱抱你吧,可陶七娘手里忙忙碌碌缝着个东西,压根没有理她的空儿。 她还想说,娘啊,我并不想宋伯允死的,他死了,我怕他作了鬼要来找我。 可毕竟陶七娘的心思那么简单,罗九宁是真不敢刺激她,让她也背上如自己般的沉负。 她便哭,也不敢当着陶七娘的面哭,因为她一哭,娘也只会跟着一起哭。 “对不起,壮壮,等娘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头一件事儿就是把你带到身边,好不好?”躲过陶七娘,罗九宁跟偷孩子的贼一样环上小壮壮儿,连着在他额头上亲吻着。 许是她哭着的样子瞧起来太过可怜,小壮壮儿也不咧嘴笑了,嘴里咿咿呀呀,一脸困惑的就望着罗九宁。 罗九宁忽而一悟,这小家伙虽小,也是个人呢,她作母亲的,又怎能当着孩子的面哭呢? 磨磨蹭蹭,终于到该走的时候了,一直在忙碌的陶七娘却忽而从里间屋子里走了出来,递给罗九宁个东西,哑声道:“娘赶的急,怕是绣的不好看,但这是钟魁,天生防恶鬼的,你切记随时要把它挂在身上,否则,娘怕那宋伯允作了鬼要来找你。” …… “你帮娘办的事儿是要遭天谴的,可娘无能,害自己的孩子负罪,你叫娘这心里,可怎么能好过呢。” 罗九宁心头顿时一酸,一把揽住陶七娘,就钻到了她怀中。 从自家两扇小如意门儿里出来的时候,罗九宁倒是没想到,裴嘉宪竟然就站在外头。 他这是来接她了? 夕阳晕染在他脸上,五官瞧起来格外的温和,清俦而又俊雅,仿佛从画里走出的仙人一般。 他并不说话,伸手示意她先行,自己却是隔着一步之遥,跟在她身后。 巷外停着一架马车,駟马而驱,宽有八尺,围槛皆为鎏金雕花。 这是亲王们出行时的马车,洛阳止此一辆,罗九宁也不知道裴嘉宪怎的就把它给驾出来了。昏黄的天光下,华丽的马车叫青砖古巷衬着,看起来莫名的不谐。 121.尘埃未落 这不是火上浇油嘛。 罗老爷子一手高架着拐就扬了起来:“看老子不打死你个恶妇……” “爹!” “老头子!” 陶七娘和婆婆同时又喊又拉我没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 拉扯不住, 陶七娘扯不住公公, 连忙吼了一句:“壮壮还在睡着呢,九宁也在这儿瞧着,您老怎么又来这套?” 罗老爷子恨恨道:“姓何的你给老子滚, 再叫老子瞧见你乱作媒,老子不打死你。” 何媒婆才不怕呢:“那您老可多烧几柱高香,求着您家老二赶紧回来吧, 否则的话, 如今的朝廷,一个逃兵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哟。” 听了这句, 就连罗老爷子也给吓唬住了,站在那里气的直喘气。 “说我二叔是逃兵,何婶婶您亲眼瞧见他逃了?”罗九宁忽而上前一步,略带着些婴儿憨的小脸上一股子淡淡的倔意,出声却是格外的平和。 何媒婆道:“哼,是宋伯允宋御史说的, 这事儿王妃您是不知道, 宋绮是给四爷作妾的,可知道的清楚着呢。” 听她这口气, 作妾比作妻光彩多了似的。 “皇家的妾侍们, 用太后娘娘常劝慰我的话说, 就是些用物儿, 供爷们玩儿用的。军国大事,或者爷们言语间不小心漏了一句出来,她们敢往外传。只要能证实,我以王妃的身份,不必通过王爷就能打死她们。”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仿如铮铮骨声。 “何婶婶,你能帮我证实,此话果真是宋绮那个妾侍传的吗?”再上前一步,罗九宁这一句反问,直接叫何媒婆哑口无言。 妻妾妻妾,自古就是不可愈越的鸿沟。 便是皇帝,只要立了中宫,皇后就是后六宫当仁不让的主母。皇帝稍微宠幸一点别的妃子,大臣们还要上折子弹一声皇帝这是宠妾灭妻呢。 至于民间,或者公侯府中,就更严厉了。 妾嘛,不过是个玩意儿,当今律法,主母想要打杀或者发卖了妾侍,便闹出人命来,闹到官府里,顶多也不过赔点钱了事,还没有那一家的主母,因为打杀了妾侍就被官府问过罪的。 何媒婆作人伢子,最知道这个。 她叫九宁这句话给愣生生的唬住了,从地上捡起跟罗老爷子撕打时跌落的那朵花儿,往鬓角胡乱一插,走了。 * 娘儿俩坐在一处,陶七娘这才说起这何媒婆上门的缘由。 却原来,那宋伯允家和陶七娘的娘家皆住在羊肠胡同,俩家是对门对面的邻居。 那宋伯允因见陶七娘生的美貌,又还与自己同龄,自幼没少觊觎过陶七娘的美貌,那色爪,自然也没少伸过。 陶七娘嫌他生的丑,又还生着一身的癞疮,当然就不肯叫他欺负,为此,陶宋娘家没少针锋相对的骂过架。 自从罗良甫一死,他就天天缠着陶七娘。 今如今估计是听到罗宾做了逃兵,罗家这算是背上罪了,这就大模大样的就缠上来了。 陶七娘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尚娇丽的红颜衬着满头白发,就轻轻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不忍叫女儿看到自己弱不可支的一面。 她从丈夫死的那日,其实就叫宋伯允给缠上了。 整整一年啊,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不停的缠着她,出门买菜,他跟着,偶尔去庙里上柱香,待她回过头来,宋伯允死皮赖脸,就站在身后。 她每每都给吓的毛骨悚然。 甚至于,有一回她出门去不远处的铺子里收租金,回来的时候晚了些,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直接就把陶七娘给堵到了巷子里。 宋伯允不止因为小时候得癞疮相貌丑陋不堪,身上还生着一种顽癣,只要离的近了,就可以看到,他身上的皮屑是会不停往下掉的。 陶七娘本是个极为爱洁的妇人,给堵在巷子里,望着那一身皮屑,当时就吐了。 偏偏宋伯允还故意搓着自己的胳膊:“陶氏,你不是总嫌我这身皮肉恶心,告诉你呗,等成了亲,你可天天要吃它了,此时嫌弃,将来怎么办?” 这可不就是押准了九宁怀着孽胎,在王府里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过日子的缘故吗? 陶七娘忍了一年,本以为只要女儿在王府,犹还是王妃,宋伯允就不敢造次。 谁知道因为小叔罗宾在雁门关的突然出逃,那宋伯允就明目张胆的逼上门来了。 “所以娘不止想杀了壮壮,还想自我了断了去,就为了女儿能在肃王府抬起头来重新作人,是吗?”罗九宁强撑着不敢掉眼泪,可说这话的时候,眼泪止不住的就开始啪啪往下落了。 陶七娘一见女儿的泪,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承功和阿婵自有他们的活路。 娘确实不止想自己死,还想把你奶和你爷两个也都解脱了,否则的话,你说怎么办?难道说娘就任凭着宋伯允欺负,去吃他那恶心的皮屑不成,还有壮壮了,娘不能叫他一辈子拖累着你啊。” 罗九宁这才算是明白了,原本疼爱自己的娘突然变的那般气势汹汹,她一来就连忙儿的要赶她回肃王府。 并非娘不爱她了,娘其实是早就抱着想和小壮壮,并罗家老爷子老太太同归于尽的心的。 她望着母亲半晌,道:“娘,您难道忘了,咱还有祖传的薄药,只要有薄药,女儿就能帮您挟治宋伯允,只是,您肯相信我吗?你肯不伤我的孩子吗?” 陶七娘叫女儿这一问,又愣住了:“宋伯允那个恶徒想要强娶娘,与薄药有甚关系?” 薄药者,大多以动物油脂,再加上各类药汁与精油炮制而成,用于皮肤,或者穴位之上,是治疗各类皮肤病,以及人们筋骨顽痛,风湿顽癣时的良药。 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曾经是这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他一生生了九个女儿,没有男丁,而这九个女儿之中,唯有陶八娘与陶九娘学习了治薄药的手艺,而罗九宁则师承两个小姨母,亦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罗九宁起身进了里间,拉开自己她闺房的妆台,里面琳琅满目的,摆满了一排排的,或白瓷,或青胎,或珐琅彩的瓷盒。 旋开,这些瓷盒中全都是白色的凝膏,一盒盒,若在旁人嗅来,不过一股浓浓药味的膏脂罢了。 但是,这是罗九宁,或者她与她的姨母陶八娘和陶九娘几个按着当年陶家的祖传秘方而自己治的薄药,全都用着最好的原料,药性极其强的。 曾经,八娘和九娘带着罗九宁治药时,她虽也学的认真,可从来也不曾想过,这些薄药,将来会成为她在穷途末路时,赖以翻身的良药。 “娘,您不要杀我的孩子,我帮你挟治宋伯允,好不好,你给女儿三天时间,三天时间就好,女儿一定替你解决了宋伯允,徜若不行,你便真带着壮壮自杀,女儿也再无话可说,行否?”罗九宁捧着薄药,圆憨憨的脸儿,却也一脸大人似的凝重。 陶七娘并不相信女儿,但是她如今已然走投无路了,心中恍恍惚惚,其实仍想的是死,仍还虚以尾蛇的应付着罗九宁:“行行行,我把壮壮壮留下照看着,你快回王府去吧。” 罗九宁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讲自己梦里看到的那本书,以及书中那些凄惨无比的事情。 书中的陶七娘虽说几番狠心欲要带着壮壮和公公婆婆同归于尽,可是到底女子心善,始终下不了毒手。 最后,那宋伯允几番强娶不成,索性一把火烧了陶家。 而陶七娘为了救小壮壮,叫火给熏晕在院子里。那宋伯允不知从何处寻了具烧焦的尸首假作陶七娘,而把真正的陶七娘给带回家去,从此就作个豢养的性/奴了。 可怜陶七娘一个才不过三十三岁的年轻妇人,不堪宋伯允的玩弄,更是不小心染上了他那一身令人作呕的皮癣,于某一日趁他不注意就上吊自杀了。 而宋伯允对于陶七娘,其实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之所以要强娶她,折磨她,恰是为了报当年陶七娘弃他而嫁罗良的屈辱之仇。 见陶七娘死了,他一不报官二不下葬,直接把她扔到乱葬岗上,叫野狗分食掉也就完了。 如此悲惨离奇的死法,徜若说出来,罗九宁怕陶七娘要不信,可是徜若她不说,眼见得陶七娘仍得要走书中的老路,心中千万般的思量着,罗九宁决定还是独自冒险,孤注一掷的,救娘,救壮壮,并救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 她埋头在儿子额头上亲吻了许久,于沉睡的小家伙耳侧念念叨叨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对不起,又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娘爱你,乖乖在此等着娘,便戴上幂篱,由陶七娘送着出了罗家,准备回肃王府去了。 出了门,陶七娘还是一味哄罗九宁的话:“乖阿宁,你只要记得千万要学会讨王爷的欢心,他是肃王府的家主,也是你的丈夫,只有讨好了他,再替他生个孩子,便从今往后他心中仍有芥蒂,便不爱你,你王妃的地位也是稳的,你可明白?” 罗九宁并不言语,出门的时候,特地戴了一顶她未嫁时行走于街面时,常戴的幂篱。 俩母女走到丹枝巷的口子上,她遥遥指着前面巷口,便问陶七娘:“娘,你可瞧见了否,那两个人你可认得?他们是谁?” “叫她到王妃跟前跪着去,王妃不原谅,就不准起来。”帘内的裴嘉宪极为果决的,就说了一句。 宋金菊重重儿的吭了一声,老脸上方才还笑的格外慈祥的褶子,于一瞬间变的像刀子一样,但她到底心机绵沉,默了半天,幽幽道:“也罢,看来当年她小小年纪入宫,伴着你过的那些艰难日子,你全都忘了。” 老太太说完这句再等了半天,帘内水声哗哗,裴嘉宪却是再也不说话了。 宋金菊一张脸愈发的阴沉,此时那褶子都皱的能夹死苍蝇了。 但到底她心机绵沉,过了半晌,极重的就说了一句:“好,不就是求得王妃的原谅?我命阿绮此刻就去。不过,阿宪,你待阿绮,未免太苛刻了些。” 122.前世今生 而后来, 陶九娘还是为他而死的。不过, 这个除了裴嘉宪和少数几个亲信之外, 无人知道。 罗九宁假扮陶九娘在安济堂坐诊的事情, 裴嘉宪其实很早就知道了。 因为陆如烟一直在此替自己诊风湿, 见了他,也总要夸赞几句:“罗九宁虽说小小年纪,但聪灵毓秀,其医术尽得陶亘的真传。” 彼时裴嘉宪还笑:“不过一个孩子而已, 她哪懂得什么医术。” 如今看来, 她非但医术过人,还有如此不动声就取人性命的法子,裴嘉宪果真好奇。 * “咱们王妃委实智慧, 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于她。”陆如烟见裴嘉宪两眼好奇的望着自己,遂半赞半叹,半遗憾的说道。 他忽而就拄着拐从床上跳了下来, 指着地上宋伯允吐出来的那斑斑血迹道:“宋御史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 皮肤病为何而起, 大多为内湿而起。朱砂是纯阳之火, 专治内湿。所以, 王妃给他服朱砂, 这是对症的良药。但是, 朱砂最忌的就是怒火。人服朱砂之后, 就要平心静气, 切忌生气,心魂驰荡,一旦心思不定,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所以,罗九宁给了宋伯允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但宋伯允生了色心,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果真智慧。”过了许久,裴嘉宪极温柔的说了一句。 就在去年的中秋之夜,罗九宁在宫里有了壮壮那个孩子。 而当天夜里,她先是在皇后宫中,与陶八娘一起陪着皇后用了顿晚膳。 而后,陶八娘因为有孕在身,久坐不适,便先回了自己所居的翠华宫。 再接着,皇后与罗九宁闲坐,聊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她回翠华宫。 就在她回到翠华宫后,翠华宫中突发大火,陶八娘死于火中,而罗九宁却是没了踪迹。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也烧死在大火之中,却不料,三天后,宫中一个小内侍却在远离皇宫的,养马的北苑之中发现了她。 当时她呆呆傻傻的,混身脏兮兮的,小内侍问及,只知道自己叫罗九宁,却连自己是为何而入宫的都不知道,更别论说入宫之后别的事情了。 至于陶八娘的翠华宫是如何起的火,又是谁放的火,究竟是为了甚,她更是一问三不知。 而就在那天夜里,裴嘉宪身为镇守宫城的人,居然因为误食药酒而发了狂,误杀了一个宫婢,并且,还醉倒在皇子殿里,整整昏睡了一夜。 药酒是他的五弟裴钰正自己酿的,而那被他掐死的女子,则是宫里一个默默无闻,相貌也不甚好看的老宫婢。 一夜之间,宠嫔陶八娘的外甥女罗九宁失忆,而裴嘉宪自己还在醉中杀了一个宫婢。于是,皇帝以他渎职为由,直接将他冷放到了洛阳。 裴嘉宪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给人暗算了。 但凶手,罪证,他只要呆在洛阳,就很难查到这些东西。 而失忆了的罗九宁,当然是查明这件事情背后真相的关键。 这样的罗九宁只要出府,每行一步,裴嘉宪又岂会不派人跟着。 只是,她出府之后立刻就跑到安济堂,倒是惹得裴嘉宪兴师动众,还以为自己能发现点什么。 结果,倒是见识了一回巡城御史,自己的亲表舅宋伯允的猥琐,裴嘉宪又岂能不气。 只要想起方才罗九宁要往外跑时,那吓呆了的样子,裴嘉宪不由就是摇头一笑。。 温柔的像只小兔子一样的罗九宁,毕竟自生来就浸淫在这间药房里,便要伤人,也总带着些悲天悯人的菩萨之心。 “王爷对着宋伯允那么个狗东西都轻易动怒,这让老夫很好奇,如今您对王妃,依旧还是平常心吗?”陆如烟接着,又问了一句。 裴嘉宪长长往外嘘了口气,忽而回过头来,哑声道:“如烟,君王的圣意可以揣摩,因为伴君如伴虎,你得随时知道君王的所思所想,否则就有可能被老虎吃掉。但孤的意图却不可妄自揣摩,你可知为何?” …… “因为孤生平最恨的,就是叫人揣摩到自己的意图。孤可以为了给如烟诊治风湿遍求名医,当然也就可以为了求得方思正出山,在他家的田梗上站整整一年。”裴嘉宪声音依旧低沉,威压,又带着几分感慨:“如烟,善待孤的信任吧。” 他格外意味深长的回头望了一眼,独留满腿还灸着艾蒿的陆如烟,率着侍卫们转身离去。 * 从后罩房溜到前院时,眼看中午。 一树大石榴全都鼓开了口子,压着枝子弯弯,罗老爷子一手抽着旱烟锅子,一手抱着大胖重孙,满意的深吸了一口烟,旋即又深深的吐了出来。 罗九宁旋着裙子上前,一把夺了老爷子手中的烟竿,作势调个个儿就在他头上敲了两敲:“再叫我瞧见您当着孩子的面抽烟,我往后可绝对不准您抱孩子了。” 罗老爷子一瞧见自己疼爱的大孙女儿,一张脸笑的跟只瘦干巴的核桃似的:“好小子,刚才一泡尿耍起来,险些耍到老子嘴巴里。” 罗老太太正在旁边洗才从街上买来的鲜藕,却是笑的十分揶揄:“分明都尿进嘴里去了,你爷还说……” “娃儿的童子尿,便吃了一口又有甚打紧?”罗老爷子忽而就凶巴巴的说道。 老太太撇了撇嘴,端起洗的干干净净的藕,就进厨房去了。 罗九宁忽而一个起跳,将老爷子的烟锅子高高儿给挂到屋檐下,将胖乎乎的儿子夺过来搂入怀中,就进西厢房了。 陶七娘一边替壮壮衲着件小衣裳,也张着脖子一直在等女儿,见她进得门来,连忙就问:“如何,你的事儿可办好了?” 罗九宁先把小壮壮放到陶七娘的怀里,再接着,整个人都伏到了她膝头,抛开遇到裴嘉宪的事情不提,就把方才在安济堂发生的事情给陶七娘仔仔细细的讲了一遍。 “所以宋伯允死了?”陶七娘顿时给吓坏了,但咬着牙顿了半天,却又是一声:“该。那种贼厮,就活该去死。虽然你外公总说,医者父母心,但我要是宋伯允他娘,我在娘胎里就会掐死他。你不该给他丹砂,你就该给他砒/霜,一口毒死他,横竖你是王妃,王爷又是爱你的,这有甚?” 罗九宁连忙道:“倒也没有,他罪不致死,要死要活,女儿只会让他自己选路。 陶七娘于是长叹道:“得,既那宋伯允没了,娘这日子也就能过安生了。” 罗九宁望着忙忙碌碌的陶七娘,柔柔的就唤了一声:“娘啊!” “作甚?” “记得照顾好壮壮。” “他是我的大外孙子,只要不碍着你的前途,我怎么会不照顾好他呢?”陶七娘自顾自的忙碌着,仿佛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如今日子过的有多艰难一般。 当然了,罗良宠了她半辈子,虽说家里没有大钱,但在陶七娘名下买了好几间的铺面,光租子就够她安稳过一生的。 她天生不操心的命,对于生活也想的比较简单。总以为自己一生叫丈夫深爱,女儿也该会有一个深爱自己的丈夫。 至于罗九宁的失身,壮壮这孩子,她总觉得,只要自己和壮壮一起死了就可以抹消一切。 而如今罗九宁复宠了,她又会全心全意的疼爱壮壮,只因他是她的大孙子。 罗九宁唯有陶七娘这么个娘,而陶七娘又是那么个简单的性子。 罗九宁除了哄着她,就只有哄着她。 她多想说,娘啊,让我抱抱你吧,可陶七娘手里忙忙碌碌缝着个东西,压根没有理她的空儿。 她还想说,娘啊,我并不想宋伯允死的,他死了,我怕他作了鬼要来找我。 可毕竟陶七娘的心思那么简单,罗九宁是真不敢刺激她,让她也背上如自己般的沉负。 她便哭,也不敢当着陶七娘的面哭,因为她一哭,娘也只会跟着一起哭。 “对不起,壮壮,等娘能安安生生过日子了,头一件事儿就是把你带到身边,好不好?”躲过陶七娘,罗九宁跟偷孩子的贼一样环上小壮壮儿,连着在他额头上亲吻着。 许是她哭着的样子瞧起来太过可怜,小壮壮儿也不咧嘴笑了,嘴里咿咿呀呀,一脸困惑的就望着罗九宁。 罗九宁忽而一悟,这小家伙虽小,也是个人呢,她作母亲的,又怎能当着孩子的面哭呢? 磨磨蹭蹭,终于到该走的时候了,一直在忙碌的陶七娘却忽而从里间屋子里走了出来,递给罗九宁个东西,哑声道:“娘赶的急,怕是绣的不好看,但这是钟魁,天生防恶鬼的,你切记随时要把它挂在身上,否则,娘怕那宋伯允作了鬼要来找你。” …… “你帮娘办的事儿是要遭天谴的,可娘无能,害自己的孩子负罪,你叫娘这心里,可怎么能好过呢。” 罗九宁心头顿时一酸,一把揽住陶七娘,就钻到了她怀中。 从自家两扇小如意门儿里出来的时候,罗九宁倒是没想到,裴嘉宪竟然就站在外头。 他这是来接她了? 夕阳晕染在他脸上,五官瞧起来格外的温和,清俦而又俊雅,仿佛从画里走出的仙人一般。 他并不说话,伸手示意她先行,自己却是隔着一步之遥,跟在她身后。 巷外停着一架马车,駟马而驱,宽有八尺,围槛皆为鎏金雕花。 这是亲王们出行时的马车,洛阳止此一辆,罗九宁也不知道裴嘉宪怎的就把它给驾出来了。昏黄的天光下,华丽的马车叫青砖古巷衬着,看起来莫名的不谐。 “王妃省亲,按理来说要驾此车,从二百仆婢。”裴嘉宪踱至车前,柔声道:“阿宁往后出府,那怕二百步,也是省亲,礼不可废。上车吧。” 他两道略深邃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夕阳,真真儿的容光霁月,明朗清风,全在他的眼底。 丽妃已是天下绝色,裴嘉宪取了丽妃相貌所有的优点,再继承了皇帝相貌中的英武之气,姿容之俊挺,简直天下无双。 罗九宁今儿戴着的,是一面淡青色的幂篱。 半朦胧的幂篱罩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宋伯允这般近的位置上,能隐隐约约看清她的面庞。 罗九宁和陶九娘至少生了七分像,再兼自幼叫陶九娘带着长大,她的行动举止,便说话的腔调,几乎算得上与九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依旧语声柔柔:“正如宋二哥所言,我才不过双十,您都三十七的人了,我怎好嫁给你?你这怕不是在说笑话。” 宋伯允蓦的就凑了上来,隔着幂篱,那张脸简直要凑到罗九宁脸上了:“九娘,你既一直在洛阳,当然也就知道,你那嫡亲的侄女儿是嫁到咱们肃王府了的。” 罗九宁轻轻儿唔了一声:“满洛阳的人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 “那你肯定也知道,如今罗家那一门,从上到下再到罗九宁生的那个孽种,性命都在我手里攥着呢。” “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说你如今是个死人在,在阎罗王座下做了个白无常,专管勾生死簿了?” 123.黄桂稠酒 既听说陶九娘也守了寡, 他那点小心思, 瞬时就从陶七娘身上换到了陶九娘的身上:“九娘, 要说你们家姊妹九个, 都是哥哥看着长大的, 七娘那个年纪,好好儿守她的寡去便罢。倒是你,今年也不过双十,如此年纪轻轻便守了寡, 真真儿的可怜, 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嫁予哥哥,正好儿咱们朝夕相伴, 哥哥这身皮癣,你慢慢儿的治,如何?” 罗九宁今儿戴着的,是一面淡青色的幂篱。 半朦胧的幂篱罩着张圆圆的小脸儿, 在宋伯允这般近的位置上, 能隐隐约约看清她的面庞。 罗九宁和陶九娘至少生了七分像, 再兼自幼叫陶九娘带着长大, 她的行动举止, 便说话的腔调, 几乎算得上与九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依旧语声柔柔:“正如宋二哥所言, 我才不过双十, 您都三十七的人了, 我怎好嫁给你?你这怕不是在说笑话。” 宋伯允蓦的就凑了上来,隔着幂篱,那张脸简直要凑到罗九宁脸上了:“九娘,你既一直在洛阳,当然也就知道,你那嫡亲的侄女儿是嫁到咱们肃王府了的。” 罗九宁轻轻儿唔了一声:“满洛阳的人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 “那你肯定也知道,如今罗家那一门,从上到下再到罗九宁生的那个孽种,性命都在我手里攥着呢。” “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说你如今是个死人在,在阎罗王座下做了个白无常,专管勾生死簿了?” 宋伯允小心翼翼的继续往罗九宁身畔凑着,极为耐心的解释道:“王爷或者碍于御赐之婚,暂时不会除罗九宁,但陶家那一门把个怀着身孕的大姑娘嫁入王府,这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哥哥是王爷的表舅,也是他最得力的一只手,所以……” 所以,书中那场大火,其实是裴嘉宪授意这宋伯允放的? 罗九宁转身自架子上取了药下来,递给宋伯允,又斟了杯水给他,示意他冲服了,才道:“那究竟要怎样,我才能从王爷,或者说从宋二哥手中,保下罗家那一家人的性命呢?” 宋伯允见是从架子上拿下来的药,也知道罗九宁是要替自己治病,并不起疑,一口将药就着水吃了,笑道:“所以,你嫁给我,这事儿不就很好办了嘛,到时候我放一场火,再弄几具尸首,然后把罗家一家人都弄出城去,王爷日理万机的,要瞒过去还不容易?” 对面的女子身上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极为的诱人,再兼一年多未见,她胸前那对儿兔子也不知于何时胀了起来,纤腰束着,混圆而又高挺。 尤其是那种因为行医多年,天性中带着的善良与贞静,青纱松垂,微风轻拂。 这样的女子,总叫人觉得她心地善良绵软,有一颗悲天悯人又胆小如鼠的心。 只要捏住了就可以可着劲儿的欺负,她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她只是天生性弱,不懂得反抗。 罗九宁见宋伯允吃了药,也就不再与他废话,准备要走了。 “九娘勿走啊,哥哥连你住在何处都不知道,你这一走,要哥哥往哪里找去?” “何意?” “坐到诊房中,咱们好好聊聊,顺便儿,告诉哥哥如今你住在何处。” “在此聊不行么?” “当然不行,咱们还得关起门来,好好儿聊上一聊呢……”宋伯允格外重的,说了关起门来几个字。 “你定然听过一句好,叫作阎王好见而小鬼难缠。王爷或者会给罗家一门个速死,我宋伯允却不会。想当年陶七娘是怎么背弃婚约的,这笔账,你要不跟哥哥聊上一聊,哥哥可得好好儿的算。” 罗九宁忽而扬手就是一巴掌:“呸,你个色狼!” “好个陶九娘,你……好好儿说话,为何要打人?”宋伯允说着,伸出手去就想扯罗九宁来着,岂知她刷的一转身,脱门而出,这竟是准备要跑了。 “你个贱婢,你给我站住。” 罗九宁嘴里默默的念数着,从十开始倒数,却是尽量缓和着步伐往安济堂的后门走去,等数到三的时候,便听里面忽而哗的一声,仿佛是在吐的声音。 宋伯允撕心裂肺的尖嚎:“陶九娘害我,陶九娘害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宋伯允不会死,我是个郎中,医者天生就是父母,我没想谋他的性命,只求他回家安安生生的呆上一段日子,不要总想着欺负我们一家人。” 嘴里如此念念叨叨着,罗九宁脚下格外的快,穿过一间间的诊房,转眼就要到后门上了。 但偏偏就在这时,后门上忽而迎面就走来个男子。 这男子身高约有八尺,一张酱红色的脸,行动脚步震的走廊都在簌簌而抖。 罗九宁心说,真真儿的倒霉,怎的我就在此遇上陈千里了呢? 她本戴着幂篱,此时倒也不怕,侧身让过了陈千里,便往外走去。 “陈大人,陈大人,您可得替我拦住她,这陶九娘给我服了毒/药,毒/药。”宋伯允也追了出来,尖叫着就扑了过来。 就在罗九宁想要侧身而出时,陈千里伸手持剑,便将她给挡住了。 “这位姑娘,后面那位可是咱们城的御史,他追的人是你吧。”陈千里冷冷问道。 罗九宁心中暗叫着晦气,在原地顿了片刻,低声道:“是我。但凡事必有因,你为何不问问他自己作了什么,就来挡我的道儿?” 宋伯允越急,心里就越烧,越烧,就越要止不住的往外吐些粘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就是陶九娘这个贱婢,给本官吃了不知什么药,叫本官此时心中难受,仿如猫爪。” 陈千里站在中间,倒是个两难:“可是宋大人,她分明是个女子,又是郎中,给你服药不是正常?” “阿呸!”宋伯允呸了一声:“她给老子服的是毒/药,毒/药。” 说着,宋伯允挽起袖子就追了上来:“今儿老子非得好好儿教训教训陶九娘这个贱婢。” “表舅。”就在这时,隔壁一间诊室里忽而传出一声温和的唤来:“你进来。” 听这声音,竟是裴嘉宪? 虽说沾亲带故,宋伯允一年都难见一回裴嘉宪的,听见他的声音,果真仿如纶音圣语一般,笑着就冲进去了:“王爷,不过一间小小的药房而已,您老竟也来此瞧病?” 罗九宁却是给吓了个头皮发麻。 裴嘉宪居然在这儿,他会不会认出她来,万一叫他当面撞破她要杀他的表舅,会不会从此就将她牢牢禁在王府之中,从此不会再叫她外出? 陈千里的剑还横着,欲走,罗九宁是走不了的。 诊房走廊上淡淡一股艾蒿的味儿,裴嘉宪的声音亦极温柔:“外面果真是陶九娘?听说九娘嫁了人,王妃于你甚是想念,但不知九娘嫁的何方人氏,丈夫又是怎么死的?” 听裴嘉宪问及,罗九宁连忙道:“入秋时染了风寒,病死的。” “往后记得到王府来走走,王妃于您甚是想念呢。”裴嘉宪声音颇有几分沉哑,却是背朝着她,面望窗外。 罗九宁听这意思,自己竟是蒙混过关了。 不胜自喜,轻轻答了一声好,旋即便疾步的离开了。 宋伯允进了诊房,便见诊房的病床上趴着个中年男子,恰是肃王府的谋士陆如烟,他腿上密密麻麻灸了两大排的艾蒿,艾香浓浓。这陆如烟是个老风湿,来此,是给自己灸腿来的。 而宋伯允最得意,也是他恨不能趴在地上给其舔鞋的表外甥,肃王裴嘉宪牙衣,黑氅,就站在窗户边儿上。 “王爷,那可是陶九娘啊,陶罗两家欺了您,这个丽妃娘娘与我说过多回,娘娘也一直要我替王爷出恶气的,陶罗两家的人,咱们可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着,宋伯允就凑了上去。 裴嘉宪往手上仔仔细细缠着块白帕,脸一直朝着窗外。 艾蒿的味道,就仿佛腐烂的内脏,阴暗潮湿的地室里的味道一般,令裴嘉宪觉得恶心,所以不开着窗子,他就没法在这屋子里呆下去。 而他更讨厌的,是像宋伯允这样的走狗们,可偏偏他们的身后是他的生母,就好比天生的癞皮疮,就生在他的体肤上,附在他的骨殖里。 缓缓的将白帕缠在手上,裴嘉宪忽而回头,竟是给了宋伯允一拳头,这一拳头直接击在他的鼻梁上,只听咔嚓一声,宋伯允一脸惊讹的往后倒去,撞在墙上,又斜斜溜了下去。 “千里,把这脏东西拖出去,处理了去。”裴嘉宪将那脏了的帕子一并丢到了宋伯允的脸上,说道:“没用的狗东西,只会坏孤的大事,看着可真叫人恶心。” “其实王爷不必捣那一拳头,宋御史的命数也该在今日就绝了,因为王妃给他喂的那东西,虽不是毒,但确实能要了他的命。”就在这时,趴着灸腿的陆如烟忽而说道:“王爷好不好奇,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太太说完这句再等了半天,帘内水声哗哗,裴嘉宪却是再也不说话了。 宋金菊一张脸愈发的阴沉,此时那褶子都皱的能夹死苍蝇了。 但到底她心机绵沉,过了半晌,极重的就说了一句:“好,不就是求得王妃的原谅?我命阿绮此刻就去。不过,阿宪,你待阿绮,未免太苛刻了些。” 独剩水声哗哗,裴嘉宪又是半日不语,宋金菊也就退出来了。 * 宋绮方才还格外换了件葱绿面儿,绣着黄色芙蓉花的低胸袄衣,秋风吹过来冷的瑟瑟发抖,可惜了的,冻白挨了,裴嘉宪竟是一眼都不曾瞧见。 “那么小个孩子,阿宪抱回来的时候就像只小奶猫似的,我替他养到四岁了,姑奶奶,便偶尔用一下又有什么?”宋绮恨恨道:“我白担了生母的名儿,又替他养了四年的野孩子,难道我是真爱那孩子不成?笑话。” “孩子不过小事,重要的是,咱们一直以来都忽略了那罗氏女的聪明,只当她是个傻的,今儿一回我算是试出来了,她还不算太傻。”老太太持着龙杖,望着沿途的秋景,顿了片刻,忽而道:“去,此刻就到正院,跪到那罗氏女面前求情去,一定要作足了样子。” “姑母,我又没错,你怎的能叫我跟那罗氏女求情?”宋绮立刻就急了:“便为妾,我也不可能跪一个给王爷生了孽子的主母,她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我去跪?” 宋金菊脸上那褶子在夕阳下顿时又变的份外柔和,但饶是夕阳照着,也是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阴戾:“自幼儿,你就是个直性子,而若非你这般的性直,又岂会在宫里吃那么多的亏?你可知道,有句老话儿叫作,谋而后定,以退为进?就凭你这傻样儿,才会回回吃亏的,此时给我跪着去,跪久了,你就悟出来了。” 宋绮不懂得什么叫个以退为进,但是这么些年来,从一开始在宫里和别的皇子们的丫环斗,再到想办法讨好皇后,讨好太后,她所有行的事儿,几乎全是由这老姑奶奶一手点拨。 既她说能以退为进,那就真的是退上一步,还能再进一步了。 这样想着,宋绮虽心里恨的慌,但依旧吞了口闷气,就到正院,跪着去了。 * 且说承光殿内。 裴嘉宪终于沐洗完了,搭起帘子出了浴室,穿过寝室,再到外殿。 他虽才沐洗过,连外衣都不曾穿着,但身上本黑面的中单却是将身体遮的严严实实,大剌剌往圈椅上一仰座,通身上下,唯独两只羊脂玉色的手,与一张脸洒在夕阳下。 阿鸣在外等了半晌,这时候才好上来替他擦拭头发。 “长安来信,说三个月后太子要驾临洛阳,巡视孤将洛阳治理的如何。”裴嘉宪任由阿鸣轻轻揩着头发,闭着眼睛,对长吏王守义说道。 “皇上的疑心,竟如此难销?”王守义抚着山羊须说:“这摆明了,是想让太子来挑您的短处的。” 曾经的裴嘉宪手握兵权,杀伐集于一身,又有帝宠,于整个大康王朝不可一世。 可一年前皇帝于江宁府的遇刺是个坎儿,当时,镇守皇城的是他,中秋夜宫中大火,皇帝最宠爱的陶嫔被烧死于火中,一尸两命。 从此,裴嘉宪就失了皇帝的信任,先是被罢黜兵权,接着放出京,却是放在伸手就可制肘的洛阳。 如今再派太子来督政,裴嘉宪估摸着,皇帝这是要以狠腕,来再黜自己一把了。 一个曾经执掌过兵权,于契丹、土蕃等地杀声赫赫,能叫整个南诏不知大康皇帝是谁,却人人皆知裴嘉宪的皇子来说,如今,可谓是他人生之中,最艰难的一段路了。 身边谋士众多,但没有人能想到很好的办法,让裴嘉宪能够重获皇帝信任,再遭皇帝器重,重返边关战场。 而只要不返战场,他被悬放在洛阳,就永远都没有能展开手脚的一日。 “王爷今儿还是头一回管内院妻妾争宠的事儿。”角落里另有一人,压着语调忽而就来了一句。 闭着眼睛的裴嘉宪在阳光下微簇了簇眉头,却不曾说话。只挥了挥手,那意思是叫阿鸣与王守义一并退下去。 待王守义和阿鸣一起退了,角落里的男子又道:“咱们那位王妃嫁进来之前,王爷曾询问于我,可有什么东西能充女子的元红,而不被宫里那些刻薄眼的尚宫们看穿。 当时我就觉得,王妃怕是非完壁。不过,当时我猜,您是感念陶九娘曾经为您诊心疾的恩情,并陶八娘在宫中死于大火,亦是您的过失,您才肯不介意王妃是否完壁,都愿意娶她的。” “如烟……”裴嘉宪声音中含着些恼怒,似乎是想要制止他。 但那人又道:“嫁过来才四天,她诊出孕脉来,满府哗然。您当时也曾想过把她有孕的事情报到皇上面前,而后退婚,或者说直接就把王妃作的干干净净,洗涮耻辱的吧。毕竟,陶九娘诊病的恩情,可抵不过混淆您的血脉这样的大罪。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最终就吞下了此事,还任由王妃生下了孩子?” 124.移花接木 裴嘉宪略颌首, 却是说道:“我七年前征南诏时腿受了伤, 曾蒙陶九娘诊治过, 也一直记得这份恩情。不过, 去年听说她嫁人了, 方才在安济堂,又听说,她嫁的丈夫死了,阿宁可知道, 她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因他问的有模有样, 罗九宁那小谎儿也就撒的有模有样:“我那九姨夫本就身子不好,五月里染了风寒,熬不过这秋季, 就去了。我九姨为了这个,很是伤心呢。” 裴嘉宪轻轻儿哦了一声,瞧起来像是个信了的样子:“可惜了,你记得劝九娘一句, 叫她节哀顺便。” 罗九宁道:“妾身会的。” “孤那轿厢之中, 有封皇上亲笔拿金粉书成的《金刚经》, 既你九姨父去了, 你拿去替他焚到佛前, 算是孤的心意。”裴嘉宪又道。 他一条腿大剌剌的横在车内, 罗九宁又是跪在他的腿前。天生男尊而女卑, 皇子们的大腿, 便她是王妃, 当然也跨不得。 她只得欠腰,伸长了两只手的够着,翻开轿箱,却寻那皇帝亲笔御书的《金刚经》。 圣上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当然是至尊之物,既裴嘉宪要赏,罗九宁就得装出个格外喜欢的样子来。 只是轿箱有点深,里头除了放着制书公文,还有各类的书籍,以及边关发给裴嘉宪的军情,要从中找一份薄薄的《金刚经》出来,还真有点难度。 她费力的拨拉着,而裴嘉宪的一条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就横在那轿箱之中。 她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件银白面的长褙子,两幅开岔,一直到屁股之上。当然,这也是如今时兴的长褙子的样式。 此时腰一扭,那褙子往侧一滑,她穿着藕色裤子的屁股就露在外头了。 随着她翻捡轿箱,臀部微耸,罗九宁忽而就听得裴嘉宪呼吸一粗。 她于是漫作不经意的侧首,便能瞧见裴嘉宪坐在那里,虽说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在她的屁股上游梭着。 罗九宁脑中懵的一声响,但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微耸着屁股,若无其事的,装作个翻捡的样子。 她生完孩子之后才三个月,虽说因为整日的饿,瘦了许多,但到底不比未产之时,那屁股自然也比原来圆了许多。所以说,他假作轿厢里有经书是假,想看她的屁股才是真? 心里这样想着,罗九宁顿时通红了一张脸,心说要看就看吧,横竖也不会少一块肉。 只是心里这样想着,难免要回过头来,好奇的去看裴嘉宪。 他一张俊面依旧克制而又冷静,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但他胸膛之中,又是那种带着仿如嘶哑哭泣般的粗喘。 于是罗九宁再往下瞄了瞄,按理来说,他这个坐姿,那地方要有动静,照他昨夜的架势,肯定能看出来的。 但是,从袍面上来看的话,一丝动静也无。 所以说,这人又不行了? 那昨天夜里,是因为她用屁股揉了他几下,他才会行的吧。 那她要再多揉几下,这男人会怎么样? 这可真真儿是,罗九宁难堪的要命,于心里尖叫着,只觉得他的目光烫在屁股上,混身麻酥酥,热痒痒的,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便听窗外陈千里的声音:“王爷,内院有急事,宋姨娘请您赶紧回府。” 罗九宁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立刻就别过了头。 裴嘉宪颇有几分生气:“内院而已,何事宋绮处理不来,要找孤?” “或者,与娘娘有关,王爷还是去看看的好。”陈千里亦是侧首,见罗九宁一双圆懵懵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竟不知为何,瞬时就红了脸。 甫一进正院,宋绮就在地上跪着。 她扬起头来,两眼是泪:“王爷,妾身这内院,怕是无法再管下去了,您还是让王妃自己来管吧。” “为何,说。”裴嘉宪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 罗九宁亦是随之,就坐在了裴嘉宪的身侧。 宋绮道:“昨儿半夜,有个男人闯进了咱们府中,就进了春山馆,而且,他还,他还轻薄了王姨娘。” “这与王妃又有什么干系?”苏嬷嬷站在罗九宁身后,就插了句嘴。 罗九宁侧首扫了一眼,示意苏嬷嬷不要多嘴。但显然苏嬷嬷那想要插嘴的心是抑制不住的,于是罗九宁柔声道:“嬷嬷,退下!” 宋绮膝行上前,递给裴嘉宪一样东西,哑声道:“原本妾身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今儿托外头的人查了一天,才明白过来是个甚东西。王爷您瞧瞧这东西,妾身想必,您是认得这东西的。” 那是一枚青铜筑成的兵符,下坠着一簇旧了的流苏,正面书着千户二字,而翻过来,背面用火漆烫了罗宾二字。 这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的兵符,他原本该是在雁门关当兵,作个千户的,可是,于三个月前作了逃兵,不知所踪了。 “就是这位叫罗宾的,侮辱了咱们的王姨娘,王爷您说,这事儿与咱们娘娘有没有干系?” 裴嘉宪厉目扫过来,便苏嬷嬷也不敢再凑热闹,将外面的几个丫头们全都清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罗九宁和宋绮,并裴嘉宪几个了。 “王妃觉得呢,这东西是不是你二叔的?”裴嘉宪声音低低,却是把那兵符递了过来,交到了罗九宁的手中。 这件事情,那本书里也曾发生过,不过,当时裴嘉宪并不在,宋绮拿着枚兵符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当场就逼着要罗九宁下跪。 书中的罗九宁怯懦怕事,还真以为二叔罗宾从战场上逃了回来,并且悄悄潜入过肃王府,于是恳求宋绮默下此事。 宋绮倒是把这事儿给掩下了,但是王姨娘王伴月却是因为迁连受累,才不过二九年华就愤而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去了。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没那么胆小怕事。 一只镯子轻磕在八仙桌上,她道:“既出了事,就该把苦主和证人都唤来,没有苦主没有证人的,仅凭一枚千户兵符就说我二叔来过,这也太扯了吧,宋姨娘,你说是不是?” 不一会儿,证人和苦主就都来了。 苦主名叫王伴月,是太后在裴嘉宪大婚的时候赐给他的。 而证人,则是裴嘉宪的另一位妾侍郑姝,这位,是皇后在裴嘉宪大婚时赏下来的。 要说这位郑姝,可就有些意思了。 事实上,在她很小的时候,皇后便有意撮和,想把她指给裴嘉宪为妃。 只可惜那时候的裴嘉宪又蠢又笨,还总叫别的皇子们欺负,便脸生的再俊,那怕是王爷,在宫里活的太过窝囊了,自然不讨喜。 所以呢,郑姝当时气的要死,于私底下的,就天天儿的求着郑皇后,言自己宁可入东宫给太子作妾,也不愿意嫁给裴嘉宪作王妃。 可是风水轮流转,成年之后的裴嘉宪非但口齿清楚,再兼为人冷肃,作事雷厉风行,虽说不苟言笑,但男人冷一点,那种魅力岂不更甚? 这时候郑姝就又想嫁给他了。 可惜皇帝给裴嘉宪指了罗九宁为妻,正妻自然就没她的份了。 偏偏这世间,于有些人来说,很多东西是你给她的时候她不要,但等你不给她的时候,她却哭着喊着,也要要的。而裴嘉宪于郑姝,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这位郑姝,是自甘为妾,主动来给裴嘉宪作妾的。 这两位入府皆比罗九宁早,但是因为宋金菊的严束,俩人一直以来都只挤在一间窄窄的春山馆中,到如今还不曾见过裴嘉宪的面呢。 王伴月虽是苦主,倒也一脸的冷静。而且,她的衣着也格外的简单,不过一件青色素面褙子而已,长发紧绾着,头上插了支桃木簪子,跪在那儿,背挺的直直的,一瞧便是个有骨气的。 郑姝则不同了,她穿着件桃红色的交衽修身小袄儿,纤腰盈盈一握,轻施蛾眉,淡扫粉黛,一张瓜子小脸儿,满含着情愫的就扫了裴嘉宪一眼,却是跪在地上哭个不住。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宋绮柔声道:“郑姨娘,把你昨儿夜里瞧见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凡事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你慢慢儿说,我听着就是?” 郑姝抬眸扫了裴嘉宪一眼,于是就仔细说了起来。 照她来说,当时那罗宾来的时候,王伴月早就睡了,而她还没有睡。 为甚,她当时正在给裴嘉宪做鞋子,谁知就在这时,她便见有个人影从外面跳了进来。 因为看到是个男人,郑姝立刻一息就吹了灯,并且唤来丫头,顶紧了门窗。 王伴月和她的丫头们都睡死了,结果那男人一把推开门就钻了进去,再接着,王伴月便哭喊了起来,于是郑姝带着自己的丫头婆子们连喊带闹,便将那人给打跑了。 再接着,郑姝于王伴月屋子里捡到这样一只兵符,便将它呈到了宋绮这儿。 讲完之后,郑姝刻意捋了捋自己两只叫针扎红的纤纤玉手,就伏下了脑袋。 “王爷,这不明摆着吗,那罗宾逃回来了,还半夜悄悄潜入咱们王府,他或者是来找王妃的,但是寒门小户出身之人不懂得走咱们大户人家的院子,走到半途,见咱们内院里全是女子,他就起了色心了这是。”宋绮忙不迭儿的说。 罗九宁就仿佛不会生气似的。 分明宋绮这般诋毁着她深爱的二叔,她却依旧是笑温温的样子。 忽而转过身来,她道:“王爷,您放才于妾身说,便二百步,礼不可废,宋姨娘侮辱了妾身,这个礼又怎能废?妾身要当着您的面责宋姨娘一回,您没意见吧。” 宋绮顿时就怒了:“娘娘,妾身在您面前可没废过礼数,咱们就事论事,您要说妾身没规矩,也得说出个一二三来,否则,妾身怎能服您?” 罗九宁也不答她,只冷冷望着裴嘉宪。 他的宠爱太过诡异,也温柔的叫罗九宁觉得不正常。 而书中的罗九宁,恰是因为这种宠爱,总是受宠弱惊。当然,便裴嘉宪在床上只拿她作个泄欲工具,她心里依旧卑微的爱着裴嘉宪。 分明一个正妻,却活的比个妾侍还卑微。为何,大约就是因为面前这男人俊美的容貌,和他一幅永远温柔的嗓音吧。 罗九宁觉得自己便在这府中过一日,也得把自己为正妻的体面给端起来才成。 而真正想要端正了为正妃的身份,就得先从宋绮口中所言的,寒门小户这几个字而来。 因为小壮壮才不过三个月,这般小的孩子,便安安生生放在家里,都会三灾八难的,更何况她抱着他出去,是要去逃命的。 所以,便罗九宁再傻,也不会想到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就筹划着离开王府。 她若要走,需要银子,还需要陪伴自己的人,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妥的,隐秘的,裴嘉宪绝对绝对找不到的目的地。 而这些,都需要慢慢筹划。等要成行,至少也得到明年春天。 而在此之前,罗九宁呆在肃王府中,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掌中馈,并且能帮着自己对抗宋绮的人。 显然,王伴月再合适不过,所以,她把自己原来给裴嘉宪作的鞋子拿出来,充作是王伴月作的,当然是为了帮王伴月讨好裴嘉宪。 而且,也还得再问裴嘉宪要一回出府的法子,她得见壮壮,还得跟弟弟承功商量商量,叫他提前备好走的后路,这些,就都得经过裴嘉宪的同意。 “秀秀。”罗九宁在灯下盘算了半晌,忽而抬起头来,就说:“你拿盒治凉席炎的药膏子,到外院门上递给阿鸣,然后再借机问问他,王爷今夜会不会回内院……”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嘉宪唇角噙着抹子笑,眉梢眼角浮着淡淡的桃花,单负一手,正在窗外站着。 “妾身见过王爷。”罗九宁才绞尽脑汁的,想把这人给哄进来了,一念才动,他就在窗外,她又岂能不大喜。 “阿宁。” “妾身在。” “这些全是你予我做的?”裴嘉宪格外好奇的拈起一只鞋子来,嗓音格外的温柔,又带着几分好奇。 罗九宁连忙道:“并非是妾身,而是咱们春山馆的王姨娘一针一线给王爷作的,您瞧瞧这针脚密不密,您再瞧瞧这鞋底儿衲的结不结实。” 说着,她略一推,亲自推裴嘉宪坐在椅子上,屈了膝跪在毯子上,便要替他换鞋子:“王爷快穿上试试,看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徜若不合脚,妾身再替您改一改,如何?” 裴嘉宪顿时忍俊不禁,她这小谎儿撒的,自己说着话都能露馅儿。 他于是将脚放了进去,鞋子果真作的极妥贴,千层衲的底儿,虽说不适于行远路,但家常穿着,再舒适不过的。 瞧着鞋子不大不小刚合适,罗九宁笑温温的望着裴嘉宪的脚,轻轻儿的掸着鞋面。 叫着这种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人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温柔如水的女子,一双眼眸之中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世间的一切,于她来说,此刻都是不存的。 她又将几套中衣皆拿了过来,递给裴嘉宪道:“这衣裳也是浆洗好的,王爷换上了试试,若是尺寸不合,妾身这里有针线,此刻就替你改。” 言罢,她连忙抽空出来,见苏秀在外头站着,唤了过来,悄声道:“去,把宋姨娘给咱们正院的茶叶冲上一碗端来。” 苏秀懵然未懂的,转身就去冲茶了。 * 苏嬷嬷才从外面进来,一眼瞧见西偏殿的窗户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身影,便知道是王爷又进来了。 她喜的就对苏秀和杏雨两个说:“还不赶紧儿的出去,将门也关上,杵在这里作甚?” 杏雨连忙道:“王爷进来,按例要敬茶的,咱们还没给王爷敬茶呢。” 苏嬷嬷揪着这小丫头的耳朵,哑声道:“傻丫头,他进到这院子里来,是为了吃碗茶的吗?赶紧出去。” 偏偏苏秀此时已经冲好了茶,端着,已经从隔壁出来了。 苏嬷嬷生怕这两个丫头再惹出事儿来,伸手接了茶盘过来,挥手道:“你们俩赶紧儿的出去,也把外头那几个盯紧喽,那都是各院儿里派来的,虽说平时瞧着跟死人似的,要说坏事儿,谁也不比她们拿手,快盯着去。” 按理来说,奉茶这种事儿,并非嬷嬷们的活计,但苏嬷嬷要抢着奉茶,苏秀和杏雨两个没办法,也就退出去了。 苏嬷嬷端着茶进来,端到罗九宁面前,悄声道:“今夜奴婢就在外头站着,娘娘放心便是。”像两个丫头玩炮仗那样的事情,苏嬷嬷是绝不可能再让发生的。 罗九宁自苏嬷嬷手中接过茶,笑眯眯的,就捧到了裴嘉宪手中。 裴嘉宪都不必试衣服,只需看上一眼,便知道那中衣都是合着他的身材作的。 他接过茶来,笑温温的就饮了一口,罗九宁站在一侧望着,苏嬷嬷亦是笑眯眯的站在另一侧望着,裴嘉宪一口茶才吃到嘴里,顿时脸就变了。 转身自罗九宁的掖下抽了她的帕子过来,他一口摁在唇上,将茶悉数吐了进去,便将茶碗还给苏嬷嬷。 当他笑的时候,果真风清沐和,可这人要发起怒来,一张眉修目俊的脸上顿时蒙起一层寒霜来,两鬓间的青筋忽而爆胀,虽说依旧是那张脸,也依旧沉着气,可那种愤怒感,吓的还从未见他发过怒的罗九宁心都跳了起来。 “嬷嬷吃口茶。”他道。 苏嬷嬷犹豫着接过茶来,轻轻舔了一口,旋即一声:“阿呸,这怎的竟是股鱼腥气,这还能叫茶吗这?” “你们给娘娘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所有的摆件全都跳了起来,咣啷啷的乱响。 苏嬷嬷瞬时就跪到了地上,罗九宁也吓的要跳,摸着一手攀上身后的椅背,才能叫自己站得住。 “王妃,这茶是谁送来的?”忽而,他问道。 罗九宁总觉得裴嘉宪像是看穿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一年来,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自己叫宋绮苛待了那么多,横竖是自己有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行至裴嘉宪面前,欠腰福了一福,道:“这茶当然也是好茶,还是王爷顶爱吃的佛动心,可是也不知怎的,宋姨娘送到咱们这正院的茶就是这样一股死鱼味儿,妾身这里也没有别的好茶,王爷若不能将就着吃,妾身给您换白水?” 过了良久,裴嘉宪才挥了挥手,示意苏嬷嬷退下。 旋即,他指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道:“王氏作的?” 罗九宁连忙点头:“王姨娘为了替王爷衲衣裳,两只手都戳烂了呢。” “但不知,王氏想要什么赏赐?”此时,裴嘉宪的声音又变回了方才的和煦与温柔,和煦而又悦耳,简直动听无比。 罗九宁低下头,恰迎上他的目光,瞬时心跳便漏了一拍。温暖的灯光晕染着,裴嘉宪的眉眼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温柔,温柔的几乎叫罗九宁于一瞬间,险些就失了神。 125.书中前世 可怜的陶七娘, 叫那宋伯允的人整日跟踪着, 欲逃逃不得, 欲留又怕要叫他玷污, 所以, 才会想出个,带着俩老并一小,一家人赴死的屈辱想法来。 罗九宁既预知后事,又岂会置身不理? 她非但不走,反而就迎了上去,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 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俩无赖并不认识罗九宁,只见她戴着幂篱,身姿盈盈楚楚的, 听声音煞是温柔,一个道:“小娘子,这里没你的事儿, 快走开。” 另一个好说话些,因见陶七娘跟在她身后,遂说道:“哟,跟着陶七娘一起来的, 娘子莫不是罗家的亲戚,只是咱们不认识你呀?” 罗九宁上前一步, 道:“我是陶九娘, 你们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陶九娘, 陶家九仙女中生的最美,也最聪慧的一个,与陶八娘是娈生姐妹,自幼,俩姐妹就戴着幂篱,于洛阳城的安济堂延医问诊,给百姓们看病诊脉的。 不过,她后来无故失踪,下落不明,到如今生死不知去向。于是,陶八娘又戴起幂篱,充作九娘继续行医。 再后来,陶八娘入了宫,罗九宁便戴起幂篱,假九娘之名,接着替百姓们诊脉治病。 直到去年她嫁入王府,‘陶九娘’这个人才算真正绝迹于洛阳的街面上。 今天,她这算是又把陶九娘的名号又给捡起来了。 “哟,您真是陶九娘?那可是咱们洛阳城的女医圣啊。”一个无赖还有点儿惊喜呢:“咱们可是听说,她早就嫁人了的,不想今日竟能见陶九娘的真容。”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只青胎面的瓷盒,然后递于这无赖,柔声道:“你告诉宋伯允,此药可以治他的顽癣,徜若他涂了之后有用,就叫他明日到安定街上的安济堂一趟,我陶九娘自会再给他一盒薄药,彻底治好他的癞皮癣。 而他如今一身皮屑,那是会传染的,在未治好皮屑之前,还是离陶七娘远着些个,如何?” 俩无赖没想到这‘陶九娘’如此好说话,不过,既她愿意赐药,他们又岂能不接? 俩人点头哈腰的接过罗九宁递来的药,嘴里还直说着谢谢。 陶七娘在后面看了,气的什么一样,悄声道:“阿宁,咱们的膏药,你缘何要给宋伯允那等恶人?” “娘,你放心,我必定能替你治住那宋伯允,你就听女儿的话,回去好好照料着壮壮儿。”罗九宁几乎是在央求了:“至于别的,女儿不好多说,您暂时也别过问了,成吗?” 陶七娘以为罗九宁以薄药膏作缓兵之计,让宋伯允暂时不会欺负她。此时回去,是要搬动裴嘉宪那尊大菩萨来替自己挟制宋伯允。 遂道:“这就对了,当初你说了自己非是完壁之身,裴嘉宪也愿意娶你。待你诊出孕脉来,他甚话也没说,还派人安抚娘,叫娘不必为此而忧心,当时娘就觉得裴嘉宪是个可以托付的男子,他的为人,跟你爹是一样儿的。坦荡,光明,磊落,非是那等心胸狭隘的普通男子。 所以,娘才不惜逼着你,要你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因为他的心是正的,只要你恳诚心以待,他总有一天会接纳你的过错。快回去吧,娘等你的好消息,啊!” 罗九宁听母亲这般夸着裴嘉宪,再想想《朕只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关于他杀妻杀子的传闻,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走至巷口,遥遥向母亲挥了挥手,戴着幂篱,于午后灰蒙蒙的天光下,罗九宁转身离去。 * 肃王府中,明辉堂。 宋绮正在与自己的姑奶奶,裴嘉宪的外祖母宋氏闲话。 这宋氏名叫宋金菊,女儿陈丽芙生得一幅国色天香之容,遍传两京,选秀时被选入裴元昊的后宫,位封丽妃,盛宠二十多年,到如今虽说四十多岁了,后宫之中也时时有新人入,可除了皇后,就没人的恩宠能越过她的。 母凭女贵,宋金菊生于羊肠胡同之中,却因为女儿作了宠妃,便伴于大外孙裴嘉宪的身边,替他打理府宅。 而宋绮这个娘家侄孙女儿,也就是由她撮合,从九年前开始在裴嘉宪身边伺候的。 “那罗氏女,还真的回娘家去了?”宋金菊笑眯眯的问道。 宋绮嘟着唇道:“姑奶奶,是她自己要去的,我只差跪在门上阻拦了都没能拦得住。” 宋金菊吃着杯上好的瓜片,闭上眼睛就勾起了唇角:“就说了小户家家的没见识,需知,若非她父亲是为了救皇上而死的,而那个陶八娘活着的时候在宫里又会争宠,惹了些皇上的怜悯,她个羊肠胡同出身的小丫头,怎么能高嫁给宪儿? 就让她作吧,新人如花过眼,陶八娘总有叫皇上忘掉的时候,等到那时候,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喽。” 这肃王府中,除了宋绮之外,另还有两位妾侍,皆是裴嘉宪在成大婚之礼前,皇后与太后赏下来的。 不过,任她俩是天王老子赏的,在这王府中的地位,也越不过宋绮去。 就只凭院子来说,那俩位妾侍挤在小小一处春山馆中,宋绮却是单独住着府中最好,最敞亮的偏院盂兰院。 谁叫她既是宠妾,又还是宋金菊最疼爱的娘家侄孙女儿呢。 “我甚也不求,只求能永远伺候着姑奶奶,将您打扮的美美儿的。”宋绮脸贴上宋金菊的脸,如是说道。 宋金菊笑道:“罢了罢了,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说吧,又想讨什么便宜?” 宋绮笑嬉嬉道:“就我叔父那件事儿……” “甚?”宋金菊脸色已变。 “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他不是瞧上了那陶七娘,七死八活非得娶嘛……”宋绮一脸的谄媚,眼巴巴儿的等着。 “他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宋金菊断然道:“不可。阿绮,只要罗九宁一日是王妃,陶七娘就一日是肃王的丈母娘,她的面子,关系着咱们肃王府的面子,你叫伯允息了这份心,这府中多少美人丫环的,我赏他一个不就完了?” “二叔用过的女人还少吗?那不是都嫌他那身皮屑病,不肯伺候,要么上吊要么逃跑,就不曾留住过一个嘛。”宋绮闷闷说道。 她父亲宋伯阳死的早,全凭宋伯允拉扯大,与宋伯允的感情亲似父女,又与父女不同。 比如说,父亲想纳个妾,女儿肯定是不高兴的。 但叔父想找个女人,侄女非但不会反对,为了他能一直为自己鞍前马后,还得极力促成。 宋金菊想想侄子那张满是牛皮屑的脸,也是替他发愁:“这样吧,他要真想要,也叫他等着时机,待咱们把罗九宁逐出府的那日再说,你叫他暂且谋着,不要动就行了。” 宋绮笑着应了一声:“姑奶奶待我们叔侄可真好。” 但她心里觉得,既光明正大不能娶,干脆让宋伯允想办法私底下悄悄弄去算了,反正横竖不过个寡妇,娶她,跟悄悄弄进门有甚两样儿? 宋金菊一只苍老的手抚上宋绮绵软细腻的小手儿,叹道:“你爱宪儿,这姑奶奶是知道的,而宪儿一直拿你当姐姐待,这个姑奶奶也知道。不过,你养着阿媛,就比府中别的妾侍们更大,这府中任谁也越不过你去。” 阿媛,是裴嘉宪名下如今唯一的女儿。 不过,虽说外面瞒的滴水不漏,但宋金菊和宋绮却是知道底细的。 其实这孩子并非裴嘉宪亲生的,而是他一位恩人的孩子,因那位恩人待他恩重如山,恰又死了,他于是就把这孩子养到了自己膝下。 这小丫头今年快有四岁了,一张小脸生的格外的圆,两只眸子黑白分明,又明又亮,正站在回廊上逗一只小八哥,抬起头来,那张小脸生的,竟与王妃罗九宁有七分的像。 听见太奶奶和姨娘在说自己,她红红的小嘴儿嘟了起来,也是在笑呢。 宋绮一声娇哼,顺势便投入了宋金菊的怀中:“姑奶奶待我们可真好。” * 而这厢,罗九宁恰也入府了。 一来一回,天还不及正午,苏嬷嬷就在门上等着。 这苏嬷嬷,是肃王裴嘉宪幼年时,还被养在皇后身边时,就曾一直伏侍他的大姑姑。后来,她到了年纪之后被放出宫,嫁了人,但三年之后,她就又重回到了宫里,继续伺候裴嘉宪。 而巧的是,罗九宁的姨母陶八娘在入宫之后,于这苏嬷嬷还曾有救命之恩。所以,投桃报李,这苏嬷嬷,几乎算是肃王府中,唯一愿意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照拂罗九宁的人了。 她张望了许久,遥遥见罗九宁归来,便叫道:“娘娘,您可算回来了,半路没遇什么差池吧。” 顶多不过一两里路而已,能有什么差池。 罗九宁款款而来,迎面便问:“嬷嬷,宋姨娘呢?” 苏嬷嬷微叹了口气,道:“还能在哪,她每日头一等的大事,就是伺候咱们的老祖宗。要奴婢说呀,王爷便再宠爱您,他总是出门在外,您也该常到老祖宗面前请安的。 那宋姨娘猖狂成那样,可不就是有老祖宗罩着,难道您就不想着到老祖宗面前讨个好儿?” 罗九宁一张容圆的脸,笑起来颊侧肉肉的:“这不是老祖宗从来不肯见我么。” 苏嬷嬷念念叨叨个不停:“宋姨娘是老祖宗的娘家侄孙女儿,她当然喜欢宋姨娘,但娘娘您也得往跟前凑啊,您不上赶着,她就更厌您了。” “好啦苏嬷嬷,我饿了,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您作的火腿青笋烧麦最好吃,今儿还有没有?”说着,罗九宁就打断了苏嬷嬷的话头儿。 苏嬷嬷一袭月白面的及膝褙子,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的,一听好吃的几个字,立时便止步,努起嘴来望着罗九宁:“王妃的嘴可真真是叫老奴给惯馋了,都这会子了,还想着烧麦。 也罢,今儿一早老奴专门上街买的青笋,掐了最嫩的尖儿给您作的烧麦,快进西偏殿,老奴叫秀儿端来给您尝尝。” 九宁容圆的脸,笑起来两只眼睛眯眯儿的弯,甜甜儿的就说了一声:“苏嬷嬷,你可真是跟我奶奶一样,这满府中呀,最疼我的就是你了。赶紧去端吧,记得跑快些。” 若她猜的不错,那烧麦,此时肯定已经叫宋绮的人抢走了。 猖狂如宋绮,曾经当着罗九宁的面说过一句话,她说:“哟,咱们王妃一直有唾面自干的本领呢,真真儿也是够强的。” 唾面自干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别人把唾沫唾到她的脸上,她连擦也不敢擦,抹也不敢抹,只能任其叫风吹干掉。 生了孽子的罗九宁,在肃王府里屈辱偷生,妾室与奴仆们肆意欺辱,而她从来不曾反抗过一丁点,是为着这个,就连宋绮都要说她是唾面自干。 不过这一回,罗九宁不仅准备要揩掉脸上的唾沫,还准备要愤起反抗了呢。 陶九娘的美貌他是见识过的,只是,原本她也不过个清清瘦瘦的女子,这嫁了一回人,也不知为甚就仿佛忽而给催熟了一般,纤腰肥臀,胸脯高挺,简直跟只熟艳欲滴的桃子一般。 既听说陶九娘也守了寡,他那点小心思,瞬时就从陶七娘身上换到了陶九娘的身上:“九娘,要说你们家姊妹九个,都是哥哥看着长大的,七娘那个年纪,好好儿守她的寡去便罢。倒是你,今年也不过双十,如此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真真儿的可怜,难道你就不曾想过,嫁予哥哥,正好儿咱们朝夕相伴,哥哥这身皮癣,你慢慢儿的治,如何?” 罗九宁今儿戴着的,是一面淡青色的幂篱。 半朦胧的幂篱罩着张圆圆的小脸儿,在宋伯允这般近的位置上,能隐隐约约看清她的面庞。 罗九宁和陶九娘至少生了七分像,再兼自幼叫陶九娘带着长大,她的行动举止,便说话的腔调,几乎算得上与九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依旧语声柔柔:“正如宋二哥所言,我才不过双十,您都三十七的人了,我怎好嫁给你?你这怕不是在说笑话。” 宋伯允蓦的就凑了上来,隔着幂篱,那张脸简直要凑到罗九宁脸上了:“九娘,你既一直在洛阳,当然也就知道,你那嫡亲的侄女儿是嫁到咱们肃王府了的。” 罗九宁轻轻儿唔了一声:“满洛阳的人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 “那你肯定也知道,如今罗家那一门,从上到下再到罗九宁生的那个孽种,性命都在我手里攥着呢。” “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说你如今是个死人在,在阎罗王座下做了个白无常,专管勾生死簿了?” 宋伯允小心翼翼的继续往罗九宁身畔凑着,极为耐心的解释道:“王爷或者碍于御赐之婚,暂时不会除罗九宁,但陶家那一门把个怀着身孕的大姑娘嫁入王府,这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哥哥是王爷的表舅,也是他最得力的一只手,所以……” 所以,书中那场大火,其实是裴嘉宪授意这宋伯允放的? 罗九宁转身自架子上取了药下来,递给宋伯允,又斟了杯水给他,示意他冲服了,才道:“那究竟要怎样,我才能从王爷,或者说从宋二哥手中,保下罗家那一家人的性命呢?” 宋伯允见是从架子上拿下来的药,也知道罗九宁是要替自己治病,并不起疑,一口将药就着水吃了,笑道:“所以,你嫁给我,这事儿不就很好办了嘛,到时候我放一场火,再弄几具尸首,然后把罗家一家人都弄出城去,王爷日理万机的,要瞒过去还不容易?” 对面的女子身上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极为的诱人,再兼一年多未见,她胸前那对儿兔子也不知于何时胀了起来,纤腰束着,混圆而又高挺。 尤其是那种因为行医多年,天性中带着的善良与贞静,青纱松垂,微风轻拂。 这样的女子,总叫人觉得她心地善良绵软,有一颗悲天悯人又胆小如鼠的心。 只要捏住了就可以可着劲儿的欺负,她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她只是天生性弱,不懂得反抗。 罗九宁见宋伯允吃了药,也就不再与他废话,准备要走了。 “九娘勿走啊,哥哥连你住在何处都不知道,你这一走,要哥哥往哪里找去?” “何意?” “坐到诊房中,咱们好好聊聊,顺便儿,告诉哥哥如今你住在何处。” “在此聊不行么?” “当然不行,咱们还得关起门来,好好儿聊上一聊呢……”宋伯允格外重的,说了关起门来几个字。 “你定然听过一句好,叫作阎王好见而小鬼难缠。王爷或者会给罗家一门个速死,我宋伯允却不会。想当年陶七娘是怎么背弃婚约的,这笔账,你要不跟哥哥聊上一聊,哥哥可得好好儿的算。” 罗九宁忽而扬手就是一巴掌:“呸,你个色狼!” “好个陶九娘,你……好好儿说话,为何要打人?”宋伯允说着,伸出手去就想扯罗九宁来着,岂知她刷的一转身,脱门而出,这竟是准备要跑了。 “你个贱婢,你给我站住。” 罗九宁嘴里默默的念数着,从十开始倒数,却是尽量缓和着步伐往安济堂的后门走去,等数到三的时候,便听里面忽而哗的一声,仿佛是在吐的声音。 宋伯允撕心裂肺的尖嚎:“陶九娘害我,陶九娘害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宋伯允不会死,我是个郎中,医者天生就是父母,我没想谋他的性命,只求他回家安安生生的呆上一段日子,不要总想着欺负我们一家人。” 嘴里如此念念叨叨着,罗九宁脚下格外的快,穿过一间间的诊房,转眼就要到后门上了。 但偏偏就在这时,后门上忽而迎面就走来个男子。 这男子身高约有八尺,一张酱红色的脸,行动脚步震的走廊都在簌簌而抖。 罗九宁心说,真真儿的倒霉,怎的我就在此遇上陈千里了呢? 她本戴着幂篱,此时倒也不怕,侧身让过了陈千里,便往外走去。 “陈大人,陈大人,您可得替我拦住她,这陶九娘给我服了毒/药,毒/药。”宋伯允也追了出来,尖叫着就扑了过来。 就在罗九宁想要侧身而出时,陈千里伸手持剑,便将她给挡住了。 “这位姑娘,后面那位可是咱们城的御史,他追的人是你吧。”陈千里冷冷问道。 罗九宁心中暗叫着晦气,在原地顿了片刻,低声道:“是我。但凡事必有因,你为何不问问他自己作了什么,就来挡我的道儿?” 宋伯允越急,心里就越烧,越烧,就越要止不住的往外吐些粘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就是陶九娘这个贱婢,给本官吃了不知什么药,叫本官此时心中难受,仿如猫爪。” 陈千里站在中间,倒是个两难:“可是宋大人,她分明是个女子,又是郎中,给你服药不是正常?” “阿呸!”宋伯允呸了一声:“她给老子服的是毒/药,毒/药。” 说着,宋伯允挽起袖子就追了上来:“今儿老子非得好好儿教训教训陶九娘这个贱婢。” “表舅。”就在这时,隔壁一间诊室里忽而传出一声温和的唤来:“你进来。” 听这声音,竟是裴嘉宪? 126.太后之喜 罗九宁既预知后事, 又岂会置身不理? 她非但不走, 反而就迎了上去,径自问这俩无赖:“二位,宋御史的癞皮癣如今可好了不曾?” 俩无赖并不认识罗九宁,只见她戴着幂篱, 身姿盈盈楚楚的, 听声音煞是温柔,一个道:“小娘子, 这里没你的事儿, 快走开。” 另一个好说话些, 因见陶七娘跟在她身后,遂说道:“哟,跟着陶七娘一起来的,娘子莫不是罗家的亲戚,只是咱们不认识你呀?” 罗九宁上前一步, 道:“我是陶九娘,你们难道不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陶九娘,陶家九仙女中生的最美, 也最聪慧的一个, 与陶八娘是娈生姐妹,自幼, 俩姐妹就戴着幂篱, 于洛阳城的安济堂延医问诊, 给百姓们看病诊脉的。 不过, 她后来无故失踪,下落不明,到如今生死不知去向。于是,陶八娘又戴起幂篱,充作九娘继续行医。 再后来,陶八娘入了宫,罗九宁便戴起幂篱,假九娘之名,接着替百姓们诊脉治病。 直到去年她嫁入王府,‘陶九娘’这个人才算真正绝迹于洛阳的街面上。 今天,她这算是又把陶九娘的名号又给捡起来了。 “哟,您真是陶九娘?那可是咱们洛阳城的女医圣啊。”一个无赖还有点儿惊喜呢:“咱们可是听说,她早就嫁人了的,不想今日竟能见陶九娘的真容。”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只青胎面的瓷盒,然后递于这无赖,柔声道:“你告诉宋伯允,此药可以治他的顽癣,徜若他涂了之后有用,就叫他明日到安定街上的安济堂一趟,我陶九娘自会再给他一盒薄药,彻底治好他的癞皮癣。 而他如今一身皮屑,那是会传染的,在未治好皮屑之前,还是离陶七娘远着些个,如何?” 俩无赖没想到这‘陶九娘’如此好说话,不过,既她愿意赐药,他们又岂能不接? 俩人点头哈腰的接过罗九宁递来的药,嘴里还直说着谢谢。 陶七娘在后面看了,气的什么一样,悄声道:“阿宁,咱们的膏药,你缘何要给宋伯允那等恶人?” “娘,你放心,我必定能替你治住那宋伯允,你就听女儿的话,回去好好照料着壮壮儿。”罗九宁几乎是在央求了:“至于别的,女儿不好多说,您暂时也别过问了,成吗?” 陶七娘以为罗九宁以薄药膏作缓兵之计,让宋伯允暂时不会欺负她。此时回去,是要搬动裴嘉宪那尊大菩萨来替自己挟制宋伯允。 遂道:“这就对了,当初你说了自己非是完壁之身,裴嘉宪也愿意娶你。待你诊出孕脉来,他甚话也没说,还派人安抚娘,叫娘不必为此而忧心,当时娘就觉得裴嘉宪是个可以托付的男子,他的为人,跟你爹是一样儿的。坦荡,光明,磊落,非是那等心胸狭隘的普通男子。 所以,娘才不惜逼着你,要你回去跟他好好过日子,因为他的心是正的,只要你恳诚心以待,他总有一天会接纳你的过错。快回去吧,娘等你的好消息,啊!” 罗九宁听母亲这般夸着裴嘉宪,再想想《朕只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关于他杀妻杀子的传闻,除了苦笑,也只能苦笑。 走至巷口,遥遥向母亲挥了挥手,戴着幂篱,于午后灰蒙蒙的天光下,罗九宁转身离去。 * 肃王府中,明辉堂。 宋绮正在与自己的姑奶奶,裴嘉宪的外祖母宋氏闲话。 这宋氏名叫宋金菊,女儿陈丽芙生得一幅国色天香之容,遍传两京,选秀时被选入裴元昊的后宫,位封丽妃,盛宠二十多年,到如今虽说四十多岁了,后宫之中也时时有新人入,可除了皇后,就没人的恩宠能越过她的。 母凭女贵,宋金菊生于羊肠胡同之中,却因为女儿作了宠妃,便伴于大外孙裴嘉宪的身边,替他打理府宅。 而宋绮这个娘家侄孙女儿,也就是由她撮合,从九年前开始在裴嘉宪身边伺候的。 “那罗氏女,还真的回娘家去了?”宋金菊笑眯眯的问道。 宋绮嘟着唇道:“姑奶奶,是她自己要去的,我只差跪在门上阻拦了都没能拦得住。” 宋金菊吃着杯上好的瓜片,闭上眼睛就勾起了唇角:“就说了小户家家的没见识,需知,若非她父亲是为了救皇上而死的,而那个陶八娘活着的时候在宫里又会争宠,惹了些皇上的怜悯,她个羊肠胡同出身的小丫头,怎么能高嫁给宪儿? 就让她作吧,新人如花过眼,陶八娘总有叫皇上忘掉的时候,等到那时候,她的好日子也就到头喽。” 这肃王府中,除了宋绮之外,另还有两位妾侍,皆是裴嘉宪在成大婚之礼前,皇后与太后赏下来的。 不过,任她俩是天王老子赏的,在这王府中的地位,也越不过宋绮去。 就只凭院子来说,那俩位妾侍挤在小小一处春山馆中,宋绮却是单独住着府中最好,最敞亮的偏院盂兰院。 谁叫她既是宠妾,又还是宋金菊最疼爱的娘家侄孙女儿呢。 “我甚也不求,只求能永远伺候着姑奶奶,将您打扮的美美儿的。”宋绮脸贴上宋金菊的脸,如是说道。 宋金菊笑道:“罢了罢了,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说吧,又想讨什么便宜?” 宋绮笑嬉嬉道:“就我叔父那件事儿……” “甚?”宋金菊脸色已变。 “姑奶奶也是知道的,他不是瞧上了那陶七娘,七死八活非得娶嘛……”宋绮一脸的谄媚,眼巴巴儿的等着。 “他这是狗改不了吃屎。”宋金菊断然道:“不可。阿绮,只要罗九宁一日是王妃,陶七娘就一日是肃王的丈母娘,她的面子,关系着咱们肃王府的面子,你叫伯允息了这份心,这府中多少美人丫环的,我赏他一个不就完了?” “二叔用过的女人还少吗?那不是都嫌他那身皮屑病,不肯伺候,要么上吊要么逃跑,就不曾留住过一个嘛。”宋绮闷闷说道。 她父亲宋伯阳死的早,全凭宋伯允拉扯大,与宋伯允的感情亲似父女,又与父女不同。 比如说,父亲想纳个妾,女儿肯定是不高兴的。 但叔父想找个女人,侄女非但不会反对,为了他能一直为自己鞍前马后,还得极力促成。 宋金菊想想侄子那张满是牛皮屑的脸,也是替他发愁:“这样吧,他要真想要,也叫他等着时机,待咱们把罗九宁逐出府的那日再说,你叫他暂且谋着,不要动就行了。” 宋绮笑着应了一声:“姑奶奶待我们叔侄可真好。” 但她心里觉得,既光明正大不能娶,干脆让宋伯允想办法私底下悄悄弄去算了,反正横竖不过个寡妇,娶她,跟悄悄弄进门有甚两样儿? 宋金菊一只苍老的手抚上宋绮绵软细腻的小手儿,叹道:“你爱宪儿,这姑奶奶是知道的,而宪儿一直拿你当姐姐待,这个姑奶奶也知道。不过,你养着阿媛,就比府中别的妾侍们更大,这府中任谁也越不过你去。” 阿媛,是裴嘉宪名下如今唯一的女儿。 不过,虽说外面瞒的滴水不漏,但宋金菊和宋绮却是知道底细的。 其实这孩子并非裴嘉宪亲生的,而是他一位恩人的孩子,因那位恩人待他恩重如山,恰又死了,他于是就把这孩子养到了自己膝下。 这小丫头今年快有四岁了,一张小脸生的格外的圆,两只眸子黑白分明,又明又亮,正站在回廊上逗一只小八哥,抬起头来,那张小脸生的,竟与王妃罗九宁有七分的像。 听见太奶奶和姨娘在说自己,她红红的小嘴儿嘟了起来,也是在笑呢。 宋绮一声娇哼,顺势便投入了宋金菊的怀中:“姑奶奶待我们可真好。” * 而这厢,罗九宁恰也入府了。 一来一回,天还不及正午,苏嬷嬷就在门上等着。 这苏嬷嬷,是肃王裴嘉宪幼年时,还被养在皇后身边时,就曾一直伏侍他的大姑姑。后来,她到了年纪之后被放出宫,嫁了人,但三年之后,她就又重回到了宫里,继续伺候裴嘉宪。 而巧的是,罗九宁的姨母陶八娘在入宫之后,于这苏嬷嬷还曾有救命之恩。所以,投桃报李,这苏嬷嬷,几乎算是肃王府中,唯一愿意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照拂罗九宁的人了。 她张望了许久,遥遥见罗九宁归来,便叫道:“娘娘,您可算回来了,半路没遇什么差池吧。” 顶多不过一两里路而已,能有什么差池。 罗九宁款款而来,迎面便问:“嬷嬷,宋姨娘呢?” 苏嬷嬷微叹了口气,道:“还能在哪,她每日头一等的大事,就是伺候咱们的老祖宗。要奴婢说呀,王爷便再宠爱您,他总是出门在外,您也该常到老祖宗面前请安的。 那宋姨娘猖狂成那样,可不就是有老祖宗罩着,难道您就不想着到老祖宗面前讨个好儿?” 罗九宁一张容圆的脸,笑起来颊侧肉肉的:“这不是老祖宗从来不肯见我么。” 苏嬷嬷念念叨叨个不停:“宋姨娘是老祖宗的娘家侄孙女儿,她当然喜欢宋姨娘,但娘娘您也得往跟前凑啊,您不上赶着,她就更厌您了。” “好啦苏嬷嬷,我饿了,今儿有什么好吃的?您作的火腿青笋烧麦最好吃,今儿还有没有?”说着,罗九宁就打断了苏嬷嬷的话头儿。 苏嬷嬷一袭月白面的及膝褙子,圆圆胖胖,白白嫩嫩的,一听好吃的几个字,立时便止步,努起嘴来望着罗九宁:“王妃的嘴可真真是叫老奴给惯馋了,都这会子了,还想着烧麦。 也罢,今儿一早老奴专门上街买的青笋,掐了最嫩的尖儿给您作的烧麦,快进西偏殿,老奴叫秀儿端来给您尝尝。” 九宁容圆的脸,笑起来两只眼睛眯眯儿的弯,甜甜儿的就说了一声:“苏嬷嬷,你可真是跟我奶奶一样,这满府中呀,最疼我的就是你了。赶紧去端吧,记得跑快些。” 若她猜的不错,那烧麦,此时肯定已经叫宋绮的人抢走了。 猖狂如宋绮,曾经当着罗九宁的面说过一句话,她说:“哟,咱们王妃一直有唾面自干的本领呢,真真儿也是够强的。” 唾面自干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别人把唾沫唾到她的脸上,她连擦也不敢擦,抹也不敢抹,只能任其叫风吹干掉。 生了孽子的罗九宁,在肃王府里屈辱偷生,妾室与奴仆们肆意欺辱,而她从来不曾反抗过一丁点,是为着这个,就连宋绮都要说她是唾面自干。 不过这一回,罗九宁不仅准备要揩掉脸上的唾沫,还准备要愤起反抗了呢。 陶七娘和婆婆同时又喊又拉我没有再嫁的心思,你快走吧,拉扯不住,陶七娘扯不住公公,连忙吼了一句:“壮壮还在睡着呢,九宁也在这儿瞧着,您老怎么又来这套?” 罗老爷子恨恨道:“姓何的你给老子滚,再叫老子瞧见你乱作媒,老子不打死你。” 何媒婆才不怕呢:“那您老可多烧几柱高香,求着您家老二赶紧回来吧,否则的话,如今的朝廷,一个逃兵可是要满门抄斩的哟。” 听了这句,就连罗老爷子也给吓唬住了,站在那里气的直喘气。 “说我二叔是逃兵,何婶婶您亲眼瞧见他逃了?”罗九宁忽而上前一步,略带着些婴儿憨的小脸上一股子淡淡的倔意,出声却是格外的平和。 何媒婆道:“哼,是宋伯允宋御史说的,这事儿王妃您是不知道,宋绮是给四爷作妾的,可知道的清楚着呢。” 听她这口气,作妾比作妻光彩多了似的。 “皇家的妾侍们,用太后娘娘常劝慰我的话说,就是些用物儿,供爷们玩儿用的。军国大事,或者爷们言语间不小心漏了一句出来,她们敢往外传。只要能证实,我以王妃的身份,不必通过王爷就能打死她们。”这话说的斩钉截铁,仿如铮铮骨声。 “何婶婶,你能帮我证实,此话果真是宋绮那个妾侍传的吗?”再上前一步,罗九宁这一句反问,直接叫何媒婆哑口无言。 妻妾妻妾,自古就是不可愈越的鸿沟。 便是皇帝,只要立了中宫,皇后就是后六宫当仁不让的主母。皇帝稍微宠幸一点别的妃子,大臣们还要上折子弹一声皇帝这是宠妾灭妻呢。 至于民间,或者公侯府中,就更严厉了。 妾嘛,不过是个玩意儿,当今律法,主母想要打杀或者发卖了妾侍,便闹出人命来,闹到官府里,顶多也不过赔点钱了事,还没有那一家的主母,因为打杀了妾侍就被官府问过罪的。 何媒婆作人伢子,最知道这个。 她叫九宁这句话给愣生生的唬住了,从地上捡起跟罗老爷子撕打时跌落的那朵花儿,往鬓角胡乱一插,走了。 * 娘儿俩坐在一处,陶七娘这才说起这何媒婆上门的缘由。 却原来,那宋伯允家和陶七娘的娘家皆住在羊肠胡同,俩家是对门对面的邻居。 那宋伯允因见陶七娘生的美貌,又还与自己同龄,自幼没少觊觎过陶七娘的美貌,那色爪,自然也没少伸过。 陶七娘嫌他生的丑,又还生着一身的癞疮,当然就不肯叫他欺负,为此,陶宋娘家没少针锋相对的骂过架。 自从罗良甫一死,他就天天缠着陶七娘。 今如今估计是听到罗宾做了逃兵,罗家这算是背上罪了,这就大模大样的就缠上来了。 陶七娘说到这里,眼圈一红,尚娇丽的红颜衬着满头白发,就轻轻捂上了自己的眼睛,不忍叫女儿看到自己弱不可支的一面。 她从丈夫死的那日,其实就叫宋伯允给缠上了。 整整一年啊,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不停的缠着她,出门买菜,他跟着,偶尔去庙里上柱香,待她回过头来,宋伯允死皮赖脸,就站在身后。 她每每都给吓的毛骨悚然。 甚至于,有一回她出门去不远处的铺子里收租金,回来的时候晚了些,那獐头鼠目的宋伯允直接就把陶七娘给堵到了巷子里。 宋伯允不止因为小时候得癞疮相貌丑陋不堪,身上还生着一种顽癣,只要离的近了,就可以看到,他身上的皮屑是会不停往下掉的。 陶七娘本是个极为爱洁的妇人,给堵在巷子里,望着那一身皮屑,当时就吐了。 偏偏宋伯允还故意搓着自己的胳膊:“陶氏,你不是总嫌我这身皮肉恶心,告诉你呗,等成了亲,你可天天要吃它了,此时嫌弃,将来怎么办?” 这可不就是押准了九宁怀着孽胎,在王府里也是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过日子的缘故吗? 陶七娘忍了一年,本以为只要女儿在王府,犹还是王妃,宋伯允就不敢造次。 谁知道因为小叔罗宾在雁门关的突然出逃,那宋伯允就明目张胆的逼上门来了。 “所以娘不止想杀了壮壮,还想自我了断了去,就为了女儿能在肃王府抬起头来重新作人,是吗?”罗九宁强撑着不敢掉眼泪,可说这话的时候,眼泪止不住的就开始啪啪往下落了。 陶七娘一见女儿的泪,愈发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这一家子老的老,弱的弱,承功和阿婵自有他们的活路。 娘确实不止想自己死,还想把你奶和你爷两个也都解脱了,否则的话,你说怎么办?难道说娘就任凭着宋伯允欺负,去吃他那恶心的皮屑不成,还有壮壮了,娘不能叫他一辈子拖累着你啊。” 罗九宁这才算是明白了,原本疼爱自己的娘突然变的那般气势汹汹,她一来就连忙儿的要赶她回肃王府。 并非娘不爱她了,娘其实是早就抱着想和小壮壮,并罗家老爷子老太太同归于尽的心的。 她望着母亲半晌,道:“娘,您难道忘了,咱还有祖传的薄药,只要有薄药,女儿就能帮您挟治宋伯允,只是,您肯相信我吗?你肯不伤我的孩子吗?” 陶七娘叫女儿这一问,又愣住了:“宋伯允那个恶徒想要强娶娘,与薄药有甚关系?” 薄药者,大多以动物油脂,再加上各类药汁与精油炮制而成,用于皮肤,或者穴位之上,是治疗各类皮肤病,以及人们筋骨顽痛,风湿顽癣时的良药。 陶七娘的父亲陶亘,曾经是这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他一生生了九个女儿,没有男丁,而这九个女儿之中,唯有陶八娘与陶九娘学习了治薄药的手艺,而罗九宁则师承两个小姨母,亦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罗九宁起身进了里间,拉开自己她闺房的妆台,里面琳琅满目的,摆满了一排排的,或白瓷,或青胎,或珐琅彩的瓷盒。 旋开,这些瓷盒中全都是白色的凝膏,一盒盒,若在旁人嗅来,不过一股浓浓药味的膏脂罢了。 但是,这是罗九宁,或者她与她的姨母陶八娘和陶九娘几个按着当年陶家的祖传秘方而自己治的薄药,全都用着最好的原料,药性极其强的。 曾经,八娘和九娘带着罗九宁治药时,她虽也学的认真,可从来也不曾想过,这些薄药,将来会成为她在穷途末路时,赖以翻身的良药。 “娘,您不要杀我的孩子,我帮你挟治宋伯允,好不好,你给女儿三天时间,三天时间就好,女儿一定替你解决了宋伯允,徜若不行,你便真带着壮壮自杀,女儿也再无话可说,行否?”罗九宁捧着薄药,圆憨憨的脸儿,却也一脸大人似的凝重。 陶七娘并不相信女儿,但是她如今已然走投无路了,心中恍恍惚惚,其实仍想的是死,仍还虚以尾蛇的应付着罗九宁:“行行行,我把壮壮壮留下照看着,你快回王府去吧。” 罗九宁不知道该怎么跟母亲讲自己梦里看到的那本书,以及书中那些凄惨无比的事情。 书中的陶七娘虽说几番狠心欲要带着壮壮和公公婆婆同归于尽,可是到底女子心善,始终下不了毒手。 最后,那宋伯允几番强娶不成,索性一把火烧了陶家。 而陶七娘为了救小壮壮,叫火给熏晕在院子里。那宋伯允不知从何处寻了具烧焦的尸首假作陶七娘,而把真正的陶七娘给带回家去,从此就作个豢养的性/奴了。 可怜陶七娘一个才不过三十三岁的年轻妇人,不堪宋伯允的玩弄,更是不小心染上了他那一身令人作呕的皮癣,于某一日趁他不注意就上吊自杀了。 而宋伯允对于陶七娘,其实也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之所以要强娶她,折磨她,恰是为了报当年陶七娘弃他而嫁罗良的屈辱之仇。 见陶七娘死了,他一不报官二不下葬,直接把她扔到乱葬岗上,叫野狗分食掉也就完了。 如此悲惨离奇的死法,徜若说出来,罗九宁怕陶七娘要不信,可是徜若她不说,眼见得陶七娘仍得要走书中的老路,心中千万般的思量着,罗九宁决定还是独自冒险,孤注一掷的,救娘,救壮壮,并救疼爱自己的爷爷奶奶。 她埋头在儿子额头上亲吻了许久,于沉睡的小家伙耳侧念念叨叨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对不起,又说了不知道多少遍娘爱你,乖乖在此等着娘,便戴上幂篱,由陶七娘送着出了罗家,准备回肃王府去了。 出了门,陶七娘还是一味哄罗九宁的话:“乖阿宁,你只要记得千万要学会讨王爷的欢心,他是肃王府的家主,也是你的丈夫,只有讨好了他,再替他生个孩子,便从今往后他心中仍有芥蒂,便不爱你,你王妃的地位也是稳的,你可明白?” 罗九宁并不言语,出门的时候,特地戴了一顶她未嫁时行走于街面时,常戴的幂篱。 俩母女走到丹枝巷的口子上,她遥遥指着前面巷口,便问陶七娘:“娘,你可瞧见了否,那两个人你可认得?他们是谁?” “宋大哥也是有年纪的人了,老话说的好,君子一言九鼎,您既有意想娶,为何就不敢在明面儿上承认呢?” 宋伯允一双贼眉,下面两只鼠眼儿,因俩人离的近,止不住的往下滑溜着。 127.肌肤之亲 “身为洛阳人, 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 您家是个兵户,一门三代皆为兵,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一生行医,慢说平民百姓们,便王公贵族们,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 家中所攒之资,不下万金之巨, 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可是说句不好听的,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见过的金银, 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 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 视她仿如眼中珍珠, 一身医术, 也尽传于她。 可是, 叫人奇怪的是, 慢说给罗九宁, 便是给陶七娘, 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 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罗九宁瞧着裴嘉宪坐在那里,一双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又道:“从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统共生了九个女儿。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还有九姨三个。他为了能让三个女儿一生顺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横生变故,于是便在佛前许愿,愿倾尽所有家财,全数捐入洛阳书院,好让洛阳城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让洛阳的文脉能够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萨保佑自己在世的几个女儿能安安生生,顺遂到老。” “便我娘又岂不是?有了银子,宁可悄悄捐于无钱读书的学子们,也不愿意为体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乐,自在长大。” 可是谁知道,后来九娘无故失踪,八娘被火烧死在宫廷之中,而罗九宁,也是忽而就横生变故。可见苍天无眼,佛菩萨那双慈悲之目,偶尔也是会闭起来的。 这些说起来,全是罗九宁的痛楚,像宋绮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道:“娘娘,咱们此刻说的是您的二叔罗宾,您说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王伴月忽而就出声了:“因为满身铜臭之人,永远不懂得清贵二字有多么的可贵。而永远猖狂之人,也永远不懂得谦卑才是这世间为人处世的真理。” 宋绮顿时恼了:“王氏,什么是铜臭,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宋氏你就是满身铜臭,你盂兰院的小库房里金银堆了满山,而这府中要进一个奴才,分明每个大丫头月银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可你还要扣下一两来,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贪心不足,你满身铜臭。” “你……”宋绮气的冲过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脸。 王伴月扬起头来望着裴嘉宪:“王爷,妾身院里昨夜确实进来过一个男人,虽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千户还是罗宾,但我知道他为何会进来。 就是因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头们的月银,妾身去找她讨要,她非但不给,还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赃的。” 这王伴月一字一顿,有理有据,说着,也捧上份东西来:“妾身若非捡到这东西,还不敢相信咱们宋姨娘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在府外放印子钱呢。” 裴嘉宪接了过来,居然是张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债券。 同当票一样,这债券,印好了银两在上头,是可以充作银票来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气:“宋氏……” “阿宪,我何曾?我难道缺钱干那个不成。”宋绮大约没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这东西,顿时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儿的解释着。 罗九宁亦将那枚千户兵符还给了裴嘉宪,柔声道:“王爷长年戎马在外,该知道一个将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贴身揣着的。此乃青铜,按理来说,若真是一枚拿过十几年的兵符,上面不该有铜锈的。可您瞧这枚兵符上的铜锈,再闻其油味,分明才从火里烙出来。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还故意放男人进内院,栽赃王姨娘,妾身为这王妃的主母,岂能不罚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宪一直稳稳的坐着,那件墨色的外敞衬着他冷玉色的脸,眉间青意浮浮,显然,他是怒极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罚?”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些淡淡的温柔与疲惫。 听他这种带着温柔的疲惫,嗓音里还有些淡淡的依赖,就仿佛这一屋子纱罗裹着的美人儿,妻妾,并非是他的齐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儿奇了,罗九宁心说:那么两个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钱的事儿,兵符的事儿自有王爷去查,妾身不会擅作主张……” 她说到一半,却是卖了个关子,侧首望着宋绮。 宋绮旋即勾唇一笑,心说你还能怎么罚,皇家的妾侍们,没有罚站罚跪一说,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饬斥几句,你嘴上占点儿便宜,但那点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就只凭污蔑这一点,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两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于郑氏,同处一室,遇见贼人来了,不喊不叫却是将自己的灯都给关上了,同是伺候王爷的人,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给我一起抄经去。”罗九宁淡淡说道。 “抄经?娘娘您莫不是……”宋绮顿时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宪,又生生把疯了俩字儿给吞了回去。 “还要在这正院的廊下来抄,妾身要叫丫头们盯着,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绮这种妾侍,自幼跟着裴嘉宪一起吃苦长大的,劳苦功高,在裴嘉宪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罗九宁要真要责她,这内院里的妾侍们难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经书,又能增长知识,还能平息心火,岂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这正殿外,冻嗖嗖抄上几天经,还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钱的事儿,罗九宁望着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头,罗九宁于这内院,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管辖宋绮这只地头蛇的人呢。 “王妃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经书去。” 罗九宁蓦然回头,便见裴嘉宪负手站在那里,眼角浮着桃花淡淡,笑温温的望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对于她处罚宋绮的方式,当是极满意的。 宋绮站了起来,跟在裴嘉宪身后,期期艾艾的唤着:“王爷!” 但才跟着裴嘉宪出了门,仰巴巴的望着他,他忽而就回过头来,一张冷玉白的俊脸狰狞而又抽搐着,也不说话,就那么厉目望着她。 他向来温和,也因为打小儿她照顾他的情分,向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既如此发怒,显然是气极了。 宋绮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说,立刻就去抄经了。 裴嘉宪外院还有事,转身也就走了。 * 罗九宁立刻将王伴月扶了起来,柔声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们都不曾见过面,姐姐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 王伴月侧首过去,见郑姝犹还在地上跪着,给了郑姝恨恨的一眼,低声道:“哪里,便那位,还不是与我一起挤在春山馆里闻臭气,有老祖宗在,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艰难,我懂得。” 事实上,在陶八娘入宫之后,罗九宁曾几番入宫作客,第二回去的时候,就曾见过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满长安城难寻的清贵之家,但王伴月的父亲却是个庶子,而且,她父亲还是个天生的双腿残疾。 礼教严格的仕族之家,对于庶子们向来是极为苛刻的。 而王伴月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尔入宫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也总是走在最后面。 罗九宁见她的那日,还是头一回进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是头一回,两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结果就是,从清晨等到晌午,进去的那些都还未出来,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旁边一个女子递了两只青梅过来,低声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贴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们还早了,吃个梅子止渴吧。” 罗九宁接过来咬了一口,呀一声道:“真酸。” “要不怎么说望梅止渴了?”当时,这王伴月就笑着说了一句。 虽不过一面之缘,罗九宁对于王伴月的印象却深的不能再深。 王伴月来府也有一年,当然,因为本身自己出身低,受宋绮的苛待可不少。 她能隐忍一年,并且还弄到一张宋绮放印子钱的债券,可见其除了自身有清骨外,脑子也很好使。 128.炒米粥 早晨雨才停, 肃王府的正殿那青石砌成的台阶叫雨水冲刷的明光可鉴。 不过, 整个正殿之中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宫人。 王妃罗九宁早已梳妆打扮好,端坐在窗前,听着外面的吵闹声。 “既孩子果真是王爷的骨血,还发着烧了,王妃为何要把他送出府,送回娘家去?王爷说了由我掌理府中庶务, 我就得负起这个责任来。娘娘要出府看孩子,我可不敢准。” 这是妾侍宋绮的声音, 格外的尖厉。 厉声责斥她的,是内院总管苏嬷嬷:“宋氏,你在这肃王府中也不过个侧房妾侍而已,娘娘因为尚且年幼不懂事,王爷才让你来掌理府中庶务, 再说这种嚼舌根的话, 奴婢可要代娘娘来拨你的舌根了!” 宋绮冷哼了一声:“王妃自己身子不正, 嫁过来所作的事情没有一样能够服众, 否则的话, 王爷怎会不让她打理庶务?您要责就责, 反正, 王妃要回娘家, 我不能准。” 收回目光, 罗九宁手抚上桌子上一件件纯棉质, 洗的干干净净的,属于婴儿的小衣裳。 这是儿子小壮壮的小衣裳,全是最细软的绵质,已经洗了很多水,捧在手里,淡淡的皂荚清香,便叫罗九宁想起儿子软绵绵,圆滑滑的小屁股。 她的儿子小壮壮生下来才不过三个月,昨天,不顾府中所有人的反对,罗九宁把还在发烧的壮壮给送回了娘家。 今天,她打算出府,回娘家去看趟孩子去。 但是在掌管内院庶务的妾侍宋绮这儿碰了壁。 宋绮好说歹说,就是不肯放罗九宁出府,还美其名曰,王爷的意思。 不过确实,肃王裴嘉宪离开东都去办差,走之前格外交行过,王妃年幼,性子单纯,必须好好呆在王府,哪里都不准去。 罗九宁将小衣裳,尿布,一样样往包袱里装着。 转眼的功夫,苏嬷嬷进来了。 显然,她未能说服宋绮,只能来劝罗九宁了。 她先给罗九宁行了个万福,才低声道:“娘娘,终归孩子是在您的娘家,要不,奴婢派人把孩子给您抱回来就得,您何必非得大动周章的出府,回趟娘家呢?” 罗九宁不语,依旧默默的整理着小衣裳,尿布,还有小婴儿们便溺完后,常要用的扉子粉。 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自幼惯会理包袱,一样样东西叫她摆的井井有条,整整齐齐。 接着,绸布刺啦一声,一个圆圆的包袱便已经打好了。 抬起头来,罗九宁才不过十六岁,略带着些婴儿肥的,圆圆的小脸上竟带着些与年纪不符的老成:“苏嬷嬷,我且问你,这肃王府之中,我是王妃,还是宋绮是王妃?” 苏嬷嬷嗫嚅了片刻,道:“当然是您,您是皇上亲自赐婚,王爷三媒六聘,于王府正门娶进来的王妃,而宋绮不过个伺候王爷久些的妾罢了。一府之中,谁也越不过您去。” 罗九宁于是笑了笑:“俗话说的好,一家之主,莫若夫妻,宋绮便再掌中馈,也不过一个妾侍而已,我便再无能,也是王爷的正妻,我要回家,缘何要征得你们同意?” 拎起包袱皮儿,她径自就出了西偏殿。 自游廊中穿过,出了王府正院,秋雨连绵的季节,门外两株桂花都叫雨给打蔫了,落在清透的石阶上,沾了露水,格外的鲜艳。 身为王府主母,真要硬下心肠出府,又有谁能阻拦。 但走到西水塘畔,眼看就要到西角门上时,苏嬷嬷还是硬着头皮就把罗九宁给拦住了。 她颇为难的说道:“娘娘,奴婢就说句不该说的话,您嫁进来八个月就生了小壮壮,王爷认他作自己的嫡长子,但到底是不是,您自己心里最清楚。 而且在您生了壮壮之后,王爷对您的宠爱不曾减过吧?他待您唯有一样要求,就是要您好好呆在府中,不许离开这座府第一步,您要再不听话,触怒了他,您的孩子还会不会是王爷的嫡长子,怕就难说了呢。” 罗九宁娘家是普通人家,得皇上御旨而嫁给裴嘉宪,实乃高嫁。 不过,在与裴嘉宪议婚之前,她是曾失过身的。 当然,罗九宁也曾跟裴嘉宪坦白过,说:“王爷,贱妾蒲柳,已然叫人夺了身子,非是完壁,便皇上赐婚也绝不敢嫁您,请您另觅良伴吧。” 当时,裴嘉宪一袭深青面的右衽长袍,清清落落,微勾着唇角说:“只要你跟那个人从此断了往来,就依旧可以作孤的王妃。孤亦非完人,更不介意女子是否完璧,罗姑娘不必在意这个的。” 罗九宁是因为这句话,才决议嫁进来的。 但小壮壮的来临,就仿如一道晴天霹雳。 因为罗九宁比任何人都明白,小壮壮确实不是裴嘉宪的骨血。 不过,就好比洞房之夜,裴嘉宪当着罗九宁的面刺破自己的手指,以充元帕,证明了她的完壁一般。 他当着王府众人的面,在小壮壮初生的那一刻,就抱起小壮壮来,于众人说:“这是孤的嫡长子,孤从今日起便有后了。” 将孩子软嫩嫩的小手放入罗九宁手中,他粗糙,掌心布满刀疤的大手握上罗九宁的手,三个人的手便这样握到了一处。 在那一刻,罗九宁觉得,自己虽在婚前便失了完璧,但裴嘉宪给她的,是再造之恩。 可谁能知道,这一切它并不是真实的,它不过是个假象而已。 * “既王妃想去就让她去吧,苏嬷嬷又何必阻拦?违抗王爷的命令而出门的是王妃自己,咱们如实禀报王爷也就是了。” 妾侍宋绮也跟了来,手里攥了块帕子,微微的搧着凉风,如是说道。 罗九宁侧着望了宋绮一眼,语调略沉了沉:“恰是如此。便违抗了王爷的命令,亦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情,苏嬷嬷又何必为此而操心,你放心,届时王爷回来,我一力担着便是。” 说着,她回过头来,才十六岁的,犹还带着憨稚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冷冷扫了宋绮一眼,转身,绝决的出了肃王府。 事实上,小壮壮之所以会发烧,是因为罗九宁在三天前抱着他于西水塘畔转悠的时候,叫这妾侍宋绮的婆子给悄悄推入水中,呛的。 而之所以宋绮的婆子会搡她,也恰是因为,她入府之后,怀胎八月便产子,裴嘉宪明知孩子不是自己的,却依旧于她宠爱不衰,惹了宋绮的眼红。 落入西水塘后,罗九宁曾短暂的灵魂出窍过。 彼时,灵魂在西水塘畔徘徊时,居然看到一本话本儿。 话本儿的名字叫作《朕只为表妹折腰》。 因叫风拂开的页面上赫然书着‘裴嘉宪’几个字,于是罗九宁便将它捡了起来。 谁知,越看,罗九宁心中就越惴惴。 这话本里,非但有个‘裴嘉宪’,还另有一个‘罗九宁’。在书中,‘裴嘉宪’身为肃王,对于失了贞操,又还生了孽种的王妃‘罗九宁’千般娇宠,万般疼爱。 慢说宋绮,府中还有几位妾侍,统共加起来,也没有‘罗九宁’所得到的宠爱多。 但是,这‘罗九宁’的命运却非常非常的凄惨。 先是父亡,紧接着新寡的母亲丧去,再接着,疼爱她的家人一个一个,以极为凄惨的方式死去。她受到‘裴嘉宪’多少的宠爱,因为一个个死去的家人,就承受了多少的痛苦。 恰恰,罗九宁的父亲于一年前丧去了,而母亲,也正在新寡之中。 罗九宁愈翻愈疾,急于想知道书中这位‘罗九宁’一经历了一桩桩悲惨的事情之后,最后的结果,谁知翻着翻着,书却没了。 等她合上书本再看,这《朕只为表妹折腰》仅仅只是上册而已。 下册呢?罗九宁于是四处急急的摸着,找着。 就在这时,塘边走过两位着白衣的女子。 一位说:“也不知道浣若君是怎样设计这罗九宁的命运的呢?一个泄浴工具而已,随着女主角的出场,就该死了吧。 而裴嘉宪又要怎么做,才能得到皇位呢?真是好希望今天就看到结局啊。” 另一位道:“我曾听浣若君提过,说杀妻求位,裴嘉宪只有杀妻杀子,才能最终夺得皇位。否则的话,他又怎能匹配得上,书中最为美貌而又聪慧的杜若宁杜姑娘呢? 须知,只有皇后之位,才能配得上杜若宁的一颗水晶玲珑心啊。” 手中书卷掉落,罗九宁也于瞬间猛吸一口气,醒了过来。 然后,第二日一早,罗九宁就听丫头们悄悄说:“真真怪事,咱们府的王长吏,活的好好儿的,居然叫汤圆给噎死了呢。” 恰恰,《朕只为表妹折腰》这本书中,也有同名的长史,也是因为食汤圆而给噎死的。 落水之后,罗九宁第二天就缓过来了。 但是小壮壮却一直高烧不退。 九宁越来越犹疑,觉得自己就是那本书里命苦而又可怜的‘罗九宁’。 于是,她才会顶着苏嬷嬷的念叨,果断把孩子送回了自己的娘家,离肃王府不远的罗家去。 在书中,孩子就是被送回罗家之后病才退烧的。 罗九宁觉得,只要自己回娘家,然后看见孩子的病好了,就能证明,她确确实实,就是话本《朕只为表妹折腰》中那个下场凄惨的罗九宁。 一半是忧心儿子,一半是想要验证自己的人生,沿着肃王府的高墙,沿路婆子、丫鬟,小厮们诧异的目光,罗九宁便小跑了起来。 129.不知悔改 但看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垂头央气站在那里, 虽说身子瘦瘦窄窄,小面颊儿肉肉的,相貌还是满满的孩子气,裴嘉宪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 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 刚洗罢了澡, 长发也是披散着, 只是脸上未曾着妆, 于这傍晚的天光下,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 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 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格外的轻透,还格外的紧窄, 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 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 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 他就挪开了视线, 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 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 ,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 虽说王爷调停妻妾,这院子里的仆妇们是严禁观看的,但是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就在门外上窜下跳的挤眼儿。 那意思当然是,要让罗九宁趁着王爷的威风,恨不能一次就把宋绮给踩死了才好似的。 偏偏罗九宁个闷性儿,慢性子,说起话来亦是柔柔的腔调:“宋姨娘确实有错,只是,您可知道您错在何处?” 宋绮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其实不屑的很,可是,方才跪在外头半天,她忽而就悟出来,甚叫个以退为进了。 她道:“妾身错在不会管家,理家理的不好,从今往后,咱们这王府内院,妾身留给娘娘理呗,妾身只专心一人带着阿媛,照顾好了她,也少受些王爷的责罚。” 说着,她颇委屈的侧首扫了裴嘉宪一眼,两眼满是悠怨的,膝行至罗九宁跟着,忽而欠腰,先解开自己身上的袄衣,露了大半的个肚兜子出来,又极繁锁的不知在解着什么。 终于,从脖子上摘了一串还带着自己体热的钥匙下来,她道:“这是咱们王府内院大库的钥匙,从今往后,娘娘收着吧,这内院,内院所有的帐,打明儿起,奴婢慢慢儿的交给您。” 裴嘉宪依旧是一贯的淡漠,也不说话,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而此刻,按例该接钥匙的罗九宁却并不伸手,慢斯条理吃完了那块胡旋,拿帕子揩了揩唇,她才道:“姨娘确实有错,但是,您的错可不在不会理家上,而是在于,您对媛姐儿委实太不尽心了。这如何能与管中馈扯上干系?你一直以来管着家,往后仍继续管着就是了。” 宋绮本来满心以为,罗九宁想要的只是掌中馈的权力,却没想到,钥匙捧到手边了,她竟然不要? 这可真是奇了。 难道说,罗九宁那双瞧起来颇有些迟钝的眼睛,竟能猜到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130.油盐不进 所以, 便罗九宁再傻,也不会想到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就筹划着离开王府。 她若要走, 需要银子, 还需要陪伴自己的人, 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妥的, 隐秘的,裴嘉宪绝对绝对找不到的目的地。 而这些,都需要慢慢筹划。等要成行, 至少也得到明年春天。 而在此之前,罗九宁呆在肃王府中, 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掌中馈, 并且能帮着自己对抗宋绮的人。 显然, 王伴月再合适不过, 所以,她把自己原来给裴嘉宪作的鞋子拿出来,充作是王伴月作的, 当然是为了帮王伴月讨好裴嘉宪。 而且,也还得再问裴嘉宪要一回出府的法子, 她得见壮壮, 还得跟弟弟承功商量商量, 叫他提前备好走的后路,这些, 就都得经过裴嘉宪的同意。 “秀秀。”罗九宁在灯下盘算了半晌, 忽而抬起头来, 就说:“你拿盒治凉席炎的药膏子,到外院门上递给阿鸣,然后再借机问问他,王爷今夜会不会回内院……”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嘉宪唇角噙着抹子笑,眉梢眼角浮着淡淡的桃花,单负一手,正在窗外站着。 “妾身见过王爷。”罗九宁才绞尽脑汁的,想把这人给哄进来了,一念才动,他就在窗外,她又岂能不大喜。 “阿宁。” “妾身在。” “这些全是你予我做的?”裴嘉宪格外好奇的拈起一只鞋子来,嗓音格外的温柔,又带着几分好奇。 罗九宁连忙道:“并非是妾身,而是咱们春山馆的王姨娘一针一线给王爷作的,您瞧瞧这针脚密不密,您再瞧瞧这鞋底儿衲的结不结实。” 说着,她略一推,亲自推裴嘉宪坐在椅子上,屈了膝跪在毯子上,便要替他换鞋子:“王爷快穿上试试,看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徜若不合脚,妾身再替您改一改,如何?” 裴嘉宪顿时忍俊不禁,她这小谎儿撒的,自己说着话都能露馅儿。 他于是将脚放了进去,鞋子果真作的极妥贴,千层衲的底儿,虽说不适于行远路,但家常穿着,再舒适不过的。 瞧着鞋子不大不小刚合适,罗九宁笑温温的望着裴嘉宪的脚,轻轻儿的掸着鞋面。 叫着这种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人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温柔如水的女子,一双眼眸之中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世间的一切,于她来说,此刻都是不存的。 她又将几套中衣皆拿了过来,递给裴嘉宪道:“这衣裳也是浆洗好的,王爷换上了试试,若是尺寸不合,妾身这里有针线,此刻就替你改。” 言罢,她连忙抽空出来,见苏秀在外头站着,唤了过来,悄声道:“去,把宋姨娘给咱们正院的茶叶冲上一碗端来。” 苏秀懵然未懂的,转身就去冲茶了。 * 苏嬷嬷才从外面进来,一眼瞧见西偏殿的窗户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身影,便知道是王爷又进来了。 她喜的就对苏秀和杏雨两个说:“还不赶紧儿的出去,将门也关上,杵在这里作甚?” 杏雨连忙道:“王爷进来,按例要敬茶的,咱们还没给王爷敬茶呢。” 苏嬷嬷揪着这小丫头的耳朵,哑声道:“傻丫头,他进到这院子里来,是为了吃碗茶的吗?赶紧出去。” 偏偏苏秀此时已经冲好了茶,端着,已经从隔壁出来了。 苏嬷嬷生怕这两个丫头再惹出事儿来,伸手接了茶盘过来,挥手道:“你们俩赶紧儿的出去,也把外头那几个盯紧喽,那都是各院儿里派来的,虽说平时瞧着跟死人似的,要说坏事儿,谁也不比她们拿手,快盯着去。” 按理来说,奉茶这种事儿,并非嬷嬷们的活计,但苏嬷嬷要抢着奉茶,苏秀和杏雨两个没办法,也就退出去了。 苏嬷嬷端着茶进来,端到罗九宁面前,悄声道:“今夜奴婢就在外头站着,娘娘放心便是。”像两个丫头玩炮仗那样的事情,苏嬷嬷是绝不可能再让发生的。 罗九宁自苏嬷嬷手中接过茶,笑眯眯的,就捧到了裴嘉宪手中。 裴嘉宪都不必试衣服,只需看上一眼,便知道那中衣都是合着他的身材作的。 他接过茶来,笑温温的就饮了一口,罗九宁站在一侧望着,苏嬷嬷亦是笑眯眯的站在另一侧望着,裴嘉宪一口茶才吃到嘴里,顿时脸就变了。 转身自罗九宁的掖下抽了她的帕子过来,他一口摁在唇上,将茶悉数吐了进去,便将茶碗还给苏嬷嬷。 当他笑的时候,果真风清沐和,可这人要发起怒来,一张眉修目俊的脸上顿时蒙起一层寒霜来,两鬓间的青筋忽而爆胀,虽说依旧是那张脸,也依旧沉着气,可那种愤怒感,吓的还从未见他发过怒的罗九宁心都跳了起来。 “嬷嬷吃口茶。”他道。 苏嬷嬷犹豫着接过茶来,轻轻舔了一口,旋即一声:“阿呸,这怎的竟是股鱼腥气,这还能叫茶吗这?” “你们给娘娘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所有的摆件全都跳了起来,咣啷啷的乱响。 苏嬷嬷瞬时就跪到了地上,罗九宁也吓的要跳,摸着一手攀上身后的椅背,才能叫自己站得住。 “王妃,这茶是谁送来的?”忽而,他问道。 罗九宁总觉得裴嘉宪像是看穿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一年来,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自己叫宋绮苛待了那么多,横竖是自己有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行至裴嘉宪面前,欠腰福了一福,道:“这茶当然也是好茶,还是王爷顶爱吃的佛动心,可是也不知怎的,宋姨娘送到咱们这正院的茶就是这样一股死鱼味儿,妾身这里也没有别的好茶,王爷若不能将就着吃,妾身给您换白水?” 过了良久,裴嘉宪才挥了挥手,示意苏嬷嬷退下。 旋即,他指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道:“王氏作的?” 罗九宁连忙点头:“王姨娘为了替王爷衲衣裳,两只手都戳烂了呢。” “但不知,王氏想要什么赏赐?”此时,裴嘉宪的声音又变回了方才的和煦与温柔,和煦而又悦耳,简直动听无比。 罗九宁低下头,恰迎上他的目光,瞬时心跳便漏了一拍。温暖的灯光晕染着,裴嘉宪的眉眼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温柔,温柔的几乎叫罗九宁于一瞬间,险些就失了神。 这般的丈夫,徜若他不会杀妻弑子,她是真愿意给他作个正妻,替他管束内宅,绝不会想着逃跑的。 她敌不过他那两道略深邃,但又温柔的叫人迷醉的目光,连忙别过了眼,柔声道:“王姨娘自己倒是甚也没说过,但是,妾身觉得咱们这内院,也该有个侧妃了,妾身自知年小理不得内院,王姨娘比妾身大着两岁,又是从太傅府出来,妾身觉得,她堪为侧妃人选。等她作了侧妃,正好儿不就可以替妾身打理内院了吗?” 裴嘉宪眉目愈发笑的温柔。 他明白了,这小王妃先拿衣裳来哄自己,把王伴月给推出来,就是想要借王伴月,来谋宋绮如今的掌家之权。 又怕他会不答应,于是再拿出宋绮给自己的茶叶来,便是想让他知道,宋绮于私底下,给她的苛待。 好一招连环计。 裴嘉宪原本以为,自己这小王妃除了抱着孩子哭,就只会抱着孩子哭,此时看她这一招一招的,才蓦然觉得,她要真愿意使手段,这院子里,只怕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目光梭过罗九宁,裴嘉宪一双眸子忽而一顿:“阿宁这块坠件儿,似不是玉,倒是极好看。” 罗九宁垂眸一看,是只憨态可掬的小傀儡人儿,木雕的,漆成红色,戴着两冠翅,穿着红罗衣,是个小小状元郎的形样儿。也是她惯常的挂物,就在她腰间坠着。 她连忙一把捂上,讪笑了笑,道:“这是我家承功送的,因觉得好看,就一直戴着。” 虽嘴里这样说着,她还是一把就摘了下来,转身扔到了案头的匣子里。 事实上,这东西并非承功送的。 而是李靖,哦,不,应该是皇太孙裴靖曾经送予她的。 想起裴靖来,罗九宁心头不由就浮起个戴着小方巾,背着小书包的少年郎来。 她在安济堂诊脉的时候,有一日给弟弟罗承功的一个同学治了回跌打扭伤。 而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那少年便死缠烂打的站在安济堂外,跟着缠着,夸她生的美,夸她心地善,今儿赏荷明儿赏花,天下间的新奇有趣,他都能给她找来。 少男少女,私相往来,原本就是大不逆的事儿,她只当那裴靖与弟弟承功一般,也不过是个小书生而已,瞒着父母来往了一年多,还私相订了嫁娶。 岂知有一回入宫时撞见,才知道他并非什么白马书院的学生,而是天家堂堂的太孙殿下。 罗九宁犹还记得自己满心期待的追上去,一腔雀跃的唤着:“李靖,李靖。” 裴靖当时与自己的父亲,太子裴嘉上走在一处,回过头来,眼神带着抹子戒备的狐疑:“何处来的婢子,竟连本世子都能认错?” 131.非她不可 因他问的有模有样, 罗九宁那小谎儿也就撒的有模有样:“我那九姨夫本就身子不好,五月里染了风寒, 熬不过这秋季,就去了。我九姨为了这个, 很是伤心呢。” 裴嘉宪轻轻儿哦了一声,瞧起来像是个信了的样子:“可惜了,你记得劝九娘一句,叫她节哀顺便。” 罗九宁道:“妾身会的。” “孤那轿厢之中, 有封皇上亲笔拿金粉书成的《金刚经》,既你九姨父去了, 你拿去替他焚到佛前,算是孤的心意。”裴嘉宪又道。 他一条腿大剌剌的横在车内, 罗九宁又是跪在他的腿前。天生男尊而女卑,皇子们的大腿,便她是王妃, 当然也跨不得。 她只得欠腰,伸长了两只手的够着, 翻开轿箱,却寻那皇帝亲笔御书的《金刚经》。 圣上亲笔所书的《金刚经》当然是至尊之物,既裴嘉宪要赏,罗九宁就得装出个格外喜欢的样子来。 只是轿箱有点深, 里头除了放着制书公文, 还有各类的书籍, 以及边关发给裴嘉宪的军情, 要从中找一份薄薄的《金刚经》出来,还真有点难度。 她费力的拨拉着,而裴嘉宪的一条腿,从这一头到那一头,就横在那轿箱之中。 她出门的时候,穿的是件银白面的长褙子,两幅开岔,一直到屁股之上。当然,这也是如今时兴的长褙子的样式。 此时腰一扭,那褙子往侧一滑,她穿着藕色裤子的屁股就露在外头了。 随着她翻捡轿箱,臀部微耸,罗九宁忽而就听得裴嘉宪呼吸一粗。 她于是漫作不经意的侧首,便能瞧见裴嘉宪坐在那里,虽说脸上一本正经,可那双眸子却始终在她的屁股上游梭着。 罗九宁脑中懵的一声响,但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缓缓微耸着屁股,若无其事的,装作个翻捡的样子。 她生完孩子之后才三个月,虽说因为整日的饿,瘦了许多,但到底不比未产之时,那屁股自然也比原来圆了许多。所以说,他假作轿厢里有经书是假,想看她的屁股才是真? 心里这样想着,罗九宁顿时通红了一张脸,心说要看就看吧,横竖也不会少一块肉。 只是心里这样想着,难免要回过头来,好奇的去看裴嘉宪。 他一张俊面依旧克制而又冷静,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来,但他胸膛之中,又是那种带着仿如嘶哑哭泣般的粗喘。 于是罗九宁再往下瞄了瞄,按理来说,他这个坐姿,那地方要有动静,照他昨夜的架势,肯定能看出来的。 但是,从袍面上来看的话,一丝动静也无。 所以说,这人又不行了? 那昨天夜里,是因为她用屁股揉了他几下,他才会行的吧。 那她要再多揉几下,这男人会怎么样? 这可真真儿是,罗九宁难堪的要命,于心里尖叫着,只觉得他的目光烫在屁股上,混身麻酥酥,热痒痒的,正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时,便听窗外陈千里的声音:“王爷,内院有急事,宋姨娘请您赶紧回府。” 罗九宁像只受了惊的兔子,立刻就别过了头。 裴嘉宪颇有几分生气:“内院而已,何事宋绮处理不来,要找孤?” “或者,与娘娘有关,王爷还是去看看的好。”陈千里亦是侧首,见罗九宁一双圆懵懵的大眼睛好奇的望着他,竟不知为何,瞬时就红了脸。 甫一进正院,宋绮就在地上跪着。 她扬起头来,两眼是泪:“王爷,妾身这内院,怕是无法再管下去了,您还是让王妃自己来管吧。” “为何,说。”裴嘉宪说着,就坐到了椅子上。 罗九宁亦是随之,就坐在了裴嘉宪的身侧。 宋绮道:“昨儿半夜,有个男人闯进了咱们府中,就进了春山馆,而且,他还,他还轻薄了王姨娘。” “这与王妃又有什么干系?”苏嬷嬷站在罗九宁身后,就插了句嘴。 罗九宁侧首扫了一眼,示意苏嬷嬷不要多嘴。但显然苏嬷嬷那想要插嘴的心是抑制不住的,于是罗九宁柔声道:“嬷嬷,退下!” 宋绮膝行上前,递给裴嘉宪一样东西,哑声道:“原本妾身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今儿托外头的人查了一天,才明白过来是个甚东西。王爷您瞧瞧这东西,妾身想必,您是认得这东西的。” 那是一枚青铜筑成的兵符,下坠着一簇旧了的流苏,正面书着千户二字,而翻过来,背面用火漆烫了罗宾二字。 这是罗九宁的二叔罗宾的兵符,他原本该是在雁门关当兵,作个千户的,可是,于三个月前作了逃兵,不知所踪了。 “就是这位叫罗宾的,侮辱了咱们的王姨娘,王爷您说,这事儿与咱们娘娘有没有干系?” 裴嘉宪厉目扫过来,便苏嬷嬷也不敢再凑热闹,将外面的几个丫头们全都清了出去,屋子里就只剩下罗九宁和宋绮,并裴嘉宪几个了。 “王妃觉得呢,这东西是不是你二叔的?”裴嘉宪声音低低,却是把那兵符递了过来,交到了罗九宁的手中。 这件事情,那本书里也曾发生过,不过,当时裴嘉宪并不在,宋绮拿着枚兵符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当场就逼着要罗九宁下跪。 书中的罗九宁怯懦怕事,还真以为二叔罗宾从战场上逃了回来,并且悄悄潜入过肃王府,于是恳求宋绮默下此事。 宋绮倒是把这事儿给掩下了,但是王姨娘王伴月却是因为迁连受累,才不过二九年华就愤而出家,从此青灯古佛去了。 不过,现实中的罗九宁可没那么胆小怕事。 一只镯子轻磕在八仙桌上,她道:“既出了事,就该把苦主和证人都唤来,没有苦主没有证人的,仅凭一枚千户兵符就说我二叔来过,这也太扯了吧,宋姨娘,你说是不是?” 不一会儿,证人和苦主就都来了。 苦主名叫王伴月,是太后在裴嘉宪大婚的时候赐给他的。 而证人,则是裴嘉宪的另一位妾侍郑姝,这位,是皇后在裴嘉宪大婚时赏下来的。 要说这位郑姝,可就有些意思了。 事实上,在她很小的时候,皇后便有意撮和,想把她指给裴嘉宪为妃。 只可惜那时候的裴嘉宪又蠢又笨,还总叫别的皇子们欺负,便脸生的再俊,那怕是王爷,在宫里活的太过窝囊了,自然不讨喜。 所以呢,郑姝当时气的要死,于私底下的,就天天儿的求着郑皇后,言自己宁可入东宫给太子作妾,也不愿意嫁给裴嘉宪作王妃。 可是风水轮流转,成年之后的裴嘉宪非但口齿清楚,再兼为人冷肃,作事雷厉风行,虽说不苟言笑,但男人冷一点,那种魅力岂不更甚? 这时候郑姝就又想嫁给他了。 可惜皇帝给裴嘉宪指了罗九宁为妻,正妻自然就没她的份了。 偏偏这世间,于有些人来说,很多东西是你给她的时候她不要,但等你不给她的时候,她却哭着喊着,也要要的。而裴嘉宪于郑姝,就是这么个东西。 所以,这位郑姝,是自甘为妾,主动来给裴嘉宪作妾的。 这两位入府皆比罗九宁早,但是因为宋金菊的严束,俩人一直以来都只挤在一间窄窄的春山馆中,到如今还不曾见过裴嘉宪的面呢。 王伴月虽是苦主,倒也一脸的冷静。而且,她的衣着也格外的简单,不过一件青色素面褙子而已,长发紧绾着,头上插了支桃木簪子,跪在那儿,背挺的直直的,一瞧便是个有骨气的。 郑姝则不同了,她穿着件桃红色的交衽修身小袄儿,纤腰盈盈一握,轻施蛾眉,淡扫粉黛,一张瓜子小脸儿,满含着情愫的就扫了裴嘉宪一眼,却是跪在地上哭个不住。 “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宋绮柔声道:“郑姨娘,把你昨儿夜里瞧见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凡事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说法,你慢慢儿说,我听着就是?” 郑姝抬眸扫了裴嘉宪一眼,于是就仔细说了起来。 照她来说,当时那罗宾来的时候,王伴月早就睡了,而她还没有睡。 为甚,她当时正在给裴嘉宪做鞋子,谁知就在这时,她便见有个人影从外面跳了进来。 因为看到是个男人,郑姝立刻一息就吹了灯,并且唤来丫头,顶紧了门窗。 王伴月和她的丫头们都睡死了,结果那男人一把推开门就钻了进去,再接着,王伴月便哭喊了起来,于是郑姝带着自己的丫头婆子们连喊带闹,便将那人给打跑了。 再接着,郑姝于王伴月屋子里捡到这样一只兵符,便将它呈到了宋绮这儿。 讲完之后,郑姝刻意捋了捋自己两只叫针扎红的纤纤玉手,就伏下了脑袋。 “王爷,这不明摆着吗,那罗宾逃回来了,还半夜悄悄潜入咱们王府,他或者是来找王妃的,但是寒门小户出身之人不懂得走咱们大户人家的院子,走到半途,见咱们内院里全是女子,他就起了色心了这是。”宋绮忙不迭儿的说。 罗九宁就仿佛不会生气似的。 分明宋绮这般诋毁着她深爱的二叔,她却依旧是笑温温的样子。 忽而转过身来,她道:“王爷,您放才于妾身说,便二百步,礼不可废,宋姨娘侮辱了妾身,这个礼又怎能废?妾身要当着您的面责宋姨娘一回,您没意见吧。” 132.恍然大悟 “王爷, 咱们这都站了半日了, 那方思正就没有想跟您说话的意思,要不,属下把他打一顿,绑回去算了。”身旁一个黑脸汉子粗声说道。 “千里,方思正是文人,虽说看似瘦峭, 不堪一击, 但脊梁之中有钢气,宁折不弯, 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 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也格外的从容,缓和:“等吧,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 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 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 应了一声。 却原来, 这位站在田梗上, 发间沾着灰尘, 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罗九宁的丈夫,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转眼,俩太医就进来了。 一个是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称徐院判。而另一个姓张,人称张医正。 张太医先撩起孩子的衣袖来,孩子玉嫩而又细瘦的手臂上一层密密的红疹子,触目惊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儿小的时候就替她诊脉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咙,便道:“咱们小主对鱼虾,花生皆过敏,这是给她吃了搀着鱼虾,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会喉咙肿痛,混身发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们怎的如此不经心?” 春莺端了一笼烧麦上来,一手掰开一只,于里面检索着,忽而挑出一块白丁来,道:“喽,就这个,这就是虾仁。咱们府中为了媛姐儿的病,向来禁止购入海物,花生等东西,大厨房的人不敢,必是这苏嬷嬷买来的。 她不是经常给王妃开小灶,作小厨房吗,就是她害的小主。” 苏嬷嬷人胖,嗓门也大,在外叫道:“春莺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尝不知道小主吃了虾会生疹子?这烧麦中就没有虾,一丝儿也没有。” 宋绮握着媛姐儿的手,闭了闭眼,伸出纤纤两指,指着外头的苏嬷嬷道:“把她给我拉出去,打,打死为止。” 毕竟她是管中馈的,外院的婆子,家仆们全由她来调动。 只待她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两个男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架起苏嬷嬷便要走。 媛姐儿不停的叫着难受难受,非但嘴唇整个儿肿了起来,约莫嗓子也肿了,难过到喘不过气来。 而此时,太医才在开药方,熬药还得半个时辰,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时间赛命。 就在这时,罗九宁握过媛姐儿的手,柔声问道:“姐儿,可是难受的慌?” 媛姐儿撇着肿到透亮的唇,艰难的点着头。 罗九宁从怀中掏了枚药膏匣子出来,道:“来,乖乖儿的挨着,母亲这里有好药,是专治你这疹子的,你静静的不要动,让母亲涂给你,好不好?” 媛姐儿自来,总听姨娘宋绮和外太/祖母,韩国夫人宋金菊两个说她的嫡母罗九宁为人恶毒,而且,还总给她讲些嫡母苛待庶女,或者嫡女因为嫉妒庶女,把庶女投湖,或者用石砸死,或者喂毒/药药死的故事听,以致这孩子每每见了罗九宁都怕的要命,总是瑟瑟发抖。 但此时她太难受了,嗫濡着肿肿的唇,只能拼命点头:“好。” 因为小壮壮才不过三个月,这般小的孩子,便安安生生放在家里,都会三灾八难的,更何况她抱着他出去,是要去逃命的。 所以,便罗九宁再傻,也不会想到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就筹划着离开王府。 她若要走,需要银子,还需要陪伴自己的人,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妥的,隐秘的,裴嘉宪绝对绝对找不到的目的地。 而这些,都需要慢慢筹划。等要成行,至少也得到明年春天。 而在此之前,罗九宁呆在肃王府中,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掌中馈,并且能帮着自己对抗宋绮的人。 显然,王伴月再合适不过,所以,她把自己原来给裴嘉宪作的鞋子拿出来,充作是王伴月作的,当然是为了帮王伴月讨好裴嘉宪。 而且,也还得再问裴嘉宪要一回出府的法子,她得见壮壮,还得跟弟弟承功商量商量,叫他提前备好走的后路,这些,就都得经过裴嘉宪的同意。 “秀秀。”罗九宁在灯下盘算了半晌,忽而抬起头来,就说:“你拿盒治凉席炎的药膏子,到外院门上递给阿鸣,然后再借机问问他,王爷今夜会不会回内院……”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嘉宪唇角噙着抹子笑,眉梢眼角浮着淡淡的桃花,单负一手,正在窗外站着。 “妾身见过王爷。”罗九宁才绞尽脑汁的,想把这人给哄进来了,一念才动,他就在窗外,她又岂能不大喜。 “阿宁。” “妾身在。” “这些全是你予我做的?”裴嘉宪格外好奇的拈起一只鞋子来,嗓音格外的温柔,又带着几分好奇。 罗九宁连忙道:“并非是妾身,而是咱们春山馆的王姨娘一针一线给王爷作的,您瞧瞧这针脚密不密,您再瞧瞧这鞋底儿衲的结不结实。” 说着,她略一推,亲自推裴嘉宪坐在椅子上,屈了膝跪在毯子上,便要替他换鞋子:“王爷快穿上试试,看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徜若不合脚,妾身再替您改一改,如何?” 裴嘉宪顿时忍俊不禁,她这小谎儿撒的,自己说着话都能露馅儿。 他于是将脚放了进去,鞋子果真作的极妥贴,千层衲的底儿,虽说不适于行远路,但家常穿着,再舒适不过的。 瞧着鞋子不大不小刚合适,罗九宁笑温温的望着裴嘉宪的脚,轻轻儿的掸着鞋面。 叫着这种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人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温柔如水的女子,一双眼眸之中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世间的一切,于她来说,此刻都是不存的。 她又将几套中衣皆拿了过来,递给裴嘉宪道:“这衣裳也是浆洗好的,王爷换上了试试,若是尺寸不合,妾身这里有针线,此刻就替你改。” 言罢,她连忙抽空出来,见苏秀在外头站着,唤了过来,悄声道:“去,把宋姨娘给咱们正院的茶叶冲上一碗端来。” 苏秀懵然未懂的,转身就去冲茶了。 * 苏嬷嬷才从外面进来,一眼瞧见西偏殿的窗户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身影,便知道是王爷又进来了。 她喜的就对苏秀和杏雨两个说:“还不赶紧儿的出去,将门也关上,杵在这里作甚?” 杏雨连忙道:“王爷进来,按例要敬茶的,咱们还没给王爷敬茶呢。” 苏嬷嬷揪着这小丫头的耳朵,哑声道:“傻丫头,他进到这院子里来,是为了吃碗茶的吗?赶紧出去。” 偏偏苏秀此时已经冲好了茶,端着,已经从隔壁出来了。 苏嬷嬷生怕这两个丫头再惹出事儿来,伸手接了茶盘过来,挥手道:“你们俩赶紧儿的出去,也把外头那几个盯紧喽,那都是各院儿里派来的,虽说平时瞧着跟死人似的,要说坏事儿,谁也不比她们拿手,快盯着去。” 按理来说,奉茶这种事儿,并非嬷嬷们的活计,但苏嬷嬷要抢着奉茶,苏秀和杏雨两个没办法,也就退出去了。 苏嬷嬷端着茶进来,端到罗九宁面前,悄声道:“今夜奴婢就在外头站着,娘娘放心便是。”像两个丫头玩炮仗那样的事情,苏嬷嬷是绝不可能再让发生的。 罗九宁自苏嬷嬷手中接过茶,笑眯眯的,就捧到了裴嘉宪手中。 裴嘉宪都不必试衣服,只需看上一眼,便知道那中衣都是合着他的身材作的。 他接过茶来,笑温温的就饮了一口,罗九宁站在一侧望着,苏嬷嬷亦是笑眯眯的站在另一侧望着,裴嘉宪一口茶才吃到嘴里,顿时脸就变了。 转身自罗九宁的掖下抽了她的帕子过来,他一口摁在唇上,将茶悉数吐了进去,便将茶碗还给苏嬷嬷。 当他笑的时候,果真风清沐和,可这人要发起怒来,一张眉修目俊的脸上顿时蒙起一层寒霜来,两鬓间的青筋忽而爆胀,虽说依旧是那张脸,也依旧沉着气,可那种愤怒感,吓的还从未见他发过怒的罗九宁心都跳了起来。 “嬷嬷吃口茶。”他道。 苏嬷嬷犹豫着接过茶来,轻轻舔了一口,旋即一声:“阿呸,这怎的竟是股鱼腥气,这还能叫茶吗这?” “你们给娘娘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所有的摆件全都跳了起来,咣啷啷的乱响。 苏嬷嬷瞬时就跪到了地上,罗九宁也吓的要跳,摸着一手攀上身后的椅背,才能叫自己站得住。 “王妃,这茶是谁送来的?”忽而,他问道。 罗九宁总觉得裴嘉宪像是看穿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一年来,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自己叫宋绮苛待了那么多,横竖是自己有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行至裴嘉宪面前,欠腰福了一福,道:“这茶当然也是好茶,还是王爷顶爱吃的佛动心,可是也不知怎的,宋姨娘送到咱们这正院的茶就是这样一股死鱼味儿,妾身这里也没有别的好茶,王爷若不能将就着吃,妾身给您换白水?” 过了良久,裴嘉宪才挥了挥手,示意苏嬷嬷退下。 旋即,他指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道:“王氏作的?” 罗九宁连忙点头:“王姨娘为了替王爷衲衣裳,两只手都戳烂了呢。” “但不知,王氏想要什么赏赐?”此时,裴嘉宪的声音又变回了方才的和煦与温柔,和煦而又悦耳,简直动听无比。 罗九宁低下头,恰迎上他的目光,瞬时心跳便漏了一拍。温暖的灯光晕染着,裴嘉宪的眉眼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温柔,温柔的几乎叫罗九宁于一瞬间,险些就失了神。 这般的丈夫,徜若他不会杀妻弑子,她是真愿意给他作个正妻,替他管束内宅,绝不会想着逃跑的。 她敌不过他那两道略深邃,但又温柔的叫人迷醉的目光,连忙别过了眼,柔声道:“王姨娘自己倒是甚也没说过,但是,妾身觉得咱们这内院,也该有个侧妃了,妾身自知年小理不得内院,王姨娘比妾身大着两岁,又是从太傅府出来,妾身觉得,她堪为侧妃人选。等她作了侧妃,正好儿不就可以替妾身打理内院了吗?” 133.佛跳墙 进得门来, 她往罗九宁面前的小佛案上放了碗鸡汤,一言不发的,扭着胖乎乎的身姿又跑了。 罗九宁自晨起在娘家吃了碗罗老太太熬的南瓜羹,迄今为止滴米未下肚, 早就饿的肚子咕咕儿叫了。 银调羹划开鸡汤上面一层淡黄色的油脂, 热气才冒了出来, 里面浮起来一只只滚圆的馄饨,罗九宁一口咬开, 里面恰是她最馋的冬笋鲜肉馅儿。 冬笋剁成了最细的粒儿,鲜肉剁绒了所有的筋膜, 上面淋了一圈的麻油,鲜香扑鼻。 一口咬开一只, 烫的罗九宁直往外哈气儿。 再佐了一口鸡汤,又鲜又浓,香到她几乎掉下眼泪来。 在陶七娘想来,女儿嫁入了王府,别的不敢保证,至少吃喝不愁, 顿顿定然□□厌脍的。 可有谁能知道, 罗九宁因为生了不知父的孩子, 于这些事情上就只能任由宋绮苛待, 一笼烧麦, 一碗馄饨, 也得是苏嬷嬷想尽千方百计, 才能求着外院的小厮们,然后渡些食材进来。再在后院的小吊炉上吹风点火的,为她作上一碗。 罗九宁正吃着,苏嬷嬷又回来了。 她这一回倒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娘娘,宋姨娘一回盂兰院,就叫王爷给勒令着跪下了。” “然后呢?”罗九宁吹着鸡汤的烫意,吃了满额头的汗,略憨的脸颊上,白肤衬着叫热汤烫红了的唇,格外的肿嫩。 “然后呀,王爷就把外院的侍卫们调了进来,把整个盂兰院的人全剪了,一间间房的搜查,亲自审,看是谁给媛姐儿吃的花生酱。那云榧开始说是自己,后来听说王爷要打死她,又反了水,一会儿说是宋姨娘授意她的,一会儿又说是自己娘家哥哥欠了赌债,叫您给逼着下的,后面,又说是春山馆的那俩位闹的,胡扯了一通。” 春山馆的俩位妾侍,一个是皇后娘娘自家嫡亲的侄女儿,另一个是太傅府的庶出千金,皆不好惹,是连裴嘉宪自己都要敬着的主儿。 扯上她们,宋绮显然是想把全府的人都咬进去,好趁乱为自己开脱。 “最后呢?”罗九宁吃光了一碗馄饨,连汤都喝的干干净净,将银调羹上一抹碎葱花都舔了,才意犹未尽的推了碗。 苏嬷嬷一张福胖胖的脸上顿时没了笑,叹道:“还能怎么样呢,云榧咬来扯去,咬了一堆的人,闹的正厉害了,也不知怎的,突然就撞柱自杀了。” 罗九宁手中的银调羹蓦然一停:“可惜,可惜了一条命。” 显而易见的,云榧可不是畏罪自杀,肯定是有人用什么事情威胁她,以致她不得不背着黑锅去死,否则这事儿在裴嘉宪手里是无法交待的。 苏嬷嬷手热乎乎的,握上罗九宁的手,道:“无论主子还是奴才,皆是上天给的性命,虽说是条贱命,可她家里总有个娘要痛断肝肠的。云榧的娘也是咱们府的家生奴才,我们还是老姐儿俩,她就云榧一个女儿,此时想必已经哭死了。” 不论高低贵贱皆是命,孩子死了,娘当然要痛断肝肠。 “娘娘可在否?”窗外忽而传来春莺的声音。 苏嬷嬷顿时闭嘴,而罗九宁也是高声回道:“在,何事?” 进来的恰是春莺,她家主子受了罚,她也毛头毛脑的,全没了方才拿巴掌刮苏嬷嬷时那跋扈的气势。 上前跪了,她道:“咱们姨娘指着奴婢,叫奴婢来问一句,娘娘那薄药可还有,她想讨一份回去给媛小主备着,以防小主万一误食了虾蟹或者花生之类的,作急用。” 罗九宁侧首拉开妆台,于妆台中取了枚盒子出来,柔声道:“我治的并不多,估计顶多也只能再用一回,等改日有闲了,我再治些出来,这个你先拿去。” 春莺接过白瓷盒,却也伸手,递了一只瓷盒给罗九宁:“娘娘,这是宋姨娘给您送的染发膏子,她说呀,您家陶夫人一头华发斑白,这盒染发膏子,送予她染头发去吧。” 罗九宁接过来旋开,里面是黑大豆,覆盆子熬成膏子,治成的染发膏,瞧其形样,远不如她自己亲手治的。 这染发膏子,当然是宋绮要提醒罗九宁,她不过一个生了孽子的王妃,天生气短,而陶七娘一家子在外头,全在宋伯允的手里捏着,要死要活,全凭宋伯允的心情。 罗九宁在春莺挑衅的目光中接过染发膏子来,心平气和的笑了笑:“你回去告诉宋姨娘,就说王妃很喜欢,多谢她。” 待春莺一走,苏嬷嬷莫名其妙的捡起盒染发膏子来,嗨的一声道:“这宋氏这又玩的什么天机?染发膏子,不是咱们府的老祖宗才能用的东西,她给咱们陶夫人送一盒作甚?” 罗九宁从苏嬷嬷手中接过染发膏的盒子一把旋紧了,淡淡道:“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 说着,她转身,从自己妆台上的妆奁箱子里翻了片刻,取了几支自己陪嫁来的簪物出来,递给苏嬷嬷道:“你托个空儿把这些簪子拿出去当了,换成钱,给云榧她娘,云榧要能救就搭救一把,若是已然救不过来,就厚葬了她。但千万不能说这银子是我给的,否则,这可就成我指使云榧的罪证了,嬷嬷明白这其中的严重否?” 苏嬷嬷接过几支簪子来,望着妆台上那枚蝙蝠形柿蒂连弧纹镶边的铜镜里罗九宁的一张脸,由衷叹道:“娘娘的心善,真真儿无人能及。” 铜镜是圆的,照着罗九宁一张略显圆润的面庞,天然上翘的唇角,无论悲伤还是喜悦,她唇角永远都勾着笑似的。 而在她初嫁过来的时候,脸比如今还圆,一身软绵绵的细肉,也是一年在王府中叫宋绮在吃食上给苛待着,生生饿瘦的。 在生了小壮壮之后的这几个月,她因为宋绮的苛待,越来越瘦,唯独这张脸,天生的娃娃圆,瞧着还跟个孩子似的。 当然,她的性格也好,总是慢腾腾的,又还温柔宁静。 苏嬷嬷是个极暴燥的脾气,但只要听她说上两句,就总会平静下来。 她要端走碗的时候,罗九宁两只圆圆的眸子,下意识的伸出舌头来,舔了舔红红的唇。 苏嬷嬷格外的心疼,于是低声道:“娘娘要再想吃一碗,奴婢这就出托人出府,再买些青笋来替你做去?” 罗九宁虽馋,却也知道苏嬷嬷的难处,连忙摇头:“晚上还有好饭吃,咱们暂且不急这个。” 苏嬷嬷愣得一愣:“只要宋姨娘还管着膳房,咱们院里就不会有好饭吃的。” “王爷会进来的,王爷进来,咱们不就都能打牙祭了?”罗九宁颇调皮的吐了吐舌头:“告诉外面的丫头们,今儿由着性子点菜,无论点什么,膳房肯定都会送的。” 苏嬷嬷顿时会过意来,欢天喜地的就出去了。 望着苏嬷嬷的背影,罗九宁自打作过那个梦以来,才算深深的往外吐了口气,但旋即一念,想起书中关于今夜的描述,那口气就又提起来了。 生了孽子的罗九宁,按理来说应该被裴嘉宪,乃至整个王府,一并皇家所有的人唾弃,便裴嘉宪,也绝对不可能再与她有夫妻之实才对。 可是照着那本书里所写,裴嘉宪非但不在乎她失身,更不在乎她生了那么个孽子,今夜还就要进来与她同房。 泄/欲工具,这是那本书中对于他这种反常行为的解释。 疲累了半天,罗九宁打开柜子,从中抽了匹小壮壮的小襁褓出来,孩子身上那股子淡淡的乳味儿顿时弥漫,萦绕在她鼻尖上。 她深深嗅了口孩子身上的奶香,生完孩子三个月来终于吃了一顿饱饭,在这略冷的深秋,肚子里热乎乎的,幻想着胖乎乎的儿子,倔乎乎的爷爷和唠唠叨叨的奶奶,白了一头华发的娘。 想象他们围在一处逗小壮壮时一家人开怀大笑的样子,心里也是热乎乎的。 嗅着孩子襁褓上淡淡的奶香,她就睡着了。 * 秋日的下午,洛阳满城红叶,阳光照满全城,一派红火欲燃的景象。 洛阳为东都,城中亦修有皇帝随时可以驾临,上朝问政的宫殿,不过因帝少至而空置而已。 而肃王府,则是全部照着长安东宫的规格而修建的。 府宅前院依次三条,左侧长巷深深,直通遍藏千卷经纶的广内殿,右侧宫墙高高,则通往门臣、长吏,以及幕僚们所集结的广阳殿。 此时秋阳遍洒于红墙上,前院处处是往来而行的门客,幕僚,以及他们的马夫,侍童等人。 府第正中正殿名曰承光,得要穿过三间阔朗高大的大院才能到达。 这一处承前启后,便是肃王裴嘉宪在外院时,见幕僚,与府中长吏、门臣们商议,并处理洛阳政务的地方。 肃王的常随阿鸣,与府中长吏王守义,顾泽海等沿台阶上的瓷花沿缘边而立,侍于廊下,正在等着王爷的传诏。 而他的妾侍宋绮就跪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正在抽抽噎噎的哭着。 隔着玄色镶金线边的浴帘,裴嘉宪的外祖母宋金菊正在柔声细语的说着:“当初她头一回入宫伺候你的那一年,你才不过九岁而已,我记得你是在皇子殿里,大舌头,话都说不齐全,更甭提告状了,总叫老宫人们欺负。她当时也才不过十岁,小豆苗儿一个,哭哭啼啼的就入宫伺候你去了。” 这是在说宋绮。 听到这里,宋绮哭的更凶了。 “后来大些儿了,你母妃又不小心冲撞了太后,太后为此不喜于你,她为了能帮你,又跑去伺候太后,这些你难道都能忘了去?” 这说的,仍是宋绮小的时候。 “外婆,就事论事,不必说这些。”帘内,裴嘉宪终于说了一句。 “外婆敢担保,阿绮待媛姐儿可是当成自己的命来看待的。为了王府,为了媛姐儿,阿绮付出的还少吗?这一回云榧都畏罪自杀了,整个盂兰院的丫头婆子们自然也吓了个半死,往后不会不对阿媛尽心的,阿宪,饶过阿绮这一回吧。” 水声哗哗,老太太凝神静听,帘内的裴嘉宪在专心沐浴,再不作声。 她这大外孙子,许是自幼养在皇后膝下的缘故,与女儿丽妃关系一直淡漠,与她的关系其实也淡得很。 当然他对于肃王府内院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漠不关心的。 一道高墙相隔,府外三大殿井然有序,守卫森严,律法严明,仿如皇廷。 但内院鸡飞狗跳,每日丫头婆子们吵嘴斗闹,简直就跟个大杂院似的。 当然,这也怪不得他。 常年征战在外的将军,他的疆场在塞外,在雁门关外,在沙场之上,而不在这座小小的府宅之中。 要说这一回让他发怒,还得怪宋绮蠢,须知媛姐儿虽不是他亲生的,但他是跟亲女儿一样养的。 他原来经常出征在外,府中并不置妾侍,唯有个宋绮替他在皇子殿中掌管起居。 这孩子当初被裴嘉宪抱回府时才是个刚生出来的皱皮娃娃,脐带都还在发炎,瘦成一把骨头,哭起来连声儿都没有。 宋金菊也不知道这是谁人生的,不过当机立断,就让宋绮接手了这孩子,当然,也是凭此,宋绮就有了个妾侍之位,拿亲生的一样看待媛姐儿,一直养到如今。 宋绮能陪伴着裴嘉宪,一直从长安到洛阳,替他打理中馈,抚养孩子,牢牢掌着内院的主动权,与阿媛这孩子可是分不开的。 整个内院,裴嘉宪会放任所有人斗的你死我活,但绝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媛姐儿。 今天宋绮拿媛姐儿作筏子,本来针对的是那个大大咧咧,一根筋的苏嬷嬷。 也不过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的事儿,岂知竟就阴沟里翻了船,在这么件小事儿上栽了跟头。 如今是十月,想要带着壮壮离开王府,出城,或者说到别的地方去,那是不可行的。 因为小壮壮才不过三个月,这般小的孩子,便安安生生放在家里,都会三灾八难的,更何况她抱着他出去,是要去逃命的。 所以,便罗九宁再傻,也不会想到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就筹划着离开王府。 她若要走,需要银子,还需要陪伴自己的人,更需要的是一个稳妥的,隐秘的,裴嘉宪绝对绝对找不到的目的地。 而这些,都需要慢慢筹划。等要成行,至少也得到明年春天。 而在此之前,罗九宁呆在肃王府中,就必须找到一个能掌中馈,并且能帮着自己对抗宋绮的人。 显然,王伴月再合适不过,所以,她把自己原来给裴嘉宪作的鞋子拿出来,充作是王伴月作的,当然是为了帮王伴月讨好裴嘉宪。 而且,也还得再问裴嘉宪要一回出府的法子,她得见壮壮,还得跟弟弟承功商量商量,叫他提前备好走的后路,这些,就都得经过裴嘉宪的同意。 “秀秀。”罗九宁在灯下盘算了半晌,忽而抬起头来,就说:“你拿盒治凉席炎的药膏子,到外院门上递给阿鸣,然后再借机问问他,王爷今夜会不会回内院……”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裴嘉宪唇角噙着抹子笑,眉梢眼角浮着淡淡的桃花,单负一手,正在窗外站着。 “妾身见过王爷。”罗九宁才绞尽脑汁的,想把这人给哄进来了,一念才动,他就在窗外,她又岂能不大喜。 “阿宁。” “妾身在。” “这些全是你予我做的?”裴嘉宪格外好奇的拈起一只鞋子来,嗓音格外的温柔,又带着几分好奇。 罗九宁连忙道:“并非是妾身,而是咱们春山馆的王姨娘一针一线给王爷作的,您瞧瞧这针脚密不密,您再瞧瞧这鞋底儿衲的结不结实。” 说着,她略一推,亲自推裴嘉宪坐在椅子上,屈了膝跪在毯子上,便要替他换鞋子:“王爷快穿上试试,看舒不舒服,合不合脚,徜若不合脚,妾身再替您改一改,如何?” 裴嘉宪顿时忍俊不禁,她这小谎儿撒的,自己说着话都能露馅儿。 他于是将脚放了进去,鞋子果真作的极妥贴,千层衲的底儿,虽说不适于行远路,但家常穿着,再舒适不过的。 瞧着鞋子不大不小刚合适,罗九宁笑温温的望着裴嘉宪的脚,轻轻儿的掸着鞋面。 叫着这种专注的目光打量着,人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温柔如水的女子,一双眼眸之中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这世间的一切,于她来说,此刻都是不存的。 她又将几套中衣皆拿了过来,递给裴嘉宪道:“这衣裳也是浆洗好的,王爷换上了试试,若是尺寸不合,妾身这里有针线,此刻就替你改。” 言罢,她连忙抽空出来,见苏秀在外头站着,唤了过来,悄声道:“去,把宋姨娘给咱们正院的茶叶冲上一碗端来。” 苏秀懵然未懂的,转身就去冲茶了。 * 苏嬷嬷才从外面进来,一眼瞧见西偏殿的窗户上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子身影,便知道是王爷又进来了。 她喜的就对苏秀和杏雨两个说:“还不赶紧儿的出去,将门也关上,杵在这里作甚?” 杏雨连忙道:“王爷进来,按例要敬茶的,咱们还没给王爷敬茶呢。” 苏嬷嬷揪着这小丫头的耳朵,哑声道:“傻丫头,他进到这院子里来,是为了吃碗茶的吗?赶紧出去。” 偏偏苏秀此时已经冲好了茶,端着,已经从隔壁出来了。 苏嬷嬷生怕这两个丫头再惹出事儿来,伸手接了茶盘过来,挥手道:“你们俩赶紧儿的出去,也把外头那几个盯紧喽,那都是各院儿里派来的,虽说平时瞧着跟死人似的,要说坏事儿,谁也不比她们拿手,快盯着去。” 按理来说,奉茶这种事儿,并非嬷嬷们的活计,但苏嬷嬷要抢着奉茶,苏秀和杏雨两个没办法,也就退出去了。 苏嬷嬷端着茶进来,端到罗九宁面前,悄声道:“今夜奴婢就在外头站着,娘娘放心便是。”像两个丫头玩炮仗那样的事情,苏嬷嬷是绝不可能再让发生的。 罗九宁自苏嬷嬷手中接过茶,笑眯眯的,就捧到了裴嘉宪手中。 裴嘉宪都不必试衣服,只需看上一眼,便知道那中衣都是合着他的身材作的。 他接过茶来,笑温温的就饮了一口,罗九宁站在一侧望着,苏嬷嬷亦是笑眯眯的站在另一侧望着,裴嘉宪一口茶才吃到嘴里,顿时脸就变了。 转身自罗九宁的掖下抽了她的帕子过来,他一口摁在唇上,将茶悉数吐了进去,便将茶碗还给苏嬷嬷。 当他笑的时候,果真风清沐和,可这人要发起怒来,一张眉修目俊的脸上顿时蒙起一层寒霜来,两鬓间的青筋忽而爆胀,虽说依旧是那张脸,也依旧沉着气,可那种愤怒感,吓的还从未见他发过怒的罗九宁心都跳了起来。 “嬷嬷吃口茶。”他道。 苏嬷嬷犹豫着接过茶来,轻轻舔了一口,旋即一声:“阿呸,这怎的竟是股鱼腥气,这还能叫茶吗这?” “你们给娘娘吃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一只大手拍在桌子上,桌子上所有的摆件全都跳了起来,咣啷啷的乱响。 苏嬷嬷瞬时就跪到了地上,罗九宁也吓的要跳,摸着一手攀上身后的椅背,才能叫自己站得住。 “王妃,这茶是谁送来的?”忽而,他问道。 罗九宁总觉得裴嘉宪像是看穿了自己,可转念一想,这一年来,从衣食住行,到吃穿用度,自己叫宋绮苛待了那么多,横竖是自己有理,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行至裴嘉宪面前,欠腰福了一福,道:“这茶当然也是好茶,还是王爷顶爱吃的佛动心,可是也不知怎的,宋姨娘送到咱们这正院的茶就是这样一股死鱼味儿,妾身这里也没有别的好茶,王爷若不能将就着吃,妾身给您换白水?” 过了良久,裴嘉宪才挥了挥手,示意苏嬷嬷退下。 旋即,他指着自己脚上的新鞋子,道:“王氏作的?” 罗九宁连忙点头:“王姨娘为了替王爷衲衣裳,两只手都戳烂了呢。” “但不知,王氏想要什么赏赐?”此时,裴嘉宪的声音又变回了方才的和煦与温柔,和煦而又悦耳,简直动听无比。 罗九宁低下头,恰迎上他的目光,瞬时心跳便漏了一拍。温暖的灯光晕染着,裴嘉宪的眉眼看起来比平日里更加温柔,温柔的几乎叫罗九宁于一瞬间,险些就失了神。 这般的丈夫,徜若他不会杀妻弑子,她是真愿意给他作个正妻,替他管束内宅,绝不会想着逃跑的。 她敌不过他那两道略深邃,但又温柔的叫人迷醉的目光,连忙别过了眼,柔声道:“王姨娘自己倒是甚也没说过,但是,妾身觉得咱们这内院,也该有个侧妃了,妾身自知年小理不得内院,王姨娘比妾身大着两岁,又是从太傅府出来,妾身觉得,她堪为侧妃人选。等她作了侧妃,正好儿不就可以替妾身打理内院了吗?” 裴嘉宪眉目愈发笑的温柔。 他明白了,这小王妃先拿衣裳来哄自己,把王伴月给推出来,就是想要借王伴月,来谋宋绮如今的掌家之权。 又怕他会不答应,于是再拿出宋绮给自己的茶叶来,便是想让他知道,宋绮于私底下,给她的苛待。 好一招连环计。 裴嘉宪原本以为,自己这小王妃除了抱着孩子哭,就只会抱着孩子哭,此时看她这一招一招的,才蓦然觉得,她要真愿意使手段,这院子里,只怕谁也不是她的对手。 目光梭过罗九宁,裴嘉宪一双眸子忽而一顿:“阿宁这块坠件儿,似不是玉,倒是极好看。” 罗九宁垂眸一看,是只憨态可掬的小傀儡人儿,木雕的,漆成红色,戴着两冠翅,穿着红罗衣,是个小小状元郎的形样儿。也是她惯常的挂物,就在她腰间坠着。 她连忙一把捂上,讪笑了笑,道:“这是我家承功送的,因觉得好看,就一直戴着。” 虽嘴里这样说着,她还是一把就摘了下来,转身扔到了案头的匣子里。 事实上,这东西并非承功送的。 而是李靖,哦,不,应该是皇太孙裴靖曾经送予她的。 想起裴靖来,罗九宁心头不由就浮起个戴着小方巾,背着小书包的少年郎来。 她在安济堂诊脉的时候,有一日给弟弟罗承功的一个同学治了回跌打扭伤。 而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那少年便死缠烂打的站在安济堂外,跟着缠着,夸她生的美,夸她心地善,今儿赏荷明儿赏花,天下间的新奇有趣,他都能给她找来。 134.不翼而飞 陶九娘的美貌他是见识过的, 只是,原本她也不过个清清瘦瘦的女子,这嫁了一回人, 也不知为甚就仿佛忽而给催熟了一般,纤腰肥臀,胸脯高挺, 简直跟只熟艳欲滴的桃子一般。 既听说陶九娘也守了寡,他那点小心思, 瞬时就从陶七娘身上换到了陶九娘的身上:“九娘,要说你们家姊妹九个, 都是哥哥看着长大的,七娘那个年纪, 好好儿守她的寡去便罢。倒是你, 今年也不过双十,如此年纪轻轻便守了寡,真真儿的可怜,难道你就不曾想过, 嫁予哥哥,正好儿咱们朝夕相伴, 哥哥这身皮癣, 你慢慢儿的治, 如何?” 罗九宁今儿戴着的, 是一面淡青色的幂篱。 半朦胧的幂篱罩着张圆圆的小脸儿, 在宋伯允这般近的位置上, 能隐隐约约看清她的面庞。 罗九宁和陶九娘至少生了七分像,再兼自幼叫陶九娘带着长大,她的行动举止,便说话的腔调,几乎算得上与九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她依旧语声柔柔:“正如宋二哥所言,我才不过双十,您都三十七的人了,我怎好嫁给你?你这怕不是在说笑话。” 宋伯允蓦的就凑了上来,隔着幂篱,那张脸简直要凑到罗九宁脸上了:“九娘,你既一直在洛阳,当然也就知道,你那嫡亲的侄女儿是嫁到咱们肃王府了的。” 罗九宁轻轻儿唔了一声:“满洛阳的人都知道,我又怎能不知。” “那你肯定也知道,如今罗家那一门,从上到下再到罗九宁生的那个孽种,性命都在我手里攥着呢。” “这话怎么说的,难道说你如今是个死人在,在阎罗王座下做了个白无常,专管勾生死簿了?” 宋伯允小心翼翼的继续往罗九宁身畔凑着,极为耐心的解释道:“王爷或者碍于御赐之婚,暂时不会除罗九宁,但陶家那一门把个怀着身孕的大姑娘嫁入王府,这可是满门抄斩之罪。哥哥是王爷的表舅,也是他最得力的一只手,所以……” 所以,书中那场大火,其实是裴嘉宪授意这宋伯允放的? 罗九宁转身自架子上取了药下来,递给宋伯允,又斟了杯水给他,示意他冲服了,才道:“那究竟要怎样,我才能从王爷,或者说从宋二哥手中,保下罗家那一家人的性命呢?” 宋伯允见是从架子上拿下来的药,也知道罗九宁是要替自己治病,并不起疑,一口将药就着水吃了,笑道:“所以,你嫁给我,这事儿不就很好办了嘛,到时候我放一场火,再弄几具尸首,然后把罗家一家人都弄出城去,王爷日理万机的,要瞒过去还不容易?” 对面的女子身上一股淡淡的杜若香气,极为的诱人,再兼一年多未见,她胸前那对儿兔子也不知于何时胀了起来,纤腰束着,混圆而又高挺。 尤其是那种因为行医多年,天性中带着的善良与贞静,青纱松垂,微风轻拂。 这样的女子,总叫人觉得她心地善良绵软,有一颗悲天悯人又胆小如鼠的心。 只要捏住了就可以可着劲儿的欺负,她不是没有还手之力,她只是天生性弱,不懂得反抗。 罗九宁见宋伯允吃了药,也就不再与他废话,准备要走了。 “九娘勿走啊,哥哥连你住在何处都不知道,你这一走,要哥哥往哪里找去?” “何意?” “坐到诊房中,咱们好好聊聊,顺便儿,告诉哥哥如今你住在何处。” “在此聊不行么?” “当然不行,咱们还得关起门来,好好儿聊上一聊呢……”宋伯允格外重的,说了关起门来几个字。 “你定然听过一句好,叫作阎王好见而小鬼难缠。王爷或者会给罗家一门个速死,我宋伯允却不会。想当年陶七娘是怎么背弃婚约的,这笔账,你要不跟哥哥聊上一聊,哥哥可得好好儿的算。” 罗九宁忽而扬手就是一巴掌:“呸,你个色狼!” “好个陶九娘,你……好好儿说话,为何要打人?”宋伯允说着,伸出手去就想扯罗九宁来着,岂知她刷的一转身,脱门而出,这竟是准备要跑了。 “你个贱婢,你给我站住。” 罗九宁嘴里默默的念数着,从十开始倒数,却是尽量缓和着步伐往安济堂的后门走去,等数到三的时候,便听里面忽而哗的一声,仿佛是在吐的声音。 宋伯允撕心裂肺的尖嚎:“陶九娘害我,陶九娘害我。”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宋伯允不会死,我是个郎中,医者天生就是父母,我没想谋他的性命,只求他回家安安生生的呆上一段日子,不要总想着欺负我们一家人。” 嘴里如此念念叨叨着,罗九宁脚下格外的快,穿过一间间的诊房,转眼就要到后门上了。 但偏偏就在这时,后门上忽而迎面就走来个男子。 这男子身高约有八尺,一张酱红色的脸,行动脚步震的走廊都在簌簌而抖。 罗九宁心说,真真儿的倒霉,怎的我就在此遇上陈千里了呢? 她本戴着幂篱,此时倒也不怕,侧身让过了陈千里,便往外走去。 “陈大人,陈大人,您可得替我拦住她,这陶九娘给我服了毒/药,毒/药。”宋伯允也追了出来,尖叫着就扑了过来。 就在罗九宁想要侧身而出时,陈千里伸手持剑,便将她给挡住了。 “这位姑娘,后面那位可是咱们城的御史,他追的人是你吧。”陈千里冷冷问道。 罗九宁心中暗叫着晦气,在原地顿了片刻,低声道:“是我。但凡事必有因,你为何不问问他自己作了什么,就来挡我的道儿?” 宋伯允越急,心里就越烧,越烧,就越要止不住的往外吐些粘乎乎脏兮兮的东西:“就是陶九娘这个贱婢,给本官吃了不知什么药,叫本官此时心中难受,仿如猫爪。” 陈千里站在中间,倒是个两难:“可是宋大人,她分明是个女子,又是郎中,给你服药不是正常?” “阿呸!”宋伯允呸了一声:“她给老子服的是毒/药,毒/药。” 说着,宋伯允挽起袖子就追了上来:“今儿老子非得好好儿教训教训陶九娘这个贱婢。” “表舅。”就在这时,隔壁一间诊室里忽而传出一声温和的唤来:“你进来。” 听这声音,竟是裴嘉宪? 虽说沾亲带故,宋伯允一年都难见一回裴嘉宪的,听见他的声音,果真仿如纶音圣语一般,笑着就冲进去了:“王爷,不过一间小小的药房而已,您老竟也来此瞧病?” 罗九宁却是给吓了个头皮发麻。 裴嘉宪居然在这儿,他会不会认出她来,万一叫他当面撞破她要杀他的表舅,会不会从此就将她牢牢禁在王府之中,从此不会再叫她外出? 陈千里的剑还横着,欲走,罗九宁是走不了的。 诊房走廊上淡淡一股艾蒿的味儿,裴嘉宪的声音亦极温柔:“外面果真是陶九娘?听说九娘嫁了人,王妃于你甚是想念,但不知九娘嫁的何方人氏,丈夫又是怎么死的?” 听裴嘉宪问及,罗九宁连忙道:“入秋时染了风寒,病死的。” “往后记得到王府来走走,王妃于您甚是想念呢。”裴嘉宪声音颇有几分沉哑,却是背朝着她,面望窗外。 罗九宁听这意思,自己竟是蒙混过关了。 不胜自喜,轻轻答了一声好,旋即便疾步的离开了。 宋伯允进了诊房,便见诊房的病床上趴着个中年男子,恰是肃王府的谋士陆如烟,他腿上密密麻麻灸了两大排的艾蒿,艾香浓浓。这陆如烟是个老风湿,来此,是给自己灸腿来的。 而宋伯允最得意,也是他恨不能趴在地上给其舔鞋的表外甥,肃王裴嘉宪牙衣,黑氅,就站在窗户边儿上。 “王爷,那可是陶九娘啊,陶罗两家欺了您,这个丽妃娘娘与我说过多回,娘娘也一直要我替王爷出恶气的,陶罗两家的人,咱们可一个都不能放过。” 说着,宋伯允就凑了上去。 裴嘉宪往手上仔仔细细缠着块白帕,脸一直朝着窗外。 艾蒿的味道,就仿佛腐烂的内脏,阴暗潮湿的地室里的味道一般,令裴嘉宪觉得恶心,所以不开着窗子,他就没法在这屋子里呆下去。 而他更讨厌的,是像宋伯允这样的走狗们,可偏偏他们的身后是他的生母,就好比天生的癞皮疮,就生在他的体肤上,附在他的骨殖里。 缓缓的将白帕缠在手上,裴嘉宪忽而回头,竟是给了宋伯允一拳头,这一拳头直接击在他的鼻梁上,只听咔嚓一声,宋伯允一脸惊讹的往后倒去,撞在墙上,又斜斜溜了下去。 135.太后有喜 但是, 在他十六岁那年,跟着皇帝御驾亲征契丹,他在率兵突袭的过程中, 被契丹大军重重包围, 而后, 在全军覆灭的情况下,他自己一人一马杀出重围, 并且孤身一人爬上雁门关, 半个月的时间里,于重重守卫之下, 取契丹三皇子的首级于雁门关上, 与父皇裴元昊里应外合,打了一场史无前例的胜仗。 自此, 雁门关复归大康,他也声名大噪。 渐渐的,皇帝就发现四儿子非但于战场上冷静果断,锋利锐智,仿似一把钢刀, 于文采上也极为出彩, 便金殿状元们与他对谈歌赋,或论诗道,他也绝不输于对方。 这时候, 皇帝才真正重视起他来, 从十六岁起, 整整八年,他先后征战于滇南、土蕃,契丹等地,为大康王朝开疆拓土。 到如今,大康王朝北能与强国契丹对恃,西慑土蕃,以致强大的高原王朝土蕃不敢轻举妄动。全是裴嘉宪于马背上,一点一滴替国挣回来的。 裴嘉宪手中的军功与兵权,便是在这一年又一年的征战中渐渐累积。 直到去年皇帝在江宁府遇刺,宫中陶嫔暴亡,皇帝才惊觉此子渐渐长成,有潜龙之势,怕他要抢太子的风头,这才紧急黜去兵权,赐他肃王之位,让他在东都洛阳修身养性。 在那本书中来说,从现在起裴嘉宪所作的一切,都只为二字,蛰伏。 他将一直蛰伏,潜机,在其他几位皇子皆斗到鱼撕网破,几败俱伤时,才出手,收拾残局,并且,杀妻求位。 而裴嘉宪此人的性情,据说虽表面温柔,但性子冷酷,也从不在内院动情。 要一直等到他为帝之后,在一连串极为巧妙,而又阴差阳错的机缘下遇见一位名叫杜若宁的少女,才会敞开心扉,爱上杜若宁,并散去后宫三千,只与杜若宁一夫一妻,帝后恩爱,缱绻一生。 至于他究竟将要怎样杀掉自己的妻子,并如何因此而求得皇位,因只是听闻,罗九宁并不知道。 她匆匆扫了一眼站在窗外,冷冷望着自己的丈夫,稳着自己的呼吸,仍在继续的,给这孩子涂着药。 她给孩子涂的,是用麻黄、防风、滑石,以及牡丹籽油治成的消红去肿的良药,药膏细滑,还带着股子浓浓的牡丹馥香。 一经涂抹,仿如魔力一般,孩子的面上那又痒又叫她难受的疹子便于一瞬间,消褪了。 “把嘴巴张开,尽力的往外吐气,娘还要给你的唇上,喉咙里也涂,等唇上的褪了,你喉咙的痒肿也会消的。” 罗九宁声音虽轻,但格外的从容,温柔,让这正在为混身痛痒而难过的孩子,就张开了自己的小嘴巴。 这时候宋绮已经把苏嬷嬷给捆出去了。 苏嬷嬷的女儿苏秀,也是罗九宁房里的大丫环,拦着不肯让男仆们捆走苏嬷嬷,蓦然瞧见王爷裴嘉宪居然回来了,还就在西偏殿的窗下站着,顿时扑了过去,跪下来便哭。 “王爷,奴婢常听娘说,咱们小主染了鱼虾和花生就会生病,便奴婢们偶尔出门,也绝不敢带这些东西归府的,她绝对不可能在烧麦里搀虾肉,您可得明辩啊王爷。” 宋绮率着一群丫头婆子们,回首见鲜少在这内院中露面的王爷居然来了,顿时仿如蚂蝗遇着了大腿一般就围了过去。 裴嘉宪接过一只早已冰凉的烧麦来轻轻掐开,里面嫩绿的是笋丁,淡红色的是火腿,另还有卤过的豆腐丁儿,偶尔有零星白色的凝脂,但没人能确定那是不是虾肉。 “爷,这苏嬷嬷可非死不可,她这要害死媛姐儿,您可就没孩子了。”宋绮说着,往裴嘉宪身旁靠着,难过的哽噎着。 “宋氏,媛姐儿由你抚养,就是你此生最重的责任,你此时难道不该去看看她的肿可消了不曾?” 裴嘉宪往外略侧了侧,玉白的脸叫阳光蒙上一层金色,冷冷问道。 宋绮这时候才想起媛姐儿来,立刻转身奔进屋子,只当孩子此时仍还没退疹子,也未消肿的。 却没想到,孩子周身一股药味儿,但皮肤白白嫩嫩,细细一弯小手儿,正在笨拙的替自己系衣带。 “怎么好的,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宋绮不敢置信,拉过孩子的小手臂来,跪在床前问道。 媛姐儿指了指坐在自己身边的罗九宁,沙哑着嗓子说:“是嫡母罗娘娘替我涂了药才好的。” 非但宋绮顿时抬头去看罗九宁,便屋子里的丫环,在外熬药的太医,并窗外的裴嘉宪,于瞬时之间,目光全投到了罗九宁身上。 罗九宁方才帮媛姐儿敷药的时候,解了她混身的衣裳,此时正在帮她穿袄儿,系衣带。 两道纤细,却又簇而浓密的眉头微扬,她两只眸子黑白分明,清澈如水,纯真而又宁静,只叫人瞧着那湖水似的两弯眸子,就莫名的能够静下来。 “阿媛,母亲问你,刚才肿的最难受的时候,你最怕的是什么?”罗九宁执起孩子的手,当着众人的面,柔声问道。 小阿媛撇了撇嘴,侧首望了眼站在一侧的宋绮,小声道:“怕从此就见不到姨娘和爹爹了。” 罗九宁微微的叹了口气,心说便这样小的孩子,最怕的也是死,是与亲人的别离。而我又何尝不是,上苍却要叫我经历那么多的生离死别。 而今日徜若没有罗九宁的薄药,这孩子的生死便要悬于一线,最后整整大病半月才能缓过来。 “今儿咱们阿媛都吃什么啦?除了烧麦,可还吃过别的东西?”罗九宁语声缓缓,当着众人的面又问道。 小孩子到底不会撒谎,掰着指头就说了起来:“早晨吃的刘嬷嬷煮的牛乳,春莺姐姐从大厨房拿的点心,方才云榧姐姐还给我吃过桂花糯米糖。” 罗九宁自打生来,就是一幅甜甜的,带着些奶声的孩子腔调,此时腔调里还带了些淡淡的馋意,听起来格外的馋:“桂花糯米糖,那可得里面加上花生酱才好吃呀。” 小阿媛顿时咧开小嘴,露出白白一口糯米似的牙:“云榧姐姐给我的,果真加着花生酱呢。” 整个偏殿中,所有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花生酱,也是会致小阿媛生疹子的东西。 宋绮两只眼睛顿时怒圆,厉声道:“不可能,云榧是我的人,我每日三令五申的,她怎么可能会给孩子吃花生酱,小孩子的话又岂能信?媛姐儿,跟姨娘说,你是撒谎的对不对?” 媛姐儿大约从来不曾听自己的姨娘跟自己这样厉声的讲过话,抿起嘴来,一句话也不说了。 罗九宁松开孩子的手站了起来,遥遥望着依旧站在窗外,蟹壳青的袍面笔挺,挺拨如松的裴嘉宪,轻轻敛了一礼,道:“王爷,这可是盂兰院自己的事情,与妾身的正院无关,苏嬷嬷,您可以替妾身召回来了吗?” 从话本之中罗九宁得知,宋绮会用苏嬷嬷蒸的一笼烧麦来发难自己。 而这一回发难,会剪除唯一对她忠诚的苏嬷嬷,让她于这王府之中,陷入彻底的孤立无援。 她的舅家陶家曾是治薄药的大家,而她自幼跟随仅比自己大着五岁的八娘与九娘,学得一手治薄药的手艺。 也正是因为她懂得治薄药,才会等在此,用自治的薄药来为自己掰回一局。 果然,还真叫她给押准了,孩子的病,就算不是宋绮亲手所为,至少也是她授意云榧作的。 * 站在窗外的男人整张脸都沐浴在阳光之中,薄肩宽而瘦挺,虽俊白而标致,但周身一股挥之不去的阳刚之气。 这是他八年沙场,历练而来的。 据说这人心中只有权欲,只有争夺帝位的心,于内院,一直采取的都是放任态度。 只要院中这些妻妾们不闹出王府,不在彼此的斗争中伤害了孩子,他其实是不会多作管束的。 所以罗九宁故意等到宋绮前来挑衅,再当着他的面挑明了,宋绮这是亲手拿自己的孩子作筏而斗。 他应该不会置之不理了吧。 果然,在一片哑然中,裴嘉宪不负罗九宁所望的开腔了,吩咐长随阿鸣:“去,传孤的令,把苏嬷嬷带回来,好言相抚,叫她继续伺候着王妃。” 阿鸣领命,转身而去。 而裴嘉宪进得殿来,伸出两只骨结修长,外表秀致的手抱过媛姐儿,扫过跪了满地的宫人仆妇,经过罗九宁的时候,极轻柔的说了一句:“王妃辛苦。” 罗九宁立刻敛衽:“媛姐儿也是妾身的孩子,待她好是妾身的本份。” 他低眉扫上她的胸脯,那地方因抱孩子时扯揉,衣衽下滑,两只玉兔几欲跃出。 裴嘉宪当着众人的面腾了一只手出来,瞧着似乎是要来替她掖衣服的样子,罗九宁连忙侧首,轻轻提拉衣衽,将它给掩住了。 “我才从平泉庄回来,听说王妃今儿忽而就因为想家,独自一人偷偷跑回家去了。”他声音低低,还着些略略的责怨:“这可很不好,晚些时候你可得把这事儿给我好好讲讲,且等我处理完了这事儿,再进来,好不好?” 他双眸透着股子宁静的温柔,侧首低头,笑时眼角还带着些淡淡的疲惫,一眨眼睛,掉下几粒沙土粒子来,听其语气,就仿佛在哄个不谙事世的小娃娃一般。 内外挤满了人,他一幅俗言又止的样子,双目沉沉望着罗九宁,欲走又不走,无论婆子丫环还是他的宠妾,所有的视线就全都集中到这儿了。 而向来,他只要见了罗九宁,都是这样温柔的,哄孩子般的语气。 若非知道他终将要杀妻弑子,罗九宁还会一直叫他这般的温柔给迷惑了,只当他是真的非常非常疼爱自己呢。 136.一叶障目 她无缘无故就强行出府,置他的命令于不顾, 以裴嘉宪对于内院严格的禁足, 肯定要责上两句的。 但看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垂头央气站在那里, 虽说身子瘦瘦窄窄,小面颊儿肉肉的,相貌还是满满的孩子气, 裴嘉宪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 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 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 刚洗罢了澡,长发也是披散着, 只是脸上未曾着妆, 于这傍晚的天光下,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 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 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格外的轻透,还格外的紧窄,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 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 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 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 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他就挪开了视线,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 ,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 虽说王爷调停妻妾,这院子里的仆妇们是严禁观看的,但是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就在门外上窜下跳的挤眼儿。 那意思当然是,要让罗九宁趁着王爷的威风,恨不能一次就把宋绮给踩死了才好似的。 偏偏罗九宁个闷性儿,慢性子,说起话来亦是柔柔的腔调:“宋姨娘确实有错,只是,您可知道您错在何处?” 宋绮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其实不屑的很,可是,方才跪在外头半天,她忽而就悟出来,甚叫个以退为进了。 她道:“妾身错在不会管家,理家理的不好,从今往后,咱们这王府内院,妾身留给娘娘理呗,妾身只专心一人带着阿媛,照顾好了她,也少受些王爷的责罚。” 说着,她颇委屈的侧首扫了裴嘉宪一眼,两眼满是悠怨的,膝行至罗九宁跟着,忽而欠腰,先解开自己身上的袄衣,露了大半的个肚兜子出来,又极繁锁的不知在解着什么。 终于,从脖子上摘了一串还带着自己体热的钥匙下来,她道:“这是咱们王府内院大库的钥匙,从今往后,娘娘收着吧,这内院,内院所有的帐,打明儿起,奴婢慢慢儿的交给您。” 裴嘉宪依旧是一贯的淡漠,也不说话,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而此刻,按例该接钥匙的罗九宁却并不伸手,慢斯条理吃完了那块胡旋,拿帕子揩了揩唇,她才道:“姨娘确实有错,但是,您的错可不在不会理家上,而是在于,您对媛姐儿委实太不尽心了。这如何能与管中馈扯上干系?你一直以来管着家,往后仍继续管着就是了。” 宋绮本来满心以为,罗九宁想要的只是掌中馈的权力,却没想到,钥匙捧到手边了,她竟然不要? 这可真是奇了。 难道说,罗九宁那双瞧起来颇有些迟钝的眼睛,竟能猜到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她道:“娘娘,妾身不过一个妾侍而已,管着中馈本就不对,往后还是您来管吧。” 说着,她颇有些匆忙的,就开始往罗九宁手里塞钥匙了。 罗九宁仍是一贯怯乎乎的语气,声音低低的,就对裴嘉宪说:“王爷,妾身困了,想要上床歇息了。” 裴嘉宪厉目于是扫了过来,宋绮那只搬着拽着欲要交钥匙的手还在罗九宁身上乱抓着了,瞬时就停住了。 她面上本就是个哀哀欲死的神情,心里其实更气。 因为,以退为进,把管家权交给罗九宁,明面上瞧着罗九宁是赢了,可是,须知这内院之中,从每座院子里的每一个丫头,再到二门上跑腿儿的,打杂儿的,可全都是她宋绮的人。 到了那时,这满府中的奴才们集体撂挑子的撂挑子,使绊子的使绊子,想有多热闹就能有多热闹。 夺过中馈之权算甚? 她罗九宁真要愿意拿这把钥匙,才有她的好过呢。 可是,这罗九宁她怎的就不上钩呢? 面儿娇憨,肩膀窄窄却又面颊肉肉的,一幅少女体态的罗九宁笑眯眯的坐在灯黯处,看一眼冷漠的丈夫,再看一眼他那丰盈娇艳的妾侍,眉眼笑的弯弯儿的。 什么叫严以律已,宽以待人? 裴嘉宪待宋绮严苛,是因为宋绮是他的自家人,待她宽和,只因为罗九宁是个外人。 她原本不懂,读过那本书之后,洞息了太多的事情,又岂会不知道这个? 137.口是心非 裴嘉宪依旧语声柔柔,忽而侧首, 便见王妃罗九宁长发松披, 微垂着脑袋, 跟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静悄悄的就在门上站。 她无缘无故就强行出府,置他的命令于不顾, 以裴嘉宪对于内院严格的禁足, 肯定要责上两句的。 但看她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垂头央气站在那里, 虽说身子瘦瘦窄窄, 小面颊儿肉肉的,相貌还是满满的孩子气, 裴嘉宪那气也就发不出来了。 反而是很温柔的就问了一句:“王妃既来了, 为何不进来?” 罗九宁穿着的,是一件平素绢面的襦袄, 刚洗罢了澡,长发也是披散着, 只是脸上未曾着妆,于这傍晚的天光下,未免太淡了些。 但她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儿了。 下午她洗了个澡,梳妆时长发还未干透就披上了衣服, 而苏秀给她找的这件衣裳是白素绢面的, 格外的轻透, 还格外的紧窄, 束腰松胸的。 她胸前两处高耸的地方,整个儿的叫长发洇湿,圆圆的勾勒着她的胸形,内里肚兜上红顶绿衣的一双鸳鸯,居然清晰可辩。 而裴嘉宪两道长眸忽而微狭,恰是落在她浑圆而高挺的酥胸上。 但也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他就挪开了视线,面上没有一丝的波澜,冷漠而又平静。 表面上看,这裴嘉宪实在是个清心寡欲的男子,皇家的皇子们大多早婚,而他除了一个掌寝的宋绮之外,就没有别的妾侍。 罗九宁还曾听陶八娘说过,有一回皇帝最喜欢的一位,从波斯来的舞姬在宴席上吃醉了酒,撕了衣裳当众裸舞,几位皇子见状,因那舞娘也是皇帝的妾侍,纷纷躲的躲跑的跑 ,羞不堪言,唯独裴嘉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挪开了眼睛,面不曾红,色不曾改,只淡淡的吃着自己的酒。 波斯女子本就性情放荡,那舞姬最后靠到裴嘉宪的身上,连扭带揉,骚首弄姿,简直险些恶心死了一殿的人。独裴嘉宪端着盏酒盅,从始至终不曾变过脸色。 那舞姬最后自然叫皇帝给赐毒了。 而经了这事,皇帝才由心的佩服,说自己这四儿子果真是个性情淡漠,不近女色。 不过,读过那本书,并且与裴嘉宪亲近过三夜的罗九宁深深的知道,裴嘉宪并非不近女色,他只是有隐疾,或者也有那个心,但是并没有真正幸女子的能力。 所以,所谓的泄/欲工具就是,他在床上不停的折腾,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她,确实只不过就是个工具罢了。 一念滑过,湿透的衣裳顿时更窄了些。 罗九宁极自然的将脑后半干的发全捋了过来,披散在胸前,遮住了前胸那宁人难堪的春光。 只是如此一来,她两肩长发松垂着,圆圆一张小脸儿上唯独一双湿蒙蒙的眼睛,瞧着愈发的委屈了。 苏嬷嬷努了努嘴,悄声对罗九宁说:“娘娘可得争取了,今夜,您可得替咱们正殿把这长久以来受的气出了才行。” 裴嘉宪于窗边笑了笑,两道秀眉顿疏,唇勾成动人的弧度,仿如晨间氤氲的露气,又仿佛傍晚夕霞的晚照,瞧着内敛,温怀,极致的俊美,只凭这笑容,人总会觉得,他当是个性格非常非常温柔的人。 他道:“嬷嬷下去吧。” 转眼,就只剩王爷王妃两个人了。 对面的男人将高烛擎了过来,撑到蜀绣面的桌布上,于是骤然亮堂。 他端起碗来,先盛了一碗乌鸡汤给罗九宁,嗓音依旧悦耳醇和:“这汤待女子们好,补身体,吃了它。” 罗九宁于是拿起调羹,轻轻的舔了一口。 她是个好吃之人,不过一口汤而已,也能吃出个极香甜的样子来。 “为何要把壮壮送到娘家去?可是苏嬷嬷不曾替你照料好?”裴嘉宪又问道。 罗九宁送孩子的那一日就想好了借口,她道:“妾身照顾不来孩子,恰妾身的娘自告奋勇想要照顾,于是就送回去了,父才新丧,有个孩子可以慰籍母心。” “养在府中也无不可,况且,孤也不是那等容不得事之人,王妃若是为了怕孤会因为壮壮而心中有刺而将孩子送走的,及早抱回来才是,王府如此之大,不少一个孩子的饭食与乳母那点份银。”裴嘉宪又道。 当然了,书里的罗九宁也曾听裴嘉宪说过这样的话。 但最后,书里的壮壮叫宋绮和宋金菊两个给合伙给害死了,罗九宁怀疑这事儿与裴嘉宪脱不了干系。 而书中的罗九宁,从儿子死的那一日起,就急疯了。 外面的苏嬷嬷忽而又进来了,端着一碟油胡旋,另配了一盘子拿油呛过的酸菜,笑眯眯道:“王爷原来说过,胡人们的油胡旋作的好,你顶爱吃。您试试,这胡旋作的可对您的胃口?” 所谓的胡旋,是烫的软软的滚水面,上面抹上胡麻酱作底,然后再放到油锅上猛火烙熟,一层层的饼子挟起来,仿如胡人女子的旋身之舞,所以才叫油胡旋。 而这油胡旋,配着胡人们的酸菜,再可口不过。 这是苏嬷嬷特地替裴嘉宪备的,偏偏还要说上一声:“这作胡旋的法子,可还是咱们娘娘教老奴的呢。” 忽而一侧脸,她丰软胀绵的脸上两只眼睛圆骨碌的,不停的给罗九宁挤着眼儿。 罗九宁假装不曾瞧见,挟了一筷子油胡旋,再配上酸菜,油津津的好吃。 苏嬷嬷干瞪了半天的眼,走了。 罗九宁连着吃了三块油胡旋,却还有些儿馋。 自古宫里的规矩,无论任何食物,便再好吃,也不能过三,按例,这盘胡旋她就不能再吃了。 没想到裴嘉宪又挟了一筷子过来,还另挟了一筷子酸菜,替她裹卷起来,她于是又拈起银楮,又吃了起来。 “徜若在府中有什么委屈,诉予孤听即可,不必自己独自委屈着的,嗯?”他依旧问的极其温柔,像是长辈在询问自家胆怯的孩子一般。 罗九宁轻轻儿嗯了一声,极为乖巧温顺的样子。 裴嘉宪于是放下筷楮,接过苏秀捧来涮口的茶呷了一口,耐心的等待她吃饭。 而就在这时,一直跪在外面的宋绮,终于给阿鸣唤进来了,不知何时,静悄悄的就跪到了罗九宁的身后。 “此刻,自己去求得王妃的原谅,她要能原谅了你也罢,她要想打死你,孤也只会看着,绝不会替你求一句情。”裴嘉宪腔调里的严厉,让罗九宁都觉得害怕。 “娘娘,妾身知道自己一天要忙的太多,顾不上伺候您,惹您不高兴了,您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宋绮声音低低的说了一句,结结实实的给罗九宁叩了个头,扬起脸来,胸脯耸的格外高,两眼垂凄凄的望着她。 虽说王爷调停妻妾,这院子里的仆妇们是严禁观看的,但是苏嬷嬷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就在门外上窜下跳的挤眼儿。 那意思当然是,要让罗九宁趁着王爷的威风,恨不能一次就把宋绮给踩死了才好似的。 偏偏罗九宁个闷性儿,慢性子,说起话来亦是柔柔的腔调:“宋姨娘确实有错,只是,您可知道您错在何处?” 宋绮于心里翻了个白眼儿,心中其实不屑的很,可是,方才跪在外头半天,她忽而就悟出来,甚叫个以退为进了。 她道:“妾身错在不会管家,理家理的不好,从今往后,咱们这王府内院,妾身留给娘娘理呗,妾身只专心一人带着阿媛,照顾好了她,也少受些王爷的责罚。” 说着,她颇委屈的侧首扫了裴嘉宪一眼,两眼满是悠怨的,膝行至罗九宁跟着,忽而欠腰,先解开自己身上的袄衣,露了大半的个肚兜子出来,又极繁锁的不知在解着什么。 终于,从脖子上摘了一串还带着自己体热的钥匙下来,她道:“这是咱们王府内院大库的钥匙,从今往后,娘娘收着吧,这内院,内院所有的帐,打明儿起,奴婢慢慢儿的交给您。” 裴嘉宪依旧是一贯的淡漠,也不说话,就那么稳稳的坐着。 而此刻,按例该接钥匙的罗九宁却并不伸手,慢斯条理吃完了那块胡旋,拿帕子揩了揩唇,她才道:“姨娘确实有错,但是,您的错可不在不会理家上,而是在于,您对媛姐儿委实太不尽心了。这如何能与管中馈扯上干系?你一直以来管着家,往后仍继续管着就是了。” 宋绮本来满心以为,罗九宁想要的只是掌中馈的权力,却没想到,钥匙捧到手边了,她竟然不要? 这可真是奇了。 难道说,罗九宁那双瞧起来颇有些迟钝的眼睛,竟能猜到她心中的所思所想? 她道:“娘娘,妾身不过一个妾侍而已,管着中馈本就不对,往后还是您来管吧。” 说着,她颇有些匆忙的,就开始往罗九宁手里塞钥匙了。 罗九宁仍是一贯怯乎乎的语气,声音低低的,就对裴嘉宪说:“王爷,妾身困了,想要上床歇息了。” 裴嘉宪厉目于是扫了过来,宋绮那只搬着拽着欲要交钥匙的手还在罗九宁身上乱抓着了,瞬时就停住了。 她面上本就是个哀哀欲死的神情,心里其实更气。 因为,以退为进,把管家权交给罗九宁,明面上瞧着罗九宁是赢了,可是,须知这内院之中,从每座院子里的每一个丫头,再到二门上跑腿儿的,打杂儿的,可全都是她宋绮的人。 到了那时,这满府中的奴才们集体撂挑子的撂挑子,使绊子的使绊子,想有多热闹就能有多热闹。 138.太后出宫 “印子钱的事儿, 你真帮我抹平了?”宋绮躺在软榻上, 任由小春莺往自己膝盖上涂着清淤化散的伤药膏子, 不可置信的问郑姝。 郑姝在旁, 拿块卤过的小肝子喂自己的小哈叭狗儿, 笑道:“不过是件举手抬足的事儿, 我不过往长安去了封, 求了求我姑母的身边人。举手抬足的事儿,你有甚不信的?” 宋绮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忽而再睁开眼睛来,两眼已是毒厉的光:“她才嫁进来的时候, 我还只当她是个好的, 岂知竟是个心黑手辣的。我二叔那般可怜的人,她竟也能下得去手害, 此仇不报, 我宋绮这二十五年, 可就白活了。” 原本, 她还以为二叔宋伯允真是吃错了药死的了。 经由郑姝说及,宋绮才知道,竟是罗九宁一手治死在安济堂的。 医女要杀起人来, 才真叫个杀人于无形。 宋绮跪着抄了几日的经, 两条腿都酸得站不起来, 此时再说起罗九宁, 竟是连往日那点子表面情份都不装了:“郑氏, 你倒是个有眼力劲儿的, 你告诉我,这罗九宁,咱们该怎么对付?” 郑姝喂罢了自己那小哈巴狗儿,将它抱起来放怀里亲着摸着,竟仿佛不嫌脏似的:“姐姐要真能下得了狠心肠,我这里办法多得是,不过,你果真能狠下心肠来吗?” 宋绮望着在旁玩闹的小阿媛,到底也是养大了一个孩子的人。 到底她是妾而罗九宁是主母,真要闹的狠了,她怕裴嘉宪要发怒,要从今往后愈发疏远了她。 想来想去,她还是准备去找一回裴嘉宪,听听他的口气。 * 外殿,右侧广内殿外。 陈千里一袭黑披,两肩风尘的策马而来,遥遥见裴嘉宪立在马栏外,随即跳下马来,小跑着就到了他面前,跪倒便拜。 “属下是亲自去探听的消息。太子根本不是骑马时摔伤的,据东宫眼线的消息,是皇太孙一刀刺中了他的小腹,不过万幸没有伤到内脏。”陈千里边走边说:“太子和太孙已然五日不曾上朝,太子于外,说自己受了伤,皇太孙在府中侍疾,但其实,太孙压根就不在府。他们父子,如今已然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 裴嘉宪抽了抽唇,道:“狗咬狗,一嘴毛,不过,皇上那儿就一丝儿的风声也不曾听到?” 陈千里道:“东宫瞒的紧密,其余几位皇子似乎也不知道此事。” “捅出去,想办法捅到皇上耳朵里去,叫皇上也瞧瞧他东宫的父慈子孝。”裴嘉宪道。 往前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哑声道:“严防洛阳城各个关卡,徜若皇太孙千来,就立刻将他抓起来,送到皇上面前。也叫皇上瞧瞧,东宫里那一个个,是不是皆都是忠温良善的主儿。” 陈千里应道:“属下尊命。” 目送着陈千里离开,裴嘉宪折身,又往承光殿去了。 皇太孙裴靖,也是裴嘉宪年龄最大的一个侄子,遥想小时候,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还曾整日背着那孩子四处跑来跑去的。 其实也是个极乖的孩子,再兼其天性聪颖,自幼口齿伶俐,行思敏捷,身在东宫,十二岁位封皇太孙,天生的尊荣,并整个大康的希望,就肩负在他的身上。 两年前,他来洛阳巡游时,曾化名为李靖,言自己不过一普通人家的少年郎,捉弄过在安济堂问诊坐脉的罗九宁许久。 后来陶八娘嫁入宫中,罗九宁前往宫中探亲时,裴嘉宪还曾亲眼见识过,皇太孙为了怕罗九宁要撞破自己,于宫中四处躲来躲去的顽皮样子。 少男少女间的游玩嬉闹,春情萌动,便皇太孙也免不了。 裴嘉宪一直怀疑壮壮那孩子是皇太孙裴靖的种儿,如今听他竟在东宫刺伤太子,愈发肯定了这个猜疑。 像皇太孙那般的天之骄子,逗罗九宁这般的小家闺秀们,就仿佛拈起朵路边的野花儿,揉得几揉,兴趣过了,又扔入泥中。 只是可惜了,裴嘉宪今天要重新捡起这朵弱雏雏的小野花儿来,当作利器,以挑开东宫那父慈子孝的面纱下,一层层的阴暗与肮脏呢。 “阿宪!” 只听见这一声,裴嘉宪那双眸子就微微簇到了一处:“表姐,内院之人无故不得擅出,你是想自己死,还是想侍卫们与你一起死。” “我与她们不一样的。”宋绮低头,又垂了垂眸子,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就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当然了么,她从小儿入宫,是伴着他一起长大的。 当时她还哭哭啼啼不肯入宫了,可是宋金菊就告诉她,千金难买就是自幼儿的情份。到今日,她才知道这份情谊的重要。 “王妃的经抄完了否?”裴嘉宪总算眉头稍霁,问道。 宋绮连忙伸出自己两只手来:“抄完了,当然抄完了。你瞧我这手都肿了,我可全是为了你的脸面才抄的呢。” “那印子钱的事儿呢?”他忽而驻步:“不会又是你的丫头婆子们干的吧?要再是,是不是又得有个丫头或者婆子撞柱子?表姐,杀戮这东西,你若染的多了,我不会救你的。” 只看他那忽而阴鸷的目光,宋绮顿时脊背发寒:“那事儿,我早已经处理完了。” 裴嘉宪已是愈走愈疾,甩开宋绮就进承光殿了,而承光殿正殿那间浴室,除了裴嘉宪自己,连阿鸣都不准进去的。 宋绮还急着要问呢:“阿宪,我听说我二叔他……” “死了,不要再问,问多了,你心里只会更难受。”裴嘉宪顿时语冷,甩下了帘子。 宋绮兴冲冲而来,却是碰了裴嘉宪一个冷冷硬硬的钉子,咬着方帕子在门上站了许久,气的发起抖来:“再这样下去,我在这王府中,还有什么地位可言?” 她几乎是软打着摆子的,就去找郑姝商量该怎么对付罗九宁去了。 * 裴嘉宪似乎还不曾这般焦急的赶往内院过。 要说,当初他娶罗九宁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怀孕,只知道她失了完璧,而他自己呢,因为有那么个毛病,确实并不介意她失身于否,反而还非常钦佩她敢于说出来的勇气。 毕竟像女子失身这等事情,只要她娘脑子清楚一点,洞房时藏点鸡心血什么的,都能说得过去。 可罗九宁没有,她坦坦荡荡的,就告诉他自己失身了。 另有一点就是,去年宫里那件事情之后,他曾派人连番的审问,并且派陈千里跟踪了罗九宁整整一个月,可以确信的是,她果真失忆了。 对于入宫之后,再到陶八娘被大火烧死那一段的事情,全然没有了记忆。 他想要了解到那一夜的真相,就必须从这罗九宁身上来挖,将她养在自己后院之中,然后慢慢的,等她恢复记忆,并籍此,查明当天夜里,究竟是谁在陶八娘宫里放的火,又是谁搞起的乱子。 这些事情与东宫之间是个什么干系,与另几位皇子,诸如贤王,烨之之间,又是个什么干系。 洞房那夜,原本裴嘉宪也不过走个过场而已,岂知刚一上床,罗九宁就大呼小叫说自己要尿,接着便转身就跑。 连着三夜,因为她又是说尿胀又是说肚子疼的,叫他竟连替她遮个元红的机会都找不到,这样,她未怀先孕的事情,才会传的阖府皆知。 不过如今知道那件事情的人叫裴嘉宪打的打,杀的杀,并不多了。 而前几天夜里到内殿,特地与她同宿一宿,裴嘉宪也只是因为偶尔听阿鸣等人讲起,觉得她在内院过的太过卑微,特地进去,在宋金菊等人面前给她树为王妃的威严而已。 岂知上了床,他才发现她看似面儿娇憨,却肤白肉软,纤腰肥臀,真真儿是个尤物。 也就难怪皇太孙明面上不敢言语,私底下却要与太子兵戎相见。 须知,当初明面上虽是皇帝赐的婚,可实际上,皇帝之所以会为罗九宁和他赐婚,其中少不了太子在皇帝面前孜孜不倦的‘美言’。 原本,因为他小时候曾叫几个老妓侮辱过,还曾亲手捏死过一个老妓。见了女子想要亲近自己,虽说心里抑制不住原始的欲/望冲动,可心头那种魔障却也挥之不去,就总是忍不住伸手,想要掐死那个女子。 可不知为何,她那般懵懵懂懂,软软的卧着,他心头那魔障全然不会滋生出来。 他只有亲近她的欲望,却没有一分一毫,想要掐死她的意思。 她看起来太软弱,太无辜,一丁点的危险都没有。 而那混圆的胸脯,因才断乳,还搀着些乳香,并女子体香的复杂香气,还有他粗掌抚上去时,那种绵腻温润的手感。 这些日子一直在外,裴嘉宪不曾进过内院,但总是抑制不住的去想。 而每每想起来,他就会发现,自己那地方似乎隐隐,还能回到那天夜里曾经冲动时的样子。 暮色中,一个着青色褙子的女子从正院的青石台阶上走了下来,擦肩而过时忽而屈礼:“妾侍王伴月,见过王爷。” 裴嘉宪顿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怕是太府王公傲府那位庶女,也是太后在他成亲之际,指给他的妾侍。 这些妾侍们,裴嘉宪也是严禁外出的,颇有几分愠怒的,他就责道:“孤不是说过了,妾侍们就该守着自己的本分,如此夜里,缘何不在自己的院子里呆着,出来作甚?” 王伴月虽说也入了府,给裴嘉宪作妾,但其本性高洁,也没有妄攀王爷之宠的心思。 而罗九宁待她还颇好,如今还有意叫她执掌内院,她当然就不能拂罗九宁的好意。 是以,王伴月便道:“娘娘赐了妾一味药,治好了困扰妾多日来的顽疾,所以,妾今夜来此谢她而已。既王爷有令不让外出,从今夜起,妾身不会再出春山馆的。“ 说完再抬头,王伴月便见裴嘉宪已经迈步上了台阶。 这人,竟是连她的话都未曾听完就走了。 * 而这一厢,与王伴月闲话了会子,送她离开之后,罗九宁便听一直在外打探消息的苏秀来报说,裴嘉宪出外差回来了。 暮色已浓,她于是就先洗了个澡,洗罢之后,披着半干的头发踱步出来,一手抚上卧室里那排及顶高的紫檀大柜看了半晌,忽而弯腰跪伏,于里面翻腾着,半晌,翻出几套暂新的本黑面中单来。 再跪下一层翻了片刻,又从下面的抽屉里掏了几双本黑厚漳绒面的鞋子出来。 这些自然是她曾经还傻的时候,还以为裴嘉宪爱自己的时候悄悄儿作的。 她拿着几双鞋子,坐在灯下翻来翻去,颇好奇的一双双的看着。虽说这全是自己一针一线衲的,但是不知为甚,拿在手中的时候,罗九宁却觉得无比的陌生。 139.大结局(上) 忽而, 她的手一停,却是从孩子的襁褓下摸出颗红色的丸药来,放在鼻子便嗅了嗅,又放进嘴里舔了舔,罗九宁收起丸药,把儿子抱了起来。 前院静悄悄的, 一个人都没有,陶七娘声音隐隐约约, 似乎是在后院之中。 九宁于是再揩了把眼睛,铜镜里瞧着自己脸色不那么毛燥了,才往后院去。 “我罗家一门就没出过逃兵, 说宾儿一个百户会率兵逃跑,降于契丹人, 打死我也不信。有种就叫雁门关骁骑营的卢纪国到老子面前说来, 老子当年统兵的时候, 他还不过个毛头小子了, 王八蛋,如今竟敢这么着欺负人,说不定我的宾儿也战死了, 他们瞒而不报,这就是在欺负咱们老实人。” 罗老爷子是个世袭的兵户,一生都在城门口做守卫的, 守了几十年的城门, 练就一双老寒腿, 如今两条腿蜷在一处,基本已经不下地了。 他向来声音大,嘴里不停的吧嗒着烟锅子,说起话来总是骂骂咧咧,三句话不离脏字儿。 罗老太太是个小脚妇人,头发花白,性子极为懦弱,嘴也碎:“我就生了俩儿子,良儿为皇上挡箭死了,宾儿做了逃兵,阿宁还生了那么个无父的孩子,这家人算是完了,全完了。” “好好儿的说老二,提阿宁作甚,娘是怕这洛阳人都不知道咱家壮壮的身世,好要四处宣扬叫大家都知道还是怎的?”陶七娘更生气了,直接就开腔责斥婆婆。 “老大媳妇你先莫急,我的宾儿就不是个会做逃兵的人,他准是出了什么事。 至于壮壮的身世,那有甚,不就是阿宁在皇宫里叫那些狗杂种给欺负了才有的吗?裴嘉宪嫌弃他不肯养,老子不嫌,这孩子老子养,养一辈子!” 陶七娘再吼一声:“这是什么光鲜事儿吗?你们就哭的哭吼的吼,叫外面的人听见了,阿宁的脸往哪儿搁?那孩子的事儿,能是这样大声说的吗?” 九宁于窗外轻轻唤了一声:“爷,奶,娘,我回来啦。”。 罗老太太立刻就止了哭声,赶忙的揩着眼泪。 罗老太爷连忙也把烟锅子往脚上蹭着,蹭灭了烟锅,还拿手挥着烟雾。 陶七娘早就迎了出来,一脸的阴沉:“好好儿不在王府呆着,缘何往家跑?” 九宁道:“我来瞧瞧壮壮,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娘怎能把他一个人放在前院?” 陶七娘似是才想起来,哎哟一声,指着公公道:“还不是你爷爷总爱抽烟,我怕要熏坏了孩子,没好抱进来?” 九宁怀里抱着孩子,略带责备的目光望过去,瘦巴巴的罗老爷子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咳了两声,连忙道:“不抽了,不抽了,说好有了重孙子就要戒烟的,我从此真不抽了。” 说着,他远远儿把个烟锅子从窗子里扔了出去。 大儿子为皇帝挡箭死了,二儿子作了逃兵,最疼爱的大孙女好容易因为父亲为皇帝而死,才被赐婚作王妃,可是偏偏生了个孽子。 罗老太太心里苦极,但还是强撑着笑脸:“阿宁最爱吃奶奶煮的南瓜羹,你们先聊着,我给阿宁熬她最爱吃的南瓜羹去。” 从后院出来,陶七娘瞧着婆婆进了厨房,咬牙道:“可真真是愁死个人,咱们这儿还一摊子事了,你二叔一个百户,不在雁门关好好当兵,居然就悄没声息儿的逃跑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九宁的二叔罗宾今年都三十三了,从军十来年屡犯军纪,这一回居然还逃跑了。 在那本《朕只为表妹折腰》里,书中的‘罗宾’也是不服军纪,逃跑了的,而且,这件事后面还牵扯着一桩很深的阴谋。 从小壮壮的发烧,再到罗宾的逃跑,罗九宁的人生,与书中的‘罗九宁’可谓是一模一样了。 且不说这个,俩母女到了前院,陶七娘的脸也越来越沉了:“怎么,昨儿孩子今儿又是你的,究竟是宋绮还是裴嘉宪,就把你个奉旨成婚的王妃给赶回娘家来了?” “娘,哪有什么赶不赶的,女儿就是想您了,回来看您一眼不成吗?女儿过的好着呢。”罗九宁说。 “既你过的好,怎的发着高烧的孩子就给送回来了?”说着,陶七娘转身进了屋子:“快点给我回去,这孩子娘替你看着,快走,赶紧儿的走。” 罗九宁站了良久,忽而就抱着孩子跪下了。 跪下之后,从怀里掏出把削水果的小匕首来往自己胸前一横,她便道:“娘,求您了。女儿这一生不作王妃也可以,那怕讨吃要饭也不嫌弃,但不能没有壮壮。您不能杀他。” “我?我何曾要杀你的孩子?”陶七娘忍不住低吼。 罗九宁伸出打着颤的手,手中一只朱砂丸圆溜溜的滚来滚去。 朱砂,于成人或者无事,孩子吃上这么一粒,非死即傻。 所以,在《朕中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小壮壮侥幸未死,却成了个傻子。 罗九宁千辛万苦生下来的,无父的孩子,抱回娘家之后倒是不发烧了,可是却叫陶七娘拿朱砂弄成了个傻子。 究其原因,还是她想要为罗九宁狠手除去一个累赘,所以想要痛下杀手,只可惜究竟药下的不够,没有毒死孩子,只是将个好好儿的孩子给毒傻了。 “没出息的东西,早叫你一幅药堕了去,你不肯,如今看看,你这辈子都叫这东西给毁了。”陶七娘恨女儿不争,又舍不得打她,戳了一指头道:“便娘真要了壮壮的命,也是娘遭报应,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你就不能听娘的话,舍了这东西回去好好儿过你的日子?” 罗九宁横着匕首,也不再说话,头抵着儿子白嫩嫩的小面颊儿,只是不住的亲着他,吻着他,嘴里喃喃的说着对不起。 她怀了孽胎,在王府的时候何不曾想过把他堕掉?可是手捶不下来,药石也无效,这孩子他就一直顽强的,在她肚子里不肯出来。 生了无父的孩子,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孩子。 但既已经生下来了,罗九宁是死也不会放手,任人那怕伤害一分一毫的。 “既早知有今日,在宫里的时候为何不系紧了你自己的裤头带子?娘当初怎么教你的,你个傻子,娘白养了你,白疼了你,一点警惕之心都没有,乱吃东西,乱走动,叫人夺了身子去。如今生这么个东西,便嫁入皇家又能如何,他一辈子都是你的耻辱你懂不懂?”陶七娘气的直跺脚。 罗九宁也不说话,圈紧了壮壮,便是个哭:“对不起,娘,我对不起你,但你要真把我的孩子弄出个三长两短来,女儿肯定会陪着他死的。” 去年的中秋夜,罗九宁的父亲罗良陪皇帝南巡,在江宁府时遭遇刺杀,为皇帝挡箭,身亡了。 同天夜里,罗九宁被皇后召到长安,去宫里陪伴她为皇帝妃嫔的姨母陶八娘。 就在那天夜里,她因不知何时误食了媚药,与人有了一夜错欢。 原本,罗九宁也想找到那个男人的,可是就在第二天一早,她便听人说父亲死在了江宁府,而姨母陶八娘,也在中秋夜的一场大火中仙去了。 就这么着,罗九宁那件事情,就草草揭过了。 至于这孩子,当然也肯定的是那个人的孽胎了。 “把这孩子放下,你给我回去好好儿作你的王妃,听懂没?快去,否则的话,咱们索性大家一起死了算了。” 陶七娘也不怕女儿,索性掰转她怀中的匕首,就朝向了自己。 罗九宁瘫坐在地上,死咬着牙关,抱紧孩子,就是不肯松口。 陶七娘与女儿恨了半天,忍不住吼道:“莫不是裴嘉宪把你给赶回来的,他是摆明了的要休你了是不是? 否则的话,娘这样逼着,你为何就是不肯回王府去?” 罗九宁眼圈儿莫名一红,忽而醒悟过来,连忙道:“裴嘉宪仍还是愿意要我的,仍还是爱我的,只是容不下这孩子。 娘,你不要杀壮壮,替我养着他,女儿保证王爷他依旧是爱我的,我也会永远在王府里过的好好儿的,您就拉一把我这可怜的孩子,好不好?” “王爷,咱们这都站了半日了,那方思正就没有想跟您说话的意思,要不,属下把他打一顿,绑回去算了。”身旁一个黑脸汉子粗声说道。 “千里,方思正是文人,虽说看似瘦峭,不堪一击,但脊梁之中有钢气,宁折不弯,你拿待武夫的办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这男子面虽冷,说起话来嗓音却是与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极不相称,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也格外的从容,缓和:“等吧,拿出你练武时的耐性来,与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这老匹夫的性子。” “四爷说的是,属下明白了。”黑脸汉子嗓音极低沉的,应了一声。 却原来,这位站在田梗上,发间沾着灰尘,仿佛仙人坠落凡尘的男子,正是当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罗九宁的丈夫,肃王裴嘉宪。 与身旁的黑面汉子,侍卫陈千里注视着田间的老农,二人就那么站着。 忽而,远处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马上一名侍卫,高声叫道:“王爷,王爷,府中有急情,内院的人出来报说,咱们王妃未经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 裴嘉宪顿时侧目,与侍卫陈千里对视了一眼,旋即薄唇轻掀,吐了两个字出来:“回府。” * 肃王府内院正院,恰此时候,苏嬷嬷正在等丫头从大厨房里给王妃罗九宁端的烧麦了。 “烧麦了?” 苏嬷嬷气急败坏的望着丫头杏雨:“那可是我亲自到大厨房给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笋和萝卜,缘何就没了呢,缘何就只端来一笼快馊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嬷嬷,是宋姨娘的丫头春莺半路把烧麦给端走了,她还说,老祖宗这几日礼佛,全家都该茹素,今儿就只有莲花白的包子吃。” 苏嬷嬷气的直跺脚。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却只是一笼素莲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说婢子,连王府几条看门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时候,罗九宁所能吃到的就全是这样儿的东西。 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苏嬷嬷所蒸的那笼烧麦,宋绮很快就会给自己的女儿媛姐儿吃。 而媛姐儿只吃了半只之后,就会混身发疹子,整个儿病倒。 紧接着,宋绮就会打上门来,直指是苏嬷嬷在烧麦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儿。 然后,苏嬷嬷将会被宋绮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义给拖下去,栽赃上刑,这也算是剪除了整个王府之中,这一年来对罗九宁最忠心耿耿的人。 罗九宁从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药膏盒子出来。 有治风湿的,还有治皮肤搔痒的,更有治筋骨扭伤的,她抽开妆台,一枚枚往里摆着。 过不得片刻,她便听到外面一阵震天的嚎哭之声,紧接着,宋绮亲自抱着一脸红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儿就进来了。 “来人,将苏嬷嬷给我剪了,你们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儿害成什么样了。”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还在这儿了,宋氏,注意着些你的嘴巴。” 苏嬷嬷挺身而出,但随即,宋绮的丫头春莺就给了她一巴掌:“苏嬷嬷,咱们小主吃了你蒸的烧麦,快死了,你还能说这种话?” “放肆,我一个作奴才的,为何要害小主?”苏嬷嬷顿时尖叫了起来。 “娘娘,您瞧瞧媛姐儿这样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儿要打死这苏嬷嬷,您没意见吧?”抱着媛姐儿,宋绮如是说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盘素莲白的包子散发着淡淡的馊气,一碗清可见底的小米汤,映着宋绮那不断在抽动的,锥子般的下巴,显然,她也是气急了,下巴簌簌儿的抖着。 而宋绮怀中的媛姐儿,也是裴嘉宪唯一的女儿,此时一身红疹,满身高热,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着。 罗九宁才进门,面对的便是宋绮的直逼之势。 而在《为表妹折腰》那本书中,罗九宁胆小懦弱,不敢言语,任凭宋绮把苏嬷嬷带出去问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来拖了一阵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罗九宁,已经不是那个懦弱的罗九宁了。 她坐在八仙桌侧,一只蓝宝石祥云纹饰的手镯与桌面轻轻相磕着,出声却是极度的柔和,让在场所有人于瞬间,呼吸都稳了下来。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难道不是先请外院的太医进来诊脉,宋氏,我且问你,难道在你看来,媛姐儿的身体竟比不上苏嬷嬷一条命重要,让你置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顾,就先来治苏嬷嬷的罪?” 宋绮蓦然惊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侧首对丫头春莺说:“快去外院传太医来呀,还愣着作甚?” 此时,罗九宁已经站了起来。 她伸出双手道:“宋氏,把孩子抱过来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 随着宋绮递孩子,正殿内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妇们全都往罗九宁身旁凑着,要看媛姐儿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这时,空荡荡的正院门外,迈步走进个男子来。 这位身着蟹壳青的圆领袍子,腰缀青玉,五道珍珠流苏,微风轻拂起袍摆,下面是宝蓝面的束脚绸裤,一身清爽,唯独乌靴面上淡淡一层扬尘,发鬓间淡淡的草灰,昭示着他当是骑马行过远路,才从远程上回来的。 他的面貌,因为太过严厉,并不能用美玉来形容。 但又因为他生的太过俊美,剑眉星眸,肌肤如玉,两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严厉也叫人觉得可亲起来。 两个匆匆赶来的太医走到正院门上,见竟是本该出差在外的肃王裴嘉宪站在门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见过四爷!” 裴嘉宪略点了点头:“快去给阿媛诊脉,徜若有什么凶险,立刻来报予孤听。” 俩太医应了,背着药箱子,疾步匆匆,就进殿去了。 * 西偏殿内外熙熙攘攘,内院的,外院的,整个肃王府的奴婢们大约全集中在这儿了。 罗九宁远远儿的,瞧见自己的丈夫裴嘉宪站在窗外,脑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过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缓缓而啜时自己推着搡着不肯要,呜呜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个寒颤。 连着三夜未能圆房,她反而还怀了别人的孩子,原来罗九宁并不曾多想过,直到梦里看到那本书,知道他的小妾宋绮终将要害死壮壮,他还最终要亲手将她斩杀,才顿时醒悟过来,这人的心机之深沉。 他大概从那时候就已经想好,将来她该怎么死了吧。 才四岁的媛姐儿躺在罗九宁的床上,细而微黄的流海全沾在额头上,胸膛疾剧的起伏着,一手握着宋绮的手,不停的说:“姨娘,阿媛难受,难受……” 宋绮急的两眼往外迸着火,指着春莺道:“快,把这苏嬷嬷拉下去打死,打死。” 转过头来,她又握上媛姐儿的手,哭道:“姨娘陪着阿媛,阿媛不怕啊,马上就有太医来帮你诊脉了,阿媛会好起来的。” 140.大结局(下) 而四大书院中, 为白马书院最负胜名。 所以,慢说整个洛阳,便整个大康王朝,也无人不知白马书院。 “身为洛阳人, 哪能不知道白马书院。”宋绮笑道:“可是娘娘, 您家是个兵户, 一门三代皆为兵,似乎与书院扯不上什么干系吧。” 罗九宁于是又道:“我外公陶亘是咱们洛阳城中治薄药的大家, 一生行医, 慢说平民百姓们,便王公贵族们,动辄花千两银子请他上门而诊的不在少数。到他七十七岁寿终时, 家中所攒之资,不下万金之巨, 或者宋姨娘如今觉得自己钱多,可是说句不好听的, 小时候我是坐在银锞子堆里打过滚,拿金锭垒过墙玩儿的,见过的金银, 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这也是实话。陶亘一生连着生了九个女儿, 但唯有罗九宁这么一个外孙女儿, 视她仿如眼中珍珠, 一身医术, 也尽传于她。 可是, 叫人奇怪的是,慢说给罗九宁,便是给陶七娘,他离世时竟也没有给予一分一毫的家产,为着这个,整个洛阳城的人无不说他太狠毒了些。 一生行医,挣得巨富,女儿却过的那样寒酸。 而罗九宁一家就过的更贫俭了。陶七娘家里连个佣人都不雇不说,便罗九宁出嫁时,也不过只陪了个小杏雨作丫头,还不是买的死契,是签的活契呢。 罗九宁瞧着裴嘉宪坐在那里,一双暖沉沉的眸子一直望着自己,于是又道:“从陶家大娘到九娘,我外公一生统共生了九个女儿。但是前面全都未到成年便夭折了。 到最后,只剩下我娘和我八姨,还有九姨三个。他为了能让三个女儿一生顺遂,安生到老,不要再横生变故,于是便在佛前许愿,愿倾尽所有家财,全数捐入洛阳书院,好让洛阳城的学子们都有书可读,让洛阳的文脉能够更加昌盛。而只愿菩萨保佑自己在世的几个女儿能安安生生,顺遂到老。” “便我娘又岂不是?有了银子,宁可悄悄捐于无钱读书的学子们,也不愿意为体福之享,只愿我一生能平安喜乐,自在长大。” 可是谁知道,后来九娘无故失踪,八娘被火烧死在宫廷之中,而罗九宁,也是忽而就横生变故。可见苍天无眼,佛菩萨那双慈悲之目,偶尔也是会闭起来的。 这些说起来,全是罗九宁的痛楚,像宋绮这种人是不会懂的。 她道:“娘娘,咱们此刻说的是您的二叔罗宾,您说您外祖父和你娘作什么呀。” 一直跪在角落里默不作声的王伴月忽而就出声了:“因为满身铜臭之人,永远不懂得清贵二字有多么的可贵。而永远猖狂之人,也永远不懂得谦卑才是这世间为人处世的真理。” 宋绮顿时恼了:“王氏,什么是铜臭,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宋氏你就是满身铜臭,你盂兰院的小库房里金银堆了满山,而这府中要进一个奴才,分明每个大丫头月银是二两银子一个月,可你还要扣下一两来,再拿出王府放息,你贪心不足,你满身铜臭。” “你……”宋绮气的冲过去,就直欲搧王伴月的脸。 王伴月扬起头来望着裴嘉宪:“王爷,妾身院里昨夜确实进来过一个男人,虽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千户还是罗宾,但我知道他为何会进来。 就是因为,宋姨娘苛扣了妾身和丫头们的月银,妾身去找她讨要,她非但不给,还怕妾身要嚷嚷出去,于是故意栽赃的。” 这王伴月一字一顿,有理有据,说着,也捧上份东西来:“妾身若非捡到这东西,还不敢相信咱们宋姨娘拿着我们的血汗钱,在府外放印子钱呢。” 裴嘉宪接了过来,居然是张私家印刷坊里印成的债券。 同当票一样,这债券,印好了银两在上头,是可以充作银票来用的。 他旋即深吸了口气:“宋氏……” “阿宪,我何曾?我难道缺钱干那个不成。”宋绮大约没想到王伴月竟能弄到这东西,顿时也慌了神了,忙不迭儿的解释着。 罗九宁亦将那枚千户兵符还给了裴嘉宪,柔声道:“王爷长年戎马在外,该知道一个将士的兵符,是要每日贴身揣着的。此乃青铜,按理来说,若真是一枚拿过十几年的兵符,上面不该有铜锈的。可您瞧这枚兵符上的铜锈,再闻其油味,分明才从火里烙出来。 宋姨娘非但污蔑我二叔,还故意放男人进内院,栽赃王姨娘,妾身为这王妃的主母,岂能不罚她,不治她的罪?” 裴嘉宪一直稳稳的坐着,那件墨色的外敞衬着他冷玉色的脸,眉间青意浮浮,显然,他是怒极了的。 “王妃想要怎么罚?”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些淡淡的温柔与疲惫。 听他这种带着温柔的疲惫,嗓音里还有些淡淡的依赖,就仿佛这一屋子纱罗裹着的美人儿,妻妾,并非是他的齐人之福,而是他的附骨之痛一般。 真真儿奇了,罗九宁心说:那么两个美妾,他真的舍得叫我收拾? 她道:“印子钱的事儿,兵符的事儿自有王爷去查,妾身不会擅作主张……” 她说到一半,却是卖了个关子,侧首望着宋绮。 宋绮旋即勾唇一笑,心说你还能怎么罚,皇家的妾侍们,没有罚站罚跪一说,至于掌嘴,那更是不可能的,不过就是饬斥几句,你嘴上占点儿便宜,但那点子便宜,我早晚都要找补回来。 “就只凭污蔑这一点,妾身要她跪在正殿的桅廊下,抄两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至于郑氏,同处一室,遇见贼人来了,不喊不叫却是将自己的灯都给关上了,同是伺候王爷的人,这就是你待王姨娘的情分?给我一起抄经去。”罗九宁淡淡说道。 “抄经?娘娘您莫不是……”宋绮顿时一声竭斯底里的尖叫,看到裴嘉宪,又生生把疯了俩字儿给吞了回去。 “还要在这正院的廊下来抄,妾身要叫丫头们盯着,少了一遍都不行。” 宋绮这种妾侍,自幼跟着裴嘉宪一起吃苦长大的,劳苦功高,在裴嘉宪心里占的份位也很重。罗九宁要真要责她,这内院里的妾侍们难免要笑她善妒,容不下妾侍。 抄经书,又能增长知识,还能平息心火,岂不美哉。 如今十月寒天的,跪在这正殿外,冻嗖嗖抄上几天经,还能降降肝火呢。 至于印子钱的事儿,罗九宁望着王伴月,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 若非王伴月今日忽而出头,罗九宁于这内院,还真找不到一个可以管辖宋绮这只地头蛇的人呢。 “王妃这法子好,宋氏,此刻就跪到廊下,抄经书去。” 罗九宁蓦然回头,便见裴嘉宪负手站在那里,眼角浮着桃花淡淡,笑温温的望着自己。听他这语气,对于她处罚宋绮的方式,当是极满意的。 宋绮站了起来,跟在裴嘉宪身后,期期艾艾的唤着:“王爷!” 但才跟着裴嘉宪出了门,仰巴巴的望着他,他忽而就回过头来,一张冷玉白的俊脸狰狞而又抽搐着,也不说话,就那么厉目望着她。 他向来温和,也因为打小儿她照顾他的情分,向来连一句重话都不说的,既如此发怒,显然是气极了。 宋绮旋委屈的抿上了唇,什么也不说,立刻就去抄经了。 裴嘉宪外院还有事,转身也就走了。 * 罗九宁立刻将王伴月扶了起来,柔声道:“彼此入府一年多,咱们都不曾见过面,姐姐怕是心里很是怨恨于我吧。” 王伴月侧首过去,见郑姝犹还在地上跪着,给了郑姝恨恨的一眼,低声道:“哪里,便那位,还不是与我一起挤在春山馆里闻臭气,有老祖宗在,这府中大家的日子都艰难,我懂得。” 事实上,在陶八娘入宫之后,罗九宁曾几番入宫作客,第二回去的时候,就曾见过这王伴月。 她的祖父是太傅王公傲,满长安城难寻的清贵之家,但王伴月的父亲却是个庶子,而且,她父亲还是个天生的双腿残疾。 礼教严格的仕族之家,对于庶子们向来是极为苛刻的。 而王伴月为庶子之女,其地位就更卑微了。 所以,她便偶尔入宫去给皇后和太后请安,也总是走在最后面。 罗九宁见她的那日,还是头一回进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因是头一回,两眼一抹黑,自然是排在最后。 结果就是,从清晨等到晌午,进去的那些都还未出来,她站在游廊上,等的口甘舌焦,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旁边一个女子递了两只青梅过来,低声道:“排在前面的那些都是太后娘娘真正贴心的,拉家常都不知道要拉多久,要到咱们还早了,吃个梅子止渴吧。” 罗九宁接过来咬了一口,呀一声道:“真酸。” “要不怎么说望梅止渴了?”当时,这王伴月就笑着说了一句。 虽不过一面之缘,罗九宁对于王伴月的印象却深的不能再深。 王伴月来府也有一年,当然,因为本身自己出身低,受宋绮的苛待可不少。 她能隐忍一年,并且还弄到一张宋绮放印子钱的债券,可见其除了自身有清骨外,脑子也很好使。 这样的人,罗九宁当然是一见就投缘的。 她执起王伴月的手来,忽见她胳膊上全是蚊虫叮咬过的痕迹,遂问道:“都入十月了,春山馆又在向阳之地,姐姐手上怎会有这么多蚊虫叮咬过的伤痕?” 王伴月颇为幽怨的往外看了一眼。 这时候,宋绮正拉着郑姝,不情不愿的在外面抄经书呢。 许是嫌灯不够亮,忽而就搧了婢子春莺一巴掌:“没眼见的东西,把咱们家那只五连珠的羊角宫灯拿来,这风吹着,灯一会儿灭了,一会儿又灭的,您叫我怎么能好好抄?” 王伴月回过头来,悄声道:“春山馆的后面,就是咱们内院的恭房,所有的丫头婆子全在那儿出恭,内院不能出府的垃圾,也一并在那儿焚烧,不到冬日,蚊虫不绝,偏我又是个招虫体质。” 这就是宋绮的心机了。 将另外两个妾侍安排在个臭烘烘的地方,裴嘉宪行走的时候都会绕道的,又怎么会去看她们。要说去她们房里坐坐或者歇上一夜,笑话,大约进去他就得给臭的扶墙出来。 罗九宁带着她进了西偏殿,拉开抽屉,取了一盒薄药出来交到王伴月的手上,道:“这药膏还是我九姨治的,是治疤痕的良药,你每日涂抹三回,从今往后,蚊虫皆会避着姐姐走的。” 王伴月垂眸道:“虽说王妃还要小我两岁,但到底您是尊,我是卑,您要再叫我姐姐,这薄药我可不敢接。” 罗九宁心中其实另有盘算,她硬是掰开王伴月的手,把那薄药放了进去,接着便问道:“你可曾给王爷做过衣裳,鞋袜什么的不曾?” 王伴月道:“要作衣裳鞋袜,就得量身量体。我连王爷的面都不过远远见过几回,焉何会给他作衣裳鞋袜?” 罗九宁立即道:“无妨,我这里有很多,全是可着王爷的身量作的,就充作是你作的。既你唤我一声娘娘,咱们就合伙图谋,于这内院里把日子过好一点,可否?” 书里的那个罗九宁,傻子似的,要是恋上那么一个人,先就是给他作鞋袜。 怀孕的时候顾不得自己有胎身不能费眼睛,替裴嘉宪作了很多中衣,鞋袜等物。 只可惜,这种东西又如何能拢住一个男人的心呢。 天下间,你见那个男人是因为觉得妻子鞋子作的好,就不纳妾的呢。又是那个男人,因为妾侍衲的袜子暖和,才宠爱她的呢。 如今看来,她非但医术过人,还有如此不动声就取人性命的法子,裴嘉宪果真好奇。 * “咱们王妃委实智慧,这一点,我也不得不佩服于她。”陆如烟见裴嘉宪两眼好奇的望着自己,遂半赞半叹,半遗憾的说道。 他忽而就拄着拐从床上跳了下来,指着地上宋伯允吐出来的那斑斑血迹道:“宋御史有非常严重的皮肤病,皮肤病为何而起,大多为内湿而起。朱砂是纯阳之火,专治内湿。所以,王妃给他服朱砂,这是对症的良药。但是,朱砂最忌的就是怒火。人服朱砂之后,就要平心静气,切忌生气,心魂驰荡,一旦心思不定,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所以,罗九宁给了宋伯允两条路,一条生路,一条死路。但宋伯允生了色心,躁火中烧,就非死不可。 “果真智慧。”过了许久,裴嘉宪极温柔的说了一句。 就在去年的中秋之夜,罗九宁在宫里有了壮壮那个孩子。 而当天夜里,她先是在皇后宫中,与陶八娘一起陪着皇后用了顿晚膳。 而后,陶八娘因为有孕在身,久坐不适,便先回了自己所居的翠华宫。 再接着,皇后与罗九宁闲坐,聊了半个时辰之后才放她回翠华宫。 就在她回到翠华宫后,翠华宫中突发大火,陶八娘死于火中,而罗九宁却是没了踪迹。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她也烧死在大火之中,却不料,三天后,宫中一个小内侍却在远离皇宫的,养马的北苑之中发现了她。 当时她呆呆傻傻的,混身脏兮兮的,小内侍问及,只知道自己叫罗九宁,却连自己是为何而入宫的都不知道,更别论说入宫之后别的事情了。 至于陶八娘的翠华宫是如何起的火,又是谁放的火,究竟是为了甚,她更是一问三不知。 而就在那天夜里,裴嘉宪身为镇守宫城的人,居然因为误食药酒而发了狂,误杀了一个宫婢,并且,还醉倒在皇子殿里,整整昏睡了一夜。 药酒是他的五弟裴钰正自己酿的,而那被他掐死的女子,则是宫里一个默默无闻,相貌也不甚好看的老宫婢。 一夜之间,宠嫔陶八娘的外甥女罗九宁失忆,而裴嘉宪自己还在醉中杀了一个宫婢。于是,皇帝以他渎职为由,直接将他冷放到了洛阳。 裴嘉宪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给人暗算了。 但凶手,罪证,他只要呆在洛阳,就很难查到这些东西。 而失忆了的罗九宁,当然是查明这件事情背后真相的关键。 这样的罗九宁只要出府,每行一步,裴嘉宪又岂会不派人跟着。 只是,她出府之后立刻就跑到安济堂,倒是惹得裴嘉宪兴师动众,还以为自己能发现点什么。 结果,倒是见识了一回巡城御史,自己的亲表舅宋伯允的猥琐,裴嘉宪又岂能不气。 只要想起方才罗九宁要往外跑时,那吓呆了的样子,裴嘉宪不由就是摇头一笑。。 温柔的像只小兔子一样的罗九宁,毕竟自生来就浸淫在这间药房里,便要伤人,也总带着些悲天悯人的菩萨之心。 “王爷对着宋伯允那么个狗东西都轻易动怒,这让老夫很好奇,如今您对王妃,依旧还是平常心吗?”陆如烟接着,又问了一句。 裴嘉宪长长往外嘘了口气,忽而回过头来,哑声道:“如烟,君王的圣意可以揣摩,因为伴君如伴虎,你得随时知道君王的所思所想,否则就有可能被老虎吃掉。但孤的意图却不可妄自揣摩,你可知为何?” …… “因为孤生平最恨的,就是叫人揣摩到自己的意图。孤可以为了给如烟诊治风湿遍求名医,当然也就可以为了求得方思正出山,在他家的田梗上站整整一年。”裴嘉宪声音依旧低沉,威压,又带着几分感慨:“如烟,善待孤的信任吧。” 他格外意味深长的回头望了一眼,独留满腿还灸着艾蒿的陆如烟,率着侍卫们转身离去。 * 从后罩房溜到前院时,眼看中午。 一树大石榴全都鼓开了口子,压着枝子弯弯,罗老爷子一手抽着旱烟锅子,一手抱着大胖重孙,满意的深吸了一口烟,旋即又深深的吐了出来。 罗九宁旋着裙子上前,一把夺了老爷子手中的烟竿,作势调个个儿就在他头上敲了两敲:“再叫我瞧见您当着孩子的面抽烟,我往后可绝对不准您抱孩子了。” 罗老爷子一瞧见自己疼爱的大孙女儿,一张脸笑的跟只瘦干巴的核桃似的:“好小子,刚才一泡尿耍起来,险些耍到老子嘴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