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重生]》 1、病骨 夜已深。 叶云澜正坐在窗边垂头看书。烛火映着他面容,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浓稠阴影。 烛芯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窗外偶有蝉鸣。 体内缠绵的痛楚始终萦绕不去,他忽然感到胸口有些发闷,蹙眉忍了片刻,还是掩唇低低咳了起来。 半晌,咳嗽声才渐渐停止。 他低头看,掌心是刺目鲜红。 门忽然被咯吱一声推开。 玄服高冠的男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 “师弟,我方才听到你又在咳嗽……”贺兰泽见到叶云澜坐在窗边便是一惊,忙走过去放下药碗,“以你而今伤势,还不能随意离开寒玉床。来,让师兄先扶你回床上歇息。” 叶云澜却躲开了他的手,平静喊了一声:“大师兄。” 贺兰泽停住动作,面上是满是担忧:“怎么了,师弟?” 叶云澜看着他。 上辈子的贺兰泽,从来不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人只会用嫌恶的眼神看着他,仿佛在看阴沟深处的老鼠,或是地上肮脏的尘泥。 少年慕强。贺兰泽是剑修,他亦是。 他对这位门派大师兄,曾经满怀憧憬。 他曾在料峭寒冬,等在贺兰泽门外,想求得对方一句指点,然而等了半宿,大雪落满肩头,却只等来了对方的一声“滚”。 他曾在对方的生辰到来前,为其精心准备贺礼,然而生辰宴上,他亲手所画的剑符,却被对方嗤笑着掷在地上,被围着对方送礼的弟子们践踏成一堆废纸。 后来宗门执法堂里,他被污蔑杀害同门弟子,贺兰泽却没有听他解释半句,便一剑洞穿他的丹田,冷眼看着他被愤怒的弟子们拖下山门外三千长阶。 期间唯一出口的话,却是当众掀开他脸上面具时,看着他被火灼伤的脸,冷笑丢下的那句—— “真恶心。” 叶云澜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没事,可以自己走。”他说。 贺兰泽却贪恋地凝视起叶云澜的容颜。 暖黄烛火摇曳,眼前人眉目极美,却仍然显得倦怠苍白,宛如寒天枝头上将坠未坠的那抹雪。 唯独眼尾那颗朱红泪痣在火光中愈发鲜艳,像是无声流下的一滴血泪。 既脆弱,又灼然。 “你咳了满手的血,还叫没事么?”贺兰泽语带责备。他握住叶云澜苍白纤瘦的手,这回却不容叶云澜再反抗,单膝跪到地上,取出一方锦帕给他细细擦手上的血。 从指尖到指根,再到每处指缝,还有掌心中每一道纹路,每一寸肌肤。 叶云澜挣不动后,便任由他擦。 他坐在紫檀雕花椅上,眉目低垂,不嗔不怒,表情并不生动,甚至似个假人。 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贺兰泽一抬眼,便见泼天艳色扑面而来,不禁呼吸一窒。 神思恍惚间,对方的指尖却已从他掌中抽离。 叶云澜扶着雕花椅起身,素白长袖垂落,目光并未投向贺兰泽一眼,只是端起灯盏,缓缓往内室走去。 一头青丝散在身后,随着他蹒跚步伐摇晃。 贺兰泽回过神,忙端起桌上药碗,跟着他走进内室。 内室里摆着一张寒玉床,床上散发着幽幽寒雾。 叶云澜已坐在床边,寒玉床冷冽的气息侵入身体,温养着他体内破碎的经脉。 然而,对于这具已被摧毁成废墟的躯壳而言,再怎么温养,也不过徒劳而已。 他拿起放在床头的缺影剑,缓缓拔出,横在膝上。 长剑入手,他整个人似乎就有些地方不太一样了。 像是空无的皮囊忽然装上灵魂,瘦削的背脊也有了如剑一般的挺直。 叶云澜的指尖拭过剑锋。那盏烛灯被他放在床头,火焰的影子在剑身上跃动摇曳。 美人挑灯看剑,本是很美的景致,贺兰泽却觉出了一点寒意。 他只以为是离寒玉床太近所致,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暗叹,师弟到底还是不愿放弃练剑修行,不由沉声道:“师弟,你身体被神火精魄所伤,经脉损毁严重,平日偶尔练剑可以,却绝对不能妄动灵力,否则神火反噬,神仙都再难救你。” 不能动用灵力,修士便等同凡人。 在实力为尊的天宗,叶云澜已算废得彻底。 “我知。”叶云澜道。 贺兰泽怜惜他,语气便柔和下来,道:“师兄在剑道上已有所成,半年前刚刚突破宗师境,师弟日后练剑若有不明之处,随时都可以来找我询问。” 叶云澜没有应声。 前世苦等半宿风雪未能实现之事,而今贺兰泽却随意向他许诺出口。 只是他早已经不需要了。 世人将剑道划分为五个境界,为气纵、凝意、宗师、小乘、大乘五境。能够突破宗师境,以贺兰泽如今年岁而言,已算天纵之资。 然而,在上一世,五境之外却还有一境,世人独为叶云澜留。 为尊者境。 贺兰泽叹一口气,只道叶云澜因为伤势心情沉郁,才如此沉默寡言。他拾起碗中药勺,吹散热气,舀了一勺药汤,递至叶云澜唇边,“师弟,且喝药罢。” 叶云澜偏过头,“我自己喝就行。” 贺兰泽薄唇微抿,他生来天资绝顶,睥睨同辈,从来未做过这样细致照顾人的事,未想对方还不领情。 可对着那张脸,却实在生不起气。 贺兰泽只好把药碗递给叶云澜。叶云澜并不用药勺,把碗递至唇边便饮。他微微仰头,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颈,喉结缓缓滚动,吞咽药汤的声音很轻,要贺兰泽很仔细才能够听清。 那扣在黑瓷药碗上的五指纤长苍白,骨节分明,是很适合握剑的一只手,却也很适合……去握一些其他什么东西。 “叶师弟,”待叶云澜把药喝完,贺兰泽忽然开口,声音微哑,“我有一事不太明白,你明明生得不差,以前为何却总带着面具,不肯将真容显露人前?” 叶云澜:“我只想专心练剑。” 他没有说谎。 有个人曾经语重心长告诉他,容貌对修行者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甚至会引来灾祸。 那个人还专门为他做了一张面具,叮嘱他平日出门时,尽量佩戴。 他少时便与那人相识,当初被那人接进宗门后,受了那人许多照顾,对那人的话语和安排,一直很听。于是每每出门,都会认真带上面具。 后来,他的脸在秘境中被神火烧毁,那张面具便成了遮盖伤疤的手段,即便是在夜晚独睡时,他也再没摘下过。 “只是想专心练剑,不想为外物所扰么,我还以为师弟……”贺兰泽声音愈发低哑,他没有说下去,反是收了叶云澜手中药碗,忽然起身道:“夜深了,师弟早些休息吧。我明日再来看你。” 叶云澜轻轻颔首。 贺兰泽出去了,脚步有些匆匆。 叶云澜没有看他,只将缺影剑重新归鞘。 长剑归鞘的那一刹,支着他的那股精气神也消失了。他俯下身,轻轻吹熄了灯盏,便倦怠地躺到床上,阖上双目。 寒玉床冷寒透骨,他体内却仍似有火焰在蚀骨灼身。 昏昏沉沉入睡,也睡得并不安稳。 虚弱的神魂承载不了三百多年庞杂凌乱的记忆,无数画面闪回入他梦中,他所有曾刻意遗忘的、不曾遗忘的往事,全部都纷至沓来,不容他半分喘息。 醒来时,天已大亮。 正值初春,窗外下着微雨。雨声淅淅沥沥,绵绵无绝。 叶云澜不喜欢下雨。 尤不喜欢的,是独自一人听雨。 门忽然被人敲响。 不是贺兰泽。他想。 他受伤后,贺兰泽便把他安置在自己居处疗伤,平日稍有空闲,便会来屋中看他。 贺兰泽有个习惯。 他进屋前,从来都不会敲门。 一道清雅声音在门外响起。 “阿澜,你醒了吗,怎还不给我开门?” 叶云澜缓缓从寒玉床上支起身。 在天宗里,会唤他‘阿澜’的,只有一个人。 ——天宗宗主唯一的亲传徒弟,如今天宗第一美人,同时,亦是当初引他入宗门,处处关照他的那个人。 容染。 2、藏娇 叶云澜打开门。 容染正支着竹伞站在门前,微笑着看他。他一身青衣,生得清雅柔美,世间山河美色似乎都融进他眉眼之间,微笑时眼眸仿佛盛着整个春天。 “阿澜可算开门了。”容染笑着收起手中竹伞,“快进去吧,下雨天,仔细着凉。” 叶云澜沉默地看了他半晌,转身往里走。 他方才下了床便直接出来开门,因而并未穿鞋。 容染将竹伞放在门边,转头便看到那双赤足。 并不似一般男人宽大粗糙,那双足生得白皙细窄,形状极美,脚跟处还微微泛着粉色。 他重伤未愈,走路蹒跚,有时踉跄,脚背便会稍稍弓起,脚趾紧紧蜷在地上,以勉强稳住身形。 容染定定凝视了片刻,才随叶云澜走进屋中。 不知有意无意,他每一步,都踩在了叶云澜刚刚走过的地方上,分毫不离。 叶云澜坐在雕花椅上,侧头看着窗外雨,侧脸苍白而漠然。 容染并没有在意叶云澜的冷淡。 身受重伤,修行路断,没有哪个修行者能轻易接受,叶云澜心情沉郁也是正常。 他走到屋内一张金丝檀木圆桌旁,取过桌上一只青花莲纹盏,拿起茶壶斟满,发觉杯中茶水尚还温热,低头细观,原是茶壶壶底被人专门刻下了用以保温的阵法。 眼尾余光又扫过墙角,那处摆着一个紫砂倒流香炉,白色香瀑倾泻而下,缭绕此间,闻那香味,是修行界中极珍贵的凝神香。 这屋中的一切,布置得都很妥帖。 容染眼中笑意慢慢淡了。他端起那杯茶走到窗边,俯身递给叶云澜。 “阿澜,先喝口茶暖暖身子吧。”他轻声道,“之前瑶池秘境出事,我听闻你受了重伤,这几日一直都很忧心。” 叶云澜接过那杯茶,捧在手中,却并没有喝,只低头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半晌,才开口道:“容师兄,我没在秘境里找到还神丹。” 容染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道:“阿澜,你呀……我当初不过随口一提,你怎就放在了心上。还神丹如此珍贵,秘境里即便是有,也被放在了重重禁制之中,极为难得。神火失控后秘境倾塌,你能逃出我已万分庆幸,又怎么还会要你为我去寻找丹药。” “阿澜,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俯下身,柔美眼眸直视着叶云澜,目中盈满真诚,“当初我把你接进宗门,只愿你能不再受人世苦累,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开开心心地活着,并不要求你为我做什么。” 他说得很是真挚。 叶云澜却回忆起了上一世,容染来探望他的情景。 上一世,贺兰泽并未留他疗伤,他独坐在自己偏僻居处里,脸上身上,都缠满了绷带。 为了秘境之中取得还神丹,他不慎沾上神火,上半身皮肉都被神火烧毁。所幸受的内伤不重,尚能行动自如。 容染进门后,他便起身为对方斟了茶水,取出还神丹递给对方。 他以为对方会开心。 然而容染将丹药收下后,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伸手抚上他的脸,慢慢摩挲了很久。 然后一圈圈地,将他脸上绷带解了开来。 半晌,容染低叹了一声。 “阿澜,你重新把绷带缠上吧,以后记得带好面具……在我面前,也不必再脱下来了。”他站起身,“我还有要事,需要先走,你且好生休息。” 闻言,他虽有些失落,却也依言照做。 他一直都很听容染的话。 他幼年孤苦,别人对他一点点好,他便会牢记心头。 虽曾在无意中救过容染一命,可来到天宗之后,他却从未把自己当过是对方的救命恩人,向对方予取予求。 容染对他好,他便用自己的方法报答。 还神丹就是报答之一。 只是,容染拿了还神丹离开后,却再没有来看望过他。 再一次见面,却已是在贺兰泽的生辰宴上。 亲手制作的剑符被贺兰泽随手掷在地上,他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符纸被周围的弟子践踏。 便在此时,容染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阿澜,你怎到贺兰师兄的生辰宴来了?你明知大师兄他……并不是很喜欢你。” 他回答:“大师兄剑法很强。” 贺兰泽不喜欢他,并不妨碍他觉得对方的剑法很强。 他想与对方成为朋友。 或许是因幼时经历所致,他并不喜欢孤独。 容染在时,他身边尚且有人陪伴。 容染离开了,他的世界就空了。 直到一次偶然,他在执行宗门巡山任务的时候,遇到了超出预期的强大妖兽,正欲搏命死战时,被偶然路过的贺兰泽随手一剑所救,他的目光便开始注视起这位门派大师兄。 他开始接近贺兰泽。 只是贺兰泽已经不记得曾救过他,态度却相当不耐,看着他脸上的面具时,眼中更有鄙薄。 而那时候的他,执拗而直白,真挚且热烈,尚且相信真诚能够化解偏见,执着便能得到成全。 几次碰壁,仍不能阻他热情。 “阿澜很仰慕贺兰师兄么?”容染语气轻声问他,语气有些微妙。 他点头,“是。” “那你可知,我也一直喜欢贺兰师兄。”容染道,“你这样缠着他,会令我觉得很困扰。” 他愣住。 “阿澜,你向来是个乖孩子,不会想要抢师兄喜欢的人吧?”容染柔柔道,“别让我瞧不起你。” 他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容染却已转身走远。 后来,他被污蔑在秘境中杀害同门,被绑上执法堂受刑。 留影石上,清晰记录着他杀人时的影像。 只有他知道,影像上那个人并不是他,因为那人杀人时,他正与容染一起,被困在一处险境。 他为保护容染,神魂被秘境中魔气侵染——后来,他神魂里的魔气,也成了他入魔杀害弟子的证据之一。 而唯一能够证明他清白的容染,却只静静站在人群之中,看着贺兰泽扬起长剑,废去他丹田。 他被愤怒的弟子们生生拖下三千长阶,丢在山门之下。 当时正午,烈日灼身。 他气息奄奄,听着四周人声慢慢从喧嚣到沉寂。 忽有一道颀长身影在他面前蹲下。 日光晃晃,模糊视野里,他首先窥见的,是刀尖上的一点寒芒。 随之感受到的,是脸上皮肉被割开的痛楚。 血蜿蜒过脖颈。 他终于看清了来人模样。 是容染。 容染绝美的脸蛋上仍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手中动作却没有停。 他被灵力封住四肢咽喉,无法动弹,也不能出声。 血污慢慢覆住他眼睫。 “你哭了,为什么?”容染轻声问他,“明明你的脸早已经毁了,我只是帮你毁得更彻底一点,省得碍眼而已。” “明明就是阿澜先做得不对的。”他道,“教你一个人乖乖修炼,你却到处勾引男人,脸毁了也不肯收心,天生就是个水性杨花的婊.子。” 回忆停止在一片血色之中。 叶云澜垂首端坐。 容染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眉心微蹙,忽然绕到叶云澜身后,柔声道:“阿澜,我来帮你挽发好不好?记得你刚进宗门的时候,什么也不会,什么都不懂,全都要我教你……” 他抬手拿起叶云澜的长发,只觉青丝如缎般在手中流淌而下,他五指合拢,想要抓紧。 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叶云澜侧过头,眼尾那颗朱红泪痣极艳,长睫如羽,瞳色沉冽。 “不必。”他说。 容染一怔,叹息道:“阿澜到底长大了,不需要师兄操心啦。”他双手搭着雕花椅,微微俯身,凝视叶云澜的容颜,忽然微笑着转了话题,“说起来,阿澜,我送你的面具呢?怎不见你带在身上。” 叶云澜道:“落在了秘境里。” 容染笑容不变,道:“那我回去后再给阿澜做一个吧。阿澜喜欢什么样式的?尽可与师兄提。” 叶云澜静静看着容染。 “不必。”他再一次道。 这已是他今日第二次拒绝容染。 容染还想说话,却又听叶云澜道:“容师兄,我想休息了。” 这已是在明晃晃的赶客。 容染面上笑意淡下。 “阿澜,你若是心情不虞,可以与我说,不要闷在心里。”半晌,他低声道,“你这样,师兄真的很担心。” “我知道你心底难受。”他继续道,“神火精魄入体,经脉俱断,药石难医。但也并非全无治好的希望。若有踏虚境的高人出手……” 他顿了顿,却没有再说下去。 这三千年来,世上还没有人到达过踏虚境。即便是如今的天下第一人,天宗宗主栖云君,修为也不过是蜕凡而已。 “其实还有一法,”容染停了一下,俯身到叶云澜耳边,哑声道:“若是阿澜能够找到被神火认主之人,与之双修,神体交融间,自然便可将神火精魄引渡过去……” 他还未说完,门突然被咯吱一声推开。 贺兰泽大步走了进来,见到容染便是一愣,“容师弟,你怎在此处?” 容染神色没有慌张,不紧不慢地直起身,笑道:“我听闻阿澜受伤,实在耐不住,便过来瞧瞧。贺兰师兄也真是的,把人看得这般紧,好几日了,都没让师弟出来露露面,也怪教人担心。” 他美目顾盼之间,光华流转,似是开玩笑般道。 “知情的人倒晓得师兄是一番好意,可不知情的人,恐怕还以为师兄是在金屋藏娇呢。” 3、夜莺 “……什么金屋藏娇,休要胡言乱语。”贺兰泽低声斥责,“叶师弟被神火精魄入体,受伤极重,需要寒玉床调养,我才留他在此照看罢了。” 容染轻笑道:“贺兰师兄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也只是开个玩笑。” 贺兰泽还想说话,余光却忽然瞥见一抹白。 是叶云澜双足。 那双足没有着靴,被素裳下摆遮着,只露出半截在外,白得晃眼,隐约可见青色的脉络如暗河在肤下蜿蜒,显出一种难言的病态和脆弱。 贺兰泽深深皱眉。 虽然这屋中各处都被他布好了除尘阵法,便是赤足走在上面,也不会肮脏,可地面到底寒凉,叶师弟伤重未愈,怎可这般任性,丝毫不懂得顾惜自己的身体。 容染的话语被抛诸脑后,他大步走到叶云澜身边,单膝跪下,把长剑放在地上,握起对方右足。 入手冰凉滑腻,宛如握着一块冷玉。 叶云澜并未料到贺兰泽忽然的举动,微微蹙眉,指尖屈起,有些想去拿床头的缺影剑。 胸口却泛起些许闷痛。他眉蹙得更紧,最后还是没动,只将苍白的手搭在雕花椅上,低眸看着贺兰泽,神色漠然。 贺兰泽从储物戒之中取出一双雪白云履,清莹的灵气萦绕其上,观品相,是极珍贵的上品灵器。 他握着叶云澜右足为他着靴,沉声道:“地上寒凉,师弟赤足下地实在不妥,以后切莫如此。况且昨日师兄已告诫过了,你体内伤势未愈,暂时还离不得寒玉床温养,师弟可是又忘了?” 叶云澜默不出声,一旁的容染却开口:“贺兰师兄,我现在才知,你对阿澜竟是如此关怀备至。” 贺兰泽仔细将云履整理妥帖,才起身道:“我为师兄,当然是要关心师弟。” “可我却第一次见,贺兰师兄肯蹲身为人着靴。”容染轻笑道。 “不过些许小事,随手便做了。叶师弟伤重在身,自然是要照顾得周全些。”贺兰泽面不改色说着,侧身看向容染,眉峰微挑,“不过我倒有些疑惑,叶师弟明明生得不差,以前容师弟为何却总与人说,叶师弟是因相貌丑陋,才不得不带上面具遮掩?” 容染笑容不变,道:“我不这样说,又怎能避免阿澜被那些好色之徒觊觎?毕竟阿澜当初之所以带上面具,不过是为了能避免些许烦扰,能够专心练剑而已。” 他在‘好色之徒’上加了重音。 贺兰泽:“……想要专心练剑,未必要带着面具。藏头露尾是鼠辈所为,只会平白惹人生嫌。天宗弟子,从来正大光明。” “师兄说得倒也不无道理。”容染道,“不过而今秘境出事,师弟相貌已经被许多同门瞧了去,带不带面具,确实也都无所谓了。” 贺兰泽却忽然反问:“容师弟也觉得无所谓么?” “哦?”容染柔声笑道,“师兄此言何意?” 贺兰泽狭长眼眸微微眯起,淡淡道:“你自己应当明白。” 这两人话语间暗流汹涌,气氛怪异,叶云澜有所觉察,只猜测容染大概也是和上辈子那般,爱极了贺兰泽,而贺兰泽此番留他疗伤,恐怕已激起了容染怒火,言语之间才如此咄咄逼人。 此刻容染心里,不知已经在怎么寻思着将他解决干净。 上辈子贺兰泽厌恶他至此,容染尚要在他脸上划痕泄愤,这辈子,怕是要将他挫骨扬灰,兴许还犹不解恨。 他已懒得深想。 三百年时间太过漫长,世事如大梦走过,他回头看向这些故人,就像是隔着一层厚重遥远的纱。 爱与恨,都没能留下多少了。 毕竟爱恨皆是奢侈之物,一个人一生里就只有那么多,消耗光了,也就没有了。 他只是觉得吵闹。 叶云澜单手支着头,阖上眼,只觉胸口的闷痛愈发强烈。 自受伤以来,他体内经脉破碎,气血不顺,便时常如此。 忍不住掩袖低低咳了起来,血沾上雪白衣袂。 “阿澜!”容染快步走过来为他顺气,“你如何了,怎么忽然咳血?” 贺兰泽抿唇不语,只站在旁边看着叶云澜,待咳嗽声止,却上前挤开了容染,强行把人抱了起来,走向寒玉床。 “贺兰师兄!”容染跟在他身后喊,贺兰泽没有理。 太轻了。他想。怎么这么轻啊。 将人在床边轻轻放下,想去擦对方唇边血,手却被对方拍开。 叶云澜侧身躺在寒玉床上,发如乌藻铺散开来,垂着眼,低低道:“你们走吧。我想要休息了。” 他语声微哑,眉目盛满疲惫和厌倦,说完便阖了眼,一副再不愿理人的模样。 容染本欲出口的关心被堵在了喉咙里。 贺兰泽拧着眉,给容染使了眼色,“容师弟,既然叶师弟都这么说了,我们便先出去,让师弟一个人静养吧。” 容染五指微微攥紧,牢牢凝视了叶云澜一会,尤在他唇上殷红停留,半晌,才被旁边的贺兰泽拉了出去。 门被贺兰泽轻轻掩上。 雨还在下。 容染站在门外,手里抓着那柄竹伞,没有撑开。 只是飘飞的雨丝还未靠近,却已被他周身逸散的灵力荡碎在空气里。 “贺兰师兄,”他开口问,“你告诉我,阿澜伤势到底如何了?” 贺兰泽道:“叶师弟被神火精魄重创,经脉破碎……” 容染打断道:“我知道他经脉有损,可神火精魄不是已经被压制了吗,若好生将养,怎还会继续咳血——” “纵然压制,神火精魄偶尔还是会逸散出一点气息,以师弟如今的身体,怎能承受得住?咳血已是常事。”贺兰泽沉声道,“所以我才叮嘱他不要随意离开寒玉床,要他平时多加静养,避免心绪激荡,而且绝不能妄动灵力,如此才能减少神火精魄的异动,令他自己少受些苦。” 容染抓住竹伞的手却越攥越紧,“可若真如你所言,这样下去,阿澜的身体只会越来越糟糕,神火精魄的气息每散出一分,他的经脉越会损伤一分,长此以往,他……”他顿住了。 贺兰泽:“若每日用灵药吊着,躺在寒玉床上温养,想要如常人般活上数十百年,其实也并无问题。” 容染面上神色变幻半晌,忽然道:“我去找师尊出手。” 贺兰泽却摇头道:“容师弟,不必再去做无用功了。你该知道,当时秘境出事,在我和众弟子恳求之下,宗主已经破例出手过一次,这才勉强保住了叶师弟一命。可即便宗主,也只能将神火精魄压制,却无法将之拔除,你再去求请一次,结果还是同样。何况宗主修无情道久矣,即便你是他唯一的亲传徒弟,恐怕也未必请得动他。” 他顿了顿,低声道,“而今之法,或许,便唯有借助双修将神火引渡……” “我记得贺兰师兄是火系天灵根,日后极有可能得到神火认主。”容染忽然道,“你留阿澜在此,迫不得已时,是否就会用非常之法,为阿澜疗伤?” 贺兰泽面不改色道:“那也是迫不得已时。” 容染沉默了一下,忽然转身就走。 “等等!”贺兰泽喊住容染,“容师弟,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一事必须提醒你,纵然你阵术高超,我在院中布下的禁制挡不住你,不过下次来之前,最好还是与我说一声,免得师弟受惊。” “受惊?”容染转过头,直勾勾盯着贺兰泽,忽然柔柔微笑起来,“阿澜怎么会因为我受惊。” “正好,我也想告诉师兄一件事。” “我养过一只漂亮的夜莺,每日喂它,养它,陪着它。久而久之,那只夜莺终于与我相熟,开始愿意主动为我唱歌,也愿意被我抚摸羽毛。” “它很乖,只会在我手里啄食,常常做讨我喜欢的事情。只要见了我,便会满心欢喜,扑腾着亲近。” “所以,就算有一日,它不小心受了伤被猎户抓住……” 容染笑得甜美。 “它迟早也会飞回我身边。” 4、狼行 日光正烈。 容染已经离开,只是那一席话依旧盘旋在贺兰泽脑海中。 他闭目靠在门外,等了半个时辰,才又转身推开门,轻轻走进屋中。 床上的人已经熟睡了,长睫阖着,落下一片鸦翅般浓密的阴影。他侧身躺着,手臂屈起搭在床沿,呼吸轻缓,很安静。 唯独唇上殷红刺目。 贺兰泽用锦帕沾了水,去擦拭叶云澜唇上的血,动作小心翼翼,唯恐将床上人惊醒。 擦完之后,指尖又忍不住去触对方眼尾那颗泪痣。但只碰了一下,就像被烫到般缩了回来。 他低喘了一口气,感觉喉咙渴得发干。 贺兰泽忍不住又回想起许多年前那一幕。 那日清晨,他正有要事回宗,急急御剑飞掠过山门时,却在山门外的三千长阶上,瞥见了一抹身影。 是个衣着破旧的少年,正一步步往山上走。 长剑从天际掠过时带起一阵风,恰好掠起少年的衣袂和长发。 少年似有所觉,仰头朝他看了过来。 对方眼眸中盛着此刻天边的破晓晨光,眼尾泪痣却似沾染着残阳如血。 那种惊心动魄的美,令人心口怦然,一见难忘。 贺兰泽念念不忘。 只是待他把要事处理完毕之后,匆匆返回山门,却已经不见了少年身影。 那段日子,贺兰泽热衷于指点同门。 他剑法高超,睥睨同辈,宗门弟子无不渴盼他的指点,无数人围绕在他身边。 却唯独不见那个少年。 他想,少年或许并不是天宗弟子,若是的话,有那样的容貌,又怎会默默无名。 因此后来,他便歇了心思,关门练剑。 容染是他的好友。 他们一个是宗门大师兄,一个是宗主亲传,常常在一起合作宗门任务,彼此也算熟悉。 但也就仅止于此。 容染生得很美,也令人一眼惊艳,只是贺兰泽先前已经见识过了这世间最美丽的景致,再看其他时,便都觉黯然失色。 容染身边时常会跟着一个戴面具的年轻人,贺兰泽曾随口问过缘由,容染只说那年轻人其貌不扬,不想以真容见人。 他也就信了。 直到秘境之中神火失控,一群弟子在逃离时被禁制困住,他以剑破禁,却还是稍稍缺了几分力。 时间紧迫,他已在考虑发动禁术,忽见不远处掠来一个身影,正是时常跟在容染身后那个戴着面具的年轻人。 贺兰泽记得容染说过这人的名字。 叶云澜。 名字倒起得不错,可惜只会在容染身后唯唯诺诺,言听计从,戴着面具鬼祟行事。 对这种人,贺兰泽一向并无好感。 而叶云澜的修为也只不过是金丹期,想来也帮不上什么忙。 时间不能再耽搁,他收回目光,懒得理会叶云澜,继续拔剑直斩。 禁制荡开微波,可距离破禁却还是差了些许。 叶云澜来到他身边并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看着。 只是,就在他刚砍下一剑的时候,对方却忽然拔剑出手。 剑光如虹,悍然劈下,竟分毫不差地与他方才那一剑重合在一起! 剑光重叠,威力相加,禁制轰然破开,贺兰泽诧异看向身旁之人。 能够以金丹期修为使出这样一剑,还能够与他相合,这人的剑道修为决计不差,起码已经到了凝意境。 他以前竟看漏了眼。 只是现在却并不是探讨剑道的时候,贺兰泽只匆匆说了一句“多谢”,便带领从禁制中逃出的弟子往秘境外冲。 叶云澜也跟在他身后,可片刻后,却忽然折转了方向,往一边火焰掠去。 贺兰泽惊诧朝那边看去。 ——那边,有一个正倒在血泊里的少年。 以叶云澜飞掠过去的速度,贺兰泽估摸他尚能赶在火焰到来之前将那少年救下。 可正此时,异变忽生。 一只通体虚幻的火凰从烈焰之中冲出,向着少年撞去。 凤凰本是祥瑞之兆,可那火凰却双目赤红,满面狠戾与疯狂,已是不死不休之态。 而见状,叶云澜却并未停下,速度反而又加快几分,堪堪赶在火凰到达之前将少年抱住护入怀中。 然而与此同时,那火凰也撞入他的后背之中! 贺兰泽看到叶云澜整个人往前踉跄了一下,喷出一口鲜血,脸上那张面具也随之脱落。 贺兰泽忽然怔住。 他眼见着叶云澜艰难稳住身形,折转过身,重新往这边冲来。 白衣猎猎,乌发飞舞。 那人身后是满天火焰和飞扬火星,血沿着唇边往下淌,那张脸熟悉而陌生,曾教他心口悸动,魂牵梦萦。 正是贺兰泽许多年前惊鸿一瞥,念念不忘的那个少年。 贺兰泽低眸凝视着床上人。 俯身下来,手悬在半空,细细描摹对方的眉眼。 他想,他既然已经错过了一次,这次,决计不会再让这人轻易离开自己身边。 —— 叶云澜坠在梦中。 他端坐镜前,身后有人正在为他梳发。 他脸上的面具在镜中倒映出冷光,一身玄色交襟长袍,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膝上。 他年少时爱着白衣,但被离炎神火灼伤后,他为遮掩伤痕,便只着黑色。纵然如此,脖颈上的黑色烧伤却仍旧显眼刺目。 身后人的身上传来淡淡的檀香,令人心神安宁。 一头乌发被梳理得光滑如缎,身后人忽然俯身下来,双手环抱住他,温声唤他:“云澜。” 镜中映出男子清雅出尘的脸。 男子侧头含笑看他,“我们很快便要举行道侣大典了,云澜,我想听你提前喊我一声,好不好?” 他低声唤:“微远。” 陈微远:“你明知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对方呼出的热气喷在他的脖颈上,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将他牢牢拥在怀里。 他抿了抿唇,微微偏过头,耳尖浮上红晕,声音微颤:“夫君……” “真乖。”陈微远低笑,忽然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他挣了挣,没挣动,只好轻轻扯对方衣襟,“你要带我去哪儿?” “今日灵药终于备齐了,我带你去泡药浴。”陈微远低头解释,“你金丹为人所废,被我救下之后身子就一直不好,我思来想去,还是向灵山药庵求了张药浴方子,每日浸泡,可以增强筋骨,延年益寿。” 他轻轻点头。 很快,他被放到热烫的药池中。 药性激烈,窜进肌肤有针扎似的疼,他扣在池沿的手骨节泛白,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喊:“微远……” 陈微远单膝跪在池边,俯身亲他额头。 隔着面具,他并不能感觉到对方唇上的触觉,只感觉到对方的温柔将他如茧包裹,而后,他听到对方声音。 “云澜,再忍一忍。” “修行者寿元悠长,我钟情于你,已决意与你携手共度一生,以后,也当与你生死同归。” “你身子不好,寿元有损,奈何我却实在贪心,奢念着我们这一生,携手的时间能再漫长一些。” “所以,为了我的任性,再忍一忍,好不好?” 陈微远的掌心附上他手背,他沉默了一下,颤抖着反手扣住对方五指。 “……好。” 画面倏然一转。 世界在晃动。 他蜷缩在逼仄的黑暗之中,双手被缚在身后,动弹不得。 许久,伴随着箱子咯吱被打开的声音,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刺目强光。 朦胧视野里,有人站在上方看他。 有人沉声道:“尊主!这是仙道送来的贺礼,必定包藏祸心,不若直接杀了,以绝后患。” “退下。”男人低沉的声音淡淡响起。 他被人从箱子里抱了出来。 除了脸上面具,他身上便只着一件极薄极透的轻纱。 被神火灼伤的地方都已经被绷带仔细绑起,唯独腿上全无遮掩,脚踝扣着禁锢灵力的白玉环。 陈微远曾说过,全身上下,他最喜欢的就是他的这双腿。 唯一没有留下伤痕的腿。 眼睛适应强光后,他的视野慢慢清晰,终于看清抱着他的男人的模样。 男人身材高大,浑身笼罩在黑袍中,脸上戴着一张狰狞的鬼面具。 那面具青面獠牙,满含嗔怨,看一眼就能教人吓得魂飞天外。 他瞳孔收缩。 男人抬手捏起他下颚,漫不经心道:“告诉我,陈微远派你到我身边,到底想要做什么?不若让我猜猜……” “——他想让你杀我,是也不是?” 他想要挣扎,浑身却虚软无比,连抬起一根指尖都费力。 男人低头去闻他身上的味道,又道:“如此罕见的玲珑骨,又是浸泡了多年药浴,才炼制而成的极品炉鼎,陈微远倒也舍得。” “如果现在便杀了你,也确实是暴殄天物。” “给你一个机会,如何?只要你乖乖的……”男人握住他的肩,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耳边,语气低沉蛊惑,“我就不杀你,我只疼你,如何?” 他浑身颤抖起来,喉咙却被药物封住,发不出声。 男人指尖一动,就有冰凉的魔气缠上他双腿,在他衣衫里头滑动。 那几道漆黑扭曲的阴影,隐约透过轻薄的衣衫显露出来。 他颤抖得更加厉害。 “好生涩的反应。”过了一会儿,男人讶异道,“你和陈微远成亲这么多年,难道他还没有碰过你么。” “……喂,你哭什么啊?”男人忽然啧了一声,扣住他的手,俯身低下头,声音低哑,“明明是你的道侣先不要你了,又并非是我强取豪夺。无论你愿是不愿,既然都已经落到了这般境地,还不如跟着我一起快活,不是么?” 那张狰狞鬼面与他脸上面具相触,发出一声轻响。 “正好我们的脸都见不得人,倒也相配。” —— 叶云澜骤然睁眼。 映入眼帘是房顶横梁,轻薄的月光透过窗纱浸入屋中,窗外蝉鸣依稀。 许久,他才支着身体坐起。 胸口闷痛已经散去不少,浑身轻松了许多。 他慢慢抬起手,摸上自己的脸。 手上的触感光滑细腻,可于他而言,却十分陌生。 他所熟悉的,是跟了他三百余年,被神火灼伤后凹凸不平的肌肤。 忽然,一阵极轻微的风吹过他脸颊。 叶云澜背脊突兀涌上一股寒意,感知到了一阵悚然的被窥视感—— 可分明门是紧闭的,窗户也被关紧,那这风是从何而来,被窥视感又是从何而来? 窗外的月色不知何时已经黯淡下来,屋内光线昏暗。 受伤之后,他目力已大不如前,甚至比常人还要模糊上几分。 艰难对四周观察许久,才隐约看到窗沿上,似是多了一个黑漆漆的破洞。 他拿过床头缺影剑,下床走到窗边,犹豫了一下,低头往那破洞看去。 而后便正正对上了破洞里一只眼。 那只眼黑沉沉的,如狼一般泛着幽光,让人心头一跳。 叶云澜下意识后退半步,忽然伸手推开了窗。 窗户大开,一个身影伫立在黑夜中。 叶云澜这才终于看清,偷窥他的并不是狼犬一类的动物,而分明是个苍白瘦削的少年。 少年长眸薄唇,头发披散垂在双颊两边,分明是教人一眼便觉得阴鸷的长相,却有带着戾气的俊美,甚至能教人忽略了他身上破旧的衣着。 被叶云澜发现后,少年也并没有露出任何惧怕惶恐神色,反而仰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那双如狼一般的眼睛里,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 叶云澜蹙了蹙眉,正欲开口,却听到少年哑声唤他。 “……仙君。” 5、寻花 仙君。叶云澜咀嚼着这个词。 这称呼对他而言,属实有些稀奇。 前世他被污蔑杀害同门,人人都骂他作宗门叛逆,无耻之徒;后来他被炼成炉鼎送入魔门,世人又称他作魔尊走狗,仙门败类。一直到他剑法大成,再没人敢指着鼻子对他污言秽语,然而在他背后,人们却依然偷偷唤他为,“鬼罗刹”。 罗刹即恶鬼。传说中,男罗刹貌极丑,喜食人,为世所厌。 没有人叫过他诸如“仙君”这样美好的词汇。 ……不。叶云澜忽然想起,其实还是有的。 前生他被神火灼伤,习惯穿黑衣遮掩,然而偏偏魔尊那厮,却极喜欢他着白衣,在作弄他的时候,更是常常一声声低哑问他,“仙长,你快活吗?” 然而,这些床笫之间的暧昧情话,终究是做不得数的。 叶云澜站在屋中,低眸看着少年,半晌,终于开口:“你深夜潜入此地,在我窗前窥视,所欲何为。” “我有问题,”少年似乎很少说话,声音沙哑,吐字也极慢,“想要……仙君解答。” 能够绕过贺兰泽布置的禁制不被触动,半夜三更站在他窗前偷窥,只是为了问他一个问题? 叶云澜并不很信,蹙眉道:“你问吧。” 少年仰脸看他,那张脸分明是带着戾气阴鸷的俊美,此时眸子里却似盛着某种纯然专注的期待,问:“仙君之前……为何救我?” 救他? 叶云澜想起来,当时秘境神火失控,他离开时,确实随手救下过不少人,少年或许就是其中之一。 于是淡淡道:“随手救人,并不需要原因。” 少年抿唇,瞅了他半晌,忽然道:“仙君说谎。” 叶云澜蹙眉,又听少年闷闷道:“哪里有人随手救人……却将自己性命也搭上的。”少年顿了顿,哑声道,“仙君的血,落在我身上的时候……好烫啊。” 叶云澜一怔,“……是你。” 他在秘境里确实救了不少人,但因此受伤的,只有一个。 是他即将离开秘境时,偶然瞥见的那个少年。 他忆起当时场景。 炎炎烈火中,少年倒在血泊里,明明已身受重伤,却依然在用双手艰难往前爬行,五指在地上抠出淋漓鲜血,身体拖出一道蜿蜒血迹。 似乎觉察到他的目光,少年忽然侧头向他望来。 那张脸被血和污泥沾满,眼眸黑沉死寂,没有希冀和祈求,只倒映着漫天火光如血。 那目光,令叶云澜忽然想起了前世的自己。 他前半生里,曾无数次向人求救。 ……却一次次被谎言欺骗,一次次被弃如敝履。 后来,他终于学会沉默。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若最初有人肯真心向他伸手,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是否便会完全不同。 他折身去救那个在地上挣扎着爬行的少年,就好像跨越数百年的洪流,试图去救年少时的自己。 神火精魄所化的火凰撞入他身体,体内经脉寸寸破碎。 血从唇边止不住地流下来,他并不在意。 生与死,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再是他所执着的东西。 立在窗边的少年仍在执拗看他。 叶云澜沉默片刻,复又开口:“若真说缘由,大约是因为,我觉得你与我有些相像。” “像?”少年疑惑地眨了眨眼。 叶云澜却并不愿解释太多,只淡淡道:“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该走了。” “不,”少年摇头,“我还有一个问题。” 叶云澜:“说。” 少年认真道:“仙君,你救了我,那我该怎样……才能报答你?” “……我不需要报答。”叶云澜眉目忽然显出一种倦怠与冷漠,他俯身探出窗台,欲伸手关窗,“救人是我自己的事,受伤也是我自己的事,与任何人都无关系。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进来的,但我建议你趁还没被人发现之前,赶紧离开。” 衣袖却忽然被少年拽住。 “没人会发现。”少年道,“我进来之前,已经仔细探查过了,周围现在只有仙君……一个人。” 叶云澜本想甩开少年的手,目光却忽然触及少年伤痕累累的手指,还有扭曲断裂的指甲。 大部分伤口已结了痂,依旧显得狰狞。 少年拽他的衣袖拽得很紧,有凝固的血垢沾在素白衣袂上,落下暗红痕迹。 像散在宣纸上被碾碎的朱砂。 很刺目。 “仙君,告诉我……您想要什么?” 少年不屈不挠问他。 因为姿势缘故,他们此时的距离很近,叶云澜甚至能看清少年每根轻轻颤抖的睫毛。 “……你能给我什么?”许久,叶云澜道。 “所有。”少年没有犹豫开口。 一阵微风荡过,云破月出。 月色倾泻在少年瘦削的肩头。那双眼睛,在月光下愈发锃亮。 他认真重复道:“我能给仙君……所有。” 叶云澜声音依旧冷淡:“包括你的命?” 少年点头,“包括我的命。” “……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叶云澜忽然移开目光。 他站直身望向远方,乌发飘飞,眉目似凝着远山上不化的冰雪。 “你若想报答,就去帮我折一枝雪盏花带过来吧。” 雪盏花生于冰雪之中,温度稍高,便会即刻凋零。 而今已初春,青云山气候湿暖,早已冰消雪融,哪里能寻到雪盏花。便是寻到,也无法完好地带到他身边。 叶云澜如此说,不过是想让少年打消念头而已。 此世他已不想再与人有过多牵扯,若非伤重无力,他连留他养伤的贺兰泽也不想再应付下去,只想独自一人,找一处偏僻之地,平静渡过一生。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少年没有犹豫,便直接答了一声:“好。” 叶云澜眉心直蹙,却见少年牢牢凝视他,道:“仙君,等我。” 说罢,少年终于放开他衣袖,转头就走。 他的身影如狼一般矫健,很快消失在院墙尽头。 叶云澜垂首看着被拽皱的衣袖,上面还留着少年手上的暗红血垢。 他沉默了许久,才关上窗。 第二日。 叶云澜放下书卷,吹熄了灯,走进内室,拿过缺影剑静静坐在床上擦拭。 窗户并没有关紧。 月色泠泠照入进来,洒在身上。 他擦完了剑,侧头望向窗外那轮月光,望了许久。 少年并没有来。 如他意料之中。 他下床将窗关上,躺在床上闭了眼。 若有似无的风流动着,混乱而破碎的梦里,他一如既往地睡不安稳。 …… 又过了几日。 叶云澜正拿着书卷靠在床上翻阅,忽然听到窗户被人敲响。 他翻书的手一顿,沉默片刻,觉出一点意外。 他原以为少年已经知难而退,不会再来。 叶云澜起身开窗。 才刚刚打开一道缝隙,他的手便被人抓住了。 因身具冰灵根之故,他的体温本就较常人偏低,可抓住他那只手却更加冷得吓人。 “仙君。”他听到少年沙哑的声音,“雪盏花……我带过来了。” 叶云澜从漆黑窗缝中捕抓到对方那双狼一般幽幽发亮的眼,微怔。 他不动声色地挣开那只手,打开窗户,淡淡道:“你进来吧。” 少年翻身跃进屋中。 他身上仍是之前那身破旧衣着,此时却在一滴一滴往下滴水。 水落在地上,有寒雾散开。 叶云澜看着少年从湿透的衣服里小心翼翼取出一朵花来,捧到他面前。 那花生得纯白晶莹,形态极美,有十二片花瓣,聚拢成盏状,每一瓣皆似冰雪凝就。 是雪盏花。 叶云澜低头端详片刻,忽然道:“你去了望云峰?” 按此时节气,青云山上不会有雪,只除了一处地方。 天宗宗主闭关所在的望云峰。 望云峰常年严寒,里面禁制重重,平日没有弟子敢于靠近。 少年点头。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雪盏花离开冰雪很快便会凋零,你是如何把它带过来的?” “我一开始那几日取的花……确实都凋谢了。”少年道,“后来,我想了一个办法。” “我听说……青崖峰上有寒泉,寒泉之水,聚凝冰魄,即便在烈日之下,寒意也不会消散。” “所以我在取花之前,先在寒泉泡了半日,再把花藏在怀里,这样,花就不会中途凋谢了。” 少年说着,苍白俊美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这一笑,他身上那股似乎与生俱来的阴鸷之气便淡了许多,看上去,反而像极了一只湿漉漉毛茸茸的小狼崽在寻求夸赞。 他道:“仙君,雪盏花……好看吗?” 叶云澜没有想到少年会想出这样的办法。 他接过那朵雪盏花,指尖轻抚了一下其中一片花瓣,那花瓣轻颤了一下,便慢慢化成雪白的花汁,顺着他掌心流下。 再过一会,少年辛辛苦苦取来的这朵雪盏花,便已经在他手心凋零散尽了。 少年脸上却没有流露丝毫失落之色,他甚至没有看那雪盏花一眼,只是仰脸看他,道:“仙君如果还想看花,我可以……再帮仙君去取。” 少年扯了扯他衣袖,“所以……以后,我还能再来见仙君吗?” 叶云澜这次沉默了许久,才终于抬手,摸了摸少年的头。 少年头发湿漉冰冷,他却依稀觉出了几分柔软。 或许不是柔软,而是他在心软。 “你叫什么名字?”叶云澜问。 少年道:“沈殊。” 沈殊。 叶云澜前世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 大约是因为……前世的沈殊,并没有被人救出秘境。 沈殊是因自己活下来的。 叶云澜想到这,心尖忽然微微颤了一下。 “寒泉侵骨,易生风寒。你今日先回去换身衣服吧,”他道,“以后,也不必再带雪盏花过来了。” 少年扯他衣袖的手猛然收紧。 叶云澜偏过头,抿了抿唇,继续道:“……雪盏花脆弱难养,极易凋零,其实我并不很喜欢。你以后若过来的话,便带些其他花给我吧。” —— 贺兰泽端着药碗进屋时,闻到一阵很淡的花香。 他见到叶云澜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似是正在摆弄什么东西,一头乌发如瀑垂落,身形消瘦,明明人并不远,看着却似云烟一般,一不注意便会消散了。 贺兰泽走到他身后,忽有了想要把人拥紧的冲动。 他轻声道:“叶师弟,该喝药了。” 叶云澜淡淡“嗯”了一声,“师兄放桌上吧,我待会便喝。” 贺兰泽这才注意到,叶云澜摆弄的是几枝插在瓶中的红梅。那红梅鲜艳,更衬得他的手如雪般苍白。 脖颈修长,长睫如羽。 人与花,都是极美的景致。 只是,院中并没有栽种红梅。 贺兰泽皱起眉,忽而道:“容师弟可是又来看你了?” 叶云澜并没有回答,只是垂眸将那几枝红梅仔细摆好。 贺兰泽见他不答,却已确定了心中猜测,他沉默了一下,道:“若是叶师弟喜欢花草,师兄以后来探望你时,便也捎些过来。师弟长期在此静养,平时若能有些花草解闷,也是好的。” 叶云澜摇了摇头,“不必劳烦师兄。” 他指尖从红梅上离开,端起桌上药碗,回寒玉床边坐下喝药。 衣袖摆动间,隐有香气浮动。 似是梅的花香,又似他身上特有的冷香味道,间杂着碗中微苦的药香,混在一起,浮动在午后的阳光里,竟有熏人欲醉之感。 贺兰泽靠在外间墙边,并没有随叶云澜走进内室。 他垂下头,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以前知道只美色能教人魂牵梦萦,却不知道相处久了,就连一丝香气,也能够勾动心中渴念与不甘。 他想起之前容染走时,炫耀似地对他说过的话,慢慢攥紧拳头。 正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道柔和声音,“阿澜,你醒了么?来给我开门。” “我带你去找师尊疗伤。” 6、魇梦 听清门外容染的喊话,叶云澜眉头蹙起,握着药碗的手倏然收紧。 藏青色的经络浮现在苍白手背上,他的指尖甚至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他有如此反应,并不是因为容染的到来,而是因为对方口中的“师尊”。 容染的师尊,天宗宗主栖云君,乃是当今仙道至尊,主修无情道,一把玄清渡厄剑,声名震慑世间。 ——却也是他前世,至深的梦魇。 若有可能,叶云澜此生都不愿再见那个男人一面。 贺兰泽却已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容染依旧身着一袭青衣,面上含笑,见到开门的是贺兰泽,神色有几分惊讶,“贺兰师兄也在阿澜屋里?” 贺兰泽抱臂站在门边,语气并不友善,“我以为容师弟已经记住了我上次提醒——到别人住处里来,先与主人打声招呼,是应有之礼。” “实在抱歉。”容染歉然道,“只是,我好不容易求得师尊为阿澜疗伤,一时间心中惊喜,才这样迫不及待想喊阿澜过去,没顾得上先给师兄知会一声。” “——师兄如此关怀阿澜身体,想来也能够理解,我这小小的失礼吧?” 他说得情真意切,贺兰泽无处拒绝,只好冷哼一声,“行了,你进来吧。” 容染朝贺兰泽微笑了一下,便越过贺兰泽走进屋中。 他扫视了屋内一圈,在窗边花瓶里那几枝红梅上停驻片刻,才循着幽幽浮动香气,走进内室,瞧见寒玉床上垂首喝药的人。 容染并没有觉察到叶云澜的异样,他走近前,语气十分关切,道:“阿澜原是在喝药么……那便先等你喝完了,师兄再带你去疗伤。” 叶云澜只垂首看着药碗,道:“我不去。” 容染面上笑容一僵,完全没有预料到叶云澜会拒绝。 “为何不去?”他放柔了声音,“虽说你如今伤势已平复许多,却也只是暂时,神火精魄泄露的气息若不解决,日积月累,迟早会令你的身体无法负荷,到那时候,再想医治便迟了。” “阿澜,你以前最听师兄的话了,”他去握叶云澜的手,“这回,便再听师兄一次,随师兄去疗伤,好么?” 他想拉叶云澜起身,叶云澜却忽然甩开他的手。 药碗坠地,发出清脆的破裂声。 “我不去。”叶云澜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他声音低哑,带着强烈拒绝之意,狭长眼眸撩起,透出一种不同以往的凌厉尖锐。 容染怔住,他以前从没见过叶云澜如此抗拒的模样。 一旁的贺兰泽更加诧异。 在他印象中,叶云澜对周围人事表现得一直非常淡漠,仿佛这世间并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留恋,死亡也并没有什么可畏惧,教他喝药便喝药,让他休息便休息,像个没有欲.望的人偶—— 很美,却美得寂然疏离。 可此时,那寂然的美色却仿佛流动起来了,哪怕只是嗔怒拒绝的模样,也教人移不开眼。 让人忍不住……想看他更多的表情。 贺兰泽走上前,与容染一起劝道:“叶师弟,栖云君不理尘俗事物久矣,他肯应允为你出手疗伤,已是难得,你还是不要错过这次机会为好。” 再度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号,叶云澜脑仁突突地疼了起来。 前世浮屠塔里阴暗漆黑的光线,旋转盘绕的楼梯,还有墙面上无数神态各异的佛像浮雕……忽然一股脑冲进他的脑海里。 他上辈子曾活过三百多年漫长岁月。 可其中却有一百多年,是在浮屠塔中渡过。 而将他镇压在浮屠塔下的人,就是当时的仙道至尊,名震天下的—— 栖云君。 叶云澜胸口闷痛。 容染和贺兰泽还在一人一句地劝他,他只觉吵闹心烦,重复道:“我不……”却忽然剧烈咳嗽起来。 神火精魄炙热的气息从心口泄出,扫掠过破碎的经脉。 剧痛渗进每一寸血肉里,血从唇边不断涌出。 他听到容染和贺兰泽惊慌失措的声音。 意识却难以遏制地模糊起来。 他昏了过去。 —— 叶云澜魇在梦中。 他感觉自己身体重复着一次又一次下坠,一直跌落到漆黑不见天日的深渊之底,摔得骨碎支离。 他瘫倒在地面上。 昏暗光线中,墙壁上的漫天神佛都在注视着他。祂们匿在阴影里,表情或怜悯、或慈悲、或嗔怒、或嘲讽,神态各异,然而映入他瞳孔后,都慢慢变得扭曲而狰狞。 唯独无尽遥远的上方,有一点微渺至极的光。 他抬手想要抓住,却始终难以触及。 不知过去多久,他才冷汗涔涔地清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陷在一团绵软的物体里,视野上方,是仙气缥缈的白玉穹顶。 心脉处的神火精魄被一股不属于他的强大灵力镇压住了,灼热的气息已经不再往外流窜,体内经脉仍隐隐作痛。 他勉强支起身,乌发从肩头滑落,低头看,发觉自己正躺在一张云床之上。 ——并不是仿照云朵所练成的法器,而是真正将天上流云摄取过来,裁切而成的云床。 这分明已是超脱凡身六境后才能拥有的仙人手段。 整个天宗有如此修为的,只有一个人。 栖云君。 此地是栖云君的洞府,云天宫。 叶云澜心沉了沉。 他挣扎着想要从云床下来,浑身却剧痛无力,耳边忽然听到一道男人冷冽声音:“醒了?” 叶云澜倏然抬头,见到宫殿门外站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白衣鹤氅,银发高冠,一张清俊漠然的脸,如同九天上无情无欲的仙神。 叶云澜下意识伸手想要拔剑,却又惊觉缺影剑并不在身边。 栖云君迈步走进殿中,他的脚步声不缓不急,整个人都仿佛完美融入了周遭天地之中。 道韵无暇,无懈可击。 对方走到他身边,落下的阴影将他笼罩。 搭在云床上的手腕忽然被对方抓住。栖云君修长的手指按压住他脉搏,冰冷的灵力刺入体内肆意查探。 叶云澜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 “放开我——!” 他想要甩开男人的手,然而此时他们修为的差距如同天堑,蜕凡境的力量远非如今这幅伤重病弱的身体所能及。 在手中无剑,又不能动用禁术的情况下,他根本挣脱不了对方。 栖云君忽然道:“你怕我?” 叶云澜沉沉盯着栖云君握住他脉搏的手。 ——就是这只手,挥斩出剑气,一次次将他从浮屠塔顶上击落。 九百九十九层浮屠塔,他从最底下往上爬,不知重走了多少次,也忘却了自己到底被对方的剑气击落过多少遍。 他被黑暗漫长、没有尽头的囚禁折磨得快要发疯,曾不顾一切想要和对方同归于尽,也曾跪在地上祈求对方放他出去,然而得到的,却永远只有对方冷冷一句。 “你魔念未消,自去反省。” 这一反省,就是整整一百多年。 即使已经重活一世,叶云澜再看到这个男人,依旧心绪难平,经脉中的灵力却难以遏制地翻涌。 神火精魄被引动,他蓦地又吐出一口血来。 栖云君道:“别动。” 蜕凡境修为如海水压制而下,他经脉里涌动的灵力刹时间完全停滞。 一股冰寒汹涌的灵力从手腕处输送过来,注入他心脉中,压制住躁动的神火精魄,又流淌过他破碎的经脉,缓解了经脉的灼痛。 这股灵力虽陌生,却因为同样是冰属性灵力,并不令他身体排斥。 伤势刚有反复便被镇压下来,叶云澜心中郁气却更重,他抬头盯住栖云君双眼,一字一顿道:“让我走。” 他已经一刻也不想在这人身边多留。 栖云君垂眸看着云床上的人。 白衣凌乱,乌发披散,掩不住的苍白病态。 望向他的那双眼睛却依然极美,睫毛轻颤着,眼眶泛着微红,和眼尾下方那点朱红泪痣交映生辉。 他修无情道,心中只念天地,不见苍生。 可眼前人的容色却仿佛超脱了尘俗,天地灵秀似乎全数倾注在对方身上,他望向天地,却也绝难忽视眼前这人。 栖云君没有放开叶云澜的手。 他淡淡道:“为何怕我?” 叶云澜不答,只道:“让我离开这里。” “是我的亲传徒弟将你带来,求我为你疗伤。”栖云君道,“我欠过他一番因果,应允过的事,便会做到。” “我不需要。”叶云澜道,“我不过是天宗里一个普通弟子,生或是死,都不值仙尊挂怀。何况我的伤势,本是我自己的事,与容师兄无关,也与仙尊无关。” 栖云君面色冷淡。 若是平时,他听到这样的拒绝,早已拂袖离去。 他为天宗宗主,仙道至尊,没有多少时间耗在一些无谓之事上。 但他又想起亲传弟子在他面前的殷切恳求。 低头看见眼前人苍白的脸。 如雪夜枝头上飘摇轻颤的白梅,盈着泠泠月光,令人移不开眼。 “若如你所言,你的伤势,是你自己的事情。那我要为你疗伤,也是我的事情。” 栖云君凝视着叶云澜。 “与你没有关系。” 7、妄为 叶云澜盘膝在云床上,冷汗湿透了额头和背脊,乌发有几缕粘在脸颊。 身后人双掌紧贴着他后背,庞然的灵力冲荡过经脉,强大的修为压制得他动弹不得。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如粘稠的海水流淌而过。 许久,身后人才将灵力收回。 压制住他周身行动的禁锢被解开,叶云澜身体一软,勉强用手撑在云床上稳住身形。 缓了许久,他才回头看向身后之人,哑声道:“我从来不知,堂堂天宗宗主,仙道至尊,也会强行为不愿之人疗伤。” 栖云君微微凝眉。 “我不明白,”他声音冷冽,“我们之前应当从未见过面,你对我的畏惧究竟由何而来。” 蜕凡境修士触及天道,能够感应他人对自己的心绪。 凡人若直呼其名,便是远隔千里,蜕凡境修士也能有所感知。 叶云澜竭力平复心绪。 他长睫垂下,瞳色慢慢变得黑沉,忽然道:“仙尊似乎误会了一件事。” 栖云君:“何事?” “仙尊与我素昧平生,我所畏惧的自然不是仙尊。”叶云澜道,“我只是听闻,仙尊主修无情道。而众所周知,修无情道者,见天地,不见苍生。” 栖云君:“那又如何?” “我所畏惧的,恰是天地无情,”叶云澜冷漠道,“天地无情,只肯把清浊分辨,却不分好坏,不辩黑白,常常让无辜者受难,教无罪者负罪。如此,怎能令人不畏?” 栖云君面色微冷。 他听得出,此人一番话,看似是在说畏惧天地无情,实则仍是在暗讽于他。 上一个敢在他面前如此言语无状之人,已经轮回转世许久了。 身为剑修,他从来不是脾性温和好相与的人。 只是。 栖云君看着眼前人苍白的脸。 这人确确实实是在畏惧他,方才疗伤,他的手紧贴在这人后背时,能感觉到那湿透了冷汗的单薄背脊在不住发抖,回头望向他时,连眼眶都已有些发红。 这人并不曾哭,可眼尾那颗泪痣却像一滴无声流下的血泪,看着……甚为脆弱。 难得解释道:“所谓黑白好坏,有罪无罪,都只是世人评判,片面之词而已。” “天地之所以无情,只是因为天道至公。” 天道至公。 叶云澜听着,忽然忍不住弯起嘴角勾了一下。 他极少笑,这抹笑带着不尽嘲讽之意,却依旧艳丽得惊人,像是白茫茫雪地里,一朵被寒风碾碎的红梅。 “仙尊原是这样以为的。” 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移开目光看向殿门之外,道:“敢问仙尊,还要留我疗伤到何时?” “七日。”栖云君道,“你体内神火精魄气息外泄,需我以灵力连续贯通经脉七日,方可压制。而此后每隔一月,为保证伤势不再反复,还需再行贯通经脉巩固一次。” “仙尊倒也不嫌烦,”叶云澜面无表情道,“为一个修行路已断的弟子,耗费这般多功夫,值得么?” 栖云君:“我说了,我欠人因果。答应过的事,便会完成。 ” 叶云澜淡淡道:“原来我只是仙尊完成因果的工具。” 栖云君凝眉想要解释,却发现叶云澜并未说错。 他确实只是在利用叶云澜完成因果罢了。 “我已知晓仙尊所需。”叶云澜垂下眉眼,神色厌倦且疲惫,“这七日,我会留在这里疗伤,如仙尊所愿。” “仙尊若无它事,便请离开吧。” 栖云君沉默片刻,终是没说什么,临走时道了一句:“你伤势未愈,好自歇息。” 待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里,叶云澜才慢慢松开紧攥成拳的手。 掌心已满是汗渍。 他抬头仰望云天宫的穹顶,对方临走留下的话,却已完全变了模样,魑魅魍魉般钻进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回荡。 ——你伤势未愈,好自歇息。 ——你魔念未消,自去反省。 反省……反省……反省……反省……反省……反省…… 叶云澜晃了晃头,踉跄起身下了云床,走出这座宫殿。 迎面吹来一阵寒风,他冷得哆嗦了一下,神智却清醒许多。 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决定先在外面走走。 云天宫极大,整体由白玉构筑,雕栏玉彻,阆苑琼楼,一派仙家气象。 只是过于寂寥。 叶云澜走了半日,未见一个人影。 天在飘雪。 叶云澜走在玉石铺就的回廊之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耳边回荡。 就如同当年他被关在浮屠塔中,一层又一层往上攀爬时,所听到的回响。 他闭了闭眼,再度将思绪从那些昏暗浑噩的记忆之中抽离。 前方忽有一大片鲜艳颜色撞入眼帘。 叶云澜停下脚步,见到不远处是一片盛放的桃花林。大片鲜艳红色缀在白玉琼楼间,与冰冷死寂的云天宫格格不入。 他犹豫了一下,迈步走进桃林中。 和外界飘雪不同,桃林里竟温暖如春,应是被人布下了逆转天时的阵法。 有风吹过,桃花纷纷扬扬洒落在他身上。他闭上眼,嗅到桃花清雅的淡香。 一片小小的花瓣落在他脸颊,很柔软。 似曾相识的地方,令一些久远前的回忆涌上心头。 当年,他也是在这样一片桃林中救下容染。 他年少时目盲眼瞎,被亲族抛弃,流落山林,栖居于一处满载桃林的山谷之中。 偶然一日,他在桃林中走过时,忽被一物绊住。 他蹲身去摸,却摸到了一手的血。 竟是个重伤濒死之人。 他将人救了回去,细心照料。 这人便是容染。 只是,容染醒来之后,却失了所有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记不得了。 他们一起在桃谷里生活了三年。 相依为命,如同亲人一般。 容染虽失了记忆,但懂的东西,仍是比他多上许多。 他教他用木石生火,搭草木为屋,猎兽皮为衣,让他不必再栖居山洞,也不会再食不果腹。 虽然一开始是他救下的容染,但到后来,被照顾的人,却反而是他。 容染经常会猎一些味道鲜美的野物烤与他吃,而他便去山林里摘来新鲜的野果,捧给对方。 每当这时,对方手掌总会抚上他的头,轻缓揉动。 他虽然看不见容染面容,却觉得容染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到一个惊雷掣电、倾盆大雨的夜晚。 容染消失了。 只给他留下了一瓶丹药,还有一枚玉。 那场雨下了整整九天九夜。 一开始,他还待在他和容染一起搭建的木屋里等,后来,便跌跌撞撞跑到雨中去寻。 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容染踪迹。 目盲会令人的感知格外放大。 他跑在雨中,听着淅沥雨声打在背上,起初只觉喧嚣,后来便震耳欲聋地敲击着他的心脾。 从此,他再也不喜欢雨天。 尤不喜欢的,是听雨的声音。 九日之后,雨声停歇。 他依旧寻不到容染,只能一个人蜷坐在泥泞的桃花林里,打开了紧攥在手里许久的丹瓶。 丹香扑鼻。 他想,这应当是容染留给他吃的东西。 尽管那时的他,连丹药是什么,都不清楚。 他把丹药倒进喉咙。 丹药入口即化,很快,他便感觉到浑身疲惫一扫而空,眼前漆黑一片的世界也慢慢出现了光亮—— 他竟然能够视物了。 能够视物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低头去看对方留下的那枚玉。 ——那是枚墨玉。 墨玉上镌刻着极为古朴的纹路,中间竖刻两个古老字符。 他看不懂,一直到后来,他跌跌撞撞出了桃谷,去到凡世后,找人问起,才知道那两个字是“天宗”。 仙道第一大宗,天宗。 而他之所以出谷,便是想要找到容染,于是没有犹豫,便往天宗去了。 跋涉数月,才终于到达。 在前往天宗过程中,他曾遇过不少危险,只是,那枚墨玉似乎是件奇物,每当有人想伤害他时,便会散发出强光,待强光消失后,那些想要伤害他的人便都消失了。 他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里,后来问起容染,容染也只是揉着他的头,告诉他不必知晓。 他攀上山门三千长阶。 在长阶尽头,他遇见了容染,也是第一次看清了对方容颜。 如他想象般温柔美好。 容染一见到他便是一怔,旋即认出了他腰间墨玉,满面欣喜走过来。 “你终于来了。”容染声音如春风拂面。 “——我已经,等你许久。” …… 叶云澜忽然觉察到有视线落在身上。 他睁开眼,侧身往视线来处看去,发现白衣鹤氅的男人执剑站在不远处桃树下,不知道已经看了他多久。 男人身上剑意未消,有孤高冰寒之意从身上溢出,分明是刚练完剑的模样。 这里,竟是栖云君平日练剑之地么。 叶云澜蹙起眉,目光紧紧注视着对方手上长剑。 玄清渡厄剑。 当年他在浮屠塔中,感受过无数次对方挥出的剑气,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柄名震天下的凶剑真正的模样。 被神火重伤之后,他目力一直不佳,这样的距离,只能隐约看到栖云君手中握着的那把长剑形制古朴,剑鞘上却镌刻着一抹突兀艳红,瞧不清是何图案。 而剑柄处,则悬着一枚墨玉,观形状,依稀……有几分熟悉。 叶云澜想要细看,忽然听到栖云君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本已想走,留在此地不过是对玄清渡厄剑尚有几分好奇,闻听此言,便收回目光,淡淡道:“不扰仙尊修行,我这就离开。” 栖云君站在原处,凝视着那抹瘦削白影渐去。 他低头看着横枝在他面前的桃花,抬手轻触上面一片小小花瓣。 方才他从远处窥见桃林中有人,恍惚间竟似与梦中那抹虚幻身影重逢。 走近方知只是错觉。 忽然想起,云天宫内终年飘雪,除了殿内和这处桃林,其他地方皆冷寒刺骨。 叶云澜不能动用灵力护体,又有伤在身,怕是受不得冷。 或许不该叫他离开。 只是,这念头也就在脑海中转圜过一瞬,便不见踪影。 —— 叶云澜走在空无一人的白玉回廊上。 寒风穿过他衣袍,他的面色比回廊外堆叠的雪更加苍白。 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看,来者一身青衣,是容染。 “阿澜可教我一通好找。”容染快步走到他面前,语气有些埋怨,脸上却含着笑意,“不过能下床走动,看来师尊疗伤确有成效,我也便放心了。阿澜,你肯定不知,之前你在贺兰师兄屋里昏迷的时候,我有多担心。” 叶云澜不咸不淡道:“是么。” 容染笑容微僵,旋即又关切道:“阿澜在云天宫里可还习惯?师尊不喜被人搅扰,云天宫不允外人随意出入,你若有所需,便都与师兄说,师兄来为你办妥。” “我并无需要。”叶云澜微微抬眼望着容染,忽然道:“容师兄,我之前便说过,我不想来这里疗伤。” “阿澜之所以不愿,是因为师尊么?”容染柔声劝,“其实,师尊虽然修的是无情道,但平日里对我,对其他天宗弟子都是极好的,并不如外人说的那般不近人情,阿澜实在不必如此抗拒。” “并非如此。”叶云澜道,“我只是觉得,容师兄照顾我这些年,当年的救命之恩,已经早就还清了,再如此帮我,我恐怕消受不起。” 容染:“阿澜怎会这样想?我照顾你,是我心甘情愿,与救命之恩无关,你何必放在心上。” “可是师兄,”叶云澜淡淡道,“有许多事情,我已经可以自己决定,不必再劳烦师兄为我主张了。” 容染面色一白,终于明白了叶云澜的意思,“阿澜忽然这样说,莫非是师兄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么?”他想了想,急切解释道,“你当时吐血昏迷,我将你送到师尊这里来疗伤,是在迫不得已,并不是不尊重你意愿……阿澜,你不知我当时有多担心……” 叶云澜越过他便走。 “阿澜!” 容染忽然提高声音喊。 “你难道因为这点小事,就要和师兄闹脾气么?” 叶云澜只往前走,没有回头。 容染立在原地,等了许久。 然而这次,叶云澜却没有再和以前一般,处处依着他就着他。他只要表现出些许不虞,便会主动靠近过来,小心翼翼讨他开心。 等他终于转过身,却连叶云澜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五指慢慢攥到肉里,容染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养了这么多年的夜莺,飞走了。 —— 沈殊在等人。 他一向善于等待,且极有耐心。 终于,他遥遥看见那个从风雪里走来的熟悉身影。 乌发飞舞,白衣猎猎。 让他不禁想起,那日漫天烈火之中,那人如白鸥飞掠而来,将重伤的他拥入怀中的场景。 火焰撞入那人背脊,有血滴在他脸上。 好烫。他想。 怎么会有人的血,这样的烫? 烫在他心尖,教他日日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沈殊?” 他听到那人清冷如泉的声音。 沈殊跑过去,迎着叶云澜惊讶目光,将手里揣了许久的一捧蓝铃花递给对方。 幽蓝花朵上盛满风雪,静谧美丽。 叶云澜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花接过来,道:“你是如何进到云天宫里来的?” 之前能够偷偷潜进贺兰泽的院子也便罢了,此地是云天宫,禁制重重,连他都无法轻易出入,沈殊又是如何进来的? “望云峰……我之前来过几次,云天宫就在望云峰顶。”沈殊声音沙哑,语速依旧很慢,“只是……一开始我进不去,所以,我便在外面等了几日。” 叶云澜:“等?” 沈殊点头,“等人。” “等什么人?” “等人……进去里面。”沈殊描述,“我等到一个……穿着青衣的人。我跟着他,便进来了。” 青衣人……容染? 叶云澜道:“你上次潜进院子里见我,难不成也是这么偷偷跟进来的?” 沈殊点头。 叶云澜:“……” 他伸手去摸了摸沈殊的头,心中微有诧异。 且不论沈殊能够跟踪元婴期的容染不被察觉,单是只偷偷看过一遍,就能依样画葫芦地闯过那么多复杂禁制,这其中所要靠的,不仅仅是强大的观察与记忆能力,还必须对阵术一道有着极为敏锐的、天生的感知。 这是个天纵之才。 叶云澜意识这一点,忽然想起前世魔尊。 魔尊,也是极擅长阵术之人。 原本他对此并不知晓,因为他被送入魔门时,对方早已九转天魔体大成,实力在魔道称尊,无需再用阵术作为助力。 一直到后来,魔尊自封修为踏入负生寺,破尽浮屠塔外九万重禁制,杀上来救他的时候,他才知道,原来对方在阵术造诣上,并不输给这世间任何一个阵术大家。 叶云澜有些出神。 沈殊仰着脸,任叶云澜摸头,目光专注地凝在叶云澜身上,模样显得十分乖巧而安静,却忽然感觉对方的动作慢下。 他看到叶云澜那双美丽眼眸里依然倒映着他的影子。可对方的眼神,却仿佛是在透过他,在看向别的人。 沈殊眸色微深,忽然伸手扯了扯叶云澜衣袖。 “……仙君。” 叶云澜回过神来,“怎么。” 沈殊:“这次我带花过来,仙君可以……给我一点奖励吗?” 叶云澜想到沈殊而今还只是十三四岁年纪,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做了事情便想得到表扬。 于是便问,“你想要什么奖励?” 沈殊:“我想要仙君……抱抱我。” 叶云澜怔住。 沈殊攥紧他衣袖,小心翼翼道:“不可以吗?”他声音沙哑,“就像……当初仙君救我一样。” 叶云澜想起当初他抱在怀里,满身是血的少年。 那时,少年蜷在他怀里,鲜血淋漓的手紧紧攥住他衣襟。 ……就仿佛他是他,在浮世中唯一的依靠。 心一软,叶云澜俯身拥住沈殊。 少年炙热的体温传递过来,他在寒天雪地里僵冷的身体,忽然感觉到暖意。 很温暖。 忍不住抱紧了些。 沈殊踮起脚尖,也伸出双手环住他削瘦单薄的肩头。 少年的鼻息喷在脖颈上,有些痒。 许久,他听到少年沙哑的声音。 “仙君……好香。” 叶云澜并不觉自己身上有什么香气,只是,以前魔尊那厮意.乱.情.迷之时,也常抱着他说他好香,而今被沈殊这么一提,不知怎么,脸上竟有些烧热。 他放开少年,起身道:“时候已经不早,你该回去了。云天宫不比其他地方,你擅自闯入,会惹出祸端。” “我不怕。”沈殊却道。 ……胆大妄为的小狼崽子。 “知你不怕,”叶云澜道,“可是你如此行事,却会让人为你忧心。” 沈殊:“仙君……也会为我忧心吗?” 叶云澜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我把你救出秘境,可不是想看你恣意妄为,折腾自己的。” “妄为……我不懂什么叫妄为,”沈殊道,“不过,我听仙君的。” “那便回去,这几日不必再过来了。”叶云澜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七日之后,我也会离开这里。” 沈殊乖乖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折回来,问:“仙君离开这里后,还会回去……之前那个地方吗?”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我有自己的住处。” 沈殊眼睛倏然亮起来,“仙君自己的住处……在哪里?” 叶云澜想起,他的住处是刚进宗门时容染安排的,十分偏僻,周围没有其他弟子,平日里,也只有容染会专程过来看他。 偏僻之地,倒也合他需要,不必费心更换了。 于是道:“雁回峰,青竹林。” 沈殊听了,想了想,道:“那我……先去仙君住处等着,给仙君准备一个……惊喜。” “到时,仙君能不能,再给我一个奖励?” 惊喜? 叶云澜看着沈殊仰头望他,眼都不眨的认真模样,心头微软。 他轻轻用指腹擦去飘落在少年脸颊的雪花,道:“好。” 8、花海 云天宫大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叶云澜从里面走出,飘飞的雪花落在肩头,目之所及,是白茫茫的雪地。 “你之伤势,平日需静心宁神,忌思虑过多,妄动灵力。”栖云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叶云澜不可置否。 “这几日劳烦仙尊。”他淡淡道,“仙尊因果已了,恭喜。” 栖云君凝眉。 这人在其他人面前说话也是这样刺人的么? “每隔一月,你都需再到云天宫来。”他不由提醒,“神火精魄需以灵力反复压制,否则若是反噬,后果难料。” “再看吧。”叶云澜语声淡淡,迈步离开。 行在雪中,没过脚踝的积雪令他行走十分困难,寒风吹过,身形便有些不稳,忽然听栖云君道:“等等。” 他停下,“仙尊还有何事?” 栖云君没有说话。 一道剑气却骤然从他脸侧呼啸掠过! 那熟悉的冰寒剑意令他身形僵硬,恍惚之间,似乎有痛苦从四肢百骸之中升起。 ——那是他被对方剑气一次次从浮屠塔上打落,骨碎支离所感受到的痛楚。 叶云澜苍白的手指微微蜷起,薄唇紧抿,太阳穴突突直跳。 视野甚至模糊了一下,才又重新明晰。 却见前方路上的积雪已经荡然无存。 不仅如此,漫天的风雪也被隔开两半,露出一道平静的缺口,只容他一人通行。 一剑斩风雪。 是栖云君在为他开道。 叶云澜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只留下了一句冷淡的,“多谢”。 —— 青云山问道坡。 地处青云六峰交界,问道坡向来是天宗弟子们平时聚集的地方。 但见半坡空地上,许多弟子正在切磋比武,围观人群不时发出响亮叫好之声;试剑石前,一群年轻剑修正聚在那里比比划划;而尤其引人注目的,却是坡上听风亭里,正在煮茶闲谈的几位貌美仙子。 “远有佳人我见,红袖盈香,顾盼风流……” 不远处浓密的树梢里,一个身着褐色布袍的俊俏青年正哼着小曲儿,手中画笔不停。 忽然一声娇喝传来: “陈羡鱼!你又在这里偷画尹师姐!” 青年手一抖,便见一道长鞭往树梢中挥来。他忙从树上跳下,往前一个踉跄,抱住手里的画册便跑。 后面的娇喝声追得很近:“你这色胆包心的登徒子!看我这次不撕了你那美人册!” 陈羡鱼拔腿狂奔,直往无人处溜去,前方却忽然出现几道人影挡路,他正想绕过,却听到一道女声开口:“陈师弟,且慢。” 陈羡鱼脚步顿住,僵硬抬头。 前方,几位貌美仙子正目光不善地看着他,为首一身红衣的,正是被他偷画的尹师姐。 “各位师姐,”他咽了口唾沫,“有何见教呀?” “听闻陈师弟喜画美人,”尹师姐道,“我和几位姐妹都十分好奇,便过来瞧瞧。” “瞧……”陈羡鱼抖了抖,“师姐想瞧什么?” 尹师姐:“瞧你手里那美人册啊。” “不过是本普通画册,其实……其实并没有什么好瞧的。”陈羡鱼苦着脸道。 “你不是偷偷画了我么?”尹师姐似笑非笑,“不止是我,我好几个姐妹都被你画过,我们过来瞧瞧自己,有何不妥?” “话虽如此,可师姐的画像我还没画完呢。” “都连续几日躲在那鬼鬼祟祟了,还没有画完?”尹师姐嗔道,“要不要我站在这里几个时辰不动让你画?” 明明天上掉下的好事,陈羡鱼却拼命摇头,一本正经道:“这倒不必,师姐不知,佳人美貌唯有不经意时方能展现十分,若是刻意造作,便会失了大半风姿。” 尹师姐旁边一女子忍不住笑道:“这色胚说话,倒还说得头头是道,有点意思。” “纵然如此,这也不是他猥琐偷窥的理由!”追着陈羡鱼跑来的少女怒气冲冲道。 “小婉,”尹师姐出声安抚,“我和几位姐妹其实并未太过介怀此事,你也不用为此气坏了身子。陈师弟虽然行事确实猥琐了些,倒也还没做出诸如梁上偷窥那般出格之举,也还算他识趣。” 陈羡鱼连连点头,“师姐说的是,说的是啊。” 林小婉依然满脸不高兴,手中长鞭啪一声甩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师姐在与我说话,你应和什么?” 陈羡鱼缩了缩脑袋。 “好了,小婉你别吓他。”尹师姐笑意盈盈,又对陈羡鱼道,“师弟,现在可以把你那美人册里的佳人们给我们瞧瞧了么?” 陈羡鱼愁眉苦脸:“可是……我画过佳人太多了,师姐们一时半会怕是瞧不完啊。” 林小婉并不信,“能有多少?” 陈羡鱼叹:“多得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啦。东洲岩上花,沧流山四美,南海七明珠……我全都画过。” 尹师姐旁边那女子又笑:“还是个花心色胚。” “别净听他瞎吹。”林小婉冷哼,“东洲南海相隔数百万里,他一个小小金丹,光赶路就要几十年,等他一一画去,早就寿终正寝了,哪还能在此蹦跶?陈羡鱼,老实交代,你在宗门里究竟画过多少人?”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忽然又听到长鞭啪一声响,陈羡鱼立马改口,“……上百之数。” “倒还真是不少。”林小婉道,“那你告诉我,你在咱们宗门里,画过最出色的佳人是谁?” 这是道送命题。 感觉到几道炙热目光落在身上,陈羡鱼咽了口唾沫,挑了个最不容易出错的回答,“应……应该是容染,容师兄吧。”他露出追忆神色,“容师兄……即便是在我见过世间各色美人中,也是最出类拔萃的那几个之一。” 尹师姐与旁边几位女子都没有多么意外,只叹道:“果是容师兄。” 林小婉却鼓了鼓脸,道:“陈羡鱼,你要是见过另一人,便绝不会这样说。” “谁?”陈羡鱼颇感兴趣。 整个天宗,除了那位名震天下的栖云君他不敢窥探,但凡有些姿色的美人他都已瞧了个遍,就算还没画上,也绝不会遗漏半个。 “叶云澜,叶师弟。”林小婉道。 陈羡鱼一向对美人的名字记忆深刻,然而却对这人全无印象,兴致顿减。 尹师姐在旁笑道:“小婉啊,自从你从瑶池秘境回来后,就日日念叨着叶师弟的名字,我们耳朵都要生出茧来啦。叶师弟我们以前也是见过的,为人似乎有些难以相与,行事也颇为孤僻,他……真有你形容得那么出色么?” 林小婉道:“叶师弟虽然看着孤僻,其实却是极善良的人。神火失控之后大家都在逃跑,他却一直出手救人,最后,还因为救一个外门弟子,险些丧了性命……” “这事我们也略有耳闻,”尹师姐道,“以前有些看法,确实有些片面了。” “这倒也不怪我们,”旁边女子接口道,“谁教他日日戴着面具,看着鬼鬼祟祟的,也不与人交流,容师兄还总宠着他惯着他。这也便罢了,可他平日却任性得很,连最简单的宗门任务都不愿意做,全靠容师兄帮他完成不说,还得容师兄替他给向分配与他一同完成任务的弟子们挨个道歉,如此行事,实在教人瞧他不起。” “这、这其中定有误会,叶师弟不会是那样的人。”林小婉激动得脸都红了,顿了顿,忽然又小声道,“不过,若是叶师弟的话,换做我,我也愿意宠着他惯着他……” 陈羡鱼听得鸡皮疙瘩耸立。 以林小婉这野蛮性子,竟会说什么“宠着”“惯着”,他本来还对此人不以为意,现在也禁不住好奇,那姓叶的到底是个怎样的小白脸,竟能得了林小婉喜欢? “不过说起来,我们确都没有见过叶师弟脱下面具的模样,”尹师姐好奇道,“小婉不如说说,他比之容师兄如何?” 林小婉想了想,道:“容师兄我见过许多次,只觉其人站在那里,便似人间一幅极盛山水画,而画师技艺炉火纯青,人间称绝,教人见之便忍不住驻足欣赏,惊叹赞美。” 陈羡鱼觉得有几分道理,赞同点头。 但林小婉紧接着却话锋一转,“可叶师弟,却是明明高天月,遥遥远山雪,天工造物,人间难有,惊鸿一瞥,便烙人心间一点朱砂。”她顿了顿,“画是人间画,人是天上人,我觉得两者不可比,也比不得。” “连容师兄都比不得?”尹师姐不太相信,纤眉微挑,打趣道:“小婉,你莫不是为人所救,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吧。” “我怎会骗师姐,”林小婉鼓起脸颊,又转头看向陈羡鱼,“陈羡鱼,我敢说,你那画册里所有美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叶师弟。” 陈羡鱼虽然听得鸡皮疙瘩倒立,此时却下意识道:“这必不可能。” 见林小婉怒看过来,他声音变小,呐呐道:“就算容师兄比不得,我这画册中万千美人,也定有一个比得。” “得了吧,”林小婉不屑道,“你这色胚手上也没几两功夫,平日里瞎扯胡吹也便罢了,实际上能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美人,那本薄得风吹就跑的画册里又能有多少绝色?” 侮辱他见识短浅可以,但无论如何都不能侮辱他的画册! 陈羡鱼涨红了脸,“我这画册之中确实汇聚天下美色,我说肯定有一个比得,也绝不是在诓你,因为我曾画过的佳人里,有而今修真界公认的第一美人……” 他哗地一声打开画册。 只见画册书页上五色光华流转,竟是件品阶不低的法器。 那画页里本是一片空白,却随着陈羡鱼的话音,慢慢显出一个秀美绝伦的画像来—— “林小婉,今日便教你瞧瞧,什么才是真正天下无双的绝色,什么才真正叫做‘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 陈羡鱼声音忽然顿住。 他愣神看着远处。 “思之……”他低喃道,“如狂……” 手中画册脱手,掉在了地上。 —— 从望云峰到雁回峰,问道坡是必经之地。 叶云澜从问道坡穿过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高喊:“叶师弟,且等一等!” 他微怔,抬起眼皮, 因目力有损,他视野十分模糊,只隐约见到坡上聚了许多弟子,却辨不出叫他的究竟是哪一个人。 他便停在原地等。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向他跑过来的不只一人,而是一群。 只一会,他周围已被数十个同门团团围住。 叶云澜:“你们……” 便见挤在最前头少女用充满关怀的目光看他,抢先道:“叶师弟,你如今伤势如何了?当时秘境外你重伤倒地,我们都担心极了。” 旁边人接口道:“是啊是啊,虽然大师兄说你已性命无忧,可一日见不到师弟,我们就一日内心不安。” “当时看你奄奄一息,我们都急得去求宗主出手了,幸好那日秘境出事后,宗主也到了秘境,要不然……” “我也一起去求了!” “我也!” 叶云澜听着七嘴八舌的声音,有些头疼。 他从来没有应付过这样多的人。 ……这样多,仿佛是在担忧着他,充满善意的人。 想了想,他垂下眸,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不……不必言谢,”前头那娇俏少女红了脸,“叶师弟在秘境里救过我,要说道谢,还是我该先给叶师弟说声谢谢。我叫林小婉,师弟,以后我能常去探望你吗?” “叶师弟也救了我!”旁边有人也道,“我叫唐葭,以后也想常去探望师弟……” “何止是你,还有我!我叫王忆……” “叶师弟虽然没有救过我,不过我也想给叶师弟介绍一下自己,”一个年轻弟子朝叶云澜笑出一口白牙,“我叫薛饼。” “还有我还有我……” 叶云澜抿了抿唇。 他在前世人憎鬼厌,早已习惯孤身一人,从来没有遇到过人们对他这样……热情。 不过是在秘境里随手救了一些人。 他前生随手救下的人也不少,可他们醒后,见到他不是尖叫着跑开,就是一副闭目等死的模样,仿佛他是地狱里来索命的恶鬼,喜欢生啖人肉的罗刹。 他起初还会解释几句,后来便不辩不听。 总归而言,杀人或者救人,还有之后会否受伤,会否死去,从来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他早已经习惯如此。 所以从没想过,秘境里随手救人,竟会得到这样多人的挂牵。 太多了。他有些疲倦地想。 实在……太多了。 贺兰泽闻讯匆匆赶到时,见到的就是被一群人围得水泄不通的叶云澜。 只是,明明那么多人簇拥着他,望着他的表情也那样热切,他身上却依然透出一种难言的寂寥索然。 像与尘世隔开了无比遥远的距离。 贺兰泽眼神微暗,沉声喝道:“你们这样围住一个受伤之人,成何体统?” 喧闹的弟子们霎时间平静下来。 “大师兄。”许多弟子躬身行礼。 贺兰泽:“让我进去。” 弟子们大眼瞪小眼,片刻,艰难让出一条小道来。 贺兰泽迈步过去,走到叶云澜身前,口里原本准备了许多关心话语,然而对上叶云澜漆黑双眸后,却都没有说出口。他迟疑了一下,将手里的缺影剑递过去,“师弟,这是你的剑,前几日落在我房间了,如今物归原主。” 叶云澜接过缺影剑,长睫微微颤动,身上那种游离人世之外的淡漠感少了许多。 他低头抚摸了一下剑鞘上的纹路,道:“多谢师兄。” 贺兰泽唇边终于微微勾起一点笑意,“师弟的伤看上去已好了许多。” 叶云澜轻轻“嗯”了一声。 贺兰泽道:“想要师弟以后只要不动用灵力,偶尔练剑也是无妨,师兄这里也有许多剑道经验想与师弟分享。只是如今师弟伤势方好,还是多加修养为先。”他上前伸手想要扶住叶云澜,“来,师弟,我们先回去吧。” 叶云澜却避开他,道:“师兄,我想回自己住处。” 贺兰泽一愣,下意识劝道:“师弟体内神火精魄未除,一旦气息外泄,若无寒玉床疗养,怕是会出问题。” 叶云澜:“宗主已帮我将神火精魄压制。” “可师弟如今修为无存,平日又一人独居,若不慎出事,没有人能够照应,可如何是好?”贺兰泽眉头深锁。 “大师兄,纵然没了修为,”叶云澜平静道,“我依然是个剑修。” 贺兰泽一怔。 旁边林小婉忽然插话道:“依我看,既然叶师弟不愿,大师兄便不要勉强了吧。不然,恐怕会让我们误会,大师兄是否对叶师弟存有……私心,毕竟先前师弟受伤之后,师兄也拦着不让我们探望,只说叶师弟需要静养……” “小婉,不得无礼。”尹师姐快步走过来打断她,对贺兰泽歉然道:“小婉素来心直口快,出言不当,还望师兄见谅。”说罢,一双美眸却停在叶云澜身上,不动了。 纵然尹师姐道了歉,众目睽睽之下,贺兰泽神色还是有些僵硬。 事已至此,他已不能再强求叶云澜跟他回去,只沉着脸道:“无论你们如何作想,我只是忧心叶师弟身体。但叶师弟坚持,我自也尊重他的想法……如此,我就送师弟回住处去吧。” 叶云澜还没有应,忽然听到林小婉道:“我也送师弟一趟。” 有她开口,旁边围聚的弟子们面面相觑了一会,纷纷也跟着道:“我们也去!” 贺兰泽黑了脸。 叶云澜蹙了蹙眉,什么也没说,便往前走。 没走两步,却见前方路旁,一个穿着褐色布袍的青年怔怔看着他。 一本画册散在地上。 叶云澜脚步一顿。 ……等他们这么多人从上面走过去,那画册怕是会被踩成一堆废纸。 叶云澜素来看不惯完好的东西被践踏。 于是从青年身边走过的时候,他俯身捡起地上画册,递给青年,淡淡道:“你的东西。” “啊……啊?”陈羡鱼手忙脚乱接过来,低头看见画册上沾了尘灰,忙心疼地用衣袖去擦。 待他再抬起头,眼前人已经走远。 只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冷香。 —— 雁回峰。 一群人浩浩荡荡走到青竹林,叶云澜停下来,转身道:“送到这里已经足够,诸位请回吧。” 林小婉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叶云澜眉目低垂,神色十分疲倦,忽然感到一丝赧然。 叶云澜刚才分明什么也没说,自己却头脑发热,竟和一群人一起跟了他一路。 又记起之前叶云澜常年佩戴面具之事,顿时惴惴不安——叶师弟这样良善之人,之所以佩戴面具,定不是如传言般孤僻乖戾,很有可能只是因为内向害羞,不擅与人相处。 自己和同门这样唐突,怕不是吓着他了吧? 眼瞅着叶云澜苍白面色,林小婉愈加后悔,忙向周围同门使了眼色。 “叶师弟好生歇息,我们便先走啦。” 很快,周围只剩下贺兰泽一人。 叶云澜:“大师兄也请回吧。” “叶师弟,你拿着这个。”贺兰泽忽然拿出一块灵气斐然的翠玉递给他,“这是传讯灵玉,通过灵玉,你可以随时向我传讯。” 叶云澜正想拒绝,却听贺兰泽继续道:“师弟,此物你定要收下,否则师兄绝不放心你一人独居。” 他是真的有些疲惫了,不想再与贺兰泽纠缠,便把玉接到手里,“多谢师兄。” 见他收下,贺兰泽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如此,那我也不打搅师弟休息了。过几日,我再来看望师弟。” 他淡淡颔首,转身走进青竹林。 叶云澜的住处,在竹林深处。 走了约有半刻钟,在竹枝掩映之中,隐约可见林中有一间竹屋。 还未走近,便闻到一阵淡淡花香。 叶云澜见到竹屋周围数十丈土地都被木栅栏围了起来,透过栅栏的缝隙,能见到里面,是大片随风飘摇的花海。 他微愣,快步走过去,发现周围泥土都是新翻,而花海深处,一个身形瘦削的少年正单膝跪在那里低头松土。 听到脚步声,少年回首向他看来,一双如狼锃亮的眼眸里,盛着此刻清晨辉光。 “仙君。” 9、月华 叶云澜走进花海。 馥郁的芳香窜进鼻尖,带着晨间露水、阳光还有泥土的气息。 浸在怡人的香气里,连拂在脸上的微风都仿佛变得温柔。 “沈殊,”叶云澜轻声道:“这些花,都是你种的么?” 沈殊已起身跑到他面前。 少年长发垂在颊边,脸容苍白尖削,衣物十分破旧,仰头看他时双眼里却仍然溢满高兴,闻言点点头,“给仙君的……惊喜。” 叶云澜:“你是如何想到要在我住处旁栽花的?” “上次,仙君要我折花,可后来又告诉我,不喜……见雪盏花凋零,”沈殊认真答,“那时我就想,若能在仙君住处周围遍栽花草,这样,仙君便能时时可以看花,而花……也不会凋零了。” “七日太短,我只走遍了整个雁回峰,将能看见的花,都移了一些过来。” “仙君,你……喜欢吗?” 少年的目光太过专注而热烈,叶云澜微怔,下意识移开眼睛。 他俯下身,轻轻触了触身侧一朵星辰花。 这花儿生得洁白晶莹,五角尖尖,彷如天上星辰。 叶云澜触了一下,觉得可爱,忍不住便又触了一下。 那朵小小的花儿便颤巍巍地晃着,花瓣上盛着的露水流淌到他指尖,沁出一点温柔芳香。 前世,他为世人恐惧退避,所过之处,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所居之地,更是方圆百里人烟俱无。 于是他只能在住处旁独栽花草。 闲时便取一壶酒,携一张琴,一个人坐观四时花开,年轮更迭,大约算是他生命最后的岁月里,所剩无多的赏心乐事。 “我很喜欢。”他轻声道。 沈殊的视线随着叶云澜纤长指尖移动。 他想,自己若是那朵花的话便好了,那样,叶云澜便也会用掌心去抚摸他的头,注视着他,对他说,“我很喜欢”。 他凝视了叶云澜半晌,见对方注意力还在那花儿上,忽然哑声道:“仙君,你答应过……要给我奖励的。” 叶云澜指尖一顿,想起之前沈殊在云天宫里双眸亮晶晶看着他的模样。 “你呀……”他微微失笑,指尖从花瓣上离开,直起身面向沈殊,道:“说吧,这次你想要什么奖励?” 便听沈殊没有犹豫道:“我想请仙君,收我为徒。” 叶云澜怔住。 他没有想到沈殊想要的是这个。 拜师收徒,在修行界中,是极为重要之事。 在某种意义上,师徒之间的关系,甚至比血脉亲缘更为密切。因为修行者寿元大多十分悠长,而尘俗中的血缘羁绊至多不过百载,而修行界中师徒间的羁绊却能够绵延修行者的一生。 叶云澜以前从未收过徒弟。 所以他并不知,为师者,究竟要承担什么责任,要如何去行教导,要怎样才能够正确引一个人,走上一条适合自己的、平坦顺遂的道途。 他前世的道途太过坎坷,是在遍地荆棘和利刃之中,淌着血爬过去的。 遍体鳞伤,疮痍满目。 他并不希望再有人走上与他同样的路。 ……更何况,此世他早已决定,不再与人世有所挂牵,安静地渡过一生。 叶云澜沉默半晌,道:“为何忽然想拜我为师?” “我听别人说,师徒是修行界里,除道侣之外,最为亲近的关系。”沈殊认真道,“我想成为……仙君身边的,亲近之人。” 叶云澜不语。 见他久久未答,沈殊便认真继续道:“仙君若收我为徒,我定会好好听仙君的话。” “仙君想要我做什么,我便会去做什么。” “我能够帮仙君照料花草,打扫屋舍,还能够为仙君……寻来更多不同的花。” “沈殊。”叶云澜忽然打断道,“你说你要拜我为师,可直到现在,你都只在说你可以为我做什么,却并没有说,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沈殊愣住。 叶云澜低叹一口气。 “拜师收徒,并非如你所想那样简单。”他道,“我虽曾在秘境中救过你一命,但我也早已说过,我并不需要你的报答。你若只是因为感激我想拜我为师,其实不必。天宗里,多的是能够成为你师父的人,而他们能教的东西,也比我要多得多。” 沈殊:“可我……只想当仙君的徒弟。” 从雪盏花一事上,叶云澜已见识到了他的执拗,对他的话也不算意外,只淡淡道:“而今我无法动用灵力,在天宗已算是个废人。你若是拜我为师,人人都会嘲笑你,去拜了一个废人为师。” 沈殊却疑惑道:“别人嘲笑,与我……有什么关系?何况仙君……不是废人。” “我见过仙君的剑。”他道,“仙君抱着我掠出秘境时,曾出剑斩破路上阻碍……那剑光很耀眼,很辉煌,是……九天上仙人的剑法。” 他认真道:“我很想学。” 叶云澜握着缺影剑的手微微收紧。 前世人人都说,鬼罗刹的剑法,是地狱里厉鬼索命的剑法,而他所执修罗剑,更是极恶杀戮之剑,浸透了无数冤魂的哀鸣。 可沈殊却说,他的剑法,是九天上仙人的剑法。 沉默许久,叶云澜终是微微松了口。 “你若只是想学剑,平日过来,我可以教你。”他道,“至于其他之事……以后再说吧。” 沈殊还想说什么,却敏锐觉察到眼前人眉目间盈着的一丝倦怠冷漠之色。 他想起当初第一次见对方时,对方想要关窗拒绝他时,也是这般神情。 沈殊不怕拒绝。 却怕太频繁的求请,会惹来眼前人厌倦。 而对方并没有完全拒绝他。他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他眸光深黯,终是微微点头。 叶云澜穿过花海,推开了竹楼的大门。 数日未有人在,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层薄尘,随门开时带起的风扬起,尘埃氤氲在暖黄阳光里,与之一起浮动的,是三百多年变幻的光阴。 这是重生之后,叶云澜第一次回到自己住处。 里面的陈设陌生而熟悉,依稀能看出当年自己生活过的痕迹。 他在天宗的时候,大部分岁月,都停驻在了此间。 他走进门,沈殊跟在他身后。门上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外间设有竹屏,往里挑高一阶,以木材铺地,中间放着一张矮桌,桌上摆有茶具。 靠左侧是书房,墙边是一排书架,上面整齐摆满了书籍,还有许多叠在桌上,旁边散着笔墨纸砚,还有一盏油灯。 再往里便是卧房,墙边一架普通雕花床,靠窗摆着一座镜台,台前似乎放着什么东西。 叶云澜忽然脚步微顿,走过去,看到台前一张银质面具还有一封信,信笺封面上书,“阿澜亲启”。 他拿起面具,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这张面具精雕细琢,繁琐瑰丽的纹路如藤枝缠绕,透出一种诡艳的美,比他以往戴过的面具,都要精致许多。 他低头看看片刻,忽然转身将面具递给沈殊,淡淡道:“替我扔了吧。” 沈殊:“扔?” “随便找个地方埋了便是。” 沈殊没有问什么,只点点头,便接过面具出去了。 叶云澜又将桌上信笺打开。 那信写了厚厚一叠,通篇回忆与劝慰。 他垂眸看了几行,没有看完,便走到书房,点了油灯,将信烧了。 他把书房的窗户推开通气,眼尾余光忽然落到墙边悬着的一张古琴上。 当初刚入宗门时候的他,其实不通琴技。只是容染说想要听,他便学了。 秘境之事发生前,容染经常会拿着想听的曲谱给他,他便一首首去学,其中大多是凤栖梧、相思引一类的情爱之曲,他弹不出里面的缠绵情意,容染却始终偏好于此。 后来,容染不再找他听琴,他便只弹给自己听。 他其实并不喜欢那些过于缠绵的曲目,更好清雅宁静之曲,譬若流水高山,清风明月。 他曾经弹过那样的曲子给容染听,容染并不喜欢。 陈……那人也不喜欢他弹琴,说他的琴声,太过寂寥,难以亲近。 唯独魔尊荤素不忌,无论他弹什么,都喜欢听。 尤其是……受到九转天魔体反噬之时。 天魔体的修行诡秘而邪恶,需聚纳世间恶念与鬼魂怨气,魔门之中,不知有多少魔修因修炼此法而发疯,丧失人性,甚至亲手将自己的亲族宗门屠戮殆尽。 因危害太大,天魔炼体法被视为禁术,但凡修炼者,都会受到魔门与道门共同的追杀。 千百年来,只有魔尊一人练至大成。 可尽管如此,魔尊依然会受到怨气和恶念的反噬。 那个时候,魔尊全无理智可言。 炼魂宗曾因门下弟子的一句忤逆话语,一夜之间被魔尊屠尽全宗,从此魔门之中,炼魂宗就此除名。 所以,每每满月之夜将临,魔尊传召他的时候,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怜悯。 他们都以为他会受到残酷的虐待。 只有他知,魔尊找他,大约又是要他弹琴。 他跪坐在殿中抚琴。 魔尊坐在高座上凝视着他。 青色火炬在墙边燃烧,发出细碎声响。隔着那张恐怖阴戾的鬼面,他看不清对方面上神色。 月渐高悬,大殿中开始有无数阴影在扭动,魑魅魍魉蔓延,鬼影幢幢,阴森凄厉。 恐怖诡异的景象之中,只有他身周半尺,还存有一方清寂。 他已惯了这些,只低头抚琴。 大多时候,过了夜半,那些扭曲的阴影就会渐渐消停,待到清晨第一缕曦光透出,魔尊便会用低哑疲惫的声音,让他回去。 只是,偶尔也有时候,他低头抚琴时,会突然被魔尊从背后抱住,地上那些扭动的阴影也会攀爬过来,缠住他四肢,灵活地滑进他衣物中。 魔尊的手穿过他的发,握住他的咽喉,缓缓地摩挲。他被那些东西弄得颤抖不停,只能仰头发出低低的声音。 ……再之后,他便被迫伏在琴身上,满头乌发披散开,抓着琴身边沿的指节泛白。 月光泠泠照进殿内,整座大殿扭曲的阴影都落在他身上,他与魔尊沉在阴影里,只有莹白琴身上流转着月光,倒映出魔尊那双仿佛沉积无数鲜血的暗红眼眸。 琴弦发出凌乱的声响,回荡在大殿之中。 这张琴,是魔尊曾赴玄天山取来上古灵木,又到极北之地捉万载冰蚕取丝,引九天流火,亲手为他所斫。 琴的名字,唤作“月华”。 大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响,是沈殊回来了。 叶云澜从思绪中回神。 他转过身,便见沈殊手里提了个装满水的木桶走进来,桶沿上搭着一条破旧手巾。进屋后,沈殊便放下木桶,拿起手巾,帮他擦拭起沾了薄尘的桌椅来。 叶云澜一怔,轻声道:“沈殊,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沈殊只道:“我帮仙君打扫房屋,仙君……有奖励给我吗?” 那双眼眸亮晶晶看过来,似乎已经完全将方才拜师被拒之事抛诸脑后。 当真孩子心性。 叶云澜心头微软,目光落在书房里悬挂的那张古琴上。 他走过去,将琴抱入怀中,轻声道:“沈殊,你想听琴么?” 10、斫剑 沈殊看着眼前人抚琴。 叶云澜端坐案前,低着头,纤细苍白的五指搭在琴弦上,垂下的眼睫如同展开的蝶翼。 日光从窗沿斜斜射入进来,落在他的身上,眼尾那颗朱红泪痣,沉在侧颜的阴影里,透出一点温柔旖旎。 空气里的薄尘缓慢浮动,伴随着泠泠乐声响起。 沈殊以前从未听过琴,却也觉这乐声,教人沉醉。 仿佛是从渺远之境飘荡而来,掠过流水高山,雪原林海,携着天地自然的风流淌到耳边。 他听着琴音,就犹如抵达一片空旷无人之境,所有尘世纷扰就此远离,只剩古琴声响,悠悠回荡。 很动听。 却很寂寥。 而正在奏琴的人,身上披着暖黄日光,指尖在琴弦上轻拢慢捻,分明近在眼前,却依旧显得飘渺虚幻。 仿佛一眨眼,便会消失不见了。 沈殊瞳孔微微收紧,五指下意识握了握,想要抓住什么。 一曲奏罢。 叶云澜抬头,便见沈殊停了手上的动作,正直直看着他。 少年眼型锋利狭长,天生便带着阴鸷戾气,眸底暗色涌动,不知为何,让他忽然觉出一点熟悉。 他蹙眉,揉了揉太阳穴,再去看,少年眼神分明如往时般明亮澄澈,里面盛满了对他的纯然憧憬。 方才,大约只是他的错觉。 叶云澜素来不惯与这样热烈的目光对视,他移开眼,指尖在琴弦上轻掠而过,轻声问道:“好听么?” 沈殊眨了眨眼,认真道:“好听。” 叶云澜:“琴曲能够平和心境,陶养性情你日后修行时若是遇到滞碍,可以来找我听琴,或许会有些许助益。” 沈殊点头,迟疑了一下,道:“仙君以后……一直都会在这里吗?” 叶云澜:“怎突然这样问?” “我只是有些害怕,”沈殊声音低低,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怕以后仙君离开……我就再也找不到仙君听琴了。” 叶云澜听了,心下微微失笑。 他之前竟没有看出来,这小狼崽子不仅执拗,还十分粘人。 “以后如无意外,我不会轻易离开这里。” 沈殊眼睛倏然亮起。 叶云澜却继续道:“只是,我也想你知道,这世上所有人终归都是会离开的——无论曾经许下过多少承诺,有过多少约定。我虽不会离开这里,却也不可能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 沈殊不解,“为什么?” “你还小,所以还不懂,这世上有些东西,并非人力所能敌。”叶云澜道,“譬如生死……譬如命运。” 不知想到什么,他的目光有些空茫,但很快便回过神来,平静道:“而今我寿元有缺,无法继续修行,再过数十百年,或许便会化为一抔黄土,重归天地之间。而倘若你修行有成,到那时候,道途不过才刚刚开始罢了。” 寿元有缺。 沈殊注意力都在这几个字上。 他很快便想到叶云澜寿元有缺的原因,手慢慢攥成拳头。 “以后,我会帮仙君找来这世上……最好的疗伤灵药,帮仙君治好体内伤势。”他忽然一字一顿道,“仙君……不会死。” 叶云澜哑然。 想了想,他终究还是没有告诉沈殊,他的伤并非灵药可以医治,这世上再好的疗伤灵药,至多也只是帮他勉强延命而已。 而唯一能够解决他伤势的方法……他这辈子都不会去尝试。 “你有这份心,已经足够。”他道,“但你要明白,这世上并没有真正恒久长存的东西,即便是踏虚境的强者,也会有寿元耗尽之时。而人的生命长久亦或短暂,于天地而言,也不过只是一瞬,我并不执着于此,你……也不必为我执着。” 太过执着,便会偏于魔道。 魔道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沈殊道:“倘若成仙呢?” 成仙得道,长生不死,是所有修行者最终的目标。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语气却忽然淡了下来,“……或许吧。” 沈殊听不出叶云澜语气的淡漠,只知了一件事。 原来,若是想要一个人长久地留在身边,需要的不仅只是讨巧与耐心,还有实力。 足够将人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与天争命的实力。 花了半日,沈殊将整间屋舍打扫得干干净净。 叶云澜拿着灯盏,轻声道:“天色很晚了,回去吧。” 沈殊点头出门,飞快奔过花海。 直到看着少年身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之中,叶云澜才吹熄了灯盏,躺到床上,和衣而眠。 淡淡的花香从窗外飘进,萦绕鼻端。 这夜,前世那些纠缠不休的梦魇,竟减轻了许多。 再醒来,已是清晨。 窗外鸟雀叽叽喳喳地叫闹着,叶云澜端坐镜前,望着镜中自己,指尖抚上眼尾那点朱红,只觉十分陌生。 重活一世,于他而言如一场大梦,总有恍惚不实之感。 这样的感觉,一直到现在仍未消去。 门忽然被敲响。 他走过去打开,便见到沈殊站在门前,手中捧着几枚灵果,见到他便递过来。 “这是我新摘的灵果……仙君要尝一尝吗?” 叶云澜一怔。 一般而言,修士修为到达筑基之后,便能够通过吸纳天地灵气补足自身,不必再食五谷,谓之“辟谷”。 无论前世今生,他都辟谷久矣。 只是被神火精魄重伤之后,他无法再聚纳灵力,便也开始如凡人一般需要吃食。 贺兰泽不会做饭,他在贺兰泽住处疗伤时,平日便只食辟谷丹,一颗可饱腹数日,和辟谷时也并无两样。 他早已忘了食物的滋味是如何了。 沈殊见他不接,忽然低声道:“这些灵果……我都已仔细洗过许多遍了……很干净的。” 闻言,叶云澜心尖微软。 他抬手拿起一枚灵果,轻咬了一口。 沈殊抬头看他。 他轻声道:“很甜。” 沈殊眼睛都亮了起来。 叶云澜转身到屋内取来一个竹碗,将余下的灵果装起,放到书房案上,打算待会边看书边尝。 又听沈殊道:“仙君,我昨日在青崖峰上,寻到一株漪兰,我已经带了过来……待会就在外面种下。” “我知道了。”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待你弄完,我便去看。” 他端坐案前,打开书卷翻阅,偶尔取过手边一枚灵果慢慢地尝。 沈殊在外头花海里忙活。 窗外鸟雀叽喳轻鸣。 岁月静谧而安宁,时间不觉便流逝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抬头,发觉少年正枕在窗沿上看他。 见他发现了,少年便缓缓眨了眨眼。 “你呀……”叶云澜起身走过去,“花种好了?” 沈殊点点头,指向一处。 叶云澜抬眼望去,便见一朵湛蓝透明的兰花盛开在阳光下。 那兰花的花瓣上似有水波流动,纹路如层层涟漪荡开,折射出幽蓝色的光芒。 他道:“很漂亮。” 沈殊道:“以后……我会给仙君找更多漂亮的花来。” 叶云澜神色微微松融,却觉一些东西还是有必要提醒,“寻花之事,暂不必着急。以你而今年岁,正是修行打基础的时候,平日不可懈怠。你之前不是说要跟我学剑么,怎没见你带剑过来?” 沈殊却沉默了。 半晌,他垂着头,低低道:“我没有自己的剑。” 叶云澜一愣,目光落在沈殊身上破旧衣物,这才注意到,已经好几日了,沈殊身上所穿的却还是这一身。 倒也不脏,衣料却早已洗得泛白,衣角处也都破破烂烂。 叶云澜沉思了一下,忽然转开话题,道:“沈殊,我记得你是外门弟子?” 沈殊点头。 “我听闻外门藏秀峰上有一棵金玲树,花如金玲,很漂亮。我一直想要见见。”叶云澜道,“明日你若有闲,便帮我摘一朵金玲花过来吧,”他顿了顿,补充道,“有奖励。” 一听到奖励,沈殊眼眸便亮起来,“好。” 叶云澜摸了摸他的头,“你也忙活许久了,进屋休息吧。正好我想弹几首曲子,你休息时,不妨听听。” 沈殊蹭蹭他手,“嗯。” —— 夜已深。 沈殊已回去了。 叶云澜将灯盏吹熄,却未如往常般歇息,而是拿剑走了出去。 眼前是繁花摇曳,与天上星河交映生辉。 他将手中缺影剑缓缓拔出。 薄刃盈着月光,透出凛冽寒芒。呼吸起伏之间,剑身也跟着微颤。 这种与本命剑心脉相连的感觉,他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了。 前世,缺影剑早已在他被逐出宗门的时候,被贺兰泽在众弟子面前折断。 他原本的剑道因此被废去,一同废去的,还有他的修为和金丹。 后来他执起修罗剑,所走上的却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条道。 修罗剑是世间至邪至恶之剑,最初,是由万年前血魄宗的开派祖师血祭百万人炼制而成,落入他手之前,已经历经了上百任主人,个个都凶名赫赫。 修罗剑的上上任主人,是炼魂宗的灭魂老祖,曾凭修罗剑血洗西洲十三城,所过之处,尸骸遍野,生灵俱灭。 而上一任,是魔尊。 叶云澜手中长剑忽然指向一个方向。 虽然视野模糊不清,但四周生灵气息在他出剑刹那,便已经变得无比清晰。 ——他所掌剑道,是吞噬生灵之气的,死亡寂灭之道。 百丈之外,一只竹鼠正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缺影剑忽然震颤起来。 叶云澜掌心使力,手背显出藏青色蜿蜒的脉络,依然无法止住剑身震颤。 他眉心微蹙,片刻后,还是将剑尖垂下。 远处竹鼠飞窜着逃开。 剑身依然在抖。 作为缺影剑心脉相连的主人,叶云澜知晓,这是缺影剑难以承载他的剑道,在发出悲鸣。 ……这样戾气深重、为天地不容的剑道。 叶云澜指尖抚过长剑,低叹一口气。 “委屈你了。” 他不再将剑意灌注于剑身,而是收剑入鞘,抬步穿过竹林,走入山中。 寻了半晌,才选定了一株百年黑铁木。 夜色中,一道极细剑光划过。 那剑光并不耀眼,也没有灵气流动,坚硬的树干上却忽然出现了一道平滑缺口。 一截黑铁木从树上掉下。 叶云澜俯身将那截木抱起。 这木头属实有些重,待回到竹楼,他额角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细汗,脸色也苍白得过分。 他将木头放在桌案上,点起灯火,取出一把小刀,开始慢慢地削。 夜半,灯火未熄。 木头已被削成了一把长剑的模样。 叶云澜并指拂去剑身上的木屑,垂眸看了半晌,又在剑身上刻下一个“殊”字。 然后用藏蓝色的布条将剑柄缠绕,打上一个细细的结。 他平生从未为人斫剑,但当剑真正做出来后,倒还尚算满意。 给沈殊平日练剑时所用,应当绰绰有余。 叶云澜想着,眸光在灯火下,显出一点柔和。 —— 次日。 叶云澜拿着书卷翻动,手边摆着那柄木剑。 一本书已经翻完,他掀起眼皮看向窗台。 窗台无人。 而窗外,炽热的阳光照耀着整片花海,无数明艳的色彩绽于他眼前。 已过正午。 沈殊却还是没有来。 11、邪祟 朔风崖。 崖顶是一片空旷红叶地,只有一棵高大巨木矗立中央,树上开满了殷红树叶与金黄花朵,遥遥望去,仿佛有无数金玲悬在树梢。 微风吹过,金玲摇曳,沈殊顺着枝干攀爬,目光紧紧注视着高处梢头一朵绚烂盛开的金玲花。 他伸手向前,指尖刚刚触到那朵金玲花,一道剑气忽然呼啸而来。 沈殊瞳孔微缩,迅速将花摘下,便往后一躲,而与此同时,他前方树干已被剑气斩断。 ——若是躲得再慢一步,被斩断的就是他的手。 容不得他思考,剑气开始接连不断袭来,打在他脚边,像猫戏老鼠一样逼迫他不断后退。 树干承受不住剧烈摇晃,忽然发出“咔”一下的断裂声。 沈殊瞬间借力跃到另一处树干上。 伴着树干轰然落地的声响,他还未站定,又有一道剑气打在他脚边,他只能借力再跃,有些狼狈地辗转在树枝间。 底下忽然传来几个弟子的哄笑声。 “袁师兄,你看这小畜生在树上乱窜的模样,像不像只没长毛的猴子?” 为首青年冷哼一声,“不过是师父他老人家带回来一条养不熟的狗。” 旁边弟子连忙附和道:“袁师兄说的对,这畜生可不就是只没良心的狗嘛,刘执事刚出事,他就跑得不见踪影,害得我们一顿苦找。若非冉师兄发现他在这,也不知还要找多久。” 提起刘执事,袁师兄面色难看许多,厉声朝树上喊:“沈殊,别怪我不提醒你,狗只需要老老实实在地上趴着就好了,你若再不下来,等待会摔断了腿,以后可连当狗的机会都没有了。” 旁边弟子察言观色,也开始用剑气攻击沈殊。 树上落脚之地本就不多,密集的剑气攻击下,沈殊闪躲的动作愈发艰难。 他险而又险避开一道,背脊却被另一道剑气打中,蓦然吐出一口血,从数丈高的金玲树上坠下来。 地面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红叶,纵然如此,还是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响。 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沈殊却只皱了皱眉,去摸怀里那朵金玲花。 似乎有些被压到了,待会……或许还要重摘一朵。他想。 几个弟子已经将他包围。 为首是袁咏之。 袁咏之长相英俊,眉目却十分刻薄,声音冰冷嘲讽,“而今连狗都会上树了,沈殊,你真令我大开眼界。” 沈殊不说话。 “我听冉安说,这几日药炉里的灰你都没有去倒,徐择的新药要用你的时候,也到处找不到人,怎么回事?” 沈殊慢慢用手肘撑起身体,依旧沉默。 袁咏之见他这模样便怒从心起,忽然重重一脚踢在沈殊身上,骂道:“别在我眼前装得跟个哑巴似的,以为这样就可以逃过责罚了么?沈殊,我师父把你从荒山野岭里带回来,是要你报恩的,你不知感恩也便罢了,还敢偷懒逃跑?呵,冉安说得不错,果然该像以前一样把你用锁链拴住,当狗一样养着,让你长长记性。” 不知感恩。 沈殊眼皮缓缓阖了阖,低头去看手里金玲花。 果然压皱了。 见他依旧毫不理会的模样,袁咏之面色愈发阴沉。 他注意到沈殊手里握着的花,忽然一声嗤笑,“沈殊,我道你为什么忽然偷跑出去……原来是发.情了,急着出去找别的母狗交.配是不是?还懂得摘花讨好对方,倒还算有几分聪明。” “……闭嘴。”沈殊忽然开口。 他的声音极为冰冷沙哑,那双狭长阴戾的眼睛抬起,瞳仁里漆黑一片。 袁咏之被他的忽然开口惊了一下——自三年前,这小畜生被他师父刘庆带回宗门后,就几乎没有说过话。若不是平日被鞭笞责罚,或是试用新药的时候偶尔会发出几声痛哼,他差点就真以为这小畜生真是个哑巴。 那双漆黑瞳仁看着有些不详。 袁咏之想起刘庆曾告诉过他们的话,还有近年发生的种种诡异事端,心头不知怎的渗出一点寒意,那点轻蔑之心散了,下意识便挥剑往沈殊身上砍。 沈殊却忽然翻身跃起,避开他的剑芒,身形鬼魅般从几个弟子包围中窜了出去。一片刀片悄无声息从沈殊掌心滑出,在经过袁咏之的一刹那,划过了他的手背。 “啊——!” 袁咏之发出一声痛叫,手背上鲜血涌出。 那刀片如同锯齿凹凸不平,划出的伤口虽然不深,却把周围皮肉都撕扯开,看着很是狰狞。 旁边弟子惊呼:“袁师兄!” 袁咏之疼得面容扭曲,“还愣着干什么,一起上啊!” 沈殊窜出包围,却并未逃跑。 刀片上的血在一点一点往下滴,他嗅到了血腥气,眸色愈来愈深,显出一种难以克制的阴郁和暴戾。 众人开始围攻沈殊,然而沈殊的身法实在鬼魅,而地面又比树上空旷许多,密集的剑气竟再难打得中他,反倒陆续有两个弟子发出惨叫,被沈殊手里的刀片划伤。 乱战之中,袁咏之甚至难以看清沈殊的身形,只感觉一道阴鸷目光锁住了他。 他喘着粗气,一股寒意涌上背脊。 “沈殊,以前你果然一直都在隐藏实力——”他目光满是忌惮,“告诉我,半年前曾师兄受心魔所惑跃下悬崖,两月前林师兄练功气息走岔心脉破裂,还有三周前师傅走火入魔丧失神志,是不是都与你有关?” 沈殊躲过一道剑气,闻言歪了歪头,“是他们自己……道心不稳,练功失误,走火入魔,和我……有什么关系?” 袁咏之看着他漆黑瞳孔,里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仿佛凝聚了世间最深的黑暗,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师父说的没错,你果真是个邪祟——”袁咏之面色扭曲对周围道,“给我杀了他!” “袁师兄,宗门有训,弟子之间不可互相残杀,违者会被立刻逐出宗门!”旁边有弟子急忙开口劝,又小声在袁咏之耳边道,“纵然要杀,也不能在这里杀,得找个隐秘之地,就像之前在秘境里……” 袁咏之深吸两口气,才稳住心绪,却忽然见到沈殊脚下的影子诡异地扭曲了一下,快得仿佛他错觉。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一阵阴寒深邃的恶念缠绕住他,冷汗从额角涌出。 袁咏之咽了口唾沫,握紧了手中长剑,却觉眼前一花,鬼魅的身影掠过,又一道伤痕出现在他手背上同样的地方,伤口被重重撕裂开,长剑落地。 他痛得冷汗直流,忽然惊觉,不止是他想杀了沈殊,沈殊同样也想杀了他! 这畜生……! 神智极度紧绷之下,他忽然想起刘庆带回沈殊时说过的话—— “那孽畜是个天地不容的邪祟,当年被为师在苍山救下的时候,还很是不乖,成日想着反抗。” “不过,现在那孽畜早就被为师驯服成了只好用的狗。你们身为我的徒儿,也尽可去使唤他。他体质不同常人,怎么用都是死不了的,尽可去用就是。” 刘庆说话的时候,转动着手里幽绿色的圆珠。 那颗圆珠—— 自从刘庆走火入魔,对方身上所有家当,便都被他偷偷拿到了手上。 袁咏之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拾剑,只得慌忙将灵识探进储物戒之中,将那颗圆珠取出。 望到那颗圆珠,沈殊瞳孔骤然紧缩,忽如离弦之箭一般掠过来,袁咏之大喊:“拦住他!” 几个弟子慌忙上前,然而只感觉到一阵阴冷的风掠过,却连沈殊人影都难看清。 有什么滑腻冰冷的东西缠上了袁咏之脚踝。 袁咏之双腿一软,竟是跪到了地上,只眼睁睁看着一道寒芒迫近。 那分明不是剑,只是一块残缺而可笑的刀片。 却比剑更加迅疾,更为致命。 生死一瞬,那刀片在他的眼前停住了。 袁咏之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沈殊却再也不动了。 ——不是不想动,是他……动不了。 袁咏之死里逃生,满头冷汗,□□处甚至有了湿意。 他死死握着手中圆珠,半点不敢放松,灵识感应到圆珠里的东西,半晌,才终于知晓了这东西的用途。 对邪异未知之物的恐惧倏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狂喜。 袁咏之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喘了几口粗气,忽然一脚踹在了沈殊膝盖上。 沈殊跪倒在地,忽然浑身颤抖,发出痛苦至极的呻.吟。 往时,无论是受责罚鞭笞还是试药试毒,他都从未发出过这样痛苦的声音。 猎人与猎物的位置再度置换,袁咏之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扭曲快意的笑。 “沈殊,怪不得师父说你是只好用的狗,原来你是……” 他眼睛微眯,没有再说下去。 “带他回药庐。”袁咏之吩咐周围弟子。 周围弟子早已被接连发生的变故惊呆,此时惊醒过来,忙七手八脚把沈殊抬了起来。 混乱中,一株金玲花掉在地上。 无人理会。 —— 残阳如血。叶云澜合上手中书卷,没有再看窗台。 橙红夕照映着他苍白面容,长睫盛着静默的光。 他沉默了半晌,拿起桌上缺影剑,走出门。 12、浮香 刚出门,便见竹林里有个模糊人影,叶云澜心念微动,加快了脚步。 走近却看清,来人并非沈殊。 而是几日未见的容染。 容染见叶云澜主动走来,不由欣喜万分,唤道:“阿澜。” 叶云澜脚步缓下,并未回应。 容染却走过来,如以往无数次般自然牵起他手,道:“阿澜,我所做的面具你可收到了,喜欢么?那面具可是花了我许多时间精心雕琢而成的,阿澜若带上,定与你身上气质十分相配。” 叶云澜:“我说了,师兄不必再为我做这些。” 容染却只柔声道:“阿澜,我写的信你当是看了,我都那样道歉了,你心头气还未消么?一直这样与师兄耍小性子,师兄再是疼你,也是会伤心难过的呀。” 叶云澜不应,容染便抬起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描摹他的五官,轻轻道:“纵然如此,师兄却还是放不下你……阿澜,你知道吗,师兄好想听你再为我弹一首琴曲……” 叶云澜面无表情地垂下眸,手腕动了动,想要挣开容染。 只是容染语声虽然温柔,握住他的力气却颇大。 他心念沈殊安危,实在没有时间与容染多作纠缠,便直截了当道:“信我没有看完。面具我已扔了。” 容染面上表情一僵。 “我还有事要办,”他冷淡道,“容师兄,请让开。” 容染沉默了会,脸上笑容缓缓收回,眸中笑意变得苦涩。 他本是长相极出众的美人,此时露出这样楚楚可怜的神情,便十分教人疼惜。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我们之间这么多年的情谊更重要?阿澜,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非但如此,更是我这么多年来真心疼爱的师弟,我是这样在乎你……” “如果你觉得师兄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好生告诉师兄,师兄一定会改,你……别再生师兄的气了,好不好?” 容染态度诚恳得近乎谦卑,眼眶泛红,仿佛就要掉下泪来,这世上怕是没有人见了能不心疼。 叶云澜却只觉不耐。 前世宗门三千长阶之下,明明是容染让他记住一个道理。 这世间人心是最不可揣测的东西,纵然救命之恩,也可消弭于无形。 现在再与他讲旧情,未免过于可笑。 “让开。”他说。 他面上神色是容染以前从未见过的漠然,如远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唯独眼尾泪痣灼人。 灼得容染心里头戾气横生。 他想把手中那纤细柔滑的手腕握断,看他吃痛流泪,惊惶失措;想用黄金筑成牢笼,把眼前这只离开他掌控的鸟儿重新锁进笼中,要他只为自己歌唱,只能被自己欣赏;想要他苍白的脸染上欲望,哀求着让自己彻底占有。 容染尚且记得,最开始,他将叶云澜亲手设计放在自己的视野和掌控之中,不过是因为自私。 自从在山门外见到叶云澜第一眼开始,他就嫉妒对方容貌,艳羡对方的机缘,想要掠去对方身上所有,成为自己垫脚石。 人人说他君子端方,优雅持礼,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本性擅妒而自私,半点容不得旁人超越自己,尤其是在自己引以为傲的容貌方面。 ……可慢慢的,他却对叶云澜产生了欲望。 他已忘了欲望从何而起。 或许,是少年时叶云澜望着他太过纯然无垢的眼神,或许,是对方随着年龄增长,慢慢褪去青涩之后,越来越动人心魄的脸。 他庆幸自己提前将美色收藏。 他因此拥有了世上最璀璨的明珠,而这明珠只为他一人照亮。 这是何等美妙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事情突然开始不受控制了呢。 容染面色扭曲了一下,握着叶云澜手腕的手神经质地收紧,又慢慢松开。 半晌,他柔柔微笑起来,道:“阿澜如果确有要事,师兄也不能阻拦,只是……你好歹告诉师兄,你这样着急,是要去做什么?” 而在他松手刹那,叶云澜已经越过他往前走,只留下淡淡一句,“找人。” 容染停在原处,望着叶云澜背影。 他没想到叶云澜这样着急得摆脱他,所谓要事,居然只是……去找人。 居然只是去找人——! 如血残阳落在他脸上,漂亮的眉眼沾染上阴郁和疯狂。 “究竟是谁……” —— 青云山六峰,藏秀峰为天宗外门所在。 黄昏时候,问道坡上弟子不多,但叶云澜持剑走过时,仍是吸引了不少目光,只是,或许是因他今日表情过于冷漠的缘故,竟没有一个弟子敢上前搭话。 穿过问道坡,沿藏秀峰山道往上走半刻钟,再拐入一条岔道,岔道尽头就是朔风崖。 远远的,可以见到一棵高大金玲树在崖顶矗立。 叶云澜刚进天宗就被容染接入内门,前世今生加起来,只到过一次藏秀峰,却不知为何,对朔风崖上这棵金玲树印象十分深刻。 他站在金玲树前,俯身将地上一朵金玲花拾起。 本开得极绚烂的一朵花,花瓣却被压皱了,上面沾着零星的血。 叶云澜沉默地看着,忽然转过身,抬起长剑指向不远处树林。 “谁?” 一个年轻弟子从不远处山林里走出来。 叶云澜记性向来很好。几乎过目不忘的那种好。 前世三百年的记忆,他没有一天能够遗忘,重活一世,仍是如此。所以他记得眼前弟子叫做薛重,曾在几日前问道坡上向他介绍过自己,是围着他那群人里的其中之一。 薛重面上带笑,分明俊俏的长相,笑起来却有些憨,“叶师兄。” 叶云澜:“你跟着我做什么?” 薛重摸了摸后脑勺,歉然道:“师兄误会了,我平日经常在朔风崖旁边的山林修行,方才偶然瞥见叶师兄,才忍不住跟了过来,并非有意跟踪,只是想冒昧一问,师兄身上的伤势可好些了?” 叶云澜放下手中剑,道:“已无大碍。” “师兄无碍便好。”薛重憨笑道,“之前秘境里,师兄曾救过我一命,我一直想找机会报答师兄。师兄此番到外门来,不知所为何事?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告诉我便是。” 叶云澜沉默了会,忽道:“你说,你平日都在朔风崖旁边的山林里修行?” 薛重点头。 “那你可知,今日有谁到过这里?” 薛重挠了挠头,道:“平日朔风崖人迹罕至,我也是看上此地安静,才选择在此地修行。只是我修行时比较专注,一般不会分心注意有谁上过朔风崖。”他沉思了一下,“只不过……今早时崖上似乎有些喧闹,我隐约似听到了袁师兄的声音。” “袁师兄?” 薛重道:“是外门药庐的袁咏之师兄。” 叶云澜对此人并无印象,他微凝眉,换了一个问题,“那你可识得,一个叫做沈殊的外门弟子?” “沈殊?”薛重仔细想了想,“师兄说的,可是刘执事前些年带回来那个体弱多病的孩子?刘执事说那孩子幼年时身上沾了不祥之物,导致经年生病,不宜与外界接触,大部分时间,都是刘执事和他收的那几个徒弟在照顾。对了,其中一个,便是我方才说过的袁师兄。我之前去过几次药庐看病,曾偶尔撞到过那孩子一次,面色确实十分苍白。算来那孩子在外门也待了三年了,刘执事的医术那样高超,却还治不好那孩子的病,也不知是何顽疾……” 叶云澜听着,眉头越蹙越紧。 他垂首看着手中金铃花上所沾的血,忽然抬眸看向薛重。 “薛师弟,”他道,“烦请带路药庐。” —— 药庐位于藏秀峰西侧,远远便见一个庞大的青铜药炉矗立在半山高台之上,炉火噼里啪啦燃烧着,浓郁苦涩的药香弥漫山野。 袁咏之坐在前厅,正不断摩挲着手中幽绿圆珠。 自从刘庆走火入魔,整个药庐便归他主持。 此事本值得庆贺,只是在他师父和两个师兄身上所发生的诡异之事,却一直让他心头笼罩阴影。 一个是巧合,可两个三个呢? 刘庆共收了五个弟子,现在,曾、林两个师兄已死,刘庆发疯,只剩下他、冉安还有徐择。 他和冉安一直都对沈殊有所怀疑,因为刘庆一直都说,沈殊身上带有邪祟和不详,与药庐中发生的诡异之事不免有所照应——他们本合计在秘境里就将那畜生弄死,刻意将那畜生引到了秘境中一处绝地,只是当时离炎神火忽然失控,他们没来得及确认沈殊生死,便匆匆离开了。 没想到那畜生居然活了下来。 他本还与冉安商量,再找一个机会将沈殊弄死。 只是现在,他却不舍得再让沈殊死了。 他修行天资一般,入天宗十余载,不过是个外门弟子,能够当上药庐主事,已经足够令他欣喜若狂。 可是现在有了沈殊,若往后好好培养,何止天宗,他想,以后天下之大,都必有他袁咏之的一席之地。 刘庆那个老东西,居然敢去炼制这样的东西……也怪不得会走火入魔。 还有他那两个可怜的师兄,约摸是发现了真相,才惨遭刘庆灭口,而不是什么受心魔所惑跃下悬崖,还有修行时灵气走岔心脉破裂。 定是这样。 说什么邪祟和不详,都只是那老家伙掩饰的借口罢了。 他一想到未来自己成为一方大能的场景,就兴奋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眼中黑气翻涌。 而他本人却毫无察觉。 忽然,药庐大门被人敲响。 “袁师兄在么?我是薛重,”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男声,“有位内门师兄想要见你。” 袁咏之骤然从思绪中惊醒。 他平复了因遐想而剧烈沉重的呼吸,把圆珠藏进袖中,起身去开门。 刚打开,便是一怔。 他看到了一张浸在橙红夕阳中的苍白面容。 有种浓稠瑰丽的美冲撞而来,几乎迫得人胸口窒闷,难以呼吸。 来人朝薛重微微点头,“薛师弟,多谢带路。” “不妨事,能帮到师兄是我的荣幸。师兄以后到外门若有所需,都可以来找我。”薛重道,“路已带至,我就先回去继续修行了。” 那人点头,眼见薛重离开,随后才转向他,“我可以进去么?” 袁咏之这才回过神,连忙道:“可以!当然可以。这位内门师兄,请进,请进。”他一边引人入内,一边问:“师兄此番到药庐来,是想找家师诊病么?” 刘庆虽为外门执事,自身医术却十分高超,本是内门药峰长老,因为数年前犯事才被贬至外门,但平日里,还会有不少内门弟子专程从内门过来找刘庆诊病。 袁咏之以为叶云澜也是如此,便道:“家师闭关,这几日怕是无法出手诊治,只是我的医术也学自家师之手,在药庐弟子中已算出众,师兄若不嫌弃,我可以先给师兄把把脉……”说着,便大胆想去抓叶云澜的手。 未想却被避开。 “我此来非为诊病,而是找人。”叶云澜道。 “找人?师兄是要找谁?”袁咏之面色微变,忽然想起,沈殊那小畜生在秘境里,就是被一个内门弟子所救。 该不会这么巧罢…… 便听叶云澜道出一个名字:“我找沈殊。” 袁咏之虽有预感,面色也沉了几分,“师兄为何要找那孩子?” 叶云澜:“他今日答应来见我,却失了约。” 袁咏之想起那朵金玲花,心中一切都明了,不禁一股无名火起——沈殊那畜生,果然净会给他找麻烦。 只是这点火气,在看向叶云澜时便都消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炙热的欲望。 他早已听说,救了沈殊的那内门弟子伸手重伤,经脉破碎,修为全无;他还听说,那内门弟子长相极是出众,被大师兄藏在屋中疗伤,更有些流言,说他们之间…… 袁咏之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对内门弟子的忌惮已抛诸脑后,他清了清嗓子,道:“师兄此来可真不凑巧,沈师弟犯了些小错,正在受罚,现在怕是不能见人。” 叶云澜眉头一敛,“他犯了什么错?” 袁咏之不说话,呼吸却愈发沉重,目中黑气翻涌。 叶云澜:“让我见他。” “师兄若真想去见,也不是不行。”袁咏之道,“只是师兄,你并非是沈师弟的什么人,这样随意插手药庐的事,是否有些不够资格?” 资格?叶云澜目光微冷。 已经很久没有人敢在他面前与他讨论这种东西了。 ——就算真要论起资格,沈殊此世是他所救,对方的命因他而延续,他要管沈殊的事,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有资格? “带我去见他。”叶云澜冷漠道。 这次,他用的已是命令口吻。 前世居高临下、漠视红尘的气度,稍稍流露出几分。 ——无论他的修为再如何倒退,也曾以剑称尊,更是世间千百年来,唯一到过踏虚的强者。 见他这模样,袁咏之却只觉腹中那团邪火烧得更旺,道:“师兄,我先时对你尊重,是尊重你内门弟子的身份,可天宗里,到底实力为尊,如今你已是废人一个,又凭什么对我药庐弟子指手画脚?” 说着,他话锋一转,“不过我先时也说了,师兄若想要见沈殊,也可以——只要你能像讨好大师兄为你疗伤一样,来讨好我。”他舔了舔嘴唇,“我可是很好奇,师兄的滋味,到底如何。” 叶云澜微愣,眉目忽然变得极为寒冷。 他的手已经放在了缺影剑上。 “我与贺兰泽没有关系。” “像师兄这样的美人,谁见了不心动神摇?大师兄素来目下无尘,以往可没见过他对谁这样上心……何况你在大师兄的住处,可是待了整整两周。”袁咏之舔了舔嘴唇,“师兄何必当了婊.子再立牌坊,以你姿容,就算身子脏了,我也是不嫌弃的。” 叶云澜拔剑出鞘,剑尖指向袁咏之。 “出剑。”他冷冷道。 “美人可不适合舞刀弄枪,”袁咏之调笑道,“小心伤着自己,还坏了我的兴致,到时候师兄再想见那小畜生,还得重新把我伺候妥帖了,也不知你那虚弱的身子,到底受不受得住——” “我叫你出剑。”叶云澜道,“你师父没有教过你礼仪规矩,那就由我教你,不要口无检点,随处乱吠,像个没教养的畜生。” 袁咏之被拂了脸面,脸色阵青阵白,“不过是个被大师兄玩烂的货色,你竟也敢——!”手注入灵力,猛然拔剑朝叶云澜刺去。 叶云澜不闪不避,也只出剑。 他握剑的手苍白纤长,只是轻轻覆在剑柄上,仿佛他拿的不是剑,而只是一枝花、一片叶、一根羽。 神色平淡,甚至透出一点厌倦。 缺影剑划出一道黯淡的剑光。 不见凌厉,也无锋锐。 却避无可避。 当被剑锋抵在脖子上的时候,袁咏之在恐惧之余,感受到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他的剑已掉在地上。 一股寂灭之意穿透四肢百骸,浸满心脾,令他恍惚感觉自己已是个死人。 这人没有动用灵力。袁咏之绝望地想。 没有动用灵力尚且有如此威力,他难以想象,对方的剑道境界究竟是何等之高。 拥有这样的剑法,他以前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人的名头。 眼前人眉目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袁咏之却感觉到了畏惧。 冷汗从他额角淌下。 那人走到他身后,长剑从直,变成横在他脖颈上。 对方身上有淡淡香气浮动,像是从黄泉尽头传来的,彼岸花的花香。 他听到自己心跳如擂鼓,震颤耳膜。 对死亡的恐惧与无法遏制的欲望并生,经脉里气流乱窜,撞得他身体发涨发疼,像是快要炸裂开。 他想大口喘气,却难以呼吸。 想拔腿逃跑,双腿却颤抖无力。 他听到耳边那人清冷声音。 “带我去见沈殊。” —— 昏暗潮湿的牢房,只有高处窗户里斜斜射进来一点残阳的光。 沈殊被锁链吊在墙壁上,大半身子都沉在黑暗里,只有小半边脸颊浸在残阳中。 那显露在残阳里的半边狭长眼眸极为幽暗,似乎连光都无法融入其中。 有血滴答滴答砸在地上,汇成一滩血泊。 地面上的影子在缓慢扭动。 他忽然听到开锁的声音。 有弟子打开了门。 强光照射进牢房中,地上的影子不动了。 那弟子端着一碗散发着难闻苦味的药汤过来,“来,将药喝了,试试效果。” 沈殊低头盯着那碗不知是解药还是毒药的东西。 给药庐弟子试药,对他已是常事。 刘庆并不把他当人,药庐里这些弟子也只当他是工具。 他早已习惯这些,也早已学会忍耐,去等待一击毙命的机会。 但今日他却实在没有什么耐心。 因为叶云澜还在等他。 那弟子见他迟迟不低头喝药,斥道:“袁师兄说得不错,你真是越长大越不识趣。” 说着就要上前扳住沈殊下颚,把那碗热烫的药往他嘴里倒。 然而那弟子没有注意到,有几根诡谲扭动的阴影,已经蜿蜒到了他头顶的房梁之上。 就在他伸手快要触到沈殊的一刹那,他忽然感觉脖子被什么东西勒紧了。 “什么东西——” 他吓得手松开,想要去扳脖颈上的东西,可旋即,他便被猛然拖拽着撞到后方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响。 而那碗药眼见着就要掉在地上,却被一只手抓住。 沈殊手腕上垂落着一截断裂开的锁链。 他端着药碗,在锁链晃动的声响里,慢慢走到了那弟子面前。 那弟子惊恐地睁大眼,“你,你是怎么挣脱锁链的?” 沈殊漆黑眼瞳直视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沙哑道:“徐师兄,你总是要我喝药,不如……你也尝尝吧。” “不,不要,来人,救命啊——唔!” 沈殊干脆利落卸了他下巴,端着药碗,慢慢把药灌进他嘴中。 “呃……嗬……” 苦涩的药味布满整片空间,徐师兄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 沈殊忽然低头嗅了嗅。 他的五感是常人的数倍。痛觉是,嗅觉也是。 他闻到在满屋苦涩气味之中,随风传来一阵淡淡的香。 那香气他很熟悉。 他眨了眨眼,黑漆漆的眼睛慢慢绽出了光。 13、师尊 药庐四处飘荡着苦涩的药香。 半山高台上的青铜药炉底部正燃烧着旺盛的火,青碧色的火焰升腾,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药炉旁边有一棵枯萎焦黑的柳木,几只乌鸦立在枝头,直勾勾地盯着底下一前一后走过的两人。 袁咏之感受到抵在背心上的剑峰彻骨的寒意,冷汗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 柳木之后,有一道狭窄岩缝。 岩缝中光线昏暗。 叶云澜举剑走在袁咏之身后,瞥见路边岩壁上零星暗红的血污,目光微沉。 这处药庐,处处透着诡异。 沈殊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长大的么? 在岩缝中穿行半刻,前方豁然开朗。 显露在眼前的是一个山中凹谷。 残阳照射下来,昏暗红光里,谷中浮动着一点经久不去的血腥气。 一阵不知何处而来的山风吹过。 明明正是暖春时节,叶云澜却感觉到有些冷。 正此时,他听到了一声不似人的咆哮嘶吼传来。 他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靠山岩壁里开辟了一整排囚屋,约摸有几十间之多。 “里面关着什么?”他开口问。 袁咏之咽了一口唾沫,老实回答:“这……这里一般关的都是些抓回来用以炼药的活物,如灵兽妖物一类。但有时候,师父也会用来关药庐中犯错的弟子,让他们在此……面壁反省。” 师父教训徒弟,本来是正常之事。 但把弟子关在这样不详的地方,却未免不妥。 这处山中凹谷,若按五行风水之理看,乃是青云山中阴气汇聚之地,这样的地方易生邪祟,于修行者而言,便容易心魔横生。 面壁思过之事为了令弟子反省知错,而并非是要毁人道途。 “你师父是谁?”叶云澜忽然开口问。 薛重之前只跟他说了这药庐的主事姓刘,却没有告诉他这执事的具体名姓。 袁咏之擦了擦汗,回答:“家师刘庆。” 刘庆。 叶云澜蹙眉。 居然是他。 对刘庆此人,他还算有几分印象。 只是这种印象却并不是他待在天宗时候所留下的,而是经年之后,他到魔门之后,才听说了这刘庆的事迹。 这人原先是天宗内门悬壶峰的一个长老。 在天宗,悬壶峰也被称为药峰,因为在悬壶峰上修行的弟子多为医修。刘庆便是药峰上一个出名医修,他所炼制的“回命丹”,有能够夺天回命,增加寿元之奇效,在修行界中一丹难求。 而刘庆之所以会被贬到外门,一开始缘由并没有多少人知晓,是后来刘庆走火入魔,堕入魔道,叛离天宗的时候,才被人揭发出来的——刘庆私自用活人炼药。 回命丹是活人所炼。 所以这丹药根本不是什么夺天回命的圣丹,而是以命换命的邪药。 刘庆叛离天宗后,成了魔门炼魂宗护法,后来,炼魂宗被魔尊灭门,这人却命大活了下来,非但活了下来,还成了魔尊身边一条忠实走狗。 叶云澜见过刘庆一次,其人浑身笼罩在黑袍中,从不出声,只会忠心耿耿完成魔尊交代的任务。 刘庆最后死在了千殇池中。 被魔尊所豢养的噬魂虫噬尽肉身魂魄而死。死状极惨。 缘由只是因为,他当时不慎受了重伤,而魔尊下令让刘庆为他炼制回命丹,他却拒绝了。 当时魔尊便对刘庆道了一句:“既然澜儿不愿要你为他炼药,你也就没用了,自去千殇池领罚吧。正好本尊最近养的噬魂虫,还缺了一些养料。” 然后他便第一次听到了刘庆颤抖的声音,那声音沙哑凄厉至极:“尊上!我已经任您驱使这么多年,您不能这样对我——” 魔尊不耐地挥袖,左右便有护法走出把刘庆架住拖走。 “你说,你已经跟了我这么多年了,可你怎又忘了我定的规矩。我说过,我不喜欢听到你声音。”魔尊冰冷道,又吩咐左右护法,“把他扔进千殇池,不必再捞出来了。” 他伤势重,被魔尊抱在怀里,闻言觉得不妥,扯住魔尊衣袖,刚想开口求情。 魔尊却抬手捏住他的下颚,指腹抵住他苍白无血色的唇,那语气漫不经心,又仿佛有愠怒暗藏:“澜儿,别再惹我生气了。” 魔尊素来以残忍暴戾著称,可他被送入魔门之后,对方对他的态度却一直尚且温和。 令他差点忘了,这人本是一个喜怒无常、生杀予夺的魔。 纵然刘庆以活人炼药,死是罪有应当,但只是因为这样一件小事,便被扔进千殇池受万虫噬身之苦而亡,叶云澜并不理解。 刘庆虽只是魔尊座下一条微不足道的走狗,可他却也不过只是魔尊手中一件玩物而已。 刘庆之死,令他有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没有使用回命丹,他身上的伤势不能再拖。 魔尊抱他回到魔殿,穿过重重帷幕,将他放到了床上。 殿中灯火幽暗,魔尊低头盯着他,那张鬼面具显得无比邪恶狰狞。 他依旧看不清对方面上神色,摸不清对方想法。 许久,魔尊忽然扬袖将那几只灯烛吹熄。 周围彻底变得黑暗。 面具被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魔尊伸手进他衣物,掌心覆在他腰侧伤口上,冷冷问他:“疼吗?” 那道伤口只是皮外伤,已经稍稍结了痂,他真正的伤势其实在身体内部,但是这样被人触碰,还是忍不住蹙眉。 “不疼。”他低低说。 魔尊被他不在意的语气激得戾气横生,手稍稍用力,冷笑:“现在呢?” 他颤抖了一下,嗅到有淡淡血腥气散开,魔尊冰冷的指尖触碰到了他伤口结痂下幼.嫩的肉。 疼。 他已经意识到魔尊情绪不对,可他心中也有气,便只是偏过头,语气更加淡漠道:“……不疼。” 有那么一瞬间,魔尊想要把身下这人揉碎。 但他最终只是慢慢地收了力道,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昨日有人到魔宫里行刺,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唤我?” 他道:“那人已经死了。” “我是在问你,为什么不唤我?”魔尊道。 他刚想回答,忽然浑身一哆嗦,觉察到渗血的伤口被什么温热湿漉的东西舔过,又麻又痒,手不由握着床铺攥紧。 “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他脚踝上那两个禁锢灵力的白玉环早已被魔尊取下,修为恢复许多,那刺客的实力他尚能应付。 更何况昨日,才刚刚度过圆月之夜。 每一次圆月之夜,魔尊状态都很不对劲,圆月之夜后,也总是会消失一段时间,他想,对方大约是没有空去管这些琐事的。 “没有必要?”魔尊唇上沾了血,隐在黑暗里,他的声音冷而沉,“呵,仙长总是说自己不觉得疼……那待会我来帮你疗伤的时候,可别哭了才是。” 他并不知晓魔尊要如何为他疗伤,只感觉对方体重压下来,有炙热触感。 魔尊作弄人的技巧高超,而他的身子早已被经年所浸泡的药浴养得极是敏.感,往时要不了多久便软成一摊水任对方予取予求了,可今日却有不同。 魔尊觉察到他的抗拒冷淡,忽然咬住他肩头,很用力。 那犬齿隔着衣料一下又一下磨动,像是要把他拆吃入腹,他沙哑道:“你究竟在闹什么别扭,嗯?” 说话之时,又有数根冰凉滑腻的东西缠了上来。 他闭了闭眼,低低道:“刘庆……” “你果然是为了今日那事与我置气。”魔尊沉声道。 他蹙着眉忍受卷缠周身的异样感,“刘庆并没有犯下大错……” “可你却不知,”魔尊冷笑道,“我让他在千殇池中结束一生,其实已是对他的仁慈。” 他咬住唇,眼尾被逼出泪光。 魔尊语气却忽转温柔,“你害怕我也会像对刘庆一样,对你这样么?”他不再咬他肩膀,而是噙住他唇,像饿极的狼犬,在穷凶极恶地捕猎。 淡淡的血腥味交融在唇齿间。 “可你们是完全不同的。” “仙长,我说过,只要你好生依着我,”魔尊在他耳边上轻轻呼气,“我绝不会对你如此。” 他并不相信。 一方面,世人公认魔尊性情乖张,喜怒难测,另一方面,自从他而被陈微远送到魔门,他对人性最后一点信任,便已经丧失殆尽了。 魔尊动作仍在继续。 他本以为对方只是生气想要作弄于他,却没想到魔尊当真开始为他疗伤。 他是魔尊的炉鼎。被多年药浴泡软了玲珑骨,才养成的顶级炉鼎。魔门所有人都将他视为魔尊禁.脔,仙门则人人将他看作是叛徒败类。他名声狼藉不堪,身份卑贱至极。 他一直以为,魔尊疼他惜他,是因为他的身体,尚还有那么一点价值留存。 但现在,魔尊却将修为和灵力在交融时候注入他的身体之中,以疗愈他身体上的伤势。 可这样的话,魔尊却反倒成了他的炉鼎了。 他没想到魔尊会用这样的方法为他疗伤。 他被魔尊弄得很疼,蹙紧了眉,眼泪止不住地流。体内的伤势却在好转。 “你说你不怕疼。可是仙长,你要记好了,”魔尊抱着他,吻去他眼角的泪,在他耳边低语,“这世界上,只有我能疼你。” “谁都不能绕过我碰你分毫——除非踏过我尸体。” 他早已不信世间承诺,当时并未将魔尊的话放在心上。 ……奈何魔尊确实说到做到。 他一直记得,即便最后到了那样再无退路、求生无望的时刻,这人……依旧在护他周全。 叶云澜停下脚步。 “你师父刘庆,现在在哪里?”他问袁咏之。 袁咏之额角又有冷汗渗了出来,他寻思叶云澜问这个问题的缘故,含糊道:“师父……师父他老人家闭关时出了些小差错,正在养伤。” 叶云澜内心却已有了猜测,剑尖抵住袁咏之背心,“说实话。” “你不能动我!”袁咏之忽然提高声音,“我师父原先是内门药峰长老,其他峰不少长老都仰仗于我师父炼制的丹药,你若把我伤了,即便你是内门弟子,也定会受到严厉惩罚!” 叶云澜无视他话语中的威胁,只道:“刘庆不是在养伤。” 前世刘庆叛出天宗,仔细想想,也就是这几年的事 联系袁咏之遮遮掩掩的态度,叶云澜忽然侧身看向那间发出诡异声响的屋子,淡淡道:“他走火入魔了。被关在这里的,是不是他?” “你怎会知道?”袁咏之大惊失色,“师父走火入魔之事,唯有药庐弟子知晓……是了,是不是沈殊那孽畜告诉你的?” 听到“孽畜”二字,叶云澜目光微沉。 “我叫你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口无检点,随处乱吠。”他想到自己此行目的,暂将刘庆之事抛诸脑后,将长剑往前一送,“告诉我,沈殊被关在哪里?” 背心传来一点刺痛,令袁咏之一震。 浓郁黑气在他的眼底浮沉。 他眼球慢慢转了转,道:“师兄,非是我口无检点。师兄恐怕不知,那孽……沈殊身上沾有邪祟不详之物,会影响修行者的气运,这几年来,药庐弟子多遭厄难,就是他所为。他被关在这里面壁受罚,是罪有应得。” 一颗圆珠从衣袖滑下,被他捏在手心,“所以师兄,我想劝你一句,对沈殊,还是避而远之为好……不然,师兄以后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袁咏之想,他都这样说了,叶云澜应当会有所犹豫,毕竟修真者最为忌讳之事,便是气运受到影响,没想到对方只是声音微冷,道:“你在教我做事?” 袁咏之一噎,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瓷器破碎的声响,接着便见叶云澜越过了他,快步走到岩壁尽头,步入一间牢房之中。 正是关押沈殊的那间牢房。 袁咏之忽然听到长剑碰撞的声音,心一突,也跟过去,发现那牢房的门竟然大开着。 夕阳已经尽入西山,幽暗光线里,里面的场景让他大吃一惊。 满地是药碗碎片,他师弟徐择躺在地上人事不知, 而叶云澜怀里,却抱着那个畜生。 那畜生身上沾满了血,衣物被鞭子打得破破烂烂,细瘦手腕上挂着锁链,枕在叶云澜肩头,长发披垂,露出苍白脸颊。 看着竟有几分可怜。 叶云澜刚进来的时候,就见到昏暗之中,沈殊正蜷在墙角,一个弟子提剑正要劈到沈殊身上。 他未多想,便出剑将沈殊救下。 沈殊见到他来,摇摇晃晃地起身,跌进他怀里,手攥着他衣襟,身体有些颤抖,低低唤他:“仙君。” 像是什么受了惊吓的小动物。 血沾湿了他的白衣,他抱着怀里遍体鳞伤的少年,心尖微疼,道:“跟我说说,发生什么了?你身上的伤都是谁干的?” 他舍命救下的人,只是没有放在眼前一会儿,就又被伤成这幅模样。 沈殊沙哑道:“是袁师兄把我关在这里,用鞭子打我,说是惩罚我私自外出……徐师兄要我喝药,我不肯,他就要杀了我。” 叶云澜听了,忽然转头看向袁咏之,冷声道:“这就是你说的,沈殊只是在此面壁受罚?而不是你们私自用刑,谋害同门?” 谋害同门是天宗大罪。 袁咏之怎么也不信,下意识道:“不可能!我用鞭子教训他不假,可徐师弟等着这畜生试药已经好几天了,怎么会故意杀他?何况他身上的锁链都断了,那是玄铁所铸的锁链,就算用剑劈斩,也并非一时半会便可弄断——” “试药?”叶云澜却捕捉到了他话语中的一个词汇,沉冽眼底中不虞更甚,“你们……强迫沈殊试药?” 用活人试药,与活人炼药一样,都属道门忌讳。 刘庆犯过类似之事却只是被贬到外门,是因为他所炼“回命丹”与宗门里许多长老有所瓜葛,若换成是袁咏之,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袁咏之变了脸色。 他好不容易才坐上药庐主事的位置,屁股还未坐热乎,此事绝不能让外人知晓——! 又看见沈殊从叶云澜肩上抬起头来望他,一双眼眸诡谲阴戾,隐约透出一点戏谑嘲讽。 “我身上锁链……是徐师兄斩断的,”他声音依旧虚弱,“徐师兄说,光是杀了我太过便宜,还是猫戏老鼠比较有趣……” 徐择怎会说这样的话! 袁咏之忽然醒悟,这畜生的可怜模样都是装的,不过是为了栽桩嫁祸! 他心头火起。 这畜生,明明已经受制于他,居然还敢和他玩这一手——! 猫戏老鼠,到底谁是猫,谁是老鼠? 袁咏之看着躺在地上的徐择,彻底沉下脸,狂躁的情绪激涌在心头,让他几乎丧失判断能力。 他想,既然活人试药的事情已经暴露,那沈殊的事情也就没有必要再瞒下去,只要能够将叶云澜兰永远留在这里——那就谁都不会清楚药庐中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袁咏之目中黑气狂涌,不再犹豫,将全身的灵气都注入手中圆珠里。 叶云澜发觉怀里少年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而后微微颤抖起来。 沈殊沙哑道:“仙君……走……” 说着却是伸手推开他,踉跄着后退,一个人缩到昏暗的墙角里。 一阵山风刮过,冷寒透骨。 这是山中极阴之地,此时,周遭阴气都在往这间房屋疯狂汇聚。不仅仅是阴气,还有死在这处凹谷中的生灵所留下的鬼气邪气,都开始朝此处蔓延。 天上明月已被乌云覆盖,袁咏之满面疯狂。 “对,就是这样……沈殊,师父养了你这样久,现在也轮到你为我们师门效力了。” “你对他做了什么?”叶云澜眉眼冰寒,抬剑指向袁咏之。 无尽死亡寂灭之意蔓延而来,袁咏之冷汗涔涔,不由握紧手中幽绿色的圆珠,喝道:“给我拿下他!” 一道攻击忽然从旁侧袭来,叶云澜侧身躲过一击,衣袖翻飞间,看见沈殊的脸。 那双眼睛已失了所有神采光亮,空洞而冰冷,手中拿着的,是徐择掉在地上的长剑。 沈殊状态明显不正常。 叶云澜能够感知四周活物,但此时的沈殊在他感知中,却与平日全然不同。 若真要说……此刻沈殊根本不像是个活人。 叶云澜在观察。 昏暗环境中,他目力本就有缺,沈殊气息却如鬼魅,长剑携着阴森鬼气而来,速度极快,令人防不胜防,只是攻击杂乱无章,并没有一套成型的剑法。 叶云澜侧身躲过一剑,几根乌发缓缓在空中飘落。 他微凝眉,想定神去看,视野模糊得更厉害。 他并不想伤到对方,出手时便有些许束手束脚,又无修为在身,渐渐有些疲于招架。 袁咏之看在眼里,不由大喜。 按理而言,秘术发动后沈殊实力应当不仅如此,但袁咏之此刻已经兴奋地完全无法思考——将强大的邪物掌握在手中的快感是如此之盛,而更让他兴奋的,却是在将眼前之人拿下后,他要如何蹂.躏摆弄对方的遐想。 恐惧令欲望滋生更为狂烈。 这人方才将剑抵在他脖子上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费尽心思想见的人,反而会将自己拿下,送到他的手上? 袁咏之只觉周身灵气在兴奋急速地流动,满胀在经脉里,让他身体轻飘飘的,心脏迅猛跳动着,甚至在耳边出现回响。 无数五颜六色诡谲纷呈的幻象在脑海里浮现,他仿佛已经登上云端,自己曾经幻想的一切都在眼前触手可得。 却忽见到昏暗空间里,一道黯淡的剑光划过,沈殊长剑被挑飞,“铛”一声落到了地上。 而他也倒在地上,不动了。 变故来得是那样快,袁咏之的幻梦仿佛也被这一道剑光扎破,他重回现实,感觉到一阵无法承受的空虚。 满胀的灵力在经脉中疯狂窜动,那种轻飘飘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经脉破裂的痛楚。 灵气逆行,走火入魔。 袁咏之惊恐地睁大眼睛,却控制不住血从口中涌出。 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忽然走火入魔。 而更想不通的,是沈殊为何会突然倒下——秘术发动,药庐多年积聚的污秽之气都已经被沈殊吸收,沈殊实力再怎么样也有了元婴期,而且,除非能够化解沈殊身上的污秽之气,没有人能够伤得到他。 叶云澜没有去管袁咏之,而是快步走上前查看沈殊的状况。 方才那一剑,他只是将沈殊的剑挑飞,并没有伤到沈殊。 沈殊是自己倒下的。 昏暗光线中,他看到了沈殊身下有大片血迹晕开。 方才他拥住沈殊的时候,他只看到对方衣服上满是血迹,现在仔细去看,才发现沈殊腹上有一道被长剑贯穿的伤,粘稠鲜血正从伤口里不断涌出。 是刚才那个弟子所伤? 叶云澜皱了眉,没有思索沈殊是否会再行攻击,只是将他扶起来。 这样的伤口必须要立刻包扎,否则沈殊失血过多,性命堪忧。 他解开沈殊衣物,撕了一截衣料为他将腹部的伤口包扎。 少年身体苍白瘦弱,身体上不少鞭痕和陈年旧伤,叶云澜看着,眉头越蹙越紧, 他让沈殊靠着他的肩,双手绕到对方身后,用包扎伤口的衣物打上一个结。侧过脸,却见沈殊长长的头发垂落到脸颊,苍白纤长的脖颈后方,露出一个诡谲印记。 叶云澜看清了那个印记,眼神微凛。 与此同时,旁边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是袁咏之倒在了地上。 一颗幽绿的圆珠从他手上滚了出来,一直滚到叶云澜脚边。 叶云澜将圆珠捡起。 入手冰凉,还没有将灵力探入其中,叶云澜就已认出,这东西是炼魂珠。 还有刚才他见到的傀儡印,沈殊身份已经不言而明。 沈殊是被人用活人祭炼之法练出的魔傀。 炼制魔傀本是魔门中一种邪恶术法,通过天材地宝来塑造傀儡人形,再刻以禁制术法,制造出用以帮助主人战斗的兵器。 只是,这样炼制出来的魔傀没有灵性,只能算是器物,而且实力受天材地宝等级的限制,一般不会太高,能够做到的事情十分有限。 千年前,炼魂宗发明了活人炼制之术。 这种术法密不外传,外界只知,此法其中一步,是要将天资极高的活人,在痛苦绝望之中折磨百日,承受无尽怨气死去,再施以禁术,将三魂七魄锁在尸身中进行炼制。 这样炼制出来的魔傀,拥有灵性,只要能够吸收足够污秽之气,就能够无限增长实力,直到魔傀本身所能承载的上限为止,却不会如人一般拥有桎梏。 用活人炼制的魔傀,分为天地人三等。 所选用的活人根骨资质越是强大,炼制时候所承载的怨气越是深重,魔傀的品阶便越高。 就是最低等的人阶魔傀,修为都能达到可称一方大能的化神期。 魔傀并非活物,魔气不绝,便不死不灭,并且会完全听从主人的命令。因此,魔傀曾是魔门中极为抢手的工具,炼魂宗出手的每一个魔傀,都能拍出天价。 只是魔傀炼制成功的概率也低得吓人,有时数万人中,也未必有一个能够炼成。 而前世,自炼魂宗被魔尊所灭后,这种炼制方法也就永远失传了。 “把我的东西……还我……” 倒在地上的袁咏之忽然挣扎着开口,满脸扭曲狰狞。 叶云澜冷声道:“宗门可有人知,你们私自勾结魔门,炼制魔傀?” 袁咏之骤然一惊,脑袋稍稍清醒一分。 魔傀是世间最出色的兵器,却毕竟是魔门之物。 仙道中人与魔门接触是大忌,如果他被发现,就不是被逐出宗门这么简单了。 袁咏之神色青白变幻,忽然改口道:“这些事情,都是刘庆那老家伙一个人做的,和我们药庐弟子没有关系……我两个师兄,都是因为发现了此事,才遭刘庆杀人灭口,师兄,这次我真的没骗你!” “你说你们全不知情?” 活人炼制之法唯炼魂宗独有。 虽然刘庆以后会叛离宗门加入炼魂宗,但如今他还是天宗之人,不可能知道炼魂宗炼制魔傀的办法,除非他原先就是炼魂宗派来的卧底。 倘若如此,魔门的手也未免太长。 正此时,叶云澜又听到外界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 刘庆走火入魔之事,总不会是装的。 沈殊伤口上的血从包扎的衣物上渗出,叶云澜不欲再想这些琐事。 他拿出贺兰泽给他的传音灵玉,把这边事情简单交代了一下,淡淡道:“我已通知执法堂弟子前来,有什么需要解释的,你自去与执法堂里的人说吧。” 袁咏之惊恐道:“不——!” 叶云澜不再去听,只看着沈殊伤口上的鲜红的血。 经由活人炼制之法炼制而成的魔傀,血会完全变成黑色,丧失体温心跳,不算活人。 沈殊血液鲜红,应当还只是一个半成品。 他的炼制过程并不完善,这就意味着他还是个人。 他用指腹轻轻抹去沈殊脸颊的血,灵识探进圆珠之中。 圆珠里是一片漆黑的空间,空间里满是交错的锁链,最中央锁链缠覆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沈殊。 长相比现在稚嫩许多的沈殊。 这应当是沈殊在活人炼制之法开始前,就被炼制者强行抽离出来的那部分神魂。 那神魂看着只有六七岁模样,苍白小脸上,双眼空洞麻木,如同一具没有生气的傀儡。 若可以,叶云澜现在就想毁了炼魂珠将禁制解开。 只是这样做,却会将炼魂珠与沈殊的这部分神魂一同摧毁。 活人炼制之法阴毒至此,即便还没有炼制完成,沈殊的性命从此与这颗炼魂珠相连,这意味着,这辈子他都难以脱离别人掌控。 他手心握着着炼魂珠,指尖在上面缓缓摩挲。 他在思考。 忽然感觉怀中昏迷的少年动了动。 他低头去看,便见沈殊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 在见到叶云澜的刹那,沈殊眼中出现了亮光,但马上,他就注意到了叶云澜手上那颗幽绿圆珠,漆黑瞳孔收缩,本能伸手想要去将圆珠抓碎,却被叶云澜避开。 沈殊眸色变深,忽然歪了歪头,问:“仙君……连你也想要使用我吗?” 使用。 这词沈殊用的很自然,叶云澜却下意识皱了皱眉,伸手摸了摸沈殊的头,轻声解释:“你的神魂与炼魂珠相连,若将其破坏,你会受重创,甚至会死。” 沈殊歪头看着他,“真的是这样么?” 少年语气很轻,似乎并不怎么相信,却真的不再试图抢夺那颗圆珠了,只是仰头蹭了蹭他手,苍白脸上露出一个微微的笑,哑声道:“仙君又救了我一次……我好高兴。” 看着他这模样,叶云澜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第一次与对方见面,对方执拗地追问应该如何才能报答他。 ——仙君,告诉我,您想要什么? ——你能给我什么? ——所有。我能给仙君所有。 ——包括你的命? ——包括我的命。 手中的炼魂珠,忽然变得十分沉重。 沈殊伤势不宜剧烈移动,等执法堂的人过来也尚需时间,叶云澜怕沈殊又昏迷过去,沉默了会,道:“沈殊,给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吧。” “我以前……的事?” “你遇到我以前发生的事。说说你以前的亲人,还有朋友。” 沈殊却道:“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以前……或许有,可我都已经忘了。我只记得很多年前那个夜晚……有很多血,漫天的血,所有人都死了。” 叶云澜没有问他是哪个夜晚,只是静静听。 “我被人带到山里,那里……还有许多与我同龄的人。我们被关在一个大木棚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被带走。” “被带走的人……都没有回来。” “有一天,他们带我到一个洞窟,那洞窟里头……全都是白骨和毒蛇。他们把我四肢打断,挖开我腹腔,把珠子……放进里面,让那些蛇,爬到我身上。”沈殊说着,忽然攥住他衣襟,“我好疼啊,仙君。” 叶云澜拥着他,轻声道:“不疼了,都已经过去了。” 沈殊依偎在叶云澜的怀里,嗅着这人身上淡而温柔的香,低低“嗯”了一声。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晦暗之色,才继续道:“是刘庆……救了我。他将我和那颗圆珠偷偷从洞窟里带了出去。” “开始……我很感激,可后来,我却发现,他并没有把我当人,只当成是一条他养的……畜生。” “他带我回天宗,一开始……怕我伤人,就用链子把我拴住,后来,我学会装的很乖了,他才把我放开。” 叶云澜静静听着沈殊的诉说,轻轻抚着沈殊的背,力道温柔。 “这么多年来,药庐里人人都把我当畜生使唤,只有仙君……”沈殊用脸颊在他身上蹭了蹭,“……只有仙君愿意当我是人。所以……我想留在仙君身边。” 叶云澜长睫微颤。 “我还没能为仙君摘到金玲花,仙君……能提前给我奖励吗?”沈殊低低道,“带我回去,好不好?”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明白了沈殊的意思。 沈殊是想要他带他一起回去,然后……长久留在他身边。 少年的请求如此直白,身上已经遍体鳞伤,却仍记挂着答应要为他折的那一朵花。 只是前世到而今,他一人独居,已经有数十载。 早已忘了,有人陪伴在身边,是什么感觉。 这世上没有陪伴是恒久不变的,所有人到最后终将离开。 他曾这样告诉沈殊,同时也是一直如此告诫自己。 他本已决意孤身一人,平静活过这一世。 只是。 他拥着沈殊,看见少年身上斑驳的旧伤,蜿蜒的血痕。 对方柔软的发有几缕蹭在颈间,微痒。 沈殊幼年孤苦,亲族俱丧。 药庐弟子视他如工具,待他如牲畜,虽有同门,却无朋友,甚至因为太久没说过话,与他交流时总磕磕绊绊。 他本该在秘境那场大火之中死去,却被他所救下。 沈殊是因他而活的。 而纵然遭受苦难,却依然干净纯粹,总是念念不忘着向他报恩。 甚至连能够操纵自己神魂性命的炼魂珠,也交到了他的手上。 叶云澜本不打算再在世间留下任何羁绊和牵挂。 可如果是沈殊的话。 如果仅仅只是沈殊的话…… 他闭了闭眼,从怀中拿出那朵染血的金玲花。 “你为我摘的金玲花,我已收到了。” 沈殊眼睛微微睁大。 “我说过要给你奖励。”叶云澜低下头,看着沈殊纯黑晶亮的眼珠,里面倒映的,尽是他的影子。 对方是如此全心全意地,期待地仰望着他。 他想,他应当回应这份期待。 于是继续道:“……奖励是,待你伤好之后,我便收你为徒。” —— 执法堂的人到得很快。 贺兰泽领着数十个执法堂弟子轰开药庐大门,而后径直根据叶云澜所指方向,来到那处山中凹谷。 他面色极冷,满心担忧压抑心中,然而看到叶云澜身上血迹时,还是忍不住变了面色,下令让执法堂弟子将地上的袁咏之和徐择绑起,便快步走到叶云澜身边。 “师弟,你受伤了?”贺兰泽问。 “受伤的不是我。”叶云澜摇头,侧过身,让贺兰泽看清怀里失血苍白的少年,“是他。大师兄可有疗伤丹药?” 贺兰泽皱了皱眉,蹲下身,取出丹药想为人服下,却被一只纤长的手接了过去。 他看着叶云澜捏着丹药,仔细喂进少年嘴里,指尖上沾了淡淡水光也不在意,忍不住问:“他是谁?” “他叫沈殊,也是药庐弟子。当初秘境里,我曾救他一命。” 贺兰泽:“他就是你重伤所救的那个弟子?” 叶云澜低头观察着沈殊的伤情,淡淡道:“是。” 贺兰泽看沈殊的目光顿时有些不太顺眼。 当初害叶师弟受神火重伤的是他,现在令叶师弟到药庐来陷入险境的也是他。 叶师弟还这么亲密地将这人护在怀里…… 他面色变幻,忽然道:“叶师弟,你说药庐里有人勾结魔门,有用活人炼制魔傀,那被炼制成魔傀的人,是谁?” 这事很难隐瞒下去,叶云澜道:“是沈殊。” 贺兰泽已经猜到几分,此刻也深深皱眉,忍不住道:“魔傀生性嗜杀,无人控制之下,难以抑制本性,师弟体弱,怎能靠他这么近……” “沈殊是人。”叶云澜却打断道,“他身上的魔傀炼制之术并不完全,尚有逆转之法。” “师弟的意思,是要护他周全?只是,魔傀毕竟是邪恶凶戾之物,即便只是半成品,放任在外,恐怕长老们也不会同意。”贺兰泽道。 “大师兄,”叶云澜声音微冷,“沈殊只是无辜受难之人,被炼制成魔傀非他之过。” “药庐执事刘庆,早在内门药峰之时,就已经犯下以活人炼药的过错,却只是被驱逐到外门。药庐弟子袁咏之与徐择,两者助纣为虐,前者对沈殊滥用私刑,后者逼迫沈殊试药不成,甚至打算将其杀害。相比这些败类,沈殊到底何错之有?” 叶云澜对人事向来淡漠,难得说一段这样长的话语。 贺兰泽一时沉默。 不远处执法堂弟子聚集的地方,忽然传来袁咏之的大声辩解:“我没有做过!药庐所有事都是刘庆私自所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择也慢慢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身上竟多了“活人试药”“谋害同门”两个罪名,脸色一下煞白,忙急声辩解:“我没有杀害同门!是袁师兄先对沈师弟用了刑,我见沈师弟受伤,便想拿伤药给去给他疗伤,绝非是强迫沈师弟为我试药。而且,我绝对没有要取他性命,明明是他自己捅了自己一剑——” 他忽然停了下来,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沈殊那畜生,确确实实在他眼前,拿着他的剑,自己给自己捅了一剑? 还捅得那样狠,仿佛完全不知道痛楚一般。 徐择一想起那场景,便感觉毛骨悚然。 “徐择用剑想要取沈殊性命,是我亲眼所见。”叶云澜忽然道。 贺兰泽自然信他。 他有心缓解两人方才僵硬的氛围,便站起身,提高声音吩咐执法堂弟子,“将这两人带回去,关入水牢,等待执法堂审判。” 袁咏之和徐择刹时间面无血色。 而叶云澜只觉这话熟悉。 ……前世他被诬陷之后,贺兰泽也是这样冷冷地,让人直接将他关进水牢里,等待审判。 水牢乃天宗犯了重罪者经受审判前所关押的地方。 里面的水冷寒透骨,他被封住灵力,泡了几日之后神智已经散了大半。之后被定罪受刑,废去丹田,愤怒的弟子将他拖下长阶,扔在烈日下暴晒。 容染在他脸上用刻刀发泄,他眼睫被血覆盖,看不清前路,只能在地上一点点地爬。 他已到绝境,本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 死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宗门外。 无人理睬地。悄无声息地。 可爬动的时候,不经意间却抓住了一个人的衣袍下摆。 那衣料柔软。 他五指颤抖着攥紧,“救……我……” 那人脚步一顿,蹲下身。 一双手修长有力的手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真可怜。”一道低沉男声拂过耳畔,很是悦耳,“都已经伤成这副模样了,你还想要活下去吗?” 他气若游丝道:“……想。” “我若救你,你能给我什么报答?”那男人道。 “什么……都可以……” 那男人却忽然轻轻笑起来,“逗你玩的。我并不需要什么报答。不过你要记好了,救你之人的名字,叫做——” ……陈微远。 叶云澜闭了闭眼,竭力将这个名字抛在脑后。 他低头去看怀中少年。 贺兰泽的丹药十分有效,沈殊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面色也好了许多。 往事都已经过去。 重活一世,他对自己的未来望而可及,应如他所料般平静。他不会再与那个人扯上任何瓜葛。 沈殊是例外。 但这例外仅此唯一。 贺兰泽派人将关押刘庆的房屋打开,神色癫狂的刘庆冲了出来,被早有预料的贺兰泽和其他执法堂弟子们设阵擒住。 叶云澜是第一次见到前世那身黑袍笼罩下刘庆的真容,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心中无波无澜。 他低下头,指腹点在沈殊脸颊上。 那脸颊柔柔嫩嫩的,令他心头也有了一丝柔软,不由轻声道。 “快些好起来吧。” —— 刘庆的事在宗门掀起了轩然大波。 擅自用活人炼药,勾结魔门,已经触犯了宗门忌讳,药庐弟子全都摘不了干系,罪行轻的直接被逐出宗门,重的譬如袁咏之和徐择,在被逐出宗门之前,还要被废去根骨修为,剥去所有身家法器。 只有对刘庆的处罚迟迟未出。 “内门有些长老在保刘庆,”贺兰泽来竹楼探望他时,如此道,“虽然理由说的是刘庆走火入魔丧失神志,贸然逐出宗门恐有不妥,其实只是因为刘庆所炼制的回命丹,不知被收在什么地方,一日未曾找到,那些长老就不同意将刘庆逐出宗门。” “至于魔傀之事,我替你瞒下了部分。”贺兰泽道,“我们在刘庆的洞府里找出了他研究魔门邪术的证据,证实其早已有叛离宗门之心,此事做不得假。至于其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叶云澜沉默了会,道:“多谢。” “不必言谢。”贺兰泽道,“我知师弟不喜吵闹麻烦,所以有些事情,还是能免则免。而且据我所知,内门有位长老,眼热炼魂宗所炼制魔傀久矣,一直想要炼制出属于仙门的灵傀,若是沈殊之事被其知晓,恐怕连我也保不得他。可活人炼制之法,无论是套上什么名头,到底都是罪孽,我……其实并不希望无辜者受难。” 这便是在回应之前叶云澜抨击他所说的话了。 叶云澜:“有劳师兄。” 贺兰泽面色微微松融了一些,他凝视着叶云澜面容,轻声道:“师弟,不请我入内喝杯茶么?” 对方刚帮了他大忙,叶云澜不便拒绝,便道:“师兄请进。” 门口风铃发出清脆响声。 绕过竹屏,是挑高一阶的木地板,中间放着一张矮桌。 两人在矮桌旁相对而坐。 叶云澜着手煮茶。 他煮茶的时候眉目低垂,寡言少语,升腾的烟雾笼罩着他凝霜堆雪的容颜,显出稍许柔和。 贺兰泽看着他,忽然便有了岁月安宁之感。 他生来热衷剑道,目下无尘,奉行的是强者为尊的道理。 在他心中,只有登临绝顶,才能够一生快意。 但当他此刻坐在叶云澜对面的时候,却忽然觉得,如果此生能够与对方携手相伴,那么即便就此退隐,当个凡人,这人生百年,似乎也算圆满。 他将叶云澜递过来的茶杯端起,喝了一口,只觉入口微苦,而后回味犹甘。 而喝茶时脑海中浮现的,是叶云澜煮茶时雪白皓腕。 忍不住叹了一声,“好茶。” 叶云澜:“师兄谬赞了。这茶只是普通的君山银针,并非是上好的灵茶。” 贺兰泽低笑道:“只要是师弟亲手所煮,便都是好茶。” 叶云澜沉默。 待贺兰泽终于起身,已经喝下了整整三壶茶,让叶云澜不禁疑心此人上辈子是否是个茶缸。 将贺兰泽送走,转身回来时,却见到沈殊静静站在卧房门口,正立在那儿看他。 对方本来那身破旧衣物已经不再能用了,此刻身上穿的,乃是他年少时候曾着的衣物。 少年头发披垂,一身白衣,消瘦挺拔的身形与他年少时颇为相似,然而气质却完全不同。 尤其是那双狭长眼睛望过来的时候,却只会让人想起野狼、鹰隼一类野性难驯的生物。 沈殊应当是更适合穿黑衣的。叶云澜想。 他走过去,见沈殊正眼巴巴看着他。“怎么。” “仙君,我伤已好了。”沈殊道。 叶云澜脚步一顿,想起先时答应过沈殊的事情。 他看着沈殊的面色,瞧着确实比前几日好上不少,便道:“你去帮我斟一杯茶过来吧。” 沈殊眼睛一亮,依言照做。 叶云澜走进书房,从案上拿起那柄刻好的木剑放在手上端详。 他目光在那个“殊”字上停留了片刻,取了刻刀,在旁加上了一行小字。 “赠与吾徒。” 刚刻完,沈殊便捧着茶走进来了。 他没有犹豫,便直接走到叶云澜面前跪下,双手捧杯敬茶,“请仙君收我为徒。” 这话语说的十分顺畅,也不知私下偷偷练习过多少遍了。 “你倒机灵。”叶云澜唇边微微有了笑意。 他接过沈殊手中的茶,抿了一口,轻轻呼出一口气,道:“起来吧。” 沈殊依言站起身,眨着眼看他,一副乖得不行的模样。 叶云澜将手中木剑递给他。 “此剑是给你平日练剑所用。待你习剑有成,我再为你寻合适的锻造本命灵剑。” 沈殊接过木剑,爱不释手地拿在手上摩挲,很快注意到剑身上所刻的字,忽然抬头道:“这是仙君亲手为我所做的吗?” 少年直白热烈的目光令叶云澜又想偏头躲避,但这次他忍住了,甚至反与少年目光对上。 他道:“沈殊,你该叫我师尊。” 沈殊一愣,眼睛有明亮的光在流淌。 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 少年仰头看他,朗声喊道:“师尊。” 叶云澜有些恍惚。 他平生从来没有收过徒弟。 可不知为何,他却忽然觉得,自己穿越过几百年岁月光阴,重活一世,所等待的,却正是这一声“师尊”。 14、剪烛 “修行有九境。为凡身六境和登仙三境。” “凡身六境,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 “登仙三境,为蜕凡、踏虚、成仙。” 考虑到沈殊的情况,叶云澜决定先从修行界最基本的常识教起。 对于这个自己前世今生唯一的徒弟,他有很多的耐心。 沈殊曾经缺失的,无人教导的,他都会替对方补全。 少年听得眼眸发亮,忽然好奇问:“这世上真的有仙吗?” 叶云澜一怔。 这问题,世间怕是难有人能给出一个准确回答。 在人族史书有所记载的数万载岁月里,到达过踏虚境的强者一掌可数,每位都是纵横一个时代的璀璨存在。 ……却几乎全数陨落在了成仙劫下。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曾有一位妖族凰君在成仙劫里不知所踪,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留下尸骨。 许多人都猜测它成仙远去了,然而当时却未有人见仙界之门开,到底如何,谁都说不清。 而近三千年来,世间甚至连踏虚境的强者都还没出现过。 这世上真的有仙吗? 不止一个人问过这个问题。 长生不朽,成仙是无数修行者所追逐的梦。 叶云澜或许是而今世上唯一知道答案的人。 然而他沉默了会,却只道:“沈殊,你觉得什么是仙?” 沈殊:“通天彻地,掌控乾坤,是为……仙?” 叶云澜:“错。只有人才会想要去通天彻地,掌控乾坤。而仙却不会。” 他眸中浮现些许淡漠苍茫之色,“……因为仙和人,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 沈殊眨了眨眼,有些疑惑。 叶云澜却没有继续解释。 忽道:“沈殊,告诉我,你为什么想要修行?” 沈殊想了想,直白道:“我想获得力量。” 叶云澜不置可否。 “若只是为了力量——你身上已经有了能够轻而易举掌控的力量,”他道,“何必继续修行?” 沈殊想开口,叶云澜止住他,“想清楚再回答,这对你很重要。” 沈殊是魔傀炼制的半成品。 纵然只是半成品,魔傀只要吸收世间污秽之气就能变强的特性仍在他身上留存。但依靠这样的办法变强,吸收秽气越多,向魔傀转化程度便越深,直到再无可挽回。 叶云澜不希望沈殊如此。 袁咏之已经启动过一次聚气秘法,沈殊体内已有魔傀的力量,若想回到正道修行,叶云澜必须先引导沈殊放弃这股力量。 但沈殊受过的苦太多,难免对力量执着,引导过程恐怕十分困难。不禁眉头蹙起。 未想沈殊认真思考之后,却答: “我想要力量,是因为……我想用自己的力量,去保护师尊。” “那种力量……不能保护师尊,我不想要。” 叶云澜微微怔住,半晌,才低声道:“你连自己尚且保护不了,为师如何需要你来保护……” 虽这样说,他紧蹙的眉头却缓缓松开了。 沈殊对魔傀的力量并不留恋,是好事。 只是,如何为沈殊祛除体内的污秽之气,却仍是难题。 他入神思索着,手不自觉抚过沈殊后脑,搭在对方后颈的傀儡印上,一下又一下摩挲。 沈殊也不吭声,只顺势靠进他怀里,脸贴着他胸膛。 叶云澜喜读书阅卷,且过目不忘,脑海中记住的功法秘术,有骇人数量。 整理寻找起来,一时有些麻烦。 这些知识,大部分是他前世在魔宫所得。 自魔尊准许他在魔宫自由行走后,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藏书阁。 藏书阁里有魔尊从各大宗门搜刮回来的功法秘术和古籍孤本,他看得如痴如醉,时常忘了时间。 直到被人从背后拥住。 “仙长,你真就这样喜欢看书么。”魔尊胸膛贴着他后背,语气沉沉,“连本尊传召也能忽略?” 他已算熟悉了几分这人脾性,知道外人不在,这人却依旧自称“本尊”的时候,就是有些生气了。 “尊上。”他低声喊。 魔尊轻哼一声,咬他耳垂问:“告诉本尊,到底是看书令你愉悦,还是本尊更令你愉悦?” 他道:“……看书和您,不一样。” 魔尊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追问:“如何不一样?” 他抿着唇,长睫垂下,不语。 “呵。”魔尊低笑了一声,“人人都有自己的爱好,本尊倒也并非不通人情。正好,你喜欢看书,本尊却喜欢听书。” “把那边书架上那本《阴阳合和经》取出来,念给我听。” 魔尊指的书架,是他在藏书阁里唯一没有碰过的一个书架。只因那书架摆满的,全是……双修功法。 他把魔尊所说的功法拿下来,只看了一眼,面上便觉烧热。 ……竟还有图。 “别想偷懒。”魔尊似乎猜出他想法,“书上所有内容,全都要好好念出来,作为你今日忽略本尊传召的惩罚。” 他只好读。声音低而颤抖。 身后人的体温炙热,有些黑暗的东西从他脚跟蔓延上来。 他握着书,苍白的指尖颤抖,忽然忍不住低喊一声:“别……” 魔尊“呵”了一声,放开他,坐到旁边的檀木圈椅上,道:“继续念。我知仙长记性很好,念过一遍,就能记全。” 藏书阁里灯火昏暗,魔尊单手支着头坐在那里,鬼面具狰狞邪恶,看他扶着书架,艰难将一本功法念完。 “仙长,新的功法可学会了?”他忽然开口,拍了拍腿,“……过来坐好,我们试试。” 藏书阁光线幽暗,烛火摇晃。他坐在魔尊膝上,握着魔尊的肩,汗水凝于鬓角,侧头见墙壁上人影幢幢。 在魔宫几十年,他将藏书阁里的书全都读完了。 包括那个他本来碰也不会碰的书架上的书。 祛除污秽之气的方法有许多,叶云澜从记忆中选出了几种适合沈殊的。 在教给对方之前,又想起一事。 “修行之路艰苦漫长,”叶云澜道,“如果你当真能把持本心,凭借自己的努力修炼到元婴期,那时,我会将炼魂珠还给你。” 提及炼魂珠,沈殊眸中掠过一丝暗色,沉默一会,忽道:“不还……其实也没关系。” “只要您拿着炼魂珠,我就永远都不会违抗您的任何命令,也永远都……伤害不了您。” 他仰头,苍白阴郁的脸上流露出一点微笑,声音带着些许难言的蛊惑味道,“师尊,我是你的,一切……都可以任由您支配。” “沈殊,”叶云澜认真与少年对视,沉声道,“你要明白,我们现在已是师徒,而师徒之间,从来不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 “你可以学着依靠我,不需要任何代价。”他顿了顿,补充一句,“偶尔任性撒娇,也都无妨。” 沈殊定定看着他,忽然垂了眼眸,“师尊待我……真好。” 叶云澜不知他懂还是不懂。 心中轻叹一口气,沈殊终究是受往时经历影响太深。 还需得尽快帮沈殊摆脱魔傀的束缚,将沈殊困在炼魂珠里那部分神魂解放出来。 他记忆里其实有解除炼魂珠禁制的办法,却缺了一味珍贵的药材。 那药材只在太古遗迹中有,可如今距离那个太古秘境开放,还有七年之久。 他没有办法提前告诉沈殊,给他虚渺的希望。 叶云澜眸色微深。 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帮沈殊化去体内污秽之气,引他踏上道途。 “沈殊,”他开口道,“我教你一段呼吸吐纳的方法,长久习练,可祛除你体内污秽之气。” 他走到书案前,取出一张纸,将记忆中的方法撰写出来,而后递给沈殊。 “你且先看一遍,有不懂之处问我。” 沈殊却没有接过。 “怎么。”叶云澜抬眸问。 沈殊沉默了会,才低声道:“师尊能先读一遍给我听吗?” 叶云澜沉吟片刻。 是他疏忽了。 沈殊身处在那样的成长环境,怎么可能识字。 “过来。”他轻声道。 沈殊乖乖走到他身边。 “坐我膝上。”他道。 沈殊一愣,耳尖浮现一点红,叶云澜却没发觉,只道:“以后每日清晨,随我习字两个时辰。” “……是,师尊。” 沈殊坐在叶云澜膝上,对方的气息将他圈住,胸膛贴着他后背,令他坐立不安。 对方清冷声音响在他耳边。 “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沈殊:“我的名字,是……这样吗?” 他握起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殊字。 看起来倒有几分像模像样,只是他握笔姿势不对,笔画顺序完全错误,不像写字,反像是在……依瓢画葫芦地画画。 叶云澜瞥了一眼放在桌边的木剑,心下了然。 “你呀,确实机灵。”他说着,握住沈殊手腕,调整了他握笔姿势,引他慢慢写出自己名字。 “这个字是沈。这个字是殊。沈是你的姓,殊是你的名。这是你的名字。” 被那只苍白纤长,如玉般滑腻的手握住那一刻,沈殊整个人都僵住了。 连脚底下的影子都扭曲了一瞬。 叶云澜没有觉察他异样,牵着他写完一遍,问他:“会写了么?” 沈殊沉默了会,摇头。 叶云澜便又耐心教了一遍。 这次沈殊没有再走神,很快就能顺利写出自己名字。 叶云澜见他学会,便想教他纸上的口诀,却听沈殊道:“我还想……学师尊的名字。” 他微愣,眸中浮现一点柔和,便牵着沈殊的手写了叶云澜三个字。 “师尊的名字……好看。”沈殊哑声道。 叶云澜微微失笑:“只是一个名字,哪有什么好不好看。” “就是好看。”沈殊执拗道,又问,“师尊的名字,是师尊的亲人所取的吗?” 叶云澜神色却忽然淡了。 “……我没有亲人。” 他说着,脑海中却浮现了一个模糊颀长的身影。 那人其实生得和他并不像。他的长相随母,那人的长相却随父,俊美凌厉至极。 那人生来光华耀眼,被全族奉为少主,而他出生之后,却连名字都没有。 后来,他被抽去所有血脉之力给那人作为献祭,致使双目失明。 而那人却只居高临下,吩咐族人将他放逐山林。 沈殊:“师尊?” 叶云澜很快回神,略过了这个话题。 “事后不早了,我来教你纸上的口诀。”他握住少年的手,“仔细学习。” —— 夜晚,灯烛萧瑟。 叶云澜端坐在灯下看书。烛火摇曳,灯花发出噼啪的脆响。 他平日喜欢看的,都是修行一类的书籍,但今日却有不同。 叶云澜垂眸看着书卷上的内容。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学子少小好动,心性不定,未入正道,师不可惰而不严。严者,非怒也,非厉也,不惰也。不惰者,尽心也,必果也……[注1]” 他沉思了一下,提起笔,在书页旁落下批注。 燃烧的灯烛发出噼啪声响,烛火不觉慢慢变得昏暗。 书被翻了大半,上面每一页都有墨痕晕开。 眼前字迹忽然有些模糊,叶云澜伸手揉了揉眉心。听到外间传来轻轻脚步声。 沈殊走了进来,他头发尚有湿润,显是刚刚洗浴完,“师尊,我已经为你烧好了沐浴用的热水。” 叶云澜:“嗯。待我再看完这段。” 沈殊便不说话了。 他看着屋中昏暗的灯火,取了灯剪,走到他身边,倾身剪去多余的灯芯。 两人身形交错,影子也交叠在了一起,在墙上融成一团。 灯火重新变得明亮起来,映着叶云澜沉静的侧脸。 沈殊拿着写着口诀的纸张,坐到旁边椅子上看。 时间静静流逝。 “师尊,我方才尝试了你教我的口诀吐纳运气,已经可以顺利运行了!” 沈殊忽然开口。 他语气轻快,像孩子在分享喜悦。 叶云澜目光从书上离开。 很难得的,他似乎也从中体会到了几分喜悦。 或许这就是为人师的感觉吧。他想。 “你做得很好。”他目光在灯火中十分柔和,“夜深了,快去歇息吧。” “师尊叫我休息,自己却还在看书。”沈殊却闷闷道,“刚烧的热水都要冷掉了。” 叶云澜轻声道:“你先回房,不必等我。” 自沈殊受伤以后,都是住在他的房间里。 竹楼平日只有叶云澜一人独居,并没有其他空余住人的地方,他还要照顾沈殊伤势,便干脆让沈殊与他同住。 沈殊却道:“师尊不来,我就不睡。” 叶云澜无奈:“你呀……” 眉目间却慢慢流露一点纵容。 他终是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走出书房。 翻开的书卷静静躺在桌上,停在其中一页上。 “为师者,需对弟子秉持仁爱之心。仁者德也,爱者慈也,师者父也,弟者,子也。[注2] ……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是为师父。” 15、同寝 热气蒸腾。 叶云澜闭目靠着浴桶,一日积聚的疲惫仿佛都融散在这池热水中。 他昏昏欲睡,只惦念着仍在房中等他的沈殊,才勉强掀开眼皮,低眸见水面上发如乌藻交横,映着一张被热气熏染出薄红的脸。 他长相随母。 这张脸,实与他母亲有七八分相像。 有无数时候,叶云澜希望自己从未具备过目不忘的本领。 如此,他就不会再被那些纷繁杂乱的噩梦长久纠缠,而那些被他好不容易压下的记忆,也不会再随着旁人不经意的只言片语,或是偶然见到的熟悉景物,便再度清晰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他看着水中倒影片刻,忽然伸手搅散水波,起身步出浴桶,又用澡巾擦干长发,着好衣物回到卧房。 房中点着微弱烛火。 他放轻脚步,还未走到床边,便见少年从被窝里探出一个头,向他轻轻眨了眨眼。 他心头微软,胸口积聚的烦闷少了许多。 “等很久了么?”叶云澜轻声问。 “没有。”沈殊模样看上去依旧十分精神,“师尊不在,我睡不着,方才一直在修炼……仙君给我的口诀。” 叶云澜眸光柔和,口中却轻斥,“你而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休息不够,当心以后生不高,到时后悔便迟了。” “……可生得太高,就不能靠在师尊怀里了。”沈殊却认真道,“这样……就很好。” “少贫嘴。”叶云澜屈指敲了敲他前额,“你日后若遇上自己喜欢的人,难不成还要窝在别人姑娘怀里,要别人宠着你惯着你,而不是你去抱着她,护着她么?” 沈殊抿抿嘴,闷闷道:“我不要姑娘,我只要师尊。” 闻言,叶云澜无奈失笑,“我倒是忘了,以你的年纪,尚还不懂这些。待你长大便该知道,这世间情爱之事,哪里是你说不想要,便能拒绝得了的。” 他不再提这些,坐到床边,揉了揉少年的头,“赶紧睡吧。为师……就在这里。” 沈殊蹭了蹭他手,乖巧阖了眼。 他低眸注视沈殊片刻,见少年真的安分睡觉了,才拿过床头缺影剑,放在膝上,开始缓缓擦拭。 擦剑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剑作为剑修半身,必须经常与之交流。即便叶云澜已经剑道大成,这点功夫也不能省。 待擦完剑,少年已经熟睡了,躺在床的里侧,很安静。 月光穿过窗沿照射进来,窗外花海摇曳。 换作重生之前,叶云澜根本不会想到,自己此生竟然还能够与人在这样靠近的距离相处,甚至……同寝而眠。 感觉却,并不坏。 沐浴后微湿的头发已经干了,他缓缓收剑入鞘,侧身躺到床上,动作很轻。 自受伤之后,他便十分疲惫嗜睡,未过一会,便已入梦。 窗外有低低的蝉鸣声依稀。 屋中静谧安宁。 本该睡着的沈殊,却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人沉睡的容颜。 这几日,他早已发觉,这人睡着的时候,总是眉心紧蹙,辗转反侧,仿佛总是被噩梦缠绕,让人忍不住想伸手为他抚平眉心皱痕。 但他却不敢真的伸手,怕将对方惊醒,只能用目光慢慢描摹这人容颜。 描摹数遍,犹觉不够,便用手肘支起头,开始一根根数对方睫毛。 放在平日,他绝不敢这样放肆打量,唯恐暴露自己在这人面前所深藏掩埋的东西,唯有入夜之后,被压抑的心绪才稍稍得以放纵。 扭曲的黑影从地上蔓延过来,攀在雕花床的床架上,随着沈殊的呼吸晃动摇曳。 他眸色愈发深暗。 他想,这人平日清冷孤寂,像远山上静默绽放的莲,即便身上沾染了他的血,依然高洁出世,尘埃不染。 ……可他却处心积虑,满口谎言。 许多事情,他都没有告诉这人真相。其中最重要的一件,是他的体质。 那人只知他是半成品的魔傀,尚有扭转的契机,却并不知,他不仅是魔傀,还是天生的……怪物。 床架上的阴影疯狂扭动起来。 如果这人知道了所有真相,还会待他这样好吗? 大约是不会的。他想。 师尊。 他呢喃着这两个字,稍稍靠近,低头去嗅对方身上那股清冷温柔的香。 师尊。 他在心底又念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餍足微笑。 —— 晨光破晓。 竹楼前的空地,叶云澜正教沈殊学剑。 沈殊体内污秽之气未除,尚不能运气修炼,但只学剑的话,却是无妨。 “剑道有五境,为气纵、凝意、宗师、小乘、大乘。”叶云澜讲述道。 “师尊,”沈殊发出疑问,“你之前跟我说……修行有九境,而今又说,剑道有五境。我不太懂,修行境界和剑道境界,到底哪一个……更为重要?” “修行九境,代表着修士在天地之间淬炼己身,从凡俗超脱的过程。剑道五境,代表的却是修士对剑道领悟的深浅。” “你若问哪一个更重要……”叶云澜淡淡道,“修为是一切的根基,凡人肉身不经锤炼,便只是一具百年皮囊。只是,若想蜕凡登仙,光靠积累修为,却是不够的。” 沈殊神色仍然有些迷惑。 “我举个例子给你听。”叶云澜道,“天宗宗主栖云君……如今已至蜕凡,但他在到达蜕凡境之前,剑道必已先至大乘。否则,他根本就无法顺利渡过蜕凡劫。” 沈殊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叶云澜:“明白就好。现在,使你的剑给我看看。” 沈殊点头,依言照做。 叶云澜在旁观察。早在药庐之中,他就已经体会过沈殊的剑,只不过那时光线昏暗,如今细观,瞧出了更多问题。 纵然沈殊的动作迅捷有力。 但他之前,恐怕是真的没有拿过剑。 “剑修执剑,需静心,凝神,意想手臂与剑贯通,心与剑同,此为剑道入门。” “握剑时,虎口需对剑上刃,五指旋紧,扣于剑柄……如这般。” 叶云澜走到沈殊身后,倾身握住他手,仔细调整他姿势。 沈殊身形微僵,“师尊……” 叶云澜正引着他五指扣紧剑柄,闻言偏过头看他,“怎么。” 那张仿佛凝霜堆雪的容颜就在眼前,距离不过半寸,肌肤浸在晨光之中,泛出近乎透明的颜色。 长睫浓翘,翩然欲飞。 “没什么,”沈殊哑声道,“我只是想……自己究竟何时……才能使出师尊那样出色的剑法。” “剑道修行主要在勤,其次在悟。”叶云澜道,“我刚开始学剑时,每日挥剑万次,不觉辛劳。你可以先从此做起。” 至于悟,他却没有办法教给沈殊。 他的剑道曾被彻底摧毁过一次,按常理而言,他一生都不会再在剑道上有所寸进。 后来之所以还能走上寂灭死亡之道,却是在浮屠塔中受百年困厄磋磨,才在无尽痛苦里领悟而出。 ……直到后来他终于剑道大成,却已是在那人死后。 他一生受尽世人鄙夷畏惧,纵然剑法称尊,始终孤身独行。 而沈殊这样年轻。 不该学他走上那样的路。 少年听了他的话,没有犹豫,便道:“好。” 知他性子执拗,叶云澜不由提醒,“挥剑万次并非易事,刚开始时,你可以先从每日三千次做起,再逐次累加,慢慢适应。” 沈殊认真点头。 叶云澜又道:“剑术之基础,为刺砍抹挑等基本动作。若能够在不断挥剑演练之中,寻找出自身出剑时最圆融如意的点,方能算是将剑术基础打牢固。你且看我。” 他抽出缺影剑,握在手中,斜斜在空中一刺。 衣袂翻飞,狭长淡漠的眼眸中透出一股逼人的凌厉,眼尾那颗血红灼人的泪痣也仿若火焰般跃动起来。 刺、砍、抹、挑,缺影剑在他手中仿佛没有了重量,明明皆是最朴实无华的剑招,却圆融无暇,无懈可击。 有风吹过,无数花瓣在他身边翩然飞舞。 归于尘泥之时,却都尽数化为整齐的两截。 用剑同时,叶云澜清冷声音响起。 “长剑在直刺之时,腕不动,臂发力,心与剑合,气随意动;竖砍时,则肘抬高,气意凝……” 他正讲解要点,忽然眉头一蹙,收剑回鞘,侧身对沈殊道:“你且先在这等我一会,消化方才所得。我很快便回来。” 沈殊这才慢慢回过神,低声道:“嗯。” 叶云澜转身径直穿过花海,往竹林中走。 他早已觉察到竹林有人,本懒得理会,然而方才他用剑时,对方目光却委实太过炙热,令人忽略不得。 平日里会到他这偏僻住处来的人,叶云澜能想到的只有一个。 容染。 他凝眉握住手中缺影剑,却忽然听到前方竹林传来一个声音。 “远有佳人翩翩舞,疑是洛神临世间,幸得我与之相见,心魂飘飘欲登仙……” 叶云澜:“……” 能吟出这种油腻诗句的,应当并非容染。 他迈步走过去,见到竹叶掩映之中,有个身穿褐色布袍的青年,垂首蹲在地上不知在忙活什么。 这人应当就是方才那道炙热目光的来源。 “你在做什么?”叶云澜忽然开口。 陈羡鱼被吓一跳,抬头看向叶云澜,表情却怔住了,呆呆道:“洛神……” “洛神?”叶云澜蹙眉。 “洛、不,不对,叶师弟……我,我方才是在画画。”陈羡鱼有些结巴。 “画画?”叶云澜声音依旧冷淡。 “是的,画画,我在画……”陈羡鱼看着周围,眼珠一转,“竹子!我是在画这里的竹子!” 叶云澜面无表情看着陈羡鱼。他记得这人他在问道坡见过,他还帮对方捡了画册。 当时没有仔细打量,而今却发觉,这人生得颇有几分熟悉。 ——和一个他此生不想再相见的人,有几分相像。 语气不由更冷漠几分,“既然只是画竹,为何要在此地鬼鬼祟祟?” 陈羡鱼支支吾吾。 叶云澜:“此地距我住处不远,我为剑修,习剑时不喜有旁人气息干扰。这处竹林甚为广阔,可否劳烦另寻一处绘画?” 闻言,陈羡鱼顿时愁眉苦脸起来。 “叶师弟,这竹林中竹子虽多,可却只有一株翠尾凤凰竹,姿态极美,教人见之忘俗。我若去了别处,又如何能再寻到这样一株竹子去画呢?” 翠尾凤凰竹,为竹中圣品。却早已在万载前灭绝。 这人显是在信口胡诌。 “这青竹林哪里有翠尾凤凰竹?”叶云澜冷声道。 “叶师弟,你还听不出吗?”陈羡鱼却是脸皮微红,决定破罐子破摔,“我画的本来就不是什么竹子,而是……而是叶师弟你呀。” “自从那日问道坡一见,我对师弟便久久不能忘怀。在此地候了许多日,才见你出来,忍不住便为你画像。” “我叫陈羡鱼,在宗门有个外号,称作‘画痴’,常为师兄师姐们作画,并非……并非鬼祟之徒。” 说起画画,陈羡鱼说话顿时流畅许多,“师弟,修真界第一美人徐清月你可知?当年他以一曲瑶台剑舞闻名天下,我一直以为世间无人能够超越,直至今日我见到师弟用剑,才知我错了。” “若师弟能让我为你完整作画一幅,待你画像流传出去,恐怕修真界第一美人的名头便会易主,必有无数人为你痴狂……” “我不希望在世间留下任何画像。” 叶云澜的话语,却如一桶冰水把陈羡鱼浇醒。“为什么?” “没有意义。”叶云澜漠然道。 陈羡鱼:“怎会没有意义?人生于世,谁人不想在岁月长河留下痕迹,如此,才算不枉在天地间活过一遭……” 叶云澜道:“我不想。” “可是……”陈羡鱼还想努力劝说一下。 叶云澜只道:“陈师兄,请回吧。” 陈羡鱼见到眼前人眉目间的厌倦,知道自己已是彻底惹了美人讨厌,再如何劝说也是不成了。 他苦巴巴皱起脸。 可这样的美人,如果不能绘进他的美人册中,恐怕他此生都不得安眠。 叶云澜回到竹楼的时候,见到沈殊正拿着木剑比划。 “师尊去做什么了?”见他回来,沈殊好奇问。 叶云澜淡淡道:“赶跑一只烦人的竹鼠。” 沈殊眨眨眼,没有多问。 叶云澜看了看天色尚早,便道:“来,我教你几式剑法。” 沈殊眼睛倏然亮起,“好。” 叶云澜从记忆中搜寻出天宗弟子修炼的基础剑法。 这剑法算来他已经有两百多年未用,一时有些生疏,挥舞了几下才算流畅。 却见旁边沈殊跟着他动作学,就这么一会,架势竟也学去了七八分。 叶云澜忽然意识到,不仅是阵术,沈殊在剑道上,兴许也有着极佳天赋。 事实证明果然如此。 大部分剑法只要他示范过一遍,沈殊便能学会大半,再深入讲解几分,便寻不出什么缺陷了。 教着教着,叶云澜难得起了些许交手的兴致。 待一套剑法教完,他没有拔缺影剑,而是俯身拾起地上花枝。 “想试试新学的剑法么?” 沈殊点头,眼睛亮晶晶的,“想!” 叶云澜眼底泛出一点微末笑意,“那就出剑。” 师徒两人在竹楼前空地交手。 一高一矮两道身形交错。 少年用起剑来有一股疯劲,虽在他眼中仍破绽许多,却让他感觉到一点已许久未曾感受过的压迫感。 许久,两人身影停下。 沈殊脸色红扑扑的,满脸都是汗,看他的眼神仍带着兴奋。 叶云澜虽一直没有动用全力,汗水也湿透了背脊,衣衫黏在背上。 汗水沿着脸颊一滴滴淌下。他低低喘气,竭力平稳呼吸。 眼见沈殊还想继续,不得不无奈喊了一声: “停。” 沈殊停止了动作,“师尊?” “今日先到此为止。”叶云澜抬袖擦去脸上汗珠。 他感觉胸口隐隐泛出闷痛,却并未在面上表露分毫,只道:“你方才所使的剑法里,有十七处破绽,我与你仔细说说。” 沈殊看着眼前人汗湿薄衫、眉目疲倦的模样,忽然道:“不如……我先去给师尊烧水沐浴,师尊歇息一番再与我说吧。正好,我也很累了。” 叶云澜沉吟一会,他确实是乏了,“如此也可。不过你不必去烧水了。我记得雁回峰有处热泉,浸泡其中,有疏通筋骨之效,于此刻正是合宜,你与我同去吧。我们边泡边说。” 边泡……边说? 沈殊僵住了。 叶云澜见他没有回应,道:“怎么?” 沈殊回神。 “没,没什么。师尊……我们走吧。” —— 陈羡鱼晃悠悠走在回自家洞府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吟着古籍上记载的洛神赋。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忽听一声娇喝:“陈羡鱼!光天化日之下。脸上露出如此猥琐表情,你又去唐突了哪位师姐?” 陈羡鱼本能抱紧了怀中画册,苦着脸道:“我可什么都没做,小婉师姐,你就放过我吧。何况我那不叫唐突,只是绘画,绘画之道可懂?你没看尹师姐她们看过我的画后,也都纷纷赞我为画痴了么。” “我呸,什么画痴,分明就是花痴!”林小婉愤愤道,忽然眯起眼睛,“我看你上次见了叶师弟后,就时常心神不宁,这回莫不是去打搅叶师弟了吧?” “怎么会呢。”陈羡鱼讪讪道,忽然脚底抹油,“我有急事,得赶紧回洞府处理,师姐回见。” “色胚,你给我站住!”身后传来林小婉的喊声。 陈羡鱼拔腿狂奔。 好不容易回到洞府,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瘫在座上,满脑子装着都是今日好不容易见到的人。 他叹一口气,如果能将对方画下来该多好…… 忽然,他从怀中拿出一块闪烁着光芒的灵玉。 他看完灵玉传递的消息,额角便渗出了汗,双手结印,秘法施展。 一面水镜在眼前展开。 水镜里渐渐显出一个白衣男子。 男子坐在亭中,背后是一池青莲。 他单手执棋,正在自己与自己对弈,没有将半分目光投向陈羡鱼。 陈羡鱼却依然低头恭敬喊了一声,“兄长。” 时间流逝。 陈羡鱼额头汗水越聚越多。 直到一局棋下完,男子才侧头朝水镜这端看了过来。 他生了一张清俊宛如谪仙的脸,细看与陈羡鱼有三分相像。 ——若问陈羡鱼这世上他最怕的是哪一个人。 那定是他的兄长。 陈微远。 16、共浴 陈微远侧头朝水镜这端看来,缓声开口:“半月前,群星移位,天象异变。身为我陈家族人,虽离家数载,你以前习练的观星术应当还未荒废。告诉为兄,你对之有何见解?” 明明自家兄长声音十分平淡,甚至称得上温和,陈羡鱼却依然觉得心里发毛。 真是活久见怪,兄长居然会问他见解——若是这见解他回答得出也就罢了,问题是,他根本回答不出来。 每日观星,是陈家弟子必做的功课。 但施展观星术繁琐耗时,他离家多年无人管束,三天两头便会偷懒,尤其这半月以来沉迷画术,更是将之忘得干干净净。 ……反正坐镇星盘中枢的是他兄长,将来要继承天机阁的亦是他兄长,族中一切事务自有他兄长安排,至于他,安安心心当条咸鱼,听从兄长吩咐老实办事也就是了。 哪曾想平日忙于族中事物,与他交流甚少的兄长今天会忽然找他问话。 “兄长,我知错了。” 知道偷懒的事瞒不过去,陈羡鱼直接光棍认错。 “错?”陈微远道,“为兄并没有对你问责,怎么突然认错?” 陈羡鱼只得苦着脸细数自己罪责:“是我偷懒成性,忘记做好每日观星的功课,连群星移位这等大事也没有注意,非但辜负自己陈家弟子身份,更令兄长失望。此为大过。” 陈微远平静地听完他的话,屈指在棋盘上轻扣,忽然道:“还有呢?” “……啊?”陈羡鱼茫然。 陈微远温和道:“天璇,待在天宗三载,看来你过得相当乐不思蜀,已是将为兄交代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了。” 闻言,陈羡鱼霎时间冷汗湿透背脊,忙道:“兄长交代的事,我、我怎敢忘却……” 他咽了咽唾沫,道:“这三年里,我一直都记着兄长吩咐,留意周围之人。天宗数万弟子,都已经被我仔细观察过大半,却依旧未能发现兄长所言魔魂转世之人——或许,是它隐藏太深……” “十三年前魔星临世,光掠西洲而隐,三年前,又忽然泄出气机,与东陆青云山勾连,我不会错算。” 陈微远执起棋壶中一颗黑子,拈在两指之间,“既然你说它隐藏得深,找不到,那便设法引他主动出来——赶在魔星积聚力量完成,彻底出世之前。” 陈微远将手中棋子落于棋盘,发出一声脆响。 “按照推演,三千年繁星黯淡的时代很快便会过去。乱世将临。天璇,你为家族北斗枢机之一,当负起家族之责,莫沉迷美色,放纵自身。有些爱好,终究只是爱好而已,该放下时,便当放下。” 陈羡鱼听明白他言下之意,不由抱紧了怀中美人册,低声辩解道:“我知自己身担责任。但是兄长,我四处奔波将美人入画,不也是为了方便天机阁排榜么……何况美色的确悦人心神,兄长之前追求徐师兄时,不也耗费了许多时间……我画画和兄长追求人,其实也是同个道理啊。” 陈微远闻言,却只轻笑一声,又捻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如何一样?清月可是你以后的嫂夫人,耗费多少时间都是无妨。何况堂堂修行界第一美人,又怎能与你画册里其他凡俗等同。” 若是旁人敢这样侮辱他的画册,陈羡鱼早已急得跳脚了。 然而他不敢对自家兄长生气,只能小声道:“我画册中,其实也有比徐师兄更美的人……” 闻言,陈微远只淡淡笑了笑,低头注视着棋盘,眼皮未抬,全不在意。 陈羡鱼知他为何如此。 他手中美人册,其实由两件法器组成,分正本和拓本。 他持正本,陈微远持拓本,在正本上所画的画,拓本上立时就会浮现。 所以陈微远对他画过的美人,都是心中有数的。 天机阁在进行修真界美人榜排行时,也会经常会用他美人册里的画像进行参照。 但那个人……他还没来得及画完全。 才刚刚勾勒出一点轮廓就被打断,连那人百分之一的容色都没有展现出来。 纵然陈羡鱼一直畏惧自家兄长,还是忍不住为美人说话,“我是说真的,兄长,真的有比徐师兄还要出色的美人……我今日见他用剑时的模样,实如洛神临世,风华绝代,举世无双……” 陈微远却只淡淡打断他,“天璇,再过半月,便是清月生辰。你虽远在天宗无法归家,也该提前备好礼物。我听清月说,他对青云山的‘春山凝露’很感兴趣。你去帮他寻一些,托人带回来。” 陈羡鱼知道自家兄长是没有兴趣再听他吹嘘别的美人了,只得蔫蔫道:“是。” “至于寻找魔魂转世一事,你再仔细斟酌,务必在魔星出世前将其找出。” 说罢,陈微远伸手一挥,那面在半空里凝出的水镜便化作水雾消散。 只余站在原地,脸色发苦的陈羡鱼。 —— 天机阁。 陈微远端坐石亭中,低头观察着棋盘上纵横的黑白棋子。 世事如棋,皆有轨迹脉络可以依循。 魔星出世,天地将乱,族中长老个个如临大敌,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又一局崭新的棋而已。 没有事情能够超出他掌控。 有头戴方巾的观星士走进石亭,躬身行礼,手中拿着几张金色书页,“少阁主。” 陈微远侧过头:“是这月的天机榜?” “是。”观星士将书页呈上,“请少阁主审阅。” 陈微远将书页拿过,低眸一扫。 书页有五张,分别是代表修真界实力排行的天、地、人三榜,另外,还有法器榜、美人榜。 天榜之上一如既往只有寥寥几个名字,高居首位的,是天宗宗主,栖云君。 紧接地磅百名,人榜百名,按修为而分,较之上月有了不少变动。 之后是法器榜。 位居榜首的,依旧是炼噬魂老祖手中那把沾染无数杀孽的修罗剑,随后是天宗宗主所掌的玄清渡厄剑,还有太清门的镇宗至宝震世钟…… 名次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变动。 而美人榜上,也已经书满了名字,除却榜首位置仍是空白。 这个名字,他一直要求亲自来写。 即便榜首之人,已经整整七年未曾变过。 陈微远指尖聚起灵力,动用秘法,在美人榜榜首,仔细写下徐清月的名字。 旋即,五张书页化为金光融入天地间。 与此同时,天机榜更新的消息,在修真界传开。 —— 雁回峰半山。 一池热泉缀在山岩之间,蒸腾的热气在周围缭绕。 沈殊动作飞快地脱了衣物,跃入泉水。 热气熏得他有些头晕,脸颊热烫,耳根红得快要滴血。 “怎这么着急。”岸上传来叶云澜声音。 沈殊抿唇闷不吭声,也不敢抬高视线去仔细瞧,只能压抑心绪,令那些隐在暗处的阴影,不至于露出破绽。 他视线很低,只能看到那人衣袍下摆,听见衣料摩挲的细碎声响。 而后,他看到素白的衣裳慢慢滑落地面。 像从远山之巅,被风吹落的一片雪。 一双足踩在岸边凹凸不平的鹅卵石上,踏着雾气走来。 却也仿佛踩在他心尖。 对方探足入水中。 水声轻响,晃开一圈微波。沈殊的心也跟着一颤。 “好烫。”叶云澜微蹙眉,“你方才那样猴急跳下去,不会被烫到么?” 沈殊沙哑道:“我……不怕烫。岸边湿滑,师尊……且当心。” 慢慢适应水温,叶云澜终于全身浸泡在热泉中。 他枕在池沿,长长的乌发散在热泉中,有几缕飘到了沈殊眼前。 沈殊注视了那几缕发丝半晌,终究忍不住,在水中抬手,轻轻碰了碰。 叶云澜并没有觉察他的小动作。 这泉水于他而言,属实是有些烫了。烫得他筋骨酥软。 方才和沈殊交手时还没有觉得,如此一放松下来,肩膀处就泛出酸痛。 他而今的这具皮囊,实在有些过于体弱。 抬手捏了捏右肩,却仍觉不适。 “沈殊。”他忽然低声唤道,声线带着一丝微慵懒倦,“过来,替为师揉揉肩。” 17、情蛊 过来替为师揉肩。 沈殊本只低头摸着水中漂浮的几缕发丝, 闻听此言,手一僵。 深吸一口气,不得不缓缓抬头, 便见到那人侧身枕在池沿。从他的角度,可以见到对方纤长脖颈和苍白侧颜。 那人长眸半阖, 眼底那颗朱红泪痣, 艳得仿佛滴血。 对方乌黑长发顺着流动的水波迤逦蜿蜒过来,像成片交缠的藻, 会将不慎溺水的人缠卷,拉扯着沉入深海之中。 泉水遮盖了大片风光。粼粼波光上,散乱海藻之中,呈出一抹异常白皙瘦削的肩。 如远峰堆雪。 他迟疑了一会, 终是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那堆雪。 或许是因为刚从热泉中浸泡的缘故, 少年掌心极烫,令叶云澜睫毛微颤了一下。 少年热烫的手停在他的肩上一会, 才开始揉肩,力道稍有些重。 却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肩上最为酸疼的地方。 他眉心拧紧,又缓缓放松, 终是低低叹出一口气。 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何修行界中那么多人会想要收徒。 或许不仅是为了传承衣钵。 更是为了能够有一个贴心人在身边。 自收徒后,他看过许多有关古人谈论师道的书, 也作出过许多批注,却还有许多不得解。 书上说, 为师者当怀慈爱之心,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可他自生下来就没有受过父母宠爱,后来, 也并未如常人一般娶妻生子成家,并不清楚“父”的概念。 直到他为沈殊的受伤和过往感到心疼,为沈殊的进步感到高兴和喜悦。 ……直到此时,沈殊为他揉肩。 他想,所谓师徒父子,或许就该是这样亲密无间的关系。 薄雾弥漫。 两人此刻距离很近,隐可听到少年因使力揉肩而沉重的呼吸。 他放松身体枕着石岩,开口:“……正好此刻有闲,为师便与你说说,你之前剑法上存在的问题。” 沈殊:“师尊说……我听着。” 叶云澜便将沈殊方才剑法里那十七处错误取出来,揉碎了细讲。 或许因为疲倦放松的缘故,他此刻语声不复往日清冷,而是柔和微哑,像舒卷的云朵将沈殊包裹。 沈殊安静地听,目光却牢牢注视着对方鬓边一滴薄汗。 他看着那滴薄汗顺着对方脸颊流淌,留下湿痕,又划过对方苍白的下颚尖,坠在池中。 涟漪荡开。 与之同时而动的,是隐藏在热泉底下的阴影。 深沉的黑暗如同潮涌蔓延,其中有一根像蛇一样蜿蜒过来,勾住了对方脚踝,亲昵蹭了蹭。 沈殊揉肩的手一僵。 ——糟了。 即便他已经及时控制住心念,让那道阴影飞快从对方脚踝离开,叶云澜的语声却已骤然止住。 脚踝上一触即逝的滑腻感觉,分明熟悉,仿佛前世今生的记忆裂开缝隙,恍惚间,那人邪恶低沉的声音马上就会响起在耳边。 “——仙长,你又不乖。” “师尊,”沈殊忽然提高的声音却打断他了思绪,“方才,水底下,好像……好像有蛇——!” 少年揉肩的动作已停了,单薄身体伏在他背脊上,微微颤抖,“怎么办,我好怕啊……师尊。” 叶云澜想起沈殊说过,当年被炼制成魔傀时曾被人被打断手脚、开膛破肚放进蛇窟里任蛇啃咬的往事,立即知道了沈殊为何惊恐,回身便将少年抱进怀里。 “别怕,我们上岸。”他沉声道。 两人身体相触,少年身体僵硬无比,似乎已经怕得难以动弹。 叶云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有为师在,勿需害怕。”又凝眉,“此地怎会有蛇……” 热泉雾气缭绕,他目力稍缺,看不清水下状况,自然也寻不到方才那不知是否是蛇的东西踪影。 虽说山中异物甚多,有蛇也并不稀奇,只是他前世曾到过这处热泉数回,都未曾碰见,却偏偏是今次。 碰上的还是怕蛇的沈殊。 他先让沈殊上岸,自己才起身着衣。 天色已黯,山林中的路有些昏暗。他心念沈殊情况,便伸手虚虚扶着对方往回走。 忽听沈殊闷闷道:“师尊,我这样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突然这样说?”叶云澜轻声道。 “连一条水蛇都对付不了,还……还怕成这般模样,我……” “这不怪你。”叶云澜道,“这个世界上,谁都有怕的东西,就连为师也不例外。” “师尊……怕什么?” 他沉默了一下,才道:“我怕雷雨。” 回到竹楼后,天色已经彻底黯了下来。 今夜圆月无光,被掩在浓云之后,夜幕显得十分暗沉压抑。 沈殊似乎是真被吓坏了,这日晚上尤为乖巧,早早就在他身旁熟睡。 而他也并未看书,擦拭完长剑便侧身躺到床上。 今日诸事繁多,他十分疲惫,也想早点安眠。 半梦半醒之间,窗外隐约响起一声雷鸣。 他本能凝眉,想去关窗,却到底没能抵抗睡意,浑浑噩噩睡去。 他做了一梦。 梦中,他处在一座巨大的宫殿里。 宫殿前端是一个血祭台,他被悬挂在祭台中央。 凤凰图腾在宫殿周围的墙壁上展翅腾飞,四周都是燃烧着的火炬,他的血滴答滴答流到地上,沿着地上凹槽流淌。 血祭台的前方,有蔓延向上的长阶,长阶尽头是一张皇座。 有人端坐上首,闭着双眸。 是他的兄长。 忽然,皇座上的人气息暴涨。 有人惊喜道:“成了!” 他的兄长睁开眼,一双灼灼耀眼的金黄眼眸,刺入他眼帘。 他们明明是至亲兄弟,却长得全不相像,生下来后,甚至没有见过几次面。 他看着兄长金黄眼眸,自己的视线开始越来越模糊,直到再看不见。 身上的禁锢消失,他却再也无力支撑住自己,整个人倒在地上。 一道男声道:“他的血脉之力已经耗尽了。” 而后是女子温柔声音:“以后再也无法恢复了吗?这样……对他而言是否有些残酷。” “他本就不该继续活下去。天书的预言已经在悬光身上应验,而他作为悬光的双胞胎一起出世,夺去的却是悬光的气运,本该在出生时候就被毁灭。” “悬光的血脉纯度关乎我一族兴衰,檀歌,你切莫妇人之仁。” 女声轻柔附和道:“我知道的,陛下。” 旋即,他听到了从高座上踏下的脚步声。 一道更年轻的少年声音传来:“请父皇容许我将他放逐出我族。” 一开始的男声道:“去吧。处理得干净一些,莫留下痕迹。” 他被人从地上抱起。 他已经彻底看不见了,然而从血脉中泛起的亲近仍令他知道,抱着他的人,是他兄长。 他伸手去攥对方衣襟,“哥……” “别叫我哥。”少年声音冷漠。 他被抱出宫殿。 宫殿之外有惊雷声响,暴雨倾盆。 “离开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这是他的兄长对他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而后,他感觉身体腾空,似乎被什么飞禽载飞天际,而后,被抛于山林荒野。 画面一转。 他穿梭于山林之中,眼前一片漆黑。 雨落纷纷,他抓着手中野兔往自己栖居的山洞赶。 那野兔毛绒绒的身体在他掌心拱来拱去,拱得他步伐不稳。 正此时,他脚下忽然被东西一阻,步履失衡,整个人便直直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抓来的野兔飞快从他手中逃跑,他想去追,却已迟了,只好低头去摸那个令他摔倒的东西。 却摸了一手湿漉漉的血。 竟是个受了重伤的人。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他想,这人是否也是如他一般,被家族之人所抛弃,才这样孤零零地躺在这里。 他把人拖回去了自己暂居的山洞里。 他不懂如何生火,也没有东西去为对方包扎,甚至连对方伤在哪里,都看不清。 唯一能做的,只是让对方不被雨淋。 把那人安置妥当之后,他重新出门寻找食物,好不容易带回来几枚野果,自己吃了一枚,便把剩下几枚果肉都掰碎,就着树叶里装的水,一点一点给对方喂下去。 对方的唇冷得像冰。 喂食的时候,他的手不小心触到,被冰得指尖一颤。 若非仍有呼吸,他几乎疑心这人是一具尸体。 他在洞穴中照顾这人。 洞外的雨一直在下,已经好几日了,也没有停的痕迹。 而这期间,因为需要不断出去寻找食物的缘故,他身上衣物一直没有干透,时常湿漉漉滴水。他没有理。 这一日,他照例去给对方喂食,刚将装水的树叶递到对方唇边,手腕却被抓住了。 他听到对方极为沙哑的声音,几乎辨不出原本音色。 “……不必。” 他下意识眨了眨无神的眼睛,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他看不见对方模样,也不知对方的状态如何,只知道抓着他手腕的手,还是那么的冰。 于是他认真道:“不吃东西……人会死。” 那人似乎沉默了一会,才道:“……不会。” 他抿了抿唇,伸着手等了一会,觉察对方似乎是真的没有吃东西的意思了,才把手里食物收回来,问:“你醒了,是要走了吗?” 那人并没有立时回答。 他感觉到那人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了两圈,许久,对方哑声问:“你的父母,还有亲人呢?” 他只摇摇头,“我没有亲人。” 那人又沉默了。 忽然,洞外传来了一声震耳雷鸣,骤雨倾盆而下,冲刷着洞外石壁,发出巨大声响。 他被雷声惊了惊,睁着看不见的眼睛望向洞顶,“雨真大啊。” 那人低低“嗯”了一声。 许久,他听到窸窸窣窣声响,还有脚步声。 竟是对方站起了身。 “你才刚醒,要去哪里?”他问。 那人沙哑道:“……去让这场雨停。” 离开时,那人揉了揉他的头。 他感觉到一股温热气流淌过身体,湿漉漉的衣服霎时间变得干爽柔软。很神奇。 半日之后,雨果真停了。 他走出山洞,嗅到桃花的清香,还雨洗过后泥土的气息。 耳边却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有人倒在他洞口前的地上。 他走过去,摸到了对方身上一处本已结痂的伤口,此刻又在流淌鲜血。 是先前那人。 他只好再次将人救回去,只是那人醒后第一句,却是。 “我是谁?” 他没有办法回答,只能摇头。 “你救了我。”那人沙哑道。 他点头。 “……多谢。” “不用谢。”他说,“你受了伤,先这里休息,我要出去寻找食物了。” “食物。”那人却低喃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忽然道:“等我。” 他还来不及阻止,那人就起身出去了。 片刻之后回来,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一些山中野物。 对方用木石生起了火。 火焰逸散出的暖融热意,让他感觉安宁。 一股香味传出,是那人在烧烤野物。 他想了想,也去山林里去找了些野果回来,递给对方。 先前他也曾喂给对方果子,对方不吃,可这回却是接了过去,同时,递了些烧好的肉过来。 “食物。”对方说。 他接过来,很快吃的一干二净。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饱餐过一顿了。很开心。 吃完后,他又问对方,“你要走吗?” 这回,对方却没有再如先前般沉默,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便说:“不走。” 那人说不走,便当真留在桃谷之中。 那人身上的伤势似乎一直都没有好全,因此声音也一直沙哑,又因失了记忆,性情便显得十分木讷而沉默。 尽管如此,却依旧教了他许多东西。 他对这个人,也慢慢生出了依赖之心。 他整个幼年未曾感受过亲情,可与这人在这桃谷中相依为命,却感觉生命里有些东西,在被慢慢补全。 画面忽然又转。 他在雷雨之中奔跑。 雨点敲打着他的背脊,发出轰鸣。 九天九夜。 他找不到人,终于脱力坐倒在被雨打风吹的桃花林里。 那人从雨声中而来,又从雨声中归去。只留下了一瓶丹药,和一枚墨玉。 他再次在雷雨夜中被人抛弃。 惊雷声响在耳畔。 叶云澜忽然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睛,怔怔看着屋顶房梁,缓缓眨了眨眼睛。 室内光线昏沉,他听到喧嚣的雨声。 外界也如梦中一般,正下着磅礴的雨。 忽然一道闪电掠过,照亮了房间。 “轰隆——!” 他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正靠在窗边。 “沈殊?”他从床上支起身,乌发从肩上垂落,声音低哑,“窗边寒凉,你不睡觉,站在那做什么?” “我昨夜早睡,方才刚醒,睡不着……便在这站会儿。”沈殊道,“时候还早……师尊,你好生歇息。” 窗外又有雷声震响。 叶云澜睫毛微颤了一下,起身点起烛火,低声道:“为师也睡不着了,正想起身看会书。你去帮为师泡壶茶过来吧。” 沈殊似乎迟疑了一下。 叶云澜:“怎么?” 沈殊摇头:“没事,我马上……就给师尊泡茶。” 少年一走开,他身后的窗子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风雨灌入进来,微冷。 叶云澜走过去想将窗子关上,却发现窗台上的窗栓坏掉了——约摸是因为今夜的风太大打坏的。 他反应过来,原来沈殊方才一直站在窗边,是在用背脊支着窗,为的,只是让屋中风雨无扰,而他能睡得安宁。 外界雷雨纷扰,寒意深深。 心口却有暖意流动。 他想,前世的事,到底都已过去。 无论他曾遭受过多少苦厄,至少这一世,他已不再孤身一人。 他也有自己的徒弟了。 —— 清晨,叶云澜正抬头整理书架上的书。 上面大部分他都已读的差不多了,便唤来沈殊道:“你替为师去宗门书阁将这几本书还了,另外再借几本来。” 他说了需借那几本书的名字,沈殊听了点点头,便出去了。 回来时候,却两手空空。 “怎么?” 沈殊抿了抿唇,道:“书阁弟子说,替人还书可以……但我没有内门弟子令牌,没有资格在书阁借书。” 叶云澜凝眉,他离开天宗太久,一时间竟没有记起来,即便他收了沈殊为徒,对方还不算是内门弟子,还需他亲自带着沈殊去一趟宗门内务堂登记,让沈殊领取内门弟子令牌,才能在宗门里活动自如。 “是我疏忽了。”他道,“沈殊,你随我来。” 内务堂在青崖峰上。 外界雨还在下,山路上雾蒙蒙一片。 叶云澜拿了竹伞撑开,唤来沈殊。沈殊牵住他衣袖,靠在他身边。 师徒两人一同在山路上走着,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显得十分和谐。 空气中浮动着清冷的香,沈殊想,如果这条路能够永远走下去就好了,那样,他就能和师尊一直同行,并肩向前。 只是这种和谐,却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阿澜,怎不和师兄介绍一下,你身边那少年是谁?” 青崖峰山道上,容染站在雨中,手上也撑着伞。 隔着雨雾,他秀美的眉眼极为漂亮,好像山水作画,美眸看向叶云澜时候,更有几分欲语还休的意味。 沈殊却忽然攥紧了叶云澜衣袖。 他对人世间的“恶”有天生的感知,眼前这人……分明对他师尊有着很强的恶念。 “我是师父的徒弟,”沈殊忽然抢在叶云澜开口前出声,他歪了歪头,“你……又是谁?” “你是阿澜的徒弟?”容染神色微变,复又笑盈盈看向叶云澜,“阿澜,你收了徒弟,怎也不告诉师兄一声,好让师兄为你的弟子准备见面礼呀。” 他仿佛随口提及般道:“阿澜上次那么匆忙出门,就是去找他么?”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沈殊,发现这少年生得瘦弱,除了相貌尚可入眼,并无什么出色之处,修为更是低微。 叶云澜就是为了这么一个货色,连他的道歉恳求也不肯细听,说走就走? 容染微笑不露破绽,对沈殊道:“我是阿澜的师兄,阿澜刚进宗门便与我相识,曾是我的救命恩人,算起来,我和阿澜认识也已经有七八年了。你该叫我一声师伯。” 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把上品灵剑,递给沈殊,“师侄,这是给你的见面礼。” 沈殊没有立时接过来,只仰头看叶云澜。 “不必收。”叶云澜侧头对沈殊道,转回来再看容染,神色十分冷漠,“容师兄,我说过你已不欠我什么,你不必给我徒弟送这样昂贵的见面礼。” 容染:“收徒可是大事,牵连修士自身因果极重,若可以,师兄也想帮忙给阿澜掌掌眼。” “不劳师兄掌眼。”叶云澜,“我收的徒弟如何,我自清楚。” 容染微笑道:“阿澜毕竟没有收过徒,不知道有些东西,还是需要问清楚为先。毕竟不是谁都像阿澜对我一样有救命之恩,会全心全意为阿澜着想,也不是谁都与我一样,与阿澜亲近这么多年。” 旁边沈殊忽然认真道:“我的命也是师尊所救,师尊对我……也有救命之恩。而且,我日日都与师尊……同寝而眠,彼此也很……亲近。” 同寝而眠? 容染的脸色扭曲了一瞬。 “哪有师尊会与弟子同寝而眠……”他犹不相信。 却是叶云澜淡淡道:“我徒弟之前受了重伤,我为方便照顾,晚上便与他同睡一处,很正常。” “师尊待我极好。”沈殊也接道,“我以后……也会全心全意为师尊着想,不辜负……师尊对我的好。” 这两人仿佛一唱一和,令容染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笑容。 看见叶云澜眼角眉梢对沈殊流露出来的纵容和柔软,更觉得无比刺目。 他和这人这么多年的情谊,难道还比不上这小子待在他身边这十天半个月? 叶云澜:“我还有事要和弟子去办。容师兄若无它事,我们便先走了。” “近来每次见你,你都说有事要办。”容染忽然叹一口气,“师弟长大了,想要离开师兄,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师兄其实很欣慰。只是……到底有些不舍得。” “阿澜,后日你可有空?”他轻声恳求,“能否与师兄到听风亭一聚,我带一壶千花酿来,我们再共饮一回。之后,往事皆消,师兄也再不会纠缠你了。” 叶云澜沉默了会,道:“师兄所言当真?” 容染道:“当真。你还不信师兄么?” 叶云澜早就想彻底摆脱容染纠缠,若容染真如他自己所言,此番倒也算是个契机。 他想了想,平静道。 “那便后日,听风亭上见。” 待容染离开,沈殊忽然扯了扯叶云澜衣袖,小声道:“后日……师尊可以别去吗?” “为何?” 沈殊无法跟叶云澜说出自己方才对容染的感知,闷闷道:“我不喜欢方才那个师兄。” “为师也并不喜欢。”叶云澜道,“但此番前去,只是为了结过往,省却更多以后的麻烦。” “可是……”沈殊眼眸微黯,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来到青崖峰顶的内务堂。 登记身份后,沈殊便领到了一个青云山内门弟子令牌。令牌是青白翡翠颜色,上面有沈殊二字浮雕。 沈殊摩挲了一下,忽然道:“不及师尊在剑上为我刻的好看。” “你呀……”叶云澜微微失笑。 自从收徒之后,他的心情似乎总是很容易被沈殊牵动愉悦。 伸手抚了抚沈殊的头,“以后你在天宗,就是为师名正言顺的弟子了。以前药庐种种,都不再与你有关。没有人能再越过为师欺负你。” “嗯。”沈殊乖巧应道,握紧了手中令牌。 —— 悬壶峰。 一群人围在峰主殿中,主座上坐着一个长相俊美的中年男人。 “刘庆手中的回命丹,究竟被他放在了何处?”男人沉声道,“已经整整七日,还没有审问出来么?” “峰主见谅!主要是刘庆那厮走火入魔疯疯癫癫,一直在胡言乱语,根本审问不到什么。”一个长老战战兢兢地擦了擦头上的汗。 “一群无用之人!”男人拍碎了旁边的扶手,“继续去查!药庐也要给我搜彻底了,不可放过蛛丝马迹。” 直到挥散众人,一处帘幕之后,忽有一个白衣身影走出。 “父亲息怒。”容染柔声开口。 天宗里人人知道他是栖云君的亲传弟子,却少有人知道,悬壶峰的峰主,是他的父亲。 容峰主看向自家儿子时候,面上怒色稍稍减去几分,却依旧没有停止口中咒骂,“呵,之前刘庆那厮出事,我费了许多手段才留他在天宗外门,没想到还未过几年,又惹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 “是我无用,没能找到还神丹,父亲才一直需要回命丹为母亲续命。”容染将手中储物囊递给容峰主,“我这里还有一些灵药,都交予父亲取用。” “你倒还算有心。”容峰主道。 容染柔柔道:“我能够去见母亲一面么?” 虽如此问,他却知道父亲肯定会拒绝的。 算起来,他从出生开始,就没有见过母亲几面,其中几次,还都是在母亲沉睡昏迷的模样。 人人都说容夫人病弱,容峰主爱妻心切,容夫人的房间从来只有容峰主能够进入。 但他还记得小时候偶然一瞥,见到那间常年飘荡药香的房间里,其实有不能与外人述说的秘密。 “这世上有些鸟儿,生来引人注目,滥情花心,你想疼她惜她,就要亲自在她周围为她筑巢,让她离不开你,这样,她才不会遭受外界的危险,将身心交付给你。” 小时他父亲曾抚着他的头,这样说过。 而此刻。 容峰主果然道:“你母亲身子病弱,病气怕是会过染到你。不妥。” 容染便笑了笑,不再提这事,只道:“父亲,我此番来,其实是为了一事。” “说。”对自己儿子,容峰主向来十分纵容。 “我想要合欢情蛊。” “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容峰主道,“合欢情蛊会让中蛊者爱上下蛊之人,心甘情愿与之交.欢,这种蛊虫极为珍贵,我也只养有一只,不能给你。不过,我倒是可以先给你另外一物。” 容峰主取出一个瓷瓶,指尖在瓷瓶上轻弹一声。 “此蛊名为幻情蛊,中此蛊之人,会将眼前人幻想为自己所爱之人,模糊现实幻象,对下蛊者产生欲望。” 容染美眸微转,“还是父亲懂我。” 他接过那个小瓷瓶,想要叶云澜依偎在他怀里,仰慕看他的场景,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阿澜……”他低低唤出在心尖上缠绕许久的名。 —— 叶云澜到的时候,见到容染正在听风亭里煮酒。 “阿澜,你来了。”容染对他微笑,“来,坐。” 待他坐下,容染便道:“今日风景甚佳。” 他抬头眺望,看见一层朦胧薄雾笼罩远山,苍青色的天空广阔浩渺,便道:“确实。” “从秘境出来之后,你总算是愿意心平气和再次和我闲聊了。”容染轻声叹息。 叶云澜静静看着容染。 “容师兄,你约我出来,有什么要说的,就趁着这一次彻底说清。”他道,“我还要回去教导徒弟,并没有太多时间耗在这里。” 听到“徒弟”二字,容染面色僵了一瞬,很快便恢复正常,微笑道:“阿澜对你那徒弟可真是关心。” “他是我唯一的徒弟。”叶云澜道。 容染定定看着叶云澜。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他唯一的师兄啊。 他又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这世间有许多漂亮的鸟儿,生来引人注目,也确实都滥情而花心。明明他已经那样耐心地守护在这人身边,日日守望,却还是让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畜生偷了腥。 他想起当时依偎在叶云澜身旁的少年,眼眸幽暗,几乎压制不住心底的嫉妒之火。 煮酒动作也加快了几分。 白雾渺渺升起,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浓郁酒香慢慢充斥石亭。 “阿澜,你可还记得这千花酿,乃是当年你入门时,师兄酿好埋下的,一共九坛。我们约好了每年圆月之时,便开封一坛,我听你弹琴,我们一起对饮。” 叶云澜:“我已忘了。” “可我却还一直记得很清。阿澜,我那里的千花酿还有一坛,待来年圆月十五,我可否再请你……” 容染的语气仿佛有着无限温柔缱绻,事已至此,他还是希望叶云澜回心转意。 “师兄以后,莫再叫我阿澜了。”叶云澜冷漠道,“我答应再来与师兄聚此,是要至此之后,师兄与我两清。” 容染的眼眸终于彻底黯下,“好……师兄依你。” 他斟了一杯酒,推给叶云澜,“如师弟所愿,喝了这杯酒,我们就两清。” “来,师弟,请。” 叶云澜淡淡看着手中酒杯一眼,淡粉色的酒液在杯中晃动。 他并非是不胜酒力之人,往昔也常与魔尊对饮,不曾落过下风。 那人兴起之时,喜欢一口一口喂他喝酒,酒液顺着唇角滑落,也不知道是喝了的多,还是浪费的多。 他执起酒杯,抿了一口。 有甜腻的味道和花香缭绕舌尖。 只是他的记忆何等清晰,就算是三百年前看过的书里一副图画,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记得千花酿的味道,本不该这样甜。 他蹙眉,“你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 听风亭位于问道坡上,来往弟子许多,他来之前,并没担心对方会在这种地方动手脚。 却没想到容染居然真的这样胆大,在此下药。 “哪里有放东西?师弟定然误会了。”容染无辜道,“不过是一些小小的,助兴的小玩意,能够让师弟开心。” 叶云澜用力闭了闭眼,感觉眼前景象慢慢模糊摇晃不定,一股躁意从身体内部升起。 容染声音传来:“放心,听风亭周围都已经被我布下了阵术,没有人能看得清里面人在做什么。” “师弟只是因为不胜酒力,才在此地歇息一会而已。” 容染温柔微笑道。 “没有关系的。” —— 叶云澜出门时,沈殊便偷偷跟在了这人身后。 他始终记着容染身上流露出的恶念,并不放心。 他早就发现,他的师尊,虽然并不像他平日表现出那样病弱,但是对很多东西却并不在意。 尤其是对自己的生命。 他看着那人走进听风亭之中,然后里面的景象就再看不清。显而易见,听风亭周围被布置了阵术。 他的眼虽能看清阵术构成,但破解阵术需要时间。 沈殊眼眸幽暗。若可以,他更想要直接蛮力破解,但那样就会暴露他所隐瞒的力量。 但如果事情紧急,也只能那样做了。 他已做好所有准备,却忽然见到那结界荡散,叶云澜提着缺影剑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面泛红晕,但神色却冰冷得教人恐惧。 听风亭里,酒杯酒盏破碎了一地,容染抱着被刺伤的手臂,面色铁青。 他刚才想去伸手触碰对方的时候,手臂猝不及防被对方砍了一剑,鲜血直流。 他怎么也想不通,幻情蛊居然对叶云澜没用。 怎么会没用? 即便叶云澜心中真的并无所爱之人,情蛊催生的欲望却也无可避免,叶云澜绝无可能没有半分反应。 叶云澜从听风亭之中走出。 听风亭闹出的动静,吸引了问道坡上很多惊讶疑惑的目光。 沈殊没有多想,只是赶紧跑上去,“师尊。” 他握住了对方的手。对方平日冰凉滑腻的一双手,此刻竟然炙热。 叶云澜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不至于倒下。 他声音沙哑,“扶我回去。” 沈殊依言听话,发现叶云澜不仅掌心发烫,身上每一处地方都很烫。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了叶云澜的面色之后,也知道此时绝不是问话的时机。 回到竹楼之后,叶云澜立即就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沈殊想跟进去照料,却被叶云澜拒绝。 他眸色深谙,心念急转,放轻脚步走到竹楼外,来到了那人卧房窗前。 窗台未修,只是虚虚掩着。 他靠在窗户边,隐约之间闻到了一阵香气。 并不是平日那人身上清冷温柔的香。 而是像花朵盛放到极致后,近乎糜烂的香。 带着一点点的腥。 一点点的甜。 18、偷听 沈殊的五感是常人数倍。 听觉是, 嗅觉也是。 此刻他偷偷躲在窗边,嗅着那腥甜的香气,而后, 忽然听到房间里隐隐约约传来,自己师尊低低的、压抑的呼吸。 仿佛在独自承受什么煎熬苦痛。 上午日光正烈, 窗边逼仄的空间里盈满了令人头晕目眩的热度, 沈殊背脊出了一层热汗。 他仍是想不明白,听风亭中究竟出了什么事, 让他的师尊要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许他进去。 他想起方才扶自己师尊回来时候,对方炙热身体。 叶云澜病体脆弱,体温较常人偏低, 他平日依偎对方的时候,就像是依偎着一块温软寒凉的玉石。 可方才对方却是这样的……热。 不仅热, 还在发抖。 是什么东西,能够令那个清冷自持的人, 发抖? 漆黑的阴影蔓延到窗边,蠢蠢欲动地想要伸进去一窥究竟。 沈殊攥紧拳头,好不容易才遏制住心念, 让那些阴影缩回墙角。 自从那日在热泉之中差点露馅,他便开始压制这股力量。 能不动用,就不再动用。 他不想给那个人任何厌弃他的契机。 沈殊一直知道自己是个怪物。 他生来就被称作恶孽, 灵魂也早已在被人开膛破肚扔进蛇窟的时候就彻底浸入黄泉,从此之后, 他所在之处,就是无明地狱。 可他的师尊,却伸手将他从黄泉中拉起。 他拽着那人的手爬上岸, 在无边烈焰之中,望见人间的辉光。 他已在很努力尝试着,去做一个正常的人。 去做令那人满意的徒弟。 他背靠着竹楼外墙,凝神听着屋子里的动静,唯恐里面的人有所闪失。 那股甜腥的香更加浓郁,萦绕鼻端。 挥之不去。 —— 叶云澜倚在床边。 他正在用素帕擦去手上的污秽,每一根手指,都擦得十分仔细。 擦完手后,素帕被他随手放在一边。 体内那股难耐的躁意依旧没有完全褪去。 他靠在床头,微微仰头,一只腿蜷着,单手搭在膝上,看着上方。 他没有再动作。 直至身体里的异样完全平息,红晕从他脸上褪去,平日里那种病态的苍白,却更加显目几分。 身体空乏得厉害,一想起今日听风亭中所发生的事,他眉目间便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厌倦。 特别是,他从容染身上,窥见了一个他此生并不愿再见到的人。 容染所为已经彻底触碰到了他底线。 听风亭中那一剑,已是给得轻了。 若是前世他被人这般冒犯,不必他动手,那人留给他的修罗剑便已主动出击,将对方神魂绞杀殆尽。 叶云澜缓过一阵,起身整理衣物。 目光落到那块被脏污濡湿的素帕上,他蹙眉,随手将素帕扔出了窗外。 窗外。 沈殊在觉察到屋中脚步声往窗边的时候,便侧身紧紧贴在墙边,隐匿了气息。 脚步声远去,叶云澜没有发现他。 他呼出一口气,却见到一块素帕落在地上。 迟疑了一会儿,他俯身将素帕拾起。 一股甜腥的香气,从这块素帕上散发而出。手心有丝潮意。 这是什么? 沈殊想要仔细去瞧,耳朵却微微一动,忙将绢布放进胸口衣襟里,快步走回竹楼。 几乎是在他赶回来的那一刻,卧房门被推开。 叶云澜从房中走出,乌发披散身后。 他面色依旧苍白,可不知为何,沈殊却觉得自己师尊与平日相比有些不同。 尽管清冷如故,却教他感觉到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旖旎。 那人长眸抬起,瞥向他,声音微哑:“沈殊。” 沈殊想起方才他在窗外偷听到这人在屋中压抑低沉的呼吸。 不由快步走过去,道:“师尊,你方才身体不适……现在好些了么?” 叶云澜面色微僵,低声道:“没事了,莫担心。” 他不愿多谈方才发生的事情,只道:“你替为师烧一桶热水来。为师想沐浴。” 沈殊抿了抿唇,有心想要询问许多,但看着叶云澜疲惫面色,最终还是应了声是,去准备热水。 眼见叶云澜进去沐浴,他从怀中拿出那条素帕,捏在手里。 香气在绢布上凝而不散。 方才他靠近叶云澜的时候,他也闻到了同样的味道。 虽然并非是他所熟悉那种清冷温柔的香,但…… 这分明也是师尊的气息。 他眸光微黯,想了想,将手帕仔仔细细地叠好,重新收进怀里。 —— 叶云澜沐浴完走出来的时候,忽然听到竹楼外风铃声响动。 贺兰泽推门走进,步履有些匆匆,“叶师弟,我听闻你和容师弟在问道坡上发生了争执,你还出剑伤了容师弟……” 他话语声在看到叶云澜的时候顿住。 眼前人应是刚刚沐浴完,只着一件素裳里衣,湿漉的发披着,其中几根如墨黑的海藻般沾在脸颊,面色却极是苍白,薄唇近无血色,比平日更加显得病态,只有眼尾泪痣浓艳如初。 叶云澜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大师兄此番过来,是要替容染寻我算账么?” 贺兰泽注意到叶云澜不再称呼容染为师兄,而是直呼其名,敏锐意识到两人是真的如传言般闹翻了。 他想起当初容染在他跟前炫耀的话语,再联想此时传言,心中不由升起一点隐秘欣喜。 他清了清嗓子,沉声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担心师弟,毕竟宗门里虽允许弟子平日切磋,但直接出手伤人却是不允。若是容师弟去请执法堂处理,恐怕之后,叶师弟免不了要到执法堂走一遭。” 叶云澜只冷冷道:“那便让他去。” 贺兰泽见他这漠然态度,迟疑了一下,问:“师弟可否告诉我,容师弟到底是哪里冒犯了你?” 叶云澜:“他在酒中下药。” 贺兰泽一惊,“下药?他给师弟下了什么药?” 叶云澜眸色微沉,想起当时情景,语气更冷,道:“迷药。” 尽管只是两字,贺兰泽却听出了其中些许意味,骤然黑了脸,急道:“他没有对师弟你做什么吧?师弟你……身子可有损伤?” 却见叶云澜冷眼看他,道:“师兄以为,容染想要对我做什么?” 19、结契 贺兰泽看着眼前人清冷眉眼, 想象这人因中了迷药眼神茫然脆弱的模样,喉结滚了滚。 容染下药到底想要做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他面色变了又变, 哑声道:“无论容染对师弟做了什么,师兄最担心的还是你的身体。尤其你之前被神火重创过, 身子里留有病根, 若因此再度被引动伤势……可如何是好。” 叶云澜淡淡看了他许久,才道:“师兄无需挂心。我身体无事。” 贺兰泽听了, 却仍不放心,“师弟若真有事,切莫自己一个人担着,完全可以说与师兄听, 师兄……师兄绝不会宣扬出去。至于容师弟下药之事,待师兄回到执法堂之后, 定会彻查到底,给师弟一个交代, 还师弟清白。” 前世不分青红皂白将受人诬陷的他逐出宗门的是贺兰泽,今生说要给他一个交代,还他清白的人也是贺兰泽。 容染亦是如此, 前世分明对他弃如敝履,今生却对他装模作样,哀求挽留, 甚至使出用药这样的下作手段。 重活一世,叶云澜发觉自己这些故人们, 都变得有些可笑。 “师兄有心了。”他不咸不淡道。 贺兰泽:“应该的。作为师兄,自然不能让师弟白受委屈。” 叶云澜不置可否。 他抬袖,纤长五指拨开颊边粘湿的发。 沐浴后还没来得及擦干的长发贴着后背, 令他觉出几分难受,他目光瞥向着竹楼敞开的大门。淡淡道:“师兄好意我心领。只是,师兄以后来寻我的时候,可否先敲门再进,毕竟这里,已经不是师兄自己的住处。” 贺兰泽一愣,脸一燥,解释道:“事出突然,师兄一时情急,便径自闯了进来。是我疏忽了,以后定会注意。” 他目光顺着叶云澜的手而动,看到湿漉蜿蜒的发贴在这人单薄衣物上,洇开一片透明水渍,勾勒出对方削窄腰肢,喉结蓦地一滚。 他迈步走过去,握住叶云澜的肩头,沉声道: “师弟,湿着头发对身子不好,我用灵力帮你弄干吧。” 不容叶云澜开口拒绝,贺兰泽炙热的火系灵力便掠过他体表,周身霎时间变得干爽。 叶云澜微微蹙眉。 贺兰泽身形比叶云澜略高,他低头瞧着眼前这人,心头被柔软之意充满,伸手想要伸手替他整理鬓边长发。 却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个少年沙哑的声音。 “师尊……他是谁?” “师尊”二字落入耳中,颇为刺耳。 贺兰泽下意识松开了叶云澜,侧过身,见到不远处竹屏旁站着一个少年。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 “这是师弟在药庐所救那孩子?”他道,“看着伤势已好了不少,师弟是收了他为徒弟?” 叶云澜“嗯”了一声,“沈殊,这是大师兄贺兰泽。” 沈殊目光停在贺兰泽方才触摸叶云澜肩膀的那只手上,歪了歪头,漆黑的眼眸看向贺兰泽,缓缓道:“师伯好。” 少年阴郁的气质让贺兰泽眉头深深皱起。 “师弟,容我提醒,虽说他还不算是完整的魔傀,但仙门之人,与魔门之物牵扯上因果,终究不妥……” 却听叶云澜平静道:“沈殊是个听话的孩子。收他为徒,我很满意。” 见叶云澜这样护着那少年,贺兰泽也不便多言,只道:“既然师弟已经收了他为徒弟,又觉满意,师兄也不能阻你。我作为师伯,便送他一份见面礼罢。” 说着便要探入神识到储物戒里挑选礼物。 “不必了,师兄。”叶云澜阻止他,顿了顿,又道:“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师兄日后若有空闲时,能够过来与我这徒弟切磋几番。” 这话是他替沈殊考虑而说出口的。 习剑者需要对手,而他如今这具身体却实在过于体弱,无法日日陪着沈殊修行,最多只是偶做指点而已。 贺兰泽刚刚突破剑道宗师境,具有化神修为,在他看来,倒还算是个能勉强入眼的对手。 贺兰泽犹豫须臾,便爽快答应道:“好。那我日后有空便过来与你弟子切磋切磋。”旋即话锋一转,“不过,我用剑素来不会手下留情,虽说可以压制修为与他切磋,却也希望他能承受住我剑意。” 若是旁人叫他去和一个刚开始学剑的孩子切磋,贺兰泽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奈何叫他的是叶云澜。 他对和孩子交手没有任何兴趣,但如果能够藉此机会,能与叶云澜多亲近几分,倒也非常乐意。 叶云澜:“他可以。” 贺兰泽垂眸审视沈殊,仍是不懂这少年如何能得到叶云澜这样关心护持。 想了想,沉声道:“对了,有一事,我需要提醒师弟。近来几日宗门一直有人在查探药庐弟子消息,师弟平日里,许是要多注意一些,莫让你这徒弟暴露身份,惹上麻烦。” 叶云澜:“我知道了。多谢师兄提醒。” “你我之间,又何必言谢。”贺兰泽伸手轻轻抚了抚叶云澜肩头,温声道:“多注意自己身体一点,莫让师兄挂心。” 叶云澜微微侧身避开,淡淡“嗯”了声。 眼见已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贺兰泽才与叶云澜告别,依依不舍地离开。 对方刚离开竹楼,叶云澜就感觉衣袖被扯了扯。 他低头看向身旁少年,“怎么了?” “师尊,”沈殊道,“方才那个师伯,是不是……喜欢你?” 叶云澜一怔。 对于贺兰泽亲近的态度,他不是没有觉察,未想连沈殊都看出来了。 原因,其实约摸也知道几分。 “他所喜欢的或许并非是我,”他长眸半阖,沉默片刻,冷淡开口,“只是这幅皮囊而已。” “这样的喜欢,与人们平日喜欢观花赏月,并没有任何区别。” 纵然他如此说,沈殊想到方才那人对自家师尊屡屡亲近的举止,始终有丝不适梗在心头,忍不住追问道:“那……师尊呢,师尊喜欢那个师伯吗?” 叶云澜虽然并不明白沈殊忽然这样问的缘故,仍是淡淡答:“我对他并无情爱之心。” 沈殊:“那……其他人呢?” 叶云澜低眸看他,“小小年纪,问这些做什么。” 沈殊:“我只是在想,师尊这样好,一定很受人喜欢,以后,追求师尊的人会更多……师尊,会不会和其中的人结为道侣?” 叶云澜屈指敲了敲他前额,“怎么瞎想那么多。你这么早便想给自己找一个师娘了?” “我才不要师娘。”沈殊闷闷道:“我只是害怕,有了道侣之后,师尊会不会……就不要我了。” 原来如此。 叶云澜总算知悉了沈殊心思,不禁微有无奈,道:“为师并没有要找道侣的打算。” “虽然如此,”他揉了揉沈殊脑袋,“等你长大了,通晓情爱之事后,自己却也是要找道侣的。为师也不能一直陪着你。” 沈殊听了前面还很高兴,听到后面眼神却微微黯下。 “为什么……我要找道侣?” “自古而今,修行者修行离不开财、侣、法、地四字。其中的侣,指的便是道侣。” “修行路长,想要一个人就走到尽头,是很寂寥的一件事。除非本身所修的就是无情道。”叶云澜解释道,“若有道侣相伴,修行之时,便能相互交流所得,并肩前行;若不慎陷入混蒙困厄,也有人能拉你一把,不至于万劫不复。” 叶云澜说话时候,目光微有空茫。 他一生之中,曾有过两次结契大典。 第一次,是与陈微远。 他与陈微远相识于自己前半生里,最为绝望狼狈的时候。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将他抱起,将他浑身伤痛抚平。 陈家是修真界中的世家大族,规矩极其森严,平日在陈家,院落周围多是仆人,他能亲近交流的,唯独陈微远而已。 留在陈家那几年,对方用温柔织茧,将他网覆其中。 结契大典那日,他换上繁复的星辰羽衣,与对方共拜过三生石,将精血滴于魂玉之上。 大典一直进行到深夜。 耀目星光徜徉头顶,璀璨银河倾泻而下。 观星台上,他们交杯共饮。 陈微远握着他的手,温柔在他耳边,对他说:“云澜,能遇到你,是我一生之幸。” 他轻声道:“亦是我一生之幸。” 他以为自己能够与对方一直执手相牵。 可最后对方却将他炼成炉鼎,如同礼物般用箱子包装起来,送入魔门之中。 而他以为的那枚意味着道侣结契、性命相依的魂玉……却不过只是对方一场精心设下的骗局。 而第二次,是与魔尊。 那是场无比盛大的婚宴。 魔尊将结契大典的消息昭告了整个修行界,红绸铺满整个魔宫,宾客如潮而来。 婚宴之前,他裹着艳红的嫁衣端坐镜前,长发高挽,缀满了珠钗,侧身看着红烛燃烧,烛泪一滴滴流淌蜿蜒。 魔尊走进房中。 他没有再穿那身黑袍,而是换上了大红的喜服,衬得那张厉鬼面具,也少了几分狰狞。 魔尊靠近他,沙哑问:“马上就是我们大喜之时,澜儿,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他不回应。 魔尊:“怎么,你还在闹脾气,怪我之前那样对你?” 红烛火光昏暗,房间中的阴影开始微微扭曲。 魔尊声音愈发低沉,伸手捏住他下颚,沉沉问:“澜儿,我之前问你的问题,真就那么难以回答么?” 他仍不说话。 魔尊俯身拥住他身体,勉强令声音柔和几分,哄劝道:“仙长,乖乖唤我一声夫君,成亲之后,我不会再逼你。” 这样靠近的距离。 他仿佛忽然被惊醒,藏在衣袖中的利刃骤然出手,电光火石之间,刺入对方身体。 鲜血流出,利刃上的反光倒映出对方眼中震怒。 无穷无尽漆黑的阴影,如潮水般从房间四处蔓延而来。 “好极,”他听到魔尊骤然冰寒的声音,“现在本尊已经知道了,你的答案。” 红色嫁衣被撕裂,无数阴影将他覆盖,缠绕,拉扯。 他空洞睁大眼,人偶般任由对方摆弄。 对方有血滴在他身上,滚烫。 而更炙热的,是对方身体。 他像是下一瞬便要被对方撕碎,却又马上被用尽全力地拥紧。 那力道仿佛要把他彻彻底底揉入骨血,要他与对方一起同坠深渊,尸骨成泥。 那场婚宴,最终到底没有进行下去。 叶云澜长睫低垂。 便听身旁沈殊问道:“那师尊……为何不打算找道侣?” 叶云澜沉默了会,答:“为师已不需要了。” 不需要? 沈殊不太懂自家师尊的意思。 也依旧不太明白,道侣对修行者而言,到底意味什么。 他只觉得有点烦闷。 从方才看见那道貌岸然的师伯对自己师尊大献殷勤的时候,就开始烦闷。 他费尽心思才靠近这人身边,成为这人徒弟。 人人都说,除了道侣,师徒已是修真界之中最为亲密的关系。 ——除了道侣。 这人说现在不需要道侣,那以后呢? 毕竟以后的事,都是说不得准的。 沈殊忽然有一个大胆想法。 如果他和师尊,既是师徒又是道侣的话…… 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上彼此最为亲密的人,再没有人可以再把他们分开? 这念头一生,便如野火燎原于他心底。 再难消去。 —— 悬壶峰。 雪白帘幕之下,容峰主坐在桌边,正在给容染的手臂上药。 他将静心调配的药物敷在创口,容染蹙眉发出一声痛哼,容峰主便道:“这生肌散确实是有点痛苦。且忍耐,这样子伤好时候,才不会留疤。” 他轻轻摸过容染的手背,“染儿,你的手如你母亲一样娇嫩,若是留疤,便当真可惜了。” 容染眉目温顺,“我知,父亲。”顿了顿,又问:“父亲,什么情况下,那幻情蛊,会对人失效?” 容峰主捏着他白皙柔软的手,道:“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修了无情道,无爱无念,自然不会受到幻情蛊的影响。还有一种,就是此人意念坚定,而且对幻情蛊显现出来的人,虽然爱,但恨却比爱要多得多,如此,才能够抵住幻情蛊的诱惑,保留清醒意识。” 听罢,容染蹙了蹙眉,神色涌上一抹阴郁,“不管是何种原因,如今幻情蛊已经失效了。我该怎么办,父亲?” 以前他对叶云澜的欲望,并没有这么急切。 或许是他看惯了鸟儿关在笼中乖顺美丽的样子,当时不觉如何,可忽然看见鸟儿离开牢笼,展翅而飞的模样,便……再难控制想要将之彻底占有的欲望。 他是那样害怕,害怕那鸟儿飞着飞着,便飞不见了。 “何必担忧。”容峰主伸手捏了捏他雪白脸颊,“幻情蛊无用,你还可以用合欢情蛊。我手中这只还无法给你,但,为父可以给你配方,你自己去炼制。” 容染偏了偏头,“父亲待我真好。” “毕竟我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又与你母亲生得这般相像……”容峰主宠溺道,“只是合欢情蛊炼制过程复杂,需要材料珍贵,还要炼制很多年。我怕你等不及。” 容染:“如果能让那人一辈子能在我身边,多少辛劳我都愿意,毕竟父亲曾经教导过我,想要驯养鸟儿,总是要付出心血。” 容峰主笑道:“你有这种觉悟便好。”他顿了顿,“其实,我还听闻过一种比合欢情蛊更好的办法。” 容染:“是什么?” 容峰主:“这世上有一种术法,叫做移情咒。” “合欢情蛊依靠子母蛊虫的联系,让中蛊者对下蛊者产生虚幻的依恋和欲念,只要除去合欢子蛊就能消除这种影响。” “而移情咒却全然不同。所谓移情,是能够将一个人对自己所爱之人的记忆全部忘却,把一个人最真实的爱转移给下咒术之人,而且,咒成之后,几乎没有办法解除。” “竟有这样的咒术……”容染美目流转,握住容峰主的手,“父亲教我。” 容峰主却道:“若为父会,哪里还用炼制合欢情蛊。” “那移情咒,为父也只是偶然在古籍上见过,这世上是否还有所留存,其实为父……也并不清楚。” —— “沈殊,随为师去一处地方。” 清晨,叶云澜教完沈殊习字,道。 沈殊眨着眼睛看他,“师尊要去哪里?” 叶云澜:“去领宗门任务。” 沈殊修炼要迈上征途,需要先消除体内的污秽之气。叶云澜教给他的呼吸吐纳法门只是方法之一。 效果虽有,却太过缓慢。 若能借助药物辅助,便能将过程加快数倍,还能顺便为沈殊洗筋伐髓,打牢根基。 他在记忆中找出了几个合适的药浴方子,却缺了最为需要的药材。 ——以往他在天宗修行的时候,跟在容染身边,修炼所需药材,容染都已经为他准备齐全,他自己身上,并没有储存下什么东西。 而今想要药材,只有领取宗门任务,依靠功勋换取。 领取宗门任务之地,是星泉峰。 此地人流熙攘,青云山六峰弟子都出入这里,人流可比问道坡。 沈殊似乎有点紧张,攥着他衣袖跟在他身边。 “叶师弟!”忽有一道少女声音传来,叶云澜侧身看去,见到一个身穿蓝色劲装的娇俏女孩朝他走来。 他记得这少女他等在问道坡上见过,曾经替他跟荷兰泽说话的那个女孩,叫林小婉。 林小婉身边还跟着一个红衣女子,那红衣女子长相极为娇艳,如同盛放的牡丹,眉目间却带着一丝英气。 林小婉快步走过来,笑道:“师弟可记得我?我叫林小婉,我身边的是尹师姐。” 叶云澜轻轻颔首。 那红衣女子也走过来,美眸大胆看着叶云澜,目光十分炽烈,“叶师弟,我叫尹玲,师弟唤我玲儿,也是可以的。” 玲儿。 叶云澜听到这个名字,忽然一怔。他对眼前人没有印象,可对这个名字,却觉到了几分熟悉。 沈殊在他身边,第一次见到自己师尊对一个人发怔。 还是对一个女子。 他看着两人,自家师尊一身白衣,如同谪仙,而旁边女子身材高挑,红衣如火。 两个人看起来,很是般配。 ……明明叶云澜昨日才说不需要道侣,难道今日便要给他找师娘了么? 沈殊攥着叶云澜衣物的手愈发紧。 叶云澜低声道:“尹师姐。” 尹玲便笑,“比起叫师姐,我还是更希望师弟唤我玲儿。”她粉面微红,眼中情意热烈。 叶云澜前世从未经受过女子这样直白的调戏,一时微怔,躲开对方的目光。 林小婉打量着两人。 自从那日问道坡后,她就发觉尹师姐常常魂不守舍,还拉着她秘境询问那场大火的细节。同为女子,林小婉晓得,自家师姐怕是春心萌动了。 只是尹师姐素来大胆,叶师弟这会怕是会被吓到。 不由出声解围:“叶师弟此番到星泉峰来,是要接宗门任务么?” 叶云澜“嗯”了一声。 她犹豫了一会,道:“其实我一直疑惑,为何宗门分配给叶师弟的宗门任务,师弟以前一直都不来完成?” 叶云澜一怔,“被分配的宗门任务?” “叶师弟居然不知道么。”林小婉惊讶瞪圆了眼睛,“宗门弟子每个月都有被分配的宗门任务。以前总是容师兄帮你完成,我以为你身有苦衷……原来你是不知道吗?” 叶云澜眼眸微深。 他确实对此毫不知情。 “怎会如此,容师兄就没告诉你……”林小婉不由道,忽然想起最近容染和叶云澜之间流言,赶忙闭了嘴。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此事我了解了,多谢师姐告知。”说罢,便告辞领着沈殊去接任务,却感觉一道灼热视线凝在他背脊,依旧热烈而直接。 “师尊,我想去书阁借书。”接完了任务,回竹楼前,沈殊忽然对叶云澜道。 叶云澜有些意外,旋即揉了揉他的头道:“你已识了不少字,也是应当开始多读书了。读书使人明智,你若能养成看书习惯,对日后也有许多好处。” 沈殊点头,“师尊说的是。” 当晚,沈殊抱了一堆书回来。 灯烛摇晃。 叶云澜埋首于书籍中,手中笔在书页上落下批注,偶然抬头一瞥,见沈殊正在认认真真读书。 灯火映照着少年认真的面容,那种苍白阴鸷消弭许多,日后俊美的轮廓已见雏形。 他目光慢慢柔和下去。 沈殊正看着手中的书卷。 翻找许久,才在其中“结契”一章,停了下来。 书页上的内容一字一字流淌进他眼底。 ……滴血成契,性命相依。共见天地日月,同渡岁月春秋…… 是为风雨同舟道侣, 一生一世夫妻。 20、摸骨 过了几日, 叶云澜又去了一趟星泉峰,去交纳前几日所接的任务换取功勋。 考虑自身状况,他所接都是些并不用奔波动武便可以解决的任务, 大多是有关炼器、阵术、丹道研讨一类。 他前世阅遍无数书卷,又孤身行走修行界近百年, 对于修真界之中各项学识, 不说十分精通,七八分总是有了。 完成这些任务, 已是绰绰有余。 负责任务交接的执事看着眼前之人,深觉惊艳,却也不免生出几分狐疑,“你确定, 这二十多个任务……你都要一起提交?” 这二十多个任务五花八门,旁涉各类修行疑难, 只是看着,就已让他眼花缭乱。 一个人到底要花多少精力, 才能够精通这么多类学识,解决这样多的问题? 莫不是来诓功勋的吧。 以往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天宗弟子接了任务后企图蒙混过关,博取功勋的事情, 被发现后下场全都直接被禁止再使用功勋易物,白白断送了宗门里最容易获取修行资源的途径,之后连哭都没地方哭去。 他看着眼前之人出色姿容,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你可想好了, 一旦将任务提交上去,届时若长老们若判断不过关,你可是会受到严厉惩处的。” 叶云澜只平静道:“交吧。” 执事叹一口气, 只好将叶云澜交给他的那叠纸张收起。 平日弟子们都用神识玉简记录,用纸张的人已是极少数。 他忍不住低头往纸张看了一眼,只觉这人字迹倒是如他人一般极为漂亮,风骨天成,清隽优美。 “功勋一半已经记入你宗门弟子令牌里,还有一半,需等任务判定完成后才能发放与你。”执事道。 叶云澜微微颔首,“有劳。” 然后便取出宗门弟子令,去到凭借功勋易物的宗门藏宝阁中。 二十余个任务积累的功勋,即便只有一半,数量也并不少。叶云澜先为沈殊换了足够的药材,而后目光便落在旁边置放于木架的一把把长剑之上。 锋刃凌厉,灵气盎然,都是有品阶的灵剑。 只不过仍不入他眼。 他思量,沈殊修行以后,不可能一直用他所削的那把木剑。 待沈殊剑道稍有所成,便要开始打造自己的本命灵剑。其中所需材料,需得现在便开始准备了。 他的徒弟,自然要用最好的材料。 叶云澜目光看向藏宝阁中一块星辰陨铁。 这一小块陨铁,便抵得上他二十多个任务所得功勋。这还只是次等的练剑材料。 不禁有些怀念起上辈子自己储物戒中形形色色的材料。那些都是他行走修真界这么多年,一点点积累下来的珍贵宝物。 ……还有那人遗留给他的全部身家。 —— 回到竹楼,叶云澜便唤沈殊来烧了热水。 他按照记忆中方子上的药材配好药浴,便对沈殊道:“脱衣。” 沈殊拨动柴火的手一僵,“……师尊?” “稍后运行我曾教你的呼吸吐纳之法,配以药浴,可以最大功效地祛除你体内污秽之气。” “这药浴,是为你准备的。” 沈殊听罢,身体依旧僵着没动。 耳根却慢慢泛起一抹红。 虽然之前已经与这人在热泉之□□浴过一番,可那时候热泉上雾气迷蒙,隔开少许便看不真切,哪里像此刻,自家师尊就这样衣冠齐整站在他面前。 却开口叫他,脱衣。 沈殊:“师尊,这药浴,我可以自己一个人……泡么?” “你体质特殊,需要有人随时注意你的情况,以防意外。”叶云澜低眸看他,眸色清冷寂静,如同浸着远山上不染尘埃的冰雪。 可越是如此,便越是教他感到羞耻。 沈殊连脸颊都慢慢红了。 他踌躇了片刻,终是快速脱了衣物,转身过去,便想要跳进浴桶之中。 “慢着。”叶云澜将他唤住。 沈殊僵在原地。 叶云澜走到他身边,紧接着,沈殊便感觉到这人柔软的手,握住了他肩头。 “药浴的水刚刚烧起,过于滚烫,你这样猴急下去,是要将自己煮熟么?”那人轻声斥道,“先等等,待药材的药性彻底融于水中之时,再进去不迟。” “正好,为师可以先给你摸摸根骨。” 根骨、灵根、悟性,是判断修行者资质高低的标准。 若是修为高深的修士,神识一眼扫过,便能大致清楚修士的根骨灵根到底如何,可如今叶云澜却是不能。 只能用最为基础的手法去摸骨、去判断,彻底了解沈殊资质,如此才能在对方祛除完体内污秽之气。真正开始灵力修行的时候,教导给对方最合适的功法。 叶云澜的手慢慢抚过沈殊背脊,顺督脉往下,将修行者最为重要的脊骨摸遍。 他注意到,少年身体瘦削,背脊上却已经有了许多斑驳伤痕。 沈殊背对着叶云澜,五指微微蜷紧。 他感受到对方的手仔仔细细摸过自己脊骨,而后,那微冷的指尖,轻而怜惜地拂过自己背后伤痕。 明明对方动作那样轻,他的心尖像是被蚂蚁啃噬,只觉痒得厉害。 “你有一身极好根骨,”半晌,叶云澜道,“若是正式开始灵力修行,修为应当很快便能突飞猛进。” 说着,他的目光却在沈殊后颈的傀儡印上停顿。 那个狰狞的符文,如同丑陋蜘蛛黏在少年苍白脖颈,异常动魄惊心。 他继续道:“你有这样的资质,合该在修行界大放光彩,而不是作为任何人的傀儡和兵器。沈殊,为师希望,你能做到你曾答应我的事情。” “……是,师尊。” 沈殊答应,瘦削的背脊在这人掌心下轻颤。 “好了,现在药性已经融合,去泡药浴吧。” 闻言,沈殊几乎手忙脚乱地走进浴桶,浸入满池滚烫的药汤之中。 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脸颊却被热气蒸得更红。 药浴的水有些刺激,化成热流冲撞经脉,有种针扎似的疼,沈殊的痛觉是普通人的数倍,便更疼了。 虽然还没有超出他忍耐的限度,他还是仰头看向叶云澜,哑声道:“师尊……我疼。” “忍过一阵就好了。”叶云澜轻声安抚,抚了抚他的头,“运行我教你的呼吸吐纳法门,趁此机会,将体内污秽之气排出。” “嗯……”沈殊运行法门。 在药力的刺激下,很快,便有黑雾一样的东西从他身上逸散出来。 这些,是袁咏之用禁术为他聚集而来的力量。 沈殊丝毫不觉可惜。 不能被他彻底掌控的力量,他本就不需要。 药浴需要浸泡足够三个时辰。 沈殊枕在浴桶边沿上,看着叶云澜站在近处,在薄雾弥漫之中专注看他,观察他的情况。 “师尊……我还是疼。”他忽然开口,闷闷道。 叶云澜眉一怔,想分散他注意力,便道:“再忍忍,很快就好了。这样,为师给你讲故事吧。” 沈殊眼睛一亮,“什么……故事?” 叶云澜:“你想听什么?” 沈殊想了想,道:“我想听……师尊以前,学剑的故事。”他好奇地眨了眨眼,“以前,也有人像师尊教我一样……教过师尊吗?” “为师开始学剑的时候,大部分时候,是依靠自学,与翻阅前人感悟。”叶云澜道,“只是,你问有没有人曾教过我……” 他记忆中浮现那人漆黑邪恶的身影。 那人将他救出浮屠塔之后,在最后那段他们在一起的时光里,将毕生剑道体悟都细细说与他听。 非但如此,到最后……那人还将一身修为,自己的剑、还有全部身家,都留给了他。 “有的。”他低声道。 沈殊:“那是个什么人?” “……一个一意孤行、恣意妄为之人。” 沈殊眨眨眼,忽道:“那我是不是该叫他……师祖?” 叶云澜想起自己和那人前世的冤孽,沉默了许久,才道:“或许吧。” 沈殊看着他怔然的模样,心里忽有些不是滋味。 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家师尊并不是如同外表看起来那样清冷,而是也会将人藏在心底,深深铭记。 “师祖……叫什么名字?” 沈殊又问。 叶云澜闭了闭眼。 “他没有名字。” 只有名号。 那个自他横空出世、一统魔门便被世人恐惧的名号。 万魔之魔,魔道至尊。 魔尊。 花海之中有微风吹过。 叶云澜拿着手中花枝直指沈殊,乌发飞舞,衣袖翻飞。 沈殊站在他对面,双手持着木剑,跃跃欲试。 “出剑时,需沉心敛息,意动神凝。” 叶云澜平静叮嘱。 “来罢。” 双方交手。 叶云澜剑术依旧平静优美,沈殊的动作越来越迅迅猛快速,剑法越来越密集,密如雨丝。 对于剑术,沈殊确乎是有些近乎野性的本能。 忽然,他抓住叶云澜动作之中微不可查的一个停顿,挑飞了叶云澜手中花枝。 这是师徒两人切磋时沈殊第一次取得上风。 空气之中一时间静谧下来。 沈殊脸上淌着汗,双目却极亮,灼灼看着叶云澜。 叶云澜垂眸看着那落在地上的花枝,道:“不错,这套剑法你已算入门。” 他声音有丝微哑,不动声色道:“今日习剑先到此为止,你去烧水吧,待会继续浸泡药浴。再泡上两三回,你体内的污秽之气便算除尽了,到时候,便能开始之后的灵力修行。” 沈殊道:“好。师尊。” 待沈殊消失于视野,叶云澜便紧紧蹙起眉。 方才交手时,胸腔突如其来的那一阵疼痛依旧没有消弭。 忍了忍,终究还是咳了咳。 掌心染上了一抹艳红。 “你剑意太盛,即便刻意压制,与人交手也会牵引周身灵力,导致伤势反复。”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叶云澜侧过身,便见不远处竹林中,有个白衣鹤氅的男人拿着剑站在那里,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面色变得更加苍白些许,抿了抿唇,默默将缺影剑拿在手中。 栖云君已经迈步走到他面前,他身形高大,修为极高,压迫感极强。 他又道:“不过,你的剑法,很好。” 叶云澜便知道方才他与沈殊那场切磋,对方怕是已经看了去。 同为剑道大能,即便他与沈殊交战时,已经刻意压制了实力,对方应当也能看出不少东西。 “你手中剑的名字,叫什么?”栖云君继续问。 他没有回答。 视线只看着对方手中的玄清渡厄剑。 看着对方剑柄上悬挂的,一枚他曾无比熟悉的墨玉。 21、墨玉 叶云澜没有错认。 这枚墨玉, 确实是容染当初留给他的那一枚。 当年,他来到天宗之后,这枚墨玉便被容染要回, 可此刻,这枚墨玉却悬挂在栖云君的剑柄上。 ……所以在他将墨玉交还给容染后, 容染又将这枚墨玉送给了自己的亲传师父? 栖云君见他不答, 反而将目光落在自己剑上,便将手中长剑扬起于身前, 淡淡道:“我之剑,名为玄清渡厄,为玄清玉魄炼制而成,可斩天下诸魔。” 他说完, 又重复了一遍。 “你之剑,何名?” 叶云澜这才将注意力从墨玉上收回。五指扣握手中长剑, 道:“剑名缺影。” 栖云君:“尚算是把好剑。”他停顿了一下,又道, “只是,不适合你。” 叶云澜语气冷下来,道:“这是我的本命剑。” “不适合, 便始终是不适合。”栖云君道,“它配不上你。” 男人身形生得比常人要高大许多,眉目隽疏漠然, 低头看人的时候,就像仙神在俯视地上蝼蚁。 叶云澜冷淡道:“我而今修为无存, 缺影在我手中发挥不出全盛威力之十一,若真如此论,该说配不上的, 难道不是我?仙尊未免太过多管闲事。” “用不合适的剑,只会于你剑道有碍。”栖云君道。 叶云澜心中不虞。 前世,这人也是这般,一语决断,不管他人如何解释,只认同自己所以为的。 所以他被困浮屠塔百载,无论如何哀求怒骂,得到的也不过对方一句“魔念未消”而已。 一句“与你何干”还未说出,便听栖云君继续道: “我有极荒天金,九渊寒陨,横绝霜铁,可助你消除与如今本命剑联系,再重新炼制一把合适的本命剑。” 栖云君口中所列举的,都是世所罕有的淬剑仙材,寻常剑修得到一件便已欣喜若狂,他却以如此平淡的口吻随口说出。 “唯有一个条件。” 他道。 “——做我的徒弟。” 叶云澜觉得荒谬。 他掀起眼皮,眼尾泪痣艳得灼人,乌黑瞳孔紧紧收缩,“——你说,你要收我,做你的徒弟?” 栖云君垂眸看着眼前人,平静道:“是。” 他修无情道,自从踏上此道起,便已将七情六欲彻底断绝。 他此生本不会收徒,容染只是例外。 ……直到方才,他看到了叶云澜的剑。 他看到花海中,这人手握一截青色花枝,衣袖翻飞间,划出一道寂然黯淡的剑光。 虽黯淡,却无暇。 那花枝上有刺,那道剑光仿佛也有刺,无比尖锐地刺进他眼底。 近些年来,他已经很少会对一样东西感觉惊艳。 上一次,是对叶云澜的容颜。 这次,却是对这人的剑。 剑道到达极境之后是怎样的滋味? 若是教他回答,只有一个答案。 寂寥。 高处不胜寒的寂寥。 自他到达蜕凡境,剑道大乘以后,世间几乎已经没有人再能值得他出剑。 可剑修的修行路上需要对手。 在眼前人身上,他看到了能够成为他对手的潜力。 所以会对这人的剑道与本命剑不相匹配而惋惜。 所以,会想收他为徒。 ——经由自己之手,依照自己心意,调.教出一个足够成为对手的徒弟。 他思及此,便觉无情寂寥的天地之间,终于寻出了一点期待来。 却听叶云澜道:“我不需要。” 栖云君:“为什么?” 叶云澜心理上实在对这个男人厌烦至极,看一眼便觉胸口积郁沉闷,只想转身就走。 然而前世浮屠塔之事不可说,他沉默了一会,道:“我记得,容染是仙尊的弟子。” 栖云君:“是。” 叶云澜道:“仙尊的弟子品行不端,胆大妄为,对同门下手。古人云,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并不想拜师仙尊门下,成为如他一般的人。” 栖云君皱眉,“他做了什么?” 叶云澜反问:“仙尊为师长,却连自己弟子做了什么都不清楚么?” 栖云君道:“我收他为徒,只为还清因果。他并无剑修资质,我平日所教,不过是些外道心法。” 如此之言,简直是在承认自己确实没有认真去教。 栖云君仿佛也意识到这样说确实显得自己有些不负责任,于是顿了顿,又道,“若你入门,我所能教,自然不止如此。” “神火之伤我会寻法为你解决,天宗剑法你随时可以翻阅,如有不通不明之处,尽可问我,我会教你理解。我能为你铸就最为契合自身的本命剑,与你切磋陪练,一直到你剑道大乘,能够与我比肩。” 这是天底下所有剑修梦寐以求的机缘。 然而叶云澜对此无动于衷。他目光触及栖云君剑柄所悬挂那枚墨玉,长睫忽然轻轻颤了一下。 “敢问仙尊所欠,是何因果?”他忽然问。 栖云君皱了皱眉,不知叶云澜为何会如此问,片刻还是回答:“救命之恩。” 叶云澜眸光闪动了一下,又问:“是何救命之恩?”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情。 对于自己第一次想要主动去收的徒弟,栖云君很有耐心,道:“当年我渡劫蜕凡,曾身受重伤,在悬壶峰休养。容染是悬壶峰弟子,我与他的因果,便是那时所欠下。” 蜕凡劫,是仙与凡的界限。 唯有渡过蜕凡劫,才算有资格开始攀登仙阶。 他渡劫之时,九千重天劫轰然落下,玄清渡厄剑在雷劫之中,灵性差点彻底耗尽。 这和史书之中记载的蜕凡劫并不一样。 威力起码是上面记载的十倍。 他竭力撑过最后一重天劫,却昏迷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在悬壶峰。 而时间已经过去三年。 他缺失了三年记忆。 只知是容卿绝和容染父子两人救的他。 容卿绝是悬壶峰峰主,医术高超,为人品行稍有欠缺,但为他疗伤三年,也算尽心竭力。 容染是容卿绝之子,生相貌美,性情温柔,他刚醒时候,是由对方照料。 按容卿绝所言,怕牵连门派安危,他受伤之事不可外传,因此这三年,他都是由他儿子照料。 他承此情,依容染求请,收了对方为记名弟子。 容染性情乖顺,作为徒弟,还算省心。 后来,容染将玄魄玉交还予他。 玄魄玉是他师父遗物,对他的意义非同一般。 他本以为玄魄玉已经在天劫之中遗失,并没有想到,是在容染手上。 这份因果愈发难消,他干脆将对方收为亲传,将他一生护于羽翼之下。 至于玄魄玉意味的其他含义……他并不知道自己失去记忆那几年究竟如何作想,也并不想去知道。 渡过蜕凡劫,他无情道几乎已臻至大成,注定对此世之人无爱无欲,与手中剑长伴此生。 叶云澜蹙眉。 是悬壶峰,不是桃林。 或许是他想错了。 他依旧看着栖云君手中的玄清渡厄剑,不止是那枚墨玉,还有那漆黑剑鞘。 上次未看仔细,此时才发觉,那漆黑古朴的剑鞘上,被镌刻着一枝格格不入的桃花。 娇嫩,明艳。极是生动。 他想起那片在云天宫里同样格格不入的桃林。 叶云澜本已不想再与此人多言,此时沉默了下,还是道:“仙尊似乎对桃花情有独钟?” 栖云君:“是。” “为何?”叶云澜道,“仙尊所居之地常年飘雪,我以为仙尊更喜冰莲雪盏,而非桃。” 栖云君眉目却微冷,淡淡道:“这与你无关。” 叶云澜面无表情,“仙尊不说,怎知与我无关?” 栖云君:“我喜桃,与世上任何人都无关。” 确与这世上任何人都无关。 只与他自己有关。 无情道近乎大成之时,会有心魔劫降下。 心魔劫无声无息,常常难以觉察。 而他的心魔劫,是一个梦。 他梦中常有一片桃林,桃林中有一个朦胧看不清面目的人影。 那人会在桃林之中奔跑,会发出轻灵美好的笑,还会牵着他衣袖撒娇。 他每次听到那笑容,都不可遏制地觉得心头柔软,心境摇动,想要与之执手共牵。 但那始终只是一个他在心魔劫中,所臆想出的人。 一个虚幻的影。 承载着他此生仅存的爱与欲,思与念。 叶云澜:“仙尊既然什么都不愿说,那我们之间,也无话可说了。” 说话间,他控制不住又低低咳了咳,再抬头,目光冷漠,“仙尊请回吧。我不会拜你为师,也不需要你为我铸剑。” 栖云君再度皱眉。 叶云澜三番四次的拒绝,已经令他不悦。 他虽然十分想要收这人为徒,但是身为天宗宗主,剑道至尊,到底也要脸面。 再怎么欣赏,同样的许诺,他绝不会再出口第二遍。 他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 “你身上神火伤势已被引动,需要我以灵力进行压制。”栖云君冷冷道,“我说过,你的伤势每月都需要反复压制,如今一个月已过,怎不见你到云天宫来?” 自踏出云天宫那刻,叶云澜就没有半分再回去的意思。 此刻,他虽然胸口闷痛,口中咳血,却只冷淡道:“云天宫常年飘雪,我身体畏寒,并不喜待在其中,便不去了。正好,也不必再浪费仙尊时间。” 这人总是语中带刺。 栖云君本想转身便走,又想起那日这人行在风雪中单薄身影,低头看他苍白面色,视线凝在这人眼尾艳红,终究淡淡道。 “既然你畏寒不欲前往,那以后便在你住处疗伤。” 叶云澜想要拒绝,却感觉周身气机被锁,动弹不得。栖云君长臂一伸,便将他携起,掠入竹楼。 —— 沈殊正烧热水。 木柴噼里啪啦地响着,他额头渗出热汗,脸颊微泛着红,还想着方才与自家师尊那场切磋。 这是他第一次挑落对方手上的花枝。 虽然沈殊知道,自家师尊一直未曾动用全力,方才那丝破绽,来得也是突然,甚至像是故意为之,但他心中仍旧十分兴奋。 火焰旁的影子也在高兴地扭动。 他曾在叶云澜面前许下承诺,说以后要用自己的力量,做保护他的人,并非妄言。 今日,又离目标更进一步。 耳尖忽然一动,他听到了竹楼里传来的声响。 还有脚步声。 并不似他师尊平日轻而虚渺的脚步声,而是沉稳有力,透出一种难以言明的韵律。 从师尊的卧房中传来。 沈殊眸色变深,停了手中动作。 他快步走回卧房,见到卧房里他常与师尊同寝的那雕花床上,此刻盘膝坐着两人。 一个身材高大的白发男人。 还有一个,是他师尊。 他的师尊衣衫凌乱,背脊被那男人双掌抵着,面色苍白,脸颊有汗蜿蜒。 而那苍白薄唇上,沾着殷红的血。 22、野望 那鲜血刺目。 沈殊紧紧盯着叶云澜苍白侧颜, 又盯着那白发男人紧贴叶云澜背脊的手。 阳光从窗柩之外射入进来,映照少年影子扭曲。 “你是谁,在对师尊做什么!” 叶云澜听到了沈殊声音, 沾着汗水的长睫抬起,看向站在门边的少年。 沈殊怎过来了…… 世人皆知天宗宗主栖云君厌恨魔修, 他手中玄清渡厄剑专门是为了诛魔而炼, 敢在他眼皮底下显露行迹的魔修,大多逃不开神魂俱灭的下场。 沈殊是半成品魔傀, 体内污秽之气还未完全除去,若是一时冲动出手,在栖云君面前暴露身份…… 叶云澜哑声道:“出去。” 沈殊一愣,“师尊?” 叶云澜闭了闭眼, 那滴汗水便从睫毛上滚下,落在他紧绷的手背上, 溅起一朵无声水花。 “我说出去。”他沙哑重复了一遍。 可这一次,沈殊却并未如平日那般乖巧听话。 他杵在原地, 执拗道:“师尊受伤了,我……不能走。” 他说着,眼眸里有暗色涌动。 叶云澜低声道:“只是小伤而已。” 栖云君冰寒的灵力在体内冲刷, 压制着躁动的神火精魄。只是体内遭受过破坏的经脉本就脆弱,在这样剧烈冲刷之中不免疼痛,他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沈殊:“师尊!” “收敛心神。”身后男人忽然出声, 沉重的灵压锁住他周身。叶云澜只觉对外界感知忽然变得模糊,仿佛隔开了一层厚厚的膜。 ——他听不到沈殊声音了。 叶云澜手背绷得更紧, 显出苍青色蜿蜒的经络。 缺影就在身边。 若是他刚重生时,早已经在栖云君强迫为他疗伤的时候,便已直接拿剑发动禁术, 即便可能会与对方同归于尽,他也要籍此破去前世受困浮屠塔百载所留下恐惧心魔。 ——他早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在浮屠塔中被镇压得毫无还手之力的自己。 可现在不行。 现在的他,已有了牵挂。 他在黑暗的长夜里接过一株雪盏花,从此留了一只小狼崽在身边。 那小狼崽子尚且稚嫩,粘人得很,却还未来得及成长得能够独当一面。 他看着站在门边的少年。 少年仿佛还在说什么,但他已经听不到,视野也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听为师的话。”叶云澜再度开口,声音低哑,“乖。” “宗主……只是在帮为师疗伤。” 疗伤? 沈殊想要冲到叶云澜身前的脚步停下。 他看着床上盘膝而坐,白发鹤氅的男人。 自始至终,这人始终没有对他解释过一句话。仿佛不屑。 “疗伤……师尊的伤势,是又发作了么?” 沈殊看着叶云澜唇上刺目的血,拳头紧攥。 他想起方才花海切磋时叶云澜那一瞬间的僵硬迟缓——是那时候么?还是更早之前? 叶云澜却没有再回答。 他听不见。 “是不是因为我,师尊才……”沈殊哑声开口,却见那面无表情的白发男人侧过头,浅淡凛冽瞳孔向他瞥来一眼。 一眼,便似有无尽霜雪掠过身边,脚边蠢蠢欲动的黑影刹那静止。 ——仿佛遇到了天敌。 “聒噪。”男人道。 沈殊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推出了卧房,房门在他的面前啪一声关上。 那股力量仿佛无根无源,在他眼前没有任何行迹,又仿佛沛然天地之间,无处不是,无处不有。 他想起师尊所言,蜕凡境,是仙与凡的界限。 原来这就是,蜕凡境的力量? 他看着面前紧闭房门,脑海中是自家师尊在疗伤时冷汗涔涔的苍白侧脸,五指慢慢攥进掌心,渗出了血。 他明明说过,要保护师尊。 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男人为自己的师尊疗伤,他却只能站在旁边,脸说上一句关心的话语都不能够。 他又想到听风亭里对他师尊不怀好意的容染。想到之物在竹楼里大献殷勤的贺兰泽。想到在星泉峰里遇到的那个对师尊出言调戏的尹师姐。 切磋时生出的那点兴奋已经全然散去了。 沈殊再次深刻意识到,他是如此弱小,而觊觎他师尊的那些人,却个个强大。 沈殊忽然无法遏制地生出一种变强的野望。 只有变强。 才能永远留在师尊身边。 —— 随着禁锢周身的灵压缓缓消去,体内神火伤势再度稳定。 但当叶云澜感知到身体里充斥着的那些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灵力时,眉目间便流露出一种极深的厌恶。 ——这就是他不愿意再去找栖云君疗伤的缘故。 “方才那少年,是你徒弟?”栖云君从床上步下,忽然开口。 叶云澜面无表情抬手整理衣物,“是。” “他身怀戾气,心神不定,有入魔之资。”栖云君淡淡判断道。 叶云澜心中一震,面上神色却依旧不露端倪:“那又如何?” “若我是你,便会命他入思过崖,叩问本心,直至其消除戾气,再允其踏上道途。否则以此子心性,以后极易走火入魔。”栖云君漠然道。 叶云澜冷淡道:“仙尊真是慧眼如炬。只是见过一面,便能判断一个人心性如何了。” 栖云君如何听不出他话语中嘲讽之意,只觉这人就与其之前手握那青色花枝一样,分明脆弱,却又带刺而尖锐,总想着去扎伤别人。 ……却不管自己会不会因此根折茎断。 他忽然道:“你之所以拒绝我收徒,就是因为他?”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仙尊若如此想,倒也无错。” 栖云君道:“你有极好的剑道天资,当专心致志凝练此道,而非浪费天资,专注它事。” 叶云澜:“究竟是否应当,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劳仙尊挂心。疗伤已毕,仙尊请回吧。” 栖云君凝视着眼前人清冷眉眼,唯独沾血的唇边带着一点嘲讽弧度,美得艳丽惊心,却仿佛完全不将他这个人放在心上。 他依旧无法理解这人对他厌恶的态度究竟由何而来。 却忽然想,这人若真正笑起来,该是什么模样。 ……是否会如他梦中那人般轻灵美好,仿佛整片桃林的花朵,都为他盛开。 —— 叶云澜走出房间的时候,已不见沈殊人影。 他走到浴房,发现少年正一个人沉默地在木桶里泡着,便走过去,轻唤道:“沈殊。” 沈殊低声回应,“师尊。” 这一声之后,便又沉默了,既不如往时般喊疼,也没有偷偷抬眼来瞧他。 叶云澜:“怎么了。” 沈殊摇头,“没什么。” 这分明便是心里有事。 叶云澜沉默了会,道:“方才那人,是天宗宗主。他受人所托为我疗伤,你不必为此而担忧。” 沈殊闷闷道:“我没担忧。” 还是言不由衷。 叶云澜无奈地揉了揉他脑袋,轻声道:“告诉为师,到底怎么了。” 他哄了又哄,沈殊总算抬头。 而后一怔,看到少年眼眶里,分明泛着红。 “师尊伤势复发,是不是和我有关?”沈殊问他。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道:“为师的伤势本就没有好全,不关你事。” “师尊又在骗我。”沈殊道。 木桶热气蒸腾,少年眼中仿佛也染上了朦胧水雾,见他不答,面上神色微微黯淡。 “我说过,我会替师尊寻来世上最好的灵药,为师尊治伤。”他低声道,“我一定会做到的。” “所以,师尊下次伤势发作的时候,可不可以,别再瞒着我?” 这些年,叶云澜孤身行走于世,早已习惯了自己承担所有。 此刻听着少年认真话语,忽然不知所措。 随着他迟迟不答,少年便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升腾的热气在少年眼睫上凝出水珠,又顺着苍白的脸颊淌下。 终是心软。 叶云澜伸手用指腹擦去少年脸上湿痕,答应道。 “好。” —— 时光飞逝。 寒冬。 青云山正下着雪。 叶云澜端坐书案前,凝神翻阅手中书卷。 他身上裹着一件毛绒绒的狐裘,乌黑长发披垂于身后,在绒毛里显出一张雪白的脸。 屋内点着暖炉熏香,墙角花瓶中插着数枝红梅。 窗户正大开着,能见到外界银装素裹,却没有任何风雪倒灌入屋,隐约可见一层透明涟漪荡开。 ——是窗柩上被人设下了能够阻挡风雪的结界。 屋内静谧宁静。 忽有脚步声传来。 书房门被推开,一个黑衣青年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个青瓷碗。 “师尊。” 叶云澜抬起头,道:“今日怎这么早便回来了?” 青年道:“山中冷寒,徒儿惦记师尊身体,便回来得早些。” 他一身劲装黑衣,马尾束发,面容俊美凌厉,隐约间还能看出几分少年时候的稚嫩。 只是当初的阴郁戾气,似乎都随着岁月流淌消弭了。 他如今看起来,与任何一个仙门正道从小便正经培养出来的弟子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为出色。 叶云澜看着沈殊,心中略有感慨。 三年前,沈殊体内污秽之气除尽之后,他便教予了沈殊灵气修行之法。 虽然已经对沈殊资质有所预计,可不过三年,便连破三境,晋升金丹,如此资质,怕是修真界里所有天才都望尘莫及。 徒弟学有所成,作为师尊自然欣慰。 只不过…… “师尊,这是我新寻回来的淬心雪莲,添了生脉根和冰梨果,已用小火温了十二个时辰,有润泽心脾,温养灵脉之效。” 沈殊端着瓷碗走过来,靠着书案看他。 那双漆黑眼睛比年少时更狭长凌厉,看他时候的瞳色却依旧纯然认真。 他的声音还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低沉中带着一点哑。 “我已经将莲心取出,加了冰糖,不苦的。” 沈殊拿起瓷勺,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低声问他。 “师尊,尝一尝,好么?” 23、绮念 被沈殊认真眼眸凝望, 叶云澜有些头疼地抿了抿唇。 徒弟修为突飞猛进,自然是好。 只不过,自从三年前他的伤势复发, 被沈殊知晓后,沈殊对他的身体便开始格外注意, 常常找回各式各样的灵药予他。 即便他已经跟沈殊说过, 这些灵药只能稍微缓解,却并不能根治他身上伤势, 沈殊却还是孜孜不倦将灵药带回,眼巴巴看着他将灵药服下,看到他面色稍好,便会扬起高兴笑容。 而他随口一说灵药苦涩, 沈殊便会想方设法去除灵药苦味,后来不知是从哪处学来了人间烹调的手法, 做出的灵药各有滋味,堪称美味佳肴。 每每见到沈殊将灵药拿来, 认真期待的模样,他拒绝的话,便再说不出口。 他将瓷碗接过来, 低头便见碗中浸着纯白的莲瓣和金黄的冰梨果,看起来十分诱人。 于是拿起汤勺。 入口滋味果然十分美妙,清甜爽口, 入口化开,化出温和暖融的药力浸润着他支离破碎的经脉。 他觉出几分舒适, 眉目也微微松融几分。 沈殊靠在书案边上,低头看着自家师尊。 叶云澜肤色极白,瘦削身体被包裹在厚厚狐裘之中, 只露出一张仿若凝着霜雪的脸,长睫低垂,纤长五指拿着瓷碗,一勺一勺地去取碗中甜汤。 就仿佛一只在河边引颈取水的优雅白鹤。 勺子与碗壁轻轻碰撞,发出细碎声响。 那人薄唇上沾了莹润水光,有了微粉颜色,直让人想……一亲芳泽。 沈殊不敢再看。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凝视地面,忆起与自家师尊一起生活的第一年冬。 那时候,他体内的污秽之气刚刚祛除,开始灵力修行。有了灵力护身,并不觉得冷。 但叶云澜却不一样,虽然他的师尊从来没有说冷,沈殊却知道,这人平日便惯常四肢冰凉,冬日更甚。 他曾在这人夜晚熟睡时,悄悄去握住对方的手,却怎么握也握不暖,即便提前许多便上了床为这人暖了被窝,当这人自个睡去之后,属于对方的那侧被窝里总是透着冷意。 他有许多次想抱住对方,将自己身上温暖渡过去。 最后却只是僵着身子直到天明。 直到他修行入门,第一件事,便是去书阁寻了保暖的阵法学会,在竹楼四周布下,又在屋中各处布置了暖炉,思来想去仍觉不够,又去山中狩猎,亲手为叶云澜做了一件狐裘。 他记得自家师尊受到衣物的时候,平日淡漠的眉眼显出惊讶,“沈殊,你……还会裁衣?” “不会……但我可以学。”他认真道,“师尊为我斫剑,我便……为师尊裁衣。” 师尊听罢,唇边似是有了微不可查的清浅弧度,“你有心了。” 他看着师尊起身将狐裘披上,白色绒毛衬得对方肌肤赛雪,一如他想象中的那般好看。 或许是因为毛绒绒的缘故,自家师尊身上那种孤冷的气质少了许多,有种难得柔软、易于亲近的错觉。 那时候开始,他十分喜欢冬日。 喜欢看着师尊穿着他亲手制的狐裘,待在他所布置的温暖房屋里,静谧安然的模样。 每每此时,一种隐秘的欣喜便会盈在心头,萦绕不去。 叶云澜放下手中瓷碗,在书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沈殊从记忆中回神,长眸微垂,问:“师尊,好喝吗?” 叶云澜轻“嗯”了一声,见到沈殊面露欣喜、眼眸锃亮的模样,依稀与当年那个得到他奖励便无比开心的少年重合,轻声道:“你呀,若是把寻找灵药的时间多放些在修行上,说不定过不了几年,大师兄即便不压制修为,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沈殊:“不用几年。” 叶云澜听明白他意思,不禁失笑,“你倒自信。” 却也没有说他不自量力。 他想起,当年贺兰泽一开始和沈殊进行切磋的时候,尚且十分漫不经心。 沈殊以前从未学剑,当时跟他拜师也只是一个多月功夫,剑道已经抵达宗师境的贺兰泽,即便压制了灵力修为,对沈殊也是碾压。 贺兰泽每次前来只与沈殊切磋一次,切磋完后,便会借口口渴,进竹楼中与他饮茶闲谈。 看在与沈殊切磋的份上,他不会拒绝。 沈殊被贺兰泽击败数次后,曾问他:“师尊,我这样,是不是让你很丢脸?” 他便揉了揉少年的头,耐心安抚道:“不过是多浪费几罐茶叶罢了。” 沈殊便不出声了。 他已经看出沈殊是难得的剑道天才,有着近乎野性的直觉天赋,能够在战斗中快速成长。 沈殊被贺兰泽碾压的时间不会太久。 却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不过三年。 他看着沈殊从一开始被贺兰泽一招击败,再到能支撑数招,再后来,在贺兰泽压制灵力修为的情况下,竟已经能勉强与对方平分秋色。 贺兰泽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凝重以待。 沈殊每次与贺兰泽切磋,都要到筋疲力竭才停止。随着实力提升,贺兰泽与沈殊切磋一场后,能找他饮茶闲谈的时间越来越少。 叶云澜曾劝沈殊:“你与贺兰泽切磋,倒也不必每次都这样拼命。” 沈殊却认真道:“我想为师尊省茶叶。” 一想到沈殊当时认真模样,叶云澜眸中便有了些微无奈笑意。 “你如今已是金丹,这样的速度,在而今修行界年轻一辈中已是罕有人及。”叶云澜开口。 之所以说罕有人及,是因为修真界中,有几个拥有深厚传承的修真世家里,因血脉、资源、自小修行等缘故,修为比如今沈殊还要出色的年轻人并不是没有。 但撇去诸多因素,沈殊在他的年纪,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灵力修为增长过快是好事,但如此,根基很容易便会不稳。你如今需要做的,是压制修为,不断锤炼自身心境,精纯自身灵力,令境界彻底稳固。” “所以,为师有个建议。”叶云澜抬头看着沈殊,“去接几个青云山外的宗门任务,去看看天地,看看世间。沈殊,你的未来,并不应该局限在这方寸之地。” 沈殊心里想,可我只想陪在师尊你身边。 然而他到底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情绪表达直白的少年,这些年,他按照叶云澜期望,成长为对方希望的模样。 想了想,道:“师尊,我听闻半月之后,便是天池山论道会。我想去参加。” 天池山论道会,乃是修行界年轻一辈弟子盛会,届时各大宗门都会派遣弟子前去参加,关于一个宗门的脸面。 沈殊若去,确实能够开开眼界,增长见识。 叶云澜:“你为何想要去参加大会?” 沈殊:“我想试试自己的实力。如师尊所言长长见识,也正好能借此机会锤炼自身,稳固修为。” 还有一点他没有与叶云澜说的事,他之所以关注论道会,是因为他听闻,若能在论道会上得到头名,便可以得到一样九品灵药。 灵药难得。 这几年他所寻到的灵药,最高不过六品,若能得到九品灵药……师尊身上的伤是不是就会有所改善。 如此,每个月都会来替师尊疗伤的那个讨人厌宗主,以后是不是也就不能再缠着师尊了。 叶云澜对他答案尚算满意,便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便去收拾东西吧。为师记得,宗门有组织去往论道会的神行飞舟,不要错过。” 沈殊沉默了一下,忽道:“师尊……能陪我一起去吗?我看宗门里其他弟子,他们去往论道会,都有自己师长陪同……” 论道会上比武并非点到即止的切磋,一方若不及时认输,重伤或者身死都有可能,确实需要人照看。 叶云澜前世并未去过论道会。 今生,他本也已经决定找一方偏僻之地度过余生,不再参与到修行界的是是非非之中。 他早已见识过天地之大,看过世间山河变幻,和无数风光。并不觉如何留恋。 但沈殊还没有。 叶云澜思索了一会。 沈殊一个人在外,会不会被人欺负,会不会为人所骗,会不会受到诱惑,这些……他其实不是不担忧。 确实应当跟着照看一二会比较好。 他此番出去只是为了照看徒弟,只要行事少张扬,大约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于是答应道。 “好,为师陪你。” 沈殊旁边影子兴奋地扭动了一下。 他将桌上的瓷碗拿起,指腹贴着碗沿摩挲,低声愉悦道。 “师尊待我真好。” —— 是夜。 沈殊步出竹楼,去到旁边一栋小竹楼中。 自他年纪增加后,他身形也渐长,雕花床愈显逼仄,一年半前,他便被叶云澜吩咐搬出来,在旁边另建了一栋小竹楼居住。 他站在窗前,看着对面竹楼窗户上自家师尊的剪影。 直到灯火熄灭,才躺到床上。 不一会儿,便沉入梦乡。 梦里有大雪纷飞。 他走在雪中,忽然闻到一阵甜腥的香。 循着香气而去,见到一扇半掩窗户。 他心口忽然怦然跳动起来,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该推开这窗,另一个声音却在催促他,快些把这窗打开。 他打开了窗。 见到屋中一张雕花床。 还有一张湿漉漉的,发皱的狐裘。 有个人躺在狐裘之上,一身雪白晃眼。那人单手支着身子,乌发滑落肩头,侧过身来看他。 他看到对方发红眼眶,长眸里含着迷蒙雾气,仿佛在痛苦煎熬。 那清冷声音颤抖着唤他。 “……过来,帮我。” 24、艳色 过来……帮我。 他站在窗边, 脚步如陷泥沼。 他看着那人面上泛着薄红,雾蒙蒙的眼眸似含春水,平日目中所含冰雪化尽, 像是从天上坠入红尘。 那无边艳色仿佛织成了一张绵密的网将他缠卷覆盖,他感觉到心口跳动快如雷震, 喉咙渴得生疼。 那丝香气盈在鼻端, 仿佛浸透了教人无法脱解的毒。 诱惑着他,再靠近一点。 再放肆一点。 “……帮我。”那人再一次颤声道。 那张网终于彻底将他裹紧, 牵着他跃过窗台,走进温柔暖帐之中。 他跪在雪白潮湿的狐裘之上,小心翼翼地倾身,哑声道:“徒儿来帮您了……” “……师尊。” —— 窗外鸟雀啼鸣。 沈殊从梦中清醒, 被中有潮意。 他抬手揉了揉鼻梁,缓而沉地呼出一口气。 三年过去,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少年。 当年他在书阁之中,翻找道侣结契的资料时, 曾偶然翻出了来一本有关道侣双修的功法。 ……方知,原来这世上,原来与亲近之人, 不止拥抱执手,还能有着更为亲密的接触。 曾躲藏在窗边偷听的记忆,成了他这么多年来, 纠缠不去的旖梦。 他曾经无数次幻想,当年若是推开窗, 所见情景究竟是何模样。 那个一身清冷的人,是否会如梦中那般,用发红的眼睛凝望着他, 颤抖着跟他说,“帮我。” 纵然如此,沈殊却并不敢在那人面前表现出任何异样。 只恐惹来对方一点点厌倦。 他自出生后便一直在挣扎求存地活,没有人教过他时速礼数与规矩。 直至遇上叶云澜。 对方救他一命,教他习字,授他剑法。 他想与对方亲近,想要对方眼中只注视着他一人,想与对方永远在一起。 不论师徒,还是道侣。 他觉得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但却也知,在旁人看来,他约摸是不怎么正常的。 徒弟对师尊产生绮念,不合礼数,也不合规矩,是以下犯上,说出去不但遭人鄙夷,还会让师门蒙羞。 而他,无论如何,都不愿让那人失望蒙羞。 他起身,去水井旁打了一桶冷水,劈头盖脸地浇下。 寒冬腊月,他身体中的热意霎时消退了,睫毛上甚至凝了冰花。他一无所觉,只是又去换了身洁净衣物,才走进旁边的竹楼中。 却听到房间中有一道男人低沉的声音传出。 “你说你要去往天池山论道会。但论道会自开始到结束有两月之久,你体内伤势若没有我压制,恐会再度复发。” “你若听我的话,便不要去。” 沈殊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 卧房。 白发鹤氅的男人抱剑靠在窗边。 他身形实在高大,这样一靠,便遮住了大半窗外射入进来的日光。 叶云澜靠坐在床边。 刚疗完伤,他鬓边还盈着薄汗,眉目却十分冷漠,“我之伤势,我自有分寸。仙尊何必管我。” “你是我天宗弟子,我为宗主,自然有资格管你。”栖云君淡淡道。 叶云澜道:“天宗弟子千千万万,宗主喜欢多管闲事,自有大把闲事去管。为何非要是我?” 他顿了顿,继续道:“三年了,再如何大的因果,也该是还清。何况我与容染早已决裂,这三年并无联系,纵然他之前曾请求仙尊为我疗伤,也已做不得数。这一点,我不信仙尊不知。” 眼前人神色盈着烦倦。 栖云君眉头微微皱了皱。 每次见到他,这人便总是这副模样神情,三年过去,未变丝毫。 明明他是他的宗主,也曾救他一命。 何况同为剑修,即便这人不愿做他的徒弟,也总该与他惺惺相惜。 如他欣赏这人一般。 “一开始为你疗伤,确实是为了结因果。”栖云君开口,“而今,只是因为可惜。” “可惜?” “可惜你身上剑修之才。”栖云君眸光掠过一丝轻微波澜,顿了顿,接了一句,“也可惜……你。” 栖云君的话语虽是以冷漠语调说出,听着却有些奇怪,叶云澜蹙眉,“仙尊何意?” 栖云君却没有再解释,转了话题道。 “你若是真的执意前往论道会,我不会阻你。”说着扔给他一瓶丹药,“此为我所炼制的万灵复体丹,你伤势被引动时,服下一颗,或可缓解一二。” 丹药到了叶云澜手上,他还没有说不要,便感觉一阵微风荡过,窗边男人已经消失不见。 栖云君离开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蜕凡境心念一动可瞬息千里,如此手段,算是平常。 叶云澜靠在床头一会,本想将手中丹瓶扔了,思索一阵,还是凝眉收了起来。 万灵复体丹乃极品疗伤丹药,而他手中疗伤丹药最高也只是中品。他不欲收栖云君给的东西,沈殊却可能需要。 论道会上比斗凶险。 到底以防万一。 方才疗伤十分耗费心神,光是忍耐着不去拔剑便已经耗费去他极大心力。 叶云澜只觉得有些疲惫,不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未如往常般起身去往书房,而是靠在床闭目养神。 许久,门忽然被人敲响。 “师尊,我给你做了些早点过来。”是沈殊声音。 叶云澜:“进来吧。” 沈殊推开门,见到那人侧坐在床边,着着白色里衣,长长乌发蜿蜒披散,只抬起眼安静看过来。 似乎每次一见那宗主,自家师尊的心情就会变得十分不虞。 想起方才偷听到的只言片语,沈殊目光微沉。 “这是我新学做的糕点,师尊尝尝?” 他将一碟莲叶糯米糕走到床边,自然而然地在叶云澜身边坐下。 他身上黑衣还沾了些许白色粉面,是方才制作糕点时候,因为太过匆忙所留下。 叶云澜前世几乎不吃凡食,重生后,也不知沈殊是从哪里学来这样多的下厨手艺,他也被自家徒弟养出了些许对美食的喜好。 他卷起衣袖,修长手指拈起一块莲叶糯米糕,递至唇边咬下。 “很不错。”他道,紧蹙的眉心微微柔和下来。 沈殊见状,心下微松。 他早已发觉,虽然外表看上去孤冷寡淡,但其实自家师尊甚为喜欢吃甜食。 于是便也拿起一块糯米糕放入口中。 沈殊不喜甜。 或者说,他对这世间大多数的食物,都并没有什么特别喜好。 因为他五感实在过于敏锐。 这糯米糕在舌尖化开,已经是甜得发齁。他依旧仿佛无知无觉,只低声道。 “只要师尊喜欢,便是最好的了。” —— 两日后。 今日问道坡上人很多。 一艘神行飞舟停在坡上。这飞舟体积庞大,看上去能够容纳人有许多。里面空间更是庞大,采用须弥纳芥子之术,比外界所见更大十倍不止。 论道会是仙门盛会,此番天宗前去之人有许多。 叶云澜与沈殊上了飞舟,递了弟子令牌,分配到飞舟一处房间。 上飞舟时,从四周望向他的目光不少,虽然比起刚重生时候,叶云澜而今已习惯了许多,却仍觉不适。 他实在不欲引人注目。 不禁思索,去到论道大会时候,是否应该带上幂篱,稍微遮掩面目。 忽然,叶云澜微微皱眉,侧头看向一处异常炙热的视线,见到一个熟悉人影。 是容染。 三年之前,容染与他闹翻,后来被栖云君罚面壁思过,执法堂追究却不了了之。 贺兰泽与他说过,是栖云君出言,止了当年事的风波, 他已经许久未见对方,只觉对方似乎消瘦了许多,他自觉已经与容染,与他目光刚对上,便欲转开。 却见容染看着他,慢慢对他露出一个柔和微笑,朝他点了点头。 旁边沈殊忽然走快几步,似乎有意无意挡住了容染过于炙热的视线。 这几年,沈殊身形长得飞快,已经与他一般高了。 他一身黑衣,乌发束于脑后,面容俊美凌厉,已是年轻出色的剑修模样。 “师尊,此地人多,”沈殊道,“我们进房吧。我昨日练剑,正好有几处剑法不太明白,想向师尊讨教。” 叶云澜心神收回,微微颔首。 “走罢。” —— 飞舟,一处房间中。 陈羡鱼正拿着手中画册仔细描绘,时而皱眉思索,时而面露沉醉,忽然感觉到胸口灵玉发烫。 他忙收了笔,施展水镜术。 “兄长。” 水镜里显出人影,里面白衣清俊的男子似站在山巅,周围有云雾缭绕,微风吹起他衣袍,他眼眸里仿佛泛有细碎星光。 陈微远温和道:“天璇,已经三年。魔星力量一直在积蓄,我要你给我的答复,却迟迟未至。” 陈羡鱼道:“兄长,我确已尽力。依你所言,身怀魔魂者喜恶孽杀戮,吞食阴魂戾气,我在青云山里偷偷设了九阴聚魂阵,放出闹鬼传闻,按理而言能够引来魔星,却始终没有等来你要找的人。” 他挠了挠头,“我觉得,或许那魔星……并不如我们推算般,生来便是极恶,喜欢杀戮恶孽……或许,他其实是个正常人也说不定。” “魔星未到出世之时,善于隐蔽,你寻不见倒也未出我意料。只是天璇,在外游荡数年,家训中许多东西,你似乎都已经忘了。”陈微远道,“也罢,你且好生反省思索,正好论道会将开,等你过来天池山,为兄再与你当面考教一番。” 陈羡鱼听得冷汗涔涔,忙转移话题,“天机阁素来不参与论道会中……兄长是陪徐师兄过来参加的么?” “清月难得有心参与,为兄便陪他一遭。”陈微远淡淡道,“不过此番为兄来天池山,还另有要事要办。” 陈羡鱼小鸡啄米般点头。 “对了,”陈微远忽道,“还有一事。” 他拿出美人册的拓本,翻开同时,陈羡鱼手中正本也开始翻页。 直至停留在一页模糊的人像上。 陈羡鱼眨了眨眼。 这幅画,这几年来他已经修修改改不下数十遍,可那人平日实在深居简出,他本来见一面都难得,那人又不似宗门里许多师姐们那么容易说话,他不敢光明正大去偷画。单凭着脑海中印象,三年过去,却依旧没有能够画出那人十分之一的风姿。 陈羡鱼将这幅画视为自己将是以后毕生里最为满意的作品,但此时,却还只是停留于半成品的程度上。 他没想到陈微远会忽然在他面前,打开这幅画来。 他看着他兄长那惯于执棋的指尖在那模糊人像上勾画,饶有兴趣地问。 “他是谁?” 25、杏花 陈羡鱼知道自家兄长素来看不起他在美人册上所画那些美人, 难得今日会开口询问,便提了少许兴致,道:“他便是之前我与兄长说过的, 那个能与徐师兄比肩的美人。” “能与清月比肩之人?”陈微远挑了挑眉,淡淡道, “天璇, 莫要将你徐师兄随意拿来与他人相较。” 陈羡鱼辩解:“我知,我知。我对徐师兄, 一直都如同对兄长一般尊敬。但方才,我也只是情不自禁,才拿了徐师兄相比较罢了。” “我画技拙劣,画不出画中那人的真正模样, 等兄长见到其人,便该知我所言非虚。正好方才, 我在神行飞舟上见到那人,想来此次论道会, 那人也会到天池山去。他是天宗雁回峰的弟子,名为叶云澜。兄长到时可仔细瞧瞧。” 陈微远却忽然一怔。 陈羡鱼:“兄长?” “叶云澜……”陈微远低声重复了一遍,忽道:“是个不错的名字。” 陈羡鱼疑惑眨了眨眼, 他家兄长还没有见到人,怎忽然无缘无故夸赞别人的名字? 陈微远却不再继续这话题,只是抬头看向天空。 纵然白日, 如丝线交缠的星光依然在他目中无所遁形。 他道:“天璇,当年星象异变, 至今已经三载,然而世间变数却依旧未显,这与常理不符。你且多注意周围, 有何不妥,且尽早告知于我。” 陈羡鱼道:“我会留意的,兄长。” 陈羡鱼颔首,挥袖荡散了水镜。 天池山巅的风凛冽,吹得他的衣袍猎猎飞舞。 “叶云澜……”他再次低喃着这个名字,指尖在画册上描摹,蕴着星辰的眼眸之中情绪难以窥测。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悦耳声音。 “陈师兄,山巅风急雾冷,你何故在此地发呆?”来人语声带笑。 陈微远收起手中画册,淡漠眉宇也显出些微笑意。 他转过身,看向来人,温声道:“清月,你怎来了。” —— “此处,你的手肘需再抬高半寸,运气流转时凝气于臂,与手中剑贯通,”叶云澜站在沈殊身前,出声指点着他剑法,“这式剑招,你可还有不明之处?” 沈殊:“我明白了,多谢师尊。” 叶云澜微微颔首,抬头看向旁侧窗台。 窗台外面是一片流云翻涌,璀璨日光照射在无尽空旷云海之上,显出一种瑰丽壮阔的美。 “天池山地处中洲。东洲与中洲相隔数万里,纵使是神行飞舟,也需要驰行三日,方可到达。你若觉烦闷,可以出去走走。”叶云澜道。 沈殊却道:“我不嫌闷。三日光景,稍稍修行便过去了。” 一想到他要与自家师尊在此间单独待上三日,他心中欣喜还来不及,如何还会想出去走走。 他看了看房间里唯一一张雕花木床,漆黑眼眸里有一丝微光掠过,正欲开口,房门却忽然被人敲响。 “叶师弟在吗?”一道女声传来,“可否给师姐开一开门呀?” 听到这声音,叶云澜便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犹豫片刻后,还是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身红衣的尹师姐。 她容貌生得美艳张扬,极具攻击性,身材又高挑,像是一团烈火般灼人热烈,一见叶云澜便笑:“我听别人说叶师弟在这处房间歇息,便想过来寻师弟聊聊天,应当没打搅到师弟吧?” 尹玲眼中的情意不加掩饰,无论谁人见了,都能够觉察到她对叶云澜的喜欢。 这几年,她追求得也确实大胆,即便叶云澜已经明确拒绝过她数遍,热情依旧不减。 按尹玲的说法是,他只要一日不找到道侣,她便一日不会死心。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道:“我尚且有事要办,师姐请回吧。” “正是清晨大好时候,叶师弟要办什么事?”尹师姐美眸看他一眼,目光带着几分嗔怨。 叶云澜以前从未被女子亲近,实在是不擅长应付女子这样热烈的追求,抿了抿唇,还没想好如何开口,沈殊便走过来,抱臂在门边道:“师尊正在指点我的剑法,怕是没有时间与师姐闲聊。” 尹师姐闻言,便瞪了一眼沈殊,“师侄,你都已长这么大了,怎还跟以前没什么两样,日日缠着你家师尊啊?” 沈殊道:“正因为他是我师尊,我请教他,也是理所当然。” 尹师姐哼了一声,抬手卷了卷颊边乌黑长发,又抬眼看向叶云澜,“叶师弟……” 叶云澜头疼,“我今日确实无空。” 尹师姐:“师弟当真没有骗我?” 叶云澜:“……当真。” “好罢,”尹师姐这才委屈看他一眼,“那便等师弟下回有闲,师姐再来找你闲聊。” 好不容易送走尹师姐,叶云澜坐到房中梨木圆桌旁,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沈殊随他走过去,目光却再度放到房间里那间雕花床上。 自从他从竹楼搬出,他和自家师尊,已经有一年多未曾同床共寝了。 他取过桌上茶壶,为叶云澜和自己各倒了茶,低声开口:“师尊,徒儿先自去修行一会,待会入夜,可否……” 话还未说完,门又一次被敲响。 沈殊:“……”忽然想要捏碎手里茶杯。 “叶师弟可在里面?”这次门外传来的,是一道沉稳男声。 沈殊听了出来,是他那便宜师伯的声音。 没有等叶云澜起身开门,他便放下茶杯,走过去将门打开。 贺兰泽见到开门的是沈殊,长眉微挑,开口第一句便是:“沈师侄怎也在此?我记得神行飞舟里房间甚多,凡有弟子令牌,都可以被分配到一间自己的房间。” 言下之意,是问他如何不在自己房间待着。 沈殊面无表情道:“师伯不也没有在自己房间里么。” 贺兰泽一噎,三年过去,他依旧还是看不太惯眼前这小子。且他心里也知道,这小子,怕是同样看不惯他。 他不欲再与这小子斗嘴,大步走房中,唤道:“叶师弟。” 叶云澜微微抬眸,“大师兄。” 贺兰泽:“我听人说,师弟也在这神行飞舟里,才知原来师弟也要去参加天池山论道会,之前师弟怎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有,你的身体……” “并非是我参加,是我徒弟。”叶云澜淡淡打断道。 “哦?”贺兰泽看了沈殊,“师弟此番前去,只是陪师侄增长见识而已么?” 叶云澜:“不错。” 贺兰泽道:“既如此,师兄便放心许多了。” 他想了想,从储物戒之中取出一顶白色幂篱,放于桌上,迟疑了一下,道:“师弟,师兄知你喜欢清静。此番论道会人多口杂,若带上幂篱,或可减去许多搅扰。” 这与叶云澜之前想法不谋而合。 他接过幂篱,拿在手中摩挲了一下,淡淡道:“多谢师兄。” 贺兰泽看着他低着头,静谧苍白的容颜,心口有热意流动,温声道:“不必言谢。”又接着论道会的话题,与叶云澜交谈几句,才依依不舍而走。 待贺兰泽走后,叶云澜忽想起一事。 “沈殊,方才大师兄倒提醒了我,你手中也有一枚弟子令牌,也可在神行飞舟上分配一间房间。你去领一间,晚上便不必拥挤了。” 沈殊:“……是,师尊。” —— 三日后。 庞大的神行飞舟缓缓在天池山脚落下,吸引了天池山许多目光。 中洲人杰地灵,是群英荟萃之地,仙道之中六个顶级宗门,有一半地处中洲。 然而仙道第一大宗天宗,却地处东洲。 对于天宗弟子,许多人都有好奇。 天宗弟子从飞舟中鱼贯而出,成群结队地涌入天池山。 许久,待人烟渐稀,一个头戴幂篱的身影才从飞舟走下,身后跟着一个身着黑衣的俊美青年。 刚下飞舟,便见远山叠翠,不远处是一处小城, 中洲天地灵脉与东洲有着微妙差异,修行者初到时或许会不适应,但叶云澜而言,却觉十分熟悉。 前世他这个时候,还没有来过中洲。 从东洲青云山,到北域天机阁,再到西洲浮屠塔。 当年他来到中洲的时候,已经渡过一生大半。 彼时魔尊刚将他从浮屠塔救出。 他们一同在中洲隐姓埋名生活了十多年。 他在浮屠塔中受了磋磨,神智很不稳定,修为散尽,又被寂灭剑意反噬,比凡人更为虚弱。魔尊为了照顾他,便在中洲一座小城中买了一处院落,为他亲手煮药做羹汤,一口一口喂食。 后来他的神智渐复,终于能下床慢慢走动,对方便扶着他在人迹稀少的小巷之中散步。 巷头有人在卖绿豆杏花糕,吆喝得很是响亮。 他脚步停在那,望着巷口处人间烟火,出神了许久。 那日晚上,魔尊带了几块绿豆杏花糕回来。 他已厌倦极了去喝那些苦涩难言的药,但就着杏花糕,将药喝完后,难得没有反胃呕吐。 魔尊见他喜欢,便在他们生活的院落中种下了一棵杏树,每至初春,便有杏花落满头。 杏树旁有张斜背藤椅,他闲暇时便坐在藤椅上,看魔尊蹲身把杏花收起,晒成干花。 而后便见屋顶处炊烟袅袅升起,有绿豆杏花糕的甜香传来。 还有时候,魔尊会坐到他身旁,一朵一朵地从他发间将杏花取出,细细凝视他半晌,而后单膝支着藤椅,俯身吻他。 他仰头看着树梢,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射入他眼。 光影恍惚摇晃。 有灵力顺着经脉流淌进他干涸的身体之中。 他感觉到久违的温暖。 那百年在冰冷死寂的浮屠塔中的记忆,在这股温柔涌动的暖意里,仿佛成了这午后阳光中的一场幻梦。 后来他孤身一人行走世间,偶尔途径中洲,便会回到院落之中停驻许久。 数十年转瞬,院落中的一切都已经腐朽陈旧。 唯有院墙处那棵杏树,生得比当年更加挺拔高大,郁郁葱葱。 微风吹过。 有杏花落满衣襟。 他闭上眼,似乎隐约还能闻见,当年绿豆杏花糕的甜香。 —— 天池山下有市镇。 因论道会将开,市镇之中十分繁闹。举目望去,尽是熙攘人流。 叶云澜与沈殊走进市镇之中,便听周围喧嚣入耳。 “卖灵器咯!走过路过莫要错过,炼器宗师亲手所制上品灵器,只需六百上品灵石!” “中品灵药生脉根,可以疏通灵脉,稳固根基,一千二百中品灵石便能到手——” “卖馒头嘞,一文钱三个,白嫩香喷刚出炉!” 这处市镇之中生活着的有凡人亦有修行者,难得能够聚在一起摆摊叫卖,倒也十分和谐。 “师尊,且等我一下。”沈殊忽道。 叶云澜微微颔首,便见青年大步走向那卖包点的摊位面前,交谈几句,付了银钱,便拿了一个油纸包回来。 “已是正午,我买了些糕点,师尊且先尝一些饱腹。师尊若吃不惯,我去为师尊找别的。” 沈殊道。 方才他见旁边有卖糕点的,想起他家师尊素来爱吃这些甜甜的小玩意,应该会喜欢。 吃食之事,本来是一颗辟谷便可以解决,只不过叶云澜这几年被沈殊日日做饭养刁了口味,对于寡淡无味的辟谷丹,已很少会吃了。 他接过了油纸包打开,却忽然一怔。 油纸中包着的糕点,豆绿色,小小的,看上去很软糯,很香甜。 是绿豆杏花糕。 26、天机 叶云澜低头看着那几枚小小的糕点, 许久,才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杏花的清香和绿豆的甜糯化开在口腔之中, 已经许多年未曾品尝的滋味,跨越漫长岁月而来, 让他一时间停了动作。 “师尊?”旁边的沈殊疑惑看他, “绿豆糕,不好吃吗?” 不知是否错觉, 青年微哑低沉的声音,依稀与他记忆之中的那个人,有几分相像。 该是他魔怔了。 那个人生于魔渊,是天生的魔域共主, 魔道之尊,没有血缘亲族, 更无师徒同门,与沈殊根本没有半分相似与牵连。 叶云澜慢慢把口中绿豆糕咽下, 低声道:“……尚可。” 沈殊没有多想,道:“师尊若喜欢,回去之后, 我也可以做给师尊吃。” 叶云澜轻轻“嗯”了声,拿着油纸包,将里面几块绿豆糕一块一块拈起来吃了。 沈殊注意到, 跟平日略微不同,自家师尊吃得很慢, 简直跟个小姑娘似地细嚼慢咽。 不禁疑惑。吃得这样慢,究竟是觉得好吃呢,还是不太好吃? “尚可”的意思, 约摸还是……好吃的吧? 眼见叶云澜终于将绿豆糕吃完,沈殊习惯性从储物戒中取出一张手帕,递给叶云澜,“师尊。” 这些年,叶云澜吃食起居都是他在照料,许多微末之处的细节,他都已安排得妥帖。 叶云澜微微颔首,接过手帕,低头慢慢将五指仔细擦干净,而后将手帕递还。 那只手在阳光下如白玉一般泛着微光,犹如莲花半绽,属实好看得很。 沈殊视线在上面凝了一瞬,才将手帕接回,不经意却触到对方指尖。 一点冷意蔓延过来,令他心口微颤,下意识便欲反扣住对方的手,想要将对方冰冷的指尖,捂暖一些。 他指节微微绷紧,却到底没有动作。 叶云澜道:“你至天宗之后,便一直在青云山上生活,未曾到过俗世,今日趁此机会,可多走一走,看一看。人世百态,见多一些,对你以后修行,也有所助益。” 沈殊:“是,师尊。” 师徒两人缓步走在喧嚣街道上。 沈殊注意着人流,稍微走在叶云澜前方半步开路,避免他人碰撞到自家师尊。 虽是冬日,修真者有灵力护身,大多都不畏寒,街上普通凡人所穿也多是棉衣棉袄,穿着一身雪白狐裘,头戴幂篱薄纱的叶云澜便有些引人注目。 风吹过,素白薄纱微微扬起,隐约可见薄纱后朦胧轮廓。 沈殊见到好几个聚在一起的年轻女修在路旁停下,好奇目光投视过来,似乎想要一窥自家师尊的真容。 这样的目光,一路上并不少见。 沈殊知道,并不只是衣着的缘故。 叶云澜身姿高挑修长,即便无法看清容颜,行止间自有一股出尘气度,仿佛已经独自走过遥远岁月,远离浊世之外,世间一切都不再入他眼。站在那处,便似天边一轮遥遥明月,教人心向往之。 沈殊神色微微沉郁,稍稍侧过身,挡住了那几个女修的视线。 却见不远处有大群人围聚。 “师尊,前方人好多,”沈殊开口,“他们在瞧什么?” 叶云澜抬眸往人流处瞥去一眼。 便见前方一湖碧水,湖岸往外延伸出一道小桥,桥的尽头是一处精致的白玉亭台,矗立在翠绿湖水之中,显出仙家气派。岸旁到亭上,都聚满了人。 几乎一瞬之间,叶云澜便认出了那是何地,不禁皱眉。 若有可能,他一辈子都不希望再碰见任何与那人有所牵连的东西。 只是对方势力庞大,他身在东洲青云山时,尚且可以眼不见为净,奈何此地是中洲,有些东西,不是他想要避免去见,便能够彻底不见的。 “那是玄机亭。”叶云澜道。 沈殊:“玄机亭?” “你当听说过北域天机阁,”说起天机阁的时候,叶云澜神色冷淡,“天机阁在世间各处设立玄机亭,于亭中放置天机石。每月皆会在天机石上颁布天机榜,世间修士皆可观之。” 沈殊:“天机榜……是何物?” 叶云澜淡淡道:“天机榜,乃天机阁对世间修士实力、兵器与容色之排行。” 沈殊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为何要设立这样一个榜单?” “天机阁中人擅长占星卜算,推演天机。天机阁祖师曾言,天下术算,当以苍生为重。于是设立天机榜,将天下修行者囊括其中,预言世间灾劫祸乱,稳固修行界秩序,此为天机阁立阁之宗旨。” 说至此,叶云澜神色掠过一丝讥讽,隐在幂篱薄纱之下,沈殊未能看见。 “听起来似乎很厉害,”沈殊道,“只是,为修真者的实力、兵器排行我尚可明白,可容色……为何也要纳入排行之中?” 叶云澜沉默。 这个问题,前世他曾问过陈微远。 彼时,陈微远半拥着他,握着他的手,吻啄他指尖,轻笑问:“云澜,你觉得,这世间,容颜美色是无用的么?” 他被对方拥坐在天机阁阁主的高椅上,撰写了天机榜的书页便放在他面前,金色灵气流淌,触手可及,他却没有伸手去摸,只低声道:“曾经有人与我说过,容貌对修行者而言,是最无用的东西,甚至会引来灾祸。” “谁对你说这话的?属实有几分居心叵测。”陈微远摇头淡笑,“虽然我素来不看重容色,却也不可否认,容色从来不是无用之物,有些时候,甚至比神兵更为锋利。”他顿了顿,“神兵可刺穿万物,而容色刺穿的,却是人心。” “只不过,那人说容貌会引来灾祸倒是不假。过于出色的容貌,不仅会给自己,还会给他人,甚至整个修行界,带来混乱和灾祸。” “当年祖师建阁之时,道门中最为出色的两人为当时修行界里第一美人大打出手,后来判出师门,一个入了魔门,一个入了鬼道。修行界大乱,道门也因此元气大伤。那时候起,祖师便将容色与实力、兵器排行一同列于天机榜之上。” 陈微远说着,微微叹一口气,道:“若是有人能将美人珍藏,让神兵收匣,令强者匿世,那这世上,当可免去许多纷扰。”说罢,又俯下身,薄唇碰了碰他耳尖,声音温柔深情,“到那时,云澜,我或许也能放下身上责任,与你执手相牵,共隐桃源了。” 叶云澜闭了闭眼。 所谓执手相牵,共隐桃源……俱是谎言。 他冷冷道:“大抵是因为他们无聊。” 沈殊愣了一下,忽然噗嗤一下笑出声。 青年的声音微哑,笑的时候却有些低沉撩人,“师尊说的是,确实是无聊……只不过这样无聊的榜单,还不过只是天机阁一家之言,为何却还有这样多的人围着去看,甚至奉以为真?” 他思索了一下,紧接又道,“况且,对修士排行这样容易引发争议的事情,莫非一开始就真的没有人反对么?” “有。只不过都被压下了而已。”叶云澜道。 “道门六宗,天机阁不过其中之一,真有这么大的能耐么?”沈殊不解。 叶云澜道:“单凭天机阁,自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但是天机阁背后所站的,却是上古修真世家之中的陈家。” 沈殊这些年随叶云澜修行,受其熏染,也看了不少古籍,知道修行界中有上古世家存在。 不同于摆在台面上的道门六宗,上古世家的行迹隐秘,却异常强大,修真界不少宗门和皇朝背后都有这些世家的影子。但他并没有想到,六宗之一的天机阁背后竟都是世家扶持。 于是有些好奇,“陈家……是怎样的存在?” “陈家是命修一族,所掌握探窥操纵命理之术极为诡谲,修行界中对陈家知道的人不多,但凡知道的,却都无人敢惹。” 叶云澜平静述说。 他对陈家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即便前世,他在陈家待了数十载,却依旧未能窥见全貌之十一。 陈家家规森严,即便陈微远与他结为道侣,他平日所能到达之地,依旧有限。 他记忆最深的一次,便是一次他无意间闯入了陈微远平日修行的大殿,见到对方正盘坐在一个巨大星盘之上。 他所身处之地,分明是大殿之中,穹顶上是却是无垠星空。而陈微远盘坐的星盘,上面刻画着天支地干五行,还有无数繁复到令人头疼欲裂的纹路。 他素来过目不忘,乍一眼见到那纹路,心神剧震,差点没呕出一口血来,随后便见陈微远睁开眼向他望过来。 他们之间的距离并不远,但对方这一眼,却仿佛隔了无尽星河在向他遥望,平日那些温柔情深,仿佛都在这片浩大壮阔的星海之中,消失不见了。 纵然很快陈微远便起身朝他走过来,向他温柔关心,为他喂药疗伤,他却在言语间听出了对方的婉转苛责。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对方修行之时,去搅扰对方。 沈殊道:“天机阁这般厉害,为何我在东洲却不见天机阁名声显?” 叶云澜道:“因为栖云君。” 沈殊:“宗主?”他皱了皱眉,对于那个时常在自家师尊房间里神出鬼没的男人,他观感实在算不上好。 “栖云君为东洲唯一的蜕凡境修士,并不允许有人在他的地盘中窥视,天机故此天机阁在东洲的势力,是五洲之中最弱的。” 这也是他此世为何选择留在青云山的原因。 只是当年他为何会在宗门三千长阶之下遇到陈微远,而堂堂天机阁少阁主,当时又到底为何会不远万里到东洲来,如今想来,却属实有些微妙。 但叶云澜已经不愿多想。 对陈微远的所有事情,他都没有心力、也不想耗费时间去想。 言语间,他与沈殊已经缓步走近那方翡翠湖,隐约听到繁杂的议论声。 有人道:“新的一期天机榜又出了。啧,果然,这一回天机榜还是没有发生什么大变动——” “天榜之上,依然还是只有栖云君、噬魂老祖、阳和真人三人,多少年了,那些地榜高手,竟还没有一个人能够登上天榜的么?” “你以为仙阶是这么容易便能够触及的吗?若真是如此,那天宗也不会独占道门魁首这些年了。” “天榜也便罢了,已经快十年了,美人榜第一竟还是北域檀青宗的徐清月,我可真想一窥这所谓的修真界第一美人,究竟是何等美色。”有人叹息。 “我听道友说,他前几日在天池山上见到了徐清月。” “真的假的,徐清月也到天池山参加论道会了?” 闻听到徐清月的名字,叶云澜神色微动。 当年他与陈微远一起的时候,曾经多次听闻徐清月的名字,似乎是对方最好的至交好友,却因为救了陈微远而命丧黄泉之下。 每年祭日,陈微远都会自己一个人去祭拜这位至交,每每消失几日,才会回来。 斯人已矣。叶云澜还并未见过陈微远这至交好友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正凝神思索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快瞧,寻仙阁那边有两位檀青宗弟子,走在前方那人,似乎就是徐清月——” 人流闻声而动,开始朝一个方向涌去。 很快,原地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殊停在原地,似乎有些出神,叶云澜注意到他情况,便侧过头淡淡道:“怎么,沈殊,你也对徐清月感兴趣么?” 年少慕艾,叶云澜想起,沈殊似乎也该到了如此年龄。 沈殊回过神来,眨眨眼,道:“我看着师尊便已足够了。什么修行界第一美人,在我心底,都比不上师尊半分颜色。” 这几年,叶云澜并不是没有被别人夸赞过容颜,只是他一直都觉得,容貌皮相都只是过眼云烟,他也一直是如此教导沈殊的。 但当被青年认真的眼神凝望时,还是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想去揉沈殊的头,但青年此刻身形已经与他相差仿佛,想要触及,还得抬手去碰。 叶云澜便收回手,轻斥了一声,“贫嘴。” —— 寻仙阁。 三层包间。 陈微远正拿着茶具泡茶,陈羡鱼战战兢兢地坐在一旁,不时抬手擦一擦头上的冷汗。 “你这么紧张做什么?”陈微远忽然开口,“莫非,你是在怕为兄?” “不,不是……我只是一想到待会便要见到徐师兄,一时间便有些忐忑。”陈羡鱼慌忙道,“毕竟我已经多年未见徐师兄了,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 “清月记性一直很好,这几年,也时常向我关心你的状况。”陈微远淡淡道,“你离家数载,家训忘了也便罢了,待会见到清月的时候,可莫连最基本的礼节也给忘了。” “不会。我自会持礼,兄长且放心。”陈羡鱼连忙答应。 便听到包间之外传来一声极为悦耳的声音,“陈师兄,我带着师弟过来了。” “请进。” 门扉被推开,步入进来的是一个身着白衣的高挑美人。美人背后背着剑,一身气质清冽高洁,清隽眉目,精致得仿佛日月星辰都黯然失色,在绝美中又透出一丝柔和,一眼观去,当真便如人间清月。 他身后跟着一个少年,少年生得十分清秀可爱,表情却仿佛有些内向阴郁。 徐清月笑看陈微远,“陈师兄。”又转头看向陈羡鱼,“还有天璇师弟,许多年未见了,你模样……倒还是如当年一般。” 陈羡鱼看着徐清月眼神发怔,但片刻便回过神来,很快便挠了挠头,道:“许久不见了,徐师兄。上回你生辰,我托人给徐师兄带回去的‘春山凝露’,师兄可还喜欢?” “自然是非常喜欢。”徐清月笑道,“不过是谁告诉你,我想要尝尝青云山的‘春山凝露’的?我猜,定是陈师兄。” 陈微远便淡淡笑道:“是我。清月,这世上哪里还有人如我这般,知你心意?今日我也带了一些春山凝露过来,正打算泡与你喝。” 徐清月拍掌道:“师兄泡茶的手艺,自然是很好的。这回,殷师弟也有机会尝试一番了。”他招呼身后的少年,“快与你陈师兄打声招呼。” 北域天机阁与檀青宗素来是交情甚好的宗门,只因背后陈、徐两家都是远古流传的血脉之一,徐清月与陈微远、陈羡鱼更是自小相识,即便所属宗门不同,他们也习惯互称为师兄弟。 殷姓少年打了一声招呼:“陈师兄好。” 几个人便在楼中坐下来,慢慢地闲聊。陈微远冲泡着手中茶水,他眉目淡漠而温柔,偶尔瞥向徐清月。徐清月若有所觉,也侧头看向陈微远,红润薄唇微微一笑。 他生得清冽,这一笑却有着勾人情态。 陈微远眼神中有些微波澜掠过。 忽然听到陈羡鱼靠过来,在他耳边兴奋开口:“兄长,你看街上的那人,就是我之前和你所说的那个,我用尽此生画技也难以描绘的美人。” 陈微远煮茶动作一顿,侧过头,低眸看向长街。 27、剑虹 此章节还未被发表!您可以返回目录页查看其它章节 <返回> 28、咒印 风声呼啸。 叶云澜瞳孔紧缩。 他想转身就走, 却已来不及。 一种难以遏制的疼痛感从神魂深处涌现,心口处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紧,被揉捏得渗出血来。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苍白脸颊上渗出了薄汗。 前世他自己亲手在神魂里种下的咒印,并未因重生而消弭。 这件事, 当年在听风亭, 容染对他下药之时,他便已经知晓。 只是。 这种程度的痛苦, 也并不是不能忍受。 他面无表情想,握剑的手蓦然攥紧,抬起剑尖,直直指向陈微远。 阳光下, 街上人长睫撩起,剑尖直指过来, 眸光浸透寒意。 苍白脸颊上,却盈着一滴殷红血泪。 如此凌厉。 ……又如此脆弱。 真美。 陈微远想。 心中难得升起几分探究的兴致。他起身, 正想飞身下楼,未想到对方却忽然收起手中长剑,漠然回转过身, 没有再看他一眼。 仿佛刚才对他抬起剑,不过只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冒犯,才做出的警告而已。 只是, 他不会错认,方才那人望向他的时候, 目中含着的,分明是杀意。 那人认识他。 不但认识,还想要杀他。 陈微远脚步停在原地, 看着街道上那人背影,微微眯起眼。 他的手扶着倚栏,指尖搭在上面,一下又一下地敲击。 旁边有脚步声走过来。 他微微侧过脸,便见到徐清月莹白清丽的侧颜。 今日之前,他一直认为对方容色之美,堪称人间清月。只是方才,他却瞥见了另一轮遥不可及、仿佛不在人间的明月。 忍不住将两者相较。 便听徐清月轻轻笑道:“陈师兄忽然起身,莫不是也被方才街道上那人剑法所惊艳?” 陈微远思绪收回,温声道:“不错。” 徐清月手臂倚着栏杆,微微探身往外看去,声音悦耳如流水,“我亦如此。能够以凡人之身迎战金丹修士,如此剑境,我在北域同辈之中还未曾见过。” “陈师兄,你觉得他剑道境界已经到了何种程度?是宗师、小乘……还是传说中那些能力攀登仙阶的大能,方可触及的大乘之境?” 陈微远回想起他方才所见到的剑光。 他不习剑,但却见过很多人出剑。其中不乏大乘期的剑修。 大乘境剑修一剑可以倾覆山河,足以让修行者突破凡身六境攀登仙阶,即便身体中没有修为,凡身六境的修士也不会是他对手。 他记得街道上方才被另一个黑衣青年护在身后的,只是迫不得已才出剑的人,思考片刻,道:“应当是小乘境。” “师兄与我所想一般。”说至此,徐清月却微微蹙起眉,“剑道有如此造诣,怎会没有灵力修为……” 剑道境界与修为境界本是相互相成的,光拥有剑道境界,却身无修为,实在很奇怪。 陈微远没有答话,只是低眸看向坐在桌旁的陈羡鱼。 陈羡鱼知意,忙道:“叶师弟是因为救人,不慎重伤,才失了修为。” “天璇师弟识得他?他,竟是因为救人重伤才失却修为的么……”徐清月面上流露一丝可惜,又转头道,“我听陈师兄说过,天璇师弟这几年是去了东洲天宗游历,如此说来,此人该是天宗弟子……敢问其名讳?” 陈羡鱼道:“云生澜海。他的名字,唤作叶云澜。” “叶云澜……”徐清月低喃着重复了一遍。 陈微远忽然淡淡笑了笑,道:“清月,难得见你对人如此感兴趣。” “同为剑修,有些惺惺相惜罢了。”徐清月道,“我一直知道天池山论道会上群英汇聚,未想论道会还未开始,便见到了令我惊艳的人物,实想与之结识一番。” 他沉思了一下,望向陈微远,道:“贸然结识恐怕不妥,陈师兄不若给我支支招?” 陈微远看着徐清月。 对方的眼眸清冽有光,容颜美丽夺目。 忽然想起他们当年初遇,也是在一场比武大会上。 天机阁与檀青宗为北域两大宗门,陈、徐两家又关系密切,经常会联同一起,让两派年轻弟子相互比试。 而那一回,他夺得了魁首。 徐清月主动前来结识他,眼中有钦佩仰慕。 年少的徐清月容貌已出落地十分夺目,但因为年纪小。身形未长,看上去有一种模糊性别的秀美。 他一开始以为对方是个姑娘。 那时徐清月抱着剑过来,仰脸唤他:“陈师兄。” 陈家地位阶级森严,天机阁亦如此,旁人称呼他,只会唤他为“少阁主”,或者是“少族长”。 徐清月,是第一个唤他师兄的人。 陈微远目光在徐清月脸上流连片刻。 “会有相识机会的。”他声音淡淡,“天池山论道会,本就是为了促进修真界各派宗门弟子切磋交流,你不必着急。” 徐清月却道:“只是,他因负伤失了修为,恐怕在比试上,会有所吃亏。” “是了,”他一拍手,“不若我去给他送些疗伤丹药,看能否借此机会,与他结识一番。” 檀青宗虽非道门六宗之一,却有修真界第一药宗的美名,里面修士大多是医修,如徐清月这般的剑修,是极少数。徐家也是上古世家中有名的医修世家。 也因此,徐清月虽是徐家嫡系,极受如今徐家家主喜爱,却不可能继承檀青宗宗主之位。 纵使这般。陈微远却知,徐清月手中有大量徐家家主赐予他的珍贵丹药,其中一颗流传出去,都能教修行界争得头破血流。 “你可以姑且一试。”陈微远声音愈发淡了,“虽如此,那人看上去性情十分冷漠,恐怕并非易与之辈。清月……我怕你受委屈。” “无碍,但凡剑修,都有几分自己的傲气。”徐清月道,随即又眼眸含笑看向陈微远,“况且当年我一开始与陈师兄搭话的时候,师兄可不也是如此对我爱答不理的么,如今,却也十分相熟了。” “何止相熟。”陈微远声音低下来。他走进两步,手覆在徐清月搭着栏杆的手背上,慢慢握住。 或许是因为常年练剑的缘故,对方的手并不算柔软,却修长而骨节分明,陈微远掌心比他略大,正好能全然覆住。 “清月,你莫忘了之前曾答应过师兄什么。”陈微远指尖穿过徐清月指缝,与他交握,声音带着点哑,还有点低沉,“你这样关注别人,师兄可是会吃醋的。” 徐清月脸颊倏然显出红霞,清俊昳丽的脸庞更是明艳生辉。 “……陈师兄!” 陈羡鱼偷偷瞅了瞅栏杆旁边两人,实在看不过眼,只好默默低头看着手中茶杯。 顺便呼唤对面那个同样被顺道捎过来的少年。 “咳,殷师弟,来,我们喝茶,喝茶。” —— 街道上。 叶云澜已收剑入鞘。 沈殊趁那几个元婴期的护卫失神,将他们撂倒在地上,赶往叶云澜身边,“师尊,你可无碍?” 烈日晃晃。 透明的汗水顺着叶云澜的脸颊淌下,极其病态苍白。 心口仍在生疼,像是被锁链紧缚,他蹙紧了眉,有些说不出话。 周围人声从寂静忽然变得喧嚣,无数炙烈的目光凝视在他的身上。 一想到方才那人也正凝视着他,便有一种作呕之感滋生。 方才那阵狂风,来得突然,且正正好,是在他凝就全部心神出剑迎击南宫擎的瞬间。 若是寻常修士,也许会误以为是巧合。 但他对那人何等熟悉,知那人通晓阴阳咒术,又擅推演天机,道法大成时,天地风云变动皆在他的弹指之间。 而今虽不知他修为几何。 但陈家少族长,远古血脉之力必是同辈最盛,会有怎样的修为都不奇怪。 他前世千方百计才逃脱作为对方手中棋子的身份,这一世,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沈殊仿佛意识到什么,侧身挡住周围大部分过于热烈的视线,“师尊,既然人已经救下,我们先走吧。” 叶云澜深深吸了一口气,漠然挤出一个字,“走。” 沈殊走到前方为叶云澜开路。 只是,围观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变得极多。 “他便是北域檀青宗,有修真界第一美人之称的徐清月么?”有人道。 “不是,我方才已见过徐清月,已进去寻仙阁了。但他……我从未见过。” “那这人是谁?如此剑法,还有如此容貌……我以前怎从未听闻?” 人群中有人挤出想要将两人截下,沈殊扬起手中剑,目中满是寒意,“滚。” 他修为虽只是金丹,但在场之人都见识到他方才以一敌多,跨境而战还不落下风的情景,顿时不再敢拦截。 走出人群,沈殊给师尊和自己施了一个匿形咒术,周围才清净许多。 他留心自家师尊的情况,发现离开那处地方后,对方面色好看了不少,稍松一口气。 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少年声音,“等……等一等。” 叶云澜脚步微微停住。 转过身,便见到方才被他所救那个少年。 他救人是出于习惯。 但其实,上一世的习惯,已经不必再留到这一世。 只要他此生不再出现在那个人身边,他就不会再成为对方的弱点。 那个人会成为魔域之主,魔道至尊,恣意逍遥,睥睨人间。 ……而不是在他面前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只是重生之后,他却依旧在做自己力所能及的,行善积德之事。 他想,大抵他是在害怕,所有一切都只是幻梦,他的祈念,这一世也不会被成全。 叶云澜低眸看着少年,“何事。” 少年:“谢谢你……救我。” 叶云澜眉目淡漠,“不必言谢。” 他说罢,转身欲走,少年却小跑过来,站到了叶云澜和沈殊面前。 沈殊本来便在审视少年,此时皱眉,走上前一步,挡在了叶云澜面前。 “我已在周围设了匿形阵法,你是如何看见我们的?” 少年睁着眼睛,眼瞳黑漆漆的,像一块光滑的镜面,没有波澜,道:“看见……就是看见了。” 少年有一双天生看破阵法的眼。 沈殊当年能够堪破贺兰泽院中的阵法,是因为阵术天赋高超,又知道利用进阵之人,随即应变。 但这是堪破,而非看破。 勘破需要思考,尚且可以用阵术天赋来解释,而看破,却是一种天生的能力。 血脉相承之力。 少年身份并不简单。 叶云澜低眸凝视少年,并没有从他衣着上得到什么信息,便道:“你是一个人到天池山来的么,你的父母亲人何在?他们说你偷了灵器,是怎么回事。” 少年道:“我有哥哥。我到天池山,就是来找哥哥的。”他说着,孩子气地鼓了鼓嘴,“我没有偷灵器,这个,本来是哥哥给我留的东西。” 他从衣襟里取出了一块血红色的玉,上面有淡淡光芒萦绕,还有一种难以言明的诡谲奇异之感。 叶云澜瞥了一眼,眼皮一跳。 这是太古玉髓。 灵石是修行界中通用的货币,有上品、中品、下品之分。灵玉则是比灵石品阶更高之物,一枚灵玉可抵万枚上品灵石。 这还只是普通灵玉,而灵玉玉髓,则是一条灵矿中,最为精华的所在,掏空一整条矿脉,也未必能出几枚,价值难言。 而寻常修士所不知的是,灵髓之上,还有一种真正无价的宝物,太古玉髓。 只要将之佩戴,即使不修行,也能让一个凡人体质渐渐改变,修为不断提高,达到凡身六境的极致。 这样的东西不是寻常灵矿之中能够开采出来的,必然是由远古世家掌控的仙级灵矿才有可能产出。 而即便远古世家里,拥有仙级灵矿的家族也屈指可数。 道一教掌教恐怕都不敢招惹这样的庞然大物。 南宫擎敢对少年出手,恐怕只是以为这东西是一枚普通玉髓,故此,才心生贪念,污蔑抢夺。 叶云澜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叶寻。” 姓叶?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继续道:“你兄长的名字呢?” 少年:“我哥叫……叶悬光。” 即便方才已经有所预料,叶云澜依然一怔。 少年不觉异样,只是睁着黑漆漆的大眼,问:“你……见过我哥哥么?” 叶云澜神色变得有些冷淡。 “既然你兄长都已将你抛下,你为何还要找他?” 少年摇头,“我哥……我哥没有将我抛下。是有人袭击我们,哥哥为了救我……才不见了。我一定要找到哥哥。” 或许因为有点急,少年说话语无伦次,脸上却还是面无表情,看上去有些呆。 叶云澜听了,低头缓缓瞧着这少年的脸,片刻后,淡淡道了一句,“是么。” 哥哥。 若按血缘亲族,眼前少年,或许也该叫他一声哥哥。 他闭了闭眼,侧头对沈殊道:“时间已经不早,沈殊,我们去通灵涧吧。” 沈殊:“好,师尊。” 临走前,叶云澜沉默了一下,终究对少年叮嘱道:“你手上那枚血玉,莫再取出来让别人看到。另外,你以后遇到生人,不要什么东西都事无巨细,全盘托出。” “不要随便相信他人,即便那个人曾救过你。” 顿了顿,道,“祝你能够顺利……找到自己的兄长。” 他转过身。 少年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又要走了,认真道:“我不是见到谁,都会说这么多的。” “我只是觉得,你……很亲近,可以相信。” 叶云澜脚步停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 —— 通灵涧在天池山深处。 师徒两人穿过繁华的市镇,天池山高大宏伟的轮廓便显现眼前。 天池山乃是中洲最高之山。据说山巅之处,接连天界。 通灵涧乃天池山中一条自上而下的幽涧,远望如一道幽蓝绸缎,步入其中,才知里面竟别有乾坤。 通灵涧与诸多秘境有些相似,且唯有在论道会期间会开启,乃是上古大能专为此所设立的世外空间。 从五洲四海前来参加天池山论道会之人,落脚处都在通灵涧中。 踏入通灵涧。 入目是一条小道,空中荧光飞舞,两旁有树,树梢上果实亮着微光,地面上成片的银光草在摇曳。 通灵涧的世界只有黑夜。 “走吧。” 叶云澜道,踏上那条小道,沈殊紧随其后。 周围渐渐从静谧到喧嚣,仿佛转瞬,小道来到尽头,前方人声喧嚣。 数百枚孔明灯飘荡在空中,前方是一片繁华集市。 一个身着黑白道袍,袖口有太极图案的弟子走了过来,他手中捧着一卷厚厚书卷,正拿着毛笔记字,低着头道:“两位道友,敢问是哪派弟子?” 黑白道袍,太极图案。 是墨宗弟子。 天池山论道会十年一度,由道门六宗轮流主持,这次主持的,正是墨宗。 “我两人,乃天宗弟子。”叶云澜淡淡道。 “天宗……”那墨宗弟子点点头,手上毛笔记了几个 字,又道,“敢问名讳?” “叶云澜,旁边是吾徒沈殊。” 师徒一起来参加论道会的人并非少数,墨宗弟子再次点点头,拿出一颗夜明珠递过来,“天宗弟子都住在通灵涧东月影壁,你拿此珠嵌入门前,便能占得其中一处洞府,作为此次论道会落脚处。” 叶云澜伸手接过。 那墨宗弟子本一直低着头记事,论道会将开,作为墨宗弟子忙得实在脚不沾地,还需在此地迎来送往,实在教他十分疲惫烦倦。 却眼见一只纤长美丽的手将夜明珠接过,怔了一下,抬头便见夜幕星辰下,一张清冽如雪的容颜。 他面上倏然涌起一丝红晕,“道……道友,可需要我来带路?” 叶云澜:“劳烦指个方向便可。” 他抬手一指,叶云澜微微颔首,便带着沈殊往那边去了。 墨宗弟子停在原处,忽觉此次被宗门分配了这累人差事,也没有那么教他烦倦了。 —— 月影壁在通灵涧之东。 左上角,一轮圆月斜照,仔细瞧,那月并非是真实的月亮,而是一块发光的莹石。 树影随月光在月影壁上摇曳,上面开辟了许多洞府,洞府前面都有石匾,上面刻有洞府名字。 而石匾之下则有凹槽,凹槽上有的已经嵌了夜明珠,证明其中已经被占,而有的还未曾。 叶云澜随意选了一处洞府走进,洞府外面牌匾中刻着两个古字是“紫云”。 将手中夜明珠嵌入凹槽,洞府中便莹莹亮起微光。 这处洞府十分清幽,进去之后并不如想象之中逼仄,反而相当广阔,石壁上亮着萤石灯。 尤为奇特的是,这洞府中央,矗立着一颗巨大的紫云木。 紫云木下有一张石桌,周围有几个石墩作凳。 巨木之上开满了紫蓝色的花朵,洞府之中无风,却有花瓣缓缓而落,散在石桌与地面上。 很美。 “当年修建此处洞府之人,应当是位雅士。”叶云澜轻声道。 他被神魂中咒印所引发的痛楚已经消解许多,却不可避免地觉到了疲惫,在石凳坐下,揉了揉太阳穴。 沈殊朝周围环顾一遍,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看到一张石床,却是有些不满,“说是洞府,却如此空落,连枕被都无。” “洞府本就是修行者所用,越是冷清寂寥,越能教人平心凝神。与我那竹居,自然不同。”叶云澜平静解释,却见沈殊从储物戒中拿出了软枕锦被,手脚利落地将那石床铺好,又取出一个玄铜暖炉,走过来置在桌边。 不禁有些失笑。 “你怎连这些东西都带过来了……” 沈殊道:“师尊愿意陪我参加天池山论道会,我自然也要为师尊准备得妥当一些。” “你啊……”暖炉有热意传来,叶云澜眉心稍稍舒缓了一些。 他闭目养神了会,复又开口道:“三日之后,论道会便将开始。届时通灵涧登天阶,便是各派弟子的战场。而只有最先登顶的十人,才有资格在浮云巅进行最后的比试。” 通灵涧在外看是天池山从上往下的一道幽涧,他们现在所处,便是通灵涧底端。 唯有通过登天阶,才可逆流往上,不断攀延。直至出通灵涧,到天池山顶,浮云之巅。 在此途中,有前人所设下的考验,更有两相碰撞,决出胜负才能够向前的残酷。 三日后登天阶一开,从五洲四海而来数万年轻弟子同时开始往上攀延。 叶云澜虽然从未参与过天池山论道会,但仅是从书中文字所描绘,便可想象出当时景象该是如何浩大。 沈殊认真道:“我绝不会令师尊丢脸。” 闻言,叶云澜睁开眼,他已很疲惫,目光沉沉注视着沈殊,清冽语声带着一丝严厉。 “沈殊,记好了。你此番前来论道会,是为开阔眼界,增长见识。你要超越的,永远都只是自己。无需逞强而为,更不必意气用事,心生执念。为师……并不需要你来挣脸。” “你的体质与旁人不同,若生心魔,极其难解。我不希望你这么努力才踏上道途,行走至今,最后却功亏一篑。” 沈殊知道,方才他被南宫擎激起戾气,没能及时压制,被自家师尊觉察,终究还是给对方留下了心结。 只是,对方如何知道,他偶尔泄露那丝戾气,不及他真正万千之一。 地上影子微微扭动了一瞬。 “我记住了,师尊。” 沈殊走到叶云澜面前,半跪下来,如同少年对着长辈撒娇那般,将脸伏在叶云澜的膝上,低声道:“师尊不必为我担忧。” 叶云澜沉默了会,伸手触碰沈殊脖颈上傀儡印,一下又一下的抚摸,不说话。 沈殊知他心中有气,乖巧任着他摸,直到对方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下。 沈殊抬头,发现对方已经熟睡了。 他动作轻缓地站起身,看着在紫云木下沉睡的人。 那人枕在石桌上,乌发蜿蜒散开,露出小半边侧颜。 紫蓝色的花瓣落在他的发间,长长睫毛低垂,有一种柔弱不堪的错觉。 让人极想拥他入怀,护佑他一生一世。 他想起当年,师尊说他太晚休息,当心以后会生不高的时候,他对师尊撒娇,说生得太高,就不能再靠在师尊怀里了。 那时候师尊只是敲了敲他脑袋,说:“你日后若遇上自己喜欢的人,难不成还要窝在别人姑娘怀里,要别人宠着你,惯着你,而不是你去抱着她,护着她么?” 那时候他确实不懂,想着,生不高便生不高,只要能一直与师尊在一起,便是怎么样也无妨。 可现在他懂了。 喜欢一个人,确实不会再甘于躲在那人怀里。 他想要抱着他,护着他。 想要给他世上最好的东西。 他想要顶天立地。 —— 叶云澜陷在梦中。 月光萧瑟,魔宫。 这是圆月之夜后第一天。 那人如同惯例消失了踪迹。 他手腕脚腕都带着锁链,脖颈上还有着青紫暧昧的痕迹。 身体仿佛散了架,累得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他软在床榻上,看着窗沿上遥远的月,长久沉默。 ……他已经许久,没有望见过月亮了。 却忽然一道熟悉声音传来。 “云澜。” “听闻魔尊要娶你为妻,”那人轻轻道,语声如同往时般温柔,“为夫恰好路过魔域,便来看你了。” 萧疏月色里,渐渐凝出一个穿着月白道袍的身影。 陈微远走过来,握上他被锁链勒出累累红痕的手腕,怜惜道:“怎弄成了这副模样。” 他沙哑开口:“别碰我。” 陈微远轻叹一口气,“我知娘子怨我。”对方轻轻抚摸着他的手腕,“可娘子不知,我当初将你送入魔宫,只是因为迫不得已。” 他撇过脸,不欲再听这人满口甜蜜谎言,只道了一声:“滚。” “不要再耍小性子了,嗯?”陈微远低柔道,“云澜,只要你答应为我做一件事,我们之间,便不会再有任何阻碍,你我便能够长长久久,永远在一起——” 一把刀,被放入他手心。 “这刀上有戮魔咒,只要刀尖能刺破魔尊一点皮肉,便能将他重伤。” “我陈家正妻的位置,始终为你留着。只要你杀了魔尊,我们便能永结同心,生死不离……” 他觉得荒谬。 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急剧地跳动着,对方的声音仿佛渗了致命的迷药,透着无尽的蛊惑。 “云澜,我知道你仍爱我。” 陈微远道。 他耳边似乎出现了耳鸣,逼仄的囚屋中,魔尊深深拥着他,仿佛要将他揉碎入腹,重复着问他同样的问题。 “仙长,这么多年,你到底有没有一分一毫,曾爱过我?” 耳鸣声越来越重,连同陈微远的声音,像是魑魅魍魉钻满他心头。 他咬了咬舌尖,勉强凝出一分清醒,沙哑道:“陈微远……我说了,要你滚。” “云澜,你又忘了,你该叫我夫君。”陈微远凑近他,鼻息喷在他脖颈,温柔而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告诉为夫,你是不是仍然爱我,嗯?” “不,我已经不爱你了,我爱的,是尊上——”他一字一顿道。 字字仿佛泣血。 身边温柔的气息似乎阴冷了一瞬。 “娘子总爱说谎,”陈微远道,笃定道:“你怎会爱上那个魔头呢?明明结契那日,我们便已约好了,此生此世,你的心只会为我而跳动。” 陈微远的手摸上他左胸,低低笑道:“看,它在跳动。” “云澜,替为夫杀了那个魔头,可好?” 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快要炸裂。 他拼尽全力,将手中的刀掷到地上。 “滚——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伤他,你给我滚!” 陈微远终于色变。 “云澜,你总是这样倔强。”他面上温柔笑容褪去,“顺从本心,就那么难么?” 他手颤抖着,指甲陷入肉里,才克制住那种席卷而上的、澎湃的、难以遏制的痛苦心绪。 “那便没有办法了。” 陈微远说着,拿出了一枚玉。 那是他们结契时候,双方一同在上面滴过精血的玉,代表着同舟共济,生死不离。 那块玉在月光照耀之下,散发着凄清的光芒。 “云澜。”陈微远开口,他拾起地上的刀,放入他手心,“拿着这把刀,找机会刺进魔尊身体。” 陈微远攥紧那块玉。 他的灵魂仿佛也被对方攥紧。 所有坚持,在莫可知的力量面前溃败。 他无法再控制自己身体,仿佛傀儡一般接过了那把刀,顺从地道:“是。” 陈微远离开了。 他依旧躺在床上,看着窗沿外的月,双手交叠,握着手中的刀。 空洞的眼慢慢睁大。 一滴水珠掉落在刀柄。 无人看见。 画面倏然转动。 无光的洞穴,他被盛放在最深处的黑暗里。 身上衣物已被褪尽,手脚被滑腻的东西缠住,他跪坐在冰冷的地面,双手被悬吊空中,身体极热,心却极冷。 有人缓步走了过来。 伴着滴答滴答的声音。 ——是对方腹部上伤口,被戮魔咒所伤,始终未能愈合,所滴落的血。 他的下颚被对方捏起。 魔尊声音低哑:“仙长,本尊没有如你所愿,被那些所谓仙门正道所围剿,你是不是很失望?” 他想摇头,脖颈却被滑腻的东西圈住,只能仰头,发出低哑的闷哼。 “本尊听闻世间有一种咒术,能够消去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全部记忆,并把他对那个人的爱,全部转移到施咒者身上。” “若是可以,本尊真想将这种咒术,施展在你身上。” 魔尊咬牙切齿说着,忽然俯身拥抱住他。 眼泪从他侧脸慢慢流淌下来。 他没能说出口的话是,若是世上真有这种咒术…… 他其实愿意,对方将之,施展到他身上。 画面再转。 佛堂。 他拿着修罗剑,戴着狰狞鬼面,缓缓在佛前跪下。 “敢问大师,这世间是否有法,可断情根,可令我此世不再为另一个人所扰?” 大师道:“皈依可断情根。” “我心有执,无法皈依。” 大师道:“情难有,爱绵长,何必强断情根?” 他漠然道:“若我无法去爱我想爱之人,苦惑情爱之中,为我所不欲,要这情根又有何用。” 大师轻叹一口气,道:“若要强断情根,需以七情针刺入生魂,刻下断情咒印,此后所有情爱,皆为痛苦,生生世世,不可消弭。你可想清楚了?” 他俯身道:“我愿受戒。” 七情针灼过南明离火,刺入魂魄。 魂魄被撕裂的痛苦席卷而来。 叶云澜骤然从梦中惊醒。 他发觉自己所处并非紫云木下石桌,而是躺在那铺着绵软锦被的石床上。 鞋袜外衣都被细心除去,暖炉被放在了床边。 他慢慢支起身体,便见沈殊正盘膝坐在地上,运功凝气。 “师尊,你醒了。”沈殊闻听动静,睁开眼道。 叶云澜微微颔首,起身着衣。 “我睡了多久?”他道。 “只半日。”沈殊答。 或许是因为方才之梦,胸口有闷气淤堵,叶云澜揉了揉眉心,道:“先不着急修行,今日为师要带你去寻齐炼制本命剑的材料。” “通灵涧修真市集,十年才得一遇。不妨去见一见。” 走出月影壁,到了通灵涧修真市集所在。 纵使有所预料,其中汹涌人潮还是教人吃惊。 与天池山外的市镇并不一样,能够进入通灵涧的,几乎全是修行者,此处难得汇聚了五洲四海的修士,卖的东西可谓奇形怪状、层出不穷。 师徒两人走在喧嚣集市中。 他已经重新戴上幂篱,走走停停,为沈殊选取合适的练剑灵材。 沈殊走在他身旁,护着自家师尊不被碰撞。 忽听到不远处有人交头接耳道:“你听说了没有?西洲皇朝之战又开始了,曜日皇朝三日前发动战争,大军横跨西海。” “皇朝之事,又怎是我等小小修士可以置喙。还不如谈谈这天池山论道会,又有多少天才道修汇聚。” “说起天才,那更不能不说曜日皇朝那位太子,那一位。才真是千古难遇的天才。而今年龄还未超三十,便已距蜕凡境一步之遥。以他修为,若是也来到这天池山论道会,岂不是纵横年轻一辈无敌手?” “堂堂太子殿下,约摸不会参与这种修行界宗门的比斗吧?只不过,这位太子有如此天资,与曜日皇朝对立万载的星月皇朝,岂不是日日坐立不安?” 有人插嘴:“你们消息未免也太过滞后,半月前,星月皇朝皇太女刚于朝暮巅败于那位太子手下,修为被废,星月皇朝绝不会放过那位太子。正好这半月一直没有那位太子的音讯,我猜测……” 那人还未说完,忽有一声高喊:“曜日皇朝太子来天池山了,看——” “据说这位太子要在天池山论道会上选拔人才,回去给皇朝效力。” “真的假的?” 叶云澜俯身正在挑选灵材,闻言手一顿。 他直起身,望向通灵涧漆黑夜幕。 遥远处,黑暗的通灵涧燃起了火光。 那火光逼近,是骑坐着炎麟兽的仪仗队伍,曜日皇族旗帜飘荡。 而骑坐在炎麟兽上面的人,每一个都带着金色神圣面具,只露出眼睛处空洞洞两个窟窿。 滔天火光围绕中央,是一辆飞天灿金龙首车架,被两头炎麟兽王所牵引。 有人坐于车中。 他不言语。 只有一双灿金色的眼眸漠然凌厉,睥睨人间。 29、兄长 成群炎麟兽飞掠过天际, 整个通灵涧都被它们身上燃烧的火光映亮,声势不可谓不浩大。 “即便是皇朝帝君出行,恐怕也不过如此。”有人感叹。 叶云澜看着浩荡火光, 想起之前叶寻所说,他哥哥为了救他而失踪, 而叶寻来天池山, 就是为了寻找他的哥哥,忽然便觉出了一点讽刺。 叶寻所要找的哥哥, 不就好端端在这里么。 ——被无数的跟随者环绕,坐在飞天车架之上俯瞰人间。 曜日皇朝太子,叶悬光。 叶云澜在心底低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眉目淡漠萧疏。 旁边沈殊忽然出声:“师尊, 那个曜日太子,真与他们说的一样, 年岁未足三十,就已经快要突破凡身六境了么?” 凡身六境, 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修行越是往后,所耗费时间越长。 沈殊修行三年到达金丹期, 已是足以惊世骇俗的速度,但即便以这速度推算,他修行至渡劫期, 也至少还要三十载。 而叶悬光年龄甚至还不足三十。 沈殊天资世间罕见。 可叶悬光,却是整个上古世家, 倾尽一族之力才培养而成的一柄绝世神兵。 对方的出生被天书预言,继承了整个叶氏一族最为精纯的血脉之力。 ……还有他的血脉之力。 叶云澜道:“传言并未作假。” 沈殊沉默了一下,道:“看来我平日修行, 还是不够努力。” 叶云澜眉头微皱,道:“曜日太子有上古血脉之力相助,出生的时候便已是元婴,你无需与他相较。” 沈殊:“出生……便是元婴?” 叶云澜“嗯”了一声。 沈殊道:“血脉之力……真有这样强大么?” 叶云澜并不打算骗他,平静道:“或许,比你想象中还要强大。” 沈殊道:“这对世上其他没有血脉之力的修士,是否有些……不太公平?” “公平?”叶云澜语声流露出一点嘲讽,“这世上哪里有真正的公平。” 他看着天边燃烧的火光,沉默片刻,“只是,血脉强大有时也未必是好事。上天给予人天赋,同时也会令人背负重责。” 当年,他被陈微远救下后不久,就听闻曜日太子突破蜕凡境,登临帝位,统领整个曜日皇朝的消息。 那时候,叶悬光年龄还未过半百,消息一出,震惊世间。 后来魔尊身死,他受到道魔两道的围剿,逃入西洲光明野。 当时曜日皇朝已经一统西洲,叶悬光被世人尊称为“长明帝尊”,曜日皇朝境内,道门魔门的势力都得到了很大的遏制,他籍此逃过了围剿,隐姓埋名修行,一直到剑道大乘,世间再无人能够置喙他的所行所为,才复又行走世间。 在他被世人既敬又畏地称呼为“剑尊”后,曾于朝暮巅,与长明帝尊有所一晤。 朝暮巅本是当年西洲曜日皇朝与星月皇朝分界之地,西洲一统后,朝暮巅便成了长明帝尊一处行宫所在。 山巅昼夜两分。 东面阳升,西面月出,恒久如此。 那日,是他亲自提着修罗剑去朝暮巅找的长明帝尊。 长明帝尊立于阳面,身着玄黑袍服,头戴紫金冠,负手而立。 山风卷起他衣袍,帝尊低沉声音破风传来。 “朕君临天下已有两百余载,所负之人良多。最为遗憾之事,是朕此一生,虽得掌山河万里,却始终,亲缘浅薄。” 他带着狰狞鬼面,手执修罗剑,立于朝暮巅的暗面。 月光流淌在他握剑苍白的指节上。 他淡淡道:“帝尊身边有父母亲族,更有后妃无数,如何算得上是亲缘浅薄?” 长明帝尊却道:“倘若父母亲族对你只有期许却无容忍,后妃万千只为责任而无情意,世上本该与你最为亲密的亲人因你离散,你便该知道,为何朕会说自己,亲缘浅薄。” 他道:“我自出生起,便无亲无故,后半生也一直孤身独行。陛下所言,我不懂。” 长明帝尊转过身,灿金色眼眸如曜日灼灼,低声重复了一遍,“是,你不懂。” 他静默了会,道:“我来此地,只是想向陛下求取一物。” 长明帝尊:“何物。” 他道:“我想要皇朝宝库之中所藏的,世上最后那朵敛魂花。” 敛魂花乃世上至为珍贵的灵物,若寻常人敢向帝尊这般直接开口,早已被拂袖击飞,然而长明帝尊只道:“你要敛魂花做什么。” 他道:“护佑我想护佑之人。” 长明帝尊一怔,半晌,却是低低笑了一声。 “原来,你也已经有了想要护佑之人……” 帝尊说着,抬起那只能够喝令江山,执掌乾坤的手。虚空被凭空撕出一道裂缝,一朵流淌着黑白二色光芒的花朵被从虚空中取出,躺在帝尊的手心。 长明帝尊向他摊开掌心。 他将敛魂花接过,小心翼翼放进储物戒中,与一盏破碎的魂灯放在一处。 “敢问陛下,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他问。 长明帝尊重新负手而立,平静道:“无需代价。” 顿了一会儿,却又忽然道:“若可以的话,我想要听你唤我一声‘兄长’。” 这一回,长明帝尊没有再自称朕。 他抿了抿唇,那声“兄长”,始终无法说出口。 “请陛下另提要求。” 长明帝尊看着他,道:“君无戏言。朕已说了,无需你付出代价,便不会要你付出代价。这声兄长,你叫不叫,与朕愿否帮你,并无关系。” “不过可否告诉朕,你所想要护佑之人,是谁?” 他沉默了许久,才道。 “他,是我未过门的……道侣。” 那时,他并没有想到,朝暮巅之行,是他前生最后一次与长明帝尊见面。 三十年后,天地大劫起,人世支离破碎。 天荒裂缝首先于西洲出现,域外天魔肆虐人间, 长明帝尊只身前往裂缝,以身为祭,将那道天荒裂缝彻底封禁,人世苟得十年安宁。 帝尊是第一位在大劫中殉道的登仙阶强者。 他听闻消息的时候,立在中洲与魔尊一同生活过的院落中,看着杏花缓缓飘零于地。 忽觉世间最为难测的,是天命。 天地大劫的来临,其实擅衍天机者从很多年前便有察觉。 叶氏一族有神器天书,推演之力只比全为命修的陈族稍逊。 长明帝尊应天命而生,是叶氏一族破劫的关键。 只是,天书中天命之人救世的预言,叶氏一族倾尽全部血脉之力的培养,换来的,也不过只是人间苟存的十年。 …… 叶云澜目光没有注视那黑夜里耀目的火焰太久。 他侧头对沈殊道:“走罢。” 沈殊点头。 两人走过繁华的修真者市集。 叶云澜修为虽无,眼力仍在,为沈殊挑选到了几种合适的灵材,此行已算圆满。 他并没有打算立时回月影壁洞府,而是在通灵涧周遭随意漫步起来。 通灵涧中景色诡谲美丽,许多景色,在人间难以得见。 行行走走,到了一片荧光飞舞的静谧湖畔。微风略过身侧,湖岸边有银色发光的垂柳轻轻摇摆。 人烟清寂,是一处抚琴的好地方。 恰沈殊近来有戾气生出,正好能令其清心凝神。 便对沈殊道:“将为师的琴取出来。” 沈殊便从储物戒中取出古琴。 叶云澜接过古琴,脱了幂篱,将之放在身侧,双手搭于琴弦,信手试了几个音,便开始闭目弹奏。 琴声幽远飘荡在湖边。 这几年,沈殊时常听自家师尊抚琴。 从未曾觉得厌倦,反而越来越是喜欢,只要听着琴音,心头满溢的戾气便能够被短暂抚平。 湖面四野有荧光飞舞,婆娑树影缓缓摇曳。 暗处,几根阴影在欢乐地扭动,时不时悄悄伸出,想要勾住一点飞舞的荧光。 旁边却忽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琴音已经戛然而止。 沈殊皱眉。 叶云澜抬眸往声音源头看去,发现垂柳边,躺了一个人。 一个受重伤的人。 对方身着一身玄衣,有血在他身边蔓延开。 不知是否错觉,那血泛着淡淡的金光。 叶云澜目光微凝,起身走过去,看清了这人容貌。 普通。扔进人群里便认不出的普通。 身上有一道穿胸而过的伤,伤势很重。 “师尊,这个人……”沈殊迟疑。 叶云澜垂眸看了片刻,在对方腰间一枚玉牌上停了停,道:“带他回去。” —— 痛。 这是他半昏半醒时候的第一感觉。 脑海中混乱记忆萦绕。 朝暮巅,狂风呼啸。 他扶着剑,咽下喉咙腥甜的血,勾唇冷笑,“许星煌,你输了便是输了,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 许星煌站在原处,狠狠看着他,“你敢废我修为,令我血脉根基俱毁,就该知道,我族不会放过你……” 身披黑焰的魇兽王从虚空窜出,上面坐着一个带着星月面具,身披黑甲,手持□□的武士,气势之强。已经超越渡劫。 他面无表情擦去唇边的血,拔出地上长剑,扯了脖子上的太古玉髓,扔给一旁呆立的少年。 “小寻,走!” □□穿透胸腔。 鲜血喷溅。 …… “你醒了。” 忽然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 他从幻梦中清醒。只觉浑身欲碎。好不容易,才慢慢睁开眼。 有人坐在床边,正看他。 对方面色十分苍白,眼尾却有一颗朱红点缀。 容色之美,盛过世间繁花万千。 而且……如此熟悉。 他下意识喃喃:“母亲……” 叶云澜皱了皱眉,这人莫不是受伤伤到脑子了,居然会把他当做是自己的母亲。 “我不是你母亲。”他淡淡道,“只是路边偶然撞见你倒下,才随手将你救回。” 他看着眼前人的冷冽眼眸,慢慢回神。 不一样。 他的母亲柔婉顺从,只会依着父亲的肩头微笑,不会露出这样漠然的表情。 这个人…… 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勉强直起身,发现胸膛的伤势已经被包扎过了,但因为重伤,修为暂时无法动用。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最为虚弱的时候。 “你叫什么名字?”眼前之人问。 他犹豫了片刻,深深看着那张像极了自己母亲的面容,终是出声开口。 “我叫……古玄。” 30、血缘 叶云澜低眸看着眼前人。 对方坐在石床上, 黑发垂腰,上身衣物已被除去,胸膛伤处被绷带层层包扎, 身体线条流畅矫健。 只是对方面容却是放在人堆里便难以辨认的普通,唯独眼型狭长上挑, 流露出一点难掩的凌厉之气。 他对这人自称“古玄”这个名字不置可否, 只淡淡道:“你伤势很重,不宜起身走动, 还需要再养伤两日。两日之后,以你的体质,当可行动自如。” 这伤势寻常修士起码要修养十天半月,对方却笃定说他只需两日便可行动自如, 古玄不知道这人是否已经看出了他来历,沉默了一下, 道:“多谢你救了我。我……能知道你的名字么?” “叶云澜。” 古玄微怔。 “云澜……”他呢喃着这个名字,眼中有很复杂的情绪飞速掠过, 刚想开口,却听叶云澜道:“不过萍水相逢,唤我叶道友即可。” “……叶道友。”古玄抿了抿唇, 对这生疏的称呼有些不满,可以他如今境况,却实在没有资格开口多说什么。 叶云澜从袖中取出一枚赤红玉令, 微微俯身,递给古玄, “这枚玉令,是救你之时,从你身上落下的。还你。” 随着他的动作, 两人距离拉近。 几缕乌黑长发从他肩上滑落,长睫如翼低垂,面容淡漠如同冰石,却依然有泼天美色降下。 古玄呼吸一窒,甚至无暇注意叶云澜所递过来之物,只是想,实在太像了。 和他的母亲,足有七分相像。 只是眼前人唇更薄,鼻梁更挺,眼眸更狭长,肤色也更为苍白一些,苍白得甚至透出了……病态。 这些年……他过得不好吗? 古玄不禁想。 叶云澜见他迟迟未接,微微蹙眉,“古道友?” 古玄回过神,将赤红玉令从对方手上接过,这令牌是曜日皇族的身份令牌,为太古玉髓所制作,但令牌上有掩人耳目的阵法,他并不担心叶云澜籍此猜出他身份。 只是接过令牌的时候,他触及到对方指尖如冰的温度,忍不住问:“叶道友所修行的,是冰系功法?” 叶云澜:“为何这样问。” 古玄也知自己的问题十分突兀,然而习惯所在,话一出口他便不会收回,道:“冰系功法修行者体温较常人偏寒,我方才触到叶道友的手如此,忍不住有此疑问。” 叶云澜道:“我并未修行功法,亦无修为护体。而今冬日,身体自然偏寒一些。” 这人怎会没有修为护体? 当初秘法抽离的只是这人的上古血脉,并没有废去他经脉灵根,以他们家族天资,即便没有血脉之力,踏上道途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古玄刚想开口询问,却忽然听到叶云澜低低咳了咳。 而后,他便见旁边一个玄衣青年大步走过来。 那青年长相极为年轻俊美,手臂上挂着一件纯白狐裘,沉声道:“师尊,虽然我在此处置了暖炉,但您身体到底畏寒,还是将狐裘穿上吧。” 古玄眉微微一挑。 虽是受了重伤,但以他超脱凡人数倍的感知,方才竟丝毫没有觉察到洞府里这个青年的存在。 叶云澜只淡淡“嗯”了一声,却没有立时去接那狐裘。 那青年见状,又凝眉喊了一声“师尊”,一边说着,一边将狐裘展开,欲要为他披上。 叶云澜眉目间微微流露出一点纵容,他站直身,任由那青年伺候他将狐裘穿妥,又环过他肩头,拿起领口处的棉绳,为他绑绳结。 古玄看着那青年站在叶云澜身后,微微偏着头,仔细系绳结的模样,眉头越皱越紧。 虽然这青年方才叫叶云澜“师尊”,而且动作之间也十分亲近自然……但这未免也太过亲密了。 而且这两人之间,还有一种融洽得仿佛没有空间给第三个人插足的氛围……古玄眼皮跳了跳。 忍不住出声打断:“这一位,是叶道友的徒弟?” 叶云澜微微仰头,由着沈殊为他系好绳结,才低眸向旁侧古玄瞥去一眼,“是。他是我唯一的亲传弟子,沈殊。” “叶道友看上去和自己的徒弟关系很好。”古玄道。 叶云澜还未答,沈殊便道:“我和师尊关系自然很好。这几年,我跟随师尊修行练剑,与师尊一同隐居山中,平日住处周围除我两人外,便没有第三个人了。” 古玄眼皮又跳,总觉得对方口中这“第三个人”意有所指,看叶云澜似也没有反驳的意思,只好低咳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叶云澜“嗯”一声,目光在古玄手心那枚赤红玉令上停了停,又听古玄沙哑道:“叶道友救下我,就不问问……我的身份来历么?” 叶云澜平静道:“我问,你会说么?” 古玄噎了噎。 他的真实身份,而今还真不能说。家族谋划数年统一西洲的战争已经发动,他的安危关乎诸方利益,为此,家族内部也早已培养了他的多个替身,必不会使他而今行踪暴露。 他素来沉浸权谋算计,惯于虚与委蛇,原本只是想说出一个早已经被安排妥当的,属于“古玄”的虚假身份,只是,而今面对叶云澜冰寒透彻,仿佛将一切看清的眼眸,却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很多年前,他已经欺骗过对方一次。 那时候,这人浑身血脉耗尽,虚弱至极地躺在他怀里,攥住他的衣襟,唤他“哥”。 他们的血脉无比亲近,却自出生起便被被迫分离。 这是对方叫他的第一声哥。 而他却说。 “别叫我哥。” 古玄沉默了半晌,道:“此刻我确实还不能告知你身份。并非故意隐瞒,只是有些东西,不知道的话,会少很多麻烦。” 却听沈殊道:“你现在已是麻烦。师尊为了救你,将从宗门带过来天池山论道会的灵药用了大半,你还把师尊这几日休息所用的石床占去……” “沈殊。”叶云澜平静打断。 沈殊这才止了话头。 “……是我搅扰叶道友了。”古玄道,“我族中收藏有不少疗伤灵药,更有诸多灵石玉髓。待我伤好,必然十倍还报道友。” “不必。”叶云澜道,“我救人素来只是随手,无需报答。” “这怎可?”古玄眉头皱紧,看着眼前人瘦削身体和苍白肤色,联想到方才这人说自己没有修为护体,却又收了沈殊这样一个一看修为便不低的弟子,以他深沉心机,很快便猜测出了对方大致情况。 叶云澜并非没有入道,而是入道之后,不知为何又失了修为。 或许是因为修行出了岔子,或许是因为受了重伤被毁修为,难以恢复。 无论哪种,都教他感到心疼。 “你此次来天池山论道会,想来为我耗去的这些疗伤灵药本有大用。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怎能令你为难?” 古玄沉吟一会,继续道:“我与曜日皇族之间尚有几分薄情,此番曜日皇族也已至天池山。若有何困难。你向他们告知我名号,可得相助。” 叶云澜却只冷漠道:“你与曜日皇族之间有薄情。可我与曜日皇族的太子之间,却有私怨。” 古玄没有预料到他会如此作答,沉默一会,才有些艰难问:“……是何私怨?” —— 通灵涧,月影壁外。 有两道修长的身影遥遥行了过来。 “陈师兄,多谢你陪我至此。”徐清月背负长剑,单手拎着一个青木丹匣,莹白美丽的脸上带着笑意,转又流露出一点忐忑,苦恼道:“也不知待会那人,见了我们,会否觉得唐突冒犯。” 陈微远:“你们同是剑修,仰慕对方剑法,想要结识对方,再是正常不过了。他想来也会理解。” 说着,他低眸瞥了眼徐清月手中丹匣,丹药的气息被收敛得很好,但单单只是这个丹匣,便是远古青枫木所制作而成,有清新凝神、祛除心魔之效,价值不知几何。遑论其中丹药,纵然灵珠千斛,未必能买到一颗。 眼见徐清月还是忐忑担忧,他敛去心中不虞,温声道:“你还带了灵药前来,有心为他疗伤,他见你如此诚恳,想来也不会拒绝你之所愿。” 他走过去,握住徐清月的手,在他掌心捏了捏。 “何况,还有师兄我陪着你呢。” 徐清月耳根稍红,却也展颜露出一点清丽微笑,“陈师兄如此说,我也便放心了。” 他仰头看着辽阔的月影壁,月影壁有上万洞府,无数夜明珠闪耀在通灵涧的夜幕之中,宛如壁画上流淌的银河。 “那墨宗弟子单单说了天宗弟子都居于月影壁,却未说是哪处洞府……” 陈微远只淡淡一笑:“想要知道,又有何难。” 他指尖汇聚灵气,在虚空中划动了几笔,便见高天之中有一道星光垂下,与月影壁上一处夜明珠相接。 远远望去,那洞府牌匾上,所刻两字。 “紫云。” 陈微远握着徐清月手,侧头看向徐清月,清俊脸庞上含着温柔浅笑。 “清月,走罢。” 31、宫墙 “……是何私怨?” 面对古玄的疑问, 叶云澜只闭了闭眼,转过身,并没有正面回答古玄的问题, 只道:“你只需知道,我不欲再与曜日皇族有所瓜葛, 便是了。古道友, 你既与曜日皇族交好,便烦请伤好之后, 离开此地。” 叶云澜还有一点没有明说。 古玄那枚赤红玉令,他方才拿在手中,仔细看过。 那玉令本身十分普通,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但制作玉令的材料却做不了假。 是太古玉髓。 表面呈现血色,乃是火系至精至纯的太古玉髓。 世上能产出太古玉髓的仙级矿脉有几处, 但能诞生火系太古玉髓的,在整个修行界之中, 就唯有叶氏一族所掌控的那条仙级灵脉——赤火渊。 古玄是叶氏族人,且还拥有着相当纯正的皇族血脉,才能拥有这样一枚常人难得的玉令。 叶氏一族为了保持血脉纯粹, 素来近亲通婚,说不准,他与这古玄间还有几分亲缘。 叶云澜不欲深究。 此次出手救下对方, 也不过只是当作偿还几分当年长明帝尊赠他敛魂花的因果罢了。 “沈殊,”叶云澜侧过头, 对身旁的青年淡淡道,“这两日我忙于琐事,未曾指点你剑法, 明日论道会将开,你到底还需熟习剑法一番。此方地窄,施展不开,你且拿剑,随我去外间修行。” 沈殊:“是,师尊。” 古玄看他欲走,挣扎想要起身,扯动了胸口伤势,不禁闷哼一声,艰难喊住对方,“叶道友,稍慢。” 叶云澜停下脚步,转头看他,“嗯?” 古玄深深凝视着眼前一身苍白,单薄瘦弱的人,道:“你说,你与曜日皇族有私怨。” 叶云澜:“是。” “曜日皇族生性好战,征伐四方,其中结有仇怨者,确实不计其数。”说至此,古玄眉目流露出一点疲惫神色,“你觉得,曜日太子……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问得着实有些突兀奇怪。 但古玄依旧是问了。 或许是因为受伤之后的虚弱,或许是因为眼前人与母亲太过相似的眉眼,也或许,是因为经年岁月过去,与对方猝不及防的重逢。 他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道:“曜日太子,乃天生皇者。” 古玄:“除此之外呢?” 叶云澜想起前世与长明帝尊那次短暂的见面,对方所言所行,正欲开口,转念又想起眼前古玄亦是叶氏族人,有些东西,便不便说出口了,于是只沉默。 却听古玄沙哑道:“身为皇者……得享众生敬畏,却未必能如常人想象中快乐。” 本想会听到叶云澜反驳,未想,对方只安静道:“我知。” 古玄微怔。 他看向对方清冽眼眸,总觉对方似乎看透也知晓了许多。 怎么可能。他自嘲地想。 当年他令炎麟兽将对方从西洲送至东洲,本就没有预料,他们此生还能再相见。 而叶云澜,便更不可能了解他的存在。 即便他们本是双生兄弟,彼此间最为亲密的存在。 叶氏一族天书有神凰救世的预言,他们出生时,星轨变迁,正应了天书所言星象。 只是虽是双生,他的灵根属性为火,他弟弟的灵根属性却为冰。 神凰为火之至尊,理所当然,他成了预言所说的天命之人。 而在崇火的叶氏一族之中,冰系灵根被视为不详。也因此,自从有意识起,根本没有人告诉他,他有一个弟弟。 若非血脉之中有羁绊牵连,他偶尔能够感知到庞大的曜日皇宫之中,有一处自己想要靠近的地方,他很可能便会被这样蒙骗一世。 在年少时候的他心中,他觉得那一处所在,藏有他隐秘的宝藏。 那地方是曜日皇宫之中极为偏僻的所在,地处西南。他曾遥遥路过,继承血脉之力敏锐的五感,听到那处地方,隐约有女人哀婉的哭嚎。 他很想去见见其中自己的宝藏为何物,只是他身边常年有侍卫与太师跟随,将他每日言行记录上报于父亲叶帝,并不能行动自如。 直到一日,照常路过那地方,却在宫墙转角,见到有个与他身长相当,却瘦弱许多的少年,正抱膝蹲身在宫墙边,指尖轻碰一朵美丽的野花。 他黑发披垂,却显得有些杂乱,只露出一点白皙的侧脸, 指尖亦很白皙,却沾有污泥。 他心口怦然而动,感觉到一种无比亲密的羁绊。 身边太师却眉头紧蹙,道了一声“晦气”,唤来侍从吩咐几声,那少年被驱赶回那西南偏僻的宫墙之中。 那朵美丽的花,对方并没有摘下,依旧漂漂亮亮地立在那里,迎风飘摇着。 他注意到花朵盛开的地方,正是那偏僻宫墙之中,刚好能够向外窥见的角度。 而他口中那声“他是谁”,看着太师紧皱的眉头,终究没有说出口。 只是那日他知道了,原来自己一直所以为的宝藏,并非是他所以为的那些宝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后来,他下意识去寻找线索,知道了自己有一个双生弟弟。 只是等他掌握了血脉之中的匿形之力,再去那处地方寻,却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人了。 那种羁绊也仿佛消失了踪影,仿佛被什么东西所隔绝。 他知道自己生活中每一言行都会被记录于书卷,没有东西能够瞒过父亲双眼。 为了得知那个少年身份,他拙劣的问话和查找,其实在父亲眼中都无所遁形。 他看着皇宫之中长长寂静的回廊,仰头见到无尽飞檐,第一次感觉自己如困井中。 天空很蓝很清。 但他摸不到。 他站在井中仰望世间,想要走出这口井,也想把自己的弟弟一同拉出去。 他做不到。 “悬光,你不必将他视作你亲弟。天书记载,凰星降世,伴随自身灾劫。需历灾劫方可顺利转生。他与你双生,却是冰系灵根,本是不详,又篡分了你血脉纯度——他不是你的弟弟,只是你的厄难。” “族中已经准备好血脉剥夺秘法,只要你吸收了他的血脉之力,注入你身上,便能化解此劫,天书预言便能成真。” “悬光,你自小被朕所教导,知自己肩担责任之重。不要让朕对你失望。” 他沉默许久,终是点头。 仪式开始。 他高居虚空王座,见到血祭台上的人鲜血滴落一滴一滴顺着阵纹流淌,汇成温暖气流汇入他身体之中。 这种温暖的感觉,就像是仍旧在母胎之中,他与对方相偎相依。 然而现实残酷而冰冷。 血脉耗尽,对方直接倒在地面上,而父亲母亲,全族的人都只注视着他,带着敬仰膜拜。 为他血脉复苏之后象征远古神凰的金色眼眸。 父皇叫他把对方送走。 他知道父皇的意思,是要将对方处理干净。 他第一次违背了父亲的意愿,令炎麟兽将对方送走。他早已想好,没有血脉,对方便与曜日皇族再无干系,这时候将对方送走,父亲应当不会太过在意。 只是自始至终,他都不知道自己双生弟弟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将对方送上炎麟兽背脊时候。他想,对方去了外界,应当会有另外的活法,和他完全不同的活法。 这很好。 即便或许他也再看不到对方以后如何了。 放走对方之后,叶帝对他降了罚。他受了。 再后来,他又多了一个亲弟弟。 也是母亲檀歌还有父亲叶帝所生。他的长相随父,被他送走的弟弟长相随母,可这个亲弟弟,却谁都不怎么像。 很普通。 虽然是火系灵根,但是资质也极为普通。 而且……从出生起,神智便表现与常人有所不同。像是一个……痴儿。 叶氏一族近亲通婚,保存血脉的同时,常常会出现这样的悲剧。 这一次,叶帝也并没有为他的儿子取名。 叶寻。 这是他为这个弟弟所取的名字。 叶寻自小跟在他身边,因为是火系灵根,叶帝虽然对之置若罔闻,却也并没有阻拦他将叶寻留在身边。 叶寻随他长大,他将当年未曾倾注于自己双生弟弟的宠爱,都倾注在叶寻身上。 叶寻资质一般,却有一双能够看破世间所有阵法的眼。 他并非真正的痴儿,只是思维反应,较之常人略有些慢,也有些拐不过弯,他和叶寻交流,总是要比旁人细致一些。 只是叶氏一族不允许瑕疵,叶寻的名字甚至没有上族谱,跟在他身边,外界许多人都以为叶寻只是他的书童。 他也并没有澄清,毕竟他身边,总是有许多危险。 家族为他培养了十个替身,而今有命尚存的,不到一半。 也正因此,星月皇朝前来追仇的时候,并没有对叶寻多加注意,有他给予的法器相助,叶寻保住自身安全应当不难。 却没有想到,自己在重伤之后,却被当年自己放走的双生弟弟所救。 叶云澜。 古玄再度在心底呢喃了一下这个名字,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却又只能相顾无言。 叶云澜见古玄沉默,便要转头去唤沈殊,正此时洞府禁制被触动,一个清冽动人的声音从禁制之外传来。 “敢问叶道友可在?我乃是檀青宗弟子,徐清月。” 32、信笺 徐清月? 叶云澜微微凝眉。 对于前世这位陈微远念念不忘的故友, 他印象颇深。 记忆之中,每一年,陈微远都会花去几日时间, 去陈家幽冥境给徐清月祭奠。 只是前世他被陈微远救下在陈家养伤时,徐清月便已经为救陈微远而身殒, 他与对方未曾有所交集, 这一世,更是没有和对方见过面, 对方又怎会突然过来找他? 对叶云澜而言,与陈微远有关的一切都令他厌倦。 便听沈殊道:“师尊,洞府外是之前那什么天机石美人榜上的第一?他为何要过来找你。” 叶云澜淡淡道:“我不知。” 沈殊:“需要我去打开洞府禁制将人请进来么?” 叶云澜拿起石桌上缺影剑,眉目淡漠萧疏, “不必。正好要到外间练剑,我们出去见。” 又转头对古玄道:“古道友, 你且在洞府养伤。之后若想走,随时都可离开, 不必告知于我。” 古玄听着他冷淡话语,满腹想要问询的话,终究没有出口。 他看着离开叶云澜背影。 对方乌发散落披垂, 苍白的手握着乌鞘长剑,衣袍空荡荡的,脚步很轻, 有些虚浮缥缈,看不出身具灵力的痕迹, 在他感知里,竟比凡人还要脆弱。 对方缓步走出洞府,就仿佛他们这些年之间的距离, 渐行渐远。 蓦然地,他想要起身,绷带上却渗出了血迹,胸口被□□贯穿的伤势传来一阵剧痛。 古玄低头捏了捏眉心,苦笑了一声,没有再动。 他想到了方才在洞府外喊叶云澜之人。 徐清月。 ……徐家之人,找他弟弟做什么? 古玄曾见过徐清月一面。 容貌确实极美,但在他眼中,却实在还担不上修真界第一美人的称谓。 他的母亲叶檀歌,若真按容色而论,其实已经胜过徐清月。 叶帝网罗五洲四海美人万千,后宫之中群芳争艳,可每每宫宴之上,叶檀歌却永远是其中最为出众娇艳那一朵鲜花,盛装打扮,舞姿翩迁,眉目流转之间,可颠倒众生。 只是叶氏族规森严,因血脉优越,叶檀歌自小便被当做叶氏族长之妻培养。 她是家族在金笼中娇养而成的金丝雀,满心满眼都只有叶帝,从不在外抛头露面。 天机阁早与其他上古世家有过协定,除了上古世家刻意暴露明面外的势力,其他信息都不可在天机榜出现,否则,美人榜早就应该改写。 古玄眉头忽然又深深皱起。 他这许久未见的亲弟,生得比他母亲还要出众三分,又无家族庇护,一旦登上天机榜,又该惹来多少觊觎? —— 叶云澜迈步走出洞府。 月色映照着他苍白容颜。 他抬起眼皮,见到洞府外站着两人。 两人都是一身白衣,其中一个身形高挑修长,身后背负着一把长剑,修眉凤目,容颜清俊美丽,身上有一股出尘气质,令人见之忘俗。 想来,这人便是那闻名修真界的第一美人徐清月。 而另一人……叶云澜刚看过去,便撞上对方熟悉眉眼。 陈微远见眼前人那双狭长眼眸扫过来,眸色清寒冷寂,眼尾泪痣却艳丽不可方物,不禁心头一动,缓声道:“我乃天机阁陈微远,今日陪清月过来冒昧拜访,还请叶道友见谅。” 一种熟悉的隐痛从神魂深处传来。 似是心脏和魂灵被烫过火焰的针尖刺穿,灼出难言的痛意。 叶云澜已惯于忍受这种痛苦,面无表情攥紧了手中缺影,目光克制不住地涌现出寒冷杀机。 若可以,他此刻当真是想拔剑,杀了陈微远。 上辈子没有将陈微远除去,一直是他心头憾恨。 他到达踏虚境后,走遍西洲,终是寻到为自己烙下断情咒的方法,入佛堂受戒,断绝情根,便是为了让自己能对陈微远动手。 可未等到他动手,陈微远便以身血祭命盘,为陈族施展改命之术。 后来天地大劫,上古诸族族地中都出现天荒裂缝,唯独陈族安然无恙。 他到天机阁时,陈微远只留下一封信。 那封信被放在陈微远平日处理家族事务的书桌上,素白信笺,上面搁着一支白梅。旁边有一张古琴。 他将信笺拆开,信上是陈微远熟悉字迹。 字迹优美,清隽温润,可见对方当时书写信笺之时,并不匆忙。 后来他曾后悔,为何要将信展开。 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于是那信上一字一句,从此便停在脑海,难以忘去。 “云澜,展信佳。见字如晤。 半月前,为夫夜观星象,见群星尽黯,唯一月高悬,知你登临踏虚,心中不甚欣喜。 又测算自己有殒命之劫,心下微叹。思量许久,终作此书。 思及你我二人初见,而今已有两百余年。 当年你身受重伤,根骨俱碎,扯我衣摆,要我救你。那时候你血污满面,披头散发,宛如厉鬼,行人尽皆避开,唯独为夫怜你,费劲气力,方将你自鬼门关救回。或许,这便是缘。 你说要尽所有报答于我,为夫只言玩笑,后来才知,并非玩笑。 你伤好之后留于我身边,性子温顺乖巧,陪我经年,知我所喜,避我所恶,所做种种,为夫未曾忘却。 一年冬日,夜半归来,见你执灯立于白梅之间,缓步行来,为我拂去肩上雪。 大约那时,为夫已然心动。 为夫曾说,想要与你执手相牵,共隐桃园,并非虚言。 只是世事多艰,许多东西,从来不如人所愿。 为夫知你恨我,此番登临踏虚,再不畏陈族阵法,必要一路杀来,一报当年仇怨。 然而天地大劫将临,上古诸族将行受难。为夫虽想再见你一面,但身为陈家之主,却不能任性妄为。 思量许久,为夫决意以身祭命盘。施改命之术,为陈族寻得一线生机。 恨由爱生。恨愈强烈,爱便愈是强烈。云澜,此点,你终究不可否认。而你一日无法杀我解恨,便一日有恨长存于心。如此想来,为夫此举,也算解为夫这两百年来,我与你分离之渴念。 愿你生生世世,谨记为夫,夜中沉沦忘我,辗转反侧。 如此,为夫虽死,却也犹生。 世上谁人都可以忘却为夫的名字,独你不能。 你之夫君,陈微远。 庚子年三月十二日夜,于天机阁中留。” 他阅罢,将信攥紧,丢于烛火之中。 陈微远一生算尽天机,连自己拿剑想要杀他,都已算清。 他还要他将恨长存于心,永生永世,去记住他的名。 ——凭什么? 若有来世。 他只愿与陈微远再不相见。 无论是爱恨悲喜,他都不愿意再分给对方半分。 33、命轨 月光如水。 叶云澜不再看陈微远, 只对徐清月淡淡道:“徐道友,我们以前似乎从未碰过面。” 徐清月笑起来,“叶道友确实未曾见过我。但我却曾见过你……也曾见过你的剑。” 叶云澜:“你见过我, 也见过我的剑,又如何?” 他语气实在冷淡, 徐清月却仿佛半分都没有觉察, 面上依旧含笑,一双眼眸极为清亮, 光华璀璨。 他是比容染还要出色许多的美人。这份出色,三分表现于容色,七分却表现在气度。 容染虽温雅持礼,却有几分不真实的虚假, 少了几分生动鲜活,徐清月气质清冽, 可望向人的时候,目中却有着毫不遮掩的澄净欲望, 很直接。 让人直想要把天上的星星,都捧到他面前。 徐清月道:“我是剑修,道友亦是。” 叶云澜:“不错。” “剑修之间, 为对方的剑法倾慕赞叹,想要与之结交,难道不是常事?”徐清月认真道。 叶云澜:“我只是一个修为尽丧的凡人, 何德何能,可入道友之眼。” “剑道的境界高低, 从不以修为而论。”徐清月摇头,“我喜欢你的剑。” 他说着,忽然扬眉而笑, 璀璨夺目。 他将背在身后长剑缓缓抽出,横在身前,弹指一声嘹亮悦耳剑鸣,“此剑为仙极寒铁所铸,名无极。重逾千斤。有掣断阴阳之能,听它声音,也很喜欢你。” 他口中接连两个“喜欢”,令陈微远眉心微微一跳。 剑修想之间结识交友,比常人直接。通常先以剑示好,若得对方认可,比其他所有言语都要来得迅速。 叶云澜是剑修,然而上一世并没有剑修敢与他结识。而这一世,除却徒弟,他也并不打算与任何人结交。 他静静看了徐清月几眼,缓缓将剑从剑鞘中抽出。 “此剑,名缺影。” 徐清月赞叹:“寒光孤冷,锋芒暗藏,是把好剑。我等剑修常言,人如剑,剑如人,我曾在天池山下见道友出剑,便觉道友当是如剑般孤高之人,当时便心有崇敬,欲与道友结识一番。” 叶云澜冷冷道:“那是因为你那时只旁观,却未真正面对过我的剑。” 真正面对过他的剑的人,不会说出“心有崇敬”这样的话。只会感到恐惧和厌恶,视他如同恶鬼,避之唯恐不及。 徐清月眨了眨眼,有些疑惑,“道友何意?” 叶云澜静静看着他。 夜风吹过他衣袍。 他将剑扬起,指向徐清月。 徐清月突然发现,眼前人变了。 若说之前对方身上带着旁人难以接近的疏离冷淡,现在,却透出刺痛人骨髓的冰寒和杀机。 他看上去,就仿佛是从地狱黄泉之中走出的魂灵,脚踏着无数鲜血与尸骨,剑尖上凝聚着最深沉的死亡,最纯粹的寂灭。 本能用自身剑意相抗。汗水沿着徐清月白皙脸颊流淌,背上也渗出冷汗。 他感觉到自己握剑的手在抖。 体内血脉剧烈流动。 是因为害怕? 他想,不,不仅如此。 虽然生来有一副好皮相,可徐清月天生对容貌美丑并无太多的感知。 不仅对自己,还是对他人。 只是此刻,他看着叶云澜苍白的脸,对方冰寒杀机锁定住他,犹如被黄泉之中的厉鬼深深凝视。 他毛骨悚然,但是与此同时,却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近乎惊心动魄的美。 ……在死亡和寂灭的恐惧笼罩之中,他竟觉心口怦然。 徐清月手中剑坠地。 一旁陈微远皱眉,走上去想要扶住他,担心唤道:“清月。” 徐清月不答,轻轻推开陈微远,蹲身去捡地上的剑。 叶云澜已经收回剑尖。缺影剑躺在他掌心,发出一声细碎的悲鸣。 缺影承受不了他完全释放的剑意。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有意识地控制自己,即便当时在小镇上,受到南宫擎那样的言语侮辱,所释放的剑意也不足他全盛时候三分。 只是或许是因为碰见陈微远,引动心中戾气,方才他释放的剑意,已有□□分。 徐清月承受不住,是正常。而且这般,想来对方也不会再纠缠要与他结识相交了。 “沈殊,我们走罢。” 他收剑入鞘,对身边沈殊道。 沈殊:“师尊剑意,好生厉害。” 叶云澜眉目稍稍松融些,“你若勤加习练,以后自也能如为师一般。” 沈殊望着这人萧疏眉眼。 他一直都知,自家师尊并不如外表柔弱。这几年修行剑道,他也渐渐明白,师尊能够拥有这样的剑意,并非平静修行所能成就,在他未曾参与的过往岁月之中,师尊究竟经历多少苦难磋磨,才能对死亡寂灭之道领悟如此深入,令他稍加思索,便觉心疼不已。 他不止一次将要揽他入怀,护他不受风雨侵夺,只是现在,终究未到时候。 只好低声道:“……是。” “叶道友,稍等。”叶云澜正欲走时,听到徐清月微哑声音。 他转身看去,见到徐清月泛红眼眸,里面似乎盈盈有雾,又仿佛泛着异常的光亮。 “道友剑法高绝,清月自知远不及也,不足与道友平辈论交。”徐清月说着,迟疑了一下,忽然握剑抱拳,“若可以,清月有一冒昧求请。” 他深深俯身,“请道友收我为徒。” 陈微远面色一变。 “清月,你是檀青宗弟子,更是徐家之人,怎可随便向外宗弟子拜师?” “檀青宗擅长医道,极少有人练剑,而今剑法,都是我一人琢磨而成。只是剑道一途漫长遥远,一个人闭门造车,终究难以长久。”徐清月执着道,“我虽是檀青宗弟子,却与挂名无异,常觉与宗门格格不入。若是道友收我为徒,我随时可脱离宗门,随你到东洲修行,父亲一向支持我练剑,想来也是会理解我的。” 沈殊面色亦变了。 纵然不想承认,但眼前这位徐清月,容貌确实生得极是好看,还说出要为师尊脱离宗门,随师尊到东洲这样的话—— 却听叶云澜道:“我此生不会再收徒。沈殊是我唯一的徒弟。道友请回吧。” 徐清月一急,“叶道友,我是真心求请——” 叶云澜不再言语。 徐清月还想说什么,陈微远拉住他的手,低斥了一声,“清月。莫再继续失礼了。” 徐清月一怔,半晌才从方才感受到叶云澜剑意后,心头涌现那种难以遏制的激荡心绪中缓过来。 他自小修行顺遂,从未碰到过他人拒绝,抬眸偷瞥叶云澜冷淡神色,才知自己冒昧唐突,恐是惹了对方厌倦。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沉默了会,好不容易才压制住心绪,将手中青木丹匣打开。 丹匣之中盛着一枚青碧色丹药,淡绿的草木之气环绕其上,仿佛蕴藏无尽生机。 “叶道友,这是极品草木还生丹,有蕴养经脉、枯木回春之效。”徐清月轻声道,他眼眶还是有些微微泛红,也不知是方才被剑意吓的还是受了委屈,但声音已经回复平稳,“无论道友是否愿意收我为徒,这枚丹药都请收下。道友修为尽丧,或许这枚丹药,会对道友伤势有所帮助……这也是清月此番前来,本就要交给道友的东西,道友不必多想。” 叶云澜低眸看他手中丹药一眼,“丹药便不必了。我之伤势,本就并非寻常丹药所能医治。” “那何种方法,才能够医治道友身上伤势?我定为你寻来。”徐清月执着道,“我不求道友一定要收我为徒,只愿道友肯对我剑法,指点一二。” 叶云澜没有回答徐清月的疑问,只道:“我的剑道不适合你。”他算是明白,陈微远前世这位挚友,原是个剑痴。 对于痴迷剑道之人,他态度终是少去了几分冷淡,“你之剑意纯粹,却少了百折不挠凌厉之气。多于凡尘历练,再过百年,或有小乘。” 徐清月一怔,反应到叶云澜是在指点他剑道,低头道:“多谢……多谢道友指点。” 叶云澜淡淡颔首,道:“时候已经不早,我还要教导徒弟习剑,徐道友,我们就此别过。” 徐清月失落,终究未再挽留。 师徒两人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月影壁小道上。 从头至尾,叶云澜否没有再看过旁边陈微远一眼。 仿佛当他不存在一般。 这是陈微远平生以来第一次受此忽略,他看着远去两人身影,微微眯起眼。 “陈师兄,他身上的伤,真的没有办法治愈吗?”徐清月沉默许久,再度开口,话题却还是围绕在方才那人身上。 陈微远微微皱眉,淡淡道:“未必。” 说罢,未等徐清月开口,他便运指掐算对方命轨。 却只看到一片朦胧。 这不应当。 他凝神再次掐算了一遍,却忽觉胸口窒闷,蓦然喉咙一甘,一阵铁锈味从中涌现出来。 陈微远慢慢咽下口中的血。 这是强行掐算不宜测算之物,才会受到的反噬。 或许是因为对方修为境界远超于他,又或许,是因为这人与自己有所牵连。 按理而言,此刻他就应该停下。 他沉思一下,冥冥之中却似乎有种预感,要他今日必须知道答案。 于是不再犹豫,消耗血脉之力,动用族中秘法再次进行测算。 这一回,浑噩难测的天机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朦胧回应。 陈微远指尖停于虚空,目中流露一丝难以置信。 对方……竟是自己命中注定的道侣。 可分明十年之前,他测算自己未来道侣时,命轨所指向的人,是徐清月。 34、微澜 夜色静谧。 点点荧光飞舞于湖面。 岸边, 黑衣束发的青年手执长剑,挥舞出一道道凌厉剑气。 星光映照着剑身上寒芒,青年面容隐于黑夜, 唯独一双亮若寒星的眼,在交错璀璨的剑光里依旧不显黯淡。 叶云澜旁观自家弟子使剑, “这三年, 为师教予你映天剑法,其中‘惊雷’、‘掣电’、‘骤雨’三式, 你都已有大成。” 他顿了顿,似是沉思了会,才道:“还剩最后一式,‘微澜’, 你且使与我一观。” 沈殊抬手擦去额角汗水,道:“是, 师尊。” 他深吸一口气,尽力放平心中戾气, 还有所有绮念杂思,将手中长剑平举,想象着长剑前方是一片平湖, 而长剑掠过湖面,如同清风拂起微澜。 可剑一使出,他心中便生了感觉。 不妥。 叶云澜的声音亦在同时响起。 “沈殊。” 沈殊动作停止, 垂首低低喊了一声:“师尊。” 心中升起几分失落。 他在剑道之上天赋非凡,“惊雷”、“掣电”、“骤雨”三式, 掌握速度都极快,唯有这式“微澜”,已经苦练足足半年, 却依然听不到自家师尊一声满意的赞许。 他其实知道原因为何。 他心中有太多渴念和妄思,做不到“微澜”所需要的心境。 想到又令师尊失望,沈殊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剑。 却没有想到叶云澜只道:“你无需气馁。映天剑法本来便只有三式,你能在短短三年间学得大成,已经超越了这世上无数剑修,这第四式,是为师后加进去的。若非之前你翻看剑谱时见到为师批注,缠着为师要学,为师本不会教你。” 映天剑法乃是他专为沈殊选取的剑法。 虽然只有三式,却蕴藏变化无穷。 而且剑法招式凌厉,正适合年轻气盛,尚不懂得收敛锋芒的沈殊去学。 当初,他被送入魔宫,魔尊为他取下陈微远用来禁锢他灵力的锁灵环后,第一本去学的剑法,便是这映天剑法。 他当年在魔尊藏书阁中第一眼见到这本剑法,便对剑法中的意境甚为喜欢。 后来,魔尊发现他修习映天剑法后,便饶有兴致说要与他一同修习,比一比,到底谁学得更快。 输者会有惩罚。 魔尊剑道境界比他高上太多,而剑道本触类旁通,他自然是比不过对方的。 而对方的惩罚,大抵是些床笫间的恶趣味,即便不比剑法,这人也总有其他理由来折腾他,他早已惯了。 温存过后,魔尊便会抱着他,将剑法中每一点每一滴,都细细掰碎了说与他听。 那时候的魔尊,难得细心温柔。 他脑中有很多修习过剑法,都是魔尊得知后先他一步学会,然后将心得体悟再细细告知他。 魔尊当年以之为乐趣。 只是即便魔尊,也没有将映天剑法衍化出第四式。 虽是由映天剑法衍生而出,但“微澜”的意境,却与前几式的惊雷掣电,狂风骤雨完全不同。 死水微澜。 心若死水,方生微澜。 这是他登临踏虚之后衍化的剑法。一剑之下,数千年无人能破的天机阵在他的面前轰然破碎,荡然无存。 世人给这式剑法的另一个别称,是“湮灭”。 “有些剑法,本就不是你现在的年纪和经历,还有现在的心性所能领悟的。” “若可以,为师倒宁愿你,永远不必懂得这式剑法的真意。” 叶云澜揉了揉沈殊的头。 沈殊已生得很高,此刻被摸头,却依旧如少年时一般,垂首在他掌心蹭了蹭。 发丝柔软,蹭得掌心微痒。 叶云澜道:“不必纠结于一式剑法。来,你且与为师切磋一番,也算是为明日论道会热身。” 自从那次叶云澜被引发伤势,沈殊已经许久没有与叶云澜交过手了,“师尊,您的身体……” “方才我与徐清月比试剑境,虽未出剑,却也有剑气凝心,若不以切磋宣泄,反而更加麻烦。”叶云澜道,“不必担心。出剑。” 沈殊抿了抿唇,迎着叶云澜清冷目光,还有无可置喙的语气,终是缓缓拔剑。 切磋之后,师徒两人休息。 叶云澜靠坐于柳树下。 闪烁着银光的垂柳在他身边摇摆,他单手搭于膝上,静静看着夜空。 繁星苍茫遥远。 如同有些人和事,已经无可追忆。 沈殊坐在叶云澜身旁,一直在观察自家师尊的情况,唯恐叶云澜忽然便咳出血来。 静静看了许久,对方侧脸苍白沉静,仿佛透着虚渺的微光。 他们离得这样近,对方似乎比天边明月更为遥远。 沈殊蓦然心头一紧,忽然出声道:“师尊,我来为您揉肩吧。” 刚切磋一番,肩头确实有丝酸痛,叶云澜无可无不可地轻轻颔首。 沈殊便利落用手撑起身体,到叶云澜身前为他揉肩。 他的手修长有力,带着常年练剑的薄茧,按揉肩头的力道不轻不重,十分舒适。 青年单膝跪在他面前低着头,眼睫垂落,眉目俊美。 叶云澜抬头,便撞上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面似乎有深流暗涌,却也有缱绻温柔。 他有了一瞬恍惚。 很像。 很像那年他躺在杏花树下,花瓣落在那人肩头,那人一点点将灵力注入他身体中,深深凝视他的模样。 克制的危险,入骨的温柔。 他抬手,缓缓摸上眼前人的侧脸。 “师尊?”沈殊哑声道。 叶云澜忽然回过神,将手放下。他侧过脸,低声道:“没什么。” 他没有看到,他放手后沈殊骤然深沉黑暗的眼眸。 总是如此。 沈殊想。 总是忽然走神,或是望着一物发怔。有时明明在望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在望向别人。 师尊,你在想什么? “我们回去罢。”叶云澜起身道,“明日论道会,你也需早些休息,养足精神。” 沈殊:“……好。” —— 通灵涧,紫月谷。 此次论道会,来自北域宗门的弟子都被分配在紫月谷之中。 “清月,你选的这处洞府,环境十分不错。” 陈微远坐于玉石凳上,清俊面容上带着淡淡微笑,面色却有几分苍白。 徐清月端着一盏茶走来,眉头紧蹙,“陈师兄,血脉之力并非无穷无尽,哪里有似你一般肆意取用的。” 他将茶盏放在陈微远身前,茶盏碰撞桌面的声音略有些重,彰显着徐清月的怒气,“怪不得你们陈族之人多是短命,当真是,当真是半分不知珍惜自己……” 陈微远道:“窥探天机,本就要付出代价。”他说着,忽然轻轻一笑,“清月这样担心我,是否怕自己以后有了个短命夫君?” 徐清月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他与陈微远相识在十二年之前。 一开始,是他主动接近的陈微远。 那时候他们尚且年少,他在比武大会上对陈微远心生仰慕,想要结识。 但后来,却是陈微远追求的他。 他们那时已是相熟好友,陈微远的告白令他惊愕,他以为陈微远与他结交,原来竟是当他是女子看待,生了半日的气。 然而陈微远却很认真地告诉他, 他不通情爱,对陈微远的追求不知所措,起初避而不见,然而一次秘境之中陷入危险,他与陈微远共困险境,对方对他处处照顾,无微不至,还为护他而受伤。 后来他答应了对方追求。 他觉得自己应当是喜欢陈微远的。所以,他会想要与对方见面,也会为对方受伤而焦急忧心。 但喜欢和爱,究竟是不是同样的东西,他到现在,都还不明白。 忽然之间,徐清月脑海中掠过今日叶云澜长剑直指向他时的模样。 他心口忽然又剧烈跳动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 “别担心,”陈微远站起身,握住他的手,“师兄自有分寸,何况,不是还有你么。” 陈微远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徐家有上古木灵血脉,生灵之气循环不息,只要我们以后双修共进,这点血脉耗损,又算得了什么。” 徐清月虽然不通情爱,却并非不懂“双修”二字,一时脸颊泛红,明艳昳丽。 陈微远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低哑道:“……清月。” 徐清月感受到陈微远呼吸喷在他额头,平日无人时候,陈微远素来喜欢这样与他亲近,他刚开始十分羞耻,后来也是慢慢习惯,今日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一丝不适。 “怎么走神,嗯?”陈微远忽然开口。 徐清月忽然推开他,慌忙道:“陈师兄,明日……明日我还要参加论道会。” “我想,叶道友和他弟子也会参加论道会。如果我能打败他的弟子,是不是便能让他刮目相看。” 陈微远道:“清月,你怎么到现在还想着旁人,师兄可是会生气的。”佯装微怒,见到徐清月手足无措模样,又轻笑一声,“师兄只是开个玩笑逗逗你罢了。行了,清月,你去休息吧。” 徐清月松了一口气,“师兄也早点休息。” 陈微远颔首。 走出徐清月的洞府后,陈微远面上笑意却倏然敛去。 —— 陈微远做了一梦。 他在厚厚的雪地之中走着。 大雪落满他肩头。 遥遥的,他看到有个人执灯站在白梅树下,不知等他等了多久。 那身影单薄削瘦,立于风雪,令他难得生出一丝垂怜。 对方执灯朝他行来。 他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看见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为他轻轻拂去肩上雪。 他心头蓦然一动,在那人收回手之前,忽然将对方的手抓住,将人拉入怀中。 那只手很柔软。 而靠在他怀里的那具身体,亦很柔软。 柔软到他的心里。 画面一转。 他正在书案前处理公务。 忽有一种清冷温柔的香气环绕着他。似是白梅的香气,又似含有其他。 有人走到他身旁,将一盏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轻声唤他:“夫君。” 35、白梅 茶盏上氤氲着热气, 里面漂浮着几根嫩绿泛着幽蓝的茶叶,是他所爱喝的灵茶,“空山新雨”。 还有耳畔那一声清冷的“夫君”, 如同玉石碰撞,悦耳动听, 让他不禁遐思, 拥有这样声音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颜容。 陈微远将手中笔搁在桌边, 侧过头,便见到身侧立着一个一身玄色深衣之人。 对方的容貌被浓雾笼罩,他看不清,只觉对方身形高挑修长, 与徐清月很相似。 却又并非徐清月。 听声音,反而很像是他之前刚刚见过一面, 却连半分目光都不曾瞧他的那一位,叶云澜。 陈微远心中觉到些许奇异。 ——那样孤高冷漠, 容颜惊艳的人,却在梦中侍立在他身侧为他端茶,还喊他, “夫君”。 他思及自己窥测到那丝天机。 这人,该是他所命中注定的道侣…… 陈微远又想起方才梦见大雪之中对方柔软身体,心中一动。 他不由自主、又似乎习惯自然地伸手, 揽住对方纤瘦腰肢,将人拉到自己腿上坐着。 陈微远声音低低, 在那人耳边唤。 “云澜。” 那人身体似乎僵了一瞬,许久才慢慢放松。 他又闻到那阵清冷温柔的香,从这人的衣襟和发梢传来。 虽然看不清容颜, 但他只拥着这人,呼吸他身上气息。便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平静和安宁。 这种感觉十分奇异。 这么多年,他自出生起便被当做陈家家主培养。他并未抗拒,反而乐于承受那些常人看来无比沉重的责任。 他喜下棋,喜布局,喜争斗。喜看繁星变幻,风起云涌,唯如此,才感觉自己在世上活着。 只是他梦中拥着这人,忽然觉得岁月平静,也并非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怀中人轻声道:“你忙于族中事物已经许久了。且喝杯茶,歇息一会吧。” 他轻笑一声,温柔道:“好。娘子这样关心为夫,为夫自然要好生受着,不能辜负娘子一番情意。” 他将茶盏端起抿了一口,只觉茶香盎然,熨烫心脾。 只是,怀里的人虽被他拥着,却依旧端坐得十分规矩。 陈微远难得生起几分逗弄的心思,伸手想要抚摸对方脸颊,探进那片雾气中,却只触到了一手冰冷。 他微惊,却忽然感觉怀中人也如同雾气般散了。他下意识去抓,却什么也抓不住。 他坐在空落落的书房之中。 四周空寂而寥落。 那人的气息似乎已经彻底消散不见,连一丝痕迹都无存了。 忽感觉手心有样东西。 他低头。 竟是一支白梅。 那白梅似乎刚被折下,缺口上锋利处抵在他掌心,硌得生疼。 桌上展开着一张雪白的信笺。 信笺上有字。 他看不清。 只是。仅仅望着信笺,他心口便莫名涌现出一股难以遏制的执念与疯狂。 那种情绪仿佛跨越遥远时空而来,如同滔天巨浪倾覆狂涌—— 陈微远忽然醒了过来。 他从床上坐起,大口大口喘着气,体内奔涌流动的血脉之力,令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缓了许久,才算缓过来。 这么多年,他的测算,从未出错。 可十年前他测得徐清月是他命中注定的道侣,十年后所测得的,却是叶云澜。 为什么? 他垂首看着自己掌心,眸光晦暗莫测。 上面纹路蜿蜒曲折,纠葛出难测的命线。 “叶云澜……” 他低低念叨了一遍这个名。 然后,猛然将掌心攥紧。 —— “叶道友,通灵涧登天阶今日便将开启,你与你徒弟都要去参加么?”古玄沙哑道。 修养一日,古玄身上伤势已好了许多。 他坐在床沿,一头浓黑乌发垂腰,胸膛包扎着绷带,狭长微挑的眼眸注视着叶云澜。 叶云澜道:“只是我徒弟参加。” “原如此。”闻言,古玄似是松了一口气,又道,“论道会上。能够通过登天阶,登顶浮云巅之人,都可得到天池山山灵开启远古密藏的奖励。利动人心,参加论道会之人来自五洲四海,更不时有魔域之人蒙混进来。你徒弟参加时,需得谨慎小心。” “多谢道友告知。” 叶云澜淡淡道。 古玄所说这些事情,其实他也早有所了解。 古玄:“登天阶开启后,参与者攀登至山巅至少半月。你徒弟自去参与,那这些天……你会留在洞府里么?” 叶云澜:“我会去浮云巅望影台,观看论道会盛况。不会留于洞府中很久。”顿了顿,继续道:“古道友,我说过,我不欲与曜日皇族相关之人有所牵扯。明日你伤好,便自请离开吧。” 古玄被他猜透了心思,顿时一噎。 他沉默了一下,道:“道友救下我,我已不胜感激,自不敢再搅扰道友。只是,道友身无灵力,无法御器飞行,要去浮云巅,恐怕需走上许久,甚为不便。明日待我稍稍伤愈之后,或可携道友一程。” 前往浮云巅有两条路。 一条,是论道会参与者多进入的通灵涧登天阶,其中有诸多磨难,目的是锻炼其中修士。 另一条则是在通灵涧外,天池山最普通的登山路。 叶云澜道:“不必劳烦道友。”他眉目淡漠,完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古玄一番好意被拒绝,却怎样也无法与他置气。 他不知叶云澜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养成这样冷漠的脾性。明明站在那里,却似与这世间隔着无比遥远的距离。 似乎唯有对自己那个徒弟的时候,会稍稍流露一点纵容和宠溺。 他忽然有些羡慕沈殊了。 叶云澜执起石桌上的缺影剑,转身对沈殊道:“走罢。为师送你去登天阶。” 沈殊漆黑眼眸定定看着叶云澜,“师尊待我真好。只是,我一想到之后要在登天阶待上十天半月……就觉有些舍不得。” 叶云澜微微失笑,“你而今已有十七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爱粘人。”他抬手揉了揉沈殊头,“莫贫嘴,走了。” 沈殊蹭了蹭他掌心,为他披上狐裘,又拿来那顶白色幂篱,仔细为自家师尊戴妥帖了,两人才步出月影壁。 约摸是登天阶将要开启,今日通灵涧相当热闹,大小道上都汇聚着三三两两走在一起的各派弟子。 离得最近的几人交头接耳,声音传了过来。 “宁师兄,你觉今年能登上浮云巅前十,参加最终大比的人,约摸是哪几个?” “参加过论道会的修士便不可参加第二遍,如此,有几个宗门的大师兄大师姐便可排除了。譬如天宗贺兰泽,墨宗王道衍,听雨阁洛雨情……而天机阁那少阁主素来不参与此类比武之事,道门六宗里,便只剩灵宗大师姐上官柔,道一教大师兄南宫猎,这二人必然是要占去其中两个名额的。” “师兄说得甚有道理。”有人点头,“那还有其余八人呢?” “细数五洲四海,年岁未到六十,有资格参与论道会者,按修为分,最高便是元婴。参与论道会人数成千上万,但是满打满算,能在这般年岁到达元婴的,约摸不超过三十之数。其中我最看好的,当是天宗那位栖云君的亲传弟子。” “那位天榜第一人,栖云君的亲传弟子?” 宁师兄摸了摸下巴,“他上一届论道会未曾参加,如今这次,当是可以一见锋芒了。听闻,栖云君的亲传弟子,还是一位难能一见的美人……在天机石美人榜上排行第八。” “说到美人,这回排行第一的徐清月也要参加论道会呢。”那弟子声音带这惋惜,“若非此次我也参与了论道会,还真想去望影台上去见见这些世间绝色。” “你要想,参加了论道会,说不准便在登天阶上偶遇了呢。到时候与真人相见,岂不是比在望影台上遥遥观望,更能看仔细许多?”宁师兄笑道。 “师兄说得是。” 说着,师兄弟几人勾肩搭背,步伐加快不少。 沈殊忽然道:“我会是这十人之一。” 不仅如此,他还会夺得第一,得到山灵宝藏之中,那枚最为珍贵的天地灵药。 叶云澜此刻不愿动摇他的锐气,便道:“以你实力,已足以登顶浮云巅。只是,你要记住为师教导过你的话。有执而不偏执,你所要超越的,永远都只是自己。为师会在浮云巅上等你。” 沈殊道:“我记得了。” 登天阶在通灵涧的中心。 一棵巨大的古树矗立其中,由上而下,贯通了整个通灵涧。 古树看上去是直立,但在神念感知之中,却是斜斜往上绵延,如同在天池山外看,那条如绸缎蜿蜒的通灵涧。 此刻,古树周围已经聚集了庞大人流,一眼望去,人头攒涌。 登天阶还未开启,古树巨大的树梢上垂挂着大片有幽蓝花朵,花朵闪烁着荧光,还有隐藏其中一颗颗幽绿果实。 “那是长生树。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而长生树上的果实,据说凡人吃上一颗,便可得长生。” 叶云澜遥望着古树,开口道。 沈殊眼睛一亮,“真的?” “这些都是古书记载。可惜长生树早在数万年前便已绝灭。如今留下的,不过是通灵涧幻化出的虚体。而天池山论道会,从上古绵延到如今,也已经有数万年之久了。” “这么多年了,论道会也不知开了多少届,山灵宝藏怎还没被掏空?” “那便是上古大能留下的手段了……”叶云澜正欲解释,忽然听到一个柔美声音传来。 “阿澜……许久不见。” 不远处,容染贪婪地望着叶云澜,想要透过对方幂篱上的薄纱,用目光去描摹那张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这几年,他着实已经忍了太久。 自从三年前他在听风亭里暴露了心思,就再难以见到叶云澜一面。栖云君不知从何处知晓了他对叶云澜所做之事,教他去面壁受罚,言语间也少了许多以前的纵容。 虽如此,他毕竟是栖云君亲传弟子,那人欠了他天大的因果,无论如何都是要护着他的。 面壁结束后,他开始着手炼制合欢情蛊。 合欢情蛊祭炼的时间漫长而艰辛,需要以精血饲养,耗去了他无数修为,还有积累经年的天材地宝。 尽管如此,他炼制合欢情蛊的狂热依旧不减。 父亲予他炼制合欢情蛊的手记上字体狂乱,他似乎明白了,父亲当年炼制情蛊时候的感情,应当如他这般。 还差一点,合欢情蛊便能炼制成功了。 而此次他前来论道会,就是想要夺得前十名次,向山灵宝藏求取炼制合欢情蛊的最后一味药材。 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叶云澜便会全心全意、彻彻底底地归顺于他。而从金笼里飞走的美丽鸟雀,也会再次归来,为他啼鸣歌唱。 一想到这里,容染清秀绝美的脸上,便露出一个甜美扭曲的微笑。 36、灼烫 耳畔刚听到那熟悉而柔美的声音, 叶云澜便皱起眉。 沈殊与他步伐同时停下,侧过身,看到不远处站着的容染。三年前, 便是此人给师尊下药,而今竟还对师尊纠缠不散—— 三年前他未曾读懂这人望着师尊的眼神, 可而今他却读懂了, 这人看着师尊的时候,眼中盛满的, 分明是教人不虞的欲望。 这人手段下作也便罢了,还搁这儿对着他家师尊做什么白日梦呢? 未等叶云澜开口,沈殊便上前一步,挡在叶云澜面前, 并将手中长剑横在身前,微微扬起下巴, 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此挡道?” 容染面色变了一变, 只是那丝甜美笑容却依然没有从他面上褪去。 他抬起手,卷了卷自己鬓边的发丝,“当年我一直教导阿澜待人持礼, 阿澜向来做得很好,沈师侄分明也是阿澜的弟子,怎这样没有教养……哦, 是我忘了,你三年前便是这个样子, 而今三年过去,仍旧本性难移。可恨当年师兄没能及时阻止阿澜收你为徒,才教阿澜有了你这样的徒弟, 而今阿澜对你,恐怕也时常头疼吧?” 这人张口闭口都在说“阿澜”二字,实教人生厌。 沈殊懒得再与他多废话,正想拔剑出鞘,便听叶云澜冷淡声音:“容染,我已说过,别再叫我阿澜。你不配。” 沈殊听了,忽然一笑,接口道:“师尊说得对极了,熟悉之人互喊别称可叫亲昵,可对着一个已经对你印象极差的陌路人喊,那就叫不要脸了……哦,或者说,还有一个词可以形容,那叫下.贱。” 容染面色黑了。 又是这样,师徒两人一唱一和,当真视他为无物。 他看着叶云澜,眼眸之中不复平日柔美,反而透出一点病态的阴郁疯狂,依旧缓声道:“阿澜,我记得你这徒弟,也是要参加天池山论道会的。如果师兄没看错,他如今修为不过才是金丹,你竟也放心让他攀登天阶么?毕竟,登天阶上死伤常有,断手断脚也是常事。” 他说完,忽然又微微地笑起来,“不过阿澜放心,我为师伯,若在登天阶上遇上沈师侄,自然会多关照他一些。顺带,也能代阿澜教导一番,何为之待人之礼。” 叶云澜凌厉目光朝容染直刺过去,冷声喝了一句:“容染。” 容染只朝他微笑。 叶云澜握着缺影剑的手微紧,一旁沈殊却拉了拉他衣袖,而后面朝容染道:“如何待人持礼我不清楚,不过今日倒是有人教我懂得,何为之脸厚如墙,何又为之自甘下.贱。” “沈师侄倒是嘴舌灵巧。”容染眉目泛冷,“希望登天阶开启之后,你还能如此对我说话。” 沈殊道:“恐怕那时,你却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容染微微眯眼,还想要说什么,忽而面色微变,留下一句狠话,“究竟会如何,届时便知。”之后便用手按着胸口,匆匆而走。 待容染走后,叶云澜淡淡道:“你本无需与他置气。” 沈殊眸色微深,道:“不过是个跳梁小丑而已,我与他置气什么?师尊且放心好了,您之前所言,我都已谨记于心。登天阶上,我必然谨慎,绝不恣意妄为。” 晨光映照着沈殊年轻俊美的脸。青年认真望着自家师尊,神色瞧不出半分戾气,只是身后阴影微微扭曲。 叶云澜并未发觉,只道:“若当真遇上,倒也不必畏战。毕竟,这世间一直以来,唯有强者,才是真正的道理。” 他说至此,眉目漠然。 忽然远处天地传来一声震响。 便见远处那棵长生木忽然泛出光芒,树梢上幽蓝色花朵快速摇动,花瓣如雨飘散空中,一道闪烁金光的缝隙,缓缓自树干处裂开。 有人高喊:“登天阶开启了!” 便见围聚在古树周围的人流都开始往那道金光裂缝挤去,生怕落后他人半分。 沈殊站在他身旁,却没有动。 叶云澜:“你不急?” 沈殊:“许多人都未曾着急,我又何必急?” 古树周围,确实还有许多大派弟子未曾争抢着进入,毕竟与外界登山路不同,通灵涧自成一个世界,穿越通灵涧登天阶路途遥远,决出胜负并非一时半会之功,些许时间也并不足以分出所谓高低。 “更何况……我还想跟师尊再待一会。” 沈殊回首朝叶云澜笑了一下,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叶云澜,“这是杏花绿豆糕。先时集市上,我见师尊喜欢,今日清晨便特意出去带了些回来。” 叶云澜微怔,将油纸包接到手上,另一只手慢慢在油纸包上摩挲了几下,道:“你有心了。”他卷起袖子,从纸袋里拈出一块绿豆糕。 绿豆糕上还泛着热气,他被寒冬侵占的指尖感受到一丝灼烫的痛意,低头轻轻咬了一口。 很软,很甜。 沈殊专注凝望他,忽又道:“师尊,若我登上浮云巅,你可否答应给我一个奖励?” 叶云澜:“什么奖励。” “我想要师尊为我折一支花。”沈殊道,“就如我当初为师尊所摘那般。” 叶云澜微微抬眸,“你想要什么花?” “什么花都好。”沈殊道,“只要是师尊亲手摘的,就好。我只要在攀登之时想到师尊折了花在浮云巅等我,便又有了许多往上前行的力气。” “……好,为师答应你。” 师徒对话间之,围聚古树的人流已经进入大半,叶云澜刚将一块绿豆糕慢慢咀嚼完,便见沈殊靠近过来,单手掀起幂篱薄纱,另一手拿着帕子为他擦去唇角碎末,低声道:“我不在时,师尊要好生照顾好自己。” 青年眼眸又黑又深,形状凌厉狭长,隐约透出几分熟悉。 叶云澜再度恍惚了一下。他抿了抿唇,抬手取过那帕子,又用手背敲了青年额头一下,“登天阶上磨难险恶不可计数,先关心你自己罢,为师并不需要你如何挂念。莫再磨磨蹭蹭了,快去。” “是,”沈殊摸了摸被敲的地方,望着他笑起来,“——是,师尊。” 他转过身,矫健身影从山坡上飞跃而下,束在身后的乌发马尾扬起,如狼一般窜进那道金光裂缝之中。 人群尽没,古树周围变得静谧。微风吹过,卷动起了漫天幽蓝花瓣盘旋。 叶云澜拿着手中油纸包,暖融热度为他驱散些许冬日寒意。 他遥望着古树,将绿豆糕一只一只慢慢拿起来吃了,才用帕子仔细擦了擦手心,而后转身离开。 回到洞府,扑面而来便是一阵热浪。 古玄正盘膝在石床上打坐,淡金色的血脉之气在他周身盘旋缭绕,他闭着眼,睫毛一直在轻颤不停。 绑着绷带的胸膛上有血迹渗出,忽然之间,他吐出一口灰紫发黑的鲜血,那血落在地面,便腐蚀出一个冒着黑烟的坑洞。 古玄慢慢收功,平息体内血脉流动。 将挤压体内的淤血吐出之后,他伤势已经好了大半,睁眼却见一身雪白狐裘的叶云澜坐在紫云木下石桌旁,幂篱放在手边,正静静看他。 “……你回来了?”古玄一怔。 “如此纯粹的火系血脉之力,至阳至烈,绝无包含五行其他,这世间唯有遗传上古神凰血脉的曜日皇族独有。”叶云澜平静道,“你不姓古,而姓叶。” 古玄沉默了一下,苦笑道:“你是什么时候发觉的?” 叶云澜:“救你之时。你血中泛金,我已知晓。” 古玄定定看他,“既如此,你说你与曜日皇族有怨,又为何还要救我?” 叶云澜:“救人还需缘由?况且你已伤好,便该遵从约定,就此离开了。” “你既知我姓叶,难道不好奇我身份?”古玄道,“何况道友也姓叶,我们之间,或许有血脉牵连也未可知。” 叶云澜眉目变得疏淡许多,“世上叶姓之人何其之多,你们曜日皇族,难道要一个个上前去认亲不可?何况,我身上究竟有无神凰血脉,你难道不是稍稍感应,便能知晓么?” 闻言,古玄心中微微揪紧。 当初血祭之法残酷,叶云澜身上血脉早已经被抽离得一丝不剩,他又如何感知得到对方身上血脉?便连当初幼时双生子之间生来亲密感应,也已经早已消失不见了。 “我不是叶氏族人。从前到而今,都不是。”叶云澜起身,看着古玄的脸,“你们曜日皇族的太子殿下前两日已经到达通灵涧,你去寻他庇护,要比待在我这个修为已废之人的洞府要安全得多。何况,你不怕危险,我还怕因此沾染上麻烦。你们曜日皇族的事情,到底与我无关。” 听着叶云澜一口一个“你们曜日皇族”,古玄眉头越皱越紧,却偏生无法反驳。 他沉默了一会,终究还是扶着肋部还在渗血伤口,慢慢从床上起身,低声道:“这两日,是我叨扰道友了。” “道友此前虽然一直说不必言谢,但道友救命之恩,我已谨记心头,绝不忘却。” 他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件玄色袍服,为自己披上。那袍服衣摆上绣着暗金纹路,十分低调,只是刺绣极为细致,若是细看,便觉贵不可言。 他转过身,长袖垂于身侧,沉默不发一言往洞府外走,高大背影看上去透出几分萧疏,还有熟悉。 叶云澜看着他背影,忽然道:“前两日,我在山外集市里遇到一个少年,名叶寻,似在找你们太子殿下。我想,他应当与你们曜日皇族有关。” 古玄脚步停了一下,“多谢道友告知。” 待得古玄走后,洞府中便只剩叶云澜一人。 沈殊布置好的暖炉还在石桌上散发热气, 紫云木的花瓣纷飞飘落在他身上,他从发间取下一枚,拿在手心,静静看着花瓣上纹路,想到方才答应过沈殊的事情。 沈殊要他折花。 沈殊想要他折怎样的花? 红梅太艳,白梅太浅,雪盏易化,冰莲难寻……而在冬日里能够盛开的花,本也没有多少。 想起当年自己曾经为难过沈殊,要他给自己带雪盏花,几年过去,沈殊倒是学会反过来为难起自己师尊了。 叶云澜无奈想着,眼底深处,却浮现一丝极浅的纵容笑意。 以凡人之身去往浮云巅,需要耗费不少功夫世间。 沈殊不在,叶云澜对一日三餐兴趣寥寥,便出了通灵涧,在山外集市里买了几瓶辟谷丹,鬼使神差地,又去了一处凡人摊位,一个人买了几包绿豆杏花糕。 只是拿过来后,感觉终究不如沈殊方才递过来那包热烫,更不如当年中洲小院里,那人端着瓷盘从屋中走出,将他抱在怀里,一枚一枚喂给他的绿豆杏花糕般,清香甜软。 ——那样的滋味,他此一世应当都再尝不到了。 叶云澜走在集市中。 论道会开启后,集市人流少了许多,只是湖畔那玄机亭里,还聚着有许多凑热闹的人。 叶云澜本只是从旁走过,忽听一声高呼:“快看,天机榜有变——” “真的假的,天机榜不是素来一月才更新一次么,这离上回变更还未到三天……” “你又懂什么,但凡一月之内天机榜上前三位有所变动,天机石也是会即刻进行变更的。来,让我仔细看看,天、地、人三榜上的人名次未变,而兵器榜,兵器榜第一位……虚轮镜,这是什么?竟能够越过了噬魂老祖的修罗剑排行第一?” “美人榜亦有了变动,快瞧,已经占据美人榜第一数年的徐清月名次竟变了,如今已是第二位,而今第一位是……东洲天宗,叶云澜?” “叶云澜?他是谁?” 37、云巅 叶云澜, 他是谁? 听着手下观星士的带着疑惑的话语,陈微远放下手中毛笔。 夹在指尖的金色书页如同蝴蝶一般飞起,散入天地之间。 陈微远遥望着虚空细碎金芒消散, 微微一笑,道。 “他是我此次来天池山, 所遇最大的……惊喜。” —— 山风萧索。 一抹白衣身影手执长剑, 正沿着蜿蜒山路往上走。 幂篱上薄纱被风微微扬起,叶云澜仰起头, 看向高耸入云的天池山巅。 不断有人御器自他身边呼啸飞过,他仿若未见,只缓步走着,步履不疾不徐。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什么时候, 这天池山论道会,一个连修为都没有的凡人也能够上山观战了?” 叶云澜脚步一顿, 侧身看,见到半空里一个立于长梭的锦衣少年, 旁边围绕着几个侍卫,正俯视他,目含嘲讽。 只是早在前世百年, 叶云澜便对这样的挑衅无动于衷。他只嫌麻烦。 于是脚步一顿,便继续往前,仿若未闻。 施樱见状, 眼眸一眯。 他今日本就有满腹怒火无从发泄,这凡人, 竟然还敢无视他—— 不过要他自降身份出手教训,未免太给这人面子。他对身边侍卫耳语几句,便冷哼了声, 操纵长梭掠走。 叶云澜正走着,忽见前方山路旁几株黑色植物。 他本欲在山路上为沈殊折花,对周遭观察甚为仔细。 这黑色植物名为浊魂草,生于南疆,并非天池山该有之物,专门以人精气为生,若不慎被浊魂草缠上,会被草根尖刺注入毒液,陷入噩梦之中,被抽干大半精气至浑身虚脱,才会清醒过来。 浊魂草虽不会杀人,却也是一样十分恶心人的东西,若换成一个对浊魂草丝毫不知的凡人在此,恐怕就要着了道,莫说上山,连恐怕能否回返都未可知。 叶云澜大约猜到了这浊魂草是如何出现的,微微蹙了蹙眉。 他不过只是路过,甚至未曾搭理对方的嘲讽,却已被这样设计。 方才那少年,心肠不可谓不恶毒。 这几根浊魂草必须除去。 忽然见到一个红衣小女孩蹦蹦跳跳从山路旁窜出,竟是往那几根浊魂草去了。 以他感知,竟不知那小女孩究竟是何时出现的。 叶云澜:“小心!” 缺影剑出鞘,寂灭剑意化为剑光,逆着山风斩过漆黑的浊魂草。 被斩中的浊魂草如人般发出一声尖叫,随后消散而去。 叶云澜快步走上前,低眸看着眼前身高还未及腰的红衣小女孩,“你没事吧?” 却忽然瞳孔微缩。 他目力模糊,方才未曾注意,而今才发现,这小女孩身边,没有影子。 她……它,并非是人。 小女孩转过头。 她有一头极为乌黑的长发,一双很大很黑的眼睛,一张苍白小脸。虽苍白,长得却很是可爱甜美,仰头看着他,声音软糯,“哥哥?” 叶云澜:“……你,在此处做什么。” 小女孩鼓了鼓脸,踩了踩地上的浊魂草,“那些坏人,总是在念儿身上留下一些又难看又污秽的东西。我只是过来把它们处理掉。不过哥哥比我还先出手,谢谢哥哥啦。” 说着,小女孩对叶云澜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叶云澜隐约有了猜测,“你是天池山山灵?” “山灵?山灵是什么?”小女孩却歪了歪头,仿佛不解。她伸出小手,拉了拉叶云澜衣袖,“哥哥身上,有念儿喜欢的味道。念儿能看看哥哥的脸吗?” 叶云澜凝眉看着眼前小女孩,犹豫了片刻,看着小女孩祈求的眼睛,还是抬手将幂篱摘下。 正此时,风吹过。 长长乌发飘飞于空中,有几缕阻了视线。 叶云澜抬手将鬓边发丝撩起,却见小女孩睁大了眼,看着他,乌黑眼睛里忽然涌出泪来。 “吾皇……是大骗子,你让念儿在此处等你,可是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有回来看念儿一眼,骗子……大骗子!”又咬了咬唇,“可念儿……还是好想你啊。” 叶云澜手足无措。 他平生应付过无数生死磨难,却不知道如何应付小孩哭泣。 “你认错人了。我并非是你口中的吾皇。”他低声道。 小女孩:“骗子……你定又在骗念儿……” “真的不是。”叶云澜难得有耐心。 小女孩慢慢止了哭声,抽噎着道:“可……可你生得,真的和吾皇好像。” “这世上相像的人何其之多。我不过只是其中之一。”叶云澜耐心道。 他并不认识这个小女孩。 而且,如果小女孩当真是天池山山灵,以天池山存在的年岁而言,小女孩所认识的人,距今起码也有万年之久了。 世上没有人能够活过万年,除了仙。 小女孩沉默了。 “是了,念儿……念儿想起来了,”小女孩大大的黑眼睛又开始淌泪,道,“他们,他们都说,吾皇已经死了。念儿不信,便一个人在此处等……等了好久好久……” 小女孩模样看起来十分可怜。 叶云澜抬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从一片虚影中穿过。 他沉默了一下,重新将幂篱带上,淡淡道:“沉湎往事,将自己困囿于一处等待,如果你的皇知道了,想来并不愿意你这样等他。” 叶云澜虽如此说,却也没有试图去说服小女孩。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尚且难以共通,何况是他与这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灵……或者鬼。 “哥哥要去哪里?” 他抬步欲走,小女孩却跑了过来了。 “浮云巅。” “哥哥想要去上面?”小女孩道,“念儿……念儿可以送哥哥去。” 说着,她抬起两只小手,做出托举的动作。 她眼睛红得跟小兔子似的,神色却很是认真。那模样有点可爱,又有点好笑。 叶云澜感觉到一阵温暖的山风将他托起,微微惊讶地睁大眼。 天池山有禁空禁制,虽可以御器飞行,却最多离地十丈,所以即便修士上山也需要沿着登山道慢慢飞行,无法一蹴而就。 可他此刻被山风裹挟,几乎转瞬,便已离地千百尺。壮阔恢弘的天池山如同画卷一般展现于他面前,裹着他的山风有无尽温柔。 这样的高度,还能看见一条山道沿着天池山蜿蜒,上面有无数黑点快速移动,是在山道上前进的修士们。 能够得到山灵眷顾,本来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 只是叶云澜俯瞰着壮阔的景色,想起一事,眼底却露出些许无奈之色。 他迟疑了一下,才道。 “念儿。” “先放我下去,我要去摘一样东西。” —— 施樱好不容易驱使飞梭快要赶到山顶。 作为中洲第一高山,天池山实在太过高大,他一路驱使飞梭,灵力已不剩多少,累得气喘吁吁。 终于遥遥望见浮云巅。 浮云巅乃是天池山顶一处开阔之地,通体白玉,看上去便如同悬在山顶的一朵浮云,却并非人为构筑,而是天生天成,亦是通灵涧登天阶的出口之处。 越是靠近山顶,汇聚的人流便越多。 从五洲四海赶来,却没有参与登天阶争夺的各派修士,大多都已经聚在此处。登天阶里自成一界,唯有在浮云巅望影台,能够窥见登天阶中所发生的一切。 “施樱?你怎么没有参加登天阶争夺?” 施樱往声音来处看了过去,见到了一个长相极为美艳动人的女子,身着紫衣,眼眸盈盈如秋水。 “洛师姐,我……我……”施樱涨红了脸,他今日特意避开听雨阁弟子偷偷过来,就是不想在洛雨情面前出丑,奈何还是被撞见。 “这孬货昨日与祝师兄不知是闹了什么矛盾,被祝师兄教训了一通,今日登天阶开启之后,便连进都不敢进了。”洛雨情身边一个女子嘲笑道,“不过就他,即便进了登天阶,也没有办法为我听雨阁争得什么名次吧。说起来,他与祝师兄同样是宗主的亲传弟子,先不论修为,怎么能连心性也差那么远呢?” 施樱:“你、你怎可这样凭空污蔑!我没有进登天阶,是因为昨日修行时候出了岔子,经脉受损,才不便参与争斗罢了。” 那女子冷笑一声。 洛雨情淡淡道:“师弟既然修行出岔,便好生休养。只是动用飞梭到达浮云巅,所耗灵气不少,经脉受损,应当慎重。” 施樱眼见着洛雨情化为一道紫光飞去浮云巅,明明是同门却没有叫上自己,知道对方已经看破自己谎言,脸涨得更红,脑仁突突直跳。 “可恨……” “少爷息怒。”旁边的侍卫忙劝道。 施樱深吸几口气,转过头,“我方才叫你做的事情,你办妥了没有?” 侍卫道:“浊魂草已经在山路上布置了,只要有人经过,必定中招。” 施樱想起路上遇到那凡人,此刻应当已被浊魂草缠住,失去大半精气了吧。 果然蝼蚁便是蝼蚁。 永远只配在山下仰望。 无处发泄的怒火终于消去一点。 施樱的目光在周围一转,忽见到一辆黑帘高轿,十分低调,周围围着几名穿着黑纱的侍女,他却眼睛一亮。 他认得这轿子。 是天机阁的轿子,里面坐的,应该就是那位盛传说已经到了天池山的天机阁少阁主。 作为听雨阁宗主亲传,施樱曾经见过这位少阁主一面。 他们一个是亲传,一个是少阁主,听起来身份差得不远,其实却天壤之别。 就连听雨阁的阁主,招待这位天机阁少阁主时也要恭恭敬敬。 宗门之中的人都不看好他,但如若他与这位少阁主能够处上些许交情…… 施樱御器过去,隔了点距离,清了清嗓子开口道。 “在下听雨阁施樱,五年前曾与少阁主有一面之缘。当年少阁主于听雨阁以一人之力,施展斗转之术,实在令施樱无比钦佩,今日才冒昧前来,只想向少阁主打声招呼。” 轿中无人应答。 施樱:“少阁主?” 黑轿周围一名黑纱侍女似不耐烦,终于侧过身道:“少阁主正在休憩,不喜有人打搅。道友还请回罢。” 施樱愣了愣,意识到自己身为听雨阁宗主亲传,竟是被一个仆人打发了,不禁再度气红了脸,只是又想起当年连宗主也毕恭毕敬的态度,终究敢怒不敢言。 他阴沉着脸招呼侍卫往浮云巅飞去,刚踏上山巅白玉,忽然感觉到一阵凌冽的风从天际掠过。 有人乘风而来。 衣袍猎猎,如同白鹤从高天降下。 幂篱遮住他容颜,只有苍白的指尖上,拈着一支极美幽蓝的花。 施樱忽然苍白了脸。 这人他很熟悉。 正是方才他在山路所见那个凡人。 可凡人怎能御风? 还是在天池山,方才那人御风而来的高度,已经远远超出天池山禁空禁制的十丈。 施樱又看到,有人自黑轿中走出。 正是方才侍女才说“正在休憩”的天机阁少阁主。 而刚刚才对他不屑一顾的少阁主,却在众目睽睽之中,缓步走到那人面前,眉目含笑,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那人却依旧站在原地,孤冷如同远山冰石,少阁主温声言语,似乎没有能够融化他半分。 施樱缓缓咽了一口唾沫。 又见一个玄衣高冠、面容俊美的青年剑修走过去,站到了少阁主和那人之间。 他认得那人的脸,是上一届论道会的魁首,打败了他洛雨情洛师姐的那一位,东洲天宗的天才剑修,贺兰泽。 贺兰泽的孤傲修真界闻名, 其中,他最出名的一句话是——无法接下他贺兰泽三剑之人,不配入他之眼。 而此时,那样孤傲的人,却快步朝那人走过去,满面担忧地去扶那人的手臂,然后……然后被那人毫不留情甩开了手。 施樱:“……” 他瞳孔剧震。 忽然又听到喧嚣,是远处望影台上,一位本坐在高座之上,俯瞰世间的人缓缓走下。 那人凤目金黄,一身玄袍,背后是苍穹,头顶有烈日。 施樱的腿肚疯狂颤抖。 他、他之前……究竟惹上了一个怎样的人? 38、刺青 叶云澜推开贺兰泽想过来搀扶的手。 “叶师弟, 你而今不可动用灵力,如何能御风至此?”贺兰泽快步走来,面上神色担忧焦急, “莫不是你为了你那亲传徒弟,才不惜……” 叶云澜平静打断道:“我并未动用灵力, 只是偶得机缘, 为人所助,大师兄不必担心。” 纵然他已解释, 贺兰泽却仍然执意要牵起他的手探查气脉,丝毫未顾周围人投注过来的目光。贺兰泽自知自己师弟性子,有什么事情总是埋于心底,决定了的事情便没人能够阻止他, 尤其在对自己徒弟一事之上。 叶云澜挣不过他,只是在贺兰泽的手将要握上他左手手腕时, 忽有一阵凛风袭来,阻住了贺兰泽动作。 叶云澜眉头微蹙。 出手之人, 是在不远处站着的陈微远。 方才他刚到达浮云巅,便是这人首先上来攀谈,只是此世他实在不欲分给陈微远半个眼神, 一直未曾理会这人,未想到陈微远脸皮倒厚,竟然也一直没走。 这和前世的陈微远其实有些出入。 他被陈微远救下时, 对方就已经是天机阁的阁主,陈家家主。纵然温柔体贴, 对他多加照料,行事之间却已很少容人置喙。 陈微远不会多言语,只会敛去微笑冷淡低眸, 让你知道,你所行所为,他不喜欢。是错误的。 而此时,陈微远手执一柄黑金玄骨画扇,直指贺兰泽。 他明明方才出了手,面上却还是微微笑容,道:“贺兰道友,自当年断望山一别,我们已经许久不见了。” 贺兰泽面色一黑。 他确实和陈微远见过一面。 当年他在论道会上取得魁首,自觉修行界年轻一辈已经无人是他对手,顿生寂寥之意,却忽又听人说北域出了一个绝世天才,北域无人是其对手,乃天机阁少主。只是道门六宗内天机阁从不参与论道会争斗,他虽夺得魁首,但如此便自诩年轻一辈第一人,或许还有些名不副实。 他生性狂傲,闻言直接提剑跨过东洲北域交界,直往天机阁请战。 天机阁在北域断望山上。请战书已经送去,却又被陈微远遣人送回,附一封信。信上陈微远先是温言几声天机阁不参与世间争斗云云,又说他年轻一辈第一人之名得来不易,且行且珍惜。 贺兰泽当时就把信撕成碎片,直闯断望山。只是天机阁外布有无数繁复的大阵,而他阵术修为只能够说是一般,在阵中行了半月,竟未能靠近天机阁方圆十里。 ……甚至还迷了路。 是陈微远现身将他带出迷阵。这人表现得比信上还要欠揍,温声言语:“断望山上到处布满天机阁祖辈所布下的阵法,一般不经通传便闯阵者,皆是世间阵术大师。如贺兰道友这般初生牛犊者,在下已经许久未见了,实在有几分……新奇。” 贺兰泽闷不做声随他至阵外,而后,拔剑。 在阵法中陈微远可以操控阵法的力量,但是到了阵外,所能凭依的便只有自己。 贺兰泽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剑出鞘,用了十分力气,更积聚了半月以来被戏耍的怒火,斩向陈微远那张微笑着犹如带了面具的脸。 然而这一剑却并未落到实处。 一团星芒在剑光中飞散,陈微远身形出现在另一处地方。 ——这是天机阁星移斗转之术。 “贺兰道友着实热情,”陈微远道,“既然这般热情,在下也需要给道友一份回礼才是。” 那份回礼,令他回到天宗之后,闭关休养了半年。 贺兰泽一直以为,自己当年参与论道会时候,修行年岁未足六十,便已至化神,已经远超同辈。但他怎样也没有想到,那时的陈微远,修为已是渡劫,甚至……不止渡劫。 贺兰泽挡在叶云澜面前,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陈微远却露出一点惊异神色,“难道不是我该问一问贺兰道友,你想对云澜做什么吗?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自己师弟反对,执意要去牵对方的手,即便身为天宗大师兄,这样也并不妥当吧?” “云澜”二字,令贺兰泽眉头一跳。 他道:“师弟身上有伤,我只是想为他探查伤势。倒是你,平白无故,过来叨扰叶师弟作甚?” “我可不是平白叨扰。”陈微远道,“世人皆知,我天机阁擅长观星测算之术,或许,云澜身上的伤,我能够为他寻出解决办法也说不定呢。” 提及伤势解决之法,贺兰泽脸色一变,冷冷道:“这是我天宗弟子之事,不劳少阁主出手。” 话未说完,周围忽然寂静。 陈微远眉头微挑,觉到些许异样,目光一扫,便见有人从远处走来。 来者一袭玄服,乌黑长发被金色冠冕高束脑后,一双暗金狭长眼眸璀璨夺目。 他面上淡漠轻笑的神色终于发生了些许变化。 这个人……如何会突然过来。 叶云澜对贺兰泽和陈微远的恩怨争执并不敢兴趣,此刻,却抬眸看向缓步走来的人。 对方面容熟悉而又陌生,俊美如同曜日,已完全褪去了少年时候的稚嫩青涩,身上虽还没有前世突破蜕凡境后,睥睨众生的气息,然而走在那里,便已如天生皇者,君临人间。 他的兄长。 叶悬光。 有几名带着神圣面具,只露出两眼空洞的侍从跟随在叶悬光背后。此刻见他停下,便有一人站出来,恭声道:“请问殿下是否有吩咐。” 叶悬光抬起手,做了一个退避的动作。 侍从遵命,纷纷后退数步。 叶云澜感觉自己正被叶悬光的目光打量。 对方目光平静,并没有什么多余情绪。 隔着幂篱,他不知道对方是否认出了自己。 却见叶悬光的指尖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金色裂痕,从中取出一个透出银光的玉匣。 远处正在凝神观察自家殿下的侍从们忽然倒吸一口气。 叶悬光将玉匣盛在掌心,伸手递向叶云澜。 玉匣打开。 里面装着一棵银色的树枝,长度约摸半尺,上面结着一枚紫色的小果,晶莹剔透,其形如莲。 叶悬光只说了一句话。 “此为九转莲心枝,于你伤势有益。” 而围观之人,却早已一片哗然。 虽然听不清楚叶悬光的话语,但是玉匣之中透出的气息不会作假。 这是九品灵药,而九品,还有另一个称呼,为仙级。 仙级灵药举世难寻,一枚就足以引发修行界腥风血雨。 何况还是曜日太子亲自送予。 ——这白衣人,究竟是何身份? 叶云澜也没有料到叶悬光会突然给他递药,沉默了一下,才道:“殿下此举何意。” 叶悬光静静看了他一眼,道:“你救了我皇族之人,他对你十分感激。此药,是他托我予你。” 叶云澜已经猜出古玄在叶族之中身份不低,却没想到古玄能够让叶悬光为他出面回礼。 “但我和已经与他说过,我救他只是随手所为,无需回礼。”叶云澜没有去接叶悬光手上的玉匣,声音冷淡,“殿下请回吧。” 叶悬光却道:“孤所送之物,从没有收回的道理。”玉匣飞起,飘至叶云澜手边。 旁侧贺兰泽凝视着玉匣之中的九转莲心枝。师弟救了曜日皇族之人他始料未及,但是他更加关心的是,这举世难寻的仙级灵药,或许当真有可能治疗师弟身上的伤势,那样,或许就不必用到那最后的办法…… 师弟性子那样倔强,当初他留对方在院中疗伤时候尚未完全了解,可这几年相处下来,却愈发开始踌躇。 若当真到了神火伤势无法压制之时,要用那样的法子疗伤,师弟可否愿意接受。 思索片刻,贺兰泽将玉匣握住,向叶悬光道:“此物对叶师弟伤势或有效用,我代叶师弟谢过殿下。” 叶云澜凝眉。 叶悬光微微颔首,他此番过来似乎当真只是为了替人送药,见贺兰泽代叶云澜收了,便不欲再多言。 他侧过脸,暗金长眸瞥向陈微远。 “陈族少族长……别来无恙。” 陈微远目光却停驻在叶悬光和叶云澜之间,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淡笑道:“殿下,许久不见。陛下可还安好?” 叶悬光道:“父皇身体康健,有劳少族长挂心。只是有一事,父皇命孤与少族长详谈。此地人多眼杂,到底不便,但请少族长同至观影台,再行商议。” 陈微远:“恭敬不如从命。” 临走之时,他目光从叶云澜带着幂篱的脸上掠过,又注视着叶云澜手中的花一瞬,才收回了目光。 那目光落在身上,有种粘稠滋味,叶云澜蹙紧眉。 贺兰泽道:“登天阶也已经开启许久了,天宗没有参与的弟子都在望影台上观战,师弟不如随我一同前去?” 望影台看上去虽只是一个石台,里面却同棋盘一般,按照天支地干,细分有无数空间。 五洲四海观战的修行者都在此处,踏入之后,便如同漂浮于星空之中,星空下,则是通灵涧登天阶,里面所发生的一幕幕,如同画卷般在众人面前铺开。 叶云澜被引到了天宗的观战处。 一抬头,正看到画面上,一个黑衣束发的青年不紧不慢地挽了一个剑花。 —— 沈殊不紧不慢挽了一个剑花。 他对面,站着一个瘦长如同竹竿的男子。乃道一教的大师兄南宫猎,如今已经元婴,乃此次论道会极有可能登顶的人之一。 南宫猎旁边,有一个身穿锦衣的苍白青年,正是之前师徒两人在集市之中遇到过的南宫擎,南宫擎旁边,还站着几名道一教弟子。 登天阶同时进入之人,一开始会走在一处,随着种种考验,才会逐渐将距离拉开。 不知巧是不巧,沈殊刚进登天阶,便和这几人遇上了。 南宫擎抚掌大笑,而后侧头问身边的同门。 “你们觉得谁会赢?” —— “你们觉得谁会赢?” “应当是南宫猎。他已是元婴,他对手不过金丹,修为差距太大了。” 观影台中议论纷纷。 叶云澜却只是抬头看了一眼。 自南宫猎与沈殊同时出剑的一刻,他便已经看见结局。 于是便不再看。 只低眸凝视横躺在他手心的那一支花。 幽蓝花朵静静盛放,瑰丽极美。 登天阶开启后,参与者登上浮云巅,起码需要半月,而寻常花朵摘下之后,两三日间便会枯萎凋零。 除了他手中的长生花。 —— 半日之前。 “念儿,先放我下来,我要去摘一样东西。”叶云澜开口。 温柔的山风缱绻在他身边,念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哥哥想要摘什么?” 叶云澜道:“我想摘一朵花。” “哥哥想要摘怎样的花?这周围所有的花念儿都见过,可以带哥哥过去。”念儿道,“吾皇也喜欢花,这里有很多很多漂亮的花儿,一定有哥哥想要的。” 叶云澜想了许久。 念儿奇怪问:“哥哥想去摘花,却没有一朵特别想要的花吗?” 特别……想要的花? 叶云澜怔了怔,而后鬼使神差般开口。 “我想要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 “仙长,我想给你留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阳光从窗外射入进来,浮尘氤氲在空气之中。 屋舍并不算宽敞,几片杏花花瓣随风顺着窗沿飘入,带来淡淡的香。 魔尊抱着他,低沉执拗地道:“那样即使我离开了,你也能够永永远远,都记住我。” 对方吻落在他腰侧。 沾染颜料的针刺入皮肤,有绵密的痛楚。 他喊痛,对方便覆身上来,将温暖的灵力注入他身体中。 他低低闷哼,“够了。” 魔尊道:“不够。和你在一起,怎样都不够。” 许久,直到绵密的痛楚还有经络里涌动的暖流终于止息,他仍在轻喘,未能缓过神来。 魔尊却扶着他的身体,让他侧身看床边铜镜。 乌发如同流瀑一般垂落,遮住了脖颈与肩头上火灼的伤痕。 白皙腰身上,赫然盛开着一朵幽蓝的、极美的花。 39、长生 刺青的痛楚绵长, 并非一时半会能够消退。 睫毛沾了汗水,又湿又重。 他蹙着眉,看铜镜之中, 幽蓝花朵沿着尾椎盛放,旁侧是两个微凹的腰窝, 像坠在花间的蜜果。 魔尊的手握着他腰, 令他回首,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肩颈。 “仙长, 喜欢我给你留的花么?” 他疲倦已极,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枕靠着魔尊胸膛,低哑道:“这是什么花。” “长生花。” 他道:“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花。” 魔尊低哑笑了声, 道:“你当然不曾见过。这是我从那些‘记忆’里,找到最美的花。 ” 他一怔。 与魔尊相处这许多年, 他知道对方所说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魔尊的来历一直是个谜。 他仿佛横空出世,一出世便以无可匹敌之势掌控魔门, 将数百年未有人能够成功修炼的九转天魔体修至大乘。 世人对魔尊既惧又畏,没有人敢向魔尊开口询问疑惑。 只有他知。 魔尊来自魔渊。 这是魔尊亲口告诉他的事情。 魔尊说自己诞生于魔渊,是从魔渊里爬出来的怪物。 魔渊之下, 沉积了人世间无数黑暗污浊,以及怨魂恶念,还有无数邪物。它们互相吞噬厮杀, 争夺“活”的权利。 为了“活”,魔尊吸收了无数怨魂邪物, 与此同时吸收的,还有冤魂邪物之中残存的记忆。 魔尊曾经开玩笑似地告诉他,自己生而为魔, 是天生的怪物,问他怕不怕。 但他只觉得,对方能够在那样多恶念和记忆之中保留本我意识,而非成为一个丧失理智的怪物,本身已是奇迹。 虽然魔尊并未明说,但他也猜到,那些怨魂邪物的记忆中充斥的应当都是混乱与杀戮,能够使一个正常的魂魄陷入疯狂。 每每月圆之夜,魔尊的失控也都昭示着这些。 可是而今魔尊却说,他在那些血腥混乱的记忆之中,为他寻到了一朵最美的花。 他觉得耳尖有些烫,扭过头,不再看那朵艳丽得惊人的花。 魔尊却不依不饶道:“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能送你这样的花。仙长,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喜不喜欢。” 他方才被折腾得厉害,抿了抿唇,没有回答魔尊的问题,低声道:“你怎知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送我这样的花。” “因为这花是我在一个古老鬼魂的记忆里所见,早在万载前便已灭绝,世上再没有谁能摘下送你。而如我这样送……”魔尊指尖在他腰窝上挠了挠,“这世上还有谁能像我这样靠近你?如果有……” 他说着,低哑声音忽然透出一点戾气,“若有人敢碰你一下,本尊定会教他永世不得超生。” 魔尊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他身子被浸泡过多年药浴,知觉敏锐得厉害,腰窝实在经不得挠,魔尊带着戾气的声音又飘进耳畔,不禁轻轻一颤。 魔尊似乎感觉到什么,缓和了声音,道:“好了,先不说这些。仙长,快告诉我,花好看么?” 他沉默了一下,终是轻声道:“好看。” 顿了顿,他声音变得更低,“只是,你说这朵花是留给我的,要我永远记住你,可你为什么要刺在这个地方……我平日,看不到。” 烙印背脊上的刺青,只有除去衣物,刻意对着铜镜转身,才可见到。 既然要他永远记住他,为何不刻在更显眼的地方。 ……让他时时刻刻,都能看见。 魔尊听明白了他意思,忽然伸手抱紧他,低低笑了起来,笑得胸膛起伏不停。 可他却不明白魔尊为何忽然这样高兴。 过了许久,魔尊笑声渐息,拥着他的力度却没有减轻,声音沙哑在他耳边道:“仙长,你是在埋怨我吗?” 闻言,他不自在地撇过头。 耳尖却烫得更厉害了。 魔尊道:“其实我一开始,我也想把花刺在更显眼的地方。譬如脖颈,譬如锁骨……譬如心口。”他炙热的大手一寸一寸存摸过那些地方,惹起他一阵战栗,又道,“可我舍不得。” “我想要仙长永远都记住我,可我想到你以后一看见花便会想起我,又觉心疼。思来想去,便决定将刺青烙印在我一个人能够看见的地方。而你,以后想要看见的时候,便可以看见……” 魔尊指尖轻抚着那朵花的花瓣,顿了顿,接着道:“……而不想看见的时候,便可以不见。” 听罢,他指尖蓦然一颤,忽然开口。 “我不想看到花,我只想看着你。” 这回轮到魔尊沉默了。 “仙长,”许久,魔尊才开口,声音沙哑,“这世上,所有人终归都是会离开的,不过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他不说话了。 魔尊却抱紧了他,换了话题,“说起来,我方才用来为你刺青的材料,是太古幽云髓。这东西我可是寻了许久才终于找到,只要染上,便永不褪色。而且我听闻,血液流动得越快,上面的颜色便会越鲜艳……也不知是真是假。” 魔尊笑着在他耳边道:“方才我看得还不够仔细,仙长,不如我们再试试?” 他已经疲惫得很,若往时,定然是要拒绝的。可今日,他沉默许久,却只是靠在对方肩头,低低说了一声。 “好。” 乌发如云般铺散,他软在绵软的被褥上,如同山巅白雪化开。 而铜镜里。 笼罩在黑暗之中的男人缓缓低头,虔诚地吻在了尾椎那朵盛开得愈发艳丽的花上。 —— “哥哥要摘花,是要送给自己喜欢的人吗?” 行走在花谷之中,各式各样的鲜花盛开于周围,足以令人眼花缭乱。 山风依旧温柔缱绻在身侧,念儿的声音活泼。 他微微一怔,“为何这样说。” 念儿理所当然地道:“因为以前大家都是这样做的呀。” 以前……念儿所说的以前,大约是万载之前了。 太古时代,风俗应当与如今有许多不同。 他正想解释,却听念儿兴致勃勃继续道:“吾皇曾经教过念儿,不同的花有不同含义,念儿都还记得呢。” 她伸出小手,指着花谷之中的不同花儿。 “这是曦微花,代表热烈真挚的追求和向往;这是紫鸢花,代表隐秘深藏的暗恋和倾慕;这是水蓉花,代表细水长流与相知相守;而哥哥方才摘的长生花,所代表的是……是……嗯,让念儿想想……” 念儿歪头思索。 半晌,才一拍手,开心道。 “长生花所代表的,是永不凋零、至死不渝的爱。” 40、伤势 念儿声音响在耳边。 他握着手中幽蓝花枝的手微颤, 忽停住脚步,回首望去。 这处隐藏在天池山中的花谷极为广阔盛大,无数鲜花在风中飘摇, 四周皆被高大山体环绕,环目四顾, 没有出入通途。而在设有禁空禁制的天池山中, 若无山灵带路,没有修士能够进入其中。 也因此, 这里保留了无数太古时代的花草,无论是方才念儿口中的曦微花、紫鸢花、亦或水蓉花,在现世都已经不可寻。 他的目光落在花谷中央。 花谷中央是一片巨大的湖泊,冰蓝湖水倒映云天, 湖泊中央有一个岛,岛上矗立着一棵树。 幽蓝美丽的花朵在树梢摇曳, 花瓣随风缓缓飞旋。而后,飘落于冰蓝湖面。 这是世间遗存的最后一棵长生树。 他想起之前通灵涧登天阶开启之时, 所显现的古树虚影,那时候他以为虚影只是虚影,未想现实中, 当真有这样一棵长生树。 他静静看着那棵树。许久。 “哥哥?”念儿疑惑开口。 “你所说送花的风俗,万载之前,是人人都知吗?”他忽然轻声问。 念儿道:“是呀。我们那时候送花给心慕之人, 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啦。念儿还记得,每次吾皇出行的时候, 漫天都是爱慕吾皇的小妖们洒下的花雨,收到的花足以铺满整条飞鸾道。有次,值官忘了清扫, 飞鸾道被太多的花堵住,车子实在走不动了,吾皇只好张开双翼,飞向长空,扬起的花雨席卷了整个妖皇城……” “不过,吾皇虽喜欢花,念儿却从没有见他收过哪个小妖送给他的花。吾皇似乎只喜欢一个人独自栽花,这棵长生树,便是吾皇当年亲手种下……” 女孩欢快的声音如同鸟雀叽叽喳喳响在耳畔。 他得了回答,没有细听后面的话,只想着当年魔尊所说,这是对方从一个万载之前的鬼魂记忆中所寻到的花,而后,又执拗地问他,到底喜不喜欢这花。 执拗地像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忽然便牵起唇角,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 叶云澜垂首看着手中花枝,牵起唇角,微不可查地笑了笑。 他正身处望影台。 望影台是一片奇异空间,令人仿佛置身于银河星空。星空中有诸多桌椅石凳,上面悬着不同星辰,洒下朦胧轻纱般的光芒,将一处处地方分隔开。 登天阶中一切则如同画卷在所有人面前铺开,如同望着一道绵延长河。 望影台中似乎布有神妙阵法,只要凝神去观,登天阶上一切便会拉近,巨细靡遗。 叶云澜头上的幂篱已经摘下,放在桌边。 贺兰泽看着登天阶上比斗,侧过头,便见到他唇角弧度,不由一怔。 叶云澜平日极少笑,这一笑,那张苍白如雪的脸上,便有了几分温柔明艳的味道。 他生得本就极美,一旦神色鲜活起来,更是美得动人心魄。 贺兰泽几乎本能想要去伸手触碰他笑容,伸至半途,却又怕打搅到他心绪,便停了下来,只贪婪地看着叶云澜容颜,看他低垂的长睫如蝶翼翩飞,看他纤长白皙的手握着花枝,如雪莲花瓣柔软伸展开…… 这几年,他常找理由去竹居看望这人,对方的容颜已经被他描摹了千百次。 却依然是,看不够。 非但看不够,还越陷越深,甚至连睡梦之中氤氲的,都是这人身上清寒的香,每每触碰玉石器皿,想起的却是这人柔如软玉的手。 他平生骄傲自负,从未曾想到自己有对一人如痴如狂的一天。 却偏偏,甘之如饴。 叶云澜觉察到这份过于专注的视线,从思绪中回神,抬眸便见贺兰泽正目光炯炯看着他。 他唇边笑意敛去,凝眉道:“大师兄?” 见他觉察,贺兰泽目中掠过些许不自然的神色,却很快收敛,道:“师弟方才这样高兴,是因为见到沈师侄获胜了么?” 贺兰泽看向登天阶虚影,“南宫猎虽然修为至元婴,只不过当年他就无法在我手下走过十招,而今更不能。而沈师侄,却在我压制修为时能够与我走上数百招不分胜负,南宫猎如何会是他对手。此次论道会,当是他一鸣惊人之时。而师弟作为沈师侄的师尊,此次论道会后,也当与有荣光。” 贺兰泽语声平静。 但心底却并不平静。 他当年刚开始应承叶云澜的请求,并没有何如看重对方这个从外门所收的弟子。 可随着时间流逝,却越来越忌惮。 沈殊身上天赋惊人。 贺兰泽活至今日,六十余载,几乎日日练剑,方有如今成就。但沈殊练剑的时间,却只有三载。 三载能够在剑道上到达宗师境,几乎骇人听闻,沈殊却做到了。贺兰泽对此惊讶程度,并不亚于断望山中,得知陈微远修为已超渡劫的时候。 此次论道会群星闪耀,无数人对胜负结果议论纷纷,贺兰泽却知道,沈殊会是其中最为璀璨的明星。 叶云澜听了他的话,却只道:“我不需要他如何为我争名,我只愿他见识过世间壮阔,能多结交些许朋友,敛去些孩子脾性,多些恣意追求,不必日日停留在我身边。” 贺兰泽忽笑了笑,忽道:“师弟此言,不像师尊对徒弟的期许,倒像父母在忧心自家粘人孩子的未来。” 他也就随口一说,未想叶云澜思索了一阵,竟是认真道:“书上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是师徒还是父子,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师兄,我此一生都不会婚娶,或与谁结成道侣。”叶云澜说着顿了顿,语中仿佛意有所指,令贺兰泽紧紧皱起了眉。 他凝神想要看透叶云澜面上的神色,却见这人眉目平静,抬头看向星空中登天阶虚影画面,继续道。 “沈殊是我唯一的亲传弟子,未来将会传承我之所有。他与我一样,无父无母。因而我虽为师尊,所要教养的,却并不止如何修道,更有如何为人处事,还有对此世的认知。” “大师兄,你说得不错,沈殊虽为我之徒弟,”他指尖轻点着手中花枝,平静补了一句,“……却亦如亲子。” —— 登天阶上。 沈殊挑落了南宫猎手上长剑。 南宫猎呆在原地,没有去捡地上长剑,只是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我竟输了,输给一个才金丹期的毛头小子……” 南宫擎站在自家兄长身边,笑容早已僵在了脸上,面色苍白,后背直冒汗。 登天阶开启时,他故意叫上兄长,选在与沈殊相近的时间进入,就是为了能够教训这人一通,找回之前的面子。 未想到,连兄长都输了。 南宫猎可是如今道一教的大弟子啊!南宫擎已经想得到,出去登天阶后,教里那些人会怎么编排他们兄弟了。 这人当真是个妖孽! 南宫擎气急败坏地想。 但比这更重要的是,该怎么从这妖孽手中逃走。他后退一步,给周围两个道一教弟子使了使眼神。 黑衣束发的青年已扬剑指向他,“怎么,上次教训还不够,你还要继续来挑战我么?” 那剑尖上还带着血,是他兄长的。 南宫擎忽然对周围两个弟子大喊一身:“走!” 沈殊微微眯眼,“想走?”他还没忘记,当初天池山外小镇,南宫擎到底是怎样侮辱诋毁他家师尊的。 他本欲出剑,却想到自家师尊此刻或许便在外头看着他,便收回剑。 只不过,无人看得到的地方,有几缕黑气顺着南宫擎影子渗入进去。 南宫猎还站在原地失魂落魄。 沈殊没有兴趣去管南宫猎心情,登天阶漫长,他还要赶快赶到浮云巅,去见自家师尊。 师尊已经答应了要为他折一朵花。 是什么花呢? 沈殊满心期待。 却忽然听到南宫猎开口:“道友有这样的剑道境界,为何我以前竟从未听闻……敢问道友是哪宗弟子,是何名讳?” 沈殊听下脚步,回过身。 他眉目俊美凌厉,淡淡道。 “天宗,沈殊。” “天宗沈殊……”南宫猎低语了一遍,“沈道友,此战是我输了,我替我那不成器弟弟的冒犯向道友道歉。待我以后剑法有进,他日必会再向道友登门请战。” 沈殊已收剑回鞘,面无表情道:“随你。只是差距永远是差距,你现在输了,以后只会输得更惨。而且,代人道歉也不必了,他冒犯的可不只是我,还有我家师尊。” 南宫猎面色更白,能教出沈殊这样妖孽人物的,他师尊又该是何等人物? 心底把南宫擎骂了千万次,他冒着汗垂首道:“不知道友师尊是何方神圣?” 见沈殊眯眼,南宫猎忙道:“我只好奇一问,若是道友不愿,自无需告知。只是我想,能够教导出道友这般出色弟子的,定然也是这世间极为出色的前辈,足以教人瞻仰,如望高山明月。” 沈殊听罢,忽然扬眉而笑。 “唯有这一点,你说得对了。” “我之师尊,自然是这世上最为出色之人。” “他是我身前高山,亦是我窗前明月。” —— 叶云澜抬头看着画面中沈殊在登天阶上攀登。 望影台只能看到登天阶上虚影画面,而无法听见声音。 但青年意气风发的眉眼,已令他觉到几分欣慰。 他方才与贺兰泽所说,待沈殊如亲子,并非妄言。 他当初在秘境中不顾神火去救沈殊的时候,就仿佛穿越岁月时间,在救当年的自己。 ……而如若当年自己并没有遭遇一切,或许就应当如同而今沈殊这般,意气风发,只需一心一意,前进攀沿。 重活一世,他所遗憾的尚未发生,而他已经错过的东西,沈殊会为他补全。 真好。 叶云澜垂眸看着手中长生花。 幽蓝的花朵美丽惊人。 他当时折下这支花的时候,下意识想要送的,其实是记忆中为他烙印这朵花的人。 ……那个注定此生不能再相见的人。 不能相见。 送花又有何意义。 ……只会多生妄念而已。 他决定将花送给沈殊。 沈殊是他舍命所救,因他而生,继承他对世间仅剩的期许。 他送给沈殊,就仿佛送给前世所期待成为的“自己”。 叶云澜想,沈殊应当会喜欢这花的。 就如当年的自己一样。 他指尖温柔地点了点花瓣。 忽然,望影台之中震动了一下。 这震动很明显。 “发生了什么?”贺兰泽奇怪道。 与此同时,望影台中登天阶的画面虚影也变得模糊起来,无数在台中观战之人开始絮絮低语。 叶云澜刚蹙起眉,忽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闷痛。 观影台外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 像是地脉在缓慢震动的声响。 与此同时,他心口处,神火化成的火凰精魄仿佛被什么引动,撕开了栖云君的灵力压制,发出嘹亮的啼鸣。 那声音极为刺耳。 听得他脑仁突突生疼。 更疼的,却是从神火精魄上透出的,席卷四肢百骸的神火余波。 叶云澜抬手剧烈咳嗽起来。 鲜血顺着指缝流淌,一滴一滴,染红了手中幽蓝花瓣。 “师弟!”贺兰泽惊慌失色,起身快步走来。 地脉持续震动。 而叶云澜已经失了意识。 —— 曜日皇族的飞舟之上。 “九转莲心枝上所结灵果已经为他服下,虽勉强止住伤势,但……” 贺兰泽眉头紧皱。 叶悬光一身玄袍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床上人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天池山异动之后,担心叶云澜,遣人打探了天宗这边的情况,却得知自家弟弟重伤昏迷的消息。 叶悬光沉声道:“告诉孤,他所受的究竟是什么伤。用何办法才能够解决。” 贺兰泽沉声道:“他的身体是被秘境中离炎神火精魄所伤,经脉和丹田破碎,虽勉强救了回来,体内神火精魄却一直未能根除。这些年,一直是宗主为他以灵力压制伤势,而且即便压制,也不能随便动用灵力,以防神火反噬。” “只是方才天池山地脉震动,却不知为何引动了他体内神火,如今宗主的灵力封禁失效,虽有灵药的药力护住了他经脉,但消耗也极快,不知何时便会丧失作用……” “灵药不是问题。”叶悬光打断道,“但我需要彻底的解决之法。” 贺兰泽却抿了抿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偏过头,道:“我已设法联系宗主,请宗主过来为他压制伤势。” “中洲与东洲相隔数百万里,天宗宗主即便已是蜕凡境,赶来也需三日,你敢肯定,即便以灵药吊命,他的伤势能够耽搁得起?” 叶悬光声音变冷,他知道自己而今表现已经异于往常,但刚刚与自己亲弟重逢,对方却又忽然生死不知,实在无法教他保持冷静。 贺兰泽拳头紧握。 能够为叶云澜吊命的灵药每一样都极为珍贵,叶悬光能够赶来出手,虽说有些奇怪,却也实在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但是这救命之法,贺兰泽依旧难以说出口。 “殿下不必着急。既然贺兰道友不愿说,那便由我来为他说。”旁边。陈微远一袭月白长袍,忽然开口。 陈微远面上那常常带着的温和笑容却已经不见踪影。 他指尖上有血。 是方才强行占星卜算,所付出的代价。 “他体内的神火精魄,即便有蜕凡境的高人出手,也只能压制,而无法根除。” “而如果天宗宗主未赶得及前来为其压制伤势,所剩之法,便唯有双修。” “——让一个能够令神火精魄认主之人,与其双修,设法将神火精魄引渡。” 陈微远抬眼,看向贺兰泽。 “贺兰道友,我说得是也不是?” 41、苏醒 烧灼的痛楚在经脉里盘旋, 火凰尖利的啼鸣缭绕不去。 叶云澜眼皮轻动,似乎竭尽全力,才缓缓睁开眼。 他发觉自己站在一片焦黑的火灼之地上。 举目望去, 满目荒芜,除了烈火燃烧的声音, 整个世界没有半分生机。 他在哪里? 他开始在焦黑的土地上行走。 周围是一棵棵被烧毁的黑色树木, 地上堆积着黑色的花叶残骸。 飞扬的火星掠过眼前,神火精魄所幻化的火凰在疯狂嘶鸣。 他走着, 忽然看到远处有大片阴影。 走过去才发现,前方是一座深谷,谷中巨石堆砌而成的庞大城池。 他正站在高山之上,城池中所有一切都被他望进眼中。 在这里, 他的视力似乎变得格外地好。 能够清晰看见城池中的连绵成片的古老建筑,乃至建筑墙壁上所刻满的神秘华美图腾。 这样庞大的城池, 代表着一个繁盛至极的古老文明。 可此刻,里面却空无一人。 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芜笼罩住他。 他明明从未到过此间, 却感觉到一种刻骨的悲伤。 巨石搭建的古老建筑在深谷中心汇聚,中间却有两片往东西两侧蜿蜒,形状上看, 恰如一只展翅欲飞的神凰。 他忽然头疼欲裂。 神火精魄依旧在他体内尖啸,冲撞着他的心脉身体,似乎疯狂想要破困而出。 它在他体内沉寂这几年, 仿佛都是在积蓄力量,就是为了如今的契机。 叶云澜抬手紧攥心口的衣物, 太阳穴突突跳动着,汗水顺着脸颊蜿蜒。 难受至此,却忽有一种难言的轻蔑烦倦在心底滋生。 ……不过只是区区一抹火焰。 竟也敢在他的体内肆虐。 他低哑开口:“闭嘴。” 体内火凰嘶鸣的声音停了一瞬, 旋即却尖啸得更加疯狂。 “我叫你,闭嘴。” 他慢慢地,低哑地重复了一遍。 焦黑的大地忽然开始震动,漫天火星如雨飞扬。 他仰望高天。 曜日刺眼。 他将曜日倒映入眼中,漆黑的眼底,蓦然泛出一点金黄。 —— “贺兰道友,我说的是也不是?” 陈微远的视线向他凝视过来,神色淡然平静,却不容置疑。 仿佛他口中所言,便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果然一如当年般惹人讨厌。 况且,叶师弟需要以双修疗伤的事情,如今竟要由陈微远一个外人代他说出。 陈微远凭什么? 贺兰泽眉头紧紧拧在一处,声音极冷:“陈道友,未经允许,便施以观星卜算之术窥探他人隐秘,这就是天机阁传承千年的规矩?” “只是事急从权而已。”陈微远淡淡道。 他看着贺兰泽,唇边似含嘲讽,“何况贺兰道友又并非他本人,又怎知云澜到底愿不愿意?若因道友一己之私,耽搁了云澜伤势,才是真正罪不容恕。” 他一口一个云澜,非但毫无歉意,反倒指责起他来,贺兰泽心中怒极,却又忧心叶云澜的伤势,无法当场发作,只好道:“你丝毫不了解师弟,以师弟的性子,必然不会同意被你窥探,更不会同意以这样的方法疗伤。” 陈微远道:“世间除却生死之外,并无大事。你身为师兄,莫非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伤势恶化,归于尘土?贺兰道友,我竟不知,你原是如此自私之人。” 贺兰泽拳头握紧又松开,若可以,他真想一拳揍向陈微远那张淡然清俊的脸。 但最终只是咬着牙道:“即便双修之法可以将神火精魄转移,可唯有能够让神火认主之人,才能够施展此法。何况神火性烈,驯服过程中一不小心便会神魂俱散,甚至引起神火更加疯狂的反噬,有谁愿意担起这样的责任?” 陈微远道:“若消息传出,恐怕愿意的人可多得是。” 贺兰泽眼睛瞬间赤红,“你休想!” “我只是开个玩笑,道友怎还当真了。”陈微远漆黑眼眸仿佛可以看穿人心,似笑非笑道:“不过我想,若真要动用此法,恐怕最先愿意的,便是道友自己吧。” 贺兰泽:“陈微远,你——!” “够了。”叶悬光沉着脸开口,“双修之事不必再提。此法变数太多,不妥。” 陈微远稍稍露出一点意外神色。 他与叶悬光相识已许多年,对方与他一样,肩负家族责任,一切皆从家族利益出发。 太古世家隐于幕后,高高在上,世间一切不过都只是他们手中棋子,极少会对人特殊。 之前他与叶悬光正在望影台商议赤渊之事,只是天池山地脉异动之后,对方首先关心的,却是叶云澜是否出事。 之后更是停止商议,匆匆将叶云澜接到飞舟之上,照顾疗伤。 叶悬光对叶云澜的态度很特殊。 若说只是因为叶云澜曾救了曜日皇族中的重要之人,叶悬光才对其另眼相看,他是不信的。 是以,方才他特意将双修之法点出,真正目的,其实是借此试探叶悬光的态度。 却未想到叶悬光对叶云澜,并无他想象之中的情.欲之念。 这倒有些奇怪了。 叶悬光低头看着床上叶云澜。 若是当年,他未曾夺走叶云澜身上的血脉之力,作为自己的亲弟,又怎会因为区区一抹神火精魄,受到这样大的伤害。 他抬起指尖,在虚空划开一道金色裂缝,自里面取出一瓶金色血液。 一种无声的波动在虚空荡漾开。 守在门口的曜日侍从失声道:“殿下!这是圣木之精,族中的疗伤圣品,唯有皇族之人有资格服用,他不过只是一介凡人……” 叶悬光抬手,令他们噤声。 瓶口打开,一阵清香氤氲在房间中。 一滴灿金药液飘入叶云澜的唇中。 叶云澜苍白的面色肉眼可见好转了些许。 叶悬光:“凭借九转莲心枝与此物药力,令他伤势坚持三日,应当无碍。” 他说完,却有脚步声匆匆传来。 门外走进一位带着神圣面具,身着长袍的人。 他的地位应当比守在门口的侍从要高,看不清模样,露只见到头上银白头发,似乎已经上了年岁。 “洵长老?”叶悬光眉头一挑,“发生了何事,让您亲自来寻。” 洵长老躬身道:“殿下,天池山异动,飞鸾卫前去探查,似是有异宝出世。” “另外,陛下传讯,要您亲自去通灵玉前见他。” “孤知道了。”他看了床上叶云澜一眼,压下心中担忧,道,“走罢。” —— 叶悬光来到一块足有一人高的火红灵玉前。 灵石上面如同镜子般映有人影。 叶帝坐于皇座。 他头戴冠冕,珠帘垂落,长相极为俊美,鼻梁高挺,唇却极薄,与叶悬光有七分相似。 唯独眼瞳并非金黄。 他身边站着一个极美的女子,纤手扶着皇座,一身繁复华服,妆容也是数个时辰才能够仔细画出的精致美艳。 她并没有看向灵石这边,只低头凝望着皇座上的男人,眼波流转,尽是情深。 ……就像一只被豢养娇宠的美丽金丝雀,所有打扮,都是为了讨身边的主人欢心。 叶悬光俯身垂首。 “悬光见过父皇,还有母后。” 叶帝道:“你身上伤势如何了。” 叶悬光道:“已经无碍。多谢父皇关心。” 叶帝冷笑一声,“星月一族命数将尽,不足为虑。未想还敢垂死挣扎,算计于你,不过是加速自我毁灭罢了。” 叶悬光:“父皇说得是。” “天书预言,天池山异宝出世,与吾族甚有关联,你必须将之取回。” 叶悬光:“是。” 叶帝观察着自己儿子垂首恭敬的脸,忽然道:“朕听洵长老说,你救了一个重伤之人,样貌生得很像你母后?” —— 叶悬光走后,房中除了门口侍卫,便只剩贺兰泽和陈微远两人。 贺兰泽冷冷看了陈微远一眼,道:“我需要再去联络宗主一番,不过陈道友,你与叶师弟非亲非故,留在此地做甚。” 陈微远道:“你不是他,又怎知我们非亲非故?”他低声道,“我和云澜之间,关系可能比你想象,还要亲密得多。” 毕竟叶云澜,可是他日后命中注定的道侣。 贺兰泽却不打算与他废话,干脆撕破了脸皮,“离开房间。” 陈微远这回却难得没有与他呛声,道:“贺兰道友未免思虑过甚,我虽与云澜关系亲密,却也不会做出怎样的事情。倒是你,天池山异变,各宗弟子惊慌失措,身为天宗大师兄,却不回去主持大局,真的合适么?” 说罢,他迈步走出房间。 贺兰泽沉着脸看他离开,才快步走出房间。 待贺兰泽走后,过了半晌,房中角落忽然又有一道身影走出。 陈微远看着门口,唇角带着一丝淡漠的笑。 ……贺兰泽未免太过好骗。 陈微远走到床前,单膝跪在床沿,伸手去抚床上人苍白脸颊。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了许多梦。 梦中都是他与叶云澜相处的细节。对方在梦中一声又一声唤他“夫君”,予他无数体贴和温柔。 就仿佛……真的一样。 只是梦的最后,都是他手持着一截白梅花枝,面对空荡荡的书房,心头执念如巨浪扑来。 每每清醒,总是冷汗涔涔。 那种满溢心头的不甘,教他难以释怀。 他靠近过去,嗅到了那种清冷温柔的香气。 像白梅,像落雪。和梦中极为相似。 不由自主越靠越近,想要知道,对方的唇是否也如想象柔软。 他靠得更近了。 近得几乎快要触到的距离,能够看见对方如扇般的睫毛,卷卷翘翘,可爱得很,勾得他心痒难耐,直想用指尖去逗弄。 却见伤重沉睡的人忽然睁眼。 双瞳中,是如烈日般的灿金颜色。 刺痛了他的眼。 42、动心 床上人眼眸形状本是极美, 狭长隽丽,浓密的睫羽展翅腾飞。漆黑眼瞳就像被打磨圆润的黑曜石,每每在梦中向他望来时, 如同盛了一汪清澈泉流。 眸光流转间,有温柔深藏。 教人眷恋。 ——却绝非如同而今一般, 金黄刺目, 有尊贵凛然之意流露,令人本能想要退避, 不敢冒犯。 陈微远单手撑在床沿,堪堪止住动作。 但他方才已经靠得太近。 猝不及防间,不仅眼睛被那灿金颜色刺痛,更有一种可怖的压迫感自血脉深处传来。 那人漠然金眸与他对视。 陈微远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人看他, 就仿佛遨游高天的神凰,在看地上蝼蚁。 对方开口只说了一个字。 “滚。” 那声音低哑而轻, 透着伤重后的虚弱。 陈微远心口处却悚然直跳,背脊生了一层战栗。 近乎狼狈地后退一步, 转瞬反应过来后,眸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 怎会如此。 他竟然感受到对方身上对他的血脉压制。 太古传承血脉,只有同样古老的血脉能够压制。 他已是陈族数百年来血脉之力最为纯粹出色的继承者, 即便连叶悬光都无法彻底压制他,叶云澜又凭什么。 他看向叶云澜那双金色眼眸。 ……和叶族血脉返祖的标志非常相似。 而且叶云澜同样姓叶,再联想叶悬光对叶云澜特殊的态度, 一个猜测隐隐在他脑海中成型。 但他仍觉得不可思议。 ——叶族传承万载,也就唯独出了一个血脉纯粹到能够返祖的叶悬光。如果真还有另一个如此纯粹的血脉, 又怎会任由他流落在外? 床上那人已经缓缓直起身,长长黑发披散于他雪白里衣和削薄肩头。 飞舟窗外是曜日云海,那人狭长金色瞳眸却比曜日更为炙烈, 眼尾那颗朱红泪痣,就像是点在他苍白面容上的一点火光。 不似平日苍白羸弱,此刻叶云澜身上,有种浓稠迫人的瑰丽华美,还有无法言述的凛然尊贵。 陈微远目中掠过一丝惊艳,却很快敛起心绪,指尖逼出精血,在虚空之中快速划动起来。 ——他要知道叶云澜究竟是否叶族之人。 “凭尔,也敢窥探吾之命数?” 耳畔却忽然响起那人低哑声音。 手中窥视命运的血线骤然崩断。 受到术法反噬,陈微远蓦然吐出一口血来,他惊诧抬头,见床上人面无表情看他。 那只苍白纤细的手朝他抬起,分明看上去如此柔软,却又仿佛有着能够撼动天地的伟力。 陈微远修为已经踏过渡劫,仅差半步,便可蜕凡,可此时,竟有了一种会被对方捏死在掌下的错觉。 窗外忽有闷雷声响。 床上人低头剧烈咳嗽起来。 血透过指缝,染红了他雪白衣袖。 他眼底金色光芒在缓缓消退,身上浓稠的血脉之力气息亦然,最后只抬起眼尾,不含感情地看了他一眼。 闷雷声平息。 床上人也再度阖上了眼眸。 房间中的压迫感渐去,陈微远缓缓吐出一口气,面色阴晴不定。 他缓步走过去,看着床上的人,想要凑近去试探对方,思及方才对方警告眼神,终究没有动。 脑中飞速思索着方才种种,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方才异变。 他想到一种可能。 是方才叶悬光给这人所服下的圣木之精。 同为太古世家,他清楚许多远古秘辛。 当年妖主神凰想要带领全族飞升时,精血洒满了他曾经栖息过的梧桐木,如今那棵梧桐被留存在叶族祖地之中,为叶族圣木。 圣木之精是疗伤圣品,其中含有神凰精血,寻常人服下能够起死回生,但如果服下的人本身具有叶族血脉,也可能被神凰精血所引动。 所以,叶云澜才会出现暂时返祖的现象,给了他这样的压迫。 这是陈微远想出最合理的解释。 但一切的前提,是叶云澜本身就是叶族人,且血脉具有返祖的潜力。 这种潜力极为难得。 拥有返祖潜力,只要能灌注足够的血脉之力,便有可能真正返祖。 而如若返祖,叶云澜回归叶族,甚至能够跟叶悬光争夺继承之位。 陈微远想起叶族天书中那份神凰降世的预言。 叶悬光是叶族全族公认的天命之人。 可叶云澜……是否也有可能? “云澜……”他凝视着床上人容颜,低低喃道,“你可真是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自从未来道侣两个截然不同的卜算结果出来之后,他便一直在思考。 徐清月貌美纯真,没有机心,十分仰慕于他,身上还有着徐家家主支持,本是作为陈家主母极好的人选,而叶云澜即便剑道境界高超,到底只是一个失却修为的凡人。 依照他的行事,如何选择其实根本无需思考。 但他却仍旧犹疑了。 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接连纠缠的梦,梦中充斥的眷恋与不甘,或许是因为他当时在小镇茶楼上与这人对视,第一眼就被对方容颜惊艳,也或许是月影壁前对方对他毫不理睬的态度,难得引起了他的兴趣。 一见钟情这个词,陈微远向来嗤之以鼻。 但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他对叶云澜,确实有所动心。 而且,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 他或许能够拥有一只凤凰作为他的妻子。 他想起梦中的场景。 那人一身玄衣,如同雏鸟般依靠在他的怀中,敛去了所有尖刺,柔软而又美丽。 望向他的黑色眼瞳,清冷而温柔,教他留恋不已。 可若那瞳仁能变成灿金颜色,敛去尊贵威严,用低哑的声音唤他“夫君”。 ……或许也是一件极为美妙的事情。 —— 天池山东侧,裂开了一道地缝,裸露出一个深坑。 深坑中,燃烧着熊熊火焰,还有一道直射往天际的赤红光芒。 “如此大的动静,此地定然有异宝出世!” “这宝物出世的异象如此壮阔,出世的会不会是极品灵宝?!” “何止极品,天池山数万载岁月,能够埋藏在山中万年而不失灵性的宝物,或许是传说中的仙器也说不定。” 此刻深坑周围,已经围满了修士。 许多都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负责维持此届论道会秩序的墨宗弟子忙得焦头烂额, “道友,你们不能进去。”一位墨宗弟子挡在了几个想要闯入深坑的人面前。 “为什么?”有人开口质问,“宝物本是有缘者得,你们墨宗弟子难道要借此徇私,独占宝物吗?” 围观众人也纷纷不满出言。 “我看墨宗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这样的宝物,恐怕道门六宗,也是少有吧。” “自诩仙门正道,没想到里面竟也有奸猾之辈。” “是啊是啊……” “并非如此。”那墨宗弟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实在是这里面太过危险,修士进入极易殒命。我等之所以要阻止大家进去,都是为了维护大家的安危呀!” 走在前头那人却冷笑一声,“修行界中,想要得到宝物机缘,哪一种不需要拼力争取?哪一种又会全无危险?” “小姑娘,你要是怕危险,就先回家吃奶吃多几年吧。” 上前劝阻的墨宗弟子微微红了眼。 “阿遥,算了。”旁边一个墨宗少年扯了扯自家师姐的道袍。 墨宗女弟子却执拗道:“我没有骗你们!里面真的很危险!” “废话少说,让开!”前头的修士直接推了那墨宗弟子一把。 墨宗女弟子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那几个修士看着深坑中央赤红色的灵宝光芒,眼中满是贪婪,驾驭起护身灵宝,就往深坑之中飞去。 赤红的火焰覆盖住他们几人的身影。 墨宗女弟子叹一口气,闭了眼睛。 几声凄厉的惨叫忽然从深坑之中传来,那几个进入的修士逃窜而出,可脸上身上,连同手边的法器,都在燃烧。 “谁来救救我们!” “这火在烧……火在烧我们的神魂!” 然而这几人还没有彻底从深坑之中逃出,就已经化成了黑色灰烬,在虚空中飘散。 围观人群静默了。 墨宗少年上前俯身牵起自己师姐的手,低骂了一声:“一群不听劝的蠢货。” 却又见到有人从他身边走过。 以他角度,只看见对方玄色衣摆。 “喂!等一等,你难道没有看到方才那几个人的下场吗?”墨宗少年忙喊住对方,想追过去阻止。师姐却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少年回头,见自家师姐对他摇了摇头。 那玄服之人停下脚步。 那声音低沉,并不大,却传遍了方圆数里。 “此处暂由曜日皇族接管,无关人等,速速退去。” 墨宗少睁大眼。 他们身为道门六宗之一的墨宗,即便深知巨坑危险。也不敢在五洲四海而来的修士面前宣布要接管宝物出世之地,这个人,凭什么? “凭什么?” 有人替他问出了这个问题,“宝物出世人人皆有机缘可得,即便是曜日皇族,也没有独占的道理!” “你说凭什么……” 那玄衣人淡淡重复了一遍。 他站在巨坑边缘,背对着众人,朝方才那几个人化为灰烬之处看了一眼。 而后抬起手,做了一个手势。 忽有狂风席卷。 远处有烈火燃烧半边天际。 定睛细看,竟是无数炎麟兽跨过天际而来,将此处团团围绕。 每一只炎麟兽,都相当有化神期实力。 炎麟兽王,等同渡劫。 而现在天际之中,炎麟兽数量,成百上千。 玄衣人衣袍在风中猎猎扬起。 他回转过身。 一双灿金眼眸,比高天之中曜日更为灼然。 “凭此物本就与我曜日皇族有所渊源,”玄衣人负手而立,淡淡道,“凭孤为曜日太子,孤所想要之物,便没有被其他人强占的道理。” —— 叶云澜清醒时,只觉得头疼欲裂。 梦中焦黑的土地和巨大城池给他一种极不真实的虚幻,可偏偏他所感受到的那种荒凉悲伤却如此真切。 叶云澜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缓了许久,才回过神。 经脉有火灼之后的痛楚,胸口也隐隐作痛。但体内火凰尖啸声音已经止息。 方才突发的伤势似乎已经稍稍稳定。 他支起身,微微蹙眉,打量着周围。 入目是陌生的房间。 房中燃着熏香,每寸装饰都极为华丽,被上绣着暗金飞凰。 侧头便见窗外云海曜日。 ……他怎会在别人的飞舟之上。 忽然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师弟醒了?” 贺兰泽快步走到床边,面上满是担忧。 叶云澜:“我……之前发生了什么。” 贺兰泽道:“之前天池山地脉异变,师弟身上伤势被引动,恰好得曜日太子相助,才勉强稳住伤势。我已设法联系了宗主,过来此地为你疗伤。” 贺兰泽并未看见,提起“曜日太子”时候,叶云澜眉头深深皱了一下。 贺兰泽手上端着刚刚熬制完的灵药,里面糅合了无数珍贵灵材,散发出苦涩的药味。 他拿起勺子轻轻吹气,道:“只是宗主到来之前,师弟必须好好喝药,你如今身体经脉,可全靠灵药的药性护着。” 房中角落之中,却忽然传出一道温和声音。 “灵药毕竟苦涩,云澜,不如试试我这百花凝露丹。此丹药乃是由百种灵花花蜜所制,极好入口,也于你伤势有所助益。” 有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陈微远走到叶云澜床边,清俊面容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关切。 修长的手伸出,掌心躺着一颗散发清甜香气的丹药。 贺兰泽大吃一惊:“陈微远?你方才不是已经走了么?” “我走后关心云澜情况,便又折了回来。”陈微远似笑非笑看了贺兰泽一眼,“贺兰道友不也一样么?” “师弟,此人对你心怀不轨,莫要接他的丹药。”贺兰泽皱眉道,“来,师弟,你伤势要紧,快先喝药。” 散发甜香的丹药和盛着药液的药勺一同递到面前。 叶云澜却都没有接。 只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纹路,而后抬眸,淡淡问。 “我的花呢?” 43、自由 花? 贺兰泽愣住。 他想起之前叶云澜手中拿着的幽蓝花枝。 因着叶云澜一直拿在手中打量, 他也确实注意到了。那花很美,但天池山地动之时,他只顾着护住叶云澜的人, 哪里有时间去管对方手上的花。 此刻面对叶云澜问题,不免有些尴尬。 贺兰泽还未寻思好如何开口, 却听旁边陈微远温声道:“云澜, 你想要什么花?告诉我,我可以去为你摘来。” 这声“云澜”喊得实在是有些熟悉。 叶云澜皱了皱眉, 此世他实在不欲再分给这人丝毫心绪,但这人却总是在他面前晃悠。 冷淡道:“陈道友,我记得我与你还没有熟悉到能互称姓名的程度。” 被叶云澜当面拆穿,陈微远却依旧面不改色, 轻声道:“可是我一见到你就觉熟悉。或许,我们前世曾见过面。” 贺兰泽越听越不对劲。 方才这人还说自己与叶云澜的关系比他想象更为亲密, 现在却又改了口,说可能两人是前世曾见过面?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厚颜无耻之徒。 前世一词触动了叶云澜神经。 “你看我觉熟悉, 但我一见到你,便觉厌恶。”叶云澜冷漠道,七情针刺灼神魂的刺痛被他强行忽略, “若当真有前世,我们也当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陈微远从叶云澜话中听出些许难言意味,拿着百花凝露丹的手蓦然一紧, 眸光深了许多。 正欲开口,又听叶云澜道:“出去。” 他眉目冷冽, 带着几分厌倦,并不似梦中如水温柔。 ——倒是和他方才血脉返祖时候说的那声“滚”,十分相似。 陈微远眼眸微眯, 半晌,淡笑着把丹药收回囊中,温声道:“好罢,我走便是,云澜,你别动气。你而今伤重,需要好好休息。” 他深深看了叶云澜一眼,不缓不急地出了房间。 不急。他想。 来日方长。 陈微远走后,房中便只剩叶云澜和贺兰泽两人。 贺兰泽端着药碗坐到床边,“师弟,花不见了师兄可以以后再给你摘,但这药,你还是需快些喝了。莫让师兄担心。” 叶云澜垂眸沉默了半晌,伸手将药接过。 “我自己喝便可。” 贺兰泽看他总算肯喝药,才终于放心下来。 犹豫了会,又道:“师弟,你是从何处结识方才那人的?” 侧头见到叶云澜漠然不语,他迟疑了一下。接着道:“天机阁虽然号称中立,但师弟,你若听师兄的,便少与其来往,天机阁少阁主并不是什么适合交往之人。” 叶云澜:“我知。” 贺兰泽看着他端着药碗,一小口一小口把药液喝完。 那药那么苦,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在许多事情上,这个人总是显得十分乖巧,但在另一些事上,却又执拗难言。 神火的伤势不可能一直用灵力压制,即便栖云君愿意出手,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叶云澜终究是要作出决定的。 若这人能够想通…… 他希望自己到时会是这人的最佳人选。 却听这人突然开口,打断他思绪。 “大师兄,天池山地动之后,登天阶如何了。” 贺兰泽道:“地动源头在天池山东侧,登天阶位于天池山西侧通灵涧中,并未受到什么影响,师弟且放心。” “是么……”叶云澜握了握空荡荡的手心,蹙了蹙眉,又道:“此处,是何人的飞舟?” “是曜日皇族太子殿下的飞舟。”贺兰泽道,“你伤势来得突然,是殿下用族中圣药为你疗伤,师弟,待你伤好,再见殿下的时候,还需对其好生感谢一番。” 听罢,叶云澜沉默了会,问。 “叶悬……曜日太子,而今在何处?” 贺兰泽答:“师弟现在便想要见他?可惜那位太子殿下刚刚赶去了天池山异宝出世之地,师弟一时半会,怕是见不到了。” —— 天池山东。 异宝出世之地。 赤红烈焰熊熊燃烧。 叶悬光行走其中,灿金眼眸倒映着摇曳火焰,那能够将人的神魂兵器都焚烧殆尽的火焰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绝好的目力,令他看见了火焰中心有一柄剑。 那柄剑倒插于地,只露出剑柄。 剑身修长,剑柄上覆盖着一些彷如麟羽一般之物,剑刃如血鲜红,刻画着古老繁复纹路。 叶悬光在叶族古籍之中曾见到过这把剑。 这是妖主神凰曾经的佩剑,妖皇剑。 传闻已经随其飞升天界,未想竟然埋葬在此间。 而这把剑究竟为何会受到引动,而且是在此时出世,叶悬光不欲深究。 他只需要得到这把剑。 不只是因为父皇的嘱托。 更因为…… 他脑海中掠过躺在床上自家亲弟苍白容颜。 很像母亲。 但是,这人脸上从不会露出如母亲那般的柔美微笑。 或是冷漠,或是不耐。或是拒绝。 在外人看来,他这亲弟,约摸是有几分难以相与罢。 但—— 却有他所羡慕的自由。 叶悬光走上前。 这样靠近火焰中心的距离,即便他有血脉之力护佑,也感觉到了无比的炙热。 汗水顺着叶悬光脸颊流淌,又在转瞬之间蒸发。 他缓缓伸手,握住了妖皇剑的剑柄。 —— 沈殊挥剑斩断了手腕上困住他的锁链,长剑刺入眼前人的胸膛。 刘庆狰狞的身影缓缓在他眼前消散。 幻阵已经解开。 他在登天阶上又再次前进了一步。 “你好厉害啊。”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小女孩稚嫩声音,“念儿在这里看了这条路开启这么多次,你是其中行走最快的人呢。” 沈殊倏然警惕。 以他的五感,还有阴影里的触觉,竟然完全没有觉察到有人在他的身边。 似乎有一阵山风轻柔吹过。 他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红裙小女孩。 小女孩眼睛大大,小脸苍白,模样十分可爱。 她两只小手里,正握着一枝幽蓝的,染血的花。 “小弟弟,你为什么要走这么快啊?”女孩歪着头,仿佛不解地问,“你后面的人,还有好远好远才能追上你呢。” 被一个小女孩喊“小弟弟”的称呼,让沈殊嘴角抽了抽。 他目光落在小女孩手里那朵幽蓝的花上。 那花朵很美。 只是上面殷红鲜血。 不知为何,竟令他感到些许刺目。 他看了小女孩半晌,道:“我走得快,因为我有想要见的人,还有想要得到的东西。登天阶前十之人可以得到山灵的奖赏,我需要为那个人取得山灵宝藏之中的灵药,为他疗伤。” “你需要灵药为人疗伤?” 念儿眨巴了一下眼睛,“念儿这里种了很多很多的灵药哦,你可以先告诉念儿,你需要哪种灵药,念儿可以帮你找一找,省得你之后白跑一趟。” 小女孩的身份昭然若揭。 虽然已经猜出了几分,沈殊面上还是闪过一丝异样。 天池山已经存在了数万年,他却没有想到,山灵居然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我需要的灵药,是……” 沈殊刚想开口回答念儿的话题,却又忽然止了话语。 他家师尊这几年虽然对他处处照顾,但对自己的伤势,却总是不甚在意的模样。 他给师尊灵药对方虽然会吃,但也总是叫他,不必太过专注于此。 而关于伤势根治的方法,更是讳莫如深。 还有那些什么“无论时间长短,人总会归于尘土,生死只是一瞬的话语,不必执着”之类的话语,那人也不止说过一遍了。 叶云澜是不执着。 可是他却越来越执着。 不知道为何,即便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却依然觉得不够。 远远不够。 与那人相处得越久。就越是不想要和那人分开。 与师尊相处得每个瞬间,似乎都来之不易,教人珍惜。 这些年,他一直在为对方寻找着更多更好的灵药,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给对方服用。 却依然并不清楚,对方真正所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44、凶狼 “神火侵入肺腑, 随时间推移,只会愈发难以压制……双修是最后的解决之法。” 男人寒冽的声音响在耳边,仿佛告诫。 已是深夜。 叶云澜坐于床上, 沉默不语,只侧头看着窗外星辰。 黯淡云海沉浮于飞舟之外, 星光自窗台倾泻而入, 映照着他面容,愈发显得苍白羸弱。 他的身侧, 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 自东洲不远万里来到此地,男人身上依旧丝毫未显疲态。 白发为银冠高挽,一身云纹羽衣,外罩一件宽大鹤氅, 只是静默站着,便显出漠视红尘的气度。 天宗宗主, 栖云君。 栖云君手搭在叶云澜手腕气脉上,扣得很紧。 “自你受伤以来, 已有三年。”他道,“你已经没有多少三年可以浪费。” 叶云澜:“我也并不需要有多少。” 栖云君面无表情看着叶云澜。 三日前,他接到贺兰泽的消息, 说这人伤势发作,求请他出手压制。 他修无情道,常年居于云天宫, 若非必要,从不理会红尘诸事。 可他依旧是来了。 “叶云澜, ”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唤一个人的名,“当我的徒弟,修我教给你的无情道心法, 抑制心绪杂念,再辅以我之灵力,或还可将神火压制百年。百年之后,我若为踏虚,当可救你一命。” 要收他为徒的话,栖云君在三年前早已经说过一遍。 叶云澜目光并没有从窗外收回,只淡淡道:“我竟不知,仙尊竟对我的生死执着至此。” 这人说话总是这样。 明明冷淡得像冰,却又像是一只蜷缩起来的刺猬,冷不丁便要伸出刺来扎人一手。 栖云君道:“若我偏要救呢?” 他并非一时意气之言。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预感,若是不救下这人,眼睁睁看着其归于黄土,他恐怕会后悔。 但后悔对于一个修无情道的剑修而言,却着实是有些荒谬的东西。 从未动情,如何会有后悔之意。 栖云君不觉自己动情,他只是有些可惜。 应该也只是可惜。 ——可惜一个本可以成为他对手的人,最终却只能沉归于黄土,无法遨游天际。 “您想要怎样救我?”叶云澜道,“修行界中,已经数百年未曾有修士到达踏虚,您说自己百年可达,我却并不相信。况且我也并不会去修什么无情道。” 在他记忆中,百年后,栖云君也并没有到达踏虚。 ……算起时日,那时候,对方正坐镇于西洲浮屠塔,将他镇压。 想起那些黑暗惶惑的记忆,叶云澜眉目间神色愈发冷淡,语气也带上一点冷嘲。 “还是说,若百年后仙尊无法可行,还偏要救我,是不是就要如您所言,用那最后的办法,舍身为人?” 双修对无情道修士而言,是彻底的破戒。 轻则道心有瑕,再难寸进,重则无情道毁,修为无存。 栖云君放开了他手腕,冷冷道:“放肆胡言,也当有底线。” 叶云澜终于回头,他目光在栖云君放在床边剑柄上的墨玉停留了一下,而后道:“我只是想劝仙尊,不必为不值得之人,花费不值得的时间与力气。” 他说话之时,目光显出一点难以形容的萧索和厌倦。 ——这人并不在乎生死。栖云君冷静地想。 而且如此屡屡拒绝一个当下唯一能够帮他压制神火伤势的人,已经不是用不在乎可以解释,潜意识之中,或许,这人是想要寻死。 为什么? 栖云君沉默了一下,“我记得你有一个徒弟。此次到天池山,亦是为了他。” 叶云澜一怔,淡淡“嗯”了声。 “你那徒弟,天赋虽佳,却心性不定,偏于邪道,需得有人在身边看管教养,否则极易走上歧途。”栖云君道,“你若走了,天宗未必容得下他。” 叶云澜:“宗主此言何意。” 栖云君清冷剔透如琉璃的眼眸看着他,却没有再说沈殊之事,而只是道了几个字。 “好生活着。” 叶云澜沉默了。 他不知道栖云君究竟是如何看出的。 ……但他的确不想久活。 神火之事虽是意外,却也算如他所愿。 凡人一生不过数十载。却也够了。 足够他再看一眼这个尚还完整的世界,体会以往从未体会过的平静生活。 人的一生应当如何度过。 此事千古以来,未有人能说出一个准确答案。 于他而言,他此一生,所要并非报仇雪恨,功成名就,或是仙路登顶,寻得长生。 他唯一所想要的,只是…… 忽然之间,一声嘹亮的凤鸣打断了他思绪。 窗外,漆黑的夜幕染上火光。 是天池山的方向。 ——沈殊还在通灵涧登天阶中。 飞舟在云端之上,看不清地面情况。叶云澜骤然抬头,望向栖云君,“发生了何事?” 栖云君闭目感知了一下,道。 “有人……在渡劫蜕凡。” —— 天池山东侧。 深坑中,烈焰与火星飞扬。 叶悬光的衣袍猎猎飞舞,伸手握住妖皇剑的剑柄。 火焰舔舐上掌心,传来烧灼的刺痛。 剑柄有麟羽,此时也仿佛受到刺激般张开。羽刺陷入到他掌心,泛着金色的鲜血流淌下来,流淌过妖皇剑血红的剑身。 叶悬光凝住眉心。 ——妖皇剑在抗拒他。 但叶悬光并未退却。 妖皇剑曾是妖主神凰的佩剑,叶族传承了当年妖主神凰最后的血脉,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继承此剑,非叶族之人莫属。 而他,也有不得不继承的理由。 仿佛没有觉察到痛楚般,叶悬光手越握越紧,火光中映出他一双金黄眼眸,炙烈而耀眼。 被亲近的血脉引动,妖皇剑发出隐隐嗡鸣。 却还是不够。 叶悬光闭上眼。 时间流淌。 很快,三个日夜过去。 蕴藏了浓郁血脉之力的鲜血一直在流,失血的感觉令人感到眩晕与虚弱。 叶悬光头上发冠已经在狂风中散开,乌黑长发在身后飞舞,薄唇紧抿,透出难遏的苍白。 他想起了当年,自己亲弟被锁在血祭台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鲜血流淌,不知何时才是尽头。那时候,叶云澜的感觉,是否也和他如今一般。 不。 叶云澜当时还那样年幼,必然要比他,痛苦得多,也绝望得多。 他身上融了对方的血。 却永远失去了与对方的血脉相牵。 妖皇剑的颤动越来越大。 一阵细微的意念从剑身传入他心头。 妖皇剑不肯认主,但是凭他与妖主相近的血脉之力,愿意出世被他使用。 但有一个前提条件——他需要先渡劫蜕凡。 妖皇剑是仙器,它当年的主人曾经无限逼近真正的“仙”,即便他继承了妖主血脉,妖皇剑也不愿被凡身六境的修行者所驱使。 叶悬光只犹豫了一瞬。 以他的资质,早已经在六年前便已到达凡身六境的极致,距离蜕凡,只一步之遥。 但这一步却如同天堑。 世上渡劫期大能何等之多,能够真正到达蜕凡的,修行界里满打满算,未出一掌之数。 他本来准备要以更长的时间去跨越这个界限。 只是。 他想起三日之前,火灵石镜面虚影之上,父皇所说的话。 “悬光,你要明白,天书的预言必须依循,全族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你还记得,当年你识字之时,朕所教你的第一个词,是什么吗?” 他道:“……是‘责任’。” “不错。”叶帝道,“那你还记得,你的责任是什么吗?” 他道:“领我族,踏平西洲,渡过大劫,令叶族血脉与世长存,万古不绝。” 叶帝道:“很好。那你该知道,有些东西不可出差错,而有些隐患,也必须根绝。” 他眼皮一跳。 “悬光,这是你最后的纠错机会。朕和你母后都在看着。如果你不能完成,朕会帮你完成。”叶帝道。 旁边,他的母妃叶檀歌闻言,终于侧过头看向他。 “悬光,”叶檀歌的脸美如盛放的玫瑰,声音亦如百灵鸟般动听,柔美微笑,“好好听你父皇的话。这是你的责任。” 叶悬光道:“……是。” 从小到大,他生命之中,充斥最多的便是“责任”这两个字。 可是。 他为家族尽责,为父母尽责,唯独为自己的亲弟,却从未尽过身为兄长的责任。 从西洲到中洲最快需要三日,父皇说要帮他,想来派遣的曜日隐卫已经快要到达。 他并不是凡身六境的他所能够抵御的力量。 他没有时间了。 浑身修为不再压制,气息的变化引动天劫,乌云汇聚,狂风猎猎。 妖皇剑被一寸一寸拔出。一声嘹亮的凤鸣响彻天际。 乌黑长发在身后猎猎飞舞,叶悬光拿起妖皇剑,金黄的眼眸望向苍天。 他要渡劫蜕凡。 —— 登天阶。 面对着小女孩的询问,沈殊思索了半晌,最终只是道:“我想要最好的疗伤灵药,如果有能够续接经脉,增长寿元的灵药最好。” 念儿歪头思索一下,皱了皱小脸,道:“你说要能够续接经脉、增长寿元的疗伤灵药,念儿这里有很多……但是要说最好的那种,念儿并没有放在宝库之中。因为那是吾皇给念儿所留的灵药,天底下应该就只剩一棵啦,念儿把它种在自己的花谷里呢。” 山灵也舍不得放进宝库的灵药……或许真会对师尊的伤势有效。 沈殊漆黑的眼眸泛起些微亮光。 “我真的很需要这种灵药给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疗伤。念儿,如果你有什么需求,只要能把灵药予我,我都会为你完成。” 沈殊低眸凝视着山灵,沉声道。 山灵所化成的小女孩心思纯真无垢,他并未打算言语哄骗,而是直白说出了自己的需求。 念儿眨了眨眼,在他认真的凝视里微微红了脸,小声道:“你是念儿这么多年来见过在登天阶上攀登得最快的人,若是想要一些特殊的奖励,也不是不可以啦。” “不过,等到出去之后,你能不能帮念儿一个忙呀?” 沈殊道:“你说。” “之前,念儿陪一个哥哥在花谷里摘花,那个哥哥说,他要把花送给自己重要的人。” 念儿握着手里的花,漂亮娇俏的脸蛋上露出一点忧愁,“只是后来,那个哥哥却不小心把花落下在山上了,所以念儿想请你帮念儿把花还给那个哥哥。” 沈殊听罢,目光紧紧锁在念儿手中沾血的幽蓝花枝上,尤其是花朵上所沾染的刺目鲜血。 他感觉自己浑身血液在骤然之间冰冻,语声微微颤抖,开口问:“你说的那位哥哥,生得是何模样?他为何会把花落在山上?” 念儿并没有觉察他的异样,只道:“那位哥哥,生得很高很俊,和吾皇生得好像好像,念儿一见便觉得亲切……只是面容很苍白,看起来好像生病了一样。” “之前吾皇留下的那把剑突然又开始闹脾气,弄得地动山摇的,哥哥应该是受了伤,忽然吐血昏迷,被人抱着离开,却把花给落下了。” “念儿追不上去,只好把花捡起来。念儿还记得哥哥摘花的时候,曾经和念儿说过,他很喜欢这花,所以即便哥哥受伤昏迷了,念儿想,等哥哥醒来之后,如果发现花不见了,应该是会很伤心的。所以,就拜托你出去之后,帮念儿把这花还给哥哥啦。” 念儿说着,走进几步,把手里的幽蓝花朵举起来递给沈殊。 却见对方迟迟没有把花接过去。 她抬起头,却看到了眼前青年发红的眼。 令她想起曾经在深山野林之中,见到过伴侣受伤之后发疯的公狼。 仿佛带着不尽凶狠阴鸷戾气,又仿佛在下一秒就要流出血泪来。 念儿看着他神色,小心翼翼道。 “你……你怎么啦?” 45、恶鬼 天池山惊雷阵阵。 无数由五洲四海聚集而来的修士用惊骇的目光望向远处被炎曜日骑兵围聚的那处深坑。 ——曜日太子要渡劫蜕凡! 这则消息如同惊涛骇浪般般传递开来所有人都在注视着这一次天劫。 尤其是同为西洲的修真者们。 若叶悬光能够顺利渡劫, 他将是这几千年来最为年轻的蜕凡期修士。 曜日皇朝的铁蹄已经蠢蠢欲动,西洲大地即将迎来巨变,若注定将在皇座上加冕的曜日太子能够提前到达蜕凡——这对许多人而言, 并不是一则好消息。 天池山巅。 山风吹动洁白衣袍,陈微远仰头, 漆黑的眼眸仿佛穿透了满天的乌云看见星芒。 头戴方巾的观星士在他面前躬身, 恭声道。 “少阁主可看出什么了?” 陈微远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道:“若我说, 方才我什么也没有在看,你可相信?” 观星士弯腰弯得更低,“属下不明白少阁主的意思,还望少阁主指点迷津。” 陈微远低眸看眼前观星士垂着头的恭谨面容, 觉出一点无趣。 “是父亲叫你前来问我的意思?”他道。 观星士擦了擦脸上的汗,他知道自己的隐瞒在少阁主眼前毫无意义, 艰涩道:“确实……是阁主的意思。” 叶悬光突然要提前渡劫蜕凡,打乱了许多人的布局。 若是不成功便也罢了, 可若是成功……太古世家之间相互制衡的局面便要发生改变。 天地大劫的预言或多或少都在世家间流传,许多东西,在劫数来临之前的数百年, 便要开始提前准备。 不可退让。 “你回去与父亲说,现在还未到我渡劫的时机。”陈微远淡淡道,“那位殿下太过着急, 即便功成,也会留有后患。何况我陈家万年底蕴, 并不畏惧一个刚踏入蜕凡期的修士。只要未达踏虚,天机阵便绝不可破。真正该生出畏惧之心的,是西洲诸雄。” 观星士道:“所以, 少阁主的意思是……” 陈微远淡淡道:“不必出手。静观其变即可。” 观星士行礼退下,陈微远依旧立在山巅。他伸出白皙的手掌,无形的血脉之力凝聚。 受到道法牵引,数不尽的星光汇聚在他的掌心。 有一点,他并没有说出来。 在他所窥测的命运中,叶悬光渡劫的时间,要远远晚于此时。 纵然星轨一直在细微变化,只是自他出生至今,如此频繁的变动,也不多见。 似乎是从遇见了那个人开始,有许多事情,便开始脱离掌控。 只是,这也无妨。 棋子终归要落于棋盘,变化之中,最终究竟谁胜谁负,到底仍是掌握在制定规则的人手中。 陈微远合起掌心。 星芒在他手中攥碎,而与此同时,天边一声雷鸣震响。 酝酿许久的蜕凡天劫已至。 极为粗壮的紫色雷电从天而降,如同一条咆哮的苍龙。 而赤红烈焰自地面燃起,化为一只展翅的火凤,与雷电碰撞。 一声震彻苍穹的轰然巨响。 蜕凡天劫有九重。 每一重的威力都是前面的数倍。 一个高大人影漂浮于虚空雷劫之下,手持一柄血红修长的利剑。 那双灿然金色的眼眸穿过烈焰雷光,显于世人之前。 如帝君临世。 距离天劫十里外,站着一群神色凝重的墨宗弟子。 其中就有天池山地动异宝出世时,在深坑旁边拦截众人不允许人靠近的墨宗少年和他的师姐。 墨宗少年遥望着远处火光,紧紧抿着唇,好半晌才道:“师姐,我真没想到……他竟然当真能够得到了那样法宝的认可。” 师姐道:“天池山出世的本来就是火系至宝,与曜日皇族属性相近,曜日太子能够得其认可,也并不奇怪。” 墨宗弟子道:“可那也并不是他强令所有人退避,不得在近处围观的理由。……如此做法,曜日皇族未免太过霸道,又置我墨宗弟子于何地。这场论道会,本来也应当由我们来主持秩序。” 师姐却道:“小晴,此物能被曜日太子收服,其实也算好事。毕竟宝物动人心,当时仅仅靠近便会将利欲熏心之人烧成灰烬,当真出世也不知会引发多少混乱杀戮。那位殿下有此实力取得宝物,也能够避免诸多觊觎,若换做你我所得,恐怕走不出这天池山。” 墨宗弟子沉思了一下,“师姐说得有理。不过曜日皇朝能够派遣那样多的炎麟兽过来保护,也当真是大手笔,这天池山里,恐怕没有什么势力敢于阻挡那位太子渡劫了……” 师姐还未回话,旁边却传来一道懒羊羊的声音。 “这可未必。” 说话之人有一副平平无奇长相,唯独一双睡凤眼生的颇为端正,眼皮似阖非阖,透出一点慵懒。 是墨宗大弟子,王道衍。 师姐一怔,“大师兄?” 王道衍双手抱胸,背靠着一棵松树树干。 周围个个墨宗弟子都神情凝重,唯独他撩起眼皮朝人看过来时候,是一副没睡醒的懒散模样。 “这几日好多不速之客,却也没有提前通知我们一声,实在是有些失礼。”他道,“只不过,我问过掌门真人,掌门真人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些都是常事,西洲的争端,便让他们西洲的人自去解决。但如若有谁要开始破坏论道会的秩序,便当是我等出手之时。” 师姐不解,“哪里有不速之客?” 王道衍笑了笑,“已经来了。” 天池山西面,阴影之中,一位跨坐在浑身黑焰的魇兽王上的玄甲武士从扭曲的空间之中走出。 他面上带着星月面具,手持长.枪,枪尖之上,沾染着经年不褪的暗红血迹。 天池山南面,山脚密林,有空间波动如水波荡漾开,一个身披金色袈裟的僧人走出。他很年轻,面容英俊,却双目紧闭,单手竖掌于胸前。 僧人脖颈上带着一串碧绿佛珠,每一枚都有婴儿拳头大小,里面闪烁着纯白莹润的光芒,但仔细看,却似乎是一张张小小的、莹白的人脸。 而此刻,第二重雷劫正在酝酿。 叶悬光手持着妖皇剑,浑身心神都被雷劫牵引。他未做万全准备匆忙渡劫,本身并无十分把握,而比天劫更为危险的,却是人劫。 暗处有无数阴鸷目光锁定了他,他知道自己此时气机旺盛,还没有到那些人要动手的时机,等雷劫过五重,他身上力量耗去大半的时候,便要开始警惕四面八方的危险。 但即便如此。 此刻的他已不能退。 叶悬光知道,族中早已经开始为他准备渡劫蜕凡的聚灵台,汇聚全族气运和血脉灵力。 在那里渡劫,他的成算起码提高数倍,也不必担心会被外人搅扰。 只是在那样的地方到达蜕凡境,他的气运修为便会彻底与叶族勾连。他将刻上叶族的烙印,带着永世不能挣脱的枷锁,为家族而生,为家族而活。 ……而对此,他早已经有所预料。 也并没有拒绝接受。 只不过,是在见到叶云澜之前。 天雷一道接着一道落在身上。 护体的真气被击散,雷电落于身体,伴着剧烈的痛楚。 雷声轰鸣之中,叶悬光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磅礴雨夜。 他将怀里失血过多的幼弟小心翼翼放到自己驯养得最为乖巧的炎麟兽背脊上。炎麟兽亲昵地蹭着他的手,他拍拍炎麟兽的头。 而后,他便看着炎麟兽振翅而飞,越过他平日仰望的朱红宫墙与无尽飞檐,消失在广阔无垠的夜色之中。 他望着惊雷遍布的夜空,如网覆盖着这座皇宫,忽然之间便很想与炎麟兽一起,与自己的兄弟一起,走进外面自由无垠的良夜中。 后来呢? 他恍恍惚惚想起,那匹炎麟兽在回返之后,便被他的父皇下令处决,原因是因为缺乏管束,未得命令却擅自离开皇宫。 后来,他再没有亲自养过炎麟兽。 惊雷重重劈在背脊。 叶悬光低头溢出一声闷哼,泛着金光的血液自唇边流淌而下。 血还没有来得擦。 他瞳尖却骤然收缩如针,强自扭转身形往旁侧一避,与此同时,暗红的枪尖从他脸颊边擦过。 周遭负责护卫的炎麟兽军团大惊——竟然有人穿过他们重重保护袭击太子! 泛着黑焰的魇兽王与黑骑兵出现在虚空,气息远远超过了凡身六境的极致,已经无尽逼近蜕凡期。 “那是什么?天池山周围已经设了阵法,这人如何能够避开我墨宗阵法出现在那里?”墨宗弟子小晴惊呼。 “那是太古影月守卫,严格意义上说,已经算不得是人。” 王道衍懒散的神色稍稍收敛,解释道。 他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本书。 墨宗弟子都有一本属于自己的书,他的书似乎比其他墨宗弟子的书都要厚都要重,书页里的字体狂草乱舞,恐怕除了他自己,没人看得懂写的是什么。 “我听老师说过,这是星月皇朝的底蕴。一旦动用,便是不死不休之局。” 王道衍轻叹,“看来想这位太子死的人很多啊。” 天空中的炎麟兽卫兵在骚动。 有带着神圣面具的将士举起曜日阵旗,“众将听命,列阵于前,护佑我族荣光!” 曜日将士齐声喊:“是!” 大阵快速在天际排列,成百上千的炎麟兽等于同等数量的渡劫期修士,一旦形成阵法,便是太古影月护卫也难以抵挡。 影月护卫黑色的面具之中。传出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法无,你不出手,究竟还在等什么?” 虚空中传来一个温和声音。 “非到必要之时,贫道不欲杀生。” 伴着虚空涟漪,金色袈裟的僧人出现在炎麟兽包围之中,他单脚而立,脚尖一朵金莲,另一只脚微屈,点在站立的那只脚的腿腹,低眉敛目,脸含慈悲。 “诸位施主,杀戮之事实在违我本意,不若与贫僧一同,前往无忧世界一聚?” 他弹指敲碎了脖颈上其中一颗佛珠。 无形涟漪散开,一株虚幻碧莲荡漾在虚空,圣洁的莲花中心,却是一颗苍白的美人头。 美人头朝着曜日将士微笑,碧莲莲根往四处蔓延,缠卷入曜日将士列成的阵法中。 被莲根缠上的将士,动作慢慢停止,眼皮阖上,面带微笑,似乎都进入了酣梦之中。 阵法凝滞了。 影月守卫再无阻碍,驱使着黑焰魇兽王,拿起长.枪在雷劫空隙之中朝叶悬光袭去! 风驰电掣。 妖皇剑与长.枪交错,发出震耳声响。 叶悬光唇边鲜血一点一点流淌,剑柄的麟羽刺入他掌心,吸取着他体内血脉之力。 他金眸冷淡,“你们便如此害怕孤,不惜彻底与我曜日皇朝交恶?” 影月守卫沙哑道:“竖子敢废我皇朝太女经脉修为,欲断我族生机,此恨不死不休。” 叶悬光:“生死之战,是他技不如人,又与我何干。” 他懒得再多废话。 僧人法无却竖掌朝他微微躬身,“此番前来,乃贫道一人所为。贫道以为,施主身上戾气过重,锋芒过盛,当经打磨淬炼,否则于西洲而言,终归是一场厄难。” 叶悬光冷冷道:“冠冕堂皇的话可以少说,要战便战。” 他握紧了妖皇剑。 浓郁的血脉之力注入,终于令这把仙器重现当年几分威力。 而他的身上,似也慢慢升起几分当年妖主的威严。 僧人法无眉头紧紧蹙起,忽然睁眼。 他目中只有眼白,没有瞳仁。 “殿下,失礼了。”法无道。 紧接着,他没有等叶悬光继续聚力,数颗碧绿的佛珠绽开,化成巨大的藤蔓朝叶悬光袭去。 与此同时,叶悬光手中的妖皇剑,发出一声嘹亮的凤鸣。 强大的烈焰升腾,映照半边天空绯红如血。 乌云汇聚成一个漩涡,其中电光闪烁。 轰隆——! —— 飞舟之上。 叶云澜忽然若有所感,望向天池山方向。 一种奇异的波动从远方传来。就好似穿越漫长时间岁月,带给他一种隐秘的熟悉。 缺影剑在他手中震颤。 剑为百兵之首,每一把剑有自己的灵性和傲气,也会为强大的同类而共鸣。 能够令缺影也为之震颤的神兵…… 他看向栖云君放在床边的太清渡厄剑,这把剑本很沉寂,漆黑剑鞘倒映着月光如雪。 自栖云君到达蜕凡后,世间已没有多少人值得他拔剑。 而此刻,太清渡厄剑竟也在轻微嗡鸣。 “谁在渡劫?”叶云澜开口道。 “曜日皇族之人。”栖云君淡淡道。 他俯身将太清渡厄剑握住掌心,那隐约的嗡鸣便停止了。 叶云澜还想继续问,却听栖云君忽道:“我还未问你,你为何在曜日皇族的飞舟之上?” 叶云澜:“我在天池山伤势发作,是曜日太子以圣木之精救我,说起来,我还需感谢他。” 栖云君却道:“你为天宗弟子,当回天宗的飞舟上疗伤。”他顿了顿,薄唇弧度显得十分冷漠,“少与西洲之人扯上因果,会有麻烦。” 叶云澜:“曜日太子以族中圣物救我,再如何,也要等他渡劫之后,我亲口致谢。” 栖云君说渡劫者为曜日皇族之人时,他便已经猜到了。 此番曜日皇族来到天池山能够渡劫蜕凡之人,只有一个,是叶悬光。 ……只是叶悬光渡劫的时机,怎么会比前世提前那么多。 栖云君眉头皱紧。 须臾,道:“圣物疗伤的因果,我会替你还清。你无需在此久候。” 叶云澜属实感到一丝诧异,这些年栖云君总是强行要为他疗伤,已令他觉得意外,而此番分明是旁人为他疗伤的因果,这人也要为他出手偿还? 忽听远处雷鸣震响。 栖云君身形突兀消失在房间之中。 就如同他到来之时,无声无息,叶云澜只一抬眼,就见到这人白衣高冠,侧身站在门边静静看他。 叶云澜环视了无人的房间一眼,转而看向窗外翻腾的云海。 唯有此时,他感觉出几分修为缺乏的不便。 闭上眼,太阳穴却突突直跳。 远处始终有一缕奇异的气机在牵引着他,让他不禁想起梦中焦黑的土地,飞扬的火星,还有那一座庞大的、荒凉的城池。 心口在跳动。 他抬手攥住胸口的衣襟,长睫垂下。 无人看见,他漆黑眼眸里,有若有若无的金色在不断涌现而又不断黯淡。 忽然,房门被推开。 有光线射入进来,映出门边一个佝偻的影子。 来人的脸上带着神圣面具,头发已花白。 是洵长老。 叶云澜侧过脸。他乌发披垂,脸容如霜雪堆叠,病态虚弱,依旧美得人心旌神摇。 洵长老心中一动。 殿下所救这人,确实与那一位……很像。 叶云澜道:“你是来找我的?”他眉目淡淡,“你若是想问我何时离开,我如今伤势已经稳定,不会在飞舟久留。” “您是殿下的客人,在飞舟之上想留多久,都由您来决定,我等不会多言。”洵长老道。 “只是,有人想要见您一面,不知客人可否赏脸。” 叶云澜微微蹙眉,素白长袖低垂,支着身体。 “谁要见我?” 洵长老不回答,只是拍拍手,便有侍从推着一块一人高的火红灵石进入房中。 那火红灵石宛如镜面平滑,上面倒映出叶云澜的影子。 叶云澜安静看着。 很快,便见镜面慢慢发出红光,他的影子黯淡,转而镜面中显现出来当然,是另一人的身影。 那人坐于皇座,身材高大伟岸,帝冕珠帘,狭长俊美眼眸正看着他,目光审视。 与镜面中人视线对上后,叶云澜指尖微僵,有些泛冷。 前世,他幼时被送离曜日皇宫之后,便再没有见过他这位血缘上的父亲一面。 纵然他有过目不忘之能,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却也都十分模糊。 这其中,或许也有幼时他总是得隔着很远,才能窥见这人一面的缘由在内。 叶云澜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见叶帝的模样。 叶帝生得实在很年轻,面容俊美无双,若和叶悬光站在一起,甚至比他更像是对方的亲生兄弟。 是叶帝率先开口。 “你认得朕。” 他的语气冰寒而笃定。 叶云澜没有接话,只是淡漠道:“不知陛下特意遣人用这样的方法见我一面,所为何事?” 叶帝却道:“难道不应是朕问你,你蓄意接近悬光,究竟所为何事?” 叶云澜平静的心湖泛起微澜。 他觉得很是荒谬。荒谬中带着一点可笑。 却又觉得为此而动气,并不值当。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他道。 叶帝道:“你不明白,又怎会在悬光所乘坐的飞舟之上。” 叶云澜看着眼前陌生的男人。 即使已经近乎面对面,他依旧感觉不到与对方一丝一毫血脉相连,亲缘挂牵。 叶帝在他脑海中,与任何一个陌生人没有区别。 于是冷淡道:“我昏迷时为殿下所救,自然便在殿下飞舟之中。若陛下不愿,我可以马上离开。” 叶帝不置可否,似乎并不认为他会如话中所言。 只是警告道:“你要清楚你身上血脉已经失去,与我曜日皇族再无牵连,即便你想要回来,族中已经没有你的位置。” 叶云澜道:“我也不欲与曜日皇族有任何牵连。” 叶帝似乎被他的回答噎了噎,眉峰一挑,冰寒面色笼罩上一丝阴翳。 自己的长子忽然选择在此时渡劫蜕凡,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明明在此之前,对于他的种种安排,叶悬光都未有显出任何异样。 他的长子一直是他所培养的最为出色的继承人,心性稳定,有责任担当,最重要的是,天赋出色,血脉优越,脾性也继承自他,足够冷静,冷血,能为家族做出最好的抉择。 叶帝笃信他对叶悬光的教导完美而成功,而叶悬光之所以会忽然出现这样的改变,肯定是与所遇到的人有所关联。 他透过火灵石,看向镜子对面人的脸。 很美。 与檀歌很像。但相比檀歌如盛放牡丹的美艳,这孩子倒更像是远山上清冷的雪莲。 这是他当年让自己长子处理的那个孩子。 却没想到还存活世间。 还长成了这般模样。 只不过,无论美艳或者清冷,到底都只是花而已。 花本就只是让人观赏之物,本身却极为脆弱。 轻轻扼住,便会凋零。 “你是天宗弟子。”叶帝陈述调查到的事实。 这是他动手前唯一的顾虑。 若叶云澜如今只是一个无名无姓小修士,他根本连见都不会去见。 然而叶云澜还是天宗的内门弟子。 天宗宗主能够在太古世家的重重封锁之中,成为修真界近百年来第一个真正到达蜕凡的修士,其实很不简单。 那位宗主手上那把太清渡厄剑,连他也有所顾虑。 虽然并不觉得那位宗主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弟子而亲自出手,但有些东西,还是能免则免。 毕竟这孩子修为已废。 这倒是省了他些许功夫。 他想起洵长老所传来的消息。 这孩子比凡人还要病弱,受了伤还需要灵药吊命,差点便一命呜呼。 这孩子已经废了。 很难成为他儿子的威胁。 然而即便只是小小的威胁,他也并不想留存世上。 他只有一个儿子,也唯有这个儿子能够带领叶族走向巅峰。必须万无一失。 而其他一切,都是阻碍。 为了叶族荣光重新恢复那一天的到来,叶族已经筹划了无数年。 叶云澜:“我是。” 他随时回答,神色却已经透出一点厌倦。 对于不想理会之人,他素来吝于多言。 即便这人是他血缘上的“父亲”。 “所以,这就是你如今故意靠近我族的凭依?”叶帝道。 叶云澜:“……?” 叶帝却似乎并不打算与他多言。 甚至干脆将话语中的平和彻底撕裂。 “我需要你立誓,不再与我曜日皇族之人有所牵连,从此之后彻底远离叶族,不再踏入西洲半步。”他道,“如此,朕或许可以暂时放过你一命。” 叶云澜觉得可笑。 他此一世,本就不想与曜日皇族有所牵连,叶帝倒是好,上赶着过来要与他划清界限。 洵长老走了过来,将一片金色符文书放置在他的眼前。 这是叶族中的“神圣契约”,上面内容,约摸要是从因果上彻底断绝亲缘,并且让他此生不再踏足西洲的一份契约。 而契约另一方的曜日皇族,却没有署明任何义务。 叶云澜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 “要与你叶族彻底断绝关系,我求之不得。” “只是,”他顿了顿,“我是否能够踏入西洲,却并不是你说了算。毕竟西洲之大,并非是你叶族一家之所。” 他没有再称呼“陛下”。 长眸冷淡,从病态中透出一点尖锐锋芒,美色如刀,透骨钻心。 便连常年面对着叶檀歌的叶帝,也不自觉怔了一下。 他本能不敢再仔细打量自己这个孩子,只道:“以后会是的。” 叶云澜却依旧迟迟没有动作。 却忽然有一群带着面具的曜日士兵从房间外走入,将他围住。 叶帝露出一点温和的笑,道:“朕其实并不欲当真与你动手。把契约签了吧。” 他面上虽然笑着,但事实上,心中依旧是一片算计的冰冷。 有一点他没有说出口。 即便签了契约。 他也并不打算真正放过这孩子。 他想要利用神圣契约令对方与叶族断绝亲缘。 不过是要让叶族的天命和气运彻底归于叶悬光,不再有被对方占据的可能。 而他派遣的曜日隐卫正在赶往。 曜日隐卫最擅长的事情,便是将人处理无声无息。 叶悬光不会发觉。 天宗那边也不会发觉。 叶云澜已经握住了手边的缺影。 缺影剑受到外界那柄神兵的影响,依旧在微微颤抖,但颤抖的幅度在他指尖慢慢归无。 他已经准备好拔剑。 却忽然听到一声又轻又软的呼喊,“……澜儿!” 那声音如百灵鸟一般婉转。 来自火灵石的另一边。 他看到一个美丽柔婉的身影出现在镜面中。 是叶檀歌。 在他很小很小,还没有被扔进宫墙偏僻之地生活时,他虽然极少能够见到叶帝,却已经记得叶檀歌的手,抱着他的时候,柔软而温暖。 但那已经是太过久远之前的记忆了。 血祭台上,叶檀歌并没有阻止叶帝的任何行为。 叶檀歌透过灵石看着他。 往日沉静温泉如同一滩泉水的眼眸,此时似乎泛起一点虚渺的光。 “澜儿。”她又轻轻喊了一声。 她表情依旧十分温婉,却有一颗泪珠顺着她美艳的脸颊无声滑落。 叶帝侧过头,微蹙眉心,怜惜地用指腹印上她眼尾。 “怎么忽然哭了。” “陛下……”叶檀歌卷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她不说话,眼眸里却带着轻轻的祈求。 叶帝看着她,便不禁想到,当年血祭台上,叶檀歌也是这样望着他,让他忽略了自己的长子,究竟有没有按他的意思将这孩子处理。 到底是妇人之仁。 叶帝想,他仔仔细细帮叶檀歌将眼尾的泪珠擦去,而后道:“这份契约他必须签下。” “臣妾知,陛下所想,都是为我族考量。但,但……”叶檀歌眼尾依旧有泪在淌。 叶帝擦不干净,觉出一点烦躁。 叶檀歌平日乖顺可人。 却偶尔总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任性。 或许是自己平日太宠她。 “檀歌,”他缓声道,“你想要怎样。” “别让侍卫强迫他,他已经够苦的了,何况,他毕竟也是我的……”叶檀歌咬了咬红唇,却不敢说出那一个词。 叶帝捏起她下颚,拧着眉道:“别哭了。” 又往火灵石另一边看过去。 “你到底如何才肯签订契约?”他冷冷道。 叶云澜却只凝视着画面中那个陌生而又熟悉美丽女子,叶檀歌除了一开始深深看了他一眼,便只专注地望着叶帝。 他收回目光,平静道:“我可以与叶族彻底断绝因果,但以后我是否会踏入西洲,是我自己的事情,世上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拘束于我。” 叶帝微微眯起眼,长眸流露几分危险。 叶云澜平静地回看他,不避不让。 不得不说……这孩子生得实在是与檀歌太像了。 叶帝想。 佳人在怀中梨花带雨,这孩子虽面无表情,面色却比檀歌更加苍白羸弱,眼尾下那颗朱红泪痣,像是擦不干净的一颗血泪。 刺得人心口生疼。 叶帝覆在叶檀歌眼尾为其擦泪的指尖一顿。 终究是道。 “……洵长老,将最后那行字擦了吧。” 看着修改后的神圣契约,叶云澜神情漠然,他偏头咬破指尖,殷红的血滴落在金色的契约纸页上。 血迹渗入书页之中。 与此同时,叶帝心中一跳,心底似乎忽然生出一种难言的不安。 他只道是错觉。 叶檀歌倚靠在他怀中,长睫盈着泪珠,雾蒙蒙的眼眸里似乎有悲苦,又似含着微笑。 而正在渡劫的叶悬光手腕忽然一抖,妖皇剑偏向它处,差点便被眼前袭来的黑色长.□□个对穿。 庞大的雷劫和凶恶强大的敌人都没有使他露出半分软弱,但此刻,他金色凌厉的眼瞳,却倏然出现一抹刻骨的悲伤。 他不知这悲伤由何而来。 却比二十多年前那个雨夜所感受到的更为真切。 而那一纸神圣契约之前。 叶云澜滴完鲜血之后,便起身,没有再看火灵石中传输过来画面一眼。 洵长老问:“客人要去哪里?” 他道:“离开这里。” —— 沈殊在登天阶上攀登。 他不知道外界已经过去了多少时日,但他只想着快点、再快一点。 山灵交给他的幽蓝花枝被他妥帖地放在了内衫之中,紧贴胸口的地方。 山灵已经告诉他,这花的名字,叫做长生。 长生花。 很动听的名字。 他想,等他见到师尊的时候,一定要告诉他,这花很美,他很喜欢。 他在登天阶上受到了很多考验,有同为登天阶上攀登的人之间的争夺,也有各种各样阵法困境的考验。 而每每精疲力竭时候,他便将怀中的长生花拿出来细观。 上面沾染的血,教他瞧着瞧着,便不免红了眼。 他甚至不敢去想,他师尊伤势被引动,而今究竟如何了。 登天阶虽然只是通灵涧中一条上山路,却仿佛蕴藏了世间无数的风景变幻,走一遭仿佛就走过世间山河万里。 他还在阵法中碰到了许许多多的太古幽魂,这些幽魂早已经在天池山中化尽戾气,教予了他许多知识。 只不过其中有一个太古魔魂,执念未灭,跟着他纠缠半宿,明明快要消散,却依旧神态激狂,硬是要把一部魔门法决传授给他。 只是他早已经答应了自家师尊,此生不会走入魔门歧途,纵然他私底下曾经瞒着师尊做过一些布置,但也不会真的去修什么魔门法决。 而今这般,已经很好。 登天阶之上,日月位置恒定。 起初时候只能看见星月,越往上,破过云层,便渐渐能够看见大日灼眼。 沈殊意识到,自己快要到达出口了。 此时脚底下已经不再是石阶,而是云梯。 周遭白云沉浸在橙红的阳光中,阳光炽盛。 ……这就是浮云巅么? 即便快要功成,沈殊依旧谨慎。 行百步者半九十,这个道理师尊曾经教过他。 云巅之中,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片庞然花海。 在橙红日光照耀之下,无边无垠的花朵盛开摇曳,美丽得仿佛梦境之中。 有袅袅琴音传来。 那琴音清冷,仿佛掠过流水高山,雪原林海,携着天地自然的风,从渺远之境而来。 寂寥,却又温柔。 如此熟悉。 沈殊恍惚了一瞬,想起这些年来无数午后,他坐在书房,看着那人端坐在琴案之前,长睫垂落,素手抚琴的模样。 那是他所无比珍惜的安宁岁月。 如果可以,他想要坐在那里听琴,听一辈子也无妨。 一阵微风迎面吹拂,带来沉醉花香。 无法教人清醒,反而教人在甜美的香气中,愈发……沉沦。 那琴声缭绕在耳边。 香气却慢慢地,慢慢地变了。 他似乎闻到了杏花香。 清淡,微甜,若有似无。 他睁开眼。 入目是木制的房梁屋顶。 他闭了闭眼。 几片杏花从窗外漂浮进来,飘落在他颈边。 很轻。很软。 他从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爬起来,迷茫地看着周遭。 暖融的日光从窗外射入,屋里的一切都有种熟悉的陌生。 木桌木凳、灶台案板,角落里用竹编筐装着一箩子晒干的杏花,还有柴刀铁铲等工具,靠里间就是他睡的这张床。 木桌木凳上被锦布细细铺了一层,灶台上东西也理得整整齐齐。 床被绵软,透出日晒之后温暖味道,夹杂着些许杏花香。 这分明是一个凡人的住所。 不过看起来相当温馨。 他从床上走下来,走了两步,发觉有些不适。 他以前……似乎并没有这么高? 不过,他以前……又是谁? 他晃了晃头。 吱呀一声,他有些踉跄地推开了房间的门。 外间是一个充斥着暖融阳光的院落。 墙边摆着一堆还未劈完的干柴,空地上摆着晾衣的木架,上面还有晾干的衣物在随风飘动。 而角落之中,有一棵生得很是高大的杏树,浓密的树荫遮盖了院落的一角。 树影摇曳。 有人躺在树下的藤椅上。 他倏然屏住了呼吸。 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人一袭素白长衫,漆黑的乌发如云如瀑,垂落在藤椅旁的指尖苍白如雪。 那人沉没在斑驳的树影里,像是浮光掠影间的一场幻梦。 仿佛鬼迷心窍一般,他控制不住地走了过去。 脚步很轻,唯恐将那人吵醒。 走近前,却是一愣。 他看到一张银色的面具,覆盖住那人的脸,看不清模样。那人脖颈修长,却有黑色烧灼的伤痕在上面蜿蜒,破坏了原本的白皙无暇。 但即便如此。 他心口依旧怦然。 想要伸手去触,却又慢慢收回。 他蹲身在那人身边,好似只要看着这人,心中就被一种奇异的柔软充斥。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见那人指尖微颤,慢慢清醒过来。 下意识的,他低哑开口。 “……仙长。” 那人漆黑眼眸自面具之后朝他望过来。 像莹润剔透的玉石,该带着些许刚睡醒时的迷蒙。 无数斑驳光影浸在那人眼底,却都在望向他时,化成无声流淌的温柔。 “怎么又待在我身边。”那人轻声开口。 他再自然不过地去牵这人的手。 那只手苍白柔软,纵然阳光暖融,却依旧透出难以褪去的寒。 他握住那只手,有些执拗地想要把他暖热了,低低笑了笑,道:“因为喜欢看你。” 隔着面具,他看不见那人神情。 却敏锐觉察到,有一抹浅红浮现在那人耳尖。 就那么一点点红,却看得他心旌神摇,血气奔涌。 明明已经与这人相处了这么多年,此刻却仍激动得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心念一动,他单膝搁在藤椅上,俯身轻轻搂住了那人身体。 “你身体好冷啊,仙长。” 他靠在那人肩颈低语,轻嗅那种清冷温柔的香。 那人瘦弱柔韧的身躯就在他身下,他只觉头脑晕乎乎的仿佛要炸开,忍不住得寸进尺问: “我想要让你暖一些,好不好?” 那人如同玉石莹润的黑眸静静看着他,而后,那只柔软的手抚上他的头,轻轻揉了揉,低低地道了一声。 “好。” 他心中喜悦和柔软如同烟花般炸开,想要倾身讨一个深吻,却忽然感觉自己在下坠。 风声响在耳边。 他睁着眼,看见了漫天的……神佛雕像。 那些雕像表情或是慈悲,或是微笑,或是嗔怒,森罗万象,不一而足。 但因为数量太多,便显出十分诡异。 坠落之感停止。 他发觉自己似乎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无名之地。 没有风,也没有光。 每走一步,脚步声都会发出巨大的回响,震彻在黑暗中。 他望向穹顶。 遥远高处有微光。 但是距离却很远、很远。 这是哪里? 他的目力足够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这似乎是一座佛塔的塔底。 塔壁上镌刻着无数的神佛雕像,但是这最底下的一层,周围虽然也刻满了雕像,可所雕刻的,却是与上面全然不同的狰狞恶鬼,还有熊熊火焰。 地狱的业火烧灼着无数的恶鬼,它们的表情恐惧仓惶,狰狞邪恶,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丑态。 而塔壁上,一道极窄的、盘旋的楼梯,向上方遥远的光蜿蜒而去。 而在那座楼梯的最底端处,有一个靠坐在那里的人。 如果不是他真的看到,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黑漆漆的地方里,居然真的有人。 该怎么形容靠坐在楼梯边的人呢? 大约,就像是一堆散在那里的骸骨,没有生机,连呼吸都轻不可闻。 他的脚步声那样明显,那人却似乎依旧一无所觉。 他想了想,用身体中残存的灵力点起火光。 这回,那人总算有了反应。 那人的眼睛似乎已经久未见过光,依旧如同飞蛾扑火一样向他看来。 即便被火光激出了眼泪,而眼泪在那人漆黑空洞的眼瞳中不断流淌。 那人有一张被火灼伤的,漆黑丑陋的脸。 比墙壁上镌刻的恶鬼更为狰狞。 那人静静看着火光和他。 他很难形容对方目中神色,但他觉得,对方或许,是将他看作了一场虚幻的、难得的梦境。 ……所以才会这般眼也不眨,安静地对着他瞧。 尽管如此,那人却依旧开口了。 他的声音是许久未曾说话的干涩嘶哑,像是破损的木琴。并不动听。 那人轻轻道。 “尊上,你来啦。” 46、人偶 尊上? 坐在黑暗角落里的那个人, 是在唤他? 他走了过去。 那人依旧静静瞧着他,仿佛在凝视着一个转瞬而逝的梦境。 火光更近了。 那人的模样在他视线中也越发清晰。 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袍,却陈旧破烂, 几乎衣不蔽体,苍白细瘦的四肢从破碎的衣物里散落出来。 那种苍白的颜色, 即使在橙色的火光里, 也无法沾染丝毫暖意。 漆黑的伤疤蜿蜒在那人脸上,十分可怖狰狞。 仔细看去, 那人身上似乎并没有伤,但却有许多暗红的血痕和灰尘粘在裸露的肌肤上。 四肢、锁骨、脖颈,都是。 他眼尖,无意间瞥见旁边的地面上, 有一些白森森散碎的东西,瞳孔忽然之间收缩。 没有办法再多加思索。 他走过去单膝支地, 将人拥进了怀里。 ……好瘦。 怎会这样瘦。他想。 凸出的骨头硌人得慌。 硌得他心肝脾胃肺都在生疼。 而且,这人竟连一丝反抗都无。 乌黑的长发垂落, 这人就像一具支离破碎的人偶,歪歪扭扭倒在了他的怀里。 而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查的低喃。 “尊上……” 只是一声呼唤而已。 可他的嗓子却仿佛忽然被尖刀磋磨, 变得涩哑不已。 “我在。”他道。 怀中人却仍是重复道:“尊上……” 对方仰头凝望他,目光依旧专注。 眼底却漆黑空洞无比。 他隐约觉察到了几分不对劲。 却不敢深想。 他应道:“……我在。” 然而,怀中人却似乎对他的话没有什么反应。 苍白细瘦的手攥上他衣襟, 像是开在白骨上的花沿着尸骸攀沿,带着一点透出死气的寒凉。 “尊上……” “仙长, 我就在这里。”他扣住对方的手。 掌心的手瘦且硌人,并不如杏花树下触碰到的柔软,他声音沙哑着重复, “我就在你身边。” 他倾身将怀里的身体搂得更紧,试图将自己炙热的体温传递过去。 怀中人仿佛被烫到般剧烈颤抖了一下。 而后,彻底沉寂下来。 像躯壳中灵石耗尽的傀儡。 “仙长,我带你离开这里。”他道。 怀中人依旧没什么反应。 漆黑眼底,一片黯沉死寂。 他从来没有见过生者有这样的眼神。 眼中有这样浓郁的……寂灭死亡之意。 对方的意识仿佛已经坠入亡者之境,留在世上的不过是一具残损的躯骸,而所望见的一切,不过都只是死前残存的幻觉而已。 “不是幻觉,”他道,“仙长,你看一看我。” 他握住对方瘦削的下颚,凝视对方的脸。 火光里,那张脸漆黑丑陋,像是黑暗污秽汇聚而生的恶鬼,瘦得只剩白骨的身体散在他怀里。 他静静凝视半晌,将脸上的面具抬起半截,倾身吻了下去。 “唔……” 湿漉暧昧的水声响起。 怀中人漆黑空洞的眼眸慢慢睁大。 他吻啄对方的唇,低哑道:“看着我,感受我,依靠我。” “我在这里,不是幻觉。” —— 天池山脚。 叶云澜从飞舟走出。 背后穿来洵长老苍老的声音。 “而今天池山正是多事之秋,我若是您,伤好后便会尽快离开,不再蹚这一池浑水。” 叶云澜回首,看向身后佝偻的老人。神圣面具遮住对方脸容,令人难辨其真实意图。 叶云澜道:“多谢提醒。” 洵长老没有再多说什么,关闭舱门,飞舟隐没于虚空。 叶云澜站在天池山的山脚,仰头看向遥远高处。 那里有乌云汇聚,电闪雷鸣,天边被火烧得火通红。庞然声响即便间隔了遥远距离,依旧能够听闻。 还有更多隐晦的波动在天池山各处传出,他手握缺影,体内寂灭死亡的剑意因山中的生灵杀戮而欢呼。 只是,缺影剑却发出颤抖的低鸣声。 抗拒着他邪恶不详的剑意。 叶云澜伸手轻轻安抚了一下缺影剑的剑身,眉目却依旧萧索漠然。 并没有听从洵长老的告诫,他迈步重新走上天池山的山道。 上山路蜿蜒而遥远,他低念了几声念儿的名字,未得回应,便只沉默着一个人走。 蜿蜒的山道如同盘旋而上的楼梯,风掠过他空荡荡的衣袍,令他手指有些泛冷。 他忽然有些想念,当年那人用双掌覆着他,为他搓暖指尖的时候。 风声萧索,闪电缭绕。 远处雷声咆哮回荡于山间。 忽然一声清越剑鸣。 缺影已经出鞘。 叶云澜眼前,有一根金色细线。 那根线绷得很直,很锋利。 他好不怀疑,只要再多走半步,那根细线便会割破他的喉咙,令他尸首分离。 叶云澜凝视着这根细线,瞳尖似乎也被倒映出一点灿金颜色。 他侧头对着虚空一个方向,冷冷道:“出来。” —— 塔底。 他终于放开了怀中人的下颚。 怀中人低低喘息着,本来漆黑空洞的眼眸泛出湿意,仿佛在下着一场朦胧的雨。 那是场很小的雨,还不足以在已干涸经年的土地上浇灌出生机。 这人在他面前,曾有更湿润、柔软、生机勃勃的模样。 ——他要把这人带回到阳光下。 他试图将这人背起,却发觉这人手脚无力,攀在他肩头的手,像是脆弱干枯的花枝,仿佛碰一碰便会轻易折断。 他只好把自己身上的布料撕扯出来,然后将这人绑在自己背脊上,牢牢固定住。 而后站起身,迈步走上塔壁旁边那盘旋向上、蜿蜒无尽的楼梯。 楼梯很窄,且陡峭。没有栏杆,由灰色的石头堆砌而成。 这石梯似乎一开始便不是为了让人通行而设计的。 每一级石梯,至多只容半只脚站立,而一级石梯与另一级石梯之间,却间隔了几乎成人小腿的高度。 这就意味着,踏上石梯之后,几乎就没有能够休息的地方,只能不断往上走。 ……或者是,手脚并用地伏在石梯上爬行。 而且稍不谨慎,便会石梯滚落。 石梯旁边,没有栏杆。 他似乎有些明白这人身体上的血痕和地面上散碎的东西究竟是怎么来的了。 体内残存的灵力已经在点燃火焰时候消耗殆尽。被禁锢的修为也无法动用。 一层、两层、三层…… 塔底被业火灼烧的恶鬼慢慢浮雕远离了,取而代之,是漫天神佛的注视。 注视着高塔之中,无比渺小的他们。 他没有去看那些诡异的佛雕,只是沉默地背着人往上走。 汗水一滴一滴从脸上流淌,喘息沉重炙热。 他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未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模样。 身后人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下。 起初,他并没察觉到异样。 但是随着高处的亮光慢慢接近,身后人颤抖的幅度也越大,细瘦的五指痉挛般抓住了他肩头。 身后传来的声音,带着细碎的哭腔。 “我好疼……” “不要……再上去了……” 47、天光 身后的人在发抖。 痉挛的五指紧扣着他肩头, 带着哭腔的声音,宛如小猫在低低呜咽。 他停住脚步。 除却床笫之间,他极少见到这人哭泣的模样。 他知这人虽看起来柔软温顺, 实则比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更坚强,平时虽然惯于沉默忍耐, 一声不吭, 可一旦执着于一事的时候,便是连他, 也无法令这人屈服退让。 他曾不止一次想要打破对方坚硬的外壳,去看对方柔软的内里。 只是到底舍不得。 而此刻,这人外壳终于被碾碎,所有脆弱惊惶都展现在他面前, 他却半点欣赏的欲望也无。而只是想要拔剑,把曾经伤害过这人的人, 全部都碎尸万段。 “仙长,”他竭力控制住满溢的戾气, 喘匀呼吸,低哑道,“别哭。” 身后人却只重复道:“疼……我好疼……” 他沉默了一下, 问道:“再往上走,会令你觉得疼的吗?” “疼……” “会摔下来……好疼……” 身后人的话语凌乱破碎,语声很低, 他很仔细地听了一会,才勉强听出些许讯息来。 只是那么一点讯息。 却让他的拳头紧握得快要淌出血来。 是了。 和他这样从黑暗污秽中诞生的魔物不同, 人族生来便向往光明。 石梯是逃离这座高塔唯一的路,这人不可能没有尝试攀爬。 可他方才刚看到这人的时候,对方却如同尸骸般靠坐在石梯旁边。 裸露的肌肤沾满血痕, 周围还有许多散在地上,白森森的……碎骨。 即便这人身上如今已经看不到伤口,但他能够想象得出。 ——这人曾经无比靠近过天光,却又摔得骨碎支离。 不止一次。 坠落只需要一瞬,攀爬的过程却无比漫长。 这人究竟重复了多少遍,爬上去又摔下来的过程,才变成那副残破模样? 他不敢深想。 “别怕,”他道,“……不会再疼了。” “我会带你出去,离开这里,去到有阳光的地方。那里微风和蔼,草木温柔,你能够自由地活着,去看想要的风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说着,再度迈动了步伐。 却忽觉肩膀一痛。 是身后人张口咬住了他。 他没生气,反低哑笑了一声。 “咬吧。”他道,“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些的话。” 他沉重的脚步声在黑暗里回荡。 连同他低沉声音。 他继续着刚才的话语。 “……等出去之后,你要是不想动也没关系,我陪着你。” “我们可以去找一处地方隐居,远离外界纷扰厮杀,到那时候,你可以躺在藤椅上晒晒太阳,而我就在旁边看你。” 他仿佛想起什么令人高兴的画面,又低低笑了声。 “我记得你喜欢吃甜糕。等出去之后,我还可以亲手做给你吃。” “不过到时候,你别笑话我做得难吃便是。” 不知过了多久。 身后人呜咽停止了,也不再咬他。 细瘦的双臂颤抖着环过他脖颈,与他交缠在一起。轻缓的呼吸又软又细,喷在他颈肩。 他抬头看。 天光已近。 —— “出来。” 伴随着叶云澜冷喝,他所看向的地方,凭空出现了一道金色裂缝。 “你的感知很敏锐。” 一道不辨男女老少的沙哑声音传来。 裂缝中,一个带着神圣面具,骑着火鸾的人影渐渐显形。 他身上穿着赤色铠甲,样式看上去却比叶云澜所见过曜日兵士们要古老许多。 身上气息很强大,远超凡身六境。 “既然有这样敏锐的感知,”曜日隐卫道,“你便该知道,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你已经插翅难逃。” 虽然已有所预料。 他也并没有将叶帝看作自己父亲。 但叶帝出尔反尔,刚签订完神圣契约便遣人来除去他的行为,仍是令叶云澜感到些许不适。 叶云澜手执着缺影,剑身倒映天际中的闪电,声音冷冷,“我只感知到,你身上有一种令人作呕的腐朽气息。” 介于死人与活人之间,在保持肉身神魂不朽的腐生花汁液里浸泡经年的味道。 这就是叶族的“底蕴”。 曜日隐卫道:“无知小儿,也只能在嘴上占占便宜了。” 叶云澜:“叶悬光仍在渡劫,叶帝既然派你前来,却不去助你们叶族太子,反是要取我性命为先?” 曜日隐卫冷冷:“只要除掉你,殿下便是叶族唯一的天命所归,自会渡劫功成。” “天命。”叶云澜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清冷眉眼中流露些许嘲讽。 而提起叶悬光渡劫之事,曜日隐卫不再与他废话,骑坐在火鸾上,将双掌合并,结成咒印。 他面具之后的双眸,在咒印牵扯之下,隐隐泛出金色。 “苍天为牢,犯我叶族者,必将受妖主之谴。但请圣木凤梧借力,请因果之线,抹杀此人。” 随着曜日隐卫的咒语声落,无数金色丝线从虚空中突兀,朝叶云澜延伸刺去! 曜日隐卫没有再看,面无表情驾驭火鸾回转过身,欲赶赴太子渡劫之地。 他知道叶云澜已经必死无疑。 当叶云澜签订了神圣契约,与叶族彻底断绝关系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他的死亡。 圣木凤梧不会再庇佑于他,因果之线下,他的存在将会彻底在世间消弭,甚至没有人会再记得住他的名姓。 这是妖主神凰当年以无上之力留给叶族的庇护,传承万载,不知帮助叶族处理了多少难缠敌手。 虽然动用代价庞大—— 但是值得。 叶云澜凝视着这些袭来的金色丝线,面色冷冽如冰,浓郁的死亡寂灭之意在他眼底沉积。 他身无灵力,虽可剑斩万物生灵,但面对因果之线这类没有生灵之气的死物,单凭剑意,并无办法斩破。 唯以启动禁术,将境界在一瞬间提升至踏虚——只是他不知,自己而今这副肉身,究竟能否承受得住那庞然无尽的力量,即便只有一瞬—— 缺影剑发出悲鸣。 不对。 他凝起眉,忽然停止了启动禁术的动作。 心脏在重重跳动着。 一下又一下,血液在奔涌中流淌周身。 收缩的瞳尖之中映照着无数的金色丝线,那样冰冷锋利,却又为何那样……令他熟悉? 冥冥之中,他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些东西伤害不了他。 并不止于此。 还有一种深沉的愤怒,仿佛从遥远无尽的时空深处而来,令他血脉奔涌,难以止息。 曜日隐卫正要驾驭着火鸾腾飞,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道冷冽声音。 “你这样着急,是想要去哪里?” 48、困局 他背着人, 缓步踏上最后一级石阶。 仿佛越过一层无形的屏障,塔中的昏暗彻底褪去,天光骤然倾泻而下。 他听到身后人忽然急促的呼吸, 环着他脖颈的手臂收得更紧,瘦骨嶙峋的身躯贴着他背脊, 微微发颤。 “别怕。”他低声安抚道。 塔顶空旷, 四周有古旧的高柱向上耸立,而对向的柱身则相互连接, 形成半圆球状,如同鸟笼一般,将头顶湛蓝的天空分割开来。 地面上则镌刻着一个庞大玄奥的阵法。阵法由无数的灿金符文构成,粗略看去, 便令人头晕目眩。 而石梯的出口,就是阵法中心。 有人站在塔顶边沿, 背对着他们。 那人银发高冠,雪白鹤氅被塔顶的风扬起, 垂在身侧的手,握着一把乌鞘长剑。 对方的气息似乎已经完美融入到天地之间,也因此难寻破绽, 无垢无缺。 他知道,对方就是这座塔的“守塔人”。 “你既然已经下去了,就不该再上来, ”守塔人开口,声线冷冽, 像是万载不化的坚冰。 “——更不该带他上来。” 身后人似是颤抖得更加厉害。 从在塔底见到这人起开始积聚的怒火在心底燃烧更甚,他带着戾气的眸抬起,冷冷道:“与你何干?” “我已镇压浮屠塔百年, ”守塔人道,“除魔渡厄,斩尽邪妄,是我之责。” “哈,”他冷笑一声,“你们道门之人口口声声说要除魔卫道,当年又为何无法直接将本尊杀灭,却将本尊身边的无辜之人抓走囚禁,以作威胁?” “无辜?” 守塔人回转过身。 他的双瞳是倒映天地苍穹的琉璃色,剔透晶莹,无欲无情。 守塔人淡淡道。 “他并不无辜。” “身为道门之人,却自甘堕落,偏入魔道,以肉身为容器,侍奉邪魔,炼就魔体,成为魔门走狗,助纣为虐。” “北域结界因他所破,魔门因此得以长驱直入,北域道门十不存一;九转炼魔阵因他一人而毁,令你得以逃脱,百年中祸乱人间,血流成河。” “纵然被浮屠塔镇压百载,魔体被打落塔底粉碎数遍,他却依旧魔念未消,魔心难除——” “可当初逼他入魔的人是本尊!”他忽然厉声打断,“强令他去破坏北域结界的人亦是本尊,血洗北域、为祸人间的更是本尊!唯有九转炼魔阵,唯独九转炼魔阵……我唯独没想到,他会为我……” 说到这时,他不出声了,眼底却泛起赤红。 半晌,他才沙哑道。 “姬溯月,他本也是你天宗弟子,曾在天宗修行数十载。身为宗主,难道你连他的本性都看不清么?” 守塔人漠然道:“自他被逐出天宗那一日起,便与我天宗再无关联。” “好一个再无关联。”他冷冷道,忽偏头看向一处,“之前,本尊与你们约定,只要本尊自封修为,破尽浮屠塔外万重禁制,便可见活着的他一面。而今面我已见了,人我也救了,你们是不是——也该动手了?” 守塔人并未立时答话。 他所看那处地方却有虚空涟漪生出。 有人抚掌笑道:“魔尊自知有计,依然甘愿入瓮,勇气实教人钦佩。” 话音落下,便见虚空涟漪之中走出两人。 一人长相清俊,眸中似含无尽星辰,身上气息飘渺不定,正抚掌轻拍,面上含笑。 另一人身穿袈裟,闭合双目,单掌竖于前胸。 他猩红的目光凝在说话之人身上,忽而冷笑:“陈微远,当年你在断望山上受本尊一剑,狼狈而逃,龟缩天机阵中近百年,而今终于不当缩头乌龟了,倒像蚱蜢一样来本尊面前蹦跳,是否也很想要本尊称赞你一句,勇气可嘉?” 陈微远面色微僵,却很快恢复过来,缓声道:“魔尊说笑了。我此番前往这里,一是要助道门一臂之力,彻底终结魔乱;二则,是实在思念我家娘子,想要见他一面。” 他淡淡笑了笑,“纵然他曾犯下大错,终究与我恩爱数十余载,魔乱平复之后,我当代他向宗主求请,将他接回家中,好生管束。” “闭嘴!”他眸中盈满戾气,一字一顿道:“陈微远,你、休、想。” 陈微远依旧淡笑,只是目光移至他身后时,微微停了一瞬,而后侧头对身边僧人道:“法无大师,该动手了。” 法无微微颔首。 又转过身,躬身对他道:“阿弥陀佛。施主身负无边恶业,而世间因果轮转,已到施主清偿之时。” 他冷声道:“废话少说,动手吧。” 法无弹指将脖颈上的佛珠击碎,一阵碧意渗入虚空,道:“魔魂不死,魔身不灭。普通之法无法将魔星镇压,还请仙尊与阁主,还有诸位同道,一起助贫僧结周天星斗大阵!” 陈微远微笑颔首,手中出现一块星盘,牵引万千星光倒映入阵,身形慢慢隐没。 守塔人长剑出鞘,踏入虚空,没入大阵天枢之中。 与此同时,脚底金色阵法亮起。 无尽气流席卷,石柱构建而成的鸟笼断裂,狂风却又形成新的牢笼,天空骤然暗下。 他背负着人,立于高塔塔顶,环身四顾。 浮屠塔位于西洲山脉最高之处。 从他所站立的地方,几乎可以望见半个西洲。 他看到空中有无数光点飞天,是成千上万的道门修士驾驭法器,飞蛾扑火般融入阵法之中,成为阵法中万千星辰之一。 而西洲广袤原野上,无数旌旗摇曳,以浮屠塔为中心,远古诸族的军队已经兵临塔下。 举世皆敌。 而他背负着身后之人,体内是枯竭的灵力。 神魂之力在他自封修为破尽浮屠塔外万重禁制后,也被消磨到最低。 只是九转天魔体大成,几乎已是不死之身,本无阵法可以限制得住他,除了当年以天魔骨为祭阵之物的九转炼魔阵——而今天魔骨已毁,即便周天星斗大阵再如何强大,他若是肯舍去魔躯,将魔念遁入虚空,自然能够逃出生天。 ……可如此,他身后之人,便会在阵法中彻底毁灭。 这是针对他所设的局。 高塔之上,日光已经彻底被黑夜覆盖。 万千修士投身于大阵之中,星光泠泠照耀,是黄泉通途开启的前兆。 身后人不知何时已止住了颤抖。 苍白枯瘦的五指攥住他衣襟,如同花枝行将凋零。 “尊上。” 身后人唤。 他的声音沙哑,冷清,透出疲惫,似是艰难从梦中清醒。 “……放下我,离开这里。” 50、天明 曜日皇宫。 一声清脆的响。 是叶帝手中的酒盏失手落地。 鎏金所制的杯身上雕刻着飞鸾, 杯子在地上滚动几圈。 而后,飞鸾头部碰上了一双莲履。 叶檀歌微微蹲身,将酒杯拾起。 乌发从她修长的脖颈淌落, 即便只是倾身拾杯的动作,也显得极是优雅柔美。 她将酒杯递给一旁的宫人处理, 莲步轻抬, 走到叶帝身后。柔软双手抬起,轻轻按揉叶帝肩头。 “陛下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她轻声道, 声音柔婉动听,像在枝头歌唱的百灵鸟。 叶帝道:“叶梓心的魂灯灭了。” 叶檀歌的手微顿,“梓心长老……转化为曜日隐卫后,勤勤恳恳, 为我族效力已有千年,而今身死, 确实教人悲伤……陛下,是否在考虑为梓心长老举行族葬?” 叶帝冷哼了一声, 叶檀歌总是如此,身在太古之族,却总怀妇人之仁, 还有些不合时宜的伤春悲秋。 不过叶檀歌是他的女人,有他宠着,只要不逾矩, 存有些许天真,倒也无妨。 “檀歌, 你忘了么,叶族人的葬礼,会在转化为曜日隐卫之前举行。成为曜日隐卫之后, 就只是一件兵器。只是兵器而已。” 听到叶帝的话,叶檀歌如盈着一池湖水美丽眼眸中,似有波光晃动了一下, 叶帝继续道:“兵器损毁了,并不值得悲伤。朕所烦扰的,是叶梓心为何会死。” “朕已允许他动用圣木之力,而他本身亦是半只脚踏入蜕凡境的强者,所要对付的,却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因此而不明不白身死,着实令我叶族损失许多。” “陛下,您可否告知臣妾……梓心长老要对付的,是谁?” 叶檀歌忽然轻声道。 叶帝并没有立时回答,他想起当初签订神圣契约的时候,叶檀歌哭泣着哀求他不要逼迫那孩子的模样,最终令他同意了叶云澜的要求,更改了契约,将不允许叶云澜之后踏入西洲的条约划去了。 他实在见不得叶檀歌哭的模样。 但他之所以同意如此,更是因为,他派出的曜日隐卫即将到达,叶云澜已经是个死人,即便契约不写,而死人以后,自然也无法踏足西洲。 只是而今死的,却是叶梓心。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个孩子……伴随凰星降世而生,注定为叶族之劫难。 现在看来,这劫难确实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叶帝的心中隐有不安,莫名烦躁涌起,对叶檀歌的疑问,便显得有些不耐。 “檀歌,你又忘了规矩,身为嫔妃,没有资格管族中之事。别多问。” 叶檀歌果真没有追问,而是揉着叶帝的肩,顺从地道:“好,臣妾知道了,陛下。” 叶帝喜欢她温婉的模样,声音和缓下来,道:“先别揉了,到朕身前来。” 美丽的女子如蝴蝶一般轻盈绕到他身前,盛装华服,颜容如画,细长的红脂在眼睫根处斜斜勾勒上挑,比之平日多了些妩媚情态,然而润泽如水的眼眸,却依旧是无辜纯情模样。 “陛下?” 叶帝将叶檀歌拉入怀中,叶檀歌轻轻地“啊”了一声,一双柔夷攀上他肩头。 女子的身躯娇柔若无骨,令人喉咙微微干渴。 叶帝眸色微暗,拿起桌上酒壶,壶嘴对着叶檀歌嫣红微张的唇。 珠帘低垂,他声音带上一丝喑哑。 “朕渴了,手边却无酒杯,檀歌,还是你来喂朕喝酒吧。” 浓度极高的酒液从酒壶之中流淌出来,叶檀歌眉头微蹙,又很快松开,将酒液含入嘴中,脸颊被酒气熏红,一双明眸却依旧凝视着叶帝。 温柔的,专注的,仿佛有着无穷情意。 叶帝垂首看着,心思一动,便想要俯身取酒,却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报——” 是侍卫焦急匆忙的声音。 “陛下,圣木,圣木那边,出事了!” —— 叶梓心化灰消散于虚空,蔓延四周的金色丝线却依旧未散。 这些丝线仿佛跨越遥远空间,从虚空之中源源不断而来。 叶云澜处在丝线的中心,他眸中金色仍未褪去,只身站在天池山半山,辽阔的山风吹拂着他衣袍。 明明亲手杀灭了一人,他眼底既无解决敌人之后的愉悦,也没有寻常人会生出的恐惧惶恐,只有漠然倦怠。 金色丝线小心翼翼触碰着他,一副仿佛很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他垂眸看了一眼手腕上缠着的丝线,道:“不必再灌输力量了过来了。让你真身来见吾。” 正在摇曳的金线一停,而后缓缓伸出一根竖在叶云澜面前,然后上下弯曲,像人一样点了点头。 但是旋即又左右摇摆,仿佛是在摇头。 点头又摇头,意思表达十分凌乱。 “哦?”然而叶云澜低头看着丝线,却仿佛明白了它的意思一般,低喃道:“这条虚空通途受结界阻隔,开口有限,无法让你本体力量彻底过来么……” “妖皇城的结界,当初还是吾所设下。”他抬起那只缠满金色细线的手,白皙修长的指尖处,有尖锐的指甲伸出,金色瞳孔收缩到针尖。 他凝视虚空,却仿佛跨越虚空之中,凝视着无比遥远的一点,而后指甲划下,撕开了一道漆黑深沉的裂缝。 —— 西洲东部,日出之所,乃光明山脉所在。 曜日皇宫高踞于光明山脉最高处,山前是曜日皇都,也就是西洲最大的城池“光明城”。 而山后则是一处深谷,平时被曜日军队所封锁,寻常人不可进入。 这处深谷其实便是叶族族地,只有身具叶族血脉之人才可以进入,隐藏着整个远古世家的万年底蕴。 叶族族地中心,有一棵极为高大的凤梧,明明身处深谷之底,却高大得仿佛能够遮天蔽日。 其叶片血红,仿佛浸透了鲜血,边沿泛出金光,每片叶子都如同剔透的血玉。而无数叶子悬挂于树干,便汇聚成了一朵火烧云。 只是云中却有一道横着的粗壮枝干上没有结叶,显出些许突兀,仿佛在等待着谁的栖息。 这里是叶族之中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 带着神圣面具,身着铠甲的叶族人将圣木守卫环绕。 有叶族人远远在圣木旁走过,皆会停住脚步,虔诚将双掌合十,躬身一拜。 远处有火鸾飞天而起,发出清脆啼鸣。 有妖主神凰当年所设下的结界以及圣木庇护,叶族族地恐怕是整个修行界中最为安宁的地方。 即便万载以来修行界遭遇过数次大难,但这依旧丝毫不影响叶族族地的安宁。 叶涧是一名圣木守卫。 他守卫圣木已经有二十余年。他被调任圣木守卫时,正是如今叶族太子殿下出生后的第二日。 圣木与二十多年前一样高大挺拔,仿佛丝毫未变模样。 叶涧全身包裹在盔甲中,在面具外露出的双眼冷冽清醒,与他周围的同伴并无两样。 只是他在心底里,却悄悄地打了一个哈欠。 日复一日地守卫着同一个地方,谁都会感到厌倦。而如果没有意外,他一生都将停留在这里。 他想,怪不得他那么多伙伴死后想要成为曜日隐卫,生前已经如此无聊,死后只想走出族地征战。 只不过,即便心中如此作想,叶涧却也从未希望过圣木出事…… 叶涧的眼睛忽然睁大。 “那……那是什么?”他有些颤抖地开口。 高处虚空中,一道黑色的裂缝开启,里面深沉幽冷,不知通往何方。 空间裂缝并不稀奇。能够到达化神期的修真者大多都会开启,区别只是或远或近而已。 虽然化神期的修真者在外界已经是一方大能,但在继承远古血脉的世家之中,渡劫期实在并不少见。 只是问题就在,这道虚空裂缝,是开在叶族族地之中。 ——连蜕凡期强者都无法进入的叶族族地中。 这就有点吓人了。 旁边的守卫都已经反应过来,大喊道: “敌袭!” 叶涧也反应了过来,拿起了手中的武器,如临大敌盯着那道虚空裂缝。 从里面走出来的会是什么? 是别的远古世家的人,或是星月皇朝派出的远古凶兽?还是对叶族有仇怨的世间大能? 然而那道漆黑裂缝却只是静静开在那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有动静的,是圣木凤梧。 圣木凤梧散发出了一阵强烈的金光,不似以前温暖,反而刺得他们眼睛酸涩。 叶涧想,是敌人强大,圣木主动要庇护他们么? 他心中因异变而生的恐慌顿时消散不少。 却见到庞大金光奔涌向漆黑的空间裂缝之中,没入其中,但那裂缝却依旧静静存在着。 待金光彻底进入之后,那道裂缝便行消散,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守卫们面面相觑。 叶涧抬头看。 他觉得圣木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 说不上来,这种感觉很奇怪,但他却有一种奇异的悲伤,仿佛叶族永远失去了什么。 旁边守卫长戳了一下他,“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向陛下通传此事啊!” 他赶去曜日皇宫。 没有来得及进行通传,他跑进宫殿,道:“陛下,圣木、圣木那边,出事了!” 长颈酒壶咕噜噜滚到了脚边。 叶帝从座上起身,眉目似乎十分阴沉,“告诉朕,圣木到底出了什么事,令你这样匆忙?” 皇座上似乎还横躺着一个女子……叶涧不敢多看,只是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叶帝。 待到他跟随着叶帝赶回族地,却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了。 凤梧居然在……落叶。 无数血红的叶片在空中翩飞,像是在落着一场纷纷扬扬、永不停息的红雨。 可是,凤梧为不朽之木,蔓延已经有万载之久,甚至生出了灵智,从来都郁郁葱葱,又怎会忽然落叶? 叶涧心中恐慌更甚。 很快,叶族的祭司和长老们也赶到了。 其中有一个佝偻身影,他认得,是族中最为年长的大祭司。 大祭司穿着厚重的袍服走上前面,神圣面具上镌刻着比他们都更为尊贵的花纹。 他躬身,口中念出古老的咒文。 “圣木在上,请树灵现身,与老朽一见。” “请树灵现身……” “但请树灵现身一见……” 伴随着吟诵声,周围所有祭司都合上双掌,开始低头祈祷。 叶涧看到叶帝站在旁边,负手而观。 一个身穿华服,画着精致妆容,美丽温婉的女子依靠着叶帝。 那女子他有印象,是当年的大祭司之女,一出生便测出血脉天赋异禀,居住在族地圣木旁的祈灵塔中,被当做家族继承者之妻培养。 他在成为圣木守卫前,曾是祈灵塔的守卫,曾经远远在祈灵塔外,瞥见这位年幼的继承者新娘端坐在高塔上最高的房间,侧着脸,拿着木梳在窗前静静梳头。 即便只是一张侧脸,而且不施粉黛,却依旧美丽得令他一眼荡魂,至今不能忘却。 圣木的树叶依旧在不断凋零。 祭司们在祈祷,可漫长等待中,圣木那遮天蔽日的树叶终究还是慢慢变得荒芜。最后只剩了褐色的树枝。 艳阳烈烈照射着,失去树荫的庇护,叶涧身上渗出汗水。 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寒意。 还有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悲凉。 凤梧叶已落尽了。 而凤梧的余荫,那些曾留给叶族的庇护……还存在吗?叶涧不敢深想。 但单看叶帝铁青的脸色,也足以窥出些许真相。 祭司们的吟诵声止。 他们对视了几眼,均是摇头叹息。 叶帝将周围人挥退,只剩下祭司和长老,沉着脸道:“究竟如何了。” 一位祭司颤颤道:“陛下,是族中守卫不当,结界出现了缝隙,令外人入侵。圣木树灵久居族地,也许是不甘寂寞,跟着那人跑……跑掉了!” —— 叶云澜在抬手撕开缝隙之后,眸中金芒倏然黯淡了许多。 他并未在意。 毕竟体内如今力量终归只是外力灌注而来,真正属于他的力量并未寻回。 而此番跨越中洲到西洲整个洲域施展咒法,强开叶族结界,力量终究微有不逮。 只是,单单叶梓心之消亡并不足以给叶族警告。而有些东西,曾由他所赐予,自也该由他所收回。 强烈的金光从漆黑缝隙之中流淌出来。 若说之前从虚空渗透出的是金色的细线,而今,便是几乎手腕粗细的光柱,从裂缝中延展而出。 之事形状变了,本性却仍不变,依旧极为亲近地缭绕在他身边,有几根试探着似乎想要贴近他脸颊,被他侧过脸避开。 “想要待在吾身边,便自己化形。” 他淡淡道。 那些金色丝线听了,歪歪扭扭地朝着他点头,从他身边离开,汇聚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金团模样,暂时还看不清到底是什么。 叶云澜的目光继续凝神注视着眼前黑色的空间裂缝,跨越整个洲域施展的术法极耗心神。 一直到金光彻底穿越了裂缝,他才放下手,裂缝缓缓闭合。 而与此同时,他眼中的金色也在缓缓褪去。 一根金线又凑过来碰了碰他的手,似乎在询问他的意思。 他低下头,道:“不必。” 而后,他抬眸遥望着广袤天地。 天池山是中洲最高之山,即便只是半山腰依然可见周围壮阔山河。 “美丽的……人间。”他低喃着,而后闭目往后倒去。金线交织成网,托住了他身体。 而一旁,金光交织缠绕的东西已经慢慢显现出了形状。 而后小心翼翼地,朝着仿佛闭目沉睡的人靠近。 —— 天空中黑暗凝聚,雷声轰鸣。 法无笼罩在无量佛光之中,在万千修士组成的周天星斗大阵加持之下,他的力量已经超越了蜕凡,无限逼近传说中的踏虚境。 不仅仅是他,想来与他同样处于大阵枢机位置的那两个人也是同样。 古往今来从没有哪个魔物能够引得全修真界的修士一起大动干戈,但,魔尊……毕竟不是普通魔修。 道门在百年之前已经溃败过一次,那一次修真界遭受大劫,魔尊发疯,血洗了几乎整个北域。 这一回,不能够再出错,修真界承受不住再一次的血流成河。 他们准备得极为充分。 而魔尊明明也已经中了计,没有了反抗的力量,如今所要阻止的,只是对方的天魔解体大法,防止魔尊卷土重来。 只是为何,还是有强烈的不详之感充斥在他的心中。 法无看到魔尊背负着那个枯瘦如同恶鬼的人,站在大阵中心,脚底阴影晃动摇曳。 一阵恶寒涌上心头。 他扔出手里佛珠,道:“不必再等,动手!” 周天星斗大阵发动,天上地下,无数修士们燃烧着体内灵力聚集到阵法中。 星光再度穿过黑暗夜幕,照耀于西洲大地之上。 法无将手中碧绿的佛珠抛出,佛珠碎裂幻化出巨大的青莲,铺天盖地朝着阵法中央两人袭击而去! 却见魔尊仰头,猩红双目直刺过来,里面竟是邪恶至极的笑意。 莲花炸开! 剧烈的能量波动中,魔尊身体一寸一寸化为飞灰消散,强光散去的时候,阵法中心只留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静静侧躺在大阵之中,容颜如同恶鬼,却瘦骨嶙峋,似乎已昏迷过去。 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伤痕。 是魔尊用自己的魔躯硬生生挡下了这近乎踏虚境的一击。 即便修为被自我封禁,魔尊的肉身依旧是蜕凡期,能够挡下这一击,法无并不意外。 可魔尊难道就真的这么容易被他们解决了么? “不对,”法无忽然道,“是天魔解体大法,魔尊想要逃跑,快拦住他——” 阵法变幻。 无数的星光化成丝线,将虚空封锁,搜寻着虚空中的魔影踪迹。 与此同时,大阵中的修士也放出神魂之力搜寻,不让魔念有逃脱的契机。 “他没有逃。”大阵中却忽然传来陈微远淡然声音,“有云澜在这里,魔尊又怎会逃?毕竟魔尊可是为云澜甘愿中计,自封修为,甚至舍弃肉身为他挡灾。” 便见大阵中心处,几根黑色魔气慢慢缠卷上那枯瘦人影的四肢,仿佛留恋着不肯离去。 陈微远道:“继续动手。” 法无:“可是……” 那毕竟是你的道侣,方才你还说要为他求情。 这些话,法无并没有说出口,毕竟他和陈微远,只是纯粹的合作者关系,没有资格说这些。 “可是什么?”陈微远道。 此刻他隐藏在大阵之中,虽然法无是主阵之人,天宗宗主姬溯月身处大阵天枢,可是真正操纵阵法所有细微变化的人,却是他。 周天星斗大阵,乃是陈族中传承的上古阵法。 但此刻,他拿着星盘的手在不自觉颤抖。 他仿佛有些不解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然后用另一只手搭上去将颤抖止住,冷静道:“魔尊就在那里,此刻其肉身已碎,正是最为虚弱的时候,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法无道:“……既然陈施主如此说了,那便动手。” 大阵的力量再度积聚,法无看着地上枯瘦的人,皱了皱眉。 他走的虽是佛门之中另类的以杀止杀之道,但心中到底存有悲悯。 便只是这一迟疑,便见到阵法中心,忽然又显现出了一个黑色人影。 是魔尊。 魔尊果然没有离开。 只是他的身体被打散过一次之后,这次凝结而成的,却似乎有些虚幻。 魔尊的脸沉在阴影里,只是俯身将地上枯瘦的人再度背起,蜿蜒的魔气不断从他脚底之中涌出,将那个枯瘦的人缠卷,彻彻底底与魔尊交融在一起。 法无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可就在他动手之前,先他一步的,是自天上降下的劫雷! 那劫雷无比粗壮,没有给人留有任何容情和准备的时间。 魔尊抬头,他脸上面具已经脱落,却依旧看不清容颜,而是隐在深沉的黑暗之中,只余猩红双眼。 “修罗。” 他声音低沉嘶哑,却有种令人不安的诡异疯狂意味。 几乎是下一瞬,一把血红色凶剑撕裂了大阵封锁,出现在他面前。 剑身修长,剑柄上镌刻着无数恶鬼形状,有无穷无尽的杀气缠卷在这把剑上。 魔尊握住了它。 而后,拿着修罗剑迎着雷劫一挥。 看不清碰撞,只听到仿佛有无数厉鬼尖嚎的声音响起。 刺目的雷电过去,法无瞳孔紧缩。 魔尊站在原地,浓稠黑暗遮掩住他的神色。 他毫无无伤。 但无数厉鬼尖嚎声中,却夹杂着他嘶哑乖戾的笑,在惊雷掣电之中响起。 “你们说想要镇压真正的魔……” “那就来吧,本尊很期待——” 他笑得愈发乖戾张狂,“很期待用你们的死,来成全本尊至高无上的魔道——” 四野天地之间,忽然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奔涌进他的身体——那些都是沉积在此方天地无数年的恶念、戾气、鬼气……包含了人所能够想到的,所有污秽的一切。 “哈……还不够啊……”他嘶哑地笑,猩红目光投向脚下的大地。 列阵塔下的远古诸族军队忽然大乱。 无数的黑色魔气从他们脚底下的阴影之中窜出,像是藤蔓一般攀沿上他们的身体。 士兵们发出惊慌的尖叫和嘶吼,有的躲闪不及。被魔气刺入心脉,丧失了生机。 但即便至此,也不得安宁,而是被魔气如同傀儡般操纵着,扬起手上的兵器,砍下了同伴的头颅。 混乱滋生出更多的负面之气,朝着浮屠塔上方汇聚,几乎形成一道黑色的龙卷。 而魔尊就立在龙卷的最顶点,他的躯壳宛如无底的容器,吸纳着所有污秽恶念。 处于周天星斗大阵之中的修士们看着地面惨状,许多人发出了愤怒的叫声。 “阻止他!” “阻止这个魔头!” “不能再让他杀下去了!” 法无额角有冷汗滑落,这些身在大阵却没有和魔尊真正对峙的修士并不知道,眼前魔尊……不对,这个魔物,带给他的感觉,与以往他与魔尊对峙的数次都不一样。 即便是当年魔尊在北域发疯杀戮之时,带给他的恐惧,都没有如同今天这般,令他感觉到毛骨悚然。 仿佛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纯粹只为杀戮人间、祸乱人世而生的邪魔…… 而且更加令他惊恐的是,在这样的杀戮之中,那邪魔居然……还在变强! 法无捏着佛珠的指尖冰冷。耳畔却忽然出现了一道冷冽声音,“魔擅于迷惑心神,法无,你不该睁眼。” 是天宗宗主姬溯月。 法无惊觉自己居然不知何时张开了双目。 在他所修的佛法之中,世间一切皆醉人眼,因此需要消去目力,以作持戒。 他赶紧闭上眼,默念清心咒,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 他听到了一声剑鸣。 和修罗剑那喑哑仿佛恶鬼呢喃的剑鸣不同,这声剑鸣清越嘹亮,如同一道冷冽曦光击碎邪妄。 是姬溯月的太清渡厄剑。 传闻之中能够斩尽邪魔的太清渡厄剑。 法无想起来,姬溯月和他、和陈微远都不一样。 姬溯月是数百年来,这片天地之间最先到达蜕凡之人,成名已有两百余载。一直占据天榜第一的名头,直至如今。 相对于姬溯月,他和陈微远都不过只是后辈而已。 他知道,即使不依靠大阵,姬溯月的实力也已经无限接近踏虚,只有一步之遥。 姬溯月已经拔剑,剑尖直指魔尊。 白发和鹤氅在风中飘飞。脚底之下是如同修罗炼狱的景象,可他的面容依旧无波无澜。 法无猜得没错,他的无情道确实已经近乎大乘,境界无限接近踏虚。 只是临门一脚,却已困了他一百多年。 而在这周天星斗大阵之中,说他为踏虚,其实也不为过。 一道划破苍穹的湛蓝剑光悍然袭去! 站立于黑色龙卷中的魔尊抬起眼,修罗剑上绽放出暗红的剑芒,夹杂着无数怨魂戾气迎着剑光而去。 一声轰然巨响,两道剑光碰撞,而后又在同时消散。 姬溯月唇边溢出了血迹。 魔尊在黑气中愈发凝聚的身形变得虚幻些许。 姬溯月面无表情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而后忽然开口:“你怎会我天宗的剑法,是他教你的?” 魔尊没有回答,只是扬起修罗剑的血红剑尖,指向姬溯月。 剑光纵横。 法无发觉自己竟然没有插手的余地,他害怕干扰到姬溯月的剑意,又怕沾染上魔尊修罗剑的血气,致使周天星斗大阵受到创伤。 周天星斗大阵形成,最起码需要三位蜕凡、三十渡劫、三千化神、还有三万元婴期修士的支撑。 若没有了大阵的保护,地面上被魔影袭杀的人,就是天上修士们的下场。 他想起之前魔尊的话语——很期待用他们的死,成就他的无上魔道,终于不寒而栗。 此次过来围剿的无数修士在对方看来,只是对方的饵食! 交战之中,血红剑光划过了姬溯月剑柄,有一枚东西掉落下来。 那枚东西到了魔尊的手心。 是一枚造型古朴的令牌。 魔尊忽道:“哦?是心魔的味道。” 姬溯月:“你说什么?” “本尊看到了,”魔尊森然笑了起来,道,“这上面,有你的心魔。” 之后法无并未知晓发生了什么。 待他反应过来时,姬溯月已经消失了踪影。 周天星斗大阵少了一个蜕凡期支撑,已经开始摇摇欲坠。 “既然麻烦解决了,”魔尊扬起手,“那么,是时候让本尊……大吃一顿了吧?” 一道血河忽然从自高天降落,流淌而来,连接天空和大地。 血河中沉浮着无数的尸骸,尸骸所穿的衣物有古有新。还有无数狰狞的人脸在河面浮现,发出不甘咆哮。 血河流淌到浮屠塔下,将大地上的人冲刷,无数人坠入河中,挣扎尖叫,又被河水中的怨魂拉住了双手和脚腕,拖进河底之中。 法无惊惧地看着,口中不断诵念佛号:“阿弥陀佛。” 这般作为,即便这一次无法彻底将魔尊诛杀,魔尊之后也必将遭到天谴。 不,天罚早已经来到了。 天劫的电光闪烁。 可血河流淌在天上天下,贯穿了整个周天星斗大阵,纵然雷劫,劈上去也会被无边怨魂消弭于无形,可是那条漫长无尽的血河却仿佛完全没有消减。 “你究竟吞吃了多少怨念残魂——” 那魔物饶有兴致地看着修士们在血河中垂死挣扎,嘶哑笑道:“很惊讶吗?” “让本尊想一想,当年,魔渊之下,本尊究竟吞吃了多少恶念残魂——” “十万?百万?还是千万?” 那笼罩在黑暗之中的魔物漂浮在夜色虚空之中,已经完全看不清楚形貌衣着,只能看见眼睛处两点猩红血光,像是黑暗里不断摇曳燃烧的烈焰,又像是流淌蜿蜒着的血。 它伸出手指,那手指笼罩在黑暗中,延伸出黑色极长的指甲,看起来阴森又可怖。 它指尖弯曲,似乎在数数。 半晌,它歪了歪头,道。 “本尊……记不清了。” 眼见周天星斗大阵崩塌,法无遭受反噬重创,吐出一大口鲜血。 大阵破灭,没有人能够再阻挡住那个魔物。 他绝望地想。 血河横跨天际,魔物在黑气笼罩中踏空离开浮屠塔,血河也随着他在西洲大地上蔓延。 法无捏着手中佛珠,正想冲上去阻拦,却听身后一道声音。 “让他走吧。” 陈微远语声淡漠,他拿着星盘,低头看着。 此刻,星盘中心只剩下一颗白子。 “我们还没有输。”他将棋子拿起来,道。 半空之中的魔物仿佛觉察到什么,猩红双目朝他们所在方位刺来,其中恶念狂涌,尤其是陈微远。 翻腾的血河眼见着就要往他两人倾覆而下,只是下一瞬间,陈微远捏碎了手中棋子,身形消失在虚空之中。 只余法无绝望睁眼,看着血河接近—— 淹没头顶。 —— 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吸食过力量了。 无穷无尽的力量从血河流淌入它的神魂之中,与此同时进入的,是无数怨魂死去之后的不甘、怨气、执念。 那些东西在它脑海里尖叫哀鸣,令他继续杀戮,籍此来获得快感,以此才能够将戾气稍稍平复。 不过,它似乎忘了什么。 ……是什么? 第三次忽然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它有些烦躁起来。 它打算先停止脚步,弄明白它所遗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它抬起手,魔气在血河上构造出一只黑色的小舟,它降临到舟上。 血河里是怨魂们发出的尖叫嘶嚎,却都远远逃开了它所在的这艘小舟。 它并不觉得那些声音动听,也并不觉得难听。 就像听风声,听雨声,听世间嘈杂人声。 都只是很平常、已经习惯的东西。 它想要在小舟上坐下。 却被阻挡了一下。 而后它发觉,自己的背上,似乎背着东西。 那东西被它用魔气卷了又卷,和它紧紧贴着,几乎融为一体。 所以这么长时间,它居然都没有发觉,自己背有东西。 体内无数怨念在嘶吼,叫嚣着杀戮,它更烦躁,低低道了一身:“闭嘴。” 然而怨念没有意识,并不会因为害怕它而闭嘴。 它只好忍住满腔戾气,一圈又一圈将背上的魔气解开。 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个人。 虽然脸看起来像个怪物。 但确实是个人。 它把那人拎在怀里端详。 很枯瘦。 看起来一点也不好吃。它想。 虽然人并不是它的食物,人的戾气、怨念才是。 按照常理来说,它该把这人丢进血河里,让这人也变成怨魂,化为力量进入它的身体中。 可是……好香啊…… 它凑到这人的脖颈间嗅了嗅。 有清冷温柔的香气。 一种令它感觉到眷恋的味道。 还是不要丢到血河里吧。它想。 它将几缕魔气注入到这人身体之中,试图将之唤醒。 人确实是醒了。 却仿佛有些意识不清。 这人空洞的眼眶里似乎凝聚着浓郁的黑暗,明明并没有被拖入死境,却比那些怨灵更为死寂。 这人眼眸里倒映出了它的身影。 漆黑、邪恶,笼罩在无尽的杀戮、鲜血与黑暗之中,尖利的指尖戏弄地勾着这人的下颚。 它等待着这人尖叫的声音。 却没有想到,这人只是漠然地看了它一眼。 “你若想要魂魄的话……就拿去吧。”这人似是极厌倦,低哑道了一句。 而后便又彻底晕了过去。 这人是把它当成了地狱而来的勾魂使者? 它觉得有些好笑。 它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拥着对方,闻着对方身上的香气。 可是同时却发觉对方的生机越来越微弱。 为什么? 它不太明白。 它想,人的事情,或许只有人才会明白。 于是血河被它收了起来。 它抱着这人,行走在凡人的街道上。 天上在下着大雨。 只是市镇中的人见了它们,便仿佛看见了怪物,远远尖叫着四散而逃。 ……为什么? 它还是不明白。 明明这一次它并没有想要把这些人丢到血河里。 雨一直在下。 它抱着人湿漉漉走在雨中,雷声不断在耳边轰鸣,越来越大,破坏着周围的一切,虽然无法穿过它所设魔气结界,但威力却越来越大。 它带着这人行走,没有办法继续吸食力量,终有一日,天雷的力量会穿透防护,彻底将它击碎,连同它怀中之人。 可是如果要它放开这人,恐怕不必天雷,这人很快便会在无声中逝去。 它歪着头思索。 “魔血……封禁……” 这是它从无数庞杂记忆之中将所需之物抽取出来的办法。 天劫是因为它身上的恶孽和魔气所引发。 那么,那只要将这些东西封禁起来,便能够暂时骗过天劫的眼睛。 虽然,只是暂时。 它寻了一间空的屋子,把人安置妥当。 而后,割开躯体,用漆黑的魔血,一笔一划在自己胸膛上绘出纹路。 黑色的魔纹很快覆盖住它的躯体覆盖,如同一套亲手带上的枷锁。 尤其是心口的位置。 是荆棘的纹路。 咒印完成的那一刻,无数庞然的记忆席卷回归。 他蹙眉忍着头脑中怨魂哀嚎,低头看了一眼咒印。 想的却是。 ……这与那人背脊上的刺青,倒也相配。 —— “给,这药你拿回去吧,能够安神宁心。记得需得熬煮三个时辰。” 药堂大夫抚了抚胡须,嘱咐道。 雨已经渐渐变小了。 如雾如丝一般打在身上。 拿着药包回到住处的时候,他看到一朵小花。 小小的,幽蓝色,开在路边风雨里,看起来有几分娇俏可爱。那人应当会喜欢。 他将花摘下。 回到居住的小院时候,他推开大门,便见到里面静静躺在床上之人的身影。 他走过去,俯身轻轻吻了吻床上人额头,把花放在床边。 熬药的时候,他侧过头,望向窗外。 雨已经彻底停了。 乌云散去,天色已明。 51、魔眼 天边雷声已经开始渐渐消散, 光线自云层之中透出,照耀着天池山蜿蜒的山道。 叶云澜睁开眼,意识抬手遮住有些刺目的光线。 视野慢慢由朦胧变得清晰。他看到湛蓝天空, 有天空里漂浮游荡的几朵白云。 收回视线,他发觉自正坐在一个金线交织而成的藤椅上。 藤椅扶手上缀着许多血红玉的叶片, 看来剔透艳丽, 叶片边缘有金边。 他用指尖扶一片叶子细观,心头隐隐约约出几分熟悉。 未待他细想, 便旁侧有一个金团冲了过来,跳上他膝头,气势汹汹“啾”了一声。 叶云澜低眸,便到膝头上正趴着一只毛绒绒胖乎乎的……小鸡崽? 小鸡崽得圆滚可爱, 活像一个金色毛球,小爪子勾住他衣服, 黑色的豆豆眼直直盯着他瞧。 山风吹过。 一人一鸡沉默视片刻。 叶云澜开口:“天池山里有人喜欢养鸡?” 小鸡崽:“……” 它浑身细软的绒毛瞬炸,提嗓子用“啾”了一声, 看来愈发像是个圆滚滚的金色毛球。 叶云澜半敛着眸,指尖轻轻点在小鸡崽的头上。 ……好软。 他正想着,小鸡崽却趁机叼住他的指尖狂啄, “啾啾啾”叫个不停。 “你你不是鸡,”叶云澜低眸,懂了它话语, “是……雏凤?” 小鸡崽点头。 叶云澜看着膝头毛绒绒的小东西,淡淡道:“凤族在万载之前便已灭绝, 你倒也不必化形成这般模样讨我开心……” 至此,他语声一顿。 自意识出的话感到几分诧异。 其实在他能够懂这只来历不明的小鸡崽话,并且感觉亲近的候, 不劲就已经开始了。 他回忆自在山道遇到曜日隐卫所发的事情,记忆朦朦胧胧,像是隔了一层纱般,记不太真切了。 这种状况,他前世百年,其实也经历过几次。 他眉头微敛。 掌心忽然感觉痒呼呼的。 是小鸡崽用身子在他手心里蹭了蹭,细软的绒毛传来暖意。 “啾啾。” 叶云澜:“你要我帮你个名字?你自的名字呢。” “啾啾啾。” 叶云澜:“我不养鸡,也不养宠物。你找别人为你取名吧。” “啾啾啾啾啾啾!”小鸡崽急了。 叶云澜待话,忽然感觉到什么,握着缺影剑站身。 身的藤椅化作金色光点汇入金色小鸡崽的身体中。 小鸡崽肉眼可又胖了一圈,小爪子扒着他衣袍,毛绒绒的翅膀张开,扑腾了几,试图飞上他肩头。 然而……两只小爪子一离开衣袍,便顺着他的衣袍咕噜噜滚到上。 嫩黄的绒毛沾了灰尘,小鸡崽默默用翅膀盖住眼睛。 叶云澜低头看了眼,片刻,是蹲身小鸡崽拾到掌心,指腹将小鸡崽绒毛上的灰尘擦干净。 便到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道:“叶道友……你可无事?” 似乎因为赶路太急,带着几分压不住的喘息。 叶云澜抬头,看一个熟悉人影。 身形高大,五官俊美,一双金眸凌厉炙烈。 是他曾经的兄长。 叶悬光。 —— 半个辰之前。 天池山东。 “栖云君!你助叶族太子渡劫,莫非是要与我星月皇朝为敌?”隐月守卫手握□□,坐骑身上黑焰翻腾。 栖云君面色漠然冰,拿着长剑的手很稳,并不屑于解释半分。他并未助叶悬光渡劫,不过只是替方挡了周围人的干扰。 事实上,若非叶云澜,他并不欲牵扯入太古诸族之事。 同样参与了阻挡叶悬光渡劫的僧人法无双掌合十,低诵了一句佛号,道:“既然栖云君肯为之出手,看来天命也要成全叶施主渡劫,贫道便不再阻拦了。” 法无心中苦笑,却不知道叶悬光究竟是怎么能够寻到素来不理凡俗之事的栖云君出手。 他很快便退去。 隐月守卫看着盟友退缩,一人只身面着太清渡厄剑的剑意,冷汗涔涔。 很多年前他已经死过一遍,可今要他再死一遍……并不值得。 他只能不甘退去。 天边乌云渐渐散去。 漆黑的巨坑中慢慢走出一道身影,他黑发披散,玄衣猎猎,手中拿着一柄血红羽剑,长眸灿曜日。 遥远处,一直注视着山中气机变化的墨宗大师兄王道衍道:“大阵可以撤了。” 墨宗少女阿遥道:“大师兄?” 王道衍毛笔狂草写了几字,将手中卷合上。 “这世,总算又多了一位蜕凡期强者。” “天榜要变了。” 叶悬光踏空至栖云君身边,“多谢宗主相助。” 栖云君淡淡道:“不必谢我。我此番不过为人偿情。你救我宗门弟子一命,今已算因果相抵。” 叶悬光微怔。 他觉得有几分诧异。 传闻中远离红尘、漠视人的天宗宗主原来是会为宗门弟子出头的人吗? “宗主所言位弟子,可是指叶云澜叶道友?” 栖云君不语,只是侧身往山看了一眼,冰琉璃的眼眸里凝出一点寒意,身形渐渐消失。 叶悬光看了栖云君消失,手中妖皇剑倒插入,低头咳出一口泛金的鲜血。 准备不足却强行渡劫蜕凡,果然会有许多患。 他受了重伤。 此番渡劫之,恐怕要疗伤许久,才能够稳住境界,真正发挥出蜕凡的量。 叶帝命他率军踏破西洲的计划要搁置了。 只是…… 他感官中忽然感知到了圣木的气息。 叶族族与中洲相隔数百万里,圣木的气息怎会在此出现。 唯有一种可能。 想到族中些杀人隐秘的手段,叶悬光眉头狠狠拧紧,抬手擦去唇边的鲜血,很快便拔妖皇剑,往气息传来的方掠去。 —— 叶云澜站身,手心捧着只毛绒绒的小鸡崽,目光注视着叶悬光手中修长的羽剑,莫名感到几分熟悉。 而令他稍感诧异的,是叶悬光身上脱离尘世、褪去凡俗的气息,心有所感。 叶悬光渡劫的,竟比前世早了么多。 而且刚渡完劫……就匆匆赶来关心他的安危? 他并不知,叶悬光到底是否知晓,叶帝派遣曜日隐卫要将他除去之事。 果叶悬光知情…… 即便方曾用圣木之精救他,但候叶帝并未发觉他的身份,要抹杀他的存在。而他知道,家族的利益,在这些远古世家弟子心中,是何等重要的存在。 叶云澜早已不叶族人抱有期待。 他握紧手中缺影剑,淡淡开口:“恭喜殿渡劫蜕凡。我暂且性命无忧,只是我已与叶帝陛签订彻底断绝关系的神圣契约,陛却出尔反尔,令贵族守卫亲自前来拦路,着实令我印象深刻。” 签订了……彻底断绝关系的神圣契约? 叶悬光一怔。 虽然他知道自飞舟上有叶帝的监视,但他没有想到叶帝反应是此之快。 又是签订契约,又是派遣曜日守卫…… 叶云澜是不是也已经知道,叶帝是他的身父亲,自则是他的兄长? 他看着叶云澜冷漠不信任表情,心中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沉重而压抑,道:“父皇的事情,我并没有参与,签订契约也好,曾被放逐也罢,我一直都当你,是我血脉相连的……”弟弟。 叶悬光的话未有完,一道凛冽剑光便从他脸颊边掠过。 “我过,我宗门弟子与你之的因果到此为止。” 一个身影渐渐显形,是霜发白衣的栖云君。 叶悬光正想话,忽然感觉到胸口有一物在发烫。 是叶族的传念符印。 里面洵长老和叶帝的信息,令他眉头越皱越紧。 圣木之灵丢失了。 叶帝大怒,要倾尽全族之将偷去圣木之灵的人抓回族中,受族法处置。 世已经数万年无人踏虚,能够悄无声息潜入叶族族开启空裂缝的,身体之中应有叶族血脉,叶帝紧急将所有叶族之人召回族中,违令者,杀无赦。 他想方才察觉到的圣木气息,忽然看向叶云澜手中的小鸡崽,上面隐隐约约有着令他熟悉的气息。 他心底浮现些许荒谬的猜测,但很快,便又在心底摇了摇头。 隔着中洲与西洲遥远距离,想要强无声息将圣木之灵偷走,似乎是天方夜谭。 即便真有可能……他也不能去想。 族中有问心之术,他若真想保全自亲弟的命,便不能够与方太过于接近,至少在自稳住蜕凡修为之前。 否则按照叶帝天预言的重视程度…… 叶悬光道:“并非因果相抵。真正欠他因果的,是我。宗主此番助我渡劫,我日必会亲至东洲相报。” 他深深看了叶云澜一眼,想要脱口而出一声“弟弟”,但终究是忍了来。 “……叶道友,”他道,“再等哥……我一段日,以叶族人绝不会再找你麻烦。” 叶悬光离开,叶云澜手心的小鸡崽忽然“啾”了一声。 而叶悬光手中血红的羽剑发出一声轻鸣。 叶云澜望着远去的剑光,不语。 “我带你回宗门。”栖云君侧眸他道。 叶云澜:“我要去天池山顶,接我徒弟。” 又是徒弟。 栖云君心中感觉几分不虞,若非徒弟,叶云澜根本不会离开宗门,甚至受伤。 只是这份不虞刚升来便被他所觉察,便被他用意念压制。 他发现自叶云澜的关注太多了。一开始只是一个有可能成为他日手弟子的关注,可来,是什么候开始,越来越关心方的身体和伤势,甚至一接收到传讯,便不远万里过来帮助方疗伤? 他所修是无情道,已经近乎于大乘之境,本该无情无欲。 此有此状况…… 许是心魔劫。 心魔劫无声无息,伴随修行者修行每个阶段,随都会成,不可轻忽。 栖云君眸色微沉。 “我需回去闭关。”终究,他没有再随叶云澜留等待的意思,只道:“就送你一程罢。” 而是冷冷补充了一句,“注意身体,莫再引动伤势。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 —— 望影台在之前天池山动中损毁,人们看不清楚登天阶上的境况,只能围聚浮云巅,交谈议论。 施樱正在与自所心慕的师姐交谈。 前些日子他因为胆怯并没有进入登天阶,在师姐面前丢了面子,正在努找些有趣的话题企图引师姐注意。 却发现师姐只是漫不经心着,美丽的眼眸却忽然移转了方向,定定注视着一抹身影,道:“他是谁?” 叶云澜被栖云君送上山顶,方已经离去。 栖云君他的态度有些过于关切,他有所察觉。 只是前世浮屠塔之事依旧横在心头,他恐怕此都无法再与方同普通朋友一般论交了。 山巅上聚集很多人。 他忽然意识到,自没有带幂篱。 无数目光中,一个身着紫衣,得极为美艳的女子走过来,“我是雨阁洛雨情,敢问道友来自哪个宗门,是何名姓?” 大胆漂亮的女修主动示好,很少能有男修士能够拒绝。 而叶云澜……他素来不懂得何应付热情直白的女子,宗门中一个尹师姐已经够他头疼了,今又来一个洛雨情。 正寻思何应付方候,忽然到有人大喊。 “快看!登天阶出口有人出来了!” “怎么可能,这才十天不到……” 叶云澜目光投向登天阶出口。 是矗立在浮云巅北侧的一扇石质大门,大门上镌刻着无数古朴神秘纹路。 而此刻,大门中裂开缝隙,正缓缓往两侧开启。 大门中透出光线,里面是艳丽的火烧云。 逆光里,一个人影渐渐清晰。 叶云澜忽然怔住了。 他看到一双魔的眼眸。 狭长,邪戾,仿佛蕴着无垠黑暗,又像穿越过身漫天火光,投向这个世。 太像了。 像极了前世无比熟悉的人,正在一步步,朝他行来。 怎么可能。 他想。 52、惊雷 叶云澜看着从门中走出的熟悉影。 影越走越近, 让他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 不能。 他想。 世亲口他说过,自己生魔渊,一出世便是万魔之首, 魔道至尊。 而如今离魔尊出世的时间,尚有数十余载, 又怎会他在天池山遇见。 ——如若他真的没有错认呢? 他为这种想法感战栗。 太阳穴隐隐作痛, 世混乱而又清晰的记忆奔涌而至。 大雨倾盆。 血从剑尖流下,周围横七竖八是头戴方巾的观星士尸体。 他手中修罗剑在低低嘶鸣。 有摇摆着手中折扇, 笑盎然看向他,道。 “云澜,你经毁了我天机阁十余处分坛,只是想要逼为夫身, 如此执着,为夫自然要满足你。” 对方身形有些虚幻。 他知道, 这只不过是对方提在留影石上用神念留下的影像,他一剑过去, 伤不了对方本体分毫。 对方的本体躲藏在天机阁重重大阵中,他只要未踏虚,便永远法破开大阵, 将这斩修罗剑下。 影像法交流。 他冷冷注视着对方的神念留影,雨水顺着他脸上狰狞的鬼面流淌,湿发凌乱黏在后背, 衣被湿,贴着他单薄身形, 上面沾满了殷红凌乱的血迹。 “云澜,你在生气我利用了你,”陈微远摇了摇头, 仿佛有些奈,又有些纵容道,“你该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天命。” “为夫当年在天宗将你救起,后来又将你送入入魔门,再之后你犯下大错,仍执让道门留你一命,从始至终,只是顺应天命而。” 他道:“……闭嘴。” 然而影像是不会闭嘴的。 陈微远道:“云澜,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当年我救下你之,百年难遇的星曜之日,曾经占星卜算,算得魔星即将出世,而之相伴出世的,有一颗隐星。” “魔星极盛,血光遮天蔽日,隐星黯淡,几乎难以观之,是两者之间,却偏偏成对峙吞噬之势,确有几分不思议。” “只是隐星实在太过弱小,恐怕魔星不必彻底出世,便能将之完全吞噬。”陈微远有些味深长道,“你被逐出宗门日,若非是我,你早死了。” “所以你要记住,为夫才是你的救命恩。” “你魔尊,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你他之间,从相遇一刻起,便只能活其一。” 伴随着陈微远的话语,天边有惊雷划过,雷鸣震耳。 他蓦然后退了一步。 “……听雨阁处南疆,常年有微风细雨相伴,弟子们喜欢在阁楼之间悬挂银铃,风动铃响,雨声相伴,颇为动听。道友若有机会能够来听雨阁做客,听雨声铃声,也会对心境有所助益。” 洛雨情轻声细语,即便交谈对象略有冷漠,依旧不改热情。她是大胆的女子,同辈中没有一个看得上,难得见心仪的男子,自然不放过。 却忽然见对方面色变得苍白,不禁秀眉轻蹙,担忧道:“道友?” 叶云澜不再看向登天阶出口扇古朴石门,而是回过头来,看向站在自己身身着紫衣的美丽女子。 对方双颊微红,眸中如含秋水,带着几丝情和几分忐忑,这几年尹玲看着他的目光十分相似,便知,对方不是么容易以发的。 七情针封禁后,他心底经法留下情爱之念。甚至他早忘记了,情爱底是什么滋味。 也并不明白,为什么有素不相识,却能因为容貌皮相,对另一个生出爱慕,趋之若鹜。 叶云澜背对着远处登天阶出口石门,开口。 “我们先去别处谈吧。” 洛雨情面颊微热,去别处谈……是不是味着这经感知她的情,也并没有立刻拒绝的思,所以才要别的方再进行长谈? 是了!这容貌如此出众,被这样众目睽睽看着,确实也不太方便他们交谈。 便善解道:“道友不如我听雨阁如辇上坐一坐?里面设有须弥纳芥子之术,空间宽敞,有我自南疆带过来特有的灵果,道友不妨尝尝。” 叶云澜面色却愈发苍白,额角有冷汗冒出,有些听不清这姑娘说的话了。 他一直厌恶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以及过清晰的记忆。他会法自控记下所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情,每一分点滴,而且一旦被引发回想,便难以平息。 明明天空晴朗,阳光明媚,他耳边却依然萦绕着不息的雨声,即使事情过去经年,令他浑身战栗的惊雷声响,依旧在他脑海轰鸣。 是他一辈子里,遇过最大的雷雨。 他眶大睁,看着粗壮比的雷电自天而降,怖的电蛇肆虐空,交织成天罗网。 而天罗网之中,有一个大影踏空而立,长剑直指天,将所有雷电全部吸引对方身上。 轰隆——! 天笼罩而来的威压,将他压制得动弹不得,怖的雷声震彻心脾,让有了胸闷欲呕的错觉。 他想要捂住耳朵,睛却依旧大睁着看向天中的影,不欲分出丝毫注。 他看见一道血河在天长流,血河中厉鬼哭嚎,宛如黄泉炼狱。 而便站在炼狱中央,似众魔之主,万鬼之王。 血河在数雷劫之中化为血雾,消失天间。 即将消散之,血河蜿蜒着流淌他的身。 里面经没有了厉鬼,也没有了怨魂。 只有一叶黑色小舟,静静飘来,停靠在他手边。 里面装着的一张狰狞鬼面,有一把血红的利剑。 有一点余烬。 这是他一辈子里,遇过最为怕的天劫。 即使后来他渡劫踏虚时候所遇的天劫,也远远没有这一次来得剧烈。 剧烈足以让一个世间最强的,彻底化为灰烬。 连魂魄没有留下。 他头疼欲裂,不敢去看身后扇石门。 他像曾经被狂风骤雨摧折的雏鸟,一点雷声,就足以让他受惊。 只哑声对洛雨情道。 “走。” 只是未迈出几步,却忽然听身后响起青年低沉含郁的声音。 “师尊明明答应了会在登天阶出口等我,在又要走去哪里?” 耳边的雨声停了。 他转过身,看黑衣劲装的青年站在他面,眸黑沉不见底,像极了记忆中的魔,面容却俊美而年轻,带着勃然的朝气生命力。 分明未曾投身炼狱。 也未历经死亡。 从扇门里出来的,是沈殊。 53、蜜糖 从登天阶中走出的黑衣青年, 正歪头打量着他。 目光沉沉,又似蕴有火光。 “师尊,你要与这位姑娘……走去哪里?”沈殊一字一顿重复道。 他指尖捏着一朵沾血的幽蓝的花, 薄唇微微勾着,神不见喜悦与愤怒, 黑衣上布满了破损和灰尘, 手中剑未入鞘,刃上也有了许多缺口。 为了尽快在登天阶登顶, 他已然拼尽全力。 叶云澜耳边噩梦般的雷雨声停止了,一滴汗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他望向沈殊,忽有些恍惚。 几日未见,沈殊身量似乎又高了, 已能够与他平视,气息比之往时更胜, 竟有了些许迫人之感。 他想,他以前怎没发觉, 沈殊有一双与那人这样相像的眼眸。除了眼瞳并非和那人一样殷红如血,几乎一模一样。 陷于往时记忆中的心绪如惊涛骇浪难以平复,一个悚然的猜测忽然溢上心头。 旁边洛雨情忽开口道:“这一位, 是道友的徒弟?” 叶云澜闭了闭眼,才道:“是。他是吾徒……沈殊。” 洛雨情赞道:“道友徒弟能于万千修士之中脱颖出,率先登上浮云巅, 且只花了不足十日,已算得上古人后无来者, 乃千年难遇的天才之辈。道友有此佳徒,实在令雨情艳羡。” 叶云澜:“道友谬赞了。” 洛雨情笑道:“登天阶登顶是喜事,合该庆贺一番, 此处人杂,不如们……” 她还没有说完,沈殊却走近过来,握住他手,将那染血的花枝塞进他手里,低头在他耳边道:“师尊,你说好要送的花,最后却是让山灵送到我手上。这不作数。” 不知是否他太过敏锐,总觉对方声音似乎也与以不同,语声低沉,带着危险莫测的意味,和那人竟也有了七八分相像了、 叶云澜身体僵硬,心念混乱,已有些分不清在耳边低语的人究竟是谁了,哑声道:“你想怎样才算作数?” 沈殊瞥了眼在旁的洛雨情,低笑了声,道:“师尊抱一抱我……就作数。” 叶云澜微怔。 这要求……许多年前,沈殊闯入云天宫见他时,曾向他提起过。 可那时候沈殊到底还是少年,抱一抱倒也没什么,今却已长成高大俊美的青年,浮云山巅,众目睽睽,又成何体统。 他转开头,道:“还是再摘一枝花给你罢。” 手心却忽然被沈殊握紧。 青年长臂一伸,握住他肩,将他按进怀中。 炙热的体温和有力的心跳传递过来,带着汗水和尘土的味道。 叶云澜本能想挣开他,却听沈殊沙哑道:“师尊,你不知道,山灵告诉你受伤了的时候,徒儿有多担心。” 耳边那一声“徒儿”,令他一怔。 他沉默了会,终是暂时把心中疑虑放下,道:“伤已碍,不必担心。” 沈殊:“知师尊伤已碍,所以,才有闲心寻旁的女修做徒儿师娘。” 叶云澜:“什么师娘,莫胡言乱语——”他意识到洛雨情还在旁看着,蹙起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薄红,“胡闹。” “既不是师娘,”沈殊压低了声音,“师尊当补偿我。需知徒儿这样辛苦爬上登天阶,却只看到师尊和一个徒儿不认识的女修转身走远……” 叶云澜抿了抿唇。 他方才将沈殊误认成那人,下意识便想避开,可是这对刚爬上登天阶的沈殊言,确有几分不公。 然而这理由不能说出口,便哑声道:“你想要怎样补偿?” 他言语间忘了挣扎,仍还被沈殊拥在怀里,对方单臂把他拥得极紧,另一只手则和他交握。 长生花花枝上短刺陷入他掌心,只是花刺尖利的地方似乎这段时间常被人握着,已经被磨平圆润了,只是微有些硌手。他想到原因,心头突生的尖刺似乎也被磨地软了。便低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推开对方。 沈殊凑到他耳旁低声道:“想吃师尊给买的杏花糕。” 那声音低沉撩人,却又带着几分撒娇意味,足以听得人浑身一麻。 卖杏花糕的摊贩在山下小镇,来回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登顶登天阶前十之人,还需在浮云巅上进行最终的论道比武,决出名次,才能开启山灵宝藏获得奖励。但沈殊攀登太快,后面人要跟上还需要几日,此刻下山,倒也妨。 ……只是,为何是杏花糕。 有些疑虑一旦生其便再难止息,他再度闭了闭眼,终究道了一声“好”,沈殊又拥了他片刻,才依依不舍将他放开。 他侧头对上旁边洛雨情美丽容颜。 对方未觉出什么异样,依旧大胆热烈地看着他,笑道:“道友与令徒之间情谊深厚,令人艳羡。” 叶云澜为凝眉,道:“洛道友,吾徒刚攀上登天阶,心境不稳,或有伤在身,需寻一处为其仔细检查,今日恐怕没有空闲再与道友相谈。” 洛雨情盈盈笑道:“妨。登天阶中考验颇多,自是要仔细检查,莫留下暗伤折损根基。雨情可以待道友日后空暇之时再行拜访。” 叶云澜轻颔首,考了片刻,觉得有些事宜还是尽早说清为好,未免对方感错付,徒耗光阴,便道:“方才吾徒有些话语十分不妥,望道友切勿介怀。此一生,未有寻求道侣之念。” 闻言,洛雨情面上笑意微微褪去,咬了咬牙道:“此刻未有,未代表以后没有。” 叶云澜摇了摇头。 洛雨情道:“辈求道之路何等漫长,若无一二人相伴,也未免过于寂寥了些。” 未等叶云澜回答,沈殊便踏一步,道:“这几年,与师尊居于山中,相伴左右,虽远离人烟,生活确是自在惬意,未曾觉过孤独。何况我家师尊寂寥与否,也并非姑娘应该过问之事。” 他不称道友,只称姑娘,着实是不太恭敬,兼之相貌生得年轻俊美,凌厉过盛,便有了些咄咄逼人之感。 洛雨情蹙了蹙眉,觉出些许不适,正欲回答,却见沈殊漫不经心瞥了她一眼。 恍惚间,洛雨情似看见一抹深幽血色从对方眼中滑了过去,那血色之中仿佛堆积着尽白骨与鲜血,蕴藏着难以窥见尽头的修罗炼狱。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背脊冷汗涔涔。 不禁疑惑。叶云澜的形貌一看便是仙门雅士,怎会教出这样一个彷如魔修的徒弟? 她并没有看到,一小段阴影已经悄然蜿蜒进了她的影中。 一股难以名言的恐惧笼罩而来。 仿佛被梦魇压住,洛雨情不由自主开口:“既如此,那雨情便先告辞了。” 眼见着洛雨情走远,叶云澜舒了口气,迈步往走。 沈殊:“师尊去哪?” 叶云澜脚步一顿,淡淡道:“给你买杏花糕。” 沈殊快步地跟上去,笑道:“就知师尊……待最好了。” “师尊”二字,被他放缓速度咬在嘴里,慢慢地咀嚼了一遍。 尝出了蜜也似的甜。 54、同行 洛雨情恍恍惚惚走回听雨阁修士处时候, 忽然一把合起的玄色金骨折扇挡在她面前。 “道友且留步。” 握着折扇之人声音清雅温和,仿佛清泉流水,洛雨情仰头, 便见面前站着一位面容清俊的白衣修士,眸中似含星辰。 她望向对方深邃黑眸, 忽然浑身一个激灵, 从恍惚中清醒了,缭绕心头那种莫可名言的恐惧也如潮水般褪去。她回头看, 却见方才自己搭话那人已是去得远了,一个黑衣青年与之并行。 她面上先是露出些许迷茫之色,旋即便化为忌惮,转回头, 认出了眼前人乃是有几面之缘的天机阁少阁主,不由道:“多谢少阁主相助, 否则雨情险些便入了心障。” 陈微远目光仍注视着远处二人,微微笑道:“些许小事罢了, 道友不必记挂于心。” 洛雨情仍是心有余悸,“少阁主可认得那二人?尤其是那位刚从登天阶走出的黑衣修士,目光似有惑人心魂之能。何况十日内便能登顶登天阶, 在前无古人。可如此人物,雨情以前竟从未听闻。” 陈微远道:“我与其师乃是熟识,他所收这徒弟, 也曾见过几面,只是今日, 却又给了我许多惊喜。”他收回折扇,敲击着掌心,唇边笑意, 显出些许意味深长。 …… 叶云澜刚踏上山道,沈殊便靠近过来,道:“师尊,下山路远,我载你一程吧。” “哦?”叶云澜侧头,面上流露一丝惊异,“你已学会御剑之法了?” 一般而言,除去某些秘法道术,剑修唯有祭练了本命灵剑后方可御剑,自沈殊习剑之日开始,叶云澜便一直在收集材料欲为沈殊打造一把出色灵剑,而之前在通灵涧修真集市上材料终于收集齐全,待回宗便能够开始铸造了。 沈殊道:“从登天阶中得了些道术传承,能够御剑飞上一会儿。”他双掌结印,手中凡铁发出灵光,漂浮到两人身前,时剑身上吐出一道剑芒,足以两人在上方站立。 沈殊跳上剑身,弯身朝叶云澜伸出手,“来。” 青年的手宽大有力。墨发长眸,目光深深。 叶云澜静静看了一眼,抬手握住,被沈殊拉上去,很快在飞剑上站定。 “虽然这柄凡铁尚且能够短时御剑飞行,”沈殊站在他身后,低低笑道,“只是,徒儿还是最期待师尊为我炼制的灵剑呢……” 那笑声低沉入耳,令叶云澜身体微僵。 他垂在身侧的指尖僵直又蜷紧,淡淡道:“你不是说想吃杏花糕么?赶紧。” 沈殊又笑了一声,才道:“好。” 飞剑灵光吞吐,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长痕。 天池山虽有禁空禁制,却只是要求法器飞行高度不能够超过地面百丈。在沈殊操控下,凡铁长剑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在山道上掠过,寒风猎猎吹起衣袍,微有些冷,只是下一瞬间,沈殊双手便环上了他腰身,灵力化为屏障隔绝寒风。 飞剑已经达到了天池山的最大高度,淡白色的山雾缭绕,从空中俯瞰,可见到蜿蜒山道,还有山道旁边柳绿花红。 沈殊道:“待徒儿日后拥有自己本命灵剑,修成真正的御剑之法,便可带着师尊长时御空飞行。我知师尊不喜远游,不过藏秀峰离雁回峰并不远,其中有一处红焰花谷,春时花开绚烂,若是从高空俯瞰,应是极美的景致。” 叶云澜不说话。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也曾与人一御剑飞行。 不过,那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时候他与魔尊在中州隐居已有余年。 他们的身份暴露,被仙门围杀。 魔尊受了重伤,带他御剑脱出仙门布置的天罗地网。 对方双手紧紧拥着他腰身,头枕着他肩头。 寒风凛冽,慢慢渗入他肩头衣物的血却滚烫。 他侧头,便见到对方发丝与自己凌乱交缠到一处,几乎不分彼此。 修罗剑乃是邪道杀戮之剑,脾性暴戾,除却魔尊之外,旁人连触碰都不能。 只是,修罗剑并没有拒绝他。 魔尊胸膛起伏,带着血腥味的鼻息喷在他耳边。 直到这时候,这人声音里依旧没有丝毫惊惶失措,一如往常带着低沉调笑意味。 “好看吗?”魔尊道。 他立于修罗剑上,见地面上一片金色原野横铺至天边,与橙红夕阳渲染相接,天地连绵而成一幅壮美画卷。 于是轻声道:“好看。” 魔尊道:“你以前居于宗门修行,入我魔宫之后,因我一己私欲,教你常年伴我身侧。后来,因我之故,又受困浮屠塔百年。”对方低咳了声,接着道,“天地辽阔,许多风景你还未曾见。” “仙长,我不在之后,你该去多看看这个世间。” 后来百年,他看遍世间。 一声嫩的叫声忽然响起。 “啾啾!” 一只嫩黄的小毛球从他衣领中探出一个小脑袋,黑豆豆的眼睛好奇打量着周围飞掠的世界。 沈殊微微眯起眼,复又笑道:“师尊,这是哪里来的小鸡崽?” 叶云澜道:“山间偶遇,自己跟上来的。” 沈殊:“师尊将其收在身边,莫不是将其当成宠物了?” 叶云澜淡淡“嗯”了一声。 “我原不知师尊竟有豢养宠物之闲心……”沈殊将那小鸡崽从叶云澜衣襟里扯出来,“既是宠物,可有名字?” 叶云澜:“并无。” 沈殊饶有兴趣道:“不若我取个名字如何?” 叶云澜:“……随你罢。” “得这么一副毛绒绒讨人喜欢模样,”沈殊拎着小鸡崽打量,语气在“讨人喜欢”上加重了些许,眼瞳里掠过一丝带着恶意的深红,“不若就叫毛球好了。” 小鸡崽在沈殊手里扑腾着翅膀,“啾啾”大叫了起来,似乎对这个名字甚为不满。 沈殊:“师尊也觉得这名字不错吧,嗯?” 叶云澜不说话,只抬手将小鸡崽从沈殊手里接回来,指腹揉了揉毛绒绒脑袋。 小鸡崽蹭了蹭他掌心,不甘不愿地安静下来。 两人很快便来到了山下小城。 买了杏花糕,来到一处湖畔草地,沈殊坐在草地上,屈起一条腿坐着,长剑放在身侧,便吃便皱眉,不时发出点评:“甜了。” “杏花放了太久,不够新鲜,绿豆磨得也不够碎。” “蒸的时间不太够,不够松软。” 叶云澜坐在一旁,背靠树干,静静看着沈殊。 斑驳树影打在他的脸上,遮住了神情。 他指尖拿着沈殊硬塞回来的那一支幽蓝长生花,另一只手则放在草地上,毛球在他的手边蹦蹦跳跳。 沈殊吃完最后一块杏花绿豆糕,懒懒看过来。 “这凡间小城里的杏花糕,味道其实并不如何。” “还是回宗门之后,徒儿亲手做师尊吃,可好?” 55、脱衣 叶云澜捏着长生花枝的苍白指尖突兀收紧, 并未立时回答。 毛球绕着他走了一圈,跳到他膝上,轻轻“啾”了一声。 沈殊神色未变, 长眸凝视着坐在树影中的人,歪着头, 慢慢舔干净指尖上的杏花糕碎末。 虽然他方才一一细数杏花糕诸多不足之处, 但对于这人亲手给他的东西,他依旧吃得很仔细。 他把手中碎末舔完, 便听叶云澜哑声道了一句。 “……好。” 沈殊勾唇,忽然用手利落撑起身,走到叶云澜面前单膝跪下,倾身靠近。 叶云澜看着沈殊的面容不断接近, 眼眸微微睁大些许。 就在两人鼻尖快要撞上之时,沈殊忽偏过头, 为叶云澜拣去发间落叶。 叶云澜身体僵得厉害,沈殊的呼吸轻轻喷在他脖颈, 他的眉头紧紧蹙起,终究没有动。 微风吹过,落叶翩翩飞舞。 沈殊依然饶有兴致挑拣着叶云澜发中落叶, 仿佛乐此不疲。 叶云澜长睫轻颤,想要说什么。 眸光却忽瞥见沈殊衣领中后颈之处,隐约露出一枚漆黑印记。 是傀儡印。 沈殊正式踏入道门修行之后, 这枚傀儡印比之三年前本已渐渐淡去不少,可是此刻他观, 这印记却又恢复深黑之色,隐隐能够从上面感觉到污秽不详之息。 叶云澜声音微冷。 “沈殊,你动用了魔傀之力?” 沈殊的手一顿。 他稍稍拉开距离, 看向叶云澜。 对方容颜极美,宛冰雪砌就,没有丝毫瑕疵与狰狞。 他定定看了这张容颜片刻,才道:“师尊误会了,徒儿并未主动动用魔傀之力。” 叶云澜:“那你身上污秽之气,又当何解释。” 沈殊:“那是魔气。” 叶云澜:“……魔气?你怎会拥有魔气?” 魔傀能够无限吸收污秽之气从而获得力量,魔气也被归为污秽之气中的一种,但却和杀戮之气、冤魂恶念不同,唯有修炼了魔门法诀的魔修或者利用魔门法阵才能将天地灵气转化为魔气,而除此之外,间便只有一处地方能够不断产出魔气。 魔渊。 沈殊道:“我闯登天阶之时,误入一处阵法,未想那处竟是一位万载之前的魔修埋骨之地,其所遗留的残魂想要夺舍于我,被我反制吞噬,但残魂上所遗留的魔气和传承却也融合入我身体中。” 叶云澜定定看着沈殊眼眸,想要找出其中谎言的痕迹。 却找不到。 青年眼眸深邃墨,似乎与往时并无不同。 只是,对方从石门走出时那双邪戾双眼,却依旧挥之不去。 但沈殊的说法并无漏洞。 天池山屹立万载,曾经有过无数大战,渡过无数的时代交替,里面留有强大魔修残魂并不是奇事。事实上,前往天池山论道的修士有许多便是想要得到天池山中的前人传承。 而魔门功法多是邪恶诡谲,魔魂夺舍不成,遗留了魔气在沈殊身上,这也能解释为什么方才见面之时,沈殊身上有令他觉得熟悉的气息。 他攥紧指尖,长生花枝的短刺陷入掌心。 那荒谬绝伦的猜测慢慢地被他按在了心底。 但是隐隐地,却也松了一口气。 “你说的话,当真?”叶云澜度问道。 沈殊:“当真。” 有微黯流光从沈殊目中闪过。 他并没有说假话。 只是,有些话并未说全而已。 叶云澜却犹不放心:“魔魂夺舍,你答应过我,能够控制本心,不会因迷失力量,踏入魔道,当真?” 沈殊想了想,道:“若这是师尊此世所愿的话……自然当真。” 叶云澜沉默了片刻,道:“魔魂夺舍并非小事,刚从登天阶中出来之时,你便该告诉我。你身上的魔气需尽快根除,绝不能再继续引动你身上傀儡印。还有,那魔修传承给你的法诀是什么?” 沈殊道:“是九转天魔。” 九转天魔是魔修之中的禁法,古往今来修成者唯独魔尊一人,但是在这万载之年,流传却一直很广。因为这门功法的入门的门槛极低,能够帮助人们快速获得力量,即便会受到魔门道门共同追杀,依旧会被无数亡命之徒偷偷练习。 叶云澜抿了抿唇,道:“这功法绝不能练。” 他寻思了片刻,站起身来,“走。” 沈殊:“师尊去往何地?” 叶云澜面色沉凝,道:“寻一处地方,给你彻底检查身。” 距离浮云巅比武还有数日,两人时间空余还有许多。 他们回了通灵涧月影壁中的洞府。 将夜明珠嵌入月影壁,两人走进洞府,见到一棵巨大的紫云木,紫云木下有石墩石凳,旁边一张石床。紫色花雨纷纷,煞是美丽。 绕至紫云木后方,则是一汪清泉,泉水清澈见底,乃洞府中设置,用以供人洗浴之用。 叶云澜冷冷道:“脱衣。” 沈殊站在泉池边,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便顺从地开始脱衣。 叶云澜倚着紫云木旁观。 几年前,他曾给沈殊摸骨,为了祛除沈殊内污秽之气,更是为其调配了药浴,令其日日浸泡,而他便在旁边护法观察。 那时候沈殊尚且年少,总是脱完衣物便直直往热烫的药桶中去,耳尖羞红。 可如今,不自在的人却变成了他自己。 他看着沈殊一件件将外面布满灰尘和破损的衣物解开,旋即是白色里衣。青年修长的身体慢慢展露出来,线条流畅无一丝赘肉,上面有不少新增伤痕还未曾复原,却无损其优美矫健。 褪去的衣物被沈殊随手丢在一旁,直到脱得只剩一件亵裤时,他抬手将自己头上发冠除去,乌黑的长发如瀑散下。 他回过身,勾唇笑道:“师尊,可还继续脱?” 56、上药 叶云澜立在紫云木旁着沈殊。 听到沈殊的话语, 的面色依旧冷漠寡淡,耳尖却浮起薄红。 眼前年轻人的躯体还未完全长成,但因常年修道习武之故, 已经有了令人称羡的体格。 年轻、柔韧、修长,薄薄肌肉覆盖周身, 每一处地方充斥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尤其是尚未褪去衣物那处,隐约能见到一团沉沉阴影, 庞然不似他这年龄该有的模样,几乎令人心生畏惧。 沈殊目光灼灼看着,神色坦坦荡荡,眉目俊美得近乎带了邪气。 叶云澜:“……够了。” 沈殊却是歪了歪头, 勾着薄唇道:“师尊不是要为我彻底检查身上有无魔沾染么?不脱干净,如何检查彻底?”说着便抬手到腰间。 叶云澜抿了抿唇, 眼见沈殊满不在乎伸手就要把亵裤脱下,终于忍无可忍道:“魔会通过修行者身上伤口侵入身躯, 你那处受伤了么?” 说罢,未待沈殊回答,自己苍白面容却是先腾一下红了起来, 沈殊止了动作,其实也并未想要真脱,只是忍不住想要逗弄这人几下, 自然见好就收,道:“那处自然没有受伤, 师尊大可放……” 叶云澜却忽然快步走了过去,掰着沈殊肩头让他转过身去,又抬手拨开沈殊故意散在背后的墨色长发。 一道狭长的伤痕显露出来。 那道伤痕横跨沈殊后背, 从肩头到腰侧,伤口还没有彻底愈合,血肉翻滚,隐可见白骨森森,十分狰狞。 叶云澜无法想象,沈殊究竟是怎么忍住痛苦,一同御剑下山,还犹如没事人般,自顾自在那吃了半天杏花糕。 沉声道:“这伤怎么来的?” 沈殊见叶云澜发觉了,也没有想要再瞒,道:“是我与那魔魂争斗时候不慎所受的伤。” 叶云澜面沉如水,“仔细说与我听。” 沈殊道:“那魔魂曾是天魔宗的一名蜕凡境的魔修,死后留下残魂,在登天阶上潜伏万载,借风水地势布置幻阵,悄无声息侵入徒儿心神之中,想要夺舍徒儿肉身。” “若非万载间其魔魂被天地之力消磨大半,它差点便成功了。” “那魔魂趁徒儿在幻阵心神失守之时,进入了徒儿神魂深处,将要将徒儿意识碾碎。” “徒儿做了一场梦。” “那场梦异常混乱破碎,徒儿辨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差点便永远醒不过来。只不过,争斗最后,还是我赢了。”沈殊说到这,轻轻笑了声,意味不明说了一句,“倒也多亏了它。” “那魔魂眼见着夺舍不成,便想要同归于尽,启动了阵中杀招,那时候徒儿心神未彻底清醒,只堪堪避开了要紧之处,却仍是受了伤。”沈殊顿了顿,继续道,“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势,师尊不必忧心。” 叶云澜听罢,却只是沉默把沈殊拉到了池岸边,令他坐下。 沈殊:“师尊?” 叶云澜道:“给你处理伤口。” 沈殊道:“其实不必这么麻烦,师尊也知我身体不同常人,这点伤势不算什么,很快便能够复原……” 叶云澜道:“闭嘴。” 沈殊乖乖闭嘴。 叶云澜取出从天宗带过来的疗伤药膏,打开,一股淡淡药香飘出。 指尖沾了乳白色的药膏,涂抹到沈殊背后伤口之上。 这并不是温的膏药,涂在伤口时有火一样的灼痛。 于沈殊而言,并非不可忍受。 只是,当对方微冷指尖划过伤口,比起那火灼般的疼,更有一种难耐的痒钻进心底,沈殊微微蹙眉,声音沙哑了许,带上了许撒娇般的口吻,道:“师尊,徒儿疼……” 叶云澜这次却没有安慰他,只冷声道:“疼就是了。” 沈殊低低笑了一声,不说话了。 喉结滚了滚,微仰头,努力屏住呼吸,克制住身体深处生出的异样。 叶云澜面无表情地为沈殊上药。 眼前躯体背部肌肉线条紧绷,肩胛骨微微凸起,像是两片展翅的蝶翼,优美、年轻、生机勃勃。 闭了闭眼,忽然想起另一人强健躯体。 并不似沈殊尚还带着青年人的单薄,那人已经是彻底的成年男子身躯,肌肉紧实,胸膛宽广。 那人比要高,身上镌刻着漆黑魔纹,显出诡谲和可怖,拥住的时候,会有狰狞的魔影一起将包裹。 在魔影幢幢中沉浮挣扎,犹如溺在深海之中,难以呼吸。 而这时对方便会深深吻过来,渡给呼吸。 有时候会分不清楚,究竟缠绕着的,是那些诡异的魔影,还是对方的身躯。 魔尊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人类。 说自己从魔渊诞生,是世间所有“恶”的汇聚。 而沈殊是人。 是他亲自看顾长成的徒弟。 两者并不一样。 况且,天劫之下,那人魂魄散尽,又怎么可能与一起重活一世。 而重生后,即便再重新遇到对方,对方也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了。 不该有妄想,更不该生出那样荒谬绝伦的猜测。 这对那人,对沈殊,都不公平。 想着,面上忽然有了许疲惫之色。 将沈殊背后那道伤口处理完毕后,叶云澜道:“你在登天阶一路攀登,已是沾染不少风尘,且在此地清洗一番,换身衣物。注意伤口莫要沾水,为师出去买些东西便回。” 说着,俯身将手探到泉池中仔细清洗了沾着药膏的五指,用布巾擦干,又把另外一条干净布巾和药膏瓶子放到沈殊身边,让他能够自行处理身上其余细碎伤口。 沈殊着侧颜,道了一声“好”。 望着叶云澜背影消失在洞府门口,没有动那条干净的布条,而是把叶云澜刚擦过手的布巾拾了起来,沾了水,慢慢清洗身上沾染的灰尘。 叶云澜去了一趟通灵涧中的修真者集市。 很快,便寻到自己要买之物,带回洞府中。 沈殊已经新换了一身衣物,正赤着上身坐于石床上,将药膏往身上涂抹。这一回倒是不喊疼了,屈着腿,一副漫不经心的漠然模样。但闻听到他回来的动静时候,脸上又带上了鲜活笑意。 叶云澜将怀中的一瓶丹药取出。 “这是净神丹,有祛除魔,明净心神之效。你且将之服用,每日三枚。” 沈殊举起沾着药膏的手,“师尊帮我。” 叶云澜了一眼,从药瓶之中倒出几枚丹药。 沈殊凑近,低头将一枚丹药咬住,舌尖若有似无触到了叶云澜掌心。 叶云澜的手一僵,几乎下意识想要收回来。 沈殊低哑笑道:“徒儿今日才知,净神丹原是甜的。” 待沈殊把三枚丹药都吃完,叶云澜收回手,垂于身侧,指尖微微蜷起勾住掌心。 没有再沈殊,只径自走到紫云木下石桌端坐,闭目休憩。 沈殊把药膏涂完后,将黑色罩衣披上,也来到叶云澜身边坐下。 单臂支着头看了叶云澜半晌,道:“恰好此刻有暇,不若我给师尊讲讲在登天阶所见所闻罢。” 叶云澜没有睁眼,只轻轻“嗯”了一声。 “登天阶之上有诸多考验与试炼,有人试,也有物试,有阵法之考验,也有对道心之拷问。徒儿在其中学到了许多,还得了几式上古剑法,回去当予师尊一观。” “我遇到了之前向师尊挑衅那南宫擎与的兄长,狠狠训了其人一顿,想来他再不敢对师尊不敬了。” “登天阶上没有昼夜变幻,最底端是黑夜繁星,最上层却是骄阳似火,分明只是一条上山之路,但望向山外,却能够见到五洲四海之景,变幻流转,有似是万载之前的景观,甚为壮阔……” 沈殊说了一会儿,听到耳边传来平稳的呼吸。 语声停下。 叶云澜已经熟睡了。 其人枕在石桌上,长长的乌发散落,睫毛低垂着,显出安静模样。 沈殊着,眸色慢慢暗沉了下来。 而后,溢出难以克制的深沉欲念。 无数如藤蔓般的黑影张牙舞爪从脚下蔓延过去,与对方肌肤隔着微末距离,在其人身上一圈圈攀爬围绕。 有几根蠢蠢欲动,手舞足蹈地想要探进对方的衣物之中。 沈殊舔了舔干涩的唇。 ……好想要把这个人缠卷起来,与他彻彻底底融而为一,永不分离。 “师尊……” 低哑呢喃了一声,最终却只是伸手触了触对方微冷指尖,微微勾紧。 …… 转瞬几日过去,师徒两人在洞府中休整一番后,再度登上了天池山。 此时,距离登天阶开启已经半月有余,接二连三有修士从登天阶的出口石门中走出。 只不过与先前不同的是,在地动之中受损的望影台已经不见踪影,一座恢弘仙宫漂浮于浮云巅虚空之中。 仙宫外,许多墨宗弟子正在招待各方修士。 见到他们二人行来,一名墨宗弟子便拿着书卷走上前来。 叶云澜注意到,这名墨宗弟子面容普通,却有一双狭长上挑的凤眼,眼皮半阖,神态懒倦。 对方向们作了一揖,道:“我乃墨宗王道衍。浮云巅比武将开,只是此番与往年不同,由于望影台受损,观战之处有变,由我带两位道友前往。” 叶云澜轻颔首,“有劳了。” “云澜。” 脚步刚迈,却有人温声叫住了。 叶云澜抬头,一袭白衣的陈微远正站在不远处,旁边则是身材高挑、背负长剑的徐清月。 而叶云澜身边,沈殊微微眯起眼。 眼底洇出一片猩红。 57、仙宫 叶云澜抬眸, 淡淡看了一眼陈微远,便收回目光。 神魂中的七情针传来灼痛,他面色无波。 他早已决定, 此世,他半分目光都不会分给此人。 他并没有将废品回收利用的爱好。 垃圾便待在垃圾堆里腐败溃烂便好, 与他有半分关系。 见叶云澜漠然的模样, 甚至连最初愤怒厌恨的情态都没有再作出,陈微远面上温和的笑意微僵。 金骨折扇在手敲击了一记, 陈微远神色已恢复自然,,微笑道:“云澜,还未恭喜, 你徒弟在此次登天阶上首位登顶,现在五洲四海各派都在盛传你们师徒二人之名。” 叶云澜漠然不语。 沈殊抱臂在侧, 开口道:“我们似乎素不相识。” “素不相识”四字他咬得很重,而后勾唇露出嘲讽笑意, “凭你,也能直呼我师尊名讳?” 陈微远眉微微一动,打量了沈殊几眼, 道:“你又怎知我与你师尊不识。” 沈殊道:“我只看到一个狗皮膏药对我师尊纠缠不休。” 陈微远面色不变,淡淡道:“道友修为渐深,锋芒毕露, 是好。只是,言语也需注意分寸, 莫令你师尊蒙羞。” 说着显露出一丝气机往沈殊身上压去。 他身上气息已然快要到达蜕凡。 拥有太古血脉者,天资远超世俗人。传言天机阁少主从来不参加天池山论道会流,他确实不曾参加, 不是因为不争,只是因为不屑。 此番攻击无声无息,直击心神,陈微远料想沈殊必会失态,未想其人依旧好端端站在那里,好整以暇抱臂看他。 叶云澜似觉察到什么,冷冷道:“我徒弟自然由我来管教,是否蒙羞也由我评判,与你干。” 长睫抬起,他运起寂灭剑意,眼神如剑如刀。 陈微远瞳孔微缩,单纯剑意并不能迫使他后退。 只是,他忽又想起在叶族飞舟上,叶云澜血脉复苏向来望来那一眼,凌厉至极,也璀璨至极。 仿如高高在上的神明在俯瞰人间。 他收起面上笑意,旋即轻叹了一声,“云澜……” “陈师兄,”徐清月忽拉了拉陈微远衣袖,对他摇了摇头,又走上前几步,对叶云澜诚恳道,“叶道友能够教导出如此优秀徒,清月敬佩。上次我清月与道友交手,回去后得益颇深,还未来得及向道友道谢。” 半月未见,徐清月身上的剑意又是深厚坚定了几分,看来上次在他手中剑未出手便已落败,并未影响其人道,反而又让其坚定了性,再度于此道上往前踏出几分。 徐清月犹豫了一,接着道:“清月回去后细想许久,依旧心念未改。忍不住再想一问,道友可否收我徒?” 说罢对叶云澜深深一躬。 对于对剑诚人,叶云澜向来给予几分尊重。 他侧身避开徐清月礼,面上漠然神色消去几分,道:“我当不得你师。我已说过,我亲传徒弟,唯沈殊一人足矣。此非你资质性情故,只是教养徒弟需耗费心力太多,而我此身修为已无,只得病体残躯,至多再留世间数十载,实精力再去教导他人。” 沈殊闻言,面色一动。 徐清月清亮美丽目眸之中流露失望色,很快便将情绪收起,道:“此番是清月最后一问了,还望道友莫怪,清月以后不会再以此叨扰。” 叶云澜道:“秉持本心,勿为它扰,再练十载,需旁人指点,你剑道或可小成。” 徐清月眼眸中又出现明亮的光,道:“多谢道友指点。” 他想了想,看向沈殊,脸上露出一抹微笑,道:“清月闻听沈道友只用了不到十日便登顶登天阶,实在厉害。清月不才,耗费了十七日光阴方勉强登顶。幸而排此次登天阶前二十列,可参加浮云巅比武,想来会与道友有一战,到时还望道友莫要留手。” 沈殊对这个总是纠缠自家师尊想要成为自己师弟的人,眼底猩红恶意一闪而逝,道:“放心,我不会留手。” 他看着徐清月那张清丽无暇的面容,想,所谓的修真界第一美人……果然还是没有他家师尊好看。 情忽然又好了起来。 他勾了勾唇,意味不明道了一句,“倒是我想提醒徐道友一句,知人不明,识人不清,只会一修行,有时候,可并非好事。” 徐清月疑惑眨了眨眼睛。 王道衍拿着书卷在旁观半晌,此刻向旁边使了眼色,便有一个墨宗弟走过来,在陈微远两人面前叙说了几句,欲引其入观战坐席。 陈微远听着,面上神色有礼,轻轻颔首。 临走时,望向叶云澜,还想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啾”。 他目光落在从叶云澜衣襟里探出头的金色毛球一眼,忽然眯起眼,指尖在手掐算了几,没有了交谈的兴致。 眼见两人入仙宫没了踪影,王道衍转身对叶云澜道:“两位道友,走罢。此处仙宫浩大,观战席颇多,东洲修士与北域修士所安排座次相距甚远,两位不必担受人搅扰。” 他虽看着一副倦懒模样,毕竟身为墨宗大师兄,对人看得也算通透,此举也是为安抚人心。 天机阁少阁主不是善茬。 眼前师徒二人,虽然一个修为若凡人,一个尚且只是金丹,给他的感觉却有种隐晦的危险。 此次论道会由墨宗举办,他可不想又惹出什么麻烦,平白增加他的工作量。 叶云澜颔首,两人跟着王道衍步入仙宫。 一入便见雕栏玉彻,金碧辉煌,殿中回廊甚多,壁上有着诸多彩绘,色彩艳丽,图案依旧栩栩如生,只是看起来却不似今人所作,而有着一股古老蛮荒气息。 叶云澜看着些图案,有些入神。 些图案上内容大多有关祭祀,还有传承。 他看见其中一副画,是一人端坐高高皇位上,看不清楚面目,穿着帝冕华服,身周围绕着灼灼火光,背后是一双遮天蔽日的翅翼,数人在皇座之对其顶礼膜拜。 又见到一座位于深谷之中弘然庞大的城池,城池如同凤凰双翼往东西延展,与他梦中颇为相像。 还有一幅,是一棵火红如云的古木,浑身缭绕金色火焰的神凰如烟云一般环绕腾飞在古木周围。 王道衍见他似有兴趣,便开口道:“说起来,此处仙宫乃万载之前群妖时代的遗物。那时候人族势弱,妖族繁盛,数人族被妖族当做仆役驱使,不允修行。直到妖皇出世后,形势才有所好转。妖皇认为世间生灵平等,力量有强弱别,诸族却未有高低之分。于是,妖皇设立‘万族会’,诸族年轻一辈皆可参与,能够从山灵宝藏中获得修炼之法与灵物传承。凡能够有年轻强者表现出众,便能得见妖皇一面,向妖皇提出谏言。天池山论道会,前身便是妖皇所设的‘万族会’所演,后来时移世易,行制有了诸多变更,一直变幻至而今模样。只是万载以来,天池山山灵依然一直存在,而此番望影台损毁后,也是天池山山灵现身将此处宫殿唤出,浮云巅比武才得以继续。” 说至此,王道衍停了停,“仅仅此地仙宫群妖时代彩绘遗物,也可窥见当年妖皇风采一二。据传其是世间最为接近‘仙’的生灵,古往今来还未有人能够超越它。若有机会,衍实在很想见上妖皇一面。可惜,万载过去,所有记录均已湮灭,只剩传说。” 叶云澜安静听着王道衍诉说。 只是不知为何,他并不是很喜欢王道衍口中的“遗物”一词。 “两位道友,东洲天宗修士们所在观战所,已快要到了。” 王道衍刚言罢,还未行到所言处,拐角处却忽浮现一个红衣身影。 王道衍一见,面色微变,而后躬身行了一礼。 “见过山灵阁。” 山灵对王道衍点点头,苍白娇美的脸十分稚嫩可爱,却少了鲜活。 只是旋即,她却飞身过来扯了扯叶云澜衣摆,仰起头,露出明媚笑容。 “哥哥!” 叶云澜道:“念儿。” 念儿道:“前念儿看到哥哥在地动中受伤,担了好几日,都忘了给花谷中的花浇水了。” 叶云澜摸了摸她脑袋,“我。” 念儿眨了眨眼,道:“哥哥喜欢这处圣凰宫吗?以前吾皇驾临中州时,常来此处行宫歇息。” 叶云澜想了一想,道:“不错。” 念儿笑起来,又道:“哥哥是来此处观战的?念儿带哥哥去一处好地方。” 叶云澜看了看一旁的王道衍。 王道衍半阖的目眸因为惊讶而张开,他深深看了叶云澜一眼,却没有好奇探寻,只道:“既是有山灵阁带路,那我便先行离开了。”说罢便施了一礼,转身像仙宫外走。 念儿便拉着叶云澜衣袖往前走。 忽想起什么,转头看了沈殊一眼,笑盈盈道:“小弟弟,你也在呀。” 沈殊:“……” 在这万载山灵眼中,自己与师尊年龄也相差不远,怎就喊叶云澜哥哥,换他就成小弟弟了。 仙宫共有六层。 两人来到了仙宫的最高层,到一处宽广的殿宇中。 是一个露天的花园,其中数珍奇花朵争奇斗艳,煞是美丽。 而边上则有一张古老雕刻华美的圆桌,几张椅,还有一张宽大的睡椅。 在此地朝外看去,能够完完整整看清楚浮云巅上一切,视野非常广阔,身在此地,见繁花浮云,便觉到心旷神怡。 叶云澜与沈殊坐,念儿的笑声随着山风盈在耳边。 她手拿着一个金黄毛绒物玩耍。 “它叫什么名字?” 沈殊:“毛球。” 念儿兴致勃勃地把毛球在手捏揉了一番,引起毛球“啾啾啾”的抗议叫声,忽道:“毛球身上,有一股念儿很熟悉的气息。” 叶云澜静静看着,目中露出些许思索之色。 俄而天边朝阳升到顶点,一声钟鸣响起。 浮云巅比武开始了。 念儿手一指旁边一个蓝色法阵,道:“只要踏上那里,就能传送到仙宫一层,去往浮云巅比武台。” 沈殊看了一眼叶云澜。 叶云澜开口道:“去吧。” 沈殊笑道:“必不让师尊失望。” 他走了两步,又走回来,俯身在叶云澜耳边道:“若是徒儿获胜,师尊可否给徒儿一个奖励?” 些年来,沈殊没少叫他给奖励,倒也不过分,有时候,也只是叫他喝药这种小事。 奖励之,大约也算是他们师徒间的一点习惯了。 可这次,叶云澜却感觉道一丝危险。 然此刻钟声又响,是维持秩序的墨宗弟们在催促参赛者上台了。 叶云澜眼底露出一点无奈,道了一声“好”。 沈殊才迈步走传送阵法中。 第一轮的对手并不很强。 沈殊干脆利落解决后,想,需很久,他便能取得名次,开启山灵宝藏,取得念儿所言的那枚灵药,给自家师尊服用了。 那人怕苦,到时候便将灵药连同自己制作的杏花糕一齐送去,想来叶云澜也不会拒绝。 他想着便勾唇,走下了比武台。 有一些修士还站在比武台的周围,大多是参加了次比武的修士,看他的目光有惊奇也有凝重。 沈殊的耳力敏锐,听到有两人窃窃私语,脚步一顿。 “他便是那个第一位登上登天阶的天宗弟沈殊?” “是他不错了。” “听闻其师乃是而今修真界第一美人。” “是那位天机榜榜首的叶云澜么?那日我等在浮云巅上见其一面,不知多少师姐师妹迷了神。” “莫说她们,连我也……” “只可惜听说其身受重伤,修为俱无,已不剩几年寿命了。” “唉,红颜命薄。听天宗弟言,其伤势慎重,药石无法根治,唯有一法可解决。” “是何办法?” 那修士左右一望,红着脸凑到另一人耳边,说了几字。 58、双修 叶云澜坐在仙宫露天花园中。念儿仍在揉捏着毛球身上绒毛, 毛球已放弃反抗,蔫耷耷地蜷缩着身子,任念儿捏扁揉圆。 桌上摆着一个雕花瓷瓶, 花瓶上插着一支长生花,幽蓝花瓣在风中摇曳。 叶云澜低眸看着浮云巅上沈殊干脆利落解决对手, 身姿挺拔, 自信飞扬,眉目间便柔和了几分。 沈殊长大了。 不止身形体貌, 修也更近了一步,已快要金丹圆满,很快便要晋升元婴。那时候沈殊即便在强者无数的修真界中,也是算有了一席之地, 而他能教给对方的东西,已不多了。 待到沈殊到达元婴, 他便可以将傀儡珠还给对方,再入前世那秘境之中, 沈殊寻找到解决傀儡印的引魂花,嗯,还需给沈殊造一柄适合他自己的本命灵剑…… 到时候…… 他思索着, 收落在浮云巅上的目光,望向天边流云散聚。 半晌,又抬起指尖, 轻轻触了触桌上瓷瓶里长生花的花瓣。 念儿突然开口:“哥哥?” 叶云澜:“嗯?” 念儿怔怔看了叶云澜片刻,道:“不知何, 方才哥哥给我的感觉,就似下一瞬便会突然不见一般。” 叶云澜:“人就在这里,又怎么会突然不见了呢。” 念儿:“以前……以前吾皇最后一次来看念儿的时候, 也曾露出过和哥哥相似的情,后来他便突然不见了。” 念儿在他面前,口中总是时常提起那位“吾皇”。 叶云澜色不,看向念儿目光平静,忽道:“念儿,我与你记忆中的‘吾皇’生得很像么?” 念儿点点头,认真道:“哥哥与吾皇,确实很像。” 叶云澜道:“可我不是他。” 念儿仿佛被戳中了心思,脸上突然浮起一抹绯红,咬了咬唇,道:“哥哥……难道并不信世上有轮转世之说吗?” “不。我相信世上有轮转世。”叶云澜平静道,“但我也一直认,人因历而塑造。即便是同样的灵魂,走过黄泉路,喝过孟婆汤,洗去所有历转生之后,便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念儿依然有些疑惑,呢喃道:“人因历……而塑造?” “不同历造就人不同的性格与思虑事物的方式,也造就人与人之间不同的羁绊和因果,”叶云澜道,“而即便是重来一次,换一个时间、地点、处境再去认识一个人,所认识的,也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人了。” 念儿依旧不懂。 她只是觉得叶云澜此刻低垂着头,伸手去触长生花瓣的态,苍白而寂寞。 念儿道:“念儿不懂这些。念儿只是觉得哥哥亲近,想要哥哥开心快乐就。” 叶云澜指尖作一顿。 面色无波,心中却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 …… 浮云巅。 沈殊停住步伐,立于仙宫的飞檐之下,阴影笼罩住他的脸。 不远处,两个修士还在交头接耳。 听到消息的年轻修士已红了脸,问道。 “这样……这样隐秘的消息,道友是如何得知的?会否只是谣传?” 另一人道:“千真万确。这几日天宗内门弟子口中传出的消息,怎会有假?” 年轻修士道:“可,可这样的方法,传出来是否有些不妥?有、有毁人誉之嫌。” “听说那人病得很重,或许是病急乱投医,已默许了罢。况且你以难道无论是谁都能用那法子替他疗伤的?据说需得体质特殊,否则疗伤不成,一个不慎便被那美人吸干也有可能……” “吸、吸干?”年轻修士脸更红了。 另一人嘿嘿笑道:“毕竟要用到那等方法疗伤,想想也知,可不是要我辈人身做药,渡精以元?见见在合欢宗里那些被榨成药渣的修士们下场便知了。可是方道友,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那可是而今修行界第一美人啊,若是能真的成功救得其性命,惹得其感激涕零,以后将其娶道侣,拥美入怀,是何等快意之事……就我所知,已有不少修士算向其自荐枕席了……” 说着,他音又压低了几分,“而且,听闻修习了那等法门的修士,滋味皆是美妙难言,能够教人□□,流连忘返……” 他还未说完,忽觉呼吸一窒,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呼吸停滞。 年轻修士正疑惑旁边人音怎么停了,一抬头,便睛睁大,“道友?你如何了!” 另一人此刻面色铁青,球突出,脖子上有一道深深勒痕,身边分明一人也无,那勒痕却越来越深。 年轻修士毛骨悚然。 日光晃晃,他们没有注意的地方,一道黑影蜿蜒着纠缠在另一人的影子上,正是其脖子所在之处。 年轻修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修真之人虽然体质强大,一时半会无法呼吸也没什么大事,可他见那勒痕越来越深,分明就是要另一人的身体和脑袋分家! 就算是修真之人,没了脑袋也是会丧命的啊! 他环身顾,意识到什么,忽然提起真道:“不知何方大能驾临,我等有不识泰山,口出妄语,一时冒犯了尊驾,还请尊驾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 说着啪啪扇了自己两嘴巴子,又看了捂着脖子出不得的同道,走上去,干脆利落赏了对方数十耳光,下手毫不留情,音十分响亮。 周围修士纷纷向他们投来奇异的目光。 不远处,沈殊从仙宫飞檐的阴影中抬头,面无表情看了远处两人一,转身走入仙宫。 与此同时,另一人脖子上无端出现的勒痕终于停止加深了。 年轻修士见着自己那位同道瘫倒在地,满面红肿青紫,一副息奄奄模样,命已去了半条,歹还有。 不禁抬手擦了擦头上的汗,庆幸自己手得快。 只是自己与这位同道不过萍水相逢,即便自己机灵救其一命,对方也未必领情,也许事后还会记恨在心,还是早点溜之大吉罢。 年轻修士心念一转,脚步匆匆,很快走远了。 …… 仙宫庞大,其中通道蜿蜒曲折。 沈殊拒绝了墨宗弟子上前说它引路的请求,一路往往上行,直到走到廊一处拐角阴影时,忽然止了脚步,背靠墙壁,俊美的脸庞埋进阴影中。 “滴答。”血滴在地面绽开。 他抬手用指腹擦去嘴角的血迹,低头捏住眉心,太阳穴突突跳。 不止是背那道狭长的伤势。 自从登天阶上被魔魂暗算,失足进入幻阵,即使最终结果是他赢了,魂依旧遭受了创伤。 他感觉自己的魂仿佛裂了一个大缝,无数的负面力量从中溢出,与之同之溢出的,是一些似幻而真的画面碎片。 那些画面破碎而混乱,并不完整,也并不连贯,像是碎片尖利扎进他的脑海。 其中绝大分,都是无边无垠的邪恶和魔念,只有极少分拥有色彩的画面,像是抓不住的流光,一闪而逝。 体内与生俱来的那股负面力量不断壮大,心底的戾和欲望被这股力量引,方才,他差点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绪手杀人了。 他望向自己双手。 从拜叶云澜师之后,这双手,没有再沾染过鲜血。 师尊并不喜欢他手染鲜血的模样。 “师尊……” 他沙哑呢喃着,仰头望向仙宫穹顶,底慢慢染上猩红。 “何,不告诉我……” …… 浮云巅的比武每日六场,上午三场,下午三场。 沈殊比武是上午的第二场,时近正午,叶云澜令念儿取了一套茶壶杯盏过来,信手煮了一壶热茶。其中浸泡的茶叶乃是他前日在通灵涧修真集市中带的“灵脉茶”,此茶有疏通灵脉、聚纳灵之效,正适合沈殊比武之后来服用。 袅袅烟雾飘渺升腾,露天花园中繁花似锦。 叶云澜身在群芳拥簇之中,煮茶作平静从容,依然只着一袭寡淡至极的白衣,然而一望去,最先看到的,却仍是他清冷淡漠容颜。 像是满园春暖中突兀停留的一枝白梅,令人想要将之……折下。 沈殊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走近前,叶云澜素手执着茶壶,正斟下一盏茶,闻听静,便侧头看他,长睫翩飞,眸光微柔,却仍透出不开的疏离与遥远。 “你来了。先喝杯茶暖身罢。”叶云澜道。 沈殊并没有将茶接过,而是走得更近,在桌前俯身,一把伸手,紧紧抓住了叶云澜如凝霜雪的腕。 “师尊,我想要问您一个问题。”沈殊开口。 他唇角鲜血已被擦干,颜容俊美,衣物齐整,墨发高束,单从外表看绝然无法看出他魂受伤迹象。 叶云澜眉心轻蹙,道:“你问。” 沈殊道:“师尊可知,徒儿此番参加天池山论道会,究竟何?” 叶云澜还未答,旁边念儿便插嘴道:“我知我知!弟弟,你在登天阶上便与念儿说啦,你要取得头,让念儿给你开启宝库,取‘上古地心芝’,去救你一个重要之人……” 叶云澜清冷眸微微睁大,“你当日只说,此番到天池山论道会来,只是想要增长见识,稳固修……” 沈殊断他道:“我是寻药治师尊身上之伤。” 叶云澜紧紧皱眉,片刻道:“我已说了,我身上之伤无法根治,你不必过于耗费时间在我的伤势上。” 沈殊沙哑笑了,道:“师尊还想瞒我。” 叶云澜面上露出一点疑惑。 沈殊的情,让他觉察到了几分危险。 “师尊身上之伤,药石无用,唯有一法可以根治。”沈殊说到这顿了顿,而后慢慢吐出两个字。 “双修。”他道,“是也不是?” 叶云澜忽然变了脸色。 “此事,是谁告诉你的?” 叶云澜心念急转。 他体内火需要依靠双修引渡之事,宗门中只有三个人知——其一是天宗宗主栖云君,二则是宗门大师兄贺兰泽,还有则是栖云君的亲传弟子容染。 栖云君几日前已返,剩余能够泄露此事的,便只有贺兰泽与容染了。 可沈殊却歪了歪头,道:“师尊伤势危急,需要靠双修疗伤之事,难道不是已广传出去,人尽皆知了吗?外间已有无数修士,在算着向师尊自荐枕席。” “……徒儿竟是最后一个知晓此事的。” 叶云澜身体已完全僵住,指掌微微颤抖着,因怒,苍白面上已是一片薄红。 却又听沈殊道:“师尊既然需要人您疗伤,之前何不告诉徒儿一呢。” “旁人能做到的事,徒儿也一样能够做到。” 他说着,压低了身体,紧握着叶云澜的手腕,直视着他双眸,低道。 “非但如此……” “徒儿还能比旁人做得更。” 59、深吻 叶云澜听明白他意思后, 面色阵红阵白,咬牙吐出一句: “……放肆!” 沈殊依旧一转不转盯着叶云澜,仿佛不解, 。 “哪里放肆?” “你——”叶云澜,“沈殊, 我是你师尊!” 沈殊看着叶云澜动气泛红的眼尾, 沙哑笑了声,:“为师尊分忧, 本就是徒儿应做之事。” 叶云澜全然无法预料到沈殊会说出这样的语,他被沈殊紧握苍白手腕颤抖起来,乎克制不住想要去握放在桌上的缺影剑。 他深深呼吸一口气,压制住拔剑的冲动, 冰冷声音中含着怒火,“沈殊, 你若真记得我是你师尊,那你便不该忘记, 这三年来,我教过你,什么是道德人伦, 什么是礼义廉耻,什么是尊师重——” 沈殊已无法听清叶云澜在说什么。 无数负面暗流从神魂中的裂缝激涌而来,心底被压抑经年的戾气被拉扯放大, 扎进脑海的碎片混乱破碎,世界仿佛倒立成了一个令人惶惑的虚影, 他看不清,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叶云澜是他的。 永永远远,都该是他的。 他觉到了渴。 喉咙干渴得仿佛要烧起来, 又疼又痒。 目光里,眼前人薄唇一张一合,或许是因为方才刚刚品过茶,上面还带着些微盈润的水光。 他喉结滚了滚,终于克制不住,倾身吻了下去。 叶云澜语声停止,眼眸放大,似是因为过于震惊,一下失了神。 沈殊趁机抬手捏住他苍白尖削的下颚,俯身贴近,吻得更深。 两人唇齿之间发出细微的水声。 沈殊如饿急了的狼般含住眼前人的薄唇啃咬。 对方薄唇比花瓣更为柔软,而里面所盛甘露也如想象中一般甘甜,带着茶叶微涩的清香。 沈殊贪婪将甘露尽数篡夺,眼眸中燃烧着炙盛的火焰,愈来愈深—— 旁边念儿忽然道:“小弟弟,你怎么忽然欺负哥哥!” 念儿掌心里蔫耷耷的毛球也睁大了黑豆豆的眼睛,打量着两人,露出人性化的震惊过度模样。而后扑腾着翅膀,努力想要飞起来,同时发出“啾啾啾”的愤怒声音。 耳边喧闹的声音,终于令叶云澜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而后是一声清脆的响。 叶云澜一巴掌打在了沈殊面上。 沈殊没有躲,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巴掌,头歪向一边,俊美脸颊上浮现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叶云澜站起身,神色冰冷,手心却在不断发抖,昭示着他已难以控制的怒火。 “清醒了吗?” 沈殊偏着头,没说。 叶云澜的神色愈发寒冷。 他将刺痛的掌心垂下,寒声道。 “这些年,我将你收为徒弟,视你为亲教养,引你入道,传你剑法,未曾藏私。” “我对世间已无留恋,却对你寄予厚望。” “可沈殊,你令我失望。” 沈殊神色微动。 喉咙中的干渴已经在方才冲动逾越之举中消解,神魂中黑暗的部分到餍足,神智渐趋清醒。 但他并不后悔方才为。 若说当年他隔墙偷听师尊自渎时候,不清楚自己对师尊的觉,那么当后来他身体渐长,日日与师尊在梦中相见时,便已经知道了,他对自己师尊,有欲望。 他一直把这个秘密埋藏得很好。 依照叶云澜的期望,踏踏实实修炼功法,尊师持礼,结交朋友,只为了叶云澜投来赞赏目光。 但他此刻忽然不想隐藏了。 他不想始终只被叶云澜当做徒弟看待,不想始终一无知,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师尊,为伤势之故,躺到另一人身下—— 旁人能做的事情,他凭什么不能做到? 沈殊迎向叶云澜目光。仅只是方才片刻,眼前人唇上苍白之色已消失不见,而是被吻吮得艳红肿胀,唇珠上甚至有些破皮流血,凝出玛瑙般惊心动魄的红。 他轻声:“师尊,我只是想要帮你而已。” “冥顽不灵!”叶云澜从未如此动怒,他一拂袖,桌上茶盏被他扫落在地上,发出破碎声响。 “……滚出去!” 沈殊没有动,而是继续问道:“既然旁人可以向师尊自荐枕席,为何我就不可以?” 叶云澜没有回答,只深深喘着。 他面上怒引出的晕红愈发艳丽,忽然躬下腰,剧烈咳嗽起来。 一抹艳红从指缝中淌出。 沈殊瞳尖收缩,连忙扶住叶云澜让他坐下,想为他拍背顺气,却被叶云澜甩开了手。 沈殊手停在半空僵了僵,而后侧头看向旁边念儿,眉头拧紧,:“太古地心芝,给我!” 旁边念儿担忧看着低低咳嗽的叶云澜,怒冲冲瞪了沈殊一眼,急急道:“宝库虽然是念儿掌管,但是给宝库烙下禁制的却是吾皇,必须依照规矩才能够打开,浮云巅比武未完,宝库……念儿打不开。” 念儿说着,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都是你!都是因为你!哥哥才会突然这样的!” 沈殊沉看着叶云澜咳嗽紧蹙的眉宇,有指缝间愈发多的鲜红,终是慌了神。 他沉默片刻,单膝跪到叶云澜身前。 地面上碎瓷陷进他膝盖里,热烫的茶水浸湿了他衣物,他仿佛未觉,只是匍匐在叶云澜膝头。 他开口道:“师尊,徒儿错了。” “徒儿只是太过担心师尊的伤势,才如此……口出妄语。” 他五指攥进掌心肉里,低低。 “以后,师尊若是不喜欢徒儿提及此事,徒儿……不会再提。” 叶云澜剧烈的咳嗽声终于慢慢平复下去。 沈殊取出一方素帕,直起身来,想要为他擦去唇边的血,却被叶云澜抬手挡住。 叶云澜长睫低垂,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沈殊,苍白容颜上流露出一抹深深疲惫之色,低哑出一句,“滚。” 沈殊定定看了他许久,才站起身将手帕叠好放在桌边,又清理了地面上散碎的瓷片,离开了这里。 临走前:“师尊,徒儿会获得浮云巅比武胜利,太古地心芝取来给您。” 叶云澜没有予他半分回应。 直到沈殊身影消失,念儿担忧开口:“哥哥?方才那小弟弟,怎惹得你这样生。” 待在天池山之中心灵无垢的山灵,即使已有万载年岁,但是对世间许多事情,都还不甚了解。 只是嘴碰了嘴,磕破了些皮,念儿并不明白叶云澜为何会如此生。 叶云澜摇了摇头,拿起桌边手帕擦干净手上的血迹。 他掩住眼,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并不是未经人事的处。 沈殊方才强吻他时,看他的眼神,露骨而炙热,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可他不明白,沈殊究竟是何时,对他生出了这样大逆不的心思。 而对于这样的冒犯,他本该到抗拒和恶心。 可是沈殊亲吻他的时候,那一瞬间,他最开始的觉,竟不是恶心。 而是……温暖。 毛球扑腾着翅膀跳到了他的膝盖上,打断了他思绪。 一团温暖的金光融入他身体中,让他郁结闷痛的胸口好过不少。 叶云澜抬手轻轻揉了揉毛球的脑袋,而后,看向远处飘渺浮云。 他想起这些年在书上看过的内容。 师者如父,对弟行管教之责。而弟犯错,不该对其置之不理,需以行引之,以心导之。 他在此世的时间已经不多。 沈殊与他,都不能再犯错了。 …… 沈殊的心情阴云密布。 这种心情,体现在他对待浮云巅比武的对手时。出手愈发凌厉和疯狂。 直到他以狂风扫落叶之势击败第七个对手时,周围人看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畏惧。 而在击败对手之后,他没有再回去仙宫,而是整日游荡在天池山中,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这一日,天池山的钟声再响,沈殊纵身一跃,落到浮云巅比武台上。 他的对手乃是熟人,亦是天宗同门。 天宗大师兄贺兰泽已经在上一次天池山论会中夺魁,此次参加论道会并且有资格进行浮云巅比武的,便只有他和另一人——容染。 容染是此次论会中仅有的个元婴期修士之一,亦是美人榜上出名的美人,更是许多人十分看好的夺魁对象。 此今日不但仙宫观战席上坐满了人,就连浮云巅比武台外也围聚了许多修士。 容染静静站在沈殊对面。 一袭青衣,眉目如画。 只是,比之三年前外在温雅持礼的他,被栖云君罚面壁三年之后,他肤色苍白了分,神色之中有不开的阴郁。 容染手中持着一青色灵剑,微笑:“许久不见,沈师侄。” “三年前,你出言不逊,我说过要替阿澜管教一番,今日总算是有机会了。” 纵然沈殊登上登天阶的时间比他要早,但容染并不觉得自己比沈殊弱。 元婴和金丹之间有着极大的修为差距,除非沈殊剑境界极高,否则绝不会是他的对手。 不过只是个外门弟。 想到这外门弟这三年都和叶云澜生活在一处,容染眼中阴郁之色更重。 沈殊眼眸中掠过猩红颜色,手中凡铁出鞘,勾唇冷笑,“凭你,也配当我师伯?” 钟声又响。 交战开始了。 剑光肆虐在场地之中,容染凭着深厚的修为抵抗,步伐却在无意识地后退。 他意识到这一点后,惊骇发觉,沈殊修为虽只是金丹后期,但剑境界,已经能够与贺兰泽相较,甚至更强! 随时间流逝,容染心中愈发震惊不解。 三年之前,沈殊明明还是他不屑一顾的外门弟,如今,竟已经有了足以压制他的实力——! 凭什么! 心底有嫉妒疯狂滋长。 他眼中有阴暗之色一闪而过,长剑不再是防守的态势,而是氤氲起磅礴灵光,向沈殊攻去。 但这并不是他真正的杀招。 磅礴灵光为水雾,遮挡了大多数人的视线,而容染衣袖之中,数个微不可查的黑点向沈殊射去! 这些年,在研究合欢情蛊的练成同时,他对南疆蛊虫之法有了更为深入的研究,意识到,这是一种比剑更加适合他的修炼方法。 他师从如今世间第一强者栖云君,却实在没有剑天赋,至今未能得到其剑真传,但他却需要力量——贪婪地需要力量。 这种他新炼制出的“剑毒蛊”,能够在侵入人体的瞬间化成剑四散,啃食中蛊之人的五脏六腑,使其丧失抵抗能力。 容染面上已经露出胜算在握神色,但下一瞬,却是突然僵住。 他的应不会出错,剑毒蛊确确实实进入到沈殊的身体,可是,刚一进入,却仿佛被什么邪恶至极的东西所吞噬了——! 怎么会这样! 剑毒蛊是他炼制,受他的操控,也与他的心神相连,剑毒蛊一死,容染心神便是剧烈动荡,手中剑法破绽百出,胸腹被沈殊剑击中,整个人横飞到数丈之外。 他浑身骨痛欲裂,勉强睁开眼皮,却见到沈殊拿着剑立在他身前,长剑抬起在半空,猩红眼眸往下冷冷看着他。 在那双眼之中,容染似乎看到了无边尸骸,有可怖的血色炼狱。 ——沈殊是真的想要在这里之下杀了他。 容染本已心神欲裂,意识到这一点,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突兀之间断开。 他寄托有心神那物还没有炼制完成,离他远去的鸟儿还未回到他身边,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在这里。 不由尖叫道:“别杀我,我认输!” 围观者哗然一片,没有想到被有人如此看好的容染结果竟然如此狼狈认输了。 沈殊冷哼一声,长剑落下,插在容染脖颈边,划出一细细血痕。 容面色惊得如死鱼般弹跳了一下,面色青白,又躺在地上如同蠕虫般颤抖了半晌,才慢慢回过神来。 他知道自己今日脸面已经丢尽了,在天宗这些年苦心经营的形象算是崩塌大半,不由阴郁地看了沈殊一眼,艰难爬起来,踉跄着起身走远。 只是他看不到的地方,一抹阴影潜入了他的影子之中。 容染走回仙宫之后,忽然凝住了眉心,脚步加快,躲入一处无人房间中。 而后抓住心脏处衣物,面上神色扭曲,似已经痛得冷汗涔涔涔。 他颤抖着手从衣袖中取出丹瓶,倒了一大把丹药入手中,囫囵服下。 这般后,他仿佛才好过了不少。 但旋即他却感觉到咽喉处忽然被什么东西禁锢,深深勒紧。窒息之令他面色陡然变得青紫。 一个阴冷声音从他耳畔传出。 “师尊受伤需要与人双修的消息,是你传出来的?” 60、羹汤 伴着那带着深沉戾气声音, 一股怪力脖颈传来,直将容染狠狠掼一旁墙壁。 后脑与墙壁撞出了“砰”一声响,容染顿觉世界摇晃, 眼冒金星。 他两手抬起挣扎着想拿去脖颈束缚,却什么也没有摸, 窒息感反是越来越重。 沈殊容染身边走出, 冷眼望向容染,指掌一勾, 容染就仿佛被什么力量凭空拎起,再度重重甩向墙壁。 身体撞击出令人毛骨悚然声音,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容染刚整理端正仪表在须臾间已荡然无存, 他被一下下往墙壁撞撞,想尖声喊沈殊停下, 喉咙却不出声音,终明白对方根本不是在问他问题, 而是在存心折磨自己! 寂静房间里,沈殊面无表情抱臂而立。 早在三年之前,他便已经看此人不顺眼。这几日他游走池山中, 将有关叶云澜流言听全,怀疑消息传出对象正是容染。 容染对叶云澜冒犯已不是第一次了。 三年前听风亭,容染便已对叶云澜下药设计, 后来却因有栖云君庇护不了了之。 没关系。沈殊想。 师尊当年懒出手教训事情,他可以对方十倍、百倍讨回来。 令人毛骨悚然声音持续了半刻才终停止。 容染四肢瘫软匍匐在, 冠散乱,满身狼狈。 那张曾被称之为宗第一美人脸,青青紫紫, 满是脏污血迹。 他被看不见力量拖曳沈殊面前,身体跪趴着,唯有头被牵引着抬起,正看沈殊居高临下立在他面前,还有对方黑色缎靴靴尖。 容染瞳孔收缩。看向沈殊目光里,终带了无法掩饰惶然恐惧。 他脸被踩了下去。 “这一脚,是我替师尊踩。”沈殊。他微微勾唇,不尽冷漠嘲讽,“免脏了师尊鞋。” 容染素好脸面,尤其珍视自己容颜。 他五官在碾压和屈辱中变扭曲,却忽感觉脖颈处一轻。 他可以说话了。 无数谩骂想出口,又被岌岌可危理智强压下去,容染只觉胸闷几乎想呕血。 沈殊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猜测,他不明白短短三年,当初他看不眼少年,如何会强这个境。 脸再次被踩了下去。 容染忽然尖叫了一句,“不是我!” 沈殊将靴子移,冷眼看他,“哦?” 容染:“那消息,不是我传出去——” 他说着,唯恐沈殊不信,又道:“我是阿澜师兄,对阿澜爱护之心可鉴,又怎会将他伤势隐秘透露出去,引来旁人觊觎?信我!信我!” 沈殊漆黑瞳仁俯瞰容染。 他够感知身边人负面情绪,容染此刻满心皆是惊慌恐惧,却唯独没有心虚—— 容染并没有说谎。 沈殊歪了歪头,容染以为他放过自己了,未想迎面又挨了一脚。 “看看自己在模样,”沈殊语气森寒,“还有脸自诩师兄,凭也配?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骨骼碎裂声音森然,容染惊恐道:“沈殊!我是栖云君亲传弟子,不杀我——” 沈殊动作一顿,栖云君名号令他眼中猩红顿生,又被理智扼住。 栖云君是蜕凡境。 杀容染会给师尊带来麻烦。 还不是动手时机。 “这次,便先饶一命,”他面无表情道,“不过记住了,日后再敢臆想我师尊……” 他冷笑一声,猩红瞳孔紧盯容染。 “——就杀了。” 沈殊离了。 许久,容染才恢复了力气。 他慢慢爬起来,望向沈殊离方向,目光满是怨毒与畏惧。 须臾,他似乎想起什么,匆忙拉衣物伸手探进胸口心脏处,摸其中一物,觉完好无损,才松了一口气。 忽然听一阵不急不缓脚步声传来。 容染一惊,不愿人见他如此狼狈模样,忙收拢衣物,缩墙角阴影里。 便见半掩房门再一次被打。 一个白衣身影缓步走入进来。 那人见蜷在角落里奄奄一息容染,微一挑眉,眼底滑过一丝难以觉察嫌恶之色,而后走近前,温声道。 “容道友,可需帮忙?” …… 徐清月踏比武台时,深吸了一口气。 檀青宗是药修宗门,数百年以来,他是第一个踏浮云巅比武台檀青宗门人,师门下许师弟师妹都赶来支持。 陈微远亦在台下看他,目光温柔鼓励。 他凝神静气,周围人议论慢慢被他抛却脑后。 长剑出鞘,徐清月并指抚过剑身,清冽目光望向对手。 “沈道友,请。” 就让他见一见,由叶云澜亲手調教出徒弟,究竟剑道之是怎样水平。 对未够拜师叶云澜一事,徐清月始终心有遗憾。 忽然,他想起近来传沸沸扬扬那些传言。 叶云澜说,因伤势身体,自己只会有沈殊一个亲传徒弟,可若如传言,有人为他以双修之法治好身体,便成为其双修道侣,道侣之间,自比师徒更为亲密,可无时无刻交流剑技,偎依…… 徐清月脸忽一红,但他马便反应过来,这是妄念,是他心神之破绽! 他想重新凝神,可沈殊却已经抓住了他方才一刹那破绽,悍然出鞘! 徐清月匆忙扬剑挡下,身形却后退了一步。 沈殊剑光微顿,旋即却是更加猛烈进攻,而他因为方才破绽,已经被逼一退再退。 明明只是普普通通一柄凡铁。 可扬起剑光却如此璀璨,徐清月够沈殊身,看与叶云澜类似东西。 他们之间那样似,甚至够看出叶云澜手把手指点沈殊身影。 他忽然有些羡慕。 羡慕沈殊有叶云澜这样一个亲近之人。 他与陈微远将成道侣。陈微远也算是他亲近之人。陈微远知他所有喜好,拥他观赏风花雪月,如情侣夫妻,尊重他所想所求,但却似乎始终少了些什么东西。 徐清月心神已乱。 而且此番,为了真正与沈殊在剑道一试高下,他并没有试图以强大修为压人,而是将修为控制在一个与沈殊差不境界。 又过数十百招,终究还是败下阵来。 沈殊收剑入鞘,眉目冷漠道:“心中有太杂事干扰,这样继续修炼下去,无论少年,都不会是我和师尊对手。” 徐清月思索半晌,微微躬身,“谢道友指点。” 走下台时候,他避了陈微远想扶他手,轻声道:“陈师兄,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陈微远怔了一怔,温声道:“……好。” 徐清月一人在池山山道行走,停一处孤松之下,望着山浮云,直至夕阳沉寂。 脑海中盘旋着当日仙宫大门前,叶云澜对他说过话语—— 秉持本心,勿为它扰。再过十年,剑道或有小成。 徐清月目光空茫看着,直至夕阳隐没平线,才收回思绪,定下决心。 他回仙宫,穿过曲折回廊。 北域修士观战房间都离很近,檀青宗旁边,便是机阁所在。 还未走近,便听里边正有人在说话。 “少阁主此番出手为我疗伤,染不胜感激。只是,这等珍贵材料,染又如何够轻易取之……” 是陌生青年温雅声音,带着几分轻柔虚弱。让人听之便十分想爱怜。 “此物本我无用,却是容道友一心所愿,我修星象机,行事讲究顺势而为,既成人之美,又岂有不帮之理?”陈微远语带笑意。 “少阁主心胸广博,教人钦佩。染此番落败,已无法向山灵宝库求取宝物,少阁主实为染解了燃眉之急……如此,染便忝颜收下此物了,少阁主日后若有所需,随时可命人传讯,染自是……无所不帮。”说后面,不知是否徐清月错觉,总觉那轻柔语声带几分魅人之意。 门扉被推,里面一个青衣人走了出来,徐清月见对方容颜出色,眉目如画,身姿却仿佛弱柳扶风,透出虚弱之感,还有几分楚楚怜意。 那青衣人见他,在他面容定神片刻,忽然娇美一笑,走远了。 徐清月踏入房中,此处机阁观战之,唯陈微远一人端坐桌边,并无其他机阁门人。 ——机阁素来不参与这些比武,陈微远此番只是为他前来。 倒也方便了他将说事情。 陈微远正拿杯斟酒,抬头见徐清月,微笑道:“清月,回来了。” 徐清月轻轻点头,回身将门掩住,走陈微远对面坐下。 他道:“陈师兄,我想与说一事。” 陈微远给他倒了一杯酒,自己又拿起酒杯在手中摇晃,温声道:“说。” 徐清月道:“我与师兄定下道侣之约,而今已有三年。” 陈微远见他提此事,眉目更是温柔些许。 徐清月继续道:“这几年,师兄待我极好,对我处处妥帖照顾,清月十分感念。只是道侣之契终究大事,清月这几日,细细思索,可思来想去,终觉不妥。” “师兄,清月恐怕……失约了。” 说完这句,他心口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 陈微远手中酒杯落下,平日惯平静淡然眉目终变色。 他似乎无法理解徐清月话,凝眉道:“清月,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徐清月道:“陈师兄,我们之间道侣之约,还是作罢吧。” 酒杯在桌面咕噜噜滚动了一圈,滚,摔成了碎片。 陈微远摇头笑道:“清月,莫向师兄玩笑了。” 徐清月:“我并未玩笑。” 陈微远沉默了会道:“为何?” 他仿佛想起什么,道,“清月,若是介怀方才那人,与师兄闹脾气,实无必。那人是宗弟子,之前不知为何受了重伤,为我所救,在此休养些许时间而已。我与他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徐清月道:“并不是因为这个。” 陈微远沉声道:“清月,总该给我一个理由。” 徐清月摇了摇头,眉头拧紧紧,只道:“师兄……、不懂。” 他面皮薄,将事情说完之后,面对陈微远目光。浑身都不自在,不待陈微远再继续问。便起身走门边,匆匆走了。 不懂? 陈微远看着那敞房门。 徐清月曾经钦佩他,爱慕他,为他舍下过一条命。没有人比他更懂。 底是什么方出了问题? 陈微远神色不定,忽然将桌酒壶甩,起身行了出去。 …… 沈殊最后一战对手,是灵宗大师姐官柔。 前几次沈殊在比武台比武时候,官柔也有前来观战,钦佩沈殊剑道实力,自知并非其人对手。 只是最后一战里,依然倾尽了全力,与沈殊对战有数百来回。 胜负分出后,官柔擦了擦额角香汗,道:“道友剑法高超,我自愧不如。此次论道会魁首,道友实至名归。” 沈殊微微颔首。 官柔眼眸盈盈看向沈殊,青年俊美脸还带着几分青涩,身材却已十分矫健高挑,实力又十分强横,是修们喜欢模样。 她年岁虽比沈殊大数十余载,但修真者对年岁在乎比凡人少,不由大胆换了一个称呼,轻声唤道:“沈郎君,浮云巅比武结束后,是各派弟子交流论道时间,可愿来我灵宗一坐?” 沈殊侧身避距离,淡淡道:“不了。我已有心悦之人。” 官柔面露失望之色,还想说什么,忽见半空之中出耀目金色,一树虚影在半空凝,树有一古老树屋,树屋门扉启,里面金光一片,看不清其中具体有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身,是一个红衣小孩。 官柔知,山灵宝藏启了,取此次比武大会名次者,只需向山灵祈愿,便自己想奖励。 沈殊为此次魁首,他是第一位前祈愿。 他刚迈步,还没见他凝神祈愿,山灵便树屋之中取出东西,扔给了他,似有些怒气冲冲模样。 官柔有些好奇凑过去看了一眼,便见一朵血色灵芝躺在沈殊掌心,长精致娇小,十分可爱。 太古心芝。 九阶灵药。 官柔心中有疑惑。 九阶灵药虽然极其珍贵,可寻常修士不会选取灵药,大选取秘籍法宝这些自身道途更加长久有利之物。 需知山灵宝藏中有古传承,错过这村便没有这店了。 会选取灵药,一般都是有急需。 官柔观察着沈殊。 沈殊在台凌厉张扬,她几次在旁观战,实在喜欢极了他面对对手时候狠戾如狼眼神,否则,也不会唐突向对方邀约。 可官柔此刻却觉,沈殊捧着灵药模样,狠戾不见,反是有了几分温柔。 官柔心中一动,问道:“此物,是为心慕之人所求?” 沈殊道:“是。” 官柔有些羡慕被沈殊所喜欢那一个人了。 她走前去向山灵祈愿,了所想之物后,沈殊已经匆匆走远。 约摸是给心慕之人送药了吧。 官柔叹一口气,终是将那几分爱慕心思收回了。 沈殊并没有回返仙宫,他先是下山买了些东西,在池山中走了一圈,采摘了自己之前所寻之物,而后又在仙宫中一处待了几个时辰。 叶云澜躺在花园躺椅闭目养神,身披着是念儿取来避寒毛毯,几缕乌躺椅垂落而下,光映照着他面色苍白如雪。 毛球懒懒趴在桌,摊成了一张饼。 沈殊那最后一场比武他看了,赢并无悬念。 只是剑意中杀意渐深,过狠戾,却失轻灵,破绽也有。 叶云澜一如以往尽数记了下来,做完这些,已是神思疲惫。 此前他被沈殊一激,心绪动荡,虽然栖云君落下灵力仍在,身体仍是有些些许损伤,胸口隐痛。 但他不说,谁人都不知晓。 忽然听轻微脚步声。 叶云澜睁眼,见沈殊端着两样东西,轻轻走了过来。 沈殊把东西放在桌,是一只瓷碗与一个瓷碟。 瓷碗中是琥珀颜色汤药,闻起来并不苦涩,反而散着一种奇异鲜美,夹杂着灵芝清香。 “这是我用太古心芝慢火熬制鸡汤,鸡是山中灵鸡,慢火熬制以祛除灵芝苦涩,很好入口,也对师尊伤势有许益处。” 沈殊说这,顿了顿,又将另一只手瓷碟放叶云澜面前。 瓷碟之,盛着几枚小巧杏花绿豆糕,比之山下小城里里所卖糕点,糕点表皮还雕琢了细细杏花纹路,看去模样十分精致,味道也更加香甜。 沈殊黑色衣物沾着面粉,连俊脸似乎也沾了些许,但他恍然不觉。 长长睫毛垂下来看他,目光灼灼,又含温柔。 “这是我做杏花糕,用是池山新采杏花,还有新磨绿豆……” “师尊,试一试吗?” 61、训教 叶云澜从躺椅上慢慢坐起身, 身上毛毯滑至膝头,如云长长发披散身后。 桌上灵芝鸡汤鲜香,杏花糕甜软, 无疑令人食指大动。 叶云澜没有动。 只看向那碟杏花糕点,在那糕点面皮的杏花图案上凝了一瞬。 他沉默片刻, 眼睫低垂, 却是抬手将瓷碟推开了。 沈殊他如此,神色一黯。 “……我知师尊仍在生徒儿的气, ”他道,“但再怎样生气,也莫伤了自己身体。太古地心芝对师尊伤势有益,此番之后再难得, 灵药熬煮后药性已化,会随时间流散, 师尊还是趁热喝最好。” 他说着,拿起桌上的瓷碗, 捧给叶云澜。 “之前,师尊曾说好了,若徒儿在比武上取胜, 便答应徒儿一个要求。” 他顿了顿,道:“请师尊珍重自己身体。” 闻言,叶云澜眼睫微颤, 似已凝冰的眉目终是化开些许。 他接过沈殊中瓷碗,白皙修长的拿起汤勺, 开口说了沈殊到来后的第一句话。 “你有心了。” 沈殊知他气已消了三分,便道:“师尊无恙,就是徒儿最大心愿了。” 他不想离叶云澜太远, 便干脆坐到桌面上,侧身看着叶云澜一勺一勺将芝汤喝下。 芝汤热烫,叶云澜动作很慢,平日如仙鹤一般不沾尘俗的人,唯独在吃食之时,才会沾上些许鲜活气。 他看着眼前人淡色的唇沾上水光,逐渐变得莹泽红润起来,忽想起几日之前,他擒住叶云澜的唇,攫取甘霖时候的甜美滋味。 那唇柔软的仿佛花瓣,又像是覆着轻薄的雪,仿佛一含就会化开,里面汁液甘甜,让他忍不住想要得到更多、更多。 沈殊喉结微微动了动。 待一碗芝汤喝罢,叶云澜放下汤勺,将瓷碗置于桌上。灵药的药力化入四肢百骸之中,令胸口处闷痛消去了不。他面上苍白褪去些许,多了几分倦慵,靠于椅背,微微阖了眼。 沈殊看着那只空碗,再看向旁边那碟一动未动的杏花糕,抿了抿唇。 他看了眼兀自闭目的叶云澜,顺手拈起一块慢慢咬进嘴中。 其实很好吃。 他想。 比山下买来的杏花糕好吃多了。 为做成此糕,他事先还去了山下卖糕点的小贩处打听了配方。 不过,虽是第一次做,可做起来却意外地顺遂,成品味道与卖相也佳。 奈何叶云澜看不上眼。 “沈殊。” 却忽听闭目靠在躺椅上的叶云澜开口。 沈殊咽下嘴里甜糕:“师尊?” 叶云澜淡淡道:“以后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沈殊忽然觉得中甜糕不甜了,低声问道:“为什?” 叶云澜道:“修行者本不应为外物所扰。你花在旁处的心思已经太多。” 他虽未说得通透明白,沈殊却知他言下未尽之意,却只想装作不知。 叶云澜继续道:“此番论道会,你历练已足,心性却还欠妥。你而今修为已至金丹后期,不日便突破元婴。待回返宗门之后,当闭关潜修,锤炼心性,寻觅突破元婴的契机。” 沈殊下意识想说“我不想”,但看着叶云澜闭目平静神,却知对方是心意已定,若是出言违拗,恐怕又当惹对方生气了。 他家师尊的身体实在不适合动怒。 仔细想想,闭关其实……也不算得什,闭关并非远行,他与叶云澜常住于山中,对方轻易不会离开那处。 况且,只要他快点晋阶元婴,便能再次见到叶云澜师尊了。而那时,他所能做的事,也会更多。 思索之后,沈殊终是应声道:“是。” 叶云澜眉目松融了些。 他眼皮微微撩起,便见沈殊分不正经地坐在桌上看他,皱了皱眉,轻斥了声,“坐没坐相。” 又道:“将那边的椅子搬过来,我给你讲讲之前比武中剑法疏漏之处。” 沈殊笑笑,从桌子上起身,将对面椅子搬到叶云澜身边,而后端正坐好。 他面容还带着几分年少青涩,安静凝望时,倒像是乖巧听夫子训的学生了。 叶云澜闭目沉思了一会,开口道:“你第三场比武,是与淮莲宗王勉交手,起手是一式‘骤雨’,剑意凌厉,先声夺人。只是王勉乃是水系灵修,最擅长便是以柔克刚,‘骤雨’一式声势浩大,攻击连绵不绝,却难以将剑意汇聚一点,故被王勉化去。我若是你,起手当是一式‘惊雷’。” “第七场比武,你与浮生阁谢云生交手,出手第六式是天宗剑法中的‘鹰击长空’,出势过急,左侧肩边有一破绽……” 沈殊仔细听讲,定定看着叶云澜侧颜。 他想。叶云澜之前生了那么大的气,可之后他每场比武,却仍是认真看了,甚至其中每一招每一式,都记得如此之清,心头不免有欣喜起伏。 可转念又想起之前争吵时对方那句“我将你收为徒弟,视你为亲子教养,传道受业,未曾藏私”之语,面色又隐有发青。 叶云澜将沈殊剑法的细微错处一处处指出,直至红日西斜,才扬了扬手,让沈殊自去,自己则闭目歇息。 沈殊起身,道了句“多谢师尊指点”,便收拾了桌上碗碟出去了。 待他走后,叶云澜微微睁眼。 他看着沈殊背影,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之前他们师徒经年相处的岁月。 但他知,终究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 浮云巅比武之后,天池山论道会还持续了半月。这半月,才是五洲四海修士真正相互交流切磋的时间,各派弟子之间相互争斗,比武台上络绎不绝。 但是最受瞩目的师徒两人,却始终没有露面。 直到论道会彻底落幕,天宗飞舟将行启程,叶云澜才终于从仙宫走出。 临走时,念儿不舍拉着他的,仿佛鼓起勇气道:“我想跟着哥哥,去看看这个世界。” 叶云澜:“你是天池山山灵,离开天池,会否对你有所不利?” 念儿仿佛已经想好,笑道:“天池山是念儿神魂寄托之物,念儿活动范围无法离开天池。但念儿可以分出一部分神识寄托到另一物上,由哥哥带念儿出去,这样哥哥走到哪儿,念儿便能看到哪儿的风景了。” 旁边沈殊闻言黑了脸。 叶云澜:“我回天宗之后,轻易不会出门,恐怕无法如你所愿。” “无妨,虽然念儿这部分神识活动范围并无天池山宽广,也有数十里,足够念儿在哥哥宗门里玩好久啦。” 念儿说着,将一把精致的木梳交给叶云澜。 天池山这些日子,念儿给他帮助良多,况且带一柄木梳只是小事,叶云澜轻点头,接过木梳,就要收进怀里,旁边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把木梳拿了过去。 念儿睁大了眼,“小弟弟,你——!” 沈殊打量几下中木梳,“倒还分精致。” 他撩起长眸,似笑非笑看了念儿一眼,“小妹妹,既然你是想去天宗玩耍,那由谁带这木梳都是一样,况且师尊身体有恙,你们俩谁磕着碰着都是不妥,还是我来替你保管吧。” 说罢就把木梳收入袖中。 念儿愤愤瞪他一眼,鼓起了嘴,心中暗想:这怎么一样…… 叶云澜并未觉察出两人之间暗流汹涌,在他看来,木梳由谁带回天宗,确如沈殊所言,并无什区别。 远处不断有各派飞舟腾空时的气流声传来,如同海豚鸣叫,毛球跳上他的肩。 叶云澜侧身看向沈殊:“时候到了,我们走罢。” “好,师尊。” 走出仙宫,天光落到两人身上。 此刻天池山上已经不似前几日那样人多,叶云澜却总觉周围有许多窥探目光,不禁微微凝眉。 忽有一个修士小跑过来,挡在叶云澜面前,身后呼啦啦跟着几名侍卫。 这修士样貌生得虽是眉清目秀,但落在叶云澜眼中,却觉面生得很。 淡声道:“道友何事。” 那修士脸微微红,呐呐唤了一句:“叶仙君。” 仙君? 这称呼只有沈殊年少懵懂时唤过他,后面便只敬称他为师尊了。况且仙这样的名号,唯有突破凡身六境者才可使用,比如世人对栖云君,便称呼其为“仙尊”。 但他而今是凡人之身,修为无存,这人唤他“叶仙君”,确乎是有些奇怪。 叶云澜眉凝得更深。 便见那修士踌躇一会,大声道:“我,我乃东海朝天宫主海久鸠,派中有门人万,灵珠万斛,仙葩奇珍无数,愿,愿为仙君道侣,为仙君解忧!” 年轻修士说完,面色红得像个粉桃包子。 叶云澜眼眸微微睁大,显出一点茫然之色。 海久鸠的举动仿佛是一个信号,之前还在周围偷偷窥探的修士都快步走了过来,仿佛唯恐不及地将叶云澜围成了一团。 海久鸠还眨巴着眼睛在等叶云澜回应,旁边一个面容阳刚的壮青年便将他一把挤开,七肤色古铜,臂腰身双腿绑着战甲,赤着上身,露出腹部八块健硕肌肉,对叶云澜露出一点憨笑,声如雷鸣。 “俺是南疆战魂部落的苗越,别瞧着俺生得粗犷,但对自家娘子,绝对温柔!俺会煮饭洗碗,还会洗衣打扫,咱部落里最最干净的住所,就是俺苗越的!” 人群里,一个生着毛茸双耳的美丽狐妖女朝叶云澜一笑,“仙君,他们都不行。来我狐族,我有数十狐族姐妹,皆愿意帮助仙君,必能令仙君药到病除。” 说着,她纤掩嘴,娇俏的狐狸眼直勾勾看着叶云澜,其中仿佛含有无穷情意。 嘈杂人声之中,叶云澜终于反应过来。 这些人……莫不是都在向他,自荐枕席? 62、伴侣 周围喧嚣人声嗡然作响, 沈殊越听脸色越是发黑。 虽然之前早就听到了些修士对自家师尊的觊觎之语,但他没有想到这群人居然会么如此直接—— 说好道门修士人人清寡欲,讲求因缘际会, 顺从道法自然的呢? 那东海朝天宫少主海久鸠眼见自己番主动,却给叶云澜引来这么多豺狼虎豹, 端是不好意思, 脸红得更加厉害,又小心翼翼憋出一句。 “仙君, 我、我是真的。若仙君愿意,我愿亲自去往东洲向贵宗宗主求请,命海龙驾雾,铺红绸千里, 以迎仙君,绝怠慢仙君半分。” 叶云澜:“……” 海久鸠样貌十分年轻, 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年岁。 仅海久鸠,围这他群人, 从神态举止上看,年岁均过而立。 虽他此世年龄虽也未足三十,然毕竟前世曾经历经三百余载岁月, 如今却被群小辈围着自荐枕席,只觉十分怪异。 他的伤情被泄露出去本教人生怒,可面对群小辈, 叶云澜到底无从发作。 只是,他根本不想在此事上多言, 便眉目微冷,道。 “你们将路挡住了,请让开。” 海久鸠神色微微僵住, 他面皮本就极薄,此刻更羞得无地自容,忙道:“仙君,对、对不住……” 狐族少女见状,却是掩嘴轻笑声,跟旁边姐妹低语,“有色心没色胆的孬货。” 又对叶云澜万种风情眼,吃吃笑道:“仙君且留步。就海少主那身板,看着便不堪大用,仙君看上眼也是正理。我狐族便不样了,族中姐妹常年吸食日月之精,通晓阴阳之理,知乾坤和合生生息之道,必可教仙君满意。” 海久鸠:“你、你狐眼看人低!” 他脸涨得通红,道:“我身具上古蛟族血脉,身具返祖特征,真正凶、凶猛之处,又怎是单凭外表可知!别瞧我旁边傻大个看上去高大,到真正做实事的时候,也绝比上我!” 那战魂部落的高壮青年闻言顿时也急了,大嗓门道:“我战魂部落也有上古熊族血脉,只论身强力壮,体能持久,俺还未曾输过谁!” 他瞪向海久鸠处,鼓起自己手臂肌肉。阳光流转在他古铜色肌肤上,泛着蜜色的光。 海久鸠甘示弱瞪着眼回望,却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周围又七嘴八舌吵闹起来。 年轻人心气高,谁都不服谁,于是越说越像话。 叶云澜并非听不懂些。 当年魔尊与他处时,也曾说过许多正经的荤话,非要逗得他面红耳赤才肯放过他。 但并不代表着,他愿意被人在大庭广众中奇货可居般争来抢去。 正欲开口喝止,沈殊比他更快步。 “你们……太过放肆了!”沈殊往前步,手中铁剑出鞘,发出一声铿然剑鸣。 喧嚣语声一静,他还想往前,叶云澜却抬手阻住他,淡淡道:“必。” 叶云澜望向那些争得面红耳赤的小辈,又掠过他们的面庞,看向远处飘渺流散的浮云。 他的神情很淡,目光也显得很空,仿佛世间无人可以在他的眼中烙下身影。 他道:“我已有道侣,此后也会再行另觅。” 众人哗然。 沈殊握剑的手也忽然僵住。 叶云澜眉目淡淡,平静重复了遍。 “请让路。” 海久鸠慢慢反应过来,面上流露失望之色,他在浮云巅看见叶云澜第一眼时就觉怦然心动,说是一眼万年也为过,闻听到叶云澜伤重消息时踌躇了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过来自荐枕席,此刻却得知心上人已有道侣,怎能不伤心。 眼中涌上些许雾气,他默默退了半步,给叶云澜让出一条路。 只是他旁边狐族少女却显然更为大胆,并不愿轻易退去,而是问道:“敢问仙君道侣谁人?”狐族与人族观念不同,纵然有道侣,也并不妨碍他们求偶。 叶云澜脚步一顿,面无表情道:“他已仙去。” 狐族少女闻言,便想要说什么,却见到叶云澜长睫微垂,分明无甚表情,却显出一种难言的脆弱,像是冬日枝头上将坠未坠的捧雪。 于是想好的露骨话语却是无论如何也再说不出口了,反而诡异涌出一点母性的柔软。 她痴痴看了叶云澜片刻,叹息道:“仙君节哀。” 苗越想要出言安慰,可他出身蛮族部落,实在不擅言语,终只好挠了挠头,对叶云澜露出些许歉然之色。侧开身体。 周围人渐渐让开条道来。 狐族少女看着白衣仙君穿过人海,背后跟着那黑衣负剑的徒弟。身形分明仍立于尘俗,却仿若下瞬就要乘风而去,由对身边姐妹叹道:“怪不得纳兰姐姐劝我莫来,样的人物,又岂是我三言两语可以打动。只是我观他面貌,确乎是命不长久之相,若是无人相帮,怕是活了几年了。” …… 师徒两人路行至天驰山脚,其间也仍有人想要上前,却先被已经有警惕的沈殊冷声喝退。 他面目不耐,眼神凶戾,活像是旁人欠了他亿万灵石,目光瞥,就有煞气呼之欲出,令生人退避。 他走在叶云澜身侧,掌紧了又松,欲言又止。 可直至到天宗停泊的飞舟之前,叶云澜也没有向他解释的意思。 他们踏上飞舟。 飞舟之中有须弥纳芥子之阵法,里面空间宽广,数百上千弟子正在兴奋交流此次论道会得。 见到两人行入,皆是纷纷投目过来,唯有人,面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偷偷瞧了叶云澜眼,便匆匆回到飞舟自身的房间之中。 甫一回房,陈羡鱼便回身将门栓上紧,而后在房中愁眉苦脸转了圈,连自己珍惜的美人册也丢在一旁桌上。 胸口处热,是传讯石发来消息。陈羡鱼脚步一顿,叹一口气,手中在虚空画符,凝出水镜。 眼见水镜中显出自家兄长的身影,陈羡鱼恭恭敬敬垂首,道:“兄长,你叫我做的事情我已办妥了。” 陈微远手中拿着星盘,正低头擦拭,淡淡道:“做得错。” 陈羡鱼踌躇了下,道:“知兄长为何要我将叶师弟受伤的消息散布出去?与兄长派我前往天宗目的,似乎,似乎并无关联……” 他素好美人,对美人向来关心爱护,可此番作为,却是将叶云澜推至尴尬之地了。 是以方才他看到叶云澜便不自觉躲避,中有愧。 陈微远侧头看他。 陈羡鱼忽悚然发觉,自家兄长双目此刻竟是亮银之色,是传说中血脉之力激发至极致才有的异象。 此番状态之下,陈族观星术所能发挥的威能极巨,几可言无知。 陈微远道:“我派你至天宗寻觅魔星踪迹,三年以来,你未有得。” 陈羡鱼面有羞愧。 陈微远道:“魔星出世,相伴隐星,隐星黯则魔星盛,两者纠缠清。若将隐星推至风口浪尖,魔星便会露出行迹。” 陈羡鱼大吃惊,“兄长的意思是……” 陈微远慢慢擦拭着星盘,并未明言,只道:“你跟在其人身边,仔细探查,当有获。” 他挥袖将面水镜打散,将擦拭好的星盘用锦缎包好,归于原处,又坐窗前,抬手折了枝插在花瓶中的白梅,握在手中把玩。 那亮银之色慢慢从他瞳眸中减弱,他将朵白梅捏在掌,低叹道。 “树欲静而风不止……云澜,你此生想要安稳平静,从容赴死,为夫却是不能如你愿了。” …… “师弟,几日你可真是让我好找。” 贺兰泽端茶直饮,对面是正在信手泡茶的叶云澜。他仔细观察了几番叶云澜面色,知他已是伤势好上少,悬着的才算放下。 “自那位太子殿下飞舟回返后,师兄便寻到你踪迹了。闻听你在浮云巅现身,然天宗弟子观战之处却也见到你身影,师兄还疑你被什么山精鬼怪抓去了。” 叶云澜道:“机缘巧合,与天池山灵相识。那几日,我是被山灵邀去做客了。” 贺兰泽道:“原是如此。”他踌躇片刻,继续道,“师弟近或许也已听闻了有关你的那些流言。” 叶云澜泡茶的手顿,淡淡道:“是。” 贺兰泽道:“师弟,此事绝非是师兄说出去的,你可信我?” 叶云澜轻轻“嗯”了声,道:“我信。” 贺兰泽长舒口气,又认真道:“得知此事后,我已告诫门中弟子,得再传播这流言,想来今日没有长眼的弟子往你跟前凑罢?” 今日向他自荐枕席的皆是外宗弟子,同门倒是十分规矩,未想是贺兰泽做了告诫。 叶云澜道:“曾。有劳师兄了。” 贺兰泽笑了笑,神色显出几分柔意,“师弟,你我几年交情,何必言谢。” “流言归流言,你真正的伤势,世人又怎了解。”贺兰泽轻声道。 迟疑了下,又道:“师弟,你知我是万中无的火系天灵根,今番天池论道又有感悟,日修为将行突破,待到那时,或有三成把握收服神火了。” 叶云澜沉默语。 贺兰泽了好半晌,到回答,摇头哂笑下,觉出几分尴尬。 过他的面皮在这几年早已炼就,又坐会,交谈几句宗门之事,才起身道:“时候早,师弟好生歇息罢。” 起身步至门边,又迟疑道:“今日我听闻师弟言及自己已有道侣,此事可当真?” 他听说此事时候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只觉是叶云澜拒绝那些胡搅蛮缠之人的借口,毕竟叶云澜进宗门便与容染待在一处,后来与容染闹翻后,除收了亲传徒弟便再没有与人亲近,谁说叶云澜有道侣他是第个不信的。 奈何是叶云澜亲口所言,贺兰泽还是忍住再求证番。 未料叶云澜道:“此事为真。” 贺兰泽面皮一僵,“师弟道侣何时所结,为何师兄从未见过?” 叶云澜道:“许久之前结,师兄自然未曾见过。” 他并且说谎。 距离他向那人提及结契之事,距今确实已经有百多年了。 贺兰泽却误会他意思,艰涩道:“师弟是说,你们结契在入门之前?”中对那结契之人暗骂了声“禽兽”。 入门之前,那时候叶云澜才多少年岁? 虽然,些修者世家确实有指腹为婚的习惯,可那是请过观星士测命,生辰八字契合,才能得以结契。 他未听闻叶云澜是世家出身,猜想或许是被什么人所蒙骗,毕竟那时叶云澜还未曾如在天宗时日日佩戴假面,惹来什么人觊觎也是正常。 幸好那人已经身陨,契约自然消解。 而以贺兰泽修为眼力,自能觉察出叶云澜元身未失。 ——他还有机会。 叶云澜语,贺兰泽以为他是默认,而且似乎并不愿意多言,于是又暗骂禽兽数十声,才关门离去。 两人交谈间,沈殊直坐在床边拭剑。 指尖慎在剑刃上擦过,冒出一点殷红血珠,沈殊抬手舔去,收剑入鞘,望向端坐桌边的叶云澜。 他愿再沉默,主动开口道。 “师尊,可否与徒儿说说,你曾经道侣,是个怎样的人?” 说这话时,他语气极是低沉。 叶云澜回头看向沈殊。 纵然之前之事已经揭过,但他知道,沈殊依然对他有执念。 ——倒若趁此机会将之彻底斩断。 他想着,淡淡开口。 “他是为师此生,唯一视为伴侣之人。” 63、亵渎 唯一视为……伴侣之人? 沈殊攥紧了掌心。 难道他作为叶云澜徒弟, 与对方在天宗相伴这年,却仍不被对方视为伴侣吗? 他并不甘心,想开口问询, 却又压制了下来。 不一样的。 心底有一个声音冷冷告诉他。 徒弟和伴侣,分明是不一样的。 他看着叶云澜坐在桌边, 神色淡而远, 纵使回头,目光也并未真正看他, 而是落在空处,仿佛在看着他所不可及之处,隐约流露出些许回忆和思念。 令叶云澜露出这样表情人,也不是他。 他听到叶云澜清淡声音。 “……我与他相遇于自身微末之时。” “他强, 位于高位,执掌生杀, 脾性难测,旁人皆畏他惧他, ”叶云澜顿了顿,“只是,他在我面前, 尚有几分容情。偶尔闹气耍性的之时,更像是个孩子。” “他所教我之事良多。” “没有他,便没有今日之我。” “他曾想娶我过门。起初, 我并未应他。”叶云澜低眸看着茶盏上面漂浮的茶叶,茶水映出他苍白的脸, “后来,他为护我而死。” “这事,皆已过去良久。” “我未能忘怀。” 叶云澜声音一直都很平淡, 说罢,执起茶盏抿了一口,沈殊却仿佛从中窥见了一点静默深藏的东西,浓郁到极致,言语反而显得苍白寡淡。 沈殊听到自己沙哑声音。 “所以,师尊以前说,此生不会再找道侣,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叶云澜静静道:“是。” 沈殊:“徒儿……明白了。” 他忽然觉得船舱中闷得有透不过气,起身对叶云澜道:“师尊,我想出去走走。” 叶云澜微颔首,没有再看沈殊,而似是觉出几分倦累,抬手除去发冠,又除去外袍,去往床上歇息。 沈殊替他仔细掩好了门。 直到门缝中再窥不见叶云澜身影,沈殊手搭着门扉,慢慢低头,脸沉到阴影里。 胸口燥郁烦闷,神魂中的伤口仍在作痛,每当他控制不住情绪之时,里处就有暗流涌出。 他听到魑魅魍魉声音在尖啸呼号,里面夹杂着泛着亮光碎片,可每当他想去看清,便会头痛欲裂。 天地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东西,在阻止他窥探。 沈殊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 …… 飞舟行三日,在天宗问道坡停下。 六峰弟子蜂拥而出,各自返回自身洞府。 雁回峰。 门前风铃发出清脆响声,叶云澜推门而入。 一月未曾回返,竹楼之中依旧窗明几净,纤尘不染。步入其中,外面寒霜料峭都尽数消去,只觉温暖如春。 这出竹楼四处都被沈殊布置了除尘保暖阵法,即便没有住人,阵法依旧照常运转。 他环视一周,便迈步走入书房中,端坐案前闭了闭目,提起纸笔书写起来。 沈殊没有随他走入屋中,而是在屋外花圃打理起来,一如往时将杂草除尽,松土施肥。 待到将一切整理完毕,抬头看,日光晃晃,时已至正午。 沈殊去做了饭食,端入屋中,整齐摆好,听到书房传来叶云澜声音。 “沈殊,过来。” 他看了眼桌上精致饭食,抬起指尖在桌上快速刻了一个保温咒,才走进书房。 叶云澜将书好纸张推到他面前。 “你且仔细观读,若有不懂,可以问我。” 沈殊点头,拿起纸张观读,入手才发觉厚厚一叠,上面尽是突破元婴事后的窍门方法、心得感悟,皆巨细靡记录下来,上面墨迹未干,分明是叶云澜花费一个上午时间书就。 沈殊心中微动,可转念又想起,叶云澜三年前受伤修为散去时也不过金丹,这心得感悟、窍门方法,又是从何而来? 他想起叶云澜口中那个念念不忘、教他良多之人,脸色不由黑了几分。 ——而且,叶云澜一回来便予他这,莫不是在催他赶紧闭关,突破元婴? 沈殊翻着这叠纸张,看着上面整齐隽秀字迹,愈看愈是烦闷,忽将之叠起,开口道。 “此中内容深奥,徒儿一时半会间之间,恐法看完。师尊不若给徒儿一日光景,待徒儿研读完毕,再找师尊问询?” 叶云澜轻颔首,道:“也可。只是在闭关之前,你当将此中不明之处尽数弄懂,如此晋级元婴,当可多出三分把握。” 沈殊心道一声果然如此,将纸张叠好入怀,道:“已是正午,徒儿做了饭食在外,师尊不若先用餐罢?” 叶云澜道:“好。” 两人走出书房,端坐于矮桌之前。沈殊虽已结丹,按理而言已经辟谷,但仍旧习惯与叶云澜一起吃饭。 只是,这顿饭他却食不知味。 收拾完碗筷,他回到自己小竹楼中,将那叠纸张随手一抛,他仰面躺到床上,望着屋顶房梁发怔。 忽然想起什,他伸手摸到枕头底部,从中摸出一张雪白绢巾来。 时已过经年,上面仍有淡淡香气萦绕不散。 叶云澜之前厉声斥责仿佛又在在耳畔响起。 “沈殊,你若真记得我是你师尊,那你便不该忘记,这三年来,我教过你,什是道德人伦,什是礼义廉耻,什是尊师重道——” 他坐在床上,握着那条绢巾,低头看了半晌。 忽然沙哑至极地笑了声。 “师尊,这东西,徒儿早就已……忘了。” 外面阳光正烈。 他屈着腿,躲在墙角阴影中,掌心拿着绢巾,包裹住自己。 闭上眼,恍惚间,他似乎回到当年他躲在墙角偷听之时。他垂眸低喘,频率逐渐与门窗中那人声音重合一致。 不够。他想。 他推开了窗,看向里面横陈在雪白狐裘上人,翻窗走进,攥紧那人手,压住所有挣扎,又俯身,温柔吻去对方眼角流下泪。 “别再去想别人了。”他开口道。 “想想我,好不好?” “师尊……师尊……师尊……” 沈殊靠坐着墙角,胸膛剧烈起伏。 红日渐西斜,阳光入侵到这方阴影,映亮了他一半脸。睫毛沾着细碎水光,不知是汗是泪。 他抬起手,慢慢捂住了脸。 次日。 沈殊拿着那叠纸张,去向叶云澜请教。 叶云澜说得细,但他却问得更细,而且解决完一个问题后,要回去试验一番,才再向叶云澜请教下一个问题。 如此拖了半月,终究还是将那些纸张讲透了。 “沈殊,你该去闭关了。” 吃饭之时,叶云澜忽道。 沈殊道:“其实……不用闭关,徒儿也能突破元婴,不过是速度慢些罢了。” 叶云澜摇头道:“突破元婴和你之前突破金丹时候不,金丹只要修为足够,灵气固化,便可成型。而元婴由心而生,乃是另一个你自己,需要问心问道,去寻找契机。” “而且最重要是……” 叶云澜目光淡而透彻,“沈殊,你心不静。” 沈殊沉默了一下,知叶云澜决定已不可更改,暗叹了一口气,手中筷子戳了戳盘中白玉豆腐,道:“师尊所言甚是,可徒儿还是有一担心。” 叶云澜凝眉,“担心什?” 沈殊筷子尖尖狠戳进豆腐里,夹起来一口咽掉,直直望着叶云澜道:“徒儿是担心,自己闭关之后,谁来给师尊做饭,谁又来照顾师尊起居?” 叶云澜怔了一下,似有不自在侧过脸,道:“为师虽无法修行,却也不是连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这事情,又何须你来担心。” 沈殊狐疑看着叶云澜神色,忽道:“师尊,我闭关之后,你莫不是打算服用辟谷丹以度日吧?那物苦涩难吃,又营养,哪里比得上我做给师尊白玉山泉豆腐、糖醋酸溜排骨、青笋炒海参、莲香白肉冻、冰糖燕窝粥?” 他每吐出一个菜名,叶云澜面色就僵一分,最后忍可忍道:“闭嘴。为师已说了,这不必你来担心。” 沈殊乖乖闭嘴。 两人这才继续吃饭。 叶云澜端起手边用竹碗盛着冰糖燕窝粥,拾起勺子,喝了一口。 淡淡甜香化在口中,粥底绵软,燕窝爽滑,令人忍不住一口接一口吃下。 一碗见底,叶云澜眉目松融,道。 “好好闭关。待你结成元婴,我有奖励予你。” 沈殊点点头,开始收拾碗筷,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叶云澜眉眼,叶云澜被他看得不太自在,起身回去书房,取了几瓶丹药过来,放在沈殊手边。 “此为化婴丹,能够助你晋阶元婴,数量应足够你结婴所用。” 化婴丹是珍贵之物,以他积蓄了几年的宗门功勋,也不过才换了这几瓶,在去天池山论道会之前,就已经提前为沈殊准备妥当。 沈殊卷着袖子把碗筷洗刷干净,把丹药仔细揣进怀里。 叶云澜将他送回小竹楼。 闭关前,需要现在住处周围落下阵法禁制,隔绝外界所有动静干扰。 叶云澜在一旁看着沈殊慢慢布下阵法,一直到人定时分。沈殊将阵法布好,他便出声。 “沈殊。” 沈殊回首,朝他走过来。 他道:“修行顺遂,马到功成。” 沈殊定定看着他,忽然拉住他手。 他身体微僵,终是没有立即甩开。 沈殊认真地看着他,目光灼灼,道:“师尊,等我出关。” 叶云澜侧过头,轻轻“嗯”了一声。 …… 晨曦破晓。 叶云澜朦胧醒来,起身披衣,推开了窗。 走出卧房,竹楼之中清净整洁,只是一望人,显出些许寂寥。 他去井边取水洗漱。 木桶沉,他搬得有吃力,额角冒汗。 艰难洗漱完,他回身去往书房,取出一本书静静观阅。 而后手中提笔,在上面落下批注。 忽然,窗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阵清淡花香飘入进来,令人心旷神怡。 他抬起头,下意识道:“沈殊——” 却只见窗外一片绚烂花海,空无一人。 窗门是因风而开。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起身走到窗边。 他静静看了花海半晌。 绚烂阳光洒落在花海之中,其中有各式各样的花草争奇斗艳,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比之三年之前,这处花海又大了许多,以他目力,几乎已一眼望不到尽头。 其中花草种类颜色极,是这几年沈殊走遍天宗六峰,才寻来栽种于此。 他忽然感觉有饥饿。 寻思一会,才想起自己今日早饭未吃。 于是取出一瓶辟谷丹,倒了几粒用水服下,却觉嘴中发苦,滋味难言。 ……半分也不及沈殊昨日所做那碗冰糖燕窝粥香甜。 叶云澜把辟谷丹放到桌上,难得皱了皱眉。 而后轻叹了一口气。 或许,自己也该去学学如何做饭? 64、魔尊 竹楼中。 沈殊盘坐于榻上。 阵法屏蔽外界的一切动静, 无风无声。叶云澜所书的那叠突破元婴期的心得窍门被静静放在桌面上。 闭修行的第一步,是入静。 沈殊紧闭双目,放在双膝上的手微有些颤, 太阳穴中青筋凸。 他想要尽快突破元婴,去见师尊。 可愈是想, 愈是难令得心神安定。 脑海中的魑魅魍魉在寂静的环境里尖啸得愈发骇人, 令他头疼欲裂。 扭曲的黑暗蔓延在整间房中,每一寸阳光所不可及的地方, 都有东西蠢蠢欲动。 他从不曾将这些邪恶、污秽、不详的东西告诉自师尊。 就如同他从未告诉对方,他的双手,从来不曾干净。 自生起,因为身上的异样, 他就被亲族所厌弃,当怪物在地窖中。 他甚至不知道, 时候围聚在地窖口上方,向他丢掷碎石菜叶和老鼠死尸的那些人里, 究竟谁才是他的父母。 来,他们都死。 他站在血泊里,失控的力量如同飘絮一样浮动着, 令他身上脸上,视野中,全都是血。 力量爆发虚弱的他, 被炼魂宗弟子抓走炼制成魔傀,放进蛇窟中开膛破肚, 又被刘庆带回天宗,被药庐弟子们当狗一样驱使。 来,他们也都死。 带他入蛇窟的那两个炼魂宗弟子被他设计引入蛇堆中吞没, 尸骨无存。 药庐弟子一个接一个地遭遇不测,刘庆发疯走火入魔,全都是他的杰。 这些,他全都没有告诉叶云澜。 所当神魂中现异样时,他也没有告诉对方。 叶云澜希望他能脱离魔傀的身份,去好好做一个的道修,那他就去做。 道门的功法讲究静中思动,顺其自然,无为而无所不为,其实与他心性不合。 冥冥中,他有感知,如果他去修前得到的那篇九转天魔决,修为提升速度应是如今数十百倍。 但叶云澜不喜欢。 那他就不修。 沈殊握紧自己双拳,令自己不再颤抖。 太阳穴跳动的青筋绷紧如弓弦,他全神贯注压制着心中戾气,努力从神魂欲裂的痛苦里寻得一丝清明。 许久,他终于入静。 …… 修真无岁月。 时间涓滴流淌去。 竹楼中,沈殊身体如同石雕一动不动盘坐着,肩上已经积一层薄尘。 体内灵气自发运行,积聚于心窍,有什么东西仿佛呼欲,却依然是差些许。 修为已经满溢,唯独欠缺一个契机。 只是,突破元婴的契机在哪里? 在他的刻意压制中,诸般念头已经被压抑到极点,神识清晰,道境空明,这些年所学的功法心诀、剑术招式皆不断从他的脑海中浮现,巨细无靡。 元婴由心而生,依照本心显现。 习剑者寄心于剑,修术者钟于术,而此成婴,则被称为剑婴、术婴,乃是道修里最为常见的三种元婴二。 而除此外,一第三种元婴则是修行者自身的映照。修行者不囿于剑或者术,或为力量、为长生、为他物而凝就元婴,形态各异。 而他本心,又该是何模样? 茫茫寻觅思考,忽然电光火石间,叶云澜给他那叠突破元婴的纸张中,几行字划心头。 本心即本我,人在而心在。 它不来不去,就在那里。 顺其自然,自可观。 ——原来如此。 沈殊放开对念头的压制。 于是,他脑海中那些功法心诀、剑术招式皆如潮水一般褪去,取而代的,是一抹抹身影—— 他到秘境烈火熊熊中,有人如白鸥飞掠而来,将他抱起护在怀中;到竹楼窗台中,有人低眸垂目,素手抚琴;到花圃空地中,有人倾身握住他手,教他剑法动;到夜色烛光里,有人手执着书卷,坐在床边,陪他入眠…… 诸般身影,皆为一人。 沈殊盘坐榻上,紧绷如雕像的面容渐渐松融几分,显几分灵动态。 ——早就该明白,他的本心,就是叶云澜。 他修仙,不为天,不为地,不为力量,不为长生,只是为他的师尊。 元婴婴魂从心口浮现时,他的身体仿佛超脱一层束缚,神识飘飞,隐隐约似能触碰到天地中难明言的道。 他内视心府,见一尊玉人。 其周身仙灵气满溢,面容如高天雪,盘膝端坐在他心府中,闭合双目,似在静修。 沈殊心念微动,那元婴便睁开眼,微仰头,仿佛是在望他。 不沈殊知晓,元婴本身无自己神魂与自我意识,纯粹是他的本心所凝,是他“仙道”的具象,虽能随他意识操控,但也非有形生命。 他着心府里端坐的莹白身影,乌发柔软及膝,堪堪遮住要紧处,忙心念转动,令其披上一层灵气所化的衣物。 一时开始苦恼,若若叶云澜问他元婴形态,该如何回答。 沈殊思索着,正想从入定中脱离,忽然,被压制许久的戾气却开始疯狂反噬,神魂里原本平息的暗流也开始汹涌—— 沈殊闷哼一声,忽感觉心口处有暗火烧灼,世界变得倒立惶惑。 不及思索,在不断扭曲旋转的世界中,他坠入黑暗。 …… 滴答。 他听到水声。 指尖动动,想要起身,却感觉浑身如被车马碾,骨骼碎裂,筋脉俱断。 饥饿……干渴……疼痛…… 眼皮努力睁开,到却是一片黑暗惶惑,无尽高处,没有尽头。 这是连天光也无法照耀的地方。 这是……哪里? 凄厉的风声里夹杂着厉鬼呼号,还有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音。 他忽然到一双泛着幽幽血光的眼,正贪婪地盯着他,长长的舌头伸,黑暗中隐约显露的形体,扭曲不似人形。 滴答。 是涎水从怪物口中掉下的声音。 怪物嗅着空气中血腥味靠近,庞大形体靠他越来越近,身上缠绕这黑色魔气。 他想起身,却动弹不得。 怪物伸长长的舌头在他伤口舔舔,涎水落在上面,皮肉发“滋滋”的被腐蚀声。 他瞳孔涣散放大,忽然泛一点狠戾的猩红。 ——他不能死! 他还要离开这里,去找一个……很要的人。 去找……谁? 未及多想,缠卷在周身的黑暗已经骤然发动袭击,穿透魔物的心脏处。 怪物猝不及防,发一声尖利的嚎叫,庞大的身躯倒在他身边。 但他还没有来得及放松,很快便有新的怪物一步步走近。 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六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里浮现。 与此同时,还有十数个泛着绿色幽光的鬼魂飞来,在他横躺的躯体周围呼啸飞舞,虎视眈眈。 他用心念操纵着黑暗的力量迎击。 然而这些怪物和幽魂却仿佛没有穷尽。 被他身上活人血腥味吸引来的魔物和幽魂越来越多,他渐渐力不从心。 他咬紧牙。 他不能——不能死! 他还要去,去找一个人…… 干渴和饥饿令头脑眩晕,再这样下去,他支撑不多久。 有什么东西,可…… 艰难侧头,猩红的眼睛望向一旁流淌着血液的魔物尸体。 …… 他的身体,仿佛天生就是魔物的容器。 每吞噬一个幽魂亦或魔物,体内的力量就会壮大一分,与同时,便有一份不属于他的神魂意念流淌进他脑海中。 他身上的伤渐渐痊愈。 他开始可站起来,在黑暗中走动。 他越来越强大。 幽魂被他抓在手里抓散,只留一颗化血红魂石,如零食一样被他扔进口中,嚼脆响。 无数魔物的血肉被他身边缭绕蜿蜒的黑影包裹吞噬,化成血肉精华融进他的身体。 他踩着魔物的血前行。 无数不属于他的神魂意念和记忆融进他脑海,数十上百,数百上千,成千上万…… 最,究竟吞噬多少,他已记不清。 踩在脚底薄薄的血,深至脚踝,最变成一条浩浩汤汤的血河。 血河中有无数怪物尸骸和幽灵残魂哀嚎,他立于一叶黑色孤舟上,飘荡在黑暗深渊底。 他伸手在河中一抓,一只幽魂神魂破散,变成魂石,他将魂石扔进嘴里。 魂石化开在嘴中,残魂尖锐的神念和记忆钻进他神魂,却未能让他皱半分眉头。 他脑子里的残魂记忆太多,再多一点,也无干系。 他在残魂记忆里到一个熟悉的人。 是他自己。 血肉模糊的人躺在黑暗中,犹如尸体横陈,旁边是虎视眈眈的无数怪物幽魂。 画面中自己赤红着双眼,口中喃喃着。 “要……离开……” 他慢慢嚼着口中魂石,复一遍,“离开?” “是,我要离开这里……” 他仿佛忽然才想起来般自语。 “不离开这里……要做什么?” …… 他带着青铜鬼面,端坐于高座上。 炬火燃烧两侧,青色火焰森森。 低头俯瞰,无数人向他跪伏,身躯颤抖。偌大的青铜殿宇中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他手肘支着座椅扶手,掌心撑脸,道:“们……很怕我么?” 所有人诚惶诚恐地伏身于地,“属下怎敢!” 一人颤声道:“大人修为盖世,只用半月光阴,便将魔域二十宗门尽数收归麾下,我等深为拜服,只愿为大人不辞万死,效犬马劳。” “是极!大人横空世,一统魔门,此为惊世壮举,已称得上一代魔道巨擘,当为我等所仰望!” “大人能,必统率魔门万军,震慑道门,成就千秋伟业,此乃我魔门千年幸事!” 他饶有兴致地听着这些人违心的夸赞言,感受着这些人周围逸散的恶念和恐惧,觉得有点意思。 比魔渊底下那些只知道杀戮吞噬的魔物幽魂有意思多。 夸赞声仍在此起彼伏。 却始终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直视他。 待到声音平息,他道。 “如今我正式接管魔门,尔等可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有一事,”一人战战兢兢地开口道,“如今大人已经是魔道主,我等却还不知……大人名讳?” “名讳?” 他想想,记忆中的名字仿佛已经与他隔十分遥远,遥远到他懒得再耗费气力在无数神魂记忆残片中搜寻。 于是道。 “我来自魔渊,可号令群魔,为魔道尊……” 青色森然的火焰,映照他黑衣高大的身影,还有他脸上狰狞鬼面。 他撑着脸,漫不经心道。 “今日起,尔等便唤我为魔尊罢。” 65、礼物 天空中血月高悬。 他端坐魔宫, 手中执着酒樽,对月酌酒,低头看杯中酒液。 酒液在月光照射中波光粼粼, 亦是泛着淡红。 不知道究竟是何时开始,他眼中的界, 蒙上了一层淡淡血色。 纠缠附骨, 挥之不去。 或许是因为他所修炼功法的缘故,或许是因为杀戮过甚, 有违天和,又或许是因为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怪物,反正他都已经忘了。 原本的界是什么颜色,他也都忘了。 修罗剑在桌边发出喑哑嗡鸣。 魔剑有灵, 虽不能言,却能够传达出意念。 ——它在渴望杀戮和鲜血。 他侧过头淡淡瞥了一眼。 这把剑, 是他剿灭炼魂宗时候夺来的战利品。 他喜欢这把剑。 因为在他眼中,修罗剑的颜色十漂亮, 和那些薄红寡淡的东西都不一样,是浓郁璀璨的鲜红,尤其是划敌人身体的时候。 只不这把剑的个性有时确乎是过于贪婪。 和他的前任主人一样。 “安静。”他道, “再吵,就折了。” 修罗剑剑身颤了一颤,立即安静了下来。 他执着酒杯, 把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站起身, 走出这处偏殿。 有几人走来,向他躬身行了一礼。 “尊主。” 他微颔首,“何事?” 一人道:“再三日便是尊主生辰, 魔门各宗都已为尊主精心准备了贺礼,各宗宗主长老亦将同来魔宫,为尊主庆贺。” 他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对于生辰之事,他素来并不看重。事实上,他早已经忘了自己生辰究竟是哪一日,当初那些魔门修士来问之时,也只随口说了一个日期。 即他从魔渊出来重见天光的那一日。 只不魔门中人对他敬畏甚深,对他生辰重视无比,每次生辰皆要大办特办,珍宝法器如流水般上供,演一出各表忠心的戏码。 他虽对宝物法器并无兴趣,不看着那些人明明恐他惧他,还要咬着牙献媚邀宠的模样,倒觉几有趣。 那人踌躇了一下,又开口道。 “尊主,此番道门也为尊主送来了一份贺礼,敢问尊主……”他擦了擦额角的汗,“到时这份贺礼是该与其他礼物一并呈上,还是属下先行去将开封处理了,毕竟道门之士素来与我魔门不合,说是送礼,恐怕包藏祸心。” “道门送来的礼物?谁人所送?” 那人道:“是陈族之人所送。” 他挑了挑眉,“陈族?有点意思。” 又道:“先不必动那份贺礼。” 那几人喏喏应声,而后转身退下了。 九月七,魔宫之中灯火长明。 人皮鬼面灯笼飘摇在高天,血色的红毯绵长铺地,他端坐上首,看着万千魔门修士对他俯身跪拜,高呼赞颂。 却觉有些意兴阑珊。 贺礼如流水般被一件件送了上来,打开,然后被他随手丢到身旁的宝物堆里。 却无人敢说一句不是。 终于,一只黑色长箱被搬了上来。 那长箱四四方方,无纹无饰,看上去实在有些磕碜,说是贺礼,倒像是副棺材。 旁边下属皆如临大敌地看着那黑色木箱,他只懒懒勾唇。 “把东西打开。” 几个下属只好脚步颤颤走了去。 伴随着箱子打开时“咯吱咯吱”的声音,他瞳尖微微收缩。 满目血红的界里。 他窥见一抹莹润难言的白。 让他想起无比遥远的记忆中,山巅最干净的雪。 心口忽地一跳,低身想去看清。 界却忽然剧烈摇晃起来,他看到周围的场景片片破碎,而亿万亡灵的神魂碎片依旧习以为常地在他脑海里尖嚎,最终扭曲成一片惶惑。 …… 小竹楼中,沈殊缓缓睁开眼。 他眼瞳极黑,仿佛将间黑暗凝聚其中,极深处是翻涌的血液,在不断上涨、满溢,像要从眼眶里流淌而下。 他侧头望了一眼窗户,而后便凝住,定定看着窗旭日。 灿金绚烂的颜色映入瞳膜中。 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站起身。 闭关良久,他的衣物上已然积了一层薄尘,此刻随着他起身的动作扬起,氤氲在正午阳光里,在房间空气里迷离漂浮。 他站直身,身形微微晃动了一下,抬手捏住眉心,声音喑哑。 “何人设计本尊……” 他立在原地,以他人为中心,与他已经融为一体、不彼此的黑暗如同无数狂蟒奔涌而出,将整间房间占据得密不透风。 桌面上的纸张散落在地,存放化婴丹的瓷瓶破碎,丹药咕噜噜滚动着。 “……嗯?” 他感知了一下自己所能驱动的力量,发现与自己正常时候相比,连万一都无。 而且还隐隐被体内的灵气所压制。 灵气? 他的九转天魔体已经修到九重,身体彻底用魔气凝练而成,又怎么会存在灵气这东西? 他用神识内视自身身体,却忽然注意到心府中一个白玉小人。 小小的,可爱。 这是他的……元婴? 他神识意念围着这个小人转了两圈,见对方依旧闭目盘坐,便探出神识触手,轻轻戳了戳对方白藕般的手臂。 小人被戳得向旁边挪了挪身子。 他顿时兴致大起,用神识东戳戳、西戳戳,碰一下小人便挪一下,却依旧是闭目模样。 他想,它怎就不会睁开眼睛看看我? 就这般一想,小人竟的睁开眼,微微仰头望向他。 那双眼漆黑如玉石,仿佛凝有千秋霜雪,静静凝视着他,令他一怔。 还能睁眼? 他又想,既能够睁眼,可还能说话? “……沈殊。” 一道熟悉而清冷的声音从心头回响。 那声音似乎是引子,令他感觉脑袋忽然之间剧痛起来。 他抱住头,唇边溢出一声闷哼。 方才那道声音,是在唤他“沈殊”? 可沈殊是谁,他又是谁? 他究竟是从魔渊底艰难爬出来,吞噬亿万魔物幽魂的魔道至尊,还是……还是…… “沈殊。” 那道清冷声音又在他心底响了一遍,仿佛一道强光洞穿了脑海之中的浑噩。 他记起来了。 沈殊,是他的名。 而心府中白玉小人的模样,明就是他的…… 他声音低哑,慢慢唤出。 “师尊……” 他的师尊。 他的心神归处。 沈殊摇晃着站定身体,蜿蜒攀爬了整个房间的黑暗重新收回体内,阳光再度照射回这所房间中。 他低头看自己掌心,竟有恍如隔感。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低声喃喃。 方才他所经历的那些,莫非是突破元婴时候遇到的心魔劫? 亦或是之前在登天阶上遭遇魔魂夺舍的后遗症? 不,不对。 心魔劫是虚幻无形,由执念而生,可那些存在于他脑海的记忆,却未免太过实。 那些知识、那些经历,就如同刻印深深烙在他脑海一般不像是强加上去,更像是……他本来所拥有。 而他在登天阶上被魔魂夺舍的时候,也曾陷入幻觉,做一些如同幻梦一般的事,他清醒后,那些幻梦便如同指尖沙砾一般流逝了,没有留下半痕迹。 沈殊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极黑的瞳孔幽暗深沉,一时间仿佛又成为了那个端坐高座,号令万魔,喜怒难测的魔道至尊。 然而窥见体内白玉小人的时候,魔道至尊的神便柔和了下来。 他揉了揉脸,隐去面上戾气,迈步走到门边,将关紧的门栓打开,迈步走出房门。 有微风吹过身侧,明媚阳光落在他的身上。 远处竹林青青,鸟雀飞舞,花香弥漫。 已是春日。 自己已经闭关了三个多月? 也不知他给自家师尊所的那些花如何了。 还有自家师尊的饭食和起居,他不在之时,无人给叶云澜做饭,叶云澜会否饿瘦了。 若是瘦了,他作为徒弟,可是会心疼的。 迈步走进花圃,沈殊忽看到有人在其中忙碌,他脚步一顿,眼眸微微眯起。 不是师尊。 觉察到这点,他面上神色便淡了许多,眉头也微微凝起。 花圃是他为叶云澜亲手建造地,平日只有他和叶云澜二人可入其中,怎么会有其他人在其中整理。 像是被侵犯了地盘的野兽,沈殊危险地眯起眼睛。 他正想走去,便见竹楼的门忽然开启,里面走出一人。 白衣乌发,容色如雪,手中端着一个茶盏。 正是自己心心念念人。 他看着叶云澜的身影,明明才三个月没有见面,他却仿佛经历漫长光阴,才终于得以和这人再度相见。 以他元婴期的目力,那人一切皆清晰入目,他看了半晌,不禁皱眉。 叶云澜瘦了。 面色似也……苍白了许多。 正此时,花圃中整理的人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 其面容俊美,身形高大,正是大师兄贺兰泽。 只不,贺兰泽身上惯常所着的玄服高冠,如今却换成了一身灰袍短打,身上沾着泥土,浑无前宗门大师兄高高在上的做派,令人一时间难以认出。 叶云澜并没有看见站在远处的沈殊,端着茶盏走到贺兰泽身边。 两人交谈的声音传入沈殊耳中。 “师兄辛苦了。” 贺兰笑道:“不辛苦。这花圃甚大,师弟一人整理,还不知要整理到何时,身子不好,这些事,还是让师兄来吧。” 他顿了顿,又道:“是了,前些日子我出去执行任务时,在秘境中见到有一蓝烟花,每当日生升时,花朵周围便会有蓝烟缭绕,煞是美丽,我已将带了回来,在花圃一角,师弟闲暇时,可去观。” “……师兄不必特地为我做这些。” “师兄只是想让开心。” 贺兰泽伸手取叶云澜手中茶盏,低头喝了一口,凌厉眉眼间浮现一点温柔色,道:“这两年,一人在此住着,未免会觉寂寞。观花赏心是不错消遣,不,若是能有一人相伴,或许会更好些。” 叶云澜只沉默不言。 “师弟,知我心意。”贺兰泽定定看着叶云澜,“说我太过骄傲,目下无尘,对不在意之人,难以容情,我间并不合适。可是而今我已经改了许多,我愿意倾听他人之语,无论其身份高低。修为强弱,也愿给宗门低阶弟子讲解修炼疑难,平日在执法堂执法时,更多会亲自搜集证据,而不听信旁人片面之词。师弟,我说这些,是想让知道,我对你是真心的,也愿意为你而改变。” “况且,如今的身体……也快拖不得了。” 贺兰泽眉目之间露出了些许担忧之色,诚,难以作假。 他凝视着叶云澜双眼,认真道。 “师弟,给师兄一个机会,可好?” 66、赠剑 “给师兄一个机会, 好么?” 贺兰泽的目光真挚。 叶云澜却避开了与他的对视,他的目光落在贺兰泽灰袍短打以及衣物所沾的泥土上。 这两年,贺兰泽确然改变了许多。 没有了以往的盛凌人, 在低辈弟前谦和礼,在他面前更是关怀备至。 ……和他前世记忆之中那个宗门大师兄, 似乎已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叶云澜想起很久很久之前, 自己也曾崇慕过对方的剑法,承受满身风雪在对方住处外等待, 将一颗未冷的真心捧出。 若是那时的自己,面对这样的贺兰泽,或许……可能会接受也说不定。 只是。 “……太迟了。”他道。 “迟?”贺兰泽抓住叶云澜话中字眼,俊眉深深拧起, “师兄如何迟了?” 叶云澜默然不语。 贺兰泽猜不透他心思,不由心中苦笑。 自从修炼以来, 自己的天赋远超同龄之人,一路修行顺遂, 未尝遇到什么挫折,却唯独在叶云澜身上屡屡受挫。 他心念急转,想起一个原因。 “师弟, 我知你说过自己曾有道侣,其人仙逝之后,至今难以忘怀。” 他斟酌了一下语言, “可亡不会复生,你道侣若还尚在, 应该也不会想要看着你因他伤怀,孤独此生,甚至因此置自己性命不顾……” “不, ”叶云澜打断了贺兰泽的话语,想起那人当初一点点烙印在他背上的刺青,把他揽在怀中那些低语,眉目之间露出一点纵容无奈,道:“他是专执之人,十分霸道,纵然归去,也不会愿我忘却他丝毫。” ……禽兽。 贺兰泽已不知第几次在心中暗骂叶云澜之前道侣,寻思片刻,道:“可师弟,你那时年岁未及加冠,尚且稚幼,怎知情爱究竟为何物?或许会将依赖误认为喜欢,将怜宠看是深,你与你道侣之间种,未必如你想象那般。” 他思索自己这番话应当会对叶云澜所触动,未料叶云澜眉目淡淡,沉默片刻,竟颔首道:“我确实不知情爱为何物,以后可能也不会知道。” “……我只知他远去之后,这浩荡天地之间,我寻不到一人与我陪伴相知。” 话已至此。 贺兰泽依旧不甘,下意识忽略了叶云澜后面的话,哑声道:“师弟,尽管你说自己不知情爱……可师兄很想要教你知。” 他看着叶云澜苍白容颜,难遏心中怜惜爱意,忍不住伸手想要抚上叶云澜脸颊,却被叶云澜侧身避开了。 与此同时,一道凌厉剑从背后悍然而至! 贺兰泽还未能反应过来,那道剑已经划破了他的手背,而后陷入前方的地面,砸出一道极窄却极深的沟壑。 直到这时候,他才觉察到痛楚。 过一个呼吸的时间,他的手背上慢慢显出一线血痕,而后有血珠滴答滚落在地面。 贺兰泽大惊。 伤口不深,紧贴指节筋脉而过,差一点就会废去他的右手,可见使剑妙到毫巅的控制力,而且,连他都未曾有洞察反击的时机—— 天宗之中,还这样剑术高手存在吗? 贺兰泽转过身,只见花圃小径中缓步走过来一个提剑的黑衣身影,逆光之中,只见得一双亮如寒星的眼。 “沈殊,你出关了。” 却是旁边叶云澜先行开口。 沈殊走过来,躬身道了一句,“师尊。” 叶云澜微微颔首,仔细打量着沈殊。 沈殊身形与两年前相比,高了许多,站直身后,他已经需要微微仰头去看了。 并且其身上息圆融浩荡,剑意凝而欲发,分明已顺利晋阶元婴,站在其人身边,迫人压力。 “怎么突然出剑。”叶云澜指出他之前不妥举止。 只是语中却无多指责之意。 沈殊过了勾唇,道:“刚刚晋阶,修为大进,忍不住想要找贺兰师伯试上一试。” 侧身看向贺兰泽,然后冷淡道:“方才到师伯,剑意勃发,一不小心伤了师伯,师伯不会介意吧?” 贺兰泽在衣袍上抹去右手手背鲜血,神色变得凝重几分,道:“两年未见,沈师侄剑技精进许多。” 沈殊黑眸幽深,难辨喜怒,只是将手中长剑抬起,“沈殊,但请师伯赐教。” 贺兰泽看了一眼叶云澜,叶云澜始终对他方才话语无甚反应面色有些黯然。 目光转回沈殊,贺兰泽想要借与沈殊交手抒发心头郁,手中长剑亦是锵然出鞘,道:“可。只是既然师侄已晋阶元婴,我不会压制留手。” 沈殊淡淡道:“师伯自可放手而为。” 贺兰泽本身修为早在六年前便已经化神,而今是化神中期,压了沈殊整整一个修为大境界,如此算来,仍然算以大欺小。 但贺兰泽并不想在叶云澜面前输。 毕竟两年之前,他在压制修为情况下与沈殊交战,两人就已平手,而今沈殊剑法更进,贺兰泽实无信心能够同阶胜之。 只是对剑修而言,失却信心便已经输了大半。 但交战开始,两人身影同时迅猛而动,长剑不断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灵力光影绚烂之间,修为更高一筹的贺兰泽在一开始明显占先机。 只是随时间流逝,沈殊从他的剑法中渐渐窥出破绽,一招一式,都从他要害破绽之中刺去。 贺兰泽只得回守,但开始时候的进攻之势却被彻底消解。 接着便是沈殊步步紧逼。 那剑法鬼魅、精确、杀凛然。 若说沈殊以前出剑时,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饿狼,剑法迅猛激进,而今便是一头隐于暗夜的狼王,招式随意,仿佛漫不经心,但比之前却险恶何止百倍! 剑光交错间,贺兰泽看沈殊眸光,带着几分轻蔑,但更多的,却是漠然。 之后,沈殊手上剑光骤然大盛,手中凡铁长剑从一处无法躲避的地方朝他袭来! 贺兰泽骤然惊觉,沈殊之前居然一直未尽全力! 手中的长剑被直接挑飞,左侧脖颈热烫的液体缓缓流下。 而那浩荡剑光犹然未曾止歇,往他身后飞掠,正要刺进花圃之中,却在碰上一簇星辰花花瓣之际,如同烟云般消散了,未曾伤到那簇星辰花分毫。 ——剑技如斯。 贺兰泽站在原地怔然许久,面上黯然之色更甚。 他没有立刻去捡地上的长剑,而是叹了一声,道。 “师侄剑法,而今已可称之大乘。师伯……不及也。” 沈殊收剑入鞘,道:“若无师伯以前指点,我此番未必能胜。”他话锋一转,“只不过今日之后,就不必劳烦师伯不远前来雁回峰中与我试剑了。” 他瞥了眼周遭花圃,道:“是了,亦多谢师伯这两年来,替我整理此处花圃,只不过如今我已出关,整理花圃之事,自然还是交由我来完成,毕竟……” 他勾起唇,似笑非笑,“我可是师尊唯一的亲传弟呢。” 沈殊三言两语,将贺兰泽过来找叶云澜的理由全数切断。 这小子…… 贺兰泽心中觉出异样,还未等他深想,便听叶云澜道:“多谢师兄对沈殊这些年的指点,未得师兄助力,沈殊剑法精进未必这般迅速。” 叶云澜语声虽平淡,也并无轻蔑,贺兰泽却仍是觉出一点难堪。 修道以来,他未曾在同龄面前输过,今日却败在小了他数十载的小辈手中,还是在自己心上人面前。 他无心在此待下去,低声告辞后,便拾起了地上长剑,匆匆离去,徒留一个萧索背影。 只是叶云澜与沈殊都没看他。 风吹过,花海漾出微波。 沈殊回身看着叶云澜,目光深深。 叶云澜微凝眉,敏锐觉察到沈殊似乎什么地方不同了,但些顽固地方,却依旧和两年前并无两样。 “已是正午。”他移开目光,道,“我做了些饭食,你……要进来吃么?” 闻言,沈殊惊讶挑眉。 ——自家师尊竟是会做饭了?? 只是转念一想,他方才刚出关时看到周遭春色盎然,还以为自己只是闭关三月,直到听到贺兰泽与叶云澜对话,才知已是几度春秋。 两年,确实是太久了。 天天吃辟谷丹,师尊肯定也会吃腻。 不过……自家师尊究竟能做出些什么来,他很好奇。 于是欣然答应道:“好。” 他舔了舔唇,“未想刚出关便能尝到师尊手艺,徒儿这算是……有口福了?” 叶云澜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说,迟疑着想说什么,片刻又抿了抿唇,兀自推开竹楼的门走了进去。 沈殊紧跟他走入其中,走到矮桌前盘腿坐下,将长剑放在身边,侧头看正在后厨煮食的叶云澜。 叶云澜背对着他,卷起了袖,长发被一根素色发带松松绑在脑后。 他人生得高挑,身形却过于纤瘦,腰肢细窄,仿佛风吹可折。 沈殊估摸了一下,倘若自己走到自家师尊身后,恐怕只要将两掌合上,便可将那细腰握紧了。 他觉得身体些热,喉结忍不住滚了滚。 须臾,沈殊便听到铁锅掀开的声音,看到蒸腾的雾气漂浮弥漫开来。而后叶云澜端着两个竹碗走回此间,踏上挑高木阶,弯身将两只碗在矮桌放下。 沈殊定神一看,只见到竹碗中盛着两团水煮面条,上面漂浮着几根水灼青菜,并一点黄瓜丝。 似乎点素。 ……师尊原来喜欢这么素的吗? 叶云澜此刻也坐到了他对面,卷起的袖被他放下,系发的丝带也被他取了下来,一头乌发散在身后。 他端起一碗面汤,低头喝了一口。 沈殊状,也将竹碗端起,喝了起来。 ……略有些咸了。 他眨眨眼,拿起竹筷,夹起碗中面条吃了一口,嗯,煮得太过了,些粘牙。 夹了水灼青菜吃一口,里处夹生,没有熟透,更有泥腥气未除。 只有那黄瓜丝还算爽口清脆,不过……黄瓜丝本来就无需烹煮,而单就卖相看来,自家师尊刀功还是蛮不错的。 沈殊抬眼,看到叶云澜依旧一声不吭吃着那碗素面,眉目低垂,容色苍白,手腕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不免些心疼。 叶云澜听到他停了动作,也未抬眼,只用竹筷搅着碗中面条面汤,低声道。 “如果不想吃,倒了便是。你早已辟谷,食取凡食反会令体内滋生五谷秽,并不值当。” 沈殊听了,却拿着竹筷扒拉起竹碗中的面条,快速吃了一大口,一边吃一边道:“师尊下的面……很好吃,徒儿甚是喜欢。” 他说的并不是违心之语。 虽然他闭关只两年,在记忆中却已经渡过无数载岁月。 最开始他在魔渊挣扎求生时候,莫说面条,连一口清水也不可得。 他的食物,是那些魔物泛着恶臭的尸体和鲜血。 重天日后,他在魔宫之中,虽偶尔会独自酌酒,但也仅此而已。 没人知晓,修炼九转天魔体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异于常人许多,五感同样如此。 除了酒液和鲜血的滋味,其他东西的味道,他都已尝不出来。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吃过一次正常人的食物了。 纵然这碗面有点咸、点粘,菜叶也点硬,但在而今他感知里,仍然无疑于珍馐美食。 何况这碗面,还是叶云澜亲手所做。 叶云澜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骤然耳根微红,仿佛不太敢信般,开口狐疑说道:“真的?” 沈殊埋首在面条中,喉咙低沉笑了一声,快速将碗中面条解决干净,道:“真的。” 他将手中空碗放下,低笑着道。 “……不过徒儿今番既已出关,怎能继续劳烦师尊做此烹煮之事。以后,还是由徒儿来为师尊准备吃食吧。” 他说着,盘坐在矮桌旁,看着叶云澜慢慢将面条吃完,而后抢先拿过两只竹碗并两双竹筷,去后院清洗。 叶云澜喊住他。 “沈殊,你忙完后便到书房来,为师东西要给你。” 沈殊道:“可是闭关前师尊所说的奖励?” 叶云澜淡淡“嗯”了一声。 道:“还需问你几个问题。” 问题…… 沈殊脚步一僵,内视了一眼心府中元婴,不禁几分心虚。 待清洗完碗筷,沈殊走入书房。 叶云澜端坐书案后,正拿着一本古籍翻阅。他走入,便道:“过来。” 沈殊走到他身边,注意到他手边摆着两把长剑。 一把剑形纤细,剑柄晶蓝,上覆羽鳞,乃是叶云澜往时的佩剑缺影。 而另一把剑鞘漆黑,剑身修长,剑柄宛如血玉铸成,此剑尚未出鞘,便有凌厉之呼之欲出。 两把剑并放在一处,竟显得异常和谐。 沈殊注视着那黑色剑鞘,上面镌刻着玄奥诡秘纹路,若是以前他肯定不知道这些纹路含义,只是他为魔尊之时,曾因无趣阅遍了魔门各宗搜集禁法和秘术,知道这是上古神文,其并不如人族文字般每一个字都指代具体含义,却含有玄之玄的伟力,寻常修士难以习得,更不必说组合运用于一处。 要在剑鞘上刻下这些神文,叶云澜所耗费心力难以言述。 而这些神文构成的力量,是进化与修复。 这是一把可以自我成长修复的灵剑。 “为师曾说过,待你修为成,便为你炼制一把剑。” 叶云澜道。 “这是为师予你突破元婴的奖励,你可拔剑观之,看是否喜欢。” 沈殊将长剑捧起,先向叶云澜微微鞠了一躬,才将长剑平放于身前,缓缓拔剑出鞘。 随着寒光冷冽的剑刃被一寸寸拔出,一道清亮的剑鸣声也伴随响起。 血玉般的剑柄连接剑刃,湛然光芒流转其上,倒映着沈殊的眼。 “此剑主体为天星陨铁,融入血玉玄晶,引天雷淬炼,冰魄凝染,数月方成。里面含有你之精血,除你之外,无人可用。” “你若觉喜欢,便拿回祭炼,功成之后,此剑便会成为你本命灵剑,与你心神相通,意念一动,便可斩敌千里之外。” 以沈殊眼力,自然看出这把灵剑已经属于上上品,比师尊自己的本命灵剑缺影还要高出许多。 虽仍不及自己为魔尊时所得到的魔剑修罗,可那魔剑毕竟已经传承数千载,浸透了亿万怨魂杀念,怎是一把刚炼制出的灵剑能够比及。 何况要神文相助,伴随他修为提高,这把灵剑以后未必不能达到修罗剑的高度。 只是他不知,以叶云澜体弱病躯,究竟是如何艰难才将这把灵剑炼制出来。 他看着叶云澜苍白容颜,想起贺兰泽之前隐隐提起叶云澜如今身体伤势已拖不得之语,不免忧心。 但这些东西,暂时还不能在叶云澜面前表现出来。 他将剑收回剑鞘,道。 “多谢师尊,徒儿很是喜欢。” 叶云澜:“你该给它取个名字。” 沈殊沉思半晌,目光落到桌上缺影剑,忽然勾唇,道。 “据说天星陨铁自域外来到人间时,如流星飒沓,残光照天,此剑既为天星陨铁所铸,不若就叫它残光吧。” 叶云澜并没觉察到他的隐秘心思,只道:“残光……是个好名字。” 沈殊心念一转,道:“那……徒儿便将残光剑先行取回祭炼了?” “慢着。”叶云澜喊住他,“还一物。” 他从抽屉中取出一颗幽绿圆珠,放在桌案上,“你应当还记得此物。” 沈殊低头看着那枚圆珠。 他当然记得。 当年刘庆就是凭借着此物,将他强行带回天宗,关在药庐中当做猪犬驱使。 “为师当年救你之时,曾经与你许诺,待你元婴之后,若还能把持本心,不入魔道,为师便会将此物还你。” 叶云澜将圆珠往前一推,“拿着吧。” 沈殊却没立刻去动桌上傀儡珠,而是道:“师尊,您就不怕徒儿得此珠后,堕入魔道,为祸世间么?” 他并未说假。 拥有魔尊记忆之后,他确乎是一念之间,便可入魔道,九转天魔体的修炼在旁人看来是禁忌,是不可完成的魔道禁术,可在他眼中却毫无秘密可言。 深藏在身体中的黑暗蠢蠢欲动。曾掌握过无比强大,震慑世间,为所欲为的力量,让他习惯如今弱小的自己,确乎是一件艰难的事。 耳边却忽然听到叶云澜清冷声音。 “为师信你。” 沈殊身体一震。 “……莫辜负为师对你的信任。”叶云澜缓声道,“魔道并不是一个好的去处,杀戮恶业,善恶报应,累加于身,纵然有强大的力量,能何如。” “沈殊,为师能顾得了你一时,却顾不了你一世。” 沈殊从他话里听出一点不详的意味,听叶云澜道:“过来。” 他们此刻已经离得很近,只有一张书案相隔,叶云澜却还要他走近些。 沈殊迟疑了一下,绕过书案,走到叶云澜身边,半跪下来,如同年少时般仰头看向叶云澜,“师尊?” 叶云澜道:“低头。” 沈殊低下了脖颈,毫无防备将脖颈脆弱之地暴露在叶云澜面前,而后便听到衣料摩挲的声音。 叶云澜宽大衣袖抬起,冰凉的指尖落在他后颈处。 ——他在抚摸自己后颈的傀儡印。 沈殊先是感觉到一阵冰凉战栗,随着叶云澜手指滑动微微发热。 在魔渊之中常年面临生死所炼就的敏锐五感令他全身紧绷,他睫毛微微颤抖着,艰难才忍住没有暴起躲避。 “这处傀儡印,终究是个隐患。” 叶云澜慢慢抚摸着沈殊后颈印记,观察上面纹路与深浅,道:“为师已找到消除的办法,到时需要你与为师前去走一遭。” 沈殊道:“……是。” “如今你已修为有成,拥有了自己本命灵剑,为师能够教你的东西,也已经全数教完。” 叶云澜说着,他的声音比平日多出了几分淡淡温和。 “待傀儡印消除之后,世上没有外物可影响你,你可以去选择自己所要走的路,去看看这个广阔的世界。” 沈殊沉默了一下,道:“那师尊呢?” 叶云澜道:“为师自有去处,你不必担心。” 他似乎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对沈殊道:“去将为师的琴拿来。两年闭关潜修,你当是很久未听为师弹琴了。” 沈殊起身,将悬挂在墙壁的古琴拿过来,放在桌案上。 叶云澜低头,伸出素白双手,闭目缓缓弹奏起来。 那琴声一如既往幽远,像是从渺远之地翻山越岭而来的微风,轻轻荡漾在听者心头。 能够令人消去心底所烦躁,沉浸于无人之境中。 沈殊心中蠢蠢欲动的魔念平复了许多,连那些在脑海中嘶嚎的魑魅魍魉声音,竟也渐渐褪去。 他闭上眼,久违地感觉到了宁静。 琴声袅袅环绕房间,只是约摸过去半炷香时间,琴声中却忽然有了一丝滞涩之感。 沈殊不解睁开眼,便听到一声凌乱的颤音。 琴弦断了。 殷红的血顺着叶云澜如雪的指尖滑落,而他本身的面色却比霜雪更白,眉头深深拧紧。 “师尊?” 沈殊觉出不详,急忙起身走过去,便见到叶云澜胸腔起伏,而后仿佛终于难以忍耐般,低头咳嗽了起来。 这一咳似乎就难以止息。 连绵的咳嗽声荡漾在房间里,血液顺着苍白的指缝流淌而下,叶云澜眼尾咳出了泪,面颊也染上薄红,却更加显得面色苍白得可怕。 “师尊?你怎么了,是伤势又发作了吗?怎会如此——” 明明他在两年前才让叶云澜服用过太古地心芝,太古地心芝为九阶灵药,虽然无法根治,但其中蕴藏灵气起码能够让叶云澜伤势缓解许多。 可是为何才过两年,叶云澜身上的伤势,便又如此严重了? 竹楼外风铃声忽然叮铃铃响了起来。 书房的窗不知何时打开了,一抹身影显形于房中。 其银发高冠,身形高大,鹤氅在身后飘飞。 栖云君眉目仿佛凝着千古不化的冰雪,甚至比平日更加寒冷。 他大步踏来到两人身前,冷冷对沈殊道。 “让开。” 67、酒宴 叶云澜依旧低头咳嗽着, 沈殊正立在他的面前照看,闻听到栖云君音时,才回过头来。 不似往, 沈殊看到栖云君时,并没有起身唤“宗主”, 而是眉峰微挑, 慢慢吐出一个名字,“……姬溯月?” 栖云君面色微变。 姬溯月是他的名讳。 只不过, 自他成道来,世间已经许久没有人敢这样称呼他了。 他将目光审视着眼前这个叶云澜唯一的亲传徒弟,见对方仍半步不让地挡在叶云澜面前,又重复了一遍。 “让开。” 说罢指掌轻拂。 他没有碰及任地方, 有一股莫可名状、基于“道”之上的伟力,想要将沈殊排挤开。 凡身六境和登仙境的修为差距犹如渊, 元婴期修士甚至难遇窥透蜕凡境的出手手段。 只是这修士并不包括沈殊。 他在魔门居于高位时,世人曾经将姬溯月与他放在一同相较, 争执谁才是正的榜第一。 结果未有定论。 沈殊往前方踏出一步,踏在灵气交界、玄之又玄的一个点上,站住身形, 冷眼直视栖云君。 “你找师尊做什么。” 对无关之人,栖云君从来不投注心力去理,但沈殊举有出乎他意料。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终究没有再动手,淡淡道:“他伤势作, 我需为他疗伤。” 沈殊沉沉打量他片刻,不知为,他半分都不想让自己师尊暴露在这人面前。 这份不愿, 比前强烈数十百倍。 仿佛让对方接触叶云澜,造成比叶云澜身上伤势更为严重的伤害 听叶云澜咳嗽慢慢止住,沙哑的音传来。 “沈殊,让……宗主过来。” 闻听言,沈殊眉目间涌上一点戾气和烦躁,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侧身让出一个身位。 栖云君没有看他一眼,大步走到叶云澜身边,指掌间运气冰蓝色的灵力,印在叶云澜背脊。 叶云澜似乎已经倦极,上半身伏在古琴琴身上,长睫轻轻颤抖,不知是否因为疼痛,那单薄削瘦的背脊在栖云君掌心印上去那刻,忽本能瑟缩了一下。 如运气有一炷香时间,叶云澜紧拧的眉心才舒展开,睫毛也不再轻颤。 又一炷香,栖云君把掌心移开,沈殊走上前去,现叶云澜已经昏迷沉睡过去了。 沈殊抢先走过去,道:“谢宗主出手相助。接下来照顾师尊之事,由我来可。” 栖云君立在一旁,视线凝在叶云澜身上,沉然不语。 沈殊将叶云澜扶起,取出一块干净绢布将他唇边手上的血略略擦干,又把手臂缓过叶云澜上身与双腿,将人整个抱起,走回卧房。 好轻。他想。 他家师尊,并不止是看起来纤瘦。好像内里被掏空的玉石,只剩下一幅白玉壳子,稍碰撞一下碎了。 沈殊将叶云澜心翼翼抱到雕花床,将对方染了鲜血的袍脱下,又扶着人平躺到床上。 定定凝视着床上人苍白的脸色半晌,他起身,打算出去打一桶水回来,替叶云澜仔细擦干净双手面颊上的血。 刚踏出房,见栖云君仍在屋中,并未离去,正闭目站在门边。 “宗主怎还不走?”沈殊道。 栖云君睁开眼,看不出任感情色彩的眼眸侧过来,漠然道:“叶云澜身上的伤,这两年来,已不是第一次作。” 沈殊沉默片刻,道:“我正疑惑点。两年之前,我才让师尊服用太古地心芝,九阶灵药的药力,师尊的伤本不如反复。” 栖云君道:“他动用了灵识淬剑。” 沈殊面色一变。 灵识与灵力不同,灵力是修行者运行于内的气,这种气可干涉地,进而使得修行者能够呼风唤雨,引火招雷,乃是修行者“力”的在现。 灵识则是修行者神魂的延展,也被称之为“神识”,能够用细化精确地窥测物,掌握物状态,是修行者“灵感”的化现。 他想起自家师尊,目力似乎一直都不太好,能够在剑鞘上镌刻出那样玄奥细密的神文,或许,确实是动用了灵识。 是了。 叶云澜虽然内筋脉破碎,修为无存,毕竟曾是金丹期修行者,灵识和神魂比之平常人要强大许。 但再强大的精神也需要肉躯来承载,频繁动用灵识的后果,虽不如直接引动灵气般令叶云澜内神火失控,但让本受创甚深的躯更接近崩溃边缘。 这,叶云澜一点都没有告诉他。 沈殊抿了抿唇,忽然意识到,叶云澜初叫他闭关,正的原因,或许并不止是要他冷静思索,摒除那不该有的妄念的缘故。 栖云君冷淡音继续传来。 “你是他亲传弟子,他炼制灵剑是为了你。” “两年之前,他去往池山论道,被池山地动引伤势,也是为了你。” “你若是为你师尊着想,想他活得更长久,别再赖在他身边,早日下山闯荡,让他安心静养。” 栖云君本性冷漠寡言,次说的话恐怕是他往在望云峰坐关时数年之和。 沈殊听罢,骤然抬眸,道:“那宗主呢,宗主番四次前来为我师尊疗伤,又是为了什么?” 栖云君神色不动,道:“他是我宗弟子。” 沈殊勾唇一抹冷笑,“宗弟子有千千万万,他们受伤的时候,宗主又在哪里?” 栖云君道:“世间因缘际,触之而生。万千弟子之中,我既偶然救他一时,也无妨救他一世。” 他不欲再与沈殊言,转身踏出房门,风吹动他身上鹤氅白。 他道:“记住今日我予你之忠告。” 沈殊冷冷看着他背影,忽道:“既如,我也给想宗主一个忠告。” “我听闻宗主所修乃无情道,无情道中,本心即地,不融物。宗主频频出手干涉凡尘,若一朝动情,无情道毁,数年苦修毁于一旦,宗主不惧?” 栖云君脚步一顿,没有回答,只化为剑光消失在云里。 …… 叶云澜醒来之时,胸口余痛未消。 窗户开着,界传来鸟雀叽叽喳喳的叫,伴着春日花香。 他掩唇轻咳几,咳出脸颊一点薄红,面上神色很淡漠。 这两年,他身上伤势作愈频繁。 但他其实并不很在意。 他算了算自己余下的时间,现依然足够,想披衣下地,听门吱呀一响,沈殊拿着一碗灵药走了进来。 “师尊。” 他身形高大,黑眸深深,叶云澜怔了怔,侧头避开他视线,道:“你又熬了什么。” 沈殊:“是千年雪参汤。可滋气补养,安神定魂。” 叶云澜微微颔首,把参汤接过,坐到桌边,拿起汤勺喝了起来。 光看他时睫羽低垂,缓缓喝药的模样,实在又乖巧,又安静。 可是这人心底其实压根不在乎自己性命。 有东西明明知道不能去做,这人还是依旧做,沉默寡言,一不吭。 ……想把他关起来,困在自己指掌之间方寸之地,困在自己视线一直能够注视的地方,这样,对方是不是不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消失不见? 沈殊想着,面上不动色,道:“师尊,参汤可苦?” 叶云澜执着汤勺的手一顿。 “稍稍有。” 沈殊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里面有腾腾热气生,露出两枚莹润剔透的枣泥糕。 “这是徒儿新做的枣泥糕,师尊前应该还未吃过。” 叶云澜眼眸微微亮起,伸指拈起一块放入口中。 一时之间,枣泥的香甜和米糕的爽滑都一同在口中化开,消去了参汤的苦涩,唯余甜味在舌尖。 沈殊道:“师尊可喜欢徒儿所做的食物?” 叶云澜不知他为作问,“嗯”了一,而后口口地将一块枣泥糕吃干净,又拈起剩下那块,轻道:“味道很好。” 沈殊趁机接口道:“师尊若是喜欢,徒儿后每都可做给师尊吃。” “我还了很其他糕点的做法,”沈殊深深凝视着叶云澜,强调道,“足有数百上千种之。” “我想后一直都有机请师尊吃,可吗,师尊?” 叶云澜吃枣泥糕的动作微顿,沉默了一下,避而不答这个问题,只道:“手艺其实不错,只是修道路途漫长,身之物不可过于看重,最重要还是注重自身。” 沈殊眸光微黯。 这是他故意的试探。 他能猜到叶云澜的答案,还是感到了几分失望,同时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叶云澜将手上第二块枣糕默默吃完,又仿佛不经意般道:“世间万物皆有归处,归于尘泥归于土。时光如白驹过隙,寿龟可活万载,蜉蝣一瞬即是一生,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话语,叶云澜前实在已经说过许,沈殊并不想再听。 他左右看了一眼,故意转移话题道:“师尊,怎不见毛球?还有那池山灵,我出关之后这几日,也不见她踪影。” 叶云澜道:“一年之前,池山似乎出了事,念儿只能将分神收回去。我听闻叶族之人将池山周围封锁,至今还未能有其他消息传来,不过,念儿所留下的木梳未毁,她本身应不有大事。” “至于毛球……近时候为了我之伤势,所耗费力量太,暂时陷入了沉眠,我将他放在竹篮里安置了,也不知时才能醒来。” 说着,叶云澜抬眼看向一处。 沈殊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现一个竹编篮子悬在窗台上沿,随风微微晃荡着。 他起身走过去,现一只金色绒毛圆滚滚的鸡崽窝在铺了软垫的篮子里,睡得正香。 啧。 他眼力,已看出毛球并不是什么正的生灵,反而是一种奇异能量的具化,有了自我意识,倒是有点意思。 在叶云澜继续低头喝药之时,他扫了镜台一眼,现上面散着一叠厚厚信件。 这信件有大有,有的上面还沾着许脂粉香气,他略略一想,知道这信是怎么来的了。 他心中略有不悦,想着或许该寻机帮叶云澜将这信件处理干净,锐利的目光忽然一凝。 他看到其中一封压在最底的信笺,微微露出一角,上面信署名,是陈微远。 他瞳孔微缩。 在沈殊的记忆之中,自家师尊与这陈的十分不合,只是这陈微远总如狗皮膏药一般纠缠自家师尊,教人十分厌烦。 可在他作为魔尊的记忆中,人是道门之中,少有几个能够给他造成麻烦的人物之一。 世上事情无数,吸收亿万魔物亡魂的神魂碎片令他记忆始终杂乱,他懒得记忆那与他无关的事情,但陈微远初迎娶道侣之事闹得很大,印象中,似乎曾有属下将之做笑料一般向他提及过。 他背对着叶云澜,将思绪慢慢沉浸,在身为魔尊的记忆中翻搅。 一般而言,他并不这样做,因为魔尊记忆太过庞杂,是他所经历的千倍万倍,一旦陷入其中,未必有机能再清醒过来,保持住自己身为“沈殊”的意识。 他并没有怀疑这记忆的实性,也还没有弄明白,魔尊的经历是否他所亲历,他与魔尊是否同一个人。究竟是未来的倒映映照到如今的他身上,还是另一个不同世界的自己恰与他记忆重叠在一起。 没有弄清楚这之前,他并不敢放纵自己将这记忆全数融于本身,毕竟,他无法肯定,叶云澜的音,是否还能将他再次唤醒。 只是这一次不同。 信笺上的名字横亘在他的眼眸中,他觉察到,陈微远之事,对他非常重要。 意识飘远。 世界万物都渐渐蒙上了一层殷红。 他斜斜坐于高座,森然火焰在铸铁上燃烧,杯中酒液鲜红。 殿中有数十妖姬翩然起舞,乐伶在帘幕后面弹唱。而他的座下两旁台阶之上,坐着魔门各宗长老。 歌舞升平之中,他饶有兴致听着手下人交谈。 其中一名喝得醉醺醺的长老笑着开口:“诸位可听闻了最近道门出的那件丑事?” “褚长老所说的,可是那陈族少族长娶妻之事?”有人接口。 “不错,听闻那陈族少族长,不顾族人反对,娶了曾经被宗放逐的一个废人为妻,举可是活生生打了那自诩高傲的宗弟子们的脸面啊。” “哈哈,他们道门内讧之事,在下喜欢听。褚长老快来说说,不知那废人是犯了什么事情,才被宗逐出宗门?” “据传是在秘境里为贪取宝物,刻意构陷杀害同门,被人揭,才受处罚。” “——如卑劣之人,那陈族少族长,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才对其看上眼了吧?” “瞎眼之词用得好!”那褚长老又喝了一口酒,道,“不仅人品卑劣,我还听说那弟子容颜被毁,生得是人憎鬼厌,面具示人,全身上下无一处优点,或许,是身段和床上功夫太过于了得,才迷了那陈族少族长的心?哈哈哈哈……” 褚长老醉醺醺笑着,现周围同侪没有一个敢跟着他笑。 一仰头,瞳孔中倒映出高座之上,一副狰狞的青铜鬼面。 褚长老这才惊觉自己方才之语不敬,冷汗从额头不断流下。 乐消失,殿中舞姬也停止了舞蹈,纷纷跪在他面前,大气也不敢喘。 他低头俯瞰着下首蝼蚁一般的人群晃了晃手中酒杯,语气不辨喜怒,道。 “怎么停了,继续啊。该唱的唱,该跳的跳,该说的也继续说,”他漫不经心地轻笑了一,“本尊听着。” 乐再度响起,舞姬们继续翩然起舞,动作僵硬不少。 褚长老不敢再碰手边的酒,也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扯出一个僵硬笑容。 “诸位,方、方才,我说到哪里了?” 一人道:“你说到陈族少族长瞎了眼,娶来的道侣身无长处,人品卑劣。” “是,是了,我正说到。”褚长老呼出一口气,环顾四周,“诸位同侪可还有什么想问的?” 众人面面相觑,都怕失口说出什么不敬之语,触怒了坐上之人。 过了半晌,才有人挑了一个最为稳妥的话题心翼翼开口道。 “敢问褚长老,那位陈族少族长之妻的性别和名讳?” 褚长老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回答道:“那陈族少族长之妻本身乃是名男子,姓叶……” “名云澜。” 68、决意 叶云澜。 当褚长老说出这个名字之时, 他坐于高座,单手支着下颚,色未见喜怒, 只心底稍稍生出几分兴味来。 一个容貌被毁,常年佩戴面具, 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人? ……倒与他有几分相像。 他在魔渊之底时, 吞噬过多魔物与亡魂,被魔气侵染, 身体出现了莫可名状的异变。 刚从魔渊中爬出时,但凡直视他的人类,都因惊吓两眼翻白,倒地不起, 甚至有些被吓原地去世。 这当然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形貌怪异,更多是因为他身上凝聚了太多的黑暗和恶念, 会让人沾染不详。 没有修为的凡人,甚至没有办承受直视他一眼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即便他本身对这些人并无杀戮之念。 后来, 他在人间游荡了一圈后,稍稍有了人形,戴上面具后, 再看不出怪物模样,而那些污秽不详的力量也在他的刻意控制下以收敛。 他成为了魔门之主,统领魔道, 而脸上面具,再也没有摘下来过。 无人知晓他真面目, 他也没有兴趣让任何人知晓。许多人传他相貌丑陋,状若恶鬼,在某种意义上, 其实也并非虚言。 他勾起唇,心底嗤笑一声。 人类实在是一种惯来以貌取人的生物,明明肉身皮囊,容貌声色,仅仅外在之表象,却常被用以将人之所有一概而全。 而他的世界是血红的。 表象千篇一律,沉闷无趣。他凝视魔宫,凝视整个人间,看到的却是庞然笼罩的黑暗,以及每个人身上所缭绕的恶念。 如云蔽日,汹涌无绝。 世人皆称他为魔。 可这世间又有哪处不为恶,何人不是魔? 无一处清净。 也无人是例外。 酒宴之上,丝竹声谈笑声混杂在一处,妖娆舞姬如蛇一般扭动,飞扬的薄纱缭绕酒香,黑暗在阴影中深藏。 他将杯中酒喝下,忽然觉出一点无趣来。 宴席散去,他指节轻扣着座椅扶手,眸里猩红闪烁,随手拿过桌上修罗剑,平放膝头,而今一寸寸拔出。 他将长剑竖在眼前,寒光凛冽的剑身倒映出他带着恶鬼面具的半边脸。 修罗剑发出低哑嗡鸣。 “莫急,”他道,“本尊很快便会让你……尝饮鲜血。” 提剑起身,刚几步,却忽觉心口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 像是羽毛掠过,稍有些痒。 他微觉诧异,内视心府,却看到一尊小小玉人,正盘坐心府中央,睁着眼睛,仰头看他。 他怔了怔,周遭静物忽如幻影一般破碎开来,他所站立之地,不再是阴冷昏沉的魔宫,而是静谧安宁的竹楼。 沈殊回到现实中。 他的目光仍落在那封压在最底的书信上。 信纸露出了一角,上面是笔墨优雅书写的署名。 他的瞳色骤然变得极深,几乎克制不住暴戾的怒火,以及动手撕掉那封信件的欲望。 如果说,他所拥有的记忆是真实的,或者,这些记忆就如他所猜测那般,是他窥测到自己的部分“未来”,那么他的师尊,在未来某一天里,会成为陈微远的道侣? 开什么玩笑! 身后忽然响起叶云澜喝完参汤,将竹碗放下的声音。 沈殊收敛了脸上色,将这叠信件拿起,回转过身,单手撑着桌沿,面上浮现一点未及眼底的笑意,道:“看来徒儿闭关这两年,师尊生活也未得清净啊。” 叶云澜看着沈殊手上那叠信件,面上掠过一点不自在,低声道:“那些东西,你莫看。” 当年天池山论道会一事结实之后,他受伤流言被传播了出去,且愈传愈是失真。 虽有贺兰泽警告和制止,到他面前搅扰者不多,但寄来他住处的信件,却是越来越多。 一开始只是知他住处的天宗弟子,后来他所在之处不知是被谁所泄露出去,修行界各宗各派都开始有信寄来,甚至还会随信送来一些灵药、宝、珍玩之流。 一些信上有署名的礼物尚且可以退回,没有署名的礼物却只能堆放一处,而且后来如此几番之后,遭到拒绝的人虽然大部分都知难而退,但还有不少人即便抹去署名也仍要给他寄信寄物……而且不知是否如此,信上的内容也越来越直白露骨,不堪入目。 叶云澜站起身,想要去将信件拿回,却未注意到沈殊愈发深沉的眸色。 他伸手去取信,手腕却被沈殊一把握住。 “不过几封情书罢了,师尊如此看重,莫不是其中有人令师尊动心了?”沈殊开玩笑般说道。 叶云澜怔了怔,眉眼显出几分苍白倦怠之色,道:“为师早已说过,已有道侣,此生不会再对谁动心,也不会与谁再结契,你不必再如此问我。” “……而且这些书信,为师本也准备烧掉了。” 沈殊微微凝眉,仔细观察着叶云澜色,并没有从他淡漠的情里,窥见一丝一毫这些书信的在意,只有疲惫厌倦,一如既往。 只是在记忆中所听闻的事情,终究令他如鲠在喉。 “既如此,那么这堆书信,由徒儿来帮师尊处掉,也没有关系吧?”沈殊道。 叶云澜抿了抿唇,侧过头道:“随你。” 沈殊深深地看着他,而后左手一个响指,便用术法引动了灵火。 火苗从书信一角开始燃烧,而后渐渐将书信吞噬,最后消失于空气中,连灰烬都没有留下。 叶云澜面色始终苍白漠然,侧头看着窗外,没有回头看这堆书信一眼。 亲手把信烧毁之后,沈殊心底戾气平复些许。 他看着叶云澜始终漠然的色,明白对方是有点生气了,道:“此番是徒儿一时失言,忘了师尊曾言之事,以后不会了。” 他瞧叶云澜依旧默然无语,心头有些微酸意弥漫,又开口道。 “其实徒儿很好奇,师尊以前道侣,究竟是怎样人物,才让师尊这般一直记在心头,直至如今。” 沈殊顿了顿,又道:“师尊可否告知徒儿师娘的名讳?以后每逢清明之时,徒儿也可去拜祭一番。” 叶云澜淡淡道:“他生性自傲,远去逍遥,曾与说,死后不必人对他祭拜之事。你无需知晓他名字。” 闻言,沈殊抿了抿唇。 便连名讳也不肯告诉他吗? 叶云澜却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转道:“半月之后,你且随为师去一处地方。” 沈殊没有思考便点头答应,“什么地方?” 叶云澜:“幽冥秘境。” 沈殊:“幽冥秘境?”他思索片刻,“师尊所说可是传说之中太古时代,幽冥大帝打算飞升之前,所遗留的那处洞府秘境?” 叶云澜淡淡“嗯”了一声,道:“东洲与南疆交界处的湛星城已有消息传来,幽冥秘境即将显现世间,再有半月便会开启。而若要解你身上傀儡印,需要一味引魂花,只是引魂花在这世上早已灭绝,唯有太古遗迹之中,会有所残存。” 沈殊皱眉道:“幽冥大帝在古籍记载之中并非善人,其所遗留的洞府秘境之中必然险恶无数,此事事关徒儿自身,徒儿自去寻找便可,何必师尊亲自动身,以身犯险?” 叶云澜道:“此事为师自有打算。” 沈殊却忽然握住他瘦弱苍白的手,道:“师尊,你明知自己身上有伤,而且这两年伤势愈重,经不心绪动荡,奔波劳累,若是在秘境中忽然伤势发作,又当如何?傀儡印虽然关乎徒儿自由性命,可若是会因连累师尊……徒儿宁愿一生都为傀儡印所操控。” “莫要胡言。”叶云澜微蹙眉,并不赞同他语。 又闭目道:“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 之后任凭沈殊再如此劝说,也都没有松口半分。 沈殊见劝他不动,沉沉看了他许久,收拾了桌上的竹碗,摔门而去。 待他脚步声渐渐远,叶云澜这才睁开眼眸,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门扉。 他无告诉沈殊,幽冥秘境,他曾亲历过。 而秘境之中哪里最可能会有引魂花,他也心中有数。 ——幽冥秘境,正是前世他被人设计诬陷杀害同门弟子,而后被废除金丹,逐出宗门的那处秘境。 重活一世,他不知他背后之人是否还会再动手,但他却知,幽冥秘境确实险恶,入探索的修士几乎十不存一,即便以沈殊元婴修为,未必能安然无恙。 而若有他在,可指引道路,至少能让沈殊不会踏入一些危险陷阱,尸骨无存, 若是真到了生死攸关之时,他施展禁术,重归踏虚,总归能保沈殊一命。 至于他自己…… 人生在世,来时如风雨,去时若微尘。 并没有多少可眷恋与遗憾的。 而他在这世上,也并没有所谓的起点以及终点。只如孤舟一系,漂泊人间。 纵然远去,也不过落叶归根而已。 …… 天宗,药峰。 半山处嶙峋岩壁之上,有一处隐秘洞窟。 洞窟极深,从外界难以窥见尽头。 此刻洞窟之内,有笑声传出。 那笑声鬼魅似幽灵,似笑似哭,蕴藏疯狂之意,惊起了正在悬崖松柏上栖息的鸟雀。 洞窟极深之处,难见天光之地,容染衣衫散乱地背靠一处岩石凸起,手上握着一把染血利刃。 刀刃正在往下滴血。 他面容比之两年之前,已经枯槁了许多,背后甚至有白发滋生,眼中却含有灼热疯狂的采。 而他的前面,是一个巨大的空穴,穴中全都是蛊虫尸骸,还有泛着腐烂气味的粘稠汁液。 两只颜色血红、长相如蝉的蛊虫被他小心放在膝头,其中一只稍大,另一只则小一些。 “已经五年了,合欢蛊……终于练成了……呵呵呵哈……” 容染目光狂热地注视着这两只蛊虫。 五年漫长的时间,投入天材地宝无数,以心头之血时时滋养,受尽钻心之痛,才终于依照父亲给他的配方,炼制出这双能够完完全全改变一个人的心意,让中蛊之人彻底爱上下蛊者的合欢蛊。 但是值得。 上身的衣物被脱去,刀刃割开苍白胸膛,他将大的那一只合欢蛊一寸寸按心口的刀痕中,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凝聚,唇边带着诡异的笑容,沙哑声音呼唤着一个名字。 “阿澜……” …… 望云峰,云天宫。 栖云君闭目立在桃林之中,如同一座静默的石雕。 桃花艳丽的颜色与他一身雪白格格不入。 微风吹过,桃花落满他雪白衣襟,拂过他握剑修长的手。 剑柄上,一颗玄玉静静悬挂,而古朴漆黑的剑鞘上,镌刻着一支隽秀桃花。 半晌,他睁开了眼睛,琉璃般的眼珠倒映着清透蓝天,还有满目桃花。 这几年,他一直在继续无情道修行,道境愈臻圆满,脑海中因心魔所化那个虚影已经渐渐淡了。 想来,已经到了解决之时。 太清渡厄剑缓缓出鞘,清冽剑身倒映出他霜色长睫,冷淡眉眼。 他漠然挥剑。 桃花如骤雨而落,又被剑气碾碎在虚空。 漫天风雪侵入此间,落满栖云君的衣物和发间,将这片原本云天宫中唯一的亮色,同化为一片冰冷无情的白。 心魔已消。 无情道再一步。 或许再过百年,便可以触碰踏虚的台阶。 他漠然想着,脑海中却忽然掠过一人的脸。 那人容色仿佛超脱尘俗,天地灵秀似乎都倾注到了对方身上,眼尾一点绯红,如血亦如泪。 纵修无情道,也难以忽略这种惊心动魄的美。 他将太清渡厄剑收回鞘中,转身步出这一片冰天雪地。 穿过回廊,踏入宫殿,见到殿中侯着一人。其白衣乌发,正背对着他。 栖云君心中一动。 却见那人闻声回头,露出一张清雅秀丽的脸,望着他时,表情柔顺,面带恭谨。 “容染见过师尊。” 栖云君眉心微不可查蹙了蹙,淡声开口:“你来找我做什么。” “此番前来,徒儿是为一事求请。”容染柔声道。 栖云君:“说。” 容染:“驻守湛星城的弟子传来消息,言幽冥秘境将要出世。幽冥秘境为当年幽冥大帝所留,其中关系甚大,各宗门都已经摩拳擦掌,愈准备前往秘境探索,天宗弟子自也不能例外。” “只是,最有资格带领此次秘境的贺兰大师兄前几日突然闭关,而余下弟子,其余有资格带领此次秘境的各峰弟子实力却不分上下,均难以服众。而若各自带人前往,人心散乱,必对我宗门不利。” 容染顿了顿,躬身礼道。 “是以,徒儿想要请师尊传出法旨,让徒儿带领此次秘境之。” 69、洁白 容染话声一顿, 等待着栖云君的答。 他面上表情柔顺恭谨,心中却有几分忐忑。 若是五之前,他想要带领天宗弟子前往秘境探索, 在贺兰泽闭关的情况下,他身为栖云君唯一亲传弟子, 会有任问题。 但自从听风亭一事后, 他被栖云君责罚面壁,在宗门弟子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大如前, 如栖云君为他落下旨,他未必够说服各峰弟子都听从他召令。 云天宫中一时静谧无言。 容染愈等心慌,然而看栖云君手握剑剑柄上的玄玉时,才稍稍心中一定。 栖云君身注视着自己这个亲传弟子, 注意到容染此番前来,连自己本命灵剑都没有携带时, 眉峰微蹙。 沉默片刻,他道。 “后一次。” 容染反应过来, 大喜,道:“谢师尊成!” 栖云君抬手一拂,一道清光如同涟漪般散开。 与此同时, 无论身在天宗之中,亦或相隔万里之外,但凡是天宗弟子, 冥冥之中都感应到了一个念头。 此次幽冥秘境之行,上尊属意让其亲传弟子带领前去, 三日之后,欲将前往的弟子问道坡可往问道坡集结。 ——这就是蜕凡境修士神妙莫测的手段! 容染仔细感受着心中旨,度行礼道谢, 而后满面喜悦地离开了。 云天宫恢复了仿佛亘古变的静寂。 栖云君站原地良久,似在索着什么,而后将手中太清渡厄剑抬起,横放眼前。 剑鞘上的桃花已经被他抹去,而今被他握在手中的剑鞘,玄黑、古朴、冰冷,只是剑柄上仍缀着一枚玄玉,在他冰冷剔透的眼眸中摇晃。 他伸手将那枚玄玉取了下来,捏成了两截。 …… 是夜,繁星寥落。 竹楼中,沈殊坐在窗边,未点烛火。 他抬眸凝视着窗沿上的那轮弯月,眼角眉梢沉凝阴郁,似在发呆,实则,正用神念一下又一下戳着心府里那尊白玉瓷人。 那元婴化作的人本身并无神智意识,只会在被戳的时候做出许反应。 只是,分明是他自己的元婴,却对他的神识并亲近,被戳时总是挪着身子避开,眼睛也总是紧闭,似乎懒得看他一眼。 沈殊之前刚与叶云澜欢而散,见此情景,心中郁气更甚,偏又无可奈。 他看一眼云边月,又看一眼心中人,眉目愈发阴郁。 他同意叶云澜以身犯险,前往幽冥秘境,却也知道,自己的同意,会让对方改变丝毫想。 ……而即使叶云澜同意,他也无放心让叶云澜留在天宗。 他成为魔尊的记忆里,可是清清楚楚听到了,叶云澜在天宗,会被毁去容颜,逐出宗门,受尽骂,尽管知这些事会否真正发生,他也愿叶云澜有半分受到伤害的可。 他会让师尊离开自己的视线。 如此,就只有一个办。 彻底解决叶云澜身上的伤势。 既然九阶灵药也根治,那就唯有…… 沈殊眼眸微黯。 叶云澜始终没有告诉他如彻底治疗伤势的细节,就连那种方,都还是他从别人口中听说。 他懂其中隐秘,但,他可以学。 他脑海中存有魔门各宗搜集来的无数功,其中有关双修之,在他的藏书阁中,有整整一墙。 若是在秘境里,叶云澜真的伤势发作到无控制的时候……他必须早做准备。 他闭了闭眼,将意念沉入记忆深处,开始消化其中的知识。 刚看了几页内容,面颊微红。无论哪份记忆,他都没有此类经验。 身为魔尊之时,他身边虽有许魔门各宗所献上来的乐伶歌姬,但始终对人类的肉身皮囊并感兴趣,而身为沈殊……他所心心念念就只有自家师尊一人,哪里还会想其他。 翻完一卷决,他舒一口气,伸手捂住了脸。 忍住将神念探入心府,见里面端坐的白玉人仍然紧闭双目,似无所觉,才又将神念转出。 直到夜晚入梦之后,梦中也是一片旖旎之色,他像是刚学到了新奇之物的冒失青,拥抱着想象之中的温软,将自己新学的东西都尝试了一遍。 夜幕黑沉。 弯月在云端之后隐去。 竹楼之中,忽然有一双眼眸睁开。 他自床上支起身,面庞隐藏在深沉黑暗之中,眼眸半阖,懒倦中带着一点漠然,呢喃低语。 “太弱了。” 瞥了放在枕边的残光一眼,剑身上满溢的精纯灵气令他感觉厌恶。 “得把修罗剑取来……” 他作下决定,刚想从床上起身,却扯动了身上依然胀硬的一处。 他面无表情低下头,看到了亵裤内支起的庞然之物。 仿佛有些解,他自语。 “人类的肉身皮囊如此无趣,究竟有可以遐想?” 虽然解,但他还是依循身体本,闭目靠坐在黑暗里,为自己解决了。 擦干净手,换上新衣物,他从房间之中走出。 月色照耀大地,远处花海摇曳。 无数颜色撞入他眼中,幽蓝、浅紫、绯红,如梦如幻。 “美丽的颜色。”他低声发出赞美。 虽如此,这样的美景还是没有打消他离开这里,寻本身所应有的强大力量的念头。 他活过许,从魔渊到人间,知道这世上所有重要的、令人发疯迷执的东西,都比过手中真实拥有的力量。 快要走出花圃时,他脚步忽一顿,首看背后。 月光之下,一大一两处竹楼静静靠在一起,静谧而安宁,似乎够令人远离世俗烦忧。 他忽然想要见一面,让“自己”如此留恋的那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就看一眼? 他暗自点头。 嗯……就一眼。 他的背后忽然浮现出如同飘带一般的黑暗,令他够轻盈踏空,无声无息地顺着窗缝漏入的微风,出现在叶云澜卧房之中。 铜镜映出他的身影,他慢慢踱步,靠近那架房间角落里雕花木床。 他越走越近,听到自己心脏在黑暗中怦怦跳动声,快,也慢,只是有些吵闹。 他弯身把床帘掀开了一角,月色在这个角度恰好透过裂缝照入其中,映出那人沉睡时候,苍白静谧的脸。 他怔住了。 窗外有风吹过花海,传来沙沙响动。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这世间洁净的白。 像天边的云,山巅的雪。 像他刚从魔渊爬出,望见世间时候的那一轮月。 离开的脚步停在原处,如缎带般漂浮在身后的黑暗也隐没了踪影。 他看着床上人,看了一眼又一眼,脸上露出犹疑定的神色。 ……人类的肉身皮囊来无趣。 他看着床上人平静的睡颜,在对方色泽浅淡、形状优美的薄唇上停留片刻,喉结微微滚了滚。 片刻,他俯身下去,轻轻吻住那人苍白柔软的唇,舌尖抵在上面缓缓描摹形状。 那滋味异常美妙。 他闻到一种奇异的气息,浮沉萦绕在他周围,从对方身上传来。 像是碾碎的白梅花瓣,又更加淡而幽远。 ……好香。 他想。 …… 清晨,叶云澜正在书房翻阅着手中书卷,忽然听到了轻轻的敲门声。 他道:“进来。” 门打开,沈殊走了进来。 叶云澜微有些惊讶,他以为昨日争吵之后,或许出发前往幽冥秘境之前这几日,沈殊都会主动找他了。 见沈殊将手上一碗粥和一碟包子轻轻放到叶云澜面前,道:“晨间空腹对身体好,师尊先吃些早饭吧。”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道:“你可曾吃了?” 沈殊摇头。 叶云澜:“一起吧。” 沈殊点点头,将凳子搬到书案前,拿起一个鲜肉包子开始吃了起来。 叶云澜勺了一勺粥放入嘴,微微皱眉,放下勺子,修指尖捏起一个包子,嚼了一口,又放碟子上。 沈殊已经把手中的包子吃完了,看到叶云澜继续,微微歪头,疑惑道:“师尊怎吃了?” 叶云澜其实并是对味道十分挑剔之人,自己做的清汤挂面照样够面改色吃下去,只是今日沈殊做的粥和包子的味道……简直让他怀疑沈殊是否昨日怒气未消,故意在此与他闹别扭了。 “……粥太咸,”叶云澜道,简直与吃盐无异,“包子也是。” “太咸了么……”沈殊愣了一下,起身端起碗碟,“我去给师尊重做吧。” 重做的味道倒是淡了些,却仍是过重,只勉强可以入口, 叶云澜没有出声让沈殊重做,只沉默着把早饭吃完,又想了想,开口唤住沈殊,道。 “去往幽冥秘境之事,为师有充分准备,你必担心太。” 沈殊听了,却没有如上次般反驳,只是在他面前把碗碟收拾好,漫经心道:“师尊已有准备好,徒儿……跟着师尊是。”说罢撩起眼睫,漆黑的眼珠倒映着他身影,令他莫觉出一种心悸之感。 临行之日,叶云澜去看了眼窝在竹篮里酣睡的毛球,见其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伸手摸了摸它身上绒毛,放了几块灵石在它窝边,让其醒来后有物可食,而后取出先时所写好夹在书架中的几张秘符放入袖中,又拿起桌上缺影。 沈殊已在门外等候。 雁峰距离问道坡并算太远,行走也需些许功,过如今沈殊已经元婴,有了本命灵剑,已经可以御剑而行,见他出来,握住他手,道了声“师尊失礼”,将人拉到剑上。 俄而耳边风声掠过,两人已至云天之上。 沈殊第一次在他面前操纵“残光”御剑飞行,却比想象中更为稳妥娴熟。 腰身被人双手环过,叶云澜下意识想要拨开,听沈殊低笑道:“莫急,马上就到了。” 问道坡上弟子集聚,密密麻麻如蚁一般,数艘飞舟停靠一旁,还未启程。 两人在一处飞舟旁落地,因正靠着一处榕树阴影,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叶云澜身形晃了晃,被沈殊扶住,他微凝眉,刚想说什么,却见虚空中几道璀璨剑光划过,落在问道坡坡顶平台之上。 那几道身影显出形貌,正是各峰辈分较高、号召力强的那几弟子,容染被他们围在中心。 他并没有如往时那般身着青衣,而是一袭雪白衣裳,衬得他的脸愈发秀丽明艳,精气神看上去颇为高昂,正与那几弟子微笑交谈。 几弟子听着他话,连连点头,露出认可之色。 待问道坡弟子聚集已差,容染步上前,运气灵力,朗声道。 “此番幽冥秘境之行,将由我来带领。幽冥秘境凶险,需我等倾力合作,听从安排行事,方从秘境中获取更收益,并且大程度保护诸位安危,扬我天宗威。” “至听劝告,擅自行动,危害宗门本身之人……”容染环视了一周问道坡,“待出秘境后,自会由门规处置,绝容情!” “现在,诸位同门请上飞舟吧。” 他话音落下,各峰弟子开始陆陆续续登上飞舟。 叶云澜随意选了一艘,与沈殊登上。 他并未察觉,有人正在远处望着他痴痴发呆。 忽然额头被人跳起来拍了一记,耳边传来林婉声音。 “呆子!快要上飞舟了,你还在发什么呆?这周围又有哪位美人吸引你了?” 陈羡鱼从恍惚中过神来,看着林婉怒气冲冲的脸,旁边是尹玲尹师姐似笑非笑的脸,缩了缩身体,抱紧了手中美人册,摇头道:“没、没有,我们快上飞舟吧。” 取了令牌去往自己单独房间,他很快唤出水镜联系自家兄。 水镜中浮现陈微远身影,这两,他家兄面容依旧一如往时,可是眼中的银色更加璀璨了,让他看得心惊肉跳。而水镜中的背景都一直在同一处地方。 一望无尽的黑,隐约有星辰闪烁。 未待陈微远发问,陈羡鱼先开口了。 “这一次幽冥秘境,他也会去。” 陈微远盘膝而坐,膝上是一个造型繁复精美星盘,闻言道:“此事为兄已经知晓。” 陈羡鱼有些疑惑,道:“幽冥秘境是当大帝留下的洞府,关系太古之事良,兄亲自去往探索么?” “为兄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陈微远温柔抚摸了一下手中星盘,意味明说了一句,“时间了。” 陈羡鱼:“时间?” 然而他家兄却没有解答他疑问的意,只抚摸着手中星盘,微笑道。 “过天璇,有一件事情,确实需要你在秘境中替为兄去做。” 陈羡鱼道:“兄请说。” “带着我命人给你的东西,去找一个人。” 70、双面 一上飞舟, 叶云澜取过令牌,便快步去往房间中,一刻都没有在船舱中多留。 他惯于独身一人, 不喜烦扰,自从天池山论道会上流言传开, 便连宗门弟子聚集问道坡也不怎么去了, 沈殊未出关时,更是每日只独居竹楼, 如此,却也未能彻底挡住外人窥探信来往。 如果没有必要,他其实连门都不愿出。 沈殊跟着他进入房间放好包袱,又弯身替他整理床被。 叶云澜坐在桌边, 着手泡了壶茶。 待茶水泡好,他给自己和沈殊各斟了一杯, 却觉察沈殊已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他回过头,发现沈殊背对着他站在床边, 动作不知何时已停下。 叶云澜微微凝眉,唤道:“沈殊?” 沈殊没有回答。 房间中静谧半晌,叶云澜放下杯盏, 刚起身要去看沈殊状况,沈殊却回转过身。 “师尊,”他面上神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处, 身床被也都整理得很妥帖,抬手捏了捏眉心, 似乎有些疲惫道:“不知是否因为刚突破元婴缘故,方才我体内灵力有些不稳,虽没有太大问题, 但可能还需闭关日巩固一番。” 以飞舟速度,从天宗去往湛星城需要日光景。 叶云澜凝眉审视了沈殊片刻,见他确如言,并无太大不妥,才微微点点头,又道:“晋阶灵力不稳多是因心境引发,闭关时,可多诵念几遍我曾静心咒。” 沈殊道:“好。” 转身步伐沉稳走出房间。 眼见门扉被沈殊仔细掩上,叶云澜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忽起一个问题。 ——他似乎一直忘记询问沈殊结出元婴究竟是何形态了。 修士元婴形态是修士追求“道”体现,从中可以看出不少东西,并且,只有修行仙道修士才会结出元婴。 而相对,魔修修行更重于自身,并不会演出元婴来,而是锻造自身魔魂,以,魔修道修元婴期相对境界,便是魔魂期。 等飞舟到达目地,便找个机会询问沈殊吧。 他。 此时。 沈殊脚步不疾不徐走出叶云澜房间,转身便自己方才领令牌开启了隔壁房间门。 刚一进去,他伸出五指飞快划动,在虚空中布置了隔音结界,而关门背靠着门扉。 此刻,另一只捏着眉心手已有些颤抖,太阳穴周围也有青色血管在跳动,显得有些狰狞。 只是他垂下眼眸中,显出色泽依旧幽暗,深邃,如个会吞噬人洞渊。 他慢慢滑坐在房间地面上,屈着一边膝盖,将脸埋在掌心里,背脊微微颤抖。 “叫我……”他声音嘶哑地溢出一句。 房内灯火未燃,寂黑暗中,只有沈殊低沉喘息声,艰难道:“师尊……唤我……师尊……” 心府中元婴睁开了眼睛。 一声冷冽、熟悉声音仿佛从遥远处传来。 “沈殊。” 沈殊背脊颤抖慢慢停止了。 又过许久,面上神色才恢复了平静。 他坐在地上,仰望着昏暗屋顶房梁,残光剑在他手边闪烁着灵光。 回来了。他有些疲惫地。 自从突破元婴,脑海中多出身为魔尊记忆,他精神便时常陷入混乱。 他始终对多出来那部分记忆怀有戒备,刻意自身区分,不愿被其自身。 毕竟,他还不清楚那部分记忆究竟从何而来,有何利害。 而魔尊记忆那样庞大,包含亿万亡魂记忆碎片,他怕自身被影响,也如魔尊一般,不愿记忆太多,而惯于遗忘。 他害怕遗忘了师尊。 而这种做法,却令他身体中精神似乎分成了面。 一面以他原本记忆为主导。 而另一面,则是由魔尊记忆主导。 当他将思绪太过沉浸入魔尊记忆,没来得及及时脱身时,另一面“他”就会出现。 “他”邪性诡异,难以捉摸,是个彻彻底底魔。 而且伪装能力出众,这几日,除了他自己,连自家师尊都没有觉察到他不时变。 甚至还会参照着他以前记忆给叶云澜做饭……虽因为“他”以前修炼九转天魔体原因,没有味觉,做出来饭菜卖相虽可,但味道怪异,可是只要给“他”一点时间适应,恐怕就他本身做出来没什么区别了。 沈殊咬了咬牙,拿着残光剑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床上盘膝运气,默念清心诀。 无论如何,他要办法解决这个隐患,不能将师尊置于危险地。 …… 日,飞舟到达湛星城外。 待诸多弟子先行,叶云澜才慢慢沈殊从飞舟走下。 此地位于东洲南疆交界地,虽是初春,气候却已有几分湿热,正下着绵绵细雨。 沈殊为叶云澜撑了一把素白纸伞,人往湛星城而去。 湛星城地居洲贸易通途,是难能一见世间大城,一眼望去,巍峨高大城墙如山一般耸立入云,十分气派。 地上城洞排满了入城凡人长队,而天上则有一道专为修士准备光华璀璨“湛星桥”,天宗弟子入城,只要持着手中宗门令牌,通过湛星桥就可以进入。 沈殊牵住叶云澜手,去往桥上,刚踏上桥身,便见到有人正站在桥上。 容染穿着一身素白衣,执着素色油纸伞,身形纤细,容貌秀美,面上有着不太健康苍白,远远看去,竟叶云澜有着三分相似。 他见到师徒二人走来,露出一个柔美微笑,也不看沈殊,只看着叶云澜,仿佛有些叹息道。 “阿澜,年未见,近来可好?师兄每次看到,便又觉消瘦了几分。” 71、彼岸 叶云澜站在沈殊撑的伞下, 安静看了一眼容染,迈步便走。 容染似乎全然没有感觉到叶云澜的冷漠,苍白的脸上保持依旧柔美的意。 迷地凝视叶云澜全身上下, 仿佛要透过身上洁白衣物,看穿叶云澜身体每一寸肌肤和内里。 目光在过放肆, 沈殊脚步微顿, 眼尾眸光往容染处一扫,给了一个幽深警告眼神, 没拿伞的右手抬,做了一个掐脖的动作。 容染的容终一僵,想两年前被沈殊踩在脚底折磨的历,始终没有弄清楚沈殊诡异的力量究竟从何, 却仍是本能咽了口唾沫,没有继续纠缠, 看师徒二人背影远去。 们一高一低,相差大约半个头, 同撑一伞,看分亲密。 这亲密,明明本应该属。 容染一人撑伞站在细雨中, 脸上容渐渐消失。 伸手抚上自己左胸,微微攥紧,里面蛊虫游动带细微的痛楚让感觉到踏。 的夜莺要回到身边了。想。 还有沈殊—— 当初在天池山敢这样折辱, 此番幽冥秘境,必然要其死无葬身之地! 天空划过一声雷鸣, 映照容染苍白的面色,还有眼中渐渐远去的人影。 …… 湛星城中热闹非凡,分为天地双城。 凡人看不见的湛星桥所进入的是湛星城的“天城”, 乃一座漂浮空中的岛屿,其中有湛星城中最为著的修真者市集“天罗坊”,里面有自东洲南疆两洲的修士互相交易。 地城之中则是凡人与修真者混居,地城中禁制私自斗法,否则将会由城卫队强行阻止。 湛星城城主据传乃是一位超脱凡身的强者,虽然天榜无,但一般人都要给这位城主分面子。 叶云澜此番所要之物只有幽冥秘境中引魂花一,但在天罗坊中看到一些不错的法器符咒,还是用了灵石买下,足应对秘境中突发情况,又买了一顶幂篱带上,遮挡住许多的麻烦。 待集市走完,两人直往地城中走,欲寻一处酒楼解决午食。 地城比之天城,凡间烟火气更重,到处是吆喝叫卖之声,修真者多聚集灵气浓郁的天城,到地城便许久难见到一两个。 “卖甜糕咯!绿豆糕红豆糕豌豆糕应有尽有,芝麻糕核桃糕红枣糕包罗万象,走过路过莫要错过!” 沈殊脚步一顿,侧头低道:“徒儿正好馋了,想去买枚甜糕过,师尊待会也尝尝。” 说,把伞递给叶云澜,走上去与店家交谈。 叶云澜微微颔首,接过伞。 微风吹过幂篱上的白纱,斜雨纷飞,感觉到一丝微不可查的寒意。 初春南疆的气温湿热,寻常人并不会觉得寒,会如此,是因久病之故,身体今连常人也远远不如了。 卖糕点的铺子旁是一个算命摊子,桌后坐个慢慢悠悠扇蒲扇的灰袍老道,旁边插支白色旗幡,上面墨汁淋漓行大字,“铁口直断三生事,命数由一卦知。” 又见老道的蒲扇上批了字,“爱算不算”。 叶云澜本不信命,只是后却不得不信。只是虽信,却不迷,已过了妄执之时。空荡荡地回到这人间,也早已准备好迎接到自己的终局。 是只瞥了那算命摊子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只是那扇蒲扇的老道不知何时已停了手中动作,摸了摸长长胡须,朝叶云澜道:“施主,贫道见有缘,却不知施主有无兴趣,让贫道为算上一卦?” 明目闹市之中,那老道声音却依然传入耳中,分清晰。 叶云澜微怔,正欲拒绝,却听那老道忽叹了一声,唱道:“长生难解心中忧,环身四顾是离愁,黄泉路遥谁人等,前尘应念在心头!”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执伞走了过去。 问道:“道长需要如何算?可需生辰八字。” “贫道自心算。”老道眨了眨眼,却未急卦,伸出手,道:“劳烦卦资,一枚铜钱。” 叶云澜取出一枚铜钱放入老道的手中,老道将铜币抛了一抛,合掌,也未问生辰八字,甚至不问欲算何事,只将一张白纸推出在眼前,道:“写下所念之事,一字便可。” 叶云澜写了一字推回去。 老道拿那纸,凑近眼前细看,模样在太不正,浑不讲什么八卦六爻周易之理,知的知道在算卦,不知道的还为是在欣赏什么书海。 看了半晌,老道皱眉摸了摸胡须,不心揪断了一根下,疼得一龇牙。 “施主,所写之字,与外象不符啊……” 叶云澜听罢不置可否。 在纸上所写的那一字,是—— “魔”。 “罢了,罢了。”老道摇头叹完,执毛笔在背后匆匆写了字卷,递还给叶云澜。 “此为施主欲算之事解法,施主且自观之。” 正此时,沈殊已将糕点买回了。 疑惑地看了算卦老道与叶云澜一眼,转又道:“师尊原还对卦术有兴趣?徒儿对此也略有研究,回去给师尊试试。” 叶云澜微点头,把手上的纸条展开,低眸一见,见到的却是一曲词: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注 的目光凝了半晌,默默将纸条收回袖中,对沈殊道:“走罢。” 待两人远离了算命摊子,灰袍老道才悄然抬手,抹了抹头上汗水,喃喃自语,“奇哉怪哉,未到天地大劫,缘何便有此等神鬼妖魔出……” …… 将近午时,两人在一处“悦居”的酒楼二层靠窗处坐下。 沈殊给叶云澜点了道清爽菜式,又将方才买的糕点展开铺好。 待菜上了,分别是一道开水白菜、一道翡翠豆腐,还有一道桂花酥藕,都很合乎叶云澜的口味。 叶云澜筷慢慢吃,沈殊早已辟谷,并不饿,便只拿一块糕点,边吃边看叶云澜容颜,虽然吃不太出滋味如何,却明白了何谓之古人常言的“秀色可餐”。 楼下凡人喧闹,不知何时走进个背负长剑,刚及练气未达辟谷的修士,围聚一桌,吃菜喝酒。 那位修士内息充足,虽然没有刻意,声音依旧比凡人更为洪亮,遥遥传到楼上。 “天池山之事诸位可听说了?” 一人接口:“自然听说了。两年前其中有神兵妖皇剑出,曜日太子因此突破蜕凡,今其中又出了一件惊宝物,还未知其,但却已引得曜日与星月两大皇朝手争夺。” 有人疑惑:“星月皇朝?自从星月皇储被叶太子所废,曜日大军连破星月东境七城,星月皇朝已难抵御,又怎还有余力与曜日相争?” 又一人接口:“星月绵延数千年,又怎会没有底蕴隐藏,说不定只是示敌弱,且我听说,曜日皇朝内部似是出了问题。叶太子与其父在某些问题上似意见相左……” 声音低了下,毕竟有些东西太过敏感,即使远在南疆,也不能毫无顾忌,放肆出言。 一时气氛沉闷。 有人出言转移话题。 “西洲已越越乱了,正好我等此次离开西洲东行,便是为了避祸,未想正碰上了幽冥大帝洞府开启,如此想,此地合该有我等一份机缘,,诸位,为庆此事,干杯!” “干杯!” 杯盏碰撞之声中,遥远处忽然升一道绚烂深幽的光芒,还有无比磅礴的灵力从那个方向发散过。 宗门弟子令牌微微发烫,里面当有传讯传,叶云澜没有拿出细看,只是停了筷子,望向窗外,淡淡道。 “幽冥秘境开启了。” …… 湛星城外里,有一处忘忧潭,此刻,秘境光柱便是由此生发,一扇巍峨壮阔、古老玄奥的大门,正在潭水之上若隐若现。 忘忧潭周围已聚集了从各处赶的修士,其中有许多。是叶云澜曾在天池山论道会中所见过的各大宗门修士,有墨宗、檀青宗、听雨阁……因此地距离南疆极近,南疆一些古老部落的人也都了许多,还有诸多散修。 叶云澜在其中看见不少眼熟之人,不由庆幸自己此番带上了幂篱,纵然如此,还是觉察到许多目光在天宗弟子身上游移。 容染站在天宗弟子的最前方。 的神色比出发之前更加自信,美貌璀璨如明珠。 的手中握一枚玉简。 此简乃是那人所送,其中记有幽冥秘境之中大致情况,让此番谋划更有了成算。 并不疑惑幽冥秘境为何尚未出,那人便能够了解其中情况,毕竟那人占星术算著称,能够预测出这些信息,也不足为奇。 很庆幸当年在天池山被那人所救,此后炼制合欢蛊诸多材料,在祈求之下,也都被那人寻得。 容染看了一眼站在檀青宗弟子前方那位身材高挑,颜容极美的修士。 两年未见,徐清月依旧是这么一副剑修打扮,与檀青宗其弟子格格不入。 不过,听闻徐清月已被那人解除了婚约。 容染微微了。 当年天机榜一美人,也不过如此。 见陆续有修士飞驰进入秘境中,天宗弟子陆续已到齐,容染自觉已不能再浪费时间,便开口道。 “诸位同门,秘境已开,我等将进入探索,但在此之前,作为宗主亲传,我需再敬告诸位点。” “秘境之中,不得伤害同门,不得与同门相争,不得无由与外派结怨,违者将按照门规处置!” 容染声音缓和下,开始作出安排。 “据我所知,幽冥秘境分有三层,修士进入其中会被分散,但秘境前两层考验并不大,直到三层,才是真正洞府宝物所在,三层的入口只有一个,到时我等便在那处聚集,共探幽冥大帝洞府。” 话音落下,眸光若有似无瞥了叶云澜一眼,便一马当先率领弟子踏入秘境之门中。 叶云澜并没有注意到眼神,也没怎么听所讲的话语。是与沈殊走在最后,与许多弟子都隔了一段距离。 进入之前,叶云澜对沈殊说了一句。 “注意心神。” 沈殊微微点头。 趁叶云澜凝神观察前方时,悄悄张开一臂,将叶云澜周身护住。 连容染都没有说明白,但叶云澜知道,一层幽冥秘境,乃是幻术之境,其中遍布惑人心神之物。 叶云澜手中已捏了一枚清心符,准备一发觉不妥,便将符咒捏碎,借助符咒之力破解幻境,不是妄动心神,令伤势有发作可能。 即便三百年神魂之坚凝,熬过大部分幻境都无问题。 刚进秘境,便听到了涛涛水声。 一道宽大的河流在前方横穿过,河水是浑浊的黄色。 身处在一片巨大的彼岸花海之中,鲜红如同细丝缠绕的花瓣灼热盛开,如血般艳丽。 花海分开了两侧,一条蜿蜒的径向前延伸,两旁散碎雪白的骸骨。 径到河岸处则变成了一座拱形的骨桥,横跨过河岸。 叶云澜环身四顾,已不见其人的踪影,知晓自己是陷入了幻境之中。 刚想要捏碎手中的清心符咒,模糊的视野尽头却见到桥上一个黑影,依稀很熟悉。 手中动作一顿。 后走了过去。 有人坐在骨桥的一旁栏杆上,脸上带一张狰狞的鬼煞面具,双眸颜色比满地的彼岸花更为殷红如血。 侧身坐在那里,漫不心的姿势,看黄泉碧落,也不知已看了多久,又等了多久。 闻听脚步,才回过头,声音低沉带。 “仙长,找我啦。” 72、幻境 忘川之水涛涛而流, 殷红彼岸花灼然盛放。 叶云澜捏着手中清符咒,垂在袖中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沉默地看着桥上人,想要开说什么, 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这只是秘境里的幻象,知道这是他不切实的幻想, 知道那人经身陨魂消, 知道这上纵然有轮回,也无法令他们再相见。 他知道上没有东西能让死人复生, 知道即便活一,他所遇的也不再是当初之人,知道前尘如梦,皆似云烟。 他知道从那人远去之日算起, 距而今有一百零九年,一共三万九千九百七十个日夜。 桥上人偏头凝望着他, 朝他伸出了手。 对猩红的眼底似凝聚着亡魂干涸的血,脸上的具更是狰狞如恶鬼, 语声却低哑温柔。 “过来。”他道,“仙长,我想抱抱你。” 叶云澜不自觉往前迈了半步。 风吹起他素白衣袍, 长长乌发飞舞。 他指尖颤抖的幅度更大了。 只是,终究停在了原地。 桥上人等了他半晌,没等他过来, 却不在意,只低笑了声, “仙长还是这般害羞。” 他从栏杆跳了地上,朝叶云澜走了过去。 男人的身形高大,宽袍黑衣, 衣摆上沾着大片暗沉的血,衣袖中露出的双手上隐约有雷火烧灼的痕迹。 他道:“既然明月不肯入我怀中,那便只好由我奔赴明月而去了。” 男人走白骨桥头,微微垂首,高大身形笼罩住叶云澜,低笑道。 “我的明月。” 叶云澜身体一震。 许久,他极低极哑地唤了一声:“……尊上。” 魔尊伸手他揽入怀中。 熟悉的息和有力的跳他包围。 他闻了浅淡的血腥味,彼岸花的花香,听忘川河水冲荡着河上的凸石。 他看殷红的花瓣如火星飘扬在空中,看无边无垠的血色天空,看着墨发血眸的男人,伸手捏起他下颚,让他的眼眸之中,只能承载对的全部身影。 魔尊道:“仙长,与我归,好?” 说罢,他欲倾身而吻。 叶云澜沙哑道:“……好。” 唇与唇相触的刹那,他闭上了眼,捏碎了手中的清符咒。 他受唇被若有似无触碰了一下,炙热的体温相贴,熟悉的息他包裹,界在一瞬变得恍惚而错乱。 而后,一切都渐渐远去了。 清符咒的灵力如冷泉浇在尖,他睁开眼,显现在他眼前的,经没有了那人身影,没有了忘川与骨桥,只有满地血红致幻的彼岸花,零落的骸骨,还有幽冥秘境中暗沉的天空,一轮血月高悬。 叶云澜抬起手,指尖触了触自己的唇,片刻,又新垂落身侧。 他取出了一枚新的清符咒,再度捏在手。 环目顾,看不其他修士人影,他并未慌忙,前他曾过幽冥秘境,知道其□□有三层,第一层除了些许幻术法阵,并无太大危险。 只是进入秘境的修士都会被分散,而按照规律,进入时越是接近的修士距离便越近。 他与沈殊一前一后进入,距离应该不会遥远。 他动用了一灵识,简单掐算了一下沈殊的位置,发现在东。 胸涌起一丝窒闷之,他低头咳了咳,而后擦去唇边些微血迹,便往东行。 …… 沈殊走在迷雾之中,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更知不叶云澜的息。 残光剑雾斩开,很快便又会新聚合。 他无表情地劈斩着,步伐越来越快,眼中戾也越来越。 瞳尖却骤然一缩。 他看了一把长剑,十分熟悉。 是师尊的缺影。 一滴又一滴的沿着前路蔓延,他快步顺着血迹往前,前浓郁的雾忽然豁然开朗。 前是一泓泉水。 幽碧的泉池清澈见底,周围有圆形的鹅卵石堆叠,一堆雪白衣服被抛在岸边,凌乱堆叠着。 沈殊的视线凝在那堆衣物片刻,然后缓缓抬起了眼。 但见远处泉边有一抹人影,浑身全无一物,漆黑的发和雪白的肤,构成惊动魄的美丽与诱惑。 那人热模样熟悉,宛若天成,难用言语描绘,只觉得一眼望去,如月如雪,分明是他家师尊。 叶云澜枕在泉边,瘦削背脊轻轻颤抖着,显出优美的、诱人的弧线。 他觉察动静,回过头,眼眶发红地望过来,看沈殊眼中一亮,仿佛找了救星,道: “为师伤势发作了,好疼……身体好疼……” 他似乎承受不住地颤抖得越发厉害,眸中水雾欲滴,颤着声音哀求道。 “殊儿,快过来……帮帮我。” 73、浓雾 沈殊立在泉池边, 听着泉中人颤声的呼唤。 视野被凝脂般滑腻的雪白所占据,而平日难以窥见、只于梦中上演的旖旎情景正在眼前上演。 身体之中本能有血液涌动,只是沈殊的面上依旧面无表情。 他知道眼前只是幻象。 叶云澜从来不会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软弱情态, 那人惯于忍耐,也惯于沉默, 要是当伤势发作, 也只会默默一人独自承受,根本不会向人发声求助, 更不求任何人的怜悯。 ……就像一枝生在冰天雪地里的白梅,孤冷,沉默,看上去脆弱易折, 又偏偏有些东西坚不可摧。 “殊儿……” 泉中人的声音遥遥传来,沙哑撩人。 雪白的人影扶着池岸, 像是游鱼一般靠了过来。 他长睫上沾着晶莹的泪水,一只手向上伸出, 纤长五指似莲花绽开,如同献祭一般高抬,竭尽全力想要靠近他。 “帮我……” 沈殊喉结滚了滚, 感觉身体不可避免有些发热,喉咙亦有干渴。他的眸色变得极黑极沉,片刻, 低声:“我确实很想能帮师尊。很想、很想……” 他说着,长睫半垂, 看着泉中雪白的身影,带着欲望薄红的脸上忽然显出一旦漠然神色。 “可惜,你不是他。” 残光剑的剑尖抬起, 微微一荡,穿过了那道雪白身影。 泉中人睁大了眼,高举的手无力垂落。 “沈殊,”它的声音里带着怨毒,“我恨你……” 它倒入泉水中,身躯化作红蝶飞散开。 幽碧色的泉水恢复了平静,如同一面光滑的明镜,只是周围浓郁的雾气依然未散。 沈殊闭了闭眼。 即便他知道对方是幻影,那一声怨毒的话语却依旧挥之不去。 他想起自己来此秘境之前做下的决定,慢慢将唇抿成了一条线。 他无不去想,若是他当对叶云澜做出那样的事,对方会否恨他。 而答案其实毋庸置疑。 他握紧手中残光剑,告诉自己不能多想,而后凝神环顾四周,想要继续往浓雾之外探寻。 却忽有两只雪白纤瘦的手从背后环过他脖颈,无声无息,如藤蔓般攀沿而来。 一种奇异的、熟悉的冷香他环绕包裹。 有人轻轻在他耳边:“沈殊。” 沈殊的身体僵了僵,第一时间竟没有甩开对方。 “为师好累……让为师歇一歇。” 对方说着,瘦削的身体依靠在他背上,轻飘飘几乎感受不到什重量,如一汪泉水将他缠绕,清冷的香气教人沉沦。 相比与方才诱惑的雪白,而今安静的依偎,却更令他难以挣脱。 是幻境吗?他想。 是幻境。他告诉自己。 大概也唯有幻境,那人才会这样依靠在他背上,说出想要歇一歇这样的话来。 对方单薄的身躯靠着他背脊,仿佛想要汲取温暖一般贴紧,轻柔的呼吸喷在他脖颈。 沈殊觉得喉咙更干渴了。 他抿起唇,许久,终是沙哑说了一声。 “放开我。” 他身体中有剑气生发,不属于他本身的外物尽数推开。 环绕在他胸前的手、喷薄到他脖颈呼吸,还有身后柔软的依偎,在被剑气推开的时候,都如云烟一般消散了。 他骤然回转过身,只看到了一望无际的灰雾。 沉默了半晌,他再一次握剑残光剑,只身走入浓雾之中。 后方的泉水在他踏出时就已经消散了,他斩出剑光。在浓雾里艰难开辟路。 不知行了多久,沈殊忽然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古琴声。 浓雾消褪,他看到了一栋竹楼,一扇窗。 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盘膝坐在窗边,轻抚琴弦。 他静静看着。 窗中人垂眸端坐时候,就像是一朵低垂绽放的白梅,只要看着他,就很容易感觉到岁月平静与安宁。 而后,再也不愿远去。 仿佛觉察到了他的视线,那人抬头望过来,唇边露出一点浅淡柔和笑意。 “你回来啦。”那人,“夫君。” 他怔了怔,面上划过一丝迷茫,脚步驻足在门边半晌。 只是不一会儿,那丝迷茫便消失了。 他点点头,走进竹楼,手中长剑放在了桌上。 对方从琴桌上起身,过来为他脱了外袍,收好放到一旁。 他用指腹轻轻逗了逗那人睫毛,那人不自在地转过脸去,面颊耳尖却都染上了绯红。 他去了后厨,煮了饭食,回来放到桌上,抬头看,窗外已渐黄昏。橙红夕阳映照着大地,为屋中一切都铺上了朦胧温暖的颜色。 两人一同吃完晚饭,他收拾了碗筷,又烧了一桶热水,待那人沐浴完后,自己也到浴桶之中洗漱一遍。 待回去卧房时候,夜色已深。 烛火摇曳中,他看见那人只穿着素白里衣,正靠着床头,拿着一册泛黄书卷翻阅。 那人坐得靠,旁边还剩有许多地方,是专门为他所留的位置。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见那人依旧专注其中,并没有注意到他,便抿唇伸手夺了那人书卷。 那人撩起眼睫看他,也不恼,清冷眉目在烛火中显出淡淡柔和之色,黑色眼眸如同温润的玉石。 他把书卷放在一边,除了靴,坐到床上,伸手揽住那人瘦削肩膀。 那人也不挣扎,只顺势依偎过来,靠在他胸膛。 他手指卷玩着那人一缕乌发,低头说了一些近来所遇的趣事笑语,对方听了,不时发出轻而愉悦的笑声,笑得身躯轻轻颤抖。 对方的体温向来偏低,他把人揽在怀中半晌,才人渐渐捂热了,觉出了一点心满意足。 两人的发都已经放了下来,在空隙纠缠在一处,不分彼此,流泻在火光中。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 他抬手熄了烛火,正欲揽对方入睡,衣袖却忽然被对方拽了拽。 “怎么?”他。 忽感觉到那人凑上前,微凉的唇碰了碰他喉结。 并不是多露骨的調情手段,却仿佛有火苗噌一声在他体内燃起。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吗?”他哑声道。 对方不答,微凉的唇依旧却碰着他凸起的喉结,一下又一下地吻。而后,有什湿滑柔软的东西,小心翼翼伸出,在他喉结处轻轻舔了舔。 ……!!! 他颤了一下,差点便控制不住自己,做出难以自制的举动。 而对方动作依旧未停。 那双在白日里用以抚琴的手,在为他宽衣。 清冷的、幽远的香气窜入鼻尖,纤长苍白的五指在黑暗也极是显眼,近乎惊心动魄。 他忽然扣住对方手,再次咬着牙重复:“你知道自己,在做什吗?” “我知,”那人轻轻,“……夫君。” 74、婚仪 ——夫君。 那声轻柔的低喊足以唤起人内心所有遐想。 苍白的月色从窗外照入, 幽冷的香气将他缠绕起来,他看到眼前人微仰着头,清润的黑眸将整个他深深装进眼底, 无声而动人。 他猛然握紧对方纤瘦的手腕,将对方压在了床榻之上, 钳住对方下颚, 低沉炙热的呼吸喷薄在对方脸颊。 “别动。”他低哑道。 他身上的衣物已经被对方方才拉开,狭长带着戾气的眼眸低垂, 像是一匹饿极的凶狼,饥肠辘辘审视着自己的猎物,在思索着该如何下嘴。 身下人依旧温顺而安静地看着他,既不反抗也没有再主动, 乌黑的发铺散满床,素白里衣整洁如新。 如此安静的模样, 让人直想要把这人一寸寸剥开,看清楚他其中内里。看他平静的表情支离破碎, 看他眼尾泛红抽泣,不能自已。 可真当他伸手想要去触碰对方的时候,却又忽然犹豫。 他感觉到了一点无由而来的荒谬和恐惧, 仿佛背负宝物行走在破碎独桥之上的狂徒,前方是黑而无底的深渊,跨过这一步界限, 不是得到,而是失去。 只是他们明明夫妻, 于此事中寻取欢愉,本是世间正理。 他注视着身下人良久,忽然放开正钳制对方下颚的手, 直起身,揉了揉眉心。 抬头时,目光触到了悬在窗柩上的那轮清冷明月,他怔了怔,目光有了些许恍惚。 身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一具柔软温热的身躯覆上他的背脊。 对方将尖削的下颚抵在他肩膀,轻声问道:“怎么不继续了。” 他沉默了一下,哑声道:“你身子不好,今日且早些睡吧。” 身后人似是一怔,而后伸手环住他的肩颈,道:“夫君,你忘了么,如果不是你常年以双修助我,我身子早已不行了。” 他喉结滚了滚,道:“我怕你不喜欢。” “怎么会不喜欢。” 身后人的下巴抵着他左肩,纤长的指尖摩挲着他喉结,声音带着淡淡笑意。 “当年我早已答应你,一起归隐山林,在此地平静地生活下去……从此不必再管世俗目光,我们之间,也不再是师徒,而是夫妻。” “为师曾因你而活,”对方道,“而今只想要你。” …… 叶云澜走在秘境中。 他依着自己那点灵觉掐算的方向,一直往东而行,看见了无垠的殷红花海中,一处幽绿色的深潭。 那处幽潭远看便如一块嵌在红绸中的碧玉,他走过去,捏着手中清心符咒,又用了一点灵觉感知,发现这里有沈殊残留的剑气。 看来他寻路的方向并没有错。 幽冥秘境分为三层,越往下走秘境越窄,而闯入者刚进秘境时候落入的第一层,其实是秘境中最为辽阔的界域。 因此,即使叶云澜前世曾到过此地,但也并不知道第一层秘境中所有隐秘,他必须尽快找到沈殊,避免节外生枝。 叶云澜围着幽潭走了一圈,发现花海之中有些花叶残枝,一条蜿蜒的小道往远处而去,他沉思了片刻,还是动用了灵觉,掐算了方向,沿着小路转往北行。 他再度低低咳了起来,掌心见了些许鲜红,他沉默看了一眼,用绢帕一擦。 素白绢帕飘落在彼岸花丛里,而他的身影已经沿着小远去了。 北行一刻钟,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了数栋房屋,远见黑瓦白墙,被殷红彼岸花海所包围着。 叶云澜视有缺,看不清晰,快步走进才发觉,那几栋房屋张灯结彩,到处是灯笼与红绸,似乎居住其中的人在行着喜庆的大事。 彼岸花海中显出一条小道通往其中,散落一地的炮竹红花铺在那条白色小道上,往里蜿蜒。 叶云澜感觉到衣襟中有一符微微发热,此符是他出发前取了沈殊一滴精血所制,可以感知到对方生死,位置靠近时候也会有些许反应。 他环顾四周,除了那几处屋舍再无藏人之地,稍一犹疑,便顺着小道走了进去。 悬在秘境高天妖异的血月渐渐变得苍白起来,等他走到那几处张灯结彩的屋舍前,月色已彻底变了清冷白色,仿佛从幽冥秘境进入了另一个里处的世界。 四周很静,夜色深沉,有橘色灯火从屋舍中透了出来,却依旧无一丝人声。 叶云澜稍稍顿住脚步,回头看,他进来的那条小道入口不知何时已经被迷雾遮掩,遍地的彼岸花不见影踪。 迷雾在慢慢顺着小道向里蔓延,从中不断探出一些凸起的事物,叶云澜看不清是什么,也没有再看,灵觉告诉他,那些东西有危险。 以他如今状况,有些东西还是能避则避。 他继续往前,胸口的符咒越来越热。 便见前方有一处亮灯的屋舍,黑瓦隐匿于夜,白墙上窗户开了一半,隐隐约约能看见里处坐着一个身影。 叶云澜执着缺影剑,快步走到窗边,透过窗户的缝隙往里瞧。 里面桌上有红烛燃烧,屋中灯火正是由此而来,但亮度却有些昏暗。 妆镜台前端坐着一个身穿喜服的身影,双手放于膝上交握,捏着红色手绢,背对着他,喜服上绣着龙凤牡丹,喜鹊登枝等喜庆的图案,头上则插着金钗碧玉。 ——这屋舍之中张灯结彩,原来是在举行婚仪。 叶云澜的目光掠过屋中陈设和各个角落,并没有发现沈殊踪迹。 而那新娘子坐在烛火中动也不动,他眉头微皱,看向妆台之上铜镜时,忽然目光一凝。 铜镜中映出了新娘子的脸。 其面色惨白,两颊鼓起,上面涂着两坨粉紫颜色,嘴唇却只是鲜红一点,眼睛黑圆无睫,分明不是活人之相。 ——那是个纸人。 叶云澜往后退了一步,耳边却听到了奇怪声音,转身看,那些灰雾竟已经快要蔓延到他身后! 他终于看清楚了方才灰雾中那些凸起是什么。 ——那些东西,有的像人的脸,有的像蛇的身,十分怪诞地扭曲着,不断涌动着,让人毛骨悚然。 身后已经有几栋屋舍被灰雾吞噬,但却并不像彼岸花海一样完全消失了踪影,而隐约能见到朦胧的屋影,灯火摇曳。 诡异的是,而那些屋舍的窗中竟开始有人影来回,十分喧闹,那些奇怪声音,正是从那些屋舍传来的敲锣打鼓声夹杂着嗡嗡人声。 叶云澜面色显得更加苍白了几分,他转身往前走,不欲陷入灰雾之中,却见前方同样有雾气蔓延而来。 他握着缺影的手微微握紧,似犹疑了一下,终究没有拔剑,而是翻身进了那纸人新娘的房屋里。 灰雾在他翻身入里时便将他原本所站之地覆盖,缭绕在打开的窗台前凸出一张扭曲人脸,却仿佛被烛光阻挡,终究没有进来。 叶云澜和那扭曲人脸对望了一眼,砰一声合上了窗台。 他转过身,发现纸人新娘依旧静坐在那里,没有一丝生命痕迹。 胸口中符咒仍在发热,沈殊的位置应该已经不远。 他在外间观察过这栋屋舍,发现其占地很大,绝不仅只有纸人所在这个房间。 走到门边,想要开门,却发现门被从外面紧锁,用剑气强行劈开倒也并不是不行,但…… 叶云澜想起那些在灯火中来去的人影,他不知若弄出太大的动静,是否会惊扰到这栋屋舍里那些未知的存在,给他与沈殊带来危险。 幽冥秘境之中处处诡谲,当年进入秘境的修士十不存一,即便这里只是秘境第一层,也不可轻忽大意。 他沉思了片刻,决定先在这屋中找寻,看有没有关于离开此地的线索,或者是……破除幻阵的关键。 叶云澜来到里处雕花床,忽然快步走近。 他看到了沈殊的灵剑残光,静静放在床沿,还有对方黑色外袍,就散在锦被之上。 背后忽传来一声脆响,一个蓝纹锦绣胭脂圆盒咕碌碌滚到了脚边。 叶云澜骤然转身,发觉桌上红烛静静燃烧,新娘纸人依旧坐在远处,而窗户已经关紧,透不进来一丝风。 他没有去拾起地上的那盒胭脂,而是握紧手中缺影剑,缓缓一步步走到纸人身边。 纸人依旧安静端坐,面对着面前铜镜,被画笔和颜料绘制的脸上看不到丝毫活人迹象,双手交握膝前,捏着一块红帕,好似羞涩待嫁的新娘。 叶云澜微微皱眉,他记忆极是出众,方才在屋中目光一扫,所有能够看见的东西陈设就已存于脑海。 所以他记得,那个蓝纹锦绣胭脂圆盒本来的位置,就是在妆台桌面,纸人的左手边。 他静静凝视了纸人面庞半晌,才移开了目光,开始仔细审视着妆镜台上的东西。 口脂、画笔、首饰、发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他目光移到了那扇椭圆的铜镜,里面映出他苍白的面色,纸人亦被映照其中。 叶云澜正想收回目光,却发现镜中那纸人的眼珠,忽然微微动了一下,与他对视。 …… 苍白月色笼罩着静谧的院落。 ——为师曾因你而活,而今只想要你。 没有男人能够拒绝这样的邀请。 沈殊喉结滚动,身后人纤长的指尖还在他喉结上轻轻摩挲着,幽冷的香气弥漫。 “师尊……” 他微仰起头,微茫的目光望向窗外那轮明月,身后人薄唇贴上了他修长脖颈,俊美脸庞涌上一抹红。 身后人指尖顺着他的喉结往下滑。 沈殊眼睫微微颤抖着,五指握紧又松开,流淌的月光映照在他年轻的脸上,显出一种脆弱的隐忍姿态。 “夫君,我想要你。”身后人轻轻在他耳边吹气,“你不是也一直希望,我们可以融而唯一,连死亡也不能让我们分离么……而今,就可以……” 他确实曾这样希望过。 只是…… 只是什么? 身后人的触碰在继续,沈殊眸光微微颤抖着,望着窗外明月,在脑海之中思索答案,只是越想却越觉疼痛,仿佛有人将纤长五指插进他的脑浆之中恣意搅动,阻挡着他的思考,让他只要在这幽冷而熟悉的香气之中沉睡过去,享受永恒的欢愉。 忽然,他的身体一颤。 瞳色骤然转变一片极深极沉的黝黑。 就像是两口黑色洞渊,里面沉淀着干涸的血污,和森森骸骨。 他转过身,看向身后黑暗里散发披衣的苍白人影,抓住了的手,声音微倦,透出冷意。 “不过一只魇魔,也敢夺舍本尊身躯?” 那人影眼眸微微睁大,忽然拼命想要往里处阴影里缩逃,他勾唇,没有阻止,然而魇魔刚遁入黑暗里,就有漆黑之物从更深的黑暗里蔓延出来,贪婪地将其包裹起来,一口吞吃。 他舔了舔唇,漆黑的眼眸变作猩红,起身整理衣襟,拿起放在床边的残光剑。 “魔渊里的东西,怎跑到了这处秘境里来……” 幽冥秘境在东洲与南疆交界,魔渊和魔域却在西洲与北域交界,横跨了整片大陆之间最遥远的距离。 魇魔擅长于迷人心智,一步一步侵入猎物的心灵,猎物越是执念甚深,越是难以逃脱魇魔控制。 此魔只会在魔渊中产生,会出现于此地,倒是令他感觉稀奇。 他从房中走出,望向天上苍白月光,一层浓郁的迷雾将周遭笼罩着,看不清前路,他目中的猩红之色更甚,露出一点兴味与贪婪。 他感觉到了,魔物和鬼魂的气息。 …… 挂满红绸的房间之中。 叶云澜身上披着喜服端坐镜前,乌发被高高挽起,插着金钗碧玉,双手则交握在膝前,捏着一张红帕,正面无表情与镜中自己对视。 他方才只是与那镜中眼珠移动的纸人对视了一下,而后一瞬间,便身坐此地,仿佛与那镜中纸人调换了位置。 屋中的摆设仍是原先那般,只不见了那纸人身影。 这里是镜中的世界,又或是另一场幻境? 烛火在桌面上燃烧着,不知何时才会燃尽。 他想要起身,去看看方才床上沈殊的剑和外袍是否还留着,却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他身体微僵,听到门外传来一个苍老声音。 “外间礼已成,新娘子且静待郎君。” 说罢便有缓慢的脚步声远去,敲门者并没有解开外边的锁,进入房中。 郎君? 叶云澜深深蹙起眉。 敲门者所说是这镜中纸人的婚契对象? 可既是结婚,为什么要将纸人锁在房中? 或者说,真正要锁住的并不是纸人,而是被纸人拉扯进这镜中世界的他? 叶云澜有些悚然,他起身到雕花木床边,发现其中锦被叠着齐整,洒满了喜糖干果,放在上面沈殊的灵剑和衣物却已经不见踪影。 心口处的符咒已经不再发热……不对,是那张符咒已经不见了,而缺影剑也在他与镜中纸人交换之后不知何踪。 除了他自己身躯,他之前所着所带之物,似乎都被留在了镜外的世界。 如此一来,以他如今凡人之躯,能够动用的手段就变得极少了。 ——除了使用禁术,强行提升到踏虚境界。 即便只有一瞬,他的量也足以将这秘境彻底破开,但如此做法,他身体承受不住踏虚境界和禁术反噬,恐怕使用之后,也不能再活下来了。 他还要要寻得引魂花,为沈殊解除傀儡印,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用此法。 他立在床边寻思了一会,走到那扇关起的窗柩之前,犹豫了片刻,还是再次将窗户打开。 外界浓雾未散,时而有凸起的人脸和肢体在浓雾里挣扎,他后退一步,将手里那块红帕揉团扔出去。 沾有活人气息的巾帕一扔出去,浓雾里就聚合数个形状扭曲的怪物争夺,撕裂,叶云澜几乎是看着巾帕在一瞬间被扯开破碎,而后消失在浓雾之中。 他思索了一下自己身体,恐怕并不比那红帕坚硬,知道这条离开的路恐怕不通。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了。 他走到那扇紧锁的房门边。他试图推动,然而不出所料,房门从外面上了锁,而缺影不在手中,气比常人更为孱弱的他想要能打开此门,恐怕甚为吃。 但他实际并不是要贸然推门出去,而是拔下头上一支发钗,在门纸上戳出一个细洞。 低头想要将眼睛往洞口处向外看时,却忽然觉得眼下情景有些熟悉。 他想起经年之前,他刚重生回来,在贺兰泽院中静养时候,也曾在窗户洞中窥见一只如狼般散发幽光的眼眸。 沈殊的眼眸。 那时候沈殊还是个面容苍白阴沉,满身戾气的少年,因一点救命之恩便执拗想要报答。 而如今的沈殊,已生得俊美凌厉,身材高大,总是想要将他护在身后。 叶云澜只恍惚了一下,快便回过了神。 眼睛靠近了门上那处洞口,却只看道幽幽无光的黑暗。 没有什么宾客宴席,没有守卫灯光,是一片纯粹的、无声的黑。 明明什么都没有,他却忽然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深沉的、难以名状的恐惧。 想要后退,却发现脚腕被什么缠住,已经动弹不得。 门依旧紧锁,他往下方看,发觉有黑色从底下蔓延了进来,如粗壮的发丝一样将他缠绕,从脚尖一直不断攀爬往上。 如此情景,诡异之中却又有几分熟悉。 叶云澜用力挣扎,手中金钗插进张牙舞爪的黑色之中,却仿佛插进的是一团柔软滑腻的粘液块,非但没有伤害到对方,反而被缠绕越紧。 越来越多的黑色蔓延了进来,将他手脚缠卷,簇拥着他拖往了那张铺满干果喜糖的雕花床。 叶云澜被拖放到床上,背脊碰上了凸起的干果,硌得他深深蹙眉。 那狂卷的黑色慢慢汇聚了一个人形。 他带着面具,身上样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双眼猩红如血,背后有飘絮一般的黑雾伸展开,与他的身体似乎不分彼此,令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邪恶可怖的怪物,而非人类。 ……是魔尊。 叶云澜挣扎的动作停止了,神智恍惚了一瞬。 他听到对方低沉念:“仙长。” 又俯身在他的耳旁道:“娘子。” 那声音低沉激起他一阵战栗,可他在转瞬的恍惚中却很快回神。 叶云澜讨厌幻境。 他的神魂曾到达过踏虚,因此,寻常幻境心魔都难以将他迷惑,明明勾勒出是他所想所愿,神智却无比清醒,永远都无法沉溺其中。 之前进入秘境时候见到的忘川河奈何桥上是如此,而如今所谓婚仪,和“郎君”面前,亦是如此。 前世,他与魔尊之间,从来没有一个完整的婚仪,甚至没有一个确的名份。 他们之间没有过任何婚契与道侣契约。 第一次对方在魔宫中举办的婚礼被他所破坏,道门设局追杀魔尊,而后一次,还没有来得及,对方便已远去。 叶云澜看到黑暗降临下来。 他想起前世每次月圆之夜他被魔尊召入寝殿,跪坐奏琴时候所遭受过的恐怖。 想起魔尊每次心绪失控,就会将他深深缠卷起来的、近乎窒息的赐予。 那些柔软而冰冷的东西在解他身上的喜裙。 们和魔尊本为一,曾给过他恐惧和痛苦,令他哭泣求饶,却也有过极致欢愉。 他曾被陈微远耗费数年光阴炼制成炉鼎、敏感至极的身体已深深地铭刻住那些,即使重活一世,也无法忘却。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叶云澜咬着唇,侧头看向窗户,发现不知何时,外面浓雾已经散去。 苍白的月色照耀着大地,一条路往远处蜿蜒。 75、良宵 灰雾散, 苍月光照耀大地,那条路蜿蜒而至不可知处。 而本烛火摇曳的屋内,黑暗沉浮氤氲, 那扇锁着的房门,不知何时已经洞开, 幽幽冷风吹掠而过, 连烛火也悄然隐没在黑暗中。 一道冰凉滑腻的黑暗蜿蜒他脖颈,一圈圈缠了起来。 身上人的眼眸殷红如血。 他明知是幻象, 依旧忍不住战栗。 红色喜服已经被那些东西灵巧解开,头上戴着的金钗碧玉也均被取下,乌如瀑般铺散在喜糖坚果的床铺上,叶云澜的面色愈苍。 魔尊俯下身来, 身后飘絮一般的黑暗汇成几道,朝他聚拢, 将两人如蚕茧一般包裹。 他再看不光了,只黑暗里两点血色, 像是深沉黑夜里仅剩的星芒。 有东西抚上他的脸颊,但此刻他已看不清、也分不清这究竟是魔尊的手,还是其他。 “……仙长。” 对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其中有着魔尊本身的低沉磁哑,又仿佛包含了其他亿亿万万有着微妙不同的声音,一同响彻在他脑海里, 极其的怪诞。 而后,叶云澜听了缓慢的、贪婪的涎吞咽声。 他浑身警惕在一瞬间提了最高。 必须得逃——! 他狠狠闭上眼睛又睁开, 支起软的身体,用力扯开缠绕着脖颈的黑暗,挣扎着要从这片黑暗之中逃离。 可这的动作仿佛激怒了对方。 黑暗里, 那两点猩红像火一燃烧了起来,此同时沸腾的,还有比黑夜更加浓郁的黑暗。它像有生命一般将他缠卷覆盖,止住他的反抗。他的脖子被更紧地缠绕,手腕、脚踝上皆感受了冰冷的束缚。 肩头传来了一阵痛楚,叶云澜闷哼一声,嗅了腥甜的血腥味。 ——是魔尊一咬在他的肩头。 这的情景,前世也曾有过。 在漆黑的月圆之夜,在对方最濒临疯狂的时候。 他被迫停止动作,紧紧蹙起眉头。 尖利犬齿抵在血肉上,慢慢划了过,仿佛是在品尝什么。 “……够了。” 叶云澜终于忍不住哑声开,然而对方充耳不闻,只埋首在他肩窝。 周围涌动的黑暗张牙舞爪,这靠近的距离,令对方身上难言的失控疯狂得传递过来。 叶云澜感觉了一种怪诞的迷乱和痛苦,让他的神魂产生一种扭曲分裂感,似乎有了千千万万个自己同时分割,又同时在脑海里絮絮低语。 即便他的神魂曾经登临踏虚,依旧会受影响,而他知,这或许还不足对方所承受的万分之一。 不能……再这下…… 叶云澜蹙着眉,强迫自己冷静思索。 他而今状态和寻常陷入幻境之中的人不同,他知道自己是清醒的,也知道这幻境是由他心中不可释怀的回忆而生,无法依靠自我的力量挣脱。 他在走彼岸花海里通往这几处屋舍的小路时已经陷入了幻境,而镜中纸人对视的那一刻,落入了第二重幻境。 而寻常术皆是层层深入人的内心,掌控人之心灵。若是再往深处坠落,他挣脱的机会便越渺茫。 若是他手里能够有清心符咒就好了,否则,他就只能动用灵力,强行施展清心诀脱离。而对于他而今身体,动用灵力,无疑如饮鸩毒。 魔尊舔过他肩头的伤,他颤抖了一下,“不……” 对方抬起头,在他耳畔低语。 “仙长……我想要和你共赴良宵,好不好?” “和我永远在这里。” “永远在一起。” 叶云澜只摇头,眼尾噙了半滴泪,修长的五指竭力想要抓住什么。 忽然,他感觉一丝丝微茫的联系,是来自他神魂相连的缺影。 叶云澜意识一振,加强了神魂中呼唤缺影的念头。 缠着他手腕的黑暗越缚越紧,对方俯身吻他眼尾的泪滴,气息如此疯狂,动作眷恋温柔。 而他五指握紧,终于一寸寸抓住了属于自己的,冰冷的兵刃。 “别哭。”幻象对他说。 叶云澜的唇微微张了张,想要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沉默。 而他的灵剑自主而动,清冽的剑光消他四肢束缚。 幻象终归不是本人,那些前世不可抗拒的黑暗,在剑光中稍稍虚幻了几分,但又很快的速度在聚拢。 叶云澜翻身地上,朝窗台逃。 因太急,不注意竟被地上胭脂盒绊了绊,脚踝上传来一阵钻心剧痛。 叶云澜蹙眉强忍,翻身出窗。 回首看,屋内的黑暗隐隐约约,汹涌起伏,狂躁地伸出两根想要把他拉扯回,撞在了窗边,仿佛那里有一层看不的东西阻挡。 叶云澜缓慢地呼出一气,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眼眸低垂,看着自己握剑的手。 半晌,他才抬起头,转身打量四周。 周围灰雾已经散了,几间屋舍静悄悄的,之前亮起的烛火也尽数归于沉寂,那些人声喧闹声也消失不了。 他模糊视力,只隐隐约约看屋舍靠外界的边沿,仍是被雾气缠绕,唯独他之前看那条月色下的小径,在朝外蜿蜒。 叶云澜抬头看了一眼夜幕中那轮苍的明月,还是稍稍用灵觉掐算一次,决定沿着那小径往外走。 只不过他脚踝上扭伤甚重,已经影响了行走,身形颇有些踉跄。 行了半盏茶时间,走小径的边缘,前方是笼罩的灰雾。 路再一次断了。 叶云澜立在原地,勉强用缺影支着地,只觉这幻境未免太过广阔,不是寻常阵法可造成。 或许,广阔并不是阵法,而是他身上纠缠上了什么东西。 忽然间,远处迷雾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高大,漆黑,隐在迷雾里,看不清面容,但给他的感觉好似魔尊。 又是幻象么。 叶云澜面容上出现一丝难言的疲惫,握紧了手中剑,犹疑了一下,终究没有转身逃跑。 一方面是因他脚扭伤了,另一方面,则是因方才再次动用灵感寻路,身体中伤势反馈给他的感觉,已经有些不妙。 他需要休息。 或者一场长久的沉眠。 那漆黑的身影从雾气里一步步朝他走来,其所经过的地方,雾气会散开些许,那些在雾气中扭曲的肢体人脸,竟不知何往四周分散而,没有攻击对方。 待叶云澜终于能看清对方面容,所不是记忆中那张狰狞鬼面,而是沈殊俊美的脸。 他手握残光,眼眸如血,神态让叶云澜感觉陌生,又有一丝熟悉。 “这么浓烈的魇魔气息……”对方眼神似笑非笑,“又想制作幻象迷惑我?” 他看着眼前容色苍,满头乌披散,喜服散乱的人,慢慢舔了舔唇。 “这么多次了,倒还有些步,这次的幻象倒是塑造得还算不错……”这么说着,他笑意愉悦,幽深眸底看不任何情绪。 叶云澜直觉他误会了什么,想要解释,但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沈殊本人,还是仍然是所遇的幻象。 这种时候,他倒是宁愿眼前出现的是魔尊,因只要他自己还保有神智,就能无比清晰知道,凡关乎那人,全是假的。 因那人早已经在他眼前化灰烬,连魂魄没有留下。 叶云澜看沈殊愈接近,“你想做什么?” 沈殊眼瞳中血色洇染,邪恶不加掩饰。 他道:“吃了你。” 叶云澜面色一变,完全无法理解沈殊语中含义,而且对方那双猩红眼眸,平日大有不同,不由后退了一步。 还未他做出更多反应,眼前便是一花,沈殊他已无比靠近,他的手碰触了对方的残光,此同时,一种奇异的联系触碰心头。 ——残光剑是他耗费灵识所炼制,虽然已经认沈殊主,但是他仍有联系。 眼前之人不是幻象,真的是沈殊! 叶云澜张欲言,下巴忽然被沈殊伸手捏住,沈殊倾身靠近,似笑非笑的血眸带着一丝贪婪欲求,咬了下来。 薄唇被对方咬住,像被饿狼叼着的嫩肉,而叶云澜看不的地方,黑暗已经笼罩住他的影子,像邪恶的猛兽张开了。 叶云澜睁大眼,僵硬着身体被沈殊啃噬。 “取悦我啊,像你的同族所做的那。”沈殊咬着他唇瓣,声音低沉危险,“不然,就真的吃了你哦。” 他在魔渊之中惯于魔物食,一路上不知已经解决了多少魇魔还有其他种类的魔物。 若非这次的幻象颇诱人,在真正把对方吞吃干净之前,他还想逗弄一番,这只魇魔哪会活此时。 现实里,“他”的师尊,总是一袭衣,清冷如雪,仿佛丝毫不染尘俗,哪会这衣物散乱,穿着大红喜服在这里,就好似一个待着丈夫成亲的新娘呢? ……和之前那些魇魔不同,眼前人动作并不主动,甚至僵硬,着实和那些诱人堕落的魇魔并不一。 ……不过,这双唇的滋味,未免也太好…… ——啪! 一声清脆的响。 沈殊的脸被扇得歪向了一边,上面慢慢浮现出通红的五指印,他怔住,面上露出了些许难置信的神色。 回过头看,眼前人苍的脸上含着怒气,眼尾一抹飞红,眼尾那颗泪痣仿佛血泪流淌。 扬起的手还在颤抖,仿佛已经气极了的模。 他皱了皱眉。 这是魇魔的新花招,还是…… 他鼻子嗅了嗅。 不对,眼前人那被魇魔气息所包裹的躯体下,隐隐约约似有些熟悉的味道。 “……师尊?” 他迟疑了一下,出声道。 76、出路 随着沈殊口, 他眼底的猩红转瞬消褪了,变回了往常那种墨玉一般的黑。 通过自身灵识与残光剑联系,叶云澜肯定了眼前人并非幻象, 而是他进入秘境后便寻找到现在的自家徒弟。 他的面色在苍白与薄红之间不断变幻,片刻后, 终于冷声口:“为师以为令你闭关反省这几年, 本以为你已知错……你当真还记得是你师尊?” 说话间,他扯动了唇上方才被沈殊啃咬出的伤口, 疼得一蹙眉。 手指抹上去,一丝艳红的血留在指尖。 叶云澜看着指尖上的血,神色愈发冷沉。 他在幻境里克制自身,不愿放纵沉溺, 终究没有与幻象之中的人发生什么放纵之事,沈殊倒是心大, 逮着人就做出如此……如此孟浪举止,而且眼眸绯红, 分明差点入魔。 如果他真的是幻象,沈殊知不知道自己就会中计入瓮,在幻境里越陷越深, 之后再难挣脱? 在……实在太不争气。 他似乎还想开口斥责什么,但又在语言匮乏,最后只低骂了声, “竟不知,收的徒弟原来是属狗的。” 沈殊被他扇了一巴掌, 又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脸上一始是错愕,后来便变化成老认错模样。 “方才是我失控了, 遇到的幻象太多,一时将师尊错认,您别生气。” 他嘴上道着歉,眼眸却一瞬不眨看着叶云澜。 眼前人苍白薄唇上抹着血,是几乎与身上喜服一样的颜色,衬着他乌发白肤,有种白纸染墨般的浓艳。 他喉结微滚,一抹兴味在眸底氤氲。 叶云澜并未注意到他变化,只冷冷哼了一声,用喜服袖摆把指尖和唇上的血擦干,握剑就往回走。 幽冥秘境危险,此刻并不是与沈殊置气的时候,况且,等他诸事了结,再与沈殊计较这些,也没什么意义了。 “师尊要去哪儿?” 沈殊快步跟上来,仿佛方才之事没有发生过,弯身问。 “去找破除幻境的关键。”叶云澜顿了顿,冷淡问道:“你从灰雾那边来,可有发现什么?” 确实是发现了不少不该属于这个地方的魔物……而且还“吃”了不少…… 或者说,其实他本身就是这些魔物之中的一种。 沈殊想着,回答道:“没有什么大发现。是在一间木屋里意识到自己身处幻境的,之后一路行来,也不到其他人的身影,不过,在灰雾里倒是遇到不少袭击我的怪物。它们似乎是怨灵,又似乎是其他。不过,它们都不是我的对手,嗯……敢于袭击我的都已经被我残光剑消灭干净了。” 叶云澜停住脚步,“……怨灵?” “嗯……”沈殊漫不经心回答,“或许不止是怨灵。它们的身上,还有一种更为邪恶的气息,肮脏、污秽、不洁……令人恶心。” 他说着,停在叶云澜身后,俯身低头靠近叶云澜肩头,鼻子嗅了嗅,笑道:“方才之所以误会师尊是幻象,也是因为在师尊的身上,感觉到了那种气息。” 他伸手覆住叶云澜肩头,“就在这里。” 沈殊握住正是他之前被幻境咬伤的地方,那处本就隐隐作痛,被沈殊一触之下,就更痛了。 叶云澜微蹙眉,刚口道:“你想做什么……”而后,他就看一阵黑气从他的肩头浮现出来。 一个看不清形状扭曲怪物显现在眼前,看上去一个挣扎呐喊、四肢畸形的黑色活物,而后又见一道凌厉至极的剑光划过,这怪物发出一声极为尖利刺耳的尖啸,而后就被碾碎在了空气中。 与此同时,叶云澜感觉到自己身体轻松了许多,肩头上的伤也不再痛了。 沈殊道:“之前遇到过这种怪物,擅于依附在人身边,幻化成人内心里所期待的人来迷惑人心。不过比灰雾里其他会主动怪物来说,这种东西倒还算好对付一些。” 他注意到叶云澜看着怪物消散的地方沉默不语,微微挑了挑眉,没有掩饰心中疑惑,口问道。 “有些好奇,这种怪物在师尊心中幻化出的人是谁呢?” 叶云澜并没有回答,片刻,才道:“你说你感觉这种东西的气息,邪恶、肮脏、污秽、不洁,是吗。” 沈殊看着他的侧脸,忽然笑了笑,道。 “是啊。” “它们看起来很恶心,不是么?” 叶云澜低低“嗯”了声,继续往前走。 他脚踝在逃出时不小心被扭到了,走路稍有些踉跄,然而幻境里并没有停下来处理伤势的安全之地,沈殊注意到状况,走到他身边道:“来扶你吧,师尊。” 叶云澜摇了摇头,道:“不必。注意四周。与你不同,方才走入幻境自身是清醒的,所以我知,自己并未走远。如果这是幻术之阵,入口与出口应该是在同样的地方,距离此处应当不远。” 沈殊有些好奇,“师尊之前是怎么进到这处幻境的?” 叶云澜道:“一条小路。通往这几间屋子的路。” 说话间,他们在几间黑瓦白墙的屋子前停下。 苍白月光静静照耀着,叶云澜闭目思索了一会,掐指算出了乾坤八卦方位,指着一片弥漫灰雾的边界之处,对沈殊道:“你沿着这个方位,往前走十步,遇到危险,马上撤回来。将看到了什么告诉。” 沈殊依言去做,片刻后从灰雾里折返回来,对他摇了摇头,道:“前面还是雾,没有尽头。” 叶云澜微微皱眉。他的记忆不会出错,这个方位,就是他在彼岸花海里沿着小路走进来的那条小路所在。 那就是灵觉、或者感知的问题了。 他们在屋子周围逡巡了一番,没有发觉幻境出路,叶云澜有些疑惑。 按理而言,即使一部分视觉和感知被蒙蔽,导致他方向分辨错误,但是幻境出口不会离这里太远才对。 沈殊忽然道:“或许是在房间里。” 闻言,叶云澜霎时感到有些恍然,确实,他们已经将周围寻遍了,都没有发觉出口,如今剩下的地方,就只有屋中。 幻境中所所闻不能以常理看,所有扭曲和真假都未必是人所认为的,叶云澜联想到之前看到的镜面和纸人,隐约有了一些想法。 他们首先去查看的是叶云澜一始进入的那间屋子,那扇窗依旧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没有烛火,沈殊走进看了一眼,道:“里面没有人,但是,门是开的,再里面的情况我就看不了。” “要进去吗,师尊?” 叶云澜也走到窗边,之前里面翻腾的黑暗已经消失不了,包括那个只存在于他记忆里的人。 妆镜台空空荡荡的,铜镜倒映着着窗台外的他们,还有他们后面高悬的苍白月光。 而一侧房门大,里面黑暗幽深,凭沈殊视力尚看不清,以他自己,更觉模模糊糊,难以名状。 叶云澜沉默了一会,道:“进去吧。” 这次他却想要先沈殊一步翻身入窗台,但是扭伤的脚踝落地之时却不太稳,他面容疼得稍稍扭曲了一下,而沈殊单手抓着窗沿飞身进入,伸手扶住他。 叶云澜稳定了身形,正想说话,沈殊已半强迫扶着他做到那妆镜台前的妆凳上,为他脱了鞋,伸手覆住他的纤瘦苍白脚踝,将灵力注入其中,为他疗伤。 打的房门黑暗里吹来幽幽的风,背对着镜子的叶云澜还惨留着当初与纸人在镜中对视的悚然,沈殊的手宽大炙热,一只握着他的前脚,一只包裹着他脚踝,那里已经高高肿起,青紫一片。 灵力涌动着注入进来,他感觉到了温暖。 叶云澜手指慢慢抓紧了妆凳边沿,他低哑声道:“这里不安全……” 沈殊却手上动作不停,漫不经心笑道。 “没事。谁想伤害你,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 这句话…… 叶云澜瞳孔稍稍收缩。 这句话,当初魔尊,也曾对他说过。 叶云澜扭过头,定定直视着房门外的黑暗,仿佛黑暗里随时会窜出妖魔鬼怪,又仿佛要从黑暗里看出一朵花来。 “好了。” 沈殊说着,为他穿好鞋袜,站起身来,目光却仍落在对方脚上那双红色绣鞋片刻。 心想,叶云澜双足,生得当真比女子还要秀气,和这双绣鞋在相配极了。 他一向对人类的皮囊毫无兴趣,却未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对对人类的足爱不释手。 他戳了戳心府里那个雪白元婴,心念一动,把对方衣物换成了眼前叶云澜这一套。 叶云澜站起身,脚踝痛楚已经消去,他抿了抿唇,没说什么,便朝房门处走去。 仿佛又想起什么,他停住脚步,回转过身,手中缺影剑出鞘。 沈殊没有动。 泛着冷冽光芒的长剑从他身侧擦过,即便用剑者没有灵力,那种冷冽森寒的杀气依旧令人如坠炼狱之中。 沈殊不知道叶云澜究竟从何凝聚这样死亡寂灭的剑意,眸底兴味之色深藏。 他身不动,仿佛完全不认为叶云澜会伤害他。 便听到“哗啦”一声裂响,沈殊身边,那面妆镜台上的铜镜被剑光分成两半,坠在了地上,破碎成无数的镜片。 周围的环境依旧阴暗,叶云澜身上的喜服化成纸屑飘飞,而后变回刚始时候一袭白衣的模样。 叶云澜侧头看了一下窗外苍白月光,沉片刻,仍是回身走入房间外的黑暗之中。 沈殊跟着他走入其中。 幽冷的风吹过身侧,耳边似乎隐约地响起了亡者哀歌和祈祷声。 沈殊走到与叶云澜并行,忽然开口道。 “师尊方才那一剑,是在警告吗?” 77、罪孽 警告? 叶云澜脚步僵了一瞬, 苍白指节力,捏紧了手中缺影。 他冷冷道:“……想多了。” 沈殊了也没追问,只唇角微微勾起一点弧度, 似笑非笑的里透出几分狡黠味。 黑暗里传来的歌声忽然大了起来。 那歌声渺远空灵,像从极其遥远的旧日, 隔生与死的距离而来, 歌曲旋律哀伤,却又吸引着人不断去倾, 仿佛能赋予人永恒的安宁。 一点幽绿的火光首先在黑暗中亮起,一切开始慢慢显形。 呈现在两人眼的,一个完全不同方才的世界。 漫天飞舞的亡灵眼眶里闪烁着幽绿魂火,一条白骨堆积的道路从脚下往蜿蜒而去, 尽头数一座巨大宏伟的白骨殿堂。 白骨殿堂模样十分奇,充斥太古时期粗犷的味道。 殿堂大门往两侧敞开, 哀伤而空灵的歌谣就从殿堂之中传来。 正在这时,叶云澜到“啪嗒”一声。 他过转头看, 身后那扇他们进来时过的“门”已经悄然合上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有风吹过来,带来漫天飞扬的白色纸屑。 那些纸屑像银河一般从他们的头顶飘过, 他看到其中夹杂着庞大的、纸折而的房屋,五官空洞的纸人,还有杂乱的纸制家具, 蜿蜒而至那座白骨殿堂。 “师尊,此莫非依然……幻境?” 沈殊开口问道。 这样奇异的景象, 似乎确实只能够“幻境”二字来解释。 叶云澜却并没有立时回答。 他遥望着那座白骨殿堂,隐约从那里窥见了一些难以言述的伟力,与世他曾所拥有过踏虚境界的力量有些相似, 却更加广袤、散乱、漂浮不定。 他取出一枚清心符捏碎,符咒所带来的效果并没有驱散眼奇异景象丝毫。 闭上双目,只觉周围之物虚幻不实,似仍处幻境之中,但和之的幻境相比却有些许不同。 叶云澜想起世,他进入幽冥秘境的时候修为尚低,有许多东西,以他当时的眼界能力并不足以窥探,但而今。却隐约有了些许猜测。 叶云澜道:“或许。” 沈殊:“或许?” 叶云澜:“整个幽冥秘境第一层,本就由大大小小不同的幻境所构。幻阵环环相接,几乎占据了整个第一层秘境九之。说此亦为幻境所在,倒也不足为奇。” 沈殊饶有兴致着,忽道:“师尊如何知道这许多的?我记得幽冥秘境开启时日并不长,我们尚算第一批进入这里的人,一开始都只无头苍蝇般乱撞罢了。” 叶云澜侧头瞥他一眼,冷淡道:“我不像,一进秘境,就被幻阵迷惑得昏头转向,浑然不知自己所在何方,所遇何人。明知自己只无头苍蝇,却还非要乱撞不停。” 沈殊闻言,忽笑道:“师尊还在生方才的气吗?” 叶云澜抿了抿唇,不理会他的问题,只题转回。 “若我所说无错,秘境第一层由幻境所构,那么,幽冥大帝为何如此设计?若为了防止外人闯入,幻阵并非最好的办法。幽冥大帝当年修为已至踏虚,若他想,有更多简单有效的方式阻挡外人闯入这处秘境之中,不必在设置幻境上耗费心。” 叶云澜清楚踏虚究竟怎样的一个境界。 它离凡人与仙的最终分界只有一步之遥,已经具备了不可思议的伟力,心念一动,可覆乾坤。即便身死,所留下的尸骨道痕依旧能够拥有其生的部分力量,千年万年,不可断绝。 沈殊也没打岔,顺势问道:“为什么?” 叶云澜沉默了片刻,道:“或许这些幻境根本就不为了阻挡外人进来,而只为了引导……死去魂灵的皈依。” 沈殊瞳仁如墨一样黑,自语了一句:“死去……灵魂的皈依?” 叶云澜道:“幽冥大帝生五千年,而那时候,正大劫起,群星乱,轮回崩塌,诸邪横行的时期。” “那这方世界有记载的第二次天大劫,后来史书称之为——鬼乱。” 沈殊漆黑眼珠转动了一下,接口道:“师尊所说,徒儿也有所了解。史书记载,那时天异变。轮回崩裂,鬼魂滞留人间作乱,以人作祭,令得尸横遍野,生灵涂炭,而鬼魂数量却日益膨胀,几乎倾覆人间。最终幽冥大帝重建府,复立轮回,以身镇劫,才终鬼乱终结。” 他顿了顿,继续道:“只府之说十分虚渺,只记书籍,却未现世间。五千年以来,没有人能真正寻得府所在。幽冥大帝的洞府遍布五洲四海,所留秘境更多不胜数,但能够称之为府的,却一个都无。” 说至此,他唇边忽勾起一点笑,道:“师尊提起这些,难道觉得,这一处秘境,就传说中幽冥大帝所建立的府?” 叶云澜有些惊讶沈殊对这些古老之事的了解。 他蹙了蹙眉,脸色在鬼火映照下更加苍白,沉默片刻,道:“有些东西,修为未至,不要探究太多。跟紧我。” 说罢径自迈步向那白骨殿堂去。 沈殊跟上他,又侧头凝视着这人冷淡侧脸,总觉得这人瘦弱得仿佛风吹就倒的身躯里,埋藏着他所不知的、许许多多的知识和隐秘,让他越来越想要把这个人拆开探寻。 叶云澜觉察到他灼热视线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步子越迈越快,半晌,终忍不住转头道:“怎么?” 沈殊笑了笑,道:“师尊虽如此告诫,然而府之事,徒儿却仍不免好奇。” 叶云澜:“好奇心太多,对修行并无益处。” “可师尊,”沈殊唇角仍带笑,“轮回府之事即便从来只在传说之中,凡人们却依旧常年累月祭祀鬼,不知疲惫,可见人对生死,生来便怀有敬畏。而徒儿好奇府,就如人想知道自己从何而生,又归何处而去一样,难道不很正常的事吗?” 叶云澜道:“没有必要。” 说着,他似乎识到自己的语气似乎过冷漠了,抿了抿唇,又道:“万物生天而归天,而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恒存,轮回自生,正常之时,并不需要人自己另立府来进行规制和审判。” 至不正常之时…… 叶云澜并没有说下去。 他执剑在漫天鬼魂之中往,已经站在了那座白骨殿堂之。 缥缈空灵的亡者歌声已经很近了。 他一步步踏上台阶,过那扇对开的白骨大门,里面一片幽幽的黑暗。 踩在坚硬平滑的面上,脚步声回响得尤其清晰。 白骨大门缓缓关上,两侧铸铁上逐次燃起幽幽血色火光,眼一个无比高阔的殿堂。 他们正处在殿堂的最下端,台阶一级级往上蜿蜒,最上首一张巨大的木案,木案后一张玄色高椅,高椅之后则一片宽墙,墙上绘着一张阴森森的图卷。 其上刀山火海、刀剪油锅、铜柱蒸笼……无数四肢畸曲的人形在画卷上哀嚎,描绘的正一副“十八狱受难图”。 高椅上没有坐人,但阴森火焰照耀之下,叶云澜却感觉到周围似乎有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只四周火光到底太过阴暗,模糊的目力难以寻觅那些隐黑暗中的轮廓,他觉得眼眶有些干涩,手中缺影隐隐震颤低鸣。 那耳边一直没有停歇亡者的歌声恍惚间幻变了画卷中万千鬼魂的哭嚎,而画卷上面十八重狱中刀山火海,油锅煎炸的惨酷景,却让叶云澜恍惚想起,世天大劫肆虐,人世如狱的景。 那时他的生命已经行到尽头,即便功行踏虚,却并没有幽冥大帝当年选择以身镇劫的无畏无私。 人族唤他为鬼刹,视他为不详。 而他所在乎的人和事,都已离他远去久矣。 他并没有拯救苍生的雄心壮志。 他尽余生之力搜集那人残魂,也终究功败垂,难敌天。 然而,即便如此。 到最后,他却仍了与幽冥大帝同样的路。 正在叶云澜恍惚之时,旁边传来沈殊声音: “师尊小心——!” 他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抱住,往一边倒去,与此同时,凛冽的寒芒携着风声从眼掠过。 叶云澜瞳孔收缩,看清袭击他们的竟一截血红的锁链。 那截锁链从一管黑漆漆的衣袖中伸出,还在往下淌血,衣袖的主人身材瘦长,带着高帽,鬼气森森,恐怕便传说中的“黑无常”无异。 只细看,那黑无常五官惨白僵硬,模样不似人也不似鬼,身材瘦长却薄得过分,分明又一个纸人。 沈殊护着他在上翻滚了两圈,躲过攻击。叶云澜被他抱在怀里,看见无数纸质铜钱雪花般从大殿漆黑的穹顶纷纷扬扬洒落,落了满头。 鬼影幢幢在身周飞掠而过,那黑无常手中血色锁链交错延长,如同蛛网封死了他们所有退路,待天罗网形,纸人的本体低垂着脑袋站到了黑色木案的左边。 木案右边也多了一抹白影,惨白脸色的白无常,幽魂似杵在那里。 而木案后方的座位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个朦胧身影。 那身体如山岳高大,样貌模糊不清,周身所散发出的沉沉威压却踏虚境大能才能够具备的沉重。 好一副阎王做派。 叶云澜目光凝在上首,心底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幽冥大帝,谢九幽。 他心生狐疑。 如此气势不似幻象,他眼的,究竟当年大劫之后谢九幽遗留的残魂,还…… 端坐高堂上的阎王没有开口,反其身后画卷里传出的鬼嚎之声更加响亮了,声势浩大在耳边低语。 “到声音了么?”叶云澜问沈殊。 以他角度,他看不到身后沈殊的脸,自也看不见沈殊面上已经荡然无存的笑容和幽沉目光。 只有沈殊声音在耳边传来。 “当然得到。‘它们’,在向我问罪。” 他顿了顿,漫不经心道。 “——它们在问我,可曾放纵杀孽,残害无辜,可曾逼良为娼,放纵淫乐,可曾不忠不孝,忤逆尊长。师尊,我该怎样回答?” 叶云澜被耳边青年低哑声音和呼出的热气弄得身体微僵,沈殊为了护他,一手还握在他的肩上,捏得很紧。 他蹙眉抬手沈殊爪子拿开,道:“未曾做过之事,自然不必承认。” “倘若我做过呢?”沈殊似笑非笑,“它们不要判我永堕阎罗,不得超生?” 似乎“不得超生”几个字刺痛了叶云澜的经,他蓦然握紧了着缺影剑,冷冷道。 “休得胡言!……倘若真要判罪,也该先判我。” 他掌修罗剑,死亡寂灭之道,双手曾沾满鲜血,杀孽无数,即后来行善积德,却并非为自己所行之善,所积之德。 若论罪,他早就该下狱,不得超生。 沈殊愣了一愣,旋即却微微笑了,“师尊清风明月,火海舍身救人无数,阎王又怎忍心判您。” “即便当真阎王无眼,判罪您,徒儿欠您一命,也自当与师尊同去幽冥,为师尊受刑。” 他低眉垂首,在叶云澜耳边轻轻道。 “惟愿师尊……莫丢我一人在凡世便好。” 叶云澜怔了一瞬,面露怒色。 “——沈殊,这里幽冥秘境,不可随玩笑恣睢之!” 沈殊却道:“既然师尊心知玩笑,又何必如此挂怀?” 明明危险困境之中,他却慢条斯理为叶云澜挑去粘在衣服上的纸钱,“那些鬼魂絮絮叨叨不停,实在烦心。徒儿方才只见师尊心沉闷,想戏言几句想为师尊解忧罢了。” 否戏言,也只有他心中清楚。 叶云澜不知他之真假,却实在被沈殊那句“同去幽冥”气得不轻,他此世牵挂极少,沈殊硕果仅存不多的挂念。 想起身训斥,但占据了此方空间的密密麻麻锁链却依然封住了他们所有挪腾空间。 幸而座上的阎王仿佛也终看不过眼了,只惊堂木一拍,絮絮叨叨的鬼嚎声停,阎王肃穆庄严的声音传来。 “尔等可知罪乎?” 阎王声音回荡殿宇之中。 叶云澜不答,只敛容观察,想要观察出眼这阎王府,真实究竟什么东西,却旁边沈殊道了一句:“不知。” 叶云澜面上蹙眉更甚,有心想要沈殊慎言,毕竟幽冥大帝生修为已经踏虚,而踏虚境修士的手段非普通修行者可以想象,若不小心触动了什么——纵然他能保沈殊一命,却未必能够剩下多少时间去为对方寻来引魂花。 “不知?”阎王冷冷道。 沈殊道:“确然不知。不过,在下传闻府阎王手眼通天,能够通晓人生之事,判活人罪责有无。但请阎王赐教。” “沈殊!”叶云澜忍不住低声警告,却被沈殊握住肩头,轻轻捏了捏。 青年压低声音道:“师尊放心,我有分寸。不过只想要试一试这阎王真假,省得被虚无幻象所骗。想来以史书上所记载的阎王肚量,不会被徒儿这些许试探触怒才。” 叶云澜眉已蹙得极深。 这要他如何放心? 自从进入幽冥秘境,沈殊违逆他的举止越来越多,叶云澜抿了抿苍白薄唇,终究顾及眼下境况,没多言。 等到出去……倘若他还有命出去,必须得好好管教沈殊一番才。 实在太不省心! 阎王面容笼罩在模糊之中,高大如山岳的身躯像一块笼罩着冥府的黑色幕布,他沉沉看着座下两人,道。 “好,便如尔所愿。来人,开孽镜台。” 木案两侧,纸人做的两个无常向其躬身一礼。 便黑无常手中锁链伸缩,叶云澜到周围墙壁上有齿轮咔咔作响的声音,而后他们方的青石板则往两侧掀开,露出来一个洞口,可见其下火焰翻腾。 一阵热浪从洞口里涌出,那热和普通的热不同,十分恶毒,几乎灼得人里骨生疼。 叶云澜面色更苍白了,凡人之躯难抵狱之火,他体内本就有火肆虐,此刻火上浇油,更难熬。纵然如此,他色却依旧不动。 反沈殊冷哼了声,抬袖一挥,那灼人的热便散开来,只能在两人身边打旋,难以近身。 一面巨大石镜连着座下石台被锁链慢慢从火焰中拉起,阎王声音度传来。 那声音冷冷,威严无。 “石洞之下为十八层狱。孽镜台溯因果,鬼者自有其归处。请。” 黑无常的锁链已经散开了一部分,露出一条通往方孽镜台上的路。 开孽镜台审判罪行,这阎王难道真的把他们看了鬼魂不? 还未及叶云澜仔细思索,便觉察到旁边的沈殊蠢蠢欲动,似乎当真想要登上孽镜台去看一看。 沈殊确实跃跃欲试。 他很好奇,这所谓的孽镜台否当真能映照出他身上罪孽,也想要知道,以自己魔物之身,到底会被这府阎王判往何方。 也许十八层狱的最底端,那传说中的无间狱? 沈殊脸上笑容扩大。 若真如此,他倒要好好比较一下,比之魔渊,无间狱会否更加残酷难熬,里面否也会诞生如他一样的魔物吗?或者说厉鬼? 魔物本疯狂,他虽勉强有个人形,却也并不例外。 沈殊心念欲发喧嚣,已经等不及想要上一试,却猝不及防被叶云澜扯住了手。 那只手纤长有力,与他五指紧扣。 沈殊低头看。 叶云澜侧脸在幽暗火光显出比平日更加凛冽的态,像云巅的冰凌花刺入他眼瞳,那美色比刀锋更加锋利,对方的掌心却比流水更柔软,教他一时怔然。 “别过去,”叶云澜道,“那不可应付之物。” 这一次,叶云澜的语没有给沈殊转圜余。 接着,沈殊看到他家师尊站起身,素白衣袖垂落下来,拂过他面颊,像柔软的雪花飘落他的脸。 “在这等着。为师很快便回。” 对方说罢,向孽镜台上去。 沈殊终回过来,也立即站起身,却清脆的哗啦啦声响,黑无常手上锁链结网挡在他方。 “孽镜台一次只照一人。” 阎王道。 沈殊眼睛深红了一瞬。他想拔剑,残光剑身在他外露的杀下轻鸣。 叶云澜目力不好,力却上佳,他已一步踏上孽镜台石阶,此刻却转过身来,看向沈殊,淡淡道。 “若跟上来,从此之后,便不必唤我师尊了。” 沈殊的脚步蓦然停在了原。 叶云澜没去看沈殊表。这一世,他决定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挡。 他迈步上孽镜台。 底下狱火海燃烧,飞扬的火星在眼飘过,没有沈殊的庇护,灼热的痛楚在侵蚀他的躯壳。不过,尚能忍耐。 府本传说。凡人祭祀鬼之时,对死后世界加以想象,汇作文字与画本流传,便了人们想象中的府。但其实在幽冥大帝之,本来并无府存在。终究也只而已。 后来府的建立,三言两语难以尽述,终归而言,乃时也,命也,运也,由幽冥大帝在其中主导。 而孽镜台,作为当年幽冥大帝镇压府的三件绝世法宝之一,一直被后世的寻宝者所觊觎。 这座石台非实非虚,上面巨大的石镜能够把人整个都映照入内,映照出人生所有罪孽。 无罪鬼魂自然能站石台之上安然无恙,但一旦被阎王判定有罪,石台便会化实为虚,令上方鬼魂落入狱火海,灼尽生罪孽方可轮回。 在叶云澜世记忆中,孽镜台此物,并未在幽冥秘境中出世,幽冥秘境出世的另一件震世的宝物。 而也正因那件宝物,他被人陷害污蔑杀害同门弟子,被贺兰泽废去经脉修为逐出宗门。 世与府、孽镜台有关的资料叶云澜脑海中一一掠过,而他的脚步终在石台之上站定,目光投向石镜之中。 光滑石镜清晰映照出他的全身模样,映出他清冷眉眼,他看到石镜上方横着几字: “孽镜台无好人”。 传说中,若善魂,灵空明,自身魂光无瑕无垢,孽镜台便不会映照出它的影像,而若恶魂,其恶越大,映照出的模样便越清晰,“孽镜台无好人”之说便如此而来。 看来自己,已被这镜子判作罪大恶极。 叶云澜微冷。 何为好坏?何为罪孽? 在府,孽镜台上,凡所映照,便为之罪。 镜中影像飞快流淌,映出他当年悬挂在执法堂,被众多弟子唾弃,又拖下宗门外三千石阶的场景,而后画面一转,映照出他被世人讨伐,关押入浮屠塔的场景,还有他身着喜服,与陈微远结血契,转瞬又被魔尊抱在怀中的场景—— 那些光影极度在叶云澜眼淌过,像人死的马观花,怪诞而荒谬,细数着他身上所沾染罪孽。 为弟子之时品行不端,被宗门放逐为罪。 为人之时背逆同族,与异魔同流合污为罪。 为妻时三心二,对道侣不忠为罪。 …… 数罪加身,孽镜台下方的石台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就等阎王惊堂木一拍,就要他送入狱火海。 而镜中也浮现出几个血淋淋的扭曲大字—— “可知罪?” 叶云澜却忽然笑了起来。 沈殊站在他后方。不知有无,叶云澜身形,正好遮住了他窥探石镜的目光。 他只能着自家师尊略显突兀的笑声,在阴气森森的府里许久不停,仿佛看到了这世上最为可笑的东西。 叶云澜极少笑,如现在这般,还沈殊所见过第一次。 对方轻笑声如清泉击石,极动,可沈殊却得心中戾气横生,手中的残光剑行出鞘,想要斩断方的锁链,还有台上那面该死的石镜。 更想上搂住叶云澜单薄背脊,让他不要笑了。 唯有目光看向那已变作半透明的石台时,理智才堪堪遏制了冲动。 只得座上阎王声音:“孽镜台上溯因果,而今因果已现,善恶自分,仍不服?” 叶云澜止住笑声,透出笑声相反的、死寂般的冰冷,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阎王道:“见利忘义,背叛同门,为不义。同流合污,助纣为虐,为不仁。与人结为道侣,落下血契,又与外人苟合,为不忠。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之人,依冥府律法,应入热狱受刑百载。若百年之后,魂魄仍在,则入畜生道轮回。” 沈殊得眼中猩红闪烁。 他脑中似乎分为两半,一半在饶有兴致着,而本该被死死压制住沉眠的另一半。却忽然站出来愤怒反驳。 见利忘义,背叛同门? 他家师尊曾舍身救助同门,甚至不惜耗费全身修为。而这些天来,他还未见对方对什么宝物动心。 同流合污,助纣为虐? 他家师尊洁身自好,喜静独居,何曾与人同流合污,外界那些觊觎之人,他家师尊碰一下都嫌脏。 ……至与人结契又与外人苟合,以他家师尊的品,更无稽之谈! 什么狗屁审判,简直一派胡言! 沈殊目光死死看向叶云澜,却只见叶云澜十分安静,白衣乌发背影,看起来削瘦得近乎空荡。 不仁不义不忠之人。 叶云澜安静想,这与世世人对他的评判,可真相像啊。 因为太过相似,在窥见镜上景象时候他心中骤然升起的荒谬和讥嘲感也隐没虚无。 他色漠然,就好似那些指责他而言,只飘零肩上的落叶,他连拂都懒得去拂。 ——即便他脚下的石台已经愈发透明,而高台上阎王执着惊堂木的手,已经快要拍下。 叶云澜道:“可笑。” 阎王道:“可笑?” 叶云澜道:“我眼所见,耳旁所,一切都很可笑。” “府由人而建,评判人之一生。” “可人的功过、罪孽和因果,难道真的能交由人自身来评判么?” 阎王冷冷道:“难道不该?” 叶云澜:“非善恶因时而变,世上没有恒而不变的善,亦无恒而不变的恶。因为善恶之分,不过人自己所定义。而人会变的。” “何况人眼所见,未必真实。” 鬼乱横行的年代,人间需要重新构建秩序,需要严酷礼仪,而府则需震慑人心。建孽镜台,评判人之善恶,就重构秩序的一部分。 然而幽冥大帝以踏虚修为炼就的孽镜台,终究无法做到真正窥见因果,替□□道。 阎王所看见也世人所看见的,府所威慑的也世人的人心。只,需要靠府来平衡秩序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以身镇劫的幽冥大帝,也终究化岁月的尘埃。 而此刻,面对叶云澜的言语,阎王并未发怒,那语声依旧冷漠,如同真正的仙一般无欲无。 他道:“吾以身镇劫,魂融府之中,以统御亿万鬼魂,平息鬼乱。吾所定规则经受天大劫之考验,为天道承认。身府之中,便该遵守吾之规则,有何不妥?” 叶云澜道:“所以我说可笑。” “人食鱼,人杀人。者无过,后者极恶,这人所定的善恶。的规则。” 他闭了闭眼。 “而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阎王没有出声。 叶云澜抬起剑,剑指面石镜,道。 “谢九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直呼对方名讳,色不见半点卑微和怯懦,仿佛在他面的,并非那高高在上的阎王、史书中记载的幽冥大帝,而只一个早已经逝去的、自己可以平视的人。 凛冽剑光如同长虹击石镜之上。 而阎王手中握着的惊堂木,终究没有落下。 那传说中以无比坚硬的仙灵之石锻造的石镜,在这一击之中化作纸屑散开,与此同时散开的,还有漫天纸钱与锁链,木案左右黑白无常,以及阎王笼罩外,如山岳般的袍服。 叶云澜看着化作纸屑消散的孽镜台,并不外。 他的推测并没有错,这整座白骨大殿,其实都只幽冥大帝已经逝去的魂所溢散的波动所映照出的一抹虚影而已。 黑白无常假,孽镜台也假。 只因踏虚境有化虚为实之能,所以在他先的感觉之中,周围的一切才会如此似实似幻,难以分辨。 高处传来了一声幽幽叹息。 “啊。一切已经过去了……” 那声音不阎王低沉庄重,而变得清亮柔和,仿佛一个年轻书生。 叶云澜抬眼,看到褪去厚重袍服后,阎王真正的身形显露出来。 对方的模样并不如世人流传的的威严肃穆,身形甚至十分单薄,样貌则人如其声,一副俊俏书生模样。 其身形已经半透明,行消散。 幽幽火光穿透了他面颊,他坐在宽大的木案之后,手中拿着的也不惊堂木,而一只白色纸鹤。 “语蝶……” 阎王手中握着那只千纸鹤,低喃,似乎有些恍。 叶云澜缓缓收剑入鞘,到身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沈殊从背后他紧紧抱住。 “师尊,”他手臂力,声音有点咬牙切齿味,“知不知道,方才差一点,就要掉进到狱火海之中,尸骨无存——” 叶云澜蹙了蹙眉,道:“那些都只幻象。” “即便幻象,”沈殊道,“我也不容您,有分毫闪失——” 他语气阴沉霸道得教人有几分熟悉,叶云澜一怔,想挣开他怀抱,却依然被抱得死紧,低低斥了一声:“沈殊。” 时至而今,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纠正对方的妄念,能在秘境里顺利取得引魂花,帮沈殊解除身上禁制,已算了却他今生因果,至之后的一切……已经并非他所能参与的范畴。 他抬起手,去扳沈殊缠在他身上的手脚,折腾半晌,才把这缠人徒弟扯开,沈殊眼珠似乎还有点红,他没有理会,而抬眸看向上方,阎王坐在案的身影已经愈发虚幻了。 叶云澜了上去,看到年轻书生摩挲着手上的白色千纸鹤,脸上有淡淡泪痕。 “自合身府后,我忘却了许多东西。”书生开口,“鬼乱乃天之劫,滞留人间的鬼魂数量太多了,踏虚境纵然能够开辟出一方空间容纳它们,终究难以长久。最后,我只能以身体去镇压加固这方空间,残留魂和漫长岁月去一一处理。人们称这方空间为府,呼我为阎王,实际上,我不过只一只连自己所爱之人、所求之物都忘记了的亡灵而已。” “这些年,鬼乱之劫已经过去,我也要消弭。府中,只剩最后一只未度的鬼魂。” 府深处,亡者空灵的歌声还在不断传来。 歌声柔美空灵,却带着几分哀伤。 书生抬起头,掌心捧着那只白色千纸鹤,道:“们既已行至此物,能否帮我此物交予?” “既然已经记起来了,为何不亲自去见?”叶云澜道。 书生沉默了一下,道。 “我度不了。” 叶云澜低头看着坐在高座上的阎王,对方年轻俊俏的脸上带着疲惫和祈求,看起来实在不像阎王,而在外漂泊了许久已不知如何归家的旅人。 他开口道。 “可。” 书生见他答应,微微露出一点感激色,度低头去看手上千纸鹤,指尖颤颤抚摸而过。 下一瞬,本就透明的魂灵消散了,周围幽暗的火光也渐次熄灭,阴森森的府大殿似乎在霎时间蒙上了灰尘,渡过了漫长古老的岁月。 腐朽的木案之上,放着一颗白森森的颅骨。 还有一只放在颅骨胖方,被颅骨空洞双眼凝望,历经千百年依旧保存完好的,白色千纸鹤。 踏虚境修行者尸骸,即便已过去千百年,依旧残存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如果颅骨带回去,炼法宝,兵榜上恐怕就要多出一个名字。 只叶云澜并没有去动那颅骨,只白色千纸鹤拿起,放在掌心。 沈殊一直在他身后看着,从方才叶云澜挣开他怀抱之后,他就一直没有言语。 叶云澜没有觉察到他异样,只注视了掌心千纸鹤,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道:“沈殊,很多年,曾问过我,这世上否真的有仙,如何才能够仙。” “如果仙就如同谢九幽这般,忘却自己,忘却所爱之人,忘却所执之物,只为既定的规则而活,千年万年,恒存不变,觉得值得吗?” 沈殊嗤了一声,“师尊,那厮可不仙。他不过只一个不人不鬼的——” 叶云澜打断了他的,“我只说如果。” 沈殊道:“若如师尊所说,那当然不值得。若连自己都忘了,自我也不复存在,仙又有什么义?” “不过……”他勾了勾唇,“若仙能治好师尊身上的伤,让师尊能与徒儿相伴经年——” “那徒儿倒可以考虑考虑。” “沈殊!”叶云澜低斥了一声,却见沈殊目光幽幽看了过来。 “对了,说到这,”他仿佛不经道,“师尊,方才那厮胡乱审判,说您曾与人结下婚契,又与外人……”他顿了顿,到底没有吐出那个尖锐的词语,只道,“徒儿想要知道,此事否真?” 他漆黑的眼底似乎囚困着令人恐惧的火光,又仿佛蕴藏着深达万丈的海水,此刻海面泛起波光,流转出几缕可怜委屈味,同时却又深深教人不安。 他不解道:“师尊,明明以和徒儿说过,此世不会与任何人结为道侣,有徒儿一人作伴便已经够了。您当初……莫非骗我的吗?” 78、背负 叶云澜拿着白色千纸鹤蓦然攥紧。 是他大意了。 之前踏上孽镜台的时候, 他就隐隐预料到上面或有蹊跷,他打算只身上去,若有不对, 也可及时反应脱身。沈殊修为虽然已经元婴,却并无他数百年积累的阅历与强大神魂, 很可能会失陷其中, 是以,当时他强行勒令沈殊只能旁观, 不可跟他上去。 但那时他并未料到,即便那所谓的孽镜台只是幽冥大帝残魂所映照出的一抹虚影,却依旧沾染了其遗留骸骨的一丝力量,竟然能够透过他今生肉身, 窥见了他前世部分经历。 沈殊现在所问,正是阎王在只言片语透露出, 前世他所最为厌憎的、不欲多言的那段关系。 叶云澜紧攥苍白的手背上有暗青色经络浮现。 他并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有关陈微远之事,他连解释都觉恶心。 沈殊虽问得仿佛漫不经心, 眼眸却已微微眯起。 “师尊,莫非您之前,当真是在骗我?” 他语气低沉委屈, 语却咄咄逼人。 “您说不会与他人结为道侣,是因为早已与人结成婚契,身侧之位, 已无空余?” 道侣。 沈殊慢慢咀嚼这个词汇。 叶云澜越不回答,他心中那头恶兽便越有想要破笼出的冲动。 阴影在脚底涌动。 他凝视眼前这个自己观察了许久的猎物, 忽然很想要把这个人一点一点全部缠卷起来,彻底融进自己黑暗污秽的生命里。 师徒不够亲密,道侣更为动听。 从那不见天日的魔渊里爬出来之后, 这是他第一次想要占有么东西。 所以,叶云澜身边最亲密的位置,除他之外,谁都不能占据。 却见叶云澜闭了闭眼,苍白容色透出一点疲惫。 他道:“为师从不说谎。” “我说过,此世不会与任何人结为道侣,便绝无虚言,无论过去或是而今。不仅如此,我此生此世,也绝不会对哪一个人生出情爱之心,无论那个人是谁。” 他睁开眼睛,目光清冷寂静,缓缓道。 “沈殊,你想要听我发誓吗?” 他没法向沈殊解释前世之事,也不想沈殊因那点他无法回应的期待不知分寸。 秘境中危机四伏,他已时间无。 沈殊神色一僵,便见叶云澜当真要划破指尖在虚空中涂抹发誓,才慌了神,忙去握住叶云澜手腕阻止他动作。 “师尊不可!” 血誓一旦结成便不可消弭,违背誓言的修士很快会遭受天道反噬,身死道消,他怎么可能让叶云澜发下这样的誓言! 对方手腕瘦的仿佛稍稍用力便会折断,血在对方指尖往下淌,滴在地上,如绽开的红梅。 沈殊握着对方手腕,弯腰低头,凑过去用舌尖为对方舔手上的血。他尝到甘甜滋味,与魔渊里那些魔物肮脏腥臭的血液全然不同,不禁啧了一声,道:“徒儿不过开开玩笑,师尊如何当真?” 抬头见叶云澜面无表情看他,“开玩笑?” 沈殊眨了眨眼,露出一点无辜表情,然而叶云澜并不吃他这套,面色丝毫不见好转。 他只好低下头,用额头贴上叶云澜苍白手背,低声下气地道起歉来:“是徒儿错了。徒儿相信师尊的,方才只是徒儿一时口不择言,师尊莫要见怪。” 叶云澜只冷着脸将手抽回。 指尖伤口已经愈合,上面还残留润泽水光,和方才沈殊柔软舌尖触觉。 他慢慢蜷起手指,掩于袖中,控制不住低咳了两声,又缓缓将喉间腥甜咽下。 他看向面前低着头的徒弟。 “沈殊,这世上人有许多,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叶云澜开口,“为师不过其中之一。” “……你还要见过许多人,走过许多路,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沈殊表情变了变,反问道:“那师尊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吗?” 叶云澜淡淡“嗯”了一声。 沈殊:“是什么?” 叶云澜道:“我所求,此生已不可得。” 沈殊眸光染上幽深颜色,道:“师尊不妨将所求告诉徒儿,师尊得不到的,徒儿或许能够为师尊寻得。” 叶云澜摇了摇头,“不可能。不必想了。” 沈殊道:“师尊不说,又怎知是不可能?” 叶云澜道:“时光不可倒流。” 人死难以复生。 空灵的歌声从宫殿深处传来,叶云澜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循歌声往宫殿深处行去。 沈殊看他修长背影,那身白衣套在他身上愈发显得空荡寥落,忽然觉得,眼前这人就像一团聚拢而来的雾,给人留下美好的海市蜃楼之后,倏然之间便会被风吹散了。摸不,留不住。 堂堂魔尊,世上莫非还会有他留不住的东西? 他薄唇微扬,笑了笑。狭长眼睛里满溢戾气邪性,迈步追了上去。 阎王殿后是一个巨大深坑,深坑空洞难以见底,只其中有一条蜿蜒向下空中走廊。 走廊朱瓦碧栏,地上堆砌灰白石砖。 叶云澜站在走廊前看了半晌,便欲迈步走上去,被沈殊扯住衣袖。 “秘境凶险,师尊难道不怕这走廊也只是幻象,走上去便会坠入这无底深坑吗?”沈殊不赞同道,“要走,也是徒儿先走。” 说罢便大步迈了上去。 这几年闭关,沈殊个子窜的快,今已经比他高上些许,大步走在前方,以叶云澜的力气想拦都拦不住。 便见沈殊踏上石砖,用力踩了踩,脑后束的长发也跟微微摇晃,后才转过身,冲他微笑。 “这走廊尚还结实,师尊过来吧。” 叶云澜安静地看了他一眼,迈步走过去。 两人并肩往下走。 这走廊在黑暗中往下蜿蜒,坡度甚陡,长无尽头。叶云澜是凡人之身,走得稍有些把握不住平衡,只能扶着栏杆往下走。他望向外边的黑暗,随着他们深入,黑暗里也渐渐浮现出一些景象。 不仅仅是景象,还有声音。 深坑黑暗里浮现出一大片燃烧不尽的火海,里面放着一眼望去难以计数的巨大油锅,油锅里泡沫涌动,无数鬼魂挣扎,发出刺耳声音,还有更多鬼魂从幽深黑暗里突兀出现如同饺子般坠落入油锅里。 叶云澜目力不足,看不清鬼魂落入油锅后皮焦肉绽的可怖模样,也觉惨嚎声人不虞。沈殊倒是看得很清,烈火映照在他漆黑瞳仁里,却见不到丝毫人所应有的悲悯同情。他仔细看,微微偏头,问叶云澜:“这就是传说中的十八地狱?” 叶云澜道:“地府已空。今都只是幻象而已。” 沈殊:“幻象么……” 两人继续顺着走廊往下走。 黑暗里景象变幻,油锅之后,还有刀山铜柱,血池石磨,沈殊“啧”了声,道:“花样不少。” 叶云澜觉得他语气颇有怪异,一时却又寻思不出怪异在哪里。 忽然一阵阴风吹过,外间泡在血池中挣扎的鬼魂齐齐转头朝走廊看来。 后便是一声令人悚然的断裂声从身后传来。 叶云澜回头,发觉他们之前已经走过的走廊竟开始寸寸崩塌!与此同时还有呼啸之声,叶云澜看不太清,只见到一群白森森之物从崩裂的走廊后方向他们追了过来。 手腕被人牵住,沈殊道:“师尊快走!此地有禁空禁制,无法御剑!” 叶云澜被他牵着往走廊下方跑,不时额角就已经冒了汗,不得不大口大口喘息,胸口闷痛却愈发明显。 汗水一滴滴顺着苍白下颚往下滑,忽然脚下一踉跄,差点摔倒在地,幸而被一只手伸过来扣住肩背,稳了身形。侧过头便见沈殊担心表情,“师尊还好么?” 叶云澜眉心紧蹙,喘得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 沈殊看他苍白面色,忽然蹲下身,“快,我来背您跑。” 这走廊极其陡峭,本就常人难行,后方崩裂却速度极快。 已经没有叶云澜犹豫的时间。 他伸手攀上沈殊的背,双手绕过他脖颈,“走。” 沈殊感觉到叶云澜削瘦的身躯覆在了自己身上,与之同时而来,是一阵清淡的香。 叶云澜枕在他的左肩,还在不住喘息。细微气流拂在颈侧,灼人发烫。 他身体僵住,脚底下阴影涌动,有几根差点抑不住爬上来,勾住对方脚踝。 叶云澜没有发觉沈殊的异样,待喘匀了气,便扭动去查看后方的状况。 他觉些走廊并非是平白无故坍塌的,是被那些白森森之物生生吞吃塌。 那些白森森之物里有几个飞得快的,已经追到眼前,叶云澜在沈殊耳边提醒道:“小心。” 便见沈殊悍然出剑,剑光飞掠,将那几个鬼物打散。然而即便打散,这些鬼物却又会很快聚拢。 叶云澜总算看清了那些鬼物模样。 并非实体,也非幻象。糅合的人脸已经见不回最初的模样,只见得无尽扭曲痛苦,张空洞的嘴尖嚎。 电光火石之间,叶云澜知道了这些究竟是什么东西。 是地府里受刑鬼魂所遗留的怨念。 幽冥大帝的神魂气息消散,余留的力量已经不足以镇压这些怨念,才会在此作乱。 寻常力量无法净化这些怨念,如今之计,只能尽快逃出这处深坑! 可真的还来得及吗? 青年奔跑的躯体传来炙热温度,令他颠簸摇晃。叶云澜伏在沈殊的背上,五指紧扣着沈殊肩头。 忽然,他低声道:“若待会来不及寻到出口,你便先把为师放下。为师有办法……解决这些东西。” 79、赏花 身人声音低低传到耳边, 伴着温热呼吸,本教人心猿意马,沈殊却被气笑了。 这人身体瘦得跟纸一样, 跑两步路脸就比纸还白,还叫他放他下去, 对付边那些狰狞鬼物? “想都别想。”他咬牙道, “身为徒弟却不护师尊周全,我还当什么徒弟?” 叶云澜张了张口, 想问问他何时有徒弟保护师尊的道理,喉咙却忽一热。他闷哼了声,不说话了,只枕在沈殊肩头, 又长又黑的睫毛低垂下来,默不作声地开始调动起魂里的力量。 通道崩塌的速度加快, 追上来的鬼物越来越。 沈殊背着个人,还得分去驱逐周围鬼物, 颇有些疲于奔命,不禁暗骂这具身躯修为实在太低。 那些缠在他脚下的黑暗之物倒是蠢蠢欲动,很想扑上去把这些怨气吞噬干净。 他寻思着, 或许,要不要想个法子把自家师尊给弄晕?一来免得这人再说什么“待把我放下”的胡言乱语,二来也免得他大快朵颐的时候吓着对方。 不过若真吞了这般怨气, 这身体再想继续修仙道,便很难了。 他左思右想未计, 幸而,跑不时,前方忽然现一点光亮, 似乎是口近。 “快到了!” 听到沈殊声音,叶云澜准备禁术的动作稍停。就只这须臾功夫,他连睫毛都被汗水湿了,湿漉漉抬起眼,乌黑瞳孔里映远处一点光来。 他一怔,旋即轻轻舒了口气。 然而不知是否接近口,那些鬼物愈发凶残起来,方通道坍塌更快,伴着令人牙酸的噬咬之声。 沈殊却还有闲心说话:“不知穿过这处地狱幽冥,面又是什么地方。” 他喘着气,又道:“我与师尊一走过这遭,是否也算共赴黄泉,生死不离了?” 叶云澜:“……专心看路。” 事实证明人确实不兴太早。 成群的鬼物咔哧咔哧在面追咬,有一小群经追上来的,眼奈何不了沈殊的剑光,也不再漫步目的骚扰,反啃咬起他们前方的地面来。 即使它们数量不,一时啃不完全,然这座通道本就狭窄,被它们这番前夹击,竟是摇摇欲坠起来。 而传来亮光的洞口却还有百余丈远。 沈殊踩在摇晃的地面上,避过鬼物咬的坑洞,运气于脚下,箭矢飞驰。 百丈距离倏忽间过去分之二,但通道终于承受不住,轰隆一声全部坍塌! 沈殊道:“抓紧我。” 说罢,他的脚尖在下坠的石砖上用力一踏,整个人鹰隼飞过黑暗。 成群鬼物呼啸着从方袭来想拽住他们,却连衣袖 两人翻滚着落入到洞口之中,混乱之间,沈殊只来得及调整姿势,把叶云澜牢牢护在怀里。 鬼物尖嚎声渐渐远去了,那些炼狱之景,火海刀山,油锅血池,也都通通消失不。 周围天光明亮,有鸟语虫鸣。 沈殊稳住了身体,第一时间便去察看叶云澜的状况。 怀中人似乎被阳光刺了眼,眼皮合着,眉心紧拧。 缕汗湿的乌发粘在他脸颊,瞧他面色,当真是比纸还要白。 沈殊摸上他脸颊,一手湿淋淋的冷汗。 这时他还瞧不叶云澜伤势发作,便枉跟了对方这段日子。 怎么办才好? 这时他便想起,因担心叶云澜伤势,此番到幽冥秘境来之前,“自己”可是观摩了不少双修之法,也带足了丹药,就为了以防不时之需, 目光在叶云澜苍白脸上凝视了片刻,他微眯起眼,最还是从储物戒里一掏,取来枚灵丹,放在眼前端详辨认了一下,递到叶云澜唇边。 沈殊:“是伤药,师尊且先服下。” 叶云澜正忍耐体内伤势,听到他声音,便启唇将沈殊喂给他那枚灵药咽了。 丹药入腹,他面色稍稍红润了些。 睁开眼,便两人正处在一处野地之中。 沈殊正低头看着他,人逆着光,看不太清情。 那种不知由何而来的熟悉感又一次袭上心头。 叶云澜蹙了蹙眉,用手臂支起身,挣开沈殊怀抱。 沈殊:“师尊感觉可好些了?” 叶云澜低咳了声,摇了摇头,道:“无碍。” 他环顾四周,发觉这野地十分辽阔,一眼望去,尽是碧草滔滔。 碧色尽头处,缀着一点幽蓝,看上去像是个湖。 他虽目力不佳,听觉尚且敏锐,听到空灵歌声从那边遥遥传来。 便站起身,道:“走了。” 沈殊:“师尊伤势在身,不还是我来背着吧。” 叶云澜:“不必。” 然沈殊听了,却迈步走到他身旁,距离十分靠近。 叶云澜:“你做什么?” 沈殊抬起手。 叶云澜退一步。 沈殊笑了笑,伸手为他拿去衣物上沾着的草梗。 “好了师尊,我们走罢。” 叶云澜抿了抿唇,迈步往前。 野地的风十分清爽,夹杂着阳光青草的味道,令人感觉舒适。 旁边沈殊一路有说话。 叶云澜开始觉得清净,来便觉些许奇怪,于是侧头去看。 沈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草茎,修长手指折腾不停。 也不知他究竟怎么动作,那根草茎突然便绽了一朵花来,他拿在手里端详了一番,便在余下那点稍长的草茎上了个圈,挂到尾指上。 叶云澜粗略数了数,那截小指上经挂了十朵不样的花,随着沈殊走路晃荡。 叶云澜忍不住开口:“你很无聊?” 沈殊抬眼看他,却真点点头,道:“这野地虽大,却遍地是草,无树无花,风景更是千变一律,委实无趣。” 叶云澜:“此番是秘境探险,并非让你闲游赏景。” 沈殊:“我记得师尊平日喜欢赏花。” 叶云澜:“……” 沈殊勾了勾唇,“师尊且看。” 那十朵草编的花被他随意抛洒在地上。 叶云澜正想开口说“无聊”,便听沈殊了个响指,那朵草编的花竟生根扎进泥土之中,花叶也渐渐染上了颜色,而真一般灼灼在阳光下绽放。 沈殊:“好看么?” 叶云澜看了半晌,“你是何做到的。” 沈殊拍拍手上的草屑,“一点幻术。” 叶云澜:“为师记得并有教过你幻术。” 沈殊挑了挑眉,“就不许徒自学?” 叶云澜:“……” “我记得以前送花,师尊总给我一些奖励。”沈殊兴致勃勃道,“这次,可还有奖励?” 叶云澜:“……你当自己还是孩子么。” 话虽此,叶云澜进入秘境便愈发冷凝的面色还是柔了一些。 沈殊瞧着他侧脸,忽然轻轻笑声来。 叶云澜:“你笑什么?” 沈殊:“在想一些兴的事情。” 他在想,果当年他从魔渊爬之,够早些遇到这人,拜这人为师,从此随他师尊远离人群,隐居世外,平日种花赏景,煮酒烹茶,倒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两人继续往前走。 远处冰蓝的湖泊越来越近,镜子般湖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美得精心动魄。 湖泊中心,有个人影雪白戏服,乌发流云,正在蹁跹起舞,身姿美得梦幻。 那渺远空灵的歌声便是从人影处传来。 沈殊“啧”了声。 “地府中最一个鬼魂,难不成是个溺死的水鬼。” 叶云澜有回答,只是行至岸边,发现有任何路通向湖泊里面,而湖面上的人影依旧舞蹈着,仿佛千年万年不止歇。 他想了想,从袖中取谢九幽留下的那只白色千纸鹤,轻轻放到了湖泊中。 纸鹤慢慢沉下。 忽然,歌声停止了。 水面上现一个漩涡,在纸鹤沉下的地方。 而,那里伸了一只苍白的手。 长长的指甲漆黑而锋利,千纸鹤被它攥在掌心,捏划痕。 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并不柔美,也不空灵,像是一把琴经过太久的岁月,终于变得支离破碎,难成其音。 “谢郎呢?” 叶云澜低眸看着那漩涡。 沈殊站在他身,握住了残光的剑柄。 “你是谁?我的谢郎呢——?” 湖中鬼魂嘶哑着声音道。 “语蝶姑娘,”叶云澜开口,“阎王谢九幽逝,这枚千纸鹤,是他魂消散之前,托我们交予你的。” “他死了?” 漩涡中湖水震颤。 “这纸鹤,是他临死之前,要你交给语蝶的?”湖中鬼魂忽然笑起来,粗哑声音像是钝器摩擦,刺耳生疼,“哈,哈哈——可笑!说什么要我等他平鬼乱,脱界,我等了他整整四千年,他非但不愿亲自我,便连我是谁,都忘得干干净净——!” 叶云澜蹙起眉。 沈殊:“不管你是谁,我们只负责把东西送到语蝶姑娘手上。既然你不是,便把纸鹤还回来。” “我是语蝶的兄长。” 鬼魂幽幽道。 便听到哗啦一声水响,一个人……不,一只鬼,慢慢从水底下浮了上来。 他依稀有着姣好的五官,却被□□厚厚覆盖,脸上覆着浓墨重彩——是真的浓墨重彩,浓墨勾上挑飞扬的眼线,重彩染就艳红蔻的唇。 长到脚踝的头发海藻一样贴在身上,白色戏服上沾满了血,不成模样。 “这只纸鹤是他留给我的,”水鬼把纸鹤拢手里,“不还你。” 沈殊抱臂道:“师尊说是给语蝶姑娘的。” 水鬼:“给我的。” 沈殊道:“给语蝶的。” 水鬼:“我的!” 叶云澜听着这一人一鬼吵闹,不禁揉了揉太阳穴。 “先别吵。”他道,“听听他怎么说。” 80、发簪 “我叫越秋霜。”那水鬼闷闷开口, “生前是东洲鬼船上一名……伶人。” 随着他的讲述,经往事显出了轮廓。 鬼乱之时,阴阳混乱, 山河倾颓。从天地轮回里逃出的鬼魂为长留世间,处抓取活人为食, 并以活人取乐。 越秋霜便是被抓鬼船上供鬼取乐的活人。 他出身长乐门, 是一名乐修,因擅长音律, 舞艺高绝,才得以留了命在,却活得十分屈辱。只因还有一个妹妹被鬼怪扣住,不得不苟且偷生。 他的孪生妹妹叫做越语蝶, 亦是乐修,貌与他十分似, 以歌声清越而出名。 只是,越语蝶被抓上鬼船之后, 却因见鬼怪食人,过度惊恐而失了声。 在鬼船上的人类,若是没了取悦鬼怪的事, 下场必定凄惨无比。他为救越语蝶,只能向鬼怪屈服,不惜抛却自尊下跪哀求。 东洲鬼船的头领乃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鬼将厉非, 十分热衷于豢养歌姬伶人,观舞赏曲。 厉非对跪伏在地上的越秋霜道:“你要想救她, 除非有替她的事,能够唱出与她同样的声音。” 越秋霜沉默片刻,启唇而歌。 他平日在清歌门中从未展露过歌者天赋, 人人知他有一个声天籁的妹妹,却并不知实他也有着一把极美的声音。 他抬高声调,唱出的女声悠扬婉转,空灵动人,与越语蝶的声音十分似,却比更多出一点出尘缥缈之感。 鬼将十分满意,却道。 “我可应承你的请求,留你妹妹一命。不过,听说你之前上船半月,却总是拒绝上台出演,十分不驯——” 冷汗从越秋霜额角滑落,他道:“以后我必尽心竭力服侍尊主——” 鬼将笑了声,道:“,便让你妹妹留于间将侍女,你若是安心出演,便能保你妹妹安然无恙。将也非不近人情,每三月允你见一面,何?” 越秋霜知道这就是鬼将给他唯一的选择。 他只能磕头称谢。 而后,越秋霜便成了鬼船上取悦众鬼的伶人,身负两人之责,一经传召,便要起起歌弄舞,常常得早出晚歇,精疲力竭。 直有一日,船上来了一个少。 彼时谢九幽还不是震慑世间的幽冥大帝,只是个不知天高地厚闯入鬼穴还失被抓起来的毛头小道士。 越秋霜在台上唱曲,谢九幽在台下被众鬼五花大绑,割肉以尝。那场景颇是鲜血淋漓。只不过,这样的场景越秋霜看得多了,也就麻木了。 人的惨叫声,刀入肉的声音,还有他的歌声,日日回荡在鬼船之上。 有时候,越秋霜想,或许连他自己,也早变成了这鬼船上的一只鬼,和那些鬼怪没什么两样。 只是那日却有不同。 越秋霜并没有听往日习惯的惨叫声。他有些惊讶往台下看去,只见被悬吊在木架上少被剔骨剜肉,却只低垂着头颅一声不吭。 似乎觉察他的目光,少忽然抬头。 两人目光撞上,越秋霜在对眼里看了入骨仇恨和不息的火。 ……就像许多之前的他自己。 歌唱罢,越秋霜下了台,对自己服侍的鬼将说:“可否给奴留一点残羹,奴想尝尝他的滋味。” 厉非道:“霜奴,番你要用什么来换?” 鬼怪只能尝出血肉甜美,却尝不出世间他的美食滋味,因鬼船上并没有厨子。而他这些被鬼怪豢养起来取乐的人,也只能被强迫着与众鬼吃同样的食物。 ……而且就连这一点吃食,也需要卖力讨好才能求来。 越秋霜一件件脱下衣物,蹁跹起舞,悬挂在腕和脚踝上的银铃随着他的舞蹈发出悦耳的声音。 舞最后,他匍匐在地上,肢像惨死之人一样扭曲成怪异模样,活人□□的肢和蒙着厚厚□□、没有一丝生气的脸显出诡异的美感,这显然取悦了审美与活人不同的鬼怪。 鬼将心情大好,把旁边血肉经失去大半的谢九幽赏赐给他。 越秋霜把谢九幽搬回自己居住的地。 便在才鬼船歌舞升平时,谢九幽双眼眼珠被挖了去,并双耳、脸颊、嘴唇、四肢和腰腹的肉,一切鬼怪喜欢吃的鲜嫩部位。 越秋霜只能帮他把那些见血的伤口先包扎了起来,又喂了对之前存下的一点肉粥,剩下交天命。 而谢九幽确实命不该绝。 纵然伤重至,居然还是一点一点地挺了过来。 “哦,说来,你是那厮的救命恩人?” 沈殊坐了叶云澜身边,屈起腿,问道。 湖里的水鬼点了点头,摸着里的千纸鹤,惨白的脸上,厚厚□□叠成面具,掩盖了表情。 “他伤得太重,醒来之后,不能视物,无法听声,也不能言语。我自觉捡了个大麻烦,不过,捡都捡了,倒也不能弃他不顾。” “若是那时我知道自己救下的,是可以结束人间鬼乱的大人物……”说这,水鬼沙哑笑了声,“那我肯定奉他神,教他吃好喝好,安然无恙地离开鬼船。他自去赴他的大业,我么,既然经浑浑噩噩活了那么些,也该浑浑噩噩死去,不必留什么牵挂。” 越秋霜在船上照顾了谢九幽三。 元婴之前,修士的肢受损难以再生,谢九幽那时尚且少,修为才是金丹,五感失了大半,两人只能在对掌心写字交流。 他知道了谢九幽来自一个没落仙门,而对门派经被鬼怪所灭,也知道谢九幽平生心愿就是为师门复仇,消灭世间所有鬼怪,还人间太平安宁。 谢九幽问该怎么称呼他才好。 他在谢九幽掌心写道:你可以叫我阿霜。 谢九幽便认认真真在他掌心写了“阿霜”字,又写道:你之前的歌声,很动听。 越秋霜怔了怔。 他没有想,在那样的情况下,谢九幽居然还是听进了他的歌声。 他在长乐门从未展过歌喉,而鬼船上的鬼怪视人牲畜,他只能感受台下鬼怪赏玩戏谑的视线,偶尔乱调便是严酷惩罚。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他的歌声动听。 谢九幽又写道:你平日在船上,除了唱曲,还做他吗? 越秋霜想起自己在鬼怪面前起舞的丑态,抿了抿唇,写道:不。我只唱曲。 在他照顾下,谢九幽伤势渐好。 虽然仍是不能看、不能听、不能言,却经勉强能够起身。 每每越秋霜深夜归来,便见少坐在床边等他。 月色幽幽打在少脸上,两侧狰狞伤口经愈合,依稀能见出俊俏模样。 越秋霜虽疲惫不堪,却依然抽出些许时间,为谢九幽讲述他在鬼船上听闻外界发生的事。 一日夜,越秋霜将事情说完,除衣躺卧时,谢九幽忽然牵住他掌心, 越秋霜惊讶睁眼,便感觉谢九幽在他掌心慢慢写道:阿霜,你对我这样好,我不知该何报答你。 越秋霜沉默一下:我不需要你何报答。 身侧的谢九幽却撑起身,小动物一样凑近过来。 少闭着眼,眼睫轻轻颤动着,呼吸轻轻打在他脸上。 谢九幽:阿霜,能告诉我,你最想要的是什么吗。 越秋霜又是沉默许久,才写道:若真要说,我最想要的,是…… 他忽然间恍惚了一下,才慢慢写下“自”字。 谢九幽:等我恢复修为,定将阿霜救出这里。 这回,越秋霜却只是笑了笑,摸了摸少的头。 他知道谢九幽原的修为只是金丹,可这鬼船上最低阶的一只鬼魂,修为也有元婴。 谢九幽救不了他。 若越秋霜自己修为仍在,或许还有办法。他少成名,是长乐门中的天才,在乐舞之道上有着旁人难及的天赋,达元婴之境。只不过,在被抓上鬼船之后,他的修为便被打散了。 为了保持他柔软的肢和轻容貌,鬼怪强迫他吃下了所谓“长生丹”,自染上药毒,必须鬼怪一般食人血、吃人肉,能不受毒折磨。 事,他并未告知谢九幽。 就像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谢九幽,平日他带回来给谢九幽的食物,究竟来源于哪里。 秋月十五,中元鬼节,鬼船上欢腾一片。 越秋霜在台上唱了整整一日,深夜又被召去内舱中为众鬼起舞助兴。 他匍匐在地上,一身雪白皮肉被泼满了血酒,合着长发湿淋淋蜿蜒在地上——那些酒,乃是众鬼观舞兴致浓时泼给他的赏赐。 他被酒气熏得欲醉,迷迷蒙蒙间,却对上了从外边走来,为鬼将端酒的一个侍女的视线。 侍女中的那壶酒失落地,发出巨大的破碎声响, 正在交谈的众鬼一静,而侍女经跪了下来,向着厉非不断磕头。 越秋霜看清了那侍女的模样,忽然清醒过来。 ——是他的妹妹,越语蝶。 因为当和鬼将厉非的约定,越秋霜与越语蝶之间,每隔三月才能一见。 彼时越秋霜总是将自己打理整洁——至少像个兄长的模样,何曾像今,狼狈不堪。 混乱之中,越秋霜爬过去厉非脚边,请求他妹妹受罚。 平日人侍犯一点点错误便被厉非拧断脖颈,扔海中。只是可兴许那日越秋霜祈求的姿态实在太过卑贱,厉非只是饶有兴致盯着他看了一,而后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越秋霜松了一口气。 “你似乎不太害怕将要罚你什么,将在你脸上,没有看恐惧。”厉非道,“是了,杖责、鞭笞、水刑……似乎你都经受过。既,今日便试些的东。” 他拿出一瓶药粉,将整瓶都倒入酒坛中,而后把酒坛抵在越秋霜唇上,“喝光。” 而后便有两个鬼侍走上前,扣住越秋霜肩膀,强迫越秋霜仰头,去接那整坛灌下的酒水。 “好了,中元佳节,不该为小事扰了我等兴致。”厉非拍了拍他的头,道,“霜奴,去,继续为我起舞助兴。不卯时不许停。当然,实在无法停也可以,但凡少一个时辰,你妹妹就少一只拿酒的,你自斟酌。” 越秋霜被生生灌了一坛血酒,面颊经烧红。他俯身应了是,又侧过头去看一旁的妹妹。 越语蝶低着头跪在原地,正一片一片收拾着地上酒瓦,她似乎是怕极了,身一直颤抖着,没有看他。 越秋霜收回目光,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扬起臂,再度起舞。 血酒淌过他身,他慢慢感觉一种难耐的炙热从鼠蹊处升腾,他终于反应过来,厉非给他下的究竟是什么药。 可他不能停止舞蹈。 他感觉自己仿佛身处烈火之中,只能不断舞动、舞动,直双腿都被火焰烧得融了、化了,他被迫蜷缩了地上。柔软的肢伸展成扭曲的姿态,依旧舞动、舞动。 他能够感觉鬼怪冰冷粘稠的视线凝固在他身上,伴着戏谑讥嘲的议论和泼来的血酒。 鬼怪并没有人的欲望,它只是喜欢看人挣扎的模样。越秋霜时常庆幸这点,刻却痛恨这点。 不知过来多久,宴席上的鬼怪渐渐散了,天光照进船舱,地上越秋霜被清扫内舱的人侍用冷水一泼,稍稍恢复几分神智。 他踉踉跄跄回自己房间,模糊看床边坐着一个人。 谢九幽一往常在等他。 即便今日这夜,有些太过漫长。 越秋霜想要转身出去,然而勉强凝起的神智却经难以支撑。他跌跌撞撞走床边,瑟缩着去触床边坐着的人。 谢九幽感觉他,便握住他满是酒污的,匆匆在他掌心写字,但他经辨不清对写的究竟是什么。 他只是用满身酒污的身靠近过去,将少忽然僵硬的身推床上,缓缓坐下,在痛楚和炙热交杂着的折磨之下,哭着说“对不起”。 待一切平息,越秋霜恢复清醒。 他意识自己做了不可被人原谅之事,是个狭救命之恩求报、趁人之危的小人。 ……他在鬼船上活得满身污秽,浑浑噩噩,唯一护下干净的人,也被他弄脏了。 他在谢九幽掌心颤抖着指尖写“对不起”,而后支着乏力的身去水缸打水,却忽然被谢九幽攥住了。 谢九幽在他掌心写:阿霜。 越秋霜怔了怔,又一次写道:对不起。 谢九幽却摇了摇头,写道:阿霜,我想娶你为妻。 越秋霜愣住了。 他不明白:你为何……想要娶我为妻? 谢九幽:母亲曾告诉我,这世间情爱欢好,对双而言,都应是一生之事。发生过后,便要对对负责。 原来只是遵照亲人的教诲。 越秋霜抿了抿唇,不知为何心口有些闷,写道:我不需要你负责。况且,是我强迫你做了自己不喜欢做的事情,来做错的人就是我,该道歉的人也是我。你不需负任何责任。 谢九幽写道:可我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越秋霜惊诧地睁大眼睛,而后又感觉谢九幽继续一笔一划地在他掌心写道:阿霜,我喜欢你。 越秋霜的脸一下子热了起来。 他慌忙写:你纪尚小,而世上情爱之事并非你所想的简单,又怎可轻言嫁娶。 谢九幽:我离加冠之龄不远矣。何况事,我思量日久。阿霜,我喜欢你。 越秋霜:我身在鬼船为伶,纵容恶孽,满身肮脏。我岁更比你大许多,且修为废,除却献媚取悦,再无他能耐。……你我之间,并不配。 谢九幽一笔一划写道:我知道你非自愿。我不觉得你肮脏。我也并不在乎你的岁。我很喜欢你的歌声。阿霜,我喜欢你。 越秋霜摇着头:不对,不该……不该。 谢九幽:喜欢上一个人,又有何不该?阿霜,我喜欢你。 越秋霜脸通红。 谢九幽凑上前,仰起脸,轻轻碰了碰他的唇。 越秋霜……越秋霜落荒而逃。 “那厮倒也直接,”湖畔旁,沈殊把玩着里的草梗,说道,“之前见他一副小白脸书生模样,未想竟有油嘴滑舌的能耐,经吃干抹净,嘴上还不饶人。嗯,怎么这样瞪着我,你当真答应了不成?” “沈殊。”叶云澜低斥了他一声。 “开始时并没有,”水鬼闷闷反驳了一句,摩挲着里千纸鹤,片刻才继续说道,“后来,我因事受罚,发起高烧,他彻夜未眠照顾我,我一时心软,便……答应了。” 越秋霜答应之后,两人情投意合,谢九幽对越秋霜愈发亲近。 只不过,因为越秋霜内心顾忌,还有昼夜难歇的工,两人始终未再做出过界之事。 谢九幽伤快好,想要带越秋霜逃离鬼船,却被越秋霜阻止。 这三,他行事小心,把谢九幽藏得隐秘,没人知道谢九幽仍活着。只要能找机,谢九幽离开不是难事。 可倘若带上他却完全不同。 他若消失,鬼怪很快便发觉,时候,根不有容他两人逃离的时间。 何况,他还没有告诉谢九幽,他身上有长生丹的丹毒未解。即便上了岸,也终究活不成人样。 决定让谢九幽独自逃离后,谢九幽并不愿意。 夜里,少背对越秋霜不说话。越秋霜起身去看,却见一张满是泪痕的脸。 就算是被鬼怪剔肉剜骨的时候,他也未见谢九幽流过一滴眼泪。 越秋霜吓了一跳,连忙又亲又抱去哄,谢九幽却仿佛更委屈,哭喘了气,才在他掌心里慢慢写道:阿霜,只怪我修为太低,保护不了你。 越秋霜哄道:我怎怪你。我只盼你离开鬼船之后,好生修行,等修为有成了,再来鬼船救我出去。你说过你要娶我,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我想看你身披战甲,横扫鬼怪的模样。我的意中人,该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大英雄,可不许再哭了。 谢九幽:阿霜的话,是真的吗? 越秋霜揉了揉他的头,写道:自然是真。 谢九幽终于不再剧烈反对离开之事。 临行前,少攥住他,写道:阿霜,等我回来。 越秋霜写道:好。 谢九幽又抬去摸越秋霜的脸,一寸一寸,闭着眼细细抚摸,仿佛要把他的五官轮廓彻底铭记。 越秋霜着他孩子气的举动,又低头亲亲他嘴唇。 他寻了一个时机,将谢九幽装进船上那些处理尸骸的袋子中,而后将袋子扔进了海。 并没有鬼怪察觉。 谢九幽在他的房间里放了一瓶精血,留下了自己的气息。 他离开后的第,一只纸折千纸鹤循着这点气息,飞了越秋霜上。 越秋霜拿在里端详了许久,才把纸鹤打开。 纸鹤摊开后有一封信,上书娘子亲启。 越秋霜脸微红,一行行仔细读下去。 信上写,自己顺利回岸上,并且加入了道修学府,而今离突破元婴不远。又说自己幸得前辈助,将身上残缺治好。而后谈及之前在海中潜游时偶得一海珠,打算亲做成饰品,待日后迎娶她时,为她亲带上。 越秋霜把信上上下下看了三遍,才小心把信纸重折成纸鹤,藏进墙柜里。 之后数,他又收了许多只纸鹤。 少在他看不见的地渐渐成长起来,笔锋愈发隽秀凌厉,所见所闻的世界更是广袤无比。 只是越秋霜修为废得彻底,虽能收信,却没有能力去回信。 纵然,每收一只纸鹤,他仍是拿出一张信纸,仔细将回信写好,放抽屉。 经之后,信笺经叠成了厚厚一叠。 而信封上面,越秋霜开始犹豫了许久,还是红着脸在上面写道: 谢郎亲启。 谢九幽走之后的第七。 越秋霜来内舱与妹妹越语蝶见面,发现越语蝶面颊憔悴凹陷,看上去竟时日无多。 越秋霜大惊失色:“厉非对你做了什么!” 越语蝶低着头不说话,也没有碰桌上的笔。 自从当受惊吓失声之后,她便没有再出过声了,只能和越秋霜用纸笔交流。 “我可没有对她做什么,”鬼将厉非忽然走舱中,“是她自不量力,妄想取悦于我,却沾了我身上鬼气,才落得模样。” “将甚至还没想好,这回该何罚她……僭越之罪。” 越秋霜怔了怔,跪伏地上,“将军,舍妹犯错,是奴身为兄长教导不之责,要罚便请罚奴。” 厉非笑了,“霜奴,你倒还是一既往。这样罢,中元将至,犹记数之前你醉酒而舞,甚是动人,今你便再献这样一支舞,卯时休。” 越秋霜白了面色,却只能应是。 犹豫了一下,又道:“舍妹沾染鬼气,恐怕寿数无多,再无力服侍尊主,将近可否将她放回,奴照顾?” 厉非挥挥,“你随意。” 越秋霜将越语蝶带回了自己房间。 越语蝶垂着头,容颜憔悴,目光空洞,越秋霜见她这模样,即将出口的质问和斥责便停在了喉咙。 恰逢又有鬼怪传召,只得出去忙碌。 待他深夜回来后,发现越语蝶坐在他平日写信的书案旁边,面前放着纸笔。见他回来,便在纸上用力写道: 我不是故意去冒犯他的。 我只是想活得好一点。 哥,我实在是……太害怕了。 越秋霜看着,叹了一口气,上前拥住妹妹,“都过去了。别怕。” 越语蝶:我死在这里吗。 越秋霜道:“不。语蝶,你信哥吗?很快,就有人来救我的,我很快就能回去人间了。” 越语蝶:还有多久。 越秋霜回忆起谢九幽在信上写的内容,露出一点笑,道:“没有多久了,最迟……半吧。” 秋月十五,又是一中元。 越秋霜穿着红衣,脸上覆着厚厚的□□和艳妆,在众鬼环视中起舞。 鬼侍拿来加了料的血酒喂他灌下,他醉意熏染地伏在血色酒泊里脱衣,雪白肉身上绘满了苍青色泛着荧光的线条,诡异而怪诞的美感引得众鬼把血酒一杯杯泼他身上。 冰冷的酒水和内炙热的火交杂在一起,他扭曲着伸展肢,身不停扭动着,意识却渐渐开始迷离。 忽然耳边不知传来谁的大喊:“火!船着火了!” 他迷迷蒙蒙地睁眼望去,火光倒映在他瞳孔,一群道修从天上降下。 为首的人面容俊美,神色凌冽,披银色战甲,拿长剑,是越秋霜这些想象过无数遍的,少长大后的模样。 他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一点沙哑甜腻的轻哼。他看见谢九幽的视线扫过甲板,扫过临大敌的众鬼,还有伏在地板酒泊上的他。 他又去看台上的乐伶,一寸一寸看过去,皱起了眉。 烈火燃烧了甲板,道修和鬼怪兵戈之声不绝,越秋霜迷蒙看青的身影消失在船舱。知道他该是去房间里找自己了,便使力支起身,往房间爬。 他听谢九幽在大声喊:“阿霜?阿霜?” 越秋霜伏在地上,低声应:“谢郎……” 却几乎同时,听房间里传来一个优美的,同百灵鸟般曼妙婉转的女声响起。 “谢郎,是你在找我吗?” “我好害怕,快带我离开这里,好吗?” 他看谢九幽抱着颜容憔悴的女子匆匆走出房间,御剑飞天。燃烧着烈火的木头砸在他边,火舌舔舐着他赤/裸的身。他觉得自己确实喝醉了,才做出这样一个荒诞出奇的梦。 忽然,他被人捞了起来,对青黑指甲扣住他腰腹。 厉非道:“船要沉了,跟我走。” 东洲鬼船覆灭,上面百鬼覆灭,唯独鬼将厉非逃生,成为了史书之中人族平复鬼乱的第一件大事。 越秋霜被厉非带往鬼乱更甚的洲。厉非在青冥山中建立鬼府,仍令越秋霜为他起舞弄歌。 越秋霜仍心怀奢念,想只要等谢九幽反应过来,必回来救他出去。 可是等了两月,却只等谢九幽成婚的消息。 厉非道:“你那妹妹命倒也真好,虽然时日无多了,在我鬼船上却有你护佑,回了人间又有你人类所谓的救世之主保护。霜奴,听闻这消息,你也该放心了,便安安心心服侍好我。最近几日,你常心不在焉,我并不满意。” 越秋霜只是沉默。 谢九幽与越语蝶成婚于月,当时众修庆贺,千里红妆。 又半,谢夫人病逝,谢九幽闭关。 又一百七十,谢九幽功参造化,突破踏虚,欲建造地府,重立轮回,世人称之为幽冥大帝。 越秋霜等了谢九幽一百七十。 他在台上一曲唱罢,耳边忽然道音轰鸣,谢九幽的声音传入每一个世人和鬼怪的心中。 “吾今立地府,□□责。轮回复,鬼乱将止。” 越秋霜怔怔听着,被厉非牵着去了一处水井边。 厉非笑道:“霜奴,而今我等大势去了。今地府成,好歹你也陪了将这么些,不也变鬼,与将同去吧。” “是了,”厉非又道,“当初阴阳逆乱,我这些从天地幽冥里逃出来的,都是十恶不赦的厉鬼冤魂,想来去了地府之后,是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不过霜奴,我养了你这么些,教你吃了这么多生人活骨,你也早满身罪孽。待你死之后,当与将配,那时我便免你奴身,我去地府成婚何?” 听“成婚”字,越秋霜忽然颤抖起来。 他被厉非推入井中。 “你去了地府,见他了?”叶云澜开口问道。 水鬼抱着纸鹤,慢慢点了点头。 地府里鬼来鬼往,尤是阎王殿前,等着上孽镜台的鬼很多,几乎快要装不下了。 他听那些在鬼府当差的人修叹息工繁忙,不知阎王究竟是何耐住寂寞,日日在审判。 有人道:“自从语蝶夫人死后,那位身边就再没有人了。” 另一人叹道:“那位对自家夫人,实在一往情深。可惜语蝶夫人命不长久,否则而今肯定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了。” 一人道:“说起来,我记得语蝶夫人被救回来之前似有个小名,那位日日挂在嘴边,怎么现在不叫了?” 另一个道:“那是语蝶夫人的字。后来,语蝶夫人说这称呼令她想起鬼船上所受种种,那位便不叫了,也让我这些人别再叫了。咦,说这里,夫人的小名是什么?时间过去太久,我有些忘记了。” “似乎是,阿霜……” “阿霜?”站在他前面的厉非重复了一声,转过身看越秋霜,“我何时不知,你妹妹有这样一个小名?” 即便成了鬼,越秋霜还是能地害怕厉非。 厉非很快联系前因后果。 “所以,当引得谢九幽毁灭东洲鬼船,真正想要救的,不是你妹妹,而是你?” 他不回答,厉非就用幽深的目光凝视着他。 越秋霜以为厉非发怒。 未想厉非只是静静打量了他片刻,而后用青黑指甲摸了摸他脸颊,“阿霜,你可真是个祸害啊。” “——等了幽冥地狱,再治你。” 排队排了很久,约摸百。 厉非先入殿,之后是越秋霜。 孽镜台照出他满身罪孽。越秋霜并不在意,只仰起头看,高座上穿着厚重袍服的阎王隐藏在庞大阴影里,和他想象中的人并不一样。 阎王道:“汝为人族,却与鬼混同,助纣为虐,残食同族,按律当入地狱受刑万。” 越秋霜若未闻,只轻轻开口道。 “谢郎,我是阿霜。” 阎王语声一顿。 高座上传来一声仿佛疑惑的低语:“阿霜?” 笼罩着上的袍服和阴影散开,书生模样苍白瘦削的男子走了下来,他目光有些迷茫,似乎想要触一触孽镜台上的越秋霜,可这时候,他后便有青铜锁链出现,将他束缚,再不能往前。 谢九幽目光清明起来。 他道:“吾以身镇幽冥,合身地府,融于天道。而今前尘然忘尽,六欲情根俱无。吾发誓,一日鬼乱不止,地狱不空,便永不超脱。” “吾不知汝与吾有何牵扯,然,一入地府,便该遵守地府规则。” 孽镜台实变虚。 越秋霜与谢九幽的目光交错而过,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仔细去想,他想说的话,实经在才那一句里说尽了。 越秋霜以为自己坠下地狱受刑,却未想,等长久的下坠过后,他再睁眼,却是一片有光有水,更有碧草蓝天的清净之地。 没有刑罚,没有束缚。 地上有一石碑,记载了这片空间来。 这里是地府的基石,谢九幽修为达踏虚,能够开辟空间时,一开始所建造的地。 石碑上记录,这片空间是谢九幽为心上之人所建。当心上人身死,魂魄不见,不知飘零何。 谢九幽便决定重建地府,发下大誓,以身镇幽冥,复立阴阳,平定鬼乱,以求事成之后能够脱出三界,从而成仙,将心上人死复生,与之长厮守。 谢九幽不知事可否成功,便提前留下一抹心念,若心上之人魂魄回返地府,便能不受地府律法所制,送往空间。 兜兜转转,被谢九幽的心念所认,回返至的魂魄,仍是越秋霜。 “他想成仙,还发下大誓,说鬼乱不止,地狱不空,便永不超脱。成仙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我想,既然我经等了他这么久,那再等他一遭又何妨。” 水鬼声音经很平静,仿佛刚才听这封信是给自己妹妹时候凄厉尖嚎的人并不是他。 “仔细想想,他实并没有什么错。” “他只是……认错了人,后来,又忘记了我原真正的名字而。” 沈殊嗤道:“啧,什么幽冥大帝,地府阎王,不过是个油嘴滑舌的东,瞎了眼睛的蠢货。” 水鬼这回倒是没有再抬眼瞪他,只闷闷道:“骂得好。” 又道:“不过这只千纸鹤壁确实是他给我的,你不能拿回去。” 沈殊摆摆,“知道了。” 叶云澜道:“既然是他留给你的信,你不打开看看么?” 水鬼怔了怔,看向里的白色千纸鹤。 然后他犹豫许久,才慢慢把千纸鹤展了开来。 写信人的字迹一当,隽秀凌厉。 只是信上第一行字,便让他一愣,两行清泪倏然流淌下来。 ——见字面。阿霜。 最近神思颇有恍惚,有些记不得你原名字了,只记得“阿霜”字,时常萦绕于脑海,念叨口中,也甚是熟稔。匆忙之际,便先称呼了,望你不要见怪。 自合身地府后,一切并不我想象。虽得了超越身的力量,五情六欲却似乎渐渐消褪,平生之事,我所记得经不多,印象最深的,是与你一起在鬼船上共度那三,…… 今回想,若是身受剜肉剔骨之刑,便能再见你一面,我应当欣然接受罢。 阿霜,望你莫要嫌我啰嗦,我要趁记忆未曾消褪之时,将还记得的事情记下来。 最近我时常害怕,若是我成仙之后却忘了你,那该何是好。后来,我思来想去,觉得以我执念,即便成仙,也绝不忘了你,而若是忘了你,我自然也成不了仙。这般一想,便不再苦恼了。 是了,阿霜,当前我从鬼船逃出,深潜海底之时寻得了一枚海珠,我说过要把它打磨成饰品,待迎娶你时为你戴上,只是当你病重在身,我匆匆完婚,一时竟遗忘了事。后来,我一人闭关想起,便将之打磨完成。 我记得阿霜与我说过,你平生最想求得的是自。若你魂魄归来地府,虽有我所设之地暂居,想来仍有些局促,发簪上有我烙印,藉,你可以随意在地府穿行,与我共享地府权柄,共为地府主人。 地府虽无甚风景,却有我神思而成种种幻境,约摸还有些趣味,可供你消遣…… 信上的字迹忽然开始凌乱起来,七扭八歪仿佛是半睡不醒的人所写,最后一行能够依稀辨认清楚的字是: 阿霜,我很思念你。 一支发簪在纸鹤展开的时候经静静躺在了水鬼上,是乌木所制,前端嵌着一颗幽蓝色的圆珠,随着光线流转出动人的光芒。 发簪似乎尝尝被人摩挲,表面经有了一层油光水滑的包浆,晶莹玉石一般漂亮。 “你怎哭了?” 叶云澜忽然开口道。 水鬼:“我只是忽然知道,原来他也在等我。” 叶云澜:“他的神魂经消散了。你还要继续等吗?” 水鬼:“不等了。” 沈殊道:“终于想开了?想开就好,那种有眼无珠的蠢货,不值得人……” 水鬼瞪了他一眼,“我要去找他。” 叶云澜沉吟了片刻,道:“今地府空,天地之间正统轮回复。他虽神魂消散,但命核未碎,你若时赶去轮回,或许能见他一面。” 水鬼沙哑笑了声,“不错。以前都是我等他,番,便换我去寻他好了。” “对了,你是误入地府的生人?”他收敛了情绪,打量着叶云澜和沈殊人。 叶云澜:“不错。” 水鬼:“多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么久。你想要出去吗?我可以送你一程。” 叶云澜:“好。你可知引魂花所在?” 水鬼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数千来,我一直待在这里,对外界一无所知,并不知道引魂花是何物。” 叶云澜点点头,道:“无妨。你可否将我送至秘境第三层?” 通过发簪,水鬼对地府而今状况十分了解,知道叶云澜所指的地是哪里,道:“自然可以。” 他抬一指,叶云澜身后便出现了一个虚幻光门。 叶云澜和沈殊迈步进去,跨过一半时,叶云澜转过身,见水鬼身上有虚幻的光点冒出。 对慢慢从水中上岸,身上属于鬼的血衣、脸上的浓妆都对着光点飘飞,依稀能见一袭青衣,对乌发被那支乌木簪挽起,清雅出尘的脸上有着一双温柔眼睛。 越秋霜朝他挥了挥,道。 “再见了,远来的客人。” 81、选择 穿过光门, 两人在一条光彩迷离的通道里。通道之中,虚幻和真实的界限并不清晰,仿佛有很多的风景、久远的时光都在身旁一掠而过。叶云澜没有开口, 兀自在想些什么,忽听沈殊道:“师尊还在想方才所听的事情?” 叶云澜“嗯”了一声, 道:“只是有些惋惜。” 沈殊:“惋惜什么?” 叶云澜:“惋惜有情之人, 却要经受磋磨。阴差阳错,终究未成眷属。” 沈殊却道:“既然师尊说他们是有情人, 那我便姑且承认们对彼此有情。可在我看来,们之间的情也未必多深。尤其是阎王殿里那厮。” 叶云澜微微侧过头,“你为何这样想?” 沈殊:“若我悦一人,只要一日我还没死, 便会一日护他周全。谁人敢伤辱他,必先踏过我的尸体。无论如何, 我也不会将抛下,更不会说出什么空话虚话, 教苦等一生。” “还有,”沈殊转过头凝视叶云澜,“我所悦之人, 便是化成灰,我也不会错认。” 不知道为何,对上眼神, 叶云澜竟觉中一颤。沉默了一会,低声道:“这世间的阴差阳错, 死别生离……总是那么多,世上总些有人力所难以抗衡的事情。” 似乎想到了一些事情,停了停, 才道。 “……而这世上并非要为谁赴死才能算是爱,也并非只有空话虚话才会令人苦等一生。” 说话间,通道已至尽头。 叶云澜迈步而出。 周围五彩斑斓的景象消失,周遭再度回归夜幕之中。高天上红月的光照耀下来,们正处在一片石碑林立之地。 万碑林。 叶云澜脑海中浮现出此地的字。 幽冥秘境三层,第一层有无穷幻境,第二层是变幻莫测的历劫空间,第三层则是各种古墓宝藏沉积之地。 前世,在秘境中跟随着天宗修士大流前进,虽然修士们一入秘境便会分散,不过分散的距离其实并不远,随着前进,很快便汇聚成在了一起。幽冥秘境之中危险莫测,能够多几个人互相照应,也能前进得更快些。 而今世和沈殊与其他人分开,却误打误撞闯进了秘境核心空间之中,得人相助,大大节省时间,直接越过了秘境第二层空间。 而眼前这万碑林,便是幽冥秘境第三层的入口之处,也是之前容染在秘境外对宗门弟子们所说的,在第三层集合之处。 万碑林是一座葬地。 叶云澜走到一块石碑前,看到上面斑驳模糊字迹: 阙青宗谢林,化神后期修士,曾入单州鬼穴绞杀三千鬼众。卒于鬼乱,享年三百二十九。 化神期修士,放于外界哪里都算是一方大能,设立的传承洞府不知会引来多少修士争抢,只是在这里却只用简简单单几字,便已概括了一生。 一排排看过去,类似的石碑多不胜数。 大劫之中,人为蝼蚁。 四千年前的鬼乱是如此,而百多年之后那场劫难,亦是如此。 不过这些,都已经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了。 或许是因为葬地中的风过于萧瑟,叶云澜站在石碑之前,忽觉得有些寂寥。 旁边沈殊忽然开口:“师尊,我想了想你之前的话,仍是不懂。你说喜欢一个人未必要为他赴死,那么,若是到了真的只能独存一人的时候,师尊会如何选择?”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道:“要么保护他与他一起生,要么陪着与他一起死。” 沈殊勾唇道:“原来师尊不喜孤存,却喜欢与所爱之人同生共死,徒儿记住了。” 远处忽然传来嘈杂声音。 容染正漫步于秘境中。 的身后是浩浩荡荡一大群天宗弟子。 旁边一人正对他说话:“此番真是多亏了容师兄领路,才得以避过那处风火之阵,避免了我等伤亡。宗主让容师兄成为此次幽冥秘境的领头人,果然不无道理。” 一弟子开口道:“这次路途如此顺利,想来我等是最快抵达秘境第三层的人了。听闻此处宝藏遍地,我等此番若收获丰盛,一切都是容师兄的功劳啊!” 容染受着奉承,面带微笑道:“不过是尽我之责,林师兄、赵师兄,还有大家都谬赞了。这样,既然第三层已至,我们便先在这万碑林稍歇息,等待同门汇合,并同时探寻这第三层埋宝之处,务必到真正寻宝之时准备充足,功成身退。” 众人应声:“谨遵师兄吩咐。” 容染矜持颔首,道:“我等进太快,这秘境第三层恐还未有修士踏足,大家探寻之时,还需警惕周围风吹草动……” 忽有一位弟子打断了声音:“师兄,那边似乎有人!” 容染面上微笑一僵,转瞬又恢复原本模样,略微惊讶道:“哦?是何方人物,竟能这般快便通过第二层试练到达此地?” 忽觉养在心口的合欢蛊跳动了两下,引出揪心的疼,这些年,容染已习惯了,保持容往那弟子所指的方向看去,一眼便望见那一袭白衣,和对方那令自己留恋嫉妒的容颜。 “阿澜?” 叶云澜也看清了来人身影,却皱起眉。 此番至幽冥秘境,只想尽快取走引魂花便了事,并不想横生枝节,再生诸事。 何况当年听风亭一事,与容染已经彻底决裂,便只看了一眼,便要转身。 容染却快步走过来,“叶师弟,能安然无恙在秘境第三层见到你们,师兄实在惊喜。而今我们天宗大部分弟子都已经汇聚于此,打算齐协力共探秘境。叶师弟和沈师侄也是我天宗弟子,不如与我们一起,相互有个照应。” 叶云澜转过身道:“我有要事,需得先。” 容染凝视着容颜,用灵力安抚着口的合欢蛊,微笑道:“哦?不知是何要事,我或可帮忙。” 叶云澜:“不必劳烦。” 闻言,容染顿时露出有些受伤的神色,“我知师弟还在生气之前的事情,只是,那事到底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师兄也早已向你道歉,何必挂怀至今。在秘境之中,我等天宗弟子,还是需团结为上。” 当听风亭里容染曾给叶云澜下药一事,天宗弟子只知两人闹翻,并不知其中详情,们只听闻过容染当年对叶云澜处处照料,看着叶云澜几次拒绝和容染受伤表情,都觉有些不忍。 容染旁边有弟子出声:“是啊,秘境凶险,我们还需团结为上。何况之前明明已经说好咱们天宗弟子,在秘境第三层集合,怎么独你们例外?” 有人好省劝道:“叶师弟,你身上有伤,修为尽废,此事我们都知。以你身体,本来便不该到秘境中来,可既然来了,我们也想要能尽竭力保全你。” 一时七嘴八舌。 叶云澜不喜人声喧嚣,只觉头微微有些疼,沈殊上前一步,“师尊的伤自有我来照料,不必劳烦诸位。”瞥一眼容染,对方身上白衣和对叶云澜微妙的模仿痕迹让有些看不顺眼,便道:“这世上有些狗皮膏药,总是不自量力。” 容染面上依然微,目光却已阴沉下来。 若不收了沈殊这么一个徒弟,叶云澜当年未必会这样轻易离他而去。对沈殊,实在颇为厌烦。 ——此番幽冥秘境之中,倒是除掉这碍眼之人的绝好时机。 对了,还要寻一个时机,将合欢蛊种入叶云澜体内,才不枉用精血养蛊数年,承受蛊虫带来的痛苦。 从他所铸造鸟笼里逃离的鸟儿,终究会到他的身边。 容染正思考着,却忽然之间地动山摇,风声呼啸。众人失措的惊呼声响了起来。 沈殊下意识便把叶云澜揽到怀里。怀中人身形高挑瘦弱,冷香萦鼻,旁边容染踉跄着在震动中保持平衡,看向这依偎着的师徒两人,脸上神色有些扭曲。 便见远处一道幽光冲天而起,在天空中凝成了一个漩涡。 一阵奇异的铃声似远而近传来,虽然声音极轻,却教人心神动摇。 “竟有宝物在此时出世?” 待地动山摇止,弟子们议论声喧嚣。 叶云澜将沈殊推开,看向宝物出世的方向。 幽光所在之地是一处高山,山顶灰雾缭绕,好像漂浮着数之不尽的黑暗。 那座山是浮幽山,幽冥秘境中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死气最为浓郁之所,引魂花最有可能出现的地方。 而那一件出世的宝物,叫做唤幽铃。 上一世,便是在浮幽山上,因唤幽铃遭到污蔑陷害,所有人都说为了贪求宝物杀害同门,百口莫辩,最终被逐出天宗。 叶云澜看着那座山,目光淡漠苍茫。 没有看周围喧嚣的弟子,只是对沈殊道。 “走吧。” 而此刻,幽冥秘境之外,天机阁中。 陈微远散发披衣坐在躺椅上,容色淡漠。旁边是一石桌,上面摆着酒壶酒杯,并一张棋盘。 而面前是一水镜,而镜中映出的赫然是幽冥秘境之中的景象。 只不过,那景象颇为狭隘,似乎是通过谁的眼睛所观看到的。 景象紧紧追随着不远处叶云澜的身影。 陈微远的目光也追随着那道身影。 手上拿着一枝白梅,慢慢摩挲着。此刻指尖稍稍一动,一片花瓣便被他拈在手中。 将花瓣放入口中,用齿尖抵着嚼碎,拿起桌上酒杯喝了一口。 看到叶云澜向着浮幽山走去的身影,勾起唇,仿佛地十分高兴,仿佛满含宠溺地笑了一下。 指尖落在棋盘上,将其中一枚白子往前推了一格。 82、登山 浮幽山。 叶云澜已经来到山下, 目之所及山上是一片灰石赤土,山下零落着几棵枯零枫树。 “怎没有上山路?”天宗弟子一群也浩浩汤汤来到,正个个抬头望着这万丈高山。 “刚尝试一番, 御剑也不能。”又有人道。 “那该如何上山法?”众人议论纷纷。 容染站在众弟子前,看着数丈背对他的叶云澜, 面上哀伤之色不减, 令人见生怜。 他叹息一声,转过身来。众人见状纷纷停止议论, 等待他开口。盖因这些天容染总能做出对天宗弟子有利的判断,不知不觉已积累下深厚声望。 容染苍白一笑,道:“大家莫急,且先散开, 四处观察一番。” 他走到一处僻静地,拿出一张古卷展开细观。 他能顺利带领弟子快速闯到第三层, 全靠陈微远予他的这幅地图。 说来也奇,这幽冥秘境明明是第一次出世, 陈微远却能将这样详尽的地图交予他,容染一开始也有狐疑,不过想想陈微远乃是号称算尽天机的天机阁阁主, 便不觉意外。 便见古卷上用丹砂画着此处险地,旁边处注了一行字:“阴阳生变,血月偏移, 方入此山。” 血月偏移? 容染仰头看看天上血月,自入秘境以来, 这轮血月便一直悬于天空,未有阴晴圆缺,更不必说偏移。 若真要其偏移, 或许需要人力推动。 可人又如何能使月偏移? 不禁有些犯难,遂望人群中一人。 陈羡鱼正望着一处人影发怔,奈何时常被来来往往的弟子们遮住视线,便踮起脚尖左顾右盼。 容染走过去,轻拍他一下肩膀,道:“陈师弟,可有高见?” “啊……贱?什么贱?”陈羡鱼晕晕乎乎地回过神。 旁边林小婉跳起来敲了敲他脑袋,“是容师兄问你有何高见。” 容染嘴角抽搐一下,勉强保持微笑。 这幅地图乃是陈羡鱼代陈微远手转交给他的,而有关星象布局理的内容,自然是天机阁人更精通些,故此便耐着性子,再次开口询问陈羡鱼的意见。 陈羡鱼听了后,却神色发苦。 他对族中那套东西实在不敢兴趣,星象之理也只是半吊子水平,冥思苦想一,才艰难开口道: “这个,阴阳生变,血月偏移……或许并不是说要用人去搬动月亮,而是要我们等待时机。一日之间,阴阳变幻的时间有两个,一为子时,一为午时。不过此地似乎终日长夜,那这阴阳生变……指的或许便是子时?” “似有些道理,”容染道,“不过,你都说此地终日长夜,又怎有十二时辰?若有,又该如何辨?” “这个嘛……我也只是随口猜测罢了。”陈羡鱼挠挠头,尴尬一笑。 容染脸上笑容差点消失,他实在想不通陈微远的弟弟如何是这种货色,勉强吐出一句:“好吧,陈道友再慢慢想想,我先去四周察看。”便转身走开。 陈羡鱼没有忽略容染方才眼中的轻蔑,微微眯起眼。 他也十想不明白,自家兄长究竟为什么要自己把地图交给此人。 还有那件极其珍贵的宝……啧。 远处,沈殊正仰望高山。 他抬手摸了摸下巴,忽笑道:“仔细看看,这山似乎也不算十陡峭。” 近乎垂直的岩壁倒映在叶云澜的瞳孔中。 叶云澜:“你想爬上去?” 沈殊点头:“我想背着师尊一起爬。” 叶云澜:“……不妥。” 沈殊:“如何不妥?” 叶云澜:“用你脑子想想,这山也爬不。” 便见不远处,一个身材健壮的天宗修士脱了袍,活动活动拳脚,一双铁掌抓住外露的岩石,想要攀着岩石爬上去。 未料这山仿佛有生命一样,那人刚爬了几丈,手里抓的岩石便诡异地变软化开,那人嚎了一声,直直摔下来,四肢朝天发出砰一声响。 见状,沈殊看眼叶云澜,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 “那我们该怎么办?没有上山之路,便上不山顶。”他道,“师尊来此地,应该也对山顶那宝物有兴趣吧?” 叶云澜却摇摇头,“宝物自让他们去争,你跟着我就是。” 沈殊勾了勾唇,“遵命。” 叶云澜正回想着记忆中浮幽山的上山之。 他虽然对那件引出无数纷争的宝物并无兴趣,然而引魂花生于死地,山顶处阴气汇聚,正是此物生长的最好地方。 只是不知为何,对前世每一件事都记得极清的他却久违地感觉到有些迷蒙,努力想了一儿才想起来,当初那唯一一条上山道,是如何开启的。 叶云澜:“你且站住别动。” 沈殊乖巧点头,又抬了抬睫毛看他。 “气沉丹田,意观阴阳。” 沈殊:“意观阴阳?” 叶云澜:“天地日月,昼夜寒暑,动静生死,皆为阴阳。” 沈殊照做。 叶云澜:“感觉如何?” 沈殊:“不如何。内气运转有滞涩。” 叶云澜:“如此么。” 沈殊:“师尊,我可以动了吗?” 叶云澜:“你过来。” 沈殊走过去,却猝不及防被叶云澜拉住手,往旁走了几步。 “再试试。”叶云澜道。 沈殊约摸猜到叶云澜要做什么,便仔细感受一下,道:“比方才好一些。不过气流转至璇玑、紫宫、云门、天溪、魂门处时仍有些不妥。” 叶云澜沉吟片刻,拉着他又走几步,沈殊乐得依他。站定后叶云澜又问他感受,沈殊依言照说。 几番尝试后,两人在一处地方站定。 叶云澜:“就是这里。” 沈殊忽然拍拍掌,“师尊对阴阳术数之道造诣甚深,徒儿甚是佩服。” 叶云澜有些惊讶看他一眼,“你知道为师在做什么?” 沈殊笑笑,“师尊身上灵力无动用,所以借徒儿之体为卦盘测定阴阳。修士沟通天地,体内也有所映照,故可以凭之推算。也不知徒儿的身体师尊方才用得趁手不?” 叶云澜:“……还不错。” 沈殊:“那师尊日后可以再多借用些。” 叶云澜:“?” 他没有再理沈殊的话语,而是拔出缺影,在沈殊站定处前插下。 沈殊只觉双腿中央被剑气荡得一凉,不禁往后跳一步,“师尊?” 叶云澜不答,看天上,便见红月忽然之间变得极亮,也膨胀圆润了不少,晃晃悠悠往旁挪了两寸。 一束红光照耀下来落到剑上,紧接又被反射到山壁上。俄而听得轰隆隆地动山摇声,那赤红山壁便往两侧开,显出中间一条山道来。 山道直直往上,不知有台阶几何,其中铺满红枫叶,尽头处是一片浑茫幽暗。 周围许多天宗弟子见此异状,纷纷围聚过来。 沈殊:“要上山吗?” 叶云澜:“上。” 沈殊:“山高路遥,师尊身体有恙,不若我来背您吧。” 叶云澜:“……不必。” 沈殊再次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叶云澜抽起地上缺影,回手插入鞘中,迈步往山道去。 却见容染快步匆匆走了过来,身后领着一群弟子。 他擦了擦额角细汗,苍白笑道:“我们四处找寻上山之路未果,师弟是如何这般快寻出此路的?省却我们许多功夫。” 又道:“此道漫长,师弟身体可支撑得住?若累莫要勉强,不只是我,同门个个都很担心你身体。” 叶云澜不答,沈殊斜斜瞥了此人一眼,“为何要告诉你?”又道,“师尊身体有恙,一听有苍蝇喋喋不休便会头疼,你若当真关心师尊身体,便可否麻烦你,圆润走远一些。” 叶云澜听了,点点头,面无表情道:“确有些头疼。” 容染指尖颤抖,咬得银牙欲碎。然周围还有弟子听着,他再无脸待在两人身边,只好退后一点距离。 掌心抚上左胸口,里面蠕动的活物让他心火稍稍平息了一点,又想起陈微远给他那件器,看着沈殊慢慢露出一点冷笑。 山道并不平静,不时从风吹过,满地枫叶打着旋儿在天空飘扬。 奇异的是这风是从山顶上吹来的,幽幽划过人耳畔,仿佛鬼魂尖啸。 沈殊:“师尊,我有点冷。你冷吗?” 叶云澜面色冰白,神色沉凝地望着上方台阶。幽幽山风扬起他雪白衣袍,他转头对沈殊道:“你站到为师后边去。后且跟紧我,半步不可踏错。” 浮幽山山道只有前面一小段距离尚算平和,从半山腰起,山道上便开始遍布杀阵,一步踏错,便会被拉入杀阵之中,遭遇到难以揣测的凶险。 前世,为了上山,浮幽山道上不知葬送多少修士性命,才终于测算出正确的走法。然而即便测出安全之路,还有一些难以预料的危险。 前世他便是循着正确路线往上走,天上却忽然坠下一块巨石。他并不在巨石坠落的范围,与他一起的容染却在,为了保护容染,飞身过去扑倒对方。却偏离了路线,与容染一起落入到一个杀阵之中。 他们在杀阵中受困十日,一度因重伤而昏迷,十艰难才闯出阵法,到达山顶浮幽宫。 然而一进浮幽宫,他便被愤怒的弟子们围了起来,指责他为了抢夺至宝,设计杀害宗门弟子,还有留影石为证。 留影石上记录他杀害宗门弟子的影像。 而唯一能够证明他不在场的容染,并没有替他说话。 叶云澜将绪抽回,指尖觉得有些冰寒僵硬。他闭上眼,仔细回忆起上山的正确道路。 忽然觉到身上一暖,是沈殊取出狐裘,披在了他身上。 对方的手绕过他的肩,帮他把前面的细绳系上。 他道:“山上风寒。师尊仔细身体。” 又笑道:“我就跟在师尊身后,若师尊被风吹倒,我也能接住师尊。” 83、分桃 山上风有些大。 叶云澜拢了拢身上狐裘, 呼出的热气凝成白烟。 红色枫叶随风纷纷扬扬地飞了起来,里面夹杂着细微的雪。 雪是黑色的,仿佛沾染了什么不详的东西。 山道已经走过大半了。忽然之间, 山顶吹来一阵大风,叶云澜身形晃了晃。 然后, 他后腰便被人扶住了。 叶云澜脚步一僵, 低声唤:“沈殊。” 沈殊语气却有些得意愉悦模样,“师尊瞧, 我方才说得没错吧,我在,您便不会被风吹下山去。” 叶云澜:“……” 他又不是纸人,怎么会被风吹下山去? 遂道:“放手。” 沈殊不放, 道:“风还大,等一会。” 叶云澜:“越往上走风便越大, 难不成你还一直要扶着为师上山不成?” 沈殊:“也未尝不可。” 叶云澜低斥:“成何体统。” 便听沈殊低笑了一下,总算不闹了, 放开手道:“师尊且放心继续走,徒儿跟着。” 山路危险,叶云澜决定不与他计较。 两人继续往上走。忽听见后方传来一阵惨叫之声, 叶云澜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 沈殊倒是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山道上满地枫红如血, 一群弟惊慌失措。 他玩味地笑了笑,口道:“我以为师尊一惯仁心善, 曾经宁愿舍身也要在神火中救回诸多同门,这次也肯定会给他们带路上山,排忧解难才是。” 叶云澜:“我不是什么善者。” 上一世鬼罗刹满手血腥, 所过之处家家门窗紧闭,名号能止小儿夜啼。 纵然他拜过神佛,做过许多善事,甚至最后以身镇劫,终究成不了一个为世称颂善人。 “既然要上山夺宝,便要做好遇到危险随时丧命的准备。”叶云澜道。 沈殊:“师尊和‘我’想象中似些不同。”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倒觉得这样的师尊更真实可爱一些。” 真实姑且可以理解,可爱又是什么形容? 叶云澜:“……莫分心说话。看路。” 沈殊长长应是。 而两人后方则是一片喧闹。 “这山道上必古怪,方才赵靖师兄不过稍稍往外走了一步,人就消失无踪了!容师兄,你可知是怎么回事吗?” 一个弟急急扯着容染袖问道。 容染凝着眉,回忆着古卷中内容思索,终于从那嶙峋朱砂所绘山道上想到一点端倪。 “这山道确有问题,上面似乎布阵法陷阱,需要将之识破避过,才能顺利通过。” “那赵师兄呢?找师兄落入阵法之中,岂不是……” 那弟一脸焦急。 容染:“林安师弟莫急,我们先在原地寻找一番,看能否寻出阵法之所在,将你师兄解救出来。” 林安虽着急,却也只能点点头。 旁边有人眼尖,看到山道上叶云澜二人,出声道:“既然山道问题,那叶师弟他们两人走那么远,如何安然无恙?” 容染眸光微深,思索片刻温声道:“这阵法陷阱并非处不在,他们或许只是因为幸运没有触动到禁制机关而已。” 他不这么说还好,一说便人道:“不对啊,我才想起来,方才这山道也是他们两人开启的。容师兄,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幸运巧合,莫不是他们已经得到了这处宝地的地图,却没提前告诉我们,而是想着提前上山将宝物直接私吞吧?” 林小婉在旁听着,却忍不住站出来,道:“胡说!叶师弟哪里是贪求宝物的人,年他在秘境里救下众多同门的事你们都已忘了么?这一次秘境之行本就危险,可是这一路行来我们太过顺遂,逐渐掉以轻心,方才上山大家还在打趣闲谈,自己一脚不慎落入险境,还要怪到别人身上么?” 林安:“可赵师兄又做错什么了?而且说好了天宗弟互帮互助,团结共进,唯独他们两人仿佛事不关己!哪怕……哪怕是事先提醒一句也好啊!” “林师妹,宝物动人心,而人心难测。叶师弟是救了你不假,可那已是多久之前事情了?或许恐怕那时候他也未曾想过,救人居然还会不慎搭上自己。”旁边一个瘦脸细眉弟说道。 其名吕青书,曾心慕林小婉师姐尹玲多年,却被尹玲屡次拒绝。后来尹玲向叶云澜追求之举闹得天宗弟皆知,吕青书因此对其记恨已久。 林小婉气得脸色发红:“吕青书,你——!” “诸位莫吵。年神火之事大家也知道,我相信叶师弟为人,他绝不是诸位所说那种人。”却是容染温声口劝说起来,“只不过,他座下所收那徒弟,却是有些生性桀骜,己无人,看重之物,不容他人染指分毫。年,我和叶师弟之间的矛盾,大半都是因他那徒弟而起。唉。叶师弟受伤之后,身子虚弱,凡事都需他那徒弟照顾,后来便不得不事事都依着他……”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 虽然容染是在维护叶云澜名誉,可林小婉听着总觉哪里不对,可她对当年那事不太了解,只能鼓着气站在那里。 容染积望甚深,众人很快听信其言,纷纷口诛笔伐起沈殊来。 容染眉眼微弯,听了片刻才拍了拍掌道:“好了诸位,且先莫吵。现在既然已经有人上去,我们也不能在此耽搁。然而我等既为同门,也同门之义,赵师弟不得不救。如此,我们不如分成两批,一批留在此地解救赵师弟,另一批则上山探路,等山道上危险探完,让人回返至此,带领此地诸位上山,如此可好?” “师兄安排甚好。” “我等同意。” “同意。” “好,那便这样定了。”说罢,容染环视四周,“山道危机四伏,探路者生死难测。我为师兄,身先士卒,谁愿意与我同去的,便随我上山。” “好!”弟们纷纷应和。 嘹亮声浪传到山上,伴着一抹阴影窜入沈殊脚下。他歪头听了听,忽笑道:“师尊,在你看来,我是否生性桀骜,己无人?” 叶云澜:“为何如此问。” 沈殊:“只是有些好奇师尊对我看。”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道。 “你小时性格尚好。” 沈殊:“长大之后呢?” 叶云澜:“之后便越来越闹腾。” 沈殊:“师尊不喜闹腾?” 叶云澜想起了前世魔尊死后,他孤身一身行走世间,曾经一个人坐于院中,一坐便是三年。 花落满襟,他隐能听见院外人声与喧嚣,明明一墙之隔,却仿佛和自己隔了远,远。 他道:“都一样。” 沈殊疑惑,“什么都一样?” 叶云澜:“热闹或安静,其实都一样。” 沈殊微微眯起眼,凝望眼前人背影。 厚重雪白狐裘披在这人瘦削身躯上,漫天枫叶霜雪飘飞过来,似乎要把他压塌牙碎。 好像比之前更远了。 他想。 不太妥。 如此下去不行。 莫非是他追人手不对? 他思索一会。 或许,这人喜欢更刺激一些? 总须仔细想想。 却见叶云澜抬步迈上一级台阶后,忽然停了下来。 沈殊也停下来。抬眼去看,只见数丈外个平台,平台上一棵树,树上结着一枚果。 那果色如白玉,模样长相与桃差不多,颇是圆润可爱。 “照月果?”叶云澜些惊讶。 传说中照月果只生在永夜之地,世间难觅。其色如玉,形如桃,食之可延寿千载,书中言“天上蟠桃,人间照月”,所说便是此果。 前世他上山并非最早那批,此等奇珍早已经被别人摘去了,未想今生得见。 沈殊积极道:“师尊想要那果?我去把它摘来。” 叶云澜:“山道危险,莫轻举妄动。” 沈殊:“师尊放心便是。” 便听锵然声响,沈殊用了巧力将剑扔出。 残光剑先是准准插到果上,而后便带着果又回旋一圈回到了他手上。 沈殊笑道:“师尊,您看我这剑技如何?” 叶云澜:“……尚算灵巧。”顿了顿又道:“将果吃了,对你日后修行好处。” 沈殊并不同意,“师尊在前,我怎可一人独食?山道漫长,师尊走了这么久,想来早已渴了,不如也吃点果解解渴。” 叶云澜:“照月果可延寿。” 沈殊:“但同时也是个能解渴的果。” 说着便把白玉桃一掰为二,分出一半,绕过叶云澜肩膀递了过去。 叶云澜本不想接,然沈殊已经将果递至他唇边。而且灵果打之后,那果肉灵气便肉眼可见地在消散。 他不欲浪费,只好低头咬了一口。 滋味十分清甜爽脆。 待嚼碎果肉咽下,化为暖流入体后,便连山风霜雪也不那么冰寒了。 于是把果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吃。 沈殊也特意放缓了速度。 他滋味地吃完手里半颗桃,觉得这只剩一半桃尤其地甜且好吃,提议道:“师尊,回去之后,我们不如也在院子里种棵桃树吧。” “……待之后闲暇时,便可在树下看看桃花,酿酿桃酒,做些桃吃食,分不错。师尊觉得可好?” 他说着说着,似乎连自己都乐了起来。 以前他在魔宫里,可从没有产生过这样悠闲的想法,魔道之中只有利益与厮杀。而今却忽觉得,这样的生活,或许……也分不错。 叶云澜咬下最后一口桃,“嗯”了一声,淡淡道:“挺好。” 84、痴迷 山道风平浪静, 几个天宗弟子小心翼翼往上走。 冷汗从容染脸颊滑下来。 虽在同门面前说得大义凛然,其实他心中也没底,只能循着古卷上朱砂指引, 试探着往山道上走。 一步,两步, 十步。 古卷上指引没有出错。 容染松一口气。 遥望远处二人背影, 不禁咬牙加快了步伐。 然而,他赶了半日, 好不容易追上去,正气喘吁吁时,一抬头,却见那师徒两人站在那里, 正分桃而食。连半点争先之意都无,好似匆匆赶来的他是一个笑话。 他身后吕青书阴阳怪气笑声, 道:“如此闲暇惬意,不惧周围诸多危险, 看来当真是掌握了这上山妙法,着实惹人钦羡呐。” “同门之间本应互帮互助,他们既然知道, 为何却不说与我们听?”跟着他另一名弟子薛咏之愤愤道,“宝物共得之,难同担之, 这才是真正同门之义。赵师兄若真是出了什么意外,他们逃脱不干系。” 容染抬了抬手, 用温和眼神示意他们安静,然后抬步往山上走,在路过两人时, 停下来。 “方才赵靖赵师弟因为一时不察坠入阵法陷阱,生死不知。”他道。 叶云澜拿着沈殊给绢帕擦拭指尖,如若未闻。 容染长叹了一口气,痛心道:“你就没什么需要解释时吗?阿澜,我不知道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然已经变得如此陌生。” 叶云澜手中动作顿了顿,撩起长睫,静静看向他。 容染怔怔。 那双狭长极美的眼睛仿佛揽尽人间的辉光,然而尘世浮尘却全然无法倒影入对方眼内。 ——而他是浮尘。 容染咬了咬唇,想继续说什么,却听叶云澜道:“我以为你知道。” 容染:“我知道什么?” 叶云澜慢慢擦干净指尖,道:“你手里秘境地图,应当知道此地凶险。” 容染闻言瞳孔收缩。 陈微远托陈羡鱼将秘境地图交给他之事,他未告诉过他人知晓,而地图被藏于玉简之中,平时他极少拿出让人看见,叶云澜如何能够知晓他地图? 叶云澜其实早已怀疑容染手中有地图。 容染到达第三层速度比前世快了太多。此番能安然无恙追上他和沈殊,也不过是证实他猜测。 叶云澜:“你地图,也上山之法,又为此次宗门弟子领头,我又如何代君之责,去提醒其他弟子。” 容染一时不能反驳。 没有注意到地图上提醒,确实是他不够小心谨慎。 且他没有告诉过其他同门他手中有地图,叶云澜话正中他死穴, 是他大意了。 他与这人相处多年,竟不知以这人清冷内向性子,也能言语如刀锋。 身后弟子们已经有些狐疑地看过来。 容染柔美的脸上露出一点苍白之色,道:“师弟说笑。出发之前,我为了此次秘境之行能够顺利,特意查阅许多古籍,解到秘境中一些况,才避开不少危险,顺利到达此地。可若因此说我手中有地图,却是师弟想得太多。” 他苦笑着摇摇头,“而且这山道崎岖,阵法险恶,陷阱无数,师兄耗尽心观察推算才勉强避开危险。然而到此处也已强弩之末,幸好而今及时追上师弟。师弟,作为师兄,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望师弟能够为我带路,让这帮跟着我同门不要再损伤。” 说着便俯身深深一躬。 未等叶云澜点头或摇头,容染身体忽晃晃,仿佛脱力般坠道。 “容师兄!”旁边一个弟子忙上前去把他扶住,又将愤怒视线投向叶云澜和沈殊,仿佛令容染倒下人是他们。 “叶师弟,都为同门,不要做太过分。” “是啊是啊,容师兄都已经如此了,你要污蔑他不成?” “手握地图的人是你,你可以轻松惬意,我们却时时胆战心惊,你过意得去吗?” 叶云澜面无表情看着容染身后那几个喋喋不休弟子,却忽想起他当年救人受伤后,在问道坡上被团团围住时弟子们喧嚣的声音。 又回忆到许久之前,他从天魔肆虐战场上救下孩童,回村庄时,人们背对他四散逃离的景象。 他没有记住他们的表情。 但不管欣喜感激亦或厌恶恐惧,其实都是一样的。 他手中的绢帕给沈殊,淡淡道:“走吧。” 沈殊低声靠到他耳边,道:“师尊,我可以把他们都赶跑。” 叶云澜:“不必。” 这是幽冥秘境,并非知道路线、告知了危险便能全然安全的。 他们想跟,他也没有必要去理。 山上风愈发大了。 殷红枫叶逐渐被漆黑厚重雪覆盖,透明的风也变得幽暗起来。 忽然,天空中响起一道怒雷的声音。 黑色的闪电从高空云层中破出,而后只听一声惨嚎,容染身后一名弟子化作焦炭倒下。 就站在那弟子身边吕青书彻底慌,“怎么回事?你不是掌握正确的上山之法吗?秦师弟明明也是按你走过路在走,怎会横遭雷劫?是不是你细节没有告诉我们?” 叶云澜没有回答。 他望着前方。 这已是山道最后一段路,也是最危险的一段,隐在幽暗迷雾中山顶已经见到端倪,里面隐隐约约藏着一座巨大恢宏宫殿,里面有一道幽光直冲上方,搅出漩涡。 叶云澜:“沈殊,注意观察,此地危险难测。需时刻小心。” 吕青书面色时青时白,正想破口大骂。 沈殊忽然拔剑出鞘。 垂落的剑尖拖在身后,在吕青书的眼珠前映出一点寒芒。 他勾了勾唇,道:“是,师尊。” 吕青书咽了口唾沫,闭了嘴。 天空中似乎还雷声在隐隐酝酿。容染被弟子扶着,此刻面色苍白。 他道:“没想到此次探路这样危险,是我连累了你们……秦师弟已经身亡,你们谁若害怕,便先退下山去,保得性命为上……” 旁边扶着他那弟子道:“这又如何是容师兄过错,分明是……” 他咬了咬牙,没有再说下去,而是道:“天宗弟子同进退共患难,我绝不会抛下容师兄逃走,师兄也莫再说这些话!” 周围几个弟子也纷纷附和。 容染脸上扯出一点苍白笑意,未等他说话,天空中又是忽然一声轰然巨响。 教训的众人顿时戒备万分,可未想等来的并不是方才一闪而过闪电,而是数枚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陨石! 山道狭窄,难以挪腾,刚刚附和那几名弟子顿时急急往山下退去。 陨石坠落速度极快,慢了半拍容染刚反应过来,裹挟着熊熊烈火的天石便已到眼前。旁边那弟子吓得已是六神无主,感觉自己肩膀被容染抓住,心里顿时生出一点希望,“师兄……” 未说完。便觉身体被人一推,容染借力滚入山道旁草丛中,留给他只有视线里近在咫尺可怖陨石…… “啊——”巨大惨叫声萦绕在浮幽山上方。 叶云澜被沈殊揽在怀里,冷眼旁观,这一幕完整落入他眼底。 或许是机缘巧合,前世他与容染上山时,同样也遇到了这些陨石,是他飞身将容染扑倒,才令对方逃过一劫。 裹挟着烈火的陨石擦着他背脊而过,上面的背脊被烧裂开绽,血刚流出来便被烧得凝结。 容染手惊慌握着他手臂,他以为他们之间生疏数年关系得到缓解,只是或许,那时候容染握着他手,或许只是如今日般,想在危险时将他先行推出去罢了。 周围的景象忽然模糊起来,传来坠落之感,是他们方才为躲避陨石,不得不偏离脚下山道,跌入杀阵之中。 沈殊把叶云澜搂紧,便听得风声呼啸,两人跌到了一片枫叶林中。周围是比寻常高大了数十倍枫树,高不见其顶,只有纷纷扬扬的枫叶在不断往下掉。 其中一片刚好掉在叶云澜手边,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沈殊瞳孔收缩,看清枫叶边缘上,竟着锯齿般的寒芒。他连忙翻身站起将叶云澜护住,挪腾躲避着纷纷而落的叶片。 叶云澜:“小心。这是上古杀阵。现在还未彻底成形,必须在其成型之前破阵而出。” 他话音刚落,便一股怪风卷过身侧,地上铺满枫叶也随着起舞,飘旋他们身边,看似十分优美,却暗藏无边杀机。 这已经不是躲闪能够解决的事,沈殊拿起残光,格挡开那些无法躲避的枫叶,柔软的枫叶碰撞到锋利的剑刃上,竟发出金属碰撞刺耳声音。 叶云澜则凝观察着周围几棵枫树间距,计算阵法生门。 却忽然听到一声尖叫。 “我脸!” 不远处,容染一身白衣狼狈,被枫叶割出不少裂痕,正挥剑抵抗着杀阵。 只是他左半边脸颊上却有一块皮肉烧焦开裂,是方才躲避陨石时候擦伤,让他柔美清丽的面庞变得十分狰狞。 方才,他在剑身反光上瞥见自己模样。 容染素来最为爱护自己容貌。 他一直认为,容颜可为利刃,为刀锋,为所他本不能为之事。 当年将叶云澜私藏,也完全是出于他自己私心。 他不能接受自己容貌受损。哪怕只是暂时。 视线瞥向不远处被沈殊护在怀里叶云澜。对方无暇容颜像是高山之巅雪莲,高而远地存在于那里,世俗难以超越。 他血淋淋面上露出一点扭曲痛苦的表情。眼睛里却闪烁着痴迷向往亮光。 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他嫉妒叶云澜。 又如此爱他。 如痴如狂。 85、背靠 想得到他。 脸上伤口越疼, 容染心绪便越癫狂。 而在外人看不到的地方,他胸口处的皮肉诡异地蠕动着,慢慢钻出一点凸起。 像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他凝视着叶云澜, 眼中只有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渐渐连脸上的痛苦感觉不到了, 他挥动长剑抵挡杀阵, 向两人挪去。 叶云澜正以心神演算着阵术方位,试图寻找阵法生门, 除却刚开始一眼,便再没有投给他半分目光。 只有沈殊注意到了。 他眯起眼,侧身挡住容染视线,而后自己目光与容染视线对上。看着对方血淋淋的那张脸, 还方才那声尖叫,他忽然歪了歪头, 用口型对容染说了两个字: 真、丑。 容染面色瞬间扭曲。 “沈殊,我要杀了你!” 沈殊对人的美丑并无概念。 魔渊的怪物奇形怪状, 世间的生灵来来往往,但他看来,其实没有多少区别。 他与人间万物格格不入。 人间万物于他, 同样方枘圆凿。 与叶云澜相处的这段时日,他虽学会欣赏一东西,却也不多。 而遇到叶云澜之前, 他与生俱来懂感受的,更是只有一样东西。 人的恶念与痛苦。 容染越是在意愤怒, 他便越是兴味愉悦。 沈殊勾起唇,狭长眼眸里邪气满溢,不欲打搅叶云澜思考, 便继续用口型道: 来啊。 而后转动手中剑,思考从哪个角度下去,能够让容染的脸毁更彻底一。 叶云澜的声音却唤他回神。 “杀阵主木,起于巽宫,生门居艮宫,而艮宫在北。沈殊,你且听为师说的做。” “先东走三步,而后转西南六步,再北行七步,而后转东,面朝所对之树,便是生门所在。” 沈殊:“好,师尊。” 他将视线从之前的猎物身上移开,长剑横档身前,依叶云澜所说前行。 行至树前无路,沈殊道:“师尊,该如何做?” 叶云澜:“出剑。” 沈殊毫不犹豫,长剑直砍。 凛冽剑光穿透了巨树的树干,里面显出一个树洞,树洞中是浑茫扭曲的空间。 他抱着叶云澜跳入进去,又勾了勾唇,随手向后挥出一剑。没有回头去看后方情况,便与叶云澜一同消失于树洞之中。 而正朝他们挪近的容染,早在看到两人寻到生门时候加快步伐,此刻不知巧是不巧。正正对上了沈殊随手所劈那一剑! 难以形容那一剑的险恶。 容染从未见过邪意如此之盛的剑法,好像要将人周围封锁天罗地网,并追杀到九天十地不死不休。 他瞳孔收缩,举剑抵挡,却被剑气抛飞出去,凌厉的剑意穿过他面颊一侧上原本的伤口,把原本皮肉搅成一滩烂泥,血不住流淌着,比之原本只是被火焰烧出的伤,含有剑意肆虐的伤口更加难以愈合。 或者说,如果伤口之中的剑意不能拔除,他脸上伤口一辈子都难以愈合。 容染这才觉察出了沈殊的意图,他简直难以想象自己拿这张脸如何去面对外面的弟子。 不对,还那件法宝…… 他目光中忽然泛出恶毒冷光。 …… 沈殊抱着叶云澜进入树洞之后,落入了一处地穴之中。 地穴昏暗难以视物,沈殊点亮火焰在手心,才窥见周围,阴森森的地穴里是无数岔道。 沈殊:“该往哪走?” 叶云澜看了看沈殊依然环着他腰身的手,“……你先放开我。” 沈殊认真道:“地穴危险,师尊。” 叶云澜:“我手中有剑。” 方才枫叶林杀阵,如果不是沈殊一开始就把他死死护在怀里不肯撒手,而他还要分心计算,不会由着沈殊将他抱这么久。 沈殊:“怎可让师尊辛劳。” 叶云澜终于领悟到与沈殊说话是无用之功,直接抬手抓在了沈殊臂上,“放手。” 沈殊叹了一口气,总算将他放开。 叶云澜观察前路的几个岔道,思索片刻,指了一处洞口道:“往这边走。” 沈殊:“这一条是生路么?” 叶云澜:“不一定。但此地既然是方才杀阵生门,便不会是一条死路。此地位于杀阵下方,四通八达,或许上面所连通的并非一个杀阵,而是山道上所杀阵之‘基石’。我们现在所处,很可能是浮幽山的山腹之中。依我推测这处地穴至少两个出口,一在山上,另一在山下。” 这并不只是推测。 前世他与容染曾在地穴之中受困多日,才终于走出,对这地穴的情况早有所了解。 而本来以他记忆力,能够将整个地穴走过的路都记忆清清楚楚,可现在回想起来,却不知为何模糊。 甚至没办法辨清,哪一条岔道才是正确。 方才那随手一指,只是凭依他对杀阵对应方位的计算和直觉。 沈殊:“那师尊所选这条,便是通往山上出口之路了?” 叶云澜:“或许。先走再说。” 两人便迈步走在地穴之中。 幽深的甬道回荡着他们的脚步声,沈殊手心凝着的火焰微微摇曳,将两人身影在洞壁上拉长。行了约摸一刻钟,走到了一处开阔地,前方洞口共有六个。 沈殊停下脚步,“师尊,现在该走那条路?” 叶云澜站定在岔道前方,凝眉思索。 火光映照着周围,角落之处布满了层层叠叠的钟乳和石块,他凝视着那些钟乳石的形状,觉的熟悉,记忆里却全无印象。 摇曳的火光中,无数钟乳石的阴影在他的视野中摇晃,许是思索太过深入,他头蓦地一疼,刺入神魂的七情针传来一阵难以承受的苦楚,甚至比之前见到陈微远时还要剧烈许多。 他痛哼一声,冷汗涔涔,几欲摔倒在地上。 沈殊觉察到异样,忙将他扶住, “师尊,你如何了?可是伤又发作?” 叶云澜长睫不停颤抖着,细密的汗珠顺着额头淌下,流过长睫末端,如泪般坠落下来。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声音道:“我无事。” 刚落下七情针的时候,他常常会感觉到这样的苦楚。 为他施针的老僧告诉他,这是因为他神思过妄,爱恨难消所致,过一段时间便会好了。后来,如老僧所言,慢慢不再痛了。 虽然不再痛了,但他对周围人事感知,却也仿佛越来越遥远。 他与人间似乎隔开两岸,周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 往前走已无去路,只是往后走,却也没有他的归处。 后背忽然传来炙热温度。 是沈殊将他按进怀中。 力道很强硬。 不容抵抗。 背靠着青年胸膛,因疼痛而生的汗水流过下颚。 沈殊道:“不管如何,且先歇会,师尊。” “看着你疼,我舍不。” 86、拥抱 “好了。” 待神魂中痛楚缓去, 叶云澜哑声开口。 “不必再歇息,继续赶路吧。” 沈殊揽着他,把搁在他肩:“我总觉得师尊有事瞒我。” 叶云澜:“为师没事。不必想太多。” “总是这样, ”沈殊,“师尊心里仿佛总是藏着许多事情, 却从来都不愿与他人。难我就这般不值师尊信任么?这可真让徒伤心。” 叶云澜:“……” 他并没有从沈殊的语气里出任何伤心的意思。 只感觉到对方温热呼吸喷在脖颈, 传来微微痒意,而则搭着他腰, 十分不知收敛。 遂将其爪子掰开,迈步往左边二个岔走去。 沈殊啧了声,忙跟去。 两人便在黑暗里一前一后前行。 在迈入又一个稍显空旷的地穴时,耳边忽然哗啦啦的一声, 有无数蝙蝠惊掠而起,发出奇异刺耳的声音, 足以让人猝不及防吓一大跳。 偏偏来者两人都经历无数,很快便定住神, 面不改色地走进洞穴中。 沈殊:“有蝙蝠,看来离出口不远了。” 叶云澜看着将整个地穴大部分地方占据的一池碧绿水潭,那种异样的熟悉感觉又一次升起。 他蹙起眉, 观察四方,发现如果是想要到地穴对岸的通,就必须先走过这个水潭。 沈殊又一次积极提议:“不若我背师尊过去吧。” 叶云澜:“不妥。我还不知水潭多深, 有无危险。” 沈殊:“师尊想要知,找个好心人试试不就可以了。” 叶云澜:“此处除却你我, 哪里还有他人?” 沈殊中火焰摇曳。 脚底的倒影很长,蜿蜒向后方。 他:“自然不止你我。有一个人,已经在我的后面跟了许久。”他转过身, “我得对么,好心人?” 后方一片黑梭梭的,没有动静。 沈殊冷哼一声,中残光划破洞中寂静,剑气劈在黑暗之处,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他剑指黑暗之中,“再不出来,下一剑,要的就是你的命。” 黑暗里走出一个狼狈身影。 乌发散乱,白衣被血迹沾满,柔美的脸有一半血肉模糊。 容染已经完全无维持平温和有礼的假象,眼神怨毒盯着沈殊,如一条淬毒的蛇,“你想怎样?” 沈殊漫不经心:“当然是帮我试试前方水潭有无危险啊,好心人。” 他得所当然,所当然得令人生气。 容染面色陡变,:“沈殊,若是出去之后,别人知你强逼同门师兄探路,不仅同门师兄弟不会放过你,宗门里的戒律堂也绝不会放过你的!” ——等他出去,他必要教这个小子死无全尸! 容染无比怨毒地想。 但在此之前,必须先保全住自己命。 于是又转过对着叶云澜,面露哀求之色:“阿澜,便看在你小时候师兄曾与你相依为命,之后又接你入门的情义,你也不应当纵然你的徒弟所为——” 叶云澜漠然地看着他,终是开口出一句话。 “容染,当年之恩,我早已还清了。” 若非容染,前世他本不会那样狼狈被赶出宗门。 后来,他再没有踏入天宗一步。往事如云烟尽散,容染后来如何他并不知,只知最后,偌大的天宗,终究还是倾塌在大劫之中。 而容染口中所的情义—— 早在宗门三千长阶下,对方冰冷的刀锋和被血污沾染的视线里,就被一刀刀割得破碎支离。 容染面色变得煞白,“阿澜,你不能——!” 沈殊懒得再,抬剑气横扫,便将容染扫入水潭之中。 冰冷的潭水没过顶,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不断拖着人往下。 容染运起全身灵,好不容易抵抗住这股量,拼命往游。待他的终于浮出水面,湿黏的发和血肉糜烂的脸混在一起,模样就好似从水里爬出的怪物。 还没有等他好好喘一口气,却感觉到脚踝游什么冰冷、细长的东,随即便是密密麻麻、如峰蛰的痛楚,让人痛不欲生,而后又渐渐麻痹脱…… 容染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尖叫:“蛇!有蛇!” 但见碧绿的湖面除了容染所挣扎搅出的水波,无数一圈圈细小的波纹在扩散。 ——是无数的、幽蓝细小的蛇。 叶云澜忽转望向沈殊。 沈殊见他望来,歪了歪,“怎么了,师尊?需要我去救他来么?” 叶云澜:“沈殊,你……不是怕蛇么?” 他没有忘记,当年在雁回峰后山温泉里,遇见蛇时沈殊惊恐地缩进他怀里的反应。 而沈殊与他所,自己幼年时候被魔宗的人当做魔傀炼制,曾被开膛破肚投入蛇窟的事情,他也记得很清。 沈殊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怕蛇的毛病,毕竟,魔渊里比蛇可怕的东要多得太多了。但却不能在叶云澜面前表现出不妥,便。 “我确实很害怕,师尊能抱抱我么?” “……” 叶云澜抿了抿唇。 “你还是小孩?” 沈殊眨眨眼,面流露出一点失望神色,委委屈屈垂下了眼睛。 ——虽然他其实只是装装模样,并没有觉到害怕或者委屈,也没期待能得到叶云澜的回应。 没想到下一刻,自己就被人抱进怀中。 那个怀抱并不如何温暖,也并非十分宽厚。 只是令人感觉,温柔。 对方身的冷香,好像穿过遥远的时光而来。 他隐约从中嗅出一点令他经久留恋的滋味,像是在他覆满黑暗的生命里留下一朵洁白的花来。 叶云澜抬揉了揉他的。 和小时不同,他身形已经不比沈殊高,拥抱时与沈殊交颈相靠,那清冷低哑的声音便缓缓传入沈殊耳中。 “如此,好了么。” 87、波光 “……好些了, 师尊。” 沈殊声音有些哑。 叶云澜轻轻“嗯”了一声,依旧令沈殊靠着他怀,目光看向水潭。 容染仍在挣扎。 细小幽蓝的蛇逐渐爬满他的身体, 嘶嘶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他的声音渐渐变小了,挣扎的肢体也似因中毒而僵硬, 幽蓝小蛇如蛆虫一样爬满他的脸, 而后整个人都被蛇拖入了水中。 明明是颇为惊悚的场景,叶云澜神色依旧十分淡漠。 没有愉悦快, 也无不安惶恐。 只是冷静地叙述分析:“水潭之中有蛇,但是只宿于水中,不离水上岸。蛇身上有毒性,即便修真者也受到影响。而且水潭极深, 贸然涉水太过危险。” 他看着水潭中荡漾的波纹一圈圈回归平静,直到再也见不到一条水蛇, 才对沈殊道:“你可以抬了。” 沈殊抬手攥着他衣襟,闷闷道。 “师尊, 我不敢。” 叶云澜:“……蛇都已经退回水中了。” 沈殊:“我就是害怕。” 叶云澜:“……” 才便不该心软抱他。 叶云澜抬手揉了揉眉心,道:“怕便跟着我走。我们暂时不过这处水潭了。” 沈殊总算从他怀里退出来,讶道: “为何?我们都快要寻到出口了, 我虽怕蛇,但,有所准备的情况之下, 忍忍还是能过的……” “太过危险。况且……” 叶云澜沉默片刻。 眼前碧绿的水潭静静倒映在他瞳孔中。 不知为何,这片水潭从一开始便带他一种莫名心悸之感。 即便他并非是完全没有办法通过此处, 依然下识不愿让沈殊踏足中。 “洞穴出口应不止一处。另寻他路吧。”他道。 沈殊向来对他的决定没有见。 两人于是原路折返。 而他们身后,幽深的洞穴也恢复了寂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水底忽然有强光冒出。 而后, 一只乌青肿胀、布满毒蛇咬出来的血洞的手,在水潭之中伸了出来,抓住了岸边。 …… 如叶云澜所料,洞穴出口并非只有一处。 在绕路行进又半个时辰之后,两人感觉到了出口之处传来的微风。 再循着风来的向前行半刻,便依稀见到一点天光。 洞穴出口并不在山道之上。 他们踏出山洞,入目是一片黑漆漆的土地。 天空中乌云汇聚,偶有电闪雷鸣。 远处是庞大的浮幽宫,但是与他们才所见角度不同。若说才他们在山道之上,所见的是浮幽宫的正面,而现在他们所处的地,看到的便是浮幽宫的背面。 脚底下黑色的泥土粘稠,仿佛沉寂了无数人的血。 漆黑的风打着旋从身周掠过,他们的右侧不远之处是一道断崖,断崖上笼罩着黑色的迷雾。 而断崖旁边,则生长着一朵漆黑的花。 即便这空间到处都笼罩着阴翳与灰暗,但是花朵的黑与周围的泥土、乌云、黑雾都全然不同。 是一种纯粹到了极点的黑,仿佛能够将人的灵魂吸入中,而花心偏偏是与之相反的、纯粹至极的白。 叶云澜脑海中掠过古籍里种种记载,几乎瞬间便确认了—— 这是引魂花。 只要有了引魂花,他便能帮助沈殊解决身上傀儡印,这是他此行的最终目的! 叶云澜执着缺影,立即迈步向悬崖边缘走。 悬崖边的黑雾如同活物般翻涌着,透出污秽不详气息。 旁边的沈殊仿佛感觉到了什么,微微眯起眼睛。 仿佛觉察到了活人的到来,黑雾中翻涌加剧,忽然汇聚成形,凝出猩红眼睛,化为恶兽向两人扑了过来。 “小心!” 沈殊足尖飞掠,横剑挡在叶云澜身前。 他一边挡下了恶兽的攻击,一边看着这些怪物模样。 来自地底污秽的、同类之间的气息,令他有些控制不住周身戾气溢出,眼珠泛起带着杀的血红。 果然,他没有错认。 这是雾魔。 只存在于魔渊之中的怪物。 很快他便又联想起之前在秘境第一层之中见到的魇魔。 魔渊中的怪物,如何出现在这里? 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事情。 魔渊乃世间最深的深渊,乃世间最为污秽肮脏所在,人世所有负面情绪和混乱欲望的归处。 没有人知道魔渊到底有多深。 据他所知,千百年来,他是唯一一个爬出魔渊的怪物。 何况魔渊所处之地,乃是洲与北域之交界。 而幽冥秘境所在,在东洲与南疆之间。 即便还有魔物能够从不见底的深渊爬出来,又是如何跨过这样遥远的距离,来到此间? 沈殊拿着残光剑狠狠劈下,剑肃杀,戾气满溢。 然而,黑色的恶兽被剑光斩成两半之后,又迅速合拢,再度向两人尖啸着扑来,剑光只能阻拦很短一段时间。 雾魔之体能够在虚实之间变幻。 对付雾魔,寻常的攻击手段很难奏效。 他在魔渊之时,一般都是直接运用自己身上的量吞噬,不仅十分干脆利落,还能补充自身。 可在叶云澜面前,他本能地不想这样做。 况且此地野无人,一旦动手,便必然暴露。 自从他成为魔尊后,还是第一次在乎起人的看法,这对他而言,确乎有些新奇。 或许,还是受了些许“自己”的影响。 没有时间容他多想,悬崖上黑色雾气翻涌得愈发剧烈,化成各种各样的怪物和恶兽扑出。 些怪物形体扭曲恐怖得不似人间模样,令人见之欲呕。 实际上,雾魔所化的这些怪物,本身就是以魔渊中各种魔物为原型。 耳畔传来叶云澜冷冽平静的声音。 “我要摘到悬崖边朵花。” 沈殊睁着快要因本能彻底泛红的眼睛,缓缓道。 “徒儿……护好师尊。” 叶云澜:“你护好你自己。” 他握紧缺影,寂灭剑从他体内散发而出。 而后黯淡的剑光划过,一通体漆黑的怪物被剑光切成两半。 随着他出剑的动作,他身上些苍白羸弱都随剑光化尽了,他的人变得与剑一样冰寒、锋利、坚不可摧。 叶云澜平素极少出手。 动用剑需要消耗精神,而消耗精神,则多多少少引动体内灵脉,令他身上的神火之伤越来越重。 即便如此,他依然是世上唯一超越剑大乘之境的剑修。 纵使没有灵,也并不输世间任何一个凡身六境的修士。 漆黑恶心的鬼物呼啸着袭来,又被剑光斩退,叶云澜剑中包含的亡归寂灭之,竟令得消散的雾魔成型速度减缓许多。 叶云澜抿了抿唇。 若他全盛时期修为还在,一剑之下,整片黑雾都要被他荡平,彻彻底底消散,半分不留。不必说再生。 他知道眼前这些怪物是雾魔。 年天地大劫时,源源不断的魔物从地底深渊、天界隙之中涌来,将人间挤得血流成河,哀嚎遍野。 雾魔只是中较为低等的存在。 只是令他疑惑的是,离大劫时间尚远,为何此地出现魔物? 莫非两百多年后天地大劫最初的源,便是此处? 便有些可笑了。 幽冥秘境乃是年地府所在,更是年鬼乱终结之处。 而千年前天地大劫的终止之所,是千年后另一个天地大劫的起源之地? 叶云澜心底慢慢感觉出一丝怪诞和悲凉。 即便,一切都已与他无关了。 他不愿再想!持剑向着悬崖边走。 离悬崖边较近的地,矗立着一块石碑。 看清石碑的同时,叶云澜看清了悬崖之下的模样,瞳尖微微收缩。 ——哪是断崖,分明是一个看不到底的深渊。 而石碑上镌刻着个血字。 “无间炼狱。” 地府十八层地狱的最后一层。 无间炼狱。 叶云澜视线凝在个血字之上,半晌才慢慢收回来。 不知为何,他的心口一直在跳,十分剧烈。 神魂深处的七情针隐隐泛出痛楚。 引魂花所在已经不远,只有几步之遥。 叶云澜定了定神,握紧手中剑,走上前,想弯身摘。 可就在他指尖距离花朵只有半寸之时,黑雾之中忽然传来一声狞恶的嚎叫声,里面钻出一个体型极庞大、身上拥有无数只眼睛的漆黑怪物。 它有着成千上万的血红眼珠,此刻正同时转动向叶云澜,同时,巨大的足肢如箭矢般朝向叶云澜刺。 阴影笼罩,叶云澜觉察到危险,忽感觉自己身体仿佛被什么东定住,再不能动弹分毫。 他转瞬便识到,自己大了。 这片黑雾之中,并不只隐藏有雾魔—— 凡人的□□一时间难以摆脱魔物邪恶量,叶云澜急速思索。 而今之计,唯有动用禁术—— 为了预防不测,如何解除傀儡印的法,已被他完完整整写下来,放在自己房间之中。 只要取得引魂花,沈殊回后翻看到他所留的信,自己也能够按照法将傀儡印解开。 信里面还留了他这些年的积蓄,还有为沈殊以后修行准备的东。 他已准备好所有。 也并不畏惧支付代价。 叶云澜沉下心神,将欲施展禁术,但有人比他动作更加快。 是沈殊。 他被沈殊扑倒在地。 怪物的足肢穿透了沈殊肩膀,血花迸溅,鲜血淋漓。 叶云澜心一震,眉心蹙紧。 肢稍稍恢复行动能之后,便决定推开对,独自对抗只有着无数眼睛的魔。 可还未动作,见有黑色而污秽的的东便从对背后展开,飘絮一般飞舞着。 阴影以对为中心,疯狂往周蔓延。 沈殊低看着他,瞳孔鲜红如血。 叶云澜蓦然睁大了眼。 …… 肩的痛苦令沈殊皱起眉。 他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苦楚了? 不记得了。 但感觉倒也新鲜。 耳旁传来巨型怪物的尖嚎。 沈殊便漫不经心转过,扬手。 铺天盖地的阴影霎时之间席卷而起,向着黑雾和身上布满了眼睛的魔物反扑而。 怪物挥动着节肢疯狂扭动,试图攻击些阴影,完全撕扯不开。 而沈殊没有兴趣再看它挣扎,只是将扬起的手心慢慢合拢,庞大的阴影便如网一般将怪物笼罩。 而后,攥紧。 砰地一声,怪物发出最后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身体便如同气球般被捏爆散开。 然而散落的肢体没有重新落回深渊之中,而是被些贪婪的阴影包裹起来,吞噬殆尽。 无数黑色庞大的阴影从沈殊背后延伸出,探入黑雾里,像是吸食人血的枝蔓,深深扎入了自己所喜爱的食物之中,贪婪吞噬着。 此刻的沈殊,比魔物更像魔物。 他操控者阴影蜿蜒打扫着这片凌乱战场,直到再无任何威胁存留,才慢慢收回手。 操纵庞大量的精神消耗和失血过多的眩晕,令他识微微模糊了一瞬。 这具身体毕竟还是比他之前修为低了太多。 他这样想着,忽然眉心一跳,感觉体内另一个识有了回来的痕迹。 他轻啧一声。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回过。 他想要再看一眼自己身后人。 他猜测自己或许看见人的惊恐畏惧神色,就像以前在魔宫里许多见到他的人一样。 可心底又隐隐觉得,叶云澜是不同的。 他想,如果是叶云澜的话,或许不露出恐惧神色,而只一如既往淡泊冷静,神色无波无澜。 最多将他这个徒弟逐出师门罢了。 如此一想,心情还尚算愉悦。 只是转过后,发现,自己一向性情冷淡的师尊脸上,竟流露出他以前从未见过的表情。 叶云澜狭长美丽的眼眸睁大,清冷的瞳孔微微颤抖着,仿佛难以置信,又仿佛失措茫然。 像是结冰经年的湖水被一下击碎,竟荡出粼粼波光来。 88、舔吻 叶云澜怔然看着熟悉的黑暗遮天蔽日, 眼前沈殊的面容逐渐与久远之前那人带着狰狞鬼面的脸慢慢重叠起来,那双鲜红如血、仿佛堆积着无数尸骸的眼眸,仿佛跨过数百年的光阴和岁月, 重新回到他面前。 想,怎会如此。 的徒弟, 怎会与魔尊是同个人。 却又忽然回想起这些日子以来, 曾在沈殊身上受过许多次的熟悉之。 当时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却原来,并非错觉。 如飘絮般的黑烟晃在他瞳孔之中, 上方是乌云覆盖、电闪雷鸣的天空。 忽然恍惚起来,不知自己身在何地,所处方。 耳边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仿佛又回到了久远之前那个电闪雷鸣的雨夜。 看着那人挡在他身前, 在天劫之中渐渐湮灭。 巨大的雷声轰然炸响在耳边。 的手指颤抖下,瑟缩地想要蜷起, 却被人握住扣紧。 那个人低下头,指腹拂过眼尾。 “为何要哭, ”对方低声道,“师尊。” 句“师尊”,将从虚幻和现实的交界中拉回。 耳边那些绵绵不息的雨声消失了, 依然在深渊之侧,被自己的徒弟护在身下。 沈殊观察着神色,低声道:“若师尊是不喜这些东西, 徒儿马上便把它们收起来,只要您不要因动气伤了身体。若师尊只是单纯不想见我……至少先让我护您出秘境, 让您安然无恙。” 叶云澜没有说话。 神色依旧有些发怔,眼眸仿佛蒙着层薄雾,平日面上的冰寒淡漠尽数融化在了这层雾气之中, 令他显出一种异常脆弱支离的美。 沈殊不懂人世美丑。 只是控制不住地低下身,吻了吻叶云澜的眼睛。 眼泪原来是涩的。想。 又苦,又涩。 但还是一寸一寸舔吻了过去。 吻流连过眼睑,到脸颊,又到薄而柔软的唇。 叶云澜似乎终于反应过来,慌忙侧过头躲避他的碰触,面颊上涌起薄薄的红晕,长睫颤抖欲碎。 与他交握的那只手挣动了下,却被十指穿过扣得更紧。 沈殊有些讶然。 家师尊居然没有立即呵斥。 不可思议。 非但没有立刻呵斥,竟还露出这样可爱模样。 而魔的欲望永远得寸进尺,不知餍足。 沈殊支着身体,低头看着身下的人,直想要再亲一下再逗逗,然而眉心的跳动却越来越剧烈。 是本体意识马上就要复苏了。 有些邪恶地勾了勾唇,忽然伸手扣住叶云澜下颚,再度亲上去。 这次的吻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温柔轻触,而像饥饿至极的猛兽捕食,刚把猎物叼住,便要彻彻底底深入其中,攻城略地,直到完完全全占据所有。 “唔……” 津液顺着两人唇角滑落,叶云澜面颊如蒸,透出粉桃似的嫣红,想要挣扎,然而被钳制的姿势却令得难以起身,方才的恍惚更令错失了逃跑的最佳良机。 待这漫长而掠夺的吻结束,叶云澜猛然将沈殊推开,偏过头坐在一旁低低喘。 抬起袖抹着唇边的水渍,手却有些颤抖无力,而本应生出的愤怒却因方才知道的事实而无处汇聚。 雪白衣袖上看到一点朱红,才觉察自己的唇竟被对方咬破了皮。 当真是……孽徒。 抿了抿唇,觉到一丝刺痛滋味,忽然间有些不知如对待沈殊。 ——如去对待这个喜欢自己,又曾是自己前世最为亲密之人的……徒弟。 漆黑的风在山崖边吹拂,周围的黑雾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空荡荡的荒芜土地蔓延至远方,浮幽宫矗立在视线的尽头里,周围寂然无声。 忽然,有截黑色的阴影蜿蜒过来,停在他身边。 那段阴影仿佛犹豫下,才从地上直起来,又轻轻触了触他手腕,副小心翼翼模样。 手边的东西漆黑柔软,冰凉黏滑,在叶云澜看来,实在是有点该死的熟悉。 沈殊有些忐忑的声音传过来。 “师尊。” “之前隐瞒您的事情,我,我并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 叶云澜深吸一口气,转过头。 面颊上还有未曾褪去的些微红晕,唇色嫣然,容色极艳,眼眸虽已恢复往时的清冷,眼眶却还是有些泛红,眼横过来的时候,几乎要摄得沈殊无法呼吸。 尤其当沈殊看到叶云澜唇上还沾着血的伤口时,更是在心底把另一个不靠谱的自己给骂个遍。 之前,因为脑海之中魔尊的记忆太过庞大,为了让自己不受太多影响,特意将记忆锁在了神魂深处,只有需要之时才会取出来翻阅。尽管如此,还是尝尝迷失其中,甚至产生个完全由魔尊记忆主导的“自己”。 而之前幻境之中一瞬间的心神失守,更是令那个“自己”有可乘之机。 看着那家伙路跟随,用各种方式接近师尊,占尽便宜,早就已经闷了肚子。 好不容易夺回身体,还要面对这样尴尬的场景,还有师尊的愤怒…… 沈殊低下头不敢再看叶云澜的视线,继续磕磕巴巴始道歉,却忽然听叶云澜沙哑的声音打断了话语。 “不必再说了。” 沈殊心绪蓦然一紧,唯恐师尊说出什么将逐出师门之类的言语。 尽管这场景,在他这些年的梦中,已经出现无数遍。 垂在身侧的五指慢慢攥紧。 然而,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失望斥责,只是听到叶云澜低低地、彷如叹息般道。 “你过来。” 89、魔渊 沈殊依言靠近过去。 他家师尊正侧头静静看着他, 看沈殊简直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而后才听对方道。 “疼么。” 沈殊愣了愣,有些没反应过来。 叶云澜看着他血红眼珠里倒映出的自己, 目光微微闪动了一瞬,道:“你肩上的伤, 疼么。” 沈殊终于听出叶云澜竟是在关心自己, 连忙道:“不疼了。”转念又想起这些日子“自己”装乖喊疼接近叶云澜的行为,竟然颇有成效, 迟疑了一下,又低声改口道:“……其实稍微,是有一点点。” 叶云澜:“你肩上伤是魔物所为,其身上所蕴藏的气息有腐蚀血肉能, 即便你是……”他抿了抿唇,没有说下去, 转而道:“来秘境我让你准备了雪莲生肌膏,拿出来予我。” 沈殊便从储物戒中将膏药拿出来递给叶云澜。 叶云澜将药接过, 打开。 一阵淡淡的药香飘散开来。 叶云澜抽出缺影,单膝跪在他身侧,道:“上药前需要先去除腐肉。有些疼, 且忍着。” 沈殊:“是。” 剑刃入体,传来剧痛,沈殊身体一颤。 叶云澜正低垂着头, 为他仔细削去肩头腐肉。 长剑被对方握在掌中,雪白剑刃倒映出对方清冷眉眼, 目光安静沉凝。 令沈殊不禁想起,当年在竹楼书房里,自家师尊给送予他的木剑一点点刻下名讳的时候, 也是这般认模样。 他记得,那时候他欣喜将剑接过,师尊摸了摸他的头。 而今一晃已经年。 叶云澜仔细将腐肉削净,开始给伤口上药。 纤长细白的手指上沾了雪白膏药,一点点往伤口上抹。 膏药冰凉。 叶云澜指尖也冰凉。 冰凉,柔软,却教人想要发颤。 沈殊只感觉肩头的伤口一点点被药膏覆盖住,不如先时那般疼了,底却有燥意滋生,随着抹药过程越聚越多。燥得他面颊发热,耳尖发红,身体颤了颤。 叶云澜:“疼?” 沈殊:“……不、不疼,师尊继续上药吧。” 叶云澜“嗯”了声,放轻了力度,低头一边上药,一边理着自己中思绪。 沈殊与魔尊乃是同一人。此事,他仍是……难以置信。 魔尊曾告诉过他自己来历,说自己来自魔渊,生来就是那里的怪物,以前没有任何血缘亲人,更无同伴爱侣。 魔渊是修行界的禁地,从来没有人能够入魔渊后再度出来,里面究竟有什么,有多深,全是修行界未解谜。 很长时间,魔尊在他的中,就是一个谜。 直到后来天地大劫时,他只身行走人间,才慢慢了解到一些事情相。 而这辈子他遇见沈殊时,对方却只是天宗外门一名普通弟子。 后,是他的徒弟。 他看着沈殊从少年长至青年,身形慢慢变得高大,用明亮的眼睛对他仰起脸,喊“师尊”。 他在世间已牵挂不多。很长一段时间里,曾将沈殊视为亲子教养。 他一直以为,他们之,是师徒父子,沈殊会传承他遗留给世间最后的东西,好好走下去。 只是而今…… 叶云澜垂着眼,沉默地把药上好,又从雪白衣袖上撕了一片布料,帮沈殊把伤口一圈圈包扎。 将布料打了一个结,叶云澜站起身,对沈殊道:“伤好,少动肩膀。” 沈殊用另一只完好的手臂撑起身,对他露出笑脸,道:“我知,师尊放心。” 青年一身黑衣,左臂被一抹白色布料圈住,高束的长发垂在脑后,修眉俊目,顾盼神飞,年轻人的朝气与恣意都能从他身上看到。 然而从他血红双眼、高大身形和地面拉长的影子中,叶云澜却又能从中隐约窥见了其日后成为魔尊时的几分模样。 他怔了怔,垂在袖中的指尖慢慢蜷缩了一下。 默然转过身,去摘那朵被他们遗忘了半日,开在崖边的引魂花。 引魂花开在那块血淋淋写着“无间地狱”的石碑旁边。 漆黑花朵被他摘下,躺在他掌。 山崖风声萧萧,叶云澜侧过眼,见到没有黑雾遮掩的断崖下,是一片幽深而不见底的黑暗。 “无间地狱”。 他在心中低喃了一下这处地方的名字,忽然有一个猜测溢上头。 这处“无间地狱”,会不会就是魔渊? 魔渊的位置在西洲北域交界,而无间地狱在东洲南疆交汇的幽冥秘境中,相隔极为遥远,甚至不在同一处空间,很难将们归于同一。 但是,如果世记忆没有出错,两百多年后天地大劫,外魔通过“天地双渊”入侵人间,其中“地渊”横跨整个人间大陆,由西北至东南,西北一段,恰为而今魔渊所在。 而东南一段,却仿佛“天渊”一般凭空出现,无根无源。 但如果东南地渊并非无根无源,便来源于这处无间地狱—— 叶云澜蹙起眉,更多猜测涌出。 当年沈殊如果没有被他救下,未被他收为徒弟,身为天宗弟子,会不会也来到了这处幽冥秘境中。 当年为了秘境宝物的争夺,各门各派弟子厮杀不断,若混乱之中,落入这处“无间地狱”,不是没有可能。 ——应该说,这是最有可能进入魔渊的方式,假如“无间地狱”的与魔渊相通的话。 毕竟北域边沿的魔渊,作为修士禁地,常年被天机阁和西洲数个王朝镇守,寻常人难以入。 不过推测终究只是推测,世他的记忆中,在天宗和幽冥秘境中并没有注意到沈殊的存在。 药庐执事刘庆当年叛出天宗,将沈殊一起带走也大有可能。 猜测太多,但叶云澜略觉头疼,总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 手中引魂花流转着黑白二色光芒,叶云澜收回思绪,转身对沈殊道:“把此药服下。盘膝而坐,五朝阳。为师为你布阵,解傀儡印。” 明明叶云澜没有责怪他先时隐瞒有强吻之举,而今为他疗伤解咒,沈殊一开始有庆幸,而今却忽然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他有些酸想,明明师尊以前都很抗拒他亲近,为何那个“自己”出来晃了一圈,师尊态度就有了这么大转变。 虽如此想,他是把引魂花接过服下。 叶云澜很早便已将解傀儡印的灵药和布阵之物收集齐全,一份带在身边,另一份留于竹楼,以策万全。而今很快便取出一袋漆黑的玄魂砂,一瓶九阶灵兽的精血。几颗品阶极高的灵石和其他诸多杂物。 按照记忆中寻出的办法将玄魂砂与精血画出阵基,各方放以不同阵物,以灵石为驱动,同时催化沈殊体内引魂花的药力。 阵法血光大盛,仿佛有无数鬼怪私语仿佛要将阵中人魂魄勾去,然而引魂花的药力却令沈殊感觉自身神魂被镇于体内,唯独一些不属于他自身的东西被排斥出去。 待到阵法停止,沈殊盘坐于地,只觉一身轻松。 天遥地阔,没有东西能再束缚于他。 叶云澜走过去看,便见沈殊后颈上光滑一片,那个漆黑诡谲的傀儡印,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默了会,抬手摸了摸沈殊的头。 “从今往后,你是自由的了。” 与此同时,遥远处,一座燃烧着幽火的宫殿中。 一个黑袍人正在座上修行。 忽然,座下一排幽幽绿火忽然晃了一下,其中一盏熄灭了。 黑袍人蓦然睁眼,被岁月风霜雕刻的脸上是常人难有的阴鸷狠厉。 “是谁破解了本座的傀儡印……” 他的手边放着一把剑。 一把令天底下无数修士都闻之丧胆的剑。 剑名,修罗。 90、心忧 解去傀儡印, 此可谓功德圆满。 叶云澜打算下山离开秘境。 而来时地穴之中道路太过复杂,想要下山,还得穿过浮幽宫, 回到前面山道折返。 抹去了地上阵法痕迹,叶云澜再了一眼崖边那道深不底的深渊。 回头沈殊站在他身侧, 也在凝望深渊, 忽心底生出些许异样。 恍惚间头顶乌云似乎变成了血色。 他身坠在了石碑旁边,血从额头淌下, 模糊了视野。 视线中,沈殊站在崖边,手上身上尽伤痕。 鲜血染红了沈殊衣襟,残光剑被对方抛在了脚边, 正对着他说话。 说了什么,叶云澜听不清。 他只到青年说完话后深深他一眼, 似乎想要将他彻底烙印眼中,而后往后倒去—— 他瞳孔急剧收缩, 下意识出声道: “……沈殊!” 正站在他旁边的沈殊忽听到叶云澜忽唤他,疑惑回过头。 “师尊?” 却发觉叶云澜目光散乱,冷汗涔涔, 不知望向何方,忙臂一伸把人揽进怀。 “师尊如何了?可方布置阵法消耗精神太多?” 叶云澜如梦方醒,睫抬起, 有些迷茫地向沈殊。 方……幻象吗? 因为方他思虑过多,所以生了幻象? 神魂中忽传来针扎似的痛苦, 七情针不知为何又被触动。叶云澜闷哼了声,忽紧紧抓住沈殊的手臂,指尖用力得有些泛白, 身体在疼痛中微微颤抖着。 沈殊也由着他抓,温热掌心按在他背上,将灵力传入叶云澜身体,冀望他能缓解痛苦。 待叶云澜的颤抖终于缓了下来,连白衣都已汗湿了一层,方被亲吻润泽过的双唇又变得苍白一片,脸也失了血色。 他仍抓着沈殊手臂,没有再去那道令人心生不详的深渊,只沙哑道:“走,离开这。” 沈殊还担忧地想问他情况,便被他抓着手臂往前走,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走过空旷荒芜的漆黑土地,便来到一座花园。 花园尽被雷劈焦黑的植物,死气沉沉无一丝生气,枯萎的藤蔓蜿蜒在宫墙之上,庞大的浮幽宫矗立在花园尽头,上方天空凝聚着黑色的漩涡。 那道宝物出世的幽光已经消失不了,宝物唤幽铃而今也不知落入谁手。 叶云澜并不在乎宝物归属,他来此目的已经达到,心中只想让沈殊快一些平安出秘境——从方起,这心念便越来越迫切。 仿佛再不走,便会有事发生。 于花园,周遭荒凉的景色和焦黑的树木有种异样的熟悉。 还有之前走过漆黑荒凉的土地,远处寂静荒芜的宫殿。 他从何处过类似的场景? 很快,叶云澜便回忆了起来,己在当年天池山地动中昏迷之后,所做的那个形如神凰展翅的古老城市的梦中,曾过类似的景象。 同样被雷劈毁的花叶和树木,漆黑一片的土地,荒无一人的城市。 叶云澜忽加快了步伐。 沈殊被叶云澜抓着手臂,犹如被父母亲牵着走的小孩,奈何身形高大,跟着实在不像模样。 而他确实乐在其中,恨不能此道漫,能够永远走下去。 “师尊慢点,莫累坏了身体,引动伤势。”沈殊道。 叶云澜不听。 “师尊您瞧,旁边这棵古木形如苍松,枝节却飘逸如云,应当古记载已灭绝的‘云柳’,不如我们先放慢些脚步细观一番。”沈殊又道。 叶云澜步伐更快。 他本就刚经了七情针的苦楚,走得急了,面色更加苍白如纸,汗水沿着下颚流淌,整个人像一摊快要化掉的雪,不出一丝血色。 沈殊只觉十分心疼,也终于识到家师尊在某些事上的倔强。 只好低叹了一口气,委屈道:“师尊,您走这般快,我有些疼。” 叶云澜蓦停下脚步,转头他。沈殊站在他的身后,被他抓住的那只手肩头上被白布一圈圈缠着,此时已经渗出了血色。 ——他方太急,不小心抓到了沈殊受伤的手臂。 叶云澜放开他手,抿了抿唇。 “方怎么不说?” 沈殊:“徒儿其实本来不疼。” 叶云澜:“伤口裂开,如何不疼?” 沈殊眨了眨眼,回道:“真的不疼。” “我只心疼师尊。” 叶云澜一怔。 沈殊:“每次师尊伤势发作,我会心疼。师尊疲惫赶路,我也会心疼。” 他叹了口气,又道,“心疼的时候,肩上的伤便也感觉疼了。” 叶云澜:“……油嘴滑舌。谁教这样说话的?” 沈殊面皮一红。 他话一出口,就知受了另一个“己”影响,却不得不厚着脸皮道:“此番话语尽徒儿真心实意所言,绝无虚假。” “我还有许多话,想与师尊说。” 叶云澜却忽转过头,没有再他,只淡淡道:“此地危险,不可久留。有什么话,且出去再说。” 话虽如此,而沈殊眼尖,到家师尊耳尖已经微红。 叶云澜终还同意了沈殊先歇息片刻的请求。 沈殊拿出绢巾他擦汗,叶云澜又沈殊伤口检查了一遍,新包扎,两人又继续往前。 穿过花园,便到达浮幽宫后殿。 高耸的大门并没有之前在山道上远观前门那样宏伟,但门上图案依旧繁复华丽,充满古老韵味。 沈殊上前去推。 本以为门并没有那么容易推开,没想到吱呀一声,那扇高有十丈的大门便缓缓打开了。 光线照进阴沉的宫殿中,形成一道扇形光缝,慢慢扩大。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两人走进去,只入目一条漫幽深的通道,直通往宫殿深处,远处的地面上有许多凌乱的血脚印,但还没来得及到门前便已经断了。 血的味道还很新鲜。 叶云澜面不改色,道:“我们在杀阵中耽搁太久,应当已经有许多人已经进入浮幽宫了。此处后殿,我们需要去往前殿山道,走吧。” 沈殊便点了点头,两人便往通道之中,至方那些血脚印停下的地方一处十字拐角。而在幽暗的拐角,正静静躺着两具尸体。 尸体穿着天宗弟子的服饰,身上多处剑伤,而脸已经被剑气毁得不成模样,难以辨认出到底谁。 叶云澜掠过这两具尸体一眼,便带着沈殊继续在宫殿穿。 俄而已隐约听人声。 待两人来到一处大殿之中时,只大殿中央铺陈了十数具尸体,俱天宗弟子模样,脸上表情大多都带着惊讶怨恨不甘之色,均死不瞑目。 而后便一阵繁杂的脚步声传过来。 一群天宗弟子浩浩荡荡踏入进来,其中走在前头一弟子沈殊,便两眼圆瞪,几乎凄厉地吼叫出声: “沈殊!怎么还敢待在这?为了宝物居狠心杀害同门师兄弟,徐师兄、陈师弟、庄师姐全部都为所害!我龚择今日便要替诸位同门报仇,杀偿命!” 沈殊:“?” 龚择举剑,便要向沈殊攻来,被旁边的同门揽住。 “龚师弟,且冷静,而今并无证据,万不可随意对同门动手。” 说话之人语声温和,有一张柔美漂亮的面容,一袭白衣,身玉立,不染风尘。 正已经掉入水潭之中的容染。 观他模样,似乎并没有被蛇如何,甚至脸颊上的剑伤也痊愈了。 龚择目眦欲裂:“证据?我和岑师兄亲眼所算不算证据?”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留影石打开,“这算不算证据?” 留影石上,投影出完整画面。 沈殊挥剑将同门弟子杀害的场景。刀光剑影之后,沈殊便站在满地尸骸,居在笑。 叶云澜目光骤沉了下来。 这一场闹剧,与他前世何相像。 只不过,被污蔑陷害的人换了一个,变成了沈殊而已。 91、证据 “叶云澜, 你为夺取秘境宝物,设计杀害同门弟十二,其中有为同门挡下魔修偷袭的庄师姐, 突破秘境第二层生死关时冲锋在前的徐师兄,更有其他十名死不瞑目天宗弟, 你怎还敢出现在我们面前!” 他茫然站在满地尸体之中, 被门口涌出的弟团团围住。 “若心中无鬼,何以终日佩戴面具, 而今原形毕露,果然包藏祸心……” “当杀他为同门偿命!” 冲过来的弟将他击倒在地,发泄怒意的拳脚落在他身上,恶毒的谩骂和讥嘲连成一片, 嗡嗡在耳边鸣响,让人头晕目眩。 那时他蜷缩在地上想, 如果有人能够替他说一句话,或者只要愿意听他说一句话, 都好。 只是没有人愿意为他站出来。 一个都没有。 而此刻。 叶云澜听着周围喧嚣怒骂,只觉吵闹。 于是他拔剑,挡在沈殊面前。 他道:“今日谁想动他, 先过我手中的剑。” 喧嚣怒骂声倏然静了下来。 一群被怒意激得眼睛通红的弟注视着他。 有人开口:“叶师弟,这不关你事!” “当年你在神火中救过许多同门,纵然修为全失, 我等仍对你十分敬重。此次之事,我们不怪你身为师父之责, 只想追究沈殊责任,也请你避嫌。” 叶云澜:“我是他师尊,他为我徒弟。师尊看护徒弟, 天经地义,我要避什嫌?” 说罢手中缺影剑扬起,一泓寒光倾泻。叶云澜目光比剑更冷。 有他挡在沈殊面前,没有人愿意先动手。 面面相觑之中,愤怒激昂的情绪冷却两分。 唯有龚择以及他身边另一名弟仍是红着眼。 龚择捏着手留影石的手颤抖着,愤然道:“沈殊杀害同门,欲抢夺宝物未果,叶师弟,你如何能以自己一己之私,去护这样一个宗门败类!” 叶云澜:“自进入秘境第三层,沈殊便一直与我一处,未曾分开。若你们说此地之人皆是沈殊所杀,我不可能不知。” “证据确凿,明明就是你刻意包庇!”龚择旁边弟愤怒道。 他面相清秀,与龚择一样因愤怒而面红耳赤,腰间佩着一块青玉。 叶云澜扫了一眼此人,又在龚择身上看了一眼,而后缓缓看过包围着这处大殿的众多天宗弟,不同面目。 他道:“证据确凿?” 那清秀弟道:“我和龚择师兄是人证,而龚择师兄手上留影石则是实打实的物证。而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帮你徒弟抵赖?” 叶云澜露出一点冷笑:“我竟不知,死人也能当做人证。” 那弟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想杀我?” 其他所有弟也闻言纷纷拔剑出鞘,剑峰都对准了叶云澜沈殊二人。 所有人都认为叶云澜疯了。 如果不疯,又怎会说出这样荒谬的话来? 叶云澜神色还是相当冷淡,道:“我倒想问问,你二人本已是死人,我如何再杀你们一遍。” 闻言,龚择愣住了,那清秀弟也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派胡言!”清秀弟涨红了脸,“我若是死人,如何活生生站在这里,与你说话对峙?” 叶云澜:“你身中十六剑而死,死后面容被毁,不得安息。”又转向龚择,“你受得少些。一剑在胸膛,一剑在腰腹,剑剑皆中要害。死后同样被毁去面容,不得安息。” 两人面色阵青阵白,龚择怒极而笑道:“叶师弟,你莫不是癔症犯了,否则怎会当着我俩活人面前,说出这样荒谬的话来?” 叶云澜面色波澜不惊,前世未曾想明白的、后来所知的诸多事情一一串联,平静道:“幽冥大帝当年创立地府,留下三样秘宝。分别是孽镜台、生死簿、唤幽铃。” 龚择:“我们在争执沈殊杀人夺宝之事,你说这些做什?” 叶云澜没有理他打断,继续道:“孽镜台可映照人生前因果罪孽,生死簿可定人之生死,唤幽铃可将已死之人魂魄唤回,凝就法体,三日不散,外表修为与活人异。而此番秘境中宝物出世,恰为唤幽铃。” “你们已经死了,尸体方才我已见过,而今所存在的,不过只是唤幽铃所带回的幽魂。”他想起方才在拐角中见到的那两具面目模糊的尸体,以他的记忆,尸体上每寸地方都记得清晰,包括血肉翻滚的伤口,衣襟上的皱褶缺口,还有腰间佩戴的青玉,“纵然凶手已经将你们面目毁去,仍有蛛丝马迹可循。若不信,便跟我来。” 众弟面面相觑,他们都听说过幽冥大帝留下三样奇宝的传说,但对宝物的用途也只能依靠猜测,不能如叶云澜说得这般详细。 不排除叶云澜所说尽是捏造,但,若是真的呢? 若龚择二人当真是被召唤回人世受人操控的幽魂,而两人又信誓旦旦说沈殊是凶手—— 许多人虽然心中并不怎么相信这样荒谬的说法,却也有些毛骨悚然。 “不要再听他们抵赖了!什唤幽铃和尸体,我只知留影石绝不作假,里面所记录的影像和凶手气息,分明便是沈殊异!”龚择愤怒道,挥剑冲了上来。 却听一声冷哼。 叶云澜身后一直没有说话的沈殊动手了。 残光剑如同流星飒沓,悍然劈开了龚择手中长剑,余势不减地擦着龚择面颊而过,落在他身后地上,形成一道深深剑痕。 龚择狼狈坐倒在地,仰头看见沈殊并指擦过手中剑刃,垂下目光森冷凝视着他,漫不经心道:“如果我当真要杀你们,就算你们十几人分散而逃,也一个都逃不了。” 龚择面色涨红:“你!” 众人被这一幕震住,窃语纷纷。 终于,一个尚且理智的弟站了出来。 此人名为程旭,除却大师兄贺兰泽,便是天宗弟中修为和声望最高的人之一,在宗主没有命令容染带队之前,也是此番幽冥秘境领头的有竞争者之一。 “叶师弟,若你所言不假,我们也愿知道真相。”程旭朝叶云澜拱手道,“请带路你所说的尸体位置所在。” 叶云澜微颔首,转身将往来时通道走时,却见有人在人群之中隐秘退往后方,似乎想要从另一侧的门中离开。 缺影剑乍然而出! 凛冽剑光如惊鸿照影,又如云破月出,破过人群上方,落在那道人影的前方,阻住其路。 叶云澜声音冰冷。 “容染,你想去往何处?” 92、谋局 凛剑光映亮了容染苍容颜。 所有天宗弟子的视线都投射过来。 容染微微抬眸, 便看见叶云澜冷漠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漠不相关之人,好似他们之间的情谊, 从来未曾存在过。 他又想起之前洞窟之中,他被无数毒蛇爬满身, 溺在水中挣扎着向对方求救, 却只见对方拥着自己的徒弟,站在一侧用同样冷漠的目光看着他沉入水底。 被毒蛇啃咬身体的感觉极其痛苦, 可更痛的,却是叶云澜这几对他的漠视背叛。 他薄唇弯了弯,中有笑意。 “师弟叫我作甚?你应当知道,因为你那徒弟之前要师兄单独去杀阵前方探路的缘故, 师兄受了重伤未愈,下这摊子事师兄已无力再理, 难道只想找个地方安静疗伤也不能够了么?” 众弟子哗。 他们都知道之前在山道前方探路,容染和叶云澜沈殊三人一同落入到了杀阵陷阱之中。而之前遇到容染的候, 却只容染孤身一人,口吐鲜血,分明是受了重伤, 问及其他两人何处,容染只言不知,眉目在忍痛的同却有抑郁。之后便生了宗门弟子被屠杀一事, 再到而今叶云澜师徒现身此地,看上去模样毫无损, 再结合容染此所说…… 沈殊既会对落入杀阵的师兄下此毒手,必视宗门弟子命如草芥,他会因抢夺宝物而杀人, 更是理所当! 狼狈坐在地上的龚择立即伸手指着沈殊骂道:“容师兄已经如此遭遇,程旭师兄,何必还这种宗门败类浪费间?” 程旭皱眉看向叶云澜,“叶师弟,方才容师弟所言之事当?” 叶云澜默不答。 程旭面色微变,“师弟糊涂!即便沈殊是你唯一亲传弟子,你也不该纵容他行此恶孽,为师,当以身为表率,弟子不驯,当厉言以训之。恶由小事而起,小事不训,大事当如何?而今他已铸下如此大错,便当受罚过,莫一错再错,如此方可将之带归正途。” 叶云澜漠道:“天下之路如此之多,哪一条可谓之正途?我为师尊,只教过我的徒弟无愧本心,便为正途。” 他一袭衣,容色清冷,长眸侧过来看人的候,几如寒剑鞘,尾泪痣则若焰火灼灼,十分迫人。 程旭见他模样,竟一说不话来。 “看住容染,他不能。”叶云澜道,“去验尸。” 容染:“师弟,你是在怀疑我?”他面上露自嘲之色,“未想你竟恨我如此,非要颠倒黑,也要教我判罪。我自杀阵被你们弃在一旁,侥幸逃之后,便遇上程旭师兄他们一众弟子,此后一路同行疗伤,十二位同门被你徒弟杀死之,更未离开过,我又有何间、有何动机去杀害同门?” 程旭接道:“此事我可作证。即便凶手并非沈殊,容师弟也不可能是凶手。” 叶云澜沉默须臾,有立反驳两人的话。 而是将脑海之中种种可能串联至一处,从前世到而今,推演这场闹剧究竟从何而起,又为何而起。 他想到了一件宝物。 但还不确定。 于是迈步到龚择身前,“留影石且予我一观。” 龚择两手将留影石死死抱住,满脸不愿,“不给。若你故意将留影石毁去该怎么办?证据了,你是不是就可以替你那徒弟抵赖了?” 站在叶云澜身旁的沈殊用关爱傻子的神看了一龚择。 “若师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留影石毁去,岂非不打自招?连这点也想不明,你莫不是头蠢驴?” 龚择脸阵红阵,怒道:“沈殊,我要杀了你!” 沈殊:“果是头蠢驴,来来便只会这么两句,连自己生死也分不清。” 龚择颤巍巍举起手上的剑,“你——” 程旭快步上前,将两人分隔开,无奈道:“凶手究竟是谁还未确定,而今并不是对同门兵戈相向之。龚择师弟,继续留影石暂且先给我保管吧。无如何,师兄都必会还所有枉死的同门公道。” 龚择瞪了沈殊一,总算把留影石递给程旭。 程旭注入灵力,留影石上的影像便再度开始播放。 画面的开头是一片混乱场景,有嘶吼声、惨叫声和脚步声,留影石所记录的画面也很是摇晃,而画面的最后斜斜往上,沈殊拿着血淋淋的长剑,站在一地尸骸之中,目光朝着拿着留影石的弟子这边往了过来,嘴角勾起一抹疯狂的笑。 叶云澜:“开启留影石记录的弟子是你?” 龚择:“是我。” “之后呢?” 龚择满脸疑惑,“什么之后?” “留影石之后的记录。他杀光所有人之后,为何有杀你们两个?”叶云澜道。 龚择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是我和江飞羽逃了,只有我们逃了!逃的候哪还有心情记录证据?” 叶云澜:“逃去哪里?” 龚择:“谁知道那个杀人魔何会追上来,我们慌不择路,一路逃,一路逃,逃到了……”他顿了顿,露一点迷茫神色,“对,我们逃到了浮幽宫的前殿口,后就和程旭师兄他们汇合了。” “反了。”叶云澜道,“你们被他追杀到后殿,还有到口,就已经遇害。他用唤幽铃将你们唤起,抹去你们部分记忆,让你们再到前殿其他同门会和。” 龚择忽哈哈大笑,“你说我的记忆是假的?那留影石也是假的么?假的假的,就你所言是的?太可笑了!” 他踉跄着站起身,张开双臂,对后方众弟子道:“诸位,这么好笑的笑话,你们也相信吗?” “确实有些荒谬……” “幽冥大帝的宝物以前从未显世,史书记载也多有残缺,他如何能够将唤幽铃的作用说得那般清晰,莫不是编的吧。” “我也觉如此……” 窃窃私语中,许多人将目光投注在叶云澜身上。 叶云澜神色未见波澜,只是对龚择道:“三日之后,你会消失。” “凡被用过唤幽铃招魂的人,三日之后都必将神魂消散,不入轮。” 前世,站来说亲目睹他的那几个人,也都死了,不是死在下山的山道上,就是死在秘境其他陷阱中。幽冥秘境之中伤亡本就惨重,有人觉异样。而被所有人一起判罪的他,也再也有了对峙和解释的机会。 龚择还想笑,而看着叶云澜冷的目光,却有些笑不来了。 不入轮。 这对每一个修行而言,都是最为严酷的下场。死亡尚可转世重修,若有一日成为仙,还能够将轮之中的记忆数想起,但若神魂消散,不入轮,那就的是在世间为尘埃,再也不存在了。 龚择有些怕了。 只能够不断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叶云澜为了掩护自己徒弟的杀戮行径而胡编乱造。 他怎么可能死了呢? 他寿元还有许多,修行路还很漫长,有自己喜欢的仙子想要追求,新修建的洞府还未来得及入住,怎么可能死了呢? 不可能。 绝不可能。 “留影石再放一遍。”叶云澜道。 程旭皱眉:“我觉得我们必要再在此浪费间,倘若师弟所言是,我们直接去寻尸检验,不就可以了?” 叶云澜:“再放一遍。” 程旭:“……好吧。” 留影石上的影像再一次播放起来,待到画面转至沈殊面向留影石方向的候,叶云澜道:“停!” 程旭控制画面暂停。 留影石不仅能记录画面,还能够刻录画面中人当的气息,里面沈殊的气息虽过于狂躁暴动,但现实之中沈殊气息一般无二。 但叶云澜感知的并不是沈殊的气息,而是一件宝物。 宝物的气息十分隐秘,藏在狂躁暴动的气息之下,极难分辨觉察。 只是他前世,曾经接触过这件宝物许多次,已经十分熟悉。 而以他的记忆力,一旦接触便不会忘记。 “暗香疏影?”叶云澜低喃道。 他声音不大,而在场修士都是耳聪目明之辈,俱都听到了他所说之语,其中几个联想到什么,变了面色。 程旭有点不太确定道:“叶师弟,你说的可是天机榜中兵器图谱排名第十二位的法器,‘暗香疏影’?” 叶云澜:“不错。” 程旭:“此件法器来历神秘,威能未知,师弟忽提它的名字,是要做什么?” 叶云澜道:“此器,能够令持有伪装他人容貌气息,甚至分令一道影分身,之协作潜伏。” 程旭很快想通了此中关联,道:“师弟是认为,留影石之中杀害诸多弟子的人并非沈殊,而只是身上带有法器暗香疏影之人的伪装?” 叶云澜:“不错。” 这方才唤幽铃的假设一样听起来荒诞而可笑。 大部分人都是如此觉得。 只有两个人例。 容染只身站在阴影之中,袖中五指已经握紧,薄唇苍。 陈羡鱼躲在人群里,偷偷看向站在人群对面那个高挑人影。 他很惊讶。 因为“暗香疏影”是陈家宝库之中的法器,虽在兵器谱上有排名,但具体作用却从未流传去,只有家族亲信和忠于家族的暗卫们才有资格知晓。 何况叶云澜只是通过留影石之中遗留的那一点点几乎微不足道的气息,就判断了袭杀同门的人身上佩戴有“暗香疏影”。 惊讶的同也有些高兴。 他一直觉得,美人是应该远观欣赏的,尤其是如叶云澜这般举世难寻的美人,更应得到照顾和宠爱,不容他人半点污蔑糟蹋。 虽宝物败露,也许会打乱兄长的计划…… 不对。 兄长料事如神,叶云澜能够觉察“暗香疏影”的存在,说不定也早就在兄长计算之中。 既如此,还要他将这宝物千里迢迢送来此地暴露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既叶师弟肯定偷袭用了‘暗香疏影’,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 程旭声音再度响起。 叶云澜闭上。 他陈微远结为道侣之后,陈微远送予他第一件法器,便是“暗香疏影”。 …… 夏日暖融,莲池花开。 他坐在池塘边栏杆,看湖中锦鲤嬉戏游泳。 陈族族规森严,院落之间皆有人把守,平日他所能去地方不多。 何况,除却陈微远,陈族中许多人都对他颇有微词。 尤其是当陈族几位族老甚至当着他的面直言,他容貌不堪,身无所长,上不得台面,莫要门丢人现。 他安静地看着锦鲤嬉闹。 只是偶尔,会有些羡慕它们的热闹。 身后传来轻轻脚步声,有人低身将他环住,关切道。 “云澜,怎么又在这边一人独坐。” 他道:“只是消磨间。” 身后人叹一口气,“是为夫平日事情太忙……等为夫处理完最近事务,便带你去云台赏景,可好?” 他轻轻道:“好。” 身后人十分喜欢他的乖巧,轻抚着他的丝,道:“云澜,你可记得,今日是我你相遇的第三个头整,也是我你结契的第一。” “记得。” 身后人轻声笑了起来。“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他看到一件法衣。 那件法衣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极为好看。 于是他接过来,在陈微远温柔注视中穿到身上。 “它有一个很动听的名字——” 陈微远笑道:“‘暗香疏影’。” …… 浮幽宫。 叶云澜将睁开,面色漠如山上雪。 他道:“此物能够隐藏容貌气息,分身身,但却有一个致命缺点。” “——不可照镜。” “一旦照镜,□□便会消失,容亦将在镜中显露。” 很长一段间。 陈微远的书房里有镜。 常叫他着新衣,坐在身边,不凝望。 程旭本以为会是如何困难方法,未想竟如此简单,拍掌道:“如此,便很容易分辨了。可如果身怀暗香疏影,并有以之改形换面,镜子中映照亦是本相,又当如何?” 叶云澜:“不如何。” 程旭一愣,遂明了他想法。 照镜费不了多少功夫,即便寻不凶,对他们而言也并无损失。 而叶云澜既会说这样的话,想来心中已有成算凭依。 于是程旭从储物戒中取一扇形状十分宽大,足有一人高的镜子来,摆在身前,对身后众弟子道。 “如此,便烦请请诸位皆来此镜之前,一一验明正身,看是否有身怀异宝、浑水摸鱼之辈。” 程旭在弟子之中威望甚高,许多人虽觉荒谬,也只能点头,一个个到镜子前照。 有弟子在镜前照过之后,好奇问:“程师兄,你怎么随身带有镜子?莫非这是你新炼制的法宝?” 程旭轻咳一声,道:“修行在,也当正衣冠,修仪表,彰显我天宗弟子气度。” 那弟子恍大悟,崇敬道:“原来如此。师兄带镜之举,当值我等学习!” 程旭疯狂咳了几声,摆摆手,“赶紧,下一个。” 人流涌动过去,很快便只剩角落处的容染。 程旭一直在注意容染的情况,此眉毛一挑,抬高声音唤道:“容师弟,为何不来一试?” 容染神色僵硬,心中暗恨。 陈微远在将宝物交给他的候,完有跟他说过这宝物的缺陷。若早知如此,他必会设下更加精妙的布局,何至于现在被逼入如此进退无法的境地。 他脸上的伤因为沈殊剑气缘故还未痊愈,身受蛇毒之后,浑身更是变得肿胀淤青极为可怕,若是这副模样被迫展露在这么多弟子面前——他宁愿去死! 便随着程旭的喊声,容染又成了众人瞩目中心,他暗暗咬着牙,正想如何说辞,却忽听到一声尖叫。 “鬼啊——!” 随后便是镜子脱手砸到地上的声音。 一个离他靠近的女弟子惊恐地看着他,不断往后退,光看她的神,容染便知道生了什么—— 这女人私自拿镜子照了他! 有疾手快的弟子一把捞过了程旭的仪表衣冠镜,立在了容染面前。 镜子之中映照了一个截不同的容染——青紫肿胀的肢体,血肉模糊的半张脸,确实和鬼怪无异。 “不——”容染尖叫声,镜子柔美清秀的脸一片扭曲,“不要看!” 哗啦一声,前方镜子便被他砍得粉碎。 程旭十分心疼自己那镜子,却当机立断:“制住他!” 便有成群弟子冲上去。见事态不对,容染转身就要逃跑。他是元婴修士,又身怀法器,实力比寻常修士都高上不少,脚步游于人群之间,竟一间无人可以奈何。 前他便要冲重围逃之夭夭,叶云澜正欲手,手背却被沈殊握住。 沈殊:“不必劳烦师尊手。他逃不了了。” 难以觉察的阴影在蔓延,悄已经到了容染脚下,在他即将脱包围运气飞跃的一瞬,悄无声息地阻了一阻。 啪地一声,容染身体失衡,脸朝地趴在了地上,扬起灰尘阵阵。 正在追逐的众人忽陷入了沉默。 有几个忍不住笑了声。 程旭轻咳一声,才有几个执法堂弟子掠,用困魔索将容染绑了起来。程旭上去,看着灰头土脸的容染,叹了口气,“容师弟,可否解释一下,你身上何以会有暗香疏影?” 容染将头撇过,身躯颤。 他从来有想过自己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我在杀阵中受了伤,只是用法宝掩饰一下伤痕,有何之过。” 这是死不认账了。 程旭道:“唤幽铃在你身上吗?” 容染露一丝自嘲哀色,“程师兄,叶师弟不过三言两语,你们便要怀疑我么?” 他面容虽沾灰,却依生得十分柔美动人。 无他做过什么事,寻常人都会生一点怜惜之情。 只是程旭看着他,却想起叶云澜方才那凛冰寒的一瞥,还有尾那颗如火如灼的泪痣。 他叹一口气,有应容染的话。 龚择和江飞羽见此变故,已经慌了神色。龚择从地上站起,看着形容狼狈的容染,还有四周隐隐同情看过来的视线,忽吼道:“我不信!” 他手指叶云澜,“他胡编乱造,知道容师兄身上身怀暗香疏影,便故意设局陷害,假参半,你们这样便轻易信了他的谎言了么!诸位看,我和江师弟都是活人,活生生的人,神魂肉身俱在,何以会是被召唤的亡魂!” 而这一次,却等不到有人应他的话。 现场沉默得有些可怕,龚择焦躁不安,忽听到一个清冷如泉的声音。 “被唤幽铃招魂,必须要有完整的肉身尸体作为引子,若将你们尸身烧毁,所有术法都会失效。” 龚择眶通红地盯着叶云澜,“你胡说!我不信!” 沈殊抱臂而立,“师尊从不说谎,你爱信不信。” 龚择:“你!” 程旭又叹了一口气。 他今日似乎总是在叹气。 他拱手道:“诸位,既如此,我们去验尸吧。” 一行人行色匆匆地过宫殿道,很快,便去到了后殿那处隐秘的拐角。 拐角阴影里是两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身着天宗弟子服饰,一具尸体腰间佩戴着一枚青玉。 程旭抬了抬手,让众人停下,自己上去检查。 “左边尸体身上一共十六道伤痕,右边尸体两道,一道在胸口,一道在腰腹。方才叶师弟所言,分毫不差,” 龚择怒道:“记得这样清晰,说不定就是他提前寻了两具尸体藏在此处,就要栽桩陷害呢?什么唤幽铃招魂术,我一个字都不信!” 程旭叹了一声,掌中燃起赤红火焰。 一直呐呐有说话的江飞羽想要上去阻止,却慢了一步。 火焰已经被抛于两具尸体上方。 程旭所修行的是火系法诀,炼的南明离火能够在一瞬将金石炼,更何况只是两个金丹期弟子的肉身。 随着尸体被火星吞,龚择二人原本活人无异的身体慢慢开始变得透明。 他们神色慌张地摸自己的身躯,又想要去抓旁边弟子的手,却只能在旁边弟子身上穿过,所有的愤怒忽变作了茫。 “我们……的已经死了?” 众多同门沉默地看着他们。 有人答他们的问题。 龚择虚幻的面容忽之间扭曲起来,濒临消散之前,他忽朝容染冲了过去。 幽魂的手指直直抓向容染面颊,“是你!是你害了我们!容染,我咒你下地狱不得好死——” 龚择扭曲的神色和朝着袭来的手掌充斥视野,脸颊仿佛能够感觉到剧痛。 容染瞳孔收缩,想要挣扎,却被两边的弟子牢牢按住。 龚择手掌穿了过去,只是半身已经消失的他已无力对活人做伤害。 却有强烈的怨念遗留下来,变作一团黑气,倏融入到容染脸颊的伤口里。 “啊啊——” 那伤口之中本就剑气肆虐,而今又被怨气侵蚀,疼痛至极,容染脸色扭曲着,身体在痛苦之中抽搐,但此刻无人同情于他。 容染视野模糊。 他想要求救,想要继续辩驳,想要有人能够站来,为他说一句话。他平日在宗门手段尽,积累声望,他不信有一个人救他。 只是有人站来。 一个都有。 程旭:“既事情水落石,那么,且将容师弟……容染看押,送宗门审判。” …… 万碑林。 叶云澜沈殊已提前下了山。他们对幽冥秘境之中剩下的宝物有兴趣,更懒得去争。 忽身后传来一个轻的声音。 “叶师弟,请等等!” 转身,便见到一个模样清俊的灰袍青匆匆了过来。 沈殊抱臂看他,微微眯,认了此人是谁,“你就是之前那个躲在竹林里偷画师尊的无礼之徒?” 陈羡鱼脸色一红,诚恳道歉:“当之事,是我失礼了。” 沈殊:“你找师尊做甚?” 陈羡鱼摸头苦笑道:“有人有话要我代他传达。” 又对叶云澜道:“叶师弟,之前我曾给你说过我名字,但想来过了这么久,你已忘了。” 说着,他躬身行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古礼。 叶云澜目光微凝。 “我姓陈。天机不言,托物陈喻的陈。陈羡鱼。” ——天机不言,托物陈喻。 陈族。 叶云澜神色变冷。 他想起容染所使用的暗香疏影。 今生容染阴谋败露暂且不提,前世他被陷害赶宗门之事,若也是容染所为,说明从那候开始,陈微远便之有所联系,甚至参到了那一场设计之中。 他在山门之前救下自己,也早就有所蓄意。 叶云澜:“他叫你来,所为何事。” 陈羡鱼犹豫地看了一沈殊,“能否请你的徒弟稍微退避?” 叶云澜:“直接在此地说。” 陈羡鱼咽了一口唾沫。 “兄长叫我传话……” “他说,七情针之苦,娘子可还忍得?” 93、共枕 万碑林中风声肃杀。 天空浓云滚滚, 冷风卷起碑林之中的尘土。 沈殊感觉自家师尊的气息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变冰冷、尖锐。 像沉寂的冰湖陡然生出冰刺,尘封的杀刃铿然出鞘。 叶云澜:“他只交代了你这一句话?” 陈羡鱼抬手擦了擦额角冷汗, 他还是第一次从兄长之外的人身上感知到如此气势, 顿觉之前诸多同门对这位病弱美人的看法,实在大有偏颇。以兄长之稳重, 何以要用言语冒犯这位美人?还偏生要他来说。 心中唉声叹气, 却还是只能继续道:“兄长还说……他想要送你一件特别礼物,想必你收到一定欢喜。至于‘暗香疏影’, 便当是给他送你出气的玩具好了。” 说到“暗香疏影”,陈羡鱼的心便在滴血,虽然陈家宝库之中宝物极多,甚至大部分都没有记载在天机榜上, 是‘暗香疏影’好歹也是榜上排名十二的奇珍,就这么被他家兄长当玩具送了过来, 而且眼见着难以再收回去,实在令他心疼不已。 叶云澜握着剑鞘的手暴出青筋。 若陈微远此刻在他面前, 他手中剑已经出鞘。 陈羡鱼面容与陈微远有三分相似,气质却全然迥异,眉目之间透着懒倦颓丧, 此刻感受到叶云澜怒气,更是汗如瀑布,不断抬袖擦来擦去。 沈殊在方才听到“娘子”二字时候便已冷了眉目, 此刻更是满眼戾气。 “容染用来陷害我那法器,你的?” 陈羡鱼狂擦汗:“我只是负责将法器送来, 他要做什么,我实在完全都不知道啊。” 沈殊直接一剑横在陈羡鱼脖颈,“不知道, 事发之后也不说话?” 陈羡鱼:“都是兄长吩咐……”发觉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他立马闭了嘴,然而一低头就见沈殊冷白锋利的剑刃,吓腿都软了,“君子动口不动手,到底是同门弟子,事多少留三分情面……我再也不敢了!” 沈殊冷哼一声,扬手剑光划过,陈羡鱼吓瘫坐在地,一摸脖子,满手温热鲜血。 就差一点,他已尸首两分。 早知到替兄长传话这般危险,他就是打死也不来啊! 不对,如果不来的话,等回到族中,也会被兄长打死。 陈羡鱼欲哭无泪。 “回去时转告陈微远一句话。”叶云澜道,“我要你一句不漏,半字不差。” 沈殊剑峰闪烁着冷冷的光。 人在屋檐下。 陈羡鱼小鸡啄米般点头。 叶云澜:“相鼠有皮,人而仪。犬鸣有声,与我何干。” “叫他滚。” 陈羡鱼把这段话一字不漏记下。 意思约摸是,鼠尚且还有一层面皮,他家兄长的事却鬼鬼祟祟连鼠都不如,说的话全是狗叫,叶云澜只当放屁。 陈羡鱼已能想象出他家兄长听完这番话之后会有怎样精彩的脸色。 他苦着脸,期期艾艾看向叶云澜道:“此言可否……”可否说再婉转一些。 一道剑气顺着他脸颊划过。 沈殊道:“你也滚。” 陈羡鱼抖了抖,麻溜地滚了。 叶云澜的面色却未有和缓半分。 虽然在知道容染手上有秘境地图时候,他就已经隐隐有所猜测,猜测终究只是猜测,而今陈羡鱼过来传话,却是对方给他的宣告。 陈微远有前世记忆。 他深知陈微远的本性,从来高高在上,以世人为棋。世间所有都比不上对方自身利益。为了让家族在天地大劫之中存续,陈微远可以提前数百年就开始准备,将自己的道侣亲手送入魔门之中,甚至连自己性命,也要谋算出最大利益。 陈微远过来打招呼,必然别有目的。 叶云澜并不担心自己。 他只担心沈殊。 当年陈族做出预言,魔尊出世是魔劫之始。 为防患未然,陈微远联合道门诸派,对魔尊设下重重杀局。 这一世,陈微远肯定也会动手。 沈殊的身份,绝对不可泄露。 原以为将引魂花找到,将傀儡印破除,沈殊在修路上便会顺遂前进,而他也可以安然歇息了。 而今看来,他还不能死。 他死了,沈殊该怎么办呢? 叶云澜思索至此,眉头深锁。 握着长剑、青筋毕露的手忽然被另一只手覆住。 那只手很宽大,很温暖。 与遥远记忆之中的人,慢慢重叠在一起。 沈殊道:“师尊。” 叶云澜手指颤了一下,没有挣开,只是慢慢放松下来。 “怎么。”声音有些疲惫。 沈殊:“师尊生气了。” 叶云澜沉默。 沈殊:“惹师尊生气那人,我去杀了他,好不好?他竟敢叫您娘子——” 叶云澜眉心一跳,道:“不可!” 沈殊:“为何不可?”他声音里带上一点微妙的沙哑。 叶云澜没有注意到他异样,只沉声道:“绝对不可。” 陈微远传承有陈族太古血脉之力。几年前修为就已经是大乘期,而今又有了前世记忆和境界,想必已经突破蜕凡。 就如同他自己,倘若身上伤势好全,假以时日修为就必然能够重返踏虚一样。 他不愿沈殊受到任何危险。 叶云澜重复了一遍,仍觉不妥,于是继续叮嘱:“以后绝不可再在人前使用你的特殊能力,特别不能如今日这般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而且,到达蜕凡境界之前,不要再轻易对人出手。” 沈殊:“为什么?” 叶云澜:“此举是为你安危着想。你身上能力,若是泄露出去,以后无论去往何处,皆会陷入危险之中——” 沈殊:“可他叫师尊娘子。” 叶云澜一愣。 “他叫师尊娘子。”沈殊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他都已经如此冒犯,师尊还不允我去伤他——” 他眼睛深红,像两颗盛着鲜血的琉璃。 那些阴影在他脚底下扭动,几根已经忍不住缠了上来。叶云澜小腿感觉到一点冰凉粘腻,他身体一颤,不禁喝道:“沈殊!” 沈殊:“师尊,我很在意。” 从方才开始,他就陷入到一种奇怪的情绪里。 明明知道自己不应当因为这些小事生气,却偏偏忍不住,偏偏很在意。 似乎“娘子”这两个字,彻底触碰了他禁忌。 腿上的触感教人战栗。 叶云澜深吸一口气,“你在意什么?” 沈殊:“我在意师尊的喜好,师尊的看法,师尊的态度。” 说至此,他忽然话锋一转,道:“我也想成为师尊的道侣,为什么不可以?” 他这话语跳跃委实有些过快了,叶云澜有些猝不及防。 道侣。 很多年前,魔尊也曾俯身在他身上,低哑地对他说:“仙长,当我的道侣。你想要的所有,我都能给你。” 那场轰动魔域的婚宴最终在血色之中落幕。 他用陈微远交给他的匕首刺伤对方,道门趁势围攻,设太古炼魔阵,魔尊差点死在其中。 之后一晃经年,从北域至西洲,又从西洲到中洲。 之后……再也没有了之后。 现在年轻的对方正站在他面前,质问他,为何不能成为他的道侣。 叶云澜闭了闭眼,“许久之前,为师便与你说过,我曾有过一个道侣。他生性自傲,独待我极好。然而,其人已远去久矣。为师……感念于他,此生不会再与任何人结为道侣。” 沈殊眼睛发红,“我不管这些。我只想和师尊永远在一起。” 阴影蔓延上叶云澜衣物,冰凉触感隔着衣物攀爬过身体。叶云澜有些慌乱,面颊浮起微红,等到想拔剑却已迟了,那些东西已缠住了他手腕。 他气息有些不稳,“沈殊,你不能——” 身躯却骤然落入一个炙热怀抱。 “师尊,我好嫉妒,”沈殊紧紧拥着他,重复道,“我真的好嫉妒。为什么我不能?就因为我来迟一步,所以便要永远被你拒绝吗?” 叶云澜被他紧拥,没有办法回答他的问题。 就如同他没有办法回答,前世的魔尊和今生的沈殊,是否能够算是同一个人。 不同经历早就不同的个性,而个性汇聚而成一个个不同人格。 他怕自己分太清,又怕自己分不清。 肩头忽然一痛。 竟是沈殊一口咬在了上面。 咬得并不深,只仿佛狼崽子咬人发泄一般,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叶云澜被他禁锢着,本该生气。 可对方怀抱的温度如此炙热,心脏的跳动透过衣物传递,生机勃勃。 ……如此年轻。 他以为今生不会再到的人,而今就在他面前。 叶云澜沙哑道:“你只是想要我永远陪着你,是吗?” 咬人的狼崽子闷闷“嗯”了一声。 叶云澜:“我答应你。” 他被阴影缠着的右手艰难抬起,摸了摸沈殊的后脑,哑声道。 “你若是能够一直遵照我之前所言,不再在其他人面前动用自己的能力,好生修行,那为师便永远陪着你,直到生死,才能够将我们分离。” 叶云澜很少会说“永远”。 因为他觉,这世上永远其实本不存在,事物一切都有尽头。草木枯荣,人之生死,莫不如此。 他想给沈殊一个承诺。 就像魔尊当年承诺他,除非踏过自己尸体,否则世上任何人永远都别想伤害他一样。 沈殊豁然抬起头,“师尊所言,当真?” 叶云澜:“……我何时骗过你。” 沈殊眼眸变得明亮起来,缠住叶云澜的阴影也兴奋地扭来扭去。 他凑近叶云澜耳边:“那师尊打算怎么陪我?” 叶云澜:“你要如何。” 沈殊:“若我说,我想要师尊和我一起吃饭,一起修,一起就寝,师尊觉如何?” 叶云澜:“……就寝?” 沈殊:“同吃同睡,就像我们小时候一样。” 叶云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随你。” 沈殊寸进尺:“我还想要累的时候能被师尊抱抱,困的时候能抱抱师尊,可以吗?” 叶云澜蹙眉忍受着那些乱的东西,“你是三岁小孩?成日只想着抱抱?” 有笑声入耳,沈殊道:“当然不止。我所想要的还有许多,比方说……” 温热的气息打在叶云澜脖颈上,泛出一片战栗。 他还没继续说,叶云澜便打断了他的话,“……你适可而止。” 又扯开贴着他手臂想要钻进里处的一截阴影,蹙眉道:“还有,管好自己的东西。” 他想不明白沈殊到底是怎么被他养成今日这样子的。 明明上辈子对方还没有这么粘人,也不懂如何撒娇卖乖,还……还总向着他索要抱抱。 沈殊觉今日收获已足够大,于是把阴影收了起来,仍是抱着他,用脸蹭着他的肩,又去亲亲方才失控时在肩头留下的咬痕。 “它们太高兴啦,有时候控制不住。” 叶云澜感觉自己好像抱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那比他长得还高的孩子在他肩头蹭、蹭、蹭,蹭来蹭去。 一炷香过去了。 两炷香也过去了。 对孩子要多些容忍。他想。 要容忍。 容忍。 忍。 忍可忍。 叶云澜怒道:“一直赖在我怀里,你是路不会走、奶还没断的婴儿吗?之后莫非还想哭着找为师要奶吃不成?” 沈殊忽然红了脸颊。 “师尊,我……我想。” “……” 叶云澜:“滚!” …… “哦?他叫我滚?” 水镜之中,陈微远斜斜地坐在软塌上,手边放着酒杯,桌上花瓶里插着一株刚折下的白梅。 香炉有烟雾袅袅飘起,他散发披衣,神色慵懒,支着手望向水镜这边,神色并没有如陈羡鱼想象般震怒,反而唇边含着一点宠溺笑意,看陈羡鱼心底发寒。 陈羡鱼早已发现,他家兄长这几年变了许多。 若是以前,为陈族少族长,论何时,陈微远都会注重仪容,绝不会披衣散发见人。 神色永远波澜不惊,不辨喜怒。 做出每一个决定都经过缜密斟酌,从不会出任何差错。 他是陈族最完美的继任者。 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可近几年,他家兄长却仿佛从陈家森然的规制之中跳脱出来,事全无章法,根本难以揣测。仪容更是放浪形骸,简直不将其他人放在眼中。 起初家族中还有许多族老对此提过意见,可陈微远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在极短时间内,这些声音便全部消停了。 而陈微远也从少族长,变成了真正的族长。 前几年,人们提到天机阁少阁主,还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神机妙算,博闻广知。” 而今,却是“孤傲乖张,事恣意。术通阴阳,神鬼莫测。” 为兄弟,陈羡鱼能从自己兄长看似乖张肆意的表面下,蕴藏着一丝令他毛骨悚然的疯狂气息。 相比于之前,现在的陈微远更加令他感到害怕。 水镜中,陈微远端起手边酒杯,不紧不慢喝了一口。梅花的清香伴着美酒甘醇滑入舌尖,他细细品了一下,觉味道甚好,于是将剩余半杯酒都倒进了旁边插着白梅花枝的花瓶之中。 “天璇,你离家已有多年。”他道,“是时候该回来了。” 陈羡鱼面色一苦。 天宗这么好,又有美人成群,能够随时画画,还能安详地当一条咸鱼,没人会逼着他日日观星。 他实在是不想回陈族那个族规森严的族地。 他支支吾吾道:“兄长,我,我还有几幅画作没有完成,可否再我一点时间?” “你说这幅?” 陈微远似乎来了兴趣,随手撕开空间,从里面拎出来一本画册打开。 那是美人册的子本,与陈羡鱼手上的美人册相连通,他画了什么,子册上也会有同样的画卷显现。 而陈微远所打开的那一幅画卷,是陈羡鱼用了数年都没有完成的一幅图。 画上只有寥寥笔触,隐约勾勒出了一个人的身姿,脸上还是一片空白。 然而尽管如此,也能从轮廓之中见出这一定是个风姿绝代的美人。 这是陈羡鱼叶云澜所画的图。 只因他至今仍未有把握,能够绘出对方容颜之万一,于是只能搁笔。 陈微远微笑道:“若只是这幅图,为兄帮你。” 他卷起袖子,又从空间拿出一支墨毫,就着斜倚在软塌在的姿势,在画卷上画了起来。 美人则的子册与美人册原本之间相互相通,然而这却是他家兄长第一次在上面挥毫画,陈羡鱼脸色越来越苦,这可是他的身价宝贝,叶云澜那副画更是被他视为以后技艺大成的封山之,然而…… 陈羡鱼觑着自家兄长兴致勃勃的神色,知道今日无论如何是也法阻止对方的“雅兴”了。 约摸半个时辰,陈微远手中的画笔才停。 陈羡鱼已站如针扎,眼巴巴看着自家兄长拿着手中画端详。 “还不错,就是少了些许颜色。”陈微远如是说道。 然后,陈羡鱼便见自家兄长抬手咬破指尖,直接用血在画上描绘,神色十分温柔。 温柔陈羡鱼毛骨悚然。 “好了。”陈微远拍了拍手,将画卷转过来,“天璇,看看为兄帮你画的画,可满意么?” 事关画作,陈羡鱼再是害怕自家兄长,也控制不住自己凑近过去细瞧。 可一瞧就吓了他一大跳。 画卷中人的身形未变,面容却被一张极其狰狞、宛如恶鬼的面具彻底覆盖,之能够令人浑身发毛。 那人手里拿着一把戾气森森的剑,剑上是血,身上也是血。 血是真的血。 他家兄长自己的血。 那个人站在白梅树下。 而另一支白梅开在他家兄长手边。 陈羡鱼咽了一口唾沫,“兄长,这、这……” “你不满意?”陈微远问。 陈羡鱼:“不、不……可画上的人,是叶师弟?” “还叫师弟做什么,”陈微远不答反笑道,“他是你嫂子。” 陈羡鱼觉自家兄长疯了。 陈微远叫他转述话语的时候,他已经觉出不对劲,没想到,才未过几日,就已经严重至如此程度。 怎么办? 便听陈微远叮嘱。 “记住了,下次见他时,要喊嫂子。” 陈羡鱼唯唯诺诺点头。 却想,若他真这样喊了,叶云澜岂不是要拔剑杀了他。 就算叶云澜不出手,他那个护短的徒弟也必然出手。 吾命休矣。 绝对不能再出现在叶云澜的面前。 还是赶紧收拾包袱离开天宗吧。 对话匆匆结束,水镜消散。 陈微远坐在软塌上,拿着画卷又端详了片刻。 手指慢慢摩挲着画上人的模样,许久才收回储物空间。 他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下,边酌便低念:“尊中绿醑意中人,花朝月夜长相见……”[注] 一声叹息。 “娘子,你可真教为夫苦等啊。” …… “师尊,莫生气了。” 飞舟之上,沈殊泡好一壶热茶,斟了一杯,双手捧到叶云澜面前。 “您都已经气了徒儿一路了,歇歇。徒儿之前只是开个玩笑,师尊不要当真。”他轻咳一声,“再说,一直生气,对您身体也不好啊。” 叶云澜不说话。 沈殊仔细观察着自家师尊表情,眨了眨眼,轻轻放下茶杯出去了。 门被吱呀一声掩上。 叶云澜看着面前冒着热气的茶水,抿了抿唇。 两片碧绿茶叶在茶水上漂浮着,慢慢地打着旋,在他视野里晃荡。 沈殊半晌未归。 两片游动的叶子停了,茶水上蒸腾的热气慢慢消散。 叶云澜凝眉,盯着那两片叶子许久,终究还是拿起杯子,捧在手里慢慢喝了起来。 忽然又听到门开的声音。 叶云澜从茶杯抬眸,便见沈殊搬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走了进来。 “师尊,我方才去城里买了一个浴桶,又烧了热水过来。秘境之中处处劳顿,师尊进去泡个澡,也可解些疲乏。” 他把浴桶在房间角落放下,又抬了一扇屏风将之遮住,回过头笑道:“水温很合适,师尊趁热泡。” 迎着沈殊期待眼神,叶云澜沉默了会,终究“嗯”了一声。 凡人的身体不比修士,可以依靠打坐将尘埃污秽尽去,在秘境里奔波几日,他确实浑身粘腻难受。 于是放下茶杯,走过去。 沈殊殷勤道:“我来为师尊宽衣把。” 叶云澜:“不必。”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你也早些歇息吧。” 沈殊这回难得十分乖巧:“好的师尊。” 叶云澜走进屏风,伸手脱衣。 修长高挑的身体在屏风上映出剪影。 他迈步进浴桶,暖热合适的水流将他包裹,洗去周身尘埃与疲乏。 晶莹的汗珠淌过脸颊,叶云澜闭眼,缓缓舒出一口气。 约摸泡了半个时辰,他从浴桶之中走出,已被热气蒸出了一身薄红。 屏风上悬着干净的毛巾和衣物,他拿过毛巾将身体擦干,只着一件白色里衣,慢慢走出来。 便见房中烛火幽幽,沈殊不人影。 他环顾四周一圈,目光落在垂着床帘的雕花床上。 方才床上的床帘并未垂下。 于是走到床头,将一侧床帘掀开。 烛火的光芒幽幽照进里边,沈殊整个人平躺在被窝里,只冒出一个头来,脸上的神色十分乖巧,就像……就像一个正在暖床等着夫君归来的小媳妇。 叶云澜:“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殊朝他眨眨眼,侧着支起身,另一只手打开被褥,让出身边位置,对叶云澜笑道。 “里面已经很暖和了,师尊赶快进来。” 青年头上发冠已解,墨发披散,身上只剩里衣,五官轮廓在烛火映照中十分俊美。似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一双血红色的眼眸,映着幽幽烛火和他的身影,里面沉蕴着光,如旧日模样。 叶云澜怔了怔,伸过手,去摸他的眼。 沈殊乖巧任着他摸。长长睫毛刮在手心,微痒。 忽然肩头有大力传来,是沈殊趁他没有防备,将他抱住拉到了床上。 “抓到师尊了。” 对方抱着他吃吃地笑,又埋首在他发间吸了一口气。 “师尊好香。” “我好喜欢师尊啊。” 94、春光 红烛帐暖。 沈殊埋在自家师尊的肩头上, 眼睛微微眯起,倾泻眸光里流露出餍足意味。 单薄的里衣相贴,他能够受到自家师尊比常人略低的体温。 或许是方才泡了许久热水的缘故, 他家师尊抱起来很软。 像初春柔软的雪。 “……别闹。” 叶云澜沙哑道。他发还未干。 伸手将眼前的粘人精徒弟推到一边,他起身坐到床边, 拿起旁边的白巾擦拭, 对方又起身凑近过来,“师尊, 来帮你将头发弄干吧。” 沈殊伸手掬起叶云澜身后一捧微湿的长发。 温热的灵力带过,顺滑的发丝便如绸缎一般流泄下来,滑过对方瘦削的肩背。 发干之后,沈殊又伸出手在对方头顶和太阳穴几个穴位处轻轻按动。 力道不轻不重, 很是舒服。 叶云澜坐在床边,缓缓闭上眼。 “真好。” 身后沈殊忽然道。 “师尊愿意陪着, 真好。” 烛影摇曳,夜色深浓。 叶云澜有慢慢了睡意。他起身去吹熄了桌上蜡烛, 回身走到床榻上。 黑暗里,他模糊的视力已经完全看不清人,只感觉到身边有另一人的温度源源不断传递传来。 他本以为自己会不习惯。 但实际上, 他只是觉得温暖。 就好似已经一个人在雪地中走了太久太漫长的路,忽然迎面而来一缕春光。 困意渐深。 眼皮也慢慢沉重。 周遭的黑暗沉寂而温柔。 他低低道:“睡吧。晚安。” 天宗飞舟停泊在湛星城之外。 湛星城是南疆大城,五洲四海的修士都在此地汇聚。只不过, 幽冥秘境开启,九成九的修士都已进入了秘境之中, 城中反而显得空旷。 正初春,城中又下了一场雨。 清晨骤雨初歇,隐有细雨蒙蒙。行人踏着水泊在街道上走过, 街边的商贩已经开始了吆喝。 沈殊为叶云澜撑伞。 两人走过闹市,走到种满杨柳的湖边。 侧头望去,一池湖光潋滟,远处山雾空濛,幽冥秘境之中鬼怪妖魔,争斗厮杀,似乎已经离他们十分遥远。 叶云澜凝视着湖水远山,忽然开口:“沈殊,回去宗门之后,你想要做什么。” 沈殊答:“自然是继续跟着师尊练剑。之前师尊曾教过的那一式‘死水微澜’,依然不解其意。” “剑法之意,不可强求。有许多,该领悟时便会领悟。” 叶云澜顿了顿,又问:“等到你修行有成、学无可学之后呢?” 沈殊:“去寻能够彻底治好师尊身体的良方。找到之后,便带师尊去一处有山有水有花之地,与师尊一起定居在那里,远离人烟世俗,闲时冬日煮酒,春日赏花,逍遥自在,岂不快活?” 确实很快活。 叶云澜却沉默下来。 他体内神火之伤药石无医,此番又强自在秘境之中奔波折腾,多次引动伤势,已经积重难返,或许,已不剩多少时日。 唯有一法可救,但他不愿意。 ……而即便他愿意,神火也太过危险,引神火入体那人,倘若无法将之镇压,便会从里到外烧成灰烬,神魂俱灭。 世上能得神火认可者能有几人? 他绝不会让沈殊冒险去试。 叶云澜安静地看着朦胧远山,细雨霏霏落在湖面,风吹杨柳,慢慢觉出一点寒凉。 “回去吧。”他道。 沈殊:“师尊不再走走?秘境起码还有月余才会关闭,飞舟之中逼仄趣,终日待着,只怕会闷出蘑菇来。” 叶云澜:“春寒料峭,为师有些乏了。你若觉舟中无趣,也可继续在城中走走。先回去便可。” 沈殊并不同意:“没有,何人给师尊撑伞?” 闻言,叶云澜怔了怔。 “同住一处,同眠一寝,同伴彼此,同去同归,这可是师尊已应承了的事,不许反悔。”沈殊垂下睫毛他,神色中有种认真的纯然,映着晨光的眼眸似血琉璃般潋滟生辉。他牵起叶云澜的手,道:“们一起回去,师尊。” 同伴彼此,同去同归。 叶云澜沉默了一下,道: “……好。” 等到飞舟回返天宗,已是一个半月之后。 问道坡上一既往三三两两围聚许多弟子,湛星城与天宗相距遥远,有许多消息都还未来得及传递,许多弟子都翘首以盼,猜测这一回宗门又会有何收获。 未想等来的却是一行神色疲惫、满身伤痕的弟子,好不狼狈。 去时三千弟子,回来时竟已不足一千。 “程师兄,此行发生了什么,何伤亡了这么多人?”有弟子匆匆上去,询问程旭。 程旭面前露出苦色,叹息着摇了摇头,“们都低估了幽冥秘境之中的危险程度。况且危险不仅仅在秘境之中,也在他人。宝物到底动人心啊。” 问话弟子道:“秘境里究竟发生了何事?” 程旭道:“四千年幽冥大帝所留下的秘境岂会等闲,其中幻阵杀阵无数,凶险难言。而等虽侥幸到达了秘境第三层,收获不少宝物,却与后来的宗门发生冲突。” “他们在秘境前两层中就消耗了近半数人性命,已杀性疯狂,不得宝物便不甘休,其中还有许多魔修弟子,在其中浑水摸鱼挑拨离间,终于在秘境第三层爆发了大战。们与听雨阁、墨宗弟子联手抗敌,只保全自家弟子,好不容易容易才退回秘境出口,却也折损了三分之二的弟子。其他宗门只比们更惨。” 问话弟子道:“有多惨?” 程旭面色沉重:“十不存一。” 问话弟子悚然而惊。 程旭叹道:“还是叶师弟他们有先见之明,提前离开了秘境,躲开了这场劫灾。仔细想想,宝物虽好,却引发此争斗厮杀,同门相残……我倒是宁愿不要也罢。” 问话弟子又道:“容师兄呢?容师兄是此次宗门领队,难道也陨落在秘境之中了吗?” “别提他!”程旭身后一个面有哀色的弟子忽然愤怒开口,“若不是他,庄师姐、徐师兄、龚师弟他们十多个人又怎会枉死在秘境之中!容染就是一个为了宝物不择手段的混蛋,栽桩陷害的贱人!他不配当们天宗弟子!他不配!” 问话弟子被这信息量震得有些发愣,便见周围喧哗声中,飞舟上被数个弟子拖下来一个人。 那个人被绳索五花大绑,一头长发杂乱如草,身上衣物满是灰尘,灰扑扑见不出原本的颜色,不知道被扔在哪个角落里过了这许多日,他面容,不是容染又是谁。 刚刚怒吼的弟子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便朝容染扔了过去,“容染滚出天宗!” 他这一扔,周围神色颓废疲惫地弟子们仿佛也被激出了戾气,在秘境之中数日争杀所积聚的不甘、着身边同伴死亡的痛苦,仿佛忽然都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数石块砸在了容染的身上,暴雨倾盆,弟子们愤怒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滚出天宗!” “你不配当宗门弟子!” “贱人!贱人!” 叶云澜与沈殊已经下了飞舟,此刻正坐在听风亭上。 沈殊正在煮茶,袅袅薄雾之中,没有理会外界的喧嚣闹腾。 而叶云澜只目光淡淡地看着这场闹剧。 容染所受,便是当年他被陷害蒙冤,拖下飞舟之时所受。 当年未曾解答的疑问,而今也有了答案。 沈殊将煮好的茶斟入杯中,推给自家师尊,目光着叶云澜所投注的方向了过去,勾了勾唇,道:“容染构陷于,而今落得这般下场,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谁。” “不过也幸亏是他,才知晓,原来师尊对我是如此看重。一想起师尊当时拔剑将护在身后,与所有人对峙,便知世上恐怕再没有人,能够师尊一般对。” “都不知,该如何才能报答师尊。”他弯了弯眼,“常听人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我便……以身相许何?” 他起身凑近过来,“仔细想想,论是师尊娶我,还是我娶师尊过门,都是大好喜事,徒儿都能接受。倘若我是女子,给师尊生个孩子也未尝不可。” 这些日子,沈殊仿佛被养肥了胆子,言谈举止越发忌。 仗着叶云澜不会真生他气,十分得寸进尺。 叶云澜一开始还会为他的言语拒绝与他说话,而今却已经学会了视。 他捧着杯子将茶喝完,拿起桌上长剑。 “走了。” 沈殊笑着跟了上去。 “好。咱们回家。” 容染被关入执法堂,审判将在十日之后进行。 竹楼被沈殊打扫一新,旁边那栋小的,被他毫不留情地拆了干净,当天晚上,就抱着被褥去找叶云澜。 “床太小了。”叶云澜面无表情,“你少年时候身形不长,尚且可以同寝,而今……” 他抬头了沈殊身形。 青年的身体还在长,若真是长到当年魔尊身形,两张床也不够他折腾。 叶云澜表示拒绝。 沈殊:“说好同吃同住,同寝同眠……”之后又是熟悉的一番说辞,听得叶云澜眉心直跳,而后又委屈兮兮地朝他眨眼,末了又道,“隔壁房子被我拆了,师尊不收留,就无家可归了。” 叶云澜揉了揉眉心,“行了,你进来。” 两人睡一张床,属实很挤。 沈殊卖乖:“明日我去宗门领一张大一点的床回来。” 叶云澜:“事领床,成何体统。” 沈殊:“嗯……就说床不小心坏了?之前去门里取物资时候,见到程副宗主又来领床,故此而见,床坏床榻,很正常。” 副宗主程子旭和他的夫人薛梦蝶,乃是宗门之中出名的恩爱道侣。 叶云澜:“闭嘴,睡觉。” 沈殊乖乖闭嘴。 第二日一早,沈殊便去了宗门内务处。 叶云澜拿了一本书卷翻开,未多时,听见门口风铃声响。 他以为是沈殊回来,遂起身开门,却见一身玄袍高冠、面容俊美的男子正站在他面前。 是大师兄贺兰泽。 当年自从天池山论道会回来之后,贺兰泽便开始了闭关,而今已有数年。 观他气息,已经突破至渡劫。还有临门一脚,便能晋升蜕凡。 贺兰泽此时的修为比前世叶云澜的记忆之中高上许多,可见这些年闭关苦修没有白费。 “师兄为何突然至此。” 叶云澜平淡开口。 贺兰泽有些贪恋地凝视着他,目光深深,带着灼热。 闭关数年,日思夜想,而今终于能见一面。 “此番出关,是为了容染审判之事。但想想,也要来见一见师弟。” 贺兰泽着叶云澜比之前更加苍白的容颜,想起叶云澜当年进入宗门多年,都是跟随在容染那等道貌岸然之徒身边,日日以面具示人,才貌皆不得显,不禁愈发怜惜。 他轻轻叹道:“这些年,师弟受苦了。” 95、馈赠 风吹门上铃铛清脆作响, 远处是竹林沙沙之声。 贺兰泽道:“此番执法堂审判,容染杀害诸位弟子、又将其罪行构陷于沈师侄之事,师兄必然会公正审理, 严厉惩罚,师弟且放心便是。” 师兄贺兰泽, 执掌判罪剑, 乃执法堂弟子之首。 他说过的话,表明的态度, 几乎便决定了罪行归属。 叶云澜眉目不波澜,甚至没有如贺兰泽想象般露出些微欣然之色。 他容色依旧苍白,目光仿佛越过他看向了远方。 “执掌判罪剑,便身负审判宗门弟子之重则。师兄, 倘若你真要公正审理,无有偏颇, 今便不该来我住处。” 贺兰泽闻言,以自己是哪里惹了叶云澜不虞, 匆匆解释道:“容染此番所作,已证据确凿,待堂上审理。无人会帮他狡辩, 此次审判实已尘埃落定。恶人必将受到惩罚,我此番前来,也无需避嫌。可师弟却何……”何眉目之间, 毫无欣喜,如何平淡冷漠? “恶人必将受到惩罚……”叶云澜低喃了句, 眉目之间倦怠之意更深。 他道:“师兄,我有些乏了。九之后,我们执法堂上吧。” 贺兰泽还想说什么, 忽然听到阵匆匆脚步声,有弟子喊:“叶师兄?叶师兄在么?”贺兰泽头看,发来者身着身执法堂弟子袍服,还是他的下属。 “羽堂,何事这般着急。”贺兰泽沉声道。 薛羽堂过来便看自家师兄尊容,心中便咯噔。 执法堂人人都知道,师兄个性目下无尘,待犯错弟子毫不容情,进了执法堂趟少有够全须全尾出来的,提到他名字都是胆战心惊。 薛羽堂于是连忙低头行礼,“过师兄。”踌躇片刻,才继续道,“水牢那边出了问题。姓容那厮,直闹着要叶师兄,说有重要的事他说。” 贺兰泽冷了眉目,“此事怎不先报予我知?” 薛羽堂:“姓容那厮说自己是宗主亲传弟子,还未被定罪,有此权利请叶师兄过去……” 贺兰泽冷哼声,“管他是谁,进了执法堂之中,便该遵守执法堂的规矩。”想起另个当事人便在身边,他转头向叶云澜询问意,“师弟要去他么?” 叶云澜道:“不。” 贺兰泽微微颔首,薛羽堂道:“听到了便去,无事不要再来打搅师弟休息。” “是。” 薛羽堂不敢再言,得了命令便便转身离去。贺兰泽看着叶云澜苍白容色,轻轻叹气,“师兄也不阻师弟休息了,你的伤……” 叶云澜:“无事。师兄不必担心。” 贺兰泽只得无奈离去。 沈殊来的候,听竹楼传出袅袅琴声。 那琴声空灵而悠远,让人心境平和,但沈殊而今修渐深,够慢慢觉察出琴声之中,仿佛缺少了什么东西。 他说不出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只是觉得,琴声动人,却未免太过寂寥冷清。 即便有了他陪伴,依然如此。 沈殊眸色微深。 其实近些,叶云澜他突然而来的纵容。他不是没有察觉。 约就是在他暴露出自己污秽的力之后,叶云澜非但没有恐惧斥责,反而他优容了几分。 什么。 他想起自家师尊曾经提到过的前任道侣,按照形容,那家伙似乎是个魔修,即使不是魔修也相差不离了,自家师尊会否是在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前任道侣的相似之处,所以才…… 想到这个可,沈殊就有些压抑不住自己心绪,影子左摇右摆,十分不爽的模样。 然而踏入竹楼之后,沈殊便收敛了脸上表情,影子也恢复正常。 他入书房,靠在墙上听完曲,才盘膝在琴案之前的叶云澜抚掌笑道:“许久未曾听师尊弹琴了,依然如此动听。” 叶云澜只手还抚在琴身之上。窗外阳光映入他眼,轮廓在阳光中显得柔和而虚幻。 他道:“刚从内务堂来?” 沈殊点头,“领了张床,紫檀木的,木工做得很精湛,想必师尊喜欢。是了,领床的候还碰巧遇到了程副宗主,我把他领前张床候看上的这张领了,程副宗主看上去似乎有些不太高兴,过来问我何无端领床。” 叶云澜道:“你怎么答?” 沈殊:“我说我喜欢在床上修行,不小心把床弄塌了。程副宗主表示很理解,就没有再追究床的事了。” 叶云澜:“……下次去,不要再说些引人误会的话语。” 沈殊眨了眨眼:“还有下次?” 叶云澜抿唇,侧过头不再看他。 “你把床取出放好,便出去外头练剑。修行并非之功,剑道之上更是如此。” “九后,随我去执法堂参审判。” …… 执法堂,水牢之中。 水牢修于执法堂地底之处,冷寒刺骨的水将牢狱覆盖。 其内昏暗漆黑,唯处的光亮,是墙壁极高处扇狭窄天窗。 水牢正中有锁链垂下,锁着个衣物和头发尽皆散乱的人。水浸到了他的下颚。容染修被封,寒气从四肢百骸进入,痛不欲生,中干渴得厉害,却不够地低头去喝。只因水牢里都是咸水,只会越喝越渴。 他只瞪着眼睛看着远处楼梯上那扇门扉,等自己要的人。 合欢蛊在体内蠢蠢欲动,因断了灵气供给,更是让人钻心的疼。他已经没有办法了,只有抓住后的机会,给叶云澜种下合欢蛊的子蛊,让叶云澜彻彻底底爱上他,站在他身边,他作证,他才有脱罪的机会。 不知道等了久,铁门发出刺耳的声响。 个轻的执法堂弟子了进来。 容染耐着性子等了片刻,但直到那个执法堂弟子下楼梯,门都没有出第二个人。 叶云澜呢?叶云澜呢! 他疯狂挣动锁链,发出剧烈的哗啦啦声响。 咸涩的水流涌动着泼在了脸上,半边脸溃烂的伤发出刺痛,但容染已经无心在意,只是哑着嗓子怒吼:“我叫你把阿澜叫过来,阿澜呢?” 薛羽堂:“容师兄,这或许是我后次叫你师兄。我确实依你的要求去了,但是叶师兄不愿意来,容师兄又何必强求?何况执法堂有执法堂的规矩,贺兰师兄你的行很是不满。这是我后次看你,九之后,审判便将会始。望自珍重。” 薛羽堂说完便了。 铁门再次被关上,水牢陷入昏暗之中。 容染已经气得快要发疯——他乃是宗主亲传弟子,直以来在宗门都高高在上,地位贺兰泽几乎等同。而今,个区区的执法堂小弟子,也敢这样他说话? 还有叶云澜……何不他?即便怨他也好,恨他也好,过来怒斥他顿看他可怜模样都好,何偏偏不来他?他们二十的情谊,那些曾经在起相处的忆,方就真的忘得彻彻底底? 容染摇晃着锁链,发出声又声不甘的嘶吼,眼泪从他漂亮的眼眶里流淌下来。他感到心脏在急剧地跳动,合欢蛊也在疯狂跳动,忽然,他感到阵恶心,只颜色朱红的蛊虫不受控制地从他唇边爬了出来。 他瞳孔睁——这是合欢蛊的子蛊,由他的心头血喂养,本应由他操控,即便没有灵力,也不会主动从他的体内爬出来。 然而,随后更加令他惊恐的事情发生了。 朱红色的蛊虫从他的嘴边掉落到水上,而且没有挣扎,便如血水般化,消失无影无踪。 体内的合欢母蛊感受到子蛊的死亡,忽然跳动得更加疯狂,容染只觉心脏如被刀锯般痛苦,但更加令他痛苦的,是子蛊的无端死亡—— 怎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他耗数,承受蛊虫反噬才练出来的合欢蛊,就这么没了? 他不相信! 容染痛苦地始想。 炼制的方法是父亲交给他的,绝没有问题。 而材料,材料都是他自己收集的,也不会有问题。 不,不。 容染忽然睁了眼。 炼制合欢蛊重要的那味材料,他当参加天池山论道会,想要通过获得排名得到、却被沈殊击败而无缘的那味材料—— 唯味没有经过他手,被陈微远亲手送过来的材料。 当他还庆幸,够遇到陈族少族长这样风姿气度绝佳的男子,不但他疗伤,还随手送他这样珍贵的东西,若非他已经心慕叶云澜,恐怕还真会方有所动心。 “陈微远——!” 容染终于意识过来,眼睛赤红怒吼。 “是你,陈微远——!” 远在北域天机阁的陈微远并没有听到他的怒吼。 他身侧本有水镜。 那水镜从很前就已经矗立在那里,容染眼中所所观,所听所闻,皆会映照至此。只不过,在容染体内合欢蛊子蛊死亡的那瞬间,水镜便已消散了。 陈微远慢悠悠端起桌边的酒杯喝了。 他脸上有淡淡红晕,似乎已经微醺,长发披散,神姿慵懒。 “天地不仁,以万物刍狗。万物自生,而因果以往复。”他摇晃着杯中酒,目光迷离,“人总是生而侥幸,贪于所得。却不知所有命运馈赠之礼,皆有代价需付。” 他伸手,将桌上棋盘的棋子,又往前推了格。 …… 二月廿九,执法堂审判。 这,汇聚在执法堂的弟子极。 堂堂宗主亲传弟子,却因宝物杀害同门,甚至还要将罪责推到同门弟子头上,无论放在哪个宗门,都是件轰动的事丑闻。 容染被从水牢底下押送出来的候,全身湿透,容惨白如纸,头发乌糟糟湿漉漉地黏在身上,看上去极其狼狈。 但无人可怜于他。 围观的弟子瞧着他只发出嘘声,有愤怒者,已经拾起地上的石头往容染身上扔去。 喧哗声之中,执法堂弟子依序入内,而叶云澜和沈殊也已经到达,被执法堂弟子迎了进去,坐到了后方听审的坐位之上。 剩余的弟子则被拦在了堂外,虽然够看到里的动静,也听里的声音,却不出手干涉执法堂的秩序。 执法堂之中,坐着几名神态严肃的执法长老,而贺兰泽则手拿判罪剑,站在高位,主持这场审判。 随着他的颔首,审判正式始。 同在浮幽宫中经历过当之事的弟子纷纷出来,进行作证。 唤幽铃早已被弟子们从容染身上搜了出来,此刻正放在高台之上,作物证。至于“暗香疏影”,因已经被容染认主,而容染宁死也不愿交出此物,没有经过审判,他们不强行抹去他的神魂烙印,故此,还被容染穿在身上。 待弟子们的证词述说完毕,名长老上前去检查了唤幽铃,确认其功效,便向贺兰泽点头。 贺兰泽扬起手中判罪剑,指向容染。 “容师弟,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容染跪在地上,因合欢蛊母蛊的反噬,他的身体直在不断抽搐着,仿佛癫痫发作。 而且即使有“暗香疏影”的遮掩,依旧掩盖不了容的扭曲和憔悴。 他的声音似乎因怒吼过,已经嘶哑无比,极其难听。 容染抬起头颅,他的容带着扭曲和不知谁的憎恨,道:“我是宗主亲传弟子,无论犯了什么错,也应该交由宗主审判,何轮得到你们……你们来审我。” “我要宗主。” 96、碎玉 执法堂外一阵喧嚣。 “面见宗主?宗主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他还敢要求面见宗主?” “宗主乃这世上一等一的剑修,竟收了这样一个亲传弟子,实在是倒霉透顶。” “他还何资格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 而执法堂中, 坐在黑檀木圈椅上的几位长老却是眉头深锁。 容染是宗主亲传,也是悬壶峰容峰主唯一的儿子。 因为避嫌, 容峰主今日不能来此参加审判。 然而悬壶峰乃宗门药峰, 弟子长老受伤都要去药峰疗伤,诸位长老或多或少都欠容峰主几分人情。来此之前, 容峰主才又给他们炼制了许多丹药。 几名长老眼神交流了片刻,其中一名长老眼神示意程副宗主。 众所周知,栖云君虽为天宗宗主,却常年于望云峰上闭关, 很少理会宗门琐事。天宗大部分的事务,都是副宗主程子虚和他的亲传弟子贺兰泽处理。 程副宗主长相俊美风流, 双缱绻温柔的桃花眼,眉心一点红焰朱砂, 正低头把玩着自家夫人给他做的白玉玲珑球,并没注意长老的挤眉弄眼,神情十分安详。 长老轻咳一声。 程副宗主仿佛这时候才注意到眼下状况, “徐长老,怎么了?” 徐长老:“副宗主,您看, 容染毕竟是宗主亲传弟子,我们是否要将审判推迟, 先去通知宗主一番?” 程副宗主摸着手中白玉玲珑球,疑惑道:“什时候执法堂审判,还要劳动师长了?你看容峰主, 避嫌还来不及。年轻人的事交给年轻人解决,这挺好。” 徐长老:“可、可他毕竟是宗主唯一的亲传……” 程副宗主微笑起来,“我当然也并非通人情。宗主亲传,听起来似乎是要比别人金贵一些。徐长老,您说是吧?” 徐长老额头的冷汗冒了出来。 程副宗主却忽然话锋一转,道:“过同门残杀,影响甚广,也算一件宗门大事,请宗主定夺也无可厚非。” “过,谁去知会?” 这是一个大问题。 除了容染,平日望云峰根本没人敢上。 对,还一个人。 曾经被宗主亲自留在望云峰疗伤,又安然无恙从望云峰上来。 徐长老把目光看向执法堂后台。 那个人就坐在那里,周围弟子熙熙攘攘,却依然能够让人一眼看见其人。 徐长老早已过了欣赏美色的年岁。 却还是一时挪不开眼。 那个人就像是白纸上的一滴水墨——,应当是像墨池中一点雪,刺目。洁白。 难以用言语去形容这样的容颜。 这些年,宗主几次三番从望云峰上来,细数好似全都是为了这个人。简直让人怀疑,修无情道的宗主,是不是对此人了别样心思。 而这人却是此事受害者的师尊。 相比犯下大错的容染,宗主会偏颇哪一个? 徐长老仔细想后,忽然冷汗涔涔,欲再多言了。 程副宗主见没有人回答,轻笑了声,向回头看他的贺兰泽摆摆手。 “继续审判吧。宗主修为高深,神识沟通天地,想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贺兰泽将身转回,手中判罪剑抬起,面无表情道。 “容染,你亲手杀害同门弟子十四人,又以唤幽铃唤回死者亡魂,蓄意嫁祸陷害,罪不容恕。今日将破你丹田,断你经脉,废去所修,逐出宗门。” “,贺兰师兄,你可以——”容染神色终于慌乱,他转头四顾周围,黑压压的人群注视着他,却没一人有所同情。 他又蓦然转头看向执法堂外的天空。 远处高山若隐若现,他忽然跪磕头。 “师尊,求您看在往日恩情份上,救救徒儿吧——!” 没有人回应。 只有无数冰冷讥笑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如剑如刀。 贺兰泽:“罪当罚,冤当伸。天理昭昭,因果报。” 他口中所说,是执法堂弟子十六字诫言。 判罪剑剑刃已经穿过容染丹田。 丹田乃是修一身气脉的核心,丹田一破,一身修为便会如水银泻地,顷刻无存。然判罪剑威能不仅如此,剑气刺破丹田,浸入经脉,便会将之寸寸摧毁,日后即便能够将丹田修补完全,破碎的经脉也再难以聚气。 一瞬之间,容染已成废人。 容染瞳孔放大,因为太过剧烈的痛楚,他甚至连叫喊尖嚎也无出声了。 一瞬之间,他所努力争取过的,所欣然得意的一切,他所汲汲营营的半生,俱都化为灰烬。 就像身上那件失去了修为支撑而飘落于地、沾上灰尘的暗香疏影一样。他身上也了永远都洗去的脏污,治不好的伤痕。而他最想喜欢的、最骄傲的那只鸟儿—— 再也回到他笼中了。 半边脸溃烂的伤痕在人前显现,肿胀还没有消褪的肢体显出吓人的青紫,被盐水沾湿的头发蜿蜒贴在脸颊,血从他的胸腹涓涓往流,把本就肮脏的衣物弄得更加堪。 执法堂外围观的弟子们俱都被他的模样给吓了一跳。 容染趴在地上,痛苦抽搐,以为自己将要死了,忽然看到了眼前出现一抹白。 周围所的喧嚣也都突然静默。 他抬头看,见到白衣鹤氅,银发高冠。 栖云君垂眸,无波无情的看着他,手中握着的,是太清渡厄剑。 “师尊!” 绝境之中,容染知从何处又爆发出力量,他爬到了栖云君的脚边,青紫肿胀的手如同抓住浮木一般攥紧栖云君鹤氅边沿,留血色的手印。 “救我……师尊,救救我……” 栖云君没有开口说话。手中剑也未曾出鞘。 只是他人站在那里,就是一柄出鞘的剑,锋芒盖世,睥睨人间。众人尽数缄默。 “见过宗主。” “见、见过宗主!” 堂上几位长老同时起身。程副宗主也慢吞吞从座上起身。 “姬师兄,一晃又是两年不见,此次出关,是为了你那亲传徒弟?” 整个天宗也只有程副宗主敢这样和栖云君说话了。盖因两人师出同门,栖云君未入无情道之前,程子虚与他师门之情还算深厚。当然,入了无情道的剑修就没有“感情”二字可言了,程子虚宁愿和自家夫人说一宿的夜话,也愿意和一块冰块打交道。 即使这冰块原先是他的亲传师兄。 栖云君道:“他已不是我徒弟。” 他从袖中拿出两块碎裂的墨色玉佩,将之扔在了容染面前。 “我说过,之前是最后一次。” 闻言,容染脸色苍白。 是,在他向栖云君自请带队去往幽冥秘境的时候,栖云君确实说过,那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帮他。 是那时候栖云君并没说自己再是他徒弟。 修行界师徒关系如此紧密,尤其亲传,更牵涉到重因果,他以为,栖云君没有那么容易会将他放下。 然而,栖云君比他想象之中,更为果决。 容染看着眼前断成两截的墨玉,攥着栖云君衣摆的手渐渐变得无力了起来。 “纠结外道,杀害同门,本罪容诛。”栖云君一眼便看穿了地上暗香疏影的来处,“然,当年你救我一命,而今我便留你一命。自此,你我因果两清。” 他一拂袖,容染胸腹上伤口便再流血。 “带他离开宗门。” 栖云君吩咐。 没有再给容染求情的机会。 话音落下,马上就有执法堂弟子走出来,架起容染双臂,将他拖着往外走。 最后的希望已破灭,容染脸色灰败。 浸泡了水牢的身体在地上拖出一道淡红的水痕。 知想到了什,他的表情扭曲了起来。他望向栖云君,忽然发出一声疯狂的尖笑。 “因果两清?哈哈哈哈,你永远也别想两清!” 栖云君难得皱了皱眉。 尖笑声中,容染被拖出了执法堂,又被拖入了人群之中,愤怒的弟子将他淹没。 宗门外三千长阶很漫长。 他被人拖着、踢着断往台阶下滚,天上是灼然烈日,周围是扭曲的人脸、扭曲的声音、还扭曲的自己。 他忽然感觉这个情景异常熟悉,似乎曾经经历。 只不过,当时的他,并不是被拖在台阶上受尽屈辱践踏的人。 而走在台阶上,闲步看戏的人,才是他自己。 灼热的太阳炙烤着他身上的遍体鳞伤。知道过了多久,无止息的滚落才停止。 人声渐渐远去。他被抛弃在这里。 血水模糊了他眼睛。 他看见东西,也动弹了身体,于是嗅觉变得格外敏锐。 慢慢地,他开始能够嗅到自己脸上,伤口溃烂的味道。 ——腥臭、难闻、恶心。 就像他自己。 审判结束,执法堂之中的人已经渐渐散了。 沈殊本欲起身离开,却见自家师尊迈步走到了执法堂前,蹲身捡起了方才栖云君留那两块碎裂的墨玉。沈殊走了过去,便看见叶云澜拿着那两块沾尘的墨玉,正慢慢用衣袖擦拭。雪白衣袖上很快有了肮脏,看上去有几分协调,而叶云澜神色淡漠,并没什表情。 沈殊正想开口询问,忽然听到一道寒冷如冰的声音响起。 “为何要捡那两块碎玉?” 沈殊转身一看,原来是栖云君去而复返,正站在执法堂门口处。 逆光掩盖了栖云君模样,只瞧见一个黑色剪影,身形高大,鹤氅高冠。 叶云澜没有看他,只静静凝视着手中的墨玉。 碎玉拼合为一,上面镌刻有玄奥古老花纹,“天宗”二字印于中央。 他道:“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97、因果 “你说, 这是你的东西?” 栖云君步走过来,到叶云澜身前。 叶云澜:“是。” 栖云君微微皱眉,凝视着他, 道。 “此为玄纹血魄玉,世间只此一枚, 乃天宗宗主的信物, 又如何成了你的东西?” 叶云澜闭了闭眼,似乎不愿与他多争执, 低声道:“既然是宗主信物,你又为何要将它弄碎。” 栖云君:“因为已不需要了。” 玄纹血魄玉之上的因果已经还清,再留于身边只是挂累。 即此玉十分珍贵,世间独一, 但不该留的东西,他不会留。 他修情道, 本就不该与这世上之人牵扯太多,此信物并用处。流落在外还会引争端, 不如毁去。 事上,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将这样重要的东西交托给容染。 即对方救了他性命。 “不需要了么。” 叶云澜沉默了片刻,淡淡道:“这枚墨玉, 我曾将它交还给容染。而今才知道,原来我还错了人。” “既然这枚墨玉宗主已经不需要了,那毁更彻底一吧。” 他将两块碎玉握在掌, 寂灭剑意破体而出,轻轻一捏, 墨玉就化作了更加细小的碎片从他的指缝之中滑落,像流泄的萤火。 叶云澜垂下手,五指隐于袍袖之中。 “执法堂审判已经结束, 宗主事务繁忙,何必再于此逗留。” 说罢,他转过身,朝一旁沈殊示意,要离开此。 “且慢。” 栖云君将他喊住。 叶云澜淡淡道:“宗主还有何事?” 栖云君眉头紧拧,“你方才说还错了人,是何意?” 又问:“玄纹血魄玉,是你给容染的?” 叶云澜道:“我以为以宗主之能,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不分明。” 栖云君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你是何时将玉给容染的?” 叶云澜道:“二十五年前。我刚进宗门之时。” 栖云君又道:“那是你又是如何……到这枚玉的?” 叶云澜:“二十九年前,我救一人于深谷桃林。三年之后,他临走之前,将这枚墨玉留给了我。”说至此,他面表情又道,“宗主还有么要问的么?最一次问清。我空闲时间不多。” 栖云君眉跳了一下。 二十九年前,正是他渡蜕凡天劫,受重伤昏迷的时候。 而三年后醒来,他已经身在悬壶峰。容清绝和容染父子二人守着他醒来,言之前他重伤之时,都是他二人在旁相护。 因此番救命之恩,容清绝请求他收他的儿子为弟子。他素来对因果之事十分重,于是答应了容清绝的请求,将容染收做记名弟子。 未过多久,容染将玄纹血魄玉带来还他。 若没有欠下了极重的因果,以他的行事,绝不会将玄纹血魄玉交付出去。他意识到自己欠容染因果比象中更多,遂将之收为亲传,纵容行事,应承其诸多理要求。 若非容染屡次犯下错,他本该护佑对方一生,以求道圆满。 可是而今,事却告诉他。 ——原来一直,他都护错了人。 容染那句尖笑回荡在耳边。 “因果两清?哈哈哈哈,你永远也别两清!” 散碎的墨玉落在上,沾了尘灰,再也法补全。 眼前人目光冷漠,面色苍白,那对他的抗拒和恐惧,未曾因为时间流逝而消褪。 栖云君眉跳动愈剧烈,体内原本平和顺畅的气流突兀翻涌,握着太清渡厄剑的手背崩出青筋。 有一件事,他从来没有与任何人说过。 他梦中常有一片桃林。 桃林之中,有一个虚幻的人影,在桃林中奔跑嬉戏,偶尔会回眸对他轻轻笑。 他很喜欢听对方的笑声。 喜欢追随对方奔跑时候的身影。 他因此在云天宫之中下了一片桃林。 剑鞘上也镌刻了花枝的纹路。 他一直以为那是他象而出的魔,是他的劫。 他一生未有情爱,未生欲念,师父说他有天生修习情道的慧根,合该走入此道。而他后来修行,也果如师父言般比顺遂。 只是,突破蜕凡之后,修为却有停滞,一停是近三十年。 修行需破重关。 他之前太过顺遂,未有情入情,终究有缺陷。 那未竟的情爱之欲,会衍生出魔,似乎也理当然。 但,若那并不是魔呢 而是他遗落那三年记忆之中,真留存的吉光片羽。 他曾有过的爱和欲。 意识至此,梦中人竟然真的渐渐与眼前人逐渐重合。 栖云君声音沙哑,似冬日负雪断折的枯枝。 他道:“……是你。” 叶云澜色漠然波。 时至而今,他依旧本能畏惧着栖云君手中的太清渡厄剑,依旧忘不了,浮屠塔上剑气一次又一次打落的时候受粉身碎骨的痛楚。 恩也怨也,他再也不和这个人有本分牵扯。 于是道:“宗主说的话,我听不明白。” 栖云君道:“我……亏欠你良多。” 叶云澜打断道:“我和徒弟还有要事需办,先走一步。” 他迈步往执法堂门口走去。栖云君要开口留他,叶云澜却已经快步与他擦肩而过。 沈殊跟了上去。 两人身影很快消失在执法堂中。 只有栖云君立在原,许久。像一座静默的冰雕。 程副宗主回到自家洞府,夫人薛梦蝶已经迎了上来。 薛夫人瞥一眼他手里白玉玲珑球,红唇一勾,“玩么?” 程副宗主弯了弯眼,道:“玩。” 薛夫人端着一盘红樱桃走过去,亲了亲程副宗主眼睛,道:“给你做了更玩的,晚上咱慢慢玩。” 程副宗主她亲眼尾泛红,一双桃花眼潋滟生辉,哑声道:“娘子饶了我罢……” 还没说完,就塞了一颗樱桃入嘴。 薛夫人:“甜不甜?” 程副宗主:“甜……” 夫妻俩正你侬我侬之时,程副宗主忽然感觉到背脊生出一丝寒意。 而后眼尾余光见到了一把熟悉的剑。 太清渡厄剑。 他打了个寒战,忙站起身,“姬师兄如何过来了?” 而薛夫人则不紧不慢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行了一礼,“见过宗主。” 栖云君已不是第一次见自己师弟在洞府里和夫人玩闹了。 不仅洞府,但凡夫妻两人一同出现的方,许多时候都会有恩爱玩闹之举,据程子虚的说话,是“情难自禁”。 虽觉十分不成体统,也曾经说过对方,但程子虚只是面上答应爽快,私下屡教不改。 前任天宗宗主收了两个徒弟,一个修情道,一个修极情道,程子虚是后者。 多年以来,栖云君并不理解自己师弟的道。 极情道,一生极情于一人。 剑为一人挥,道为一人而修。 然而,道途漫长,天意难料,倘若那人死了,又当如何? 每每如此问,程子虚总是回答。 “师兄,你不懂。” 栖云君确并不太懂,也不懂。 他还记某一回,薛夫人独自出远门寻找破关机缘的时候,他有事找程子虚商量,却现自己师弟居然一个人躲在洞府里偷偷哭。 自此之后,他对极情道敬而远之。 “我要悬壶峰这三十年来有的记录。” 程副宗主有惊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这宜师兄从来都不爱管天宗事务,今日是撞了么邪,竟找他询问起天宗内部的来。 他向薛夫人眨了眨眼,薛夫人会意弯了弯红唇,端起那盘只剩一半的樱桃回内室去了。 “容清绝此人……虽然在医道之上十分擅长,但为人上却有欠缺。当年刘庆私自炼制回生丹一事,幕后有他的推动。只不过一直未找到证据,其人本身也并未做出么特别危害宗门之举,故此并未动他。” “至于悬壶峰三十年来的有记录,都在此处。” 程子虚从书架上取出一个小本本,放在了栖云君身前。 栖云君将之拿起,一目十行观了过去。 片刻,他沉声道:“二十六年前,容清绝出外寻找草药,半年未归?”二十六年前,是他渡劫受伤的那一年。也是容染父子说将他救下在悬壶峰聊上的那一年。 程子虚道:“师兄放,这可是夫人帮我整理的记录,一般不会有错。” 而后,他见到栖云君一把将本子摔在了桌上。 太清渡厄剑出嘹亮的剑鸣,霜雪般的剑意横掠四周。 下一瞬,洞府之中已经不见了栖云君身影。 这是程子虚第一次见到自家师兄这样生气的模样。 有人要倒霉了。 程子虚为悬壶峰的容峰主默哀了一瞬。 没有老婆的男人,脾气总会是有暴躁。 他。 还是娘子摘的樱桃吃。 98、桃花 夜已渐深, 山中虫鸣声阵阵。 悬壶峰之上仍是一片灯火通明。自去往幽冥秘境的弟子回返之后,受伤的弟子便大量涌入悬壶峰进医治,悬壶峰中到处是绑着绷带的弟子来来往往, 终日药香弥漫。 山顶的峰主大殿之中,一袭青色长衫的容峰主慢慢踱步, 身旁正用小火煎着一炉药。 不多时, 忽有一个黑衣人从窗边掠入。 黑衣人在容峰主面前单膝跪地道:“峰主,容公子已被属下安排到了山下一所废弃茅屋之中, 只是,公子的丹田经脉皆已损毁,四肢与脏腑伤,若不能及时得到峰主施救, 只恐怕……” 容峰主道:“等等。盯着本座的人太多,他既然已被逐出天宗, 此刻接他回来,无疑授人以柄。既然已经避嫌, 便避嫌到底,今日便不能有动作,否则如向宗主交代?起码待明日, 我寻借口下山一趟。” 黑衣人道:“属下已给容公子喂食了续命丹,一日功夫,容公子应该还能够撑过。” 容峰主挥了挥手, 示意他下去,但忽然又叫住对方, “是了,他的脸如了?” 黑衣人道:“容公子左边脸上有伤,又被剑意怨气入体, 时间过了太长,即便能够拔除,恐怕也无法复原了。” 容峰主皱了皱眉,道:“了,你下去吧。” 黑衣人便应声而退。 小火煎的那炉药已经到了时辰,容峰主蹲下身,拿起药壶的手柄,倒入一个白瓷碗中。黑色汤药散发出浓烈的苦味,他便又往其中放糖。 一砖长黄糖放入进去,耐心搅拌直到融化,苦药变成了浓稠的黑色糖浆,温度也不烫嘴,容峰主便端着这碗药,穿过大殿弯弯绕绕回廊,来到深处一件隐秘的房间前。 容清绝抬手敲了敲门。 “娘子,我来了。” 房间之中没有人回应。容清绝仿佛习以为常,径自推开了门。 窗门被贴了黑纱,无风无光,只有桌子上红烛摇曳。 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比外面更重。 烛泪从烛身上滑落至灯盏。 容清绝端着药到了床边。 床上躺着一个身形极瘦的女人,面容容染有七分相似,却更加清秀温婉一些,只穿着白色里衣,乌发如流云般垂下,下颚尖尖,病容苍白。 她右侧锁骨被锁链穿了过去,锁链的另一侧栓在床内阴影之中。 见到容清绝,女人苍白的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嘴唇张合似乎在说什么。 只是没有声音。 容清绝怜惜地摸摸她脸颊,将药碗递了过去。 “喝药了,阿檀。” 阿檀有些依恋地侧过头蹭他的手,后顺从把药碗接了过去。 容清绝看着古檀捧着药碗一点点喝药。 当年成婚的时候,古檀不愿,总是会说些难听的话语,容清绝不喜欢听,便用药让对方再说不出话来。 药性猛烈,就算后来容清绝也后悔了,为对方解毒,古檀声音却已变得极其嘶哑难听。 容清绝讨厌瑕疵。 难听的声音不如不听。便干脆用银针封穴,将她声音又封了起来。 “阿檀,要是当初你就乖乖的,现在该多好。” 容清绝手握着心口,里面的合欢蛊有规律地跳动着。 “若你不是执意逃走,被同光阵所伤,我们之间应当还有很多个百年……哪像而今,只可及时行欢,我都不知你死了之后,我该如是好。” 合欢蛊种下后,子蛊便依赖母蛊,每隔三个月便需要融汇一次,否则子蛊会躁动发疯,折磨中蛊之人痛不欲生。 容清绝起身,吹熄了烛火。 房间陷入一片昏暗之中,他唇边多了一点笑容,转身想要回到床边,却忽然背脊一寒。 一道凛冽至极的剑气划破窗台夜色,直取他背后而来! 强大至极的剑意避无可避,远远超过了凡身六境修士的极限——容清绝几乎在一瞬之间反应过来,是宗主! 宗主为要对他出剑? 明明他已经足够谨慎小心,甚至执法堂都没有去,就是怕容染杀害同门之事会引动宗主的怒火,烧及于他身上。 阿檀还需要他日日炼药勉强续命,无论如他都不能死! 思绪不过电光火石一刹之间。 但令人绝望修为压制依旧令容清绝动弹不得。 可怖的剑气擦过了脖颈,温热的血流淌了下来。 容清绝腿已软了,发疯似地打颤,却冷汗涔涔地回过神——他还没死。栖云君那一剑避开了他。 房门已经大开,幽幽的冷风吹入进来,吹得窗边黑纱飘飞。 “我从不在人背后出剑。” “转过身。” 身后传来栖云君冷冷的声音,如同催命的厉鬼。 容清绝牙齿打颤,完全不敢转身,道:“宗主,不知我究竟犯了什么错,竟、竟致您亲自动手。倘若是小儿之事,确实是我教导不严,致使宗主声名受损。我可以从此与之断绝父子关系,绝不教他进宗门一步,还请宗主恕罪。” 栖云君漠然道:“二十七年前,你在做什么。” “我……”容清绝面色彻底煞白,他终于知道栖云君杀意从何来。 容染那没用的废物,在秘境里耍些不入流的手段败露也便罢了,怎还会将这件事泄露出去? 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二十七年前,宗主受天劫之伤昏迷。我为宗主安危着想,将宗主秘密留在了悬壶峰中疗伤。” 栖云君道:“如此说来,你没有出过悬壶峰一步?” 容清绝:“……是。” “——好极。”栖云君道。 “容清绝,你敢以道心发誓?” 容清绝不敢。 栖云君:“转身,拔剑。” 容清绝更不敢。 栖云君:“不敢对我拔剑,却敢以谎言欺我?” 容清绝半身发凉,知道今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了。 栖云君:“善谎懦弱之人,不配我出剑。” 他抬起袖,六道劲气从手中飞出,分为六个方位成阵法将容清绝围困无边杀意自阵中,太清渡厄剑已经入鞘。 无边神识发散开来,悬壶峰弟子冥冥之中都能够知到一道意念。 “自今日起,容清绝不是悬壶峰峰主。” 灯火通明的悬壶峰上一阵哗然。 无数悬壶峰弟子同时抬头望向峰顶。对他们而言,只见到乌云遮掩着月亮,夜色依旧沉寂,天却已变了。 栖云君已经远去。 容清绝仍困于阵中。 渡劫与蜕凡所相差境界太过遥远,须臾间,容清绝已身中七十二道劲气,剑意肆虐经脉,穿透丹田,自执法堂审判不过半日,竟然也落得了与他儿子一般下场。 容清绝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 他就要死了。 可他还不能死。 他还有阿檀要照顾。合欢蛊的母蛊宿主死亡,子蛊寄也会跟着死亡。他不要阿檀死。他还有丹药和法宝可以续命。 容清绝仰起头,朝不愿不远人伸手。 “阿檀……” 古檀拖着长链走到他面前。 容清绝想去抓她,却只见到古檀拿起地上的剑,狠狠插进了他掌心。 他手臂痛得抽搐了一下,恍惚看着古檀脸上表情。 没有往常所见惯的温婉依恋,只有无边恨意与冷漠。 这么多年过去。 古檀又一次挣脱了合欢蛊的束缚。 她怎么还会有力气挣脱合欢蛊的束缚? 剑尖从容清绝的掌心拔出,垂在他的身体上方。 他绝望睁大眼,“阿檀,你不能……” 又一剑。 插进了容清绝心脏之中。 合欢蛊停止了律动。 天空乌云散开。 月照四野。 悬壶峰峰顶之上恢复了沉寂。 …… 月色泠泠照进桃林。 云天宫之中大雪纷飞,唯独此地,四季如春。 栖云君坐在一棵桃树之下,太清渡厄剑被他放在手边,不知道已经坐了多久。粉色花瓣落满他衣襟,白发在月色下流转着沉寂的辉光。 即便已经出手解决了容清绝,然而他体内涌动的气息未散,逼得经脉胀痛,宛如刀割。 无情道的心境本是平湖,被高墙牢牢围住,隔绝外间一切尘俗纷扰。 今却生出了缺口。 平湖的湖水从缺口之中汩汩流出,如果不及时解决,缺口只会越来越大,最终如千里之堤溃于蚁穴,道基溃塌。 修无情道不可动情。 这是师父在他入道之前,便已经反反复复告诫过他的话。 他闭上眼,太阳穴不断地跳动着。 经脉之中涌动的气流依旧在盘旋冲撞,彰显着他不稳的心境,然而修行无情道多年的他,竟无法将心绪平复,也不想平复。 他固执地沉进了记忆的迷雾之中,在头疼欲裂的知里,挥动着意念之中的长剑,斩破迷雾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一片光亮。 他来到了一片桃林之中。 桃林之中正站着一个少年。少年有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如同天上晚霞明艳。 对方回眸对着他笑。 漫天桃花在他身后纷飞。 天地灵秀似乎都倾注在少年身上,他望向世间山河渺渺,望向天地大道苍茫,却也绝然无法忽视对方。 栖云君低咳一声,唇边忽然流出了鲜血。 他想起来了。 ——二十七年前,他在天劫之中受了伤之后,失去记忆的那三年里,究竟发了什么。 衣襟渐渐被血染红。 栖云君崩出青筋的手,缓慢从怀中取出一物。 是一个锦缎包成的布包。 栖云君把布包打开,里面躺着千百片墨色碎玉。 月色照进他空无浅淡的眼眸中,银白长睫蓦然低颤。 他起身,半跪在地上,就着月光,慢慢一片一片将碎玉拼起来。 99、糖画 清晨, 熹微的光线从窗外照入,有莺雀鸣啼。 卧房之中,摆一张檀木雕花床, 足足占据了房中一半地方。四方床柱高阔,床头床尾皆雕刻出古朴花纹, 出入一侧则做成圆拱形状, 十分悦目温馨。 塌上有人正安睡。 天青色云纹锦被将床上人盖住,还有些落在床沿。 叶云澜侧身, 乌长的头发散在枕边,只露出小半边苍白侧脸,气息很轻。 旁边的沈殊早已醒了,正侧身, 指尖勾自家师尊一缕乌发慢慢地卷。 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一缕头发卷来卷曲, 依旧乐此不疲。 修者到了他这种程度,其已经无需睡眠。 他只是想要陪在叶云澜身边。 多靠近一点, 多熟悉一点。 他已算是发现了,他家师尊就像是一只猫,毛皮雪白漂亮, 却十分不喜近人,唯有让自己的气息和它混熟悉了,顺它性子多讨好一些, 才偶尔愿意被人抱在怀里,摸摸皮毛。 这摸还不能过分, 否则便炸毛生气,一生气就不说,得哄好久才能哄回来。 沈殊一遍懒懒地卷叶云澜的头发, 一边索今日给师尊准备什么早食。 清晨不宜油腻,也不宜过寒凉。 正好新磨了一些藕粉,便做一碗桂花杏仁藕粉吧。 想好后,便始等。 等身边人醒来。 叶云澜睡眠很浅,风吹草动便惊醒,而且惯常做噩梦,做噩梦的时候反而睡得极沉。这些事情,沈殊小时便已发现了。但那时候他并不能为叶云澜做什么,而今却不。 所以他发觉叶云澜身体又始轻轻颤抖来的时候,直接长臂一伸,便把自家师尊捞进怀里。 叶云澜眉心紧紧蹙,眼睫不断轻颤,额头全是细碎冷汗。 沈殊便抱他,一又一轻抚他的背脊。 这样动作仿佛有效。 怀中人的颤抖渐渐平复来,呼吸也慢慢平稳了。 沈殊并不知道什么事情能够让叶云澜这样即便痛苦也一不吭的人经年累月被梦境折磨,他只是将叶云澜抱,没有再放。 这样的姿势没有办法再舒适地卷头发,他便低头,去数叶云澜的睫毛。 一根一根慢慢地数。 数到那人睫毛慢慢颤抖张,略显迷茫的黑色眼眸里映出他的面容,沈殊便口。 “早安,师尊。” 一碗桂花杏仁藕粉放在眼前。 竹杯中装琥珀色的热茶,旁边是竹叶垫的芝麻软糕。 叶云澜用早食。 温热藕粉入腹,在舌尖留淡淡清甜。 芝麻糕软糯可口,带竹叶清香。热茶则炒米冲泡,暖胃去腻。 叶云澜将最后一口芝麻糕吃完,轻轻道:“很不错。” 沈殊支颚看他,闻言便弯了弯眼,笑道:“师尊喜欢便好。” 血色眼眸的青年笑意盈盈看他,没有那张狰狞鬼面,也没有久经高位,生杀予夺后在身上沉积的那种无法挥去的血腥邪戾味道,叶云澜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沉默一,道:“你其……并不用特意为我做这些。多放些时间在修行上,精进己身,为师更高兴。” 沈殊:“徒儿正好爱好此,修行之事也从未放。师尊不必忧心。” 魔尊曾也对他说过自己有如此爱好。 可叶云澜知道,魔尊修炼九转天魔体,致使视觉味觉都与常人有异,要做出正常的食物其很难。 年在魔宫之时,他曾经生过一场热病。魔尊第一次亲自厨给他熬了一碗粥,味道却怪异地令人难以言述。 他时只皱了皱眉,慢慢把粥给喝了。魔尊却不知道看出了什么,之后再没有过厨。 直到后来他们到中洲流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始,那人厨艺忽然突飞猛进,无论主食还是甜点,都能够令人食指动。 有一回,魔尊用画糖人的手艺画了一副凤凰浴火的糖画,又做了满满一盒杏花糕,盖上红绸,庆贺他生辰。 那时候他在浮屠塔里受的伤刚愈,精神还很不稳定。 他盯那副画一,问魔尊是不是在其中花了许多功夫。 魔尊只是笑:“爱好如此。我一向东都得很快,仙长也是知道的。这些小玩意儿,看一次也便了。” 他喜甜。 但他那时身体,并不适宜吃太多甜食。也就是生辰,魔尊给他做这许多甜食。不可错过。 是吃了杏花糕,便拿糖画慢慢地舔。 魔尊慢慢看他吃完,才口问:“仙长可知,凤凰涅槃之意?” 他不说。 自从浮屠塔出来以后,说让他感觉疲惫,考也令他感觉疲惫。 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令他长眠,他并不介意就此躺。 魔尊也并不要求他一定回答,而是继续道。 “……凤凰涅槃,意味新生。” “凤凰可以涅槃重生,人自然也能。过去归过去,未来还有很长。”魔尊帮他把指尖上的糖渍擦干,而后把他整个人都拥进怀里,亲他的眼睛,道,“我想看到你在天空遨游飞翔,不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束缚,做自己想要做的一切。” “你该是这世上最自的凤凰。我的小凤凰。” 回忆仿佛仍在昨日。 叶云澜捧茶杯的手忽然收紧。 他沙哑道:“炒米泡茶太过容易燥热上火,沈殊,你换一壶菊花茶过来。” 有些无理的要求。 沈殊却十分任劳任怨,道了“好”,便拿茶壶走去后院烧水。 待沈殊身影消失,叶云澜便再也忍不住,咳嗽来。 胸口闷痛连绵成一片,绵密如针扎。 他拿出一块绢布,低低咳嗽,血迹很快从绢布上晕。 这几日,他咳血已经越来越频繁。去往幽冥秘境一趟,消耗了他太多精气神,而今即便稍微情绪伏波动,也引发伤势。 他不想沈殊知晓这些。 承诺的永远太远,过去的过去也太久,他连能够抓住的现在,都已不多了。 咳嗽慢慢平复来,他擦干净唇上的血,又将沾了血的绢布放入怀中,慢慢饮一口茶,眉目低垂,恢复平静。 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沈殊正在后院烧水煮茶。 却有阴影从内室之中掠出,汇入他脚边。 叶云澜咳血的情景映入他脑海,冲泡菊花茶的动作微僵,脸上笑意隐去了,血色眼眸暗沉如渊。 这几日,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叶云澜咳血。 他家师尊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却不如,这竹楼之中一切,都被他牢牢看在眼中,没有一寸遗漏之地。 为了寻找疗伤的办法,他已经搜寻完了宗门藏书阁之中的书籍,甚至去到封印在脑海中一处的魔尊记忆之中找寻。 却依旧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 而因那份记忆分裂出的另一个意识也因此活跃来,就如此时—— “他伤势太重,又无修为护体,任何解封印,强行取出神火的办法都使他经脉破裂,即刻丧命,唯有双修之法引渡,可以救他一命。” 魔的音充斥邪气和蛊惑。 “你不敢,是不是因为你怕了?你怕自己不能够承受神火烧灼,所以才不敢救自己心心念念的师尊?” “可你明明知道,只要按我的办法,去魔渊之底,炼成九转天魔体,区区神火,还能奈何得了我们不成?” “你身体已吸收光了幽冥秘境之中的魔气,现在还想要走回道途,已经难了。咱们师尊还不知道吧,你一直犹豫,是怕他对你失望?” “够了。”沈殊口中发出低吼。 “师尊答应了如果我不再动用体内的量,安安静静修行,就永远陪我,我也想要如他所愿,一直陪他,让他不被尘俗所累,顺心地活……” “——然后看他死?”魔尊反问。 沈殊沉默了。 握茶壶的手却越握越紧。 叶云澜正在等沈殊泡茶。 门口风铃忽响。 他还未身,门便已经轻轻了。 一身鹤氅白衣的男人站在门口。他肩上还有未曾飘落的桃花花瓣,一向洁白的鹤氅摆也沾了泥,白发高冠,清俊冷冽的面容好似凝冰。 栖云君。 叶云澜此世最不想见到的人之一。 他觉得胸口的闷痛似乎又隐隐浮现了来,伴难以言说的幻痛。那种痛楚,即便已过去数百年,依旧纠缠在他梦中,经久不息。是这些年他噩梦的来源之一。 “宗主来做什么。”他面无表情口。 说时,他依旧端坐案前,没有身相迎的意。 这很不礼貌。也很不尊重。 世间少有人在栖云君面前这样放肆。 但栖云君什么也没说,只是迈步走到叶云澜面前,然后从怀中拿出一件东,弯身放在他面前桌上。 是一枚墨玉。 一枚本来已经破碎不堪,却被人仔细地、一片又一片粘合来的墨玉。 叶云澜低头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拿。 “宗主此举,是什么意?”他问。音极其冷淡。 栖云君沉默了一,道:“这是你的东,你收好。” 叶云澜:“我记得先时宗主才说,这枚玉世上独一,乃是宗主信物,不为我所有。而今宗主又说他是我的东,未免有些可笑。” 栖云君沉默得更久了一些,才沙哑道:“是我认错了人,算错了因果,也……毁错了玉。” 他一生无欲无情,极剑道,从来未曾向谁认过错。 对叶云澜,是他的第一次。 他也从来没有后悔过什么东。 却第一次把自己毁去的墨玉,一片一片细细粘好。 他道:“而今玉还你,我欠你的因果,也一定还你。” 叶云澜:“一块碎玉,我要它做什么。” 100、永远 叶云澜说着, 便抬手欲将墨玉扫到地上。 栖云君俯身握住他腕,凝眉道:“送人的东西,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叶云澜闭眼, “不想听你的道理。放开。” 栖云君凝视他片刻,才缓缓将放开。 他并没有用多大的气。最多不过平时握剑的度。 然而眼前人细瘦苍白的腕上却已经有了深深的红痕, 见之触目惊心。 “……抱歉。”他低声道。 叶云澜将收回袖中, 另一只手搭在上面缓缓按揉,眉目显出深深的厌倦, 没有去看一眼桌上那块墨玉,只冷淡道:“宗主可还有事?” 语气已是赶客。 栖云君却仿佛听不懂,依旧矗立在原地。 他头发苍白,衣服苍白, 连眼瞳都是异于常人的琉璃浅色,在叶云澜面前刻意收敛了迫人的气势威压,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上去很不像个人, 反而像是市井布袋戏里的精致人偶。 栖云君:“想起了……一些事情。” 不只是一些。他想。 是很多。 在桃谷之中那三年记忆在他百余年的人生之中虽只是一隅,却比他在修行中渡过的百年更加清晰。 自入道开始,他便在望云峰顶静默修行。 他看了那么多年风雪, 才终于在满目苍白里撞见一抹鲜艳色彩。自此不可忘记。 二十七年前,蜕凡天劫之下,他被炼魂宗主偷袭, 身受重伤,强行使用秘法令渡劫中断, 流落至深山之中。 是叶云澜救了他。 他在雨声之中醒来,看见少年满身湿漉,乌发黏在苍白的小脸上, 正屈膝于地,拿着树叶在给他喂水和食物。 少年的眼睛生的极美,长长乌黑的睫毛像小扇子垂下,仿佛能够垂进人心里。只是眼眸却无神采,仿佛看不清事物的模样——少年看不见人。 他抓住对方的,道:“……不必。” 为伤势,他声音极其嘶哑,几乎辨不出原本音色。 少年却依旧固执地伸把树叶递在他的面前,认真道:“不吃东西,人会死。” 他道:“不会。” 少年疑惑地眨了眨眼,似乎并不明白世上怎会有不用吃东西也不会死的人,许久才不情不愿把树叶收回去,又问他:“你醒了,是要走了吗?” 他确实要走。 炼魂宗主偷袭他时,也被他一剑重伤,不知道去往处,随时有可能凭气息找过来,令渡劫中断的秘法最长能够维持三年,但在仓促之中布下的秘法却只能够维持七日,七日过去,天劫落下,方圆百里都会被夷为平地。 然而。 他看着少年湿漉漉的身体,仿佛刚出壳小鸡一样湿漉漉看着他的懵懂神情,漆黑无神的眼睛,还有山洞被凌乱树枝树叶搭建起来的简陋居处,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你的父母,还有亲人呢?” 少年却只是摇头。 “没有亲人。” 虽然这样说,少年神色却控制不出流露出些许哀伤。 他沉默了。 虽然已经有所预料,但,究竟为什么,有人会将一个这样年少而且目盲的孩子,抛弃在荒山野岭之中,与野兽为伍,踉跄求生? 雨越下越大。 雷声轰鸣,震得整个洞穴仿佛都在颤抖。 少年低声喃喃:“雨真大啊。” 他低低“嗯”了一声,知道秘法已经不能再拖,他必须要出去直面天劫,或,再次加固秘法,将天劫拖到三年之后。 于是起身拿剑。 少年的听力很好,跑过来他面前,仰起头问他:“你才刚醒,要去哪里?” 他道:“去让这场雨停。” 经脉中枯竭的灵力并没有恢复多少,但他仍是抬起,摸了摸少年的头。灵力流淌过少年身体,将他满身湿漉烘干。 他在洞穴中留了灵力标记。 果他此番未死,他会回来带少年离开这处山林,去更广阔的世界。 然而事情总是不能如人所愿。 再次迎劫之,炼魂宗主循着他的气息追踪而来,他与对方大战半日,两败俱伤,炼魂宗主比他受伤更重,施展血遁之法逃走,十年之内再无一战之。 而他被对方手中修罗剑伤及剑体,再无对抗天劫,只能够强行用最后的神魂之加固秘法,将天劫拖至三年之后。 神魂之消耗过度,他意识即将陷入昏迷,只循着之留下的灵力标记,回到了少年所在的洞口前。之后,便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之时,他失却了所有记忆和大部分修为,同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 他从高在云端的山巅上摔下来,坠入尘埃里。 是少年将他接住。 他们在山中一起狩猎野物,采摘果实,取木材和茅草搭建房屋。 神魂受损,无情道境界跌落,他眼中世间一切都不再只是苍白的风雪,有了鲜艳色彩,满树桃花,还有比桃花更加灼眼的少年。 他喜欢用宽大的掌心抚摸少年的头,抚过少年柔软的头发。 喜欢看少年在他眼前奔来跑去,摘下野果,捧到他面前,仰头对着他笑,轻轻唤他“哥哥”。 太清渡厄剑被当成了劈斩树木的斧头,而他从来只握着剑的掌心,也慢慢多出了长时劳作的粗糙。头上银冠除去,长发只随意束在脑后,袖子卷起,露出手臂以便动作。 他越来越像一个山野中人。 一个活着的人。 而不是雪山之上一具只会修行的人偶。 夜晚,他屈膝坐在篝火前,翻烤着猎来的野物。夜空繁星璀璨,银河横掠,少年眼睛里盛着火光朝他望来,漆黑无神的眼睛里映出他的身影,好似天地人间,只有他一人能够留在少年眼中。 他想留在少年眼中。 在桃谷的第三年,他身上的伤势渐渐开始恢复。 脑海中偶尔会掠过一些漫天飞雪的画面,他蹙着眉心,本能不愿回想。 他只想留在当下。 只是秘术压制渡劫的时间只有三年,应有的劫难终究会期而至。 第三年末,桃谷之中下起暴雨。 冥冥之中他知道这场雨是冲他而来,留在这里,少年会有危险。 可不在这里,他又能去往方? 太清渡厄剑有灵,感知到天劫酝酿的危险,在他中发出低哑剑鸣。剑气倒灌入体,令他体内堵塞的灵脉轰然冲开,他闷哼一声,漫天风雪和桃花源中满目桃花汇成一处,渡劫之的记忆尽数想起。 他是天宗宗主。 三岁习剑,七岁入道。修无情道。剑术睥睨人间。 他是少年的哥哥。 劈柴生火,山中狩猎。与少年共处三年。比亲人更亲密无间。 他是谁? 暴雨之中隐隐开始有雷声酝酿。 他不可再停留此间。 渡劫期的见识足矣他分析出少年身上之所以目盲,是因中毒之故,并非天生。他在屋中留下了一瓶丹药,可洗筋伐髓,解除万毒,乃是他许多年前,在上古秘境所得,在修行界之中万斛灵石难买一枚。 又将身上玄纹血魄玉留下,这是他的宗主信物,上面有他所镌刻的阵法,即使他遭受不测,也能够保护少年以后不遭受天灾人劫。 将两物留下之后,他已经没有时间再与少年告别。 御剑往百里之外,迎接迟了三年的天劫。 蜕凡天劫乃是人与仙之间的第一道坎。九重雷劫同时伴有心魔之劫。他修无情道,故此,少年便是他的劫。 只有默念无情道心法,强自将少年遗忘,与道合真,才能够蜕凡登仙。 ——他不愿忘却。 他选择了以力破劫。 太清渡厄剑斩破九重雷劫,斩破心魔劫难,蜕凡的一瞬间,世间万物仿佛都离他远去,他站在皑皑雪山之巅,忽然意识到,他错了。 无情道不容情爱。 他所谓的以力破劫,强自登上仙阶,斩破心魔之时,也是将自己心心念念之人,一并斩去。 风雪弥漫,桃花褪色。 他伸出手在空气之中抓了抓。 却已忘了自己究竟要抓住什么。 渡劫代价极重,况他本来伤势就未曾痊愈。 他御剑回到天宗,倒在悬壶峰中。 之后一晃经年。 他醒过来,梦中总有桃花和虚幻人影浮现。 无情道的境界令他下意识不去深想。他以为那只是虚幻的心魔,他作为人所残存的欲念。他要突破踏虚,必须要把欲念斩破。于是他在望云峰上闭关,再不沾染红尘俗事,以求心境无暇。 可他并不知,他其实从来没有真正渡过蜕凡劫。 心魔纵然能斩破一瞬,依旧会慢慢复原。 要保持境界,只能日日背负风雪,独自修行,不再回想。 他就这样渡过二十余年。 栖云君垂下眼眸。 “终日在望云峰上修行,静观风雪,参悟大道,二十年一瞬而过。可而今想来,却觉太过漫长。不知不觉,你……已经长成了这般模样。” 他凝视着叶云澜,从发梢到面颊,试图寻出旧日少年模样。 叶云澜的面容其实并没有太大改变,只是长开了,五官眉目更加清晰。然而他的气质,却已与少年时迥异。 少年时候的他明艳如桃花,笑靥美好得令人想要把天上的星星都摘来送予,而今的他却静默霜雪,少有表情,苍白病弱,神态透出与人世隔绝的厌倦。 却更加美色迫人。 脆弱易碎的琉璃,纯白无暇的画卷,让人想要将之破污染,又想将之收藏珍惜。 栖云君说完一切,又重复了一遍:“已全都想起来了。” 叶云澜听着他陈述二十多年前的过往,却发现自己已回忆不起当年自己的感受了。 他曾怀揣希望走来天宗,又被容染毁去希望。而后几百年,他遇过很多人,经历过许多事,而后往事皆尘烟消散,栖云君所说一切,仿佛已隔着一层厚重的帘幕,在遥远之。 于是他道。 “你想起来了,然后呢?” 栖云君看着他无波无澜的面容,握剑的紧了紧,缓缓道:“欠你果,当偿。” 叶云澜漠然道:“你不欠。曾救你一命,你也曾为疗伤多次。们已经两清。” 栖云君:“这不一样。” “有不一样?” 栖云君眉头深深蹙起,“你曾救一命,当护你一世周全。” 护他一世周全。 这话从栖云君口中说出来,却只令叶云澜觉得讽刺。 叶云澜唇边勾起一丝冷冽弧度,道:“倘若我不愿呢?你是不是还要一既往,之一般,强迫为我疗伤?” 栖云君沉默了。 他当然希望叶云澜活着,否则当初根本不会大费周折往天池山,只是为了给叶云澜重新压制伤势。 可叶云澜不愿。 房间一时静默无声。 门外风铃叮叮当当发出响声,阳光熹微照入进来,将两人影子照得狭长。 栖云君慢慢低下身,半跪在叶云澜身前,太清渡厄剑被他放在桌上。他伸出手,将墨玉推到叶云澜身前,道:“只是想保护你。无论因果。” 眼前男人眉目低垂,鹤氅铺散地面,看上去并不似高高在上的天宗宗主,修长握剑的推着那枚残破的玉,背上暗青色的经络微微凸起,固执地不肯收回。 栖云君继续道:“若你只是因为不喜疗伤时候痛苦,有一法,可以彻底解决神火之伤,甚至帮你重续经脉,境界攀升。” 说至此,他停顿了片刻,才又开口:“与你灵脉乃是同源,天生便相互契合,你若汲取之灵力,有事半功倍之能。而以我修为,收复神火并非不能。” “你可愿……与结契双修?” 叶云澜瞳孔豁然收缩,站起身冷喝道:“宗主修无情道,可否知此言意味什么?” 栖云君:“知。来此之,已思索良久。” 叶云澜道:“不过只是昔年救你一命,宗主便要赔上自己道行,说出如此荒谬言语?” 栖云君:“并不荒谬。这是唯一能够救你之法。” 世上能够得到神火承认之人亿万无一,栖云君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得到神火认可,但起码以蜕凡期修为,神火在他体内,总不会将他烧死。 他虽尚且不明白自己对叶云澜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是爱还是欲,是喜欢还是怜惜——他平生从未生过情爱,辨不清这些。 他只知道自己不想要看着叶云澜离去。 叶云澜觉得很荒谬。 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不认识眼前栖云君。浮屠塔上的梦魇和眼前单膝跪在他面前的男人重叠在一起,桃花谷中遥远的回忆和漆黑塔底盘旋阶梯万千神佛的注视交错,伴着经年睡梦中魑魅魍魉呼啸尖嚎的刺耳声音,他忽然觉得胸闷欲吐。 “滚,”他沙哑道,“不想听你说什么果报答,也不需要你为那些陈年往事,对我假情假意。” 说完便开始忍不住低咳。 血从唇边溢出。 栖云君起身,便要将他扶住,却有人比他更快。 沈殊将叶云澜护在怀中,将灵力渡入叶云澜背脊,横剑在身。 栖云君:“让开。” 沈殊冷笑。 许多年之,栖云君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时候他尚且无反抗,只能被蜕凡境的量推出房间,看着门缓缓合上,师尊冷汗涔涔被对方束缚着疗伤,而自己无能为。 蜕凡境。 本是很遥远的词汇,但拥有了魔尊记忆之后,却不再陌生。 血红眼眸之中渗出浓郁的戾气,他道:“你算是什么东西?师尊要你滚,你听不到么?” 多少年没有人敢这样在栖云君面前无礼了。 对叶云澜他尚且十分容忍,但对叶云澜的徒弟,却没有容忍的必要。况沈殊已经对他拔剑。对剑修而言,拔剑,便是挑衅和请战。 太清渡厄剑出鞘,清冷如雪的剑刃抬起,直指沈殊。 栖云君:“要为他疗伤,让开。” 沈殊:“滚。此地有,不需要你来为师尊疗伤。” 栖云君:“你凭什么给他疗伤?凭你身上肮脏魔气?”他眉目极寒,“天宗不允半入魔的修士进入,你若再拦,莫怪我下无情。” 沈殊还未回答,却听叶云澜哑声开口。 “你若敢伤他一根毛发,”他唇上还沾着鲜红的血,狭长眼眸抬起,是与平日全然不同的凌厉,彷如寒刃出鞘,“必教你付出万劫不复之代价。” 眼前人分明已伤重虚弱,修为俱无,然而说出威胁之语时,却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他只是个无缚鸡之的凡人,而是能让人感受到真真切切、影随形的威胁。 栖云君微微抿唇。 握剑的收紧又放松。 在这世上,还从没有人能用威胁迫他收剑。 他缓缓深吸一口气。 终究,他中太清渡厄剑慢慢垂下,收回鞘中。 而后他一眼都不愿再看沈殊,仿佛对方身上沉积的魔气会污染了他眼睛,只凝视着叶云澜,道:“当年便已说过,你之徒弟,身怀戾气,心神不定,有入魔之资。而今果然如此。” 叶云澜:“的徒弟自然有管教,不必宗主忧心。” 栖云君道:“孽徒噬师,道门之中已发生过不止一例,只是好意提醒。” 叶云澜眉目厌倦,不再接他的话语。 “累了。宗主若无事,便请回吧。” 栖云君却道:“你身上伤势已拖不得。最迟两月,你身体便承受不住,会彻底崩溃。”这也是他为何昨日在执法堂见过叶云澜后,此急切便过来寻对方的缘故。 一直隐瞒的事情被栖云君说出,叶云澜感受到沈殊抱着自己的臂一紧。他安抚地拍了拍沈殊背,道:“这些东西,自清楚。” 栖云君:“方才说过的话,以后也不会收回。你且好生歇息,想清楚后,再来寻你。” 说罢,他将墨玉留在桌上,转身离去。 竹楼之中只剩师徒二人。 沈殊扶着叶云澜进去房间中休息。 圆拱形的雕花大床上地方宽敞,他取了软枕垫好,令叶云澜能够舒适地半躺在床上,又为他掖好被子,坐在床边,忽然开口道:“师尊,方才那厮所言,你只有两月时间了,是否是真的?” 叶云澜安静地靠坐在床上,侧头看向窗外,并没有看沈殊,轻轻“嗯”了一声。 沈殊道:“这件事,师尊从未告诉过。” “师尊在秘境之中承诺陪我永远,原来两个月,就是师尊认为的永远吗?” 叶云澜低声道:“沈殊,能够给的,都已经给你了。” “那师尊为什么不敢看?” 沈殊眼睛有些发红,忽然伸扣住叶云澜下颚,迫他将脸转过来。他道并不很大,似乎仍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殷红眼珠里沉着血与火,落入叶云澜瞳孔之中。 那熟悉的眼眸让叶云澜怔了一瞬,便听沈殊沙哑着道。 “师尊,和你以前道侣,是不是很相像?” 叶云澜微微睁大眼,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 沈殊捏着他下颚,缓缓道。 “他是魔修,也快要入魔了。” “你说他生性自傲,为人强势霸道,唯独对你极好。而对师尊,亦同样是将师尊摆在心尖之上,世上任何人都取代不了师尊在我心中位置。” “和他长得像吗?说起来,师尊最近总是很喜欢看的眼睛。是不是我和他之间,眼睛是最像的?” “说起来,还很好奇,他也会为师尊做饭么?会否为师尊泡茶煮酒?会否为师尊作甜点?” 沈殊笑了笑,继续道。 “他还会做些什么,师尊不妨都告诉。都会去学。” “果和他更像一点,师尊是不是会再纵容多一点,甚至,将当做他,也有可能了?” “到了那时候,是不是也有资格做他能对师尊做的事情,师尊也不会怪我了? 他说着,忽然倾身而下,吻啄着叶云澜唇上残留的殷红鲜血。 一点一点含住,吻吮,仔仔细细,半寸不漏,直至叶云澜唇瓣上鲜血被他舔干净,泛起靡艳水光,眼尾也泛红。 沈殊抬起头,看向叶云澜含怒眼眸,轻声说道:“想要做的,是比这更过分的事情。” 床头阴影蔓延过来,在叶云澜身边卷动伸展,仿佛控制不住想要触碰他,又仿佛怕吓着他一般强自收敛。 沈殊忽然放开了捏住叶云澜下颚的,转而抱住叶云澜瘦削肩头,埋首在他颈间,低哑道。 “想要为师尊疗伤。” “想让师尊活着。” “想要师尊承诺过给的永远。真正的永远。” 他愈说声音愈哑。 叶云澜本想将沈殊推开,却忽然感受到肩头衣物一片湿意。 他怔住了。 101、焰火 沈殊伏在他颈侧, 没有出声。 肩上却有湿漉的感觉蔓延。 外界莺雀鸣叫,屋中一片沉寂。 叶云澜身体僵硬如雕塑,想要沈殊推开的手停止了动作。 沈殊背脊在颤抖。 像是暴雨倾盆雷声震鸣里湿漉漉地躲进他怀里的什么小动物, 把他也弄得浑身湿透,步履迟疑。 叶云澜僵了很久, 才抬起手, 拍了拍他背脊。 他眉头深凝,被亲的红润靡艳的唇上泛着润泽水光, 衬得他面容异常苍白。他哑声道:“沈殊,你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怎会生出自己与他之前道侣是否相像这样的想法。 又怎会觉得,只要自己一切都与他记忆之中那个人完全相像,就能对他做……那种的念头。 沈殊依旧埋首在他肩头, 没有抬头,声音带着一点沙哑鼻音, 道:“如果不是相像,师尊这段时日又怎会对我处处容忍?”他的手攥着叶云澜的衣襟, 闷闷道:“我只是想让师尊无恙。” 在周围涌动的黑暗似乎感知到了他绪,伸出一缕缠在了叶云澜衣袖上。 叶云澜:“胡闹。” 沈殊:“我没有胡闹。倘若师尊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便愿意接受我给您疗伤, 那我可以学。学他的动作,学他的声音,学他怎样……对师尊好。” 一个人要怎么去学自己的模样? 叶云澜觉得荒谬, 他沈殊稍稍推离自己怀抱,握着他肩头, 道:“沈殊,你看着我。” 沈殊眼眶泛着微红,微仰起头看他。 叶云澜沉声道:“我是你师尊。我之所以对你好, 只因为你就是你,没有其他。” 沈殊听了,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笑意,只是睁着一双殷红眼眸凝视着他,里面仿佛凝着一池湖水,稍稍一晃便会流淌出来。他缓缓道:“师尊,你也看着我。” 叶云澜看着他。 沈殊睫毛轻轻颤了颤,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眸里的那池湖水不见了,而变得极深极沉,邪恶戾气从中溢出,让人望进去,便仿佛望进一片尸骸遍野中。 叶云澜恍惚一瞬。 眼前人的面庞在一瞬与一张狰狞鬼面重叠了起来。 “我是不是很像他?”便听沈殊轻轻问,“师尊,你真的……分得清吗?” 叶云澜沉默。 他如何告诉沈殊,他以为自己相像的那个人,其实就是他自己? 而后,他又问了一句自己,方才沈殊所问的问题。 ——他分得清吗? 沈殊魔尊,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真的……分得清吗? 没有经历过以后种种的沈殊,已被他改变了日后人生轨迹的沈殊,与记忆之中,是同一个人吗? 若是同一个人,那原本的魔尊又去了哪里?他该把记忆之中那个人置于何地?他改变了沈殊,改变了自己,是不是也把他自己所熟识的那个人,彻底弄丢了? 他分不清。 他不敢分清。 沈殊看着他表情,忽然弯唇勾起一点笑。 却有湖水从他眼眸中淌出,慢慢顺着脸颊流下来,落在他自己手背上,发出轻轻响声。 “师尊,我真没用,”他道,“这么多年,竟没能让师尊能对我产生一点点……喜欢之。” 四周黑暗忽然躁动起来,飘絮一般在床榻里散开。 沈殊猛然将叶云澜推倒在床,很注意没有压到叶云澜胸膛,只是撑在他身上,其身后无数黑暗交错,禁锢住他逃离的空间。沈殊低眸深深凝视着他,眼眸红得像是有血即将滴落下来。 “我忽然想明白了,”他轻声道,“师尊既然不能喜欢我,那不妨恨我。只要师尊能安然无恙,当徒弟的,被师尊多恨几分,又有何妨。” 说罢他低头狠狠咬上叶云澜的唇。 叶云澜吃痛,想要推开他,却有黑暗忽然覆盖下来,锁住他手腕,令他不能动弹。 沈殊咬得极狠,像是饿极了想要叼住肉吃的狼,叶云澜眉头深深蹙起,感觉到有铁锈味传到舌尖。他身无修为,又无长剑在侧,凭借自己的力量远远没有办沈殊推开。 他感觉到沈殊的绪很不稳定。 再这样下去,很可能便发生他不愿意看到的。 而今之计,唯有动用禁术…… 手指轻轻颤动了一下,叶云澜忽然想起了之前对沈殊承诺过的永远。 沈殊如同饿极的凶狼一般吻着他,仿佛已经全然不管不顾,戾气满溢,动作之间隐含疯狂。 可是与此同时,却有滚烫的泪珠从对方眼中滚落下来,滴在他面颊。 一滴。 又一滴。 水珠顺着叶云澜脸颊淌落,沈殊卷长漆黑的眼睫近在眼前,如同鸦翅倾盖而下。 叶云澜的手指慢慢蜷了起来,不再动弹。 时间变得磨人而漫长,好不容易一吻结束,叶云澜终于得以侧过头低低喘息,唇色红肿如血樱,沈殊的手却已经抚上了他衣襟。 “我很小心,”沈殊沙哑道,“只是疗伤而已。师尊别怕,好不好?” 缭绕四周的黑暗已经整张大床笼罩,只有些微的光线从缝隙之中透入,昏暗迷离之中,叶云澜能够看见沈殊的模样,他垂着眸,乖巧和邪戾神色在他俊美的脸上杂糅,有种强自压抑的扭曲,血色瞳孔中盛着黑色焰火和渴望,仿佛下一秒,就要他吞噬殆尽,尸骨无存。 那种炙热癫狂的感,如此熟悉。 叶云澜散在床边的手握紧。 他闭了闭眼。 “不可以。”他沙哑道,“沈殊,唯有此事,为师绝不可能答应你。” 102、生辰 听到叶云澜的话, 周遭流动的阴影停滞了瞬,旋即便狂乱地扭曲起来。 无数道阴影攀沿上叶云澜身上白衣,将他手臂和双腿卷覆, 还有缠上他脖颈,强迫他仰起头看着沈殊。 叶云澜被重重包裹在茧中, 宛如被毒蛛困住的猎物。 无法挣扎。 沈殊眼中黑色的火焰愈旺盛。 他低下身凑近叶云澜, 背后狂乱的黑暗和他面上的戾气交织,弯了弯唇, 道:“师尊,你以为,而今还有你拒绝的余地吗?”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而今日之后, 恐怕再不将我当做你的徒弟,”他伸手覆上叶云澜脸颊, “可是无论师尊恨我,怨我, 责怪我,怎样都好,今日也不能阻我意孤行。” 黑暗蔓延渗入, 想要让身下人染上火焰与污秽。 叶云澜被迫仰着头,眼尾泛出红晕,苍白的脸色如同易碎的琉璃。 他哑声打断道:“沈殊。我说不答应你, 并非是因我自己,而是因为你。” 周围涌动的黑暗停。 沈殊动作止住, 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 “因为……我?” “我身上的伤确实只有法可救。”叶云澜身躯被阴影覆盖,凝眉隐忍着,仰头直视沈殊, 低喘着说道:“但是,引渡神火并非你所想那般简单,神火并非寻常修士所能够承受,旦入体后,若你无法将收服,便会爆体而亡。到时你非但救不了我,还搭上自己性命。” “沈殊,我不能看着你死。” “这就是师尊拒绝我的理由?”沈殊抚摸着他脸颊,声音低沉嘶哑,“我以为,师尊之所以拒绝我,是因为讨厌我。” 叶云澜:“……我若是讨厌你,如何将你留在身边,教养这么多年。” 当年他遇到沈殊之时,尚且不知他救下的孩子与魔尊有何关联。他花费心血,将沈殊教养长大,这些年来,所做,都是为了沈殊而已。 这间与他本无联系,沈殊却成了他与世间的唯一联系、 他没有想到沈殊恋慕上自己。 就如同他没有想过沈殊就是魔尊。 叶云澜觉有些疲惫。 他侧过头,没有再看向沈殊炙热癫狂的双眸, 狂乱的黑气渐渐有所平复,沈殊身上涌动的危险之感隐隐消弭。 沈殊忽然道:“如果我能够承受甚至收服神火,师尊是不是便心甘情愿与我疗伤了?” 阴影虽然没有再在衣物中律动,却依旧禁锢着他四肢。 叶云澜闭了闭眼,沉默片刻,道:“若你可以的话。” 能够承受神火的体质,除了天生的火系圣体,便只有突破蜕凡期,才能承受。 他只剩两个多月的时间,而沈殊的修为才只化神,又怎能在短短时间内连续跨越两个大境界,甚至突破凡身六境的桎梏,到达蜕凡。 不过痴心妄想而已。 沈殊却很认真道:“师尊所说,可当?” 叶云澜闭上眼,不语。 沈殊却将他沉默当做了默认。 他想到了魔尊记忆之中的那个办法。去往魔渊,练就九转天魔体,两个月时间,不知道够不够,叶云澜又能否撑到那时。 但是,为了师尊,他总要试。 “师尊生气了?”他看着躺在身下闭目脸色苍白的叶云澜,忽然意识到那些阴影还藏在对方衣物之中,忙将之收起,又低下头,轻轻去吻叶云澜的眼尾。 “我只是太担心。两个月太短,我想要更长。” 叶云澜:“先我放开。” 沈殊将他放开,又扶着他的背部让他半靠在床上。叶云澜方才被欺负狠了,脸上还有薄红,纤细苍白的手腕上泛着淤青。沈殊握住他的手,只觉体内自方才便开始涌动的火愈烧旺盛,难以止息。 沈殊喉结滚动了下。 叶云澜早在方才沈殊还压着他的时候,便已觉察到他异样,他并不想理,奈何沈殊抓着他手腕,低哑道:“师尊,我难受……” “帮帮我,好不好?” 沈殊面上戾气已经消退了,血红眼眸之中似含着汪水,看起来像什么湿漉漉的小动物,神色很乖巧,又带着祈求。 叶云澜实在拿他这模样没有办法。 以前魔尊从未在他眼前流过泪。 而此世沈殊,或许是幼年开始便与他相伴之故,对他太过依恋,平时对他撒娇,要抱要哄是常,委屈的时候还咬他肩头,在他眼前掉眼泪。 跟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似的。 他觉魔尊与沈殊有很大不同,大约源于此。 沈殊见他没反应,已蹭了过来。 他握住叶云澜的手,小声道:“不弄脏的。待我帮师尊擦干净手。” 叶云澜抿了抿唇。 终究还是开口道了句。 “先窗关上。” …… 三月初七,雁回峰上小雨。 自那日说开之后,沈殊消停了许多,连几日似乎都在准备些什么,终日不见人影。 傍晚,霞光已经慢慢褪去,红日西斜。 叶云澜坐在书房,将手中书卷合上。 门外风铃声响,沈殊端着两碗面走了进来。见他便笑,“师尊,今日是你生辰,我做了两碗长寿面,快来尝尝。” 叶云澜怔。 他都忘了,今日乃是他的生辰。 叶云澜对生辰其实并不重视。 幼年时候,他被囚禁在曜日冷宫之中。他与叶悬光是同日出生的兄弟,可每至三月七,宫墙之外张灯结彩,人人都在庆贺叶族太子生辰,而他只能在冷宫里遥望着,所依旧只有残羹冷炙。 如果不是小时候沈殊时常缠着他要知道他的生辰,他根本不将此告诉对方。 而知道他生辰后,每至三月初七,沈殊都会为他准备礼物。 有时候是一些新奇法术手作而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从远山上采来的叶云澜没有见过的花,更多时候则是一些灵药灵丹,诸如此类。 而晚上,则总会做两碗长寿面,碗给他,碗给自己。 叶云澜坐在桌前。 长寿面的面汤呈晶莹琥珀色,散发出浓郁鲜香,乃是山菌和鸡汤混杂的香味。里面浸着团整齐长面,上面点缀有翠绿葱花、黄瓜丝和切开的半颗鸡蛋。 他拿起竹筷,慢慢吃着。 面汤清澈,滋味却非常浓郁,异常鲜香,面条劲道柔软,是花了心思制作的。 他吃很仔细。 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下个生辰了。 沈殊看着他吃,忽道:“明日,我应该会下山一趟,约摸一月之后便能回来。” 叶云澜动作顿,看向他,“下山去做什么?” 沈殊:“寻给师尊治伤的办法。”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叶云澜自己要去魔渊,便说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理由,“我听说东境边沿有九阶水龙珠出世,或许能够压制师尊体内神火,我想去取回来。” 九阶水龙珠,与天地所生神火,依然有着很大的品阶差距,即便沈殊能够找回来,不过是帮他续命数月,饮鸩止渴罢了。 叶云澜想让他不要再做无用功了,却又想到之前沈殊炙热疯狂眼神,若当强留他在此,之后恐怕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他本想离去前多看看这个人。 看看自己的徒弟。看看前那人的今生。 现在只觉终究不可得。 于是垂下眉眼,竹筷翻搅着碗中面条,低声道:“你去吧。明日走时不必与我多说。” 沈殊道:“我做了许多食物,全都用阵法封好在厨房中。师尊需要时,可以直接去往取用。我还在后院引了后山活泉造池,师尊之后洗浴都可以去那处热池。我还知会了藏书阁弟子,每隔三日便到竹楼之中来,师尊需要借还哪些书籍,直接与那弟子说便是。” 叶云澜:“这几日你终日忙活,便是为了这些情?” 沈殊点点头,“我不在这个月,师尊总要照顾好自己。” 叶云澜不说话了,只是拿筷碗中面条吃完,又慢慢把面汤喝下。而后将碗放在桌上,静默侧头看向窗外。 窗外是一片花海绵延,月色照耀。 而再远处群山之中,是天宗弟子诸峰,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在山中蜿蜒。 这是人间。 沈殊起身帮他碗收拾,轻轻对他道。 “师尊,生辰快乐。” …… “臣等恭贺太子殿下生辰。” 庞大宏伟的宫殿之中,片繁华拥挤景象。宴会之中觥筹交错,叶悬光身披太子华服,俊美面庞上嵌着双金色瞳眸,手端长颈金杯,微微颔首,在祝贺声之中将杯中酒饮下。 赤红羽剑被他放在一边案上,所有来敬酒的叶氏皇族之人都忍不住将目光放在其上打量,对叶悬光充满艳羡和敬服。 只太古血脉复苏至此等程度的叶悬光,能够到这妖皇剑的承认。 叶族大兴之日不远矣! 几名叶族老臣已经兴奋满脸通红,此前圣木之灵有损之都被抛在了脑后。金殿之中,时欢声笑语。 叶悬光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喜悦,而如既往沉凝。 丝竹舞乐在殿中奏响,他坐于高座,没有看殿中歌舞升平,而是遥望着殿外明月。 他想起了自己弟弟。 叶云澜。 天池山一别,已经两年没有相见。圣木之牵扯巨大,叶帝震怒,下令追查,而叶族隐卫又刚好殒命于叶云澜手中,为了掩盖此事,叶悬光花了很大功夫。 他与叶帝之间的矛盾也越来越大。天池山中强行渡劫蜕凡给他的身体留下了暗伤,而叶帝修为虽然没有蜕凡,但借助整个皇朝气运阵法之力加,却依旧能够对他产生压制。 正此时,外面有通传声响起。 “——陛下驾临!皇后娘娘驾临!” 叶帝声皇袍步入殿内,帝冕珠帘,面目俊美,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年岁,叶檀歌莲步款款跟在他身后,盛装华服,浓妆精致,露脸便夺去了整个大殿所有风光。 叶悬光拿起手边的剑迎了上去。叶帝审视着他,薄唇冷眸,看上去十不近人情。半晌,叶帝忽而笑,大步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悬光,不知不觉又长一岁,父皇见你而今修为愈精深,很是欣慰啊。” 叶悬光:“多谢父皇夸奖。” 叶帝目光看向叶悬光手中朱红羽剑。 又关切问:“两年了,悬光,妖皇剑炼化如何了?” 叶悬光:“依旧未能完全炼化。” 叶帝长眸微眯,道:“不必着急,你是天书预言之人,远古血脉返祖,当是这个世界上妖皇剑最为契合的主人,没有人能够替代你。” 说着,他顿了顿,忽又道:“对了,悬光,之前父皇命你去解决天宗里不该留的人,而今可解决干净了?” 叶悬光淡淡道:“儿臣诸繁忙,而天宗又远在东洲,尚无精力去解决其他人事。” 而叶帝却忽然大怒:“糊涂!父皇知道你对那厮还存有几怜悯,然你是叶族太子!若再妇人之仁,待皇族气运被那厮去,你到时何能担负起叶族复兴之责?” 叶悬光不言语。 叶帝更怒,便要抬手。怕没和你哦按叶檀歌轻轻握住叶帝手,声音如同百灵鸟般柔和动听,“陛下,今日是悬光生辰。莫动怒,臣子们都看着呢。” 叶帝冷哼一声,到底忍下了怒气,留下句“好自为之”便转身走了。 而叶悬光站在原地,没有看叶帝远去背影。 只是抬头望着天空明月,金眸沉凝。 …… 月色如水流淌入屋中。 叶云澜和衣而眠。沈殊睡在他身侧。 乌黑长发散落床沿,他侧着身,月色倒映入他漆黑瞳孔之中。 不知为何,他想要这夜更漫长一些。 让他能有足够时间去想明白一些情。在沈殊离开之前。 然而身体虚弱,神思太易疲惫。 终究还是抵不住困意,渐渐睡去。 隐约间,似入梦中。 大雪纷飞,眼前是一林白梅。漫天白梅花瓣与雪花一同翩翩而落,苍白静美。 有人在前方,散发披衣,坐在白梅树下,正在温壶酒。 见到他来,便抬起头,朝他微微露出一点笑。 陈微远微笑道。 “娘子,你来啦。” 叶云澜瞳孔微微收缩,退后了步,“陈微远?你如何在这里?” “我记得今日是娘子生辰,只可惜东洲北域相隔数万里之遥,我有在身,无法亲自面见娘子面,实在惭愧。”陈微远站起身,面向叶云澜,“只好略施法术,入娘子梦中相见。” 他头长发披散身后,白衣上落满梅花与雪,长眸带笑看来,面容清俊白皙。 “百多年了,我想念娘子,想得好苦啊。” 103、风雨 梦中白梅飞雪飘摇漫天。 叶云澜面无表情看着眼前说着“想他好苦”的陈微远, 握着缺影剑的手背青筋凸出。 “陈微远,你让我恶心。” 陈微远面色不变,反笑道:“云澜, 久别重逢,何必这样暴躁。” 叶云澜只是冷冷盯着他, 浑身戒备。 眼前之人, 周身气机与他两年前在天池山上所遇见的陈微远已全然不同了。身在此间,又在物外, 乃蜕凡期方有的道则。 而对方随意衣冠和脸上温柔笑意,甚至让他感到陌生。 前世,他被魔尊从浮屠塔中救出时,见陈微远后一面。 当时对方立于虚空, 着星辰罗衣,手持星盘, 汇聚万千道修,构建周天星斗大阵, 要将他与魔尊围杀。魔尊令血河降世,周天星斗大阵破,陈微远不知所踪。 此后百年, 他们再未见面。直到他突破踏虚,设法在神魂之中刺入七针后,又赶赴北域想要将之斩于剑下, 却只听闻陈微远以身殉劫的消息。 若不算今生天池山一会,他们之间, 已经有一百多年未曾见面了。 而陈微远生出变化,想必就是在天池山论道会之后。 可是,为什? 重活一世之如此荒谬, 可而今不仅他有了前世忆,陈微远似也想起前世种种。 若如此推论,沈殊日后是不是也有可能…… 叶云澜被自己猜测一惊,便见陈微远扬手一挥,两人面前便出现了一张石桌,石桌上有酒杯。陈微远弯身把雪地里温的那壶酒拿起来,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两杯。 “我知道你有许多想要问我的问题,”陈微远将一杯酒稍稍推至叶云澜方向,“不如来坐下,慢慢再谈。” 叶云澜没有动。 许是梦中,他此番面见陈微远时,神魂内七针并没有发作。 缺影剑出鞘,剑光划破飞雪,如流星飒沓,顷刻之间已到陈微远面前! 陈微远也没有动。 剑光划他的躯体,只是形成一道漆黑的裂痕,没有任何鲜血流出,梦境空间微微扭曲了一瞬,陈微远便已经复原。 “你明知在梦中伤不了我,”陈微远叹道,“何必还非要出剑,若引动你体内伤势,可如何是好。” 叶云澜:“你说我伤不了你?” 他并指在缺影剑剑刃上慢慢缓缓而,陈微远见他动作,便是眉心一跳,“为此次入梦,我已准备良久,而今整个陈族远古大阵皆系于我身。你若非要不惜代价,顺着梦境杀我,有大阵相阻,未必可行。” 这也是为何天池山论道会之后,他了如此之久,以入梦之法与叶云澜相见的缘故。 踏虚境的可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若是前世叶云澜修为全盛的时候,莫说入梦,他若是敢离开陈族族地半里,被叶云澜觉察,相隔万里遥指一剑,恐怕他就得重伤。 他一生算尽天机,却只能算到自己的死路。 ——唯有打翻棋盘,重新下一盘棋。 叶云澜漠然道:“堂堂天机阁主,只会使下作手段,当缩头乌龟?” 陈微远叹息摇头道:“前尘之种种,娘子因此怨我恨我,想要杀我,也是应当。可我却舍不得娘子受苦。自七针入体,你受了多少苦,为夫知道,同样心如刀绞。” 叶云澜:“这又与你何干!陈微远,莫再口口声声自称是我夫君,你我之间,生死仇敌,早已不死不休。” 陈微远看着他,而后慢慢弯了弯眼,笑道。 “娘子愤怒之时,也如红梅绽放,灼灼明艳。不愧是而今修行界第一美人。” 他拿起桌上酒杯饮下,面颊浮现一点酒意微醺,喃喃道:“但我还是更怀念你带着面具,唤我夫君时候的模样。”他慵懒地支着下颚,长眸微垂,“那时候你很乖,我说的话都会去听。我那时候其实已经很喜欢你,只是,终究抵不命运。” “天地大劫将由魔星而起。而大劫之下生灵涂炭,谁都不想见到那个时候的发生。云澜,你却是唯一那颗,与魔星同时而生,能够将之毁灭的星辰。” 叶云澜忽然打断道:“够了。” 双星之,他早已知晓。 他本不信命,然而前世正是魔尊死后,他境界飞升,后登临踏虚,此中种种,由不得他不信。 是以今生他未曾想过要去寻找魔尊,受神火之伤后,也只打算独自留在天宗,渡过余下岁月,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已经活得够久了,这一世,他想要给素未谋面的那个人以成全。 直到后来,他将沈殊收为徒弟,为照料徒弟,两次走出天宗,一次去往天池山,一次去往幽冥秘境。 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此生不能与之相见的人,就是他自己的徒弟。 幸而他命已无多。 陈微远的谋算注定成空。 “你与我说这些没有任何用处,”叶云澜漠然道,“我只是一个将死之人,无论是天地大劫,亦或是你所言命运,都与我没有任何干系。” “那即将出世的太初魔骨呢,与你有无关系?”陈微远放下手中酒杯,缓声道。 叶云澜瞳孔收紧。 太初魔骨。 这是太古炼魔阵不可缺少的阵物! 当年魔尊欲与他成婚,他却受陈微远控制,用淬毒的匕首将魔尊刺伤。婚宴当日,道修趁机大举攻入魔域,在魔宫之外流明山上设下太古炼魔阵,欲杀魔尊。 魔尊的体质特殊,又练就九转天魔体,本不死不灭,但在太古炼魔阵之中,却差一点身死道消。这是天地之间人族唯一能够将之彻底消灭的办法。 那一,是他偷偷将魔骨移位,破坏了阵法,魔尊得以带着他逃出生天。后来他被抓入浮屠塔受刑,诸般罪状之中最严重的一条,便是道修围剿魔尊的流明山一战中,助纣为虐,协助魔尊脱逃。 如是今生魔骨出世,又被陈微远夺去,若是成阵对付沈殊,后果不堪设想。 叶云澜:“魔骨在哪里?” 陈微远却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缓缓道:“当年魔尊死后,你花费无数代价为他搜集残魂,想来你很是看重那人。我倒是疑惑,他有什好的?性情霸道,喜恶不,囚你于深宫,又迫你与他成婚。” 他虽仍温和笑着,眉宇却显出阴沉,“他将你从太古炼魔阵之中掳走以后,魔体重伤反噬,想必你也受了他不少苦。如此,你还想要再救他一次么?” 叶云澜重复:“魔骨在哪里。” 陈微远叹了一口气,“半月之后,北域霜海境,太古神墟。云澜,我会在那里等你。”他抬起眼,“等我们见面,你要杀要剐,为夫都不会介意。” 叶云澜记得太古神墟出世一,当时震动修真界,比幽冥秘境有之无不及。里面全是太古时期的遗物,太初魔骨,确实有很大可能是在神墟之中取得。 然而他半字也不信陈微远所说“要杀要剐都不介意”的鬼话,陈微远既然已经入梦邀请,必然已经有完全准备。 此去必然赴宴鸿门。 去,还是不去? 他还未来得及思考,便见周围白梅越落越快,如雪纷飞,四周景色开始颤颤不稳。 梦境快要坍塌了。 便见陈微远不紧不慢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轻轻碰了碰叶云澜碰都没碰的另一个酒杯,朝他举起。 白梅如雨落在他的发梢。 他微微笑道:“愿半月之后,能与娘子在北域相见,与君共饮。” 梦境蓦然破碎。 叶云澜从梦中醒来。 他坐直身体,侧身望向窗外。 远处有晨鸡报晓,昏沉夜幕仍未完全褪去,隐隐约约能见到几颗黯淡繁星。 沈殊觉察到了他动静,也坐起身,贴身靠近他后背,手臂环过他肩头,低声问:“师尊今日如何这般早醒?” 叶云澜抬手掰开沈殊手臂,道:“你说你今日要下山,何时走。” 沈殊道:“不急。和师尊吃早饭再走。” 叶云澜道:“东西收拾好了?” 沈殊靠在他肩头,低声笑了笑,道:“师尊怎还当我是孩子。不一个月而已,并不很长,不必收拾什。兴许师尊看完两本书,我便回来了。” 叶云澜:“……一个月。” 他不说话了。 沈殊埋首在他发间,嗅了一口他身上清冷香气,忽道:“师尊莫不是舍不得我了?” “……并无。” 沈殊道:“可我却忽然有些舍不得师尊了。”他像是觅食的小动物一样在叶云澜身上又嗅了几口,道,“不仔细想想,若我不能帮师尊找回来续命之法,恐怕两月之后,便会更舍不得。所以师尊,要等我来。” 叶云澜只是看着外面黯淡繁星,没有说话。 沈殊便起身给他整理衣物,又给他披好外衣,便出去后院准备早食。 晨露湿润。 叶云澜一夜做梦,神思疲乏,却不想再睡了。 起身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繁花。 那些花儿被沈殊照料得极好。 正是初春时节,大半都已绽放,漂亮而柔软花瓣欢快地舒展着,一派生机勃勃景象。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年少的沈殊翻窗入屋,手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朵雪盏花。展开给他瞧。 “师尊,早饭已经准备好了,快过来尝尝。” 长大后的少年站在门边,端着一碟糕点对他笑道。 他转过身。 “好。” …… 吃早饭,沈殊收拾碗筷。叶云澜坐在书房,案上摆着笔墨纸张。 晨光已经渐渐亮起。 清冷的光线从窗外照入,他提起笔,半晌没有落下。 沈殊走进来,道。 “师尊,我要下山了。” 叶云澜淡淡“嗯”了一声。 沈殊道:“做好的饭食被我用阵法封存在厨房,里面的灵力足够保存一月。后山引来的活泉池子我昨日又清洗了一遍,可以放心沐浴。藏书阁弟子每隔日酉时便会来此一次,已经被我嘱咐,师尊尽可吩咐其行便可。”他又把昨天的嘱托又仔细说了一遍。 叶云澜:“好。” 沈殊:“那我走了,师尊。” 叶云澜:“保重。” 沈殊:“师尊也是。” 眼见沈殊转身便要离去,叶云澜忽然出声喊住他,“沈殊。” 沈殊头,“师尊?” 叶云澜道:“我弹一曲为你送行。” 沈殊感到有些惊讶,旋即便欣喜应下。 叶云澜便起身到墙边取了琴,端坐在琴案之前,十根纤细手指搭在琴弦之上,低头弹奏起来。 琴声袅袅萦绕。 一如既往的清冷、空明,如到无人之境,洗涤人心。 却又有些微的不同。 沈殊闭目倾听,感觉琴声与叶云澜此前所弹奏相比,似乎多了些什。 他说不出是什。 只是忽然之间,很想抱一抱自家师尊。 于是一曲毕,便绕到自家师尊背后,拥住了对方。 对方这次居然没有将他推开。 沈殊得寸进尺,将胸膛与自家师尊的背脊紧紧相贴,炙热呼吸喷在对方脖颈。 他想到叶云澜答应他之。 等他从魔渊来,叶云澜便会愿意和他疗伤,也愿意陪他永远。 永远。 他以前未曾想过的美好词汇。 而今一思及,便觉欣喜。 沈殊血液奔流,忽然忍不住张口咬了咬叶云澜肩头,像是给猎物打下标记的狼。 “要等我来,”他道,“师尊。” 叶云澜刚感觉到肩头一点微痛,沈殊已经将他放开。 再待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来。于是拿起残光,快步往门边走了几步,再次回头道别,“师尊,保重。” 叶云澜:“……保重。” 书房的门缓缓关上,叶云澜抬手抚上自己肩头,在那疼痛处停留了片刻。然后起身到窗边查看。 他目力有缺,只看见沈殊的身影穿过了连绵花海,已经去到了他看不见的地方,只剩隐隐约约一个轮廓。再一会,便连轮廓也看不见了。 叶云澜没有关窗,只是走书案之前端坐,拿起笔,沉思了一会。 而后便在纸上落笔。 沈殊。见字如晤。 你见此信之时,为师已赴黄泉。 欲教你不必挂念,又思及曾与你之承诺,到底是为师失约。此事,乃为师之也。 …… 有风吹过窗台,竹楼外风铃声响动。叶云澜后一字落笔,将信纸折起,装入信封,用砚台压好。 已近正午,日上梢头,窗外莺雀之声不绝。 叶云澜起身去往后院厨房,便见到一栋木架,上面整整齐齐排列着百余碟饭食。有菜肴、糕点、羹汤等物,分门别类摆放,甚至用竹签标注好了名称食材,再用阵法封印保存。 他从木架上取了一碟出来,到手感觉还是温热,有香气扑面而来,色泽鲜艳,令人食指大动。 是一味松鼠鳜鱼,并芙蓉鲜蔬。 旁边还有一个竹碗,装好了莹白米饭,并一杯清茶。 他端回竹楼中,独自一人将饭慢慢吃了。他身体病弱,寻常大多数时候胃口并不很大,但沈殊怕自己不在时他吃不够,便刻意做多了一些,而他还是细嚼慢咽,花了许久时间,全都吃完了。 把碗筷收拾之后,便往书房看书。 红日西斜。待到酉时,便有藏书阁弟子来。 其人是个长相憨厚的青年,对他态度很是恭敬。他把要还的书尽数还了,没有借书,那藏书阁弟子有些惊讶问道:“我听沈师兄说,您很喜欢看书,为何不多借几本?” 叶云澜:“近暂且不需要了。这一个月你也不必再来。” 藏书阁弟子十分不解,但仍是拿着书籍走了。 待到夜色渐深,叶云澜去了后院竹林。 竹林之中是一池热泉,热泉泉水从后山引下,围绕周围的泉石堆叠得很高,不必担忧被人偷视。 叶云澜一件一件褪去衣物,乌发铺散而下,他迈步走入热泉之中。 泠泠月光照耀在他苍白肌肤上。流水声汩汩在耳边。 他低头靠着一处岩石,沉默地看自己水中倒影。只见得苍白面容,长发如藻,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从黄泉尽头爬回来的鬼魂,生气俱无。 袅袅热气升腾,在他睫毛上凝成水珠,又掉落到泉水之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夜晚,他上床安睡。 被衾寒冷。好不容易睡着,夜晚仍有梦魇搅扰。 前尘纷纷,梦中有骤雨雷鸣。 再醒来时,窗外天色未明,正下着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昏昏沉沉的天空。 他起身,走到窗边。 窗台上挂着一个竹篮,篮子中睡着一只毛绒绒金黄色的小鸡崽,叶云澜伸手去抚了抚小鸡崽身上绒毛,又去戳了戳它的脑袋。然而小鸡崽依旧不动如山,睡得十分香甜。 叶云澜想了想,把竹篮拿下,关上窗台并落锁,把竹篮放在了书房木架上。 房收拾一些衣物,带上几瓶辟谷丹,包成包袱,拎在手边。 又拿起缺影与门边纸伞,便出了门。 窗外下着冷雨。 幽幽花香沉浮在湿漉的空气中。 叶云澜撑着纸伞,穿过花海之中的蜿蜒小道,步进青竹林。 “你要去哪?” 忽然有一道冷冽声音响起。 叶云澜脚步停止,看到竹林之中,白衣鹤氅的男人正静静看着他。 “我之,与宗主何干。”叶云澜道。 栖云君道:“你是我天宗弟子,我是天宗宗主,又如何无关。”他的面色比叶云澜先时所见苍白许多,气息不稳,周边竹叶轻颤。太清渡厄剑在他手中低哑嗡鸣。 叶云澜道:“宗主既然已经道心不稳,便好生闭关,何必多管闲事。” 栖云君沙哑道:“我道心不稳,是因你。” 叶云澜却只漠然道:“如此,又与我何干?” 栖云君沉默一下,道:“我欠你良多。你有何所需,可以告知我。我帮你做。” “你帮我做?”叶云澜眉目间涌上一点冷嘲,“若我要你自囚百年,折剑弃道,莫非宗主也会去做?” 栖云君紧紧凝眉。 叶云澜:“既然不能,便没什好说的了。宗主,借。” “你恨我?”栖云君忽然开口,声音十分嘶哑,“……为什。”他虽然将人错认,但从未伤害过叶云澜本身,虽然曾强迫为其疗伤,叶云澜自身也得了好处,却依然对他如此不满。 这种恨意似乎无由而来,在很早之前,他初见叶云澜时,便已在对方身上觉察。 明明年少时的叶云澜,对他是如此亲近,会对他笑,亦会喊他“哥哥”。 究竟经历什,会成如今模样。 栖云君想不明白。 他只觉灵气在体内乱撞,胀痛的经脉无法疏解,薄唇上鲜血淌落。越来越多。 叶云澜看着眼前苍白的男人狼狈模样,没有答他问题,只道:“你不该来见我。” 栖云君:“不见你,怎知你要去往何方?” 叶云澜反问道:“不知道难道不是更好?你曾向我提及结契双修,可时至而今,你的无道依旧没有破。只是因为你不想破。正如二十多年来,你从未曾想起那段记忆,是因为你自己不想要想起。” 栖云君默然无语。 叶云澜道:“你在蜕凡期耽搁已有二十多年,难道不想突破?利用我渡过心魔劫,从无而至有,再从有复返无,达到心境圆满,确乎是一个好办法。” “只是我还有在身,请恕我没有时间奉陪宗主。” 栖云君沙哑道:“并非如此,我只是……”只是什,他说不出来。他甚至辨不清自己对叶云澜的感,究竟是喜爱还是怜惜,是欲望亦或占有。 他从来没有这般复杂的感。他不明白。 叶云澜道:“修无道者断情绝爱,却与人谈及旧情因果,何其可笑。” 说着,他已迈步越栖云君。 栖云君站在原处,看着叶云澜的背影紧紧蹙眉,忽然弯腰,抬手抓住自己胸腔。 鲜血一滴一滴淌下,溅在地上如红梅散开。 太清渡厄剑剧烈颤抖起来。 他抬起眼,看着叶云澜背影消失在竹林尽头,抬起手想要抓住什。却什也没有抓住。 体内气息紊乱无比,必须闭关压制。只好御剑而起,返云天宫。 …… 天空细雨纷纷。 叶云澜走过青竹林,又走过问道坡,后来到宗门外千长阶。 长阶漫长,遥远处是青山如黛,雾气苍茫。 前世,他被人拖下长阶,一生坎坷,由此而始。 而此世,他只想要平静生活,于是数年之间,只走出过两次天宗。 前两次皆有人陪。而今,是第次。 前尘种种如梦而。 他执缺影剑,只身没入风雨中。 104、鬼面 日照金波, 海浪翻涌。 这日,人烟繁忙的同洲渡口,来了一位特殊客人。 竹小渡打量着眼前人。 其身量修长, 着一身黑衣,拎一把长剑, 带着青铜鬼面, 只身站在渡口边。 那张面具泛着冷光,看着十分渗人。 竹小渡日日在渡口奔忙, 见过形形色色不同的人,比眼前人模样更奇怪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 竹小渡略有修为,能够看清人身上的“气”, 眼前人身上没有气,可见不是修士。 可不是修士, 却比他遇到那些宗门大派的弟子,更令他觉到危险。 他仿佛看见一把剑。 一把刺破黄泉, 寒气森森的利剑。 “客官可是想要登船?”竹小渡问。 鬼面人微微颔首。 “要去何处?” 鬼面人答:“北域,沧州。” 其人声音与他外表并不相同,清冷如碎玉击石, 很是动听。 竹小渡心头冒出的寒意稍稍收回一些。 “北域路遥,船资稍有昂贵。”他小心翼翼说道。 “多。” “或黄金十两,或中品灵石三枚。”竹小渡顿了顿, 又道,“筑基期以上修士, 中品灵石两枚。若是金丹期往上,则可免去船资。只是,若是海船受到海兽侵袭, 筑基期往上修士需要一同帮助抵御。” 他有些担。 修士与凡人之间船资区别,乃是同洲渡口远行海船的规矩。但总有些人不屑规矩。 凡间武者,有力大无穷者,实力甚至能够与练气筑基的修士相较,更多许多脾性怪异的剑客江湖人,把剑术练到了极致,一剑能取修士性命。 而有能力的人,一般都不服规矩。 他怕鬼面人是这样的人。 因为其外表看起来确实很像。 却没想到,鬼面人并没有回,只是从袖中取出三枚中品灵石,放入他手中。 是放。 没有扔。 竹小渡忙伸手接住,而后才发现,鬼面人的手很漂亮。 指节修长,纤细苍白,犹如一支半绽的莲花。 竹小渡忽然忍不住好奇那张青铜鬼面下的容颜。 他将人引上了船。凡人休憩的地方并没有修士那般舒适华丽,很是狭窄,一张木床一扇窗,便是之后七天的休息之地了。 竹小渡怕鬼面人不满,正待述说海船载人的难处,未想对方只是点了点头,便抱剑走了进去。 放下包袱,坐在床边,安静侧头看着窗外波涛,好似能够坐到永远。 竹小渡想了想,还是道:“海上行船沉闷,客官平时可以去甲板吹吹风。船舱中有食肆酒屋,客官若吃腻了干粮,平日可以去那处用餐。” 鬼面人道:“好。” 仍是那清冷如泉的声音,竹小渡听得耳朵一酥,忙轻轻关上门。 叶云澜将面具脱下。 海风咸涩,吹拂在他脸上,肤色在阳光下是近乎透明的苍白。 半日后,海船开始行驶,陆地在视野中渐渐遥远。 从东洲至北域,走海路需要七日。 夜晚,舱内人声热闹。 里面大船舱里上下分开二层,俱摆着许多木桌。 烈酒令气氛火热,若不仔细看窗外海浪翻涌,受船身浪涌起伏,便似夜色里随意走入的一处酒馆食肆。 叶云澜身体不宜喝酒。 但他仍是点了酒,并一碟看着相当寡淡的水煮牛肉,执着竹筷,慢慢开始用餐。 因为吃饭,他便没有带面具,只是将黑袍上兜帽盖上,遮住半张面目,以减少些麻烦。 他吃饭的模样和周围海客大口吃肉喝酒的模样全然不同。 十分细嚼慢咽,与小姑娘家似的,旁边一整坛酒,也只是偶尔才会斟上一杯。 旁边有个身形巨硕的船员猛灌一坛酒,看不远处的他,发出几声嗤笑,跟旁边人说道。 “现在什么人都敢渡远海了,之后可别被海兽吓晕。” 叶云澜只低头用餐,如若未闻。 船舱中修士和凡人泾渭分明,凡人坐于底层,修士坐在二层。修士说话中气十足,不时有高谈阔论之声,会从楼上传来。 “几位同道此番也是去往北域?” “这是自然!玄机楼天机榜想必大家都已看了,上面言说,北域有大机缘,攸关此界生灵命途,更有成仙机缘。我等修士日日修行,突破境界,不就是为自己争一些命数?此番机缘既到,如何能够错过。” “道友所言是极。天地无极,而人寿有终。若能成仙,便可与日月同存,该是何等逍遥畅快!哈哈,道友,来饮一杯!” 酒坛碰撞之声热烈起来。 修行问道步步维艰,稍有不慎便会神魂俱灭,而此刻海船上的修行者们,却暂且忘记了烦恼艰辛,沉溺于成仙美梦中。 叶云澜喝了一口酒。 烈酒入喉,像咽下一团火,烧得这幅病弱虚弱的身躯,稍稍有了一点生气。 他脸上浮现些许微红,又听有人笑道:“都说美人易老,枯骨成灰。美人榜上名字年年有换,实在令人慨叹。若我成仙,也该携一榜上美人,一同飞升才是。否则即便到了那美好仙境。一身寂寥,又有什么意思。” 这群人已经从讨论成仙机缘,跳跃到成仙之后该做什么去了。 “那道友,若你们来选择,你会选榜上哪位美人?”有人举杯谈笑。 “这还用说么!”有人仿佛喝醉了,声音蓦然间大了起来,“若给我选,自然是选叶仙君!我在天池山上曾见叶仙君一面,从此后世间繁花再无颜色。仙君若是看我一眼,此生便值了!” 坐在他旁边的修士有些尴尬。 “唉,道友,天涯何处无颜色,何况那人还是个男子,也大可不必如此痴狂……” 那人醉醺醺打断道:“你没有去过天池山论道会,你不懂!自那次以后,我修行最大的梦想,便是想让仙君娶我……” 旁边便有人叹息:“这便是广传中叶仙君‘一见君颜误终身,从此红尘皆路人’么?我倒庆幸,当年未曾去往天池山论道会。否则以后日日念一人在心头,还要如何继续修行了。” 叶云澜听着这些谈论自己的语,却只是垂眸拿着筷子,专用餐。 一盘水煮牛肉被他吃了小半,之后便没有再继续动筷。 海浪拍击船身,晃得他有些头晕。 胸腔也有些许窒闷。 他起身想要回舱房中,正此时有巨浪扑来,船身猛然一抖,令他一个踉跄,好不容易才扶桌站稳。 旁边船客嗤笑声更大了。 他没有理,拿着剑便回到那狭窄逼仄的舱房中。 窗外漆黑的海面倒映繁星,和他在竹楼里仰头望见的夜空,有几分相像。 往日此时,沈殊已经躺在床上,温了一床被衾,等他一同安睡。 舱房之中木床狭窄,容不下他身形,也无棉被床铺。海风寒冷。 叶云澜没有躺下,只是靠着床头抱剑,闭上眼。 海浪声悠悠拍打,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有人在高喊: “海兽袭船!有海兽袭船!” 紧接着便是船身震荡。叶云澜清醒过来,抓起身侧缺影,见到窗外漆黑的海面上,多了一双双闪烁凶芒的眼睛。他目力有缺,看不清晰,只感觉到海兽群凶煞之气从黑暗中不断扑来。 缺影剑被煞气激出轻鸣,叶云澜伸手抚摸而过剑鞘,缺影才缓缓安静下来。 他戴上面具,起身推门到走廊。 还未走到甲板。便嗅到了浓浓血腥味。 “它们快要上来了!船上的防御阵法呢,还能撑住吗?” “船老大,海兽实在太多了,灵石消耗得太快,恐怕很快就会崩溃——” “该死,船上其他修士都已经来了吗?” “大部分都已赶来了。可是船老大,这回登船的修士里,金丹期的修士才只两位,加上船老大您,也才三位,恐怕耗尽灵力也撑不过这波兽潮啊!” 叶云澜已经走到了甲板。 便见甲板上一片长长血迹,还有些碎尸残肢没有处理,应该是突然遇到海兽袭击的船员所留下。 船上方才在食肆中谈笑的十数名修士已经聚在一起,正将灵力输入到船身阵法之中,一道黯淡光幕撑开,摇摇欲坠地抵住了海兽侵袭。 为首是一个头戴方巾,面容粗犷的修士,看上去当是这艘海船的船长了。 竹小渡也在其中。他修为只才堪堪练气一层,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旁边帮些其他杂事。见到叶云澜,便是一惊。 “客人,您怎么来了?”竹小渡道,“海兽侵袭,甲板危险,护船大阵只要修士出力。您本不必来此。” 叶云澜低声道:“我来看看。” 甲板上海风比船舱更大,他喝了些酒,本就有所不适,此刻被风一激,便忍不住咳嗽起来。 “小渡,一个病痨子,你还有空闲管他作甚。而今连我等都已经自顾不暇,待会若结界破损,海兽登船,我们这一船人恐怕都得葬身于此!”旁边有船员喊竹小渡。 竹小渡却瞪了那人一眼 ,抬头看叶云澜,“客人,你身体不适,还是先回船舱休憩吧。遇到海兽之事是意外,但无论如何,我们都会尽力拦住海兽,保护客人安全。” 叶云澜道:“你且去忙,不必管我。” 他声音从面具中传出有些喑哑,却依旧清冷动听,仿佛带着令人安定的力量。 竹小渡心生愧疚。 若不是他主动上拉客,眼前这位客人或许不会上他们海船,遭受这等危险。 看其似乎身怀旧疾,此一番颠簸,也不知是否加重病情。 正此时,忽然听到一声脆响。 是船头结界破了一角! 海兽发出刺耳的嚎叫声,趁着机会不断沿着船身上爬,一个身材壮硕的船员正在船头摇动风帆,忽而身后出现一只形容狰狞的海兽,伸出钳子就往壮硕船员的脖子上袭去—— 壮硕船员瞳孔急剧收缩,想要躲避却已来不及,正要闭目等死。 却忽然见一道剑光如同流星入夜,灿然在眼前亮起! 眼前海兽被一剑斩为两段,腥臭鲜血喷薄在他的脸上,他忙抓住机会退回甲板后方,扭过头去寻自己的救命恩人,却只见到一袭黑袍兜帽,而兜帽之下,是一张冷森森的青铜鬼面。 他两眼圆瞪,十分不敢置信,“是你!” 叶云澜认得他就是方才坐在自己不远处的那一名壮硕船员。他并未多言,径自越过对方,走向船头。 船头处此时已经海兽聚集,狰狞躯体和闪烁寒光的眼睛虎视眈眈看着船上人类,叶云澜剑上流淌着海兽的血,身后有修士道:“阁下小心!” 音未落,只见剑光横掠而过,扑上的海兽已尸分两截! 想喊住叶云澜的修士道吸一口冷气。 叶云澜身上寂灭剑意缓慢流动,又像水波一般氤氲荡开。 缺影剑仿佛承受不住般发出轻鸣。 海兽继续从裂缝之中扑来。 一只,两只,三只。 而后尽数覆没。 它们没有人的智慧,却也懂得害怕。 只能在船头犹豫攀爬,却没有再敢向叶云澜攻击过来。 远处海面忽然一声刺耳怪物尖叫,仿佛在催促它的属下继续上船袭击。 仍然犹豫的海兽们躁动起来,有几只眼神已变成深红。 远处海面怪物声音依旧持续不断。 叶云澜抬眸看远方。 他依旧看不清海面的情况,然而寂灭剑意却已经锁定了其中最为旺盛强大的那一道生灵气息。 “聒噪。”他冷冷道了一句。 剑意破体而出,破开无边夜色,远处尖叫声戛然而止。 海兽们嚎叫声止息,群龙无首只能放弃袭击船只。 海风平静。 甲板上更是一片寂然。 竹小渡看着船头剑身染血的人,难以说出话来。 他听到旁边有个醉醺醺的修士兴奋道。 “剑道大乘境界?未想我徐子策今日竟能在此见到剑道大乘境界的辈!” “既然已经剑道大乘,何以还是凡人之身,不应当啊不应当……” 眼见那醉鬼喃喃着便要靠近那人,却被人抢先一步。 面容粗犷的船长大步走上去,来到叶云澜面前,朗声笑道:“今日能够抵御此番兽潮,全赖有阁下相助。我竹盛光在此谢过阁下了。不知阁下名讳?” 叶云澜没有立时回答。面上的青铜面具狰狞,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竹盛光察言观色,立即换了个说法道:“阁下是隐士高人,若不想暴露名讳,只需随意给我们一个代号称呼即可。您是我们全船的大恩人,我们一定会尽全船之力报答。” 缺影剑缓缓入鞘。 叶云澜道:“随手相救,不必报答。至于称谓……” 寂灭剑意在他的身上还没有完全褪去,海风猎猎吹起他身上黑袍,他看上去似是一尊从地狱来到人间的鬼神。 “我本身并无代号,只是许久以前,旁人皆唤我……” “‘鬼罗刹’。” …… 黑风阵阵,枯叶打着旋飘在天空,又散碎地降下。像是飘飘荡荡的纸钱。 沈殊走在荒芜土地之上。 愈近魔渊,眉的跳动便愈是剧烈。被压制在脑海深处的魔尊记忆也不断浮现。那些记忆并不只有回到人间的数年,更有当年在魔渊之底的漫长经历,吸收过无数魔魂恶鬼的神魂碎片记忆——而这些,也是沈殊不敢去碰触、唯恐因此沉沦的记忆。 “欲炼成九转天魔体,需要杀戮吸收百万魔魂,如此才算小乘。”脑海中有声音道,“你连记忆之中的些许魔魂碎片都无法接受,又谈何成就天魔体后,保持理智,去救你念念的师尊?” 沈殊知道这点。 在进入魔渊之,他必须要彻底吸收脑海之中的记忆,令因那部分记忆分裂出的人格与自己相融合。 若是之他还会犹豫,但是而今有了叶云澜给他的承诺,他绝对不会迷失其中,丧失本我。 毕竟师尊还在家中,等着他回去相见。 沈殊仰头望了望灰沉沉的天空。 荒芜之地,星月难见。 不过以往这个时候,师尊约摸已经上床休憩了。 却不知少了他暖被窝,师尊会否觉得寒冷。 他握紧残光剑,加快了步伐。 …… 虽然叶云澜已说了不需要船长的报答,然而竹盛光依然为他换了船上最好的房间。 竹小渡被他父亲打发来专门服侍叶云澜起居。 新的房间与原来相比天差地别,空间宽敞,摆设雅致,有绵软的床被,熏着安神香的香炉,还有烧好的热水可供洗浴。 叶云澜并没有推辞,解决海兽侵袭时候,他身上沾了一些血腥,可以趁此机会清洗干净。 竹小渡拿着父亲准备好的丹药宝物,敲响了房门。 “阁下,请问我可以进来么?” 他没有喊“鬼罗刹”三字,只因此代号,实在阴气森森,听起来并不似正道中人,倒是和魔域里那群魔修的外号有几分相似。他的父亲竹盛光当时面上并未多言,私底下却给他交代多次必须小应对,毕竟魔修喜怒不定世人皆知。这位看上去虽无修为,一身剑术却已入化境,真动起手,恐怕十船人都不够给他塞牙缝。 并又把筹集的丹药珍宝翻了一倍,交托竹小渡务必将报答送到鬼面人手上。 虽然竹盛光如临大敌小心翼翼,但是竹小渡却觉得,鬼面人或许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人。 或许是因为其人声音,或许是因为上船之时竹小渡看见其人端坐船舱里安静的背影,竹小渡总觉得,鬼面人或许是个温柔的人。 便听门内传出那人淡淡声音。 “可。” 竹小渡推门走了进去,便见屋内烛火昏暗,那人身上正背对他看着窗外海面,其身上黑袍已经褪去,只穿着一件雪白里衣,长发湿漉漉披在身后。 从竹小渡的角度看,只觉得其人背影异常单薄,好似随时会乘风远去。 “父亲准备了一些东西,让我带过来给您。”竹小渡走上去,把丹药法宝都放在桌上。 窗边那人道:“我已说了,我只是随手相救,不必报答。将东西拿回去吧。” 竹小渡想起自己父亲的千叮咛万嘱咐,犹豫了一下,想起了之在甲板上听到对方的咳嗽,小声道:“阁下,您身上有伤,就算不求报答,也可以取几瓶有用的丹药疗治身体。” 窗边人淡淡道:“我的伤药石无用。你且回去吧。” 竹小渡闻言中一突,他在鬼面人身上看不到修士的“气”,而今仔细看,却是连生人的“气”也不剩多了。 他只在将死之人身上见过这样的状况。 忍不住又上了两步,走到了窗边人身侧,“您受了什么伤,倘若药石无用的,我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帮……” 他语声戛然而止。 眼前人没有戴面具,以他的角度,能看见对方苍白侧脸。 每一寸弧度都流畅得仿佛天工造就。发极黑,肤极白,眼尾一点朱红点缀,几缕微湿的头发弯曲贴在脸颊,可称得浓墨重彩,美色几乎迫人难以喘息。 竹小渡设想过“鬼罗刹”面具之下究竟是什么模样,有丑陋的,也有英俊的,但绝非如而今所见,惊动魄的美貌。 纵然天机榜上的那些美人,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叶云澜侧过头。 竹小渡年轻,才十三岁年模样,生着张清秀脸蛋,手里捧着一堆丹药法宝,仰头看人的时候很显真诚。 叶云澜又想起沈殊年少时,也总是喜欢仰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清澈明亮,只倒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他闭了闭眼。 而后随手从少年怀里拿走一瓶丹药。 “好了,”他道,“回去告诉竹盛光,海船到达沧州,我便会即刻下船,不会停留船上。这几日,莫再让人叨扰此间。” 竹小渡愣愣地点头。 待除了房间,才发觉自己脸已经通红。他回去给父亲复命,依样说了叶云澜交代他说的,见到他父亲脸上露出安神色,不知怎的,就不太愿意把他看到了鬼面人的脸之事告诉对方了。 七日之后,海船停泊在北域沧州,霜海境边沿。 叶云澜从海船上下来,同船修士都对他投以感激敬意,但都有意无意与他隔开许多距离。唯有一个长相阳光俊美,背上负着大剑的修士匆匆跑了过来。 “七日过去,终于见到您了,辈!” “我名徐子策,非常仰慕辈的剑法,想要辈闲暇之时与辈探讨较量。若前辈也是前往霜海境中寻觅机缘,不知可愿与我同行?” 青年看着他,笑出一口白牙。 叶云澜没有见过他模样。 倒是记得他声音。 那日船舱食肆,喝醉了酒大喊“想要叶仙君娶我”的,便是眼前此人。 105、磨剑 清晨阳光正烈, 照得徐子策一口白牙闪闪发光。 叶云澜:“……借过。” 徐子策不依不饶,“前辈,您剑法此绝, 即使不缺同伴,但一定还缺少为你拿剑的剑侍吧?不前辈我何。我修行十分勤勉, 吃苦耐劳, 前辈叫我往东绝不往西,饭也不会吃, 一口酒喝便足矣。只需您平日够指点我几句,您就是支使我去摘天上的月亮,我也会想办法为前辈做到!” 叶云澜越过他往街上走。 徐子策依然不愿放弃,背着大剑追赶上来, 张嘴便继续喋喋不休,“前辈, 您应该是第一次来这沧州城吧?实不相瞒,小子以前是在北域摸爬滚打长大的, 这沧州城是再熟悉不过了。前辈何需要找的地方,只需与我。我都替前辈找着。” “譬拍卖丹药法宝的宝阁,整座城中适合找乐子的迎春楼, 着世间名酒“醉留仙”的青云客栈……”他着便兴奋起来,“诸此般,您若所需, 都尽可与我讲。” 叶云澜:“我不需要。” 徐子策却仿佛没感觉到他的冷淡,依旧扬着脸道:“那不知仙君需要什么?” 叶云澜:“我想要安静。” 徐子策眨了眨眼,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招人烦,默默闭了嘴,一双眼睛仍是亮晶晶着叶云澜。 叶云澜感到头疼。 此人着明明是浓眉大眼的老实家伙, 怎么是块狗皮膏药。 他已经了一粘人精徒弟,不需要再来一了。 于是便侧过脸,一张狰狞鬼面着徐子策。 “别再跟我。我的剑不与陌生人讲道理。” 他的声音冷冽。 寂灭剑意缠绕身上,寒意森森。 然而徐子策却惊讶道:“一同抵御海兽袭船,我与前辈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何还是陌生人?” 叶云澜默然无语。 此人面皮在他平生所见之人中,也算十分之厚了。 脑回路似乎也与常人迥异。 “你不怕我?”他忽道。 徐子策更加惊讶,“怕什么?” 叶云澜:“我下船时,船长与同船修士尽皆避让,唯你一人追上前来。你不怕我一剑杀了你?” 徐子策十分不懂,“是您救了我们一船人性命,我为何要怕您一剑杀了我?” 叶云澜默然。 前世他无论救人杀人,但凡人面见过程,不是畏他惧他,便是远远避开他。此世他动手少了许,但见之前船上诸人态度,也知道端倪。 而徐子策却仿佛缺了心眼,只一头热跟了上来,莫非就不怕他心情不虞,像斩海兽一般他给劈了么? 便听此人又十分认真道:“我觉得前辈是善人。” 叶云澜冷冷道:“我非善人,也非正道。你跟着我并无益处,只会横遭不测,尸骨无存。” 他已经警告到此地步,徐子策注意力却放在了别的地方,疑惑道:“前辈不是正道,难道是魔道中人?”而后竟拍了拍掌,“巧了,前辈,我也曾是魔修。” 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出的是么令人惊讶的话语。魔修虽在魔域横行,在人间却被人人追打,都是偷偷修行,不会哪魔修行走在外,会主动出自己是魔修的。 便见徐子策挠了挠头,继续道:“我出身之地靠近魔域,小时候没饭吃,常常饿肚子,见那魔修门派管饭,便进去了。之后不知怎么就被掌门上,收为了徒弟。不过掌门只我一剑法招式,却不我修行功法。直到我十三岁那年,我才发现原来掌门并不我当徒弟,只是身躯受伤,想要夺舍我的身。我被掌门拉进夺舍阵法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身躯争夺的后,却是我赢了。我继承了掌门的神魂力量和修行经验,却此被宗门长老追杀,一路北域逃到东洲。而今才又重回北域。” 他顿了顿,望向叶云澜,真诚地补充道:“不过我现在修为也金丹了,此次回来,若是遇见同门,也不怕他们。绝不会给道友带来任何麻烦。” 他这一顿喋喋不休,可谓自己身世交得底儿掉。 叶云澜本来不耐细听,可越听他这经历便越觉得耳熟,又一眼徐子策背后背着的那大剑,忽道:“你是雷火双系灵根,身后佩剑,名为苍焰?” 徐子策惊讶,“前辈是何知道的?” 叶云澜再次默然。 他之所以知道,自然是因为徐子策日后很是出名。其外号叫“苍焰圣君”,事迹大街小巷流传。 只是,徐子策成名已是两百年后。 那时叶云澜是世间唯一的踏虚境修士,却不为正道所承认。那时叶悬光已经以身殉道、陈微远为家族身死、栖云君不知所踪,苍焰圣君,便是正道所推举出来,抗天地大劫的领袖。 据传苍焰圣君出生微末,曾混迹北域魔门,被魔门宗主恶意夺舍,却反其人灭杀,之后两百年间混迹五洲四海,一步一步进阶蜕凡。据传其受过已经不知所踪的栖云君指点,后来还得到叶族了的宝库遗泽,视为在他之后,可晋阶踏虚的人物,人称“正道之光”。 传苍焰圣君为人古道热肠,性情爽朗,乃雷火双系天灵根,身负一大剑“苍焰”,朋友遍布四海。前世叶云澜没与其碰过面,他被世人捧在正邪交界,他们期待他够阻挡灾劫,又怕他和其他魔修一样用人命作祭,甚至还人传世间各年只一位修士证道踏虚,而他挡住了人族救世圣者的路。 叶云澜只修自己的剑,外界议论纷纷,全都没理会。而直到他身死,徐子策也没来找过他麻烦。 而今,他着这位日后的苍焰圣君,一双眼睛亮晶晶着自己,只觉头疼更甚。 日后够突破蜕凡之人,身上必然背负大因果。 叶云澜此去是为解决前世因果,却并不想沾染因果。 “别再跟我。” 缺影剑出鞘一半,森然剑刃倒映出徐子策脸庞。 徐子策却不怕,只道:“前辈若是嫌烦,我可以离前辈远一,只想观摩学习前辈出剑。我以前所学剑术庞杂却不精通,而今剑境才至凝意,之前海船上见到前辈出剑,当真是灼灼流星飒沓,乃是我在这世上见过惊艳的剑法,所觉之感,甚至与当年天池山上所见叶仙君一面相较。若朝一日我学会这样的剑法,叶仙君也许愿意回眸我一眼……” 不,他不会。 叶云澜面无表情地越过徐子策往前走。 徐子策果所言,没再贴上来,而只是隔了远远距离鬼鬼祟祟地跟着。 沧州城乃是北域大渡口,人声熙熙攘攘。 只是带着面具的叶云澜气质森冷,拥挤人群见他都纷纷让出一条道。 街道边摊贩叫卖。 “卖糕点咯!卖糕点咯!刚出炉的红豆糕绿豆糕豌豆糕,桂花糕杏花糕梅花糕,应尽咧!” 叶云澜脚步停了一瞬。 而后却只是只身走过喧嚣,没入人群之中,没回头。 …… 沧州城西,出城二十里,可见海陆两分,冰结成湖。凡人雪橇在上面滑行,也修士飞梭在半空横掠。 这里是霜海境。 冰湖之上,一架飞舟之中,几位相识的修士正聚在一起谈论。 “你们听了么,近霜海境中来了一只鬼。” “听了。听闻那只鬼一夜屠尽雪融窟,里面一百零九名修士尽数葬身其手,实在残忍。” “不过聚在雪融窟里的,本也是一滥杀无辜、横抢肆虐的邪修,其实死得不冤。这样来,那只鬼似乎还做了好事。” “道友,你若到过他们死状,便不会它是在做好事了。” “死状何?” “很惨。尸首分离尚且不论,还一两眼凸出,嘴巴大张,上去像是被活活吓死的。” “那只鬼究竟生了什么怪模样,居然人活活给吓死?” “不知。但此行事,和魔修也相差不了,此番在霜海境中寻觅机缘,来需得远避此这怪物。” “道、道友……” “怎么?” “血,是血!前面好……好血!” …… 叶云澜站在血泊中。 伸手缓缓拭去剑上的血。 雪花飘摇落在肩头。 横七竖八的尸躺在雪堆里,红色同浓墨在白纸上洇开。 浓郁的杀气凝结在他身上,脸上面具森冷而狰狞。 这三日以来,他一直在杀人。 霜海境之中冰天雪地,灵气匮乏,乃道门难以管辖之地。此地没规矩,修士劫掠杀人之事常。更许邪修在霜海境中聚集,趁五洲四海的修士都前往此地寻找机缘的时刻,专挑落单之人劫杀。 叶云澜遭遇过几次。 于是拔剑,杀人。 后来没邪修再敢上前惹他。他便顺着邪修的踪迹,找上他们巢穴,继续拔剑,杀人。 寂灭剑意在他周身流淌。 缺影剑日日低鸣。 身中的伤势,因为他此不加节制的出手而愈发加重。而今即便喘息,咽喉中也火辣辣的疼,带着铁锈的味道。 他却觉自己活了过来。 连同他的剑,也渐渐活了过来。 他是在“磨剑”。 精气神,都在不断磨剑之中逐渐到达巅峰。 也唯此,燃烧神魂使用禁法之时,才够发挥出前世十成实力,使出斩破一切的剑。 他只一剑的机会。 并未收剑入鞘,他手执着缺影,一步一步在堆雪的冰湖上往前。 风急雪冷,他走得踉跄,蹒跚。 不远处一架飞舟经过,却忽然调转了头,仿佛见洪水猛兽一般逃之夭夭。 叶云澜走了几步,开始喘气。 寒风灌入肺腑,他低头咳嗽起来,嘴里慢慢尝到了血腥滋味。 鬼鬼祟祟跟在后面的徐子策不知何时已经走了上来,脸上满含担忧。 “前辈,你没事吧?” 半晌,叶云澜咳嗽声止住。 他抬头着半空中那艘已渐渐不到身影的飞舟,沙哑道:“你们都已经逃了,你为什么不逃?” 徐子策道:“我跟着前辈学剑,为什么要逃?” 叶云澜:“我杀了很人。” 徐子策道:“若杀人的话,他们本就该死,前辈好心送他们上路,又何不可?” 叶云澜着眼前这被后世人们称颂“古道热肠”、“正直善良”、“喜匡扶正义”的苍焰圣君,一时默然。 徐子策又道:“我观前辈身上似乎伤,真的没问题么?我在修行界摸爬滚打这年,也会几手疗伤之术,或可给前辈瞧瞧。” 叶云澜:“不必了。” 徐子策还想再什么,却忽听一声轰然响动,一道金光远处乍然绽放,而后便见一朵庞然至极的金莲地上升起。而整霜海境的飞雪,忽然之间俱都消弭,只无数光点天洒落。 钟声遥遥传来,道音轰鸣,震彻心脾。 徐子策懵,“这……是什么?” 叶云澜遥远方。 手中缺影剑发出一声剑鸣,同他身上的奔涌剑意。 他没话,只是迈步往金莲绽放之地走去。 那处已许修士聚集。 他们一见叶云澜脸上鬼面,俱都退避三舍。 人纷纷议论,人以畏惧眼神他。的则是厌恶。不过其实,都没什么两样。 叶云澜扫过一眼,没到天机阁弟子身影。 他自然不会以为天机阁不会插手其中了。 陈微远此人,善于谋算,更擅借势,手段通天。 而他只一人一剑。 一人一剑,却也足够。 前世他够让陈微远不得不一辈子龟缩在陈族大阵之中,只自尽而亡,这一世自然也斩破所阴谋诡计,让该死的人回归黄泉,不再祸害人间。 金莲绽放只是庞大虚影。 虚影之中却一真实金色旋涡。 旋涡中够隐约见神墟内的景象,隐隐约约够见青山绿水连绵,许而今已不可见的生灵在山中奔跑,上去十分安宁祥和,似乎并无危险。 几位修士已经纵身跳入旋涡之中,但大数还在观望。 叶云澜走上前。 忽修士喝住他。 “现在连妖魔鬼怪,也要抢夺成仙机缘吗?” “天机榜上,此次机缘不仅关乎否成仙,更攸关此界生灵命途,若是被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夺去了,以后我等修士该何自处?” “诸位,我们得先定一规矩。什么人可以进入,什么人不可以,都要清楚。” 叶云澜不话,倒是徐子策先嚷嚷开了。 “你们什么意思,这地方当成是你们家开的?这就要定规矩了?脸也未免太大。” 修士道:“你跟这只鬼在一处,莫非也是跟它一伙的?” 徐子策直接拔剑。 那比他身板还大的剑直接轰然插到地上,冒出火焰。 他抱臂大声道:“我就是跟前辈一伙的,何?想打架么?来呀。” 或许是因为他的剑大得太威慑力,话的修士闭了声。 但依然修士想要阻挡叶云澜。 他们仗着人,似乎就可以肆无忌惮。 再嚷嚷生灵命途之类的话,便觉得自己已站在了大义的一边。 但叶云澜并不管什么大义。 他只出剑。 森然剑光劈在了前方修士身前,那修士手中的剑应声而断。 叶云澜侧过脸,寂灭剑意萦绕着苍白剑尖,脸上面具狰狞,同鬼神索命。 那修士大叫一声,忽然疯狂后退。 退、退、退。 什么大义。 命重要么? 叶云澜不再他们,持剑踏入旋涡之中。 …… 四野风声萧萧。 魔渊之侧,盘坐在地的青年忽然睁开一双血红眼眸。 “本尊……闭关了久?” 他低声自语,无数阴影盘踞在他身边,像是动物的节肢。偶尔灰色枯萎的树叶飘荡至他身边,便会被汹涌而起的节肢撕成粉碎。 “不……” 他紧紧蹙眉,着自己掌心,眼眸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不……本尊……我是沈殊……师尊还在……还在等我……” 他抱住头,青筋太阳穴和手背上凸出,鼓鼓跳动着。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身周黑影狂舞,半日之后,才勉强平复下来。 血红眼眸终于慢慢变得清醒。 沈殊站起身。 黑衣在风中猎猎,束起的马尾也在飘摇。 他只身站在深渊之侧,望着底下漆黑之地。 这深渊似乎是活的,而此刻仿佛也在凝视着他,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要所敢进入之人,撕成碎片。 “九转天魔,渡劫蜕凡……我既然成功一次,便成功第二次。世上无人够阻我。”他低声自语,望向昏沉的天边,“师尊……等我归来。” 他纵身一跃。 漆黑的阴影在他背后凝成飘絮般的羽翅,他的身形没入了无尽黑渊之中。 …… 周围景色变幻。 叶云澜已踏上太古神墟的土地。 耳边首先听到一声长鸣,叶云澜眼前忽一只金色飞鸟掠过,其羽毛金黄华丽,目双珠,形容矫健,上去很像是古籍上记载的重明鸟。 而重明鸟灭绝于太古之前。 此地竟太古前的生灵?为何他前世不曾听闻。 很快,他便知道了究竟为何。 与他先行进入的修士,御剑想要上前捕捉重明鸟的,临大敌地准备好了法宝和阵法,然而,当困兽索套到重明鸟身上时,却径直穿了过去。重明鸟原来只是虚影。 “怎会此。”那修士困兽索往地上一扔,愤愤地走了。 徐子策也已跟了进来,正在好奇地四处打量。 “前辈,这地方好生神奇,太阳居然是西边升起的。”徐子策总会先注意到一别人不会注意的东西。 叶云澜望向天边。 赤红的太阳悬挂在西边,散发着橙红光辉,仿佛一捧余悸在烈火中烧。数息过去,太阳不动,整世界似乎静止在这时刻。 “为何你会觉得它是刚刚升起,而不是西边落下。”叶云澜道。 徐子策咧嘴一。 “直觉。” 忽然一声钟声遥遥远方传来。 神墟之外的钟声,所指向的是神墟入口,神墟之中的钟声,所指向又是何处? 叶云澜目力不遥远。 只是,他冥冥之中却感知到此处一物,正在吸引着自己。那感觉很强烈。似乎与他血脉相连,不可分割。 是否是陈微远的陷阱? 他不知道。 太古神墟很大,举目都是连绵的山,没时间让他一处一处去找。 他决定遵心中感觉。 往钟声处行,乃是上山路。翻越过山顶,眼前忽然一片开阔。 橙红的阳光照射,山下是一片恢弘广阔的废墟,连绵的古建筑足以延伸至视野尽头,太古苍凉浩荡的气息扑面而来。而在废墟之中,他到一穿着古老衣物人影跪伏,头颅深深低下,仿佛在祭祀般,双掌合十,向着同一地方朝拜。 那是虚影吗? 叶云澜辨不清楚,他只是拿着自入霜海境以来便未曾入鞘的缺影,缓步下山,走入那片废墟之中。 旁边的徐子策一直在啧啧惊叹,喋喋不休,但他并没心思听清方在什么。 他越过那数以万计正在朝拜的虚影,走到了废墟中心。 这是一座极为古老的殿堂。 却也是废墟之中保存得完好的殿堂。 灰黑的岩石堆砌,正中央是两扇青铜大门,上面异常古朴的图画纹路,画的是太古时候飞禽走兽,百族争鸣。 徐子策上前想要门推开,推不动。 叶云澜力气不大,只是尝试地往上一按,却推开了。 里面显现出一条长长通道。 长明灯亮起,幽深通道通往地下,不知尽头。 叶云澜迈步走进去。 心中那种未知的吸引越来越强烈。 尽管此,叶云澜却依旧一刻都没因这份吸引而恍神。他握着缺影剑的手很苍白、也很稳定,随时都可以出剑。 脚步声悠悠回荡。 身后徐子策一直得不到他回应,也慢慢消了声音。 通道尽头,光。 叶云澜走入一广阔的地下宫殿里,无数夜明珠镶嵌穹顶,宛繁星,古老的建筑尚且完整,而建筑围聚的中心,则一棵巨大的黑色枯木。 枯木之前,放着一棺材。 那刺眼的光芒棺材中而来。 叶云澜走进,发觉是一副骨头。 一副金色中透出血红的骸骨。千年万年过去,依旧莹润无比,光辉灿烂。 “我此前过,要送你一份礼物。” 并不是徐子策的声音。 叶云澜蓦然回头。 跟在他身后面的人,竟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陈微远。 陈微远今日并没散发披衣,而是束了发冠,身披星辰罩衣,似乎仔细整理过仪容。他面叶云澜,十分愉悦地着。 “太古神凰之骨,不知你可还满意?” 106、爱恨 棺材中的骸骨流转着赤金色光华。 来自远古的息笼罩着这座地下宫殿, 让体内血脉奔流涌动。 神凰是否飞升,此事世人不知。 有人说神凰飞升成功了,所以没有再留有踪迹在人间。有的人说没有, 但千百年过去,却始终找不到神凰尸骸。于是众说纷纭, 未有定数。 而如今, 神凰的尸骸就在这里。 那种自进入太古神墟以来,就被叶云澜感知的异样吸引, 至此地已强烈得无法忽视。 陈微远面上神色愉悦,眼眸中有灼灼光芒闪动,仿佛正在等待叶云澜夸赞。 叶云澜却未对神凰之骨作任何评价。 他只冷冷看着陈微远。“你究竟想要做么,徐子策呢?” 神魂之中的七情针已不合时宜地痛了起来, 然而他素来惯于忍耐,并没有在面上显露端倪。 陈微远叹口气, “我自然只是想让你别再受苦。”他面上露出怜惜神色,“数十百年来, 你孑然一身在世上独行,可一想到我,便会因七情针痛苦不堪。我即便去往黄泉之下, 也觉不忍。” 他顿了顿,又道:“放心,我并没有伤你的朋友, 他只是被我送去了秘境之外。说起来,你那朋友可是以后劫数里重要的大人物, 我可不敢伤他。” 叶云澜的眉心跳。 “陈微远,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我所走过的路,承受的困厄与苦难, 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有何资格插手评说?” 他的神色隐藏在森冷面具之下,手握缺影,持于身前。 寒刃锋利,随时都可出手。 陈微远仿佛未觉,只温声道:“云澜,你我夫妻场,何必闹得如此剑拔弩张。”他脸上有种奇怪的温柔与深深的笃定,“无论你承不承认,百多年过去,自前世到今生,你依然深爱着我。” 叶云澜:“闭嘴。” “疼么?”陈微远却问道,“七情针压制情根爱欲,你越是痛,便越是爱我。云澜,无论如何,你都没有办法辩驳这点。” 他清俊温柔的脸庞露出一点残忍神色。 “想想前世你那么看重那个人,却自始至终无法爱上他,而今还要为他寻魔骨,破灾劫——可当年你在魔宫里受的那些苦,难道你都已经忘记了吗?云澜,你爱过他吗?” “仙长,你爱我吗?” 昏沉黑暗的魔宫,烛火幽幽摇曳。厚重的帘帐垂落下来,粘腻的熏香静静燃烧着。 锁链在摇晃。 哗啦啦的的声音伴着低哑的哭喘。 魔尊的眼睛深红,低头看着他的时候,仿佛随时会淌落血泪,有力的双臂深深拥着他,仿佛要将他揉碎入腹,重复问着他同样的问题。 “仙长,这么多年,你到底有没有分毫,曾爱过我?” 他说不出话来。 颤抖着想要身体蜷紧,却被打开更多。 黑暗将他彻底笼罩,他在冰冷滑腻的黑暗之中颠簸,又被烈火烧灼,忍不住啜泣,泪流了满脸。 然而对方却没有了往时怜惜。 从黑夜到白天。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深宫之中渡过了多久。 对方的疯狂在圆月之夜会愈发严重,每月初月末却会有所消减。但同样都令他不太好受。 锁链套在他身上,在手腕和脚腕上勒出青紫红痕。 他走不出去,别人也进不来,在与世隔绝的黑暗里,被逼迫着想同个问题。 ——他爱过魔尊吗? 当年他被陈微远送入魔宫,本以为会惨遭折磨,却未曾想,被世人传说性情无比暴戾的魔尊,会对他极好。 魔尊让他在魔宫之中自如行动,他弹琴,对方便听琴,他练剑,对方便同样的剑法看透练熟,回身过来教他,他看书入神,对方便亲自过来藏书阁寻他,而他受了伤,对方甚至比他自己还要紧张。 从幽深寒冷的童年深宫,到被骤雨吹打的深谷桃林,再到被天宗同门污蔑赶出,相处多年的道侣亲手将他送入绝地。 这么多年来,他次又一次被人抛弃。 唯有魔尊,将他摆在心尖上珍惜。 他应当是喜欢他的。 可是为么,心脏始终无法为之跳动,他想要说出的爱语,始终被锁在咽喉,即便疼痛流泪,却只能默然失声。 为什么。 他不明白。 魔尊在质问他,而他也在问自己。 他蜷缩在黑暗之中,遍又遍问着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 他快消瘦下去。 意识昏昏沉沉,双臂绕过对方肩头,埋首在对方颈窝,随着对方浮沉。 终于有日。 魔尊没有再问他同样的问题。 对方深深得吻住他的唇,抱着他瘦弱支离的身体,沙哑着道。 “仙长,我们成亲吧。” 圆月之夜后第日,他被送离那间昏沉的宫殿,回到了自己原本房间。 手脚上依旧带着沉重锁链,身上布满了青紫暧昧痕迹。 身体累得已经根手指都不想再动弹。 他软在床上,侧头看着窗外遥远的月光。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见月光了。 “云澜。”有人叫他。 是陈微远进到了房间中。 对方说自己是偶然路过魔域,想来探望于他,还想拜托他做件事情。 刀被放入他手心。 “这刀上有戮魔咒,只要刀尖能刺破魔尊点皮肉,便能将他重伤。” “我陈家正妻的位置,始终为你留着。只要你杀了魔尊,我们便能永结同心,生死不离……” 见鬼的永结同心。 将他抛弃,送入魔门,而今又说要他帮忙,要与他生死不离? 他觉得荒谬无比。 可他的心脏却不受控制地、急剧地跳动着,好似对方声音里渗了致命的毒药,透着无尽蛊惑。 怎会如此。他想。 “云澜,我知你仍爱我。”陈微远说道。无比笃定。 他忽然觉得有些眩晕,头脑轰鸣仿佛想要炸开。 心跳越来越剧烈,汹涌的情愫让他难以拒绝陈微远的语。 他咬住舌尖,才勉强保持清醒。他叫陈微远滚。 “云澜,你该叫我夫君。”对方却道,“告诉为夫,你是不是仍然爱我?” 他张了张口,险些脱口而出应许,却咬舌生生止住冲动。 口中尝到了血腥味。 “不……我已不爱你了……” 他断断续续痛苦地道。然而那席卷而上的、澎湃的、难以遏制的痛苦心绪却逼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感觉下秒就要疯狂,他极其艰难、仿佛用尽毕生的力才吐出剩余的几个字。 “我爱的,是……是尊上——” 陈微远面色彻底阴冷了下来。 他观察着他,仿佛在观察么稀罕物什。 而后拿出他们结契时候的血玉,强行将他控制。 大婚之夜。 他穿着艳红喜服,手握那柄寒刃。 魔尊走进房,身上是大红喜服,靠近他,沙哑问:“马上就是我们大喜之时,澜儿,你就没有么想说的么?” 见他不答,魔尊伸手抬起他下颚。 “怎么,你还在闹脾气,怪我之前那样对你?我之前问你的问题,当真就那么难以回答?” 他仍然不答。 魔尊脸上面具狰狞,血红眼眸静静看着他,忽然俯身拥住他身体。 他柔和了声音,低低道:“仙长,喊我声夫君,成亲之后,我不会再逼你。” 魔尊放弃了继续逼问他答案。 然而他手中利刃,却在电光火石之间骤然出手,刺入了魔尊身体中。 刀上的咒法令魔尊重伤,流血不止。 道修趁此次机会攻入魔域。 陈微远带着他离开魔宫,流明山上已经布好了太古炼魔阵,而魔尊为了将他追回,只身入阵法之中。 陈微远与其他修士早已守株待兔良久,看着被困阵法之中的魔尊言笑。 太古炼魔阵,需要将被困魔物炼化七七四十九日,时辰到达之后,就算是如魔尊这般强大的魔物,也只能够身陨其中。 陈微远与他同在阵法核心。 他表现得乖巧。 所以陈微远并没有料到,他会将其中最重要的阵物移位,使得阵法出现破绽。 魔尊破困而出,拼着加重伤势也要将阵法中的他齐掳走。 他被关在一处山洞之中。 被魔尊囚禁在最深处的黑暗里。 身上衣物被褪尽,手脚被滑腻的东西缠住,跪坐在冰冷的地面,双手被悬吊空中。 魔尊身上重伤未愈,又受到九转天魔体反噬,神志濒临疯狂。 所做之事,比之前在魔宫之中,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脖颈被禁锢住,被迫仰起头,听到对方咬牙切齿声音。 “本尊听闻世间有种咒术,能够消去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全部记忆,并把他对那个人的爱,全部转移到施咒者身上。” “若是可,本尊真想将这种咒术,施展在你身上。” 对方俯身拥抱住他。 他发出一声低而绵长的尾音,眼泪从侧脸慢慢流淌下来。 那时他想。 若是世上真有这种咒术,他其实愿意,对方将之,施展到他身上。 再后来,魔尊神志渐渐恢复。他却被道修们抓住,关入浮屠塔。 魔尊将他救出,他们去到了中洲。 他们在中洲安静祥和的院子里生活经年,如同最普通的凡人,最亲密的爱侣。 只是魔尊再没有问过他那个问题。 而魔尊死后,他只身走入人世,漫天风雨淋在他身上。 他在佛前跪下,请求受戒。 七情针灼过南明离火,刺入神魂之中。 从此情根断绝,无欲无念。 世间再没有东西能阻挡他向陈微远挥剑。 …… 七情针中的痛苦渐渐变得难以忍受。 像是要剖开他所有外壳,刺入他最柔软的内里。翻搅不息。 叶云澜闭了闭眼,沙哑道:“我当然……爱过他。” “不可能!”陈微远立即打断道,“云澜,莫再骗自己了,你身上的七情针见到我便会作痛,难道这还不能说明你的心意?” 叶云澜:“爱是什么?对于他,我即便身披枷锁,情根断绝,无欲无念,依然想要将他魂魄集全,再看他眼。可对于你,我多看眼都觉厌倦。” 陈微远神色彻底冷沉下来。 “云澜,你便是仗着身上有七情针之能,才会说得如此笃定,若是将七情针拔除,当年的你甚至连对我拔剑都不能,不是么?纵然你恨我,却也同时深爱着我。” 他抬起手,无数星光如同丝线在他指尖交汇,“我此番与你见面,便是要帮你解开束缚,不再受这些年苦痛所累,认清自己的心意。” 叶云澜:“用下作手段所偷来的感情,为何你会觉得理所当然?” 陈微远面色变了。 “云澜,你这是什么意思?” 107、仙舟 面对着陈微远的质问, 叶云澜只漠然道。 “陈微远,你对我种下移情咒,自与你结契后已经两百多年, 你当真以为丝毫都没有发觉?” 当年他在天宗三千长阶外被陈微远所救下,被其带回陈族养伤, 在此期间, 他因为对方的温柔照料而对其动情。又过三年,他答应与陈微远结契。 一切都水到渠成没有破绽, 仿佛天经地义便该如此发生。 他成为了陈微远的道侣,会为了对方的喜悦而喜悦,为了对方的忧愁而忧愁,会在白日为对方烹茶煮酒闲谈解闷, 夜中在大雪纷飞里等待对方归家。 因为之前救命恩情,他总是很听陈微远的话, 事事顺从对方。 他未觉异常。 沉溺于虚妄爱欲之中,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确确实实把陈族当成了自己的家。 直到陈微远将他送入魔门,他睁开眼,望见魔尊那张无比狰狞鬼面。 如惊雷入梦。过往美好的梦境轰然破碎, 他又成了当年被遗落在狂风骤雨之中孤身一人的自己。 魔尊将他从箱中抱起,占有了他,问他为何哭泣。 他不说话。 对方便吻干他眼睫上的泪水。 脸上的面具已被摘下, 男人的指尖抚摸过他脸上纵横交错的伤痕,哑声对他说:“别哭。” “你的道侣既然已经把你抛弃, 你还念着他做什么。” “跟着本尊,乖乖地,”男人俯身靠近他, 低哑道,“让本尊疼你。” 之后对方果如所言,对他极好。 可他依然忘不了陈微远。 像中了成瘾的毒,每夜梦中思念对方,难以成眠。 这不应当。 陈微远已经如此待他,他们之间当已陌路。 他为何还会对那人产生思念?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 当陈微远来魔宫见他的时候,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澎湃的、席卷而上、难以遏制的爱欲。 为何如此。 他想不明白。 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东西? 过去经年,他一直都在思考。 他与魔尊同住中洲,而魔尊远去之后,他一个人走入人世,避开与陈微远见面,流落西洲,折转南疆,远渡平样,足迹遍布五洲四海。 直到他踏遍人世,入佛堂,刺入七针。 世间上有两大古寺,传承久远。 一为负生寺,坐落西洲,有号称能够镇压一切的浮屠塔。二为浮空寺,踪迹缥缈,有收集天下秘法的镜空阁。 “浮屠塔下镇万魔,镜空阁中数天经。”乃世人对这两座古寺的评语。 他在浮空寺之中受戒,已算半个浮空寺弟子。主持浮空寺的大师允他入镜空阁中停留十日。 彼时他已经剑道大乘,世上大多数秘法对他而言都已无太大吸引。 在镜空阁中,他只翻阅了两样东西。 一是燃烧神魂凝于一剑的秘法,名为“见平生”。 二则是关于爱欲操控的秘术。 世上能够令人生出爱欲不可自拔的秘术并不多。 他只找到两种。 合欢蛊、移情咒。 两者之间不同在于,合欢蛊只是依靠子母蛊虫之间的联系,让中蛊者对下蛊之人产生虚幻的爱欲。中蛊者会时刻想要与母蛊交/合,只要去除合欢子蛊,就能够消除这种影响。 而移情咒却能够将一个人对自己所爱之人的记忆全部忘却,把一个人所产生的的真实爱欲都转移给下咒术之人,而且,咒成之后,几乎没有办法解除。 唯一的解法是,中咒之人去寻到自己已经遗忘的爱人,然后剖开其心,喝下他的心头血。 陈微远对他下咒的时间,仔细想来,应当是他与陈微远结契之前。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有了真实的爱欲,只剩下移情之后的虚假妄念。 如果爱只是一种感。 那他早已丧失了这种感,因此他无法回答魔尊的问题。 只是在那人死后,又许多年过去,他依旧在想这个问题。 而今他想,他已经能够回答了。 爱不仅仅只是一种感。 它还是长久陪伴,是心甘愿的予。 是想与人共度一生的欢欣。 移情咒能够左右一个人的爱意,却不能够左右一个人的选择。 而他早已作出自己的选择。 陈微远面色变幻。 叶云澜的话语出乎了他意料。 移情咒乃太古之术,人世间已经少有流传,他没有料到叶云澜能够觉察异样。 毕竟,曾经的叶云澜是那样依恋他,爱慕他,彻彻底底将他当作自己夫君。 “云澜,即便你知道了又如何,”陈微远道,“为你下咒确实是你结契之前,你早已忘记了当年你所爱之人究竟是谁,此生此世都无法解开咒术。如今你身上的所有爱欲,都只能归于我身上,无论如何,结果都不会再有改变。” “而既然你知道移情咒,那你也当知道,无论前世今生,你永远都无法爱上魔尊,你为他做那么多,不过都是虚假意而已,又何苦呢?” 陈微远脸上露出残忍神色。 “纵然你原本所爱的人不是我,也不是他。” 他抬手,星光缠绕的指尖亮起光芒。 “而如今,你只能爱着。” 叶云澜所有神色都掩藏在青铜鬼面之下。 只是握剑的手显出青色经络,像曲折蜿蜒的河。 若非还要找寻魔骨究竟在何处,他早已对陈微远出手。 陈微远见他模样,眉目间流露一点疯狂的笑意,忽然转过话头。 “云澜,你可知此地是哪里?” 不待叶云澜回答,他便笑起来,道:“此处,乃是当年远古神凰为了令举族飞升所修建的……” 他顿了顿,缓缓吐出一个词语。 “太古仙舟。” “整个太古神墟,都是太古仙舟的一部分。而你所站之地,则是整个仙舟的核心,时光城。” 他脸上疯狂笑意更甚,凝视着叶云澜道。 “时光城中一日,等同外界一年。” 叶云澜面色微变。 凡涉及时光,已是违背天道的禁忌领域。 而此间一日等同外界一年,如此可怖的时光流逝,必须要耗费巨大的代价。 时光城开启的能量从何而来? 叶云澜冷声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便见无数星辰之光缠绕在陈微远身上,又延伸到四处的高耸的古老黑塔中。 地面突然震动,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陈微远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柔声道。 “云澜,你还不明白么?做了这么多,都只是为了想要重新和你在一起啊。” 他的手中出现一物。 是一个色泽深蓝,其中仿佛凝聚无数星辰的星盘。 叶云澜认得这东西。 古罗星盘。 这东西是陈族大阵最重要的阵物。 也是陈族真正根基所在。 陈微远身上的法衣玄奥光芒闪烁,隐隐约约无数符文勾连,与古罗星盘汇聚一处,透露出强大的力量。 叶云澜终于看明白了。 陈微远把整个陈族大阵都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与此同时,还有陈族从太古到而今,积聚在古罗星盘上的所有能量。 这代表着他已经把陈族底蕴掏空,偌大的陈族族地,而今已毫不设防! 叶云澜:“你疯了。” 前世重视家族利益胜过一切的陈微远,而今却做出了如此举止,显然已经疯了。 陈微远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没疯。” “人力终有穷尽之时,这个道理,是重活一世才终于明白。”他笑道,“既然天地大劫终究要降临,无论什么办法都无可阻挡,又为何要如此殚精竭虑,甚至为此舍身,去保护族里那些废物?” “如果不是必须为家族算计,当初又如何会失去你?” 他语气中忽然出现一点戾气,又转瞬收敛。 “陈族传承不可断绝。并非每个废物都有活下去的必要。”陈微远缓缓道,“是陈族族长,只要一人还在,陈族便在。” 他踏了踏脚下的土地。 “这处太古仙舟,乃是神凰当年为了渡劫成仙而炼制的法宝,若能启动,便可以突破此界壁垒,去往虚空。虚空之地不属于此界,直到达虚空之中,天地大劫便与我们再无关系。” “即使而今太古仙舟已经损毁大半,核心的时光城依在。只要舍弃残损的外壳,只动用核心,这艘仙舟便依然能够启动,将们渡往虚空。” “耗尽陈族底蕴,可将时光城启动一年。们在时光城中,遁入虚空待满一年。而此地一年,等同外界已过三百余载,等到那时候,天地间所有劫难都已过去。” 陈微远说得神采飞扬,清俊面容上笑意更甚。 “而今修为已是蜕凡,只要大劫过去,天地新生,此番改变命途突破桎梏的体悟,足以令我的道有所突破,登临踏虚。” “而送娘子你的神凰之骨,你可还喜欢?” 陈微远看棺材中那副金红骸骨,目中精芒闪烁。 “你应当不知道,当年一开始进入太古神墟获得神凰骨的,本是你的兄长叶悬光。大劫之时,他欲彻底复苏远古血脉,强行与神凰之骨融合,却终究被反噬重伤,最终殒身大劫之中。而那时候便知道,叶族天书之中所言神凰转世之人,不是他,是你。” “神凰乃万火至尊,只要你肯将神凰之骨融合,血脉复苏,你体内那道神火再也不能伤你,反而会乖乖为你所用。而以娘子你的修行经验与剑道资质,突破踏虚,自然也不在话下。” 陈微远扬起手,五指攥紧,仿佛想抓住什么。 “待到世间大劫落幕,你夫妻二人同至踏虚,再回人世,平复世间乱局,无人会是我们对手。届时举世称尊,天地之大,岂非任我们逍遥?” 他愈说兴奋,蕴着星芒的眼眸灼灼生辉,仰首望高天,神色不尽疯狂。 片刻后,他又将视线望回叶云澜,神变得柔和几分。 “云澜,是真的喜欢你。所以诸般谋算,都将你放在一处。所有未来,都是与你在一起。” “仙舟在你踏入进来的一瞬便已启动。所有一切都会如设想往前进行。” “现在只差一件事了。” 陈微远道。 “让我帮你拔出七针,解除所有苦痛,们便能永远在一起了,云澜。” 叶云澜:“痴人做梦。” 地面不断震动,方才进入此地的入口已经关闭,整座地下宫殿晃出虚幻的涟漪。 仙舟确实已经启动,若想要从虚空之中逃离,起码要到达踏虚。 叶云澜已不打算逃离。 他也并不打算接受听从陈微远任何诱惑的话语。在仙舟之上渡过一年,去往三百年后的世界。 他将精气神慢慢凝于一剑。 陈微远仿佛未觉,手中又出现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研究了许久。娘子身上的七针经过南明离火烧灼,刺入神魂,除非经你同意,双修魂交,否则以寻常手法很难取出。”陈微远缓声道,“娘子已经与我生分百年,想必不愿。故此,只能够用另外的办法。” 叶云澜的身体忽然摇晃一下。 他深深蹙起眉,感觉到神魂之中有一股撕扯般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受到牵引,想要从他神魂之中脱离而出。 是七针。 陈微远晃了晃手中黑乎乎的东西,微笑道:“这是九天磁石,这几年历经千辛万苦,耗费无数神魂之力,才将那枚含有九天磁石的遥远星辰牵引到此处。七针本是由九天陨铁所炼制,而九天磁石则是唯一能够吸引娘子神魂之中的七针的东西。” “等七针取出,你之间便再无隔阂。这些年还有很多话,想要慢慢与娘子说。” 他将灵力注入九天磁石之中。 那黑乎乎的石头忽然大亮。 叶云澜只觉神魂之中撕扯之感加剧。 轻轻一声响。 一根黝黑泛红的细针从他的眉心而出,掉落在了地上。 108、平生 七情针自神魂脱出。 叶云澜的身体颤动了一下。 那种绵密可怖的、刺入他神魂深处的痛苦, 在七情针离体的瞬间,便消失不了。而与此同时,却有什么被压制已久的东西从霜冷凝冰的心湖底部漫了出来, 掀起巨浪惊涛,将倾覆。 听到了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握着缺影剑的手颤抖。 汗水一点点将背脊打湿。 世间一切都由苍白寡淡变得鲜妍艳丽, 花团锦簇, 五彩斑斓。 那种汹涌澎湃、难以遏制的爱欲,乎能够覆盖住他所有思考能力。 陈微远缓步走过来, 唤他:“娘。” 又对他伸出手。 “到为夫身边来。” 太阳穴鼓鼓跳动着,咬着牙,道:“休想。” 陈微远叹息道:“云澜,你总是如此倔强。当年在魔宫之中是如此, 而今在这里也是如此。” “时光城已经启动,我们已遁入虚空, 世间一切都与我们再无关系,此间世界, 唯你我人相伴而已。在我面前,你即便能够抗拒自己的本心,又能抗拒得了多久?” 抬手, 覆上叶云澜颤抖的手背。 “你看,而今的你,连对我挥剑都不能。” “当年你在魔宫里拒绝替我刺杀魔尊, 后来又在我眼皮底下,将太古炼魔阵之中魔骨移位, 确实教我惊讶,”道,“但无论如何, 你永远都不可能杀我。” 伸手覆上叶云澜脸上青铜面具,将之摘下。 叶云澜面容暴露在空气之中。 病容苍白,冷汗淋漓。 却也美得惊心动魄。 陈微远叹道:“当年是为夫之错,没能将你好好护于羽翼之下,让你能安心依偎,所以你才不得不寻求别人的庇护。” “但而今不会了。”柔声道。 “为夫会好好疼你,让你有所依靠,顺心如意地活着。而当年我们未曾完成的夫妻之实,如今也可渐次完成了,我们之间,会成为彼此真正的爱侣。”陈微远说着,微笑起来,“仔细想想,我应当是你这辈的唯一。所有以前已经错过的事情。现在都还来得及。” 陈微远想要抬手抚摸叶云澜面颊。 叶云澜扭头避过。 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中蔓延,以勉强保持清醒。 “为何还要抗拒,”陈微远不解,“云澜,这世上没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害怕孤独,总是需要人陪,从以前是如此,而今也是如此。你在宗门的时候讨好容染,后来又讨好我,之后讨好魔尊,如此种种,其实都是一样的。无论是谁,只要有人愿意陪你,你便可以对那个人彻彻底底地交付自己,不是么?” “你一个人在风雨中走了那么多年,想必已经累了,不如休息一番。来我怀里。” 陈微远朝伸手。 叶云澜不动。 僵直的身体如同雕像。 握剑的手亦沉如挂着亿万斤铁石。 溺于爱欲深海之中,每吐出一个字,胸腔里的气息便少一分。也离崩溃更近一分。 然而仍是开口。 “……休想。” 陈微远叹息道:“真犟啊。” “本来我并不想用这种办法,”仿佛有无奈,“但是为了让你乖一点,或许也只能如此。”拿出了一个白色瓷瓶,掀开瓶盖,里面滚出一枚朱红丹药。 “忘忧丹,”道,“并不是什么下作丹药,只是能够让你忘记过往一切烦恼苦痛,新开始罢了。纵然这般有浪费你的剑道修为……” 笑了一笑,“不过有为夫在你身边,日后谁也伤不了你。” 陈微远身上蜕凡期的气息忽然散溢而出,如同一张大网将叶云澜牢牢覆盖,压制他不能动弹。漫天细碎的星芒随着陈微远动作氤氲在空气之中,那颗丹药被两指夹住,递往叶云澜唇边。 叶云澜想往后退,然而凡人的躯体却无法抗衡蜕凡期修为境界的压制。 在移情咒影响之中不断嗡鸣的脑海,纠缠的爱与欲,都令感觉如陷泥沼,寸步难行。 血从那唇边溢出。 咬破的舌尖那一点刺痛维持着清醒。 不能出剑。 为何不能出剑? 不能。 为何不能? 我爱他。 为何会爱他? 我爱他。 不对。 不对。 我爱他。 不对。 我爱的人,分明是…… 相反的念头在他神识之中碰撞,蜿蜒凸出的青筋将手背分割,仿若无暇的白玉裂出缝隙。叶云澜面色青白得可怕。 仿佛只是一瞬,却忽然有许多画面在眼前掠过。 从小时候囚笼般的宫墙殿宇,到桃花林中的骤雨惊雷,到天宗之中孤身修行,陈族之中的虚情假意,一直到他被送入魔宫,箱子打开时,在黑暗惶惑之际望进那双血红的眼眸里。 幽深魔宫,红烛帐暖,那人的手穿插过五指握紧,低声对他说:“仙长,除非踏过我尸体,世上无人可以伤你。” 浮屠塔,蜿蜒台阶的最底层,万千神佛塑像注视之中,那人将抱起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往上行,直到望天光。为他一人一剑,与整个人世为敌。 中州院落,杏花树下,那人俯身吻他眼尾,岁月平静安宁。一生仿佛便可这样过去。 画面忽然一转。 万千惊雷掣电之中,那人挡在他身前,在诛魔天劫之中神魂俱灭。 只余下一张面具、一把剑。 将面具戴上,将长剑执起,只身走入人世风雨中。 一百年间,五洲四海,皆已踏遍。 又到那棵杏花树下,与之告别。 杏花落满衣襟。 恍惚间,似又看那人剪影,倚在树下,朝望来。 望进那双血红的眼眸里。 平生种种如浮光掠影在眼前掠过。 握紧手中长剑。 汹涌的爱欲已如潮水将淹没,又筑起高墙,要摧毁的意念。 可平生两百多年,与那人之间,又岂止“情爱”字,这般简单。 剑光骤起。 陈微远脸色顿变。 脚步急退,祭起手中太罗星盘。无数星芒交错于身前,形成一面结实护盾,想要挡住叶云澜的攻击。 但叶云澜的剑却比更快。 燃烧所有神魂,凝毕生剑道修为于一剑—— 此为禁术,“平生”! 缺影剑向前刺出。 叶云澜唇上还淌着血,握剑的手苍白而纤弱。 眼中却有湛然火光点亮,透出斩破一切的凌厉决然。 轰然声响动。 璀璨无比的光芒淹没了整个地下宫殿。漆黑昏沉的空间被剑光映照得如同白昼,所有被阴影笼罩之地都尽皆无存。此方天地之间,唯此一剑。 天地尽缺影。 一剑平生。 109、遗信 雁回峰, 竹楼。 绵延的花海绚烂芬芳,被日光照耀。条蜿蜒的小路穿过花海,直达竹楼之前。 有人走在上面。 说是人, 或许也应当。 那东西看上去好似一团直立的阴影,勉强有个人形, 形态似乎很稳定, 风吹过,便有飘絮般的阴影在它背后飞散。两点血红亮光点缀在或许能称之为“脸”的地方, 颜色殷红得有些吓人,好像阎罗地府大门之前挂着的两个红灯笼。 它来到了门前。 却仿佛迟疑,久久没有敲门。 着尖利指甲的漆黑手掌捂住了脸,阴影剧烈晃动摇曳, 它的喉咙之中发出一点低低的咆哮声。 忽而,又有风吹过。 门上的风铃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阴影却慢慢不再晃动, 而是凝聚成个形状清晰的青年模样。 青年穿着黑色劲装,俊美面容, 马尾束于脑后,似乎与半月前离开时并无同。 他缓缓抬起手,敲了敲竹楼大门。 “师尊, 我回来啦。” 他的声音有种别扭的干涩,明明是欢欣语调,却低哑得有些渗人。又弯了弯嘴角, 想要扬起抹笑,然而有些忘了, 常人的笑应该是如何模样。于是笑容便显得有些僵硬。 竹楼中没有回应。 他孤零零站在竹楼之前等了片刻,直到耐心终于消耗耐心,伸手推开了竹楼大门。 门内空空荡荡。 阳光从窗柩外射入屋中, 空气之中氤氲浮尘。里屋静寂无声,完全感受到一丝人气。 他脸上稍有些僵硬的笑容慢慢消失殆尽,变得面无表情,鬼气森森。 踏入屋中,其中切摆设都仍如往昔。 只是,书房中没有人。 卧室里也没有人。 竹林没人。花海里也没有人。 后院厨房木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被阵法保存完好的菜肴和糕点。 除了最左边有碟的位置空了出来,其余分量皆多少,位置也都分毫不变。 他走回书房。 然后便看到被砚台压着,有封信。 他信打开。 便见到叶云澜清隽疏寒的字体。 沈殊,见字如晤。 你见此信之时,为师已赴黄泉。 欲教你必挂念,又思及曾与你之承诺,到底是为师失约。此事,乃为师之过也。 细算起来,你我师徒已有六载。当年在贺兰泽院中见你之时,你身量尚未及为师肩膀,而今,却已长大成人,修为境界,亦大有长进,为师心中,甚为欣慰。 你资质甚佳,剑天赋乃为师多年仅见,练剑六载,已有小乘,假以时日,应能窥见剑极境。只是大修行,贵于“坚持”二字,为师于你年岁,每日挥剑万次,而未觉疲累,望日后为师在之时,你亦能勤勉自身,努力修行,莫因天赋而自矜,莫因懒惰而懈怠。如此,坚持百年,定然大可期。 修行者需入世出世,体悟人世百态,方可臻心境圆满,可囿于隅。你身上傀儡印已除,天地辽阔,当多去走走,看看。东洲边域有蓬莱仙山、飞仙诸岛,西洲有光明野、日月湖,南疆有千丈飞云关、万丈紫流瀑,北域则有圣地雪山、太古冰原,而中洲人杰地灵,乃五洲交汇之地,许多奇闻异事,皆源于此。五洲四海,皆有同景色,同见闻。于你能够博长见识,并非坏处。 若你行至疲累,当可回返宗门。此间竹楼,为师在后,便归你人所有。书架上放有手札十二,乃为师数年以来剑心得,已尽述其中。院前桃树下埋有陈酒数坛,乃六载之前,为师手酿。本欲待你成加冠之礼,再之取出,而今为师远去,你可随意自饮,采清晨甘露,并春日桃花酿制而成,应甘甜醇美,尚能入口。 为师知你身怀异能,但切记异能不可依赖,到万得已之时,绝可动用。两百年后,此方天地当有劫难,你若身处其间,避无可避之时,可前往东海尽头,寻浮空寺。书架之上有为师所留手书一封,你此信交托寺中主持大师,当可在其中暂时躲避劫难。 昨日乃为师辰,你做给为师碗长寿面,为师很是喜欢。你之厨艺又有进步,想来日后当可好照料自己,莫再如同孩童般,随意撒娇哭泣。 信写至此,欲搁笔,又遥望窗台。 窗正午阳光正好,而花开正艳。 已是春日。 愿你日后修行顺遂,无病无忧,得望仙途。前景一如此刻春光。 叶云澜绝笔。 110、霜雪 日照金波, 海浪翻涌。 这日,人烟繁忙的同洲渡口,又来了一位特殊客人。 竹小渡打量着眼前人。 一个乌发黑衣, 面容俊美的青年剑修。 剑修的表和那些往来的修真者们看上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他有一双血红的眼眸。 像魔修。除了身上没有寻常魔修那种令人阴冷的魔息。 竹小渡还是觉得冷。 正午艳阳烈烈,照耀在眼前青年剑修身上, 却仿佛被他身上那身黑衣给全然吸收, 让人视野里只余一团浓墨似的黑。 竹小渡后退了一步。 他已觉察到危险。 青年却走上前。 阴影笼罩住竹小渡。 那双愈发靠近的血红眼眸仿佛快要滴血,像濒临疯狂的凶兽。 “你知道, 我师尊去了哪里吗?” 对方语声嘶哑。 竹小渡想要继续后退,却忽然发觉自己双腿不知被什么东西被定在了远处。 他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作答:“渡口平日来往之人许,敢问、敢问阁下师尊生得是什么模样, 所着又是什么衣物?我需要仔细回想一番才知到底有无见过……” “你身上有师尊的气息。你见过他。”对方道。 竹小渡欲哭无泪,“我日日在渡口迎客, 每日见过的人成百上千,怎知阁下所寻的是哪一位?” 对方面无表情看着他。 令竹小渡疑心其会否下一瞬便要拔剑刺来。 却听对方嘶哑道:“如师尊那般的人, 你只要见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闻言,竹小渡一瞬间便想起了之前所遇到那位鬼面人。 已经过去半月, 他依然忘不了海兽袭船时候鬼面人所出那惊艳至极的剑。 也忘不了他半夜推门而入时,所窥见对方那张言语难述美丽颜容。 他迟疑着道:“你的师尊,是否也是使剑, 眼尾生着一颗朱红泪痣?” 便见黑衣剑修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露出疯狂表情,殷红眼眸死死盯住了他。 “告诉我, 他去了哪里。” 竹小渡本欲开口。 是眼前这青年脸上疯狂神色,却忽然迟疑。 即便感知中危险的预兆不断在提醒着他,竹小渡却强行压下了心中恐惧, 强撑着开口。 “阁下既然是他的徒弟,为何却连自己师尊去了哪里都不清楚?” 这一句话仿佛点燃了什么。 竹小渡惊恐睁大眼。 他的脖颈已经被人提了起来。青年的手抓着他脖颈,面色沉在浓郁阴影之中,眼眶中的血红的光芒仿佛已经脱离了他躯体,如同溅开的血迹一般在空气里闪动。 青年身上黑衣似乎也转瞬变得模糊,只有一片浓稠的黑影,依稀有着人形。 狂风吹过,海浪呼啸拍打在岸边。 黑影也随着海风而扭曲着形态。 竹小渡脚尖已经碰不到地面,他想要呼救,却发现除了海浪和风的声音,耳边已听不到一丝人声。 明明是热闹的码头,他却仿佛被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样可怖的、已经超越凡人的力量他平生未见,只从偶尔路过的一些海客口中有所听闻。 他眼前这个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其修为或许已经突破了凡身六境,达到传说之中的蜕凡。 迎着那两点猩红亮光,竹小渡视线逐渐变得涣散。 脑海之中仿佛有些画面不由自主地流淌出来,被人一帧一帧翻看,彻彻底底。 “北域,沧州。” 那人低沉地吐出竹小渡想要隐瞒的地点。 而后,竹小渡便看到漫天阴影张牙舞爪地散开,掠往苍蓝天空。 竹小渡整个人坠到地上。 耳边轰地一声,周围的人声喧嚣在一瞬间全部归来。 而他所碰见那个如魔似鬼的黑衣剑修,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 徐子策正在逃跑。 曾经被鬼门宗弟子从北域追杀到中洲,他对逃跑一事颇有心得。 背后巨大的蜘蛛傀儡伸展着无数的节肢朝他追赶,引起甬道之中碎石纷飞。 这玩意儿已经追了他大半个月。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自他跟着鬼面人进入那座太古宫殿之后,本来紧跟着对方的他,在那条通往地底的长长甬道里,只是慢了对方半步,在一个拐角之后便迷失了方向。 前方再也没有了鬼面人的身影。 甬道阴森黑暗,他孤零零一个人抱着大剑在原地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鬼面人回来,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便发觉不对劲——原本的甬道感觉是往下行,这回他却感觉自己不断在往上走。 途中进到了一个黑暗的地底空间,随手捡了几样宝物——他发誓,真的没有捡。便惹来了这个蜘蛛傀儡守卫的追杀。 甬道狭窄,无处可躲,只能不断往前奔逃。 这地宫也不知是谁修的,也不知道修来究竟要做什么,弯弯绕绕没个尽头。 徐子策疑心这样追逃下去,自己得先灵力耗尽死在里面。 终于,前方出现一点亮光。 徐子策跑了出去,便发现自己竟依然在进入宫殿之前的那座废墟之中,身后则是一个打开的墓穴。 他是从墓穴之中跑出来。 与先前不同,此时废墟之中已经洒落了大片大片的鲜血,还有修士们的尸骸。 这里似乎发生了激烈的大战,周遭一切都十分惨烈。 徐子策眨了眨眼。 忽然见到不远处一个尚且存有半息的修士,艰难地往他这边挪,朝他伸手。 “救、救救我……” 徐子策奔了过去,想要拉此人一把,却发现对方有半截身子都已经不见。 而吞噬了这名修士半截身体的,竟是修士自己的影子! 徐子策毛骨悚然。 伴随着啃咬的声音,地上修士的脸上露出绝望神色。他的手颓然垂落下来,遗留之际,不断喃喃:“是魔物,有魔物来了这里……” 背后甬道出口处传来蜘蛛傀儡移动的声音,徐子策来不及思考,只能够飞身掠起,离开了这处鲜血淋漓的战场。往密林之中窜去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见到他与鬼面人进去的那处在废墟中高耸的太古宫殿,而今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空空的黑洞。 好似有一个漆黑的影子站在黑洞旁边,在风中猎猎晃动。 徐子策疑惑地揉了揉眼。 看过去,那影子又不见了。 橙红夕阳洒落,给一切都披上一层血色面纱。 …… 滴答。 是血流淌的声音。 陈微远被缺影牢牢钉在墙壁之上。 长剑贯穿了他的心脏,血正从剑刃上一滴一滴往下淌。 古罗星盘已经落在地上,星盘正面,有一道深深的裂痕。 叶云澜纤细苍白的手正握着缺影。 青色的血管在上面蜿蜒。 看起来脆弱、易碎,却又坚不可摧。 陈微远身上的星辰罩衣被血染红,瞳孔已经有些涣散,艰难抬眼,看着叶云澜。 “云澜,我没想到,你竟真的会对我出剑……” 踏虚境的剑意在身体内搅动,他不仅心脏被贯穿,整个身体以及神魂都濒临崩溃。 陈微远曾无数次模拟过踏虚境一剑的威力。,前世叶云澜出手极少,大部分见过他出剑的人,都已经去阎罗地府报道了。他只能通过有限的线索进行推演。 陈族大阵乃远古之时所留,陈族最初的族长也曾是踏虚境的人物,其所遗留的太罗星盘和阵法,按理而言,是能够抵挡住叶云澜一击的。 只是而今他才知。 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没有道理可言。 如叶云澜的剑。 叶云澜并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 他手用力,便要将缺影剑从陈微远体内拔出。陈微远身体神魂都已濒临崩溃,拔剑之后,便会彻底灭亡。 “……慢着,”陈微远低声喊住他,“云澜,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我用移情咒让你彻底遗忘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吗?” 叶云澜:“我不需要知道。” 陈微远道:“移情咒无法可解,即便我死了,你也永远无法逃离移情咒的束缚。只有喝下你所遗忘那个人的心头血,才能够让你得到真正的自由。” 叶云澜漠然不语。 他已经动用了禁术,已经没想过要活。陈微远这些,于他而言都是放屁。 陈微远见他无动于衷,面上神色微微扭曲起来。 “玲儿,”陈微远忽然道,“你当年所爱之人的名字,叫做玲儿。” “当年你被我在天宗之救下,被我带回陈族。我对你处处关心照料,你虽然对我感激,却总还想着她。” 陈微远唇角勾起一点扭曲的微笑,“你是那样爱她,就连梦中,也总是喃喃念着她的名字。可而今你却把她全都忘记了,口口声声说爱着另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舍生忘死。” “可是云澜,即便你已经忘记了,你也不能否认,你爱的人是她,纵然不是我,也从来都不是魔——” 陈微远的声音戛然而止。 叶云澜已将缺影剑拔了出来,飞溅的鲜血沾满了墙壁。 陈微远瞳孔放大,里面的色彩缓缓褪去,彻底失去了生息。 一点黯淡的残魂从他尸体上飘出。 正此时,地上的太罗星盘里忽然涌现一点光芒,将陈微远的残魂包裹,没入了时光城墙壁,去往虚空之中。 叶云澜阻挡不及,也并没有打算阻挡。 时光城之是混沌虚空,没有踏虚境的修为,根本无法在其中无恙。 为了让时光城运转,太罗星盘的能量大部分都注入了时光城之中,剩下的小部分早已在刚才抵挡他的剑时几乎消耗完全。 陈微远只剩下一点残魂,依靠着太罗星盘残存的能量,遁去虚空,是迫不得已、十死无生的路。 叶云澜没有看陈微远的尸体。 手中剑垂落到身侧,鲜血从他唇边不断落下。 滴答。 血落于地,如红梅绽开。 他握剑的手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便连一头流瀑般的乌发,也从发尾一点点开始褪色。 生命如指间沙般流逝。 神魂在燃烧到最为绚烂的一瞬之后,迅速枯萎凋零。 叶云澜有些踉跄地往回走。 来到古木之下,那具漆黑棺材之前。 这是神凰当年的葬地。 他的生命源于叶族,叶族血脉传承于太古。 兜兜转转,竟回到了血脉起源之处。 此处当他的墓地,也算相宜。 他靠坐在棺材旁边,缺影剑放在身侧。 长发铺散在肩头,有几缕落了下来。 发已如霜雪。 他的生命已经行至尽头。 恍惚之间,好似看到奈何桥边,彼岸花殷红绚烂。有人等在那里,他伸手。 他闭上了眼。 111、美人 北域, 沧州城。 青云客栈中人声鼎沸。 一个身形高挑,背负长剑,头戴黑纱斗笠的修士走入其中。 小二带着笑脸迎了来, 道:“客官里边请。” 修士道:“给我一处顶楼靠窗的位置。” 说着便拿出一块二品灵石,放入小二手中。 小二眼睛一亮, 把灵石接过, 忙将人带往二楼。 “客官要点些什么菜肴?”他便走边殷勤道,“最近从西霜湖畔进了顶级九方蟹, 做成醉蟹下酒,滋味颇为不错,还有白松豚肉,灵气充裕, 肉嫩味美,可增进修为……” 修士将长剑放在桌, 轻声打断道:“不必菜肴,一坛‘醉留仙’。” 小二摩挲了一手中灵石, 麻利应道:“好嘞!” 一坛“醉留仙”很快便端了来。 修士斟了一碗,刚端起来放在唇边饮,便听楼传来说书人声音。 说书人的声音十激动。 “回说到, 这三十年来风雨变幻,正所谓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那噬魂老祖初突破蜕凡境后,何等不可一世, 与当今魔尊约战于极北荒漠,却被魔尊一剑斩落人头,尸体被挂于镜北城楼被活活风干, 昔年魔道第一宗门炼魂宗因此流离四散,便连镇宗之宝修罗剑也被魔尊夺去,实在可悲可叹呐!” “经此一战,魔尊横空出世,之后又手持修罗,一统魔域,铸就无凶名。时至而今,天宗宗主已闭关数十载,天机阁避世不出,其余各宗各派尚无一人可撑正道大梁,三十年道消魔涨,世还有谁能攖其锋芒?” 说着,说书人又一拍惊堂木。 “故此,这回便要说到那曜日太!十年前西洲一统之战,太子殿下妖皇剑出,一招‘拨云见日’,摧毁星月皇朝护城大阵,在东征之战中可谓立大功。其得到远古妖皇剑承认,乃天生大气运者,成就蜕凡尚在魔尊出世之前,若是争斗起来,孰强孰弱,尚未可分。” “说到而今年轻一辈,可谓群星璀璨,即将突破凡身六境者也是大有人在,譬若东洲天宗贺兰泽,西洲负生寺的法无大师,北域檀青宗徐清月,中洲墨宗大弟王道衍,散修之中的惊鸿浪客徐策……而魔道自被魔尊肃清一统之后,不服其统治者皆命断修罗剑,剩余之人皆战战兢兢,尚未有新生魔道天才出世,假以时日,待新一辈群星长成,魔尊再强,到底双拳敌不过四手,如何能够应付天下诸雄?届时,便是我道门正统恢复三十年前盛景之时!” “好!”“说得好啊!” 客栈中人纷纷拍起掌来。 却忽有人小声说道:“可是我听闻,魔尊本身也曾是天宗弟,年岁比你口中所说那些新一辈群星都要小上许多,修为却在三十年前便已至可怖境界。待新一辈群星长成,他会否已经突破踏虚境去?” 客栈中霎时落针可闻。 恰客栈之中有路过沧州城的天宗弟,顿时起身怒道:“莫将那欺师灭祖、背叛宗门的魔头说是我天宗弟!” 旁边另一位天宗弟拉了拉他衣袖,递了眼色,却被他愤然甩开,“那厮隐瞒身份拜师于叶云澜师兄门下,暗地却偷炼魔功,被叶师兄发觉之后,还威胁叶师兄不可将实情告知宗门,逼得自己师尊孤身出走。叶师兄本就身有重伤,寿数不长,而今三十年未有音讯,恐怕早已身死道消。沈殊那畜生是活生生逼死了自己师尊啊!” “师兄,叶师兄虽久未有音讯,却也不可妄言生死啊……”旁边师弟拧着眉劝道。 那师兄满面怒色,闻听此言,面上竟忽然落下泪来。 “我曾在秘境神火之中受叶师兄所救,叶师兄时受了何等重伤,我清清楚楚,连宗主出手也无法根绝的伤势,叶师兄这些年一人孤身在外,如何能将养得好?我只恨当初没有看穿那畜生真面目,才令得叶师兄横遭不测……” 他说着便有饮泣之声,只好狼狈坐身来,拿着旁边酒坛大灌数口,再不言语。 客栈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复人声鼎沸。 有人开口道:“说起那叶云澜,而今美人榜榜首,似乎依然是他?” “不错。已三十多年了,未曾换过。据传是前后两任的天机阁主都对其情有独钟,而叶云澜虽无音讯,却也未知生死,故不肯撤去。” “我亦听说,这任天机阁主乃是个画痴,曾为叶云澜画过一幅人像,为之惊艳数年,梦寐难忘。” 却有人不满道:“再如何惊为天人,而今也是个死人了,死人占榜,生者何堪?三十年世事变迁,有多少人真正见过传说中的天人之颜?不过都是些市井流传罢了。而传说之事,总是越传越玄,如隔岸闻香,都是世人臆想成狂罢了。我曾亲眼见过榜行第二的徐仙君,其颜容声貌,见之难忘,兼之剑术高绝,实乃神仙中人,世间还有何人能够超过?岂不比那病骨憔悴之人更为惊艳?诸位也应知晓,凡人与修士之区别,在于躯体无暇无垢,不染尘埃,寿数漫长,即便那叶云澜而今仍活着,也已是昨日黄花,不堪目睹了。依我所见,这天机榜啊,早就该换啦!” 那低头喝闷酒的师兄闻言忽重重一拍桌,怒道:“你未见过叶师兄本人,如何口出妄言?” 方才说话之人却也不惧他,道:“我只是说出实情罢了。天机榜有能者占之,凭何一个未谋其面的故去之人,能被追捧这么多年?徐仙君大好之人尚在,是而今年轻一辈群星,如何不能占得头名?” 眼见两人便要大闹起来,那说书先生站在原处,满面无奈。 明明他已经刻意避开了天机榜的话题,为何还是会被扯到此处,引来一番争吵。 那天宗师兄已拔剑出鞘。 另一人也不堪示弱,祭出一个药鼎,漂浮于身前。 一触即发之际,忽然有两根木筷如利箭般从楼上袭来! 两人警觉往后退一步,木筷便直直插在了两人中间地面,没入极深。 “祁师弟,够了。” 头戴黑纱斗笠的修士从顶楼飘然落下,其背负长剑的依然未出鞘,却已有一身剑气凛然。 被唤祁师弟那人握着手中药鼎,惊怒道:“你是何人?” 修士抬手摘头上斗笠,露出颜容令客栈之中人声一滞。 祁师弟两眼惊讶圆睁,“徐师兄!?” 徐清月微微颔首,轻声道:“去向这位天宗道友道歉。” 祁师弟不愿,“凭什么?师兄颜容绝世,剑法高超,样样都比那天宗的病痨鬼死人要好,我不过说出实情,为何要给他道歉?” 徐清月微微沉了面色。 “你可知,你口中所说的病痨鬼死人,于我而言,却是有半师之谊,恩同山岳的友人。我一身剑法,能至而今境界,离不开年叶道友指点。叶道友剑法高超,我平生仅见。” 祁师弟已涨红了脸。 “至于颜容……”徐清月顿了顿,“你若见了那人,便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论颜容,我不及叶道友远矣。天上明月,耀目高悬,天地人间,哪里还能再寻出另一轮月?只是,月满西楼凭阑久,依旧归期未定……” 他沉默片刻,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我心慕叶道友,经年久矣。” 祁师弟满脸不甘还有不敢置信。 徐清月却已越过他,拿出一枚灵石放于掌柜柜台前,径自出了客栈。 外间阳光正烈。 徐清月闭了闭眼,想要重新将斗笠戴上,却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嘶哑呢喃。 “……清月?” 那声音十的陌生。 徐清月蹙了蹙眉,转身去看,便见离青云客栈不远一处巷口,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面前放着一个破碗。那乞丐只有半截身,肢却已经全断,脸上胡须乱发粘成一团,两眼浑浊无神,面前摆着一个破碗,里面并没有几银钱。 气息也很陌生。 但徐清月修为已至大乘,五感敏锐至极,断然不可能听错对方之前呼喊。 或许是以前哪里曾见过他一面之人。他想。 自他名字登上天机榜,便有接踵而来许多麻烦,平日不得不以斗笠遮住容颜,实在烦不胜烦。 徐清月对这些人向来少有理会,不过这乞丐模样看去确实凄惨,他考须臾,便从怀中拿出了一枚灵石,走上前去,抛到对方面前破碗中。 旁边有正在叫卖的摊贩见状,插嘴劝道:“仙人,你给这傻子灵石作甚?这傻子收了也不会用,简直暴殄天物。何况他不必吃饭也饿不死,不需要仙人同情。” 徐清月觉有些奇怪:“他是个傻子?” 摊贩道:“是啊,已经痴痴傻傻好几年了,叫他也没有反应,街头无赖们打他也不还手,长得磕碜还在这占着位置,有人好心把他移到破庙里,未过多久还是会爬回原地,久而久之,就没有人管他啦。” 徐清月更觉奇怪。 且先不说此人不必吃食也饿不死,单是知道他的名字,还以这样熟稔语气唤他,就是一件奇怪之事。 他仔细打量这名乞丐。 只见其脸容肮脏,约摸能见出五官磕碜,两腿拦腰而断,剩余半截身,横看竖看,都并非是他相识之人。 他沉默一会,开口道:“你认识我?” 那乞丐本双目浑浊,一副痴痴傻傻模样,闻听此言,目中却忽然亮起一丝清明。 他有些着急地伸出手,用沾满黑泥的手指在地上画了一个星辰符号,声音嘶哑道。 “……清月,是我。” 112、涅槃 魔域的天空一如既往昏沉。 月被乌云遮蔽, 珈蓝城之中一排排赤红灯笼高悬,幽暗未明的灯火映照着街上来往的魔修,像一只只在人世徘徊的鬼影。 “快点。” 一处偏僻的楼阁后方, 拐角阴影里,有魔修不耐催促, 一只带着碧玉扳指的、肥胖的拽紧了底下人的头发。 底下人发出痛苦含浑的呜咽。 赤红灯笼的光映照在他们身侧, 拖出长长剪影,楼阁上传来歌姬们的婉转歌声。 “自春来、惨绿愁江, 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清一去, 音书无个……”[注] 魔修呼出一口气。 底下人仰起头,露出一张怪异的脸。 说怪异, 是因为他半边脸长相绝美清秀可人,另外半张脸却疤痕遍布丑陋无比。 “岑长老, ”他满脸是泪,声音还有点哑,“我可以回去了?” 那姓岑的肥胖魔修伸拍狗似的拍了拍他脑袋, “夜还很长。你急什。” 底下跪着的人脸色一白,哀求道:“前日我才发过高热,怕今夜承受不住折腾晕过去, 误了长老兴致。” 魔修大笑道:“前日发过高热?正好,能尝尝你如今有哪些不同滋味。何况要你清醒的法子, 本长老多的是。起来,跟本长老回去。” 底下人却跪伏在魔修身前,抱着魔修的腿磕头。 魔修神色冷了下来, 忽然一脚踩在他的头顶,“别忘了这里是什地方,极欲魔宗的地盘,有你说‘不’的权利么?”他蹲下肥胖的身体,一揪起底下人的头发,他头颅拉起,“容公子,当年也是天机榜上的美人,我万里赴天宗对你示好,你却看都不愿看我一眼,只因为我形貌丑陋,师门也上不台面。我甚至被你戏耍不择手段踏上歧途、堕入魔道。当年你何曾想过会有今日?” “你不是自忖容貌?可知你如今模样,连狗都嫌。如果不是我见在往日与你几分薄面上,你从醉欢楼里带出,就凭你这丹田损毁四处漏风的身体,哪还有命在?” 底下之人泪流满脸。 魔修忽然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哭什哭,给爷笑。不然就你剥光衣服扔到街上,最近魔域太平,应该有不少魔修缺少乐子,会和你好好玩玩。” 闻言,底下之人身体颤抖起来,竭力止住眼泪,对魔修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我错了,我,我都听长老的话,求长老不要抛弃我。” 魔修拍拍他的脸颊,“记住你说过的话,今夜无论用了什,都不准求饶。”而后肥胖的一捞,底下这个半面毁容的美人抱起来。 容染点头,顺服地倚靠在他肩上。 魔修看不到的地方,他脸上笑容很快敛去,目光变空洞冰冷。 自从三十年前,他被废去丹田、逐出宗门之后,前半生所有功成就、乃至容貌修为都离他而去,一生苦难却从此而始。刚被逐出宗门时,他被父亲的暗卫救下,放在郊外一间破旧茅屋之中,被丹药保住性命。暗卫跟他保证过父亲很快就会来救治他身上的伤势,然而他等了三天,却只等来父亲的死讯。 他在天宗修行数十年,广交朋友,然而大难临头时,却没有一个朋友出手相救。就连忠于他父亲的暗卫在容清绝死后也彻底不知所踪,他在茅屋里苟延残喘,却没想到雷雨交加的一日夜晚,等来了三个落魄乞丐,而且,那几个污秽肮脏样貌丑陋之人,居然敢对他做那种事情—— 而一切都只是开始。 那几人玩够之后,为了钱财,竟他卖给了人贩,那人贩识他,知他曾经是道门弟子,有着这个名头,转手便把他高价卖给了魔域的魔修。那几个魔修一路带他去往魔域,腻味之后便将他转手卖入醉欢楼。 他在醉欢楼里待了半年,已经快要去了半条命,之后便遇到了当年曾经追求过他、而今已堕入魔门,倒还算有一番成就的岑方枝。 虽然岑方枝形貌依然不入他眼,好歹让他有了些许苟延残喘机会。 他不能离开这个依靠。 ……他也还不能死。 他还有仇要报,有心心念念想见之人要见。 容染靠在形容臃肿的岑长老肩头,空洞的眼眸遥望着远方,勾起一点虚无的笑。 远方昏沉的天空之下,有一座高耸庞大的建筑矗立。 那是魔宫。 魔域中人耗费十年,为他们的尊主所修建的宫殿。 …… 魔宫。 “初岚,你见尊主之后,必须谨言慎行,未得允许,千万不能抬头窥探尊主容颜。”薛长老叮嘱道。 他面前站着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孩子。 男孩生很漂亮,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年岁,一身白衣罩住他纤薄身体,无端显出几分脆弱姿态,唇色很淡,却莹润有光泽,很是诱人,一双狭长黑眸里带着些许恐慌,脸上却是一片强装的淡漠。 男孩里抱着古琴。 “腰再直一点。”薛长老道,“记住不可随意言笑。那一位传说中性情淡漠,不近尘俗。你能学像一些,保命的可能便多一些。” 旁边李长老却道:“如何能完全相像?那一位传说中可是天人容颜,绝世之姿,你在这凡俗里找一个八竿子打不着影子,送到尊座之前,也不怕尊上到时候降下怒火。烧及己身?” 薛长老道:“你懂什。初岚也是万里挑一的美人胚子,也算赏心悦目。而且此番只是送来给尊上弹琴解闷,只要初岚自己本事,怎会引发尊上怒火。” 他看了眼男孩忐忑容颜,暗地向李长老传音入密道:“最近尊上脾性不定,已经屠了好几个魔域宗门,保不齐下一个就是咱们二人的宗门。尊上对那一位的态度尚不明晰,我们送个赝品上去,若是能得了尊主欢心,也算好事,若是不,也可给尊主近来的怒火一个发泄之处。” 李长老不回答,看向男孩的目光里却有些怜惜的意味了。 薛长老朝前挥了挥手,“去吧,快去。别误了时辰。” 男孩抱着古琴,忐忑地迈动步伐,走进了漆黑幽深的魔宫里。 头顶圆月硕大无比,冷冷的月光落在他身上,他打了一个寒颤。 魔宫大殿的门敞开着。 幽幽阴风从身边吹拂过去,宫殿旁种着的一排泪竹沙沙作响。 初岚犹豫了半晌,还是走了去。 大殿昏暗,高座上似乎坐着一个黑影。 初岚不敢抬头看。 他跪下来,将古琴放在身前,低声道:“初岚奉命来为尊主抚琴。” 座上之人没有回应。 初岚只觉背脊森然,仿佛被什极恶的凶兽盯上一般,他咬了咬唇,只能硬着头皮开始抚琴。 他练琴已经练了有十余年,连琴的习也夸他琴艺上佳。他有信心弹奏不会出错。 琴弦声响起,琴音涓涓流淌在森冷大殿之中,带来一点轻柔舒缓气息。 初岚闭着双眼,娴熟弹奏出手中琴曲。 没有出错。 他刚微微勾起一点笑,忽然之间,脖颈却似乎被什阴冷的东西缠紧扼住,他被迫惊恐地仰起头,中琴弦发出巨大的声音,竟是生生在他中断裂。 他看到了此生难以忘怀的恐怖一幕。 无数横斜的阴影爬满了整座大殿,最中间高高的座位上一道狭长阴影不似人形,只有两点猩红如灯笼的光在注视着他。 邪恶的。凶戾的。难以形容。不可名状。 而此时正在扼住他脖颈的东西,竟是他自己的影子。 “谁让你来?” 阴沉嘶哑的声音。 初岚被禁锢住呼吸,浑身抖索着,只想退避。 却不可动弹。 无处退避。 那座上的怪物盯着他,整座宫殿中都是横斜狂乱的阴影。他仿佛坠在一个怪诞荒谬的恐怖梦境之中,唯有窒息濒死的感觉是真实。 他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白衣被影子剥开,苍白的碎片像白绫在空中飘摇,他感觉到冷,曾设想过的事情即将要到来的时候,他却完全没有即将到恩宠的欢悦,只有无尽冰寒恐惧。 他闭上眼。 却忽然感觉到身体一轻,而后被重重抛飞出大殿,坠在外头青石地板上。四肢百骸欲碎。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滚。” 那嘶哑声音透出渗人的杀意。 “别再穿着白衣到本尊面前晃眼。” 断成两截的古琴也被扔了出来,初岚瑟瑟发抖坐在地上,发觉大殿殿门已经紧闭。 他抱起古琴残骸,踉踉跄跄地奔逃出魔宫,不敢回头看一眼。 而大殿之中,此刻已恢复幽暗寂静。 黑影端坐高座,眼中血红的光如同喷溅的鲜血流淌。惨白月光照耀来,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沉的咆哮,瘦长锋利的漆黑指节屈起,覆在面部,阴影狂乱地扭动着。 恐怖如地狱的空间里,窗外月亮一点一点往西山落下,朝阳慢慢升起。 晨曦洒大殿中。 阴影慢慢消退、回缩到墙角,高座上,慢慢显露出一个男人身形。 鸦黑的长发垂落,绣着血纹的玄袍披身,搭在扶手上的苍白修长。 他边放着一血色长剑。 森森血腥之气从剑上散发而出。 男人有一张俊美的脸。 只是眉目之间盈着浓郁戾气,会让人忽视了他的容貌。只本能感觉畏惧。 他闭着眼。 神色里还带着还未散去的疲惫倦意。 “三十年了……” 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沙哑呢喃。旁边修罗剑发出低低颤音。 沉寂了许久。 男人慢慢睁开眼。 血红眼眸仿佛最为上等的血琉璃,在剔透中折转出冰冷漠然的光。可细看,却仿佛有一团黑火,燃烧在他眼底深处。 藏着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疯狂。 他从高座上站起身。 握着修罗剑。剑尖垂落,漆黑的衮服,拉长的影子,阴森静寂的宫殿,昭示着邪恶与不详。 他抬起剑,在面前虚空之中挥手一劈。 面前空间荡漾出波纹。一道深黑的裂缝在他面前出现。 背后有飘絮般的阴影散开。 他面无表情,迈入裂缝之中。 …… 时光城。 这方空间仅靠穹顶数颗夜明珠照亮,尖顶的黑色高塔矗立在城中各处,还有形状各异的远古祭坛错落此间。 古城中心是一棵焦黑的古木。古木前方,横陈着一具棺材。棺材中装着一具骸骨,流转着金红光芒。 有人靠坐在棺材之前。 长长的白发铺散,面色苍白近乎透明,薄唇沾血,双眸紧闭,胸膛再无起伏。已逝去了所有生息。 沉寂之中,有赤红的光芒从棺材上缓缓流淌入他体内。 时间流逝。 骸骨上的金红光芒越来越稀薄。 直到最后一丝也流逝殆尽。 棺材中的千万年未曾变化的骸骨骤然化为飞灰消散。 …… 痛。 好痛。 他从沉寂的黑暗之中醒来,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仿佛从四肢百骸之中透出的痛苦。 好似每一寸血肉都被掰扯出来撕碎。每一寸经脉都在被挤压破裂,每一根骨头都被扯出来折断。 是神火在冲撞。 还有一种比神火更加强横的能量,在他体内流淌。 他仿佛被揉碎了成为一团肉泥,被那股力量强行粘合在一起,造就新生。 咔吱。咔吱。 是肢体崩裂后新生的声音。 还有更多的能量冲进他因为使用禁术而行将溃散的神魂之中,令他的魂体渐渐凝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疼痛终于慢慢消退。 他伏在地上,犹如刚出壳的小鸡,羽毛被打湿,黏糊糊地蜷成一团。 身下是暗红血泊,铺散的白发蜿蜒着粘在汗湿的脸颊上。 艰难睁开眼。 他的目光因疼痛而有些涣散,而色泽却是如同灼灼曜日般的金黄。 想起身,可是手臂却虚软无,连动一动都不能。 血脉复苏。 叶云澜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因此捡回一条命。 神凰死后凝聚于尸骸上的量渡入他身体之中,令他体内神凰血脉复苏,死亡之后凭借着这股力量涅槃再生。 体内大部分的血脉量都去修补他快要散去的魂魄,保住他性命,但却导致了真正帮助他身体涅槃新生的量缺少。 他的涅槃并未完全。 此时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他闭上眼。 时光城中一日,便是外界一载。 他昏迷了也不知多久,外界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少年。 而沈殊……而今如何了。 正当他如此作想时,时光城外忽然传来轰然震动与声响。 ——就像,什东西正在用剑劈斩的声音。 有人在外面? 整座时光城已经遁入虚空之中,而虚空非踏虚境者不可踏足,不然就是枉送性命。 难道他昏迷有一年半载,此刻外间的世界里已经产生了踏虚强者? 他睁眼去瞧。 因为血脉复苏,他的目力比先前清晰数十百倍。 所以他能够看到,时光城一侧墙壁上,正在缓缓出现一道裂缝。 那道裂痕随着时光城的震动而越来越扩大,直至轰然一声,彻底破开。 时光城外是虚空乱流,一片混沌之色,凶险无比。 而此刻,混沌虚空乱流之中站着一个魔。 魔身后张扬着无数巨大恐怖的阴影,猩红目光和中血色长剑在黑影猎猎之中尤为凸显。 譬如鬼神降世。 而再下一瞬,那个魔已经瞬移到了他面前。 鸦黑的长发垂落了下来,和他浸在血泊里的苍白发丝交缠。 魔的轻轻扼住他的咽喉,深红的瞳孔靠近过来,哑声笑道。 “师尊,抓到你了。” 113、炉鼎 叶云澜脖颈被掐着, 被迫从血泊里仰起头,灿金眼眸里倒映出一抹浓沉暗色。 他瞳孔微微收缩。 掐着他脖颈的男人模样熟悉而又陌生,五官依如青年时候俊美, 是深邃许多,眉目之间却是一片戾邪意, 眸色血红如灯, 好似地狱底部最凶邪的恶鬼,向人间索命而来。 鸦黑长发垂落下来, 背后阴影如飞絮般飘荡着,将穹顶夜明珠所投落的光完全覆盖。 这是完完全全,魔物的模样。 “沈……殊?”叶云澜艰难从喉咙里挤出话语。 方掐着他脖颈的力度本来轻柔,此刻修长苍的五指却仿佛有些控制不住地收紧。 “怎么, 师尊看到我,似乎很惊讶?”他嘶哑说。 叶云澜到呼吸有些艰难, 脸上憋出一点薄红。 他一身黑衣已经尽数被血浸透,蜿蜒的发粘在脸颊, 模样狼狈而脆弱。 新生的身虚弱无比,连说话都有些费力。 “你如何,变成……如今这个模样?” 男人似乎听到了一点什么好笑的笑话, 俯下i身,血红的眼睛极近地抵住他的脸。 “您说呢,师尊?” 男人炙热的呼吸喷薄在他面颊, 浓长漆黑的睫毛仿佛就要刺进他眼眶里。 “您抛下我十多年了,我变成什么模样, 原来还值得您关么?” 叶云澜有些恍惚。 十多年。 他原来已经在时光城里昏迷了一个月多了……么。 沈殊之前为他庆贺生辰,之后告别下山,似乎依然还在昨。 一转眼, 却所有一切都已经变了。 或许是叶云澜沉默太久,令男人有些不耐。 他用拇指抵上叶云澜的唇,按压下去,碾转来去,凝视着那色泽浅淡的薄唇泛起血色,缓缓。 “师尊还是如此。不想说的事情便不会说,不欲回答的问题便不会回答。做下决定之后便没人够阻止。想要离开的时候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叶云澜被他轻薄玩弄的动作弄得蹙起眉,想侧过头避开,却被牢牢钳住下颚。 “我找了师尊十多年。”他平静。 “您在信里说要我踏遍五洲四海,我都已经踏遍了。却依旧没有寻到您的踪迹。” 叶云澜微微怔住。 “起初的那些年里,我拼命想把师尊活着找回来。后来,年月一点一点地过去,我便想,即够寻回师尊的尸,也都足够了。” 说至此,沈殊笑了笑。 “我学了很多秘法。施术之后,够让死人变回活人的模样,够有活人跳温,甚至还用丝线操纵着吃喝行,如生人一样在世上活着。但真正令死人复生的法术,却始终没有找到。此,我一直都有些遗憾。” 他碾压着叶云澜薄唇的动作一顿,低哑。 “不过现在,我不遗憾了。” 叶云澜忽然觉到一阵悚然的危险袭上背脊。 下一瞬,他已经被沈殊吻住了唇。 男人的亲吻并不如他语声平淡,力极凶,也极狠。他的后脑勺被男人大掌托着,方五指插i入他浸着鲜血的发之中,唇肉被方叼在口中反复啃咬,在刺痛里觉出铁锈般的血腥味。 涎液沿着唇角流淌而下,叶云澜已快要无法呼吸,连眼尾都泛出泪光。 待终于被放开,叶云澜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唇色嫣红如被碾碎的桃花,透着润泽水意。 有清莹泪珠顺着眼尾泪痣滑落,被沈殊用拇指缓缓抹去。 沈殊低头看着他。 “师尊没死,我很高兴。”他,“此番之后,再不会让您离开了。” 他被方从血泊中抱了起来。 虚弱的身依旧难以动弹,蜿蜒的发散在方臂弯,男人低头亲了亲他脸颊,便迈步往裂缝中。 叶云澜艰难伸手攥住沈殊衣襟。 “沈殊。” 沈殊垂眸:“嗯?” “当年为师不告而别,并不是……”要故意抛下你。 然而他的话并没有够说完。 已失去封印压制的火在内冲撞着,新生还未稳定的肉身之中力量匮乏,尚不足以将之驯服压制,凰血脉令他不会因火爆身亡,却也并不好受。血奔涌,经脉四处都泛着疼。 他低低咳嗽起来,泛着金红光泽的血从唇角滑落。落在地上发出烧灼的声音。 覆着他背脊的手掌中传来潺潺灵力,注入他虚弱的四肢百骸里。 “还疼吗。”沈殊轻声。 他掌的温度很暖,抱着他的双臂有力,是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琉璃似的血眸看上去甚至有些空洞漠然。 叶云澜慢慢缓了过来。 他抬起眼睫,灿金眼眸里倒映出方面容,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应眼前这个性情已变得十分陌生的男人。 默了半晌,他沙哑低声:“多谢。” “师尊怎么与我客起来了。”沈殊笑了笑。 他发如浓墨,眉目间戾深沉,薄唇微勾的模样,并不会让人觉得他是愉悦,会有种难言的寒意和恐惧从底滋生。 “我连命都是师尊救的,师尊我的恩情,我这一辈子都还不清。” 叶云澜沉默。 “师尊身太虚弱了,这样下去不好。”他注视了叶云澜半晌,又轻声。 有漆黑的阴影从他背后探出,将叶云澜散在脸颊边的发轻轻拨开。 他血色眼眸里泄出一点细碎光彩。 像是温柔,又像宠溺。 带着一点残忍期待。 他。 “所以,等我们回去,我来当师尊的炉鼎,给师尊补补身子,好不好?” 114、歧途 沈殊语气很认真。 不是玩笑。 叶云澜觉得荒谬。 他徒弟, 三十多年过去,不仅彻彻底底入了魔,还想要自荐枕席当他炉鼎。 成何体统? 即便前世魔尊为他疗伤, 也曾对他做过类似之事,但……而今沈殊, 是他徒弟。 他从少年时期便看顾长大亲传徒弟。 叶云澜面颊之上薄红浮起, 不知是因怒气还是因沈殊出格话语。 攥着沈殊衣襟手收紧,沙哑道:“此事不可。……为师身体, 为师自有分寸。” “师尊总说自己会有分寸,”沈殊道,“明明已虚弱到我伸手捏便能扼死程度,还要如此逞强。” 闻言, 叶云澜想起方才刚见面时候沈殊瞬移到他面前,便伸手扼住他脖颈景。 此刻他看着沈殊殷红冰冷的眼眸, 忽然之间分不清,沈殊当时对他, 是否存有杀意,是否当真见面便想要扼死他。 沈殊环视了遍四周,轻轻笑了声。 “叶族的太古仙舟, 过了么多年,竟然还能启动,太古神凰的手段确实厉害。若非身处不同年代, 倒是想要与之交手番。” 他话锋转,“如若我不是用血祭之法强行推演到师尊身存虚空之中, 又想方设法进入虚空来见师尊,师尊是不是就要在这艘仙舟里待上三年五载,到一切落幕, 你之间,此生不再相见。” 他敛起笑容,低头看叶云澜,目光有冰冷空洞。 “毕竟违逆师尊心意爱上了师尊,还不知分寸,毫无收敛。师尊还愿念是您徒弟份上,肯给留封信,断我念想,已是仁至义尽,不是么?” 叶云澜想说,不是的。 却有阴影温柔缠在他脖颈上,圈圈缠紧了,还有抹封住他唇,不给他说话机会。 “暂且先委屈师尊会。” 沈殊声音恢复了轻柔。 “虚空危险,师尊再说话,怕控制不住自己,让你都陷入险境。” 他背后阴影猛然散开,像是一双巨大鸦色羽翼,边沿飘絮飞舞,铺天盖地占满整个空间。 “三十年里,发生了很多事,们回去,再慢慢与师尊细说。” 他抱着叶云澜往裂缝中走去。 叶云澜被阴影封住唇,被沈殊双臂禁锢在怀中,垂在沈殊臂弯上白发随着其走路而不断晃荡。他睫毛颤抖着,似想挣扎阻止,却难以动弹,灿金眼瞳收缩又放大。 沈殊已踏入虚空乱流中。 昏暗未明的虚空,切都笼罩着混沌,难辨东西南北,上下几何。 漆黑乱流如同可怖闪电一般在其中肆虐,几乎难以躲避。 沈殊抱着叶云澜在其中横掠。 空间乱流将他身体割裂开来,又在阴影浮动之中重组,他渐渐维持不了人的形态,显出混乱狰狞面目。 漆黑血液蜿蜒流淌到他最后维持人形苍白掌心,身后庞大鸦羽将叶云澜拥住,他把手心覆在叶云澜眼睫,沙哑道。 “别看。很快便能回到我们的世界了。” 双眼被掌心盖住,叶云澜再看不清眼前模样,只听到风声急掠,肢体割裂和鲜血飞溅声音。 只有他自己被护得周全。 不知遇到了什么,沈殊忽然发出了嘶哑不似人类的闷哼声。 平稳飞行忽然失重,对方双臂将他抱紧,似乎穿过层界限,两人翻滚着落到了地上。 熹微阳光从阴影缝隙中映照进来。 沈殊久久没有声息。 叶云澜被包裹在柔软的阴影之中,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虚空是踏虚境修行者才能够踏足之所在。 短短三十年,以沈殊资质,能够晋升蜕凡都已经不可思议,何况踏虚。 自古以来,由于方天地本身桎梏,踏虚境修行者出现屈指可数。 唯有天地大劫之中,规则混乱,修行者才有了晋升踏虚乃至成仙可能。 而今距离真正大劫开启却还有百余年。 沈殊境界应当未有踏虚。 那么,他能够踏足于虚空,应当是动用了别的办法。 代价极大的办法。 而且能够在茫茫无尽的虚空之中找到一叶孤舟,沈殊冒险进入虚空,或许已不止一次了。 何至如此。他想。 留下书信之时,他未有想过,沈殊会对他如此执着。 他想要沈殊走遍五洲四海,去看更多风景,见识不同人,不要再坠于魔道之中,如上辈子般举世皆敌,受天劫而亡。却反而将沈殊逼上了魔道歧途。 ……是他做错了么。 包裹着他阴影缓缓散开。他望向天空,发现他们正处在一片黄昏地域。橙红夕阳照射下来,洒下片血幕,,古老废墟之中残骸遍布,满目悲凉。 太古神墟。 他身体之前被沈殊注入灵力,勉强恢复了点行动能力,撑着身体半坐起来,去看沈殊状况。 沈殊模样已经不太能称作是人了。 他像是融化黑色熔岩,在翻滚沸腾,面容沉在阴影里,四肢畸长扭曲,庞大的黑翼只剩残片,在地面上蜿蜒扭曲。 是九转天魔体失控样子。 理智告诉叶云澜现在应当远远逃开,越远越好。 但他却只是撑着虚弱无力肢体,慢慢挪近过去。 银白长睫垂落。 金色眼瞳装下了魔身影。 他去触自己徒弟手。 “……沈殊。” 那黑色翻涌熔岩慢慢静止了,漆黑弯曲的指节紧紧扣上叶云澜五指,转过脸,阴影里燃烧着两点猩红火焰望过来。 “师尊,你不怕么。”他轻轻道。 115、囚牢 残阳如血。 以沈殊而今诡谲的形态, 很难见出他神色到底如何。 叶云澜的手被他牢牢扣住,冰冷的触觉从指尖直蔓延到心脏,令人生出恐慌和适。叶云澜却没有立刻挣开他手, 只沉默了下,道:“九转天魔体并非这方天地承认的功法, 修炼越深, 越容易遭遇测。你本不该修习此法,此事, 我很早之前便与你说过。” 沈殊猩红眼眸紧盯着他。似乎想从他的神色里窥出一点恐惧,未果。 许久,他哑声道:“师尊现在才说这些,未免太迟。” “我花了二十余载将九转天魔体修炼到大乘, 而后又花了十余载在虚空之中行走探寻。每一次踏入虚空,魔体便会毁坏失控次, 时至而今,我已经习惯。” 破碎的阴影在地上缓慢涌动, 又重新聚合,游离周的污秽黑暗之气都在朝他奔涌而来,汇聚到魔体之中。 他渐渐恢复了人形, 俊美的五官苍白而阴郁,扣着叶云澜五指的手也变回修长的模样。 他轻轻道:“自你离开,已有三十多年。” 叶云澜时失声。 沈殊手用力, 将他重新拉到自己怀中,双臂环过叶云澜双膝和腰身, 将他横抱着站起来。叶云澜蹙了蹙眉,指尖蜷缩了下,终究没有挣扎。 飘絮般黑暗散开, 他们腾空而起,掠入血色夕阳浸染的云端。 荒凉的废墟在他们脚底下掠过,接着是群山和平原,他们冲出废墟之外,来到冰天雪地的霜海境,凛风呼啸而来。 和叶云澜印象之中混乱的霜海境同,而今空旷无垠冰原之上,到一个活人踪影。 沈殊:“当年师尊在此地失踪,我在这里寻了许久。后来,道门有些自诩正义的废物过来围剿,没成功,这里便成了无人之地。” 他并没有详说变成无人之地的原因。 这些年,他满手肮脏鲜血已经洗干净了。 其中许多原因,他也懒得辩驳。 便如同世人加诸在他身上许多罪名——欺师灭祖,背弃宗门,杀戮成魔,诸如此类。 没人知道被抛下的、被遗弃的人,其实是他。 而那些想要杀他害他的人挥舞着兵戈而来,想要尝修罗剑的滋味。他也只能如他们所愿。 叶云澜:“……杀戮过多,有违天和。” 沈殊漠然开口:“他人生死,与我何干。” 叶云澜:“我以前教过你要敬重生命,可滥杀无辜,你已经忘了么?” 沈殊笑了声,“那师尊之前对我许下过的承诺,师尊可还记得?” 叶云澜默然半晌,道:“这样。” 魔骨和陈微远之事,关乎于沈殊日后安危。到底他当时已经寿命无多,孤身赴会,只为了结因果。半个月换沈殊平安生,他以为值得。 然而沈殊生而有异,与魔牵涉甚深,如果还意孤行在魔道中走下去,犯下太多杀戮冤孽,难保会落到日后的结局。他希望沈殊如此。 可是这些东西,他却不知该如何与沈殊诉说。 沈殊淡淡道:“师尊总是只认为自己所以为的。于我而言,这世间除师尊之外的人和事,其实都差多。” 叶云澜:“对。……不应如此。” 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沈殊却低下眸。他的目光有些空洞,有些冰冷。 漆黑的阴影从他身后延伸过来,轻柔覆住叶云澜双眼。 “师尊累了,休息吧。”他道,“我魔体还未稳定,再失控起来,只会浪费你我时间。” “待睡完觉,我们的新家,应当便到了。” 他话语似乎有种奇异的蛊惑催眠力量蕴藏其中。 叶云澜只觉意识慢慢昏沉。 再之后,便坠入一片黑暗中。 他做了梦。 梦里正骤雨倾盆,雷声在耳边轰隆作响。 他执着剑站在雨中,前方是一条蜿蜒小路。周万物都苍白寡淡,值细看,只有路的尽头有个黑棺。 那黑棺颜色深邃,如浓墨般浸染在他苍白的世界里。 他沿着小路走了过去。 雨淋湿了他头发和衣物,沿着面颊和他握剑的手断往下流淌。狂风吹着雨水浪又一浪拍打在他身上,像波翻浪涌。 好不容易,他才走到路的尽头,浑身却已经被雨水浸透,乌发黏在脸上肩上,长睫上的水珠像雨打芭蕉般不断滚落。 他看到棺材里躺着个人。 个带着鬼面具、身形高大的男人。 男人双目闭合,看上去,已经逝去多年。 他忽然觉得有些冷。 风雨侵骨,怎能不冷? 而眼前黑棺,却是整个世界里唯一没有被雨水打湿的地方。 他看了看,棺材里的空间其实还很足。 足够再躺下个自己。 他探身进去,想要去够男人的手。他抓到了。他想进去避雨。 却忽然感觉自己衣物被扯了扯。 他转过身,看自己身后,站着个同样衣物被雨淋透的男孩。 男孩身形才及他腰身,面容稚嫩。 有着双殷红如血的眼眸。 男孩小手扯着他的衣物,仰起头看他,血眸里装着他的身影,却有些空洞冰冷。 轻声祈求道。 “师尊,要走,好不好?” 攥着他衣物的小手紧得发白。 男孩重复道。 “求求您,要走,好不好?” 惊雷掣电在他身后震响。 他忽然醒了过来。 入目是昏暗幽深的宫殿,能嗅到馥郁浓沉的熏香。 他睡在绵软的被褥里,枕着带着药香的枕头,身上衣物似乎已经被人换过,再有那种被血浸透的粘腻感。 身体也软绵绵的,觉察出灵力流动,连体内躁动的神火也安静了下来。 他还没能彻底清醒,看着昏暗宫殿,灿金眼眸有些涣散迷离,似乎蒙了层水雾。 仿佛方才梦中那场雨,在他的眼中依然未能够停止下来。 缓过许久,才抓着床榻,想要支起身。 却忽然听到哗啦啦的细碎声响。 他瞬间觉到不对劲。 抬起手,发现手腕上已被漆黑的锁环扣住,垂落下长长的锁链。锁链闪烁着冰冷的光。 锁链的头从被褥中伸出,连接进床头阴影之中。 仅仅是手。 脚踝上亦有冰冷的触感。 他吃力地坐起身,白色长发顺着肩膀滑落到洁白里衣上。 细碎的声响随着他的动作断,教人心烦意乱。 闭目感知,体内灵力依旧空空荡荡。 馥郁熏香萦绕鼻端,让他感觉难言的倦怠疲惫,整个人都不想动弹。 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沈殊……他的亲传弟子,囚禁了他。 正此时,殿门发出被推开的响动。 有人走了进来。 116、想念 是沈殊。 他走进来, 关上殿门,那照入进来的些微光线便消失了。 整座宫殿再度笼罩在幽暗之中。 沈殊缓步走到床边坐。 他目光掠过叶云澜被锁链扣住的手腕,又抬头, 朝叶云澜微微弯了弯眼,:“师尊, 您醒啦。” 叶云澜的手在发颤。 锁链让他想起了很年前, 那段样发生在魔宫里的不堪回忆。 他抬起手,似乎想要一巴掌扇到沈殊脸颊。然而迎着沈殊殷红带笑的眼眸, 他的手抖索着,将五指蜷紧,终究没有扇上去。 “沈殊,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吸了口气, 一字一顿从嗓子里挤出声音。 沈殊:“我知。”说着,他抬手将叶云澜停在半空的手牵住, 拉进手心,轻轻摩挲着他手腕上的锁环和骨节。 那纤细的腕骨在他掌中有种支离的脆弱。他笑了笑, “师尊方才不是想打我吗,为何停了。” 叶云澜:“沈殊!” 升腾的怒火让他面如脂染,细密的薄红从脖颈洇到耳尖。 他想要再扬起手, 手腕却被沈殊扣住。 锁链在挣扎晃出清脆的声响。 沈殊揉捏着他手腕,:“师尊莫气。气坏了身体就不值得了。” “虽然我已经准备好了师尊当做炉鼎使用,但师尊而今的身体, 还是尽量先少折腾些为妙,不然待到双修之时昏迷过去, 灵力灌输未能彻底,又要教我心忧。” “叶族血脉已在师尊身上复苏,若再吸收了我的量, 师尊的身体定然会好上许多,到时候,想怎样折腾我都没关系,”他伸手为叶云澜将脸颊白发拨至脑后,注视着他金色眼眸,“只要师尊不再离开我。” 叶云澜:“——沈殊,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你师尊!” 沈殊脸上笑容敛起。 “我怎会忘记。当年是师尊救我一命,也是师尊教我习剑,引我修行,看护我年少成长。您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 他握着他手,低头吻了吻他手背,。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您。” 叶云澜:“你所谓的不会忘记,便是囚禁自己恩师,违背他的意愿,执意与他双修?” 沈殊:“因为我并不止将您当做是我恩师。我还将您看作是我相伴一生的爱侣。” 叶云澜:“……胡闹!” “我一直在想,师徒侣,究竟哪一个才更亲密?当年,每次我听到您提起自己前任道侣的时候,便嫉妒得无以复加。”沈殊却自顾自地继续道,“但而今我不想再嫉妒去了。” “师尊身边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以后也只能有我一个人。”他仿佛自语般呢喃,“有我一个人便足够了。” 那双殷红冰冷的眼眸里隐隐洇出暗色。 叶云澜这回看清了,沈殊眼底所藏着的,分明是执念与疯狂。 三十年之间,由思念而不断堆砌而成的执念与疯狂。 深如渊海。无可倾泻。 只会聚在体内,燃烧成越来越大的火,烧毁自身,也灼伤他人。 叶云澜感觉到一种悚然。被濒临疯狂的猛兽所盯上的悚然。 沈殊握着他的手,将五指穿插入他掌心,牢牢地与他每一根都纠缠在一起。 他靠近过来,炙热的呼吸喷薄在叶云澜脸上,声音喑哑低沉,“怎么办,明明想要先将师尊身体调理得好一些再行双修,可我却快忍不住了,师尊。” 叶云澜侧过头想避开他触碰,未料沈殊另一只手忽然扣住他背脊,将他牢牢按进怀里。 沈殊的头颅靠近他颈边,埋首在他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这个味道,”他沙哑笑着说,“每晚夜里,萦绕在我梦中的味道……” 阴影仿佛控制不住般从他背后散开,从许都顺着床沿攀爬上来,爬上雪白的被褥,纠缠住叶云澜垂落的白发。 男人的躯体紧贴着他,已经不复少年时候的朝气蓬勃,却依然炙热。 叶云澜的脸上洇着薄红,开口斥了一声“放肆”,想要将他推开,却蓦地感觉肩膀一痛,是对方狠狠咬在了他的左肩。 男人咬得极狠。 似乎要他留什么标记一般。 这番动作,仿佛他还是当年在雁回峰向他别时候,依依不舍在背后将他揽住,咬住他的青年。 可当年沈殊咬他的肩膀只是为了不舍告别。 而今眼前这个男人,却口口声声,要永远与他在一起,师徒侣,永不分离。 叶云澜嗅到了淡淡的血腥。一种荒谬的悖逆伦理之感和对方身上熟悉的气息交杂在一起,黑色的阴影狂乱在眼前舞动,让他难以分清自己是应愤怒,还是应恐惧。……亦或者是顺从那种熟悉的感觉而放纵自己。 他感觉到面颊有火在烧,燃烧在宫殿之中的甜腻熏香让四肢无,头脑似乎也变得昏沉了起来。 有漆黑的阴影蜿蜒进他雪白里衣之中。 不能……不能再继续去了。 “沈殊,当年为师写信离开天宗,并非……并非是故意将你抛。”他蹙眉忍着肩膀刺痛,低哑着声音道,“为师是迫不得已,离开的时候,为师并没有想过……自己还能活着。” 肩上的痛楚微微停止,沈殊舔了舔唇,嘶哑:“师尊骗我。叶族的仙舟只有叶族血脉才能够打开,如果师尊不是自愿前去,仙舟又如何能够顺利启动,让你去到我差点无再到达的地方。” 他说着,又用犬齿在叶云澜肩上磨了磨。 细密麻痒的刺痛从肩上传来,叶云澜蹙着眉,勉强压着怒火道:“你先放开我,我再与你细说。” 沈殊靠着他肩头,半晌,没有作声。 直到周遭疯狂摇曳的阴影慢慢变得平缓了些许,他才将按着叶云澜背脊的手放开,转而伸手掐住他颚,血红如琉璃的眼睛里折转着晦暗不明的光。 “师尊有什么理由,最好一次说清。” 叶云澜被迫仰头,与他双眼对上,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银白睫毛颤了颤,才。 “当年,是陈微远约我到仙舟之中见面。叶族的仙舟之所以会忽然启动,也离不开他的设计。” 沈殊掐着他颚,目光审视。 “他为何要约见师尊?师尊又为何要答应与他相见?”甚至要违背自己亲口对他许下的承诺,也不惜代价前往? 身为魔尊残缺的记忆告诉他日后叶云澜与陈微远之间会成为道侣,而由此引的某些联想,让周围的阴影再一次涌动了起来。 叶云澜沉默了一会,“他的手中,掌握了一样我非拿回来不可的东西。” 说至此,他想起了直到陈微远身死都没有交出来的魔骨,眉头深蹙。魔骨之事,关于太古炼魔阵是否能够形成,倘若魔骨已经随着陈微远消亡而失踪便也罢了,而倘若并没有,而是落到了其他人的手上…… 他的眉头越凝越深,而男人看着他出神模样,血眸却渐渐眯了起来。 “师尊非拿回来不可的东西?可在我印象之中,师尊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视的东西。宝兵器,灵丹仙草,这世间种种珍贵之物,你似乎都并不需要。” “有时候师尊会让我以为,你本来就是仙界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而这人间万丈红尘烟火,于你而言,都是尘泥污秽,不必着眼。” 沈殊掐着他巴的手指微微用力,猩红的眼睛凑近过来,里中戾气满溢,仿佛极恶的邪灵。 “所以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师尊放弃与我的承诺,要跑去那艘太古仙舟之中,与一个野男人一起,渡虚空,双宿双飞?” 叶云澜忍无可忍:“沈殊!你在仙舟之中明明已经看到了陈微远尸体,为何还要说出这样的话?你分明知道,我当年便已十分厌恶其人,又如何会与他双宿双飞?用你塞满豆腐的脑子好好想一想——” 因为激动,他只觉胸膛一闷,忍不住便开始低低咳嗽。 手上的锁链随着他咳嗽而晃动发出声响。 他觉得而今的沈殊已经有些不可理喻。 沈殊没有再掐着他颚,而是将咳嗽的他抱进怀里,用手抚着他背脊,渡入灵力。 他的怀抱是温暖的。 声音却依然显得嘶哑与空茫。 “我只是太嫉妒了。”他轻轻说,“嫉妒有人能够分出师尊的注意,无论是怨恨还是厌恶,却能够让师尊毫不犹豫便抛我离开,去到我差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也太害怕了,害怕师尊只是在诓我,只要我一眨眼,您便又会消失不见。” “就像现在,即使用锁链将您圈住,又在魔宫周围落下无数阵法,我的神念依旧半刻都不敢离开这座寝宫。”沈殊拥着叶云澜瘦削的身体,很重,仿佛拥着的便是他在世间仅剩的所有,“三十年太长,你不在我身边,我想了太多的事情。” “我每日每夜都在想,想你究竟在哪里,想你的生死,想你的境况,想你没有我在身边为你准备吃食会否习惯,想如果把你寻回来我当如何待你,你才不会再离开,想如果你已经死了,世上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将你复活,可以让我再见你一面,想你知道我成魔之后会露出怎样的神态,会否痛斥我是师门叛逆,不配为你徒弟,想如果以后我们成婚,应该置办怎样的婚礼,要修建怎样的新房,想百年之后,我们会如何,千秋之后,是否依在?” “我想的东西似乎太了,”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空洞,“可是我止不住。” “……而且如果不这样,我怕我会忘了你。”他喃喃,“好多神魂碎片,不属于我的,痛苦的憎恨的愤怒的恐惧的,都在我脑海中回荡。我吞噬了它们,它们都想要扯我地狱。” 漆黑的阴影在周遭飞舞,如飘絮一般散开又凝结。 他忽然笑了一声。 “可我偏不。” 他紧抱着叶云澜,着迷般嗅他间的清香,:“师尊只要还有一线可能还在人间,我才不要地狱。到时候我变做了鬼,师尊便不认得我了,可怎么办?若是我千辛万苦找到了师尊,师尊却再次离我而去,那我该如何是好?” 叶云澜的咳嗽已经渐渐平复来。 他被沈殊拥在怀里,久久都没有说话。 三十年过去。 男人的身形已经变得高大,与记忆之中的人几无差别。 无论身形,还是气息。 此刻却如孩子一般拥抱着他,说出的话破碎支离,混乱不堪。 却每一个字,都离不开他。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抬起手,轻轻覆上男人的背。 他沙哑开口道。 “沈殊,我在这里。” 117、成亲 沈殊不说话。 叶云澜轻轻拍拍他背脊, 垂落的长眸凝视着地面上空无的一点,微微有些散乱。 对于沈殊这个徒弟,他总是没有办法彻底狠下心。 不对。 沈殊并不仅仅只是他的徒弟。 还更是他前生的……爱人。 爱之一字, 他诉说不清。 移情咒已将他的爱欲全数移去,他缺少单纯凭借爱欲去分辨自身喜恶的能力。大多时候, 理智先于情感, 规则甚于冲动。 或许正因如此,前世魔尊和今生沈殊的分别, 他始终无法言说分明。 难以去分辨太清,又不可分辨不清。 始终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横亘在他心底,提醒着他生与死的距离,教他不可去汲取此世生人的温度。 可沈殊这些年对他所做许多, 于他言,难道他便真的没有触动? 如前生一般爱上他, 沈殊难道就做错吗。 他想。 不是的。 只是…… 叶云澜覆着沈殊背脊的手停停。 只是。 他沉默许久,又开口。 “你不必锁着我。我会陪你在这里, 不会再离开。”他低声说,“这次是真的。” 沈殊的状态明显已经有些不太正常了。 有关九转天魔体的反噬,他略知些许, 这是一门极其阴邪的功法,依靠着吞噬邪灵的怨气恶念来增强自身,只是但凡修行这功法的魔修, 几乎都没有什好下场。前世魔尊是唯一将这功法修炼到大乘的人,依旧月圆之夜承受反噬, 此世沈殊到达九转天魔体大乘的时间,却比前世早了太多。 强行快速拔高境界,必然要付出代价。 他得要看着沈殊。 无论是魔骨, 亦或是其他什魔星降世,双星之说,只要他一日还没死,想要伤沈殊,便先走过他手中的剑。 他还活在这世间一日,就护沈殊一日周全。 就像前世沈殊曾对他所做一般。 ……除却双修炉鼎之事。 唯有此事,他依然……无法接受。 “无论你信不信,当年我要从陈微远手中拿回的那样东西,攸关于你日后的性命。” 叶云澜再次解释道。 “我从没有要故意抛下你。” 靠在他肩头的沈殊却轻轻笑。 “所以师尊的理由是,您当初所做一切,都是为我吗。” 他手掌按着叶云澜后背肩胛骨,轻声道:“我也很想相信师尊所说的。” 顿了顿,又道。 “可是它们一直在吵。” 叶云澜:“……什在吵?” 沈殊:“很多人。有人在笑,有人在哭。哭的好像多一些。但笑的也多。……好吵。” 然而叶云澜并没有听到周围有什哭声笑声。 他默会,道:“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在做什?” 沈殊:“我抱着师尊。师尊这里清静些。” 叶云澜便又沉默。 沉默地任他抱着。 寝殿里的熏香浓郁,教他手脚发软,手腕脚踝上束缚着的锁链沉重。 静寂之中,沈殊忽然道:“我想要师尊。” 叶云澜感觉有热源贴着自己,哑声道:“……不可。” 沈殊便又发出那种令人发毛的轻轻笑声,“我都还没说想要什,师尊便拒绝——果然,方才师尊的,只是在诓我。” 叶云澜道:“……你想如何。” 沈殊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蹭了蹭叶云澜颈边白发,在他耳边道:“师尊可知,你离去的那三年里,世人都是骂我什吗?” 叶云澜不答,他便又笑一声。 “他们都骂我是背叛师门,欺师灭祖的畜牲。” 叶云澜凝眉道:“你没有背叛师门,也不是畜牲。” 沈殊道:“现在或许是了。” 叶云澜忽然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 便听沈殊道。 “我想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与师尊之间,不仅仅是师徒,”沈殊直勾勾地瞧着他,神色之间,带着执迷,“更是水乳i交融夫妻,亲密无间的道侣。” “九月初七,我已定好在魔宫设宴。” 沈殊牵起他的手,握在掌心,血红冰冷的目光里流露出灼然,像滚烫燃烧的熔岩。 “我已查过,那是个极好的日子,宜婚事嫁娶。”他眼睛微微弯起,“师尊,届时,我们便成亲罢。” 叶云澜又惊又怒。 “你还未问过我意见——” “便知师尊肯定不允,所以我之前说,要当一个欺师灭祖的畜牲啊。”沈殊轻轻说着,握着他的手埋入阴影之中,又将叶云澜想要挣扎身体按住,俊美的脸上浮现一点薄红,“这几日,便劳烦师尊养好身体,成婚后便能名正言顺与我结契同修,共入洞房。现在么,且容徒儿,收几分利息。” 叶云澜手被他抓着,指交缠。 手腕上的锁链不断晃动,发出连续不断的清脆声响。 漆黑阴影缠覆上来,更多已经无处可去的,则在周遭狂乱地舞动,在叶云澜眼前晃出重重叠叠怪诞的阴影。 沈殊咬着他的肩,低喘着气道:“师尊,我好想你。” 叶云澜艰难地吸了一口气,眼尾被逼出一点泪,声音沙哑,“叫你的魔气……滚开。” 沈殊并没有让魔气滚开。 只重复着喃喃道:“……我好想你。” 寝殿之中阴影摇晃。 好像有什东西破碎,又有香气弥漫。仿佛花瓶滚落到地上,裂成碎片,里面装着的开到靡艳的花掉出来,甜美的花香萦绕开,馥郁浓稠。 教人心醉。 …… 魔域,珈蓝城。 血红灯笼映照着长街,一座高楼之上,几名魔修正聚在一处饮酒谈笑。 有人道:“你们可听闻尊主即将大婚的消息?” 旁边人笑道:“婚宴的请帖都已经被公然送到正魔诸派手中了,此事今整个修真界,还有何人不知?尤其正道那边,可是炸开锅。” 之前的人又道:“我还听闻尊主要娶的,乃是自己昔年师尊?” 旁边人便“啧”一声,意味深长道:“还是尊主会玩。” 又有一人举杯笑道:“尊主的那位师尊,可是这三多年来天机榜上排名第一的美人。若换做我,天天对着这样的美人,也肯定持不住——什师徒伦理,正魔之分,都是狗屁!……唯有拥美人在怀是真啊。” “不过,之前不是一直传闻那人已经死了?” “传闻毕竟只是传闻,”旁边人慢悠悠饮一杯酒,淡淡道,“尊主的手段,你我哪能窥探。不过,我倒是有一个猜测。” “哦?少宗主且仔细说说。” “以前不是也有传闻说是尊主亲手逼死自己师尊,我看事实也相差不离。”旁边人打开折扇轻摇,“不过既然那人今还能现身,可见并不是被逼死,是被逼到绝路,被尊主好生藏了起来。藏了三多年,怕是已经被折腾得乖顺了,这又被放了出来,给个名分。” 原人恍然大悟。 在座其他魔修都对这些事习以为常,纷纷发出会意的笑声。 有人拍掌,“此事尊主干得漂亮。那位美人也不知是多少正道之人心中的皎白月光,此事一出,正道已是炸开锅,不知有多少名门大派的修士咬牙切齿。我听闻,就连前后两任天机阁阁主都对其念念不忘,实在教人好奇那位美人究竟是何等容颜啊。” 有人笑道:“或许未必只是容颜,美人的身子自然也是上等名器……尊主艳福不浅,好生教我等羡慕。” 旁边少宗主摇着折扇,忽然望向角落中一个身形肥胖的魔修,“说起来,岑长老,你之前不是说过,你家里养的这位,曾经也是天机榜上的美人?滋味如何,赶快给我们说说。”又望向站在岑长老身边为他倒酒的瘦弱人儿,“好端端一个美人,如何要用面纱遮脸?” 岑长老堆起笑脸,道:“滋味尚且不错,床上骚劲挺足,稍微弄一弄就能浪得出水,就是容貌被毁大半,看着不堪入目,我便命他用面纱脸给遮了。少宗主若有兴趣,也可带回去赏玩几日。” 只是那少宗主一听“容貌被毁”四字,便有些意兴阑珊。 到底饮酒无趣,还是想看看曾经天机榜上的美人究竟如何。 于是便折扇一扇,劲风吹过,那倒酒之人面纱便被吹飞,露出来一半狰狞、一半秀美的面目。 那一半完整的面容并不是不美艳,涂红唇脂膏,眼眸盈盈如水,我见犹怜。 只是另一半却着实狰狞得有些过分,蜿蜒的疤痕印在上面,像是无数条攀爬的蜈蚣,黑中泛红,看着教人恶心。 少宗主皱起眉端详片刻,勉强从那小半边白皙的面容里拼凑出原本面目,便半眼都不想再看,折扇一翻,风刃划过,人便被掀飞到角落之中,蓦地吐出一口血来。 少宗主懒懒道:“可惜,若是容貌完整,本少宗主赏脸临幸他一回也不是不能。今丑成这般模样,也亏得岑长老你还下得去手,还带出来饮酒作乐,岑长老的品味相当独特呀。” 岑长老能够在极欲魔宗里爬到现在位置,素会察言观色,忙道:“是这贱人不要脸,今日在床上浪着求我带他出来,没想到污少宗主眼睛。此番回去,定然好好管教,教他收敛浪性,莫再作怪。” 又转身向角落里之人怒吼。 “还不快滚!?” 被劲风击中肺腑的人狼狈从地上爬起,出了高台楼阁,又走几步,便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来,倒在往下行的倚栏边。 高处的劲风吹着他衣衫,他目光迷离地望向远处。 一排又一排的血红灯笼在珈蓝城中向远处蜿蜒。 血色尽头,隐隐约约有一座庞大的魔宫。 “阿澜……” “你竟没死……” 他喃喃着,面颊因醉酒泛红,眸色从盈盈波光里透出火光欲念。 还有隐埋深处的,无穷无尽的恨与怨。 他的影子在风中摇动扭曲,忽然有一个声音自他心中响起。 那声音非男非女,非老非少。 像是有无数人无数的声音糅杂在一起,重重叠叠纠缠着,能够唤起人心中最深沉的欲望和恶念。 “人类,之前本王提到过的事,你现在想得如何?” 容染痴痴望着远方。 “你说过,只要我之后按你所说的做,便能够实现我所有愿望,是真的吗?” 那声音笑一声,道:“自然。” 容染眼瞳慢慢被黑色浸染,他自己却仿佛毫无所觉。 “我只想事成之后,你帮我杀沈殊那畜生,让我带着阿澜,去一处无人之地,没有人能够再来打搅我们。” 那声音道:“没有问题。” 容染便笑起来。半张脸上的疤痕都随着他的笑容扭曲。 “好,我答应你。” 118、道侣 东洲天宗。 问道坡之上依旧人声鼎沸。 几名弟子正聚在一起, 因一个剑道疑难而辩论不休,唾沫横飞,手舞足蹈, 只差一点要拔剑讨教了。 忽然,争论中的一名弟子见到坡上行来了一个玄服高冠的男子, 眼神一亮, 连忙跑了过去,“大师兄, 我等剑法里一招不明,想请大师兄指点。” 被称为“大师兄”之人着一张俊容,看上去还很是年轻,然双鬓上却已了些许银白, 夹在在黑之中,颇为显眼。 贺兰泽温和看向那名弟子, “是何疑难,你且细细说来。” 那弟子道:“是霜花剑法之中的第三十九式, ‘北燕南归’。北雁南飞渡重山,我认为剑势应当一往无前睥睨之感,然而荀师兄却说北雁南飞, 乃是秋日别离之思,剑势当缱绻难舍之意,我们正为此而争执。” 贺兰泽道:“剑法剑意乃由心而, 于不同年岁、或是经历过不同世之人,对一式剑法之意的理解都所不同, 并没对错可言,你们何必为此而争执。” 那弟子道:“怎会没对错?难道练剑不是将剑意理解得越是贴合创造剑法之人内心,越能将剑法之中蕴藏威力挥出来吗?” 贺兰泽耐心道:“剑法虽由人所创, 可这剑法的人,却是你自己。倘若你只会揣摩别人的内心,而不问自己本心,永远都没办法跨过障碍,达到剑道宗师之境。” 那弟子脸色微红,似所悟道:“大师兄所言极是。不过我还是想问一问大师兄,若是师兄的话,更倾向于哪一种剑意理解呢?” 贺兰泽道:“我……”目光越过这名弟子,看向远处的群山,仿佛在看向不知名的方,“我更倾向于后者。只因一人心中若怀思念,每情每景,每见每思,都离不开心头所念。你尚年轻,还不懂这些,且先去练剑罢。若不懂,再来问我。” 那弟子察言观色,现自己似乎引动了大师兄的伤心,忙歉意告辞离去。 问道坡上弟子见状,感叹道:“大师兄对年轻弟子还是一如既往耐心细致啊。别宗的天才大都矜持高傲,唯咱们宗门大师兄如此平易近人,每问必答,真好。” 人道:“你进宗进得晚,可能不知,当年大师兄也过锋芒毕露,目无尘的时候。那时候啊,在大师兄手走不出三剑的弟子,大师兄连话都懒得与们说。” 那弟子惊讶道:“竟还这样的?” “是啊。” 旁边人似乎些感叹,顿了顿,道。 “只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情了。” 雁回峰,青竹林。 贺兰泽抬手拂过眼前竹叶,抬头见到远处矗立在花海里的竹楼。 走过去,一如平常拿起竹楼边上的木铲和水壶,外的花圃整理好后,打算进去竹楼中洒扫一番。 自叶云澜失踪之后,这些已经做了三十余年。 为何要一直做,想,或许是求而不得的执念。 或许是因为愧疚。 如果自己当初能够早些觉沈殊的异样,而不是因为比试失利匆匆跑去闭关逃避,亦或者在最后一次见叶云澜的时候态度再真挚一些,是否叶云澜不会被逼到离开宗门消失不见。 思念与愧疚交杂,成了难以言说的爱欲。 贺兰泽知道叶云澜不喜欢当年目无尘的模样。 那改。 可而今已经成为了天宗之中人人称道、极负责任的大师兄,为何叶云澜却还是……没归来。 日头渐渐高悬,放手中的铲子,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步入竹楼,里摆设依然如三十年前一般,丝毫未变。 或许,心中还是冀望着叶云澜朝一日能够归来。 到时候见到此完整不变,会否会对这些年的等待,一点点触动? 贺兰泽想着,兀自苦着摇了摇头,步入其中。 先将洒扫一番,而后进到书房。 贺兰泽意识去看桌上竹篮,看看那只小鸡崽是否依然安睡。 当年叶云澜离去,留的只这一只小东西。 那小东西生得可爱,却十分嗜睡。 三十多年,贺兰泽竟然都没见过那小东西醒来一次,倒是慢慢看着其毛越丰润,型也变得越来越大,竹楼周围的灵气都被那小东西吸纳入内。 既然是叶云澜所留的生灵,贺兰泽对其自然也偏爱一些,每每至此,都会在竹篮里放上几块极品灵石,供那小东西吸收。 这一回,贺兰泽走过去察看,竹篮里的灵石果然已经被吸收一空。 只是令意外的是,一直沉睡的那小东西竟也消失了身影。 小东西醒了? 贺兰泽惊喜,忙四周去察看。 方才花丛里并没见到那小东西身影,举步往后院去瞧。 现只小小身影正蹲在后院温泉旁,看着自己的脸愣愣呆。 不是小鸡崽。 以贺兰泽的角度,只能看到那身影十分瘦小,乃是小孩模样,着一头金子般的头,在阳光像个闪闪光的小太阳。 贺兰泽皱着眉,走了过去。 “你是哪一峰跑过来的弟子,你父母何在?” 小太阳转过身。 模样长得很是漂亮,外表看上去辨不太出男女,一双大大的金色眼睛,头顶上一根呆毛随着的动作一晃一晃。 此刻眼睛里正含着两包泪,望着贺兰泽。 “你知道,我妈妈去了哪里吗?” 是清脆的男童声音。 贺兰泽俊眉皱得更深。 男童金金眸,着实并不太像是寻常人类的征。 联想到失踪的小鸡崽,了一个出格的猜测。 “你妈妈是谁?”些严肃问道。 小太阳眼泪汪汪。 “妈妈就是,妈妈就是……就是妈妈啊……”仿佛不解,磕磕绊绊说着,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为什妈妈不见了,是不是因为我睡得太久,所以妈妈不要我了……” 贺兰泽:“……” 灵兽化人之,是第一次见。 可在记忆之中,书上不是都说,能够化人的灵兽大多血脉珍贵,且修为已到了极高境界,才可能渡过雷劫,化为人身吗? 怎叶云澜书房里那只小鸡崽只是一觉睡过,长成了个小男孩的模样。 ……而且看上去还不大聪明的样子。 贺兰泽不知道如何与小孩交流,默了片刻,道:“你……妈妈的情,些复杂,你先跟我走,我之后慢慢再与你解释。” 小太阳:“不,我不跟你走。我只要妈妈。” 贺兰泽觉得脑壳点疼。 走过去,想要先将小男孩一把捞起来,却现小男孩忽然露出警惕神色,头上那根金毛炸了起来,也不哭了,噙着泪瞪着,“你想要干什?” 贺兰泽:“先跟我回去,你是灵兽之,如此年幼流落在外,会惹人觊觎。” 小太阳道:“我不!我只要妈妈!”而后贺兰泽见到这小男孩背后忽然生出一双胖乎乎的金色翅膀,似乎想要往天空飞去。 是因为那双翅膀实在些肉,所以扑腾了大概十多丈高,仿佛撑不住身,斜斜扭扭往后的竹林坠了过去。 贺兰泽心中一紧,忙运气于脚尖向竹林那边飞掠过去,然而进了竹林,却没看到小太阳的身影,好似那小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在竹林里寻找了几番而无果,只好回到竹楼,望着窗边的夕阳怔。 心情些低落。 叶云澜已经三十年未见,不知生死。 这连叶云澜唯一所留的小东西都消失不见了。 还一个人固执等在这里,还什意义吗? 夕阳渐渐往西山坠落,贺兰泽沉默走出了竹楼,门风铃随着推门作响。 眼前却忽然见到一个一袭红衣,容娇艳逼人的女子,正站在竹楼不远之处看着这边。 “尹玲?”贺兰泽微微惊讶,对于这个曾经大张旗鼓热烈追求叶云澜的门中女修,这些年来,在竹楼洒扫整理之时,也常常与其遇见。 们本来应当算是情敌,一开始遇见彼此,也只是点点头擦身而过。只是叶云澜已经渺无踪影三十多年,所浓烈的思念和敌意都化作了共同的担忧,渐渐,与尹玲也会偶尔说上几句。 不过,尹玲已经五六年没来这所竹楼了。 ——自从她在五六年前,与门中一个狂热追求她的弟子结契为道侣之后。 “贺兰师兄。”尹玲一身红衣,望着,向来张扬热烈的娇艳容上似乎些忧愁。 她迟疑了一,道:“今日中午魔门送来魔尊婚宴请帖的情,不知贺兰师兄可知晓?” 贺兰泽皱起眉,今日大半日都在雁回峰叶云澜的居所,实在没听闻什请帖之,疑惑道:“婚宴请帖?是哪位魔修大婚,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将请帖送到我等道门手中。” 尹玲咬了咬唇,道:“是当年背叛宗门那厮。请帖里说,那厮要在此次的魔宫婚宴上,迎娶自己的师尊。” 闻言,贺兰泽一愣,旋即大惊失色。 “什?沈殊那畜牲还说要迎娶自己的师尊?那就是说,叶师弟……没死?” 尹玲道:“当是如此。因而我一得知了此,急急来找师兄。方才在师兄居所没寻找到你,想你肯定是在叶师弟居处了。叶师弟而今身在魔宫,而沈殊那厮修了魔道禁忌法门,修为已经不是我等可以应付。而今只能够请求宗主出手,或许才能够从那畜牲手中,把叶师弟救回来。而如今整个宗门,能够联系到宗主之人,我只想到师兄你。” 贺兰泽色沉凝思考了片刻,握紧手中剑,道:“我现在即刻去望云峰找宗主述说情况。只是宗主此番闭关,比以前所时日都长,我并不确定能够通知得到宗主。这样罢,尹玲师妹,你先以我名义去联系其宗门,商议讨伐魔门之。” 眉目显出些许凛然意味,“这三十年以来魔涨道消,道门之中许多人都已经失了锐气,也是时候该重振旗鼓了。” 尹玲点头,见贺兰泽御剑而起,直往望云峰而去。 她满怀忧愁,眸看着花海之中竹楼,想起了很多年前在问道坡上惊鸿一瞥,她见到那个人,从此执念难消。 直到许多年以后,与自己而今夫君经历种种,才终于在生死之间,将执念放,与心慕自己许久的师弟结婚,而今生活也算满幸福。 然而少女情思总是最为动人,叶云澜渺无音讯也罢了,此刻音讯传来,还被魔尊那厮强娶,她不可能不担心。 希望无吧……尹玲在心中默默祈愿。 望云峰。 云天宫一如既往被风雪所覆盖,只是相比于以前的一片纯白,此刻许许多多的艳红盛开在冰雪之间。乃是大片大片的桃花林。 而云天宫最深处,那片最大也是最早的桃花林之中,一个霜白衣的男子正盘膝坐在桃树之,衣襟落满了桃花。 的身边放着一柄长剑。长剑沉寂无声。 男子身形不动,就好似一块不动寒冰,已经在此端坐了无数岁月。 与全身的沉寂不同,睫毛轻轻颤抖着,眼珠在紧闭眼球之颤动,似乎入了魇梦。 雪白的衣襟之上堆满艳红花瓣,可是仔细看,衣襟上还大片大片的血迹。 自从当年提出双修结契被叶云澜拒绝,遭受了无情道的反噬。 后来,叶云澜消失之后,忍着伤势破关而出,寻找了整片五洲四海,却依旧没能找到叶云澜踪迹,反而和成为魔尊的沈殊遇上,大战数场。 沈殊力量来源诡谲,即晋升蜕凡世间并不很长,却依旧着强横力量,而无情道不稳,与之交战,魔尊游刃余退去,内所受的伤势却越严重。 最后不得不回到天宗闭关疗伤。 只是无情道已经将行崩溃,疗伤的几年,修为一直在倒退。 唯重新坚定道心,才能够让境界稳妥。 每次想要用剑斩断情丝,然而在梦魇之中那片桃林里见到少年模样时候,却总是不了手。 云天宫常年风雪,一直在高处修行,百十年来,并不觉得冷。 而今,却感觉到了冷意。 还孤独。 无情道已经行将崩溃。 每次从心魔中醒来,无法斩断心中执念,会在云天宫中种一棵桃花。数年过去,桃花已经满园。 十年之前,做了一个决定。 出关去往师弟程子虚的洞府,在程子虚奇怪的眼神之中问出一个问题。 “你所修的极情道,所看见的世界,是什模样。” 程子虚震惊看着,“师兄,你不是向来对极情道不屑一顾?如果今日会闲心来问我这个。” 沉默看着自己师弟,无表情,衣襟却染满鲜血。 程子虚似乎从模样中窥出了什,些慌了,急急忙忙道:“师兄,你的无情道……如何会变成而今模样?这世间谁人能让你动心?” 不回答。 只道:“告诉我,你所谓极情,是什。” 程子虚对这死心眼的师兄没办法,团团转了两圈之后,才道:“所谓极情。是眼中心中只一个人,只会为一个人心忧,为一个人挂念。现实是,梦中也是。” “眼中是,梦中也是……”低声喃喃。 程子虚:“师兄,你的无情道已经修炼到了大乘,师尊当年也说你是修炼无情道的天才胚子,时至而今,你该不会想要易道而行,转修极情道吧?” 没给出答复。 只是望着远处,沉默不语。 还在犹豫。无法给程子虚答复。 只是十年过去,而今却能够给自己答复了。 确实忘不了叶云澜。 太清渡厄剑忽然剧烈震颤起来。 栖云君伸手将握在掌心,缓缓摩挲而过,许久。 而后掌心用力。 太清渡厄剑出一声悲鸣,而后断成了两截。 栖云君猛然吐出大的鲜血。 周身气息在飞速减弱,从至高无上的蜕凡之境降低,剑气肆虐身之中,毁坏这这些年所打无情道根基。 然而,冰寒漠然的色却忽然泛起一丝温柔。终于能够直视自己本心。 看到了桃林之中的少年回眸朝微。 而终于能走过去,牵住对方的手。 的道在重新构建起来。 天劫滚滚在云天宫上汇聚。 不同的道,想要渡劫到蜕凡,都需要经历天劫的考验。 只是而今太清渡厄剑已毁。 从储戒之中拿出一柄凡铁,握在掌心。沉心入念,其中尽是少年的倒影。 那些倒影散开而后重构汇聚,变成长大之后清冷如雪的一抹剪影。 眉目之间温柔之色更甚。 正准备渡劫,神识却忽然感知到云天宫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人来寻。 栖云君并不打算见,渡劫在即,任何分心都会令一切准备毁于一旦。 正想要设结界隔绝外界人声,却听见门外人声音道:“贺兰泽求见宗主。今日魔宗派人送来请帖,当初的宗门叛逆,而今魔域魔尊,将要强娶我宗弟子。叶师弟当年在秘境之中救了若干同门,如今身遭此难,门中弟子都义愤填膺。然而魔尊势大,寻常弟子难以将其救出,只好来此叨扰宗主闭关。可否请宗主出关一见?” 声音洪亮,却微微些颤抖。 栖云君性情淡漠,诸多红尘琐都不会管,已经是经年旧例,此番上山请见,其实连一分见到栖云君的把握都无。 而桃林之中,正在闭目准备天劫的栖云君却手上一颤。 那柄凡铁剑刃割在手上,割出一点鲜红。 鲜艳,刺眼。 …… 北域群山之中,一个巨大山谷。 相比北域群山上连绵飞雪,山谷之中桃红柳绿,浓浓药香飘荡, 在此坐落的,乃是修真界之中著名的医修宗门,檀青宗。 此时,檀青宗内,一处布置雅致的院落之中。 徐清月端着手中的药碗,走进院落,见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正在草丛边上,倾身想要去触一朵盛开正艳的白色牡丹。 只是双腿已损,行动不,几次尝试,却还是难以够着。 许是移动太过,而那木制的轮椅本就不太稳当,轮椅上的人失去平衡,摔在了上,挣扎着却无法爬起来,自半身而截断的双腿教人看着触目惊心。 徐清月心中一声叹息。 谁能想到,当年的天机阁主而今居然会落魄到而今模样,属实教人心酸。 走过去将上人扶回到轮椅之上,温和开道:“陈师兄,到喝药的时间了。” 男人转过脸。 的模样平凡普通,脸上还些许胡渣,眼睛细长,看上去甚至些猥琐,正是神魂从虚空之中飘荡回来,濒死之际,不得不夺舍了乞丐身的陈微远。 目光还残存着些许呆滞,定定看着徐清月手中药碗,好半晌,才伸出手接过,一点点放在唇边,慢慢喝去。 徐清月坐在旁边,看着呆滞模样,是叹了一气。 等陈微远喝药的时间里,想起之前在宗门里听到的传闻,心中的忧虑更加深重。 忍不住向着形容呆滞的陈微远吐露心绪,“今日我心中烦忧极甚。” 陈微远并没什回应。 徐清月继续道:“魔宫那边竟来了请帖,言及魔尊大婚之。魔尊那厮,竟然要娶自己师尊过门。” 陈微远浑浊的目光之中忽然显出一点清明。 徐清月并未觉,只喃喃自语道:“叶道友性命安然无恙,此我本该庆幸,可魔尊并非善类,世人都传当年是其将叶道友逼出宗门,此我尚不知真假,也不可不信。叶道友对我半师之谊。而今身于魔宫,我却不知道状况如何,是否自愿,实在心忧。” “九月初七,乃魔尊大婚之日。我已打算亲去看上一眼。”徐清月忧虑的容慢慢转至坚定,望向陈微远,“陈师兄,你神魂受损极其严重,躯修为也尽皆无存,先好好待在檀青宗内休养,我会嘱托门内弟子照顾好你。天机阁那边我也已经去书信,而今天机阁主乃是你亲弟,想要很快会派人过来将你寻回。” “魔宫凶险,我此一去,或许难以回返。陈师兄,”徐清月顿了顿,许久之前,对陈微远就已经没了情意,而今也只是单纯告别,“你需得照顾好自己。” 眼见着陈微远已经将药喝完,想去接过药碗,转身离开,却忽然被陈微远抓住了手。 “……清月。”陈微远的声音粗哑,话语也断断续续,“魔宫……你不能去。” 徐清月吃了一惊。 陈微远被带回来之后些浑浑噩噩,而今还是自见以后第一次与交流。 于是细心听。 “你去魔宫,……会死,”陈微远道,“想要将魔尊彻底铲除,并非一人之力可以解决……我这里一样东西……需要你帮我取回来。” 徐清月道:“什东西?” 陈微远细长的眼睛里露出一点阴翳。 “能够……将魔尊置于死的东西。” …… 九月初七。魔宫。 殷红的绸缎在漆黑的魔宫之中飘扬,无数红灯笼悬挂其间,渲染出一片喜庆氛围。 幽暗的寝宫之中,叶云澜躺在床榻之上,四肢沉在熏香之中,虚软无力。 从第一日在魔宫之中醒来与沈殊见,沈殊在此与胡闹了一宿,之后几日,似乎都在忙其情,没时常来寝宫里扰。 只是每日晚上,会端药过来喂喝。不愿喝,沈殊扣着颚,先自己喝一,再一点一点渡入中,强迫喝,趁机占尽宜。 叶云澜并不知道那些药是什,只知道喝完之后气血顺畅,灵力充沛,身比刚刚涅槃后醒来的时候好上许多,脸颊也了血色。 大抵是些补气血的灵药,喝了并没什坏处。 叶云澜一想到沈殊为何如此关切给喂药补身,碰也不想碰那些东西了。 沈殊虽没立时碰,时候忍不住了,会在掌心磨蹭。 在一开始的那番放肆之后,此人性情愈显出恶劣,自己解决还不够,非要拉着一同欢愉。 叶云澜阻不了,只是自己已禁欲多年,十分不习惯,碰一碰,很快觉受不了。 沈殊道身依然不好,言及要给喝更多灵药。 叶云澜当时只想一巴掌挥到沈殊那张泛着薄红、盈盈带的脸上。 只是不知道沈殊在这寝殿里熏的是什香,只觉身倦怠无力,时常出神恍惚,仿佛身在梦中,似堕在云端。 沉寂黑暗之中,不知时间流逝。 忽然殿门被人推开,此番走进来的却不是沈殊,而是几名穿着黑衣的侍女。 走进来的几名侍女身上脸上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叶云澜看不出其目,只看到了几双眼睛,还侍女们手中拿着红色喜服。 被侍女们扶着从床上起来,喜服层层叠叠换上,被人推到镜前。 镜子前显出一张苍白脸容,唇色浅淡,眼尾一点朱红,长长白如月光如水银般从肩上流淌来。身上喜服图案绚烂,喜庆吉祥。 苍白的色与鲜艳的朱红交叠,无端端教人感觉惊心动魄。 侍女们围着瞧,眼中都痴迷赞叹之意,侍女为梳头,挽起白,插上朱钗,侍女给描眉画唇。 浅淡薄唇染上殷红唇脂,艳丽不可方。 侍女们纷纷赞道。 “待会尊主若是见了您这般模样,定很满意。” “天底再没比您更为丽的人了。” “能够配上尊主的道侣,合该是您这般模样。” 赞声之中,叶云澜却只觉心烦意乱。 想要逃,却倦怠无力得连指尖都难以动弹。眼前所见恍恍惚惚,似乎真实,仿佛虚幻。阴影幢幢,见不到出路。 手上的锁链不知被魔尊施了什法术,侍女们看不见,只自己能够听到响声,觉到沉重。 红烛在殿内慢慢燃烧着。 侍女轻轻道。 “时辰到了,殿请跟我们走。” 被扶起身,被几个侍女支着走出殿门,穿过了张灯结彩的回廊,来到魔宫大殿之前。 遥远处,男人正在大殿高座之上等着,同样一身红色喜服,殷红眼眸盛着灼然。 大殿之中宾客遍布,无数双眼睛朝望来。 喧嚣声中,魔尊从高座上走,向走了过来,来到的前,与执手相牵。 “师尊。” 开喊道,从侍女手中把接了过去。没说话,只是这满宴宾客也并不在乎会不会说话,只是用赞祝福的目光看过来,好似是世界上最为幸福的新娘。 感到眩晕和恍惚。 所经历一切,似乎都在与前世交叠。 之后好似一场荒诞恍惚的闹剧。 被魔尊牵着走上高座,在万众瞩目之中,被对方牵着手,将血滴在一块血玉之上。 道侣契成。宾客掌声雷动。 被对方揽在怀里,看歌舞升平。 魔尊要与喝交杯酒。一杯一杯。被对方灌醉,迷离依靠在对方怀中。 周围的喧嚣慢慢再没听见了,只听得到男人胸膛的响声,一声一声敲打在耳边。 忽然看到了红色的花海。 艳丽至极的,大片大片盛开的彼岸花。 花海之中一条小径。 而小径延伸至花海里矗立着的一栋竹楼。 竹楼与天宗之中无比相像。 魔尊搂着一路走过去,进到里边,里边的摆设,也与天宗很是相像。 醉意朦胧,被魔尊轻轻放在床上。 “花好月圆夜。” 男人闻着身上的香气,些餍足道。 “今夜,师尊是我的了。” 119、温暖 魔域。 流明山。 远处魔宫锣鼓喧天, 一排排艳红灯笼将魔域天空映照通红。 有奏乐之声、司仪之声、祝福之声不断传来,而渐渐归于沉寂,朱红绸缎在魔宫各处飞舞, 夜色进入深沉。 徐清月站在山上,抽身负长剑, 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已忍不住要冲入那座漆黑庞大魔宫之中,将自己昔故友救。 “莫冲。”身传来陈微远低哑声音。 徐清越转过身, 见到陈微远推着轮椅慢慢滑过来,他身上肢体残缺,胡须未剃,形容狼狈, 细长眯缝眼睛看着远处那张灯结彩魔宫,瞧不什神色。 只是扶着轮椅手, 已攥紧,隐隐有血迹渗。 “而今我神魂躯体受损, 虽然用敛神丹勉强恢复几,却依然不能支持太久,太古炼魔阵布阵, 不能缺少你。” 陈微远沙哑道。 “不要做无用功夫,打草惊蛇,小不忍……则乱大谋。” 徐清月眼睛发红, 道:“那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叶道友受屈辱,被自己亲传弟子侮辱冒犯?” 陈微远看着魔宫目光冰冷, 神色有些扭曲,却终究还是道:“清月……不可妄。” “阵法未全,我们要等也还没有等来, 而今你过,也只是螳臂挡车,非但救不云澜,反而会将自己折在里面。” 徐清月握着剑手不断颤抖。 “以,我们就当真这样眼睁睁看着?” 陈微远咬着牙,身躯有些发颤。 慢慢尝到了唇齿之间一点血腥味。 “是,”他艰难道,“而今……只能看着。” 天宗。 望云峰。 贺兰泽站在云天宫外,胆战心惊看着天空之中劈落雷电。 整个云天宫都在颤着。而番景象,已持续了三个夜。 自从那他到云天宫来汇报了魔宫婚宴一事,宗主居云天宫里,便始渡劫。 这样庞大雷劫,他生未曾见。心中忧虑烦躁,怕宗主不能够顺利渡劫,也怕渡劫之受伤太重,无法手。 已是九月初七。贺兰泽望向西面,魔域方向。东洲到魔域距离需要大乘期修士御剑十,刻已来不及。 心中愧疚更深。 再一次深恨自己实力。 什天宗大师兄,绝顶天才,却一次又一次,连自己爱之都无法护住周全。 而刻魔宫。 竹楼之中。 桌上红烛静静燃烧着。 周围一切都让觉恍惚朦胧。 叶云澜躺在床上,纯白发丝如雪铺散,大红色喜服明艳昳丽。 他醉了酒,脸颊上有微醺薄红,金色眼眸迷离涣散,又浸在熏香中几,整具身躯都如水般柔软。 魔尊拥着他,手从他脸颊慢慢抚摸而过,像摸着一片柔软滚烫雪。 “我们成婚了,师尊。” 他轻轻道。 成婚。 叶云澜对这个词到有些茫然。 魔尊爱极了他这样恍惚迷离,却又任施为乖巧模样,低头尝他泛着水润光泽唇。 叶云澜迷蒙地任着他吻,眼眸里映着魔尊影,慢慢变得波光潋滟,好似要滴水来。 眼前身形恍恍惚惚与记忆中身影慢慢重叠起来。 那熟悉。 又那……陌生。 他在哪里? 为何……会在这里? 魔尊:“你在想什?” 他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有在想。 只是眉头始终微微凝着,面颊酡红,有如凝脂。 魔尊:“师尊骗我。” 说至,对方血眸里似乎流露一点幽沉光彩,盖过原先餍足之色,折转不似活戾气和凉薄。 苍白修长手轻轻扼住了他脖颈,魔尊低下头,咬住他耳垂,低哑道:“不可骗我。” 深沉黑暗蔓延了过来。 他有些喘不过气了,微微偏过头,想避,对方用手扣住他下颚,更深地吻住他,不让他逃。 烛火燃烧发噼里啪啦声响。 缱绻香味氤氲房中,不知是外界花香飘入进来,还是从里屋深处散发而。他像被烫到雪一样融化来,纤长五指紧紧攥住被褥,又被握住,十指交i缠穿插而过。 魔尊哑声道:“师尊好暖。” 房间里阴影幢幢,许多如藤蔓般爬满了窗台,交织成网,怪诞地扭曲着,延伸着。而令一张更加绵密网束缚住他整个,教他难以蜷缩,无处可逃。 温热泪水从眼尾流淌下来,浸湿了他颊边白发。 喜服被抛在了地上,珠钗散乱。 他看着周围熟悉摆设。 恍惚仿佛回到了天宗竹楼里。 又好似往了云端。或者是波涛浪涌海边。 记忆始变得破碎支离,眼前有白光炸。雾气弥漫里,他颤抖着道:“够了……” 魔尊说不够。 他流着泪摇头,对方便低头吻他眼睑,为他除眼泪。 再之,他便连声音都发不来了。 嗓子哑得像是火在烧灼,只剩耳边锁链声音在哗啦啦地响。 恍惚间,有很多色彩斑斓画面从脑海中划过。 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前,秘境那场大火之中,眼前是飞扬火星,热浪席卷面颊。 他遇到在火海之中挣扎着往前攀爬男孩,看到男孩那双带着不甘双眼。 他飞掠过,想要将对方救起,却忽然被对方紧紧攥着手,拉入火海之中。 火焰燃烧不熄,舔舐过他肌肤和身体,要把他烧融烧化,让他在火中,成为一捧余灰,让他们能够葬在一起。 他们葬在了一起。 …… 再醒来,已是清晨。周围是熟悉摆设。 他迷茫地眨眼,看窗外世界,以为会见到繁花与阳光,却只看到了大片殷红彼岸花,像血一样氤氲。 这里不是天宗。 是……魔宫。 “师尊,您醒啦。” 身体依然被圈着,听到魔尊低哑声音。 他不语。 魔尊轻轻问他:“师尊觉还好吗?” 他依然不想说话,只闭上眼睛。 很累。 身体像散了架。倦得连指尖都抬不起来。 魔尊道:“炉鼎之功,非在一时,昨是我得意忘形了。克制些,不至再让师尊受苦。” 他靠近他耳边,低声哄道:“师尊身子不好,又不习惯这些,再多受几次,便可知其中欢愉。” 不。 他并不想知道。 魔尊又问:“师尊觉饿吗?”说着便摸了摸他腹。那处不复之前平坦,反而鼓胀凸起,魔尊便又低笑着喃喃,“我忘了,吃这饱,灵力也灌足了,当是不会饿了才对。” “沈殊。” 叶云澜忽然低声喊。 他声音极其沙哑,已近乎失声。 魔尊将他抱得更紧。 “嗯?” 叶云澜喃喃道:“我毕竟是你……师尊。” 魔尊沉默了一下,抱着他笑了。 “师尊忘了,你我之间已结契,而今我们已不仅是师徒,更是亲密无间夫妻,生同舟道侣。” ……结契。 他们之间已结契。 结契为道侣,生永不离。 这是修真界中庄重仪式,缔结为亲密关系。 对他而言,却仿佛一场荒谬怪诞梦境。 上辈子始终未能完成事情,在今生,于间,竟完成了。 魔尊见他沉默,抱着他手臂慢慢紧了些,忽又道。 “既然师尊还未习惯我们之间关系,那我们便再好好继续熟悉一段时间。” 黑暗覆盖下来。 窗外阳光被遮蔽了,连同那一大片艳红彼岸花海。叶云澜被拖拽着,再度跌入鬼影幢幢之中。 “它们又始吵了,”魔尊道,“好吵啊。只有师尊这里安静些。又暖和,又安静。” 他闷哼一声。 忍不住想要逃。 刚爬几步,又被抓回来。之,勉强积聚力气便耗尽了。 时间在破碎中流逝,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 或许一天,或许十天,或许半月。 到来,他已完全习惯了对方气息,习惯对方灵力在自己体内冲刷流淌。 涅槃尚未完全身体食髓知味地汲取着传递过来力量,竟生一种满足依恋。 待黑暗散,曦光再度从窗外照射进来时候,他已反反复复由生到、又由而生不知多少回。 魔尊总算放过了他。 他被对方扶起,整理妥当衣物,又亲了亲脸颊,扶到镜前。 “师尊可能不知,自己而今模样有多美。” 对方轻笑道。 他看着镜子里。 那个白发披散,眼眸仿佛含着春水,脸颊红润,下巴尖削,红痕蔓延到脖颈,白色里衣像被揉皱雪。 魔尊拿着木梳,慢慢帮他梳头。 “我以前从未想过,能够与师尊有今。” 叶云澜茫然看着。 仿佛坠在一个酣甜梦中。 身气息教他如熟悉而留恋,令他想要依偎。 他觉倦意深重。 四肢依旧被旁看不见漆黑锁链束缚,链条拖在地上,蜿蜒进黑暗中。 心底横亘那道锁链也依旧未解。 但他已累得不愿想。 只是觉沉重。 有很多东西压着他背脊,让他难以呼吸。 魔尊从背环抱住他。 “为何不说话。”他道,“明明之前师尊叫得那听,我让你叫什,你便会叫什。何以现在,如沉默。” 叶云澜薄唇微微了,却依旧没有声。 他已无话可说。 魔尊眼里殷红慢慢加深。 那种不似活冰冷和戾气又从他眼底蔓延来。带着偏执和疯狂。 魔尊放下手中木梳,走到他面前, “师尊,看着我。”他道。 这些子,叶云澜被折腾地狠了,身体已有了能反应,下意识便仰头看着他,金色眼眸柔软空茫。 魔尊伸手捏起他尖削下颚。 “告诉我,你眼前我,是你谁?” 120、靠岸 晨光映照入屋中。 叶云澜被他捏着下颚, 长睫半阖,面容白皙暇,像是精致的陶瓷。 魔尊紧盯着他, 仿佛要将他脸上的表情彻底探个究竟。 叶云澜反应有些迟缓。 迟缓是应的。 房间里熏的迷神香虽然对身体害,却会令人倦懒力, 神思恍惚, 难以集中精神去思考问题。 ——法思考,便难以拒绝。 简而言之, 人会变得比平时乖巧听话许多。 熏香的效力有限,只作一时情趣,一时之需。散去之后约摸一二时辰,人就会恢复清醒。 只不过现在的叶云澜, 显然还不是很清醒。 他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了两下,呼吸轻轻打在魔尊扣着他下颚的手上。 许久才缓慢道:“你想要听……什么回答?” 魔尊:“我想听你心里的回答。” 叶云澜话语又停住了。 魔尊便耐心等。 叶云澜缓缓开口道:“是……徒弟。” 魔尊:“还有呢?” 叶云澜迷茫, “还有?” 魔尊肯定,“还有。” 叶云澜便又思索了半晌, 从浮光掠影的幻梦里抓到了一个词汇,迟疑着道:“是……道侣?” 魔尊便笑起来,面上的戾气消弭, 亲了亲他脸颊,道:“这回总算说对了。” 他被魔尊扶着出了门。 外间的空气吹拂到面颊,夹杂着清晨的薄雾, 微湿。 叶云澜清醒了些,脸上的迷茫也稍稍褪去些许, 显出一种远山暮雪的冷清。 他身体变得有力气了一点,金色眼眸环掠过四周,把魔尊手挣开, 拖着四肢锁链,来到一朵花前。 那是朵很小、很小的花,纯白色,与周围艳红的花海格格不入,应该是被什么鸟雀带了过来,落进土地,便生根在了这里。 叶云澜蹲下身体,伸手去触。 花朵上的一滴露水滚落到他指尖,又慢慢地滑落到他掌心。 魔尊饶有兴致地走过来,看他拨弄着那朵小花。从背后环抱住他身体,亲亲他耳垂,“师尊喜欢这样的花吗?若是喜欢的话,我日后可在这周围种上一些。” 叶云澜沙哑道:“它或许并不想要被种在这里。” 魔尊沉默了一下,道:“可是它已在这里了。花一旦生了根,以后便会一直都在此地,不会离开。春去秋来,花开花谢,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叶云澜指尖一顿。 他抚摸着那朵花柔软花瓣,而后慢慢滑落,捏住了那朵花的稚嫩根茎。 魔尊忽然握住了他的手。他道:“此处景致单调,我们还是先去别处走走吧,师尊。” 而后,叶云澜便被带离了那片花海。 魔宫很大,里面建筑很多,只是布局与前世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许多看上去都非常熟悉。 可见即便重来一回,有些东西依然按部就班地发生着。 就像他一直告诫沈殊不能坠入魔道,但时过境迁,沈殊依旧走上了这条路,也依旧成为了整个魔域的魔尊一般。 或许,从一开始,他便有些地方做错了。 命运之轮滚滚而过,他想要躲在安静的一隅逃避,却终究会被推着前行。 他想要避免的事情,不会因他的退避而不发生。 这世间原来容不得人退避。 而眼前,是他前世今生都最为亲近的人。 对方和他指交握,紧紧纠缠。 仿佛此生都不会再把他放开。 就这样在路上走下去。 到天地的终点,到毁灭的尽头。 叶云澜看着他们交握的手。 许久。 终究没有再挣开。 他原本早已计算好自己的死亡,却猝不及防捡回了一条性命。 被延续的生命漫目的,尚且还望不清前路迷雾。只是总归要和这个人一起走。 愿是不愿,其实也……并区别。 魔尊将他带往高阁之上,俯瞰魔域四野。 劲风吹拂他们脸颊。 叶云澜白发白衣,在风中猎猎。 魔尊在背后抱着他,鸦黑发丝与他缠绕。又侧头吻他的颈侧,抬起他的手,吻他苍白指尖。 那动作带着虔诚,还有分执迷。 黑暗的阴影在墙角涌动着。像惊涛骇浪翻涌不息。 他闭上眼。 耳边是凛冽风声,喧嚣起伏。 他仿佛盛着一叶孤舟,从漫长无尽的时光之海中飘荡而来。 摇摇晃晃,在海浪中浮浮沉沉。 忽然被礁石触碰,搁浅岸边。 有人握住他手,强行将他拉到自己的孤岛之上。 他转过身看。 来时的渡舟已经被海浪吞没,再不见踪影。 而身后男人胸膛炙热。 烫进他肺腑,要将他融,和对方融在一处。 他们融在了一处。 121、好梦 薛长老正在魔宫之外踱步。 旁边李长老看着他焦头烂额模样, 嘴里发出一声嗤笑,“之前我便已经警告你,莫对尊上耍些小心机, 你却不听。” 薛长老道:“早知那位没死,还被尊主带回来大张旗鼓成亲, 我又必把初岚送进去试探, 回来人疯了不说,还触怒了尊上, 而今宗主要对我问责,竟派我来此送新婚贺礼。尊上神通广大,恐怕早已知道初岚之事乃是我所为,之后见我, 怕是会一掌将我拍死,我又该向谁诉苦, 老李,你快与我说说, 我该如向尊上请罪?” 李长老:“我已说了,尊上个性不可揣测,你与其想着讨好尊主, 还不如待会见了夫人多多示好,以尊上对夫人的喜爱,说不准夫人为你美言两句, 此事便也能揭过了。” “对啊,对啊。”薛长老喃喃道, “可是,尊主和尊主夫人已经在魔宫之中半月未有人见了,尊主夫人还能受得住吗?” 李长老道:“咄!闭嘴, 这是尊主和尊主夫人的事,哪里轮得到你来说话,还是在魔宫大殿之前。薛明初,已经在魔域这么多年了,小心慎言的道理,你他娘的是半点都没学明白!” 闻言,薛长老面露惭愧之色,拿着手中大红色的贺礼,愁眉苦脸得像一朵老菊花。 李长老正想再嘲笑他几句,眼尾忽然看见魔殿大门缓缓开了一条缝。 有阴冷的空气从中溢出,带着一点点甜香。 他迟疑片刻,没有敢靠近去瞧。 然而等了许久的薛长老却已经迫不及待,一步并作两步地走上台阶,仿佛上赶着奔赴火场的蠢鸭子。 李长老暗骂一声“傻子”,也只好跟着他走过去。 透过缝隙,隐约看到里面烛火幽幽沉沉。 层层叠叠台阶之上,魔尊坐于高座。 他的怀中,拥着一个白发美人。 是尊主夫人。 对方肤如凝脂,眉目低垂,脸颊边的泪痣殷红,一头白发如雪般倾泻在魔尊身上。 魔尊手臂环过他肩头,握着他手,似乎正在案前书写着什么。 那股萦绕鼻端的甜香更加馥郁芬芳。 李长老往时并没有在魔殿之中看到过鲜花亦或是熏香等物,不禁有些疑惑。 而魔尊低沉的声音已经从高座上传来。 “你们已在殿外站了两日两夜,究竟所为何事。” 李长老心中一惊,暗叹魔尊果然神通广大,连他们已经在殿外等候两日也知晓分明。 而薛长老的视线却依旧着迷地注视着座上的尊主夫人,难以挪开。 那人面容如凝霜堆雪,即便在幽暗的魔殿里也显出惊心动魄的洁白,只面颊上盈着些微春光薄红,唇色艳如凝朱,即便没有向他投来一眼,只是睫毛些微低颤,也教人心旌神摇。 让人忍不住想象,那人若是彻底动情之时,该是何等惑人模样。春水缠绕,是否会将人魂魄都勾去。 美色泼天。 若非那人正被魔尊揽在怀中,而魔尊性情扭曲暴戾,已在魔域之中留下偌大凶名,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前仆后继奔涌前来,舍身不顾,也要一亲芳泽。 原来这便是……传说之中的天人之颜吗。 薛长老忽感觉到左脚一痛,是旁边的李长老狠狠一脚踩在了他脚上。 这一脚可谓极狠,薛长老差一点便整个人都跳起来窜到魔宫顶上,却也因此回神,不敢再抬头去瞧座上之人。 他甚至后知后觉生出一点畏惧乃至于悚然。 若是他敢在尊主的面前唐突冒犯其夫人,他都不敢再去想象自己下场如。 李长老也不看薛长老被踩到脚痛得脸色涨红的模样,上前一步道:“我等乃是奉宗门之命前来,为尊主送上新婚贺礼。恭祝尊主与尊主夫人永结心,此生不离。” 魔尊:“你们之前婚宴之上,不是已送了么?” 李长老给薛长老使了一个眼色,薛长老忙走上前去跪下,把手中礼盒打开,颤颤道:“属下先前不知尊主已心有所属,擅自作为,而今方知尊主对尊主夫人一往情深,而尊主夫人貌若神人,乃是这世间绝顶人物,又岂是赝品瑕疵可比。是以此番贺礼,乃是宗主与属下复送而来,还望尊主恕吾等之。愿祝尊主与尊主夫人情比金坚,爱如磐石。” 礼盒之中宝光璀璨,可见是下了许多功夫。 然而薛长老额角却有冷汗滴落。 魔尊脾性扭曲暴戾,乃是整个魔域都知道的事情。他觉到自己脖颈有些微凉,生死一线,便悬于此刻。 座上之人忽然发出一声低。似乎心情极好。 却不是对他。 “师尊又写错了。” 魔尊握着叶云澜手腕,而后一笔一划,把白纸之上的“和”改成了“合”。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阴阳二分,合而往复。”他缓声将一句念全,“师尊这回可记得了?” 叶云澜倚在他怀,身体发软。 握着毛笔的手无力颤抖,被魔尊牵着才勉强将后面几个字写全。 座下的李长老和薛长老眼观鼻鼻观心,只想当做自己什么也没听到。 叶云澜手又停了下来。 “之后的呢?”魔尊拥着他,带着低低哑哑的,“我明明之前已在这给师尊念了好几遍法诀,还亲身加以示范,师尊怎还记不住。” 那种情况之下,怎么可能记得住。 况殿门外两个生人的气息明晃晃地处在他知之中,有一个还走动不停,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推开殿门进来。他为了强忍声音已耗尽了力气,可身在那种情况下却更加敏i感得发颤,耳边声音粘稠成一片,能将听到的只言片语记下来,就已算不错了。 案上边角处还残存着莹润的水渍。他还记得自己左侧腰窝陷在那里,被一下又一下推挤磕碰着桌角时候酸麻的疼。 “你适可而止。”他低哑地说。 魔尊见他面泛薄红,将发怒的模样,爱怜地揉了揉他手腕,决定暂且先不逗他。 血眸看向下方一战一跪两个战战兢兢的人时,眼底少许温柔的微光便敛去了,折转出戾气与漠然。 放在平时,敢自行揣测他心意,还把碍眼的东西送到魔宫里来,已经足够那姓薛的蠢货丢掉一百条命了。 不今日他心情尚且算好。 那蠢人此番说话也还算合他心意。 于是漫不经心道。 “贺礼放下。想要什么奖赏,说。” 薛长老战战兢兢道:“不敢索要奖赏,只祝愿尊主与尊主夫人生活美满,和谐欢愉。” 魔尊了。 “可我看起来,薛长老似乎十分关心魔宫之中人事,想要为本尊排忧解难,不是么?” 薛长老冷汗涔涔。 “尊主恕罪,属下以后再……再不敢了。” 魔尊便懒洋洋挥了挥手。 便有一阵劲风划,薛长老已经被送出了魔殿,嘴中蓦然吐出一口血来,而魔尊淡淡声音在耳边响起。 “既然你想要为本尊排忧解难,本尊自然也不会不满足你。正好本尊宫中缺一个洒扫执事,明日你便过来当差吧。” 他话音落下,李长老也被扫地出门。 眼看着魔殿大门缓缓关闭,李长老眼带情地看了一眼正在吐血的薛长老。 劝慰道:“尊主让你来魔宫扫地,已经算是宽恕了。” 又起身拍了拍他肩头。 “以后好好干。我回去帮你向宗主禀告。以后你还是宗门长老,身兼魔宫执事,说出去也不算坠你名头。” 薛长老欲哭无泪。 而魔殿之中。 叶云澜正被魔尊抱在怀顺毛。 他那头白发并不像之前黑发那般如绸缎般顺滑,或许是当初神魂消耗太狠枯竭垂死所致,发丝也死寂没有光泽,常常与魔尊的头发打结,尤其翻雨覆雨之后。 魔尊便把他抱着,一个结一个结细细解开。 周围涌动的黑暗在此刻平复许多,不如先时般时时刻刻狰狞与紊乱。 魔尊解得很慢。 以之前经验,约摸要一两个时辰。且很快就会又被弄乱。 但此人依旧乐此不疲。 叶云澜觉有困意袭来,便趁这人难得消停的时候,靠在他怀,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蜷了蜷身,闭了眼。 因为太疲惫的缘故,他很快便陷入梦中。 魔尊看着他恬静的睡颜。 依旧耐心给他顺着打结的白发。 他眼中偏执与疯狂似乎在此刻少了许多,显出一点破碎的温柔。 顺完头发之后,叶云澜还没醒。 魔尊便低头用手指碰了碰他睫毛。 而后在他眼皮轻轻落下一个吻。 “好梦,师尊。” 122、执迷 炎日高照。 薛长老感觉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 虽早已知道魔尊本人息怒不定, 十分厌恶生人在魔宫附近徘徊,但薛长老并没有想到,偌大一个魔宫之中, 居然连魔宫影子都见不到几个。 而外界人们所想象之中魔宫的姬妾美人更是一个都无,就连侍女都各个都穿得严严, 还要用黑纱遮脸, 看不清长得是人是鬼。 魔修因所修炼功法的缘故,大多放纵欲望, 如魔尊般做派的,少见得简直像是泥潭里一群乌漆嘛黑的黑鸭子里忽然冒出个白天鹅来。 然而魔尊并不是白天鹅。 他扇起翅膀来,恐怕比天底下最黑的乌鸦还要黑。 且一巴掌就能把黑鸭子们扇到泥潭里尸横遍野。 如同现在的薛长老。 魔宫人少,可想而知需要打扫的地方便很多。 但薛长老一开始并没有想到会么多。 从前方魔宫大殿到之后弯弯绕绕的回廊, 又到里面连绵的十多座宫殿扫到后方花园,薛长老拿着扫帚苦不堪言。 他一个大乘期的魔修, 放在哪里不是一方大能,而今竟然沦落至此, 每想到这里,他便恨不得回去用唾沫将当初想出馊主意的自己给淹死。 而扫地还不是最无奈的情。 最无奈的是,在魔宫里,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见到一些不该见到的东西,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人。 比方说。 前日他扫地扫得满头大汗的之时, 看见膳房之中有炊烟冒出。他正好也有些嘴馋,便想要进去瞧瞧有什么东西吃的。 他想, 膳房好端端一个烹煮之地,掌膳的应当不会还是那些用黑纱蒙面看着渗人的侍女们了吧,说不定他还能交个朋友, 好打发在魔宫当差的时间。 薛长老喜滋滋走进去。 然后,他便看到了挽着袖子,站在冒烟的灶台面前的……魔尊大人。 魔尊似笑非笑地看过来,面容似乎还带着些许没有消散的慵懒餍足,十分俊美。 只是眸色如血,眼底戾气深重,仿佛藏着尸山血海,让世人们大多时候都忽视了他俊美容颜,只觉恐惧惊悚。 薛长老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是具尸体了。 声音也结巴起来,“属下不,不不……知尊主在此,无意冒犯,马……马上便走。” 忙转身,想要往外面逃去。 然而膳房的门却忽然啪的一声在他面前关上。 “急着走做什么。”魔尊漫不经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正好,你,过来尝尝本尊做的糕点。” 魔尊亲手下厨做糕点,然后叫他品尝? 薛长老感觉整个界都不真了。并没有感觉到受宠若惊,反而两条腿都在打颤,疑心是不是魔尊研制出了新的毒药,要拿他第一个试。 却不得不转身挪过去。 魔尊的在灶台旁边敲了敲,那里确确放着一碟糕点。 几枚淡绿色的糕点放在白磁碟上,上面撒着许多杏花,看着还有点……好看。 是魔尊做的……杏花绿豆糕? 薛长老小心翼翼挪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放入嘴中,又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脸色由白变青。 太甜了。 甜得仿佛洒了两斤糖在里面,杏花的香味被完全盖过,甜过之后仿佛在发苦,还牙疼。 可是当着魔尊的面,薛长老只能把杏花糕默默咽了下去。 魔尊饶有兴致,“如何?” 薛长老脸色有些扭曲,“还,还行……不对,好吃,太好吃了,尊主的艺当真是世间一绝啊!” 魔尊漫不经心道:“说实话。” 薛长老艰难咽了咽口水,有些犹豫,摸不准魔尊究竟是个怎样的想法。 说起来,么甜的糕点,真的是人类能做出来的吗?魔尊的味觉是不是出了点毛病。 迎着魔尊血红冰寒的视线,薛长老抖索着嘴唇道:“稍微……有些太甜了。” 闻言,魔尊并没有发怒,反而点了点头,又问他:“颜色如何?” 薛长老开始疑惑,那碟糕点什么颜色魔尊自己不会自己去看? 那样一双血淋淋的眼睛,难道还是摆设不成。 当然,想法他并不敢说出来,有先前教训,他甚至不敢多加揣摩魔尊意思,颤颤巍巍老说道:“颜色翠绿,十分漂亮。” 魔尊“嗯”了一声,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欣悦之色。 薛长老想这一回魔尊应当可以放他走了吧,却又听到魔尊淡淡声音,“魔宫的地你暂且不必扫了,就留在此地尝尝本尊艺罢。算是本尊念在你整日辛勤,给你的犒劳。” 薛长老:“……” 于是不得不留在膳房,吃了一天糕点。 吃到最后,嘴已经麻了。 魔尊做出的糕点味道在一言难尽,不是滋味太重,便是没什么滋味可言。 他眼睁睁看着魔尊从两大勺糖慢慢增减,每做出成品便要他品尝,还要仔细说出感受。 仿佛在逗着他玩。 然而薛长老并不敢多言。 直到魔尊终于端出来一碟色香味俱全的杏花糕,薛长老肚子已经浑圆,眼看是装不下了,已经控制不住惊恐地看着那碟糕点。 魔尊似乎心情很好,甚至对他笑了笑,并没有把那碟糕点递过来,十分和蔼道。 “既然吃饱了,就回去干活吧。” 薛长老松了口气,感觉劫后余生。 已经傍晚。 魔宫后殿花园很大,薛长老一个人站在寂寞秋风里,孤独地扫着地上落叶。 直到月上梢头,才扫了一半。 他扫到一处偏僻之地,忽然目光一凝。 透过树影婆娑,可以见到花园深处,有一处碧绿的莲池。 而莲池之中有一个石亭。 石亭中有两个人。 是尊主和尊主夫人。 尊主夫人依然是一身白衣,如雪似的白发柔顺地披散身上,银睫低垂,被魔尊抱在怀里,像一只皮毛雪白漂亮的猫。 魔尊边放着那碟杏花糕,正在侧头与他说话,时不时便拿起一块杏花糕,喂到尊主夫人口中。 尊主夫人吃东西十分缓慢,而魔尊又禁锢着他双臂,不让他抬手去接那块杏花糕,于是尊主夫人只能就着魔尊的慢慢吃,银色睫毛像扇子一样轻轻颤动着。颤得人心都要融化。 好好一块杏花糕吃了半日,尊主夫人刚把最后一点咬进嘴里,魔尊便又凑上去抢。 尊主夫人唇被魔尊堵住,脸颊浮上一点盈盈水润的绯红。 魔尊十分坏心眼,抢了尊主夫人的杏花糕不说,还要掠夺他口中琼浆玉液。晶莹的液体沿着夫人唇角滑落,还有悬在眼尾,又被魔尊一寸一寸舔去。不一会儿,尊主夫人雪白的脸颊上便被舔出大片湿漉漉的水光。他扭过脸想要躲避,修长白皙的脖颈却被魔尊叼住了。 尊主夫人似乎想要起身,却被魔尊臂牢牢按住。魔尊将头颅靠在尊主夫人的颈窝,很快在上面咬出一个个绯红牙印。尊主夫人身体颤抖着挣扎。却挣扎不动。 虽然这么形容有些冒犯。 但薛长老还是觉得,在尊主夫人面前,魔尊属仿佛一条疯狗。 还是饿了很久,怎么也吃不饱的那种。 魔尊仿佛确实吃不饱。 光啃脖子似乎已经不足以满足他,他将尊主夫人整个抱起,放在了石桌上。 尊主夫人肢体很柔软,躺在石桌上就像是一捧融散的春日初雪,白发沿着桌沿倾泻。 薛长老忽然意识到,接下来的东西恐怕不是他可以继续看的。 然而他的眼睛却始终难以移开夜色里那一点雪白。 对于常年在黑暗之中厮杀争斗的魔修们而言,样的雪白洁净足以教人疯狂。 忽然,一片树叶从他颈边飘飞而过。 温热的鲜血和剧痛让他终于回神。 摸上差一点点就要把他整个脖子割开的伤口,薛长老艰难咽了一口唾沫。 站在风中飘荡的若有似无杀意之中,他匆匆忙忙抛下扫帚,拔腿狂奔。 惊起树林中一片鸟雀。 薛长老终于意识到,份差并不是那么好当的。 然而杏花糕之只是一个开始。 即使他平日已经刻意远离了膳房,然而魔尊的段却非他所能想象,整座魔宫就像是一只噬人的猛兽,能够迷惑人的心智。往往他扫着扫着,不知不觉便会走到膳房之前。 尊主要长久为夫人洗作羹汤。不止糕点,还有许多菜肴。 薛长老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为尊主和尊主夫人百年好合出一份力,咽下各式酸甜苦辣不同滋味,为尊主与夫人恩爱的业锦上添花。 每次欲哭无泪的时候,薛长老都会忍不住再一次想回到当初,把想出馊主意的自己用唾沫淹死。 当初他真是个傻逼。 真的。 藏书阁。 浮尘氤氲在空气之中,斑驳的阳光透过窗纸,落在叶云澜的白皙面颊。 他正在看书。 腕上的锁链随着翻书的动作轻轻响着,链条垂落到地上,没入到墙角的阴影之中。 他四肢上的锁链自从魔尊当初为他带上,就没有再脱下来过。 旁人见不到锁链的存在,但那沉重的感觉并非错觉。 平时,些锁链不会禁锢他在魔宫走动。 唯有当他想要走出魔宫时,些锁链会将他扯住,教他半步不能踏出。 他并不知道锁链的尽头在何处。 应当是被牵在魔尊中。 他曾经和魔尊说过,觉得魔尊多此一举。 而且锁链很重,他不喜欢。 只是魔尊依然还是固执认为,解了锁链,他会逃。 他说不会。 魔尊坚持说会。 证明,和疯子讲道理,是讲不通的。 而且讲了之后,还会被折腾得更厉害。 几番之后,叶云澜便懒得讲了。 他力气不多,并不想天天消磨在床笫之上。 有很多情他还需要考。 纵使费力,也要考。 比方说,移情咒。 他身中此咒已经有两百多年。 两百多年爱欲残缺,他将爱用自己执念拼凑理解。他能够分清自己本心对陈微远和魔尊之间的区别,却分不清对前魔尊和今生魔尊的感觉。 如果解开移情咒,是否可以问清自己本心。 他一直在思考点。 只是,解开移情咒的方法,根据前在浮空寺寻得的记载,只有取得自己所爱之人心头血。 但移情咒却已让他对那个人的记忆全数忘却。 他不知道那人是谁。 而陈微远说,那个人叫做玲儿。 玲儿。 他在心中低喃个名字片刻,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熟悉。 但依然丝毫都想不起来。 如果他没有推测错,前陈微远给他种移情咒的时候,应当距离他被逐出天宗不远。陈微远所说的那个人,很可能是天宗弟子。 他需要从前生记忆里没有见过的天宗弟子中寻找。 而前今生里,名字中含有玲儿二字,而且,他前生并没有见过的人,只有一个。 尹玲。 当年曾经在宗门里热烈追求过他的那一位尹师姐。 叶云澜抚摸着中书卷,想起那个总是一身红衣艳丽,眉目英气勃发的女子。 他对尹玲并无感触。 很早之前,便已经彻底拒绝了对方。 但或许,也是因为移情咒去除爱欲的原因。 他不能肯定。 而要解除移情咒需要喝下对方的心头血。 心脏乃是一个修士命核所在,若是剖开命核。不死也会重伤,没有修士愿意将心脏剖开。叶云澜也绝不会强迫别人样做。 何况他还未能确定,尹玲是否就是那一个人。 所以此法不通。 叶云澜沉默地垂下长睫,看着中书卷。 书卷上的字一行行落入他眼中。 阳光斑驳映照在他脸上,雪白脸颊如同一朵低垂绽放的幽兰,令人感觉岁月平静,安宁祥和。 魔尊走入藏书阁中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他幅模样。 胸腔里因为几个时辰没有见到叶云澜而翻涌不休的戾气平复些许,耳边萦绕的哭声笑声似乎也减弱了许多。 三十多年以来,围绕在他周遭的声音从未停止,人世如狱,唯有在叶云澜身边,他能找到一点歇息的空间 于是不由自主走过去,将人抱在怀里。 “师尊在看什么。” 叶云澜翻书的指微微一顿,指尖停留在书卷之上。 书卷上印有几行字——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既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净矣……[注] “清静经?师尊怎看起这个。”魔尊低笑一声,“是不是师尊觉得我们这些日子太过放纵,欲求过度了?可是师尊分明也乐在其中。何况我们也并非是纵欲,而是修行。既是修行之,又怎可算放纵,自是多多益善才好。” 是歪理。 些日子他们之间有过许多次,却并非每一次都是修行。盖因魔尊并非每一次都能专注运转功法,而他的身体也未必受得住太多次灵力灌溉。更多时候,只是被迫沉浸欢愉。 叶云澜想要挣开他,脚边却有阴影缠绕上来,没入他脚踝小腿。 他的身子在这些日子来已被弄得对魔尊的气息极是敏i感,何况他身体是炉鼎体质,本就比常人敏锐柔软,能够感受到的欢愉更多,也更容易沉溺欲i望。 只因他向来性情寡欲,所以素日行止淡薄。 唯有魔尊不管不顾,三番四次要将他的匣子打开。 魔尊从他身后走到他前方,俯身吻住他的唇。 他的腿根微微有些颤抖。 魔尊便笑了声,低低对他道,师尊怎么湿了。 他不回答。 魔尊笑的更欢,那些阴影猖狂作乱。 半晌,叶云澜抬手攥住魔尊衣襟,对他说,够了。 魔尊便环住他肩,两人一同陷入阴影里。 藏书阁里墨香弥漫。 叶云澜长发落在书架上,垂挂几缕。书架微微摇晃着,忽然有几本泛黄的书籍掉落下来,发出响声。 却没人去捡。 又一会儿,周围开始氤氲起一种淡淡甜腥的香气。 魔尊道:“师尊好香。” 叶云澜闭上眼。 他感觉到温暖的灵力在体内冲刷。很温柔。 际上,些日子以来,魔尊似乎每一次运转功法,都比前一次更加克制温柔。 魔尊似乎在一点一点找回自己的神智。 待功法运转完全,魔尊将他抱着,坐在窗边的藤椅上,低头轻轻吻干他睫毛上的泪水。 又给他梳理打结的头发。 “从很多年前开始,我眼中的界便是血红的。月光是血红的,剑是血红的,人也是血红的。”魔尊神色餍足,执迷看着他,“我已经完全忘了原本的界是什么模样,但我依然记得师尊的模样。” 他低头去吻手中叶云澜的头发。 “还好,师尊一点都没有变。” 123、点化 藏书阁中幽静。 窗风声也安然。 叶云澜被魔尊抱在藤椅上, 头被他吻着,眼眸疲倦半阖。整个人软如春水,裸露在的肌肤像染了胭脂, 透出莹润的红。 此刻已入夜。 泠泠月光照耀入藏书阁中,浸着他侧脸, 睫毛垂下深深阴影。 他由着魔尊玩弄他, 忽道:“九转天魔的功法,你已练到几了。” 魔尊:“早已大乘。” 叶云澜:“天魔之唯有脱离人身方可晋升蜕凡。今五音五色五味, 你还剩有几分?” 魔尊缓缓道:“我还能听,能看,也能尝。” 就是听到的东西,看到的世界, 尝到的滋味,都已与常人不。 常人能够听到鸟雀虫鸣, 他满耳皆是冤魂嘶吼,尖叫咆哮, 常人能够看到花红柳绿,色彩缤纷,他的世界之中只剩一片浓稠的红。 他在血色炼狱中行走, 无边阴影跟随着他,常人能够品尝到酸甜苦辣,到他口中只有空无干涩, 唯有血肉甜美的滋味,能够被他感知。 但是这些, 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世界里有叶云澜一个人足够了。 其他东西是什么模样,他并不关心,更并不想要去看, 去听,去尝。 叶云澜沉默了片刻,道:“莫再于此道修行下去了。” 魔尊此刻正吃饱餍足,故并没有生气,只是亲亲他的侧脸,问道:“为何?” 叶云澜道:“天魔之道不属于此界,修炼到蜕凡已是顶点,若想再求突破,必然会触动到此界法则,为天所忌,横遭灾劫。” 魔尊笑了一声,道:“师尊,我自出生因自身与常人不之处,被亲族关押于地窖之中,他们想要把我活活饿死。来噬魂宗的弟子把我带了回去,欲将我炼魔傀,把我丢在万蛇窟中,想让我被毒蛇吞噬五脏死。我逃了出去,又被刘庆那厮抓住带回天宗,他那些弟子把我当狗一样使唤,想把我肉身驯服,意识湮灭,当他手里一具乖乖的魔傀。刘庆疯之,他剩下的那些弟子,也想方设法想要我死。” 他顿了顿,修长手指继续灵巧地帮叶云澜把丝理顺。 “来,师尊走,我进了魔渊。”他继续道。 “魔渊里面魔物很多,它们都饿疯。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活人,实力很弱,是它们眼中的香馍馍。它们蜂拥来,争夺撕咬我的血肉,吞噬入侵我的魂灵。它们个个都想要我死。可是我最终究还是没有死。”他又笑起来,“我把它们都吞吃干净,爬了出来。” “师尊,您瞧,想要我死的人那么多,可是最能够阻止我的,又有谁?”他虽笑着,话语里带着浓浓疯狂戾气,“谁都不能阻我。天也不能。” 叶云澜靠在他怀里听着,忽然抬手握住了魔尊的手腕。 细碎的锁链声音,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他分明是一个囚徒,神色依然带着高居仙台的清冷,扬眸看着魔尊,金色眼瞳里清晰倒映着对方模样。 “那我呢,我能否阻你。”他道。 魔尊的手停在叶云澜掌心里 周遭那些蜿蜒的、作乱的阴影也在时停止了动弹。 他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的师尊,沉默许久,阴戾的神色里慢慢浮现出一点点松融。 他凑近,用额头碰了碰对方额头,声音低哑道:“师尊想要怎样阻我?” 叶云澜抬手扣住他下颚,静静注视着他。 魔尊没有反抗。 俊美的脸上浮现一点薄红,炙热的呼吸喷薄在叶云澜面颊。此刻的他,好似变回了当年那个一腔热枕注视着自己师尊的少年。 叶云澜仰头,在魔尊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如微风拂面,飞鸿踏雪。 倏忽间已掠过,不了影踪。 魔尊抱着他的手一颤,遍地静止的阴影忽然疯了一般扭曲飞舞起来。 那些阴影攀爬上叶云澜色衣物,又纠缠住他纯长,想要与他紧紧依偎在一起。 魔尊眼眸已变鲜红。 他反客为主,急切凶狠地咬住叶云澜的唇,直将怀中之人吻胸膛急剧起伏,才沙哑着声音道:“师尊方才,是想告诉我,要以身饲魔吗?” 叶云澜艰难地喘一口气,并没有回答他问题,只是断断续续道:“你魔不稳,不可……一直以炉鼎之法助我。” 魔尊道:“师尊想要如何。” 叶云澜道:“日月盈仄,阴阳合。双修之道,是为……共存。” 依偎,共存续。 阴阳相生,日月轮转,一方有缺则由另一方补全,为一个完满的圆,由此循回往复,生生不息。 此为双修真谛。 魔尊猛然抱紧他,又去尝他的唇,舔他的眼尾面颊,把他脸颊舔湿漉漉的。 他的五指穿插i入魔尊间,仰着脸让他尝。 半晌,魔尊把他抱起来,一路拥回竹楼,将他放在绵软床铺之上。 叶云澜的身并不太有力气。 但他还是撑起身。 雪的长沿着他肩膀流淌,犹如凄冷的月光,映着他清冷面容,好似月宫上的神仙。 魔尊着迷地看着他,呢喃着唤道。 “……仙长。” 叶云澜之间忽然颤了颤。 魔尊:“仙长落下凡尘来,是要将我点化,阻我继续入魔吗?” 叶云澜静静看着他。 倾身靠近,纤长指尖点在他眉心。 灿金色的眼眸仿佛无悲无喜,又仿佛藏匿有难言眷念。 他声音轻轻道。 “尊上,你愿被我点化吗。” 124、净土 夜色如水。 竹楼。 那纤细的指尖就抵在眉心。 却仿佛掐住了脖颈, 抵在心尖。 难以动弹。 甚至不可思考。 “愿求……仙长点化。”魔尊沙哑。 微微抬起头,虔诚在对方的指尖上印上了一个吻。 对方不说话,只是另一只拖着锁链的手缓缓抚上后脑, 轻轻按进自己怀。 闻到清冷的香。 浮动在鼻端。像月光。像冰雪。像很多年前捧在手心的那朵雪盏花。 那香气结成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将整个人彻底笼罩, 教陷入旋涡, 无路可逃。 为何会如此。 魔尊想不明白。 明明被囚禁的人并不是,四肢上锁链叮当作响的人也不是, 可在那细碎不停的响,却好似每一寸血肉都被丝线缠绕。血液奔涌,凶恶的兽性教忍不住想要翻身猎脖颈叼住撕咬,可那教人留恋的浮沉的温暖, 却让已经所剩不多的人性得以残存。 贪恋这温暖,想要留住多。 月华流照。 叶云澜纯白发丝如雪一般倾泻到魔尊胸膛。 低头去吻魔尊俊美的脸。 只是这样的举动于而言却似乎有艰难。 似乎牵扯到什么, 的眉心轻轻蹙起,金眸凝着水光, 仿佛要滴落在魔尊脸颊。 问魔尊:“如何?” 魔尊虔诚又执迷地看着的面容,:“很……很好。” 叶云澜:“你忘了运转功。” 魔尊:“我……忘了吗?” 叶云澜:“你忘了。” 说话之时,叶云澜神色之间有几分倦怠疲惫。已经很累了。 于是暂时停止了运功。 窗外流水般的月光浸着单薄背脊, 有风吹过肩头白发,其中几缕拂在魔尊脸颊上。 魔尊喃喃:“仙长这……好安静啊。” 耳边喧嚣的滚混哭号之已经止歇,周遭涌动起伏的阴影也停止舞动, 蛰伏在一旁。难得的,竟然听到了窗外虫鸣。 叶云澜:“是么。” 魔尊殷红的眼眸满是痴迷。 :“我好似, 能够渐渐看清楚一颜色了。只有师尊身上的……颜色。” 叶云澜低喘了一口气,重复:“……是么。” 魔尊的脸上却忽然涌现出一点迷茫。 “为何师尊的头发都……白了?还有师尊的眼睛……” 叶云澜没有回答。 只是身上锁链已再度发出细碎的响,温暖的灵力通过功运转渡入魔尊体内。 的动作缓慢而艰难, 俯视着魔尊的金色瞳孔悬着泪,还有一魔尊看不清,也辨不分明的东。 惊心动魄。 那纠缠在胸口的无边戾气,被暖流冲刷散开,破碎支离的血红世界,那血海翻涌、尸骸遍布的土地上,竟生出一朵纯白的花来。 拥有了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净土。 而身在净土之中,感觉到了难得的温暖与安宁。 十多年以来堆积的、无解脱的疯狂与执念,似乎终于寻到出处,絮乱不堪的大脑在暖流激荡之中,勉强恢复了几分清醒思考的能力。 于是执迷地碾转在这片净土之中,久久不愿离去,甚至想要侵占多土地,去汲取多温暖。 却忽然感觉到一滴炙热滚烫的泪,滴落在面颊。 睁开眼,只见得白发如霜,月华如流。 的师尊疲惫至极地伏在胸膛,像散开的柔软春雪。 沉重锁链铐在四肢,在其腕骨上磨出了刺目的红。 魔尊怔然片刻。 忽然抬手将这捧雪小心翼翼拥进怀中,像是在拥抱着自己最为珍视、却已经将行破碎的珍宝。 解开对方四肢锁链,又去亲对方苍白脸颊,低。 “师尊,对不起……” 125、明灯 叶云澜被魔尊抱着, 听着对方一直在他耳边说。 “对不起。” 对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沙哑的鼻音。 而叶云澜已很疲惫。 体内经脉灵气已大部分都流淌入魔尊的体内,令他倦懒得连一根手指都难以抬起。更难以回应魔尊的话。 魔尊便凑过来,小心翼翼地亲他的唇, 又喂了他一口补充灵气的灵液。 那双血眸之中有些折转迷离的光亮,像是被雨洗过之后的血色天空。又仿佛长夜之中看见明灯的旅人, 比之前满含着戾气尸骸遍野的模样, 要好上许多。 对方按揉着他被锁链勒出红痕的手腕,替他化开上面的淤血。 而后又将他抱着, 把灵力一股又一股送回到他身体里。 这一回,对方倒是记起了要运转功法。 阴阳相生,循环往复。 叶云澜感觉自己的疲惫缓解了一些。 他低喘了一口气,艰难抬手, 抚摸魔尊的脸。 男人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年少时候的稚气,唯独于此刻, 依稀还能够见出一点少年时残存的执拗与天真。 五官俊美而深邃,与他曾经想象的魔尊面具之下的容颜, 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 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虽然有不同经历,却同样走到了他面前,走进他寂静无人的世界里。 温暖的灵力灌输入经脉之中, 叶云澜感觉自己仿佛浸在热烫的泉水之中,整个人都如水一般柔软化开。 他额头盈出薄汗。 金眸如水般漾出潋滟波光。 他说:“……够了。” 只是魔尊却并不停止运转功法,而是执拗地抱着他道:“师尊身体本就偏弱, 此番又为了我付出良多,我只欲帮师尊多补充一些, 让你我皆能功行圆满。” “方才师尊将功法运转了一轮,而今的话……起码还要运转十轮。” 叶云澜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抖着, 低声骂出一句:“疯子。” 魔尊却哑声道。 “仙长以凡身将我度化,而今我只愿长久侍奉仙长座下,效犬马之劳。” 他目光执迷又虔诚。 叶云澜喘息着,已经说不出话。 若是仙人座下的侍从都是如他这般模样,又有个仙人能够承受得住日日被疯狗追咬。怕是要把这狗子炖了宰了,才能够解心头之恨。 也就是他亲手把这头疯狗养大成人,才容得他……这样在眼前放肆。 他抬手捂住自己眼睛。 魔尊凑近闻了一口他发间的香气,似又有些发疯。 疯狗又开始舔他的脸颊,湿漉漉的呼吸喷薄在他颈间。 他本能想要侧脸躲避,奈何手脚都无甚力气,只能被他叼住肆意妄为。 之后一段时间,魔尊的状态便在清醒和发疯之间徘徊交替。 清醒的时候便抱着他说“对不起”,发疯的时候便像疯狗一样乱舔。只不过,还是记得了要运转功法,不需他再提醒。 当初被他救下的少年已经在三十多年的岁月里破碎支离,魔尊已经记不清世界本来的模样,也记不住自己原来的模样。 但叶云澜还记得。 他犹豫许久,终于伸手拥抱住对方残存在人间的这一部分碎片,试图将他拼凑起来。 或许能够成功,也或许永远回不到从前。 可不论如何,他们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 …… 东洲天宗。 贺兰泽正在处理信件。 自从尹玲以他的名联系了道门各宗各派之后,信纸便如雪花一般寄了过来。可见这三十多年以来,道门对魔域积怨已深。 贺兰泽眉头紧蹙着,时不时便会抬起头,看一看窗边。 望云峰上方乌云,已经持续有一月未曾散开。 这并不寻常。 栖云君当年渡劫蜕凡,曾受过重伤,消失三年。而这次的天劫,看起来甚至比蜕凡的天劫更为庞大,栖云君能否渡过,是未知之数。 贺兰泽心中有一些不祥的感觉,但是他不敢深想。 正如他不敢深想,被魔尊强娶过门的叶云澜,此刻在魔宫之中遭受了魔尊怎样的虐待。 忽而,他洞府外的禁制被人触动。 走进来的人一身红衣,有着英气漂亮的五官,正是尹玲。 尹玲:“已是深夜,贺兰师兄还在忙?” 贺兰泽放下手中纸笔,揉了揉眉心,道:“不可不忙。除魔大会很快便要召开,诸门诸派都会派弟子前来商讨讨伐魔尊之事,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何况叶师弟……” 他停住话语,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眉目之间忧虑难掩。 尹玲有着和他同样的忧心。不仅是她,还有门中许多曾经受过叶云澜恩情的宗门弟子,还有道门之中对叶云澜心怀执念的各路修士。 “魔域周边失踪的处子和婴儿更多了,而今恐怕已经近万之数。魔域中人,也不知在谋划些什么。”尹玲道,“传言他们收拾受了魔尊指使,才如此丧心病狂。” 贺兰泽声音冷冷,“那畜生这些年所做的类似之事已经不少。魔无人性,莫再以常人眼光去看他。” 尹玲道:“我也听说那厮堕入魔道之后,脾性便乖戾难测,如叶师弟那样如霜雪高洁的人物,未必愿意屈从迁就,这些年来,他是怎样在那厮手里讨得性命的……” 贺兰泽面上有痛苦之色闪过,沉声道:“而今我们只能够做好能够做的事,将叶师弟早日救出苦海。” “师兄说的是。”尹玲稍稍将脸上忧心收起,“此番我前来师兄洞府,便是想要问一问关于魔域大阵之事。当初魔尊广发婚宴请帖给道门各宗,可谓嚣张恣肆。有不少距离魔域较近的同道都赶去魔域,却都被大阵拦截在外,可见魔尊并非是真心想要宴请正道之人,只是凭借此事戏耍我等,宣示占有,令正道颜面无存罢了。如今来看,要讨伐魔尊,必须要先将魔域大阵破除。” 她踌躇一下,道:“贺兰师兄,我认识不少在阵法之上有造诣的同道,若是需要,我即可便可写信将他们邀请来除魔大会之上,一同商讨破阵之法。” 贺兰泽道:“也好。可先写信去联系。我这边也已联系了墨门弟子,论起阵法,恐怕世上再难有宗门能够比墨门更加精通。另外,如今天机阁主已经发来书信,言及他们已经掌握了对付魔尊的办法,且如果魔尊能够顺利入瓮,甚至不需要蜕凡期修士助力。而今只等大会召开,聚集好正道力量,便能够开始讨伐魔域了。” “如此么……”尹玲面上神色却还是有些担心,她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空,“虽说阵法不需要蜕凡期修士助阵,只是若到时候宗主还未有出关,我们是否还是需要先行斟酌再进行计划……” 贺兰泽断言道:“不可再等了!叶师弟这些年来所受屈辱,本不是他应当受的。也知道,而今外界流言已经到了何种程度。叶师弟那样的人,怎可平白遭受这许多委屈。魔涨道消,物极必反,而今也已经到了道门需要做出改变的时候了。” 尹玲:“师兄说也是……” 她话未说完,忽然听到窗外一阵巨大雷声。 贺兰泽倏然从座上站起,便见遥远天边,一道无比粗大的雷电朝着望云峰直直劈下。这雷劫已经酝酿了许久,只看着便令人心惊胆战。旋即便有轰然巨大的雷声响彻了整个天宗。 白光将人视野覆盖,而白光之后,望云峰顶竟然已经被完全劈得焦黑。 常年风雪已不见踪影,漫天黑色灰烬里夹杂着破碎的桃花花瓣。 而已经笼罩整个天宗一个多月的昏沉天空开始放晴。 雷劫已过。 贺兰泽已经御剑而起,往望云峰奔去。 比他来得更快的是副宗主程子虚。 程子虚收敛了平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神色有些沉凝。 便见云天宫大门敞开,有一人缓缓从中走了出来。 栖云君头上银色发冠已经散开,白发凌乱披散在身后,鹤氅之上沾染了大片血迹,手中是一柄断剑。 看见那把断剑的一刹那,程子虚心中便是咯噔一声。 那是太清渡厄剑。 没有人比他更加清楚,本命剑折断对于剑修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本来以为当初栖云君找他寻问极道之事,只是闭关无聊时候开的一个玩笑。 虽然他家师兄从来不开玩笑。 不过,如今雷劫停止,他家师兄除了看上去受伤,并没有陨落身死,他从无道转修极道,似乎是成功了。 但程子虚完全没有办法想象一个修极道的自家师兄。 那惊悚程度堪比看见乌鸦游泳、母猪上树。 然而再如何惊悚,那人到底是自家师兄。 于是脚步匆匆走过去。 便看见栖云君颜色浅淡的瞳孔似乎有些空洞,神色亦有些茫然。 不对劲。 无论是无道还是极道,都是斩破自身妄念,坚自己求而行之道,不该有茫然。 难道他家师兄修行出了问题? 也是,无道和极道的转变简直是截然相反两条道路,他家师兄是疯了才敢这么干,一下子步子太大扯到那啥也说不准。 对于疑似走火入魔的人,程子虚十分小心翼翼。 而后便听到他家师兄沙哑无比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浮、屠、塔……” 程子虚十分疑惑。 浮屠塔远在西洲负生寺,与他们天宗有什么关系? 然而接着令他更加悚然的事发生了。 他那个从少年时候就不哭不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师兄,眼睛微微一眨,竟有东西从里面滚了出来。 程子虚靠得近,以看得很分明。 那是一滴泪。 126、同归 “诸君可知, 三日之前在天宗所召开的除魔大会?” 玄机楼之中人头推挤,正在查看新一期天机榜的人之中有人出声道。 “自然。复兴道门,除魔卫道, 当是我等正道修士之责也!若非天宗路途遥远,我亦想要一同去往盛会。不过而今道门诸派都已经广召天有为之士, 皆可登上讨伐魔域飞舟, 一同前往魔域除魔。” “诸位道友,魔域欺压我等道门久矣!此番除魔盛举, 怎可不参与其中?我这便前往距离最近的檀青宗飞舟!” “同道,加我一个!”“加我一个!” 一片喧嚣之中,有初出茅庐修士询问旁边人,“听闻魔修杀孽甚重, 功法诡谲。与之交战,伤亡许多。为何他们却对此如此热烈?” 那人笑道:“大义之, 许多人不过是一时热血上头,此刻说说罢了。还有许多, 则是冲着道门悬赏的法宝与那位叶美人而去。” 修士道:“那位传说中的修行界第一美人?” 那人继续笑道:“不错。听闻那位叶仙君已被魔尊囚禁了三十余年,谁能将他从魔尊中抢夺出来,谁便会是他一任的道侣与夫君。英雄救美人, 向来是人们喜欢津津乐道之事。” 却有人不屑道:“美人美,已经被魔尊玩弄了三十多年,你们如何还对他念念不忘。说不定早已被魔尊毁只剩个躯壳了, 谁将之救回来,摆不上台面, 何况结为道侣。说难听些,便是捡回来一只破鞋。让其当当爱宠侍妾,便也到头了。” 他这番话引起周围一些喧嚣骚动。 有人对他怒目而视, “叶仙君仙姿高洁,被魔尊所囚非他之过,怎容你这般侮辱!” “非他之过?”他冷笑一声,“若不是当年他识人不清,救回来一个孽畜,正道又怎会被魔道打压整整三十多年?听闻那孽畜本来眼看就快要在火海之中烧死,若是当真烧死就好了,就不会有而今的魔尊了。依我看来,他是自作自受。” “一派胡言!叶仙君救那孽畜的时候,又怎知他而今会变成如此模样。难道而今世道之上,救人也有错了吗?” 周围喧嚣寂静来,没有回应。 之前那修士摇头叹道:“若只是看前因,他并没有错,可酿成的苦果,却源于他之身。” “是啊,倘若他当初不救人便好了…… “救一个白眼狼,收为徒弟却不好生教导,给世间白白增加这般多杀戮恶业……” “他受此苦果,确实是识人不明之过……” 那本来怒声反对的修士声音淹没在窃窃私语之中。 玄机楼外,有雨纷纷扬扬开始落下。 连绵的雨声埋葬了一切喧嚣。 …… 流明山上雨。 细雨纷纷之中,一个横跨整座大山的阵法已经始成形。 徐清月看陈微远中黑匣。 “这便是之前你所说的,太古魔骨?” 陈微远道:“不错。” 徐清月:“只要有了它,所布的阵法就能够彻底消灭魔尊?你别忘了,当年魔尊一剑便将同样晋升蜕凡的噬魂老祖斩于剑,他的修为,根本不止蜕凡那般简单。” 陈微远缓缓抚摸了一中黑匣,淡淡笑了笑,“此物源于太古之前,乃是当年实力等同踏虚境的天魔王所留之物,在此世间仅此唯一。魔尊九转天魔体虽然已异于人族,只要有污秽之气补充,便永生不死,生生不息,难以完全将之杀死。噬魂老祖当年,是因此着了道。这般魔物,本就不是蜕凡期修士可以应付。” 他仿佛想起了什事情,脸色微微有些青,指节握紧中黑匣,“但是有魔骨镇压,便又完全不同。比他境界更高的魔骨能够镇压魔气汇聚重组,他在阵中被打散身形,若得不到及时补充,被阵法长久炼化,我们便能顾让他彻底消弭世间。” 徐清月微微颔首。 只是他看笼罩整个流明山的阵法,却不知为何还是有隐隐不安。 一个盘旋心中许久的问题被他问了出来。 “可陈师兄,魔尊对叶道友究竟如何,我们尚未可知。叶道友于此愿不愿意,都是我们凭空推测。我们一来便在此布置杀阵,若他们本来就情投意合,我们又当如何?” 陈微远坐在轮椅之上抚摸着黑匣的一紧,面色微微有些些许扭曲。 他道:“魔尊喜怒不定,谁人都知。而云澜的性子你不是不知,虽然体弱,却傲气甚深,落在魔尊里,如何还有舒坦,只能是委曲求全。他们之间绝不可能情投意合。” 陈微远紧握黑匣的微微松开。 “何况修炼了九转天魔体,便是踏上不归路,长久以来都被道门魔门之中人列为禁术,便是因为修炼此法,会致人疯魔,滥杀周围活物,甚至于亲朋好友。清月,这样的魔物留在这世上就是祸端,即便不是为了云澜,我们也必须将之解决。” 徐清月抿了抿唇,清雅秀丽的容颜浸在烟雨之中,依旧带淡淡忧色。 陈微远不劝他,只是掐指细算了几个数,而后望向西边天空。 脸上终于露出一点淡淡微笑。 “我们要等的人,总算是来了。” …… 是夜。 雨依旧在下。 魔宫高阁之上,可见黑雾弥漫。 叶云澜身体被黑雾卷住,雪白的长发铺散满青石地面。 魔尊在行功。 功法运转,热烫的汗珠滴落在他面颊。 耳边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伴着呼吸时候些微喘出的白雾。 暖流入体,他仿佛徜徉于天地之间。 好似举起便能够握到天上繁星璀璨。 他有些许恍惚。 视野之中,天地仿佛很遥远,又仿佛很接近。 那些繁星有些交汇在一起闪烁,有些则远隔天边遥遥映照,有些灼然明亮,有些则暗淡无光。 忽然生出一点畏惧。 想要蜷缩。 却被拥抱更紧。 魔尊道:“师尊今日……好生敏i感。是因为在这样的地方练功,不适应。” 他睫毛颤了颤,低哑声音喃喃道:“繁星在看我。” 魔尊笑了笑,“师尊可是害羞?” 叶云澜摇了摇头。 他伸手环过魔尊脖颈,抱住对方背脊,动作要比平时用力。 魔尊呼吸微重。 他的陷在叶云澜腰窝之中。 却好似整个人都被他带进深海旋涡里,无法挣脱,无法逃离。 翌日清晨。 雨仍然在下。 烟雨朦胧。 莲池石亭之中,魔尊陪着叶云澜,正尝试新做的菜肴。 翡翠豆腐。清炒豆苗。还有一碗红枣桂圆银耳汤。 翠绿与朱红的颜色交错,十分赏心悦目,香气袅袅氤氲,滋味清淡鲜美,里面应当是放了灵药烹煮,叶云澜吃完,只觉体内疲惫散去不少。 待他放下碗筷,魔尊便取出几坛酒来。 酒坛上还落着泥灰,封坛的红纸已经泛白。 “这是师尊当年留给我的桃花酿,我还一坛都没有舍喝。” 魔尊伸手拂去酒坛上泥土尘埃,将封纸揭开,清淡酒香飘散开来。当年竹楼旁边那树桃花的香气,仿佛透过遥远时光而来。 “师尊当年在信中说,这几坛酒,本来是留给我日后加冠之时所用,只可惜未来得及等到我行加冠礼的年岁,你便要离开了。”他将淡红色的酒液倒入两个白玉杯中,谈到那封信时难得并没有什要疯的迹象,而是轻轻笑了声,“只是而今我虽早已过了年岁,却依旧未曾行过加冠之礼。” 叶云澜眸中波光闪动了一。 便见魔尊侧头亲昵地吻了吻他唇,取出一个银冠放在桌边,又端着酒站起身,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双将酒杯捧到他面前。 “请师尊为我加冠成年。” 叶云澜一怔。 世上最恐怖的魔物就跪在他脚边,鸦黑长发披散,要他行加冠礼。 那双血色眼眸里深沉带笑,又透出些许年少的热烈与执拗,仿佛还是当年,屈膝在他面前拜师的少年。 而如今三十年已过去。 他接过酒饮下。 馥郁的酒香萦绕于口中,他低头望魔尊,金眸有些迷离。 放在桌边的银冠模样很熟悉。 叶云澜记忆很好,所以能够认得出来,那是他曾经在天宗时候经年所带的冠,被魔尊收拾起来,留存至今。 他拿起冠,仔细为魔尊戴上。 黑色的长发被束起,银色发冠流转有光。 他把魔尊拉起身,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片刻。像是父亲在端详自己刚刚成年的儿子,又像情人在注视自己即将出门的爱侣。 他抬手给魔尊整理稍微有些皱褶的衣襟。 魔尊低眸看他,将他揽入怀里。 又在他耳边低哑道。 “既已加冠,师尊当为我取字。” 叶云澜靠他炙热胸膛,听到他心脏勃勃跳动的声音,银色长睫轻轻扇,感觉到自己胸口,在鼓动。 一,又一。 魔尊前生并没有自己的姓名,没有为自己取字。世人对魔尊的印象,一直都笼罩阴影之中,流言之中,尽是恐怖传闻。 他不知魔尊从何而来,不知魔尊以前是何身份,不知道他鬼面之,是怎样的容颜。当初他在绝境之中与魔尊相遇,被迫与对方依偎在了一起,后来渐渐习惯,渐渐生出爱欲纠缠,而后渐渐离不彼此。 只是而今一切都已重来。 他抬手抚摸上魔尊俊美脸颊,低声呢喃。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是沙哑,“然浮生梦醒,春光依在。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 “你之名为殊。字便唤作,同归罢。” 127、喧嚣 魔尊在耳畔低了声, 问:“同归是何意。” 靠得太近了。叶云澜耳朵一麻,脸上浮起些许红晕。沉默片刻,声音低低回答:“大三千, 殊途同归。无论正魔,我都希望你能顺遂平安, 有朝一日, 得见大终极。” 魔尊:“哦?我还为,师尊是要与我携手同归的意思。” 叶云澜脸上绯色更甚。生得白, 面颊上一点点颜色便尤其显,像是桃花落在脸上,又像刚刚熟的粉桃,让人忍不住要咬上一口。 半晌, 并没有出声辩驳。 魔尊握住的手,与十指交缠, 将抵在了石柱边,对着又亲又咬, 仿佛真把己当了刚加冠年的毛头小子,股兴奋劲还没有过去。 人一路玩闹着,倒在旁边草丛中, 衣襟上沾了青草和花瓣,细雨打湿们发间脸颊。 魔尊抱着,得像天真无邪的孩子。 “师尊, 我今日好开心。” 叶云澜看着带着活人鲜活气息的脸,股缠绕在眉目的戾气在阳光之下似乎散去不少, 血眸里显出一点明亮的光来。 叶云澜金眸之中好似笼罩了些许朦胧烟雨,轻轻“嗯”了一声。 魔尊眉弯了弯,把整人抱起来。 “我们去树林躲雨。”。 叶云澜微蹙眉, 有些警惕。 躲雨只需要回宫便行,魔尊却非说去树林躲雨。 又起昨夜,魔尊约前去高阁,借口说要观星。 “即功法对修为有益,不可修行太过,急躁冒进。”。 魔尊亲亲脸颊,。 “今日不修行,只当放松。就当是我终于年加冠,师尊给我的奖励,好不好?” 叶云澜面无表情:“你已年近半百。”仙舟之中时间流逝与外界并不相同。如果只是按照肉身年岁,魔尊已经比而今肉身躯壳的年岁要大。 魔尊认真:“我才年,便在刚刚。” 于是这才刚年的男人急哄哄抱着进到树林躲雨。 树林之中空气十分潮湿,的背脊抵在了一棵树上,树皮有些粗糙,摩着的背脊,有些生疼。 但并非不可忍受。 轻轻呼出一口气。 身体无法沾地,一直往下滑。 有种坠于云雾的失重感。 又被巨浪抛飞于高空。 浪涛之中,听到周围淅淅沥沥的雨声,温柔的风声,还有轻灵的鸟鸣声。 粘稠的水滴落在树干旁一朵洁白的银莲花上。 花朵腥甜的香气散发开来。 们好似一起飞越重山,渡过汪洋,停在了花开遍野的地方。 魔尊问:“仙长,你快活吗。” 闭着睛,说不出话。 魔尊:“仙长,从云端上下来,与我一起。” 依然没有说话,只握紧了对方肩头。 红尘如网。 早已深陷其中。 魔尊沉沉呼出一口气。 而后将头颅埋在颈边。 “这万丈红尘肮脏,幸而,有仙长陪我。” 把叶云澜抱回魔宫,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帮叶云澜擦微湿的发丝。 叶云澜双手捧着装着热水的茶杯,一点一点慢慢地喝。 忽然,天边有一惊雷划过。 倾盆暴雨冲刷而下。 雷声轰鸣。 叶云澜身体颤抖了一下。 魔尊觉察,开口:“师尊怕雷声?” 叶云澜本来红润的面色已变得有些苍白。沉默了一下,:“把窗关了吧。” 魔尊走去关窗。 回来发现家师尊靠坐着床头,低头看着己手中茶杯,不知在些什。 魔尊坐到床边,俯身过去亲了亲额头。 “我陪在师尊身边,只是些微雷雨,没有什可怕的。” 叶云澜轻轻“嗯”了一声。 约摸是方才回来时候淋了些雨,唇色有些苍白。 魔尊低头温柔地去吻。 直到唇瓣透出殷红艳色,才将放开。 却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匆匆脚步。 薛长老的声音响起:“尊主,大事不好了,门聚集了无数兵马,已经朝魔域攻打过来了!” 魔尊神色不动,只是伸手给叶云澜整理好衣物。 叶云澜眉心却已经凝起。 “怎回事?”。 魔尊便勾了勾唇,眸溢出一点血红幽深。 轻声:“并不是什大事。我很快便能解决。” 叶云澜却并不轻易被忽悠过去。 “到底发生了什,何正此时来魔域围剿于你。” 魔尊沉默片刻,轻:“看来师尊当真对己的魅力一无所知。” “们打着大义除魔的名号,其实十有八i九,是为你而来。” 叶云澜疑惑,“为我?” 魔尊抬手抚摸脸,“这三十年里,一直在寻找您的,并不止我一人而已。”仿佛起什,血眸里流露出一点轻蔑,“只不过最后找到您的,却只有我一人。” 魔尊凝视着,“师尊,您是我的,从今往后,都是如此。” 股带着偏执的疯狂之感又从言语中透露出来,但而今叶云澜对已经渐渐习惯,任由魔尊抚摸着脸颊,像是逗弄蝴蝶一样轻轻碰触的睫毛,问:“过来的人有哪些。” “很多,”魔尊漫不经心,“但都是些乌合之众罢了。” 漆黑的阴影在房间中蠢蠢欲动。 魔尊:“们得不到你,就方设法抹黑侮辱你。就像们除不了魔,就将我说是这世上最邪恶的魔物,好似这世间所有罪孽,都因我而生,由我而起。” 叶云澜看着漠然不在意的表情,忽然不知这些年来,承受了多少责骂诅咒。当年己孤身赴仙舟失踪,而随之入魔的沈殊,又被世人如何看待? 薛长老焦急的呼喊还在门外不断响起。 窗外雷雨声喧嚣。 魔尊站起身,对。 “师尊且好好在此休息,我很快便回来。” 拿起桌边修罗剑。 暗红的剑刃仿佛流淌着鲜血,沉积着无数怨气。 叶云澜忽然感觉到心中有些不安。 然而大门敞开,风声呼啸。 魔尊已经不见踪影。 …… 流明山。 “你终于来了。”陈微远微着看着前之人,对方金色的眸教目光有些难转移的专注。 得到了凰骨涅槃的叶云澜,或许便该是这般模样。 或许比更强大,更加完。 叶悬光拿着妖皇剑,站在山崖边。身上还穿着太子朝服,分明匆匆而至。凌厉金眸遥望着远处魔宫,一种同源的血脉气息令血流涌动。 从当年叶云澜被抽去血脉之后,就再没有在的亲弟身上感受过这样的气息。 似乎感觉到亲近的气息,妖皇剑发出几声低鸣。 叶悬光:“我弟……叶友而今如何了。” 在十年前洲统一之战中受了重伤,闭关至如今依然伤势未愈,却在闭关之处受到了陈微远传来的消息,方知三十多年前己消失的弟弟原来没有死亡,而是被魔尊藏在魔宫之中,而今还被其娶为侣。 于是匆匆出关,要御剑前来。 叶帝对此大发雷霆。 曜日皇宫阵法对开启,然而早已不是当年强行晋升蜕凡根基不稳的己,即便伤势未愈,强行破阵,赶来此地。 因此,与叶帝已经彻底撕破脸面。 陈微远:“魔宫之中究竟发生了什,这天下之间,不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何需我再多说。” 叶悬光面上有些许铁青之色。 陈微远叹口气。 “我们都已来迟了。” 叶悬光:“我不是来听你废话的。我要救出来。” “魔宫有着九重大阵相护,魔尊则是万劫不死之身,凭你一人,如何救出?”陈微远淡淡微。 叶悬光:“你需要我做什,直说就是。” 陈微远:“我需要已太古魔骨布下阵法,然而魔骨之上冤孽深重,若无强大血脉之力相护,便被侵染失却神志。若是前,我尚且还能担当此任,而今却已经不能。” 叶悬光看着残缺半截的身体,微微皱眉,“你要我当主阵之人?” 陈微远拿出手中黑匣。 “而今只有你能够担当此任。” 叶悬光:“又由谁来破魔宫大阵?” 陈微远视线掠过,看向东边。 “人已经来了。” 便见到数艘巨大的飞舟从魔域昏沉的天边飞来。 比飞舟更快,是一白衣身影。 一凛冽剑光轰然劈砍在魔宫大阵之上。 轰隆——! 巨大的声响淹没四野,可怖的力量散开,吹得人衣袖翻飞。 “天宗宗主?”叶悬光。 陈微远用手支着下颚,皮半阖,淡点点头。 这是这表情,当年在清俊面庞之上看着颇为赏心悦目,但是如今面黄肌瘦的模样,便只让人感觉到奸滑猥琐。 而数艘飞舟在距离魔宫数十里远之地便被同样到来的魔门弟子赶来的飞舟所拦截。 从流明山上视线,可见到无数门修士从飞舟上蜂拥而出,与赶来的魔门弟子碰撞在一起。 一时之间喊杀之声震动,各式法宝和灵气流光闪烁。 正魔大战开启了。 血光蔓延整片天空。 而正在劈砍魔宫大阵的剑意未停,狂沙席卷,碎石四溅。 魔域弟子本就是匆忙前来组织,又无一领袖主持,正是一盘散沙,竟被聚集的门弟子逼得节节败退。 门弟子们乘胜而追,一路逼近魔宫十里之外。 有人躲在人群之中怒吼。 “什魔域至尊,不过缩头乌龟,只龟缩于阵法之中不敢出来!先是忘恩负义背叛宗门,又强娶逼迫己师尊,世间怎容得你这样的畜生逍遥!” 与们对敌的各魔域弟子听着这样话语冷汗涔涔,世间其各处流传的魔尊传闻大多是虚言,却唯有魔域之中的们,切切实实感知过尊人物的可怖。 给们一百胆子,不敢如此冒犯魔尊。 忽然,躲在人群里怒吼的修士消失了声音,仿佛戛然而止的琴弦。 众人悚然朝望了过去,发觉修士被己的影子掐住了脖颈,旁边有修士试图去救,却没有料到连己的影子都产生了异变,将己脖颈给缠绕住。 众人见状都没有再敢动。 见着修士脸色发青,不过片刻,竟是活活被勒死在众人面前。 死后的影子居然还没有消失,而是把的尸体包裹了起来,蠕动着把的血肉嚼碎,然后一寸一寸吞噬殆尽。 这场面属实惊悚,不少初次见识这样恐怖场景的年轻修士只觉胃部翻涌,双腿颤颤。 忽然风中飘来一阵幽深诡谲的寒意。 而漫天飞舞狂沙骤停。 魔宫原本紧闭的大门已经无声无息打开。 有人拿着魔剑走了出来。 人一身玄袍,眸殷红似血,望之便如坠炼狱。 立在里,就像是一团惊心动魄的浓墨,周围所有黑暗都凝聚在身上,在手中的剑里。 “太吵了。”开口。 128、血祭 便在魔尊出声之时, 无数阴影从远处之人影子上延伸,缠住了他们的脖颈,捂住了他们声音。 厮杀之声一止。 魔尊血红目光有些倦懒, 离开叶云澜,他所见所闻的世界又恢复成了一片血海。人类和冤魂都漂浮在血海之中, 没有谁比谁高贵, 没有谁比谁卑微。 只是同样吵闹。 他抬起手,迎着那些人惊恐的目光, 正想要往下一按,却忽然想起叶云澜那日凝望他的眼神。 ——那我呢?我可以阻你吗。 他家师尊轻声说道,轻柔的吻如同飞鸿踏雪。 痕迹却留在了他的心间。 他的手停在半空,忽然觉得那片血海也不是那么吵闹了。 忽然, 一道冷冽剑光穿破血色天空,朝他袭来! 他的左手被剑光穿过, 融化成一片黑气,又翻涌着再度成形。 魔尊仿佛感觉不到痛苦, 微微侧头,看向半空之中的一道身影。 “姬溯月?”他懒懒口,“好久不见。当年你我交战, 你身中我一剑,而今伤已好了?快便再来寻我麻烦。” 栖云君目光冰寒地注视着眼前的魔物。 当年叶云澜失踪,他强行破关去寻叶云澜的时候, 曾经与其有过一战。 那时候魔尊才刚刚蜕凡未有几年,剑法之上, 仍非他对手,然而却因为九转天魔之身,在他剑意之中数次崩散又凝聚。而且魔尊剑法进步速度极快, 而他本身又因为无情道反噬修为退步之故,因此,交战数十百回合之后,竟当真中了修罗一剑。 一剑令他的伤势更加沉重,不得不返回天宗疗伤。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他错过了寻找叶云澜的佳时机,不知魔尊是何时将叶云澜寻到带回,藏于魔宫受了数年之苦。 他已经发誓此世要保护对方周全。 他的极情道因此而生。 纵然……前世浮屠塔百年,他已伤他甚深,而今只盼有一个机会能够将过错补全。 于是抬起剑。 剑指魔尊。 “沈殊,你背叛师门,堕入魔道。今日我便行宗主之责,清门户。”栖云君面无表情。 魔尊勾起嘲讽笑容。 “背叛师门?若我说师尊是自愿与我一起,我们师徒之间,并无龃龉,宗主又当如何?” 栖云君面色微变。 握剑的手青筋蹦出。 “不可能。”他冷声道。 然而却想起了当年将叶云澜关入浮屠塔的前因。 便是与魔尊勾结,助纣为虐。 那时候,人人都传叶云澜是魔尊床上爱宠,座下走狗。 当年正道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构建太古炼魔之阵,又大举攻入魔宫,便是为了将此魔物赶尽杀绝。当时主阵之人是陈微远。陈微远顾念叶云澜是他曾经道侣,费尽心力将他从魔宫救出,而叶云澜表面乖顺,却在关键时将魔骨移动。令阵法功亏一篑。 之后魔尊逃脱,而叶云澜被魔尊掳走。 魔尊身受重伤潜逃,九转天魔体已破,还带着一人,行动多有不便,藏匿之处几番暴露。终有一次,众人闯入其中一处藏匿之地,将气息奄奄的叶云澜抓回,而魔尊则不知所踪。 栖云君还记得那时候对方模样。 其被魔尊掳走,并不好过。 因为曾用淬毒短刀将魔尊刺伤之故,叶云澜应当是遭到了重伤后魔体失控的魔尊报复。 漆黑洞穴之中昏暗无光,那人就被魔尊用锁链锁在最深处。 肢体像干涸的白玉枯枝一样横陈着,几乎衣不蔽体,裸露的肌肤上全是爱欲红痕。脸上的面具在关押之中掉落,裸露的五官上黑色伤痕丑陋不堪。 那时候他只觉得,场景荒诞而又污秽。 可是不知为何,他却将那一幕记得清晰无比,直至而今,依然未曾忘却。 那时候所有人都想要叶云澜死。 其污秽不堪,助纣为虐,罪大恶极。 然而陈微远却出面说此人乃是双星之一,唯有其长存,此消彼长,魔星方可黯淡。叶云澜不能死。 不能死,便唯有镇压封印。 封印之地,选在了西洲浮屠塔。镇压之人,是他。 叶云澜本身实力在那时候还未及蜕凡,本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但其存在是饵,魔尊随时有可能回来救他,而那时候便是消灭魔尊的好时机。 更何况,作为双星,正道需要叶云澜消除魔念,重归正道。 于是他一次次将个人从塔顶击落。 又看着其一次次从塔底挣扎着走上来。 魔念未消。 他每一回都如此告诉对方。 要对方在塔底反省。 然而叶云澜却十分执拗,只会一直不断重复往上攀爬。 对方冲他出剑,冲他斥骂,冲他痛哭流泪。 后崩溃跪在塔顶求他放他出去。 他不知道当年自己是如何能够做到无动于衷。 一次次将对方希望湮灭,一次次让对方受粉身碎骨之痛。没有人知道,他渡过极情道的蜕凡期天劫,回想起段记忆,知道对方便是自己心底里那个珍重至极的人时候,心中是如何痛苦不堪。 他认错了人,算错了因,又与对方遇见在了错误的时间。 而今重来一回,他不会再犯错。 叶云澜对魔尊或许有情,但魔尊后来那样对他,栖云君并不认为,他们之间还有少情分在。 剑指沈殊,冷冷道。 “出手。” 魔尊敛起脸上漫不经心的笑,血眸阴寒幽深。 修罗剑上煞气外露。 一阵风吹过,卷起魔域黄沙,只一转瞬,两人已经交手! 战场似乎被分割成两边。 一边是道魔无数修士争斗厮杀。 另一边只有两人,却每一次交手都震动四野,周围烟尘滚滚。只有他们掌握了此次胜负的关键。 流明山。 叶悬光将黑匣打,里面放着一截漆黑无光的骨头。 那骨头仿佛能够吸收世上所有光芒,只要看一眼就会让人头晕目眩。 他修为已经到达蜕凡尚且如此,若是普通修士看到,怕是当场便会心神失控走火入魔。 他将魔骨取出,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凉透入骨血之中,又被神凰一族炙盛如火的血脉之力化。 将之放入阵法核心,一阵黑雾笼罩于流明山中,叶悬光脑海中出一些感应,仿佛能够操纵整座大阵的所有力量,将身处阵中的生灵困住。那种力量远远超过蜕凡期,令他感觉道几分畏惧。 但与此同时,方才所感受到的那种寒凉没有散去,而是慢慢在他的血脉之中聚集。 不能控制太长时间。 叶悬光心中出现警惕,他操纵阵法黑雾分,来到了陈微远面前。 “而今阵法已成,然而笼罩范围却只有流明山顶。你要如何吸引魔尊入阵?” 陈微远道:“想要吸引魔尊入阵,自然是要将他珍贵之物放于此地。” 叶悬光:“珍贵之物?那厮有什珍贵之物。” 陈微远道:“而今魔尊宝贵的东西,自然是他的道侣。” 叶悬光皱眉道:“云澜如今被困魔宫,我此番是要救他,你却说要用他吸引魔尊,岂非本末倒置?” 陈微远摇头,“非。” 叶悬光的脸色已经很冷,“陈微远,我没有兴趣与你在这猜谜语的游戏。” 陈微远轻笑一声,道:“太子殿下稍安勿躁,很快,便有人会将云澜带过来的。届时这阵法运转,便要依靠你了。” 天空之中雷鸣声响。 陈微远坐在轮椅之上,抬头看着被血光浸染的天空,目中洇出一点诡谲的黑暗。 而流明山数里之外,一处洞穴深处。 有人迈着蹒跚的步伐慢慢走入洞穴之中,外界天空的血光将他影子拉长。 洞穴深处有一处深坑。 坑洞不知有深,浓浓的血腥气从其中散发而出。 那人在坑洞面前站定,阴影幢幢,清漂亮秀的面容看上去扭曲狰狞。 他对着黑暗口。 “你说过,只要我按你所说的方法献祭,就能够满足我所有愿望。” 一团扭曲的黑暗从他影子中站起来。 非男非女的声音,似万千众生正在嚎哭。 “人类,本王不会骗你。”那黑暗伸出一只畸形瘦长的手臂,摸了摸容染面颊,“你的脸和如今的力量,不已是最好的证明么?” 容染对背后悚然的感觉宛如不觉,目光癫狂看着那散发着浓浓血腥气的坑洞,“你所说用一万处子与一万婴儿的血肉献祭,而今我都已完成了,而今呢,你还需要什?” “本王还需要一个虔诚渴望本王降世的人,在血祭之中呼唤,沟通本王与此世之间的距离。” 容染:“你要我如何做?” “启阵法,闭目虔诚呼唤本王的名字。”那声音道。 容染点头。他抬起自己的手,那只手上而今全是没有清洗的血迹,血肉残渣嵌在他的指缝之中,他将手腕割开,鲜血流淌入坑洞中。 本来寂静的山洞忽然响起可怖的嚎叫之声。坑洞中血光大盛,汹涌血水蔓延了上来,波涛涌动之中,可见扭曲的女鬼和婴灵空洞的眼。 容染已按照仪式之中的一切按部就班做完,而后十指交叠放在胸口,闭目呼唤。 请求域外天魔之王,蜃,降临此世。请求域外天魔之王,蜃,降临此世。请求域外天魔之王…… 血海深坑中的呼啸之声愈发刺耳,汹涌的血光透过眼皮在容染视野之中疯狂地闪动着。 容染想到自己三十年在魔域所受屈辱,而今终于有机会大仇得报,还能够将自己深爱之人夺回怀中,便有无尽疯狂和快意在心底滋生。 他喃喃念动着请愿,在心底越念越快,越念越是癫狂不已,整个人都已经陷入到一种无比狂热的状态之中,听不见看不到外界响动,却忽然感觉到身体一轻。 天魔王的声音缓缓响起。 “是了,本王忘了告诉你……” 身体在飞速之中往着坑洞坠去,怨灵们可怖刺耳的声音越来越近。 天魔王道:“要让献祭之法功成,还需一个对本王虔诚忠心的黑暗魂灵,一具被本王力量侵蚀过的躯壳。” 容染被血海淹没。 污水被他杀死的冤魂婴灵疯狂地朝他涌来,侵入到他的神魂之中,撕咬着拉扯着,他发出痛苦至极的尖叫,痛苦终于令他从那种狂热的状态之中抽离。 却已经迟了。 “蜃魔王,你骗我,你在骗我——!” 他面容已经极度扭曲和惊惶,被血海冲刷着,拼命想要往深坑旁边靠去,然而纠缠啃咬着他的怨灵却令他寸步难移,它们缠住他的手脚,咬着他的脖颈和面容。他感觉到自己的魂魄被嚼碎,被吞噬,成为整个血海的养料,而自己的身体,正无可阻挡地被拖拽着往血海深处而去。 “本王何曾骗过你。” 天魔王非男非女的怪诞声音在他心中响起。“只要本王占据了你的身体,降临人世,你之所想一切都会实现。你将和些魂灵糅杂在一起,成为本王的一部分。本王所拥有的一切,难道不就是你所拥有的一切?” 对方的声音越来越轻。 不对。 是他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可怖的疼痛扭曲的尖叫围绕着他,诉说着他所亲手犯下的罪孽。 它们将他撕碎,将他吞咽。 容染睁大了眼眶。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就要死了。 就这样狼狈地死在这个阴森不见天日的山洞里,没人同情。 逐渐飘远的意识之中,他忽然好像看到一只夜莺从昏沉黑夜里飞过。夜莺的毛发柔软而漂亮,会唱动听的歌声,让他魂牵梦萦。 他伸手想要去抓。 却抓不住。 那只夜莺永远从他的世界中飞走了。 129、入阵 魔宫。 叶云澜靠坐在床上, 看着窗外雨。 魔尊已经出去半个时辰。 笼罩着魔宫结界阻挡了外界喧嚣,他只听到风声雨声,望见窗外昏沉天空。 他身体涅槃未完, 即近日来魔尊一直以双修之法试图为他补,而今修为只到乘, 距离跨过蜕凡界限, 还有许距离。 魔尊出去时候话语说得很轻松。 然而他心中依然有不安。 目光注视着放在床边缺影剑,半晌, 他欲伸手去握,却忽然听到殿被打开声音。 有人从风雨之中走了进来。 黑发玄袍,眼眸如血。 是魔尊。 魔尊脚边有阴影摇动。 “我回来了。” 他微微松一口气,手从剑上收回。 魔尊走近过来, 坐到床边,伸手抚摸他脸。 目中有痴迷赞叹之色。 “好美。” 对方低哑说着, 想要俯身过来亲吻他唇。 叶云澜却忽然觉察到许不对。 他偏头避开对方亲吻。 魔尊握住他下颚,轻道:“云澜, 你平日那般乖顺,如何今日不许我亲了?” 叶云澜凝眉。 面前人容貌与魔尊别无二致,眉目之间慵懒戾气更如出一辙。 但是, 魔尊从来不会喊他“云澜”。 “你是谁?” 手欲要去抓床头长剑,却被面前人抓住。 “真敏锐啊。”对方饶有兴致地凝视着他,“如你这般漂亮美人, 只要乖乖张开双腿服侍别人便好了,太过聪明, 其实并非好。” 他捏着叶云澜下颚,逼迫他仰头,“这样美丽一张脸, 怪不得会被那么多人喜欢上,为你产生欲望,为你执念难返。红颜祸世,不过如此。” 对方身上气息极为强,远远超过凡身六境,甚至超过蜕凡,压制着叶云澜难以动弹。 叶云澜看到有阴影从对方脚下蜿蜒蠕动。 冷汗从他额头滑落。 一个荒谬猜测忽然出现在心头。 世上够如此操纵黑暗,他见过,只有两人。 或许不称作为人。 一是魔尊。 另一个,则是两百多年之后,踏过天渊降临人世,天魔王。 怎会如此。 天魔王是踏虚境修为,受到界外法则阻挡,本不会这样早便够降临此世。 他仍不敢信,艰难开口试探:“蜃魔王?” 面前人露出微惊异神色。 “人类,你知道我?” 叶云澜心中一沉。 竟然真是。 这魔物怎会来到此世? 他清楚地知道,蜃魔王和魔尊不同。 它是真真正正来自域外魔,对人族没有任何同情怜悯。劫之中血流成河,蜃魔王只会猖狂,率领魔物侵占人间。 年他只身入天渊,燃烧神魂一剑将自己与天魔王共葬,方为人世存续了最后生机。 而如今此世还没有人到达踏虚,有谁够阻挡这个魔物肆虐人间? 叶云澜指尖颤抖。 又强自让自己冷静。 不对。 界膜未破,蜃魔王出现于此地,必然不会是其真身。否则,万劫神雷自天降下,此地早已化为一片废墟。 这是蜃魔王□□。 虽然境界气息远超蜕凡,毕竟还未到踏虚。 若他境界够到达蜕凡,凭借自己剑道修为,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你在想么?” 蜃魔王顶着魔尊脸,着看他。 叶云澜:“想如何……杀你。” 蜃魔王哈哈。 “你想杀本王?这世间满目蝼蚁,你生得虽然最为美丽,最痴心妄想。” 忽然有一阵黑风将他们缠卷。 叶云澜没有够摸到自己剑。 他已被蜃魔王卷出了魔宫。 蜃魔王揽住他腰,脸上模样变得模糊起来,扭曲变幻,恢复成一张漂亮清秀脸。 他勾起红唇,容裂到了耳根,眼睛如同两个血色灯笼。 “有人与我做了交易,要本王带你出去。否则本王还真想在这里尝尝,你滋味究竟如何。” 叶云澜看着那张熟悉而又扭曲脸。 是容染。 容染怎敢将这样魔物放到世间? 还有敢与蜃魔王做交易人,究竟是谁? 他被黑风卷至流明山。 叶云澜看着那熟悉阵,瞳孔急剧收缩。 这是太古炼魔阵。 自从叶族太古仙舟之中没有找到魔骨遗骸,他便一直心有隐忧。 而今他最担心情真发生了。 蜃魔王舔了舔唇。 “上一任魔主骸骨,居然遗落在此界。若是本王够得到,呵……” 剩余话语,叶云澜并没有听清。 蜃魔王一个手刀劈在了他后颈。 …… 天际之中剑光纵横。 两道庞剑意纠缠攻击,蜕凡期碰撞震动周遭,声响震耳。 栖云君手中凡铁被击断,后退数里。 他原先本命剑已被他亲手折断,在这样级交战之中,普通灵剑根本难以承载完他剑意,何况三十多年,魔尊剑法并非原地踏步,而是进境飞快,即便本命剑还在,恐怕依然难以承受住他冲击。 这令栖云君想起初魔尊破开浮屠塔禁制将人救出,释放血河与他们交战情景。 而今正魔混战,道齐出,与初何相像。 只不过时间提前了一百多年。 前世魔尊知道他与叶云澜之间,在交战之时告知了他真相,令他无情道顷刻之间出现破绽,回忆起有,心神巨震之中被其重伤,不得不脱离战场避世疗养。 然而魔气侵蚀比想象之中更加恐怖。 他道有破绽,又未如今世这般不破不立,修为消退,到最后竟然难以控制住自己不入魔。他将自己囚禁于年那处桃林深谷,用困魔锁链将自己四肢贯穿,日日在魔气之中挣扎,不闻外。 纵然如此,他修为依旧无情道境界而不断溃散。 他道体不稳,最后已经跌落凡身,生机渐渐浅薄。 欠未偿。 想见之人不见。 他一生纵横于剑道,最后竟致如此下场。 或许这便是他初识人不清,太过自负过错。 他亏欠那人太多。 道消之前,有人闯进桃林。 他艰难抬头,想知是否是这年心魔念之人重新回来此间。 并不是。 对方只是一个偶然闯入青年。相貌年轻,背负剑,是一名剑修。 发现他之后,匆匆忙忙想要救治,却无处下手。 他开口让青年不必再忙活了,生死有命,他自清楚。 又向青年问外界发生了么情。 青年便从年浮屠塔之战,讲述到浮屠塔之战后世上种种。原来外间一晃已十年。 这十年之间道魔重归于平静,魔尊不知踪,天下平安静好。 却他没有听到他最想要听之人消息。 他一生没有收过任何徒弟,没有留下过任何传承。 但是最后时间里,他教了青年自己学诸多剑法,只教对方为他做一件。 传一句话。 向那人说一声,“对不起”。 栖云君唇边咳出血,面无表情地又取出一柄灵剑,握在手中。 此战他不退。 魔尊勾唇冷看着他,正欲再战,却忽而感觉到了么,豁然转身去看远处群山。 便见黑雾朦胧半空之中,有一个白衣白发之人。 仿佛折翅白蝴蝶一般向着流明山坠去。 他瞳孔收缩。 “师尊!” 飘絮般黑暗从他背后凝聚。 他完顾不得周遭危险和身后剑光,朝着流明山飞掠而去。 …… 叶云澜昏了过去。 是天魔王将他敲晕。 被魔气息沾染,他耳畔重重复复响起一诡谲低语,令他梦境倒悬,仿佛行走沉浮于血海之中。又仿佛回到了年婚宴,他手持着淬毒利刃插入魔尊腹部,漆黑血沾了满手。 却忽然感觉到体内有一阵灼烫之感生发而出,暖流自血脉之中流动,驱散了魔念。 他睁开眼。 金色眼眸璀璨如曜日,令正在照看着他贺兰泽一惊。 “叶师弟,你醒了——” 贺兰泽想要过将他扶起,他挥开对方手,观察四周之物。 他现在在,是一处营帐。 身下枕着绵软毛毯,羽毛编织薄被从他肩头滑落。 窗外天空昏沉。 有喊杀之声传来。 是了…… 太古炼魔阵,还有蜃魔王—— 叶云澜从毛毯上起身,为头脑眩晕而身体踉跄了一下,他稳住身形,便要起身往外走。 贺兰泽急急拦住他。 “叶师弟,而今外界道魔战正激烈,你才刚被救回来,好生在这里歇息,不要出去冒险。” 叶云澜揉捏了一下眉心。 他道:“让开。” 贺兰泽看着他而今白发金眸异于常人模样,面上怜惜之意更甚,语气变得轻柔起来。 “师弟,你不要怕,不必急着逃跑,魔尊那厮已经被我们困在阵法之中。而今我们被阵法保护,他伤不了你了。” 叶云澜金眸豁然抬起,他本来清冷语声变得有焦急,“么?魔尊而今已身在阵中?” 面对着叶云澜那双凌厉金眸,还有惊心动魄颜容,贺兰则一时有失声。虽对叶云澜态度有疑惑,却还是点点头。 “不错。那厮被困入阵中已有三日。” 叶云澜面色变得苍白起来。 魔尊是阵法家。 少年时候魔尊便够一眼窥出阵法脉络,而今太古炼魔阵设下,以魔尊眼力,绝不可看不出来。 魔尊会入阵,只有一个可。 是如前世一般,为了救他。 蜃魔王将他从魔宫之中带出来,就是为了魔尊下饵! 这与前世是何相像。 究竟是谁设局? 他还记得蜃魔王说,要把他从魔宫里带出来,乃是与一个人交易。 叶云澜凝视着眼前贺兰泽。 是他么? 不对。贺兰泽没有理由与蜃魔王扯上关联,何况以天宗师兄身份,不会冒着世间乱危险,与虎谋皮。 那么是谁? 便忽然听到一阵轮椅滚动声音。 营帐出口静静停着一个人。 “云澜。” 对方轻声唤他。 那张面容普通甚至有猥琐,自半身以下肢体缺失,不是他认识任何一个人。 但那样表情,还有那样语调—— “陈微远。”叶云澜声音冰寒,一字一顿道。 陈微远背后,还跟着许多人,面貌有叶云澜曾见过,有则很陌生。 “听闻你终于醒了,家都很担心,想过来见你一面。”陈微远道。 徐清月正推着陈微远轮椅,看他时候,眼含着关切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情愫,“叶道友,幸而你无。” 一身红衣尹玲站在边,旁边是身材娇小林小婉,还有诸多天宗弟子。 “叶师弟,你无真是太好了。” 还有许多面庞都很陌生,但凝视着他目光却都带着热切。 “叶仙君!”“叶仙君醒了,可感觉有么不适?”“我这里有疗伤丹药,还有仙珍灵草,仙君若有需,尽管开口。” 他们身上许多都负着伤势,多都是在正魔战之中受之伤,此才从战场上退下聚在此地。而此时并未掩饰,都若有似无地仿佛展示勋章一般展示他瞧。 嘈杂声音萦绕于耳。 陈微远坐着轮椅,身在人群之中静静看着他微。 叶云澜道:“是你,与蜃魔王勾结。” 陈微远依然微,“云澜,我不知你在说么。” 叶云澜冷冷道:“你疯了。”陈微远有前生记忆,不可不知道蜃魔王究竟是怎样存在,可他竟敢与虎谋皮,已经彻底疯魔,甚至已不将人族安危放在心中。 陈微远道:“我知道你被魔尊囚禁太久,神志有混乱。可恨我年被魔尊一剑击碎身躯,神魂而今才得以重返世间,未及时相救。幸而你如今无。云澜,你且多修养一阵,至于魔尊,便交我来解决吧。” 他身后众修士纷纷附和。 “是极,仙君,你且好生休息,魔尊那厮,交由我们来对付便是。”“仙君安心休息便是。”“仙君只管休息,此地有我们护着。” 叶云澜听着,只觉得荒谬。 他与魔尊之间,何时轮得到外人插手?陈微远满口谎言,那人便这样信了? 便想要将众人推开走出营帐。 却听陈微远意味深长道:“云澜,他们都是为你而来,受伤,都是你而负。无论如何,都不会希望你再落入魔尊手中。” 叶云澜脚步止在帐前。 营帐外人已经团团将此地围住,灼灼目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各自身上都有流血伤口,目光带着热切和欲望。 却教叶云澜想起来,许多年前,他带着鬼面具在世间行走时候,众生凝视他畏惧眼神,嘈杂咒骂。同样如此喧嚣。 似乎都是一样。他想。 红尘万丈,多数人都只愿相信他们自己想,只愿追求他们自己愿。 叶云澜闭了闭眼,道。 “我与魔尊在一起,本来便情投意合,并未有强迫之说。让开。” 喧嚣周遭忽然之间变得一片静谧。 那人看着他眼神变了。 有困惑,有愤怒,更多是不敢置信。有人出声:“叶仙君,你怎可自甘堕落!那魔物乃是杀戮无数之人,满身肮脏,如何配得上你仙姿?”有人则怒骂,“本听到旁人说三十多年岁月过去仙君早已被魔尊降服,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却是是我错看了!”“与魔同流合污,助纣为虐,如何称得是道弟子?” 一片熙熙攘攘喧嚣不堪。 而叶云澜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再解释半分。 在这样境况,他话说出口,便没有再自己留有余地。 就如前世,他选择与魔尊在一起,背对众生,直至生命尽头,他从未后悔。 “云澜,你被囚困太久,已被那魔人蒙蔽双眼。”陈微远叹了一口气,道,“我们不可放任你去破坏阵,将魔尊救出。你安心留在此地,一切平息,不好么?” 而围聚着营帐人群中,信誓旦旦说是来救他保护他人群,亦纷纷开口道。 “仙君,行动之前还请三思。”“魔尊肆虐已久,你只是被他一时蒙蔽。只要够及时回头,我们不会怪你。”“我们此番前来是为除魔,望仙君不要阻我行此计。” 叶云澜冷眼看着这人。 人群中,有许多已经拔剑,似乎无论如何,今日要将他阻挡在这里。 叶云澜身边无剑。 以他只够抬手。 但先他一步,却有人拔剑挡在他面前。 此人是乘期剑修,剑意清澈凛然,压迫周遭之人身体一颤。 陈微远脸色微变。 “清月!?” 徐清月面上神色本来带着许犹疑,此刻却坚定起来。 “叶道友对我有剑道指点之恩。你们若想要伤他,便先杀了我罢。” 陈微远斥道:“你为檀青宗弟子,如何这般不顾局。” 徐清月道:“我不知么局。我只看到今次种种,皆我私心而起。” 却有修士打断他道:“么私心!除魔乃是道计,无论何恩情,都需放在一边。” 徐清月只横剑在叶云澜面前,纹丝不动。 而旁边尹玲越众人上前,一身红衣艳艳,拔剑与众人相对,“我不知局。我只知道,年是叶师弟只身入火海,将我天宗百余名弟子救出。” 周围许多天宗弟子面色都有许触动。 然而更多人却仿佛无法理解他们话语,对叶云澜失望与被背叛怒火让他们难以思考,自己身上道魔之战负伤势而今看起来是如此可。 眼见便有争斗将起,徐清月和尹玲即将出剑,叶云澜却握上了徐清月手腕,道:“不必如此。”又望向尹玲,“尹师姐,可有多余剑。可否借剑一用。” 尹玲看着他凝视过来金色瞳眸,那样平静无波,似乎并没有被如今亲夫指困境动摇,内心不知不觉安定几分,他点了点头,自储物戒之中取出一把灵剑,递叶云澜。 叶云澜接过长剑,身上气势在一瞬之间改变了。 寂灭剑意流淌在他周身。 如此森寒寂寥。 无名灵剑似乎变成了这世上最为锋利杀器。 许多人被剑意逼得后退一步,望着他目光之中,带上了一丝忌惮和畏惧。似乎并没有想到,被魔尊养在深宫多年病弱美人,居然会有这样剑道境界。 他出剑。 只一剑“骤雨”。 便听得噼里啪啦声响,是长剑碰撞之声,宛如骤雨倾盆。 众人之中有修为与他相近者,居然都看不清在那一瞬之间,有多少道剑光横掠而出。 而人群之中有拔剑者,已经倒了一地。 剑技如斯。 诸人倒吸一口冷气。叶云澜抬剑冷冷看着他们,明明那样惊心动魄、美如天人容颜,却寂灭剑意加身,竟有了凛然不可直视之感。 众人下意识让出一条道来。 谁拦他?谁敢拦他? 陈微远受了一剑,手上有一个护符破碎。 “云澜,你若去救他,你会死。”他沙哑道,“你应知道原。” 叶云澜冷冷看了他一眼。 陈微远手上还有许多护身法宝,魔尊身在阵中,他没有空浪费在此一个废人身上。 其说隐晦,但叶云澜听得明白。 蜃魔王将他打晕,隐没身形,想必正藏于一处窥探。 域外天魔以相互吞噬而存,陈微远与蜃魔王做交易,十分八i九是设计于魔尊身上。 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再深想阵中危险。 千般险恶,万般谋算。他终究要去赴这一程。既然如此,想再多又有何益? 他走过人群。 130、解咒 陈微远望着他背影。 他又喊了一声“云澜”。 却没有回应。 早在仙舟之上那一剑, 他就知道,叶云澜此生对他,不会再有回应了。 多可笑。 他一生算尽天机, 千般方法都使过,竟拿捏不住一个人的心。 神魂穿梭虚空之时被切割得破碎支离, 他望着方世界遥远的光, 渐渐沉于黑暗。 天魔王的声音便是在那时响起。 “人类,们做个交易。” 交易。 陈族星盘之上力量已经在仙舟挥霍一空, 他所想所愿终究未能实现。天地大劫降,即便回去,他也保不住自身,也取不得自己想要之物, 想要之人。 既如此,一切毁灭都有何关系。 他不能得到的东西, 任何人也别想再得到。他让天魔王分神残念寄托在他神魂,回到人间后, 又之种到执念甚深的容染身上。 虽然疯癫数载,一切依他计划进行。 而今种下的种子已经开花结果。 他看着叶云澜背影远去,推动着轮椅从人群之中走过, 又到崖边,看着天空之中争斗厮杀。 手中拿出一个黑匣。 轻轻抚摸。 …… “你当真要入阵?” 叶云澜朝着阵法所在之地走去,听到一个清冷声音。 是栖云君。 那男人站在树下, 正看着他。面色有些苍白,似乎受伤不轻。 叶云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脚步匆匆,正欲与他擦肩。 栖云君哑声道:“别走。” 他颜色浅淡的眼眸之中不复清冷,好似冰下燃火, 流露出浓郁炙烈的感情,与他冷漠外表形了强烈的对比。 栖云君迈步走到叶云澜面前,从储物戒之中拿出一柄断剑。 是断裂的太清渡厄剑。 他道:“此剑是我亲手所折。” 叶云澜:“你折剑,与我何干?” 栖云君沉默片刻,哑声道:“只是想,对你说声抱歉。” “宗主并没有对我做错过什么,不必抱歉。”叶云澜神色漠然,“烦请让开。” 栖云君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已想起,前浮屠塔之。抱歉。”他道。 叶云澜脚步一顿。 “宗主,早已说过,墨玉已碎,你之间已无瓜葛。再提以前之,未免有些可笑。”他抬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栖云君,“何况那些,半点都不想再忆起。” 栖云君看着叶云澜面上漠然神色,只觉心口处有刺痛生出。他一生未知情爱之苦,而今终于能够感受,只觉比他此生受过所有伤势,都要难受。 忽道:“你当真,喜欢那个魔物?” 叶云澜道:“不是魔物。他是我爱人。” 断裂的长剑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叶云澜已经越过他。飘飞的白发擦过他的肩头。 栖云君忽然闷咳。 腥甜从喉咙里涌上。 他想起临行前,程子虚曾经告诫过他的话。 极情之道,一生极情只为一人。 若是求不得,往后漫长岁月,皆会受情劫之苦,从相遇相知到相离,循环往复,不得解。 栖云君眼前好似忽然出现了幻觉。 见到一树桃花,有人在树下朝他微笑。 转眼,又是微光笼罩的浮屠塔顶,他从黑暗甬道之中爬出的人用剑打落。 两者交错,少年的身影与浮屠塔中那个消瘦至极的人影交叠。少年朝他奔来,面上带着信赖和依恋,却只看到了轰然而至的剑气,无助地睁大眼。 他听到少年痛苦挣扎的声音。 拼命想要按住自己的手。却无法阻止。 他蓦然吐出一口血来。 …… 叶悬光闭目盘坐在阵法中心,旁边放着妖皇剑,消耗灵力维持着阵法运转。 忽然感觉到有人闯入阵中。 神识之中,出现了叶云澜的身影。他忽然一惊。 他的弟弟怎会忽然入阵? 太古炼魔阵虽然是镇压魔物的阵法,主要针对的身怀魔气的魔修魔物,但是里面也凶险无比,寻常修士进入其中,也会受到阵法袭击。 叶悬光来不及思考,便想要停止太古炼魔阵运行。 他答应陈微远主持阵法,不过是看在对方确实叶云澜从魔宫之中救出之故,还有陈微远口中所言的双星之说。 然而魔域的威胁,还有什么双星之说,都比不过叶云澜性命。 为哥哥,年少时候他护不住对方,而今他有能力,便绝不会再让对方陷于危险中。 注入阵法的灵力已经截断。 却发现太古炼魔阵依然在运转。 叶悬光面色一变。 怎么回? 为主阵之人能够控制住大阵之中的一切,为何现在却停止不了阵法? 周围的黑雾似乎变得诡谲了起来,他拿起妖皇剑,从阵法中心站起。 忽有尖锐的利刃从黑雾之中猛然刺出! 那利刃看上去仿佛漆黑节肢,透着诡谲气息,妖皇剑感知到这股气息,似乎受了刺激,发出嘹亮的剑鸣。 赤金色火焰从妖凰剑之中汹涌冒出,叶悬光横剑挡在自己身前,蜕凡期力量发挥到极致,凭借着手中妖皇剑的威力,他相信个世上还没有人能够对他偷袭功。 然而。 妖皇剑解除到那漆黑节肢,剑身火焰更加炙烈,巨大的冲击却教叶悬光虎口剧痛,险些便握不住手中之剑。他后退两步,口中吐出金红鲜血。 可还没有来得及缓过来,尖锐可怖的节肢便再度倒映在他瞳孔。 一声剧烈声响,叶悬光被巨大冲击抛飞。 声响平复,叶悬光躺在地上,妖皇剑落在一边,看到有阴影扭动着蜿蜒过来,瞳孔剧烈收缩。 样的实力…… 绝非蜕凡期所应该有的……究竟是何人偷袭…… 他的弟弟还在阵中……! 而此刻阵法之中。 叶云澜执着剑行走于黑雾。 他曾经进过一次太古炼魔阵,对于魔物而言,是旷古杀阵,但对于正道修士,危险却要小许多。当初他的实力尚且没有大乘,也能伤痕累累走过大阵将魔骨移动,而今的他,会更迅速许多。 而当初特被陈微远从魔宫带出,暗自想要破阵让魔尊逃出的时候,早已仔细研究过个阵法。 太古炼魔阵之所以能够魔物镇杀,是因为能够阻止九转天魔体再生。 简单说来,在此阵之中魔体会被压制,魔尊就和常人无异,命核会彻底暴露。每多待一刻,危险便多一分。 而且魔尊的魔体本来就不稳,在此地会加速其溃散。 他必须尽快找到魔骨,而后带着魔尊破阵。 魔骨在一处极其隐秘的地方。 如果不清楚阵法生门,想要到达那一处诡秘之地,几乎不可能。 他计算着方位,在黑雾之中艰难前行。无数阴戾的风声呼啸,风凝如刀,被他用剑挡下。 不知道走了多久。 剑刃上已多出了许多缺口。 便见到远处有黑芒闪耀。魔骨的位置渐渐近了,但与之还有一股更加诡谲的气息,不详地缠绕在心头。 叶云澜浑身紧绷,自入阵来,他一刻都没有放松。 蜃魔王不知现在何处虎视眈眈。 那魔物,用了容染的躯壳降临人,实力远超蜕凡,即便因为本体仍在域外之故,实力还未足踏虚,依旧可怖。 之前遇到蜃魔王的时候他手中没有剑。 而今一剑在手,他手中禁术已经蓄势待发。面对蜃魔王般敌手,任何留手都会导致更大的灾厄。 叶云澜看见了魔骨所在。 那是一棵柳树。 树干早已经变得死气沉沉,一片漆黑,然而垂落的柳条却依然仿佛有生命一般舞动着。 魔骨就放在柳树的树腔之中。 漆黑的柳条朝他袭击而来,他挥动长剑阻挡,慢慢靠近。渐渐看见了树干之中一个裂口,幽深的光从里面涌现。他探身去取,一阵可怖的寒意从他指尖袭来,又被体内的血脉之力消融。 他拿起魔骨,转身。 无数柳条封住了他的退路。 想要他重新逼回到树腔之中。 他挥剑劈斩,艰难从柳条的裹缠之中往外界走。随着魔骨远离阵法,黑雾出现了一点点散开的痕迹。 阵法破绽已经出现。 要找到魔尊。 他捧着手中沉重的魔骨,拖着长剑在阵法之中寻觅。 魔骨不断消耗着他体内的血脉之力,他感觉越来越沉重,身形有些踉跄,挡住袭来的风刃时候,受力不稳,便要跌倒。 忽然有人拥住他。 “师尊。” 是魔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但是叶云澜依然没有放松。 之前蜃魔王就曾经变幻成魔尊的模样让他放松警惕,他不能够确定身后是否是他要找之人。 于是转头去看。 身后人温热的胸膛紧抱着他,可转头却只见到一团扭曲的黑暗,还有两点血芒。 叶云澜心一沉。 魔体溃散。 阵法炼化魔物对方尊在其中待了三日,已经难以维持形态。 对方伸手挡住他的眼。 “师尊别看,”对方低哑道,“现在不好看。” 叶云澜睫毛在他掌心颤抖了一下。相伴百余年的熟悉感觉萦绕心头。 不是蜃魔王。 是魔尊。 他意识到这一点,很快开口:“此地不宜久留,跟走。” 魔尊:“师尊说去哪儿,便去哪里。” 叶云澜说出方向。 两人便往阵法之外飞掠。 眼见出口将近。 心中不安却越来越重。 叶云澜开口:“你有没有觉察到一股异样的气息?” 魔尊:“阵法之中,感知不到东西。此地压制了五感,若非师尊,仍辨不到出路。” 前方光亮渐近。 可见出口之外人声十分喧嚣。 手中魔骨沉重,快要抱不住了。 他低头看。 却撞上了一双邪恶诡谲的血红眼眸。 婴儿脸上对他扯出狰狞笑容。 他抱着的不是魔骨,而是蜃魔王所变幻的魔婴! 蜃魔王极擅长入侵人心,制造幻象。 如此而言,前方所在也不是出口,而是—— “不要过去!” 叶云澜惊声开口。 却已迟了。 他们坠入光亮之中。 之前所看到的阵法外人影不见,此地是一片血海,那光亮则是血海之上一个个挣扎不休的魂灵。 一座尸骸高山,最高处由白骨堆叠王座。 容染样貌的蜃魔王坐在王座上,而叶云澜手中的魔婴桀桀怪笑,电光火石之间伸出利爪探向他心脏。 叶云澜骤然松开手,抬剑去挡魔婴袭击。 魔婴利爪挠在他的剑之上,竟然将剑挠为两段。而后便怪笑着落入血海,融入其中。 “人间居然有人能够修成天魔之体,着实令本王惊讶。” 蜃魔王坐在王座,单手支着下颚,饶有兴致看着他们两人。 他另一只手中拿着一根漆黑的魔骨抛来抛去。 “本以为要真正降临此还要花费不少时间与功夫,未想竟然有一具现的魔体在我眼前。”蜃魔王看着魔尊道,“怎么样,做个交易如何。只要你躯体让给本王,便放你怀中那位美人一条生路,让他能活着侍奉在本王身边,你觉如何?” 魔尊声音很冷。黑暗在他身边涌动。 “休想。” 蜃魔王笑道:“本王便知道如此。那么你们二人,便都留在这里吧,正好为此方血祭大阵的养料,让域外通道快些开启。” 叶云澜本就已浑身紧绷,此刻更是心神一凝。 血祭之阵? 此方太古炼魔阵,如何变了血祭之阵? 蜃魔王仿佛知道了他心头疑惑,十分得意解释道:“那人类没有告诉你么,设立在流明山顶的大阵确实是炼魔之阵,只不过,炼魔阵法的力量之源,却是笼罩整座流明山方圆百里的血祭阵法。方圆百里所有活物,都是本王的祭品。” “你们人族大战厮杀,正好便宜本王。”他有些着迷地看着叶云澜面容,挑了挑眉,“怎么样,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能够让你情人让出身体,就让你活着,侍奉在我身边。片天地终归要被天魔一族统治,所有人类都会是我们的奴隶,你跟着本王,届时就是人族之主,人族之中最为高高在上的存在。样也不能令你动心么?” 叶云澜道:“休想。” 他的回答与方才魔尊一模一样。 蜃魔王:“没想到这人间蝼蚁如此之多,个个都如此不自量力。” 魔尊揽紧叶云澜,手中修罗剑出,血色光芒划破虚空,直刺蜃魔王。 蜃魔王抬手。 血海之中翻出巨浪,向两人席卷而来。 虽然早有预料,叶云澜依然忍不住瞳孔紧缩。 是真真正正的踏虚之力。 踏虚于蜕凡,便如同蜕凡与凡身六境间的差距,相隔天渊。 修罗剑斩破巨浪。 两人身体也被掀飞出去,魔尊后背碰撞到了血色岩壁。 炙热的鲜血从他的唇边滑落,烫在叶云澜脸颊。魔尊握剑的手也满是鲜血,指节扭曲,却因为在阵法中无法复原,然而依然举剑,他护得周全。 血浪又起。 叶云澜感觉脸颊上烫意愈重。 他却依旧没有感觉血浪拍打身上,一切都被魔尊的剑所挡下了。 叶云澜忽然想起魔尊曾经对他的承诺。 ——若是世间有谁要伤你,必先踏过尸体。 耳边又听到魔尊低哑的声音。 “别怕。” 当年那场将魔尊吞噬的雷劫到来之前,对方也是这样对他说,别怕。 叶云澜努力稳住心神,握住魔尊手,声音有些颤抖。 他快速说道:“里是蜃魔王的天魔之域,处于非实非虚的空间之中,他本体未至此处,领域只是勉强依靠着血祭阵法汇聚的力量成形,故此,他才暂时拥有踏虚的力量。只要依所言逃出此地,以他在外界的修为,尚且还奈何不了们。” 蜃魔王眼中有奇异神色闪烁,“人类,你之前能够知道的名,已很惊讶,居然连本王天魔域之也知晓。如此,便真的留不了你了。” 界域震动,它的模样开始发出变化,扭曲成了大片的阴影,下肢分出无数的节肢,漆黑锐利弯曲着,看上去仿佛蜘蛛,而一头乌发则变幻成无数黑蛇模样,在虚空飞舞。 模样极端怪诞诡异,能够人活活吓疯。 叶云澜早在蜃魔王变幻之前便急急道:“快走!” 他曾经到过蜃魔王的天魔界域,也亲手个界域击破过,知道弱点在何地。 依他所言,魔尊朝着特定的血色岩壁挥剑,显出一条漆黑通道。 并没有犹豫,也没有疑惑叶云澜为何会对天魔王的能力知之甚详,魔尊踏入通道中。 血海之中蜃魔王发出渗人的叫声,非男非女的声音,仿佛无数冤魂汇聚,朝着他们追来。 魔尊抱着他在通道飞掠。 通道尽头,距离真正的出口光亮已经不远了。 涌动的黑暗疯狂地紧随于身后,越来越近。 而出口也越来越近。 此刻绝不能停。 一旦停止,被拖回血海之中,便再无办法可以逃离。 若非蜃魔王开始时候轻敌,而今他们甚至连逃脱的可能也没有。 快到出口。 但漆黑节肢朝着他们袭来。 已经来不及回身抵挡。此刻躲避,便会被蜃魔王所追上,而不躲—— 叶云澜睁大眼。 魔尊没有躲。 尖锐的节肢穿透了他胸膛。 魔尊一声闷哼。 漆黑的血液流淌到他脸上,滴落在他唇边。魔尊低垂着血眸看他一眼,生死之际,分明已魔体崩溃,他目光却没有多少戾气疯狂,而竟流淌着专注温柔。 凭着最后的力气,魔尊抱着他飞掠到出口。 白光闪烁。 他们回到现之中。 叶云澜忽然感觉脑海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 一种已经丧失两百多年的汹涌的情感自心头涌现。 与此同时涌现的,还有一些被遗忘经年,遥远之前的记忆。 ——他身上所中的移情咒,解开了。 131、金玲 他正在攀登阶梯。 烈日炎炎, 天宗三千长阶,他才走一半,便已满头是汗。 有一阵风从他头顶掠过, 将他长发吹得飘飞。他有些好奇地仰起头,看到有人御剑自上空而过。 听说元婴期的厉害修士才能御剑飞, 他还没进到宗门, 竟已经遇到了这样厉害的高手。 这便是传说之中东洲第一的仙门吗? 心中憧憬更甚,他摸了摸小心翼翼挂在脖颈上的墨玉。 终于登到了长阶尽头, 有人正站在那里。 那人一身白衣,长相漂亮柔美,看上去十分亲切,见到他时, 定定凝视他片刻,从脸到身上配饰, 而后便笑着朝他走来。 “终于等到你了。” 对方告诉他,自己叫容染。 容染。 原来这就是当年他在桃林里救下之人的名字。 他好奇观察四周, 宗门之中一切都让他感觉新奇。 穿过外门藏秀峰之时,见到峰顶上有一棵极为高大的树,艳红树叶与金色花朵交错, 看上去美不胜收。 容染注意到他目光,轻笑介绍道。 “那是外门的金玲树。金玲树一年四季花常开,那棵金玲树在外门也有百余年时光了, 一直都是这般郁郁葱葱模样,也算外门一景。” 他懵懂地点了点头, 问道:“师兄现在是要带我去外门修吗?” “不,”容染温和道,“师兄现在带你直接去内门, 你以后跟着师兄修行便是。内门资源比外门要丰富许多,你是我救命恩人,我是不亏待你的。” 他被容染带到了内门雁回峰。 容染安排好他住处,给了他宗门基础法诀,还有剑术。又告诫他,容貌对修者而言,是最用的东西。 对方给了他一张面具,教他戴上。 他很听容染的话,也很信任依赖对方。 就像当年在桃林深谷之中他们相依为命一般。 即便日日佩戴面具,惹来同门怪异的目光。 而因此,他进天宗多年,除容染之外,未能有一个交心朋友。 容染对他也很好。 时常看望他,照顾他,送来资源丹药,教他剑法修行。 直至那场秘境大火发生。 他独自坐在院中,不明白自己为何将容染心心念念的还神丹找回给对方,对方却越来越少来见他。 仿佛与他隔开遥远距离。 因为幼时经历,曜日皇宫之冰冷幽深的宫墙所带给他阴影,他十分害怕孤独。 当年桃花林,容染已经抛下过他一次。 他不想要再被对方抛下。 然而刻意去见,容染却始终避而不见。 往常会带给他的资源功法,也全然不再出现。 他被迫学着一个人在天宗之中修。 去星泉峰接宗门任务,被同宗弟子围住刁难,有为玄服高冠的男子路过,随手出剑为他解围。 那剑光很美。 以他当时的修为和眼界,还没有见过这样美的剑法。 “大师兄。” 他听到那些宗门弟子这样唤那人。 大师兄贺兰泽。 他惦念着对方那次出手相助,惦念着那道令他感到目眩神迷的剑光,怀着想要结交对方的心情,鼓起勇对方攀谈。 贺兰泽显然已经忘记了当时的事。 其性子目下尘,对他请教问题显得很不耐烦。 三番四次尝试,都是无功而返。 直到亲手准备的礼物在对方生辰宴上被践踏,他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中,或许,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鼓起的勇消弭殆尽。 于是又一次把自己龟缩了起来。 他不再去寻找容染,也不再贺兰泽请教问题。 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修行,一个人在竹楼里看书。日子过得长了,似乎独自一人,也并没有那么难以忍受。 他接了宗门任务,要去往外门送信。 回来经过朔风崖的时候,他又一次看到那棵郁郁葱葱的金玲树。 满树铃铛似的花朵在风中飘摇,很是可爱。 忍不住走过去。 却发现金玲树之下倒着一人。 看身形应当是一个少年,亦或者少女。 鲜血从那人的身上流淌出来。 他快步走过去。 将那人翻身过来,却倒吸一口气。 那人的容貌被烧毁,模样伤痕累累,丑陋狰狞。 若非他曾在镜中见惯自己被烧伤的模样,恐怕刚见到对方容貌,便会因惊吓而逃离。 只是那人真正的伤处并不在脸上。 而是在腰腹。 几道深深的鞭痕横跨对方腰身,伤处衣服破开,血肉翻滚,可以见出用鞭的人毫不留情。 怎会有人对天宗弟子下这么重的手。 他深深蹙起眉,撕开自己白衣,帮那人处理了腰腹上伤口,又妥当包扎。 给对方喂了几颗疗伤丹药,观察对方情况。 对方醒得很快。 几乎他喂药下去,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对方面上伤痕丑陋,却有一双形状漂亮的眼。只是那双眼瞳很黑很沉,空洞光。 对方低头看了看绑在自己腰腹伤口上的白色衣物,便强撑着站起身,并没有开口道谢,便转身要走。 他将对方喊住,提高声音问道。 “你是哪里的弟子?宗门里禁止私自用刑,究竟是谁让你受这样重的伤?” 那人没有说话。 依然一步步缓慢走着,动作宛如僵硬的木偶。 他蹙起眉,到底担忧胜过其他,上前将对方扯住。 对方身形瘦弱,身量只及他肩头。单看身形,依旧辨不太出男女。 他放柔和了声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仰头看他,黑沉目光仿佛一潭死水。 他道:“你是不想开口,还是没有办法说话?” 对方依旧没有说话,好似确实是个哑巴。 可是即便哑巴,也好歹给些反应呀。 他不禁有些馁。 再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与人结交的本领。 天色已暗。 再这样拉拉扯扯不模样。 而且他听说外门弟子都有夜禁的规矩,迟可能会让这人受更重的处罚,他只能放对方回去。却又忍不住再次喊住对方,有些慌忙组织语言道:“我……我喜欢看花,闲暇之时便来朔风崖转一转,你日后若还是受私刑处罚,便来此地找我。师兄一定给你找回公道。” 他是第一次在其他弟子面前自称师兄,脸颊微微有些红了,只不过隐藏在面具之下,法看见。 对方脚步顿了顿,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次在金玲树下见到对方,已是半月之后。 不知是否是因为当时对方身上的鞭伤太过触目惊心,还是因为对方脸上的伤痕让他感到同病相怜,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个瘦弱身影,时不时便去外门远远看一眼朔风崖上有没有人在等他。 他远远便看见那瘦弱身影站在树下,一身弟子袍,风吹过那人衣物,愈显得空荡。他急匆匆走过去,觉那人这回身上并没有什么外露的伤痕,被伤痕覆盖的脸庞也看不出具体面色,只是裸露在外的手显得很苍白,手腕纤细仿佛一折就断。 看见他来,那人眨了眨眼。他眼中黑沉空洞好似消散了一点,晨光映照进去,泛出一点光亮。 他担忧地看着对方,“你此番来这里,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对方这回终于有了反应,点了点头。 “是有人又用私刑责罚你了?伤在哪里,需要我帮助吗?”他关切道。 对方摇摇头。 而后从怀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朵花。 一朵纯白色、形如蝴蝶的凤仙花。花开得极美,花瓣上还盛着清晨的露水。 对方将花递给他。 他怔住了。 “为、为何要将花送我……”他话语顿住。 他记忆好,很快便想起之前说因为喜欢看花,所以会经常到金玲树来的借口。当时他只是随口一说,却没有想到有人会记在心里。 这是第一次有人给他送花。 他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把花接过来,又试探揉了揉面前人的脑袋,柔和了声音道:“谢谢,我很喜欢。” 眼前人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任着他揉,眼睫低垂微颤,竟似是很乖巧的小动物模样。 “你叫什么名字?”他再一次问道。 眼前人眨了眨眼睛。 他奈道:“原来你是真的法说话。你识字吗?” 眼前人摇了摇头。 他更加奈,“总归得有个称呼才是。”他看了一眼飘落满地的金铃花,道:“我们在金玲树下遇见,不如……便唤你玲儿如何?” 对方又眨了眨眼,并没有摇头拒绝。 于是他就当对方认可了这称呼。 “玲儿。”他又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十分可爱。 虽然,和眼前人死沉沉的模样并不太相符。 玲儿眨眼。 他觉得对方实在像一只戳一下才动一下的小动物。那双黑沉的眼睛看久了,竟有些可爱。 想起之前对方身上所受伤痕,便更觉怜惜。 玲儿这样的性格,在宗门之中,大抵也没有什么朋友。 如他一般。 想了想,他牵着对方手,坐到树下,讲些在宗内宗外的趣事见闻。 他实在不如何说话,这些年一个人待着久了,就更不说话了,讲述内容干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许尴尬,只不过一转头,却发现玲儿听得似乎还很认真。于是才重新地聚起信心,继续讲了下去。 到傍晚,玲儿便该回去了。 这次之后,他每隔一段时日便在金玲树下见到玲儿。 玲儿每次来都会给他带不同的花。 那些花生得娇俏漂亮,他带回去插在书房的花瓶之中,便会得几日的好心情。 他给玲儿讲宗门内外的趣事见闻,趣事见闻讲完了,便讲剑法,讲修,讲自己的生活。玲儿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论他讲什么,都听得很专注。 他其实并没有他自己所想象那般适应孤独。 有人陪伴,和一个人待在那间空荡荡的竹楼,是不一样的。 他开始期待每次与玲儿见面的时候。 金玲树四季花开,郁郁葱葱,自初春到晚冬,未曾变过模样。 而他们之间似乎也有了默契约定,每月月中之时,到金玲树之下相见。 深冬之时,青云山下了薄雪。 他将这月以来积攒的话都说完,侧头看,却发觉玲儿已睡着了。 这很少见。 每次听他说话的时候,玲儿都很认真,很专注,黑沉的眼睛里仿佛有微光。 是太疲惫了么。 或者是冬日冷寒,教人想要入睡。 玲儿的衣物有些太过单薄了,虽然修之人不畏冷寒,玲儿修为分明未到筑基,多多少少,应该还是会感觉冷。 于是从储物戒之中取出一张薄毯,想要给他披上。 靠近却闻到了一阵血腥味,从玲儿衣物之中溢出来。 他蹙眉。 将玲儿抱回自己竹楼,解开衣物,却被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吓了一跳。 那些伤痕许多已经是旧伤,有的还很新,正在渗着血。 怎会如此。 他握紧了拳头。 这些日子他没有在玲儿身上现外露的伤痕,本来以为之前玲儿身上的鞭痕只是对方师长一时气愤所为,只是偶尔,而且玲儿后来也没有他求助,便没有想去插手对方之事。 没想到,玲儿所受的虐待其实从来没有停止。 每次见他的时候,他是否也是带着满身伤痕而来?而他竟然没有一丝觉。 他为玲儿上好了药,用绷带处理渗血的伤,便坐在床边,有些闷地等待对方醒来。 玲儿醒来的时候眼眸还有些迷蒙。 外界已经天黑,玲儿眨了眨眼,便想要下床。 他握住玲儿的手,沉声道。 “今日你哪儿也不许去,好好给我在这里疗伤。” 玲儿困惑地眨眼,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绷带。 “为什么受了伤不告诉我。”他道,“那些人……这样对你多久了?” 玲儿没有回答。 他再一次感到气馁。 坐在床边,月光洒入。他坐在玲儿身边,不教对方偷偷离开,眉头紧拧,思索许久。 他做了一个决定。 “以后你便留在我这里,不要再回去了。有什么事,我护着你。”他道,“只不过,你是外门弟子,在内门生活或许有不便。正好,我修为已经金丹,按照宗门规矩,可以在外门挑选一名弟子收为徒弟。” 他凝视着玲儿,“你愿意当我的徒弟吗?” 玲儿睁着黑沉的眼睛看着他,瞳孔映着月光和他的身影,深处似乎氤氲着什么东西。 过了好半晌,才缓缓点了点头。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 收徒是一时冲动的决定,只是为了将玲儿留在内门,不再受他人伤害。 可他自进入宗门以来,就没有过师父教导,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为人之师。 且他一直视玲儿为自己的好友,而今平白高了一个辈分,也不禁有些脸红。轻咳一声,道:“明日我带你去宗门登记,取身份令牌,需要你名讳,不能总是玲儿玲儿地唤你……” 又想起玲儿不识字,又没法说话,甚至有自己的名讳,也不可知。要想玲儿在内门生活安稳,身份令牌还是早日取得为好,于是道:“先这样吧,你暂且先随我姓,先把身份令牌领回,等你长大,通晓识字之后,再帮你把名讳更改过来。” 玲儿十分乖巧,对他的安排,只是顺从地点点头。 第二日,便拿着到手刻着“叶玲”二字的令牌在手里摩挲,似乎很是喜欢的模样。 他给玲儿置办新衣,又铺了一床绵软床铺,把玲儿打理得整整洁洁。 空荡的竹楼终于有了些许人。 第一次为人之师,他并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 于是从藏书阁之中取来了许多有关为师之道的书籍研读。 挑灯夜读数日,总算有了些认识。 于是定了教学计划。 首先是要教玲儿识字。之后便要教他功法,引他修行。为师者更需言传身教,不偏私,不藏私。 师者如父,徒弟若子。 关于后一句,他并不很明白,只因他前半生未曾感受过所谓父子亲情。只是他想,既如父子,当是要将自己所有期许与关怀都加诸对方身上。 玲儿十分聪慧。 不必细教,许多东西一点就通。 而且伤好之后,便总是趁他不注意时,便忙前忙后,将竹楼里一切收拾得妥妥帖帖,还在竹楼之外种了一片花海。 许是环境变好了,玲儿的身形也长得飞快。 未半年,竟已经和他长得差不多高了。 其实一开始与对方见面时候,玲儿单薄瘦弱的身形,曾让他误会过对方是女孩,玲儿这名字,便是他由着印象而取。后来发觉对方其实是少年的时候,已经叫惯了,便没有再去改。 玲儿做的饭也很好吃。 模样精致,尤其于糕点甜食,也不知玲儿是从何而学。每每他在书房看书疲惫,夏日时候对方便端上一盏梅子汤,冬日便温一杯甜姜茶。性情温顺,事事妥帖。 他有时候忍不住会想。 若不是玲儿并非女子之身…… 而后强迫自己止住想法。 师徒之间,不言情爱,这是道门规矩。 或许他是寂寞太久,才对徒弟的陪伴而心生悸动。这不应当。 玲儿的年岁才十六七,他却对其生出这等心思,着实不该。 于是有意拉远距离。 玲儿似乎觉察到,却也不问。 只是他偶尔坐在书房时候,看到玲儿站在门边,用那双幽幽沉沉的黑眸凝视他。 玲儿嗓子是被神火所伤。 同样是经年之前那场秘境中的大火。 这些年,他找了许多方法为对方医治。收效甚微。 神火的伤势难治,他自清楚。 就如他脸上的伤痕,而今依然能够感觉到灼烫的痛楚。 他曾想,若是自己能够重新回到那场大火,他不再帮容染找那颗还神丹,而是尽力去将那时候的玲儿救出,让玲儿不必再受法根治的神火伤势所苦。 所以,他并没有想到,忽有一日,玲儿能够开口说话。 那声音沙沙哑哑的。 像是冬日的枯枝,被碾碎的声响。声缓慢,一字一顿。 对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师尊。” 他讶异地从书卷之中抬头,见到身形抽长的青年站在他面前,俯下i身,手掌覆住他放在书页上的手背。 青年又低低喊了一声。 “……师尊。” 讶异过后是惊喜。 “玲儿,你能说话了?” 青年轻轻“嗯”了一声,将手穿i插入他的五指。 他却未觉异样,继续追问道:“你如今嗓子感觉如何?若是太勉强,千万不要强行出声,且先养一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养好你声音……” 青年低眸看着他,轻轻道:“我好喜欢师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甚至疑心自己出了幻听。 若非如此,他怎会听到自己的徒弟,在对他告白? 青年低身凑近过来,黑沉的眼睛凝视着他,轻轻问:“我这样喜欢师尊,为何师尊近……总是躲开我。” 对方的呼吸喷薄在他面颊,距离是如此接近。 他法回答。 脸颊和耳尖却都已染上绯红。 青年道:“明明师尊也喜欢我。” 他的睫毛颤了颤,“你……你胡说什么——” “难道不是么?”青年握着他的手,握在掌心处摩挲。 面对那双黑漆漆却仿佛能够看透所有的眼睛,他觉自己竟说不出话来。 他侧过脸,不再与对方对视,道:“师徒之间,不,不可言情说爱,此为道门伦理,玲儿,我只视你为徒弟……” 青年:“师尊说谎。” 他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两人之间气氛就此沉寂下来。 外间有莺鸣阵阵,伴着竹叶沙沙之声,青年一直执拗地拽着他手,后还是他败下阵来。 他开口想要转移话题。 “玲儿,你既然已经能够说话,不妨告诉为师,你真正名讳为何。之前为师也说过,待你长大,便帮你更替宗门登记中的名讳……” 青年道:“我忘了。我而今只喜欢师尊为我取的名字,不必更替。” “叶玲此名毕竟太过女气……”他道。 却见青年凑得更近,轻轻道:“若我是女子,师尊是不是便承认喜欢我了?” 他脸上红晕更甚。 “玲儿,你……”实在靠得太近了,青年纤长的眼睫似乎要飞入他眸中。 他继续道:“不、不体……唔……” 话还未说完,唇已被青年吻住。 他素日在外间佩戴面具,可在竹楼之中,与玲儿一起,素来不遮掩。他们都已经习惯对方模样,并不如外人一般觉得惊恐。 可是现在,他却想,他若是仍带着面具便好了。 堂堂金丹期修士,被自己筑基期的弟子吻得喘不过来,实在不是一件能够出口的事情。 玲儿吻完他后,还问:“师尊感觉如何?” 可他又如何能说清自己是什么感觉。 只觉到血脉奔流,心脏跳动飞快。面红如烧。 他豁然起身,出了门,去往竹林之中。 落荒而逃。 玲儿没有追他。 他却能够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投注在他背脊。 一连三日,他们之间都没有再说话。 他在思考一些事情。 关乎他与玲儿之间的关系。 玲儿还很年轻,对情爱之事,应当并不通晓。之所以说喜欢他,恐怕大多还是因为依赖。他比对方年长,不可因为对方不懂,就将错就错。 况且,他还是对方师尊。师徒父子,以玲儿的年岁,确实是时候教给他一些人事常识。 于是他便唤玲儿到书房中,仔仔细细把自己想法与对方说明白,希望玲儿能够听懂他的苦心。 玲儿却沙哑笑了起来。 “师尊,昨夜我做了一梦。”玲儿道,“梦里只有师尊和我。我们之间很亲近,不是师徒的亲近,也非朋友的亲近,而是更加深入的……亲近。” “即便如此,师尊还是认为,我什么都不懂吗?” 他脸又红了起来。 不止脸红。连心口都仿佛烧起。 那里似乎有一种被他忽视许久的情感勃然生,与平日对青年的宠溺怜惜交杂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述,却教他头脑微微眩晕的情感。 他没有理由再拒绝青年的告白。 玲儿过来揽住他,亲他眼睫。 他睫毛颤抖,却终究没有再把对方推开。 玲儿初见时候看着是只温顺的小动物。 而今他才知道对方原来是头永不餍足的狼。 抱上亲上了,便要更多。 而他却总是没有办法拒绝对方。 尝试的过程中,背德的惶恐一直萦绕心中,他颤抖得厉害。 玲儿便将他更紧抓牢,对他说:“别怕。” 春日已到了。 花香随风飘进竹楼,融更浓郁的香。 玲儿教他别怕,转头又唤他师尊。 一声又一声。 他想要把自己藏起来。藏进人看得见的地方。 却又被对方拉着一同飞往云端。 因他坚持,他们人前依然恪守师徒之礼。 只是对方人前憋得很了,人后便更疯。 玲儿的身躯总是很热,仿佛里面藏着一抹永不止息的火。 还未进竹楼,他便被玲儿抵在门上亲吻。 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道熟悉声音。 “师弟许久不曾来找我了,原来竟是收了徒弟。” 有人撑着竹伞,站在阳光下。 是容染。 容染的声音微微有些冷,面上却依旧是柔和笑容。 “看来师弟与自己的徒弟感情不错,真是教师兄艳羡。” 他慌忙将玲儿推开,朝对方喊:“容师兄。” 玲儿站在他身旁,没出声。 容染已经许久没有来竹楼看望过他了。以至于他看见容染面容时候,竟然觉得有些许陌生。 他走过去。 “不知道师兄此番过来,所为何事。”顿了顿,又道,“如师兄不嫌弃,可以进屋喝一杯茶,坐下慢慢谈。” 容染看了一眼他身边的玲儿,走进竹楼。 然而让他坐下,自己去煮了茶,为他倒上。 他有些受宠若惊。 便听容染道:“我此番过来,是想要邀请师弟与我去一处秘境。” 他疑惑道:“什么秘境?” 容染脸上带起一点笑,缓声道:“幽冥秘境。” 幽冥秘境开启,闹得修行界之中沸沸扬扬,他有所耳闻。 只不过传承自远古的秘境大都凶险,他在秘境神火之中已经受过一次伤势,并不欲再去冒这个险。 然而容染却神色却带上一点祈求。 “云澜,贺兰师兄此番闭关,秘境之由我带领。只是你也知道,我在天宗之中虽交友甚广,然而能够真正交付后背的人却不多。你是其中之一。看在我们这么多年情谊的份上,你就帮帮师兄这个忙吧。”容染又看了一眼他旁边玲儿,“何况幽冥秘境之中宝物甚多,更有上古传承的剑法,可以给你和你的徒弟修行。你也已经收徒,该多为自己徒儿考虑。” 他被容染话语之中恳求和所说的剑法所打动,迟疑着点了点头。 容染笑起来,道:“那么云澜,三日之后,我们飞舟上见。” 告别容染,他旁边沉默不语的玲儿忽然开口道。 “师尊那位师兄,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面色微变。 玲儿说话一直接,对人恶意感知也很敏锐。他说不是什么好东西的人,大多都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低声开口道:“容师兄当年引我入道,带我进天宗,照顾我许多,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或许他此番邀请我前往秘境,是存有利用的心思,也并不对我如何。” 而且玲儿最近几年的修为进境,让他颇有些忧虑。按理而言玲儿筑基已有许久了,修为却始终进境缓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阻挡吞噬着他的修为一般。 然而他问玲儿,玲儿却总是沉默不语,或是说自己资质驽钝,让他失望。问多几遍,他便也不敢再问,怕伤了其自尊心。 如能够在秘境之中,寻到更好的修行法门和剑法,教给玲儿修,是否便可帮玲儿突破桎梏? 仅为了这点,他也要到秘境中走一遭。 玲儿沉默了片刻,道:“我也要跟师尊前去。” 他道:“不可,你的修为才只筑基。秘境之中危险重重,为师难以护你周全。” 铃儿道:“我有办法护自己周全。” 他仍是道:“不可。” 当日晚,他被玲儿折腾了一宿。 不过玲儿似乎总算不再提要跟他一起去秘境的事情了,他也便放松了警惕。 结天宗飞舟起飞,到达湛星城,进入幽冥秘境后,他才现汇聚的天宗弟子队伍之中,玲儿赫然便在其中。 “你……你如何瞒着为师过来。”他压着惊讶和怒过去对玲儿道。 玲儿沉默地去牵他的手,道:“我不放心师尊。” 他心底里那点怒便倏然消散了。 来都来了。 他只能全力护着自己徒弟。 虽然心中如此决定,他还是甩开玲儿的手,道:“大庭广众,何体统。” 玲儿点点头,收回手,跟在他身后。 许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玲儿一路乖巧得过分。 幽冥秘境中凶险异常。 他几番遇到了危险,却总是在最后关头逢凶化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帮他一般。 只是他并没多想。 天宗一人顺利来到了秘境第三层,穿过万碑林,可以见到天空之中法宝的光柱明亮。 他们并不是第一队进入第三层的修士。 周围已经有五洲四海修士许多,而且大都伤痕累累,在之前两层中损失惨重,望着法宝的神色之中满是贪执,许多都已经有不死不休之态。 这样的氛让周围很是沉重,仿佛混战将启的前兆。 随着山壁分开,浮幽山的上山路显露出来,秘境之中的修士陷入疯狂。数人朝着山路之上蜂拥而去,有的被杀阵淹没,有的被切割成血块,铺满枫叶的山路一时间分辨不出那些事枫叶,哪些是鲜血。 “云澜,我们也上山吧。”容染对他微笑道。 于是上山。 他们算是有前人探路,一路上到山顶,却忽然遇到陨石冲击,他扑过去将容染推倒,两人进入杀阵,回头却发现玲儿也跟着进到杀阵之中。 杀阵凶险,他为了保护两人,身上受了重伤,摇摇欲坠之时,被玲儿抱住。 玲儿对他说:“别怕。” 说话时,玲儿背后有漆黑的阴影浮动,玲儿修为虽然还只是筑基,此刻却凭借着那些阴影,挡住了秘境之中杀招。 他们破开杀阵,落入地下洞穴。 玲儿身上息变得比邪恶,带着阴郁戾气。 ——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容染与他们一同落下,忌惮地看着玲儿身上黑暗,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那人说的然是真的,天宗之中藏有魔物……” “我劝你好别对我动手,”容染忽然道,“你师尊的体内已经被我毒蛊性命,而今便在我的手中。” 已经延伸到容染背后的阴影停住了。 他重伤被玲儿抱在怀里,难以置信地睁大眼,容染是何时给他下了毒蛊?又是为何要给他下毒蛊?他们之间,不是朋友师兄弟吗? 便想起之前容染到竹楼来寻他时候给他泡的那杯茶。 玲儿沙哑道:“解药,交出来。” 容染面上柔和笑容已经消失,冷冷道:“你以为我是傻子么?想要你师尊活,便听我的话去做。” 玲儿沉默。 周围阴影蠢蠢欲动。 显然并不是很信容染的话。 容染冷笑一声。 他忽然感觉到心脏一阵刺痛,蓦然吐出一口血。 血是漆黑的。透着腐烂的味。 玲儿抱着他的手僵住了。 “往前面探路。”容染催促。 他感觉到玲儿抱着他往前走去,青年的臂膀沉稳有力,可他心口却仿佛被攥紧。 毒蛊疼痛和身体重伤让他半昏迷半清醒,想阻止,想说话,都十分费劲。 容染,为什么—— 还有玲儿,之前究竟瞒了他什么,为何有这样诡谲的力量…… 洞穴弯弯绕绕,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到蝙蝠飞掠声音。 前面是一方水潭。 水潭后方的洞穴之中传来风声,已经离出口不远。 容染道:“你先过去。” 他感觉到自己额头被玲儿亲了一下,而后人便被平放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 而后听到有人入水之声,而后则是水蛇嘶嘶的声音。 他忽然想起玲儿刚能说话,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他问过对方问题。 “玲儿,你有喜欢的东西么。” 玲儿很快便道:“我喜欢师尊。” 他道:“除了我以外呢。” 玲儿沉默一下,道:“应该……没有了。” 他有些惊讶,“怎会没有?这间还有许多美好之物,鲜花美景,好酒佳肴,就没有一个喜欢的么?” 玲儿没有说话。 “好罢,”他不愿强求对方回答,便换了一个话题,“既然没有喜欢之物,那有没有害怕或许厌恶的东西?” 玲儿便道:“我怕蛇。” “为何?” 玲儿:“爬在身上的时候,疼。冷。” 他听着耳边水蛇嘶嘶的声音。 忽然想到,这样多的蛇,爬在身上,恐怕很疼,也很冷吧。 心口疼痛难以呼吸。 不知是因为毒蛊,还是因为心疼。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唇边有血不断流出。 忽然很后悔。 为何要答应容染,顾念昔年情谊,到幽冥秘境中来。 容染是过去。 模样和当年的回忆他都快要遗忘。 而玲儿,却是他这几年过往中的一切。是他的而今,还有往后。 他听到上岸声。 身体再度让人抱起,对方身上衣物带着湿意。 “这路不通,得找别的。”玲儿沙哑道。 他们折返,找别的路,到了出口。 浮幽宫已在远处。 他身上重伤被毒蛊激,血不断从唇边往下流。寻常丹药解不了毒,疗伤丹药还未化开,便被毒蛊吞噬。 “什么时候,给师尊解药。”玲儿道,“师尊伤势不能再继续拖。你给解药,我不伤你。” 容染:“上有谁听信一个魔物的话?除非,你从那道崖边跳下去。” 天边忽然响起轰然雷声。 …… 周围是封闭的空间,四方被磨得平滑的石墙。 他坐在石椅上。 双手双脚都被漆黑的锁环束缚住。 有人开口问他。 “云澜,你所爱之人是谁。” 他茫然睁着眼,看着眼前之人熟悉的清俊容颜。一阵汹涌的情感从心口滋生,流淌过他干涸的心间,让他战栗不已,让他泪流满面。 对面人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却依旧等着他开口。 他哽咽着道。 “是,是……” ——他所爱之人,是谁? “是……玲儿。” 对面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旁边有侍立着拿着书卷记录的人开口道:“少阁主,又失败了。还要继续么?” 对面人声音冷冷。 “继续。” …… 魔尊的血滴落在他唇边。 叶云澜金眸从涣散到清醒,失却经年的记忆碎片终于被拼凑完整,昔年往事如流从他眼前闪过。 泪水从他眼中滑落下来。 他抬手去捂魔尊心口的伤。 想。 原来他们早已相爱。 在生离死别之前。 132、渡劫 他拼命捂魔尊心头伤口。 却徒劳。 血依然在滴落, 如火焰烧灼他面颊。 他慢慢,太古炼魔阵能够阻挡魔体再生。 而魔尊所受之伤,乃是从阵中逃出最后一瞬所受。 被天魔王节肢直穿心脏命核。 魔尊就是再像一个魔物。 原本也是一个人类。 而是人, 便会。 ——魔尊会。 叶云澜眶大睁着,张了张口, 似乎要呼喊, 最终出口却只剩干哑的音。 “不要……” 魔尊低下头看他,抬手抹他脸颊上的血。 “别怕。” 他眸有温柔微光。 “我们出来了。” 他们降于流山对面一座山峰。 魔尊背后飘絮般的阴影消散, 半跪在地上,修罗剑插入泥土中。 叶云澜扶他。 魔尊抬手,要抚摸叶云澜脸颊。却失了力。 叶云澜便紧紧握住他手,抚上自己脸颊。 他:“看着我。”不许闭。 魔尊便看着他。 他眸中光芒有些黯淡, 声音低低哑哑地:“师尊真好看。” 又拇指微动,擦叶云澜尾的泪, 又喃喃,“我好喜欢师尊……” 他话语消散在风中。 躯体坠在了叶云澜肩头。 叶云澜白发散落脸颊, 面容沉在了阴影里。 忽然听到有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围绕了过来。 “魔尊破阵,伤势极重, 必须趁此机会,将之一举剿灭!” 冲在最前端的修士势汹汹大喊。 “是极!叶仙君此番助纣为虐,大逆我正初衷, 若不让开,休怪我等不手下留!” 还有人:“交出魔尊, 将其镇杀,悬于镜北城门外,方告慰此战诸多修士在天之灵!” 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的修士越来越近。 叶云澜缓缓从地上站。 他扶着魔尊躯体, 背在身后,右手拔了插在地上的修罗剑。 修罗剑深红剑身仿佛有血在流淌。 他脸上也沾着血。 金眸里的水雾经凝结成冰,冷看着围聚而来的众人,透出彻骨寒意。 他:“要带他走,先过我手中之剑。” 那些人望着他,目光里有痴迷,有惊艳,更多却是虎视眈眈。 有人苦口婆心地劝。 “叶仙君,不要执迷不悟,回头是岸啊!” 有人横眉冷笑斥责。 “叶云澜,人钦羡容貌,敬称一声仙君,却教看不清自己身份。不过魔尊手中娈宠姬妾,待魔尊后,又还有谁能够依靠?识相便乖乖将魔尊交出,门审判之中,我们倒也以为美言几句,宽恕身上罪孽。” 叶云澜轻轻呢喃了一声。 “罪孽?” 他扬修罗剑。 寂灭剑意灌溉其中,修罗剑血光冲天。惊得靠他近的几个修士往后一缩。 许是因为修罗剑上杀孽太重,乌云笼罩的天空忽然响几声惊雷。 被他剑意所惊到的修士仿佛又有了信心。 “执迷不悟维护妖邪,只得天诛地灭!” “我等是替□□,不必犹豫,动手便是!” 无数剑光朝他袭击而来。 叶云澜:“好吵。” 他好似能够理解魔尊当初魔体失控,濒临疯狂时候的感受了。 天地喧嚣。 只有他身后背负之人沉寂。 他忽然什么也不听。 什么也不看。 于是出剑,挥剑。 那些赶过来向他袭击的人没有一个到达蜕凡。 却把他当做了魔尊宫里的金丝雀,以随手捏扁揉圆的蝼蚁。 于是他们成了蝼蚁。 蝼蚁倒了一片。 血从长剑的剑尖上滑落,细雨吹拂在他脸上,洗刷了他脸颊的血。晶莹的雨水顺着他银白色的睫毛淌落。 周围经安静了许多。 那些人中惊艳着迷的目光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深深的恐惧。 他往回走,回魔宫。 雨天寒凉,他怕身后人仅剩的体温彻底冷却。 却有阴影从虚空之中显现,像巨蛇一样蜿蜒过来。 他听到蜃魔王非男非女的声音。 蜃魔王:“美人,既然那人经了,不如将他躯体借本王一用,让本王降临。到时候本王定会用他躯体好好疼,不教受守寡之苦。” 叶云澜抬手一剑,劈斩在那截阴影之上。 阴影散开,蜃魔王咆哮一声。 “不识好歹!” 更多的阴影在半空中汇聚,叶云澜却没有看他,而是仰头看向天空。 此刻经入夜。 他看到东方的天空之上,有一颗笼罩着血色的星辰渐渐暗淡光芒,而另一颗闪烁金色的星辰却越发亮。 亮得甚至遮蔽了月之光,甚至让人要泪流满脸。 体内一直在浮动的息,在方出剑过程之中,一直在不断攀高。 直至一个临界点。 天空之中闷雷声阵阵。 乌云越聚越多。 他望着天,缓缓开口。 “我此生以剑入,以凡身臻至剑大乘之境,又得侣相助,修为臻至大成。而此刻机缘至,功成圆满,欲登仙阶,但请上苍降劫。” 蜃魔王声音急败坏:“疯了!要背着一具九转天魔的尸体渡劫?不怕天降神雷,把和那人一毁灭——”它愈说愈急,却不敢在此地久留,唯恐被此界天发现踪迹,借助雷劫之威,将他好不容易偷渡到此界的一缕神湮灭。 虚空之中阴影犹如夹着尾巴的老鼠一般逃走了。 叶云澜没有理会。 待渡劫之后,该算的账,该要的债,他会一一帮魔尊讨回来。 且任它再逍遥片刻。 轰鸣之,雷劫经降下。 粗大的紫色神雷如同滔天巨蟒,朝他俯冲而来,仿佛要将他吞噬殆尽。 叶云澜畏雷声,惧暴雨。 背负着身后之人的此刻,他却忽然仿佛什么也不害怕了。 狂暴雷电闪烁在他瞳孔,倾盆暴雨打在他面颊。 他举剑相迎。 133、天亮 此时此刻, 无数在道魔战场上厮杀的修士时举头望天。 被那道庞然至极、也可怖至极的天雷震慑心魂。 不禁想,若是自己身处其中,恐怕会被劈为灰烬, 魂魄无存吧? 然而就在众人被震慑之时,一个庞然巨大的阵法却在众人脚下悄然显出原形。 有修士惊声道:“怎会有血从地下冒了出来?” “好多血!怎会如此?” 而站在流明山之上的修士将这个笼罩着方圆百里的阵法看得清晰。 有精研阵法的墨门弟子瞳孔收缩, 惊骇道:“血祭阵法!是谁将吸取生魂的血祭阵法布在了我们脚下——” 说话之间, 血依然不断地从地下涌出,不断往上涨, 竟在方圆百里形成了一片血海,鬼魂嚎叫之声萦绕四野。 有受伤落在地面没有来得及御剑而起的修士,便被浮沉在血海之中的厉鬼抓住四肢,拉入血海浪涛之中, 再不见踪影。 陈微远坐在轮椅之上,看着血海渐渐遍布四野。 自从他看到魔尊抱着叶云澜从阵法闯出, 最后却倒在地上时,他面前笑容便没有再消退。 旁边有天机阁弟子匆匆过来。 “阁主, 这是怎么回?为何此番你通知我们过来之前,没有算出此地会有魔门所布置的血祭阵法?” 其实自血祭阵法显露真形,隐隐与之前太古炼魔阵勾连相通的时候, 精通阵法的天机阁众人便有了许多猜测。 只是没有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质问陈微远罢了。 他们怕得到令他们悚然的答案。 陈微远道:“你们不是已经看出来了么?为何还不敢信。” 天机阁弟子神色骤变。 “阁主,太古炼魔阵是您亲手所布的阵法,可而今显现的血祭之阵却与太古炼魔阵勾连并提供力量, 难道这也是您的手笔?” 而另一个年长些的天机阁长老胡须震动,斥责道。 “血祭之阵会将人生魂拖入阵中, 遭受血祭炼魂之苦,并掠取其魂魄之中的力量,使得陷入阵法的魂灵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天道不容的邪恶阵法!你如何会做出此?” 陈微远神色不变。 他平静道:“天地大劫将临,我已经算到人世的尽头。而今不过只是让这一日尽快到来,令众生免受流离之苦,又有何错处?” 天机阁弟子不敢置信,却依然抱着一丝希望问:“阁主,你这么说,难道这阵法,当真是你所布置?” 而旁边长老已经气得脸色发青,张嘴怒斥。 “陈微远,先时你取出族中星盘,说欲行有关全族存亡之大事,却将之遗落,白白耗费族中底蕴。我等念在你是全族之中唯一一个血脉返祖之人,并未对你降下责罚。而今你说要布太古炼魔阵,将天地大劫之源头掐灭于此,我们也都相信,尽力配合你之所为。可而今你又做了什么!血祭阵法一旦成型,汇聚血气冲破界膜,你当置此界生灵于何地!你将置我们的信任于何地?” 陈微远道:“长老说笑了。你们之所以相信我,不过只是因为上任阁主的推算,还有我血脉返祖之故。你们只期盼我能带领你们渡过天地大劫,因而自出生起,族内所有教导,便令我以陈族为先。只不过而今我已累了,便想寻求更加轻松的解决办法罢了。你们若是信我,何不如一信到底,何必来此质疑。” “更轻松的解决办法?你亲手布下血祭大阵想要冲破界膜,莫非,莫非……”陈族长老说着,已经气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你怎敢与域外天魔勾连……” 陈微远:“天地如炉,红尘如狱,你我皆是蝼蚁之身,浮萍一命,是生存还是毁灭,其实都并无不。苦苦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陈族长老指着他,“你、你……”口中蓦然喷出一口血,竟是被活生生气晕过去。 “陈师兄,你方才所言皆是真?” 忽有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陈微远转头笑道:“清月?正好空暇,不如过来与师兄一起看看风景。毕竟以后想看,恐怕便没有机会了。” 徐清月却已拔剑出鞘。 “陈微远,你太令我失望了。” 他身后跟着许多觉察不对过来询问的修士。 个个都对陈微远怒目而视。 原本对于魔尊的仇恨和怒火在得知被利用之后,已经通通转移到陈微远身上。他们上前将陈微远五花大绑。 陈微远没有逃。 他而今连腿都没有,凭着一副经脉堵塞难以修行的残躯,本就逃不出去。 逃不出去这里。也逃不出这天地的囚牢。 那么,就一起毁灭吧。 半空之中。 有扭曲的阴影在远离天劫的地方成形。 有人忽然惊声尖叫。 “这、这是什么怪物——不、不要吞噬我!” 蜃魔王感受着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自己身体的力量,张开双臂,发出了快意笑声。 力量节节增长,早已冲破蜕凡,朝着踏虚之境攀升,而借助血海之力,只要他凝结出天魔之域,在天魔域,他便能真正到达踏虚,此世无人能敌! 一群蝼蚁。 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在血海之中浮沉的人类。 又望一眼天边遥远处凝结的雷云,心中轻蔑更甚。 叶云澜即便能够渡劫蜕凡又能如何。 依然不是它对手。 到时候,魔尊的躯体依旧是他的,而叶云澜既然如此不识好歹——他必会让对方哭着跪在他面前求饶,或者连求饶的机会都不给。 狰狞的阴影在天空蔓延,但凡被阴影纠缠的修士躯体都会被贯穿,拉入黑暗之中被嚼碎,只散落出白森森的骸骨。 这番情景让修士们悚然惧怕。 想逃,然而血祭之阵将这方天地笼罩,他们如被关在瓮中,只能如无头苍蝇乱撞,就连笼罩着太古炼魔阵的流明山都无法避免,到处是惨嚎之声。 奔逃之中,修士们忽然发现,整片天地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是叶云澜正在渡劫的那片山脉。 于是人群纷纷如飞蛾一般向着叶云澜所在之地奔赴,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怕引得雷劫伤到自己。 为了争夺仅剩不多的落脚之处,不少修士竟然又开始厮杀起来。 这一回,已不正魔,只论自身利益。 轰隆——! 又是一声巨大的雷鸣,打碎了周围喧嚣厮杀之声。 可怖天雷发疯一般朝着叶云澜降下。 淹没山顶的白光让人无法看清他的模样。 只有一股越发凌厉的气息,在天劫的淬炼之中灼灼高涨。如一轮正在升起的曜日。 太古炼魔阵中。 落在叶悬光手边的妖凰剑忽然震动起来。 雷劫依旧不断击落。 一直到了九九之极数,雷劫才终于停止下来。 无数修士目光注视之中,叶云澜缓缓从雷光中走出。 他白发披散,一袭沾血白衣在风中猎猎,手握修罗剑,金眸漠然,仿佛天神降世,高高在上,俯瞰人间。 可他背上却背负着一只漆黑的、污秽的魔。 然而众人现在已经不关心他背着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只魔。 绝境之中,他们只是满心期盼,叶云澜是否能够将血海之中的怪物解决,是否能够将他们拯救于危难。 蜃魔王阴影从不远处浮现,语声轻蔑。 “人类,你可真是令本王苦等。既然渡劫已毕,而今便没有东西能够再阻挡本王对你出手。若你有自知之明,便乖乖投降,本王尚且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叶云澜没有回答。 只是抬眸。 掣剑。 剑光如电。 蜃魔王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出手。 还未成型的阴影被忽然劈散,刺耳咆哮之声响彻四野。 “人类,不过刚突破蜕凡,你莫要太过嚣张!” 便见血海翻起怒涛。 有天魔之域渐渐型。 叶云澜低眸看,忽然再度出剑。 带着寂灭死亡剑意的剑气横掠过天地之间,直直击往血海之中一个点,还未成型的天魔之域竟轰然溃散,一个人影忽然从血海中窜了出来。 是蜃魔王。 蜃魔王语声沉沉,漂亮的脸上神色扭曲。 “又一次了。你究竟是如何能够看出我天魔领域之中的破绽?” 本不屑区区蜕凡,而今蜃魔王心中却生警觉。 叶云澜和他想象之中蜕凡修士不太一样。 不一样在哪里,他一时间说不清。但是对危险天生的感知,让他戒备起来。 然而容不得他多想,叶云澜已经再度出剑。 这一次,他的剑光与之前两剑都不一样,并不璀璨,而很黯淡,黯淡得仿佛要入深夜里。寂灭深邃,无声无息。 却在顷刻之间已到蜃魔王面前。 蜃魔王瞳孔紧缩,竟从一剑之中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他终于意识到什么,狰狞道。 “不对,你的剑道境界——” 剑光横掠,穿透了蜃魔王身躯,将之头颅斩落。 黑雾在头颅和躯干两处相连的地方翻涌,想要合拢,却怎么也合拢不起来。 大意了。 蜃魔王想。 “没想到这片天地居然还有这样的异类……”凭借剑道境界,以蜕凡之身竟能触碰踏虚的境界,这样的人物若是成长起来,必定是天魔一族的巨大威胁。 然而现在想这些无用。 眼见叶云澜便要继续出剑,蜃魔王已经有些慌,它连忙驱使着半截身体抵挡住叶云澜攻击,又驱动仅剩头颅的一半朝着血祭之阵外快速飞掠。 叶云澜剑道太过诡异,寂灭死亡的气息,竟然能够将天魔之体的再生之力也破除。 天魔之体绝大部分都是由魔魂构建,失却这缕神,他的本体也会受创,必须要尽量保全。 叶云澜没有有将目光投向那个逃跑的头颅,而是挥剑朝向他而来的半截身体斩下。 一式“骤雨”。 那躯体在顷刻之间被寂灭剑意分为无数的碎块,再也无法合拢,最终消失所有生机,落于血海之中。 而另一个逃跑的头颅朝着流明山方向逃去,已经快要逃出十里之外。 眼见叶云澜已追不上。 蜃魔王松一口气。 却忽然听到虚空之中一声冷喝。 “——剑来!” 音落,便有一声嘹亮的凤鸣便从流明山中响起! 一血红羽剑冲破太古炼魔阵阻隔,化为赤色飞虹,如锋利的箭矢飞来,贯穿了蜃魔王的头颅。 太快了。 蜃魔王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躲避,头颅便被妖皇剑钉在山壁之上。 在分神即将消散之际,蜃魔王目光依旧不敢置信。 “怎会……” 它没有说完。 另一更加戾气森森的长剑便将他头颅再次穿透,搅碎。 叶云澜手持修罗剑,漠然看着鲜血顺着岩壁往下淌落。 血海周围,无数道修魔修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 或敬畏,或恐惧,或是不敢置信。 仿佛是在看一个神。 又像在看一个魔。 他将修罗剑从岩壁中抽出。 而妖皇剑跟随在他的身后飞舞。 他去到流明山顶。 陈微远已被道修们五花大绑在树干,半截身躯离地,模样十狼狈。 因为方才血海惊变,道修们都四散逃离,反没人在此管他。 他看向叶云澜。 “云澜,你来了。” 叶云澜扬起手中修罗剑。 剑指陈微远。 陈微远感觉死亡迫近,脸上却反而露出一点微笑。 “虽知你境界很高,但连天魔王的神也无法阻挡而今的你,实在教我惊讶。本来,我已打算等你死了,便让自己和这片天地与你共葬。” “不过,能死在你的手中也算解脱。”他看着叶云澜背后魔尊躯体,笑容愈深,“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得到。云澜,这盘棋终究还是我赢了。” 叶云澜:“你没有赢。” 陈微远道:“云澜,即便你此刻杀了我,一切都已不可挽回。魔尊已死,而血祭阵法已经开启,界膜受到冲击,天地大劫必将提前。天渊很快便会打开。你纵然能够凭借剑道境界杀蜃魔王一个分神,又如何能够对抗它本体?你我终将都会死。一时之先后,没有必要。” 叶云澜:“陈微远,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自信?” 陈微远道:“若能够料于前,自信也并非坏处。” 叶云澜:“我没说过要亲手杀你。” 陈微远笑了,“你不杀我?那便更好了,云澜,看来你还是顾及我们曾有过的夫妻,我们还有一段时间,可以携手游,看看这天地终结之前的风景。” 叶云澜漠然打断道:“我只是嫌亲手杀你,会脏了他的剑。” 陈微远神色有了些许扭曲,很快便恢复,道:“一个已死之人,剑脏还是不脏,他又如何清楚?云澜,你着相了。” 叶云澜并不想和他辩这些似是而非的道。 他觉得脏,那便是脏。 陈微远浑身上下每一寸,都让他觉得肮脏扭曲。甚至比起魔尊,眼前这个人,更像是一个毁灭众生的魔。 他道:“这片血海由你而开,自也该由你而终结。” 陈微远忽敛起脸上笑容。 “你想做什么?” 叶云澜:“送你去陪它们。” 他中的“它们”,指的是血海之中的无数冤魂。 剑光划过,陈微远的身体落在地上。 他没有了双腿,即便自己没有被绳索束缚,也无法奔逃。 叶云澜眼眸之中金光流淌,意念一动,妖皇剑便从他身后飞出,穿过了陈微远后背衣物,将他悬吊在剑身之上,往着血海之中飞去,停在血海上方。 像是将一块肥美的嫩肉送到了鬼魂的嘴边。 陈微远面色青白。 近在咫尺的冤魂恶鬼向着他不断伸手,上下左右,皆无处逃离。 无数逃得一命的修士都在遥遥看他,好似在看戏园里的猴子。其中包括曾经敬仰遵从他的天机阁弟子。没有人来救他。 堂堂天机阁主,何时落到过如此狼狈的时候。 他想过被叶云澜杀死。或者死在天魔王的手上。这并没有什么。这片天地终归都要灭亡,而他一生算尽天机,能有一个快意的死法,也算坦然。 便像前世他自尽于星盘之前,却依然留下一封信笺,告诉叶云澜,他赢了。 背后的衣物承载不住他的重量,忽然传出破裂之声。 他坠向血海。 “不——” 有力量从他神魂中散发出来。 凝聚神魂的血脉力量阻挡着鬼魂们的侵蚀。 叶云澜声音淡淡在他耳边响起。 “我将以你之魂,镇压血祭之阵。你将为鬼魂与天地沟通之桥,日日受万人践踏之苦,受鬼魂撕扯之痛,直到血海怨气被天地消弭,方可解脱。” 无边金光忽然从妖皇剑剑身之上爆发而出,透着炙热神圣的力量,仿佛从遥远太古而来。漫天乌云被金光冲散,而方圆百里的血海竟然在金光压制之中慢慢往地底回流。 陈微远的身体漂浮在血海之上,竭力抵抗,却依然被远远超越他血脉之力的金光烧融化一层薄薄的神魂清光,覆盖于整片血海之上,陈微远的神魂意念挣扎不休,却终究难以抵抗这种可怖力量,神魂连血脉之力被彻底融散重铸。 最后,血海和清光都渗入地面。 天光大亮。 叶云澜从半空之中落地,踩在已经恢复原样的土地之上。地下有人的神魂意念仍在哀嚎不休。 只不过已是徒劳。 “陈微远,我要你在这里看着自己如何满盘皆输。”他漠然道,“你视苍生如棋子,而今苍生视你如蝼蚁。” 血海已经隐没,无数躲藏着的修士从隐蔽之处走了出来。 他们纷纷落到了叶云澜不远处,却犹豫着不太敢往前。 叶云澜没有看他们一眼。 只执剑转身。 背着身后之人一步一步往魔宫走。 风吹动他脸颊白发。 身后有人呼唤他的称谓,先是一声,而后连一片。 喧嚣狂热的声浪如奔涌潮水,仿佛要将他留在人间。 他没有回头。 134、不疑 北域。 青云客栈中人声鼎沸。 “——便听叶仙君冷喝一声, ‘剑来!’,妖皇剑便听声号令,如赤练惊雷贯穿那怪物头颅, 将之钉在山壁之上,漫天黑雾霎时消散, 天地之气霎时一清!” 说书人很是激动, 说得口飞横沫,满面通红。 “而后叶仙君又是一剑, 此剑光耀魔域,滔天血海竟被他一剑而平,那陈族恶孽被他镇压地底之中,永世不得翻身。天光乍明, 正魔两道修士齐声欢呼,此为流明山一战之始末。” 说书人的语声至此了, 忽然又一拍惊堂木。 “然而恶孽虽除,大劫未消, 那天魔身依然在域外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便会降临人间。天地将乱,世事沉浮, 待到劫起之时,还有谁能够如叶仙君般挺身而出,挽大厦之将倾, 救人族于危难?” 有人道:“何必如此危言耸听,我们不是还有叶仙君吗?” 旁边忽有人出声笑道:“你们说的叶仙君, 可是曾经的魔尊道侣,而今的魔域共主,那位声名赫赫的鬼剑仙?那一位可并非善茬, 且早已离开正道。即便大劫来时出手,恐怕也只会在魔域之中,可护不得诸位周全。” 有人怒道:“叶仙君本性高洁,之所以留在魔域,不只是因为他那位亡去的爱侣。等到大劫来到之时,定会应当下面顾全人族大大局,出手护佑人间。” 之前人只是笑,“只有你们正道才还死皮赖脸唤他叶仙君,对他有诸多遐想要求,在魔域,可没人敢在那一位面前提什么要求,说什么应当。” 魔域。 幽幽烛火摇曳,高座之上,坐着一人。 那人有一头纯白如雪的长发,衣袍如浓墨一般黑,脸上带着一张青铜鬼面。 血气森森的修罗剑放在他手边。 薛长老走进殿门,只是看了一眼,便不抬头。 只是想,当年的尊主夫人,而今新一任的魔域共主,竟是和之前魔尊,形貌气势,都越来越相像了。 他周围的诸多魔域大能,也都冷汗涔涔。 “尊主。这是您吩咐我们去搜集的魔魂草,整个魔域所有极阴之地,我等都已经搜寻,却只得这七根,未达尊主所言极九之数,我等该死,还望尊主恕罪。” 说话的魔修朝他深深一拜,周围魔修也都跟着跪下,齐声喊。 “望尊主恕罪!” 座上之人金眸低垂,漠然而冰冷。 “留下魔魂草。你们走吧。” 众魔修如获大赦,纷纷退走。 叶云澜拿着装着魔魂草的红匣起身,执起修罗剑,往魔宫深处走。 来到那片鲜红的彼岸花海,穿过其中蜿蜒小径,便好似走奈何之桥。 周围除却风声,无其他声响。 他回到竹楼之中。 有人安静地躺在床上。 对方面容俊美沉静,看上去仿佛只是睡着一般。醒来时候眉目之间的戾气不见,看上去很年轻。 叶云澜静静看了他一会,将匣子之中的魔魂草取出,一根一根放在对方枕下。 九转天魔体乃是由污秽魔气汇聚而生。 魔魂草生在魔域极阴之处,吸收大量魔气,能够形成魔气充盈的环境,让魔体吸收。 本来,魔尊命核破裂,已经生机全无,九转天魔体也应该就此消散天地之间。 然而魔尊的身躯却一直未曾散去。 叶云澜想起自己前月去往浮空寺为魔尊寻找复生之法时候,曾向主持大师问过这个问题。 大师说,这是因为对方虽然生机消散,却还有一丝执念留存之故。 执念。 他怔然一瞬。 又问大师,世上可有起死回生之法。 大师说,生死有命,何必强留。 何必强留。 是了。 他记忆很好,如何会不记得,前世自己到达浮空寺之时,已向主持大师问过同样的问题。 对方所他的,是同样的回答。 而今他抱着奢望,走一遭,也只能得到同样的结。 命运之轮往前滚动,而天意如刀,似乎有些东西,注定无法回转。 他不欲再问下去。 转身回走,刚刚踏出寺门,又听到主持大师苍老慈悲的声音。 “人死不可复生,凤凰却可涅槃。” 他定住脚步,蓦然回首。 然而那间漂浮在空中的寺庙却已经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在此间出现。 叶云澜握起魔尊的手。 “为师今日新创了一式剑法,”他低声诉说,“名唤不疑。携剑与君归,恩爱两不疑……是一式很好的剑法,可惜你未能见。等到你醒来,为师教你。” 他坐在床边,低声絮絮述说着话语。从剑法修行遇到的难题,说到的一日之间所见所闻。 就好似当年金玲树下,他向玲儿倾诉那般。 等说得疲惫了,便俯身伏到魔尊的胸膛。 白发散乱地流淌着,他想要去听对方心跳。 却听不到。 只能够感觉一丝温热凝在对方心口。 这是魔尊全身上下唯一还留存温度的地方。 只是叶云澜却知,这不是对方的体温。 而是之前双修交i合时候,魔尊从他体内所渡出的那一缕神火精魄,此刻盘踞于对方的魔体之中,在对方心口缓缓跳动。 如今他体内叶族血脉已经全部复苏,能够感知到这缕神火与自身的些许牵连。 这应当是神凰当年遗留人间的涅槃神火,能够灼烧万物。只是因为他体内有神凰血脉,所以当年才能够勉强撑住神火反噬,却依旧受伤不轻。换做其他修士,恐怕神火入体便已经会被烧毁。 这些年来,神火在他体内,虽然常常躁动,却依旧被他温养出了一丝灵性。而随着之前与魔尊双修,他的血脉渐渐复苏,神火便愈发温顺无害起来。 只是他们双修之时,总是会叽叽乱叫,害他分神。 于是魔尊便想要将之引渡。 神火颇为不愿,在他的经脉逃窜盘旋。只不魔尊比它更强硬,硬是把这缕神火给抓了出来,之后也不知是如何调i教,总归而言,神火是不闹腾了,他们之间修炼也谐许多。 而今那缕神火正盘踞于魔尊心口。 散发出的暖流烫在叶云澜面颊,让他产生魔尊依然活着的错觉。 他想起主持大师所言的涅槃。 便将手覆在魔尊心口,将自己的灵力缓缓渡入进去。 神火的跳动似乎变大了一些。 仿佛有心脏跳动的声音。 又仿佛是他错觉。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否有用,只是心存一丝惦念,愿以此生此世去等待。 输送完灵力,又静静伏在魔尊身上一会儿,他才起身走出竹楼。 关上门。 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孩童脆生生的呼唤。 “妈妈?” 叶云澜蹙了蹙眉,转身便看见一个身量娇小的孩童站在花海中。孩童有着一双金色大眼,一头金子般的长发,一根呆毛在头顶随风飘摇。 孩童的五官秀丽,难辨男女,长得却和他与魔尊有几分相像。 但是叶云澜以前并没有见这孩童。 虽然对方气息却教他感觉熟悉。 回想了片刻,他迟疑开口。 “毛球?” 孩童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看着他,发出一声“啾”的声音,朝他跑了来。 叶云澜不怎么喜欢与人接触,即使孩童似乎是之前毛球所化。 于是下意识便侧身。 兴奋冲来的孩童没有看路,啪叽一声装在了门上,额头一个大包。 他好似愣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反应来,哇地一声哭出来,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叶云澜低头看着他化形出来那张自己还有魔尊都有几分相似的脸,抿了抿唇。 而后抬手摸了摸他头。 “别哭。” 孩童的哭声勉强止住,刚抬头出声发出一个字“妈……”,就被叶云澜冷漠打断。 “我不是你妈妈。” 毛球眨眨眼,眼泪又开始流。 叶云澜皱起眉。 “为什么哭?” 毛球:“妈……妈妈不要我了……” 叶云澜:“我不是你妈妈。也没有不要你。” 毛球止住了哭声。 却有不解。十分疑惑道。 “妈妈如还要我,为什么不让我叫妈妈?” 叶云澜看着他,觉得有些头疼。 却忽然听到魔宫之外有巨大喧哗之声,还有锣鼓震天之响。 那响声十分喧嚣嘈杂。 令他深深蹙眉。 他不是早已经下令,魔宫之外十,禁止魔修往来,不可吵闹么? 仰头看,魔宫外的天空被火光渲染通明,一只只身上燃烧着火焰的炎鳞兽排着长队正在往魔宫飞来。 那锣鼓之声震得好似地面都在颤抖着。 有人声音从魔宫之外传来。 “叶族礼乐司,前来恭迎殿下回宫登基。” 135、踏虚 曜日皇宫。 叶帝正在踱步。急切脚步声荡宫殿之中。 而叶檀歌却没有如往时那般陪伴在自己丈夫身边, 而是一身素白衣裙,坐在床边,低着床上叶悬光苍白容颜。 自从流明山一战之后, 叶悬光便被魔气入体,昏迷不醒。 被人救来后, 叶帝大怒。 认为叶悬光是被他的弟弟叶云澜所影响, 才会遭如此境况。 “朕早已说了,斩草要除根, 当年就不应该手下留情,放那孽障一条性命。”叶帝摔碎手中茶杯。 叶檀歌在旁边听着,却忽然开口。 “陛下,云澜也是我的儿子。天上只言有凰星出世, 却未言及凰星究竟会落在我族哪一位族子身上。是否我从一开始,便已经弄错了?” 叶帝:“不可能!檀歌, 我知你对那孽障一直有怜悯之心,可有些话不可乱说, 会乱我皇朝气运!” 但这一次,叶檀歌并没有如以往般乖顺闭嘴不言。 她轻声细语道:“可是陛下,妖皇剑已经承认了他, 自愿随他而去。” 而这件事,叶悬光做不。 叶帝当时喊他闭嘴。 又吩咐她好生照料叶悬光,便拂袖离开了宫殿。 只是有些东西, 并不是闭口不言便能改变。 半月之前,魔域和西洲交界之处的魔渊发生异变。有魔物从地下源源不断涌出, 边境死伤惨重。 而五洲海各处虚空有裂缝出现,其中涌现的域天魔,更是难以对付。 虽然裂缝不多, 也不大,但是天地大劫的端倪已经显现。 而现在距离曜日皇宫不十之地,便存在着一道天虚空裂缝。为了镇守那道裂缝,叶族精锐已经消耗许多。 长堂也对当年之事发出质疑。 而今已经决定要将叶云澜迎接族中,接替叶帝之位。已经蜕凡并且杀死了天魔王分的人,还得了妖皇剑承认,无论如何,叶云澜才是符合天所言那个天命之人。 而今礼乐司已在返途中。 叶檀歌听着叶帝急切的脚步声,忽然红唇微勾,美艳温柔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 …… 叶云澜手执修罗剑,走入曜日皇宫。 他面上带着青铜鬼面,白发随着他走动而摇曳,一身寂灭剑意震慑心,见他的宫人纷纷退避,而为他领路的礼乐司司礼更是满大汗。 只有毛球毫无所觉,亲昵地扯着他衣袖,跟在他身边。 叶云澜对叶族皇位并没有兴趣。 但他需要叶族之中关于涅槃相关记载。 若是没有寻。 那便只能他登临踏虚之境,再去一次虚空之中的叶族仙舟。那是远古凰归葬之所,应当存留有许多古物,他当初被魔尊带走太急并没有来记得仔细查,也许叶族的涅槃之法便在其中。 有穿着金色长袍,蓄着白须的长在殿门之前候。 司礼对着那人弯腰,“大长。” 大长微颔首,急切走进两步,过来瞧叶云澜的模。 “既已返亲族,如何还带着面具?”大长柔和声音道。 叶云澜:“我记得当初已经与你签订圣契约,我与叶族之间,已经再无牵连。” 大长温和道:“那些只是辈所为,并没有经过长堂同意。” 叶云澜道:“当年血脉转移之术,也没有么?” 大长沉默。 叶云澜和叶悬光之间的血脉转移之术,乃是在全族见证之中进行,说没有长堂的长堂的认同,当然不可能。 “昔年误会,族中亏欠你良多。”大长叹声道,“如今误会已经解开,你便是叶族天定之主,之后想要如何处置当初之人,长堂不会有异议。” 叶云澜:“我对曜日皇朝的皇位没有兴趣。” 大长道:“倘若不只是皇位呢?” 人抬起眼,一双黝黑的眼睛流动着金芒。 “族中有存放万年的太古凰精血,若是凭借此瓶精血,再举全族血脉之力结阵,便能够让你体内血脉彻底返祖,甚至短时之间,便突破踏虚。” 这次轮叶云澜沉默。 蜕凡至踏虚,需要长久的修为积累,以百年为计算。前世他能够在数十年之间由蜕凡踏虚,乃是因为魔尊当年炉鼎之法将自己一生积聚大部分修为灌注他体内。 大长叹道:“天地大劫比天之中预计要提早太多了,而今叶族还毫无准备,然而天魔便已经开始陆续降世。能够容纳踏虚阶天魔的虚空裂缝出现,这人间岂还有人能够幸存?或许,这便是我当年认错天命,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他说着,竟是泣不成声,佝偻着腰难以挺直。 叶云澜依旧沉默。 “大长!”却有一声怒斥从远处传来。 叶帝一身衮服,上帝冕珠帘晃动,大步走两人面前。 “大长,你要取出凰精血,结血脉之阵,为何不告知朕?” 大长:“此事已经通过长堂决议。陛下何必多言?” 叶帝已经气得面色发青,忽然手指叶云澜,“你怎知他就是我族天命之人?” 大长厉声道:“我已经错了一,难道还要继续错下去吗?叶族已经没有时间了!” 旁边毛球着他吵架,忽然扯了扯叶云澜衣袍。 “爹爹,他究竟在吵什么?” 经过叶云澜一路纠正,毛球总算是把妈妈二字换成了爹爹。 叶云澜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宫墙,淡淡道:“吵一些无稽之事。” 毛球懵懂道:“无稽之事,好笑吗?” 叶云澜:“荒谬可笑。” 旁边叶帝青筋直跳,终于侧身向自己这个从一开始便被自己抛弃的儿子。 “叶族存亡,如何你口中便成了可笑之事?” 叶云澜:“与我有何关系?” 闻言,叶帝面色极沉,又转向大长,道:“大长,你也已经听了。你所要迎的人,对叶族根本没有半分眷念。你若是要将叶族交他手上,才会将叶族毁于一旦!” 大长却怒斥道:“我你才是要将叶族毁于一旦!不知轻重,不知悔改,难这么多年端坐帝位难道已经让你忘了,无论你是何身份,只要体内还流淌叶族血脉,便要将叶族存续放在最先!” 又转向叶云澜道。 “凰精血我在之前就已经备好了,而血脉大阵,也早已布下。只待您同意登基,叶族全族,还有整个西洲山河,将归于您手。” 然而叶云澜并没有他。他觉太过喧嚣。 他仰着天空。 漆黑的天空笼罩阴云。 即便常年待在魔宫,他也有所感觉。 因为之前流明山的血祭阵法缘故,界膜受冲击已经不稳,大劫已经愈发迫近,天渊开启近在咫尺。或许要不了三两日。 或许,便是明日。 而若能够得凰精血,登临踏虚,他便再不会畏惧虚空之的威胁,护佑那人安宁,甚至为对方彻底报仇雪恨。 叶云澜想起魔宫那人沉静眉眼。他一生情爱,已尽付其间。 若是为他。 再背负多些因也无妨。 …… 太初元年。 新任叶皇登基于曜日皇城朝歌。 毛球化为凤凰,在天边翱翔。 已经枯萎的圣木重新焕发光彩,无数叶族之人热烈盈眶,向着祭台方向匍匐长跪。 血脉之阵金光亮起。 前任叶帝被束缚于阵中,血脉之力被抽取耗尽,倒在了地上。本身年轻俊美的容貌迅速去,被族人抬下阵台。 叶云澜手中拿着金杯。 杯中是太古之初凰所留精血,蕴藏着澎湃无比的力量。 无数叶族之人朝他匍匐,眼含着期盼。 而他背对所有人。 只是望着东方魔宫的方向。 他将杯中精血一饮而尽。 浓郁的血脉之力在他体内奔涌,他身上衣袍和身后长发在满溢而出的气流之中震荡飞舞,他望向天,金眸灿灿,似有凤凰之影在他眼中翱翔。 天劫降下。 他双手执剑。 妖皇剑金红璀璨。修罗剑杀气森森。 却在他手中形成了奇妙融合。 一式“不疑”。 两道剑光往高天而去,相互缠绕合一,竟将粗壮的劫雷生生劈开,而漫天乌云被生生劈散! 雷劫渡过。 他登临踏虚。 天地之间风声呼啸,吹动他衣袍。 他并未感觉晋升之后的欣喜,只觉一丝寂寥。 五洲海的修士前来朝贺。 皇朝的朝臣齐齐开口:“恭喜陛下顺利渡劫,从此得掌乾坤,君临天下,千秋万载,举世同尊!” 有从魔域赶来的魔修对他俯首称臣。 “恭喜尊主身登帝位,自此西洲与魔域,已是尊主掌中之物。” 还有五洲海许多道门宗主齐齐赶了过来,互相推诿片刻,一人走上前。 “恭贺叶皇陛下登临踏虚。当年陛下一剑天光,域天魔王被您斩于剑下,乃举世瞩目之壮举。我道门经过商议,愿尊您道门魁首。自此之后,道门诸宗,将听您号令,莫敢不从!” 叶云澜站在祭台上。 低眸着台下或跪或站的人,金眸璀璨漠然。 仿若明在俯瞰众生。 他什么也没有说。 然而冥冥之中,却已有无数因自天降下,压在他背脊。 一个年代,一定时间,大多数时候,只能够有一个踏虚境修士。 有怎的修为,就会承担怎的因。无论愿是不愿。 只是叶云澜的背脊依旧很直。 风雨无法将他摧垮,因也不能。 他纵剑而起,往虚空踏去。 昔日狂乱无比的空间乱流在他眼中已经变得缓慢,可以捉摸。 他踏着虚空,在漫天乱流混沌中前行。 直至一艘漂浮在混沌的仙舟。 仙舟前端有一个缺口。 那是当年被魔尊所强行破开的地方。 叶云澜从缺口走入进去。 仙舟内部与他当年所见并没有什么不同,陈微远原本的肉身尸体倒在墙壁旁边,叶云澜抬手,那尸体便被抛飞出去,被虚空乱流所吞噬。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过血泊。 来那口黑棺之前。 面的凰骸骨已经黯淡了光芒。他俯视过去,棺材之中除了那一具骸骨,还放着一本泛黄的古卷。 他俯身将古卷取出,打开。 发觉是一本手记。 远古凰所写的手记。 他一行行地了下去。 天地大劫,雷劈毁故土,世间已不能再容妖族生存,欲保全族周全,耗全族之力造仙舟一艘,欲重走当年仙路,举族飞升。 …… 重走仙路第一日。 仙舟平稳。风平浪静。 …… 重走仙路第二日。 遇乱流。偏航复返。 …… 重走仙路第三日。 风平浪静。 …… …… 重走仙路第七日。 天所记载仙路是假的!上界与此方世界的仙路早已断绝!仙舟冲破界膜,搁浅于断裂的仙路之中,而今前后不得进退。域天魔虎视眈眈。我族危矣。 …… 搁浅第十日。 出仙舟。生擒天魔之王。 …… 搁浅第十六日。 那天魔之王似是故意被我所擒,为何? …… 搁浅半年。 那天魔之王竟说喜欢我。 天魔……也有爱恨吗。 …… 搁浅两载。 绝不会喜欢我。不过只是想要迷惑我心智,哄我将带人间。可是我虽能人间,可仙舟之中族人又当如何?我若离开,其他域之邪物定然不会放弃手的食物,白白将全族性命葬送。 …… 搁浅十载。 虚空之中无有灵气,族人无法修行,受伤难以痊愈。渐有伤亡滋生。 …… 搁浅百载。 族人已伤亡近半。仙舟无法返。前路难测,后路已断。难道凤凰一族,当绝于此地? 天魔王诱我将族人迁移他的天魔域内。痴心妄想!百余年,他对我族歹意,难道还当我未曾发觉么! …… 搁浅两百载。 族人只剩百余人。他依然信我能找出路。可这虚空方,不辨方向,我以识所探寻的几方世界,均是绝灭之地,不适妖族生存。我不忍告知他相。 天魔王最近又变温顺,不再日日藏身在我影中与我厮磨,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 搁浅两百零三载。 天魔王问我,倘若仙舟之中人皆死绝,我之后会如何做?愿否入他天魔域。 我警惕。 此前我曾与他说,若最后的族人终究无法幸存,我会带着族人的魂魄那已经不适合妖族生存的世界,寻求让他存续之法。或是借身物,或者是让他脱离妖身——总之,我不会抛下他。 天魔王抚摸着我翅膀,不说话。 我愈发警惕。 警惕三日,无事发生。 但我觉得依然要将此事记下。 天魔善于迷惑人心,与他诸事,需反复记下思索。不可被其言语迷惑。 …… 搁浅六百载。 留存至今的族人修为很高,已经百余年未有人丧命了。 我念遨游虚空时候,又发现了一处破碎世界,距此并不很远。这方世界还未完全达绝灭之境,似乎还残存一线生机。若是尝试改造,说不定可以让族人栖身。 …… 新世界一百载。 这方世界灵气然未曾绝灭。改造之后,我族顺利在此繁衍,而今似又见往日繁华之色。我心甚悦。 天魔王仍然日日缠着我。 想与我成为伴侣。 我想,既然族人生死存亡之事已经解决,倒也不妨一试。 …… 新世界两百载。 与他尝试,十分快乐。他教我之事许多,我从未想过此法也能修炼,且觉满意足。 我感觉自己境界很快又要突破。 踏虚之后,是什么境界?我很期待。 …… 新世界三百载。 渡劫之前,他忐忑我。 我教他不必担心。倘若能达仙界,我也未必会过去,只一眼仙界风光便来。毕竟族人在此,他也在此。 …… (字迹凌乱) 我不敢相信渡劫所见。 飞升之时,人有虚浮惘然之感,我竟见自己出现于当年仙舟之中。仙舟此刻已是废弃一片,无有声息,我被引导飞出仙舟,朝着仙路往前,达原本仙路断绝之地便停下,再无法向前。 天魔王站在我身后。 他一直跟着我。 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 是他,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将我拖入天魔域中,却把天魔域伪装仍是仙舟,又伪装我找新世界,伪装妖族获得新生。 是他的领域,他想要如何伪装,便能够如何伪装。 原来我一直在被幻影欺骗。如不是我境界超过踏虚,而飞升路断,恐怕永远无法窥见相。 只是仙舟之中族人已经灭绝。我终究没能护住他。 我对他拔剑。 他不动,却哭着跟我说,他没有杀我的族人,反而偷偷将他魂魄全部送我原本世界,替他找了新的容身处,褪去妖身,让他在那延续长存。一切依我所言而做。他只是想要留我陪他。 我质问他,既然如此,为何不告知我。 他说,是怕我不信。 我确实不信。 …… 搁浅九百载。 天魔王被我镇压。 族人已绝灭,我对成仙亦无执念。魔祸苍生,愿以此身镇压于此,教其永世不再乱。 我族有涅槃之法。 唯有血脉纯净者可以涅槃。只是当年与他一起时,我闻天魔之体不入轮,便将一半血脉之力渡他,教他得半妖之身,能入天地轮。 我本不信来世,当初却愿与他能有来世。 若有来世。 只愿我为师,他为徒。 我教他修行之法。愿他不入魔道,不生妄念,不造杀孽。师徒二人,同去同归。 手记至此而终。 叶云澜只觉魂微痛。 吉光片羽的碎片从太古飘荡而来。那是凰的记忆。 只是那是在已经太过遥远,轮千百转,他手中只剩了一点磷光碎末。 他能够窥见些许片段,却终究已非凰本人。 凰与天魔王,也早已消逝在远古之前。 只不过这点碎片之中蕴藏的感悟也有好处。 此时的他,似乎已触及了成仙的边沿。 只是所谓涅槃之法,似乎终究还是要依靠血脉之力。他略略有些失望。 将手记收好。 他又推开面前黑棺。黑棺之下然还有一具青铜古棺。 将青铜棺给打开,面是一具漆黑魔骨。当初陈微远只是将其中的一根手骨拿去,魔骨整体还很完整。 叶云澜把魔骨和凰之骨收了起来。仙舟破损,将遗骸留在此地并不安全。 他走出仙舟,金眸如曜日灼灼。 闭目,很快感觉了混沌之中隐隐约约的天魔气息。 蜃魔王正躺在自己的天魔域中,专心疗养着因为分被杀所受的反噬伤势。 无数天魔在他域中飞舞,恣意交缠,或是吞噬厮杀。世间所有欲望和黑暗,在天魔身上体现淋漓尽致。 忽然心警惕。 有毛骨悚然之感生出。 他从自己的王座上坐起身,警惕环绕周。 便见遥远处飞来一剑。 那剑身是如赤练一般灼热的红。灼痛他的眼。 让他想起了自己那缕分在人间被贯穿颅的一瞬。 只不过这一剑比当初更快。也更可怖。 上去,已经有了踏虚境的威力。 蜃魔王瞳孔收缩。 不可能!人间才过去区区两年,当初那人怎会这么快便达踏虚? 于是驱动黑雾去挡。 却惊骇欲绝发觉,挡不住。 那一剑的威力不止踏虚。 怎会如此。 这世上怎会有这的剑法,他想,怎会这的怪物—— 剑光已近。 一切仿佛昨日重现。 “不——!!!” 剑光照耀了整个虚空。 待剑光消散,在虚空之中的天魔巢穴已经被这一剑荡为空无。 叶云澜收剑鞘。 没有再背后一眼。 他踏过虚空,了人间。 人间风声萧萧。 周遭一切,似乎翻手可以镇压。没有什么值得他驻足,也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他眉心紧拧,将接近成仙之境,对人世生出的漠然强行压下。 一路穿梭云雾,魔宫。 他走过彼岸花海。 见在竹楼之中那人沉静的睡颜。 一股炙热汹涌的情感从他心间涌现,他走过去,将自己的脸埋首在对方胸膛。 仿佛倦鸟归林。 深深依恋。 136、大结局 太初元年。 天地大劫被叶皇一人平复。众生俯首称颂。 魔域西洲合一, 曜日皇宫改移至魔宫,臣属上报皆魔域众修一同。 太初二年。 魔宫花园之中。 “小毛球,你别跑呀!” 一个娇俏女孩声音花园之中响起, 她穿着一袭红裙,追着毛球奔跑身影, 像一只花丛飞舞小蝴蝶。正是之前天池山山灵念。 毛球奔跑花园里, 头顶金色呆毛一颤一颤地,金色后脑勺看上去仿佛一个小太阳。跑着跑着, 前面忽然遇到一方荷塘,他背后便生出一双肉乎乎金色翅膀,想要飞跃而过。 然而还没有跳起来,就被念一手抓住, “看你还往哪跑。哥哥叫你这个时候要念书识字,你却一个人花园闲逛, 被我抓到了吧?” “我有名字,叶思君。”小太阳嘟哝道, “爹爹给我取。” 念伸手揉了一把他脑袋,“思君哪里有毛球容易上口。哼,不要转移话题, 哥哥让你读书识字,你为什么要瞎跑?” 毛球道:“我、我太困了,想要出来吹吹风而已嘛。” 念叉腰道:“我看你是三天鱼, 两天晒网!跟我走,我带你回去读书。” 毛球俊秀小脸皱了起来, 珠乱转,忽然看到远处走来一人,便高兴开口道:“爹爹!” 叶云澜正走回廊, 身后跟着几个正跟他汇报诸事臣属和魔域长。 他一身衮服,纯白发丝如雪垂落,头上戴着银冠,神色冷清而淡漠。 一时间,只听臣属魔域长汇报声音,还有他们各自脚步声。 也因此毛球这声“爹爹”就显格外嘹亮。 小太阳扑腾着肉翅膀就往他爹爹所之处飞了过去。叶云澜旁边几个人一惊,一位叶族臣心惊胆颤地看着毛球,道:“殿下,且当心哪!” 毛球变身凤凰模时候能够翱翔九天,但如此时半个人身时候却总是飞歪歪扭扭,为此已魔宫之中闹出不少祸事。 不过这回倒没飞歪。 叶云澜把飞过来小太阳接住了,饶是他如今已经踏虚,竟也觉手中这团颇为沉重。 看来不该喂他这多灵石。 这想着,叶云澜淡淡开口。 “何事。” 毛球抬起睛,瞅着自爹爹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表情脸,鼓起脸颊道:“爹爹,我不想读书。” 叶云澜:“为何。” 毛球:“书上些字长丑,跟花园里蛐蛐似,我看不懂。” 叶云澜:“看不懂,便学。” 毛球把脸皱起,“我,我不想学……” 然而他爹爹依然十分地冷酷无情,“去学。” 毛球开始胡搅蛮缠,“我就是不想学。除非……除非爹爹教我。” 爹爹低下头。 银白色长睫低垂,似两只翩飞蝶翅。 双金色瞳孔却清冷又疏离,仿佛倒映不出任何人影。 不是错觉。 毛球感觉自爹爹最近性情越来越冷淡了。 这让他感到莫名害怕。 所以不想看书。 也不想识字。 有么多时间,还不如缠着爹爹。 否则,他怕时间长了,他爹爹真会变一块冰块,再不会给他回应。 叶云澜沉默一下,向着旁边几人挥了挥袖。 旁边几人十分懂他脾性,很快便行礼退下了。 他带毛球回书房,教他识字。 毛球爪很肉,他便握着只肉爪,一笔一画地写。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教沈殊识字。 毛球很高兴,学专心致志。 等学完字,趁他不注意,还啪叽一口亲了他脸颊。 叶云澜面无表情把他扔出了竹楼。 上门,他一个人站了一会,便去里屋看床上魔尊。 魔尊睡很沉。 两年了,并没有醒过一次。 他从叶族仙舟回来后,将魔骨和凰骨放了魔尊身边。也许,他心里是存着一点飘渺期盼,寄望于魔尊能够如他当初一般吸收凰骨之上血脉之力而涅槃。 他伏魔尊胸膛,惯例去听对方心跳,感知神火传递出温度,将自灵力传入中。 不知是否错觉,他忽然听到了一声心脏跳动声音。 只有一声。仿佛是他幻听。 便仔细又去听,然而对方胸膛之中还是寂然一片。 他并没有感到很失望。 这两年,类似幻听发生过不止一遍。 约摸是太想念,才会如此。 他起身,想要出门去透透气。 只是天光黯淡,乌云笼罩,仿佛要下雨。 忽见不远处立着一人。 一个男人。 人发色苍白,面色苍白,握剑手也苍白,然而剑意流动却汹涌。 仿佛有炙热情感蕴藏他中,他剑上,他心头。 叶云澜脚步一顿,看着人,淡淡开口。 “栖云君?” 自从他为西洲魔域共主之后,便听闻栖云君从天宗宗主之位退下。之后又听属下来报,栖云君距离魔宫不远一座山头上建了洞府,而后偶尔便会魔宫周围碰见。 不过这人直接闯入魔宫之中见他,还是头一回。 栖云君凝视着他,哑声道:“你还等他醒。” 自登临踏虚,叶云澜对人世身不相之人情感便越发淡薄,曾经浮屠塔中落下恐惧,也已随着他一次次破劫消失无踪。 于是只是淡淡颔首,便不欲再之多言。 栖云君追问道:“你还要等多久?” 叶云澜:“等到他醒。” 栖云君道:“他已经故去多年,怎还会醒?” 叶云澜:“我从未想过他会不会醒。我只望他醒来时,第一所见是我。” 栖云君道:“你已入迷障。难道你不想要飞升了?” 叶云澜:“你说难道不是自?对没有结果之事执迷不悟,纠缠不休,陷于妄念,不可自拔。” 栖云君道:“这是我道。” 叶云澜:“我方才所说一切,也是我道。” 说完这话,两人之间便沉默了。 他们像很久之前,便只剩沉默。 叶云澜:“魔宫毕竟不是你可随意来去天宗。下次若还此地见到你,我会拔剑。” 栖云君看着他,颜色浅淡瞳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破碎,忽然问。 “难道块玉碎了,我们之间就真再无可能?” 叶云澜:“你明明已知道答案。” 栖云君走了。 叶云澜一个人走魔宫花园之中。 正是初春,阴雨连绵之时。 头顶笼罩乌云渐渐变低垂,四周沉闷之气更重。 忽然感觉有一滴雨滴面颊。 他仰头看了看天。 而后便想寻一处避雨。 此时他正走一处荷塘旁,荷塘之中有石亭,便缓步走入中。 坐于石桌,从储物戒取出了几坛酒,一个人自斟自酌。 酒是桃花酿,甜美清香,能够驱散胸腔闷郁。 石亭之外,雨已经开始下了。 声音淅淅沥沥。 几杯酒送入口中,他没有运用灵力驱散酒意,很快脸颊便觉有些烧热,有晕眩迷离之感。 忽然想起,他和魔尊之间,也曾经这处石亭之中饮酒交谈,放纵恣意。 而今转瞬已经年。 酒一杯接着一杯入口,他已醉不轻。 雨愈下愈大。 仿佛无数颗珠玉盘上滚动,敲击他心头。 迷迷蒙蒙之间,他慢慢睡了过去。 他做了一梦。 梦里有棵杏花树,他杏花树下藤椅上安睡着。 有人温柔亲他睫。 他闭着推对方,说不要闹。 对方说。 阳光落脸上。四周静谧而安宁。 一生仿佛就可以这过下去。 再醒来时候,雨已经停了。 天光从云层破出,照入石亭之中,照到他脸上,令他睫毛眨动,一时有些睁不开。 而后忽然感觉有人俯身下i来。 温热胸膛贴他背脊。 他身体僵住。 感觉背后人气息是如此熟悉。 熟悉地仿佛幻觉。 魔尊带笑声音响他耳边。 “师尊,您醒啦。” 【正完】 137、番外·见春光 “我都已想起来了, 你我前世所有。” 温存之后,魔尊亲着他脸,吻干他脸上泪痕。 叶云澜微微睁大眼。 他才用力地哭过, 眼眸仍像是蒙着层水雾,声音也沙哑。 “你说, 你想起了什么?” 魔尊便耐心又复了遍:“我说, 我想起了我们前世的所有。包括你我之间,从师徒到陌路, 又从陌路到伴侣,所经历所有切。” 他温柔怜惜地亲他的眼睫,血眸深深流淌着眷念,低哑唤他:“仙长。” 叶云澜神色发怔, 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虽然他知道自己和栖云君、陈微远都有了前世记忆,但他没有想过, 魔尊也能够想起前世切。 他曾经纠结同样的灵魂,不同的经历, 是否还能算作是同个人。 直到移情咒解开,他想起之前与玲儿之间所有,才知道原来他们之间本就曾是师徒, 若一切不发生,他们依旧会是最为亲密的道侣,他心底所横亘的那一道锁链才点点隐没, 直至慢慢消弭。 今魔尊却说他想起来了。 叶云澜眼眶泛着微红。 他看着眼前魔尊俊美的脸,忽然伸手握住他下颚, 抬头吻了上去。 本来今日他就异常主动,且他容颜极美,白发金眸异于常人的模样, 让他平日看着尤为清冷禁欲,因此主动时候所显露出的明艳,便更教人无法拒绝。 魔尊忍不住更深吻住他,像饿了百年的狼。 又阵翻云覆雨之后。 叶云澜筋疲力竭被对方抱在怀里,听对方讲述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 “当年命核被刺穿,我以为自己已经必死无疑,体内那点神火锁住了我仅剩的神魂,让我能听到你声音。”魔尊道,“师尊这些年对我所说过所有的话,我都有听见,也都记得。” “那一抹涅槃神火,还有师尊所注入我体内的量,让我神魂之中所潜藏的神凰血脉被引发。涅槃之时,我好似看到了远古时候的师尊。”魔尊亲他头发,“那时候师尊模样,与现在并没有太大不同,只不过生有翅膀。是金色的羽翼,完全张开的时候,比天上曜日还明亮。能够把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 他声音慢慢变低,“只不过其他的,我已经记不太清了。远古的记忆太遥远,我所得的也只是零星。不过我记得我最后,好似是惹师尊生气了。” 他说着,有些心虚地来牵他手。 叶云澜虽然十分疲惫,依然紧紧握住他的手。 “都已经过去了。”他低哑道。 魔尊沉默片刻,又笑起来,垂首亲他额头。 “是啊,都已经过去了。” …… 三月末。 魔宫主殿。 叶云澜穿着黑色袍服端坐于高座,听完臣属和魔域修士们的禀报。 众人有序退去。 魔宫之中,只剩烛火幽暗。 他拿着手中奏折,却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冰凉滑腻的触感缠在他脚踝,还在慢慢往上攀沿。 有阴影慢慢在他面前凝结成人形。 “魔域共主,西洲之主,道门魁首……”那魔影贴在他耳边低喃,“师尊今是这世上最尊贵之人了。可我却还没有名分。” 他耳尖微微有些发红。 “你想要什么名分?” 魔尊道:“我想要当师尊的夫君,师尊的道侣,师尊的皇后……师尊身边所有的位置,我都想要。” 叶云澜轻轻道:“你早就已经是了。” 他顿了顿,又道:“他们……他们都知道你。我未曾有过隐瞒。” 魔尊闻言似乎很愉悦,低笑起来。 “那我现在可以履行自己名分,为您侍寝吗?我的陛下。” 他红了脸。 “……放肆。” 却没有阻止对方继续。 从魔殿到花园,他们最后躺在竹楼前那一片殷红的彼岸花海中,看夜空星辰。 叶云澜看着属于自己的那颗金色星辰。 当年魔尊陨落之时,他旁边的那颗暗红星辰变得黯淡,他修为境界却忽然突飞猛进,切似乎都如同双星之说,星明,则星黯,他们之间,必将有方会因对方陨落。 只是魔尊涅槃之后,今星象已经完全不同了。 金色的星辰之中蕴着红光,暗红的星辰里有金色流淌。 两颗明星起交相辉映。就好似他们之间相互纠缠,终究融合交汇的命运。 …… 两百年后。 滔天雷劫淹没了魔宫,让周遭四野的修士都震惊遥望。 他们从未见过此可怖的雷劫。 然而这样恐怖的雷劫,却被两道纠缠合的剑光所劈散。 雷劫散去,天光次明亮。 道虹桥从云层之中延伸出来,通向天上彼端。 这是引仙桥。 虚空外的仙路已断,引仙桥乃是叶云澜和魔尊经历许多研究之后,所寻出另一通往仙界的方法。 简单言,原本仙路乃是正常通往仙界之路,引仙桥,却是他们强行从此界之中打通前往仙界之路。比寻常成仙,难上许多。 只不过他们本就互相契合,魔道,相辅相成之间,竟融汇世间大道真理,短短两百余年间,修为便已远远超过了成仙的界限,将仙桥造出。 他们飞身站于仙桥之上,回望人间。 人间二月,草长莺飞。 正是春光明媚之时。 魔尊问:“师尊,这人间美吗?” 叶云澜轻轻道:“很美。” 话语落。 他们相视笑。 这人间他们已经走过。 太古的遗憾,前世的别离,都不会演。 于是执手相牵,共同踏往仙桥之上。 ——他们前路风景,应当此刻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