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有毒:权相宠妻》 公主被迫借尸还魂001 大漠黄沙,落日如血。 李清凰疲倦地地靠在马背上。他们都太疲惫了,被突厥人围追堵截了整整五天六晚,连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有。驰援迟迟未至,她心里是雪亮的:援兵很可能永远不会来了,没有援兵,他们都活不下去。她身上的铁甲已经被染成暗红色,裸露在衣甲外的肌肤也看不出原本的肤色。只有她的眼神,冷酷明亮,就像一头孤狼。 她用下巴轻轻蹭着红烧肉,红烧肉依旧用温柔而亲昵的姿态舔舐她的面庞。红烧肉是她的马,从遥远的繁华长安一直跟随她来到这荒芜的平海关外,跟随她度过阴山,追击突厥,陪伴她度过了整整五年的军旅生活。 这五年间,让她从安定公主李清凰成长为铁血的李少将军,从受尽不屑和白眼的新兵蛋子到有了出生入死的追随者的李少将军,从长安的繁花锦缎一路踏碎边城的冰河铁马,让柔夷布满老茧,让星眸蒙上尘埃,见证过无数生与死,忠诚与背叛,绝望与希望。 她是多么想要那些跟随着她的将士都能活下来。 她伸长了酸疼的双腿,轻轻地踢了踢坐在她对面小憩的副将陶沉机。男人抬起头仰望着她,点漆一般的眸子安安静静地注视着她——他是她最信任、最忠诚的副将,她在风里雨里、刀山火海,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跟去。 “如果你能活下来,”李清凰道,“就把我的骨灰,一半带回给陛下,一半就留在平海关。” 她生于长安,最终还是要回归故里。可她又曾和平海关的将士们生死与共,这里的黄沙埋葬过多少英魂,掩藏过多少无法回家的英雄,她还是决定将一半的自己留在这里,和那些孤魂和英雄共同守护西唐的疆土。 陶沉机动了动唇,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他本来想说,你不会死,又或者是,一切还有希望。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知道突厥人不会放过她,知道这里的人谁都有可能作为战俘被交换回去,她也绝无可能。 “我要你活下来,”李清凰遥望远处,远处沙尘飞扬,传来了轰隆隆的马蹄声响,“为战死的兄弟们报仇。” 她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抽出挂在腰间的弯刀,刚才那对着红烧肉才有的温柔神情也不复存在,她嘶哑着声音:“杀——” 她闭着眼,睡得很不安稳。外面似乎下起了雨,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草木香气。平海关只有风沙和荒凉的戈壁,却不会有多少植被,边关的百姓从祖辈起就生活在这里,面朝黄土,过着日复一日清苦的生活。 平海关李少将军的头颅能值一千头牛羊和一百个奴隶。 她是杀神,斩杀了不知多少突厥将领。 上了战场的那一天,她就已经做好赴死的准备,所以当锋利的尖刀划破了她的铠甲,当刀锋划过了她的颈项,当她的头颅被砍下,她并未感觉到多少恐惧,就算是肉体上的疼痛,也没有抹去最后一刻她的满面讥诮。 为什么会有突厥兵死死地追着她不放,为什么她怎么都甩不开追兵,为什么没有援军,答案清晰地摆在眼前,平海关军营内部,出现了叛徒,她的头颅就是最好的投诚。 自古以来,多少良将不是死在敌人的马蹄之下,而是死在阴谋诡计之中。 她动了动手指,她的感官很敏锐,经过多年的军旅生涯,她的警惕心也变得很高,她能感觉有人正俯视着她。她觉得有点奇怪,她不是死了吗?她最后一刻的记忆还停留在被刀刃贯穿的剧痛,然后亲眼看着自己的头颅和身体分离,难道就这样还能救回来?不论怎么想,这都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吧? 她强行压下一阵接着一阵的睡意,挣扎着睁开眼,突然望进了一双微弱烛火下清淡的眸子,那是一双狭长的凤目,眼瞳漆黑,眼神有点熟悉,那一副高高在上、高贵冷艳的态度也让她觉得有点眼熟,但是就凭这点熟悉感还是不能让她认出人来。 那人伸出手来,看方向是伸向她的脖子的。 李清凰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先发制人。 就当那人的手指将要触碰到她的瞬间,她猛然跳了起来,手臂卡住了对方的脖子,用力把人按压了下去,干脆利落地锁住了他的右臂,用膝盖顶住他的背部,把他的右臂死死地反剪到背后,这一招擒拿她做过无数遍,简直已经深深镌刻在她的身体深处,成为本能。然而这一次可往常有所不同,因为她听见了一声清脆的喀嚓。 喀嚓,对方的手臂被她拗断了。 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 李清凰喃喃自语:“好脆啊……” ------题外话------ 咔嚓—— 女主:目瞪口呆。jpg 女主:一脸懵逼。jpg 女主:不懂你们文官为什么会这么脆弱。 男主:…… 题目是好姬友帮忙选的,虽然叫公主有毒,但不是说公主很狠毒,而是她像哈士奇一样虽然拆家拆迁上天入地,但是很有魔性。但是我不能忍一个叫哈士奇公主还魂记的题目…… 公主是妥妥的武将,原型是唐朝李渊的女儿平阳公主(她是第一位唐朝当上将军的公主)和武则天的安定思公主(权谋中被牺牲的长公主),文里配角和故事都有原型和典故,但是都在此基础上做了一定的修改。 公主被迫借尸还魂002 李清凰重生了。 重生在一个叫林容娘的女子身上,据说林容娘是个妇德败坏、爱慕虚荣、水性杨花,在家不敬父母,不让姐妹,嫁人后不睦嫂姑,不孝公婆长辈,诉说不尽的缺陷遍布了她的全身,就连每一根头发丝、每一颗毛孔都在叫嚣着她的错误,可就算背负如此恶名,她还是被很多女子艳羡。 因为她碰瓷嫁给了一举高中状元的林缜。 林缜是何许人? 寒门出身,家境微寒,却年少聪慧,十六岁上长安科考,一举高中状元。当时钦点三甲的是刚夺了丈夫皇位的女帝谢珝,是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她看中林缜才华,破格将他从龙图阁调任刑部,又令他编修西唐新律,短短三年间,他在朝廷中的地位一飞冲天,一跃成为朝中新贵。 可即便女帝如此赏识,林缜还是在第四年头上自请回乡丁忧,在风口浪尖上激烈勇退,避开了近在眼前的政局动荡。 平远城里,还有哪家的豆蔻少女不爱慕这位清俊温和的状元郎君呢? 可惜竟是被林容娘那样的女人给拱走了。 林容娘的父亲是位举人老爷,家中资产颇丰,曾和林容娘的亲生母亲共剪西窗,携手画眉过,在林容娘五岁的当头,妻子过世,林举人就娶了继弦。后母表面宽厚,暗地里却给小姑娘使了不知道多少绊子,还偷偷私吞先夫人的嫁妆。林容娘得知此事,和父亲大吵一架,又决定和表哥私奔,远离林家这个大火坑。结果表哥没来,却等来了捉拿她的人。 她的名声一下子坏了。平远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定不会去娶一个和人私奔的女子,后母便又想了一个法子,把林容娘塞给了受过林举人恩惠的林缜。 彼时林缜还是一个寒门书生,林举人当年见他书念得好,人又聪慧,相貌也佳,起了爱才之心,便把他推荐到了越麓书院的杨院长门下。林举人和杨院长当年是同窗好友,见林缜实在是有天分,便让他在书院半工半读。 等到林举人知道自己的夫人做出了这种事,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林夫人的想法很简单,她必须要把林容娘嫁出去,不能留着她连累了她自己亲生女儿林碧玉的名声,可是又不能随随便便把她给嫁了,免得外人说她苛待继女,而许给林缜那是正正好,林缜的为人相貌都很好,一个跟人私奔过的人还能嫁给林缜,别人只会说是林容娘沾了大便宜,林缜这一颗好白菜被猪拱了。在再加老爷如此喜爱林缜,万一他是抱了将自己的最爱的小女儿许配给林缜的心思呢?与其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林碧玉嫁给微寒的夫家受苦,还不如让林容娘以身相待。 而林举人想得就要深刻很多,他看人的眼光不会错,林缜将来必定是能高中的,他看中他的才华,将来等他考中了,就把最宠爱的小女儿林碧玉许配给他。结果现在夫人把坏了名声的林容娘给硬塞过去,这种耻辱是任何男人都不愿意忍受的,若是因为一件亲事和林缜结了仇,那多得不偿失? 结果,林缜不但考中了,还高中状元。 继母简直都要把一口银牙给咬碎,凭什么林容娘就是有这么好的运气,她的林碧玉却什么都得不到! 现在,李清凰来了,用着林容娘的身体,一出手就把林缜的胳膊给拗断了。“都出去,我有话跟少夫人说。”林缜屏退了守在祠堂里的老嬷嬷,又仔细地关上了祠堂的门窗,再三确认那老嬷嬷已经离开,才缓步走到李清凰面前。 他和林容娘并没有太多接触,他高中状元后,只回过一趟家,还没来得及办喜事又赶回了长安,去年借着这回远房舅父白喜的事,他才丁忧回乡,守孝三年。平远城的习俗是家有热孝要么就在头三个月内成婚,要么就在三年后出了热孝才能成婚,眼见林缜都已弱冠,林容娘更是不能耽误,两人便匆忙成了亲。 他并不认为林容娘就是传闻中那样糟糕的女子。 人言可畏,有时候随口一句话就是杀人的利剑,可是那些口吐恶言的人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他居高临下看着跪在祖宗排位下的李清凰,他的手臂已经被大夫给接上了,正打着隔板吊在脖子上,按理说,这应当是极其狼狈的一件事了,可他还是一脸平淡,端着那副高贵冷艳的架子。 李清凰跪得腰板笔直,下巴微扬,目不斜视,就算现在跪着也跪出了一股傲霜赛雪的气节。 林缜看着她这样子,不知道为何觉得有些想笑,说话的声音里也就带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公主殿下。”他双膝跪地,跪在了她的身边,声音清润温和:“让公主殿下受惊了,微臣惶恐。” 公主被迫借尸还魂003 李清凰深吸了一口气,她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接受换了一个身体的事实,为什么他一下子就能发现她不是林容娘了? “公主,”林缜见她抗拒,便又委婉道,“公主做噩梦时会有梦呓,所以微臣便做了这个大胆的猜想,这的确是一件挺令人费解的事情。” 李清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她亲眼看见尖刀刺入她的后背又从她的胸前透出,亲眼看见自己的头颅和身体分离,她肯定是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可是林容娘本人呢?她现在占据了林容娘的身体,林容娘又去哪里了? 她想不通,就问:“我做噩梦的时候说了些什么?” 林缜望着她,在祠堂微弱的烛光下,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温柔,他缓缓道:“公主说,‘陶沉机,快走,不要管我’。”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嗓音清润和缓,一点都没有李清凰当时那种生死一线的紧迫嘶哑。她沉默了一阵,又继续昂起头看着上面林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好了,本将军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林缜却没动,含着一抹笑意又道:“可是你占了我娘子的身体。” 说得好像她是厉鬼夺舍似的。李清凰偏过头,斜斜地望了他一眼,一把撸起衣袖,露出手腕上一颗鲜红的朱砂痣:“林大人,你该不是有什么隐疾吧?我记得你五年前就有未婚妻了,结果……”西唐有些人家的确会在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在手腕上点上一颗朱砂痣,只要这颗痣消失了,那就代表她失贞了。林容娘手腕上的那颗朱砂还在,就说明他们根本没圆房。 五年前,女帝谢珝想要把公主许给林缜,被林缜一口回绝,他当时说得很清楚,这些话也在后来被奉为他品性至善的证据,他当时说:“微臣家中已有未婚妻,若是微臣今日能为公主抛弃未过门的妻子,将来必然也会辜负公主。常言道,富不可易妻,贵不可易交,然公主金枝玉叶,又岂能和微臣的未婚妻共为平妻,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当时众多儒生将林缜奉为道德楷模,一个为了家中妻子拒绝了女帝,拒绝了公主的人,又怎么不是高风亮节,至德至善?于是众书生纷纷赞扬林缜,将他的寒门苦读十载,金榜题名不忘糟糠妻的故事以诗词传扬。 林缜名满长安,李清凰也跟着出名了。 对,她就是那个被拒婚了的公主。 她扬起嘴角,乘胜追击:“林大人,若是你有隐疾,可不要忌医讳疾啊。” 林缜耳根微微发红,又耐心地跟她解释:“微臣在长安耽搁了四年,公主也是知道的,去年方才丁忧回乡,热孝在身,许多事都是不能做的。有劳公主挂心……臣的身体了。”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继续道:“平海关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很敏锐。 很多人都以为林缜迂腐又正直得过头。但她并不这样觉得。一个迂腐的人是不可能在三四年内不断地晋升,也不可能得到皇帝的信任,更不可能就只凭着一手锦绣文章在十六岁高中状元。 其实把平海关的事说给他听也没什么,反正她现在是占着他妻子的身体,甚至很有可能,她得顶着林容娘的身份一直过下去,但是她偏偏就不想告诉他。林缜是她的死对头,不管是不是双方都认可这种关系,反正她是挺讨厌他的。现在她竟然成了死对头的妻子,老天爷总是在她猝不及防之刻给她一个大耳刮子。 当年女帝谢珝提出的婚约没有结成,五年后,她竟然重生在林缜的妻子身上,当时的约定竟然是以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达成。这简直是噩梦中的噩梦,如果这只是做梦,她希望能早点醒来。可惜,噩梦并不会醒,因为这就是现实。 李清凰在祠堂跪到半夜,老夫人又遣了老嬷嬷过来,硬是把林缜赶回去睡觉。有林缜陪她跪祠堂的好处之一就是,她可以不用再跪下半夜。老夫人是林缜的祖母,在林家四个孙子中,最喜爱林缜,她刚一到就把人家最爱又最有出息的孙子给拗断了手臂,老夫人没当场扒了她的皮就算好了。 林缜的祖母是个很特别的女人。 她是个杀猪的屠夫的女儿,因为生了一张芙蓉面,乡里乡亲都喊她猪肉西施。她后来嫁了一个俊俏的书生,可惜那书生短命,令她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一个貌美如花的寡妇,拖着一个孩子,其实是很难过日子的,但她就有那本事重操旧业,卖上了猪肉,提着一把猪肉刀,将门前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全部赶走,一个人把儿子拉扯长大。 儿子不像他父亲,读书读到了秀才就再也考不上去,就教村里的小孩读书。孙子林缜年纪最小,却最聪慧,一路中考,第一次参加春闱便在殿试上被钦点为状元。 林老夫人也没对林容娘那乌漆漆的名声太过嫌弃,她从前的名声也不好,寡妇门前是非又多,很多都是人言可畏,搬弄出来的是非,可是对于林容娘嫁进林家整日闷闷不乐,既不侍奉公婆祖母,也不侍奉夫君,只闷在屋子里不出门的做派,她却是深恶厌绝。她的孙子林缜娶的是媳妇,又不是祖宗,本来林容娘的名声已经配不上了,却还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这是做给谁看呢? 现在更好,她竟然把自己那宝贝孙子的手臂给拗折了! 她孙子的手臂可是用来写锦绣文章的,是用来撰写文书的,金贵得很,可不是专门被她打折了玩的! 林老夫人睡到半夜又被气醒了,天还没亮就叫人喊这孙媳妇。 ------题外话------ 林缜:让公主受惊了,微臣惶恐。 李清凰:……你说什么? 林缜:微臣已经认出公主了,公主何必再否认呢? 李清凰:这种借尸还魂的事情为什么你能接受得这么快?! 长安花前旧事001 李清凰初来乍到,自然睡得不安稳。这一晚上都不断地做梦,梦见林容娘的一些事,又梦见自己还是安定公主的一些事,两个截然不同的梦境交错在一起,不知今夕何夕,在梦里也不知她到底是谁了。 她梦见了五年前的杏林宴。 她的母亲谢珝刚登基不久,特开了恩科,甄选人才。 那日也是她母亲的生日。 李清凰自小就受宠,她出生的时候,母后和父皇正是浓情蜜意,又天现异象,天边的云彩好像一只翩然起舞的凤凰。凤凰是吉兆,皇帝便因此更喜欢她了,还给她取名叫清凰,小字长羽。她上头还有一个亲姐姐,一个亲哥哥,都没有像她那样得到父亲的喜爱。她天生聪慧,学什么都很快,她想学骑射,父皇便给她请骑射师父,她想读书,父皇便允她和太子一道听学,甚至还给她求了崇玄的高人,拜在崇玄一位很有名的道人座下当徒弟。她在十岁上,就跟着师父外出游历,看遍西唐的大江大海,山山水水,尝过民间疾苦,见识过人间百态,也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群打过交道。 后来,她的母亲谢珝夺了父亲的皇位,成为历史上古往今来第一位女皇帝。谢珝想要把李唐的江山易主成他们谢家的,皇子的地位陡然降到最低,只剩下女帝的两个亲生儿子还能说得上话,可是公主的地位却被无限拔高,李荣玉和李清凰这一对姐妹的风光更是一时无二。 她赶在母亲的生日那天回到长安,亲手献上贺礼。 她送上的贺礼是一尊白玉观音像,白玉是极好的籽料,唯一有瑕疵的地方是些许淡红色的红纹。她找了最好的工匠把籽料雕成了观音,那些瑕疵的红纹就是观音面上的红晕,观音的容貌她是画了母亲的画像让工匠对着雕刻的。这份贺礼不算最贵重,却是很花心思了。 女帝谢珝当场把玩着这具小小的观音像,微笑道:“清凰有心了。” 谢珝和普通的女人完全不同,她野心勃勃,同时也有和野心相配的手段和狠辣,她不但想学前朝的吕后垂帘听政,甚至还做到了吕后没做到的事——她将李唐的江山攥在了手中。从小到大,即使病了,她也不会在她们姐妹俩的床前停留片刻,她在生下平阳公主李荣玉的时候,甚至还打折了她一条腿,嫁祸给当时的皇后。皇帝怒发冲冠,立刻就废掉了皇后。为了让皇帝对她心怀歉疚,她甚至都没有好好给长女治腿,导致李荣玉的右腿一直微跛下去。 这就是她的母亲。虽然她知道母亲也并不是多么真心地喜爱她,可她还是感激她多年来的爱护。 女帝谢珝在杏林宴请了当科的士子们。那日春日浓浓,杏花盛放,时不时还有杏花的花瓣从半空中飘落下来,落在酒杯里。 谢珝让她在杏花树下舞一曲剑舞,给士子们助诗兴。 李清凰那年十六岁,剑法高超,身姿轻盈,眉目浓丽。当她献上那尊白玉观音像的时候,宴会上很多人都禁不住注视着她缓缓抬起的面孔,她的眉眼结合了父母的所有优点,却比谢珝年华最盛的时候还要艳丽,她毫无胆怯之意,恍若对周遭的目光不曾觉察,笑着下去准备节目。 给她配乐的乐师也是宫廷里最出名的师傅,弹奏的是最出名的《秦王破阵乐》。 她的祖父曾被册封为秦王,骁勇善战,她的祖奶奶曾组建出一支娘子军,战绩斐然。她的剑法也很好,不是软绵绵的宫廷剑舞,而是一招一式颇具肃杀之气,恍如蛟龙入水,江海凝光,落在地面上的落叶被她的剑气卷起,馥郁的花瓣被她轻而易举碾为碎屑。她轻盈地落地,又执剑回旋,长袖善舞,又寒光刹踏。 但她当最后一次落地的时候,她踩到了一只杯子。那是杏林宴上喝茶的瓷杯,外表光滑,正好滚落在她的脚边,她一时不察,直接一脚踩了上去。眼见着她就要冲到一位老进士的面前,手上的长剑就要刺进他的胸膛,她用力一扭腰,竟是腾跃起来,一剑震落了满树杏花。 她的剑尖还托着一朵完整的杏花,小心地送到那位差点被她刺了个对穿的老进士桌上,又朝他歉意地笑了一笑。 她眉目本就艳丽,这一笑更是压过了满园的春意。 她扭伤了脚踝,但是面上却还是盈盈微笑,行礼后退下了。 等退到没人看见的角落,她皱起眉,面上杀气一现而过。林缜就在那日的杏林宴上。他年纪最小,能够考中就已经很好,他估计着后面的殿试三甲名册早已定下,他的名次恐怕不会太好,但也不会太差,不上不下地挂在中间。 考中的士子里年纪最大的已经满头白发,年过花甲,正因为安定公主那一笑而感到心跳加速。李清凰应变得太快,周围人都没发现她出现了失误,他们都只看见她送出了一朵最美的杏花,送给了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人选。她不但送了花,还对着人笑了。 大家都感觉这位小公主的想法很奇特。 酒过三巡,林缜有些头晕,便站起来借着更衣的名义在杏林附近走动走动。 然后,他又遇见了那位安定公主。 只是这回她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对着谁情意绵绵地微笑,而是用一只手钳着一个比她年纪小些的少女的下巴。她脸上带着恶劣的嘲笑,逼着对方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一只手还颇有羞辱意味地拍了拍她的脸颊:“长楹,许久不见,你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啊。当姐姐的我真是没想到,这回还真是差点在你手里吃亏。” 长安花前旧事002 只是这回她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对着谁情意绵绵地微笑,而是用一只手钳着一个比她年纪小些的少女的下巴。她脸上带着恶劣的嘲笑,逼着对方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一只手还颇有羞辱意味地拍了拍她的脸颊:“长楹,许久不见,你倒是越来越厉害了啊。当姐姐的我真是没想到,这回还真是差点在你手里吃亏。” 她抓着她的下巴,将她瘫软的身体提了起来:“干嘛哭成这样?觉得是我欺负你,委屈了?” 长楹公主的眼泪就像不要钱一样往下掉,滚烫的泪水甚至还顺着脸颊落到了她的手背上,她可怜兮兮地摇着头,呜呜咽咽,却又说不出什么辩解来。看她这副饱受委屈的小可怜的模样,李清凰又笑了:“我说你,装出这副样子来给谁看?嗯?我又不是那些蠢到家的贵族公子,难道还会吃你这一套?” 长楹公主无声地哭泣着,她的皮肤极为白皙,在春日阳光下几乎都白得透明了。她透过疏散的树木,不意间和林缜对上了眼。 林缜并不想趟这趟浑水。宫廷里尔虞我诈,这样的事情本来就多,他不过是一介寒门士子,哪里还轮得到他去管皇家的家事。可是,他沉默地和长楹公主对望了片刻,她似乎知道目睹了眼前这一切的人并不可能来帮她,她便失望地别开了眼神。 “我、我还是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要生我的气,”长楹公主哽咽道,“如果是妹妹哪里做错了,望姐姐原谅妹妹这一回吧……” “你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李清凰重复了一遍,又觉得似乎这话很是好笑,便轻轻笑了一声,“你把这茶杯滚到了我的脚下,是想看我在陛下面前出丑呢,还是想让我当场杀了那个老进士啊?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是你难道觉得我就是杀了一个进士,我还得赔人家一条命不成?用这种办法来陷害我,你也太天真了。” 话虽如此说,可她若是让人血溅当场,即使不用赔上性命,后果也是极为严重的。 她在安然落地后,就瞥见灌木丛耸动,里面露出一片衣角。 结果她当场捉住了她这位好妹妹长楹公主李叶原。 “没有……我没有!”长楹公主哭得更厉害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开口,“我真的没有这样做,我为什么要陷害姐姐?我是很喜欢姐姐的,姐姐一直以来就这样照顾我——” “住嘴!”李清凰啪得甩了她一巴掌,冷笑,“照顾?我照顾你什么了?我时常都不在宫里,又如何照顾你,别来跟我攀这交情!”她说话的声音又脆又亮,语速也极快,就如碎玉落盘一般:“照顾你的是柔月姐姐,结果你是怎么对她的,抢她的心上人,嗯?柔月姐姐性情贤淑,让我不要跟你计较,可是你算什么东西,还敢来算计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欺负啊?”她又反手打了她一记耳光,将她像垃圾一样扔在地上:“现在觉得高兴吗?还想不想再来一次?” 长楹公主被她打了两巴掌,脸上顿时红了,差点哭得昏过去,可她还顽强地坚持着,抽噎着跟她据理力争:“我没有!我根本没有陷害姐姐,那个杯子也不是我放的,姐姐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 李清凰看着她,觉得既好笑又恶心,她是不明白了,这只会哭哭啼啼假装无辜的李叶原又有哪里好了?怎么比得上真正温柔识大体的李柔月?难道就是因为她会哭会装可怜吗? 她正思考着该拿她怎么办,忽然听见不远处响起了一声树枝折断的轻响。她立刻循声望去,正和林缜打了个照面。她看了看他的脸,对他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一双明亮如星辰的眸子又在他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衣打了个转,便道:“书呆子,这事你管不了,也管不着,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若是熟悉宫廷中几位公主的人看到这一幕,多半都会掉头就走。 李清凰是有多受宠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要教训一个不受重视的妹妹,又有谁敢触她的霉头? 可是林缜却不知道。他沉静地看着伏在地上几乎哭昏了的长楹公主李叶原,缓缓地开口:“公主说方才在杏林宴上被人陷害,可有证据?” “证据?”李清凰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似的嗤笑出声,“我还需要什么证据,我说出口的话,就是证据,怎么样?” 她微微抬起下巴,嚣张又跋扈,衬托得低伏在她脚边的李叶原更加楚楚可怜。 林缜皱了皱眉,他发觉自己很不喜欢她那样的人。 “公主既然没有证据,那么可听说过疑人偷斧的故事?” 因为怀疑自己的邻居偷了斧子,越看就越是觉得邻居果然就是那个小贼。 李清凰挑起秀丽的眉毛。 只听长楹公主像是苍蝇一样继续在她耳边哭哭啼啼:“这位公子,你还是走吧……姐姐、姐姐她也不是故意这样这样对我的,其实她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你快点走吧,万一姐姐迁怒到你,那可就不好了……”她嘴上越是说着让人快走免得被迁怒,对方就越是不肯走。 李清凰已经没有了耐心,她本来脾气就算不上太好,更不用说对着李叶原那副小可怜似的模样完全没有怜惜之心,只觉得恶心。至于眼前那个书呆子,呵呵,她更是没有跟他理论的心思。她正要抬脚走人,却忽然听到一道清朗动听的声音:“这不是安定公主吗?公主刚回宫不久,就来急着欺负自己的妹妹了?” 李清凰本来已经打算到此为止,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阴阳怪气的说话,又转过身去,也不阴不阳道:“这不是长宁表哥吗?怎么又进宫来了,今日是杏林宴,莫非表哥也考中了?” 顾长宁是谢老将军的外孙,谢老将军是女帝谢珝的叔叔,按照辈分,李清凰的确可以喊顾长宁一声表哥。顾长宁出现了,李柔月也会出现。两人分花拂柳,一前一后走到近前。李柔月笑着握了握她的手,又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来轻柔地擦去她额上的汗水:“瞧你出了满头的汗,这又是怎么了?”她弯下腰,把李叶原扶了起来,打了个圆场:“你才刚回来,怎么又跟妹妹闹开了?叶原小你半岁呢,叫你一声姐姐,你也该照顾她一些啊。” 李清凰谁都不服,就服这位长姐。她哼了一声,什么都没说,也没提在杏林宴上发生的意外。再说提了也的确没实凿证据,就是有证据只要最后没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别人只会觉得她小题大做。 可是她不说话,顾长宁却不肯罢休:“你们两姐妹倒像是亲姐妹,一个唱红脸,一个扮白脸,好处倒是都占尽了。” 他这句话却是在嘲讽李柔月虚伪,见李清凰盛气凌人教训完了才出来打圆场,装好人。 李清凰顿时觉得一股火气涌上心头:“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教训人的时候,大姐姐不就是跟你走在一起吗?她什么时候扮过白脸了?” 李柔月悄悄地一拉衣袖,让她不要再说了。 顾长宁抬起袖子帮李叶原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拖长声调嘲讽道:“是我让你家大姐姐硬要死皮赖脸跟着我的吗?” 李柔月的脸色一僵,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但是她知道哭也没用,只得僵硬着脸笑道:“好了,我听说平阳的腿疼又犯了,还在东苑休息呢,咱们去看看她吧。” 平阳公主李荣玉是和李清凰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她早年就跛了右腿,一碰到天气不好的时候就会疼。 李清凰看着她笑得很难看的脸,忍下了这口气:“那我们走吧。” 顾长宁看着她们的背影,又啧了一声。他看了看林缜,认出他是今日参加杏林宴的士子,见他年纪小,长相又特别俊秀,便也起了相交的心思:“你今日碰上了我,可算是运气好,换了别人可没人压得住那位刁蛮公主。” ------题外话------ 李清凰的三大原则:1。可以用动手解决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动嘴。2。又不是文官,只会动嘴皮子。3。证据算什么,我会动手就行了。 林缜:…… 长安花前旧事003 杏林宴后,就是殿试。出人意料的是,林缜被女帝谢珝钦点为状元,入了龙图阁当修撰。 殿试之后,中了三甲的士子就要驻马游街。林缜骑马而过的身影成了长安城不少豆蔻少女心中的良人。他很年轻,尤其是这一科的探花郎就是那日李清凰送了杏花的老进士,这一对比,不但强烈,更是有点好笑。从前殿试,最年轻最英俊的那个士子往往会被御笔点为探花,可今日却是完全反了过来。 新科状元林缜不但年轻,还长得特别俊美,即使簪花游街,也显得气质出尘,把另外两人衬托得毫无存在感。 西唐的朝廷中,向来都是世家门阀占据绝对优势,不管是在数量上,还是在实权上。林缜虽然中了状元,可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修撰,并不起眼,也没多少人同他结交。 唯一一个上门来主动和他结交的却是当日在杏林宴后遇到的顾长宁。 顾长宁,字安远,是谢老将军的外孙,也是女帝谢珝的娘家人。 谢老将军并不喜欢顾长宁,主要是不喜欢那个拐走了他的爱女的女婿,所以恨屋及乌,他对顾长宁也是不假辞色。 顾长宁其实颇有成为浪荡公子的本钱,他生得眼角斜挑、目如桃花,满身风流,的确是很讨情窦初开的女子的欢喜。最吸引的是,他身上偏偏还有一股放纵不羁的味道,固然君子能引人倾心,可是浪子却是有种独特的、吸引人飞蛾扑火的魅力了。 顾长宁请林缜喝酒。 长安的西市是番市,格外热闹,最大的那家酒肆是外邦人开的,不管是里面的店小二还是倒酒的舞女,都格外的热情奔放。顾长宁近来看上了一个叫红缨的舞女,觉得她美丽洒脱十分特别,总是带人来喝酒,顺道捧她的场子。他们才刚坐下不久,就见李清凰进来了,她扮了男装,一头乌发全部梳了上去,露出一张秀美的面孔,窄袖胡服妥帖地包裹着她的身形,细腰长腿,因为长年累月的习武,腰背曲线格外好看,当她一踏进酒肆,几乎就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她踏进门,就露出了站在她身后的襄阳公主李柔月。 有李清凰那样的金玉在前,李柔月看上去其实很不起眼。她的长相也不算美丽,只能勉强说得上是清秀。可是她很温柔,她看人的眼神很温柔,说话的语气很温柔,就连抿着唇不笑的样子都是那样温柔。她就像一块璞玉,虽然没有精雕细琢,可总是散发着温润的光彩。 李柔月自然看了到顾长宁和林缜,走上前笑着打招呼:“长宁,林大人。” 林缜立刻还礼:“不敢。” 顾长宁却懒得多看她一眼,嘴里讽刺道:“怎么你又跟来了?你还要不要脸啊,怎么我去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李清凰脾气不太好,闻言便一掌拍在桌上,震得酒杯都往上跳了一跳:“表哥你的嘴这么臭,今早出门漱过口了吗?”老实说,她也没想到会撞见顾长宁和林缜,要是早点知道,她就不拉人进来了。 顾长宁朝她一笑,满不在乎:“你站这么远,怎么闻得到我的嘴臭不臭?要不再站得近些?” 她弯下腰,一把扯住顾长宁的衣领:“早就跟你说过了,你长了嘴,不是让你说这些废话的,信不信我把你的牙一颗颗敲下来?”这句话换了别人就只是口头上的威胁,可是换成李清凰,那就绝不止是威胁,她是真的有本事把他一口白牙给一颗颗拔下来的。 李柔月叹了口气,轻声道:“算了,我们还是去别处吧。” 其实李清凰想说凭什么,难道碰巧进了同一个酒肆,她们就得先走人?可是她看在李柔月的份上,还是忍住了:“也对,换个地方清净。” “说走就走,说来就来,”顾长宁道,“扰了店家的生意,又一走了之,倒真像你们二位能做出来的事。” 林缜偏过头,看了看顾长宁,见他一直盯着李柔月的侧脸,又默不作声。 李柔月微微一笑:“既然长宁这样说了,那我们就留下喝一杯吧。店家做生意也很不容易的。” 她这样一说,顾长宁又哼了一声,朝林缜靠了过去:“你啊,坐得远一点,别离我这么近。丑八怪!” 李清凰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欠揍的人,她把拳头捏得咔擦响了两声,竟然又忍着没发作。林缜在杏林宴就见过她嚣张跋扈那一面,可她就是没发作出来,硬生生忍住了,他其实还有点意外。 李柔月点了一壶西域葡萄酒。李清凰直接满杯,一口灌了下去,她喝完一杯,又接着倒了第二杯,她的酒量似乎很好,几杯酒下肚,连脸色都没变红半分。顾长宁看中的舞女红缨端着果盘上来,纤细的腰肢一扭一扭,看上去格外妖娆,她的容貌也很美,高鼻深目,轮廓很深,很有异域风情。 她没看顾长宁,却是对林缜嫣然一笑,转身坐在了他的大腿上,搂着他的颈笑道:“小公子从哪里来?奴却是从未见过公子这样的人物呢。” 她坐到他身上的动作很快,林缜的反应更快,还没等她把话说话,就直接把她推了下去。红缨就势坐在地上,掩面道:“公子这是嫌弃奴了吗?” 林缜面色微红,不知道是酒意上头还是害羞,语气却还是一本正经:“姑娘请自重。” 顾长宁哈哈大笑。红缨却又凑到了他的身边,伸手摸了把他的下巴:“奴才不重呢。不信公子再抱抱看,真的,一点都不重。” 顾长宁搂住她的腰,笑道:“好了,别再逗人家,人家年纪比你小,脸皮薄。” 看着他搂住那个番邦女子,李柔月的眸子渐渐暗淡了下去,她低下头品了一口葡萄酒,却是满口酸涩,可她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没有沉下来,此时此刻她就像是一张微笑的面具。 李清凰又喝了两杯,大半壶葡萄酒都进了她的肚子。大概是怕她独自喝闷酒太无聊,红缨笑道:“葡萄酒是养颜的,这位……嗯,公子喝了,容貌会更佳。”她是什么样的眼光,自然能看出她是女人,但是客人既然扮了男装,她也知情知趣不说破。 顾长宁嗤得一声笑了:“还是算了吧,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副丑八怪的模样,喝什么都不管用。” 他这话是看着李柔月说的。 林缜道:“顾兄,你喝多了。”他其实已经有点后悔跟顾长宁出来喝酒,现在还碰上了李清凰这样的刁蛮公主,他真不知道事情会如何了结。 ------题外话------ 顾长宁:都说女人是做的。李柔月是掺了黑心土的水,李清凰是泥沙做的。 李清凰:……你就是仗着我不敢当场打死你。 林缜:…… 长安花前旧事004 李柔月像是没听见似的:“长羽,听说东市的酥酪要排队才能买到,不如今日去尝尝是不是有这么好?” 李清凰一年中有七八个月都跟着师父在外面游历,还没尝过东市的小吃,自然欣然答应,她压低声音道:“姐姐,你真不要我教训一下顾长宁这小子?”她手痒很久了,要不是看在李柔月的份上,她早就把顾长宁揍得哭爹喊娘。别人怕谢家,怕谢老将军,她可不怕,只要顾长宁肯放得下脸皮去向他外公谢老将军哭诉,她就敢承受谢老将军的怒火。 “不了,他就是这样的,何必跟他置气。”李柔月淡淡笑道,“只是嘴上说话难听,其实心眼不坏,” “恐怕不是说话难听,而是嘴贱。”李清凰再没有压低声音说话,还回过头居高临下睥睨了顾长宁一眼,满是不屑。顾长宁咬紧了后槽牙,又对着红缨笑道:“正好扫兴的人走了,我们不醉不归!” 最后只有顾长宁是醉着回去的。林缜虽然有些酒意上脸,但看眼神,还是全然清醒的,红缨端来两碗醒酒汤,又瞧着顾长宁摇头:“我真是看不懂顾公子。” 林缜默不作声地把其中一碗醒酒汤喝了,还有一碗硬灌给了顾长宁,然后扶着人准备离开。 红缨送他们出番市,一边走,一边又瞧着他笑:“林公子可有心上人?” 林缜顿了顿,回答:“……没有。” “那林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呢?”她其实也是随口一问,异族的女人热情大胆,这样问了也没什么。更何况林缜还是新科状元郎,他那么年轻,长得也好看,好像人也很正经,那些正经如君子的男人总是会挑动人心中的征服欲,想看他们失控,想看他们脱去君子的外衣后又是一副什么模样。 “在下已经有未婚妻了。” 喜欢或是不喜欢都太轻浮了。他从来只想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妻子,两人相敬如宾,过着平静而简单的生活。 “你竟然有未婚妻了?”顾长宁的酒突然清醒了一半,勾着他的肩膀道,“她长得好看吗?你喜欢她吗?” 红缨抿嘴偷笑,她把人送到番市的口子,便又回酒肆去了。 林缜回想了一下,竟是没想出那位林小姐长的是什么样子,脑海中却浮现出那日杏林宴上,李清凰将一朵最美的杏花完好无缺地送到那位老进士的桌上,然后嫣然一笑的画面。 他很快就把这个片段忽略过去:“长相并不重要。” “长相怎么会不重要,若是长得太普通,看着就没兴致。”顾长宁道,“你会想着她自渎吗?” “……”这种问题谁愿意回答? “不会的话,那就是没有兴致了。”他拍了拍他的肩,叹道,“多可怜,这还要对着看一辈子,就和守一辈子活寡似的。”林缜打算尽量疏远顾长宁这种损友,事实上,他最近的确是很忙碌,女帝谢珝给龙图阁下了新的任务,要修撰西唐新律。修撰律法本来就是一件耗时耗力的事情,他连续大半个月都是睡在办公的地方。 也幸亏他还没有家室,家人都还在平远城,他现在有个临时住着的小院子,只有他一个人,回不回去都无所谓。可是他的那些同僚却受不了,暗地里抱怨不断。 林缜对西唐律法提出的修撰建议很好,女帝谢珝读了,便召他入宫。 她其实一直都在观察这个年轻人,他做事踏实,又特别沉得住气,即使被放在龙图阁当个小小的七品修撰,他也没有任何怨言。她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才,最好还跟西唐的门阀世家扯不上任何关系,而林缜显然完全符合她的设想。 她留了林缜在宫中用饭,这顿饭吃到一半,李清凰却是来了。 她今日总算规规矩矩地穿着宽袖广带的裙衫,规规矩矩地梳着一个有点繁复的发髻,规规矩矩地行礼请安。 当她起身的时候,骤然看见林缜,似乎想到了什么,看他的眼神也格外怪异。 女帝笑着和她说了几句话,便把她和林缜一道打发走了。 李清凰看林缜的眼神越来越怪异,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叫你来做什么?” “关于西唐新律的修撰。”这件事是大家都知道的,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是吗?”她怀疑地看着他,“那怎么还要留下来陪陛下一道用饭?” 林缜终于知道他觉得她的态度怪异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是也没往深处去想:“吃顿饭而已,又有哪里不对吗?” 他的态度太坦荡,再加上他看上去的确是像正人君子,她最终只把怀疑埋在了心底:“没什么。” 其实她的怀疑也不能说毫无根据,从前就有好几个年轻的臣子,借着讨论朝政的名头,最后爬上了她母亲的龙床。她之前还撞见过两三回,等到天黑了就等在人家府外专门套人麻袋敲闷棍,当时长安城里还涌起过一阵子闹鬼的传闻。可是她千防万防,怎么都防不住那些非要往母亲床上爬的男人,差点气炸了。 她暗地里观察着林缜,这位新科状元郎据说才刚满十六岁,身量颀长,容貌俊秀,一双清淡的凤目犹如点漆,她是习过武的,看人第一眼就看骨骼,而他的骨相也生得很好,既有少年郎君的青涩和单纯,又有了成年男人的成熟和稳重,怎么看,都是很容易爬上龙床的家伙! 她才不想要一个十六岁的后爹! 李清凰决定对他严防死守,让他连一点点歪门邪道的心思都兴不起来。 ------题外话------ 李清凰:别人都是担心自己遇人不淑,我却要担心母亲遇人不淑,唉,真是好心累。 李清凰:十六岁的后爹,光是想想就觉得很可怕了…… 林缜:…… 长安花前旧事005 近几日,龙图阁的修撰们都觉得快要变天了。原因是安定公主李清凰三天两头就往他们这里跑。 龙图阁这个地方也就是听起来好听,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实权,一群人窝在里面除了看书就是编书,就连六部里最小的长吏都能压他们一头。对于年纪大了的士子来说,龙图阁倒是一个很适合养老的地方,与世无争,又可以研究学问,每月的薪俸也足够他们在长安城久居下去。 但是大多数人根本待不住啊,他们又不是七老八十,大多还正在壮年,谁不想要在朝廷中占据一席之地?谁不想要名扬天下,痛痛快快针砭时事?寒窗十年,谁不想要成为一代名臣,名垂青史? 现在安定公主一来,倒似往一潭死水里扔了一块大石头,激起阵阵涟漪。 这长安城谁不知道安定公主李清凰是最得女帝喜爱的女儿?女帝甚至还把洛阳的温泉宫都赐给她当行宫,还把内城的嘉善坊划了一块地出来给她建了公主府,要知道她现在还没开府呢。若是谁能有幸得到安定公主青眼,仕途也必然一片光明坦荡了! 光是女帝偏爱也就罢了,她偏偏还生得花容雪肤,是所有公主中最为美貌的。就算一直都有传闻说她的脾气不怎么好,那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这般千宠万宠被追捧着长大,有点脾气也很正常,反正娶了公主回家,本来就是要把公主当成菩萨供起来的。 李清凰拜会龙图阁都不是空手上门,总是会让侍卫去长安最出名的雅楼买好刚出炉的糕点,分发给众人。 她又不能明着说是来监视林缜的,就只说自己是来讨教学问的。她从前还旁听过太傅给太子上的课,不管是策略还是明经都有所涉猎,后来在外游历,也增长了许多见识,再加上她还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讨教学问也不算是很勉强。 李清凰来得勤,今科探花的心都如同沸水里漂浮的茶叶,忽上忽下。他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年过花甲,今年本就是他最后一次去赶考,此次恩科总算考上了进士,又中了探花,对于自己被分在龙图阁并无怨言。他年纪大了,经不住官场倾轧和党朋站队,还是老老实实地窝在这里颐养天年比较好,再说最年轻的状元不也跟他一起当个小小的七品修撰吗? 他想起那日杏林宴上安定公主那压过融融春意的一笑,和她放在他桌上的一朵杏花,实在不能不去多想。 公主为何会对他笑?为何偏偏只送了他杏花?公主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越想,心思就越浮动。 李清凰安然若素地踏进了书阁,林缜办公的位置就在书阁里靠窗的位置。他的桌面很整洁,除了笔墨纸砚,桌角上还放着一只小小的瓷瓶,瓷瓶里簪着一支杏花。 现在正是杏花开得最盛的时候。瓷瓶里那枝杏花也开到了极点,偶尔会有一两片花瓣落下来,正好落在他的茶杯里。 她站在书架之间偷偷地观察他。昨日他又被母亲召进了宫,不过是和别的几个老修撰一道,估计还是讨论编写西唐新律的事情。可是之后,他又被留下来吃了一顿便饭——吃饭就要喝酒,酒后就会乱性,她盯得死紧,却架不住很多时候她根本不能到场啊。 由于春意正浓,天气也暖和了,官袍都换成了薄些的春衫。李清凰扫了他好几眼,没有在他裸露在官袍外的皮肤上看到什么乱七八糟的痕迹,她叹息着把拿在手上的书重新放下。等她长吁短叹地出了门,老探花终于忍不住,问林缜:“公主这几日可是天天都来?” 的确是天天都来。偏偏她看上去还不像是喜欢读书的人,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 林缜看了一眼摆在茶水边上的一小碟雅阁的杏花糕,微微闪了一下神,然后又摇摇头。这位公主的想法总是蛮不讲理,不按常理出牌,谁知道她又有什么新想法了?又或许,她就是单纯觉得这样很好玩罢了。 老探花又问:“你说,这杏花糕是不是暗示什么?” “……”林缜埋头整理书卷。 “杏花糕,杏林宴,她是不是在暗示我?” “……”林缜本来不想理会的,但还是忍不住了,“什么?” “她在杏林宴上送了我一朵杏花,还对我笑了,”老探花发愁道,“唉,我的年纪又这样老了,当她的祖父都够了,当真承受不起这份厚爱啊,唉!” 林缜手一抖,不小心把手上的薄薄的书页给撕了下来。 你也知道自己当她祖父都够了,那还担心什么? 他觉得李清凰真是有毒,明明蛮不讲理又嚣张跋扈,可周围人一沾上她就跟中毒似的,连心智都不断地往下掉。手上的编书进度都已经快完成了,林缜今日打算早点回去,他的进度赶得快说明年轻人有上进心,可是快得太过了,就会遭到同僚嫉恨。他不蠢,也不是真的清高到目下无尘,他这些年能够在最出名的越麓书院半工半读下来,也说明他其实很会做人,一个自视甚高又毫无倚靠,可偏偏有些才华的寒门子弟只会受到众人排挤,怎么也不可能安安稳稳地在书院读了这么多年。 大概是听说了他们就快要修完初稿,长久没有出现的顾长宁又来找他喝酒。 顾长宁一见到他,就道:“据说安定那家伙来你们这里很勤快?” 的确是很勤快,几乎每日都到,若是有一日缺席了,旁人就会提起她,简直比不来还有具有存在感。 “公主的确时常来这里借书。” “借书?”顾长宁哈哈大笑,“别逗了,她还会读书?她字都认全了吗?” 林缜诧异地看着他,他不太明白,为何顾长宁对于李清凰和李柔月都抱着这样大的敌意,他其实对待别的姑娘都很温柔体贴:“平心而论,公主的学问并不算太差。” 当然也仅仅是不差,绝对没有龙图阁修撰们夸赞的那样出色。 顾长宁勾住他的肩,凑在他的耳边说:“你说她为什么天天往这里跑?她从前可都是懒得到这里来,她是不是——”他的目光定格在林缜的脸上,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勾起唇角:“林兄,我觉得,她大约是看上你了吧。” 林缜心中噗得一跳,又抬起那张波澜不惊的清淡面容:“顾兄别开这种玩笑了。” “不是吗?”顾长宁挑起眉毛,“不信我们就打个赌?” ------题外话------ 老探花:杏林宴,杏花,杏花糕,你说公主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 林缜:…… 老探花:我的年纪当真大了些,都够当公主祖父了,如此厚爱,注定辜负,可惜可叹…… 林缜:…… 身边有一群智障系列 李清凰发动技能:主角光环(技能发动时,方圆百米之类全部人群智商下降50%,并且以每分钟0。1%的速率减少,效果持续30分钟) 唯有林缜免疫,以遗世独立的风姿以示清醒。 长安花前旧事006 林缜并不想打这种赌,也不想参与那种无聊的事情,当场就回绝了。 可是顾长宁又岂是那种会轻易放弃的人,他和李清凰结下了不小的梁子,她是看不惯他,难道他就看得惯她了?不过是一个脾气又臭又硬的草包公主! 他在林缜沐休的日子约他出去游玩,船已经包好了,又说几个朋友打算开个诗会,正缺状元郎的指点,林缜推脱不掉,就只好答应了。他是请不到李清凰的,也没去想邀请她,他要是敢当面提这事,李清凰就能让他难堪到下不来台。可是她身上有一个很大的软肋,就是她的姐姐李柔月。只要是李柔月说一句话,她定会到场。 李柔月是姚昭仪的女儿,姚昭仪早逝,就被养在当时还是谢嫔的谢珝膝下。那时候谢珝刚诞下平阳公主李荣玉没多久,见她孤苦又乖巧,对她还是不错的,她的确也知恩图报,后面有了李清凰,她又是当长姐,又是当妈,照顾她长大。 其实她明明也只是比李清凰年长了三四岁,却处处照顾她们,处处让着李清凰和李荣玉两姐妹。 李清凰当然知道她是对自己好,对她的要求并不会拒绝。 顾长宁去宫里找李柔月。他时常都会进宫,和几位公主皇子都玩得不错,宫里的内侍见到他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谢老将军怨恨他的父亲,又不喜女帝谢珝夺了李家的江山,觉得谢珝误了他谢家的一片忠君爱国之心,顾长宁偏偏就总是进宫去哄她开心。他深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外公嫌弃他,那好啊,他就去和他同样嫌弃的人站成一队。 李柔月还住在曾经谢珝住过的仙乐宫,她性子沉静,并不爱凑热闹,门阀世家送来那些花会和赏诗会的请柬,她也不是每回都会去。今日如此大好春光,她竟还在屋子里绣花。顾长宁简直觉得她不可理喻,让人去给她通传一声。 李柔月很快就出来了,她走得急急忙忙,袖子还有些皱褶,是之前做针线活压皱了的。 她走到顾长宁面前,仰起头朝他微笑:“长宁。” 每回听到她用那种温柔得能滴出水的声音喊他长宁,他就浑身不自在。他根本不明白她是怎么一回事,明明他已经对她表达过厌恶之情,但她还是这样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他有时把话说得很难听,她当时也伤心了,可下一回又故态复萌。她难道就连一点自尊都没有吗? 顾长宁抱着臂,干巴巴地问:“春光正好,明日我叫了些人出去游船,你去不去?” 李柔月自然会答应。 顾长宁看似随意道:“那你也顺便也叫上安定吧。” 这下,她有些疑惑了:“为何要叫长羽?你不是跟她合不来吗?” 顾长宁漫不经心地笑:“我是跟她合不来,可大家不是都喜欢她么,她难得回来一次,难道就不跟大伙一块聚聚?” 李柔月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望着他。她并不蠢,能在宫廷里过得还不错的人,都不会是真正的蠢人,李清凰对顾长宁这种前世结仇的态度,都是在为她打抱不平。日子一长,他们两人就跟斗鸡似的对上了。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样算不算是在利用清凰呢,明明她是这么喜欢她,可她却总是利用她,别人都说李清凰飞扬跋扈,说她脾气差,有多少是因为她为了她打抱不平呢? “再说了,你想想安定多久才回长安一次?”顾长宁道,“若是陛下将来指婚,她肯定是不愿意,到时候还要大闹一场,倒不如让她现在就自己相看起来,陛下这么喜欢她,难道还会让她伤心?” 他见李柔月的表情有些松动了,又往火里加了把柴:“你是没听说过最近她总是往龙图阁跑这件事吧?龙图阁说得好听点是做学问的,说难听些就是混日子的,你说她还能看中谁?我这回可是把状元郎都叫上了。” 李柔月勉强道:“那好吧,我问问她。”依照李柔月对她的了解,有顾长宁在的场合,她肯定是不愿意去的。 果然,她一听是顾长宁想出来的主意,立刻道:“不去,你也别去,谁知道他又会想出个什么样的法子来折腾人。” 李柔月笑道:“可是我答应了他啊,我定是得去的。再说我也很久没有坐船了,现在天气这么好,出门散散心也好啊。” 李清凰叹了口气:“好吧,你去的话,那我也……去吧。” 真是好委屈,每回被顾长宁这小子奚落,她都得忍着。因为她知道,若是她真把顾长宁打伤了,李柔月会伤心的。李柔月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大好,看上顾长宁这浪荡子也就罢了,偏偏还表现得这样明显,总有些居心不良的人想借此打压她。 她在床上滚了一圈,就被李柔月拉起来,她帮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又把银耳红枣汤端到她的手上:“趁热喝。” 李清凰三口两口就把手上的汤喝完了,李柔月的厨艺很好,她小时候觉得膳食不和口味,她就变着花样给她做,她挑食,她就把她不喜欢吃的食物做得色香味俱全,再逼着她吃完。李清凰的师父也吃过她做的菜,结果对着她长吁短叹好多天,后悔为何当初收的徒弟会是她而不是李柔月? 就是现在,她那位师父还会进宫来蹭饭。 这碗简简单单的银耳红枣汤,她也花了很多心思的,李清凰不爱吃红枣,觉得红枣煮了成汤水有股酸涩味,她就在里面放了自己腌制的桂花糖,入口是便是馥郁的桂香香气,喝起来十分清甜。她感叹道:“姐姐的手艺真好啊……” “那你今日起就跟我学做菜吧,”李柔月道,“也该学几道拿手菜,好侍奉师父,让他老人家多教教你。” 李清凰呵了一声:“不要。” 她那师父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满世界的仇家,他们出门游历,有大半时间都得躲避仇家上门找麻烦,只能往荒山野地跑,大些的城镇根本连进都不能进。若是她连做菜都学会了,那老头子还不是更有恃无恐,天天带着她风餐露宿了? 她耍赖不肯去,李柔月也不吃她这套,硬把她拉到了小厨房,给她示范怎么切菜配菜,怎么蒸煮溜炒。她本来就聪明,简单的菜肴稍微一上手就像模像样,李柔月就开始教她复杂些的。她又是不解又是郁闷:“怎么突然要教我做菜了?” 李柔月语重心长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说不好很快就要议亲了,多学一门做菜的手艺不好吗?你连刺绣都还没学会呢,这样会被人笑话的。” “……”李清凰语塞。 她觉得她离嫁人还早得很,连比她年长的李柔月都没嫁啊,她嫁什么嫁? 长安花前旧事007 很快到了跟顾长宁约定的日子。李清凰这回没穿男装,而是穿着一条简单的襦裙,又盘了一个最简单的单髻,通身上下根本没带什么华贵的首饰。她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打扮,可是李柔月竟是也穿得很朴素,面上只薄施了一层脂粉,把她清秀的容貌描摹得少许艳丽了些。 结果她们甫一出宫,就遇上了长楹公主李叶原。她穿着一身嫩黄色的春衫,一双大眼睛含着水光楚楚可怜,看似跟李柔月一般朴素,可以一细看,处处都是小心思。 李清凰冷笑了两声,笑得她害怕地直往李柔月背后缩去,只露出一双水色弥漫的眼睛来。 她就知道顾长宁这小子不安好心,怎么会突然主动带李柔月出去游湖,原来还是准备膈应人的。她就是看不惯李叶原那一脸楚楚可怜,仿佛你多看了她一眼,她就能随时随地像小白兔一样躲到别人怀里,怕得哭出来的鬼样子。她逼近一步,冷笑道:“今日你最好不要在背后搞鬼,不然我就把你扔到湖里去,你试试看我敢不敢这样做?” 她真是没什么不敢做的。 李叶原乖巧地摇摇头,可怜巴巴地说:“姐姐你真是误会我了,我从来都没有想在背后搞鬼。” “行了,别在我面前装,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吗?”她放完威胁的狠话,转过身去,就看见顾长宁和他那帮狐朋狗友竟是全部都到了,正巧瞧见了她“威胁”李叶原的整个过程。可李清凰到底是李清凰,就算被看到了这恶霸般的一面,她也面不改色,当先朝顾长宁走去:“顾家表哥。” 顾长宁见她这样一副不要脸的样子,挑了挑眉:“不是表哥说你,表哥也是为了你好,就你这样子,将来谁还敢娶你?” 李清凰笑道:“据说表哥最是风流,哪里都有红颜知己,将来还有哪家小姐敢嫁你呢?” 顾长宁的狐朋狗友也都是长安城里的世家子弟,见他们说话的火气越来越大,忙打圆场:“顾兄跟公主的感情真好,一点小玩笑信口开来,哈哈,哈哈哈!” 李清凰扬起下巴,懒得接这茬话。她就算脾气再坏,也架不住她长了一张极其浓艳的脸蛋,哪怕她根本不理人,还是有人前前后后献殷勤。她上了船,这才看到林缜坐在船头,竟是自顾自钓起鱼来。她眼睛一亮,疾步走到船头,招呼道:“原来你也在。” 顾长宁的朋友之中,估计也就是林缜能拿得出手。 林缜朝她点了点头,却没说话,而是继续盯着水面上的浮漂。 旁人暗笑,传闻中说这位安定公主不但脾气大,还特别会无理取闹,他们本来就打算看她大发雷霆,朝林缜发难,谁知道她竟安静地蹲在一边,也看着水上的浮漂。 顾长宁原本还觉得他的猜测有点不靠谱,现在一瞧,这哪里是不靠谱,这简直是太靠谱了!他动手赶人:“散了散了,船头风大,大家先进去。” 林缜见浮漂猛地向下一沉,立刻就抬起鱼竿,谁知道饵是被咬走了,却什么都没钓上来。他也不气恼,又重新往鱼钩上装钓饵。只听李清凰问道:“你们现在算是把新律的初稿编完了吧?” 林缜看了她一眼,回答:“快了。怎么这么问?” 她一手握拳,扶在脸颊侧边,在船板上坐下。清风拂动她的衣衫,她没有梳进发髻的几缕碎发还淘气地在她脸上跳舞,轻声嘀咕道:“若是完成了,你就不必时常进宫了。” 林缜正在顺风处,正好听见她这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她,凤眼微眯:“你再说一遍。”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为什么李清凰突然开始每天跑龙图阁,为什么他每回进宫,她只要能得到消息就会着急赶来? 原来是这样。她在防着他接近她的母亲,他从前从未往深处想,现在仔细一想,就明白了。 李清凰被他用那种说不出来的眼神盯着,不由浑身不自在:“从前有很多这样的人的,我会这样想,那也不奇怪吧?” “就算有这样的人,也不是满朝臣子都想着跟陛下有什么牵扯,”林缜道,“到底是我做了什么,会让你有这种肮脏的想法?这就让你认定,我会是那样的人?” 李清凰道:“你算算自己已经入宫多少回,你的同僚,在龙图阁几十年,又面见过几回圣上?” 再加上,他的容貌一丝一毫都不比过去那些唇红齿白的男宠要差。说到底她的母亲为何要这么器重他?反正她是没看出他有哪里特别到让女帝另眼相看的地步。 林缜手一松,钓竿轻轻地滑落到水中,顺着水流往下游飘去。他更加确定了,他是真的很不喜欢李清凰这样任性又不讲道理的公主,他一字一字,用清润的嗓音缓缓道来:“我不明白,你会有这种想法,到底是看不起你的母亲,还是看不起我?”他没有再称呼陛下,而是用了“母亲”这个词:“我虽出身微寒,身无长物,可十年寒窗苦读,难道就是为了一个在面圣后就能爬上龙床的机会吗?我虽是寒门出身,可我用的每一张纸每一支笔都是用半工半读换来的,我是堂堂正正科举入仕,难道这也能让你来嘲弄我的为人?” “……对不起。”她低着头道。 “你的母亲,现在已经登基为帝了。君君臣臣,既是皇帝,就算身边有人,这也跟你无关。”林缜道,“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一个公主罢了。你现在既当不好子女,以孝为先,又不愿做臣子,以君为先,你又想怎么样?” 其实他把话说得太重了。君君臣臣,天下至德,都是圣贤用来三省吾身,她只是个衣食无忧、万般不盈于心的公主,拿圣贤那一套给她立规矩,实在是太过了,就是这天底下的大儒也未必就能做到。可他就是忍不住,他实在是生气,他明明什么都没做过,她却将他视为如此龌龊之人,难道他在她眼里就是这样的趋势逢迎的小人吗? 李清凰抬头望着他。她的眼睛是最明媚的杏目,睫毛卷翘,这样看着他的时候,让他突然间就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她正要说话,却忽然听见船舱里传来了一声瓷器破碎的声响,她顿了顿,飞快地开口:“我去里面看看,等下回来就跟你道歉!” 说完,她就像一只蝴蝶般飞向船舱。 她说要道歉,却还要等下回来再说,然后就跑了。林缜觉得自己竟然有点思考不过来了。他果然是不能和这种蛮不讲理又不按照常理出牌的人打交道。 长安花前旧事008 李柔月望着摔在在她脚边的热茶,又望了望含着一包眼泪楚楚可怜宛若风中一朵飘摇的小白花的李叶原。李叶原的手背完全被烫红了,上面还起了细细的一排小水泡。 她知道自己是被算计了。 但她还是伸出手去,将李叶原拉到自己身边,柔声道:“你被烫伤了,得赶紧处理……” 顾长宁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的手甩开:“滚开,故意烫伤她的人可不是你吗?!”李叶原一下子闪到顾长宁身后,悄悄地在他背上点了点:“长宁哥哥……姐姐当真不是故意的,你不要这么凶好不好?”她说话的声音小小的,低低的,眼角微微发红,眼泪要落不落,当真十分可怜。 李柔月淡淡道:“她被烫伤了,若是不处理好,留下疤来怎么办?至于我是不是故意的……难道你亲眼看到了吗?” 她的态度很平和,没有对李叶原的愤恨,也没有对顾长宁的失望,她只是在就事论事,说一件很简单的事情罢了。其实她看见顾长宁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厌恶神情,也只是心口微微一沉,像是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了下来,正压住了她的心。 “对对,不是姐姐故意烫伤我的。”李叶原又拉了拉顾长宁的衣袖,“真的是长宁哥哥你误会了。” 她口口声声说李柔月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烫伤她,又做出这样害怕的模样,谁还会不认为是她害怕李柔月,害怕李清凰,才这样委屈求全呢? 顾长宁点点头:“好,先给你治伤,等下再来算这笔账。”他把人带到了船尾,船尾上准备了许多清水,还有药箱。李柔月也跟着出来了,一声不吭地握住李叶原的手,帮她冲洗烫红的手背。春日的熏风扑面而来,还带着两岸杏花的香气,岸边桃花似火,杏花如雪,真是春日里最美的景色。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杏花,也看不清桃花,但是眼泪始终没有落下。 姚昭仪过去得早,她很早就尝遍宫廷冷暖,知道哭泣是无用的,她的眼泪,也没有人会在乎。 所有啊,不能哭,也不可以哭,只要微笑就好了。 “姐姐,你其实很想哭吧?”李叶原凑近她的耳边,悄悄地笑起来,“你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姓顾的草包?你看我随随便便挑拨两句,他就相信了,他真是好蠢啊。” “你很伤心吗?很难过吗?你跟我明明就应该是一样的,你凭什么能被陛下收养?你长得也不好看,人也不够聪明,陛下喜欢你什么呢?”她低声道,“我真是觉得你……怪可怜的呢。” 李叶原突然惊叫了一声,顾长宁本来正背过身在看两岸的风景,他是外男,又不好盯着公主的手瞧,可一听到动静,就转过身来,只见李叶原摇摇欲坠,正要摔下船去。 李柔月拉住她的一只手,她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她的确想过就这样放手,让她掉进水里。春日虽暖,可河水却还是冰冷的,掉下去一定会生病的,反正她已经洗不干净了,倒不如真的把她推下去算了。可她仅仅犹豫了片刻,顾长宁大步上前,一把把李叶原拉了回来,而正要松手的李柔月却身体失衡,她看着那被春风吹皱了的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放弃了的闭上了眼。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她落入了水中。 这下不管是之前还在船舱喝酒的人,还是守在船头的林缜都听见了。 李清凰挤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李柔月痛苦地在水里挣扎了两下,很快就沉了下去,可是船尾围满了人,却都是隔岸观火,没有人下去救她。顾长宁的这些朋友大多都不会水,就算会的,水性也不好,这天也没完全回暖,河水必定是冰冷的,谁敢就这样跳下去? 顾长宁倒是想跳,却被李叶原紧紧拖住了手臂,不知为何,他一看到水,就感觉到一阵晕眩。 李清凰看着这群人就气不打一处来,一脚一个把人踢开,二话不说,直接跳进了水里。 当她完全被河水包围住时,还是觉得浑身一个激灵,春暖水不暖,这是常理,只是没想到还这么冷。李柔月身体弱,她怕她撑不住。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立刻沉了下去,她就像一尾鱼,在水中通行无阻,她在水底转了一圈,很快就抓到了人,李柔月闭着眼睛,已经呛了好几口河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清凰一把托住她的后腰,带着她向头顶的光亮处飞快地游去,哗啦一声,破开水面,露出头来。她抱着李柔月,用力地向船边划去,船夫正要跳下去捞人,见她带着人上来了,便想伸手去接。李清凰面色铁青,嘴唇发紫,怒道:“滚开,我自己能把人抱上来!” 西唐的民风再是开放,一个衣衫不整线条毕露的女人不但被人看了去,还没人碰过了,也不是一件小事。她抱进了李柔月,提起一口气,从水中跃出,又很快把她放在船板上,用自己的身体遮住她:“拿毛毯来,或者衣服,什么都好——快去,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她猛地回过头,是一张滴着水的面孔,可就算她冻得嘴唇发紫,满身狼狈,却还是很好看,李叶原恨得差点把牙齿都磨碎。 她用力地按压李柔月的胸口和腹部,又把她翻过身来,按住她后腰的穴道,这般按压了一阵,李柔月哇得吐出了好几口河水,还有一些水藻。 她清醒过来,便把头靠在李清凰的肩头,一声不吭。 李清凰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一边又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别怕,有我在,谁敢欺负你,我就要谁好看。” 顾长宁很快拿来了一张羊毛毯子,小心地盖在她们身上,脸上还有些忧色:“怎么样?她没事吧?” 李清凰把整张毯子都裹在了李柔月的身上,把她裹得严严实实,她冷冷瞥了顾长宁一眼:“还不滚远点?” 李叶原糯糯道:“姐姐你别这样,长宁哥哥是真的关心大姐姐的……” 李清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一把将李柔月打横抱起,她的声音已经冷成了冰霜:“我说了滚开。” 她把李柔月抱进了舱房,将她的湿衣服都脱了,轻声道:“我现在就去收拾那对狗男女。” 她正要离开,却发现李柔月拉住了她的衣角。落水后,她的妆面都花了,口脂晕染开,眼睛发红,显得整张脸很不好看。李清凰脚步一顿,又道:“这口气我咽不下去。”还好她还是跟来了,要是她不在呢?是不是李柔月就会被这么多人眼睁睁看着,最后淹死在冰冷的河水里? 长安花前旧事009 她一步步走出了舱房,她的身上还不断地往下滴水,衣裳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完全将她的身形显现出来。她直接和林缜打了个一个照面,林缜倒抽了一口凉气,忙往后退开去,他不敢看她的身体,可是若是直接背过身,就太刻意了,他只好强迫自己看着她的脸:“你先去换身衣裳吧。” 李清凰指了指舱房:“帮我看一下,别让其他人进去。” 她说完,直接从林缜身边绕了过去,走向了舱外。顾长宁见她出来,正要询问她关于李柔月的情况,见她连衣服都没换,全身都湿漉漉的,立刻喝道:“都转过头去!” 他的狐朋狗友也听他的话,纷纷面对墙站着不动。 李清凰一步步走到她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将他的脸都打偏过去:“警告你,以后离她远点。” “再让我看见一回,我就打你一次,”第二个巴掌的声音更响,“我可不管你是姓谢还是姓顾。”第三个巴掌。“她不欠你什么,”第四个巴掌,“我有什么不敢做的?你还以为我不敢揍你是不是?”第五个巴掌。她连着扇了他好几下,顾长宁只低着头被她打,根本不敢还手。 其实他当时是真的想跳下水救人的,可是就在他要跳的时候,他突然晕水了。是的,他竟然晕水,这种话就算说出口也会被当成花言巧语的辩解。 李清凰收了手,冰冷的眼神如利剑一样刺向了缩在一旁的李叶原。她径直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根本不顾她的挣扎,把人拖到船尾,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扔进水里。水花四溅,她又弯下腰,再次抓住她的头发,把人从水里提出来:“今天早上,我跟你说的很明白了,你再在背后做这种小动作,我就要好好教训你,把你扔到河里,看来你记性实在是不够好。” 众人原来以为她会像打顾长宁耳光一样打李叶原,却没想到她竟然直接把人扔下了水! 她就如此肆无忌惮,就在游人如织的湖中心把人扔下了水! 顾长宁忙抓住她的手腕:“你别这样!” 李清凰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直接把人一推,顾长宁站立不稳,蹬蹬蹬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住。只听她道:“既然你记性不好,那我就帮你加深一下记忆。”说完,又再把人扔回水中。每当李叶原钻出水面,她就把人提回来,当她挣扎的时候,她又把人扔回去,如此十来回,见她的确是喝够了水,才把人拉上来,盯着她的眼睛:“我说过的话,你都记住了吗?” 李叶原瑟瑟发抖,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了,姐姐……” “再有下一次的话……” “不会、不会有了……”她这回是真的被吓到了,她原本也知道李清凰肯定会拿她出气,可是那又怎么样,她没有证据,她能做什么?可是她现在知道了,她眼睛里的杀气不是骗人的。 整条船上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不光是船夫,还有顾长宁的朋友,他们全部都在瑟瑟发抖。 这个公主,真是很可怕……  李清凰今日的所作所为已经被御史写成了折子,就压在台子上。女帝耐着性子读完了,又把奏折扔到地上,她用力地揉着太阳穴,侧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已经不年轻了,都快忘记自己年轻时候也有过张扬明媚的时候。先帝还在时,突厥送来过几匹战马,那马野性难驯,就是驯马师都驯服不了。 当时先帝笑着问:“你们谁能驯服这些马?” 后宫妃嫔无人敢接话,只有年方十七岁的谢珝走上前去,扬起一张明媚艳丽的脸蛋:“陛下,我能驯服它们!” 先帝被她逗得大笑:“哦,那你打算怎么做?” “只要给我一条鞭子,一枚锥子,还有一把匕首。如果它不听话,我就用鞭子抽它,如果它还是不乖,我就用锥子刺它,若是它无法驯服,我就用匕首刺进它的脖子。” 转眼间,又到了和突厥和谈的日子了。 女帝叹了口气,将突厥王写来的信压在了最底下。突厥是西唐北面的祸患,他们是游牧民族,长年累月在西唐边境烧杀抢掠,每回派去大军镇压,却是无功而返。突厥人就像是天生长在马背上一样,来如风去如电,抢了牛羊和粮食就跑,离开时还要杀人放火。 她敲了敲桌面,缓缓道:“把安定公主叫过来。还有,请林缜进宫。” 李清凰听到女帝让她去承正殿的消息,才刚换了身衣服,喝了碗姜汤,连头发都没完全擦干。待到了承正殿,门口守门的大宦官传了女帝的话给她:“陛下让公主跪在门口,不叫起就不得起来。” 李清凰二话不说,直接跪下了。她就是跪着,也跪得腰板笔直,一脸从容。 天色渐渐暗下来,到了傍晚,春日里的融融暖意便躲藏了起来,全然不见。她跪在那里,看承正殿人来人往,每一个从她附近经过的宫人都不敢看她,低着头匆匆而过。 也不知道跪了多久,她膝盖都跪得麻木了,也感觉不到疼了,却看见林缜在女帝身边的大宦官的带路下疾步而来。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怎么这个时候让他进宫?现在天都要黑了,等谈完事是不是还要留他用晚膳?那用完晚膳呢?她已经知道这样去揣测林缜其实是很不公平的,若是她的母亲当真要他留宿,难道他还能抗旨吗?可她就是抓心挠肺地难受,没法控制自己不去揣测后续的发展——毕竟十六岁的状元后爹,这实在是太超过她的想象了。 林缜从她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小风,然后连看都没她一眼就抬脚走进了承正殿。 可她只能唉声叹气地继续跪着在外面。 ------题外话------ 李清凰:感觉自己男友力max,就是害怕有个十六岁的后爹。 林缜:既然这么担心,不如…… 李清凰:? 林缜叹气:算了,还是不太想娶公主。 李清凰:! 长安花前旧事010 林缜进了承正殿,就见女帝换了身寻常女子的襦裙,正伏在案头看奏折。她听见通传,便抬起头,微笑道:“赐座。” 林缜先行礼告罪,然后才端端正正地在椅子上坐下。 女帝道:“朕来考考你,若是我们要同突厥开战,你觉得会有几成胜算?” 这其实不算是考较,而是分析实际情况。林缜从容道:“微臣从未上过战场,也只能纸上谈兵。” 她就是欣赏他这份踏实坦诚,若是换了别的人,定会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说一堆吹嘘的废话。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听这些废话了:“纸上谈兵也无妨,朕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西唐国力强盛,自然是远胜于突厥。突厥处于北面苦寒之地,只能靠游牧和抢掠生活,长此以往,必然再难支持下去。” 这些都是老生常谈。女帝反问:“也就是说,你觉得突厥根本就不堪一击了?” 林缜摇头:“恰好相反,若是西唐和突厥以兵力相击,西唐必败。” 女帝闭上了眼睛,沉声道:“继续说下去。” “突厥人居无定所,没有粮食,眼见北地的草原也渐渐稀少,他们不得不发兵南下。哀兵必胜,对上已经好多年没有打仗的西唐军队来说,他们只能胜,也不得不胜。”林缜瞟了一眼被女帝压在台子上的文书,毅然道,“微臣斗胆,现在的情况,实在是不宜和突厥再起冲突,若是能和谈自然是最好的。” 女帝许久都没说话。 她沉默了半晌,方才摇了摇头:“你很大胆。今日早朝的时候,那些朝中的肱股之臣争得再厉害,也不敢像你这样说话。其实并不是突厥人哀兵必胜,而是我们西唐人安乐得太久了,朝中竟是无一人可堪良将!”她站起身,走到林缜面前,林缜立刻站起身避驾。 “如果我们要跟突厥开战,派谁为大将军?朕方才想了许久,竟是一个人都想不到。” 她自言自语道:“谢老将军虽是老当益壮,但也未必能赢突厥人。你看,泱泱大国,竟只能靠着和亲和突厥维持表面的平衡。” 近些年来,西唐都一直靠着和亲来安抚突厥人。 最早还会送公主过去和亲,那些公主身娇体弱,又如何能熬得过去,后来谁还舍得将自己的女儿送到那种地方,便想方设法把别家的女儿封为公主,再送去和亲。 女帝又道:“和突厥人打仗的事情与你无关,你不如回去想想,将来若是要革新,该从哪里入手的好。想清楚了,也写完了,就拿过来让朕通读一番。林缜,你可莫要辜负朕对你的一片期待啊。” 她回到书桌后面,又笑着望向林缜,换了一个新的话题:“据说今日的游湖,你也在顾长宁的那艘船上。” 前面女帝会跟他说的话,他其实都想到了,甚至他所谓的大胆无谓的慷慨陈词都是早就思考妥当的,可是现在这个问题,却是他完全没想过的。他皱着眉,有点不确定地开口:“微臣的确是受顾兄邀约,今日同船游湖。” 女帝似乎明白他不太好说话,这也是正常的,任谁被牵扯进三个公主的闹剧,都会头痛。她抚摸着面上几本御史参安定公主的奏折,招了招手,让内侍送下去给林缜看。 林缜告罪了一声,缓缓翻开。 上面写着的他都能想到,无非是安定公主如此嚣张跋扈罔顾人命,甚至是枉顾自己姐妹的性命,可见其性情顽劣不堪。他很快就看完了,内侍把折子收了回去,他也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还能说什么? 对这样一个天不怕地不怕,做事根本无所谓后果的公主殿下,他还能说什么? 只听女帝笑了一声:“的确,当年朕有了安定的时候,正和先帝情意正浓,的确是对她偏爱了些。可是朕也知道,这仅仅也不过是偏爱而已,朕从来都没好好陪伴过她们姐妹。她今日生成了这样的性子,朕也是挺高兴的,这样,就不会受人欺负,是不是?” 光凭李清凰痛殴顾长宁和把李叶原扔进水里这两件事,根本就不是不会被人欺负这么简单了吧?如果换成是他要为李柔月讨回公道,他肯定是徐徐图之,慢慢找到证据,又或者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总之绝对不可能像她那样一言不合当场就动手。 “好了,时候不早了,今日便不留你用膳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女帝顿了顿,又道,“等你出去了,若是看到安定公主还跪得端正,那就让她也回去。”林缜出了承正殿,却发现天色已经全然暗下来,竟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送他出宫的内侍立刻找来了油纸伞,撑在他的头顶,生怕淋到他。现在林缜虽然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修撰,但是那肯定只是暂时的,看女帝几次三番召他入宫,就知道这位林大人将来肯定前途不可限量了。 林缜走到跪得笔直的李清凰身边,低声道:“公主,陛下让你先回去。” 她目不斜视地直视前方,只是问:“陛下肯见我吗?” 内侍摇摇头:“陛下今日谁都不想见,殿下也别拧了,这就下雨了,莫要着凉。” 结果李清凰竟然回答:“那就让我跪着吧,等我跪不动了自己就会回去。” 林缜本来还想劝说两句,见她这副模样,也知道根本是劝不进的,他也不想再和她多说,撑着伞就走。待走到远处,他再次回头,却还看到她跪在一片雨雾中,她的肩膀很纤瘦,若不是他亲眼看见她痛殴顾长宁,大概真不会认为她有那个本事。送他出宫的内侍叹气道:“安定公主就是太倔了。” 林缜随口嗯了一声,却又听那内侍道:“奴婢是看着公主从那么小一团长到现在,其实公主的本心倒是好的。” “现在这样,在宫里真是很吃亏啊。” 林缜还真不认为她会吃亏,她吃软不吃硬,吃亏肯定是不吃的,真碰上了什么事,就直接用最粗暴的方式去解决。 他又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了。 ------题外话------ 其实我每次更新都在上午,不晚上更就是怕写不完万一还有人等着。所以没有大意外的话就会一直沿用下去哒。 为了不再变成秃头中年少女,我……嗯,去检查了头发,结果很令人失望。医生说:只要你不熬夜饮食健康压力不要太大就不会掉头发了。医生你自己说说,现在谁还压力不大的? 长安花前旧事011 李清凰又跪了一会儿,雨下得愈加大了,都说春雨细如丝,可是今晚的春雨却在春雷阵阵下,宛如瓢泼。 突然,她感觉到头顶的雨停住了。她抬起头,却看到了李柔月那张苍白的面容。她身边竟然连一个宫女都没有,斜撑着伞,遮盖在她的头顶,自己却被淋湿了。 她立刻站起身来,因为跪得太久了,竟是一个踉跄:“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 “你身边的宫女告诉我,你被陛下叫去了,一直都没回来,我就过来看看。”她伸手扶住她,眼眶却是一点点变红了,“你这是何苦?” “陛下让我跪着,那我就跪着了,我可没顶撞陛下。” 李柔月轻声道:“那你为何不告诉陛下——” “没什么好说的,我既然敢做,那就敢认。跟你没关系。” 李柔月撑着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是想到,她开始时候这样照顾这个妹妹,其实就是因为和她交好了,就能让自己在宫里的日子变得再好过一点,可是没想到,最后她的别有用心竟会让她为自己做了这么多。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自私啊。 承正殿的门再次开了,内侍道:“两位公主,陛下说了,让公主早点回去休息。有什么话回去再聊。” 李柔月忙道:“是,多谢公公提点,我们这就回去了。” 她扶着李清凰,她跪得太久,膝盖疼得厉害,走路一拐一拐的。李清凰撑着伞,将两人都遮挡在伞下,她轻声道:“姐姐,顾长宁没什么好的,他配不上你,你不要喜欢他了行不行?” 她说话一直都很直接,而且是直接地一针见血。 李柔月点点头,打趣道:“那你呢?你就这么喜欢林大人?” 李清凰顿时呆住了:“什么?” “他告诉我说,你最近天天都找了借口去龙图阁,是喜欢林大人。” 她天天去龙图阁,是去捉奸的。但是这话她却是不能说的,毕竟一方是林缜,另一方……还是不说为妙。但是她不知道,竟是让人误会了。她撇了撇嘴:“谁会喜欢书呆子啊。” 依照李柔月对她的了解,她这句话的语气和神态都说明了,她是真的没有对林缜有什么别的念头。 那可真是乌龙了。她咬了咬唇:“是我想差了,他说什么我竟然就信了。” 顾长宁对李柔月说她喜欢林缜。而顾长宁也约了林缜游湖,所以他可能也对林缜说过同样的话?然后林缜大约也以为她对他有什么念头,最后却发现她只是去捉奸的。 这个误会可真是大了! 隔了两日,林缜再次入宫。这一回却是去交他那篇策论的。 看得出来,现在坐在龙椅上的这位女帝,的确是想做一番大事,她甚至已经想到了改革,她现在这样提拔他,想要重用他就是为了将来的改革。西唐成立以来,门阀世家的势力已经盘根纠错,深入骨髓,甚至庞大到了阻碍皇权的地步。她想改革,开设恩科,提拔寒门士子,就是想要慢慢削减门阀,拔除朝中世家之间结成党朋的局面。 他的身份正好,跟世家没有半分关系,将来若是开始革新,他就是女帝推出来的棋子,可以大刀阔斧地革新。 只是最后,他会变成所有门阀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他微微眯起眼,思忖着接下去要怎么走,那是一条很漫长又很艰难的路,若是走得好,那就是贤臣,名留青史,若是走差了,那就遗臭万年。可就是商鞅,最后也不是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吗? 他把策论呈上去,女帝托着腮,慢慢地读他写的文章。 他的确是能做得一手锦绣文章,那些歌功颂德、文采华丽的骈文也能写得四平八稳,但这篇策略却是言辞锋利,简直有点锋芒毕露了。谢珝很满意,她想要的就是林缜这样的人,她需要他这样的人去搅浑世家门阀的那一滩死水。她知道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她肯定是等不到剪除所有门阀势力的那一日,可她可以给后人铺好一条康庄大道。 她轻轻把那篇策略放下,只听内侍压低声音道:“陛下,安定公主已经等在门口了。” 谢珝挥了挥手:“让她进来。” 李清凰回去后果然还是染上风寒,她跳到水里救人,又穿着湿衣服折腾了许久,回宫后连头发头没擦干又跪到天黑,最后还被一场春雨淋得透湿。她要是再不得风寒,那真是老天无眼。 传说长楹公主李叶原回去后就病倒了,一直都没好转,御医说是心病太重。 李清凰对此嗤之以鼻,她满身都是心眼,还会得心病?怕是害怕她再找上门来才装病的吧? 她踏进承正殿内,撩起裙摆行了跪礼:“儿臣叩见陛下。” 谢珝笑了:“今日怎么行这样大的礼呢?” 李清凰风寒还没好,还有点鼻塞,说话也是瓮声瓮气的:“安定知道做错了,所以是来请罪的。” “你觉得你做错了,”谢珝莞尔,“那下一回呢?你还打算这样做是不是?” 什么是勇于认错死不悔改,眼前这位就是啊。 她叹了口气,又道:“朕有时候真的很头疼啊。”她坐在上方,看看林缜,又看看自己的小女儿,忽然笑道:“林卿可有议亲?朕把公主交给你,让你帮忙好好管教,如何?” 李清凰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但现在是陛下和林缜说话,还轮不到她插嘴,她只能死死地闭着嘴。 林缜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禀陛下,微臣已经议亲。家中已有未婚妻,怕是要辜负陛下厚爱了。” 谢珝道:“就算已经议亲了,这亲事却还可以退。清凰虽然顽劣了些,但长得还算过得去,将来若是有人管教了,也会约束这种无法无天的性子。林卿何不再考虑一下?” “公主殿下自然天姿国色,是微臣配不上公主。若是微臣今日为公主抛弃未过门的妻子,将来必然也会辜负公主。常言道,富不可易妻,贵不可易交,然公主金枝玉叶,又岂能和微臣的未婚妻共为平妻,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谢珝惋惜道:“那就算了,只是当真可惜。” 李清凰还没回过神,这件事就这样简单地结束了。她很快意识到,她竟然被嫌弃了。 她是对这书呆子无意,可是他却抢先表达了看不上她的意愿,这让她觉得既松了口气,又纠结万分。 ------题外话------ 李清凰:难道我很差吗?为什么要嫌弃我? 李清凰:这样的亲妈很像后妈了…… 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吗?不,以后长安的百姓们都会知道她被人嫌弃了…… 长安花前旧事012 等到他们离开了承正殿,她没好气地叫住他:“喂,你到底是有多嫌弃我啊?” 想她堂堂公主,竟是被一个书呆子嫌弃,光是这样一想,她就有点受不了。 结果林缜竟是一脸惊讶:“公主何出此言?难道公主非要同臣有了首尾,才能放心臣不会与他人再有牵扯?” 他在嘲讽她担心他会靠卖身往上爬。他说话一直吐属优雅,第一回出现了首尾这样粗俗的词,李清凰想要发作,却还是没发作出来。总之都是她不占理,活该被人讽刺。 她低声道:“是我想得太多,误会了你,对不起。” 她站在那里,那是没有前几日那股凶狠和嚣张的气焰了,偏生她现在还鼻塞喉咙发痒,说话间还咳嗽了好几声,这垂头丧气的模样看上去倒是比李叶原更加可怜了。 “其实我这样想也不全然是胡思乱想的,我亲眼撞见过。”她嘀咕道,“本来就是谈着国事的,然后——” 谈着谈着就谈到床上去了。一个两个三个,都是这样。 “再说我娘这么好看,就算那什么了,也还是她吃亏吧,我就不想看她吃亏。” 她还越来越觉得自己有道理了。 林缜失笑:“我倒觉得你才好看。” “……”李清凰吃惊地望着他。 “……”他却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他到底在想什么,怎么就脱口而出了,“就算再好的长相,配上你现在这样的性情……你还是改改吧。” “我?我要怎么改?贤良淑德,温柔体贴,平日里只围着夫君转悠,剩下的时间便绣绣花,给夫君多纳几个小妾进门,就这样?”李清凰哼了一声,“这多无聊啊。”林缜拒婚公主。 而这位公主还是出名的安定公主李清凰。 整个长安城都快要因这传闻而沸腾了。 一时间,各种安定公主对今科状元郎死缠烂打,还求着皇帝赐婚,最后被拒绝的故事都编排成了话本,又上了戏台子,场场爆满。 其实李清凰的名声倒不至于这么差,被拒婚了一回就被大家当成笑话看。 而是这件事实在太富有跌宕起伏的传奇感了,安定公主是最受宠爱最美貌的公主,可她偏偏对寒门出身的林缜一见钟情,追求不遂,最后林缜用已有未婚妻的理由而拒绝了她。这样的故事真是太喜闻乐见了,正是百姓们喜欢的那一种。 李清凰气得要吐血,但只能忍着,因为她就算要找人算账也找不到正主,难道她能不让人卖这些话本吗?还是不让戏班子排那种戏?别人又没指名道姓说是她! 她想来想去,最后决定把这笔账挂在林缜头上,都是这穷书生!害她害得这么惨! 现在被拒婚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五年,李清凰也从当年嚣张跋扈的安定公主成为了镇守平海城的李少将军,但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就要气得咬牙切齿啊。当时她出名了,全长安的都知道她被人拒婚嫁不出去了,偏偏林缜所说的那句“富不可易妻,贵不可易交”还被长久传颂,连带着让她也久久不能为人遗忘。 结果她当真没嫁出去,她最后死在了平海关的战场上。 她初到林家的第一晚就根本没睡好,早上还迷迷糊糊,就被人叫去老夫人那里。 林老夫人虽是鹤发鸡皮,却还是能看出当年被称为猪肉西施时的美貌的痕迹。老夫人一看到李清凰,顿时又心口犯疼,年纪大了,也越来越受不得气,更加激动不来,一生气就受不住。她重重地拍了一下手边的小几,怒道:“我们林家到底有哪点对不起你,你连阿缜的手臂都要折断?!你知不知道阿缜是拿笔杆子的啊?!” 当时她还处于警戒的紧绷状态,这是在平海关这几年养成的习惯,再加上林缜偏偏还把手伸向了她的脖子附近,她条件反射就把人擒拿在地,反剪手臂,谁知道文官特别脆弱,竟是被她拗断了手臂?老实说,她也跟部下这样打闹过,陶沉机也没被她折断手臂这么严重啊。毕竟陶沉机已经是她的先锋军里,武艺最差的一个了。 她低着头,没有回嘴。她现在已经不是少将军李清凰了,她现在顶着林容娘的身份,林容娘应当是不会跟老夫人顶嘴的。 “当年阿缜和你定亲的时候,大家都说阿缜吃了大亏,我觉得没什么,有些事不过你年纪小,还不懂事,结果呢?你进了林家的门,整日里都摆着脸色给人看也就算了,可阿缜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啊?” “……”这真是让她无言以对。 林老夫人骂了一阵,只骂得她狗血喷头。她骂累了,就停下来歇息。然后老夫人身边的那个肤色白皙的丰腴妇人却开始接过老夫人的话头,继续数落她:“也不是三嫂说你,容娘,你实在也是太不像话了。你瞧瞧你自己,和表哥私奔,又和继母闹翻,名声已经坏了,最后四弟还愿意娶你,为了娶你甚至还拒绝了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你说说你怎么对得起我们林家,对得起四弟?” “……”你说的公主正站在你面前呢。 她真是觉得自己一定是跟林缜八字犯冲,一件一件都没好事。 “如果当年四弟娶了公主,那可不得了,她可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啊,这对四弟的仕途得有多大帮助?而你呢?你能帮助四弟帮助我们做什么?” 至少林容娘帮助林缜得到了拒婚公主品行高洁的美名啊!李清凰暗自长叹一口气。 她正叹着气,林缜却是过来了。 他看了一眼正低着头有点无所适从的李清凰,而且还听她在叹气,一颗心都被她叹得忽上忽下,她还接受不了借尸还魂到别处的事情,难道他就能真正地全盘接受了吗? “祖母,其实这其中有一点误会。也并不是容娘的错。” “误会?绿翠亲眼看见的,你说是误会?” “当时是我吓到她了,再加上巧合,竟是不小心把手臂弄折了。”林缜笑道,“再说了,祖母难道觉得你的孙媳妇有这力气,能把我的手臂都打折了么?” 林老夫人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们。她之前的确是气昏了头了,竟是没想到这个。林容娘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娇娇怯怯,要一下子把男人的手臂给拗断了,的确是不太可能。 “昨晚祖母罚容娘跪祠堂,她都知道错了,当真跪了很久,这是杨嬷嬷都看到的事。”林缜道,“再说,您的孙子被孙媳妇打伤了,这种事情传出去多不好听啊。”他低下身,在林老夫人耳边轻声道:“夫纲不振,我怎么还抬得起头来?” 林老夫人总算被劝服了,挥挥手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心疼媳妇,就是不知道你这媳妇是怎么想的,会不会心疼一下你?” 果然是年纪轻轻就能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权相。李清凰心道,就是死的都能给他说成活的,大家还觉得他有多清高正直呢。她低声道:“是我错了,以后我会好好心疼阿缜的。” 林缜正背对着她,突然听见这一声“阿缜”,喉结微微一动,眼神也变得黝黯了些。 ------题外话------ 李清凰发动技能:主角光环:美色 发动技能后,处于光环笼罩下的路人都将发自内心地赞扬公主的美貌。林缜不行中招,被李清凰拖回去吃掉了。 当年深情001 林容娘生了一副格外柔弱的相貌。 就像当年的长楹公主李叶原一样,皮肤白皙,眉清目秀,似乎迎面刮来一阵风就能被迎风吹倒。 只是她的性情却和李叶原很不一样。她跟继母闹翻,就决定义无反顾地跟表哥私奔,对于书香门第出身的林容娘来说,这魄力,还是挺让人佩服的。李清凰一点都不觉得私奔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于这口从天而降的黑锅她也接得毫无心理障碍,二话不说就背到了自己身上。 只是这具身体实在太娇弱了,身上没有一点肌肉,力量和爆发力也是和她原来相差很远,这样的身体若是上了平海关战场,连半天都活不下去。 她有点不满意地捏了捏自己的手臂,软趴趴的,又太过纤细,怕是连最轻的弓弩都托不稳。 她正对林容娘的身体挑三拣四,却被林缜打断了。他平静地说:“我们谈谈吧。” 现在他们还在林宅,林家不算奢侈,但来来去去总是有几个下人匆匆走过,屋外实在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李清凰现在最熟悉的就是林容娘住的主屋,闻言立刻就往那里走去:“好啊,我们是该谈谈。” 结果她才走了几步,就被林缜拦住了。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没想好怎么谈?” “不是,”林缜无奈道,“不去你的房间,去书房谈。” 林容娘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她的房间就是林缜的房间,还有什么不方便,非要去书房才行? 文官除了特别脆弱,事情还特别多。她心中暗道,却还是顺从了他的请求。 林缜年纪轻轻官拜丞相,却又在最辉煌的时刻急流勇退,的确算是很难得了。谁能在刚刚手握大权的时候把一切都放下,回老家丁忧三年,三年孝期一过,朝廷中的局势说不准又完全变化了一番,谁还记得他林缜? 林缜拉开了书房门,又命人守住通过书房的幽径,不准任何人打扰。伺候书房的书童对他的吩咐没有半点怀疑,林缜向来就十分谨慎,也很少让人进他的书房,平日都是自己亲自动手清扫,只有过年时才会让人把书房里的书都搬出去晒一晒。 他吩咐完,又把书房门关好了,这才转身看她。 只见李清凰站在他的书架前面,还不客气地翻出了两本出来看。他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又想起当年她躲在龙图阁的书架后面,利用书籍之间的缝隙偷偷地观察他,原来不知不觉,已经五年过去了。李清凰从军那一年,当时有很多人在背地里嘲笑她,嘲笑她就算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军营里也没人会让着她,也不会有人看在她有一张漂亮脸蛋的份上把军功送给她顶替,最后还不是要哭着跑回来?那一年,刘敬业造反,烽火直朝长安烧来,她跟随谢老将军出征,还打了个漂亮的胜仗,简直惊掉了所有人的下巴。 那日她得胜归来,他在长安城外的驿站等候。 她穿着戎装,英姿飒爽,她的身上还有淡淡的血腥味,那是一股杀伐之气。 他突然把该说的客套话和祝语都忘记了。林缜没有阻止她继续翻看自己的藏书,而是安静地在一边煮茶。他煮茶的手艺很一般,投壶品酒都不怎么擅长,凡是长安那些世家公子玩得转的,他都只能说会,会和精通还是有很大的差距。待水沸起,他将碾碎了的茶饼放了下去,看着茶叶在里面上下翻腾,就跟他的心一样,沸腾得厉害。 他不清楚在林容娘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当初他们成亲,是有约定的,他不能在她不同意的情况下碰她,她从心底还是喜爱着她那位最后没有出现的表哥。她不想嫁给他,却还是嫁了,她和他在一起,又一点都不快乐。林缜有时候真是觉得她前后矛盾得厉害,难道女人都是这样的吗? 他又抬起头,看了李清凰一眼,她的面目还是林容娘的面目,可是他立刻就觉察到她的身份,她跟林容娘太不一样,她简直是离经叛道,让他分外不解。 李清凰终于转过身,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了。她大概是和一群军营里的粗糙爷们待得太久了,坐下的姿态也有股大马金刀的味道,甚至还把一条腿架在了另一条腿上,晃了一晃。 林缜按住她的膝盖,他的脸色还是一派平静,可是这种平静怎么看怎么都是风雨欲来之前的最后宁静。他直接把她的两条腿摆正了,膝盖并拢,才抬起头道:“容娘不会像你这样坐。” 好吧。她端庄地挺起背脊,把坐姿调整成当公主时候学会的那种:“这样可以了吗?” 林缜笑了一笑:“好了,就这样。” 她又叹了口气,低声道:“你喜欢就好,反正、反正我很可能还要在这里待很久。”她昨晚想了一个晚上,没想出什么头绪来,但就是觉得她还是坦白了比较好,林缜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最好还是直接坦诚的好。再说有些事就算她现在瞒着,将来他也会知道。 “我……我被突厥人围追堵截,最后战死了。”李清凰思考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现在自己正在陈述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奇怪的场景,“总之,我很确定自己是死得不能再死了,我当时被一把尖刀刺穿背部,从这里透出来。”她指了指离心脏还有两寸的地方:“这里。虽然没有一击毙命,但是应该也是救不回来了。然后我看到有人把我的头砍了下来。我的头值一千头牛羊和一百个奴隶呢,比当年谢老将军的头颅还多一倍。” 林缜低着头没说话。 李清凰深吸了一口气:“所以,现在的情况,你的夫人大概是很难回来了。就算我再死一次,很可能也只会损伤你夫人的身体,最后也没什么作用。我真是……真对不起。” 话音刚落,她看见一滴眼泪落在了他的膝上。 她有点头痛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偏偏重生在林容娘身上,这下好了,直接拆散了他们夫妻,她又没成亲过,她怎么知道该怎样处理这种事情? “……你为什么,”她顿了顿,在“你为什么要哭”,“你到底哭什么”,“你能不能不要哭”三个选择中慎重思考了片刻,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要选,“要不这样吧,你给我一封和离书,或者休书也行啊,你要是觉得这样有碍你那清白的官声,那我就随便找个人私奔?你也别伤心了。” 林缜抬起头,他的眼睛还有点红,可是面色却很平静,连说话声音都是那么平稳:“不行。” 李清凰疑惑地望着他。 她是真的不明白。 林缜看了她片刻,明明还是那张林容娘的脸,可到底还是不一样了。他用清润温和的嗓音继续说下去:“祖母年事已高,她还盼着抱孙子,现在我们要是和离,她受不住这样的气。更何况,五年前这婚事就被定下,我甚至还当着陛下的面拒了婚,你觉得,这事是能就这样算了的吗?” ------题外话------ 李清凰:这个身体真是弱鸡啊,肉都是软软的,待我再仔细观察一下吧。 林缜:……请你把衣服穿上! 当年深情002 这事的关系当真十分混乱了。五年前林缜为了这桩婚事拒绝了公主,现在那个当年被拒婚的公主又变成了他的妻子。李清凰还是保持了清醒,反问:“那能一样吗?如果你我当初成亲,你现在就成了鳏夫了好么?再说了,你家老夫人期盼孙子,我怎么把孙子给你变出来?抢别人家孩子的事情我可不做。” 林缜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看着她,看得她心里有点忐忑。 林缜道:“所以,就暂且保持原状,这样可以吗?你现在就是容娘,至少在接下来一段时间内,你还是要继续使用她的身份。” 李清凰现在就是个黑户。如果她不是林容娘,那她连户籍和文牒都没有。她已经当不回原来的李少将军或是安定公主了。 “这里是平远城。”林缜缓缓道,“其实你这样的事并不是头一桩,前几年的时候,底下村子里也有一户人家的男丁突然晕倒,醒过来以后就说他是另外一个人,你知道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你还是直接告诉我吧。” “当时村子里的人觉得此人是撞了邪了,就请高人来做法,高人提出要用桃木驱邪,于是就把那把用桃木削成的木刺钉进了他的心口,最后这人就这样死了。”林缜道,“这件案子是近年来平远城的一件大案,但当时用桃木钉驱邪的是死者的家属,最后拖了很久也难以判决。” 李清凰浑身发冷。如果她敢说她不是林容娘,或是露出了马脚被人怀疑的话,大概也会是那样的下场。 “你也不用怕,”林缜伸出手,按住她的手背,“我会帮你的。”林容娘的家人并不多,除了父亲和继母之外,就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可是林家却人多口杂,人丁兴旺,林缜上头还有三位兄长,都已经娶妻生子,底下还有个妹妹。她没有林容娘的记忆,只是昨晚做梦时候梦见过几个片段,等清醒过来以后,根本就回想不起来。 林缜跟她说了半天,口都说干了,只端着茶杯慢慢地喝,又瞟见她还是一脸懵,不知道他说了半天到底听进去多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就根本没有在听。他放下茶杯,感觉自己的耐心格外得好:“还是没记住?没关系,我以后每天都给你说一遍。”现在说了这么多,都是一堆名字和亲戚关系,的确是很难记住,等到见了真人,就可以把人跟长相对照起来,大概就会容易记多了。 “不是,”李清凰笑了笑,“我都记住了,就是还有点接受不了现在的情况。” 林缜怀疑地看着她。 都记住了?他怎么感觉他刚才啰嗦了一大堆她都没在听呢。 “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真的都记住了。”她刚想拍桌子,一只手才抬起来,就突然想到,哦,她现在面对的是林缜,又不是那帮糙老爷们,用不着这样指手画脚,“你知道平海关共有多少驻兵吗?” 林缜是看过她上报兵部的文书,不过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他记得不是太清楚了:“五万四千?” “五万九千人,大部分士兵我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有一半人我连他们的家乡都知道,还有一些我连他多久逛一次窑子都一清二楚。” 林缜的脸色沉了沉:“逛窑子?” “这不重要。主要我是想说,你家才这点人,你说一遍我肯定记住了。” “你在平海关还跟人去逛窑子?” “……”李清凰皱着眉,“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犯得着用这种抓奸的口气跟我说话吗?” 虽然她觉得手下将士沐休时候去逛窑子的确不太好,可是逛窑子总比去祸害当地良家妇女要强吧,他们打仗已经够苦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在战场上,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们了。有时候底下副将们还会请她去花楼吃饭,难道她还可以扫大家的兴致不去吗? 林缜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以后你想看书,可以来我的书房找点书看,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吩咐下人,我先出去一趟。” 李清凰昨晚都没睡好,现在还被灌了一脑袋人名,她觉得她能一觉睡到天黑。 但是她还是随口问了一句:“你出门干什么,你的手都受伤了啊。” “我去知府那里,本来就约好了去帮人整理一些卷宗。” 林缜是辞官回乡丁忧,但是要他一直闲着,的确是不可能的。 “平远城的知府是谁?”她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哦,你也认识的,顾长宁顾兄。” 李清凰差点把手上的茶勺折断。显然,她肯定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不然顾长宁第一个就会跳出来替天行道,用桃木钉给她驱邪。 她回到房中倒头就睡,老实说,她这几年都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不是要晚上巡防,就是睡到半夜突然有敌袭,睡觉连衣服都不敢脱,抓着放在枕头边的兵器就走。 她一直睡到太阳西沉,终于觉得神清气爽,格外有精神。她再次检视了一遍自己现在这具身体,全身上下没有一点肌肉,手臂和腿上的肉都是软软的,还有小腹,也是软绵绵的,弱,很弱,实在是太弱了。更糟糕的是,这具身体的根骨也很差,大概就是那种多跑几步路就会喘不过气来,手上也提不动重物,很难练出肌肉来的弱鸡身体了。 这样的身体,她想恢复原来的武功,那就是青天白日发梦。 她正在穿外衣,就听有人在门口喊了声“小姐”,喊完就直接推门进来了。 李清凰面不改色地系上衣带,又轻描淡写地瞥了那推门进来的丫鬟一眼:“我刚才让你进来了吗?” 那丫鬟就是昨夜把她拗断了林缜手臂这事告诉林老夫人的绿翠。 这丫鬟叫她小姐,也就是林容娘出嫁前的陪嫁丫鬟了。就连身边的一个丫鬟都能跑去告状,没经过她同意就能随时推门进来,看来林容娘的性格还是太温柔太和善了。可惜她不是林容娘。她穿好衣裳,在桌边坐下,把玩着手上的茶杯:“我既没让你进来,你为什么要进来?” 绿翠呆了一呆,忙道:“不是的,小姐,绿翠还以为你是想让绿翠进来的。” 她把手上的茶杯抛在地上,茶杯落地时发出了一声脆响,碎成了好几瓣:“跪上去。” “小姐……” “我让你跪着,难道你听不懂吗?”她原来是最受宠的安定公主,那副公主的威仪是生来就有的,再加上她后来从军五载,当了少将军,就算用了林容娘的身体,那威仪还是在的。 绿翠虽不情愿,但还是跪下了。她跪下的时候,吸了一口气,尽量用脚掌支撑着双膝不直接接触地面。李清凰站起身,顺手在她肩上往下一按,她痛呼了一声,只觉得瓷片刺到了双腿,立刻瘫软在地。 “说说吧,昨晚的事你为什么要告状到林老夫人那里去?” “小姐在说什么——” 李清凰伸向了她的脖子,慢慢地摸了一下:“想好了再说,你该知道的,我现在特别生气。” 绿翠低下了头,声音细如蚊蚁:“是……是林小姐让我这样做的。” “林小姐?” “就是、就是姑爷的妹妹,兮之小姐,她给奴婢银钱,说只要小姐犯了错,立刻把小姐犯错的事告诉老夫人。” ------题外话------ 李清凰:如何扮作另一个人并且不露破绽,急,在线等。 李清凰读过各种攻略后,觉得自己很难做到,于是决定做自己。 林缜:为什么她会去逛窑子?我都没逛过。 当年深情003 李清凰露出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情:“就这样?” “就、就是这样。”绿翠哭道,“兮之小姐一直都觉得小姐配不上姑爷,才会这样做的,她威胁奴婢,奴婢没有办法才……才……小姐,你就信奴婢这一回吧。” “可是,怎么我就一个字都不相信呢?”李清凰蹲下身捡起了一块碎瓷片,放在眼前看了一看,“我刚才都让你想好了再说,你为什么就不肯说实话?”她把碎瓷片抵在她的颈上:“你知道,只要在这里划一道,鲜血就会飞溅出来,但是你却不会死,甚至还能听见鲜血汩汩流出的声音呢。想试试?” 绿翠浑身颤抖,连连摇头:“不,不要,小姐,不要,我什么都愿意说的!” 李清凰呵了一声,她这一声笑得虽然轻,却有点阴森森的。绿翠立刻道:“是二小姐吩咐的,二小姐吩咐奴婢说,只要小姐做错了事,就立刻告诉林老夫人!” 绿翠口中的二小姐,可不是她这具身体的同父异母的妹妹林碧玉吗? 李清凰其实挺烦这种事的,从前在宫里就时不时会冒出来一些,她那时觉得烦了,手段也特别狠,后来这些事就渐渐少了。至少在她的面前就不会有了,除了那个长楹公主李叶原时不时跳出来膈应她一下,她算是耳目清净。她就是搞不懂这种事,自己好好地过自己的不好吗,成天非要陷害这个,坑害那个,一天不害人就闲不住。 “好了,我知道了。”李清凰坐回了椅子上,“你下去罢,这几天好好反省反省,反省出结果了跟我说,别的小动作也少做,不然我让你好看。” 绿翠连声答应,又是保证又是表忠心,最后一瘸一瘸地走出去了。 李清凰却是坐不住了,她把整个主屋都翻了一遍,在屋子的四个角落上都翻出了巫蛊娃娃。其实这娃娃做得很粗糙,是木质的,只能勉强看出四肢,像是一个人形,可是娃娃的身上却写满了各种符号。她和师父出门游历多年,也算得上是见多识广,看着那些符号却陷入沉思。 她最后把娃娃身上的符号都誊抄在一张纸上,再把东西收拾好。她才刚收拾了这些不太好摆在台面的东西,就听有脚步声正靠近这里。 听这脚步,应该有两三个人的样子。 她才刚弄走一个绿翠,转眼又有人送上门来。她也大大方方地打开房门,做出迎接贵客的姿态来。 来的却是两位姑娘和一个贴身丫鬟。 看到她满脸愤恨的姑娘却是和林缜有些相像,只是她生了一张圆脸,可配上那杏仁眼和柳叶眉,模样煞是好看。她一见到李清凰,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当场就开始发难:“昨晚打折我四哥手臂的人是不是你?好啊,当年你和人私奔,根本就没人要你,我四哥被你那个后妈说了几句话,就不得不为了向林老爷报恩来娶你,娶了你以后呢?你对四哥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到底还要不要脸,霸着这么好的四哥,还这样对他?!要是你们和离,可多得是姑娘想要嫁给他的!” 少女喊林缜四哥,那就是绿翠口中的小姑子林兮之了。 她说话速度极快,几乎是连珠炮弹一般,说完了,却见她这位好四嫂并没有像从前那样阴沉下脸来,还有点纳闷了。 李清凰听完了,慢慢地倒了杯茶,放在她面前:“润润喉咙?” “谁要喝你倒的茶啊!”林兮之气得打翻了茶杯,那茶杯顺着桌角流到地上,她跳脚道,“我在跟你说话,还要喝什么茶啊!你说你到底是给四哥喝了什么迷魂汤,他干什么要娶你啊?!娶公主不好吗?我可是听说了,安定公主美貌又心善,还温柔大方,她还特别喜欢四哥,他连公主都看不上,为什么非要娶你啊!” 李清凰听到她说安定公主美貌又心善,温柔又大方时,其实还挺高兴的,虽然这些优点她可能有的不太多,可这也是夸她。等听到“四哥连公主都看不上”的时候,也有点不高兴了,他们彼此都没看上,应该算是双向选择,怎么没有一个人能明白呢? 她虚心求教:“你说,要怎么做,才能算得上配得住你四哥?” 林兮之觉得这情况挺古怪的,她还从来没有和她面对面说过这么多话,往往没说几句,对方便关上门不再理睬她了。 她想了一想,便道:“贤良淑德,性情温柔,侍奉长辈,服侍夫君,温存相待,嘘寒问暖。早上早起给夫君准备衣裳早点,送他出门,晚上不管再晚都要准备好宵夜等他回家……” 李清凰道:“停——全部都是夫君夫君,你就没点自己想做的事吗?” “……”林兮之捏着拳头,目瞪口呆地望着她。 “就没有什么是你喜欢去做的,然后愿意花时间做的事?你看,从早到晚,不是围着男人转,就是在等男人回家,若是他哪天又看上了别的女人了呢?你是跟他闹呢,还是帮他抬回十个八个小妾啊?” 林兮之诡异地沉默了下来,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身边的女子:“铃兰,这……” “阿缜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那个叫铃兰的女子心平气和地开口,“再说女人,难道不该是以夫君为天吗?” 西唐民风开放,对于女人其实并不算苛刻。再说现在在位的还是一位女皇帝,夫君为天的说法,她也是很久都没听说过了。她的亲姐姐平阳公主李荣玉在开府后还养了许多男宠在身边。 她当然不打算跟人辩论谁是天谁是地这种话题,便问:“你刚才还说起了安定公主。安定公主可还官拜少将军一职,镇守平海关,令突厥人不敢再轻易来烧杀抢掠,你觉得她是个很糟糕的人吗?” “……你别总是答非所问啊!”林兮之被她绕得有点晕了,不客气地呛声,“再说了,公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还能跟安定公主相提并论吗?” “不能啊。”李清凰暗自叹气,“但是我也不能和你四哥和离啊。” “为什么?” 她笑眯眯地回答:“阿缜跟我说了,老夫人想抱孙子很久了,若是他跟我和离了,又哪有孙子让老夫人抱了?” 话音刚落,林兮之身边的铃兰突然变得很苍白,苍白得都快透明了。 说到这个话题,还没嫁人的林兮之也不好意思再纠缠,她涨红了脸,气鼓鼓道:“你这个狐狸精!” 李清凰一愣。 林兮之怒道:“你这狐狸精到底给四哥灌了什么迷魂汤啊,他到底喜欢你什么啊喜欢!真是讨厌!” 她气得跺了跺脚,转身就走。她走了,另外的人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 李清凰还是第一回被人骂狐狸精,当初她长成那样,都没人骂她一句,可是现在这张脸虽是眉清目秀,也就中人姿色,竟是被骂成狐狸精。真是稀奇。 ------题外话------ 林兮之:说,你这个狐狸精,到底给我四哥下了什么迷魂药?! 李清凰很奇怪:当年我长成这样都没人敢骂我一句狐狸精,现在这长相到底哪里像狐狸精了? 当年深情004 顾长宁觉得今日的林缜很不正常。 他们认识足足五年了啊,勉强能维持住他们的友情都是因为他没脸没皮地拉着他出去喝酒。可是今日整理完卷宗,林缜却是头一回提出请他去那间叫曲误的酒楼喝酒。 曲误是取自“曲有误周郎顾”的典故,酒楼的老板也是个风雅人,酒楼里有美酒美人和琴师,但绝没有别的生意。若是在曲误里喝醉了,冒犯到琴师,那以后都别想再进这间酒楼的大门。 顾长宁曾经还和林缜取笑过,这不过是间酒楼罢了,若是得罪了贵人,这酒楼根本就开不下去,还轮不到把人拒之门外。 林缜反而不甚认同。 事实证明,人要脸,树要皮,倒真的没什么有身份的人会去闹事。 顾长宁从长安调到别地当地方官,去年又到了轮换的时间,正好林缜又回乡丁忧,他便选了平远城来当知府。 两人喝了三杯,酒意熏熏然有些上来,他就直话直说:“从前你是很少跟我出来喝酒的啊,今日怎么不着急回府上去了?难道跟你这断掉的胳膊有关系?” 林缜握着杯子,眼睛却盯着杯中清澈的酒液,曲误的酒都是用自己的配方自己酿的,没有烈酒,全部都是清冽的绿竹酿。他这样盯了一会儿,又道:“无事。” “哈,你这么说,那就说明真的有事。”顾长宁道,“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呢,就告诉我,就算我没什么办法,多少也能帮你分担分担。” 林缜仰起头,一口把杯子里的绿竹酿闷了:“你还记得安定公主吗?” “记得,我那个小表妹。”他试探问,“怎么又想起她了呢,当初陛下都要给你们赐婚的,你不是拒绝了吗?难道你现在后悔了?” 林缜摇摇头:“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他寒窗苦读圣贤书,讲求的就是顶天立地,无愧于心,他为什么要后悔? “不后悔才是对的,不是我要说她坏话,她这种性格,一言不合就打人,谁受得了啊。但是我跟你说,我觉得她去从军还是走对了,她从前在我面前耍威风的时候,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有点怕她。她又凶又厉害,哈哈哈哈,哪个男人制得住她啊!” 顾长宁笑了一半,又停住了,其实他这几年也很少回想过去的事情,也不太愿意回长安,总觉得那是一处伤心地,一个热闹的开头过后,繁华落尽,满是伤心事。直到后来他的外公谢老将军战死在平海关,他就真的回不去了。 “我听说,公主在平海关战死了。” 顾长宁手上的酒杯哗啦一声掉在地板上,琴师被他的动静吸引,竟是弹错了一个音。顾长宁有些心烦意乱,挥挥手道:“你下去吧。” “你听谁说的?这消息该不是假的吧?”顾长宁问,“据说现在突厥人已经很少敢跟我们打仗了,都被打怕了,说不定是哪里出错了呢?” 林缜又道:“据说连头颅都被砍下来。” 头颅被砍下来,那就是死无全尸,西唐人都讲究的魂归故里,连身体都不完整了,魂魄又如何还会完整? 她还这样年轻,就死在沙场上,连头都被突厥人拿走,连完整的尸体都不能运回来。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呢,一把尖刀从背后刺进,又从胸口穿了出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头颅和身体分离。会不会很疼呢?应该就是很痛苦吧。 林缜酒量很一般,可今日心情沉重,竟是喝得醉了。 顾长宁亲自把他送回林府,看着林家的小厮把人扶了进去,他依然还是一张风流浪荡子的面容,斜挑的桃花眼,薄情寡义的嘴唇,好像从来都没有过任何心事,也没有什么能把他的心牵挂住的。 他却不由自主回想起春日融融的长安城,那个浑身湿透的又凶又狠的少女,还有那位糊了妆面的却还是很温柔的女子。满是伤心事,满纸荒唐言。李清凰白天睡饱了,晚上就还没睡下,她从林缜的书房里随便拿了两本书,翻了好一会儿。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林家的小厮却扶着林缜在门外敲门:“少夫人,少夫人你睡下了吗?” 李清凰打开门,待看到喝醉了的林缜,就伸手去把他扶住。小厮其实也只是试试,他也不清楚少夫人会不会开门,见她把人扶进去了,才松了口气:“等下我让绿翠送醒酒汤来。” “绿翠?”李清凰顿了顿,又道,“不用找她了,她病了,随便找个人送来就行。” 李清凰扶着他走了几步,被他带得东倒西歪,这要是她从前那个身体,她一下子就能像扛沙袋一样把他扛起来。她把人扶到床上,琢磨他为什么会喝醉,难道是因为觉得她占用了他妻子的身体但是又没有别的办法吗? 如果是这样,她也没有什么办法啊。 很快就有丫鬟送了醒酒汤。李清凰接在手上,几步走到床前。她皱了皱眉,看着林缜那样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样子,又有点不忍心像对待自己手底下的将士们那样直接捏着鼻子把一整碗醒酒汤都硬灌下去。再说她都把人家胳膊拧断了,他也没说什么,好像也不能对他太差劲了吧? 她把装着醒酒汤的瓷碗放在一旁,小心地避开了他受伤的手臂,将他扶坐起来,又在背后垫上枕头。 她刚舀了一勺醒酒汤,刚凑近他嘴边,就见他身体前倾,吐了。 李清凰只好又把碗放下,取来一个盆,放在地上,又轻轻拍打着他的背脊:“吐出来就会舒服多了。” 实际情况就是这样,虽然军营里糙汉很多,可还是会有伤春悲秋的时候,那种时候,往往喝醉了就大哭大闹,最后一边吐一边抱在一起痛哭。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都惊呆了。可是哭完闹完,第二天忍着宿醉还要换防巡逻,春忙的时候还要帮百姓一道下地干活。 林缜吐了一会儿,再也吐不出什么了,才摆了摆手,低声道:“没事了,别管我,你去睡吧。” 可他把整张床都占了,她去睡在哪里? 李清凰摇摇头,把盆子端出去,又换来一盆热水,帮他擦脸漱口。他现在清醒了,还有点缓不过来,只是拉着她的手腕不放。他低声问:“痛吗?” “嗯?”李清凰看了看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莫名其妙,“不痛啊。” 林缜又把她按在胸前,轻声道:“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李清凰不知道他这话是对林容娘说的,还是对她说的,不过醉鬼的话都不可信,喝醉了随口一说,相信的人那就傻了。 ------题外话------ 文官和武将的思维区别: 李清凰:我的头要值一千头牛羊一百个奴隶(有点自豪) 林缜:这么年轻却死无全尸真是令人伤怀。 当年深情005 她被他当成被子,抱了整整一夜。每回她想动一动,换个姿势,他就会醒过来一下,然后抱得更紧。 后来她也就不动了。 林缜的身体倒是很温暖,她窝在他怀里,睡得还挺舒服的。 她从前都是寅时三刻起,然后点卯练兵,现在天还没亮,她就自然而然地醒了。她慢慢地活动了一下身体,想要从他的怀抱里脱身,她小心翼翼地搬起他搂在腰上的一条手臂,正要放下,突然和他那双清淡凤目撞上了。林缜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腰上的属于自己的手臂,就像烫到一样往后一退,差点摔下床去。 李清凰被他这么大的反应被逗笑了:“你昨晚喝醉了,但是什么都没做。” 他当然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做。林缜定了定神,回忆起自己喝醉了还在她面前吐了一地的狼狈样子,最后还是她照顾自己的,顿时有点不好了:“公主。” 他从前都是一直疏离地叫她公主,好像这个称呼就能在彼此之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分割线。 李清凰道:“不用叫我公主了,我现在已经不是公主了。” “公主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先把身体打磨好吧,暂时?”李清凰不是很确定,“以后的事那就以后再说……” 她能怎么办呢?她现在什么办法都没有,既不能离开平远城,也不能再去平海关战场杀敌,更重要的是,以她现在的身份,她没有办法去查明到底是不是平海关里出现了叛徒。 “要不,你帮我去买一些沙袋,再打一把剑?”在民间,铁器是管得很紧的,虽然李少将军当时身边有好几把好的兵器,可现在她连一把菜刀都买不到。 “你是打算重新习武?” “当然啊,不然你想要我整天做什么?”李清凰觉得好笑,“关在屋子里绣花?”林缜做事向来都是言出必行。到了中午,他还真的给她带回来十几斤重的沙袋和一把短剑:“长剑没有现成的,就是有现成的,也达不到你说的长度和重量,还要等上一两个月。” 李清凰摸了摸那把短剑,笑道:“这把也挺好的。” 她告诉林缜的长剑的长度和重量,都是按照她从前用惯了的,现在她这具身体还很弱,的确也只有这样轻巧的短剑才能拿得动。 她把院子里的下人都屏退了,打算练功,可是一转身,林缜却还坐在天井里的树下,一副不准备挪动位置的样子。 她轻轻地踢了踢他的小腿:“你为什么在这里看书?不去书房里了?” 林缜伸手拦住了她正要踢过来的腿:“外面天气好,书房背阴,待着不舒服。” 被人围观练功当然感觉很怪异,但是她也不太在意,反正就算他全程看完了,也不可能学得会。她先是练气,然后背着沙袋绕着院子跑跳,最后是挥剑。还没多久,她就气喘吁吁,汗如雨下,全身上下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 林缜招呼她:“喝口茶,再吃点水果,休息一会儿吧。” 她摇摇头:“不行。” “可是,”林缜看上去有点为难,“你现在用的是我家夫人的身体。” “……”她真是无话可说。 她走到桌边,猛灌了两杯热茶,抱怨道:“你家夫人的身体太差了,她应当是经常着凉生病的吧?根骨也不行,就算是我,也最多把这身体调理到康健,别的就不可能了。” 林缜笑了笑。其实这样最好。 但是他又不能说得这么直白,便含糊道:“慢慢来,也许会有转机。” 什么转机都不会有,就算她还有对战的经验,可是一旦不能投机取巧,需要拼体力和力量的时候,只会是一败涂地。 林缜又问:“你当真不会做女红?” 李清凰警惕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的嗓音很清润温柔,面上又带着一股少年气的正直和端正,“那以后我的衣裳怎么办?你不会做针线活啊。” “……” “其实也没关系,以后可以找成衣坊的绣娘帮忙制好,就说是你亲手缝的。” “我会缝衣服,很牢。”李清凰道,“你也知道我从前是公主,我为什么要学做怎么做针线活?再说柔月姐姐也会帮我做的,我才没有必要去学。” 她还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了。李清凰近来很是忙碌,她不但要打磨体质,还要继续研究林容娘留下的那四个巫蛊娃娃。本来她是不太相信这种事情的,但从前在外游历的时候,也见过不少,虽然不信,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再加上她死后还能重生,她也不可能真的一意孤行觉得这就是无稽之谈。 林缜的书房里是不会有这类书可以供她查看的,她只好提出要跟着他一道出门。 林缜在平远城还有同窗,时不时都会出去聚会。 林容娘是不愿意出门的,也没想过要跟他一道出去走走。 他看了她一阵,又微微弯起眼,笑得很温和:“好啊。” 李清凰自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离开林宅,林宅是在平远城的东城,远离闹市,十分幽静。 林家在平远城已经成了高门大户,都是因为林缜中了状元,又在几年内权倾至丞相,一跃成为朝中新贵。他一出门,感觉整个平远城都沸腾了,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他,迎面路过的时候都会跟他打招呼,他也耐心地笑着应和。还有不少未出嫁的姑娘偷偷瞄着他,有些胆大的竟还上前把绣帕丢在他面前。 李清凰顿时感受到一股浓浓恶意。 那些小姑娘看林缜的眼神又多羞怯温柔,看她的眼神就有多不善。 她走过去了,还能隐约听到有人在身后对着她窃窃私语。 林缜侧过头望着她,她说要出来走走,但是又没说到底要做什么。他也漫无目的地跟着她在街上闲逛。眼见她突然停下了脚步,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他往前望去,正好瞧见了一家卖首饰的铺子。平远城并不是多繁华的城池,跟繁花锦绣的长安更是无法相提并论,平远城的衣裳和首饰的款式也不会像长安城那样新式。 从前李清凰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林容娘并不愿接受他的馈赠,不管他是给她买了首饰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都会原封不动地退回,她穿的衣裳还有她的首饰都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都是旧物了。 他的确是该给她添置些首饰。 “你要是有什么能看得上的,我……”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见李清凰加快步子,走进了首饰铺斜对着的香烛寿衣铺子。 “……”林缜觉得,不管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她还是令他分外不解。 ------题外话------ 林缜:追求姑娘首先就要满足她的一切要求,不管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于是李清凰走进了一家香烛寿衣店。 她的软肋和逆鳞001 李清凰走进那间卖香烛寿衣的铺子,在里面转了一圈,铺子的老板不认识李清凰,可是他认识林缜啊,他们平远城出的第一位状元郎和第一位权相。 他也不敢随意上前兜售生意,因为他记得林老夫人身体向来硬朗,根本不需要他铺子里的东西。 李清凰看了一圈铺子里置卖的东西,把之前临摹下来的、写着古怪符号的宣纸摊在老板面前,问道:“老板,你能看懂这些东西吗?”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她在铺子还看到了朱砂和符纸,若不是店铺老板对此道颇有研究,就是店里有精通此道的常客。 铺子老板盯着他面前的那张纸看了好一会儿, 才探究地抬起头来:“夫人这是从哪里看到这些字符的?” “哦,是一个方士送给我的一个朋友的,说是能用来镇宅辟邪。”李清凰道,“我怕觉得有些不放心,便想要再多找几个人问问。” 铺子老板一哂:“夫人不妨回去问问自己的朋友,是不是在无意间得罪了过什么人?” “老板何出此言?”林缜站到她的身边,问道,“不知可否再说得细一些?这个朋友对内人来说非常重要。” 本来他是不愿意细说的,能画出这种符的人要不是和人有血海深仇,要不就是过去有世仇,特意前来寻仇的,可是现在林缜这样问,他也就实话实说:“这些符文若是老朽没弄错的话,俱是大凶之意,是专门用来招厉鬼的。这小鬼之中就属厉鬼最凶,招来厉鬼,就等于让厉鬼前来夺舍,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更何况是最难缠的厉鬼,夫人的朋友恐怕会有性命之虞喽。而画了这些符文的人,也要背负人命债,也绝不会好过。所以老朽说,若不是有深仇大恨,又怎么会如此行事?” 李清凰沉默了。 她现在大概知道为什么她会在死后又跑到林容娘的身上。 敢情有人是想招一个厉鬼出来,结果她刚巧不巧战死沙场,竟是就这样被 千里迢迢地召唤过来了! 她真是好生气,她是厉鬼吗?她算厉鬼吗?她镇守平海关这么多年,就算当了鬼,那也是保家卫国的英魂吧?为什么是厉鬼,凭什么是厉鬼啊! 她气得厉害,直接转身就走。林缜连忙跟上,又问:“我刚才就想问你,要不要去首饰铺子挑一挑,你看中什么我买给你。” “不要!” “……为什么?”林缜不解,“你不喜欢首饰吗?” 一般姑娘都会喜欢首饰和衣裳,可是李清凰……的确也不是一般的姑娘。他看着她莫名其妙生气的样子,忽然觉得她就像是当年经常跳进龙图阁围墙的那只猫咪,张牙舞爪的,可就是让他想要揉一揉它的头。但他又不能像揉猫咪一样摸摸她的头发,便伸手握住她的手臂:“那你突然生什么气?” 她当然是生气自己被当成厉鬼了啊! 李清凰气鼓鼓地瞪着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林缜还不知道林容娘身上发生的这些事。也就是说,林缜如果知道林容娘再也回不来了,他会怎么想?很伤心?还是很失望?她不知道林缜到底有多喜爱他的妻子,也就不知道他最后会有多难过。 她忽然道:“那你帮我买点东西吧。” 林缜笑着问:“你想要什么?” “买点纸钱和香烛吧。” “……你,”林缜发觉,他真是完全看不懂她,“买这些做什么?” 李清凰莞尔一笑:“今天是我头七的日子啊,我买点纸钱香烛捎给自己呀。”结果她当真认认真真地点起了香烛,烧起了纸钱。 林缜屏退了院子里的下人,坐在她身边的台阶上,看着她一张张认真地纸钱扔进火盆里。她的侧颜映着红彤彤的火光,显得格外宁静,若是忽略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大概也算是有点岁月静美的意味。 “你现在活得好端端的,烧这个有什么用?”林缜笑着问。 李清凰道:“也许除了我自己,就不会有人给我烧纸钱了。那我就自己烧一点吧。” 林缜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确实可以对她说,也许她的母亲和姐妹都会惦记她,可是一想到她的性情,估计她和别的公主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如何融洽。而女帝谢珝,为人父母的温情极少,更多的是称帝的野心和在朝堂上的铁血手腕。她或许可能成为一个好皇帝,但是永远无法成为一个好母亲。 “你还记得我的大姐姐襄阳公主吗?”她忽然道,“我给她烧过很多很多纸钱,但是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收得到,天冷了,衣裳够不够暖,吃得好不好,习不习惯,人生地不熟的,她会不会在下面受委屈?就算再有人欺负她,我却再也没法赶到她的身边了。” 襄阳公主李柔月,已经故去整整四年多了。 林缜知道她们情谊深刻,李柔月简直就是她的逆鳞,她可以忍下一时之气,但那绝不包括忍受李柔月受到的任何一点伤害。他用温柔清润的嗓音安慰着她:“每个人都有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襄阳公主也有她自己的责任,她做了所有她该去做的事,或许她并不需要你时时刻刻地保护着她。” 她没有说话。 林缜默默地注视了她一阵,小心地伸出手臂,轻柔地揽住了她的背脊,虽然有些冒犯,但是她并没有挣扎。平远城的夜晚本就格外寂静,转眼间就进入了温暖的春季。这座城的春意比长安还到来得更早一些,日光融融,杏花和桃花盛放,杏花似雪,桃花胜火,满城余香。 李清凰道:“如果说一个公主必须要承担她应当承担的责任,可是她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终生幸福,甚至连性命都丢弃了,难道还不够偿还吗?” 她抓住了林缜的衣袖,指关节微微泛白,轻声道:“你知道吗?明明当初要和亲突厥的人是我啊。” 她的软肋和逆鳞002 五年前。 突厥人再次派来了使节,来同西唐商讨和亲的事宜。 女帝谢珝以最高的国宾之礼接待了突厥的使纳王子。王子复姓使纳,他还有个汉名叫做连城。他身材高大,手臂上肌肉遒劲,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一股危险的味道。他看人的眼神很无礼,从一进殿就紧紧盯着坐在一侧的女眷,就像一头猛兽盯住了瑟瑟发抖的弱小猎物。 西唐一直都有和突厥和亲的传统。 最开始和亲的是李家的公主,后来就成了宗室女子,没有哪家是真心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远离家乡,去那种野蛮而又不开化的不毛之地。 这位使纳王子看人的眼神太露骨,简直就像是在挑一件能看得上眼的货品。在场的妇人只想把自己的女儿藏起来,不让他看见,而年轻的女子则低垂着头,生怕被他看上。 只有这个时候,长楹公主李叶原才会老老实实地躲在姐姐们的身后,生怕不小心被对方瞧上了。 整场宴会,大部分未婚女子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 然而这仅仅只是开始,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知道那个被选去和亲的人是谁。 李清凰坐在最前面,并没有躲闪,因为根本躲不开。从前宫宴的时候,公主们都会用尽心思打扮自己,想要艳压群芳。可是现在,却恨不得扮丑自己,让使纳王子连多看一眼的心都没有。她坐在女眷之中,就显得格外的显眼,更加显眼的则是她的态度,她根本不在意会不会被选中,她慢慢地喝着酒,又挑了自己喜欢的菜多尝了几筷。 林缜已经从龙图阁的小小修撰调任刑部,官职还是不高,不过是从七品变成了从六品的刑部侍中。就算再被皇帝看中,他也没有资格参加这种宫宴,顾长宁也没有,他们挑了一个茶楼的雅间,品尝着春茶。 “每年这个时候,但凡家中有女儿的,就会特别不安。”顾长宁道,“就怕被皇帝点名去突厥和亲,又或是被突厥人看上了,不得不去和亲。前几年突厥王来访西唐,偏偏就看中了颍川公主,当时颍川公主才十三岁,哭昏了却还是被抬上和亲的轿子,结果还不到一年,她就客死异乡。你猜是怎么回事?” 林缜百无聊赖地望着茶楼外面的那棵杏花树,现在春日已尽,杏花极盛而衰,空留满树残色。 顾长宁有个很大的优点,就是无论你是回应,亦或是不回应,他都能一个人自问自答把话题继续下去。 他慢慢地饮尽了杯中的茶水,呼吸着空气飘荡着的香气,有点神不思蜀地思考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突厥人特别不讲究,他们是父子共妻的。”顾长宁压低了声音道,“其实不光是父子,就是叔侄、兄弟之间,女人也是可以共有,咱们李唐皇室当年也有父子共娶的丑事,但大抵也知道都是摆不到台面的,结果他们可好,他们就是大张旗鼓这样做,甚至还不以为耻。那位颍川公主到了突厥不足一年,就香消玉殒了。” 他摆弄着手上的折扇,又问:“你猜,这回和亲的又是哪位?” 大概没有人认为女帝会把自己最宠爱的安定公主推出去和亲,安定公主的名声就是突厥王子也有所耳闻。可是有所耳闻是一回事,当真见到真人又是另一回事。 李清凰便在太液池边赏花的时候被使纳王子拦住了。 她微一挑眉,有点诧异地望着他。 使纳王子盯着她,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安定公主,我听说过你。” 他的汉话不算太流畅,还带着浓重的口音。 李清凰面不改色,回以一个疑问的眼神。 “他们都说,安定公主是西唐最美貌的公主,我见了公主你,就知道这根本是错了,”使纳王子道,“你不光是西唐最美貌的女子,就连在草原上也是那朵最美丽的花。如果皇帝陛下愿意割爱,我是愿意同我的父汗争一争,娶你为妻。我管辖的那片草原,有无数牛羊和充足的水源,只是还缺少一颗最明亮的明珠。” 李清凰冷笑一声,抬脚欲走:“是吗?可惜我对草原没什么感觉。” 使纳王子张开手臂拦住她的去路:“你不愿意跟着我吗?”他的笑容有点不怀好意:“我觉得你还是再仔细想一想,跟着我,比成为父汗和各位叔伯的共妻要好得多,我可不会将你和我的兄弟一道分享。再说我父汗的年纪对你来说太大了,他对他的妻子们也很粗暴,你们从前那位颍川公主的下场,难道你不知道吗?” 李清凰骤然逼近两步,突然一拳痛殴在他的腹部,趁着他因为痛疼而弯下腰的一刻,又毫不客气地踹了他几脚,还小心地避开了容易被人看到於痕的部位:“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她压低声音道:“你要是真有本事娶我,我也不介意大喜之夜就守寡的,你可明白?” 使纳王子被她拳打脚踢,简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他喘着气,抬手抹去了嘴角的血丝:“我喜欢驯服那些野性难驯的野马,尤其是漂亮的胭脂马!” 真是有病。 李清凰掸了掸衣袖,实在懒得理他。 她倒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被送去和亲。就是单纯看这个突厥王子不顺眼。她是公主,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若是去和亲,那也是承担了她身为公主的责任而已。她得到了多少,就要承担多大的责任。她早就做好了准备。 她走过太液池边上的幽径,那是一条回到自己住的幽和宫的捷径。李柔月面色苍白,正在小径的尽头等她。她快步走上前去,笑着道:“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我刚学会做了一种糕点,想去做给你尝尝。”她似乎有些魂不守舍,跟她走在一起的时候还连连回头,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李清凰回头望了一眼,满眼幽绿,却又空无一人。 ------题外话------ 一个突厥王子对公主说了一些土味情话。 公主没有感到心满意足,反而揍了对方一顿。 她的软肋和逆鳞003 幽和宫的名字是有由来的,当初她出生的时候,天边有凤凰展翅的火烧云,她的父皇便给她取名清凰,还调侃说,清凰将来定有周幽王的褒姒之貌,说不准还有不少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君为博她一笑而烽火戏诸侯呢。她当然是当不成褒姒,可是她这些年游历在外,的确是和她们这些留在长安、深锁深宫的公主完全不同。 她的天地应当更广阔,她的人生也应当更顺遂。 李柔月不知为何今日全然心事重重,虽说是为她做糕点,结果不是忘放了什么,就是误了火候,最后做出了一笼半生不熟的糕点。李清凰问道:“姐姐今日怎么了?好像有很多心事似的。” “心事倒是没有,”李柔月道,“就是觉得那位突厥王子看上去十分蛮横,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李清凰哼了一声:“色厉内荏罢了。” 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突厥王子,就会放一些大话,她最讨厌这样的人。 天色暗了下来,李柔月就告辞了。她没有回自己住的仙乐宫,而是去了陛下的承正殿。 她站在巍峨的宫殿外面,掩藏在宽广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攥着,银牙紧咬。 隔了不多久,就有内侍前来为她带路:“襄阳公主,陛下传召您觐见。” 李柔月对于这位女帝其实有种天然的、不自主的畏惧,很多时候,她并不想面对她,总觉得她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内心。她跟在内侍身边,踏进了承正殿。 谢珝正躺在长榻上,一手托着腮,一名美貌的少年正轻柔地揉捏着她的双腿。女帝的容颜其实柔媚多于威严,她闭上眼不动也不说话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只不过太过美貌了一些。可等她睁开眼,不动声色注视着你的时候,又很容易会去联想到蓄势待发、富有攻击性的雌豹。 她恭恭敬敬地走上前,深深拜下:“襄阳见过陛下。” “柔月,”女帝缓缓道,“你说,朕把安定许配给突厥王好不好?” 李柔月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前几日李清凰还跟她抱怨说陛下竟想把她许给林缜,可这书呆子竟然连想都不想一下就断然拒绝了,她当时就觉得事情不妙。林缜是女帝手上的一把刀子,她将要用他为自己扫除门阀世家的障碍,她把自己亲生的安定公主嫁给林缜,就是为了拉拢他,驱使他为自己卖命。可是林缜拒绝了,就在突厥和西唐商讨和亲的当头拒绝了。以她对这位女帝的了解,她绝对会把清凰送去和亲。 她怕天下说她夺了李唐的江山,怕别人说她把自己丈夫和别的妃嫔生的女儿送去北面的苦寒之地受苦,她想要成全自己的名声,就会牺牲自己的亲生女儿。平阳公主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为了扳倒皇后,她不惜打折了平阳公主的右腿,嫁祸给皇后,为了让先帝对她产生愧疚之情,她甚至都不肯给自己的女儿好好治腿。 她觉得亏欠了平阳公主,这些年事事都依着她,就连平阳公主在宫外开府后圈养了一大群男宠,她也装作不闻不问。 现在,终于轮到李清凰了。 她摇了摇头:“陛下你不能这样做!” “你说朕不能?可是朕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朕不能做的。”女帝意味深长地问,“其实朕这些年来就是有点看不透你,你倒是说说,为何朕不能这样做?” “陛下难道忘记了颍川公主的下场了吗?”李柔月渐渐平静下来,她的语气很冷酷,不复平日的温柔,“难道陛下就一点都不念着母女之情,非要这样去逼迫清凰吗?陛下明明知道我们和突厥的和亲到底是一种怎样的交易,说白了,也不过是明码标价的皮肉生意罢了,突厥人可以父子共妻,叔伯共妻,兄弟共妻,送去和亲的公主简直比秦楼楚馆的妓子都不如。” “你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女帝怒道,“谁准你这样对朕说话!” “为何不能这样说?您宠着清凰,令她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大家都说清凰是您最宠爱的女儿,可是实际上呢?她病倒在榻的时候您会来看一眼吗?您只是想着把她养成现在这样的性情,然后把她送给突厥人,您真的把她当成过自己的女儿吗?”李柔月跪在地上,却挺直了背脊。她不复往日的温柔柔弱,径直盯着女帝的双眼。 谢珝笑了,她踢了一脚正在为自己捏腿的美貌少年,将他踢倒在地,又慢慢坐起身来:“襄阳,你现在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可你同清凰交好,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利用她的心思吗?你想想看,她犯下的事里,有多少回是在帮你讨回公道?你有什么资格数落朕呢,嗯?” “所以,襄阳这才来找陛下。”李柔月重重地叩下头去,嘭得一声,额头砸在地面上,“襄阳对突厥王十分仰慕,请陛下成全。” 谢珝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李柔月是姚昭仪的女儿,姚昭仪过去得早,她便养在了自己的膝下。她看似温和柔弱,可从小心机就很深,她知道凭着自己是不可能在深宫中过得好的,于是就刻意和李清凰交好。李柔月心思不纯,可这么多年下来,李清凰就像是一点都没有觉察到似的,谢珝赐给她什么,她都会分一半给李柔月,还为了她和顾长宁交恶。 李清凰当真就没有一点感觉吗?她不确定。 可她绝对没有想到,李柔月却是愿意为她远嫁突厥。 “你觉得你去了突厥,还能活多少天?”谢珝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若是清凰去,说不定她还能活下来。又说不准,她还能在突厥闯出一番新天地。要知道,突厥从前也是出过一位女王的。” 李柔月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她的额头已经有了青紫的於痕,但她却感觉不到疼痛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母亲,怎么会有这样的皇帝?! 所有的子女在她眼睛里就是一个个可以利用的棋子,每一枚棋子都各有用处,她甚至都不希望棋子会有自己的思想! 她竟是可以用这样冷酷的语气提起自己的女儿,用这样残忍的心态去断送她将来的幸福,还能用这样冷静的心情去分析她是不是能在突厥人的草原上闯出一片天地! 李柔月道:“陛下到底是太放心清凰,还是根本一点都不在意呢?一个西唐女人不远万里去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活,那里的人本就痛恨我们西唐人,一个个都是虎狼之心,他们只会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就算换成陛下这样的人物,也不可能在突厥过得好的。”她平静地抬起头,毫不退让地望着谢珝:“何况是刚过十六岁生辰的清凰呢?” 谢珝阴森森地望着她:“襄阳,这就是你跟朕说话该有态度?就算姚昭仪当年和朕算是交好,朕收养了你,也算是全了当年和姚昭仪之间的情谊,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胆敢如此对朕叫嚣!” “……陛下当真不肯收回成命吗?” “朕不送安定去,哪还有谁能去?你吗?你以为突厥王能看得上你?” 李柔月缓缓地爬起身:“那就请陛下拭目以待。”她甚至都没等谢珝回话,就行了个礼,径自退下了。 谢珝不怒自威,对着跪伏在她脚下的俊美少年道:“你过来。” 少年膝行着爬到她的塌边。 她轻轻地抚摸着少年的侧脸,语气轻柔:“你来说说,真的是朕做错了吗?” 少年瑟缩了一下,复又认真地回答:“陛下所说的话必然是有道理的,陛下做出的决定自然也是从全局着眼,绝非常人能够领悟。庸人自是没法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 谢珝高深莫测地看着他:“哦,你真是这样想的?你倒是乖觉。” 少年低下头,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却又听谢珝自言自语道:“我倒要看看,襄阳最后会怎么做。” ------题外话------ 今天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祝大家2019年过得更加红红火火。 我已经在存过年期间的存稿了,过年也不会荒废更新的相思才是好相思。 她的软肋和逆鳞004 李清凰觉得这几日李柔月并不太对劲,不,应该说是很不对劲。她近来总是回避着自己,就连她想叫她一道出宫散心也是十次中有八九次会被回绝。她还问过李柔月身边的大宫女,结果那宫女也是莫名其妙,说并未觉得公主最近有什么不对的。 事实证明,她的感觉并没有出错。 因为在突厥使节到访的第十日上头,宫里突然出事了,而出事的却是向来都极少行差踏错的襄阳公主李柔月。 最初撞破这件事的是一个清和宫的小宫女。 清和宫还是先帝在位时曾宠爱过的萧淑妃的寝宫。后来萧淑妃在争宠中落败,清和宫就成了冷宫。萧妃病死的时候,身边就只有一个几个小宫女,连皇帝都没来探病过一回。后来也有人说,因为萧妃死不瞑目,怨气森森,这清和宫到了夜晚就变得特别阴冷,但凡经过的人都能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女子嘤嘤哭泣的哀婉声响。这样的传闻越来越多,清和宫就彻底荒废下来,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只是会有些做洒扫的宫女在白日里清扫一下庭院和主殿了。 那日那个洒扫的小宫女推开清和宫的大门,却感觉不太对劲,往常紧闭的宫门大敞,里面似乎还有人声。她害怕得要命,很想要拔腿就跑,但又想着这青天白日,就算闹鬼,这鬼也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吧?于是她叫来了另外的洒扫宫女,一起兢兢战战地进去查看。 清和宫内依然保留着当年萧淑妃还在时的布置,窗台下的铜炉中升腾起清甜的熏香烟气,木质的地板用松香保养,还散发出一股松枝的香气。 这地板上一路都是被人抛落的衣衫,歪歪扭扭地落了一路,似乎急不可待,等不及到榻上再行此事。 既然是人不是鬼,她们也就把心落回了肚子里。 突然,她们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声,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异族男子从珠帘后冲了出来,身上只披着一件亵衣,敞着前胸,连中衣都没有穿。 清和宫里竟然出现了一个外男?! 她们面面相觑,根本不明白此人是谁,又是怎么进来的,又如何会在出现在清和宫里。 那个外族男子一边拢着亵衣的前襟,一边不停去捡扔在地板上的衣裳,嘴里还用她们听不懂的话骂骂咧咧。他一抬头,就看见这几个小宫女堵在路上,他正要把人推开夺路而走,突然脸色剧变——他透过完全敞开的大门,正看见西唐女帝谢珝站在外面,面如凝霜,不怒自威,她的身边还跟着一大群宫女和内侍。 他正穿衣的动作一顿,胡乱系好了衣带,连忙躬身行礼:“陛下,小王只是刚巧路过这里,看庭院修得漂亮,就在里面赏花,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女帝漠然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微微露出了一个满是杀气的笑容:“使纳王子真是好心性,竟还来这里看花,王子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突厥王子笑得极是尴尬:“这……我还真不知道,还请陛下指点?” “这里是曾经萧淑妃的寝宫,”女帝语气淡漠,“萧妃过去多年,每到夜深人静时,这里就时有女子哭泣之声,并非什么好地方。使纳王子就算是要赏花,还是去到别处比较好。” 女帝这样的态度反而让突厥王子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现在这一副衣冠不整的模样,谁还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这位女帝竟然全然不动怒,竟还跟他扯起了什么赏花。可就是她这样的态度也让他定下心来,他现在是代表突厥前来和谈的使节,就算是女帝也不能拿她怎么样。她现在的反应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突厥王子道:“原来此处当真有些玄机,难怪小王一进庭院,就像是被魇住了,莫名其妙就睡着了,结果当真是有女鬼啊!” 女帝看着宫殿深处,那深处的光景都被一幅轻纱帘幔遮挡住了,她看不真切。她微微敛下眉眼,并让人看不出喜怒,可常年跟在她身边的内侍却是暗暗心惊:女帝每回露出这样的表情来,那就说明她实际已经心生杀机。 她朝身边的教礼嬷嬷看了一眼,那位老嬷嬷心领神会,想要越过突厥王子进去查看。突厥王子打着哈哈,心里却是很紧张:“陛下,这里面乱得很,也没什么好看的。” 女帝微微一笑,容色艳丽,却自有一股威严:“有些事情是西唐人的事,实在是不方便让王子旁观。使纳王子不如先请?” “可是……”他陡然看到女帝那张艳丽的笑脸,骨头就有些酥了,只是晕忽忽地想着,这位陛下不愧和安定公主李清凰是亲母女,两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却又各有各的风情。可他虽然胆大妄为,依仗着西唐不敢跟他们翻脸,却不敢再拂了女帝的意,便道:“可是陛下既说宫中有女鬼,小王又怎么能放陛下涉险?” 一旁等得心焦的长楹公主李叶原忙帮腔道:“陛下,既然使纳王子这样说,那就是盛情难却了。” 她知道自己这个时候不该插嘴,她应该把自己完全撇干净,可是她就是有点沉不住气了,看突厥王子这副样子,她是绝不可能相信他当真只是在里面单纯地睡了一觉,他现在这种态度和模样,摆明了就是心里有鬼。既是抓奸,自然要拿双,若是现在放了他走,等下陛下若是偏袒里面的人,就这样含混了过去,那怎么可以? “无妨,朕既然是真龙天子,自然有老天护佑,又会有什么危险。”女帝森然道,“王子殿下,真是多虑了。” 突厥王子见她这样说,自然也只能没什么好说的,告了罪就离开了。 教礼嬷嬷绕进宫殿深处,隔了许久才低着头回来了,附声在女帝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李叶原听不真切,只是隐约听见襄阳公主几个字,心下一喜,虽然放走了一个突厥王子,可还是拉下了一个襄阳公主李柔月,也不枉了她特地去请求陛下出来赏花。就算突厥王子已经脱身,可是刚才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他衣冠不整从里面出来,谁还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算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也有办法把这件事变成真的。 女帝轻轻摩挲着手指上的红玉扳指,她肌肤雪白,衬着那枚血色红玉,红色白色,更显得触目惊心。她缓缓道:“把她拖出来。” ------题外话------ 2019年到了,祝愿大家新一年红红火火万事顺心。也祝我自己能不卡文也不掉头发,有次梦见头发都掉光了真的哭着醒过来。 她的软肋和逆鳞005 如果说她刚才跟突厥王子说话还有几分喜怒难辨,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动怒了。虽然她现在的帝位是从丈夫手上抢夺过来的,可她的铁腕严苛和君主威严,都要远胜于先帝。她一发怒,便是人人都要自危。 几个老嬷嬷恭敬应是,很快就从里面拖出了一个人来。 那是襄阳公主李柔月,她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亵衣,一张清秀如水的面容上根本没有胆怯、害怕之类的神情,她甚至只是双目无神地望着前方,似乎因为受到的打击太大,整个人完全都呆滞了。 很快有宫女给取来了一张椅子,放上软垫。 女帝缓缓坐下,又接过了宫女呈上来的热茶,那茶水的温度也是正好,笼在手心,既有热度,又不会烫口。她扯了一下红唇,根本就没看李柔月一眼,似乎是对她现在这个样子感觉很糟心:“襄阳,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李柔月没有反应,听见女帝的问话也只是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 “你是不想说,还是不愿说?” 李柔月沉默许久,只是伏在地上,低声说了一句:“陛下明鉴。”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长楹公主李叶原有点不明白,难道是觉得丑事都被当场撞破,她连求饶都放弃了吗? 女帝轻启朱唇,缓缓地品了一口茶:“朕明白了。” 明白?到底明白了什么?李叶原心急如焚,却还是强自忍耐,她刚才跳出来说话肯定已经引起了陛下的怀疑,再加上先前还是她求了陛下出来赏花,只要有心去想,又怎么会想不到?所以她现在就什么都不能说了,明明可以用一两句话把女帝的怒火挑得更高,让李柔月的处境更艰难,可她竟然什么都不能做!她不甘心,真是太不甘心了! “那朕,就成全你,”女帝道,“既然襄阳你对突厥王子有心,朕又怎么可能不成全你呢?这次和突厥和亲的人选,就是你了。但是——” 她顿了顿,忽然把手上的茶水泼到了李柔月的脸上:“在出使突厥之前,襄阳公主禁足仙乐宫,谁都不可探视,谁也不可再来求情!”她衣袖一拂,重重地擦过李柔月的脸颊,怒气冲冲地返身离开了。 李柔月在谁都没有看到的瞬间,嘴角扯起了一丝笑意。 一行人浩浩荡荡才刚出了清和宫,迎面便碰上了李清凰。 她也是听说身边的宫女说李柔月出了事,她就急急赶了过来。宫里若是发生什么事,消息总是传得特别快,可等她赶到了,竟是已经迟了。 她连忙避驾:“陛下。” 女帝侧过身,目不转睛又从头到端详了她一番,她用这样挑剔的眼神一寸一寸地描摹着她,李清凰的容貌像她,但是也很像她的丈夫,她几乎是结合了两人的优点来长的,可是她的姐姐平阳公主李荣玉却不同,平阳更像她。她轻声道:“襄阳很快就要出使突厥,这几日都必须得在宫里好好地绣她的嫁衣,切勿再去打扰她。” 李清凰一下子愣住了,这个消息恍如晴天霹雳炸响在她的头顶:“可是陛下——” “朕知道你和柔月交好,既然她要出嫁了,你这个当妹妹的又怎么能不好好为她高兴呢?”女帝说完,拂袖而去。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的宫人。 李叶原落后了两步,在经过低着头一脸震惊的李清凰身边,掩唇笑道:“姐姐,柔月姐姐看来真的很喜欢那位突厥王子呢,他们之前还在清和宫里幽会,现在连陛下也成全了他们,你和姐姐交情这样好,肯定是会为她高兴的,是不是?”李柔月是绝不可能看上什么突厥王子,也绝对不可能和对方幽会。 李清凰觉得要不是她被人陷害了,就是其中有什么误会。可是李柔月现在已经被皇帝禁足,就是她也不能见她,只好去找女帝求情,结果她在承正殿等了大半天,从早朝后一直等到晌午,大太阳晒得她满头大汗,谢珝也只是让人传了一句话给她:此事绝无回旋余地,她只要管好自己就好。 这句话的深层含义就是:这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管,也管不着,手脚也不要伸得太长。 她这时候又想起当日李叶原也在,又贿赂了当日值守的内侍,知道当日是李叶原央求陛下去御花园赏花,这才撞破了李柔月和突厥王子的事。 她跟李叶原从来关系都不怎么好,再加上她不断地跳出来找她麻烦,简直就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就更不可能上门去拜访她。这还是她第一次踏足李叶原的寝宫。 李叶原一听她来了,虽然觉得她冲动莽撞根本不堪大事,可还是心里发虚,忙把所有的宫人都集中起来,守在她的身边,才敢见她。 李清凰一踏进门槛,见到她身边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阵势,轻蔑地一笑:“好了,我今天是来问你几句话,可不是来教训你,何必怕成这样?” 李叶原一脸无辜:“姐姐再说什么呢?实在是妹妹前段时间落了水,也落下了病根,身边实在离不开人照顾。妹妹当真好羡慕姐姐向来身体康健,连一点小病小痛都没有呢。” 李清凰自顾自在她对面坐下,立刻就有人送上香片茶。她抬起手指叩了叩桌面:“行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早就知道,何必还要在我面前装?我可不是那些世家公子哥,还会怜香惜玉,你就是再搔首弄姿,我又不会有感觉。” 她盯着李叶原,缓缓道:“我这次来,可不是想跟你耍嘴皮子的,我知道那日是你带了陛下去清和宫。” 李叶原惊讶地看着她,声音软糯:“姐姐说的话,我怎么都听不明白呢?那日花开正好,我央了陛下赏花又有什么不对呢?我跟姐姐不同,姐姐向来深得陛下喜爱,就连顶撞了陛下,陛下都不会跟姐姐计较,可我却不一样。我也想得到陛下的喜爱啊,这有哪里不对吗?” 李清凰啪得放下茶杯,原本就严阵以待的宫人更加紧张了。 她站起身,伸手捏了捏李叶原的脸:“最好不要让我知道是你搞的鬼,否则……” 她把“否则”两个字念得特别悠长,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很多宫人都知道,若是李清凰的威胁,就千万不能不当一回事,她向来言出必行,绝对不止光是说说而已。 李叶原这边并没有问出什么结果,也是在她的意料之内,若是李叶原当真是陷害李柔月和突厥王子有染的主谋,她肯定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连证据都懒得找,亲手收拾她一顿权作出气。此事关系到西唐和突厥两个国家,若是没有实凿证据,是没有用的。而就算了有了实凿证据,事情已已经被陛下金口玉言盖棺定论,也没那么容易处理。 锦绣长安001 她心急如焚,却又不知道还能怎么做,只好去找那个讨人厌的突厥王子。那突厥王子虽然被人当场撞破此事,可西唐依然以上宾的礼节相待,并没限制他的自由,他想要出宫就出宫,想要待在宫里就待在宫里,除了后宫的女眷和先帝的妃嫔住所无法通行自如以来,几乎他想要去哪里都可以。 她先是去了行馆问明突厥王子的去处,得知他带人去逛西面的番市,便也直接赶去番市。 突厥王子正带着亲随在西市酒肆中喝酒。她找过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先前和顾长宁喝酒时遇见过的那位胡姬红缨。她穿着一身红色的轻纱衣衫,薄衫之下隐约可见两条白嫩的手臂,高鼻深目,颇有异域风情,掩唇笑道:“姑娘今日怎么有空再过来?”她见多识广,知道李清凰的身份必定贵不可言,这样的客人其实也不喜爱诸多谄媚的态度,她也就没有太过热情相询。 李清凰问道:“那位突厥王子可在楼上的雅间吗?” “你是来找使纳王子的?”红缨上下打量了她一下,“使纳王子今早心情不太好,这样贸贸然找去,怕是他会不太高兴。” 李清凰勉强笑了一下:“或许他见到我就会高兴起来了。” 就算不高兴也不要紧,她又不是来向这位使纳王子卖笑的,只要能打得他服气就好了。她捏了捏手指关节,大步朝楼上的雅间走去,待找到红缨指给她的那间“塞外”雅间,先是敲了敲门,可门里的人并没有理睬她的,她只听见里面不断传来胡姬娇憨的笑声。她闭了闭眼,先是推门雅间的门一下,门没有被推开,向来是被人从门里反闸住了。她退后两步,抬腿,一脚揣在门上,反闸在里面的门栏掉落,只见那位突厥王子正压着一位胡姬,往她口中胡乱灌着酒液。 她反手把门拉上:“使纳王子。” 使纳王子本来正待发怒,见这闯进来的人竟然是他在接风宴上心心念念不忘的安定公主李清凰,原来拉下的嘴角又上扬起来。他一把推开身边的胡姬,笑道:“公主。” 李清凰也不跟他客套,直接走到他的对面,跪坐下来:“我有话要问你。”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皱着眉,表情也很不耐烦,可她偏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就算阴沉着一张脸,也还是很好看。 突厥王子紧紧地盯着她不放。虽然这位安定公主有些野性难驯,可他们突厥人和西唐本就是不同的,汉人崇尚的贤良淑德、温柔体贴,他们突厥人并不觉得是什么优点,反而觉得索然无味,可是她不一样,她的身上没有那些让他觉得淡而无味的品质,反而是那样生机勃勃,只有这样的女人才能在草原上活得够久! 他殷勤地围为她倒了一杯酒,推到她的面前,笑着介绍:“这是我们草原上常喝的马奶酒,公主不尝尝看吗?”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她是知道的。那日在太液池边大打出手,只是因为这位突厥王子说了侮辱的言词,她不想忍,就直接上手揍人,再说她就是揍人也深谙揍人的最高原则:打人不打脸,只打旁人看不见伤痕的地方。 李清凰端起酒杯,干脆地一饮而尽。 她面色平静,一口闷了后也没有被浓烈的酒浆呛到,脸上也没泛起一点红晕。 使纳王子拍了拍手,笑起来:“公主当真好酒量。不如再陪小王多喝几杯如何?”他又拿起酒壶,想要给她把酒杯满上,李清凰按住他倒酒的手臂:“可今日我却不是来喝酒的。” “即便不是来喝酒的,”他还是把酒杯倒满,“在我的地盘,公主就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想要谈事,就得先喝三杯,喝完之后,我们再说别的。” 李清凰呵了一声,嘲讽道:“你的地盘?看来使纳王子你的眼神很有问题啊。”她也不再跟他在消磨嘴皮子,直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接着又闷掉第三杯,三杯烈酒下肚,她的面上泛起了一丝浅红,她斜睨着他:“你说三杯酒,我都已经喝了,后面还有什么规矩,不如一道说出来。” 使纳王子见她一点都不客气地说破了他的意图,拊掌笑道:“公主当真是豪爽之人,纵观西唐的贵女,如公主一般的人才当真凤毛麟角,依小王看,就是所有人加在一起也不如公主一根头发。” 李清凰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使纳王子又道:“既然公主诚心诚意上门求教,小王自然要好好招待公主。来人,再上一壶酒来。” 李清凰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使纳王子和他的亲随使眼色,明明面前的马奶酒还有大半壶,却又要换酒,蠢货才不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但她没有说破,只是端坐在那里看他们到底有何打算。 王子亲随很快就换了一壶新的上来,她一闻到酒气,就知道此酒甚烈。使纳王子把面前的两个杯子都倒上了,示意她开怀畅饮:“这酒肆的马奶酒虽然也是原汁原味,可在西唐这种锦绣之地,到底还是沾了胭脂味道。可是这酒不同,是我们从北地带回来的,是真正的草原烈酒。” 李清凰看了他一眼,很干脆地就喝干了。她把杯子放下,面色有点不善:“这一杯草原烈酒我已经喝了,王子该不是又准备让我再喝三杯才算全了你们的规矩,然后再换一壶新的,这样没完没了地折腾,直到我喝醉为止?” 使纳王子忙道:“一杯就足够了,公主不如说说今日的来意,为何要急匆匆来找小王?” 李清凰也没打算兜圈子,直截了当:“你和襄阳公主是怎么回事?”使纳王子有点诧异,他猜想过她的来意,却没想到她是为了襄阳公主李柔月而来的。他打听过不少面前这位公主的事,百闻不如一见,她的气度和大胆,的确是让他燃起了强烈的兴趣,他知道安定公主和襄阳公主从小一块儿长大,关系也很亲厚,只是皇族之前的“关系亲厚”多半意味深长,没想到这传闻却是真的。 “原来是为了襄阳公主,”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你和她的关系当真和传闻中一样好吗?” 李清凰到了现在,实在是有点没耐心了,她皱着眉,冷冰冰地反问:“与你何干?” “公主这可不像是有求于人的态度,我知道你们汉人的规矩,既然有求于人,那就该低头才对,你——” 李清凰倏然发难,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重重地按在两人之间相隔的矮桌上,又巧妙地捏住了他后颈处的要害,把他的脸压在桌面上:“废话少说,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题外话------ 李清凰:不要挑战我的耐心。 突厥王子:怎么感觉自己被抢了台词…… 锦绣长安002 王子亲随根本没想到眼前这位公主会突然动手,都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把他们的王子死死地按在了桌子上。 “我愿意跟你好好说话的时候,偏偏废话一大堆还不肯好好说话,现在把我的耐心都消耗光了,现在你可高兴了?”李清凰拿起酒杯敲在他的头上,“快说!” “你——”使纳王子还想挣扎,但是还没用上力气,就觉得颈后一酸,整个人都软绵绵地没了力气。他这才明白这位安定公主不是什么漂亮的可以驯服的胭脂马,她根本就是一尊煞神:“好好好,我说,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其实这事根本就是你那位姐姐算计了小王,她用你的名头约小王私下见面。要不是看在公主的面上,小王又怎么会去见她?就襄阳公主这等姿色,就是她求着我,我也是看不上的——” 啪得一声,酒杯被她敲碎了,她捏着这只露出尖锐边沿的瓷杯,抵在他颈部的血管上:“你的废话怎么这么多?” “小王、好好好,我说,后面我赴约了,却不知道怎么晕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就被人撞见正和襄阳公主在一起!” 李清凰沉默地垂下睫毛。事情到这里其实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别人陷害李柔月,而是李柔月硬是把自己和突厥王子牵扯在一起。李叶原在其中充当的角色,大概也就是带着陛下上门捉奸。 “再说,你也是知道的,小王对公主一见钟情,二见倾心,天地可鉴,你那位姐姐襄阳公主根本就不是小王会喜欢的女子类型,小王又怎么会和她牵扯在一起?”使纳王子郁闷道,“本来小王都已经向陛下提亲了,襄阳公主突然整出这样一出,把小王和公主的缘分都给断了!小王才觉得心烦啊!” 现在李柔月和突厥王子幽会被人撞破了,现在同突厥和亲的人选就是李柔月了,也只能是李柔月了。她的一颗心慢慢沉下去,沉下去,像是一直沉到了冰冷的水底,可是身体却渐渐有些燥热起来,她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实在是太愤怒了,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不对劲,她双靥生红,浑身滚烫,怎么还想不到是之前喝下的那杯酒有问题。 她身体状况异常,按住使纳王子的手就松开了。使纳王子立刻从她的钳制下脱身出来,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小王当真是仰慕公主的,公主又何必非对小王如此不假辞色?我用我们草原之神起誓,将来我一定能得到父汗的位置,你就是我们突厥的王后,那些草原、牛羊和水源都是你我共享——” 李清凰抓起桌边的那壶酒,直接砸在了他的脸上——虽然她一贯的原则是打人不打脸,专门挑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往死里揍,但这回是绝对是例外。酒壶是蓝瓷的,用力撞在使纳王子的脸上,顿时咔擦一声碎了。她还不解恨,又站起来踢了他两脚,这时候被她惊呆的王子亲随也反应过来了,上前来解救他们的王子殿下。 此地不宜久留,她大步穿过二楼的回廊,下了楼梯,就往酒肆的大门走去。 红缨看见她脸色不对,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她面色飞霞,眼睛里满是水光,立刻往边上让开一条道来。 她疾步行走在西市的热闹街道,她的脑海里却是乱糟糟的一片,她不明白怎么会是这样,不明白李柔月为何一定要这样做。和亲突厥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可以选择,不会有任何一个女子愿意做出这样的选择。可从头到尾,她们什么选择都没有,就算要被断送此生,也只能笑着接受。 李柔月会这样做,就说明她并不是那个和亲的人选。 既然不是她。就只有自己。 她才是将要被送去突厥和亲的那个人。 所以李柔月想要代替她出嫁。 她木然穿过热闹的番市,身边侧过无数陌生人,在她眼里全部都是面目模糊的面孔。她听见有人喊道:“要下雨了,快点跑。”还有人喊:“下雨了还没收衣服——” 她的周围充斥了这样或是那样的叫喊,她却茫然不觉,她穿过了越来越浓烈,又越来越飘摇不定的雨雾,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雨水浇透了她的衣裳,又勉强压住了她身上的燥热,她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往哪里,她不能去见李柔月,现在这个样子也不适合回宫,可是除此之外,她还有别的去处吗? 蓦地,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靛蓝色官袍的挺拔身影。靛蓝色,是五品以下官吏所穿的官袍颜色,五品以下的京官在长安这种满是权贵的地方,实在是不起眼。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只见那抹靛蓝色又变得更近了。 林缜举着油纸伞,在这阵瓢泼大雨中被淋湿了一大半,他的肩上和背后的衣服都被吹过来的雨丝打湿了,他举着伞,把整个伞面全部都移到了她的头顶。 雨突然停了。李清凰抬起头,茫茫然便望进了一双清淡的凤目。这双眼睛有点眼熟,但她并没有认出他来,她只觉得眼前街景和人群都化作了一片白茫茫的布景。 他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这样认真地低头看着她,站在雨幕中,全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看上去好不狼狈。 她这才发觉,是她太烫了,才显得他的手是那么凉爽。就像暖玉暗自熨贴着她兵荒马乱的心情。 她抬起头,满面都是雨水,可这样湿漉漉的一张脸忽然重重地撞进了他的心里。他顿了顿,又往前踏出了一步:“公主,微臣的住所就在附近,若是不嫌弃,先去避一避雨吧。”林缜租住的是东市后巷的一个僻静小院,天井很小,房间也很小。 她觉得他之前说的话很对,她真觉得有点嫌弃。 李清凰靠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窗外的雨声一点都没小下去,还是犹如瓢泼。她全身上下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走一步就能滴一路的水。 他怕她穿着湿衣服着凉,只能让她把衣服全部都脱了,然后又找出了刚刚制好的一套亵衣,让她先将就着穿。李清凰大约从来都没这样温顺过,他说什么,她就照做,面色潮红,还用那双泛着水光的眸子无声地望着他。 林缜叹了口气,他当时本来是不打算邀请她过来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非君子所为,再说她的身份又极其容易因为此事受人攻击,但他一看她当时的状态就觉得不对劲,他也不敢放她继续在人多眼杂的街头一个人乱走。 事实证明他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她的神志完全是涣散的,走到一半的时候还差点摔倒在地,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她,才发觉她全身上下都烫得厉害。她眯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直勾勾地注视了他片刻,猛地将他往前一带,一头撞上了他的胸口。 林缜手忙脚乱地想要把她扒在自己身上的双手拿开,就连遮雨的伞掉在一旁都顾不到了。李清凰看着她的右手手腕被他握在手里,侧了侧头,又反手卷住他的手臂,继续往他身上贴:“你真是……很舒服啊。” 林缜脑中轰得一声,连连后退,竟是撞在了巷子里的石墙上。无路可退。 李清凰神色涣散,看人的眼神也是迷蒙蒙的,只知道自己抱着的人能让她不那么难受,既然如此,那就继续抱着好了。她苦苦思索了一阵,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听林缜在她耳边唤了一声:“公主……”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润又悦耳,她仰起头,盯着他不断煽动的嘴唇看了一会儿,他后面又说了什么她也不在意,反正文官都是麻烦又啰嗦的,净喜欢扯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不过……他的唇形很优美,被雨水润泽后,看上去似乎味道会很不错。 更何况,她不想再听废话。 她捏住他的下巴,直接用嘴唇堵了上去。 林缜的后背已经紧紧贴到了墙面上,他也根本不敢去碰她的身体,可是不碰,他就没有办法把她推开。她轻轻地在他的唇上咬了一口,又颇有耐心地撬开了他的唇齿,吻出了一股缠绵悱恻之意。他缓缓闭上眼,有点放弃了地扶住了她的腰身,语声低哑而又隐忍:“公主,这样对你不好。” ------题外话------ 一个突厥王子向公主说了土味情话,再次被公主揍了一顿。公主看见了年轻的状元郎,走上前亲了他一口。 突厥王子抱头鼠窜:为什么我这么努力了还是被公主打了一顿?凭什么有人一点都不努力就不用挨打? 锦绣长安003 他平日便很少会想到他那位素未谋面的未婚妻,现在更是完全把她抛到了脑后。他明知道这样不好,却又没能狠下心推开她。两厢矛盾,他只能自我厌弃,明明那日拒婚时说得义正言辞,可是临到头根本做不到。 他觉得他这十年寒窗苦读就是一个笑话,什么清高正直,什么品行端正,统统都是笑话。 而他却还是不能逃避,就算不是品行端方的君子,有些事该面对的还是要去面对。他敲了敲房门:“公主?” 里面没有人出声。 他突然又有点惊慌,她之前的状态很不对劲,一看就是被人下了什么不上台面的迷药,也不知道那些药对身体会不会有损伤,再加上还淋了这一场大雨,说不好就会一病不起。 林缜只能推门开,只见李清凰已经坐了起来,他的亵衣对她来说还是太大了一些,松松地滑下了肩头,露出一截雪似的香肩。她抱着被子,可身体却没被被子完完全全地遮住,一截雪白光滑的小腿还露在被子外面,正贴在他的床单上。她现在有些回神了,还能侧过头对他笑了一笑,这哪里还是公主,分明是荒郊野地勾引穷书生的山精艳鬼。 他手上捧着姜汤,低垂着眼,低声道:“这是姜汤,驱寒的。” 李清凰从被子中伸出一条白皙柔韧的手臂,接过他手上端着的姜汤。 眼前突然多了一抹白,生生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连头不敢抬,只望着自己眼前那一方地面。李清凰喝了两口姜汤,又问道:“你喝过了吗?” 林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必太顾及我,我身体本来就挺好。” 林缜嗯了一声,又出去了。但他很快又回来了,这回只坐在房门口,连往里看一眼都不肯:“公主今日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今天刑部的事务不重,他把手上的事做完就回来了,刑部和原来的龙图阁不同,不管是人际还是事务本身,都要复杂很多。结果在回到租住的地方不远处,竟是撞上了李清凰。 遇见她并不算是稀奇事,可奇怪的是她似乎心事沉沉。他向来以为她并不会有什么纠结的心事。 李清凰道:“是不太好。” 她的心情的确也是好不起来。当她猜测到李柔月是为了她而去和亲的时候,她觉得整个人都快崩塌。作为公主,她的婚姻注定将是一场利益交换,不管是和亲也好,将来用来笼络臣子也罢,她得到了什么,同样就要去付出多少。即使前往突厥的路并不好走,她却从来没有想过逃避,若是她得去和亲,她自然就会去。 可是现在和亲的人选却从她换成了李柔月。她这样算计突厥王子,将来哪里还有好日子过?颍川公主是怎么死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哪怕突厥王说她是水土不服暴病而亡,那些高官重臣,还有她的母亲都装作不知。 屋子里的碳很快就烧热了。林缜在屋外道:“公主,微臣得进屋来,请拉上床帘,免得微臣冒犯了公主。” 李清凰应了一声,却根本懒得没动。 林缜把烧红的热碳放进了铜壶里,再把铜壶烫过了她的衣裳,只听嗤得一声,白烟冒起,吸走了她衣服上的水汽。 她看着看着,忽然道:“林大人,你真是……好贤惠啊。” 林缜差点没拿稳手上的铜壶,他低着头,语声清润而又温和:“公主说笑了,微臣是寒门出身,会做这些也是理所应当。” 李清凰没再说话。 可是她的眼神却是如影随形,紧紧盯着他不放,简直就像是想要扒开他的衣裳来。林缜顶着这灼灼的目光把衣服熨干了,连手心都完全是湿的,他把手上的衣服叠整齐,觉得不太满意,然后拆开,又仔细地叠了一遍:“公主?” 李清凰低低地嗯了一声,语调上扬,还带点疑惑。 林缜脸红了,他不但是脸红,就连脖子和耳根都红了:“微臣之前冒犯了公主……” 李清凰看着他,忽然想到,之前她是怎么会以为他是跟那些男宠一样,会想方设法去爬她母亲的龙床呢?明明他脸皮这么薄,人又清高骄傲,根本做不出这样的事。 她拢了一下身上的被子,忽然道:“你再走近一点。” 她现在身上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肯定是没办法走下床,那就只能麻烦他过来。林缜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准备上断头台似的毅然决然走到床边。她觉得好笑,便真的笑了,又伸手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我从前对你有所误解,到底还是欠你一句道歉。”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我想你对你的未婚妻肯定很好,又怎么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来。我祝愿你们白头到老,百年好合,将来若是摆酒,也要记得请我喝一杯。” 安定公主从来都很少参加什么花会和诗会,更不用说出席婚礼了。她若是能来参加某位朝臣的婚宴,起码也说明了她对那人的另眼相看,甚至还可以说代表了女帝的看重。 “……”林缜欲言又止,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来,“可是微臣之前——” 李清凰揉了揉太阳穴,之前的事她都不是记得太清楚,不过这跟林缜没有关系,都是那个突厥来的使纳王子干的好事,她今日只把一只酒壶砸在他头上,还没出够气:“那又不是你的错,跟你无关。” 不是他的错,那就是要跟他完全撇清关系了。 林缜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宽心,又把烘干的衣服拿到她面前:“时辰不早了,等下微臣送公主回宫吧,若是晚了,宫里下匙怕就来不及了。” 李清凰看到被他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更惊讶了:“林大人,你真是很贤惠啊。”李柔月的事让五年前的李清凰第一次感到世事无常。 她从前总会觉得,人定胜天,只要竭尽全力,就不会再有遗憾。然而现实却给了她沉重的一击。 后面的日子里,她再也没见过李柔月,直到突厥使节离开的那日她才重新见到了她。 西唐送嫁的习俗都应当是家中长男背着家里的姊妹出门,若是家中无男丁,那就由别的亲戚背出门去。西唐皇室不兴这样的礼节,是由几位公主相陪。 李清凰根本就没睡好,还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板着脸,连一丝笑容都没有。平阳公主李荣玉是她的亲姐姐,一见她这副模样,便道:“你照过镜子了吗?知道现在自己像个什么样子?” 平阳公主和她虽然是亲姐妹,关系却不算太亲厚。她们相差三岁,作为姐姐的平阳公主已经开了府,住在宫外,而李清凰时常跟着师父在外游历,留在长安时还住在宫中,她们走动得并不算太勤。 李荣玉出生的时候,正是还是谢嫔的谢珝和王皇后斗得难分难解的时刻,谢珝为了斗倒王皇后,摔折了李荣玉的一条腿,嫁祸给王皇后。先帝一怒之下,直接把王皇后给废了。谢珝又为了让先帝时时记着她所受的委屈,竟是不给李荣玉好好地治腿,导致她的右腿至今都有些微跛。平日里她还能勉强维持住和正常人一样的行走姿势,可是一旦走得快些,那一瘸一拐的缺陷就会显现出来。 而李清凰就显得特别幸运,她生在父母最是浓情蜜意的时候,从小她就特别受宠。 其实李荣玉才是更像谢珝的那一个,她容颜姣好而神情冷漠,心性坚毅而又冷酷,简直就是第二个谢珝。 李清凰揉了揉脸颊,勉强笑道:“是吗?我还特意上了妆,还以为不会太明显。” 锦绣长安004 时辰到了,她应当进去陪李柔月,从仙乐宫一直到宫门外的朝阳门,都是由她将她搀扶出去的。 她转过身,却见李荣玉在背后道:“你知道,襄阳是替你嫁去突厥的吧?” 李清凰脚步一顿,平静地回答:“我知道。” 是的,她全部都知道,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就算到谢珝面前去哭闹哀求,谢珝也绝不会见她。襄阳公主不是第一个去和亲的公主,也绝不是最后一个,为何国家大义却是要用一个个鲜花般的生命去圆满,为何国与国之间的纷争要用她们的一生去维系? 她攥紧了手指,疾步走进了仙乐宫的门槛,每当她走出一步,她的一颗心就慢慢地下沉,可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真挚。 她站到了正梳妆的李柔月身后,慢慢地弯下腰去,和她一起对着铜镜。有多少温柔夜月里,她们头挨着头,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在不谙世事的年岁,甚至还一道想过那位驻马而立,丰神俊朗的良人。 她笑道:“姐姐,你今日真好看。” 李柔月也笑,她的脸上毫无痛苦的神色,只是甜蜜地微笑,就好像她就是要嫁给那个她想象中的良人:“长羽才是最好看的。”她伸出手,轻轻地抚过她的鬓发:“可是你也长大了,以后也要学着收敛一下性子,不要再这样任性了,知道了么?” 一个喜欢横冲直撞的人,又要如何学会埋葬所有情绪? 李清凰还是笑,笑容就像是一张最好的面具,紧紧贴在她的脸上:“我知道啦。” 她扶着李柔月缓步走向朝阳门。李柔月的嫁衣是亲手绣的,衣摆上的凤凰华羽长尾,沐浴于烈火之中,仿佛随时就会跃然而出。她扶着自己的长姐,将要扶着她走向一个无法预知的前程,她仿佛已经看到遍地荆棘和眼泪,可她却要亲手将她领到那条沉郁的路上。 眼见就快要到朝阳门了,李柔月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她长长的指甲掐在了她手腕上细嫩的皮肉上。她忽然转头笑道:“长羽,你怎么能这么傻呢?我骗了你整整十六年啊,可是你怎么能这么傻呢?” 李清凰默不作声。 她就像是一团火焰,又像是初生牛犊,她能吸引飞蛾扑火,又有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其实她一直都很羡慕她。李柔月暗自想到,可是再羡慕又有什么用,她永远也当不成她,若她是春日里的太阳,她就只能成为凉夜中残缺的下弦月。“你真是好傻啊,”李柔月还是笑,她微微弯起红唇,笑得很讽刺,“你知道我的母妃是怎么死的吗?她是被你娘拖累死的,原来她还可以一直活下去,只要不卷入宫廷纷争,她就能过着虽然不受皇帝宠幸但起码还能寿终正寝的日子,可是她偏偏遇到了你娘,然后就像是一团垃圾一样被你娘舍弃了。什么收养我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笑话!她根本就是良心不安,不知道在梦中会不会被那些被她害死的冤魂纠缠索命!” “你以为我是真心对你好吗?才不是,只要跟着你,还有什么人敢欺负我?但凡有了好东西,我都能从你这里分一半,我为什么不假装对你好一点呢?现在可好了,我终于要离开这里,再也不用见到你,也不用再想方设法去利用你。”李柔月指尖用力,狠狠掐进了她的皮肤,“你现在不生气吗?不难过吗?不过再是生气再是难过也已经晚了,你以后可要学乖一点,不要再这样轻易相信别人了,知道吗?” 李清凰的眼眶突然红了,眼泪堆积在眼睛里,她睁着眼睛,才没让里面的泪水落下:“我知道……我知道你从前是想过利用我的,六岁那年,你替我误食了那块有毒梅花糕,也是想接近我。可是大姐姐,你除了想要过得好一点之外,可有做过那些伤害我的事吗?” 李柔月强笑道:“利用还不够吗?你可真是个傻瓜!”她背过身去,绝然走向了朝阳门外,鲜红的衣摆上拂动起来,上面的凤凰恍如活了过来,振翅起舞,她闭上眼,咬牙道:“不要再来找我,我不想见你,你不知道你这张脸跟你娘有多像啊。看见你,我就会想起你娘那张令人恶心的嘴脸。” 李清凰低着头,望着脚下那一块地,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洇湿了地面。 李柔月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她一个人站在朝阳门内,无声地哭泣,只哭得眼睛红肿,耳边嗡嗡作响。所有经过的人看见她,纷纷低下了头,只装作没看见。还是平阳公主找到了她,她叹着气:“真是个小孩子。” 李荣玉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她的脸,竟是把她的脸颊都擦红了。她有点不耐烦地皱眉:“跟我来。” “……什么?” “都说了跟我来,不要问这么多!”李清凰不明所以地跟着李荣玉回到了平阳公主府。 她们一进门,就有一位锦衣俊美的少年郎君迎上前,躬身行礼:“公主。” 李荣玉挥一挥手,想要让他走开,可是想了想,就又改变了主意。她把李清凰带到了府上的湖中水榭,她是个会享乐的女人,在府中的湖里建了一座湖心水榭,水榭中还有机关,只要一按,原来走过来的浮桥就会沉入水底,这座水榭就变成了水上孤岛。 水榭附近的景色也颇有意趣,有水中卧梅,梅香鹤影,和曲曲折折的菡萏水道。春赏锦鲤,夏采荷叶,秋看红枫,冬来映雪。 李荣玉让人抬来了一坛府上酒师酿造的梅花酿,推到她面前:“喝!” 李清凰还是不明所以:“全喝了?” “你喝得了那就全喝了。”李荣玉挑眉,“不过也别喝醉了,我最讨厌有人在我的府上发酒疯。” “公主明明心疼妹妹,嘴上却没有一句好听的话,倒是真稀奇。”一道疏朗的声音传来,只见一名穿着宽大僧袍的僧人从浮桥上走来,他衣袂飘飘,步履轻快,竟像是一步一步走在高山之端白云深处般清雅出尘。等走到近处,那僧人的相貌就更见清晰,竟是一张十分英挺的面孔,再加上他身材高大,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感。 平阳公主见到此人,顿时喜笑颜开:“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漱石大师,他可是相国寺的得道高僧,这是我的妹妹清凰。” “小僧见过安定公主。”漱石双手合十,不卑不亢地行礼。 李清凰一听是相国寺的高僧,忙回礼道:“大师。” 漱石看了看她,微笑道:“看公主的模样,将来必定是繁花锦绣,何必为眼前所挫耿耿于怀呢?” 李荣玉咯咯笑道:“这话有趣,清凰本来就是公主,自然贵不可言,还何须你再说什么繁花锦绣?那些繁花啊,锦缎啊,最多也就是锦上添花的一点添头罢了。” 漱石但笑不语。 李荣玉看来是极为信服这位相国寺来的年轻高僧,时常都要找他讨论佛法,一来一回,漱石就时常在公主府留宿。李清凰觉得他们的关系有点怪,可事关相国寺僧人的清誉,她也不敢去多想。李荣玉很快就叫来一个少年郎君为她倒酒,那位少年郎君生得剑眉修目,那一双凤眼微微斜睨过来的时候就显得特别高贵冷艳。 她伸手搂住少年的窄腰,笑问:“你看他像谁?” 锦绣长安005 李清凰呛到了,咳嗽道:“……姐姐你还是直说吧。我不喜欢猜来猜去。”话虽如此,可是她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只是这个答案还真让她有点不寒而栗。 反而是漱石接话:“贫僧看,倒像是今科状元郎。” “可不是么,”李荣玉慵懒地支着下巴,“我看陛下总是召见那位状元郎,莫不是瞧上人家了,也就找了一个差不多的,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特别。听说你同状元郎倒是挺熟的?” 李清凰道:“我看他并不像那种人,反而十足迂腐,想着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往上走。” 李荣玉疑惑道:“是吗?我可不太信这世上还有宁可放着捷径不走,却偏要苦兮兮地往上爬的。就算有,不是此人太愚蠢,就是还想端着君子的面具,不想撕下来罢了。” “咳咳咳,但凡总有例外嘛。”她看着自己的姐姐对着那位长得和林缜有六七分相似的美貌少年动手动脚,只觉得有点三观崩裂,从前她只是听说平阳公主开府之后,在府上圈养了一堆男宠,可是听说归听说,当面看到还是有点震撼。 她喝了几杯酒,便起身告辞。李荣玉嫌弃她扫兴,白了她好几眼,又嫌她不会享受,总是离开长安往那些山野地方跑。李清凰也知道往山野地方跑是不会享受,可是那也得有命享受啊,她那位师父得罪了这么多人,不往偏僻荒凉的地方跑,还能去哪里啊? “小僧也要回去,不如和公主一道?”漱石虽是询问,可语气中还有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李清凰也不在意和一个和尚同行,她武功好,碰到麻烦的时候就用拳头解决,根本就没什么是她解决不了的,如果真的有,那就直接揍对方一顿,揍到他没有异议为止。 出了平阳公主府,漱石忽然笑道:“若是公主不介意,不妨让小僧看看手相,这方面,小僧可是一直有所涉猎。” 李清凰闻言,便大大方方地把右手伸到他的面前,摊开手心给他看。漱石小心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一手托着她的手掌,笑道:“公主的命数有点特殊。” “哦?有什么特殊的?” “公主有凤命在身,那是最自然不过,可奇怪的却是,除了凤命竟还有将命。”他的手指极其漂亮,指甲修建得很是齐整,轻轻划过了她手心的纹路,“还带了些煞气,咦,这煞气却是把这条命线给割裂成了两截,当真奇怪至极……”他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掌,笑得温柔缱绻:“只是小僧今日能见到公主,真是三生有幸。” 之前他的手指在她手心慢慢滑动的时候,她就觉得有点异样,现在被他这样握住了手,这种异样就变得更大了一些,更不必说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的那只手还不动声色地往上滑了一寸,似乎还有往她衣袖里伸的趋势。她刚一皱眉,就见一只盛满酒水的酒杯扔了下来,正扔在漱石和尚的僧袍上。 顾长宁坐在酒楼的窗台上,嚣张大笑:“你一臭和尚还想调戏人家姑娘,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顾长宁已经喝得半醉了。他眯着眼,半醉半醒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李清凰,用手指点了点她:“你、你今天怎么不去送你那个姐姐了?她不是要嫁给突厥王子了吗?嫁得好啊,实在是太好了!” 李清凰这回没跟他再斗气。她轻声道:“她不想见我,我就不去送了。” 本来还可以送到城门口,或者干脆再送得远一点,一路送过平海关。可她不愿意再见到她。 顾长宁拍着桌子:“我真不明白她,她不是很喜欢我吗?死缠烂打,怎么骂都骂不走,为什么现在就要嫁给那个突厥王子了呢?那个什么王子难道就比我好吗?女人啊,一个个表面上痴情,实际上无情起来却又一个比一个更无情。” 要是放在往常,她早就把他给怼回去了。可是今日她却没有这兴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喝酒。顾长宁喝了几杯,又觉得一个人喝实在太无聊,就让酒保再添了一个杯子,一双筷子,让她一起喝。 李清凰喝了两杯酒,忽然问:“喂,那个小时候在太液池里把大姐姐救上来的人是不是你?她以前总是提起那个救她上来的小哥哥,如果是你的话——” 她又想起那日游湖,李柔月掉进水里,他可是连跳下水救人都不敢。 顾长宁道:“有那么点印象,大概是我吧。” 不要和醉鬼讲道理,这个道理她懂的。 尤其是他完全清醒的时候就很不讲理了,何况现在喝多了? 她其实才懒得看顾长宁那张脸,可是扔着他一个人醉倒在酒肆又似乎不太好,她正打算让酒保给谢府送个口信,终于有人来接替她了。林缜今日沐休,换了身便服,青衫广袖,只是那身衣服一看还是旧的。 他一眼便看到了李清凰,隔了几日再见她,他已经能做到冷淡而不失礼节:“公主。” 李清凰点点头:“他已经醉得差不多了。” “我才没喝醉!”顾长宁跳起来反驳,还一把勒住了林缜的肩膀,将他拖到自己身边,“你,胡说八道。”他勾着他的肩,一张口就是浓烈的酒气,林缜有点嫌弃地避让了一下,可是他一避开,顾长宁就摇摇晃晃地坐倒在地。他似乎对于自己怎么就坐到地上去了还很不解,茫然地往四周张望了一下,又抓住林缜身上的袍子的下摆:“林兄,我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好事啊,那个襄阳公主总算把自己嫁出去了,以后我都不用担心哪天她就把我赖上了……” 李清凰端起桌上的酒杯,直接一口闷了。 林缜见她这样喝酒,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公主还是早些回宫吧。” 她的容貌太盛,若是喝多了,难免会招来祸端。他现在要处理一个醉鬼已经很头疼了,可不想再多带一个。 顾长宁又挣扎道:“林兄,我告诉你,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信,就是不要信女人说得鬼话,昨天还说她心慕你欢喜得不得了,转过身她就嫁给别人,尤其是那些公主,她们说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不可信!” 林缜骤然叹了口气:“好吧,顾兄你先起来。” 他很不习惯和旁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忍受着这股不适,将顾长宁扶起来。顾长宁扭了扭,又道:“林兄,我从前跟你说那个安定公主总是跑去龙图阁问什么学问,她肯定就是对你别有用心。你玩玩她就算了,反正你一个男人也不可能吃亏,就是千万不要陷进去啊!” 李清凰看着顾长宁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了。 林缜有点尴尬,只得道:“顾兄是喝醉了,公主别把这些醉话往心里去。” 李清凰笑了一声,阴森森的:“或许这就是酒后吐真言呢?” ------题外话------ 顾长宁发酒疯:李家的公主都是神经病!林兄你玩玩她就行了,千万不要认真,反正玩玩你也不会吃亏的! 李清凰捏拳头:你又放弃自己的求生欲了吗? 真相总有好几个001 林缜送完了顾长宁,又见李清凰还跟不远不近的地方,有点奇怪。但他既然不打算再和这位公主有什么牵扯,他也就没有多问。谁知道他走进了一条小巷子,她还是没走,只得忍耐地吸了一口气:“公主跟着微臣,可还有其他的事?” 李清凰犹豫片刻,尽量委婉道:“你最近,还是小心一点吧。” 她今日在平阳公主府上看到的那个酷似林缜的少年郎君实在是给她太大的震撼了。平阳公主在长安的风评本来就是让人一言难尽,她不但搜罗了一堆男人,还曾当街强抢过民男,就算林缜是今科状元郎,只要有一点把柄被她抓住,估计就没第二条路可走了。 她自认为这提醒已经很婉转了:“我的姐姐平阳公主,看上过去年那科的探花郎。” 那位探花郎也是容貌俊秀,文质彬彬,结果被直接抢回了府。 长安城的门阀世家人人都知道,但是谁都不敢在茶余饭后议论罢了。 林缜的眸子黝黯了下去,缓声道:“在公主眼中,是不是像微臣这样的人,就是天生低贱的?就活该被轻贱,被羞辱?” 李清凰当真觉得她的想法跟这些文官的想法就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她摆了摆手:“算了,你自己小心就是了。要是将来碰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 林缜道:“微臣家中已有未婚妻,本就不该跟公主再有什么牵扯,将来还是当做不认识为好。” 李清凰听他这样说,呆了一下。她第一回对人许下将来有难处来找她的承诺,结果那人不但不领情,还说最好当做不认识。她感觉自己被迫吞了一样自己很讨厌的食物,偏偏还不能吐出来:“你——你真是不识好歹!”她今日心情本来就只能用阴云密布来形容,现在被林缜挤兑了,立刻就要阴转暴雨。 她干脆地转身就走,也没看见林缜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 待她回到宫中,又听身边的大宫女跟她回报:“公主,那家锦绣阁的老板回话了,说她送过去的衣裳客人都没有收,全部都退了回去。” 李清凰气得差点把茶杯给捏碎,一边告诉自己忍忍忍,一边暗道这些文官真是讨人厌。 她那日承蒙林缜收留照顾,想着她穿了他新制的衣裳,这衣裳定是不能再穿了,他一个小小的刑部侍中的俸禄微薄,想来也没什么余钱再去添置新衣,她便让长安城最大的那家制衣坊给他送去一套新的,结果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文官果然麻烦。她再也不想跟文官打交道。 既然要当做不相识,那就装不认识好了,她根本不在意。然而五年后,说好要当陌生人的两个人竟是阴差阳错成了关系最亲近的人。 世事变换无常,命运总会在人猝不及防之处给人当头一棒。 李清凰现在占据了林容娘的身体,她除了要替林容娘过完余生,还要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她的眸子闪闪发光,注视着林缜:“容娘她是不是有什么不共戴天的大仇人?” 林缜不知道她又准备闹哪一出,但是这一准没好事,便答道:“她素来行事微小,怎会有不共戴天的仇人?” 没有不共戴天的仇人,那么那几个巫蛊娃娃又是从哪里来的?就连那位香烛寿衣铺的老板都说过,若不是深仇大恨,谁又会想出招厉鬼夺舍这件事呢? “真的一点都没有?”李清凰怀疑地看着他,“我记得她跟家里的继母闹得不甚愉快吧?” 这哪里只是不甚愉快?整个平远城都知道性情温和的林容娘和继母大吵一架,后来就出了私奔的丑事。但这位继母也没记恨于她,甚至还给她定了一桩好亲事,定下了林缜这位将来平步青云的状元郎。 众人都道林容娘不知好歹,也不知感恩。 林缜本就不喜欢在背后说人,可是她问起来,就只好含蓄地回答:“当年整个平远城都传她和一位远房表哥私奔,到了约定的时候,那位远房表哥却没来,反而是林家的管家带人将她带回府去。我受过林老爷的恩惠,便在林夫人的牵线下,跟她定下婚约。” 李清凰是宫廷里出来的,光是从这一两句话中就闻到了一股阴谋的味道。她惊讶道:“那你就这样接受了这桩婚约?你们从前都没见过吧?” 也不能说完全没见过。当年他被林老爷举荐去越麓书院读书的时候,他也是远远见过这位林小姐一眼的,那时候他们两人都还小,匆匆撞见一面也没什么印象。他既然受了林老爷的恩惠,总是要报恩的,更何况林老爷也不是故意挟持当年的恩情让他报恩。这件事,林老爷没错,林小姐也没错,他也总是要娶妻的,便这样接受了。 他从前就觉得,将来只要娶一位普普通通的妻子,过上再寻常不过的生活,那就够了。他可以和自己的夫人举案齐眉,偶尔红袖添香、临窗画眉,共此一生足矣。那些话本上的轰轰烈烈的故事也不过只是故事,整日把喜欢挂在嘴上,实在是太轻浮了。 “为何不能接受?容娘她并无犯下大错,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普通人的婚约不就是这样的吗?” 李清凰觉得就算是五年后,她还是不能理解这些文官的想法。林容娘是何许人她不太了解,也就不好置评,可是林缜绝不是普通人,普通人能在短短四年多官拜一品丞相吗?这样的“普通人”未免也太少了吧? 她正色道:“那现在从前的容娘不见了,你的容娘变成了我,你打算怎么办?” 林缜微微一笑:“我不会揭穿你的。你不必担心。” “……” 他特别诚挚地握住她的手:“我定会好好待你。” 李清凰真是感觉好郁闷,呵,这就是文官。 她烧完了纸钱,就把火炉收拾了。前日还在养伤的绿翠来找她,就算看到房门大开,她也先敲了门,得了声才进去。 李清凰正在查林容娘房间里那镇宅的巫蛊娃娃的事情,见她来了,一句话不说把那四个丑兮兮的娃娃扔在她面前:“仔细看看,这眼熟吗?” ------题外话------ 李清凰:这种家宅的事情真不是我擅长的,我只擅长砍人。 林缜松了口气,幸亏他什么都会,连家务活都会。老祖宗说得没错,公主和状元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真相总有好几个002 绿翠现在见到她,还有点犯憷,只看了那四个娃娃一眼,立刻摇头:“奴婢从没见过。” 李清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问:“这不是二小姐让你放在这屋子里的吗?” “奴婢没有!”绿翠急了,跪倒在地,“小姐,奴婢绝没有做过这些事啊!” “嗯,我知道上一回的瓷片你还没跪够。”李清凰慢悠悠地开口,“无所谓,要整治一个人,我的手段多得是。反正来日方长,一下子都玩光了,也怪没意思的,对不对?” 她正说着话,林缜却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伺候书房的小厮,小厮还捧着一个箱子。他一进屋,绿翠就哭诉开了:“小姐,绿翠当真是不知道这木头娃娃是怎么回事,绿翠知道小姐现在怀疑上了奴婢,不管奴婢再做什么,在小姐眼中都是错的。可是绿翠对小姐的忠心绝不是假的啊,绿翠愿意以死明志——” 绿翠哭得一脸泪水,娇躯轻颤,看上去倒是有些可怜了。 可她这点哭功,跟当年长楹公主李叶原比起来真是差远了。就是面对李叶原她都一点不心软,何况是眼前这丫鬟呢? 她托着下巴,平淡地说:“哦,那你去死吧。” “……”绿翠忍不住打了个嗝。 林缜的小厮把箱子放下,从里面拿出了一套文房四宝,还有各种书册,整整齐齐地放在屋子里的书桌上,又拿出了些换洗的衣裳,放在了衣箱里面。 李清凰又催促道:“你刚才不是说要以死明志吗?怎么还不去?” 绿翠抹了抹眼泪,转向了林缜:“姑爷……” 李清凰暗自摇头,这林容娘大概是太软和了,她这个从娘家带来的丫鬟竟是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林缜侧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丫鬟,轻描淡写道:“夫人还是不要把人逼死了,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的。” 绿翠才刚刚松了口气,却因为林缜的下一句话而差点背过气去:“干脆交给管家发卖了,也省得总是生气。” 李清凰顿时被逗乐了:“这倒也是个法子。” 绿翠简直要哭晕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前对什么都不在意,时常神志恍惚的小姐怎么会突然变了个样子,要不是她的模样没变,又没单独出门过,她简直都要怀疑她被人掉包了! 林缜把带过来的书都分门别类,放进书桌边的空书架上,又道:“你们都下去。” 绿翠本来还想对着姑爷哭诉,结果被他堵了这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什么,爬起来就退出去了。小厮则把空箱子搬来出去,出去时还带上了门。 李清凰知道林容娘的那些事情并不能立刻解决,便又把那四个木头娃娃捡起来,想塞回衣箱里去。却被林缜抽走一个,他看了看这个做工很粗糙的巫蛊娃娃,待看到娃娃身上那些歪歪扭扭的字符,眼神微微一沉:“这是什么?” 李清凰面不改色,笑嘻嘻地扯谎:“啊,是我随手做了玩的,好看吗?” 林缜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忽然用这个娃娃敲了一下她的头。 “……你干什么?” 他把巫蛊娃娃还给她,又道:“我原来以为你只是女红做得差,没想到连手工也不怎么样。” 李清凰最不喜欢被人说女红做得差,当初在宫里的时候,她就天天被谢珝嫌弃,再加上李柔月出的刺绣精美绝伦,两厢一对比,那差距大得简直就是惨绝人寰。她立刻反驳道:“我会缝衣服的,而且缝得很牢,大家都这么说的。” 谁知林缜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为什么还要你帮人缝衣服?” 大概是因为她好歹是个女人吧?就算她针线活做得再差,也比那些糙老爷们要好不知道多少。当兵五载,就连母猪都能被看成大美人,她的副将陶沉机这个大男人都被逼着能够熟练地使用针线了,可见军营绝对是个能把圣人逼得发疯的地方。 她记得当时刚到平海关军营,因为当地苦寒,又缺水,十天半月能够洗一次澡就是很好了,三个月看不到洗澡水那也很正常,冬天还好,要是到了夏天,那股味道真是难以言喻。李清凰虽然不拘小节,但好歹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当时差点就被那些臭袜子和汗酸味给熏晕过去。一直到半年之后她才渐渐习惯那些混杂的一言难尽的气味。 李清凰道:“难道你也想要我帮你缝衣服?” 不过林缜现在虽然辞了官回乡丁忧,也没寒酸到连衣裳都要穿打过补丁的那一种吧?就算当年他刚到长安,还是个穷书生,穿得就算是旧衣,也没寒酸到打补丁吧? 林缜看到她这张脸,又觉得自己何苦要跟她计较,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去在意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主动换了个话题:“我从书房里挑了些书,我想你大约是喜欢看的。” 他又把一把钥匙交给她:“我和三位兄长并没有分家,我这些年存下了些薪俸,不算很多,是私库。这是钥匙。” 李清凰把钥匙接到了手上。 林缜又道:“私库里还有些字画,有些是别人相赠的,有些是我收集的,当年那些字画的主笔还没出名,现在出名了,便也有些价值。另外还有一点陛下赏赐的物件,这些就只能放着看看。” 她忙截断了他的话:“停停停,你这是把全副身家都交给我了?” 林缜笑了一下,还有点不好意思:“嗯,都交给你了。” 他笑的时候,那双冷淡的凤目就变得温柔许多,整张面孔的轮廓也柔和不少,笑得她都有点神思不属——当兵五载,母猪都能看成大美人,对她来说,身边的糙汉子也都一个个都长得惨不忍睹,又邋遢又不讲究,现在看到林缜那张脸,简直就是天仙下凡,令人耳目一新。 她很认真地肯定了他的美色:“我发觉你长得当真很好看呢。” 而且当初他们在杏林宴初见,就算他穿得是旧衣,普普通通的青布衫子,她都觉得他把这最普通的衣裳穿出了一股高贵冷艳来。他身上那股清贵气,比顾长宁这位锦衣玉食的贵公子还重。 林缜被她夸得咳嗽一声,轻声道:“你觉得不委屈就好。” ------题外话------ 林缜不但要负责养家糊口,还要负责貌美如花,那么公主还有什么用处? 李清凰:我会砍人。 林缜:你可以负责对我负责。 真相总有好几个003 林容娘和林缜本来就是夫妻,睡在一个屋子里实属正常。现在李清凰来了,她总不能矫情地把他赶出去屋去吧?再说了,她就算敢把人赶走,林缜也没意见,林老夫人绝对不会放过她。 她回想了下自己的睡相,觉得她在睡觉时候应当是十分规矩的,也就放心了。她可不想在熟睡的时候再把人给打坏了。 结果林缜从箱子里取出一条被子,铺在了外间的睡榻上。 外间的门窗都会透进冷风,总是比里间要冷许多。而且那张睡榻也很窄,不但窄,对他来说还有点短。睡起来绝对不会舒服。 结果睡到大半夜,她果然听见嘭得一声,有人从睡榻上滚了下来。 李清凰在军营里养成了特别警醒的习惯,刚一听见动静就立刻睁开眼。而林缜还有点迷糊,他滚下来的时候还垫着被子,睡榻也很矮,摔了下来还不够他摔得彻底清醒。倒是身边的黑影让他清醒过来,定睛一看,却是李清凰。他抬手遮住眼,轻声道:“三更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做什么?” 李清凰噗得一笑:“我看看你什么时候爬起来啊?万一需要我帮忙呢?” 林缜禁不住笑了一下,他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我吵醒你了吧?快去睡吧。” 李清凰道:“我决定把床分你一半了。开心吗?高兴吗?” 林缜肃容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啊。”她笑着挽住了他的手臂,“来嘛,相爷。” 林缜被她拖着手臂拉了过去,他只觉得自己的四肢是僵硬的,就连呼吸都是僵硬的,等到他被她推上了床,整个人就成了一尊僵硬的木头雕像。李清凰拍了拍他的肩,保证:“别怕,我不会再把你打伤的,上一回只是不小心。” “……”他感觉莫名被羞辱了一番。 可是沾着她的体温的被子盖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有点不是太好了。这比五年前更严重,这回真的不是什么混乱梦境,而是触手可及的现实。 五年前,他在大雨磅礴中将她捡了回去。她离开后,他就把她沾过的被子和床单全部都换掉了,就连她披过的那件亵衣也再没穿过。 其实被子和床单,换不换都没有什么关系。她也不脏。 只是换掉了,更加能让他安心。 可这还是不够。 哪怕刑部的事务实在繁杂,哪怕他一回到那个狭窄的小院子累得倒头就睡,还是会陷入那些混乱诡异的梦境。他好像就成了话本里些被山精艳鬼迷住的书生,一次又一次陷进温柔乡,又或是双颈交缠的缠绵。梦里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女裸着一截雪似的香肩,锁骨平直,雪白的双腿缠绕在他的腰上,柔夷摩挲过他的脸颊和胸膛。他每每都无法拒绝,狠狠将她压了下去。 梦境越是缠绵悱恻,清醒时就越是内疚惭愧。 有对远在家乡的未婚妻的内疚,还有对梦中那位面目不清的少女的惭愧。 可就算再是惴惴不安,梦里的自己却还是无法自持,一次又一次和她抵死缠绵。 那段时间,他简直都要被这些混乱诡异的梦境给逼疯了。幸亏刑部有位老人打算衣锦还乡,便把自己住的院子腾了出来,租给他住。他才得以摆脱这些荒唐晦暗的梦境。 梦里那个被他一次次欺负的少女,就算看不清脸,他又如何不知她会是谁?他向来不是自欺欺人的人,也不是那种能够宽慰自己强做无事的人,只是他太清楚明白,所谓做梦就仅仅只是做梦罢了,梦和现实是截然不同的。 但是李清凰并不知道。 所以她才能心无旁骛地和他分享一张床。 林缜毫无睡意,而她却在身畔坠入了梦乡。她微微蜷着身子,睡得很老实,连偶尔的翻身都没有。他在黑暗中轻轻伸出手,点在她的眉心,她能来到他的身边,不管是以何种方式,又不管是用怎样的面容,这就足够了。李清凰醒过来的时候,林缜已经起身了。 她换好衣服,又洗漱干净,就去给林老夫人请安。林老夫人年纪大了,睡得早,起得也早,从前林容娘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就算每天去请安,也是躲在嫂子的身后,惹得林老夫人对她很有点不满。现在她起得早,第一件事就是先请安,林老夫人就算还是很不喜欢她,也不好再摆脸色给她看。 她今日去请安的时候,林缜竟已经在了,正陪着林老夫人用早点。 林老夫人见她来了,又朝她招了招手:“坐下来,一道吃吧。” 李清凰规规矩矩地坐下,坐姿也和那些大家闺秀一样优美。宫廷里该学的规矩她都学得十成,若是忽略掉她眼睛那一股不安分的气息,也和所有规矩的大家闺秀没有任何区别。 林缜朝她笑了一笑,还站起身亲手盛了一碗粥给她:“夫人请用。” 李清凰受宠若惊,这可是当今丞相亲手盛的粥,她在平海关五年就连手底下那些将士亲手盛的饭都没吃过一碗,却有幸吃上一国之相盛的粥,这粥的味道肯定就会很好了。 她夹起一筷子小菜,放在林缜碗里。 林缜倒没想到她会这样做,含笑接受。 林老夫人见他们这样互动,心里那沉甸甸的心事总算松快了一点,点头道:“这样就好。容娘啊,你也别总是对自己的相公一点都不上心,你们小两口有商有量,又怎么会不能好好把日子给过下去呢?” 李清凰在林老夫人面前一直装乖,闻言便道:“老夫人说得是。” 林老夫人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她老眼昏花,总觉得这几日容娘看上去顺眼许多,那张阴沉惨白的脸看上去也没从前那样可恨,她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身子是娇柔了点,脸色苍白了点,那也是在所难免的,只要他们过得好就行了。她又对林缜道:“你跟容娘多久没有去看亲家了?就算你当了丞相,该去还是要去的,最好去得勤快一点,免得别人说你当了官就忘了当年的恩人。咱们可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家!” 林老夫人的父亲是个杀猪的,她嫁给了林缜祖父,又早早守了寡,将林缜的父亲拉扯长大,寡妇门前是非多,若不是她性情强硬彪悍,又怎么能把林家支撑起来?而她直到现在还惦记着林举人当年的举荐之恩,一力支持孙子信守这桩婚约,可见林老夫人是个恩怨分明又十分明事理的人。 李清凰向来都很尊重这样的人。 林缜道:“那就明天带容娘一道去林家拜访,权作回门吧。” 林老夫人立刻拍板同意,还叮嘱了他几遍要带着贺仪,切不可缺了礼数。 林缜年纪轻轻就官拜丞相,礼数自然是不可能缺的,唯一的难题就在于李清凰——她又不是林容娘,也没有林容娘的记忆,也就是说,她根本就不认得林举人一家——可她现在又用了林容娘的身份,就等于说她认不出自己的爹娘,那得多可笑啊。 ------题外话------ 李清凰:完全不知道现在这个身体的爹妈妹妹长什么样,当面见到了也认不出来。 李清凰:原来觉得自己爹妈都当了皇帝这件事已经够奇葩了,却不知道还能更奇葩。 李清凰在论坛上发了个帖子:怕认错自己的爹妈怎么办,急,在线等。 真相总有好几个004 从林老夫人的院子里出来,她立刻抓住他的衣袖:“惨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们,到时候说错话该怎么办?” 林缜看了看她抓着自己的袖子的手指,笑道:“怎么会说错话呢?到时候你可以不说话啊。” 李清凰特别严肃地看着他:“不行。容娘有个叫林碧玉的妹妹,肯定会来找我麻烦,我要是不说话,难道直接动手打人吗?” “不能打人,也尽量少说话。”林缜道,“一些场面话我会应付,你只要在边上笑一下就行了。”回门前一日,林府上的大大小小都听说了这个消息。 林容娘之前跟林缜的家人很少接触,就算有了接触也是低着头一言不发,这导致她和嫂子们的关系都不太好。 林缜是林家四个儿子中最出色的。林缜的大哥叫林博,也是个读书人,但他比他们的父亲还糟糕些,读了好些年竟是连秀才都没考上,后来也就不考了,在县衙那边混了个闲职,等到林缜考上了状元,林博也当上了主薄。林缜的二哥林邈是学医的,现在在城里的医馆当学徒。三哥林巡却一改林家子弟的文弱,竟是个当捕快的。 因为林缜的缘故,不管是老夫人,还是林缜的父亲林苏和母亲顾氏,多少都会偏向林容娘一些。这就让嫂子们很不满了,林容娘名声差,人又阴沉,不熟悉的人觉得她是心高气傲懒得跟她们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嫂子打交道,而熟悉的——林家还真没跟她熟悉的人。 林兮之就更不必说了,她是林家最小的女儿,是顾氏在菩萨前求了好久才诞生的,家里人都十分疼爱她,她从小就跟林缜走得近,林缜去越麓书院读书前,总是带着她玩,她更是看林容娘不顺眼,觉得自己的四哥什么都好,偏偏就是眼瞎,放着好姑娘不要,却娶回了林举人家那个放荡的长女。 她开始几天时不时都上门去找麻烦,怒气横生地去,结果莫名其妙就被哄回来,回来之后越想越生气,于是决定准备好说辞翌日再去,又再被哄回来,简直要把她气死了。 李清凰自然不会跟一个小姑娘计较,老实说这小姑娘除了出言不逊之外,也没在暗地里做什么小动作,也没故意陷害她,她当然不会把她怎么样。而且她现在又不能像从前还是安定公主时那样整日往外跑,总是闷在院子里也无聊,逗逗她就当是给自己找乐趣了。 林兮之得到她要跟四哥回林举人家的消息,又愤愤地上门了。她还是跟从前那几回一想,打算得好好的,不管她等下怎么忽悠,她也绝对不会被她绕进去,她今天一定要让她知道厉害。 她闯进院子的时候,李清凰正坐在庭院里打坐练气。 林容娘的身体很弱,要靠苦练练出力量和体力实在是难于登天,她只能在内功上多下功夫。练功的时候会热,她便穿了单薄的中衣,盘膝坐在天井里的树下,像是老僧入定。 林兮之进来一看见她衣衫不整,鄙夷道:“青天白日的,你连衣服都不好好穿,还想着勾引谁呢?我四哥可不是这样的人!”她提起自己的四哥时,又骄傲又欢喜,就像是只斗胜了的小公鸡。 李清凰莞尔一笑:“是吗?” “那是,我警告你,你还是多少有点自知之明吧,你知道整个平远城是怎么说你的吗?”林兮之恶意满满道,“若是没有你,四哥才是真正清白无暇的一个人,你就是他身上的污点。” 李清凰轻呵一声,说实话,她曾经从军的时候,被人骂得也很凶,但是很快她就用自己的军功给那些骂得凶的人狠狠打脸,可是她现在用了林容娘的身体,她才发觉曾经对她的诋毁和恶意其实根本也不算什么,曾经诋毁她的人都太渺小,谁还会跟一只蝼蚁计较。可是林容娘却不同,她是被所有人排挤和诋毁,她只是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弱女子,又要怎么面对这满城风雨? 她慢慢地收了功,问道:“那你觉得,谁才能配得上你家四哥?” “谁都要比你好,”林兮之鼓着脸,“铃兰姐姐就比你好多了!要是她当我的嫂子,怎么也都比你好!” 赵铃兰姓赵,却是住在林家,她开始以为这位赵家姑娘大概是什么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结果却不是的,她是林缜的父亲林苏年轻时候同窗好友的女儿。这位同窗当年读书读到一半,忽然气愤地弃笔从戎,可惜身体实在是不行,没死在沙场上,倒是死在军营里面。 林缜的父亲林苏见赵家那一双儿女可怜,等到赵家娘子因病过世,就把赵铃兰接回了家里。赵铃兰还有一个弟弟,不想寄人篱下,就自己单过了,据说是个混世魔王,惹是生非不是一般得厉害。 李清凰惊讶道:“那你为何不跟你四哥说,要把赵姑娘纳为妾室呢?” 其实她这句话说得很刁钻,让人当妾室又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可以,明媒正娶难道就不比当个小妾好吗?但是林兮之压根没听出来,嘟囔道:“你以为我没跟四哥说过吗?他说他不纳妾的。” 李清凰还有什么不明白,这都是宫里都玩剩下的小伎俩,就问:“那么,是那位赵姑娘让你去这么问的吗?” 林兮之一张俏丽的脸蛋涨得通红:“你胡说!她才没让我这么问,我就是、就是——” 李清凰原本还在揣摩那个在林容娘房里藏巫蛊娃娃招魂厉鬼的人到底是谁,见她这种反应,倒是把赵铃兰列进了怀疑的名单里,但是想了想,又把她移了出去:林家的人就算再不喜欢林容娘,也不可能想要厉鬼去夺她的舍,林兮之自然也不会这么做,但是赵铃兰倒有可能。可是转念一想,赵铃兰哪有这个机会进到她的屋子,虽然绿翠是有很多小心思,但也不会和赵铃兰勾结,毕竟赵铃兰只是个借住在林家的外人。 想来想去,可能性最大的就只有林容娘的继母和她同父异母的妹妹了。 “你也只是妹妹而已,你还要管你四哥房里的事,就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吗?”李清凰憋住笑,继续一本正经地逗她,“难道你是想先习惯一下,将来嫁了人再给自己的夫君纳妾呢?” 林兮之气得跳脚,可就是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憋了半天,连脖子都红了,才憋出一句:“你这狐狸精!” 李清凰一把勾住她的肩,把她带到院子里的鱼池边上,让她看着水面:“你看我们站在一起,谁才是狐狸精?”她摸了摸小姑娘红彤彤的脸蛋:“你可比我好看多了,是不是?” 她和林兮之脸挨着脸,站在一块临水照影,鱼池下养着几尾锦鲤,偶尔摇动鱼尾时摇动了一池静水,摇出了几许波光。李清凰悄悄地掐了一把她的脸蛋,手感很好,软软的,嫩嫩的,便又忍不住掐了一回:“当然啦,你也当不成狐狸精,反而像是兔子精。” ------题外话------ 李清凰:你妹妹又骂我狐狸精了呢…… 林缜捏捏她的脸,不说话。 当了将军这么多年,公主已经能够很熟练地调戏良家少女。 真相总有好几个005 林兮之又是生气又是害羞,用力地拍了一下她的手背,这一声响声倒是有点响,反而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低头看着李清凰的手背,竟是被她拍出了一块红印,她梗着脖子道:“你别胡说八道,我告诉你,你还是老老实实跟我哥和离吧,你凭什么拖累他啊?别以为我不知道,四哥就时常是在书房过夜的,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不过是可怜你罢了,你要是还有自知之明,就不要再赖在我们家不走,快去找你那位表哥吧!” 李清凰挑眉,正想多问她几句关于林容娘那位表哥的事情,这话还没问,就听见林缜冷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兮之,你这几年真是越来越放肆,把那些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是谁教你对着你嫂子这样说话?” 林兮之猛得哆嗦了一下。她最喜欢四哥,可是也最怕四哥,尤其是当他这样冷冰冰地说话,她就觉得他说得每一个字都成了冰渣子,无情地拍在她的脸上。 她抓着衣角,扭捏道:“四哥……” 林缜皱着眉,脸上的表情绝对不太好看:“过来!” 他说话的语气向来很是清淡,绝不会用这种强硬的口吻说话,他这种态度,只把小姑娘吓得眼泪汪汪。 林兮之垂头丧气地走到他面前,林缜伸出手像是要打她,最后还是没舍得下手,便道:“我和你嫂子不可能和离,这辈子都不可能,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你就回头把我刚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告诉那个教你的人。我现在是管教不了你,下次再听见今天你说过的话,我就让祖母把你送到附近的庵堂去好好反省半年,明白了吗?” “……”林兮之的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李清凰还以为她真的有多强硬,结果一下子就被林缜骂哭了,讲真她真不觉得林缜那些所谓的威胁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去庵堂反省半年嘛,半年一转眼就过,再说林家就这一个女儿,林缜也就这一个妹妹,哪会真的舍得让她孤零零地在山上反省半年这么久? “讨、讨厌……”林兮之哭唧唧,“四哥你讨厌!你凭什么为她骂我啊,她有什么好的,满大街的人都知道她和别的男人有首尾,人人都说你被戴了绿帽子!你凭什么为这个狐狸精骂我啊你!” 又是狐狸精! 李清凰也皱起眉来,她这是跟狐狸精杠上了么,凭什么说她是狐狸精,有长成这样的狐狸精吗? 林缜原本还有些动怒,忽然听见“狐狸精”这句,又忍不住笑了一下,只是笑意还没浮起,就强行压下来,他板着脸道:“有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胡说八道,这些话你也信?你到底动不动脑子?嗯?”他显然也不知道怎么跟自己妹妹说道理,便叹气道:“我也不指望你有多喜欢容娘,但是好歹给她一些应有尊重,这样也不可以吗?” 林兮之哭着跑走了。 李清凰喃喃道:“小姑娘的心思真是很别致啊……” 林缜想到她十六岁时鲜嫩的模样,别家的贵女都是又端庄又优雅,结果她却是又凶又嚣张,还叫嚣着“证据算什么,我说的每一句话就是证据”,他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若不是他当时脑子进水了,就实在是色迷心窍,不然为何还会惦记这么多年。 林缜道:“你还是小姑娘的时候,那心思更别致。” 李清凰笑道:“你们这些文官说话就是喜欢拐弯抹角,武将就不同了,想什么就说什么,想骂娘就直接骂,骂不过瘾就用拳头说话,打完一架这事情就过去了。” 林缜奇道:“还会有人找你……打架?” 这简直颠覆了他的多年下来修筑成形的观念,就算李清凰武力这么高,每回被她气到极点的时候,他也不会想到要对她动粗,就算是顾长宁这样经常跟斗鸡一样跟她怼上的时候也没想过动手,他简直不敢想象竟然真的有大男人跟她动手的。 “有啊,”她点点头,很肯定他的说法,“当时我在长安就跟方轻骑那家伙打了不知多少回,他——”她哼了一声,不屑道:“算了,不提这杂碎人渣。就是我到了平海关,不服我的人可多了,我就一个个都把他们打趴下,看他们还服不服。” 听她突然提到方轻骑,林缜也有些不悦,可还是把这不愉快压了下去。他抬手握住她的双手,微笑道:“那若是将来我哪里让你不舒服了,也不要别憋在心里,不开心就告诉我,或者打我也行。赌气最要不得,知道吗?” 这话说得是没错。 可是——李清凰有点不太好启齿:“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就是你这么脆,你觉得你能经得住被我打?上一回我随便一下就把你手臂拗脱臼了啊,你看,你的手臂现在都还没好呢。” 她戳了戳那条被她一把拧断的手臂。 林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再一次怀疑人生怀疑到觉得自己前世必定造了不少孽。 不然为何偏要鬼迷心窍?送走林兮之后,三位嫂子都上门坐了坐,因为这会林缜就坐在房里看书,嫂子们简单寒暄了几句,就告辞了。 李清凰对于回娘家这件事还有点抵触,她不想去喊陌生人爹娘。但是这也不能阻碍她探查林容娘的事情,她觉得这背后发生的事必定不会是这样简单的。 她把林容娘带来林家的嫁妆翻了个遍,得出一个结论,这位林小姐的嫁妆真是好寒酸,要不是她现在知道她的父亲还是位举人老爷,家中也颇有资产,她还以为她从蓬门荆户里出身的呢。 三个衣箱里除了嫁衣是崭新的,竟全部都是旧衣,看款式也是好多年前长安流行过的款。长安的衣服饰品总是比别地要别致新颖一些,但看这些款式,就算摆在偏僻些的边城,也是旧的过分了。还有一个小匣子倒是装了些新首饰,看上去却是一次都没用过。林缜见她在翻东西,便道:“这是我送的。不过好像她并不喜欢。” 也很可能并不是她不喜欢首饰,而是不喜欢林缜赠给她的东西。 她翻完了所有的嫁妆和梳妆匣,总算确认了,这位林小姐挺穷的,身上竟不超过五两现银。 她看完林容娘留下的东西,就去看林缜的那部分。其实也并不多,林缜从前都在长安做官,一直到有个远房舅父过去了,他才勉强找了个理由辞官回乡丁忧,他带回家的全都是书籍和一些书画,还有些替换的衣服,那些衣服中有一半都是普通的棉布袍子,当真也是好朴素。 真相总有好几个006 林缜本来侧坐在书桌前,撑着下巴笑吟吟地看她在那里翻箱倒柜,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看见李清凰从箱子底下翻出一套旧衣,她看了两眼,就嫌弃地把这些衣服抽了出来,直接扔到一旁。 “这衣服都很旧了吧,你又不会穿了,还留着做什么啊?” 他手指虚握成拳,抵住下巴:“……这也没破。” “是没破,可是你根本也就没穿过了吧?难道还要留着时不时翻出来看一看?”她招来林缜从林老夫人那里讨来的大丫鬟予书,让她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拿去扔了。绿翠有问题,她也没这份闲心时时刻刻都去找她麻烦,但是予书却很听话乖巧,她一点都不客气地用上了。 林缜撑着头看了一页书,找了个理由走开了一会儿。他叫来随身伺候的小厮,让他去截住予书,把她要扔的东西截回来。小厮虽然有点不明白,但还是没多问,径直把予书拦在回廊上:“予书妹妹,少爷刚想起里面有些东西还有别的用处,让我再来捋一捋。回头我帮你把没用的那些一道扔了。” 予书手上捧着的就是林缜那套旧衣,从外袍到中衣到亵衣一应俱全。她抿了抿嘴角,笑道:“当真是少爷说这里面还是有些有用的东西?” 小厮摸了摸额头,肯定地回答:“那当然了。” 予书便把手上的衣服全给了小厮。其实少夫人让她去扔东西的时候,她也检查过了,都是些旧衣,看样子也是许久没穿过了,扔掉也没什么,或许是少爷脸皮薄,不想要丫鬟碰他的贴身衣物。 小厮截回了那些衣服,又去书房拿给林缜。 林缜伸手接过,又放回了书房里备用的衣箱里面。 他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少爷,你这衣服难道还要穿吗?” 林缜没回答,又脸色严肃地把这些衣服压倒了箱子最底下。他还特别叮嘱了一句:“不准告诉少夫人。” “……”他真是很不懂少爷到底在想什么了。不过他这么年轻就官至一品,大概就连想法都跟他们这些普通人完全不同吧? 五年前的林缜上长安赶考,春闱上考中进士,又在接下去的殿试上被点中状元。那时他还是位寒门出身的穷书生,后来有了官职,他先是在龙图阁当修撰,又到刑部当一个小小的侍中,薪俸微薄,也没多少余钱去结交权贵。像长安这种地方,遍地都是高官,遍地都是世家子弟,大家总会先敬罗衫再敬人,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华服不能让他觉得底气十足,棉布衣裳也不会让他觉得就是低人一等。 他唯一做过的就是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一件事,就是拿自己新制好的衣服拿来给被雨淋得湿透的安定公主替换,她只穿过一回,洗了好几遍,还是错觉那亵衣上沾着些许体温和香气,最后被他压在箱底。 他竟是一直都没舍得把它们扔掉。李清凰这一天可累坏了,明日还要再去应付这具身体的亲生父亲和继母,就觉得头皮发麻。她从前就不耐烦打理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结果现在不但要理,还得理得好,把林容娘背后的事情给理出一条头绪来。 昨晚林缜是在书房过得夜,据说他从前也时常在书房过夜,她也没去打扰他念书。 翌日一早,她先给林老夫人请了安,和公婆道了别,就和林缜一道回娘家去了。 林举人名叫林思淼,从前考中过举人,他的同窗出过许多能人,还有一位好友现在正是越麓书院的院长。当初林思淼在平远城里内的书院走了一遭,一眼就看中了林缜,觉得他将来必定颇有前途,就为他写了一封推荐信,举荐他去越麓书院读书。在越麓书院里读书的学生好些都是出身颇为清贵的书香门第,偶尔还会有出身门阀世家的。 西唐当时甄选人才一般有两条路,一条是世家举荐当官,一条则是科举。 对于寒门子弟来说,他们能够入朝为官的道路就仅仅剩下科举一途。 林缜也没让他失望,他这一路考上去,简直就称得上是顺风顺水,几乎所有的考官都对他印象不错。 林思淼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往上考了,但是林缜不同,他那时候才刚满十六岁,就算第一回春闱失利,他也完全耽搁得起。他当时是想,若林缜当真能考上,等他喜登科衣锦返乡的那一日,他就跟他提出要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 那个时候,长女容娘已经跟她的继母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还跟人私奔,最后虽然私奔不成,但名声已经彻底坏了。他其实是想把小女儿林碧玉许配给林缜的。 他只是跟继弦陈氏随口说了一句,谁知道陈氏就把这件事记在心底。陈氏并不觉得林缜能够考上什么名次,若是运气好,也就是考了几回最后考个进士罢了,难道还要让她的碧玉和一个前途不明的寒门子弟订婚,一直一直守着他?退一万步说,林缜当真考中了,就算留在长安当官,也是个七品小官,在长安这种遍地权贵的地方,能有什么前途?于是陈氏趁着林思淼出门访友的当头,给林缜塞了林容娘。 等这件事尘埃落定,林思淼就是知道也无计可施了。 林思淼当时知道这件事,简直唉声叹气,恨不得把陈氏骂个狗血喷头,什么叫妇人愚见短视?这就叫愚见短视!原本好好的一桩师生之谊,一桩举荐良才的美事,竟被陈氏弄成了挟恩求报。若是林缜一辈子不出头还好,若是他将来出人头地,想到曾被人塞了这样一件不光彩的婚事,他会怎么想? 结果林缜去了长安赶考,消息很快传了回来,他一举高中状元。 林思淼本想主动提出解除这桩婚约,却没想到林缜还是要坚持履行婚约。反倒是陈氏气得差点仰倒,这本来该是她的女儿碧玉的如意郎君,竟是被林容娘这样的人抢了去,实在是太可恨。 陈氏还要当一位贤惠的继母,也不能苛待她,可是心里又过不去那道槛,别提有多难受。幸亏林容娘跟人私奔,德行有亏,满平远城的百姓都觉得她嫁给林缜,简直就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好白菜都被猪拱了——没错,林容娘就成了那一坨牛粪和拱白菜的猪。这让陈氏觉得,勉强也算是心意平吧。 尔后,林缜拒婚安定公主,又在短短的几年中不断升迁,一跃成为朝中新贵,这一连串的消息让她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林缜借着丁忧的名头回乡后,按照当地的规矩,若是家中有丧事,必须在三个月内成婚,要不然就要在三年后再成婚。林缜当机立断,把林容娘娶进门。 这段故事听起来挺新奇的,但是仔细一想,又挺辛酸。 所有的人,都只注意林缜娶了谁,他娶的妻子是不是足够同他相配。可是谁又想过林容娘的感受?她想要嫁给他吗?她就愿意去当众人口中那个德行败坏、拱走了一颗好白菜的陪衬吗? 李清凰知道人云亦云的可怕之处,也懂得流言如利刃的残忍。她逆行倒施惯了,也不觉得私奔就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林容娘除了没有安排好后续的接应,又或者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一个男人,别的也真是没什么错。 而整件事里,林缜也无辜,她那时候因为被林缜拒婚而名扬天下也很无辜啊! 林缜就靠在马车边上,手上拿着一卷书,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她,笑问道:“你在想什么,怎么还皱着眉?” 李清凰道:“你有没有觉得老天待你不薄,你就娶了一个妻子,然后这妻子前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就跟娶了平妻一样。” 林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又低头继续看书:“不觉得。我不娶平妻,也不会纳妾。” “不就是开开玩笑嘛。”她伸出手,抓住他手上的书册,“你不是就这样开不起玩笑吧?” 林缜握紧了手上的书册,没让她把书抽走,他认真地回答:“不是玩笑。” 李清凰侧过头探究地看他。 林缜又道:“言必行,行必果,我不喜欢开玩笑。” 她正要说话,就感觉到马车一震,她本来就坐得不稳,就势往前一扑。林缜下意识地将她接了个满怀。李清凰又抬手在他身上撑了一下,维持住平衡。 林缜闷哼一声,面上微起薄红。他张了张唇,却又欲言又止,他原来就长了一张冷淡的脸,可现在微微发红,看上去倒是很不一样。李清凰愣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她居然碰到了很微妙的地方,她也是随意找了个支撑,竟刚好摸到了他的下腹。她收回手,斟酌了片刻,问道:“你——没事吧?” 林缜拿起散落在一旁的书册,遮挡住他的下半张脸,同时也隔绝了她的视线。 若是她的副将,她大概还能笑着调戏对方几句,但是面对林缜,这些话她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少爷——”林家的车夫在车外道,“外面有个人骑着马晕倒了,这怎么办?” 林缜没说话,反而是李清凰撩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她就惊呆了,撩起裙摆直接从马车上跳下了下去,动作又利落又干净。她刚下了车,就听见一声长长的马嘶,一匹浑身如乌云般漆黑的骏马冲到了她的身边,亲昵地在她的脸上蹭了起来,它蹭了两下还觉得不够,又伸出舌头把她的脸舔了个遍。 李清凰抱住漆黑骏马的脖子,大笑道:“红烧肉!” 她的红烧肉,陪伴她从军五载,载着她从锦缎遍地的长安走向风沙荒凉的平海关,甚至还有一回,它在腹部被撕咬了一道口子的情况下,驮着重伤的她从狼群的口中突围。 她紧紧抱着自己的红烧肉,梳理着它颈上的背毛,她在这一刻方才觉得自己真正还活着,她的红烧肉,她的朋友,原来它还活着! 林缜挂起车帘,沉默地看着她和红烧头抱在一起。 车夫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少爷……” 林缜抬起手,制止了车夫接下去要说的话,他缓缓地下了马车,走到她身边,提醒道:“你喜欢这匹马?” “……”李清凰这才意识到她的举动在外人眼里得是多么不正常,林容娘这样的大家闺秀根本就很少出门,更不会抱着一匹马的脖子又笑又跳。她立刻松开了红烧肉,咳嗽一声:“嗯,我跟它一见如故。所以挺高兴。” 可她一松手,红烧肉就不高兴了,伸长了脖子去拱她的手,想要她再摸摸它。 它直接咬住了她的衣袖,不停地把她的手臂往上甩。李清凰又噗得笑了出来,眸子亮晶晶的:“我们把它带回家养好不好?” 林缜被她看得有点心神不属,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可是这马是有主人的吧?” 李清凰这才想起之前车夫说,看到有人骑着马晕倒了,她低下头看着不远处那个团人影。看上去那人得好久不换衣服了,就算隔了一小段距离,她都还能闻到那人身上的味道。她先是以为这人是马贩子,她当时战死在平海关外,她战死的时候,她手底下的士兵已经阵亡了一大半,最后也不知有几个人能活下来,红烧肉很可能就落到了马贩子手上。 待她走近了,伸足在那人背上一踢,硬是把人翻了个身,露出一张眉目干净的面容:“……” 那人突然被人踢了一下,原本迷离的神志有一瞬间的清醒,目光如电般扫过她的脸上。他看见的是一张模模糊糊看不清五官的女子面孔,他睁开了的眼睛又控制不住地合上,一只手抓住了她的长裙下摆:“……殿下,殿……下……我,末将……” 李清凰盯着他的脸,一动不动,她的耳边仿佛响起了那些飞沙走石的动静,擦过身边的呼啸北风,她对自己最信任的、最可靠的副将陶沉机说:“如果你能活下,就把我的骨灰,一半带回给陛下,一半就留在平海关。”“我要你活下来,为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现在已是春日融融,又到一年好春时。 可是那在凛冽寒风的见证下,飞沙走石的陪伴下的话语,言犹在耳。 ------题外话------ 这章是送给piabibiu酱的加更,感谢美人的追文和支持。 然后今天又到了要上pk的日子了笑哭。上一篇我后面每天都达到了日更万字,有时候更多,就是最后旧文修改得实在太多了导致我这篇新文存稿不太够,这篇新文开头也很悲催地写了n多遍,设定全部都换过一茬,虽然努力赶工还掉了很多头发,目前就还只有四十多万字存稿。于是这一回,上架前要拖拉一下,等存够了稿子就行。 还是那句话,pk过不过,我都还是要写完的,也不存在弃坑什么的。我也在学习如何把文写得更好看一些,但愿持续的努力能有成果,感谢所有来看文的读者。 真相总有好几个007 她第一回用林容娘的身份回门,还很神奇地附带上一个人一匹马,这大概也是前无古今后无来者的一次回门了。 只是车夫看她的眼神非常不善了,就好像她正打算给他家少爷戴上一顶绿帽子一样。 林缜倒是对此不予置评,还和林思淼解释说,他们是在半路上遇到的,这晕倒在路上的是他曾经的朝中同僚,是位将军。他不好把人就扔在官道正中置之不理,只好把人一道带到了林府。武将是靠军功晋升,军衔也是格外复杂,将军也只是一个很笼统的说法,比如李清凰曾是少将军,是从三品的官职。而陶沉机是她的副将,虽然也能称得上一句将军,但只有从五品。 林思淼自然连连表示不在意,还瞪了站在一旁放空的李清凰一眼:“看你这副毛毛躁躁的样子,哪里有一点配得上慎思?” 慎思是林缜的字。岳父看女婿,往往都是越看越生气,可是林思淼就完全相反,他是越看自己的长女越觉得生气,若是能把她再塞回娘胎重来,大概才能满意一些:“你看看你,像是个什么样子?慎思坐了这么久,你就没帮他倒过一杯茶。” 李清凰当惯了公主,后来又当惯了将军,让她倒茶这种小事,她都记不住的。她正要站起身,就见林缜伸出手来,按在她的手背上。林缜微笑道:“应当是小婿为岳父大人斟茶才是。” 他当真站起身,为林思淼倒了一杯热茶,又转手给她也倒了一杯。 林缜道:“近来许久没有前来拜会岳父,全都是我的疏忽,还是清——咳,容娘提醒了我。” 林思淼喝着前丞相亲手给他倒的茶,那味道可是一言难尽了。他这会儿也算看出来,林缜对他的长女根本就没一点不满意的地方,不但没有不满,他好像还很在意她似的。他和林缜扯了些近来朝堂上的消息,林缜也点到为止,什么都不说满,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倒是他的继夫人陈氏亲手端着一盘三色点心出来了,陈氏生得身段丰腴,虽然年纪已有些大,却依然颇具风致。她垂下眉眼一笑,便是格外的温柔似水:“妾听人说是容娘回来了,想着好久没见容娘,就忍不住出现看看。” 她牵起李清凰的手,笑道:“容娘近来气色好了不少啊,看着也胖了一些。想来是林大人待容娘很好。” 她说话声音温柔,说出来的话也得体,表面上看,倒是一副好继母的模样。 李清凰微微一笑,任她握着手:“母亲。” 陈氏有点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就把这狐疑的神情掩盖了下去,她是知道林容娘的,总是忍耐不住脾气要跟她呛声,她越是温柔得体,她就会越生气,可是今日的林容娘倒是完全变了。 她笑道:“既然都来了,不如去后院跟妹妹说说话,碧玉她可想你了,在你没来的时候每日每日都盼着姐姐来看她呢。” 林碧玉还让绿翠抓着她的把柄给林老夫人传话,现在说想念她,倒不如说是想念怎么弄死她吧? 李清凰嗯了一声,温顺地跟在陈氏身后:“我也许久没见过妹妹了。” 陈氏更是狐疑,这林容娘今日真的像是转了性子,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其实,这只是因为李清凰现在心情非常好,好得异乎寻常。她原本以为那一战他们会全军覆没,现在看来,至少陶沉机是逃了出来,也不知道最后还有多少人能够逃出生天。这点,等到陶沉机清醒后,也是可以问出来的。 于是对陈氏,还有时常听闻大名但还没机会相见的林碧玉,都特别耐心了一些。 陈氏把她带到了后花园的鱼池边上,道:“你妹妹就在前面的曲桥处赏鱼,快去吧。” 李清凰扬起嘴角,愉悦地沿着九曲十八弯的曲桥往前走去,很快就看到了坐在亭子里喂鱼的林碧玉——她没有林容娘的记忆,其实也不知道林碧玉倒是长得什么样子的,只不过现在看到了一张面容和她每日清晨起来对着铜镜所见颇为相似的少女,立刻就确定了她的身份。 林碧玉也看见了她,笑着朝她招招手:“姐姐,快过来!” 若是换成林容娘,被林碧玉这样招呼肯定是不愿意过去的,一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就知道她又会出什么幺蛾子。可是现在却换成了李清凰,她的胆子就是横着长的,就没什么是她真正害怕过的,更何况这样一个娇弱少女呢? 她踏进亭子,仔细地端详着林碧玉。 林碧玉比她的身量娇小些,眼睛要再大一点点,鼻梁要再高挺一点点,更重要的是她的嘴角还有一颗小小的痣,看上去倒是一脸的天真明媚。 李清凰朝她微微一笑:“叫我过来做什么?” 林碧玉笑嘻嘻地开口:“当然是叫姐姐过来看锦鲤啊,这池子里有两条锦鲤是爹的朋友送来的,可漂亮的,你快来看啊。” 李清凰站在她身边,顺从她的意思低头往底下的水池里看去。她一低头,林碧玉就向身边的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一个丫鬟哎呦一声,突然要往她身上摔去,而另一个忙加快步子,赶到李清凰身边,想要保护她——表面上是保护,实际上却是故意往她身上撞去,只要她被撞得站立不稳,另一个丫鬟再假作收势不及,直接把她推进水里。 这种伎俩,就连宫里最愚蠢的嫔妃公主都不会拿来使。 李清凰一转身,右手正抓住其中一个丫鬟的背心,用巧力这么一转,只听噗通一声,水花四溅,那丫鬟就这么被她扔进了鱼池里,而她也没对后面那个送上门的客气,左臂舒展,把第二个丫鬟也如炮制法,扔了下去。然后她双目含笑地望着林碧玉,笑道:“妹妹,你还不喊人过来吗?再不喊人,你的两个丫鬟就要淹死了啊。” 林碧玉望着她那双含笑的眸子,不自觉地退后了一步。 李清凰上前一步,也没跟她客气,直接把人推出了亭子,林碧玉啊得轻呼一声,她被人头朝下挂在亭子的栏杆上,发梢已被池塘里的绿水沾湿。李清凰道:“你说我也把你一道扔下去好不好?” ------题外话------ 李清凰:不要怂就是干,赢了还能当人生赢家,输了就下池塘跟锦鲤游泳。 林缜:……我就知道会这样。 当初说好的只是微笑不动手的呢?公主当然不会记得这种小事了。 真相总有好几个008 林碧玉吓到了,根本笑不出来,那副天真无邪的模样也装不住了,她狠狠道:“你敢!你敢这样做,我就一定要爹爹教训你!” “爹爹教训不了我啦,你忘了么,我已经嫁出去了呀?” 林碧玉一听她提到林缜,心里更恨,明明当初该和林缜定下婚约的那个人是她,而现在丞相夫人位置上坐着的人也应该是她才对,怎么偏偏便宜了林容娘这个破鞋。她怒道:“你以为林缜当真喜欢你吗?他能喜欢你什么?喜欢一个对他不忠的女人,他又不是傻子!” 李清凰一听,这林碧玉的话中还有些门道,便又把她提起几分,往栏杆外推了推:“我怎么能算对他不忠呢?我嫁给他的时候都还是清清白白的,不是吗?” 林碧玉哼了一声:“你跟褚秦的丑事,就是整个平远城里的人都知道,他还会不知道吗?!” 李清凰把她拉了回来,扔回亭子里,啧了一声:“褚秦现在在哪里?你知道?” 林碧玉脱离险境,立刻发出一声惊叫,很快就有婆子赶了过来,她指着池塘里翻腾的两个丫鬟,惊叫道:“快点把人捞上来。姐姐,你就算对我生气,也不能对我的丫鬟下手啊!” 李清凰早就料到她会这样说,还闲适地在亭子里坐下来:“你说是我把那两个丫鬟推下去的,又没人证又没物证,再说那两个丫鬟都生得这么粗壮,我怎么可能把两个都推下水?就算要把人推下去,我也该推你才对啊,好妹妹。” 林碧玉指着她,有点语塞,虽然李清凰的确是在睁眼说瞎话,可是她的瞎话还真是很难反驳:“我亲眼看到的!也可以让那两个丫鬟自己说!” “愚蠢!”李清凰道,“你的丫鬟,自然是偏向你的,你说你亲眼看到,还有别的证据吗?我只有一个人,势单力薄,你想怎么说都行了。” 眼见会水的婆子跳下去拉人,还有人抬了两根长竹竿来,总算把那两个落水的丫鬟给救了上来。 林碧玉见自己有了帮手,跳脚道:“你才胡说!你才愚蠢!分明就是你,等下我们找爹爹来断决,看爹是怎么说的!” 林思淼偏爱小女儿,那颗心就是偏着长的,只要林碧玉一撒娇卖乖,他又如何不为小女儿做主? 李清凰觉得很可惜,明明陈氏的手段还不错,可是怎么林碧玉就没有学到她娘亲的一点本事呢?她抬起手,啪得抽了她一嘴巴,数落道:“长姐如母,你居然敢跟你的姐姐这样说话?你学过的规矩呢?难道这些规矩就是让你做人的吗?” 守在一旁的婆子突然见林容娘打了二小姐一记耳光,顿时惊呆了,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立刻就想跑过来阻止。 李清凰语速很快,可手速更快,反手又是一巴掌:“不但不懂规矩,还随意编排长姐,拉扯他人,诋毁姐夫的官声。”林缜的名头这样好用,她自然要拉出来用一用,她在花厅里的时候已经看清楚了,林思淼其实对林缜心里有点犯憷,他自己心里有鬼心胸狭窄,就怀疑林缜会因为婚约的事情怀恨在心,只要带上林缜,等下不管怎么闹,林碧玉也兴不起风浪来。 等婆子跑到的时候,李清凰已经把林碧玉柔嫩的脸蛋都打肿了。她打完人,还昂首挺胸,气焰嚣张地沿着九曲桥原路回了花厅。 林碧玉都被她打傻了,等回过神来立刻叫道:“镜子呢?快把镜子拿来,我的脸好痛啊!” 李清凰回到花厅,林思淼还和林缜在拉扯朝廷上的事情。她掐了自己的脸一把,疾走几步,扑到林思淼面前:“爹!” 林缜被她这一声“爹”惊得手抖了一下,又默默把手上的茶杯放下。 她恶人先告状:“刚才妹妹带了两个高壮的丫鬟要把我推进鱼池里去,她还编排我和阿缜之间的关系,她说我对阿缜不忠,和褚秦——” 林思淼立刻打断她,不让她再继续把褚秦这个人给彻底抖落出来:“咳咳咳!碧玉这丫头真是不像话!这些话是她一个姑娘家能随便编排的吗!” “就是啊,”李清凰懒洋洋地开口,“若她说得这些事都是真的,父亲母亲还要把我嫁给阿缜,岂不是故意欺负阿缜了么?” 林思淼的心病就结在此处,他原来看中林缜,举荐林缜,也是想着将来林缜若是平步青云,他也能有一条可用的人脉,结果被陈氏这样一搅合,竟是硬生生要结仇了。他一拍桌子:“我原来觉得碧玉年纪还小,就算被宠坏了也还能好好教,现在看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容娘你放心,为父定不会让她再胡乱说这些话来伤你的心!” 林思淼说话也很有技巧,他先把林缜摘出去,只说林碧玉是伤了大女儿的心,这算是她们姐妹之间的小打小闹。 李清凰严肃地开了口:“父亲不必担忧,我已经教训过妹妹了,其实也是我这个当姐姐的从前没有好好管教她,俗话说长姐如母,今后我一定把女子该守的规矩都教会给她。” “……”林缜嘴角上扬,又勉强压了下去。 他不知道李清凰的规矩学得好不好,但是她显然做得不怎么样。而且长姐如母这个词本身没什么大错,可陈氏还在,她怎么就能替代陈氏教训林碧玉了。 正在这时,林碧玉哭得梨花带雨地过来了。她那步子迈得弱柳扶风,可是衣袖下遮挡的脸上却已经肿了起来,看上去真是难看极了。 她没想到林缜也在场,偏巧不巧正被他看见了自己红肿的脸蛋,顿时惊呼一声,用衣袖遮挡得更严实了:“爹——” 林思淼根本不想知道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充其量不过是姐妹之间的打闹,他不想让林缜看了笑话,便厉声道:“你看看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还不快回房里去!” 林碧玉这就不乐意了,她是来找父亲为她撑腰的,怎么父亲就直接让她回房去,她怒气冲冲地开口:“爹,你看她把我打成这个样子,还把我的两个丫鬟都扔到鱼塘去里!” 李清凰看着自己的手指,还朝手指上吹了口:“你敢发誓你刚才所说的话不是故意诬陷于我吗?” 林碧玉根本不信什么鬼神,再说她说得也是大实话,她想都不想就抬手起誓:“若是我刚才所言有虚假,就天打雷劈,让老天——” 她刚说到一半,头顶上的那幅装裱好的字画哗啦一声掉了下来,正砸在她的脑袋上。 真相总有好几个009 李清凰呵得轻笑一声,走过去拾起了那幅画,展平了一看,又道:“秋山行景图。”这画她可熟得很,因为就是她画的,她当年从平海关回朝叙职,为了给战死的将士们争取更多的抚恤,不但变卖了她所有值钱首饰,还卖了自己所做的字画,她写得一手好字,又画得一手好画,当年她的手记就是被那些门阀世家争相收藏,虽然那些世家这样做,也有很大一部分讨好的成分在内。但是安定公主的字画的确是能卖一个好价钱。 这副秋山行景图就是她那个时候画的。她笑道:“父亲,这幅画是仿画啊。” 林思淼自认自己也是个风雅人,一听她说这是一幅仿画,自然不信:“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指着落款闲章中的一个字:“安定公主当年初学刻章,却是没排好位置,导致这个章子上的慎字少了中间的一横,可是这幅画的章子上却是没少。” 其实她是故意这样刻的,那段时间长安城有几个仿字画的高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就是她自己看了都一下子分辨不出来,她干脆就刻了有错字的闲章,既又意趣,又能给那些人添点麻烦。 林缜站在她身边,也去看那幅秋山图,轻描淡写道:“原来是这幅图,我记得当时是王家拍下了这份真迹。” 王家是西唐世家中首屈一指的,他们收藏的字画就不可能再转卖出去,对于这些世家来说,银子都是小事,若是失了世家的格调才是大事。既然这幅秋山图被王家收藏,那林思淼收藏的这幅就必然是假的了。 林思淼叹气道:“我同这秋山图竟还是无缘,也是天命啊。”他瞪了林碧玉一眼:“还不快回房去?还想继续丢人现眼吗!”林碧玉被林思淼骂走了。 其实林思淼原来就不太相信林碧玉的说辞,长女身子娇柔,是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先天不足,她一个人又怎么能把林碧玉两个丫鬟都推到水里去?要是反过来说,或许还更可信一些。林思淼又信佛,林碧玉抬手发誓的时候,头顶的那幅画偏巧不巧就掉下来砸在她身上,这样一来,他就已经认定是林碧玉故意要在林缜面前给长女难堪了。 林碧玉是他最爱的小女儿。有一回他和陈氏说漏了嘴,想等林缜功成名就后,就把小女儿许给他。林碧玉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原来这并不算什么大事,林碧玉也未必看得上林缜这样的寒门书生,可是后来林缜这官当得越来越大,平步青云,她就心里不平衡了。 明明林缜该娶的人应当是她才对,为何会是她那个无能又软弱的姐姐呢? 林思淼知道她的心思,可那又怎么办?要想再换一次亲,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林思淼叹气道:“慎思,其实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没把女儿管教好,现在嫁了你,反而耽搁了你。你看你们这么久在一起,容娘也无所出,若是你想和离,也只消说一句,我们林家绝无异议。”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很是沉痛,神态也十分诚恳,好像当真心中愧疚似的。 李清凰虽然三教九流的人都见过接触过,但是见到这种表面道貌岸然实际特别厚颜无耻的,她还是打从心底看不起。林缜的祖母虽然出身不好,也没念过书,可她知恩图报,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一整个家支撑起来,可谓女中豪杰,却是比林思淼这样的人品行高尚多了。 林缜笑道:“岳父何处此言?我们现在还没孩子,只是因为我这回是回乡丁忧的,等到孝期一过,我就打算带她回长安去。” 西唐的确是有孝期不能进欢场作乐,不得行床笫之事的规矩。很多人都是表面上规矩,实际上关起门来谁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林缜大概是当真能做到,她从前在长安可从来没听说过林缜和人去秦楼楚馆寻欢作乐的,甚至身边连一个知情知趣的小丫鬟都没有,丞相府里不是男人,就全是上了年纪的老嬷嬷。 这股精神当真可歌可泣。 就是不知道等他出了孝期,他还能不能行? 李清凰的想法向来百无禁忌,却突然感觉到林缜抓住她的手掌捏了一把。林思淼见状,就打个了哈哈把这件事给含糊过去了。他们聚在一道用了午饭,林思淼是有午睡的习惯,就让长女带着女婿回从前的闺房小憩片刻。李清凰本来在前面带路,一看到林思淼的背影消失,便问:“你知道我从前的闺房在哪里吗?” 林缜顿了顿,失笑了:“我怎么会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啊。” 顿时相顾无言。 林宅的后院不好乱走,万一走错了,总归是有点麻烦的。 林缜便道:“要么我们就去前面的亭子里坐一会儿,等林老爷醒了就去辞行。” 这倒是个好主意,她也不想在此处过夜。 林缜等她在亭子里坐下了,才坐在她身边,低声道:“你一直都没问我陶将军现在的情况……我以为你会很着急。” 陶沉机的情况大概就是没日没夜地在路上奔波,然后脱力了吧,这样的情况她在平海关见多了,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应当没什么事,就是赶得太急,体力又太差,总得来说就是他太弱了。” 想她手底下精挑细选的那拨人,就属陶沉机武功最差,体力最差,要是兵营里比武,他就只有被人按着打的份。但是这架不住他聪明,精通兵法,有时候智取会比靠蛮力取胜更有用。 林缜本来还想反问一句“为何说陶将军太弱”,可是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问了,这话就算问出来也是自取其辱。陶沉机还太弱,那他又算什么? 林缜抚摸着衣袖上的刺绣纹路,他从遇到陶沉机就开始犹豫,一直犹豫到现在:“你上次说,你们被突厥人围追堵截,根本躲不开突厥人的追踪?” 李清凰不甚在意地点点头。 “那又为什么——为什么,”林缜语音干涩,“偏偏陶沉机就能活下来?” ------题外话------ 这章是应piabibiu酱的催更炸弹的加更~ 公主从军001 李清凰微微沉下了脸,她皱着眉盯着他看,林缜被她看得微微慌乱,一双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他知道自己这样问并不好,在没有明确证据,甚至自己都不在场无法亲眼所见的前提下,提出这样的质疑,就和挑拨离间无疑。他是文官,并不懂行军打仗的事情,只知道战场的残酷,却又没有见过真正的鲜血。西唐向来就有文官和武将的争端,文官觉得武将升迁太快,武将又觉得文官只会耍嘴皮子。 李清凰闭了闭眼,倒没有生气:“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她有点迷茫地望着他:“我当时就希望能有人活下来,不想要所有人都陪着我一起去死,现在知道他还活着,我其实挺高兴的。” 她的脾气的确是变好了不少。若是从前被人这样质问,她大约就会拍案而起了。 她现在只是仔细地回想了一遍,当时她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迎战那群突厥人的,因为她必死无疑,在死前能够多杀几个突厥人有什么不好。但是在理智分析过后,她的确是产生了一点怀疑,为何那个活下来的人偏偏就是陶沉机呢?他是智将,本就不能在武力上有多大优势,按照当时的情况,不管他的脑子有多好使,也根本没用武之地了。 林缜道:“等陶将军醒了,你可以去问问他。” 李清凰看着他那双清淡的凤目,笑道:“我怎么问他?难道要告诉他,我一个不小心就借尸还魂了吗?”还是被当成厉鬼从千里外的战场上招回来的,说起这个,确实她应当尽快查清楚那些巫蛊娃娃的由来,还林容娘一个公道。 “……你不打算告诉他?” “不要了,”她皱了皱眉,“又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这样能接受这种事情的。”她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不敢置信,可林缜一上来就叫破了她的身份,就算她不想承认似乎都不太可能了:“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 “还有,你的身体真的没什么问题吧?”她认真地反问,“你想啊,你虽然有未婚妻,但是四年多都在长安就职,也没什么机会和人重聚,现在把人娶回了家又没碰过一次,你真的没什么问题吗?就一直这么憋——唔!” 林缜伸手捂住她的嘴,不但脸上泛起了薄红,就连耳根都红得厉害,咬牙切齿道:“你怎么就这么——”后面能说出来的都不是些好话,他也不好意思说出口,他有时候真就觉得顾长宁说得对,李唐家的公主就没几个是正常人。她被捂住嘴不能说话,就眨了眨眼,睫毛一勾一勾的,眼睛里还带着笑意。 林缜负气道:“你放心,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李清凰没再继续调戏他,他的脸皮还是那样薄,只怕再多说几句他又要生闷气。 说句大实话,文官都是特别矜持,开不起一点玩笑,也说不起一点重话。他们总是梳着整齐的头发,穿着繁复的宽袖长袍,身上还熏着香,说话拐弯抹角,心思又九曲十八弯,简直就跟老鼠打洞一样。 李清凰刚认识陶沉机的时候,他就更像个书生,结果他却是来考武举的。 五年前的事,她很久都没有去回想了,每天忙着巡防打突厥人,空下来还要带着手下的士兵去给百姓种地,哪有这么多风花雪夜? 现在过得太安乐,她却极其容易能想起过去的事情。 李柔月和亲突厥之后,林缜亲口对她说过,从今往后都不想跟她有任何牵扯,若是能当做不认识更好。李清凰决定单方面跟他绝交——笑话,她堂堂公主为什么非要跟一个书生交朋友?还是那种脆弱得经不起她一拳,她说一句话玩笑话,人家就能头头是道给她分析出一大篇道理来的无聊书生。 今年的长安也是特别热闹,春闱过后,也是第一年开了武举。 女帝谢珝广招天下人才,不但增加了恩科,还想要将那些武学上的能人异士揽入麾下。 当然,真正在武学上有巅峰造极之才的大人物是不可能来参加武举的,闲云野鹤惯了,怎么可能会想来朝廷做官,受人管束?比如李清凰的师父,他对武举就是嗤之以鼻,还大放肆词道,就是女帝亲自跪下请他当上宾,他都懒得去考虑一下。李清凰虽然觉得师父说得是真心话,但是那个被说需要跪下的人到底是她母亲,她怎么肯认?然后就跟师父大打出手,最后被暴力镇压。 武举第一场考得却是文试,策略和兵法。 因为是第一回开武举,出题的是谢大将军,不但要求写一篇策略,还要求沙盘推演。 李清凰立刻求上门去,想看沙盘演练。 谢老将军跟谢珝素有隔阂,对谢珝夺了皇位这件事十分不满,连带着对着她的两个女儿两个儿子都很不满。但不满的原因又各不相同。谢珝和先帝的长子李苌,年过弱冠,虽然有亲政的野心,却没有亲政的能力,办过几件差事都办得不太好,偏偏谢珝强势,只想一直占着现在的皇位,并不想将长子推上龙椅。谢珝的长女平阳公主李荣玉倒是跟她的母亲很像,这几年把手都伸到了朝廷上,开府后养了一群男宠,后来还觉得不满足,看上了就直接抢过来,光是听她的那些光荣事迹,谢老将军就觉得头痛得厉害。次女安定公主李清凰,因为常年随着崇玄的高人在外游历,他还没见过几面,只是听顾长宁说过她飞扬跋扈尤甚于乃姐。最小的皇子李慕,才刚开蒙不久,还生了一张谢老将军最看不惯的漂亮脸蛋,一个好好的男孩子长得面如好女,简直就不像话! 所以李清凰求上门的时候,他根本懒得理她。 一个游手好闲的公主说要旁观武举的考试,这看考试是假,看人才是真吧。 这科的武举对于谢老将军来说,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意义,毕竟这是第一回,若是不成,今后都不会再启用,而这科的考生都是谢老将军的门生,他年事渐高,也打不了几年仗了,突厥西戎虎视眈眈,西唐内部也并不当真安定,谢家的几个孩子都是文官,根本没有能接下他手上帅印的人。 李清凰被拒之门外一回,想了想,又打听来谢老将军的嗜好,他最爱收藏铸造精良的兵器。 但她能找到的好兵器也就只能说得上精良罢了,谢老将军收藏丰富,比她有的不知道还要锋利凡几。她又不可能去找到那些历史上有名的神兵利器,便琢磨了一个点子出来。她把自己的佩剑给送进谢府,既然安定公主亲自送礼物上门,谢老将军就算再是懒得搭理她,也还是要见她一面的。同时,她找了能工巧匠在那把剑的剑鞘上动了手脚,若是直接拔剑,剑身就会被剑鞘的机簧卡死,根本拔不出来。 果然,她送上礼物后,只等了一会儿,谢老将军就愿意见她。 她被请进谢家的演武厅,就见谢老将军还有别的客人,这客人却是两个年轻人。 虽然都穿着便于活动的胡服窄袖,可一个看上去就特别斯文,眉目干净,眼瞳黝黑,一冲眼看去,就像是个文弱读书人。而另一外正背对着她,胡服的剪裁本就比较贴身,正好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有力的腰部,从背后看去,猿背蜂腰很是挺拔。她刚踏进演武厅的门槛,那个背对着她的年轻人突然转过身,定睛看了看她的脸,朝她露齿一笑。 那人的肤色是偏浅褐色的,五官很深,看上去是那种富有侵略感的英俊,笑起来牙齿又白又整齐。 李清凰也毫不避讳地同那人对视了一眼,心中却想,这个人比另一个看上去要能挨揍得多。 ------题外话------ 李清凰:其实,我也不是每次都靠蛮力的,有时候靠得还是坑蒙拐骗的伎俩。 所以说,男配参上,这里有一个很令人一言难尽的公主,还有一个同样一言难尽的男配。 只有男主是一个正常人。 公主从军002 谢老将军咳嗽一声,打断了他们两人的对视,心中却有点不悦,他就知道这位安定公主怎么突然间就上门拜访,估计就是和她姐姐一样的心思,如果说平阳公主是朝中的一颗大毒瘤,那她就是还没长大的小毒瘤。谢老将军不悦道:“不知安定公主为何要送来一把拔不出来的剑?” 李清凰道:“这怎么会拔不出来,我明明还在宫里亲手试过的。不如我现场再试一回?” 谢老将军给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很快把她送的那把剑送到她的面前。 李清凰不卑不亢,单手抓起剑身,右手握住剑柄,按下机簧,铮得一声便拔出了长剑。拔剑之后,她自然就舞了两式剑法,她师从名师,剑法也不是那种宫廷中常见的那种软绵绵的舞蹈,那剑本就是死物,可是到了她的手中,仿佛就是她的手臂,宛若游龙,翩如惊鸿,剑光刹踏,极是好看。 谢老将军摸着胡子还没说话,之前那个朝她笑了的英俊青年却先喝彩道:“好剑,好剑法!” 谢老将军瞪了他一眼,这才不情不愿道:“还算过得去,也就勉勉强强。” 李清凰知道自己的剑法绝对不是“还算过得去”的程度,但她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开口:“那我是不是可以去看武举的考试?今年是头一回开武举,意义也不同,若是错过那就得再等三年了。” 谢老将军见她露了一手剑法,对她的恶感已经大减,再加上她又生了一张漂亮脸蛋,他也不好拒绝得太严厉:“武举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一群武夫在舞刀弄剑,公主还是在宫里绣绣花,参加参加女儿家那些花会或者诗会吧。” “可是我不会绣花,”李清凰道,“我将来也想参军当将军,花会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噗得一声,之前那个眉眼干净又长相文弱的年轻人被茶水呛着了。 其实高祖揭竿而起,是出过一位公主将军,但她领的是一支娘子军。现在不复那时的局势动荡,她不可能招得到娘子军,可若是她进了全部都是糙老爷们的军营里,就和一只小羊羔落入狼群里无异了。 谢老将军皱着眉:“荒唐!就算你异想天开,你以为陛下会同意吗?” “为什么不同意?”李清凰侧了侧头,“现在突厥人猖狂成这样,我们便是继续靠着和亲来维持现状,又还能维持多久?迟早有一日要再起战事的。如果我能上阵杀突厥人,那跟我是男人或是女人有什么关系?” “公主觉得自己能上阵杀敌?可是战场和普通练剑是不同的,”那个浅褐色皮肤的年轻人笑道,“我怕公主看到突厥人就腿软了。” 李清凰严肃地看着他:“你叫什么?” 那人似乎特别爱笑,见她板着一张脸,笑得更开心了:“鄙人姓方,方轻骑。” 李清凰点点头:“好,那我们来比划比划,看谁先腿软。” 谢老将军本想阻止,李清凰到底还是堂堂公主,方轻骑既无功名,又无家世背景,若是得罪了她,将来可有苦头吃。他收了方轻骑为自己的门生,可不想看他因为这点小事栽跟头。谁知方轻骑答应得特别快,几乎连想都没想一下:“好啊,那就请公主手下留情。” 李清凰自然是不可能手下留情的,方轻骑跟她说话的态度如此嚣张,她总是有点不服气,再加上他看上去的确是皮糙肉厚,应当十分能挨打。可是她没想到的是,就算他的对手是女人,他也一点都没留手,那些不上台面但是特别好用的招式他也用得毫无羞耻之心。 李清凰从小就跟的名师,再加上游历多年实战经验也很丰富,可方轻骑的身手却很明显能看出是实战中磨炼出来的,并不系统,举手投足间破绽也很多。李清凰微微挑眉,本来还以为能被谢老将军看上的人得多有本事,到头来也不过如此,她一拳一脚皆是击中他手臂和脚腕上的要穴,他想要闪避,却没站稳。李清凰绕到他身后,直接把他放倒在地。她拧住他的手臂,反剪到背后:“你连我都打不赢……” 话音刚落,方轻骑猛地发力,只听咔擦一声,他竟是自己把自己的手臂拗得脱臼,反客为主,将李清凰按倒在地上,还用膝盖抵住了她的脊椎,笑道:“谁说我打不赢呢小公主?” 李清凰被突然逆转,整个人都是懵的,似乎完全不敢相信她竟会从胜券在握被人瞬间逆转,按照比武的规矩,既然她已经把人制住了,那就算赢了,却没想到他还会反击:“你这是耍赖吧!” 方轻骑很不客气地拧住了她的手臂,一点都没怜香惜玉:“耍赖能赢也行啊,我又没不让你耍赖。” “……”真是好气啊。 可他还火上浇油地用膝盖顶了顶她的背脊:“认输吗?” “认什么认——” 他以极其刁钻的角度将她的手臂反剪,李清凰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就像不是自己的了,剧痛难忍,骨头还发出了吱嘎吱嘎的轻响。她额上冒出了冷汗,忙道:“我认输!” 方轻骑大笑着松开了钳制,又抬手在自己那条拉脱臼的手臂上一托,自己就把骨头给接了回去。 李清凰简直都要气炸了,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她不是输不起的人,如果对方能堂堂正正地赢她,她当然心服口服,可是这方轻骑算什么东西,耍诈还耍赖。 他身材高大,要比李清凰还高上一个头多,见她这副表情,便微微弯下腰,直视她那双怒气盎然的双眸:“别这样输不起啊公主,胜败乃兵家常事,不是吗?” 李清凰气得都要发抖了,她深呼吸了几次,勉强把这股怒气压了下来:“这回是我输,可下一回那就未必了。” 从纯粹实力的角度上来说,她是胜过方轻骑的,现在又知道了他的套路,下一回赢面很大。 谢老将军倒是暗自吃惊,她的武功很好,绝对不是看着好看的花架子,这种程度的功夫若是没几年寒暑,根本是练不成的,她还能在被方轻骑激怒的情况下保持住冷静没发她的公主脾气,这跟顾长宁对他形容的安定公主完全不一样,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顾长宁这种纨绔的看法根本毫无意义,说不定人家越是优秀,他反而越看不上眼。他摸了把胡子,语气还是很冷淡:“公主是想看武举考试吧?那就来吧,就怕你觉得闷,一个人待不住。” 李清凰顿时眼睛一亮,笑道:“绝对不会觉得闷。” 谢老将军点点头,又道:“你当真是想当将军?” 李清凰点点头。 “即使你的功夫还不错,但是参军这件事你还是忘掉吧。” 谢老将军倒不是故意打击她,也并不是看不起女人。毕竟,现在坐在龙椅上的就是女人。可是军营却和朝堂完全不同。在军营里,武将若是想要晋升,能凭借的就只有战功。大家都是一刀一剑打拼出来,没有人会心甘情愿拿自己用鲜血换来的军功给别人铺路。再说能够在军营里有一席之地的人,不是好狠斗勇之辈,就是武勋世家那些颇有能耐的子弟,李清凰若是从军,她一个女子根本压不住手底下的人。 那些好狠斗勇之徒怎么会因为她是公主,又或是长了一张好看的脸蛋就屈从在她之下?除非她有本事把那些人一个个都收服了。 李清凰被谢老将军这样说,也不生气,反而还笑了:“那就走着瞧。” 公主从军003 李清凰离开谢府的时候,已经把谢老将军哄得对她稍稍假以辞色了,还把自己先收下的两位门生介绍给她,那个和她交过手的叫方轻骑,而那个长得很斯文文弱的叫陶沉机。这两人都是武举的大热人选。 她告辞回宫,方轻骑也要离开,便跟她一道出门。 他们刚走出谢府大门口,正好巧遇在外浪荡了一天的顾长宁。顾长宁正邀请林缜到谢府观赏他进来收集的字画,两人并排走在一起,正好跟李清凰打了个照面。 她还记着之前林缜说过的话,这突然遇见了,连招呼都没打,抬脚就走。 顾长宁难得见她来谢府一趟,一时嘴贱又去挑衅她:“这位不是安定公主么?怎么今日这么有空,上门拜访我外公他老人家了?莫不是看见姐姐都出嫁了,开始想着要早点把自己嫁出去,专门来挑夫婿的?” 李清凰偏过头,斜着睨了他一眼:“你嘴这么贱,怎么还没被人打死呢?” “这怎么能算嘴贱?你之前成天跑龙图阁,现在又开始跑谢府,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李清凰正要开口,站在她身后的方轻骑却等不及了,不想听他们这样继续打嘴仗下去,便抬手将她往边上挪了个位置,嘴上道:“小公主,别总是挡着路啊。”他朝李清凰眨了眨眼睛,两步走到了顾长宁面前,抬手一推,就把人推了个踉跄:“也麻烦这位兄台让个路如何?” 顾长宁差点被他这看似很轻的一推推得一屁股摔在地上,待稳住身形后又十分尴尬,他虽然不是学武的料子,可是被人这样轻轻一推就站不稳,实在也是太损伤他的男子汉气概了。 方轻骑一直走到台阶下方,忽然又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清凰:“小公主,我请你喝酒好不好?” 李清凰轻呵一声:“不了,我娘教我不要同陌生人喝酒。” 他微微眯着眼,又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那就是说,等以后咱们熟悉了,你就愿意跟我一道喝酒喽?” 她走下台阶,连一句回应都没有,径自朝皇宫的方向去了。 李清凰向来都是这个脾气,她看不上的人,不管怎么对她讨好卖乖,她都懒得理睬。曾经顾长宁的那些损友对她不过惊鸿一瞥,抓着各种机会上前献殷勤,她若是心情好,可能还回你几个字,若是心情不好,再碰上死缠烂打的,她就直接动手。可是她的容貌实在太好,就算是这种脾气,也多得是些世家子弟愿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顾长宁摇着头叹气:“这人一定是外乡人,还上赶着挨打,等被打得多了,这心思也就歇了。” 他又奇道:“这可奇怪了,她从前也就是过年时候才会上门来拜见一下外公,其他时候最多也就送上礼物就了结了。所以她今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外公就没赶她出去吗?” 一旁迎接顾长宁的管家笑道:“公主是午后来的,老爷子还跟她聊了很久。” 午后来的,现在才走,那就是说,她在谢府待了一整个下午。 顾长宁想不通,也不去深究,只摇头道:“她从前不还追着林兄你到处跑吗?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别是又看上别的什么人了吧?”他越想越觉得他这想法十分有道理,一回头,就见林缜面无表情,可是很明显他并没有在听他说话,而是有点神思不属。他伸出手,在林缜面前晃了晃:“林兄?慎思兄?” 林缜抬起一双冷淡的凤眼,望向了他。 顾长宁笑哈哈:“说真的,从前我还真担心公主对你死缠烂打,该怎么收场,若是她又看中了什么新人,那才叫好事。而且她这么凶,配个武举状元正好,不听话就被狠狠教训一顿,也就老实了。” 林缜没说话,还是那样用很冷淡的眼神望着他。 顾长宁被他看得心里打了个突,强笑道:“怎么了?” “我刚才在想,我为什么要跟你回来。”林缜道,“刑部还有许多事,我还得回去。” “不是吧?你刚才不是答应我来看字画的吗?怎么才刚到就要走了?”其实他还打算把林缜引荐给他外公,告诉他那脾气固执的外公,他身边也不都是狐朋狗友、纨绔子弟,这位不就是新科的状元郎吗? 林缜微微垂下眼,很肯定地回答:“是,我想起还有事,改下回吧。” 衣袖下的手指紧紧攥着,顾长宁只说对了一件事,她应当是更喜欢武官才对,她总是说文官麻烦,光是看着就觉得心烦。李清凰这几日时常去谢府拜访。 谢老将军年轻时曾在平海关驻守过十几年,他的口味很重,边城苦寒,那边的伙食本来就是重辣重咸,他吃习惯了,后来回到长安,却觉得吃不惯。 她还特地让北面来的御厨帮她炒了好几罐肉酱,亲自送上门去。 谢老将军虽然觉得她想当将军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但对她的感觉却完全变了,碰到她在兵书上看不懂的问题,还愿意耐心给她指导。再后来,谢老将军给陶沉机和方轻骑当场推演沙盘的时候,也会带上她,让她在一边旁观。 转眼就到了第一场文试。因为文试只是在武举中占到了一小部分,并不属于淘汰制,只是能更直观地看出谁才是将才。谢老将军亲自跟人对战沙盘,结果大半日过去,他竟是挑不出几个稍微像样的来。 他很是扼腕,他知道这只是第一年开设武举一科,各地官员上报名单,都很仓促,那些名单也都是掺了水分的,待过几年,武举的制度更加成熟完善总会招徕更多的人才。可若是这第一回就办砸了,今后谁知道还会不会再开武举?国库的银钱本就有限,每年的军费开支就占了大头,在武举上花得钱也不会少,前几日户部的老头就在早朝上哭诉了好几回。 他按着额头,坐在一旁稍事休息。他年事渐长,对于带兵打仗已经有点力不从心,就算硬扛,他也扛不了多久了。 李清凰看准机会,凑到谢老将军面前,问道:“叔父,不如我代你推演一局?” 每一局都要谢老将军亲自应对,的确是太辛苦了,这样一整天下来也完成不了多少。 “你?”谢老将军吹了吹自己的胡子,“你会?” 李清凰笑着拍了拍自己胸口:“我会啊,您不是刚教过我吗?” 其实也算不得教,只是在他和陶沉机和方轻骑讲解的时候,顺带让她在边上听了几回,要是听过这几回就算“学会”了,她不是聪明绝顶,就是天生的将才。 “我真的会哦,就算水平不太好,可名师教出来的啊,”她又道,“要是对方这样输给我,就说明他的水准才是太差了。再说,说不定他们被谢大将军的威名给吓坏了,也发挥不出平日里的一成水平,换成是我,可能就会放松下来。” 谢老将军摇摇头,换成对手是她,说不定就光顾着注意她那张漂亮脸蛋去了,根本不记得自己在做什么。但他还是答应了,端着一杯热茶,在边上旁边。 公主从军004 李清凰站到了考生对面的位置,一开场连试探都没有,直接让一支轻骑兵突击。那名考生顿时放下了心来,本来他们等候在外面的时候,就见李清凰端着茶水进了屋子,以为她可能是谢府的侄小姐。若是要把她娶回家,那大家都有点想法,依照她的容貌,便是供起来都可以,可是要跟她对战推演,那绝对是瞧不起她。 再加上她一开场,在不知道对方风格,又不知道情况的前提下就兵行险招,可以说是犯了兵家大忌。 李清凰一开场就突袭,之后又一直压着对方打,直到把对方的兵力消耗到无法再战,那人都还没做出过一次有用的反击。等他兵败如山倒的时候,甚至都没回过神来,只盯着沙盘发愣。 谢老将军捧着的热茶都已经凉透了,他都没喝过几口。他看了看沙盘,又看了看李清凰,看人的眼神都完全变了,他直接把杯子扔给身边的老管家,问道:“累吗?不累的话就来一局。”虽然是询问,但是把下一位考生喊了进来,直接开局。 李清凰点点头,今日太阳很好,室内就显得有点闷,她的额上和鼻尖还沁出了细小的汗珠,看上去这一张面孔当真十分明艳。她的五官长得跟谢珝有五六分像,谢老将军一直都觉得她这长相,将来又必定跟谢珝一样是个祸害,可现在看过去,完全就不同了,她长得哪里像是第二个谢珝,分明就是取了他们谢家人的优点来长,还结合了李家的优点,简直不能长得更好了。 她也没多说话,就直接开了第二局,这一回她比之前谨慎多了,按地形取势,在步步紧逼中布下天罗地网,收官时也是占据了绝对优势,而她手上的兵力却损耗极小。 谢老将军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又问:“再来第三局?” 第三局一开,她就完全接替了谢老将军作为主考官要做的事,直接把后面的考生虐得哭爹喊娘。她一直从太阳悬挂在正中开始,战到太阳落山,天色渐黑,开始觉得有点站不稳了。 谢老将军叫停了今日的实战推演,难得和颜悦色地对她说:“现在已经晚了,怕是来不及回宫,我让人去宫里通传一声,今日你就住在谢府吧。” 李清凰其实累得也没力气了,既然可以住在宫外,也就可以少走很多路,自然同意。 谢老将军这几年都在长安养病,出门时还是骑马而不愿意坐轿子,就把自己的马借给她骑。李清凰也不推辞,直接翻身上马,不管是坐在马背上的姿态还是控制马的方式,一看就是特意练过的。谢老将军和她慢慢骑马而行,问道:“你从前读过兵书吗?就只是旁听过几回?” 李清凰摇摇头,老实回答:“看过兵书,也研究过,只是听了这几回觉得从前没弄懂的问题都茅塞顿开了。” 谢老将军又问:“学过骑马?那学过射箭没有?” “学过,宫里也有演武场,我常常都会去练习骑射。” 他更是奇怪:“你怎么会去学这些?” 寻常的西唐贵女都是更愿意在屋子里读读诗,绣绣花,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学骑射读兵书。学骑射,容易在手掌磨出茧子,晒着太阳,还会晒坏了皮肤,就算西唐尚武,也很少会有女子习武的,更何况她还是娇贵的公主。 李清凰回答:“因为我觉得,将来我们和突厥还是会打仗的。和亲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既然是公主,就要承担作为公主的责任,若是将来不用我再去和亲了,那我就去打突厥人。” 谢老将军笑了一声:“孩子气。” 的确是很孩子气又不成熟的想法。可真正可怕的不是这些想法有多么异想天开或是多么不成熟,只怕是连一点孩子气的想法都没有,最后只懂得享受,消耗民脂民膏,享受着所有的好处,却不愿意付出相对的代价。 其实在李清凰心底,还有一个小小的有私心的心愿,若是边关稳固,若是她能守住西唐的江山,让外敌不敢来侵,那么替她和亲突厥的李柔月就能过得再好一点。 不管她曾经抱着怎样的想法来接近她,最后她却是为她付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她替她嫁到突厥,把长安的十里繁华、千匹锦缎留给了她,而她将去承受北地的苦寒和贫瘠。她不能理所当然地收下,她也要去做点什么。 谢老将军把她带回谢府,又跟她一道用了晚膳,下饭的还是李清凰前几日让御厨炒的肉酱。他的妻子从前也随着他一道去了平海关,过了十几年苦日子,等到要回长安了,却又没享几年清福,在一年冬天得了肺病,很快就过去了。从前他的妻子根本不让他吃这些重油重味的酱料,说对身体不好,后来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当了文官,也不知道父亲到底爱吃什么,他好久没有吃过一顿有味道的饱饭了。 他慷慨地肉酱分给李清凰一半,问道:“你吃得惯吗?” 李清凰想了想,乖巧地回答:“能吃,但是不太吃得惯。” 她说真话还是假话,谢老将军这样的慧眼,一眼就能看出来。他点点头:“连这都吃不惯,你还怎么当将军?军营的伙食很差,大多是干面饼,夏天还好,一旦入了冬,那个面饼皮子就冻得硬邦邦的,一口咬下去还磕牙。但是你得吃啊,就算咽不下去,也得吃,不然就没力气打仗。一年到头吃不了几回肉,也洗不了几次澡,你漂漂亮亮一个小姑娘过去,怕是根本过不了这种日子。” 谢老将军说得很平淡,甚至还有点怀念:“夏天一个月不洗澡,身上就结了一层盐,看上去就像长毛了似的。你能受得了吗?” 她现在只是想象了一下身上长白毛的场景,的确是有点受不了,就算当年跟着师父在外游历,其实也没吃过多少苦头。 李清凰回答:“不试试怎么知道?等我试过了就知道了。” 她没有放大话说她肯定能坚持下来,而是说她愿意去试试。谢老将军点点头,不经意道:“那就试试吧。” 李清凰手上的筷子哒得落在了桌面上。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谢老将军道:“要是不行,我就把你赶回去,我们谢家军不需要废物。” 她连连点头,连说话的语气都飘了:“那我去求陛下。” 谢老将军道:“你不用去,这几天就把沙盘推演都做完,回头我去找你娘谈去。” 她又重重地点头,看上去很开心。 谢老将军眯着眼看她,都不知道她在开心什么,平海关那种鬼地方,许多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她一个很受宠的公主还要上赶着去,真不知道她是太天真,还是当真很想当将军。 他把罐子里的肉酱又倒了一大堆在她的碗里:“吃吧,这是好东西,到了那边也就过年过节才能吃得上。” “……” 李清凰吃完这顿饭,一口气灌了好几壶茶,淡茶不解渴,还得浓茶才行。 公主从军005 但是她很听话,翌日又替代谢老将军去做沙盘推演。这一日的对战明显要比昨日艰难一些,那些考生似乎从昨天战败的考生嘴里知道了她,也就不再轻敌,而是全力以赴。 她在沙盘前站了大半日,谢老将军就让她下来休息。 老管家给她到了茶,她捧在手上,小口小口地喝着。 谢老将军问:“之前那一局,你开场走得很惊险,但是再上一局就走得稳多了,为什么?” “还是看对方的主将是什么样的。之前那局对方主将求稳,不肯冒进,如果我们两人都按兵不动,那就会一直僵持下去,我先给出一点诱饵,诱他上钩,最后一网打尽。再上一局的主将既不算保守,也不算激进,兵行险招就很容易掉进对方的觳里。” 谢老将军点点头:“说得没错。” 看看这群来考武举的,将来都是要走从军的道路,一个个都还不如李清凰。 若她不是公主而是皇子,他定会把她捧上大将军的位置,可偏偏她是女子,女子从军本来就是极其少见的事,她还要压制手底下那些将士一头,就要付出得更多,走得更艰难。 她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面对的会是什么,她甚至都还没上过战场见识过真正的鲜血和杀戮——谢老将军扪心自问,若李清凰是他的女儿,捧在手心上无比疼爱的女儿,他可会舍得让她去直面那个更残酷的世界? 考完第一场文试,谢老将军进宫汇报武举的第一科的情况。 女帝谢珝翻了翻他呈上来的文书,一整篇看下来,表现出众的寥寥无几,名不副实的倒是有许多,有一些地方推荐上的人才,根本连最基础的兵书都还没读通,策略写得狗屁不通,该围攻的他却散开,该散开时又跟上去硬扛。她早就预料到也许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可是现在当真看到,还是有点动怒。她重重地将一本文书砸在桌上:“谢勋——这就是你信誓旦旦一定能办好的武举!” 谢老将军挺着腰板,眼睛就只看着面前这一块地,道:“微臣的确也发现了一位难得的将才,只不过并不在武举的名单之上。” 女帝语调微微上扬,哦了一声:“朕可知道此人?” 她其实很了解谢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骨头硬,嘴更硬,若是要让他称赞一声将才,那就说明那个被他夸奖的人的确是有本事的。 谢老将军道:“陛下自然是知道的。” 女帝稍微有了一点兴致,挥了挥手:“谢卿就不必再兜圈子了,不如说出来让朕听听,这位能得谢大将军一句称赞的到底是谁?” 谢老将军一字一顿,吐字清晰:“正是安定公主。” 女帝愣了一下,随即觉得自己大概是听到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笑话,她居高临下,仔仔细细地看着谢勋脸上的表情,很快就确定了——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她抬起一只芊芊素手,指尖点在额上:“也就是说,谢卿现在是来问朕讨人了?” 谢老将军深深地拜了下去:“请陛下成全。” 女帝笑道:“为人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子女过得好,哪怕平凡一些,普通一些,也好过直面那些残酷的事情。若是谢卿也有女儿,愿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跑去战场上?嗯?” 这个问题,谢老将军已经苦苦思索了好几天,他甚至都想起了许久都不敢去回想的亡妻。他的亡妻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大家闺秀,养在长安城这样遍地锦绣的深闺里,却跟着他去了平海关,一去就是十几年不曾回过一回故乡。等到他卸下兵权,调任回长安,妻子的身体已经被经年累月的操劳和贫瘠而短缺的食物蛀空了。 若是他的女儿,他只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好好地当一个大家闺秀,远离鲜血狼烟的战场。 可是李清凰却是不同的。 她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为上战场做准备,她有一身好武艺,又精于骑射,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今日在做铺垫。甚至她最早送上门的那把佩剑,也是动了小心思,只是为了见他一面。 谢老将军道:“所以,臣只是请陛下同意,而非逼迫陛下,若是陛下当真不同意,臣也无话可说。” 女帝伸手摩挲着台面上那些文书上的封皮,粗糙的、微微凸起些细致纹路的书皮,她的一辈子也像是那些书皮,是粗糙的、坎坷的又变幻莫测的,她曾跌落过低谷,也曾在跌落后起复,甚至她还经历过许多次的废后,但是她最终还是站在了这里,坐上了天下独一无二的龙椅。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朕自然会同意的。有谢卿这句话,将来安定便交托给谢卿了。” 谢老将军得了女帝的亲口应允,便退下了。 她依然摩挲着那些充满着浅浅纹路的封皮,没有去翻开看里面的内容,对于平阳公主李荣玉,她是歉疚更多,因为她,平阳公主的右腿到现在还是跛的,她宠爱李清凰,给过她所有的好东西,只要她想要什么,她都会给,但唯独母亲的慈爱,她无法给她。现在……她竟是要上战场了。 她想过将她嫁去突厥,依照她的性情和容貌,即使过得不好,也不会太差,只要她还在位一天,西唐依旧国力强盛,突厥人就不敢对她怎么样,她就能一直活下去。这是李清凰作为公主的宿命,她必须要背负的责任,她享受了这些锦衣玉食的生活,就该付出相对应的代价。 可是如果她上了战场呢,刀剑无眼,她究竟能在残酷的鲜血和眼泪中生存多久? 也许有一天,她将会亲眼看见她的尸体从千里之外的边城被运回,她会从一封很普通的兵部的文书里读到她的近况,看到她立下的战功,又去猜测在这战功背后的伤口。 谢珝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她没有第二个选择,不管是她的儿子,还是女儿,只要在必要的时候,需要把他们推出去承担某种责任,她都必须毫不手软地将他们推开。 公主从军006 武举选拔的第二场却是拳脚和兵器。 陆陆续续比了五六天,终于定下了一个十人的名单。 谢老将军邀请了女帝谢珝和朝中一些官员亲自到现场观看。 李清凰自然要去,她不但去了,还特意换了一身胡服窄袖,把一头长发全部梳起,显得又清爽又利落。她并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有机会上场,但是她必定要先做准备,等到机会到了,自然就能一把抓住。 于是她这样一身打扮,坐在一群长裙蒙面的女眷堆里,就显得格外突出了。 一些朝廷命妇看见她,就禁不住暗自摇头,她不喜欢好好呆在宫里,反而整日跟着崇玄出身的师父到处乱跑,这就已经不符合长安贵女的规矩了,现在干脆穿起了这等不三不四的衣服,宽大的袖子和裙摆多好看,她却偏偏打扮得不男不女。这根本就不叫特立独行,而叫莫名其妙。幸亏她是最受皇帝宠爱的公主身份,就算再是莫名其妙,也没人敢去质疑她。 “姐姐——”一个穿着浅蓝色春衫的小少年一蹦一跳地冲到她面前,猛地往她身上一扑,搂紧了她的脖子,一叠声道,“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李清凰忙伸臂把他抱住了,用鼻尖蹭了蹭他柔嫩的脸蛋:“你怎么也跑出来了?今天该读的书都读完了么?” 这小少年正是女帝最小的儿子李慕。他出生的时候,谢珝已经当上了皇后,地位稳固,开始渐渐把手往朝堂上伸。谢珝没管过李清凰,自然也不会去管李慕,结果李清凰是被李柔月拉扯大的,李慕又是被李清凰从小照顾的。这简直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李慕抱着她的脖子,就不愿意松开,听见她的问话还很可爱地皱了皱鼻子:“书——没读完,但是我想姐姐了。姐姐最近总是不在。” 她最近的确是常常住在谢府。谢府跟她也是有亲戚关系,就是长住也不会被人说闲话。却没想到这件事最不开心的人就是李慕了。 他特别严肃地注视着她:“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不要我了?” ——若是别人不知道的,是不是还要以为她现在就有这么大一个私生子了? 李清凰乐不可支,也认真地回答了他:“姐姐可能要去打仗了,以后都不会常常住在宫里。” 李慕一脸天真无辜地望着她:“为什么是你去打仗?难道没有男丁了吗?” “……” 这个问题的确是很难回答啊。 李慕又指了指观武台上的那些文官:“他们这些人,都活到这么大了,吃了这么多粮食,为什么就不能去保家卫国?” 李清凰只得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说下去了。” 这小皇子太聪明,可问出来的问题也很糟心。她倒是宁可听见他问些“为何不食肉糜”之类的蠢问题,也不要这样一脸无辜地把这些朝臣都得罪了。 “李慕——!”太子李苌原本正带牵着他最小的弟弟一道来看武举最后一场比试,结果一转头,这小子就跟泥鳅一样甩开了他的手钻进人群了不见了,他顿时被吓出一身冷汗,这场地上虽然有许多禁军,但若是出了什么问题,最后陛下还是会把责任算到他头上。他在台下找了半天,实在找不到,结果一上观武台就看到这小子黏黏糊糊地抱着妹妹的脖子撒娇呢。 他指着李慕的鼻子,指了半天也没想出该骂什么,李慕的爹就是他的爹,李慕的妈也是他的妈,不管骂什么都容易中伤。 李慕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一转,又把头靠近了李清凰的肩窝,朝李苌做了个鬼脸:“太子哥哥——笨笨!” “你这臭小子!”李苌简直都要被他气坏了,“我带你来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的?啊?才这么一会儿你就全部都忘记了,你是不是欠揍啊?” 太子李苌是女帝的长子,虽然被册封为太子,其实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他虽然是太子,但也就是个靶子和傀儡罢了。谢珝现在当了皇帝,谁知道她最后还愿不愿意把皇位还给李唐家的人。 他这些年汲汲营营,想要表现出一点才干来,结果越是表现越是露怯,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地里说,李苌像极了先帝,庸庸碌碌,一点都没学到谢珝的心狠手辣。 李清凰抱着李慕,笑道:“兄长何必跟他生气呢?他才十岁,还是一个小孩子。再说,让陛下看到你跟一个小孩置气,总是不太好的。” 李苌弯下腰,用力拧了一把李慕的小脸蛋,李慕那张白皙粉嫩的脸上立刻被拧出一道红色的印子。李慕揉了揉脸颊,眼中水雾弥漫,又在李清凰耳边小声道:“疼。” 李慕生得眉目秀美,这副饱受蹂躏了的模样看得李苌大为舒畅,还想伸手再捏一把。 李清凰抬手挡开,挑眉道:“太子哥哥,捏一把就够了啊。” 李苌想想也对,这小子长了一张天真无邪的漂亮脸蛋,实际上焉坏焉坏,在宫里就是一个混世魔王。他要是捏多了,以后还不知道这小子要怎么记恨他,在背地里向太傅告偏状。 李慕安安静静地窝在李清凰的身上,又小声说了句:“他上回故意把太傅茶壶里的茶换成墨汁,最后还说是我做的,太傅打了我一顿手心。” 李清凰对李苌很无语,给太傅的茶壶里灌上墨汁,这是多么幼稚的人才会干的事,就这事,他还要嫁祸给弟弟,简直就是奇葩。若不是看在李苌是他的兄长,还是当今太子的份上,她就打爆他的狗头。 李慕又贴在她耳边道:“所以我只喜欢姐姐,不喜欢哥哥。” 李慕长得实在太好看,年纪又还小,很受那些朝廷命妇的喜欢。 但是他硬是不理睬旁人的搭话,只一心一意地跟在李清凰身边,被李苌调侃他就是安定公主腿上的挂件,走到哪里就挂到哪里。 最后这场比试的十人名单里,谢老将军开始就选为门生的陶沉机和方轻骑都在列。 方轻骑能进这个名单,李清凰其实不惊讶,他的身手的确不错,沙盘推演的时候又表现得相当出彩。他除了身手不错之外,还特不要脸,比武时总是会出很多市井流氓打架才用的招式,而且一招比一招下流,可偏偏就算招式下流了点,但他就是能赢,而且赢得迅速赢得干脆,让她无言以对。 陶沉机是先前沙盘推演中最受谢老将军夸奖,他唯一的问题就是——身手实在是太差了。李清凰开始觉得他像个文弱书生,结果他还真的就是一个文弱书生,她跟他对练过一次,结果他还没能在她手下走过十招。 当时她的表情一定很震惊,在边上围观的方轻骑一下子笑了出来,而且越笑越夸张,差点从椅子上翻下去。陶沉机也很尴尬,一张眉目俊雅干净的面孔涨得通红,别说是脸红了,就连脖子都红得厉害,整个人就好像被煮熟似的。 谢老将军怕她看不起他,还私底下和她说了一番话:“小陶的确是身手不算好,不过打仗也不是光靠着一身蛮力就能打赢的,当年开国皇帝手下就有位智将,打了十年仗,从未有过败绩。再说了,将军要做的就是制定战略,而不是一腔孤勇一个人冲到最前面,主将阵亡,这可是对整个军队是沉重的士气打击。” “既然如此,为何他不参加之前的科举?” 一个能熟读兵书,还能在沙盘上靠着理论百战百胜的人,就算去考明经,也不会很难。以陶沉机这样的身体条件,一旦进了军营,大概是要被欺负的吧?李清凰估摸着自己刚开始也会被人欺负,可是她拳头硬啊,谁敢对她不敬,她直接把人打到心服口服就行了,陶沉机能怎么办?用三寸不烂之舌把人给说晕了? 谢老将军摇头,苦笑道:“他是走不了科举这条路的。”科举虽然是给寒门子弟一条出路,甄选人才注重公平和真才实学,可陶沉机就连报名这关都过不去。 “不知道当年户部出了一件大案,你听没听说过。户部陶侍郎揭发上司贪腐,最终一连串查下来,他也被牵连其中,陶家上下全部被贬为白身,三代之内都不得再通过举荐入朝为官,也不得通过科举为官,”谢老将军长叹道,“陶家本来就是清贵人家,家里男丁都是清一色的文官,现在要陶沉机走武将这条路子本来就是为难他了。” 那个时候还没武举,现在刚开的武举就成了一个漏洞,既然陶沉机不能考科举,也不能被举荐,那就去靠军功当武将吧。 公主从军007 谢老将军说得那件户部的贪污案,发生的时候李清凰才十一岁,也有所耳闻,而陶沉机的年纪还要比她大上三四岁,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应当正是少年意气纷发时,却不得不放下读了十年的书本,而开始习武,可谓是十分艰难了。一个人本身的身体素质还有根骨虽然是天生的,但年纪越小开始习武,将来的可塑性就越强,等陶沉机开始弃笔从戎,已经太迟了。 这十人对战的第一轮,陶沉机果然就被淘汰出局。 李慕趴在她身边,道:“那个人当真是来参加武举的吗?看上去很差劲啊。” 的确是有点差劲,但是一想到陶家的经历,李清凰只能违心道:“其实也还好吧。” “是吗?”小少年狐疑地看着她,“真的?” “……”这要让她怎么接话啊? 李清凰的注意力大半还在观武台下,下一场就是方轻骑,他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把对手踢出了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前来旁观的人群中有许多世勋贵族的缘故,他的动作也斯文多了,那些市井流氓打架的招式也没好意思摆出来。他比完这一场,抬头看着台上,露齿一笑。 他的皮肤是难得一见的浅褐色,光滑又很有光泽,眉眼深刻,眼窝比一般人都要深,睫毛又很长,可以说是气势逼人的那种英俊,比长安那些还会簪花敷粉的贵族公子的确更有男子气概。 他这一笑,露出了又白又整齐的牙齿,眼睛亮闪闪的,顿时俘虏了一片少女的芳心。 看今日的战况,最后的武状元最后一定是落到方轻骑头上了。 李慕拉拉她的衣角,小声问:“姐姐也喜欢他吗?” 他仰起头,看了看坐在后面的那些世家小姐,有些热情大胆地都开始往下扔熏了香气的手帕了。 李清凰呵了一声:“不喜欢。” 虽然她嫌弃文官麻烦,但是对一个流氓更没好感。 李慕认真地说:“不喜欢就好,他的长相一眼看上去就很不舒服,肯定配不上姐姐的。” 李清凰觉得好笑,就低下头来跟他对视:“那你觉得谁才能配得上我?” “……嗯,没人能配得上。”李慕说完,又顾自点点头,自我肯定,“不如姐姐以后就和平阳姐姐一样,多养几个男宠吧?” “……”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谁教会李慕知道男宠这个词的?要是让她知道是谁,她非要把那人给拆了不可! 最后的比试毫无悬念,果真是方轻骑夺魁。 女帝谢珝当场便宣布了武举前三甲的名单,方轻骑是武状元,陶沉机因为他出色的策略而挂在了中间。 方轻骑跪下谢恩。女帝看着他年轻的面庞,又笑着多问了一句:“方卿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李清凰立刻坐正了,严阵以待,不是她太多心,感觉她母亲对于方轻骑的态度实在有点特别。虽然她见过的那些陛下身边的年轻男人不是相貌俊美,就是斯文文弱的,还没有像方轻骑这种一看上去就有股不羁又阳刚气概的。 方轻骑抬起头,大胆地回视女帝,笑问:“可是任何愿望都可以说出来,给陛下倾听?” 女帝道:“自然。” 他又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目光扫过观武台:“那就请陛下同意,让草民和安定公主比试一场吧?” “……”全场陷入一阵极其尴尬的寂静。 不知道有多人在心里骂他脑子有问题,既然女帝金口已开,自然就应该去提那些能够加官进爵的要求吧,比如先特许给他一个官衔,只是不要狮子大开口让女帝反感,将来总比当一个小兵慢慢往上爬要快多了。结果呢?他提了一个什么鬼要求?和安定公主当场比试一场? 他一个武状元,竟要找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比试,他怕是要上天? 女帝倒是没有生气,而是惊讶地问:“朕本来是想特别提拔你先当个先锋校尉的。可是你为何,为何要跟安定公主比试?” 先锋军本来就是很容易拿军功的地方,一上来就是校尉,以后的晋升绝不会慢。 方轻骑低笑道:“陛下明鉴,草民以为,将来凭着军功晋升,总是好过现在连战场都没上过就被提拔。草民现在还只能纸上谈兵,就连真正的战场都没见识过,若是当了校尉,说不准还会误了底下兄弟的性命,等军功到了,自然而然也就会晋升了,不过是时间而已。至于为何要跟安定公主比试——” 他停顿了片刻,一双明亮的眼睛直接在女眷之中锁定了李清凰的位置:“前日和安定公主在谢府的演武场上切磋过,还没过瘾,就想着今日再比一回。” 李清凰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了片刻,又摸了摸李慕的头:“姐姐得下去了,你一个人坐在这里可以吗?” 李慕乖巧地点点头,又扬起拳头:“加油,把他打趴下!” 李清凰被这小子逗笑了,也伸出拳头跟他一碰:“好,看我怎么打赢他!” 女帝听他说完,不禁莞尔,转头吩咐了身边的内侍几句,很快就有人赶到李清凰面前:“殿下,陛下派奴婢前来询问,要不要应战?” 李清凰道:“应战。” 慷锵有力的两个字。 她今天本来就穿着窄袖胡服,现在连衣服都不用换,直接就可以上场。 她大大方方地走下了场,自顾自站在武器架边挑选兵器,甚至还毫不在意地把后背暴露在方轻骑面前。方轻骑站在一旁,颇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侧脸,说来也奇怪,他虽是不喜欢那些一本正经的大家闺秀,但对于李清凰这样的刁蛮公主也敬谢不敏,却很喜欢逗弄她,想要看她气得跳脚的样子。 可是不管他怎么逗,当着谢老将军的面,她最后总是能忍下来。这让他颇为惋惜。 李清凰换了几样兵器试了手感,最后挑了一把精钢长剑。剑是兵器中的君子,和长枪比起来,不管是力道还是长度都落了下风,但她最擅长的还是剑。她取好了兵器,就直面方轻骑,两人绕着比武台上对峙了一阵,方轻骑手上长枪的红缨一抖,最尖锐的枪头反射着阳光,笔直朝她刺来。 李清凰脚步一错,微微侧过身闪过长枪,手上的长剑才刚跟对方的兵器一碰,立刻就分开。她只是躲,在方轻骑不断的进攻下游走闪避,很快就闪到了他的身侧——这个位置,他在想用长枪轻易扫中她就很难了。她用剑身磕碰着那杆长枪,有时候剑身会被长枪压制得弯了起来,等到力道松懈,剑身又会弹回来,正好弹在他的手臂上。 方轻骑并不在意,剑身本身就是平直的,只要不是剑刃对着他,就根本不会伤到他半分,而被剑身抽一下的感觉,大概就是跟被人用手掌重拍了一下差不多。他自诩皮粗肉厚,完全不往心里去。 李清凰见他果真不在意,便忍不住嘴角上扬,崇玄的功夫都带着道家的内涵,无为,也无杀气,可以通过兵器或是拳脚把自己的内劲传到对方身上,开始还不会觉得如何,到了后来,对方的动作就会越来越迟钝。要比流氓耍赖,她耍不过他,可是要比名门正宗,方轻骑也不是她的对手。 果然,方轻骑再次出招的时候,他很明显地皱了一下眉,他感觉到自己刚才的出手比之前慢上了半分,竟是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没沾到。他隐约感觉到不妙,又横过长枪,想要用蛮力把她扫下比武台,结果又慢了半分,被她轻易避过。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索性卖了个破绽,李清凰果然想要乘胜追击,两件兵器重重地磕在了一起,火星直冒。李清凰放开了手上长剑,脚尖提到了枪杆上,只震得他长枪脱手。 那一杆长枪呼得一声飞出了比武台,直接朝观武台飞去。李清凰也弃了剑,直接一掌拍在了方轻骑的胸口。他连连后退,左躲右闪,可李清凰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对着他拳打脚踢,直接开始了单方面的殴打。 而那把被他们都遗忘了的长枪如蛟龙入水,看势头却是奔着正在看台上百无聊赖的平阳公主去的。她惊慌失措,惊呼一声,一把扯过身边的美貌少年,挡在了自己前方,只听噗得一声,长枪刺进了她面前的桌子,翻倒了桌上的果盘和酒水,酒水咣当一声落在地上,飞溅出一滩馥郁清香的酒液。 ------题外话------ 提问:喜欢公主吗?会感觉到嫉妒吗?会不会娶公主? 林缜:喜欢。会。不会。 古时最特别之处大概就在于那是一个天下至德的时期,士子是有自己的风骨和尊严和坚持(虽说乱唐脏汉)。所以对于林缜来说,男女之间的感情都抵不过他坚守的原则。 所以为什么要写这样的男主?看上去一点都没有邪魅狷狂的魅力。蠢作者也不知道啊,也是很绝望啊,大概是因为公主那个性格碰上邪魅一点的,估计就直接把人给打死了。 公主从军008 平阳公主只觉得身子一软,又慢慢坐下。而被她拉来挡枪的美貌少年却双目圆瞪,直勾勾地看着面前那把红缨晃动的长枪。 这只是意外,平阳公主慢慢理智回笼,她强迫自己不要去在意身边那些异样的眼神,当时的情况,会拉身边人抵挡危险是人之常情,谁都不知道这意外飞上看台的兵器到底是会刺中桌子,还是伤到她。 她重新又摆出公主高贵的仪态,支使身边的人把翻倒的酒壶和果盘都收拾干净,可是一颗心还是怦怦直跳。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妹妹李清凰之间一个很大的差距,李清凰能够直面这锋利的兵器,并且毫不退怯,而她却害怕得连双腿都软了。 她看见女帝谢珝朝她送来的一瞥。谢珝向来不动声色,并未流露出对她的不满。可是她却看了出来,女帝是在嫌弃她胆小,嫌弃她失态,嫌弃她在关键时刻把身边人的拉过来当挡箭牌。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一桶冰水直接从头浇到了脚,全身都在发冷。 谢珝是她的母亲,她能把一切都捧到她面前,她也很可能会被她随时放弃。就像当初她像放弃李清凰那样,让她去突厥和亲,利用到不能再利用为止。 现在,她是觉得她才是根本无用的那个女儿了吗? 和平阳公主李荣玉此时此刻的惶惶不安相比,李清凰却出气出得很高兴。现在不管她怎么单方面痛揍对方,对方连一个不字都不敢说。方轻骑左躲右闪,还免不了结结实实地挨上几下,都被她激起了火气:“喂,你有完没完,要不就把我打下台,要不就算我们打了和局,你给个干脆行吗?” 李清凰笑道:“和局?没有和局的,要么你乖乖站着被我打,要么就自己认输,谁跟你和局?” 方轻骑简直被气笑了,让他认输?这都还没到输的份上,凭什么就要让他先认输,他好歹还是武状元,认输了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可是他不认输,他们就得这样一直僵直下去,他从前觉得被女人捶打应当算是种情趣,反正不痛不痒,可现在换成是李清凰在“情趣”,他真是被她捶打得全身都痛,不知道该起多少淤青了。 方轻骑咬牙道:“那你倒是把我踢下台啊,踢下台就算你赢了。” 其实李清凰也觉得这比武规则坑人,为什么非要把人打下台才分胜负,她根本就踢不动他啊。她现在也气喘得厉害,背后全是黏糊糊的汗水,散下来的碎发已经黏在脸颊上。她一拧腰,直接从武器架上扛下了一把长刀,朝他直劈过去。 方轻骑被她那带着怒气的眼睛盯得眉心直跳,忙退开几步,自觉地从比武台上跳了下去。 传令官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扬声道:“此场,安定公主胜——”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奇葩的结局,竟是其中一方自己从台子上跳下来的。 李清凰手上那把厚重的长刀被她嘭得一声砸在地上,不断地喘着粗气。 其实她倒真没想过赢了武状元会有什么好处,只是单纯为了出这一口恶气罢了。但是事情的后果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李清凰得胜,对手还是今科武状元方轻骑的传闻如尘嚣而上,弥漫在整个长安城上方。那些出话本的,编戏折子的,在继“新科状元郎当朝怒拒安定公主”后终于又有了新素材,“安定公主扛着九尺大刀横砍武状元”成为了新鲜的好故事。 李清凰知道后,又气得半死,可是她能怎么办?她除了自己生闷气还能怎么办?人家出了话本,排了新戏,又没指名道姓说是她,她还能难道还能禁了话本,封了这些戏班子吗? 她也就只能临窗独坐,自己灌自己几杯闷酒罢了。 她在羲和楼是有常年包下的雅座,在二楼,用一幅竹帘和外界隔断。窗子开不大,因为酒楼门的那颗杏花树已是成了精的,斜斜地探进来一抹绿意。 杏花开败,就该是海棠花开的时候。长安最出名的海棠又名金玉,如火般堆满了枝头。 她正托着下巴远眺,忽然听见有人掀开竹帘,信步而来。她不动声色地捏着酒杯,语气冷淡:“这个位置是我包下的,你要坐,就找别的。” 来人穿着熨烫服帖的胡服,有些贴和身体的衣料恰好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细窄有力的腰身,他直接就在她面前坐下了,也学着她的样子,托着下巴看她:“可是我就是来找你的。” 李清凰立刻收起了手,改为正襟危坐:“找我做什么?”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方轻骑轻轻哼了一段最近风行长安的新戏曲,“让我算算这得有几天了,换算过来得好些年了吧?” 他不哼这曲子还行,一哼她就觉得耳熟,再仔细一想,一张脸顿时就黑了。就说她为何会觉得耳熟,这不就是那出“安定公主扛着九尺长大刀横砍武状元”的新戏吗?! 李清凰一口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站起身道:“你想坐这位置,那便坐,让你坐个够!” “嗳,”他伸出手臂硬挡在她面前,“小公主,做什么这样暴躁呢?” 他见李清凰不说话,便调笑道:“你看看你这脾气,将来谁敢娶你啊?本来娶了位金枝玉叶的公主,就恨不得把公主供起来当菩萨,现在好了,你打起人还这么凶悍,这是要人命啊——” 李清凰直接把一张凳子踢到了他的腿上:“又不是让你娶,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方轻骑嘶了一声,又把凳子踢到一边:“你看看你,跟你说不到两句你就要动手,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好好说话自然是可以的,但是这家伙根本就是狗嘴里张不出象牙,当真跟他好好说话才会被气死。李清凰抱着手臂,冷笑道:“好啊,我洗耳恭听。” 方轻骑咳嗽了两声,憋着笑:“最近新排的那些戏我也看过了,话本我也翻了一些,其实……其实事情没有你想得这么糟糕。你呢,虽然脾气是不怎么样吧,可幸亏你娘把你生得好看,就是冲着你这张脸,将来也一定不会没人要的,你放心。” “……”李清凰放下了抱着的手臂,手指在袖子里捏成拳头。 “你看那戏里,那个唱公主的青衣长得还不如你,”方轻骑道,“不过那个唱武状元的武生也不如我啊,不如我们两个一起去唱一出,让别人知道,其实我们的关系也没这么差嘛。” ------题外话------ 方轻骑:看,这就是我吸引女孩子的手段。 李清凰:一看就是一辈子打光棍的料…… 公主从军009 话音刚落,李清凰毫不客气地抬起一条长腿,一脚踢中了他的腹部。方轻骑在看见她身子微动的时候就防着她这一手,立刻弯腰弓背,抱住了她的小腿,惊诧道:“公主!你这心思也太狠毒了,你这一脚是想直接废了我啊?” 李清凰充耳不闻,旋身跃起,另一条腿也朝他的心口踹去,准备给他一个窝心脚。 方轻骑忙退后几步,眼疾手快拉住她的脚踝,往自己身上一拉。李清凰被他这股蛮力拉得一个踉跄,正要继续出手,却被方轻骑抢先一把捏住了手腕。 “……!”她震惊地看着被他牵制住的双手,压下重心,转而攻击他的脚踝。脚踝的附近的骨骼和经脉都是人体比较脆弱的地方之一,只要受到攻击,他就不得不放手。结果方轻骑根本不顾不管,一只手捏着她的手腕用力按到了墙上,逼近几步,直接把她抵在了羲和楼的白墙上。他硬生生地受了她一次攻击,痛得闷哼一声。 他倾身,双腿直接交缠住她还准备再踢的腿,低笑道:“嗳,你还要来?真的被踢坏了怎么办?” 李清凰气得脸色发红,一双明亮如星子的眸子怒瞪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方轻骑苦苦思索了一阵,回答:“不太清楚,只是觉得这几日在谢老将军那边都没见到你,怪想念的。” 她的脾气来得快,可是去得也快,之前还在暴怒之中,现在渐渐平静了下来,脸上又恢复了冷淡,微微扬起下巴:“怎么?还想再被我揍一顿?” 他哈哈大笑:“小公主,你是不是太自恋了,觉得自己长得漂亮,谁都想犯贱凑上来被你揍啊?” 李清凰懒得搭理他,她动了动手脚,却还是被他钳制得很紧。她越是这样动,方轻骑就加重了力气,把她的手腕都掐出红印子来了。 要比蛮力,女人跟男人在力量上本来就是有悬殊差距。 她挣扎了几下,终于把自己的手腕解放出来,她揉了揉手腕上红肿的印子,正要开口,忽然觉得有什么顶在了她的小腹上。 “……!”她蓦地睁大了一双杏眼,不敢置信地望着他。只见方轻骑抬起眼来跟她对视,又朝她露齿一笑,露出一口又白又整齐的牙齿。让她只想一颗颗都把他的牙给敲了干净。 他抬起双手,以示清白,又慢慢地退开两步,总算不是再紧紧挨着她了。可是雅座逼仄狭窄的位置根本消不去他炙热的体温。她可以听见羲和楼下有卖油酥的卖货郎挑着担子走过,叫卖了两声见没有客人,便又走了,一路高亢的叫卖一直到很远的地方还清晰地传来。 方轻骑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从她头上那支样式简单大方的绿玉簪看到她下巴上的细小汗珠,她脸颊两侧还有些细小的绒毛,逆着光的时候看上去就特别清晰,也特别……可爱。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她的时候就突然有了冲动,大概是贴得太紧了而她的身上很香,又或者是太久没发泄了,言而总之,总而言之,诸多缘故,不一而足。 李清凰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冷笑道:“你喜欢我么?” 方轻骑摇了摇头。 谁要喜欢上她,那就纯粹自讨苦吃。 可是若说完全不喜欢,又怎么解释他身体上的反应?他低笑道:“血气方刚,对着漂亮的小公主,就是突然有点冲动,也很正常吧?再说了……” 他眼中盈满了笑意:“虽然不喜欢,可是不代表,没有一点点兴趣啊。” 李清凰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拎起一张凳子就朝他砸去。 咣得一声,方轻骑就像条滑不留手的鱼一样从凳子和墙壁的缝隙溜到了窗边,他一手推开窗子,嗖得从窗户口跳了下去。李清凰抓起摆在桌上的佩剑,也跟着往下跳。 结果她运气不好,之前那个卖油酥的人在地上丢了一块吃了一半的新鲜萝卜,她正巧一脚踩了上去,直接脸朝下就要往地上砸,幸好她反应迅速,先是伸臂在地上一撑,又尽力往后仰去,才没直接把脸给摔了。 就是这一眨眼功夫,方轻骑已经跑远了,还回过头朝她招了招手,笑着比了个口型:“你要是追得上我,就让你为所欲为——” 李清凰简直就要气炸了,才刚踏出一步,就觉得右腿的脚踝剧痛无比,根本支撑不了她再去追人。哪怕就是让她追上了,也支撑不住她再把人痛揍一顿。 她单脚跳了两步,抽出了半截剑身,什么“安定公主扛着九尺长大刀横砍武状元”是吧,还有这么多话本和新戏对吧?干脆她就把这个罪名坐实了,直接把方轻骑这厮刺个透心凉,看将来还会出现什么流言蜚语! 正当她准备实行罪恶的砍人行动,忽然听见身后人道:“公主?” 那人的声音很清淡,但是谁都能听出他话语中包含的诧异。 “公主,”靛青色的官袍出现在她的眼帘之中,那人关切地追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又是林缜。 李清凰现在拖着一条并不灵便的右腿,气得面目狰狞,看上去应当是很吓人。林缜完全不为所动,又往前走了一步:“你的腿……扭伤了?” “扭伤了有什么关系,”她冷冰冰地开口了,“能追上方轻骑这厮就行了。”等她把人追到,不把他削成片片薄片,她都对不起她自己! 林缜的眸子暗沉了下去,忽然走到她面前,弯下腰来,手腕穿过她的腿弯,将她一把打横抱了起来。李清凰呆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襟。林缜朝她笑了一下:“既然都扭伤了,那就不要再跑来跑去,要是伤得更重了怎么办?” “……”被文官一把抱起来的感觉还真是挺……特别。又酸爽又玄幻。 林缜抱着她走进了一条幽静些的胡同,又慢慢往里走去,一直走到巷子深处。他把人放了下来,打开了外面的第一道门。李清凰好奇道:“你现在换住处了吗?”他原本并不住在这里,这条胡同虽然还在东市的地盘上,但胜在闹中取静,并没有商贩日日夜夜有在附近游走叫卖,也不会在夜晚有醉鬼喝高了,在这里惹是生非。 “刑事郎年事已高,近来告老还乡,就把这间院子转手给了我。” 林缜朝她伸出手,她很自觉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小心地握紧了,手心还有些潮湿。他手心的温度有点高,温温热热,却不像方轻骑那样,体温高得都有点灼人。他手臂用力,扶着她小心地避过了门口那截高高的门槛。李清凰安静下来,才感觉到脚踝上的痛楚渐渐扩大,让她的额上头冒出了些冷汗。 林缜将她扶到天井里那张竹制的长椅上,半蹲在她的腿边,抬起一双幽深漆黑的凤目望着她:“你先坐一下,我去找个大夫来。” 李清凰忙道:“不用了,就是扭伤,骨头又没断,只要用药酒揉一揉就行了。” 不太严重的伤,她一般都自己处理,如果要找太医,总是要登记在册,以备将来查看,这让她觉得既麻烦又复杂。她也知道一些简单的跌打伤该怎么治,这点问题去找个大夫过来,当真是小题大做了。 林缜站起身,一手扶着长椅的椅背,不太信任地看了她一眼:“……那好吧。” 他很快回屋子里去找了一瓶药酒,又进厨房去烧热水。这水也不用煮沸,温温热就行。他撩起衣袖,把帕子浸在热水中,再拿出来绞干,连着药酒的瓶子一块儿递给她:“你自己来?” 男女有别,他并不适合看她的伤处,女子的柔足本就不能在外男面前袒露,更不用说让他直接上手去触碰。李清凰往热帕子里倒了些药酒,当着他的面就把靴子和袜子给脱了,本来看不到的时候,她觉得只是挺疼,这样扭一下还能有多严重,可是等看到了,才发觉她的脚脖子都肿成了发面馒头。 但是她也没往心上去,将来她还要跟着谢老将军去平海关,这点小伤又能奈她如何?她咬紧了后槽牙,一点都不温柔地握住肿胀的地方,用力捏了下去。 林缜看着她那粗暴的动作,用指关节抵着额头叹气。 林缜听着她的抽气声,忍了一下,还是没能忍住,指尖轻触到她的手背:“公主。” “如果公主不嫌弃的话,”他斟字酌句,缓缓道来,生怕有一个字带出了不该有的冒犯,“可否由微臣效劳?” 李清凰把倒满药酒的帕子递到他手上。 林缜别开眼,隔着帕子握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的裸足放在了自己的袍子上,他的手心很温暖,揉捏的手势也很熟练,让她觉得肿成了馒头的伤处既是有些酸痛,但也没之前那样疼得火烧火燎的。他语气温和又清润:“公主看过新近最风行的那些话本吗?” ------题外话------ 给piabibiu美人的加更,其实真的心领啦,想要跟我交流的时候留言就好啦,不用再打赏。 也感谢pwctesting的鲜花。我真是好幸运啊,能有人喜欢这篇文。 公主从军010 说到话本,她就生气,一生气,那只受伤的脚用力踩在林缜的膝上,又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看过,要是我当时手上当真有一把九尺长刀,我一定捅他一个透心凉。” 反正比武的时候,刀剑无眼,发生意外也很正常。 所以她当时为什么就要图了爽快自己亲自上阵,用刀削他不好吗? 林缜含笑道:“为什么?这位武状元也得罪你了吗?” 李清凰道:“不要你教训我!” 林缜见她一动,忙捉住她的脚,无奈道:“你别再动来动去,若是微臣手上失了分寸,再伤上加伤怎么办?” 说话间,她原来觉得有点难熬的疼痛已经消失大半。她看着林缜认认真真帮她揉散淤血,便奇道:“你的动作倒是很熟练啊。” 林缜轻轻地笑了一声:“微臣的三哥是个捕快,小伤总是不断,也没办法每回都去请大夫,我便跟着医馆的大夫学了一阵,能够分辨一些草药,也能治一些简单的病症。” 他懂医理,还会做家务,读个书还考上状元,简直不能再贤惠聪颖了。 他又道:“像公主的伤,虽然只是小伤,可是落下了病根,将来还是要吃苦的。” 李清凰倒并不太害怕吃苦,谢老将军这几年其实身体并不算好,只是看起来硬朗些罢了,他早年征战沙场时就已经留下了一身伤病,可是身上的每一道疤痕,在战场上被突厥人留下的每一道疤痕,都是他显赫的军功。她低声道:“最迟今年年尾,我便要去平海关了。” 从她现在的角度自上而下看去,正好看见他垂着眼,睫毛很长,在眼底晕染开了些许阴影。 林缜扶着她的脚腕,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消息并不算太过出乎意料,他甚至还想过会不会当她离开了,她都不会亲口告诉他,可现在她说了,他又觉得满心苦涩,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无法平稳地操控自己的情绪:“……嗯。” 李清凰见他的反应还好,至少要比那些大呼小叫不敢置信的人要好多了,便又多说了几句:“也不知道会不会刚上战场就被人砍死?我想应当不会,如果这样,那也太丢脸了。” 林缜抬起眼,含笑望着她:“微臣预祝公主马到功成,平步青云。” 他只觉得自己的祝词太荒谬,她是尊贵的安定公主,何必在乎平步青云,需要汲汲营营不断往上爬的应当是他这样的人才对,他从摸起第一本弟子规时开始,就慎重思考过将来要走的那条路,为国为民,一展心中抱负,名垂青史,那些儿女情长的小事,甚至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他知道不该强求,却又忍不住期待。 李清凰却觉得这算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祝词,她从他的手上把受伤的右脚抽了出来,套上袜子:“你知道为何要在朝堂上分文官和武将吗?” 林缜微微一笑:“愿闻其详。” “文官是用来治理国家的,可是武将却是用来平乱的,不管是内乱也好,突厥之流的外敌虎视眈眈也罢,总不能让文官挡在最前面去和人家比嘴皮子啊?” 林缜扯了扯嘴角,根本笑不出来,任何一个被她归类在“扯嘴皮子”的行列的人都是笑不出来的。 “可若是天下太平,外敌不敢来犯,文官就能够安心地把整个朝堂运作起来。只要西唐一直都是一片乐土,家人、朋友,又或者是根本不相识的人,都能安安稳稳过着最太平的日子,这就是武将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林缜抬起头来,神情脉脉地望着她:“就是说,你保家卫国,是为我……我们保全一片乐土了?” 李清凰穿好了靴子,在地面上试探性地踩了一下,觉得这样一瘸一拐也能走路了。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单脚蹦跶回宫去。她又试着走了两步,正好院子的门被人推开了,站在门外往里面探进头来的是一位梳着双髻的少女,她和李清凰对视了一眼,也是吃了一惊,又退出去看了看:“我……我走错门了吗?” 林缜站起身,客气地寒暄:“没走错,周姑娘找我有事?” 这位姓周的少女将手上的一叠被套床单塞到他手上:“我娘让我给你的!” 林缜把她塞过来的东西给接稳了,却听见李清凰忽然笑了一声。 周姑娘送完床单和被套,又磨蹭着没立刻就走:“林哥,你这边还有什么衣服要洗的吗?我一道帮你拿回去洗了。” “不用,也没什么要洗的。你就替我转告你娘,说是多谢她的好意了。” 周姑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有点行走不便的李清凰,似乎还有些不舍得走:“那、那我娘今晚做了拿手菜,你要来吃饭吗?” “我等下还要回刑部去,有公务。” 她磨蹭了半天,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借口能留下来,异常失望:“……好吧,也别太晚了,还是早点回来休息。” 李清凰等人走了,才笑着调侃:“我之前还觉得你贤惠,怎么搬了个地方,就连床单也要别人洗了?” 林缜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开口:“隔壁的周家大哥刚巧生了病,周家嫂子就靠洗衣赚点药钱,我若是不让她帮我洗些物件,她无论如何也不肯把钱收下。” 她悻悻道:“我看人家挺喜欢你的。” 她喜欢又有什么用。 林缜道:“微臣有未婚妻了,是不可能再和别的女子有瓜葛。” “整个长安城,谁还不知道你有未婚妻啊,”她又道,“或许人家小姑娘就是不在意呢?就算是当一个妾,也想跟着你。” 林缜格外严肃认真地回答:“微臣不娶平妻,也不纳妾。” “……” 好了,她跟他彻底没话好说了,他就是有本事直接把天聊死。 ------题外话------ 林缜:别人喜欢又有什么用,你又不喜欢。 这是红烧肉的由来 李清凰一瘸一拐地回了宫,后面几天都老老实实地养着脚伤。 谢老将军见她这两日都没再上门,还怕她病了,并遣人给她递了封信。 李清凰这才想起,就算只是这样的轻伤,还是最好提前跟谢老将军说一声,便恭恭敬敬地回了一封信,说明是她的脚踝扭伤了,这几日暂且就在宫中静养,等痊愈了再上谢府拜访。 她当然也没在信里写是因为方轻骑才弄伤的,只说是马受了惊,不小心摔的。告状这种事她从五岁的时候就不干了,反正以后还有的是机会讨回来。若是要靠谢老将军调和,那他们也闹得太僵了,对将来共事不利。 等她脚伤痊愈,再上谢府拜会时,老管家却直接把她带去了马厮。谢老将军除了爱收藏兵器之外,就最爱养好马了。可惜千里马难得,他就想了很多办法,请了许多养马人给马配种。老管家把她带到了其中一间马厮,笑道:“这是老爷让我带你来看的,这匹小马才刚刚三岁,是中原马和西戎马杂交的,是匹母马,性情比较温和。老爷说,这样你不会经常被马从背上甩下去了。” 原来谢老将军当真相信了她写在信里的说辞,还以为她是摔下马摔伤了脚,这就送了一匹好马给她。 她上前一步,站在马厮门口,正和里面甩着尾巴吃草料的马对视了一下,这匹小马浑身漆黑,只有额头上有一撮白毛,一双眼睛看上去很是温柔。 李清凰禁不住又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她有名字了吗?” 老管家看着她这么小心翼翼的模样,又笑了:“还没取。老爷说,等你给她取一个。” 李清凰想了半天,最后也没想出要取一个什么名字。她直接把新坐骑带回了宫,宫门口的守卫本来想拦她,但是她直接把问题抛还了回去,非要对方说出到底哪一条宫规规定了不能把马牵回去,她只是牵着,又不会骑上去。 宫规里写了不能带兵器,不能骑马或者坐马车,可就是没想到还有李清凰这样的情况。 她直接把马牵回自己的幽和宫,她的寝宫还带着一小片花园和平坦的草坪,正适合放马。李清凰还想着找人来修个马厮,就跟谢府一样,这样她今后都不用把马栓到演武场后面的马房里。 结果那匹马在她面前是极其乖巧听话的,只要她在附近,它就老老实实地在草地上吃草,还把她种的一些金玉海棠全部连根拔起,看得大宫女心疼地直抽气:“公主,这些都是你前几年亲手种下的啊,怎么就这样被拔出来了。多可惜。” 金玉海棠是极好的品种,去年时候已经开始开花结果了,今年估计会开得更盛。 李清凰笑笑道:“它喜欢拔,那就随它去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宫女咂舌,要知道,去年这个时候顾长宁看中她养的金玉海棠,还想分一株去,公主那时候是怎么说的? ——你敢用你的右手碰一下,我就剁了你的右手,你敢用左手碰,我就剁了你的左手,除非你两只手都不想要了。 把顾长宁气得仰倒。 等到李清凰沐浴更衣完毕,出来一看,她新养的马却不见了。 大宫女抹着眼泪告诉她,从她一转身进了房间,这马就突然发疯了,撞开了几个人,就往外跑去,立刻就没了影子。 幽和宫附近并没有多少宫殿是有人住着的。自从李柔月离开后,最近的那座仙乐宫就此荒废,她只能一处一处地找,结果到了长楹公主李叶原的寝宫外面,终于听见了里面人仰马翻热闹非凡的动静。 她立刻疾步走了进去,只见她的马正把一半身子挤进了小厨房里,还用牙咬着宫女的袖子,正在努力抢夺宫女手上端着的食物。李清凰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马脖子,还在它的鬃毛上撸了一把:“你在做什么啊?” 那个宫女吓了一跳,连忙放下盘子行礼,回答:“长楹公主说近来只想吃素食,便着奴婢做了一些。” 尚膳监给几位公子皇子的例份都是差不多的,不可能因为李叶原想吃素食,就全部做成素食。她只能自己在小厨房开小灶。 李清凰这句话其实是对着马说的,见她误会了,便让她起来,又问:“你做了什么菜,闻起来却很香啊。” 她想,不知道马是不是被这股香味吸引了,才会跑到这里来。 宫女是认得眼前的安定公主的,李叶原也常常因为安定公主的缘故在屋子里大发脾气,便低着头回答:“奴婢做得就是些素食罢了——” 话音刚落,马蓦地挣脱了她的控制,快速而神准地把脖子一伸,直接把灶台上一盘素食给卷进了嘴里。 “……”宫女目瞪口呆。 “……”李清凰摸了摸下巴,很好啊,都会偷吃了,这马怕是成了精的吧? 她指了指那个空了的盘子:“里面……咳咳,原来是什么素食?” “金、金缕玉衣,就是红焖冬瓜。” 李清凰注视着那个被舔得干干净净的盘子,出了一会儿神,又问:“怎么做?” “……啊?” “我是想问,你可有食谱?我想自己试着做。” 宫女立刻道:“食谱有,请公主稍后,奴婢马上就把食谱送来。” “不用这样急,你先把别的菜给长楹送去吧,免得她等久了要发脾气。”李清凰牵着缰绳,硬是将对着其他盘子跃跃欲试的马给硬拉出去,她拍了拍它的头,教训道,“以后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找过来,你干嘛非得要去吃李叶原的膳食呢?吃了她的,我敢保证你一定会克化不了。” 幸亏它现在只是对素食有兴趣,若是对肉食有兴趣,她都不知道该不该满足它。 马一张嘴,咬住了她的衣袖,直接把她的袖子给咬湿了。 李清凰又道:“你既然喜欢吃红焖冬瓜,那我就给你取个名字叫冬瓜好不好?”她隔了片刻,又立刻把之前取的名字否定了:“不好不好,冬瓜这名字太普通,也不好听,难道叫金缕玉衣?好像也不太好啊……” 她由着马张嘴啃着她的衣袖,它啃了一会儿又觉得不满足,开始啃她的手,她立刻就把手抽了出来,在它额上那一缕白毛一拍:“有了,就叫你红烧肉吧,红焖冬瓜就是素食中的红烧肉。” ------题外话------ 今日份的加更,感谢所有读者,或者是迷路进来的人。 有人问我,如果数据不好,是什么支撑你还继续写下去的。 其实很简单,虽然我数据不好,但是在写这篇文的时候,我还是快乐的,可能有时候是因为有读者收藏评价而快乐,有时候是因为有打赏而快乐,但是最主要的根源还是我本身感到快乐。以此共勉。 三军开拔001 那宫女送完晚膳,很快又把食谱给她送来了,那食谱有厚厚一本,全部都用小字写得密密麻麻。李清凰接过来翻了一下,笑道:“这些菜谱都是你亲笔写的?你家可是开饭馆的?” 宫女不好意思地笑:“奴婢家中开了一家小店,只够糊口,并算不上饭馆。” 她拍了拍菜谱:“小店也不代表什么,许多民间美食都藏在深巷中,那些出了名的酒楼做的菜味道也未必好。”她想了想,又问:“要么,我问长楹把你要过来,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 李清凰得了菜谱,还顺道把写菜谱的人也要了过来。 她虽然客客气气地给李叶原说了,李叶原也一口答应了,结果回头又在屋子里砸了一阵才消气。 其实她也不是舍不得那个宫女,那个宫女也就会做几个家常小菜,和御厨的水准更是天差地别,别说还是那种她最看不上的粗鄙人家出来的,可是一旦李清凰看上了,要跟她抢人,她就恨不得落落她的面子——当然,这也只能想想,若是她不答应,她觉得依照李清凰那种蛮不讲理的个性,就会直接砸上门来。 她不得不答应,觉得自己是屈从在她的淫威之下,被她胁迫了,就更是不开心。 一个不开心,身边的宫女就遭了秧,被她又打又骂。 李清凰遥遥听着李叶原那边传来的瓷器破碎声响,微微耸肩:“不同意就直说。这边答应得爽快,回头又气得在屋里砸东西,她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 被她要过来的那个宫女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 李清凰牵着红烧肉,又回头问她:“我看你的菜谱上有好多北地的菜色,你可是北地人?” 宫女道:“回公主,奴婢正是北地人,家中祖上三代都在北地落了根。” “那你叫什么?是北地哪里人?” “奴婢名叫揽月,是萧城人。” 萧城,离平海关只有二十里。她把玩着手上的马缰,又问她:“那你想回家吗?” 进宫当宫女的好些都是贫苦人家,家人收了钱,就等于把女儿给卖了,若是运气好些,被皇帝看上了,也许还能母凭子贵,飞上枝头变凤凰,可是绝大多数宫女就只能在深宫中孤独终老。 揽月呆了一下,磕磕绊绊地开口:“公主、公主这是什么意思?我、奴婢只想好好伺候公主,绝对不会有二心啊……” 李清凰笑了起来,伸手拂开了她额角垂散下来的碎发:“我可不是兴师问罪的,我就只想问问你想不想要回家,要是想的话,等我去了平海关,便一道把你带回家去。”她见她还有点不敢置信,便又道:“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很快就离开长安去平海关了,今后多久才能回来一次根本不知道,若是我身边还有人想回家的,我都一并放她回去,若是不想,那就继续留在这里也无妨。”李清凰当晚就在揽月的指点下给红烧肉做了好几盘红焖冬瓜,它开始都倔着头不肯吃,不管她怎么按、怎么喂都没用,最后出锅的一盘它倒是很给面子地尝了两口。 揽月原本以为安定公主是很难相处的,毕竟如长楹公主李叶原在外的风评多是温柔得体、弱柳扶风之类的赞誉,一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关上门来,就是另外一副样子,这换成毁誉参半的安定公主,不知道得有多难伺候了,谁知道却意外的好相处。 她捂着嘴偷笑道:“公主,你每天还要做菜给马吃,这不是很辛苦吗?” 李清凰拍了拍马背,又细致地帮它梳理背毛,笑着说:“将来红烧肉可是要驮着我跑的,若是打赢了,它就驮着我追击敌人,若是输了,它还要背着我逃命,它就是我的小伙伴,我喂它吃点好的,又什么辛苦?” 揽月被她逗得咯咯直笑:“公主是去平海关打突厥人吗?” 李清凰严肃地回答:“是啊。” “那公主可要好好打,把那些可恶的突厥人通统赶走。他们实在是太可恶了,每年都有几回冲进关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李清凰道:“等以后我当上将军了,肯定把突厥人赶得远远的,再不会过来犯事。” 揽月重重地点头。 她奇道:“你就这么相信我?” 就算是谢老将军,最近还在为她发愁,究竟是直接揭开她的身份,还是让她女扮男装一段时间,等立下军功再揭开她公主的身份。他怕因为她因为公主的身份被人瞧不起,又担心不亮出她公主的身份,会有很多人找她麻烦。 从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去了平海关能做什么,又或是有一个好下场。 “相信啊,”揽月笑道,“公主刚才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李清凰莫名其妙道,“我说你啊,你说话简直比状元郎还动听。” 林缜那句干巴巴的祝她平步青云,跟这句相对比,她简直都不想听第二遍。 这厢李清凰正在准备去平海关的事宜,到了平海关,不管是气候还是当地的生活风俗,都跟长安截然不同。就连衣服,她都得重新备制一些。她现在的衣服大多是些宫装襦裙,将来怕是没什么机会穿,那些胡服虽然便于行动,可是料子却用得太娇贵,穿不了太久就会磨破。 她现在要准备的衣服也很简单,耐穿不容易破,还要厚实,毕竟北关的冬天会很冷。 结果她把一切准备妥当,第一个要奔赴的却根本不是平海关,而是西南面。英国公刘敬业突然起兵造反,宣布脱离西唐辖制,还发了座下策士所写的一篇檄文,征讨女帝谢珝的十宗大罪,责谢珝本性残暴,绝非温良贤淑之辈,妄图扰乱西唐皇室血统,把持朝政,纵容外戚。刘敬业一起兵,一呼百应,西南地区迅速陷落。 女帝派出谢勋谢大将军出征,李清凰赫然也在出征名单上,谢勋之前收揽的武举人才都编入先锋军中。大家都知道,这一回才是真正考验他们的大好机会,如果能够立下军功,这起点就会比同僚更高,武状元听着好听,放在现在,到底还是形式重于实际,大家都是铆足了劲准备下场争夺战功。 李清凰却是在后军,后军无法和先锋军争夺功勋,又无法跟中军比拼人数和实力,但是也不能说后军没什么用,至少足够安全。她并没有把这事往心上去,现在她连纸上谈兵都谈不上,若是贸贸然让她上阵杀敌、制定决策,那谢老将军这么多年的仗也是白打了。 当大军开拔的时候,想要看她笑话的人很多——西唐就算在当年刚开国的时刻出过一位骁勇善战的公主将军,可这位公主统领的却是娘子军,还没听说过有什么女人能在军营混得开的,就算她是公主又如何,刀口舔血的战士们谁会去追捧一个只会拖后腿的公主? 刘敬业很快就和谢老将军的先锋军撞上了,两军初次交战,还是在互相试探的阶段,谁也没敢冒进。而刘敬业占足了地理优势,再加上当地士族富商支持,首战告捷。叛军一时气焰更甚,扬言要直下长安,直接把谢珝拉下龙椅来。 一时间,朝廷中人心惶惶,大家都清楚地知道,刘敬业正是壮年,而谢老将军年事己高,两方都是武将,不管怎么看,优势还是偏向对方的。 一时间主战和主和两派人马都出现了,主战自然是觉得首战失利并不代表什么,谢老将军的军队刚刚开拔至西南郡,人生地不熟,将士们都还会有些水土不服,开头总是地头蛇要占据优势的,可是地头蛇就是地头蛇,永远都变不成龙。主和派则上书建议女帝册封刘敬业为节度使,赐下封地,暂时把他稳住。 一时间,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正当他们还没吵出一个什么结论来时,兵部的第二封文书被快马加鞭送进了长安。 文书送来的时候正好还是早朝。谢珝将文书通读了一遍,面上不露声色,扫过刚才正争执不休的两派:“众位爱卿怎么都不说话了?” 他们也想知道现在的战况如何,不论是主和还是主战,都是要站在实际的情况上来分析结论。 谢珝托着腮,低头抚摸着龙袍上刺绣的纹路,她轻轻地呵了一声:“既然爱卿们都不想说了,那就轮到朕来说。刚才兵部的加急文书上说,谢勋谢大将军刚刚打赢了,这一仗虽然只是险胜,却因为突袭了对方粮草队伍而争取到了不小的优势。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各位应当都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底下所有人一静。 现在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了,女帝根本不想求和,也不想靠册封对方什么节度使来稳住对方,她就是想战,杀鸡儆猴,杀了一个刘敬业,后面也就没有人敢再兴起造反的心思。 “陛下,不知……那位突袭对方粮草的将军为何人?现在正是需要提升士气的时刻,若是现在就奖赏那位将军一番,也是给全军做了表率。”丞相张柬之上前道。 女帝微微眯了眯眼:“啊,是吗?张卿当真是如此想的,可是朕却觉得不是太好。”她把兵部的文书让身边的内侍传下去给张柬之看:“这回立功的小将正是朕的安定公主,你倒是说说,朕还能赏赐她些什么?” ------题外话------ 李清凰:专治不服,业余打脸。谁说再说我当不了将军,快点上来跟我打一架。 哈哈哈,我的存稿虽然没有姬友爆料的那么多,但是为了保证她帮我吹的牛不摔下来,我这几天要拼命赶字数,就算掉头发也在所不惜! 三军开拔002 这一日的早朝简直上得人心浮动。 这浮动的缘故倒不是因为战事,而是因为安定公主李清凰居然立下了头功。 当时觉得她参军之后只会娇滴滴地拖后腿的人顿时觉得脸上好痛,就像是迎面被扇了几个大耳刮子一样。还有些人想得多,觉得是不是她手下的那些将士把自己的军功归到了她的名下,毕竟她是公主,就算军功是从刀口下抢来的,但是也架不住公主的身份。 又隔了两日,兵部又呈上了正式的战报,这一回的战报详实地写明了战损的数量、杀敌和俘虏的人数。李清凰名下的数字和方轻骑一起齐头并进,可是两厢对比,方轻骑的战损却是比她要多上许多。 这其中固然有先锋军容易受到战损的缘故,可就算如此,李清凰也能算是战功赫赫了。 谢珝颇有兴味地读着这封战报,脸上似笑非笑。 一直站在一旁默默观察女帝的平阳公主顿时感觉到一阵危机感。 所有人都觉得李清凰只是去闹着玩的,几乎所有人都准备好看她的笑话,可她很快就反击了,用白纸黑字的战功进行了反击。 平阳公主李荣玉不敢说她的母亲最喜欢她,只是她能确定,她对自己向来抱有一些歉疚。但是不管怎么说,她的处境,至少要比李清凰好一些,李清凰可是差点就成了弃子,被送去和突厥和亲,若不是李柔月从中间横插了一杠,她根本不会有今日出头的机会。 她心中焦虑,面上却一点都不显,而是轻声笑道:“陛下,不知道妹妹今日如何了?军营里都是些粗鲁的汉子,也不知道她吃不吃得惯,住得好不好?” 谢珝瞟了她一眼:“她是去打仗的,士兵们吃什么,她就得吃什么,住得不好,也是她自找的。”她把面前的文书推开,叹道:“自己选的,所有的后果就要自己承担,难道不是吗?” 李荣玉低声应是,却不敢再多说什么。她沉默了片刻,又启口道:“女儿近来常常听相国寺的漱石高僧讲经,听了之后就觉得心中宁静许多。陛下可要见一见这位高僧?这位高僧谈吐优雅,言谈之间颇有禅意,便是随意聊聊佛法也很有意思。” 谢珝看了她好一会儿,许久才露出一个笑容:“好,那你明日就把那位高僧带进宫来吧。” 她原本被她盯得心中忐忑,见她应允,一颗悬得高高的心便彻底落了下来。可还没完全放下,就忽然听到谢珝漫不经心地问:“朕听说你近日来似乎对新科的状元郎挺有兴趣的?” 李荣玉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其实也没有,儿臣只是许久没见过如此年轻的状元郎了。” “没兴趣就好,你想要什么样的人,朕不管,也不会去管,可是状元郎不行。”谢珝道,“朕还留着他有用。” 李清凰那边却还算得上顺风顺水。 她在军营里过得还好,除了有点受不了营帐里那股经久不散的臭袜子和汗臭味,别的都忍耐下来。 她一接手谢老将军分给她的那支队伍,就直接对着一帮粗糙的壮汉道:“我知道你们觉得我是来玩的,不过战场上也没什么好玩的,随时随地都会有牺牲,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但是我已经把能安排的身后事都安排好了。现在,你们有哪些对我不服气的,都站出来,我们打一架。你现在不服我没关系,但是出战的时候必须听我的话!” 然后她把能打服的都打服了,那些不愿意跟她打,心里还不服气的,她也暂时给压制住了。 连着几场仗打下来,若是还有别人在唧唧歪歪女子怎堪从军,她手底下的士兵们就直接一拥而上,把人揍到不敢再叽歪为止。为这事,李清凰还被谢老将军叫去营帐训了一顿,还扣了她一个月的俸禄。当兵的那点俸禄她本来就看不上眼,扣了就扣了,她根本连脸色都不会变上一变。 这场战事一直从初夏绵延到初秋,刘敬业领兵还是很有水准,做的准备也充足,这样一直久攻不下,大家也都有点急躁。 对于李清凰来说,夏天过去当真是好,秋高气爽,她就可以只闻那些臭袜子味道,而不用每天闻到一股浓烈的汗臭。 她晒黑了一大圈,原本雪白的皮肤变黑了,可是人却结实了,再穿上铠甲,把头发一束,英姿飒爽,也不会总有人注意到她那张脸。 方轻骑擢升得很快,前日已经被擢升为校尉,那些武举人都混得不错,还在原地踏步毫无进展的就只有陶沉机了。 让他上阵杀敌,他根本就不是那块料,要让他当将军来指挥,他的官阶又远远没到这个地步,可以说是相当尴尬了。 那日军中休沐半日,方轻骑他们就约了她出去喝酒。 西唐军规本来就严,谢老将军麾下则更是严格,休沐出去喝酒是可以,但是不能喝醉,也不能去花楼之类的地方,若是被发现,则直接军法处置。 众人哀叹连连,只能垂头丧气地找了一家只能吃饭的小饭馆,叫上两坛并不算好的酒,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方轻骑先前跟她在长安总是打打闹闹,现在忙着打仗,也许久没有跟她说上一句话,现在偷得浮生半日闲,先是殷勤地为她摆好凳子,又是为她倒酒,看得旁人眼酸,说的话也带着酸味:“哥们,真不带你这样的,公主怎么说也是我们大家的公主,怎么就你一个人献殷勤?” 方轻骑也不生气,还被逗得直笑:“你们算什么啊,我跟公主才是当真有缘,我在长安时候总是被她打。” “……痛吗?” 他哈哈大笑:“痛啊,真的痛!” “哇,公主真是厉害,公主威武!” “公主还可以带哥们一道砍人啊!” “对啊,就是轻骑都比公主差远了哈哈哈哈哈……” “……”李清凰面上带笑,心里暗自道,就你们这样的,除非家里包办,否则一辈子都不要想娶到老婆。完全是凭实力打光棍的。 方轻骑拿起杯子,和她的碰了一下,笑容很甜,嘴也很甜:“公主,我们握手言和好不好?总是这样打来打去的,多不好啊,伤和气。” 李清凰哼了一声,没回话。 说得好像是她喜欢追着赶着去揍他一样,他要是不总来招惹她,会有这么多事吗?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点喝开了,话也多了许多。无非就是互相吹捧,将来多多提携之类的话。方轻骑明显要比陶沉机玩得开,他和什么人都能搭上几句话来,又跟谁随随便便都能聊得开,酒量又很好,就算还有人心里妒忌他擢升速度太快,在他身上实在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可是陶沉机就完全不同了。他虽然同是谢老将军的门生,却跟别的武举考生有点格格不入,偏偏又沉默寡言,这一张嘴不能说,酒也不会喝,才喝了没几杯就满面通红,摇摇晃晃站起来说要告辞。 陶沉机一走,立刻有人道:“惯得他这臭毛病,老子平日就是没洗衣服,他都看不惯,要不是谢大将军给他撑腰——” 方轻骑端着酒杯,什么都没说。 有人撞了撞他的手肘:“若说谢老将军把方兄收为门生,那也就罢了,可是陶沉机算什么玩意,就凭他那德行!” 方轻骑道:“谢老将军自然有自己的考量。” 李清凰侧过头,透过小饭馆的窗子往外看,只见陶沉机沿着清冷萧条的街道,一个人慢慢往军营方向走去。 她大概有点理解他的落差,明明同一届考科举的人都多多少少升了官,可他却还是个小兵。可他偏偏也不是没有实力,而是小兵这个位置实在不适合他。 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军师其实都是坐镇在后方,指点江山,制定策略的,可是现在你让手无缚鸡之力的军师上阵杀敌,还嫌弃他杀敌杀得不够积极——当然,陶沉机倒也不算是手无缚鸡之力——那事情可就太有意思了。 武将的每一步晋升都必须累积战功,要等他在战场上累积到足够的战功,坐到至少能说得上话的副将军的头衔上,大概他这辈子都不太可能办得到。 她一直盯着窗户外面看,方轻骑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道:“怎么,难道你还看上他了?” ------题外话------ 李清凰宣布:陶沉机,你已经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 陶沉机:不,其实我并不想的…… 李清凰卷袖子:来来来,我们先去绕校场跑个500圈热热身吧。 三军开拔003 这跟喜欢没关系,就是觉得可惜。 甚至也没多少同情。他的确是身手不行,这是个事实。就算是她,开始都是凭着一腔孤勇压着手底下那些大老爷们。陶沉机要是没有这个觉悟和血性,他迟早都会离开军营的。 当然,若是谢将军为她说几句话,甚至想要抢了别人的战功堆在她头上,这种事情从前也并不是没有先例,但是她做不出来,那些功绩都是小兵们一刀一剑打拼来的,她若是抢了别人的战功,无异于谋财害命,甚至比谋财害命还更严重些。 她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你的脑子里是不是就只有这种废料?别的就装不下了?” 方轻骑啧了一声:“你看看你,对我态度就这么差,我刚才就是问你喜欢不喜欢,结果你还骂我。”他说着说着,就开始露出委屈的神情:“当初说好了要一起在长安戏台上相亲相爱的,怎么现在一转身就变了,你好渣。” 大概是那些戏文和话本已经离得她很远了,再次被他提起来,她心里都冒不起一点小火花,甚至还不如那些臭袜子的味道令人难以承受。她顺手夹起一整只猪蹄,塞进他嘴里:“吃吧,吃完了我们还能继续相亲相爱。” 方轻骑差点被她噎死。 她吃过饭,就打算回军营了,其他人觉得这里的酒太差,打算再找一家酒家续摊。 这些人象征性地挽留了她一句,便勾肩搭背高高兴兴地走了。虽然公主是军营里唯一一个女人,容貌也很好,但是当着她的面,他们都得假装矜持,很多荤话都不敢往外说。 还有人敲了敲方轻骑的肩:“哥,你不送送公主?我们等你的。”说完,还挤了挤眼睛。 方轻骑毫不在意地笑道:“送她?送她做什么?” “送一送感情深,万一路上遇到什么危险,你也好保护人家啊!” “……唔,那你觉得,她能遇到什么危险?” 一群大老爷们左思右想,觉得他说得真是太对了,她能遇到什么危险?就算真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敢上去冒犯她,危险的根本就是那些不长眼的人啊! 于是他们就心安理得继续去喝酒了。 要让李清凰评价的话,还是那句话:他们是凭本事打的光棍,也能凭本事永远光下去。她一个人回了军营,才刚想睡个午觉,就听见外面有人喧哗。这样吵闹,她根本睡不着,只得再爬出帐篷,问道:“怎么回事?” 他们后军的营地还是一片风平浪静,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也没多少人跑去看热闹。见李清凰问了,有人就回答道:“是先锋军那边有人打架吧,刚才小六去看了一圈回来说的,其实也没什么,他们那些人一天不打架就皮痒。” 先锋军中有很多好狠斗勇之徒,大家朝夕相对,产生摩擦那是难免的,可他们一般就直接凭拳头大小论是非。 李清凰打了个哈欠:“算了,我去看看吧。” 她一说要去,后军很多人都跟着一起去了,一排人浩浩荡荡看上去颇为壮观。中军的人看到了,只能嘀咕一声:“妈的,后军这群人竟然又跑出来晃荡了!” 本来被一个女人——不,甚至都还不能说是女人,应当算是少女——他们一群大老爷们被一个少女管手管脚,还管得服服帖帖,这简直就是丢人现眼,可那帮家伙不但不以为耻,还得意洋洋地跑出来到别人那边炫耀他们家公主多么厉害多么睿智又多么讲义气。 真是太活见鬼了。 李清凰到了地方,见一堆光着膀子的大汉还挤成一堆,让她看不清楚状况。 她提起一口气,扬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语气严厉,表情也保持了威严。 结果……结果没人理她。 她那支小队里的小六一眼就看到她来了,屁颠屁颠凑上前:“公主是不是想要把他们都分开?包在兄弟们身上,我们现在就把他们扯开去,让公主问话!” 李清凰挑起眼角,瞥了他一眼,只把他看得立刻站得笔直。 她走到边上,挑了一根木棍,这些堆木棍原本是用来撑帐篷的,现在正好多出来,就随意摆在边上。她拿起木棍,啪得一下直接打在了最外面的大汉的背上。那些先锋军本来就粗糙肉厚,被她这样打了一下,就也是皮肤上有点泛红,可是这一下打下去,那是真痛,痛得那大汉哇哇直叫。 李清凰一句话不说,见谁堵在那里就抽一个,总算把里面正扭打在一起的两人露了出来。 她袖手道:“你们,这么多人就一起打一个?很不错嘛。” “妈的!你又是哪里来的杂鱼,你老子我要你多管闲事?!”正抓着底下的人单方面痛殴的壮汉已经红了眼,不管是谁阻止,他就下意识地一拳过去。李清凰松开手上的木棍,抬手轻轻一接,正把对方那钵大的拳头接在手心,别人也没看清她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反击,那壮汉突然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他倒地的时候,连地面都震了震。 “厉害——”六子连连道,“这小子叫祈猛,是个厉害人物,不过再厉害又怎么样?妈的,在我们公主手下还走不过一招!” 李清凰小声问:“有多厉害?” “这小子原来是个囚犯,后来被拉出去当诱饵,结果他一个人杀了好几个突厥人,后来好不容易升到了小队长,又因为打架被废了军功,过了两年,他又爬到了百夫长,结果又被废了,所以现在还是先锋营的一个小兵。” 祈猛这一下摔得很重,可是他摔倒了,又立刻弹起来,又变得生龙活虎,正要一拳砸回去,突然看到李清凰那张脸,猛地收了势,他抹了把后脑勺上的汗:“公主?嘿嘿……” 李清凰抱着手臂,她在军营里,身材偏于纤瘦,可是身高却并不算很矮,勉强能排上中等,再加上一双长腿,反而显出了一种鹤立鸡群式的打眼,纵观整个军营,就没有不认得她的。她看了看那个栽倒在地上,面朝下看不出是谁的士兵,又抬头看了祈猛一眼,不冷不热地开口:“我刚听你说,你想当我老子?” ------题外话------ 方轻骑跟林缜的对比如下: 林缜比较容易担心,公主和他待在一起别人要说闲话,公主喝多了怕她闯祸,公主闯祸了得想办法收拾烂摊子。公主对他的评价:文官都是事儿妈。 方轻骑一点都不担心公主出意外,意外是什么,能吃吗?公主被人欺负?那不存在的,她不要去欺负别人就好了。什么?公主被登徒子缠上了?哇登徒子好可怜。公主对他的评价:一辈子注定打光棍。 公主:……怎么感觉怪怪的? 三军开拔004 “……” 这个问题就有点严重了。 军营里,大家都是男人,随意骂骂咧咧,这些词都是挂在嘴边上随时备用。可是现在却很尴尬了,公主的老子不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吗?而安定公主的爹妈更是特别,不是曾经坐在龙椅上,就是现在正在坐在龙椅上。 祈猛再横,也不敢跟她横,打哈哈道:“刚才是我说错话,我现在给你道歉。但是这事,你就别管了,这是我们先锋营的家事,你怎么都管不着吧?” 李清凰没理他,而是走过去,直接把地上躺着的那个人给翻了个面,然后微微一愣。 陶沉机那张干净斯文的脸,她觉得还是挺好辨认的,即使现在他被揍得脸上满是淤青和鲜血,她也能认出来。他才刚回来也不太久,竟然连架都打了好几场了? 李清凰扶住他的肩,将他的身体支撑起来,他全身上下都是尘土,左手还软绵绵地垂在身侧,一看就是脱臼了。她皱起眉,托住他的手肘往上一顶,咔擦一声,手臂就被她接了回去。这陶沉机也算是硬气,竟是连一声都没坑,只是把嘴唇咬破了。 “这是你先锋营的家事,我管不着对吧?”李清凰扬起下巴,“从现在开始,他就是我们后军的人,你说说我能不能管?” 祈猛气得满脸通红,他本来就暴躁,对着李清凰才勉强客气一点,可是现在她先不客气上了,他也不可能对她再客气得起来:“刚才我都警告过你不要多管闲事!你要管,你还能怎么管?!为这小子讨回场子?我告诉你,我可不管你是公主还是别的什么身份,老子揍人就揍了,反正我不要命,也不会给你留面子!” 言外之意就是,老子不要命,可是你要脸也惜命,光脚不怕穿鞋的,看你怎么跟我横。 李清凰笑了一下:“你不要命,可是我也不要命啊。”她竟是被逗笑了,边笑边说:“我连后事都安排好了,他们都知道。” 当时李清凰第一天到军营,的确是说过这句话,当时就把他们狠狠震了一下。 就算知道上了战场,生死由命,可很少有人愿意抱着必死的决心上而上战场。祈猛之前还是个囚犯,本来就差点没命了,可是李清凰不一样,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 她捡起之前用过的那根木棍:“你有多少斤两,倒是使出来看看。” 祈猛喝了一声,力灌于臂,虎虎生风的一拳直奔她的面门而去,但是又稍微偏了方向,虽然他嘴上叫得凶,到底还是不敢手下一点都不留情。李清凰错步上前,手上的木棍敲在了他手肘关节上:“不用故意让我。” 祈猛只觉得整条手臂都发麻了,但他向来勇猛,就算一条手臂提不起力气,可还是并不放在心上,左勾拳,侧踢,他虽然没有拜过名师,可这一套都是在战场上,在生死一线练出来的,可以说虽然简单,但是十分实用。 李清凰疏忽间绕到他身后,又啪得一棍子抽到他背上。祈猛踉跄了一下,立刻转身攻击。她很轻松又游走过去,对方的拳头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沾到,反而是她手上的棍子又从十分诡异的角度敲在他的头上。她从不主动攻击,都是等祈猛出招之后才会反击,而且每一次反击看上去也平平无奇,但是祈猛就是避不开。 他被砰砰砰敲了几十下,人也累瘫了,面红耳赤,满头大汗,可李清凰还是清清爽爽,连滴汗都没出。 她又敲了敲手上的木棍:“还打不打了?” “不、不打了……”他一口气差点踹不上来,“真的……服了服了!” “行吧,你不打了,你们——”李清凰把木棍扔开,“还看不看热闹了?” 先锋营的人齐齐摇头:“不看了不看了。” 连祈猛这样的疯子都被折腾成这样,他们还不如祈猛呢,凑上去被打脸吗? “不看热闹,就是说,”李清凰顿了顿,又道,“打算动手?” “不动手不动手。” 她笑道:“好吧,那谁来说说,这是怎么打起来的?” 祈猛喘完了,立刻道:“本来我们在营帐里聊得好好的,难得休息半天,结果这小子就阴着脸回来了,我就看他不顺眼——” “不是不是,猛哥本来也没跟他起冲突,当时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块玉佩,一个人盯着看,那不是——我们也就随便问问,结果问了几句他就发火了——” 祈猛立刻接上:“滚开,让我说完!我就是看这小子不顺眼,每次上战场就会往后面躲,大伙在前面拼死拼活,他还躲在后面休息!还敢发火,敢对老子发火,老子打得他再也没火!” “公主,猛哥他有个坏毛病,他一生气就张嘴乱说话,其实真不是这样的……” 李清凰揉了揉太阳穴:“好了好了,都散了,人我带走了,你们继续休息吧。” 她大概有点明白这场架是怎么打起来的,估计陶沉机也脱不掉干系。她就不明白了,他根本打不过,为什么还要去打,觉得挨揍很有趣吗?陶沉机是谢老将军的门生,最好还是交给谢老将军处置。 等她简单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势,打算把人送到主帅帐中,谢老将军倒是让人来喊他们了。 谢老将军一看到他们,就沉着脸骂:“我以为你们两个是最省心的,结果呢?沉机,我一直觉得你跟你爹一样,虽然脑子直,但起码很有理智,结果你干了什么?聚众斗殴?”他又指着李清凰:“你好歹也是个公主啊,就不能安安稳稳地在一边呆着吗?他们打他们的,你还主动凑上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若是她一点都不管,大概陶沉机现在已经被打死了吧? 两个人都默不吭声站在那里被骂声洗礼。谢老将军骂完了,又叹了口气:“下去领罚吧!” 李清凰立刻道:“我记得可以先欠着,等将来立下军功再功过相抵,或者干脆把我之前的军功都扣了吧。”她从一开始就打了这个主意,不然在这种时候被打五个军棍,后面她根本上不了战场。 “……”谢老将军森然道,“你倒是很会钻空子啊。沉机,你怎么说?” 陶沉机一直都没说过话,直到谢老将军问话了,他才低哑着嗓音道:“沉机愿意受罚。” 李清凰又道:“他的不能也先欠着吗?” “……”谢老将军瞪了她一眼。 “我今天都放了大话,说他现在是我们后军的人了,”她笑嘻嘻地讨价还价,“就先欠着吧?算我的?” 陶沉机正想说什么,只见谢老将军吹胡子瞪眼,气得直拍桌子:“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三军开拔005 现在陶沉机就是想再回先锋营,也没有意义了,他只好收拾好行李,抱着被子去了后军。他知道这一次是李清凰为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扛下来了,这种感觉简直令他坐立不安,她的军功并不是投机耍赖就能得来的,作为女子,她付出的远比所有人都要多,他之前就听谢老将军感叹过,如果每个人都跟李清凰一样,定下一个目标,就愿意通过十年来努力,不断朝目标靠近,何愁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他叹了口气:“公主……” 李清凰打断他:“别叫我公主,这里也没有什么公主。” “你……”他说了一个字,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其实……” “其实我也不是对你有什么善意,”李清凰抱着臂,斜靠在帐篷外面,“就直说了吧,我现在还缺一个能给我出主意,或者关键时刻能帮我下定决心的人,我觉得你挺适合的。把你放在先锋军,当真是可惜了。” 就算先锋军最容易往上爬,最容易累积军功,但是相对的,他们也最容易遇到危险,最容易战死沙场。陶沉机的表现,她也留心过,她开始还以为他在战场上活不过一天,结果却一直活到了两方胶着的时候。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很冷静,也很理智,他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应该怎么做。今日祈猛他们说他在战场上往后面躲,虽然阵前当逃兵是大忌,可是这恰恰说明了他有自知之明,也对自己的将来有个大体的规划,那种明知不敌还死命往上凑的才是真的蠢。 她靠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姿势有点不太着力,索性直接坐了下来:“你知道,我可是想当将军的,虽然现在说这个还太早,不过也只是时间早晚罢了,就算你觉得我只是在白日做梦,好高骛远,至少我不会让你去战场上白白送死。你觉得如何?” 陶沉机现在有点尴尬,他并不想坐,他现在全身的骨骼都在叫嚣着疼痛,可是不坐下,就得盯着她的头顶,这并不符合礼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她身边坐下,轻声问:“公主是为何要去当将军?” 他又叫她公主,不过这回她并没有阻止他。 她沉思了片刻,缓缓道:“最开始,大概是因为颍川公主嫁去突厥吧,她嫁人的时候才十三岁,那时候我才五六岁,我只是在想,为何她……不,我们的命运不是和亲就是为了成就一场政治联姻?难道除了用这种方式,我们的存在,就再也没有其他价值了吗?” 陶沉机眸色黝黑,在夜色微微闪了一闪。 他心道,然后她找到了破解这局的办法,她走了一条常人根本想不到也不敢去走的道路。 “后来,颍川公主还是过世了。”李清凰轻轻地笑了一声,“据说是染了疫病,谁知道呢?所有人都装作这就是事实,明明所有人都知道,突厥人是有共妻的习俗,父子共妻,叔伯共妻,兄弟共妻,谁能受得了?我——”她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我才意识到,和亲这条路永远就只是暂时的权宜之策,可以暂时缓解一下困境,但终究不能改变整个大局。” “……公主的想法很深刻。”陶沉机道。 “今年,我们又跟突厥和亲了,这次去的是从小跟我一块儿长大的姐姐。”李清凰握紧了拳头,“她是替我去的。” 陶沉机思索着,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感觉所有的言语都太苍白:“公主所作所为,皆有缘由,我相信公主必定能够得偿所愿。” 她仰起头,望着夜空中点缀着的星子,忽然问:“之前祈猛他们说你对着一块玉佩出神,是有人送给你的吗?” “嗯,”陶沉机点点头,“很重要的人,我未过门的未婚妻。” “……唔,好了,我不问了。”按照谢老将军之前所说的陶家近况,除非他功成名就脱胎换骨地归来,不然这桩婚约终归还是水中花月一场。 “她……她不在了,永远不会回来,好多年了,”陶沉机道,“我都习惯了,只是还习惯对着玉佩看几眼罢了。” 就是看看,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李清凰打趣道:“行了,你可比我好太多了,你起码还有过未婚妻,我呢,我还被一个书生拒婚了!现在长安城估计还在流行那些话本和戏折子呢。” 说到这个,陶沉机笑了一下:“这都是过去的了,现在流行武状元和公主那一出了。” “……”怎么办?她现在也好想学着那些糙老爷们爆粗口,这陶沉机到底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他们畅谈过后,互相之间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虽然后面还需要继续磨合,不过总归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一场仗从初夏一直绵延到秋季,终于平定了西南方的叛乱。刘敬业作为首恶被当场诛灭,伙同刘敬业起兵的人不是活捉就被击毙在战场上,叛党家眷一律押解回长安。 这是女帝谢珝自继位以来遇到的最大的危机,过程虽然波折,但还是圆满解决。 兵部那封关于谢老将军得胜而归的加急文书一早就呈到了谢珝面前。她近来不再忧心战事,气色也变得很好,穿着宫装襦裙坐在案台后面时,就像是一个很普通但是很美貌的女人。 她在早朝后就召了林缜进书房,前段时间,因为刑部一位侍郎告老还乡,她便把林缜提了上去,他年纪轻轻在半年多内连升三级,当上了刑部侍郎,开始逐渐展露锋芒。 她心情很好,还笑着跟林缜闲话家常:“林卿这半年多都还没来得及回家看看吧?想必你的父母很是想念你了。” 林缜恭敬地回话:“微臣上头还有三位兄长,多少还是能够帮着帮衬一二。微臣父亲给微臣也写过信,叮嘱微臣好好为陛下办事。” 女帝光是听他说话就觉得心情舒畅,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些谄媚的话由他说来,却一点都不显得逢迎。而且这个年轻人气度和风度都极好,办事手段也很强,她果然没看错人。 她惋惜道:“可惜你老早就定了亲,不然朕当真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你。朕本来想着,清凰如此顽劣,就需要林卿这样的人才能管束得了,既然林卿你拒绝了,朕就想着把清凰嫁给突厥王,谁知道……”这件事她本来不该对着一个臣子说出来的,可就是这件事一直让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她在朝堂上的风风雨雨呼风唤雨这么多年都不曾失手,竟会当真栽在一个小小的李柔月手上,不得不被打乱了所有计划。 她提起来时还有惋惜,可是落在林缜耳中却犹如惊涛骇浪。 他突然想起那个大雨磅礴的下午,李清凰失魂落魄的神情。那个时候,她是知道了李柔月是代替她和亲突厥了吧,可是她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还要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造成她们落入这个境地的人竟是自己。 他一句拒婚,竟是让女帝做出了要她和亲突厥的决定。 如果她离开西唐,远嫁突厥,天高地远,从此不复相见,又或许在某一天,他就能听见她的悲讯,天上地下,再无重逢之日。 他清了清嗓子:“陛下,那么公主……知道这件事吗?” ------题外话------ 其实这篇开头是难产的,写了三个开头都被姬友丑拒。曾经的公主是一个有理智有理想讲道理的好公主,但是怎么写都觉得不带感,我就觉得要么干脆写一个有理想不理智又不讲道理的公主吧! 姬友:这是不可以的!不行!丑拒! 于是我捧着又一个三万字的开头,强迫她看完了。 姬友:这个公主有毒,真的有毒!(于是题目就定下来了,就是这么随意。) 我:是吧,她就像一头哈士奇一样让人爱恨交加。 姬友:不不,不恨,就是觉得炯炯有神。 我:那就是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她再拆家捣乱,还是舍不得打她。 姬友:难道有谁能打得过她吗? 我:…… 姬友:公主能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一定是因为大家都打不过她! 姬友非要我把最后一句话发上来,让大家评评理。 三军开拔006(1更)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并不需要再过问这件事,事情已成定局,就算时光回溯,难道他就答应了这桩婚约吗?他或许……或许也是不会答应的。他不能辜负林小姐,可也不能让李清凰受委屈,当正妻有什么不好吗,明媒正娶,名正言顺,也不用跟别的女人共享一个夫君,也就不会有这样那样的委屈。他为什么要让李清凰受委屈?凭什么要让她受委屈? 可是如果去突厥和亲—— “你是说知道她原本才是和亲的人选吗?她当然知道啊,”谢珝看了看自己染着蔻丹的指甲,“你说她知不知道被你拒婚后就得去突厥,朕想她不知道。林卿,你说朕这个母亲,是不是当得很失败,很冷酷?” 林缜垂下头,低声道:“为人父母,又如何会不心疼自己的子女呢?” “是啊……”女帝喟叹,“朕又怎么会真的一点都不心疼她呢?可是朕先是皇帝,是这天下之主,是整个国家的脊梁,最后才是母亲。” 谢老将军回长安的日子就定在五日之后。 原本迎接的仪仗是由礼部负责,后来谢珝大概觉得还不够隆重,便决定亲自相迎。 林缜刚擢升为刑部侍郎,也有了资格前去迎接。 当谢老将军的军队缓缓进入长安的地界时,就一直有信使飞马前来报信:谢老将军进了长安境内,谢老将军命令将士原地驻扎,谢老将军带着几位得力副将过了第一道驿站…… 等到看到远处烟尘滚滚,马蹄声响传来,一行人已经逼近了。谢老将军一马当先,身后是十几名身穿铁甲的副将,阳光反射在他们的衣甲上,那衣甲竟是暗沉无光,满是杀戮血腥之气。 谢老将军抢先下马,在走到女帝乘凉的亭子外面时停住了脚步,拱手行礼:“臣谢勋幸不辱命,不负陛下所托。” 女帝穿着精工细作的龙袍,带着十二旒玉冠,上前扶起谢老将军:“谢卿此行辛苦了。”她顿了顿,又道:“叔叔,朕这些时日都常常站在钟鼓楼上远眺,向上天祈祷让叔叔能够平安归来。老天毕竟还是没有辜负朕。” 谢老将军被她触动了心思,他是看着谢珝长大,看着她进宫去,又看着她夺取了李唐家的皇位,把他们谢家拖进了一潭泥沼。突然听见她叫了一声叔叔,他不禁又想起从前的日子。他暗自嘲弄,到底还是老了,不服老也不行,女帝不过是一句客套话,他却当真会被打动。他指着身后的十几位副将道:“陛下,微臣得以大胜仗,其实全靠这些年轻人了,还有安定公主,陛下当真是教女有方。” 女帝笑着望着他的身后,只见当中那位穿着衣甲的年轻副将大步上前,虽然身材要比别的副将都要纤瘦一截,可是她的步态很稳,她穿着的衣甲暗沉无光,走近了还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气,她比在长安时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可是一双眸子却又清又亮。 女帝朝她伸出手去:“清凰——” 李清凰走到近处,卸下了头盔,很随意地抱在臂弯。她这一取下头盔,站在女帝身后的一些臣子都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今日阳光本来就好,正斜斜地铺散在她的脸上,曾经那张花容月貌的脸蛋却完全被她太阳穴附近的一道伤疤破坏了,那道疤痕一直从太阳穴延伸到她的鬓角。 她抬手摸了摸那道已经结成黑色血痂的疤痕,不甚在意地笑道:“虽然看上去有点难看,但是也并不长,就这么一小截。当时我去追刘敬业了,结果不小心被流箭擦伤的。” 这绝对不是仅仅一小截的、无关紧要的伤痕,她所说的流箭也绝不是仅仅被擦伤,只要差一点点,她就会被当场洞穿了头颅。 林缜没有混在那些上前口吐祝词的官员之中,他原本已经编排好了得体的、文彩华丽的祝词,但是他那一瞬间整个脑海都空白了,他不敢上前,也不敢去看她的脸。她还是在微笑,虽然只是应付地说了些寒暄的话语,可他还是觉得那场景无比刺眼。 不是说她脸上有了疤就不再好看了。 而是,他突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若是他知道当日他的拒婚会把她推向了这样的万劫不复,若是他当时头脑一热就放弃了那些所谓正人君子的原则而答应下来—— 李清凰当真不在乎脸上被破了相,战场上刀剑无眼,只是留下一道疤其实也算是运气极佳。她没少胳膊也没缺腿,全身上下什么都没少地回来了,这不是很好吗? 方轻骑笑着勾住了她的肩:“看看,他们看你都看呆了啊,心里一定是想,当年那个美貌的小公主怎么突然变得不美貌了,当真是可惜极了……” 李清凰反手一肘子撞在他的胸口。就算胸口有衣甲护心,他还是抬手揉了又揉,皱眉道:“这又是怎么了?我们也算是出生入死的交情了,你怎么对我还是这么差?” 李清凰呵得一笑,又反手给了他一拳:“说真的,你闭嘴了也不会有人把你哑巴。” “不能闭嘴啊。”方轻骑佯装惊恐,“我都闭嘴了,谁还会来冒死劝谏啊?” 他们现在的关系明显已经缓和,虽然还会时常打打闹闹,但到底还是能看得出来,是真正有了生死交情。 这就是安逸和生死之间所深刻划下的鸿沟。 所有的如果和假设都是不堪一击,而现实就是最好的嘲讽。 林缜忍受不了,便把头瞥向别处,他额角的青筋正跳动得厉害,可是脸上还是毫无波澜的平静。 “林大人,”李清凰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听说你又升官了呢。” 林缜慢慢地望向了她,阳光太刺眼,正映在她那小半张脸上,连带着那条黑色的疤痕也是无比突兀和刺眼。 ------题外话------ 今天有两更呢,不知道怎样回报大家的打赏,那就还是加更吧。 这是我的新宠物 李清凰在回林家的马车上打了个盹。睡着睡着,她身子歪斜,用一种很扭曲的姿势靠在马车壁上。 林缜小心地将她抱在怀里。他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说的寒门书生,他权倾一时,官拜丞相,他现在可以护她安好,让她不再经受任何苦楚。她也不会带着满身从战场上挣扎下来的伤痕,也不会连睡觉都要保持警觉无法安稳——他可以做到。 老天是竟是如此厚待于他。 林缜把人抱得太紧,反正让她睡得不安稳,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正看见面前那一片深色的衣襟:“……天黑了吗?” 林缜卷起马车的车帘,微笑道:“不,太阳还没落山。” 陶沉机是躺在后头林思淼的马车里,他还是没醒,胸膛没有起伏,呼吸微弱,乍一看就好像死了一样。 “清凰……”林缜忽然问,“你之前拿出去问那件香烛铺子老板的那些符号是从哪里来的?” 李清凰睁开眼睛,立刻完全清醒了:“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林缜松开她,眼睛里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你现在用了我家夫人的身体,你想要做什么,难道都不应当先跟我通通气吗?” 什么那四个木头娃娃是她亲手做的,她才到了这么几天,都还一头热得找不到方向,哪有功夫去做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他会被骗,也只会是因为心甘情愿被人骗,不是什么鬼话都能把他蒙蔽过去。 李清凰想了一想,反问道:“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林小姐很可能回不来了,你会如何?” 林缜看了她一会儿,避而不答:“你继续说下去。” “那四个娃娃是我在你们的房里找出来的,镇着房间的四个角落,娃娃身上就刻着那日我拿去询问的符文。这大概也就是我为什么明明死在战场上,又会来到千里之外的平远城的缘故。” 那日香烛铺子的老板说得很清楚,会亲手描下这不详符文的人,若不是跟林容娘有不共戴天之后,便是和林家有世仇,画完这些符后自己也会受到反噬。 林缜居然还笑了一下:“所以你那日这么生气,是因为觉得自己被当成厉鬼了?” “你!”李清凰最讨厌听见这两个字,可是偏偏又拿这事实没办法,“你要么就跟我一道想办法,要么就闭嘴,冷嘲热讽算什么?” 他倒还真是没有想过要嘲笑她,怕是觉得她这副生气的模样可爱还来不及。 她又问道:“所以你觉得,那个把娃娃放在房里的人会是谁呢?” 林缜还是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她瞧。 李清凰本来也不太在意有没有人给她出主意,既然她现在用了林容娘的身体,她就会帮她讨回应得的公道。难道她堂堂少将军,还怕对付不了这些鬼魅魍魉? “不管是谁做的,狐狸总会露出尾巴来,现在他们不肯出错,我就先抛出一个诱饵,引蛇出洞。”她从前就最讨厌胶着的战局,对方龟缩不出,己方也苦苦等待,这一等就是两三年——其实对一场战役来说,打个两三年实属正常,历史上还有一打就是十几年的战役呢。但是她没耐心,不想凭空被虚耗时光,往往就会很大胆地兵行险招,这点被谢老将军骂了好几回,但是她最后也没改掉:“我打算去找褚秦。” 原本她不知道那个私奔不成的表哥叫什么,可是林碧玉却偏偏提了出来。 给林容娘放这种巫蛊娃娃的人,都已经狠毒地想要她的命了。她干脆就主动把把柄送上前,林容娘这一生悲剧是如何开始的,可不就是因为气不过继母,决心和表哥褚秦私奔,结果等了一晚没等到人,却等到了家里的管家来堵人? 她现在偏偏要再去找褚秦。 她心里有了计较,可是一抬头,却看见林缜仍然对着她的脸发呆,皱了皱眉:“你有在听吗?” 林缜笑道:“听到了,你要去找褚秦。” 他停顿了片刻,又为难道:“其实我是无所谓的,不过我觉得祖母应当会很在意才对,你还确定要这么做?”林老夫人当然会在意。她一想到林老夫人年轻时的彪悍事迹,就觉得后背发凉。 李清凰这才想到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林缜这是把昏迷不醒的陶沉机带回了自己家,要是他们不对好说辞,林老夫人又会怎么想? 她指了指马车后方:“先说眼前的事,陶沉机怎么办?” 林缜简直都要被她逗笑了:“陶将军的话,算是我曾经的同僚,再者他一表人才,祖母肯定不会厌恶他。” 年纪大的长辈多半都会喜欢沉稳或是嘴甜会来事的晚辈,陶沉机虽然嘴不甜,但起码成熟稳重是真的,可是这样一来,她就没办法询问他关于平海关的情况了,就算曾经他是她最信任的左右手,那也是过去式的,她现在这大家闺秀还为人妻子的身份,连外男都不该见,更不用说跟他当面说话了。 “你跟他根本不熟,对军务也不熟,就算问了,他也未必肯全说实话。”李清凰道,“现在我又不方便和他见面。” 林缜把手上的书册卷了一卷:“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不直接出面,但是教你怎么说,我们对好说辞,我就躲在屏风后面,有什么问题就给你打暗号?” 林缜还是笑:“你就不怕我把事情给你办砸了?” “所以我还有最后一个办法。”她笑嘻嘻的,“我还可以套他麻袋敲闷棍。” 林缜顿时又笑了,他从来就不是表情生动的人,现在笑的时候却很多:“套麻袋敲闷棍。你是不是从前就很想这么对我?” 李清凰连忙摇头,正色道:“没有,我怕下手稍微重一点就把你给打死了。” 其实是有的。 而且她还计划好了这一整套流程,保证做完了都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留下,至于他会不会怀疑到她,开什么玩笑,他从前不总说什么要有证据,没有证据说什么都没用,光是怀疑最后却没有证据,他能耐她如何? 会让她兴起要给林缜套麻袋敲闷棍的心思的起因,还是因为她隔上一两年就要回长安叙职,谈关于军饷和抚恤的事情,她不得不和文官在早朝时争执,两厢争执下来,最后双方火气都上来了,她简直就想不管不顾撸起袖子把人打一顿再说,那些谏臣不都仗着自己那一腔热血忠诚动不动威胁说要血溅三尺吗?当年她母亲登基时绝食静坐过,她去平海关参军,也参得她浑身上下都是缺点,既然如此,她可以保证他们躺在家里大半年都不能动弹。 当时因为抚恤的问题,她和已经是户部尚书的林缜对上过。 她那时候已经有将军的头衔了,上早朝是可以佩剑的,她差点就要当场把兵器亮出来,退朝后,她翻来覆就想着怎么私下给他一个教训,最后虽然并没有去做,但那的的确确是她计划过的,没有做只代表她还保有最后的理智。 林缜没信,老实说她就是皱皱眉头,他都能猜到她在打什么主意,只不过懒得跟她计较罢了:“行啊,那你告诉我等下该问些什么,等陶将军清醒了,我便帮你问过来。”陶沉机直挺挺地躺了大半日,总算是醒了,虽然醒过来,人却还是很虚弱。 林缜让人给他端茶送水,又给他煮了鸡丝粥和小菜,等他有点了力气,又安排他沐浴更衣,等到他休息得差不多了,才亲自邀请他一道吃顿便饭。 陶沉机由于这几日不分日夜地长途跋涉,身体是还虚弱,可是养一养就能养回来。他从林家的家丁口中得知在他昏倒路边后,把他抬回来的人就是林缜,待当面见到他,立刻拱手行礼:“林相救命之恩,末将没齿难忘。” 林缜笑起来,整张脸的轮廓都变得柔和许多,显得他很是平易近人,他抬手扶住陶沉机:“陶将军无需如此多礼。其实林某已经辞官返乡丁忧,也不是什么林相了。” 陶沉机愣了一下,平海关闭塞,朝廷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消息一般都不会很快传过来的,等到传过来,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林缜的大名他一直都是如雷贯耳,知道他当年还是状元郎,深受女帝信任,短短几年官居一品,可谓风光无二,权倾一时了。只是他现在还很年轻,现在辞官丁忧,实在是可惜。 陶沉机立刻换了个称呼:“不知是林大人家中……” “哦,是家里舅父过世,虽然关系有点远了,不过陛下体恤臣子,还是同意让我返乡了。” 家中舅父过世,其实并不必丁忧。陶沉机从前也是书香门第出身,家中三代文官,自然很清楚其中的门门道道,若是换一个人,别说是一个远房的舅父,就是正经需要守孝的亲人过世,也是要死活拖着不回家丁忧的。丁忧三年,三年孝期一过,谁知道朝堂上又会有些什么样的变化,等回去时,说不定都物是人非了。 他看破,但是不能说破,便道:“林大人果真是至情至性。” 林缜请他一道用饭,可端上来的菜都是一些简单的家常菜,两个人面前摆着五个盘子,菜量并不算很大,差不多正好吃完。林缜撩起衣袖,为他倒了一杯茶,笑道:“陶将军身体不适,今日便以茶代酒吧。” 陶沉机本来就不怎么会喝酒,平海关那种劣质的烧刀子,他只要喝几口就能闷头倒。他从小就闭门读圣贤书,将来本是要当一介文臣的,结果因为当年户部那一桩贪腐案,整个陶家都败了,他也被掳夺了科举和举荐当官的仕途,最后竟不得不走上了武将的路子。可是就算当了多年的武将,他的身心都还是很难抹去那一腔文官做派的痕迹,面对林缜的款待,他其实感觉很舒服自在:“林大人的茶,当真是好茶。” “是吗?”林缜挑眉,“我看这其中的缘故还是因为平海关的茶叶太差了吧?” 平海关物资匮乏,茶叶书籍之类的都是奢侈品。一两茶叶最便宜也要一两白银,而他的俸禄却不算高,喝了茶就买不起书,他就只能选择一样。当时李清凰还嘲笑过他,竟是把所有的俸禄都花在买书上,将来想必没钱娶媳妇了。 想到李清凰,他的心情就难免低落,就是好茶,品在口中也变得毫无滋味了。 “陶将军这样日夜奔驰,莫不是平海关发生了大事?我辞官之前,送到兵部的文书都还是一派太平,难道近来突厥人又有了异动?” 林缜问这些话,其实也很自然,他原来官拜丞相,每天都会看到兵部的文书,平海关近两年一直十分太平,从前总会冲进关内烧杀抢掠一阵就跑的突厥人也再没有机会入关过。 今年年初时,据传突厥人被打怕了,是打算向西唐议和称臣的。 可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李清凰却陷入了突厥人的陷阱,战死沙场。 陶沉机抬起头,面色凝重:“突厥使节已经打算南下,到长安拜见陛下,愿意议和,定下止战的约定。我怕文书上表达有差,还是决定自己赶这一趟,回长安叙职。” 话音刚落,屏风后面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响声,这一声响动根本瞒不过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他们都同时往那扇屏风看去。林缜放下手上的筷子,站起身来,往屏风后走去。陶沉机则收起了好奇的目光,这里是林缜府上,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与他无关。很快林缜便回来了,面上带笑,压低声音道:“是我近来刚养的宠物,就是脾气有点大。” ------题外话------ 林缜: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新近收养的宠物,她叫李清凰,她很可爱,就是脾气有点大。 李清凰:……你是皮卡丘的兄弟皮在痒吗? 只要有你在,就会有太平盛世 陶沉机一愣,这话听起来怎么就觉得这样别扭。 他其实跟林缜一向来都不熟,关于他的事还是从李清凰口中说出来的。李清凰如愿以偿当上将军后,总是会跟林缜所在的户部对上,她最常抱怨的话就是:“你知道林缜吗?对,就是那个户部尚书林缜,我觉得他一定是心理阴暗有隐疾,不然为什么他府上不是男人就是老嬷嬷,你说这样的人还是正常人吗?”那时候李清凰因为抚恤的问题和户部夹缠不清,下了早朝都能劈断两根习武用的木桩子,非常之可怕。 “其实我只是想问问你们李少将军近来可好?”林缜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唇边的笑容很清淡,语气也是同样清淡和缓,“我同李少将军有故,也很想念她。” 陶沉机闻言,神情变了又变,最后只从衣带上解下一支长长的笛子,摆在桌上。 他几次想要说话,最后却戛然而止,最终痛苦地用手捂住了眼睛:“我们……遇到突厥突袭,少将军战死了……”他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骤然破音,声音也变得哽咽。 男儿流血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 像陶沉机这样的男人,其实更是心智坚韧之辈,就连陶家垮掉都没把他击倒。可是现在,他就像绷紧的琴弦,几乎就在崩溃边缘了。 林缜看着桌上的那支玉质斑驳的笛子,那并非普普通通的笛子,而是把所有的吹孔都堵起来的笛子,这样的笛子根本已经失去了作为乐器的用途。他正想要伸手拿过来看个究竟,陶沉机却比他动作更快,直接护住了那支笛子:“这是少将军的遗物,是要带去长安呈给陛下的。” 李清凰会吹笛子吗? 林缜想了想,没想出所以然来。没见她吹过,也没见过她喜欢什么乐器。 如果李清凰就在他们身边,她一眼就能认出那支笛子是属于陶沉机的,她曾经还嘲笑他为何要这么宝贝这样一支玉质斑驳的破笛子,好像一天下来不摸两把就浑身难受。 陶沉机缓缓地抚摸着手上的笛子,眼眶却是红的,他的动作很小心,也很仔细,就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样:“里面有少将军的骨灰,她战死前曾说过,将要她一半的骨灰洒在关外,另一半带回长安带给陛下。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器皿装才好,那些名贵一些的、能够配得她的都太脆弱了……” 林缜耸然动容,他向来都很容易看出一个人的心思,而陶沉机的心思,在他眼中实在是太直白太简单。他对李清凰的心思,除了仰慕和尊重,还有股说不出的痴缠缱绻。他能看出来,却私心希望李清凰永远不要发现,只要她不把对方放在心上,他就始终还有机会。 他端起茶杯,缓缓地喝了一口,把想要问的问题继续问下去:“李少将军是如何战死的?我记得她五年来,也就打过一回败仗。” 陶沉机毫不避讳地跟他对视:“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军营里出了奸细,想要她的命。偏偏在她战死后,突厥人就愿意跟我们议和甚至进贡,中间要是没有一点猫腻,谁会相信?” 此事如果真的如他所说,那么……这中间必然有那些门阀世家插手的影子在里面。 林缜知道兹事体大,不适宜再谈论下去,何况就是再继续追根究底,陶沉机作为小小的五品副将,又能知道什么? 他后面便轻描淡写地转开了话题,尽量提些他会感兴趣的事,只不过陶沉机多少还是有点心神恍惚,时常答非所问。林缜陪他吃了一顿饭,把该问的都问出来了,就请他留在府上多休养几日,等休养好了才启程不迟。 陶沉机连声道谢,却又说什么都不肯答应留下来,只想急着赶去长安。 李清凰在屏风后面听完了所有的对话,就一直很沉默,连林缜搬开了屏风她都没抬头看他一眼。林缜弯下腰,半蹲在她身边,低声道:“不要着急,等到我丁忧完回到长安,必定会把这件事彻查到底。” 他的指尖轻轻碰到了她的手背,又慢慢用手心包住了她的一双手:“还是,你其实并不相信我?” “不是,”她垂下睫毛,隔了许久才继续说道,“若是我这条命是两方利益交换的结果,那么我死了之后,突厥人和我们再也不会打仗,那是不是说明,这是一件好事?” 她的表情很有点迷茫。她从军五载,只是为了保卫家国,现在突厥人愿意称臣进贡,这难道不是她最希望看到的事吗?只要牺牲她一个人,很久就不会有战事,难道她的死还会有哪里不值得吗? 只要她死了,就能换来两国长久的和平,边关的百姓不必再受苦,曾经背井离乡的人不必再居无定所、四处流浪,难道不正是她想看到的事?即使这其中有阴谋,即使是用她的鲜血和头颅换来的,可不就是她初衷? 林缜缓缓道:“我觉得你所思所想其实有些偏颇。靠着牺牲良将方才换得一时风平浪静,这和当初的和亲又有何区别?将来突厥人恢复生息,西戎还有别的边陲小国在一旁虎视眈眈,现在西唐自毁长城,不过是图一时眼前利益罢了,最终还是要自食恶果。” 他把她扶起来,轻声道:“再者,你也评价过襄阳公主,即使享受过锦衣玉食的生活,但是也牺牲了自己的婚姻,付出了自己的性命,最终换来了两国边境的短暂和平,难道这还不够偿还她作为公主的责任吗?可是你呢,你付出的比襄阳公主还要多,难道还不够抵偿你作为公主所享受过的一切吗?其实,你也可以为自己多想一想。”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林缜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消息就如同千斤重锤,敲碎了她所有的信念和支撑,不管他再如何安慰她,其实都没什么用,最后还要靠她自己站起来。 可是她是李清凰啊,无法无天什么事都不能将她击垮的李少将军。 “你还记得你从军之前曾对我说过,就是有你这样的武将在,才能守住边境,让外敌不敢来犯,而很多像我这样的人,才能安心读书,安心科举,将来是入仕也好,专心做学问也好,这样平静的生活都是你带给我的……” “我一直都记着,只要摸到书本,我就会想起来。” “想起你还在边关驻守,想只要有你在,我就会有一个太平盛世。” “想到我认识过这样一位特立独行的公主,她竟是去参了军,还当上将军,无论这条路再是艰难困苦也在所不惜。” “这让我怎么能忘记?” 他用下巴抵着她头顶的发丝,收拢双臂将她抱在胸口,他从前也抱过她,无关安慰也无关情感。那时总是心思激越又不知所措,可是现在不同了。 ------题外话------ 真的有感情戏进展,虽然慢,但都是一块块小甜饼。 其实公主每说一次林缜坏话,林缜都是知道的,算账总要留到将来。 探查真相 天色刚大亮,林缜醒了,窗外的黄鹂已经站在枝头,清脆啼叫。 他一摸身边的被褥,那褥子已经凉了,可见她起得很早。他弯了弯嘴角,慢条斯理地起身穿衣洗漱,走出房间时,却见李清凰已经练武练出了一身汗,她皱着眉,还颇有些不满:“你为什么起得这样晚?” 林缜理了理衣袖上的褶皱,笑道:“我是在家丁忧,又没别的事做,起得像你那样早干什么?” 李清凰严肃地盯着他,直看得他有点诧异。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遍,最后走上前,一拍他的肩:“要跟我一道习武吗?” “……不用了吧?” “说实话,我连陶沉机那样的废材都能打磨到还能凑合着用,你的话——”李清凰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身形,“也不会太差吧?” 林缜道:“我还以为你是准备继续帮容娘讨回公道来着,这么快目标又换了吗?” “……”说得也是,她现在知道了平海关的情况,知道西唐和突厥即将和谈,一桩心事其实也该暂且放下,她用了林容娘的身体,也不能光是坐享其成,而不帮她讨回她应得的一切。 林缜见她被转移了注意力,不再把奇奇怪怪的主意打到他的身上,便继续转移火力:“顾兄是平远城的知府,你不是想要知道褚秦的下落吗?我可以帮你去翻翻户籍的卷宗。” 的确,明明有官府的户籍记录可查,总比她一个个去问人要好。何况,就算她去问了,也未必能问出什么结果来。 林缜继续去帮顾长宁整理卷宗,顺便假公济私一番。 李清凰也没打算闲着,她把被赶到外院的绿翠又喊了回来。绿翠一见到她,立刻上前抱着她的腿哭诉,说自己在外院如何如何被人欺负,外院的人给她分的尽是重活,她现在已经知道是自己错了,请求她的原谅。 她审视了绿翠的表情,觉得看她这模样倒不像是在说谎,她这些日子的确过得不太好。而事实本来也是这样,哪怕林容娘在林家再没地位,名声再是不堪,可跟着她起码不用吃苦,而林容娘整日心神恍惚,心思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也不需要她忙前忙后地伺候,绿翠的日子可谓是过得十分滋润了。但现在突然被调去外院打杂,和从前的那种自由又清闲的日子相比,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绿翠虽不算是聪明人,但是她也不蠢,又怎么会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她最好。于是她现在开始苦苦哀求,她记得林容娘很容易心软,她现在哭一哭,把自己说得再惨一点,很快她就能回来了。 李清凰道:“你是想回来吧?” 绿翠期待地望着她。 在她期待又炙热的目光中,她拿起指甲刀,慢慢地修剪自己的指甲,她在平海关呆久了,已经习惯把指甲都剪得又短又齐整。若是太长,很容易便会翻折,反而会有很多麻烦。 她修完了指甲,又问:“可是我为什么要你回来?你能做的事,予书全部都能做,甚至还比你做得更好。”她伸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说说吧,你能帮我些什么?” 绿翠忙不迭地表忠心:“予书是很能干,可是奴婢跟了小姐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没有苦劳,奴婢没别的丫鬟能干,可是俗话说日久见人心——” “日久见人心,是啊,你可不就是喜欢吃里扒外,帮着林碧玉来对付我吗?”李清凰的手指沿着她的脸颊慢慢往上爬,爬到了她眼角的位置,“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你在暗地里陷害我多少回啊?” 绿翠眼眶一红,又准备开始哭。 李清凰最不耐烦见人哭,直接把她酝酿眼泪的那股劲打断了:“不准哭。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褚秦去哪里了?他跟林碧玉熟不熟悉?” 褚秦是林容娘娘家的一位表哥。据说也是个书生。林容娘这一生的悲剧就是从私奔未遂开始的,褚秦是否是那个负心薄情之辈,还是其实他也受到蒙骗,里面还有些没解开的误会,她肯定要搞清楚。若她是林容娘,总是要追根究底,到底是她眼瞎将一片痴心错付,还是里面有别的阴谋,不问出个结果来,她绝对不可能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去。 绿翠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犹豫:“这……奴婢并不知道。” 李清凰面上不辨喜怒:“看来你是连外院都不想待,只想被发卖出去了?” 像绿翠这种同自家小姐一道长大的家生子,最坏的下场也就是被调去外院。发卖给人牙子,最后往往去的都是些肮脏的地方,那下场可想而知。她也是慌了,忙不迭道:“小姐,我说,我全部都说!二小姐跟表少爷的确是认识的,有一回奴婢还见着他们二人在花园里说话呢。后来表少爷去了哪里,奴婢当真就不知道了!” 林碧玉和褚秦单独说过话,林容娘在等待褚秦的时候,最后却等来了林家的管家。两者串连起来,整件事的脉络也逐渐清晰了。李清凰挥了挥手:“行了,我会跟管家说一声,重新把你调回院子里,你好自为之。” “谢谢小姐!”绿翠大喜过望,开开心心地磕头,“多谢小姐不计较奴婢的过失!” 林缜在去知府府衙之前,先去探望了陶沉机。 陶沉机天没亮就打算走了,还写了一封信,道了自己不辞而别的急切之情,然后去马厩牵马,结果一直耽搁到了现在还没走成。 等林缜找到马厩的时候,陶沉机还在跟红烧肉较劲,不管他怎么拉,怎么哄,红烧肉自是岿然不动,要是被他惹得烦躁了,它就又是撂蹄子,又是张嘴就咬,咬得他一身都是湿漉漉的口水,衣服下摆上还有还些新鲜的马蹄印子。 红烧肉早就被李清凰千宠万宠地宠坏了,除了它,哪还有一匹马不怎么爱吃草料,却喜欢吃素菜的?这哪里是马,简直就是祖宗。 “陶将军若是不嫌弃,我倒是能找人借官马来。”林缜三言两语便把他从发脾气的红烧肉身边劝开。官马虽然不比红烧肉这样的混种马神骏,但起码听话,还足够吃苦耐劳。陶沉机这一路,已经被它都快折磨死了,开始他不带它,它就顾自偷偷跟来,还把他的坐骑给挤兑跑了,现在才到平远城,离长安还有不短的路程,它又死赖着不肯走了。他从来没有为一匹马这样心力憔悴过。 陶沉机客套道:“末将何德何能,如此叨扰林大人。” 林缜笑得十分谦和:“陶将军进长安有正事,怎么能算是叨扰?” 他把陶沉机带去了知府府衙,顾长宁还在为平远城那几十叠落灰的卷宗发愁,也不知道上头谁想出来的,突然要收管整理各地的户籍卷,他的前任都有三四十年都没翻过一次档案了,他的前前任想必也是如此,结果现在轮到他,他得把几十年的卷宗都整理一遍。 林缜一来,顾长宁就如同盼来救兵:“快点快点,我说林兄,你现在的架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兄弟找你帮忙就推三阻四,说什么在家陪夫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位夫人——”林缜侧过身,露出了身后的陶沉机,顾长宁立刻变脸,神情严肃正经,寒暄信口就来:“经年不见,陶将军还是一如当年的风采。” ------题外话------ 公主:终于快要知道是谁把我当厉鬼从千里之外召唤过来了……我一定轻轻打,绝对不打死人的。 林缜:我只看戏,不说话。 我就是对你认真 陶沉机当年给谢老将军当门生,对于顾长宁还是十分熟悉的,顾长宁是谢老将军的外孙,虽然总是被谢老将军怒骂,可那到底还是恨铁不成钢的骂,若是当真失望,别说是骂了,就是看都懒得再看一眼。陶沉机拱手行礼:“顾大人。” 林缜道:“陶将军的马失了惊,不怎么好骑,我想来找顾兄借个人情。” 顾长宁为人向来都很大方,别说是借马,就算是借钱,他都不在意:“行吧,我来写封信,至少此地境内的驿站都会沿途帮陶将军准备马匹和清水干粮,出了此地,后面也有些是我的故交,他们多少也能给点面子。” 陶沉机忙道:“多谢顾大人。” 只花了一炷香功夫,陶沉机就换到了官马,还有顾长宁盖了知府章子的书信,急急上路。 顾长宁叹气道:“看来平海关当真是出事了。” 如果没出事,前往长安叙职的人一定是李清凰,她的脸和身份就是最大的金字招牌,她只要提出要求,沿途的驿站根本无人敢说不。 林缜笑了笑,没接话。他的确是比陶沉机幸运,可是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她是在那个满是风沙尘土的边城和他们一道惺惺相惜,他已经错过许多许多。 林缜一到,就开始继续之前做了一半的公务,户籍卷宗修订这件事,说简单其实很简单,只是非常的繁琐,这中间,有不少人离开了户籍地,搬去了他处,有的留有记录,有些就是一片空白,都要全部清查过来。 他原来都是按照自己的习惯,从时间近处开始整理,现在却从姓氏开始查看。 顾长宁也埋头在落满灰尘的卷宗里,他从前就不喜欢文书工作,觉得文职繁琐又成效颇微,可是要让他去当武将,估计他在战场上还活不过一个回合,他总是被外公怒骂文不成武不就,只能凑合过日子。当时他不想听骂声,整日在长安城内浪荡,现在再也不会有人骂了,又觉得少了点什么。 这就叫人性本贱。 人呐,就是五行缺贱。顾长宁摇头晃脑,忽然道:“林兄?林兄?” 褚秦姓褚,这个姓不算大姓,他很快就找到了褚秦的住处,虽然是三年前的记录,但正好是在林容娘和褚秦私奔事件之后,哪怕他现在搬走了,只要去附近问询,也是很容易问到下落。林缜撕了一条宣纸,直接把地址抄在了上面,随口应道:“何事?” 顾长宁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问:“我还听说你前几日陪着夫人上街了?你们这算是和好啦?” 就算有主薄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也低着头不敢多听。 林缜可是他们平远城出的第一位状元和丞相,他的家事谁敢去当面探听? 林缜看了他一眼:“本来就没不和,何来和好?” 顾长宁笑道:“可我记得,以前你可不会呆在家里哪里都不去啊。” 林缜叹气:“这就是因为你没有家眷的缘由了。你不会懂的。” 顾长宁气得毛笔一顿,落下了一个铜钱大小的墨点,他只能撕了重来。 林缜整理完两卷,便说明日再来,毫无兄弟义气地把顾长宁扔下了。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却正好和绿翠迎面撞上,她自从听林缜说过要把她发卖之后,她看着他的眼神都变了,从前她还会觉得自己是林容娘身边的大丫鬟,是从娘家带来的,总有机会当个通房,她自诩会做人会来事,说不定还能从通房爬到妾的位置上,现在算是看清楚了,通房是不可能的,妾是更加不可能的,她还是得令谋出路。 林缜见她又回到院子里,也没多说什么,在绿翠和他请安之后,淡淡地嗯了一声,目不斜视地就过去了。 李清凰现在已经基本放弃靠着外力来打磨身体了,这个身体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那一种,过度锻炼,反而对身体有很大损伤,她只好把大部分时间都挪到练内息上。 林缜回来的时候,她还在打坐,穿着松散的白色中衣,纤细的手腕和脚踝都露在衣料外面。林缜也没去打断她,而是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下,撑着下巴含笑看着她。 李清凰很快就收功了,奇道:“你不是去整理卷宗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林缜从袖中抽出那一小张纸条,放在她的膝上:“给你。” 她拿起纸条看了一眼:“随宁镇?离这里很远吗?” “不远,随宁镇是属于平远城这下面的城镇,出城后大概十里路。” 那的确是不远。如果太远,多多少少会有些麻烦,万一当天没办法赶个来回,就算林缜帮她打掩护,这也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夜不归宿的问题。 她把地址记下,就把纸条撕成碎屑,直接扔进鱼池里毁尸灭迹。整理卷宗归整理卷宗,抄录下一条来,若是被人发现,总归不是好事。 林缜问道:“可要我帮忙?” 李清凰立刻拒绝:“不用,你这张脸整座城的人都认得,这不就等于告诉别人我是谁吗?那我还怎么暗访?” 她会拒绝,本来就在他的预计之内。林缜又问:“那你准备何时去?” 她看了看周围,确定附近没有人经过,便道:“看绿翠吧,我还等着她去和林碧玉通风报信。” 她要出门,的确是有点难度,可是绿翠不同,她可以假借她的名义,出去采买。 林缜看着她刚剪过指甲的手指,林容娘从前是把指甲留长染上凤凰花汁,现在都被洗得干干净净,指甲也剪短了,倒显得她的手不再那么柔软无力。他笑着问:“那么,你要是查出了什么,会告诉我吗?” 告诉他,其实也无妨。 只是不知道最后的事实他能不能接受,不过她还可以把最后的结果修饰一番,好歹让人听起来舒服一些。 李清凰笑道:“你想不想尝尝我做的菜?” 林缜不知道她还会做菜。 整个林家上下也不知道林容娘会做菜。 毕竟林容娘实在是太没存在感了,她从不多说话,见了人也不会热情攀谈,时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从军五载,她其实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缝补衣服,美观不美观都一点不重要,最要紧的是牢固,缝上了很难再扯开就行,又比如做饭,军营里那伙头军的手艺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干巴巴的面饼和炖得发黑的炖菜,能吃饱就万幸,谁还管味道?又比如种田,每年春忙时,都会轮班去帮当地百姓做农活,她也不例外。 她这一手厨艺就是为了喂饱红烧肉才练出来的。 她和她这匹马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奇葩的组合:好好的公主不当,非要来当什么将军,一匹马不安分守己地吃草料,竟还想跟人争食。 自然,红烧肉肯定是嫌弃伙头军的厨艺。 她就只能自己上手,幸亏她在宫里的时候就曾跟着那个叫揽月的宫女学过两手,多练练,总是会越来越好的。 那还是平海关物资匮乏的情况下。而林家虽然朴素,食材却是最新鲜的,附近的农人往往都是挑好的卖给他们。她直接挑出一块冬瓜,拔出菜刀来一比划,只听一叠声响,那冬瓜很快就被切成薄块,每一块都是大小一致,薄厚一致,她用猪油炒了半熟,再用酱汁勾芡调味,直接小火炖上。 另一边又炒了两个素菜,一道地三鲜,一道家常豆腐,再有一道豆豉蒸鱼当主菜。 李清凰才刚把红焖冬瓜揭开了锅,就听一声嘹亮的马嘶,还有林家马夫的怒斥声,她端着盘子走出厨房,红烧肉就风一般冲到她身边,围着她不停地打转。她摸了摸被马脖子上的背毛,把手上的盘子托到它面前,红烧肉嘴一张舌头一卷,就把盘子舔干净了一大半。 急匆匆赶过来的马夫看到这一幕,整个人都懵了,怀疑地揉了揉眼睛。 李清凰拍着红烧头的脑袋,等它把整个盘子都舔干净了,才把马缰交给车夫:“现在可以把它牵回马房了。” 马夫一脸懵逼地接过绳子,这回红烧肉很听话,他把带着它往东,它就往东,带它往南,它就乖乖往南,什么幺蛾子都没出。 李清凰把盘子洗了,又把做好的菜装进食盒,一回头,却见林缜到厨房来了。他看了看一如往常的厨房,还以为她什么都没做,又不好意思说,就卷了卷袖子:“你想做什么?要我搭个手吗?” 她把整个食盒都塞到他手里:“全都做完了。” 林缜有点怀疑,不过面上却不显,笑道:“需要我帮忙就直说,不要死撑啊。” 待把食盒里的菜肴一盘盘摆开了,摆在他的面前,他还有点回不了神:“都是你做的?” 李清凰反而:“不是我做的,你家谁还会来帮我做?” 林缜想到林容娘在整个林家的尴尬地位,不由也尴尬起来,他不是不知道,但也很难改变什么,那种根深蒂固的偏见其实很难移除:“我从前是做得不够好,也不算上心,从今往后你要是遇到了难处,千万要跟我说,总归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李清凰噗得笑了:“你做事总是这么一板一眼的吗?” 她只要想象一下林缜帮她管那些婆婆妈妈、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觉得这场景特别逗趣。 林家今日的晚饭是准备做土豆饼,就是把土豆打成泥,裹上肉馅,外层再包上面粉用热油炸透了。李清凰看到准备好的材料,就直接用了一些,炸了两个当主食。她在平海关吃了五年的面饼,很偶尔才能吃上一顿混着粗粮的米饭,对于面食当主食已经很习惯了。 林缜夹了一筷子菜,低头道:“我就是对你认真。” ------题外话------ 林缜施展主角光环:温水煮青蛙,在光环照耀下,所有人都会待在锅子里被他慢慢煮来吃。 林缜:要煮软一点才好。 公主:……讲真,我从第二章被认出来以后就一直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真相之一001 “……你,”她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第二反应是他是不是整日对着她这张脸,已经意识不到这个身体里的人已经从林容娘变成她了,她试探地问,“什么意思?” 林缜抬起那双很清淡的凤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回答:“字面上的意思。” 李清凰从前就觉得文官说话拐弯抹角,可是没想到,还能拐弯抹角到这种登峰造极的地步:“那就是喜欢我的意思喽?” 林缜被呛着了。 他当下筷子,拿起一边的帕子捂住唇咳嗽了几下,他耳根发热,心跳加快,却还是很冷静地摇了摇头。李清凰见他摇头,陡然松了一口气,她的本性并不想被束缚在一座小小的宅院里,可是她现在却必须跟林缜死死地绑在一起,那么将来呢?难道她真的要代替他的妻子,就这么过下去? 她从前当公主的时候就和安分守己无缘,后来驻守边关,早就习惯了那种肃杀冷酷、见惯鲜血杀戮的生活。她还能过回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吗? “喜欢或者不喜欢,都太轻浮了。”林缜道,“所以,不是喜欢。”隔日,李清凰还没等到天亮,就悄悄从牵着红烧肉,从后门溜出了林家。 因为还太早,府上的家仆都还没全部起来做事,再加上红烧肉也很听话,乖乖地配合着她,一声不吭地溜出了门。她穿着胡服,戴上斗笠,还在喉咙里含了一颗麻核桃。她在城门口等了一会儿,等到城门开放,进来的人都需要检查过所文牒,可是出去却是直接放行,她出了城门,便翻身上马。红烧肉欢快地扬起前蹄,猛地往前一冲,险些把背上的李清凰甩了出去。 她也不恼,只抱紧了它的脖子,笑道:“知道你这几天被关得无聊,可也悠着点劲儿啊。” 红烧肉狂奔了一路,才渐渐放慢了步子,一路小跑。随宁镇离平远城不远,只有十里的路程,红烧肉这样疯狂奔驰一阵,就一口气跑掉了大半,镇子已经近在眼前。她还在还没到镇子的地方就下了马,摸了摸它的背毛:“你在这里等我,我办完事就回来。” 红烧肉立刻踱着步子走开了,一边走还一边供着地上的野花。 她步行进了镇子。因为离得平远城的主城很近,所以外来的人流都很少在这里歇脚,宁愿再赶一赶到城里去。她按着林缜给的地址找到了一间平房,看外观,就有些萧条,门楣上还堆积着蜘蛛网,看来是没有人住了。她想了想,又逛了出来,在街口的一家早点摊子坐下,点了一碗馄饨,又点了一碟生煎包,便坐下来吃早饭。 正因为随宁镇上的外来人流很少,她不方便直接去问人。镇上就住着那么些人,大家都差不多相识,突然出现了一个外来人在哪里问东问西,肯定会引起别人警觉和怀疑。 她索性慢慢吃了早饭,听身边的几个跑商的人聊了几句八卦,等早饭摊生意少了下来,她又加了一碟生煎包。 老板给她送包子的时候,见她带着斗笠,便好心地招呼了一句:“外地人?” “是啊,”李清凰含着麻核桃,吐字变得含糊低哑,乍一听还真的像一个男人在说话,“我是经商的,想去平远城看看商机。这儿可以什么特产?” 老板见生意少了,也没什么需要忙碌的,就干脆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平远城可没什么商机,就是茶叶和砚台好一些,不过这种东西,实在不适合我们小老百姓用的,勉勉强强养家糊口,连白米饭都吃不饱,哪有心思去品什么茶叶。砚台倒是好一点,只是要看你的眼光和机缘,若是挑到了好的,运到长安一转手就能卖个高价,不过这本身的价格就很棘手了。” 李清凰道:“我就听说砚台能赚钱,想看看能不能做上砚台生意。从前我也在平远城的近思书院念过书,平远城还有好些当年的同窗呢。” 老板一听近思书院的名头,立刻一拍大腿,更是热情:“原来你还是读书人啊,失敬失敬,近思书院自从出了林相这样的人物,附近远远近近那些人家都拼了命要把孩子往书院里送,说不定啊,也能再出一个状元郎一个当朝丞相呢!” 林缜其实只在近思书院读了四年还不到,就被林思淼一封举荐信推荐去了越麓书院。可是越麓书院哪有这么容易进,相比之下,普通人家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把孩子送去近思书院了。 “我不是读书的料,当年也没读出什么名堂来,这不,就是跑个商。”李清凰叹气,装得一副惋惜后悔的模样,“可就是跑商也不是这么容易的,前段时间各地都流行丝锦,丝锦涨价涨得厉害,等我进了货,大家又觉得丝锦不如素锦好了,结果那些丝锦就砸在手里了。” “是啊,做生意可不是这么容易的。你别看我这摊子的生意似乎还不错,其实来来去去就这么些客人。大多数人也就点一碗最便宜的葱油拌面,小本生意,一天下来也赚不到几个钱。” 李清凰见这摊子的老板对她防备大减,立刻把话题引到褚秦身上:“这回除了来看看砚台,也想和过去的同窗聚一聚,我记得也有几位是这个镇上的人。” “哦,是谁?说不好我就认识。” 李清凰笑道:“姓褚,单名一个秦字。” 老板哦了一声,又往两边看了看,见没什么在偷听他们说话,便道:“你说的褚秀才,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这件事,她已经知道了,但是还是很配合地低下头,神神秘秘地问:“听老板的意思,他是犯了什么事吗?” “客官你当真敏锐!”老板又是一拍桌子,拍得满手油腻,“这褚秀才早些年据说是犯过事,说他勾引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私奔,不过最后褚秀才没被抓到,倒是那位小姐被抓到了,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谁也不知道。反正这之后,他就变得阴沉沉的,也很少出门,整日关在屋子里读书。后来有一天,他读着读着,就突然从屋子里跑了出去,人就不见了,再也没回来。” “……”李清凰听了半天,感觉这老板说了一大堆,但是真正有用的却半点没有,“后来呢?人就这样不见了?没有人报官吗?” “当然没人报官了,他无父无母,本来就是靠着那大户人家过活,后来发生那件事后,也就不跟人家走动了。但是我倒是听别人说,他最后是出家了吧?” “就是出家了,”另一个镇上的居民见老板说得唾沫横飞,便也凑了上来,摸了双筷子,“我亲眼所见的。” 李清凰把后面点的那一碟生煎包推到他们面前。 那后来的人立刻夹一个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就在附近的荣通寺。” 李清凰当年跟着师父游历的时候,也算是见多识广,不知道见过多少奇葩事,可是褚秦这件事明显就很奇怪,他没有去接林容娘,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读书,那就是打算将来参加科举,出人头地了,可是好端端地为什么又突然出家了呢?要是他想不开,在林容娘和林缜定下婚约时候就该出家了吧? 她只得继续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这荣通寺的香火灵不灵?” 跑商的一般都会信佛,或是拜关老爷,祈求一路平安。 “灵,怎么不灵?”那人道,“兄弟你是跑商的吧,那可真得去拜一拜了。” 她问清楚荣通寺怎么走,便结账走人。她最后还是绕回了褚秦原来住过的那间小院,她先推了几下门,感觉到门闸是从里面闸死的,要不发出很大声响惊动别人,那就只能翻墙。她在院子周围绕了半圈,抬头正瞧见一棵槐树顺着墙壁长到了院子里去。她退后几步,助跑,一脚踩在树干上,又借力往上攀爬,再从树上跳到墙上,轻轻松松跳进了院子里。 这院子的天井里也满是堆积的落叶和灰尘,一看就是许久无人住了。 她捂住口鼻,推开了主屋的木门,只听吱呀一声,一股细细的灰尘扑面而来,幸好她把口鼻都捂得严实了,才没被呛到。她走进屋子里,走一步就是一个浅浅的脚印,她走得很小心,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了进去,这个院子就只有两间房,一间是主屋,一间是放杂物的。可是看出屋主当时正打算参加科举,桌子上赫然好几本明经。书桌上和书桌子边上都是一团乱,全部都是被人撕碎揉成团的废纸。 她捡起其中一张,展开看了一眼,笔迹潦草,满纸都是不忿和悲愤。她把所有纸团都展开来看了,皆是妄言,写得笔法凌乱,可见他当时心神受损,是遇到了让他大受打击的事情。她又忍着漫天的灰尘把整个屋子翻了一遍,那些衣服被褥还压在箱子里面,看得出,他当时连衣服都没收拾就离开了。 她又站在书架前看了一会儿,那书架几乎还是满满当当的,他竟是连一本书都没带走。 既然是读书人,那大多是爱书的,也会收集些稀少的书卷,哪怕不带衣服,总是要带上自己的书,可是书架并未被人动过。 所以,当时,他身上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无所获,只能沿着原路翻墙出去,她落到地面,拍了怕衣服上和头发上的灰尘,又呛得连连咳嗽。她算了算时辰,荣通寺离这里有点远,去一趟寺庙再回来,时间就很紧。 出门一趟本来就不容易,她是想一鼓作气把事情都做完的。 不过转念一想,她如果想找借口去荣通寺上香祈福,实在是再容易不过,倒是没必要故意冒着触怒林老夫人和公婆的风险。 她快步离开随宁镇,往之前跟红烧肉分别的地方走去,才走了没多久,她脚步一顿,微微侧过头用余光往墙边一瞥,只见墙边的死角处正露出了一块衣角。 她仅仅是脚步微微一停,神色平静,又继续往前走,只是没有走那条她来时的路线,反而越走越偏僻,待走到镇子外面那圈,就已经见不到人了。她弯下腰,假意掸去她衣摆上沾着的尘土,只听耳后响起一声风声,她瞬间往边上一让,一根闷棍敲在她原来站的地方。李清凰低笑了一声,若论敲闷棍的本事,那她才是高手中的高手,当年她可是计算了天时地利,算好对方回家的路线和时机,确保那些爬床的家伙被套上麻袋一顿闷棍后也想不到是她做的。 ------题外话------ 从今天开始,一章3000—4000字吧。因为后面的情节全部都是连贯的,2000根本没有办法发。更新时间还是上午十点不变。 真相之一002(一更) 这背后袭击她的混混实在还太嫩。 她一脚踢中对方拿棍的手腕,这一脚踢得重了,对方手上的棍子就脱手而去,她直接把棍子抢到手上,一棍子敲在他的后颈,直接把人打晕过去。那些跟了她一路的小混混见她竟然躲过了一下还能还手,立刻一拥而上,拿刀的拿刀砍,提着竹棍的拿棍子打,她一棍一人,一叠声便撂倒了一圈人。 那拿着刀子的看上去是他们一群人的头领,见她如此神勇,竟是一个人把他们一群人都打得爬不起来,顿时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想逃。李清凰哪里会给他逃跑的机会,疾步追了两步,一跃而起,直接用一脚揣在他的脊梁骨上,那人便像滚水煮过的面条一样软塌塌地倒了下去。 李清凰啧了一声,她这身功夫可是杀突厥人练出来的,现在用在几个混混身上,真是杀鸡用牛刀。嘭得一声,她手上那根棍子正擦着那个混混头子的脸颊过去,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破裂的轻响。那人震了一下,死死地闭上眼睛,不敢再动弹。 她蹲在他身边,问道:“你们认得我?” “不、不不不,不认得,不认得……”其他人都被她一下子撂倒了,就只剩下混混头子还是清醒的,但是他也快被吓哭了。他当初接这单生意的时候,老大可没说过这是个硬点子,只说她就是个大家闺秀,还说他们只要吓唬吓唬她,她就得吓晕过去。 “不认得,却暗地里对我下手,”李清凰拿着手上的棍子又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背上敲着,“你觉得我会相信?” “不认得,真的是不认得啊……”那混混头子都快哭了,“我真的不认得姑奶奶你啊……” 李清凰吐出了压在喉咙口的麻核桃,恢复了原来的声音:“你看这一路过来,就没人发现我是女人,你要是不认得我,又是怎么发现的?” 她出门的时候在腰部和背部都塞了许多布条和棉花,完全就是直筒身材,说是瘦弱点的男人,也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再加上她一直含着麻核桃说话,头顶戴着斗笠遮挡住大半张脸,就连之前吃早点摊子的老板跟她面对面说了这么多话,都没发现破绽,这些混混怎么可能发现得了? 那只可能是她刚从林家后门出来就被盯上了。 她想了想,又道:“我也不为难你,你只要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们来堵我的,这件事就一笔勾销了。”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了确凿人选,只不过那个人是不可能会和这些街头混混直接接触,估计还是得靠中间人牵线。但她起码还可以顺着中间人这条线继续往上查。 “是……是刘老头。” “刘老头是谁?住在何处?” “他就住在平远城,具体哪里我们也不知道,只要能拿到钱,谁会在意他住在哪里啊?” 李清凰知道他没有说谎,便又问:“你们一般都是在哪里见的刘老头?” “城北一家家常卤肉馆子。” 平远城的格局很齐整,西富东贵,林家就在东城。而城北却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各地的走商商人,挑夫脚夫,还有赌场和花楼全部都在北面。她继续问了下去:“接头的暗语呢?” 一般来说,越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就越是排外,里面还有各种势力盘踞,就算是平远城这样的不算大的城池也不能例外。 “暗语……暗语,我也不知道啊!” 李清凰一棍子抽在他背上:“仔细想想再说话。”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姑奶奶,我不知道,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还是不知道!” 她抡起木棍,轻轻地压在他的一只手上,这一句话就跟冰渣子一样冷:“再仔细想想,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人就是没耐心。”话音刚落,她手上一吐力,只听咔擦一声,那人手骨被她碾得裂开了,那人哭着道:“姑奶奶,就是你杀了我,我也还是不知道。” 看来的确是不知道了。她站起身,一下一下把剩下几个昏倒在地的混混都打断了一只手。这些人她从前就见多了,鱼肉乡里,都是横着走的,现在打断他们一只手也是小惩大诫。 真相之一003(2更) 她赶回平远城,离晌午都还差一刻。她索性便去了城北一带,那些赌场和花楼都要等下午才开业,街上的人也不算是很多。她很快就找到了混混所说的那家卖卤肉的馆子,无他,只是那家馆子就叫家常卤肉馆,在街上是独一份。馆子也是中午才开业的,店小二还在里面擦桌子摆筷笼,见有人进来,只看了对方一眼,拉长声调:“客官想吃什么?” 李清凰看着墙上的菜单:“来一份家常卤肉,不过我要带走。” “好嘞——一份家常卤肉。”小二忍不住又看了这位客人一眼,像这样大白天戴着斗笠遮挡住半张脸的客人偶尔也会有,只是比较少见,却见她突然掏出了一钱银子,放在他手上的托盘里,“我还想见一见刘老头。” 小二拿起那一小块银钱,捏了又捏,还吹了吹,殷勤地笑道:“客官,刘老头可不是每天都会来,小的如果见着他,倒是可以给您捎个口信,你看怎么样?” 李清凰笑了一声:“不是说他每天都会来的吗?若是还要我等,我可没耐心把这笔生意交给他做。” 店小二笑道:“这不是咱们这里只有他能接这些生意的吗?换个人还怕客官不满意呢——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老头,有人找你来接生意了!” 李清凰一转头,却看见一张年轻人的面孔,下巴上还有几根青涩的、软绵绵的胡子:“……”这个叫刘老头的,不是因为他年纪大才叫老头,他比她年纪都还小两岁,估计还真是姓刘名老头。 李清凰咳嗽了一声,尽管含着麻核桃说话声音完全变了,但她还是刻意压低了嗓子:“我们去别处谈?” 刘老头摸了摸下巴上那几根胡子,又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嘴角挂起一抹坏笑:“兄弟从哪里来的?是怎么知道我的?” 正好店小二也帮她把卤肉打包好了,她结了账,提起卤肉便走,经过他身边时又瞥了他一眼:“你不必知道这么多,只要知道现在生意来了就好。” 她从前跟着师父的时候,跟三教九流都打过不少教导,这种黑市上的中间人,其实也知道有些客户最忌讳他多问,那些客户往往还是很有些身份,财大气粗。所以她越表现得神神秘秘,对方对她的防备就越低。 他立刻弓着腰,跟在她的身边:“那我们去哪里谈?” 这个时间的确是不上不下很尴尬的时分,他每天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今天因为肚子饿了,所以稍微提早了些出来觅食。本来花楼和窑子才是最适合谈事情的地方,可惜现在时间还早,姑娘们都还没上工。 李清凰道:“你家。” 她用得是陈述的语气,而不是询问,似乎对方就只有这一种选择,只能听她的。 刘老头挠了挠头皮:“我家?可是我家有点乱。” 何止是有点乱,真实的情况是,就算老鼠到了他的狗窝,都没地方立脚。 “就是你家。” “……好吧,”刘老头只当这位客人是有怪癖,也没多想,毕竟他这样的人,若不是有人介绍,肯定不会就这样直接找过来,会给他介绍生意的都是些老主顾,完全可以信任,“要是你不在意——兄弟,不,大哥,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李清凰根本没理睬他。 说话间,刘老头已经把人带到了自己落脚的地方,正是在赌场的背巷胡同深处,一到晚上估计会很吵。刘老头推开门,请她进去,只见里面乱糟糟的一片,连一块干净的地方都没有,唯一的一张桌子上还有一大堆油腻腻的碗,有好几个碗上的米饭都完全风干了,黏在碗壁上,还有一些碗上的汤渍十分明显,光是看着这些碗,李清凰都能猜到他这几天吃了些什么。 刘老头见她这一路都不怎么说话,便揣测这位客人是很高冷的人,只好尽心尽力地找话题:“那家家常卤肉馆的老板手艺很好,卤肉做得特别好吃,那个酱汁简直就是绝了,我保证你吃了一回还会再来光顾第二回。” 李清凰呵了一声:“我可不觉得还会有第二回。”她揭下了斗笠,脸上似笑非笑:“你认得出我是谁吗?” 刘老头眉头紧锁,盯着她看了一阵:“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了,”她足尖一挑,从地面上一堆纸张中挑出一张画像,正是林容娘的画像,只是还梳着未婚少女的双髻,看来是出阁前画的,她那时脸相还很稚嫩,笑容甜美,“说说看,是谁给你钱,让人来堵人的?” 刘老头看一眼画像,再看了她一眼,又挠了挠头:“你是她的兄弟?不对啊,没听说过林举人家还有公子的。” 对付这些小混混,靠嘴皮子根本就是没有用的,李清凰反剪过他的手臂,把人砰得一声按在了满是饭碗的桌面上,她手腕用力,手上攥着的手臂发出了咯咯的响声,刘老头立刻鬼叫起来:“饶命啊——大侠饶命……” 李清凰抓起桌上的一个小点的盘子,直接塞进他嘴里:“闭嘴!” 刘老头被这一下砸的牙齿都松了,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再大喊大叫。 她便把盘子又从他嘴里抽了出来,说道:“是谁给了钱,让你们做事的?” “这位——唉,这位大侠,真的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不能说,我若是说出了雇主的名字,将来还有谁愿意找我牵线搭桥?我这不是砸自己的生意吗?就算你要揍我,我也绝不可能说出来的。” “你倒是会讲大话,”李清凰微微松开他的手臂,还没等周老头缓过一口气,就听咔擦一声,她直接把他的一根小指拗断了,“你不说没关系,我就把你的手指一根根掰断,直到你愿意说为止,要是十根手指头都断了,你还是不想说,那我就把你的双手双脚都掰断。” 十指连心,又是这样一言不合就动手,根本没给他做好心理准备的时间,他当场就惨叫了出来,但是她动作很快,没等他第二声叫完,又咔擦一声掰断了他第二根指头。 刘老头痛得咬牙切齿翻白眼,连声道:“我说——我说,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李清凰冷笑了一声,那笑声落在他耳后,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刘老头后悔得连牙齿都要磨断了,叫他贪财,叫他眼瞎,为什么偏偏把这种身份不明的人带回家里来?!如果不是对方把他们的黑话说得这般熟练,又把他的心里揣摩得这么准确,他也不会平白栽了跟头! 她捏住了他的手指,轻声道:“你知道多少就说多少,说得慢了,这就是第三根指头了……” “这生意——生意是林举人家里的管家找我谈的,那管家姓杜,给了我们十两银子,说只要把画像上的人打晕了然后拖走关上两天就行,这两天随便大伙做什么都行!那个杜管家说,画像上的人这几天一定会偷偷摸摸地出门,但凡形迹可疑从后门出来的人就是她!是我财迷心窍,接了这桩辱人名节的生意,是我该死,为了一点钱不择手段,大侠你饶过小的这回吧!以后小的再也不会做坏事了!我可以发誓的!” 真相之一004(一更) 李清凰松开了手,她其实一点也不相信刘老头所说的“今后再也不做坏事”的话,而发誓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也是家常便饭,每个地方都会有这类从根子上就烂掉的人,他们就是站在别人的痛苦和血泪之上生活的,她拍了拍他的脸颊:“很可惜,这十两银子你们是拿不到了。要是那个杜管家再来找你,你就转告他,让他回去告诉林夫人和林二小姐,你们今日做过的事,将来会有人十倍奉还,不必太着急。” 她一听那些前来围殴她的混混们都是林府上的杜管家请来的,就知道真正的主使只会是陈氏或者林碧玉,正因为绿翠回去通风报信,说她最近打算去见褚秦,她们才会收买了混混,对她暗地里下手。这两人是林容娘的继母和向来不睦的妹妹,一出手就找一群混混把人打晕关上两天,还随便他们做什么,若她没有重生到林容娘的身上,她简直都很难想象她会有多凄惨的下场。在林容娘被蹂躏两天两夜之后,她们尽可以大张旗鼓地把她救出来,让全平远城的人都知道林容娘发生了什么,人言可畏,再加上确有其事,这根本是连不给人活路了。 这对母女,实在是太恶毒了。 她现在几乎已经敢肯定,褚秦若是出了什么事,就是这对母女下的手。 刘老头痛得满头满脸的汗,都有点吓破胆了,不管对方说什么的都连连点头,连连称是。 等到他有点回过神来,正好一阵穿堂风吹来,吹干了他额上的汗水,他才发现,那个人已经走了。李清凰牵着红烧肉,悄悄从后门溜了进去。才刚进门,她立刻抽掉了绑在衣服里面的棉花和布条,恢复了身形。她还没把红烧肉送回马厩栓起来,就听林家的车夫吼道:“你是怎么管马的?那匹马都不见多久了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你也不知道,这是少爷吩咐过要好好照顾的马,万一弄丢了你还能找回一模一样的来吗?” 李清凰面色如常,一点都没愧疚之心地牵着马走了过去:“总是把它关在马厩里,马会不舒服的,我就带着它在院子里溜达了两圈。” “……少夫人,”车夫不能对着她吼,只能尽量心平气和地跟她讲道理,“这马就是该待在马厩里,如果在院子里冲撞到老夫人和夫人,那可怎生是好?还有大少爷二少爷的小公子也会跑出来,万一被马蹄踩伤了……”后面未尽的意思就是,万一踩伤了,你在林家就要彻底待不下去。 “是吗?”李清凰摸了摸红烧肉的脖子,笑道,“它这么乖,怎么会伤到人呢?” 红烧肉配合地低下头,凑到她的手底下磨蹭了好几下,又昂起头,伸出舌头舔了她的脸颊一下。 那车夫连脸都要发绿了,这匹马在马厩里都待了几天了,他就从来没见过它老老实实听话的样子,撂蹄子踢人还是小事,还经常跑出去偷吃,啃掉了好几株庭院里的芍药,现在怎么就乖顺成这样,就跟成了精似的。 李清凰像是给他证明一般,拍了拍它道:“快点回去吧。” 红烧肉自动自发地小步跑进了马厩,还用嘴把马厩的门给拱上了。 “……”这马当真不是成精了吗? 等她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林缜却还没回来,一直到晚饭过后,他才回,说是昔年同窗邀约,他没好意思推辞,便稍微应酬了一下,以后会早点回来的。 “你今日可有收获?”他刚进门的时候,又看她在摆弄那个四个很丑的木头娃娃,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李清凰把娃娃收了起来:“大的进展是没有,但是我打听到褚秦出家了,就在荣通寺。” 她把路上打听来的消息跟他说了一遍,只是省略了她被混混袭击的事。那些混混一般都是欺软怕硬的,经过她这一次的教训,估计他们不敢再去接林家那两母女的生意,就算他们狗胆包天,还敢再接第二次,她也根本不怕他们。 林缜在她身边坐下,他的身上还微微带着点酒气,只是这酒气并不重:“出家?这可有点奇怪了,他为什么要出家?” “我也是觉得这点很奇怪,我进到他的家里看过,桌上还有些明经的书,那就是说他本来是打算去考试的,可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出家呢?”李清凰摇了摇手上的木头娃娃,“他去出家,和这些娃娃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这其中的联系,其实她直觉这几件事看似散乱,但一定是有哪个关键点她还暂时没能想到,等到想到了,就能把这些看似散乱无关的时间串连起来了。 林缜没说话,侧过头看着她皱着秀气的眉毛的侧脸,眼神沉静。 她抓着巫蛊娃娃,突然转头道:“你去过荣通寺——”她这样突然转过头去,差点就要和林缜撞在一起,鼻端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和熏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你为什么突然坐得这么近?” 林缜真是要被她粗犷的心思给气笑了,他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都已经同床共寝过了,坐得近一点算什么?” 李清凰看了看他,又低头在他衣襟上嗅了嗅:“你没喝多吧?” 林缜撑着额头,语气松散:“是没喝多,就是有些头晕。” 她突然想起她刚到林家,林缜就喝得大醉,还吐得一塌糊涂:“那你想吐吗?想吐了我帮你拿盆来接着。” 话音刚落,肩头便是一沉,林缜枕在她的肩上,轻声道:“不想吐。” 李清凰推了推他,结果他岿然不动:“那你想要什么?喝点热茶,还是去给你煮碗解酒汤来?” “我想要你,”林缜闭上眼睛,他的声音依旧不徐不疾,清润而悦耳,“弃捐勿复道,高卧亦安寝,这辈子都能平平安安,欢欣喜悦。” ------题外话------ 林缜的话用大白话来说,就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平安喜悦。 公主:我一沾着枕头就能争分夺秒地睡着,一餐可以吃三大碗(还不胖),好得不能再好了。 真相之一005(2更) 林容娘的嫁妆十分寒碜。这点李清凰是知道的。压在箱底的银子全部凑起来,一共才五两二钱,这她也是知道的。在林家,林家媳妇每个月都有五钱银子的零花钱。 林缜虽然把这几年自己存下的俸禄和书画藏品都交给了她,但这些都是不能动的。 三年守孝期一过,他就要重回长安,很多地方都需要花钱。 李清凰当公主的时候,就从来没操心过银子够不够花,后来当将军了,也没担心过俸禄够不够用,她当少将军时,一个月的俸禄是二十两白银,几乎全部都花在给战死的士兵的抚恤上,还有她的一些首饰,全部都是典当了换成银子带给那些家里男人战死的家属。 现在成了林容娘,她才意识到她很穷。她之前出去查褚秦的下落,来来去去已经花去了不少,而她还要继续查下去的话,这点钱恐怕根本不够花,再下去她就是连红烧肉都要养不起了。 其实对她来说,哪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要赚到钱的途径还是很多,比如去揭官府的悬赏。 赏金猎人一直是一个颇有前途的职业,但凡官府抽不出人力,或是办不好的事情,赏金猎人都可以靠着揭下悬赏榜来维持营生,若是下乘一些,那就跟刘老头那类人一样,去赚黑钱,只是她觉得再是落魄,也不至于昧着良心去赚黑钱。 她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了林思淼收藏的那幅秋山图来,就连林大举人都会去收藏她的书画,若是换成那些富商巨贾,恐怕也绝不会少,更妙的是,李少将军已经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就说明,她曾经的那些书画都已绝迹,俗话说物以稀为贵,本身李少将军这一生就是跌宕起伏颇有戏剧性,那她的字画就更是能卖出一个好价钱了。 她问林缜借用了书房,把从前画过的画,写过的字又重新写了一遍,还刻了几个从前的闲章。 林缜本来不知道她到底是想做什么,也没去细问,结果一看到她到了晚上还对着烛火油灯在那里刻章,立刻猜到了她到底想干什么,苦笑道:“还不至于如此吧,难道你是怕我养不起你?” 李清凰刻章刻得眼睛酸涩,随手揉了揉道:“养得起啊。”她在衣食住行上都很随意,也过惯了平海关那种清苦的日子,其实很好养活。 “可是,”她振振有词,“我用我的字画赚钱,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话是没错,可是她现在再把这些字画拿出去卖,那就是卖赝品了。从他从小所受的圣贤教育来说,他应当要阻止她,但是从个人感情出发,他又舍不得责难她,就是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林缜揉了揉眉头,看着她堆在书桌上那一堆做好字画的宣纸,觉得实在头痛。 李清凰这边是风平浪静,可是林举人家中却是一团混乱。“你说什么?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林思淼的继弦陈氏紧紧抓着一块手绢,脸色极为难看,“老杜,你也是为林家做了这么多事了,怎么能犯这种糊涂呢?” 杜管家脸色铁青,可是双腿又有点不稳。 他颤声道:“当时是二小姐让我去找人牵线,说要给……大小姐一个教训,我就去托人找了关系,找到那个刘老头,由他当中间人,去和城里青龙帮的那些混混联系。那青龙帮的当家当时问也没问,立刻就接下了这单子生意。我本来想,这桩买卖本来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根本就不可能出岔子,可偏偏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个身手很好的神秘男人,他竟是找到了刘老头,还把他打了一顿。” 陈氏差点把自己的指甲都弄断了,她从前就是做了些什么,都是藏在暗地里动手脚,明面上自是一派雍容大度,林容娘就只有吃亏的份。附近的街坊邻居都知道,林思淼后来娶的继弦陈氏,是个极为贤惠的女人,就是对已经过世的大夫人的女儿都是极好的,倒是林容娘这姑娘从小被宠坏了,脾气大又不懂事,总是和继母大吵大闹。 后来,也是她故意让人把她扣下林容娘的母亲的嫁妆的事说给她听,结果林容娘果然大怒,跟她大吵一架后竟想出了和表哥褚秦私奔的主意。 按照陈氏的计划,林容娘愿意自甘下贱、孑然一身离家跟人私奔,那就让他们私奔去吧,褚秦不过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还是靠着林思淼的资助才能继续在书院读书,他们两个私奔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本来这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她的女儿林碧玉却偏偏觉得还不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是让褚秦在他们约定好的那晚没有出现,非但如此,她还让杜管家带人去把孤身一人苦苦等待的林容娘给抓了回来——这简直就是多此一举,节外生枝!林容娘私奔未遂,成了方圆十里内的笑话,可是她同时影响到的还是他们林家的名声,影响到了林碧玉自己。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怎么想的,为何偏偏要用这种方式把林容娘拖下水来,还脏了自己。 陈氏只能感叹,林碧玉到底还是年纪太小,又被她宠着宠着,宠成了无法无天,做事也没这么圆滑。 私奔这件事后,她为了全她作为继母的脸面,只好再给林容娘说了一桩好亲事,便找上了林缜。一是有一回林思淼说漏了嘴,想等林缜高中后把林碧玉嫁给她,可她看不上林缜从寒门出身,怕林碧玉到了婆家受委屈;二是正好把林容娘塞了出去,这样既成全了她作为继母的好名声,又可以把成为包袱和拖累的林容娘彻底甩开,本来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只是她到底没料到,林缜不但能考上,还中了状元,不但中了状元,还在短短三四年中官居一品,更美料到的是,即使女帝曾经想把公主下嫁给他,他竟然还遵守诺言迎娶了林容娘! 林碧玉在短短的十五年中,不管做什么都顺风顺水,想要什么一句话都能得到,被处处不如她的林容娘给刺激到了,竟是什么都顾及不上了。 前些日子,林容娘回家探亲,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是变得能沉得住气了,甚至还气焰嚣张地把林碧玉的脸都扇肿了。林碧玉在她哪里不但讨不到一点好吃,还吃了一个闷亏。 这件事本身很异常,更应该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可偏偏林碧玉就像发现不了这些异常一样,沉不住气,竟是找了那些街头混混去教训她。 教训也就算了,竟然还不把屁股擦干净,留下了这么多证据! 陈氏气得要命,也是无可奈何,问道:“现在青龙帮的人可是有话要说了?” 杜管家向来都佩服陈氏这位当家主母的精明能干,便老老实实地把现在的情况交代了:“他们的大当家说了,这桩子生意和当初说得不符,是咱们没说清楚状况,让他们好几个兄弟都受了伤,本来这医药费也是要我们出的,还要我们赔钱。但是那个冒出来的神秘人太嚣张,把他给惹恼了,这件事还就当真没完。那大当家说,他想跟小姐见上一面,有些事需要面谈。” 狼狈为奸(1更) 陈氏气道:“荒唐,碧玉乃是大家闺秀,这么可能跟他见面?这不可能,绝对不行!” 杜管家又道:“那青龙帮的大当家还说,若是不愿意见面,那也没什么,但是他大可以把二小姐买通人来糟蹋大小姐的消息放出去,让这里的所有人都评评理。” 林府是在平远城外,这庄子附近所有田地的地契都捏在林家手里,简直就是一个土财主。 林思淼有功名在身,家中颇有资产,还有一个当丞相的女婿,在这一带可谓颇有名望。林府不缺财,又不缺地,书香门第,自然特别重视名声,这些话要是传出去,这林府的名声可就彻底臭大街了。 陈氏道:“好,既然想要见面是吧,那我就去见一见他们的大当家。” 杜管家道:“夫人,这不太妥当吧……” 自然,林碧玉是要名声的,可是陈氏难道就不要名声了吗? “没什么妥不妥的,现在是他们让我选,要么见面,要么就把谣言放出去,我只能选择见面。”她叹了口气,“从今日开始,把碧玉看住了,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待在屋子里好好反省,看她下回还敢不敢做这蠢事!” 陈氏就算再是发怒忧愁,也不能把怒气发泄到林碧玉身上,就把这笔账记在了林容娘头上——要不是她总是让她的女儿不开心,碧玉这孩子也不会做出这样顾前不顾后的事情来,惹上青龙帮的混混。 可是迁怒归迁怒,她现在却还是拿林容娘没办法。 她通过杜管家牵线,和青龙帮的当家约定了见面。那位大当家倒是有些自知之明,约她在平远城城南的沁园茶楼见面。 平远城西富东贵,南边清净,北面鱼龙混杂。他并没有约她在城北上不来台面的地方见面,而是约在城南的茶楼,这让陈氏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带上了杜管家,还有一些心腹家丁,赶赴邀约。 茶楼的小二早就被叮嘱过,见一辆马车在茶馆面前停下,就把她迎上了二楼的雅间。 那雅间是用竹帘分割成两边,青龙帮的大当家却是坐在竹帘的另一面,绰绰影影的就只能看见一个颇为清俊的侧影。 陈氏没想到这青龙帮的大当家竟是如此年轻,微微一愣神,便在竹帘的这面坐下了。 那大当家笑道:“夫人带了这么多来赴约,可是害怕在下伤害夫人?” 陈氏知道自己带了这么多人其实就是露怯,可是又不敢不多带些人来壮胆,她还是第一回和这种下九流的人打交道,到底还是怕的:“不知道大当家如何称呼?” “哦,我姓赵,单名一个衡字。”竹帘后的人轻轻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很低沉,这低笑声就如同一根羽毛,骚动耳廓,令人好奇起他的相貌来,“夫人其实不必害怕,既然我约见夫人,那就说明我们还有可谈的余地,我也不是非要跟夫人结仇的。” 陈氏骤然松了一口气,她也是聪明人,一听到他这句话,就知道对方并不是想来狮子大开口的,其实就算他想要狮子大开头索要大笔银子,她也有了准备,能用钱来摆平的事,就根本不是事。 她定下心神,便问道:“赵当家可是已经有了什么想法?” 赵衡用手指敲着茶桌,他其实并没有跟杜管家完全说实话,他甚至都没告诉杜管家,那个把他的人全部碾断一只手的人疑似就是林容娘。他当时同意接下这桩单子,并非是冲着事成后十两银子去的,他甚至还派去了差不多十个人,本来他想,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十个人怎么也是够了,结果那十个人竟是全部被打断了一只手掌,就算看了大夫正了手骨,将来怕是都会留下后遗症。 这种手法,是一个大家闺秀能使出来的吗? 他可从没听说林举人家里还请过武师啊——就算请了武师,从小练武,也是练不出这样的身手。这种身手,怎么说,若不是当真在刀口舔血过,又怎么能靠在家中自己练就能练得出来? “我这回,有十个兄弟因此受伤,这件事不可能就这样了结。”赵衡道,“这桩生意既然我已经接下了,自然就一定要做成,不知道夫人意下如何?” 陈氏自然觉得那敢情好,林容娘这回是自己惹上了硬茬子,跟她扯不上任何关系,就算将来事情败露,她也好脱身。她笑着朝杜管家使了个眼色,杜管家立刻拿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来。 陈氏接过银票,往前一推,推到了赵衡那边。 她笑道:“赵当家如此仗义,我这一个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也就不多说什么,这些零钱,便给兄弟们买点酒喝。” 原本十两银子的生意,一下子翻了好几倍。 可是陈氏却觉得这一百两花得值,林府不缺这一百两,而这点钱,却可以买断她的一桩心事,自然值得很。 赵衡隔了一会儿,才道:“林夫人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识大体。”他没再推辞,就把银票收下了,这银票是对方自己送上门来的,也是想要买个安心,他不收下对方才不安心。 陈氏又问:“妾身可否再多一句,请赵当家的不要介意——赵当家是不是和林容娘从前便有嫌隙?” 她虽然觉得,林容娘本来胆子就不大,她最大的胆色也就是跟人私奔了,自然不会跟这些下九流的人有什么牵扯,可是听赵衡的语气,他似乎从前就是认得林容娘的。 那边竹帘后的人许久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陈氏都觉得是不是自己太多嘴了,问了不该问的话,这才听赵衡慢悠悠道:“夫人当真敏锐。” 他这是承认了! 陈氏也不知道就凭林容娘是怎么惹上这样的硬茬子,但是这对她来说,就是纯粹有利无害的,她也不再多事,便道:“我家老爷其实很早就不想认这个女儿了,只是碍着发妻的情分,一直忍耐于她。若是她将来再出什么事,也不怪老爷同她恩断义绝了。” 赵衡倒了一杯清茶,遥遥朝她示意了一下,又一饮而尽。 ------题外话------ 祝大家除夕快乐!依旧两更奉上。 继母与妹妹001(2更) 李清凰走在城南的长街上,她身后的予书则亦步亦趋地跟着。 她今日突然说吃城南那家湘悦馆的糕点,那家糕点是用上好的面粉和各季鲜花制成的,每日只卖三笼,卖完了就关门。可因为食材好,味道上佳,口感也软糯,每天都有许多人排着长队等候。若是要卖湘悦馆的糕点,除了排队去等,当真也没第二种办法了。 李清凰知道现在不比过去,她想要出门一趟,总是要找些理由,也不大可能身边不跟着人,就算林缜可以帮她打掩护,也不能回回都用,就跟予书说,她想去买湘悦楼的糕点去孝敬祖母和婆婆。予书本来就是林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自然知道林老夫人是喜欢这家的糕点的,便要跟着她一道出门。 她们出门得早,等到湘悦馆开门的时候,她们排在了第七位。 李清凰囊中羞涩,可是这回给林家人买糕点,却是不能省钱的,她挑了最贵的那几样招牌糕点买了好几份,一下子就把林容娘的积蓄花得一小半。予书咂舌道:“少夫人,你怎的买这么多?” 因为买的太多,予书一个人都有点提不过来,李清凰便帮她分担了一小半,再多的,她怎么都不肯让她帮忙了:“这本来就是该奴婢拿的,少夫人你身子不好,还是多歇歇。” 事实上,予书已经冒了一头汗,提着点心盒子又手臂酸麻,相比之下,李清凰当真一身清爽,都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可见她近来打磨身体颇有所成,竟是把林容娘那娇弱的风迎面一吹就能倒下的弱鸡体质改善了许多。李清凰总是比较照顾小姑娘的,见她热成这样,忙用手帕给她擦了擦汗,又道:“要不要去茶楼里歇一歇脚再走?” 予书摇头道:“奴婢没事,倒是这点糕点,总是热的才好吃,少夫人这样辛苦一大早就出来排队,还是早点把糕点送给老夫人手上的好。” 李清凰笑道:“好啊,就听你的。”她一指前面的书画铺子:“不过再回去之前,我们还是先去前面那家店铺看看,我瞧你家少爷的湖笔都是旧的。” 予书一听她还要给林缜带礼物,自然不会有意见,她觉得现在的少夫人当真开朗了许多,从前她虽然是服侍老夫人的,可是少夫人去请安的时候,她都能见着她,觉得她很内向又沉默寡言,看上去就不太好相处,现在她被林缜从老夫人那边讨来取代绿翠的位置,却发觉少夫人跟她的印象里的并不太一样,至少她和少爷的感情看上去还是挺好的。 李清凰选的那家书画铺子是城里最大的一家,她们一进门,就有活计上前招呼她们坐下,还送上两杯热茶。李清凰对予书道:“我看你也累了,不如把东西放下坐一会儿,湖笔我自己挑就好。” 予书知道自己的确是帮不上什么忙,也就听话地把手上的点心盒子摆在桌上,整整齐齐地垒了半人高的一叠。她是觉得累了,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宽大的衣袖被李清凰垫在了那些点心盒子下面。 李清凰背对着她,专注地看着柜台上摆出来的笔墨,那些湖笔和砚台的质地看上去的确是比别的货架的要好,既然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不用说价格也是最为昂贵的。她挑了两支笔,就听身后的予书发出一声惊呼,紧接着是盒子落地的声响。她趁着她低下身捡盒子的时候,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布包,然后拆了表面上那层棉布,把里面的东西推到掌柜面前。 那掌柜也是十分上道的人,低头看了一眼,又抬起头诧异地打量了她一眼,又仔细地看了一下布包里裹着的东西:“这是——” 李清凰压低声音道:“掌柜的出个价吧,我也不是贪心的人。” 她出门时候就蒙了一层面纱,掌柜便只能看清楚她一双眼睛。 那布包里包裹着的自然是她这几日完成的字画。 这家书画铺子的掌柜眼光毒辣,一眼就能看出这里面的字画跟那些粗劣的仿制品是完全不同的。李清凰当年卖出自己的字画换军饷的时候,已经当上了将军,她写的字,和一个饱读诗书的士子写同样的字是完全不同的。就算别人模仿字体的水准再高,可一个书生写“大漠沙似雪”只能写出清逸端秀之感,却模仿不出她落笔那股凝于纸上却仿佛扑面而来的杀伐肃杀之意。 字体模仿得像,到底还是表面形似,可是那股神韵却是完全模仿不出来。 那些李清凰从军才做的画作书法,是极少有人愿意去模仿的。 掌柜眯着眼睛盯着看了好一会儿,也没问她到底是从哪里得到这些的,售卖仿制字画到底不是什么上得来台面的事,这件事虽然只是小事,谁知道流传出去后会不会对于将来的仕途有影响,毕竟西唐还是很重视读书人的品行。他伸出了十个手指:“这个数,是定金。” 李清凰不动声色,点了点头。 他连忙帮一整个布包小心翼翼地藏在了柜台下面的抽屉里,低着头,含糊道:“找到买家之后,三七分成。” 他是做生意的,帮忙寄卖东西,自然是要抽成,三成,其实也算合理。 李清凰又点了点头。 掌柜抽出一张十两的银票,叠成小块,用袖子掩着,飞快推到了她的面前。 李清凰不慌不忙捡起那叠成豆腐干一样的银票,放进衣袖里的袖袋。她神色如常,丝毫没有慌张之色,动作也不紧不慢,一点都没有紧迫感,还把之前挑好的两支湖笔推到掌柜面前:“掌柜的,我就要这个。” 掌柜哗啦啦地拨了几下算盘,竟是报给了她一个远比她想得便宜的数字。李清凰抿唇一笑:“不会是算错了吧?” 掌柜很上道地笑道:“夫人这是第一回来吧,我这家店是小本生意,只赚个辛苦钱,还请夫人将来多多光顾小店的生意。”他还从背后的货架上又抽出一支普通的羊毫,把三支笔一道用纸包扎好:“我家的笔墨纸砚都是上好质地,价格实惠,夫人出去打听打听就会知道的。” 这点倒是不假。因为林缜的关系,近思书院变得炙手可热,城里也开出了许多售卖笔墨的铺子,可都不如这家做得大。这家不但不掺假卖货,价格也算合理,更为人称道的是,铺子老板很会做生意,雇了些书院里清贫学生过来帮忙抄书,给的价格也公道。所以李清凰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在这家售卖书画。 她谈完一笔生意,回过身,发觉有两盒糕点的盒子却被压皱了,有两个角憋了进去。予书低着头道:“对不起,少夫人,都是奴婢不小心。” 李清凰把那两盒坏了盒子的挑出来,见她眼角发红,便取笑道:“盒子破了就破了,又不是里面的糕点都不能吃了,你干什么这一副样子。”她一手拎着装着湖笔的纸包,一手揽过一半糕点盒子:“走吧,再不快些走,这些点心可就要冷了。” 予书惊讶地看着她,她的神情很平淡,没有一点生气的痕迹,那就是当真不在意了。她高高兴兴地捧起剩下的盒子:“少夫人,你人真好。” 李清凰被她逗笑了:“这就算是人好了?” 说话间,又有人踏进了书画铺子,铺子的门槛不算太宽敞,但是也绝对不算窄。李清凰特意往边上侧了侧身,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回事,竟还是擦着她的肩走了进去。 在进门的一瞬间,她用余光瞥见那人食指和中指间夹什么,似乎有寒光微微一闪。 继母与妹妹002 这寒光并不显眼,很快就不见了。她面色如常,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一般,同那人擦身而过。才刚走出三步,忽然听见背后有人扬声道:“这位姑娘,请留步。” 李清凰是梳着妇人的发髻出门,刚才铺子里的掌柜都喊她夫人,可是这人却喊她姑娘。 她微微挑眉,侧过脸,目光淡淡扫过那人的脸庞。 倒的确是一张相当吸引人的面孔,他很年轻,嘴角含笑,微微向上挑起,又生了一双含情目,若是专注地凝视着一个人,就会令人觉得自己在他是相当特别的。 一般人第一眼都会被他的容貌吸引,可是李清凰只是平淡看了一眼,就注意他的双手和站立的身姿去了。 她可以确定,刚才她用余光扫见的寒光绝对不是错觉,眼前这个人双手不满老茧,站姿笔挺,是那种可以掩饰周身弱点的姿势。一个练家子,很可能还是个亡命之徒。她闭上眼,轻轻地嗅了一嗅,却没有她以为会闻到的十分浓郁的血腥味。她不由哑然失笑,这样也对,这里是平远城,可不是平海关军营,那里但凡能活下来的将士,谁还没杀过几个人,谁的手上还没沾过鲜血,她甚至不用刻意去闻,都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而这里是平远城,属于中原,这里没有战争,没有眼泪,也没有鲜血。 实在是太平静了。 正因为太平静了,她近来都有点克制不住她内心蠢蠢欲动的嗜血情绪。 沾过满手鲜血的人,还想过上平静的正常人的生活其实很难。他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那些残酷的血泪对他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场景,他们的心脏外层早就包裹上一层厚厚的血壳。 那人伸出手,手掌上正托着一只湖笔,语气平静有礼:“姑娘,你的笔掉了。” 李清凰看了看手上拎着的纸包,那纸包果然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那支笔就是从这道口子里漏出去的。她伸手接过笔,不经意间,她的手指接触到对方温热的手掌。她睫毛微动,又抬起眼看了对方一眼:“多谢。” 她收了笔,就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了。 徒留那人站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去。他依然嘴角上扬,负手看她们越走越远,最后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也看不见。 “刚才看清楚了吗?是不是那天打伤你的人?” 有个人影弯腰弓背,出现他的身边,正是刘老头,那日他被敲松了一口牙,还被掰断了两根手指,他这几天做梦都会不断梦到被人一根根掰断手指的噩梦,他摇了摇头,不太确定:“不知道,身高是差不多,身形并不太像,声音完全不同。” 这三者中,唯一一个很难伪装的其实就是身高,别的都是可以伪装的。 但是就凭着一个相似的身高去认人,的确也并不靠谱。 “有趣。”那人道,“注意到了吗?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就在注意我的手。她当真是那个林容娘吗?” 之前碰到的还笔的陌生人也不过是件小小插曲,予书并没有多在意,反而跟着李清凰高高兴兴地去给林老夫人送糕点。她算是见证了林老夫人对待少夫人的态度变化,从心底为少夫人觉得高兴。 今日,那位林缜的三嫂也在,一见她送来的正是湘悦馆的糕点,一张口就有点尖酸刻薄:“当真不亏是林举人家出来的大小姐,这家湘悦馆的糕点可是很贵的,即使这么贵还有一堆人每日每日都去排队,换成是我可不愿意去买,花了钱还要活受罪,我啊,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可搞不懂这些有钱人脑子里在想什么。” 林家若不是有林缜,现在都还是寒门,林家的女眷还有谁不是小门小户里出来?这位三嫂一开口,就把李清凰钉在了她们的对立面。 三嫂娘家姓顾,林缜的母亲也姓顾,三嫂还是林缜母亲的侄女辈。 林老夫人本来就爱吃这家的糕点,见她买来孝敬她,很是高兴,可是被这顾氏一说,有点失了胃口:“是啊,容娘今后也不要去排队了,这天这么热,你身子也不好。” 话虽是这样说,她到底还是心痛。林容娘就是买糕点都花了这么多银钱,那些银钱还不是她孙子的俸禄? 顾氏笑道:“老太太就是只心疼这老四家的孙媳妇,一点都不心疼我这个老三家的。四弟当官这些年,也存下不少俸禄,四弟妹就是要吃这家的糕点也还是吃得起的。” 李清凰也笑了,不过她对着顾氏笑得阴森森的:“三嫂在这里就最好了,我等下就不用再往三嫂这边跑一趟。”她挑出两盒糕点来,送到顾氏面前:“这些糕点是用我娘的嫁妆买的,阿缜也不过才当了没两年官,等孝期过去,他还要再去长安,过去的俸禄自然要存起来,留作将来备用。” 买糕点的钱是她的私房钱,她愿意花钱买林老夫人开心是她乐意,跟林缜没关系。她还很会做人地拿糕点去堵顾氏那张出言不逊的嘴,要是顾氏再叽叽歪歪,那就是她无理取闹。 顾氏刻薄惯了,也不是第一次对林容娘说刻薄话,闻言便道:“哎呦,我可是听说当年你那个后妈都把你娘的嫁妆克扣得一干二净,原来还有吗?” 这句话一说出口,就是林老夫人都听不下去了,敲着桌子道:“顾氏,你要是闭嘴也没人把你当哑巴!” 这件事,林老夫人也是有所耳闻,至于事情真假到底并没有亲眼所见,可是顾氏现在当着林容娘的面刻薄她,那就说不过去了。她朝李清凰招了招手:“好孩子,过来。” 李清凰上前三步,坐到了林老夫人身边,甜甜蜜蜜地笑了:“祖母。”她嘴里说着话,可是一双眼睛却是盯着顾氏的,一点都不掩饰地带着的炫耀的意味。顾氏被她看得都快气炸了,一只手扯着帕子,一只手则胡乱地拔着衣带上当装饰的流苏。 林老夫人搂了搂她,道:“顾氏就是从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不懂事也不会说话,她说的那些浑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李清凰还是看着顾氏,笑道:“那是自然,我怎么会跟……三嫂计较呢?” 她一般都懒得这样做出这种两面三刀的样子,可是现在顾氏欺到了她头上,她要是不反击,岂不是被人看作好欺负?林家的人和陈氏母女到底还是不一样,她又不能当真揍她们一顿,那就只好在口头上反击回来了。 顾氏看着她,恨得直咬牙。从前林容娘不太愿意说话,被她数落也就受着,却没想到现在竟是会反驳了。 “还有,你娘留给你的嫁妆就是你的东西,还是你自己留着,知道吗?”她对予书道,“库里有一匹浅青色的玉兰花缎子,给容娘拿回去。” 予书立刻高兴地应了。 老夫人明显的偏袒更让顾氏差点把一口牙都咬碎了。她强笑道:“老夫人当真是好生偏心!” 可就是偏心也没办法。李清凰和顾氏一道从老夫人那里告辞出来,只听顾氏道:“你还当真以为老夫人有多喜欢你么?还不就是看在她那好孙子的面上,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个破——” 她原本想说破鞋,可还没说完,就在她锋利的目光下噤声了。 李清凰幽幽叹了口气:“你们啊,真是。” 为什么求生欲就偏偏这么低,非要一头走到黑地来挑衅她呢?她是真的不想对女人动手的。 “真是什么?”顾氏被她用一股诡异的特别爱怜的眼神盯着,觉得自己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 李清凰道:“真是不想打女人啊。”她拍了拍顾氏捧在手上的那两盒湘悦馆的糕点,轻声道:“有糕点吃,又不必花你的钱,这不是很好吗?为什么总要想这么多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呢?” “……”顾氏感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 ------题外话------ 祝福各位新年快乐,年年有余。 祝我自己新年不卡文,灵感如拉稀,一夜产下十万存稿(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继母与妹妹003 李清凰去完林老夫人那里,就去了公婆住的小院。 林缜的父亲名叫林苏,原来林家还住在平远城下面一个村里时,是全村唯一一个教书先生,现在搬到城里,他也就在家休息了。可即便是闲赋在家,他也闲不住,干脆把自己住的小院开辟了一块菜地出来,每日种菜写字,日子过得相当悠闲。他和家里大事小事一把抓的林老夫人的性格并不像,林苏要平和许多,对子女也不太管束,见着李清凰来了,便笑道:“你娘在屋子里绣花,正好缺个人去陪陪她,容娘来得正好。” 李清凰笑道:“我今日去买了些点心,爹要是饿了,记得进屋来吃。” 林苏哎了一声,又低头照顾他那一片菜地去了。 屋子里坐着的除了低头做针线活的顾氏,还有一位她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赵铃兰赵姑娘。 据说这位赵姑娘是公公林苏昔日同窗的女儿,那位同窗本来是好好读着书准备科举,突然有一天不知道读到了什么,义愤填膺地一把火烧了手上的明经,弃笔投戎去了,而这一去就再没回来,把赵铃兰她们孤儿寡母都留在家乡。 公公林苏好心,在嫂夫人过世后就把赵铃兰接到家里来照应。 顾氏见她进来,立刻放下了手上的针线:“容娘,你过来了啊?” 她看了看她,又笑着点点看:“怎么觉得你瘦了?你看这衣服的腰身却是有点宽了,但是气色倒是挺好。” 其实并不是她瘦了,而是稍微练出些肌肉,或者说,是把原来那些软软的肉块练得结实了,单纯按照重量来说,她应该是重了才对。 李清凰把送给婆婆顾氏的糕点都放在桌上,又指着另外两盒道:“娘,这些是给兮之的,她可能不爱见着我,就麻烦娘帮我转交吧。” 顾氏其实是很传统的女性,贤惠持家,性情温和,跟那三嫂小顾氏一点都不像。更厉害的是,她连续生了四个儿子,后来求神拜佛地终于生了一个女儿,取名为兮之,儿子容易宠坏,可是女儿却是要放在心尖尖上宠的。林兮之在林家的地位一点都不下于林缜。顾氏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兮之怎么会不想见到你呢?她就是那个性子,脾气坏,嘴巴更坏,其实没有什么坏心的。你跟她再多处处,她就会和你好了。” 李清凰暂时没心情去哄小孩,而且林兮之也不是她哄了几回就能哄好的,有些影像是日积月累形成,深深扎根在她的心里,想要拔除哪有这么容易,但是她不能这样跟顾氏说,便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上回我惹毛了她,估计她还在生我的气呢。若是说这些糕点是我买给她的,她定是不愿意吃,可这是湘悦馆的点心,若是浪费多可惜,还是麻烦娘帮我这一回。”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氏就立刻答应下来了。 她把李清凰拉到她的身边,取了自己刚做的刺绣给她看。李清凰一看到这些针头线脑就觉得头疼,耐着性子看了一会儿,突然道:“我听说有一种双面绣法,两面可以绣出完全不一样的图案,却又没有阵脚和线头会露出来。” 这种双面绣法,正是李柔月拿手的。她曾绣过一面屏风,作为给女帝贺寿的寿礼,一面是国色天香的牡丹,一面是凌空于飞的凤凰,不管那一面都没有一丝线头露在外面,刺绣表面十分平整,绣出来的牡丹和凤凰都是栩栩如生。 顾氏笑道:“你说的双面绣,我可不会。能绣出来的人少之又少,喏,就是铃兰手巧,整座平远城怕是只有她一个人能绣。” 赵铃兰闻言,抬头朝她们微微一笑,她气质娴静,低头做刺绣活的模样是十分好看的。 李清凰道:“能借我看看吗?” 她把装着绣活的筐子推到了她面前:“随便看。” 李清凰翻出两件双面绣来,的确也算得上是双面绣,可是绣样的表面凹凸不平,怕是把线头藏在图案底下,和李柔月的双面绣一对比,两者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她有点惋惜地把绣样放回筐子里。可能是她脸上惋惜的表情没收住,赵铃兰问道:“容娘觉得看不上眼吗?” “当然不是。”李清凰否认得很快,语气也坚决。但是她的脸上却一闪而过有些怀念又有几分遗憾的神情,她当然可以控制自己的表情,可是她却觉得没有这样的必要,这里又不是平海关,也不是生死战场,没必要处处控制自己的情绪。 赵铃兰探究地看着她:“想必容娘也是精通女红吧?将来若是有时间,我们可以约个时间一道做。” “我?”李清凰诧异地挑眉,“不用啦,我完全不通女红,更不会刺绣。” “……”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她能把不会女红这件事说得这么得意。 赵铃兰又问:“那容娘平日里喜欢做些什么?” 李清凰这才发现了,她似乎只叫自己名字,按照她和林兮之这样的闺蜜关系,其实应当叫她四嫂才对。她捻了捻这几日手指上磨出来的新茧子:“写字?画画?” “你会写字画画?”这回轮到赵铃兰觉得诧异。 “……”难道林容娘的父亲是举人老爷,她是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她琢磨了一下,又觉得不太可能,便毫不心虚地回答:“会啊,这有什么不对吗?” 赵铃兰笑了笑:“从前都没听你提起过。” 李清凰在顾氏那里喝了杯茶,便起身告辞了,她还有两位嫂子那边要跑。赵铃兰提着装绣活的竹筐,也跟着她一道离开,再知道她要去大嫂和二嫂那边时,便道:“那可巧了,我同你一道去吧,我本来也是要去两位嫂子那里送绣样的。” 林缜的大哥叫林博,妻子娘家姓苏,二哥林邈,妻子姓严。苏氏就是和原来林容娘一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为人也很实在,见李清凰特意送糕点来,硬要她几块绣好的汗巾走。严氏明显要能说会道许多,只是说话十分有分寸,不像三嫂小顾氏一样尖锐刻薄,让人听着就觉得不舒服。 李清凰同她们寒暄了几句,便回自己的院子了,赵铃兰却留了下来,还打算和严氏一道用午饭。 现在看来,不管是同公婆的关系,还是同两位嫂子的关系,赵铃兰都是比林容娘要好上太多了。而据说林兮之和赵铃兰还要好得能穿同一条裙子。 林容娘在林家的处境,的确是有点不太好。 她回到屋里,予书也把林老夫人送给她的那匹缎子从库房里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少夫人,你快看看,这缎子的花色当真是好看极了。” 那匹缎子是青缎,花色是玉兰花枝,花木扶疏,颜色显得格外淡雅,若是裁成衣裳,倒是当真很适合林容娘。 李清凰拿起盘子里一块湘悦馆的糕点,塞到她嘴里:“好看是好看,只不过……” 予书被她吓了一跳,忙不迭把嘴里的糕点又吐出来:“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不会做衣裳。” 予书噗嗤一声笑了,拍了拍胸口:“还以为是出什么大事了呢。少夫人想要什么样式,奴婢会做。” 李清凰便把一整盘糕点都塞给她:“糕点换衣裳,还是你吃亏了。” 予书笑着带着那匹青缎和糕点走了,刚出门就碰上了林缜,便又道:“少爷。” 林缜点点头,直接走进屋子里,只见桌上还叠着两盒湘悦馆的糕点,屋子里充斥着一股糕点的香甜气息,便随口问了一句:“你今日出门了?” 李清凰拿起那三支湖笔,递到他身前:“你看我挑的湖笔如何?” 林缜接过来一看,笑道:“挑得挺好。”他顿了一下,又问:“我看家里人都有礼物,所以这是送给我的?” ------题外话------ 赵铃兰:……为什么你能把不会女红说得这么自豪? 公主:这就是遗传的错,我会砍人,我姐姐会抢男人,母亲会抢龙椅,她们都不会女红哦。 继母和妹妹004 李清凰立刻把笔抽了回来:“这是我自己用的,至于你的礼物——”她摸出那张叠成小块的银票,放到他的手上:“这个才是你的,你自己拿去买酒——买书好了。” 林缜失笑,把那张银票展开一看,竟是一张十两银子的,若是普通人家,这十两银子可以足足吃上一整年的白米饭了:“看来你当真把那些字画卖出去了。” “这是定金,等到有人把字画买去了,还会有进账。”李清凰喜滋滋地回答,“说明我的字画肯定是涨价了,不过也正常,所谓物以稀为贵,现成的都成了绝版,自然价格也要往上涨了。” 就算她曾经写过的字,画过的画,因为她战死成了绝版而身价倍增,这件事本身也并不算什么好事吧?怎么感觉从她嘴里说出来还像捡到了大便宜似的。 林缜把那张银票还给她:“你自己赚来的钱,就自己收着吧,不用给我。” 李清凰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不推辞直接收下了:“行吧,等将来我们回长安了,总有许多用钱的地方。” 林缜又笑了,低头屈起手指顶了一下额头,他是知道她肯定会去长安的,可是现在“我们”这两个字取悦了他,也就是说,对于将来的计划,她其实是把他包含在内的,不是吗? 隔了五日,又有昔日同窗约林缜参加翌日的诗会。这回地点是定在城东的溪园,这溪园还是前朝时候的行馆,建得独具匠心,在战乱之后还被保存下来,在西唐初年被一位富豪买了下来,重新修整过,算是当地独树一帜的景观,是不少仕子吟诗作画的好地方。 李清凰自然不肯放过这次名正言顺出门的机会,只缠着他,让他一道带了她去。 诗会上的确是有人带女眷的,而西唐风俗开放,到时还会有一些懂诗文的闺秀女子到场,场面必然十分热闹。 只是林缜根本不知道她去了是想干嘛,当年安定公主是极为不耐烦参加什么花会诗会,便问道:“你真的要跟我去,而不是拿我当挡箭牌?” 李清凰面不改色地撒谎:“当然!” 他笑了一下:“你怎么保证?” “……最多也就离开一小会儿,”李清凰侧过头,看了看他平静的侧颜,“我得去那家书画铺子看看,我寄卖的东西是不是都卖出了。” 按照她惹是生非的能力,大概只要他看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有可能出点什么事吧。 虽然她就算惹了事,最后也是能处理好的。 他叹了口气:“你说,我怎么就有点不放心呢?” 李清凰现在也有点摸清楚他的性情了,他肯说这句话,在态度上其实已经是松动了的,只是多少还是有些担心。她可以拍着胸脯保证,虽然她这具身体在力量、体力和爆发力上,跟原来都相差太远,但是自保还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她笑嘻嘻地举证:“不要担心啊,我悄悄告诉你,我现在已经稍微练出一点肌肉来了,你看今天予书要给我做衣裳,量了我的尺寸,腰围都变小了,肚子上那些软趴趴的肉都已经没有了,你要不要看看?” 林缜垂着眼,整理出明日要穿的常服,闻言看了她一眼:“……别闹。”他把选好的衣服挂在屏风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连耳朵都变红了。李清凰正站在他的侧面,看他的耳根发红,便踮起脚轻轻地朝他耳尖上吹了口气:“快点答应我啊,阿缜——” 林缜扶住她的肩,把她挪开了一点位置,正好两个人的距离重新拉成两步之遥。 这回他不但是耳朵红,就连脸上都开始变红了,原本清淡的凤目也变得水光潋滟。 李清凰简直都要被他逗笑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的脸皮还是一样这么薄:“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把你所有的干净的衣服都穿一遍,看你明天还怎么出门。”她是知道他很爱洁的,也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当初看到他扶着喝醉的顾长宁,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有多嫌弃,要是她把他所有的衣服都往身上套一遍,估计及他明天也没什么心情去诗会了。这种自伤八百伤敌一千的招数对别人没用,可是对林缜却很有用。 果然,林缜不得不点头答应。 李清凰从前跟他打交道,吃瘪的次数多,大获全胜的机会几乎没有,现在她竟是把文官都给说服了,恨不得到外面跑两圈抒发一下内心的喜悦之情,结果一转身就跟林缜撞在了一起。 他们本来就挤在屏风和床前那块不算宽敞的地方,刚好还往面对面的方向去,就直接撞了个正着。李清凰的额头正好磕在他的下巴上,两个人都痛得闷哼了一声,还是林缜眼疾手快,一把把她抱住,无奈道:“地方小,真是委屈你了。” 李清凰看着他们映在屏风上的影子,抬头道:“不委屈,我知道你穷。” 林家这样的宅子在平远城不算差,可是对于官居一品当过丞相的林缜来说,就有点太过朴素了。 “……”他觉得自己莫名有点被羞辱的感觉。 “没关系呢,等我多卖几幅字,就能帮忙换个更大的宅子。” 林缜轻笑了一声,凝视着她:“祖母和爹娘最想要的可不是大宅子,而是曾孙和孙子,你说呢?” “……” 她,好像被调戏了。 但是林缜马上又变成十足的正人君子,跟她约法三章,只给了她半个时辰的时间,若是她不能回来,他就去找她,将来碰到任何事,他也不会再冒着风险帮她打掩护。 翌日,李清凰就先去了书画铺子,等办完事再回头去溪园。她寄卖的那些字画果真已经卖出去三幅,掌柜见她今日是一个人来的,店里也没别的人,说话也不再遮遮掩掩:“夫人,不知道这些字画都是谁做的?此人的水准可是非同一般啊。” 李清凰托人办事,自然也要回答对方的问题:“若是掌柜将来还继续做这门生意,自然还能再来找我,至于执笔人的身份恕我不方便说。” “省得省得,这点规矩我也是懂的。”他感叹道,“你知道城外那林举人吗?前日他就买走了一幅,他根本没有怀疑这不是真迹。” 李清凰送到书画铺子的只是半成品,铺子老板再找匠人进行装裱和做旧,其实光看表面和真迹没什么差别。只是这买走画的林举人,她忍不住要在心里偷笑,想必就是她这个身体的亲爹了吧,上回那张秋山图是假的,还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当宝贝,现在又买到了一幅赝品,还出了真迹的高价。 她特意提醒道:“将来若是那位林举人还来问你买画,千万不要推荐他秋山图,那幅在当年被王家收藏了,长安许多人都知道,哪怕林举人现在还不知,将来总是要知道的,到时候露了馅就不好了。” 掌柜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多谢夫人提醒!”他就是喜欢跟上道又干脆的人做生意,对方没有什么包袱又好说话,他这边尽力去办事,两方都有好处,何乐而不为? 李清凰最后收了十几张银票,掌柜怕她觉得银票面额太大不放心,还帮她换了些小额的,钱庄也是西唐最大的通宝钱庄。 她把银票放在袖袋里,又挑了一块纹路漂亮的砚台,大大方方地走出了铺子。 她身怀巨款,但神情自然平静,就算有认识的人看见了,也只当她是去里面买东西的,根本猜不到她做了些什么勾当。 她现在当真觉得她身体上的亲爹真是人傻钱多速来,刚刚发觉自己把一幅赝品当宝贝,转身又花高价再买了另一幅赝品,倒是挺有意思。 她出了铺子,就往城东的溪园走去,刚走过城南这条最热闹的街市,迎面便是一匹马横冲直撞地朝她狂奔而来。坐在马上的人一脸惨淡,好几次差点都被摔下来,大概是不小心惊了马。李清凰不紧不慢地计算了一下这马狂奔的路线,虽然离她很近,倒也不至于冲撞到她的身上,就往边上跨了半步。而旁人看过去,就觉得她定是吓傻了,眼见着那一人一马朝着她直冲过来,她竟然不往边上躲避,这不是吓傻了还是什么? 突然,她感觉到有人一把抓住她的肩头,带着她用力往边上一推。李清凰就等着这一下,借着那人一推的力道踉跄一下,正好一脚绊在对方脚下,这时,那一人一马从他们身边险险擦了过去。 那人差点反过来被她绊倒在地,索性身手敏捷,竟是往边上一个侧空翻,稳稳地落在地上。 街市上的摊贩看了这样一场好戏,有些为他刚才那个漂亮的侧空翻鼓掌,还有些过来询问他们有没有受伤。那个推了她一把的年轻男人立刻笑着望着她:“我没什么事,不知姑娘可有受伤?” 李清凰一看对方那好像天生上扬的嘴角,立刻就认出是前几日在这家书画铺子碰到的那个人,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了感激的神情:“多谢,并无大碍。” 一次偶遇那还能叫巧合,可是连着两次偶遇,那就是人为了,不然难道还是天赐的缘分吗? ------题外话------ 公主:就算是天赐的缘分,也是命中注定此人五行缺揍。我当然是满足他啦。 继母与妹妹005 她心中嗤笑,脸上却还是那种惊魂未定又感激万分的复杂神情:“你当真没事吗?我刚才似乎刚好绊到了你。” 那人嘴角一抽,是啊,他刚才被绊了一下,差点就要当众栽倒,他不想提此事,微微皱眉,像是深有忧虑:“不知是谁竟这样胆大,在闹市区骑马,像刚才那样惊了马,多危险啊。” 到底是怎么惊了马,这事恐怕都还另有说道。她这些年见过的人形形色色,打过交道的更是三教九流都有,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有问题,可是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将来才有的继续玩。 她沉默不语,对方也只当她害羞,不敢跟外男说话,便主动问她要去哪里,他把人护送到地方。 李清凰浅笑道:“我正要去溪园。” “溪园倒是一处不错的去处。”那人看着她露在面纱那双含笑的眼睛,讶然道,“我原来先前见过姑娘,是在前面那家书画铺子,姑娘买的湖笔掉了,被我捡了——不知道可还记得?” 李清凰也恰当好处地表示了些许惊喜之情:“原来是你!” 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上回都还来得及道谢,没想到这回又是公子你帮忙……” 那人笑道:“在下姓赵,单名一个衡字,当不起什么公子的称呼,姑娘不如直接叫我名字吧。” 李清凰轻嗤了一声,以表不屑。这么老套的搭讪方式,就算林容娘涉世未深,也不会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外男勾搭了去吧,这赵衡是生了一张相貌不错的脸孔,可这家里却还有比他更清俊美貌的林缜呢,林容娘对林缜都没产生什么想法,难道还会对一个陌生人有什么想法不成? 她没有接话,也没有像赵衡一样报上名字。 赵衡见她不说话,也就不以为意地笑笑:“姑娘去溪园是有事吗?若是不着急,不如我来做东,请你喝一杯茶吧。” 李清凰道:“可我急着去溪园,这茶还是不喝了。” 赵衡被拒绝了,也没放弃,便又问道:“据说今日溪园有诗会,姑娘可是要去参加?” 李清凰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不是,我对诗文并不精通。”她当年也是跟着太子太傅读过书的,学得是朝政和明经,对诗文倒是不算擅长:“你不去参加吗?” 赵衡苦笑道:“我小时候家贫,没读过书,自然也做不出什么好诗来。” 他的笑容有点落寞,再加上他那张英俊的面孔,倒是很容易引人心疼。可惜李清凰完全不吃他这一套,淡淡地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回答:“原来你不识字啊,那的确是参加不了。” “……”不是,这话是这样说的吗?说话这样难听,难道就不怕被人打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溪园门口,只见林缜就站在门外,看样子还等了好一会儿了。 李清凰知道他估计是对自己不太放心,但是没想到会这么不放心,专程等在门口抓她把柄呢。她估算了一下时间,这一趟绝对不可能超过半个时辰。 她又道:“哦,你刚才是不是问我来溪园做什么?我啊,是专门来陪我家夫君的。” 林缜听到她的声音,便转过了身。 “我夫君如此一表人才,又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我要是不在场,不知有多少小妖精要往他身上扑呢,”李清凰突然变了张脸,黏黏糊糊地扑进林缜怀里,一双剪水眸含情脉脉地仰望着林缜,撒娇道,“夫君,刚才我走在路上差点被人撞了,好吓人啊,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衡脸色变了又变,由青转红又从红变白,觉得自己一双眼都快被她那副做作的样子刺瞎了。他用一种格外同情的眼神望着林缜,林缜是谁,整个平远城大概就没不认识他的,他从前只是听人说,平远城出的第一位丞相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好,娶了个不守妇道的妻子,现在看来,不守妇道倒也当真不算什么了。 林缜也是一脸懵,眼见她扑进了自己怀里,便抬起手在她背上拍了拍,语声干涩:“……没受伤吧?” 受伤是不可能受伤的,看她扑到他身上的动作就知道肯定是没受伤了,再说李清凰好歹还是当过将军的人,被人撞一下而已,她还能受什么伤啊。 李清凰抬起头,脉脉地望着他,那眼神看得他都有点承受不住了,又靠回到他怀里:“受伤了,要阿缜抱抱才会好。” “……”林缜轻咳一声。 “……”赵衡觉得自己的眼睛快要瞎了,他之前到底怎么会认定她会是那个把一群小混混打断了手,把刘老头揍得哭爹喊娘的那个神秘人,他脑子进水了吗? 他艰难地开口:“林相,是这样的,尊夫人刚才差点被冲撞,但应当是没事,我现在把尊夫人送到了溪园,这就该走了。” 林缜连忙道谢。 赵衡正要转身走人。 李清凰忽然道:“等等!” “夫人还有何事?” 李清凰在袖袋里摸了摸,好半天才摸出一个钱袋来,她的钱袋是憋憋的,一看里面就没几个钱,她把钱袋里的碎银和铜板全部都倒了出来,挑出一块稍大些的碎银,把其余的又装了回去,然后走到赵衡面前,把手上的碎银塞给了他,“光是道谢太寒酸,这是谢仪,你千万不要推辞啊。” “……”赵衡盯着手上那一枚碎银,微微皱眉,迟疑间,她就已经自顾自拉着林缜进了溪园。他本来还想去追,但是到了最后这步子还是没能迈出去。他皱着眉想,是不是她其实觉察到什么了?正因为觉察到了什么,才会拿这块碎银子来羞辱他?可是又觉得,这世上应当也没有人会用银子来羞辱别人的吧?看她身上的衣着打扮,并不像是有多少钱财傍身,那一个钱袋也是憋憋的。 所以,这是他的错觉吗?还是她真的在羞辱他? 进了溪园,林缜道:“刚才那人跟你有仇?” 李清凰想了一想,笑道:“没仇啊。” 没仇,怎么还这种态度?她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想恶心他吧? 李清凰又笑起来:“现在还没仇,在不远的将来,却是要结仇了。” 林缜想说什么,转眼又咽了回去,轻声道:“那人长得有点眼熟。我好像曾经见过。” 平远城并不算大,就算见过,有点眼熟也很正常。李清凰刚踏上回廊,却又不动了,她直直地盯着水榭中被人围在中心的人影:“你之前没说过顾长宁也会来!” ------题外话------ 公主:我受伤了,要抱抱才能起来。 林缜喜忧参半:那就……抱一下吧…… 继母与妹妹006 顾长宁是平远城的知府,曾经在长安时又是排得上号的风流公子,他擅长诗作,文采华丽,来参加诗会却没什么不对的。 林缜知道李清凰当初跟他有多么不对盘,便劝道:“顾兄现在认不出你,就算见了面也没什么,你们多年未见,我还以为你也是想见一见他的。” 李清凰呵得一笑:“见他?一根搅屎棍有什么好见的?” 林缜还没回话,就见顾长宁已经看到了他,朝他招了招手,长声笑道:“林相总算到了,大家可就在等你一个人了。” 林缜揽着她快步走去,顾长宁已经等不及,先出来迎接他,他也是见过林容娘一回的,便道:“嫂子安好。” 李清凰敷衍地点了点头。 顾长宁得了个没趣,摸了摸鼻子:“溪园的景致还是不错的,可谓三步一景,每一步都能成画,嫂子今日出门,可要好好看看啊。” 李清凰忽然感觉到有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侧过头,正好看见回廊上的林碧玉,她的脸完全是好了,正死死地盯着她,满眼冒火,身边还站着两个高壮的丫鬟。她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顾长宁察言观色,便道:“那边似乎是林举人家的二小姐,嫂子是要过去叙叙旧吗?” 李清凰道:“好啊,的确是该叙叙旧了。” 顾长宁心中暗自嘀咕了声奇怪,关于林举人家那些八卦,他是听说过的,也知道林容娘跟陈氏当年闹得水火不容,想必她跟陈氏的亲生女儿关系也不会好,可是现在一见面就要去叙旧又是怎么回事? 林碧玉看见她一个人朝她走来,眼中的火光更盛,她让杜管家买通了城里混混,想要她好看,结果这么多天了,她竟然什么事都没有。最后杜管家竟然还把她做的事告诉了母亲,陈氏把她禁足了好几天,直到今日诗会才同意放她出门,还千叮万嘱地告诫她千万别去招惹林容娘。 可是凭什么?她凭什么就要放过她? 待对方一步步走得近了,她低声吩咐身边那两个丫鬟:“等她过来,你们就一左一右站在她身边,抓住她的手臂。” 上回她是一时没了防备,这回她却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放过了她去,她还以为这回诗会林容娘并不会出门,毕竟她的名声败了之后,就极少愿意出去接受别人的指指点点,可是她今日出来了,倒是顺了她林碧玉的心意。 李清凰根本就没把林碧玉当回事,这位林二小姐完全是被她的母亲宠坏了,连陈氏那些手段的一点皮毛都没学会。但是她又全然不自知,偏偏还要凑到她跟前来卖蠢,卖一次不够还卖了第二次,她自然要成全她。 她毫不在意地走到她的面前,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妹妹脸上的伤已经大好了呢。” 林碧玉一听她提到脸上的伤,整个人都被她撩拨起来了,立刻示意那两个高壮的丫鬟一左一右抓住她的手臂,这才压低声音、得意洋洋道:“你算什么东西——根本什么都不是,就算你上回运气好,没被那些混混掳走,可是下一回,你觉得你还能逃得过去吗?你现在尽管小人得志,将来谁能笑到最后,谁才是笑得最好看的,你不过是个不守妇道,连你那表哥都不要你的破鞋罢了。” 李清凰脸上的笑容淡了一淡。 “俗话说,升官发财死老婆,你说在林缜心里,他是不是一直都盼着你死啊?毕竟他娶了你,没有别的好处,倒是处处因你而蒙羞,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你有哪点比得上我的?你容貌不如我,爹爹宠爱我却厌弃你,将来我的嫁妆也远比你的丰厚,你那名声却又臭大街了——” 她还没把话说完,李清凰突然抬起手,给了她两巴掌。她低低地笑了一声:“说句大实话,你在我见过的人里面,嘴巴之臭,也是能排得上号的。” 她说动手就动手,也不知道怎么就从那两个比她高也比她壮实的丫鬟手下挣开了手臂,林碧玉刚恢复白嫩的脸蛋顿时又高高肿起,透着红光。 林碧玉完全懵逼了。 李清凰踏前一步,在她耳边道:“我知道你买通了一群混混来找我麻烦,这件事我先记着,等将来跟你一块算。”她轻轻地拍了拍她红肿的脸颊,笑道:“别急,这日子过得很快,你马上就会等到,还有你那个总是帮你收拾烂摊子的娘……你转告她,别着急,千万别急。” 等到她们反应过来,林碧玉发出一声尖叫,李清凰配合地把双臂又塞回那两个丫鬟手里,做出束手就擒的模样。 林碧玉的叫声太凄厉,立刻把水榭中吟诗作对的才子们的目光吸引了过来。陈氏本来正和带着家中姑娘来看诗会的夫人们聊天,听见女儿的叫声,急急忙忙地赶来,她也顾不得什么贵妇的仪态,迈着一双小脚飞奔过来,一看到林容娘愣了一愣,再看到女儿脸上的红肿,忙抽出一条丝巾,围住她的脸上。 林碧玉根本不想围上什么丝巾,只想把林容娘干的好事揭露出去,便怒道:“娘,你到底是在帮谁的?到底谁才是你的女儿?我的脸被她打成这样,为什么我还要遮,为什么不让大家都看到?!” 陈氏也气急败坏道:“你有没有脑子,一个女人什么最重要?自然是容貌,被人看到你脸颊红肿的样子,你今后还怎么议亲?到底是你将来的亲事重要还是对付她重要?” 陈氏终于也没把她那慈爱继母的模样当着林容娘的面,再继续表演下去了。 李清凰含笑看着她们母子二人乱成一团,她们当然不敢闹大,真要闹大了,反正她现在的名声已经摆在这里,也不差这一桩,可是对于林碧玉来说却完全不同了,陈氏母女又如何会把自己丑陋的一面展露出来? 林碧玉挨了打又挨了母亲一顿训斥,觉得自己又委屈又可怜,眼泪汪汪道:“可是她打我。” 陈氏冷笑道:“你懂什么?做人眼光不可如此短浅,只注重眼前,就算眼前吃点亏又如何,将来讨回来就是了,有娘在,是不可能让你吃亏的。”她心知肚明,林容娘将来绝不会有好日子过,她现在已经被青龙帮那个赵当家盯上了,林缜虽是朝中新贵,可到底是没有办法跟那些家底深厚的世家门阀相比,他们林家根本护不住一个林容娘的。 她明明可以不动手就兵不血刃,为何还要脏了自己的手?给人落下把柄? 李清凰听见陈氏这么说,又挑起眉毛,看来她们是找到了新帮手了,觉得有恃无恐了吧? 可是那新帮手,当真会如此好心吗? 继母和妹妹007 陈氏刚刚安抚下了林碧玉,水榭里的士子们也赶了过来,领头的正是顾长宁,他拱了拱手,扬声道:“林夫人,这里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林碧玉红肿的面容全都掩盖在薄纱下面,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她能不委屈吗?她当然是委屈极了,被顾长宁这样一问,差点就要滴出泪来,她最看重自己的容貌,现在却见不得人了。可是这回她牢牢记着陈氏的话,一个女人最大的武器不是蛮横和强势,而是眼泪和容貌,她这双眸饱含泪滴的样子的确是楚楚可怜。 那些士子们见她这样,心里都是一软,但当他们看到被抓住双臂,夹在两个又高又壮的丫鬟之间的李清凰,那眼神又变了。 他们的确是苦读圣贤书,可是不代表他们会读着书把自己读成个傻子,就算林碧玉再是一副楚楚可怜,陈氏再是花言巧语,也比不上他们亲眼所见。 陈氏刚才急着安抚女儿,这才注意到李清凰还被两个高大壮实的丫鬟夹在中间,一副被她们胁迫的样子。她使了个眼色,让那两个丫鬟立刻放手,自己则走上前,拿出一方手帕来轻轻地擦拭了一下她的脸颊:“唉,容娘,你的性子也是太倔了,有什么话难道还不能好好跟妹妹说吗?何苦非要动手?你看这两个丫鬟也是护住心切,没有弄疼你吧?” 陈氏这张嘴,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却是一流的。 李清凰微微一笑:“我本来也没想动手的,这不是妹妹说话实在是太难听了吗?她刚才还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我夫家人早就厌弃我了,巴不得我早点死呢。” 陈氏的脸色骤然一变。 林碧玉跳脚:“我没说过!” 李清凰淡淡道:“那你敢发誓你没说过这句话吗?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就不信老天当真会如此偏袒与你,你敢发誓吗?” 林碧玉正要说话,只听李清凰又截住了她的话头:“先别急着表态,想想上回咱们见面时的场景,你刚发完誓,墙上的卷轴就正好砸在你的头顶,上回是卷轴,没什么事,不知道这回是什么了。” 林碧玉露出了心虚的表情,当时这件事,害得她被爹爹骂得好惨,明明受了欺负的人是她,吃了大亏的人也是她,可最后爹爹竟是偏向林容娘,她想不明白,简直都要气死了! 李清凰又轻蔑道:“我的母亲,娘家姓褚,乃是永州人士,是我爹的结发妻子,你不过是我爹的继弦,还没有资格来管教我。更何况,我也不需要你这样的‘管教’。” 整个场面都陷入了一种极端诡异的沉默。 有不少士子偷眼去瞧林缜,刚才林缜那小姨子说什么“升官发财死老婆”,若是她就自己在心里说说也罢了,可她偏偏还当众说出来,这是一件十分忌讳的事情。西唐入仕十分看重品德,若是德行败坏,就算学问再好,也永不录用。读书人看重气节,看重品行,对于林碧玉这小人得志的做法十分不满。 林缜缓步上前,伸臂将李清凰拉到了自己身边:“我不知道这其中是有何误会,这些误会又是因何而起,我林缜,再次郑重告之各位,她是我的结发妻子,是我要一生一世相伴的人,我今后绝不会纳妾,也不会娶什么平妻,我就只有一位妻子。”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了林碧玉,又慢慢扫过了陈氏,只看得她们心头发冷。 林碧玉缩在后面不敢说话。 说实话,她一直有些对林缜犯憷,总觉得他虽是斯文俊秀,可身上的气势却很逼人。 而陈氏则勉强笑道:“阿缜你这又是何必呢?你现在位极人臣,娶平妻或是纳妾都是很正常的事,又何必……”她讪讪道,又很快在他冷冰的眼神下慢慢噤声了。 她并不敢得罪林缜,别说是她,就是林思淼也不敢。林缜若是要拿官职来压他们,他们根本毫无反抗的余地,顾长宁是平远城知府,还是林缜的至交好友,若是他当真想为难他们为难林家,那他们将来都不会有好日子过。 李清凰暗自好笑,说真的,她真不觉得林缜有什么可怕的,就算眼神冷了点,架子端得高贵冷艳了一点,那又怎么样?难道他还真的会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吗?他又不是这样的人。她转身扑进了林缜怀里,抹着眼角根本不存在的眼泪,道:“阿缜,你对我真好……” 顾长宁搓了搓手臂上突然冒出来的鸡皮疙瘩。 老实说,他同林容娘是真的不熟,林容娘是什么样子的人他也不太清楚。 可是他现在真的觉得眼前好像是李清凰那刁蛮公主披着林容娘的皮在那里矫揉造作的撒娇…… 他这幻觉可是来势汹汹,有点不轻啊。 顾长宁挥手道:“行了啊,我们回去吧,这是人家家里的私事,你们这些男人凑什么热闹啊?去吧去吧,真是,一个个都没成家,看什么热闹?” 林缜揽着她的腰,坠在人群的最后面,老实说,他今日是第二回被李清凰扑进怀里撒娇了,第二回,自然也不如第一回震撼,他都有点麻木了:“……你觉得,这很好玩吗?” 李清凰肯定是不会吃什么亏的,但是林碧玉可说不好,看她用面纱遮着脸,估计是又被打了。 李清凰闷笑道:“难道不好玩吗?” “……”这要他怎么回答呢? 她抬起一双闪闪发亮的眸子,眼睛里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我就试试嘛,从前我总是看到李叶原哭得梨花带雨的,那些瞎了眼的世家公子都一脸恨不得把她搂在怀里好好安慰的表情,这原来真的好用。” 长楹公主李叶原起码也是哭得很好看,哭得很专业,她这样算什么?假模假样抹两下眼角就算哭过了? 林缜叹气道:“胡闹。” 李清凰假哭道:“你好过分,昨晚在床上还说什么一生一世,现在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 林缜抬手捂住她的唇,只看到她一双露在手掌外面的眼睛灵活地转了一圈,他面红耳赤,低声道:“别胡说。” 故剑情深001 她刚回到林家不久,予书便兴奋地开始整理行李,一边笑道:“少夫人,刚刚老夫人说了,明儿就是佛诞日,到时候她要去荣通寺烧香,还要我帮你整理需要带去的行李。” 林老夫人信佛,每月初一都会去荣通寺烧香,祈祷一家人平平安安。 从前她都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去了之后还会在寺里住上几日。 现在李清凰每日都去请安,又是送她爱吃的糕点,又是陪她逗乐,已经讨得了林老夫人的欢心,这回去寺里,居然打算还带着她一道去了。 别的媳妇尚且没有这样的待遇,李清凰可以算是头一遭,予书笑得嘴都要咧开了:“少夫人,你是不知道,老夫人当年也是受了许多苦楚,她看人眼光最是毒辣,她这样喜欢你,定是认可你的为人。”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就算现在还有人说些不好听的话,但是日子久了,大家总会忘记的,老夫人这般相信少夫人你的为人,将来大家也会明白那些不好听的话,也不过是传言而已。” 李清凰笑了一笑:“有些是传言,有些却不是,我也并不在意。” 林容娘当初和表哥褚秦私奔未遂的事,是真的,也没必要去矢口否认。她不觉得私奔是错,那些浓烈的情感和依托,本就不见得是什么错误,君不见凤求凰的故事如此源远流长,那些民间的话本里多少山精艳鬼爱上穷书生,那些故事会被世人津津乐道,为何林容娘的所作所为就是天理不容? 一桩私情罢了,又不是什么在大义和国家层面上的错误。再说,这和那些旁观者又有什么关系?何须那些人来当审判者和行刑者? 林缜今日被她折磨得不轻,就算整个诗会,都一直心不在焉,更不用说做出什么精彩绝伦的诗句了。诗会后面,晚上还有一场应酬,林缜原本也并不想去,只是顾长宁非要拉着他一道,又派自己的侍从先把林容娘送回林家。他就是不去也再找不出什么得体的理由。 顾长宁很少见他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好笑。他当时初次见到林缜,那年他们都是少年意气纷发的年纪,他比林缜足足年长三岁还多,只是觉得这位今科状元郎看上去容貌俊秀,行止端正,生来就是那一副君子温润的模样。他当不成君子,也当不成什么贤臣大儒,他只心安理得地当着他的风流浪荡公子。 他当初非要和林缜当朋友,其实出发点也很幼稚,只是觉得林缜比他年纪小,看上去也要有出息得多,他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也好教外公看看,他并非一无是处。 结果一晃五年,他还是孑然一身,还是别人口里的浪荡公子。 同样年纪的旧友都成亲了,即使没有成家,家里人也是急了,着急地帮着张罗。 曾经那些还会帮他张罗逼他成家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当初参加过林缜的婚礼,他请的人不多,请来的都是故交好友,可是他的面容平静,仿佛是一潭幽深的水,波澜不惊,再搅不起任何水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放在林缜身上,还有林举人家的挟恩还报。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只知道他有恩报恩,是个正人君子,若是放在从前,顾长宁只会嗤之以鼻:君子,呵,那是多虚伪无聊啊。 但是他又知道,林缜并不是虚伪无聊,他自有自己一套做人的原则,他把自己框死在那一条条严苛的条规里面,俯仰无愧天地,也不辜负任何人,只好耽误自己。 顾长宁拿起杯子和他碰了碰,压低声音道:“看来你对林小姐还算是合意?” 她今日做作成这样,他都没推开,那就是很满意了。 顾长宁笑问:“成了亲是什么感觉?” 林缜想了想,回答:“绝处逢生?” 顾长宁被这个答案说得一愣,又慢慢地重复了一遍:“绝处逢生?你得受了多大刺激?” 刺激吗?刺激是有的,总之肯定跟他过去那种想要像普通人一样过着寻常普通的生活有点不太一样。而这种搅乱他的感觉,并不能说有多不好受。唯一可以庆幸的是,李清凰是第一个搅乱了他平稳如静水的理智的人,也是第一个吻过他的人,只要这个搅乱他生活的人还是她,那就没什么不可接受。 林缜看了顾长宁一眼,冷淡地开了口:“像你这种没有家室的人,是不会懂的。” “……”妈的,有了家室就该嘚瑟吗?又有什么好得意的?谁还不记得他成亲时就跟老僧入定一样,准备四大皆空了? 顾长宁还要劝酒,他很快拒绝了,他酒量很一般,喝多了就会反应迟钝,说不准回去之后还会吐得一塌糊涂,有过一次,他可不想在她面前吐第二次。 那些仕子有些还很年轻,就跟他当年考中状元时候的年纪差不多,有些胡子一大把,这些人除了他之外都还没有家室,大家喝到后来开始吐露心事,感叹生活不易,才华无法施展,满腔热血和抱负无法实现,身边也没有一个体己的人,觉得自己当真是这世上前景最凄凉的人。再诉苦下去,就变成几个人抱成一团,哭诉境遇不济。 林缜一脸冷漠地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 他突然觉得李清凰从前常常挂在嘴边的文官麻烦,其实也是有道理的,这世上,谁还没有一点郁结的心事,在过去这么多年里,谁还没有无能为力的伤心事?可是这有什么好哭的,你现在哭才华不能展露,抱负无法实现,谁又知道你的才华和抱负是不是真的就有意义,是不是就当真能够凭着真才实学崭露头角?你还能对酒当歌感叹人生几何,在边关的将士却吃不饱穿不暖,也没睡过几晚囫囵觉,日日挣扎在鲜血与白骨的丛林,他们可有时间去哭? 便是活下去也是很不易了。 林缜站起身,拉开一扇画作清幽的移门,转身便往外走。 顾长宁见他都走了,再被塞了一耳朵抱怨后,也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走出酒楼,整座平远城安安静静,遥遥有几点灯光依旧亮着,微弱而静谧。 顾长宁被一阵风迎面一吹,什么酒都要醒了,扶着墙角吐了一阵,又道:“空谈误国啊……” 前朝就是被空谈和丝毫不知民间疾苦的皇帝误了国。其实空谈并不可怕,才刚入仕的时候谁不是满腔热血,一脑袋空谈,只是光凭空谈还是不够,可是只有空谈,那就极其可怕了。 林缜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李清凰已经睡了,却还给他在外间留了盏灯。火光幽幽,几近熄灭。林缜从院子角落的井里打了水上来,洗去一身混杂的酒气,又换了干净的亵衣,悄悄坐回她身边。 他的皮肤上还沾着些许水汽,又湿又冷,平远城才刚刚入夏,晚上还是有点凉。 她近来睡得都很好,也没像刚来时那样时刻紧绷着一根弦,容易在睡梦里惊醒。 她睡着了的模样很安静,也很乖巧,他在黑暗中盯着她的睡颜发了一会儿呆,便听她含糊地开口:“嗯?你回来了?” 被人这样盯着,哪怕对方没有恶意,她还是会有感觉。 林缜忽然笑了,若是她现在睁开眼看上一眼,大概就会想到一个词,色如春花。他用手臂撑着身体,缓缓俯身下去,直接吻上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很柔软,她的态度也异常柔顺,甚至还配合地张开双唇,让他进入其中攻城略地,这种顺从的态度简直能把圣人逼疯。 林缜在黑暗中急促地喘息着,一面又觉得好笑,为什么都这样了,她竟然还能继续睡着?难道他的吻还有安眠的作用不成? 故剑情深002 李清凰的确是睡得挺好,今日她要跟林老夫人去荣通寺上香,还要陪林老夫人在寺里盘桓几日。睡得好,就代表起得早,她总不能比林老夫人起得晚,还让她来催促等待吧? 予书昨日就帮她把所有要带的东西都整理好了,包成了两个包袱,这丫头的手上还捧着一只香炉。 李清凰从前当公主的时候的确是喜爱用熏香的,但是后来去了平海关,就跟熏香彻底决裂了。不管是营地的帐篷还是城里的营房,都有股怪味道,再加上北地缺水,十天半月也没什么机会洗一回澡,若是再加上熏香,那股味道可就惊世骇俗了。 她起得比林老夫人还早,在林老夫人出来前,就已经把马车布置妥当,摆好了香炉又放上好几个软绵绵的垫子,只要老夫人一到就能走。 林老夫人看着她笑了一下:“走吧。” 她们出发的时候,天边晨曦才刚刚露白,走到半途,那天色已经亮了,朝霞云蒸霞蔚地堆积在东面。林老夫人年事虽高,可还能到老眼昏花的地步,她身子骨硬朗,到了现在的年纪,耳朵没聋,嗓门也是中气十足,眼神自然还是十分锐利。她一眼就看到了李清凰微微发红的嘴唇,盯着看了几眼,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林老夫人从年轻时候就彪悍,一个屠夫的女儿,还生了一副花容月貌,若是不彪悍,就会平白受人欺负。她后来嫁给林缜的祖父,也一直都很强势,等到丈夫死后,她又一个人把整个家支撑起来,把儿子拉扯大,给儿子娶媳妇,现在终于享受到了儿孙的福气。 她最放心的就是年纪最小的孙子林缜,而最不放心的也是他。 她有时候觉得林缜就像他的祖父,很多心事都喜欢憋在心里,害怕他有太多苦闷说不出,也一样英年早逝。幸亏林缜长袖善舞,孤身一人还能在长安混得如鱼得水,比他的祖父要强太多。 唯一不太圆满的大概就是这桩姻缘吧? 可是现在看来,他们小两口似乎感情很不错。 路上无聊,林老夫人跟她还会闲聊几句:“荣通寺的香火很灵验,只要你诚心许愿,一定会灵验的。”她絮絮叨叨地跟她讲起,当初林缜上长安赶考时,她就一直住在寺里,晨昏定省,天没亮就开始帮些后厨的活,吃过早饭就跟着寺中僧人一道念经祈福,过了晌午后就滴水不进滴米不食,连续三个月,林缜中状元的消息总算传了回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种长辈的爱护,对李清凰来说其实挺陌生的。 她的父亲并不是她一人的父亲,母亲也并不是她一个人可以痴缠撒娇的母亲。她的父母都坐上了那把龙椅,他们首先是一国之君,西唐脊梁,是天命所归之人,最后才是她的父母。他们能够分给她的注意力,最后只是少得可怜。 就算她在边关打仗,保家卫国,生死由命,女帝谢珝远眺祈祷的时候,也是祈祷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边关祥和,而不是希望她能活下来。 她其实也并不把这些事往心里去,在她心底其实也有一杆秤,她从来都不会把自己和国家社稷放在一道来衡量,估摸自己是轻了又或是重了,但她是守住家园和社稷的一把刀,一把磨得锋芒毕露的刀,但凡有外敌敢来犯,她就会毫不犹豫地亮出自己的剑。 到了晌午,荣通寺总算到了,山路马车是上不去的,他们便把要带的东西搬了下来,找挑夫抬上去。 轮到李清凰时,她就只有两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林老夫人一双眼往那两个包袱上看了看,摸了摸手上那一挂佛珠:“就只有这么点东西吗?” 李清凰还没回答,可是予书却抢在她前面,帮她说话:“少夫人向来朴素,就只有这些东西。” 林容娘是书香门第出身,林举人家又颇有资产,两厢对比,他这个长女过得却是可怜巴巴的孤女一般的日子。 林老夫人叹了口气:“每月的月银都领了吗?” 予书道:“这个月的奴婢已经领了,之前都是绿翠领的。” 也就是说,就连每个月的月银都未必会分到她的手上。绿翠那丫鬟是什么品行,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就是个欺主的丫鬟。林老夫人又摇了摇头,有些怒其不争,又舍不得责怪李清凰:“你可长点心吧!” “……”其实现在已经赚了两千多两白花花的银子的李清凰不知道该说什么,月银才多少钱,少了就少了,她根本没放在心上,而林思淼那便宜爹其实已经给她送了不少银子,将来说不定还会更多。 荣通寺的石阶比较陡峭,平常人走上去也要气喘吁吁,林老夫人身子骨虽是十分硬挺,可是到了这个年纪,到底也远不如从前了,走到一半的时候就气喘吁吁,想要停下来休息。 反而是李清凰还什么事都没有,比那些经常上山下山的挑夫还轻松。 林老夫人也没想到她看上去娇娇怯怯的,可实际上身体还当真不错,身体好,就代表好生养,她是过来人,又怎么会不知道生产就是一道鬼门关,稍微不小心就回不来了。等孝期过去,她大约很快就能看到她最喜欢的孙子有后了。 李清凰没意识到林老夫人这颇有意味的眼神,正背着手看路边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符签,那些符签是用细细的竹片打磨而成的,用正红色的绳子系着,挂在枝头。槐树是有些阴气的,在平海关时,她曾听那些年逾古稀的老人说过,槐树在古时能通阴阳两方,可以把自己的愿望用红绳系好,挂在槐树上,地底的先人受到愿望,定会保佑自己在阳间的子孙后代,助他们得偿所愿。 没想到平远城也有这个风俗的。 她仰头看了一会儿,都是些许愿喜乐平安的愿望,还有一个女子笔法稚嫩,歪歪扭扭地刻了几个字,希望猫咪的病能快点好起来。这些愿望,都是美好得光是看着都能微微一笑的。 正好一阵风挂在,枝头处勾着的一小块竹片掉了下来,那红绳没有别的这么艳丽,大概是被挂在上面很久了。如何挂竹片其实也是有讲究的,需要本人站在槐树下面,使劲往上扔,扔得越高,愿望实现的机会就越大,如果碰巧还被树枝勾住,那就说明连老天都收到了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李清凰捡起那块薄薄的竹片,正想把它扔上去,余光忽然瞥见上面刻的字似乎有点不同寻常。她举起竹片看了一眼,只见上面的每一个笔画都被刻得很深,几乎都要穿透了竹片:“所有死有余辜之人都将厉鬼缠身。”她没念出来,光是看着那一笔一笔刻得极深的字迹,就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她倒不是因为这竹片上的内容而发凉,而是这上面的字迹,和她找到的、归属于在林容娘嫁妆里的一本诗集上的注释是一模一样的。 ------题外话------ 老夫人很欣慰:身子骨好,就说明好生养,看来很快就能抱孙子了。 李清凰:喵喵喵? 故剑情深003 她当时还翻了一遍那本诗集,都是些感叹春去秋思、颇有点哀怨的小诗,她向来不喜欢这些,潦草地翻了翻也就罢了。那本诗集的页面上空白的地上还用簪花小字密密麻麻地写了好些感悟,因为那是林容娘的私隐,她也没去细看,只是记得她的字体大概是什么样子的,她记性好,看过一遍就能记住,再对比眼前的竹片,就觉得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李清凰暗道,看这竹片的磨损程度,也不是新近才挂上去的。每年农历新年,寺庙都会把树上的竹片取下来念一场经烧掉,也就是说,这个竹片挂在树上,最长也该有三四个月了,可能在三四个月前,林容娘许下心愿,希望死有余辜者被厉鬼缠身。 她摇了摇头,微微出了一会儿神,还是予书走到她边上,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把水袋递给她:“少夫人,你喝点水吧。”她站在李清凰身边,个子小小的,年纪也很小,早就累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可是她们才走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台阶还得她们慢慢走上去。 李清凰取出一张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汗,笑道:“有这么累?” “累啊,”她气息急促,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不稳,“怎么少夫人你都不觉得累啊?” 她当然不会觉得累,她曾经还千里单骑追杀过突厥王子,那才真的叫累,回程的时候她都趴在马背上睡着了,要不是有红烧肉稳稳地把她驮了回去,估计后面就没有什么李少将军了。 她笑道:“等下包袱还是换我来背吧,我真不累。” 等走到荣通寺外,太阳已经不再像正午时这样毒辣,山上草木隐蔽,还有一股凉意,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 荣通寺的知客僧人已经认得林老夫人了,直接把他们领了进去,安排在林老夫人住惯了的东面厢房。李清凰的房间就在林老夫人隔壁,老夫人住了正厢房,她住在偏屋,虽然阳光不如正厢房好,可是正对着一面爬满爬山虎和凌霄花的白墙,倒显得格外清幽了。 林老夫人爬了这么久的山路,已经撑不住了,就在老嬷嬷的服侍下睡了。 李清凰则和予书坐在房里的蒲团上,一起整理东西。幸亏她们也没什么东西,就是几件衣服,因为在寺庙里,也不能浓妆艳抹披金戴银,就只带了一些样式简单大方的首饰和一盒香粉。 予书喝了好几杯热茶才缓过气来,趴在矮桌上笑道:“少夫人,你的体力也太好了吧,竟然都不用喘大气。” 李清凰幽幽地看着她,说道:“体力当然很重要,不管男女……” 予书年纪还小,一下子没懂,等过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她这句话的深层含义,一张脸忽的红了,嗔道:“少夫人,你怎么这样!” 李清凰噗嗤一笑:“你既然能听懂,那你还害羞什么?” 她是军营里待久了,再加上军营里全都是糙老爷们,只有后厨才会有几个帮忙做饭的女人,开始大家跟她没混熟,还会稍微有点矜持,到了后来,什么荤话荤段子都信口道来,难道她还能不让人说话吗?听得多了,害得她现在都能说几句了。 予书爬山爬累了,直接窝在榻上睡着了。李清凰不累也不困,便一个人在寺院里随意走走,再过三日就是佛诞日,到时荣通寺会变得十分热闹,香客如云,寺庙里所有的僧人都在为三日之后做准备。 李清凰来着荣通寺,就是为了见一见褚秦的,但是她也不确定他现在还在不在这里,他出家后的名字又叫什么,再加上她现在用的还是林容娘的身体,很多事,她其实是没有办法去问的。比如她袖子里藏起的竹片,她就没法去问予书林容娘之前是什么时候来的荣通寺,毕竟她现在就是林容娘,她难道还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上过香? 她在主殿和偏殿绕了一圈,也见过不少僧人,这样迎面碰见,对方向她双手合十行礼,她也还礼,所有的僧人都表情平淡,看她和看别的香客差不多。 她觉得,若是褚秦当真出了家,突然看到她,还是会有点异样的。 结果她几乎把整个荣通寺的角角落落都逛遍了,碰到的全部都是心如止水、神色淡然的僧人。 她叹了口气,这样找下去不知道要找到何时,不过比大海捞针还是要好很多。 到了用晚膳的时分,林老夫人起来了,带着他们去用膳。像林老夫人这样时常会住在庙里听经清修的,被称为居士,用餐也是和僧人在一个饭堂里用的。李清凰扶着林老夫人踏进饭堂的门槛,余光不断地扫过坐在长桌边上低头吃饭的僧人,还是一无所获。 索性还会在山上待好几天,她还有的是时间,就一点都不着急。 她把林老夫人安置在一张空桌子边上,然后和予书一起去打饭。予书不好意思了,连连道:“少夫人,你还是坐着陪陪老夫人吧,打饭这种事就本就应该由我来做的。” 予书一个人,要拿四个人的饭食,怎么拿得过来?林老夫人身边服侍的是位黄嬷嬷,也是林家的老人了,她平日里做的事就是陪老夫人聊聊天,活却是不必做的。 李清凰双手合十:“小施主,这里是荣通寺,佛祖面前大家都是一样的,打饭也不分你我。” 予书被她逗笑了,她开始被分到李清凰院子里时,多少都有点担心,可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却觉得她比另外三位夫人和兮之小姐都要好相处多了,她会逗她笑,她做错了事,她也一点都不在意地表示这算什么,她觉得跟在她身边很舒服,也很轻松,根本不用兢兢战战如履薄冰。 荣通寺的晚膳很简单,两菜一汤,看上去就是清汤寡水没什么味道。 李清凰不挑食,直接把碗里的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连一粒米都没剩下。她吃饭速度很快,但是吃相又很好,还保留了几分当年在宫里学过的礼仪。她刚吃完,就有小沙弥过来收拾餐具。一个穿着普蓝色僧衣的小沙弥低着头,收拾到了她们这一桌,忽然抬起头瞪了李清凰一眼,又立刻低头。 李清凰当然看到了,她默默地把那个小沙弥的长相记住,就像没看到一样,又扶着林老夫人回东厢房去了。 天色一暗,所有的香客都回到房里,有些点了蜡烛继续对着佛经念念有词,有些就洗漱一番直接睡了。 现在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许多香客穿着宽大的淄衣陪着队去打井水。李清凰也去打了半桶水来,又去厨房讨了些热水,服侍林老夫人洗漱。黄嬷嬷看着她忙前忙后,打趣道:“到底是老夫人心疼的人,办事倒也怪殷勤的。” 林老夫人收下热水,就让她赶紧去休息,这一天也怪累的。等她离开了,她才笑道:“要说谁往我这里跑得勤快,那自然是小顾氏,可是要说真心,还当真只有容娘了,阿缜执意要娶的人,自然也是对的,什么容貌啊家世啊都没有这么重要,有心那才是最要紧的。” “可不是,看来老夫人马上就有曾孙抱了呢。” 李清凰端着盆子往回走,又一次碰到了那个在饭堂里瞪她的小沙弥,那小沙弥低着头,行色匆匆,她本想直接追过去,却又担心会打草惊蛇,又或者闹出太大的动静来惊扰佛门圣地,便往边上绕了条路,正赶到了他面前。她直接堵在路中心,笑道:“小师父,你好。” 那小沙弥一抬头,又看见是她,又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想要从她身边绕开。李清凰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伸出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小师父,等等。” 那小沙弥其实生得相当可爱,一张脸圆圆的,鼻头圆圆的,唇红齿白,就像年画上的金童。 但他一看到李清凰,就是一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表情,再加上他瞪着眼睛的模样,让她想起平海关外的小狼崽子,恨不得竖起浑身的毛来彰显自己的凶狠。她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便问:“我得罪你了吗?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小沙弥还是瞪着她,用力之大,都让她担心他会把一双眼珠子瞪出来:“贫僧还有事情要做,施主请让一让!” 李清凰那双脚就跟在地上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她自然是不希望跟寺里的僧人起冲突,可有时候,一些冲突还是避免不掉的。 那小沙弥见她还是不让路,气得要命,压低了声音道:“施主!请你自重!这里是佛门之地,可不是你家,随随便便就能扯个男人不放!” 哎呦,看来还真是让她找对人了。 ------题外话------ 先解决掉林容娘为何会死,公主为何会借尸还魂的问题,然后收拾收拾继母,林缜就能把公主吃掉了。 林缜:已经都有点等不及了。 公主已经成了一条咸鱼: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干什么?宿醉很难受…… 故剑情深004 李清凰面上带笑:“让我不拉扯你也行啊,你带我去见褚秦——哦,这位大师出家之前的名字叫这个。” 小沙弥抬起眼,眼中的怒火似乎就像是要化为实质般喷薄而出,他一张口,在李清凰抬起的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后甩开她狂奔而去! 李清凰根本就没想到这孩子会突然跳起来咬她,林容娘的细皮嫩肉根本经不起咬,她痛得嘶了一声,拦住他的手臂就放下了,正好让他跑掉了。她摸了摸手腕上的那半个半扇牙印,脸上倒没有一点怒色,反而若有所思:正因为对方年纪小,还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欢喜憎恶都是那么浮于表面,她完全可以确定,过去一定是发生过什么事了。 要是让她大胆猜测一番,可能就是林容娘来荣通寺上香的时候,正巧遇见了出家的褚秦。或许……两人到底还是起了争执?那么那个系在半山路上那棵槐树上的许愿牌是出于什么心情,在什么时候挂上去的呢? 李清凰安稳地在寺庙里过了一夜,早上依旧按照从前点卯的时候起了床。庙里的僧人就跟她起得一样早,主殿中传来了阵阵诵经声。她站在门槛外边,倾听着阵阵梵唱。其实她从前并没有什么信仰,既不信佛,也不信道,可是现在却有点异样,毕竟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并非是简单的常理可以解释清楚的。 “居士身上的煞气可不轻啊。”突然有人在她背后说道。 那人说话的声音十分嘶哑难听,而那人的吐字也并不算是清晰,还有点含混。 李清凰耳目清明,也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她转过身,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年纪很大的瞎子,脸上的纹路很深,一冲眼看去还有点可怖,就像整张脸都被那些纹路划得千疮百孔一样。至于为说他是瞎子——那人虽然睁着眼,可是看人的方向是斜着的,倒像是用耳朵在判断声音。 李清凰压低了声音:“这煞气,不知是何意?” 那人转身就走,李清凰自然只能跟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主殿,等到耳边的梵唱声淡了,那人才开口:“四个月前,我就是在这里见的居士你,这么快,你就不记得了吗?” 李清凰微微一挑眉,面不改色地回答:“我记性向来都不太好,尤其认不得人脸,要经人提醒一番,才会想起。” “胡说八道!”那人一敲手上的拐杖,他的拐杖也是破破烂烂的,这样一敲,底下的木片竟是岔开了一些,接触地面的时候发出了刺耳的刮擦声,“我看你不是记性不好一时没想起来,而是已经换了个人了,你身上满是死气,根本就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还有不轻的戾气,我看你倒像是个夺舍的厉鬼吧!” 又是厉鬼! 李清凰面色有点不好看了,但还是按捺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否认也没承认,而是微笑道:“老人家,既然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不如也把那些我还不知道的事情同我说说,或者我就会多一点头绪了。” 那人又用那双眼白过多的眼睛斜斜地盯着她看,盯了好一会儿忽然咦了一声,又伸指掐算了一番,语气和缓下来:“你虽是厉鬼,却又身负武勋和功德,这倒是特别。” 若是在两个月前,有人这么跟她说话,她肯定是觉得此人就是个江湖骗子。 这种江湖骗人竟敢骗到她李少将军面前,她不把那算命摊子掀翻了,把人捉起来揍一顿就算好了。 但是现在,她连死而复生,死后还魂的事情都亲自经历过了,那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恐怕站在她眼前的额这位落魄老人非但不是什么骗子,还是位高人。她懒洋洋地笑道:“老家人说得对。我曾经是镇守一方的将军。” 既然是将军,那么身上煞气重也能说得过去了。哪位镇受一方的将军手上不沾染鲜血和人命的? “将军,呵呵,看来这姑娘运气倒是好,竟招来了一位将军。”他面色忽然变得很奇怪,问道,“你现在用着一位姑娘的身体,不会不习惯吗?” 李清凰微微一愕,立刻又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说自己是将军,在世人眼中,将军一般都是男人,突然还魂到一个女子的身躯里,这滋味可就有点酸爽了。 她笑了一声:“老人家,我还能把身体还给她吗?” “不能。”他肃穆地摇头,“既然敢用厉鬼夺舍的法子,就不可能再换回去。那姑娘把你招来,付出的代价就是献出自己的身体,换你为她做一件事。” 李清凰本来想问一句什么事,后来又忍住了,那还用多说吗?林容娘的愿望一直都很简单,就是“让死有余辜者被厉鬼缠身”啊。她想了想,又问:“您的意思是说,我现在占了她的身体,就是因为她把我招上身来的?”她开始一直怀疑那镇着屋子四个角落的木头娃娃是不是被人偷偷放进来的,而罪魁祸首应当是陈氏母女,却原来是她想错了。 并不是陈氏母女做的,而是林容娘自己做的。 她用招厉鬼的法子,把她从千里之外的战场上招了过来,让她得到了一具新身体,而林容娘付出的代价则是自己的性命。 “不错,你是不是在屋子里找了巫蛊木偶?” “是。” “那就对了,这个招厉鬼的法子是老夫教她的。”老人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他一张嘴,就露出一口满是黄渍的牙齿,那牙齿并不整齐,看上去歪歪扭扭,很是难看,“她跪着求了我三天,我看她心诚,才会答应的。否则我绝不会再碰这种有损阴德的事情了。” 既然知道有损阴德,为何还要把这个阴损法子教给林容娘? 大概是李清凰的脸上显出了些许不屑,那老人重重地敲了一下拐杖:“怎么,让你一个死人都能活下来,你还不愿意了吗?” “就像您说的,能让一个死人活过来,那么活过来的人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天底下,绝不会有白吃的午餐。 更何况是这种重新再活一次的好事?可是同理,她得到的越多,将来需要付出的代价也越大,未必就是她能够承受得起的。 “你要付出的代价……当然要你自己去想了,但是老夫可以告诫你一句,想得时间不要太长了,时间越长,你就会越衰弱,到时候恐怕还会魂飞魄散。” 那老人仰头笑了几声,那阴森森的笑声就仿佛是尖利的物件,刮擦着她的耳廓,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林容娘的心思,她已经知道了,那么那些人在她眼中是所谓死有余辜的人呢?陈氏母女是一定的了,褚秦……褚秦算不算? 故剑情深005 李清凰在用早饭的时候又见到了昨晚上咬了她一口的小沙弥,他来收拾餐具的时候,目不斜视,也没有再抬头看她一眼。李清凰故意丢下了自己的一块手帕,待走到半路,才假装自己发现丢了东西,便一个人匆匆回去找。因为是在佛门净地,林老夫人显然并不认为她会碰到什么意外,也就让她一个人去了。 李清凰这回也没避着旁人的目光,直接在饭堂外面堵人。依照她的身手,她当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跟踪对方,但是那样太费时费力,她不想这么麻烦:“小师父,昨天是让你跑掉了,不过今天你肯定跑不了,还不如干脆一点,让我去见他——你知道我说的这个人是谁,对吗?” ……反正她现在都是厉鬼了,还能怕什么? 那小沙弥又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怒道:“你这人怎么就这样不要脸,明静师兄不会想见你的!” 所以说,褚秦出家了的名字就叫明静? “他不想见我没关系,我想见他就行了。”李清凰有点不耐烦,“我能把他怎么样?还能强了一个大男人不成?” 其实寺庙里从小就出家的孩子,除了个别天生慧根之外,大多都是穷苦出身,可就是穷苦人家出身,也没见识过一个女人口吐如此污言的。他涨红了一张脸,是气的,抛下一句:“跟我来!”转身就飞快地跑了起来。 他这年纪的男孩子就跟皮猴子似的,脚步迈得飞快,他从一扇不起眼的偏门钻了出去,很快就往山后跑去。因为是寺庙后面的后山,并没有修筑台阶,只有一条前人用脚踩出来得的小路。小沙弥往后看了一眼,见她竟紧紧跟在自己身后,微微露出些诧异的表情:“很快就到了。” 李清凰问道:“你明静师兄不住在寺里吗?” 小沙弥根本没理睬她,飞快地沿着浅浅的山路滑了下去,很快就来到一片荒凉的树林里:“他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话音刚落,李清凰已经扣住了他的手腕,她的手指就像铁环一样,紧紧地扣住后就再也挣脱不出来。 小沙弥吓了一跳,破口大骂道:“你这贱女人到底还想做什么?!你别碰我!被你碰到了以后不知道会有多倒霉,你这——”他在李清凰冰冰凉凉的眼神下慢慢地禁了声。李清凰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离着他的脸颊越来越近,他还以为她要打他巴掌,结果她只是轻轻捏了捏他脸颊上的肉:“小师父,出家人本就不能妄言,更不能口出污言秽语,你——破戒了。” 妈的活见鬼了,为什么就挣脱不开了? 小沙弥一边在心里大骂,可是碍于他想骂的人就在他身边,他只能憋气地煽动嘴唇,发出无声的怒骂。李清凰一手牵着他,一边往树林深处走去,仿佛对方的挣扎在她眼里就跟一只兔子在撒娇一样。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这小师父可不就是咬了她一口吗? 李清凰看到了一棵树下的墓碑,上面正用红漆写了明静二字。 所以说,褚秦已经死了吗? 她松开那小沙弥,严肃地问:“明静是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会死?” 大概是因为她的表情太正经了,小沙弥也没再故意跟他作对,当即大吼道:“他死了有四个月了,就在那天跟你见面之后,他就不想活了,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吊在这棵树上,没有气了。” 李清凰仰起头,看着墓碑边上那棵大树,原来褚秦是自杀的,就在他和林容娘见面之后,吊死在这棵树上。 李清凰肃容问:“他有没有说,为什么要想不开自杀?” “我怎么知道?”小沙弥朝她翻了个白眼,“肯定是你说了什么,让明静师兄很伤心,最后生出了死志。你走之后,我看到师兄在哭,哭得很伤心,一定是你!除了你还能有谁!” 李清凰捂了捂耳朵,她的听力很灵敏,不用这样扯着嗓子在她耳边吼吧。她一把抓住他的肩,疾言厉色道:“他的遗物还在吗?我要看到他的遗物!” 据说李少将军板着脸训话的样子怪可怕的。 李清凰自己没觉得过,倒是那小沙弥忽然禁了声,傻乎乎地望着她。 她在他背后轻轻一推:“快带我去,若是我害的,我给他偿命,可如果不是我……”她顿了顿,承诺道:“我为他报仇。” 小沙弥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明静师兄当时的确是留下了遗物,他在遗书上也说过,要把这些东西都留给他唯一的亲人。他在这世上除了一个表妹,再也没什么亲人了,他的表妹,原来应该成为他的妻子,可他们终究有缘无分,就这样错过了。 李清凰很快拿到了褚秦的遗物,他留下的东西很简单,只有一本诗集。那本诗集就是褚秦写的。 他那日在家中读书,忽然跑了出去,愤而出家,身边连一件衣服都没带,却带了这本诗集。开篇的前几首,意境欢快,都是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愫,暗暗的,淡淡的,却又十分勾人。到了中间,那些暗自萌发的情愫改变了,变得满是相思缠绵之意,是一个男子在诉说对女子的爱慕。可是情况很快急转而下,后面的诗句笔画潦草,意境颓废,充满了痛苦之意。她看了看落款上的时间,却是五年多前。 而五年前多,正是林容娘和褚秦私奔未遂之后。 那个时候,林缜和她定下了婚约。 褚秦在诗句中谴责了他心爱女子的薄情和变心,中间还有几页沾了些许血迹,斑斑点点,看上去触目惊心。 李清凰知道这其中定是有很深的误会。在林容娘苦苦等待却等来了林府管家的那一刻,褚秦却也饱受了苦楚,他在诗中表态,他一定会出人头地,将来衣锦还乡,光明正大地走到那个辜负了他的女人面前。 一个负心薄情的人,可不会写出这样的诗句,也不会承载如此大的痛苦。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把诗集合上。 “给他剃度的大师是哪一位?”她缓缓道,“我想去拜见一下。” 为褚秦剃度的高僧正是荣通寺的主持荣晦大师。 “明静生来就同佛有缘,”荣晦大师缓缓道,“若是他能看淡那些劫数,心境平和,将来总会大彻大悟。可惜,太可惜了。” 明静若非在不意间和林容娘相见,侍奉佛祖的时间再久一点,心境再被磨得平缓一点,或许并不生起死志。 但那仅仅是如果,他还是堪不破这一劫。 于是他的劫数,就成了死劫。 荣晦大师静静地看着李清凰,又从手边的盒子里出了一封书信:“这是明静最后留下的手记,或许你想看一看。” 他倒没有像那个小沙弥那样对她有什么恶感,看她的眼神也平止如水,就和看芸芸三千众生并无区别。李清凰接过书信,继续听荣晦大师告诉她关于褚秦的故事,褚秦在出家之前曾经把前尘一一交代,当时他虽心如死灰,却并无死志,他只不过是想了却尘缘罢了。 ------题外话------ 故剑情深说得是林容娘的故事。小时候看金庸,最喜欢白马啸西风,女主离开成长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乡江南,她说,江南有燕子有桃花,有英俊的少年,可是她都不喜欢。她喜欢的就只有那片贫瘠的土地,喜欢那个大漠上英武的少年。林容娘也不爱林缜,不管对方有多好,她一辈子只爱一个人,至死不渝。 公主拍肩:不要伤心,只是缘分未到,不代表你差劲。 林缜:……(并没有被安慰到) 故剑情深006 李清凰读了信,又听着荣晦大师的讲述,自己又慢慢把整个故事补全。 褚秦家中父母早逝,前来投奔姑父姑母一家,可惜姑母也过世得早,后来是靠着姑父林举人资助才继续读书的。 他比林容娘要年长五六岁,他第一回见到容娘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瘦瘦弱弱的,一双眼睛却很明亮。他当时想,这大约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双眼眸,清如秋水,天生含情。陈氏刚嫁入林家没两年,也生下了一个女孩,取名碧玉。她虽宠自己所生的女儿,可是对前夫人的女儿林容娘,却也是不差的,至少旁人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陈氏不光对林容娘不错,就是对褚秦也颇为体贴温柔。她总是笑着逗弄这位小少年:“将来我把我家的容娘送给你好不好啊?” 年少的褚秦还对男女之间的事情半懂不懂,闻言立刻跳起来反驳:“不好!她长得难看死了,我才不要她!” 林容娘在一旁听见了,眼泪半落不落,含在那双清如秋水的双眸中。 陈氏又笑着摸摸他的头:“你这样说话,可知道妹妹会伤心的?” 她伤心了又关他什么事?褚秦不屑地想。 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罢了。再说他也没说错,这小丫头瘦瘦小小的,头发也有点黄黄的,的确是难看得很,陈氏那样丰满温柔的模样才是他喜欢的,会让他想起自己已故的母亲。 褚秦慢慢往屋里走去,手上还拿着一卷书,一面念一面记,忽然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冲了过来,正撞在他的身上,把他手上的书都撞掉了,他瞪了对方一眼,还没说话,却见那小丫头捧起他的手腕用力一口咬下去,咬完就跑。褚秦伸长手臂,一把抓住她的肩:“喂,你干嘛咬我?” 容娘转过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眨了一下,大滴大滴的眼泪就砸在他的手背上。他像是被烫到一样松了手,那丫头就像是一条滑不留手的鱼一样跑进小花园里,不见了人影。 褚秦在近思书院读书,书院在城里,而林府在城外,他每日都要进城。有几天,他都会注意到身后跟着一条小小的尾巴,小女孩自以为躲得隐蔽,一直跟随他出了林家的田产才回去,等他从书院回来,她又会在同样的地方跟着他回家。他又好气又好笑,可又不敢再去惹她,便自己对着空气说话:“喂,小丫头,你到底躲什么啊?就不能走过来,咱们一起说说话吗?” 没有人理他。他又对着空气说了两遍,见她还是不愿意出来,便作罢了。 翌日,他却见着那黄毛丫头捧着一碟糕点,等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唔,有点甜了,”褚秦尝了一口糕点,那糕点的样子做得不好看,形状也不太规则,“少放些糖就好了,还有,你做得这个是……猫?” 原谅他当真认不出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只能随口猜一个。他心道,女孩子总是喜欢猫的吧?要么就是兔子? 谁知那黄毛丫头严肃地开了口:“这是老虎。”她又指着另一块奇形怪状的糕点:“这是熊。” 褚秦:“……”所以说,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一点可爱的小动物? 陈氏和蔼可亲,小妹妹林碧玉活泼可爱,姑父并没有嫌弃他,反而资助他继续念书,他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碰上了一家好亲戚。他每回同林容娘说起陈氏很像他已故的母亲时,她的表情都有点不服气,她并不是那种口才好得可以天花乱坠的人,只是哼了一声:“虚伪!” 林容娘是当真觉得陈氏虚伪,明明人人都夸她会做人,可是她对她做出来的事,总会让爹爹把她推得更远,也更加宠爱妹妹林碧玉。一个做什么都面面俱到,不让任何一个人感到尴尬的人,每回都能显得她特别不懂事,特别稚嫩,一次两次还能说是巧合,可是日子久了,她又怎么会感觉不到。 可即使她心知肚明,她却找不出证据来,如果闹开了,别人只会觉得是她小题大做,小鸡肚肠。 褚秦自然也不能懂她。 又有一回,陈氏失手把爹爹书房里的香炉打碎了。那只香炉,是她母亲还在的时候购置下来的,也只有这只香炉还摆在显眼的地方,其余的物件都渐渐消失在这座宅子里。林容娘当时发了好大脾气,怎么可能是失手把这只香炉打碎的?这香炉很大,又沉甸甸的,就算是她双手去抱,也抱不住,这十几年都没打碎过,又怎么会打碎? 她对着陈氏大发脾气,正巧被林思淼看见,他走上前,给了她一记耳光。 林容娘简直不敢置信,从前她母亲还在的时候,爹爹对她哪一回不是和风细雨,就算她弄脏了他写的大字,他也没生过气,可是现在却因为陈氏委屈的一个眼神打了她一个巴掌。 她跟陈氏闹开了,整座宅子里,却没有人站在她这一边,所有人都用一种“你在无理取闹”的眼神看着她,也没有人相信她。 她几乎都夜不能寐,她忽然感觉到一种深深的恐惧,再下去,大概只要她一开口说话,就再不会有人耐烦听下去了。 褚秦安慰过她几句,无非也只是让她不要再闹了,还是跟陈氏和好吧。 “别人都说,很多后娘都会虐待正妻留下的孩子。但是她对你很好,所有人都说她这个继母当得好,”褚秦道,“你也别在跟她怄气了。” 陈氏当然没有虐待过她,她的吃的穿的用的大体都和林碧玉一样,可是细节上却又有些不同。比如前几日做春衫的时候,林碧玉的衣裳上绣得是杏花,而她的却是桃花,她根本不适合这种艳粉的色调,也不适合穿上这种大片大片刺绣堆积的衣裳,简直就像是一夜暴富恨不得把最贵的、最艳丽的东西都披在自己身上。 又比如每日吃食,林碧玉常常能吃到喜欢吃的,又或许有许多做得十分用心的素斋,可是她呢?全部都是大鱼大肉,油光发亮的荤菜,偶尔有虾,她却吃了过敏。 她每次当着爹爹的面提出来,陈氏总是一副很愧疚的模样,低声道:“是我疏忽了。”然后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让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 林思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觉得自己这长女怎么就这样娇气,大鱼大肉还要挑剔,要知道有多少人连白米饭都吃不饱?次数一多,他就觉得厌烦,反而催着陈氏不要总是这样惯着她,“万一将来到了婆家也这样娇气怎么办”。 终于有一日,她母亲过去的老人找到了她,那是陈氏来了之后就被调到外院的杨嬷嬷,她过去还是母亲的乳娘,一直跟着母亲嫁到林家。 杨嬷嬷年纪大了,眼睛已经看不太清楚,手背上皮肤松弛,竟是一道道褶皱,她颤抖着这一双老态龙钟的手,抱着她痛哭:“小姐,嬷嬷知道你受委屈了,我原来是答应了小姐的,若是她不在了,将来也要好好照顾你,是嬷嬷没用,根本帮不了你。” 林容娘看着老人浑浊的眼中老泪纵横的样子,她也哭了。 两人一顿抱头痛哭。她当时却觉得,幸好这个世上还是有人能够理解她,知道她,并没有被陈氏蛊惑的。 杨嬷嬷年纪大了,就算是外院的粗活重活也做不下去了,她不是林家的家仆,家中还有儿子儿媳,她是来告别的。她告诉她,她亲眼看到,陈氏一直都在动用她娘亲留下的嫁妆,那嫁妆原本应当是原封不动留给林容娘的。 这个家里的沾染过她母亲气息的物件都在一件件地消失,当她听见就连母亲留下给她嫁妆也要保不住时,终于不愿再忍耐下去,不管父亲要怎么看她,会不会再打她,会不会就此厌烦她的无理取闹,她也顾不着了,她只想保住母亲留给她的东西! 故剑情深007 林容娘再次跟陈氏大闹了一场。 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杨嬷嬷会欺骗她,因为她是母亲的乳母,现在正因为离开林府才会来找她推心置腹说这一番话的,事实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 陈氏当着林思淼的面,打开了库房,库房里属于那些由林容娘生母留下的嫁妆箱子贴着封条,被挤在一个角落里。杜管家上前,小心翼翼地拆开了封条,打开了嫁妆箱子,一件件跟库房清单上的做对比,每找到一样,就在清单上划掉一项。 林容娘的母亲褚氏,是永州人士,亦是书香门第的清贵之家。所以她的嫁妆中大多是精致的刺绣,名贵的绸缎布匹和一些书画藏品。正因为林府的库房背阴,被挤在角落里的嫁妆箱子受了潮气,那些书画藏品早就不能看了,上面遍布着青黑色的痕迹还有墨迹渗开的墨点。而剩下的绸缎布匹,也因为受了潮,褪色变形,不能再用。 杜管家一样样地对完,把清单递给林思淼,又道:“老爷,里面的东西一件都没少。我看……或许是小姐听信了谗言,受了骗……” 林容娘呆呆地看着箱子上头摆着的那匹绸缎,她还记得它,曾经娘亲最喜欢的一匹缎子,是千岁绿的,她总说这千岁绿太老气,要等到老了的时候再拿出来裁衣裳,当个美丽的慢慢看淡年华老去的女人。现在它被随随便便地堆积在箱子上,色泽也不如从前那样光彩,就像是被抛弃的、迟暮女子。 为什么?她呆呆地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杜管家从前家里穷,母亲过世,却还没钱安葬老人,还是她的母亲褚氏出了银子又找人帮忙安排葬礼,他当时信誓旦旦,说会对夫人忠心,可是怎么一转眼就变了呢? 杨嬷嬷,她是母亲的乳母,是看着母亲长大的,她以为她是府里唯一一个站在她身边的人,可是她为什么要骗她? 她按照陈氏的算计,慢慢地走进了她的圈套,既证实了陈氏的清白,又一次显示了她的无理取闹。 她慢慢地仰起头,看着曾经在她心中像是天神一样的爹爹。林思淼扫了一眼手里的清单,一样东西都没少,他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用力把一本账簿劈头盖脸地扔在她脸上:“你闹够了吗?满意了吗?现在什么都清楚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林容娘说不出话来,她也没有话可以再为自己辩解。 她甚至想,即使陈氏有把柄在她手里,大约爹爹也不会选择相信她,而会偏帮陈氏吧,更何况现在她还没有证据。她没有证据,她也找不到证据,她也不知道那些被污了画面的书画到底是不是当年娘亲带来林家的真品,也许真的被陈氏卖掉了,她把假的放了进来,反正她肯定是知道这些箱子都已经受了潮气了,这些书画都已经面目全非,真的假的,都是一样的。 可同样的,这就是猜测,她没有证据。 她侧过头,正看见林碧玉站在陈氏身后,朝她做了个鬼脸——她稚嫩的脸上充满了恶意和快意,若是有人看到,定会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这样一位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怎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她在林府,就好像被遗留在一处孤岛,她不知道该相信谁,又不知道这里还有谁对她并没有心怀恶意……林容娘最后被父亲勒令在家中祠堂罚跪。 她听见外面有人在套马车,还有人在搬东西。她跑了出去,正看见杨嬷嬷被人扶上马车,她已经很老了,满脸褶皱,手背就像树皮一样。 她推开了挡在自己身前的家丁,愤怒地一把拉下了马车的车帘,正对上杨氏浑浊的眸子。她张了张口,似乎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最后却颤抖着声音道:“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是这么相信她! 因为她是自己的母亲身边的人,所以她不假思索地相信她! 她以为这是林家唯一一个站在她这一边并没有被陈氏蛊惑的人,可也是她,几近将她至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她看到了父亲最后望着她的眼神,那种毫不掩饰的厌烦和憎恶。 杨氏笑了一下,整张脸就像菊花裂开一般让她觉得丑陋:“老身听不懂大小姐在说什么……” 林容娘艰难地爬上了马车,压低声音道:“是不是陈氏强迫你来帮她对付我的?你告诉我,我会帮你的。” “夫人一直对老身很好,”杨氏道,“还让我儿子去城里的店铺当家,又怎么对老身不好?” 小姑娘还没见过多少险恶人心,也不知道人的一颗心可以丑陋到这个地步:“你……” “你娘死了这么久,早就该被人淡忘了。夫人难道对你不好吗?为何你还要记着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林容娘几乎摔下了马车去,她一步一步地往后躲,含着泪摇头:“不,我不会忘……” 任谁都能够忘记褚氏,但是她绝不会。她记得她是她最温柔可亲的母亲,她对每一个下人都很好,最后是因为染上时疫而过世,她染上病那一天,是去底下的庄子和田地里探望村民,但是她也没有责怪过任何人。 她以为不会有人忘记如此善心又美丽的母亲。 可如果全世界都将遗忘了她,她也绝不会忘记。 不管她的爹爹将来会娶多少妻,又会纳多少妾,不管那些女人叫什么,管她是什么陈氏黄氏又或是别的什么名字,她也不会忘记。 因为她罚跪到一半中途跑了出来,这件事被林思淼知道,又罚她多跪了一个时辰。 等她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的小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摸了摸憋憋的肚子,没有人给她留饭,就连那些往常她觉得十分腻味的大鱼大肉都没有。 于是她敲响了褚秦的房门,轻轻地扑进了他的怀里,低声道:“你带我离开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离开这里,你读书,我就在家给你做饭——我现在虽然还不会,但是我会学的……” 她衣衫单薄,可是眼泪却是烫的,一滴滴落在他的胸口,一直烫到了他的心底。 褚秦知道自己应该拒绝,他受了林思淼的资助,又怎么可以拐带他的长女?他想过将要等到金榜题名,再光明正大地将人娶回家,才不算辜负了她的。 他心中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理智也告诉他,一切应当从长计议。 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我们离开这里。” 故剑情深008 林容娘跟他约好了时间,就在十日后林府后门见面。 她开始变卖父亲从前送给她的首饰,她不好出门,就托丫鬟把首饰带出府去。她对丫鬟的说辞是,她母亲的嫁妆受潮了,那些字画或许还能修补,只是花费颇贵。她不知道丫鬟会不会心有怀疑,但是这个理由也是勉强能对付得过去。 她也开始把一些能够放得久一点的食物藏起来,作为干粮带在身边。 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最远的地方只是去城外百里的荣通寺上香。但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她知道,如果她再继续留在林府,或许当真只有死路一条,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放手一搏。 她有手有脚,能识文断字,也会一手漂亮的女红,将来就是当个村妇,也能够活下去的。 褚秦在答应之后,其实是有些后悔的,他受了林思淼的资助才能在近思书院读书,现在却要拐走他的女儿,于情于理都是他不对,容娘年纪还小,不懂事,可是他这算什么?难道两个人还能不懂事到一块去吗? 可是如现在反悔……他也做不到。 在他心里,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就算林容娘现在跟父亲继母都闹翻了,可是到底还是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还能连着筋,将来若是他想求娶容娘,林思淼会答应吗?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并配衬不上? “嗳,表哥,你一个坐在这里发呆呢?”小姑娘清脆的嗓音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林碧玉穿着一身浅绿色的绸缎衣裳,一蹦一跳地跑到他的身边,坐到了亭子里的栏杆上。她个子不高,两条腿还着不了地,只能一晃一晃地挂着,偶尔从裙摆中露出一双鹅黄色的鞋尖。 林碧玉一直也跟着叫褚秦表哥。 她微微眯着眼,在他身边笑得很甜美:“我悄悄告诉你哦,刚才林缜来拜访我爹爹了,他马上就要去长安赶考,特地来向我爹爹辞行的。” 褚秦侧过头看着她。 小姑娘似乎没有留意到他静默的注视,一脸天真无邪地发花痴:“他长得可好看了,什么嵇康啊卫玠这些美男子通统都比不上他呢。” 褚秦没搭话,他是知道林缜的,他同他一样,都是出身微寒,他是因为父母早逝,身世凄惨。而林缜的双亲俱在,上头还有还有位卖猪肉的彪悍祖母。他的祖母当年在本地就是容貌绝佳的大美人,若不是她曾捏着一把猪肉刀把上门欺负他们孤儿寡母的登徒子砍得四处逃窜,可见性情之彪悍,一般男人都受不了,估计早就能再嫁了。 而林缜也生了一副好相貌。 当年林思淼带着他去拜访近思书院院长的时候,看到半工半读的林缜,顺口多问了一句,方才知道他是书院里念书念得最好、年纪却最小的学生。林思淼向来爱惜人才,家产又颇为丰厚,资助一个褚秦对他来说完全不算什么,便又花了点心思,把林缜举荐去了越麓书院。 褚秦今年也考上了秀才,可是比他还小六七岁的林缜,竟是要去长安参加春闱了。 若是他今年也能去长安赶考,再去向容娘提亲,起码也不至于太寒碜。 可他就只是个秀才。 林碧玉似乎也不需要他陪着她说话,她一个人就能把所有话都说完了:“褚表哥,你说我爹爹是不是看上林缜了,想招他当女婿?” 林思淼家大业大,却只有两个女儿,而没有儿子。 而林缜上头已经有了三个兄长。 褚秦心中顿时咯噔一声,他袖子底下的手指慢慢攥紧,强笑道:“不会的,你别想太多。”他停顿了一下,又自我安慰一般继续说下去:“他若是能考上,怎么会当招赘女婿呢?今后当了官,总是要被人笑的。” 林碧玉皱着眉头,像是有点忧愁:“他……他不会愿意吗?当招赘女婿不好吗,为什么会被人笑?”她皱着一张包子脸,惨兮兮地开口:“我不要他被人笑,可是爹爹已经说了,要让他当女婿,最好在赶考之前就把婚约定下来,他会不愿意吗?” “你爹说要跟他把婚约定下来?!”褚秦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林碧玉年纪还小,就算再急,也不至于现在就议亲,那么这个定下婚约的人就只有林容娘了! “是啊,你不知道吗?”林碧玉奇道,“你是骗我的吧,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我很早就知道了。” 他的确不知道。 如果他知道,当时他还会答应她,要带她远走高飞吗? 他心绪混乱,便默不吭声地朝容娘的院子走去,有些话还是当面问清楚为好,若她后悔了,并不打算跟他走,那倒不如……就这样算了。可是容娘的贴身丫鬟绿翠却告诉他,大小姐刚才被老爷叫去了,说是有贵客,让她去见上一面。 绿翠还告诉她,刚才小姐打扮了一番,便急匆匆去了,也不知道是哪位贵客,竟是让她这么开心。 “近来小姐总是愁眉不展的,一直唉声叹气,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肯说。”绿翠担忧道,“眼见着清瘦了好多,只有今日听说贵客到了,才多吃了两口,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呦。” 她一回头,就进了院子,对着坐在床边刺绣的林容娘道:“小姐,那些首饰我都想办法出手了,这些是变卖首饰换来的银子。” 林容娘放下了绣样,用手掂了掂钱袋里的银子,觉得入手太轻了,她虽然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从来没为钱财发愁过,可是也知道,这点银子,是远远不够的。她一共分三批变卖了首饰,一回比一回卖得廉价,掏空了整个首饰匣,竟只得了五两。五两银子又能做什么?对她来说,可能就够做一两身衣服罢了。 绿翠委屈道:“这不是卖得太急了,根本卖不出好价钱来,奴婢当真不是故意的,小姐你千万不要赶我走啊。” 褚秦离开的时候,整个人都失魂落魄不已。他没有想过容娘会欺骗他,也没有怀疑过容娘对他的情意,可是他在心底也深刻地意识到,他是比不上林缜的。林缜此番上长安,最差的结果就是春闱考砸,可是考不中就考不中,他才十六岁,将来还有的是时间慢慢去考,可是他呢?万一他一回一回落榜,他就要让容娘这一辈子空等吗? 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林碧玉脸上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她皱着眉,噘着嘴,和陈氏撒娇:“娘——我就是不愿意她好过,就算私奔,我也要她满身污名地离开家里。”她跺了跺脚,很是不屑:“那林缜又算什么,长得好看又有什么用,不就是个穷酸书生嘛,就是送给我,我也不要。” 陈氏温温柔柔地微笑:“我知道你看不上他,可是你爹却看好他,上回还说要把你嫁给他呢。” 林容娘一变卖首饰,她身边的大丫鬟绿翠立刻就通风报信到她这边,她就派人把两边都盯紧了。其实林容娘想要跟着褚秦私奔,她原先并不打算阻止,她又为何要去阻止?聘者为妻奔者妾的道理,谁会不明白,林容娘自己愿意走,将来也就会少一个人来跟她的碧玉相争。 可林缜却是一个很大的变数。 原来林容娘那可有可无的私奔,到了现在却成了可利用的棋子。老爷高看林缜,这本来该是他的造化,可他偏偏还不知足,竟然还心大到想来染指她的碧玉,那就不要怪她出手,把那上不台面的两人凑作堆去。 她又摸了摸林碧玉的头发,微笑道:“你放心,将来娘要给你挑的夫婿,绝对会比你姐姐的好一千倍一万倍。” ------题外话------ 今天四更完成! 虽然还没上架,但是我先开始万更吧,虽然公主和林缜的感情戏不足,但是可以看看龙套和炮灰的感情戏呀…… 故剑情深009 他们约定的当晚,林容娘背着包袱等在后门,她等了许久,等到双足都站得发麻了,站到霜花落了满头,还是没有等来褚秦。其实当门外传来打更的动静,她就已经知道他不会来了。可是她还是选择继续等下,也许他只是一时被事情缠住了脱不了身呢?也许他只是暂时没想好,等到想好了,他就会来接她。也许…… 这一个漫漫长夜,她许给自己许多许多的也许,但是她还是没有等到她要等的人。 她想见的人没有来,来的却是杜管家,他带着一帮气势汹汹的家丁,将她押了回房。林思淼大怒,当场砸碎了一套茶杯。 她再次被勒令禁足。 奇怪的是,她和人私奔的事,很快就传遍了周遭,所有人都知道林举人养出了一个不检点的女儿,竟是要跟自己的表哥私奔。 她一夜未眠,又让绿翠出去打探褚秦的消息,她只是想知道他最后为何没有来。 她知道自己是在自取其辱,他没有来,就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她为何非要去追根究底?可是她不甘心,她不想去相信,即使身边所有人都背叛了她,她心爱的表哥也不会这样对她。她想,若是他说,他只是不忍心看她跟着他背井离乡地吃苦,她便原谅他。 可是没有——可是不是这样的。 绿翠沾着一身酒气回来了,她一张脸涨得通红,又气又恨:“这表少爷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竟和杜家二儿子喝了一晚上的花酒,才刚刚醉醺醺地被人扶回来,小姐你看看,我衣裳上的秽物都是他吐的!” 林容娘颤抖地伸出手,慢慢地在茶杯里倒上一杯冷茶,她不断告诫自己这并没有什么可难过的,曾经那些母亲提拔过帮助过的老人都能一个个背叛了她们,那么,褚秦也背弃了她,这其实也不算什么……他从前就说她长得丑,不想要她,如今看来,他不过是逗着她玩罢了,那些写过的隐晦情诗说不定也写给别的姑娘看过,只是她当真了。 只有她当真了。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绿翠却还顾自在她耳边念叨着:“真是太可恶了,我这身衣裳还是新做的呢,光是这匹布料就花了好几串铜钱。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洗得干净,若是洗不干净……” 林容娘重重地把茶杯扔在地上,凉透了的茶水淌了一地,尖声道:“滚——滚出去——”林思淼被长女气得心绞痛,觉得若是待在家里,迟早会忍不住把她打死,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坐上马车,外出访友去了。 陈氏趁着这个机会,把林缜请来,顺势定下了婚约。然后安排冰人,两边留下证物,这婚约就算是成了。 等到林思淼回来的时候,这一切都已成定局,他差点没被陈氏这种做法而气背过去。他指着陈氏,怒道:“谁让你自作主张做这种事情的?啊?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等我回来一起商量了再决定?我知道你是觉得林缜家里穷,配不上咱们的碧玉,可是你又知不知道一句话,莫欺少年穷,若是他将来考中了还当了官,今日这桩婚约就是我们林家赐给他的耻辱,他说不定还会记恨咱们!” 陈氏期期艾艾道:“老爷,你先消消气,我这不是看容娘这孩子从小没了母亲怪可怜的,她今年是该议亲了,再相看两年,便到了成亲的年纪,可是碧玉、碧玉她这不是还太小吗?现在容娘出了这等事情,若是她嫁得不好,碧玉这个做妹妹的总是要心疼姐姐,妾身倒是当真有私心的,若容娘嫁不好,碧玉也难嫁。妾身看那林缜除了家境差了些,人品相貌都挺好,容娘本来也喜欢才子,这才子和佳人总是要成一段佳话的。” 林思淼只气了个仰倒,什么才子佳人一段佳话,狗屁! 他叹道:“妇人愚见,当真是妇人愚见!你懂什么啊你?林缜此人是当真有真才实学的,越麓书院的院长是我昔年同窗,连他都夸的人,还能不好吗?”他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只觉得这口气憋着也不是,拿陈氏出气也不是,连声音都变调了:“我当初也只是写了封推荐信给他,他能在越麓书院待得好好的都是靠他自己,那是什么地方,满门清贵人家,一个寒门出身的又才华出众的人要在里面立得稳脚步你知道有多难吗?你就是妇人愚见!愚蠢!短视!” 褚秦自从那日之后,便找了个理由搬了出去住。他大多时间都待在书院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也没再好意思接受林思淼的资助,而是拿出他娘给他留下的微薄嫁妆,在城外十里的随宁县租了间很小的民房住下。其余时间,他找了份抄书的工作,来换一点笔墨钱。 林缜高中状元的消息从长安传回了平远城。 人人都说,那林举人家的长女当真好手段,私奔不成,后来定了亲的未婚夫却是考上了状元,真不知道她前世积了多少福气,才有这样的好运气。 就算他想塞住耳朵,蒙住眼睛,不去听,不去看,关于林缜和容娘的消息还是会传到他这里。他读书读得更刻苦了,他要出人头地,想知耻而后勇,他要靠自己闯出一番新天地,将来能够堂堂正正走到林容娘面前,告诉她,就算她选了别人,他其实也过得很好。 林缜考上状元,时常寄信回家,说是近来公务繁忙,实在没时间回家。 他这一忙,忙了一整年也没抽出时间回家一趟。 但是他的官阶擢升得很快。整个平海城的人都知道,当今女帝谢珝很是看重他,还想把最受宠爱的安定公主下嫁给他。可是他拒绝了,他为了林容娘那个坏了妇德的女子拒绝了安定公主。 大家表面上都艳羡他能有公主下嫁,可是暗地里又嘲笑他不知所谓,竟是为了一纸婚约放弃公主。 这一整年,林府的人都过得不好,林思淼害怕林缜为这桩婚事记恨,而陈氏却是后悔了,她没有想到那个出身微寒的书生竟然能考上状元,又被皇帝看重,差一点点,就只差一点点,他就应当是她的碧玉的夫君。她棋差一招,竟是把人让给了林容娘。林府之中,唯一浑不在意的,大概就是林容娘本人。 不管林缜是考上状元也好,他又升官了也好,或是他拒绝了公主坚持履行当初的婚约,她都心如止水。 不管他是好是坏,不管他是否有个锦绣前程,不管他是不是众人口里交相称赞的良人,她却只想说,他很好,可她就是不喜欢,他不是她眼里的良人。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为另一个男子动心。 若是问她,她最羡慕的人是谁,她却会说,是安定公主。 第一年走到尽头,秋思扯断了寒冬意,安定公主一身戎装,镇守平海关。不管有多少人在背后嘲笑她被拒婚,也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她的笑话,打赌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哭着跑回长安,可是林容娘却很羡慕她,她活得如此潇洒,如此不在意外界的流言和眼光,她想去做什么就去做了,可她却被困在一方小小的林宅,无处可逃。 ------题外话------ 大家好,我是存稿箱。今天是情人节,存稿箱和相思祝大家收获许多许多美男子。 故剑情深010 定下婚约的第三年,林缜衣锦返乡,平远城知府摆出了长长的流水席,为平远城出的第一位状元郎和户部尚书接风洗尘。褚秦只是埋头抄书,并没有像别的书生那样去围观。他把抄好了的、墨香未散的书送到书画铺子,换了两吊钱,背着书箱往城外走。 正走到一半,天突然下起大雨,离家近的还能快跑几步赶回家去,可是像他这样,就只能缩在屋檐下避雨。 忽然一辆马车飞驰而来,正溅起一丛水花,浇在他的身上。 褚秦被兜头而来的积水浇了个透心凉,却只能茫然地抱着书箱,他不知道现在该是淋着雨直接回家好,还是再等雨小了再走。那辆马车却又慢慢地绕了回来,一只素白的手撩开了车帘,露出一张稚嫩天真的脸蛋。 林碧玉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褂子,衬得她皮肤晶莹雪白,她朝着他微微一笑,道:“褚表哥,果然是你。” 褚秦并没有回话,其实他那晚最后还是决定去赴约的,即使不能带她走,他也打算跟容娘说清楚,他是要堂堂正正上门提亲,将她娶过门,不管她最后会选择谁。可是最后他却被人灌醉了,而那个灌醉他的人正是杜管家的二儿子。 他醉倒在街边的酒肆,而第二天很多人都在传些风言风语,说林容娘和人私奔被抓了现行。 这是他离开林府之后第一次见到林碧玉,她依然笑得如此天真可爱,可是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他瞬间就从心底升腾起一股寒意。他一直都不敢去想另一种可能,每回只隐约有了一个开端,便不敢再深想下去。 林碧玉坐在马车里,手上捧着一个精巧的暖炉,她的耳朵上带着手指大小的珍珠耳饰,在暗淡的天色中微微散发着润泽的微光,她的嘴唇涂得鲜红,就像是吸食人血的艳鬼,她咯咯娇笑道:“褚表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呀?你从前明明是很喜欢我的,难道不是吗?我就随随便便说一句姐姐就要嫁给林大人了,你就相信了——你看,你宁愿相信我,也不愿意跟姐姐当面对质。” 褚秦透过这一片飘摇的雨雾,木然地看着她。 林碧玉道:“姐姐等了你一个晚上,但是你都没有来。”她的语言,就像利剑,一剑一剑刺进他的心中,她却浑然不觉:“可是你啊,你喝醉了,醉倒在街边。告诉我,你还想不想和姐姐和好了?如果你想,我可以再帮你一回。” 褚秦张开嘴唇,能发出来的声音却变得无比沙哑:“你,当时为何要这么做?” 她想了想,又有点气恼起来:“因为我那时候不想嫁给一个寒门书生。” 此一时,彼一时。若是她知道林缜会有今日风光,她又怎会不肯下嫁于他? 可是她当时没想到,就连陈氏也看走了眼。 林碧玉不耐烦道:“褚表哥,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只要说一句话就行,难道你现在是哑巴了吗?我可没有耐心在这种天气里等着你慢慢想。” 褚秦忽得笑出了声,先是低低的嘲笑,又变成声嘶力竭的狂笑,他指着林碧玉的鼻子,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日你看林大人出身微寒,瞧不起他,现在见他平步青云,又动了心思,你的心怎么就这样肮脏?!可惜老天有眼,苍天有眼,就算你机关算尽,耍尽那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你也不能得偿所愿!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清你们母女俩的嘴脸,林大人又怎么会抛弃容娘而娶你呢?做梦吧,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的,你——休想得偿所愿!” 林碧玉咬住下唇,把撩起的车帘摔了下去:“不知抬举——走!” 马车轮毂转动,再次溅了他一身污水。 褚秦笑声初歇,慢慢地走进了雨中,他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雨雾,看不清远房,也看不清自己脚下的路。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回租住的小院,时不时抬袖擦去脸上水渍,可是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其实走到半路的时候,这场大雨便停歇了。“褚施主,你尚且有一段尘缘未了结,可是下了决定?”荣晦大师双手合十,站在他的面前,“贫僧劝你,还是先断尘缘,再入我佛门为好。” 木质地板泛着幽幽的木质香气。 褚秦听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梵唱,慢慢地双膝跪地,低声道:“她已经有了婚约,将来是好是坏,都和我再无干系,既然已经没有了干系,那么这段尘缘了是不了,都没有关系了。”他慢慢地低下了头,道:“请大师为弟子剃度。” 他看着一缕一缕的青丝被剃刀刮下,将他所有的爱恨交加都一根一根地除去。 他看着他的过往悄然逝去,犹如那一地的青丝,全部被利刃斩断。 他曾经还想要金榜题名喜登科,再堂堂正正地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他这几年都过得很好。现在看来,就如同一场笑话,他握着笔的手会发抖,抖得根本写不好字,一看到白纸脑海里就经不住一片空白,他根本不可能再考中,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考中!他已经烂在泥里,唯一希望的就是,当她经过时,若是回头,不会注意到他。 到了来年开春时,林缜辞官回乡丁忧。 因为平远城的风俗,在孝期,若新丧三个月内不成婚,那就要再等三年。他已经年过弱冠,他还可以等,可是林容娘却耽搁不起,便办了一个小小的婚礼,只请了家中亲戚和至交好友前来观礼。可就是这样小小的婚礼,也轰动了整座平远城。 褚秦埋头念经,摆在面前的那本经书已经被他读过成千上万遍,就算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能流畅地背完。他跪在佛前,一字一字地念了整整一天一夜,他希望这场婚约会是她此生幸福的开端,而不是另一个噩梦。 念着念着,他在佛前睡着了,梦见他还是少年时候,有人开玩笑说要把容娘嫁给他,他很嫌弃,挑剔她太瘦弱,也没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其实心里还是欢喜。然后梦就醒了。 故剑情深011 “这位大师——”女子轻轻地走到了他面前,声音柔婉,一如往昔,“大师,你看……”她突然噤声,手上的一串佛珠被她扯断了,珠子掉落在地板上,跳得到处都是。 她轻声道:“表哥——” 褚秦站起身,低头看着她,他的表妹终是长大了,模样没有大变,可是眼神却是像是经历了无尽的沧桑。他原本想要回避,可是脚步就像是在地上生了根,根本移动不了。 他近来已经不再去惦念那些前尘往事,仿佛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是另一个褚秦经历过的,而不是如今的明静。 可是此去经年再见,他却发现记忆中那张少女的脸却又变得清晰,也越加鲜活,仿佛就在那些静止的画面里呼之欲出。 林容娘含着泪水,颤声道:“你瘦了很多,而且还……”还出家了。 他到底是何时出的家?她却不知道。她每年都会来上香数回,直到今日才相见。 褚秦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施主,贫僧法号明静。” “明静,”她慢慢地咀嚼着这两个字,“明静大师,这么多年,小女子一直都有一个疑惑不解,可否请大师为我解惑?”她睁大眼睛,睫毛被沾湿了,湿漉漉的一片,可她的嘴角却往上扬起,她在笑:“到底是为什么,那一个晚上,你没有来接我?” 她早已不是当初会偏听偏信的林容娘,可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依然没变。她当初会相信杨嬷嬷,然后被骗得很惨,又把自己的下半生寄托在另一个身上,最后那个人却没有出现,她懂得了很多事情都只能看破不说破,却还是非要问清楚一个答案。即便她已经在这苍茫凡尘中撞得头破血流,她还是想要去问清楚一个答案。 褚秦低声道:“即是过去的事,施主又何必介怀?不如就此忘掉吧。” “我忘不掉!”林容娘大声道,“你呢,你忘记掉了吗?” “……”褚秦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道,“这是何苦,难道当丞相夫人不好么?” 他扪心自问过,他对容娘是真心的吗?自然是真心,真心得不得了,可是他又能给她什么?除了伤害和背叛,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样残酷又无用的真心,还要来干嘛?不过是他自己的一腔私欲罢了。 明明有个人能更好地对待她,那个人还是品行端方的君子,他还有什么不能放手的? 林容娘把手上装满香烛的篮子扔在了他身上,含泪道:“什么丞相夫人,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不是我想要的,那我要它干什么?”她忽然露出了一个有些神经质的笑容:“很快了,那些死有余辜的人都会去死,他们会被厉鬼缠身,被一口一口啃噬掉全身的皮肉——” 她跪了三天三夜才求来了这个法子。 荣通寺里住着一个瞎眼的老人,那个老人长得丑陋又不修边幅,但是很多人都说他是个有本事的术士,他这一双眼睛就是因为泄露了天机被老天拿走的。她观察了一阵子,发觉那老人真的是个瞎子,可是他行动起来却和正常人无异,不像是什么江湖骗子。他告诉她,她想要办到的事越是困难,付出的代价就会越大。 褚秦觉得她的情绪很不对劲,也顾不上太多,便拉住她道:“你刚才说什么厉鬼?你想干什么?” 林容娘挥开了他的手,怒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要做傻事!” “你不觉得事到如今你再站出来说这句话,已经太晚了吗?”她一字一顿地唾弃道,“褚秦,你就是个懦夫,可我不是。” “容娘!” 林容娘撩起裙摆,飞快地跑开了,很快就钻进了一群前来上香的香客之中。 褚秦还想去追,又被别的香客围住了:“大师,你看我这支签……” “抱歉,解签在那边,我不会……”等他追了出去,早就不见了林容娘的身影。他急得到处去找,却听见那个被大家称为怪人的孙瞎子在一旁悠然道:“不用找了,人早就跑了,再说,就算能被你追回来,也已经太晚了。” 孙瞎子一直住在荣通寺里,偶尔会帮忙解签算命,荣通寺的香客都说他算得准。还有人说他这一双眼睛就是看破天机才瞎了的。 褚秦上前行行礼道:“孙施主何出此言?” “这姑娘在我门前跪了三天三夜,就是为了让我教她一个招厉鬼的法子,你想,既然是厉鬼,哪里是这么轻易能化解的?”孙瞎子摆了摆手,“她已经按照那个法子做了一个月了,你说还来不来得及?” 褚秦只觉得脑海中翁的一声,差点栽倒在地:“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以为她至少会比自己过得好,现在是丞相夫人,将来说不定就会被封为诰命,过去的事终究会被人掩埋和忘却,大家只会记得她是诰命夫人,荣宠于一身,嫁得一位好如意郎君,她明明还可以重新开始。 “我没有去问,有些事,我也懒得问,左不过恩怨情仇四个字。”孙瞎子懒洋洋地从衣服里捉出一只虱子,“她一上来就要一个大凶法子,我告诉她,做这种事,她自己也绝不会有好下场,下辈子还要轮畜生道,但她还是坚决要这样做,你说——若非有深仇大恨,她为何要这么做?” 百姓都是信来世的,即使今生过得不够好,那么总还可以修个来世。 可是她听到来世要下畜生道,却还是毫不犹豫这样去做了。 褚秦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往何处去,这世间哪还有他的容身之地?她这辈子都是毁在他的手上,只因他一念之差,竟硬生生让他们二人走了错路!一个声音不断在脑海里回响着,回响着:是他害了她,是他害了她,他竟是把她害到了这个地步,把她逼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堪不破,也渡不了她。甚至他都觉得,若是他在出现在她的面前,就是玷污了她。 既然如此,他就用这条命还给她吧! 他身无长物,也一无所有,除了这条贱命,竟然再拿不出什么来。他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寺庙,沿着后山的下路冲进了那片茂密的树林,解下了腰带,爬上了枝头,他用腰带在树枝上打了一个圈,又打了好几个死结,然后毫不犹豫地套上了自己的脖子—— 平海关外。 李清凰正在浴血搏杀,她手中长刀一现,隐没在突厥人的胸膛,再拔出的时候,带出了一大片飞溅的鲜血。那鲜血溅了她一头一脸,她却早就习以为常,她跳下马,就地一滚,一鼓作气砍下了一排马腿。她能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在这无边的寂静中不断放大,她的胸腔里的愤怒正在沸腾,仿佛一扇破旧的鼓风箱,在那里呼哧呼哧地煽动。 她听见突厥人正在用他们的语言怪叫,对方主帅正不断压着想要转身逃跑的士兵回来围攻她。他喊道:“不要退——全都不要退——她就快不行了,大家一起上,砍下她的人头!只要砍她一刀,让她见血,通统都赏一百头牛羊,谁砍下了她的头颅,赏一千头牛羊,一百个奴隶,封千户!” 李清凰盯上了那个正在发号施令的突厥人,她认不出他,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官衔,但是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就是死也要拉着这个人垫背。 她一把从马背上拉下了一个突厥人,干净利落地一刀砍在了他的咽喉上,脖子最大的那根血管被砍断,鲜血汩汩流出。她再次翻身上马,纵马朝着那人猛冲过去。她再次杀进了突厥人的队伍,她唇边带着轻蔑的冷笑,一刀劈开了那个还在发号施令的人的胸甲,第二刀,则是剜进了他的胸膛,将那颗热气腾腾的心脏剜了出来。 她没有朝身后看,但是她突然感觉到一股钻心的剧痛,一把尖刀从她的背后深深刺入,又从前胸透出。她喊道:“陶沉机,你带着人快走——走,不要管我!” 就在下一个瞬间,她看见了自己的脑袋和自己的脖子骤然分离,这一幕就像是被无限放慢,慢到纤毫毕露。 千里之外。 同一个时间。 林容娘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平静地躺在床上,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小腹。她的嘴角甚至带着淡淡的笑意,她知道,自己就要成功了。 她对付不了那些人。 可是没关系,她还可以拿自己的命来换。 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畏惧什么?害怕下辈子进畜生道吗? 连今生都过不好,更逞论来世? 她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很快就停滞了,就像陷入了一场美梦,梦里的少年少女两小无猜,两人之间摆着一盘奇形怪状的糕点,可他们还是吃得很香甜。 那糕点形状奇怪有什么关系?只要好吃就行了。 屋子外面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木格子窗上,空气也浮动着一股草木疯长的氤氲香气。 林容娘交叠在小腹上的双手突然颤抖起来,她痛苦地皱着眉头,睫毛颤抖,嘴里发出了痛苦而又低哑的嘶喊。 林缜经过主屋,听见里面传来的声响,他停下脚步,皱着眉站在门外。终于,他还是伸手推开了那扇门,走了进去,而与此同时,李清凰在这千里之外的平远城林家,睁开了双眼。 ------题外话------ 明天上架,因为要编辑后台操作,所以得中午开始爆更,但是下午两三点来看,肯定都已经发上来了。之后的更新照常十点前。 林缜: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相思:你存在的意义难道不是当好公主的吉祥物吗? 林缜:…… 001公主的反击(1更) 李清凰回厢房的时候,脸色并不好看,直接倒在床铺上,蒙上被子就睡。予书也不敢打扰她,只轻轻扣上房门让她能够静心休息。她小睡了半个时辰,脸色又恢复了血色,看上去不像是生病了。 用过午饭,林老夫人去诵经,还拉上了她一道去。 予书还以为她会撑不住,结果她轻轻松松就熬过那两个时辰的诵经,不但跪得背脊笔挺,对着一纸梵文都口齿清晰一点都不带停顿地念完了。 李清凰从前虽不信这个,可是女帝却信,新年时总会请高僧进宫来做法事,他们通通都要跪着听完七场。 她站起身,揉了揉膝盖,还没清闲片刻,便听见有人在身后唤了她一声:“林夫人!” 李清凰目光闪动,微微侧过头去,脸上不辨喜怒:“赵公子。” 又是这个赵衡。 若是一回是缘分,两回是偶遇,三回不是居心不良就是心怀叵测。她正站在佛像正前,明王怒目而视,宛若金刚;观音却慈悲,面上带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她在心中默念:你所有的愿望,我都会一一帮你实现,你要对付的人,我也会一个一个让他们生不如死。 赵衡见她一直皱着眉,面色冷淡,不由微微一哂。说实话他还当真有点摸不清她的性情,也搞不清她到底在想什么,原本他已经经过之前两回的接触,她应当对他稍稍热情一些,谁知道现在看他的眼神竟比看陌生人还不如。 若是李清凰知道他在想什么,只会觉得可笑,这哪里是看陌生人的眼神,分明就是看一个死人的眼神才对。 赵衡却浑然不知,还想伸手去扶她:“我看夫人的脸色并不太好。” 还没等他的碰到她的手肘,她就微微退开了半步,赵衡到底是想做什么她还是很清楚,可是林老夫人就站在他们的身后,若是看到他们拉拉扯扯有肢体接触又会怎么想? 对于一个似林容娘这样之前坏了名声的人,哪怕就是跌倒了被好心人扶一下,都会被人再次编排出更加不堪的流言来,现在她好不容易在林家稍稍站稳了脚步,哪里会再出差池,自己把这些把柄送到别有用心的人手上。 她转过身,像是才刚发现林老夫人到了身后,微微笑道:“祖母,你也累了吧,我扶您回房休息。” 林老夫人点点头,她被黄嬷嬷和李清凰一人一边地搀扶着,边走边叹气道:“我也是老了,刚才这经念到一半就撑不住了,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好日子可过喽。” 李清凰只笑了笑,没接话。 黄嬷嬷却笑道:“老夫人身子硬朗得很,定能长命百岁。” “你就是喜欢胡说讨我欢喜,”林老夫人笑着拍打了她一下,“人总是会老的,老了就要服老,便是承认也没什么的。”她絮絮念叨:“从前啊,我们林家还穷的时候,连白米饭都吃不上,二两米得混着三斤地瓜来煮,也一直让你跟着我们过那些苦日子。” “老夫人说什么话呢?”黄嬷嬷道,“那个时候刚好碰上天灾,能有的吃就很好了,谁家能顿顿吃上白米饭了?” 李清凰只在一旁听她们述说旧事,一句话也没插嘴。她把人送回厢房,自己也正想去休息,林老夫人却又拉住她:“别想太多,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多想无益。” 黄嬷嬷把自家带来的被子拍软,笑道:“之前小顾氏总说老夫人偏心眼,我还不觉得,今日看,倒是当真偏心。” 林老夫人没接话,而是慢慢地喝了一杯白水,又拄着拐杖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捶了捶自己的双腿。 黄嬷嬷摇摇头,继续自说自话:“今日那个男人长得也是不错,看上去是一表人才,又像是认得少夫人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若是婚前认识的,那可就有的说道了,婚前她跟表哥私奔也罢了,竟然还和外男相熟,就是蓬门荜户出来的姑娘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更何况她还是大家闺秀。若是婚后认识的,那就更离奇了,既然有了夫家,为何还要跟外男勾勾搭搭,若真是要说道几句,这话只会一句比一句更难听。 林老夫人原本不想多说什么,见黄嬷嬷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不好再不开口。她拨动着手腕上的佛珠,沉声道:“你我相识也有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里,我们碰到天灾饥荒,还碰到时疫,可算是也见过大风大浪了,赵家姑娘到我们林家不过才五六年,是林苏看在昔年同窗之情的份上带回家来的客人。将来若是嫁了人,就是别家人了。而容娘才是我们自己人,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黄嬷嬷愣了一下,强笑道:“老夫人这是在说什么,我怎么都不太明白了呢?这事怎么能扯到赵家姑娘身上?” “我年纪是大了,可又没完全老糊涂,我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可多了,走过的桥比那赵家姑娘走过的路还多,她做了什么,就算一时看不出,难道还会一直都看不出吗?”林老夫人缓缓地笑了一声,“我还没瞎呢!” “……” 林老夫人不想太给黄嬷嬷没脸,便又道:“我知道你是心疼那孩子,可是现在木已成舟,阿缜又是个自己拿主意的人,他说过不娶平妻不纳妾,那就是真的,绝对不是说出来骗人的,你要是当真心疼她,就早点劝她死了这条心吧。” 这话已经说得这么明白,黄嬷嬷也不好再装作不懂,呐呐道:“我这不是也是看赵家姑娘长得秀秀气气的,人又和气肯持家,觉得可惜么?再说一个男人,三妻四妾又有什么了不得的,长安城里那些大官,谁家没有个七房八房小妾,阿缜一表人才,就是当妾,愿意进林家门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他这是何苦。” 林老夫人笑道:“总归是有人愿意不纳妾的,阿缜就跟他祖父一样,他祖父啊,当年也是不愿意纳妾。” 黄嬷嬷没话可说,心里却想,那能一样吗?林缜的祖父当年可是连进士都没考上,更不用说官居一品,权倾一时,没法去做和能做但不去根本就是两码事。可是林老夫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她也只能熄了心思,也不再多劝。 002公主的反击(2更) 李清凰并不知道林老夫人和黄嬷嬷说了些什么,就算她知道,也不会在意。因为她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帮林容娘复仇,孙瞎子说,若是她一年内还没有任何行动,就算失了契约,就会魂飞魄散,她不知道此事真假,但是也绝不会尝试验证。她当然要活下去,她还要活着再回长安,查清楚当日他们会被突厥人围攻是不是其中有人陷害和私通外敌。 就算现在突厥人暂时愿意称臣进贡,但也不过是权宜之计,待他们缓过生息,谁知道将来又会发生什么?还有那些跟随者她在平海关枯守的将士,难道他们的鲜血就不是血,留下的眼泪就什么都不算了么?难道他们就活该死在这些阴谋诡计之下,不能堂堂正正死在战场,马革裹尸而回吗? 只要她还活着一日,只要还剩下一口气,她就会把这件事追根究底地挖下去。 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哪怕拦在前方的是某个势力强横的世家门阀,她也不会退却。 她安安稳稳在荣通寺度过了五日,而五天之后,他们就要返家。 最后在寺庙里的几日,一切都风平浪静,就是那个来意不善的赵衡都没再出现过。 而这不过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第六日一早,天刚亮,他们便下了山。寺中的知客僧人知道他们要离开,提早帮他们找好了挑夫,将林老夫人那一箱子家什挑下山去。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之前他们上山大概花了一个多时辰,下山花的时间就更长了。 等他们下了山,林家的马车早就在山下等候多时,林家车夫立刻上前帮忙搬东西:“老夫人,少爷本来是想亲自过来接您,不过他在知府顾大人在那里还有些公务,要稍微晚些过来。这样看来,说不准我们走到半路就能见到少爷了。” 林老夫人笑道:“谁说他是专门来我这老婆子的,我看他是这几天见不着容娘,着急了吧?” 本来这句话就是林老夫人说来逗趣的,想要拉近这小两口的感情。大家都是一笑置之,唯独黄嬷嬷,自以为低着头没有注意到,面露不屑,甚至还往拉了拉嘴角。李清凰是什么样的眼力,就算是百米外的一片叶子从树梢飘落,她都能弯弓射中。她看见归看见,也没说破。 众人上了马车,一路都是不太平整的山路,颠簸着往平远城的方向赶。 李清凰事先把一根簪子磨得十分尖锐,藏在衣袖里,她现在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这支簪子。从前在长安,虽然大家都不敢明说,但实际上却觉得她鲁莽冲动,就好比李叶原,她一直觉得她愚蠢,不管是什么陷阱都会一头往下跳,什么阴损招式都会接招,实际上她不过是懒得费心思去破解,明面上她是最受宠爱的安定公主,谁敢惹她,她根本不需要任何证据,直接动手就行,揍一次不服,那就揍两次,实际上也没几个人会愿意一直挨揍的,这样闹两回,基本也就歇了心思。 可是现在她已经不是那个被千宠万宠的安定公主了,也不是平海关骁勇善战的李少将军,她就不能像从前那样不顾外人眼光地行事。 突然,马车咣当一声,车身突然歪斜,差点把坐在马车上门处的黄嬷嬷甩了出去。李清凰一手扣住林老夫人的肩,又伸臂挽住予书的腰身,将她们两人牢牢地固定在车厢里。 予书是知道李清凰体力很好,一口气爬上山都不觉得有多累,现在却才发觉,她的少夫人力气竟是这样大。 她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忽听车夫在外面告罪:“老夫人,前面这路不知道怎么有一个坑,刚才赶路时没看清,这车轮卡了进去,我现在就去把车子拉出来,很快就好。” 李清凰闻言,直接撩起裙摆,跳下了马车。 她盯着那个卡住车轮的土坑,眼神暗了暗,这坑挖得平整,边上还有草木树枝掩盖,车夫就算看见了也不会去注意,更不会驾车躲避。 她想事的时候,就听见一声呼哨,一群手持木棍和柴刀的混混涌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为首的正是刘老头,他正得意洋洋地摸着下巴,他那两根被掰断的手指都已经长好了,牙也好了,最近都不再做那个噩梦,他知道自己没那本事去抓住那个神秘男人来折磨,但是折磨林容娘却可以办得到,所以他现在心情舒畅得很,觉得自己咽下去的那口恶气终于可以出了。 李清凰看到他时,嘴角也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看来陈氏母女坐不住了,只不过出的新招竟然还是这样。 车夫被这阵势吓得一哆嗦,外厉内荏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又可知道我们是谁?” 刘老头哈哈大笑。他今年年初才刚满十八岁,还生了一张娃娃脸,笑起来脸颊上还有两个酒窝,偏生他姓刘还叫老头,若是初次见到他的人,绝对不会想到这个笑起来还有点可爱的青年跟城北青龙帮也能扯得上关系。 他指着那车夫,笑道:“我们是什么人,难道你还看不出来?至于你们是什么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就是个来劫道的,山上正缺个压寨夫人,哎呦——这不就站着一位大姑娘吗?我就要她了!” 剩下的那些混混顿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他们人多势众,手上还有兵器,就算只是一群乌合之众,也很难对付。李清凰抱着双臂,靠在马车的车辕上,她倒是面色平淡,没有丝毫畏惧的神情,她是当真不怕,就算他们人多,可是在她眼里,根本就一个个菜瓜似的,要她装腔作势,做出一副害怕菜瓜的样子来,她也没那个兴趣。 唯一的麻烦就是,她不可能现在跟他们动手。到时候怎么解释林容娘会有这么好的身手还是次要的,万一林老夫人她们被这群混混挟持,那才是最麻烦的。 林家的车夫还在垂死挣扎,大吼道:“我们是林相的家人,若是林相知道是你们做的,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刘老头嘻嘻哈哈地听完,对身边兄弟道:“你们听,他说这是林相家的马车,我们可得罪不起啊,可是这道劫都劫了,还能怎么办啊?” 一个混混接话道:“既然如此,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他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见那车夫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便笑得更欢了。 003公主的反击(3更) 李清凰叹了口气,站直了身体:“你们……刚才不是还冲着我来的吗?我跟你们走,但是放过剩下的人。” 予书急切地探出身子来拉着她的手,连连摇头。就连林老夫人也说:“容娘,你别做傻事!” 刘老头笑道:“那也行啊,你是自己愿意跟我去当压寨夫人,可不是我们强迫你的,我也不是要来跟你结仇的,若是能好好过日子当然好。” 还想好好过日子呢,想得倒是挺美。李清凰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说得有理。” 林老夫人一把攥住她的袖子,摇头道:“你别做傻事,他们这些人不会信守承诺,你以为到时候就会放过我们了吗?” 这些混混到底会不会伤害林老夫人,她其实并不是很有把握。如果这群混混真是陈氏母女花钱雇来的,他们就不会想要跟林家结仇,自然也不会伤害林老夫人。而这些混混,也不会真正想要得罪林缜,或许他们觉得,若只有林容娘一个人出事,林缜最后也并不会把他们怎么样。但是只要没有十成的把握,她就不能拿这一车子妇孺冒险,只要她足够顺从,她们就会越加安全。 她拍了拍林老夫人的手背,安慰道:“祖母,我没事的,他们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她抓住老夫人枯瘦的手腕,慢慢地将她不容置疑地拉开。林老夫人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她的力气超乎寻常的大,就是她年轻的时候也是及不上的。 她把老夫人的手放在了予书的手臂上:“好好照顾老夫人。” “不要——不要,”予书摇头哭道,“少夫人你别这样。”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她的脸颊,笑道:“傻丫头,我这都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引起了予书的哭点,她哭得更伤心了,背脊一个劲地发抖。 刘老头摸着下巴看她们这副生死离别的模样,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佩服。不管怎么说,林容娘就是名声再差,差的也只是小节,可就冲着她现在敢挺身而出,却是有大义,在大义面前,就是失了小节又算得什么。只要她能活下来,再被接回林家,外人怎么说不管,但是林家人至少是得承她这一片情义了。 他正想着,忽然路边冲出一个人影来,朝他挥拳而出。刘老头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头闪避,待定下神来,看到自己面前站得正是赵衡,正要打招呼。赵衡朝他摇了摇头,又是合身朝他扑来,看势头竟是一副拼命的打法,他喊道:“容娘,别管我,你们快走!” “……”李清凰正演着生死离别的道别戏,被突然打断,脑中只剩下一句粗口:妈的智障! 这智障跟刘老头斗在一起,你一拳我一脚,打得热闹,内行人只要瞥上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在做戏,就算是两个人斗殴,拳脚也不可能一点力气都不带,但他们两个就是这样,打得再好看,不带力道那还打什么打。 一时间,不光是黄嬷嬷用一种特别不善的眼神盯着她看,就连林家的车夫的表情也变了。他们定是想着,这少夫人出嫁前就跟人私奔,结果嫁了人还不安分,这不知道又从哪里勾搭了一个野男人出来。 李清凰呵了一声,只抱着臂冷眼旁观。 刘老头哪里是赵衡的对方,他一招呼,又来了四五个小混混,上前围殴。赵衡势单力薄,很快就被制住了双臂,一个混混上前两步,一拳击在他的小腹,赵衡疼得弯下腰去,别的人都上前踢了几脚,便踢边狞笑道:“这是哪里跑出来的小子?啊?连大爷们的事情也敢管,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能不能管得起!” 那些混混可不像刘老头,出手都有分寸,还真有几个演过头了,结结实实地踢中赵衡的胸口。但他也是想要这个效果,要是这样被打了一顿,他脸上身上还是干干净净连一点乌青红痕都没有,谁还看不出他们是在装模作样演戏? 李清凰看了一会儿,终于长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臂:“够了!” 刘老头见他发话,立刻笑嘻嘻地阻止:“算了算了啊,别再打了,没看到小娘子心疼了吗?” 李清凰莞尔:“我是真的挺心疼的啊——”她微微拖长了声调,又继续道:“你们的智力这么低,还要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想想真是让人怪心疼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摇摇晃晃站起身的赵衡:“你看他身上的衣服料子,跟你的交领花色是一模一样的,大概是一匹布上裁下来的?当然啦,就算花色像也不代表什么,只是布料是蜀州那边特产的蜀锦,恐怕这整个平远城方圆百里都不会有几匹蜀锦,怎么就这么巧,你们还扯了同一匹布?” 林老夫人听她这样一说,顿时若有所思。她曾经是当家主母,自然知道平远城从来就没有流行过蜀锦。蜀锦色泽好看,摸起来手感丝滑,一匹蜀锦抛费颇为昂贵,哪里是寻常百姓能用得起的?再加上蜀州离此地甚远,光是运费和商队的开支,这一匹蜀锦不知要花费几何。再加上明明有相似的苏缎可替代,价格又便宜许多,哪里还会有商铺会卖蜀锦。 “还有,你们两个刚才打斗的时候,明明这位赵衡赵公子有许多机会可以直接制住你,但是他就偏偏把机会漏过去了,沦落到现在被你按着的地步。当然啦,这点你可以不承认。但是我还有一个证据,”李清凰道,“如果他愿意把上衣脱了,大家就能看到,他身上根本没有留下什么挨打的痕迹,赵公子,你敢脱衣裳吗?” 赵衡自然不会当众脱衣服,他身上也是落了淤青的,但是不怎么严重,可是要他为了自证清白而脱衣服,他肯定不愿意做。他抹了一把嘴角的红痕,笑道:“夫人果真是秀外慧中。” 李清凰孤身一人,往前走了好几步,摇了摇头:“其实真的没必要夸我,我刚才就说了,是你们的智力太低下。” 赵衡:“……” 刘老头:“……” 所以说,她是怎么活到这么大还没被人打死的? 他会接近这位林家少夫人,其实本来也是想着勾引她失了德,再把她丢下,让她活在千夫所指之下,更没脸继续待在林家。后来他发觉这招根本行不通,因为他根本摸不准她到底在想什么。刚才这一番做戏,也是为了造成林家人的误解,以为她是和外男有染,反正她曾经有过一次前科,再有第二回那也是很正常的。本来他这样做,应该能一下子把她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功劳给抹杀了,谁知道她竟是早就发现他们是一伙的。 赵衡朝刘老头使了个颜色,刘老头拿出一段麻绳,走到她前面:“既然你都看出来了,那我们也不客气。” 李清凰也没想着他们会对她客气,便顺从地伸出手腕,任他绑了好几圈。 刘老头绑了她的手腕还觉得不够,便把她的双腿也捆紧了,又点了点马车夫:“你把里面的人都拖下来,要让我们来动手那就不好看了。” 车夫兢兢战战地上车扶了林老夫人下来,见那黄嬷嬷已经吓得腿都软了,身上还有股味道,只得把人拖了下来,倒是那小丫鬟予书哭得直发抖,却还是倔强地自己往下跳,一个没站稳,竟是双膝跪地摔在地上。 刘老头又拿了一只麻袋将李清凰套起来,和另一个混混把人像搬货物一样搬到马车上。他们抢了马车,就摇摇晃晃地赶着车离开,就只剩下林家四个人站在旷野。现在已经过了佛诞日,上山敬香的人少许多,一时间又找不到人来帮忙。林老夫人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眼前,心急如焚,连声道:“都愣着干嘛?赶紧去拦车去!我们去找顾大人!” 004公主的反击(4更) 顾长宁是平远城知府,他手上有衙役可以用。 林老夫人又问车夫:“阿缜有没有说过什么时候出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车夫怎么可能去问林缜的行程,林缜既然这么一说,他就是这么一听,哪里还敢去追根究底,这会儿自然回答不出什么。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马车轮毂转动的声响。林老夫人立刻拄着拐杖站起来:“快快快!快去拦车!” 这马车速度很快,这样迎面急冲过来,谁知道冲到路边拦车会不会被撞了。予书一听林老夫人这样说,立刻跑了出去,站在路中心,双臂展开,尽力挡住了整个路口。李清凰眼前一片漆黑,只能感觉到身下的马车正在不断颠簸。她不知道他们打算把她带去哪里,也不知道他们会把她怎么样,但总的来说,她始终都没有担忧这种情绪。她只是在想,过去都是她守在暗处,给人套麻袋敲闷棍,现在天道好轮回,居然这么快就轮到来她品尝这其中滋味了。 突然,马车停了下来。她又被人从马车上搬了下来,似乎放在了什么不太平整的地方,很快又有重物堆在她的周围和身上,直接把她给埋了起来。 李清凰动了动手腕,她刚才让刘老头绑她的时候,稍稍耍了些小花招,让手腕间稍微留下一些空隙,这样她也能有一点活动的空间,慢慢在腰带边摸索,终于磨出了那支被一头磨尖了的簪子,她很轻松地就把手上的麻绳割断了,又开始割腿上的。 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他们现在并没有去附近的山林躲避起来,而是又回到了平远城。青龙帮一般就在城北活动,那里鱼龙混杂,就凭官府的势力也没办法完全渗透进去。刘老头之前都说什么要她抓起当压寨夫人,若是官府派人来查,估计也会先去山林寻找他们的踪迹,等到发觉这荒郊野地都寻找不到,才会考虑平远城内。 这样一来,他们就能争取到很长一段时间把人证物证都收拾干净。 果然,她听到了城门口士兵检查过往文牒的动静。 刘老头其实还有点担心她会挣扎,这一车子的杂物和麻袋,官兵不可能把每一个都打开清点查看,可是若是里面有异动,他们就一定会要求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打开细查。他原本打定主意,只要她一挣扎,他就把手上的匕首刺进去,若是她运气好,可能还会留下一口气,若是运气不好,直接死了,那便死了。总归他们也算完成了陈氏的嘱托。 结果,等他们推着板车通过了检查,板车上还是一片平静。刘老头问:“赵哥,你说她会不会在里面被憋死了?里面有几个袋子装了好些棉布和棉花,会不会……?” 赵衡冷冷道:“死了就死了,直接把尸体送去陈氏就行。” 陈氏到底在想什么,他大概也能猜得到。他们本来就是互相利用,暂时结盟的盟友罢了,将来会怎么样,那可不好说。 他们回到城北的居所,又怕她记住路线,还特意绕了一大圈。 刘老头摸了摸最底下那个麻袋,道:“还是热的,看来没事。” 赵衡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又慢慢把目光移到那扎住口子的麻袋上,他的眼神十分冰冷,嘴角却是天生上扬的,两种极端的情绪出现在他的脸上,看上去有些晦暗不明。 刘老头一看到他露出这种表情,心里就有点犯憷,只能暗道,这林容娘确实太倒霉了,他还没见他们当家的对谁有如此恶劣的情绪过——不错,他们的确都不是什么好人,是那种下九流的人,可是不管是什么人都有他的生存之道,现在要欺负一个弱女子,的确是有点过意不去。 可是赵衡既然答应了这桩生意,他们也就都跟着一起干。 林容娘要怪,就只能怪她的继母太狠,怪她这命不好吧! 赵衡盯着这麻袋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问:“你说,她姿色普通,无才无德,又坏了名声,为什么林缜会执意要娶她过门?” 刘老头:“……”这个问题,大概是整个平远城百姓心中的疑惑吧? 原来还以为大概是倾城倾国的大美人,结果今日见到了她的真容,觉得也就是中人之姿,离花容月貌还差了一大截。 赵衡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刘老头犹豫道:“可是……” “放心,我有分寸。”赵衡笑了一下,他本来就相貌英俊,只是这一笑,倒是显得他的神情有些莫测,“我知道我们得罪不起这平远城出的第一位丞相,我就是想让她没脸再继续留在林家罢了。” 刘老头哎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出去的时候还贴心地拉上门,守在院子外面。外面,正是城北最热闹的中心地带,左边是一家赌场,对面是一家最大、生意最好的花楼,他们所在的小院则是在一家卖古董的店铺后面。古董店很常见,再加上店面很小,在赌场和花楼两方夹击下,并不显眼。 他还想着赵衡那句“我就是想让她没脸再继续留在林家罢了”,这让她在林家呆不下去的办法实在太多了,哪怕他们什么都不做,只要再这里躲上两天,再把她放了,想必她也没法在林家继续待下去。毕竟这两天发生过什么事,谁能说得清楚,一个女子最重要的就是清白和名节,就算她自己不在意,别人的口水也能把她淹死。 这样欺负一个女人,似乎是有点过分。刘老头挠了挠头皮。 屋子里,赵衡取下墙上的一把弯刀,一下就把扎着麻袋的绳子给削断了。李清凰从里面露出一张脸来,她先是好奇地看了看自己身处的屋子,又慢慢把目光定格在他的身上。赵衡没有理睬她,只是一心一意用白棉布擦拭着这把弯刀,这把刀刀弓是微微弯曲的,刀尖锐利,隐约有股寒气,是把好刀。 谢老将军当年就最喜收藏兵器,这种弯刀他也收藏过一把。 西唐人倒是很少有人会用这种弯刀,大多数人是喜欢用剑,剑乃兵器中的君子,哪怕是那种文弱书生也会把长剑当作饰品佩戴,有一段时间,长安人出门都会佩剑,只不过是那种空心的佩剑,一掂分量就知道,随便掰一下就会折断。 李清凰道:“这是一把好刀。” 赵衡擦刀的动作没停,他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低声道:“你懂什么?” “我什么都不懂,”李清凰道,“不过我知道这是一把好刀,你也是一个爱刀的人。” 当年谢老将军教导她,一定要爱护自己的兵器,也要爱护自己的战马,因为在战场上,兵器可以保护你,为你扫平前方艰难险阻,战马会背着你在战场上驰骋,甚至还能在关键时刻救你的命。 她一直都记在心里。 看这把弯刀的刀锋,就能看出它是被人细心保养的。 赵衡哼笑了一声,弯刀挚出,刀刃几乎要碰到了她的鼻尖:“少自作聪明。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了吗?” 李清凰不避不闪,她甚至都没在意自己正被这样一把刀指着,她奇道:“我为何要自作聪明?难道你的智力还能明白我的意图了吗?” 005公主的反击(5更) “……”赵衡的脸色沉了下来,他皱着长眉,“你从来都没因为说话难听被人打过吗?” 李清凰摇摇头:“没有。” 她停顿一下,又很快补上一句:“的确是常有人想对我动手,但是最后都没有成。” “……嗯?为什么?” 李清凰笑嘻嘻道:“因为打不过啊。” 她话音刚落,手上的簪子如一阵疾风朝他的眉心射去。 赵衡下意识地用手上的弯刀一挡,只听当得一声,他手腕一沉,刀背上竟迸发出了点点火花。他险些弯刀脱手,却见李清凰的身影如鬼魅一样,飞快地扑到了他的面前,她抬手在刀背上一按,竟是把整个刀锋都转了方向,直接朝着他的腹部砍去。只要他应对得不好,这锋利的刀锋大概就会直接从他的小腹剖了进去,自己把自己给开膛剖腹了! 赵衡从来没见过这样诡异的招式,诧异之际,反应却极快,用力把弯刀朝她甩出,李清凰微微侧身,那弯刀几乎是擦着她的肩膀过去,咣当一声,嵌入墙上。 李清凰一脚踢中他的膝关节,第二脚又踢中他的脚踝,一只手却又闪电般握住了他的手腕,只听咔擦一声,他的右手手腕竟是卸了下来,软绵绵地垂着。赵衡大骇,完好无损的左臂运力,呼得一声迎面击去,她不避不闪,直接抬手握住他的拳头,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如炮制法将他的左手手腕也卸了下来,这下他两只手都不能用了,全部都软软地垂着。 赵衡忍着疼,又一脚踢出。李清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抡起手边的圆凳,直接砸在了他的腿骨上,只听一声骨骼发出的脆响,竟是直接被她打断了腿骨。 他失去平衡,一下子跌倒在地。 外面刘老头听见动静,忙趴在门口,敲了敲门:“当家的?当家的?这有话好好说啊,打女人到底是不好的,说出去也不好听……” 李清凰看了看手上被砸断一只脚的圆凳,点头赞许:看这身子骨,这是有多结实啊。她蹲在赵衡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把他的下巴也给卸掉了,一边还好整以暇地惊叫道:“你、你不要打我,不管你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的!你别再过来了!” 她语气惊恐,可是笑容满面,两厢对比,这就格外可恶了。 赵衡:“……” 门外的刘老头摸了摸下巴,淫笑两声:“行吧行吧,我就不打扰了,我就在外面等你完事了。” 他暗暗道,这林容娘长相是中人之姿,可是一身细皮嫩肉,嗓音也不错,难怪他们当家的愿意碰。 李清凰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腿,他的腿骨已经裂开了,正以一种扭曲的形态平放在地面上,她一这下,戳得痛得他额头冷汗直冒。李清凰笑了一笑,客客气气地把他被卸掉的下巴又推了回去,捏着他的下颔骨:“你们这样大张旗鼓把我请过来,要是我就这么走了那多不好意思,岂不是让你们白忙活?干脆,就陪你聊聊天吧。” 赵衡动了动唇,最后什么都没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李清凰却不高兴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干嘛摆出这样一副被人强暴了的表情?我又没对你怎么样。”他的确是相貌不错,五官也称得上是英俊,可是还没林缜一半好看。身边就有好看的人而不染指,干嘛还要舍近求远? 赵衡咬着牙,只觉得口中一股血腥气。 “说真的,就算是强暴,面对你这样一脸死鱼相,也没什么人会有兴致了。” 赵衡一张嘴,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李清凰见他脸色惨白,似乎当真要被她活活气死,伸手出去,咔擦咔擦两声,将他的两只手腕都接了回去,又戳了戳他的胸膛,“你还好吧?” 赵衡咬牙切齿:“你说呢?!” 他目眦欲裂,瞪着李清凰,恶狠狠道:“你绝对不可能是林容娘,你是谁?” 事实就摆在眼前,之前把他派出的一群人全部打断了一只手,又掰断刘老头手指的人,绝对就是她,根本不是什么神秘侠客,可是林容娘是绝对不可能有这种身手,他不敢说自己功夫有多么高明,可是这十里八乡,若是论打架斗殴,根本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的身手和狠劲。 可这原来该是大家闺秀的女人,一出手就是重手法,这怎么可能? 李清凰笑吟吟地看着他:“与你何干?你就算知道了,难道将来还要找我报仇吗?” 报仇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他恐怕都没这个机会来报仇。就算她现在的身体远不如从前那样好用,但她的战斗意识和经验却还是一点没少,光凭这两点,就是赵衡这辈子都望尘莫及的——说得通俗一点,他只要一动,她就能猜到他下一步是先出拳还是先踢腿,是想往左还是往右。 她问道:“我的确是跟陈氏有仇,她想要整死我也是正常的,可是你这样费心费力把我排挤出林家,到底是为什么?” 赵衡皱了皱眉,回答:“与你何干?你就算知道了,难道还会自己提出和离,离开林家吗?” 李清凰盯着他俊朗的眉眼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断袖?” “……我、不、是!”他没有,他不是,休想这样污蔑于他! “那你管我和离干嘛?”她的目光又重新落在他身上那件用蜀锦做的外袍上,做袍子的人看来十分用心,每一个针脚都缝得结结实实,用的全部都是回针,她伸手,翻开外衣的交领处细看,上面还细致的刺绣,是疏朗的竹叶,只是这刺绣表面并不算全然平整,她翻到背面,又看到一朵梅花,却是双面的绣法。 她正在翻看这件衣服上的刺绣时,外院的门被嘭得一下踢开了,一众官兵涌了进来,个个手上都有兵器,刘老头正蹲在院子里望天,突然见官兵闯了进来,正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却被人一脚踢到一边。他捂着被踢到的地方直抽气,却见本城知府顾大人负着双手走了进来,他身边站着的人正是那位林缜林相! 刘老头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他们怎么会来得这样快?! 顾长宁盯着那扇木门,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又道:“所有人都先退出去。” 捕快还想劝说,但看见他态度坚决,便带着人退出了院子,顺便还把刘老头一道拖走了。 顾长宁安慰地拍了拍林缜的肩:“你——”他让他想开一点,虽说他们现在已经找到了人,可是也消耗了不少时间,谁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好事。 林缜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挪开,疾步上前,几乎是粗暴地推开了那扇木门,只听咣当一声,木门重重地撞在墙上,摇摇欲坠。他原本紧绷的下巴慢慢放松,变成了有些愕然的神情,那股愕然的神色很快又变成了不知所措和尴尬。他低着头,正和李清凰诧异的目光相撞,她正用一种不太雅观的姿势蹲在一个男人身边,地上还有一小滩鲜血,那个男人的一条腿有些扭曲地摆在地上,满脸绝望和木然。 怎么看,那个饱受蹂躏的人似乎怎么都不像是她。 他朝她慢慢踏出一步,两步,三步,又慢慢地弯下腰,单膝跪地,脸上还带着一种啼笑皆非的古怪神情:“你——”他眨了眨眼,面上又恢复了那股波澜不惊的平静:“你,没事吧?” 赵衡:“……”你是睁眼瞎吗? 这有事的人明明是他啊!是他啊好不好?! 李清凰看了看林缜,又低头看了看满身凄惨犹如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小白花赵衡,猛地扑进了林缜的怀里,轻声道:“阿缜,我好害怕啊,真的好害怕!” 赵衡:“……” 顾长宁站在门槛外面,自然看到这一幕,他几乎脱口而出:“李清凰?” ------题外话------ 顾长宁:一定是我开门的姿势不正确,所以才产生了错觉,让我再开一次门吧。 于是他退了出去,又把门推开。 众人:…… 006公主的反击(6更) 顾大人看到的人影都是背着光的,所以并看不到对方的五官。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看到躺在地上那男人的悲惨下场,他们刚才已经查到,劫走林夫人的是青龙帮的当家赵衡,虽说只是个混混,却是很有点本事的混混,至少在这鱼龙混杂的城北,想在这里做生意,都是要拜这位赵当家的码头。 这天下能把一个大男人揍成这副凄惨可怜弱小无助模样的女人,大概就是李清凰那个刁蛮公主了。 顾长宁又往前走了两步,正好看见她从林缜怀里抬起一张脸来,那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和他记忆里那眉目艳丽的面孔完全不同。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是有些魔怔了,怎么会觉得把人认成是李清凰呢?她又如何会离开平海关来到这里?除非是她死了。 他讪笑道:“嫂子,那啥,我认错人了……” 他想了想,又欲盖弥彰地补上一句:“这不是,安定公主是我表妹,我跟她从小一块长大,这不是太久不见有点想念了吗?可不是因为林兄和她有什么牵扯。” “……”李清凰觉得他这还不如什么都不解释呢。 顾长宁的眼神又再次停留在赵衡身上,只见他一脸了无生趣地躺在地上,一条腿扭曲地伸展着,似乎是被碾断了腿骨,他猛然意识到之前就在思考的问题:这个世上只有李清凰才能把一个高大强健的男人揍成那个半死不活的样子。可是这个屋子里就只有林容娘和赵衡,是谁把赵衡打成这个样子?林容娘吗?这怎么可能! 他指着赵衡问道:“是谁把他揍成这副模样?” 李清凰又重新窝回林缜怀里,一点都没诚意地回答:“我怎么知道,大概是他自己摔的吧。” 顾长宁按了按额头,转身叫人进来,直接让人把赵衡和刘老头都拷了回去,押后再审。 他狐疑地看着还躲在林缜身后的李清凰,相对于赵衡的满身狼狈和断了一条腿的凄惨模样,她身上却太干净了,不但干净就连一点头发丝都没乱,要不是之前他们在前往荣通寺的路上碰到了林老夫人,得知她那孙媳妇被人劫走,他都要怀疑这两人谁才是劫匪了。 顾长宁试探道:“嫂子,他是怎么摔的,才能把自己摔成这副样子?” 李清凰有点不耐烦了,这问题问她,那她要问谁去? 她想了想,答道:“阿缜聪明,你问他吧。” 顾长宁:“……”神他妈问林缜,林缜就跟他是一道过来的,他看到的林缜同样也看到了,他再聪明还能有什么头绪? 李清凰又幽幽道:“如果那个人说是我把他打成这样的,反过来诬陷我,这可怎么办?” 顾长宁抹了把脸,越来越觉得林缜这夫人不太正常,一般妇道人家被劫匪劫了人,只会求着他这青天大老爷主持公道,她却反而担心对方反咬她一口诬陷她。但是,他心中一顿,又觉得既然找不到任何合情合理的答案,那么排除一切不可能的,所剩下的那一个哪怕再是奇葩,也只能是事实了。 只是这个事实,他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还是觉得太不可能了。 他叫人去给林家报了信,尤其是要当面告诉林老夫人,她家孙媳妇已经被救出来,什么事都没有,让她不要担心。 他颇为矛盾地看了一眼依然小鸟依人躲在林缜怀里的女子,怀疑的目光又在林缜搂在她腰间的手臂上转了一圈,又禁不住啧了一声。林缜成亲那日他也在场,可就他那张脸,谁都不会怀疑他不是准备成亲,而准备应对什么疑难公务。这还没过多久呢,就这么护着了,呵,男人,也是这么善变。 顾长宁请来医官,让他先给赵衡接上腿骨,那医官帮他正完骨后,又检查了他身上其他的伤痕,却发现他双手手腕都有严重於痕,倒像是被人钳制住了双手才留下那些青色的於伤。 顾长宁对着医官的说辞,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他再次转过头,自以为足够隐蔽地看了坐在林缜身边的这位林夫人一会儿。她正低垂着头,一张素净的面容被林缜的袖子遮去了大半,林缜也低着头,用一种温柔得能够滴出水来的目光默默望着她。 顾长宁拿起一旁的茶杯,猛地灌了口茶水——真是够了,他为什么要自虐去看这两人在一旁你侬我侬啊? 反正他是不可能成亲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亲,也不存在羡慕林缜有妻室这种事情。 入口的茶水是冷的,他气得拍了下桌子:“怎么没有热茶?!” 他在外面忙死累活一整天了,竟然连一杯热茶都喝不到,他请的那些家人到底是做什么的,连这点眼色都没有?! 顾长宁那种偷偷摸摸的谛视,李清凰怎么会感觉不到?她拉了拉林缜的衣袖,嘴角含笑,斜斜地往顾长宁的方向瞥了一眼,还颇有些嘲笑的意味。 她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跟顾长宁不对盘的,大概是开始就觉得对方不怎么顺眼,后来牵扯到李柔月,那就再没有心平气和坐下来过,等到李柔月死在北地,他们便形同陌路。顾长宁离开长安,而她则一心一意驻守平海关。他们的年少岁月和当年的少年意气,都被掩埋在那时长安的十里繁华、锦绣红妆之中,再也回不去了。 李清凰也并不打算同他相认,林缜能够认出她,已经出乎她的意料,若是再多一个顾长宁……她抬起眼,睫毛颤了颤,如果他知道了,她还真想不出他会有什么反应,但是她有很大可能必须先动手,必要时候最好能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小心翼翼道:“阿缜,顾大人这是怎么了?” 林容娘的声音本就娇嫩,经过她口中吐出来的话语,反而有股怯怯的意味,似乎刚才顾长宁的暴躁吓到了她一样——才怪,其实李清凰一拳就能把他揍到在地。这不过是个表面暴躁实际脆弱的文官罢了,就是下辈子她都不可能会怕他的。 林缜温温和和地开口:“别怕,他向来都是这个样子。” 他抬起头,清淡的凤目扫到了顾长宁身上,忽然道:“顾大人,为何你还不审案?这桩案子,恐怕牵连甚广,应该尽快结案才是。” 顾长宁:“……”你才他妈的牵扯甚广,不就是个混混帮派吗?就算是在乡下,那种横行乡里的混混也是不少的。他们能做的也就是收收保护费,尽心尽力当好地头蛇,根本不敢跟官府对着干,要不是这次他们劫走了林缜的夫人,根本不会被一锅端了。 他忍住气,让人把赵衡抬上来,他虽然刚被接好了腿骨,但还得静养三个月,最好不要下地走路。 等他看到赵衡被担架抬过来宛如一条咸鱼的样子,又失神了片刻,道;“赵衡!你现在有何话可说?” 赵衡默默地看了一眼躲在林缜身后的女子,又看着顾长宁道:“顾大人,草民无话可说。” 他是当真无话可说,哪怕就是说了,别人也未必会相信他,再说他现在的确是人赃并获、人证物证齐全,虽然没对林夫人造成什么伤害,但一顿板子是逃不掉的,他身体健壮,骨头硬,挨一顿板子也就是躺两个月的事情,等两个月完全康复了,就又是一条好汉,何苦要承认他是被林夫人打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承认了,将来他们青龙帮还要不要脸了?他还要不要继续在平远城混了?他将来还怎么压得住手底下那些人? 顾长宁道:“你跟林夫人到底有何仇怨?” 赵衡道:“并无仇怨。就是大家在山脚下遇见了,觉得这位夫人……长得……不错……就动了心思。” 他说“长得不错”这四个字时,自然是格外的勉强。说真的,林容娘那长相,最多也就是个中人之姿,眉清目秀,就是离花容月貌都差了一大截。赵衡自己就长得相貌堂堂,也不至于见一个女人就色迷心窍,更何况他说这句话时还显得特别不情愿。 顾长宁从前在长安时,就是出了名的风流公子,见过的美人不知凡几,林容娘这样容貌寡淡的,他自是不觉得值得赵衡这么做。他又瞟了这位林夫人一眼,只见她缩在林缜身侧,从林缜身后看着赵衡,那神情却是像极了李清凰——他再次按了按额头,真是奇了怪了,别的不提,就是李清凰那张皎皎如明月般的容貌就是这位林夫人无法比拟的,可他却觉得她们两人相像。 他甚至不由自主回忆了一下林缜成婚那日见到的新娘子,发觉完全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李清凰把大半张脸藏在林缜身后,低声道:“他胡说,他当时明明对我说是受人所托,特意来跟林家为难的。” 顾长宁挑起半边眉毛。 007公主的反击(7更) 只听林缜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他嗓音清润温和,一说话几乎所有人都会注意去听他到底在说什么:“我家长辈兄长都非惹是生非之人,若是特意来同林家为难,那对方应当是和我们林家相识了?” 整座平远城,谁还不认得林缜,但是大多也只是他们认得林缜,而林缜不能认出对方。林缜这些年都在长安,鲜少回家,交际也不算广,若是这样排除下来,人选倒是不多。顾长宁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被林缜带到了偏路上,林缜说的只是猜测,结果不知为何他竟然没有怀疑他的猜测有误。 林缜又道:“我想不起还得罪过谁。你记得吗?” 李清凰跟他一搭一唱,配合默契:“我……我也不记得——嗯?” 顾长宁追问道:“嫂子你再仔细想想!” 李清凰露出一脸仓皇:“阿缜的确是没有得罪过别人,可是我却是有的,莫非是我连累了祖母受惊?” 赵衡:“……”他觉得自己就快死了,明明他知道她就在装模作样,可他就是不敢拆穿他。倒还不如给他一个痛快。 他从小就会打架,打起架来又特别凶狠,就像一头狼崽子。十里八乡都知道他是个混世魔王。他除了打架,就一无所长,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起码他的拳头可以保护他的母亲和姐姐,不管是哪个瞎了眼的看他们家里没有男人好欺负,他都能把人赶走。但是现在碰上了克星,被人克得死死的。 李清凰道:“我刚巧得罪了我的继母和妹妹,那日在溪园,她们用言语来侮辱我,还说什么升官发财死老婆是人生三大幸事,说阿缜早就盼着我死,他可以另娶。难道——”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也是够了。 有些话说得太明白,反而太过刻意。 顾长宁当日便在溪园,也知道这件事的曲折,就问赵衡:“可是陈氏收买了你去劫走林夫人?” 这样一来,事情倒是可以解释得通了。赵衡当然不会跟林容娘有什么仇怨,如果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那自是很有可能。青龙帮除了收城南商户的保护费之外,还会接一些不上台面的生意。 赵衡闭着嘴,一言不发,似乎打定主意不管顾长宁如何问,他也不会回答一个字。 顾长宁挥了挥手,又让人把刘老头带上来,和颜悦色地又把之前那个问题问了一遍。刘老头向来都是看赵衡的脸色行事,见他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闭着嘴一言不发,便道:“大人,不是小的不想说,而是小的真不知道,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顾长宁冷笑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说?那就是说,还要本官教你说话了?”他直接叫来一名衙役,把人拖了下去,重打了五个板子,打得刘老头鬼哭狼嚎,一个劲地哭爹喊娘,可就是不说一句有用的话。 刘老头被押进了这知府衙门,知道多多少少都是要受点苦肉之苦的,再说有之前那个凶残的神秘人垫底,他觉得挨板子也并没有那么难熬,当日那个神秘人可是一根根把他手指掰断的,在那种压迫性的威压下,他可是熬到第二根手指就扛不住了。 李清凰小小声道:“阿缜,你喜欢铃兰花吗?乍一眼看去虽然不如牡丹明艳高贵,可细细一看,却又颇为温柔可爱,倒像是贤惠的女子。” 正因为有刘老头在外头哼哼唧唧的动静,反倒显得室内格外的安静。顾长宁听见她说得这句话,只觉得莫名其妙至极,这个时候了,还在讨论什么铃兰花不如牡丹明艳,她这颗心也太大了吧? 林缜问:“你喜欢铃兰花?” 李清凰眼波流转,轻笑道:“不喜欢,不过那一朵朵垂着的花骨朵倒是怪可爱的,捏起来手感很好。”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赵衡。 她的眼睛里仿佛有股血色,而她之前的表现,也给他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似乎她才是大漠上的孤狼,最凶狠的头狼,她是真正见过血的。 赵衡道:“顾大人,我招认,是陈氏收买我们,让我们劫持林夫人。陈氏说,只要劫持她两天,随便我们做什么,到时候再把人放回来,林夫人就再也无法在林家立足了。” 顾长宁听闻,立刻让师爷把他刚才的供词给记了下来,画了押,又派人去把陈氏抓来,准备当堂审问。 陈氏在这一带素来有善名。人人都夸她温柔大方,端庄得体,又贤惠持家,林思淼能娶到这样一位继弦,当真是好福气。而她对待自己的继女也很好,还为她安排了一桩好亲事,就是这样,作为继女的林容娘竟还要跟她闹腾,当真是不知所谓。 可是今日,陈氏却被一群气势汹汹的官兵从林府抓了出来,一路押进平远城。 陈氏到底犯了什么事,竟会被这许多官兵捉拿回去,这勾起了远远近近百姓们的好奇心。 顾长宁身着正红色官袍,他是正五品知府,理应着红色。他本就生得面如冠玉,虽然一双桃花眼看上去有些风流,但穿上正红色仙鹤官袍,却又显得十分正气凛然。 林缜是他好兄弟,现在被人欺到了头上,他肯定多少有所偏向,要帮他讨回来,是以根本不阻止手底下官兵的粗鲁行为,只冷眼看着他们推推搡搡将陈氏拉到了堂上,也不遣散前来看热闹的百姓们,而是干脆敞开大门让大家看个仔细。他一手按着案卷,肃容道:“堂下可是罪妇陈氏?” 就连顾长宁顾大人都称陈氏为罪妇,那就是她当真犯了事。 这件事既新奇又出人意料,引得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了一阵阵嗡嗡声。 李清凰还是坐在林缜身后,似乎是不想被这么多人瞧见。她嘴角却噙着一丝冷笑,林容娘当初最在意的,大概就是她的母亲褚氏纯善待人,那些受过她帮助扶持的人最后却为了陈氏施与的恩惠而纷纷背弃了她们。现在就像昨日重现,不管陈氏处于什么目的,她对于周围的乡亲和佃农的确是十分和气,可是现在他们可不是好奇地赶来看她的笑话吗? 这就是人性中格外丑陋的一面,不懂得感恩,也不懂得回报。 陈氏的发髻散了,衣服上也满是褶皱,看上去十分狼狈,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见过这种三堂会审的阵势,心里就立刻怯了,只微微发着抖:“民妇到底犯了什么错?顾大人为何要把民妇捉来?” 顾长宁冷冷道:“犯了什么错?你竟是不知道吗?那么这个人,你总是认识吧?” 他一指赵衡,赵衡慢吞吞地从担架上坐起身来,他的腿骨还是疼得厉害,虽然已经被医官接好了,却肿得像根萝卜。他看着自己一粗一细两条腿,只觉得今天格外漫长,但幸运的是,他不必当众承认是李清凰将他殴打至此。他吐字清晰,斩钉截铁道:“半个月前,陈氏收买了我们,想劫持林夫人。她说,只要我们劫了人,多待两日再把人放走,这两日中,不管我们想对林夫人做什么都可以。这样一来,林夫人就再也没法在林家立足。” 赵衡话音刚落,那些围观人群里动静就更大了,简直就像是往水里扔了一颗沉甸甸的秤砣,激起了千层水花。 虽然赵衡说,陈氏只让他们劫人,过两日再放走就行,并不伤害林容娘的性命。可是一个失了贞洁的女子怎么可能还有脸活下去?陈氏实则就是想把她这个继女逼死啊!林容娘就算死了,还要背负着失贞的名头,就算是死了都不会安心。 一直安静如鸡的李清凰忽然轻呼一声,站起来道:“他胡说八道!虽然母亲同我关系并不算亲近,可也绝无理由害我,一定是此人胡说八道,陷害母亲!” 赵衡:“……”刚才拐弯抹角威胁他的人是她,想要他上堂作证的人是她,现在跳出来喊着不信不信的人也是她!她的戏怎么就这么多! 008公主的反击(8更) 陈氏也顾不得帮她说话的那个是最不可能这样做的人,立刻道:“是啊,顾大人明鉴!民妇并无道理要去害容娘,咱们母女之间,磕磕碰碰是有的,但是民妇绝不会做出如此无耻之事。” 顾长宁阴森森地开了口:“我原本也觉得你并无可能陷害自己的继女,可是……当日在溪园诗会,你那亲生的小女儿不还叫嚣着让林夫人去死吗?但是这一幕,在场的平远城仕子都可以作证,你说你陷害自己继女的理由是什么?因为不是亲生的,就可以随意陷害了吗?” 林碧玉才是陈氏的亲生女儿,她叫嚣着让姐姐去死,还能为了什么?当然是看上姐夫了! 一众百姓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捂嘴窃笑,总之看陈氏的眼神完全都变了。正因为陈氏一贯会做表面功夫,她展露在外人面前的都是她端庄善良的一面,现在这一面被无情地撕开了,她并非真正良善之辈,她根本就是想谋夺继女的性命,只因为她嫁了一位好夫君。 林缜一直沉默地看着事态变化,眼见李清凰一脸饱受打击的哀伤表情,伸臂将她搂到了怀里,用袖子遮住她的脸。李清凰简直要笑出来,尤其是看到陈氏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的狂喜转变成仓皇失措的失态,她真是觉得挺过瘾的。她不是端着那张伪善的面皮背地里坑害林容娘吗?现在她把她曾经对林容娘做过的那些全部都还到她身上,让她也尝尝百口莫辩的滋味。 林缜这一动作,旁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在回护自己的妻子,别人总是说林缜什么都好,就是娶妻没娶贤妻,被林容娘坑了,可是现在看,坑不坑什么的另说,但他应当是对自己的妻子十分关怀,绝不是外面人云亦云的两人关系冷淡。 反而是陈氏,她的所作所为可就耐人寻味了,如果她能使出这种下作手段坑害自己的继女,这难道是第一回吗?过去的关于林容娘那些不好的传闻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是否也是陈氏在背后搞鬼? 一旦她的形象破灭,大家都会去怀疑过去所发生的事,觉得是不是里面另有隐情。 赵衡又道:“当时我收了陈氏十两银子的银票,在茶楼见的面、谈的事,大人可以找茶楼的老板问问是否有此事。” 顾长宁早就把茶楼的老板找来了,现场一问,果然如赵衡所说,他们的确是见过面的。而刘老头又道:“当初找我牵线接下这桩生意的是林府的杜管家,当时也有许多人亲眼所见。” 那家家常卤肉铺子里的食客都是在城北混着的人,只要刘老头让他们作证,他们自然就会作证,若是他不让,保证没有一个证人。 陈氏见事态发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指甲几乎都要掐进手心里,忙嘶声道:“顾大人,这些事都是老杜这刁奴自作主张,民妇根本不知情,最后那些混混起了敲诈之心,非要同民妇见面,民妇才会去的——请大人明鉴啊——” 顾长宁低低地啧了一声,觉得有点不耐烦,这件事已经很清楚了,陈氏却还要苦苦挣扎,杜管家也不过是个管家,是为陈氏办事的,若是陈氏没有吩咐,又怎么会自作主张。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头,冷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去把杜管家一并喊来,本官自会亲自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但是,”顾长宁继续道,“若是被本官发现又是陈氏你在胡乱攀咬旁人,那就是罪上加罪,罪加一等。” 这边顾长宁才刚遣人去找杜管家,而杜管家却在陈氏被官兵拿人时就驾着马车去找在平远城旧友家中作客的林思淼,他急急将自家老爷送到知府衙门的门口,正好迎面碰上一群气势汹汹的官兵。他们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擒拿了下来,把他也押上了公堂。 林思淼透过人群看见陈氏跪在堂下,杜管家则跪在陈氏的身后,两人皆是兢兢战战,惶惶不可度日。他立刻挤开人群进去,拱手朝顾长宁施礼:“顾大人,现在这公堂上的两人,一人是鄙人的内人,一人则是我林府的管家,可否让鄙人在一旁旁听?” 林思淼所提的要求并不算过分,顾长宁点点头,立刻就有师爷搬来一张圆凳,请他坐下。林思淼身负功名,上公堂本就是免于下跪,也多少能说得上话,见此情形,陈氏终于松了一口气,觉得今日之事还是能善了的。她了解林思淼的性情,知道他最好面子,哪怕就是她收买混混劫持林容娘这件事暴露,他为了自己林家的名誉,也会一力维护自己。 顾长宁按着太阳穴,一双桃花眼斜斜地瞟了杜管家一眼,又把之前陈氏说的这都是杜管家自作主张瞒着他行事的话重复了一遍,问道:“可有此事?” 杜管家跪在地上,汗如雨下,整个人抖成一团,他哪里会知道当时二小姐塞给他一些银子让他去找些“黑道”的法子整治大小姐这件小事,最后会发展成现在这样。而本来应当下场极为凄惨的大小姐却安然无恙地坐在公堂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不动。他被盯得遍体生寒,下意识地抬头往边上看了一眼,只见李清凰坐在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安静地看着他。 她被林缜抱在怀中,只侧过小半张脸,可是她的嘴角却勾起一丝冷笑,见他看了过来,便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你等着——” 林思淼见杜管家就跟着了梦魇一般,只顾盯着公堂的一个角落,顾大人在头顶上问话,他却什么反应都没有,立刻轻咳一声,朗声道:“老杜,顾大人问话,你为何不答?你在我林家当了多年管家,你我主仆之情自是深厚,我便在冒着忌讳提点你一句,做人要堂堂正正,切勿心术不正,做事之前,你都要顾念着自己的父母和儿女,再决定做是不做。” 顾长宁哈得笑了一声,格外的讽刺:“林举人,你倒是挺有意思的。据本官所知,杜管家这一大家子都是为你林府做事,你是在威胁他若是不肯把事情担下来,你就要拿捏他一家老小吗?” 林思淼坐在凳子上,拱手道:“顾大人说哪里的话,老杜在我林家做了许多年,我不过是念及过去的情分,想要他不再行差踏错罢了。” 顾长宁没再理他。 所有旁观的百姓心中自然有杆秤,就算杜管家最后愿意把所有事情都扛下来,大家也看出了陈氏和林举人的真实面目。他点明这一点就足够了,实在没必要再去跟他争得面红脖子粗,反正再是争执下去也不过是打嘴上官司,没有任何意义。只是这样一来,反倒是要委屈林缜的这位夫人。 他下意识地看了李清凰一眼,只见她根本不关心这件案子的进展,反而把玩着自己袖子上的刺绣图案。 杜管家低垂着一张老脸,背后湿了一大块,全部都是汗渍。他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嘶哑:“回禀大人,此事……此事确实是老奴自作主张,与夫人无关。” 他话音刚落,背后的人群响起一阵喧哗。大家都不是蠢货,又怎么会相信杜管家敢违背陈氏的意思,做出这种事来?他跟林容娘本就无冤无仇,再说林容娘已经出嫁了,两人之前也没有任何利益牵扯,杜管家是猪油蒙了心非要去陷害人家,还是觉得自己这日子过得太好想要找点刺激? 009公主的反击(9更) 顾长宁示意师爷把杜管家的证词记下来,又道:“这回是林夫人运气好,碰上本官同林大人一道去荣通寺接人,方才把人当场救出,羁押了这劫人的匪徒。既然林夫人安然无恙,那么本官判首犯赵衡杜管家二人,各打二十板子,从犯各打十个板子,还有——”他看着陈氏,歪起嘴角朝她笑了一笑:“陈氏知情不报,纵恶行凶,打三个大板,以儆效尤。”他语重心长道:“各位可不要觉得知情不报并非大事,可是大家想想,若是今日你眼睁睁见着恶事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却装作没看见,当你碰到不平之事时,又会有谁出手相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圣人曾说过,若是太平盛世家家户户路不拾遗,无有恶事,这样的盛世前景,对于各位所有人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他这一出话说得浅显易懂,只听得百姓们纷纷点头。 只听一个女子清脆的嗓音响起:“我还是觉得大人你判得不对!” 顾长宁循声望去,只见人群分开,走进来一个穿着鹅黄色春衫的女子,那女子唇红齿白,脸庞圆润,耳朵上戴着手指粗细的珍珠耳坠,却是林思淼和陈氏的女儿,林家二小姐林碧玉。 顾长宁也不恼怒,只是面上带着悠闲的笑意,定定地望着她。 林碧玉道:“我母亲知情不报,只是不希望看到杜管家一意孤行走上歧途,谁人还不会犯错,难道犯了错就得立刻揭发,不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吗?既然我的母亲是代人受过,顾大人,你说那三个板子,是不是也应当算在杜管家身上?” 杜管家只木然地望着膝盖附近那一小块地方,什么反应都没有,他这个年纪若是挨了二十个板子,多半是凶多吉少,再加三个,也没有多少差别。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说,甚至也不能喊冤,因为他的儿子就在林府的铺子里当掌柜,他上头还有年老的父母,他只能把事情扛下来。 李清凰原本都只在一边旁观,现在则淡淡地开了口:“妹妹,你方才所言,可有西唐律可循?” 她慢慢站起身来,站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明明她跟林碧玉是面对面站着的,可给人的感觉竟像是她低头俯视着自己的妹妹。她容貌不如林碧玉娇俏可爱,可是周身的气度却很好,有一股难言的贵气。 林碧玉回嘴道:“我是没读过西唐律,可是你难道就懂了?现在母亲受难,你不但不回护母亲,反正跳出来落井下石,你到底是何居心?” 李清凰看着她笑了,语气轻缓徐徐:“西唐律中有一条的确是说明可以替人受过的,只是子受父母之过,学生受师长之过,简而言之,就是母亲的罪过可由你我来受。母亲那三个板子,我们两姐妹都可以为她受着,只是这三个板子要变为六个板子,不过你我一人一半,还是一样的。” 林碧玉蠕动嘴唇,本想怒斥她胡说八道,她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她清楚得很,她会去读西唐律?鬼才相信!可是看她说得这样笃定,林碧玉又有些举棋不定。 顾长宁再次把探究的目光落在李清凰身上,颔首道:“林夫人说得是,西唐律的确是有这么一条。不过林夫人你是受害者,却要为陷害你的人受过,你当真准备这么做吗?” 李清凰抬起眼,微笑道:“自然。” 林碧玉不禁往后退了一步,她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站出来反驳顾长宁了,若是她不出来,现在就不会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她那同父异母的姐姐这样做,别人还会夸她一句良善识大体,可是她呢,同样是挨了板子,她却会被人旁人认为是理所应当的。而她还没议亲,又是千宠万宠的林家二小姐,要让她当众挨上三个板子,再被人抬着回去,她今后哪里还有脸做人? 李清凰侧过脸,凝视着林碧玉,她微笑着看着她,可是这微笑落在林碧玉眼里,仿佛看到了一个嗜血的魔鬼。她忍不住又退了一步,含着眼泪道:“母亲!” 她只是想着,母亲从来都是让她要顾惜自己的容貌和脸面,这些都是将来议亲的砝码,她的母亲绝对舍不得她被大众脱了外衣打板子,她一定舍不得自己出丑的! 她哭唧唧地求饶道:“母亲,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陈氏看着她,眼里的光彩一点点褪去了,她当然不需要林碧玉为她挨打,就算林碧玉肯,她也舍不得,她娇宠喜爱的小女儿又如何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忍受这样的羞辱?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是在公堂上挨了打,不知道外面会有多少闲话,她将来怕是就此毁了。 她又忍不住去看李清凰,她离得他们远远的,仿佛被隔离在林家人外面,可是她脸上的表情却有股说不出来的愉悦,她甚至都不想掩藏这股愉悦之情,微微笑着低头注视着她。 她当真是林容娘吗? 陈氏不禁在心中重复问自己。如果她是林容娘,那么当初的林容娘又是如何被她如此轻易排挤出林家的?在她看来,那个先夫人的女儿已经被她打压到再无翻身的余地了,当时她分辨不了人心,一心一意地闯进她的陷阱,怎么可能事到如今会有这样的手段和心机? 一个愚笨软弱的人,不管经历多少欺骗和陷害,最后还是只有束手无策。 陈氏咬咬牙道:“顾大人,一切都是民妇管教下人不利,才会惹出这样的事情来,民妇自当愿意承受罚!我那两个女儿虽然有心要为民妇分担,但是为人母亲的,又怎么忍心看她们受苦?” 立刻有人喊道:“你到底长没长眼睛,你那个亲生的小女儿可不愿意为你受罚,反而是你想陷害的继女愿意站出来!” “就是就是,你看看你那小女儿,抖得就跟一只鹌鹑似的,刚才还敢趾高气扬在顾大人面前大放厥词,现在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生怕自己要挨板子啊!” 有些来看热闹的本就城里的混混,说话自然也十分粗鄙,可是虽然言辞不讲究,但是他说得却没错。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林碧玉在听说要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分担三个板子,立刻就退缩了,恨不得把她之前所说的话全部都咽回去。 林碧玉现在的确很害怕,在她身后,那些粗鄙的言语一句一句砸在她身上,她过去不论走到哪里,旁人追捧她奉承她都还来不及,何时承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她耸着肩膀,眼泪一串一串掉下来,很快沾湿了衣襟,可是不管她哭得多么伤心,最宠她的父亲也没朝她看上一眼,就连最温柔的母亲也没有来安慰她。 李清凰举步走到她的面前,抽出一方手帕塞进她的手里,低声细语道:“把眼泪擦一擦吧,这天下不是谁都是你爹娘,都会捧着你,哄着你的,这有什么好哭的?” 林碧玉一把将手帕扔回到她身上,又抬手推搡她:“谁要你假好心?现在我们林家这样不就是被你害得吗?要不是你,我娘会这样吗?杜伯伯会这样吗?都是你都是你!你竟然还敢来说风凉话,你这个不要脸的——” 她连着推搡了她好几回,李清凰只是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反而是她最后推的那一次岔了力,突然左脚拌右脚,擦着她的衣袖从她身边摔了出去,直接磕在了知府衙门的门槛上。 林碧玉这一跤摔得可重了,连额头上都磕出一个青紫的印子来,脸颊也擦破了皮,再加上她之前糊了一脸的眼泪,把她精心绘制的妆容都给糊成一团,看上去鼻青脸肿,脸上全部都是浮起的残妆,不知道有多狼狈难看! 她伏在地上,手心也磨破了皮,膝盖也疼得厉害,只哭得更厉害了。 李清凰低下头,默默地看着她,又再次伸手去扶她。 周围有人在劝她:“林夫人,你看你那个继母和妹妹根本就不是好人,你何必还要对她们这样好,就让她这样趴着吧,等她哭累了自然会起来的。” “是啊,她们母女两个就是一对蛇蝎,你何苦还要跟她们搅合在一块?” “有些人就是这样,你越是好心,她们就越觉得自己吃定了你,觉得你是个好欺负的,当年她们可以败坏你的名声,谁知道今后还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李清凰只是充耳不闻,强势地把林碧玉架了起来。林碧玉想要挣扎,可是她很快发觉自己这位同父异母的姐姐力气极大,钳制住她之后,不管她怎么挣扎,也丝毫撼动不了她。 李清凰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别闹,你再闹下去,也是让人看了笑话。” 她强势地扶着林碧玉,又把她像拎小鸡一样拎回公堂上,帮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髻,用只有林碧玉一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上回说过的话,你已经忘记了是不是?我说过,别着急,很快就会轮到你和你的母亲,不是不报,而是时辰未到,既然我都不着急,你急什么呢?” 她拍了拍她的脸颊,又补上一句:“现在就好好地看戏,这样不好吗?” 林碧玉动不了,嗓子里也像噎着什么,根本说不出话来,她惊恐地看着她收回手,又拿出一块帕子来仔细地擦了擦,便把那块擦过的帕子放在她的手上。 李清凰再次朝她笑了一笑,低声道:“别急,会轮到你的。” 010公主的反击(10更) 板子落在身上,啪得发出了一声不详的声响。 在第一板落在身上的时候,杜管家还咬牙坚持着不吭声,可是第二板,他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哭嚎起来。在他一声比一声凄惨的嚎叫中,他身边同样受刑的赵衡却当真一声不吭,只是偶尔才会从齿缝中漏出一丝闷哼来。 待到第十大板的时候,刑杖上已经带起了点点血色,落在了地面上。 杜管家就连嚎叫的力气都没有,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只有他的胸口还微微鼓动着。 这样的场面对于寻常百姓来说,还是颇有些震慑力的,可是对于李清凰来说,她就看一眼的兴致都没有。她甚至还兴趣缺缺地打了个呵欠。 林缜一直用余光注意着她,却见她这样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只得无奈地用衣袖捂住了她的双眼,低声道:“你先歇一会儿。” 杜管家和赵衡的二十个板子挨完,就轮到别的混混。 陈氏跪在一旁,并不敢抬头去看,光是听这声音,她就几乎要晕倒过去。可是她也知道,就算自己晕倒了,那三个板子还是逃不过,现在,她苦心塑造的形象已经全然破灭,若是再晕过去,任谁都会用鄙夷的眼神看她,所以她不能晕。她能听见林碧玉在她身后呜呜咽咽的哭泣,从前她哭得这般上气不接下气,她定会心疼,恨不得把她抱在怀里好好安慰,可是现在,她却觉得有股说不出烦躁,甚至她还想吼她一句:哭哭哭,就知道哭,哭有用吗?早知今日,当初为何要去找那些混混起收拾林容娘?林容娘本来就是落魄至极,根本不值得动手,现在好了,她们的把柄被人抓在手里,落到如今的下场,反而是林容娘借此机会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终于,那些混混的十个板子也打完了,该轮到陈氏了。 她看到眼前那血迹斑斑的刑杖和地面,双腿都软了,瘫倒在地上。 林思淼再也看不下去,站起身道:“顾大人,内人是妇道人家,当众行刑恐怕有碍内人的清誉。” 顾长宁对着林思淼龇牙一笑,他太懂得林思淼这句话的内在含义了,既然陈氏所犯的事情不大,现在也算是小惩大诫过了,何必当真打她三个板子。林府肯定是愿意付出代价来赎陈氏的罪。只是他顾长宁是什么人?他的母亲是长安谢家的嫡女,外公是堂堂大将军,姑母还是坐在这把至高无上龙椅上的皇帝,他会看得上小小一个举人家的东西? 他假装听不懂,摆了摆手道:“林老爷说得也是。来人啊,拉一幅帘子,把陈氏给遮住,别被人看去。” 林思淼脸色铁青,还待陈情,可是顾大人一声令下,他手底下的人哪里有敢不听话的,立刻就取来一幅帘子,几个人把陈氏围了起来,行刑的衙役将陈氏按倒在地,嘭得一声,板子落在她的下身。 陈氏尖叫一声,立刻就疼晕过去。 剩下两板都是在她昏迷中打完的。顾大人结了案,立刻就把人都放了,林思淼没去管杜管家,而是用毯子把陈氏裹了起来,抬上林府的马车。林碧玉哭哭啼啼地跟在父亲身后,还来得及上马车,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林思淼突然转过身,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她顿时就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尖叫了半声又哑了。 李清凰简直是对这奇葩的一家子啧啧称奇,又为林容娘惋惜,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这么倒霉,生在这样一个地方。她对顾长宁笑道:“多谢顾大人今日维护之情。” 虽然顾长宁看在林缜的面子上,不会让她吃亏,可今日他毕竟还是尽己所能地为她讨回公道,这声谢是应该的。 顾长宁笑道:“嫂子客气了。” 顾长宁派人为他们开道,硬是从一众围观群众中挤了出去,把人送回林家。他悄悄地用手肘顶了顶林缜,压低声音问:“嫂子在家还读西唐律?这喜好倒是挺特别的。” 林缜不动声色,避开了他的手肘,淡淡道:“与你何干?” 是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就是觉得奇怪:“你觉得放眼整个西唐,还会有那个女子去读西唐律?”其实也是有的,据他所知就有一人,那就是李清凰,她读完西唐律,就是为了在朝堂上和文官引经据典地扯皮,扯得那叫一个有理有据。 顾长宁又道:“我劝你还是再问问嫂子,她和赵衡关在一个屋子里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青天白日的,就是鬼故事都不敢这样演,哪有人好端端把自己摔了一跤摔成这样?” 林缜道:“既然她说是他自己摔的,那就是了,我为何还要去问?” “妈的,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那怎么我说什么你就怼回来?”顾长宁怒了,“区别对待要这么明显吗?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你?!” 林缜奇道:“她是我的夫人,你说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言外之意就是,夫人重要,像他这样的损友,少一个两个根本无所谓。 顾长宁被林缜挤兑了一肚子火气,但还是尽心尽责把他们送回了林家。他再次信誓旦旦向林老夫人保证,他们是以最快速度找到人的,那个时候,对方都还没来得及碰她一根头发丝。 林老夫人见李清凰当真没什么异样,连衣服和头发都不乱,顿时老泪纵横,搂着她心肝宝贝地叫。当时若不是她主动站出来跟那些匪徒走,她这把老骨头未必就能扛过去这一劫。 现在既然是虚惊一场,那敢情好,若是这孙媳妇受了什么损伤,她该如何跟亲家交代,今后该怎么面对亲家? 李清凰宽慰道:“这件事就当没有发生过,反正我也没事。就算真有什么事,我爹和继母其实也不会责怪您的,说不好还要松一口气,觉得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我那碧玉妹妹可是说了,升官发财死老婆,这是人生三大幸事……” 林老夫人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糕点,笑骂道:“胡说什么呢呸呸呸!你还这么年轻,将来的路也长着呢,怎么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我不妨也告诉你,我还等着将来抱曾孙,你这话老婆子可不爱听!” 予书也在一旁抹眼泪:“少夫人,你能别胡说了吗?咱们都担心死了。” 就算是林缜的三嫂,那位说话向来尖酸刻薄的小顾氏都插话道:“容娘你这话可就没理了,老夫人偏心你都偏到大西北去了,你还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可不是戳老夫人的心肝吗?” 顾长宁不方便在满是女眷的屋子里多待,就和林缜一道退了出去,在外面的回廊上面面相觑。 “一个多月前,我记得你的手臂突然骨折了,”顾长宁斟字酌句道,“不会是被你家夫人打的吧?” 林缜抬起一双清冷的凤目,不甚在意地瞥了他一眼:“是我自己摔的。” 神他妈自己摔的,那不是就跟那个赵衡一样了?顾长宁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表情诚挚:“说实话,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难道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吗?难道你还不信任我吗?我从来都把你当做兄弟,有什么掏心窝子的话都是对你说的。” 林缜望着他,忽然笑了一笑:“你想听到一个什么答案?” 顾长宁语塞。 是啊,他现在一直追问林缜,到底内心深处是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就算林缜的手臂是被他那位夫人打断的,赵衡的腿也是被他夫人打折了的,那又如何?赵衡是活该,林缜却是根本不在意,他到底是准备为谁讨回公道? 他摆弄着腰带上的玉佩,低声道:“你上次同我说,平海关出了事,我一直都睡不好。” ------题外话------ 顾长宁:在我心里,李清凰是不可能战死的,她这么凶。 李清凰:你以为我是漫威超人,死了还能重启世界吗? 011公主的反击(11更) 林缜淡淡地看着他。 顾长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当看到林缜的夫人时,竟会产生一种李清凰就站在他面前的错觉。他和李清凰向来都不对盘,若是她倒了大霉,他以为自己应当会高兴的。可是——可是没有,在见过陶沉机后,他根本睡不好,他一直在想,为何这回上长安叙职的人是陶沉机而不是李清凰了,她不是官阶比陶沉机高多了吗? 他甚至梦见她战死了,战马在她的身边悲鸣,她身下是一片血泊。 她若是死了,就代表着知晓他们那些年少意兴飞扬的过往的人又少了一个。他失去了外公,也许又要失去这个喜欢跟他对着干的表妹。他这才发现,原来他所拥有的是那么少,那么少,根本经不起摧残和消耗。 顾长宁红着一双眼抬起头来:“如果她死了——” 林缜无情地开口:“她的确是死了,我跟你说过的那些话并不是开玩笑的。” “可是她怎么可能会死?!” “……她也是人,有血有肉,也会感到疲倦和受伤,平海关这种地方,风催边关老,暗箭难防,”林缜缓缓道,“为何她就能幸免于难?” 顾长宁被他这种无情的口吻而震惊了,他是一直都知道林缜是个极端理智,甚至情绪波动很小的人,但是他绝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你跟她多大仇?” 顾长宁缓了缓,还是有点震惊:“我一直以为你们关系还不错。” 林缜动了动唇,什么都没说。 这个时候,林老夫人主屋的门开了,一众孙媳妇鱼贯而出。李清凰扶着林老夫人走到门口,笑着道:“祖母,你今日受了惊,还是早点休息吧。” 林老夫人哎了一声,脸上笑开了花。她看到顾长宁还站在外面,便道:“顾大人留下来用一顿家常便饭吧,今日也多亏了你了。” 他们在路上拦下的正是顾长宁和林缜坐的马车。在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后,顾长宁立刻调来了府衙里的官兵,找到了赵衡他们的落脚点。若是他们动作慢一些,谁知道会出什么事?就算运气好什么事都没有,容娘沦陷在贼窝时间太久,那些流言风语肯定是不会少了。 林老夫人并不知道,就算顾长宁他们到得晚了,倒霉的也只能是赵衡。 林缜道:“祖母,顾大人还有公务要忙,就不留下吃饭了。” 顾长宁怒目瞪视着林缜,又笑着转向林老夫人:“老夫人,我府衙里还有事,就先走了。” 李清凰笑道:“是啊,祖母,我和阿缜送送顾大人就好了。” 顾长宁觉得很委屈,他累死累活忙了一整天到底是为了谁,为什么他们两口子就这样对待他?就连一顿晚饭都不给他吃? 林缜把他送到门口,又道:“那个青龙帮你还是处理一下吧,若总是放着不顾,谁知道将来会不会有更大的牵扯?” 顾长宁被他冷言冷语挤兑了这么多回,终于爆发了,撩起袖子道:“妈的林缜,你今天还没完没了了是吧?不就是个小混混和一个小帮派吗?还能牵扯什么几把蛋玩意来!” 林缜抬手捂住李清凰的耳朵,不让她听到他接下来的污言秽语,直接把门一关,就把还在跳脚的顾长宁关在门外。 顾长宁对着这扇朱漆大门又骂了两句,愤愤甩袖而去。 林缜见外面的骂声歇了,这才轻轻地啧了一声,松开了捂住她耳朵的双手,轻声道:“跟我来,这件事我定是会给你一个公道。” 李清凰目光闪烁地看着他:“你还想做什么?” 她的想法很简单,只要从赵衡这边入手,就能查到陈氏头上,现在她什么事都没有,想要靠着几句证词把陈氏母女如何,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饭要一口口吃,不可能一下子就吃成一个胖子,先把陈氏伪善的面皮揭开就好。 林缜朝她笑了一下:“难道你就不觉得这赵衡总是针对你,这很奇怪吗?” 他牵起她的一只手道:“难道你就没想过,为何我们能这么快找到他们在城北的老巢?我之前就说过,若是这个家还有人敢欺负你,绝不可能让你再一个人面对,有些事你不方便去做,那就由我来做。” 李清凰默不作声,只盯着他看。他在保护她,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其实很奇怪,因为她不需要。林缜却是聪明人,他不会不知道她不需要,但他还是执意去做。 他把她领进了自己父母居住的那家小院。 林苏和顾氏都已经听说了媳妇被劫匪掳走,又很快被顾大人带人救出来的消息。见他们到来,顾氏立刻站起身,拉着李清凰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絮絮念叨:“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只要平安归来,就比什么都好。” 林缜按住了她准备去端茶倒水的手,冷淡地笑了一笑:“母亲不必忙碌,我把话说完就走。” 林缜很少会跟他们这样严肃地说话,在顾氏看来,他这个儿子自小就聪慧绝伦,根本就没有能够难倒他的事,他也不会把一些琐事拿出来跟他们说。林苏也觉得他不太对劲,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其实他和顾氏之前就担忧过,若是那群劫匪把媳妇劫走,又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未免媳妇想不开,他们还是不要太急切地询问,免得真的把她逼死,后来知道顾大人带着很快就把人救了出来,这才刚松快了一口气。可现在林缜如此慎重严肃,倒让他感觉不太妙了。 林缜肃容道:“爹,当年你和赵叔叔是同窗之谊,后来又看赵家婶婶染上时疫过世,便把赵家小姐接来家里借住,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赵家和我们到底非亲非故,一个正当龄的女子住在林家,外人不知道该怎么说闲话,还不如再帮她买了幽静的宅子,让她出去单过的好。” 林苏还没说话,顾氏却抢先道:“你怎么能这样说话?铃兰这孩子身子孱弱,怎么可能一个人搬出住?她一个弱女子孤身一人住在外面,万一有人见她好欺负找上门去,那该怎么办?” 顾氏心中怜她孤苦,父亲过世得早,扔下她们孤儿寡母生活,转眼就连亲娘都染上时疫走了,他们林家不过是多养了一口吃饭的人,赵铃兰又素来招人疼惜,就是养她一辈子也不算什么。更何况,她心中还有自己的计较,她对林容娘这个媳妇,说到底还是不满意,相比之下,赵铃兰却要识大体、温柔贤惠得多,她又从小就仰慕林缜,将来就算收了当个妾又如何? “弱女子?孤身一人?”林缜笑了一声,那其中的意味颇为嘲讽,“难道这位赵家小姐就没告诉过你们,她的弟弟可是平远城青龙帮的当家吗?这回就是这位赵当家把容娘掳走的。现在人是找回来了,也没有什么损伤,难道就要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012公主的反击(12更) 李清凰诧异地看了林缜一眼,她翻过赵衡的衣物,看到他衣襟上的双面绣,的确是像赵铃兰的手艺,不过这也并不算什么实凿证据,这种双面绣法,整个平远城总是有人会绣的,若是赵衡非要说是别的地方的绣娘绣的,难道整个西唐,就再找不出一个能会这种绣法的人了吗? 她有怀疑,于是在赵衡不肯把陈氏招认出来的时候,故意用铃兰花试探他,结果赵衡果然出了证词。这件事她本来以为就这样了结了,她也不打算揭破赵铃兰和赵衡是姐弟这层关系。更何况就算说了,也不代表什么,他们毕竟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赵衡的所作所为未必跟赵铃兰有什么关系。 “什么?”顾氏大为惊诧,“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铃兰是有一个弟弟,但是当年就离家出走,不知去向,这要是弄错了……” 林缜道:“没有弄错。我之前就见过他一回儿,当时觉得他有些面善,只是没往深处去想。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是处心积虑接近容娘,想要毁她清白。” 他问清楚祖母当时的情况和劫匪的形貌,便心中有了猜测,他帮着顾长宁整理过整个平远城的户籍,对赵家的情况也有印象,赵秀才有一双儿女,他给长女取名铃兰,而儿子则叫赵蘅,是浮水蘅草的蘅,正和铃兰相对。只是这个名字女气,后来便改成了“衡”字。 所以他们才能这么快就找上门去。 林苏叹气道:“那孩子从小失了父母,竟是走上了不正派的路子,可是铃兰对此事定然不知情的。阿缜,你又是何必……” 何必非要把事情闹得这样难看?若是把赵铃兰赶出去,总会有人说他们林家欺负赵家孤女。读书人最重视的是什么?自然是名声,得一个刻薄的名声对将来总是不好的。尤其是林缜,将来还要去长安做官,西唐每年的考评都会有一项德行,若是这件事影响了他将来的评定该怎么办? “或许赵家小姐并不知情,可她一直住在我们家中又算什么?”林缜的态度很强势,“爹娘,你们若是觉得此事不妥,那也无妨,我可以搬出去。” 李清凰忙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如果搬出去,那算什么?算是分家吗?林家是不会想要他搬出去的,可是这样一来,就等于他在威胁家人,让他们赶走赵铃兰了。 他话音刚落,外门响起了嘭得一声巨响。林兮之重重推开门,死死地盯着林缜,一脸不敢置信:“四哥,你这是怎么了?你从前都不会这样的?!” 刚才议论的主角赵铃兰则站在她身边,手上的盘子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地面上滚落了好几块糕点。 林缜握紧了李清凰的手,朝她安抚地笑了一下,又继续道:“我本来就想去乡下住几日,乡下清静,明日便出发。” 顾氏知道自己的小儿子从小就很有自己的主意,一旦决定了,谁都不能改变,他当年离开家去越麓书院求学,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她和丈夫都觉得儿子年纪太小,孤身一人去外地求学实在太过辛苦,都不愿意他去,宁可他待在近思书院,就算近思书院的师资要差一些。可他直接整理了几件衣裳,背着书箱就跟着商队走了。 林兮之对着他怒目而视,她本来就声音清脆,可是一旦大喊大叫起来,就破了音,那嗓音就格外尖锐了:“四哥!你是疯了吗?这狐狸精到底有什么能耐,能把你迷得神魂颠倒,连是非都不分了吗?你现在不但要赶走铃兰,还要威胁爹娘!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跑近两步,指着李清凰的鼻子道:“当初她和自己的表哥私奔,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她也不过是个破——” 林缜抬起手,狠了狠心打了她一巴掌。 这一下并不算很重,可是声音却脆,整个屋子顿时陷入了一阵寂静。而让林兮之崩溃的原因却不是这一个耳光的痛楚,而是,她最喜欢又温柔的四哥竟是打了她,为了一个风评不佳的女人打了她。她捂住脸颊,眼泪就像不要钱似的滚落下来,可她还是倔强地瞪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林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语气平淡:“不是我是非不分,而是你有问题。这是你的嫂子,你不尊重她也罢了,还要出言侮辱,这就是你这几年所学的规矩吗?” 他似乎懒得再跟她多说,转身便要走人。 林兮之哽咽着,大喊道:“可是,我为什么要认她这个嫂子?!我为什么要?她算什么东西,你竟然为了她打我,你从来都没打过我的!你竟然打我!” 林缜脚步顿了一下,还是拉着李清凰直接走人。 反而是李清凰从头到尾都没说上过一句话,她还是头一回见到林缜发这样大的脾气,虽然他没表现出来,可她还是知道他现在胸中翻滚的满是愤懑之情。等到了回了屋子,林缜二话不说,竟开始打开衣箱收拾东西。他们两人的衣物要收拾起来都很简单,尤其是李清凰的,她现在穿的都是林容娘留下的旧衣,他随便收了两件,便道:“重新去做几件吧,我看这些衣服大多也不合身了。” 李清凰按住了他的手背,轻声问:“你在生什么气?是因为我吗?” 林缜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林容娘的眼睛,可里面却充满了他所熟悉的神情,他缓缓道:“我没生气。” 李清凰又道:“那就不要生气。我不在意的。” 她是真的不在意,不就是骂她破鞋吗,她还听过更难看的。可是那又怎么样?被人骂上两句难道还要去寻死觅活吗?反正就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掉,她干嘛要去在意那些谩骂的人? 林缜道:“你不生气,是因为不在意,因为这里没有人是你在意的。” 所以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不什么,她都根本不会往心里去。林老夫人待她好,她就投桃报李,也对她好。 林缜看着她,认真道:“可是我在意。” 李清凰眨了一下眼睛。 他伸臂将她抱在胸前,他们两人都蹲在衣箱前面,这个拥抱的姿态十分别扭和难受。他又重复了一遍:“可是我就是很在意。” 013公主暂时种种田(13更) 反正也没多少东西可带,第二天一早,林缜就带着人出了门。林家从前其实并不住在平远城,城东那处宅子还是等他考中状元后才举家搬来的。 李清凰对于去哪里,要带哪些行李都无所谓,只要把红烧肉一道带上就能满足了。 林缜见她和那匹马亲亲热热地厮混在一道,便问:“其实老宅也不算远,离这里大概有五十多里路,你若是想骑马也是可以的。” 李清凰自然是习惯骑马的,马车牛车一样颠簸,速度又慢,狭窄一些的道路就根本过不去,她上下打量了林缜一番:“你能骑马吗?” “……能,”林缜咬了咬牙,不肯在她面前示弱,“你想骑马,我就陪你一道。” 李清凰莞尔一笑:“那好呀。”她出城之前,又去城南那家书画铺子逛了逛,这回的收获颇丰,一下子又有两千两入账。 她笑着跟林缜炫耀:“等到了地方,我就请你喝酒,好酒好菜随便点。”又摸了摸红烧肉的脖子:“放心,就算我现在不当将军,养活你一个也是绰绰有余。” 林缜含笑看着她:“乡下地方小,恐怕没什么能花钱的地方。” 林家那匹马是驮马,驮马擅长力,论脚力完全没法跟红烧肉这样的混种马相提并论。李清凰让林缜先上马,他只摇了摇头:“我坐你身后。” 如果让李清凰从背后揽住他,他反而小鸟依人地靠在她怀里,这种画面光是想象一下……就酸爽得他无法接受。 李清凰也知道他肯定不乐意的,便安安分分地先坐了上去。 很快身后一沉,林缜的胸膛贴住了她的背脊,他的手掌包住了她拉住缰绳的双手,抖了一下马缰,红烧肉立刻欢快地蹦跶出去,一下子蹿出老远。 李清凰扑哧一声笑了,向后伸出手,揽住他的腰,将两人的身体紧紧并在一道。红烧肉在林家待得气闷得要命,一旦能够自由奔驰,就跟一头野马似的往前撒开四蹄狂奔,眼见着前方的四岔口子越来越近,林缜忙道:“最右边那条路下去!” 李清凰足尖轻轻一踢马腹,红烧肉便直接冲向了最右侧的路口,在尘土飞扬中一路绝尘而去。 待到了离村子相近之处,道路狭窄,若是要骑马就很难了。李清凰直接跳下马背,又朝林缜伸出手去。林缜看了看她伸到半路的一只手,没有去接,而是学着她的样子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落地的时候,才发觉这地是软的,差点摔倒。 李清凰忙一把揽住他的腰,帮助他稳住身形。 林缜伸手在马鞍上扶了一把,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却是脸红了。 李清凰见他不好意思,便道:“你从前骑的马都是驮马,性情温和,跑得也不快,而红烧肉是西域的混种马,你一时半会肯定骑不惯。更何况这马跑得越快,颠簸就越是厉害,如果不是时常骑马,大腿内侧的皮都会磨破,可是很疼的。等下我帮你看看。” 林缜一听她要看他的大腿内侧,急忙道:“不用了!我根本没事。” “是吗?”李清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可能啊,你看你走路的姿势,肯定是觉得髋骨疼了。” 林缜只是摇头,他这回不但是脸红,就连耳朵都开始发烫,让人怀疑往他头顶淋一瓢凉水,就能冒出烟来。李清凰道:“你又不是大姑娘,到底在害羞什么?” 林缜捏住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这大姑娘,到底还知不知羞?” 男人的身体难道可以随便看的吗?尤其是大腿内侧这么敏感的地方。 李清凰的确是不觉得有甚至值得害羞的地方,还调戏他:“可我现在不是你林家的小媳妇吗?看看又怎么了?难道我还不能看吗?” 然后……然后林缜就不理睬她了,板着脸拉着她的手腕沿着田埂地往村里走。 李清凰又尝试着跟他搭话,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像没听到一样没有任何回应。反而是红烧肉跟在他们身后,一会儿去叼土里的草,一会儿去拔棵野花,摇头晃脑,玩得不亦乐乎。 村子里留守的人其实不多,多半都是些老人,而这些老人的子女不是搬去了平远城,就是搬去了离平远城不远的镇上。他们从田埂地穿过,一路碰到了许多老者,林缜都会停下来跟他们聊几句,老人年纪大了,听力也不够好了,就扯着嗓门跟他说话,林缜也大声地喊回去,两人答非所问说了一会儿话,就分开了。 李清凰觉得这场面特别好笑,就看着他笑起来,结果林缜瞟了她一眼,还是一言不发。 然后这样一路寒暄过来,到了林家老宅的时候,已经接近晌午。那屋子看来很少有人会来住,桌面上还有些灰尘,更加不用说天井堆积的落叶了。地面脏,还不忙打扫,桌面却是要清理干净的,还有现在这个时辰,也该去做午饭了。林缜撩起衣袖,在天井的井里打了两桶水,开始擦洗桌面的尘土,他做事动作利落,很快就把一张桌子给收拾出来。 李清凰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也没找到能下手的地方,便问:“那我去整理厨房?” “先不忙。”林缜擦干净一张凳子,推给她,“你先歇会儿,我来就好。” 李清凰听话地在凳子上坐下,看着他在屋子里忙进忙出,他清扫的动作很熟练,可见是经常做的,而不是偶尔心血来潮才做那么几回。她甚至都没想到权倾朝野的林相还有这样的一面,她本来还想调侃他真是贤良淑德,后来还是憋了回去,他之前还在跟她冷战呢,要是她在调戏他两句,估计就真的不会再跟她说一句话了。 跟林缜这样的人,并不能硬着来,你若是强硬,他还能比你更强硬,她从前可是吃过这苦头的,结果人家非但不理解她的好心,还直接要跟她划清界限。 想着想着,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林缜拿着抹布的手一顿,还是当做什么都没听见,擦过了书架,又擦床框,待整个屋子的桌子椅子都焕然一新,就把衣箱打开,拿出里面的被褥放到天井里晾晒。 他正拍着被子,就听见门口有人扬声道:“林兄弟,林兄弟你在不在?” 林缜走过去拉开木门,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瘦削的汉子,手上还捧着两个碗。他把碗塞进林缜手里,笑道:“我娘听说你来了,就让我送两碗面来,说你们刚到,恐怕这屋子还有的收拾,来不及做饭嘞。” 林缜捧着碗,连声道谢。 对方挺热情,却又不太热络,把面送到了抬脚就走,嘴里还叮嘱道:“别顾着招呼我了,赶紧吃吧,晚了这面就坨了。” 林缜把两碗面放到她面前,道:“快吃吧,等面结块了就不好吃了。” 李清凰点点头:“那你也吃。” 他们面对面坐着。李清凰大口大口地吃着这碗刀削面,做面的人还把新鲜辣椒煸炒过,再混合着猪肝和青菜的味道,的确是挺好吃的。她吃了一半,忽然又叹了口气。 林缜被她这一口气叹得心都提起来了,口里的食物也变得没什么味道,只是食不知味地吃着。 谁知李清凰忽然幽幽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说生气就生气,都不理我。” 他这一颗心又回到了肚子里:“我没有不理你。”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也没生气。” 李清凰指责道:“你骗人。” 林缜忽然觉得有点好笑:“我骗你做什么?” 李清凰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磨破了皮,又不是故意要偷看你,你反应这么大干嘛?” 林缜被一口面呛到了,连连咳嗽。 李清凰坐到他身边,把手贴在他的背脊上,上下轻抚了几下:“唉,你这人真是经不起玩笑。” 林缜一边咳嗽,一边道:“这种……咳咳咳,玩笑,谁喜欢?” 李清凰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喜欢啊,而且我保证不会生气。” 林缜看了她一眼,低喃了一句是吗,突然把手按在她的脑后,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一口:“不生气?” ------题外话------ 虽然感情戏有点歪腻,但是我感觉还是不能少这一部分。等林缜把公主吃掉的时候,公主就不会当场打死他了…… 014公主只是暂时种种田(14更) 李清凰并不感到害羞,可是被他这样亲了一下,却觉得心里有股酥麻,她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睁大眼睛看着他,眼瞳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样子来。林缜看着她这样懵懂的表情,手心在不知不觉中觉得潮湿,他低声道:“那我……”他张开唇,轻轻地含住了她的双唇,他的鼻息轻轻打在她的脸上,温热的柔软的,却是十分舒服。 李清凰轻轻从喉中嗯了一声,这把林缜从短暂的意乱情迷中拉了出来,他轻轻地把她颊边的碎发往后拨去:“还是不生气?” 李清凰看着他,睫毛忽然闪了闪,她又笑着摇摇头:“这回面条可真的糊了。” 就算这面条是糊的,也不能就这样浪费。她把糊了的面片都吃完了,才满足道:“你知道吗?平海关萧城这一带的口味都很重,我刚开始吃一顿饭就得喝好几壶水,后来习惯了,觉得这里的菜口味很淡呢。这碗面可够有味道的。” 林缜把她的碗收走,一并拿去洗了,又道:“今日恐怕来不及把整个院子都收拾出来,等下我们出去找点食物。”李清凰开始还没明白他为什么说“出去找点食物”,在她的概念里,大部分食物都可以花钱买到,平海关一带苦寒,可走商商人却不少,有些定居在关外的外族人还会用牛羊和他们交换粮食或是布匹。总之,只要身上有银子,总归是饿不死的。 可是在这个村子里,银钱竟是几乎无用武之地,家家户户都有一小块田地,基本都能自给自足,多出来的部分就拿去外面的镇子上卖掉,再买回需要的物品。 李清凰身怀巨款,竟是不能花销出去。 林缜再外面逛了一圈,手上就多了一些新鲜摘下的蔬菜,他一直把她领到了鱼塘边上,才问道:“这是我家的鱼塘,鱼苗都放下去很久了。现在捞上来正好。” 他看着她,又补上一句:“鱼苗还是我选的,每隔一段日子我就会来看一趟,据说煮鱼汤会很鲜美。”他说话的时候,原本冷淡的凤目闪闪发亮,再加上那认真的还带着一丝炫耀的表情,真是很可爱了。李清凰捂住脸,她觉得她也是有点不太正常了,竟然会觉得林缜可爱。 说动手就动手,她把衣袖往上卷起:“好好好,我来帮忙。” 林缜当然知道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在岸边待着,笑道:“那你小心点。” 一个小鱼塘怎么可能难得倒她李少将军? 她三下两下脱掉了鞋袜,哗啦一声下了水,林缜连阻拦都来不及,他本来是想让她穿着鞋子下去,谁知道鱼塘底下会不会有什么尖锐的石子和杂物,她光着脚,反倒容易受伤。他只能也匆匆下了水:“你先上去把鞋子穿上,万一踩到什么东西。” 李清凰弯腰看着漫到她的小腹的池水,忽然刷拉一声沉入水里,几乎是一刹那的功夫,她便抓着一条用力甩动尾巴、活蹦乱跳的大鱼上来,她直接把鱼抛到岸边,得意地扬起下巴:“告诉你,抓鱼可是我的拿手好戏,当年我在深山湖泊里靠着两根树枝都能把鱼给叉上来。” 当年她跟着她那位号称惹祸精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的师父被人追杀得受不了,只能去深山老林里躲了大半个月,想吃东西就只能靠自己去捕猎,捉鱼,或者是摘野果挖野菜。这样当个一阵子野人,等她回到长安,都觉得有点适应不了长安那十里繁华,商人熙攘的场面。 而这种放养的鱼塘对她来说,想要捉一条鱼可以说是毫不费力了。 林缜被她溅了一身的水花,抬手抹了一把脸,无奈道:“那你仔细看着点。” 李清凰盯着水里从她身边溜走的鱼群看了一会儿,问:“你觉得哪一种鱼最好吃?” 林缜随口道:“那种最小的鱼适合炸了当了下酒菜,味道也很鲜美。” 李清凰在鱼塘里忙碌了一个时辰,专门盯着那些最小最灵活的小鱼抓,她的眼力很准,出手又迅速,竟是真的被她抓到了不少,浅浅地铺满了整个桶的一个底。林缜见她玩得不亦乐乎,便也无奈地摇头,捞了几条可以用来煮汤的,等下去分给邻居。 李清凰专注地捉着小鱼,忽然直起身来,只觉得腰酸得厉害,这具身体并不像从前那样能吃苦耐劳,便扶着腰慢慢往岸边走。突然,她脸色一变,又停住了步子,只低头看着水底。 林缜在岸边见她突然盯着水面发呆,便又要淌水到她身边。李清凰阻止道:“你先别过来。” 说完,她一头钻进水中,竟是直接不见了。徒留林缜站在岸边暗自着急,他的印象中,她不但懂水性,还很不差,当年能在春寒料峭的湖中把李柔月救起来,可是她现在用的是林容娘的身体,他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水性还有没有当年这么好。 正当他又重新下了水,打算去捞人,却见她突然在他身前探出头来,她全身都被鱼塘水浸湿了,身上还有股淡淡的鱼腥味。林缜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岸边带:“刚才怎么了?” 李清凰上了岸,盯着自己脚趾上正在渗血的红痕,抬头笑道:“没什么。”她摊开手掌,把手心里握着的东西给他看:“这个送给你。” 竟是一枚河蚌,外壳最外层还在阳光的照耀泛着珍珠白的光泽。 林缜笑着接过那枚河蚌:“河蚌煮汤很鲜的。” 李清凰穿上鞋袜,侧过头看着他:“我送给你的河蚌,你打算把它给煮了?” 别说是这个河蚌,这鱼塘里的一根草都是他的,她这借花献佛,是把花又送回给了花的主人了。林缜简直哭笑不得,便道:“那养起来?” 李清凰点点头:“好啊。” 他提起水桶,里面沉甸甸地装满了鱼,他领着她从小路往老宅走:“你先回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了,我帮你烧热水。” 恍惚之中,他竟觉得自己就像回到了五年前,那个大雨磅礴的傍晚。 她全身湿透在雨中不疾不徐地走着,脸上带着不太正常的嫣红,他把她捡回了家,又是煮姜汤,又是帮她烫衣服。她就坐在那晦暗狭窄的房间里,侧过头看着他。他那时候还懵懵懂懂,不辨情愫,恍惚地望着她露在被子外面的秀美面孔,仿佛看到了话本里迷倒穷书生的山精艳鬼。 他把热水倒进浴桶,来回几趟,总算把整个浴桶都倒满了,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腾,他忙得满头是汗。李清凰又来调笑他:“不一起洗么?” 林缜坚定地摇头。 李清凰见他这回竟然不脸红了,顿时觉得没趣,她脱下了潮湿的亵衣,轻轻地踏进了浴桶。她脚上被河蚌夹出来的伤口碰到水,还有些刺痛,她趴在浴桶上,看着林缜把抓回来的鱼都分开,一些放进了水缸里,一些则放回水桶。他忙完手上的事,脸上已经满是汗水,将他鬓边的头发一缕一缕黏在一起。 “等下我帮你烧水洗澡吧。”李清凰见他累成这样,便主动请缨。 林缜笑着摇摇头:“不用了,你洗过的水我再随便洗洗就好了。”反正他又没像她那样,整个人都下了水,要再烧这么多热水,不知道得多久。 李清凰闻言,用胰子洗干净长发,便把浴桶留给了他。 她把一头长发擦到半干,算算时间那水也差不多要变冷了,又见林缜连替换的衣服都没带,便捧着他的那一整套衣服去了浴房。她抱着一堆衣服,正要敲门,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稍许急促的喘息声,这声音似疾似缓,似乎还有些痛苦和压抑。她本待敲下去的手停顿在半空,她盯着面前的那扇并不牢固的木门,又犹豫了片刻,把手又放下了。她站在门口,等待了好一会儿,直到里面再没什么动静,方才道:“我把替换的衣服拿来给你。” 林缜嗯了一声,他闭着眼,伸臂撑在浴桶边沿,脸上身上还有被热气蒸腾出来的浅红。 李清凰把衣服放在他能碰到的地方,又好奇地看了他一会儿:“你刚才在……的时候想到了谁?” 林缜倏然睁开眼,那一双凤目没了往日的冷淡,倒是在水汽缭绕中显出几分潋滟水光来。他盯着她,张了张唇,又闭紧了:“……出去。”虽然只有两个字,虽然他还端着那股高贵冷艳的架子,但还是透出一股莫名的慌乱来。 李清凰乖乖地带上门出去了。 ------题外话------ 今天更新完成!高兴地出去跑三圈! 一共3万5,只有多没有缺斤少两。我觉得自己写文其实并不能算水,应该废话也不多。emmm剧透一下,等公主被吃掉后会有一段她到平海关参军的回忆,那段回忆我会在标题和题外话标出来,如果有美人不想看这段,那就跳过去…… 015公主暂时种种田(1更) 结果这一回,林缜是彻底不理睬她了。 他一个人提着水桶就出了门,过了一会儿又带回来一些鸡蛋和蔬菜。李清凰为了赔罪,主动地煮了一锅鱼汤,那汤水一直从清澈见底一直煮成了奶白色,揭开锅后,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扑鼻而来。林缜把装满蔬菜的水桶提进厨房,挑了两样蔬菜,闷头择菜。 李清凰挨到他身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他一下:“你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吧?” 林缜往边上让了让,避开了她去。 李清凰道:“我真不觉得这有什么要觉得不好意思的,人之常情而已,再说这也说明你身体没问题,是一件好事啊。” 林缜忍无可忍,将手上的菜扔了回去,原本清淡的凤目闪动着愠怒的火光:“这种事,为什么你能一点都没羞耻之心地随口道来?你到底还是不是女人了?!” 顾长宁从前说她坏话,说女人是水做的,一旦流起眼泪来,就没完没了,李清凰却是泥沙做的,她不会流泪,但是会把那些泥沙都压实了,砸到惹恼她的人身上,把那些人砸得断手断脚。 李清凰呵了一声,扬起下巴:“不是女人又如何?我是李少将军。” 林缜啼笑皆非地望着她,他刚才的确是被她勾起一股无名之火,可是转瞬间就熄灭了,他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她是什么样的个性,他甚至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当旁人只看到她色如春华的姣好面容时,他其实已经知道她的内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他现在却还要妄想去控制她去改变她吗? 就算李清凰真的会被他控制,会为他改变,可那时的她还是他曾经念念不忘的李清凰吗? 他等待了这么久,煎熬过如此多的日日夜夜,他甚至还梦过那种血色的、不详梦魇,梦见她躺在粘稠的血海之中,闭着眼睛,睡颜平静,他却怎么都无法渡去她的身边,将她从那黏腻血腥里拉出来。 他拉过她,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无奈道:“我知道你是李少将军。” 他知道自己终归还是那个要妥协让步的人,山不来就他,他却可以去就山。 李清凰见他刚才还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虽然他表情向来都不丰富,也不会把内心的情绪通统表露在脸上——她就是知道他刚才有些恼怒了,但是转眼间,他又抱住她,所以她一直都觉得文官很麻烦,有时候怒气来得莫名其妙,但是自己很快又莫名其妙就消了气,你若是问他缘由,他却又不肯说。 林缜又道:“其实我没生气,我怎么会跟你生气?” 他又有什么资格生气。 李清凰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道:“你看鱼汤都炖好了,还不如放一点菜叶下去,烫熟了就能吃。” 这鱼汤都炖成了令人食指大动的奶白色,气味鲜香馥郁,只要把择些蔬菜放下去烫熟,就能沾到鱼汤的鲜味,何必还要再做多炒两道菜呢? 她的想法总是从最简单最便捷的角度出发,绝对不会把一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化。 林缜笑道:“好罢,都听你的。” 他把择好的菜叶放进汤里,待菜叶被滚烫的汤汁烫熟了,立刻就把锅子从火上端开。虽然菜叶能吸收鱼汤的鲜美,可是菜叶的味道也会破坏鱼汤的味道,这样煮的时间短,就不会串味。 这锅里的鱼肉都被炖散了,味道也都在这奶白色的汤汁里面。他们喝了汤,把锅里的蔬菜全部都捞干净,又吃了两碗饭,都觉得肚子里有点撑。 李清凰问:“我们要在这里住几天?” 虽然她还挺喜欢这里的环境,就是多住些日子也无妨,可也知道总是躲在这里也不是个事。还有林老夫人,要是她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孙子离家出走,又该做何种想法? 林缜漫不经心道:“想这么多做什么?总会有人比我们更着急。” 他收拾了碗筷,又把过去林兮之的房间也收拾了出来,这样一共收拾了两个房间,两个人一人一间。 这乡下的老宅狭小,林缜房间里的床还是单人的,若是两个人睡肯定很挤,现在一人一间才能睡得舒适。 结果,李清凰不知道是自己晚饭吃得太撑还是林兮之的床太小不舒服,反正她竟有点失眠了,一个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一直到天光露白,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 但是过去点卯的时刻一到,她又睁开了眼,意识模糊地下床穿衣。 等她把衣服都穿好了,这才想到,她现在就是起得这么早,也没兵可以练,她也不必再点卯了。于是她昏头昏脑又和衣躺在床上睡了半个时辰。 等她再次清醒过来,还是觉得眼睛酸涩。林缜已经煮了些杂粮粥,在等她了。 他看到她通红通红的眼睛,笑问:“你是没睡好么?” 李清凰洗完脸,又用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有气无力道:“嗯,大概统共就睡了一个时辰吧。” 林缜笑了笑,又问:“是觉得床太硬睡不惯吗?那等下再拿些垫被去晒晒太阳,晚上给你铺上。” 肯定不是因为床太硬才睡不好。她从驻守平海关开始,睡了五年的铺子,那薄薄的垫被根本没几两棉花,她也是倒头就睡,甚至不敢睡得太死,连睡觉都要争分夺秒抢时间,谁还会失眠? 李清凰用沁凉的井水洗了脸,问道:“我们今日要做什么?” 现在她已经知道,在这个村子里,想要什么都东西都没办法用银子去买,村民大多都是以物易物,若是换不到的东西就得去镇上赶集,她在这个地方完全没有方向,只要跟着林缜做事就行。 林缜点点头:“事情是有些多。” 他们喝过杂粮粥,就出了门,林缜继续拜访昨日没拜访过的乡里乡亲,因为留在此地的大多是些老人,他们知道林缜去长安考试,知道他还考中了第一名,但是对于他到底当了多大的官并没有什么概念,见他也亲切地喊一声“阿缜”,还拉着他,跟他说些过去的趣事。 有两户老人家门口的栅栏坏了,林缜也二话不说就蹲下身来帮忙修理。李清凰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又借来工具,有模有样地跟着他一起修起来。 林缜本来还怀疑她根本不会,他甚至觉得,李清凰大概都不知道栅栏这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结果却发觉她修得又好又快,是真的在帮忙。那老人也连声夸奖她:“阿缜,这是你媳妇吧?她真是好能干呦,我家那小子早几年就搬到前面的镇子上去了,现在还要让他修栅栏,他都不会了。哼,也不过在镇子上住了几年,连老本都忘记了!” 林缜抹了把汗,笑道:“嗯,她是我媳妇。” 老人笑道:“这日子当真过得是太快了,我脑子里还记得阿缜小时候的样子,转眼间,你都娶上媳妇了。” ------题外话------ 公主:文官真是好麻烦啊,他们总是自己跟自己生气,自己跟自己和解。 林缜:……文官还很喜欢惩罚你。 016公主暂时种种田(2更) 他们把栅栏修好,老人想留他们吃午饭,但是林缜推脱,他就硬塞给他们一小袋米:“拿去吧拿去吧,我家也没啥好东西,这白米是自家种的,还是自家舂的,吃个新鲜罢了。” 林缜推脱不掉,便把米接下了,又道:“明日我再送几条鱼过来,我年前放下去的鱼苗都长大了。” 老人冲他们笑着摆手。 修栅栏并不算是很难的活计,也没花费太多时间。他们便去了下一家,还没走到地方,李清凰便深深地吸了口气,惊喜道:“这家是自己酿酒的吗?” 这酒味好生浑厚,这还差着一截路,她就闻到这若有若无的酒香了。 林缜就知道她能闻得出来,笑了一笑:“这家人按照辈分,我还得喊他们一声叔公婶婆,叔公从前是开酒铺的,现在这酒铺传给了他的儿子,可是若论酿酒的功夫,还是叔公厉害。” 的确是厉害。就是光闻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酒香,都觉得有点熏熏然了。 李清凰想,就算是干最累的活,一边干一边闻到这酒香,她都不会觉得累了。 其实,原本在长安时,她并没有多好酒。当时长安的确是出过好几家有名的酒家,也出过不少醉后挥毫、文采华章的诗仙、诗圣,曾有一段时间,她从最繁华的东市酒家打马而过,都能闻到馥郁扑鼻的酒香,这一股香味竟是要把半个长安都醉倒。后来她到了平海关,北地苦寒,别说是长安那等纯酿,就是连次一些的不够醇正的酒液都喝不到,就只有烈性的烧刀子,灌下去,就觉得整个喉咙都要被烧起来,可是身体却是热了。 在平海关军营卖命的,谁还不会能一口气喝上半壶? 她本来就是酒量颇佳,后面可以说是千杯不醉了。 她身边唯一不能喝的就只有陶沉机,只要给他灌上一杯,他就能烧红着面颊咳得泪眼汪汪,要是灌上三小杯,站起来走一步就能栽倒,也算是军中奇景。 林缜拉了拉木门外的铃铛,那铃铛叮叮咚咚响了起来,轻快而又悦耳。 很快就有人来开了门,一看见是林缜,顿时笑开了颜。 林缜笑道:“叔公。” 这位被林缜称为叔公的老人看上去并不显老态,晒成了古铜色的皮肤,身材还颇为健壮,穿着一身短打,还能看出他手臂上强健的肌肉。他用力拍打着林缜的背脊,笑声如洪钟一般:“是阿缜啊,来来来,赶紧进来!”他一边说话,一边继续在林缜身上拍打着,手掌和林缜的背脊接触,发出了砰砰砰的闷响:“我正和你婶婆说起你呢,她还夸你昨天傍晚送来的鱼好,炖的汤特别鲜,我就着这一锅鱼汤喝了大半斤米酒。” 李清凰复杂地看着被用力拍打的林缜,估计这位叔公再加点力气,就能把人拍出内伤来。 林缜笑道:“昨天来不及,只能先送条鱼来。今日才来叨扰叔公,叔公不要怪罪啊。” 老人笑骂道:“你们读书人说话就喜欢文绉绉的,我当然知道昨天你忙,来不及跟我们这两个老头老太婆说话,这有什么好怪罪的?”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杆旱烟,颇为享受地吸了一口:“我今早去撒好的网看了,捉到两只雀儿,等下让你婶婆炸了当下酒菜,我们再好好喝一杯。” 林缜笑了起来:“叔公,现在离晌午还早,还是做正事吧?” 他叔公有这样酿酒的绝活,可是自己的儿子却没学会七成,他害怕自己的手艺流失,就时常托林缜帮他整理酿酒的方子。可是这方子到底也是一张写在纸上的配方,要真正酿出好酒,没有几十年的功底还是不成的,可他只是不想自己百年以后,这绝活就此埋没。 李清凰望着这屋子背靠的山林,忽然道:“叔公,只有两只雀儿不太够吧?” 老人盯了她一眼,又眯着眼吐出几个烟圈来:“这漫山遍野都是雀儿,总是跑出偷吃大家的谷子,又非常之狡猾,就是铺了网它们也很少上当。难道阿缜媳妇你有什么好法子?” 他是听说过林容娘的名声的,他的儿子就在镇上开酒铺,生意做得挺大,但凡方圆百里内,好酒的人都知道他们这家,他自然也听儿子媳妇说过林缜的这位媳妇。 李清凰道:“法子有是有,反正等下记录配方,我也帮不上忙,倒不如去试着抓些雀儿?” 就算她把这些酿酒的配方都听了去记在心里,最后还是酿不出什么好酒来,配方虽然重要,但是里面很多门道是需要不断琢磨和专人指点,但是林缜这位叔公似乎并不喜欢她,她如果在边上听到了他的配方,将来若出什么事,那可有点说不清了。倒不如她识相点,找个别的理由避嫌。 林缜顿了顿,看着她道:“婶婆做菜的手艺很好,你也别一个人走得太远,到最后误了饭点。” 既然连林缜都不担心自己媳妇能在山上出事,老人自然不会再说什么。他的确是不喜欢还有人在边上听了他的配方去,他从小是看着林缜长大的,也了解他的为人,他信任林缜,却信不过初次相见的李清凰。 李清凰笑道:“你放心,我只要闻到香味就会回来啦。” 老人见她说话干脆,人也不扭捏,反而有点好感,便道:“等下还有自家酿的米酒,不算什么好酒,算是家常的味道。” 李清凰忍不住道:“老人家酿的酒必定极好,我远远就闻到了酒香。” 她捡了几样工具,很快就沿着屋后的小路上山去了,那山并不高,树林茂密,浓密的枝叶间还结着暗红色的果子,的确是雀儿喜欢来的地方。她很快就找到了林缜叔公所说的网,其实就是拿一根杆子把网撑起来,里面放了些粟米,如果有雀儿钻进来吃了粟米,就很容易把杆子碰倒,然后就能用网网住偷吃粟米的雀儿。 但是山林里的鸟雀都是十分机灵,它看到同类被网住,也知道这是陷阱,吃了几回就很难再上钩了。 她从带着的工具里抽出柴刀,先砍了一段木头,再用小刀削成弹弓的架子,再穿上橡皮筋。她本来是想做一把简单些的弓箭的,但是那太费时,若是被人发现了,反而很难跟人解释为什么她还能做出武器来,按照林容娘的过去,她大概是连把柴刀都不敢去拿的。 她又选了山上的剑麻,取了最尖锐的一头,削成细细的一条,当做箭矢。 她带上这两件简陋的打猎工具,慢慢往树林深处走去,许多鸟雀都或蹲据或盘旋在树顶。她搓了搓手掌,往后退开好几步,助跑,又跳跃而起,踩着粗糙的树皮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她故意放大了自己的动静,这树上的鸟雀见有人爬树,都纷纷张开翅膀飞了起来,一些停在别的树上的鸟雀听见这里的动静,又纷纷扑扇起翅膀来。 李清凰眯起一只眼,一支剑麻已经架在弹弓上,她略一瞄准,只听嗖得一声,这支剑麻正好刺中一只鸟雀的肚子,它扑梭梭地挥舞了两下翅膀,便坠落下去。李清凰找到了手感,连瞄准的间隙都没有,嗖嗖嗖一连串地把剑麻射出去,不一会儿,地上就躺了好几只鸟雀。 她松开夹紧树干的双腿,直接一个利落又漂亮的后空翻稳稳落地,她走过去,开始清点自己的战利品。她射箭的准头本来就高,瞄准和射击都已经是刻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旁人还需要长时间的瞄准才能射中,她已经可以依靠自己的感觉。刚才十几根剑麻,她射下了七只麻雀,还有一只野鸽子和一只斑鸠,那只野鸽子只是受了重伤,肚子还在一鼓一鼓,一时半会还没咽气。 她把刺中猎物的剑麻拔了出来,又重新用腰带缠着,攥在手里。被她刚才来了那一下,附近的鸟雀都吓跑了,整片树林变得安安静静,要再一次打到这么多猎物显然是不太可能了,只能看运气捡漏。 她轻轻地呵了一声,倒也没太在意,反正现在这一些也够吃一顿的了。 她在平海关也会出去打猎,若是打到了猎物,就能和那些焉了的菜叶一道炖成一锅,但不管怎么说,这到底是肉,将士们一个月下来都吃不到一回肉,偶尔加餐也不过是些肥肉和骨头,若是能有一锅肉汤,那日大概也就跟过年过节无疑了。 那时方轻骑就调侃她说,她这箭法只有一半是因为她勤学苦练,还有另一半却是因为想吃肉了,然后被她追赶着狂奔二十里路中间都不带停下来喘大气的。 谢老将军对他们这样三天两头就要上演一次全武行很是无言以对,开始他还会协调一下他们两人的关系,各打五十大板,让他们不要再这样闹腾下去,结果发觉自己不过是在做无用功,到后来干脆看到了就当做没看到,神情相当冷漠。 忽然,草木微微晃动起来。她拿起弹弓对准了晃动的草木,虽然她只拿着一个很简陋的弹弓,可是双手却极其稳定,她瞄准的时间只有一刹那,然后嗖的一声,剑麻如真正的箭矢一样,被贯注了坚不可摧的力道,飞射出去。 李清凰走上前,在草丛里摸索一阵,很快就拎出了一只竹鸡。 她打的猎物已经足够多了,再多下去也太过惹人怀疑。她收拾好那些剑麻,挖了坑把它们埋了,又在松动的地表上堆上草堆。剑麻本来就挺硬而尖锐,现在被她削成箭矢,伤人都足矣。虽然这边只是一个安宁的小乡村,但是小心点一准没错。她又把附近的地面踩实,把脚印都抹掉,这才提着一串麻雀,一只山鸡,一只野鸽子和一只斑鸠下山。 017公主暂时种种田(3更) 林缜的婶婆才刚炒了一盘花生米当下酒菜,忽然见她回来,手上还提着这许多猎物,都惊呆了:“阿缜媳妇,你这是从哪里得来这许多的?!” 她知道这山上的鸟雀狡猾,同一个陷阱上过一回当,这之后就很少再会上钩第二次了,她之前听丈夫说她上山去打鸟雀,还责怪丈夫异想天开,她这副柔弱模样又怎么能打到鸟雀,丈夫不说话,结果林缜倒是含笑道:“她可以的,定是能打到。” 李清凰打了哈哈,避开这个她回答不了的问题:“其实很简单,比如这只竹鸡就很笨,自己撞在了树上,被我捡到了。” 老人立刻把那串麻雀都开膛剖腹,清洗干净,和之前抓住的那两只用细盐和老抽一道腌制,放在盘子里,又小心地搬出一个小酒坛:“这酒也是自家酿的,当初没把坛子封好,结果没发酵好,不过闻起来还是很香的,你闻闻?”李清凰不必凑近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槽味,忙点点头。 老人把酒槽倒进盘子里,又作为麻雀的腌料。 她开始处理竹鸡,放完血开始拔毛,边对她道:“现在这个时候的竹鸡肉质鲜嫩,炒一炒就很好吃了,就是很难捉到。剩下的鸽子和斑鸠等下你拿回去,倒是可以给阿缜做两个菜。” 李清凰道:“婶婆,我只要那只斑鸠就行啦,野鸽子有股腥味,我处理不好。” “也成。”老人也不跟她推辞,只是道,“等下你多吃点,看你这么瘦,怎么能不多吃点养养胖呢?你不要害怕那老头子凶恶,也别跟他客气,只吃自己爱吃的,他年纪都一大把了怎么好意思跟小辈争食?” 还没到晌午,厨房里就传出来阵阵香气。 林缜的叔公还在口述配方,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淌下来,忙咽了回去:“奇怪,我家老婆子从前做菜也是很香的,可是也没香得这样邪乎吧?” 林缜侧过头,看看香味传来的方向,笑道:“叔公,还是赶紧把正事做了吧。” 林缜的叔公不认得字,那些方子都记在他的脑子里,口述配方的时候还要不断回想,有的时候记得也不准确,就得反复删改,现在他闻到这股诱人的食物香气,哪里还有心思去想什么配方,恨不得立刻拿出碗筷上桌吃饭。他敲了敲额头,头痛道:“想不起来……算了还是不想了,我们还是去等着吃饭吧?” 林缜叹了口气,道:“叔公,可是现在才写了一张方子,很多地方你也不确定。” 老人努力咽了一下口水,想抗拒那源源不断的香味,最后还是失败了,不耐烦道:“啰嗦!我说先吃饭就吃饭,配方的事情根本不急于一时,我现在身子骨强健得很,今后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整理,莫非你觉得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所以才催得这样急?!” 这话可说得胡搅蛮缠,一点道理都不讲。 林缜好脾气地笑了一下:“那便听叔公的。” 等李清凰帮着婶婆把盘子端进来,就见叔公早就伸着脖子,探头探脑地往厨房那边瞅,一看见她手上的盘子,眼睛都发亮了。她把那盘生炒竹鸡放在桌上,叔公咽了咽口水,诧异道:“这是竹鸡?你抓来的?” 李清凰莞尔:“是它自己撞在树上,不小心一头撞死了。” 林缜低头笑了一笑。从前有人守株待兔,她却是把自己的功劳说成是守株待兔守出来的。 叔公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把手边的酒坛子又塞回墙上的柜子里去,急急忙忙道:“你们不准偷吃,我现在去找一坛好酒来!”竹鸡还是他很多年前才有幸吃到一过,肉质鲜嫩的味道,他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满口生津,现在这一大盘就摆在他的眼前,怎么能不拿好酒来配? 李清凰坐在林缜身边,低声在他耳边道:“告诉你哦,我还打到一只野鸽子和一只斑鸠,野鸽子留给婶婆,斑鸠我们可以带回去……”温热湿润的气息吞吐在他的耳廓,他有点不适地挪动了一下坐姿,这一转头,又正好瞧见她肌肤细腻的侧脸。她侧着头,一双眼睛斜斜地看着她,嘴角边还挂着一抹笑,眼睛就像有星星。 他凑过去,也在她耳边低声问:“累不累?” 她笑得更开心了:“不累,很好玩啊。” 他就知道把她拘在平远城的林宅,她并不会开心,每天一抬头就看着一瓦墙,还有墙角的碧空白云,还不如把她带来乡下的老宅住上一段日子。她从前当公主的时候,也是时常跑出宫去,甚至都不会有人多嘴问一句她为何要出宫。 李清凰又道:“我会做一道宫廷菜,主料就是斑鸠,等晚点做给你尝尝。” 她的红唇一开一合,近在眼前,林缜的瞳色微微变深,忽然靠过去,在她唇上啄了一下。李清凰被他突然袭击的行为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却听身后有人咳嗽了两声。林缜的叔公捧着一个脏兮兮的大坛子,那酒坛子上还有厚厚一层封泥,光是看酒坛的样子,就能看出这坛子酒已经放置了许多年了。 他把酒坛嘭得一声放在桌上,那桌子摇晃了两下,李清凰下意识地想伸出手去,但是又不知道先去护酒坛子还是先把那盘生炒竹鸡给护住,幸亏这桌子虽然摇晃,却没有倒。叔公大笑道:“来来来,这是我藏了最久的一坛子酒了,给你们尝上一尝。”他找来了一个酒勺,小心地把酒液舀到碗里,只见那酒液颜色醇厚毫无杂质,甫一接触空气,四周就散开了一阵熏人的酒意来。 他舀了三小碗出来,就把封泥盖了回去,又把酒坛搬回了酒窖。这一来一去把他都累出了汗,他一边擦汗,一边喜滋滋道:“这坛酒本来是打算等我九十大寿时候拿出来自己喝的,既然阿缜媳妇能捡到竹鸡,那就提前拿出来给你们尝一口。” 李清凰端起碗,缓缓地品了一口,称赞道:“真是好酒!” 酒味醇正又没有一点点涩味,入口绵长又不伤喉咙,简直是极品了。就算是当年当做贡品送到宫中的那些美酒,也不过如此,可见民间高手如云,光是酿酒一道,自己慢慢琢磨摸索,也是能和进贡贡品酒品的皇商媲美了。而那些常年进贡贡品的皇商因为家族底蕴和秘方,不管在资源还是家传手艺上,自然是高出那些民间酿酒人不知凡几的。 叔公可得意了,夹了一块竹鸡入口,摇头晃脑:“你叔公我酿酒的手艺绝对是好,不吹牛,在平远城一带,我敢称第二就绝对没有人敢称第一。” 李清凰立刻口吐恭维之词,不断拿好话来奉承对方。那股殷勤劲,就只有回长安叙职时讨要军饷和抚恤时才会有的。当时那些长安的大小官吏,尤其是户部的官吏就发现了,原来安定公主并不是不会说话,也不是不会做人,只要她想,她甚至一张口就能把一大片奉承的言辞娓娓道来,甚至还不带重样的。 她当将军,对着突厥人手段狠辣,可是对内,却是软硬兼施,若是说足了好话还是没用,她就准备来硬的。林缜当时已经是户部尚书,一看见她就觉得头痛得厉害。李清凰在林缜那里吃了瘪,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嘭得一声就一拳砸了一张桌子,林缜手下的小吏以为这下子她肯定是按捺不住想要殴打他们的尚书大人,忙去五城巡司那边叫人,结果她只是砸完桌子,自己就疾步走了,第二天还会再来。 她现在把这股劲头用在叔公身上,说得叔公更是飘飘然,就跟喝醉了一般。等婶婆把那一盘油炸麻雀给端上来,他连口水都快滚下来了:“阿缜媳妇,你这运气……也是太好了吧?” 018公主暂时种种田(4更) 一般能抓到一两只麻雀,这都算运气好了,谁叫这后山上的鸟雀一只只都特别聪明,又特别狡猾。 她这一口气捡回一只竹鸡还有这么多麻雀,这运气好得都快让他妒忌死了。 婶婆笑道:“还有一只野鸽子呢,我刚炖上,等炖到晚上就能吃了。” 若是别的食材,她可能还会存起来,慢慢吃,可是这些野味都正新鲜,要是放上几天,那味道就差了,索性便全部都烧了。 李清凰继续扯谎:“是啊是啊,叔公你不知道,我这运气当真是好,我猜刚上山,就听见嘭得一声,这只竹鸡就在树上撞死了,还吓了我一跳呢。” 林缜又低头笑了一下,这话若是摆在平时肯定没人会信,但是和她一下子打到这么多鸟雀和竹鸡来看,还是谎话听起来更可信一点了。 林缜酒量一般,知道叔公这坛酒后劲大,他更是不敢多喝,生怕又不小心出丑。 李清凰却是不怕的,她喝完一碗,只是脸上微微泛红,眼神却还是十分清明。叔公就有两大喜好,一是喜欢吃,幸亏他娶了个很会做菜的婆娘,这辈子十分满足,第二是喜欢喝,但凡好酒,他都能一碗一碗地喝下去,可堪千杯不醉,林缜酒量不算好,可是他媳妇好啊,眼下他看她的眼神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简直就像看见一个大宝贝:她运气好,一来就捡回来这许多鸟雀,甚至还有一只竹鸡,她还能喝酒,林缜这媳妇娶得好!过去从儿子媳妇那里听来风言风语他立刻都忘光了。 李清凰把叔公哄得开心了,等他们回去的时候,他还捧了一坛子米酒送给他们。 “这米酒是我用古法酿制的,跟市面上能买的都不是一个味道,”叔公笑呵呵的,“味道甘甜,最适合女娃子喝。”他看了看林缜,又觉得他酒量实在是太差了,还不如他媳妇能陪他喝个过瘾,便语重心长道:“阿缜,你酒量这样差,又当了官,若是有人请你喝酒,你该怎么办啊?” 看来是相当痛心疾首了。 林缜接过酒坛子,笑道:“若是应酬,还是能够应付过去的。” 他到底是官居一品的丞相,说是权倾朝野不为过,深得女帝信任,谁敢去灌他酒喝? 再说文官之间找个雅阁坐下,哪有一上来就灌来灌去的,总是要讲点风雅和情调,美酒也要细细品,牛饮却是要被人笑话的。 李清凰撇撇嘴,所以说文官就是麻烦,就连喝个酒都要找出个名头来,写了几句好诗要喝一口,今日秋风乍起要喝一口,一堆人罗里吧嗦叨叨半天,也不过半壶酒,这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酒都该醒了。 她提着斑鸠回去,情绪也一直都很欢快,连连对林缜说:“你叔公酿酒的手艺当真太好了,就跟当年进贡的贡品酒差不多。” 林缜本来正想到一段往事,眉头有些紧蹙,闻言又笑起来:“你啊。” 谢老将军向来不苟言笑、不怒自威,李清凰却跳脱张扬,他有些迷惘地看着她,想象不出她是如何接过谢老将军留下的重担,将几近沦陷的战局挽救回来。 他能读到的、离她最近的一刻就是兵部快马加急送来的一封封文书,她那一手漂亮飞扬的字体变得规规矩矩,细细将战况报来,每当这时,他的眼前总会浮现出她那张皎皎如明月般的面孔,红唇边噙着的笑意,她穿着一身戎装,却背离着他,越走越远,再也看不见了。 李清凰唯一会做的一道宫廷菜还是李柔月手把手教她的。女帝谢珝很喜欢那道宫廷菜,只是这道菜非常考验厨师的水准,哪怕宫里有的是天下最好的厨子,这道菜对他们来说也是十分困难。 可是对于李清凰来说,并算不上难。 原因无他,只是这道宫廷菜实在是太考验刀工了。 李清凰或许做菜的调味欠缺,火候把控不精准,颠勺的时机也不够好,可是她的手很稳,她拿着菜刀甚至能把豆腐雕出花来。 这道宫廷菜复杂的地方就在于先要把斑鸠肉切成肉泥,然后捏成樱桃大小的肉丸,然后把这肉丸嵌进一块吸饱了高汤的豆腐里,为了让豆腐能够均匀地吸收汤汁的鲜味,就必须在豆腐上雕花,可豆腐本身实在太软了,只要手指上的力度稍微有所差池,这豆腐就碎了。 所以光是几块豆腐,就能把难倒几乎所有的御厨。 李清凰初时跟着师父练剑,她的师父就教她拿着短剑去砍树,砍的每一下的力道都必须是均匀的,砍的每一截树干都必须长短一致,砍出来豁口也必须平整,这对于力道的把握要求十分严格,等她砍树的水准很高了,师父就让她去切菜,必须把蔬菜切成大小一致、薄厚一致的薄片。等她把切菜也学好了,那就改切豆腐,把一块三寸见方的豆腐切成细丝,还是一模一样的细丝。 所以这道宫廷菜对她来说其实并不算难。 后来她在女帝的寿宴上做了这道菜,还受到了奖赏。她记得当时母亲是笑着摸了摸她的脸颊,说清凰这样乖巧,将来必定将你嫁给一个大家都称道的良人。 李清凰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了,大概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那个时候她特别心高气傲,觉得这世上的男人都还比不上她,嫁给那些还不如自己的男人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反而是那几个公主都很嫉妒,觉得她投胎技术好也罢了,父皇在位的时候就特别受父皇喜欢,现在换成她母亲当皇帝了,又承诺她一桩好婚事。 结果好婚事是不可能有的,后来她连定亲都没有定就战死了。 她觉得自己能够守卫西唐疆土,一展生平抱负,远比政治联姻要更有意义得多。唯一的遗憾却是没有把李柔月接回家来。 她从来没有畏惧过沙场上的九死一生,也没有痛惜过身上不断出现的累累伤痕,她只是责怪自己,竟是没有能力把李柔月从突厥人手上抢回来,安安全全地带回长安。 她把煮好的斑鸠汤端上桌去,一揭盖,只见一朵朵嵌着斑鸠肉的豆腐花展开在清澈的汤水中。那汤水其实也很讲究,第一道是用明前采下的茶叶,取的是最娇嫩的叶尖,第二道则是夏季初生的荷叶,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则是各种海货鱼鲜和肉类炖在一起熬成的高汤。这三道汤包含了苦、涩、鲜、甜诸多滋味,类似于人生百味的意思。 她炫耀道:“这是宫廷菜,就是金刀御厨也未必能做,虽然佐料缺了一些,可是看上去是一模一样的。” 林缜笑了起来:“其实我尝过一回。” 只是光看刀工,那些御厨还不如她了。 她立刻警惕地看着他:“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林缜笑道:“是陛下请大家吃饭,并不算正经宫宴。” 李清凰盯着他的眼睛:“那你喝酒了吗?” 林缜光是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在想什么,其实他后来发觉,觉得他和女帝有所暧昧的人相当之多,只不过大家都不敢当着他的面提出来,只敢在背后说闲话,唯一敢当面说出来的就只有她了。他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缓缓道:“我喝多了是什么样子的,你自己来试试就知道了,不是吗?” 这话说得也是,她刚到借尸还魂过来,就见他喝得大醉,结果吐得一塌糊涂,吐完之后倒头就睡。 林缜把之前抓来的小鱼剖干净,炸了一小盘,他的手艺相当不错,小鱼完全被炸得脆了,里面却保留了汁水,咬一口外皮酥脆里面却十分鲜美,就连骨头都能嚼碎咽下去。再配上他们从叔公家里带回来的米酒,简直是人间美味。 林缜见她一口气就喝了大半碗米酒,便按住她的手腕,嗓音清润和缓:“米酒后劲绵长,喝得慢些,一次也不要喝太多。” 李清凰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在平海关的时候我也喝过当地酿的米酒,要烈得多,我就是喝掉一坛子都一点没上头。” 林缜含笑道:“从前是从前,现在你用的是容娘的身体,她的酒量未必就好。” 李清凰将信将疑,她喝酒几乎是不上头的,连脸色都没怎么变过。她吃了两条小鱼,忽然问:“顾长宁是不是猜到我是谁了?” 她的所作所为的确是容易引人怀疑。 她只能赌顾长宁并不信借尸还魂这种玄乎的事情。 “多少是会有些怀疑,”林缜道,“不过他并未往深处去想。” 李清凰举着酒杯,笑道:“那你是为什么一下子就认出我来了?一句梦话罢了,其实也当不得真。” 为什么他立刻认出她来?林缜微微一笑,避而不答:“可能我生来就能接受常人所不能接受的事情吧?” 她在睡梦中的确是说了些梦呓的,吐字却是含含糊糊,他并没有听得有多真切。最后拿来当证据跟她摊牌的那句梦话一半是猜的,一半是自己按照逻辑拼接上去的,但是他不会告诉她。 他总是还有些骄傲,想要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卑微。 019公主暂时种种田(5更) 李清凰给他倒了一杯酒,正色道:“你之前说,如果查到了什么就要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查到了我之所以会借尸还魂到容娘身上的缘由了。” 林缜波澜不惊地看着她。 李清凰捏着杯子,一饮而尽,一双眸子因为酒意而漾满了水泽。她似乎有些犹豫,又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他措辞。可林缜还是敏锐地觉察到她似乎有些喝多了。他拿过她的杯子,低声道:“可以了,你不能再喝了。” 李清凰又立刻把杯子抢了回来:“不行,我又没醉!凭什么就不能喝了?” 林缜看着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你不是要跟我说容娘的事么?” 李清凰这才想起她原本打算跟他说这件事的,立刻按住他的肩膀,严肃道:“你喜欢她吗?爱她吗?” “……”林缜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清凰勾着他的肩,安慰道:“就算她并不怎么喜欢你,不过这也不代表什么,也不是说你不够好,无非是你们没缘分而已。” 林缜:“……”她这安慰人的功夫到底是跟谁学的?总之他是一点都被没安慰到。 他犹豫地嗯了一声,一双清淡的凤目看着她,根本不理解她现在到底在演哪一出。 李清凰又把两人的酒杯都满上,跟他碰了一下杯:“酒能消愁,你多喝几杯,就能忘记她了。” 林缜握着被她塞进手里的杯子,又想去阻止她:“你别喝了。”现在那个借酒消愁的人到底是谁啊? 李清凰很轻易就躲开了他伸过来跟她抢杯子的手,愤愤道:“你不知道她受了许多苦,被人冤枉,被人构陷,最后还和她的表哥错失了一生。她最后想不开,就想着用召厉鬼的法子来报仇,就把我招来了。”她反手抓住林缜的衣襟,摇晃了两下:“你说,我到底哪里像厉鬼了,怎么她招厉鬼能把我拖过来?啊?明明隔得这么远!” 林缜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按住了,反问:“活下去不好吗?你宁愿去死,也不愿意换一种办法活着吗?”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太自私,她现在没有了少将军的身份,也没有了安定公主的尊贵,被禁锢在一处小小的宅院里,收拾她从前都懒得费神去多看一眼的陈氏母女,应付各路牛鬼蛇神,这样活着,对于她来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她过去轰轰烈烈地活,又轰轰烈烈地死,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到头来却不得不面对那些家宅琐事,一地鸡毛,到底他是在帮她,还是在禁锢她? 李清凰定定地看着他,她的眼睛就像有星星,还是辽远草原上那明亮而疏朗的星辰,她忽然开口道:“可是他们都死了呀。” 林缜的声音温柔清润:“他们是谁?” “柔月死了,谢老将军也死了,”李清凰回答,“还有许多许多的人,很多我都叫不出名字的人,昨日我们还在一起喝酒啃干面饼,可是转眼他们都死了。”她大约是醉了,可是口齿清楚,语气清晰,还颇有条理:“方轻骑也死了,他在我心里已经死了。” 林缜道:“方轻骑没有死。” “有些人没有死,却还不如死了。”她说道,“他在我心里,就是个死人。” 林缜沉默片刻,问道:“他对你很重要么?” “重要啊,”李清凰道,“我每晚睡前都会念一遍他的名字。” 林缜的眸光暗淡下去,他知道有些事是不必去过问的,问到了答案不过徒增心事而已。他近乎于苦涩地想,他在她的心里到底算是什么?萍水相逢的有趣路人,还是和那些面目模糊的文官一样,都是一个又啰嗦又麻烦的形状? 李清凰道:“他要一天没死在我的手上,我就会睡不好,太气人了!” “……那我呢?”林缜问道,“在你心里,我又算什么?” “你?”李清凰看着他,红唇勾起,突然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虽然有时候觉得你挺讨厌的,但你是个好人。” “好人?”林缜一把将她抓了回来,“好人是什么意思?”说他是好人,又亲了他一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人就是好人喽,”她果然有点不耐烦了,“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竟然还指望我每一个都回答……” 林缜急道:“这有什么不能回答的?” 李清凰挥开他的手:“呵,文官。” 林缜:“……”这又关文官什么事? 林缜不知道自己喝醉是一副什么样子,但他应该算是酒品很好的,喝多了也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可是李清凰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喝多了竟然还要出去骑马,他连忙把她拖了回来,生怕她骑马骑得把脖子都摔断。 她知道自己是没法去骑马了,就又吵着要去打突厥人。林缜只能苦笑着告诉她,突厥人都被她打完了,要是实在没事做,要么她先回去睡一觉? “不可能啊,”李清凰苦思冥想,“突厥人打完了,那我还可以去打突厥王子,就是那个什么使纳什么什么的家伙。” 突厥人打完了,还可以打突厥那位使纳王子,这又是什么逻辑? 林缜知道不能跟醉鬼讲道理,可是李清凰这醉鬼却表情严肃,吐字清晰,说话也颇有条理,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咦,不对啊——”李清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只把人看得心里发毛,她奇怪地问,“你不是林缜吗?” 林缜已经被她弄得没脾气了,温然道:“是,我是林缜。” 李清凰一脸怒容:“好你个不识抬举的穷书生!” “……”所以说,他干嘛跟一个醉鬼较真? 他一把将她抱起来,想要把她抱回房里去,结果她一直翻腾挣扎,差点让他把人摔到地上去。林缜叹了口气,只能把她放下,又从背后穿过她的两条手臂,把她往房里拖。 李清凰忽然道:“你为什么嫌弃我,我都没有嫌弃你好吗?” ------题外话------ 严重计算失误,原来我以为今天就能发到林缜把公主吃掉,结果才到公主发酒疯,而且今天的字数都差不多一万五了。好像写的时候没觉得这段有这么多字来着…… 林缜:在下林缜,沧州平远城人士,父母双全,上有祖母一人,现在朝中任有一职,愿聘小姐为妻。 李清凰瑟瑟发抖:你的笑容好可怕。 020公主的婴儿车 林缜心中一动,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说什么?” 她回过头去,两人的嘴唇将触未触,彼此之间的呼吸近在咫尺。她睁大了那双有些迷蒙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她似乎没有害羞的时候,看人也是这样直直地盯着,再加上她从前那张美丽如月明的面孔,反而会让她看着的人先不好意思起来。林缜手心潮湿,气息也加快了,有些控制不住胸腔中跳跃鼓动的心脏,就在他纠结的时刻,李清凰忽然伸臂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抬手按了一下胸口,他其实很少会有情绪激荡的时刻,总是冷冷淡淡,对什么的都一池静水,毫无波澜,女帝谢珝夸他泰山崩于前亦是不动声色,这只不过是因为他足够理智足够冷静根本没有外物能激起他的反应来。可是面对李清凰,他发现自己做不到了,她对他生气时他会头疼,跟他作对时他会烦闷,要是看到她和别的男人一道说说笑笑,他会嫉妒。 李清凰一手搂住他的颈,身子斜斜地挂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在他的胸前拍了一掌:“你为什么嫌弃我啊?我长得也不丑,人也不蠢,还是公主,你凭什么嫌弃我?我都没有嫌弃你呢。” 林缜凝视了她片刻,低声道:“我没有。” 她不屑地呵了一声:“不要拿你那个什么未婚妻当借口,你要是有多么喜爱你那位未婚妻,就不会连着三年不回家看一看。公务繁忙,再忙,少你一个,难道整个朝廷都不转了吗?所以,你就是嫌弃我。”说完,她还自我肯定地点了点头。 林缜简直要被她弄疯了,谁喝完酒吐真言还会如此有条不紊富有逻辑?林缜叹息道:“真没有,我怎么可能会嫌弃你?” 李清凰也叹了一口,忽然蹲了下去,抱着双膝不动了。 她低声道:“我知道顾长宁在背后说我坏话,说什么女人都是水做过的,我就是泥沙做的。” 林缜也蹲在她身边,摸了摸她的长发。 她突然眼露凶光:“他就是仗着我不敢当场打死他!” “……”林缜按住额头,“累了么?现在去歇下了好不好?” 他觉得她应该是累了,昨晚没睡好,却又起得早,又是修栅栏又是打猎,折腾一天,怎么也该累了。他半扶半抱将她拖回林兮之的房间,抖开被子,安顿她躺下,结果她怎么可能乖乖听话,死活不肯老实盖着被子,还不让他走。 林缜道:“你不让我走,等下我可不会保证什么都不做。” 他知道自己这样实在卑鄙,她现在醉成这样,什么都不知道,他却给她设了陷阱。 李清凰皱着秀气的眉毛,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最后她竟然说:“那就做啊。” 林缜:“……”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他硬是把被子给她裹上了,连衣服都没帮她脱,直接把她裹成一只蚕茧,隐忍道:“别闹。” 李清凰奇道:“没有闹啊,我是认真的,你该不会不行吧?” 这回换林缜直直地盯着她的脸,诡异地沉默。 她又道:“你真不行?” 林缜闭了闭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直接连着被子把她重新抱起来:“我们换个地方,我再告诉你到底行不行。” 李清凰遥想五年之前,她那时候还担心突然多出一个十六岁的后爹,恨不得在母亲请林缜留下用膳时就扒着门廊一直紧迫盯梢。虽然开始只是吃饭,可是那谁谁,还有谁谁谁们,不都是从吃饭开始的吗?吃了饭就要喝酒,喝酒了就能乱性,开始还谈着国事,谈着谈着就爬上龙床。 五年之后,这一套就报应到了她身上,更糟糕的是,她连国事都没谈上。 她顶着沉重的脑袋和宿醉,慢慢睁开眼,正看见林缜那张脸近在咫尺,因为挨得近,他轻柔的鼻息就撒在她的脸上,他的睫毛长长的,还在睡梦中安静地低垂,还有他的手臂正将她圈在怀里,两人挤在他过去那张单人床上,严丝合缝地挨在一块。 李清凰慢慢地回想了一遍昨晚的事,她的确是喝醉了,林容娘的身体远没有她的酒量,一醉就醉得很彻底,然后她发了一圈酒疯,还扯着红烧肉说要去骑马,红烧肉超级嫌弃她身上的酒气,一直喷着响鼻,幸亏林缜把她拖了回去,她才保住了自己岌岌可危的脖子。 然后,她就开始抓着林缜开始东拉西扯,具体扯了些什么她也没太深的印象,最后不知怎么就扯到了那种问题上,最后就是……现在这样了。 她记起他用鼻尖轻轻磨蹭着她的脸颊、下巴,又顺着她的下巴慢慢往下吻去,他亲吻的动作很轻柔,很细致,充满了悠长的缱绻缠绵之意。她只能一边发抖,一边任由他慢慢吻下去,吻遍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她原本以为林缜是谦谦君子,脾气温和,根本没有攻击性。可是现在,他直接堵住了她的唇,把她拒绝的语句堵了回去,他按住她,就像按住一条脱水的还想挣扎的鱼,一点点剖开她表面的鳞片,露出里面柔软的部分。 她呜咽着,又去掐他背上的肌肉,结果林缜反而像受到鼓励一样加大力度去进犯去鞭挞。他背部的蝴蝶骨完全舒展开来,舒展成一个跟孱弱文官完全不同的有力形象。 所以她当初就不该喝酒的,不喝酒就不会发酒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李清凰觉得有点崩溃,如果她假装不记得昨晚上的事,不知道能不能混过去? 如果装傻装不了,那她就干脆死不认账,林缜还能奈她如何? 她正思考着等下应当怎么办的时候,林缜有点被她惊醒,可是根本睁不开眼,只是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又把她圈得更紧了,下巴还在她的脸颊上蹭了蹭。 李清凰决定事不宜迟,还是早点行动起来,她掰开他圈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慢慢地从他的臂弯里溜出来,然后再趁着他还没醒的时候把床单被套全部都换上新的,直接毁尸灭迹。可是她的想法很美好,实行起来却根本不行,她才刚刚从他的臂弯下脱身,突然身后一空,直接嘭得一声摔到了床底下。 ------题外话------ 激动地推着一辆简陋婴儿车出门逛了一圈! 遥想上篇的时候,我很克制地写了一次人力三轮车,结果飘红四五次,觉得我最优秀的才华都被潇湘给白白浪费了。 婴儿车就婴儿车吧,不推车是不可能的,下辈子也不可能不能推车。 公主叼着事后烟发帖:如何在一夜之后不认账,在线等,急! 平阳公主姐姐立刻跟帖:且让我给lz传授一下我自己的亲身经历…… 021暮鼓晨钟(2更) 这一声动静不轻,林缜立刻就睁开了眼,开始眼神还有点茫然,但是很快就完全清醒了。他坐起身,只看了她一眼,耳根立刻就红了,连忙将身上的被子扯了下来,将她严严实实地遮住:“……你没事吧?” 他把人抱起来,又忽然想到自己也是不着寸缕,原本很是冷淡的凤目竟是变得有些无措,只能再把她身上的被子扯开,分到自己身上,然后,他们的肌肤又彼此相互熨帖在一起。 林缜轻轻地撩起她散在被子外面的头发,慢慢缠绕在指尖,笑了一下:“早?” 李清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的笑,虽然短暂,却是实实在在的微笑。她仰起头,在他微微冒出些青色胡渣的下巴上亲了一下:“早啊。” 她笑的时候,眼睛会眯起,眼底下的肌肤微微绷紧,眼珠却是又黑又亮,她皮肤光洁,在窗子外面透进来的晨光中,几乎可以说是闪闪发光了。当她看着他,对着他微笑的时候,他的心中陡然涌起一种难以克制的、类似于畏惧的心情,他感觉自己的胸腔中有什么正在激烈地鼓动跳跃,有什么正欲喷薄而出,这种感觉令他感觉陌生,因为太强烈,又太感性,完全出乎他的预计。 他感觉自己就像回到了曾经那场昏暗的梦境,美貌少女躺在他的下面,只能无力承受着他,不管他给予什么,她就只能被动接受。那个昏暗而晦涩的梦境伴随了他许久许久,而梦境过后,那个匆匆到来的清晨却又让他觉得,所能感知的除了空虚便是无尽的虚无,无端让他内心更增焦躁。 林缜缓缓地吸气,又慢慢地呼气,把那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感情重新压制下去,然后又把手按在她的腰间,低声问:“昨晚可能……可能让你不太舒服。” 正因为没有亵衣遮挡,他的身材并不似她以为的那种孱弱,优美的骨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每一寸骨骼和肌肉并不算夸张,可也看上去赏心悦目。 李清凰没说话。 他只能继续一个人艰难地话说下去:“是我太急切,以后、以后不会这样。” 李清凰窝进他怀里,闷声道:“闭嘴!” 她并不想继续听他说昨晚她到底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可是,这当真只是一个错误吗?她一侧头,张口咬在他的肩头,林缜闷哼一声,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他脑子里只有一团浆糊,什么聪明才智、诡辩神机都拿不出来,只能继续磕磕巴巴地说下去:“别生气了,我会负责的。” 李清凰挫败地叹了口气,反正事情都已经发生,再说什么都没用,便抬头道:“可是,负责是不够的哦。” 林缜有点诧异:“那要怎样?” 李清凰嫌弃道:“我才不要你负责呢,谁要你负责了,你现在不情不愿,将来总是要再去找别人的,打断你的腿那也要力气的,还要脏了我的手。” 林缜啼笑皆非,她怎么能把将来打断他的腿这种威胁说得这样自然?他正色说:“我不会再找别人的。” 李清凰瞟了他一眼:“呵,男人。” 林缜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说得真心她还是不信,死皮赖脸撒娇卖乖他拉不下脸,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哄女孩子,只能一本正经重复道:“真的,我不会再找别人。” 李清凰严肃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只看得他慢慢变得脸色微红,眼神游离不定。林缜将被子堆到她的肩头,低声道:“稍微遮一下吧……” 他慢慢摩挲着她的背脊,轻声道:“你现在头还疼吗?要不再多睡一会儿?” 李清凰的确还觉得头重脚轻,眼珠干涩得要命,但就是睡不着。林缜披上亵衣,帮她倒了热茶来,小心地喂了她几口,又看着窗户暗淡下来的天光:“外面下雨了。” 这个季节,正是平远城一带的雨季,这春末夏初之际的雨下得不会太大,可是一旦下了又很难停歇,淅淅沥沥的,能下上好几天。在这个乡下地方,一旦下雨了就意味着出门不便,雨天路滑,附近的山石也有可能会滑落下来,最好就在家里待上几天。 他们现在有食物,也有准备好的柴火,不出门倒也没什么。 李清凰靠在他的胸前,一动不动,就像蛰伏不出的大猫,她语声含糊不清,低声道:“可惜我现在没以前长得好看了。” 林缜:“……”他怎么从来不知道她真正在意过自己的容貌了?安定公主可谓当年长安城中最美最华贵的一枝牡丹,可她上了战场,脸上也留了疤,女帝谢珝还赐给她消除疤痕的玉容膏,那时谢珝说,没有哪个父母是喜欢看到子女过得不好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的身体有损,她还是会心痛。 这话说得再是辛酸,可她却从未阻止过自己的女儿前往残酷沙场。 而李清凰大概也从不往深处去想那些真情假意,高高兴兴地收拾行囊就去了贫瘠的北地。 只是他很奇怪,为何就没有人问一问她会碰到的难题和险境。 他低声道:“容貌并不重要。” 李清凰笑了起来:“在你心里到底什么重要啊?容貌不重要,喜欢或是不喜欢也不重要,那你觉得什么才是重要的?” 当然是你。 林缜捧起她的脸颊,低头吻上了她的唇,她微微眯起眼,顺从抬起头来接受他的亲吻。她忽然张开唇,正想说话,却被林缜误解了,他直接含住她的双唇,趁着这个机会挑逗着她的舌尖。 然后,那扇并不牢固的木门被人重重推开,一身衣裳都被溅到了泥点的少女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她到了这里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一阵小雨,她几乎是飞奔过来的。 李清凰转过头,正看见那少女低垂的一张芙蓉面,却是林缜的小妹妹林兮之。 林缜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他几乎是忙乱地捞起搭在床边的一堆衣裳,直接塞进被窝里,又把被子拉高,将李清凰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只露出一张脸来。 林兮之也觉察到这气氛有些不对劲,一抬头,正好看见四哥抓起一件外袍披在肩上,愠怒地注视着她。而李清凰却笑意盈盈,一脸揶揄。 林兮之涨红了一张脸,她虽然还没出嫁,却不是当真无知的,哪里还会不知道四哥他们在做什么,她正要指责李清凰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事如此不要脸,可是一看林缜的脸色,她又默默把头低下了,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四、四哥……”这一声四哥喊得婉转凄恻,可怜巴巴的,若是换成别人,估计怎么也要心软了,可惜林缜是一点都没有被她软化。 他系上外袍,朝她一点头:“有话出去说。” ------题外话------ 李清凰:敢作敢当是传统美德。所以还是……认了吧? 假装林缜第一次表现得很好,毕竟他也做梦做了这么多次很有经验了嘛_(|3」∠)_ 022暮鼓晨钟(3更) 林兮之是来道歉的,她那日跟林缜吵完架后,虽是越想越生气,可也越想越不安,本来想翌日再跟他好好谈谈,结果第二天一早林缜就带着人出门了,一连两天都没回来。这下不光是她慌了,就是父母也有些不安起来。母亲顾氏甚至还叹气道,她从小就知道林缜是个有主意的,可就是这主意未免太正了,一旦下了决定那是谁都劝不回来。她甚至还劝说父亲道,要不就按照林缜说的办法,在城东买一处小一些的宅子,让赵铃兰单过。 顾氏是不指望林缜将来会把赵铃兰纳为妾室了,他现在为了妻子,已经指名道姓让她离开林家,显然是不可能对赵铃兰有什么绮念。再说赵铃兰这一个未婚的姑娘家一直住在他们林家,总是要被人在背地里说闲话的,她只要在林家住着一日,整座平远城都不会有人上门和她议亲,他们岂不是在耽误她了? 赵铃兰知道此事后,闷头哭了一场,便要收拾东西离开。 林兮之几乎是跟她一块儿长大的,感情好得就和亲姐妹没有任何区别,甚至还能穿同一条裙子。她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管用,只有去求林缜才行,便急急赶来了乡下,有一段路马车驶不进来,她只能自己跳下马车走过来,正好天又下起了雨,把她的头发都打湿了。 林缜找了一块干净的帕子,扔在她头上:“你擦擦吧。” 林兮之接过帕子,擦着擦着,眼眶又变红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林缜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你哭什么?” 林兮之想扑进他怀里撒娇,但是又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是再是小时候那小小的、胖乎乎的一团,可以被他一直抱着背着的年纪了,便抬袖抹了抹眼泪:“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四哥,你不要再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知道错了。” “你知道错了,”林缜缓缓地重复了一遍,他其实很容易就能觉察到对方的想法,像林兮之这样把什么都摆在脸上的小姑娘,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你知道你错在了哪里吗?” 林兮之吸吸鼻子,低声道:“我不该跟四哥吵架,也不该对四嫂这样不客气,可是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四哥,你回家吧,爹娘也很担心你。” 林缜无奈道:“你看,其实你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错了,只是迫于无奈,才这样说,才会向我低头。而我也不是想要离家出走,我只是觉得有些心烦,出来散散心,寻个清净罢了。所以我还打算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 林兮之愣愣地看着他。 林缜又道:“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嫂子,一直以来你都是用一种带着偏见的眼光去看她,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你都觉得不对,如果你学不会怎样尊重别人,那就什么都不要说了。” 其实林兮之会养成这样的性格,不光是爹娘太过于宠她,她毕竟是家里唯一的小女儿,可是他也有责任,他和她年龄最相近,却又没有好好教导过她,才把她惯成了如今的模样。 林兮之用带着鼻音的声音说:“那我也要住在这里,等你想回家了再一道回去。” 李清凰整理好衣衫,推开门正巧听见了她这句话,忍不住噗得一声笑了出来。林缜皱着眉,盯着林兮之:“你回去吧。有你在,怎么清净得起来?” 林兮之讨好道:“我不会再跟你吵架的,还能帮你做饭缝衣服,而且你看,现在还在下雨,我都让刘伯伯架着马车回去了,如果你现在把我赶回去,我就是走到天黑都走不到家里去。” 林缜面无表情。林兮之见他始终不肯松口,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去求李清凰:“嫂子……让我留下来吧,我保证不会打扰到你们的……” 她说话的时候,那张圆润秀丽的面孔皱在了一起,像是个起了褶子的包子。 李清凰对于她的到来并不排斥,再说现在还在下雨,雨虽然不大,路上却是不好走的,便道:“留下来是没问题,只是有一个条件。” 林兮之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还有条件?什么条件?” 李清凰揶揄道:“进门之前先要敲门。” 她指了指林缜房间那扇被她重手重脚推开后就有点不太牢固的木门:“记得敲门,别忘记了。” 林兮之正要说她过去进四哥房里也从来不敲门的,又突然想到她刚才进去后看到的那一幕,脸上红了一红,跺跺脚道:“你们、你们怎么大白天都这样?就不能正经一点吗?” 李清凰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大白天这样?这样是哪样啊?” 白日宣淫这四个字她是说不出口的,另外一些同样能表达这个意思、但是稍微含蓄一些的她也想不出来,只憋得脸都通红通红的:“你、你……” 李清凰发觉林缜很容易脸红,而林兮之也是这样,稍微逗一逗就急成这样。她还想再逗她几句,反而是林缜看不下去了,忙把她推回房去:“你昨晚不是没睡好吗?再去补一觉。” 昨晚没睡好,昨晚没睡好,昨晚……没……睡好…… 林兮之只觉得脸上都要烧起来了,低着头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李清凰在被他推回房间的瞬间,又把他拉了进去,轻轻地推上门。她侧着头,眼睛里满是笑意:“你昨晚也没睡好吧?那就一起?” 翌日雨过天青,林兮之却打定主意赖在这里不走。 林缜有许多事要忙,除了要帮一些老人家修理栅栏,还要去帮一些子女远游的人家写家书。 林兮之却不是能静得下心的人,修栅栏她觉得枯燥辛苦,帮人写家书又太过繁琐。叔公忙着酿酒没工夫搭理她不说,他还很喜欢李清凰,甚至还主动邀请她过几天新酒启封的日子再过来赏酒。要知道叔公脾气怪,性情又倔,从来不会叫她去家里赏酒。 林兮之不开心,非常非常的不开心,生气道:“为什么叔公对你这么好?” 李清凰道:“大概是跟我投缘罢。” 林兮之不信:“他怎么可能跟你投缘?” 李清凰知道她就是故意找茬,原来叔公跟她不亲近,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现在见叔公宁可对她李清凰好也不对她林兮之好,这就觉得不开心了。她笑笑道:“那你觉得你跟我投缘么?” “当然不投缘了!” “那就对了,投缘这种东西,自然是要看缘分喽。” ------题外话------ 昨晚看了一本歪果仁写的科幻,后面还附有人物食用手册,觉得很有意思。就借用那个思路来仿写一下。 李清凰收养手册: 李清凰,小名长羽,封号安定,谥号思。喜好拆家,爱好打砸。 当您饲养了一只李清凰的时候,请记得带她每天散步夜跑,她会一口气拖着您狂奔完二十里,当您遇到匪徒的时候,她能帮您把匪徒全部打断手脚。购买李清凰的同时,最好附带饲养一只林缜,一只脾气温和的林缜能够轻而易举安抚她暴躁的脾气。并且当您同时饲养李清凰和林缜的时候,他们会不断地抛洒狗粮,狗粮的口味是酸臭的恋爱味。 023暮鼓晨钟(4更) 林兮之跳到她身边,趾高气昂道:“我告诉你——”她气势十足,表情还张牙舞爪的,看在李清凰眼里,就像一只一点都凶狠不起来,却还要假装自己是老虎的小奶猫。可她才说了四个字,只听啪得一声,一只鱼鳔从天而降,刚好砸在她的头顶上,这只鱼鳔里还装着水,直接把林兮之的头发都浇湿了。 林兮之在头顶上摸了摸,摸到满手鱼腥味还有那只鱼鳔,愤愤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穿着一身粗布短打的男孩手里拿着弹弓,又对准她弹出好几颗橡实,一边弹一边哈哈大笑:“丑八怪——丑八怪,你这丑八怪居然还生气,一生气就更丑了,真是丑八怪!” 橡实打在身上是会痛的,更何况是用弹弓把原本不算大的力道扩大了好几倍。 那男孩手上的橡实用完了,又捡起一块小孩手掌大小的石头,再次对准林兮之。李清凰眯了眯眼,大步绕到他的身后,直接一把把他拎了起来,他弹出去的石子就弹偏了,正砸在林兮之的大腿上。那男孩突然双脚离地,感觉到自己被人提了起来,立刻拳打脚踢,用力挣扎起来。 李清凰冷笑一声,直接把他扔在地上,又夺过他手上的弹弓,一下把这弹弓掰成两半。 林兮之看到她这一套行如流水的动作,嘴巴都惊讶地张大了:“你——” 那男孩见他心爱的玩具断成了两截,又再次爬起来,对着她拳打脚踢起来,每一下都是铆足了力气,一边打一边大喊大叫:“你弄坏了我的弹弓!我要告诉我娘,我现在就去告诉我娘,看我娘怎么收拾你!” 李清凰懒得多看这熊孩子一眼,直接伸腿把他绊了一脚,又一屁股坐回地上:“光喊有用吗?你倒是去叫人啊。” 林兮之简直被她这粗鲁的做法震慑到了,她好半天也回不过神来,只张着一张嘴,瞪着她。 李清凰看见她这副模样,真想动手把她的下巴合上,但是想了想,还是没去伤害她脆弱的自尊心:“你……擦擦下巴?” 林兮之啊了一声,立刻伸手去擦下巴,她开始以为是自己的口水淌下来了,结果一擦,却是干净的。她顿觉上当受骗,皱着眉道:“你知道吗?你刚才惹祸了,给四哥惹了一个大麻烦。” “什么麻烦?”李清凰全然不在意,只提着水桶去鱼塘边捉了一条鱼,打算带回去炖汤。 林兮之道:“刚才那熊孩子,是我大嫂苏氏的侄儿,他娘可是这村子里出了名的泼妇,你现在惹了她的儿子,她不打上门来才怪。”她絮絮叨叨跟她啰嗦了半天,简而言之就是刚才那个男孩的娘亲是从邻村嫁过来的,娘家姓黄,这黄氏之泼辣,她若是在这方圆百里只能排第二的话,绝不会有人敢顶着第一的名头。大嫂苏氏还在娘家的时候,不知道受了黄氏多少气,苏氏哪怕多吃一口菜,这黄氏都要指桑骂槐骂上小半个时辰,若是谁让她不痛快了,她就要你比她不痛快百倍。 所以她的儿子二蛋再是调皮捣蛋,也没人会去跟他较真的,实在是他那个娘谁都惹不起。 林兮之还告诉了她一件旧事。 黄氏喜欢把衣服晾在院子外面,有一回,住在隔壁的一家人赶集回来,不小心碰到了路中间的衣架,把其中一件衣裳勾到了地上。黄氏见了,立刻上前叫骂,骂得十分难听,对方女主人道了歉,再三表示这件衣服她会拿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他们。结果黄氏根本不理,继续叫骂他们全家断子绝孙,男的为盗女的为娼,把对方家中的男人骂得火气上来了,撸起袖子一副想要揍人的架势。黄氏一看情势不对,转身就走,隔壁那家的女主人还埋怨丈夫不该这样凶,大家都是邻居,有话就该好好说,怎么也不能动手。结果黄氏很快回转,一手拿着一把砍柴刀,一手拿着一只水瓢,冲上去对着那家男人一阵猛敲,直接把人的脑袋都敲开了花。那家的女人都惊呆了,什么都没反应过来,黄氏又一瓢敲在她头上,把她也敲得见了血。 “你以为这件事就到这里结束了吗?”林兮之压低声音,“告诉你,远远都没完,那黄氏居然还去村长家里告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邻居家那两口子欺负她,那家的男人想打她,她才奋力反抗,还要对方赔她药费。” 李清凰:“……”她虽然一向来脾气差了点,若是别人不来惹她,也不至于一言不合就动手。显然黄氏还是要比她蛮横多了。 当年,她算是横行整个长安城的人物了,但是同黄氏一比,又远远不如。 真是人上有人,自愧佛如啊自愧佛如。 她们提着鱼回到林家,林缜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天井里看书。林兮之坐在他身边,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道了一遍,又愁眉苦脸道:“四哥,你看这回怎么办?嫂子肯定是惹祸了,也不知道这事能不能善了,你说我们要不要现在就去找村长说说?” 林缜把一双眼从书本上挪开,只瞥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地回答:“你嫂子这样维护你,你道谢了没有?” “……”林兮之委委屈屈道,“还没有,我忘记了,四哥,你还是想想等下该怎么办吧?二蛋那熊孩子是不认得嫂子的,可是他认得我啊。” 林缜卷起书册,轻轻在她额上一敲:“你去和你嫂子真心实意道个谢,她就会继续护着你。没什么好怕的。” 林兮之:“……”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觉得就她那个小身板还能护得住我啊?等下就是被黄氏生吞活剥了估计都不够吃几口的。 但是林缜既然这么说了,她也只能这样做。她挪到厨房外面,先是清了几声嗓子,等到李清凰注意到她时,她才细如蚊蚁地开了口:“嫂子,今天谢谢你回护我……” 李清凰耳力极佳,自然不会听不清,可是她偏要逗她:“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怎么听清。” 若是她是认真这样说的也就罢了,可是她偏偏是笑着的,表情还有几分揶揄的意味,林兮之自然知道她根本是听见了,但就是想要她再说一遍。她涨红了脸,粗声粗气地开了口:“谢——谢嫂子!” 李清凰当着她的面拿起有些锈了的柴刀,放在磨刀石上刷刷地磨着,刀刃摸过粗粝的石块时发出一种尖锐的、刺耳的声响。林兮之捂住耳朵,惊恐道:“你磨什么刀啊?难道你等下还想提着刀去找黄氏算账?你别犯傻了,听我的,你赶紧劝劝四哥去,咱们一道去找村长调解,事情不会这么糟糕的!” ------题外话------ 李清凰磨刀霍霍:想当年我还是长安一霸…… 林缜饲养守则: 林缜,字慎思,沧州平远人士,十六岁参加春闱一举高中状元,不到弱冠就职中书令,性情温和。恭喜您,收养了一只会打扫房间洗衣服做饭还会考试写作业的林缜,您可以把屋子交给他打扫也可以让他帮忙写作业。只是工作压力太重时会造成他因为情绪低落而罢工,如果您再购买一只李清凰,他就能劳逸结合,一直任劳任怨地干活。 说起来,唐朝的三省六部制相当扭曲,武则天时期的丞相是在门下省,但是中书省出丞相的例子占据了最大比例,所以这里假设林缜是在中书省工作的吧。 024暮鼓晨钟(5更) 李清凰磨好了柴刀,对着刀刃轻轻地吹出一口气:“为什么要找村长?能自己解决就不要去麻烦别人了。” “可是你解决不了的!”林兮之急道,“黄氏他们一家一直想要把后山上的一块地盘下来种药材,那地契是握在村长手里,如果是村长说话,黄氏总是会听的!” 李清凰笑了一笑:“你哥哥是当朝丞相,遇事却要去请一个小小的村长,你不觉得太寒碜他了么?” 林兮之跺脚道:“你怎么就不肯听我的呢!”她是这样,四哥也是这样,他们到底明不明白什么叫县官不如现管?黄氏这样的泼妇,对读书人根本没有任何敬畏之心,更别说现在林缜是辞官回乡丁忧,就算他还是丞相,她估计也是敢打上门来的,她把自己就是个乡野村妇挂在口头上,犯了错也说是自己不识字不懂规矩就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难道她四哥还能跟这样的村妇斤斤计较吗? 她正心急如焚之际,却听外面吵吵嚷嚷,却是黄氏过来了。她偷偷摸摸地探出身往外看去,只见黄氏领着二蛋,那二蛋捧着一个折断了的弹弓,一路哭天嚎地,脸上却没有一滴眼泪。黄氏则大声道:“大家都来评评理,我家二蛋不过出去玩了一圈,就被人欺负成这副模样,我这当娘的心都要化了,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连个孩子都不肯放过!” 周围邻居被她尖锐的嗓音引了出来。大家看着她和二蛋,表情都不太好看。 她那个儿子,也就是她自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如珠如宝地宝贝着,在外人眼里,二蛋这孩子就是连狗都嫌的熊孩子,不是今天踩坏了东家的菜畦,就是明天偷了西家果园的水果——如果说只是偷几个果子,大家也都不介意的,可二蛋不但偷拿,还把好端端的果子都摘了扔在地上,自己拿不走的,就宁可这些果子都烂掉。零零总总,这些事情加起来,任何一户人家都不可能会觉得这孩子好。 可是黄氏却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儿子都做了些什么坏事一样,把他说成一个小可怜,竟是被人欺负了,她这当母亲的自然要帮儿子讨回公道来。 有人当即嘲笑道:“哎呦,不知道这回是谁得罪了你家小公子啊?” 黄氏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可是听见旁人喊她家二蛋叫小公子,却觉得十分顺耳,完全听不出对方嘲讽的意味,抬头挺胸道:“就是这林家!他们那个小儿子林缜不就是去长安赶考了吗?觉得自己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也不把我们这些乡里乡亲的当回事了,说白了,他们也就是柴门小户,穷得叮当响,和咱们哪有什么区别?得意个什么劲?!” 又有人道:“你说这话可不厚道吧?林家跟苏家到底还结了亲家的,他们也不是什么嫌贫爱富的人,对待苏家哪里不好?” 黄氏冷笑了一声:“还说什么亲家呢,我看他们就是忘本,现在搬到平远城里去了,也不提携一下自己的亲家,我家那个还在田里拼死拼活地劳作,他们就去城里吃香的喝辣的,那个苏氏也是贱人,嫁了人之后就不管娘家了,净往娘家带些不值钱的东西,白眼狼!” 黄氏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林兮之就越来越怂,按捺不住往林缜身后躲:“四哥……” 李清凰却不慌不忙地挑了一根晾衣服的细竹竿,拿在手里端详了一阵,还伸手握住一头用力掰了掰,那弯曲的竹竿又立刻弹回了原样。她拿起竹竿给林缜看,笑问:“好看吗?” 林缜笑着摇摇头,嘴里却道:“好看。” “就算苏氏很少往娘家带东西,那也很正常吧,她都已经嫁到了林家了,怎么能总是从夫家那里拿东西补贴娘家呢?” “我呸!”黄氏一手叉腰,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她生是苏家的女儿,补贴娘家不是应该的吗?现在林家发达了,也该把我们这些亲戚一道安置到城里去才对!他们家那个林缜不是当了官吗?手里不知道贪了多少银钱,只要从手指缝里漏一些出来,我们也能在平远城买一座宅子了,但是他们不肯,这不是白眼狼还是什么?!” “这些事我都不跟他们计较了,可是他们居然还敢欺负我家二蛋!”黄氏掐了自己儿子一把,压低声音道,“快说,是谁欺负了你,娘给你做主!” 二蛋本来正歇了下来,突然被娘亲掐了一把,正要哭嚎,忽然看见林家的木门打开了,门口站着那个折断了他弹弓的女人,他立刻指着对方吼道:“娘!娘就是她!是她把我的弹弓折断了!就是她就是她!” 二蛋年纪还小,声音也十分尖锐,突然大吼大叫起来,刺得李清凰耳朵很难受。她抱着双臂,靠在门口的竹篱笆上,轻笑道:“对,就是我做的,你们想怎么办?” 李清凰觉得她应当也算是见多识广,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可是眼前这位黄氏还是让她叹为观止。林缜春闱一举高中状元,那是林缜自己的本事,林家现在搬去城里,也是他们的家事,怎么就这点事,这黄氏都要给他们扣上一顶白眼狼、忘本的帽子? 敢情他们家在城里买了宅子,就该给她也买一座?求着她住进去? 黄氏上前一步,又停止了,上下打量了她一阵,哎呦了一声,不屑道:“怎么了?林家那小子去哪儿啦?怎么还让你一个小媳妇堵在门口?他是不敢出来吗?” 李清凰笑道:“您不是也是位小媳妇吗,咱们两人说道说道就行了,何必把男人拉来助阵?” 黄氏这样的人,是她生平仅见,她就还只是叹为观止,可一般人是绝对吃不消对付的。饶是计谋百出,心性极佳的人,也怕碰到这样的对手,当真是秀才遇到兵,什么理都没处说去。李清凰用手上那根细竹竿当成杖子,轻巧地拄在身边,面带笑容:“来来来,黄家嫂嫂,你也不要再指桑骂槐了,直接把话挑明了,这事该怎么了结?” ------题外话------ 今天的万更也完毕了!我先出去跑几圈热热身。 突然想到可以写一篇番外,既然之前流行了这么多年公主和状元的话本和戏剧,那就让公主跟林缜按照话本演一场真人剧场?如果有人要看的话,我就写了。没有人想看,我就脑补一下笑一会儿就好了。番外是免费的,番外是免费,番外是免费的,重要的事说三遍。 025暮鼓晨钟(1更) 她态度好,语气轻柔,看上去又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那长带轻衫的,跟黄氏就截然是两种人,一看就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大家小姐。 众人不禁暗自摇头。对付黄氏这样的人,若是强硬不起来,只这样轻飘飘的态度,说话声音低低柔柔,恐怕是要被她吃定了的。 黄氏叉腰道:“哈,你倒是识相,今天咱们就一件一件把事情算清楚了,怎样?” 李清凰点点头:“自然如此。”她笑了一笑:“第一件事,就是我折了你儿子的弹弓对吗?” 二蛋看了看身边气势汹汹的娘亲,顿时有了勇气,怒吼道:“对!就是你折断了我的弹弓!娘,娘!她也承认了的!叫她把弹弓陪我!” 李清凰又点点头,表示赞同:“弹弓我是应当赔的。” 黄氏本来正在挽袖子,如果她敢抵赖推诿,就打算冲上去揪她的头发,结果听到她这句话,愣了一下。 李清凰很好脾气地问:“第二件事呢?” 众人不禁长叹一声,完了,她这种谈判的法子,怕是得被黄氏剥掉一层皮才肯收手了。虽然他们知道黄氏就是这样一个欺软怕硬的人,可是谁也没敢上去帮李清凰打抱不平,毕竟他们只是在此地小住几日,而他们这些村民却是在此处定居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了给别人抱不平去却惹上黄氏这个煞星,谁会愿意? 黄氏嗓子尖利:“怎么就你在这里跟我说话?林兮之这丫头呢?还有林缜呢?我前几日就听说他来乡下来住了,我还是他嫂子,他怎么不出来见我?谁知道你是不是能整事的,跟你扯了半天,谁知道你最后能不能拿主意?不能的话你就早点让开去。” 林兮之哪里敢出来见她?她一看到黄氏的身影,一听到黄氏的声音,立刻就怂得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她从小在这里长大,黄氏的阴影就一直伴随着她,从前她不肯好好睡觉,顾氏还吓唬她说再不睡就让黄氏把她捉走,这种恐惧简直根深蒂固。所以她在被二蛋欺负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反抗,因为她知道自己害怕他娘亲找上门来。 林缜缓步走了出来,含笑将李清凰揽到身边,嗓音清润温和,语气不徐不疾:“嫂子就和长羽说吧,我们俩她说了算。” 长羽是李清凰的小字,被他突然叫出来,她都有点愣神。 “好,这话可是你说的。”黄氏点点头,“第二件,就是让你家林兮之出来,让二蛋好好地拿着弹弓再打一会儿,她这个做姐姐的,怎么能连自己的弟弟都不让?我儿子不就是跟她玩玩嘛,这都玩不起,这姐姐到底是怎么当的?你们读书人不就喜欢说什么尊老爱幼的大道理吗?” 林兮之原本就缩在门口,一听黄氏这么说,气得眼睛都红了,探出一个头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凭什么我要站着被你儿子打啊?!” 谁知李清凰又点了点头:“说得也对,那第三件呢?” 林兮之这回也不怕黄氏了,直接冲到李清凰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跳脚:“我就知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好心,自己出去挡人,原来还是要整我!”她见李清凰不痛不痒地回视她,只好再去求林缜:“四哥,你看看她,她都这样对我了,难道这还是我的错?你说句话呀!” 林缜把她拉到身后,低声道:“你耐心点,继续往下看。” 继续往下看什么?看好戏吗?这戏再看下去,他们怕是都要被她被卖了吧? 林兮之不敢在林缜面前发脾气,只好鼓着脸,自己对着墙生闷气。 李清凰如此上道,就连黄氏都有点震惊了,她从前跟乡里乡亲扯皮,总是要叫骂上老半天,结果现在换成这个李清凰,不论她说什么,她都好脾气地应和,简直顺从都有点太过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家闺秀的气度?黄氏把心一横,索性就狮子大开口:“苏氏那贱人从小就吃娘家的用娘家的,现在嫁出去了,难道以为这一点点聘礼就能把她这个人买断了吗?她这样一个大活人,怎么着也值得平远城一座宅子吧?听说平远城东贵西富,我提的要求也不高,你们就赔西城或是东城一处宅子就行,怎么样?” 她话音刚落,众人不禁哗然。 平远城里一座宅院值多少钱?恐怕把黄氏拆开来卖了都买不到一间屋子,她还真敢提条件。 黄氏见她不说话,咄咄逼人道:“怎么?你怎么不敢应声了?刚才是谁说过这里的事都能由你做主的?林缜不是也说了,您们两个人的事是你说了算?” 李清凰笑了笑,低声道:“是我说了算。买宅子的银子我也有,可是我为什么要给你花这个钱呢?既然你把账都算清楚了,那么现在也该由我来跟你算账了不是吗?” 她顿了顿,又打断黄氏准备说下去的话:“你家儿子的弹弓,一两银子一把够吗?” 一两银子都够他们这些百姓吃上一个月的白米饭和好菜好肉了,现在她给一把破弹弓定价一两银子,她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对银子没有概念。黄氏紧紧地闭上嘴,把刚涌到嘴边的骂声咽了回去:“勉强算是够,便宜你了。” 李清凰笑道:“好,那第二件事,你儿子如何破坏人家菜畦和果园的事,咱们先缓缓,就先算算我家兮之被你儿子用弹弓打了的事,他用了橡实弹人还不够,还用上了石头,兮之现在也是林家的小姐了,也是爹娘娇宠长大的,从小也没受过多少伤,现在你儿子伤到了她,这医药费,我也就是跟你随便算个便宜点数字吧。平远城那家西和药堂的那位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出诊,就要三两银子打底,诊断费加上汤药费,怎么也得七八两银子去吧,那么加上出诊费,我就给你算便宜点,十两好了。还有兮之今日受了惊吓,晚上定然睡不好的,安神香还有助眠的汤药,人参补气,药补食补,零零总总花费也是不少的,就算她恢复地快些,三个月就能恢复,那三个月起码也得花费二十多两银子。现在嫂子你一共还欠我至少三十两。” 黄氏被她这眼花缭乱地一系列算法给说愣了,一下没接上话来。 李清凰又笑意盈盈道:“至于你说的第三件事,你说苏家嫂嫂来我们林家,那点聘礼怎么能把她整个人买断,这话说的不对。大嫂是嫁进来的,有父母之言媒妁之命,是明媒正娶的,可不是卖进林家的。黄家嫂子你这么了解,不知道你当初聘礼几何,嫁妆几何,卖身几钱呢?” 黄氏再是听不懂话,也知道她是在骂自己了,当下嘴里污言秽语乱骂一起,这骂出来的话就算是糙老爷们听了都要害臊。 李清凰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眼神也变得冷冰冰的,注视着她:“骂人也没用,你先把银子还来吧,我已经给你抹去了零头,只要三十两就行。” 026暮鼓晨钟(2更) 黄氏猛地从身上抽出一把柴刀,一下子砍在林家门口的栅栏上,刀口嵌进栅栏里面,发出了咔得一声刺耳的响声。她一拔出刀子的时候,林兮之低呼一声,根本不敢睁眼去看,旁观的人群也看不下去了,生怕黄氏狠劲上来,直接把面前那位娇弱的小媳妇给劈死了,立刻就有人去喊村长和黄氏的夫家人,还有人上前劝架的。 李清凰提起手边的细竹竿,在她手上那把柴刀上轻轻一点,黄氏竟然没抓住柴刀,那刀一下子脱了手,直接切在了黄氏的小腿上,幸亏这刀已经用得钝了,刀刃起了卷,才没从她的腿上削下一块肉来,但还是见了血。 李清凰用足尖把柴刀踢到了一边,弯下腰握住了黄氏的手腕,低声道:“嫂子,你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这伤口还是早点处理为好。” 她的语气轻柔关切,可是她握住她的手腕的力道却很大,也不知道为什么,黄氏明明是想对着她拳打脚踢,可根本就使不出力气来,不光是用不上力,她张了张嘴,连骂人的话也吐不出一句来。 周围有人处理过这种刀伤,便道:“先打水来,把伤口冲洗干净,这伤不严重,就怕感染。” 李清凰侧过头道:“兮之,去打点水来。” 林兮之已经刚才发生的一切弄得呆住了,原本她还以为黄氏抡起柴刀得有人受伤了,李清凰就是首当其冲,结果现在受伤的反而成了黄氏,她哦了两声道:“我现在就去!” 黄氏的儿子见娘亲受伤了,猛冲过来,小拳头正要落在李清凰身上,结果被她瞥了一眼,立刻又怯了。他还记得之前她把他提了起来,他根本无从反抗的窘迫,又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缩进了角落里。 林兮之很快就打来一盆沁凉的井水。李清凰直接舀起一勺子井水,浇在黄氏的伤口上,又唰得一下撕开了她亵裤,把她的伤口冲洗干净。她语气轻柔,在她耳边娓娓道来:“伤得一点都不重。”她那双眼睛冷冷的,就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又轻启朱唇:“你还想伤得更重一些吗?要是想,那就尽管再闹,闹得再大点也无所谓。” 她撕下了一截黄氏的亵裤,慢慢把她的伤口包扎好,轻声道:“你说,人有两条腿不好吗?能走能跑能跳的,干嘛非要去惹是生非?” 她松开手,黄氏就忽然觉得身子一松,原本僵硬的肢体能动了,张了张嘴,也能说话了。她正要再给她骂一场素质十八连,但是突然想起刚才那种被鬼魅魇住的经历,反而脸色剧变,往后挪了挪。 她正害怕间,却听人群中有人喊道:“村长来了,快,村长这边请!” 黄氏陡然又壮大了胆色,她甚至怀疑刚才这一切都是她的错觉,她怎么可能挣不开那双柔弱的手,一定是因为她自己没拿稳柴刀,把自己误伤了然后受了惊吓,才骂不出声来的。 和村长一起赶到的还有黄氏的丈夫,是苏家老大,是个五大三粗的老实人。 黄氏立刻拍着大腿哭道:“死鬼,你总算来了啊!你不知道我们娘俩个都被他们林家人欺负了啊!我当真是好命苦啊,怎么就嫁给你这个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的死鬼啊!你看着自家婆娘被人欺负了也不敢吭声啊!” 周围人都用极其诡异的眼神看着撒泼哭闹的黄氏,还有些人快人快语把刚才发生的事跟村长说了,等村长听到是黄氏自己带了柴刀出来,却因为自己没把刀子拿稳,反而伤到了自己,不由老脸抽搐。这村子里谁不知道黄氏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偏偏这样的人不要脸皮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他也拿她没办法。 村长走上前,同林缜商量:“阿缜啊,你看,这件事是黄氏不对,但是她现在已经受了伤,这几天都不能下地干活,你要不多少赔点药钱?” 林缜还没说话,可是李清凰却插嘴道:“村长伯伯,这句话可就不对了,她原本是提着刀来砍我的,结果砍到了自己,这药费要是我们都还出了的话,将来岂不是乡里的混混又多了处讹人的法子?任谁都可以被他们赖上,就算是自己在手指上划个口子都能赖上在座各位赔钱了。” 本来大家的想法就是息事宁人就好,大家各退一步,各回各家。现在被李清凰一说,他们也觉得这样很不妥,就拿黄氏来说,今日是她自己失了手伤到自己,若是这回她尝到甜头,以此讹诈大家伙,这事还有完没完? 立刻就有人道:“就是,这肯定不能这样了结,林家媳妇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她出药钱?” “可不是,林家媳妇之前不是说了吗,黄氏还没赔他们家兮之的医药费呢,怎么还要林家来赔?” 还有人是来凑热闹的,见黄氏吃瘪,觉得解气,就道:“是啊,黄氏还欠人三十两,这钱都没还呢!” 李清凰诚恳地建议:“村长伯伯,要不这样吧,赔钱是不可能赔的,要不让黄家嫂子再来砍我一刀,这下就算两清了?” 苏家老大连连摆手,连脸都憋红了:“这怎么行?” 竟然还会有上赶着被黄氏砍的。众人开始觉得她行事太软和,会被黄氏欺负得连皮都不剩,结果她却是牙尖嘴利,倒过来让黄氏欠了她三十两,黄氏动了手,却不小心伤到自己,那是她运气太好,结果她还劝对方再砍自己一刀,这不是脑子有问题又是什么? 李清凰振振有词:“我们行事,老天都看着呢,若是我活该挨着一刀,那就是我该,若是不是,老天自然会帮我。” 村民都是信命的,也相信有老天和菩萨的存在。可是这点乡里乡亲间的摩擦小事,老天就算想管都懒得管吧? 李清凰脸色都不变地扯谎:“荣通寺的大师说我从小就有善缘,会有福报,这事虽是小事,可小事多了,合起来便是大事,恶事做多了,总是要受到报应。”她看着黄氏:“难道不是如此吗?” 黄氏一把捡起地上的柴刀,呼得一声朝她砍去,此人向来都很横,既然是李清凰自己说了这话的,就不要怪她出手重了,在场这么多人为证,就算她要闹也没处说理,难道还能把这种邻里间的纠纷告到县太爷那里去吗? 结果她这一刀才刚落到她身上,她忽然觉得自己手腕发出咔擦一声,软绵绵地垂了下来,柴刀落下,这回伤到的是她另一条完好的腿。她当场嚎哭起来,满地打滚,可是根本没有人看她一眼。所有人都敬畏地看着头顶的老天,原来老天当真是会显灵的,眼见着那把柴刀都要砍到林家这位小媳妇身上去了,黄氏竟然又出了意外。这不是老天显灵又是什么? 李清凰还好心地走上前,用身子遮挡住满地打滚的黄氏,借着给她看伤口的名义,咔擦一声又把她脱臼的手腕接了回去,她叹气道:“嫂子,这回你两条腿上都有伤了,还是回家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吧。” 她处理伤口的动手很熟练,用剩下半盆井水把伤口洗干净,又包扎好了,然后盯着黄氏的眼睛,缓缓道:“伤没好之前,不要急着下地,知道吗?” 027暮鼓晨钟(3更) 黄氏用一种看到了妖魔鬼怪的眼神惊恐地看着她。 李清凰知道她在恐惧什么,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以后也别这样胡闹了,再闹下去,碰到不好的事怎么办啊?”她说话的语气还是不徐不疾,就像安抚那些小猫小狗一样,又凑近她耳边说:“你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没拿你怎么样,你就该谢天谢地了,以后要夹着尾巴做人知道吗?” 黄氏张了张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她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知道了她的身份?她的身份有什么特别的吗?她记得苏氏说过,林缜的媳妇是那个林举人家的大小姐,还是个大家闺秀……她骤然惊恐地瞪着她,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大家闺秀,对啊,谁家的大家闺秀能在瞬间把她的手腕拗断?她立刻就想起许多鬼神之说,什么厉鬼夺舍,什么小鬼附身,立刻哆嗦着不敢再哭闹了。 苏家老大把自己的婆娘背了回去,临走时还连连道歉,不是他不帮自己的媳妇却帮外人,而是李清凰显然当真是像她所说的,是有福报的人,就是老天都看不过眼来保护她了,这事肯定是自家婆娘有错,再说他这婆娘在这村子里是什么名声,他哪里还会不知道。 一时间,看热闹的人都散去了,林家门前又重新归于平静。 林兮之嗫嚅着嘴唇,最后还是低低说了声谢谢,就低着头进去了。 李清凰伸手按了按手腕关节,慢慢地伸了个懒腰,看上去还有点意犹未尽,对着林缜抱怨:“不好玩。” 林缜失笑,她从前想打人的时候就直接上手,哪有像现在这样悄悄摸摸地动手,还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他想了想,又道:“要不换一种玩法?” 李清凰说不好玩本来就是开开玩笑的,谁知道林缜竟然正儿八经地给她拿主意,她奇道:“什么?” 林缜道:“你可以假装很害怕扑到我身边来,然后在暗地里下狠手。” 李清凰:“……”你还当真玩上瘾了是吧? 林缜又道:“这样很好玩的。” 不管好玩不好玩,当初她当着赵衡的面这样做,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恶心赵衡啊,现在赵衡这样的人又不在,她干嘛要这么做? 林兮之安静如鸡地吃完晚饭,时不时还偷眼去看李清凰。李清凰被她自以为隐蔽地看了这么多回,哪里还没感觉到,只是装作不知而已。 他们吃完饭,林缜去烧热水。烧到一半时,林兮之悄悄摸了进来,压低声音道:“四哥,我刚才看到,是嫂子把黄氏的手腕给拧断的。”并不是她之前所说的什么老天福报。 别说林兮之看到了,他也亲眼所见。李清凰可以遮挡大半角度来做小动作,但是站在她身后的人,她是没法遮挡的。林缜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继续往炉灶里填柴火:“是吗。” 林兮之悄咪咪道:“好厉害的,我当时都看呆了,她就是这么一抓,然后这么轻轻松松一转,黄氏的手腕就不能动了。” 她同情地看着自家四哥,叹气道:“如果嫂子要揍你,你是不是根本不能还手啦?” 林缜揉了揉太阳穴,无奈道:“她为何要揍我?” 林兮之道:“你之前还说你的手臂断了是你自己摔的呢,现在看来根本就是被嫂子打的吧?哇,那以后你们要是闹矛盾了,她一不开心就把你打成骨折……” 林缜笑了一下:“你们要是不给我添乱,我怎么会跟你嫂子有矛盾?” 林兮之闷闷地看着他烧水,忽然问:“四哥,你说现在嫂子还是从前那个嫂子吗?” 林缜添柴的手微微一顿,敷衍道:“别胡说八道。” 林兮之觉得无聊,又回自己的房里去,走到半路又碰上出来倒水的李清凰。她小心翼翼地偷偷瞄了她几眼,又轻轻地往自己房里钻。李清凰感觉到她偷偷摸摸的目光,揶揄道:“我有哪里不对吗?你总是盯着我看?” 林兮之一个激灵,立刻答道:“没有,我根本没看你!” 李清凰笑着睨了她一眼,见她进了房间就把门紧紧关上,便摇了摇头。 林缜还煮了宵夜,见她出来,便把一直温着的瓷碗递到她手上。 李清凰其实一点都不饿,只是很好奇他怎么晚上还给她做宵夜吃,结果她一看碗里的食物,整个人都不好了:“你什么意思啊你?!” 红糖水煮鸡蛋。 她虽然没有经验,可也是知道坐月子的妇人是需要吃这个的。 林缜轻咳一声,还有点不好意思:“我看到床单上有血迹,你……” 李清凰立刻打断他:“不准再说下去!” 林缜又道:“我听兮之说,你今日还下鱼塘去捉鱼了,你最近还是少沾凉水,免得受了寒气。” 李清凰从来都不知道他能啰嗦到这个地步,堂堂一朝丞相,竟然抓着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她婆妈半天,她恨恨道:“我身体好,没事的。” “就算你身体好,”林缜叹气,“也经不起这样消耗。” 她简直要崩溃了,指责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啊。” 林缜见她不肯喝这生姜煮过的红糖水,便用勺子舀了送到她嘴边:“要是将来落下病根,有的是苦头吃。我真不懂你这是跟我置气还是当真不爱惜自己?” 李清凰没办法,只能把红糖水喝了,那颗煮蛋却是吃不下的,便用勺子舀了喂到他嘴里:“喏,这个你吃?” 林缜抬起那双冷清的凤目,微微笑着凝视着她,他的眼珠很黑,仔细一看就像是一潭幽深的静水,其中的光点黝黯难辨。他含住勺子,在那颗煮蛋上咬了一口,糖水太甜,姜味又很冲,他就着她的手把这颗煮蛋两口三口地吃完了。李清凰看了看他的表情,又好奇道:“很好吃?” 林缜皱起眉回答道:“不好吃。” “不好吃。”李清凰重复了一遍,“不好吃,你还吃得一脸享受?” 林缜笑了一笑,又摇摇头:“你不懂的。” 李清凰:“……” 所以说嘛,她一直觉得文官麻烦。他们就是对着一盘凉拌笋丝,都能从这道凉拌笋丝的颜色和酱料联想到什么文人的风骨和风雅,再对着这盘笋丝作上几首小诗,看看风看看月亮,最后才决定把这道凉菜下肚。 现在不就是一颗鸡蛋嘛,她怎么就不懂一只鸡蛋了。 028暮鼓晨钟(4更) 林缜偏过头,正好含住她的耳垂,低声道:“明年我就能出孝期,该回长安了。” 她极力表现出对于长安的冷漠和不在意。她知道此去长安,多半凶险,结果也未必会是什么好结果。即使是好结果,那些陪她一道枉死的将士们都已经埋骨他乡了,也不过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祭奠罢了。 他侧过脸,贴附在她的脸颊上,耳鬓厮磨:“我知道你想回去。” 而且,我会尽己所能地帮助你。 大概当真是被林缜那碗红糖水煮鸡蛋一语中的,她翌日醒来就觉得小腹紧缩,有种钝痛坠在小腹下面,好像有个钝刀子慢慢地凌迟着她。 前一日她还很强横地跟黄氏对着干,给了对方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现在却不得不缩在床上,疼得走不动路。 林缜这回煮了一大锅生姜红糖水,哄着她热气腾腾地灌下去。 林兮之撑着脸颊羡慕地看着她,幽幽道:“四哥对你真的很好哪。” 谁家丈夫肯会为妻子亲手煮红糖水的?更别说,她家四哥如此雅致矜持的一个人,忙前忙后地围着她转。就是她这个当妹妹的,至今都没亲手喝过一碗四哥亲手煮的糖水呢。 李清凰整个人都蜷在被窝里,像只虾子一样拱起:“可是我真想跟你换一换啊。” 不喝红糖水有什么关系,只要不痛就好了啊。 林缜见林兮之窝在那边什么事都不做,只会打扰她,便把她赶了出去。他扒开被窝,只见李清凰疼得脸色惨白,额上都是汗水,也吓了一跳:“我去找大夫来看看吧。” 李清凰费力地从被窝里拱出来,抓住他的衣袖:“看什么大夫,这就是这样的!” “是吗?”林缜有些狐疑,转念一想,又有点担忧地望着她,“会不会是我那晚——” 李清凰想对他怒目而视,最后还是变成了一个有气无力的白眼:“跟你没关系的。” “我当时有点控制不住,”林缜说着说着,竟是脸红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弄伤你……” 李清凰无力道:“真的跟你没关系。” 她从前身子骨强健,别说是这种小毛病了,一年到头连个咳嗽都没有。虽然她知道有人来小日子时会痛得打滚,可也就是听说,又觉得这痛又能有多痛,难道比被人砍一刀还痛吗?结果现在算是亲身体会到了,虽然不会比被人捅了一刀子来得更疼,可是这种让人软弱的感觉却是她非常痛恨的。 她堂堂少将军现在因为痛经而窝在床上下不了地,这得多憋气。 林缜见她实在不好受,就伸手进去,在她捂着的小腹的位置慢慢揉搓,揉着揉着,感觉到她原本紧绷的下颔曲线慢慢放松下来。他边帮她揉小腹边想,他竟然完全昏了头,忘记他现在还在热孝,竟然当真抱了她。西唐官员擢升本来就有一向品行的考绩,若是在热孝中让她怀上了身孕,其实就等于把自己的最大的把柄主动送到周围所有人,让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攻击自己。 但是当他醒过来的时候,竟然没有觉得后悔。 而是想着,不知道她会不会后悔。 若是她后悔了,他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要他死皮赖脸地追求纠缠,他肯定是做不来的,就算做了,只怕也不能讨她欢心。大概只有听话一点,体贴一点,至少能让人不觉得厌烦。 李清凰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睡到一半却又觉得冷,明明现在已经初夏,被子全部盖在身上还会热出汗来,可她一面出汗一面又很神奇地觉得真是好冷啊。 林缜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烫,但是没有发热。” 他在坐在床边看了大半天的书,这书上的字一会儿向右漂移,一会儿又向左舞蹈,他也不知道书上到底写了点什么东西,最后又看着她的脸游神。 林兮之很轻很轻地敲了敲房门,生怕打扰了他们,又悄声叫道:“四哥……” 林缜放下书,站起身来,开了门走出了房间。等他看到林兮之身边站着的人后,脸色沉了沉,语气也变得不善:“兮之。” 林兮之缩了缩脖子,她的脸本来就有婴儿肥,这一缩脖子,倒是把下巴挤成了两层。她绞了绞衣角,垂头丧气道:“四哥你别生气,先听我说好不好?” 她是真的不知道赵铃兰会突然找到这里来。 虽然这里并不是什么深山隐居之地,赵铃兰从前也在这里住过,还跟林兮之挤一间屋子。她们就跟亲姐妹一样,分享一张小床,还有衣箱里的衣裙和首饰,时常会咬耳朵有说不完的知心话。 她原来以为赵铃兰会嫁给自己的四哥。她从前还打趣过她,结果赵铃兰羞红了脸让她不要胡说八道。会脸红,那就代表有意,她觉得赵铃兰能成为她的嫂子也挺好的,毕竟她温柔贤惠,又很照顾她,她们平日里相处几乎都没有红过脸。谁知道林缜去了一趟林举人家里,突然就把亲事给定了下来。 现在赵铃兰竟然也找来了。她事先并不知道,现在又不好意思把人赶回去,心里却禁不住埋怨起来,她才刚刚跟四哥说和,她突然找上门来,这让四哥怎么想啊,他肯定会想这一定是她想出来的鬼主意,对待她的态度就更差了。 赵铃兰像是根本没有觉察到她的埋怨一样,对着林缜微微一笑:“四哥,我在家里担心你和兮之,就过来看看。” 林缜只冷淡地点点头。 她放下肩上的包袱,根本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道:“我看你们住在这里还有些忙不过来,不如我来帮把手吧,多一个人也能多一份力。” 林缜道:“没这必要,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现在回去已经来不及了。”赵铃兰笑道,“天都要黑了,你舍得我一个人摸着黑回去吗?” 他没什么好舍不得的,就是做不出太绝的事情,毕竟赵铃兰是父亲昔年同窗的女儿,要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总归是个麻烦。 “那就明日一早就走。”林缜淡淡道,“明日我帮你们找辆牛车。” 林兮之在短短的两天不到里被他赶了两回,要说一点都不委屈是不可能的,可就是委屈也没别的办法。她一把将赵铃兰拉进屋子里,压低声音质问:“你跑来做什么啊?” “我来看看你啊。”赵铃兰还是用那种温温柔柔的语气说话。 “你哪里是来看我的,”林兮之嘀咕道,“我瞧你分明是来看我四哥的。”她才住了两天不到,就知道赵铃兰跟她四哥是不可能的了,她四哥虽然看上去性情冷淡,可当他每次注视李清凰的时候,眼睛里就多了许多温柔的东西,今日还忙前忙后照顾了她大半天,要是可以的话,估计恨不得自己能以身代之替她来大姨妈吧? ------题外话------ 前方预警:下一章有一波回忆,因为这段回忆是公主初到平海关打仗的,并没有男主,想跳的美人可以跳过。但是个人建议最好不要跳,因为这段剧情对后续发展很重要。 写这段的时候,我还去问了我爹一些关于军人的故事,我爹是机械兵退役,一直都在陆军空军的训练地辗转。陆军是最苦的,四舍五入一下公主就等于陆军了,不管怎么说,军人都是极其伟大的,在过去有许多人甚至连名字都不能为大众知晓,当然理性来说,哪里都有品格优秀和低劣的人。这个话题就不赘述,说多了敏感。 029公主将军成长记(5更) 她摇摇头道:“我觉得你真的不用想了,我四哥已经被迷住了,他肯定不会喜欢你的。”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赵铃兰道,“可是他也不喜欢她。” 她是不会看错的,林缜成亲那日,丝毫也没有新郎官该有的喜悦之情,大概就跟今日设了宴,请了一些人来吃饭一样寻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样的婚姻大多都建立在毫无感情的基础上,既然他们彼此之间就和陌生人无疑,为何她不能去争取?从小她父亲离家从军,家里孤儿寡母总是容易受到欺负和排挤,她心里很清楚,很多事情是必须自己去争取的,若是一味等待,那就只是空等。 她不想虚度时光地空等,就只能尽力去争取。 林兮之抱着肩,又朝她摇摇头:“你不懂的……” 事情真的不是她想得那样。 结果第二日,她们没走成,因为天气又阴了下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李清凰依然在床上当她的病美人。外面一直下着雨,让她的心情变得很糟,脾气也变得坏起来,总想找个机会跟人大吵一架。结果……结果林缜根本不接招,不管她怎么折腾,他也任劳任怨,还用那种好像她就快病入膏肓了的爱怜目光注视着她,看得她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她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们性格差异极大,看似水火不容,但她还真拿他没办法。 有他缓慢又有力的按摩小腹的动作催眠,她很快又昏昏沉沉坠入梦乡。 这一觉,她却是梦见了李柔月。 其实自从五年前,李柔月和亲突厥之后,她便鲜少梦见她,也强迫自己不去想她。她们已经分道扬镳,很多路她不能替她走,很多决定她也不能为她下,一别两宽,各自无恙就是最好的结局。 在征伐完英国公刘敬业后,谢老将军领兵前往平海关。原本谢老将军已经不再带兵了,只是前一阵子,突厥人入关抢劫,接替谢老将军的大将前去阻截,却被一支流箭射中心口,当场就救不回来了。偌大西唐朝廷,竟没有一位武将能够替代谢老将军的威信和战功。 谢老将军甚至连他的六十大寿都没过,就匆匆前往平海关驻守。 李清凰领着开路的先锋军,一路加急赶路,赶在中军的前面,为后方打开一条路来。 方轻骑跟她官衔一致同为校尉,各领了一队队伍。他在路上跟她商量达到平海关的事宜:“我听说,那个被流箭射死的王将军是个胆小如鼠的人,突厥人叫阵,他从来都不敢出面,这回也是意外,本来以为突厥人已经跑了,他就去收拾收拾场面,结果却不巧死在战场上。” 方轻骑的言外之意很简单,就是这位王将军在平海关军营待了这么久,估计整个军营的将士都已经士气低落,毕竟主将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底下的人只会有样学样,跟他一样龟缩在后方。人都是有趋利避害的反应,这很正常,可这种情况若是在鏖战现场出现,只要有部分人先后缩,其他的将士就会受到影响,他们就必败无疑。 “王家的人,本就大多是文官,就是来混军功的。”李清凰嗤笑了一声,不屑道,“幸亏是死在战场上,不然可真丢人。” 方轻骑用那双带着笑意的眸子注视着她,觉得她那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既骄傲又有那么点勾人,他沉声道:“你看不起文官,那就是比较喜欢武官喽?” “我没有看不起文官,”李清凰纠正道,“就是觉得文官麻烦。” “那我不麻烦,又还是武将,”方轻骑调笑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方轻骑是那种见一个长得不错的雌性就要去调戏一下的人,现在军营里除了伙头兵里还有一个可以当他姨的女人之外,就只有李清凰了。他找着机会就要去调戏她。李清凰刚开始还会有激烈的反应,到现在已经渐渐变成无动于衷,她翻了翻炭火下埋着的地瓜,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显然她的心思都在那些热气腾腾的地瓜上,而没仔细去听他的话。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伤怀道:“难道我就还不如一个地瓜吗?” 李清凰终于把埋在最底下的那只地瓜翻了出来,剥去表面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灿灿的内里。她挑起眼角,斜斜地睨了他一眼:“地瓜还能填饱肚子,你能干什么?” “我也能吃啊。”方轻骑道,“还很好吃。你不尝尝怎么知道是不是合胃口?说不定尝过以后还想尝。” 可是李清凰只顾吃着她这一顿迟到的晚饭,根本懒得理他。他们赶路赶了一整天,中途只停下来休息过一会儿,吃了块干粮喝了几口水又继续赶路,等到天色暗淡到走不了路了,才停下来休息。 骑马虽然比坐马车要快上许多倍,可是长时间骑马,对人体的负担还是很重。大腿内侧的皮肤不知道被磨伤过多少次,直到结出一层厚皮,方才不会再磨坏了。 晚上寒风凛冽,越是往北,到了夜间就越是寒冷。 李清凰守上半夜,方轻骑坐在她的身边,听着附近那些士兵们此起彼伏的鼾声,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参军?”只是当个美丽跋扈的尊贵公主不好吗?非要来吃这样的苦,行军打仗十几天,甚至连洗个澡的机会都没有。他从不质疑她从军的决心,若是她不像他那样怀抱着决心上战场,又如何能坚持到今日。 李清凰反问:“那你为什么要从军?” 不知道为何,她对于方轻骑这样的人,始终有点忌惮,他很强势又大胆,并非是那种空有武力而没有头脑的人,这样的人再是适合将军的位置不过了。 可能是她本能地对于跟自己势均力敌的人有种敌意。 方轻骑为何要考武举然后从军,其实答案无非就那么几种,一为功成名就,二为荣华富贵,三为自己的满腔热血和抱负。 可是他却答道:“这是我母亲的期望。” ------题外话------ 方轻骑:大家好,我终于被放出来了,大家有没有想念我? 李清凰:……你有多不受欢迎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030公主将军成长记(6更) 李清凰有点诧异,只是母亲的期望而已吗?她还以为,但凡是亲生爹娘其实是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上战场的,明明知道是一件九死一生的事情,为何还要送自己的孩子去死呢? “我娘生下我之后,就被我父亲厌弃了。我爹他……有许多孩子,我并不是最特别的那一个,”方轻骑道,“所以我娘大概是觉得,如果我能闯出一番事业,父亲也许又会回心转意吧?”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是笑着的,眼睛里漾满了笑意,在这寂静夜色中闪闪发光。他笑得露出一口又白又齐整的牙齿,轻快地开了口:“既然她是这样期望的,那我就去做了,其实也很简单。这就是我从军的理由。” 李清凰其实不该对于别人的家事做什么评价,但还是忍不住直话直说:“如果因为你闯出了名堂,你爹就同你娘同温旧梦,又归于旧好,你说他是因为重新看到了你娘亲的好,还是看到了你身上的价值?” 方轻骑笑道:“是哪一种原因,那又有什么关系?凡事都要去计较的,什么时候才是底?”他侧过头,看着李清凰在火光的映照下更添明艳的脸庞,又道:“小公主,你长得这么漂亮,你娘又为什么要放你出来打仗?战场上刀剑无眼,上一次是你运气好,可是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你再碰上危险,万一不再只是在脸上添上一条疤,而是直接要了你的命呢?这里到底还是不适合你,你难道就不明白?” 所以说,锦衣玉食不好吗?穿着漂亮的衣裳,戴着华贵的首饰,游走在多个家世颇丰的男子之间,又或者像平阳公主李荣玉一样,在宫外开了府,想养多少男宠都随自己的心意,看上谁就抢谁,这样的生活才更加适合她。 为何就偏偏要走上一条没有回头路的荆棘之路呢? 李清凰摇摇头:“你不要说我娘坏话。她不光光是我的母亲,还是这天下之主,是西唐的支柱,有许多事情她也是身不由己。在这些身份之中,她母亲的身份才是最无用的。” 方轻骑不笑了,他诧异地睁大,直勾勾地望着她:“你……” “她当然是牵挂我的,但只能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惦记。可是在这么多身份之中,母亲这个身份才是最微不足道的,如果只是送一两个公主出去和亲就能平息战火,她自然会毫不犹豫地把我送出去。”李清凰肃容道,“百姓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既然一国之君都不能和这天下社稷相提并论,更何况是我呢?” 方轻骑不敢再看她,嘀咕道:“你这张嘴真是厉害。” 不是她牙尖嘴利,若是比口才,她甚至都比不过朝堂上许多文官,可是许多事并不是光靠一张嘴就能够摆平的,很多事是有能者居之,既然她早就做好了准备,还有这个能力,为何她要龟缩在后方? 他们这一路出发,日夜兼程,只有在荒郊野地没法继续在夜里赶路时才会停下来歇一歇,等他们到达离平海关最近的萧城,个个都瘦了一圈,身上都有了味道。 萧城是除了平海关外,能够阻挡突厥人的第二道屏障。他们走进萧城,只见街上人烟稀少,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显得整座城池都相当的萧条。方轻骑道:“我们先找个地方整修一下,问清楚情况再去平海关,谢老将军的中军还要再有十日才能赶到,在他们来到之前,我们尽量多地收集一些消息。” 他的安排可以说是相当有条理了。前段时间,平海关刚死了主将,肯定处于紧绷又混乱的状况中。他们既然作为先锋军先到,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接手平海关的兵权,而是把这一带的情况都摸清底细。等到谢老将军到了,接管兵权,调动整个平海关军营,才是众望所归。 他们这些先行的队伍里,还有这届武举的武举人,大家本来就是混熟了,自然很快达成一致。他们先在萧城租了一个小院子,先洗去了一身风尘仆仆,再换上新一些的衣服,打扮得人模人样才分头去打听消息。正因为萧城是属于北地商队时常停驻的地方,所以萧城的百姓对于他们这些外乡人才没有太过警惕。 尤其是李清凰,她用了女帝谢珝赐给她的玉容膏,太阳穴上那道延伸到鬓角的疤痕已经淡了许多,再加上她换上裙装,放下一头乌云般的长发,任谁看到她都会给她一个面子。第一日结束,大家都还没问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只是知道萧城的百姓对于之前驻守平海关的王将军颇有微词,而李清凰竟然已经问到了一个还算有点用处的信息。 李清凰道:“据说王将军的一个亲信,在萧城养了一房外室。他们也说不清这外室到底是王将军的,还是亲信的。” 实际上,在长安城里,这样的事情也很多。那些门阀世家在柳巷胡同养了外室,可是对外,那屋子的房契是管家的,连外室也是管家亲自安顿的,但是谁知道里面具体有什么猫腻。 “外室,他们还有功夫养外室?”祈猛嘀咕道,“可就算这样,那又如何,他们到底是有品阶的将军,就算在外面养个女人,也不算什么大罪,等我们告到朝廷,这人怕是都被他们解决掉了吧?” 祈猛就是之前和陶沉机不对盘,对他大打出手的糙汉。他在征伐英国公刘敬业这一战又累积了不少战功,本来马上就能升到校尉,又因为他违反军规被谢老将军掳掉了身上的军功,只得再从一个小兵重新开始奋斗。但他原来就是个囚犯,本来就是从死人堆里活下来,根本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又被打回原形。 李清凰摇摇头,笑道:“不是这样的。你想啊,如果你是将军,有什么重要但是又不好启齿的事,是跟身边的副将说好呢,还是跟自己的小妾说好呢?” 祈猛瞪视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本来还想骂一句粗话,可是看到她那张在幽暗烛光下依然光彩夺目的漂亮脸蛋,还有她身上那条云蒸霞蔚一般美丽的裙子,又把这粗话咽了回去:“你懂得还挺多。” 方轻骑靠过来,还想像从前一样把手臂架在她肩上,结果才还没坐上屁股底下那张凳子,就听咔擦一声,那凳子的腿就被李清凰踢断了两根——这样,就算他再有本事,也没办法在缺了两条腿的凳子上坐着,只能悻悻收回手:“小气,靠靠怎么了?靠一靠都不行了吗?” 李清凰还没说话,祈猛先把他揪了过去,他压低声音道:“我靠,你到底还要不要脸啊,怎么总往公主身上黏?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懂吗?” 方轻骑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没把她当女人看啊。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好兄弟了。” ------题外话------ emm这里开始是加更,感谢订阅的美人们,感谢送月票的美人们,感谢打赏的美人们!虽然还没搞懂怎么把月票和打赏的美人复制下来感谢,那先让我抓住大家啾咪一个。 感觉自己像吃了麦璇一样停不下来。 031公主将军成长记(7更) 几个武举人顿时小声闷笑起来。他们之中,也只有方轻骑能安定公主的关系亲近一些,本来公主是对陶沉机那小子另眼相看,但陶沉机实在是太弱鸡了,根本跟不上他们这支先遣队,索性李清凰就把他留在中军,照看公主那位准备回家的宫女了。在他们看来,陶沉机的作用就只是照看一个宫女,实在是不堪大用,也亏得谢老将军从前如此看重他。 一个叫李随棠的百夫长笑骂道:“去你的方轻骑,从前你就只有好妹妹的,现在碰上公主,你倒是要跟人家当好兄弟了,你还要不要脸啊?”李随棠出身清贵之家,一般来说,这样的人家往往会走举荐入仕这条路子,再不济也会参加科举,哪怕考不中也无所谓,总是还有别的办法,结果他竟是参加了武举,还考了第五名。 他在战场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若不是有方轻骑在上头压着,他那已经是校尉了。 方轻骑笑道:“要啊。我为什么不要脸?难道我的脸长得不好看吗?” 大家笑闹一通。李随棠又问:“既然我们已经打听到了那个外室的住处,接下来该怎么做?去想办法接近她,还是干脆冲进去把他们都绑起来?” “当然是绑起来,去接近他们?谁去接近?” 大家忽然一致把目光投到李清凰身上。他们手上都沾了血,满身煞气,刻意去接近,反而更显得不怀好意。 李清凰笑道:“我不行啊。但是我觉得——”她看向了方轻骑,他正巧也看过来,和她对望。他相貌英俊,是那种充满了男子气概的英俊,还有一股生机勃勃的野性,有点粗野但又并不粗鲁,反而是有股很特别的魅力。如果换成她去,她到底是要跟人家外室当好姐妹的,还是准备抢当外室的机会?要是对方不提防她才怪。 方轻骑假装惊恐:“我不行啊,真的不行,我清清白白,绝不出卖色相的。” 大家伙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祈猛噼噼啪啪地拍着他的背脊,大声道:“你还不行?我看你就很行,对付妞一定很有手段。” 李随棠也道:“对,就是你啦。” 方轻骑很伤心,假心假意地凝视着李清凰:“公主,我们昨晚刚倾诉过衷肠,你现在就要将我弃之如敝履,女人的心真狠。” 李清凰冷淡道:“哦,你不是把我当兄弟的吗?要跟我倾诉什么衷肠?” 方轻骑:“……”真他妈有苦说不出,剩下那些人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只要不是自己就很开心是吧? 不管方轻骑有多么抗拒这个建议,还是被鼓动着去敲那家外室的门。 他身手好,人又机灵,根本没人担心他会出事,大家再次出门去找打听别的消息。 李清凰只去那些人流鼎盛的茶馆和酒楼,先是听了一场评书,这是离开长安城后,她第一次坐下来听评书,要知道长安那段时间所有的话本都是关于公主和武状元的那点花边轶事,她不想气死自己,自然不会去听,萧城的评书自然不会讲那种风花雪夜的故事,反而讲了前朝将军私通外敌,他所驻守的城关被一夜奇袭,最后城破的故事。 她听得直皱眉,摆在面前的瓜子和茶水连碰都没碰一下。 她知道市面上流行的那些评书话本一般都不会是空穴来风,比如她刚被林缜拒婚后不久,市面上的话本和戏台上热门的戏剧,全部都变成了状元郎为护妻子怒拒公主,那历史背景也是前朝的,但是到底说的是谁,其实所有人都心中有数。 大约是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坐在她对桌的一个茶客朝她笑道:“姑娘不是北地人吧?” 李清凰接话道:“不是,我是从南方来的。” 那茶客道:“那就还是哪里来哪里去,这里不安全,你这样的姑娘……”他摇了摇头,突厥人凶残,可是那些守城的将领难道就不凶残了吗?她这样的容貌,只要在这里多晃几日,那就得出事。他是本地人,这种事已经见得多了,管不起,也不敢去管,可是既然看到了,提醒一句还是可以的。 李清凰便把茶水搬到那人的对面,压低声音道:“我在这里不安全吗?是因为突厥人?” 那人摇摇头:“突厥人纵然是可怕,可也不是时时能见到的。” 她这样出色的容貌若是被突厥人看到了,肯定也是要抢了去的,但是突厥人并不会时常出现在这里,他们最主要抢的还是粮食和布匹,一般都是直接把人杀了。美人纵然是珍贵,可是在这贫瘠的草原上,食物却比美人还要宝贵百倍。 话说到这里,对方肯定是不会再跟她多说了。她心里有数,又问:“那些总兵,经常会来萧城吗?大概多久来一次?” 百姓并不清楚军营的级别,如果只是那种普通小兵,其实也不会离开军营来萧城寻欢作乐。小兵每个月才多少军饷,根本抛费不起,反而是有些官阶的人会过来,百姓们都叫他们总兵,他们成群结队,大吃大喝都不会付账,若是单纯不付账还算好了,有时候喝多了还会惹事,欺男霸女,弄得萧城百姓怨声载道。 “也就是这几天了,你还是早点离开吧。”那茶客长叹了一口气,说完,就结了账离开了。 李清凰坐在原地,抚摸着手上的杯子,许久才哼了一声,这些人要找死找到她头上来,就不要怪她不客气。 她回了那间临时租下来的小院子,只见方轻骑已经回来了,他正提着一壶热茶往嘴里灌。他骤然看见她,忙把手上的茶壶放下,假装刚才那个对着茶壶嘴灌茶水的人根本不是他。 李清凰盯着那个茶壶看了一会儿,她也喝过这茶壶里倒出来的水,毕竟这个屋子就只有这一个茶壶,现在方轻骑的举动提醒了她,不知道这一屋子大老爷们有多少人是像他刚才那样喝水的……也就是说,她可能都喝过他们的口水了。 李清凰纠结地看了一会儿这只茶壶,最后还是释怀了,说真的,她这种习惯到了军营那就是臭毛病,越早改掉越好,既然她不是来这里享受的,就不要去在意那些外物,她连送命都不怕了,谁要去在意这种闲事吗?她直接拿过一个空杯子,顾自倒了一杯茶喝起来。 032公主将军成长记(8更) 方轻骑见她面不改色地喝茶,差点被呛到:“你,咳咳,又查到什么东西了吗?” 李清凰面沉如水,答道:“那些守城的将士鱼肉百姓。” 这些事其实调查起来会很麻烦,因为根本找不出实凿的证据。如果没有证据,就凭着三言两语想去弹劾对方,只不可能有什么效果的。其实真的说起来,都只是一些小事,可是小事累积多了,就会让萧城的百姓越来越疏远这些将士。而百姓根本不可能千里迢迢去告御状,最后还是息事宁人,萧城的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一久,那些将士在老百姓的心里恐怕就跟突厥人没什么两样。 方轻骑道:“我查到了更严重的事。” 他收起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正经说事的时候,还是很让人信服的。 李清凰道:“你说说看?如果太麻烦,我们可以等谢老将军到了再处理。” 方轻骑语气沉重道:“那家妇人是王将军的外室。她说,她曾看到王将军和突厥人通信。” “……什么?!”李清凰直接把一只杯子捏碎了。 王家人想去边城混军功,混个两三年再调回长安,这是她可以预料的事情。如果只是混军功,其实这事可大可小,只要不冒领别人的功绩,混着也就混着,勉强算是无功无过,可是私通外敌,那罪名可就太严重了。她之前根本没有去想这种可能,王家是西唐世家门阀中首屈一指的存在,实在是没必要这样做。 “她看见王将军收到过文字古怪的书信,我猜那是突厥的文字,如果王将军和突厥人通信的话,有些事情就可以解释了,”方轻骑道,“为什么他驻守平海关至今,每回突厥人来犯,他都没损伤一兵一卒,等到突厥人离开后才去匆匆赶到,正好收拾残局。” 个中原因,只可能是因为王将军和突厥人达成了协议,他们需要粮食棉花和布匹,他就把自己应当守护的百姓送去给突厥人烧杀抢掠,突厥人抢到了东西,自然也不会滋事,两者暂且维持了一个摇摇欲坠却勉强平衡的局面。 李清凰深深地呼吸,缓缓道:“这件事很麻烦。” “麻烦?”方轻骑的眼睛变得很黑很深,直直地看着她,“麻烦在哪里?只要我们找到他和突厥人的书信就能弹劾他,虽然他运气好,已经死了,王家也脱不掉干系。” 李清凰摇了摇头:“麻烦就在这里,他已经死了,能够为他顶罪的人就只有他那几个副将。即使有同他狼狈为奸的,可也有无辜的,若是让一个将士为了这种莫须有的罪名而死,那会寒了多少士兵的心?王家……王家更是不能动,你就去弹劾他们,就算拿得出确凿的证据,王家也有办法脱身,反而会让你惹上麻烦。” 西唐世家的势力已经根深蒂固,就是连皇权都无法将他们拔除,这是一个隐患,可也是一个残酷的现实,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问题,需要世世代代帝王慢慢地努力,十年百年,甚至千年才能完成。可是在历史长河上,又有多少朝代是可以延续千年之久的? 方轻骑蹙紧了眉头:“那你的意思是,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去管?” 管当然是必须要管的,不管是不可能的,就是要看该怎么去管。 李清凰道:“你看,谢老将军已经有多久没有来这平海关了?” 方轻骑算了算:“大概有五年,还是六年?” 他说完,眼神立刻就变了。五年,六年,这平海关早就不是当年他驻守的平海关了,这里面的关键人物都不知道换了几波。本来军营这种地方,就是会被各方势力入侵,无孔不入的地方。 “五年,或者是六年,其实都是一样的。”李清凰缓缓道,“很麻烦,时间不等人,得要快刀斩乱麻,直接杀鸡儆猴。” 方轻骑看着她闪着光的眸子,顿时笑了,又恢复那种有点不正经的神态:“你说怎么杀鸡儆猴?我跟着你做!” 对于萧城百姓来说,那些驻守平海关的兵痞让他们既痛恨,又不得不忍受,如果没有他们,大约突厥人早就打了进来,他们根本就不会有安生日子过,可是让人痛恨的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就和那些突厥人类似。若是能够举家搬迁到别的地方,他们自然立刻就走,可是更多人却因为西唐的户籍制度没有办法搬离此地。 王锡就是那个被百姓怨恨的人物。他的远房堂叔王融那日在清点突厥人扫荡过后的战场时,被一支流箭射中,还没送回军营,就一命呜呼。他原本只是王融身边的副将——这副将还是往好听了的说,实际上就是一条靠王融施舍才能过得舒爽的可怜虫。现在王融一死,他也把握住平海关的部分势力,反而过得更滋润了,毕竟他现在不必再伺候他那位脾气暴躁又外厉内荏的堂叔,可比回到长安要过得好多了。 长安再是繁华,有权有势的人却太多,像他这样的出身,只是王家旁支,又是偏房,根本没有任何地位,只能依附主家存活。而在平海关一带,他却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物,唯一遗憾的便是,北地贫瘠,萧城到底还是个苦寒地方,不如长安那样锦绣繁花遍地,美人如织颜如玉。 萧城的女子虽然也有生得美貌的,可到底不如长安水土养人,养得肌肤白嫩,珠圆玉润的。 他去探望了一下堂叔王融留下的那外室,当年这外室是王融的,现在就是他的了。反正只是一个玩物,虽然被堂叔用过,但他也不介意,直接接手。 那外室那日被方轻骑上门来打听过一些事情后,就觉得惴惴不安,她早就听说了朝廷将派别的大将军来接管王融原来的位置,那个上门来打听事情的年轻人生得英气勃勃又十分英俊,看上去倒像个武将。等人离开了,她越想越是不安,今日见王锡到了,便千娇百媚地迎上前去,投入他的怀抱,娇声道:“冤家,你若是再不来,奴可就不得不去军营里寻你了。” 王锡搂着美人,哈哈大笑道:“这么着急见我?为什么?” 他可不会相信这女人说什么因为相思成疾方才忍不住要去军营寻他这种鬼话。当初他把她抓去送给王融,她也是哭哭啼啼不肯应,这还没两天,就缠着他那堂叔不肯放手,如胶似漆起来,等到王融死了,她又立刻投入自己的怀抱,这样的女人也就是个玩物,玩玩就好,根本不配付出什么真心。 不过他在萧城本来就是来找乐子的,找个贞洁烈女那多没意思,还不如眼前这小妖精。 “最近这城里多了许多陌生人,在那里问东问西。”这外室根本不敢说实话,只找了别的理由,“怕是朝廷又派人来了,那些人就先来打个头阵。” “真乖,连头阵都知道,”王锡早几日也得到了线报,说萧城涌进了不少生面孔,还到处打听事情,他打仗不在行,可是排除异己巩固自己的地位却极为擅长,这种情况,大概是后面那位前来接管兵权的谢老将军派来的先锋队,是来了解当地情况,打开局面的,“这些事情不是你应当知道的,听说归听说,可不要参与进去,不然出了什么事,我可保不了你。” 外室乖巧地点点头。 谢勋是什么人,他还是知道的,知道他如果来了,必定会整顿整个平海关军营,这样一来,他们都没有好日子过。 但是他带来的士兵数量不多,还是目前他们平海关的人数占据优势,谁都知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到,到时候他们各凭本事,看谁能把控住平海关。 至于那些先潜进来打听消息的杂鱼,他现在就该把他们除掉,给谢勋一个下马威。 王锡正要搂着美人就寝,忽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他把人叫进来,进来的是他的亲兵,附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他突然推开了缠在他身上的女子,立刻起身整理衣衫:“什么?你说他们那些人里还有女子?” 平海关消息闭塞,长安这边传出去的消息,待传到平海关起码得大半年,王锡还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安定公主参军的消息。他只觉得手下回报过来的线报十分的荒谬,他已经打听到了他们落脚的地方,还有人数,却不想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女人,他怀疑道:“别是男人假扮了个女人故意引人上钩的吧?” 王锡手下的亲兵立刻抬手发誓:“老总,如果我胡说八道,就让我天打雷劈好不好?我听尧哥说,还是个很美貌的姑娘。” 此事的确是透着古怪。在王锡的理念中,如果一个女人混在军营里面,她的身份不是伙头兵,就是军妓。按照西唐的律法,军营是不准设军妓的,但是上有规定,下有对策,军妓换了个俘虏或是死囚的名头,就堂而皇之地存在军营里面。 谢勋这样的老古董会这样招摇地带着一个军妓赶赴平海关吗? 王锡穿戴上铠甲,腰佩长剑,大手一挥:“走,叫上兄弟们,我们去看看是个怎样的女人!” ------题外话------ 加更完成,大家明天见~ 033公主将军成长记(1更) 这厢李清凰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酒楼大堂最中心的位置,她在萧城是生面孔,又生得了一张皎然如明月般的脸蛋,坐在这种过路人来来往往一眼就能看清的地方,更是显得引人注目。 她似乎对于那些扫过她的身上的目光浑然不觉,只顾一个人喝着酒,她面前的下酒菜都没动过一筷子,似乎有满腔愁绪,正借酒消愁。她的酒量不俗,一个人就喝了三四壶,那些倒空的酒壶放在她的手边,她有些无力地托住了额头。她的身边没有男伴,喝得酒意上脸面颊飞红,一双醉眼惺忪,却是格外艳丽。许多人蠢蠢欲动,上前搭讪,可她实在太过冷淡,对于那些借故同她搭话的人根本理都不理。 终于,她似乎觉得天色已经晚了,该回去了,这才唤来店小二结了酒钱。 她一出酒楼就被盯上了,但她似乎并不知道,只是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往前走。 王锡手底下的亲兵舔舔嘴唇,声音都在发抖:“是她,就是她,老总您瞧,这会是男人假扮的吗?哪有男人美成这个样子的?” 若是王锡没有这么早跟着堂叔来到平海关驻守,又或者他生在王家的本家,他就能认出眼前的这位姑娘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定公主。 他也看呆了,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妈的,这娘们比媚娘可好看多了!不,媚娘跟她比起来,就跟杂草一样!” 媚娘就是他从王融手里接过来的外室。 色令智昏,他甚至都没有想到,她这样的容貌,又如何会混迹在满是大老爷们的军队里?她敢待在军营,若是没两把刷子,又怎么待得久,还一路随着谢老将军赶赴平海关? 李清凰带着他们越走越偏僻。她走到半路,似乎发觉自己走错了路,又回过头去,走进了一条胡同。王锡这一回带着的亲兵也有百来人,现在跟在他身边则有三十多人,都是他的心腹,三十多个粗豪的汉子,对付一个弱女子,其实已经算是很谨慎了。王锡压低嗓门道:“等下我打出手势,你们就把人围起来,不要弄伤她知道吗?尤其是她的脸!” 王锡带着的亲兵个个都心领神会,他们当然知道不要弄伤她的脸,就是这张脸,任是再横的人也舍不得伤到半点。军营里本来就没几个女人,现在难得碰到一个这样貌美如花的,光是看着骨头都要酥了。 李清凰很快就注意到身后跟着一串脚步声,她不动声色,加快脚步往前跑去,身后的脚步声反而追得更紧了。她干脆拉住裙摆,大步往前跑去,裙摆纷飞,耳边风声呼呼刮过,整条幽静的巷子里就只能听见她自己的喘息身,和身后像是猫戏老鼠一般的脚步。 很快,她就跑到了巷子尽头,前方正好是一堵墙,却是条死路了。 她扶着墙,慢慢转过身来,星眸中的醉意不见了,脸上的绯红也消失了,她缓缓启唇:“你们……是谁?” 王锡大笑着走在最前面,一步一步朝她走进,他身材高大,那影子偏斜,慢慢笼罩住她。他身边的亲兵立刻狗腿地开口:“小娘子,这位就是你家郎君啊,你还不来见过郎君?” 李清凰唔了一声,上下打量着王锡。只见他虽然身材高大,可眼下满是乌青,脸颊消瘦,额头发红,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平海关现在的部分兵权难道就握在这样的人手里么?难怪他们会拿突厥人没办法。 王锡还以为她在害怕,就笑道:“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是不是谢勋那老匹夫让你来这里打探消息的?他真是想得出来,怎么能让你这样的美人干这种粗活?” 李清凰笑了一下,色如春花,端得令人色授魂与:“看来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她是谁的,躲还来不及,谁敢正面送上来惹她这尊煞神? 王锡死到临头了还不知道,反而哈哈大笑:“小娘子你叫什么?你说了本将军就知道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李清凰手上刀光一线,正抹过他的颈项。 这之后情景简直就像是被放慢了,所有的细节都纤毫毕露,那道没入王锡咽喉处的光芒又再次隐没在黑暗,然后一蓬血花爆开,王锡双眼发直,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一倒在地上,脖子就歪向了一旁,不断有粘稠的鲜血从刀口处汩汩流出。李清凰提着长刀,刀锋微微反射出一道微光,喝道:“你们还愣着干嘛?一个都不要放走!” 这条僻静的小巷子转眼就成了地狱,而他们这些拿起屠刀的人就是修罗,只花了一盏茶功夫不到,王锡带着的三十多个亲兵都被尽数身首分离。 祈猛正杀得起兴,突然发觉人都杀光了,还提议道:“不如我们再去把剩下的那帮龟儿子全部都杀了?还有那个外室也干脆杀了得了!” 方轻骑摊手道:“别看我,这里是咱们公主殿下说了算。” 就是李清凰先提出干脆把王锡给杀了,他们照办就好,反正她是公主,她说了算。 李清凰提了王锡的尸体一脚:“把他们的头都割下来,在天亮前挂到城门上去,让大家看看。” 李随棠朝她竖起拇指:“公主真是女中豪杰。” 李清凰这位公主的确是很别具一格,别的公主大多都是娇滴滴的见不得血,可是她却又果断又凶悍。 方轻骑笑附和道:“她可凶了,我真有点害怕。” 李清凰直接把还在滴血的刀子架在他肩上:“你废话怎么这么多?” 早上天色刚亮,士兵正要打开城门,忽然感觉有雨水滴下来,他有点疑惑,现在天色是有点阴沉,却没有下雨,怎么觉得被雨滴到了呢?他抬头往上一看,顿时脸色大变,惊叫一声,立刻扔下了手上的长矛,往前跑去,谁知道他惊吓太过,才刚跑了几步就摔了一跤,立刻又连滚带爬地往前狂奔。 方轻骑打了个哈欠:“就这点胆子,难怪突厥人敢来一回又一回。” 他们一夜没睡,现在却精神振奋,只等着萧城的百姓醒来,看见城门上挂着的一排人头。 李清凰望着那根被扔在地上的孤零零的长矛,皱眉道:“太松懈了。” 受到惊吓之后,第一反应是把手上的武器给扔了,这算是什么军人?他们的脑子里注得是水吗?这根本就算不得军人,而是蟑螂臭虫吧? 这样的人上了战场,就只能当个走不到一回合的炮灰。 ------题外话------ 收到了同一个读者7张评价票的差评,虽然那位读者并没有订阅,但是觉得公众部分写得不好,请帮我提一下子改进的建议吧。如果就是单纯不喜欢,请下次把评价票投给喜欢的作者,不要浪费钱。如果,这位读者是作者,那么请把心思花到写文上,这个世上就算竭尽所能也做不好的事情太多了,为何不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 034公主将军成长记(2更) 那士兵很快就把他们的小队长喊了过来,那人一看到墙头悬挂的一整排人头也是大惊失色,但总算没像那小兵一样扔了武器又叫又跑。他满脸冷汗,惊诧又震惊,还有十分的畏惧:“你们都来仔细认认,这第一个是不是王将军?” 王融死后,王锡就取代了他的位置,成了将军。 官衔虽不高,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王家人,总是不敢去惹他的。可是就短短一个晚上,他竟然被人割了头挂在墙头! 天色大亮了,很快就城里的百姓来到街上,遥遥看到墙头上的人头,还有那些粘稠的血迹,一直从墙头拖到墙角。远远望去,触目惊心。 还是有人不少人认出了这人头的身份,守城的士兵赶了几次,都办法把人赶走。 “听说王锡那老小子的头被挂在墙头了?” “是啊是啊,我刚才城门那里过来,绝对没错,就是他!” “怎么你说没错就没错,你难道跟他很熟吗?” “我看这一溜人头都长得差不多,哪有什么区别?” 方轻骑眯着眼盯着墙头,笑道:“我也看不出那谁是谁,感觉都长得差不离。小公主,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李清凰道:“等。” “等?”他颇为诧异,“难道不该趁着这股余威先去平海关军营去给谢老将军造造势?” 李清凰笑道:“这样的话,我们跟王锡又有何区别?现在城里城外乱成一锅,你说那些突厥人会不会再来抢杀一趟?我们来这里当然是去打突厥人的。” 方轻骑凝视她片刻,又笑了起来:“那你说说,突厥人什么时候才会来?别是等谢老将军他们的都到了,突厥人还没个影子吧。” 李随棠摇摇头,拍了怕方轻骑的肩膀,他算是看出来了,方轻骑是当真一点都不怕李清凰这位公主,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态,寻着机会就忍不住要挑衅她。他是聪明人,不参加他们两个人的明争暗斗。 李清凰抱着手臂,格外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个时节,这个天气,很明显这两天就会有大雾,敌方自己还乱了阵脚,你要是突厥人,你来不来?” “……”方轻骑嘴硬,“我又不是突厥人,我怎么会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结果当真如李清凰所料,到了傍晚,整座萧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之中,偶尔有一点昏黄的油灯透过雾气露出一点微光来,但是这点光还不如没有,这会让视线更受阻碍。 他们缩在城墙脚下,身边的马匹都套着马嚼子,防止它们发出声响,惊动了城墙上巡逻的士兵。 北地一入冬,就冷得刺骨,尤其是在晚上,没有太阳晒着,那冰冷的空气就像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一点点从骨头缝里撬进去。他们所有人都抱着肩,开始哆嗦。就连祈猛那种最能吃苦的汉子也嘀嘀咕咕着:“这么冷的天,就是突厥人也被冻得不敢出门了吧?” 现在还没到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等到天光微微露白的时候才是最冷。李清凰趴在地面,侧耳倾听着远处的动静,听了一会儿,又靠在马身上休息。红烧肉的身子是热乎乎的,它似乎感觉到她身上的寒意,还主动用头蹭着她的脸颊。方轻骑看着这一人一马依偎在一起,微微挑眉:“你这马是公的母的?” 如此贴心,怕不是匹公马? 李清凰睁开眼,瞟了他一眼:“母的。” “母的?”方轻骑低低笑了一声,“母的还这样黏着你?” “不黏着我,难道还黏着你吗?”李清凰不屑道,“呵,男人。” 方轻骑道:“我要生气了,你到底对男人有什么仇恨?” 祈猛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又揉了揉眼睛:“你们两个怎么总在一起打情骂俏?” 李清凰和他对视一眼,两个人同时道:“谁跟他(她)打情骂俏?” 然后,两人又同时紧紧地闭上嘴。 其余人忍不住闷笑起来。 他们又等了许久,大家都冻得半死,纷纷站起来原地蹦跶,想要让身子暖和一点。李清凰道:“等到天亮,如果突厥人不来,那今晚就安全了,明晚再来。” 大家纷纷哀叹起来,可哀叹归哀叹,却没有多少抱怨的言语。 毕竟行军打仗就是这样的,有时候为了打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得等上十天半个月,中间都不能有大的动作,不然就暴露了他们埋伏的位置,反而容易被对方来一个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李清凰仰头望着城墙上那一角天光,眼见天边微微露白,却是要天亮了,空气中那些缥缈浮白的雾气也将消失,她叹了口气,看来今夜是白等了,她正要下令让大家撤退,忽然感觉到地面有些微微震动,她立刻趴在地上听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大家准备好,外面有马蹄声传来。” 不用她提醒,所有的人都提起兵器,准备上马应战。 原本平海关是萧城的一道屏障,只要把平海关守住了,那些突袭进关内的突厥人其实是进不来的,可是现在平海关如此松散,萧城的城门也并不牢固,突厥人想进来烧杀抢掠再是简单不过。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全民都是士兵,只要有一匹马一把兵器就能冲过来残杀西唐的子民。 没过多久,城楼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吼:“快把人都叫起来,突厥人来了——突厥人来了——” 就在城楼顶上那士兵惊慌的叫声中,还有一阵又一阵纷乱繁杂的脚步声里,远处的铁蹄声响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每一声都朝这里越加靠近。 萧城的大门已经年久失修,根本起不到多少防御的作用。 只听几声重击的轰响,那木质的大门轰然倒塌,露出了门外的突厥铁蹄。 李清凰看了一眼城外的突厥人,知道他们的人数要多于他们的人好几倍,本来这并不是什么难题,可惜萧城守城的士兵就跟废物差不多,根本不堪大用,她呼哨一声,扬声道:“大家散开!” 不能硬拼,就只能分而化之。 她的身材要比别人都要纤细,而发号施令的声音就又显得特别突兀,一群突厥骑兵很快就追着她来了。她啧了一声,掉过马头,红烧肉毫不畏惧地冲进突厥人之中,李清凰拔出长刀,隐在马鞍之下,突厥人只看到一辆空鞍的马朝他们奔驰而来,还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就眼前一花,李清凰直起身子,手上长刀饮血,砍下了第一颗头颅。 她连喘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又是一刀砍在一个突厥骑兵的胸口,直接破开了他的护心镜,把人劈落马下。 几乎在瞬息之间,她已经杀了两个突厥骑兵。 原本就紧紧跟在她身边的方轻骑也亮出了手中长刀,冲杀了一阵,眼见着聚拢过来的突厥人越来越多,他咬牙道:“人太多,我们再往前跑一段!” 李清凰立刻纵马坠在他的身后,指了一个方向:“祈猛他们往这边去了,我们跟他们合围!” 035公主将军从军记(3更) 这种巷战,其实并没有什么技巧,无非就是要依靠人多的优势,现在他们连人多的优势都没有,那就只能把人都聚集起来,不要分散。 于是他们骑马跑一段,又回过头冲杀一阵,但是绝不恋战,觉得有点吃力就打马就跑。 这种打法其实非常得招人厌,惹得那些突厥人用他们的语言怪叫不止。 方轻骑把他们的话听在耳中,忽然噗嗤一笑:“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李清凰哪里有这闲心跟他聊天,闻言没好气地回答:“鬼知道。” “他们夸你漂亮呢。” 李清凰:“……”这黑灯瞎火的,连人脸都看不清楚,谁还能看得出什么漂亮不漂亮的,最多也就看得出谁的刀更快。 “他们说要把前面的军娘捉了去那什么一百遍,你看,这不是夸你漂亮还是什么?” 李清凰一鞭子抽在方轻骑的坐骑身上:“滚!” 他们很快引着突厥人和同伴汇合,再利用小巷子的不方便骑马的地形进行围攻,一旦下了马,突厥人的优势就没这么大,很快就被他们屠戮殆尽。另外一队突厥人并没有去追赶他们,而是去抢劫萧城的居民。他们很快就翻身上马,往火光冲天处奔去,遥遥的,他们就看见在火光映照下,一个高大的突厥人正把一个女人从屋子拖出来,这家的男人很快拿着锄头跟了出来,但是那突厥人一鞭子抽去,正中男人的额头,直接把人打得昏迷了。 李清凰身子前倾,双足一蹬马镫,双手握住长刀,飞身过去一刀劈下,竟是直接把那个正欲俯身施暴的突厥人劈成了两截。喷涌而出的热血喷撒在那个女子身上,她尖利地哭叫了一声,待看见李清凰映在那火光中的脸不由一呆,张着嘴没了声响。李清凰伸臂揽起她,把她推到身后,抬刀格挡,只听当得一声,火花四溅,她架住了另一个突厥人从背后偷袭的一刀,她只觉得手腕酸痛,但脸上却一点表情都显露出来,放低重心,一刀从对方的腹部划过,又撬开铠甲,转动刀锋,更深地刺入对方的内脏,再干净利落地拔出刀刃。 她匆匆对那女子说了一句:“你们快进屋去!”一转身,又迎上新的敌人。她从前是用惯了长剑的,剑是兵器中的君子,轻灵而优雅,可是在这残酷的、满是鲜血和累累白骨的战场上,剑根本劈不开敌人身上的铠甲,她便开始改用长刀,这把刀还是从谢老将军的兵器库里抠出来的。谢老将军心痛得要死,只想到当初本是看中了她送来的剑,结果她的剑最后还是没进他的兵器库而是回到了她的手上,他还赔了一把刀给李清凰,简直就像拿刀子在剜他的心头肉。 李清凰旋身,腾跃,出刀,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充满了流畅的美感,她只要一把兵器,一个人就能挡住这凶残强横的突厥人,那被她救了的女人躲进屋子里,但还是透过窗户偷偷看她。只要有她在,那些突厥人根本就不能近身一步。 同样躲在屋子里的男人都觉得自己的脸在痛,一个女人尚且不畏惧突厥人奋勇杀敌,而他们这些男人却龟缩在屋子里,生怕自己的呼吸重一点就会被突厥人发现,他们还是男人吗?他们竟然需要一个女人挡在前方,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他们阻挡危险,他们甚至不敢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不敢保护自己的家园,他们还有何颜面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李清凰正鏖战到激烈之处,忽然听见身后不远有好几扇门打开的声音,只见拿着菜刀和柴刀的百姓涌了出来,朝落单的突厥人喊打喊杀过去。她嘴角弯起,轻微地笑了一声,她就说嘛,他们西唐的男儿不可能这样没有血性,只会龟缩在角落当一个懦夫,突厥人再彪悍哪有如何?他们西唐人比突厥多上百倍的人,就算比不过骑术也比不过武力,可一百人对付一人,难道还会对付不了? 此刻天光泛鱼肚白,天色完全变亮了。她可以更加清晰看到自己的同伴,他们身披铠甲,满身浴血,面目坚毅。 剩下的突厥人这回非但没有抢到东西,甚至还差点全军覆没,只能骑上马就跑。 李清凰呼哨一声,等候在一旁的红烧肉立刻飞奔而来,她伸手抓住马鞍,腾身跃上了马背,待追得近了点,把力量灌注于手臂,将手上的长刀掷出,只见一道宛若流星的刀光飞过,骑在马上的突厥兵身首分离,他甚至还茫然未觉地又骑马往前冲了十几米,这才轰然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李清凰轻轻一踢马背,红烧肉嘶声长鸣,倏然往前窜出了十几米,她踩着马镫,弯下腰去,几乎是毫无支撑地挂在马鞍上,伸手接住了因为惯性还待往前飞的长刀。 她提着刀,和赶来的方轻骑汇合:“怎么样?” 方轻骑笑道:“没有折损,就是有几个人受了点轻伤。” 她一弯腰,又从马背上跳了下去,去看那些被突厥人放火烧了一半的民居:“受伤的百姓多吗?” “不多,”方轻骑语气轻松,“你还好吧?” 他望着李清凰,又指了指了她身上那些还没干涸的血迹。 李清凰抬手抹了把脸,结果那张脸却更脏了,除了灰尘还有血渍。她皱着秀气的眉毛,有点不耐烦,每一回上战场都会被溅一身血,等血迹干涸后还十分难洗,每次都得洗上半天。忽然,她听见身后有一个细细的声音道:“将军,你……你喝点水吧?” 李清凰一转身,正看见刚才差点被突厥人拖走的女孩子,现在天色亮了,这才看清楚她的模样,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目清秀,只是脸色太过苍白了。她伸手接过她递来的茶碗,小口小口喝着里面的清水,又问:“你没事吧?还有你的……相公?” 少女害羞地抿嘴一笑:“那是我哥哥。” “你哥哥没事吧?”李清凰道,“那一鞭子估计不轻。” “他没事,”少女看着她,忽然问,“你是新来的将军吗?” 方轻骑乐不可支,指着李清凰道:“她叫你将军!竟然叫你将军!” 李清凰唰地一下拔出刀来,明晃晃地比在他胸前:“你闭嘴!” 她转过头,对着那少女歉然一笑:“我现在还不是将军,只是一个校尉而已,我是谢勋谢将军的副将,谢将军很快就来接管平海关,将来你们都不用再担心突厥人上门来烧杀抢掠,我们不会让他们踏进关内半步。” 少女笑了起来,朝她重重地点头:“我相信你。” 李清凰带着人在街上巡视了一圈,见这片的百姓除了一些被烧到了房子之外,并没有太大损失,有些百姓受了伤,但都是皮肉伤,没有人死在突厥人手上。 等他们巡视完,又动手把地上的那些突厥人的尸体拖走。 他们把那些突厥人的尸体拖到城门口,又砍下头颅,就在王锡的头颅边上垒了一座头颅墙。剩下的尸体直接就在城门口焚烧起来。 036公主将军成长记(4更) 萧城的百姓饱受突厥侵犯之苦,见他们在烧突厥人的尸体,都纷纷从家里搬来柴火帮他们一块烧。正当他们忙得汗流浃背的时候,萧城的官兵才匆匆赶到,领头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直接推开人群,怒喝道:“你们在做什么?谁让你们这样做的?啊?你们把城门当成了什么地方了?” 李随棠悄悄地伸出脚,挡在他的必经之路上,结果他走到近前都没发觉有人使诈,突然摔了一个嘴啃泥。他艰难地从地爬了起来,又叫嚣道:“刚才是谁绊我?自己站出来?怎么,不肯站出来是不是?来人,把聚在这里的人全部都带走,我要一个个审问!” 李随棠抬起手,笑道:“是我绊的。” 那人指着他,怒道:“你们都还没有眼力价?还不把他绑起来!袭击朝廷命官,如此重罪,明知故犯,更是罪上加罪——” 李清凰刚从突厥人的尸体上砍下头颅,正提在手上,闻言抬头道:“谁敢动他?” 她的声音并不响,却很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她拎着那颗硕大的、穿了耳环和鼻环的头颅,走到李随棠身边,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谁敢动他?” 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正是萧城的巡使,掌管萧城的驻守官兵,因为握有兵权,就是县令都必须给他面子。 他素来横行惯了,谁敢对他所说的话说一个不字。 他当即冷笑一声:“你又是什么东西?老子想要抓谁就抓谁,天皇老子来了都不怕。在这里,就是老子说了算,长安那天高皇帝远,根本管不到这边。” 李清凰扬起下巴,也是冷笑:“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口出污言侮辱陛下,本宫就是安定公主,你在我面前自称老子,冒认皇族,按西唐律令,其罪当诛;玩忽职守,鱼肉百姓,横行霸道,当掳夺官位以儆效尤。在场各位,麻烦做个见证,本宫安定公主李清凰,今接陛下旨意,奉谢勋谢大将军之命,前来肃清平海关一带。” 话音刚落,就见她拔出长刀,劈头就是一刀,直接把那萧城巡视当场格杀了。 她把左手提着的头颅扔到那巡视的旁边的亲卫手上:“你们不敢去杀突厥人,却敢欺压百姓,当真是厉害得很啊。” 那亲卫因为站得近,被兜头溅了一脸的血,又懵逼地捧着一颗突厥人的头颅,两股战战,都快吓哭了:“公……公主、主,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能、不能这样……这样……” 李清凰皱着眉嗯了一声:“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算、就算是公、公公主,那也……” “好了,你先把自己的舌头撸直了再跟我说话,”她皱着眉,不耐烦道,“没看到我们很忙吗?” 她一把把挡在自己面前的亲卫推开了,又回身去帮忙焚烧那些突厥人的尸体。 人群中突然爆发了一阵议论:“她说她是安定公主!” “安定公主不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吗?她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刚才公主不是说了吗,冒认皇族是要杀头的。” 李随棠摸了一下胸口,悄声对方轻骑道:“完了,刚才她身上的杀气震到我了。” 方轻骑笑了一声,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不怕不怕,不就是有杀气嘛。习惯了就好了。”他大概是场上唯一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人,乐呵呵地上去帮忙了。 他们收拾眼前的残局的,李清凰又和萧城的县令打了个照面,她把自己的身份信物亮了出来,县令哪里还敢跟她去说什么就算巡使犯了大错她也不能直接把人给杀了,生怕这位公主一个不耐烦,直接拔出刀来把自己也给劈成两截。她和县令说了昨夜百姓受灾的情况,让他赶紧想着办法安置他们,还让他尽快把城门修补好。县令根本不敢不应,自然满口答应。 他们把萧城的事情处理好,王锡手底下的亲兵怕是都溜回平海关军营告状去了——毕竟有眼睛的人就能看出他们跟挂在城门上的王锡的头颅肯定脱不开关系。李清凰道:“行了,我们现在去军营,好歹包几个见面礼,也不至于是空手上门,失了礼数。” 祈猛彻底服了,他最开始还觉得她是想来军队里混军功的,结果看她杀敌比谁都勇猛,还有她刚才那当场格杀萧城巡使的作风手段,他不服还能怎么办啊?一听她说还要带见面礼,立刻包了几颗突厥人的头颅,挂在马上。 他悄摸摸地走到她身边,把方轻骑挤走,赔笑道:“公主,你看……我们等下是不是要给他们来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我们跟他们这些怂包不一样,可不是这样好欺负的!” 方轻骑素来都是占据她左手边的这个位置,突然被人挤了出来,撞上了身后的李随棠,还一脸莫名其妙。李随棠哈得笑了,勾住他的肩膀:“咱们的公主可厉害了。” 他其实根本不怕什么萧城巡使,但是绝对不敢当场拔出刀子来,更加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完话就直接把人劈死了。他一个大男人,突然被他曾经觉得十分弱小的女子维护了,这种感觉还真的很复杂。他品了一会儿,还是很难说现在自己心里现在是什么滋味,遂放弃了,管他的呢,反正她的确是比自己强,昨晚那一战那种对比就很明显了。 李清凰道:“怎么能说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呢?将来大家都是同僚,当然要好好相处。” 她把“好好相处”四个字咬了重音。祈猛哈哈笑得欢畅,他原来就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囚犯,本来就是去当诱饵的,他才不管什么官衔擢升,只要爽快就好了,爽快地杀敌,爽快地喝酒吃肉,能爽快地活过一天是一天。 037公主将军成长记(5更) 他们一行人骑马靠近平海关军营的范围。 原本看萧城这样的备守程度,还以为军营里也十分松懈,结果一看,倒也能过得去。 王融将军死后,目前军中的大将是裴桓之。他是裴家旁支的庶子,从前并无从军的经验,之前也是给王融当副将的。王融死后,平海关军营四分五裂,几个副将谁都不服谁,让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情势更加紧张了。 内忧外患。 明明突厥人还在一旁虎视眈眈,里面的人却因为势力分割不均拉帮结派。 方轻骑不屑道:“若是那个裴桓之跟王融是一个德行,我看这里迟早也是要完。” 李清凰走向守在军营外面的守军亮明了身份,还有自己的令牌。守军仔细地检查了他们的文牒过所和兵部的文书,又收起了他们的令牌,才把他们放行。 祈猛把手上那一串头颅丢给检查他们身份的守将,大笑道:“这是我们带来的见面礼!” 布包散开,正露出里面包着的粗犷面孔,那人还穿了耳环和鼻环,一看就是一张外族人的脸。 守将镇定地捧着头颅,朝他们点头示意:“各位请。” 李清凰脚步一顿,落在了最后,问道:“这位将军,你们是裴将军手下的亲兵吗?” 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他本来还想解释他们都是平海关的将士,没有什么裴将军刘将军之分,但最后还是觉得强调这个实在是太此地无银了,还是什么都不说就好。 李清凰压低声音道:“那位裴将军怕是还不错的。” 当然也仅仅是不错而已,压不下别人,他就没有话语权,最终还是把整个局势引向四分五裂。 方轻骑道:“等下怎么办?我们要不要来个干脆的?” 他用手比了砍下的手势。他骨子里也有一股蛮横劲,只是往常一直都笑嘻嘻的,看上去如沐春风的随和,实际上他在战场上杀敌时就像完全变了个人。 李清凰奇道:“你不等谢老将军了?打算自己蛮干?” 方轻骑望着她,忽然失笑道:“都是你,我还以为我们等下也来一个一言不合夺兵权。” 李清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傻子啊?”兵权是这么好夺的吗?名不正言不顺,就算把兵权夺到了手上,也压制不住底下的士兵,谁还没点血性,光靠暴力镇压肯定是不行的,谢勋谢老将军是目前最有威望和经验的人选,他们只要乖乖在军营里等着他就好了,反正那个王锡都被他们悄悄宰了。 最后迎接他们的就只有裴桓之一人。他根本就是不是一个武将,而是一个皮脆肉薄的文官,穿着一身窄袖胡服,人生得异常斯文,就连说话都是文绉绉的。 李清凰看到他时,先是诧异,又觉得这样其实很正常,正因为裴桓之是个文官,所以他才不能服众。她见礼道:“裴将军,末将等人先谢将军一步前来平海关叙职,这是末将的文书。”她把兵部就任的文书递了出去。裴桓之先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等看到兵部文书上李清凰三个字,惊讶更深:“安定公主?” 李清凰看着他。 裴桓之笑着把他们的文书收起,又让人给他们打水洗脸:“不知谢老将军何日到达?” 李清凰算了算时间:“大概还要五六日的功夫。” 他立刻亲自给他们安排房间,将军以下并没有自己的单独的房间,他特意为他们安排了一个通铺,可是李清凰到底还是姑娘,总不能把她一道安排在通铺:“目前还有一个偏房是空着的,环境也比较安静,只是偏僻了一些,阳光也不太好,公主你若是……” 他本来还想说若是不嫌弃,不妨暂且住下,到时候再帮她腾出一个好点的房间。 谁知李清凰二话不说,就拍板定了下来:“多谢裴将军,偏房就够了。” 裴桓之抬起拳头抵在唇边,笑着咳嗽两声:“公主还是一点都没变啊。” 李清凰听他这语气似乎是认得她的,但是她却对他没什么印象,若是在长安她可能还会矜持一下,现在到了平海关自然是这么直接怎么来了,便问道:“裴将军认识我?” 她其实本来还想问,难道你跟我很熟? 不过这句话问出来那就有点得罪人了。现在裴桓之是她的上峰,她又不是来和他结仇的。 裴桓之笑道:“公主定然是不记得我了,那也正常。当年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大。”他用手比了个高度,大概才到他的腰部:“是在牡丹宴上,你是跟着襄阳公主来的,我那时候摘橘子,没拿稳,直接砸在襄阳公主身上,你就跳出来要我向襄阳公主道歉。” 李清凰其实没什么印象了,那个时候她大概还真的很小吧,只是裴桓之也没比她年长几岁,怎么用这种老父亲的口气对她说话。她问道:“抱歉,裴将军你今年贵庚?” 裴桓之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今年二十有五。” 李清凰道:“那个时候你大概就这这么点高吧?”她比了个比他腰间高了一点的位置。 裴桓之笑了起来,边笑边摇头:“边关催人老,总觉得自己都不记得长安是什么样的了。” “你在这里待了多久?” “总有七八年了吧,当年谢老将军还没回长安时就在了。” 七八年,他从军可是相当早了,可是七八年,他竟然才是一个副将,还没办法压制住整个平海关的将士。李清凰用一种可以说是相当怜悯的眼神望着他:“哦,那好多年了。” 裴桓之:“……”她说这句话这表情怎么就这么怪异? 他把李清凰带到了她今后要住的房间,又叮嘱如果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他,这才离开。 李清凰把背上的包袱甩在床上,又摸了摸床上铺着的被褥,有点潮湿,棉絮也是薄薄的,她现在有一个独立的房间尚且如此,若是普通的士兵,那环境和条件估计就更加恶劣了。 ------题外话------ 今天的量完成了,谢谢大家。 038公主将军成长记(1更) 和裴桓之对着干的除了已经死掉的王锡,还有一个叫刘禅的将军。刘禅是蓬门荜户出身,从一个小兵爬到如今的位置上,在军中的威信比王融王锡之流要高多了。这样的人其实就是个硬茬,你要让他心服口服其实是很难的,因为他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他还会看不起那些世家子弟,觉得他们都是来混军功的。 休息过一晚,第二日他们就跟着平海关的将士们一道练兵。卯时二刻准点点卯,先负重跑,跑完了则是互相之间的对抗,做完这些才能去吃早饭,而早饭就是一碗清可见底的杂粮粥,吃过早饭再继续练兵,中间会排练阵法和队形,中午休息一下,下午则分开练兵。 李随棠本来就是清贵之家出身,一早上的高强度训练,练得他腰酸背痛,偷偷地自己捶了捶腰,被祈猛看到,则好一顿嘲笑,说他就是娘们兮兮的,这点程度就吃不消了,还不如回家抱娃娃。 李随棠最恨别人喊他娘们,他本来就长得眉目疏朗,一张面如粉敷的俊脸,倒像是个长安城走马游街的风流公子,立刻吼了回去:“祈猛,我警告你别胡说,不然我就揍你!” 祈猛只顾着嘲笑他:“那你倒是揍啊,动手啊,你看看人家公主,动手都不带威胁的,哪像你——” 既然要跟公主比,那他这口气还是先歇着吧。 祈猛这几天就对公主服气了,动不动就是“看看公主”怎么怎么样,弄得和当初后军那群人一样,就像是入了公主的邪教。 李清凰皱着眉,揉着她酸痛的肩膀,早上的负重她是有点吃不消的,本来男女之间力量就相差悬殊,她和男人一样负重跑,要坚持下来其实很吃力。可是军营里就是她一个女人,别人都背着同样的负重,不可能就为了她一个人而给她什么特殊对待,所以她只有咬牙坚持下去。反而之后的格斗和对抗对她来说要轻松许多,几乎不废什么力气。 这还只是第一天,经过一天的训练,第二天肯定会腰酸背痛,那疲劳就会慢慢累积下去,后面的训练就会变得十分难熬了。 她脸色有点不好看,方轻骑自然发现了,用肩膀拱了拱她,低声道:“你怎么了?” 李清凰叹气道:“没什么,就是……” 方轻骑笑眯眯地揽住她的肩:“有什么不行的就跟哥哥们说,我罩着你啊。” 李清凰瞟了一眼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臂,语气冷飕飕的:“哦,那先麻烦把你的手拿开,我怕我等下忍不住把你的手给剁了。” 到了第四日晌午,谢老将军的中军也到了。两头人马汇合在一起,谢老将军早听说了他们在萧城的所作所为,真不知道该罚他们还是该夸奖他们。要是罚他们吧,他们的确干得不错,就凭这一点人数竟然扛住了一次突厥人的袭击,还把百姓的损伤减到了最低,这一罚总是要打击别的将士的满腔热情;可若是赏,就凭他们在萧城的行事作风,他不给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刮子就算好了,他听说李清凰当着满城百姓的面,直接把萧城巡使给格杀了,简直气得无话可说。也就是李清凰有个公主的身份在,不然换成任何人做了这种事,都是要偿命的。他们还把王锡的人头挂在城墙头上,这桩事情虽然成了无头公案,但是大家心知肚明,不是他们这些人干的,还会是谁? 谢老将军觉得多了一个李清凰,他的头发都要多白好几根。 在谢老将军抵达平海关军营的当日,李清凰才正式见到了刘禅将军。之前他们在练兵的时候也远远见过几眼,刘禅身材矮小而彪悍,和裴桓之的相貌堂堂、斯文有礼完全相反,他面容阴翳,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直接把他的脸划成了两半,据说是在战场上被人一刀劈在脸上留下的,一双眼睛还是三白眼,再加上他那阴沉的眼神,看上去就像一条伏在草丛中伺机而动的毒蛇。 谢老将军看到他,倒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我听说这几年你立下不少军功,都是骠骑将军了。” 刘禅笑了一笑。他这一笑还不如不笑,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谢大将军却成了谢老将军,谢老,你看上去真是老了好几岁。” 这句话可是说是十分无礼了,可是谢老将军反而哈哈大笑,不以为忤:“我是真的老了,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怎么还能不老?” 刘禅瞥了站在谢老将军身后的方轻骑李清凰等人一眼,这一眼黏黏腻腻的,就像是毒蛇盯上了猎物:“谢老将军又收了不少能干的弟子啊。” 谢老将军把人一一给他引荐,说到李清凰时,刘禅冷笑了一声:“公主好好地待在宫里绣花不好吗?非要来这全是死人的地方,万一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将来可不要责怪末将们。” 他的嗓音低哑,再加上看向她的眼神还颇有些意味深长,尤其是说到“出了什么不好的事”那种露骨的眼神,可谓是恶意满满。祈猛当场就撩起了袖子,准备跟他干开,他是归在李清凰那支小队里,侮辱李清凰就等于欺辱到他的头上,他又不是能忍耐的个性,才不管刘禅到底是什么将军,先揍为敬。 李清凰慢慢地迈出了一步,侧过头看着刘禅,不甚在意地笑道:“刘将军言重了,我想平海关敢对我出手的人,大概还没出生呢。” 刘禅哼了一声,并不作声,但是表情是十分的不屑一顾了。 刘禅对他们有恶意,这是这几日集体练兵时就有的感觉,好几回她都觉得有人正用一种绝非善意的目光注视着他们,每一回,她都看到站在哨塔上往下巡视的刘禅。 谢老将军道:“刘将军经验丰富,能教给你们更多的东西,比那些兵书能教给你们的要多多了,以后你们不妨多跟着刘将军学习学习。” 众人齐声应是。 有了谢老将军这句话,翌日的练兵,刘禅就来鸡蛋里挑骨头了。李清凰已经连着负重跑了几天,肩上起泡起皮,体力消耗极大,从开始的队首慢慢落到队伍中间,还有不断下滑的趋势。公平来说,女人跟男人的体力本来就没办法相比的。现在要她像男人一样背着三十斤的负重,绕着校场奔跑,中间还要弯腰避开头上的铁丝网,爬过身边的障碍物,哪怕换成一个身子骨弱一点的男人,都不会比她做得更好。 可是那还不够。李清凰也明显感觉到她跟方轻骑他们的差距,就连李随棠这样的世家子弟,都能把她轻松地甩下一大截距离。 刘禅带着自己的亲兵,站在那里看他们负重训练,突然喊了停,直接把李清凰从人堆里喊了出来。他踱着步子,上下打量了她片刻,冷冰冰地开口:“既然你是谢老将军的门生,你的表现就不该只是这样。”他指了指前方的方轻骑等人:“你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知道自己差在哪里了吗?” 李清凰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头看着脚边那一块土地。 她知道自己的缺陷在哪里,可惜在短时间内,这些缺陷只会一直存在,无法改变。 等到方轻骑折返回来,见她被刘禅拉出来训话,立刻和别的几个相熟的同伴走了过来。刘禅道:“你的体力差成这样,凭你还想上战场,你果然是来混军功的吧?” ------题外话------ 过完甜蜜的上元,还是要回到煞风景的打打杀杀。 039公主将军成长记(2更) 李清凰抬起头,语气平淡:“我没有来混军功。” “你说不是来混军功的,好,很好,就凭你这个样子,你还能做什么?连负重都坚持不下来,你可知道就因为你的无能,会害死多少兄弟,啊?!”刘禅见她只是沉默,又提高了嗓门,“说话!上峰对你训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回答?!” 祈猛听他斥责李清凰的几句话,就忍不住了,怒气冲冲道:“你以为你是骠骑将军就可以胡说八道了吗?!公主她在战场上什么表现,你看都没看过,凭什么这样说?!” 刘禅朝他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容,脸上那道划开他鼻梁和下巴的刀疤变得更深了,还有皮肉翻开:“我不用看就知道她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现。没有能力,就根本不该来这里,这里不是给你们这些皇亲国戚玩闹的地方!” 祈猛撸起袖子:“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啊?公主的体力不算很好,但是也不算差了,如果她都没资格上战场,那些人又算什么玩意?”他呸得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再说,女人本来就比男人身体弱。” 刘禅呵得笑了一声:“战场上,难道敌人还会在意你是男是女?难道看到你是女人,敌人就会手下留情?既然敌人不会,那么我为什么要因为她是女人而待她宽容?不行就是不行,连最基本的负重都坚持不下去,还要上什么战场?只会拖累队友的废物,还不如早点回家去!” 他举起鞭子,直接抽打在地面上:“你们是不是很闲?练兵的时候还有空跑出来怜香惜玉?滚回去!” 方轻骑朝李清凰看了一眼,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他点了点头,硬是把还倔得昂着头的祈猛拉了回队。 李清凰忽然道:“其实刘将军你并不单单觉得我是女人而认为我无能。” 若是认为女人天生就是孱弱,他也懒得把特意把她拉出来训话了。刘禅拿鞭子指了指她:“自作聪明。” “其实你只是厌恶世家子弟罢了,”李清凰又道,“你觉得那些权贵门阀出身的公子,来军营不过是想混点军功,将来再调回长安,那履历看上去好看些罢了,你认为所有的世家子弟都是无能的、软弱的、只会拖累旁人。”她低声道:“那么,将军你就是错的。就算有那种混军功的无能之辈,也会有心怀抱负,报效国家的人。他们和你,和我,都是一样的。” 刘禅厌恶地盯着她,舔了舔嘴唇:“滚去训练,哪天要是跟不上,就给我滚!” 李清凰一言不发,又重新归队,她耽搁了一些时候,比别的人都要少跑一圈,等所有人都跑完了,就剩下她一个人把之前少了的量补回来。这样一来,就是早饭那些稀薄的杂粮粥,她也没喝到。 李随棠见她脸色不好,只能安慰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结果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前几天磨出水泡的地方现在已经破了,被他一拍,刚结上的痂子又裂开了。李随棠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尴尬异常:“我……我不知道啊……”他真不是故意的,只是偶尔会忘记她原来也是个娇滴滴的姑娘,细皮嫩肉,每天背着三十斤的沙袋,肯定把肩头都磨破皮了。 李清凰摇摇头,因为饿着肚子,再加上一些皮肉伤,让她的脸色有点苍白。 李随棠道:“你以后千万不要顶撞刘禅,他肯定是盯上你了,我听别人说了——”他悄悄指了指刘禅那些亲兵:“他们说,刘禅最讨厌那些世家出身的人,他心胸狭窄,你顶撞他一回,他能记你一辈子,不停地给你小鞋穿。我们两个都要小心了。” 李清凰笑了一下:“那真糟糕,我已经得罪他了。” 得罪刘禅的后果,大概就是她饿着肚子练兵到中午,好不容易吃了顿饱饭,刘禅又叫人把她单独拎出来,继续负重训练。别人都在练习格斗技巧,就她一个人在绕着校场跑圈。她跑到后来,体力不支,一直跑到天色黑了才完成训练量,结果连晚饭都没赶上。 她回到自己那间背阴的小房间,才刚刚把肩上的绷带换了新的,又抹上伤药,房门就被敲响了。 她站起身去开门,只见门口站着的正是裴桓之。他手上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那粥煮得粘稠,并不是早上那种清得可以看到碗底的粥。他把碗递到她手边,笑道:“我听说你还没吃晚饭,过了点,饭堂就不开火,这是我用房间里的炉子帮你煮的,别告诉别人。” 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还闪烁着笑意。 李清凰接过碗,请他进去坐。 裴桓之本来还有点犹豫,后来转念一想,她都愿意从军了,哪里还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便大大方方地在桌边坐下。因为房间小,除了一张床外就只有一张靠墙的书桌,还好有两张凳子,他们一人一张,她坐下来,也不跟他客气,就大口地喝着热气腾腾的小米粥。 裴桓之道:“听说你今日被罚了?你还想坚持下去吗?” 李清凰诧异地望着他:“为什么不能坚持?” 她都坚持了十几年,打磨剑意,练习骑术和箭法。现在她不就是体力差了点吗,这总是能练好的,她既然能在武技上战胜绝大部分对手,也能把男女之间的体力差距拉到不再明显。至少,这不会是她身上明显的缺陷和短板。 裴桓之笑了起来:“那就好,我只是担心你。其实刘将军是有真本事的。” 一个能从底层小兵爬到骠骑将军的位置的人,自然是有其过人之处。当年谢老将军对他的评价也颇高,说他敢打敢拼,有勇有谋,是员猛将。但他从来没有动过把刘禅收为门生,为他铺路的心思,究其原因,也是因为刘禅此人,心胸狭窄,其实难当大任。 他若只是一名校尉,每回上战场都冲在最前面,奋勇杀敌,对于士兵也有激励作用。可是他心胸狭窄,没有容人之量,这样的人要是成了将军,反倒不是一件好事,到了最后,他肯定会排除异己,带着偏见看人,他对李清凰就是这样。他甚至能从欺压公主这件事上,尝到从来没有过的甜头和满足感:公主是皇帝的女儿,是金枝玉叶,比那些世家子弟的出身还高,可是他作为上峰,却能随意辱骂她惩罚她,哪怕是不合理的要求,她也没办法拒绝。 若是她想要反抗,以公主的身份去压制他,那她也没有资格继续留在军营里了。 李清凰道:“我知道,他说得也有些道理,到了战场上,突厥人可不会因为我是女人就对我手下留情,若是我落在突厥人手上,恐怕会比死了还惨。所以,我会把体力练好的。” 裴桓之这回却开始欣赏她了,从她平静的面容和平淡的话语中,他很容易就发觉她说得是真心话,她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好,你能想通就好。” 她把裴桓之刚送出门,方轻骑也正好出现在了门口,他盯着裴桓之手上的碗看了一会儿,神情复杂:“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李清凰笑道:“进来吧,你还跟我客气起来了?” 方轻骑他们是睡得通铺,跟她这边根本就是两个方向,他现在特意过来找她,难道她还会把他关到门外去吗? 方轻骑踏进房间,环顾周遭,又道:“你这房间很小啊,看上去似乎阳光也不好。” “嗯,是晒不到太阳,不过也无所谓,反正就是个晚上睡觉的地方。” 其实她还觉得这房间好得很,如果让她跟人挤在大通铺,那些臭袜子味啊汗臭味啊还有晚上此起彼伏的鼾声,她根本就不可能休息得好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袖子底下的碗拿了出来:“大家知道你没吃晚饭,每个人就省了一口饭给你。”他抓了抓头发,更尴尬了:“但是你应该已经吃过了吧?”裴桓之离开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只碗,这个时间带着一只空碗来找她,肯定是不可能的,多半也是来给她送吃的。不管裴桓之在军营里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作为将军,伙食肯定是比他们这些小兵要好得多。 他看了看碗里的夹生的米饭还有上面一堆看不出颜色的炖菜,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好像……让她吃碗里的东西,实在有点过分了? 李清凰道:“这是你们带给我吃的?”她也不跟他客气,直接把碗拿了过去,开始用筷子扒饭。这晚饭的味道实在一言难尽,不过看她吃饭的样子,却很是香甜。方轻骑看着她低头扒饭,没费多长时间就把一碗饭都吃下去了。他震惊道:“你有这么饿?” 李清凰实话实说:“刚才裴将军给我带了这么小一碗小米粥,你说我能吃饱吗?” 体力消耗大,才需要更多食物,一碗小米粥显然是不够的,就算她在长安当公主时,那也不够她吃的,裴桓之到底对女人的食量有什么误解? 方轻骑忍不住笑了,露出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我发现,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小公主。” 方轻骑说得喜欢,跟男女之情多半没什么关系,这样的话他向来都能随口道来,一点都不矜持。 李清凰回答:“你明日对着打饭的大娘多诉几回衷肠,说不定你碗里的肉都会比别人多两块。”如果有肉的话,按照她这几日对平海关军营伙食的了解程度,也不知道他们一个月能不能吃到两回带荤腥的菜。 040生离与死别(3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李清凰都成了那个承受刘禅怒气的靶子。因为她点明了他从骨子里就看不起世家子弟,觉得一切世家子弟都是废物点心的心思后,刘禅也不再单独把她拎出来训话,而是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盯着她,非要形容一下这种眼神的内在含义的话,大概就是毒蛇看到了青蛙。 但是跟他们一道的李随棠显然倒了大霉,被刘禅冷嘲热讽不断,好几次他都差点要不顾军纪扑上去揍人了。 祈猛甚至还提出了一个建议:“不如等某天天黑了,我们冲到那货的房里用麻袋把他头一蒙,然后往死里揍?” 这建议的确是深得人心,但方轻骑当头就朝他泼了一盆冷水:“入了夜,你怎么靠近得了刘禅?还冲到他的营房里去,你说说,这怎么能做到?” 刘禅手下的亲兵没有一千也有五百,还有些身手特别好的。他们就算再强悍,也不可能同时摆平这么多人,更不用说还要避开巡逻的士兵接近将军的房间了,怕是根本没走到近处,就被人给绑起来了。 祈猛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方轻骑向来鬼点子多,而且大多都是些很损的点子。可惜这回他摇了摇头,爱莫能助:“没办法,要么忍,要么滚。” 小兵就算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一个小兵,重要性根本没法和将军相提并论。他们根本没法跟刘禅硬扛,除了忍耐,就没有别的办法。 “忍忍忍,就知道忍,再忍下去我就先憋死了!” 方轻骑微微一笑:“也不是完全没办法,过几日谢老将军不是要选拔亲兵吗?我们可以趁机把刘禅拉下水。”他附在祈猛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听得祈猛连连点头称是。 李随棠看了他俩一眼,摊手道:“我不觉得这是个办法。” 李清凰在一边哄着红烧肉,平海关伙食太差,她都没办法亲自下厨,导致这几天红烧肉跟她闹起了别扭。她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很是忧伤地说道:“现在我也吃不饱,就跟你一样,可见当小兵肯定是不行的,等找个机会再立下大功才能给你加餐了……” 结果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谢老将军派在外面的斥候回报:前方有一队突厥骑兵正朝平海关奔驰而来,隐约可见后方还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打算正式开战。 在李柔月和亲突厥之后,两国的确是平静了一段日子,但是好景不长,突厥人很快又撕毁了停战协议,开始对平海关虎视眈眈。突厥人背信弃义,撕毁协议的事,其实并不太出人意料。李清凰一直都知道要靠和亲才能维持两国和平不过是权宜之计,只待时机成熟,战争还当一触即发。 谢老将军让斥候再探。 隔了一阵子,斥候狂奔进来,脸色也很难看,急道:“谢老将军,是突厥王的军队!他们很快就到,看方向是往萧城去的!” 以萧城的军事守备,就是阻拦那些烧杀抢掠,抢完就走的突厥人都很艰难了,如果对上突厥王的军队,那根本是没有一星半点的胜算。 谢老将军立刻站起身:“立刻列队,我们要正面迎击突厥人!” 紧接着是一阵混乱,因为事态紧急,就连阵型都没完全排好,就先朝突厥人过来的方向进发,边走边调整队形。 李清凰飞奔去马厩找红烧肉,结果红烧肉还在为这几天糟糕的伙食和她对它的忽略而闹别扭,怎么都不肯让她套上马嚼子。李清凰心急如焚,只好跟它许诺了一堆她现在还根本做不到的好处,它这才愿意让她骑到背上。她不由叹气,她的马实在太聪明,这真不知道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要对付一匹成了精的马,显然也是会消耗不少精力的。 等她归入轻骑兵的队伍,刘禅已经到了,他看了她一眼,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已经穿好轻型铠甲,羽箭弓箭都挂在背后,装备妥当,挑不出任何毛病才去训斥其他动作慢的士兵。方轻骑驻马挨在她身边,他的坐骑显然对红烧肉很有兴趣,不断去嗅红烧肉身上的味道,还兴奋地打着响鼻。 李清凰嫌弃地看着他的马,觉得他这匹马实在是太普通,完全配不上她家红烧肉的聪明机智,冷飕飕地开口:“你赶紧让你的马离我家红烧肉远点,要不你就离我远点。” 方轻骑简直对她的粗神经叹为观止:“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关注这个?!” 他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正在讲小话,就压低嗓音道:“等下注意身后,我怕有人公报私仇。” 他在“有人”二字上加了重音,但是余光却是瞥向刘禅的。 他的担心并不是凭白生出的,战场上被自己人在后方放冷箭的事情其实很多,毕竟这个时候,所有人就只能关注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一个游神就很容易在战场丧命,本来敌人已经足够强大,难以对付了,却还要被友方在背后下黑手,尤其是他们这些骑兵,本来就是冲在最前面、战损最大的部分。 李清凰回头看了看刘禅巡视军容的背影,沉吟无话。 041生离与死别(4更) 她没有接方轻骑的话,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刘禅瘦小而又彪悍的身影,就转过了头去,直视前方。 等到了真正的战场上,她其实不会有功夫去关注自己的安危,更不会把很多心思放在背后,战场上残酷野蛮的拼杀,往往都在一瞬间,很多时候甚至连思考都来不及,只能凭借本能行事。 军队开拔,轻骑兵作为先锋,护卫在阵型最前方。李清凰绷紧下颚,心里一直都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为何是突厥王的部队出兵?突厥内部其实是分裂的,有几个部落一直都想独立,只是碍于突厥王的威信还没有行动罢了。突厥人也知道,他们和西唐相比,绝大的劣势并不在于草原上资源匮乏,而在于人数,他们和庞大的中原人群体相比,人数实在是太少了。 如果现在脱离突厥王独立,只会落到迟早被西唐一网打尽的下场。 所以他们最为团结的时候,就是入关烧杀抢掠,侵占西唐的疆土,只要有更多的土地和城池,奴役控制更多的西唐人,他们才能渐渐拓展自己的势力,慢慢将西唐蚕食。 突厥王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压制住其他蠢蠢欲动的部落,很少会让自己的亲信军队出征,可是现在…… 李清凰跟着整齐划一的骑兵阵型,慢慢往前推进。她已经和突厥人交过手,突厥人真正强悍的实力必须要在马背上才能发挥出来,他们就像是天生生长在马背上的民族,对于骑术相当精通,西唐的骑兵在本质上是弱于突厥骑兵的。可骑兵就是一个相当有战斗力的兵种,一个骑兵能抵得上十几个步兵,骑着马长枪突刺,很容易就造成一连串的伤亡。 她注视着前方,刘禅已经派传令官让他们原地停住,重整阵型,换成了尖刀阵型,直直地指向突厥人大军压境的方向。 她看着前方飞扬的尘土,还有这土地上不自主的震颤,细碎的发丝正在脸颊边调皮的舞蹈。 远处的突厥骑兵接近了,又变得更加清晰,在平海关飞散的黄沙中,那些高大彪悍、手持长刀的突厥人就显得尤为可怖,她很容易便觉察到身边士兵的不安和内心的退缩,其实不光是这些骑兵,她甚至能感觉到很多马匹都开始不安地用蹄子扒拉着地面。 这还没开战,士气就已经弱了。 终于,成千上万的突厥骑兵停在了他们的尖刀阵之前。很快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隙,有人从这千军万马中骑马踱了出来。李清凰眯着眼努力去看,终于看清楚那人的形貌,他身材魁梧,手臂肌肉凸起,耳朵上还戴着金子打造的耳环,却是她曾经在长安有过一面之缘的使纳王子。 他跟身边的亲兵说了一句什么,就见突厥人的队伍里跑出一名传令兵来,在离他们还有百米的位置停下,扬声道:“今日领兵的正是使纳王子!前方西唐主将为何人?” 那个传令兵说汉化的腔调也是带着浓重的口音,听起来怪腔怪调的。 “我西唐大将为谢勋谢大将军是也!” 谢勋是被先帝册封为护国大将军,他的名字就算在突厥人那边,都是家喻户晓的。 使纳王子却笑了,似乎说了些什么话,李清凰并听不清楚,可是他说完后,那些突厥将士都纷纷大笑起来,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话。 果然,那传令兵道:“你们中原人有一个典故,叫做‘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使纳王子让我等问候谢将军,您老人家还能使得动兵器,骑得了烈马吗?!” 那使纳王子又不知吩咐了什么,他身边的亲兵很快就拉来了一个木制的邢架,上面还点缀着斑斑血迹,那些亲兵把这光秃秃的邢架固定在地面上,又从后方拖出了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来,他们毫不留情用绳子绑住那人的四肢,慢慢将人用绳子拉伸到高处,挂在邢架上面。 所有西唐骑兵都莫名其妙看着这一幕,每个人都不太在意地想着此人到底是谁?因为王融是在清扫突厥人抢掠之后的现场被流箭射中身亡的,所以他们并没有将领落在突厥人手里,如果只是随便抓了一个小兵把他挂起来,对西唐大军的士气其实并不会有什么影响。 可是李清凰却攥紧了拳头,她的后槽牙磨得咯咯直响,胸腔中涌动着蓬勃的怒火,可是整个人却是冷的,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冬的冰雪之中。那个该去见鬼的使纳王子,他怎么敢这样做,他怎么敢?! 千万人之中,唯有她能够认出那个被挂在邢架上,毫无反抗之力的人,她温柔清高如孤月般的面孔被血污沾染得看不出颜色,她纤细娇弱的身躯无力地被绳子拉扯,展露出一种绝望而耻辱的形态,她曾经握着她的手带她去看牡丹花会,海棠花会,亲手教她女红和烹饪,甚至最后还替代她和亲突厥! 她要杀了他们!那些活该下地狱的突厥人,还有那个骑在马上耀武扬威的突厥王子,她要活剥了他的心脏,一刀一刀砍下他的四肢,却让他久久无法死去。 她紧绷的状态很快就被方轻骑发现了,他注意到她的一双眼睛里慢慢染上了血色,担忧地压低声音唤道:“小公主?小公主?清凰?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 她只是凝望着被挂在邢架上像一只垂死的孤雁的人影,又慢慢把目光移到了被众人保护在中心的使纳王子身上,她的眼神就像是淬了毒液,正欲喷薄而出的怒火陡然间平息了,她开始冷静地思考如何在千军万马中将他杀死。 突厥那方的传令兵又道:“这就是你们西唐的襄阳公主,你们谁还上前把她救下来?使纳王子说,你们没有人敢,因为你们西唐人就是懦夫,只敢躲在女人的裙子后面,靠着女人来换取短暂的和平,你们——” 他的话还没说话,只见一支流箭从西唐的阵营中飞出,正中他的咽喉。 刘禅放下手上的长弓,一挥手:“应战!” 战旗舞动,前方的骑兵朝着突厥人飞驰而去。 刘禅再次抬起他那把长弓,他臂力强大,那把弓比他坐在马背上的背脊都要高,却被他轻轻松松地拉开,第二箭,他正是对着被挂在邢架上的襄阳公主李柔月。 她已经没有用了,在战场上多活着一时,就会对士气造成无法挽回的损伤。 不过是个和亲给突厥,最后又被突厥人拿来当做靶子的无用的公主,还不如死在战场上,给他们西唐将士祭旗。 他眯着一只眼,瞄准了她的头颅,放出了这气魄惊人的一箭。 因为距离太远,他并不确定对方是在他的射程之内,所以他才对准了她的头颅,哪怕箭身上力道歇了,也能一击致命。 042生离与死别(5更) 正和突厥骑兵缠斗的李清凰似有感应,忽然往身后看了一眼,弯腰避开了突厥人朝她兜头劈下的那一刀,她勾住马镫,伸长手臂,突然抓住了对方的颈项,用力把人往右扔出,她的动作太大,身上的破绽立刻就暴露了出来,一不小心就被人在背上砍了一刀,因为有铠甲抵挡,只是轻轻划开,并没有伤到皮肉底下的筋骨。 那个被她扔出去的突厥人惨叫一声,背心中箭,很快又被纷乱的马蹄踩中,很快就没了声息。 李清凰受了伤,见了血,围在附近的突厥人都像闻到了血腥气的苍蝇,朝她奔来。她抬起手臂,手上的尖刀直接切在对方的从盔甲间隙中露出的脆弱脖颈上,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但是并不要紧,她不断地朝着邢架的方向厮杀,从密密麻麻的突厥骑兵中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刘禅已经知道他那一箭没有成功,他看得分明,还注意到李清凰的小动作,怒气冲冲道:“你们谁都不准去救她!她要找死,就让她去死!” 这简直就是不知所谓,留着一个根本无用的襄阳公主在突厥人手里当人质,还不如干脆当场射杀了。她要去救人,就算运气好,救成了,就等于要带着这样一个累赘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搏杀,这不是意气用事,而是极端愚蠢!就是这样愚蠢又不知所谓的人,竟然能让谢老将军另眼相看,交口称赞,这到底是为什么?明明不管是征战沙场的经验,还是这年来立下的战功和坚定的心智,不管是哪一样,哪一样他不比李清凰强上百倍?! 可是谢老将军将他从小兵一路提拔上来,却从来没有说过让他继承自己衣钵的话,可他却对李清凰另眼相看。到底是凭什么? 李清凰弯腰,从背上拔出长弓,弯弓搭箭,嗖嗖嗖连珠箭射出,红烧肉扬起前蹄,猛地一个前冲,竟从敌人的拦截之下腾跃而起。她一脚勾住马镫,整个身子都挂在马鞍之外,双臂伸长,将那具脱离绳索牵制的身躯抱在怀里,然后一手扶住她的背心,一手拿刀,再次投入浴血拼杀之中。 她勾着李柔月软绵绵的、血迹斑斑的身躯,低声道:“姐姐别怕,我来救你了。” 她能在突厥人的阻挡下把她抢回来,就能平安把她送回长安,送回她们共同的家乡。只要她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她去死。 李柔月靠在她怀里,只发出了轻微的喘息声。一双迷蒙的眸子见到她坚毅而美丽的侧脸时,又慢慢地亮了起来。 李清凰低声道:“我带你回家。” 她微微绷紧着下巴,她明亮的眼睛满是复仇和怒火的星火,一片燎原,她是那样美丽,就像春日里温暖的太阳,而她还不断用她身上的温度来温暖早就变得冰冷的她。 李柔月又慢慢勾起嘴唇,露出了一个细微的笑容。 她带着一个人——用刘禅的话来说,一个拖累,一个累赘,她奋勇杀敌,在紧密的包围中再次杀出一条血路,她没办法阻止自己受伤,但她却把李柔月紧紧保护在怀里,不让她看见这残酷而血腥的一幕。她手上的刀光划过,就会斩落一颗头颅,还有一道喷涌而出的鲜血,她每次被逼到极限,又突破极限,再一回从突厥人的包围中冲杀去。 她重新又回到自己同伴的身边,她已经安全了,她回过头,遥望着另一头的使纳王子,他左躲右闪,亲自上阵杀敌。李清凰露出了一丝冷笑,左臂抱紧了李柔月,淡淡道:“姐姐,他这样对你,我把他的头砍下来好不好?” 她重新冲进了混乱的战场,一双眼睛就只盯着属于她的目标,她的猎物,她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尝到了嗜血的味道。她再次拔刀,从后方一刀劈倒了使纳王子身边护卫着的亲兵,第二刀直接往那位突厥王子的肩头劈下。 使纳王子忽然感到脑后扬起一阵冷风,下意识地用盾牌一挡,咣当一声,那股强悍的力道将他连人带马逼开了一步。李清凰转动了一下拿到的手腕,紧接着又是一刀向他砍去,这一刀正砍在他的护心甲上,差点把他震落到马蹄之下。幸亏他的亲兵很快发现这里局势不对,上前救驾。 使纳王子几乎是狼狈地往后败退,他在离开时,还忍不住回头去寻找到底是谁把他逼到了这个尴尬的境地。他看见了李清凰那张染了半边血渍的漂亮脸蛋,她的眼睛很亮,比天气晴朗的夜中最明亮的星辰还要明亮,她朝着他做了无声的口型:你等着,我会来取你的人头—— 使纳王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感觉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凉气从背后攀爬而起,他裸露在寒冷空气中的颈上顿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但是很快的,李清凰又重新陷入新一轮的苦战,他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他用一种呢喃的语气道:“杀了她……” 保护他的亲兵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又问了一遍:“王子,您的意思……?” “杀了她!”使纳王子愤怒地吼叫,“我说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难道你没有听到吗?!” 他生在草原,是突厥王最喜爱的儿子,他彪悍勇猛,一往无前,本来并不会怕李清凰那样小小的女子。可是他在和她对视的刹那间,他野兽般的直觉告诉他,她那句话绝不只是说说而已,她一定会做到,她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这样! 突厥人的进攻被阻挡在了平海关外的荒原上。 谢老将军抵达平海关的第一战,首战告捷。 但是没有人因为这场胜利而高兴,纵然突厥人败走,可是他们的损伤……也太惨重了。 荒原上卧倒着大片大片的尸首,有突厥人的,更多的却是西唐士兵。清扫完战场,回收了可用的武器和马匹,就把剩下的尸体叠放在一块,点起一把火。 西唐人讲究魂归故里,若是可以,最好还能把遗体带回去。只是死亡的士兵实在太多,每个都睁着眼,脸上带着黑红的血迹,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能够活下来的人便会想,或许下一次,死的那个人就是他们了。 刘禅跳下马,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李清凰的麻烦,他实在受够她的独断专行,不安常理出牌,她突然一个人冲进突厥人的骑兵阵营中,就是为了救一个半死不活毫无用处的襄阳公主,她救了人,又再次去刺杀那个突厥王子,她不是胆大妄为,而是根本没有脑子,这样的人若是还能擢升上去,一定会坑死整一支队伍。 他大步冲到谢老将军面前,疾言厉色道:“谢老将军,就算她是公主身份,就算她的确杀了不少突厥人,你也不能再包庇她,让她继续这样任意妄为!” 谢老将军平静地看着他,只是摇了摇头。 而这时,李清凰抱着李柔月三步并作两步跑进营帐,急道:“叔父,救救她吧——”她脸上的血渍没有擦过一下,声音有些哽咽:“求求你,救救她!” 番外之元夕暗香(1更) 上元节。 空空荡荡毫无人气的刑部。 但凡有家眷的,都已经赶着回去过节,若是定了亲但还没完婚的,也亲自提了礼品上门拜访岳父母及未婚妻,若是连婚约都没有的小官,则是约在一块儿去东市凑热闹看花灯,说不准还能和哪家小姐看对了眼,可是有了婚约没完婚又没地方去的人,就只有林缜一个。本来正想把所有手头上的零碎事情全都做完的林缜,被上司赶出了刑部衙门,站在同样空空荡荡的六部衙门外,头一次觉得不知道所措:“……” ……他就是,想再多做点公务,难道也不可以吗? 好像是真的不可以。 他孤身一人在长安漂泊,虽然名声很好,是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可也不过是那些犹如过江之卿的京官中小小一名,大概在这种节日里就是连应酬都没有人请的那种。一个人,可能只有关在家里闭门读书了。 在寒风萧瑟中,唯独他一人形影单只,往家里走去。那些赶往东市看花灯的男男女女们经过他身边,又会下意识地朝他望一眼,大约是把“可怜、无助、孤单、寂寞”的标签通统贴到了他的身上。林缜叹了口气,大概……是有点孤单,若是要回那间小院里看书,那就更加孤单了。 他正要拐进他租住的那条小街,就看见顾长宁前呼后拥,带着一大拨长安公子出来游玩。他穿得看似素净,其实边边角角皆是匠心,袖口边上,衣领边上,还有衣袍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是绣娘一针一针精细绣制出来的绣样,再披上一件灰黑色的狐狸毛大氅,这富贵又压倒了素净,一看便是满身风流、翩翩佳公子。 顾长宁一看到林缜,立刻招呼:“林兄可是要同我们一道出游?” 人多才热闹,玩闹起来方才有趣。尤其是上元之夜,冷冷清清,孤孤单单,那还有什么玩头? 顾长宁的狐朋狗友大多是些世家公子,对林缜这个状元郎,并不熟悉自然也不会太过热络。 林缜本想拒绝,可是话头到了嘴边,又变成了:“既然如此,便叨唠顾兄了。” 顾长宁双眼一亮:有戏! 他领着一群人转向东市中心,今夜是难得的佳节,也是男男女女出门相会的好日子,整座长安城都将通宵达旦、取消宵禁。东市街边的花灯都已摆了出来,莲花灯、牡丹等、桃花灯,方形圆形高的扁的,一排又一排缀满了整条街道,灯下还吊着一个灯谜,只待人来摘下。 平远城自然是不如长安这般繁华。林缜还没见过如此热闹鼎沸的上元。 被人流推着走着,他忽然停了下来,站在一盏杏花灯前,那盏灯编织得精巧,薄如蝉翼的桃花纸覆盖着竹篾,犹如一个昏黄的、氤氲着香气的美梦。他不由自主又上前几步,伸手去拿挂在灯下的谜题,可是有人却比他动作更快,先一步摘下了谜题,对着头顶那满城灯火念道:“禾中长草心不忙……” 周遭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见她扬起脖子,露出一张格外浓丽的面孔,在这灯火璀璨的上元,也像生在繁华的仙境里面。她捧着写着谜语的笺纸,突然感觉到身边有人,诧异地侧过头来,一双杏眼微微一眯,嘴角往下一撇:“哦,是你啊。”十足嫌弃的语气。 林缜轻咳一声,压低了声音:“……你解出来了吗?” 李清凰正在思索,这个谜题很是奇怪,没说是猜一物又或是打一个字,所以她一下子还没想出来。她正想说还没想到,可是顾长宁却挤开人堆,直接插话道:“你要猜谜,好歹也把字认全了吧,你认全了吗?” 那种昏黄色的、美梦冉冉的气氛顿时被破坏得一干二净。李清凰卷了卷袖子,把笺纸排到他的胸前,恼羞成怒:“听说顾表哥小时候还有神童之称呢,怎么也不考个状元让我开开眼呢?” 顾长宁得意洋洋地展开了折扇,虽然这夜这寒风已经足够凉爽,凉爽得都能让人打哆嗦了,可他就是怡然自得地摇着折扇,慢条斯理道:“今年是难得的恩科,我怎么好同那些寒窗苦读的士子去抢?待三年之后,我必将一举高中,就算没有状元,那探花郎也如我囊中取物一般。” 李清凰:“……”你可真是不要脸哪! 顾长宁继续打着扇子,拿起那张笺纸:“你呀,不要总是这么凶,温柔一点妩媚一点,好声好气地求我几句,我就帮你把这盏杏花灯赢回去。” 李清凰看了看快要把尾巴给翘到天上去的顾长宁,再看看沉稳安静的林缜,当机立断捉了林缜的手:“你知道了吗?”结果她才刚碰到了他的衣袖,林缜就眼疾手快地把袖子从她手边抽走了,还往边上退了一步,跟她保持了三步以外的安全距离。李清凰就差当场把整张脸给拉长到地上:她是头顶长角还是脸上长疮了,她又没两个脑袋四个手,他到底躲什么呀。 林缜瞥了一眼顾长宁手上的笺纸,道:“芒种。” 禾中长草心不忙。禾中可为“种”字,心不忙是为“亡”字,亡字长草可不就是“芒”? 顾长宁恍然大悟:“对,就是芒种。”他故作高深地叹气:“也不知道这个字谜是谁出的,竟然也不点名谜底是节气,这对于某些人来说,真是想破脑瓜子也想不出来的吧!” 李清凰忍不住道:“你说的某人,是在说你自己吗?” 眼见着他们两位冤家又要吵起来,林缜无奈道:“这纸上的字是裴太傅的笔迹。”裴老太傅是裴家的掌家人,裴家是西唐首屈一指的世家之一,他考中春闱的卷子还是裴老太傅亲点的。说到裴老太傅,这又是一段传奇,想当年谢珝登基为女帝,吓坏了一群脊梁笔直笔直的御史,他们在含元殿外静坐啊绝食啊绝望哭泣啊撞柱子撞钟楼自杀啊,花样层出不穷,就只有裴老太傅干脆连朝也不去上,告了个假在家里逗鸟养花。并且在事情过去后,也没有继续上朝的想法,还是谢珝亲自登门拜访,请他出山。 你说裴老太傅难道是支持谢珝夺了李家的江山登基为帝吗?他自然是反对的。 可是你说他最后有什么损伤吗?那是一点都没有,还好吃好喝地养了好一段日子,最后还得谢珝亲自上门请他。 外面人提起谢珝那一次纡尊降贵去请一个臣子出山,求贤若渴,还要附带上裴老太傅高风亮节,若不是为了这天下民生,肯定就此告病不出了。 李清凰却道,这裴老太傅可真是老狐狸。赚足了面子,又全了他侍奉过两位君王的忠诚。 顾长宁一听裴老太傅的名字,自然而然地闭了嘴。可是一旦闭上了嘴,安静下来,又觉得好像有点什么事情被他给忘记了。 李清凰抽走他手上的笺纸,高高兴兴地提着杏花灯去街头管灯人那里买灯。一个灯谜对一盏灯,谁猜对了就可以把这盏灯给买下来。可是那个看管灯笼的长者却抚着胡子摇头道:“这盏灯不卖!” “不卖?”李清凰莫名其妙,“为什么不卖?” “因为老夫见你就觉得不投缘!”长者抬手点了点她,“而且这个谜底可不是你想出来的吧?” 其实李清凰本就是一见这盏杏花灯觉得心喜,也并没有非要它不可,可是现在却被激起了战意:“这天底下投缘的人本就少,俞伯牙还说钟子期知音难寻,若是容易那就是酒肉朋友。长者若是觉得我想不出那谜底,何不再出一个新的来考较我?” 长者瞪了她一眼,直摇头,可是又看到她紧紧地盯着自己手上的杏花灯,又觉得好笑:“你当真是喜欢这灯?告诉你实话也不打紧,这盏灯就是我亲手编的。” 亲手编的杏花灯,灯下串着裴老太傅亲笔写得谜题,再加上他一见自己就看不顺眼。李清凰恍然大悟:“裴太傅,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同我怄气,您也太过分了吧!” 裴老太傅:“……”这事被她这么一说,怎么就显得他这样无理取闹,欺负她这小姑娘? 李清凰又道:“再说今日是上元夜,您也微服出访,就不能当没认出我来吗?” 李清凰那张脸,就算他想当认不出也难啊! 裴老太傅道:“也行,那你就再解一个灯谜吧,解出来了灯归你,解不出你就走人。”顿了顿,他道:“聆雨声朦胧,看远山倒影,垂钩荷锄意自得,猜一个字。” 李清凰眼珠一转,笑道:“这可简单了。” “哦,那你倒是说说看?” 她当然是知道的,但裴老太傅之前因为她的身份而刻意为难她,这可不能就这么算了,她转过身,把在近处围观的林缜一把扯了过来。林缜:“!”她这抓人的力气可真大,直接把他一个男人一把扯到了裴老太傅面前,然后双手一抬用力按住他的肩膀,飞快道:“聆雨声朦胧,看远山倒影,垂钩荷锄意自得,一个字。” 林缜连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予” ------题外话------ 本来这应该是昨天发的,因为昨天就是上元。唐朝时候是男男女女出门相看的好日子,《隋书》里说:每当正月,万国来朝,留至十五日于端门外建国门内,绵亘八里,列戏为戏场,可以说是通宵达旦地看花灯看歌舞顺便相个亲拉拉小手。昨天一直忙,到了晚上才开始写,写完已经晚了,就当今天才是上元吧,大家和林缜还有公主再过一次节。 因为迟到了,这篇番外就免费了。 按照这篇文的时间线设定,公主是没有时间过上元节的,她的上元节都在边关受苦,林缜也没机会和她过节,但既然是番外,那就不管逻辑。 番外之元夕暗香(2更) 裴老太傅简直都要被她给气了个仰倒:“你你你——” 李清凰提起那盏杏花灯,洋洋得意道:“多谢裴老太傅!” “小毒瘤!”裴老太傅气得直摇头,又自言自语道,“老毒瘤养出来小毒瘤,姐姐又是个大毒瘤,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李清凰高高兴兴地提着花灯,那柔和的光映在她的脸上,映照得她一双眸子都如星星一般闪亮。顾长宁这才想起之前被他忘记的事情,诧异道:“该不会,今晚你就是一个出宫来玩的吧?这么惨?” 这话可说得很扎心了。李清凰还没什么反应,林缜反而想,若不是碰上了顾长宁,大约他就得一个人过上元了。 他本就不是自来熟的人,虽然性情沉稳温和,可是这样的性格也代表了他不太容易同人深交,所以在长安也没有交到什么至交好友。 李清凰叹气道:“这不是走丢了吗?我两位姐姐都在,我也打算去找她们的。” 顾长宁顺口问了一句:“她们在哪?” …… 如果把时间倒回前面,顾长宁发誓,他绝对不要嘴欠问那个问题。 他看着眼前那座古朴的花楼,再看那高高挂起的牌匾,上面“南风”二字就如银钩铁划苍劲有力。 南风,男风……不是他顾公子该来的地方。 别说是他,就连站在身旁的林缜脸色都很难看了。 今日的南风馆,却是格外的热闹了,因为上元夜又没有宵禁的关系,门口人来人往,也有许多像顾长宁那样单纯来看热闹的 人。 李清凰喃喃自语:“难道她们还走到?反而是我走得快?” 门口揽客的是个身材颀长的男人,他容貌清秀,穿着一袭青衣,却不是众人想象中那种涂脂抹粉不男不女的样子,反而还有几分书卷气。他举步走到李清凰面前,拱手行礼:“这位小姐——” 李清凰摆了摆手:“我是来等人的。” 她都十六岁了,还没正大光明来过一趟南风馆呢,据说贤平大长公主——也就是她的姑姑,是这里的常客。大约是因为谢珝登基为女帝,贤平姑姑就彻底地放飞了,可能觉得既然女人连皇帝都能当了,她去南风馆里找乐子也算不得什么,就从从前的偷偷摸摸掩掩藏藏变成了光明正大毫无顾忌。 那男人微微一笑,一双凤目弯了起来,倒是有些魅惑:“可是站在外面多冷,等人也可以去里面等。” 顾长宁从来没见过这种做派的男人,只惊得目瞪口呆,也没见过这么会作死的人,拉客竟然拉到了李清凰这刁蛮公主面前,可不怕她直接把他捶成骨折吗? 李清凰好奇地望了他一眼:“里面的人都像你一样吗?” 南风馆这种地方总归是被许多人妖魔化的,说里面的男人简直不像是男人, 就跟女人一样,可男人就是要刚强要铁骨铮铮,一个男人像女人的做派会被人鄙夷的。 “像我这样……”那男人懒洋洋地拖长了声调,他音色低沉动听,说起话来的就有股说不出地魅惑,虽然不算绝顶的俊美,却十分的吸引人,“小姐是想说,觉得在下还算不错喽?” 李清凰向来实诚,回答道:“嗯,是的。” 顾长宁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为什么她还没把人给打死,却觉得那人还不错了?他只要一想到李清凰被骗进南风馆,从此又多了一个如同平阳公主那样的存在,就头皮发麻,平阳公主好歹还要带着人去强抢民男,若是换成李清凰大概就可以趁着夜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地动手了。他可不能眼睁睁地见着她走上那条邪路啊! 他想得多,林缜却比他动作要快,一把抓住李清凰的手臂,把她挡在了身后:“她不会进去的。” 李清凰:“……”冤枉啊,她也没想要进去。 “嗯?”那男子诧异地挑起眉毛,“当真?”作为这家南风馆的老板,他那一双看人的眼睛也是油里炼过的,这漂亮的小姑娘可不是普通人,可他这家南风馆就是招待那些不普通的人,反而是这少年郎君,紧张得有点太过了吧?她若是不想进去,难道他还能强迫她进去不成? “她不进去,”林缜又重复道,“我们还有事,你找别人吧。” 李清凰敲了敲他的肩,凑到他的脑后,轻声问:“还有什么事?” 林缜被她吹到后颈的气息激起了鸡皮疙瘩,回头一本正经道:“嗯,我饿了,你想吃点东西吗?” 顾长宁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们走到街边的小摊,那是一家卖元宵的小摊子,往常生意也绝不会这样好,可是今日是上元节,百姓们都会出门来游街,一个卖元宵的摊子竟是也挤满了人。顾公子曾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光顾这种街边小摊,他顾长宁是什么人,母亲是谢家嫡女,外公是谢老将军,姑母是皇帝,他不缺吃不少穿,样样都要精致,哪有和这么多人束手束脚挤在一起过? 李清凰却完全跟他相反,她就是那种很随遇而安的人,给她一碗馄饨她也吃得津津有味。 顾长宁见她吃得香甜,忍不住问:“真有这样好吃?” 李清凰点点头:“其实我很饿了,昨晚守夜,今早还有相国寺高僧过来念经,我从昨晚到现在都没进过一粒米。” 规矩不能破,就算是她那种从来离经叛道的人也不敢有异议。 顾长宁思索了片刻,还是不打算动面前的那碗元宵。而之前说自己饿了的林缜也没有动。他不由挑起半边眉毛,总觉得有点怪异:明明不饿却非要说自己饿了,现在有吃食了,却一点都不动,他到底是什么个意思? “你不吃吗?”李清凰吃完了馄饨,又瞄上了林缜面前那碗元宵,那元宵一个个都是白白胖胖,隐约透出里面的芝麻馅儿,看上去好像很诱人,于是她直接问了出来,“你不吃吗?不吃的话,那我就吃了?” 顾长宁看着直皱眉。 李清凰吃了五六个元宵,又觉得有点腻,便不想吃了,林缜这才拿起勺子来,把剩下的元宵都吃完了。 顾长宁:“……”怎么感觉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该结账了,顾长宁站起来,抢着要付账。小摊老板已经忙得满头大汗,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张口就来:“两碗元宵,一碗馄饨,一共十个铜钱,敬谢惠顾——” 顾公子摸遍全身上下,这才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今日换了身衣裳,竟是把钱袋给拉在谢府了,如果去那种富丽堂皇的酒楼,他可以先赊账,然后让酒楼掌柜去谢家要钱,可是在这种小摊上,谁都不认得他,赊账就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也不可能,可是要让他拿出十个铜板,他又拿不出来。 等他了一会儿,反而是见他就像一根木桩子一般戳在原地不动的林缜大概猜到他是忘记带钱袋了,便掏出钱袋来会了钞。顾长宁尴尬得不得了,忙不得连连道谢。林缜颔首道:“不必客气,随手而已。” 李清凰立刻嘲笑他:“你看你,吃碗元宵都不付账……” 顾长宁梗着脖子:“我忘记带钱袋了。你说我倒是嘴皮子利落,那你带了钱袋了吗?” 李清凰朝他做了个鬼脸:“我没有带,但是我长得好看,老板愿意请我吃白食。你呢,大概就要压在那里洗碗了,你会洗碗吗?” 顾长宁卷起袖子:“卧槽,你有完没完,是跟我八字相冲吗?我虽然从来不打女人,但你是个例外,信不信我揍你?” 李清凰笑吟吟地闪到了林缜身后,挑衅道:“今天是上元节,看在过节的份上,我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计较了。” 林缜被她抓着衣袖,觉得手臂上汗毛都要立起来了,连忙回避:“殿下,请你放开微臣!” 夜色昏暗,就算他那股心火已经烧到了脸上,也并看不出来。 他一本正经道:“殿下同微臣这样拉拉扯扯,有失体统。” 番外之元夕暗香(3更) 本来李清凰也要放手,但是给他这么一说,顿时想起她亲自选了布料和绣样,做出的新衣却被他硬邦邦地推了回去,就更不想要放手。她还没被人这样嫌弃过,见到林缜那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实在是有点生气:“今晚可是上元节,体统这种东西通统都没有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人声鼎沸,有人挤在一道看热闹,有人惊慌失措,那惊慌失措的人凄厉喊道:“快走快走!平阳公主来了!不想被抓走的都赶紧逃啊,跑得越快越好——” 李清凰:“……” 顾长宁:“……” 林缜:“……殿下请松开微臣的袖子。” 顾长宁第一个反应过来,就跟打了鸡血一般,双眼亮得异常,兴奋道:“快去看看!前面有好戏可看了!” 李清凰难得没有反对他,反而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得对,现在就过去吧!” 林缜:“可是殿下——”平阳公主不是她的亲姐姐吗?难道她不该去劝诫平阳殿下不要再继续做那些有碍风化的事吗?怎么他觉得她还兴奋起来了呢? 等他们艰难地挤进了最前方,发觉众人围观的地方就是之前那间南风馆。 平阳公主府的轿子已经停在了南风馆门口。轿帘掀开,有美一人,不过露了半边面孔,那云鬓雪肤,那纤细妖娆的腰肢,还有那波澜起伏的曲线,就连空气中仿佛都充满了淡雅而勾人的香气。原本惊慌失措害怕自己被强押回公主府成为公主的面首的男人们,心都酥了,身子也酥了,也完全忘记刚才自己是想做什么的。 平阳公主抬起手,袖子微微滑落,露出一小截皓白的手腕,轻柔地整理了一下云鬓,对身边的李柔月道:“方才本宫似乎听到什么喊声,怎么现在这样安静?” 有了平阳公主作对比,李柔月原本清秀的容貌就不够看了。如果说娶妻当娶李柔月的话,李荣玉就是男人心中的妖姬,心口上的朱砂痣!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青衣公子突然冲了出来,还没到李荣玉面前,就被公主府地侍卫拦下,直接按倒在地。他拼命地挥动双手,叫道:“公主殿下!你——你可还记得小生?!去年秋意正浓,小生路过护城河边,公主殿下你还说小生谦谦君子,人如芝兰!” 林缜蹙紧了眉。 这个青衣公子不就是刚才喊着快点跑,晚了就要被公主捉回去的那个吗? 而且,他约莫记得,此人也是同他一道考了春闱。 平阳公主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是吗?” 李荣玉的名头可是比安定公主还要响亮许多。不过都不是好事。最出众的当然是她在府里养了许多美貌男子,不分昼夜寻欢作乐,可她还不满足,兴风作浪到外面去抢。简直就被丑化成了一代女色魔。 长安男子人人自危,生怕自己的美色映入这位无法无天的公主眼中,被她圈为禁脔,有失作为男人的贞洁。 还有传闻,这平阳公主到了尚驸马的年纪,世家一片慌乱,唯恐自己养在深闺的儿子被公主看了去,飞快地拉出去订了婚事,杜绝了公主抢亲的念头。 于是乎,不明所以的百姓就想,这平阳公主想必生得很是丑陋。一想到那位最美貌的安定公主,大家便想,该不是安定公主把女帝谢珝和先帝的优点都继承了,平阳公主只能长两位皇帝的缺点,成了一颗歪瓜裂枣? 李清凰悄声笑道:“其实每回都是这样,那些人开始跳河跳楼宁死不从,见了我姐姐的面就连骨头都酥了,恨不得自荐枕席,求着进公主府,回回被打脸。”她倒是不为平阳公主那催花折草的名声感到丢脸,反而还有点自豪:“你说,我姐姐是不是很好看?” 林缜本来根本不想回答她,这种问题问出来,实在是有辱斯文,可他却禁不住朝她看一眼,待看到她那张皎皎如明月的面孔时,两厢对比,不自觉道:“你更加好看。” 李清凰和李荣玉两姐妹虽然相像,却是完全不同的类型。不同的类型,其实很难比较出到底是谁更加美貌。 林缜说话的声音很低,正好人群也嘈杂,顿时把他这句话给掩盖了过去。李清凰没听清,还以为他是认同她了。 只见那位青衣士子继续在地上扑腾:“殿下,小生愿意进公主府上,伺候公主!” 人群一阵哗然。有说他不要脸的,有说他哗众取宠像小丑的,还有羡慕他。 李荣玉用眼角斜斜地朝他一睨,那一眼的风情,简直勾魂夺魄:“你想进公主府?可是我就该让你进吗?真是不知所谓!”她挥了挥袖子,吩咐府上的侍卫:“把他给扔出去。”真是,难得上元佳节,都被此人败了兴致。按照西唐的风俗,的确是许多男女是上元节上看对了眼,这一日男女大防都不作数了。可是这种歪瓜裂枣都敢凑上来自荐枕席,也不怕倒人胃口?! 那书生被扔出了人群,还处于自己都主动送上门去,公主却不想收下的打击之中。原本热闹欢快的上元,转眼就变成了漫漫长夜的孤单清冷。他伤心地根本就不想爬起来。 林缜走过去,把人扶起,又抬袖掸去对方身上的尘埃,语声温和:“凌思兄,你没事吧?” 那个叫凌思的书生哭道:“呜呜呜呜,怎么可能会没事啊——哎,你不是林缜吗?算了,你不会懂我的心的,我的心事无人知,也不想让一个男人知道……” 林缜:“……”他其实也并不想知道男人的心事。 顾长宁语重心长地开口道:“说真心话,平阳公主虽是身份尊贵,样貌也不差,可并非良配,大丈夫何患无妻,倒不如另寻他人才是。” 凌思:“你是谁啊?你就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俗话说得好,相由心生,平阳公主如此貌美,可见她的心地一定也不差,呜呜呜呜我就是喜欢公主,难道也不可以吗?” 顾长宁摇着折扇:“还有一个词,你可能暂时没有想起来,蛇蝎美人……” “你到底是谁啊?”书生愤愤然道,“你凭什么说公主是蛇蝎美人?我看你就是嫉妒!” 顾长宁一甩袖子,气得连话都不想跟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书呆子说了,他嫉妒李荣玉?嫉妒什么?嫉妒她是女人,还是嫉妒她比自己过得风流? 林缜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春闱前半年左右,各地赶考的士子都会陆陆续续进长安,他要晚些,是提早一个月才上京都的,凌思就是一个书呆子,读书读得魔障了,有点不通俗务,要说他的人品,却是没有问题的。凌思哭得抽抽搭搭,一边又把去年和平阳公主的那段天赐缘分拿出来说了一通,虽然他说得颠三倒四,但事情的脉络还是很简单明了的。 如果要来个简单粗暴的总结,那就是他在城外河边意外遇到了公主出门游湖。凌思当时对着这烟波浩渺的湖水念了句“天地渺然一沙鸥”,便听到一个娇柔的女声道“此生谦谦君子,宛若芝兰”,回应公主的则是侍卫殷勤的询问声:“殿下可想要卑职将此人抓来?” 凌思初到长安,已经听说过平阳公主那些彪悍的往事,顿时浑身一震,觉得自己即将成为下一个被那位公主残害的牺牲品,他为了自己那读书人宁折不屈的风骨,为了保住自己宝贵的贞洁,在不会游水的前提下,毅然决然跳下了湖,以示清白。 他最后虽是被人捞了起来,可也染上风寒,一直都没痊愈,就连春闱也考得糊里糊涂,最后落了榜。 可是从前他有多么宁折不屈,如今便有多么后悔,若是他早日见到平阳公主真容,知道那些传闻都是别人添油加醋的,他怕是早就住进公主府了! 顾长宁本来已经气得不想理他,可是忽听此言,又奇道:“你怎么就知道当日公主说得那个人就是你?再说,公主可有不少面首的,你堂堂读书人,竟是要去当人面首吗?” 凌思怒道:“我还可以自荐驸马啊!” 李清凰终于忍耐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然后越想越好笑,直笑得花枝乱颤:“书呆子,就你也想当人驸马?”怕不是读书读得傻了,要不就是那些不切实际的话本看得太多了,话本总是写些穷书生中考,被达官贵人榜下捉婿,还有被皇家招为驸马的,可是这种事就当真只存在在话本里,她的几位姑姑嫁得都是世家子弟,是正正经经的政治联姻。 这样被人看轻嘲笑,凌思也是怒了,转头瞪视着她:“你凭什么——”映入他眼中的却是一张极为浓丽的面容,当她笑了起来,那张容颜几乎要在花灯之下熠熠生辉了。他那满腔怒火顿时熄灭了,突然作揖到地,彬彬有礼地问道:“敢问小姐家住何处?学生是雍州府人士,今年刚及弱冠,家中有良田百亩家宅一处,父母双全,无不良嗜好,从未逛过秦楼楚馆。学生、学生——”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红着脸道:“学生愿聘小姐为妻。” 李清凰:“……你说什么?”她的耳朵是不是坏掉了? “学生愿聘小姐为妻,”凌思鼓足勇气,侃侃而谈,“初见小姐面容,想必小姐就是那人美心善之人,学生是真心实意的,若是小姐愿意,那今晚学生就可以上门拜访岳父岳母了!” 李清凰:“……” 顾长宁:“……”这真不是个傻子?! 林缜大约是这几人中唯一不像是被雷被劈到的了,他从从容容地开了口:“凌思兄,这位小姐已身负婚约了。” 凌思刚刚热乎蠢动的心思又被兜头一盆凉水破灭,觉得自己心里瓦凉瓦凉的,如此佳节如此夜,就只剩下他一人形影单只顾影自怜,连着被拒绝了两次。他看了看李清凰,又看了看林缜,又长长地哦了一声:“我懂了,难怪林兄你竟然拒绝了安定公主,原来你的未婚妻是如此绝代佳人!” 绝代佳人李清凰:“……”其实她只是一个被拒绝了的公主。只是她怎么觉得现在已经完全都接不上话了呢? 既然插不上话,那就干脆不要说话,免得空负了今日好佳节。 那浩浩荡荡舞龙花车的队伍从东市的一头缓缓朝他们行来,站在花车顶端扮成仙子的美貌女子正是秦楼楚馆中最红的花魁,这花魁一夜价值万金,平日里大家都只闻其名,见不到人。而排在花魁之后的,还有天官、观音、明王,拥着花车的少女们载歌载舞,美轮美奂。 李清凰掂着脚尖,在人群中伸长脖子,想要去看那些歌舞表演,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身边安静得有些异常,忍不住侧过头往身边瞥去一眼。但见林缜微微侧过脸,一双凤目正安静地凝视着她,往常那些清冷平淡全部都在这灯火悠悠中融化在眼底,化作七分温柔三分向往。 就连她转过头去,和他眼神相接,他也没有回避。 李清凰疑惑道:“我的脸弄脏了吗?” 人流熙攘,刚才还在他们身边的顾长宁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她和林缜,被拥挤人潮一点点推挤着,挨到了一块儿。 林缜微微一笑,那张清冷的脸变得柔和起来,他伸出手,用袖子拂过她的脸颊,低声道:“嗯,是脏了。” 指腹在不经意间碰到了她柔软的肌肤,那股灼热就像是从他的指尖一直烧到了心里,可是纵然心中再是犹如火燎,他还是很平静地回答:“我帮你擦干净,可好?” …… 如此佳节如此夜,看那满目繁花灯火,看那十万红尘锦绣,全不及佳人一笑。 既见佳人,云胡不喜?思之寐之,辗转反侧,唯有相思意,皆作东流无尽时。 ------题外话------ 从前有个叫李清凰的公主,她得到了一枚漂亮的镜子。她问镜子:镜子啊镜子,这世上最美的人是谁? 镜子林缜不太确定地回答:……大约是殿下吧? 后来,李清凰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她又问镜子:镜子啊,你说这世上最美的人是谁? 镜子林缜回答:自然是殿下。可是殿下能不能不要嫁给邻国王子? 从此,公主和镜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043生离与死别(1更) 她从来都不会叫谢老将军叔父,而是中规中矩地尊称他为将军,再自称末将。 谢勋一挥手,一旁早有准备的军医立刻凑上来检查襄阳公主的伤势。 李清凰小心地把她放在军营里的软垫上,李柔月的身子还是软绵绵的,像是一只可以随意摆弄的娃娃。她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断了,一寸一寸,几乎都找不出一块完整的。如果掰开她的嘴,还能看见只剩下半截的舌头和烫得发红的咽喉。她之前被她从邢架上救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没有说话,只有轻微的喘息。她太粗心了,她竟然以为只是她伤得太重,又没进食,才会一直软软地躺在她的怀里。 军医检查完李柔月的身体状况,犹豫了片刻,还是朝李清凰摇了摇头。 他什么都没说,可是她也能明白他的意思:无力回天。 她跪倒在李柔月身边,轻轻地握紧了她的手,她的眼睛里涌出了一片水泽,却迟迟没有化为眼泪落下,她甚至还露出了一个有些狰狞扭曲的微笑。 李柔月默默地望着她,朱唇轻启,无声地对她说道:不要难过。 李清凰握住了她的手,她那双能够绣出绝美刺绣的双手,也被人毁掉了,她的手骨每一根都被掰断了,又重新接上,形态扭曲,她的每一块指甲都被挖走了,只留下一个空洞的血洞。她突然变得冷静下来,她的确是应该冷静,哭泣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招人厌烦。 李柔月又艰难地张嘴,慢慢做出一个口型:我很好,已经不痛了。 李清凰忽然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既然她不能救她的性命,也不能将她平平安安地带回长安,那就再为她办最后一件事,不管这件事又多难,又痛苦,她也一定会去做的。 李柔月望着她,眼神变得很温柔。从她被割断了绳索,从邢架上摔落的时候,她的眼前甚至走马灯似地重演了自己的一生。她看到了自己那温柔却软弱的母亲,她不算很美丽,可她有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和双手,她总是让她感觉到温暖。她很爱她的父皇,她也只有她父皇这一个男人,可是她的父皇却又一整个后宫的妃嫔,还有许多子女。 她的母亲为了能更多地见到父皇,甚至愿意去当时还是谢嫔的谢珝结盟,兢兢业业地当她手上的一把尖刀,只要谢珝指向一个方向,她就会义无反顾地排除异己。她的想法很简单,只因为谢珝很受皇帝宠爱,她作为谢珝的好姐妹,皇帝总会多看到她几眼,也许……也会把那些宠爱分给她一点点。 她的母亲从来都不是贪心的人,只要一点点宠爱,只要一点点关怀,她就可以满足了。 李柔月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编造一些谎言,明明是谢珝给她的首饰和衣裳,她就说成是父皇给的,而这个时候,她的母亲就会很高兴,觉得自己是被皇帝惦记着,这是多么可笑?可她还是没有戳破这个美丽的谎言。 最后她的母亲死了。 被凶狠的宫人按进了水里,活活溺死的。 她当时就躲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正好看见这一幕,可她却不敢冲上前将自己的母亲救出来,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出去,她也会死的,一定会死的。 后来,她被谢珝收养了。过了不到一年,李清凰出生,她出生的时候,天边的火烧云变成了一只展翅飞舞的凤凰的形状,令皇帝龙颜大悦,格外地喜欢她。等到皇帝和谢珝走后,她悄悄从窗子外面爬了进来,站在婴儿的小床边上,望着这个妹妹柔嫩的脸蛋,她的脸蛋还有点皱巴巴的,可是嘴唇娇艳皮肤洁白,脸型还是漂亮的瓜子脸。 她今后大概会长得很好看,比她还要好看多了。 一阵风吹过,吹动了挂在婴儿床上的风铃,那一团小小的包子睁开眼,望着她,忽然笑了。 她也笑了,低下头蹭了蹭她的脸蛋。 她知道自己是不正常的。她的心思很深,可是血却是冷的,她不欲令人发现她的不正常,就用一张温柔的面孔隐藏住原来的那个自己。 那年牡丹花会,她被人挤下了九曲回廊下的水池,一个英俊少年将她救了上来。她看着那少年的侧脸,还有细细的绒毛,觉得很可爱,可是心里却平静无波。那个少年叫顾长宁,是谢珝母家的谢老将军的外孙。他和那些走马游街、折花饮酒的长安公子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他更加热忱更加率直,他身上的热情和无拘无束都是她没有的。 她喜欢这些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品质。 就像李清凰一样,她有没有怀疑过,她是故意接近她,故意同她交好,想换取更好的生存空间呢?如果她怀疑过,为何还没有疏远自己?若是她不曾怀疑,那她什么时候才会有所觉察?当她揭破了她的真面目,她又会如此看待她,如何对待她,会不会觉得从前的自己就是个傻瓜? 她是那样喜欢这一切她都不曾有过,甚至将来也不会有的东西。比如顾长宁,又比如李清凰。 她喜欢暗中观察着他们,有时候还会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 她知道自己是病态的。但是她没有办法改变。顾长宁很快就识破了她的心思,知道了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她恶言相向,却又不曾真正伤害到她,他对她并非全无感觉,却又抗拒她的靠近。她假装孤独无助的哭泣,他又会动摇,真是有趣的人,既不能做到完全决绝,又不能做到视而不见,甚至不敢真正爱她。 她就像小时候琢磨自己的母亲一样琢磨着顾长宁。 她的母亲难道就从没有一次发现过年幼的女儿的谎言吗?这是不可能的,她不过是欺骗了自己,最终怀抱着这样可悲的欺骗慨然赴死。可是顾长宁呢?他在她的操纵下变得易怒又暴躁,每回都和李清凰直接对上,他们两人就为了她这样的人争执吵闹。每到这个时候,她只会感到一种病态的满足。 她唯一看不懂的,就只有李清凰了。 她令她费解,又令她不知所措。她就像太阳,春日里最温暖的太阳,而她就只是沁凉夜空那一轮下弦月,当太阳出现,无论是星星还是月亮都将黯然无光。 她不想看着太阳陨落,不想看她远去突厥和亲,于是她就以她的名义,约了突厥的使纳王子私下见面,她知道那个突厥王子一定会赴约的,毕竟他看着她的眼神是那么富有侵略性,不是吗?她为她的太阳替嫁突厥,而这个愚笨粗鲁如野兽的男人又懂什么?他那卑鄙又低劣的血统,野蛮又无耻的性情,都是她瞧不起的。 她到了突厥,用上了最低劣的手段,拉拢了突厥王子的表兄弟,想把他从继承人的位置上拉下去,但是她失败了。 她突然又想到,如果是李清凰,定然不会用那些卑下的手段去运作,她只会直接一刀砍掉对方的狗头。她在被折断手骨时疯狂地大笑,原来再多的阴私手段,到底还是比不上光明正大的实力啊。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现在她正在问自己。 李柔月扪心自问,她是否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她想不出来。她还能有什么样的心愿?又还会有什么样的心愿?她的此生,此时,此刻,就再也没有什么为了却的愿望了。 但她还是张开了嘴唇,无声地告诉她:帮我关照顾长宁。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毫无念想,可是总要给那些活着的人一个念想,来支撑她继续坚毅而强悍地走下去。也好让她深信,她还是她心中那个痴情而又柔弱的李柔月,她深爱着一个人,至死也想让他过得好一些。而不是狰狞地露出她真实的面目,暴露出她原来就是一个病态的怪物。 李清凰凝视了她片刻,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她眸光闪动,无声道: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活下去。 李清凰点点头,强压住哽咽的哭腔,她伸出手,慢慢地擦去了她脸上的脏污和血迹,她慢慢地、慢慢地将手指按压在对方脆弱的咽喉处:“如果你觉得无法坚持下去,我就亲手帮你解脱。” 身上各处骨骼都碎裂了,舌头被割去半截,咽喉又被烫坏,便是感觉到痛楚都无法叫出声来。军医说她已经活不长了,这样的苟延残喘,不过是一种痛苦的凌迟。 李柔月笑了,她唇边忽然带上了一丝微弱的笑意:好。 李清凰垂下眼,她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着,想把凝结在眼睛里的泪水咽回去,她不敢再去看她那双如月色般冷清的双眼,小心翼翼地扶住她的颈项,左右手同时往两旁用力,咔擦—— 她肩膀耸动,滚烫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那张骤然失去生机的脸上,她先是无声地落泪,又忽然转为悲怆的哭声。谢老将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脊,低声道:“别哭了。” 可是这不过是单薄而又轻忽的安慰,如果现在躺在地上的那个人是他们在场任何一人的亲人,如果他们最后不得不亲手给痛苦的亲人一个了断,也未必会比她做得更好。 李清凰抬起袖子,抹了一把脸,她的眼睛还是布满了血丝,脸上原本已经干涸的血迹被她胡乱地抹开,更显得狼狈。她站起身,冷静地开口:“我没事。” 方轻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仿佛刚才那个悲怆哭泣的背影并不是她,她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罢了。可是她真的冷静下来了吗?她能够真的冷静下来吗? 刘禅冷冰冰地开口道:“既然你现在已经完全冷静了,那么我们就来说一说之前战场上发生的事。” 044生离与死别(2更) 李清凰缓缓侧过半边面孔,眼神比冰还要冷。 刘禅被她看得心中突得一跳,又继续往下说:“你脱离阵型,独自行动,把那些和你并肩作战的同伴置于何地?襄阳公主既然成为了突厥人手上的人质,你当时最该做的就是一箭将她射死,永绝后患。你做错的这两件,根本就证明了你是一个感情用事,完全不顾后果的人,你这样的人如果留在军中——” 李清凰上前两步,纤纤十指抓住了他露在铠甲外面的衣领。刘禅竟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慌乱,他刚才亲眼看到她就是用一双看似纤细柔软的手拧断了襄阳公主的脖子:“你——” 她轻启朱唇,缓缓道:“我会留在军营的。你没有资格赶我走,刘将军。” 最后那刘将军三个字,几乎是被她带着杀气咀嚼出来的。 然后,她放开了被她抓在手上的衣领,又低下身将李柔月的尸体抱起来,语气平淡:“让我先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 方轻骑是被冻醒的,他嘭得一声一头撞在马厩的门上,反而把刚刚入睡的马匹都给吵醒了。他连忙爬起身,去安慰那些被他惊扰的战马,他全身打着哆嗦,站在刺骨的寒风里,只觉得一阵凄凉,他要不是脑子有毛病喜欢自找苦吃,就是色令智昏令他昏了头。 在脑子有毛病和色令智昏两个选项里,他坚定地选择了后者。 起码这样还能安慰自己,人家的确是长得漂亮,是他生平仅见、容貌绝世的女子。 他正用发抖来取暖的时候,终于听见微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等那人走近了,果然是李清凰没错。她穿着一身厚实的棉衣,棉衣外面只简单地围了一块护心甲,肩上还挂着一个不太有存在感的包袱。 方轻骑迎上去,阻挡住她的去路:“三更半夜,你准备去哪里?” 李清凰漠然地瞥了他一眼,三步两步绕过他的阻挡继续往马厩走去:“与你何干?” “你是不是要去追杀那个突厥王子?” 李清凰动作利落地牵出红烧肉,为它挂上马嚼子,又在马蹄上包上一层裹着棉絮的棉布。她没有回答,而是说:“谁都不能阻拦我,就算是你,也一样。” 她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 方轻骑倒抽一口凉气:“你疯了吗?!” 他怕引来巡逻的士兵,只敢压低了嗓门跟她说话,他咬牙切齿,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只有一个人,去追杀突厥王子?你觉得这是你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之前的军队是突厥的联军,里面有别的部落的人,也有突厥王和使纳王子自己的嫡系部队。等他们溃败之后,那些部队就会全部散开,各自归位,使纳王子有自己的一块地,他会领着自己的人回到领地。可就算这样,她将要面对的也会是数以千计的突厥士兵。她根本就是去送死的。 李清凰再次检查了一遍身上的弓箭和箭筒,然后把这些兵器全部挂在了背后,轻声道:“我可以做到。” 方轻骑顿了顿,又道:“我开始觉得刘禅一派胡言,现在我觉得他至少有一句话是说对了,你太感情用事,你知道自己在感情用事吗?” 李清凰摸了摸她的佩刀,反问:“你怎么就确信我一定不能做到?” 方轻骑道:“……我跟你一块去。” 她牵着红烧肉,往军营外围走去,她知道自己的行动必须要快,若是等到天色亮了,她很快会被谢老将军派人给追回去:“我不想带你,万一你拖累我呢?” 方轻骑简直要被她气笑了,什么叫他会拖累她,他这是看在她那张漂亮脸蛋的份上想挽救她的性命! 李清凰道:“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神他妈这不是什么大事!方轻骑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你先跟我去见谢老将军,你就是要走,至少也要亲口跟谢老将军说清楚。”这里除了谢老将军,就没人能镇得住这位无法无天的公主,她现在连千里追凶这种事都能做出来了,他还要什么脸面,反正他本来就不要脸,把谢老将军搬出来又怎么样? 李清凰看了一眼他抓住自己袖子的手,眼神闪了一闪,她的确可以直接把自己的袖子给划开,但是她现在穿着棉衣,若是划开袖子万一里面跑棉怎么办?她还不想直接冻死在荒郊野外。她想了一想,突然抽出刀来,直直朝着他的手腕劈下。 方轻骑只能松开手去,然后见她飞快地翻身上马,转眼间就跑得没影了,才忍不住骂了一句很脏的脏话。 他以后肯定不会再多管闲事!她要去找死,就让她去死!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啊? 李清凰骑着马,顺利地通过了军营的关卡,一路沿着凌乱的马蹄印子,往北追去。 她出发之前问陶沉机要来了北面的地图,她在使纳王子那块领地划了一个红圈,然后盯着看了很久。不管他会选择一条什么路线,他最终还是会回到自己的领地,而从使纳王子的领地到平海关军营,足足有千里之遥。她很快就从三条可能的路线里选择了一条他最可能选择的路线,那条路上的环境虽然还是恶劣,可是有水源和野牛群,也不必在寒冬攀爬山路,因为越是往北,山上的雪线就越低,她望着前方那阴沉沉的天色,风雪欲来,前路飘摇。 她追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在第二天的傍晚之前赶上了使纳王子的队伍。她站在高处,低下头面无表情地俯瞰这地下鱼贯而过的突厥人。使纳王子的亲卫有近一千人,那些亲卫将他们的王子紧紧拱卫在中心,严密地保护起来。 她看着队伍后方,还有不少人已经受了重伤,又因为打了败仗,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着。她慢慢地思考一个最佳的方案,她应当如何成功刺杀使纳王子,再全身而退? 045生离与死别(3更) 入了夜的荒野并不适合行军。过了这座山头,前方的气温越来越低,路面只要有点水,就能结起冰霜,这路就会变得很难走了。使纳王子坐在温暖的篝火旁,心中正在翻江倒海,明明应该是必胜的一仗,他却不得不败逃,这对于他来说,他在父王心里的地位就要岌岌可危了。 原本谢勋刚到平海关,根基未稳,这个时间大军压上,可谓是最合适的时机了。但他却偏偏吃了个败仗,甚至还差点命丧在李清凰手上,就这几天,他发觉自己的手下的士兵看他的眼神都有了变化。突厥人向来是崇尚强者为尊,因为你强悍,就能占据更多的草原更多的牛羊更多的女人,甚至更高的地位。可是他现在打了败仗,不管对方为何,就证明了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强悍、 只要他一静下来,他就会不断回想起那时候李清凰那双饱含冷酷意味的眼眸,明明当初在长安,他甚至还会被她的容貌迷得神魂颠倒,转眼间,这美貌女子就成了修罗,向他来索命。 他啃了两口干粮,觉得食不下咽,又问身边的亲兵:“没有羊肉了吗?” 亲兵从身上掏出一个脏兮兮的口袋,里面倒出来两三块小小的肉干,那肉干颜色已经变得很奇怪,风干得厉害,硬邦邦的,一看就让人没了胃口。 使纳王子摆摆手:“算了,我们再往前走走,就会碰到野牛群了,到时候牵几头回去吧。” 对于他们这种如狼似虎的青壮年男人来说,每天只有一点干硬的面皮,实在是太痛苦了。吃不饱不说,就是想咽下去都很困难,灌上半壶水又觉得那胃里消化不好的面皮吸饱了水分,涨得慌。 他安排了没受伤的亲兵轮换着守卫,自己则钻进简陋的帐篷里睡觉去了。 睡到半夜时,他忽然被一阵细细碎碎的动静惊醒。他在朦胧中仿佛听见了有什么东西拖过地面的声音,紧接着又是嘭得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砸在了地上。他猛地清醒了,坐起身拉开帐篷往外看去。 帐篷外面的那团篝火依旧还熊熊燃烧着,只是比之前黯淡了一些。 他很快碰到了今日巡夜的亲兵,问道:“刚才你们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那十几个亲兵冻得鼻尖通红,眼皮却不断想要往下沉去,见是使纳王子问话,勉强打起精神来:“回禀王子,并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听见。” 使纳王子揉了揉太阳穴,只以为是自己幻听。 等到天色一亮,他还没睡醒,就听见外面有人惊呼。他顿时觉得大事不妙,连衣服都没穿戴齐整,就冲出了帐篷,只见离他们休憩的地方不远,十几个突厥兵正直挺挺地躺成一排,那些人身穿铠甲,手边放着马刀,仿佛只是睡着了,可是他们的头和身子是完全分离的。 使纳王子脸色铁青,上前查看了一番。所有的士兵都是身首分离,脖子上的切口整整齐齐,更可怕的是,他们的胸腔里的心脏全部都被剜了出来,不翼而飞了。 他气得踢了其中一具尸体一脚:“这是谁干的?昨晚巡逻的人是谁?为什么都没发现?!” 糟糕的事情还不断在发生,他们正要离开这座山头从一块低谷地带借道,忽然头顶上飞下来一块巨大的岩石,直接把前面好几个开路的士兵砸成了肉酱,有一些运气好,只是轻微的一点擦伤,可是有些运气不好的,直接被砸断了双腿,再也没法赶路了。 事出无常必有妖,连着发生减员的事情,显然是有人在背地里捣鬼,只是不知道这捣鬼的是西唐人,还是别的部落的人来捡便宜。 使纳王子点了一队亲兵爬到那岩石落下的山头仔细搜了一遍,周围并没有任何人迹,只有偶尔几点野兽的爪印。那块岩石底部的确是风化得厉害,会突然掉下来也不足为奇,唯一有疑点的就是岩石风化的痕迹边上有几条凌乱的黍麻叶子,但是黍麻在这里是唯一能够存活的植物,就算有些叶子其实也并不算特别异常。 他心中隐约不安,又说不清这股不安来自何处,只能继续赶路。他决定白天加快赶路的速度,早日回到领地,到了自己的地盘,再是牛鬼蛇神也不敢现身。 他的想法是很好,可是现实却事与愿违。他很快发现,只要他们晚上停下来修整,一夜过去就至少会死上十几个人,每一个都是被砍掉脑袋,又被整整齐齐地摆在营地附近,胸腔里的心脏不见了。甚至,到了白天赶路的时候,也会莫名其妙少人,那些人刚开始还在队伍之中,后来莫名其妙不见了。 一股极端的恐惧开始在他的队伍中蔓延开来,甚至他还听到有人在背后悄悄议论,说这分明是草原之神的报复。草原上,流传过许多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故事,有些故事凄婉,有些故事却是美好的,草原之神就是其中一桩,说是草原上曾经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她嫁给了最英勇无畏的勇士,可是那位勇士却被他的族人害死了,他被砍了头,挖出了心脏,心脏被秃鹜叼走,头颅被野兽啃食,面目全非。那美丽的姑娘苦等不到她的爱人,便孤身一人在茫茫草原上寻找,她听见了秃鹜在头顶上盘旋,仿佛在为她指引方向。她一直走,一直走,跨过无数山头,又淌过无数小河,从春意浓浓走到冰封万里,她终于找到了一具只剩下骨架被啃食得破碎的骸骨。 她突然明白了,这具尸骨就是她的爱人,而天上指引她寻找到爱人骸骨的秃鹜叼走了她爱人的心脏。 所以当她看到秃鹜在她的头顶盘旋,听见它在头顶的长鸣,会感觉到那样熟悉。 到底是谁杀了她的爱人?到底是谁令他们生死相隔? 美丽的姑娘再也没有回来,只有深入到荒野深处的旅人会莫名其妙丢了性命,胸腔里的心脏被秃鹜叼走。 大家都说,那是这姑娘回来报仇的,她找到了自己的仇人吗?她的仇人是否还活着?根本没有人能有答案。 这之后,使纳王子的队伍开始人心涣散,他们都是在极端恶劣的环境里讨生活,迷信鬼神之说,一旦开始相信这在背后杀人的是摸不着看不见的鬼魂,他们都崩溃了。开始有人承受不住看到同伴死亡的惨状,悄悄脱离这个队伍,开始投诚去附近别的部落:使纳王子既是不详的,他们就应该早点做打算,离得他远远的。 046生离与死别(4更) 不出十日,原本人多势众的一支队伍就只剩下寥寥不足百人。 李清凰坐在山包上,凝视着远处那篝火的火光。只有这一点人的话,她其实可以正面跟他们对敌,下去大肆屠杀,但是她没有。越是胜利在握的时刻,她就越是要克制,要好好收取属于她的胜利果实。她取出一片路上采来的黍麻叶子,对折了又撕开一个小口,慢慢放在唇边。 那些垂头丧气的突厥士兵听见了一阵悠扬的乐声,他们不知道那是用什么乐器演奏出来的乐声,也不知道这声音是从何处传来,就在四面透风的冰冷营地,蓦地听见一首草原上的歌谣,是一件令人精神为之一振的事情。 渐渐的,开始有人随着曲调哼起了歌。 草原上的爱人啊,你在哪里? 你可知道我在期盼着你归家的身影? 我期盼着你,期盼你踏过绿意的初夏,走过深红的深秋,在冰雪消融的寒冬尾巴又回到了我的身边。 听,这是秃鹜的鸣叫,它在我头顶盘旋不去。 我听到那声嘶鸣忽然想起了你的身影。 可我却不明白。 我只身一人慢慢寻找,这山是你的脊梁,水是你的柔肠,天空是记忆犹存的爱意。 我的爱人啊,草原上的爱人,我突然找到了你。 在秃鹜再次盘旋在我头顶之时。 那悠扬的乐声停歇,可是整个营地却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寂静。每个人面如土色,面面相觑。难道当真是那个故事应验,那位寻找爱人的姑娘来找他们寻仇了?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过! 使纳王子面色铁青,他的眼底是两团乌青,他这几日甚至比别的士兵更加惴惴不安。他手下可用的亲兵人员锐减,今晚过后,还会有多少人留在他的身边? 他并不信这种鬼神之事,那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如果当真会有报应,那他早好几年就该被恶鬼吞噬,他杀了这么多人,该杀的不该杀的,一刀毙命的,使用了极端残忍手段的,为何他们现在才来找他报仇?! 他将半张脸埋在自己的手掌心里,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在发抖,但是他没法克制着让自己不发抖:“你们别自己吓自己。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恶鬼索命的事。这首歌谣是我们草原上的歌,会的人很多,也许就是哪个放牧人在山上。” 没有人回应他。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抬起头打量着依然留在他身边的那些亲兵,他很快就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怀疑和恐惧,他知道,因为战败,他已经失去了一部分人心,而由于这几天的经历,这些人都已经不在跟他站在一条线上。他原本想着依靠征伐中原而聚拢人心,能够早日取代父王的位置,如今看来,他却是走了一步大错特错的棋。 可即使再后悔,也已经太晚了,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安然回到领地。 这漫长的一晚过去,他们的人中又折损了三个。 他们一整夜都没有睡,没有感觉到都人或是野兽靠近,可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死状还是跟前几回一样,都是身首分离,胸腔里的心脏不翼而飞。 队伍里的士兵已经全然崩溃了,如果是人在其中搞鬼作怪,他们并不会害怕,最多就是上前拼杀,生死有命,可若是什么鬼怪盯上他们,他们却再没有战斗的勇气。 李清凰自然看到他们的状态,她慢慢地把一块干硬的面饼塞进嘴里,面饼皮硬邦邦的,一口咬下去还有被硌到牙的痛苦。但是她却很高兴,她这几日风餐露宿,那些突厥人还可以轮换着守夜,可她只有稍微打一个盹的时间用来休息,但她的精神却是前所未有的亢奋。 她慢慢把半张面饼皮都细嚼慢咽了下去,她吃得很仔细,也很斯文,就像是在品尝什么美食佳肴。吃完了,她又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又重新站起来,去牵在一旁吃草的红烧肉。红烧肉这几天再没有跟她闹过一次别扭,任劳任怨地陪着她踟蹰在这荒凉的原野上。 她轻柔地抚摸着红烧肉脖子上的鬃毛,低声道:“辛苦你了,但就快好了,我们很快就能回去。” 她赶到了他们必经之路的前方,从包袱里抽出一卷铁丝,细细缠绕在道路中心。她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还是阴沉沉的,并没有出太阳,只要不出太阳,她的埋伏就是不会被人轻易发现——尤其是,现在他们的心理防线已经被完全击溃,他们的神经紧绷成一线,只要加上最后一根稻草,他们就会成为被稻草压弯的骆驼。 而因为软弱而弯下脊梁的人就只能成为待宰的猎物。 她这个猎人,小心翼翼,谨慎仔细,又富有耐心,悄悄潜伏在他们必经的路上,等待着猎物落网。 她这一回没再辛苦地躲藏,就坐在不远处的岩石上,当她听见马蹄声响起,感觉到地面隐隐震动,她抽出了自己的长刀,慢慢地擦拭着。 这把刀的确是把好刀,按说她砍了这么多突厥人的脑袋,刀刃早就该卷起变钝,但是没有,那刀刃饮了鲜血,虽然变得暗沉,却锋利依旧。 然后,她听见了悲怆的马嘶,正在疾驰中的战马被那几道铁丝割成了几截,但剩下的半个马身依然往前冲去,带着马背上的骑手一道命丧黄泉。李清凰站起身,她的身体已经临近极限,这个时候,她甚至感谢之前刘禅的故意为难,让她比别的士兵罚跑了不止百圈的负重跑,她对抗极限到来的忍耐力也变得更强。 她托着手上的长刀,一步一步朝那个鲜血不断绽开的修罗场走去,即使有人反映迅速立刻闪避,也很快被后面涌上的战马踩得脊椎断裂,生不如死。 她就站在铁丝网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使纳王子摔倒在马下,被马蹄踩了一脚,又立刻不顾身上的剧痛往旁边翻滚,才避开了被踩得内脏爆裂的下场。他目眦欲裂,眼眶鲜红,怒吼道:“李清凰……!” 李清凰抬起手臂,轻轻松松地砍断了她面前的铁丝网,一路朝他走去,碰到还活着突厥士兵,她就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她很快就走到使纳往前的身前,抬起一只脚,轻轻踩在了他的手臂上:“起来。” 使纳王子艰难地想要支撑起身,可是很难,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断了三四根肋骨,右腿的大腿骨也断裂了,只有一条腿,很难维持身体的平衡。 李清凰轻轻地呵了一声,踩在他手臂上的靴子慢慢往前移,移到了他的手指手,脚底用力碾压,咔擦一声,碾断了他一根手指。她的语气还是很清淡,音色也不高:“起来还手。” 她很疲惫,可是使纳王子也一样,她身上只有一些轻伤,可是使纳王子却断了一条腿。从前她就有把握痛揍使纳王子,更加不用说现在经历过残酷战争洗礼的她。 她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俯视着如今倒在她脚下的小小蝼蚁。 李清凰慢慢退开一步,只见使纳王子蠕动半天,终于痛苦地站起身来,他佝偻着腰,脸色灰败,一手按着隐隐作痛的肋骨。 她紧紧盯着他,忽然问:“你知道十根手指被尽数碾断的滋味吗?” 李柔月那一双灵巧的手,可是烹饪出这世上最美味的食物,绣制这世上最美丽的刺绣,可是现在,她的十根手指都是扭曲地嫁接在她的手掌上。 她突然飞起一脚,又将他重新踢到在地,一边命令他再爬起来,一边又踩断了他两根手指。 使纳王子天性蛮横凶残,哪怕手指连心的痛苦,他还是紧紧咬住牙关,没有发出一点软弱的沉吟。他知道李清凰花费了这么多心思,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日日夜夜地跟着他们,就是为了看自己痛苦的表情。就算他现在跪在地上痛苦流涕地求饶,她也绝不可能放过他。 他嘶声道:“十根手指全部折断,那不是你那个姐姐李柔月所受的苦吗?你有没有问过她,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尤其是,她那双手这么灵巧又这么漂亮,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个漂亮的地方。” 李清凰沉默着踩断了他第四根手指。 使纳王子沉重地喘息,他觉得自己的胸腔就要因为肉体上的痛苦而爆裂,他再也忍耐不住,痛苦地嘶喊了一声,叫道:“看我都忘记了,她根本没法叫出声来,因为她没有了舌头,哈哈哈哈,你知道吗?她没有舌头!” 李清凰再起举起了她垂落在地上的长刀,一根根地砍掉了他的手指,她脚尖在他身上一挑,硬是把他翻过身去,刀刃卡在了他的嘴上:“得意什么,你的舌头,我也不会帮你留着的。” 这是一场足够冷静又足够残酷的单方面残杀,她用刀锋在他身上落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划痕,但是力道却很平稳,没有因为一时失去轻重而要了他的性命。使纳王子已经发不出任何惨叫,只能从咽喉里发出赫赫的类似于野兽濒死时的低吼,眼睁睁地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切下了他的十根手指,切下了他的半截舌头,又一点点地切断了他的手臂,她甚至还会给他缓和的时间,帮他点穴止血。 最后的最后,她把面前的人一刀一刀剁成了肉块。 她剜出了他的心脏,抛给了在上方盘旋不去的秃鹜,又把他的头用包袱皮一层层包好,挂在马鞍上。剩下那些肢体和肉块,她都抛下了山去,任由野兽抢食。 红烧肉闻到她身上浓重的血腥味,有些不安地用前蹄磨蹭着地面,喷出一个又一个的响鼻。 李清凰安抚地抱住了它的脖子,在它耳边低声说:“我们回去吧,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她坐在马背上,伸臂揽着红烧肉的脖子,疲惫地闭上了酸痛的双眼,她实在太累了,没忍住就小小地打了一个盹。她梦见她又回到了父皇还在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百蝶穿花的罗衫,迈着两条短腿,飞快地扑进那个被她称为父皇的英俊男人怀里,他抱起她,用满是胡渣的下巴蹭着她柔嫩的脸蛋,她咯咯笑着,想要从父亲的怀里挣扎下来。 李柔月举着一个自己亲手扎的风筝,笑吟吟地望着她。 她有一双灵巧的双手,扎的风筝比外面买来的还要好看。 李荣玉坐在仙乐宫鲜红的回廊栏杆上,一只手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话本,她的腿有陈年旧伤,走不快,更跑不起来,只能坐在一旁看她们玩。 谢珝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微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们。 那时有多么幸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必背负,没有离别,没有悲伤,没有生死。 只有她们。只有光。只有回忆。 047生离与死别 等李清凰再次站在平海关军营外围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她风尘仆仆,满面风霜,身上的护心甲和棉衣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归途过半,她寻到了一条河流,水很浅,也很和缓,那日出了太阳,阳光映照在水面上,漾起了点点波光。她又冷又饿,又脏又累,一看到水源,就再也走不动路。她放开了红烧肉,让它自己下水玩耍。 她也解开衣甲,脱下棉衣,慢慢走下清澈冰冷的水里。 冷得要命,冷得她都觉得皮肤上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壳子,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无比迟钝,但她还是很仔细地用清水搓洗掉她身上的血迹和尘埃,然后又仔细地洗干净了她的一头长发。阳光映照在她洁白的身躯上,水面上也被映照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那个影子面无表情,眼睛里却是洗不去的疲惫和风尘。 她就在这条清冷的河里洗了许久,一直到把皮肤都搓红了,微微开始发烫才爬上了岸边。 她抬起头,望着头顶上一方一如碧洗的天空,似乎是这里的天空比长安的还要高,还要广阔,云层稀薄,就像一丝丝被撕散的棉絮,漂浮在半空。 她再次检查了一遍她的武器装备,箭筒里的羽箭遗落了一些,找不回来,于是她捡了突厥骑兵的狼牙箭替代,她的那把长弓已经被磨得光滑如镜,在拉弓的地方裹上了层层的棉布。她的刀已经变成了灰黑色,没有半点光泽,只有扑面而去的森冷的血腥味。 她再次骑上了红烧肉,一路往南而去,在路上,她遇到了野牛群,又遇到了荒原上的野狼,中途还碰上一次风沙,不管过程有多么艰难,她还是幸运地重新踏进了平海关。 这日守在营外的正是裴桓之的亲信,对方也没为难她,立刻请她进去,一边又跑去向谢老将军和裴将军汇报她平安归来的消息。 裴桓之和刘禅都在谢老将军的房里,骤然听见她平安归来的消息,两个人的反应截然不同。裴桓之想得周到,立刻就让亲兵去帮忙煮一碗白米粥,最好还有调味的小菜。他笑逐颜开,对谢老将军道:“公主这回能平安归来,实在太好了,真是老祖宗保佑。” 刘禅不阴不阳地打断了他:“裴将军先别忙献殷勤,倒不如仔细想想,现在该怎么处置这位胆大妄为的公主殿下?她趁夜从军营中偷跑,本来应该按照逃兵论处,现在人回来了,可事情却不能就这样算了。若是每一个人都像她一样,我们平海关怕是早就跑得没了人影,不是吗?” 裴桓之正色道:“安定公主是去报仇,走之前和陶沉机说明了情况,还带着地图,她并不是一时冲动这样做的,也绝不可能当什么逃兵。现在她已经回来了,正是一件好事,难道刘将军希望公主殿下就陨落在我们这里吗?” 公主若死在军营,其实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多多少少要负一定责任。 可是刘禅却满不在乎:“她追着突厥王子的队伍离去,就应该想到失败的后果!一旦她被突厥人抓住,就等于把人质送到突厥人的手上。等落到突厥人的手里,再是公主又如何,和下贱的妓子也没什么区别。”他舔了舔嘴唇,又冷笑道:“哦,我忘记了,我们这位公主长得国色天香,想必总是能少接待几个男人了。” 谢老将军皱起眉,从前也是这样,他初时觉得刘禅此人英勇善战,是个将才,可是相处的时间越久,就越是能看到他身上严重的缺陷,他为人刻薄冷酷,很容易对人抱有偏见,心胸狭隘。这样的人,若是让他坐到了将军的位置,对整支军队都没有任何好处,将军尚且如此,他底下的将士们也会有样学样,这样的人,就算立下再多战功,再有威信,也是无用的,还不如裴桓之这样宽厚待人的文官来当这将军。 裴桓之听到他这些露骨的言辞,面红耳赤,怒道:“刘将军,请慎言!有些话说出口,就未免太卑鄙了!” 正在这时,李清凰站在了门槛外头,脸上似笑非笑:“我似乎听到有人在议论我?”她清冷的目光从刘禅的身上掠过,便踏过了门槛,单膝跪地:“末将擅离职守,请大将军责罚。” 谢勋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扶起来,又仔细看了看她,见她的确安然无恙,便道:“按照军规,你擅自脱离职守,即使情有可原,罚还是要罚的,罚你三个月俸禄,自己去领十军棍。” 这惩罚比她想的要轻许多,如果换成刘禅,大概就准备赏她一百军棍了。 李清凰道:“末将遵命。” 刘禅正要开头,脚下却受到了阻碍,似乎踢到了什么障碍物,他低下头一看,只见脚边滚着一只布包,他刚才一脚,竟把这布包踢得往前滚了滚,挣脱开了层层叠叠的包裹,露出了里面的一个……人头。 李清凰轻描淡写道:“这是突厥使纳王子的人头,他的尸体被我切成好几块喂野兽了,还有他那些亲兵,除了投靠了别的部落的那些,剩下的都被我杀了。接下去,突厥内部还会发生一些动乱。” 她主动去领军棍,忽略了面面相觑的其他人。 谢老将军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大笑起来,李清凰追击千里,砍下了突厥王子的头颅,为襄阳公主报了仇,她根本就不是凭着一时气愤,愤而出击,而是有自己的计划和谋略。使纳王子的亲兵怕就有成百上千人,而她就只有一个人,环伺在旁的除了恶劣的环境、寒冷的天气,还有躲在暗处的猛兽,现在她不但平安归来,还带回了使纳王子的人头,这正是说明她有勇有谋,能忍耐又不会被愤怒冲昏了头。刘禅心胸狭窄,裴桓之性情太谦和,陶沉机眼界足够宽广可是威信不足,尚且无法在军中站稳脚跟,只有李清凰和方轻骑异军突起,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就是将来继承他衣钵的传人。 李清凰这边才在长凳上趴好,这厢方轻骑就匆匆赶到,他笑嘻嘻地勾住执军棍的士兵,跟他交头接耳了片刻,就把行刑的人换成了他自己。 他托着沉甸甸的木棍,摸摸她的头,低声道:“快点说两句好听的,哥哥轻轻打。” 李清凰轻呵一声:“要打就少,废话少说。” 方轻骑低头看着她,目光闪烁,脸上表情有些高深莫测,最后方才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手下留情了。”话音刚落,他手上的棍子重重地落在她身上,李清凰一口气没抽上来,低低地叫了一声。 接下去方轻骑更是没有手下留情,一棍一棍都结结实实地打在她的腰背之处,点点鲜血很快就绽放在她身上的衣裳上。 被他接替的那个士兵还以为他抢着自己来是想手下留情的,结果他下手比自己可重多了,不由自主地咂舌:这到底还是公主啊,虽说到了军营里,也没什么公主了,大家一视同仁,可他到底是怎么下得了这样的重手?他光是在边上看着,就觉得痛了。 十军棍一眨眼就打完了。方轻骑把血迹斑斑的棍子交了回去,脸上笑眯眯的:“好了,等下你把这棍子给刘将军看,保管他满意。” 李清凰有气无力地趴着,狠狠地吐出一句话来:“你等着,最好将来你不要有机会落在我手里!” 方轻骑故作惊恐:“什么?你别吓唬我,我可会很害怕的!” 他脸上嬉皮笑脸,可是勾住她的肩,把她支撑起来的动作却很温柔。他拖着她,一直到了拐角的地方,方才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严肃道:“你觉得怎么样?” ------题外话------ 明天林缜就能回来了,大家高兴了咩? 林缜:我也真想去边城—— 李清凰一脸懵逼:打仗?你? 林缜:……当个教书先生? 048拐带情敌的一百种方式(一更) 李清凰轻哼一声:“好得很。” 他动手的时候十分有技巧,都是重重抬起,落下时收了劲,只伤在皮肉上,皮肉破损自然鲜血淋漓看上去很可怕,实际上却没有伤到筋骨,养上个十日就能完全好了。 方轻骑叹了口气,他很少叹气,每天都是高高兴兴,仿佛每时每刻都有能让他笑出来的好事。他看着她的眼神柔软,徐徐道:“襄阳公主真的对你很重要么?让你冒着这么大的危险去报仇。” 李清凰沉默了一阵,只是回答:“如果我不为她报仇,那就再没有人会这样做了。” 就像刘禅,他想到的只会是襄阳公主作为突厥人手上的人质,会降低他们的士气,他的第一选择是朝着她射出凌厉的一箭。就像她的母亲,女帝谢珝,她会想不到李柔月和亲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吗?她当然知道,但是她当做不知道。满朝文武百官难道不知道送去和亲的女子有多么可怜吗?她们远走他乡,担惊受怕,又被凌虐致死,他们难道不知道吗?不,他们当然知道,可是知道又怎么样,难道还要为了一个已经香消玉损的女人挑起两国之间的战火吗? 不管和亲的是公主,还是宗室的贵族女子,她们都是慢慢走向死亡。可是,不是每个人都心怀大义,愿意为了国家放弃自己的生命乃至尊严,可这样难道就错了吗?难道活该就要被大义碾压,只能慨然赴死吗?哪怕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也是有活下去和选择的资格! 她又道:“如果我死了,就不会有人帮我报仇,也不会有人为她报仇了。” 她说话的语气和缓低柔,就像心平气和地诉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就像饿了需要吃饭,渴了需要喝水,困了就要睡觉。 方轻骑把她扶到床上,久久凝视着她:“为何没有?若是你死了,一定会有人为你痛心,为你哭泣的。” 李清凰俯卧在床上,微微闭上眼,她现在很累,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她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伤需要处理,可是就懒得动,反正伤口自己也会结痂止血,有什么事等最好等她醒来再说。 这个时辰,陶沉机端着一盆温水站在门口,他比刚参军时黑了许多,也清瘦了,整个人站得笔挺,就像一杆长枪。方轻骑侧过头看着他,又轻轻笑了:“怎么?你跟我一样,也是来献殷勤的吗?” 陶沉机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注视着他,低声道:“伤口如果不处理,可能会发炎腐坏。” 他把手上的水盆放在狭窄的书桌上,伸手进去试了试水温,不烫也不凉,正正好。方轻骑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嬉皮笑脸的不正经表情:“你在想什么?想趁虚而入,还是别有所图?” 陶沉机绞干手巾的手动停顿了一下,又语气平淡地回答:“都不是。” 方轻骑暗暗地啧了一声,想当君子是吧,可他就是讨厌君子,更加厌恶那种伪君子。就算他全身上下都充满了一股正气凌然的气息,他还是能从底下闻出一点阴暗的虚伪味道。 陶沉机站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剪开了她后背血迹斑斑的衣衫,红色是鲜血,洁白的是背部的肌肤,两者交相辉映,刺得他眼睛都痛了。他很快地处理好她的伤口,撒上金疮药粉,因为不好包扎,就只能用干净的纱布压在上面。他做这些事的时候,方轻骑就站在一边,抱着手臂,冷眼旁观。 陶沉机轻手轻脚地帮她拉上被子,有纱布作为隔离,应该不会把让伤口黏在被子上了。 他做完这些,方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知道军营里面性别其实应该被模糊,可他还是很容易就意识到李清凰是个姑娘,尽管她足够强大,不拘小节,甚至彪悍。可是这么多人中,稍微懂些医理,又不会心怀邪念的人,他就放心他自己。他抬起头,看着方轻骑,又朝门外看了一眼:“我们出去说话?” 方轻骑没有反对。 他们走出了百来米才停下来。陶沉机道:“你对我,似乎有些误解。” 方轻骑耸了耸肩,面上还带着轻忽的不屑:“没有的事。” 虽然谢老将军将他和陶沉机一起收为门生,但是他知道,陶沉机想要跟他比,根本毫无胜算,谢老将军会照应他,不过是看在他父辈的面子上。既然他们根本没有可比性,他又为何要去误会他? “没有就好,”陶沉机道,“我不希望一些误会破坏了将来可能会有的同僚关系。” 方轻骑突然贴近他,笑道:“可是我在你身上闻到了一股味儿。” “是吗?”陶沉机狐疑地抬起衣袖,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现在是冬天,一个月洗不了一次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他身上有了异味……大概非要数出参军的一个个缺点,不能洗澡是就是其中最大的缺陷了。 “不是汗味,”他笑得露出一口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是一股……啊,伪君子的味道。” 陶沉机皱着眉,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远去。 …… 五年之后。 睡着了的李清凰依然在梦中厮杀,她悄悄地跟随者使纳王子回转领地的队伍,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分化着他的队伍,她在饿了就啃两口干硬的面饼皮,渴了就喝两口山石上的雪水,累了就靠在红烧肉的肚子上打一会儿盹,她满怀仇恨,却又足够冷静,冷冷地盯着从她眼皮子底下经过的队伍。她就像最有耐心的又最机智的猎人,等待着下手的最好时机。 梦醒了,她又睁开眼,小腹依然还有些坠坠的胀痛感,但也不再是那样全身都用不上力了。 她坐起身,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林缜穿着一袭旧衣,缓步走了进来,他手上还端着一只碗,光是闻到空气中浮动的生姜味道,她大概就能猜到这碗里装得是什么了。他朝她走近过来,凤目半垂,睫毛安静服帖地垂在眼睛,晕开了些许阴影,木格子窗外的阳光倾斜在他的身上,映亮了他半边面孔,还有细细的飞尘在他身边舞蹈跳跃,她却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是他跨越了时间,跨越了这千里之遥的距离,站在了她的面前。 林缜舀起了一勺红糖姜水,凑近了她的嘴边,笑道:“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李清凰皱着眉看到近在咫尺的勺子。 “最后一碗,”林缜又补上一句,“喝了这碗,我就不逼你了。” 她接过小碗,直接把那红糖姜水一饮而尽,又被辣得鼻尖冒汗。 林缜捻着一块手帕,轻轻擦拭掉她鼻尖的汗珠和嘴角的汤渍,微笑着注视着她。可是当她抬起眼,他又不自然地挪开了之前专注的眼神。 李清凰问:“你避开做什么?” 而林缜同时问:“你做了什么噩梦?” 049拐带情敌的一百种方式(2更) 闻言,她呆了一呆,脱口而出:“其实不是噩梦。”不算是噩梦,而是事实,就是整个报仇的过程十分血腥而已,她是很少会对一个人产生这样巨大的恶念,但是事实上告诉她,她也是可以凭借着这一股冰冷的恶念做出一些从前根本做不到的事。 林缜嗯了一声,沉吟着没说话。 李清凰又追问道:“你刚才一直在看我,然后等我看过去的时候,你就移开了,你避开做什么?” 他抬起那双清淡的凤目定定地看着她,他的眼珠其实很黑,若是仔细去看,就仿佛一泓幽深的潭水,点缀着点点黝黯的光芒。他捧住她的脸颊,低声道:“因为你的眼睛太直白,也太干净了。” 直白到让他不得不回避,干净得让他觉得自己内心污浊。 他想要毫无隐瞒地坦诚相对,可是他却发现自己不能完全做到。可是她却很简单,有些想法一眼就能看到底,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可是她却又有许多超乎他的预计的行为。 “是吗?”她将信将疑,怀疑道,“我还以为你是害羞了呢。” 林缜用他那清润和缓的嗓音低声道:“胡说八道。” 可是耳尖却有些发红。 李清凰眼尖,伸手去碰他的耳朵,捏了两下,又道:“不是害羞,你脸红——不是,耳朵为什么要红?”她说完,又一连捏了好几下,还忍不住凑过去舔了舔。林缜打了一个激灵,一把按住她的双手,正色道:“别胡闹,你身子都没好利索。” 胡闹和身体好不好又什么关系?她就是那种只剩下一口气都能自己折腾好一阵的人。 林缜深刻地注视着她,缓缓道:“我发觉你从来都没把我当成男人,总是想一出是一出,难道你对陶沉机他们也会这样?” 其实根本不会。打仗练兵,还有夜间的巡逻,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哪有心思和心情去调戏别人?再说虽然陶沉机长了一张很温和很好欺负的脸,可是她还没这样分不出轻重,本来他就已经被人病垢得厉害,她总不能再让他威严扫地,底下人有样学样,她若不尊重他,底下的将士也不会服他。 李清凰皱着眉,嘟囔:“你这人真是开不起玩笑。” 林缜拍了一下她的头:“对,就是开不起玩笑。” 李清凰:“……” 虽说文官总是有点麻烦,可是脾气一般都很好,不会太过暴躁,他居然还长脾气了。 春末这一场雨下完,翌日就是大晴天。村子里开始组织人手上山采野菜和菌子,还有些笋子也必须要挖出来了,再不挖就彻底苦了,不能吃了。 林兮之自然是不愿意落下,讲真,她在家里呆了这几天不是看着她家四哥伺候嫂子,就是看着四哥伺候嫂子,她看得眼睛都要红了,她活到现在都还没被四哥这样照顾过,凭什么啊,真是气死她了。可是气归气,一事归一事,她现在对李清凰也没了脾气,总觉得再要跟她作对的话……她心里毛毛的。 用李清凰的话来说,这就是小动物敏锐的直觉。 林兮之要跟着村里人上山,赵铃兰自然是要去的。 李清凰这几天都不能出去走走,身上都要长毛了,便也跟着去了。反正去的人大多是村里的村妇,她们也只是在山腰上走走,山腰上很少会有富有攻击性的野兽,一般都是安全的。林缜不阻拦她,只是自己也不去,他一个大男人混在一群女人中间才尴尬 。 李清凰难得可以摆脱他的管束,心情也格外的好,可是正因为她心情太好,林兮之就不高兴,嘀咕道:“四哥不在你就这样兴高采烈,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她当然听见她的嘀咕声,心中却道,要是你也被这样管手管脚地被管上两天,看你会不会也这么高兴。 她和林缜,不论是性格脾气,还是家世过往,当真没有一处是相似的。可就是因为处处南辕北辙,两者水火不容地碰撞,反而催生了一种奇特的氛围,她对他的感官其实一直都很矛盾,恨的时候巴不得立刻亲自上手揍他,不恨的时候那暴躁的脾气就此来无影去无踪。 既然她到现在还从没有生出一股打死他的念头,大概就是对他很特别了。 雨后的空山草木氤氲,空气也格外清新。李清凰一路跟着众人上山,大家走得慢,就算她身上还有小日子,也一点都不费劲,偶尔看到一些野菜和菌子,她也动手挖了放在篮子里。她看到林兮之在挖一丛有毒的蘑菇,就轻轻推了推她,提醒道:“这个不能挖,有毒。” 林兮之习惯性地不服气:“你怎么知道这个就是有毒?” 从前住在老宅的时候,一般都是顾氏带着大嫂苏氏上山,她只有跟着的份,挖野菜什么的也很枯燥,就是不断地寻找,然后弯腰去把它们挖出来放进篮子里,她往往看了一会儿就没耐心地跑开了。 李清凰还待跟她解释,身边一位农妇笑着接话:“这真是有毒,你家嫂子可没骗你。” 林兮之一听,立刻把这些蘑菇丢了出去。 李清凰本来还想嘲笑她这回怎么就这样干脆,连原因都不追根究底,只见赵铃兰突然朝她走来,将手心的蘑菇展现出来:“那这种呢?” 李清凰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的手心:“这种是可以吃的。” 赵铃兰点点头,把手上的放回篮子里,又找出另一种:“这种呢?” “这种稍许有些问题,吃了会产生幻觉。” 赵铃兰朝她微微一笑:“容娘,你懂得真多。” 李清凰:“……”说句实在话,不是她懂得多,而是她亲身体验过。她那个结了不知道多少仇家的师父就吃过这种灰扑扑的,看上去没问题的蘑菇,结果突然开始发疯,把她当成了某个追杀他的大仇人,直接对着她拳打脚踢,幸亏她逃得快,不然被打断几根肋骨就算是轻的了。 她们爬到半山腰,正好遇见打猎的村民,那人也是认识领头的大姐的,跟她寒暄了几句,忽然道:“你们上山的时候要小心点脚下,刚下过雨,有些地方不牢固了。我们刚还看到一头野猪跑着跑着突然掉下了山谷里去,现在大家正分头去找,若是找到了,那就好了。”他用手比了比那头野猪的大小:“有这么大!” 野猪身上膻味重,可是肉质紧,尤其是猪后腿上的肉,那可是很美味的。 林兮之悄悄咽了一下口水。 她这几天待在老宅,除了鱼就是青菜萝卜,就算这青菜萝卜烧得再是美味,到底也不可能烧出肉味来,她一听野猪肉,就觉得肚子里的馋虫开始往上跑了。 ------题外话------ 相思:接下来,有请李清凰表演一下拐带自己的情敌一百招。鼓掌! 李清凰:首先,要展示自己很博学,赢得对方的关注。 林缜:…… 050拐带情敌的一百种方式(3更) 李清凰当然看见她的吞咽的动作,暗自好笑。 她们采了小半天的野菜和菌子,总是往下弯的腰都觉得酸麻了。李清凰道:“其实素菜也是可以很好吃的哦。”她指着篮子里的野菜菌子和笋,笑道:“比如这三样,都是味道鲜美的素菜,食物本身就有股鲜味,就像……春天的味道。宫廷菜里,常常有把素菜烧出油荤的味道,但这就破坏了食物本身的原味。” 林兮之听她一说,口水都要流下来,可是又不甘心去向她问问详情:“你又没去过长安,怎么连宫廷菜都知道?” 李清凰笑了一下:“没有去过长安,当然可以看书啊。俗话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两者本来就是相辅相成的啊。我在书上看到过,宫廷菜中难度最大,也复杂的就是素斋。这素菜若是像咱们这样水煮或是清炒,那就还是素菜原来的味道,可是如果加入荤菜的味道,就变得和原来的素菜不同了。” 林兮之走近她身边,好奇地问:“那是怎么个不同法?还有素菜又是怎么才能做出荤菜的味道?要是我也学会了,岂不是在吃素菜的时候又能吃到荤菜的味道?” 李清凰道:“说简单也是很简单,比如一块豆腐,你要把豆腐做出荤菜的味道,首先就要准备好各色高汤,有海鲜的金汤,或者是鸡鸭鱼肉这些熬出来的汤底,然后把豆腐浸在里面,吸收足够的汤汁,再把豆腐表面炸酥脆,吃起来不就有一股肉味了吗?” 只是这种烹饪的法子,抛费十分之大。寻常百姓是根本做不起的。就是一道最简单的清水煮白菜叶子,如果需要做成宫廷素宴上的一道菜,就得熬上浓浓的汤底,这样的汤底得花费多少只鸡鸭和猪肉,而这些鸡鸭都要被炖到烂了为止,味道已经被煮了出来,所有的精华都在汤里,是根本没法吃了。 平常人家过日子又怎么会这样浪费? 但是在长安,这就是一种常态,富贵的门阀世家掌控着最多的钱财和权力,制衡到了皇权,这就是她的母亲女帝谢珝急于消减门阀的根源。 林缜就是被她的母亲推上台面的棋子。只是他足够聪明和谨慎,知道急流勇退,找到一个丁忧的理由暂时离开那个权力争夺的漩涡。 商鞅固然是千古有名的贤臣,可这位贤臣到底是落得五马分尸的下场,历朝历代推行改革,那些动到了少部分人利益的臣子,其实都没什么好结局。 赵铃兰又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所知当真十分广博了。” 李清凰看着她,其实心里还有点怪怪的,赵铃兰虽然是有点自己的小心思,可是跟林碧玉比起来,真是完全不一样。林碧玉是那种看着你好了,我就不高兴,恨不得把你一脚踩进泥沼里去,让你再抬不起头来。赵铃兰倒是并不会对人出手,而是春风化雨一般润物细无声,默默得到了整个林家人的好感。 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她弟弟赵衡的事情?也许还是不知道的,毕竟她这几年待在林家,也是极少出门,更不用说跟弟弟有许多接触了。 赵衡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猪队友,明明姐姐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他偏偏还要再点上一把火,往火里填大堆的柴火,结果差点烧死自己不说,还连累到自己的姐姐。 李清凰也是有弟弟的人,她那个年纪最小的亲弟弟李慕自小就聪明,三岁就能识文断字,五岁就跟着太傅学习治国之道,不论学什么都一点就透,从来都不需要旁人为他操心。可正因为他的不需要操心,反而很容易被人忽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战死的消息应当已经被陶沉机带到了长安,他听到这样的消息又会如何? 李清凰正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去,突然听见林兮之在身后不远处惊叫了一声。她回过头,瞳仁微缩,只见林兮之脚下的那块土地突然松散了,正一点点地消失,而这消失的边缘已经扩散到了她的脚边。 李清凰厉声道:“往前跑!” 这个时候,叫她小心,或者留心脚边已经没有意义了,林兮之根本不能在听到这两句话后作出正确的反应,反而告诉她往前跑,她还会下意识地听从她的指令。 她抛下了手上的篮子,将篮子底下的藏着的匕首塞进了靴子里,疾步向她冲去。 林兮之被她一喊,下意识地朝她的方向跑来。李清凰伸出手臂,正要去拉她,却见她对着她伸过去的手视而不见,猛地抓住了赵铃兰的胳膊:“……” 赵铃兰条件反射地一甩手,反而把她一把给甩开了。 林兮之身体歪斜,双臂在摆动也没把维持住身体平衡,便往后倒去。 “……”李清凰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猛地一个跳跃,在她还没摔下去的时候,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然后整个人都被她往下拖出一大截。 林兮之怕得要命,她的身下就是陡峭的坡度,只要她摔下去,就会直接摔得头破血流。她的双腿在半空中用力蹬着,想去踩到一个可以借力的地方。李清凰差点被她直接拖了下去,她现在可以非常直观地意识到,林容娘的身体跟她原来那具的差距到底有多大。林兮之身材娇小,她从前别说会被她挣扎两下就给拖下去,就是直接把她打横抱起来都不费什么力。 她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手扣住身边的一边凸起的岩石,一面又往底下扫了几眼,待看清楚地形地势,就道:“兮之,你现在听我说。”说话间,她周围的土地也在不断坍塌松散,就算她现在能她拉上来,也还是跳不过那巨大的缝隙,这道缝隙阻拦了想要去抓住她们的村民。 “我很快就一起跟你摔下去,你现在往你的左后侧方看,那里是不是有块大一点的石头?”李清凰加快语速,“等下你就尽量往那边跳,我会抓你,不会让你有事的,明白了吗?” 林兮之哭得梨花带雨:“我……我不敢……” 她当然知道她不敢,一般人都不会敢干这种事。她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行吧……” “那你……那你要放弃我了吗?”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如果李清凰敢应一声,她就能当场哭昏过去。 李清凰啧了一声:“我打算把你扔过去。”话音刚落,她直接一甩手,将她甩向了左后侧方,然后松开扣上牢牢扣住的岩石,也跟着往那个方向跳去。 051拐带情敌的一百种方式(4更) 活人到底不是死物,会挣扎,分量也沉,她不可能扔一个大活人也能扔得如此神准。但是她很快就稳稳地踏到了那块岩石上,双手用力把林兮之接了过来。她勉强站稳身子,头顶上的那块斜坡彻底倾塌,若是她的动作再慢上那么一点,又或者是再多犹豫一刻,她也会身不由己地摔下去。 她拍了拍林兮之的脸颊,低声问:“你还好吗?” 林兮之都吓傻了,她原本以为这一回她肯定会磕在石头上头破血流而死,结果被她正好接住了。 李清凰看了看头顶,爬上去显然很有点困难,尤其是现在带着一个人的情况下,而往下攀爬却会轻松许多,攀爬的时间越长,她们也就离彻底安全更进一步。她又道:“我们只能爬下去了。” 林兮之往下看了一眼,又直接躲进了她的怀里,不敢再探头去看。 “……”李清凰建议道,“要不我把你打晕?背着你下去?” “打昏?不不不,不不要……”林兮之险些又要哭出来,“不要把我打昏。”打昏了的话,她到时候怎么死的恐怕都不知道吧?万一她把她直接往下扔呢?她心里其实隐秘地知道,既然她肯冒这样大的风险跳下来救她,肯定是尽全力了,不到不得不为之的时候,她都不可能会放弃她的。 但是她却不能全心全意地信任她。 就像她真心信任的赵铃兰,在她抓住她犹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开了。就连赵铃兰都能这样对她,李清凰会怎么做?光是这样一想,她就更加没有办法强迫自己再一次拾起信任了。 李清凰也没在意她的反应和想法,而是道:“那好,但是你得听我的话。” 林兮之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自己会很听话的。 “现在这段路很难走,我会带着你一起,等到了下面,有了能够让你落脚的地方,你就必须靠自己。”她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的体力有限,不可能一直抱着你。” 如果林兮之在自己往下爬的途中遇到危险,她还能在身后搭一把手,如果她们两个一起,再遇到危险,那两个人一道都是死路一条。 林兮之知道她的要求很合理,就是莫名有点担忧,就点了点头。 李清凰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好吧,那就开始了,等下我不让你睁开眼,你就不要睁眼去看,你挣扎起来的话,我是制不住你的。” 林兮之立刻点头,然后死死闭上眼。 她单手抱住林兮之的腰身,纵身往下一跳,迎面山风吹来,直接把她们两人的发丝都吹得散乱。李清凰苦兮兮地以双足为重心,死死地踩住脚下的方寸之地,空闲的手嵌在泥土里,她停顿了一下,飞快地寻找到下一处适合落脚的地方,再次往下跳去。幸亏她的眼力和身体协调程度一如从前,这中间才没有出任何岔子。 等她离开了这段鲜少有依凭的山壁,运气很好地看见了底下一片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和不知名的藤蔓。她伸手去拉了几下,觉得足够牢固,就对林兮之道:“你可以把眼睛睁开了。” 林兮之之前一直死死地闭着眼,睫毛颤抖,先是小心翼翼地睁开了一只右眼,见确实没事,又再睁开了左眼,然后注意到李清凰满脸都是汗水。她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这是吓得,还是热的?” 李清凰四肢都是酸软的,要不是她硬撑着,估计就能直接摔下去。她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嘴角:“你说呢?” 林兮之吐了吐舌头。 李清凰又道:“来吧,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了。” 她说完这句话,林兮之立刻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可是我不敢啊,也不会,我从来都没有做过这种事……” “没做过也不要紧,总是会有第一次的,时间长了就熟练了。” 林兮之:“……”她才不要熟练! 但是话虽这样说,就算再是不情愿,她也知道不能再厚着脸皮让她继续把自己抱下去了。她兢兢战战在李清凰的指点下抓住了一股藤蔓:“万一它……突然断了呢?” 李清凰又指了指她附近的另一股:“断了就换一根。” 她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哪个人在手上藤蔓断了的时候,还能立刻抓住身边的另外一根?! 但是李清凰显然可以,她左右手各抓住了一股,先是试探地拉扯了几下,见头顶上没什么动静,可见足够牢固,然后身姿轻盈地“飞”了出去,双足在凸起的山石上用力一踩,整个身体又借力往下荡了出去,只两下就离得她远了。林兮之咬紧牙关,把心一横,也跟着往下跳,只是是闭着眼的。 李清凰本来就留意着她的状态,见她居然闭着眼直挺挺地往下跳,简直都要气笑了,一把按住她的后腰,道:“你闭着眼干什么?要去看周围的环境,看看哪里有适合落脚和借力的地方!你以为是跳崖呢?” 还有,就算这山上的藤蔓扎根再是牢固,也禁不起她这样折腾啊。这句话她忍着没说,说了无非也是增加她的心理负担,让她更加畏手畏脚。说到底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还是很大的,林兮之显然就不是那种适合上战场的人,如果给她一个机会上战场,估计不用一个时辰,她就能崩溃。 她们现在的位置大概已经在山腰底下了,差不多是山底的位置,只是这样垂直下去,正好遇到深陷的谷底,她估摸着剩下的距离也就是一两百米,一旦到足够低的位置,就算林兮之摔下去她都能把人救回去。 等她们已经能看到地面时,李清凰之前汗湿的后背都被山风给吹干了,吹得她打了个寒颤。春末时分已经很是暖和了,山里要阴凉许多。她松开手上的藤蔓,身手利落地往下一跳,两下三下就站在了实地上。林兮之可不敢像她一样,她的手心早就磨得通红,满是水泡,在李清凰的指点下拿腰带裹着手掌继续攀爬,虽然她从来没吃过这种苦,可还是咬牙坚持住了。越爬到最后,她反而越是平静,反正已经爬了这么久,这差那一点,怎么也要爬完。 她连滚带爬地从山上下来,瘫在李清凰身边,动都不想再动一下,可是望着头顶上的缭绕不去的云雾,又觉得十分有成就感。她真心实意道:“嫂子,谢谢你。” 李清凰休息了一会儿,又有了力气,算算时辰,她们得赶紧找到路回家了,不然等到天黑,这山路就更加难走。但是她没有催促,只是等她差不多休息够了,才道:“我们继续走吧。” 林兮之这个时候已经完全对她信服了,之前那种情况,换了只剩她自己,除了死得透透,哪里还有一线存活的可能? 李清凰走了一步,挑了根粗壮的木头,拿在手上掂了掂。 林兮之见状,好奇地问:“你是想拿它当拐杖吗?恐怕不行,这根树枝太粗了,小枝丫又太多,用起来不顺手。” 李清凰从靴子里抽出匕首,开始削着这根树枝,很快就被她削出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形状。 林兮之本来还想问她是想做什么,她的匕首是哪里来的,但是转念一想,觉得自己的问题也太多了,便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李清凰又找了些柔韧的野草,搓成了条状,自制了一个简陋的弓箭。这把弓是不可能承受很大力道的,就是这野草搓成的弓弦弹性也差得太远,只能勉强当一件防身工具。 她又采了几根剑麻当做羽箭,提在手上:“其实没太大用处,就是凑合一下,万一碰到了野兽还能抵挡一下。” 林兮之笑道:“嫂子,这山上从来都没有听说有什么野兽的,那些狼啊獾子啊,这里都是没有的。” 李清凰朝她笑了一笑:“之前有个大叔特意过来提醒,说有头野猪摔下了山谷,你说这算不算是野兽?” 林兮之嘴硬道:“摔下山谷肯定就摔死了呗。”她想了想,又兴奋地搓搓手:“那是不是就说明了,如果我们捡到它,它就是我们的了?” 小姑娘才刚刚脱险,现在就惦记了野猪肉了,心倒是真的很大。 李清凰也不好意思打击她的情绪,便道:“先走着看看吧。” 她倒也希望那头野猪是自己摔死了,但是这里的山又不高,野猪皮粗肉厚,摔一下是摔不死的,弄不好还摔出凶性来,容易对人进行无差别攻击。 052拐带情敌的一百种方式(5更) 她一脚高一脚低地踩在茂密的草堆中,一面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倒是林兮之刚刚大难不死,觉得整个人都活了过来,蹦蹦跳跳地走在她的身边,叽叽喳喳地跟她说话:“你是第一回来这里吧?我记得你家虽然就在平远城外,可应当不会来这乡下的吧?” 李清凰哪里会知道林容娘有没有来过这里,不过很大概率也是没来过的,便嗯了一声。 林兮之又道:“你好厉害啊,之前土层坍塌的时候你反应最快拉住我,别人都根本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呢。”她悄咪咪地看了看她的表情,又试探道:“后面还能抱着我往下跳,当时你紧张吗?” 李清凰已经猜到她是在怀疑自己的身份了,可是她用的还是林容娘本人的身体,过去统共就出过没几次门,几乎每一次出门时身边都有人陪着,而林缜并未对她提出过任何猜忌和怀疑,在这么多前提下,她就算觉得有那么些不对劲,也绝不会想到她原来的四嫂已经完全换了一个人。 林兮之试探道:“你……习过武吗?” 李清凰转过头,红唇边勾起一丝笑来:“你为什么不干脆直接问,我还是你之前认识的那个四嫂吗?” 林兮之:“……”这不是她根本不敢问得这么直接吗?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就是厉鬼哦,”李清凰正色道,“是来夺舍的。” 林兮之干巴巴道:“哈哈哈,嫂子你真幽默。” 她伸出手,指腹贴在她柔嫩的脸蛋上,又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把你的身体给我好不好?” 林兮之:“……”她都几乎要相信了。 ——才怪! 哪有厉鬼夺舍,还要跟她商量的,这么有能耐直接抢不就好了吗? 她嘟着嘴,不高兴道:“嫂子,你骗人!” 李清凰哈哈大笑,她笑得毫无顾忌,根本不管这样大笑看上去是不是端庄,是不是足够好看,是不是惹人怜爱,但是在她的感染下,林兮之也笑了起来。李清凰道:“你看,不管我是谁,你是喜欢你我像现在这样相处呢,还是从前那样?” 林兮之回答:“当然是现在了!” 她潇潇洒洒地走在前方带路:“那就行了,想这么多干嘛?” 虽然感觉似乎又有点被她鄙视了,但是这一点点不舒服的转瞬即逝。林兮之加快步子,跟上了她在前面开路的身影,她一边走,一边想,难怪四哥会喜欢她了,她其实也…… 正想到这里,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李清凰立刻循着声音,往前急速跑去,正好面前有一截粗大的断成两截的树干拦路,她也轻松地跃了过去,又飞快地藏身在一个树丛后面。 “臭娘们,你还跑!”一个男子骂骂咧咧的声音传进她的耳中,那个声音粗哑低沉,里面还有一股不容辨认的恶意,“你倒是跑啊,怎么又不跑了?快点起来跑啊!” 之前那个惊叫的女声道:“你别过来,你知道我弟弟是谁吗?” “你的弟弟?”男人道,“你弟弟不就是那个赵衡吗?你以为他还是青龙帮的当家吗?就他这德行,我呸,他现在可是连当家都当不成了,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李清凰认出那是赵铃兰的声音,想来她们摔下去后,她竟然一个人来山底寻找了。毕竟只是摔下去,没有当场死在眼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要是她们还没死,她找到她们确是还可以再救一救的。 她不再等待,直接从藏身的树丛后面一个腾跃,又借着这股冲力飞起一脚,直接踢在他的腰上。腰眼也是人体十分脆弱的地方。她踢完这一脚,团身在草地上翻滚了一圈,又再次击出一拳,正中那男人的下巴,只听咔哒一声,他整个人都往后摔去,满嘴是血。 李清凰走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又是什么东西?来这里欺负女人?” 林兮之跑了一路,终于追上她了,正扶着膝盖大喘气,她一抬头,正好看见赵铃兰,脸上顿时出现了尴尬的神色,不自觉地朝李清凰这边挪了好几步。赵铃兰脸色惨白,按着胸口道:“兮之,你没事吧?” 林兮之哼了一声,根本不理她。 那男人连对方是谁都没看清,就被揍得爬都爬不起来,现在骤然看到李清凰,哪里还敢满口污言秽语:“姑娘……姑,不对,是姑奶奶,姑奶奶饶命啊!小人就是跟人开开玩笑,什么都还没做呢!” 李清凰一看他的脸,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用足尖踢了踢他的左手手腕:“怎么?你现在手好了,就记不住上回的教训了吗?” 那混混看着自己的手腕,面露惊恐,挣扎着跪起身来,忍着舌头上的痛,连连道:“不敢不敢,上回的教训小人都记得呢,铭记在心,不敢忘记,您大人有大量——” 话音刚落,李清凰已经一脚碾在他的左手上,似笑非笑:“手下留情,是为了让你们今后还能改邪归正,靠力气生活,结果你还是记不住,那这一双手还要来干什么?” 咔擦一声,她直接把那人的左手腕再次碾断了。那人惨叫,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哆哆嗦嗦道:“下次,下次绝对不敢了!我保证!若是再有下次,您就不用再手下留情!” 李清凰让开一条路:“滚!” 那混混根本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弓腰驼背,灰溜溜地泡了。 林兮之看得目瞪口呆,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之前四哥那条胳膊会断绝对是跟李清凰脱不开关系,她甚至想到,她那冷淡清雅的四哥在被打断了手臂之后,还就此对打断他手臂的人心心念念,他该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吧?但是除去四哥这件事,她刚才说话的神态和出手时的干净利落,真的让她觉得……简直是太帅了。 她鼓掌喝彩道:“嫂子好厉害!” 李清凰朝她笑了一下,又走到赵铃兰面前,仔细地打量了她一会儿:“你之前摔了好几回吧?还能走吗?” 赵铃兰往后退了一步,强笑道:“能走。”她顿了顿,又解释道:“我是想来看看……如果你们需要帮忙,我就去喊人来。现在你们没事,那就太好了。” 053拐带情敌的一百种方式(1更) 林兮之闻言,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李清凰道:“兮之,她之前甩开你,并不是故意的。人在碰到危险的第一反应都会下意识地推开别人。” 这回换赵铃兰惊讶地看着她,她也知道之前自己那一推,林兮之恐怕并不会原谅她,即使原谅,心里到底还是会变得很怪异,仿佛她们过去的感情全部都是虚情假意。可她没有想到李清凰会为她说话。为什么呢?如果她要把自己赶出林家,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林兮之闷闷道:“那你为什么要冲过来救我?” 现在回想起来,她被赵铃兰推开之前,她其实已经伸手去拉她了,只是阴差阳错的,她刚好避开了她的援助。 李清凰:“……”这该怎么说呢?她可能救人救出习惯了,遇到危险的第一反应就是注意身边同伴的位置。毕竟战场瞬息万变,绝非一个让人逞英雄的地方,他们更多的是依靠同伴之间的默契合作,一个人再厉害,也是没办法以单人之力就杀退千军万马的。 林兮之穷追不舍:“你看吧,你现在没话说了吧?” 李清凰道:“……习惯使然。” 林兮之将信将疑:“哦,那你的习惯可真好啊。” 李清凰道:“不多说了,还是快点走吧。” 队伍从两个人又变为三个人,而这三个人中除了她自己以外,剩下的两个人估计遇到危险连跑都跑不过。李清凰皱着眉看着地面上凌乱的痕迹,如果只是黄鼠狼和狐狸之类的小型动物,是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她本来还想绕一下路,但是现在看来显然不行,再绕下去,天就要黑了,而且身后的两个姑娘已经走不动了。 尤其是赵铃兰。 她的腿应当是受伤了,尽管她尽力保持着一种正常的走路姿势。 李清凰的亲姐姐,平阳公主李荣玉的腿就是从小就摔坏的,不管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住她行动上的不灵便。她小时候和姐姐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多,所以对于这方面的观察力也特别的敏锐。 她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脚步,又朝身后的两个人打了一个手势,让她们也停下来。 她又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了几步,很快又转了回来,压低声音道:“前面有一头野猪。应该就是他们之前说得跌下来的那头。” 林兮之的眼睛刷得一下子亮了起来。反而是赵铃兰脸色苍白,双眉紧锁。 她现在可以确定,赵铃兰是跟她想到了一块儿去了,知道这野猪现在怕是被激起了凶性,见到人就会无差别地攻击。这是动物的本能和本性,在自己虚弱的时候就特别容易做出垂死挣扎。而林兮之……大概这几天真是饿到了,她现在只想着吃肉。 李清凰叹气道:“你们现在还能跑多快?” 林兮之道:“你要我跑多快我就能跑多快!” 赵铃兰苍白着脸,摇摇头:“我不行了,不如我跟你交换一下吧。” 李清凰道:“不用换。”换了也没什么用处,就赵铃兰这样,根本不能为她们争取到多少时间,既然如此,这样的无用功不做也罢。她叹了口气,又道:“这样吧,等下我让你们开始跑的时候,能跑多跑就跑多快,一直往外冲就行了,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回头。” 她带着剑麻和自己做的类似于弓箭的东西,很轻松地攀爬到一棵树上,又朝她们做了个手势,大喊道:“跑——不要回头!只要看着前面的路!” 她们两人完全听从了她的指挥,头也不回地往前跑去。李清凰最害怕的就是手底下的人根本不听她的指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意,这种情况一旦发生,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幸运的是,林兮之现在完全相信她,她让她跑,她就头也不回地像兔子一样往前窜,她原本还比较担心的赵铃兰也没有一点迟疑,拖着一条摔伤的腿尽力奔跑。 她眯起眼,把剑麻搭在自己做的那把简易弓箭上,慢慢地把弓弦拉到尽可能最大。 赵铃兰知道自己不可能全然无事地跟平时一样跑步和走路,但是她对于李清凰的决定并没有丝毫违逆,她看出她胸有成竹,那么她的安排显然不是最糟糕的那一种,更何况她之前还为她在林兮之面前说了话,她是不会害她的——有了这样的结论在前,她咬紧牙关,艰难地往前移动着自己的身体。她的腿很疼,脚踝似乎已经肿了起来,膝盖可能擦破了皮,但这个时候,她不能停下来,就只能继续跑! 很快,她感觉到自己身后扬起了一阵冷风,似乎有什么东西紧紧地跟在了她身后。 但是很快,那东西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叫声,又转变了方向,撞向了边上的一棵树。 她情不自禁地回头去看,只见一头小山包般的野猪正好撞在一株参天大树上面,把整棵树撞得摇摇欲坠。野猪的眼睛里,插着一根什么东西。 她这一回头,脚步就慢了,只见一道绿影闪过,野猪惨叫欲狂,又拼了命地想要往后狂奔。 但是很快,第三道绿影又到了。 这个时候,野猪也觉察到是它的敌人就在身后,拼了命地往后面的树木撞去。李清凰差点就被它直接从树上撞了下来,摇摇欲坠地挂在浓密的绿叶之中。 赵铃兰吃惊地睁大了眼。 然而更让她吃惊的还在后面,李清凰突然放开了抓住树枝的手,在半空中来了一个漂亮的后空翻,稳稳地落到了野猪的背部。她手臂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也不知道她做了什么,这野猪发狂的势头更厉害了,拼了命在树林里乱跑乱撞,可她就像是在这狂风暴雨中飘摇不定的一叶扁舟,始终都没有被这头发狂的野猪摔下背去。 终于,那野猪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没了力气,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 李清凰这才跳了下来,握住直直插进野猪头顶的匕首,用力一拔,正被一股红白混合的液体溅了一身。她皱了皱眉,又似乎感觉到有人正注视着她,十分准确地朝赵铃兰躲藏的地方看去。赵铃兰僵硬地半蹲在草丛中,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可是她不知道是该走过去,还是继续站在原地。 054拐带情敌的一百种方式(2更) 李清凰收起了匕首,又继续皱着眉盯着脚边那头庞大的野猪。这头野猪怕是得有四百斤,要让她把它扛回去,那是根本想都不用想,可是就把它丢在这里,又觉得很是可惜。毕竟也算是她努力的成果。 她正犹豫间,忽然听见了一声嘹亮的马嘶,她顿时喜上眉梢,将拇指和食指放在唇边,吹出了一声呼哨。那马蹄的声音由远及近,红烧肉踩着这一地狼藉,如履平地地来到她的身边,又亲昵地在她的颈边舔了舔。 李清凰道:“兮之,你还想不想吃肉?” 林兮之本来已经跑到了山谷外面,忽然发现身后没人了,觉得不对劲,又跑了回来,闻言喜道:“吃吃吃!” “吃的话,就来干活。” 虽然她是扛不动这头庞然大物,可是红烧肉可以啊。她从红烧肉的马鞍附近的暗袋找出一卷麻绳,又用匕首削了一些枝枝蔓蔓和一块木板,让红烧肉在前面拖着这头野猪。红烧肉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从前他们在平海关,想要加点伙食,那就得自己去打猎,虽然打回来的猎物分到每个人手里,连一口都不到,可是可以煮成炖菜,那些干瘪无味的蔬菜里面增添了肉味,就能好吃许多倍。 她们才走到半路,就碰到一大群村民,还有面色焦急的林缜。 两方人马对视片刻,所有人都默默望着那头被马拉着的庞大野猪:“……” 原来她和林兮之不见踪迹后,赵铃兰不但自己下了山底去找,还求别人帮忙去叫人,村里的人本来就热情淳朴,各家的男丁都出动了,打算进山来寻找她们。谁知道这都还没进山呢,他们就在半路碰上了,还带了一头野猪出来。 林缜那位酿酒技艺高明的叔公一双眼睛都快被他自己瞪出来,指着那头野猪道:“阿缜媳妇,这回你捡到了一头野猪了啊?” 其他人听他这话说得奇怪,纷纷询问,他就把她之前在山上捡到许多麻雀,还有一只竹鸡的事说了出来。 众人:“……”这种事,一听就很不靠谱好不好?如果这么容易见到竹鸡自己撞在树上自杀,那他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怎么一次都没见到? 可是再看看野猪那庞大的身躯,和李清凰那娇弱的小身板一对比……这事似乎也没这么不靠谱。 忽然有人道:“我想起来了,这就是早上那头跌下山谷的野猪嘛,我当时还在山底下找了一大圈,都没找到!” 李清凰笑眯眯的:“是啊是啊,就是它。我们运气好,竟然找到它了。” 赵铃兰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她捕猎这头野猪的时候,她几乎看到了全部的过程,那头野猪是受了伤,但是绝对不可能是摔得快死的,那种地动山摇的恐惧似乎还没有在她眼前消失。 她又道:“俗话说见者有份,等下我们大家就把它分了吧。” 她的慷慨显然博得了村民们的好感,男人们立刻合力将这头野猪抬了起来,打算带到村头,请村长主持分配。 红烧肉终于不用再做这苦力,挨在她身边蹭来蹭去。 林缜盯着她看了半天,阴云密布的脸色慢慢松散了开去,他抓住她的肩头,将她抓到身边来,又上下打量了半晌:“真没事?” 林兮之苦着脸拖长音调:“哥,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有没有事啊,我好歹是你的亲妹妹吧?难道我不是爹娘亲生的吗?” 李清凰道:“没事。” 林缜正想摸摸她的脸颊,忽然注意到她身上那红红白白满是腥味的东西,就又把手收了回来:“你还是赶紧回去洗个澡吧。” 李清凰莫名想到,所以他现在是嫌弃她身上脏了么? 但是下一刻,他又伸臂揽住她的肩,低声道:“回去吧。” 赵铃兰看见林缜这个动作,眼神微微暗淡。从她们露面开始,林缜的眼神一直都是停留在李清凰身上,而她,仿佛就被所有人无视了一般。就连曾经最为亲密的林兮之也不会再站在自己这边,她露出了一个有些苦涩的笑,正要拖着她红肿的脚踝继续往前走。 李清凰却忽然转过身,走到她的面前。 李清凰盯着她看了一小会儿,开口道:“你的腿走不了路了,骑我的马回去吧。” 赵铃兰摇摇头:“我自己可以走。” 李清凰抬起手,把身上沾到的红白之物抹了抹,突然又走近了一步,弯下腰,手臂穿过她的腿弯,直接一把把人打横抱了起来。她啧了一声,低声道:“真是麻烦。”话虽如此,却直接把她放到了红烧肉的马背上,牵着缰绳,又抹了一把红烧肉的鬃毛:“乖乖听话。” 红烧肉是不喜欢被除了她以外的人骑在背上的,之前陶沉机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挤走了陶沉机的坐骑,又不愿意被他骑,跑到一半的时候还把精疲力竭的陶沉机甩下了马背。 赵铃兰原本暗淡的眼神又慢慢地亮了起来,看着她牵着马慢慢往回走,眼角一弯,变成了一个很清淡的微笑。 …… 李清凰累了一整天,已经是腰酸背痛,一旦放松下来,手脚都有点提不起力来,再被热气升腾的水蒸气一蒸,她竟眯起眼有点昏昏欲睡起来。 如果不是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响,她大概就直接睡着了,睁开眼睛的时候,水面已经没过了她的下巴,若是运气差一点的话,估计她就是西唐第一个淹死在浴桶里的人。 她正要从浴桶里起来,一只温热的手又把她按了回去。林缜道:“你……先别出来,我只是帮你把衣服送进来。” 她一回到家里,就被林缜赶去沐浴,连衣服都没功夫去拿。 李清凰侧过头,只见林缜把她要换的衣裳都拿过来了,从亵衣肚兜到中衣外衫一应俱全。她趴在木桶边沿,伸手牵住他的衣袖:“……你没生气吧?” 虽然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但是多问一句总是没错。 林缜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脸,又用力揉了一下:“我没生气。” 林容娘的皮肤特别敏感,也容易留下红印。现在她就挂着脸颊上的手指印,一副被他蹂躏得惨兮兮的模样:“……” 林缜叹息道:“好吧,我就是很担心,我听说当时是兮之摔下去了,是你救了兮之。我知道你能应对过去,我就是……就是担心而已。”他自然不可能对她生气,又或是觉得她就是不爱惜自己才会以身试险,可是摔下去的是他的小妹妹兮之,如果换成是他,他也一定会想尽办法去救,哪怕致自己于险境,李清凰会在第一时间做出这样的选择,他很感激她,可也担心她。 他低声道:“你怎么能这么好?” 李清凰没听清他后面那句话,就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林缜笑了,他从前总是板着一张脸,似乎谁都欠了他钱似的,现在却笑得越来越多:“嗯,我说你没事就好。” ……很明显他刚才肯定不是说的这句话。 李清凰忽然想起那只被扛去了村头的野猪,立刻催促他:“你快点也去分猪肉啊,我这么辛辛苦苦把它弄死了,至少也该分一份啊!” 林缜骤然叹了口气:“不用着急,等下会有人把猪肉送来的。” 等她泡完了澡,换了干净的衣服,整个人焕然一新,那猪肉果真送来了,送来的还是最好的猪后腿肉,还有一副野猪肚。 055再起祸事(3更) 林兮之吸溜着口水,念叨着:“我娘做烟熏肉的手艺可好了,这么好的猪后腿,当然应该留一部分做成烟熏肉。你说是不是啊铃——”她习惯性地想要赵铃兰附和她,可是才刚叫了她名字里的一个字,声音就戛然而止了。哪怕李清凰说,在危险的时候,一般人都会做出赵铃兰这样的选择,她还是觉得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赵铃兰像是没注意到她的态度,微笑道:“是真的很好吃哦。” 李清凰摸了摸下巴,给她们这样强力推荐着,她都听着有点馋了:“那就这么定了。” 既然她做了决定,林缜也没什么意见,晚上只是切了几块炖了一锅红烧肉,锅盖揭开的那一瞬间,浓郁的猪肉和酱汁混合的香气扑鼻而来。 李清凰耳朵尖,清晰地听见林兮之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她一本正经地开口:“猪皮里的胶质是美容养颜的,多吃一点总是没坏处的。” 林兮之唔唔嗯嗯地点头。 林缜把红烧肉起锅装盘,这边林兮之的眼睛都快发绿了。她其实最不耐烦吃鱼,她不太喜欢乡下老宅的一个原因,就是荤菜只能吃鱼根本吃不上肉,因为猪和鸡都是各家各户自己养着的,平日里自己吃还不够,又怎么会拿出来换?但是这个原因她偏偏还不能拿出来光明正大地说,就算是脾气温柔的母亲都得骂她娇生惯养,多少人家一年到头都吃不到几回鱼,偏偏她还要这样嫌弃。 可是这根本不是嫌弃的问题,她就是喜欢吃肉,吃不到肉毋宁死! 林缜一把红烧肉端上桌,林兮之立刻就伸出筷子去夹,筷子伸到一半,见其他人都没有动筷,反而表情各异地看着她,她又怂了:“……怎么了嘛?” 林缜轻咳一声:“你是不是又忘记了什么?” 林兮之捏着筷子,呆呆地看着他。 反而是赵铃兰迅速倒了两杯林缜叔公土法酿制的米酒,一杯塞到李清凰手里,一杯自己端着:“嫂子,我敬你一杯,今日若不是你……”她笑了一笑,直接把杯子里的酒一口闷了。结果喝得太急,正好呛着了,又不停地咳嗽起来,李清凰只能放下杯子,轻轻拍着她的背脊。赵铃兰被她安抚着,咳嗽更是停不下来,只咳得满脸通红。 李清凰也很干脆,拿起杯子一口把里面的酒液都喝干了,又做了倾倒杯子的手势,示意她一滴都没剩。 林兮之恍然大悟,又觉得自己竟然被赵铃兰给抢了先,还有点不高兴。她嘟了嘟嘴,也有样学样,给她敬酒,有点不好意思地小声道:“谢谢嫂子。” 李清凰来者不拒,又是一口把杯中酒被闷了:“这没什么。” 林缜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李清凰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心里又有点毛毛的,低头吃饭。 林缜那锅红烧肉做得的确味道很好,酱汁红亮,一块块猪肉切成正方形,憨态可掬。李清凰尝过一块后,就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他却是什么家事都会做,就连做的菜也很好吃。所以说,林缜到底是怎么读着圣贤书,一边又长到这么大的? 她微微侧过头,正好和他看过的目光碰上了。林缜对着她微微一笑,眼神落在了她手边的酒杯上,又含着笑回到了她的脸上。 李清凰:“……”她竟然秒懂! 她竟然一下子就读懂了他眼神里的含义! 这种属于文官的、格外含蓄的表达方式她竟然一下子就懂了。她想了想,把杯子推得离自己更远了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我酒量不好,两杯就够了,不能多喝了,真的不能多喝。” 这大概是李清凰活到这么大之后唯一的人生感悟:喝酒,不能贪杯。 贪杯之后,就会做错事。她从来不会把同样的错误犯上两遍。 李清凰洗漱完,一头栽倒在床上,才刚闭上眼,很快就呼吸沉稳,进入了睡眠之中。等林缜倒了盆水回来,发觉她已是睡得香甜,忍不住又笑。他发觉她除了刚到林家那段时间里夜间容易惊醒做噩梦之外,之后往往一沾到枕头倒头就睡,而且睡得还很深。 感觉她做什么事都很快,就跟急惊风似的,刚开始跟她一起吃饭,他才刚动了几次筷子,她就飞快地把一碗饭都吃完了。填饱肚子要快,并没有这么多时间让她坐下来细嚼慢咽,入睡也必须快,因为到了晚上很可能要随时起来待命,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争分夺秒,这些都是军旅生活在她身上刻下的痕迹。 林缜把她往里床推了推,这张床的确太小了,要是想要睡得舒展一点,睡在外面的人十有八九就会摔下床去。但是他倒是很满意这张过于狭窄的床铺,这样她就不得不和他紧紧挨在一起,手心贴着手心,脸颊贴着脸颊,青丝绕乌发,颇有几分缱绻缠绵的意味。 他从前是和林容娘分房睡的。 林容娘不信任他。他是无所谓,自己一个人安静待着总比两个人面面相觑互相防备要好得多。或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她会忘记自己的表哥认了命,或许他们就会像这尘世间大多夫妻一般相敬如宾,不太亲近,但是也不太疏远地共此一生。 然而现在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的身体里住进了李清凰。 她就像夏日那明快的疾风暴雨,飞快地卷入他的心田,猝不及防,从来不给他缓冲的余地。 他刚刚躺下,李清凰便很自觉地滚到了他怀里。他停顿了片刻,又笑着接纳了她这无意识投怀送抱的举动。她大概是无心的,可他却是有意,有意换无心,还是他占了便宜了。 李清凰一大早就准点醒了,等她背着沙袋绕村子跑完一圈回来,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只有赵铃兰正在厨房里煮粥。她听见身后动静,停下了往炉灶里送柴火的动作,往身后看了一眼。李清凰根本没有回避,直接把腿上系着的两个小沙袋拆下来,扔在厨房的角落里。 赵铃兰看了看那沙袋,又抬起头对着她抿唇一笑。 李清凰道:“早啊。” 她点点头,又问:“除了白粥,你早上还想吃什么?” 李清凰笑道:“有什么就吃什么。” 她点点头,迟疑了片刻,又道:“我会早些搬出林家的。” 056再起祸事(4更) 她们之前见过三回,其实都有些刻意回避对方,赵铃兰是不想跟对方走得太近,若是她将来能够如愿以偿,现在的示好就显得枉做小人。李清凰却是不想跟人争风吃醋,反正她也没来陷害她,大家相安无事就挺好,林容娘的愿望是对付林碧玉和陈氏母女,旁的人越少牵扯进来就越好。 李清凰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不用,你住你的就行。” 赵铃兰看了她半晌,见她似乎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不由又笑了:“你这话有对林缜说过吗?”她现在也不跟着林兮之叫四哥了,而是直接直呼其名。她不傻,从前能在林家站得稳,不光是因为她为人处世做得好,能够讨人喜欢,而是依仗着林兮之跟她的感情,现在她们两人之间有了嫌隙,她留在林家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林缜已经放出话来让她搬走。 李清凰道:“没说过,为什么要跟他说?” 若是跟他说了,大概他就会大受打击吧。 赵铃兰暗自道,一个男人上赶着献殷勤表忠心,但是这些殷勤啊忠心啊,他的心上人并不在意,那就很有意思了。 但是她又不打算告诉林缜,她是个心眼很小的女人,让她当君子,那根本不可能。 赵铃兰又换了个话题,问道:“上回你说到双面绣的时候,是觉得我哪里绣得不对吗?我后来又研究一下,稍微做了些改进,等吃完饭你再帮我参考下?” 绣活这种闺阁之事,大概她这辈子都无法体会到其中的乐趣了,毕竟她已经尝到了拿刀砍人的滋味,那滋味肯定是比拿绣花针要适合她。 李清凰唉声叹气:“看看是可以的,但是我也帮不你什么,女红什么的,我是一点都不会。” 其实她的亲姐姐平阳公主也是不会女红的,她的母亲也不怎么会,所以这大概是家族遗传?只要一想到他的姐姐,她的母亲捻起绣花针的样子,她就觉得这世上不会有什么更可怕的幻觉了。 赵铃兰忍了又忍,最后还说没忍住:“……为什么你能把不会女红这句话说得这么义正言辞?” “不会就是不会,为什么不能说出来?” 赵铃兰摇摇头,走到角落里去掂她之前系在腿上的沙袋,别看那沙袋并不大,她才刚提起来,身子就歪了一下,还是李清凰单手扶住了她的手臂。赵铃兰简直有点崩溃,昨天亲眼见她格杀了一头庞大的野猪,但是说到底,对于她的力量和武技,她是一点概念都没有,但是现在那一只沙袋却让她直观地看到了她们之间那道泾渭分明的鸿沟——她就算再是心灵手巧容貌姣好又如何?她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跟自己相较高下,若说她赵铃兰是江南堂前的燕子,那她就是大漠上翱翔的飞鹰。 她们是根本没有可比性的!她是脑子抽了才会跟她争风吃醋,想抢男人! 赵铃兰又问:“林缜之前手臂骨折那回,是你做的?” 她这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整个人都有点不淡定了,这种急躁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她其实很难说清,只能说,她从前还以为她们都是风中摇曳的娇弱小白花,又或者说,是故意装成小白花的模样,现在所有的伪装都撕了下来,露出各自原本的模样。李清凰哪里是什么小白花,她根本就是一朵食人花。 李清凰笑眯眯的,轻飘飘地回答:“是啊。” 赵铃兰立刻接上:“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李清凰噗得一声笑了,笑得前仰后伏,“你到底有多恨他?” 赵铃兰摸摸自己的心口,也跟着笑了:“我这人小气。” 她们两人说说笑笑的声音纵然吵不醒喜欢睡懒觉的林兮之,但是林缜很快就找来了,他站在厨房外头,狐疑地看着她们两个:“你们……都起得挺早。” 正好白粥已经煮好了,赵铃兰把一锅粥端上了桌子,李清凰准备碗筷。若是一个普通的、希望能够共享齐人之福的男人看到这种场面,大概会觉得自己十分幸运,身边这两个女人竟能和和气气地相处,可见将来必定能够家宅安宁,但是林缜显然不是这一类人,他只觉得诧异、惊奇,甚至还有点不安。 他吃完这顿让他不安的早饭,伸手一拉李清凰的衣袖:“……你过来。” 李清凰正在收拾碗筷,见状便用眼神询问他到底要干嘛,还是赵铃兰接过她手上的活计,笑道:“林四哥有话跟你说,你快去吧。” 林缜本来就是心思缜密的人,赵铃兰突然改口叫他林四哥他怎么不会觉察到异样,可就算如此,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甚至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李清凰跟着他走到院子外面的篱笆墙边,皱着眉奇怪地看他:“你怎么了?” “你,”林缜张了张口,却意识到这似乎是一个很难启齿的话题,“你怎么……” 李清凰大概猜到他想说什么,便道:“我觉得她对赵衡做过的事情是不知情的。”本来她就没觉得是赵铃兰指使赵衡去这样做,那种找一群混混去对付她这种蠢事就只有林碧玉这种没脑子又恶毒的人才能想得出来,万一失败了,她还留下了这么多把柄和证据,怎么收拾干净自己的屁股才是真正麻烦的事。赵铃兰在林家已经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她何必要这样弄脏自己的手,枉做恶毒小人呢? 林缜盯着她,一双眼黑沉沉的,似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清凰又道:“所以还是让她继续留在林家吧。”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昨天她从一个混混手里救下了差点被欺负的赵铃兰,那个混混曾说过一句话,他说,赵衡现在连青龙帮的当家都做不成了,这句话其实让她觉得很奇怪,她之前被他们掳走这件事说小不小,但是说大,其实也不大,顶破天也就是掳人未遂。一顿板子是这次的教训,等养好了伤,赵衡还是能继续当他的混混头子,怎么就当不成了呢? 可是昨日事出匆忙,她也没去细问。说到底,她又不关心赵衡,此人在她心里的地位大概就是她走在路上碰到了然后又被她痛揍一顿的路人甲,路人甲有什么事,她干嘛要去在意? 林缜简直就像看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物件一样盯着她看,正要开口说什么,忽见就见一个黑影突然蹿了出来,差点撞在林家隔壁那户人家的门上,那人气喘如牛,待缓了缓,又猛地抬头,正跟李清凰对上了眼。他脸上抽搐了几下,笑得比哭还难看:“林大人,呃……林夫人,你们好。” ------题外话------ 李清凰:从来都没有过情敌,大家都是好朋友。 林缜:…… 057再起祸事(5更) 那人正是刘老头。 刘老头,姓刘名老头,是城北的一个混混,就连二十岁都还差一点的年轻人,专门给人拉皮条牵线接些上不来台面的生意。目前为止,他此生最悲惨的记忆大概就是被李清凰威胁说要掰断他的手指,结果他才熬到第二根就受不了了,此事在之后的不断的一段时间里都是他睡梦中不断循环的片段。 然后……赵衡竟是告诉他,那个掰断他手指的人就是林缜的夫人,他还让他以后小心避开她,不要再去招惹。 他不是不相信赵衡的话,毕竟赵衡也没理由骗他,他们两人都是李清凰暴力之下的受害者,可是……刘老头再次扭曲了面目表情,问道:“赵家姑娘在不在?我找她有大急事!” 现在还正是清晨,有些人家甚至都还没起床,可是刘老头却已经找到这里,还跑得满头是汗,这不是急事,那还会是什么? 李清凰指了指木门。 刘老头正要推门,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转过头谨慎地问道:“林夫人……小的可以进去吗?” 李清凰笑道:“进去呀。” 刘老头立刻如蒙大赦,推门进去,直接对着还在厨房里忙碌的赵铃兰喊道:“赵姑娘——姑娘你快点来,你弟弟出大事了!” 他急得满头大汗,哪里还能控制嗓门,赵铃兰洗了洗手,又把手擦干,疑惑道:“出什么事了?” 她的弟弟赵衡,从小打架就特别凶狠,年纪小身高矮小时打不过,他就随身揣着一块砖头,见势不妙就直接给人拍上一砖头,这十里八乡的,谁不骂他一句混世魔王。可就是因为她这个混世魔王弟弟,她一家孤儿寡母,才能安安稳稳地生活下来,毕竟就算是不长眼见色起心的混混,也是惜命的,碰上一个不要命的,谁敢去惹? 后来母亲染上时疫病逝,她就被父亲当年的同窗林世叔接回了家,她的弟弟却不知所踪,消失了好久。直到三年前,赵衡才从外地回来,当上了本地青龙帮的混混头子。 她作为姐姐,从来都没能好好管教他,现在赵衡已经长大了,她再去管教已经晚了。赵衡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也很少和她见面,就算偶尔见上那么一两回,也是约好在一个带雅间的地方,两人一前一后进去,很少有人知道他们还是姐弟关系。 这个时候,林兮之也迷迷糊糊地开了门,她正睡得香甜,忽然被门外一个大嗓门吵醒,连外衣都没披就想看看是谁这样不识趣,结果骤然看到一个形容陌生的年轻男人,吓得啊得一声惊叫,又缩了回去。 刘老头哪里还顾得上林兮之是什么感想,急促道:“出大事了,当家的被前日被抓紧了官府,开始我们都以为没什么事,过不了几日就能放出来,谁知道这回是来真的,官府的人说当家的杀了人,羁押后审,审完就要处斩了!” 赵铃兰脸色惨白,失声道:“你说什么?!” 刘老头见她这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想去扶她,又不好意思,双手一直摩擦着自己的衣角,想把手心里的手汗给擦擦:“这消息是昨天一早传出来的,我不相信,还去找了府衙的一个衙役请他喝酒,他告诉我,这是千真万确,就连证据都是一应俱全,衡哥这回可是真的有麻烦了。” 刘老头说话的时候,李清凰一直都听着,待听到赵衡杀人被抓,甚至连证据都是齐全的,不由皱了皱眉。 赵铃兰大声道:“不可能,我弟弟他不可能杀人的!” “我也知道他不可能啊!”刘老头道,“可是你信我信,官府不信啊!” 赵铃兰又重复了一遍:“他绝对不可能杀人的。” 她慢慢地转过头,望向了林缜,只是一眼,就挪开了目光,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清凰。她一步一步走到李清凰面前,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她面前:“求求你,救救阿衡,我相信他不是会滥杀无辜的人!” 刘老头震惊地看着她,忙不迭道:“哎呀,赵姑娘你跪错了,林大人在你左边啊!” 这个时候,求林大人出面,才是唯一的出路,毕竟林缜不但当过丞相,他跟知府顾长宁的关系也很不错,如果林缜出手,或者赵衡是真的有救,可是她怎么跪到林夫人面前去了?这样有用吗? 在刘老头那“你跪错了”的叫声中,赵铃兰抬起头,她脸色苍白,可是眼神却很坚定:“求你,救救他吧。” 李清凰看了她一会儿,沉吟道:“我虽然跟他打过几回交道,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并不了解,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冤枉了他,还是是真的。” 赵铃兰点点头:“我知道。” 李清凰又道:“所以说,我其实并救不了你弟弟。如果他是无辜的,自然安然无事,可是如果罪名坐实,就再无回旋的余地了。” 赵铃兰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若当真是他杀了人,我也无话可说。” 在旁人看来,李清凰并没有答应她的请求,但是她自己却知道,如果她根本没有上心,才敢在事情都没有明了的时候一口答应下来,正因为她提出了相当谨慎的前提,才说证明她是真心实意地帮助她。她几乎喜极而泣:“谢谢你,谢谢,不管什么结果,我都愿意给你做牛做马一辈子!” 李清凰扶起她,微笑道:“没这么严重,既然事情如此紧急,我们还是赶紧回平远城吧。”她看了看正若有所思的林缜,又朝他笑道:“你还敢骑马吗?” 他们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根本就不是坐林家的马车来的,现在事出突然,要突然回城,没有牛车或是马车,光靠脚走,怎么也得走上一整天。 刘老头看了看他们,恍然大悟,也对,赵衡他姐姐的确是该去求林夫人而非林大人,本来赵衡和林夫人就素有过节,如果去求林大人,林大人说不定就会袖手旁观,可是现在林夫人答应了,林大人也就无话可说。他自以为是地揣测赵铃兰的想法,还觉得自己想得很对,立刻殷勤地接话:“林大人要是骑不惯马的话,也没关系,我来的时候就是租了一辆马车,村子路窄,马车进不来,正停在村子外面,咱们现在出发,中午时分定能赶回平远城。” 林缜倒是不在意是坐马车还是骑马,闻言便道:“无事,我们先行一步,你们慢慢来。” 李清凰手脚利落地给红烧肉套上马鞍和马嚼子,那动作之快,看得刘老头眼花缭乱。她拍了拍红烧肉的马脖子,直接把马拉出了院子,又朝林缜道:“林大人,请上马?” 058再起祸事(1更) 林缜抿了一下嘴唇,他倒是很想像她一样潇潇洒洒地飞身上马,可是他知道自己做不到,就只能踩住马镫,先是把身体移到马鞍上,然后挺直了腰杆做得端端正正。李清凰看着他坐在马上的姿态,暗自摇了摇头,利落地坐到了他的身后,双臂穿过他的腰间抓住马缰,用力抖了一下。 红烧肉收到了命令,前蹄扬起,几乎直立起来,然后又瞬间往前冲了出去。乡间的小路其实是很不适合骑马的,但是红烧肉跑得却很稳,碰到狭窄的田埂地,直接四蹄舒展,腾跃而去。林缜在它起步的一瞬间就重心失衡,差点被它甩了下去,幸亏李清凰坐在他身后,紧紧地扶住了他的腰身。 他面红耳赤,感觉到她的一条手臂伸过来,直接环抱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抓着马缰,整个人如岳临渊,似乎不管这马背是如何颠簸狂浪,她也能不动如山。而她柔软的胸口就紧密地贴合在他的背后,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感觉到心神摇曳还是被羞辱到。又或者,干脆是两者皆有。 红烧肉一转眼就跑出了村口,在前往官道的小路上一路狂奔,现在路面已经变得平整,不再像只能那样惊险。李清凰戳了戳他的腰眼,偷笑道:“你这么紧张干吗?骑马的时候背部不要挺得这么直!” 林缜原本笔直笔直的背脊被她这样一戳,便软了下来,他闭着嘴,一声不吭。 李清凰就像对待一个初学骑术的人对他的坐姿进行了体无完肤的批判:“你这么僵硬干什么?身体要放松,也要柔软,骑马的要点不是在你怎么动用自己的上半身,而应该是注意下半身的,只要你勾住了马镫,夹紧马腹,根本不会摔下去的,这样骑马才能骑得更快!” 林缜想反驳她说,他好歹也是学过骑马的。礼乐骑射,就算现在的周礼不如从前那样盛行,但是书院里都还是会学习六艺。可是话到了嘴边,他还是悲惨地发觉,最好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单纯论骑术的话,他是不可能比她在行的,这辈子都是不可能比她在行。 李清凰又教导道:“平时骑马,肯定不会像你当初考上状元簪花游街那样骑马,当年你骑的马可是御马监专门挑出来的温顺母马,不管你怎么作死,它都会老老实实地驮着人往前走。别的马多少都是会有点脾性的,肯定不会这么老实。” 林缜深深地吸了口气,忽然道:“你……不用抱着我的腰。” 被她从身后抱住,这样的姿势未免太羞耻也太不成体统了。 红烧肉向前狂奔而去,路边的树木都飞快地往后退,包括耳边的风声,呼呼得盖过了他的声音。李清凰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还往前靠了靠了:“你说大声点!” 林缜的后背再次贴上了她柔软的躯体,这回他彻底沉默了,坚决不再吐出一个字来。 在离平远城城门还很远的地方,李清凰就放慢了骑马的速度,红烧肉从一路疯狂奔驰变成了一路小跑,她在前方的官道口子上跳下了马,脸上笑嘻嘻的:“那换成你来抓马缰,我坐到你前面?” 林缜伏在马背上,干脆地跳下了马背:“不用,我们走回去就行。” 剩下的路的确不远了,走过去也不差这点时间。他这回很稳地站在地上,他脸上微薄的红晕还没完全褪色,再加上他素来冷清淡漠的神情,看上去真是很有让人把他那副清淡高雅的外壳打破的冲动。李清凰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那就走回去好了。” 前面就是人多的地方,她一直牵着红烧肉,生怕它突然闻到什么喜欢的味道,然后去抢别人的吃食——这从前也不止一次发生过这种事,就算是她,也是拉都拉不回来。 林缜步行了一段路,总算从之前那种怪异的状态脱身而出,低声道:“赵姑娘倒是一个聪明人。” 李清凰笑道:“你从前该不会以为她很蠢吧?” 他不会觉得赵铃兰愚蠢。当年赵铃兰住进林家的时候,他已经去了越麓书院求学,只有春耕农忙和过年的时候会回家,为了避嫌,他根本不会去关注她。等后来,在春闱前和林容娘定下了婚事,他就更加要和她保持距离了。那个时候,他心中只有抱负和前途,娶林容娘是知恩图报,若是不娶,在和人私奔未遂后又被拒婚,她就彻底没了活路,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很理智,根本不可能被感情纠缠骚扰,可能是老天都看不下去,非要找个人来克他。 林缜又道:“她不求我,却直接求你,恐怕是看出了什么。” 这天下女子谁能像李清凰那样当得上少将军的称呼?能赢得军中将士一句心悦诚服的“将军”? 再无一人。就算长安权贵圈子里炙手可热的那位公孙大娘,舞得一手漂亮的双剑,可是同李清凰相比,到底还是太逊色了。正因为她的独一无二,还有他对待她那种前后转变巨大的态度,赵铃兰自然是有所怀疑,不管她怀疑的那个结论有多么匪夷所思,但是剔除掉各种不可能的结论,如果只剩下那一个,不管有多匪夷所思,结果就只能是这一个。 更何况,李清凰丝毫都没有掩饰她的所作所为。 李清凰笑了起来:“放心吧,她不可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林缜低低地嗯了一声,又牵住她的手。他们一道随着进城的人流回到平远城,先去了顾长宁府衙。 顾长宁正在看底下知县递上来的案卷,听是他们来了,立刻就让人把他们请进来。他亲自出门迎接,又是招呼茶水,又是喊人送上一盘色泽诱人的糕点。 顾长宁献宝一样地指着那盘糕点,给他们介绍:“这是贵妃糕,里面有花生、芝麻、瓜子这些,用糖浆把佐料黏在一起,味道很特别的。嫂子尝尝吧?” 贵妃糕之所以叫贵妃糕,其实还跟现在的女帝谢珝有关系,当年御厨做出了这种点心,谢珝十分爱吃,皇帝就专门让一个御厨做这种糕点给谢珝吃,那时候谢珝的位份还是贵妃,这种点心就叫作贵妃糕。 女帝谢珝爱吃这种糕点,可是李清凰却从来不碰的。 因为里面有首乌,她恰恰好首乌过敏,吃了会浑身冒红疹。 顾长宁从她小时候就认得她,自然也知道她吃不来这种点心,现在突然端上一盘,是来试探她了。如果她现在这具身体还是她从前那具,她肯定是不能吃的,也不敢去吃,但现在这身体还是林容娘的,只是里面的灵魂换了一个,林容娘又不会首乌过敏,就算她吃了也不会怎么样。 059再起祸事(2更) 李清凰道了谢,捻起一块放进嘴里,细细嚼了几下。时隔多年再一次吃到这种贵妃糕,她其实还挺感慨的。 顾长宁直勾勾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见她当真吃了下去,并且也不见什么异常反应,这才异常失望地收回了眼神:“……”他突然跟林缜那双清淡的凤目对视着,他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不用别人提醒,他也知道,他盯着别人家的家眷盯得太认真,多少总是会引起旁人误解。 顾长宁连忙解释道:“我就觉得这糕点很好吃,才让家里的厨子试着做了几回,这回是味道最相似的了,忍不住看看嫂子是不是也跟我一样爱吃……” 林缜看着他,没说话,可是他的眼神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是蠢货吗? 李清凰一听他这样爱吃,忙把盘子推到他面前:“既然顾大人这样爱吃,那就多吃一点吧。” 林缜开门见山道:“我是想问问关于赵衡那件案子。” 一说到案子,顾长宁就立刻把他摊在书桌上的案卷搬到林缜面前:“就算你不说,我也是打算让你看看的。”林缜曾经在刑部任职过很长一段时间,刑部其实并不是什么很容易待的地方,一些疑难案子,解决得好也未必会有什么功劳,可若是不解决那就是你的失误,那些案子背后或许还有门阀世家的势力,要断案又不要因为断案丢了性命和官帽,这才是真正的困难之处。 林缜是从刑部寺中一直擢升到刑部侍郎,再是一个三级大跳当上了户部尚书。 他在刑部的那段时间里,的确是断过不少旧时搁置下来的案子,顾长宁现在拿这件案子来向他讨教,自是找到了行家。 林缜看完卷宗,思索了片刻,回答:“这看上去不但有证人,还有确实的证据,可是……” 顾长宁一击掌,激动地站起来:“就是觉得哪里很奇怪是不是?不管是证人,还是证据都实在太凑巧的,简直就像有人已经准备好所有证据,只等那个赵衡坠入觳中,就可以把那些准备好的东西全部堆在他的身上!” 李清凰在林缜看卷宗的时候,就在一旁偷偷瞟着,见他们聊上了没有注意到她,就悄悄地打开了卷宗开始飞快地阅读起来。 这件案子的陈述十分简单,开始的陈述是离平远城外十里随宁镇上的一户人家的奶娘,她外出买菜,回来之后正看见自家的小姐死在家中,而那个杀了人的小贼就站在小姐的床边,那个人后来经奶娘指认,正是赵衡。赵衡见有人进屋,突然扔下了手上的那把染血的柴刀,一把推倒了奶娘,从院子里翻墙出去。正因为前段时间林缜夫人被掳的案子,奶娘其实认出了他,她在被推倒后额头磕在桌角,昏迷了一会儿,等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出去求救,而因为这奶娘满头是血的模样实在惊人,很快就有人陪她去了知县县衙。 县衙的衙役立刻就赶去现场,看到了胸口淌血的女子,按照那个女子的尸首僵化程度推算,她已经死了有一阵子,只能推断出是七八个时辰之内死亡的。 知县立刻就把这案子跟顾长宁报了,然后去拿人,很容易就在平远城城北的宅子里抓到了赵衡,顺便还搜出一件带着血迹的衣服来。 那遇害女子的院子里还留下了一个血脚印,跟赵衡的鞋印大小基本吻合。 这样一来,人证物证都是齐全的,甚至赵衡手持柴刀,柴刀上还滴着血的场景都有人目击,几乎可以说没有再次审案的余地了。 李清凰从听到刘老头说这件事的时候,就直觉有地方不对劲,于是格外留意地看了那遇害女子所住的地方,正是她之前去过的随宁镇,而那个女子是和自己的奶娘住在西面。 而西面…… 她摸了摸下巴,随宁镇西面是最靠近林思淼那座林宅,这算是一个巧合,还是各种另有内情?镇子的西面那些田地的地契都是握在林思淼手上,而她之前也去过随宁镇,西面那块地方其实比较荒凉,周边有许多空置的宅子,一个弱女子和自己的奶娘住在那种人烟稀少的地方,她们倒是不害怕吗?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假设赵衡是被人设计陷害了,那必定是他的仇家做的。他到底跟多少人有深仇大恨她是不知道,但是之前他在公堂上指认陈氏母女雇他掳人,她们也算是他的仇人了。林碧玉肯定是做不出这种自己杀了人却栽赃给赵衡的法子,她那脑子估计只想着怎么借刀杀人又或者是辱人失了贞洁吧?可是陈氏呢?陈氏有这胆量去做?按照她的认知,她也是不敢的。那可真是疑云重重了。 不过这样一看,这件事怕是同陈氏母女有关,她就是管定了! 她看完了卷宗,正要把它放回原位,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很安静。 她抬起头,往边上看去,只见林缜低着头正喝着茶,而顾长宁则盯着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 她不动声色地把卷宗推回原位。 顾长宁忽然问了一句:“……觉得好看吗?” 卷宗本身是没什么好看的,也不可能会好看,但是这件案子本身处处透着诡异和说不通的地方。 李清凰冷漠地开口:“一般般吧,看得教人头痛。” 顾长宁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你都仔细看完了?” 李清凰立刻站起身,依偎到了林缜身边,一只手捉住他的袖子,低声道:“可以回去了吧?我头疼。”林缜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她立刻戏精上身,靠在林缜身边撒娇:“我都这样了你还不心疼我?之前你明明都不是这样冷淡的,果然是得到了就不珍惜了是吧?你们男人都是猪蹄子!” 老实说,如果是一张漂亮脸蛋的大美人撒起娇来,那肯定是赏心悦目,为了能多看一会儿美人的娇羞的仪态,肯定是不可能一口答应的,至少也等到看够了才答应。可要是一个长得一脸清汤寡水只能算得上清秀的女子矫揉造作地撒娇,那就有点一言难尽了。 反正顾长宁是有点受不了的。 如果那个被撒娇的对象是他的话,他肯定二话不说立马答应。 根本不可能像林缜那样硬撑了一段时间,方才道:“好,我们先回去。” 结果李清凰还有后招,她一脸娇羞地靠在林缜身上,又道:“可是我走不动了,要阿缜抱抱才行。” 噗——顾长宁当场喷了。林缜这哪里是娶了夫人啊,根本是娶了一个活宝吧?他颇为矛盾地注视着她,不像,还是太不像了,如果是李清凰怎么可能会这样跟人撒娇,肯定一脸狰狞的笑容直接威逼了吧? 060再起祸事 李清凰要是能这样对一个男人撒娇,再加上她那张如花似玉的脸蛋,要是有哪个男人一点都不为所动的,那么这个男人不是脑子有毛病或者身体有隐疾,就是根本不喜欢女人。就算她从来都是简单粗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一见倾心了。 他们离开知府衙门的时候,李清凰还眉飞色舞道:“你看到顾长宁那张吃了屎一样的脸了没?早知道他这样怕这一套,我就早点拿来对付他了。” 林缜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无奈道:“别胡闹。” 李清凰眼睛发亮,拉着他还有红烧肉就往林家走去。林缜回来的消息让顾氏松了好大一口气,还跟他说起,他之前的考虑很对,这样一直把赵铃兰不明不白地留在家里难免惹人说闲话,她已经跟林缜父亲说好了,等过几日就帮她去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空置的小院。 林缜安慰了她几句,便把顾氏劝走了。 李清凰叹气,其实顾氏现在愿意妥协,也并不全是因为顾及赵铃兰住在林家会惹人说闲话,而是赵铃兰的弟弟赵衡,现在成了杀人嫌疑犯,林家跟一个杀人嫌疑犯有所牵扯,总是多多少少会影响到林缜的。 待他们走进自己住的那个院子时,林缜忽然道:“等一等,你先站着别动。” 李清凰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但还是依照他的说法站在原地不动了。林缜弯下腰,一手穿过她的腿弯,一手从她腰上绕了过去,直接将她一把打横抱起。 李清凰:“……” 这到底是闹哪出? 林缜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走不动了,要我抱抱才会好?我现在就抱了啊。” …… 他们回到林家后,还吃过了午饭,林兮之和赵铃兰才前脚踏进门槛。 林兮之之前听见刘老头所说的话,其实还是有些同情赵铃兰的,那弟弟不是她能选的,现在她那个弟弟惹了事,发愁的还是她。正因为这油然而生的同情,令她暂时忘记了她们之前发生的不愉快,她拍了拍她的背,安慰道:“有我四哥出手,总是会有办法的。” 在林兮之心里,大概没有什么是她家四哥办不到的,从小到大,再是苦难的事,只要他想去做,总是能做成的。 赵铃兰勉强笑道:“是,我相信他们。” 她并没有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林缜身上,在她看来,林缜能走到官拜丞相这一步,其实还是机遇更加重要,若非女帝如此看重他的才能,他甚至很可能还在龙图阁当个修撰。有多少读书人在考中之后就一辈子待在龙图阁修编一辈子的书,醉心做学问什么不过是无法施展抱负才华的托词罢了。 可是……李清凰不一样。她隐约有点意识到她到底是谁。她从前也费尽心思接触过林容娘,可能整个林家,就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了解这位林家的新媳妇了。她根本不在意林缜,就算林缜权倾一时,将来前途无限,她也不爱他,她在林家就像是一头被困在死牢的困兽,又或者是无根无据的游魂,她不敢融入林家,觉得那是对过去的背叛,可是也不敢离开,毕竟她知道自己离开林家就什么都不是。 她想,既然如此,就由她把林缜抢过来吧。抢到手的,就是她的了。 可是现在的林容娘已经完全变了,先不说她那样令人惊艳的身手,她的性情,她说话的神态和动作,这些全都完完全全地改变了。 而这些改变,林缜不会看不出来,也不可能始终没有察觉,但是他并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甚至还变得异常维护她。 她第一反应就是,他们是熟悉的,并且熟悉到让林缜心甘情愿为她打掩护的地步,这样一来,试问那个能让林缜主动为她解围又有如此惊艳身手和与众不同的性情的人是谁? 她不敢再细想下去,想得越深,就越是细思极恐。 可正因为大约猜到了她是谁,她第一反应才会去求她。只有她才会出手帮自己,甚至不计前嫌地帮忙。 而她并不信任林缜,也不认为林缜会为赵衡这桩案子尽心尽力。 “铃兰,你回来了。”顾氏朝她招了招手,语气柔和,“我和你世叔去看过附近待售的宅子了,桐柳巷尾有一个四合院是空置的,那里地段好,又安静,周围住着的都是好人家,也不会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在附近往来,什么时候你觉得合适,婶子便陪你去看看,若是看得好,就把那处宅子买下来。” 林兮之一听顾氏这番话,就知道她是和爹爹商量好了,准备把赵铃兰请出去住,她不乐意地瘪了瘪嘴:“娘——这个时候,你还提这事干嘛?现在四哥都不在意了,嫂子更是不在意的!” 顾氏语重心长道:“这跟你哥哥和嫂子有什么关系。你铃兰姐姐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若是一直住在这里,将来谁敢上门议亲?你不能因为自己贪玩,想找一个玩伴,还要拖累了铃兰的终身大事!” 林兮之不满道:“我看你这都是借口,明明——” 赵铃兰立刻打断了她:“婶子说得对,我最近就去那边看看。我原本就听说桐柳胡同的环境很不错的。” 见她答应得这样爽快,顾氏反而有些歉疚,她本来就很喜欢赵铃兰,从前还一心想着让她给自己当媳妇,再添个大胖孙子,现在当媳妇肯定是不可能了,孙子也就没有了:“唉,你说这到底是什么事,若不是你的——”她停顿了一下,也没再把话说下去,赵衡的事情现在传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他杀了人,证据确凿,不可能再翻案。她现在这样做,其实是有点落井下石的味道,只能在别处补偿她,比如拿下房契后再多给她添置些嫁妆什么的。 赵铃兰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其实从早上听见刘老头带来的那个消息之后就摇摇欲坠,只是凭着一口气支撑着,她现在绝对不能倒下去,不管她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她都要去尝试一下,她不可能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就这样被问斩。 061再起祸事(4更) 这样想着,她坚定地去敲李清凰那院子的门去了。 李清凰打开门看到她,也没多说什么,只请她进去坐下,还体贴地泡了一杯热茶给她,一边又慢慢把她从卷宗上看来的情况跟她说了一遍。那热茶还是刚刚煮好的,握在手里还很烫手,喝下去也有点困难,但是她正好需要。她从这滚烫的茶水里汲取了热量,有些六神无主道:“既然人证物证都有,现在可怎么办?” 光是听李清凰的描述,她就觉得眼前一片绝望。有亲眼所见的证人,又有带血的衣服,怎么看,都是无法翻身了。 李清凰道:“但是我真觉得有一点很奇怪,随宁镇上的居民其实不多,而且离得平远城这么近,如果一个未出嫁的女子跟她的奶娘住在一起,何不搬来平远城呢?起码邻居多也好有个照应吧?如果是你,你会选择住在人多的地方,还是人少的地方?”她又问道:“既然这是一户未婚小姐的家中,你弟弟去那里做什么?他有心上人吗?” 赵铃兰被她说得一愣:“……我没听说他有心上人了。” “那就对了嘛,既然不是心上人,也不是去收保护费的,他去哪里做什么?”李清凰道,“你明天不如自己去问问他看?” 赵铃兰有悲有喜,拼命点头:“好好好,我一定去问他,直到把事情问清楚为止!” 要是按照往常的办案的流程,这个时候,赵铃兰是没法跟他见上一面的,可这不是还有林缜在么,按照林缜和顾长宁的关系,这点事总是可以通融的。 赵铃兰走了,李清凰便走过去,直接把靠在窗边的林缜手上的书给抽走了。 林缜刚看了一半,突然手上没了书,便又默默地抬起头,看着她。他的半张脸正好沐浴在从木格子窗的间隙倾斜下来的阳光里,睫毛还带着点点金色的光泽,一双清淡的凤目黑沉沉地望着她,看上去又鲜嫩又美味。李清凰舔了舔唇,突然弯腰下去,直接吻在了他的嘴唇上。 嘴唇相触的一刹那,她突然想起了长安那个下起磅礴大雨的午后,她滚烫的体温和他肌肤上那种温润似玉的触感。那时的他们也如同此时此刻一样,嘴唇相贴,共同呼吸这同一片炙热的空气。林缜慢慢地斜靠在睡榻上,方便她支撑在自己的身上,他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又用那种无害而静默的神情凝视着她。 李清凰突然笑了起来,低声在他耳边道:“我真是好想欺负你啊。” 尾音拖得长长的,就像一把小钩子,勾住了心还不够,还要继续拉扯两下,看看是不是全然勾紧了。 林缜也微微笑了一下,他嘴角微弯,却道:“现在真的不行,我还在孝期。” 李清凰:“……”所以说,文官那脑子到底是在想什么?她刚才有表达了那种意思吗?她怎么又不明白了。 翌日,李清凰和林缜兵分两路,林缜带着赵铃兰私底下去见一见赵衡,而她自己则回了娘家。 赵铃兰其实并不明白为何她要跟他们分开,毕竟她从前是对林缜有过一些绮念,现在让他们单独相处而她自己却回娘家去了,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林缜对这样的安排倒是没什么意见,让车夫先把她送到林府后,再转去知府衙门。 赵铃兰坐在摇晃的马车上,撩开车帘望着越来越远的林府,心里眼中满是疑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她要回林府?” 林缜坐在马车的一角,完全跟她隔离开来,听她说话也没有爱理不理,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呢?” 如果她知道的话,为何还要去问?毕竟林容娘之前和继母陈氏的事情现在整个平远城都知道,现在人人都说陈氏佛口蛇心,做得一手漂亮的表面功夫,实际上是个蛇蝎心肠的毒妇,竟然如此肆无忌惮对先夫人的女儿下手,最后还找了管家帮她顶罪。照理说,她们现在已经算是撕破了脸,将来也不会再有走动才是。可是她竟是直接回了娘家,还带了些乡下的土仪上门拜访。 赵铃兰心中突然咯噔一声,震惊道:“难道是因为那陈氏母女跟我弟弟的事有什么关联?” 林缜道:“她猜测这其中会有一些关联,具体是什么还不能确认。” 赵铃兰又试探道:“你从前就跟嫂子认识吧?” 她这句话是设了圈套的。真正的林容娘跟林缜在成亲之前大概就是陌生人,最最多也就是见过几回。这点她是知道的。只要林缜承认,她就能肯定现在的林容娘绝不会是从前的那个她了。 林缜抬起那双清淡的凤目,轻轻地扫了她一眼,冷淡道:“这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赵铃兰:“……”她从前都不知道林缜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要是早知道了,她根本就不会眼瞎去喜欢他。她甜甜地笑了一下,温柔道:“嫂子救了我两次,两次都在山里,我很喜欢她,就想多了解她一些。” 林缜定定地看着她,缓缓启口道:“是吗。” 赵铃兰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难道你不觉得让嫂子多接触一些人,这样更好吗?难道你就喜欢她只围着你一个人转?你知道之前在山上的情形真的很危险吗?当时兮之踩着的地面已经完全塌陷了,是嫂子扑过去拉住她,最后把她安然无恙地送了回来。”她其实一直是一个牙尖嘴利的人,只是寄住在林家,只好掩藏起自己这一面,尽量让自己显得更加温柔无害,现在她已经打定主意出去自力更生,说话就不再留情:“你其实很高兴吧,因为她这样做,就说明她很看重兮之,很看重林家,也很看重你……她付出的越多,你就越开心,觉得自己把她牢牢绑在了身边。你是这样想的吧?” 林缜没有动怒,反而浅淡地笑了一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胡乱下定论。” 他的手指紧紧按在自己的膝上,眼神黝黯,正巧赵铃兰放下了车帘,他所坐的地方正好沉浸在光影交界之际,让他大半张脸隐没在暗处。 他知道自己这这辈子都绝不可能忘记她,大概就是在李清凰初次随着谢老将军出征归来之时,她在讨伐叛乱的英国公的战场上被一支流箭从太阳穴划到鬓角,留下一道深褐色的疤痕。 062再起祸事(5更) 他看到那道疤痕的时候,整个脑海都是一片空白,所有的华丽言辞、巧言善辩全部都不见了,他只是呆呆地、失魂落魄地注视着她微笑的侧脸。他暗自揣测着她瘦了多少,不知军中伙食如何,又是否能够在夜中安然入眠。他整个人都是魔怔的,什么尊卑之别,男女之别,他都全部忘记了,他只是想着,若是当初他没有拒婚该有多好?若是他当初不要为了什么千金一诺,君子之风而拒婚该有多好? 那么在这个时候,他就能和别人都不一样,他能堂而皇之走到她的面前,细细诉说分别之苦,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拥入怀中。 可是,现实就是,他和那些“别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在她的眼里就像跟所有面目模糊的官员一样,是她需要应付寒暄,甚至拉上一些交情的陌生人。 不管有多后悔,他也是没有这个脸面再去求这桩婚事,哪怕他之后官拜丞相,他也是没有资格。 他轻声对赵铃兰道:“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 他的语气在滚动的马车轮毂中显得那样轻柔和清润。 “但是,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去自作聪明地试探什么。”林缜睁开那双幽深的双眸,与其说注视着她,倒还不如说看着她背后的一片虚无,“就算这回你的亲弟弟运气好,逃过这劫,但是我敢保证,今后也许还会有许多事等着你们。” “更何况,”林缜的语气还是这样清润温柔,只是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她心头,让她战栗不止,“这回她会帮你,也是有别的原因在。你不要以为,她是能让你利用摆布的人。自作聪明,可比愚蠢更加糟糕。因为,到时候会怎么死,你可能都不知道。我想,能够活着,总比当一个不会说话不能再玩弄人心的死人好,你说是吗?” 赵铃兰毛骨悚然。 他是在威胁她!威胁她不要再去探听什么不该她知道的事情。 她从来都没有见过林缜露出这样的一面。她对林缜印象来源最多的,都是来自于林兮之口中那个温柔雅致的哥哥,可是……可是一个人只要不是木头人,又怎么会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一面?他能年纪轻轻当上丞相,深受女帝信任,凭借着的也不仅仅是运气。想要在朝堂立足,光是有运气,根本还是不够的。她竟然完全把这点给忘记了。 马车在知府衙门门口停了下来。 林缜撩起衣摆,率先下了马车,赵铃兰也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她之前扭伤的脚还没好完全,走起路来还是会有点疼,她很勉强才能跟上林缜的脚步。 林缜一路穿过公堂和月洞门,直接到了顾长宁的书房。 顾长宁当初会愿意调去外地当官,其实原因很简单,第一,不用再接触长安那种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第二,则是免得再触景伤情。他对考绩和擢升其实根本没上过心,所以在他不办公的时候,他都会犯懒,躺在书房门口那张躺椅上,一边喝着五两银子才能买到的云雾茶,一边津津有味地看着一本时下最流行的话本。 他正巧读到一本讲着驻守边关的公主是如何用她精明的头脑和矫健的身手征服了外敌匈奴的话本,甚至最后,那位不可一世的匈奴新王甚至还成了公主的相公……之一。这种话本一看就又是在影射李清凰了,他其实是得感谢她,为天下百姓的智慧结晶增添了不少素材,要是在过去他根本是想都不敢想象能看到这种以女人作为主角的话本呢。 他正看得入迷,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赵衡那桩案子你有什么新的进展没有?” 这一声,直接把他吓得丢开了手上的话本,一抬头见是林缜,方才把那颗心放回肚子里去。他咕噜一下从长椅上翻身坐起,一把勾住林缜的肩膀:“吓死我了,我还在想外面怎么都没人拦一下就把别人给放进来了。”正因为是林缜,所以衙门的人都不会管他,直接放他长驱直入。 林缜看着被他丢在自己脚边的话本,深蓝色的面皮上写着《公主异域奇闻录》,他不由盯着看了一会儿,又道:“赵衡有位孪生姐姐,我把她带来,想着若是她去问话,说不定能问出一点什么来。” 顾长宁这才注意到跟在林缜身后悄无声息的赵铃兰,他眨了眨眼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刚才那副疲软的模样立刻化为了正经严肃。顾大人腰板挺直,刚正不阿,引路道:“我也正是在为这桩公案发愁,苦于找不到一个突破点。” 赵铃兰:“……”这是当她没有亲眼看见这位知府大人翘着腿哼着小曲又喝茶又看话本吗?忽然觉得这位顾大人根本一点都不靠谱,远不如李清凰。 他直接把两人领到了关押赵衡的地牢,地牢一般是杀人之类的重罪犯人才呆的地方,一些小案子,比如偷窃之流,很快就能结案判决,平远城近几年鲜少有重案发生,赵衡这桩案子还是头一遭了。 考虑到他们姐弟相见,必定会有许多体己话要说,顾长宁和林缜都只在门外等候。顾长宁目送赵铃兰娇弱的身影婷婷袅袅走进光线阴暗的地牢,又忍不住用手肘轻轻顶了林缜一下,玩笑道:“你不会这么快就见异思迁了吧?”其实三妻四妾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林缜想再纳一人,那也正常,只不过他昨天才刚见过林缜和他家夫人亲亲密密、恩恩爱爱,现在他又为另一个女人奔波操劳,他是这么多情的人? 林缜骤然叹了口气:“是夫人让我带她进来见一见赵衡的。” 顾长宁也是林家的常客了,他当然知道赵铃兰对林缜在从前就很有些绮念,只不过碍于女子的矜持,没有摆到明面上来说罢了,然而林缜却是对她毫无想法。 顾长宁微一挑眉,奇道:“你家夫人倒是心挺宽的。” 旁的女子在知道有人对自己的夫君有什么想法时,多少都会拈酸吃醋,又或许干脆隔离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可是林缜那夫人倒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顾长宁又笑道:“这样可就不妙了,据我所知,你那夫人心宽成这样,要不是她特别信任你,觉得你根本不可能做对不起她的事,要么就是……” ------题外话------ 林缜:虽然我脾气好,但是我很讨厌别人来挑拨离间(我才是正宫)。 赵铃兰;? 赵铃兰:喵的,老娘不伺候了,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063蛊女(6更) 林缜本来倒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现在最要紧的是时间,分头行事是最节省时间的事情,可是被顾长宁一说,反而多了些别样的意味:“……就是什么?” 顾长宁最爱看他那种明明心里在意却还要装作淡定的模样,他就说,这世上可不会有什么超脱物外的君子,更多的是原本就没怎么上心,所以也就不那么在意,而显得特别超凡脱俗罢了:“就是她根本不在乎你,对你没兴趣,你选哪一个?” 林缜被他说得一愣,本来他觉得顾长宁都尚且管不好自己的事情,还来对他的事指点江山,可是被他这样一说,又觉得有点道理,他微微蹙着眉,有点迟疑:“……是吗?你觉得,她不在乎我?” 顾长宁简直都要大笑出声,但还是装得一般正经:“你也不要担心,到底是哪一个,试探一下就有结果了。” 林缜不想去试探,便道:“你又没成亲。” 他的意思很简单,你又没成亲,竟然还敢来传授夫妻相处之道,这样有意思吗? “我的确是没成亲,可是我当年在长安可是有好多红颜知己的,如果我要讨好一位姑娘,可没有姑娘会不乐意的。”顾长宁洋洋得意,“再说,你虽然成了亲,可你跟姑娘相处过吗?根本没有。你看看你身边除了你那夫人之外,还有别的姑娘吗?这也没有。像你这种不懂女人心事的男人,一点都不明白什么叫做情趣。” 他又拍着胸脯道:“你别看我没成亲,其实我当年差点就被定了娃娃亲的。也不算完全没经验。那个时候我大概才十一二岁吧,那时候先帝还在,现在龙椅上的那位还是位妃嫔呢。”他压低声音道:“那位……你知道是谁的,她当年还跟我外公商量,要把李清凰那刁蛮公主嫁给我,你不知道,那时候李清凰大概也才六七岁,生得粉妆玉砌,一双杏眼就跟黑葡萄似的。我看到第一眼就觉得,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美丽可爱的小姑娘。” 林缜抬起他那双清淡黝黑的凤眼,斜斜地睨了他一眼。 顾长宁又继续道:“我当时还抱过她呢,又小又软就跟一个粉团子似的,不知道有多可爱,谁知道后来跟了崇玄那个师父,完全就变了。” 这大概就是人生一大憾事,小美人变野兽。 林缜却是不知道这些事情的,他初遇李清凰时,她就已经是顾长宁扼腕叹息的那个模样了:“后来这婚约……取消了吗?” 女帝谢珝也真是有趣,一个女儿,许给过这么多人,最后还能用来跟突厥和亲,说是物尽其用也不为过。 顾长宁庆幸道:“幸亏我外公他回绝了,还说我性情顽劣,当不得事,怕是要耽误了公主。我当时还特别不服气,结果……幸好幸好,差一点我就得英年早逝了。” 林缜其实想说,李清凰大概也没兴致跟无时无刻不跟他作对,更逞论将他打成英年早逝。但是他忍住了没说。 顾长宁很少会提起过去的事,今日提起了,便干脆打开了话匣子:“当时公主她跟我外公出征讨伐英国公刘敬业,我还想过,若是她回不来也就算了,若是缺胳膊少腿嫁不出去了,我就娶她。”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有些羞愧,李清凰大概也不需要他这样廉价的同情,她敢上战场,就一定想过自己可能会回不来,可能会断手断脚,她什么都不害怕,可他却还不如一个女人,从头到尾,他都不觉得他有那个直面沙场的勇气和决心。 林缜道:“她不需要你这样做。” 另一边,赵铃兰惊心胆颤地走下了缺少光线的地牢,她环顾周遭,只见地牢的墙面因为渗水早已变得斑斑驳驳,上面偶尔还有些深褐色的痕迹,这痕迹一看就是鲜血溅在上面造成的。她从没见过这等阵势,不由有些双腿发软,但她还是硬撑着走了下去,被狱卒领到了关押赵衡的地牢里。 狱卒解下钥匙,打开牢门,让她进去,又叮嘱道:“把话说得快点,尽早出来。”说完,就把门锁又重新挂了回去,把她跟赵衡一起锁在隔间了。 狱卒一走出视线,赵铃兰就扑过去,抱住了赵衡的身体,他之前因为掳人被打的那二十板子的伤势还没好,又被上了刑,现在身上的白色中衣全部都是黑褐色的血迹,几乎快要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她哭泣道:“你为何要这么傻,去劫走林夫人?我根本不需要你这样做!” 赵衡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感觉到有一串眼泪落在他的眼皮上,又慢慢睁开眼,虚弱道:“姐姐……是姐姐吗?” “是我,是我!”赵铃兰边哭边道,“娘亲过世前,就拉着我的手,要我照顾你,约束你,不能让你就此行差踏错。都是我不好,我就不该住进林家,不然让你一个人在外面讨生活。” 赵衡拉扯嘴唇,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可还是没能成功,他低声道:“是我自己不好,这又关姐姐什么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会连累到你的。” 赵铃兰抬起手想给他一巴掌,可是看到他那张苍白的脸和脱皮干燥的双唇,这一巴掌又打不下去了,她恨恨道:“你别胡说,我根本不怕被拖累。我是你的姐姐,照顾你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别想太多,只要我在外面,我就一定会帮你想到办法。你老实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衡苦笑道:“我……其实也不知道。” 赵铃兰听见他这句话,再细细看过他脸上茫然的神情,失声道:“你说你不知道?这怎么可能?”她想起李清凰跟她说过的疑点,便又问:“那你为何要去随宁镇西面那户人家?你跟她是什么关系?” 她现在问的问题,其实之前在知县衙门的时候,县令已经问过好几遍,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县令以为他是嘴硬不肯说,就给他上了刑,结果他痛得晕过去好几次,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县令也觉得这桩公案内里有些古怪,可实在是查不出什么,再说西唐律法也有规定,像这样的重案大案都要上报知府,便把人转到了知府衙门大牢,由知府上报朝廷刑部,待刑部出了判决就会行刑。 赵衡再次苦笑:“我不认得那位姑娘,也不知道为何会去那里。” 064蛊女(一更) 赵铃兰简直都要抓狂了,她问了这么多,他一问三不知就算了,竟然还说自己根本不知道为何去那里,那他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的?这听起来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样!连她都很难说服自己去相信,更不用说之前的县令衙门的人,当然会觉得他是有所隐瞒或是做贼心虚了。 赵铃兰深呼吸几次,又问:“既然你不知道为什么会去那里,那事情前后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又或者,接触过什么奇怪的人?” 赵衡闭上眼,回想了片刻,回答道:“没有……”他似乎又有点不确定,又苦思冥想一阵,说道:“我一直在屋子里养伤,哪里都没去,就见过两个人,一个是刘老头,还有一个是张祎,他们都是有事来找我,说得也是帮里的琐碎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第二天我出了趟门,准备去处理那些事务,然后……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去了那里,等到那户人家的奶娘回来,她看见了我就立刻大喊大叫起来,我一下子醒了,看到自己的手上还握着一把沾血的柴刀,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立刻翻墙逃走了。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 赵铃兰听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张祎家的住址给问了过来,赵衡亲口所述的内容就和李清凰转诉给她的并无出入,这就等于,她根本没有新的线索,如果按照现有的证据和证词,赵衡死定了。就是她这个当姐姐的,都很绝望地觉得人应该就是他猪油蒙了心杀的。 她不死心地问道:“那你……到底有没有杀人?” 赵衡茫茫然地望着她,许久才摇了摇头:“我……我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杀人。” 顾长宁正和林缜在外面说话,忽然听到身后地牢的铁门打开,只见赵铃兰面色惨淡,摇摇晃晃地从里面走出来,似乎受到了不轻的打击。他之前也是收集过赵衡的证词的,后来收集的证词跟原本断案的那个县令提上来的卷宗并无任何出入,既然证词没有出错,或是人为扭曲他的意思,那就说明,这份证词是完全可以建立在公正真实的基础上。 赵铃兰捂住半张脸,忽然身子一晃,就要栽倒在地。顾长宁连忙扶住她的胳膊,指挥他的小厮:“快点,扶她到那边躺下,叫大夫过来!” 赵铃兰只是昏迷了半盏茶功夫,外面济世堂的大夫也刚刚赶到,大夫年纪大了,被顾长宁的小厮一路催促,跑得气喘吁吁,现在气息未定,就上前帮她把脉。 顾长宁道:“这位姑娘没什么事吧?” 大夫摸着自己那一把胡子道:“并无大碍,只是气血不足供不上才晕倒罢了。” 顾长宁松了口气,他也不问赵铃兰问了些什么,看她这样的表情,就知道不会有什么进展,便亲自送大夫出去了。 赵铃兰怔怔望着林缜,语气茫然:“林四哥,你说,现在还会有可能翻案吗?” 赵衡说不出为自己辩驳的话,也拿不出可以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而另一面,所有证据和证词都一应俱全,想要翻案谈何容易。 林缜扶了她一把,低声道:“我不确定。” 不管是他还是顾长宁,都已经觉察到这件案子的奇特之处,但是知道归知道,眼前却是没有办法的。现在顾长宁必须要在近日把案情卷宗上报刑部,等刑部的结果一下来,事情就成定局。可以说,现在欠缺的并不是线索,而是时间。时间,已经快要来不及了。 …… 林思淼知道自己的长女性情颇为倔强,出了那件事后,估计及她就会跟家里老死不相往来了,谁知道她竟然还满面微笑地上了门。而她不但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手上还带着一份土仪当礼物,正是李清凰当日在山里猎到的那头野猪的猪肚。当日村长分肉的时候,不但给了他们一条猪后腿,还有这副野猪肚,那条猪后腿已经被动过了,显然不能再作为礼物。 林思淼手底下资产颇丰,送他一些海参鲍鱼之类的干货,他反而见怪不怪。倒是这野生猪肚是他买不来的好东西。据说野生猪肚颇有健脾养胃的功效,但一头完整的野猪却是极难到手的,那些生长在山林里的野猪本来就凶性难驯,再加上体积庞大,皮厚肉糙,就算是有十几年经验的老猎人也不敢轻易去猎捕。 那野猪若是被激起了凶性,很有可能会直接把捕猎的一队人全部团灭。 林思淼见李清凰不但不记恨之前陈氏所做的事情,本来就很高兴了,现在还得到了这么大一副野猪肚,顿时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从前就知道野生猪肚难得,没想到今日见到了这么大的一个。”他看过李清凰面上的表情,见她对自己这个父亲没有丝毫怨怼之色,顿时把不安了好些日子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没有怨恨就好,虽然这事都是陈氏这个女人搞出来的,若是她想要迁怒,总归是有点麻烦的。现在见她丝毫没有怨怼的情绪,林思淼只觉得整个人都舒展开来,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跟你说过,有一年为父外出游学,走到半路,马车忽然坏了,只能在一户农庄寄住些时日,刚巧有一头野猪从山上冲进了村子,拱伤了不知道多少人,还有些命丧当场。为父运气好,受了点皮肉伤,不然恐怕就再不能回家见到你和你娘了。” 李清凰不是林容娘,自然不会对他所说的事情有任何印象,她微微笑道:“这回也是运气好,前几日都是阴雨连绵,山体崩塌,这头野猪正好从山顶上摔落,被女儿发现了。” 正好有人上来端茶送水。李清凰接过了茶杯,还没喝,便闻到一股特异的香气,那股香气沁人心脾,却又若有若无,就算闻到了,再仔细一闻,又发现这香气消散在空中,还会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她捧着杯子,假装喝了一口,又笑道:“爹爹,今日的茶水特别的清甜,莫非是这煮茶的人换了一位茶道高手?” 065蛊女(2更) 林思淼没想到她竟是能喝出来,有点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为父倒是从来都不知道你还懂得茶道?竟是一下子就品出了不同之处了。” 李清凰垂下了睫毛,遮住眼睛里幽暗的光芒。 她并不算精通茶道,也就是当年在宫里有茶道师傅教导过罢了。 甚至可以说,在军营里那五年,每天不是干啃面饼就是吃一些乌糟糟得根本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的炖菜,她的舌头已经完全变得麻木了。现在就算在她面前摆上一两银子一两的好茶和十两银子一两的好茶,她也区分不出什么高低的。 只是那股萦绕在茶水里的香气,让她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李清凰撒娇道:“爹爹可别取笑我了,我能懂什么茶道,不过是对这茶水香气很喜爱罢了。” 她其实并不怎么会撒娇,一旦撒起娇来,还有点矫揉造作的姿态,只是林思淼心情大悦,根本没在意她说话的语气和她脸上的表情十分违和。他大笑道:“好好,为父的确是该为你引见一下的。”他站起身,走到花厅后面,神情还颇为愉悦:“晚柔,你过来一下,今日容娘她也来了,正好教你们两人见见面。” 晚柔?李清凰一挑眉,又觉得实在有点意思,这陈氏才刚被揭破了真面目没几天,怎么莫名其妙就跑出了一个叫晚柔的女人来了?这林思淼可当真是一刻都不能闲下来啊。不过她从林容娘的故事里也能听出,曾经林思淼和他的原配夫人也是伉俪情深,可惜原配夫人染上时疫过世了,他便又娶了陈氏当继弦,林容娘一直觉得以她父亲对她娘亲的用情至深,就算娶了新夫人,也不会忘记她的母亲,更不会待她不好。 结果——林思淼的确没有待林容娘不好,可是也绝对说不上好。他也的的确确是因为陈氏把自己的原配夫人忘在了脑后。 李清凰从前就觉得奇怪,如果林思淼是那种贪花好色之辈,他为何除了陈氏之外就没有多纳几个小妾?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个通房丫头,她还猜想过是不是陈氏当真手段厉害,把男人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现在看来,陈氏手段是有的,而没有出现新人只不过是没到时候,时候一到,恐怕就得是春天里的韭菜,冒出来一茬又是一茬。 她把杯子里的茶水又倒回了茶壶里,这种茶水她可不敢喝,但是也不敢随便泼掉,被别人发现,她就等于直白地告诉对方,她感觉到这茶水有问题,就又少了一张底牌。 很快,林思淼就回来了,他还牵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那女子在脚腕上绑了铃铛,每走一步,脚腕上就响起一阵细碎悦耳的铃声。不等林思淼介绍,李清凰就上前见礼:“爹,这位就是新来的姨娘了吧?” 话音刚落,那女子啊了一声,有点害羞又有点嗔怪地转向了林思淼,小声道:“你跟大小姐胡说了什么呢!”她其实已经不算太年轻,大概有三十来岁了,可是声音却如同少女一般,宛若黄莺娇啼,她的皮肤极为白腻,嘴唇却是鲜红,一眼望去,这容貌隐约有些妖异感,可是再仔细一看,却会发觉她的五官平常,并算不得很美,眼角微微下垂,倒是显得很是无辜。 林思淼立刻笑骂道:“是啊,你胡说什么,怎么逮着一个人就喊姨娘?到底是谁教得你这样的规矩?” 林思淼说得虽然是责怪她的话,可是说话时却是语声带笑,似乎李清凰这句话令他格外舒畅。 李清凰默默地望着林思淼那张满脸带笑的面孔,再看看他身上那件绛紫色颇为光鲜的袍子,在他们都看不到的地方撇了一下嘴角。她一出生就在宫里长大,后来外出游历开阔眼界,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她没见过的,那些三教九流、奇人异士她都打过交道,就冲着林思淼那一脸老树开花春光满面的神态,还有他那身风骚的紫色宽袖长袍,她就知道这两个人肯定是有私情。 她装得一脸懵懂无知:“什么?竟不是姨娘吗?我还以为是呢……” 那女子伸手拉住李清凰的双手,笑道:“大小姐误会了,我是从南边来的,是你母亲家里的亲戚,不过是暂时小住几日。” 这女子口里说的“母亲”肯定不是指林容娘的亲生母亲,而是指继母陈氏。 李清凰在她靠近时,又耸了耸鼻尖,再次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便笑道:“原来你是母亲的亲人?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呢?” 那女子答道:“我娘家姓水,你便叫我水姨好了。” 这女人姓水,名晚柔。又是从南边来的。 这还有什么猜不到的。李清凰当年随着她那位仇人遍布天下的师父外出游历,也踏过西唐边境,去过白诏,白诏一地,在许多西唐人眼中都是穷山恶水,满山虫蛇,那里的人极端排外,甚至还有信奉一些奇怪的教派。水这个姓氏,在白诏可是一个大姓。 李清凰笑着叫了一声:“水姨。”水晚柔应声。李清凰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原来只能叫水姨么,我开始倒是多喊了一个字。” 水姨和水姨娘,差了一个字,那意思可就是天渊之别。 林思淼咳嗽了两声,佯装发怒:“你又在胡说,你水姨是客,莫要辱了贵客的清白!” 李清凰又看了林思淼一眼,幸亏她不是林容娘,若是换成林容娘看到她爹这副模样,恐怕得恨得要命,而她现在的感觉,大概就是搅混水的愉悦,她答应林容娘的事情还没做到,可是林碧玉母女若是不作死,她一时半会还抓不到她们的把柄,现在正好有人送上门来,她当然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李清凰反驳道:“我喜欢水姨罢了,怎会辱没了水姨清白?爹,你也太烦人了吧?”她又对水晚柔道:“水姨,我上回见母亲,她的身子……不太方便,不知现在好些了吗?” 陈氏当众挨了三个板子,肉体上的痛苦是一方面,更多的来自于精神上,她自问待这周边的乡里乡亲不薄,总是会施舍些小恩小惠,结果现在竟成了众人口中的毒妇,她好不容易用心维系起来的形象毁于一旦,又如何能好得起来? 水晚柔叹气道:“我这小姑子就是太好强了,听不得别人说一句好不听的,现在还卧床休憩着呢。” 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温柔,可一双眼睛却仔仔细细注意着李清凰的表情。李清凰对她探究的目光恍若未见,就像一个见到合心意的朋友,笑道:“水姨能带我去见见母亲吗?上次那件事,我根本没想到最后会闹成这样,都是杜管家——母亲如此提拔他们一大家子,竟然还做出背主的事情来,最后还累了母亲。” 066蛊女(3更) 她说话的时候表情诚挚,语气真诚。若不是水晚柔已经听过陈氏的抱怨和愤懑,还以为她说这些话都是出自真心的——当然,只要她不是一个蠢货,就绝对不会真的相信那个被陈氏推到台面上顶罪的杜管家才是罪魁祸首。这林家先夫人的女儿,装模作样还装得真像这么一回事。 两人面对面,看着对方,眼底都有一股明晃晃的审视意味,就好像两只披着羊皮的狼,明知道对方的温顺驯服都是假象,却依然认真地各自把这假象维持了下去。 水晚柔道:“看看也不是不行,只是这个时候也许她还在休息,再把人吵醒总是不好的。” 李清凰却道:“我只是在母亲床前看了一眼就好,绝不会吵到她。” 水晚柔没有跟她硬扛,毕竟她才是这林府的大小姐,虽然已经出嫁了,但是今日回来看望病榻上的继母,也是应当有的礼节,若是看都不让她看,那就说不过去了,她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拒绝呢? 李清凰一路跟着水晚柔进了陈氏的院子,如果没有水晚柔带路,老实说她根本不知道陈氏到底住在哪里,所以她才非得要抓着对方一起来,顺便还可以看看水晚柔和陈氏之间的情况。毕竟陈氏现在是病倒了,如果她知道自己在病中,作为客人住在林府的嫂子和自己的丈夫有染,不知道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呢? 水晚柔打开陈氏所住的主屋外面,附耳在门上倾听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门一开,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浓的药味。李清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又面不改色地随着水晚柔走了进去。水晚柔朝她做了一个小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她还在睡呢。” 言外之意就是,你之前说只要看一眼就好,现在见到了人,总该离开了吧? 李清凰点点头,也小声道:“既然母亲没事,我还是离开吧,别打扰了她。” 她走到离床边不远处的那张圆凳时,伸出脚若无其事地一勾,那凳子突然翻到,发出了一声不小的碰撞声。原本就是浅眠的陈氏立刻被吵醒了,只是她还有些被魇住了,呜咽了两声道:“嫂嫂,嫂嫂——是谁来了?” 然后她睁开了眼,站在她面前的,正是那个引起她的噩梦的人。 李清凰平静地和她对视了片刻,上前一步,歉然道:“是我吵醒母亲了么?” 陈氏骤然见到她,不安地往里床挪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也许在另一个人面前还能隐瞒过去,可是在李清凰眼底,根本就是无所遁形。她颇有兴致地挑了一下眉,陈氏这反应,可是有点不对劲啊,毕竟陈氏此人胆大心狠,绝非一般胆小如鼠之人,再见到她怎么会是这种反应? 李清凰的确没有想错。 陈氏在昏昏沉沉中做了一个梦,是一个可怕的噩梦。她梦见林容娘就站在自己面前,她这个继女脾气特别倔强,就算哭也不肯哀哀哭泣,而是无声无息地落下眼泪——她就站在自己的面前,无声地哭泣着,一串又一串的眼泪顺着她的面颊落在她的衣襟上。陈氏很不耐烦,她懒得看她哭,更不会去安慰她,她现在没有对她破口大骂就很好了。 她凭什么哭?怎么还有脸哭?若不是她运气好,哪里还能给自己摆上一道,害得她脸面尽失,被当众打了三个板子,现在恐怕整个平远城都在喊她毒妇!她苦心经营多年的形象一朝一夕间就破灭了! 这一切都是被她毁掉的!她怎么还有脸哭?她现在都感觉到背部疼得厉害。 林容娘哭着哭着,那些透明的眼泪突然变成了血红色,一串串血泪从她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划过她白皙的脸庞,又顺着下巴染在了衣服前襟上,就犹如一朵朵血色的满是不详意味的花朵。她就带着两行血泪,突然间笑了出来,越笑越张狂,一边狂笑还一边喊道:“我对付不了你,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可以招来厉鬼对付你——我已经把厉鬼招来了,她马上就会来取你的性命!” 就在陈氏目瞪口呆的刹那,林容娘的身体慢慢扭曲了起来,很快她的身体就被破开,孵化出一个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恐怖怪物,那怪物竟是没有五官的,但当它那张奇异的脸面对她时,她竟有总被瞪视的感觉。那怪物缓缓地从林容娘的身体里爬了出来,又慢慢地朝她爬去,她知道自己应该转身逃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一步也迈不出去,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怪物爬到了自己的面前,突然伸出骨瘦嶙峋的手爪,一把将她拖到在地,然后一口咬住了她的脖子。 陈氏能够闻到那怪物身上传来的浓重的腥臭味,甚至听见血液从自己的脖子里喷涌而出的声音,但她还是动弹不得,她想张嘴大喊大叫,叫人来救她,但是她根本叫不出来——然后,她就醒了,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她趴在自己的床上,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刚才那种腥臭的味道和濒死的感觉让她一时之间无法平复。 这时候,水晚柔端着一盆热水走到她的身边,惊讶道:“你这是怎么了?” 陈氏心胆俱寒,叫道:“嫂子,嫂子救救我,那个林容娘……她、她就是恶鬼!” 水晚柔自然是不会信什么恶鬼之类的话,便柔声安慰了陈氏几句。陈氏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堆自己也没太懂的话,说得累了,便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这一回直接一觉睡到了天亮。 可是那个噩梦给她的印象实在是难以磨灭,骤然看见李清凰就出现在她床头,她整个人都快要崩溃了,她望着李清凰的脚边,正好阳光从她的身上照射了过去,在她斜侧方留下了一道人影。陈氏这才慢慢镇定下来,她是有影子的,她就只是一个人,并没有什么恶鬼,这终究就只是一个梦罢了,噩梦,谁都会做。 陈氏定下心来,心情也立刻平复了,板着脸道:“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李清凰皱着眉,有点忧愁:“母亲还是迁怒我了么?那件事,我真的不知道会牵扯到母亲,若是知道,我也就不会报官了。” 水晚柔见她们说上了话,也不能再把李清凰请走,便退了出去,还体贴地把房门给带上了。 陈氏用一种冷冰冰的眼神盯着她,许久才道:“别装了,你是怎么想的,我当然能猜得到,现在已经这样了,你还有什么好伪装的?” 李清凰收起脸上那副忧愁的表情,笑了起来:“好啊,其实我今日来,是想跟母亲说说心里话的。” 067蛊女(4更) 她的心里话,陈氏根本连半句都不想去听。若是今日换成了林碧玉在这里,她一定会大吵大闹叫那些丫鬟婆子赶过来把李清凰轰走。可是陈氏不是林碧玉,她知道自己只要这样做了,明天大家口中的关于她如此虐待和陷害自己继女的传言又会换成另一个新的版本。她不能因为一时之气,再做错事了,她不能再有任何失误,去毁了她宠爱的小女儿林碧玉的将来了。 “两件事。”李清凰道,“上回我当真没想到,碧玉妹妹竟然连这三个板子都不肯为母亲承受,我也是很惊讶呢……” 陈氏冷冷道:“不必挑拨我们母女之间的感情,碧玉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她将来还要有一桩好亲事,自然不可能当众受刑。” 只有傻瓜才会在陈氏面前挑拨她们母女间的感情。陈氏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在林家的地位,还有自己的亲生女儿林碧玉,她就算要挑拨,也该去林碧玉面前挑拨,反正她这个身体的同父异母的妹妹蠢成这样,就算知道她给她挖了坑,估计还会急吼吼地自己主动往坑里跳。 “第二件事,”李清凰笑道,“据说我那水姨就快成水姨娘了呀。我瞧今日爹爹穿得那件绛紫色袍子如此光鲜亮丽,想必是为这位水姨娘穿的。从前我只听说过女为悦己,现在看来,就算是男人也是一样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见爹爹穿这个颜色的衣服,想必这绛紫色是水姨喜欢的吧?” 陈氏紧紧地攥着手指,才能克制自己没有冲上去,在她那张洋洋得意的脸上挖出几条血痕来。她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怒道:“你别想挑拨离间!” 李清凰道:“怎么能算挑拨离间?这明明就是真的啊。” 她给她数出了几点原因:“你看你现在的名声坏了,我爹是个注重面子的人,从前他厌弃我,可就不是因为觉得我给他丢脸了么?现在轮到了你了,这也没什么不同的。再说水姨虽然不太年轻,可是体态轻盈,肤色白腻,若是不看脸,真像是少女一般,再说我爹爹向来也不喜欢那些五官艳丽的,我娘是这样,你是这样,这水姨可正好合了他的胃口。而你现在病了这么久,水姨在我爹书房里红袖添香的时候你又看不到,不信也情有可原。你不信,我又不会逼着你去相信。” 陈氏忍无可忍,抓起床头上的蜜饯罐头,用力朝她砸去! 她的太阳穴都在突突跳着,她知道她是在挑拨离间,可是她又非常地清楚,她说得都是真话。她嫁给林思淼这么多年,又怎么会不了解枕边的这个那人,他就跟她说得一样,正因为她现在的名声完全败落了,便被他厌弃了。他需要的根本不是一个想扶相持、伉俪情深的妻子,而是一个在家温柔体贴,对外素有善名能给他争脸面的摆设,现在她已经做不到了,林思淼便厌烦了她。 李清凰侧过身,避开了那个罐头,朝着她笑了一笑:“好了,我坐了这一会儿,也该走了。不过,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她低头看着陈氏布满血色的双眼,现在她也尝到了被身边亲近之人背叛的滋味了吧?当年她让林容娘母亲的乳母去引诱林容娘检查嫁妆,最后闹到了林思淼面前,让这一切都无法挽回。现在她也知道,身边之人的背叛是多么痛苦,尤其是,当你深深地信任一个人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人根本另有目的,彻彻底底地背叛了你,这种痛苦仿佛是一团火焰,炙烤着心扉,人间地狱也不过如此。 她和林容娘不论家世还是经历其实都大相径庭,可是唯有一点她们是共通的。 她们都尝过被人背叛的滋味。 李清凰道:“其实我也不想要我爹有太多女人,有你一个已经是太多了。” 她出了陈氏的屋子,就和站在门外的水晚柔对上了眼。水晚柔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她,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李清凰朝她点了点头,又道:“都听见了啊。” 她在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如果水晚柔把耳朵贴在门上,还是能断断续续听见她们说了一些什么。但既然她是白诏人,自然还能有更多的办法去听她说了些什么。 水晚柔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笑了,那笑声就跟银铃般清脆:“原来你在你爹面前是一张面孔,在你母亲面前,又是一张面孔。” 李清凰道:“她不是我母亲。” 她就只有一个母亲,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敢坐上那张龙椅的女人。她高贵而无情,残忍而野心勃勃,这才是她的母亲。 可是水晚柔不知道,她只是以为她不认陈氏这个继母。 李清凰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没有再看她身后的水晚柔一眼。若是她在这时突然回过头去,定能看见水晚柔正在微笑,还是胜券在握的那种微笑。 李清凰离开了陈氏的院子,正好半路又碰上了林碧玉。她从前就觉得奇怪,怎么每回就算她没想去找她的麻烦,这林碧玉就会自己跳出来,光是跳出来也就罢了,还主动把脸凑上来让她打。 果然,林碧玉看到她第一眼,一张脸就拉得老长,愤愤道:“你怎么还敢来我家?到底是谁给你的脸,竟然让你还有勇气踏进我林家大门的!” 李清凰啧了一声:“碧玉妹妹,你这句话就不对了,这里既是你家也是我家,我娘亲是爹的原配夫人,而你娘,就是继弦,怎么你能待在这里,我却不能进门了?这世上有这个道理吗?” 林碧玉这回不跟她再扯嘴皮子,因为她嘴皮子实在厉害,她骂到跳脚都说不过她,便指挥身边的丫鬟:“你们上去给我按住她,狠狠地打!” 李清凰乐了:“怎么你在我手上吃了这么多回亏,你还是没有知道教训啊?” 到底谁给她的勇气,竟然还敢对她动手,难道她前两回打得太轻了,给她的印象还不够深刻吗? 林碧玉是没记住教训,在她心里,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就是一个性情软弱的无能包子,她根本不能反抗也不敢反抗,而她只要去践踏她报复她就行,她当初几句话就能把她和褚秦玩弄于股掌之间,难道事到如今,却收拾不了她了吗? 可是林碧玉身边那两个丫鬟显然忘记不了之前的事情,甚至她们还被她扔进鱼池里过,如今面对林碧玉的命令,她们自然是迟疑了。 可是李清凰却没有给林碧玉任何挣扎的机会,直接上前一步,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快点去你娘那里吧。你那位水姨,趁着你娘生病的时候勾引了爹爹,以后,你就会跟我落到同样的下场了,明白吗?” 林碧玉顿时大怒:“你胡说!你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故意编排我爹和水姨的关系,挑拨离间,水姨到我家还不到十天,怎么可能跟我爹爹——” 李清凰一把抓住了她衣领,将她提了起来,双脚离地。万幸林容娘的身高本就比林碧玉高了小半个头,不然她做出这样的动作来,估计会比较辛苦,她压低声音道:“你不信的话,就晚上过去看看。看看,又不代表什么,若他们当真是清白的这不就证明我在胡说八道了?” 话音刚落,她就像甩掉一坨垃圾一样把林碧玉往那两个丫鬟中间一扔,大步走了过去。 林碧玉盯着她的背影,心里恨极,却又拿她没办法,就拿身边的丫鬟出气,她用力在丫鬟身上踢了几脚,怒不可遏:“刚才为什么不动手?难道你们都是聋子吗?我都说了把她按在地上,你们为什么不肯照办?是不是要我把你们发卖出去才行?!” 那两个丫鬟本来就身高体壮,挨了几脚虽然痛,但也不是不能忍耐,她们也不敢直说,不是没听见二小姐的命令,而是她们根本不敢跟大小姐动手啊。二小姐吃了这么多回亏难道还没有看出,大小姐今非昔比,可不能像从前那样能够轻易戏弄摔打了? 068蛊女(5更) 李清凰走出林府朱色红漆大门,就见林家的马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她也不等马车车夫为她打起车帘,扶她上车,直接自己动手一把撩开帘子,轻轻松松地钻进了马车。林家的车夫看了看自己伸到一半的手,又慢慢收了回来,他还是没看懂少夫人到底是怎么爬上马车的,只一瞬间,她就已经坐在马车里面了。 她本该在林缜身边坐下,林缜已经伸手扶在了她的腰间,想要挽着她坐下来,谁知她看了赵铃兰一眼,转了个身,就坐到赵铃兰身边去了。 林缜看着她挨在赵铃兰身边,只留给自己一个后脑勺,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吃醋是肯定不会吃醋的,吃一个女人的醋又有什么意义?真要堕落到连女人的醋都要吃的地步,那他也应该嫉妒襄阳公主才对,她对襄阳公主才是真的好,好得就算是把自己的性命都拼却也是愿意的。 他不想让她为自己拼命,也不想让她为自己受伤,只要她能好好的,那就足够了。 李清凰问道:“你是不是并没有问出什么跟卷宗不同的地方?” 赵铃兰有些迟钝,许久才嗯了一声,她受到的打击似乎不轻,双手一直都在发抖。 李清凰斟酌了一下,说道:“人是不是赵衡亲手杀的我不清楚,那得验过尸才行。原来的验尸方法太简单了。” 她停顿一下,又道:“我觉得这桩案子会有转机。” 赵铃兰原本涣散的眼神一下子发亮了,她激动地抓住她的手:“真的?!” “真的。”她笑了一下,“不过把握不太大,大概有五六成吧。” 五六成,那就是对半开的概率,已经不算低了。 他们把赵铃兰送到林家,便去了义庄。那个被杀的小姐的尸体已经被验过尸,送去了义庄等待入殓。他们运气还算好,时间掐得准,不然若是等到入殓之后再要来查,那就得重新开启棺木,甚至挖坟了,那得多大的深仇大恨才做出毁人坟墓的事情,就算是林缜,怕也没办法把这质疑的声音压下去的。 林缜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去了一趟林府,就突然想去看一看尸首,是不是说明,这件事当真是跟林府有些关系?” 李清凰问:“你听过白诏吗?” 西唐版图的南边,就是白诏。那里情况比较复杂,全部都是一个个分裂的部落,就跟突厥有些相似,只不过突厥是游牧族,而白诏却是在一块地方定居下来。林缜颔首道:“有所耳闻。” 李清凰又问:“你知道白诏人有些特别奇异之处吗?” 林缜联想她到去林府前后的态度变化,微微皱起眉头:“你是说……蛊师?” 李清凰知道他是很聪慧的人,但是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能猜到她现在所想的东西,惊讶道:“阿缜,你真是好聪明。” 林缜抬起手指抵了一下额头,微微抿起嘴角,虽说她也不是第一回夸他了,可是每一回她用这种表情这种眼神注视着他的时候,他都觉得既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暗自欢喜,他轻咳一声,正色道:“我就是个寻常人罢了,也并不算聪明。” 李清凰笑道:“你要是还不算聪明……”她本来想说,你要是还不算聪明人,那顾长宁之流算什么,算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大蠢蛋吗。待她转念一想,又道:“那你再来猜一猜,我为何偏偏提到白诏?” 林缜用他那双黝黯的凤目静静注视着她,配合地回答道:“你在林府见到一个白诏人。” 他用的不是疑问语气,而是陈述。李清凰还没来得及说话,林缜又补上一句:“这个白诏人是跟容娘的继母有关吗?” 李清凰点点头:“你真是很聪明哦。” 其实根本不难猜,赵衡虽然是青龙帮的当家,一个混混头子,却很少真正露面,这也就代表了他很少跟人结仇。他在城北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盘踞这么多年,都没有在官府手上犯过事,就明白他其实是一个胆大心细的人。他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坚决不能碰的,这么多年相安无事,却一下子撞上那种大案。 如果不是他们青龙帮内部出了什么问题,那么就是他得罪了什么人所致。而他真正得罪过的人无非就是一个陈氏。 陈氏当年刚嫁给林思淼的时候,其实还曾风光过一段时日。 林缜的三嫂顾氏和陈家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在平远城一带,不少人家之间都是有些沾亲带故的,而这小顾氏又是嘴巴刻薄,非常善妒的女人,开始她还在家里挖苦陈氏竟嫁给了一个比她年长几十岁的鳏夫,后来知道陈氏的聘礼单子,还有她时不时送回娘家的那些海货和绸缎,便妒忌得要命。 陈家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还是富庶。陈氏上头还有一个兄长,那兄长是在外头做跑商生意的,有一阵子突然失踪了,没了音信,陈家二老都以为自己这儿子在外头出了意外,哭得眼睛都快瞎了,谁知道一年过去,陈家长子还是回来了,只是身边跟着一位娇小的女子,陈家长子说他在外遇到了强盗,遇了险,是这女子救了他。他在她家里养了大半年的伤,两人已经私定终身,不可能再分开。 陈家长子之前也是定过亲的,未婚妻原本打算今年年头嫁进陈家,结果突然跑出了一个外乡女子,这件事当时也闹得纷纷扬扬。最后事情还是解决了,未婚妻还是照旧嫁进陈家,而那个收留陈家长子在家养伤的外乡女人则成了妾室,从侧门抬了进去。娶妻的当日同时抬妾,就算纵观整个西唐,这种事都不多,更是会遭到读书人的唾弃,正是如此,林缜才会有所印象。 这些旧事,平远城年长一些的居民都是知道的。 就只有李清凰是完全茫然的。 林缜想了想陈氏那位兄长所纳的妾室,便道:“她的确是从南边来的,只是说是西唐最南边的陵枫城一带的人,并没有说是白诏人。” 陵枫城和白诏不过一线之隔。甚至这一整条边界都是十分难以界定的。但由于白诏被分裂为许多个部落,西唐朝廷也没去关注边界模糊这件事,总而言之一句话,白诏人是不太愿意背井离乡来到西唐的,他们也是格外的排外,你不来,我不去,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就行。 李清凰笑道:“她的容貌的确并不算很像白诏人,白诏女子大多生得肤白貌美,唇红齿白,天生便是美人胚子,光看外貌的确是很难判断。可惜我当年随着师父去过白诏部落,还居住过一段时日,我师父还被一位白诏的蛊女看上了,那蛊女竟是要对他下蛊,被他当场识破,不然的话,估计他就得留在那边当个上门女婿。” 正因为这段经历,她才能立刻闻出茶水里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还有认出水晚柔身上那个特制的铃铛。 林缜诧异道:“……你师父被蛊女看上?” 李清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你别这样,我师父他又不老,其实也就比我大了十几岁,再加上他保养得好,生得人模狗样,会有姑娘喜欢他也不奇怪啊。” 她师父那些遍布天下的仇家里,就有不少是女人的。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后面的路太窄了,车夫没有办法把马车赶到义庄门口,便在路口上停了下来。现在并非扫墓的时候,人烟本就稀少,在加上这附近不是坟场就是义庄,周遭环境都显得格外苍凉阴森。李清凰走在林缜身边,笑眯眯的:“你怕不怕啊?” 林缜瞟了她一眼,答道:“朗朗乾魂,我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怕的?” 李清凰指指自己:“喏,恶鬼。” 林缜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眼角带笑,那双眸子亮亮的,似乎里面还有星星在闪烁,他不禁想起过去那些缱绻缠绵的梦境,曾经就有一个是在这种荒凉的郊野,天色黯淡,还飘着若有若无的雨丝,正是妖精艳鬼出没的好时机,然后——他想到这里,立刻就强迫自己打住,过去做梦的时候她都不在身边,醒来后满心都是愧疚和无可奈何,而现在她就站在他身边,他却还要去想那些荒唐梦境,这当真是不成体统。 ------题外话------ 林缜做过的梦呢,就是最开始在长安,被公主狠狠地轻薄了之后,这个梦境呢也比较意味深长…… 公主:……城会玩。本将军从来都不做这种梦的。 069蛊女(1更) 李清凰见他不说话,也没被她逗笑,反而耳根发红,不由觉得他这人真是很奇怪了,恶鬼这个词,能让他好不意思吗?她加快脚步赶到他的前头,忽然又被拉住了手。林缜一声不吭,手指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低声道:“义庄就在前面了。” 他们从看到义庄开始,直到走进义庄,都牢牢地牵着手。 李清凰有好几次都用莫名的眼神望着他们牵在一块儿的手,但就算探究地看了好几次,最后也没说什么。不过是拉了拉手而已,他们连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再来讲究这个,岂不是太怪异? 她很快找到了那个据说是被赵衡用柴刀砍死的小姐,她死去的时日还很短,尸首还没入殓,身边还摆着一对香烛和没烧完的纸钱。李清凰看了看她的脸,虽然尸体都已经僵硬了,可她还是能看出她生前颇为清秀端正的容貌,她不由自主地咦了一声,又隔着死者的衣袖抬起她的手臂,更是疑惑。 林缜不是仵作,并不方便去仔细看一个女子的身体,哪怕这女子现在已经成了一个死人了。他只匆匆看了一眼她颈上撕裂的皮肉伤,便问:“怎么样?” 李清凰把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挽起衣袖,直接把人翻了个身,仔仔细细地把她从颈骨摸到了脚踝,又再把人翻过来,又细细摸索了一遍。她的表情很严肃,似乎注意到了一些令她分外不解的事情。她把人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又开始脱她身上的衣裳,林缜立刻转过身去避嫌:“若是有什么想法,再叫我。” 这个时节,哪怕尸首还没放过头七,就已经有味道了。 那股味道腥甜刺鼻,常人一般都会忍受不了,可是李清凰却很习惯,每一回跟突厥人打完,总是会有人牺牲,这个人也许是她昨天还在校场里说过话的,也许是曾经和她并肩作战、同甘共苦的老熟人,每到清扫战场的时候,大战告捷的快乐都没法再让她开心一点点。 李清凰弯下腰,看着她颈上的伤口,那应当是被仵作判断为致命伤的那一道伤口,从连接下巴的地方一直划到锁骨上边,伤口皮肉翻卷,已经微微发白,这道伤口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不知道划了几下才划成这个样子,这不得不令她啧啧称奇,咽喉已经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之一了,还要划这么多下,那得多大的仇恨? 她把那女子的衣裳脱了下来,正看见她腰间和腹部的淤青,这淤青已经化为紫色,可见摔得十分严重。然后……是她微微有些许鼓起小腹,不明显,可是死者这样纤瘦,平躺下来的话,小腹又怎么会有一点点鼓起呢?她用手微微按压了两下,又把人翻转过来,正看见她的后颈骨处的深紫偏黑的於伤。 她呵得笑了一声,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林缜见她一个人在那里折腾半天,便问:“你看完了吗?” 李清凰招呼他:“来来来,你过来帮我看看?” 林缜不明所以,只是走到了她身边,尽量不去看面前那具裸尸,低声道:“看什么?” 李清凰拉起他的一只手,直接放在了死者的腹部上。 林缜:“……”他默默地望着她,很想把抽回手来,但还是生生按捺住了。 李清凰期待道:“你仔细摸摸?” ……他其实,并不太想摸。 就算当年在刑部的时候,他也很少会处理到这种需要检查尸体的案子,就算有,尸检的也是仵作,他只要听仵作当场给他剖析死因就行了。 李清凰道:“怎么样?是不是有可能是怀了身孕?” 林缜抽回手,攥紧了手指,想要拿帕子出来擦拭,又觉得根本擦不干净:“我让顾兄派人重新验尸。” 重新验尸,其实有困难的。一般来说,仵作验尸都是只检查身体表面的伤口,很少会去开膛剖腹,毕竟那样做总是对死者的不尊敬,可是若死者怀有身孕,那就是一个新的线索了,这线索对于赵衡来说,或许是有利的,又或许会把他推到必死的绝境,不到最后谜底揭晓没有人会知道。 他默默地看着李清凰动作熟练地重新把衣服给死者穿上,就像对待一个大型娃娃一样,做完这些,他们在义庄附近找了一口水井,打上井水来双手都洗净才离开。 林家车夫在路口左顾右盼,等得心里有点发毛,一见他们回来了,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少爷少夫人,你们总算回来了,这阳光马上就要暗了,还是早点离开吧!” 李清凰坐上了马车,这回身边没有旁的人,她便挨着林缜坐了,又低声道:“我怀疑这个女子是林思淼的外室。她们住的随宁镇西侧民宅,离林府只需要穿过一个果园和一条林荫小道,那条小路比较隐蔽,很少有人会走,而果园正是林家的产业。她们一个是未婚女子,一个是这女子的奶娘,为何会选择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居住,难道就不怕被人欺负吗?” 如果说她原本对这个猜想就只有三分把握的话,现在就有七分,这女子的容貌正是林思淼喜欢的类型的,她之前看到水晚柔,就知道猜到林思淼是对这样容貌清淡皮肤白嫩的女子有些偏好,现在一看,不过是愈加验证了这个想法。正因为林思淼在外面养了外室,那个外室还怀了身孕,陈氏才会想要除掉她,而除掉她后正好嫁祸给赵衡,这样一来,可以说是一箭双雕。而证词里赵衡说他对事情发生的经过完全没有印象,这一点恰恰是她最开始非常想不通的。 但是,当她见到水晚柔的那一刻,眼前便豁然开朗。 水晚柔如果是一个蛊女,那样就可以解释赵衡为何会是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反应。 普通人对上蛊女那千奇百怪的手段,的确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就算是她师父那样的高手,当年都差点阴沟里翻船。 林缜嗯了一声:“询问死者奶娘这件事,我会去周旋的。但就算一切都跟你想的一样,却还是不够,办案是需要实凿证据。” 就像之前证实赵衡行凶杀人那样,有沾血的血衣,还有死者奶娘这个目击证人,全部都是推论的话,即便全部合情合理,把整个案子的疑点都解开了,可没有确实证据,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林缜笑了一笑:“这可不是你随口说一句,别问你要证据,你这位最受宠爱的安定公主的话就是证据,就能把事情了结的。” 当年他们在御花园杏林宴上初见,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别多管闲事,第二句就是她根本不需要什么证据,她的话就是证据,当年的少女嚣张跋扈,貌若春华,鲜活动人,骤然间撞进了他的心防。那一瞬间,他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开始有了色彩,原本干瘪的世界都像是获得了水分滋养,慢慢舒展开来。 李清凰不由地脸红了起来,磕磕巴巴道:“什、什么?你怎么还记得?” 林缜深深地看着她,回应道:“我自然记得。” 070蛊女(2更) 李清凰怀疑道:“你当时是不是在想,这公主真是没教养,把自己的亲妹妹欺负得楚楚可怜地哭泣,自己却还洋洋得意?” “没有。”林缜道,“我知道长楹公主并不无辜的。” 他不瞎也不傻,那位长楹公主那作态一般的表演自然不可能骗得过他,甚至她有好几次,还故意去挑拨两方的关系。他当时只是觉得纵然长楹公主绝非善类,可是眼前这位蛮不讲理的安定公主却更让他头痛,他应付不了她这样的人,她就像一团热烈的火焰,用她美丽的外表吸引着扑火的飞蛾。 而他,却从不想成为那只明知前方有危险,却还一意孤行的飞蛾罢了。 “我当时是想,”林缜望着她的眼睛,她正用林容娘那双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她脱去那身静美绚烂的外表和宫装,他才能一心一意看着她眼睛里的万千星辰,“安定公主虽然长得美貌,眼神却不怎么好。” 李清凰:“……?” 说她蛮不讲理她已经很习惯了,反正这也是事实,可是眼神不好?她的眼神怎么不好了? 林缜笑了起来,难得带点少年气的玩笑意味:“你想不出来我为什么说你眼神不好对不对?你想知道原因吗?” 李清凰连忙点点头。 林缜又笑,还顺手在手指间缠上了她的一缕发丝:“可惜……我不想告诉你呢。” 李清凰:“……”神他妈不想告诉她,那你一开始就别说啊,现在说半截留半截算什么事啊?! …… 五年前那个春日融融的午后,杏花开得正好,雪似地堆满了枝头。 林缜一趟一趟搬着那些叠起来比他整个人都还要高的典籍,他从杏花树下走过,雪似的花瓣落在他那身崭新的靛青色官袍上,还有他墨色的长发上。 他听见同僚们都在悄悄议论这几日那位大名鼎鼎的安定公主天天都来龙图阁的事情,讨教学问?那是不可能的,想要讨教学问,明明可以去问宫里的太傅,何必要舍近求远?想来想去,大家猜测着,约莫她是看上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了吧? 能被公主看中,那就是家里祖坟冒青烟,若是那位公主还是最受宠爱的安定公主的话,大概是老祖宗在地底放烟火了。 就连跟他同期考中进士,又被陛下钦点为探花的探花郎都美滋滋地自言自语:“你觉得公主每日都送杏花糕过来是什么意思?” 林缜把手上那叠沉重的旧典放在桌上,那可怜巴巴的桌子饱受摧残,微微地摇晃起来,似乎随时打算散架罢工。 “杏花糕,杏林宴,公主她是不是在暗示我?”那位年过花甲的探花郎唉声叹气,“她当时还在杏林宴上往我的桌上送了一朵杏花,还朝我笑了,杏林宴上这许多人,她就像没看见旁人一样,唯独对我笑了,你说这代表什么?” 林缜安静地翻开面前的旧律,手上的毛笔在砚台里熏饱了墨水。 可他心里却暗自道,这还能代表什么?只能说这公主眼神不好。 …… 顾长宁立刻让衙役去再把死者的奶娘请来,她是唯一的目击证人,也是最了解死者的人,他又把面前的卷宗仔仔细细看了几遍,上面除了提到能够致命的就只有颈上那几道重叠的伤口,却根本没有提她颈后还有深紫甚至近乎黑色的於伤,也没有提死者小腹里是否还有一个未成形的胎儿。 那个验尸的仵作觉得颈后那道深紫色的於伤跟脖子上那几道皮肉外翻的伤口相比,根本就不重要,他也没有仔细去检查她的小腹,甚至只是以为她那微微有些鼓起的小腹只是这几日消化不好。 顾长宁直接把搁在笔洗上的羊毫朝着那仵作扔了过去,怒气冲冲道:“不重要?后颈骨上这么明显的於伤你觉得一点都不重要?这种位置受到重击,很有可能就直接毙命致死,而不是单纯的昏迷!这种浅显简单的道理连本官都知道,你竟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当仵作的?!” 顾长宁虽然是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公子哥,可他曾经也跟着谢老将军学过一阵子武艺,谢老将军回到长安休养身体,还一直为没有衣钵传人而焦虑,忽然看见佩剑而出的顾长宁,便生出一种想法,或许他可以把自己的位置传给自己的外孙。他这个外孙,十足十像了他的父亲,尤其是那张风流俊美的面孔和眼角上挑的桃花眼。顾长宁刚住进谢家时,谢老将军看到他就忍不住皱眉,然后想起自己的爱女最后嫁给了这样一个浪荡子最后难产而死,光是想想就是觉得痛心疾首,连带着对顾长宁也是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 若是他能把顾长宁培养成坚毅果敢的将才,或许他就不会像他的亲生父亲那样,一辈子除了游戏花丛之外,就是碌碌无能。 然后,顾长宁根本没有坚持下去。他吃不了那个苦,而他开始习武的年纪也的确是不算是最好的年纪了,他的根骨已经定型,他的性格也完全生好了,就跟他的亲生父亲一般,让他当个盛世繁花中风流公子是可行的,可若是生在乱世,估计还活不到弱冠之年。 但就算他最后没有继承谢老将军的衣钵,他对在人体哪些部位比较坚固,哪些部位脆弱得经不住一次攻击,他都还牢记在心。 仵作可谓十分委屈了,他根本就没有太仔细地去看那具女尸,更不用说去把人开膛破肚了,再加上颈部的伤痕实在太明显,他直接先入为主,觉得这致命伤就在咽喉部位。 顾长宁这厢还对着仵作大发雷霆,那边去请死者奶娘的衙役很快回来汇报说:“回禀顾大人,奶娘薛氏今日上午出城,回了老家。” 怎么就偏偏这么巧?奶娘薛氏正是此案最重要的证人,她竟是回了老家去了。顾长宁道:“立刻去把人追回来,追不回来的话,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可是……现在城门已经要关了,根本来不及……” 顾长宁只觉得太阳穴都在鼓胀地疼痛:“事情有紧急迟缓,现在正是紧急时,就说是我让你们现在立刻出城,哪怕关了城门也要开门让你们出去,听见没有?” 顾长宁熬夜又把整个案情过了一遍,有了林缜给他带来的线索,原本案子里面扑所迷离的那部分顿时清晰了,他甚至还命人把户籍资料又搬出来翻了一遍,死者所居住的在随宁镇西面的宅子是租来的,那地契正握在一个姓张的掌柜手上,而那个姓张的掌柜之前还是林思淼府上的一个管家。 他靠在椅背上,脑海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林缜会知道死者后颈处的於伤能够致命? 一个就连仵作都没注意到的於伤,林缜能注意到,这是很正常的,可是为何他会知道,这处於伤能够致人死命呢? 谢老将军当时教给他的,都是怎么杀人的法子,如果他能够上战场的话,他就必须去杀人,杀死自己面前的突厥人。林缜当年在刑部,专供的是刑法部分,破的案子也是一些贪腐案件,他应当……是不该知道这个的啊。 071蛊女(3更) 顾长宁闭上眼睛,就靠在桌案上,慢慢地打了个盹。 他梦见李清凰从平海关回长安叙职的场景。她穿着一身暗沉沉的铠甲,腰间挂着长刀,马鞍上挂着一把长弓,她一路骑着马,带着几位副将打马而过,扬起一阵细细的飞尘。他正坐在长安东市最高的酒楼顶上,和他那些酒肉朋友们喝酒吃菜,划拳行酒令,偶尔回眸,便看见她遥遥骑马而来,又化作小小的黑点,一路绝尘而去。 朋友见他看着窗子外面发呆,便推了推他,问了一句怎么了。 顾长宁笑着转过头来,兴高采烈地花重金买下了几坛陈酿佳酿。他提起一个酒壶,直接往嘴里倒酒,意兴飞扬地笑道:“喝,我们今日,不醉无归!” 他在梦里喝得大醉,又纵声长笑,好似自己又回到了繁花十里、锦绣遍地的长安,可是他的意识却又是清醒着的,因为他知道,他的酒必须要醒了,而他的梦,也总是要醒的。 …… 林碧玉拍掉了黏在她脸上的飞虫,嫌恶地皱着眉毛,愤愤地压低了嗓子:“你们都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帮我把虫子给赶走?!”现在已经是夏季了,草木丛生的地方,飞虫就特别多,可是她又没办法,想要偷听,就只能选择爹爹窗户下面的那片茂密树丛。 两个丫鬟立刻摇着扇子,帮她驱赶飞虫。 可是总是会有漏网之鱼,虫子是怎么赶都很难赶干净的。 林碧玉开始后悔自己为何鬼迷心窍,竟会听信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包子姐姐的话,竟敢当真蹲守在父亲房外,想要偷听壁角。偷听是大家绣闺的禁忌,尤其是偷听自己父亲的壁角,那更是没有规矩,可是林碧玉被陈氏千宠万宠地长大,她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不管是什么东西,不管这东西有多么难得,只要她想要,就一定会有人双手捧着送到她面前来。 终于,她听见父亲的房门开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慢慢地接近了离她藏身之处最近的窗户。她屏住了呼吸,一边用眼神威胁身边那两个笨手笨脚的丫鬟:若是被我爹爹发现了我们躲在下面,我一定会把你能发卖出去。 终于,头顶的那扇窗子关上了,林思淼的影子映在窗户纸上,绰绰影影的一片。 林碧玉又等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了在身边肆虐的飞虫,拍了拍裙角沾上泥巴,便打算悄悄溜出去。她就知道她那个姐姐不过是危言耸听,故意来吓唬她的,那水晚柔现在是个寡妇,年纪也不轻了,长相也就那样,她爹爹又怎么可能会看上一个半老徐娘? 她刚踏出了一步,忽然听见有人在敲门。 那敲门的动静轻轻缓缓,只敲了三下,便没了声息。林碧玉不由嗤笑,这不知道是哪个新来的小厮,敲门哪里是这样敲的,这种敲法,便是她都懒得理。谁知道,林思淼忽然喜道:“你来了?”他站起身,之前沉稳的脚步不见了,变得十分急切,跟之前变得恍若两人,他拉开门,笑道:“我可等了你许久,连书都读不进去。” 林碧玉咬紧了后槽牙。 那个被林思淼亲自请进来的女子却是笑了,她的笑声很好听,就跟她脚腕那颗会叮当作响的铃铛一般好听,她笑道:“我特意让小厨房炖了一盅虫草鸡汤,你可要全把它喝完呀。这可是人家辛辛苦苦熬了两个多时辰才熬好的呢。” 是水晚柔,当真是水晚柔那个贱人! 林碧玉正要跳起来,立刻又被两个丫鬟压住了,她们急切地朝她摇头,示意她不能就这样跑出去闹。林碧玉深吸了一口气,尽力平息自己的怒火,对,她的确不能就这样冲出来,自从母亲出了那件事之后,父亲就对母亲冷淡了许多。她开始还见父亲天天都去探病,以为这只是暂时的,现在回想起来,她的父亲哪里是去探母亲的病的,这根本就是去跟水晚柔这个贱人眉来眼去勾搭的! 水晚柔在辈分上算是她的舅妈,而陈氏也一直喊她嫂子,可她却根本瞧不上她,不过是个妾,最后舅妈病逝了,她便被扶了正,谁不知道她当初就是西唐边境小地方出来的女人,硬是扒着她的舅舅不放,还说什么私定终身,死定终生不就是两个不要脸的货互相看对了眼然后私奔么? 就跟林容娘跟褚秦根本没有区别。 林思淼道:“晚柔,这些活你不要在做了,家里有下人,他们去做就好了。” 水晚柔却笑道:“可是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啊。” 林碧玉压住这满肚子火气,勾着腰,慢慢往外挪,忽然,她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树枝,那树枝当场折断,发出了咔擦一声声响,这一声落在她的耳中变得十分清晰,她还以为自己会被发现,却忽然听到水晚柔笑道:“这外头似乎是有一只小猫经过呢。” “家里可没人养猫,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猫吧?”林思淼的语气变得更加温柔了,“等陈氏身子好了,我便跟她提出来,给你一个名分吧。” 给你一个名分吧,给你一个名分吧,给你一个名分吧! 林碧玉蓦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闷头往外跑去,这个时候肯定不会有人留意到她正偷偷溜出父亲住的院子,屋子里那对男女根本注意不到她,她——她要去找自己的母亲,要去揭穿水晚柔的真面目! 她一口气跑了出去,身边的丫鬟才开口道:“小姐,你走得慢些,现在天黑,容易摔跤——” 林碧玉根本不管不顾,直接冲进了母亲的院子,正和端着空药碗的大丫鬟撞在了一起,她被撞得后退了一步,又根本不对对方说话的机会,直接上去噼噼啪啪打了那丫鬟好几个耳光,暴怒道:“你到底长没长眼睛,看到我走到你面前你还要撞上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那丫鬟被她打得脸颊通红,立刻低声下气地赔罪:“是奴婢没看见小姐,才不小心冲撞到了,奴婢不是有意的!” 林碧玉冷笑道:“你当然不是有意的,你分明就是故意的!”她一把捏住那丫鬟的下巴,盯了她的面容一眼,又道:“仔细看来,你这丫头长得倒还是不错,怎么,是不是也想凭着这张脸给我爹当通房丫头?” 她还待继续说下去,却听陈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碧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林碧玉进了母亲的屋子,陈氏才刚喝过药,屋子里还有股浓浓的草药味,和那清淡的熏香混合在一起,反而变得有些怪异。可是她闻到母亲惯用的熏香味道,眼眶慢慢地红了,像是饱受委屈一般冲进陈氏的怀里:“母亲……” 陈氏叹了口气,伸臂搂住了她,又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问道:“是谁欺负你了?” 林碧玉张了张嘴,准备揭露水晚柔勾引自己爹爹的事情,可是她才说出一个字,又迟疑了,她被陈氏惯得自私自利,可到底还是最依赖最喜爱自己的母亲的,她看着病容消瘦的陈氏,那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如果她现在向陈氏告状,陈氏是不是会怒极攻心,就此一病不起? 从前母亲总是说她被宠坏了,遇到事情就发脾气,急着跳脚,却不愿意冷静下来想办法。 其实她也是可以依靠自己想办法的,对,她完全可以靠自己去收拾水晚柔,还有收拾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不必事事都去跟母亲诉苦。等到她把这件事处理好了,再告诉母亲,想必母亲也会十分高兴。 她打定主意,再次抬起头来,低声道:“没什么,就是做了噩梦,突然想来看看母亲。” ------题外话------ 林碧玉:我要收拾你。 李清凰:唔…… 林碧玉:我要收拾你! 李清凰一点都不在意;想要收拾我的人多了,你先到后面领个号排队去,下一位,第520号客户请上前。 林缜:我就是来抱抱你的(微笑)。 072蛊女(4更) 陈氏注意到她脸颊边上的那两颗红肿的小包,林碧玉随她有一身如羊脂般的皮肤,被蚊虫叮咬后,就会留下特别明显的痕迹,若是在往常,她绝对不会主动去喂蚊虫的,除非——她拍了拍林碧玉的背脊,低声道:“你还真是一个孩子啊,若是将来嫁到了夫家该怎么办?” 林碧玉笑道:“那就不嫁了呗。” “说什么傻话。”陈氏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林碧玉道:“若是不能嫁给林缜那样的人,嫁不嫁又有什么区别?” 林缜年纪轻轻就能当上丞相,她若是嫁给他,就能被封诰命夫人,就算在长安的贵族圈子里都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别的男人,她根本都看不上眼。 陈氏的眼神闪了闪,迟疑道:“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她现在回想起林思淼对于林缜的评价,其实也是后悔当初为何要凭借着恩情去拿捏他的婚事,若是他记恨,林府上下每一个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正因为他看上去太过温和斯文,她竟是忘记了一个温和的君子是如何爬到现在的高位上的。 林碧玉坚定地点点头。 陈氏叹了口气:“好罢,娘会帮你想办法的。” 她其实是有办法的,她的心头肉就只有一个林碧玉,只要她过得好,哪怕——哪怕她要跟人分享一个丈夫,她也是愿意的。甚至可以说,就算她不愿意,她也完全束手无策,倒不如用林思淼来换取女儿将来的幸福,她作为母亲,也定能沾染到荣光。 林碧玉跟陈氏说了一会儿小话,便告辞了。她在回自己的那座小院子的时候,碰上了水晚柔的女儿——确切地说,水晚柔并没有生过孩子,是舅妈过世后,她从原配夫人哪里抱养来的。 她从小就很讨厌自己的两个姐姐,一个是林容娘,一个则是表姐陈夷光。如果说林容娘就是那种锁在角落里毫不起眼的小可怜虫的话,陈夷光就是那种潮湿阴暗的臭虫。 陈夷光是早产下来的,从小就长得特别瘦弱,脸色苍白,走在路上似乎吹过来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走,她的行动也是畏畏缩缩的,看人就只会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偷看,根本不正脸看人。 林碧玉现在最恨的人的名单上已经添上了水晚柔这个名字,对待她的女儿——管她是不是亲生的——也根本没有半点好气。她斜着眼睛瞪视着对方:“滚开,谁让你挡住我的路的!” 陈夷光对着她,羞怯地笑了一笑,忽然道:“表妹,我是来等你的。” 林碧玉还没开口,陈夷光突然伸出手来,在她的头顶一抓,竟是从她头上抓出了一只虫子来,她把虫子扔在地上,用脚尖用力碾着,直到把那只虫子碾成一团黑泥,她碾压虫子的表情又凶狠又冷酷,似乎刚才那个羞怯的女孩子只是林碧玉眼前的幻觉。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陈夷光抬起头,又继续用那种娇怯的表情望着她:“好了,这该死的虫子死了,我要跟你所说的话,就不会被人听到了。” 林碧玉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被谁?” “被谁?”陈夷光笑了一声,“你被人在身上下了监听蛊,却又一点感觉都没有吗?你现在,竟然还问我,被谁?” 林碧玉只觉得裸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忽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监听蛊是什么东西,她听都没听说过,可是蛊是什么,她是知道的。她警惕地看着对方,问道:“你到底是谁?” 陈夷光歪着头,安安静静地望着她,她有一双漆黑的、几乎没有亮光的眼睛,就像某些虫子的外壳:“给你下这监听蛊的,当然是我的好母亲水氏啊,其实监听蛊并不算什么,最多就是不管你说了什么,她都能听见罢了。可是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蛊,就没有什么简单了。” 林碧玉又道:“你想怎么样?” 陈夷光道:“我跟你是一样的,我也不希望我娘跟你爹有什么牵扯。” 林碧玉冷笑道:“是谁牵扯谁还不一定呢。万一就是你娘不要脸死命要贴上来怎么办?” 陈夷光叹了一口气,又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我的。其实我只要说一件事,你就能明白,我只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水晚柔并不是我亲生母亲,不过是我爹从南边带回来的一个妾,她是白诏人,是个蛊女。我的亲生母亲就是被她害死的,这些年我被养在她的膝下,假作无知,才能逃过一劫。她不能生育,便把我当做自己的女儿看待,也开始传授给我一些蛊术,你觉得,我难道会不恨她吗?我只会比你更加恨她。” 林碧玉震惊地看着她,她一时半会还消化不了她舅舅的原配夫人竟是死在水晚柔手上,还有水晚柔竟是蛊女的事情,可她直觉这些话,绝不可能是陈夷光编出来欺骗她的。她定了定神道:“好吧,那你想怎么样?” …… 李清凰在磨药。她把自己从医馆里买来的草药研磨、捣成碎屑,又捏成几个小小的药丸子。她把那些药丸子分了一颗给林缜:“这种就是驱蛊的药丸。” 这种药丸的效力并不强力,只能应对一般偏弱的蛊虫。但水晚柔应当只是一个普通的蛊女,这样的药丸其实也够用了。 当年她跟师父深入白诏那八百里山区避难,那些氤氲草木之中潜伏着无数剧毒的虫蛇,素有人烟的竹楼里面,很可能就住着一个可怕的蛊师,当他们回到西唐边境,感觉全身都脱去了一层皮。 正因那次经历给她的印象太深刻,她至今都还没忘记怎么配置这驱蛊药丸。 林缜接过药丸,好奇地闻了一闻:“怎么用?” 李清凰笑道:“带在身上就行。不过我觉得你应当是用不着这个的。” 林缜现在在陈氏母女眼中可是一块香饵,她们护着他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让他受伤,反而是她自己该当心了。她支着下巴,忽然道:“你说,万一有那位蛊女看上你了,给你下那种子母蛊,那该怎么办?” 林缜其实一直对于这些风土人情的典故都很感兴趣,只是他考中状元之前,就一心一意地读着圣贤书,等考上状元,又忙着公事,每天一睁开眼就有忙不完的事,别说四处去走走,领略各地风土人情,就是歇下来看几本闲书都没那功夫。于是他饶有兴致地问:“子母蛊是什么?” “外行人都会叫它情蛊,顾名思义,你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其实子母蛊和情蛊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子母蛊分为子蛊和母蛊,母蛊一般是会被蛊师所掌控,子蛊就下在另一个人身上,然后吞下子蛊的人就会渐渐变得无法离开母蛊,据说吞下子蛊的那个人就会对持有母蛊的人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迷恋,虽然一天之中总是会有些清醒的时候,但这清醒的时间会越来越短,最终变成没有自己意识的行尸走肉。而情蛊就要高明多了,被下蛊的人并不会失去自己的本源意识,他只会认为自己是迷恋那个对他下蛊的人,不管对方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会觉得是理所应当的。”李清凰笑嘻嘻的,“怎么样,觉得有趣吗?” 被控制神志,成为一个完全失去自我意识的行尸走肉,这怎么可能有趣的起来? 林缜拿来温热的湿巾,慢慢把她捏过药粉的手指一根根擦干净,又问:“如果被下蛊的那个人心里已经有人了,他会忘记心里的那个人,去迷恋对他下蛊的人吗?” 李清凰被他问倒了,讪讪道:“那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试过。” 本来她那位师父倒是可以去试一试的,可惜她的师父只醉心于剑道和热衷于惹是生非同别人结仇,估计这辈子也没可能给她找一个师娘出来,所以一切都只是无解。 林缜却想,若是因为外物,就会忘记自己曾经的心上人,那这种感情也未免太廉价了。 073蛊女(5更) 因为救过林兮之的事情,现在的李清凰已经在林家站稳了脚跟,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嫌弃。现在不论她在林家各处走动,还是外出,都不再像过去那样需要瞻前顾后地给自己想些合适的理由。李清凰直接去找赵铃兰,她跟林兮之是住在一个院子的,两人的房间一东一西,正好被院中的布景隔开。 她找到赵铃兰的时候,她正在收拾东西,她当年来到林家只有一只很寒酸的包袱,现在要走,东西却没能比当年增加多少。最多也就是几套换洗的衣物。李清凰走到梳妆台前,看见摆在桌面最显眼处的首饰匣子,匣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排首饰,成色都很新。 她本来想劝她把首饰带走,毕竟手头不方便的时候,身边有些首饰,或许就能度过难关,但是思忖片刻,还是把临头嘴边的话语给咽了回去,就像她现在不会再说些挽留她的话,因为她知道她就算留在林家也没什么意义了,与其寄人篱下,处处看人脸色,倒不如自己去争一争,闯出一番新天地。而如果说出劝她带走首饰的话,大概也是侮辱了她决定自力更生重新开始的决心和勇气吧。 在这个时代,不是每个女子都跟她一样,有着离经叛道的决心和面对各种流言蜚语的果决。 可是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人生如此漫长,总是会有一段路需要自己跌跌撞撞得摸索着行走。 她把首饰匣子一合,打断她正在叠衣服的动作:“我们今天去找那个张祎。只有我们两个人。” 赵铃兰这两日过得煎熬,说是度日如年也不为过,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她听到张祎的名字,还愣了了一下,问道:“张祎是谁?” 李清凰笑道:“你这么快就忘记了吗?你还记得我们当初整理过线索,事情发生之前,赵衡就跟两个人见过面,一个是刘老头,一个就是张祎。” 刘老头她已经见过,不管是说话神情还是动作都十分自然,跟他平日里并无区别,可见他应当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自然,这一切都建立这整件事背后只是一个蛊女的前提下,若是有手段高明的蛊师存在,那事情就变得更加困难了。 赵铃兰立刻把手上正在整理的衣物丢开,急切道:“那我们现在就走。” 她们一个心急如焚,一个从来都是行动派,说走就走,绝不含糊。正当她们要离开院子的时候,迎面碰上了相携而来的林兮之和三嫂小顾氏。林兮之是顾氏在生下四个儿子之后求神拜佛求女儿才求来,林家最受宠的就是这个小女儿,哪怕是小顾氏这样刻薄善妒的人,也一向对她笑脸相迎,说尽好话。 从前看在林兮之的面子,小顾氏就算再看不上赵铃兰这寄人篱下的孤女,也并不敢去刻薄她。可是现在完全不同了,当初被当金凤凰那样捧着的赵铃兰落魄了,很快就要被赶出林家,她可就不用再忍着心里话不说出来:“哎呦,娘不是都已经帮赵姑娘去相看宅子了吗?赵姑娘怎么也不去看一看?难道是不想离开林家?” 赵铃兰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并不因为她的刻薄话动怒,而是心平气和地回答:“婶婶挑的宅子太贵,我这是打算和容娘一道出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小顾氏掩唇笑道:“那就好,就怕有些人啊,过惯了舒服的日子,现在要她搬出去,她可不肯搬,就是死皮赖脸也要赖着呢。” 林兮之皱着眉,出声道:“三嫂,你别说了,铃兰不是这样的人!” “她是不是这样的人,你又怎么会知道?俗话说知人之明不知心,有些人啊,平日都是人模人样的,可是真的出了事就原形毕露,才会暴露出她的真实面目来!” 李清凰听不下去了,淡淡道:“三嫂,你跟兮之就没有别的事做了吗?我们还要出门去看宅子,不跟你们闲聊了。”她直接一拉赵铃兰:“走吧。” 她们走出了一段路,小顾氏还在背后说话:“容娘,你也不想想看,从前某些人从来不跟走动,现在出了事,她就开始跟你示好,是不是别有用心啊,你可别被人利用了,到时候哭都哭不出来呢!三嫂说这些话可是为了你好,我们啊,才是真正的一家人,难道我还会害你吗?你还是仔细想想吧!” 李清凰骤然叹了口气,撇嘴道:“真啰嗦。” 赵铃兰忽然道:“也许她说得对。” 李清凰道:“她说得对不对我不知道,可是我要做的事情终归还是要自己来做选择,因为我想这样做,所以就去做。”她从来都不是瞻前顾后的人,当她觉得西唐和突厥的和亲迟早是死路一条,她就求着父亲帮她去找一个师父,西唐的开国皇帝跟国教崇玄之间关系匪浅,于是她得以拜入后来的师父门下。 她的师父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人人都想着入仕,而他却如同闲云野鹤般游走在各地。他甚至都从来没有把她的名字刻在崇玄的弟子名册上,也没有让她行过拜师礼,他当时对她说过,他最不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跟西唐皇室攀扯关系,现在他已经违逆了自己的心意做了这件令人不虞的事情,再收一个公主当记名弟子,还不如直接一刀砍了他痛快。 她当时很震惊。她一直觉得,就算会有人真心认为皇子与庶民同罪,可也不会从心底认为皇子与庶民是站在同等的位置下。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有人一生下来就锦衣玉食,而有人却要为一块干硬的馒头奔波受累,有人能够封侯拜相,而有人就只能当个挑夫走贩,万事万物都有其规则和位置。而正因为这些不公平,最终成就一个相对稳固、相对公平的世道。 可是她的师父当真是丝毫不关心这天下大势变迁。 她十六岁出师,师父便对她说,今日你我师徒缘分已尽,来日无多,只望你守住本心,去做自己该去做的事。 于是,她成为驻守边关的一位女将军。 赵铃兰苦笑:“你还真是潇洒。” 这种潇洒并非任何人都能够做到的,至少也要和这份洒脱同等的实力。 她又道:“兮之是个好姑娘,就算我在她最危难的时刻推开了她的手,她还是没有真正责怪我。” 李清凰道:“你也是个好姑娘。”至少在第一时间,她赶到了山底下,想要寻找她们,只要她们还有一口气,她就能喊人来救助,而不是放任她们等死。 074身份暴露(1更) 赵铃兰之前从赵衡那里问到了张祎的住处,她怕自己忘掉,回到屋子里就拿笔记了下来。李清凰看了看那小小的纸条,还有上面写得十分勉强的字体,里面还有两个错字,忽然问了一句:“……我记得你爹爹是个秀才?”赵铃兰尴尬地涨红了脸,她一下子就听出李清凰的言外之意,嗫嚅道:“是的……可是我爹爹并没来得及教过我们写字。” 赵铃兰的父亲有一天正在看书,忽然气愤地拍案而起,学当年班超一般弃笔投戎,可是他只是个身娇体弱的读书人,好不容易赶到边关,还没见到突厥人,就因为忽如其来的风寒染上肺炎,最后一命呜呼。当时,有好心的同乡收起了她父亲的骨灰,把它带了回来,一些乡亲表面上没说什么,背地里肯定是在嘲笑赵秀才脑子不清醒,自己不是那个料,却还要勉强去参军,最后落得身死在外乡的下场,留下一家孤儿寡母。 更可笑的是,赵秀才满腔热血弃笔投戎,却连一个突厥人都没见上,被一场肺病夺去了性命。他的一子一女甚至都无人教导开蒙,尤其是赵衡,本该子承父业,他却斗大的字都不识几个,更不要靠读书出人头地了。 李清凰顿了顿,又道:“没事,如果你们以后想学识字,我可以教你们,难的教不了,简单的却可以切磋切磋。” 赵铃兰眼中带着水光,喃喃问道:“还会有以后吗?” 李清凰嗯了一声,笑道:“会有的。”她连死而复生这样的事情都经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能比这个更加困难更加离奇的? 她们按照纸条上的地址,直接寻到了张祎的住处。 张祎也是青龙帮的混混,他豪爽大方,身材强壮,是给城北的那些赌场看场子的。 李清凰本来是想去赌场找人,她自己是没什么,可是带着赵铃兰总怕她会有点接受不了,现在有了住处那就更好办了。 她们站在张祎在城北的小院外面,那小院的木门紧紧关着,里面隐约传来说话的声音。赵铃兰正要敲门,却被李清凰阻止了,她上前一步,贴在门上,侧耳倾听着门里的动静。 赵铃兰心情复杂地看着她的举动,她是在偷听吧,可是她怎么就觉得她偷听的架势如此熟练呢?尽管她已经被林缜警告过,可还是忍不住猜测她从前的身份。 李清凰听到一半,忽然被一声瓷碗破碎的声音打断了,她退后了两步,用力推了一下木门,这木门虽然算不上十分牢固,却从里面被人反锁了。 她有抓住门把手用力摇晃了几下,木门松动,开了一道正好可以伸手进去的缝隙,李清凰从头上拔下了一根簪子,把簪子尖锐的那一头送进锁扣里,熟练地开始拨动锁芯。 赵铃兰:“……”原本在她心里隐约成型的猜测突然间哗啦一声碎了一地,她不但是能熟练地偷听,还能熟练地开锁撬门,所以……她从前到底是什么人? 只听李清凰道:“啊,总算开了。”她直接把打开的锁从里面撤了下来,堂而皇之地把门推开,大步走了进去。这间院子十分狭窄,除了角落里的一个简陋厨房,就只有一个房间。她冲进去的时候,只见一个强壮的男人正扼住一个女人的脖子,他手臂肌肉鼓起,看得出是下了死力,那女子被他这样凶狠地卡住脖子,脸色涨成了紫红色,连舌头都吐了出来。 李清凰两步冲到那男人身后,手掌落下,正砍在他的后颈,然后一脚踢在了他宽阔的、肌肉紧绷的背上,一脚把人踢到一边,又立刻把那个脸色涨红到发紫的女子平放在地上,一面轻轻按压着她的腹部,她很快就能自己呼吸,刚吸进一口空气的时候,剧烈地咳嗽起来。 赵铃兰忙去厨房看了看,灶上还有煮着一锅热水,她直接把水舀到空碗里,又在两个碗里交互倒着,等热水可以入口了以后才端到她们的身边。 李清凰接过碗,直接把这照顾人的位置让给赵铃兰,她不太会照看人,现在需要照看的又是一个弱女子,她还怕把人给照看坏了。 那女子被喂了几口热水,渐渐缓和过来,这才警惕地看着她们:“你们是谁?我记得我锁了门的,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赵铃兰:“……”是啊,她是锁了门的,这让她怎么说,难道说她们是撬锁进来的吗? 然后她就见识到了李清凰面不改色说假话的好本事。她奇道:“你锁了门?是不是记得错了,我推门进来的时候发觉这锁只是虚虚地挂着,一推门它就自己掉下来了。” 一推门它就自己掉下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只竹鸡就在我面前一头撞到树上撞死了。 这头野猪自己撞在石头上碰死了。 赵铃兰忽然回忆她过去说过的那些话,发觉……她再也没法相信她了。 那女子被她如此笃定的神情给唬住了,许久才呐呐道:“是这样吗?哦,那可能是我忙乱地昏了头了……我……”她死里逃生,立刻就想起自己的丈夫,她现在还是手脚虚软,根本站起来,幸亏她的丈夫就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膝行几步,便爬到了他的身边。 李清凰一本正经道:“对了,她是赵衡的亲姐姐,我是个大夫,我们其实是来探望张家大哥的,刚才在外面听见了响动,就直接推门进来,这的确是太失礼了,现在有什么是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那女子听见她说自己是个大夫,立刻抓住她的手,急切道:“大夫?你快帮他看看,他从前前日回到家里就变得很奇怪,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可是找了城里的几个大夫都说这根本没什么!”她也是急病乱投医了,李清凰这个年纪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个可靠的大夫,可她已经求了好几位大夫会诊,包括那位济世堂的所谓神医,他们都说张祎并无大碍,只是这几天太疲累了,只要睡一觉就能好转,还给他开了点补气血调养的药。 结果睡了一觉非但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还在喝过药后凶性大发,差点把她这个结发妻子掐死。 再这样拖下去肯定是不行,病情只会不断加重,而不会像那些大夫所说的好转,她也顾不得验证李清凰的大夫身份,直接请求她来医治自己的丈夫张祎。 李清凰已经把张祎打昏了,她抓起他的手腕装模作样地号了号脉,她根本就不懂医理,脉象有几种她都说不全,可这并不妨碍她装得像模像样。她号完了脉,又装模作样问了那女子他丈夫现有的状态。 赵铃兰满脸矛盾地看着她,她不瞎,发觉她号脉的动作就有错误。她撬锁的动作如此熟练,坑蒙拐骗的态度也格外得笃定正经,再加上她那蒙古大夫一般的医术,她不由再次怀疑她原本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掌握”这些寻常人根本不会的技能? ------题外话------ 接下去的剧情是,请看公主是如何自己把自己的身份暴露的。 顾长宁:林缜!你能不能好了!我们的塑料兄弟情完了!绝交! 公主:男人的塑料友情还是那种回收破塑料呢。 075身份暴露(2更) 李清凰闭目冒充神棍:“唔……张大哥的神志是不是一直都不太清醒?偶尔也会突然清醒一瞬,但是过不了多久又变得浑浑噩噩?偶尔还会突然变得力大无穷,性情暴躁?” 张祎的妻子立刻点头称是,急切地问:“是是是,大夫你都说得对,可是你看,他还能不能医治?” 李清凰拿起那根撬过锁的发簪,用尖锐的那头刺入张祎的手指,在刺进去之前,她还悄悄补点了一下他的昏穴,免得这一戳直接把人戳醒了,她还要花功夫再把人打昏。她看了看他手指上冒出来的血珠,又示意他的妻子弯下腰来凑近了看:“你看。” 张祎的妻子低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这是怎么一回事?他的血怎么会变得这样暗沉?我之前看过许多大夫,他们非但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一口咬定他根本没病没痛,只是累着了,还开了些补气血的补药来,结果喝了不但没有效果,人还变得更加暴躁,这些庸医!” 李清凰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恐怕他们倒不是庸医。而是你的丈夫碰到了懂行的人。” 这个时候,对方已经十分信任李清凰,觉得她当真是个很有本事的杏林高手,就算之前产生的那一点点怀疑和迟疑也一并消失了,她忙不迭问:“你的意思是,我家这个是被人所害?” 赵铃兰已经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感到一股深深的麻木和无言以对。张祎自己是个混混,成日厮混在赌场里的混混,而他所娶的婆娘自然也是极为泼辣老道的,可是现在他那泼辣的妻子就跟小绵羊一样祈求地望着李清凰,希望她能够施展自己高超的医术,治好自己家那位的怪病。 李清凰骤然叹了口气,低声道:“虽然我能看出张大哥的病因,可我却没有把握救治。” “为什么?”她整个人都愕然了,忽然又反应过来,开始把身上的银两都往外掏,“我们有钱啊,一定能付得出出诊的医药费,只要你能治得好我家这个,不管多少银子我们都愿意出,要是我身上这些钱都不够也没关系的!我可以去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去典当了,还有我的一些首饰,再不行,只要我们还活着,有手有脚,将来一定可以还您银子的!” 李清凰连忙制止她要朝她跪下的动作,又继续说道:“不是银子的事情,而是我并无把握医好张大哥。”她这句话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她手上的有的也就是一个当年在白诏游历时碰见的一个蛊师送给他们师徒的避蛊药丸,那位蛊师也说过,这个药丸并非万能,只能化解一些最简单的蛊,碰上大量蛊虫时能有片刻抵挡的药性,若是碰到能够称得上“蛊师”的人,这种药丸就一点用处都没有。 她缓缓道:“前日张大哥是不是见过什么人?一个女人,身上戴着银制的铃铛对不对?” 说话间,她从袖中拿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了一颗药丸,递给对方:“喂他服下。” 她把药丸捏得太大,若是直接塞进张祎嘴里,估计能活活把人给噎死,张祎的妻子把这药丸嚼碎了,口对口喂丈夫服下,还用同样的方式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热水,把药丸冲了下去。 李清凰默默地看着她,忽然想起一句古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张祎夫妇两个都是粗鄙之人,可是他们的感情却是实实在在的,他的妻子是心甘情愿倾尽所有家财救治自己的丈夫,若是换成陈氏,她会愿意这样做吗?李清凰并不认为她会,说不定她会带着林思淼的家产,高高兴兴地离开。 张祎的妻子喂完药,又立刻说:“大夫你说得对,当日的确是有这么一个女人跟着我家这个上门来,他还招呼我出去买点小菜,说要招呼客人。我当时心里就犯嘀咕,我知道男人都没有不偷腥的,就算装得再是一本正经,谁知道他到了外面是怎样的花天酒地?我看了看那个女人,身材不高,戴着面纱,露出的那一双眼睛边上还有些细细的皱纹,根本不年轻了,我想着女人跟我家这个应当不会有猫腻,我就出去了。等我回来的时候,那女人已经走了,他却说自己头疼得厉害,想去睡一觉。等他睡下一会儿,他突然又说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找赵当家的,又匆匆出门了。” 赵铃兰见她忽然停下来了,急切地追问:“那后来呢?张大哥见了赵当家后,回来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见了就是见了,他们男人之间的事情干嘛要跟我这个妇道人家说?”张祎的妻子瞪了她一眼,“你刚才说,你就是赵衡那小子的姐姐是吧?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我家这个见了那个赵衡之后,就发了这种奇怪的病症?该不是他害的吧?” 赵铃兰被她这样质问,只是气苦:“怎么可能会是我阿弟害的?现在我阿弟他也身陷囹圄,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他为什么要去害自己的兄弟呢?” “谁知道啊,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你那个弟弟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清凰做了个手势,制止她们两人继续说下去,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根本没有意义:“嫂子,你跟我一起按住张大哥。” 她害怕自己的力量不够,还找来一截麻绳,直接把张祎两条腿绑住,又动作利落地把他的双手手腕一道绑在一起。 张祎的妻子也看看到了张祎腹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鼓一鼓,一会儿就从腹部跑到了胸口,慌忙按住他。张祎这个时候睁开了布满了红血丝的双眼,张开了嘴,却怎么都叫不出声来。李清凰又拿出一颗药丸,当场用火烧了起来,一股浓郁的草药香气布满了整个房间,那鼓胀的东西越跑越快,突然,张祎蜷起身子,如同一枚虾子般侧过身,干呕了一阵,一只油亮漆黑的虫子从他的嘴里掉出来。 赵铃兰退后一步,伸手死死捂住了嘴唇。 可是张祎的妻子却吓坏了,尖声惊叫道:“这是什么东西?他嘴里怎么会吐出一只虫子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清凰不慌不乱地拿出一块手帕,盖在那只虫子上,又轻轻把它包起来,塞进之前用来装驱蛊药丸的小瓶子里,然后仔细塞好瓶盖。她低声道:“已经没什么事了,你之前抓来那些补气血的汤药再煎来喝上几贴就可以了。” 她抓住她的袖子,兢兢战战道:“只要再喝点汤药……这就够了吗?” “够了。”李清凰扶她在一边坐下,可她却直接坐在了地面上,双腿还在微微发抖,“我之前询问你的那个戴着铃铛的女人是一个蛊女。蛊女是什么我也不跟你详细解释了,简而言之,她给你的丈夫下了蛊,就是刚才你看到的那种虫子。被她下了蛊的人都会对他言听计从,遵从她的一切命令。” 幸亏,水晚柔就只是一个蛊女,不然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个蛊师,要对付一个普通人,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他想要人生就生,想要人死就死,甚至想要对方拿着刀子一片片把自己削成碎片,只要那被下蛊的人还有一口气,他就能一直拿着刀子切割自己。 李清凰又问:“如果再让你见到那个女人,你能不能当场把她指认出来?” 张祎的妻子咬牙切齿道:“能!就算她化成了灰,我也能认出她来!” 李清凰微微笑道:“好啊,那等过几日,我把这案子报给顾大人,让他来为我们支持公道。” “顾大人?你还要上报官府去?” “当然要报给官府听,难道你想自己动手杀人吗?行凶杀人可是重罪,按照西唐律法,是要处斩的。” 经她这么一说,张祎的妻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气道:“可那贱妇做的事情跟杀人又有什么区别?好,我就听你的,到时候我会上官府告她!” 076身份暴露(3更) 她们忙了一个上午,午饭便在找了家酒楼吃了。 赵铃兰看着她点了一桌子好菜,然后开始狼吞虎咽,她吃东西的样子明明很斯文好看,可是吞咽的速度却很快,食量也比一般女人大了许多。她捏着筷子,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了她许久,方才软软地问:“你从前……是什么人?” 李清凰唔了一声,并没有回答她。 赵铃兰其实也不需要她回答,不管她过去到底是什么人,她都有可以不回答她这个十分冒昧的问题,她用近乎于喃喃自语的嗓音继续道:“我知道你不想回答我这种问题,我就觉得奇怪——你,原来到底是什么人?” 她会开锁,会面不改色地骗人,还能冒充蒙古大夫,那么她到底是谁?是小偷,是武者,又或者干脆是个身怀多种技艺的骗子? 幸亏李清凰看不到她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什么,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这很重要?” 这重要吗? 这当然不重要,不管她原来是什么人,她现在就是林容娘,是她能看到能触摸到的人。 赵铃兰笑着点点头:“对,这不重要。” 李清凰又道:“你看,这桩案子说白了也就是表面离奇,实际破绽很多,只要你抓住其中一个点,这就跟一个毛线球一样,现在线头已经被我们拉在手里,最后解决并非难题。” 赵铃兰想起张祎那浑浑噩噩又力大无穷差点杀了自己结发妻子的状态,又急道:“你说我弟弟他会不会也……” 按照他之前口述的证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就跑到了根本素不相识的女人的家里,也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等到清醒过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把柴刀。听起来就跟张祎一样,也中了蛊。 李清凰安慰她道:“你弟弟并没有中蛊的迹象,倒是有点像是被鬼迷了心窍。” 赵铃兰听她这么说,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鬼迷心窍?” “这只是一个比方,换一种说法,大概就是中了迷烟之类的。”李清凰当然知道赵衡其实也是中了蛊,但是那种迷幻蛊十分宝贵,蛊女用过之后就会收回自己手上,所以赵衡的情况跟张祎完全不同,“所以你不用担心,你看你上次还见过他,你觉得他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吗?” 赵铃兰是他的亲姐姐,自然能敏感地觉察到他不对劲的地方,上面匆匆见了一面,说了些话,并没有觉得他有什么异常的地方,遂放下了心。她知道这件事虽然既离奇又惊险,可是有李清凰在,一定能够有一个解决办法的。这样一桩沉重的心事落地,她忽然觉得沉甸甸的胃部突然变得空起来,她又重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等到赵衡出来之后,他们姐弟两个就能继续相依为命,她自己却不能先行垮掉。 这边,林缜又重新帮忙把整个案子的卷宗整理了一遍,补上仵作后续验尸的证词。 一切就如猜测的那样,那死者肚子里怀有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正因为这个胎儿还不足三个月,并不显怀。她们所住的房子的地契是握在一个商行掌柜的手里,那个掌柜曾经在林府当过管家,就算现在出去做事,这家商行原本也是属于林思淼手里的产业。这样一来,有行凶嫌疑的人就增加了,除了被死者奶娘当场认出的赵衡,还有林思淼本人。 林思淼本来就是道貌岸然之辈,他端着的是谦和君子的架子,想要当这平远城一带读书人的表率,至少要在表面上没有任何道德方面的瑕疵。如果他知道自己养着的外室有了身孕,很有可能会容她不下,是以,他也是有嫌疑的。 但是这桩案子如果还要牵扯上水氏这个寄住在林府上的蛊女,事情绝不会有这样简单。 顾长宁用指尖摩挲着一只笔搁,忽然问:“你觉得女人就不能杀人了吗?比如陈氏?” 陈氏也有嫌疑,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在外面养了外室,甚至那个外室还有身孕,她会不会想要把对方除之而后快?毕竟陈氏嫁给林思淼这么多年,就只有一个女儿,万一这个外室怀上的是男胎呢?想必这就值得她铤而走险了吧,然后再把这件事嫁祸给了赵衡。 他正做着各种猜测,小厮从外面回来,手上还挥舞着一封信笺:“大人,大人你前几天一直催着的信终于到了!” 顾长宁立刻把手上的卷宗给扔开了,三步两步跨到小厮面前,直接把他手上的信笺给抽走了,笑骂道:“走路看着点,毛毛躁躁得干什么!”谈笑间,已经把信封上黏着的火漆给撕开了,他抽出里面的信纸往下看去:与君相别三载,君却只予余一信,余不忘惜时长安把臂同游之情,然君已忘却,切切…… 看了几行却没有看到该提的正事,顾长宁直接把第二张信纸抽上来,一目十行地往下扫,终于在末尾的地方看到了一句话:余同老友打听至,安定公主带兵巡察平海关外龙河滩一带,失踪数日,余部归来,死伤者众,公主已殁,平海关执事者陶沉机已往长安叙职。 顾长宁死死地盯着白纸上那“公主已殁”这个字,他捏着信纸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那一刹那涌到他喉咙口的情绪全部咽了下去,若无其事地问林缜:“我好像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李清凰那野蛮丫头战死在沙场上,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林缜在一个多月前对他说过李清凰战死的话,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可是到底还是不放心,写了信给离平海关最近的老友去探听情况。按照这信上的内容,陶沉机来他这里借了官马就是为了上长安叙职禀报战况,他十分后悔当日自己竟没有细细去问陶沉机事情的详细情况。 可这一切若是再深想下去,李清凰战死没多久,林缜其实就已经得知消息了,这是为什么?他从辞官回乡丁忧已整整有一年多,他的消息绝不可能这样灵通——不,就算他有线报可以收到平海关的消息,也绝不会比陶沉机赶到平远城那日更早!为什么他会知道这件事? 林缜看了他一眼,语声低沉:“是真的,当日陶将军来借官马,他告诉我的。” 不对,完全不对。他有一天突然摔断了手臂,跟自己一块去喝酒,喝醉的时候,是说过李清凰战死这件事,还说她被砍下了头,身首分离。他当时也喝得高了,但是还没断片,还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以为林缜酒量差,喝醉了胡言乱语。 顾长宁慢慢把手上的信纸揉成一团,又斟字酌句道:“原来是真的,我还以为她不会死的,我刚收到了旧友的信,他提到她战死的消息……” 林缜抬起头,安静地望着他。他那一双凤目依然漆黑安然,好像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事,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他的心念。 顾长宁红着眼眶,又重复了一遍:“我以为她不会死的。” 林缜还是看着他,嘴唇微张,却没有什么都没说。 “我从前一直以为我听到她战死的消息会高兴,高兴到恨不能立刻冲出去绕着府衙跑上两圈,再放点烟花什么的庆祝一下。”顾长宁道,“但是我现在知道,我错了。但是我错了……” 李清凰死了,他心中关于“家”的那一角彻底崩塌。 她见证过他那些冲动飞扬的少年往事,又深知彼此的真实面目。旁人说他是风流坦荡的君子,她会嗤之以鼻,别人说她是保疆卫国的李少将军,他也会嘲笑她的刁蛮跋扈。可是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了,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那些见证过他所有的少年心事和意兴飞扬的过去的人,已经全部都不在了,襄阳公主死了,谢老将军死了,现在李清凰也死了。 “林缜,”顾长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分析着他的表情,“你告诉兄弟,她是死了吗?” 林缜低声回应:“她的确是战死了。” 077身份暴露(4更) 林缜回到家里,还是觉得心情有点低落,可是当他看见屋子里亮着的烛火,又觉得其实也没这么糟糕。 他加快步子,推开门房门,门是虚掩着的,李清凰正抱着双臂,蜷缩在床头,睡着了。他望着她在明明灭灭烛火下的脸庞,胸中忽然燃起了一股柔情。她还在他身边。他们前所未有的接近。 他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她身边,将她蜷缩成小小一团的身体抱了起来,小心地放在床上,又慢慢地帮她除去外衣。女人的衣裳总是要繁复一些,他有点笨拙地解开她的衣带,又和那一道道复杂的细带搏斗起来,正解到一半,李清凰蓦地睁开了眼睛。她用那双原本属于林容娘的眼睛看着他,眼睛里的神气却是他所熟知的。 尽管他很清晰地知道她是谁,可那一瞬间,还是有了些许疑惑。 然后她看着他笑了,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星星,笑起来的模样就跟当年在长安一模一样。 林缜捧着她的脸颊,深深吻了下去,他将她抵在绵软的被褥上,近乎于狂乱地吻着她,似乎想要将她就此吃拆入腹。她的衣服本来就被他褪下一半,他很容易便触碰到了她的肌肤,他才发现她在他面前几乎是不设防的,甚至就算他突然间做出如此逾越的举动,她也没有任何愤怒和挣扎。 “我,”林缜就好像突然被一盆冷水兜头淋下,他刚才是想要把自己失控的情绪全部都发泄在她身上吗,“我不应该——”他的情绪已经冷却,可是身体还是火热的,活生生的动情的证据就摆在他的面前,这个时候,后知后觉的难堪之情一阵接着一阵涌了上来,让他根本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清凰笑道:“嗯,你还在孝期哦。” 林缜:“……”这跟孝期……其实也没有关系。当然,孝期也算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他一把将她搂在胸前,闷闷道:“今天顾兄问起你的事情来了。”他其实早该知道的,惦记她的人应当很多,她是这么好,可是知道归知道,总还是有点难受:“他托朋友去打探你的消息,已经知道你战死……那件事了。” 李清凰问道:“那你有没有告诉他,我就莫名其妙成了你的妻子?” 林缜摇了摇头:“我没说。” 其实他还可以找出几十个冠冕堂皇的、为什么他不能说的理由。可是说得再多,也抵不过一句不想说。 李清凰哦了一声:“那就不要说了,谁知道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她顺便把今日在张祎家中所见所闻告诉了他。林缜听罢,又有些纳闷:“你跟赵铃兰关系什么时候有这么好了?” “我觉得这件事,总是跟陈氏脱不开关系。对了,我忘记告诉你了,我上回在荣通寺碰到一个叫孙瞎子的人,他告诉我,容娘求厉鬼的法门就是从他那里学去的。他告诉我,若是我在一段时间内不能完成她的心愿,我也会魂飞魄散。”李清凰撇了一下嘴角,“我是不相信这个,但是也不打算去尝试,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林缜嗯了一声,道:“我们不要去尝试。” 之后两日,死者的奶娘也从乡下被带了回来,顾长宁亲自问讯,当他问那奶娘薛氏,死者是否跟林思淼有关系的时候,薛氏矢口否认,可是她眼睛里的慌张神色根本就要溢出来了。顾长宁看到她这副模样,哪里还会不明白中间一定有什么猫腻,这个奶娘说不好还做了伪证。他微微眯着眼,盯着对方,语气却刻意放慢,想以此给对方施加压力:“你们租住的宅子,正好离林家的果园不远,附近的小路也偏僻,想必正好方便了你家小姐同人幽会吧?还有你们住着的宅子,地契是握在一个商行掌柜的手里,那个掌柜已经招认,这处宅子真正的主人就是林思淼的!你当初在证词里刻意回避死者跟林思淼的关系,还说她是未婚,现在仵作验了尸,她腹中正有一个不到三个月的胎儿,现在可是一尸两命了。” 这姓薛的奶娘可曾见过这等阵势,顿时浑身发抖,抖得跟个筛子一样:“回……回大人的话,民妇之前没说,并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不想说啊。大人明鉴,我家小姐就是那个姓赵的混混杀的,这已经对她的名声很不利了,总有人会传出一些对小姐不利的风言风语,说小姐跟这混混是有首尾的。现在再把林老爷攀扯进来,岂不是又拖累了林老爷,何况事已至此,小姐也不会希望在死后还把林老爷拖下水的!” 顾长宁闭目道:“你这些话说得好听,可是,你不如告诉我,你那儿子媳妇近来突然在镇上盘下了的铺子的花销是从哪里来的?据本官所知,就算你把死者身上的首饰都偷出去卖了,也是不够的。还有,你说你家小姐是被赵衡所杀,这当真是你亲眼所见吗?” 薛氏被顾长宁连着几个问题砸下来,已经砸到了头昏脑涨,忽然听到了一个她能回答的,就立刻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急切道:“顾大人,民妇、民妇亲眼所见赵衡杀死了小姐,凶器就是那把被他抓在手上的柴刀!” 顾长宁忽然勾起嘴角,笑了,他本来就生得一双风流的桃花目,突然笑起来,那双眸子熠熠生辉:“府丞,把薛氏这句话记下来。”他等到府丞实实在在把这句话记录到证词里,并让薛氏签字画押后才慢条斯理道:“当初吴县令审案的时候,你说,你回到家中,正看见赵衡手持柴刀,站在你家小姐的床边,你家小姐身上带血,而赵衡手里的那把柴刀还在滴血,是也不是?可是怎么今日,你却说你亲眼看到赵衡杀死你家小姐?” 薛氏完全懵了,她知道不能再说错话,一旦再被抓住痛脚,后面她就根本不能自圆其说,便道:“民妇的意思是,正因为看到那天杀的混混手上那把柴刀,再看到小姐身上的血迹,民妇知道就是那个混混把小姐杀死的。一定是他强逼小姐不成,才做出这恶事来!” 顾长宁示意仵作上前,语气还是懒洋洋的:“仵作,你来说说看,新近的验尸结果,那位小姐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仵作一本正经地轻咳两声,走到薛氏身边:“死者最终的死因是在颈后的於伤,而非咽喉处的刀伤。” 顾长宁佯装动怒,重重地一拍桌子:“薛氏,你信誓旦旦说亲眼看到赵衡杀死死者,后来又说并没亲眼看到,前后证词颠三倒四,你可知道做伪证也是不轻的罪?我看,你家小姐根本就是你杀的,你杀了她,又卷走了她身边的首饰拿去卖钱,给儿子媳妇盘下商铺,你杀人在先,掳人财富在后,数罪并罚,你可知罪?” 薛氏立刻跪在地上磕头:“大人,我真的没有杀人,没有杀人啊!” 她吓得厉害,磕头也失了轻重,把额头都磕出了一片淤青。 顾长宁冷冷道:“若是本官没有把这个案子重新抽丝剥茧——”他突然想到他手头上的线索都是林缜帮他挖出来的,现在却要把这份功劳占为己有,竟是有些羞耻,他咳嗽一声,又继续往下说道:“一个本来无罪的人岂不是被你们陷害了?他若是含冤而死,冤魂也必然紧紧跟在你的身后,难道你就不害怕?” 薛氏听到“冤魂”二字,总算有些缓过神来,她回到了老家,其实也吃不好睡不好,一闭上眼眼前总会浮现出小姐死不瞑目的模样,虽然小姐并不是被她亲手害死的,可是她一想到她拿在手上的银子都是沾了鲜血的,她心中还是十分不安。 顾长宁道:“本官知道你只是失手杀人,你推倒了你家小姐,你家小姐的后颈正磕到硬物,失手杀人和故意杀人的量刑还是不同的,不过再加上你盗窃财物的罪嘛……” 薛氏立刻拼命摇头道:“民妇当真没有杀人,也没有推倒小姐害小姐磕到头,这些都是陈氏做的!” 薛氏这句话一出,顾长宁整个人都放松了,他竟是笑出了声来:“好啊,又是陈氏。” 078身份暴露(5更) 他站起身,长身玉立,那双桃花眼冷得像冰一样:“到底是什么仇怨,她会往死者脖子上砍了这么多刀?” 薛氏愣了半晌,回答:“因为她用簪子刺中了小姐的咽喉,为了掩盖痕迹,才会用柴刀又补上几刀。” 顾长宁冷声道:“府丞,还不赶紧记下来!” 他刚才说什么后颈的於伤才是致死的原因都是故意诈她的,仵作其实是很难验出到底是后颈的於伤先致命还是脖子上的刀伤先致命,毕竟这两个伤处产生的时间十分接近。结果薛氏说漏了嘴,当真把最后的真相给说了出来,原来死者脖子上那些皮肉外翻十分凄惨的刀痕都是为了掩盖真正的伤口后来补上去的。 他又继续逼问下去,还说要给她上刑。薛氏受不住,才把事情原原本本地交代了出来。原来林容娘被掳走这件事后,陈氏已经被林思淼厌弃了,林思淼本来就在林府西面的民宅家屋藏娇,他更是时常跑去看他这位外室,正因为去的频繁了些,竟是被陈氏发现了。陈氏顾不得背上的伤口,趁着林思淼外出访友的时候,带着自己的嫂子去见那位被藏起来的外室。 陈氏原本也是极会做表面功夫的人,正因为如此,一旦被揭穿了真面目,大家回想起她过去的模样都细思极恐,都在背地里喊她毒妇。 现在陈氏找上门去,对着那外室搬出了自己正妻的架势,反而对方嘲讽自己是个装腔作势的毒妇,自己留不住自己夫君的心,只敢来找她算账。 陈氏本来就被李清凰气得快要发疯了,正好那外室自己撞了上来,她直接把她推倒在地,外室正巧磕在睡榻把手上,直接就晕了过去,陈氏不知怎么凶性大发,见她昏死过去,竟还拔出自己头上的簪子朝她的咽喉刺去。后来还是陈氏身边的女人帮她想出了这个嫁祸给赵衡的主意来。 薛氏收到了陈氏给她的封口费,自然答应按照她的说辞来给出证词,也不知道她们用了什么法子,当真把赵衡骗了过来,他整个人都是迷迷瞪瞪的,让他拿着柴刀就乖乖地拿着,整个人就跟痴傻了一般。 顾长宁听到这里,嗤笑一声:“这蛊女倒是真有两下子。” 薛氏完全不知道他说的“蛊女”是什么意思,痛哭流涕地伏在地上:“顾大人,民妇原本想,我跟了小姐这么多年,其实也没有得到多少银子,现在小姐已经死了,人死如灯灭,总是活着的人重要,这才猪肉蒙了心,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请大人饶恕民妇啊!” 薛氏的年纪已经不轻了,满头花白的头发,眼角和嘴角的皱纹都十分深刻。当她哭得几乎要抽过去气时,的确会让人升起一种恻隐之心:这薛氏人是糊涂,倒也不算什么十恶不赦之徒,她年纪大了,总归会有糊涂的时候。 可是顾长宁却见多了这样的“糊涂”的人,他们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做错了事,却活生生把另一个无辜的人拖累死:“你的确是猪肉蒙了心,什么人死如灯灭,你家小姐死了,你不指认凶手,却帮着凶手嫁祸给他人!你对得起你家小姐吗?你对得起被那个无辜的人吗?你是拿到了银子,还能到别的地方重新过起富足的生活,可是那个被你嫁祸的人是要砍头的!你手上拿着的银两都是浸透了人血的,你难道就不亏心吗?不愧疚吗?” 薛氏被他问得呆住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长宁道:“来人,把陈氏,林思淼捉拿归案!还有那个水氏,若是她还在林府上,也把她一并带来!” 上回被这陈氏拉人顶罪逃脱了,这一回可没这么容易再逃过这一次,顾长宁暗自道。他盯着被昨夜被他撕成一堆碎屑的信纸,冷不防道:“再去请林大人过来一趟,就告诉林大人,这案子有了眉目,现在就要重审,请他携夫人一道前来。”他特意把“夫人”二字咬了重音。 林府。 林碧玉正依偎在陈氏身边,时不时帮母亲捶一捶双腿。连着好几日没有踏足母亲院子的父亲还是来了,陪着母亲吃了午饭,就是吃完饭还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有一搭没有搭陪着她们聊着天,和前几日冷淡的态度截然相反,就连看着陈氏的眼神也变得温存起来。 林碧玉不知道父亲为何又突然改变了态度,但是这是一件好事,说明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陈氏经过之前的事,似乎变得有些心灰意冷,她低头看着自己襦裙上绣着的精致波纹,轻声道:“老爷已经好几日都没有来妾这边了,今日过来,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跟妾说,不如就直说了吧,妾受得住。”她微微抬起头,脸上流露出一股凄婉的神态,她知道的优势,知道自己从哪个角度看上去最好看,要是往常这个时候,林思淼早就心疼地搂着她的腰细细安慰她了,可是现在,他竟像瞎了一样,反而露出了有些尴尬的、被一语中的的表情来。 陈氏不由在心里冷笑一声,这水晚柔可当真厉害,竟是她从前小瞧了她去。这才几天啊,就里连十天都不到,她就已经把别人的丈夫迷得神魂颠倒,她就不明白了,水晚柔年纪不算小,长得又不比她美,皮肤也不比她更加白皙光滑,她到底是凭什么迷住了林思淼。 林思淼沉吟片刻,还是开口道:“我想纳晚柔为妾。”这句话一旦说出了口,他也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似乎歇下了肩头那沉甸甸的担子:“当妾,其实还是太委屈她了,最好还要摆一回酒席,让乡里乡亲们都来观礼。” 陈氏手上抓着的帕子被她嘶啦一下撕成两半。她还没有说话,林碧玉却忍不住跳了起来:“什么?爹你是疯了吗?你纳一个妾,竟然还要请大家来观礼,你就不怕被人耻笑吗?” 林碧玉一直都是被林思淼捧在手心里宠着,她想要什么只要跟父亲开口,林思淼都会满足她,这养成了她有什么话就直说的习惯。往常,林思淼并不在意她这没大没小的姿态,反而觉得自己这小女儿娇憨可爱,可是今日,竟是从心底涌上了一股浓浓的厌恶之情。这股厌恶之情来势汹汹,他竟然根本克制不住,他顿时怒道:“注意你的言辞,你那些规矩到底学到了哪里去?这是你跟爹爹说话的态度吗?” 林碧玉还是第一次看到林思淼对她露出了这种厌恶的表情,他眼睛里的恶念几乎都要满溢出来,化为野兽,将她吞噬。她嘴唇颤抖,大声道:“爹,你变了,你从前都不会这样骂我的!是不是那个水晚柔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是不是,是不是?!” 林思淼一股火气上来,抬手欲打,陈氏一把抱住了林碧玉,迎着他落下的巴掌,冷冷道:“老爷既然已经厌弃了我们母女,那便动手打下来吧。最多不过再给妾一封休书,你我就此两休了。” 079身份暴露(1更) 林思淼一看到陈氏那双冒着怒火的眼睛,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现在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刚才硬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这一巴掌真的打下去,那可就当真无可挽回了。他定了定神,赔笑道:“夫人说什么话,刚才是我太急躁了。” 陈氏幽幽道:“妾只是觉得,老爷想要娶水氏,这本来无可厚非,只不过也要再等几年。水氏原本是我兄长的妾,现在我兄长才刚刚过世不久,老爷就要娶一个刚刚孀居的寡妇,难道不要自己的清名了吗?现在竟还想着操办酒宴,让大家来观礼,谁家纳妾是要大操大办的?这不是惹人笑话吗?” 林思淼沉默了,他其实对纳妾这件事也是一直有所犹豫,就如陈氏所言,纳妾并不算什么大事,找个良辰吉日把人从侧门抬了进来便是了,何必非要大张旗鼓去操办,更何况,水晚柔还是个寡妇,这要是当真大办了,可不是引得别人在背后耻笑他吗?现在,他就像被滚油煎炸一般,整个心神都分裂成两半,一半告诉他,若是当真这样做了,那定然是极为不妥的,可是另一半心神又不断地告诉他,他对水晚柔是刻骨铭心的痴恋,若是不能给她最好的,把纳妾之礼办得轰轰烈烈,她万一不开心了又该怎么办? 陈氏见他神色闪烁不定,又道:“老爷回头再好好想想吧,若是当真要大办,也不是不行。” “娘!”林碧玉着急地抓着陈氏的手,摇了又摇,她觉得他们这一家子人都疯了,爹爹疯了,现在就连一贯冷静理智的娘也快要疯了,这个时候,不立刻劝阻父亲打消了之前的念头,却还要考虑后再定夺,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陈氏望着林思淼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碧玉,娘一直教导你,做事不要光看眼前,而是要把眼光放得更加长远,你还记得吗?” 林碧玉自然记得,在她看来,眼前的事情就已经火烧眉毛了,还要怎么把眼光放得长远?难道要等到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了,才开始灭火吗? 陈氏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笑容:“你那水姨是有些稀奇古怪本事的。”她现在已经是第二次见证了她的“这种本事”,第一次,就是她失手杀了林思淼那个外室,水晚柔二话不说,主动提出要帮她脱罪,还找出了一个替罪羊来。当时,她还在担忧水晚柔是不是另有企图,想在将来用这种事来要挟她,结果没有,她当真帮她把一切给收拾干净。现在官府已经羁押了赵衡,待上报朝廷后,就会将他处斩。第二次,则是她不知道用什么手段迷住了林思淼。 她和林思淼夫妻多年,哪里还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最好面子,若是他当真头脑清醒,是绝对不可能纳个刚刚孀居的寡妇进门,所谓读书人的德行,这些表面功夫他看得比自己的命都还要重要。可是她刚才试探他,林思淼的确是有点犹豫,可仅仅是犹豫而已,若是放在从前,这种事情他连提都不会去提。君不见那外室还被严严实实地藏在小镇上,绕了好几道,教她找得格外辛苦。 林碧玉想起表姐陈夷光之前对她说过的话,水晚柔不是个普通女人,她是白诏人,是个蛊女。 她愤愤道:“她才不配我喊她一声水姨呢,不过是个下三滥的蛊女!” 陈氏颇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又微微笑了:“我的碧玉果真长大了,有些事再也瞒不住你的眼睛。”她轻轻地摸着手上的茶杯,沿着陶瓷烧窑的细细纹路一路摩挲过去:“你当真是想要嫁给林缜吗?” “那当然了,”林碧玉道,“整个平远城,除了他以外,还有谁配得上我?” 她过去对林缜根本是懒得多瞧一眼的,就算爹爹时常夸奖他,在她眼里,林缜不过是一个出身微寒的书生,要让她下嫁过去,她怕是一日都过不下去。可是今日的林缜绝非昔日可比,再加上他娶了她素来看不起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她从前就想着,虽然褚秦没什么好的,但是她也不想看林容娘圆满,所以想尽办法要去拆散他们破坏他们,然后看到他们两人各自痛苦,她就能从中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现在也是一样,林容娘这样的人又如何能配得上林缜?要是她再拆散他们一回,甚至取而代之,林容娘会不会完全绝望?彻底匍匐在她的脚下? 更妙的是,她可以跟着林缜一道去长安。 对于长安那繁花十里、遍地锦缎的生活,她一直只闻其说,并未亲眼所见。平远城她已经玩得腻了,去别的地方见见新的人,看看新的景,也是极好。 陈氏见她这样说,自然微微一笑:“也好。”她顷刻间就下定了决心,与其再去指望头脑不清的林思淼,还不如另谋别路。林缜这孩子,她也看了许多年,当年林容娘的名声简直都臭大街了,他还信守承诺,娶她为妻。到现在也没听说什么通房丫头、花天酒地之类的传闻。 如果林缜身边正妻的位置换上林碧玉,想必他也会疼爱她,照顾她,就连她这个母亲,将来也能借助他这东风,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水晚柔若是想要林思淼,就随她去吧,反正她的眼界也就只有这么一点,当年看到自己的兄长,便死死地扒着,硬生生跟了回来,现在看到林思淼,又动了同样的心思,不就是眼皮子浅吗? 陈氏打定主意,唤来身边的大丫鬟:“你去客院把水氏请来吧。” 大丫鬟应了声,正要出去,才刚踩过门槛就碰上了水晚柔。她穿着一身新作的衣裳,就跟林思淼那件绛紫色袍子是相同的绸缎剪裁的,脚腕上还挂着那颗银铃铛,行走之间,铃铛细细碎碎地作响。她娇笑道:“姐姐是要找我?那可赶巧了,我也正想来找姐姐的。” 从前水晚柔可是不敢直接叫陈氏“姐姐”的,这称呼不伦不类,也不甚尊重,现在她得了势,却连一声姐姐都敢叫了,简直是令人作呕。 林碧玉正要开口,又被陈氏压下,她甚至直接赶人:“你前段时间学得刺绣都绣好了么?要是没好,还不赶紧回去绣去?” 林碧玉还是愿意听母亲的话,闻言愤懑地哼了一声,故意撞了水晚柔一下,直接跑了。 水晚柔倒没生气,反而掩唇笑道:“碧玉脾气似乎不太好,这点倒是跟夷光相反,夷光啊,就是脾气好。” 陈氏笑了笑,不予置评。陈夷光是她兄长和原配夫人的女儿。在她看来,陈夷光脾气未必好,但是绝对算得上是性情古怪。她抬起眼皮,淡淡道:“碧玉将来总是要嫁出去的,脾气好不好,都是夫家人该看重的,我也不在意。” 水晚柔立刻会意地接上了话茬:“姐姐是看中了哪户人家?” 陈氏看着她那副婊里婊气惺惺作态的模样就想吐,可她是正室,端庄得体才是最要紧的,没必要跟她争锋:“林家。” 水晚柔又笑了起来:“呦,是那个林家呀。” 080身份暴露(2更) 虽然林这个姓氏在平远城一带算是大姓,上数前几个朝代,其实都是亲戚,林思淼当年给林缜写越麓书院的举荐信时,就说林缜是他的远房亲戚。当时岳麓书院的院长还给他写过回信,说既是远方亲戚,倒不如过继过来,这孩子将来必定前途无量。可是林缜父母都还在世,再加上林思淼可不觉得自己需要过继一个,此事便就是说说便作罢。后来林思淼实在是很后悔了,如果当初他提出将他收做义子,后面也就不会有陈氏的自作主张,他和林缜的关系也能更进一步,不似如今这般不上不下。 陈氏道:“是行,还是不行?” “姐姐,你有没有想过,那位林大人已经有了妻室,难道我还要帮你弄死人家的妻室才行么?而且我记得林大人的妻子也是老爷的女儿吧?”水晚柔睫毛微微一颤,又笑得露出嘴角边那枚小小的梨涡,“将来我跟姐姐也是一家人了,而跟容娘,也是一家人呀。” 陈氏冷笑道:“谁跟你是一家人,你若是办到这件事,将来林缜回长安,定是会带着碧玉一道,我自然也会随着他们一道去长安。这个林府,你想怎么玩都行,以后都是你的了。” 水晚柔诧异地望着她。她虽然也防备着陈氏,可到底她手上还攥着陈氏的一个把柄,她其实并不怎么担心,反而是那个林容娘,给她的感觉非常不妙——蛊师总是会有一种感知危险的直觉,哪怕是最低级的蛊女也会有。她很敏锐地感知到,似乎林容娘的身上有股煞气,而这煞气令她很不舒服。 与其跟林容娘这样让她捉摸不定的人暂时结成同盟,倒不如跟陈氏——至少,陈氏已经被她拿捏在手心里,想怎么捏就怎么捏,根本不担心她将来反水。 可是她还做出了一副为难的表情:“姐姐误会我了,我要这林府又有何用?妾只想要好好服侍老爷,这一生能够平安喜乐,那就足够了啊。” 陈氏直接推倒了面前的茶杯,任由茶水流了一桌子,还滴滴答答往下滴着。她站起身来,厉声道:“在我面前,装出这副模样来,是想恶心我吗?” 如果李清凰在场,大概会觉得,恶人总被恶人磨,陈氏从前也喜欢摆着一张温柔和善的脸,现在遇上一个比她更会装无辜更会装温柔的人,竟然还觉得对方恶心。 陈氏冷声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我虽然不知道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老爷对你言听计从,可是我想要你没法风风光光进门,那绝非难事。” 这句话,陈氏并没有骗人。水晚柔面上微笑,可是心里却气得半死,刚才林思淼一脸愧疚地拉着她的手,告诉她,他恐怕是没有办法让她风光进门,若是大操大办,他定会被朋友和邻里取笑,他的名声和声望也就毁了。她现在明明已经把林思淼捏在手心里,他居然还想着自己的名声和声望,她匪夷所思,她从心底是不能明白为何这些西唐的读书人总是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说什么天下至德,忠孝为先,在她看来这都是莫名其妙的面子问题:都要饿死了,失节又算什么,难道那些气节啊傲骨啊能填饱肚子吗?不能,根本不能,除了抱着这些无用的气节去死,根本没有任何用处!至于那些天下至德地圣人学说,全部都是骗人的玩意! 正因为她是白诏人,完完全全不能理解这些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她只知道,当年若不是她救下了陈氏的兄长,给他下了子母蛊,她就还在白诏当一个村女,一个底层的、被人踩在脚底下的蛊女。 想到这里,水晚柔微微笑道:“好吧,我答应姐姐。可是,我应当怎么做才能帮得上你呢?” 陈氏嘲讽道:“你到底是怎么迷住老爷的,你自己心里有数,难道还要我说得这么明白吗?” 水晚柔挂在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她对林思淼下的子母蛊还不足时日,子蛊也没有成熟,所以林思淼现在还有很强烈的自我意识,并不到对她言听计从的地步。她的子母蛊其实也有很多缺陷,子蛊成熟之后,还会慢慢侵蚀中蛊之人的意识,把人渐渐变成一个只对她千依百顺的傀儡,可是之后,子蛊靠着宿主本身气血得到了滋养,就会越来越壮大,最后把宿主吸得虚弱衰竭而亡。 但她并没有真正看上林思淼,自然也不会在意他将来会怎么样,反正只要自己能得到好处就行了。却没想到,陈氏这一声不吭的,看似被她拿捏住了,心里还有这么多小算盘。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两颗深褐色的药丸,一颗大,而另一颗小些。她把盒子推到陈氏面前,压低声音道:“就是它了。姐姐让碧玉把那颗大的药丸自己服下,小的用在别人身上。只是这东西多少还是有些伤身,能不用自然是最好的。” 水晚柔看着那盒子里的子母蛊,又陷入了过去的回忆。她从前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村女,只是有些驱蛊的资质,便给一个蛊师收为弟子,成了一名蛊女。虽说是蛊女,其实就是最底层最无用的一颗棋子,蛊师只要用一根手指就能碾压她们,让她过得比泥地里最卑微的虫子还不如。可惜她的资质实在太差,像她这种资质的弟子,师父想要多少就能收多少。后来,她就带着子母蛊的配方逃跑了,大概也是因为子母蛊的配方到底还是太过粗浅,她的师父也并没有去找她,此事就此不了了之。可她还是不安,非常的不安,总是梦到师父最后找到了她,把她投入万蛇窟中,让那些冰冷滑腻的生物将她一口口吞噬。 最后她遇到了一个跑商的商人,那个商人被匪徒劫道,受了伤,她把他救回了自己的吊脚楼。他是个西唐人,来自中原。 她曾经听人说过,西唐是个很好的地方,锦绣似的山河,繁华热闹的街市,美丽的姑娘,当然还有英俊的男人。 她看到那个商人时,就觉得这句话果然没有说错,他很英俊,又富有男子气概,就像她梦里的阿郎。她几乎一下子就沉迷在这场旖旎的梦幻之中,全然忘记了一点,那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她喜欢的人根本不爱她。他对她根本不假辞色,也就是一些对她救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很快的,这感激之情也被她的种种纠缠不放的举动给消磨干净了。 他说,在下家中已有未婚妻,不能同姑娘缔结永世之好,请姑娘将在下忘记吧。 她觉得心碎,又痴痴地望着对方,她觉得她是不可能把他忘记的,如果他离开了,她只会心如刀割。于是她在他的身上下了子母蛊。在学习炼蛊多年后,子母蛊大概是她最擅长的一种蛊了,那个男人开始头痛胸闷,偶尔还会吐血,但他看见她的眼神开始渐渐变化,他开始忘记自己的未婚妻,觉得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是她,甚至,他还说,要把她带回家娶她为妻。 她当真是高兴极了,可是这高兴之中,又有些索然无味。 她默默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望着她的眼神是如此温存,赫然同过去那种厌恶中又夹杂着同情的目光形成鲜明对比。他浑浑噩噩,浑然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变化,可她却是知道。她知道,这一切到底还是虚假的,他只是屈从于子母蛊,屈从于她这个下蛊人罢了。可是她又觉得,这样也很好,不管这感情是否虚假,他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不会再说出那些教她伤心的话语来。 于是她跟着男人回到西唐,他是有未婚妻的,在他把她带进家门的一刻,他的未婚妻也听到那些风言风语。未婚妻的爹娘心疼女儿,坚决要取消婚约,可是男人的爹妈并不愿意。哪怕儿子心意已决,两位高堂还是觉得,水晚柔到底只是一个不明来路的女人,怎么能和他原本的未婚妻相比? 男人跟他的父母闹得厉害,还是坚决要娶她,甚至不惜背弃前约退婚。 直到,他见到了自己的未婚妻。他懵懵懂懂地望着眼前被父母带来退婚的女人,忽然问:“我……从前好像见过你?” 081身份暴露(3更) 水晚柔那时是第一回自己单独炼制子母蛊,还把握不准火候,在短短几个月中,竟是把人磨成了一个渐渐失去自己意识的木偶。 未婚妻突然红了眼眶,上前一步,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哭道:“我宁愿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水晚柔连忙上前,挽住男人的手臂,心疼地抚过他微红的面颊,嗔怪道:“你为什么要打人?好好说话不行吗?” 可是男人恍若没有感觉到她挽住了自己的手臂,而是呆呆地看着未婚妻的背影。他张了张嘴,却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仿佛那个曾经在他心里铭刻至深的名字,最后还是被掩埋在一层厚重的灰尘之下,他扫不掉那些灰尘,也看不到底下的刻字。 在陈家二老的坚持下,这桩婚约还是保留了下来,同年年尾的时候,未婚妻还是嫁进了陈家的门里,同一日,水晚柔乘着一顶不起眼的小轿,从侧门被抬进了陈家。 她只能住在一间小小的偏院,满目都是鲜红的绸带和大红灯笼,她穿着一袭玫红色的衣裳,在这片刺目的红色中格格不入。她终于明白西唐人口中的妾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地位,为什么他们总说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明明是同一天入门,可她却只能被孤零零地留在偏院里,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玫红色衣服,被一顶寒酸的小轿抬进门去。 后来,那个女人死了,那个男人也没熬过十年,也过世了。她早就不爱那个人了,就算拼命想要去回想,她也记不起初见时的懵懂心动,记不起他当年英俊的模样,她唯独惦记的却是那一日,她被悄然无息地从外面抬进偏院,穿着玫红色的衣裙,坐在冷冷清清的院子里等待那个今夜不会再来的人。水晚柔叹息道:“一些东西,即使再好,总归是不能用的。如果,碧玉能够凭自己的本事——” 陈氏冷笑道:“你动用这些手段的时候,为何不想想还可以凭借自己的真本事?” 水晚柔进门之前,陈氏就已经嫁给了林思淼当继弦,所以那些旧事她并不十分清楚,只是知道兄长从南边带回来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非要推掉之前的婚约。现在想来,兄长和他的未婚妻青梅竹马,感情深刻,又如何会突然移情别恋,想必就是水晚柔使了什么不上台面的法子。 水晚柔望着她,目光沉沉,她刚才想起旧事,总会有一丝半点的愧疚,才会出言提醒,可是对方偏偏执迷不悟,那又关她何事,她露出那种温柔似水的微笑:“最后做决定的不还是姐姐和碧玉么?我也就是提出一个别的法子罢了。毕竟咱们才是一家人,旁人如何,我是不关心的。” 林碧玉将来是好是坏,她根本就不会关心。 她站起身,正要走人,忽然听见了一阵喧哗之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吵吵闹闹,转眼就到了院子门口。她推开房门,只见一群气势汹汹的衙役疾步而来,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道:“陈氏何在?顾大人有令,押罪妇陈氏回知府衙门候审!” 陈氏这已经是第二回被衙役押解回去了,这一回,那些衙役对她更是不客气,直接把人装进囚车拉走。 周围的邻里听见响动,又怎么不出来看热闹,结果这一回事情比之前闹得还要更大,惊得那些农妇把手里的瓜子都撒了一地。 衙役抓了两个主犯,又扬声问询:“水氏何在?” 水晚柔从衙役们涌进来把林思淼和陈氏扣下时,就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她紧紧地皱着眉,有些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是那个外室的案子出了变故?如果真的出现变故,会不会影响到她?她把自己前前后后所做的事,接触过的人都回想了一遍,又放心了。 她是通过青龙帮底下的一个混混对赵衡下蛊,事情过了之后就把那个迷魂蛊给收回了,整件事都是陈氏顶在前头,她根本就没有直接参与。 陈氏威胁外室的奶娘薛氏的时候,她也借口离开,完全把自己摘了出去。 不管是不是薛氏哪里露了口风,她应当多不会牵扯其中。 “母亲,”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陈夷光望着她,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神还是如同死水一潭,“母亲,外面的衙役说要见你。” 水晚柔皱了皱眉,并没有立刻出去,而是细细问起详情:“那些衙役有没有说到底是什么事?” 陈夷光道:“并没有说,只是口气要客气许多,并不像对待姑父和姑姑那样。” 那就是……也许只是让她一道回去问话? 水晚柔看着面前的少女,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陈夷光是原配夫人所生的女儿,曾经因为落水而失去记忆,自她失去记忆之后,她就对她特别依赖和亲近,一晃眼便四五年过去,朝夕相处总是会有些感情的,更何况她因为蛊女的身份无法怀上身孕。正因为陈夷光的亲近,她才有机会从妾成为继弦。 陈夷光拉住她的衣袖,轻声道:“等下我随母亲一道去吧。” 水晚柔摸了摸她的头发,笑道:“乖孩子。” 陈夷光只是露出了乖巧害羞的笑容,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水晚柔知道她的性情,从来都是这样乖巧羞怯,并不喜和外人走动,跟爷爷奶奶也不亲近,只愿意抓着她的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陈夷光低着头,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082身份暴露(4更) 陈氏二次进了知府衙门,只是这回审案,顾长宁却没有让百姓在公堂外面围观。 公堂外的大门被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阳光,里面就显得有些阴森森的。顾长宁盯着陈氏看了一会儿,露齿一笑:“林夫人,没想到这还没过多久,本官便又见到夫人了。” 陈氏跪倒在公堂之下,衣衫和头发都有些凌乱,她静静地把自己整理了一番,低声道:“民妇也不明白,为何顾大人就只盯着民妇一人不放呢?” 陈氏不蠢,知道这个时候把她拘来衙门,怕是之前那桩案子出了变故,而这变故恐怕就出现在那个奶娘薛氏身上。她缓缓扫过顾长宁,正好看见李清凰正坐在林缜身边,不由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大概还是她在兴风作浪吧,自以为抓住了她的把柄,便以为能致她于死地。 顾长宁道:“先前这桩案子还有颇多遗漏,最大的疑点就是,赵衡如果杀了人,为何他会完全不记得杀人前后发生的事情。这一点,本官之前一直深思不解。后来本官慢慢查了下去,渐渐查到死者住的就是林举人的宅子,还跟林举人有染,完全不是奶娘薛氏所说的无依无靠、并未婚配。于是本官又找来薛氏问话,得知她的儿子儿媳得了大一笔银钱,在县里买了铺子,而这盘下铺子的银钱到底是从何处而来?最终薛氏招认,是陈氏在推搡间错手杀死死者,又把整件事嫁祸在素有嫌隙的赵衡身上,给了薛氏封口费,让她做了伪证。陈氏,事情可是如此?” 陈氏昂起了头,一字一顿道:“大人,是薛氏污蔑民妇。” “哦?”顾长宁道,“传薛氏。” 很快,哆哆嗦嗦的薛氏便被带了上来。顾长宁道:“薛氏,之前你对本官招供的证词,不妨再对陈氏说一遍。” 薛氏根本不敢抬头去看对方,只闷着头,把事情磕磕绊绊地说完。 待她说完之后,林思淼整个脸色都变了,外室突然在屋子里被人砍死,他是知道的,当时心里也颇为遗憾,觉得身边少了一个知情知趣的红颜知己,但是很快的,他整个人都被水晚柔的温柔小意给迷住了,早就把那个横死的外室抛在了脑后,谁知道今日还有这样一出。 因为他的举人身份,只要没有坐实罪名,都是不必在公堂上下跪的,他忍不住把凳子往边上挪了几分,想离得陈氏再远一些。 只听陈氏道:“顾大人,若是薛氏陷害民妇呢?既然要定民妇的罪,也得有人证物证。现在的人证就只有薛氏一人,也许是她自己跟自家小姐起了什么争执,失手错杀了呢?还有物证呢?说民妇买通薛氏做伪证,那物证呢?空口说白话,谁都能说,难道不是这样么?顾大人?” 顾长宁简直都要为陈氏喝彩了,上一回,她就直接拿杜管家当了替罪羊,现在又面不改色把事情推到薛氏身上去。杜管家这事还可以说是好心办坏事,薛氏可没有需要陷害她的动机。 陈氏又道:“既然顾大人觉得之前薛氏这个证人作假,搜出来的血衣也不算证据,难道现在薛氏所说的就能算证据了?顾大人未免也太武断了吧?” 顾长宁道:“传劳氏上堂。” 劳氏便是青龙帮那个混混张祎的妻子,她本来性情泼辣,一见到水晚柔便冲过去指着她的鼻子叫道:“大人,就是她!就是这个贱妇害我家那个!” 水晚柔嫁进陈家后,哪里见过这等泼妇骂街的阵势,陈家虽然是商人出身,可陈家二老行为做派都不是这个样子的,陈夷光的母亲也是极其温和的小家碧玉,就算心里再是讨厌她,也还要装出一个笑脸来,生怕旁人看出了她们之间的不睦。劳氏一把扯住水晚柔的袖子,直接把人拖到在地,又用力去掐她的脖子,一边掐一边骂道:“你这贱妇,祸害我家那个,我们无冤无仇,你竟然陷害人!” 水晚柔被她掐紧了脖子,怎么挣扎都没用。还是顾长宁立刻让身高体壮的衙役把劳氏架开,才没让她被当堂掐死。她眼眶微红,娇娇柔柔地咳嗽了半晌,方才道:“顾大人明鉴,此人是谁,民妇根本就不认识……”水晚柔还没说完,劳氏又要冲过来掐她,就算被衙役架着,她也双腿用力踢蹬,大喊大叫:“贱妇!我只消看你一眼就能认出你来,你以为现在装作不认识我,还有用吗?!要不是林夫人医术高明,我家那个就被你坑死了!” 李清凰被点到了名,便从林缜身边悄悄露出一个头来,她就知道陈氏是不可能认罪的,哪怕所有的证据都摆在她面前,她也能面不改色地狡辩。她捧着一个瓷瓶,低声道:“其实要证实这位夫人的话是很简单的,那日张祎被人下了蛊,而这只蛊现在就在这个瓶子里,我听说,蛊术在白诏一地颇为风行,一个蛊女用精血炼蛊,她的性命也会同蛊相连。如果这只蛊虫死了,施蛊的那个人也会受到重创。” 顾长宁看了她一眼,竟亲自走过来,接下她手上的瓷瓶,他那双风流俊俏的桃花眼阴沉沉地盯着她,忽然道:“夫人博闻强记,想必是看过万卷书,才能足不出户,对各地风土人情了解得如此深刻。” 水晚柔震惊地看着她。她第一次维持不住那挂在脸上的轻柔笑意,她是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她这一颗蛊种了下去,又是如何被她悄悄取出?为什么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对于林容娘的印象就只处于陈氏和林碧玉口述,还有之前她那蹩脚的挑拨离间的功夫。 顾长宁打开瓶盖,直接把里面的蛊虫倒了出来,因为被驱蛊的药味熏了好几天,突然被放了出来,都还是焉焉的,趴在地方摇了摇头顶的触须。 顾长宁抬脚踩在蛊虫上面,问道:“只要一脚踩下去就行了吧?” 李清凰点点头。 水晚柔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该直接叫停,还是静观其变。当年师父的确是说过,蛊的确会反噬在自己身上,尤其是那种用自己精血炼制出来的蛊。所以一般的蛊师,没有炼到本命蛊时,是极少会用舌尖血的。可若是这只蛊只是他们用来唬自己的呢?一旦她出声制止,就等于不打自招,自己把自己牵扯进陈氏那桩案子。 她可不信陈氏会帮她说话,说不定还觉得正中下怀,死也要拖她一块儿陪葬。 顾长宁又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直接一脚把那只不起眼的蛊虫碾死。 身后很快穿来了一声痛苦的尖叫,还有一个少女怯生生的嗓音:“母亲?母亲?你怎么样了?母亲?!” 陈夷光冲上来,从衙役的臂弯下钻过,飞快地抱住了正捂住心口翻滚的水晚柔,慢了一拍的衙役想要把她拉开,但是看到她那副瘦弱的身体,又没敢动手拉人。 李清凰皱起眉头,似乎对于陈夷光那突然冲出来的举动有点怀疑,但她还是什么都没说。 083身份暴露(5更) 水晚柔咬住嘴唇,因为疼痛,痉挛地抓住了陈夷光的手臂,几乎把自己的指甲嵌进她的皮肉里去。顾长宁道:“陈氏,你可有话要说?” 陈氏瞥了正在痛苦发抖的水晚柔一眼,眼睛里充满了快意:“民妇没什么可说的,只是这桩案子似乎更加扑所迷离了啊。一个白诏人,竟然混到了西唐境内,还是一个蛊女,谁知道到底是有何居心?顾大人若是觉得民妇有杀人嫌疑,为何就不认为一个居心叵测的蛊女更有嫌疑呢?” 水晚柔按住胸口,正要说话,陈夷光已经抢在了她之前,怒斥道:“你胡说八道!明明人就是你杀的,我看到你鬼鬼祟祟让人在花园里埋一支簪子,那簪子上还有血迹,杀人的不是你还能是谁?”她似乎是在怒急之下冲口而出,又立刻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布料,将布料连带簪子抛在地上。 薛氏只看了一眼那布料里露出的簪子,立刻道:“顾大人,就是这支簪子没错!” 整个公堂上都混乱起来,林思淼见到证据出现,又搬着凳子离得陈氏更远了,似乎生怕她凶性大发,也用这支簪子把他戳死。林碧玉本来还按捺着性子和陈夷光站在一边旁听,见陈夷光突然指证自己的母亲,立刻破口大骂:“你这贱人生下的贱种!你那个贱人娘勾引我爹不算,现在你这贱种还要来诬陷我娘,你竟敢——竟敢——” 陈夷光根本不接她这个茬,只是幽幽地望着被她抱在怀里的水氏。若是有人能看清她的正脸,定是能看见她眼睛里的冷酷和快意。 李清凰缓缓叹了口:“原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一直都有一点想不明白,为何陈氏会突然动手杀人?在她的认知里,与其亲自动手,陈氏更愿意买凶杀人,可是她现在看见那个忽然冒出来的瘦骨伶仃的少女,便明白了,陈氏之所以看到那外室会失控,失手致人死地,怕是这少女动得手脚,只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和陈氏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林缜安抚地握住她的手腕,默默地注视着她。林思淼家里那些混乱的家事他没有兴趣去了解,更加没有兴趣去管,他该还的恩情已经都还尽了,更不可能去插手别人家的家事。李清凰忽然被他握住了手,斜过脸瞟了他一眼,又调皮地勾起手指,用指尖在他的手心轻轻搔了几下,便看见林缜侧脸上开始涌上不自在的神色。 她不禁又觉得好笑,为什么他的脸皮还是这么薄,这五年过去了,文官那些心黑脸皮厚的招式他可真是一点都没学到啊。 顾长宁一直分神留心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那些小动作自然被他看在心里,他忍不住在心里破口大骂。他真心把林缜当兄弟,可是他倒好,把他当成傻瓜白痴一样戏耍,就算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呸,看他那副把人捧在手上都怕化了的热乎劲,他这辈子都还没见过他对什么人什么事表现出这样的热切,哪里会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兄弟真是没法当了! 陈夷光交出了证据,又道:“当日母亲回来神色不太对劲,我问母亲,她也不肯多说,后来我们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正好见着姑母正在埋东西。我和母亲等姑母走后,就重新把土给翻出来,找到了这沾血的衣袖和簪子。” 顾长宁道:“仵作,你来看看这簪子,跟死者身上的伤口是否吻合?簪子上沾染的,可是人血?还有那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料,拿去城里的铺子问问,到底是谁买过这种锦缎?” 死者颈上的伤口早就被柴刀划得皮肉破裂,要找吻合的伤口实在是很难,可是要判断这个簪子上沾的是不是人血,却简单多了。仵作领了簪子下去,衙役又拿着那块染血的锦缎准备商铺核对。 陈氏闭了闭眼,又恶狠狠地注视着水晚柔,她埋这些东西的时候根本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刻,府上的下人都已经睡了,她们俩母女却说自己在花园散步时碰巧看到的,谁会在三更半夜不睡觉在外面散步?分明就是她们故意来拿自己的把柄了!原本她还可以尽量狡辩,现在物证齐全,便再抵赖也没有用了。 她扬声道:“大人!民妇愿意招供!” 顾长宁一挑眉毛:“哦,你现在倒是愿意招供?此话当真?” 陈氏道:“千真万确,那个外室的确是民妇失手推倒在地,但她因为刚好磕在了床榻上,暂时昏迷过去。就是水氏说,若是等她醒来便会大闹不休,倒不如直接把人给杀了,一了百了。民妇决定不下,这水氏就直接拔出民妇那支簪子,把人给杀了,又教唆民妇买通薛氏给出虚假供词,还把事情嫁祸给张祎,之前那位姓劳的妇人所言便是证据。” 水晚柔一听她竟把那些事情都推到自己头上,强撑着要起来辩驳,可胸口还是沉闷得厉害,竟无法大声辩驳。只听陈氏滔滔不绝道:“民妇自知罪孽深重,没法再继续执迷不悟,民妇是主犯,水氏便是从犯,请大人明察。” 陈氏知道自己无法脱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抱着水氏一块同归于尽,反正她已经拿到了子母蛊,还趁着之前林碧玉跑到她身边来的时候把蛊交给了她。 水晚柔又用力挣扎起来,她气闷得要命,想要直起身去反驳,可是她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根本动弹不得,她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养女陈夷光,很是讶异她这样瘦弱的身躯竟然能有如此之大的力量。陈夷光低下头,透过垂散下来遮住小半张面孔的黑发看着她,原本漆黑无光的眼睛里透出一种残酷的快意。 顾长宁见刚才不肯松口的陈氏竟然一口气全招了,还把水氏一道拖下水,这种狗咬狗的场面他还是第一回见到,不由抬手摸了摸下巴:“罪妇陈氏,如你所言,林举人在此案中就毫无牵扯?” 陈氏侧过头,看了林思淼一眼,只见他蓦地像是火烧屁股一下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又离得她更远了。陈氏自嘲地一笑,这么多年,枕边的男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德行,难道她还会不清楚吗,何必再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定定道:“老爷并不知晓此事,最多也是……自己的外室死了,又没爆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传闻,反而松了口气罢了。” 顾长宁点点头,又转向水晚柔:“水氏,你又有何话要说?” 其实水氏是从犯这件事,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了,但是碍于程序,他还是要多问两句。 水晚柔用尽力气才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她胡说八道!全部都是诬陷!” 陈夷光把她放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低声道:“顾大人,不知民女可否进言?” 顾长宁道:“准了。” 陈夷光抬起头,安安静静地开了口,她很瘦,不管是脸颊还是肩膀,都消瘦得厉害,仿佛风一吹,就能把她吹跑。可是她说话的语气却又十分坚定:“姑母所言有一点是出了错的,我母亲根本没有亲手拿起簪子刺进那位姑娘的脖子里。”她顿了顿,又扔下一句十分惊人的话语:“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母亲是蛊女,只要用蛊虫控制姑妈就可以,何必亲自动手?” 084身份暴露(1更) 顾长宁奇道:“那她为何要这样做?” 陈夷光笑了一笑,那笑容有些怪异:“虽说小辈不该说长辈的是非,据我所知,母亲是看上了姑父,想要留在林府上,可是要作为客人长久居住下来到底是不方便的,便是姑母本人也不会答应。要怎么才能让姑母答应呢?自然是要拿住她的把柄了。” 顾长宁被她这笑容笑得有些毛骨悚然,便示意府丞把她的证词一一记录下来,又追问道:“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一直都不出声?如果这案子就这样定了案,有人可就是冤死的。” 陈夷光又笑了一下:“回顾大人的话,民女不敢说。若是说了,民女哪还能活到今日?当年民女的亲生母亲莫名其妙地暴毙,民女走投无路,手上又没有证据,无法对他人言说,当时民女只身一人离家,想去投奔外婆,在路上淹了水,差点死掉,民女便装作失忆,一直讨好水氏,才能活到今日。” 李清凰听到这里,禁不住咦了一声,又仔细地端详了一番陈夷光的面容。 水晚柔听到她说自己假装失忆,立刻挣扎地坐起来,口角出血,怒道:“你竟然骗我?!”就算是养只小猫小狗,四五年下来也是有感情的,陈夷光装着失忆又对她百依百顺地依赖,她试探了几次没有结果,便答应了,谁知道竟是养出了一只白眼狼来!她想起陈氏那日莫名其妙的暴躁,这才明白,哪里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根本就是陈夷光这臭丫头在背后搞鬼,她和陈氏互相算计,根本就对她没有任何防备,让她当了守在最后的黄雀。 她知道今日此事绝不可能善了,林府她也不可能再待下去,便咽下了涌到喉咙口的血腥气,她之前因为精血炼成的那只蛊被顾长宁踩死,受到了反噬,现在已经能缓过一口气来,突然朝陈夷光扑去,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的身体作为挡箭牌,一步步往后退去。她脸上还是带着虚假的笑容,柔声道:“顾大人,若是你这位受人尊重的父母官不打算看着自己的子民血溅当场,就尽管让你的那些衙差上前。我便是要死了,也总是要拉上一个人一道,免得黄泉路上太寂寞!” 陈夷光被突然制住,立刻就反应过来,对着身后的人拳打脚踢,可是她实在太瘦弱,手臂纤细得就像柴火棒,那些毫无章法的攻击更是白费力气,水晚柔一手捏住她的脖子,一手从头上拔下簪子,用力扎进她的手臂,一连扎了好几下,笑道:“还不让开?!” 顾长宁忙不迭道:“你想怎么样?我都可以答应你,但是不要再伤害她了!”他示意围在一旁蓄势待发的衙差全部都退回去,生怕再激起对方的凶性。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语气急促:“你是想要离开这里吧?可是你现在身无长物,也是走不远的,你想要什么,都跟我说,但是你不要再伤害她!” 陈夷光嘶声道:“顾大人你不要管——” 只见那支已经染血的簪子又飞快地送进了她的肩膀。水晚柔道:“你这孩子,不光喜欢骗人,还不听话。” 簪子从她的肩头拔出了出来,还带出几点血渍,正溅在她的脸颊上。水晚柔又再次拿簪子抵住她的咽喉,轻轻划拉开一道口子:“顾大人,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立刻给我准备好干粮马匹还有银两,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就会把她放回来。” 顾长宁一口答应:“好,我立刻就给你准备东西。” 水晚柔又道:“不要银票,只要银子和金子,你知道的,要是你在银票上做什么手脚,我可是分辨不出的。” 顾长宁道:“好好好,不要银票,保证不会有银票!” 水晚柔挟持着人,慢慢退到门口,她不敢叫人来看门,那些衙差若是到了她身后,她很可能就会被偷袭然后制服,可是若不叫人帮忙开门,她还要挟持着陈夷光,根本腾不出手来。她看了看跪在地上满脸木然的陈氏,和抱着陈氏流泪的林碧玉,还有站在角落里望着她的李清凰。她忽然笑了,抬起下巴朝着李清凰微微一点:“你过来!” 公堂上这么多人,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清楚她到底在叫谁。 水晚柔又道:“你过来,帮我开门!” 她对林思淼的长女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陈氏两母女的口述,从林容娘的事迹来看,她就是个软弱无能的女人,不然的话,又如何会被陈氏两母女玩弄成现在这样。而从她们唯一一次的接触来看,她的确是有些上不来台面的小聪明,知道想利用她跟陈氏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挑拨离间,可是小聪明终归只是小聪明,在她手上还捏着蛊虫的情况下,那些小聪明根本不堪一击。 李清凰往前走了一步,又退后半步,怀疑地指了指自己。 水晚柔笑道:“对,就是你,容娘你快些过来帮你水姨开个门。不然我可就要把她掐死了,你也不想看到有人因为你的犹豫而死吧?” 本来公堂上的那些衙差和府丞听到了陈夷光控诉的话语,其中暗指她的亲生母亲就是死在水晚柔手上,他们还觉得可能是小姑娘疑心病太重,这类的案子他们其实也见过不少,什么怀疑继母想要毒害自己,怀疑同父异母的姐姐想要对自己不利,最后多半都是没有确实证据的猜想。可是现在水晚柔突然撕下了她那张温柔可亲的面具,露出了凶残的真面目,还用簪子面不改色地刺了陈夷光好几下,现在又让林夫人来开门,还用上了道德绑架,好像林夫人不去开这个门,陈夷光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都要算在林夫人身上。 李清凰思忖了片刻,答道:“好,我来帮你开门。” 她缓步朝水晚柔走去,她脚步并不快,似乎还带点犹疑的情绪在里面。毕竟水晚柔现在为了逃跑活命,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从林容娘这个身份来说,她会迟疑,会不安都是人之常情。李清凰正一步一步走近水晚柔,而一直跪在那里安抚林碧玉的陈氏却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望着水晚柔。 水晚柔自然看到陈氏脸上的表情。她那种笃定的、嘲讽的神情变得越来越浓厚,看得水晚柔心中慌乱。但是不管她现在到底有多惊慌失措,她也不能表现出来,一旦她露了怯,她就跑不掉了。 水晚柔忽然叫道:“你站住!” 李清凰立刻停下了脚步,讶然道:“现在又不需要我了么?那好,我这就走。” 她这一招简单的以退为进又让水晚柔迟疑了起来,她不断地思考着,为何陈氏对突然对着她露出这样的表情?难道是林容娘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她要再换一个人过来吗?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林碧玉身上,是了,这丫头才是陈氏的心头肉,她甚至为了自己的女儿向她讨要了子母蛊。她是不打算放过手上挟持着的陈夷光,她现在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蛊师辛辛苦苦炼出本命蛊,可是那本命蛊却反过来咬了她一口,她之前觉得这丫头有些当蛊女的资质,还想过要把自己一身蛊术全部传给她。谁知道她这样装乖讨好,根本就是别有用心,时刻想着要狠狠地咬住她。 陈夷光这样的人质,根本毫无用处,她能够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忍耐地潜伏在她的身边,只想着等她松懈的时候,狠狠咬她一口,她根本就不要命也不害怕任何威胁,只时刻想着如何反扑。如果她要把陈夷光带在身边,就等于在身上养了一条毒蛇,随时随地有可能会对这条毒蛇反扑。 可是林容娘却不同。与其挟持着陈夷光逃命,还不如带着林容娘,林容娘这样的大家闺秀,除了足不出户绣花看书,就没有别的能耐了,正是替换陈夷光的最好人选。 如果她现在把林容娘换成林碧玉呢?陈氏一定会疯掉的。水晚柔现在最痛恨的人就是陈氏,能够让她厌恶的人发疯,的确是能让她产生快意。 可是林碧玉脾气毛躁,很难说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再说她被陈氏放在心尖尖上宠爱着,娇生惯养,恐怕闹出的事情也多。林容娘,的确是最好的人选了。 水晚柔打定主意,又道:“你回来,把我身后的门给打开了。” 085身份暴露(2更) 李清凰呵了一声,什么都没说,径自从她身边擦过。 危险—— 水晚柔身上的警示蛊突然在她袖中疯狂地煽动翅膀。 危险! 蛊女与生俱来的直觉告诉她此人危险,需要小心防备。可任是这种预感来势汹汹,无可抵挡,她的反应始终还是慢上了一拍。李清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臂,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何种手法,只听咔擦一声,水晚柔原本扼住陈夷光咽喉的手立刻软软地垂了下来。她一把扯过陈夷光,将她推到自己身后,当机立断,一脚将水晚柔踢得摔了个跟头,她又立刻蹂身而上,拔下头上那根被她磨得尖锐的簪子,将水晚柔那只完好的右手从袖中拉了出来,按在地上,直接用簪子把她的手掌钉在地上! 她的动作犹如兔起鹘落,行如流水,根本就没有给人反应的余地,就算水晚柔身上还有警示蛊保命,就算她能感觉到危险来临,也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应对危险的动作,甚至,她连袖子里的蛊笼都没摸到,双手就不能动了。 李清凰当初差点就在白诏命丧黄泉,除却白诏山中多虫蛇之外,最麻烦的就是那些蛊师,更烦人的是,她也是头一回到白诏,就连当地有些什么禁忌都不知道,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何地就莫名其妙了得罪了最不能得罪的那些蛊师。虽然凭着她一手好剑法,要杀一个皮脆血少的蛊师是十分容易的,但只要那个蛊师还有一口气在,总是能在最后时刻把她反杀,所以她对水晚柔下手也丝毫没有留有余地。 她把水晚柔的手掌钉在地上后,又慢慢往后退,警惕着可能突然从她身上暴起的蛊虫。她神色紧绷,如临大敌,后颈还结起了一层薄薄的汗珠。她微微喘着粗气,就算是她努力打磨过林容娘这具柔软的身体,体力和爆发力上的先天弱点还是会时不时暴露出来,尤其是经过之前那兔起鹘落的爆发,她就会觉得体力不支。 陈夷光看着挡在她身前的人,原本黑暗无光的眼睛恍然被点亮了起来,她甚至露出了一个梦幻般的笑容,就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都会有笑容一样。她知道,她又见到她了,当年她曾给了坠入黑暗一心求死的她一个新生的救赎,如今又是她从水晚柔手里将她救了出来。她感觉不到身上伤口的痛苦,只是紧紧地盯着她,害怕在下一个瞬间她又会消失不见。 顾长宁紧紧地抓住了桌角,在众人还没回过神之前喝道:“你们都还愣着干嘛?还不赶紧把水氏给抓起来,关押进地牢?!” 地牢,是关押重罪犯人的。 众多衙役终于回过神来,立刻上前把水晚柔架起,直接往外拖去。 顾长宁一把拉扯住林缜的衣襟,他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扬起了拳头,慢慢把到了嘴边的每一个字都嚼烂了:“你他妈骗我!我们兄弟多年,你竟然还隐瞒这么多事,我问过你这么多回,给过你一次又一次的机会,你也不肯说,嗯?你为什么不肯说?” 林缜没有挣扎,反而格外冷静地提醒他:“这些事,恐怕还是私底下再谈比较好吧?” 顾长宁的拳头正将将砸到他的脸上,闻言又收了回去,直接推了他一把。他忍了又忍,强行压制住喷薄而出的怒火:“好,我们私底下再好好谈谈!”他恶狠狠地瞪视着一脸懵的李清凰,又阴森森地重复了一遍:“我、们、要、好、好、谈、谈。” 李清凰跟他对视了片刻,先移开了目光,她知道自己这一回肯定不可能还能蒙混过关了,她在众目睽睽下出手,被在场的人都看见了,若是旁人,或许她还能死不认账狡辩过去,可是对于从小一起长大的顾长宁,她是怎么都不可能含糊过去的。她从没见过林容娘,也只能从她那些隐痛的经历和悲剧窥见她的一点性格,她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完美扮演林容娘这个角色的。露馅,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轻轻地拉了两下,便疑惑地回过头去,只见陈夷光正扬起头看着她。她的衣裳上还有未干的血迹,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看上去怕是轻轻戳一下就能把她戳倒。可是她的脸上却漾开了一个好看的笑容,轻声道:“你还记得我吗?当年在渭水畔,你救过我的。” 李清凰神情复杂地望着她,许久才点点头。其实从她在公堂上提起自己逃家溺水,她便认出她来了。她比当初还要瘦弱,脸色还要更加苍白,她当时和方轻骑回长安叙职——谢老将军恰好染了风寒,不可能爬起来骑马日夜颠簸赶往长安,她便替谢老将军回兵部报道。她从渭水畔便将她救了起来,或者说,是把一意孤行寻死的她拖回岸上。她说,这世上除了生死,都是闲事。她那时的明眸还没有被关外风沙蒙尘,皮肤还没有变得粗糙和黑黄,她见识过许多生生死死,鲜血白骨,却还不明白,这个世上还有一个词名叫生不如死。 陈夷光又笑了,手指不再是轻轻拉着她的衣袖,而是紧紧地把她的袖子抓在手心里:“我们又见面了,真是太好了。” 李清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重重地嗯了一声。 陈夷光比她要厉害多了,要是让她在害死自己的亲生母亲的凶手身边假装乖巧,假装依赖,还一装装了这么多年都不曾让对方识破,还不如直接给她一把刀自己把自己给砍了来得更快。 顾长宁飞快地把公堂的事务处理干净,林思淼既然和此案没有关系,就可以直接放人,陈氏和水氏一道押入地牢,府丞已经把陈氏的证词记录下来,便直接签字画押。他忙完手上的事,便要处理眼前让他怒火冲天的事情,嘴上却十分客气,客气得都令人觉得虚伪了:“有林大人此番帮忙,本官总算把这桩案子做了一个了结,现在又差不多晌午,本官便请林大人用些家常小菜如何?” 他看了李清凰一眼,又补上一句:“也带上尊夫人罢。” 086情蛊(3更) 李清凰被他这一片文绉绉的说辞说得汗毛直立,隔着衣袖搓了搓自己的手臂,陈夷光疑惑地望着她,低声问:“你是冷了吗?”现在已经入了夏,就算府衙里面阴凉,也绝不可能冷的。陈夷光迟疑一下,又道:“如果你觉得冷,我把外衣脱给你?” 李清凰忙摇头。 林碧玉望着陈氏被衙役押了下去,她跪得久了,走路的姿势还有些蹒跚。她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母亲的背影,这才意识到,她将要失去母亲的庇护了,她嗫嚅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她现在觉得父亲的脸变得十分陌生,从前他总是对自己和颜悦色,用慈爱的眼神望着她的:“爹……” 林思淼冷淡地应了一声。刚刚知道是陈氏失手错杀了他那个外室的时候,他只觉得陈氏可怕,最可怕的是,这么多年来,就是一个心思叵测的女人陪在她的枕边,就是现在看到自己最喜爱的小女儿,那份怜爱的心思也淡了。他正要叫女儿一道回去,正好陈夷光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他不由地哆嗦了一下,水晚柔固然可怕,可是这个会假装失忆、对害死自己的母亲的凶手千依百顺的少女更加可怕,毕竟谁都看不透她的心思,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她再狠狠咬上一口。 林思淼这才恍然觉得,这世上对他最为真心的那个人就只有他的原配妻子,她为他生儿育女,打理家产,又为他赢下了十里八乡间的善名,不管是她在的时候,还是过世之后,都没有人说过她什么不好的话。于是乎,他看着自己的长女的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她那个长女到底还是像她的母亲,心善又心软,就算是陈夷光这样阴沉沉的少女,她也会出手相救。他走到她的面前,轻声道:“容娘,你今日受惊了。” 李清凰颇有兴味地挑眉,难道林思淼过尽千帆,还是发觉林容娘这个原配夫人生下的女儿的好处了么?可惜已经太晚了,那个愿意依偎在父亲身旁撒娇的女子早就已经死了,死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忽略和偏颇中,最后只剩下满腹仇恨的一个人。她伸出手,帮这个身体的父亲整理了一下被他弄皱的衣襟,他现在穿着的那身衣服也是水晚柔帮他新制的,用得是上好的丝绸,而丝绸的缺点就是容易起皱。 她忽然笑了笑,压低声音道:“爹,你知道你那位外室已经怀有身孕了么?仵作说,那可是一尸两命。” 林思淼这辈子才只有两个女儿,而没有儿子。他嘴上虽然不说,可是心里去盼儿子盼得要命,他林家偌大家产,若是没有长子,将来又如何一代又一代传承下去?难道要靠次女将来招婿吗? 但是陈氏生下林碧玉后,就再也没有过身孕,就算他再着急也没有用。 李清凰又道:“据说,是个男胎。本来我就要有个亲弟弟了。” 林思淼脸色剧变,连衣袖底下的手指都在哆嗦,他神思不属地想着,原来,他是有一个儿子的吗?只不过竟是因为种种变故而夭折了。而让他的亲生儿子夭折的人,除了陈氏这贱妇,还有水晚柔。就算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也亲眼看到了水晚柔凶悍残忍的一面,不知道为何,他对她还是恨不起来。 她甚至还隐约想道,大概水氏在陈家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把她逼成这副模样,陈家能教出陈氏这样的女儿来,想必也不会善待一个妾,竟是把原本温柔小意的女人逼成这副模样。 李清凰似乎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便又道:“爹爹是不是觉得哪怕水氏做错了事,也是情有可原,想必是有人逼迫她至此?” 林思淼轻咳一声,面色有些不虞:“别胡说。” “爹爹会这样觉得,那就再是正常不过了,”李清凰道,“因为水氏给爹爹你下了情蛊,不管她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会觉得她是对的,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便是这个道理。” 林思淼大骇:“你……你别胡说!这怎么可能!” 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并不想教旁人听了去。可是李清凰所说的话,实在太匪夷所思,实在太突破林思淼的底线了,他竟是失声叫了出来。 林碧玉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待听到这句话时,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里的盒子。这盒子里面,正是陈氏刚才趁着她抱住她垂泪的时候偷偷塞给她的,陈氏还告诉了她这盒子里面的东西的用法,她开始是一点都不相信的,觉得母亲是必定被水晚柔欺骗了,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一种东西,能够控制人的感情,让一个人对另一个千依百顺? 可是现在,她有些相信了——她的父亲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竟然还会帮水晚柔这贱人开脱,觉得她毒杀了陈夷光的亲生母亲是被人逼的,孀居之后来林府当客人最后爬上男主人的床是被人逼的,死到临头还要丧心病狂地挟持人质也是被人逼的,这世上就属她最温柔最善良,不管她做什么都是别人逼她的。她可不觉得这样的父亲还是过去的那个宠爱她的父亲了。 林思淼不愿意相信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倒也算是情有可原,可是陈夷光却见不得有人这样质疑李清凰,当下冷笑道:“姑父,你何必还要再继续自欺欺人下去呢?现在你身上的子蛊还没长成,还能保有清醒,等到再过一个月,你怕是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吧?” 林思淼见陈夷光也这么说,立刻走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跟着水晚柔这么多年,肯定知道这病应当怎么治对不对?就算水晚柔对你不好,可是姑父并没有对不起你啊,你难道就不能帮帮姑父吗?”他使得力大了,正好扯到了被簪子刺伤的伤口,陈夷光闷哼一声,又咬牙忍住。李清凰直接挥开他的手,被陈夷光从他手下解救了出来。 “子母蛊是无解的。”陈夷光阴森森地望着他,“不过姑父也不用太着急 ,等到子蛊完全长成,怎么还要一年半载。如果水晚柔死了,或许你就能解脱了。” 林思淼大受打击,原本风度翩翩的形象也维持不住了,他的脸色变得格外憔悴,原本挺直的背脊也驼了,看上去就像老了二三十岁。李清凰冷冷地看着他背过身去,脚步踉跄,全然神不思蜀——她不知道在林容娘的复仇名单里,有没有她的父亲,可是想必在失望了这么多久之后,她对于父亲的感情怕是早已化为乌有。 087情蛊(4更) 林碧玉见林思淼准备离开,便上前去挽父亲的手臂,才刚碰到便给林思淼重重地打了一个巴掌。林碧玉不敢置信地捂着半边脸,眼眶里含着泪光:“爹——” 林思淼心中的怒火、彷徨、恐惧,还有此刻的失魂落魄都有了发泄的地方,他恨恨地盯着自己的次女,她有一双跟陈氏一模一样的眼睛,还有嘴角附近那颗颇有风致的小痣,眼中怒意横生,他把自己所遭受的一切都归结于陈氏身上,若非陈氏让水晚柔留在林府上作客,又如何会把他害到如今的地步?! 现在他们林家出了陈氏这样的毒妇,不用三天,这个消息就跟长了翅膀一样,在平远城方圆百里就会传遍,他的名声很快就要臭大街了!而他现在还被水晚柔下了蛊,谁知道陈夷光所说的子蛊什么时候会长好,那个时候,他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他连想都不敢去想!这一切都是陈氏害的,都是她给林家带来了这样的厄运,他越看林碧玉越觉得迁怒,都说女儿肖似母亲,谁知道再过两年她会不会也敢来害自己了? 这样的逆女,林家根本容不下她!他也不可能容得下她! 林思淼气得胸膛起伏,指着她的鼻子吼道:“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林碧玉简直惊呆了,她感觉短短三个月不到,她的生活她的一切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首先是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突然不包子了,还让她吃了好几次亏,现在母亲又被押进了地牢,还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现在连唯一的依靠都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怒不可遏的狂态,只能小声哭泣道:“爹,我是碧玉啊,你到底是怎么了?你以前是不会这样对我的啊!” 李清凰本来就对林府的那些人和事感到厌烦,她堂堂少将军,血战沙场,马革裹尸是她的荣耀,天天跟着一群奇葩纠缠已经让她耐心耗尽,便径直朝林缜走去。顾长宁一直紧紧地盯着她,眼神热切,似乎打算把她当场撕碎——在不考虑双方武力差距的前提下。 她微微扬起嘴角,面不改色地同顾长宁对视了片刻,笑道:“表哥,许久不见,你倒是不像从前那样暴躁易怒了啊。” 嘭得一声,顾长宁直接把手上攥着的一方端砚给砸了,他暂时出了这一口恶气,才能继续风度翩翩地微笑:“不好意思,我还是这么……暴躁易怒!” …… 要把这一整件事讲清楚,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李清凰把自己战死沙场,又莫名其妙立刻借尸还魂在林容娘身上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直接略过了林容娘那奇葩的一家子人和她召厉鬼的事情。 她说半句话,顾长宁就闷掉一杯酒,待她说完,他已经把小半壶酒都喝下了肚。顾长宁郁闷道:“你为何从来都不对我说?难道我们不是表兄妹的关系吗?就算我们过去关系不算太亲近——算了,我们的关系一直都很恶劣,我也不会害你的啊。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那种小鸡肚肠的小人吗?” 李清凰笑了一下:“如果我当时就直接找到你,对你说我是李清凰,不小心借尸还魂了一下。你会相信吗?” 顾长宁:“……”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的人,怕是还没出生吧?看他不当场打爆这个信口雌黄的玩意的狗头。 李清凰又道:“再说,你们这里不是还有同样的例子吗?那个人的下场可不太好啊。” 顾长宁奇道:“什么例子?” “就是也有人跟我一样借尸还魂,但最后——”她还没说完,就听身边的林缜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她转过头去,只见他咳得厉害,咳得脸上都有些红了。她把手掌贴在他的背上,轻轻抚摸了一阵:“你没事吧?” 林缜摇摇头,低声道:“我……咳咳咳没事……” 李清凰皱着秀气的眉毛,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不是风寒,也不会是着凉了咳嗽,难道是呛到了? 顾长宁看着他们两人的互动,连酒也不喝了,菜也不吃了,只直勾勾地望着他们,他似乎发现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而这件事细想下去,更是令他惊恐:他们两个人,一个是他的表妹,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们是什么时候勾搭到一起去的?他突然站起身,一把勾住林缜的肩,露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我们还有点男人之间的话要谈,你自己……随意!”他硬拉扯住林缜,把他从位置上拖开,又回头朝李清凰龇牙:“这是我们男人间的谈话,先说好了,你不准偷听!” 李清凰:“……”她又没毛病干嘛非要偷听他们说话? 顾长宁连拖带拉把林缜拉到角落里,逼问道:“有多久了?” 林缜沉默了片刻,明知故问:“什么有多久?” 顾长宁骂道:“你别装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根本就是听懂了还要装不懂吗?你够了啊,再下去,我们真的连兄弟都不能做了。” 林缜凉凉道:“没得做兄弟这句话,你已经对我说了好多遍了。” 顾长宁从前常听人说,林缜这人看似脾气好,其实架子还挺大的,他从前还乐呵呵笑道,谁还没有一点脾气呢,那种喜欢低三下四满身奴性的人才没风骨。可是,现在他真恨不得当场打爆他的头:“我、是、问、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李清凰那丫头的?!” 林缜看了他一会儿,答道:“喜欢或是不喜欢这种事,太轻浮了。” “……艹,”顾长宁暗骂了一句,他现在觉得林缜脑子里装得就都是水吧,“你在我面前还装什么装?男人嘛,大家都是一样的,无非就是见色起心,偶尔会鬼迷心窍那么一会儿。我就跟你说吧,李唐家的公主都不是什么好人,就没有一个正常的,你要玩玩还行,但是千万不要动感情,你知道吗?就像那个长楹公主李叶原,你看她每天都是一副娇滴滴,别人说几句重话都能哭出来的样子,惹人怜爱吧?我告诉你,这都是她装出来的,她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 林缜淡淡道:“可是我看你好像很享受。” “什么?我哪有享受了?我就是——好吧,但长楹公主至少不讨人厌吧,娇滴滴的多好,你看看李清凰那个鬼样子,谁娶了她,没有九条命根本就不可能寿终正寝了,两个月前你的手臂折了,肯定就是她干的吧?你有几条手臂可以让她掰着玩啊?至少换成别人,只有你打她的份,她不可能来打你吧?” 林缜道:“所以说,你对女人的偏好,都建立在打女人的基础上?” 顾长宁忽然平静下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嘀咕道:“我觉得你脑子有毛病。” 脑子有问题?大概是吧。林缜微微苦笑,道理他都懂,甚至他很清楚地知道,李清凰永远都不可能以同样汹涌的感情和倾慕来回应他。她的爱是大爱,给了这个她效忠的国家和她所守护的疆域,又把自己所有的忠诚给了坐在龙椅上的女帝,她留给自己的已经太少太少了,又怎么还能分给自己再多? 顾长宁又道:“好吧,我不劝你,就说她战死的这件事,这里面肯定没有这么简单,当年我们根本抵挡不住突厥来犯的时候,她都能从累累白骨的战场上活下来,又怎么会死在那些突厥杂兵的手上。等你丁忧完了,回到长安,她肯定会去查这件事,这会十分凶险,也会拖累到你——” 林缜淡淡笑道:“算不得什么拖累。她尽管放手去做就好。” 顾长宁:“……你他妈真的疯了!” 088情蛊(5更) 他一步一步从底层的七品修撰往上爬,这有多艰难,他都看到过了。可是现在,他竟是要自毁长城,谁都知道所谓革新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要为那些埋骨他乡的将士讨回公道会有多么困苦,这就说明,他除了要面对政敌的明枪暗箭之外,还要被迫卷进门阀世家之间、乃至整个西唐皇权之中的斗争。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本该是平平顺顺的一生的开端,可是现在,却成了走在悬崖峭壁上的旅人,一个不当心就会摔下万丈深渊,尸首无存,甚至遗臭万年。 林缜脸上还是一派从容淡定:“疯没疯,我自己心里清楚。” 顾长宁按了按太阳穴:“呵,随你吧,反正最后的结果还是你自己担着。” 他在恍惚间又想起当年的襄阳公主李柔月,直到现在,他都不明白,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如果她不爱他,为何要想尽办法跟在自己身后,不管他怎么挖苦辱骂,她都不肯离开;可若是爱,为何她会主动嫁给那个突厥的使纳王子?据宫中传出的秘闻,还是襄阳公主自己要嫁去突厥和亲的。 他甚至都不明白,自己对襄阳公主到底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不是刻骨铭心的爱恋,至少在他得知她要嫁去突厥的时候,他并没有感到痛彻心扉,只有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沉甸甸的惆怅,或许他是喜欢她,但还远远不到愿意为她抛弃一切的地步,事到如今,他也再没有碰上一个能令他打开心扉的人。 更何况,就连唯一一个会为他的终身大事发愁的外公都过世了,不必被催着成亲,也不必为成家立业而犯愁,他还可以继续当着过去那个风流倜傥的浪荡公子,那种倾心相知、刻骨铭心的感情离他太远了,就只能存在于那些戏台上、话本上罢了。 林缜笑道:“你放心,我会待你表妹很好的。” 顾长宁皱着脸:“算了吧,我还是请她待你好一点才对!” 等他们谈完话回来,李清凰已经用完饭了。 她吃饭不但速度快,而且从不剩饭,碗里干干净净的连一粒米一根菜叶都没剩下。 顾长宁啧了一声:“你就吃个饭而已,怕不是还要把碗舔一遍?” 简直吃得太干净了。一想到她曾经还是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他就觉得有些辛酸,不说那位名满长安的平阳公主李荣玉,就算是别的一些不受宠爱的公主,也不会过得像她那样。 李清凰嘲讽道:“你怕是不知道种田的佃农有多辛苦吧?” 顾长宁哈了一声,当场就怼了回去:“说得这样冠冕堂皇,难道你还种过地,知道别人有多辛苦。” 李清凰肃然道:“种过。” 顾长宁看着她呆住了:“……什么?” “种过。”李清凰严肃道,“平海关春忙的时候,所有将士都会下地耕田,等到突厥人来了,我们就把锄头一扔,再上阵杀敌。” 顾长宁忽然不敢再看她,狼狈地低下了头,干笑道:“难怪,一看你这身板,就是一副种地的好把式。” 林缜笑着打了个圆场:“种地好不好我不知道,不过长羽抓鱼可是很厉害的。”他便说起了前几日他们在乡下小住,说到她还抓了一只小河蚌送给他当礼物,还说她是怎么讨好自己叔公的,面不改色地说着竹鸡野猪都在自己面前不小心撞死了的鬼话。他平日里说话不算多,可是言辞颇为风趣,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很有意思。 顾长宁贼兮兮地哦了一声:“长羽,你叫她长羽,连我这个亲表哥都不这样叫她。” 林缜面色一红,又轻咳了一声:“一个名字而已。” 长羽可是李清凰的小名,也就是小时候还有人叫,就连她自己的母亲都改口叫她的封号安定了。 李清凰道:“你从来都是直呼我的全名的,当然不会叫我小名了,呵呵。” 顾长宁直接把手上的筷子扔下了。 他跟李清凰合不来还是有原因的,他们也就开头还能心平气和地聊上两句,后来就开始不给一点情面地互怼,一句话就能直接把天给聊死。 顾长宁开始卷衣袖,边卷边道:“你够了啊,不要以为你是女人我就不敢打你,我真要动手的时候根本不看你是谁!” 李清凰抱着手臂,冷冷一笑:“呵,文官。” 一击必杀。 两个同样很脆弱的文官:“……” 正因为当场把话说开了,顾长宁也不再记恨林缜对他的隐瞒,反而开始对他从心底升腾起一股深深的同情。 他觉得他当年说得最正确的一句话就是,女人都是水做的,能用眼泪把你给淹没,只有李清凰是泥沙做的,她能把泥沙都压实了,当场砸得你断手断脚。 希望林缜以后会有一个好下场。 他把两人送出了知府大门,还想让车夫把他们送回林家,结果林缜拒绝了,他拒绝的理由却是,今夜星瀚广阔,漫步回去,也别有一番意境。 顾长宁只觉得被一种深深的恶意环绕了。 以为他就听不出来,这是林缜对于还是孤家寡人的他的嘲讽吗? 他们一出了知府那扇红漆大门,立刻就有一个黑影冲了过来,直接扑到林缜脚下。林缜愣了一下,没吭声。反而是李清凰眼力好,一眼就认出这是她这具身体的同父异母的好妹妹林碧玉。虽然现在还不到宵禁,可是她还蹲守在这里,城门早就落下了,她是回不了城外的林府了。 林碧玉一把抱住了林缜的双腿,嘤嘤哭泣道:“姐夫,姐夫,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娘好不好?” 这位林家二小姐有家不回,却偏要守在他的知府大门后,不知道在想什么,这又是要来哪一出? 顾长宁道:“陈氏过失杀人,证据确凿,就算林大人还是朝中丞相,也没法改变什么。林小姐,你还是接受现实吧。” 林碧玉哭得整个人都抽搐了,颤抖着声音道:“可是……可是不是说过失杀人吗?既然不是故意的,那也能算是无罪吧?我娘她素来又温柔又善良,她怎么可能会杀人,一定是那个不要脸的外室——对,就是那个外室陷害我娘,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顾长宁最烦林碧玉这样胡搅蛮缠的人,但是又不能自己亲自上阵跟她对骂,只能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并不能说是水氏…… 李清凰望着远处一片黑暗的街道,陈氏自然不是那种会因为一时愤怒冲动行事的人,她有很大可能也是受到蛊的影响,白诏的那些蛊千奇百怪,有些能让人变成哑巴,有些能把人心底最黑暗最卑劣的想法暴露出来,还有些是能控制人的神志的。 忽然,她敏锐地盯着一个漆黑的角落:“什么人在那里?” 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从黑暗处慢慢走了出来,待走到近处,李清凰便认出了她是陈夷光。她还穿着那一身染了血迹的衣裳,虽然被簪子插进皮肉里不算什么重伤,可还是应当好好处理一下伤口,免得发炎灌脓,她看着陈夷光那骨瘦嶙峋的模样,又放柔了语气:“……你的伤口都包扎过了吗?” 陈夷光抬起头望着她,又缓缓摇了摇头。 李清凰一下子就心软了,如果她当年没有劝她尽力活下去,她是否就不会尝到如此多的痛苦和黑暗? 生死虽是头等大事,可是生不如死,才是最深最灰暗的苦痛。 “为什么不去包扎伤口?” 陈夷光的眼睛闪了闪,轻声道:“我在等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089情蛊(6更) 反正她今晚是不可能出城回林府了,要让她一个人住客栈,她还是不太放心:“你今晚就跟我回去吧。” 陈夷光重重点头,看上去很是高兴。 林碧玉哭得都抽搐了,也没换来林缜一句类似于关心的话,心里恨极,可是却又没有任何办法,只好用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林缜:“姐夫,我能不能也去你家住一晚?现在城门已经关了,我也回不去了。” 林缜冷淡地回答:“不太方便,等下我们送你去客栈住一晚吧。” “客栈?我不要,我不要!”林碧玉简直要被气晕过去,“凭什么我要去住客栈,她就不用?”她用手指着陈夷光,跳脚道:“是,我知道姐姐讨厌我,不想收留我,可是你若是把留在客栈,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能付得起责任吗?” 平远城本来就不是那种商旅云集的繁华城池,住一晚客栈也不代表就一定会出事。更何况,只要林碧玉自己不出去作,根本就不会有事。 李清凰被她那魔音灌耳一般的叫声吵得头疼,陈夷光见她皱眉,又附在她耳边悄悄说:“还是收留她一晚吧,万一她在外面说出什么不好的话,那就麻烦了。”少女放低了声音,耳语道:“还不如,把她这样的人放在身边盯着。” 李清凰的确看林碧玉心烦,便道:“闭嘴,我就收留你这一晚。” 于是,他们出门时是两个人,回去却变成了四个人。 林缜一路上都板着脸,头顶的星辰闪烁着微光,深沉的夜色也如同黑丝绒一般美丽,可是这样的美景,身边却跟着两个不相干的人。那个陈夷光就像是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李清凰的身后,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抓着她宽大的衣袖,时不时会侧过头望着她,眼睛满是依赖。 林碧玉拖拖拉拉地跟在最后面,见到陈夷光这副模样,忍不住哼了一声,在心里骂道,装可怜是吧,你以为就只有你才会装可怜吗?再说就算是扮可怜也找错人了吧?她紧紧捏着袖子里那只盒子,她知道这就是她唯一的指望了,陈氏的事情一旦宣扬开来,她恐怕就再也没有好日子过,失去了母亲的庇佑,甚至还被母亲所拖累,她只能重新再找一个新的靠山。 想到这里,她咬了咬牙,又重新赶了上去,学着陈夷光的样子捉住了林缜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唤道:“姐夫……”待她抬起头的时候,之前那咬牙切齿不甘心的表情都不见了,她微微红着眼眶,用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林缜。她知道自己每回露出这样的表情,平远城那些仕子都会对她心存怜惜,就连母亲也夸奖过她许多回。 结果林缜完全不为所动,反而把袖子从她手里抽了出来,看她的眼神也跟看着一堵墙一团空气时没什么两样:“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必吞吞吐吐。” 林碧玉:“……”难道这个男人是个瞎子吗? 她微微低下头,语气低落:“姐夫,我知道从前的事都是我不好,我以后会改的。”林缜没有任何回应。林碧玉被他气得够呛,她什么时候这样低声下气地跟人说过话了,他凭什么摆出这副清高的模样来?!她咬咬牙,又低声道:“我娘已经……我爹以后很可能也不会再管我了,我彻底无家可归了。我、我知道从前我是被爹娘宠坏了,不懂事,但是我都会改的——我、我……如果爹爹把我赶出家门,我就得流落街头,受人欺辱……” 林缜哦了一声,语气清淡:“你爹不会把你赶出家门的。” 林碧玉惊喜道:“真的吗?你……你怎么知道?” 李清凰看了她一眼,凉飕飕道:“因为你爹死要面子,把你清扫出门,还要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他怎么可能会愿意?” 林碧玉差点就要对骂回去,可最后还是忍住了,一双眸子饱含水光,小声道:“我知道姐姐你心里到底还记着过去的那些事,爹爹的确是对我要偏心一些,那也是因为我年纪小,他才会多关心我一点的……”言外之意就是,父母稍微偏心一点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也是很正常的,可是你却一直记恨,现在还把这笔账算到了我头上,你的气量和心眼也太小了! 林容娘或许还会有那么一点点在意父亲对他的态度。可是对李清凰来说,林思淼就是一个陌生人,她现在改口喊他爹就已经够别扭了,谁还会在意一个陌生人对她是不是偏心?李清凰呵了一声:“随便你怎么想吧。” 他们回到林家,陈夷光和林碧玉是客人,就被分到了南边的客院。跟林缜所住的院子相隔甚远,这根本不方便林碧玉半夜偷偷摸过去跟林缜单独相处,她暗自下定决心,既然她都好不容易住进林家来了,自然要再多住上几日,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了才行。 她坐在床边,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个装着子母蛊的小盒子,她不放心把这个盒子放在袖袋里,便往周遭望了几眼,又偷偷地藏进了她的枕头底下。 陈夷光站在窗边,明明是背对着她,却忽然转过身来,那双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水氏的那个子母蛊在你的手上。”她没有用任何疑问的语气,而是笃定的陈述。 现在的陈夷光不再是那个小心翼翼地抓着李清凰衣袖亦步亦趋的小尾巴,而是变得面无表情无悲无喜,陡然间和林碧玉那夜见到过的、还说要跟她联手整垮水晚柔的陈夷光一模一样。林碧玉心里咯噔一下,嘴里却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明明上回你说你要跟我联手对付水氏,结果呢?你背信弃义!” 陈夷光望着她,缓缓地勾起一缕笑意:“我背信弃义?我只答应整垮水氏,可没答应还要救你的母亲啊。”现在已经到了熄灯时分,整个林家也宁静下来,而这万籁俱静中,她慢慢地朝着林碧玉走去。林碧玉不想示弱,可是一想到她今日在公堂上的表现,又忍不住心里发毛,想下意识地往里床挪了挪。她们今晚还要待在同一件厢房里,一想到这个,她就开始有点害怕了,她不由开始胡思乱想,陈夷光也是会蛊术的,她会不会利用自己做什么? 陈夷光伸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的手也跟她的人一样瘦,骨节突兀,青筋明显。林碧玉口中说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警告你,这里是林家,你要是——” 陈夷光低下头,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你打算对谁下子母蛊?” 090情蛊(7更) 林碧玉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猛然用力,一把将她推开了去,陈夷光身体瘦弱,一下子被她推得后退了好几步,差点跌倒在地。但是她没有一点怒气,反而笑了一笑:“干嘛这样害怕,我只不过是问问罢了。如果我想要揭穿你,早就说破了。” 林碧玉哼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陈夷光自顾自道:“看你看林大人的眼神,估计就是他了吧?如果你是想对他下蛊,那我不会阻止你的。” 陈夷光是个怪胎。早在很久之前,她就知道了。那个阴沉的、畏畏缩缩地跟一条潜藏在潮湿阴暗角落里的虫子一样不起眼的陈夷光,她从来都是鄙夷至极。她甚至还不如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至少林容娘还敢跟她对着干,给她带来一些乐趣和消遣,可是陈夷光呢,不管是骂她还是辱她,她只会畏畏缩缩地低着头,连个声都不敢出。 林碧玉嘲讽道:“我还以为你很喜欢我那姐姐呢,刚才一直跟在她的屁股后面转,弄了半天也是不安好心。” 陈夷光道:“她才不是你的姐姐。” 正说话间,只听外面有人推开了客院的木门。这个时候,林家的下人都已经睡下了,会直接推门进来的大概只有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了。林碧玉哼了一声,一把扯起被子直接捂在自己头上,装作已经睡下了。 只见那团灯笼散发出来的温柔光晕越来越近,李清凰走到她们的客房门外,将灯笼放在避风处,轻轻地敲了敲门。陈夷光立刻打开了门,笑道:“姐姐。” 她已经脱下了外衣,只穿着中衣,只是那中衣也是沾染着血迹的。李清凰压低声音道:“我猜你也没去处理一下伤口,就给你送药来了。” 陈夷光回头看了看林碧玉拱在被子里那一团凸起,反手带上门:“这不算什么,我没觉得疼。” 李清凰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寻常小姑娘受了委屈哭闹不休都是很正常的,被簪子扎了这么多下,怎么可能会一点都不觉得疼。她打了一盆清水过来,卷起她的衣袖,慢慢把她已经结了血痂的伤口再重新洗干净:“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让她寄住在林思淼那里,肯定是不可能的,总归还是会被水氏牵连。可是,难道要把她再送回陈家? 李清凰问:“你想回你外婆外公家还是回你爷爷奶奶那里?” 陈夷光垂着眼,看着她给自己的伤口抹上药膏,又用干净的白棉布包扎好,她低声道:“……两边我都不想再回去了。”她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看了她一眼,就好像一只孤苦无依的小兽:“我可以……不去吗?” 李清凰很快就把她的伤口都包扎好,又把她褪下肩头的中衣拉了回去,现在已入了夏,就算在夜间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也不会觉得凉。她疑惑道:“为何?” 陈夷光孩子气地撇了一下嘴角:“我爹下头还有一个小叔叔,现在整个家都是小叔叔做主,水氏在陈家待着没味才会去姑母那边作客。我娘亲家里也是一样的,我若要回去,总是要被他们数落些难听的话语,还不如不回。”她仰起头,安静地望着李清凰:“我可以不回去吗?” 李清凰摸了摸她的头:“不回就不回吧。” 她靠卖书法和画作的银子赚得不少,要给她再找一条出路,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陈夷光立刻笑逐颜开,若是林碧玉看到她现在这副满心欢喜的模样,一定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那我……能不能留在你身边,给你当丫鬟?我很会干活的,而且不会偷懒,就算是那些重活我也能做的!” 李清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别说傻话,我怎么会让你当丫鬟?” 陈夷光摸了摸额头,小心翼翼地问:“可是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 她想她不会忘记四年多前的那一天。 她才十二岁,好不容易逃离了陈家,想逃去母亲家里。她为这次的逃跑行动计划了很久,从一年多前母亲过世的时候开始,就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抠着存钱,离家出逃前一个月,她每日都刻意减少饭量,让自己对饥饿习以为常。就算她再是聪明,再是准备充分,也抵不过她只有十二岁的事实,一个如此年幼的女孩独自上路,那更加说明她无依无靠,就算失踪了也不会有家人来寻,很容易被人牙子盯上。 可当她第二次和人牙子周旋,从他们手里逃出来,千辛万苦来到母亲家里,却被嫌弃了,她的亲人觉得她是个撒谎者,她说的那些什么母亲被人害死、父亲的小妾是个蛊女这些话都被人认为只是无稽之谈,这一切都是她为了博取长辈关注才臆想编排出来的谎言。 每个人都嘲笑她,没有人相信她,就跟父亲那边的亲人一个态度。 舅舅给陈家写了信,又要亲自送她回家。她跪在外婆外公的院子外面,祈求他们能够收留自己,可是她从晌午跪到天黑,也没有人理睬她。 眼见离得陈家越来越近,她开始绝望地想,就算她再回去那个家,迟早有一天她还是会死的,与其被动等死,倒不如就直接死在半路上,渭水滔滔,水面看似平缓,实际暗藏激流。她慢慢脱下了鞋袜,慢慢踏着水朝河心走去,她个子不高,走得很慢,可是水面还是很快没过到了她的下巴…… 她甚至开心地想,只要再往前走上几步,她就能解脱了。 等她死后,不管谁再喊她骗子、撒谎者,她都可以不用在意了,只要她死了,或许她就不用再看着父亲那副浑浑噩噩宛如傀儡的模样,也不用担心她会不会有一天步上母亲的后尘。 她甚至觉得,死这一件事其实也并不可怕,反而是一件能够让她开心的事了。 当河水淹没她的头顶的时候,她没有挣扎,她闭上眼,甚至看到了自己温柔美丽的母亲的面容。 直到她被人从水里抱了起来—— 她侧过脸,碰到了一片冰冷的铠甲。她睁开眼睛,正午的阳光炸开在她的眼前,又被水渍折射出点点五彩的光芒。抱着她的人低垂下头,有些担忧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你为什么要寻死?”她的大半张脸都被一张精铁打造的面具覆盖住了,只露出漂亮的下巴和红唇。 陈夷光呆呆地望着她,脑海中唯一的想法不是恼怒此人为何偏要多管闲事,而是——这个人当真好漂亮,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活着或许很辛苦,可总是还有希望。”她笑道,“至少比死了一无所有要好。” 陈夷光嗫嚅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听背后传来一声马嘶,一个身体颀长,皮肤是光洁的浅褐色的英俊男人跳下马来,埋怨道:“喂,你能不能别不说一声就不见了,害得我找了半天。”他嘴里说着埋怨的话,可是看着她的眼神却是带着闪烁的笑意。 她没有理那男人,而是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又摸了摸她的头:“看我都忘记了,你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怕是很冷了吧?” 她站起身,身上的铁甲叮当作响,又威胁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先转过身去。” 那男人嘴上说道:“这小姑娘怕是还不到十岁,身子都没长好,就算看到了也没什么啊。”可是眼神却规规矩矩地没有扫向陈夷光。陈夷光怒,他是没有看她,可是这位大姐姐的衣裳也同样湿了,他却看了她好几眼,更是露骨地在她的胸前和腰间来回看了好几回! 091长相思(1更) 她很快被裹上了一件外衣,只是袖子偏长,行走之间会踩到裙摆。那戴着面具的女子帮她把袖子卷了好几层,还有点不好意思:“……我就只有这一条裙子,你凑合着披一下。你的家人在哪里?” 只有……一条裙子吗?陈夷光下意识地抬起袖子看了看,这裙子是用很好的缎子剪裁的,可是都洗得有些褪色了,看上去似乎有好些年了。这样陈旧的裙子,她就只有一条吗? 那个很英俊的男人也弯下腰,手臂有意无意地去勾那女子的肩膀,可是每次刚碰到一个指尖就被无情地抖落了下来:“不是,小姑娘,你可不要觉得她可怜到竟然就只有这一条裙子,她是个怪人,不穿裙子的。” 陈夷光没有理睬他,而是抬起头仰望着那个女子,一字一顿地回答:“我家人不要我了。”她突然有了一种很荒谬的想法,可这个时候她就像落水的人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这个漂亮的姐姐刚才从渭水河里救了自己,她甚至能稳稳地把她抱起来,她虽然风尘仆仆,可并不像那些人贩子的身上有一股腥臭味,她的身上是一种清爽好闻的皂角味道,她是个好人——她是不是可以跟着她? 她这样想着,便也直接问了出来:“我家人不要我了。我能不能跟着你,给你做小丫头也可以,我会好好干活的,就算是重活累活也没关系。” 那女子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她额上弹了一下:“胡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要你给我当丫鬟?”她自然看到这浑身湿淋淋的小女孩手上的皮肤柔嫩,绝对不可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再加上她身上的衣服也不是粗劣的粗棉布。 “不行吗?”陈夷光失望至极,“我真的会干活的。” 那个很英俊的男人又笑道:“不是姐姐不带着你走,而是我们也不知道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或许我们很快就会战死。” 陈夷光震惊地看着他们:“战死?” 那女子笑了起来,笑得意兴飞扬:“没有这回事,我还要一直驻守边疆,没这么容易死。” 这个时候,她的舅舅找来了,本来还想狠狠地臭骂她一顿,叫她不要再乱跑,却看见两个身着戎装的军爷站在陈夷光身边,顿时哑了声,脸上堆起笑容道:“军爷,这孩子是我的侄女,她就是调皮,又偷偷跑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她惹两位军爷生气了?小人一定会好好教训她的!” 那女子俯身抱了她一下,低笑道:“别怕,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回家去吧。” 陈夷光抬起手臂,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又害怕身上的水汽再过到她身上,又很快松开了手。她小声喊了声:“舅舅。” 那女子把陈夷光领到她的舅舅面前:“我就是跟她聊了几句话,她身上不小心被河水打湿了,还是早点换身衣服。” 舅舅忙把她接了过来,黑着脸想骂她,可是看见对方两人就像两座煞神,最后还是把这股怒气给咽了回去:“省得省得,小人这就把她带回去。” 陈夷光牵着舅舅的手,走到一半,又回过头去,只见她还在站在渭水河边,微笑着目送他们离开。 她要活下去! 陈夷光那颗年幼却又千疮百孔的心灵忽然升腾起这样一个执念。 她想活下去,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会比活着更重要,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她就能为自己的母亲报仇,只要她还活着,她就还能再见到她。 就算到了今时今日,大仇得报,过去那些深深镌刻在骨子的仇恨已经淡去,她还是牢牢地记住了她的模样。 李清凰听陈夷光问她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不由挑起眉,反问道:“那你怎么还能认出我来?” 陈夷光低着头,轻声道:“味道,还有感觉。” 她后来知道,那个从渭水河暗流中把她救上岸的女子就是安定公主李清凰,她是唯一一位女将军。在她狭窄的认知里,这个世上除了她,再也不会有一个女子还有堪比男儿的身手,和那一副热血心肠。她是她见过最好看,也最好的人。 “味道?”李清凰抬起袖子闻了闻,“……有什么特别的味道?” 不过她倒也不是很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陈夷光跟着水晚柔这么多年,肯定也学会了一些蛊女的技艺,或者他们总有特别的辨别味道的方式。再者,现在认出她的人除了林缜还有顾长宁,也不再差她这一个。 陈夷光笑得眉眼弯弯:“很好闻的味道哦。” 李清凰本来还想问她是不是对陈氏下了蛊,可是转念一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追问下去的,她只是轻轻地扶起她:“早点睡吧,现在都很晚了。” 这一晚就如同过去了的数个夜晚,安安稳稳地过去了。李清凰清晨时分去给林老夫人请安,又陪着林老夫人用了早饭,说了一些时候话,再去给顾氏请安。 谁知道才刚踏进顾氏所居的院子,便听到从房里传来的几位嫂子的欢声笑语。 予书掩唇笑道:“今日倒是特别,怎么几位少夫人都在。” 林家的规矩不重,并不需要每日都给婆婆问安,这样大家齐聚一堂的情况的确少见。 李清凰径自穿过花径,朝顾氏的主屋走去,迎面正碰上了刚从主屋出来的三嫂小顾氏,那小顾氏挥着帕子,歪着嘴角朝她笑了一下,脸上神色颇为意味深长。李清凰就像没看到一样,唤了一声三嫂,便要从她身边擦过——就算她是真的看见了,也要装作看不懂,小顾氏那种表情,摆明了屋子里有些古怪。 小顾氏见她根本不咬她这根钩子,便也忍不住了,停下脚步道:“原本我还觉得,我家那死鬼没出息,来来去去这么多年,就还是个捕快,哪里像四弟一样,把官做得这样大了,可是我现在想了一下,也觉得还是就当个小捕快的好,免得总是招人惦记。” 小顾氏所说的话,实在是已经很直接了。予书不敢乱说话,便拉了拉李清凰的袖子:“少夫人……” 李清凰笑了一下:“确实挺多人惦记。”说完这句话,便格外淡然地从小顾氏身边走过,踏进了敞着门的主屋。 ------题外话------ 昨天有美人问到陈夷光属于坏还是好。我思考一下,觉得应该是灰色地带。她对于李清凰的感情也不是那种被王霸之气给掰弯了的,而是属于小孩子有了朋友想要占有她的感觉,相思小时候有过。等到现在是个成熟的人了,当然不会这么情绪极端了。 恶搞的说法就是:陈夷光对着林缜喊话:你这个不要脸的男小三,是我先认识姐姐的。林缜:…… 092长相思(2更) 屋里,顾氏和那些嫂子们都围在一块儿笑得前仰后伏,她一进屋,正巧顾氏侧过身来,露出了站在最中心的林碧玉。 林碧玉穿着昨日那件衣裳,眉飞色舞地说着从前跟爹爹一道出去访友取景时碰到的奇闻异事,她本来就生了一张娃娃脸,眯起眼笑就特别甜,再加上她刻意逢迎,自然能讨得大家的喜欢。 她颇有些得意地望了李清凰一眼,嘴里道:“姐姐你总算来了,你不知道婶婶和嫂子们都对我可好了。” 她的意思也很明显,就连林缜的母亲、林缜嫂子们都喜欢她,可是她呢?还不是遭人嫌弃得很? 其实这句话就算当真当着林容娘本人的面说,也不会有什么效果。从始至终,林容娘的心里就根本没有林缜这个人,如果林碧玉想要用这种方式刺激她,她恐怕根本也不会在意。而现在换成李清凰,她也自是不在意的。不管林碧玉怎么蹦跶,再怎么收拢人心,她就只能是林缜的小姨子,正是需要避嫌,除此之外,再不会有别的可能。 李清凰笑了一笑:“虽然娘和嫂子对你好,但你还是该早些回家,你昨夜彻夜未归,就不怕父亲担心吗?”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就如一截铁环紧紧套在了她的手臂上:“现在母亲出了事,父亲又忧思过重,正需要你在身边陪着他、安慰他,你却整日在外边玩耍,这还像话吗?” 虽然她自己就是个离经叛道还不像话的人,可是教训起别人来,却又是头头是道,立于道德制高点。 林碧玉气得咬牙切齿,又不能在这么人面前跟她争执,只好忍气吞声。她这辈子何尝受过这种气,不管是谁,只有哄着她求着她的,哪会有人给她脸色看,可是现在,这从前她就最看不上的同父异母的姐姐竟然来教训她,分明就是因为她的亲生母亲陈氏落难了,她才会来落井下石的。一想到陈氏,她又不得不生出些许怨怼之心,为什么母亲偏偏要惹上那种血案?不就是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直接把人发卖到下贱的地方去便是了,为何偏要动手,最后造成了对方一尸两命? 在她心里,母亲陈氏无所不能,她外表端庄可亲,内心又冷静自持,总是教自己不要意气用事,学会忍耐,要把目光放得长远。可是现在,陈氏原本完美无缺的形象彻底坍塌了,她甚至都没有去怀疑母亲为何会突然意气用事失手推倒那个外室,反而心生怨气:这回若不是母亲连累了她,她何至于落到如今向林容娘摇尾乞怜的地步? 不过,她也得意不了太久了。 林碧玉紧紧握住袖子里的子母蛊,就像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母亲从水晚柔那里讨来的,她亲眼所见受到子母蛊影响的父亲变成什么模样,就算这子母蛊会有些不好的副作用,她也根本不放在心上,她只要抓住林缜的人就够了,不管他最后还能不能保有自己的意识,对她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 她盯着李清凰握住她的手臂的手指,轻声道:“姐姐,待我回去之前,我也该向姐夫道谢一番——这是礼数,姐姐该不会都不把这些礼数放在心上吧?” 李清凰望了她一眼,有点搞不清她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当面跟林缜道谢?然后呢?难道就能赖在这里不走了吗? 顾氏笑道:“本来就是一家人,这也算不得什么事,还要道什么谢?” 林碧玉乖巧道:“要的要的,就算是亲戚,该有的礼数也是要有的。待我回到家里,和父亲说了,再来拜访婶婶。” 顾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对身侧服侍的丫鬟道:“那便把阿缜喊来。” 林碧玉转过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对着李清凰挑衅地笑了起来:“姐姐,婶婶温柔明理,嫂子们风趣大方,你真是好福气。” 李清凰也笑,语声更加温柔:“我福气好,你也不差,父亲如此疼你,等你回去了,他会对你很好的。”现在林思淼大概会恨不得掐死这陈氏所出、肖似其母的女儿吧? 林碧玉猛然打了一个寒颤,明明她并没有放什么威胁的狠话,可她还是觉得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了脚,她生硬地挺直背脊:“那、那还用说,爹爹当然最疼我了……” 说话间,林缜已经到了。 他本来打算出门,结果刚出了书房就被管家请了过来,现在看见一屋子女眷,就觉得头痛。他上头三位兄长都年长他颇多,早早娶妻生子,那时家中微寒,大家都住在一个院子里面,抬头不见低头见,家里女眷太多,尤其是七嘴八舌说起话来,实在是有些扰人。 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靛蓝色的袍子,只有袖口和交领处绣了些枝枝蔓蔓的纹路,看上去倒是格外清雅。顾氏走上前,轻柔地帮他整理了一遍本来就整齐得一丝不苟的衣领,方才笑道:“年纪轻轻的,这样也穿得太沉闷素净了。”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小儿子那张斯文俊秀的面孔:“娘的眼光不比你们年轻人,你倒是可以找容娘帮你参详参详,选些亮些的布料裁衣裳。” 林缜瞟了一眼站在一旁连一声大气都不出的李清凰,这种时候,她就安静得很彻底了。他低声笑道:“娘,你这回叫我过来,总不是就想对我说关于衣物的事情吧?” 顾氏哎了一声,又笑道:“瞧我这记性,是碧玉的事,她说等下就要回去了,想要当面同你告辞。” 林缜哪里能不知道林碧玉又在出幺蛾子,便道:“本来我是该送一送的,可是知府衙门那边还有些事要办,希望林小姐不要介意。” 他称林碧玉为“林小姐”,显然是用这生疏称谓将她隔离在外围。 可是林碧玉哪里还管这称呼是不是生疏,管他这态度是不是冷若冰霜,她只想着怎么骗林缜喝一杯她亲手斟的茶。她垂下双眼,低声软语:“我昨晚一夜都没睡好,想了想,的确是我的想法太过异想天开,为难姐夫了,姐夫不计前嫌,还收留我过夜,我怎么都该当面道谢才对……” 她是说她昨日哀求林缜将陈氏从牢狱之灾里救出的事态过异想天开。 可是林缜根本就没把她的话往心里去,闻言便道:“既然都是亲戚,林小姐这声谢就是多余的了。” 顾氏道:“既然大家都是亲戚,阿缜你也别板着一张脸,碧玉这孩子是个恩怨分明的,若是不当面道谢,她怕是心中不安。” 李清凰挑起了眉毛,也不知道是不是顾氏耳根子太软,才一个早上,竟就开始偏帮林碧玉说话了,还说什么恩怨分明,那还是她认得的那个林碧玉吗?她抱着双臂,似笑非笑地又看了林碧玉一眼,虽然还搞不懂她到底想要玩什么名堂,但是她空闲得很,就这样看下去倒也无妨。 林碧玉忙不迭道:“是啊是啊,姐夫,不管怎么说,道谢还是要说的,我煮茶的手艺连爹爹也说不错,姐夫你喝下我这杯茶,就算是接受我的道谢,好吗?还有姐姐……” 她转过头,用一种莫名的眼神望着李清凰:“姐姐,你喝了我这杯茶,能不能原谅我之前的过失呢?不管我们从前有什么样的误会,我们终究还是亲姐妹,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姐姐,你说是不是?” 093长相思(3更) 李清凰皱了皱眉,本来想说“谁跟你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话头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便道:“行吧,你煮了茶,我自然会喝。” 难道她还能当着她的面给她下毒吗?她是什么眼力,只要林碧玉有一点异动,她就能把她当场抓个正着。 林碧玉二话不说,欢欣鼓舞地卷起袖子,开始碾碎茶饼,将茶勺里的茶叶烫热,温养茶具。的确如她所说,她煮茶的手艺还是有些功底的,毕竟要让林思淼那样的附庸风雅的文人夸奖,她定然下过不少功夫,拜过正经的茶道师父。只见林碧玉一双素白的手上下翩飞,将茶叶细细碾成碎末,又将那些碧色的粉末扬入水中,激起阵阵水华。林碧玉道:“这是碧玉牡丹。”她把茶碗捧到顾氏面前,果然茶碗中的茶汤显出一朵牡丹花的形状来。 顾氏那几个儿媳妇,哪里会有这样煮茶的手段,她看着茶汤上的牡丹渐渐消失,方才仔细地端起茶碗,凑近嘴边喝了一口,由衷笑道:“亲家当真教女有方。”说完,还瞪了站在身边装木桩子的林兮之一眼。她是人到中年才求神拜佛求来了这一个小女儿,自然是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里疼爱,可疼得她什么本事都没有,脾气却不小,也不知道将来会嫁一个什么样的郎君。 她很快又沏了第二碗茶,这碗端给了林缜。林缜没接,反而朝李清凰看了一眼:“既然你想求得你姐姐的原谅,这杯茶就该给你姐姐才对。” 林碧玉咬了咬牙,笑道:“好。”又端着茶碗,转身迎向了李清凰,低眉顺眼的:“姐姐请用茶。” 李清凰把茶碗接在手里,沉吟道:“我以为,你并不在意我原谅,或是不原谅你。”就算林碧玉现在突然想向她讨饶,她也不可能会放过她,陈氏母女对林容娘所作出的事情,绝对不是一碗茶汤就可以抹去的。 林碧玉又道:“不管姐姐怎么想,这碗茶就是妹妹想为姐姐煮的。” 她定定地望着她,望了好一会儿,只看得林碧玉感到背上的压力有千钧重,方才笑了一笑:“好啊。” 倒是跟着林碧玉来向顾氏道谢的陈夷光悄悄地挨近她身边,压低声音道:“她没有往茶水里动手脚。” 当然是没有动什么手脚,不然她哪里会容她还站在这个地方? 陈夷光微微侧过脸,用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她:“不过还是不要喝了,万一喝坏肚子怎么办?” 李清凰沾了沾茶水,只喝了一两口就把茶碗放下了。 林碧玉端来了第三碗茶,再次走向了林缜,这回林缜再没推脱,而是亲手接过了茶碗。林碧玉咬着嘴唇,屏息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漠然看了一眼茶汤上显现出来的竹子状的水华,不置一词,便把茶碗凑近唇边。林碧玉紧张地注视着那冷淡的、线条优美的双唇离着茶汤越来越近,双手握拳,也越来越紧张。忽然,跟随在林缜身边的小厮突然撞了上来,直接把他手上的茶碗碰歪了,那茶汤撒了一地,还有一些直接落在了他的衣袍上。 顾氏忙抽出帕子来,擦拭落在林缜衣裳上的茶水,气道:“端墨!你怎么回事?做什么毛毛躁躁的?” 端墨摸了摸后脑勺,心道,他其实也不想毛毛躁躁,只是少爷朝他打了眼色,让他撞翻这茶碗,嘴上却道:“夫人别生气,实在是……实在是事情比较急迫,这不,顾大人又让人来催了。”他从前在长安时就一直跟着林缜,办事手脚利落,人又机灵,立刻就想到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理由,至于顾大人到底有没有派人来催,这种事谁都不会去验证。 林碧玉磨了磨牙,几乎要把后槽牙咬碎了,她愤愤地站起身,又分了一碗茶汤出来,就连水华也没有心思去扬,径自端到林缜面前:“姐夫……”她的眼睛有些发红,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急出来的。 这一回,林缜干脆地接过她递过来的茶水,直接饮了一口,放在一旁:“等下让你姐姐送你回家。” 林碧玉的脸都快扭曲了。 她甚至都没什么心思跟顾氏和林家几位嫂子再说些闲话,气鼓鼓地朝外走去。 李清凰跟在她身后,陈夷光则紧紧跟在她身边,时不时偷偷地瞄她一眼。突然,林碧玉停下脚步,转头就朝她疾走两步,两人几乎面贴面地站着。林碧玉昂起头,冷笑道:“你算什么东西?就算运气好,攀上了林缜,那也要保得住手边的富贵,你以为你做得到吗?” 李清凰眨了一下眼睛,笑了:“你在放话威胁我?” 林碧玉趾高气扬道:“威胁你?不,不不,我根本不需要威胁你——像你这种人,我何必费心来威胁?” 她一改方才愤恨的模样,脸上是根本压抑不住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充满了扭曲的恶意:“从前,你就是我脚下的蝼蚁,现在,你还是我脚边的蝼蚁,唯一的区别就是,从前我或许懒得去踩死你,可是从现在开始,你死——定——了!” 李清凰根本不在意她把这些威胁的话放得有多狠,对她来说,用言语来打击对手是无能的表现,放狠话有什么用,有这罗里吧嗦放狠话的时间,还不如直接动手来得更快。只是看到林碧玉面上那扭曲又快意的笑容时,她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总觉得空空落落,似乎自己遗忘了什么应当注意的细节。 但她很快就把那一丝细微的不安压了下去,她又上前一步,伸臂勾住她的颈,在衣袖的掩盖下,她紧紧地抓住了林碧玉那细嫩的颈子,她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想要你死,本来是可以自己亲自动手的,可是,我偏偏爱你看作死。”她手指收拢,才刚刚发力,林碧玉就被憋得脸色通红,挣扎了几下,却仿佛蜉蝣撼动大树。李清凰一直等她的脸色由赤转紫方才松开了手,又抽出一张帕子细细地擦过手指,轻声道:“别让我发现你在背后搞鬼,否则我一定会让你死得更难看。我说到做到。” 林碧玉双腿虚软,蹬蹬蹬后退了好几步,猛地坐倒在地。她捂着自己的颈,惊恐万分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影,这一瞬间,她的脑海中突然涌起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她不是人,她根本不可能是曾经那个被她戏耍刁难又毫无还手之力的林容娘,林容娘也不可能有这个大的力气,不可能就光凭一双手就能扼住她的脖子。 李清凰走到她面前,就像是拎一只小鸡一样将她拎了起来。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的轻柔细语,可是落在此时此刻的林碧玉耳中,就像是恶鬼发出的声音:“回去吧,家里还有人在等着你。” 094长相思(4更) 林碧玉是必须得送回林府,送回林思淼身边,可是陈夷光又该怎么处置。李清凰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不问也不说。陈氏为何会一反常态失手杀死那个外室,旁人不明就里,可她却是猜到这里面一定是陈夷光做的手脚,她外表瘦弱纤细,好似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实际上却能在心狠手辣的水晚柔身边隐藏这么多年,可见她心智之坚定狠辣,世间罕见,就算没有人管她,她必定还是能过得不错。 李清凰把两人送上马车,林碧玉直接缩进了马车最里面,根本不敢跟她对视。可是陈夷光却怯生生地抓着她的袖子,巴望着她:“你真的……不能把我留下来当一个小丫鬟吗?我什么活都能干,不管多重多累的活都可以,我吃得少,不会偷懒,我——” 李清凰打断了她的话头:“你是有本事的人,只给我当丫鬟,实在太屈才了。” 陈夷光望着她,很快就读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原来她知道陈氏一反常态的始作俑者是她了,可是她并没有揭穿她——没有证据,对,绝对不可能有人能找出证据来,除非她自己承认,否则没有人能把她定罪。她细细地搜索着她面上的表情,想从里面找出一点一滴的恐惧和嫌恶。 她明白,如果有人知道她跟水晚柔一样是蛊女,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就会变了,哪怕不表露出来,内心也是嫌弃厌恶,甚至对她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深深的恐惧。 但是李清凰没有,她的表情很平静,就像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她低下头,将自己那双眼睛隐藏起来,低声问:“你,不讨厌我吗?” “个人都有个人的生存之道,没必要因为旁人的道和自己不同就大惊小怪,”李清凰道,“可是……” 她这一句“可是”又让她一颗心被缓缓提起,晃晃悠悠地摇曳在半空中。陈夷光乖巧地盯着自己的衣袖,只留给对方自己那一头乌发。 “可是,你没必要伪装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知道你并没有这么胆小,你可以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陈夷光一震,又匆匆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眼睛里水汽弥漫:“你觉得……我还有救吗?” 李清凰拉起她的一只手,把一盒外伤药膏塞到她的手里,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就算没有人来救你,你还可以自救。” 陈夷光道了声好,又用衣袖擦了擦眼角,软软糯糯道:“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 马车的车帘被放下了,遮蔽了从外面透进来的阳光。陈夷光木然转过身来,正面对林碧玉探究的眼神,她再没有露出之前那种娇怯的表情,而是直勾勾跟她对视:“你看我作甚?” 林碧玉指着她:“你装成那种涉世未深的柔弱女子到底想要干嘛?难道也是看上了林缜?” 在她被陈氏灌输了十几年的思想里,她的将来,她的一生都将要倚仗着一个男人,她可以通过掌控这个男人来掌握住她所想要的一切——功名利禄,门阀世家的贵妇圈子,美丽的衣裳和华贵的首饰——这一切,都是近在眼前唾手可得。陈夷光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和做法,在她看来,就是换一种方式想要去吸引林缜的主意罢了,毕竟对她来说,装柔弱装可怜,正是她的优势。 陈夷光嗤笑一声:“既然你这样想……那就算是吧。” 林碧玉冷笑道:“我看你黏黏糊糊地跟着我那个姐姐,还以为你当真有多喜欢她,弄了半天,也不过是另有所图。”她挥了挥手,不耐烦道:“我劝你还是不要动这个脑筋了,要是这种办法当真有用,我那姐夫身边早就不止这一个女人了。妾不过是个玩意,怎么都比不上正室,你若真是想要当妾,我也不是那么容不下人的……”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在陈夷光的瞪视下低了下去,但她很快就提高嗓音:“你这样瞪着我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不出十日,他就会上门求我,子母蛊到底怎么样,你以为我就不知道吗?我爹为了那个姓水的贱人神魂颠倒,我开始还以为这是凭着她的真本事,结果却是用了这种不入流的阴私手段,贱人就是贱人!” 陈夷光冷冰冰道:“水晚柔用的手段见不得光,难道你的……就能见人了吗?” “你不要忘记了,这件事你也有份!你以为事情败露后,你就能全身而退?!你就等着被我那个姐姐一把掐死吧!” “你放心,她不会这样做的。”掐死你,反倒脏了她的手。她是西唐最勇敢最英武的将军,而你,就只配当她脚边的一捧尘土。陈夷光怪异地笑了起来:“哪怕知道有问题,林大人恐怕也舍不得让你死了。” 子母蛊大概是这世上最难解的蛊,它能活生生地侵蚀掉一个人真实的意志,把一个人变成没有自己思想的傀儡。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日渐消瘦,变成一个只对水晚柔言听计从的玩具,哪怕在开头几年他还能保有对自己亲生母亲的柔情,渐渐的,那些情感都会被消失殆尽,曾经的柔情万种根本抵不过子母蛊的消磨,这世间的情感该是如何的廉价又低贱? 这种廉价又低贱的感情,倒不如还是不要的好! 李清凰送走了林碧玉,便去了赵铃兰住的桐柳胡同串门。昨日案子判完,赵铃兰就直接搬过去住了。她这几日都一直往新的居处添置物件,小到一个颇有意趣的粗陶茶杯,大到几台装衣裳的衣箱,很快就把屋子布置得温馨又舒适。 赵衡这回是被诬陷的,当堂就被释放。他之前虽然受了刑,满头满脸的青紫,可是到底没有伤筋动骨,已经能在院子里缓慢地走走。他看到李清凰的时候,还是相当尴尬——任谁发现最后那个帮自己沉冤得雪的人竟是自己之前千方百计陷害的人,总归会十分难堪的。 李清凰走进院子,跟正弯腰去挪一个装着土的空花盆的赵衡对视片刻,他猛地站直了身子,由于用力过猛,还拉扯到了身上刚结痂的伤处,他嘶了一声,呐呐道:“……林夫人。” 李清凰瞟了他一眼,顺手把院子的木门给合上了。 赵衡:“……”好歹他也是个男人,这样跟他共处一室,她就没半点戒心吗? 但是转念一想,想到自己那被她打折的腿脚,又觉得原来已经大好的伤处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的确是不需要有什么戒心,真正会有危险的人应该是他才对——光是想到这一点,他就觉得活像是被人迎头扇了十几个耳光,脸好痛。 李清凰道:“你姐姐不在?” “姐姐去绣庄了,很快就回。”赵衡在衣角擦了擦汗湿的手心,尴尬道,“请坐,喝茶?” 李清凰也没跟他客套,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了:“你的伤还好吧?” “……没什么,都是皮外伤。” 皮外伤,那就等于没什么事了。伤筋动骨的才算得上严重。李清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继续收保护费揽财?” 095长相思(5更) 赵衡本来不想回答她这种问题的,交浅言深本就是大忌,再说也完全摸不清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但不知怎么,在对上她的目光后,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参军。” “参军。”李清凰重复道,又从上至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遍,赵衡肩宽身长,又有力气,的确是适合参军,原本他身上还有股匪气,现在无端经受了牢狱之灾,人也变得沉稳了,“参军倒是一件好事,只是你作战的意识太差了。” “……什么意思?” 赵衡不服气,什么叫作战的意识差?他这几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世面,他的身手已练了出来,绝对不算泯与众人的,根本不算差。她又凭什么指手画脚,品头论足?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该变招的时候不变,该攻击的时候又抓不住时机,就是意识太差。”李清凰话锋一转,又道,“不过这些都是可以练的,多练练自然就成了。” “只会说大话当然容易!” 李清凰秀眉一皱,旁人说她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说她只会说大话,她从来都不放大话,说出话来就必定会去做。可她却没有半点生气,反而笑道:“我是不是大话,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呢。”她的眼神缓缓地瞄过对方的右腿,这目光就像是刀子一样,一下下戳在曾经的痛处上。赵衡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就算是青龙帮,他也没脸待下去。 只要一看到李清凰那张脸,他就会条件反射地觉得腿疼脸疼浑身都疼。 赵衡道:“……所以你是专程来羞辱我的?” “羞辱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 “毕竟你这么弱。” “……”你够了,这天到底还聊不聊了?! 总算在他们把话题完全聊死的时候,赵铃兰回来了,她抱着一大卷布匹,布匹上还叠着一个竹筐,里面装满了绣线,根本腾不出手来敲门。反而是李清凰听见她的脚步声,主动上前把门打开了。赵铃兰一看是她来了,眯着眼笑道:“你等很久了吧?我今日去了绣庄,把从前的刺绣都寄卖了,还带了一些活计回来。” 赵衡埋怨道:“姐,你做什么接这么多绣活?” 赵铃兰还是笑得很开心:“可我也很喜欢刺绣呀。” 李清凰接过她手上的东西,冷不防道:“你姐姐是想靠这一手绣活养活你这大男人呢,明知故问就可以觉得不丢脸了么?” 赵衡:“……”为什么他之前就没发觉她可以讨厌到这个份上? “……我,有点累,先回房去歇会儿。”赵衡灰溜溜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门关得死死的。他吵不赢一个女人就算了,连打都打不过,还是假装蒙头大睡装作什么都听不见看不到为好。 赵铃兰噗得一声笑出了声:“你们还真算是不打不相识啊。”她抚摸着手上的布匹,垂目笑道:“我从前总觉得,我一个人又怎么可能过得好,到头来却还不是要倚仗一个男人,我现在才知道,不管是谁都未必能靠得住,还不如靠自己。其实,这也没有这么难。” 李清凰点点头:“你弟弟刚才说,他想去参军。” 话音刚落,赵铃兰脸上的笑容变淡了。她皱着眉,忧愁地望着她:“他想参军吗……你说,我应该赞同他,还是阻止他?我们的爹爹当年本该待来年开春时贡试,我记得,那天他读到一本《将军传》,突然拍案而起,就此参军去了,最后再没有回来。” 李清凰只默默地看着她。 她不敢说感同身受。只是从军五载,看过太多的妻离子别,看过太多埋土他乡的悲壮,她亲手将手下士兵骨灰送到其家人手中,看着那些风霜满面的家人痛哭流涕,她渐渐感觉到肩膀上的重负,这重担,几乎要把她笔直的脊梁压垮——她从前只想着当将军,想着守卫西唐疆土,却从来没仔细想过,她若是将军,她的手上将握着千千万万的人命,任何一次微小的疏忽都会断送将士们的性命,她才明白她从谢老将军手上接下的重任到底意味什么,才明白当年谢老将军感叹廉颇老矣的苍凉。 她也是有亲弟弟的人,如果要她亲手将自己的亲弟弟送上战场,她还会像自己当初上战场那样义无反顾吗? “我也怕他会跟爹爹一样,就这么一去不复回。”赵铃兰含着眼泪,“可我要去阻拦吗?如果这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当个顶天立地的军中男儿,我又该怎么做?难道我还要用绳子把人拴在裙子边上,让他一辈子都被人别人笑话,笑话他要依靠姐姐的庇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就算你不让他去参军,那也是人之常情。”李清凰斟字酌句道,“如果我有弟弟,我也不会赞同他上战场。有这种想法并不可耻。” “所以我什么都不能做。”赵铃兰含泪笑道,“我只能看着他,如果他愿意打消参军的念头,我自然高兴,可若是不能,我也会高高兴兴为他准备行囊。总是要有人去保家卫国的,只要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事,就应该让他去走自己想走的路。” 李清凰道:“你应该把这些话亲口对他说。” 她拜访过赵铃兰两姐弟的新居,又慢慢往林家走。她攥着手指,缓缓吐出一口气——正是因为她身上的重担足有千斤重,她更要珍惜现在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那些跟她一道埋骨他乡的将士们还等待着她能帮他们沉冤昭雪,揭开笼罩在平海关上的黑幕,他们不能白死,更不能这样憋屈地死在自己人的屠刀下。一味的等待永远等不到真相大白于天下的一天,她要亲手揭开里面的层叠算计! 096长相思(6更) 李清凰才刚踏进林家那扇朱漆大门,予书就冲了出来,可见已经等了有一阵子了:“少夫人,你总算回来了!” 予书性子温和柔顺,从来都不是冒冒失失的人,她伸手扶住她往前冲过来的身体,皱眉道:“怎么?” “是少爷,少爷之前去了知府衙门,突然昏了过去,还是顾大人亲自把人送回来的!”予书语声急促,“老夫人已经过去了,奴婢就在门口等少夫人。” 夫君身体抱恙,而她这个当妻子却还在外面迟迟未归,总归是说不过去的。如果换成绿翠,怕是巴不得她知道得越晚越好,最好惹了林家的众怒,可是予书就不同,她直接就在门口焦急地等她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昏过去?”李清凰问道,“叫了大夫了吗?” “叫了叫了,之前已经让管家去找大夫了,出去了有一会儿了,估计很快就到。” 听予书说大夫估摸着已经在半路上,她便不再多问了。她疾步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一面又在心里盘算,林缜虽说是一介文官,却完全算不上体弱多病,昨日也好好的,怎么在全无病征的时候突然昏迷呢?李清凰想来想去,只想到清晨林碧玉那几碗茶汤,可是她当时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根本没有动手脚的机会。 待她到了正厢房中,林老夫人已经坐在床边抹眼泪,公公林苏和婆婆顾氏满面忧色,站在林老夫人身边。三位嫂子中只有三嫂小顾氏到了,另两位嫂子和林兮之还没到。总算她不是最后一个出现的。李清凰走到床边,弯腰看了看林缜的脸上,又伸指按在他颈上停顿了片刻,不管是什么缘故,至少脉搏跳动还是同往常一样有力。 三嫂小顾氏拿起一块帕子遮住唇,尖声尖气地嘲讽道:“哎呦,弟妹,你又不懂医术,还能看出什么不同来吗?还有,就连老夫人都闻声而来了,你这当妻子的却姗姗来迟,该是对自己的丈夫太放心呢,还是根本就不上心?” 李清凰简洁地回答她:“我方才去拜访铃兰的新居,这才晚回来了。” 小顾氏柳眉倒竖:“你还在跟赵家那两姐弟有来往?那赵衡前几日还是杀人犯,就算现在证实他是被污蔑的,也不代表他就有多清白,俗话说苍蝇不叮无缝蛋,若是他当真清清白白做人,又怎么会碰上这种事?容娘,不是嫂子说你,这样的人,你怎么还敢跟他们来往,万一他们下回又出什么事,害到了你也就罢了,可若是牵连到爹娘,牵连到老夫人呢?” “既然赵衡已经被证实是诬陷的,那错处就不该算在他身上,难道这年头诬陷别人的人还能比被诬陷的人更清白高贵了?” “清白高贵个屁!”小顾氏突然骂了个脏字,惹得公公林苏不甚高兴地看了她一眼,“他不就是横行乡里的小混混,死在大牢也是活该!我看那赵铃兰也是下贱,他们赵家就是这下贱的种,一个当混混,一个赖在别人家里不走。人家早就盯上了四弟,偏偏你还为人家说话,容娘,你可长点心吧!” 这回不用李清凰说话,林老夫人已经忍不住动怒:“闭嘴!你这一张嘴整日介编排这个编排那个,说不出什么好话来,还不如拿针线缝上!” 林老夫人就算已经把管家的权力交给了顾氏,可是她所说的话在林家依然分量十足,小顾氏不得不闭上了嘴,心中却又不甘,呐呐道:“原先在这个家里,就只有四弟是您的宝贝孙子,现在容娘也成了您的宝贝,我们连说句话都不成了……” 林老夫人瞪了她一眼:“你听听自己都说的是些什么话?这种话,倒还不如不说。” 小顾氏道忍不住回道:“可是孙媳妇我也没说错啊,这段日子家里发生了这许多事,便是连容娘的娘家也是如此,容娘还这样不上心,净想着往外边跑,再这样下去,家里人心都要散了!” 李清凰立刻道:“祖母,我后面便每天都在家里陪阿缜看书。” 话音刚落,林缜原本被摆在床沿的手指动了动。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他的身上,只见他的眼皮动了动,复又缓缓掀开。他诧异地看了围在床边的众人,立刻撑起身子:“祖母,爹,娘,你们……围在这里做什么?” 林老夫人立刻握住他的一只手,小声问道:“阿缜,你现在觉得身体如何?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这孩子近来是不是累到了,怎么突然就昏过去了?” 林缜被林老夫人这一迭声的问话问得有点懵,抬手按住了额角:“昏过去了……?” 顾氏忙道:“娘,大夫来了,赶紧先让大夫把把脉——” 林老夫人立刻把床边那个位置让了出来,鹤发鸡皮的老大夫就被推到了最前面,坐在椅子上,先拿出一块白布来擦干净手指,才从药箱里取出脉枕,细细为林缜把了脉。这白大夫是平远城颇有名望,称得上是一位神医,平远城的清贵之家大多都愿意聘他当家里的大夫。只见他仔细把了两次脉,又沉吟了片刻,只捉着灰白的胡子不语。 林老夫人急道:“白大夫,阿缜究竟怎样了?这是什么病症?” “病症?”白大夫又摸了两把胡子,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林大人身子骨康健,脉搏有力,哪会有什么病症?” 这下别说林老夫人懵了,就连林苏和顾氏也一脸惊讶,身体康健脉搏有力的人会突然昏迷吗?林老夫人忙道:“大夫,可是之前阿缜在知府衙门里昏倒了,还是顾大人亲自把人送回来的,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正是白大夫之前连着把了两回脉的缘由,他是被林家的管事催着赶过来的,还以为林缜病得厉害,结果却什么事都没有。他摇了摇头:“老夫刚刚为林大人把过脉,脉象毫无异常,也许是老夫学艺不精,看不出什么端倪吧。不过依照老夫行医多年的经验来看,林大人的身体算是很不错的了,并无任何病征。其实老夫也可以说一些需要补气养血的废话,再开一些滋补的膏方,让老夫人宽心——可是一事归一事,林大人身体好得很,当真没必要滋补。老夫人若是再不放心,不如另请高明!” 林缜笑了一笑:“我的确是没什么大碍,可能这几日有些累了,头晕了一下罢了。” 既然林缜也这样说,林老夫人自然也不得不放宽心来:“白大夫言重了,我又怎么会信不过您的医术呢?” 白大夫素有圣手的称谓,在平远城开医馆都有四十多年了,口碑也很好,并非那种沽名钓誉的蒙古大夫。他既然如此肯定,众人便也渐渐放下心来,反而是李清凰皱着眉,若有所思地望着林缜。 097长相思(1更) 这个世上,大夫是不能轻易得罪的,尤其是医术高明的大夫。毕竟不管你再是位高权重,家财万贯,也难逃沉珂之苦,生病之痛。林老夫人亲自送白大夫出去,还让人准备了丰厚的诊金。 小顾氏讥笑道:“折腾了半晌,原来什么事都没有,祖母和爹娘都急成那副样子,还以为是什么大病呢。四弟到底是我们林家最金贵的人了!” 林缜本来也觉得自己并没有不适的地方,对于昏迷过去的事情也没什么意识,听见小顾氏这样说,便道:“这回的确是劳师动众了,还要偏劳祖母和爹娘担忧,我这个当孙子和儿子的,真是不孝。” 顾氏爱怜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说什么孝不孝的,平平安安、无病无痛才是最好的。你今日早些歇息吧。” 李清凰伸手扶住林缜的手臂,笑道:“娘你就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阿缜的。”顾氏朝她笑着点点头,便随着丈夫一道离开了。小顾氏走在最后面,清清楚楚地听见李清凰口齿清晰道:“我家阿缜,自然再是金贵不过了。” 她哪里还不明白她是故意在触她的霉头,故意没事挑事,只气得眉眼扭曲,重重一跺脚,还用力推了门一把,只听身后嘭得一声,才觉得消气了些。 林缜低低笑了一声:“你何苦去跟三嫂斗嘴?” 小顾氏性情刻薄,向来看什么都不顺眼,看到什么都要挑一挑刺,尤其是觉得林缜考中状元当了大官,家里长辈都偏心她,心里嫉妒得要命,话里话外说些挖苦的话,如果对方不理睬也就罢了,若是对方回了话,小顾氏简直就像被点燃的炮仗一样能立刻爆开来。 李清凰不服气道:“干什么?我就是要回嘴,不行么?我要是耍起嘴皮子,可未必会比你们这些文官差。” 林缜失笑,突然凑过去,用额头抵了一下她的额头。他的气息轻缓,身上还有淡淡的熏香味道,说话声音温润动人,令人恨不得溺死在里面:“为什么总说‘你们文官’,难道我和你还不能称得上是‘我们’吗?” 李清凰担忧地看着他:“可是你真的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林缜道,“我现在好得很。你说我会有什么事?” 她并不确定。 这世上总归不会有什么毫无缘由的事情。林缜又怎么会毫无缘由地昏迷?虽说脉象如常,却还是难以打消她的怀疑。 她从前和师父在白诏游历,差点丢了性命,对于白诏那种防不胜防的蛊术还心有戚戚。她叹气道:“你早上喝的那杯茶……” “只是沾了沾口,并没多喝。再说,之前那碗也被端墨打翻了,还能有什么问题?”林缜打趣道,“难道我还能信不过李少将军的眼力吗?” 李清凰道:“……你还是不要这样盲目迷信我的眼力了。” 林缜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凑过去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不是迷信。” 她抬起眼,睫毛卷翘,眸光似水,直直地凝视着他。 林缜只觉得心中微微一动,他的心似乎也被勾在了她的睫毛上,随着她细微的眨眼一沉一浮,安慰她道:“就算有什么事,这不是还有你呢?” 李清凰:“……”你知不知道一般话本的反派送死的时候都会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最后就真的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枉送性命?林缜你个乌鸦嘴! …… 林缜是不是乌鸦嘴她还不能确定。但是她的直觉很准确,这点却是没跑了。她睡到半夜,便被身边人淅淅索索的动静惊醒了,她连忙支起身,扶住了他的肩膀:“你怎么样?” 林缜呼吸沉重,微微咬着牙关,压低声音道:“……是我吵醒你了?” 他根本没想过要吵醒她,只是她从前在军营里养成的警醒的习惯还是没变,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能立刻惊醒。李清凰立刻下床,掌了油灯放在床头,问道:“你哪里难受?” 林缜缓缓吐出一口气:“头有点痛,不严重,等下自己就会好。” 李清凰把油灯的火苗拨到最小,摆在床帐外面。她披衣出门了一趟,待回来的时候手上碰了一壶热腾腾的参茶,她单手端着杯子,慢慢地喂到林缜嘴边。林缜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温热的参茶,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温暖的茶水一咽下喉咙,他便觉得那股剧烈的头痛其实也没有多么难忍。他侧过头,正对上了她在沉沉昏黄火光中担忧的眼神,他的心中竟升腾一种奇异的感觉:能得她忧心匆匆的一眼,他此生不枉。 李清凰可猜不透他心里到底转过什么样的心思,把杯子放在一边,又伸指按摩他的太阳穴,细白的面庞凑得更近了:“现在觉得好些了吗?” 林缜呼吸一滞,他直愣愣地盯着她在幽暗烛火下闪烁的眸光,伸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肢,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你会留在我身边多久?一年,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他实在太了解她的为人。她怎么可能会愿意为一个人停留?她只会一往无前地、近乎于鲁莽地向前横冲直撞,把身边的人远远甩在身后。果然,李清凰听见他这句话,很明显地愣怔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林缜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可他的心却飞快地沉了下去,他其实是知道的,知道自己问出这句话就会换得一个什么样的回应,但是知道归知道,失望依然无可避免。他执拗地继续问了下去:“我想问的人是你,是安定公主李清凰,是平海关的李少将军,你——会留在我身边多久?” 李清凰先耐不住,挪开了和他对视的目光,望向别处:“这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林缜忍受着头痛欲裂的痛苦,微微点头:“重要。” “……为什么?” “你说呢?” “我,”李清凰顿了顿,又有点无所适从,“可能我去了长安之后,根本活不了太久。” 林缜一针见血:“这跟我之前问你的问题无关。” 李清凰烦躁地握紧拳头,这就是她觉得文官麻烦的地方,不管什么事,他都非要一条条跟你辩驳个清楚。 林缜一改之前强硬冷静的态度,语声也软和了下来,轻声道:“不要走,好么?”他也不知道为何今夜会说出这些话来,在冥冥之中他们必将要走到彻底摊牌的一步,只是不能是现在,现在实在太仓促和急迫了,可他却心慌意乱,隐约觉得错过今夜他可能不会再有机会。 他缓和了语气,漆黑沉郁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爱慕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你的容貌,哪怕你变了另外一个模样,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你来。不论你在何时何地,又以何面目出现,我都会爱慕于你。” 李清凰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可是下一刻,林缜却伸手按住了她的嘴唇。他修长的、骨节优美的手指抚过她的嘴唇,仅仅停顿了一瞬,又落在了她的下巴上。林缜道:“不要急着回答。将来你若是回到长安,你还需要一个身份,一个帮手,你会需要我的——让我当你手上的利刃。” 098长相思(2更) 就像她曾经是女帝谢珝手上的那把利剑,她锋利无铸,所向无前,无所畏惧,不知后退。 林缜顿了顿,又继续道:“我不在乎你利用我,也不在意你到底想要怎么做,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不在乎。” 李清凰伸出手去,按在他的手背上,她很清晰地察觉到他,他的手指正在细微地颤抖,但他很快翻转手心,将她的手指珍而重之地握在手心里。 “好了,你也累了,先睡吧,”林缜熄了油灯,“有什么话明早再说。” 李清凰慢慢地躺在床上,闭上眼,可是听完他这一堆话,她怎么可能还能睡得着?她翻了两次身,却觉得越发清醒起来。她望着头顶上层层叠叠的床幔,忽然说了一句:“我不想利用你。” 林缜没有回应,他呼吸沉稳,似乎是睡着了,但是李清凰非常清楚,他或许也是难以入眠。 李清凰猛地翻过身来,和他面对面,她的眸子明若星火:“凭什么你就要被我利用?” 林缜顺势将她搂到了胸前,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轻描淡写:“心甘情愿而已。” …… 就算一晚上都没睡好,李清凰还是天没亮就醒了。她在迷糊中伸手往边上一摸,正巧摸了个空。她一下子就彻底清醒过来,正要支起身,却听见有人淡淡地说了句:“你醒了。” 李清凰缓缓地转过头,正好和坐在床沿边上的林缜视线相触。他已经换好了衣衫,衣领和衣袖打理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的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用浅青色的青玉簪子束起,他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可是面容又恢复从前那种泰山崩于前却始终波澜不惊的平淡。 李清凰的心里咯噔一下,她试探道:“你醒得真早。” 林缜微一颔首,语声清润:“是。你也起得很早。” 她有点惊恐地看着他,如果这番对话发生在一两个月前,她肯定是不会觉得哪里奇怪。可是她已经习惯了林缜平日对待她的和煦态度,现在才明白,他那种柔入春风的态度到底是多么稀罕:“……你,没事吧?” 林缜长眉微皱,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没事,只是……”他的脸上露出就了一丝惊讶的神色:“只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弄丢了一些什么东西。” 李清凰目瞪口呆,她想着,不会事情当真跟她想得一样吧?再联想起昨日他莫名其妙地昏迷,后来的头痛,这些细节都明明白白地指向了一个后果。她忙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手臂,却见他下意识地避开了,而避开之后,他还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她的手,似乎也在质疑自己为何要躲开她。 就在气氛几近凝结的一刻,林缜摇摇头,站起身来:“我去打热水来。” 最后来送热水的人并不是林缜,而是予书。她捧着水盆,笑意盈盈:“少夫人,该洗漱了。”她到底也有些疑惑,便自言自语道:“奇怪了,平日里少爷都是亲自端水来的啊,怎么今天……” 李清凰当然知道她在疑惑什么,可是她还能说什么?事情在没有确定之前,她什么都不能说。 李清凰洗漱干净,又让予书帮她挽了一个发髻,方才问:“刚才少爷有没有说去哪里了?” 予书不太确定地回答:“倒是没说,可能是去老夫人那里了吧……” 这真是太奇怪了,若是往常,少爷要去老夫人那里请安,必定也会跟少夫人一道去的。她只能建议:“少夫人也该去老夫人那边了吧?” 李清凰望着铜镜里的人影,缓缓嗯了一声,又站起身来:“去。” 等她到了林老夫人的院子,老夫人正命人把早点摆上桌子,看见她来了,就连眼角那一道道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容娘来了,正好一道用早饭罢。” 李清凰笑道:“我可不是贪吃,来祖母这边蹭早点的,却是来服侍祖母用饭的呢。”她正巧和林缜看过来的目光打了个照面,两人对视片刻,却是林缜先回避了她的视线。林老夫人的主屋里光线正好,就连面部的一点细微绒毛都能看得纤毫毕露,这一夜过去,林缜面色憔悴,就像是突然大病一场。 林老夫人忧心匆匆地望着他,问道:“阿缜,你脸色不好看,要不今日再请大夫来把把脉?” 林缜盛了一碗粥,送到林老夫人面前,勉强笑道:“祖母不必担忧了,只是昨晚没睡好罢了。” “既然没睡好,那就不要来请安了。”林老夫人最心疼这个孙子,一听他说昨晚没睡好,哪里还坐得住,“吃完早饭,再去睡个回笼觉,知道吗?” 林缜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是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李清凰站在林老夫人身边,拿了一双干净的筷子帮她布菜。林老夫人才吃了一个银丝卷,就觉察出不对劲的地方,疑虑更甚:“阿缜,你怎么没帮容娘盛粥?还有容娘,祖母知道你孝顺,咱们一家人吃个早饭,哪有这么多规矩呢?” 林缜经过林老夫人提醒,这才从先前那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立刻站起身来又盛了一碗粥,还夹了她喜欢吃的小菜到她的碗里。只是他做这些事的时候,脸色紧绷,似乎不是让他夹菜,而是让他拿着刀去杀敌。 李清凰就像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一般,还朝他笑了一笑。 林老夫人所坐的主位并不能看见林缜的情状,她见李清凰神色如常,这就放宽心来,她之前看着这小两口平日里的相处,无需作态就能看出他们俩人的感情不错,刚才林缜异乎寻常的表现让她产生了一缕疑虑,可现在看来,哪里有什么异常,这不就是跟平常一样吗?她一边感叹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一边又笑眯眯地看着李清凰吃饭。 李清凰吃饭的仪态堪称完美,根本挑不出一点毛病,其实她不光是仪态好,吃得还很香,每回都把自己那份吃得干干净净。林老夫人是苦出身,最见不惯有人浪费粮食,尤其是林缜考中状元升官之后,林家也跟着飞黄腾达,更是看不得家里人浪费食物——不过才富贵了这么几年光景,好的没学到,铺张浪费的坏毛病却已经学会了。 用完早饭,林老夫人就立刻赶林缜回去休息,李清凰上前一步,轻轻挽住他的臂弯,乖巧道:“祖母你放心,我会看着阿缜休息的。”她是习武的人,对于周围人的肢体神态都是异常敏感,她方才挽住他的手臂,就感觉到他半边身体僵硬起来。从前他们也有过肢体接触,那时候他就算僵硬,那也是因为脸皮薄而害羞,可现在更多的却是无所适从。 他们一走出了林老夫人的院子,李清凰立刻放开了他的手,她抱着手臂,仔仔细细审视了他一遍,点点头:“我大概猜到你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还需要验证一下,今晚我们再谈这件事,可以吗?” 099长相思(3更) 虽说只是猜想,可她几乎都能做出判断了。 李清凰坐上了林家的马车,让马车驱车赶往平远城外的林府。 林府忽遭大难,女主人陈氏犯了重罪被下了狱,陈氏亲兄长的小妾水晚柔还是她的帮凶,甚至意图在公堂上杀死自己夫家的嫡女,林举人一回到家就一病不起,仅仅过去两日,林府上下人心浮动,一些拿着短期工契的家人纷纷离开,而定了死契的走不掉,却完全没心思干活了。 整个林府盛极而衰,华厦将倾。 李清凰踩着冷清门庭外的落叶缓缓走进林府,虽有门房帮她去通报,可又迟迟没有回应,她等不及,便径自往后院走去。 她还没走到林思淼的主院,便迎面碰上了林碧玉,父亲病重,母亲下了牢狱,她却穿着一身光鲜亮丽的襦裙,戴着华贵的首饰,趾高气昂地挡在她的面前,讥笑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来,却没想到会这样快。你今日是来求我的吗?” 李清凰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是来求你的?” “难道不是?”林碧玉啧啧称奇,“姐姐啊,从前你可是从来都不愿意回这个娘家来的,可是今日一大早便主动登门拜访,可见你遇到了麻烦事,不是吗?” 李清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道:“不是来求你的。” 林碧玉不屑一顾。不过嘴硬而已,却还妄想垂死挣扎。 林碧玉早就服下了母蛊,她的母蛊在昨晚便跟子蛊隐约产生了感应,而就在刚才,那种若有若无的感应变得更加清晰。她能真切地感受到子蛊对于母蛊急迫的追寻,只是这种迫切的感知暂时被人为地压制住了。这感觉无比奇妙,难以言喻,但她就是知道,就算她现在不能和林缜见面,他也一定会来见她。 林碧玉道:“若是你诚心跪下来求我,或许我还能为你指一条明路,我们到底还是姐妹,我怎么会眼睁睁看你过得凄惨?” 光是看着林容娘落得凄惨下场又怎么够?起码也要把她踩到尘埃里,再也抬不起头来,林碧玉想道,她心中充满了恶意和快感,就算在这之前,她吃了多少对方闷亏,现在终于还是要还回去了,母亲至少有一件事说得对,不能只盯着眼前那一小片方寸之地,要把目光放得更加长远,一时得失根本就不重要。 “从前你被褚秦背弃,如今你又要被自己的夫君抛弃,你这辈子是有多可悲啊——”林碧玉只觉得眼前一暗,剩下的恶毒全部堵在喉咙口上再也吐不出来。李清凰捏住了她的颈,手指用力,直接捏得她的喉骨咯咯作响,她手臂运力,一把将林碧玉提了起来。林碧玉双脚离地,不断地用力蹬着,空气不断地从她的肺部被挤压出来,她不自觉地吐出了舌头,俏丽的面容变得紫涨。 ——她想要杀了她!她真的打算亲手掐死她! 在此时此刻,林碧玉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恐惧。 甚至,她莫名地想到了一件事,如果她面前的那个人还是从前那个懦弱无能的林容娘吗?她那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怎么会敢对她做出这种事来? 突然,卡在她的咽喉处的手指松开了,她像一堆垃圾一样被人甩在地上。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了她的肺部,她急促而贪婪地呼吸,甚至还呛到了,咳嗽个不停。李清凰拂开衣摆,单膝跪地,用一种冷冰冰的、像是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盯着她,就好像毒蛇盯着青蛙,经验丰富的猎人盯着自己的猎物:“我的确是暂时拿子母蛊没有办法,但是我却可以杀了你——杀了你,母蛊就死了,你说子母蛊会不会就此失效?” 林碧玉瑟缩一下,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胆怯来,她甚至大笑一声,外厉内荏道:“你不敢杀我,因为你根本不能确定,如果我死了,会不会反噬林缜!” 李清凰伸出手去,还没碰到她一根头发,就见林碧玉连滚带爬地往后面缩去,看着她的眼神也不自觉地带着恐惧。她笑了一下,那笑容阴森森的:“你说你不怕,那么又躲什么?”她叹了口气,慢条斯理道:“不过你说对了,在我还没十成把握的前提下,你的狗命暂时保住了。” 林碧玉肩膀一松,那就好,她现在就怕对方跟她来一个玉石俱焚,她自己不好过,也要硬生生把她拖下水去。她手脚并用,想要支撑着让自己站起身来,可是挣扎了好一会儿,却发觉自己的手脚虚软得根本使不上力,她那刚被掐灭的胆气又悄悄冒出了头,脸上露出了一个甜蜜的笑容:“我呀,现在就等着阿缜亲自来接我回去,姐姐你说,他若是亲自来接我,我该不该答应他,跟他走呢?” 话音刚落,林碧玉只觉得耳边嗡得一声,一记耳光扇在她的脸上,这回李清凰根本没有留手,直接把她扇得半边脸肿得老高。她还品尝到了嘴角上的一丝血腥气,甚至牙齿也被打得有些松动了。林碧玉恨恨地盯着自己的芊芊手指,那十个指尖都已经抓进了泥土里,如果她心中的恨意能化成实质,大概现在李清凰就直接被她的眼神给凌迟了。 李清凰冷笑道:“你可以继续挑衅,你再多嘴一句,我就打你一巴掌,直到你再也说不出话来为止。” “……你到底是谁?”林碧玉瞪视着她,“林容娘不会这样对我说话的!” 李清凰嘴角微弯,压低声音道:“哦,你总算发现了。我还在想,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会问我这句话呢。”她凑近她的耳边,语气愈加柔和:“我当然不是容娘了,我啊,是从地底下跑出来的厉鬼,是专门来取你和你娘性命的,现在你娘就快没命了,还剩下你一个——” 林碧玉捂着脸颊,惊恐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你离我远一点!”她正好看见有人影在远处一晃而过,便大喊大叫起来:“来人啊,快点来人啊!你们这些刁奴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什么人都能放进门来,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 李清凰只是冷眼看着她大喊大叫,她现在满身都是脏兮兮的灰土,半张脸肿得和猪头似的,发髻凌乱,状若疯癫,不管这时候谁看到了,都要怀疑这个平日里脾气大架子大的二小姐是不是疯了。很快,就有家丁循声而来,但是一看林碧玉这副尊容,又踌躇着不敢上前。 李清凰淡淡道:“妹妹,你真是疯得厉害了。” “走开——你给滚开!”林碧玉面目狰狞,她不敢和李清凰,只能瞪视着踌躇不前的家丁,“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她赶走?!” 家丁看看满身泥土状若癫狂的二小姐,又看看仪态端庄的大小姐,顿时也没了主意,他们只不过是下人,是听林思淼这个家主的吩咐,可是林思淼现在病倒了,二小姐和大小姐又势同水火,不论他们听谁的,都讨不到好处。 李清凰道:“为什么要赶我?爹爹现在长卧病榻,我就来探病都也不可以吗?你现在就不让爹爹见我,又有何居心?” 林碧玉哪里听得进她说了点什么,现在她满心满眼都是刚才她凑到自己耳边所说的那几句话,她根本不是林容娘,她果然不是林容娘,她就是个恶鬼! 她嘶声道:“你是恶鬼!地底来的恶鬼,是来讨债的,害得我们家破人亡,来人啊,快来人啊,立刻把她赶出去——不不不,赶紧去请道士和尚,把这恶鬼给驱走!” 李清凰踏前一步,林碧玉立刻就往后缩去,她也顾不上自己又多讨厌花园里的泥土味道,只尽力把自己往路边的灌木丛里钻。结果李清凰只轻轻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100长相思(4更) “外面吵吵嚷嚷的在做什么?”林思淼听见开门的轻响,有气无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好像是林碧玉这丫头的尖叫声,赶紧把她给赶走!听见她的声音就心烦!” 李清凰慢慢地走到床边,低声道:“是我。” 林思淼转过头,见是自己的长女,原本阴云密布的脸色方才好看了一些。他支撑起身子,背后垫着枕头,眯着眼看她:“哦,是容娘啊。” “是我,我是专门来探望爹爹的,不知爹爹的身子如何了?” 林思淼重重地叹了口气:“容娘啊,爹的身子不打紧,只是有一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爹爹一把?”他期盼地看着对方,他知道,自己的长女自小就对他满心的孺慕之情,虽然这几年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因为陈氏而有了裂痕,可现在陈氏也不在林府了,只要他说几句软话,长女一定还会惦念着从前的父女情义的。 果然,李清凰问道:“什么事?” 林思淼轻咳一声,似乎为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羞愧:“现在为父已经知道陈氏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过去的事,是你受委屈了。能教养出陈氏这种女人的人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家,水氏在陈家受尽了苦楚,才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容娘啊,你能不能帮爹爹给女婿说说好话,那水氏……便放出来吧?” 李清凰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林思淼。对于子母蛊,她虽然有所听闻,但到底还是没有亲身体验过,现在看林思淼还对水晚柔念念不忘的模样就知道这子母蛊的效力有多么强大了:“爹爹,我之前就对你说了,你现在对水氏的感情都是虚假的,是因为水氏对你下了蛊,只要蛊一拔除,你恐怕连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林思淼到现在为止,中蛊的时日还不算长,他从前就不是喜好女色的人,总要保持着自己文人士子的清高正直的外皮。他思索了片刻,又问:“难道你有办法把为父身上的蛊拔除掉?” 李清凰肯定地回答:“有。母蛊和宿主是寄生关系,只要水晚柔死了,她身上的母蛊自然也死了,那么子蛊自然也会死。”她看到了林思淼脸上的动摇和犹豫,便又继续循循善诱:“爹,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养着这个子蛊,一辈子给水氏当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吗?她说什么,你都不敢反驳,这样的日子,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不,应该说,是生不如死,明明是有自己的意志,却要对另一个人百依百顺,这样做人还有什么意思?” 她现在的确是不能动林碧玉,可是林思淼也中了蛊,这不就是现成能照看的例子吗?不管有什么办法,她都可以现在他身上试一遍。 …… 李清凰探完病,便让车夫调转马车回去。马车轮毂才刚刚转动,就有人从林府的大门里追了出来,那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追在马车后面,喊道:“姐姐——等等我!” 车夫立刻勒紧了缰绳,扬声道:“少夫人,好像那小姑娘是在叫你!” 李清凰靠在马车壁上闭目养神,闻言便道:“那就停下来。”她其实在陈夷光追出来的一瞬间就听出了她的脚步声,但她却没有停下来的打算。林碧玉是想不出这样迂回巧妙的办法让林缜喝下融了子蛊的茶水,却不代表陈夷光就做不到。可她却没有想到那个在背后指点林碧玉的人会是她。她虽然知道她那些温顺乖巧的表现都是装出来的,却没有意料到她会把刀尖对准自己。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陈夷光跑得气喘吁吁,靠在车辕上直喘气,她的额头和鼻尖都因为剧烈的奔跑沁出了细细的汗珠,可她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似乎看到她是一件让她无比开心的事情:“姐姐……呼,你来了林府,怎么就……呼,没有找我呢?” 李清凰撩开车帘,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问我,为什么不来看你?” 陈夷光仰起头,乖巧地望着她,又重重地点头:“对啊,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李清凰忽然笑了一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跟我来,我告诉你原因。” 陈夷光的眼眸暗了暗,难道她已经知道了吗?她早就知道她总有一日就会发现她所做的事,她是大将军大英雄,没有什么能逃脱她的眼睛。可是,怎么会这么快? 虽然林家的车夫已经不是第一回见到李清凰连不用任何垫脚的东西就能在马车上跳上跳下,可是再一次见到,还是觉得目瞪口呆。反而是被抓住了手臂的陈夷光朝他挥了挥手,笑道:“大叔,我跟姐姐就说一会儿话,不会耽误你们回去的时间。” 李清凰把人拉到一个逆风的地方,在这里说话,就算车夫想要偷听也很难听到。她松开手,抱着双臂,肃容道:“你很恨我?” 陈夷光立刻重重地摇头:“姐姐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恨你。” “你不恨我,”李清凰斟字酌句道,“你为什么要帮林碧玉下子母蛊?你知道子母蛊是什么东西吗?” 她当然是知道子母蛊是什么东西。 哪怕她现在否认,李清凰也根本不会相信她。 陈夷光眼神闪烁,低声道:“我知道的。” 她的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了好几个应对之策,她有自知之明,这件事不可能能瞒一辈子,如果李清凰突然有一天问起,她也早有准备。她可以把整件事都推到林碧玉的头上,她可以说是林碧玉胁迫她必须这样做,她没有办法,不得不接受了林碧玉的胁迫,她是迫不得己,她现在寄住在林家,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林碧玉说什么,她只能做什么,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可是,在李清凰那近乎于严厉的目光下,她原本编好了的那些借口一个个都跑得无踪无影,她支支吾吾,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清凰问道:“如果换成林碧玉来下蛊,她肯定会直接把子蛊融在茶水里,就这样端给林缜,然后那碗融了子蛊的茶汤就会被林缜的小厮打翻在地。我一直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根本没有时间把子蛊放进茶水里,那么?她是事先把子蛊放在茶勺里?换一个茶勺这种事情,是我疏忽,根本没有去留意。” 陈夷光抬起头,坚定地开口:“是我教她这么做的。子蛊也的确是藏在一只茶勺里。” “……为什么这样做?” “为什么,”陈夷光缓缓重复这三个字,又忍不住笑了,“姐姐,我不想要你被这些讨厌肮脏的男人拖累。” 李清凰皱着秀气的眉毛,不解地看着她。 陈夷光笑了起来,笑着笑着,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眼睛里也涌起了一层水光:“那个在身份上算是我父亲的男人,当年和我的母亲青梅竹马,情谊甚笃,每一个人都这么说的。可是他,最后竟是从南边带回来了一个蛊女,他完完全全地被一个蛊女蛊惑了,他甚至忘记了当初跟我娘亲的两小无猜,海誓山盟……” 101长相思(5更) 陈夷光所说的那个从南边来的蛊女就是水晚柔。 李清凰道:“你爹被下了子母蛊,这一切都不是出自他的意愿。” “是,他是被下了子母蛊!”陈夷光突然激动起来,“可是那又怎么样?难道被下了子母蛊他就能忘记曾经的深情厚谊了吗?那些海誓山盟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吗?他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会被这种东西控制?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其实还是清清楚楚记得过去那些情谊的,但是很快的,他就只记得那个蛊女了,甚至在蛊女折磨我娘,谋害她性命的时候,依旧袖手旁观,这种廉价的感情有什么好的?!” 李清凰冷冷道:“可是那又跟林缜有什么关系?他跟你就只是萍水相逢,你凭什么这样做?” “凭什么?就凭他也是一个肮脏讨人嫌的臭男人!”陈夷光的音调又提高了不少,“他看着你的眼神真是让人恶心。” 李清凰:“……” “他算什么的东西,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他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付出就能当你的夫君,享受你的付出,凭什么?!” “你,”李清凰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反驳她,“我认识他,在认识你之前。”她顿了一下,又继续道:“更何况,我根本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帮忙,事已至此,再说这么多也于事无补,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一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轻易放过你。” 若是站在面前的那个人是林碧玉,她早就毫无顾忌地上手揍她了,可是正因为是身世坎坷的陈夷光,她才没有这么做。在她心里,始终对她心存歉疚,若是当年她没有非要将一心求死的人从河里救上来,或许她也不会过得生不如死,也就不会养成如今愤世嫉俗、两面三刀的扭曲的性格。 陈夷光听到她这句决绝的话,忽然哭着抓住了她的袖子,滚烫的眼泪就像断了串的珍珠一般滚落下来:“我、我知道错了——姐姐,你不要不理我!我真的知道错了!” 这一次,李清凰变得铁石心肠,她毫不犹豫地把袖子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摇头道:“你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因为你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错,错的都是别人。因为你过去的那些经历,你觉得这世上所有的感情都是肮脏和廉价的,可是你自己的呢?你以为这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我并不需要你的这种‘好’。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原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陈夷光忽然愣愣地看着她,她抽了抽鼻子,又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因为太用力还把脸颊都擦得通红:“你不需要我对你好?”她满脸茫然:“可是,我只想对你一个人好而已。” “对,我不需要,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在害我。”李清凰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转身就走。陈夷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就像一条小尾巴一样。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回眸,而是疾步走向了马车,她根本跟不上她的脚步,等到她追到马车边上,车夫已经扬起了马鞭,马车的轮毂慢慢向前滚动起来。 陈夷光只能追在马车后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跌跌撞撞地奔跑。她死死地盯着晃动的车帘,想着她能够再一次撩起车帘,看到她追在后面的样子,她这样心软,一定就会原谅她的,对不对?她跑着跑着,慢慢被马车甩在后面,不管她怎么拼命迈开双腿,那马车还是离她越来越远,她很快就看不见那晃动的车帘了。 ——她再没有停下来看她一眼。 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再用那种温柔的眼神看着她,永远都不会再想对她说一句话了。 陈夷光在原地呆站了许久,慢慢地往林府走去。 往日鸿儒往来的林府在短短的时日里,变得衰败萧条,门庭冷落。陈夷光迈着虚浮的脚步,一步一步往里走去,她很快就遇上了林碧玉。林碧玉已经换了一身干净又光鲜的衣裳,只是她的半张脸还是肿的,她一把抓住了陈夷光的手臂,恶狠狠道:“你去追她了?为什么要去追她?你知道她是什么东西吗?” 陈夷光看着她,将自己眼底的鄙夷尽数收藏仔细。 “她根本就不是那个林容娘,她就是一个恶鬼,一个地底跑来的恶鬼!”林碧玉咬牙切齿,“她想要我和我娘都去死,你知道吗?你怎么还敢跟她往来?” 陈夷光用力挣脱了她的钳制,冷笑道:“她既然让你去死,那你就去死好了。”她逼近一步,将林碧玉逼到了角落里:“她才不是恶鬼。” …… 李清凰刚乘着马车回到林府,予书又急急忙忙拉着她跑:“少夫人,这回当真不好了,少爷他——少爷他不好了!” 李清凰只觉得焦头烂额,忙道:“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她的态度严肃而有力,反而给了予书一颗定心丸,她哭道:“少爷刚才突然吐了血,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我本来想去叫人请大夫来的,可是少爷硬是不让,他说若是我敢去告诉老夫人或是去找大夫过来,他就要把我赶走……可是都吐血了,不去找大夫怎么可以啊?” 原本自己还吊在悬崖边缘挣扎,虽然不上不下,但到底还有一口气,可是现在听见予书的说法,她却觉得如坠深渊。林缜为什么会突然吐血,恐怕就是因为她对林碧玉动了手。她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觉得若是母蛊和宿主已死,子蛊也自然而然会被拔出,可是现在这一丝侥幸已经彻底被打破,母蛊和子蛊根本就是共生的关系,消除了母蛊,子蛊也会死亡。 她之前没有把握,还想过要让水晚柔去死,再看林思淼身上的子蛊会不会消失,现在看来,这条路根本就是行不通了。 李清凰道:“你去煮些参汤送过来,不会有事的。” 她的态度实在太坚定,原本六神无主的予书也渐渐平静下来,点头道:“对,对,我现在去熬些参汤,我记得前些日子库房才刚收进几支有些年份的人参。” 李清凰直接从袖袋中摸出一张银票,直接塞到她手里:“库房里没有,就出去买。” 予书展开银票一看,见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顿时张口结舌:“这——好好好,少夫人,我这就去买,可还要抓些滋补气血的药来。” “你看着办,只是千万不要让老夫人知道,老夫人年事已高,受不住的惊吓。”李清凰想了想,又道,“最好还是把昨日那位白大夫请来看看,就说是我胃寒,不知吃了什么觉得不舒服,才请大夫来看的。” 予书连连点头:“对对对,还是少夫人你想得周到。” 李清凰勉强笑道:“行了,快去吧。” 她刚踏进主屋,就看到门槛上那点点血迹,一直延伸到屋子里面。她迈步进去,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变得有些沉重,有林思淼在前,她完全可以想象到再过几日,林缜会变成什么模样,可是她却依旧束手无策,找不到出路。 102长相守(1更) 她脚步微顿,将自己的情绪收敛好,才慢慢走到床边。林缜面色惨白,那细长的睫毛正随着他呼吸的频率慢慢颤动,仿佛冰天雪地中两道裂痕。她轻轻地在床沿边上坐下,低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又想帮他把滑落下来的被子拉上去,可是她才刚抓住被子,却见他的睫毛微微一动,一双清淡的凤目睁开,正和她俯身往下望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他看她的眼神冷淡,就像是看着一个毫无交集的陌生人,过去那种暗潮涌动的情愫和含蓄的温柔全部都消失不见了。 正因为有了对比,她才能清楚明白地意识到,原来林缜看她的眼神是这样的。只是他可能再也不会用那样的眼神望着自己了。 李清凰抓着被子的手停在半空,不知该装作什么都没觉察继续把该做的事情做完,还是离得他远一点。 就在她僵持不下的时刻,林缜帮助她做出了决定,他直接撑起身,一把掀开了被子。 他低着头,望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手指缓缓握紧。他从清晨醒来的一瞬,便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她正窝在他的胸前睡得香甜,他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细白的肌肤和娇嫩的嘴唇,他可以假装在低头的不经意间吻上她的脸颊,他的手臂依然牢牢地搂着她的腰身,舍不得她离开片刻,可是——可是从前那股时时刻刻在胸口涌动的滚烫的情愫,就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他再也品尝不到那种小心翼翼又求而不得的期盼,再也感觉不到那股缠绵悱恻的缱绻,再也不会如鲠在喉仿佛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吐露的矛盾。 他对她的感情就在这样一个清晨全部消失殆尽,原本盛开着的花朵,氤氲生长的草木,仿佛都被一下子连根拔起,徒留荒芜。 可是他却还记得他是曾经是如何的煎熬嫉妒,如何的辗转反侧,如何的求之不得。就是知道得再清楚,记的再清晰,也无从改变一个冰冷的现实:他的热情已熄灭,就连最后一点灰烬也不剩。 林缜抬起头,用他那张沉静却冷淡的面容望着她,嗓音低哑:“你,已经有结论了吗?” 他坐在床边,几次三番都差点克制不住那种想要赶紧和她隔离开一段距离的冲动,他知道他不能这样做,若是她伤心了该怎么办,可是……她真的会觉得伤心吗?当过去那些滚烫爱慕冷却,他似乎整个人都变得格外冷酷,他甚至开始挑剔那些过去被他美化了的、其实他并不欣赏的品质——她冲动鲁莽,不计后果,她横冲直撞,热情过剩,她总是用极端的方式粗暴的手段去解决面前的所有问题。她,绝非良配,他需要的就只是一个温柔平凡的妻子,两人相敬如宾,平淡一生。 李清凰不知道他在这一刹那到底转过了多少念头,她的心思向来直白,在林缜面前,她更像是一张白纸,他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思,就像现在,她秀眉紧锁,眼底的肌肤微微紧绷,是碰到了她认为难以解决的难题。果然,她叹了一口气,沮丧道:“你中了子母蛊。” 林缜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地把目光挪开了,他发觉自己竟是难以忍受再和她如此靠近,甚至厌恶起那些亲密的身体接触,他借着更衣的由头,跟她隔开了一段安全距离,从衣箱里取出一件干净的袍子——之前那件外袍沾了血迹,他已经让端墨处理掉了。他穿上外衣,又恢复了风度翩翩的模样:“哦,原来是这样。” 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在意子母蛊到底是什么一样。 李清凰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林缜转过身,嗓音清润而平淡:“你是安定公主。” 李清凰被他的回答梗了一下,欲言又止:“你现在对林碧玉有什么感觉?” 林缜长眉微皱,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林碧玉……?母蛊是在林碧玉身上?” 他表现得实在太冷静,倒是跟对水晚柔神魂颠倒的林思淼并不太一样。李清凰沉思道:“我对子母蛊并不太了解,这件事,还是要去问问水晚柔才行。” 现在摆在眼前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自己慢慢摸索其中规律,要么就去询问水晚柔。可是现在摸索规律的法子已经行不通了,她不过才试探着对林碧玉动了手,那伤害就会加倍反噬到林缜身上,再试探下去,显然也不会有结果。可是想要撬开水晚柔的嘴,那又谈何容易? 更麻烦的是,不管她问到什么,也不可能就完全相信,总归还是要去实验一番。幸亏现在林思淼也中了子母蛊,总还是有这么一个办法可以验证。 如果水晚柔这条路也走不通,她或许还得去白诏一趟,可是这样一来一回不知要多少时间,就算她真的能找到办法,说不定也因为时间耗得太长而耽搁了。 林缜听她说要去问水晚柔,便道:“那事不宜迟,现在就去。” 李清凰担忧地看着他惨淡的脸色:“不如明日再去吧,我让予书去请大夫了,等大夫给你把过脉再说,你放心,我让予书对外说是我胃寒想找个大夫看看,不会让老夫人他们知道的。” 林缜侧过头,瞥过她一眼,原本紧绷的脸色微微软化下来:“那就先等一等大夫,等晚些再去知府衙门那边。” 既然林缜这么说,她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意见。再说现在正是要争分夺秒的时候,耽搁一天,希望便会渺茫一分。 她站起身,又补上一句:“我去外面等,待大夫到了,再进来找你。” 她转过身的一瞬间,余光正好瞥过林缜,只见他的肩膀陡然间放松了下来,仿佛同她共处一室是一件多么无法忍耐的事情。她愣了愣,又觉得口中苦涩,毕竟昨晚的时候她才刚刚听他诉说完倾慕之情,可是转眼间,一切都变了,那些柔和亲近的眼神和话语没有了,徒留下冷静和防备。 房门关上的声响传入耳中,林缜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哪怕他再不想,再克制,也根本改变不了那种从发自内心的疏离和冷淡。他一面清晰地记得他曾经是如何爱着她,一面又冷静地分析,既然他的感情都已干涸成荒漠,他们是不是应该和离?正因为他不能再给予她一丝一毫的温情,把她禁锢在身边只会加剧两个人的痛苦,可是只要一想起和离两个字,他又会感觉到心口上迟钝的痛楚。 103长相守(2更) 更令人恐惧的是,她提到林碧玉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竟是没觉得自己应该厌恶她——明明她就是毁掉他们好不容易才渐渐竖起来的默契的罪魁祸首,可他竟然不恨她,也不怨她。他甚至会不着边际地想道,李清凰和他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而他就只是一个出身微寒的书生,哪怕他能够权倾朝野,他依然就只是那个青衣士子,他学不会那些逗趣的言语,撩人心绪的手段,那些权贵公子所津津乐道的击鞠投壶,他根本就不精通。 天长日久,他总会忍受不了她的鲁莽冲动,她也会厌烦他的不解风情,他们会成为一对怨侣,两看相厌。 或许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 予书很快就请了那位白大夫上门。李清凰随便找个由头,只说自己身体颇感不适,想请大夫看看。结果白大夫拿出诊枕,隔着白布给她把了脉,神情莫测:“……林夫人觉得自己身体不适?” 李清凰还能说什么,当然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硬着头皮面不改色地说谎:“是啊,可能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白大夫闻言,又仔细地帮她把了一遍脉:“夫人虽有些寒凉体质,近些时候已经有所改善,若是觉得胃寒,不如老夫就给夫人开些温养的药吧?” 李清凰立刻道:“多谢白大夫。既然劳烦您亲自跑这一趟,不如再帮我家夫君把把脉?” 白大夫正要对身边背着药箱的药童口述药方,忽然听见她这么说,又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分明就是“不知道你们夫妻俩到底在玩什么名堂”的意思,只是既然已经来了,看一看也是无妨的。他让药童拎上药箱,跟他一道进了主屋,只是李清凰在门口迟疑了片刻,还是留在了门外。 予书这小姑娘本来就是温柔体贴的性格,见李清凰站在门外,便疑惑道:“少夫人?” 李清凰摆了摆手,又转身做到了院子里的石桌边。她倒了一杯茶被她,笑道:“你都跑得满头是汗了,喝点水吧。” 予书嗯了一声,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茶,一边喝,还一边拿眼偷偷地瞄她。这两天不管是少爷还是少夫人都不对劲,可是她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她刚才看到少夫人站在门口却迟迟没有进去的时候,隐约感到一种未名的惶恐,就好像少夫人会离开这里一般。可是这念头刚一冒出头来,她又想道,少夫人离开林家,又能去哪里呢? 李清凰忽然开口问道:“从前我都没仔细问过你,你家里人也在平远城吗?” 予书愣了愣,答道:“奴婢早就没家人了,当年奴婢住的那个村子里好多人染上时疫,就只剩下奴婢一人了,是老夫人好心,收留奴婢的。” 时疫传染性很强,便是现在很多种疫病都是根本没有办法医治的,沾上时疫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予书家里人都染上时疫病死了,哪怕她全然无恙,也没有人敢收留她,谁知道她身上是不是带了病气?林老夫人是个善心又很有胆色的女人。李清凰道:“没有家人了么?当初是阿缜把你从林老夫人那里要来的,过些日子,你还是回老夫人那里去吧。” 予书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用了“林老夫人”这个称谓,自从她们从寺里安然回家后,她一直都是叫老夫人祖母的。她惶恐道:“少夫人,可是奴婢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吗?奴婢、奴婢都是可以改的啊!” 李清凰见她一副急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这才发觉自己把话说得太简单的,没有事先说明前因后果就来这一句,怕是吓到这小姑娘了。她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是你做得不对,也许……林家很快就要换一个少夫人了,你若是回到老夫人那边,起码不会受欺负。” 按照林碧玉那种阴晴不定的性情,哪个丫鬟跟在她身边,都有的苦头吃。 予书年纪还小,也没有家人了,便是受了委屈都没处诉说。 “什么叫……换一个少夫人?”予书急道,“那少夫人你又要去哪里?这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她倒没有觉得李清凰这些话是在寻她开心,她们虽然相处的时日不长,予书却已经很了解她,少夫人从来都是言必出行必果,绝对不会说些没有缘由的话,她说的“也许”可能很快就会成真。 李清华没法回答她,便道:“你不用担心我,不管到哪里,我总归是有办法的。”她卖那些书画已经攒下了一大笔银两,又身负武艺,又懂得如何跟形形色色的人群打交道,三教九流都有过接触,就算只有她一个人,她还是能过得好好的。虽然失去了林缜的助力,她再要在长安站稳脚步会很困难,可天无绝人之路,她总会找到办法的。 “可是少爷不会让你走的,”予书连忙把林缜给搬了出来,“少夫人你不能走啊!” 她们说话之间,主屋里的人走了出来。白大夫朝林缜拱了拱手:“林大人,目前来看,你的脉象并无异常,只是比昨日要虚弱一些,白某行医多年,实在看不出其中到底是何种缘故,林大人还是需得另请名医。” 一般人听见大夫这么说,尤其是还是颇有声望的名医这样说,难免也会忧思过重。可林缜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回礼道:“您多虑了,连您都看不出的问题,想必这世上也没有多少大夫能够看出端倪。只是希望白老能帮我保密,尤其是,不要让我家里人知道。” 白大夫自然会为病患保守秘密,尤其是林缜这种症状,光看脉象竟是跟那些无病无痛的人无异,他当然不会主动告诉林家人。他点头道:“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林缜把白大夫送到院子门口,又道:“予书,你去送一下白大夫。” 予书只得暂时把那一连串的问题都压下,先去送白老大夫。 林缜走到她身边三步之遥的地方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侧过头,探究地琢磨着她脸上的神色,他方才捕捉到一些她对予书所说的只言片语,只要稍作思索,就能把这些零碎的言语串联起来。李清凰忽然转过头去,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里,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那扇刚刚修筑坚固的心门突然又被撞得塌陷下去一角。他的呼吸急促了一瞬,莫名问道:“你要走了吗?” 李清凰看着他,先是摇头,复又点了点头:“……这就要看你了。” “如果你不觉得累的话,我们现在就去知府衙门。”林缜语音干涩,“事不宜迟。” 他还能保持现在的清醒的时间恐怕不多了,他不知道将来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就连过去的记忆都会慢慢变得模糊,他会遗忘许许多多的过往,或许等到将来再见到她的时候都只会觉得眼熟。他会忘记她,彻彻底底,将他曾经魂牵梦绕的女子完完全全地忘记。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可以忍耐目前的现状,接受他们最终背道而驰的分离,却不能接受他终究会把她忘记。 ------题外话------ 嗯,近几章林缜的思维都比较混乱且跳跃,其实这都不是他真正的想法,都是受到奇异力量的支配。这段过去后,就会很甜的,不要害怕…… 104长相守(3更) 李清凰正要往马厩走去,却听林缜道:“不用套车了,我们走着去。”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我想……再给自己留下一点记忆。” 李清凰愣了一下,又默默地走在他的身边,她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着一臂的距离,提醒自己不要越过这条界限让他感到不适。 林缜默默地看着彼此之间空出的那一段距离,一声不吭。他们走过那条最热闹的街市,街边的商贩正准备收摊,而一些卖吃食的摊子却刚刚开张,空气中溢满了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有人昼伏夜出,而有人正急着往家中赶,这尘世间烟火满满的场景,竟可能是他们此生并肩共度的最后一点好时光。 突然,有人从身后猛冲上来,从他们中间那一臂宽的空隙挤了过去,将李清凰撞了一个踉跄。林缜回过身,看到了她四顾茫然的面孔,他应该伸手去扶住她,拥抱她,祈求她不要走,祈求她再给自己一点时间,他可以再把那些温柔耳语、欢颜相对的过往再找回来。但是他只是眼睁睁地看她踉跄了一下,又自己稳住身子,他不能欺骗她,用看上去毫无希望的将来把她束缚起来。 他忍着突然变得强烈的心悸,轻轻虚扶住她的手臂:“你没事吧?” 李清凰摇摇头:“没事。” 她总会回答无事,这世上也不会有那么一件事会让她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林缜突然牵住她的一只手,背过身去:“现在街上人多,我怕走散。” 李清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刚才想到了一些事情。” “当年柔月姐姐嫁去突厥的时候,我觉得以后会很难熬,可是最后还是熬过来了。”李清凰缓缓道来,她的声音很低,可偏偏在一片嘈杂人声又清晰地击打在他的心上,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如斯清晰,“后来她死在突厥人的手上,我一个人追着一千多个突厥兵的队伍不断往前,我什么都没去想,没有想过我到底能不能成功,我会不会死在半路上,可是最后我还是活着回到了平海关军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每一次我觉得自己可能熬不过去的时候,我都能坚持下来,然后就会发现,那些痛苦也不过如此。” “我刚才和予书说要离开,是我打算去白诏一趟。一来一回也许要很久,你能等我回来吗?” 林缜闭了闭眼,哑声道:“我会等你。” 他们到达知府衙门时,顾长宁正焦头烂额,忙得满头大汗,他一看见他们两个,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要是没什么事的话,你们还是明日再来吧,我这边碰上一点麻烦事。” 李清凰立刻道:“很急,我现在就要见水晚柔。” 顾长宁一听见“水晚柔”三个字,眉宇紧锁,愤愤道:“你想见她?现在见不了了!” 李清凰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出什么事了?” “那个陈氏,”顾长宁愤愤地把手上的羊毫用力掷到地上,羊毫落在地上还跳了一下,在地面上溅开了点点墨迹,“我根本就没想到,那个陈氏竟可以丧心病狂到那个地步——她把水晚柔活活掐死了!你说,这到底叫什么事啊!” 平远城从前就没发生过什么大案,地牢也一直沿用过去的布置,他把陈氏和水氏关押在一起,本来也是出于两个都是女犯,和别的男犯隔开的初衷,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 李清凰本来还有许多事要询问水晚柔,也想好了万一她不愿意说实话,她应该怎么逼她开口,却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变故。她立刻拉住顾长宁的官袍:“别抱怨了,你先带我去看看水晚柔还能不能救!” 顾长宁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袍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她手上一个用力,那官袍的领口就卡在他的脖子上,差点把他勒得背过气去:“停停停——李清凰你是不是想谋杀我?!” 李清凰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你没这么容易死,再走快一点!” “可是真的救不活了,”顾长宁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她提着脖子的一条狗,官威扫地,委屈巴巴,“她都死了有一个时辰了,就算你是能和阎罗王抢人的神医,这也没办法救了……” 一个时辰。 那就是发生在她离开林府之后的事情。 李清凰脑子转得很快:“那你们有没有通知林思淼?” 水晚柔已经死了,那么就母蛊和宿主共生的关系,母蛊也已经死了,现在只能看林思淼的情况了。如果林思淼能活下来,她倒是可以试试另一个极端的办法。 “已经去了,衙役还没回来回报。”顾长宁试着和她讲道理,但是依照过去的情形,她大概根本不会听的,“你现在还要去看水晚柔吗?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对死人感兴趣?”他自以为幽默地开了个玩笑,谁知道李清凰用一种“你是白痴吗”这种鄙夷的目光看着他。就连林缜也无奈道:“去地牢,我要见一见陈氏。” 顾长宁还想再问,见他们的神情实在太严肃,就好像……碰上天大的难题,他便紧紧闭上了嘴,领着他们下了地牢。 这个地牢还是前朝修建的,由于有一半地牢是修建在地底下,整个环境都是十分阴森,常年照不到多少阳光,地牢里也有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混杂着铁锈味和血腥气,那混杂的气味还真有点让人一言难尽。 顾长宁示意狱卒打开关押陈氏的那扇牢门,狱卒立刻照办了,还弯着腰,毕恭毕敬地请他们进去。 陈氏原本就缩在一个角落里,她身上的华服满是污渍,有些是饭菜落在身上留下的油腻,有些则是另一个人的鲜血。她听见钥匙转动和牢门开启的声音,她在黑暗中往前爬了两步,终于看到了一束对她来说有些刺眼的光,狱卒的手上掌着油灯,灯火如豆,幽幽燃烧着。 那狱卒将油灯摆在墙边,又退了出去。 陈氏睁大眼睛瞪视前方,待看清楚面前的三个人,又像是松了口气般躺回了原来的那块地方:“顾大人之前不是已经来过了么,怎么又来看望民妇了。” 顾长宁哼了一声,冷冷道:“不是我想要来看你,是另有其人。” 陈氏慢慢地、慢慢地笑了一声,她说话的语调本来就轻柔,这一笑就像是要化在旁人的耳朵里去。她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和衣襟,她素来爱洁,每日都是要更换干净的衣裳,可是现在,却不会有人托着整套的行头来请她更衣,可就算到了此刻穷途末路,她依然摆出这副架势,旁人非但不会觉得可笑,反而觉得有股毛骨悚然的森森冷气从脚底涌起。 陈氏整理好仪容,这才开口道:“是林大人想要见我?” 105长相守(4更) 林缜沉默了片刻,回应道:“是,我有一个疑问想要解惑。” 顾长宁诧异地看了林缜一眼,一边在心里嘀咕,这真是活见鬼了,林缜还有什么疑惑是陈氏这样的毒妇能够解开的?要是陈氏能回答出连林缜都被难倒的问题,她是不是也能去考个状元什么的了? 陈氏点点头,指着自己面前那块布满稻草的地:“阿缜,你坐在这里。” 这声“阿缜”一出,顾长宁都想爆粗了,在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的一刹那,李清凰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差点把他整个人都甩到地上去。他对着李清凰怒目而视,却见她竖起食指,立在唇上,对着他嘘了一声。 林缜依言坐到了她所知的那块地上。坐在这里,他正好和陈氏面对面,做出促膝而谈的姿态来。 他缓声道:“看来林夫人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了。” “大概是知道一点,”陈氏笑了一笑,“不然,我想你也不会这样急迫地来找我。” “我不知道林夫人竟然……会如此信任我。” 既然水晚柔是被陈氏活活掐死的,那么她一定是猜到他们会发现问题,来找水晚柔要个答案。她才会先下手为强。她会掐死水晚柔的动机也很简单,大概就是要彻底截断所有的退路,她的亲生女儿林碧玉想要林缜,她便一心一意为她谋划,直到她得偿所愿。 “如果是你来当我的女婿,我当然放心。” 顾长宁再也忍不住了,他根本不管李清凰明示暗示让他闭嘴,怒气勃发道:“卧槽,你这个毒妇到底还要不要脸?!谁说林缜会娶你家小毒妇?他的眼睛又不瞎,凭什么要给你当女婿?!” 陈氏根本理都不理顾长宁,只当他只是一块会发出噪音的屏风,她继续问道:“阿缜,你会对碧玉好的,对不对?” 林缜回答道:“是,我会待她好的。” 顾长宁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突然哑了:“……” 陈氏又笑了:“那我就放心了。我相信你是真正的君子,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林缜问道:“你可知道岳父身上也被下了子母蛊?” 林缜这一声“岳父”本来也是寻常。毕竟李清凰顶的是林容娘的身份,而林容娘正是林思淼的长女,林缜叫林思淼“岳父”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顾长宁却觉得不是滋味,也不知道他这一声“岳父”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不由偷偷地看了李清凰一眼,只见她神色莫测地望着陈氏,根据他对她的了解,这恐怕是风雨欲来之前最后的宁静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了,”陈氏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髻,嫣然巧笑,“那枚子母蛊就是我从水晚柔手上讨来的,我不计较他对我的丈夫做了什么,她交换给我一副子母蛊,有来有往,谁都不吃亏。”她忽然叹了口气,惆怅道:“你知道,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林缜没吭声。 显然这问题根本不需要他来回答。陈氏只要有个听众就满足了:“摄人的美貌,一个相濡以沫的丈夫,还是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如果换成是你,容娘,你会选哪个?” 李清凰也继续保持沉默。 “可惜,美貌是会变的,再是绝顶美貌的美人却熬不过时光,她会慢慢地变老,可是像她那样美貌的少女却会不断地冒出头来,不管是多么惊世骇俗的美貌,到了后来也抵挡不住岁月,”陈氏幽幽地叹了口气,“当美人迟暮的时候,曾经对她千宠万宠的丈夫难道还不会变心吗?难道她的丈夫就不会看上更年轻更美貌的女人吗?只有孩子,才能继续延续自己的生命,去做那些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我只有碧玉这个孩子,我想为她铺好一条康庄大道,阿缜,你能明白我这颗为母的心吗?” 李清凰的手指关节咔擦作响了两声。 陈氏继续道:“所以,你千万不要责怪碧玉,在心里同她有所嫌隙。那子母蛊是我问水晚柔讨来的,这个主意也是我想出来的,我就快死了,可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碧玉,她还没找到一个好人家,好夫君,我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阿缜,我知道你现在可能还是有些不愿意,但是日子久了,你自然会愿意的,碧玉她喜欢你倾慕你,将来你们一定会白头偕老。” 听到这里,就算顾长宁开始再怎么一头雾水,现在也大概能猜到事情始末了。可是他现在只有一万句粗口想爆,甚至对陈氏这个女人来一串素质十八连:“我当年在长安见多了婊子,但是就没见过你这样恶毒的婊子,你做这种猪狗不如的事之前,怎么就不问问人家到底愿意不愿意?林缜他根本不愿意娶你家那个林碧玉,你这种毒妇养出来的女儿就专门祸害别人的,你自己收着就够了,你怎么好意思把人放出来?啊?” 李清凰突然伸出手,当胸一推,顾长宁顿时收势不住,蹬蹬蹬向后退开了好几步。她突然大步跨到陈氏面前,捏住她的一边肩膀,就像拎小鸡一样把她提起来,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把她砸在铁铸的栏杆上,她咬牙道:“只要有我在,你的碧玉就不可能进林家的门一步!” 陈氏尖叫一声,随即又轻咳着笑了出来:“你害怕了?” “你在害怕。”陈氏动了动,她的额头磕破了皮,正有血丝缓缓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她斜斜地睨着她,那神情就像是一个疯子,“我知道你现在很害怕。你刚才听见了么,阿缜说他会好好照顾碧玉的,他会待她好的,你没听见吗?他说他会待她好的,会待她很好很好的!你难道没听见吗?!” “我听见了呢,”李清凰捏着她的肩胛骨,“但是那又怎么样?你觉得她还能活着进林家的门吗?” 陈氏呆了一下,她显然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茬,在她心里,就算林容娘再是痛恨她们母女,最多也是在背后捣鬼,现在她已经孤立无援,没有帮手,她还能做什么?她根本就什么都不能做。她反手抓住李清凰的手腕,尖声道:“你敢!你敢对她不利,你敢对她不利——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正在这时,一个衙役步履匆匆地跑了下来,他来得甚急,连气息都没调匀,便气喘吁吁道:“呼……顾大人,那林举人怕是来不了,他之前一直在吐血,那血吐得都装了一脸盆,大夫说他命在旦夕,怕是很难活过今晚,若是再移动奔波,当场就有性命之虞!” 106长相守(5更) 陈氏听到这个消息,骤然间呆住了。 不光是陈氏,就连顾长宁也是目瞪口呆,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这到底是什么缘故?前几日林举人不还是好好的吗?”不仅仅是好好的,还是红光满面,一看就还能健康地活个二三十年! 李清凰整颗心都完全沉了下去,松开了对陈氏的钳制,对于林思淼此人,她是厌恶更多一些,只是现在,她又希望他能够活下去。 陈氏小声抽泣了两声,顺着栏杆慢慢地滑落在地:“老爷,老爷,怎么会这样啊……” 突然,她的哭声突然停歇了,转化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而这笑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张狂,陈氏倏然拉住了李清凰的袖子:“你听见了吗?水晚柔死了,现在老爷也快撑不住了!只要你敢动碧玉一根头发,林缜也会步上老爷的后尘,你还会这样做吗?你舍得这样做吗?哈哈哈哈哈,老天有眼,真是老天有眼啊!” 李清凰只觉得一股蓬勃的怒气涌上心头,毫不留情地扳开她的手臂,陈氏尖声惊痛叫起来,顾长宁忙不迭冲上去要把她们两人分开。这场面一片混乱,而等在门口的狱卒和衙差都不敢出声,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还是林缜按住了李清凰的肩膀,沉声道:“长羽!” 他犹豫了一下,伸臂从身后将她抱住:“别这样。” 李清凰急促地喘着气,她的眸子亮得就像是一头在暗夜中觅食的狼,而陈氏就是她的猎物,是她口中的毫无挣扎之力的食物,她能轻而易举地折断她的四肢,咬破她的喉咙,将她撕成一块一块的碎片。可惜她并不是真正的野兽,她也不在残酷而血腥的战场,她面对的不是突厥人,而是身负重罪的陈氏。 顾长宁见她安静下来,立刻把人推了出去,赶紧让人把牢门给锁上,免得等下她当真把陈氏给徒手撕碎了。 陈氏按着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臂,她这条手臂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力,只有关节处传来阵阵剧痛让她坐立难安。她大声地呻吟着,很快就引来了狱卒,狱卒重重地敲击着外面的铁栏杆,怒骂道:“你这娘们事情怎么这么多?这又是要做什么?!” 陈氏尖声道:“我的手受伤了,我的手臂被林容娘那个贱人拗断了,难道你们都看不见吗?快请大夫来,我现在就要大夫!” 狱卒不耐烦地取出钥匙打开了牢门,他看着陈氏那垂在身侧的手臂,直接走过去,粗鲁地抓住她的小手臂往上一托,陈氏又尖叫一声,差点昏死过去。狱卒帮她接上了脱臼的手臂,便又重新锁上了铁门。陈氏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只痛得满脸是汗,也没了大喊大叫的力气,只是念叨着:“我要大夫,你必须给我去请大夫来!” “请大夫?我呸!”狱卒朝地上唾了一口,“反正你迟早也要死了,还要那条手臂干什么?我都给你接上了你就凑合用,觉得不好用就不用,还请什么大夫!” 陈氏在狱卒眼皮底下掐死了水晚柔,不光是顾长宁要背锅,就连他们这些看守的狱卒也脱不掉责任。现在根本不会有人再对她客气,或是再对她生起什么恻隐之心,没有虐待她已经是很好了,今后在狱中的日子对向来锦衣玉食安于享受的陈氏来说,恐怕会生不如死。 …… “你现在冷静下来了没有?”顾长宁抱着双臂,在她面前转了几圈,最后和她相对而立,挑眉道,“你难道真的想亲手杀了她吗?陈氏现在就是一个死囚,早晚都是死人了,可是你一时冲动把她给杀了,你就变成跟她一样的杀人凶手了,你觉得值吗?” 李清凰皱着眉瞪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她要是不瞪他还好,这一瞪又把顾长宁的火气给瞪上来了。他撸起衣袖道:“你还不服气了是吧,你以为这里还是平海关吗,你还是什么少将军吗?你以为这里是你的一言堂吗?我看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林缜皱眉道:“够了,你别骂她。” 顾长宁简直都要被他们给气笑了,他怎么就这么命苦,摊上这么一个好兄弟和好表妹:“我难道不该骂她吗?我教训我家妹妹,又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已经不会心疼她了吗?你现在是不是急不可耐想把那什么林碧玉娶进家门?” 李清凰的那股怒气其实早已冷却下来,只是不忿这回被顾长宁抓到了把柄,结果顾长宁骂了她两句,就开始转向林缜进行无差别攻击,她简直目瞪口呆,匪夷所思:他们男人的友情难道就有这么脆弱? 林缜长身而立,他闭了闭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但是很快,他又睁开那双漆黑清冷的凤目,冷声道:“我不会娶林碧玉进门。” “可是你刚才还说好好对她,”顾长宁道,“君子一诺,你敢你之前说过的话都是敷衍陈氏的?!” 林缜嗯了一声:“我是敷衍她的。” 就算他嘴上这样说,任谁都能看出他这句话是多么勉强。顾长宁原先以为这些蛊啊毒啊就只是白诏的邪术,其实根本没有大用,现在亲眼看到,不由暗自心惊:“林缜,你不能这样。你不是向来都很坚定吗?任何外物都不能改变你的心意,陈氏是怎么样的人你已经亲眼看到了,那个林碧玉如果真是什么好东西就绝不会接受这种安排,现在她这样做了,可见她就跟她娘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人!” 林缜被顾长宁吵得头痛欲裂,他再次伸手按压着太阳穴,皱眉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就算他都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会去想,这些都是细枝末节的小事,根本不需要去在意,甚至还会冒出一种鬼使神差又莫名其妙的想法来,若不是爱惨了他,林碧玉又怎么会这样做?相比李清凰来说,林碧玉则更在意他,他想要的,可不是就是这种“在意”吗? 李清凰看不下去了,直接截住了话头:“好了,时辰不早,不管是什么也要等到明天再说。明天还许多事要忙。” 林思淼能不能活过明天,如果能,那还能支撑多久?如果不能,那么明日就该发丧了,她占了林容娘的身体,就必须回娘家去,按照规矩,林缜也得陪她一道,这样一来,林缜就该和林碧玉见面了。现在他们还没见面,林缜自然还能克制住自己保持清醒,等到他们见了面,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这一环扣着一环,根本让她疲于应对。 顾长宁气不过,直接按住她的半边肩膀,咬牙切齿道:“还明天,说不定你明天就成了弃妇了,你还能冷静?” 李清凰扯了扯嘴角:“表哥,你是在说笑话吗?我会当弃妇?”她已经冷静下来,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却浮起了一层血色,仿佛择人而噬的野兽。 顾长宁一个激灵,立刻松开手去,负气道:“是我多管闲事,反正我以后也不会再管了,我管不起惹不起总行了吧?” 李清凰在他的后背拍了一下:“还是多谢你……关心我。” 顾长宁脸上的表情扭曲了一下,又嘀咕了几句什么,只是他的声音太含糊,恐怕就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咳嗽一声,粗声粗气道:“我不关心你……还能关心谁,你叫我一声表哥,我们到底还是亲戚。”虽然这血亲关系实在有点远了。 林缜默默地看着他们的互动,总觉得那场景实在刺目得厉害。 107长相守(1更) 他同李清凰离开知府衙门,又回到那条人流熙攘的大街上,夕阳西下,夜色初来乍到,可是街市上的人却一点都没少。李清凰走了几步路,忽然摸了摸肚子,笑眯眯的:“我都觉得有些饿了,回去说不好也没饭吃,不如就在外面解决了?” 林缜看着她,笑了一下:“好。你想吃什么,我帮你去买。” “我不挑食的,什么都能吃。”李清凰指了指前面,“你看那个摊子有很多人在排队,生意这么好,师傅的手艺应当很不错吧。” 林缜其实一点都不饿,他的心是麻木的,胃里就好像装着沉甸甸的石头,一直往下坠去,再是诱人的食物香气也没法引诱他,他甚至觉得,这个时候如果他吃点什么东西,大概就会直接吐出来。但他什么都没说,和李清凰一道排在队伍的最末尾。平远城的百姓大多认得他,见他们也在排队,还有人好心想把前面的位置让出来,他都一一婉拒了。还有些人打趣他们夫妻感情好,小两口一起出来逛夜市。 林缜道:“是啊,内人说这家队伍排得这样长,想必大厨的手艺会很好。” “尊夫人可真是说对了,这家师傅的手艺真的好,”那人接话道,“尤其是那个荷叶水晶煎包,皮包馅大,一口要下去,汁水就会溢出来,那汤汁里还有荷叶的清香,齿颊留香——哎呀,还是不说了,再说下去我就觉得更饿,连口水都要流出来!” 李清凰配合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但是很快就放开了:“阿缜,等下我们也尝尝这水晶煎包吧。” 林缜心思向来细密,一眼就看出她是在避嫌,生怕这有些亲昵意味的动作会带给他不适,原来她是可以这样体贴的,只是这份体贴却成就了一道无形的鸿沟,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泾渭分明的分割线,象征着彼此之间的疏离。他冲动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细致地十指相扣,他们的手指就这样紧紧交缠在一起:“好啊,就尝尝这个。” 刚才跟他们闲聊的人艳羡地看着了一眼他们相握的双手:“你们的感情真好啊。”就连排队这点时间,都还要手牵着手,生怕别人看不到吗? 李清凰倒是无所谓,反正等他受不了的时候,大概就会自己放开。按照林缜现在的状态,还没飞奔去林府找林碧玉已经很难得了,更不用还说有这个闲情逸致陪她逛夜市。可是出乎她意料的是,直到他们排到了队伍,分到一张空桌子的时候,他才把手放开。李清凰肚子里空得厉害,一口气点了好几种小吃,送上来的碟子和蒸笼都把桌子挤满了。 林缜拿起筷子,夹起一个水晶煎包,那煎包的外皮几乎是透明的,正好看见里面那一大团肉馅。他慢慢咬了一口那煎包,一股滚烫的汤汁瞬间流入口中,烫得他舌尖都有点发木,他抬起眼,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李清凰。她吃饭总是很快,就像风卷残云一般。他莫名地想,不知道在将来,会不会有人取代了他今日的位置,静坐在她身边,看她用完一顿饭食,待她吃完之后,他会温柔而亲昵地轻拭她的嘴角。她会不会还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叫林缜的男人也这样坐在她身边,安静地注视着她? 当她膝下儿孙满堂之时,垂垂迟暮,可曾会想起自己的生命曾经有过一个过客,他是她最讨厌最嫌弃的文官,每一根头发都标记着“麻烦”两个字,她可曾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人爱重她越愈自己的性命,而他又背弃了自己了誓言?而那个人,名叫林缜。 李清凰虽然没有转头,可还是能感觉到身边正在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久久凝视着她。她很快就有点吃不下去了,侧过头望了他一眼:“……你不吃么?” 她说着,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面前的碟子里,那只饱满透明的水晶煎包都快被他戳烂了:“不和胃口?可能我在平海关呆久了,我觉得味道还可以啊。” 当年她还是安定公主的,吃的就是御膳,这天下最出名的大厨都集中在尚膳监。不过她现在都已经记不起御膳是什么滋味的了。 林缜恍然一笑:“不是,我就是吃不下。” 李清凰还是用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他,透过她这张属于林容娘的面孔,他仿佛看到了当年春日烂漫中微笑的少女,她有一双如暖春太阳般明媚的杏眼,睫毛卷翘,瞳仁漆黑,就好像会说话一样。林缜觉得自己越来越凄惶,他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具正在摇摇欲坠:“你喜欢吃……那就再多吃一点,我就是胃口不好,你不用管我。”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睛里有了些许水光,颤声道:“要是还不够,再多点些你喜欢吃的……” 李清凰震惊地看着这一桌子的食物:“如果我一个人把这些全部吃完,肯定会吓到别人的。” 她都能想象到旁人该是如何提起她的: ——咱们平远城谁家小娘子能一口气吃这么多? ——哦,你说得大概就是林丞相那位夫人了吧。 或许在那“夫人”的称谓之前,还要加上一个前字,凑成一个前夫人。 林缜微微弯了一下嘴角:“惊到旁人也好啊,起码大家都会常常惦记你。” 如果——如果当真到了那一日,他再也记不清她,或许他还会来到这街市,遇到今日这些挤在一个小摊上的食客,他们一定还会记得他曾和她也是来这里吃过东西,记得她一个人就能吃掉满满一桌的食物,谁家的姑娘会像她一样?哪怕他身边的人早就变了,但是总有人会记得他们,记得这一日的场景。 也许还有人会赶上来告诉他,他曾经是多么喜欢她,就连排队的时候也不愿意松开她的手,他起码就不可能完完全全地把她忘记了。 李清凰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她还是艰难地所有食物都吃完了,她之前饿得火急火燎现在又撑得半死,实在不好受。林缜又道:“你是不是吃得太撑了?不如我们再继续逛逛,消消食?” 李清凰当然对饭后散步这件事没有任何异议,可她只觉得林缜很不对劲,她反问道:“你就不累吗?” “……你累了吗?”林缜似乎有点无措,“你今天跑了一天,是不是累了?” “我不累啊,”李清凰道,“就是三天三夜不睡我都没什么。” 林缜握了握拳,僵硬地伸臂揽住她的肩:“那就再逛一会儿,反正现在还早。” 李清凰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林缜现在不对劲。她往他身边又走近了一步,之前刻意保留的一臂距离完全消失了。林缜总算压制住心中的惶恐和抗拒,手臂下滑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腰身,将她挡在自己身后半步的位置,用自己的身体隔开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平远城不大,一条街市根本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走到尽头。 林缜道:“想不想听曲?还是去喝酒?” “听曲?”她神色古怪,“你不是在孝期,还可以去听曲?” 林缜:“……”她到底想到哪里去了,他说的就只是听曲。 但是李清凰就是李清凰,跟她说规矩,她从来都不会当成一回事,只有需要利用规矩的时候,她才会正眼去看所谓规矩的存在:“好啊,就按照你说得办。” 108长相守(2更) 平远城并不如长安那样繁华热闹,可是夜间的活动却一点都不比长安少。 长安内城起码还有宵禁,平远城却是百无禁忌,而现在,正是赌场花楼开张揽客的好时候。 林缜自然不会带她往那些鱼龙混杂的烟花之地走去,而是带着她去了一条僻静的幽巷,走进了一家叫曲误的酒楼。别的酒楼在这个时候基本都开始打烊了,而曲误的生意才真正开始好起来。底下跑堂的小二一看见林缜,简直差点把下巴都惊掉,连忙弯腰请二人进来:“林大人,你还是要从前的雅间吧?” 这位回乡守孝的林相可是稀客,统共也没来过几回,每回基本都还是同知府顾大人来的,是位真正的贵客。 林缜道:“最好是能看得到的夜景的。” “还真有这么一间,两位请!”小二立刻把他们带到那间雅间,凑巧的是,那间雅阁名字正好就叫惊鸿。 李清凰看了看雅间上的铭牌,便笑道:“从前我父皇还在的时候,他可发愁了,不知道该给我取一个什么字。” 一般来说,就只有家族中的男丁才会有字,便是门阀世家也不例外,若是寻常百姓,那名字都是随便取的,更不会想取个什么好字。可见李清凰当年有多备受宠爱。 林缜猜测道:“莫非先帝想给你取个叫惊鸿的小字?” 李清凰笑了:“就是惊鸿,可我娘不让。” “这是为何?” 李清凰生得花容雪肤,莫说叫惊鸿,便是叫洛仙也不为过。 “我娘说,惊鸿对应的是游龙,一个女孩子,和龙挂上关系总是不好的。”李清凰道,“后来我就叫长羽了。” 这个世上,大概就是女帝谢珝最没资格说这句话了。 林缜道:“长羽也很好听啊。” 正闲聊间,雅阁外边响起了三声敲门声。一位穿着素衣的女子,怀抱琵琶走进雅间,倾身行礼,然后走到另一头的椅子上坐定。刚才引他们进来的小二扶着托盘,将一壶绿竹酿摆在桌上,还在酒壶两侧放上了两个小小的酒杯。那酒杯是由陶瓷烧制,杯壁上的图案精巧,一看颇有意趣。 林缜又叫住店小二:“直接来一坛酒。” 李清凰本来在翻曲单的手一顿,又做若无其事,继续翻了下去。果然平远城那些用来娱乐的曲目也跟长安的差距不大,她在最前面就看见了那个“状元郎当众拒婚死缠烂打公主”的《长相思》,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她死都死了一回,怎么这种曲子还会有人听?! 她干脆直接把曲单翻到了最后,倒是发现了一首从前没见过的新鲜曲子,她连看都没看,就直接点了这一首:“嗯,就《秋山恨》吧。” 她还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秋山,秋山又是什么山?她从前就只知道春山。 那怀抱琵琶的素衣歌女轻点了一下头,素手清扬,弹出第一个音。曲子起了调,那素衣歌女便轻轻柔柔地唱了起来,李清凰听了两句,又觉得不太对劲,只是不好打断对方,便耐着性子听了下去,可是越听到后面,便越觉得自己到底上辈子遭了什么罪,怎么一本曲单里面有这么多能跟她扯上关系的,她还以为这首《秋山恨》是个新鲜故事,结果又是影射她的! 一曲歇了,李清凰再也没有听曲的心思,她本来就不太爱听曲看戏,好不容易有个看话本的小爱好,结果满大街卖的都是那些影射她的故事,编排她当这故事的原型也就算了,就没有一个是有好结局的。她最后只能眼不见为净,连这最后一点爱好都不得不割舍了。 林缜似乎也没想到她挑了半天,还是挑中这么一个曲子,只能对那歌女道:“算了,你下去罢,我们自己喝酒就行。” 李清凰郁闷道:“你说背地里写这种戏本和话本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有些事我自己都不清楚,他们反而还写得有鼻子有眼的。” 《秋山恨》说得就是公主和匈奴王的故事。那匈奴王在成为一国之君前,就只是个流落在外的外室之子,他忍辱负重,一步步站到了权力巅峰。而公主正是他微末之时相识的,他们一路相扶相持,本该一道看遍世间繁花,最后却在和匈奴的万军之战中,遭到了年轻的匈奴王反戈一击,大军溃败。公主心中暗恨,她以为那个和她并肩作战的年轻将军是个良人,谁知他骨子里却是一个跟自己国家站在对立面的匈奴人,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公主打了败仗,丢失了一座城池,最后经受不住朝廷里臣子的弹劾,自尽了。 这个故事是胡诌的,却又不算是完完全全胡诌,就是这种假话连篇中偏偏还掺杂了一些真话的故事让她特别郁闷。 林缜道:“其实还有话本在卖,那话本卖得也……挺好。” 李清凰:“……”呵呵,她真是想找编出这故事的人来好好谈谈人生。 林缜倒了一杯酒,自饮自酌:“我记得,你跟方轻骑的关系的确算是不错。” 李清凰挑眉:“我跟他的关系也就一般吧,只是谢老将军一辈子英名,最后就毁在这个竖子手上。”她和方轻骑关系好不好,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一起出生入死一道上战场,关系再差还能差到哪里去?可是谢老将军却完全不同,虽然点了方轻骑为武状元的那个人是女帝谢珝,可是到底还是谢老将军亲手将方轻骑引荐进来的,甚至还收了他为门生。 那一战,西唐兵败如山,是前所未有的大败仗。谢老将军甚至战死在沙场上。吃了这样一个败仗,朝廷里的那些臣子竟然没有去想哪里再找出一个像谢老将军这样的大将,而是纷纷调转矛头攻击谢家,为谢老将军的名声抹黑。一时间,有说他明知方轻骑来历不明,他还胆敢启用一个身份不明的人,还有说他私通突厥,是故意给突厥人放水。谢老将军过去的功劳都被抹杀,只剩下最后一战的污名。 这是一辈子,洗都洗不干净的污迹。 李清凰接过他帮自己倒的一杯酒,仰起头一饮而尽:“谢老将军一世英名尽毁,最后成全的那个人却是我。”她讥讽地笑了笑:“一个女将军,若是摆在这之前,说出去就只会被人嘲讽讥笑,可是最后,却有人开始骂谢老将军何不早点让位出来,让我接手。” 她重重把酒杯敲在桌上,烦闷道:“现在战事渐少,见我们已经不用再怕突厥人,就又在背后动手脚,我死不要紧,可是为什么要拉这么多无辜的士兵陪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跟了我罢了!” 林缜按住她的手:“你喝得慢一些……” 上回她喝醉了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回想起来却觉啼笑皆非。李清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脱口而出:“你干嘛,难道还怕我酒后乱性吗?” 林缜被噎了一下,又默默地收回手,帮她满上杯子。 李清凰叹了口气,又道:“其实也不用怕的,酒后乱性这种事,没人配合怎么又乱得起来?” 林缜被她说得连耳根都红了,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题外话------ 方轻骑去哪里之谜:他是回家继承王位了。他其实是个突厥人。临阵倒戈后,那场战事西唐就溃败了,谢老将军战死,李清凰才真正成长起来,挑起她的责任。这段也是回忆,我从正文剔除掉了,等全文完结以后放在番外,大概经过就是因为李清凰把继承王位的突厥王长子给砍成十七八块后,方轻骑就有争夺王位的机会,李清凰也被推上了将军的位置,在唐朝历史上李渊的女儿当将军也是有时机问题,但是她死了后李渊想让她以军礼下葬,所有人都是反对的。还有唐朝公主普遍都彪悍,养面首真的不算啥了。 109长相守(3更) 他们一直喝到下弦月都出来了,才慢慢往林家走。街市上的人流都已经散了,只余下一些收摊的小贩正在整理东西,不管之前如何热闹,粉墨登场后,却终究还是要有个收场的。 林缜心事重重,喝闷酒本来就容易醉,待出了酒楼后被风迎面一吹,酒意终于涌上头。李清凰反而觉得自己大致还是清醒的,现在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有点微醺,若是在平海关,还能去战场上杀个来回。林缜走着走着,忽然一个踉跄,但很快被她一把扶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好像喝醉了。” 醉鬼到底会不会承认自己喝醉,这真是个问题。 “我讨厌喝醉的感觉,”林缜又道,“你呢?” 李清凰想了想,回答:“我就喝醉过一回。”次数不够多,所以很难回答他这种问题。她又问道:“你为什么讨厌喝醉的感觉?” 为什么?林缜有点迟钝地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就是不喜欢。” 夜空下,他扶着她的肩膀,用那种清淡却空无一物的凤目安静地看着她:“我不喜欢失控。” 那就对了,林缜大约就是那种可以把自己的情绪掩藏得很好的人,他表露在外的那一面就只是他希望别人看到的那一面。他的温和淡定、波澜不惊都只是他想让外人看到的。他从来不会把自己失控的一面袒露出来。 李清凰却恰好相反,她常常会把心思直白地写在脸上。 林缜又道:“但是现在无所谓了。失控也好,自持也好,都无所谓了。是不是在你心里,还会觉得庆幸,庆幸我中了子母蛊那种东西?” 李清凰:“……”这文官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林缜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点点头:“我明白了。” 李清凰觉得再不能忍下去:“你知道什么了?” 正好他们走到林家的朱漆大门外。林缜难得晚归不至,门房立刻提着灯笼迎上来:“少爷,少夫人,你们可回来了。”门房耸了耸鼻子,又笑道:“少爷身上真是好大的酒气。” 林缜连看都没看那门房一眼,只是将脸颊贴在她的颈窝处。他突然把全身大部分重量都放上来,差点没把李清凰直接压垮,她只得调整重心,慢慢稳住了身子:“时辰不早,王叔也早些去歇息吧,我把阿缜扶进去就好了。” 门房王叔忙道:“这也不麻烦,还是让我来扶少爷吧,我看少夫人怕是扶不动呦。” 王叔非要接手,她也没办法拒绝,谁知林缜忽然站直了身体,脚步不稳地往前走去:“不扶就算了,我自己走。” 李清凰忙抓住他的手臂:“好好好,扶扶扶。” 王叔忍不住笑出声来:“少爷倒是很少喝醉,我在这家里做了这么多年,也就见过一两回。既然少爷非要少夫人你照顾,那我就先去歇了?” 李清凰把王叔打发走,这才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到底明白什么了?我刚才明明什么都没有说。” 结果林缜再也不肯回答她的任何问题了,最多只是摇摇头,看着她叹了口气。 她把人扶进主屋,又是把人搬到床上去又是打水洗漱,予书见主屋的灯亮了,便披着外衣起来看,又被李清凰毫不留情地赶回了自己的屋子。 等李清凰把自己也洗漱干净,酒意也完全过去了,她有点犹豫地站在床边,她当然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管自己继续去睡这张她好不容易睡习惯了的床,但是粉饰太平并不是她乐意去做的,与其等到早上再去面对林缜那僵硬的态度,倒不如现在辛苦一点,去睡外间的小榻。 李清凰慢慢把自己的被子挪出来,却突然看见林缜倏然睁开了眼,怔怔地望着她。 她愣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把被子卷好,抱在怀里,举步往外间走去。 “……这么快,你就要跟我疏远了。”林缜冷冷地开了口,“在你心里,是不是已经迫切地想要把我和林碧玉凑成一对?” 李清凰没吭声,可正是她的沉默让他更加无法忍耐,他忍着晕眩支起身来,哑声道:“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也不是自己愿意被控制,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克服这些怪异的感觉。你为什么……就要放弃我了?” 李清凰一把把被子扔在睡榻上,又转回了他的面前,她俯下身,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在林缜的心口上。她面无表情道:“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都没有,除了一种从心底涌上的不适。仿佛这种程度的身体接触都是不应当的,该被排斥的。 林缜微微咬牙,额角的青筋暴起,但他还是用力回握住她的手。李清凰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吗?只要我一靠近你,你就会全身紧绷,你的潜意识并不想要我靠近。而不是我想把你推开。” “我现在没有办法了,”她忧虑地望着他,“我甚至连杀了林碧玉把她的母蛊给剖出来这种事都已经想过,可是如果我这样做,你可能就会死。你知道再下去还会发生什么吗?你会不自主地被她吸引,想要千方百计去接近她,你的眼睛里会只看得见她,甚至可能等我找到解开子母蛊的方法那天,你根本就不愿意解开了。” 林缜用力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又死死地用双臂禁锢住:“我不要这样,我宁可死也不愿意有这一天!” 他不想要忘记她,更加不想只是在旁人的回忆窥见他们的一点过往,这种渴求开始变得愈演愈烈,不管是从理智还是从感性的那一面,他都是这样渴求的:“如果你去白诏,我也要跟你一起去。” 他用下巴磨蹭着她柔软的发丝,低声道:“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你一起,我不想就此放弃,你也不要放弃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在微微发抖,他从前总是用清润的嗓音不疾不徐地陈述,似乎这世上就根本没有什么事能够让他急切不安。李清凰摇摇头:“我没有想放弃你,只是我现在没有更好的办法,甚至我也不确定你能不能离林碧玉太远。” 虽然现在他们还没有见面,可是母蛊和子蛊起码并未分离太远,如果林缜随她一块儿去白诏,那就完全不同了,可如果他们暂时分开,这一来一回要在路上耗费太多时间,留给她的时间实在是太紧迫了。 “最快我明天就走,你只要等着我就行了。”李清凰朝他笑了一笑。 若是林思淼熬不过今夜,她明日还得回林府发丧,林思淼没有儿子就只有两个女儿,她若是不管不顾地离去,就是往林容娘身上扣一个不孝的帽子,现在林容娘已经不在了,她却不能让她背负这样的污名。 110长相守(4更) 结果天色才刚亮不久,林府报信的人就赶着城门刚开的时分过来了,李清凰看见报信人手臂缠着的白纱,心咯噔一沉。果然那报信人道:“林夫人,老爷昨晚过去了,这全府上没有一个能拿事的,还请林夫人你赶紧过去一趟!” 李清凰道:“我爹身子向来硬朗,怎么可能会……” “小的也不清楚,只听大夫说,昨日老爷不知怎么就开始吐血,请了那位灵素堂的白老大夫过去诊断,但就是白老大夫也没把人给救回来,到了半夜就撑不住了。” 于是,李清凰只得坐上了林府派来的马车。 她是林思淼的长女,现在陈氏还被收押在地牢,根本不可能放出来,林碧玉年纪还小,管不了事,发丧这样重要的事就落在她的身上。 她也没办过这种事,当年谢老将军战死沙场,他们紧接着就要面对二十万突厥兵的威胁,根本没有心思去大张旗鼓地办丧事,就只在刀柄和盔甲上缠上白布就算数了,最后又急急忙忙地赶赴战场。但是没办过,不代表她做不好。她板着脸,指挥林府上的管事和家丁去给林思淼的朋友报信,又整理出灵堂来,还请了僧人在一旁诵经超度,安排接下来的接待和白喜宴。 等她把所有事情都理顺了,才发觉喉咙干渴得要命,说话的声音也沙哑了。 一些就住在平远城的亲友很快就上门来拜祭了。李清凰根本连歇下来喝一口水的空闲都没有,就要出面接待。反观林碧玉,她穿了一袭素衣,脸上薄施脂粉,这妆容既清淡得让人看不出来,又显得憔悴又楚楚可怜,再加上她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睛,时不时在一旁啜泣两声,反倒在李清凰的强势态度下被衬托得可怜弱小又无助,惹人同情和爱怜。 “大小姐,姑爷来了。”管事的在她耳边低声道,一面又松了口气。 尽管现在大小姐所作所为都十分得体,可到底还是需要一个男人来撑场面,现在林缜到场,那自然再好不过。 李清凰点点头:“我知道了。” 林缜现在这种情况,能不和林碧玉见面,那是最好的。但是不见面,又是不可能的。他如果在林思淼发丧的时候不露面,这不是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吗?再找什么理由都说不过去。该来的总是会来的,逃也逃不掉。她转过身,朝灵堂外面走去,林碧玉眼珠子一转,也低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林缜换了身玄色的便服,抬手接过管事递上来的白纱在手臂上端扎紧了。他才刚接近李清凰,就像是冥冥中有一股牵引,让他不受控制地想忽略掉她反而去注意她身后的人,他咬住舌尖,硬生生把自己的所有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你还好吧?我家里人都过来了,祖母就在后面。” 李清凰自然注意到他紧绷的神情,声音微微沙哑:“还好。”她主动伸手到他的面前,林缜看了她素白的柔夷一眼,轻轻握住,挽在了自己的臂弯上。他又忍不住看了挤到身后的林碧玉一眼,她和林容娘都不算是什么大美人,林容娘娴静,而林碧玉则要明媚许多,今日是自己的父亲发丧的日子,她虽然穿了雪似的素服,可身上还散发着香甜的脂粉味道,她这心思根本就不在父亲已经过世这件大事上,一个人能薄情到这个份上,可见她的性情有多么薄凉无情。就算他现在有多么清楚明白这道理,可第一个冲进脑袋里的念头竟是,她身上的香粉味道其实也很好闻。 李清凰挽住他臂弯的手指收拢,狠狠地掐了他一把:“冷静。” 如果他在岳父的灵堂上闹出什么姐夫和小姨子的风流韵事之类的笑话,林缜这清白无暇的官声大概也会毁于一旦了。 林缜吃痛,他很快就强迫自己打起精神,陪着祖母还有父母来到灵堂上香,什么场面话他都说不出,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分神,到时候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奇葩的事情来。 林老夫人擦了擦眼角,拉着李清凰的手道:“你爹去得这样早,将来有什么事千万要对祖母说,祖母总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知道吗?” 李清凰嗯了一声,也拍了拍林老夫人那皱巴巴的手背:“我会的。” “你家就你和你妹妹两个女儿,也没个人来帮忙,这几日就让阿缜留在这里陪你,顺便帮帮忙,嗯?” 林老夫人这句话再正常不过的话,落在各人耳中,却是完全不同的效果。林缜自然是苦笑,他留在林府,岂不是更增加他和林碧玉见面的机会?不见面的时候他已经很难过了,现在见到的机会多了,他岂不是还要更煎熬?可是对于祖母这个要求,他又实在不能拒绝,他到底是林思淼的女婿,最后为岳丈家做点事又算得了什么。 而林碧玉自然欣喜若狂,连连点头。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突然脸上出现了狂喜之色,别说是林老夫人心里嘀咕,便是别的前来上香祭奠的人都在心里嘀咕起来:亲生父亲过世了,她却还一副高兴得快要昏过去的表情,林思淼这小女儿到底是有薄凉无情?林思淼宠爱小女儿这事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现在林思淼去了,他最爱的小女儿这一双眼睛却只盯着自己的姐夫,脸上没有半分伤心的神色。 李清凰就好像对众人的心思完全没有觉察,欠身道:“各位叔叔伯伯,婶婶阿姨,家父因故过世,实在太过突然,这丧事也办得仓促,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还望各位海涵。”她声音沙哑,吐属雅致,在和站在一旁的化了淡妆楚楚可怜的林碧玉一对比,反倒显得她虽然形容憔悴但很是端庄知礼。 可这样才算像话,众人不由在心中评判,当年林容娘和自家表哥私奔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心思重的一听就知道其中必定有些古怪,但再是古怪,林思淼自己都没有追究,他们何必冒着得罪林思淼的风险去出这个头,只听了传闻便认定确有其事的人却禁不住在心里嘀咕:怎么今日一见,林容娘完全不是传闻中那个见异思迁、水性杨花的女子,反倒是她那个妹妹一看就不是个省油的灯。俗话说有其母必有其女,陈氏这样的人还能养出什么样好女儿来?林家那个次女,怕是谁娶回家谁倒霉! 李清凰又一一请前来上香的客人入座,又亲手奉上茶水,她忙碌的时候,林缜也站在她身边,一直伸臂虚扶着她。 就这样折腾到傍晚,客人都纷纷离去,她才能坐下来稍微歇息一会儿,喝上一口热茶。 她支着额头,有点疲惫地闭上眼,虽然这一日都没进水和食物,但是她却完全没有觉得饿。林缜拿起挂在椅背上的披风,轻轻地盖在她的身上,轻声道:“等下你还要守夜,趁着现在赶紧睡一会儿。” 李清凰抬起一张倦怠的面容,就这样直直望向了他。她的目光在夕阳的余光中,就像是经历了千辛万苦的跋涉,终于能够停歇下脚步的旅人,有一种千帆过尽后的包容温柔,就算林缜已经没有了之前那股炙热的情感,在这一刻,他还是感觉到自己的心被轻轻撬动起一角,他紧紧抓住了这一瞬间微妙的感觉,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长羽,你相信我,我能克服子母蛊的控制。” 往事不可追。他的机会就只有一次,如果他做错了,他就会彻底失去现在用力攥在手心的一切。 李清凰按住他附在自己面颊的那只手,红唇轻启:“我当然相信你。” 林缜笑了一下,不知为何,这几日那种凄惶不安的心情就这样被她安抚了下去。 111长相守(5更) 第一晚在灵堂的守夜应当是林思淼的至亲。只是林思淼的父母已经过世,夫人不在身边,最后守夜就只剩下他的两个女儿。李清凰在灵堂里跪了一会儿,林碧玉才姗姗来迟,她身上还有刚沐浴过的水汽和香甜的熏香气息,还有些湿漉漉的长发随意地挽成一个松散的发髻,施施然地跪在她身边的蒲团上。 李清凰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注视着自己膝前的方寸之地。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自己的肢体和感觉都变得迟钝了许多,胸腔中溢出一股悲哀。她没有去压制这种微妙的感觉,而是放任其越演越烈,她的意识很快就蒙上了一层了白雾,她感觉到自己转过头去,望向了林碧玉。 ——她现在就好像隔着一层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似乎并不是透过这个身体的双眼去看她。 “爹爹过世了,你却还用着这些熏香和香粉,”似乎有一个声音说道,“你就不怕旁人在背后指点吗?” 林碧玉现在面对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其实心里还在犯憷,她怎么可能会忘记之前她几乎要被掐死的痛苦经历,可是现在,就算林容娘还想对她不利,她还是要掂量掂量,至少在出头七之前,她绝对不敢对她再动手。也幸亏她现在还没发现她的性命已跟林缜紧密地捆绑在一块儿,不然她会更加气焰嚣张。 林碧玉直视前方,翻了个白眼:“关你什么事?” “……难道爹爹对你还不够好吗?” 林思淼对这个继弦所出的小女儿,说是千宠万宠都不过分,有求必应,就算她想要一些千奇百怪的小玩意,他也会尽力满足她。 “他?”林碧玉不屑道,“他对我好也是因为觉得我能给他挣面子罢了,我娘一出事,他对我的态度就完全变了。” “……” “怎么?这件事你难道不是最清楚的吗?他在没娶我娘进门前,难道就对你不好吗?后来又怎么样了?” 林碧玉连珠炮般地把话说完,只觉得身边的人似乎过于安静了,她好奇地转过头去,正看见她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很难以形容那笑容到底是什么样的,竟将她整张脸都变得有些扭曲了。她吓了一跳,忙不迭地跳了起来,匆匆道:“我、我内急……等下再来!”说完,便又急匆匆地跑远了。 李清凰只听见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道:“善恶总归有因果,谢谢你。” 等到她完全清醒过来,面前的火盆都有些熄了,她连忙拿起火钳拨了拨底下的炭块,又往火盆里散了一叠纸钱。她扶着头回想了一阵,完全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而林碧玉竟已经不在身边了,她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站起身,急匆匆往林容娘出嫁前的闺房走去。 …… 林缜坐在灯下看了半本书,又迷迷糊糊地伏在桌边睡着了。 他这几日时时刻刻都紧绷神经,便是躺在床上都夜不能寐,就像一根快要断裂的琴弦。就在昨晚,他一整夜都没能合眼,躺在身边的李清凰睡着了,呼吸声轻缓地这一片无边无际的寂静中回响在他的耳边,从前他有多珍惜这一切,而现在就有多么厌烦,可是他又很清晰地认识到,这些厌烦的情绪都是一种假象:他从前不会有如此强烈的憎恶情绪,从来都没有过,厌恶一个人一件事是完全是没有意义的。他从不会把时间花在毫无意义的事情上。 更何况,他也……绝不可能会憎恶她。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终于暂时卸下所有的克制和压抑。蓦地,他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他突然从半睡半醒中惊醒过来,他用力支撑起开始有点不停使唤的身体,他的鼻尖嗅到一股香甜的熏香味道,他不由侧过身去,看着距离自己就只有五步之遥的房门。 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砰砰砰,很轻很慢,就像是猫爪子在他心口缓缓地抓过。他攥紧手指,死死地压制住突然从心底冒出来的虚妄念头:去开门吧,他多么需要门外的那个人,他对李清凰的爱慕和倾心早已磨灭,既然如此,为何他就不能顺从自己的本心,去爱另一个女人,一个更加值得他去倾心相待的女子? 林缜扶着桌角,手指关节因为用力已经发白,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维持住惯常的冷静:“夤夜已深,请恕在下失礼,不见客。” 门外的人安静了一小会儿,很快又甜甜地笑了:“姐夫,是我呀,我是碧玉啊,你难道不愿意见我吗?” 他当然愿意。 这一句已经到了舌尖的话被他死死咬住,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道:“抱歉,请回吧。” 林碧玉听着他干巴巴的回答,不由暗自骂了一句假正经,她有母蛊在身,当然知道自己对对方的吸引力有多么巨大,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就催情药一样能激发对方的冲动。她的眼珠转了一圈,说话的声音就跟掺了蜜糖一样甜美:“可是我还是想见你,阿缜哥哥……” 林缜不由自主地朝门边迈出了一步,他的脑子里全都成了一片浆糊,他现在就需要她,没有她,他或许就不能再活下去,可是——可是,他睁开眼,眼睛里已经布满了鲜红的血丝,他不能背叛李清凰,一旦他背叛了她,他就再没有资格站在她身边。他强迫自己去回想那些属于他们的过去,那些曾经被他珍而重之掩藏起来的记忆被他翻搅得一片混乱,那些过往的画面不断地从他眼前划过,他却不知道该报以怎样的心情。 “阿缜哥哥,你真的不来帮我开门吗?”林碧玉还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嘭得一声,不知是凳子还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她微微眯起眼,笑得更欢畅了。 你就忍着吧,现在压抑得越厉害,等下反弹就越激烈。再是正经清高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剥去那层正直温和的外衣,变成一头野兽?林碧玉回过身,坐在门口的回廊上,一只脚点地,一条腿则慢慢地晃悠着,她看着自己染成淡粉色的指甲,慢悠悠地开口:“你便是现在不想来帮我开门也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你啊,等你一个时辰,等你一天,等你一个月,等你一辈子。只是——”她的声音又觉得可怜起来:“你就忍心让我一个人等待这么久吗?” 林缜一把掀翻了面前的那张桌子,他目呲欲裂,粗重地喘息着,忽然,他转过身又朝门边走了两步,脸上浮现出难堪、后悔、痛苦的神色,他嘶声道:“你滚!滚开!” 他这辈子,大概还是第一次喊人滚开。 林碧玉叹了口气,又期期艾艾道:“你真的想让我滚吗?” 112长相守(6更) 林缜搬起一张凳子,用力砸到门上。他痛苦地喘息着,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尖,想要唤回他身上不多的理智。可偏巧不巧,那凳子正好砸在门上的门鞘,被他这样一砸,房门居然吱呀一声开了。 林碧玉不由自主地露出了喜色,撩起拖曳在地的裙摆,疾走了两步,踏过了门槛:“我就知道你不会舍得我让我在门口白等的。” 父亲刚过世才短短一日,她虽然穿着雪似的素服,可素服外面却披着一件华贵的丝缎外衣,衣袖上,正是一只翩翩起舞的穿花蝴蝶。她越过了满地狼藉,来到他的身边,弯下腰把一只柔夷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阿缜,你何苦这样折磨你自己,我们啊,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根本不喜欢我那个姐姐,你跟她在一起只会一辈子痛苦。如果我们在一起,那个痛苦的人就只有姐姐,可是如果你还是一意孤行,维持从前的婚约,痛苦的就是三个人了。你舍得让我痛苦一辈子吗?” “我们的一辈子就只有短短几十年,若总是瞻前顾后,顾忌这个忌讳那个,这一辈子就这样蹉跎过去了。”林碧玉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肩头,“及时行乐,那些什么理义诗书都是骗人的,这些东西就只会让你痛苦。” 忽然,她的手腕被紧紧地抓住了。 林缜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已经变得鲜红,他紧紧地攥紧了她的手腕,那力道重得就像要把她的手腕捏碎。林碧玉呆呆地看着他,当年林缜还没上长安赶考时,她也见过他几回,都只是惊鸿一瞥,她对于林缜的印象就只是一个文弱清高的书生,就跟褚秦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运气要好一些,早早就能去考春闱。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他给人的印象还是那样清润雅致,似乎从来没有过咄咄逼人的情形。 这种人,在林碧玉眼中,一直都是很好欺负也很容易控制的对象。 林缜攥着她的手腕,粗暴地将她拖了出去,越过门槛的时候根本不在意她是不是磕了碰了:“我刚才已经说过,但我不在意再说第二遍,滚,滚得越远越好,我看到你就觉得恶心。” 林碧玉此刻那张嘴已经张大到能塞进一个鸡蛋:“你——你!” 怎么可能会这样?为什么他能抵抗住子母蛊的威力?他怎么可能能够拒绝自己的靠近?! 林碧玉震惊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嘴巴一扁,那眼泪就跟断了眼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向来能说哭就哭,那眼泪就跟不要钱一样顺着白嫩的脸颊淌下来,再加上她从来不大声哭泣,只是偶尔抽泣一两声,看上去就楚楚可怜:“你……你这么凶做什么,为什么就偏偏对我这么凶?” 林缜弯下腰,在门槛边上找回了那根门鞘,他的双手都抖得厉害,不但没有把门鞘装回去,反而差点把东西掉在地上。他闭了闭眼,深呼吸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其实并没有这么困难,他只要坚持过这一次,就能熬过第二次第三次,难道他真的希望自己成为被蛊虫控制的一个玩物吗?仅仅为了一时的安逸,他便要丢弃自己所有的神志吗? 他还有家人要照顾,年迈的祖母希望他成家立业平平顺顺,他的父亲和母亲也对他抱着殷切的希望,他还有三位兄长,还有一个已经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他还有李清凰,他多么想要跟她白首偕老,共此一生。 他紧绷到有些扭曲的神色终于平缓了下来,他的双手终于不再颤抖,他居高临下望着跪坐在自己面前的林碧玉,轻声道:“就算我中了子母蛊,但只要我还能被称之为‘人’的一天,我就不可能会顺遂了你的意愿。人之所以为人,而不是野兽,那就是他忠于自己的理智,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现在这副样子,真的跟禽兽没有区别。” 林碧玉被他用那双漆黑沉静的凤目睨着,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就好像被十几只手轮流扇着耳光。她突然往前一扑,正抱住林缜的一条腿,惊慌道:“不不不,你不能这样,你是喜欢我的啊,你是喜欢我的,你不能丢下我,现在我爹不在了,我娘也管不了我,你不能扔下我不管——我知道了,我知道你是喜欢听话的好姑娘,我以后一定会听你的话,好好服侍你,跟着你一起去长安!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你的!” 她不等林缜回话,又开始拉扯身上的衣物,这个时候她真是恨自己干嘛要穿得这样严实,布料又为何这般牢固,以她的力气根本想撕都撕不开。 “我说碧玉妹妹,”李清凰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阴森森地响起,“你不好好在父亲灵前守着,又来这里做什么?” 林碧玉听到她的声音,整根脊梁骨都凉透了,僵硬地维持着之前的姿势,磕磕巴巴道:“我……我是不小心走错地方……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李清凰轻笑了一声,走上前一把将她提起来,直接拖走:“幸好我也不太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所以还请你闭嘴吧。” 现在的林容娘又和之前她在灵堂见到的那个完全不同了,她的力气似乎比先前还要大上一些,拎住她的衣领就能像拖着一包并不太重的东西似的往外面拉。她不知道她这同父异母的姐姐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但是唯一的念头就是,她果然是被厉鬼上身了,若不是厉鬼,又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要知道林容娘从前就只是一个大门不迈二门不出的娇小姐,她怎么可能单手就能把她整个人都提起来! 李清凰直接把人拖到了池塘边上,对,就是她们两人第一回见面时,她原本想戏弄她,把她推下去的那个池塘。她连看都懒得看这林碧玉一眼,直接把她往水里一扔。林碧玉一张口,就直接灌下了两口池水,她恐惧地望着低着头看着她在池水中挣扎的李清凰,她惊恐地发现:她是真的想弄死自己!她是真的要她去死! 等林碧玉喝了几口池水,她才伸手把她从水里提了起来,她盯着她的眼睛,缓声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 没等林碧玉松下一口气,李清凰又补上了下一句:“我现在开始觉得,就这样简单地弄死你会脏了我的手,既然你这么缺男人,我就把你送到一个有许多许多男人的地方好不好?” 林碧玉涨红了脸,她到底还是书香门第出来的,便是林思淼同人应酬都不会去那些烟花之地,谁有胆子敢在她耳边暗示那种“有许多许多男人”的地方。 “怎么?你现在才开始害怕?”李清凰阴森森地望着她,“怕什么呢,我真的么见过你这样喜欢作死的人,便是我从前那个妹妹……”她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道:“也没像你这样不长脑子,上赶着来找揍。” 林碧玉被她从水里拖了上来,她全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哆哆嗦嗦地发抖:“你、你到底是谁?” 她说她从前有个妹妹——她不是林容娘,不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 “姐姐,我有个法子。”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一个细软的声音。陈夷光只穿着一件白色的单衣,缓缓从一片暗黑中走了出来,她就像是常年行走在暗黑中的人,一双眸子就黯淡无光,就像是某种虫子的外壳,她讨好地看着李清凰,小心翼翼地说:“不要为她脏了你自己的手,我有个办法,既让她死不了,也能让她生不如死。” 113长相守(7更) 林碧玉顿时尖叫道:“陈夷光!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有你的份,你现在竟然还有脸出来讨好卖乖!你以为现在讨好她,她就会放过你吗?!做梦吧!” 陈夷光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又望着李清凰:“姐姐,就算之前是我做错了,你也要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李清凰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她现在终于明白她从前在河边救下陈夷光是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她假装失忆,讨好地围绕在水晚柔身边,就像是被蛊师培养的蛊虫,既离不开蛊师,又时时刻刻想着如何反噬,现在她就好像水晚柔养着的一只蛊王,她的性情早已扭曲,她不辨是非善恶,只凭着自己的喜好做事,她能把所有人都玩弄得团团转。 李清凰叹气道:“你觉得,我还会再相信你吗?” 陈夷光连眼睛都不眨地就回答:“我这几天看了许多书,圣人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如果我改正了,你就不会再讨厌我了。姐姐,我不想你用这种防备的眼神看着我。” 李清凰不说话。 陈夷光又道:“姐姐,你从前也一定救了不少人吧,我听过你的许多许多事,好多事还都写成话本子。你救的人,你信任的人,难道这里面就没有一个人反过来伤害你,做过背叛你的事情吗?如果再倒退回去,你知道那些人有一天会背叛你,那你还会不会救他们?” 李清凰哂道:“你倒是会说话。” 就算她知道有些人在将来会对她刀剑相向,甚至狠狠地背叛她,但是时光倒流,她依然还是会出手,做人总是要顶天立地,讲求一个问心无愧,她既无愧于心,又无愧于天地,何须在意那些背叛和伤害? 陈夷光抬起双手,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用绳子把自己的手腕绑了起来:“我知道错了,我想补救我之前的错误,姐姐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李清凰看着她手腕上青紫色的勒痕,也不知道她到底把自己捆了多久。她终是叹了口气,伸手在绳子上一划,直接把那绳子扯断了:“你不需要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也不必给你机会,你本来就不欠我,以后好自为之就是。” 陈夷光原本欢喜的眼神又慢慢暗淡下去,糯糯道:“啊,原来这样还是不行吗?” 李清凰又伸手把林碧玉提了起来,反手扣住她的下巴:“天快要亮了,等到天亮之后,我们还有的忙,我希望你之后再不要再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明白了吗?” 林碧玉被吓得一声都不敢吭,像只鹌鹑似的瑟瑟发抖。 李清凰逼着她抬起脸来和自己对视:“还有,不要再趁机去接近林缜,再被我发现一回,我就打断你一条腿,你也就两条腿可以让我打断的,明白吗?” 这回她只能单纯放放狠话了,当真打断了她的腿,谁知道反噬到林缜身上会怎么样。可就是这样,林碧玉也被她震慑得一个不字都不敢吐出来。从前她对于她所心存的高高在上的感官,都是建立在她还是那个被她欺负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同父异母的姐姐,可是现在她已经确定了她那个姐姐的壳子里早就换了一个人——不,这不是人,甚至还是个厉鬼,她哪里还敢造次。 林碧玉被吓得腿都软了,根本就走不动路。她才懒得把她扛回去,直接推给了陈夷光:“带她回去换身衣服,别是着凉了,这几天前来上香拜祭的人这么多,少了这位林家二小姐可说不过去。” 陈夷光自然乖巧地答应。等李清凰的背影隐入苍莽夜色中,她直接就嫌弃地松开手,让林碧玉自己走回去,要是腿软,那就爬回去。林碧玉简直被陈夷光这种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态度气得牙痒痒的,但是又拿她没办法,她之前还故意把她推倒在地,想在她身上出口从李清凰那里受到的恶气,结果人是被她推得摔倒了,可是她的指尖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仔细一看却又没有任何异常,结果过了没多久,她的手指就肿成了馒头,痛得她在床上打滚。等到请来了大夫,她的手指早就变回原样,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林碧玉现在才知道,从前那个怯懦的脸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的陈夷光根本就是故意装出这副模样来的,可就算知道那又怎么样,她还不是拿她束手无策?现在还多了个附身在林容娘身上的恶鬼,一个个都是硬茬子!她心里盘算着,如果能让那厉鬼现出原形来就好了,只要厉鬼现行,她再找一些高僧道士把她给收了,自然就能除掉她。 陈夷光见她默不作声,又冷冰冰地问道:“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鬼主意?” 林碧玉瞪了她一眼,外厉内荏道:“关你什么事?你自己要跟一个恶鬼夹缠不清也罢了,可不要想着把我再拖下水去!” 陈夷光笑了起来:“你说姐姐是恶鬼?就算她是恶鬼,那可比你心善多了,你才是恶鬼都不如呢。” …… 李清凰又转回了林容娘的闺房,林缜还一直等着她,一双眼睛熬得满是红血丝。 她其实根本没有想到林缜居然能够克服子母蛊的牵引,克服不了,那是人之常情,但是现在理智压过了外物,可见他的意志力十分惊人了。 她笑吟吟的还没开口,就见林缜疾步向她走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她的额头撞在他的胸口,有点重,她下意识地想摸一摸额头,却觉得额头被什么温热柔软的事物紧紧贴住了。林缜抵着她的额头,低声辩解:“我跟她什么事都没有,我本来已经把她推出门去,结果她就抱着我的腿不肯放。” 李清凰笑眯眯的:“好了,我说过我相信你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相信你。” 林缜松开她,认真地问道:“那你现在对我……什么感觉?” 她点了点他的胸口:“那就要看你对我是什么感觉了。” 林缜莞尔,握住她的手指:“好,这句话是你说的,希望你今后不要忘记。” 结果到了凌晨时分,他身上的子母蛊又发作了一回,这回发作得比之前还要厉害。 李清凰又回灵堂继续守夜去了,林碧玉得了警告,暂时还不敢再冒险去试探第二回,只得老老实实地跪在她身边,偶尔打个瞌睡。 想要她林碧玉就此心甘情愿地放弃,那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父亲的宠爱,没有母亲陪伴在身边,林缜就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算她是厉鬼也好,不管什么东西都好,她一定能找到办法除掉她的! 李清凰根本不在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就算想要算计她,她也没当一回事。如果陈氏还在林碧玉身边提点她,给她出谋划策,她还有可能会小心一些,但是现在直接面对林碧玉这个蠢货,她还要花这种心思干嘛? 114驱邪(8更) 这是林思淼病故的第二日下午,前来上香的访客却还是不断。李清凰经过第一日,心里已经有了底,林思淼很多知交故友,便是林容娘也没怎么见过,就算见过,也过去许多年,她现在认不出也是很正常的,反正不管对着谁,她都先叔叔伯伯地叫上,礼数周到便是。 李清凰在招待客人用茶的时候,一转身又不见了林碧玉,她还想着她是不是又偷偷摸摸去后院找林缜了,但是只过了一会儿,她就自己回来了,只是脸上还带着一丝洋洋得意之色。李清凰哪里还不知道她大概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只是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了她一眼,低眉顺目道:“这位是容娘的妹妹碧玉,杨叔伯应当也是见过的。” 面前这位杨文苑杨进士,可算得上是位大人物,他正是越麓书院的院长,当年林思淼便是写信给他,举荐林缜去书院读书的。 杨文苑一转头,正好看见了林碧玉脸上那抹得意的笑容,再定睛一看,这笑容很快就不见了。林碧玉自然认得这位杨院长,杨文苑在过去和她父亲是同窗,交情不错,时常有书信往来,她盈盈下拜道:“碧玉见过杨叔伯。” 杨文苑开始还以为是他老眼昏花看错了,试想林思淼有多宠爱自己这个小女儿,便是他都听说过许多回了。现在父亲过世,林碧玉怎么会笑得出来?他正责怪自己多心,而林碧玉又到了面前见礼,她这一拜下去,他便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不是那种自然的体香,而是脂粉的香味。他顿时又皱起眉来,肃容道:“我也是多年前见过你们姐妹两个一回,转眼间,你们都长大了啊。” 林碧玉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水光潋滟,饱含泪水,她带着泪光凄楚地笑了一笑:“叔伯不知,近来我家实在发生太多事了,碧玉都觉得物是人非了。” 李清凰有点嫌恶地瞥了她一眼,老实说,过去的长楹公主李叶原是挺让她糟心的,但是也没眼前这位这么惹人嫌,起码李叶原便是要陷害她,做得绝不会这么明显,手段也不那么低劣。 林碧玉本来就长得白嫩可爱,扮可怜掉眼泪是有用的,可是她错就错在不该到杨文苑这样的老油子面前装腔作势。杨文苑在官场沉浮过这么多年,见过不知道多少装模作样表里不一的人,就林碧玉这点道行,在他面前根本就不能看。他一眼就看出了她面上竟然还施了脂粉,甚至为了表现她的苍白憔悴,还往嘴唇上也打了粉,他暗自摇头,对林碧玉自然也很冷淡:“思淼兄膝下无子,现在便要累侄女你主持大局,当真辛苦了。” 李清凰回了一礼:“家父对容娘有生养之恩,恩重如山,这点小事不足为道。” 杨文苑点点头:“那我亲手为思淼兄上三柱清香。” 李清凰转过身的时候,便已经听到灵堂外那些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她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地方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意。杨文苑走上前,将三柱香在灵前的白烛前点燃,正要拜倒,忽然只觉得背后有什么飞溅了上来,把他这身衣裳都打湿了。他下意识地在衣袖上抹了一把,竟是一手殷红的鲜血,他满脸愕然地回过身去,只见站在离他不远之处的李清凰也被泼了一身鲜血,那血又腥又臭,还顺着她的发丝慢慢淌下脸颊。 杨文苑多年身居高位,就算后来退出官场,却还是最有名望的越麓书院的院长,整个西唐朝廷不知道有多少臣子是他的门生。他面上的愕然退去,换成一脸怒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清凰早就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钻进灵堂的布幔后面,只是没说破,还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正好站在跟杨文苑差不多一条直线的位置,那一盆黑狗血泼了她满身,也等于泼了杨文苑一身。她不屑地撇了撇嘴,林碧玉当真是个蠢货,对着她泼黑狗血能有什么作用?还真以为这样就能给她驱邪吗? 她转过身,准确地指着那个泼完黑狗血正要悄悄溜走的丫鬟:“家父过世不久,这刁奴竟敢连家父的灵堂也敢亵渎,来人,拿下她!” 那丫鬟很快就被林府的家丁押到她的面前,她先朝杨文苑行了一礼,道:“今日令杨叔伯看笑话了,这本来应当是林家的家事,可是现在冒犯到叔伯,容娘必当从严处理此事,还请叔伯当个见证。” 她话音刚落,原本偷偷溜出去的林碧玉领着一群道士冲了进来,她指着李清凰,大声道:“诸位大师,便是这个小鬼占了我姐姐的身子!” 领头的那个道士一甩拂尘,念了一声无量寿佛:“林小姐亲放心,贫道立刻就除去这个孽障。” 言毕,那群道士立刻就围了上来,把被泼了一身黑狗血的两人围在圈子里面,那几个道士又是舞剑,又是画符,念念有词一阵,齐声喝了声“破”,那个领头的道士更是夸张,全身抽搐得倒在地上,痛苦地在地上面目狰狞地打起滚来。一旁的小道士立刻道:“不好,这小鬼厉害,快祭出法器来!” 李清凰哪里有见过这种阵势,顿时又好气又好笑,现在林碧玉身边没有陈氏帮忙参详和收拾残局,简直就是昏招迭出。她一看那些道士就知道他们是一群江湖骗人,那舞剑的姿态连街头卖艺的小丑不如。只是迷信的本来就多,再加上平远城这样的相对闭塞的地方,家家户户都信这些所谓的“大师”,不知道要被骗多少银钱去。 那道士祭出了一把桃木剑,大喝一声,便朝她砍了过来。桃木本身坚固,再加上那木剑的剑锋打磨得尖锐,若是真被砍到,难免也会见血。可惜他们这回竟碰上了李清凰,她的身子都没有怎么动,那桃木剑便直接落了个空,直接砍向了站在她身后的杨文苑。 杨文苑身边自然也带着有些武功的家丁,见自家老爷遇到了危险,立刻上前,一脚踢中那道士的手腕,把桃木剑踢飞了出去。那桃木剑斜斜地飞了出去,正是朝着李清凰飞去,李清凰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挡,那个杨家的家丁立刻大喝一声:“别碰,这木剑锋利!” 李清凰的反应正好也慢上一拍,她伸出手,也没碰到那把桃木剑,这剑就直接越过她嗖得一下正插在那假装正在和厉鬼搏斗的道士的尊臀上。 这一下,别说那群道士都惊呆了,就连林家赶过来的家丁也全部惊呆了。 那个被戳中了臀部的道士呆了一下,动作利落地跳将起来,哭爹喊娘起来。 李清凰嗤笑一声:“区区江湖骗子还敢来我林府撒野,来人,把他们都绑起来,送他们见官去!” 杨文苑被一惊一乍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等到他反应过来,想到自己差点被人砍伤,还被人泼了黑狗血,只气得吹胡子瞪眼:“思邈兄才刚过去,这些刁奴就敢欺负你们这些纤纤女流之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他立刻越俎代庖,指着那被按倒在的丫鬟道:“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115驱邪(9更) 那丫鬟从李清凰指认出来,就知道大事不好,只吓得脸色惨白,现在又被杨文苑一吼,更是全身都在发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府的丫鬟有些机灵的,在李清凰的示意下,立刻打来两盆热水,让杨文苑简单地洗漱一番。李清凰更是让人准备了一套林思淼的衣服——他之前被水晚柔迷得神魂颠倒,突然注重起自己的仪表来,一口气做了许多套新衣裳,有好些都还没来得及穿。李清凰道:“杨叔伯,这是家父的衣裳,刚刚新制好,却还没来得及穿过一回。” 杨文苑的确也不想穿着满是腥臭血迹的袍子,便直接把外袍脱了下来,换上眼前这件干净的。他看着李清凰,脸色微微软化,还朝她点了点:“你也去梳洗一下吧。” 李清凰却只拿拍子擦干净脸,便道:“这件事或许是冲着容娘来的,既然有人会朝容娘泼黑狗血,必定是把容娘当成恶鬼了,容娘也找不到什么自证清白的证据,便只好先这样将就一阵。” 杨文苑见她这样坚持,便不再劝说,他转身盯着林碧玉,怒道:“碧玉侄女,你爹才刚发丧,你便带人来灵堂大闹一场,你到底想做什么?” 林碧玉也被眼前的变故都惊呆了,她根本没有想到她让管事在外面找的那些道士会这般没用,非但没有把附身在林容娘身上的恶鬼给收走,反而把自己弄得人仰马翻,十足的狼狈,她期期艾艾地开口:“可是她……她当真是恶鬼,附身在我的姐姐林容娘身上。” 杨文苑还没说话,忽然听人道了一句:“姑爷你来了!” 林碧玉暗自咬唇,她昨晚在林缜面前都放下了身段苦苦哀求,他竟还是没有松口。现在林缜来了,谁知道他到底会是来帮谁的。她抬起眼,偷偷地瞄了林缜一眼,顿时诧异万分,她原本以为是她的母蛊还没成熟,所以对林缜的吸引并不如之前水晚柔给爹爹下的那样强,可是现在林缜脸色惨白,连走路的步态都有些不稳,可见并不是子母蛊的效力不足,而是他硬生生凭着自己的意志抵抗住了。 林缜看着地上的黑狗血,只觉得一阵反胃恶心,他低声道:“这是怎么了?” 虽然他并不是林府的主事人,可是现在林思淼身故,家里又没有当家主母,林家那些仆从家丁都不自觉地以林缜马首是瞻:“姑爷,二小姐说,大小姐被恶鬼附身了……” 林缜虽然脸色惨淡,可是当他抬起那双清冷的眸子扫过站在面前的管事的时候,那管事身上还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由抬手在自己的手臂上搓了搓,安慰自己说这位到底是一朝丞相,便是表面上再好相与,也不是寻常人。林缜咳嗽两声,又道:“真是无稽之谈,这世间哪有什么厉鬼附身之说?” 林碧玉不服气道:“谁说没有的,姐夫你难道不觉得姐姐最近都不对劲吗?” 李清凰似笑非笑地瞟了她一眼,她微微低下头,几缕额发散落下来,再加上她那苍白的脸色,弱柳扶风的身姿,却显得格外无助又可怜。杨文苑打从心底就已经偏向这林容娘了,一来林碧玉这在父亲的灵堂前还讲究穿衣装扮的做派已经让他十分不悦,再加上林碧玉之前让那些家丁带了这些道士进来,大闹了一场不说,这闹剧还波及到了他的身上,想到林思淼百年之后,膝下无子,竟还让这不懂事的次女扰了清净,他分外不悦地哼了一声。 林缜之前只顾着克制自己不要对林碧玉产生什么异色,却一时没留意到杨文苑的存在,现在蓦然看到,便上前见礼:“院长,学生林缜有礼。” 杨文苑看了他一眼,要比之前和颜悦色得多,林缜虽然不是他的门生,可到底是从越麓书院出来的,书院里出了一位年轻有为的丞相,他自然也与有荣焉:“慎思,你这脸色可不太好啊,是不是身体抱恙?” 林缜苦笑道:“微染风寒,并无大碍。” 杨文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色,只见他眼里满是鲜红血丝,嘴唇灰白,还起了皮屑,肯定不是微染风寒这么简单,但是他也没说破,而是道:“那可要保重身体。”他拍了拍林缜的手臂,话锋一转:“本来我并非林家人,这灵堂上发生的事情也不该插手,可是我同思淼兄相交多年,眼见他百年后也不得安宁,怎可忍心?既然你在这里,这事交到你手上,我便也放心了。” 林碧玉主动凑上前去,眼波流转,只看着林缜的侧脸:“是啊,姐夫,现在我爹爹过世了,现在也就只有你能撑起这个家了。” 林缜一闻到她身上的香气,顿时又有些神志混沌,几乎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碧玉你放心,有我在,总归不会让你受委屈——”他这一句话还没说完,李清凰伸出手,在他腰上用力捏了一把,林缜吃痛,立刻神志回笼,可那脸色就变得更加难看了。杨文苑看着林碧玉那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眉眼,再听到林缜刚才说得那句话,有点尴尬地轻咳一声,像他这种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哪里会看不出他们之间有古怪,姐夫和小姨子私下暗通款曲,这根本就是丑闻了。 思及此处,他更是暗暗同情地望了李清凰一眼。 林缜的脸色由白转青,深吸一口气道:“管事,这些道士可是二小姐请来的?” 那管事唯唯诺诺道:“是啊,二小姐说,最近林府上下多灾多难,怕是有小鬼作祟,再加上大小姐行为举止和往常相异,二小姐便觉得大小姐是被小鬼附身了。” 李清凰嘲讽道:“你们请的这些大师做了法,又泼了黑狗血,可是把我身上的小鬼给驱赶走了吗?” “这个……”管事其实从心底也觉得二小姐这几日有点神志失常,前两天还发疯似的辱骂自己的长姐,殴打自己的贴身丫鬟,又叫又闹,要说谁真的问题,那也该是林碧玉有问题才对。 林碧玉最受不得旁人嘲讽,立刻跳将出来:“谁知道是不是某些恶鬼道行深厚,大师功力不足,奈何不得对方?” 李清凰神情古怪:“你叫这些人大师?” 116驱邪(10更) 她手指指着的地方,正是那个被桃木剑戳中尊臀还在哼哼唧唧的道士,他突然感觉到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不由瑟缩了一下。李清凰缓步过去,直接伸手把他身上的包裹扯了下来,只听叮叮当当一阵,包袱里所有的东西都落在地上。那包袱里的事物十分丰富,有两三把小小的匕首,几根火折,还有一些黏腻的粉团和一些薄如蝉翼的皮一般的事物,再有一些灰白的胡子,几个八卦。 李清凰拔出其中一把匕首,看也不看,直接刺向那个道士的胸口,众人不由惊呼一声:这直接把匕首插进靠近心脏的部分,恐怕就是大夫守在边上,也必死无疑。结果那个道士却还是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一脸懵地望着李清凰。李清凰摇了摇手上的匕首,只见那刀刃部分完全缩进了匕首里面,这匕首也根本就是一把假匕首。 “我记得这种道具是许多杂耍班子惯用的,什么口吞匕首之类的都是玩得这种把戏。”李清凰又捡起一个火折,那火折也很特别,点燃了并没有火星,只是那烟却非常的浓重,站得近的几个人立刻就被呛到了,“这个倒是可以表演吞云吐雾。什么样的大师身边竟还带着这些杂耍用的玩意?生意不好的时候就当街卖艺么?”她这句话说得已经有点刻薄了,那几个道士个个都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吭。 李清凰伸出手,直接抓向了其中一个道士的脸,她的指甲虽然不比别的女子那样长,可是直接抓到脸上怎么也得被抓出一脸血来。结果李清凰收回手的时候,那道士脸上非但没破,还被撕下了一层薄薄的皮来。 众人:“……” 这皮还特别长,她拉扯了好几下才全部撕扯完毕,那道士本来是满脸皱纹看上去有些年纪的,等到这皮全部撕干净了却露出一张干净的、年轻的面孔来。 李清凰道:“这就是你们请来的大师?” 这所谓的大师大概就是江湖骗子了。林缜咳嗽一声:“既然是江湖骗子,那就送官吧。” 他这一句一出,那些道士立刻吓得跟一团鹌鹑似的,跪下来求饶:“我们也是迫于生计才做这种营生,请大人饶命,这报官就不要报了,让我们做牛做马都行!” 林缜冷冷道:“你们事先知道这是林家二小姐请你们前来做法事的吗?” 那道士立刻道:“是是,就是那个管家对我们说的,说二小姐想找人来驱邪,驱不了邪也无妨,只要一口咬死大小姐是那恶鬼就行了!” “荒谬!”杨文苑怒道,“若是有人听信谣传,你们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你们是迫于生计,不得不为之,难道旁人的性命就不是命了?!” 这种事一旦宣扬出去,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还是小事,严重一点就当真要出人命了,从前也有过许多案例,尤其是闭塞落后的地方,那些打着道法亨通的骗子随意指着一个人说此人是天降灾星,没有人会去在意此事到底是真是假,只会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直接把那个所谓的“灾星”烧死淹死。有些大户人家后宅争斗得厉害,也会有人想出这种办法置人于死地。 杨文苑又指着林碧玉道:“你姐姐为令尊的丧事尽心尽力,你竟是连自己的姐姐都想要暗害,你到底安得何种心思?!” 林碧玉被杨院长疾言厉色地怒喝,再加上在场的人都用一种说不出来的眼神盯着她看,她有些慌乱起来,急道:“没有,我没有!杨叔伯你要相信我,我绝对没说过什么让人一口咬死我姐姐就是鬼怪的话!杜管事,你为何要诬陷我?!” 李清凰当然相信林碧玉不会蠢到说出这种话来,一旦事情败露,她这句话就是铁证,直接就让她没有了翻身的余地。她顺着林碧玉手指指的方向看去,那个年轻的管事正低眉顺眼地站在那里,不管林碧玉说什么他都低着头一声不吭。李清凰只觉得此人的眉目有些眼熟,再加上那人姓杜,顿时了然:这估计就是上回陈氏找青龙帮来对付自己,但最后所有的罪都被林府一个姓杜的管家顶了下来,而这个人就是那杜管家的子侄辈吧。 她想到这点,林碧玉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件事,立刻就像拿住了对方的把柄一样得意起来:“哦,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陷害我了?当初你爹找了青龙帮的混混去劫持姐姐,最后被顾大人判了二十杖,你就一直怀恨在心对不对?我爹娘待你们杜家向来都不薄,谁知道竟养出了一窝白眼狼,还想反咬我一口!我想找大师来家里驱邪,全部都是林府,又怎么会是为了诬陷自己的姐姐?你这刁奴究竟是何居心?!” 那姓杜的管事转向杨文苑,拜倒在地:“杨大人,小的并无诬陷二小姐之心,只全凭二小姐吩咐办事。”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伏倒在地,别的话却不愿意再说了。 杨文苑叹了口气,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宅子里的事,哪里是一句两句能说得清楚的? 正在这时,又有一个丫鬟跑了进来:“二小姐,圆善师太到访!师太说,她偶然路过,看到林府上阴云笼罩,想来结个善缘!” 林碧玉大喜过望:“快,快去请圆善师太进门!” 当众人听到圆善师太的大名的时候,许多人脸上的表情都发生了变化,隐约流露出向往之意。李清凰猜测这位圆善师太恐怕在平远城里颇有名望,有不少信徒。只是那师太说正巧经过,想来结个善缘,那也未免太巧了,她向来不相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便压低声音问林缜:“这圆善师太是什么人?” 林缜皱眉道:“据说是位能通晓天地的神尼。”他素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可是他的祖母和母亲却深信不疑,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去敬献香火,想要结个善缘。当年林缜上长安科举之前,顾氏还替他去圆善师太那里问卦,据说卦象显现出了吉兆,此回赶考必定能够有所斩获。结果林缜当真中了状元,顾氏就差把这圆善师太当成活佛供奉起来,逢人便说这圆善师太真不愧是神尼,当真料事如神。 其实林缜觉得这位所谓“神尼”不过是玩了一个文字游戏。她说他前去长安科举必定有所斩获,“有所斩获”这四个字里的学问可就太多了,他能考中状元自然是大喜事,可若只考中进士也完全能叫“有所斩获”,春闱之前那一个月,西唐各地士子聚拢在一块儿,以文论友,在科举前造势博名声,运气好的甚至还能获得门阀世家的青眼,那样考不考科举都可以走举荐入仕那条路,所以就算他没考中,结交了一些朋友,自然也能算得上是“有所斩获”,总之正说反说,都被这位圆善师太说完了。 可是他现在再清楚里面的底细,有些话却是不好说出来的。这位圆善师太的信徒何止以千计数。她若是说一句李清凰是恶鬼附身,或是天煞灾星,怕是整个平远城都会闹得沸沸扬扬。 ------题外话------ 今天是爆更的一天,因为前面那段气闷,我就一口气更掉了。后面要进一段回忆,是关于女主上长安叙职的,会比较好笑。总得来说就是公主和已经是户部尚书的男主拉关系:我们可以当好朋友吗? 男主:……我跟你不熟的。 女主:不熟也没关系,很快就会熟了。 然后为了筹集军资,公主把自己还有她的好战友一起挂牌出售一天,又被林缜买(……)下来。 117驱邪(1更) 李清凰点点头,她明白了,原来这位圆善师太才是林碧玉的杀手锏,是她最后一枚棋子。 林思淼和陈氏都信佛,依照林府的资产,的确是能够请得动这位圆善师太。 原本她故意在林碧玉面前暗示她根本不是林容娘而是恶鬼夺舍,并不只是图一时爽快去恐吓她而已,而是想让她在众人面前发疯,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她才能找到充分的理由送林碧玉去一个没办法继续在她眼前蹦跶的地方——毕竟长姐如母,现在林碧玉的亲生母亲陈氏已经获罪,她作为姐姐,若是要送妹妹上山清修,别人也没什么话好说。再者,她也并不能做出什么伤害林碧玉的事情,至少现在还不能,若是等到她找到了能够解除她和林缜之间的子母蛊的办法,她就是用一根手指就能直接把她给戳死。 而现在看,恐怕她自己都会有些麻烦了。 当年她还在宫里时当公主时,萧淑妃为了攻击她的母亲,也曾命人找来了一位高人,那高人也是一个尼姑,身着淄衣,低眉垂目,无喜无悲,周身遍布着一股世外高人的风范。据说那尼姑当年曾说中过北面大旱,还有西南面的时疫,再加上她本人视金钱如粪土,面对门阀世家的权贵也丝毫不假以词色,反倒是颇得人心。 就算那些被她拒绝过的世家心里还有些芥蒂,但到底也说不出什么不好的话来。 于是这位师太在父皇的生日宴上被萧家人引荐入宫。她先是表演了一个自己的拿手绝活,只画了一道凤符,点燃符纸后,那化为符纸竟变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火鸟,在宫殿上方盘旋飞舞,那火鸟虽然只持续了片刻,转瞬不见,可当时在场的人都被震慑到了。 那满身浴火的火鸟便只能是一只金贵的凤凰,这师太能够引来凤凰吉兆,这一手绝活可谓神乎其技了。 耳听为虚,就算大家再是如何听闻这位师太预言这个预言那个,毕竟也是没亲眼所见,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可是现在她当场召唤来了一只凤凰,可见她当真是受到神明指点,为上天所眷顾。 那时,皇帝已经日渐身体衰弱,他开始疑神疑鬼,稍有风吹草动就觉得是不是有人想把他从龙椅上推翻下来。他开始对于这些天象吉兆和延年益寿的丹黄之术大感兴趣,现在亲眼看到了那只凤凰,自然龙颜大悦:“师太真乃神人也!那么师太可能算出,朕在这把椅子上还能坐得了多久?” 这种问题其实很难回答,稍有不合皇帝心意之处,就会脑袋搬家。谁知那颇有风骨的尼姑不卑不亢地回答:“回陛下的话,贫尼并算不出。” 皇帝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他慢慢地沉着脸问:“为何算不出?不是有传闻说师太能够捕捉天地间的玄机,就连北方大旱西南时疫都能算准,为何偏偏算不出朕的寿数?” 那尼姑并没有被龙威吓倒,只是语气平淡道:“陛下乃是天选之子,岂是贫尼这样的人能够测算的?” 她这一句话,顿时说得皇帝哈哈大笑,连眼角紧绷的纹路都舒展开了。 而这一切并没有结束,那尼姑又道:“虽然贫尼算不出陛下,却可以算一算陛下身边的人。”她抬起眼,端的一副庄严宝相的模样:“贫尼方才既然能引出凤凰浴火的异象,想必在场定是有位贵人身负凤命。” 皇帝代表了真龙天子,身负凤命岂不就是皇后?说来说去,这到底还是老生常态,了无新意。 谢珝面上笑了一笑,并不在意。 那尼姑又道:“一般来说,凤凰说得就是皇后。可是刚才出现的却是凤凰浴火的预兆,浴火凤凰,是奇兆,那浴火而出的凤凰怕是能够和真龙比肩了。” 整个朝堂顿时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寂静,哪怕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其实什么凤凰同能真龙比肩,倒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是对于现在坐在这把龙椅上的皇帝来说,却是异常刺耳。他这几年来身体日渐衰弱,有些国事都是皇后谢珝帮忙打理,他之前还没有觉得这有哪里不对,毕竟现在朝政稳固,有皇后帮忙,他就可以去求丹问药,不必再为一些琐事烦心。 可是有一天,当他看到自己的皇后坐在他的龙椅上熟练地批改奏折,突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现在这尼姑的一句话,更是把他的疑虑和猜忌推高到了一个顶点。 他甚至侧过头,探究地望着坐在他身边的皇后谢珝,这么多年过去,她依旧貌美如花,可是这美貌之中却隐约浮现出一股威严和煞气。这些不知不觉的变化暗自让他心惊胆寒。 就在两方僵持不下的时刻,李清凰站了出来,朝父皇行了跪礼,她抬起头,笑靥如花:“父皇,不知道这位师太所说的凤凰吉兆可是因为儿臣?当年儿臣出生的时候,天边正有一朵凤凰形态的火烧云呢。浴火凤凰,大概就是说儿臣将来必定能成为守卫西唐疆土的女将军,令突厥人不敢入关。” 她这一句话顿时化解了整个宫殿里凝滞的气氛。皇帝仰头大笑,指着她笑骂道:“你这小凤凰就是不肯过安生日子对不对?你当着公主还不满足,竟然还口出狂言去当将军,哪有女子上战场杀敌的?” 李清凰面上笑容如花,可是手心里全是冷汗。她也是冒险上前,只要说错一个字,估计她还有她的母亲今后都不会有好日子过,轻则废后,重则会牵动整个朝堂的局势,至少母亲身后的谢家是不可能善了的。 可就算这一关能够平稳度过,到底也是在父皇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那种子只会渐渐生长,抽枝生叶,最后变成他们的催命符。 李清凰决定用上兵书上那一招,直接釜底抽薪。 她趁着夜黑风高,将那尼姑打昏掳走,送去了长安东市的一家南风馆。 那南风馆虽然叫南风,实际上却是男风的意思,客人大多是些嗜好特殊的达官贵人,还有那些有权有势的贵女。第二天,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口口相传着一件奇闻:那位号称有天道之眼的师太竟去逛了南风馆,还和大长公主抢人,被脱光衣服扔了出门。这样一来,皇帝生日宴上那句预言就变得荒诞可笑,这尼姑做出这等有辱佛门的丑事,还敢说自己受上天眷顾,怕不是个江湖骗子? 这件事虽然以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方式收场,只有李清凰知道其中有多少凶险,萧淑妃走的那一步棋险些就要把他们送上死路。 李清凰深知人言可畏,那位圆善师太在百姓之间有如此高的名望,她若是要说自己是灾星,她大约就彻底翻不了身了,就算能侥幸不死,大概也要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118驱邪(2更) 正当李清凰思索着应对之策时,那位圆善师太手持佛珠,缓步而来,她走路时脚步轻盈,就像踩在云端之上,她穿着一袭洗得发白的旧淄衣,低眉垂目,形容淡然,一看就像是位世外高人。 林碧玉见到了圆善师太,立刻上前盈盈拜倒,眼含泪珠,那眼泪要落不落,只险险挂在她的睫毛之上,惹人怜惜。她呜咽道:“师太,我家忽逢剧变,家门不幸,还请师太指点迷津。” 圆善师太伸出一只手,将她虚虚扶起,低声念了一句佛号:“小施主,我偶经此地,观这座府邸上方蒙有黑雾,怕是不祥之兆,便通传了门房,想要进来一探究竟,到底是发生了何事,不如小施主对贫尼慢慢道来可好?”她向着林碧玉的神色和蔼可亲,颇有出家人慈悲为怀的风范。 李清凰不由在心底冷笑。现在的情况,是林碧玉反将了她一军,至少这位圆善师太看上去的确是比之前那几个江湖骗子更加有世外高人的风度。 林碧玉哽咽道:“师太……最近两个月我家出了好多事,我娘就好像中了邪一样,做出了往常根本就不会做的事,她从前一直都善良温柔,便是住在这附近的佃农都是知道的。每回碰上收成不好的时候,我娘就会给佃农减下田租,谁家有了困难,她就会去探望。我爹身体向来强健,便是长命百岁也不为过,可突然间就……就没有了,便是大夫也查不出缘由。现在我姐姐也中了邪,我想了好多法子,都不能把恶鬼从她身上驱走,求师太救救我姐姐,救救我吧!” 林碧玉说完,立刻就拜倒下去,跪在那圆善师太的脚边不肯起来。 圆善师太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傻孩子,我佛慈悲,自然不会任生灵涂炭,百姓受苦。” 李清凰听到这句话,忽然紧紧地盯着那位师太看,看了一小会儿,还颇有些啼笑皆非起来。只听林缜在身边语气冷淡道:“师太莫要听信林碧玉所言,陈氏所犯的是过失杀人的重罪,而岳父的病逝也并非没有先兆,正是因为陈氏的兄嫂曾经是白诏的蛊女,对岳父下了蛊,才是真正造成岳父病重不起的罪魁祸首。有些家事本不该对人言,有碍林家的清誉,可是若要让林碧玉再信口雌黄,将来不知道再传出什么流言来,倒不如今日再次让各位做个见证。我林缜若有半句虚言,苍天不容。” 林碧玉差点把自己那一口银牙磨断。 林缜,这个林缜,竟然敢这样拆自己的台!他不是已经中了子母蛊了吗?怎么可能还会这样对她? 可她就算再是暗地里咬牙切齿,也只能忍着,还凄楚地哭泣道:“姐夫,我知道你其实是关心姐姐,生怕师太等下伤到了姐姐,可是现在,站在你身边的当真是个恶鬼啊——” 林碧玉这一哭,哭得林缜心悸不已。哪怕他心里知道这林碧玉总是说哭就哭,让她掉眼泪装可怜最是容易,他还是能感觉到心脏像是被撕扯般地疼痛起来。他脸色紧绷,紧紧地闭着嘴,生怕从自己嘴里吐出一个不该出口的字眼来。 李清凰幽幽地叹了口气,顾自上前两步:“妹妹也是好心罢了,既然如此,师太不如帮我看看,我是不是当真被恶鬼附体。” 圆善师太缓缓颔首:“施主不必害怕,若这一切只是误会,贫尼自会还施主一个清白。” 李清凰暗自道,若是让你来个铁口直断,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什么清白和公道了。她坦然让圆善师太上下打量着,忽然间道:“师太可知道丁酉年闰月十三日是个什么样的日子?” 圆善师太突然眉心一跳,勉强维持住之前那股出家人淡然出尘的气度:“……不知施主何处此言?” “那天当真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李清凰意味深长道,“前一日,还是先帝的生辰。据说生日宴上还出现了凤凰浴火的吉兆。师太,你说这凤凰到底是如此凭空出现的?” 圆善师太眼中惊惧交夹,就像是突然看到站在她面前的李清凰长出了两个脑袋,哑口无言。 但是她很快就恢复了一派从容淡定,肃容道:“施主所言,贫尼并听不太明白。” 李清凰紧紧地盯着她:“我看到师太,就忽然想起这件事,不知道师太是否知道这凤凰浴火的异象预示着什么?” 当年先帝的生日宴,杨文苑虽然没有资格上殿,却也是听过的,这件事在这之后也在整个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轰动一时。毕竟当年那位圆镜师太的确是声名显赫,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显贵求到她的门下,等到后来她被大长公主从南风馆里赶了出来,这事更是惊世骇俗,就是想忘都忘不掉。 杨文苑轻咳道:“侄女倒是见闻颇广,只是这件事最好还是不要再提起,那个尼姑就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和这些假道士比起来,也就是个有些能耐的骗子罢了。” 李清凰立刻接上话头:“只是个骗子吗?可是后来那……尼姑又到哪里去了?” 她父皇寿宴的第二天晚上把人扔进南风馆后就没再管了,萧家举荐的人出了这样大的丑事,他们自己就会料理后事,她本来以为这个叫圆镜的尼姑应当被萧家人处理掉了,谁知今日一见到这圆善师太,她很快就确定这圆镜和圆善根本就是一个人,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保住这一条性命的。 杨文苑摇摇头:“谁知道,再也没法在长安待下去是一定的了。再者,那尼姑得罪了这么多世家门阀,她便是想隐居在长安怕也难啊。” 李清凰笑了一笑:“也对,长安是待不下去了,倒是也可以去别处去的。”她主动把自己的右手手心摊开在圆善师太面前,柔声道:“不如师太再帮我看看手相吧?” 找圆善师太看相卜算的人如过江之卿,只是圆善师太立过一条规矩:为富不仁者不看,无佛缘者不看,知天命者不看。这一条规矩便把这位圆善师太衬托得颇有高人气度。 第一条和第三条不看便也罢了,可是第二条那个“无佛缘”就很有点意思了。这圆善师太但凡不愿意帮人看相卜算,完全都可以说一句无佛缘,这样也能免去一些麻烦。现在李清凰主动把手心摊开在她的面前,她慢慢地握住她的手掌,沉吟半晌才道:“从手相来看,施主正是一生清贵之命。前半生虽有些磕磕绊绊,可是之后就能半生顺遂,旺夫旺宅,有大富大贵之相。” 119驱邪(3更) 其实圆善师太说她有大富大贵之相,不管是杨文苑还是林家的管家家丁,都觉得这句话定是不错的。毕竟她嫁得是当朝最年轻有为的权相,这样若是还不算大富大贵,那什么才能算得上大富大贵?至于前半生有些磕绊,大约也是说她之前同娘家的表哥有些牵扯,遇人不淑,这些小挫折在现在看来,当真也不算什么了。 可是李清凰却从中听出另外一层意思,这位圆善师太却是在暗地里向她示好,只要她不再继续揭穿她的身份,这圆善师太自然也会把话给她圆上,两人各退让一步,事情也就到此为止。李清凰笑道:“师太说我将来能旺夫旺宅,只是不知道我将来可会子嗣环膝?” 圆善师太见她不再提那长安的事情,陡然松了一口气,便顺着她道:“自然是儿孙满堂。施主可是个有儿孙缘分的有福之人哪。” 李清凰又道:“那么师太可曾看出我身上有什么恶鬼附体的征兆?” 圆善师太念了一句阿弥陀佛,缓声道:“施主是有福之人,定然不会被恶鬼附体。再加上施主眼神清明,言行举止正派,便是鬼怪都不敢动妄念。” 李清凰朝着她微微一笑:“那就多谢师太了。” 林碧玉几乎不敢置信地听着她们这一问一答,之前明明她早就让自己的丫鬟跟这圆善通过气的,只要她说一句林容娘被恶鬼附体或是天煞灾星,她就能把她一下子打入绝境。到时候挑起了周边百姓的恐慌和愤怒,便是林家宗族的族长也要出面来处置她,绑上石头沉水,或者是直接烧死,就算她还能侥幸逃过,剃光头发当个姑子反而是最好的结果。可是现在,这圆善居然还说她是有福之人?! 李清凰慢慢转过头,和林碧玉那不布满了惊慌恐惧愤怒的双眸对视了片刻,她弯起嘴角笑了一下,又问:“师太之前经过寒舍,说是看到这座宅子上方笼罩着一片阴云,此等异象可是不祥之兆?” 转眼间,她已经把林碧玉用来攻击她的手段活学活用,甩回了她的身上。 圆善师太自然不敢跟她对着干,毕竟一旦自己被揭破过去的身份,目前所拥有的追捧和富贵都会化为乌有,当年她好不容易才从长安城逃了出来,隐姓埋名多年就为躲避萧家和一些当年被她忽悠的世家的追捕,她好不容易在平远城站稳了脚跟,怎么会再愿意过回当年那种痛苦逃难的生活?她又念了一声佛号,颔首道:“的确是不祥之兆。” 李清凰看着林碧玉的眼睛,轻声道:“那么这不祥之人,还请师太帮忙找出来。这两个月来,我林家的确是发生太多变故了,虽然我已嫁为人妇,可父亲过世,若是连我也不管家中之事,恐怕父亲的身后事也要无人料理了。” 圆善师太就是个人精,听见她说这句话,又看到她看着林碧玉,怎么还会猜不透她的意思,她点点头,面目悲悯:“那么,贫尼便在此地盘桓两日,帮施主破解眼前迷局。” 李清凰自然知道不能逼得太紧,她现在若是咄咄逼人非要圆善师太当场说出个所以然来,就是别人也会怀疑她的意图。她自然连声道谢,做出一副对圆善师太十分感激的模样来。 杨文苑见眼前事情暂时了结,剩下的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事,自己也不好多管,就上前辞行道:“侄女,思淼兄的后事还得偏劳你多担待些,这担子虽重,但叔伯看你是个能抗事的,若是将来遇到什么麻烦,就遣人送信给我,我总是会为你做主。”他又看了看林缜,暗自摇头,只拍了拍他的肩道:“咳咳,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只是有些事情切不可意气用事,毁了自己的正途。” 林缜:“……” “你现在被陛下重用,本该有一番作为,若是被女色所误,那真是太可惜了。”杨文苑道,“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娶妻娶贤才是正道,我看容娘也是当得上贤妻,你可要好好珍惜啊。” 林缜木然道:“……杨院长说得是。” 杨文苑转身就走,反倒是李清凰硬生生憋住笑,用那双仿佛有漫天星辰闪烁的眸子微笑着看着他。林缜伸出手去,重重地揉了一下她的发丝:“你便取笑我吧。” …… 林碧玉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帮手,谁知道这个帮手不但不能帮她,现在反而还拖累了她,她出离愤怒地把面前的一套茶具通统推倒在地,又扑上去对着房里伺候的两个丫鬟又推又打:“你们是不是不愿意帮我办事?嗯?怎么出了一次又一次的纰漏?你们到底有没有跟圆善那个尼姑说清楚?我要圆善说林容娘那贱人是恶鬼,是灾星,结果呢?结果她说了什么?竟然还说她是有福之人,将来定能大富大贵?!” 林碧玉简直七窍生烟:“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那个圆善听?!” 那两个丫鬟被她厮打着,根本不敢反抗,只能低头生受着,可是眼睛里还是浮现出怨怼来。林碧玉从来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碰到不如意的事情就会迁怒旁人,她们这些贴身丫鬟就首当其冲,从前还有一个丫鬟生得美貌,林碧玉看了不顺眼,就直接把她赏给了一个管事的儿子,那管事的儿子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偏偏又五大三粗,那丫鬟嫁过去后受了不少罪。 其中一个丫鬟大着胆子辩解:“奴婢当真是把小姐的原话转给了那位圆善师太,一个字都没漏掉。奴婢也不知道她最后为何会反口?” 林碧玉又拿起博古架上的香炉,用力摔在地上,厉声道:“既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反口?还不立刻把人给我绑过来?好啊,我倒是要亲口问问,凭什么她拿了我娘这么多好处,现在不过帮我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那丫鬟本来还想再说话,可是另一个丫鬟拉了拉她的衣角,让她什么都不要再说了。两人便应声出去了。待出了屋子,之前那个还想说话的丫鬟道:“我看现在整个林府上下到底还是听姑爷的,大家听姑爷的就等于是听大小姐的,二小姐让我把圆善师太绑过来,谁敢这样做?” 就算不说现在林府上下是谁做主,那圆善师太拥有如此高的声望,谁敢对她不敬? 就是从前陈氏还在的时候,不也要亲自去相请吗?林碧玉让人去把她绑过来,这话说得容易,谁愿意去做?还不是为难她们这些伺候的下人? 另一个道:“唉,难道你还没看明白吗?今日那位杨大儒,却是支持大小姐的,他还说将来若是大小姐有什么不妥的事情就叫人送信给他。从前大小姐在林府虽然……可现在却是要变了。” 120驱邪(4更) 还有一些话她们也不好议论。圆善师太到底是不是真正的窥得天命的高人,她们是说不清楚的,可是现在那位师太不知道为何,直接倒戈投向了大小姐,这一点却十分的意味深长了。只是大小姐若是有这个本事,当初何必被陈氏母女欺负得可怜兮兮,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她们议论的两个当事人却站在九曲回廊上,共赏那一池碧水之中的锦鲤。 林思淼中过举人,向来都把自己的定位为雅士。林府上的九曲回廊和底下的池塘布置得颇有意趣,还有亭台间的草木假山,都巧夺天工。 圆善师太低眉垂目,不断地转动着手上的念珠,轻声道:“施主似乎对于一些见闻轶事相当了解。” 李清凰在她还没开口前,就已经猜到她到底想说什么,其实圆善现在还是十分纳闷,她在平远城多年,从来都没有人发现她从前的身份,按照林府大小姐的身份,她也不该知道长安的那桩旧事。李清凰面不改色地信口胡诌:“这还真给师太说对了,我最喜欢听一些有趣的故事啊,趣闻什么的,再加上我爹有好些旧友就是长安人,便听过许许多多的奇闻异事。” 圆善师太脸色一紧,又很快垂下了眼,不动声色:“佛语有语,人不可妄言,有些事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在没有定论之前,切不可妄言。” 李清凰颔首:“师太教训得是,以后我便不会再乱听那些七传八传早就走样的故事。” 她凝视着圆善,又补上一句:“师太以为如何?” 圆善被她看得浑身都不自在,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觉得面前这女子会给她如此大的威慑感,而这种感觉竟是令她坐立不安,她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施主将来可有何打算?贫尼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若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施主不妨直说,今日便是结个善缘也好。” 当年的圆镜就是个人精。她深知那些门阀世家的权贵的秉性,知道自己再是低声下气、卑躬屈膝,也换不来那些权贵的另眼相看。她索性就反其道而行之,做出一派世外高人的派头,对谁都不卑不亢,仿佛对那些金钱名利都如见粪土,可就是这副清高而又目下无尘的做派,反而使得不少世家相信她,进而追捧她,把她捧成了一个能上窥天命的神人。 后来萧家更是找上了她,把她举荐给了皇帝,想让她在皇帝的生日宴上把谢珝从高处拉下来。 便是这件事,她也仔细合计过后果。的确,她若是去办这件事,就要承担很大的风险,甚至很可能会触犯帝王的怒火,尸骨无存,可是若是办成了,她也能得到更多。其实从西唐的开国皇帝就是信教的,还把当年扶持自己打下这天下的崇玄奉为国教,把崇玄的掌教真人奉为帝王之师。就算到了现在,这崇玄的香火有多盛那自不必提了,每任新君继位,都会再将崇玄册封一次,这样轻轻松松坐拥名望和无数田产,还有帝王的信任,任谁都会看了眼红。 最终她答应了萧家的条件,见到了皇帝的真容。 事情进展也十分的顺利,虽然她没把谢珝从皇后的位置上拉下来,但是到底还是得到了皇帝的青眼,无论是萧家人对她颇有微词还是谢珝对她恨之入骨,她都不在意,只要能够牢牢抓住圣心,那就比什么都有用了。可是这一切最终还是被毁于一旦,甚至她连那个对付她的人到底是谁都没弄清楚。 李清凰微微一笑:“我自然是想要结这个善缘的,那些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我也不会去做。话又说回来,其实我还请师太帮我一个忙。” 圆善叹气道:“施主请说。” “我想请师太帮我教一教我的妹妹碧玉,”李清凰道,“她自小就被家里宠坏了,不论做什么事都要顺着她自己的心意才行。长此以往下去,总归还是要吃大亏的。若是她能在师太身边待上两三年,修身养性,便是最好了。” 圆善有点诧异地看着她,林碧玉之前派人给她带了话,是想要直接置她的这位长姐于死地,现在李清凰提出条件,她还以为她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结果就只是想要林碧玉在山上清修?她为人本就多心,善于面面俱到,便多问了一句:“山上清苦,贫尼倒是担忧碧玉小姐在山上受苦。” 李清凰笑得意味深长:“师太莫不是以为我想直接磋磨死她?” 被她那双清亮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扫过,圆善只觉得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忙不迭道:“贫尼自然不是这个意思,施主别是误会了。” “那边直说了吧,林府目前这个样子,光是靠我这一个人是支撑不下去了。”正因为林思淼过世太突然,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安排,再加上他膝下就只有两个女儿,过不了多久,那些宗族里的人都会一个个冒出来,想要从家产颇丰的林府分一杯羹。当然,还能美其名曰扶助孤女。林府上下就只有那两个孤女根本顶不住事,还是需要宗族里有人出面去应对,这忙帮着帮着,就能把整个林府都吞下去了。其实李清凰若是想要阻止这件事,她还是有些把握能做到的,可是她实在没这心思去花时间花力气做这些事。 “与其等到大厦将倾,倒不如成全了父亲的遗愿。我父亲他信佛,圆善师太你又是佛门中人,我就做主帮师太挂单的寺庙修缮一番,添些香火钱,这样也就不会让我妹妹在山上受苦,等到她放宽了心境,变得懂事些,我再把她从山上接下来。”既然她已经决定要去白诏,怎么安置林碧玉这就成了一个难题,她这么会作死,万一她才刚到半路上,林碧玉就自己把自己给作死了那可怎么办? 想来想去,就只有庵堂寺庙是最好的地方了。 那一笔笔旧账,就等她从白诏回来再算便是。 圆善不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现在听到她这样说,反倒大吃一惊,在心里嘀咕:这林家大小姐可真是奇怪也哉,按说寻常人被陈氏和林碧玉母女这样算计,怎么可能会不想报复回去,现在她抓住了绝好的机会,结果就只提出让林碧玉在山上庵堂清修,也不让别人磋磨她,还想给庵堂捐香火钱让她过得好一点,真是搞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难道就单纯为了博一个美名吗? 李清凰和圆善谈完,又让管家把林府的账本拿了过来查看。林府之前一直是陈氏执掌中馈,后来陈氏入狱,这块便是林思淼自己在打理,可是他中了子母蛊,早就神思不属,想要好好打理家业那是不可能的,管家没有林思淼的应许,也不敢插手,所以李清凰看到的后面几页账目都是混乱的。 她不去细究里面会不会有什么猫腻。说实话,陈氏执掌了中馈这许多年,猫腻是肯定有猫腻的,想要翻查出来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她没工夫去查,便粗略地把整个林府的产业分位了三份,一份到时候用来修缮圆善挂单的那个庵堂,一份则留给宗族里的人打点用,最后一份则是用来遣散林府上下的仆从。 她这样随随便便地一分,手指缝间就直接漏过了不知道多少白花花的银子,管事纵然心痛要命,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她是林思淼的长女,这份家产也是他们林府的家业,她现在自己一分也没得,还准备给遣散的家丁丫鬟们一份丰厚的遣散费,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林缜见她快刀斩乱麻地把林府的账目粗暴地一把抹平,便笑道:“你当将军那时候,也是这样胡乱分配军需军饷的?” 李清凰瞪了他一眼:“有军需官的,怎么会是我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 林缜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早上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儿,却做了个很长的梦。我梦见你带着我去了钟鼓楼上看月亮,看着看着,你就靠在墙头睡着了,我想要吻你,还没碰到,这梦却醒了。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跟你看一回同样的月色?” ------题外话------ 这章后面是回忆。就是讲公主上长安叙职,比较轻松搞笑,回忆结束,就要回到长安了。 121人面桃花(5更) 那是三年多前的光景。 林缜直到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他刚刚就任户部尚书,户部的差事向来都是肥差,毕竟会经手不少钱粮,从前在户部任职的官吏也有许多牵扯进了贪墨的大案。女帝谢珝会把林缜放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上,可见是十分信任他了,不然怎么会放心把一国的命脉交到他的手上。 那年也出了几回大事,西北面大旱,一些过不下去的百姓不得不背井离乡,北面的突厥一次又一次进犯平海关,虽然每一次都被击退,可是突厥人不但没有产生畏惧,反而越战越勇。整个平海关深深陷入了一场焦灼的战乱之中。好不容易到了一年之中的休战期和李清凰上长安叙职的时候,她安排好军营里的守备,带着几名副将包括陶沉机远赴长安。 李清凰是最不耐烦去对付那些啰里啰嗦只会跟她扯嘴皮子的文官,在路上也跟陶沉机抱怨了好几回:“要是我们这回准备做的事情受阻,就全靠你了,你赶紧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把他们都给说晕过去。” 陶沉机:“……”其实他一直有一句话想问,但是不知道该不该问。他怕自己得到那个答案之后忍不住去问候她全家。 军旅生活大概是最能磨砺一个人,改变一个人的。就算是从前文质彬彬斯文有礼的陶沉机也学会了怎么爆粗口骂脏话,碰到一些让他如鲠在喉又不吐不快的事情,他也会去想,干什么还要用嘴,用拳头不好吗? 所以他现在都快要不认识当初的那个斯文的自己了。 无语凝噎,可惜可叹。 李清凰回到长安,便是如鱼得水,她从小就在这座遍地繁花十里锦绣遍地的城池长大,她的父亲和母亲都是龙椅上最尊贵的人,可是这一回,她却为这早已看惯了的巍峨宫殿和庙堂里那种兵不见血的厮杀暗自烦闷。陶沉机是看着她一步步由不被人看好的金枝玉叶慢慢走上少将军的位置,她的性格中有一股一往无前的狠劲,不管挡在面前的是否只有刀山火海,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破开前方的阻碍。她向来都很少有烦恼困扰的时候,即使有,也会直接无视掉。 有时候,就连他都会在心中暗自艳羡她的心大。 如果这天底下的人都跟她一样,大约也不会有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什么郁郁不得志。 李清凰和自己的副将亲兵骑马进入长安的时候,整个外城都挤满了人群,那些百姓们见过不少边关将士的英姿,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女将军,更不用这位女将军还是当年那位为全长安百姓提供了许多津津乐道的话题的安定公主。李清凰早已今非昔比,如今的她坐在马背上,根本不需要再用沉重的盔甲和锋利的兵器武装自己,就算她穿着一身深色的胡服骑装,束起长发,就是再迟钝的人都能觉察到她身上那股杀伐决断的果决和气势,还有一股不可摧毁的坚毅。 从重回到长安的那一刻,她所要面对不再是那些沙场上的刀光剑影,而是平静下的暗潮汹涌。 她单手握着马缰,对着护卫在自己身边的亲兵道:“这回难得能休息两日,晚上我请兄弟们喝酒去!” 她的亲兵们早就很习惯李清凰那种百无禁忌的性情,也不怕会用言语唐突了她,纷纷笑着打趣:“将军你难得回家一趟,末将哪敢占用您的时间,您还是好好去会自己的情郎吧!” 李清凰侧过头,望着街头两侧挤得密不透风的人群,笑着朝人群里打了个呼哨,红烧肉顿时来了精神,四蹄生风向前奔去,她坐在马背上,不由放声大笑:“胡说八道,我就没有情郎过!” 她和身边将士的一问一答根本就没有压低音量,不少夹道迎接的百姓也能听见,立刻就有女孩子娇嫩的嗓音应和她:“李少将军,奴愿意嫁给你——” 李清凰一听这喊声,立刻又勒住马缰,驻足回眸,这一停歇,那些花枝啊绣帕啊就像雨点一样扔到了她的身上。李清凰反应迅速,伸手一捞,将那些姑娘们的馈赠全部揽进了怀里。她抬起手,取下了遮挡住她大半张面容的面具,朝着那些姑娘们扬了扬手,然后就把面具抛了过去。 经过差不多两年的军营生活,她的容貌已不复当年花容雪肤的美貌,因为风吹日晒,原本洁白得如雪花石膏一般的肌肤变成了浅浅的褐色,皎皎如明月的五官平添英挺的意味,再加上她骑在马背上的潇洒英姿,因为常年练武锻炼出来的漂亮的腰背曲线,当真有股雌雄莫辨的、英姿勃发的美。 她在马上回眸一笑,却比那些软绵绵的贵族公子还要吸引人。 祈猛酸溜溜道:“就算没有情郎,却有这么多小姑娘们说要嫁给你,我看那些什么长安第一公子啥的都可以脱了裤子上吊去了……”他现在总算升到了李清凰的亲兵队长,算是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正六品官,本来以为能感受一下长安姑娘们的热情欢迎,结果大家都跟眼瞎了一样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盯着李清凰。 他说话从来不克制音量,不光是正在被他编排的李清凰听到了,基本所有的将士们都听到了,只不过大家都只敢憋着笑。李清凰刷得一鞭子抽到了他骑着的马屁股上:“为什么就没有姑娘看上你,难道不是你自己的缘故吗?” 祈猛被她一鞭子赶到了最前面,还是不服:“就是那些姑娘眼神不好,我老猛有啥不好的?身强力壮,就给人一股踏实感,小白脸有啥好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过起日子来就连个柴火都不会劈!”说完,还意有所指地瞟了陶沉机一眼。 说实话,就算他不画蛇添足地暗示,大家也都知道他在说谁。 放眼整个平海关军营,除了陶沉机能被称得上是小白脸以外,也就只有裴桓之。只是裴桓之现在被被封为镇国将军,比他们的军衔不知道高出多少,谁还敢说他的不是? 李清凰向来都只说大实话:“姑娘们不喜欢你而喜欢沉机,可不是因为他是小白脸,而是他斯文有礼又有男人气概,哪像你们这么粗鲁,还把粗鲁当成男人味。要我是那些小姑娘,我当然也喜欢他了。” 众人沉默片刻,又开始起哄:“哦——将军也喜欢陶沉机——” 陶沉机虽然已经被晒成了古铜色,可是那脸红的痕迹还是很明显了。 李清凰笑骂道:“行了,你们就喜欢挑我毛病对吗?从现在开始保持这个状态,好好地去挑一挑那些文官的毛病——怎么说,我们也是讲道理的人,虽然拳头可以更快地解决问题,但也要学会怎么耍嘴皮子吧。所以,还是多向陶沉机学着点。” 家里专出文官的陶沉机:“……”他还是有一句话想问,但是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因为他知道一旦问了出来,多半还会想问候李清凰全家。 ……而暂时他还问候不起她那全家。 ------题外话------ 公主拿着裴桓之给她的拜访名单,第一位:林缜。 公主:好吧,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好盆友了。 林缜:? 公主:请你坐下,我要开始讨好你了。 林缜:? 122人面桃花(1更) 李清凰现在已经是驻守边关的将军,并不适合住在曾经的幽和宫,便跟自己的副官们一道在兵部安排的行馆里住了下来。 其实这一趟回长安,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办,首当其冲地就是要解决军饷的问题。 朝廷拨下来的军饷基本都是不够的,再加上层层克扣和盘剥,到了军需官的账目上,只能维持最基础的温饱状态。现在刚入春还不会觉得怎么样,北面一过初秋,天气就陡然变得寒冷,平海关更是风沙呼啸,天寒地冻,将士们没有厚实的棉衣和盔甲,别说日常的练兵了,就是连武器都拿不稳,这样子怎么能上战场? 从前谢老将军人脉广,找人疏通办事总归不算太艰难,可是后来谢老将军战死,这些事情都要落在她和裴桓之的肩上,裴桓之出身裴家的旁支,裴家能给予的支持有限,这最重的担子最后还是要李清凰来想办法。她在赶赴长安的路上,把裴桓之给她列出的官员清单看了上百遍,都能把名单上的人通统背下来。 可是到底要如此去打通这层层关系,她还是得靠自己慢慢摸索。 她把包袱放在行馆,又直接带上几张帖子去拜访一些要紧位置的官员。她从平海关过来,身上就只有一个单薄的包裹,那包裹就只有两套备用换洗的衣裳,就连那拜帖,也是她路上买的,直接用行馆房间里准备的笔墨写上了字。 她需要见的第一顺位的人就是户部尚书林缜。 她盯着林缜这个名字,微微皱起眉头。说实话,林缜是那个拜访名单里,她最熟悉的一个,只是那种熟悉还是用无数次吃瘪换来的,时至今日,她还是看不懂林缜这个人,你说他迂腐清高吧,他偏偏在这满是老油子的官场上混得如鱼得水,你说他心性狡猾吧,他偏偏还是难得正直两袖清风的一个人。 可就算再看不懂,她却还是要见上他一次。 林缜早不住在当年外城那种小小的四合院,如今也在内城有了一座府邸,据说还是御赐的,这座府邸之前是一处行馆,被重新翻修过,赐给了林缜当宅子。 李清凰没有带兵器,也没有带亲兵,只身一人去了林缜的尚书府。 当她把拜帖递上的时候,尚书府的老管家告诉她,今日林大人捎了信回来,说公事繁重,回来得会有些晚。李清凰自然笑着表示,既然林大人公事繁忙,她也还是多等一会儿吧。于是她就在林缜的府上喝完了整整一壶茶,喝得她都有点受不了,眼见夕阳西下,她整个下午都没干什么正事,直接消磨在等人上面了。她没有办法,也不用对方来赶,就只好灰溜溜地告辞了。 她在尚书府的正门游荡了片刻,在怀疑林缜知道她的来意于是故意找借口不见她和林缜当真是公务繁忙现在还在户部兢兢业业为国尽忠之间迟疑了很久,决定再去户部碰一碰运气。 等她靠着自己这张脸顺利进入户部的时候,只见里面还是灯火通明,户部的大小官吏各自有条不紊地忙碌。就是李清凰抬脚走了进去,也没多少人注意到她。她径自走到了最里面,只见林缜手上捧着一大叠册子,那册子叠起来都高过了他一个头,摇摇欲坠。 李清凰疾步跨前,直接把人堵上了:“林大人,当日一别,竟是经年才见。” 林缜手一抖,那一大堆册子哗啦一声砸了下来。李清凰忙伸出手去,直接把那些摔下来的册子接住。她站在烛灯之下,那十几支蜡烛微红的火光正映照在她的身上,那张皎然如明月般秀美的面容上绽开了一个笑容。林缜扶着剩下那叠册子,怔怔地看着她。 李清凰抬起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笑吟吟道:“林大人?” 林缜忙把手上的东西都放在桌案上,行礼道:“公主殿下。” 李清凰伸出一只手在他肩头一拍:“你不用叫我公主了。” 林缜:“……”总觉得,她现在看人,大概是彻底没什么男女之别了。 李清凰道:“我今日在你家等了你一个下午。” 林缜疑惑道:“难道管家没有跟你说,我今日有许多事要忙,就算回去也得很晚。” 李清凰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管家的确是这么跟她说的,可是她还以为这是他的托词呢。她微微一笑:“反正我这回回来叙职,就跟休沐差不多,还有的是时间,便是等一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缜欲言又止,他本来是想问她找他有什么事,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也不必问得这样明白,蓦然见到她出现在自己面前,竟是喜大于惊,让他许久都没有暗流涌动的心口又再一次鼓胀起来。他低低地嗯了一声,一手却还是扶着桌上那叠册子,自以为隐蔽地瞄了她几眼。 李清凰大约就是那种深受老天眷顾的宠儿。她出身高贵,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不但有一张皎皎如明月般美丽的面孔,还有热情而明媚的性情,就算饱受边关风沙催折,她却还是很好看,尤其是那双清亮的星眸,仿佛灌满了夜空中最美丽的星辰。林缜下意识地摩挲地手边册子的封皮,他绞尽脑汁地想着一个自然而妥帖的话题,忽听她开口道:“你是想把这些书册搬到别处去吗?” 林缜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李清凰为了行动方便,穿着还是一套贴身的胡服骑装,布料妥善地包裹着她的细腰和长腿,她踏前一步,二话不说扛起了桌上那一叠册子:“要搬到哪里去?我帮你。” 林缜一个激灵,待回过神来,她已经把那一叠比她人还高出许多的册子全部抱在了怀里:“……” 林缜艰难地开口:“公主,下官可以自己来的。”在她李少将军面前,男人的尊严什么的都是不可能有的,这辈子大概都不可能有了。 李清凰道:“别啰嗦了,早点搬完不好吗?” ------题外话------ 林缜:其实文官也是有尊严的。 李清凰:? 李清凰:你在说什么,我是在讨好你。 123人面桃花(2更) 他深深叹气:“好,就是实在劳烦公主了。”有李清凰帮忙,的确很快就把他这边的陈年记录册全部都搬回了库房,搬完那些沉甸甸的册子,她甚至还脸不红气不喘,就跟没事人一样。这一回,外面忙碌的户部大小官吏全部都意识到李清凰的存在,倒不是因为她长得特别好看,而是她一个人就一把扛起他们需要两个人才能搬起的记录册子,这对比实在有点……损伤自尊心了。 林缜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泡了热茶给她:“原本我府上还有些明前的好茶,只是今日忘带到户部,只好请公主将就一下了。”若是换一个人,他是不会说请人将就的话,可是李清凰却不一样,你跟她说话,最好直来直往,有什么说什么,要是委婉一些她还会嫌你拐弯抹角一堆废话。 李清凰笑眯眯地接过热茶,道:“林大人,你这升官当真是升得好快。” 当年他们初识,他就是一个寒门书生,当着小小的七品修撰,可是转眼间,他却是成了户部尚书。 她喝了一口茶,便把茶杯放下了,身子前倾,一双星眸盯着他:“你从前还祝我一路平步青云的,还记得吗?” 林缜被她这样专注地盯着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垂下眼,语气和缓:“公主这些年在平海关立,的确是……战功赫赫。” 李清凰摇摇头:“战功不战功什么的,这些都无所谓了,我最大的变化大概就是食量变大了。” 林缜被茶水呛到了。 李清凰忧伤地叹道:“从前我只要吃一碗饭就够的,现在能一口气吃上三大碗。” 林缜:“……”这话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难道还要夸她胃口好,能吃能睡想必身体也好吗? 李清凰支着腮,笑得明眸皓齿:“我刚才帮你了一点小忙,你准备怎么谢我?” 林缜只觉得他那点可怜的口才全部都跑光了,他现在木讷地一句话都接不上。李清凰皱着秀气的眉,露出了沮丧的表情:“难道你都不愿意请我吃一顿饭?你现在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吧?” 他的确是还没用晚饭,一般是府上的管家给他送饭,或者和别的同僚一道去吃。今日他的确是约了别的同僚一道吃饭,顺便谈些公事。李清凰见他不说话,立刻懂了:“你是跟人有约了吧?既然如此,那便算了。”她从来都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既然说算了,那就直接站起身来走人。 林缜一见她站起来,禁不住脱口而出:“公主!” 从他在烛火下看到她那明月般的面孔这一刻起,他整颗心都软化得厉害,怎可能拒绝她。他疾走两步,追到了她身边,一把握住她的手臂:“若是公主不嫌弃,就让下官做个东道,请公主吃一顿便饭。” 李清凰回眸一笑:“我当然不会嫌弃,林大人你太客气了。” …… 待他们走出了六部衙门,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长安城中灯光辉煌,若是从城楼顶上向下望去,那些闪烁灯火必定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璀璨。 李清凰走在他的身边,脸上一直笑意盈盈,街边花灯的光芒撒在她的脸上身上,为她蒙上了一层晕黄的微光。林缜侧过头望着她,只见她有些好奇地打量身边的一切,便道:“其实这两年长安城的变化并不太,就跟当初公主熟悉的那般一致。” 古城墙头,人面桃花依旧,春风未懈,遥寄长相思。就是曾经火爆一时的公主和状元郎的话本戏剧,都还是一如当初。 李清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清淡花香的空气,叹道:“这满城杏花又开了呀。” 杏花的确是开了,年复一年地盛放,从不知道疲倦,亦不为人间悲喜停留。 林缜提议道:“我知道有家店做的杏花糕味道不错。” 那家杏花糕做得不错的店是隐藏在外城深巷里的一家小店,店面不大,生意却还算不错,总归位置如此隐蔽的店一般人都不会找过来,能经常光顾的就只有店里相熟的食客。 李清凰望着墙上挂着的竹制菜单看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还是你来点菜吧,我都有点不知道该从何下手了。” 林缜自然欣然答应,他拿出帕子来把凳子擦了两遍,这才把那张很干净的凳子让给了她。李清凰看着他擦完凳子又开始擦桌子,奇道:“我却觉得这里还算干净,只是你既然觉得脏,怎么还要来这里吃饭?”林缜正在擦拭桌面的手停住了,他尴尬道:“可是我……怕你觉得脏。” 目光相触,林缜又飞快地别开眼,又玩笑道:“我差点忘记你刚才平海关回来了。” 李清凰笑靥如花:“我怕脏?我要是怕脏估计就被那些臭袜子和汗臭味熏死了。”她大概也想起了那混杂在一起的、难以言喻的味道,嫌弃地皱了皱眉:“不说这个,再说下去等下就吃不下饭了。” 林缜问道:“你这回叙职大约会在长安待多久?” “这回要久一些,或许一个月吧,也不能留得太久了,现在是春耕时节,是我们和突厥惯例停战的时间,等春耕一过,恐怕还有硬仗要打。” “你说下午去我家里等了一下午,莫非还没来得及回宫?” 李清凰笑道:“回宫?我现在怎么还能随便进宫?”她拍了拍身上的暗袋:“要是让我身上一点都不带防身的东西,我就得坐立不安了。” 凭她少将军的军衔,自然是能佩戴兵器上朝或是进宫,但那是在皇帝召见的情况下,如若没有召见,她肯定是不能随便进宫的。 所以说,她回到长安的第一日,哪里都没去,就先来找他了? 林缜心中微微一动,又把亲手把那些不切实际的热切打碎了:“我之前没来得及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124人面桃花(3更) 李清凰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润润喉,笑道:“莫非没有什么事,就不能找你叙旧了?”她捏着茶杯在手里把玩,林缜还是注意到了她抚摸杯身的细长而有力的手指,他不自觉地也喝了一口那店家提供的茶水,明明是同一把茶壶倒出来的茶水,她喝得似乎还挺享受,他却能分辨出这茶叶的粗劣。 李清凰道:“现在陛下还没召见我,哪有公事要同你谈的?” 林缜抬起他那双清淡漆黑的凤目,静静地凝视着她:“……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有要紧事找我。” 在朝堂上,多的是那种老奸巨猾的狐狸,可是对于林缜来说,不管对方有多油滑狡诈,那些所谓的掩饰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不堪一击,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端倪,而李清凰这样的……那就更明显了。 他从前以为她并不屑于耍弄这种手段,结果她现在却违逆自己的本性这样做了。可见她想求到自己面前的事情必定十分重要,并且她也自己也深知此事复杂,不可一蹴而就。 李清凰又道:“虽然你从前不承认我们有过什么交情,但我还是把你当成朋友的。” 如果你真心把我当成朋友,就不会用这种手段来应付我。 林缜笑了一笑:“公主言重了,下官又怎么敢和公主攀扯关系呢?” 李清凰被他一句话顶了回来,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可最后竟还是没有发作,讪讪道:“听你这句话,我倒觉得是自己在高攀你了。” 林缜的笑容还是很和煦,正好店家也上了菜,他便把盘子往她那边推了一下:“公主方才不是说饿了吗?不如先尝尝这味道是否合口味?” 李清凰不再纠结他那莫名其妙的态度,反正文官的心思向来都是很难解的,她何必非要去较这个劲?她拿起筷子夹了一些,品尝过后道:“这家店的大厨所做的菜看似平平无奇,却又十分特别,就好像……那种家常菜和家乡的味道。” 对她来说,长安便是她的故乡。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回归故乡的机会,也许还有下一回,也许不会再有下次,她会熬不到第二年春天便死在血腥的战场上,马革裹尸,魂归故里。 “的确是家乡的味道。”林缜道,“臣想着公主吃过太多珍馐佳肴,或许会更愿意品一品这种故里的味道。” 珍馐佳肴是什么味道,说实话她现在都基本记不得了,就像李柔月当年亲手做的糕点不知道有多么软糯多么入口即化,她也完全回忆不起来。她只知道那骨头和肥肉炖着一些不新鲜水嫩的菜叶的大杂烩是什么味道,啃着冷冰冰的干面饼是什么味道,在啃完面饼后再灌下几口冷水把那些面饼泡发开来的胃部饱胀感是什么味道。哪怕他们缺少食物和棉衣,还能咬咬牙坚持,可是如果缺少盔甲和武器呢?他们就会像是待宰的羔羊,被突厥人屠戮殆尽。 她必须要去争取更多的军费,就不得不放下身段去争去抢去玩弄那些过去她看不上的小手段。 李清凰拿起筷子,一口口把面前的菜肴都吃掉了,她咀嚼得很仔细,似乎好久都没机会吃过热的饭菜。林缜看着她这吃得这样香,胃口也无端好了一些,两人把盘子里的菜肴都扫荡光了,店家又端上一笼热气腾腾的杏花糕来。蒸笼打开,一股属于杏花清甜的香气扑面而来,李清凰感叹道:“我好久都没能好好坐下来吃一顿热饭了。” 从前谢老将军还在的时候,她总是被那骠骑将军刘禅找麻烦,几乎每天都有繁重的训练等待着她,有时候完不成当日的训练,就赶不上准点吃饭的时间,要知道在军营里,所有人都像是饿狼一样,没法准点吃饭就等于挨饿;等到谢老将军战死,她又接下了一个沉重而艰巨的重担,想要好好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吃完一顿饭,大概就是一种奢求了吧? 林缜侧过头,安静地看着她捻起一块杏花糕,放进唇边。那杏花糕的大小做得正好,一口就能咬下,那米粉色的糕点映衬她优美的红唇,看上去倒是令人格外有食欲了。他柔和地笑了一笑:“若是你后面有空,倒是可以来我家吃饭,我刚找了一个会做江淮菜的厨子。” 林缜看来不爱吃甜的,这一蒸笼的杏花糕他尝了一个就放下了筷子。李清凰一个人吃不完,便把剩下的糕点都打包了。他们走出那家深巷中的小店,正好又闻到附近民宅里传出来的各种菜香,把整个长安城都妆点出一种烟火满满的气息。 这顿饭下来,李清凰算是明白,不只是她变了,就是林缜也变了,变得更加内敛和沉稳。当年他们初识,他身上还有些青涩稚嫩的少年气,可是现在这股少年气息已经消失了,他已经彻彻底底蜕变为一个年轻有为又颇有城府的贤臣了。她走在他身边,听着他将这些年来长安的细微改变娓娓道来,他言辞风趣,偶尔也会直接到一针见血,她不知不觉中就听得入了神。 “公主,前边就是行馆,”林缜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看她,“臣还要回户部,便送到这里了。” 行馆所在的那条街也是相当热闹,不远处都是茶楼酒馆。李清凰打趣道:“你要是不介意,我其实可以把你护送回户部。” 她对男女之别已经看得很淡了,再说也不可能指望在军营里会有哪个男人让着她,至于吃过饭后谁送谁这种问题,当然是更不可能在意。可是她不在意,林缜却在意,他轻咳一声,压住耳根处升腾起来的热意:“……公主不必如此,长安的治安也并不差。” 李清凰站在灯火下笑:“我这回回来,可是听说现在长安有什么第一公子,十大美男子之类的排行,若是你排在前头,那倒是需要一个贴身护卫了。” “公主说笑了。” 李清凰好奇地打量着他:“所以你排上没有?难道你这样的长相还排不上吗?” 125人面桃花(4更) 林缜:“……”这让他怎么说?承认自己上了这种乱七八糟的榜单他也很有羞耻感啊。 正说话间,忽然有一队人勾肩搭背地从边上的酒楼里出来,那些人一走出酒楼的大门,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杀伐气息立刻就让路人远远避让开来。为首的人正是祈猛,他一眼就看到了李清凰,猛地朝她冲了过去。李清凰本来正在跟林缜说话,似有感觉,还没等人近身便错步避开,顺手把人擒拿在地。 祈猛在原地扑腾了两下,抬起一双喝得醉醺醺的眼睛:“咦,公主,这里怎么会有两个公主?” 李清凰松开手,他也摇摇晃晃站立不稳,扑了两下又躺回地上:“算了,还是不起了,反正起来了也还是要睡下的。” 李清凰回过头,望了那些自己的亲兵还有副将一眼,皮笑肉不笑:“我好像一早就警告过你们,喝酒是可以,但是不要喝醉,这里是长安,可不是萧城,要是因为喝醉惹了事,我可未必保得住你们。”她一个从三品的将军军衔,在这一品大员满地走的长安,根本就不稀奇,更何况这一回,她又不是来跟人结仇,有些人她还不得不去巴结。 李随棠忙上前一把将祈猛扛在肩上:“这不是祈兄弟受了些刺激,一个不小心就喝多了。” “喝多?怎么喝多的?” 林缜莫名有点想笑,毕竟站在比她高了一头的男人之中,她还能板着脸教训这些人高马大的将士,偏偏那些将士似乎还当真对她犯憷,纷纷低头认错,那场景真是很有喜感了。 李随棠挠了挠后脑:“这个嘛,将军你真想知道?” 李清凰斜斜地睨了他一眼:“这不能说吗?” 说是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说出来感觉太损伤他们这些大男人的自尊心了。 副将刘泉答道:“其实是我们喝酒的时候听说,现在长安还有什么十大公子十大美男子的排行,祈猛兄弟就有点受不了,说这些只会敷粉的小白脸算什么狗……东西,像他这样的硬汉子才能给姑娘们安全感。然后那些陪酒的姑娘们说,这些贵族公子跟平海关的李少将军比,当然不算什么,李少将军又英勇又美貌,谁都不能跟李少将军相比。”刘泉说着说着,忍不住露出了揶揄的笑意:“她们还说,嫁人当然是要嫁给李少将军。祈猛兄弟受到的打击可能实在是太大了,不停地灌酒,我们根本都劝不住。”刘泉还是骠骑将军刘禅的侄子,刘禅向来都跟李清凰不对付,对于自己的侄子叛投到自己的对头身边,这件事简直就是当着他的面给他打脸,刘禅七窍生烟,放话说这个侄子他不要了,谁要谁领去。 众人都纷纷点头附和,讲真,只要是个男人,听着身边的漂亮姑娘说她们只想嫁给另一个漂亮姑娘,那都是一件非常打击人的事。 李清凰抱着臂:“那你们知道这么多年,为什么就没姑娘喜欢你们吗?” 众人再次摇头:“不知道。” 李随棠长叹道:“想当年我也是被那些十里八乡的姑娘们追捧着的,虽然不至掷果盈车,但也差得不远。谁知如今这世道都变了,虚鸾假凤才得姑娘们的欢心。” 林缜忍住笑,拱手告辞:“李少将军,臣身上还有要务,就此先行一步了。” 他向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哪些话该听,哪些话便再是好奇也不能去听。 李随棠望着林缜离开的背影,复又叹道:“这是个聪明人啊。” 李清凰不冷不热地回答:“人家林大人自然是聪明人,就连他都还知道要把我送回行馆,你们这些人都好好学学吧。” 众人:“……”这句话是没错,可是怎么从公主口中说出来就这样怪异呢?这位林缜林大人怕不是个傻子,就李清凰那漂亮的身手、那警醒的警觉心还有坚定不移的意志力,就算把她送进强盗窝里,该倒霉的也绝对是那群强盗吧?他和公主走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他比较容易被人抢走。 李清凰一看到众人脸上的表情就猜到他们到底在想什么,缓缓地扯了下嘴角:“看,这就是你们不讨姑娘们喜欢的原因。” 祈猛那巨大彪悍的身躯突然抖了一下,然后哇得一声直接吐到了李随棠身上。李随棠今日还换了一身最近长安城里十分流行的宽袖长袍,头束玉冠,端的一副翩翩公子的形象,现在被祈猛吐了一身,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呕吐物的味道,脸色也漆黑透底,再也维持不住他那世家公子的风度,张口就骂了一句很脏的粗话。 李清凰摇摇头:“回去吧,谁再犯事,别怪我回到平海关再用军法伺候!” 众人先是齐声应喏,又见她的脸色并不难看紧绷,想来她也并没有为他们出去喝醉酒的事生气——本来嘛,李清凰就不是这样小气的姑娘,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她根本就不会跟人甩脸子。于是大家又放松下来,嘻嘻哈哈地跟她开着玩笑,还打趣她一回到长安就跟户部的林尚书待了半日,不知道有没有把感情给处出来。 李清凰在心里叹气,如果这感情当真这么容易就能处出来的,她也就不会这样发愁了。更别说现在宫里也没派人过来,不知道她何时才能见一见陛下。 ……得了,她还是继续死皮赖脸和林缜套近乎去吧。 126人面桃花(5更) 第二日,第三日,李清凰都一直都没有得到进宫面圣的机会。她沉得住气,就趁着空闲的时候先去拜访别的要员。 兵部尚书是萧家人,谢珝当年和一直萧淑妃不对付,作为萧淑妃的娘家人,萧家也给谢珝使了不少绊子。萧淑妃在宫廷争斗中被谢珝斗败,就此郁郁寡欢,后来竟是缠绵病榻一病不起。可就算萧淑妃倒了,萧家作为西唐中首屈一指的门阀世家,却是不可能倒的。谢珝能够斗倒身后有萧家作为后盾的萧淑妃,却不可能扳倒最为中流砥柱、势力盘根交错的萧家。 李清凰是谢珝的亲生女儿,想要去获得萧家的支持那是千难万难,她只希望萧家到时候不要在她的事情上故意拖后腿使绊子就好了。而她上门拜访了兵部尚书萧尚两回,一回没见到人,第二回虽是被请了进去,却还是没见到萧尚本人,萧家的管家却是客气,不断地给她换温热的茶水,还送了许多水果糕点请她慢用。 李清凰安之若素,一点都没不好意思地在萧家吃吃喝喝,最终她这不要脸皮的作风终于把萧家人给成功引来。 来人不是萧尚,而是萧尚的嫡子萧炎。萧炎此人在长安城也是相当出名,他从小就有神童之称,据说三岁上就能识文断字,八岁进宫给萧淑妃的儿子李藉当伴读,不知道给太子李苌成功使过多少绊子。可惜他那神童的称号就在林缜考中状元的那一年灰飞烟灭了,林缜金玉在前,他再端着神童这个称号也没意思。 萧炎一进到花厅里,就端起了他世家公子的架子,朝李清凰拱了拱手,神色傲慢:“不知是李少将军来到,倒多有怠慢了。” 萧炎是认得李清凰的,但他一开口就叫她李少将军却不叫公主,就是不想让她攀当年同堂听太傅讲学的交情了。李清凰在上萧府之前就已经打探过了,萧尚最器重的便是嫡子萧炎,将来必定是会继承他的衣钵的,而这萧炎倒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他不愿意接受父亲的安排,也不愿意跟家中安排的世家贵女联姻,私底下过得颇为风流。这长安十大公子的名单上他便排在第一位。 李清凰笑道:“说是怠慢也太过了,府上的点心味道很好。” 萧炎忍不住看了一眼摆在茶几上的点心盘子,只见那盘子空了一大半,敢情她是真的来喝茶喝糕点的?他不由眼角抽搐:“这样最好了。” 李清凰又道:“不知道是不是能打包带回去,行馆的饭菜实在太清淡,我还好些,可我那些手下们都有点吃不惯。”这话倒是没错,平海关一带的饭菜口味都是重油重盐,现在行馆里的厨子拿手的却是摆盘精致口味清淡的菜肴,这让他们这群人根本吃不饱。 萧炎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这当然……没问题。” ……所以这两年在李清凰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现在怎么能这样不要脸了? 要知道当年,李清凰虽然嚣张飞扬,可架不住她长了一张花容月貌的脸蛋,就算她再是对身边那些献殷勤的世家子弟不假辞色,明面上对着她追捧不已的人就如过江之卿,更不用说还有许多怕被她当众拒绝,只敢私底下泛起一丝绮念的人了:安定公主李清凰,大概是几乎所有世家公子心中梦寐以求的联姻人选。 萧炎道:“家父公务繁忙,怕是没有功夫招待将军,不如就让臣来做个东道?” 萧尚不想跟她扯皮,于是派来了自己的嫡子萧炎,倒也不算故意回避她了。李清凰闻弦歌而知雅意,笑着应和:“那敢情好。” 萧炎为人傲慢,可该有礼数却一点都不少,他带着李清凰在繁华的长安城逛了一圈,又安排她去长安最热门的戏班子听戏。两人进了雅间坐下,他们所坐的雅间正对着戏台,戏台虽然还被大幕遮挡得严严实实,可戏台下面人声攒动,等待的百姓们都翘首以盼。 李清凰接过萧炎递上的茶碗,撇了撇水面上的茶末,问道:“这准备演得是哪一出戏本?” 虽说戏班子都会同时排上好几出戏,可说到底,只有那些场场爆满的戏本才会经久不衰。萧炎笑了笑:“公主且看下去就知。” 之前还故意喊她李少将军,生怕她拉关系,现在怎么又不避嫌了?李清凰心底腹诽,可面上却不动声色,还笑得明眸皓齿:“萧家哥哥,我还以为你是忘记你我当年的情谊了。” 当年他和李清凰是站在对立面的,就如谢家和萧家各自为政,还能有什么情谊可言?萧家要辅助的是萧淑妃的儿子李藉,而太子李苌却是李清凰的亲兄长,注定了不可能结成同盟。萧炎道:“臣不敢当,只是不知当年你我是什么交情?” 李清凰抬手,轻柔地按在了他的手腕上,又有点淘气地冲他眨了一下眼:“自然是同窗之情。” 底下的戏台上的大幕缓缓拉开,原本就翘首以待的百姓们更加激动,那喝彩的声音几乎就要盖过锣鼓的声响。萧炎只觉得她的手指落在自己的手腕上,因为常年练武,她的指腹还有些茧子,这略微有些粗糙的触感慢慢滑过他手腕上的肌肤,一直酥麻到了他的心里。他注视着李清凰凝神望着楼下戏台的侧脸,不由微微失神。 萧炎当年进宫当伴读,自然也见过她好几回,他向来都觉得大丈夫何患无妻,把心思都放在女人美色上都是没出息的表现,但这也不代表他就没有对李清凰起过一丝一毫的念头,有点想法是很正常的,可是心甘情愿匍匐在这位美貌公主的石榴裙下,那就不正常了。 127人面桃花(1更) 既然这出戏有这么多百姓爱看,并且还是萧炎特意带了她过来看的,李清凰大概也能猜到这到底是打算演的哪一出。果然,幕布拉开,那演青衣的戏子款款行至戏台正中,她身段很好,眉目秀美,倒是跟当年美名满长安的少年公主颇有那么两三分相像,她一上来便开嗓唱道:“古城墙头,人面桃花依旧,春风未懈,遥寄长相思……” 这台子戏便叫长相思,讲述了身份尊贵的公主和年少有为的少年状元郎君的故事。戏里的公主痴情而美丽,她对春闱一举高中状元的年轻状元郎一见钟情,时常会在状元郎下了早朝之后偶遇对方。状元郎并不知道她就是公主,还以为她只是深宫中一位小小的宫女。那状元郎胸中自有丘壑,岂是耽于温柔美色之人。就算他后来知道那个他错认的宫女是皇帝最宠爱的公主,他还是不假辞色地拒绝了公主。公主被拒婚,却并没有就此放弃,甚至还把自己的公主府开在了状元郎的府邸边上。一年过去,两年过去,公主痴情错付的状元郎娶了当朝太傅的嫡女,而公主却还在自己那座空空落落的公主府中苦苦等待,她在春华凋零的日子里弹起那首《长相思》,却不能把自己心中的痴情寄给一墙之隔的状元郎。五年后,当年由于美貌而名满长安的公主被送去了匈奴和亲,她在出发的路上一面弹琴一面唱着当年那首《长相思》。 这是许多个公主和状元郎的故事版本里其中的一个,也是最悲伤的一个。不少票友都当场落下了眼泪。 李清凰却轻声哼笑了一声,似乎还觉得这故事有点好笑。 萧炎见她没发怒也没伤感,反而笑了起来,诧异道:“你笑什么?” 李清凰转过头,那一只手还是按在他的手腕上:“我笑这世间痴人太多。”她慢慢划动手指,她的指腹本就结了一些茧子,划动的时候更是激得萧炎轻颤了一下。她继续道:“你说,戏文里的公主这样苦苦等待又有什么意思呢?难道就能等到她的心上人吗?还把府邸开在状元府边上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弹琴,那得有多愚蠢啊。明明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不能等到对方,那她为何还要等?如果只想得到对方,那为何还用这样等候的姿态等待一个对自己无情的人,直接把人抢回家就行了嘛。” 萧炎:“……”他都忘记了,她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公主,她的想法根本就跟正常人完全不同。正常女子看到这种以自己为原型的戏,总会觉得屈辱。 李清凰又笑道:“萧家哥哥明明知道我跟普通人不一样,却为何要用这样的法子下我的面子?”这种戏本里的公主都是在影射她的,没有人会觉得她看了以自己为原型的戏文还能高兴地笑出来。她当然也是真的不开心。可惜她在军营历练了这些年,能杠能打,这点小小的打击已经不能对她造成伤害。她忽然长身站起,伸臂按在他身后的椅背上,竟是把萧炎圈在自己的双臂之中,她爱怜地看着他:“既然萧家哥哥对我的误解这么深,我也不在意表演一下,如果我遇到了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到底会做些什么。” 萧炎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她晒得皮肤微褐,太阳穴附近还有一道发白的陈年旧疤,穿着简单利落的胡服骑装,这跟世人对于女子之美的看法截然相悖,可她依然是美的,只是这种美充满了侵略性和攻击性,生机勃勃,大胆而绚烂。李清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明知道这种戏码可能会惹我生气,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现在的文官都这样胆大了么?嗯?” 萧炎进退不得。她那张美丽的面孔离得他这样近,近得他都数清楚她的睫毛,他的心底忽然升腾起一丝绮念,可就这一点点绮念还没完全成型,就在瞬息之间化为乌有。只见她很轻松地在椅背上一抓,竟然硬生生从椅背上掰下一块木头来,递到他的面前,轻启朱唇:“萧家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萧炎咳了一声:“……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李清凰松开他的椅子,微笑道:“我们来谈谈兵部的事情?” 萧炎匪夷所思:“兵部的事,我怎么可能说得上话?” 李清凰拍去了他肩上沾到的木头碎屑:“令尊萧大人这样器重你,当然会愿意听你说话了,只要你能帮我美言几句,不管事情成不成,总归我会感激你的。” 萧炎不知道她口中的“感激”到底是什么,但是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他抱着臂,傲然道:“恐怕臣不得不让公主失望,臣人微言轻,怕是说不上什么话。” 李清凰骤然叹了一口气:“听说你现在还是什么长安十公子的榜首?” “……”萧炎被她东打一棍子、西打一棍子的做法给弄迷糊了,不知道她到底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还是维持住了他这身傲骨,“是又如何?” “那这事就好办了,”李清凰笑眯眯道,“不如我去向陛下提亲,迎娶你这位长安十公子榜首,这样一来,咱们谢家和萧家也算是绑在一条绳子上了。其实平海关也就是清苦了那么一点,风沙也就大了这么一点,再没别的缺点,将来我一定会为你争得一个好功名的。” 萧炎:“……” 神他妈好功名,他萧炎难道还会需要他妈的李清凰给他争什么功名吗?难道她还要给他讨个诰命来当当吗? 李清凰又道:“你不说话,那就说明你是同意了,待我见过陛下,便提一提这亲事?” 反正她的名声已经这样彪悍了,也不差这么一点。可是萧炎却觉得这件事根本就是女帝谢珝喜闻乐见的,她本来就对萧家颇有芥蒂,只不过碍于萧家的势力,不敢在明面上跟他们交恶罢了,如果李清凰敢提出这门诡异的亲事来,弄不好谢珝就当真会同意!那他萧炎变成了什么?和亲的宗族女子吗?这天下人口中的笑柄吗? 128人面桃花(2更) 萧炎艰难地开口道:“纵然臣人微言轻,此事却是可以……商量的……” 李清凰笑得畅快:“既然萧大人你这样干脆,那么婚约的事情就暂且搁置在一旁吧。” 萧炎再也忍不住,指责她道:“你堂堂公主,难道就不能自重身份吗?” 李清凰笑道:“那有什么关系?你看我不自重一次,很可能就能解决军饷问题,那么自不自重又有什么关系?我看萧大人你就是挺矜持的,可你还不是拿我没办法?” 嚣张。实在是太嚣张。可偏偏萧炎还当真拿她没办法,她李清凰可以不要脸,可他却不能不要。 “你以为你可以用这种办法诓骗多少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用过一次就不灵了。” 李清凰笑得前仰后伏:“这一回有用就够了,下一回自然还会有别的办法啊。” 萧炎攥紧了拳头,他最是骄傲不过,自然是不愿意打女人的,可是对于面前的这个女人,他竟然兴起了一股很强烈的、想要以暴制暴的冲动。他甚至幻想着,如果他不管不顾,直接一拳砸在她那张可恶的脸上,不知道她会不会哭出来? 李清凰是什么眼力,自然看到了他握紧拳头,便伸出手用手掌包住了他的拳头。萧炎愣了一下,还没任何反应,便见她手腕一转,也不知道用了一种什么手法,直接将他反手扣住了面前的茶几上。李清凰弯腰,手肘在他的后背轻轻一顶,嘭得一声,他便支撑不住,摔在了茶几上。 她光是动手也就罢了,竟还伸手在萧炎的脸上摸了一把,轻笑道:“为了萧大人的锦绣前程着想,可千万不要嫁给我哦,不然我脾气不太好,总是会忍不住动手的,有时候出手没有轻重,还会伤人。” 萧炎面红耳赤,额角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恨道:“李清凰!” 他刚怒喝完李清凰的名字,就听雅间外嘭得一声,雅间的木门竟然被直接踢开,一队体型彪悍的侍卫冲了进来,正巧围观到李清凰把萧炎按在茶几上,而萧炎竟然动弹不得的一幕。 众侍卫:“……” 大家都感觉看到了很了不得的一幕,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萧炎屈辱地恨不得自己已经昏死过去,然后就不必面对这些疑惑惊诧的眼神了。正好这些侍卫都是禁军侍卫,其中的侍卫统领认得萧炎,小声地问了一句:“萧大人,你没事吧?” 有事没事难道你们这些睁眼瞎都看不出来吗?! 他以为最糟糕的事已经发生了,结果现实很快就反手给了他另外一个巴掌。一位重紫锦袍、腰悬鱼坠的翩翩美少年走了进来,那些侍卫纷纷让开道去,朝他行礼。 那少年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格外撩人。 如果他不张嘴说话,那当真是静美如画,可惜他一张嘴,便暴露了本性:“萧大人这是很喜欢这张茶几吗?要是喜欢的话,那本殿下等下砸这戏班子的时候,倒是可以就把这张茶几给留下来赠予大人。” 萧炎站直了身体,那脸色变得铁青:“殿下多虑,微臣并不喜欢这张茶几。” 他从前是皇子伴读,对于宫里的几位皇子们都十分了解,如果说太子李苌是个十足的庸才,那么眼前这位年纪最小的七皇子李慕就是个谁都管教不了的混世魔王。李慕是谢珝的幼子,太子李苌的亲弟弟,从小就诡计多端,那心思多得就像是蚂蚁打洞一样复杂。尤其是当他对你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的时候,就更加要千万小心了。 李慕笑眯眯:“是吗?可是我刚才明明看到萧大人爱不释手抱着的模样,难道是我眼花了?” 萧炎:“……殿下看错了。” 李慕笑道:“看错也没什么关系,来人,把那个戏班的班主给我带上来!” 他面上笑得柔和,可谁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萧炎拱手道:“殿下,微臣尚有公务在身,请恕微臣失陪了。” 李慕的眼珠转了一转,还待说话,却听李清凰道:“萧大人还有公事要去办,我们就不要打扰他了。”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萧大人,你答应我的事可千万别忘了。” 萧炎气冲冲地走了。 送走了萧炎,李慕立刻就变了张面孔,屏退了身边的禁军侍卫,抱着她的腰硬和她挤在了一张椅子上:“姐姐,明明你昨日便回到了长安,怎么没来看我?”他已经不再是两年前那个还可以搂着李清凰的脖子窝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少年了,他站直了身子,就跟李清凰差不多高,只能委委屈屈地和她挤在一张椅子里,下巴撑在她的颈窝:“你都不想见我吗?可是我好想你啊……” 李清凰正对上他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我不太方便进宫。”她已经是从三品的将军,手握兵权,便是早朝都能够带着兵器上殿议事,没有皇帝的传召,她却直接进宫,总是会给人留下攻歼的把柄。女帝谢珝的身份首先是这一国之君,天下之主,最次才是她的母亲,她没有办法任性妄为行事。 李慕又道:“这家戏班子总是编排些添油加醋话说八道的戏文,我现在就把这里给砸了怎么样?” 李清凰不进宫来见他,他便带着侍卫去找李清凰,竟是听说萧炎请她来看这出《长相思》的戏。这出戏里的公主到底影射了谁,大家心知肚明,可就是这样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萧炎竟然还敢请她过来看戏,不是欠揍又是什么?他不能把萧炎给拆了,但是砸个戏班子却是可以的。 李清凰却是满不在乎:“长安的百姓们也是来找些乐子的,你今日封了这个戏班,总是还会有别的戏班冒出头来。” 李慕正待开口,忽听侍卫统领道:“少爷,这春和戏班的班主已经带上来了。” 那些禁军侍卫做事妥帖,不光把班主给带上来了,就连刚才演戏的两位名角也带了上来。李慕站起身,刚才抱着李清凰撒娇的黏糊劲完全消失了,他板着脸,显得格外的冷漠:“哦,你就是这春和戏班的班主了?你们这出长相思的戏可是唱了有两三年了吧,怎么就没想换一换新的?” 戏班班主愁眉苦脸地低着头,连声保证道:“小的今日就把这出戏撤下来!” 他在长安混了这么多年,哪里还会看不出这些身材彪悍的侍卫都是有大来头的,那这些侍卫口中的少爷,怕是来头更大。他这根小手指就不要去跟大腿拧了。 这班主识相,李慕自然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提议道:“长安有这许多风流人物,随随便便就能编出更新鲜的戏本来,何必总炒这些陈年旧事?” 129人面桃花(3更) 班主自然诺诺应是。反倒是他身后的青衣不服气,昂首道:“公子说得不对!” 李慕的脸色微微一沉,又很快掩盖了过去,笑如春风道:“哦,那你是何意?” 那青衣正是《长相思》中唱公主的名角,她身段柔软,面貌也有那么两三分像当年的安定公主,平日里被追捧得多了,自然也养成一种清高的性子,对那些权贵公子也不假辞色。而那些追捧她的世家子弟偏偏还就吃她这一套,愿意放下身份来讨她欢喜。 “这出《长相思》之所以经久不衰,自然是戏本子写得好,戏也排得好,难道就因为公子不喜欢,便要禁了吗?” 李慕拊掌笑道:“说得好,说得不错,我还听说大家都夸你唱得好。” 那青衣道:“那是师父教得好,我唱得并不算好。” 李慕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他的手指跟玉雕的一般,再加上他那张秀丽又不失少年英气的面孔,却是十分吸引人:“那可巧了,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功底不行,恰好我也觉得你唱得那些东西简直不堪入耳,污了人的耳朵。”他指着那青衣道:“来人,把她拖下去,请她喝完一斤辣椒水,让她再也唱不成戏!” 那些侍卫向来都听李慕的话,李慕说一不二,他们也不敢有任何质疑,便要上前架住那青衣,要往楼下拖。 却听李清凰冷不防道:“她爱唱戏,就让她唱吧。夺人所好,总是不太好。”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谁都想不到那笑如春风的贵族公子会说变脸就变脸,那青衣根本没有回过神,就被侍卫拖行了两步,现在听到有人求情,下意识地抬头向那个求情的人看了一眼,可是这一眼竟是看愣了:那穿着胡服骑装的女子长了一张皎然如明月般的面孔,她虽然和自己在眉目间有些许相似,可是气质却天差地别,她只是坐在那里,便能让人觉得有一股强大的气势扑面而来。 李慕悻悻道:“算了,把人都放了。看着都扫兴。” 既然这是李清凰不喜欢的事,他便不做了。 他伸手抓住李清凰的手臂,撒娇道:“你不进宫,那我也不回宫了,我跟你住一块怎么样?” 李慕明明就是一头饿狼,却非要装作可爱的小奶狗。侍卫们已经见惯了他前后两张面孔的性情,纷纷低着头当没瞧见。 …… 到了最后,李清凰还是没能把人赶回宫去,只能派人去宫里通传了一声。 倒是她的那些副将和亲兵们还没见过皇子,对李慕还有些好奇,只是等晚上多喝了两杯,纷纷被李慕套了话去。军营里没什么乐事,就算有些能够说出来让大家乐呵一下,多半还只能是苦中作乐。比如某次他们跟突厥人打完一场硬仗,当时有许多兄弟都不行了,结果当他们被抬回去,脱了鞋子躺在那里等军医救治,突然被一股浓烈的脚臭味刺激得清醒了过来,人也活了。 李慕:“……”这些故事的味道也太重了。 他小心翼翼地望着自己的亲姐姐,试探道:“你这回回到长安,能不能不要再走了?我已经长大了,能保护姐姐了,你不当将军多好啊,就像大姐姐一样开府当公主不好吗?” 李清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头,可是一想到她这年纪最小的弟弟也长大了,她不该再把他当做小孩子对待,便又把手收了回来。李慕失望地看着她收回的那只手,忽然低下头,把头凑到了她的手下:“你摸摸我呗。从小到大,就你对我最好了。” 李清凰失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要撒娇。”她扶住他的肩,手上加重了力道,低声道:“或许你将来……还会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等你手握大权,就要把这天下社稷放在头一位。民为重,江山为重,君为轻,这天下是否安稳便在你的一念之间。” 李慕的眼神闪了闪,他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知道自己在她面前没必要遮遮掩掩,太子李苌虽然庸碌无能但还是拼命地朝着那个位置往上爬,李藉野心勃勃暗地里拉拢人心,就连他们的长姐平阳公主李荣玉都想着能够取代母亲成为下一任女帝。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象征着这世上最大的权力和势力,没有人能够抗拒,没有人不想要。 他也想要,想要得不得了。 李清凰道:“有多大能力,就要承受相应的重担。平海关是我的责任,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能守住北面最后一道防线。那些跟随我的将士们,他们也有自己的家人和孩子,他们死心塌地地跟随者我,我不可能把他们抛下。若是有生之年,我回到长安再不离开,必定是我马革裹尸、葬入皇陵的那一日。” 李慕红着眼睛:“可是——”他原本想说,这么多西唐男儿,难道就无人能够取代她的位置,接过她肩头沉重的担子?可他很快想到自己,他自己就是龟缩在姐姐的裙摆边上,靠着她守卫疆土,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批判别人? 李清凰又道:“我也不瞒你,我这回回来是想要朝廷加拨军饷的,没有银两,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到了冬天还要住漏风的营房,只有一床单薄的棉被,满手都是冻疮,就连武器都握不住,这些都可以忍,可是在军粮里掺沙子,配给劣质的武器和防具,那就是草菅人命。我不能看着他们……没有武器,没有铠甲,死在突厥人的马刀之下。” 李慕忙道:“我有银子,这些年的月例还剩下不少,我还收藏了些字画,这些都可以换银子的。” 李慕就算把自己的家当都卖了换银子,也只是杯水车薪。她笑道:“行了,这些困难我自然会跟陛下说的,她向来疼我,总是不会让我太失望。你这点家当还是自己存着吧,等到将来出宫开府,你还得开销。” 她口中这样安慰李慕,可是心里却十分清楚,谢珝的身份首先是皇帝,是这天下的君王,然后才是她的母亲,就算她在承正殿外跪足三天三夜,她也未必会松口。她将有一场硬仗要打。 130朝堂争端(4更) 李清凰在长安待到了第五日,终于等到了女帝谢珝的传召。谢珝不但在早朝时召见了她,甚至还她的几位副将都一道传召了。 天还没大亮,李清凰便领着自己的副将穿过朝天门、定安门,途经两座钟鼓楼,经过禁军的层层拱卫,来到含元殿下。李清凰腰悬佩剑,一身利落的胡服窄袖,腰背笔挺,站于含元殿的钟阁下。而跟随在她身后的副将们,手里抱着一只巨大的锦盒,里面放着几把兵器和铠甲,只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生怕自己往前多站了一步而被那些站在钟阁盯上虎视眈眈的御使大夫挑毛病。 他们在外面静站了半个时辰,却还是没被传召进殿。祈猛最没耐心,忍不住跺了跺脚,自言自语道:“这到底还要多久?我腿都要发麻了。” 腿会站麻那是不可能的,他们和突厥人打仗,有时候需要连着埋伏三天三夜,也要尽可能一动不动,也没见他抱怨。 李清凰不说话,只是笔直地站在最前方,仿佛是一把出鞘的尖刀,准备扫荡开前方所有的阻碍。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一声沉闷的鞭响,有人喝道:“传平海关少将军李清凰觐见——传平海关诸将觐见——”那声音一声一声由远及近,在他们耳边回响。李清凰抬手按在剑鞘上,踏上了龙尾道,她的脚步不疾不徐,就如同在满是风沙的边城巡查一般,她这种不慌不乱的镇定态度也给了身后的副将一个信号:她似乎胸有成竹。 如果李少将军说一件事能成,那么多半就是能成的。她从来都不放大话,言出必行,做得永远比说得多。 李清凰走过了龙尾道,便站在含元殿的门槛外面。她微微低下头,趋步向前,待走到大殿中心时,一撩衣摆,单膝跪地:“臣李清凰见过陛下,陛下龙体金安,福寿万年。” 隔了一会儿,她才听到头顶上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李将军平身。” 李清凰又跪了一会儿,方才站起身来,她站在原地,任由各种各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有些资历深的朝臣自然是知道她的,甚至还经历过她当年跟随谢老将军出征讨伐英国公刘敬业的那一战,而一些新入朝的臣子却对她只闻其名不知其人。 女帝谢珝道:“朕前日已经收到了将军的万言书,朕甚至是痛心。”她顿了顿,又道:“若是李将军所言属实,朕定会严查到底。” 李清凰所有上报朝廷的奏折和文书都必须经过兵书,再交到谢珝的台子上。她去找萧尚要个人情,也是想要她所上报的文书能够被谢珝看到,她纵然可以私底下给谢珝寄信,但此事实在重大,她只想走这条光明正大的明路。 李清凰微微抬起头,语气坚定道:“陛下,末将今日觐见,将证据也带在了身边,还请陛下一观。” 谢珝穿着厚重的龙袍,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小女儿。她看着对方的眼神平淡冷静,如同看一个陌生的臣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柔情。她用一种估量的目光端详着她的次女,她就站在长长的汉白玉龙首道的下端,被贴身胡服包裹着的肩膀平平地支撑着,腰身劲瘦,一双长腿笔直而有力,仅仅是站着,似乎都蕴含着一股内敛的力量。她抬手托住了下巴,轻声道:“既然爱卿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那么便当着所有朝臣的面,将你所说的证据一一展示一番罢。” 李清凰应喏,然后转过身,从副将手上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了一件皮甲。那件皮甲被提在她的手中,发出了一些金属碰撞的声响,她把整件皮甲完完整整地展开,露出了皮甲领口处那“西唐织造”的字样和印记:“这件皮甲就是去年年尾运送到平海关的装备,整件皮甲都是用粗猪皮制成,皮甲里嵌入铁片,这是平海关步兵所用的防具。”这样一件皮甲虽然不能说是刀枪不入,但是要抵挡几次利器的袭击,自然是可以的,皮甲不比铠甲,却要轻便上许多,对于普通士兵来说,这种皮甲就好比他们在战场上的保命符。 李清凰说完,就把整件皮甲穿在了身上,她穿皮甲的动手很利落,几乎在一瞬间就把皮甲端端正正地穿在了身上。她又从锦盒里取出了一把长刀,低声道:“这把马刀也是今年的军备物资,刀柄上也有官府的印记和铭文,诸位请看。”她顿了顿,又四下环顾,似乎在估算什么,等她算完,便直截了当道:“现在请各位大人再往两侧退开五步的距离。” 她嘴里说得客气,语气却不容置疑。 有些朝臣对她这态度颇为不满,本来她在早朝时候带了这么多兵器就让人心里不太舒服了,现在说不了两句,就指使人全部退开,谁会愿意被她这样一个从三品的边城武将呼来喝去?不要说她还是女帝最喜爱的公主,光是看谢珝刚才的反应,所谓宠爱恐怕不过是别人胡乱传出来的。 还是林缜二话不说,直接往后退,一直退到含元殿的墙壁边上才停住。林缜一动,一些朝臣也默默地往后退去,整个朝堂上顿时分出了泾渭分明的两派。 李清凰看了他一眼,微微挑眉。她之前还琢磨着他这两年升官升得实在太快,怕是根基不稳,可是现在看来,他不但升官升得快,还在朝臣里获取了不少拥趸。她抚摸着手上的长刀,漫不经心地扫了那些依然站在原地的朝臣一眼:“我请各位后退的缘由,自然是怕等下演练的时候误伤,如果有哪位大人相信我出手自有分寸,那么不退后也是无妨的。” 在宝贵的性命面前,根本就不会有人相信她所谓的“出手有分寸”,虽然李清凰的名声已是响彻整个西北,谁人不知她孤身一人深入戈壁追杀使纳王子的英勇事迹,谁人不晓她如何在西唐军溃败谢老将军战死沙场的当头力挽狂澜死守平海关,可是对于远在长安的高官权贵来说,那些事迹就是兵部文书上冷冰冰的几行字,谁都知道军营就跟朝堂一样有许多猫腻,谢老将军当年如此及器重李清凰,或许只是想制造出一个战神的象征,谁知道真正上战场拼死搏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李清凰皱着眉看了自己面前那四位副将,陶沉机、李随棠、刘泉和祈猛,陶沉机和李随棠看上去不像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倒像是风流雅士,刘泉是骠骑将军刘禅的侄子,武力和臂力都是一等一的,只是身材不高,看上去一派温和老实并不像是个彪悍的猛将,便点了点祈猛:“你,穿上皮甲,带上兵器出列。” ------题外话------ 这里有个梗可能有读者看不出来。唐朝时候早朝是这样的:大家在门口排队,到了时间就鱼贯而入,言官站在钟楼上看下面上朝的官员有没有穿戴齐整,走路姿势正不正确,有没有交头接耳打哈欠挖鼻屎之类的小动作。只要错一点,就要扣考绩分,扣的多了直接考绩降等,连官都没得当。所以!女主上朝前的动作全部都是错误的,进含元殿前是必须趋步走,但是她腰板笔直还把手放在武器上,是大错特错。女主不是不知道规矩,但是她接下来是要讨军饷,所以她首先要给自己的部下信心,表示一切她都能搞定。她真的在无形中得罪了很多人。所以前面林缜中蛊之后会挑她的毛病,她的毛病在现代人看来是没啥的,但是在古人看来很严重,就是个日天日地大杠精。 131朝堂争端(5更) 祈猛咧嘴一笑,兴高采烈地套上皮甲,将那把长刀扛在肩上。他身形高大壮实,一个拳头就有小钵大小。他和李清凰并肩而立,把李清凰衬托得可怜弱小又无助。 没有被点到名的三个人俱是松了一口气,用一种爱怜的目光望着还乐呵呵的祈猛。关爱战友,有事就有战友顶上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李清凰朝祈猛勾了勾手指:“你尽管来攻击我。” 话音刚落,祈猛怒吼一声,像一阵风似地朝她扑了过去。李清凰一转身,轻而易举地避了开去,而这祈猛看上去生得雄壮威武,动作却十分灵活,见她避开,立刻压低了身子,一个扫堂腿朝她扫去! 原本还磨磨蹭蹭不愿意站开的朝臣立刻往后挪了好几步,生怕自己成为那个一不小心遭殃的池鱼。李清凰却还是不满,喝道:“磨磨唧唧地做什么,拔刀!” 祈猛在踢出这一记扫堂腿的时候,手上的长刀出鞘,又兜头朝她劈去。几次变招他都动如脱兔,并不因为他那高大健壮的身材影响到灵活。可是祈猛出招速度快,李清凰更快,她唰唰唰劈出三刀,把祈猛逼得步步后退。开始的时候,祈猛勉强还能抵挡,用手上的长刀把自己密不透风地圈起来,两人手上的刀锋偶尔会直接交锋碰撞,发出令人齿冷的金属摩擦声。 只听咣得一声,两把长刀再次交锋,那看似锋利的刀刃竟直接从中间裂开,断成了两截,留在他们各自手里就只有连着刀柄的短短一截。李清凰斜身,足尖飞踢,第一下正中祈猛的手腕,他手上的那把只剩下短短一截的刀飞了出去,第二下直接踢中他的胸口,竟把一个巨人似的祈猛踢飞了! 李清凰摘下腰间的佩剑,直接朝祈猛扔了过去:“接剑!”她把自己的佩剑给了祈猛,自己又从李随棠捧着的礼盒上抽出一把跟之前一般无二的长刀。祈猛整个人都嘭得一声摔在含元殿那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可下一秒,他就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地双腿一蹬直接跳了起来,抽出她抛来的长剑朝她劈去。 李清凰手上的长刀,不论是刀身宽度还是分量都要远远胜过祈猛手上的长剑,稍有懂行的人禁不住摇头叹息:本来他们两个人用同样的护具和兵器,祈猛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现在他还把兵器换成这样轻巧的长剑,和那分量沉重的马刀对上,根本就不可能有胜算了。李将军这是有多大仇要让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丑? 可是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当李清凰的刀锋和剑刃碰撞的时候,她手上的马刀竟然咔擦一声断裂了! 她退后一步,似乎并没有被眼前这出人意料的变故惊到,而是不慌不忙地挥出了第二刀、第三刀,每挥出一刀,她手上的马刀就短一截,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刀柄。 祈猛长吸一口气,根本就不留手,一剑又一剑朝她劈去。她没了武器,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一阵剑影寒光中,可她身形灵活,就在这层层叠叠的剑光中腾挪转折,避开了一道又一道将将落在她身上的剑光。 原本以为他们大概就只是装模作样表演一番的朝臣也背靠着墙壁,伸长了脖子看他们在含元殿上杀得起劲——就算是眼神不好,也能发现他们绝对不可能是在表演了,如果表演像他们这样拼命,那未免也太拼了,只要一个不当心怕是要当场出人命了。忽然,李清凰腰身一扭,竟是从剑网中钻了出去,直接绕到了祈猛身后,她直取对方背后的破绽,双腿勾住他的肩膀用力一拧,直接把人按倒在地面上。祈猛到底身负神力,被她袭击得手,竟还凭着一身蛮力猛地从她的钳制中硬脱身出来,一剑劈在她胸前的皮甲上。李清凰手脚并用,死死地将他再次压制,一直等到他再也挣扎不动,方才道:“你刚才表现得很好!” 她刚站起身,身上那件承受一剑的皮甲顿时从中间裂开,里面的铁片断成两截纷纷从皮甲里面掉落出来,掉落了一地。 林缜的眼神暗了一下,他虽然不是武将,不懂判断这些护具兵器的好坏,可也知道,若是这皮甲里那些防护用的铁片是纯铁打造的,绝对不可能被剑劈一下就裂成两半,那些铁片掉落在地的声音并不清亮,还些有闷。不但这件皮甲有问题,而那些看似锋利的长刀也有问题,就算使刀的两个人武艺再高,也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让刀身断裂。穿着这样的护具,拿着这样的武器,士兵们到了战场上,岂不是死路一条?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李清凰和祈猛那样的身手的。 李清凰扯断了皮甲上的暗扣,把这些掉落一地的铁片和皮甲拢做一团。她转身跪倒在龙首道下,肃容道:“陛下,平海关的将士们也是家有长辈,身有妻儿,他们却宁可和自己的父母、妻子、儿女还有朋友别离,在边关保家卫国,和突厥人死战,可是您看这些护具和兵器,他们拿着这样的兵器,如何去和突厥人对抗?当突厥人的马刀迎面袭来,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住了平海关最后一道关卡,可是这些被他们保护的、享受着锦衣玉食生活的朝廷肱骨之臣又是如何回报他们的?!” “三十万担的粮食里有整整十万担是泥沙,剩下二十万担的粮食掺了沙子,过冬的棉衣里面只有一层寒酸的棉絮,还是那种不暖的旧棉絮,多少人在入了冬双手都是又痒又肿的。可就算这样,他们还是坚定不移地守着平海关,不让突厥人前进一步。因为这片土地上,有他们的家人和亲友,他们不敢抱怨也不敢退缩。”李清凰哽咽道,“可是,要让他们穿着这些劣质的皮甲,让他们拿着这些脆弱的兵器,去面对强壮彪悍的突厥人,去和那些骑术高超、兵器优良的突厥人拼命,那跟送死又有何区别?!” “臣在出发来长安叙职的前一日,砍了十一个逃兵。他们想念自己的父母和妻子,还有年幼的孩子,他们看不到我们和突厥人的这场战事的希望,他们只能逃跑,当一个懦夫,当一个逃兵!”李清凰长身站起,清冷的目光掠过周遭所有的朝臣,每一个人被她盯上的人都能感觉到背后一凉,似乎是被一头猛兽紧紧盯住。她抬起下巴,容色傲慢:“恕末将直言,在场各位若是上了战场,根本就活不过一炷香的时分。现在有人贪墨军饷辎重,觉得这就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就等我们所有人都在平海关战死,再没有人愿意为这个国家流血流泪,各位就只能自己上战场了。” 132朝堂争端(1更) 有朝臣动了动嘴,还想反驳,可是看过她刚才和祈猛的精彩搏杀,又默默地闭上了嘴,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她的霉头。从来都没有哪位大将把含元殿当做自家的演武场,和手下的副将当场厮杀,可是这位李少将军就这样做了,她那种不计后果的行事风格,让他们望而却步。 整个含元殿都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沉寂。 还是谢珝打破了这个僵持的局面,她幽幽道:“来人,把李少将军带来的证物都呈上来。” 李清凰抱着一团皮甲,语气铿锵有力:“陛下,请容末将亲手将证物呈上!” 谢珝闭了闭眼,抬手支着额:“那就劳烦少将军你了。” 李清凰抱着这些残破的皮甲和武器一步一步沿着龙首道往前,每踏出一步,就离那把象征天下至高无上皇权的座椅更近一步。她下颚紧绷,星眸清亮,她就像一把尖刀,一往无前,不计后果,誓要扫平面前的一切障碍,她就像一道璀璨的晨曦,穿透浓厚的雾色。 女帝谢珝望着她那张坚毅而沉着的面孔,忽然有了一丝恍惚。 李清凰并不像她,除了容貌,就再没有跟她相像的地方。而李清凰也不像先帝——她的丈夫,她的丈夫是个温和软弱却又多疑的男人。 她不像她,也不像她的丈夫,她到底是像谁? 或许是像他们谢家人,像那位战死在沙场上的谢老将军,都有一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和血性。 李清凰走到近前,单膝跪地,她就是跪,也跪得腰背笔直,跪出一股傲雪欺霜的风骨。她将手上的证物高高举过头顶,身形没有一丝摇晃。 谢珝挥退了身边的大宦官,亲自站起身,接过了她的手上的皮甲和兵器。那些东西一到她的手里,她的脸色便沉了下来。太轻了,这分量一入手,她就知道这实在是太轻了。武器不是纯铁打造的,里面还掺杂了别的东西,那些皮甲粗制劣造,里面用作防护作用的铁片只是包了一层薄薄铁皮的玩意,这样的防具和武器,若是上到战场,就只有打败仗的份! 谢珝用力把手上的东西扔到了脚下,满面怒容:“萧尚书何在?” 粮草辎重都是兵部划拨运送过去的,这仅仅是明面上的,而这些粮草辎重经手的面还要更广,至少工部户部都是逃不掉的。朝臣贪污的事情,一般都不会直接爆出来,毕竟一层层的大小官员都收过好处,一旦爆出来后果严重,比如当年户部的贪墨案,就牵扯甚巨,甚至还拉扯出好几个亲王公主来。 萧尚越众而出,行礼道:“微臣在。” 谢珝指着他,怒道:“你有何解释?这些辎重都是兵部运送过去,难道当时你就丝毫不知情?!” 萧尚自然是知情的。虽然这件事看似跟他脱不了关系,但是也不会动摇到他的根基,毕竟这些辎重经手的人实在太多了,到时候随便推出几个替罪羊便是。他之前一直压着李清凰这封万言书,因为他想不好,如果这件事情被爆出来,到底会在朝堂上造成一种怎样的动荡不安,最后还是他的嫡子萧炎劝他:有些事堵不如疏,更何况李清凰是谢珝的女儿,就算她这封万言书能被压下一时,谢珝总归还是能从她的女儿口听到事情真相,倒不如干脆让她把事情爆出来。这样李清凰还不得不承他们萧家的人情,这人情债多收一份总不会有坏处。 萧尚不慌不忙地跪下:“臣身为兵部尚书,没有亲力亲为检查军备辎重,实乃滔天大错,臣知错,请陛下再给予臣一次机会,臣定会全力彻查此事!”萧尚不愧是老狐狸,这错他也认了,也请命彻查此事,最后不管查出什么结果,他最多也就是个不察之罪,毕竟没有哪个朝廷大员还要亲力亲为检查武器皮甲是不是完好的。 谢珝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她同样什么都不能做,如果挖得太深,就会触动到一些门阀世家的根本,这样就会引得那些门阀世家跟她玉石俱焚,她不敢也不能冒险。 李清凰也同样也深知这个道理,她的想法也很简单,这件事是不可能真的追根究底下去,只能重重拿起最后轻轻放下,眼下第一要务是补上粮草军备,稳定军心,而不是跟那些朝廷重臣在这件贪污案上扯皮。所以她对萧尚的推诿之词根本不在意,如果还能从萧家掏出万两军饷,对她来说,就是意外之喜了。 谢珝又教训了几个人,甚至连最受她信任的林缜也被她拉出来斥责了一番,最后这件事就以几位六部高官被罚了三个月薪俸作为暂时了结。 萧尚见谢珝的怒气平息,又趋步上前,平声道:“陛下,然则李少将军驻守平海关有功,立下战功赫赫,却还是有些瑕疵。微臣就收到了检举李少将军的一封密报。” 萧尚话音刚落,别说是朝臣压低声音开始议论,就是她身后的四位副将都愣住了。 他们跟着她淌过刀山火海,正面迎击突厥,不知道闯过多少九死一生的生死关头,就没有人对她不心悦诚服的。不管是刘禅也好,裴桓之也罢,还有他们这些副将,每个人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一点自己的打算,不可能完全做到大公无私。就是一个最底层的普通士兵,心里也不会没有一点私心。 可是李清凰却没有私心。她本来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尊贵无比,她不需要像他们一样光宗耀祖,靠着军功出人头地,她也不在意那几十两的从三品少将军的俸禄,所有人趋之若鹜汲汲营营的东西,她是天生就拥有。每回和突厥人开战,她总是拼杀在阵前,不知后退也不知畏惧,振奋了他们这些西唐男儿。 祈猛刚才和李清凰对战时还杀了红,转眼间听到她被弹劾的消息,撸起袖子骂道:“要是那龟儿子敢对我家将军出言不逊,老子就不干了,直接捶爆他的脑瓜——”李随棠和陶沉机同时出手,一人一边按住他的肩膀,才勉强把他按在原地。李随棠压低嗓音道:“别闹,你一闹,还不是要将军给你背锅!” 133朝堂争端(2更) 李清凰依然站得笔直,她甚至都没有看萧尚一眼,对耳边的议论声也毫不在意。 女帝谢珝嘴角微微上扬,淡淡地哦了一声:“刚才李少将军那番慷慨陈词,朕甚是触动,不知这检举李少将军的是何人?” 萧尚正色道:“微臣答应检举李少将军的那个人,不到关键时刻,不好说出此人的姓名。” 谢珝道:“原来是知名不具。萧大人不妨说说看,这检举李少将军的理由是什么?” 萧尚又道:“请陛下恕臣当面和李少将军对质的唐突。” 李清凰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嘲讽,她就知道这世上不会无端掉馅饼,萧尚递上这封她所写的万言书,要不给她找点麻烦、来一个下马威的话,那他也白白在朝堂上沉浮上数十年了。谁能抓到她的把柄向兵部检举她,满打满算,不过寥寥数人,她就是猜都能猜到这样做的人是谁。 她自问无愧于天地,也不愧对人心,行事光明磊落,这种强加之罪又能耐她何? 谢珝挥了挥袖子:“那萧大人就开始吧。” 萧尚再次告罪,转过身面对李清凰。博陵萧氏出过许多美人,当年的萧淑妃就是长安首屈一指的大美人,萧尚自然也是仪表堂堂正气凛然,不管他们私底下到底是什么面目,但是此时此刻他脸上那股痛心疾首的神色只要不是个瞎子就都能看出来。萧尚神情肃穆,扬声道:“李少将军,有人检举你用死囚上阵杀敌,此事可有假?” 李清凰没说话,萧尚自然又一叠声地问了下去:“你李少将军不但用死囚对阵突厥人,还把死囚提升为千夫长,甚至提为副将,可有此事?” 李清凰很明显地愣怔了一下。 她原本以为对方会用什么莫须有的、似是而非的罪名来诬陷自己,却没想到萧尚提到了这个。 用死囚打头阵其实是大家都默认的一件事。关在监狱中等待秋后论斩的死囚本来就活不了,就被镇守边关的将军把人要走,作为诱饵出去打头阵,那些被当做诱饵的死囚多半都是直接战死,鲜少会有能活下来,而活下来的这些都不是一般人,将军爱才,自然会把他收入旗下。 谢老将军当年便是这样收下祈猛的。出关诱敌的死囚共有五十来人,最后就只有祈猛一个人从死人堆里爬了回来,还徒手杀死了几个突厥人。整个军营的人都知道祈猛的事,从来都没有人提出过质疑,毕竟在军营里,实力为尊,祈猛武力强横又敢杀敢拼,永远都冲在阵前,勇猛地撕开突厥大军的一道口子。战场上瞬息万变,谁都不敢说自己能活多久,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去在乎他那点过去? 轮到李清凰接受李谢老将军留下的那副担子的时候,她倒没有再利用死囚去打头阵,可是她的的确确是亲手把祈猛提升为自己的副将。 而这件事在现在突然被提到明面上挑明,她这才意识到,此事可大可小,若是陛下不在意,此事不过是一阵毛毛雨,可要是往严重了说,也能说她是犯了欺君之罪,竟把一个死囚提到了将军的位置。 萧尚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此事属实,他继续逼问道:“若是李少将军不承认——” 李清凰截住他的话头:“我承认。” 萧尚眯着眼看了她一会儿,又转向女帝谢珝那一边:“那检举李少将军的人在文书里写道,李少将军身边的副将祈猛,从五品凌武将军,当年正是一名死囚,因为残杀了当地一名收粮官而被判了秋后问斩。可是现在,这祈猛还好端端地活着,甚至就站在这含元殿上!昔日死囚能成为从五品武将,试问这将要置我西唐大律为何物?让当年那个收粮官的家人做如何念想?请陛下明鉴!” 当萧尚的嘴里吐出祈猛的名字的时候,那四个副官全部都傻眼了。李清凰还没从军的时候,祈猛就已经在谢老将军的先锋军中,只是他好战鲁莽,每回好不容易累积了一点军功又因为惹事而前功尽弃,大家都佩服他的勇猛,但他的确是怎么都升不了官,一直就是个小兵。说得不好听点,这件事和李清凰就是八竿子打不着,可一旦张口辩驳,又会显得故意在推卸责任。 陶沉机咬了咬牙,直接双膝跪地:“陛下明鉴,此事——” “你滚开,老子才不需要你来求情!”祈猛一把将跪倒在地的陶沉机掀了个仰倒,他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在李清凰身后,“对,俺就是个死囚!这跟李少将军有什么关系?她都还在宫里当公主的时候,老子就去打突厥人了。我就是个粗人,字也不认得几个,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什么事就尽管冲着老子来,跟少将军什么关系?!这世上总有不长眼的人,满口胡言,不就是想内斗嘛,老子——” 李清凰回过头,呵斥道:“闭嘴!” 祈猛正说得起兴,反正他早就应该死了,现在的日子都他捡回来的,只要让他在死之前发泄个够本就好,结果被李清凰一呼和,他只得立刻闭上嘴,委屈地看着她。 这么一个满身大块肌肉的壮汉露出这一脸委屈巴巴的表情,这场景可算是十分酸爽了。 李清凰撩起衣摆,也在祈猛身边跪下了。她直视前方,肃容道:“不知陛下可容臣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女帝谢珝望着她,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好啊,你且说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李清凰道:“祈猛曾经正是个死囚,也是臣亲手将其擢升从五品凌武将军。此事是臣犯下大错,妄想瞒天过海,所有的后果本该由臣一人担起,跟祈猛本人无关。” 女帝谢珝换了一只手撑着下巴,慢条斯理道:“你说你犯下大错,那么所谓的错处到底是遵循了哪条律法?错在何处?”谢珝这句话一落下,众人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今日就是想要包庇自己的亲生女儿了,别说她就是把一个死囚搞成了五品凌武将军,她就是一群死囚组成了一支军队,她都不会罚她。 有的朝臣不由在心里暗道:有个亲妈就是好啊,这事要是换了别人,就算不死怎么也得脱一层皮。 134朝堂争端(3更) 李清凰昂首道:“祈猛此人,曾经杀死了家乡的收粮官。那年正是神龙元年,想必陛下还有印象,当年多地大旱,突起蝗灾,祈猛家纳不出粮,他的母亲被收粮管活活打死,于是他才失手杀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为何祈猛杀人就要一命抵一命,而那个收粮官却可以胡乱草菅人命?后来祈猛及另外几十名死囚被放出关外,作为吸引突厥人的诱饵,他徒手杀了几个突厥兵才活了下来,在军中立下赫赫战功,在场各位若是将来有机会,都可以去平海关问问,那位祈将军杀了多少突厥人?救下了多少兄弟?他有没有仗势欺人?有没有鱼肉百姓?” 李清凰用力地磕下头去:“如果说这件事到底有什么错处,那错处都在臣身上,祈将军何辜?” 祈猛虎目含泪,也跟着她磕头,他力气大,皮粗肉厚,便是磕头也磕得砰砰响:“皇帝,俺就是个粗人,也不会说话,但是如果你要砍少将军,还不如把俺砍了,留着少将军也好啊,她能把突厥人杀得片甲不留。你砍了她,今后谁来帮你杀突厥人啊?” 女帝谢珝笑道:“是啊,如果我砍了李少将军,将来谁为朕守卫平海关,抵挡突厥?难道要依靠在座各位吗?萧尚书,你说说看,若是我今日下旨免了李少将军的官衔,将来还有谁愿意为朕出力,为朕守住这西唐的乐土?萧尚书,你能代替李少将军带兵去边关打仗吗?” 萧尚后颈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虽是兵部尚书,可只是个纯得不能再纯的文官,让他去平海关那种地方,就等于直接推他去送死。他正色道:“陛下所言甚是,臣怕是难当此重任。平海关自然需要像李少将军这样的将才。” 谢珝又道:“那么萧尚书觉得此事应当何解?” 萧尚在心里暗道,你的女儿你自然怎么都要保住,还装模作样问他此事何解,怕是早就有定论了吧?萧尚只能垂目道:“依臣看,倒不如罚李少将军三月薪俸,小惩大诫。” 这样一来,罚也是罚了,只是这罚得不痛不痒,对李清凰自身并无损害。 谢珝笑着转向林缜:“林尚书,你的看法呢?” 林缜连忙长身行礼,沉声道:“依臣愚见,眼前有两件事要办。第一件,应当明文在西唐律中写上严禁用死囚当诱饵,祈将军一事尚属先例,且希望将来不会再出现相同的例子。第二件则是重新调拨军饷,保证将士们吃饱穿暖。” 谢珝当即拍板:“朕亦有此意,此事便交给林尚书去办,尽快把军费的预算呈到朕的面前,退朝!” 李清凰听到“退朝”两个字,陡然间松了一口气,她伏跪在地,这才放下了之前一直悠悠悬起的一颗心。 不过是一场早朝,就如此风起云涌,跌宕起伏,最终又峰回路转。 等他们退出含元殿,陶沉机才不甚赞同地皱眉道:“少将军,你今日行事,实在是太冒进了。若是谢老将军还在,绝对不可能赞同你——”其他副将从来都没机会见识这等场面,可陶家曾是清贵之家,家中也出过一品大员,李清凰做的那几件事都是兵行险招,稍有差池就得掉脑袋。谢珝手段狠辣,如果她要对谁下手,可不会顾念什么母女亲情,她这些年打压自己的亲生儿子太子李苌可没有丝毫手软过。 李随棠忙勾住陶沉机的脖子,生怕他再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来:“不管过程有多惊险,现在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陛下愿意再拨军饷给我们,那就行了,何必还要去说这些不可能的事情?” 陶沉机被他勒得说不出话来,只拼命挣扎,想继续对李清凰说教。李随棠怎么可能让他如愿,给刘泉一使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把他架住,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祈猛却佝偻着巨大的身躯,扑在李清凰肩头,嚎啕大哭:“将、将军,我祈猛就没服过几个人,谢老将军是一个,你也是一个,就只有你们两人……你说得太好了,为什么收粮官打死我娘就可以不用偿命,我却要抵命,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话……” 李清凰又好笑又辛酸,一面是被他那庞大的身躯和体重压得差点背过气去,一面又觉得让这样一个彪形大汉大汉哭成这样实在是心酸。她抬起手在他背上拍两下:“好了,有什么好哭的,你们是我的副将,我不帮你说话还能帮谁?你们犯错,就是我犯错,大家有错一起扛,我要是不能帮你们兜着,我还当什么将军?” 祈猛闻言,哭得更加厉害,还把眼泪和鼻涕抹了她一身。 李清凰:“……”虽说她并不怕脏,可还是好想揍他怎么办? 而她另外三个副将只顾着内斗,根本没有人能腾出手来帮她安抚祈猛。 正当她束手无策之际,一位很面善的宦官急急赶到他们身边,低声道:“李少将军,陛下有请。” …… 这是两年来,她第一次和自己的母亲面对面。谢珝下了朝,就换了一身襦裙,一头浓密的黑发上簪着一支梅花簪子,就像是一位很普通但是很美貌的夫人。 李清凰之前那身衣裳黏满了祈猛的眼泪鼻涕,如果穿着这样一身衣服去面见陛下,那实在是太失礼了。宦官便安排她去沐浴更衣。当她换上一身裙装,再挽了一个女子的发髻,面对镜子的时候竟是有些许恍惚:她竟然有点不习惯穿上女装的自己。 谢珝见她有点别扭地撩起裙摆踏进承正殿中,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怎么,你现在连裙子都穿不惯了?”她站起身,朝她伸出手去:“清凰过来,让娘仔细看看你。” 李清凰笑意盈盈地上前,任由母亲握住了她的手腕。在这一刻,她们并没有君臣之别,她就是她的母亲,而她是她曾经最宠爱的次女。谢珝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面孔,她参军那年才十六岁,如今却又长高了,可她看上去还是有点瘦,却丝毫不显得娇弱,她在兵部上报的文书中看到了许许多多关于她的事迹,她已经完完全全成长成了独当一面的将才。 135陌上谁家少年(4更) 谢珝牵着她的手,将她领到书房后面那张贵妃榻边,她在塌边的小几上挑了好一会儿,才挑出几块糕点:“我记得你不能吃贵妃糕,一吃就浑身长疹子。”她捻起一块做成梅花状的糕点,塞到她的嘴边,又叹气道:“你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李清凰含着糕点,还等不及咽下,便道:“吃苦倒也没怎么吃,就是开头总让人看不起,不过现在可好了,我直接把不服我的人都打趴下了。” 谢珝笑道:“萧尚那老狐狸肯帮你递折子,莫不是你也把人给打趴下了?” “萧大人根本不见我,不过他让他的儿子来探我口风,我威胁他说如果不帮我到他爹面前美言几句,我就……”李清凰显然深谙如何调一个人胃口,她讲到最关键的那部分,突然闭口不言。谢珝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古灵精怪,快点说,你威胁他什么了?” 李清凰道:“我对他说,如果他不帮我,我便择日上门找萧大人提亲。” 想那一刻萧炎那张吃了屎一样的脸,她便觉得好笑。 谢珝显然没想到她竟来了这一出,顿时笑得前仰后伏。她笑完了,擦了擦眼角沁出的泪水,轻声道:“娘都忘记了,娘的清凰已经十八岁了,是该嫁人了。你若是喜欢哪家公子,便跟娘说,总是会让你如愿。” 李清凰摆了摆手:“还是算了,万一我战死了,那对方岂不是被我害成了鳏夫?”她向来藏不住话,眼见谢珝态度亲昵,她便也没有再像之前早朝那样小心翼翼,可是话一脱口,她又知道自己说错了,她尴尬地补上一句:“这不是……也没什么能入眼的。” 谢珝神情莫测,只低声道:“……是啊,不知道你会看得上那家公子呢?” 不论哪家公子大概都禁不住她一拳头的。 她从前还想着,她的次女容貌比她当年更盛,不知道多少权贵公子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她却选择了一条最为艰险却又最出人意料的道路,她走得很快也很坚定,很快便把长安的锦绣繁花远远地甩到了身后。她不知道她这条路到底选得对不对,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连头不回地走了。 她看到自己的长女李荣玉,只会觉得她的确是老了,她年轻的时候明明也是这样跳脱张扬,现在满心想着的却是如何平衡大局,如何统筹手上的权力。可是看到李清凰,她又觉得些许惆怅,她自诩的果决勇敢在她面前就只是一个笑话。 她既害怕她手握兵权,将来会对整个朝政造成举足轻重的影响,又心疼她年纪轻轻就在边关受苦,九死一生。她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女儿,也不知道该为她安排一个什么样的归宿。 谢珝缓缓地搂住她,低声道:“你想要什么,只要朕有的,就都能赏给你。” 李清凰闻言,眼眸微微暗沉下来:不管她是不是愿意面对,她的母亲,女帝谢珝还是对她产生了忌惮之心,尤其是今日早朝时,她那些副将的忠诚更是把她推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她从来不愿意去想那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就像当初李柔月是抱着何种目的同她交好,就像谢珝送她去突厥和亲的心思到底存在了多久,那些事都不能细想,想得越多,便越会感觉到一种无望的恐惧。 李清凰慢慢地从她怀里挣脱开来,跪倒在贵妃榻下。她低着头道:“儿臣就只有一个请求。陛下垂怜,当年赐予儿臣许多事物,如今平海关危急,儿臣想要把陛下当年赐予之物换成粮饷,分给那些将士们。” 谢珝脸上的微笑淡了一些:“你……就只有这样一个愿望?” “是,儿臣就只有这样一个愿望。” 谢珝缓声道:“既然如此,那朕便允了你这个要求。” 李清凰拜伏在地:“多谢陛下。” 她们终究还是不能再继续表演母慈子孝久别重逢的场景,这个世上有太多东西将她们曾经的亲情割裂开来,用那些权势妥协和算计去填充这世间最宝贵的感情。李清凰永远都不是李荣玉,李荣玉的一切都是她赐予的,她今日能够给予多少他日就能收回多少,而李清凰如今所掌握的一切却不是她谢珝能够控制的。她曾经想着要当将军,多少人笑她异想天开,少年不知天高地厚,可是现在呢,谁还敢这样取笑她?如果……她在将来的某一日,忽然想着要当皇帝了呢? 曾经,少女时期的谢珝还想着为何要把皇帝叫做孤家寡人。明明皇帝的身边有这许多人,花团锦簇,不管想要得到什么,便可以用手上的皇权去夺取,甚至有时候,皇帝根本就不用说一句话,总会有身边人替他把他心中所想双手奉上。可是,现在她知道了,正因为她站得太高,看得太远,这世间再不会有一个人能同她比肩,就算她还能碰上一个只是对她倾心爱慕而并非看中她的身份地位的人,她也不敢冒险去相信。 曾经恩爱非常的丈夫早已同她离心,到了最后竟成了一对怨侣。她原本最疼爱的女儿和儿子她也不能再去疼爱,因为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只盯着她的龙椅。她现在就只剩下那一张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龙椅。 …… 李清凰回过身,遥望着宫廷最中心的承正殿,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等到她将胸中的那口浊气吐出的时候,她又恢复了那股坚定不移的、近乎于鲁莽的勇气和决心,她一个转身,竟直接和身后的人重重撞上,她踉跄了一下,很快又稳住身形,还顺手扶了对方一下。 只是,当她伸手托着对方的手肘,脸上神色又变得意味深长:“……林大人?” 林缜盯着她托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陷入了一种难言的两难,推开显得失礼,而不推开又显得唐突。待他抬起那双清淡的凤目,看到了李清凰此刻的装扮,忽然又愣住了。 李清凰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这次她回长安叙职,林缜看她的眼神都有点怪怪的。她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林大人?” 136陌上谁家少年(5更) 林缜猛地后退了一步,行礼道:“公主殿下。” “你是不是看不习惯我穿裙子了?”李清凰玩笑道,“其实我自己都不习惯。”她一眼就注意到林缜手上的文书,大概有一个指关节的厚度。她立刻就变得更加热情了,要是林缜不是那么矜持正经,她大概就打算直接跟他勾肩搭背一副哥俩好的样子了:“林大人,你是不是早就想到我会在早朝上做什么了?” 瞧瞧,这边陛下才下了旨,不过两三个时辰,他连呈报的文书都准备好了。要是人人都像林缜那样,她也不用这样发愁了。 “微臣只是事先做了些准备,毕竟此事迫在眉睫,总是不适合拖拉的。” 李清凰笑道:“那我便先行谢过林大人了。” 她又瞟了一眼他手上的文书,她倒是很想看看他在文书里写了点什么,可是现在就连皇帝都还没看,她若是抢了先看,也的确是一件很忌讳的事。她只能痛苦地把自己那就快黏在封皮的眼神撕了下来:“林大人上回说贵府请了一位会做江淮菜的厨子,不知何时方便让我上门蹭饭?” 林缜却也干脆,直接跟她定了下时间:“后日如何?那日微臣休沐,静候殿下到来。” 李清凰敲定了时间,便也干脆地出了宫。到了傍晚,女帝派来的宦官又抬着八台木箱进了行馆,说这些都是女帝给她和她那几个副将的赏赐。李清凰大大方方地接下了赏赐的清单,只见这八台箱子里,大多是衣服和首饰,还有一箱却是黄白之物。 李随棠他们等那宦官出门,立刻就开始翻看起箱子里的东西,他们看到那些绣工精致布料柔滑的衣服和布料,还有些失望,待开到第三个箱子,露出里面银光闪闪的银锭,激动得就要语无伦次:“卧槽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银子,让我先摸一摸……” 李清凰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手上捧着一只茶碗,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们对着这满箱的银锭子摸来摸去,恨不得再取出来咬上一口。尤其是李随棠,他本就出身清贵,虽然比不得那些门阀世家,但在军营中也绝对算得上家世不错了,谁知道他见了银子也一副眉开眼笑的模样。 反倒是陶沉机从她手上接过清单,仔仔细细地看上了一遍,兜头便泼了一盆冷水:“可惜……终究还是杯水车薪。” 一箱银锭,折合起来也还不到一万两白银,若是要购置防具武器还有粮食,实在也是不够的。 李清凰道:“这些是陛下赏赐下来,这也就说明了一件事,陛下在明面上是支持我们的,户部那边还会抽调一些钱粮出来,我们再想办法让那些世家和富商募捐出一些,这样就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今年。” 陶沉机蹙着眉:“你想要从世家和富商手上拿钱?” 要从那些权贵世家和长安的富商手上抠出银子来,那不必说自是千难万难。不能说她异想天开,但是的确还没有人能做成功这种事情。 李随棠闻言,立刻凑上来,提议道:“我知道长安有位姓王的商人,他可算是西唐数一数二的富豪了。不如就从他开始试试?” 李清凰沉吟道:“姓王,和琅琊王家有什么关系?” 李随棠拊掌:“将军真是敏锐,那姓王的商人单名一个素字,名叫王素,他说自己往上数三代乃是琅琊王家的旁支,还有本族谱为证。至于实际是不是,这就很难说了,不过这王素当真靠着这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靠上了琅琊王家这座大靠山,才能长安站稳了脚跟,还当上了皇商,成为长安商会的会长。如果他能出面支持我们,那么长安商会里的商人也会跟随他一道出些军饷。” 李清凰皱着眉,暗道,这下可当真有点麻烦,她不但得跟那些精明的商人打交道,让他心甘情愿地出军资,还得从琅琊王家那里虎口夺食。王素能当上长安上商会的会长,势必十分精明,她那些煽情又糊弄人的手段万万是用不上的,更不用说从王素的钱袋子里掏钱就等于掏琅琊王家的钱,王素可不会这样给自己找麻烦。 李随棠又道:“我打听过了,那王素就只有一个亲生女儿,据说这位王家小姐也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她做生意的才能并不比她那父亲要差。我倒是觉得,将军应当和那位王家小姐颇有话题可聊,说不定还会一见如故哪。” 众人:“……”李随棠你可真像一位妖言惑主的奸妃哪。 可惜李清凰却不是那个能被轻易迷惑的昏君,她诧异道:“两年没回过长安,你连人家家里那待字闺中的小姐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你可真是个人才啊。” 李随棠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这不是防患于未然,多试着走几条路也好嘛。” 李清凰朝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过来些。李随棠立刻舔着脸凑上前去:“将军你有事请吩咐。” 她附在他耳边,低声问:“你爹娘让你娶那位王家小姐?” 李随棠睁大了眼睛,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嘿嘿。我爹娘倒是想,只不过人家看不上我。” 李清凰叹气:“行吧,不管行不行,总归还是要试一试的。我先去找个门路,让我跟那王素见个面。” 虽说瞌睡时候也不会总有人递枕头,但是幸亏她还有林缜那条线可以徐徐图之。后日一到,她便起了个大早,就坐在梳妆台前仔细打扮了一番,还换上了女帝谢珝赏赐给她的衣裳。结果她这样一打扮,把早起起来练武的副将们都吓得呆若木鸡,他们同时在心里产生了一个很了不得想法:难道将军今日要去相看? 其实门阀世家之间的联姻一直都有一条不文成的规矩,嫁女儿自然要嫁文官,嫁了武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当然,一旦那位武将手握重兵,自然又另当别论。现在李清凰就是西唐唯一一位女将军,她若是要去联姻,不知道该算谁嫁谁娶。 李清凰自然没去关注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交代了一声便出门赴宴去了。 林缜那日说府上请了一位会做江淮菜的大厨,她对江淮菜本身倒没有什么偏好,只不过江淮菜口味清淡,强调食物本身的原汁原味,成菜精致,十分考验厨师的切工和刀工,大受文人雅士们的欢迎,于是这几年长安兴起一股江淮菜的风潮。长安城的东市也开出了好几家江淮菜馆,生意也特别火爆。 总之,她又不是当真去吃饭的,吃什么对她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137陌上谁家少年(1更) 因为早就和林缜说好,等李清凰到的时候,林府的管家已经在门口等候她了。林缜请的管家姓沈,办事勤快,人也利索,就是年纪有些大了。等她走进林缜的尚书府,很快就发现,那些在院子里洒扫修剪花木的家仆个个都有些年岁,等她走进花厅,有人上前给她奉茶的时候,她有点绝望地发现,这府上端茶送水的竟然不是水嫩青葱的丫鬟,而是膀大腰圆的老嬷嬷。 ……这林缜到底是什么审美? 当李清凰上门的时候,已有人去通传,林缜很快便来花厅相迎:“殿下今日的气色不错。” 他这话并非纯粹客套。李清凰刚到长安时,披星戴月连夜赶路,风尘仆仆,再加上心中记挂着事情,难免显得憔悴。现在大事已了,剩下的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她这才神采奕奕起来。 李清凰向来都很直接,便直接问道:“林大人府上,就没有一个丫鬟吗?” 林缜没想到她竟有此一问,顿时脸色一僵:“……没有,殿下的意思是?” 李清凰倒也没有别的什么意思,就是单纯觉得奇怪,她好奇地问:“那为什么没有?” 林缜沉默片刻,又问:“此事有如此重要么?” 重要是不重要,跟她所求上门的大事相比,这一点都不重要。李清凰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林大人当真是位谦谦君子……” 林缜:“……”他怎么感觉她说这句话的表情这么别扭? 正当他们有点聊不上来的时候,沈管家进来禀报:“大人,那位王员外前来拜会……”沈管家说话的声音很轻,恰好李清凰能读唇语,自然能猜到了他在说什么。林缜皱眉道:“便和王员外说,今日正有贵客——” 李清凰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不礼数,接话道:“其实我也算不得什么贵客,还是把人迎进来,不必在意我。” 李清凰主动这样说了,林缜若是再推三阻四反而显得太小家子气,再说他同那位王员外素来没什么交情,开门一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林缜颔首道:“那就请王员外进来。” 沈管家立刻就下去请人。 李清凰道:“这位王员外可是皇商王素?” 林缜微微点头。这下李清凰那一双星眸瞬间就被点亮了,她甚至还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精致的宽袖襦裙,笑道:“正好我还发愁怎样才能认识这位王员外呢。” 林缜欲言又止,隔了一会儿才委婉道:“如果殿下想同王员外商量粮饷的时候,还是不要抱有太大期待了。” 他接手户部以来,跟这些皇商打过好几次交道,知道他们到底有多难缠。依照李清凰那一点就着的爆竹脾气,她如果谈不成事说不定还会向着对方饱以老拳,光是想象一下这后果他就觉得头皮发麻。 可惜李清凰早就把心思全部都投入到这位闻名却尚未见面的王素身上,根本看不到他担忧的神情。 沈管家直接把王素请到了花厅,人还未到,那豪爽的声音却已经传了过来:“林大人,今日又上门前来叨扰了,小人听说大人请的那位淮阳厨子手艺高超,这不,就连这老脸都不要了,直接上门来蹭顿饭来!”说话间,那叫王素的皇商已经绕过花厅的屏风,来到近前。 王素生得白白胖胖,身上的衣裳却是普普通通,看上去并不像是富可敌国的皇商,反而像是一个乡下的员外郎。他全身上下就只有手指上那枚碧玺戒指能窥见他的财力,那碧玺戒指正面镶嵌的宝石倒是大块,色泽也十分纯净。李清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如果由旁人看去,大概会觉得她眼神热切得就像是看见了心上人,但是李清凰知道,她是看见了一位活生生的财神爷。 林缜客套道:“王员外若是想尝江淮菜,想必不知有多少大厨愿意上门一展厨艺。在下府上那位厨子手艺却只能说是差强人意罢了。” 王素朝身后的小厮一使眼色,那小厮很快就捧着一只锦盒上前。王素抖了抖袖子,亲手拿起锦盒,满面堆笑:“既然都是来蹭饭了,自然也不能空着手上门,这一点礼物,望大人不要嫌弃寒酸。” 林缜笑了一笑,推辞道:“不过是一顿饭罢了,王员外肯赏光前来寒舍,便已经足够了。” 王素又把礼盒推到了沈管家上手:“唉,林大人,你这就太见外了不是?其实我这回来这一趟,也不仅仅是吃一顿饭,我听人说,现在户部正在发愁如何筹集军饷,这些粮草物资都是送到边关守城将士手里的。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一等一的大事啊。” 李清凰望着王素的眼神更是热情如火,灼热地好像能穿透他的衣裳。反倒是林缜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语气淡漠:“还是先入座吧,这些事还是押后再说。” 林缜侧过身,朝李清凰做了个相请的手势。在这尚书府,林缜是主人,他却把主座让给了李清凰,自己坐了下首。王素这才注意到林缜身边竟然还有一位姑娘,他看了对方一眼,又忍不住看了第二眼、第三眼,一面又在心里感叹:这姑娘可长得真好看啊,虽然皮肤不那么白皙,可是明眸皓齿,朱唇柔夷,再瞧瞧这身段,除了不是那么丰满,当真是位大美人。 林缜就像完全觉察到另外两人的反应一般,自顾自道:“今日的主菜有一道拆烩鱼头,不知王员外可吃得惯?要是吃不惯,不如再加一道别的?” 李清凰倒是最爱吃鱼的,不论水煮清蒸,还是烤炸炒煸,她都喜欢。但是她一看王素那反应,便猜到他对于鱼估计兴致缺缺,便接话道:“不如再加一个八宝狮子头?” 王素哈哈笑道:“小人就是喜欢吃肉,那八宝狮子头的味道是顶顶好的!”他看李清凰那如花般的笑靥,虽然心里有些发痒,却还是克制住了,客气询问道:“这位……可是哪家府上的小姐?” 138陌上谁家少年(2更) 李清凰抢在林缜开口之前道:“我姓李,并非世家出身。王员外客气了。” 林缜转头,用那双黑沉沉的凤目盯着她看。 “李小姐,”王素还是乐呵呵的,“小姐这样神仙的人物,今日相见,实在是我王某人的荣幸。” 于是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异常投契地聊上了,王素暂且不论,他是个商人,首先讲究的就是和气生财,而李清凰竟然也跟吃错了药似的,各种吹捧的话语流水一般地从她那张殷红的朱唇吐露出来,两人这样互相吹捧,竟是聊得相当热乎。林缜无语地看着李清凰端着茶杯连灌了好几口,又继续投入对王素的吹捧之中。他不禁想起当年春日游船,她一言不合就把顾长宁给痛殴了一顿,二话不说又把长楹公主李叶原扔进湖里,不知道有多嚣张跋扈,再对比她现在的模样,他忽然产生了一丝恍惚。 王素清了清喉咙,忽然问:“不知道……李小姐和林大人是什么关系?” 他之前也是打听过的,林缜在来长安参加春闱之前就已经有了未婚妻,当年他还以这个理由拒婚了安定公主,可是一晃两年过去,既不见他成婚,也不见他把未婚妻接来长安。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里暗自揣测,别是林缜根本就没什么未婚妻吧,如果当真没有,那可就是欺君之罪。 现在他看见李清凰,自然有点怀疑两人的关系。 李清凰又一次抢在前面回答:“朋友。” 林缜两次被她抢了话,只能无奈地闭上嘴。 王素又追问道:“有婚约关系的……朋友?” 林缜:“……” 李清凰:“……” 林缜轻咳道:“就只是相识。” 李清凰回味了一下他这句寡淡的“就只是相识”,只觉得自己被扇了好几个耳光,她竟然在吃瘪这么多回,还敢把自己定位在林缜的朋友范围,这还真是自作多情啊……呵呵。 王素正色道:“既然如此,林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小人知道林大人正在为那笔军饷发愁,事出突然,想要短时间内调度到,的确是很有难度。林大人,小人手上尚且有些薄产,便是全部都捐出来,也并不算什么难事,说到底也是为了国家,为了边关的将士出一份绵薄之力。” 说话间,那份拆烩鱼头已经热气腾腾地端上了桌。林缜请的那位大厨做江淮菜果然有一手,鱼骨已经被取了出来,可是鱼头和一小段鱼身却依然保持着原本的形状,汤汁呈现诱人的金黄色,再配上翠绿的小青菜,一看便让人垂涎。林缜拿起勺子,把整个鱼头一分为二,把这半个鱼头都盛进了瓷碗里,再淋上汤汁,放到李清凰面前:“你爱吃鱼,便多吃一点。” 他向来都很冷淡,不光是说话语气冷淡,便是看人的神情也十足淡漠,可是这一刻却显出一些柔情来。 李清凰望着面前这半个鱼头,有点迟疑。老实说,这半个鱼头对她来说还不够填饱肚子,只是她不想自己的食量吓到面前的财神爷。 林缜见她迟疑,有点不解地问:“怎么了?不和胃口?” 王素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要是再看不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他就蠢了。这样也叫只是认识而已,林缜这小子这是有多自欺欺人?原本想说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他闷声不吭地低头喝茶。 林缜道:“方才王员外把话说了一半,后面的另一半,不知可否明示?” 王素放下茶杯,拊掌道:“小人是想说,筹集军饷本来就是一件为国为民的好事。小人膝下就只有女儿,就算攒下再多的家产,等小人百年之后,还不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小女纤弱,待小人过去后,怕是也没法支撑起家业,所以小人想着,如果谁能照看好小女下半生,小人的家业便是给了对方也行。”说完,他意有所指地望着林缜。 李清凰恍然大悟。她原本还在想这王素怎么如此高风亮节,主动提出要捐献家产,弄了半天,却是他看中了林缜,想要为自己的女儿招女婿。 王素没把话说死,林缜自然只当听不出他的意思:“不知王员外可有找到合适称心的人选?若是我认识的,倒可以帮忙牵一牵红线。” 王素哈哈笑了两声:“这不是暂且还没合适的人选?林大人将来若是有留意到,请务必要帮小人这个忙。” 李清凰那颗被希望的曙光填充得饱胀的心顿时像被放了气似的憋了下去,敢情她刚才啰嗦了大半天,说了这许多好话,还不如林缜卖一次身有用。她真恨自己不是男儿身,不然就毛遂自荐,便是要她当王素的上门女婿也成啊。 她懒得说话,有点恹恹地吃了一顿午饭。 王素蹭了一顿饭,也不好再留在尚书府上,找了个下午要去检查账目的理由告辞了。 林缜送完王素回来,见到李清凰这副这副模样,既觉得有点好笑,又莫名有些生气。最后还是生气的情绪占了上风,他板着脸道:“我之前就提醒过你,你想要那些富商捐钱出来,本来就是千难万难,王素这样的人更不是你能轻易打动的。”很显然,对于王素这样的皇商来说,不管是谁当这皇帝,他还是照常当他的皇商,家国动荡更是赚钱的好时机。他们根本不会被李清凰那一腔热血和理想给打动。 李清凰把脸藏在臂弯里,深深地叹气:“我现在知道啦——” “这事也是急不来的,总得徐徐图之,你就是找上门去,也不会有结果,我劝你还是把心思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去。” 李清凰抬头,不服气极了:“我要像你是个男人,这事怎么可能不成?” 林缜简直要被她给气笑了,他冷淡地扯了一下嘴角:“如果你是男人,你难道还要去娶那位王小姐?” “娶就娶!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重重一拍桌子,“就是让我改姓当上门女婿也行!” 139陌上谁家少年(3更) 林缜用一种黝黯的目光定定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方才点点头:“所以,你觉得我是该答应王素提出的要求。” 李清凰的确是想过,如果林缜点头同意,那就皆大欢喜,可她也很清楚地知道,她没有资格去道德绑架他,让他牺牲自己的婚姻去屈就对方。她顶撞回去:“我没有这样想过,你从前总说我为何要用这种阴暗的想法去揣测你,去评估你的为人,可是你呢?你明明并不确信,却判定我就是希望你去卖身,你们文官的想法怎么这么奇怪?!” 林缜一听到“卖身”两个字,只觉得一股汹涌的怒火涌上心头,她为什么就能这样理所应当地说出这些颇有羞辱意味的言辞?凭什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把他贬低地一文不值?他却没有去细想,他这两年受到过多少屈辱,又受到过多少委屈,可是这些委屈和屈辱的情绪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咽下,他只要问心无愧,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圣贤,更无愧于自己便好,何必在意旁人的看法?但是他就听不得从她嘴里吐出的轻视和不屑。 李清凰说着说着,就见他脸色铁青,双拳攥紧,一双凤目中全是炙热的怒火,而这些怒火似乎就快化为实质烧到她的身上,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你,没事吧?” 林缜一把捏住她在眼前晃悠的手腕,直接把她往前一拉,她收势不及,被带得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撞到了他的胸口。 她昂起头,打算说些缓和的话,可是话还没出口,却直接呆住了。她的嘴唇擦到了一个柔软温润的物体,那是林缜的嘴唇,他这个人看上去冷静淡漠,可是嘴唇却是温热,比她的体温还要高上一些。她睁大了眼睛,微微分开双唇,又完全忘记了这个时候自己该说些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和林缜吻在了一起,甚至还吻得难舍难分。 他的一条手臂用力勾在她的腰上,一手小心地托着她的后颈,将她抵在墙上。 李清凰只觉得要不是自己疯了,就是林缜疯了,但是林缜素来冷静自持,那么疯的大概是自己?她双手捧住林缜的脸庞,用力将两人相触在一起的嘴唇分开——如果非要形容一下此时此刻的情况,大概就是她终于把他们“黏在一起嘴唇撕开”。她本就比林缜矮了大半个头,现在被他抵在墙上,自然踩不到地,她为了维持平衡,很自然地用双腿缠在他的腰上,然后——她又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 林缜见她这样主动,就像受到鼓励一般,炙热的嘴唇顺着她的颈项慢慢往下滑,他吻过了她细嫩的颈部肌肤,最后停在她的衣领下方。她今日穿的襦裙是女帝谢珝赏赐给她的,正是长安城最风行的款式,领口开得有些低,从他的角度看去,堪堪遮挡住她的胸前风光。 突然林缜整个人都完全僵硬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泥水灌注一般凝固在原地。 他慢慢地抬起头,眼中全是满满的不可置信。他知道自己对李清凰的心思,早在两年前他就心知肚明,然而他也很清楚地知道,他们之间完全没有可能。他有婚约在身,他的未婚妻还在平远城等待他回去迎娶,而李清凰……她对他根本就没有男女之情。 终于,他从震惊的僵化中解脱了出来,他一把推开她,自己则像是被火烫到一样往后退开了好几步。 李清凰差点摔个狗啃地,所幸她的武艺也不是白练的,伸手在墙上一扶,这才没让脸着地。她靠着墙坐在地上,也目瞪口呆地瞪视着他。 林缜伸出手,按了按自己心口的位置,他努力做到对她微微红肿的嘴唇视而不见,并且这努力最后还是有用的:“微臣并非有意……冒犯公主殿下。”当他完整地说完了一句话,他竟觉得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他接下去想说的话也都能平静地说出口:“然,微臣冒犯公主在先,罪无可恕,殿下若是觉得不忿,尽管拿微臣出气,微臣绝无怨言。” 李清凰飞快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三步两步跨到了他的面前:“你——”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喜欢我?” 林缜注视着她的眼睛,尽力不让自己露出狼狈的一面,他缓缓地摇头道:“此事无关公主口中所说的‘喜欢’。” “喜欢”这两个于他来说太轻浮,他从来就没有资格。 “不是喜欢,”李清凰重复了一遍,又追根究底地问了下去,“那就是欲望?” 她睁着那双明媚的杏目凝视着他,长长的睫毛弯成了一个很可爱的弧度,她偏过头,又重复道:“你对我有欲望?” 林缜被她逼得毫无退路,只执拗地板着脸保持沉默。 李清凰本来就不打算从他的嘴里得到什么答案,依她对他的了解,他不想说出口的话,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经由他的口,说给她听。她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他的心脏处,她能够感觉到那块肌肤下激烈的跳动,至少,要比他本人那冷冷清清的模样更加激烈。 李清凰的手沿着他的胸口慢慢滑了下去,一直到他的小腹——他用力攥紧了她的手腕,举在半空中。林缜道:“你想做什么?” 她悻悻道:“验证猜想。” 她打算验证一个什么猜想,他根本不需要思考就能猜到。他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就知道她跟普通姑娘并不一样,可在这一刻除了无言以对就还是无言以对:“……验证到了你打算怎么做?” 当他的露水情人吗? 在需要他的时候给出一点甜头,在不需要他的时候再把他弃之如敝履? 真好,实在是太好了! 李清凰坦然道:“还没想好。”她顿了顿,又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各取所需……也没什么不好吧?” 林缜用他那双清淡的凤目冷冷地打量着她,最后道:“抱歉,我没这个需要。”他忍住了那些在胸口翻搅的恶言恶语,就算到了现在这种境地,那些单纯用来发泄怒气的重话,他还是不想对她说出口。 “我觉得,”林缜艰难地开口,“或许,你应该把你这份心思用到别处去试试。” 只是别再这样敷衍和应付他,他会受不了。 140陌上谁家少年(4更) 李清凰木然回了行馆,在屋子里静坐了一会儿,又取了拜帖,打听好王素那座大宅的去处,准备亲自登门拜访。她换下了那身华贵精致的襦裙,换上了胡服骑装,腰悬佩剑,找上门去。 王素在尚书府上还没摸清李清凰的真实身份,不但没弄清她的身份,就连她跟林尚书的关系也猜不透。 他一听她竟主动登门拜访,立刻亲自出门相迎。他是个生意人,讲究的就是一个和气生财,所谓礼多人不怪,没必要看低任何一个人。待他看到一身骑装英姿飒爽的李清凰,立刻就联想到了那位刚从平海关千里迢迢回长安叙职的李少将军,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满面笑容地迎了上去,那笑容既让人觉得热切却又不过分谄媚,这个程度把握正正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今日见到李少将军,竟是眼拙没认出来。” 他又笑道:“其实小人回到家中,回想起少将军的一言一行,还想着到底是哪家姑娘如此特立独行。” 特立独行这种评价对于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来说,那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不过对于李清凰来说,这大概还是夸赞的成分更多一点。她干脆地拱了拱手:“王员外,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现在是平海关的李少将军,没必要再奉承逢迎对方,再说那些逢迎也根本没有意义。王素作为商人,其实心里门儿清,是利是弊算得一清二楚。 王素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自然自然,李少将军请。” 王素是长安首富,府上端茶送水的自然是那些水嫩粉嫩的丫鬟。那些丫鬟从前对平海关的李少将军只闻其名却到底没有机会见到真人,此刻都悄咪咪地偷看她。李清凰伸出一只手接过丫鬟奉上的茶水,又恰好捕捉住她偷看的眼神,她每回到萧城都会被那些偷偷摸摸的眼光注视,这些眼神大多是不带任何恶意就只有满满的好奇,她已经很习惯被人这样自以为隐蔽地打量。她甚至还朝着那小丫鬟笑了一下。 那奉茶的小丫鬟被她当场捉住了自己正在偷看的事实,又见她只是朝自己笑,有点害羞地低着头跑了。 王素那眼光就是油里炼过的,他一看李清凰哪里还会猜不到她的性情,跟她这样的人说话根本不需要顾及太多,只要直接把自己的态度摆明就行,拐弯抹角她反倒不喜。他就开门见山道:“李少将军的来意,小人已经知道了。而小人的心愿,想必李少将军也是明白的。” 李清凰干脆道:“如果还是之前那个的话,王员外最好还是换一个心愿,林缜你不能碰。” 王素有点愕然地看着她。他虽然知道李清凰就是这样直接了当的人,却又没想到她能直接到这个份上。他沉吟片刻,又问道:“小人可否问一问其中缘由?” 他当年也是听说林缜拒婚安定公主的传闻,就算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他依然一笑置之,在他看来,那些坊间传言戏本话本都是无稽之谈,弄不好两个当事人根本就不熟。可是今日一见,他却开始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要说他们不熟吧,那相处可真变扭,可要说真的有什么,似乎又什么都没有。 李清凰哂道:“他不愿意。既然不愿意,我难道还能逼迫他?” 有时候她真的觉得他们思考事情的方式都不在一条线上。但在这件事上,她却觉得林缜说得对,她没有资格让他做出牺牲,就算现在王素敢说一句让她下嫁,她一定眼睛都不眨地嫁给王素,但是她不可能让别人去接受这样的事。 李清凰又道:“这件事虽然不成,可是别的事却可以,只要你提出来,我能办到的都会尽量去办。”她顿了顿,又道:“我知道王记商行在萧城也有生意,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内,王员外的条件我都可以答应,也绝对不会跟你讨价还价。” 王素叹息道:“原来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去年年尾运到平海关的军粮分量不足,所以李少将军才会跟我这小小的商人坐在这里谈事。” “不是不足。”李清凰坦诚道,“是只有一半粮食,剩下一半是沙土。” 本来兵部调拨的粮草就不足,只是谢老将军还在时,虽然粮草的数量不足,但他们还可以自己想办法,比如跟萧城的平民百姓一样种些红薯土豆,偶尔还能去打一些猎物回来加餐,可是现在,兵部所批的三十万担粮食中,有三分之一全部都是沙子,剩下的也都是沙子和粮食掺杂在一起,本来上阵打仗就是九死一生的事,现在连一顿饱饭都不给将士们吃,谁还愿意继续卖命杀敌? 就算她能凭借自己的威信暂且压制住底下士兵的暴动,长久以往,必定有害无利。 王素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微微眯着眼:“可是李少将军也知道,就算我现在是长安商行的会长,想要做个生意也并不容易,不说那些赋税,不管是谁都想来咬上一口。有些时候,不是小人不可为,而是不得不为。” 李清凰听出来了,他还是在推脱,只是不好直接拒绝她罢了:“所以说,王员外只求之前所说过的心愿,别的条件根本就不需要谈下去,是不是?” 王素和气地笑了:“李少将军,这话也不能这样说嘛——” “我爹之前跟你说的是什么条件?”一个女子清冷的声音忽然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李清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有些丰腴的身影抬手卷起摇曳作响的珠帘,露出一张脸来:“你就是……那位李少将军?” 141陌上谁家少年(5更) 李清凰还没回答,王素已经站起身,有些气急道:“你——你连规矩都不懂了吗?为父正在跟贵客说话,有你什么事?” 那女子却一声不吭,径自走了过来,还肆无忌惮地用那种估量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李清凰。王素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立刻就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扯回自己的闺房去,他搓了搓手,立刻向李清凰赔礼道歉:“李少将军,这就是小女箫竹,她被小人宠坏了,什么都不懂还不知天高地厚,千万不要跟她计较!”他立刻又瞪着自己的女儿,怒骂道:“贵客面前,哪有你放肆的余地?还不赶紧滚回去?!来人啊,那些丫鬟都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就不看着自家小姐?!” 王素自己就是个面面俱到的人,他能把王记商行的生意遍布全国各地,就说明他不但有眼光,还有远见。他和自己的亡妻就只有一个女儿,难免要宠爱一些。再加上他虽然只是一个商人,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可架不住他有钱啊,他王家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富可敌国了,再加上他会做人,从不轻易站队,拉拢到不少门阀世家的支持,就算旁人再看着他眼红,也没人敢动他。 可是,他那个叫箫竹的女儿就是他最大的软肋。 他现在还正当壮年,就已经开始安排后事,生怕自己有个什么万一,留下自己的爱女孤苦伶仃地在这世上受苦。 这么些年来,他把女儿箫竹捧在手上,骂不得更打不得,生怕吹口气就把她吹化了,竟把她宠得敢这样在李清凰面前放肆!李清凰是什么样的人,他可能还不算完全清楚,可是她的事情,他却一点都没少听,当年她还是谢老将军的先锋官的时候,领队先入萧城探听消息,不但把当时在平海冠一带作威作福横行霸道的王锡给砍了头挂在城墙上,还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格杀了一个传令官。 现在他的宝贝爱女还敢用那种挑剔的眼光去看李清凰,这是根本不担心她突然拔出刀来一刀把她劈死啊! 谁知李清凰竟然微微一笑,道:“是,我就是平海关少将军李清凰。” 她放下手上的茶杯,长身站起,她坐着不动的时候气息内敛,旁人更容易先注意到她那张皎然如明月般的漂亮脸蛋,可当她站起来的时候,又有一股岳峙渊渟的气势,她看上去并不强壮,可她身上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都包含着无形的力量。 王箫竹退后一步,又仔细地看了看她,然后认真地点点头:“你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位将军。” 王素简直都要被自己的爱女给刺激到昏倒了,她当然是将军了,还是整个西唐独一无二的女将军,这种事,难道还能是骗人的不成?! 王箫竹又道:“我已经听说了,自从你回到长安之后,许多姑娘都说要嫁给你,你现在已经把那些权贵公子的风头都给压下去了。” 就在王箫竹打量她的时候,她自然也同样在打量对方。只是李清凰的眼神不像对方那样露骨。王箫竹看她的眼神可以说透着一股露骨的好奇和怀疑了。这位王家小姐原来在王素口中就是一位弱质纤纤的弱女子,王素担心自己百年之后无人能照看自己的爱女,才想着找一个人品好又值得依靠的女婿,但李清凰现在见到了本人,不得不说王素的担忧就只是老父亲的忧虑罢了。 王箫竹身形丰腴,却绝对不孱弱,甚至从她的态度和神情看来,她还是相当执拗顽固的人,这样的人,性情刚烈,意志力顽强,根本就不是王素担忧的那种娇弱可怜的小白花。她唯一的缺陷大概就是长相并算不得什么美人,她很像王素,只是同样的相貌放在身为男人的王素身上还颇有点男子气概,可是放在王箫竹这样的女人身上就有点……说不上来了。 王素想把女儿嫁给林缜,可是他们两人站在一起,还真的有点不太般配。 李清凰笑道:“那都是姑娘们的偏爱,我受之有愧。” 王箫竹道:“不,你长得真的挺好的。” 王素:“……”等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这种神转折一样的话题他怎么就不太理解了呢? 说实话,李清凰本来就极其完美地继承了前后两任皇帝在容貌上的优点,在经过了两年军旅生涯的打磨,她身姿笔挺,无时无刻不散发一种强大而坚毅的气息,这种富有侵略性的气质吸引不了男人,却又格外能吸引女子们的好感。 李清凰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又朝她笑了一下。 王箫竹又道:“我看过好几个版本的《长相思》戏本,你是喜欢林尚书吗?你放心,我不会跟你抢人的。我爹的想法就只是他自己的想法,并不是我的想法。” 李清凰:“……不,那些戏本都不是真的。” 王箫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她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李清凰此刻她的看法:她并不相信。 但她还是开口道:“我爹之前说过条件都不算,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王素顿时暴跳如雷:“不行!绝对不行!你想都不要想!” 王素之前对着李清凰的时候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模样,不管他接下去要说什么,他都先笑呵呵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样的态度,对方就是存心想要找茬都有点坚持不下去。可是现在,他却一反常态暴跳如雷——这里面看来是有戏了。李清凰挑眉道:“王小姐请讲,如果是我能力所能及的事,绝不会推却。” “爽快!”王箫竹笑道,“好,我就请你帮我做一件事,这件事绝对你是能办得到的,并且不会损害少将军你的名声,我爹这边就交给我,到时候一定会令你如愿以偿。” 142陌上谁家少年(1更) 王素简直要被自己的爱女给气得内伤吐血,又怒吼道:“这绝不可能!我不可能会让你再跟那个臭小子搅合在一块儿的!”李清凰诧异地望着王素。他被她扫了一眼,背后突然涌出了许多冷汗来,原本躁动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下去,他压低了声音告罪道:“李少将军,此事事关小人的家事,所以小人才这般失态。只是这件事,小人希望你不要插手。” 李清凰奈何不得王素,可是王素又奈何不了自己疼爱的女儿。他们三个人简直就行成了一个互相制约的环形。李清凰转过身,慢慢坐回椅子上面:“虽说这是王员外的家事,我没什么资格过问。可是王员外为何不听听令嫒究竟想说什么呢?你这样一味压制,万一令嫒做出更不理智的傻事来呢?” 王素自然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一直都让那些丫鬟嬷嬷随时跟在箫竹身边,可是人总是会有失误的时候,一个人若是存心要做一件事,就绝不会一无所成。她若是铁了心想要逃家出去,总是会有让她得逞的一天。王素倏然叹了一口气,抬手捂住半边脸:“当真是孽缘啊……孽缘。” 听王素这意思,倒像是一桩男女之间的缘分了。 可是这种男女之事,她却没什么经验,至少肯定是比让她上阵杀敌要困难得多的。 王箫竹见父亲一副不想说话的颓废样子,便主动坦诚:“我本有一位情郎,他姓崔,是个书生。他现在不知去向已有月余之久,我找不到他,便只能拜托你帮忙找人。” 一听只是找人,李清凰顿时松了口气,找人好啊,找人总比让她帮人牵红线,处理那些私情要简单得多,她喜欢找人——她好歹也是年纪轻轻便当上将军的人,看着也不蠢,怎么这位王家小姐就觉得她是这样好骗的?如果仅仅是找人这么简单,会让王氏两父女这样折腾吗?光是这位王家小姐自己就能许下重金随雇佣人手去寻人了,哪里还会月余都见不到半个人影? 可惜,李清凰就算知道事情绝对不会像王箫竹现在说得那么简单,她也只能装作不知道:“找人不算是我的专长,但是你且说说看详情,或许我能有办法。” 她不擅长找人,找人这种事最多是附带的,但是她擅长砍人。 既然王箫竹觉得这是她能力范围以内的,多半是要借助她的武力了。 “我的情郎姓崔,双名玉生,是长安城里出名的才子。”王箫竹继续往下说去,“那首《帝女赋》就是他做的,当时在文人士子间流传甚广,还有不少士子慕名从外地前来向他讨教诗文的。我想将军如此博闻广记,应当听说过这《帝女赋》了吧?” 李清凰沉默。不好意思她还真没有听说过什么崔玉生什么帝女赋,也不关心诗文,最多也就通读过林缜那篇《十诊赋》。《十诊赋》顾名思义,就是针砭朝政之作,言辞尖锐地列出了个十个政事上的难题,在当时可谓震动朝野。就算李清凰所在的平海关是那种寸草不生,没有什么消遣的地方都传抄遍了。 而这《帝女赋》,想想就是她没什么兴趣的闺怨之词。 王箫竹道:“可就在一个月多前,崔郎和那些同期的士子去了西山,就再没有回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如何会平地消失?他们有人说西山有鬼,我却是不信这鬼神之说。现在我不知道崔郎究竟碰到了什么意外,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但是我知道,只要他一日没露面,我就信他还活着,就要还要等着他。” 李清凰打断她的自白:“停,你说崔玉生和同期的士子一道去了西山,那么,别的士子有回来的吗?” “有,我已经找过对方询问过,回来的那批人和崔郎他们在半山腰上便分开了,他们回到长安,方才发现还有人迟迟未归。” 西山离长安城并不算太远,大约是一百多里的路途,若是她赶得快一些,当天就能打个来回。可西山地势复杂,和骊山山脉相接,失踪了一个月多月还没见人,估计那失踪的人也是凶多吉少。王素忍不住道:“依我看,这个姓崔的书生怕是已经没命了,李少将军这回是回长安叙职的,哪有这闲工夫帮你去寻人,再说就算找回来也就是具尸体了——” 王箫竹显然对父亲口中不屑一顾的“姓崔的书生”情根深种,见父亲如此说,便激动道:“就算他死了,我也要亲眼见到,不然我宁可绞了头发当姑子去,也不会同你安排的任何人成婚!” 王素一听她要绞了头发当姑子,顿时急了:“你娘过去的早,没办法教养你,你现在说什么当姑子,是要往你爹这心口里捅刀吗?!将来让我怎么到地底下同你娘交代?” 李清凰敲了敲手边的茶几,低声道:“两位稍安勿躁。此事我便不客气地揽下了,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会把人带回来,也希望王小姐能遵守我们当初的约定。” 王箫竹喜道:“那敢情好,小女子就静候将军的消息了。” 李清凰又把目光投向了王素,她肯定是不能给人白白干活的,最好还能求到王素的一个保证。王素和她对视片刻,面上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勉强笑道:“不管那个书生是死是活,只要李少将军能找出个结果,王某人就算欠下将军一个天大人情。” 李清凰爽快地站起身:“请二位静候佳音。” 143陌上谁家少年(2更) 待李清凰再次回到行馆,她的脸色已经好上许多,像是已经摸到了事情的头绪。 祈猛刘泉李随棠三人都正在院子里先聊天,见李清凰过来,还抓了一把瓜子给她:“将军,长安的瓜子炒得不错。” “……”李清凰握着手里那一把瓜子,秀丽的眉毛慢慢地皱了起来,她侧过脸,斜斜地睨了那不务正业的三个人一眼,“你们都很空吗?还有那空闲在磕瓜子?” 三人:“……” 喝酒不可以,嗑瓜子也不行吗? 祈猛委屈道:“那不是不能出去喝酒,那吃点瓜子解解馋。” 李清凰恨铁不成钢:“你们实在闲得无聊,难道就不能练武吗?找不到人对练,就绕着行馆负重跑五百圈!看看你们现在这磕着瓜子说闲话的样子,真像个娘们。” 像个娘们。个娘们。娘们。们。 其实你李少将军也是个娘们。难道你已经忘记掉这个事实了吗? 但是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说这种话,一旦说出口,反正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很有可能等回到平海关之后被她操练成一团烂泥。 李清凰训完话,又问道:“陶沉机呢?” 李随棠忙回答:“陶兄在房间里看书呢。” 他们四个人住在一个独门小院里,现在他们三个人在外面聊天,陶沉机还能沉得下心来看书,倒也算他有本事。李清凰颔首,表示自己已经知道了,她朝着陶沉机的房间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了下来,转身问道:“你们——三个人在聊天,为什么不带上他?” 李随棠耸了耸肩,表示自己爱莫能助。 他用他的良心起誓,他也没有想要去排挤他,大家都是同一条沟里的人,上了战场还要把自己的后背都交托给对方,当真没必要去耍这种小心眼。但是陶沉机就是那么个人,对谁都一副斯文有礼实际上把人隔绝在千里之外的文官做派,不光是他,就是军营里大多数人,都不会去用热脸贴他的冷屁股。 祈猛就要口直心快得多,直接说道:“他整日都是这样阴阳怪气的,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了,反正俺是跟他没什么话好说。” 当初他们刚刚参军的时候,陶沉机就因为一块玉佩主动对兵痞子祈猛挥了拳头,最后又被祈猛单方面殴打了一通。虽然时过境迁,可是这两个人就是气场不和,大概也没什么机会能合得来。 李清凰暗自叹气,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自讨苦吃的和事佬,各种打圆场,拉拢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果不合的还是不合,臭味相投更加臭味相投。更何况这陶沉机……也实在是太不合群了。一个小兵不合群也罢了,他现在是个将军,将来还可能站到更高的地方,可他这孤僻的性格实在是个一个大问题。 李清凰走到他的房门口,敲了敲门,很快就听到里面传来脚步走动的声音。陶沉机打开房门,似乎没有料到会是李清凰来找他,脸上还带着点诧异的神情:“殿下,你找我有事?” 李清凰莞尔道:“若是没什么事,难道就不能来找你了?” 陶沉机忙否认道:“并非如此,将军进来说话。” 李清凰应了他的邀请踏足了她的副将的房间,虽然他们回长安叙职的这段时间只是暂时借住行馆,身上也没有多少行李,可是陶沉机的房间却跟空置的时候一样干净,他的衣物和陛下的赏赐都叠放地整整齐齐,摆在窗边的书桌边上。李清凰直接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而陶沉机则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他正襟危坐,就像是要准备洗耳恭她接下来所要说的话。 李清凰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她在桌面上敲了敲了,忽然问:“说说吧,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将军当得很莫名其妙,我这个人也无法得到你的信任?” 陶沉机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攥成了拳头,他微微垂下眼,不敢去和她对视——不知从何时起,当他看见她那双像是灌注了漫天星辰的清亮双眸,他就忍不住想要回避,他怕被她看穿心思,又怕在她脸上看到失望的表情——其实她很少会感觉到失望这种情绪,就像她一贯都很少去纠缠所有的负面情绪。 他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少将军目前的位置本就是众望所归,而你……你品貌绝佳,世间无双,怎么会有人不愿意信任你?” 他的的确确是发自心内地信任着李清凰,也相信不可能会有人在面对她时还抱有自己的私心不放。 “品貌绝佳,世间无双,”李清凰咀嚼一般地慢慢地重复了这八个字的评价,“你本人——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道:“陶将军,我只是非常想知道,到底还有谁能能够让你当真放下防备和疏离,让对方走进你心里的?” 陶沉机沉默。他的确无法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几乎时时刻刻都觉得他在平海关就如同一个多余的人,格格不入,只能成为一个无人问津的过客。 “没有这个人。”李清凰道,“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得到你的出于自愿的接纳和尊重。现在,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你,跟你往来。门外那三个人,李随棠是世家子弟,按理说你应该跟他很有话说,祈猛就不提了,你们两个人的确是很难合得来,可是刘泉,他是刘禅将军的侄子,他才应该是最难融入的那个人,但是他现在已经能跟大家称兄道弟。” 李清凰皱着眉看着他:“只有你,你为什么不让别人接近你,走进你的心里?” 陶沉机抬起眼,安静地回视,他是个性子有点沉闷的人。他开口,可是说话的声音之低哑完全超出了他的预计:“我没有办法。”他顿了顿,又继续道:“我没有办法,你知道我陶家发生过的事,我无法再去相信任何一个人,你也被人背叛过,方轻骑他……背叛了恩师谢老将军,背叛了我们,也背叛了你,你还会再相信别人吗?” 144陌上谁家少年(3更) 李清凰一拍桌子:“如果你今天喝水的时候呛着了,差点喘不过气来,难道你就打算从此以后再也不喝水了?如果我遇到可以交托性命的人,我自然就可以信任他,并且深信不疑。就算你我明日再上战场,我也可以把我的后背交给你。” 陶沉机眼神幽暗:“有些事,你不会明白的。” “就算我很蠢,你解释一遍还不够,那么就解释第二遍,第三遍,一直解释到我能懂为止。你现在就可以开始解释了。” 他动了动唇,却又欲言又止。 “解释不出来是吧?敷衍是我吧?”李清凰皱着眉,“假如将来我战死了,你必须要接替我的位置,你该怎么做?你身边没有一个是你能够亲近和信任的人,你也不能服众,你告诉我,你该怎么做?” 她已经做好他会回答出“这种复杂的事情你是想不明白的”、“不能服众也没关系,就这样吧”之类的蠢话。结果,陶沉机沉默片刻,忽然问:“那你就应该竭尽全力从每一次的战场上活下来。” 李清凰似觉得他的回答太荒谬,又似觉得他的回答出人意料又有点好笑,她摇了摇头:“算了,慢慢来吧。明日一早,你跟我出城,我们去办一件事。” 陶沉机最大的优点大概就是服从,尤其是在确定她不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的时候,他甚至连原因都不问:“好。” 李清凰笑道:“不问是什么事?” 他露出了一丝笑意:“我问了,难道就不用去了?” “你可以问,然后质疑我的决定,”她耸耸肩,“而不是等我把事情做完了再批评我太过冒险。” “可是你之前在早朝时候的表现的确太激进。” 李清凰:“……行吧,明天出门的时候别忘换一件新衣服,喏,陛下赏赐的这件就很适合。” 陶沉机本来不想问的,可是现在,出门办个事她竟然还特意叮嘱他要穿上新衣服,他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我现在还能问一下,明天我到底要做什么?” 李清凰狡猾道:“你就是现在问了,明天还是得去。就算我现在不说,到了明天你还是会知道,所以还是不要问了。” …… 陶沉机扪心自问,其实李清凰还真没有坑过他。 只是她常常把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得惊心动魄,让他的情绪也跟着大起大落。 就算这一回,她真的打算坑他,他其实也别无选择。他能怎么办?还是原谅她了。 李清凰牵着她的爱马红烧肉,身上也穿了一件宽袖长袍,一眼看去倒是像一位走马游花的世家公子哥。她最常用的那把长刀正挂在马鞍上,似乎把这把刀当成了一种装饰品。其实把兵器挂在马鞍上除了看上去好看之外,没有任何好处,试想,当真遇到险情,首先却要弯腰低头,从马鞍边上摸到刀柄,再把刀拔出来,这一点时间就足够在突厥人的铁骑下死上一两回了。而她的身上,似乎也没有别的什么兵器,当真两袖飘飘,去郊外游玩似的。 依照陶沉机对她的了解,她就是睡觉都要在枕头边上放上那把宝贝长刀,手臂上和腿上都绑着匕首,这样就算有人想要半夜刺杀她,也绝不可能得手。 李清凰摇着折扇,悠闲地牵着红烧肉走在前面,她的容貌本来就是极盛,扮成男装非但没有什么脂粉味,反而还有一股侠骨柔肠的英气。陶沉机暗自摇头,又加快步子同她并肩而立:“这到底是什么事?你昨天不能说,现在总是能说了吧?” 李清凰啪得一声合拢折扇,手指在扇柄上轻轻一拨,那折扇就在她的手指之间灵活地转了个花式:“我们要去寻一个人。那人是长安首富千金的情郎,名叫崔玉生,据说很有名,写过一篇《帝女赋》广为传颂,你书读得多,可有听说过?” 陶沉机出身清贵之家,家中只出文臣,他从小就便知道自己将来会走仕途,甚为博学,可惜当年户部一桩贪污案牵连到了陶家,陶家在朝中当官的男人全部贬为白身,牵连在户部贪墨案的几人流放,家中女眷充官妓,陶沉机的父母在流放途中都病死了,他不能入仕,还是受到了谢老将军的庇佑才走上这条武将的道路。可就算从了军,他还是喜静,同僚们喝酒喧闹之时,他就只一个人捧着一本书读,时间久了,看他不顺眼的人自然也有许多。 陶沉机这些年的俸禄,几乎全部都用来换成书籍。最穷的时候,刚买完书,手上的铜板甚至都不够再买两个包子。 军营里多的是莽汉,好些人大字都不识几个,对上陶沉机这样从来不跟人家出去喝酒逛窑子、只会闷头读书的人,就觉得气闷极了。 李清凰曾经见过他买完书发觉口袋里的钱根本不够再买一件布衣时的窘迫模样,还取笑他说,他身上从没有存下过一两银子,将来肯定是娶不到媳妇了,她这个当上峰的,自然只能帮他存好嫁妆,将来总是要把他风风光光嫁出去的。 陶沉机沉默了片刻,回答:“应当是我读书太少,孤陋寡闻,竟没听说过。” 他那一本正经说话的语气和神态,若是换了祈猛肯定要在背地里骂他假斯文,不就是多认了几个字多读了几年书吗。可是李清凰却从里面听出来几分冷幽默的味道,她大笑道:“你不知道,昨日那位王家小姐说我一定听说过《女帝赋》,我都不好意思说我没听过,其实我只听说过《长相思》。” 《长相思》在整座长安城那家喻户晓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李清凰从军这种传奇的故事。平民百姓们对于公主变将军并不如对痴情不改的温柔公主那样热情。 陶沉机不确信她是在自嘲还是当真不在意自己的事情被编排出各种花样的版本,但是当他走在她身边,听她哼着那首《长相思》的小曲,才确信她真的是一点都不在意。他们穿过人流如织的东市时,陶沉机眼尖,忽然看到了一抹重紫色的官袍在前面闪过,很快又被人群遮住了:“将军,前面那位好像是……林尚书。” 145素有佳人(4更) 如今的林缜大概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能不能在短时间内筹集到军饷,能不能尽快调拨粮食到平海关,一共能筹到多少军饷,够不够他们支撑到年底,这些问题都沉甸甸地压在他们的肩头,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他们再是心急如焚,还是束手无策,因为调拨粮草、筹集军饷这些事情他们都不能够插手。 陶沉机问:“要不要去和林大人打声招呼?” “什么?不用!”李清凰忙不迭地拒绝了,她现在可不敢再去见林缜,毕竟昨天两人还大吵一架——当然,主要是她单方面表达了对他的不满和不解,林缜只是一副想掐死她的表情,而且还发生了一点让人难以启齿的冲突,但是现在见面,也是徒增尴尬,倒不如等她把那个崔玉生给找回来,再同他见面的好,“林尚书公务繁忙,我们怎好去打扰人家?” 陶沉机道:“你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大?” 李清凰闭上了嘴。 “……你没去得罪林尚书吧?”他怀疑地看着她。 其实仔细一想,还是很有这种可能。李清凰和林缜的渊源,还得从两年多前开始说起,反正现实肯定不是她对林缜抱有什么痴心爱慕的心思。李清凰这心也是真的大,少女时候就敢混迹在除了她之外全部都是大老爷们的军营里,旁人对她怀有各种心思,她全部都拒绝接收,心无旁骛地想要当将军。 陶沉机语重心长道:“你不要去得罪他,至少现在这要紧关头,你还不能得罪他。” ……得罪都得罪过了,她还能怎么办?上门负荆请罪?还是跪地苦苦哀求? 难道她不要面子的?她好歹也是个从三品将军,她也是要脸的。 李清凰撇了撇嘴,不耐烦道:“行了,我心里有数,再说林尚书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过几天我再上门道歉好了。” 他们牵着马,直接挤过了那段人流最密集的街市。 待他们走过后,一个书童打扮的少年道:“少爷,那位好像是安定公主,不知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林缜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袍,又抬起头,望着门楣上书写着“长安商行”四个大字的牌匾。他侧过头,看了一眼淹没在人海中的熟悉身影,低声道:“是安定公主又如何?旁的闲事与你何干?” 少年暗地里吐了吐舌头:看,他只要一提到“那位”公主,少爷就跟吃了火药一样。 卖身是不可能卖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林缜在心下叹了口气,就算他不太想跟王素这老油子打交道,却还是不得不上门拜会,总归是尽力把事情办好,又或者是……不想要她太失望。 …… 李清凰他们出了城,就策马往西山赶去,他们骑的马本来就是好马,西域混种马比寻常的中原马的脚程更快,更加神骏。待他们靠近了西山的范围,反而放慢了脚程,学着那些文人雅士一路品评风景。看到路边有附近村民临时搭建起来的茶水摊,李清凰也很自然地去买一壶茶喝,这样一路过去,他们起码喝了五壶茶。 陶沉机不知道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既然是找人,那就应当快一点去找,她还偏偏喝了一路的茶水,喝得他都有点不太舒服了。 李清凰道:“不着急,那个书生都失踪月余了,就算急急忙忙赶过去,也未必能一下子找到痕迹。” 一个多月的时间,别说什么痕迹了,就是尸体都怕被野兽给啃完了吧?陶沉机想了想,便问道:“你有多大把握?” “大概两三成吧?”那位王家小姐都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说明她也觉得自己的情郎失踪这么久,应当是不可能还活着了,这件事,纯粹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果然,陶沉机听她说完,不甚赞同地摇摇头:“原来你是这样忽悠人的。” “这怎么能说忽悠,你看,当时上西山采风的士子共有两拨人,一拨人在半山腰同崔玉生他们散开了,安全回到了长安,而崔玉生他们却没有回去,你觉得其中的原因是什么?”李清凰道,“要么遇上天灾,要么就是遇上人祸。天灾的话,比如碰上了山上的野兽,或是山体崩塌,你觉得这有多少可能?现在是深春时节,几乎是不可能发生山体崩塌,如果遇上野兽,难道就连一个人都没逃回来?你看西山正好连着骊山山脉的口子,这里从前每年都会办一场秋猎,事先都会把附近的山区全部都清理一遍,保证没有大型的凶猛野兽。所以说,他们被野兽袭击的可能性也很低。” 李清凰和陶沉机对视了一会儿,又道:“去掉其中一个可能,那就只剩下另外一种,就是人祸。他们可能遇上山匪了。所以我们现在就学着那些书生一样采风,一路游玩过去,倒是有可能碰见同一批山匪。等到进了匪徒窝,我们再要打听一个崔玉生,怎么可能会问不出端倪。” 崔玉生要是运气好,还活着,她就把活的崔玉生带回去。崔玉生要是死了,她就把那些山匪带回去让王小姐报仇。 陶沉机缓缓道:“你应当多带几个人当帮手。” 她是平海关的李少将军,是整个平海关军营的关键人物,是中流砥柱,是众人都心悦诚服的军神,她如果出现了什么意外,那些山匪就是偿命都赔不起。 李清凰摇头道:“不行,除了你之外,他们看上去都太彪悍气势太凌厉,一露面,对方就该警觉了,又怎么可能还会主动来招惹我们?” 什么叫除了他之外,他们都太彪悍气势太凌厉? 陶沉机总觉得自己会无端被她羞辱一番。 他们沿着那日崔玉生等人采风的路,一路爬上西山,还学着他们在半山腰停留了一会儿。李清凰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骊山山脉,时已渐入深春,山峦披就一袭青碧,便是山间清冷的空气中都渗透了几分春色的香气。陶沉机迎着风站在她身边,低声问:“你在看什么?” 146素有佳人(5更) “从前父皇还在的时候,每年秋分之后都会在这里有一场秋猎。”李清凰道,“我第一回参加秋猎,就拔得头筹。” 李清凰在秋猎场上大放异彩的时候,他并没有资格去参与。后来谢珝即位,他从一个文臣之子,清贵之家的少爷变成了罪臣之后,一个再也无法走上仕途的废人。而谢珝称帝后,她对秋猎没甚兴致,也怕出了宫遇刺,传统的秋猎到她这里就此搁置。 “你从军的时候练过多久骑射?” 李清凰在他们这些同僚眼里,是真的强悍,她的骑射,她的刀法,还有那种一往无前虽死犹不悔的勇气,强过太多军中男儿。刚开始还有人觉得羞辱,或是不敢置信,到了现在,大家都几乎麻木了。 李清凰笑道:“骑射的话,我从小就开始练,已经练了十年了。刚开始的时候,我连最轻的一张弓都拉不开,好不容易拉开了,弓弦却弹到手背上,皮开肉绽。”她开始沿着半山通往山顶的路往上走,一边走还一边招呼陶沉机:“来来来,你看看哪些是你会喜欢的风景,我们就多看一会儿。” 陶沉机:“……”她这种做法是不是傻? 事实证明,她计划中的学着那些文人墨客采风赏景的法子果然是没有用。 他们在正午时分上山,一直闲逛到太阳都渐渐西斜,还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陶沉机主动给她出主意:“那个姓崔的书生多半是活不了了,不如去找些骸骨或是不辨面目的尸首交给王家,不管王家怎么想,至少我们找过了,也算尽心尽力。” 李清凰像是头一天认识这个人般盯着他打量:“原来你是这样的陶沉机……” 他到底是哪样的?这件事情本来就是浪费时间又浪费精力,那个叫崔玉生的书生他们根本就没见过,要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陶沉机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别过头道:“我倒是觉得你与其跟王家人纠缠,还不如直接去找他们背后的那个王家。”琅琊王家是西唐的世家门阀之一,依照李清凰目前的将军官衔和她公主的身份,王家倒也未必当真会把她拒之门外。 李清凰摇摇头:“我当然想过要去找他们背后的那个王家,但是不妥。” “为何不妥?”陶沉机道,“你现在是三品将军,手握兵权,将来裴将军被调回长安,他的位置就是你的。更何况谢家跟王家素有姻亲关系,无论如何,他们都能给你一个面子。” 陶沉机说得大致是不错的。王家和她母亲那边的谢家素来有联姻,他们也的确愿意给自己一个面子。但是这个面子是看在她是平海关少将军的份上,可正因为她现在是手握兵权的将军了,这件事才会特别的复杂。若是她求上门去,不管王家同意不同意,总是会引起谢珝的注意。现在谢珝对她已经有些隔阂和防备了,她再这样做,谢珝或许会觉得她在暗地里拉拢人心,觉得她包藏祸心,野心勃勃。 而这件事,她甚至都不能说出口,更不可能解释给陶沉机听。在陶沉机看来,她依旧是女帝谢珝最爱的那个小女儿,谢珝连她在早朝时候舞刀弄枪的事都忍了,别的事情也定会宽容以待。可是她很清楚地明白,这根本不可能——她的母亲自己就是从后妃上位,夺取了帝位,她怎么可能不防着自己? 李清凰叹气道:“我原来以为你正直清高,结果你是这样的……太让我伤心了。” 陶沉机动了动唇,最后还是长叹一口气,什么话都不说了。 李清凰固执起来,便是十头牛都拉不回,他何苦继续枉做小人? 结果他们在山上消耗了半天,眼见太阳西斜,头顶乌云密布,却是要下雨了。李清凰只能暂时把这件事放一放,打算早点下山避雨。可是这个时节,骤然回暖,春雨也落得急,还没等他们回到山下便噼噼啪啪地落下雨点来。李清凰和陶沉机猝不及防,直接被淋成了落汤鸡,他们好不容易才在半山边找到了一个可以避雨的去所——一座青瓦白墙的道观。 本来能够进去庵堂里避雨是最好的,可惜他们两个人全部都是男装打扮,两个男人避入庵堂那就太唐突了。 陶沉机一边拧着身上的衣服,一边语重心长地教训她:“将军,行事之前还是要多考虑结果和后果,你现在是平海关的主心骨,绝对是不能出事的。”他是唯一一个敢对着李清凰这样说话的人,其他的人不是捧着她,就是不分青红皂白觉得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哪怕她分明做了一件错事,他们还会觉得她这样做一定是别有深意。 这位公主将军简直就跟有毒一样,不管是谁对着她,心智都会不断地往下掉。 李清凰把玩着手上的折扇,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教训,一双眼睛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这座道观。陶沉机说了几句,见她根本就没在认真听,又是无奈又是生气,他知道祈猛他们是怎么在背后说自己的,大家都觉得他清高又傲慢,根本不屑于同人往来,李清凰容让着他,可他还不知道好歹,对提拔他维护他的李少将军不屑一顾——简直胡说八道,他怎么可能会对她不屑一顾?若是她遇到什么危险,他比谁都心焦。可是,李清凰有些举动,也真是让人气得吃不下饭。 李清凰刷得一声把手上的折扇展开,装模作样扇了两下,忽然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进去借个避雨的地方?现在天色都暗了,再要下山也不安全,还不如借宿一宿?” 她一旦做了决定,说做就直接去做。她一手拿着折扇,一手拍响了道观的木门,粗声道:“小生和友人路过此地,想要借宿一宿,不知道主人可否方便?” 她敲完门没多久,只听吱呀一声,木门被人打开,门里站着一个梳着道姑头的少女,她虽然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道袍,可是容貌清秀,眉眼飞扬之间还颇有几分娇美。她好奇地打量着站在门外的两个人,他们都是一副文人雅客的宽袍长袖,为首的那人五官昳丽,双眉斜飞,却自有一股英气,她面色一红,低声道:“二位想要借宿的话,小女子还要问问家中的主人,若是主人同意,二位自然可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在李清凰那笑意盈盈的注视下直接掩面飞奔回去。 陶沉机对这样的场景已经见怪不怪,李清凰容貌太盛,在平海关的时候,大家都知道她是女子,还有许多萧城的少女对她倾心,她扮起男装也根本就不违和,看当日她骑马初到长安时那花果盈袖的场景就知道她有多讨女孩子喜欢了。 147素有佳人(1更) 李清凰根本不觉得现在很少有人能看出她女扮男装这件事有多么可怕,甚至还站在门槛外面打量着眼前这座道观,虽然在门外看不出什么,可现在看来,这座道观却是崭新崭新的,里面花木扶疏的布景也颇为清雅。这座道观并没有什么名气,自然也不可能有被人供奉香火,可是没有香火,却不显得衰败凋零,那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那去询问主人的小道姑很快就回转过来,朝他们行了礼:“我家主人说今夜雨大,怕是一时半会都不会停了,若是赶夜路却是有些危险的,便留二位借宿一夜。二位请随我来。” 李清凰早就料到会有这个结果,一面摇着折扇,一面又沉声问道:“不知道小师父芳名为何?在下姓李,这位兄台姓陶,我二人是前来西山采风的。”她刻意压着声线说话,再加上她的嗓子早就在校场上练兵时喊坏了,乍一听,绝对不会让人觉得是个女子在说话。 那小道姑看了她一眼,面上还有害羞:“我……我叫海棠。” 李清凰道:“金玉不惜胭脂色,真是人如其名。小生今日能见到小姐,三生有幸。” 最名贵的海棠品种就是金玉海棠,纵观这个长安也就只有那么十几株。那小道姑听见对方用金玉海棠来比喻自己,既欢喜又害羞,连耳朵都是通红通红的。 陶沉机:“……”他不忍直视地撇过头去,李清凰这调戏少女的功夫到底是哪里学来的,学得比真正的男人还溜。 李清凰又道:“主人家让我二人留宿,当真慷慨,能否让小生见一见主人,小生想要当面道谢。” 小道姑欲言又止,最后只勉强答应道:“那我便去问问主人,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愿意见你……” 他们被安置在北面的偏房,北面就只有两间客房,朝向并不好,可见平日里却是没有人住在这里。小道姑把道观里的规矩跟他们说了:“两位客人在入夜之后请不要随便走动,晚饭会有人送些吃食过来,我家主人并不爱看陌生人在观里走动的。”这座道观里都是女人,就算她们是真正的出家人,也的确不适合见外男。 李清凰自然满口应允。待这小道姑离去后,她方才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压低声音道:“这里有古怪。” 这座道观的确是古怪。没有香火供奉,可是整个院子都没有丝毫衰败之色,甚至比那些香火旺盛的都还要华丽。陶沉机沉吟道:“或者,这道观的背后是哪家门阀世家。” 他这个揣测的确有很大可能。 有些庵堂道观背后都是有世家在撑腰,尤其是那种全部都是女人的地方,谁知道暗地里是做什么勾当的? 李清凰笑道:“我们这样猜来猜去也没什么必要,倒不如直接去问问这家的主人。” 陶沉机本来还想问一句,她打算怎么去问,但是看李清凰这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知情知趣地闭上了嘴:她还能怎么问?当然是当着正主的面直接去问了。他还不如先想一想怎么帮她扫尾的好。 晚上送饭过来的却不是他们之前见过的那个小道姑,而是一个年长许多的女子,她也是一副道姑打扮,板着一张脸,可是容貌竟也相当秀丽。 这样一座道观修在山里,在当地也没有任何名气,里面的道姑都是容貌颇佳,要是没有问题才奇怪! 等到天色完全黑了,李清凰决定趁着夜色出去探个究竟,她习武多年,不论是身手还是听觉和视力都相当敏锐,往往才刚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就立刻闪身到暗处,她这样走走停停,竟是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 她越是往东面的厢房走去,就越是诧异:这些道姑中,有不少身手还是不错的——自然是不能同她相比,她毕竟是从战场上九死一生活下来的,可这样一座道观里,有这么多会武的道姑,那也太不正常了。 “主人,”山上夜阑寂静,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被人听见,更不用说墙里有人说话的声音,“那两个书生已经睡下了,我刚才去看过,他们房里的烛火熄了。” 房里就只有陶沉机一人,如果到时有人来查探,陶沉机还能帮她打掩护。而现在这种偷听壁角的事情,只要她一个人来做就好了,带上陶沉机反而不太方便。 许久,才有一个美妙声音婉转地笑了一声:“据说是两个生得很俊的书生?没见海棠那小姑娘脸都烧得厉害么?” 这声音实在太美,甚至让人升起一股看一看这说话是不是也有配得上这美妙嗓音的容貌的冲动。李清凰却完全没有这种心思,她很敏锐地觉察到那语气有几分煞气。 那个很美妙的声音又继续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些书生,见了谁都想要勾三搭四,可真不是好东西!” 李清凰:“……”她勾三搭四了么?她还什么都没做吧? “好了,你下去吧,待我想一想,该怎么处置他们。” 没过一会儿,东厢的木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里面走出一个道姑,正是之前给他们送饭的那一位。她依然神情肃穆,脸上不笑也不怒,踏出门槛便沿着青石小径离开了。李清凰待她走远了,便伸手在墙上一按,身子如同一只壁虎一般,贴附在了墙上,如履平地一般从墙上攀爬到了墙头,又俯身贴在青瓦上。 骤雨初歇,今日是上弦月,淡白色的月华正一寸一寸将整个小院笼罩在一层轻纱般的银雾之中,那院中的扶疏花木,墙上缠绕着的爬山虎和墙角那一池小小的半月型的池塘都显得格外宁静美好。更不用说坐在池塘边的那个人了——李清凰自己的容貌也是冠绝长安的,可也不得不称赞对方一句,绛唇珠袖,映月之姿。 美人对着池塘,忽然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李清凰翻身从墙上落地,又往前走了两步,低声问:“你为什么叹气?” 这位美人想必就是道观的主人了,她陡然间听见有人说话,立刻循声望去,脸上满是警惕。李清凰忙抬起双手,以示自己并无害人之心:“其实我——”她才说了三个字,就直觉危险逼近,在千钧一发之际向后疾退两步,只见夜色有一道银色的光芒在眼前爆裂开来,正好绞住了她这身广袖儒生服的盘扣。这多亏她反应迅速,要是换一个人,反应稍微慢上那么半拍,这绞住的就不是一颗结扣,而是脑袋了! 那美人偷袭不成,紧抿朱唇,拉回手上的那道的银丝,又再次挥了出去。 李清凰脚步一滑,又再次闪开,急忙道:“其实我并无恶意,姑娘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对方又接二连三地对她下了杀手。她用的兵器十分奇特,似乎是一股细细的银丝,可一旦被这银丝绕上,当场割下两块皮肉是免不了的,若是被缠到要害,还得丧命。那女子也知道自己这手法厉害,可对方似乎每次都能预先看破她的招式,在千钧一发之际像条活鱼一般滑溜出去,她咬牙道:“登徒浪子,受死吧!” ------题外话------ 我出差去成都了,因为是有点封闭的环境,所以后面都用存稿箱发。出差不会影响更新,减肥的事也等我先吃饱再减。 148素有佳人(2更) 李清凰又好气又好笑,她明明就是女扮男装,那些小姑娘眼力不行看不出也算了,怎么她也看不出来?难道她就有这样像男人么?她再次弯腰避开迎面卷来的银丝,伸手一捞,握住了对方的手腕:“你摸摸看,我真不是什么登徒浪子。”美貌女子闪避不及被她钳住手腕,对方还硬是拉着她的手腕往自己的胸口凑,她惊怒交加,当场泼辣地骂出声来:“你敢侮辱老娘?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李清凰目瞪口呆:“不是,你自称……自称什么?” 刚才还静美如花的仕女突然自称老娘,这画风转变得实在有点厉害。 美貌女子的手也触碰到了她的胸口,即使她用白布裹了胸,当真摸上去还是和男人不一样的。那美貌女子一脸震惊地回视,另一只尚且自由的手伸了出去,顺着她的小腹摸了下去:“你是女人?!” 李清凰笑眯眯的:“是啊。所以我当真不是什么登徒浪子。” 她又震惊道:“你居然是女人?” 李清凰:“……” “你是……那位李少将军?”她在“那位”两个字上特意咬了重音。 李清凰拱手道:“没错,我就是‘那位’李少将军。” 美貌女子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方才也学着她那样拱了拱手:“李少将军喊奴公孙大娘便是。”她随手整理了一番刚才打斗间变得有些凌乱的云鬓和衣襟,又恢复了之前那映月之姿的仪态,弄得李清凰觉得之前那声“老娘”大概是她的幻听吧。如此美貌的女子怎么可能会用如此粗俗的自称呢……? 她整理好了仪容,又轻盈地行了半礼:“不知道李少将军如此装扮,又故意勾引我家姑娘是想做什么?” 李清凰向来都是直接的人,便直接怼了回去:“在下十分不解,公孙姑娘在此地修了这座道观,让自己身边的女子都扮作道姑又是想做什么?” 那位公孙姑娘眯着眼盯着她瞧了一会儿,知道自己就算编排些假话也很难把对方搪塞过去,而对方的身手实在太好,便是直接动手她也赢不了她。她顿了顿,又问:“我让自己身边人扮作道姑,既不坑蒙拐骗也不逼良为娼,又于将军何干?这里不是平海关,李少将军未免把手伸得太长了!” 李清凰笑了一笑,答道:“可我受人之托,是来寻人的,而我要寻的那个人怕是同公孙姑娘你,还有贵府,都有脱不开关系。” 公孙姑娘还没开口,她又直接截住了对方的话头:“此人姓崔,名叫崔玉生,是一个书生,姑娘还有印象吧?” “崔玉生?我根本就没——” “唉,何必这么快否认,我既然敢问自然是有缘由的。” 李清凰本来也就是诈对方的。毕竟这清幽道观,还有这些神神秘秘做道姑打扮的美貌女子,这些加起来足够吸引那些满腹绮丽念头的书生了,如果换成是她,她还觉得荒郊野地一道观的美女让人觉得瘆得慌呢。 正因为她那异常笃定的态度,还有她直来直去的问话方式,那个姓公孙的女子沉默片刻,反问道:“你想怎样?” 她虽然没有承认,却是直接默认了。 李清凰笑道:“我是受这姓崔玉生的家人所托,前来要人的。可否请公孙姑娘给个方便?” “方便?”公孙姑娘冷笑一声,“方便是没有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我也打听过,他可没什么家人在长安,怕又是他勾搭的某位小姐吧?李少将军,我本来敬你身为女子,一心保家卫国,满腹热血抱负,谁知道你根本不分是非,不分奸佞,是个糊涂人!” 李清凰简直莫名其妙,那个崔书生是干了什么坏事了吗?她只不过向她要一个人,怎么就是不分是非了? “不知道这书生是做了什么让姑娘这样愤愤不平?” 公孙姑娘直接推开了院子的木门,朝她做了个相请的手势:“你随我来。” …… 李清凰还以为她打算是带自己去见那个崔玉生,当面跟人对质,谁知道她径自走进不远处的西院,直接敲开了西院里其中一间房门:“你把水杏叫出来,就说完我有话要对她说。”很快,一个披着外衣的少女倒扱着绣鞋,从屋里出来,脸上似乎还有些惺忪睡意,却恭恭敬敬道:“大娘。” 公孙大娘微微颔首,和颜悦色道:“有些小事寻你,你随我来。” 那个叫水杏的少女在公孙大娘转身的时候,突然看到站在她身后扮了男装的李清凰,立刻手忙脚乱开始系衣带,甚至连头都不敢抬起,只拿一头乌黑浓密的发顶对着她。 公孙大娘又道:“她是李少将军,不是外男。” 水杏抬起头,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她一眼,又立刻埋下头,呐呐道:“李少将军。” 公孙大娘把她们引到中庭的凉亭中,提起裙摆转身在石凳上坐下:“水杏,你把你同那个崔玉生的关系说给这位李少将军听听。” 李清凰暗自叫苦,其实不必水杏开口,她就是猜也能猜到其中原委。不是一个风流书生勾勾搭搭,勾走芳心数颗,便是薄幸书生抛弃枯守在家乡的未婚妻的风流韵事。她最不会处理的也是这种感情上的纠纷,她一没成亲,二没未婚夫,三也没工夫谈私情,她还能怎么办? 水杏很诧异,却十分听公孙大娘的话,乖巧地开口:“崔生是我的未婚夫,是家中父辈指腹为婚定下的婚约,我们互换了庚帖,也有物证。” 公孙大娘森然道:“正是如此。可是这姓崔的书生上了长安赶考,便把水杏抛在脑后,一心攀附权贵。他背信弃义在先,朝秦暮楚在后,李少将军以为如何?” 当然不如何啊!她怎么知道这种事该怎么办?难道还能按着崔玉生的头让他跟水杏完婚不成?李清凰咳了一声,虚心求教:“那么公孙姑娘是打算如何处置这件事?” 公孙大娘回答:“自然让他们好好完婚,若是那个崔玉生再升起什么杂念,就把他去势了,看他还怎么再攀附权贵。” 149素有佳人(3更) 李清凰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老实说,她彪悍的名头大概在西唐排到第二就没什么人敢排在第一位了,可是她也不会这样直接提出要把一个男人去势吧?再说,现在崔玉生事关军饷,她肯定是不能把人弄残了再带回去。她咳了两声,便道:“虽然做人定当顶天立地信守承诺,可是崔玉生既然已经变心,何必再牵扯着一个变了心的男人不放?当一辈子怨侣又有什么好的?” 水杏显然也不知道公孙大娘竟是做了这种打算,顿时惊慌地连连摆手:“大娘,我……我没有要他这、这样,我只是想要和他成亲而已啊!” 公孙大娘恨铁不成钢地怒视着水杏:“可若是崔玉生已经攀上高枝,根本不可能跟你成亲了呢?!难道你还要轻易放过这个负心薄情的男人?” 水杏顿时红了眼眶,显然不知道自己心中的郎君若是要辜负他们当年的婚约,她又该怎么办。 公孙大娘一指李清凰,厉声道:“你知道这位李少将军为何能找到这里来?她是托人之托,一旦带走崔玉生,那个姓崔的怎么可能同你成亲?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该怎么做,难道你还不知道吗?这样薄情的男人,还不如直接杀了干净!” 李清凰哪里还坐得住,能够把活生生的崔玉生带回去自然好过带回一个死的,一个死的崔玉生肯定不值多少银两:“是,我的确是受人之托,前来寻人。崔玉生现在是长安首富家中那位王小姐的情郎,她托我把人给找回去。这天下负心人何其多,难道你全部都要杀光他们吗?你杀得干净吗?” 公孙大娘倏然站起身来,跟她相对而立,争锋相对:“纵然杀不干净,我也可以见一个杀一个!” “……杀了又如何?难道就能回到从前,让男人把变了心再收回来?”李清凰道,“就算水杏能够亲手杀死辜负自己的崔玉生,难道她就能心安理得过自己的下半辈子了吗?” 她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洗都洗不干净,但是她知道那种活生生的生命在自己刀下流逝的感觉,哪怕她面对的是一个凶狠残暴的突厥人,当对方温热的鲜血喷洒在自己身上,也不可能完全没有任何异样的感觉。她已是如此,那么对于水杏来说,让她的双手沾满情郎的鲜血,更加是她不能承受的。 水杏呜咽着拉住公孙大娘的裙摆,抽抽搭搭道:“大娘……求你、求你了,不要杀他好不好?我只是想要他再回头看我一眼,知道我还在家里等他,知道我还是……还是……” 公孙大娘低下头望着她,神情莫测:“他今日辜负了你,来日他攀到高枝,又如何会再回头看你?甚至等他功成名就那日,他想起你,就像是自己过去沾染到的脏东西,恨不得让你去死呢。”她伸出手,捏住水杏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这个时候,你是选择自己去死,还是让他去死?” 水杏呆呆地望着公孙大娘那张冷如冰霜的艳丽面孔,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她的想象,如果只能活下去一个人,到底是选择自己死,还是崔玉生死?生和死是如此严肃的问题,显然不是她能够一下子做出决断的。她哭泣道:“我相信他,他纵然心里有了别人,也绝不会完全置我于不顾的!” 公孙大娘道:“一个男人若是狠心起来,他能比一头畜生都狠心。” 水杏哭道:“可是他不会,我相信他不会!” 公孙大娘长叹一声,松开了她的下巴,木着一张脸道:“罢了,你现在不信,将来、将来总是……”她颓然支着额头,又烦躁地摆了摆手:“你去睡吧,有什么话明日再说。”水杏却还是跪着不动,根本不敢离开,生怕自己一离开,公孙大娘就真的去把崔玉生给杀了。 李清凰侧过头,宽慰道:“有我在,公孙姑娘是没法动手的。”她说话的神态笃定,似乎成竹在胸,根本没有半分为难和犹疑,水杏虽然还有点犹豫,可是说这句话的可是平海关的李少将军,似乎是值得她去信任的,便安安静静地退下了,走出几步,又回头张望一番,就这样一步一回头地回了西院。 公孙大娘揉着额角,似乎有些缓不过来,却忽听李清凰问道:“你这里有酒吗?” 她抬起头,望着英姿飒爽一身男装的李清凰,嘴角微微向上一扯:“有。” 她在院子的桃花树下埋了酒,十坛陈年女儿红。也不知道这些女儿红已经被埋了多少年,开启封泥时那飘出来的香气就格外醉人。两个小碗摆在桌子当中,依次满上醇厚橙黄的酒液。 公孙大娘拿起其中一个小碗,在另一个碗上轻轻一碰:“是你说想要喝酒,现在该不会又要推脱了吧?” 李清凰直接端起碗来干脆地一饮而尽,又把空碗翻转过来让她看:“当然不会推脱。” 公孙大娘动容:“好酒量!” 李清凰看出她心中自有一个症结,这症结一日不除,她就一日不能放下。 可是这世间有许多事是可以修饰掩藏的,唯有感情却令人无所遁形。 公孙大娘和她对饮三碗,酒意有些上头,双靥绯红,更增丽色。她忽然问:“当年你被那个状元郎拒婚,成了街头巷尾百姓口里茶余饭后的闲话,你就不恨他么?” 当然不恨。别说她对林缜根本就没有私情,就算有,她也不会恨他。 若是爱慕一个人,本来也不该强求对方也给予同样的回报,感情又不是算账,还能一笔一笔你来我往,算得一清二楚。 李清凰拿起酒碗,跟她轻轻一碰,笑道:“拒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这样的,大约也没人愿意娶回家。” 要知道,当年的安定公主貌美如花,还是女帝最宠爱的次女,拒了这段绝好的姻缘,就等于将似锦前程抛去一半。公孙大娘知道,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尤其是一个有抱负有野心的男人来说,这就等于断绝他的前途,她喃喃道:“真好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李清凰又道:“别人喜不喜欢我,看不看得起我,我都不在意,只要这前程是我自己挣来的,和别人又有什么关系?”她素来性情潇洒,也并不耽于私情,她的心中装着整个西唐,她的家就是这片锦绣江山,她为自己的国家抛洒鲜血,爱这片生养了她的国土,早已超脱出单纯的男女情爱。 她在十六岁前想着如何能当上将军,从军之后又开始学着如何当好一个女将军。 她的心太广阔,根本就容不下那些痴男怨女的私情,她的爱是国家之爱,大义之爱。 公孙大娘带着醉意望着她,又摇头苦笑:“我不如你。可是这世上,谁又能像你一样?” 李清凰柔声问:“那个惹你伤心的男人是谁?”她的嗓子因为练兵而变得沙哑,可是这沙哑中又含着温柔和包容的意味,她的眼神也很柔和,在月色下更显得侠骨柔肠。公孙大娘觉得自己定是醉得太厉害,才会沉溺在她那双仿佛映满了漫天星辰的双眸之中,她忽然想起长安那些女子口中的话,李少将军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勇武,可她又比任何一个男人都懂得女人的心思。 公孙大娘恨恨道:“不,我不伤心——我恨他,我恨不得将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剐下来!我恨不能回到过去把那个愚蠢的自己给杀了,我恨不得——”她突然哽咽起来,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她一把攥住了李清凰的手腕,冷笑道:“你不是想要那个崔玉生吗?我可以把人给你,但是我要你拿另一个人来跟我交换!” 150素有佳人(4更) 公孙大娘闺名闲云,本是蜀州人。公孙家在蜀州做的是走镖生意,她上头还有两位兄长,个个都同父亲一般勇猛。 公孙闲云就如同许多西唐闺阁女子一般,就爱在屋子绣绣花,爱看些闲书话本,读那些词句绮丽的诗文。就算家中男丁都习武,她也没想过要去学这个,习武会晒伤皮肤,会在细嫩的手掌上磨出厚厚的老茧。公孙老爹忍不住对着她唉声叹气,自己的女儿根骨好,不习武当真可惜,白白浪费那高人一等的天资。 住在公孙家隔壁瓦房的相邻夫家姓陈,陈夫人早年丧夫,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公孙闲云不爱跟自己的兄长相处,总觉得他们一身汗味太过粗鲁,喜欢同邻居家那小哥哥待在一块儿。陈家的小哥哥长得可好看,就像那些诗文里说的“积石如玉,列松如翠”,还总有别的小姑娘哭着喊着要跟他一起玩,将来给他当媳妇。 公孙闲云觉得自己就是陈家哥哥的小媳妇。 待得陈家娘子病逝,陈倚风就成了彻彻底底的孤儿,公孙大娘见他孤苦无依,更是时常让他上公孙家吃饭,一来二去,便是整个云来镇都知道公孙家是看中了陈倚风,要招他为婿呢。 神龙三年,陈倚风赴长安赶考,一举得中探花。 三月后,他考中的消息传来,那小小的云来镇都沸腾了,这是镇上出的第一位进士,和第一位探花郎。 公孙闲云没等天亮便起身梳洗,把自己从头到脚打扮了一番,她站在小镇的口子上,掂着脚站在人群里张望她的郎君的身影。从早上一直等到正午,马蹄疾响,陈倚风骑着马跟随着派送捷报的传令人一道出现在飞扬的烟尘之中。他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身上是新做的靛蓝色袍子,而他身边送捷报的传令人系着大红的喜绸,高声叫道:“恭贺陈家公子考取探花——” 陈倚风居高临下,目光掠过那熙熙攘攘挤在镇口的人群,只淡淡地扫过一眼,根本没有看见翘首以盼从天刚亮就等在那里的少女。 人群疏散,公孙闲云也失落地回到家中,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悲伤,也不明白自己的整颗心为何正慢慢坠入寒冰。年少懵懂的额少女只是觉得,他考中了,她应当为他高兴,可是她为何就高兴不起来? 公孙老爹亦是大喜,他未来的女婿这还是第一次考春闱,不但考中了,还在殿试上被点了探花,他千想万想都没想过,他们公孙家竟是要出一个探花女婿了! 可是,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陈倚风回到云来镇,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退婚。 公孙老爹大怒,这陈倚风在书院念书的钱,笔墨的费用,还有他上长安赶考的路费全部都是他出的,他们公孙有哪点对不起陈倚风,陈家娘子过世后,他们就把陈倚风当成了半个儿子一样照顾。谁知道他如今发达了,就嫌弃公孙家都是粗鲁不堪的武人,想要悔婚。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话他也听过,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自己的女儿身上。他眼不下这口气,就算他能忍这一时之气,就是看到女儿暗自垂泪的模样,也觉得胸口要被气炸了——他的女儿是这个镇上最美貌最可爱的姑娘,上门求亲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她的眼里却只有那个陈倚风,一心一意想要嫁给他。 可是最后她等来的是什么?是一纸退婚书,是无情的悔婚。就算他这样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也懂得什么叫一诺千金,这饱读圣贤书的陈倚风却不懂,他甚至连亲自上门说明原委的诚意都没有! 公孙老爹咽不下这口气,便去县令衙门告陈倚风毁约,县令那边不接他的状纸,他又上知府衙门继续告。 整个镇上的人都开始看他们的笑话,看他们被衙门的人当街扔出来,又看知府忍无可忍将公孙老爹打了十个板子。公孙家走镖的生意一落千丈,原本合作了几十年的商行在一夕之间都同他们断绝了往来。公孙家很快就由小富即安沦落到家徒四壁,公孙闲云却还是懵懂无知,只会垂泪哀求父亲为她把她的陈家哥哥找来。 后来,公孙老爹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好不容易接到一趟镖,那趟镖太危险,要穿过秦岭山脉,无人愿意接,于是他们便接下了。坏消息很快传来,公孙家的男丁遇到了山贼,被抢了镖,身受重伤,就连尸体都被荒郊野地的野兽啃食了。公孙大娘骤然得到丈夫儿子惨死的消息,当场晕厥,就此一病不起,不出一个月便积郁成疾,撒手人寰。 这一桩一桩的惨剧就如同一道闷雷炸开在她的头上,转眼间,她就从一个被父兄捧着宠着的小女儿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孤女。她这才发现自己会的那些绮丽诗文绣的那些花都是那样无用,都是清平盛世锦上添花的,而当她跌落在最崖底的时候,谁都可以来落井下石,谁都可以再来踩她一脚,她却无力反抗。 于是她才开始磕磕绊绊地习武,扎马步,练拳法,看着柔嫩的手指不断磨出厚厚的茧子——如果她能早点练武就好了,如果她不要嫌弃父兄粗鲁就好了,如果她不要肖想什么陈倚风就好了,可是一切还是太晚台湾,她的父亲和两个兄长葬身野外尸骨无存,她的母亲积郁成疾而亡,她真真正正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她好恨,恨陈倚风,也恨那个懵懂无知的自己。她恨自己间接害死父兄,恨自己累得母亲死不瞑目,恨那个背信弃义的陈倚风! 若是有一日陈倚风落在她的手里,她就要一刀一刀活剐了他! 她等待得越久,心里积淀的恨意就越深。她抓着李清凰的手臂,一字一顿重复道:“我要陈倚风,你把陈倚风给我,我就把你要的人给你,听着,我只要陈倚风。我给你一日时间,你把陈倚风带给我。” 151素有佳人(5更) 李清凰又悄悄地潜回北面的客房,还没推开房门,就见陶沉机从里面把房门打开了。她出去的时间越长,他就越觉得焦躁不安,生怕她这回阴沟里翻船,因为太过鲁莽的行事风格被人算计。 李清凰站在房门口,推门的手还停顿在半空:“准备一下,我们立刻下山!” 天还没亮,雨天路滑,下山的路并不好走,但是军人的天性就是服从,不管李清凰发出如何匪夷所思的命令,陶沉机做出的第一反应就是服从。两人摸着黑,沿着湿滑的山道摸到到了之前栓马的地方。李清凰一声唿哨,红烧肉就立刻撒开四蹄朝她奔来,还亲热地围着她转了两圈。 他们连夜赶路,在城门开启的时刻进城。 李清凰站在人来人往的朱雀大街上,忽然道:“你自己回行馆吧,接下来的事我自己一个人去办就行了。” 陶沉机望着她紧绷的下颚,只牵着马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李清凰走了几步,发觉他还跟着自己,便没去理会,谁知道她走到内城,站在朱门红漆的平阳公主府外,身后还跟着个尾巴,不由站住脚步,侧身道:“我要去探望我姐姐,难道你是想跟我一道去?”她揶揄地抱住手臂,倚靠在马身上笑:“还是你觉得自己长得够英俊,也想去自荐枕席?” 她的亲姐姐平阳公主李荣玉很早就出宫开府,目前惊人的事迹就是圈养美貌男子,最彪悍的事迹就是当街强抢男人。但凡她看上的,就是软硬兼施,也要把人弄到手。 陶沉机一下子面红耳赤:“将军请勿要嘲笑末将!”他抬起头,盯着头顶上平阳公主府的牌匾,皱眉道:“你不是要找那个崔玉生吗?怎么又找人又找到公主府上?” 李清凰看着他紧紧攥住自己腰间的佩剑的手指,那指关节因为用力都开始发白,每个人都会有一些不自觉的小动作——陶沉机在很紧张,很慌乱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重复这样的小动作。她疑惑地望着他,嘴里还开着玩笑道:“你若是害怕平阳公主,我刚才也说过了,我让你先回行馆,后面的事我一个人就能处理了。” 陶沉机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问道:“你想要怎么处理?” “咳,这个嘛,山人自有妙计。” 妙计是不可能是什么妙计,恐怕还会有点惊世骇俗,这种事她一个人去做就行了。 陶沉机太明白她的本性,不依不饶地追问:“什么妙计?我不能参与的‘妙计’?” 李清凰道:“本将军命令你,立刻回行馆,不要再多问此事!” 陶沉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轻声道:“我很怕我不过问,你就会做出什么无法收拾的事来。” 正中红心! 李清凰真不知道该损他比女人还心思细腻好,还是该夸他料事如神。她扯了扯自己起了些许褶皱的袍袖,跟他讲道理:“不管我做什么,我都是为了平海关;不管我做出什么事来,我都有把握能兜得住,你明白吗?” 她不再跟陶沉机多啰嗦,径自上前,拍响了公主府的朱漆大门。门房很快就把大门打开,一边又在心中暗暗道,平阳公主向来都夜夜笙歌,现在还早得很,也不知道是哪个外地来不懂规矩,竟是这么一大早就来拜会。他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睛,正对上李清凰那张英气十足的秀美面孔。 她也不跟人客气,直接踏进公主府的门槛,朗声道:“我是来寻姐姐的,你赶紧去帮我通传!” 她从回长安叙职那日起,还没什么机会见自己的长姐一面。虽说她们是亲姐妹,可因为李荣玉早早就出宫开府,她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太亲近。可是救人如救火,长孙闲云就只给了她一日的时间,光是在路上就得消耗半日辰光,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 平阳公主府上伺候茶水都与别家不同,全都是些美貌少年,那些少年身段纤细,肤色洁白,一眼望去都是些雌雄莫辨的货。李清凰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喝茶,抬脚就往后院里闯:“我同姐姐许久不见,正急着叙旧,你们这些人都不必招呼了!” 这哪里说是不必招呼就可以不招呼的?就算是亲姐妹,也没这样直接往人后院里闯的! 李清凰在前院制造的动静,后面人怎么可能听不见,更不必说李清凰的大名现在长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多时就有好些府上的公子站在远处偷偷打量着她。 “公主殿下!殿下,”平阳公主府的管家疾步追在她的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平阳公主殿下昨夜睡下得迟了,现下还没起,怕是让殿下看到失仪之态——” 李清凰忽然停住脚步,那管家差点收不住脚直接撞到她的身上,万幸跌跌撞撞地避开了。她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又继续往前走去,面上甚至还带着轻松的笑意:“我是见自己的亲姐姐,就算姐姐衣冠不整,那又如何?” 管家:“……”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啊! 说到衣冠不整,李清凰眯着眼,看着迎面走来的身材高大的外男,这外男竟还是穿着一身相国寺僧袍光着一颗脑袋的外男。她从前也在平阳公主府见过这位名叫漱石的相国寺僧人,没想到两年多再次相见,他竟还如当年一般年轻英俊,一般高僧风范不改,只是……如果他的领口能拉得再整齐一些,没有露出靠近胸口位置的浅红色痕迹就会更像个高僧了。 漱石双手合十,面上带着如沐春风般的笑容:“小僧今日又得见公主,可见小僧实在是同公主有缘。” 李清凰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微微一笑:“可不是么,我上回见到大师是在姐姐的府上,经年之后,再次相见,竟然又在故地。”她脚跟一转,正好绕过漱石身侧,又留下一句:“大师的衣裳没穿好,是出来得太着急了么?” 漱石低头一看,正看见自己松松垮垮没有整理端正的衣襟,面色顿时一僵。 李清凰也根本没有想去听这位高僧对此的解释,绕开后又继续往前走。她其实挺了解平阳公主的性情,当年知道漱石时常留宿公主府,虽然打着论道佛法的幌子,她也多多少少猜到他们之间有些猫腻,只是没想到都过去两年,这漱石还能继续留宿公主府,也没被姐姐给厌弃。真是个有本事的花和尚。 “现在才是几时,你不在屋子里补觉,却来我府上闹什么?” 等她踏进李荣玉所住的芙蕖苑,平阳公主方才披着大氅衣衫不整地走出屋子,她和女帝谢珝几乎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随着年岁渐长,她便越来越像母亲,不论是看人那股用眼角睨人的神气,还是那种极端冷酷又理智的性情,活脱脱就是谢珝年轻时候的模样。 152长安月(1更) 李荣玉侧着头,微眯着双眼打量了自己的亲妹妹一番,又点点头,说道:“好些日子不见,你倒是越生越俊了。” 从前那个冰肌雪肤、花容月貌的安定公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颇有英武之气、眉目秀美的平海关李少将军,扮起男装来也不会让人一眼就看出是女人扮的,反而英姿飒爽,风姿盖过不少男儿。 李清凰笑道:“其实我应当早点来拜访姐姐的。” “行了吧,我知道你好几日前回到长安了,就是在含元殿都闹过一回,”平阳公主李荣玉抬手掩唇,慵懒地打了个呵欠,“早不来晚不来,可见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 “我是来向姐姐讨一个人的,”李清凰把心一横,直截了当地开口,“不知姐姐肯不肯忍痛割爱?” 李荣玉瞪着一双杏目盯着她看,似乎才刚刚发现她突然长出了两个脑袋。所幸她只愕然了一小会儿,又恢复了常态,打趣道:“当年我就是要送人给你,你都不要,怎么现在却是来问我要人了?这可有趣。”正好漱石也回转过来,他已经整理过身上的僧袍,又恢复了高僧该有的清高禁欲。 李荣玉点了点漱石:“除了大师,别的随你挑。” “……”她本来就一点都不想要和尚好吗,她又没什么特殊癖好,怎么可能会喜欢和尚,“那我就不客气了,我想要姐姐府上那个陈倚风,神龙三年间的那位探花郎。”公孙闲云一提陈倚风的名字,她立刻就知道他是谁,可不就是林缜之前那届科举的探花郎,最后被她的亲姐姐当街抢回公主府的那位吗?陈倚风人品是渣,但是再渣也渣不过平阳公主。 那时李荣玉方才刚刚尝到强抢民男的甜头,就此一发不可收拾。那陈倚风堂堂探花郎,年轻英俊,就此进了平阳公主当府上的司马,这件事在当时可以说轰动一时,只不过碍于女帝谢珝的面子,没有人敢堂而皇之地议论罢了。 漱石突然被平阳公主点到名,也不生气,反而半真半假道:“若是安定公主有用得上小僧的地方,也请尽管说,小僧自然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李清凰摸了摸藏在衣袖下的手臂浮起的鸡皮疙瘩:“我现在只要陈倚风就够……用……了。” 李荣玉明眸善眯,勾魂夺魄地朝漱石投去一瞥,佯装生气:“好啊,你这和尚胃口倒是大,本宫已经为你引荐过陛下,你却还不知足,竟是连我的亲妹子都不放过!” 李清凰猝不及防,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连声咳嗽。 她已经长大了,足够成熟了,也不会像过去那样逮着那些偷偷摸摸爬上自己母亲龙床的男人套麻袋敲闷棍,可是她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看不出自己的长姐和这僧人之间的猫腻,现在忽然听说自己的长姐还把这僧人引荐给了自己的母亲,这、这实在有点超过她的承受能力。 女帝谢珝身边也是好几个男宠的,只是全部都是些美貌少年,漱石这样身材高大、脸庞英俊的却是绝无仅有。他……应当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李清凰再次坚定了自己的立场:“我还是只要陈倚风就够了。” 李荣玉又忍不住瞧了她两眼,奇道:“我记得从前你是挺讨厌文官的,现在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话又说回来,听说你近来跟户部的林尚书往来甚是密切,莫非你现在开始喜欢文官那个调调?” 李清凰握了握拳,面不改色道:“是啊,我最近发觉文官其实也别有风味。” 李荣玉被她逗得花枝乱颤:“罢了,你想要陈倚风,当姐姐的自然不会跟你抢人了。你们去把陈司马找来。” 管家对这种事情大约已经并不感到闹心,而是立刻乖觉地接上了话:“回禀公主,陈大人一早便出去了,说是要去参加一个同窗会,今日要晚归。” 李清凰问道:“他有说要去哪里吗?我直接找他去!” 陈倚风正在羲和楼。 当年李清凰在羲和楼也是常年包着雅座的,羲和楼是长安城中一家以清雅出名的酒楼,每到春闱前后,各方士子都会涌入长安,在羲和办起诗会,提前为自己在长安的权贵圈里打开名声。 陈倚风当年在殿试上被钦点为探花时,胸中豪情无限,觉得自己面前就摆着一条金光闪闪的康庄大道,他可以挥洒豪情针砭朝政,成为一代名臣名垂青史。结果呢?他最风光的时刻就在殿试后骑马簪花游街,之后一路坎坷,和他所料想的贤臣之路完全不同。 “我们科举的这一届,混得最如鱼得水的当属倚风兄了,还得到了平阳公主的青眼。看看我,这两年事没少做,可是这官却越当越小,简直就是白白蹉跎了。” 陈倚风握着茶杯,笑得脸色都有些僵硬。 当年他骑着马簪花游街的时候,据说平阳公主对他一见钟情,展开了迅猛又热烈的纠缠。虽然他并不喜欢平阳公主那种性情的女子,却不是不一点都没被她打动的。平阳公主身份尊贵,是女帝谢珝的长女,容貌艳丽,虽然行事乖张,却是再挑不出别的毛病了。他深知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难免想要拿乔,结果平阳公主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直接在他从礼部办完事回家的路上把人给抢回了公主府。 他半推半就,而李荣玉对一个男人的热情终归来得快去得也快,一旦得手,那个男人也就没什么特别的,就跟公主府上那些男宠没有任何区别。 陈倚风当年还幻想着成为平阳公主的驸马,结果驸马是不可能的,公主只想着睡他一睡,睡完就对他没了兴趣,最后竟沦落为了公主府一个小小的司马。 他勉强地笑了一声,说道:“我哪里能跟户部那位林尚书比,林尚书才是隆恩眷顾。” 的确是没人能跟林缜相比,他那升官的速度都可以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有人心里发酸,说出来的话也很酸:“这就是命,谁让陛下就看中林缜,是比都比不来的。” 153长安月(2更) 李清凰虽然知道陈倚风正在羲和楼跟人聚会,但到底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间雅阁聚会。她已经完全豁出去了,脸也不要了,名声……反正她本来也不剩下什么好名声,这些身外之物都不要,一旦完全放开了,其实也就没什么能让她瞻前顾后的。她索性大张旗鼓地走进羲和楼,朝店小二勾了勾手指:“陈倚风陈大人据说今日在此会友,他在哪个雅间?” 李清凰那张脸不敢说整座长安城的人都能认得,可是她牵着的那匹马,还有腰间悬挂的长剑和身上的男装就已经说明了她的身份——毕竟这镇守一方的女将军,可是古往今来的独一份。 “在二楼的流风阁——呃,李少将军你等等!” 李清凰二话不说,转身便朝楼梯上方走去,一边走一边看着雅阁外的门牌。待走到走廊中间时,终于看到了名牌上写着流风二字。她的脚上还穿着轻巧的马靴,是她当初在萧城找皮匠铺定做的,虽然不甚精致美观,可相当耐磨耐穿,她一眼扫过守在雅间外的小厮,直接略过。那几个小厮见她盯着名牌看了一会儿,正要上前搭话,就见她突然撩起衣袍下摆,抬腿一脚踢开了雅间的木门! 李清凰面不改色地在众人惊诧交加的目光中踏进了雅阁,扫视了在座的诸位文官,大大方方地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在下平海关少将军李清凰,不知哪位是平阳公主府上的陈大人?” 陈倚风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最先回过神来,立刻起身见礼:“下官便是陈倚风。” 李清凰闻言,一双又清又亮的眸子紧紧地锁定在他身上,只见这位陈大人长身玉立,面容俊秀,明明年岁也不大,鬓角却开始冒出几丝白发来,可见他这几年过得也并算不上好。人品差就算了,若是不但人品差还过得特别好,那就是老天都不开眼。她又上前两步,站在陈倚风面前,言简意赅:“我从我的姐姐平阳公主那里把你要了过来,从今往后,你就不算是平阳公主府上的人了。” 别说其余人都惊呆了,就是陈倚风自己都呆若木鸡,他梦游一般地抬手指了指自己:“我?公主你?” 李清凰肃容道:“正是,从今往后你就算是我的人了。” 众人:“……” 难道强抢民男这种事还是能遗传的吗?到底他们李唐家的公主是怎么长成这样画风清奇的奇葩? 陈倚风又道:“此事还待下官禀报平阳公主——” 李清凰打断他:“不必禀报了。没有时间了,我也没这个耐心。” 陈倚风不由皱眉:“可是……” 李清凰道:“没有可是,你现在就跟我走。” 众人:“……” 李清凰抬手推开临街面的窗子,朝着底下张望了一下,突然转过身一把握住陈倚风的手臂,膝盖弯曲,低下身去一把把人扛上了肩头,左腿踩上了窗台一借力,她就这样扛着一个活生生的男人从二楼窗台跳了下去! 等她跳了下来,众人才如梦初醒一般抢到窗户边上往下看去,只见李清凰已经稳稳地落了地,她的肩上扛着一个陈倚风,就像扛着一个不太重的麻袋,抬手打了个唿哨,隐藏在街角时刻待命的红烧肉撒欢一般地小跑到她面前,她轻轻松松地陈倚风甩到马背上,动作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扬马缰,就朝着东面城门骑马而去。 陈倚风开始还抗拒地挣扎,惹得李清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直接按住他后腰上的穴道:“别乱动,摔下马了怎么办?” 陈倚风只觉得自己的半边身子都是麻木的,心下更加惊骇:“殿、殿下——!”可惜他想说的话很快被迎风而来的疾风给堵了回去。李清凰骑着马穿过一整条街市,她骑术高超,就算碰到了穿不过去的人群,也只单手抓住了马缰,还有一只手抓住了陈倚风背心的衣裳,足尖在红烧肉的腹部轻轻一踢,红烧肉立刻长声嘶鸣,抬起前蹄,猛地腾空而起,直接从人群上方越了过去! 临到城门下,她甚至也等不及下马缓行,再次命红烧肉腾起四蹄,从人群中冲了出去。陈倚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只吓得跟只鹌鹑似的,脸色发白连叫都叫不出来。李清凰的坐骑根本不是什么温顺的驮马,一旦狂奔起来,横在马背上的陈倚风被颠簸得厉害,觉得自己的胃里沉甸甸的,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之前在羲和楼里喝下的茶水和茶点全部都呕吐出来。 李清凰沿着官道骑马狂奔,身后烟尘滚滚,转瞬间把整座长安城都甩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她骑马狂奔出三十多里,方才勒住马缰,让红烧肉渐渐放缓速度,最后停在了路边。陈倚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马鞍上滚下去的,随便找了个灌木就一阵狂吐。 李清凰神情莫测见他吐了半天,也没吐出多少东西来,反而是红烧肉嫌弃地打了个响鼻,顾自跑到另一边低头吃起草来。她忽然开口:“你家中还有人吗?” 罪不及家人。就算这陈倚风是个人渣败类,他的家人却是无错的。他若是死在公孙闲云手里,她自然要帮他安顿好家人。陈倚风吐完之后,就只剩下喘大气的力气:“下官……下官并无家人,家中长辈也早已过世。” 那倒是很好,省了她许多事。 她朝他走了几步,马靴踩在草木上发出枝叶折断的声响,然后她伸出一只手,提着他的半边肩膀把人给提了起来。 陈倚风:“……”突然就觉得自己待在平阳公主府上当个不得志的司马其实也是挺好的,感觉跟着这位安定公主,估计他就得命不久矣。 李清凰道:“休息好了,我们就继续赶路吧。” “殿下,公主殿下!你到底是要带下官去往何处?”陈倚风挣扎了一下,竟是一点都没撼动到她手上的力道。她还算是一个女人吗?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大的力气的?! “你问我要带你去何处,”李清凰斟字酌句道,“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姐姐已经把你割爱给我了,现在你只能听我的。你,知道吗?” 陈倚风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在这位公主将军的面前,男人都是不可能有什么尊严的,这辈子都是不太可能有了。 李清凰皮笑肉不笑地又补上一句:“我带你去见一位故人。” 154长安月(3更) 故人?他没有什么故人可见。他父亲早逝,母亲又在他十几岁的当头得病过世了,家中的亲戚早就不走动,实在没有什么故人。更不用说那位故人竟然住在这种荒郊野地。西山的山路不适合骑马,到了山底下就得两条腿走上去,陈倚风已经被李清凰那匹马颠得头重脚轻,勉强踉跄着走了几步,就觉得脚底下是软的,脚步是发飘的,头却是沉甸甸的,好几次差点就一头栽倒在地。 西唐到了李清凰的父亲当皇帝的时候,已经逐渐有重文轻武的偏向,待到了她母亲当皇帝的时候,还废除了不少地方上的军营,收归节度使的兵权,整个朝廷中文臣和武将的数量也有点失衡。李清凰看着陈倚风那东倒西歪的脚底发飘的走路姿势,忍不住又摇了摇头:弱,实在是太弱了。就算是文臣,能弱鸡到这个份上,实在也是很难看。 李清凰幽幽道:“陈大人,我眼下有一桩十万火急的急事,我这次回长安叙职就是为了让朝廷再调拨一批粮饷和辎重。我想你应该听说了。” 贪墨军费,武器和防具粗制滥造一事早已传遍整个西唐的朝廷,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员都知道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一桩事。陈倚风不知道她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只能揣测她从平阳公主那里抢人,是看上了他的才华,想用他这个人才,只是他怎么也想不通李清凰到底是从何处看到了他的才华觉得他是那个可用之才:“殿下所言极是,不知下官可有能派上用处的地方?” 李清凰又幽幽道:“若是你派不上用处,我又何必一大早扰了姐姐的清梦,非要把你给要过来。” 扰了平阳公主的清梦倒也罢了,还看到了很辣眼睛的一幕,最后还知道一件让她感觉跟吃了屎一样难受的宫廷秘闻。偏偏这两件事她连吐槽一下都不行,更不能找个人一吐苦水。 “……下官在此先谢过殿下慧眼赏识。” 李清凰呵了一声,什么话都懒得说,毕竟眼前这位旧日探花郎能换回一个活的崔玉生,而一个崔玉生怎么也能值上两三万两白银,就算她从此声名狼藉也值了——她敢说今日过后,她又将为长安城的百姓们在茶余饭后更添话题,说不准新的话本和戏本又该大火特火,就像之前那两次一样。 她催促着陈倚风爬山,自己跟在身后把他所有能逃跑的路全部都封死了。她是看不上陈倚风这种人品,暗自打量他的眼神也有点不善,更不用说想到等下公孙闲云若是见到了他,不知道会怎么弄死他,而最后收拾残局的人还得是她,她已经开始思考一套能圆得过去的说辞。当年她还是嚣张跋扈的安定公主的时候,她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一个朝臣给弄死,不管这个朝臣的官是大是小,更何况她现在是一个从三品的将军,稍有异动就会引来攻歼。 她有点心累地叹了口气。 这真是比她和突厥人打仗还累。 她在背后叹气的声音陈倚风自然能够听到,长安城满是高官权贵,他不算年长,资历也不高,再加上他后来都是为公主府办事,对这位久闻其名却不得一见的安定公主其实并不太了解,但是他已经很了解平阳公主,平阳公主李荣玉野心勃勃,生性冷酷,府上这么多男宠,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件有点意思的玩物,就跟她的母亲谢珝一模一样。他用揣度李荣玉的心思去揣度李清凰,觉得自己表示忠心的时刻到了,立刻道:“不知道殿下是碰上了什么样的难题?只要微臣能够帮殿下分忧解难,微臣定会万死不辞。” 李清凰又呵了一声,不冷不热地回应:“但愿你过一会儿还能有这种心思。” 但是“万死不辞”这个词用得可真好,等会儿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让心狠手辣的公孙闲云割他一万刀? 很快,他们便走到了半山腰,看见了远处从扶疏枝叶间透出来的一角青瓦白墙。 陈倚风沉吟着望着面前越来越近的道观,心下也起了几分不太好的预感,他总是觉得,离那座青瓦白墙的道观近上一步,他就离万劫不复更近一步。他走得越来越慢,甚至还偷偷摸摸地回过头去看跟在身后的李清凰,试探道:“殿下,没想到这西山上竟还隐藏着这样一座道观。” 李清凰嗯了一声,淡淡道:“是啊,我当时看到的时候也有点吃惊呢。” “这道观——”陈倚风起了个头,本想引得李清凰再多说些关于这道观的事情,谁知道她根本不接这个话茬,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往下说,“这道观殿下是如何发现的?观主又是什么人?” 李清凰朝他微微一笑,抬手在他背上这么一推,他便不由自主踉跄上前,正撞在这道观的木门上,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她低笑道:“敲门吧,等到见到了观主本人,你就会知道这些你想问的问题了。”她眉目秀美,明眸皓齿,若是笑起来,本是倾城之姿,可是现下陈倚风却觉得背后莫名涌上一股凉气。他定了定神,抬手在木门上敲了几下,很快就有一个清秀的小道姑前来开门。 那小道姑就是当日给李清凰开门的那个,她看着李清凰笑道:“李少将军,你回来了!” 陈倚风抬起的手慢慢放下,心中纳闷,这敲门的人分明就是他吧,他自诩也生得风流俊美,怎么这个小道姑就只看得到李清凰? 李清凰也笑了一笑:“带我们去见你家主人,就说我已经把人带来了。” 到了这个时候,陈倚风哪里还能不猜到她问平阳公主把自己要过来,根本就不是看中他的才华,而是别有用心?可是他才往后退了一步,就被李清凰按住了肩膀,怎么也动不了了。李清凰压低声音道:“陈大人,我给你脸面,想让你堂堂正正自己走进去,你该不会是很想要我把你扛进去吧?” 陈倚风想到之前她把自己像麻袋一样甩到肩头,还从羲和楼的二楼跳到街面上,顿时连脸色都发绿了:“殿下,微臣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等下见到了此间的主人,你就什么都会明白了。” 155长安月(4更) 陈倚风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逃得掉了,别说这一路赶紧赶慢地爬山上来,他早就累得双腿虚软,怎么跑也跑不快,还有李清凰既然能扛着他从二楼往下跳,跳完了还若无其事,她也根本不可能让自己逃掉。他一咬牙,便迈开大步往前走去,反正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见招拆招便是。 李清凰看似慢悠悠地跟在他的身后,实际上却还是警惕着他的一举一动,身后就只有一条明路可以走,她已经把路给堵死,他要是想从明路走就得从她身上踩过去,她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肯定是不能功亏一篑,越是到这临门一脚,她就越是谨慎,哪怕以陈倚风这种弱鸡身手根本想都不用想从她眼皮底下溜走。 小道姑在前方带路,很快领着他们转过了前一夜李清凰偷偷溜进东厢的那条青石小道,小道边上花枝蔓蔓,种满了牡丹和芍药,眼下花期未到,还是葱绿一片。小道姑把他们领到月洞门前,就福身行了一礼,转身又沿着来时的青石小道离开了。当那个小道姑从陈倚风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双手握拳,额角青筋爆起,正想一把卡住她的颈以挟持住人。他这样想着,手臂还没抬起,李清凰便已未卜先知一般在他的肩头轻轻一捏,陈倚风忍不住嘶了一声:“公主殿下!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清凰朝他微微一笑:“请叫我李少将军——我一般是不愿意随便打人的,不过想着欺负女人的男人我肯定不会留手。”她又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这一拍之后,原本肩膀上那刺骨的痛楚立刻消失了,李清凰再次在他后背上推了一把,陈倚风根本站不稳脚跟,跌跌撞撞往前冲去,噗通一声扑倒在月洞门后的庭院里。 “李少将军真不愧是李少将军,”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在他耳边响起,“我们约好的一日之期还没到,你就把人给带来了。” 陈倚风趴在地上,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双鲜红的绣鞋,他顺着那双绣鞋慢慢抬头看去,看到了一身素白的襦裙和半袖,还有那张正看向他的冰冷面孔。她很美,就算穿着没有一点装饰的素服,也美得压过了枝头绚烂盛放的桃花,可是她也很冷,冰冷得就像千年寒冰。 公孙闲云笑了一下,美丽的面容微微扭曲:“陈倚风,你终于还是落到了我的手上。” …… 公孙闲云去长安找过他。或许在她心中,多多少少还抱着这一切只不过是误会的侥幸,家里生意被打压的事同他无关,父亲告求无门最后被打的事情同他无关,她家中发生了这么多剧变,他只是不知道,若是知道了绝不会袖手旁观。她总是不能就此甘心,觉得当年她心爱的陈家小哥哥会是如此薄凉无情。 会不会有人逼迫他退婚?是不是有人用他的前程要挟他钳制他? 许多话本里面都是这么写的,那些权贵小姐看中了谁,总是要想想方设法地抢到手,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她却没有想过,就算那些话本里的故事是真的,可是那些被胁迫被威逼的人若是当真不愿意,那些贵女又怎么可能强压着对方点头?只是将来的仕途却要艰难许多,也会少掉许多助力。 “当年我在朱雀大街等了一个多月,从太阳一出来开始,一直等到日落,总算让我等到了你。”公孙闲云抚摸着自己如绸缎般光可鉴人的长发,轻声道,“你陪着那位公主出来闲逛,跟在她身边小意温存,就差点头哈腰,真像个宦官。”她殷红的嘴角慢慢上扬,扬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我就知道,我的小陈哥哥已经死了,你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他。” 陈倚风听到自己被她骂成像个宦官,脸上露出些微怒容,可是嘴唇一动,又牢牢地闭住了。他死死地盯着站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公孙闲云,冷笑道:“你想怎样?” 公孙闲云双手环住自己的肩,摇摇头道:“我想知道,当年我家败落,是不是你在背后动手脚?” 她话音刚落,李清凰微微挑起一边眉毛,不管是不是,跟陈倚风总是不可能完全能脱去关系的,官官相护,他们老家那些县令之类的小官,肯定是站在陈倚风这一边。他是当年最炙手可热的探花郎,本地的大小官员实在没有必要去得罪他,更何况就只是毁婚这种小事。再说,现在陈倚风若是否认,难道她就会放过他了么?如果不会,那么问上这一句也不过是多此一举。 陈倚风闭上眼,回忆了片刻,回答:“不是我在背后动手脚,而是你爹太过固执,就为了这种事情不停地闹,还威胁说要去长安告御状。”西唐朝廷对于官员的官声和品行本来就是需要考绩的,悔婚虽说事小,可若是闹得太难看,难免会把他在御史台那边挂上号,将来翻出来是要影响他的仕途。他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要一个暗示,当地的县令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置。 “也就是说,你是知道我家的处境的?”公孙闲云的眼眶慢慢变红,泫然欲泣。 “是,我知道,可那又如何?”陈倚风嘲讽道,“当年你爹资助我读书,却是他主动的,而不是我求他这么做的。我考中前三甲,若是娶了你,又怎么在长安立足?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还要我哄着你,让着你,你对我的仕途根本就没有一点用处……” “我的确是不能帮助你得到什么,”公孙闲云反复咀嚼着几个字,“当年我的确是一个蠢到了家,一无是处的女人。” 可就是因为她什么都不去学,也不愿意去面对现实,才累得她的父兄惨死,累得母亲缠绵病榻,而眼前这个辜负了她的人还能在她面前说这些风凉话!这都是她的错!这些苦果就活该她自己吞咽,可是现在,她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可是她的家人却全部被她拖累死了。她反而完全冷静了下来,竟然又轻笑道:“你说我对你的仕途没有任何帮助,可是平阳公主呢?她又提携过你什么了么?据我所知,你现在只龟缩在公主府里,当她脚边的一条狗呢。” 这句话可是完完全全戳中了他的痛处。 他这两年也出去运作过,想求得一个好前程,只是平阳公主都还没发话,旁人自然不可能帮着他在明面上和公主作对。更不必说整座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他是平阳公主的枕边人,他甚至连追求别家贵女的机会都没有! 陈倚风冷笑道:“是,我现在的确仕途不顺,可你又是什么好东西,把自己家搅得家无宁日,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到一阵疾风扑到他的面前,公孙闲云用自己的身体压在他身上,俯下身一口咬住他的脸颊,用力做出了一个撕咬的动作! 156长安月(5更) 公孙闲云这一下动如脱兔,就算是李清凰也愣了一下,根本没回过神来。等她隐去了面上诧异的神情,镇定地靠在树边,公孙闲云已经用力吐出了一块碎肉,她那白玉般的脸颊上沾染了点点血迹,莹白的肌肤和鲜红的血点相互映衬,就如雪中红梅,格外的刺目。 陈倚风痛叫起来,叫声凄惨。 他毕竟是一个文官,哪里受过这样的罪,被人硬生生地咬下一块肉来。 公孙闲云大笑:“看你,这一点痛都受不住,你还能算得上是一个男人吗?”她一把撸起自己的衣袖,将斑斑驳驳的手臂展现在他的面前,哪怕这些在横亘在手臂上的伤痕都已经愈合结疤长出了新肉,却还是能看出来当年她伤得有多重。她一把掐住了陈倚风的脖子,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到他的肌肤:“这些都是我自己一刀一刀划的!我都不觉得痛呢,每割下一片皮肉,我就对自己说,你觉得疼了么,觉得痛苦么?觉得痛,那就对了,正是会觉得疼痛才好,越是痛苦,我对你的仇恨就会越深,我要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都切下来,就算这样,也根本抵消不了我的痛苦!” “现在你在我的面前了,可是我又想,凭什么我要让你死得这么痛快?”指尖用力,指甲上沾上了他颈部皮肤冒出来的血色,“我就该一口一口把你的肉咬下来才对。” 李清凰靠在树边,又调换了一个姿势。老实说,她觉得这一口口把肉给咬下来实在口味有点重,当年她满心愤怒去追杀突厥王子的时候,也没想过要咬他,那得多脏啊。 陈倚风怎么可能愿意坐以待毙,大吼一声,突然爆发出一股极大的力气,一把将公孙闲云掀翻在地上,两个人的姿势换了一边,这回变成是他在上面,双手紧紧地掐住她的脖子。他知道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善了,如果他不杀了公孙闲云,这疯女人就真的会一口一口把他的肉给咬下来,在这一瞬间,他甚至都忘记了还在一旁的李清凰。 男人的力气总是要女人大许多的,哪怕陈倚风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现在他也成了一头野兽,死死地压在公孙闲云的身上,双手用力地掐着她细嫩的颈项。公孙闲云被他掐得差点窒息过去,面色发紫,但她还是用那双冷冰冰的带着恶意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李清凰动了一下,又慢慢地靠回了树干。 不到最后一刻,她不得不出手的时候,她就不能施以援手。如果她是公孙闲云,她也不会需要任何人出手相助。仇,必须自己亲手去报,假手于旁人,那还有什么意义? 终于,公孙闲云摸索到了手上的两个镯子,双手分别用力一掰,那镯子化为两把尖刺,噗得一声没入陈倚风的手臂上,就算到了这一刻,她也没有胡乱刺出手上的武器,而是尽可能往不至于伤到要害又能感觉到剧烈疼痛的地方下手。陈倚风受到袭击,之前那股不知名的力气渐渐消散,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也不可能再凝固起同样的力气对付公孙闲云。 公孙闲云一脚把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踢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微微抬起下巴,露出了雪似的颈上那紫红的掐痕:“我……咳咳咳,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杀你,也不会现在就折磨你。”她气息急促,咳嗽了一阵子,嗓音沙哑:“我放你回长安。” 陈倚风惊呆了,吃惊过后又是狂喜。他勉强把心中的狂喜压抑下去,连声道:“你说真的?你该不会反悔吧?你当真改变主意不要我的命?” “对了,”她笑得很娇媚,“我不要你的命了。你这个人如此肮脏,就算把你的肉一块块撕下来,也只会脏了我的手。所以我改变主意了。”她甚至还伸出一只手来,冰凉的手指在陈倚风的眼角停顿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动手:“你快点滚吧,再不滚,我说不定就真的要改变主意了。” 陈倚风大喜过望,任谁还以为自己这回就要死定了,结果对方突然不愿意杀他了,这柳暗花明的喜悦让他暂时忘记了自己身上还有伤口在渗血,立刻头也不回地往外奔去。 既然公孙闲云自己都不愿意动手了,那李清凰也没什么意见,她甚至还叹了口气:“女人啊,真是善变。” 公孙闲云瞪了她一眼,忽然低声骂了句脏话,还是比较脏的那种。李清凰这回不能当做是自己耳朵不好听差了,只能当做自己什么都没听见。李清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真是,人长得这么美,骂起人来这么粗俗,这反差还是有点吓人。 公孙闲云突然走到她的面前,一手搭在树干上,又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我改变主意并不是因为旧情难忘。” 李清凰点点头:“哦。”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次白跑,你要的那个崔玉生,我立刻就给你。” “……好。” 李清凰忍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下去:“既然你没什么事,就把手松一松,这样抵着我算什么?” 公孙闲云终于发觉这姿势有点微妙,可是好歹她们都是女人,这样的姿势又哪里不对了?她继续道:“今日让这贱人逃回去,这间道观肯定是不能住了,我们也得重新搬个地方,我想这一回……就搬去长安吧。要是让那贱人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死掉,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她要日日夜夜待在陈倚风看得到手却伸不到的地方,毁他前程,毁他姻缘,恐吓他践踏他,让他再也抬不起头来做人。她要他失去一切,沉沦污泥,永不超生。 李清凰:“……你想让我说什么?最毒妇人心?” 公孙闲云忍无可忍:“你怎么说话的呢?!” 157长安月(1更) 李清凰得偿所愿,带着崔玉生下山了。 公孙闲云把人交给她的时候,这崔玉生已经是面黄肌瘦,走起路来摇摇欲坠,似乎只要再往他身上戳上一个指头,他就能一头倒在地上。李清凰看了看他捆在他手腕上的一圈麻绳,那麻绳的头还拖得很长,正好方便人牵着他走。李清凰直接把他身上的麻绳都扯断了,正色道:“我是受王家小姐所托前来营救你回长安,我定会把你平平安安地带到王小姐面前的。” 崔玉生激动地望着她,双眼发亮,就好像一个快饿死的人看到满桌子的美味佳肴。 李清凰也满意地回望着对方,只是饿得瘦一点,没伤没残,全身上下什么都没少,感觉自己看到了白花花的大米白面在朝自己招手。 她好声好气地问道:“崔公子觉得饿么?可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走?” 崔玉生连连摇头:“不不不,小生……小生一点都不饿了,我们还是赶紧下山,这间道观的主人根本就不讲道理!” 李清凰又道:“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替你办到。” 崔玉生催着她下了山,等到了山下,离这道观远了,方才作揖道:“其实小生想请高人你……救救小生的那些同伴。” 之前还在山上的时候,他是怎么都不可能说这句话的,万一对方办不到,或者就此惹怒了那个喜怒无常的公孙大娘,怕是连他自己都走不掉,现在到了山下,能看得见人了,他那胆子才壮大起来。李清凰呵了一声,冷淡地回答:“王小姐就只让我救你一个人,别人的话我要收钱的。” 崔玉生脸上的表情十分困惑,似乎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她之前看上去很好说话,转眼间就变得如此冷漠:“那样啊……那么小生现在可以吃点东西吗?前边就有个茶水摊子,还有卖好吃的豆花。” 这个要求倒是还算合理,他要是饿傻了,等下把他送进王家,王箫竹说不定还要责怪她。 李清凰道:“好,你等着,我去帮你买些吃食来。” 说完,她转身就往茶水摊子走去:“老板,来两个白面馍馍。” 崔玉生:“……”说好的很美味的豆花呢?怎么是白面馍馍? 如果让李清凰解释的话,白面馍馍能管饱,而且拿着就能走,还能边走边吃。这个书生这么风流,谁知道他在吃豆花的时候会不会又招惹了哪个人,坏她的好事?她买了两个白面馍,眼神一扫,正好用余光扫见了一头青驴,又问:“这驴卖不卖?” 崔玉生站在原地等她,忽然觉得手臂上一痛,只见一匹马不知道何时凑到了他的身后,张嘴就咬在了他的手臂上,他顿时大惊:“你想干什么?!”那匹马在他的手臂上磨了磨牙,觉得不太好吃,又直接吐了出来,朝他打了个响鼻。崔玉生吓得往后跳开一大步,抬起手看着自己黏糊糊的沾满口水的袖子,愤然和这匹会咬人的马对视:“你这匹马当真是……有辱斯文,对,就是有辱斯文,也不知道你那主人是怎么教得你,想必有其马必有其主!” 李清凰牵着驴回过身来,却看见她的红烧肉跟那个书生正对上了,红烧肉似乎很不喜欢他,不断地朝他喷着响鼻,还跃跃欲试想要用蹄子撂他。她又好气又好笑,佯装愠怒:“你在干嘛,还不过来?” 崔玉生以为她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立刻回答:“这匹马当真好没教养,也不知道是谁养出来的,如此野性难驯,还不如直接杀了炖成红烧马肉吃。” 红烧肉欢快地小跑到李清凰面前,还顺从地低下脖子,让她抬手为它梳理鬃毛。 崔玉生:“……原来这匹马是高人你的啊,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很特别。” 李清凰直接把手上用纸包包裹的白面馍馍抛给他,又把拴着青驴的绳索也一道扔给了他:“走吧,得赶快一些,今日还能在城门关闭之前赶回去呢。” 崔玉生看看那头矮小的青驴,再看看李清凰身边那匹正在撒娇的高头大马,又愣头愣脑地问:“为什么不骑马?” 李清凰见他这副傻愣愣的模样,真觉得能看上他的女人大概眼神都不是太好:“你想骑我的马?”她拍了拍红烧肉的脖子,又补上一句:“我怕你等下摔断脖子。这不是危言耸听,你还是骑驴吧,青驴最温顺。” 李清凰看着他爬上驴背,忽然又朝树丛边看去,只见灌木丛里正好露出一小片衣角。她忍住笑道:“水杏姑娘,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回去?” 水杏一直偷偷摸摸跟在他们身后,她一早就知道,只是没有点破,现在既然也跟来了,她倒是不介意再多带一个人回去。水杏低着头,缓缓从树丛后面钻了出来,嗫嚅道:“李少将军,我……” 李清凰看了她一眼,又把马鞍的位置调整了一下,漫不经心道:“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见那位王小姐一面?你可以把你跟崔玉生有婚约这件事告诉她。” 崔玉生一看到水杏,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强烈地反对:“为什么要带上她?不可以!不能带!王小姐绝对不会想要见到她的,你既然受了王小姐的嘱托要送我回王家就不能——等等,她叫你李少将军?你就是那位李少将军?” “没错,在下就是平海关少将军李清凰。” 崔玉生张口结舌,他这才仔细看清她的容貌,虽然她比不得长安贵女那白皙娇嫩的肌肤,可是眉目秀美,五官深刻,又英姿勃勃,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只不过那种美太过张扬,富有侵略性。李清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形象早就被人妖魔化了,要不然怎么碰上一个人,那人就会露出目瞪口呆的蠢象,还反复强调着问她是不是“那个李少将军”。她取下悬挂在马背上的长刀,这一把五尺长刀是寒铁炼制,是她费劲千辛万苦从谢老将军手里抠出来的,跟随她已经有两载还多,便是睡觉她都要把刀放在枕头边上。 她握住刀柄,长刀的刀背就架在她的肩上,还有富有节奏地敲击着:“你还要不要跟我走了?不走的话,我总也有办法催着你走,你想试一试吗?” 158长安月(2更) 崔玉生一看她肩上的长刀,整个人立刻就老实,连连摇头:“走走走,小生全听将军吩咐。” 李清凰笑了,笑得明眸皓齿,动人心弦:“这才听话,我就喜欢和听话的人打交道。”她转过身,向水杏伸出手去:“你呢?你要不要一起走?不论去不去,都由你自己决定。” 水杏缩着身子,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李清凰屈起手指,反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近过来,微微弯腰,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膝弯,一把将人抱到了马背上:“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崔玉生:“……”说好了她的马性情暴虐,会把人脖子摔断的呢?怎么水杏就能骑马,他只能骑驴? 崔玉生在心里掂量了一下王素在长安的地位,兢兢战战地问:“李少将军,你刚才还说过……你的马会把人脖子摔断。” 结果李清凰朝他露齿一笑,这笑容怎么看都有点意味深长:“对,如果换成是你骑马,你的脖子一定会摔断的。你不相信吗?” 开什么玩笑,崔玉生虽然被饿得瘦了一大圈,可是男人的分量怎么都比女人重多了,她自己的马当然自己会心疼了,怎么可能让它再驮一个男人? 崔玉生噤声。 李清凰一脚踩住马镫,轻盈地翻身坐在水杏身后,手臂一锁,就把人抱住了,她甩了一下鞭子,那鞭子根本就没落在她的坐骑身上,反而绕了一个圈,精准地落在崔玉生所骑的驴屁股上。 崔玉生:“……!” 青驴哞得一声大叫,头也不抬地往前蹦跶出去,崔玉生只能哆哆嗦嗦地挂在驴背上,手忙脚乱地抓紧了牵绳。 他是第一次骑驴,被颠得连手上的白面馍馍都飞了出去,惊叫道:“李少将军——李少将军救命啊啊啊啊——” 李清凰轻笑了一声,足尖在红烧肉的腹部轻轻一碰,红烧肉很快就赶上了那头狂奔的青驴,一驴一马并辔而行。她非但没有按照听崔玉生的话去施以援手,还时不时在抽一下驴屁股,把驴背上的书生吓得都快哭出来。 …… 这一路赶得紧,在城门关闭之前,他们就验过文牒,顺利进了城。 李清凰体贴地把水杏抱下了马,转头看见崔玉生那副小脸惨白眼眶发红的模样,轻嗤了一声:“就一头驴都能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你的胆子难道就只有指甲盖这么一点大吗?” 崔玉生干呕了两声,幸亏他肚里空空,就算要吐,也根本吐不出什么来。他心中想道,明明当年安定公主美貌如花艳压长安,户部林尚书却还要一意孤行地拒婚,这也是难怪,谁家小姐要是像她这样,肯定是嫁不出去了。可惜这种话,他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根本不敢说出口,一旦说出口,谁知道她会不会恼羞成怒,拔出她那把五尺长刀把他剁成肉块? 他抬手作揖:“多谢李少将军将小生护送进城,小生认得去王家的路,自己便能走过去。” 李清凰笑而不语,反而做了个“请”的手势。 崔玉生还没来得及高兴,就注意到她牵着水杏,走在他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他绝对不能让王箫竹见到水杏,两个女人一见面,谁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事情来?可是他也只有想想,现在水杏还有李清凰帮她撑腰,他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不,等下她们见面,就会有三个女人,其中一个女人还有可怕,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可是不管他是如何的心乱如麻,去王家的路就只有这么一段,等他从一片混乱回过神来,他就已经站在王府的大门外面了。王家的管家得了王箫竹的叮嘱,时不时就要来门口看一看李少将军有没有把人给带回来,这回一走到门口正好就撞见了李清凰一行人。 管家见到她竟是把崔玉生带了回来,激动得连声音都有些不稳:“李少将军快请进!我家小姐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等着,您总算是回来了!”他之前陪着王箫竹找了不少镖行,那些镖行的人不是不肯接这单生意,就几次三番铩羽而归,哪里像李清凰那样真的把人给找回来了。 他催着身边的人去通传,自己又亲自引着李清凰去花厅喝茶。 王素一听说崔玉生被找回来了,还是活的会呼吸的那种,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只是碍于李清凰的面子,他不得不陪着笑脸:“李少将军一出手,果然非同凡响!要知道,小女之前也想过不少办法,找了不少人去寻,别说是把人带回来了,根本连一点线索都没有。” 李清凰也不同他打机锋,直截了当道:“人是找回来了,却又碰上一桩麻烦事。” 王素一听她说有麻烦,又隐晦地扫了崔玉生一眼,问道:“是不是哪里磕了碰了,伤到了要紧地方?”言毕,他还特意往崔玉生的下半身看了两眼,满意地点点头:“唉,生死才是大事,能活着回来就好。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也不要这么计较了。” 崔玉生哪里会不明白王素的意思,顿时悲愤异常:他不是,他没有,他就是被饿了好多天,根本就没伤到哪里! “其实我——” “王员外,”李清凰一口截住崔玉生的话头,直接把他的老底给揭破,“我身边的这位水杏姑娘是崔玉生在家乡的未婚妻,她千里迢迢来长安来寻找自己的丈夫,我便一道把他带过来了。” 崔玉生根本没想到她说不到两句话,就把水杏的身份给揭露出来,立刻急了:“我不是——” 李清凰最看不上的就是敢做不敢认,当即厉声道:“你是想说水杏姑娘不是你的未婚妻?她有两家交换的庚帖和订婚信物,你还说这些东西都是她拿来诬陷你的?” 崔玉生被她这样疾言厉色一阵数落,顿时怂了,低声道:“那是很多年前的娃娃亲了,我们两家后来也有许多年没有走动,我根本不知道这桩婚事啊……” 159声名乃身外之物(3更) “你不知道这桩婚事?”李清凰似笑非笑,“连信物都有,你爹娘难道会一次都不对你提起?” 崔玉生心慌意乱,他忍不住看向了王素,只见王素脸上的笑容也消失,王素是个商人,还是个能当上首富的商人,他最明白什么叫和气生财,永远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模样,现在连他都皱着眉板着脸,可见事情严重了:“我爹娘提是提过一回,可是正因为我们两家有太多年没见,他们都以为这婚事就只是当年好友之间的一个玩笑——” “笑话,既然交换了庚帖和信物,怎么会仅仅是一句玩笑话?”王箫竹突然甩开了手上的珠帘,大步走到崔玉生面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就是一句玩笑话就能搪塞过去的吗?”她转过头,估量地看着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的水杏,可是这个占着崔玉生未婚妻名分的女子胆子太小了,根本不敢和她对视。她猛地转过头,又指着崔玉生:“现在你的未婚妻已经找上门来,你打算怎么办?” 崔玉生一梗,他第一反应却是去看李清凰的反应,从前她在宫里当安定公主的时候,她的美貌就跟她那飞扬跋扈的性情一般出名,现在她当上了镇守一方的将军,若是他回答不对,她是不是还会提起刀把他给砍了? 王箫竹根本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大声道:“你说!你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崔玉生道:“那还能怎么办?我反正是不可能娶她为妻的,我心中就只有箫竹你一个人啊……” 话音刚落,水杏瘦弱的肩膀抽动两下,她竟是无声地哭泣起来。 李清凰最理不清这种痴男怨女多角关系,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开一步,准备时刻带着水杏离开王府。 谁知崔玉生这个回答非但没有把王箫竹安抚下来,反而直接把她给激怒了,她指着崔玉生的鼻子破口大骂:“原来有人说你对我根本就不是真心,是看上了我爹的钱,我那时还不相信,现在我却是相信了!你今日能抛弃自己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将来若是能攀上更好的,岂不是也要背弃我?我真是瞎了眼了怎么会看上你这种水性杨花朝秦暮楚之辈,你给我滚,立刻就滚出我家,今后也不要来找我,被我见到一次我就叫人打断你的腿——滚!” 崔玉生被她那气壮山河的一声“滚”震了震,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她撕破了小女儿情状那层娇羞可爱的外皮,变成了一头不折不扣的河东狮:“你、你怎么会是这样的……” “我为什么不能是这样的?!”王箫竹抓起王素之前还拿在手里的茶碗,朝他砸了过去,“我都让你滚了,为什么你还不滚?你不滚也好,我这就叫人来把你打出去!”她砸那个茶碗的动作可真是一气呵成,可是准头却一点都没有,非但没砸到崔玉生一片衣角,反而误伤到了李清凰。 李清凰眼明手快,抬起一挡,虽然被溅到了些茶水,总算没被一茶碗直接砸到脸。 王素对于女儿这样当众大发雷霆却一点都不觉得不高兴,反而还哈哈大笑:“乖女,乖女你别生气,爹这就叫人把他打出去,以后见一次就打一次,这天下的男人多得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将来总会给你相看到一个好的。” 李清凰:“……” 她这人识相,知道王家父女还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她一个外人站在这里只会打扰他们。她一把扯住崔玉生的衣襟,淡淡道:“王员外,今日时辰不早,我这就先行告辞,顺带——我这就把他给拖出去扔掉。”她也不等王素跟她客套,直接把受尽打击吃足苦头的崔玉生拖了出去,她拖着一个大男人,就像没废什么力气似的,很容易便把人拖到了王家门口。 水杏也跟在她身后,哭得一抽一噎,双眼通红。 李清凰见不得人在她面前掉眼泪,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手帕递过去:“别哭了,为这种人有什么好哭?不如你打他一顿就当出出气?” 水杏接过手帕,却没有用来擦眼泪,她哽咽道:“我、我不想打他出气,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爹娘已经过世,我没有家可回了……呜……” 李清凰叹气道:“那我先陪你去找家客栈安顿下来?公孙姑娘也要在长安落脚,我看你跟着她总也不会过得太差,她身边有这么多姑娘,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水杏这个时候正是六神无主,不管她说什么就只会乖乖地点头。李清凰把她安置好,又为她付了房费,结果等她回转过来,发觉这个崔玉生竟然还抱着头蹲在王府外面。既然这事情已经做了一半,倒不如干脆做得尽善尽美。她双手抱臂,冷冷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刚才王员外都说了,以后看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你还要凑上去讨人嫌?” 崔玉生对她的冷言冷语根本就不闻不问,只顾自言自语:“完了,这下完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李清凰道:“你好歹也算是个男人,能不能要点脸?” “完了,一切都完了……” 李清凰立刻没了耐性,她的耐性本来就不算很好,见他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干脆一把拉扯住他的衣领,直接把人往街上拖,任凭崔玉生如此挣扎不休,她自岿然不动,一口气把他拖到了另一条热闹的街口。她掸了掸衣袖上的细小灰尘,修眉紧皱:“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你自己心术不正,就不要怪今日被人揭了老底。” 崔玉生猛地站起身来,指着她的鼻子骂道:“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非要带水杏去见箫竹,我又怎么会被王家扫地出门?此事与你何干,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160声名乃身外之物(4更) 李清凰一把拨开对着她的那几根手指,冷笑道:“若是你当真有心,为何一开始不告诉王小姐你早已有了未婚妻?不就是故意遮遮掩掩,想瞒天过海吗?现在被揭穿了,你只责怪旁人,却不想想自己的过失,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我是不是男人又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娶你,你自己嫁不出去也就算了,还要毁人姻缘,你知不知道毁人姻缘会被驴踢的?!”崔玉生怒从心起,口不择言,完全把对方的身份抛之脑后,却见那头之前一直温顺地跟在他身边的青驴哞得一声大叫,一蹄子踹到了他的屁股上! 李清凰噗得一声笑了,端得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她捡起牵驴的绳索,笑道:“我差点都忘记了,它是我买的,应当是我的才对。” 她一手牵着青驴,一手拉着红烧肉,自顾自欢快地回了行馆。正巧李随棠打扮得人模人样出门应酬,正好在行馆门口和她打了个罩面,照面道:“今晚吃驴肉?怎么不早说?早说了我就不出去吃了啊。” 李清凰的脸色立刻黑了,没好气道:“我想养驴不行吗?谁说是用来吃的?” 她想养一头青驴,当然没什么问题。可是,李随棠摸了摸下巴,看了看这头矮小的青驴,再看看一旁那混血种的高头大马,又鬼使神差地问:“你现在想养驴了,那就是想吃马肉了?马肉不好吃,味道还有点发酸,你就别尝试了。” 李清凰望着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突然抬起腿正踢在他的大腿上,虽然这一脚力量不重,可是只要再往上挪那么一点点,他恐怕连男人都当不成了吧?李随棠一下子跳将开去,丢下一句“我约了人就要迟到了”,然后飞快地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她进了行馆,就见陶沉机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了,或许还做好了兴师问罪的准备。李清凰忙道:“停,你先别说话,让我先说!” 陶沉机:“……” 他原本是应当觉得她这种态度值得批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有点好笑,一时没压住,嘴角微微上扬,竟是笑了。 李清凰把那头青驴脖子上的绳子交给了他:“事情办完了,这个就送给你了。” 真的让养她亲自养上一头驴,可能还是有点困难的,红烧肉就跟成了精一样,光是它一个,她都伺候不好了,再多一个,她怎么还能忙得过来? 陶沉机木着脸接过绳子,又看了看那头矮小的青驴,有点哭笑不得:“送我驴……是什么意思?” 李清凰一本正经地回答:“驴虽然矮小,看上去不够威风,可它吃苦耐劳啊,而且你看它长得又漂亮,应当是驴里的大美人了。” 陶沉机:“……”他会相信她的话才有鬼了! …… 李清凰原本打算着,今晚王素父女必定还有许多话要说,有些话是不好当着她这个外人面说的,总之她把这桩任务完成得尽善尽美,不但找到了失踪已久的崔玉生,还把他活生生地带了回来,王素不喜这个书生,她还顺便把他过去有过婚约的事情都揭穿了,不管对于王箫竹还是王素,他们二人对这个结果应该都会满意。 她思忖着事情虽是办完了,可是也不就这样急吼吼地冲上去讨要好处。王素本就是个油滑又知进退的人,就算她不提,他应当也会信守承诺,她倒不如先安安静静等上三天。 谁知道她在行馆两天没露面,外面的风言风语全传得满城都是:当年飞扬跋扈的安定公主当了平海关少将军,还是一如既往的飞扬跋扈,就跟她的亲姐姐平阳公主一样,还开始学着当街抢男人了。女帝谢珝身边养了多少男宠此事暂且不提,平阳公主可是看上谁就敢肆无忌惮去抢人的,根本不管那个被她看上了的男人的意愿。现在可好,李清凰也有样学样。看来强占良家妇男这种事是家族遗传的。 偏偏李清凰抢的那个人还是平阳公主府上的司马,神龙三年的探花郎。当年这位探花郎陈倚风就是被平阳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抢回去的,虽然给了一个司马的官衔,谁还不知道其中的猫腻?现在可好,李清凰又看上陈倚风,又把人从平阳公主府抢了过来,这不是姐妹共夫——呸,共用一个男宠,这还是公主呢,未免也太不讲究了! 李清凰觉得手头上的大事都已经了却,剩下就轮不到她插手去管,就心安理得地待在行馆,每日读书练武,还觉得自己这样算是相当安分守己。 等到她踏出行馆,去六部衙门转转,很敏锐地感觉到周围那些大小官员看她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 那种不对劲很难以形容。 就好像……好像当她一眼看过去的时候,那些官员都忍不住要往后缩,似乎被她看上一眼就会被当场扒光衣裳似的。 但是也有例外,她在兵部报道完,就有一个穿着靛蓝色官服的小官把她给堵在门口。靛蓝色官袍是五品以下的官员所穿的,五品往下的官员,在长安城里简直就如过江之鲫一样,只是那人很年轻,长得也是眉清目秀,看上去还算顺眼。 但是李清凰不记得自己认得此人。 那名小官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涨红了脸,立刻又低下头不敢看她:“下官久闻李少将军的大名,今日、今日……一见,果然、果然名不虚传。” 李清凰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对着自己脸红。她今日穿着一身窄袖胡服,不施脂粉,也没什么女子柔媚之处,这人脸红什么?她向来都很直接,便直截了当问道:“你为什么脸红?” 那个小官闻言,更是紧张,整个人都涨成了深红色,估计往头顶上放一块肉,都能直接把肉给烤熟。 他低声道:“下官正是神龙四年进士,殿试考取甲二,当年的杏林宴,下官也在场。” 神龙四年的进士,正是林缜考中状元那一期恩科。 李清凰更加莫名其妙:“嗯?” “下官家中父母双全,上头还有两位兄长,父母有兄长在膝前尽孝,下官也不需要为家里传继香火……” 李清凰:“……”她的耳朵是坏掉了吗?怎么听到现在她就完全听不明白? 那小官抬起头,鼓足勇气道:“少将军,下官愿意跟随在你身边,不必明媒正娶——不是,下官的意思是,不必要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就算没有名分也可以!” 161声名乃身外之物(5更) 你们这些文官都是魔鬼吗? 李清凰抓了把头发,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你什么意思?把话都说清楚!” 现在开始,她有一种很不详的预感,如果她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之前她看见到那些对她态度很奇特的官员,这就完全可以解释清楚其中原因了。 “当年在杏林宴上,下官就对将军难以忘怀,前几日又听说将军对陈倚风陈大人有心,”那小官磕磕绊绊道,“下官其实、其实也可以的……就算、就算嫁给将军也没问题……”他大概也觉得这些话说出口实在太羞耻,那声音越来越低,低得就快要让人听不清楚。 可是李清凰本就耳目聪敏,根本不存在听不清的问题,但是她现在却恨自己耳朵太尖,竟是听得清清楚楚,她真的很想听不见!什么鬼,居然有人在兵部衙门的大门口把她拦下来说要嫁给她?而且说这话的还是一个男人?! 她肃容道:“突厥未灭,何以为家,在下本就没有成家的打算。” 就算当真要娶,她娶个勤快温柔又漂亮的姑娘不好吗?娶个文官干嘛?摆着看,还是听他在自己耳边啰嗦? 那小官失望地望着她,嘴唇一动,又道:“那陈大人……?” “陈倚风跟我没有关系。”她绕过这个莫名其妙上来求嫁的文官,突然脚步一顿:等等——她那天把陈倚风带去西山的时候,似乎是当着许多人的面说陈倚风是她的人,她特意把他从自己的亲姐姐平阳公主那里讨过来!难道就这么两天,这件事已经传遍整个长安城了吗? 所以之前她碰见的那些官员,是害怕她突然抬手一挥,大大咧咧地宣告“就是你了,本将军看上你了,你就是本将军的人了”? ……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对她充满了恶意。 她一抬头,又倒抽一口气,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绊倒在兵部衙门的石阶上。只见陈倚风正站在她面前,他脸上还包着一块白布,白布底下隐约有血迹渗出,他抬手行礼道:“殿下,下官已经收拾好行李,随时都能跟随将军离开长安,是不是……现在就要住进行馆去?” 陈倚风这种人就算是白送给她,她也不想要好不好?! 自然,陈倚风内心也并不想跟随李清凰去贫瘠的北地,只是现在,他若是不跟着她,总是觉得自己性命堪忧,公孙闲云那日撕咬他血肉的癫狂姿态实在是太过可怕,再加上平阳公主李荣玉对他早就厌倦了,能够把他转手给别人自然高兴得很。他现在就只能跟着李清凰,虽然难免受苦,但起码还能保住性命。 李清凰觉得自己在长安城百姓心中的形象估计是十分的如魔似幻,那些话本戏本都还可以再火爆好几年,可就算这样,她也绝对不可能让陈倚风跟着她的——开什么玩笑,陈倚风现在记恨她都来不及,现在摆出这一副坚贞不屈死活要跟随她的架势是因为害怕公孙闲云找他报仇,她要是把这样的人带到平海关,那才是脑子进水了! 就算要她当个渣,她也不可能带他去平海关,这辈子都不可能! 李清凰抱着臂,不屑地斜睨了他一眼:“陈大人想得太多了,我怎么可能会带你离开长安?我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陈倚风:“……” 李清凰又继续道:“虽说当时是我从姐姐那里把你要过来,可是你这样的……玩一次也就腻了,难道还要一直带在身边不成?” 陈倚风忽然看向她的身后:“林大人——” 李清凰:“……!” 她一转身,正好看见林缜站在他们身后,一双凤目清清淡淡,面上喜怒难辨。 李清凰再不要脸,也感觉到自己脸上火辣辣的,就像被人迎头扇了两巴掌,她硬着头皮顶着林缜那异样的目光道:“林大人,我正有事找你。” 这下不管是陈倚风,还是之前那个求嫁的小官,看着林缜的眼神都十分意味深长了。 虽然他们没有说出来,可是李清凰还是在这一瞬间就看懂了他们的心理活动。这些文官是平时太闲,所以内心活动才会如此丰富吗? 李清凰轻咳一声:“……是真的,有事。” 林缜瞥了她一眼,低声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同你知会一声。”他特意加重了某几个字的字音:“有正事。” 难道她说出口的就不能是正事了吗? 李清凰郁闷得很,安安分分地跟在他身后,又顶着户部那一群大小官吏那难以言喻的眼神跟随他进了办公的里间。 林缜的手都已经放在门把手上了,最后还是慢慢松开,就这样敞开着门,跟她说事。李清凰当然也不会动手去关门,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大概明天又会有别的谣言闻风而起,那她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了。虽然……她现在也没什么好名声可言就对了。 林缜走到自己处理公务的书桌前,手指轻叩着桌面,似乎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对接下来的谈话开一个头。 他低垂着双眸,睫毛长长地覆盖了他的眼睑,在眼下晕开一层清淡的水墨色。 李清凰突然咳嗽一声,突然道:“我跟陈倚风没什么。” 林缜闻言,慢慢地抬起他那双清清淡淡的凤目,当他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定格在她的脸上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点心虚起来。毕竟那些传闻说的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也把她太过妖魔化了,她多少还有点羞耻心,肯定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林缜安静地看着她,颔首道:“我知道。” 他从来都不是脑子不好使只会热血上头的冲动少年,这种事情只要想一想就知道根本不可能是真的,李清凰一直都觉得文官麻烦,又如何会对一个陈倚风另眼相看? 李清凰又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一时半会都说不明白,总而言之,这就是个误会。还有,你也不必再同王素继续打交道,他那边应该会信守承诺,募捐出一些钱粮来。”林缜三天两头拜访长安商会的事情,她也听人说过了,王素到底还是个商人,林缜不把自己卖了,他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林缜温和地嗯了一声:“我知道。” 李清凰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不该说的话她也不打算去说,便问:“那你之前说的正事是什么?” 162声名乃身外之物(1更) 林缜犹豫了一下,语气平缓而清润:“你之前给兵部提了一份抚恤名单,是吗?” 李清凰刚到长安便把这份名单提到兵部去了,她的亲生爹娘都是好享受的人,女帝谢珝从先帝那里夺了帝位,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手段狠辣,苛政酷吏不断,又在洛阳修起了新的行宫,再加上前几年英国公刘敬业造反和几次饥荒时疫,庞大的军费开支是必须要削减的。可这样一来,那些战死的将士就根本拿不到多少抚恤了。她这两年的俸禄几乎都用在安抚死者的家属上,可那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并没有什么用处。 她穷得发慌,只好想出求谢珝开恩让她能够义卖掉那些御赐之物的办法来,这办法虽然很蠢,但是总比没有办法要好。 林缜按着桌角,手掌能感觉到桌角在自己手心压迫的触觉:“兵部把这份名单交到户部,但是我把它给否了。”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李清凰那双好似灌注着漫天星辰的双眸黯淡了下去,她本来就不是那种会掩藏自己心思的人,他甚至很容易就看出她暗自磨了磨牙,似乎有些忿忿不平之意。 林缜把双手负在背后,语气还是那样不疾不徐:“我奉劝你,也不要再把这件事提到陛下那里去,有些事,过犹不及,朝廷不是为了你一个而设,不可能什么事都能让你满意。” 就算他根本不可能把手伸到兵部那里去,也听闻过李清凰在平海关的声望之高,俨然成了诸位将士心中的主心骨,就算是镇国大将军裴桓之,也根本不能跟她相提并论。裴桓之是什么样的人他并不清楚,但是长此以往下去,裴桓之会愿意看到比自己官衔要低的将军硬生生压了自己一头吗?那些跟李清凰平起平坐资历极深的将军,难道就能心甘情愿被她压制?之前萧尚书在早朝上弹劾她一事其实就已经很明显表露出她目前处境之中的隐患。 一个能清楚明白知道她把死囚提拔为副将的人,肯定就是平海关的人。 还有追加抚恤这种事情,不说从前没有过先例,就是光攻击一点,就能让她今后寸步难行:她在收买人心。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金枝玉叶的公主,而是手握兵权的武将,武将本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至高无上的皇权造成巨大的威胁!而一个会收买人心的武将,她将成为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哪怕她是一个女人,哪怕她是谢珝的亲生女儿,这些都不管用。他了解圣心,每一回都能把谢珝的心意揣摩得八九不离十,谢珝当年就是从自己丈夫手里夺过皇位,她自己还是女人,她怕是已经对现在的李清凰心有防范了。 李清凰突然嘭得一声把双手按在他的书桌上,她一下子拉近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她那张皎然如明月般的面孔微微扭曲,那双清亮的星眸满是怒火:“原因呢?!” 林缜呼吸一滞,不自主地闭上眼不去同她对视。人的贪婪总是无止境的,从前他或许还可以把自己抽走,置身事外,管她怎么胡闹都好,只要不闹到自己身上便与他无关,可是一旦沾染上一些关系,便会觉得,若是能更近一步才好。 李清凰伸出手,一把拉扯住他的衣襟,又重复了一遍:“原因呢?你至少要给我一个理由吧?” 林缜倏然睁开眼,神情漠然:“没有理由,微臣这样做自然是为了国家社稷,绝无私心。” “为了国家社稷?”李清凰呵了一声,嘲讽道,“没有那些抛洒热血的士兵,还有什么国家社稷?没有那些拼死拼活驻守边关的士兵,你们凭什么能坐在这里谈论社稷和国事?蛀虫还有资格说什么社稷?” 这句话已经不仅仅是泄愤了,而是一口气把所有文官都要得罪。林缜皱着眉头,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殿下,请你慎言!” “慎言?你跟我说慎言?这有什么好慎言的,”她手腕用力,不但没被他拉下来,反而把他整个人都往前拉了过来,“林大人,你可以不赞同我的做法,也可以跟我完全对着干,但是你没有资格扣下我的文书,更没有资格让我不要做这个不要做那个,一件事是不是能做成,要做过才知道,你凭什么帮我决定?” “户部的事情我就是有决定权,我不是在帮你做决定,而是已经有所决断。我现在劝你是出于好心,你当然可以去纠缠陛下,你尽管可以去试试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林缜办公的里间是完全敞着门的,他们说话的声音能够传到外间,本来低声说话,只要没有人故意偷听,也并不能听得清楚,可是现在他们突然放大了音量,那动静便是把所有户部官员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了。等到有人探头看到李清凰正揪着林缜的官袍,就知道事情不妙,连忙去通知五城巡司。 武官什么的,大多是粗鲁野蛮又不讲道理,一旦动手,林大人肯定是要吃亏的。 更不用说动手的是这位刁蛮公主了,她当年扛着一把大刀横砍武状元的光荣事迹都还没被众人完全忘却呢。 虽然惊动五城巡司有点丢脸,可是丢脸总比丢命好啊,谁知道她一发怒起来最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清凰自然注意挤在门口偷看他们的户部官员,那些官员当然不是凑过来看热闹的,而是生怕她一时兴起直接把他们的上峰给揍一顿,可她又不是那种真的一点道理都不讲的人,她现在拳头落下去也就最多能爽快一时,以后万一被林缜打击报复穿小鞋怎么办?她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抓在手里的林缜的衣襟,又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发脾气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至少在朝堂上不能,朝廷大事又岂是可以意气用事的? 她这个松手的动作,显然代表了她暂时是不会动手了,门口的大小官员还没松下一口气,忽然间她又抬起手,一掌拍在了林缜的书桌上,只听轰得一声,那张看上去挺牢固的书桌晃荡两下,一下子散架了。 163声名乃身外之物(2更) 众官员:“……!” 好可怕!有杀气! 感觉林尚书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 林缜看着面前那张残破的书桌,显然也有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甚至还颇有点闲心地思考:如果她这一掌是拍在他的脑袋上,不知道他的头会不会直接像熟透的西瓜那样被她拍碎? 李清凰出了这口恶气,就朝他露齿一笑:“林大人,我明日再来找你好不好?你看今天我这脾气有点暴躁,不适合谈事呢。” 众官员:“……” 怎么明天还要来!还要来做什么?! 林缜抬起眼,看了看她,沉吟半晌:“随你。”其实他也很忙,哪有这么多时间陪她聊天说话?再说就算他现在拒绝,脚长在她的身上,她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李清凰把刚才拍坏了书桌的那只手背了身后,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抖了抖,又暗自倒抽了凉气:她也是很疼的啊,林缜那张桌子也太牢固了,这一掌下去她现在整条手臂都是软的。 她板着脸回到行馆,就看见里面鸡飞狗跳,祈猛开始还觉得那头被李清凰买回来的青驴可爱,再被它踢了两回后,又觉得它面目可憎,这种倔强的破驴显然不应该还是活生生的,而是应当存在在晚饭里。而青驴自然不可能让他如愿把自己做成盘中餐,挣脱了缰绳,正在院子里狂奔。 李清凰今日已经被“李少将军抢了自己姐姐的男人这一定是遗传吧”、“有勇敢的文官向李少将军表达了求嫁的心思”和在户部吃瘪的烦心事,搅得心烦意乱,现在回到行馆还要面对这种鸡飞狗跳让人不快的局面,她顿时怒从心起恶从单边生,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掺了冰渣子:“你们在干什么?” 青驴正要闯到她的面前,忽然感觉到一股难以抵抗的强大杀气,哞得叫了一声,立刻转头朝着另一边奔去。 祈猛没收住脚,险些撞到李清凰身上,但还没碰到她一片衣角,李清凰又飞身一脚把他踢开。 李随棠刘泉立刻二话不说,安安静静地垂手立在她面前。他们跟李清凰相处久了,她是什么性格的人,他们哪里还会不知道,只要不触及她的底线,大家说说笑笑,哪怕冒犯到她,她也根本就不往心里去,现在这样生气,显然就是心情不好,而这心情不好的缘由,当然是……因为“那件事”了——就是、就是整个长安都在传的那件事喽。 李随棠不敢抵挡她的怒火,便很没义气地把祈猛推了出去:“祈猛兄弟说想要吃红烧驴肉……” 李清凰皱了皱眉:“陶沉机呢?” 就算他们都知道她特别看重陶沉机,都要吃味了,这个时候,她第一反应居然是问陶沉机? 刘泉立刻问:“大约是在看书,我去把他找来?” 李清凰嗯了一声,又侧过身去看那头青驴。现在它感觉到周围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它的生命安全,立刻就放松下来,还扒拉了两下边上的花丛。 陶沉机很快跟着刘泉匆匆赶来,还有点弄不清整件事情的走向:“将军,你找我?” 李清凰点点头,忽然道:“你为什么不照顾好那头驴?我不是说把它送给你了吗,你怎么不好好照顾它?祈猛差点就要把它做成红烧驴肉了。” ……为什么送人礼物要送一头青驴啊? 送什么东西都是有讲究的,那送一头驴是什么意思? 李随棠立刻一点都不吃醋了,这种好处他全部让给陶沉机不好吗?这种照顾驴子的活,只要不落在他身上怎么都好啊。 陶沉机的脸上露出了很古怪的扭曲神色,原来她是真心想把这头驴子送给自己的吗? 他轻咳道:“是,末将会好好照看它的。” 李清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一抬脚往马厩去了。那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应该已经闹得差不多人尽皆知了,她这些副将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但是他们就像什么都没听说过一样守口如瓶,她也只能继续当自己还不知道他们其实知道但是又假装不知道。再说了,这种事情难道是什么很光荣勇敢的好事吗? 但是身边连一个可以抱怨的人都没有,她又实在憋得难受。 她还没走到马厩,红烧肉就竖着耳朵自己打开马厩的门咬着缰绳跑了出来。它有一双极其温柔的大眼睛,眼睑上还有看上去稀疏可笑的长睫毛。它把缰绳塞到她的手上,又甩了甩尾巴,很期待地望着她。在平海关的时候,她每天都会带着它出去狂奔一圈,他们一起看过戈壁落日,也追赶过掉下地平线的咸蛋黄一样的落日余晖,可是自从来了长安,她却不能时时带着它出门了。 李清凰伸出手,忽然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她的名声,她早已不在意了,她能不能加官进爵,她从来就不在乎。甚至这锦绣十里的长安,对于她来说也是太遥远太遥远的记忆,她熟悉的是萧城风沙的味道,平海关苍凉的戈壁和落日,还有贺兰山和阴山山脉上的积雪和草地。 她为何还要在意这些早就被她甩到身后的东西? 她身体前倾,用力搂住红烧肉的脖子,低声呢喃道:“还是你懂事,知道安慰我……” 其实她也不需要任何安慰。 她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摸索着一路前行。 164声名乃身外之物(3更) 林缜这几日都有些焦头烂额,别说一日三餐准时了,他时常连坐下来吃个饭的时间都没有,每天一躺下去刚闭上眼天就微亮,他又该去上早朝。最直观的表现就是他的嘴角突然长出了两个水泡,一看就是急火攻心。尚书府的管家也被那两颗水泡给惊到了,每天都煮好些清热下火的汤。 这一日早朝结束,女帝谢珝让身边的大宦官把他叫回了承正殿。 林缜在这两年多的时间来了个擢升的三级跳,终是在朝廷上站稳了脚跟。这是谢珝想要看的结果,她时常都想着,当年她的眼光果真没错,早在杏林宴的时候,她就觉得此子前途可期,现下果真如此。更加令她满意的是,林缜寒门出身,跟盘踞在长安多年的门阀世家扯不上一点点关系,清清白白,孑然一身,是一个直臣。 谢珝对自己的容貌向来都是十分顾惜,当年她就凭借着自己的容貌得到了先帝的喜爱,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她还会想起,当初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一个皇后的位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知道,她当真坐在皇后的宝座上,为病重的先帝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她又不满足了。 人的贪婪和欲望是永远不可能满足的。 得陇望蜀,就说得是这个理。 谢珝私下召见林缜的态度向来都很随意,她这几年大兴酷吏酷刑,越来越多人害怕她,她却又觉得索然无味。她托着下巴,用凤仙花汁染就的指甲鲜红,轻声道:“林卿,朕觉得自己当真是老了。” 林缜告了罪,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清润温和:“陛下是否有些烦心事?” 谢珝就是欣赏他这种波澜不惊的态度,若是换一个人听她说了这么一句话,不是满口阿谀奉承,就是吓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她也就是能跟林缜说说心里话:“朕知道自己老了,不然为何太子他们都在台面下面动作不断?朕知道他们都盼着朕早点退位,把这个位置让给他们呢。” 想到太子李苌,她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李苌是她的长子,像极了先帝,庸庸碌碌,就是在盛世清平时,也算多就是个守成之君。可算是这样平庸的太子,也急不可耐地想爬到她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了。 林缜道:“若是陛下对太子殿下有所安置,还需要早些定夺。” 李苌已经过了二十五岁,的确是急着想要那把龙椅。而环伺在他身边的对手却还有许多,除了背靠博陵萧家的齐王李藉,还有各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甚至,还有自己的亲妹妹平阳公主。 谢珝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林卿也是觉得,朕应当早些让位给太子?” “让或是不让,决定权不都是在陛下手上吗?” 谢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语气萧索:“朕从前就听人说,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只能是孤家寡人,原来却是真的。朕有四个儿女,太子和朕已经是离了心的,朕怀疑,就算朕突然驾崩,太子根本不会伤心,只会欣喜若狂。朕愧对平阳,一直想着要弥补当年她所受的罪,可是……她大约也是不想要朕再补偿什么了。” 承正殿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清。寂静的空气中充满了龙涎香的香气。 谢珝慢慢地合上眼,她摸索着手边的奏折,又继续道来:“李慕,朕的小儿子,他天生聪慧,本该是最适合储君的人选,可惜他的年纪实在太小,他跟太子相差十二岁,他要在短时间内追上这十二年的差距……” 林缜安静地听着。他向来都能把握分寸,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开口,什么时候应当沉默以对。 现在这种情况,他其实什么都不必要说,谢珝不过是找他来聊聊天罢了,最后应当怎么做,她心里清楚得很。 “还有安定,你说她到底像谁?”谢珝似乎有点啼笑皆非,“她既不像朕,也不像先帝。从前,我朕想着怎么给她找个好姻缘,尤其是她参军之后,在平海关那种地方怎么还能找到一个知心人。可是朕听说,前几天还有一个礼部的侍中想要嫁给她。”她把“嫁给她”这三个字咬了重音,说完后似乎又觉得此事实在荒诞,荒唐得甚至能引她一笑。 林缜扯了扯嘴角,平淡道:“殿下刚回长安的时候,也有许多姑娘想要嫁给她。” 她太富有侵略性,不管容貌多美,实在不符合男子择妻的标准。 老祖宗一直说,娶妻娶贤,李清凰这样的最多算是美貌悍妻,多少会打击到男人的尊严。 谢珝闻言,打趣道:“那么林卿呢?可想要嫁给安定?” 她本来也就是开开玩笑,也没想要林缜能给她什么回应。谁知道她问完话,却见林缜的耳朵都是通红的。林缜低咳道:“微臣怎可同殿下相配?” 谢珝见他不好意思,也就没把这个玩笑继续开下去,她又过问了一些关于调拨往平海关粮饷的事情,见所有事情都是平稳有序地进行,便也不问了。大宦官把林缜送到宫门,又双手奉上了女帝谢珝赏赐的事物:“林大人,这是陛下赏赐给大人的玉容膏,陛下言道,林大人这几日都太辛苦了,手上的事情缓缓也无妨。” 林缜可是真的不敢把缓,他要是缓一缓,李清凰还不找上门来,把他办公的地方都拆了才高兴? 他匆匆赶回户部,就见自己的书童端墨探头探脑地等在户部的大门口,老远见到他就一路小跑过去,低声道:“那位李少将军……又来了。” 林缜才刚听谢珝提过李清凰,现在又听说她又来了户部,心事翻腾,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罢了,我这就去见她。” 李清凰这个时候来找他,多半还是为了抚恤的事情,她这人有点得寸进尺,之前只想着让朝廷再追加粮饷,等到粮饷的事情定了,她就开始挖空心思帮底下的将士争取抚恤。说她不屈不挠是往好听了说,说得难听点就是死皮赖脸。他没见过这样难缠的人,只觉得头疼欲裂。 165声名乃身外之物(4更) 他一踏进户部衙门,就见她占了自己的位置,一点都不见外地指挥自己的副将帮忙搬运往年的册子。她带来的人都是武将,一个至少能顶他们三个,尤其是李清凰在场,那些武将根本连一句反对的话都不敢说,只埋头干活。林缜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太阳穴:这到底还有完没完? 李清凰就像是忘记之前她当着他的面一掌毁了他办公的书桌这件事,还颇为热情地招呼他:“林大人,你看还有哪些活计是要做的?我这些手下虽然在公务上不能帮上什么,可有的是力气,那些力气活就尽管交给我们好了。” 林缜苦笑道:“你们不是正在帮忙吗?” 虽然往年的册子堆在一起的确是要搬上好些天,可是慢慢搬,总是能搬完的,现在多了些帮手,怕是一天就能都搬走了。 他缓缓道:“可是殿下,就算你帮了这些忙,抚恤的事情还是——” 李清凰蓦地沉下了脸,她刚才还笑意盈盈,又忽然板起脸来,这变脸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林缜不知道她是打算再拆了他一张书桌泄愤还是干脆动手把他揍一顿,总之他都没什么好说的。谁知李清凰又慢慢地放松了脸部的表情,露出了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林大人,你真是见外。” 林缜:“……”怎么他就宁可她还是把怒火发泄出来比较好呢? 李清凰道:“我那天回去之后,就把林大人你的指点好好想了一遍,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也知道我实在是太急功近利了,总想把看不过去的事情一下子全部改过来。” 林缜嗯了一声,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清凰又道:“所以今日来,我是来赔礼道歉的。” “道歉自是不必,微臣并不在意那日发生的事情。” “不在意的话,林大人可否让我做东,回请一次?” 所以说,现在觉得硬来不行,是想拉关系打感情牌了吗?林缜露出了些微笑意,又很快压了下了,谦和道:“殿下客气了,只是微臣公务繁忙,怕是没时间应酬。” 李清凰虽然被拒绝了,倒也并不气馁,她突然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他的嘴角戳了一下:“内火旺,还是要多休息才好,还有多喝些清热下火的汤水调理。” 林缜一听到清热下火的汤汤水水就觉得头痛,他这急火攻心之症到底是为了谁?只要她安安分分的,他怎么还会内火旺?但他还是据实已告:“陛下赏赐微臣了一些玉容膏,想必会有奇效。” 他还以为玉容膏是治疗外创的药膏呢。 李清凰噗得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容晃得人眼花:“林大人,玉容膏是养肤祛疤的,看来陛下当真十分关心大人的花容月貌啊……” 林缜:“……” 所以说,不按常理出牌,大概是她们母女遗传的。 …… 然而李清凰在之后几日不但天天到户部报道,还遣了手下那批武将去别处打下手,六部衙门的公务她插不进手去,可是那些往年的记录册都被他们整整齐齐地搬去仓库了。 她甚至还联合长安商会搞了个颇为新奇的义卖活动,简而言之,就是把一些贵重的御赐物品寄卖出去,卖得银两全部用来购买大米白面,再由王氏商行调配到平海关去。王素承了李清凰一个大人情,自然帮她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毫无闪失。这样一来,这额外弄来的粮食反而比户部调拨的还要更早到达平海关去。 李清凰甚至还把自己亲笔所做的书画都放在王家商行寄卖,价高者得。她本来就写得一手潇洒好字,画得一手好工笔,再加上她本人的经历又颇具传奇性,这些字画卖得价格却是极高,甚至超过了同期一些的书画大家。 李清凰卖完字画还嫌不够,又把脑筋动到了自己的副将身上。她左看右看,觉得李随棠和陶沉机都是难得的一表人才,相貌不俗之辈,再加上他们身上那股铁血军人的气质,若是把他们挂上牌子,护送长安城的小姐们出去游玩饮茶赏花,岂不是还能再得一笔进项? 就算有小姑娘品味独特,偏喜欢祈猛那种耿直简单又身材健壮的也可以啊。 她把这个想法同王素一说,王素差点把下巴都惊脱臼。他见过的人多了,三教九流,形形色色,就是没见过李清凰这么敢想的。他哭笑不得道:“殿下这个想法,可有和手下的将军们商量过?” 李清凰也是突发奇想,自然还没来得及同他们商量。 但是商量是不可能的,她最多也就是知会一声。她也想听听王素的建议,毕竟他是商人,这种事能不能成问他就好。 王素摸着下巴上的胡子,沉吟道:“成是一定能成的,这个主意如此新奇,到时候凑热闹的人也不会少,一旦有人愿意来凑热闹,这生意怎么也不会太过惨淡。但是,殿下当真要这样做?” 李清凰心里,自然也有一点私心,既然她都为大家做出了牺牲了,现在整个长安的男人要不是看到她老远过来就忙不迭地绕路躲避,就是堵着她自荐枕席,她都牺牲成这样了,怎么就只能从头到尾就她一个人折腾呢?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这些当将军的日子怎么都过得比那些小兵要好,牺牲一下又怎么了? 166声名乃身外之物(5更) 当然这种牺牲是没有人愿意去做的,只有祈猛缺心眼,觉得这个主意既新奇又有趣,既可以再筹集一笔银两,又说不定还能顺便解决了他的终身大事,他立刻就一口答应。 可光是祈猛一个人答应肯定不够,李清凰一眼扫到李随棠身上,摸着下巴琢磨,大约李随棠会很受欢迎吧?毕竟他长得眉清目秀,又是清贵之家出身,为人又机灵,一看就是能哄得女孩子欢喜的那种人。李随棠被她盯着看,顿时觉得自己肩上有千斤重,连忙拒绝:“将军,其实我呢……虽然有点风流,但是一点都不下流,你应该也是知道我的为人的,是不是?你这个办法,根本就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这肯定没得商量,不行,不可以,什么都好说,就是这件事绝对没有办法再商量。” 还没等李清凰说话,他又继续道:“我还是习惯出钱去逛那些秦楼楚馆,现在换成女人出钱来嫖我,不行,真的不行。” 李清凰笑得很和煦:“胡说什么呢,什么叫花钱来嫖你?若是哪家姑娘肯定出钱让你陪伴着游玩赏花,也是你的荣幸。你不同意也没事,反正我也不指望你会乖乖就范,可是你忘记我是你上峰了么?我可以给你小鞋穿啊。” 李随棠:“……” “也许你还等不到我给你穿小鞋,就被我给打趴下了,你要试试吗?” 李随棠:“……”呵呵,这就是他的上峰,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威胁他。他真是遇人不淑。 对付完了一个,李清凰又望向了陶沉机,那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沉机……” 陶沉机立刻接上:“将军,末将性情木讷,也不会说话,怕是不能讨小姐们的欢喜,你看随棠兄就是一个绝佳人选——” 李随棠拍案而起:“陶沉机啊陶沉机,枉我从前看错你了,我还以为你是一个真君子,结果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我告诉你,从今往后,兄弟再没得做了,我跟你不共戴天!” 李清凰托着腮朝他笑:“或许就有哪家小姐爱你这样的呢?这世上的花有千般艳,各人爱各人的那一种,我看就会有人喜欢你这样正经的男人。” ……所以说,你从前只是一个公主,为何会这么熟练? 李清凰又叹息道:“你知道,这么多副将中,我对你最是寄予厚望,这一回也是这样的,你总不能让我失望,对不对?” 陶沉机还在垂死挣扎:“可是我……” “没有可是,”李清凰一看他嘴唇微动,就立刻把话堵了上去,“也没有但是。这里就是我说了算,谁让你们恶胆横生竟敢跟我讨价还价?”李清凰板着脸,神情严肃:“军人就是要服从上峰的一切决定,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有服从,服从,再服从!谁给你们的勇气来质疑我的决定?!” 陶沉机:“……是,将军。” 李清凰最后转向了刘泉。他跟着李清凰的时间并不如他们三个人这样长,而且这之前还有不短的一段时间是听着自己的舅舅刘禅对她刻薄的怒骂和评价过来的,他真的不知道她原来还有这样的一面。现在被李清凰用那样严肃的表情审视着,他整颗心都在颤抖,立刻表白自己的忠心:“末将全听将军吩咐。” 李清凰打量了他片刻,又微微一笑:“哦,我不勉强你去,因为我觉得可能你不太受欢迎。” 刘泉目瞪口呆。 刘泉濒临爆发。 但是他最后还是忍耐住了:“……是的,将军。” 李清凰这个惊世骇俗的主意不但没有被中途搁浅,甚至还受到了整个长安城百姓惨无人道的欢迎。对于寻常百姓来说,他们想要见到那些高官武将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些世家贵族和一品大员通统都是住在内城,跟他们相隔甚远,而现在,竟是不但能亲眼看到那些英武将军的模样,甚至还能和他们说上几句话,或是一道喝杯水酒什么,简直不能更好了。 王素主动自己地段最好的邕西酒楼给让了出来,让李清凰手下那些将军和亲兵坐在二楼,以便被人围观。 他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人,虽说邕西酒楼歇业一日会损失不少进账,可手上这件事能带给他的利益岂是这区区一日之数?今日过后,若论起知名度,邕西酒楼必定是长安首屈一指,再加上有李清凰这位颇具传奇性和话题度的女将军加持,他甚至都能预见到在今后的十年间,他王氏商行的产业必定是游客如云来。 有利益就有动力,他甚至还让人连夜在酒楼大堂最显眼的地方打造了一块玄榜,用叫人雕刻了几块刻诸位将军名讳的乌木牌子,再把木牌往玄榜上一挂,若是有人给哪位将军打赏,便着人把赏金的数额写在玄榜上,这样既能把整个气氛炒到最热,还能让那些投赏金的贵人激烈厮杀。 王素越想越觉得这计划不错,只是还差了这么一点就能达到完美,他现在已经摸清了李清凰的性格,她为人爽快,也不会多计较那些礼数上的忌讳,有话直说就行了,吞吞吐吐反而惹她不喜:“李少将军,小人思来想去,觉得此事还差点什么,若是将军愿意把自己的名字也挂上去,岂不是更佳?” 那些副将到底还是副将,哪有正正经经的大将军能镇得住场子? 李清凰其实早就想到这一点,她现在把自己的下属都坑到了火坑里,如果只有她一个人独善其身,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既然王素提起,她就笑说:“我当然是想过的,只是现在这件事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城,就是再把我的名字加上去,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倒不如等到当日再加,说不定还会给人惊喜。” 至于最后是惊喜还是惊吓,那她就管不着了。 王素大喜过望,连声道:“好,真是好主意!依小人看,将军将来若是不想再当将军了,便是做起生意来,怕也是小人望尘莫及的。” 李清凰若是不当将军,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她就像天生适合这残酷战场的人,她热血激昂,又能够冷静面对战场瞬息万变的状况,她能制定出稳妥的策略又能亲自上战场英勇拼杀,她的前十年就朝着成为一位女将军这个目标不断踟蹰前进,在这之后又能沉下心来打磨自己,她想象不出,若是有一日她无法再当将军,她还能做什么? 但是她想,她最终的归宿就应该和谢老将军是一样的,宁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绝不往后退一步。 167声名乃身外之物(1更) 平海关诸位将军将会坐镇邕西酒楼,各位小姐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那位将军陪伴,不论是游玩赏花还是饮茶喝酒,他们都会百依百顺——这个消息一旦被放了出来,顿时造成全城轰动,从前只听说过新晋花魁献出初夜的,却不知道原来还有这种玩法,而对方还是铁血沙场的将军,这实在是太刺激了。 和前来看热闹的人群相比,陶沉机等人现在生无可恋,开始深深质疑自己当初的眼光:为什么会觉得李清凰靠谱又讲义气呢?这世上最不靠谱的人就是她了好不好?!可这是他们当初眼神不好的原罪,一切错误就只能自己扛。 李清凰倒一点都不在意那些往背后刮的眼刀,她和王素并肩而立,时不时低声说笑几句,似乎对于目前的情况的非常满意。 末了,王素找几个嗓门天生就大的伙计去把平海关李少将军也会加入这次活动的消息给放了出去,这一下原本就人头攒动的人群立刻沸腾了,这就像是往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粒,这油锅就像是要炸开一样。 李清凰穿着一身玄色的胡服骑装,她把那头乌黑长发全部束起,用男子发冠固定,露出一张眉目秀丽又英气飒爽的面孔,笑意盈盈地接过王素递给她的那个刻了“李清凰”三个字的乌木雕花牌子。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疾步走到大堂正中那块玄榜下面,足尖一点,身姿轻盈地腾空而起,伸手把那块写了自己的名字的木牌挂在玄榜最上端。 她挂好木牌,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尘土,转身笑道:“虽然不知道等下我会有幸被哪一位拍下,就先把话说在前头,今日我既不是公主也不是将军,想要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事就行。” 她的嗓音跟外面的伙计根本没法相比,可不知道为何她就这样很轻易地压下了外面嘈杂的喧哗之声,每个人都能十分清晰地听清她所说的话。人群寂静了片刻,忽然又涌起一阵更加热烈的议论,立刻又女孩子把手里的手帕和花枝朝她扔了过去。李清凰眼明手快,双手一揽,就把这些馈赠都抱进了怀里。 等她踱步回酒楼二层,她的下属都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望着她。 祈猛都快要哭出来:“你之前根本就没说你也会参加的啊,你为什么要参加?你就不能在边上看着我们吗?我就是想找一个媳妇怎么就这样难啊!” 李清凰哈哈一笑:“俗话说同甘共苦,我怎么可能把你们给抛下呢?” 之前还十分抗拒的将士顿时觉得,她还不如不同他们同甘共苦,这样下去,万一他们连一位姑娘的青眼都得不到,岂不是很丢脸? 不管外面是如何热闹,李清凰依旧十分淡定地喝着茶,甚至她的坐姿和神态都很明显说明了她现在十分放松,一点都不紧张。 最忙碌的应当是邕西酒楼的伙计,邕西酒楼生意向来都好,但是生意再好,也没有忙成现在这样的。他们几乎是足不点地地往里面送着鲜花。依照王素的安排,直接把银票拿出来,或者直接掏出黄白之物,实在是太不雅观也太煞风景了,于是他们提前准备了几十框花枝,又在花枝上做了记号,不同的花代表不同的出价,有意的小姐可以买下花枝,再由伙计送到她心仪的那位将军面前。 不一会儿,李清凰面前已经堆满了花,很快就要摆不下了。 李随棠粗略地数了一下,这些花枝少说也有两三百两之数。两三百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寻常人家一家人一整年的吃喝开销就只要十两银子,这才刚开场没多久,竟已经筹到了这么多!然后,他看着自己面前那寥寥两枝花,顿时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沉默:他一个真男人,在长安姑娘们的心目中,竟还不如她一个女人,他这样苟延残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正当他感到人生从未如此绝望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平阳公主到!” 平阳公主李荣玉自然不会错过这种热闹,更不必说,这一回还有她自己的亲妹妹参与其中。 更何况从前都是她从别人那里收男宠,又或是干脆在外面看上了就直接抢回来,还没玩过这种新奇又有趣的方式。公主府的护卫在前方开道,挡开所有好奇地往平阳公主所乘的轿子打量的人群,直接从外围挤进了邕西酒楼大堂。 王素整理了一下袖子,立刻迎上去拜见:“小人见过平阳殿下。” 隔了一会儿,从轿子里伸出了一只素白的柔夷,女子语调轻柔,漫不经心地回答:“免礼。”也不待王素有什么反应,立刻就有一个颇为身段风流眉目俊俏的少年挤到轿子边上,小心翼翼地扶住了那只素白的柔夷,弯腰相请:“殿下——” 李清凰一听是平阳公主到来,自是要下楼迎接,眼见她就是下个轿子都要找个少年郎君伺候,不由嘴角一抽。她下意识地看了那弯着腰恭恭敬敬等待公主下轿的少年,又忍不住想,这一个看上去就只有十五六岁吧,她这位长姐还是一如既往喜欢这种美貌少年呢。 平阳公主扶着那少年郎君的一只手,慢慢地从轿子中踏到了地上,最先出现在众人眼皮底下的却是一幅摇曳的千褶襦裙,上面绣着正在怒放的蝶舞芍药。李荣玉踏到了实地,足下那双精致小巧的绣鞋又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她的裙摆掩住。她跟长安的贵女本就不同,她突然露面,竟是连一点遮挡容貌的东西都没有,堂而皇之地露出一张艳若牡丹的面容。 李清凰上前两步,侧身挡在了她的背心之后,在平阳公主和外层不断伸长了脖子去窥探她的容貌的外男形成了一面屏障。她有武艺在身,又艺高人胆大,根本不怕会出现什么意外,可是李荣玉却跟她不一样,万一不小心伤到了就不好了。 李荣玉侧过头,一双黑嗔嗔的眸子望定在她的脸上,忽然一笑,犹如万花齐放:“若我不知道是你,还真以为这长安又出现了一位好生俊秀的郎君。” 168声名乃身外之物(2更) 李清凰低头一笑,还没说话,就感觉到李荣玉的手指贴到了她的面上。她轻轻在她的脸上拍了两下,可是她的手指冷冰,反而让李清凰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冷颤。李荣玉贴近她耳边,低声道:“平海关那种鬼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不如去西南大营那边。姐姐没什么本事,但是要保你当一个将军还是可以的,反正都是当将军,去哪里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西南大营的驻兵数量跟平海关差不多,唯一的区别就是,那里没有突厥人,也没有什么能对西唐造成真正威胁的敌对国家,那些小国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出兵对付西唐。可以说,纵观整个西唐,最贫瘠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平海关。 李清凰笑道:“姐姐别闹,我若不去平海关,这突厥人谁来打?” 平阳公主望了她一会儿,又摇摇头:“不识抬举。” 李清凰默默地望着长姐的侧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确是不识抬举,她根本不想要搅进长安那潭浑水里,她不想当第二个谢珝,也不想要成为一代女帝,她对那张龙椅就没有任何野心。尤其是在她的兄长们在为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刻,她更没有插手的兴趣。 平阳公主仰起头,望着头顶的玄榜,第一眼便看见了李清凰的那块木牌,然后又从上至下地看去。她看完了,也露出了一些笑容:“就是说,这玄榜上的将军一个都没被人定下么?” 王素立刻上前,笑道:“自然都还没有。” 毕竟现在开场才没多久,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让大家把人领走,后面还怎么玩? 平阳公主娇笑道:“那便帮我买下这位陶将军吧。” 李清凰:“……”突然想起前几日她同陶沉机站在平阳公主府外的对话,她当时还打趣说难道他会怕平阳公主看上他,结果现在还真的看上了。她走上前,硬着头皮道:“姐姐,这以今日为限,卖艺不卖身的。” 平阳公主皱眉道:“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想要男人,还能强迫对方不成?你也不去问问他们,这些人跟着我,可有半分不情愿?” 王素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水,暗自道,这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从前哪有公主画风清奇成这样的?还把圈养了这么多男宠说得如此义正言辞、理直气壮?他笑哈哈地打了个圆场:“安定殿下大约是害怕她的得力下属因为平阳殿下你而离开吧,毕竟我西唐同突厥人的战事十分吃紧。” 平阳公主瞥了王素一眼,又仰起头望着二层:“去,把陶将军给本宫叫下来!不管是谁给陶将军出价,本宫都出比旁人高出一千两。” 这样一来,原本李清凰面前那堆花枝,还比不过陶沉机那一千两的差数。 平阳公主有多霸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现在她发了话,更没有人会去送陶沉机花枝了。陶沉机再听完王素带到的话后,低垂着头一步一步沿着楼梯往下走,似乎想要把这一段怎么都长不起来的楼梯走出无限长的路途来。李清凰不知道该说什么,依照她对自己这位亲姐姐的了解,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陶沉机这种少言寡语型,连一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还讽刺说人长一张嘴都不会说点好听的话,难道就光是用来吃饭的吗? 可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请他自求多福。 陶沉机痛苦地走完了那二三十节台阶,又痛苦地站在平阳公主面前,拱手行礼:“末将平海关陶沉机见过公主殿下。” 平阳公主抬起眼皮,随意地扫过了他的面孔,他宽阔的肩膀和窄窄的腰身,目光甚至还在他那双更适合执笔的手上停顿了片刻,忽然笑了一声:“安定很担心你,她还对我说,陶将军就只能陪伴本宫这一日,你说,若是本宫想要你,你可愿意留下?” 陶沉机愣了一下,禁不住抬起头来和她对视,但是很快的,他又意识到这样直接同平阳公主对视的举动实在太失礼,便又垂下了眼:“公主说笑了,末将此回只是叙职而已,不日将返回平海关。” 平阳公主伸出一只素白的柔夷,轻柔地按在了他的手腕,她的肤色白腻,正和陶沉机那在平海关风吹日晒后的古铜色肤色正行成鲜明对比。她柔软的手指轻轻地抚过他虎口上的疤痕,那疤痕早已有些年月,只是比现在的肤色要浅些。她语声婉转:“将军为什么不坐呢?是因为惧怕本宫吗?” 陶沉机像一块木头似的笔笔直在平阳公主身边坐下。 他不敢去看身边这位行止出格的公主,也不敢去看外面人的反应,只能强行把自己当成一块顽石,敌不动,他不动,敌动,他也不动。 平阳公主似乎并不觉得他这样的反应无趣,甚至还轻笑了一声,又主动地抓住他的一只手:“陶将军,你跟本宫说说话吧,你们在平海关过得都是怎么样的日子?” 陶沉机迟疑片刻,回答:“就是练兵打仗,有时候还会下地种田。” 李清凰不知道平阳公主现在后不后悔她花出去的这一千两银子,反正她现在光是听着他们这种干巴巴的对话,就很尴尬了。他们在平海关有这么多趣事,随便找两件出来说就好了,怎么这陶沉机还要提什么下地种田,难道他是打算现场给平阳公主示范下怎么种田耕地吗? 就在最尴尬的时刻,一队禁军再次开道进来,一看这种阵势,就知道来者必定是大有身份的。王素立刻满面笑容地去迎接,结果正看到户部尚书林缜,他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林大人!这是什么风都把林大人你给吹来了,来人,快去给林大人奉茶!”对于王素来说,虽然平阳公主是他万万得罪不起的,但是当真跟他的利益相关的还是户部,对待林缜自然是十二分的殷勤了。 169声名乃身外之物(3更) 林缜还没说话,站在他身侧的少年却快步扑了过来,正好撞进李清凰怀里。她眼疾手快,抬手扶住了少年的双肩,方才稳住了身形。那少年抬起头,却好似把周遭都映亮了似的,正端着茶水过来的酒楼活计也不由愣了一下,当真是一个粉妆玉砌、面目俊美的少年郎君。 他身形还没长成,骨架有些纤细,一张面孔雌雄莫辨,脸颊边上还有些稚气的小绒毛。他眯起眼对着李清凰笑:“我是来给姐姐捧场的,刚好在路上碰到了林大人,便一道过来了。”他侧过脸,认认真真地打量着大堂中的玄榜,就像在看什么稀罕事物一般。 李慕是李清凰的幼弟,又是年纪最小的皇子,平日里出宫的机会并不多,更不要说去那些脂粉之地了。正是如此,他对宫外的一切都有些好奇,他看着那些木牌下面的数目,又问:“也就是说,我可以把花投给姐姐?” 李清凰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这种活动实在有点羞耻,不过羞耻心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有点多余,便正色道:“小孩子在一边看看就好了。”她直接把少年一把拎到平阳公主身边:“姐姐,麻烦你看着他,别让他到处乱跑。” 平阳公主同李慕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嫌弃。 她堂堂公主,怎么还要沦落到去管一个小孩的境地,而这个小鬼偏偏还是她的亲弟弟:“别惹事,乖乖坐在一旁,我可没空管你。” 李慕瞪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放心,我也不会妨碍你的。” 李清凰安顿好自己的亲弟弟,正要跟林缜搭话,忽见他回过身来,面带笑意望着头顶上的那块玄榜:“既是王员外盛情邀约,那我便也来凑个热闹。”王素大喜,亲手捧着记录金额的账簿递到林缜面前:“林大人请。” 林缜也没客套,直接接过一旁活计递上来的羊毫,直接在账簿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李清凰站得近,正瞥见账簿上的数目,立刻伸手按在了账簿上:“林大人,你……考虑清楚了吗?” 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可把他逗笑了。林缜把笔递还给邕西酒楼的伙计,负着手道:“当然考虑清楚了。” 李清凰见他的确不是一时冲动,也不会是为了面子作祟,便又提议:“那就……再多考虑一下?” 林缜认真道:“你之前求的那件事,我办不到,也没法去办,可是这一件,我却是可以做的。” 她知道他所说的那件事是指她向朝廷讨要抚恤,这件事他早就跟她说过根本行不通,但是现在自掏腰包捐出银两来却不必受到各方势力的牵扯,他愿意掏多少便是多少。李清凰心头一热,又追问道:“那你是投给谁了?不管是谁,我保证他今日一整天都陪你。” 林缜抓着账簿,想笑又不敢笑。可是当他望进了她那双盛满了漫天星辰似的双眸,又鬼使神差道:“我投给了你。” 李清凰噎了一下,又回过头去,果然看见伙计爬上梯子,在她的名牌下面加了一千五百两的数目。她还没开口,林缜又笑道:“不过我觉得这个数目还不足以买下你一日的时间。”就是他实在拿不出更多的银子,从他考中春闱至今也不过两年多,除非贪墨,不然这也就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李清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千言万语该从何说起:“那个……你要不要先坐一会儿,喝口热茶?” 其实不必她说,王素也早就准备好茶水和点心,还把一张屏风抬到桌子边上,将外界的喧闹隔离开来。林缜也没拂对方好意,就在桌边坐下,端起茶盏来浅浅地品了一口。李清凰又再次回过头去,矛盾地看着那张玄榜,她的身价在瞬间又压过陶沉机一骑在前。大概她盯着的玄榜的时间实在太长,李慕忽然又站起身来,一把夺过那账簿,趾高气昂道:“我也投给姐姐,我投一万两!” 李清凰见他又蹦跶出来,简直头疼得厉害,只好再把他扔回去:“别闹,你就那点月例,今后还要开府呢。” 虽说开府的地是不用李慕自己花钱,可是开府之后应酬宴请的花销绝对不会少,他堂堂皇子,现在手上也没什么恒产,别说是跟太子争了,到时候别是穷得要变卖家当就不错了。李慕超级委屈,可怜巴巴道:“为什么我就是胡闹,别人就是干正事?你上回告诉我,边关的那些士兵连吃都吃不饱,连一件厚实的冬衣都没有,难道我就不可以帮帮他们吧?” 帮是可以帮的,只是这么一帮,就把自己给帮成身无长物,恐怕连历年的赏赐都要拿去变卖,那就有点悲催了。李清凰对王素道:“就写三千两。” 三千两也是个大数目了。王素点点头,立刻在李慕的名字后面添上数目。 李慕笑眯了眼:“是不是今天姐姐就只能陪我玩了?” 眼见着外面聚集的世家贵女也越来越多,那募集的数目也不断地往上跑,就连之前准备的花枝都不够用了,就只能记账。倒是还有几位世家小姐看上了陶沉机,给他买了花,平阳公主根本就不在意,不管别人出多少,她一定是比对方多出一千两的,最后还是那些世家小姐铩羽而归。 李慕一看见陶沉机名牌下的数目又越过了自己的亲姐姐,立刻道:“给我加到一万两!”那挥金如土的气势,就跟话本里那些拿银子砸人的纨绔一模一样。 李清凰简直拿他没一点办法:“别理他!” 孩子长大了,就变得越来越不听话。 本来李慕的表现已经足够纨绔了,谁知道还有更纨绔的,萧炎摇着折扇点着最上端的那个名字:“给李少将军加五千。” 五千两白银,不过是买下李清凰一日的时间,却可以凑齐近百副武器和皮甲了。 李清凰一把捂住还要叫嚣的李慕的嘴,直接把他扔给了禁军侍卫,让人把他带回宫去,这才迎上萧炎:“萧公子果然心善。” 之前他就是太心善,结果被李清凰折腾得连脸面都丢尽了。 170声名乃身外之物 萧炎扯了扯嘴角:“应当的,将军所为是为国家大义,臣尚不如将军。” 萧炎这样的一口气就捐出五千两的大手笔,的确是不能再有人能赶过他了。李清凰虽然不知道他是脑子不好使还是想要趁机报复她,总之她是不会对财神爷动粗,不但不可能动粗,还要千依百顺:“萧大人今日想去哪里?游湖?打猎?骑马?” 她提了三种,都是挺能折腾人的。不过就算要被折腾,她也认了,既然定了规矩,就得按照规矩来,只要萧炎不让她做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别的她义无反顾。 萧炎笑道:“没有这么麻烦,只要李少将军陪我听戏就好了。” 李清凰:“……”怎么又是听戏?听戏哪有骑马打猎有趣? …… 可萧炎就不知道为何对看戏情有独钟。他安排了满当当的行程,基本是看完一出就接着一出,看到天黑为止。李清凰还很体贴地询问:“需要我换身衣裳吗?” 她身上的胡服骑装再是剪裁功夫了得,到底也是无法衬托出女子的柔美。萧炎迟疑了一下,还由着她去更换衣裳了。他环顾周遭,正好看见了坐在屏风后饮茶的林缜,便两步三步走到他面前,寒暄道:“林尚书,你今日也在?” 王素见萧炎走过来,立刻主动站起来,把林缜对面的位置让了出来。他今日见到了好些平日里根本见不到的权贵,比如那位对男色有各种喜好风评令人一言难尽的平阳公主,还有这位萧家嫡长子萧炎。非要说得话,他觉得西唐贵族之间的关系可当真混乱。 林缜回礼道:“萧大人。” 萧炎官居礼部侍郎,跟他同属六部,两人平日里也算是混了个面熟。萧炎觉得今日平阳公主会出现是十分正常的,可是林缜也在,那就有点耐人寻味了,他沉吟片刻,委婉道:“林大人可是受了王老板邀约而来?” 林缜笑了一下:“凑个热闹罢了。” “我想也是,林大人可不像是会喜欢这种场合的人。”萧炎还想着继续跟他拉拉关系,就见刚才被李清凰塞给禁军侍卫的皇子李慕又冲了回来,他也一点都不客气,直接朝萧炎扑了过来,挥起拳头就朝他脸上打去。萧炎到底也比他年长太多,用力捏住他的拳头,站起身道:“殿下,请你放客气一些!” 就连女帝谢珝也不能奈他们萧家如何。萧炎对这位年纪幼小又无权无势的皇子自然不会有多少顾忌,更何况还是李慕先动手的,就是天子犯法也得和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一介皇子。他倚仗自己的身高,居高临下注视着李慕。李慕已经完全笑不出来,他咬紧牙关,下巴紧绷:“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休想。” 萧淑妃当年同谢珝斗得你死我活。萧炎少年时为萧淑妃的儿子李藉入宫当伴读,这正从侧边证明了萧家的态度,他们两家注定就是不死不休的对手。 萧炎冷笑一声,伸出手掐住了他的下巴,他又纡尊降贵地弯下腰在他耳边道:“你听好了,这件事就算是李苌在场他也管不起,更何况是你——” 李慕同太子李苌、齐王李藉相差十岁,而这十年的差距是他就算拍马都难以企及的。 李慕一双眼睛就像是要喷出火来:“你有什么就对着我和兄长来,这关姐姐什么事?!” 林缜看到这里哪还有什么不能猜到的,他伸手将两人分开:“七殿下,萧大人!” 萧炎自然不会跟一个小毛孩动粗,至少表面上不能,他轻笑道:“殿下你可是误会了什么?我怎么可能对公主殿下做出什么不敬的事情?” “你刚才出了五千两,这银子我还给你,你给我滚到一边去!” 可惜李慕的年纪就摆在这里,就算他是一头狼崽子,也能是那种爪子和毛都没长好的狼崽子,萧炎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反而故作惊讶:“殿下在说什么?君子一诺千金,又如何能随意毁诺?”他看到李清凰从酒楼后绕进了大堂,她换了一袭墨色底浅色芙蕖刺绣纹样的交领上衫、藕荷色褶裙,一头乌黑的长发只随意地挽了个发髻,可就是这样很随意的打扮,也因为她那张姣姣如明月般的面孔而显得格外出挑。他还怕李慕不够愤怒似的,又问了一遍:“公主殿下,你说一个人应当信守承诺吗?” 李清凰在后堂就听见他们在外面闹,闻言便抬手在李慕的肩膀上轻轻一按,然后回答:“当然应当守诺。” 萧炎志得意满地微笑起来。可是李慕也慢慢地平静下来,因为在刚才李清凰按住他的肩膀的时候,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我知道你担心我,可是我又可曾吃过亏?” 李清凰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贴在小腹的位置,宽大的袖子垂散下来,一眼看去就同寻常贵女并没有两样,只是她的眼睛有光,还是那种不安分又狡猾的光芒:“萧大人,你不是说想要我陪你去看戏么,那么我们现在就该出发了吧?” …… 林缜皱着眉,回想她刚才回头对自己做了个口型,似乎是说……晚上等着她?晚上? ……大概是他看错了罢? 李慕反而完全冷静下来,他刚才被萧炎激起的愤怒已经消失了,他甚至嘴角微弯,一双眸子闪动着微光。他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禁军侍卫,微笑道:“既然没有热闹可看了,我们也该回宫了。” 那些侍卫都松了一口气:能早早回宫当然是最好的,虽然李慕现在没有受封,看似在所有的皇子里面是势力最薄弱的那一个,可他到底是女帝谢珝的亲生儿子,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丢了脑袋也罢,就怕还要牵连到家人。 林缜送了李慕一段路,正是因为他同这些皇子公主接触了几回,他才不得不承认,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而因为宫廷环境复杂,就算是最为平庸的太子李苌绝非是泛泛之辈,在这个宫廷里,母子之子并非纯粹的母子之情,兄弟姐妹的情谊更是稀薄得不堪一击,可是就是这样冰冷的深宫,竟是养出了李清凰那样的人。 李慕回宫,而林缜要回户部,两人同行一阵就该分道扬镳。李慕忽然停下了脚步,用他那带着稚气的声音一本正经地问道:“我时常听人说,陛下是相当看重林大人。” 171声名乃身外之物(5更) 他侧过头,用一种估量的目光打量着林缜,可是这样的神态用这样一个眉目秀丽的少年做出来,却是有些违和。 林缜语气平淡地回答:“微臣蒙陛下器重,是微臣的荣幸。” “可是,”李慕用一种困惑的天真姿态望着他,“为何朝中这么多重臣,陛下就特别看重林大人你呢?” 林缜顿了一下,却没有说话。这里面有各种原因,并非能够三言两语说清楚的,而女帝谢珝能够如此信任他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出身寒门,不可能被卷入门阀世家的利益争端中,他就只能当个直臣,甚至孤臣。 “如果陛下当真器重林大人,为何又要林大人当一个孤臣?”李慕还是维持那副天真又困扰的模样,好像他真的碰到了一个无法解开的难题,“商鞅纵然名垂千古,可他的下场却不太好。孤臣,也不是这样好当的。” 林缜突然有点想笑,不管对方是不是隐藏得很好,是不是那种官场上老奸巨猾之辈,他都很容易便能看破对方的意图,李慕年纪太小,不管做什么都容易带上一股作态的痕迹:“林缜谨记殿下今日教导。” 李慕仔细地看了看他面上的表情,他似乎回答很认真,却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也看不出他是不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不过他却没想过要把先把林缜拉过来,他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太早了,也太容易打草惊蛇了。 相对于李慕对萧炎那种发自内心的厌恶,李清凰其实对萧炎这个人是没什么意见的。虽然因为萧淑妃病死冷宫,谢珝也跟萧家结下了深刻的芥蒂,照理说,她应当是跟萧家站在对立面的,但是她却并不这样觉得,将来不管是谁登基为帝,对她来说也没有多大区别,反正她又不想去争什么。 萧炎偏过头看了她一会儿,忽又笑道:“公主这样打扮,却是很不一样了。” 李清凰就像没听出他话中那调笑的意味,反而一本正经地反问:“因为你也不习惯看我穿裙子?” 萧炎:“……”不,他本来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换成别家贵女,听到这句话应该觉得害羞才对。他显然忘记了李清凰是一个多么不符合常理的公主。李清凰想了想,又道:“那你希望我换成男装吗?你是不是……跟襄阳侯家的公子一样?” 襄阳侯家的小儿子是个好男风的断袖。整个长安都知道。 萧炎的脸色有点黑:“我不是断袖!” “是也没关系,我又不会嘲笑你。” “可我真的不是!”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质疑有跟襄阳侯家公子一样的毛病,他向来风流,就是这辈子都不可能进踏进南风馆、笔直笔直的那一种。 李清凰朝他微微一笑:“好吧,你又想带我去看什么戏?上一回不是看过一场了吗?” 她心里却想道,这萧炎是有什么毛病,花了五千两然后用看戏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来羞辱她,她是那么容易被侮辱到的人吗?他真是太不了解她了。 萧炎让她看的戏文,自然都是同她能够扯得上一点关系的。只是这一回,他特意把梨园班子都包了下来,整座梨园空空荡荡就他们两个观众。而戏台上唱的还是毫无新意的公主和武状元那一出,那武状元竟还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最后公主在伤心之下缠绵病榻,却又苦苦思念着当年那位英俊的少年郎君。 那扮演公主的青衣唱得字字泣血,李清凰却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讲真,她不太明白别人的想法,为何就众口一致地认为她应当因此痛苦纠结呢?她明明就很好嘛。 萧炎忽然道:“殿下觉得这出戏如何?” 李清凰顿了一顿,肃容回答:“不错。” 萧炎探究的目光在她脸上掠过,她根本就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反应,所以他还是能一眼就看出她对这出戏根本没有兴致:“下一场可是当年难求一票的戏,或许公主会喜欢。” 不管是什么戏,总之她肯定都不会喜欢,听了只会犯困。 于是李清凰神情肃穆地听完了“武状元和公主的当年旧情”,“文状元拒绝了公主的一片深情”、“公主的闺怨之情”等一系列火遍长安的戏文,忽然问:“萧大人,你请我听了这么多场戏……看来你当真是个热情的票友。” 萧炎:“……”怎么她的反应总是这么奇奇怪怪的? “……那公主喜欢听戏吗?” 李清凰嘴角上挑,但是很快又被她压了下来:“不喜欢。感觉受到了侮辱和污蔑。” “……”他真的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她有受到任何污蔑!萧炎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你可知道这台上的青衣为何会颇受世家子弟的追捧?” 她怎么可能知道为什么?她都离开长安两年有余了。 萧炎叫停了台上的正在上演的戏文,又特意点了那唱公主的青衣过来相见。那青衣卸了妆,婷婷袅袅对着萧炎俯身行礼的时候,李清凰立刻就记起了她就是那个跟她长得还有几分相似的青衣,当时李慕还曾经大动干戈来砸过场。萧炎微笑道:“公主请看,这青衣可是同公主颇为相像?” 特别是当她低头行礼的时候就跟李清凰本人像了七八分了。 不管这青衣有多么受追捧,戏子到底还是低贱的勾当,拿一个戏子来同她类比,这不是侮辱还是什么?一个跟她有三分相似的戏子,而这戏子又在长安世家公子的圈子里炙手可热,那其中羞辱的成分就更大了,简直就像是直接指着李清凰的鼻子骂她跟戏子一样低贱可欺了。 ——文官的脑子里果然有许多弯弯绕绕,就是骂人都不肯直接骂粗口。 李清凰笑了一下,道:“你抬起头来。” 她的嗓音已经在练兵的时候喊坏了,说话的时候微微带点沙哑。 那青衣听见那位萧家嫡公子叫她“公主”,心里已经有很不好的预感了,上一回在李慕那里受到的惊吓后,她就在屋子里躺了三天,这一回不知道又会如何折腾她。现在公主叫她抬起头,她就只能听话地抬头,长安城中权贵这么多,她就只能平白受人欺压。她把心一横,猛地昂起了下巴,一双眼睛却低垂着并不跟人对视。 李清凰只看了这戏子一眼,又把头撇向了萧炎:“啊,我感觉到了深深的羞辱,然后呢?” 172风流长安(1更) 可是他一点都没有觉得她有感到任何侮辱!一点都没有! 她肯定地点点头,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萧炎虽然知道他不应该再回应她,反正她的反应都是这么奇葩,完全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但是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明白什么?” 李清凰忽然攥住了他的手臂,笑靥如花:“你这么喜欢看戏,又总是捧这青衣的场子,定是在心中爱慕于我,承蒙错爱,又无以为报,又不能以身相许,真是为难。” 她点了点那跪在面前的青衣,又道:“既然如此,我就准你找个跟我有些相似的女人聊以慰藉吧。” 萧炎:“……”这跟他预想的根本就不一样! 当他们挽着臂走出梨园的时候,守在门口的侍从见他们突然变得这样亲热,都有点震惊。可就算再是震惊,这种事也不是他们能置喙的。只有萧炎知道这看似亲密的姿态下掩盖着什么,他的手臂真是快要断了,这个女人怎么力气这样大?! 萧炎咬牙切齿:“公主,你这样……被外人看到了,难免会传出些闲话,还是自重一些的好。” 李清凰笑吟吟道:“谁敢说闲话,看我打不死他。” 萧炎:“……” 她侧过脸看了看萧炎那一副忍耐克制的表情,心里早就笑得打滚,可是面上还是一本正经:“萧郎,谁敢说你的闲话,你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讨回公道。我的人,又怎么能让别人欺负了去?” 萧炎叹了口气,有点生无可恋。 梨园离得东市不远,既然靠近东市,人流熙攘,萧家的护卫立刻上前开道。 因为人多,李清凰便也松开了萧炎的手臂,她一松开手,萧炎飞快地转动着被她抓得快要失去知觉的臂膀,万幸这手臂还是好好的,他松了口气。 现在太阳西斜,正是东市最为热闹的时刻,街旁的小吃摊子也纷纷开张招揽食客。 若是萧炎要送她回行馆,其实是不必走这条路的,明明还有一条近路他不走,却要在东市这边人挤人。李清凰敢说,要是后面没有陷阱等着她跳,她就把萧炎给娶过门。 他们在萧家护卫的开道下,终于走过了东市的前段,忽然一个人影冲过了护卫的防线,直直地朝他们扑过来。李清凰微一挑眉,还没落下的脚步忽然往边上一个错步,那个人影正好扑了个空,摔在萧炎脚下,还紧紧地抓住了萧炎的衣袍下摆。那个不要脸突然冲出来五体投地的人正是陈倚风,也不过几日不见,这陈探花面容憔悴,之前脸上受伤的地方也拆了包扎的白布,露出一块深褐色的疤痕来,看上去既可怜又落魄。 萧炎本想一脚把他踢开,可是转念一想,便和颜悦色地将人扶了起来,还顺手拍去对方身上沾染的尘土:“陈大人这是怎么了?” 陈倚风也很懵,他明明是看准了正好纠缠住李清凰的,结果她人呢?他定了定神,咬紧了后槽牙,忍辱负重道:“下官陈倚风,请萧大人为下官做个见证。”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大概会是他这辈子最屈辱最不堪的记忆,可是不做,他就再不可能有翻身的机会。萧炎关切道:“陈大人这是说什么话,但凡我能相帮的总是会帮上一二。” 萧炎在民间的声望向来都很不错,他从前当过齐王李藉的伴读,五岁便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容貌又俊美,才能一举夺得长安公子的榜首。至少,他在百姓的心目中,一直都是那样风度翩翩又温和雍容的模样。 陈倚风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李清凰面前,他埋下头,低声道:“下官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公主殿下,可是下官对公主的心意日月可鉴,还请公主……”他的声音梗了一梗,又横下心道:“请公主不要抛弃下官!”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都惊呆了。 可是李清凰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似乎觉得眼前这一幕十足荒唐却又十分可笑,那笑容简直要把一双双注视着她的双眼给晃花。幸好她很快收敛了笑意,正色道:“陈大人在说什么呢?我跟大人又不熟,怎么能称得上抛弃?” 大约是因为有平阳公主那彪悍的事迹在前,抛弃旧爱这种小事已经不足以引起百姓们的热情。只不过他们还很好奇这位公主到底是谁。 陈倚风忍耐着围观人群对他的指指点点,扬声道:“殿下将下官从平阳公主这边讨要过来,那些对下官许下的承诺可是已经忘记了吗?下官愿意跟随殿下前往平海关,只希望公主不要对下官……始乱终弃……” 原来当初李少将军去跟亲姐姐抢人的事情还是真的! 顿时,围观人群又恢复了如火的热情:瞧瞧这位陈大人,现在形容狼狈满身落魄,可不是被始乱终弃了么?这还是真有点可怜啊。李少将军打仗在行,可是为人就有点那个什么了,把一个大男人折腾这样,还有他脸上那个褐色的伤疤,该不会也是她折腾出来的吧? 李清凰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多这一件少这一件,她也不在乎,但是她可不是能被人随意摆弄的。 她那一双清亮的星眸冷冰冰地望向萧炎,又忽然勾了勾唇,她看都不看堵在自己面前的陈倚风,两步三步走到萧炎面前,突然伸手挽住了他的臂弯,然后道:“行了,你看看你这模样,跟萧大人站在一块儿,谁还会多看你一眼?本将军当真跟你不熟,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她五指收拢,紧紧抓住了萧炎的手臂,侧过脸朝他笑得很甜蜜:“萧郎,你千万不要相信他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会看上他呢?在我的心里可是只有你呢,你若是不信,我回头便向陛下求旨,上门向你提亲。”她的笑容越是甜蜜,手上的力道就越大,萧炎只觉得自己的骨头在咯咯作响,几乎快要被她捏断,可是她柔软的身体却软软地依偎在他的身边,这种冰火两重的感觉可真是……一言难尽。 173风流长安(2更) “这位陈探花竟还是个读书人,当初卖身到平阳公主府里也不说了,现在竟还要硬跟本将军攀扯关系,难道就连一点读书人的脸面都不顾了吗?”读书人本来就该是清高的,宁弯不折的,如青松绿竹一般充满气节和风骨,给她这么一说,就显得陈倚风的人品也是特别的低下。她帮陈倚风抹黑了一把,又继续抹黑萧炎:“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和萧郎你相提并论,我对你自然是不同的。” 萧炎张了张嘴,正要反驳,可是李清凰加诸在他手臂上的力道又加重了好几分,到了嘴边的一句话顿时变成了一声闷哼。李清凰做出满脸娇羞之色,侧过身倚靠在他身边,她身量本来就比寻常女人都要高上一截,这样靠了过去非但没有小鸟依人的感觉,再加上她那做作的娇柔之态,简直就有点辣眼睛了。 李清凰凑到他耳边,低声笑道:“萧公子,你这样小鸡肚肠可不好,我最不喜欢小气的男人了。” 萧炎只觉得被触碰到的地方就像是被火焰灼烧般的滚烫,他又因为她这几句把自己一道拖下水的话给气得发抖,更糟糕的是他推也推不开她,打也打不过她,只能被她像牵线木偶一样控制,可是——他却拿她没有任何办法。李清凰斜斜睨了他一眼,笑着说:“不过我大人有大量,你毁我名声这件事我不会跟你计较的,你尽可以放心呢。” 她哪里还有名声可言?! 萧炎挣扎还想揭穿她,李清凰的动作却更快,在他的腰间戳了一下,他一下子面红耳赤气息不稳,不要说开口说话,简直就跟那些被他甜言蜜语撩到腿软的女子没有任何区别。 李清凰又转向陈倚风,睥睨道:“你污蔑本将军的事,我也懒得同你计较,但是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然我定当让你明白什么叫悔不当初。” 围观百姓的面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这位安定公主自从当了将军,当真满身霸气。 难怪、难怪多少姑娘还想嫁给她。 李清凰暂时把场面稳住,便打算赶紧走人,不然事态再发酵下去,宫里的那位便也要知道了。 她在平海关当将军,能够服人的肯定不是她在长安的名声,或者说她那令人惨不忍睹的闺誉,只要离开这是非之地,过得几年大家都应当忘记她跟陈倚风那一段了吧……大概? 正当她提着萧炎打算溜走的时候,一个娇娇怯怯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那女子抬起头,露出一张简直称得上沉鱼落雁的面容,她轻盈地一俯身行礼:“殿下,那陈倚风正是奴的未婚夫,当初我家长辈同陈家还交换过信物和庚帖,是正正经经的父母之言媒妁之命。” 这女子态度娴雅又落落大方,再加上她那张美丽的脸蛋,顿时让原本喧杂的环境倏然一静。就是被操控着不能脱身的萧炎都情不自禁地注视着她——如果说李清凰那种美太过有侵略感,不甚讨喜的话,这女子却是跟她截然不同,她那柔而不弱的姿态更容易引发男人的保护欲和怜惜之情。 李清凰微微一笑:“你是那位陈大人的未婚妻,那又于我何干?我又没想要跟他有什么牵扯。” 那美貌女子摇摇头,眼中闪动着点点泪光,但是她睁大了眼睛,尽力不让眼泪滚落下来。这副柔软却又强作坚强的姿态,就连李清凰看了都有点动心,更不用说那些围观的人了。大约是恨不得现在就上前柔声细语地安慰她吧? 她哽咽道:“可是陈郎在考中春闱之后,便将奴抛弃在家乡,甚至还暗地里坑害奴的家人。奴的父兄尸骨无存,娘亲缠绵病榻,都是拜这狠心的郎君所赐!”她转过身,指着正想破开人群逃跑的陈倚风:“陈郎,你对奴如此狠心,若是奴再一心痴恋,不分是非,岂能对得起九泉之下无法瞑目的父母和兄长?在场各位皆是见证,我公孙闲云便在今日同陈郎恩断义绝,不复惜日之情!” 她这一闹,立刻就把旁人对于李清凰那些事情全部都抛在脑后了,只一道义愤填膺谴责陈倚风背信弃义,失去读书人的风骨,这样不仁不义的人又怎么可以在朝廷任职?若是任职,又怎么能当得为民请命的清官?寒门子弟考取功名之后,抛弃从前婚约的其实也并不算稀奇,可是奇就奇在这陈倚风不但抛下了如此美丽柔弱的未婚妻,还害死了自己的岳父岳父和大舅子,那实在是太恶毒了!如此恶毒的男人,还是第一次见! 李清凰一手扯着萧炎,一手将公孙闲云轻轻扶住,微笑道:“你受过的委屈,将来总是能讨回来的,你有何难处,现在尽管对我说来,也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公孙闲云缓缓抬起头来,凝视着她,带着泪光摇摇头:“奴省得将军好意,我孤身来到长安,本就应当依靠自己,像陈倚风这样的贼人,自有老天来收,何必脏了将军的双手?” 如果李清凰没有见过她爆脏字的模样,还有一口咬下陈倚风一口肉的悍勇,她大概也会真的觉得公孙闲云当真是个弱小可怜无助的女子了吧?她要报复陈倚风,但是又不想要他死得太容易,她要一点一点慢慢地折磨他,打击他,践踏他,把他毁灭成一团人人都可以欺辱践踏的烂泥,她要毁去他的名声,让他再抬不起头来做人,甚至在整个长安都不再有一席之地——李清凰对此的评价是:女人就是能这么可怕,宁可得罪小人也不要得罪女人,尤其是那种富有报复心的漂亮女人。 萧炎不由自主道:“公孙小姐何必拒绝旁人的好意,你在长安人生地不熟,就怕此人心胸狭隘,将来报复于你。” 李清凰差点笑出声来,萧炎这人真是有趣,一看到美人垂泪就这一副痛心疾首、正义凛然的模样,难道他忘记掉陈倚风这货还是他自己找过来,想要给她难堪的吗?她伸出手,捏住了他腰间的软肉,用力拧了一圈:“萧郎,你对别家姑娘这样好,我可是不依的!” 174风流长安(3更) 公孙闲云笑了一笑:“多谢这位公子相助,奴自己便可以应对。”她干脆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被人群挡住退路的陈倚风,颜色艳丽,却偏偏又冷若冰霜:“陈郎,奴还等着看老天给你的收场。你可不要让人抬失望呀。”你可不要就这么容易死了,这个世上还有许多比死更痛苦的活法,就算你一心求死,我也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陈倚风见过她癫狂的模样,现在就算看到她柔声细气地说这话,也不由胆怯地往后退开一步。她这个疯子,一定不可能放过他的,每个人都有弱点和软肋,可是疯子却没有,他害怕了,甚至后悔为何要听凭萧炎的吩咐来给李清凰抹黑,现在他算是彻底跟李清凰也撕破脸了,他这下别无出路!就算是想去平海关避难,怕也是不可能了。 他颤抖着双手,焦急地去找寻李清凰的身影,却见她和萧家的嫡公子已经消失在人流中,不知去向…… …… 等到坐上了马车,身边又有护卫环伺,萧炎才觉得自己那颗心松快了下来。他冷冷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脸上还带着笑意的李清凰,问道:“你想怎么样?”其实他有许多话想问,比如她之前明明已经答应帮她劝说自己父亲把文书给递了上去,她怎么还用上门求亲这种事来羞辱他,又比如,她之前惺惺作态说对他有意,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李清凰竟屈着一条腿,一只手搁在屈起的膝盖上,那仪态是任何一个教礼嬷嬷都无法忍受的:“萧公子这是何意?今日你买下我一日,我自然要陪你玩得开心,又怎么可能会对你做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你别装了!”萧炎怒道,“就算你要对我不利,我难道还会畏惧与你?!” 马车忽然一个晃悠,像是停在了路边。赶车的护卫在外面道:“少爷,李少将军,行馆已经到了。” 行馆到了,就说明她今日的任务都完成了。李清凰开心地伸了个一个懒腰,忽然又坏心地扑倒在他的身上,她这两年已经把身体打磨到十分强悍的地步,唯一的缺陷就是有点控制不好力道,明明觉得自己也没什么用力,竟是一下子把萧炎按倒在马车里的软垫上了。 她随手的挽那个发髻已经有些松散,有几缕发丝散落在他的身上,她眉目秀美,恍然间让他想起当年深宫里那位美貌公主。她也跟着太傅读过一段时间的书,整个书室里就只有她一个女孩子,就算她总是皱着一张柔嫩的脸蛋,也只会让人想揉一揉她的脸。 萧炎对她倒是没有太多遐思,毕竟她是谢珝的女儿,跟他们萧家永远都是走不到一块去的。 但若说就连一丝一毫的想法都没有,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李清凰朝他微微一笑,手指流连过他的胸膛,又落在了他的脸上。萧炎喉结滑动,语声干涩道:“你真想上我家提亲?” 这是她之前亲口说的。 李清凰音调上扬轻轻地嗯了一声,很自然地问:“那你是想说,其实你是欢迎我上门去?” 萧炎一向都风流惯了,家中长辈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他的亲事,只是他并不愿意,那些贵女都是如出一辙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便是看她们笑一下,他就能猜到她们此刻在想些什么,可是李清凰却不同,便是强做娴静姿态,都困不住她眼神里那飞扬的光彩。 萧炎哼了一声:“你敢上门,我萧家怎么可能对你客气?” “不客气啊……”李清凰又笑了起来,“我是不太害怕有人对我不客气的,不过萧公子,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你之前羞辱了我这么多次,还找人给我找麻烦,就这样我还会对你有什么吧?这是你疯,还是我傻啊?”她一把掀开车帘,呼得一声就从马车里蹦了出去,正落在行馆外边的围墙上,她坐在墙头,又朝他挥了挥袖子:“不过还是多谢你的五千两,像是你在这样砸这么多银子就为了羞辱我一回的冤大头可不多了,欢迎你下回再拿银子来羞辱我——” 话音刚落,她已经顺着墙头翻进院子里去了。 萧炎握着拳,紧紧地盯着她最后滑下墙头那抹墨色的衣袖,又一把把被她掀开的车帘摔了回去:“回萧府!” 她也就是满脑袋银子和粮草了!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容貌也不如从前,谁娶她谁倒霉! …… 尚书府上。 “少爷,夜色深了,你要歇息吗?”小厮端墨敲了敲书房门,压低声音问道。 难得户部的事务都暂时告一段落,却也不见林大人早些歇下。林大人一心扑在公务上,真是很拼了,也难怪能在两年之间连升三级。 林缜正在给家里人写信。雷打不动每月一封的家书,其实也是没什么新鲜事情可写,就算有,写了这么多回,任他再是妙笔生花也写不出一朵花来了。他让端墨先去休息,又继续坐下来写这第二个“勿念”,想了想,又把这两个字改成“一切安好,不必牵挂”,最后又觉得这样的句子似乎太过生硬,母亲和祖母大约不喜。 他十一二岁上头就离家求学,每年最多在春忙的时候回家一回,其实都已经习惯了。碰到难处,自然是不能写进信里面,若只是报喜不报忧,他实在也没有这么多喜事可以反复说的。他想了想,又提笔写道“近来户部诸事繁乱,皆由李少将军而起”,然后,他又完全写不出来了。 谁还不知道如今大名鼎鼎的李少将军就是当年被他拒婚的那位安定公主。他年前的时候得了空闲,回了平远城的老家一趟,母亲顾氏对着他直叹气,说他连公主都看不上,到底还有什么样的天仙能入他的眼,也不能仗着现在年纪还不大就这样瞎折腾。林缜都不知道当初不过是找了个理由拒婚,这消息都已经传到自己的家乡了。 175风流长安(4更) 他只能笑着安慰自己的母亲,金枝玉叶的公主哪里是他能配得上的,就算他不拒婚,公主也不愿意嫁给他,而他已经答应了林举人娶他的长女,就算是口头承诺,也不能信口承诺又随口毁约。 顾氏更是忧愁,只道那位林小姐风评并不算好,只怕将来娶妻娶出祸患来。 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也不知道平远城一些人家到底是怎么想的,知道他已经有了未婚妻,又不愿意毁去当年的婚约,便提出要把自己的女儿给他当妾。妾跟正妻根本就不是一回事,明明那些人家家境也好,却希望自己的女儿给人当妾。光是要婉言谢绝,都令他实在心烦。 正当他绞尽脑汁在斟酌一封家书的时候,忽然觉得耳边微微一热,有人凑到了他的身边,闷笑了一声:“写封家信就有这么难吗?” 林缜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他扶着书桌,手上的羊毫也在袖子上划出了一道墨迹:“公主!” 李清凰换了一身襦裙,正笑吟吟地坐在他的桌上看着他。 她见他这样一脸震惊,便又奇道:“为什么这样惊讶?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晚些时候来找你的?” 她的确是说过,可是晚些时候来找他,难道是指夜色深重临近宵禁的时候吗?这样晚了,他们再共处一室,便是于理不合,怎么都说不过去的。还有,她人都进来了,竟然没有人给他通传一声,这就说明她根本就没有走正门而是翻墙进来的! 林缜定了定神,退后一步行礼道:“殿下夤夜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李清凰完全没想到他居然是这个反应,她还以为他多少会有点惊喜呢。毕竟这世上让她有深刻诚意翻墙进来履行约定的人已经不多了。 ……显然林缜并不想要这种“诚意”。 李清凰也没生气,反而跳下了书桌,朝他走近了一步:“你是不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这样一本正经?” 林缜无奈道:“殿下,这个时间,你我见面本就不合礼数……” 男女七岁就不同席,李清凰也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这个时间跑到他府上来,若是被人发现,这话又该传得有多难听?他自己是无所谓,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李清凰毕竟是女子,总归是不大好的。 李清凰笑了一声:“礼数是什么东西?我以前有过吗?” ……就算如此,现在也不用这样自暴自弃吧? 林缜抬起那双清淡的凤目,注视着她:“那殿下……找微臣是有何事?” 他妥协了。李清凰很明显能感觉到他在震惊和无奈之后,似乎也知道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她笑眯眯地伸出手,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你忘记了么?之前你也花钱买了我的时间,总之,我要让你觉得物有所值对不对?” 林缜张了张唇,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买了她”、“物有所值”这种话哪里像是一个大家闺秀应当说出口的话?李清凰却嫌之前说得还不够露骨,笑着说:“只要不是我根本办不到的事,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呢。”之前对着萧炎她还要强调一下坚决不做那些作奸犯科的坏事,可是对着林缜,她连这一点都省了,毕竟林缜的人品她是见识过的,也是极其信任的。 林缜轻咳一声:“做什么……都可以?” “对,”李清凰一脸严肃,“什么都可以的,今晚我就是你的了。” 她大概根本也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令人遐想的话。 林缜暗自叹了口气:“可是我没有什么想做的,也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李清凰很是纠结地望着他,想想又觉得也对,这大晚上的,好像也没什么好玩的事情可以做。她思忖了片刻,忽然想起当年她带着李柔月出宫玩的那些花样,笑道:“我知道现在有什么可以做的!” 林缜内心其实是挣扎着想要拒绝的,总觉得,李清凰这样没定性又不太靠谱的人,真要带他去做什么事,估计都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最后也没拗过她的意愿。 更甚,他还不能从自己这座尚书府的正门出去,只能跟她一样去翻后门的那堵墙!李清凰就像一头大猫一样,轻轻巧巧地沿着墙壁往上攀爬,两下三下就爬到了墙头,又朝他伸出手来。林缜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这么尴尬了,他从前也并非那种规规矩矩到完全不会逃课翻书院的墙溜出去的学生,可是他肯定不可能有李清凰那样轻巧利落的翻墙手段。 他有点自暴自弃地抓住她的手指,看她很轻松地拉了自己一把,又眼明手快地伸手扶在他的腰上,还好整以暇地朝他微笑。 “还不错啊,”李清凰称赞了一句,“看你这么熟练,你以前在书院念书没少爬墙吧?” 林缜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便反问道:“你呢?你以前在宫里也没少翻墙?” 李清凰闷笑了起来,原本这种爬墙之类的小事她觉得自己应该也不会体会到什么乐趣了,可是现在却有点乐不可支起来:“我承认了的话,你是不是要去陛下那里告状?” 正说话间,正巧有一队巡逻的士兵从尚书府后面那条街巡视过来,看来宵禁的时分已经到了。其实外城对于宵禁盘查得并不如内城严格,一些酒楼花楼都是要在营业至天明的。可是内城是什么地方,能在里面圈出府邸来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高官重臣,一旦出了什么事,可就不好说了。 她立刻拉着林缜退到一片阴影的角落里,等待巡逻的士兵过去。 可是她的手还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掌,她的指腹和手掌都带着点粗糙的茧子,不似一般贵女那般柔软,可手指和手掌的形状都生得极好,这样严丝合缝地塞在他的手里,他都觉得彼此肌肤相接处的地方都热烫得有些灼痛了。李清凰等着巡逻的士兵转过这条街角,又压低声音道:“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老实说,李清凰所说的“好玩”的地方,还真是让他敬谢不敏。可是现在既然都已经出来了,也没必要扫她的兴致。只要她说的“好地方”不是那种烟花风尘之地,他其实也并无太多异议。 176风流长安(5更) 李清凰对于内城十分熟悉,带着他绕了两条路,那些巡逻的士兵就完全没了影子。林缜的尚书府离外城并不太远,走几步就能到两头的分界口,到了外城,盘查的士兵就很少了,毕竟整个长安这么大,若是每一处都要管,怕也是管不过来的。 她松开他的手,笑道:“行了,这下就是横着走,也不会有人发现我们。” 她现在主动松开他的手,反倒是能让林缜松一口气的,虽说她可能并不太在这些礼节上面的东西,但他实在是不自在极了,可是一旦她放开他的手,他又觉得几分难以言喻的失落,觉得手心里都是空空落落的。 李清凰觉得自己向来都有点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肯定灵。这才刚走出几步,就看见前面的昏暗的胡同里堵着好几个人,那些人衣衫散乱,手上还拿着木棍,时不时用棍子敲打着手心。这群混混实在是太不走运,居然打劫打了她李少将军的头上来。她站在林缜身侧,笑眯眯道:“我刚才就觉得我们这一路实在是太顺利了点,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了。” 林缜看了她一眼,见她还能笑得出来,也知道这些混混大约是不被她放在眼里的,便揶揄道:“速战速决,若是把巡逻的士兵引过来就麻烦了。” 李清凰掰了两下手指关节,就这样大喇喇地朝着那群混混举步行去。待她走到近处,为首的混混头子怪笑道:“呦,这还是个美娇娘,兄弟们,看人家这身细皮嫩肉的可不比万花楼的花娘差劲——”他一句话还没说完,李清凰已经毫不客气地一拳殴打在他的腹部,劈手夺过了对方手上的那根木棍,她还心情特别好地用木棍在手指间转了个花样,噼噼啪啪几下就把一群混混撩倒在地——估计他们现在都还没回过神来,怎么她说动手就动手,然后他们就莫名其妙被打倒在地哼哼唧唧根本爬不起来了? 李清凰抓着那根木棍,突然朝着那个混混头子的下腹重击下去,木棍挟着呼呼风声,若是当真挨到实处,肯定是得废得不能再废,就算命根子不断恐怕以后也就此不能人道了! 那混混头子哪里还忍得住,惊恐地大叫起来。 结果那木棍突然停在了离他还有一寸的位置上,李清凰露齿一笑,呼得一下把棍子给扔了,转过身拉着林缜就跑:“快跑快跑,巡逻的人马上就要过来了!” 刚才那个混混叫声如此凄惨,怎么可能不把巡逻的官兵给引过来? 林缜只能跟着她闷头往前跑,他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要跑到哪里去,现在有没有在外城那圈圈绕绕的胡同里跑错路,就只能跟在她身后。她跑了两步,似乎怕他跟丢了,突然又转过身来,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林缜只觉得自己的心突得一跳,又有几许青丝拂过他的侧脸,缠绕在他的肩头,他压了压快要忍不住扬起的嘴角,听话地跟她在胡同里绕来绕去。 那狭窄昏暗的胡同,墙角边露出的玉盘般的圆月,还有她飞扬的衣袖和黑发,她偶尔朝他看去的又清又亮的含笑双眸,就这样深深镌刻在他的心底,他怕是……终此一生都不可能再忘记。 他们跑得累了,又慢慢放缓了步子。李清凰喘着气,有点不耐烦地扯着自己的裙摆,嘀咕道:“这身衣服就是麻烦……” 本来她只是自己嘀咕。可是林缜耳朵尖,竟是听见了,便道:“你怎么……不穿胡服了?” 李清凰提着裙子,忽然在他身侧转了一圈,笑吟吟地问他:“那你觉得好看吗?” 林缜点点头,肯定道:“好看。”还没等她因为这声夸奖笑逐颜开,他又补上一句:“这缎子是新送进宫的贡品蜀绣,还是御用织造,怎么会不好看?” 李清凰拉着脸,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再给你一次重新说话的机会!” 她虽然在女子中算是个子高的,可是比林缜还是要矮了半个头,他被她抓住衣襟,就只能配合地低下身来迁就她:“公主殿下乃瑰逸之姿,旷世以秀群,倾城之艳色,是微臣平生仅见。” 李清凰本来只是开开玩笑,结果被他这样一说,竟是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她这辈子都还没怎么试过“害羞”这种情绪。她慢慢松开手上抓着的衣襟,咳嗽两声:“那个,我带你去看月亮。” 林缜倒是觉得有点惊讶了,他还以为她是准备带她去喝酒,又或者是去番市凑热闹。毕竟外城西面的番市,是不受宵禁约束的。 “你看今夜的月色这么好,月亮也很圆。”李清凰干巴巴道,“你们文官,不是很爱看月亮的吗?” 林缜忽然笑了一下:“嗯。” 其实他倒不是那种喜欢风雅的人。只是难得她愿意安安静静陪他赏一回月,他似乎也没有理由去拒绝。 “我知道有个赏月的好去处。”李清凰悄悄地带着他上了钟楼上,这座钟楼连着城墙头,大概是巡逻的官兵都知道这里什么都没有,反而巡查得不那么严格,当年她就带着李柔月来钟楼上看过月亮。因为站得高了,就感觉那天边的月亮似乎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不再是高高在上。 李柔月和亲突厥后,她也远赴边城,竟再也没有机会来过。 林缜随着她爬上钟楼,因为站在高处,往下俯视就能把大半个长安城尽收眼底,只见满城灯火点点,和天上那些寂寥星辰交相呼应,他们所在的高处,就好似成了人间和天上的临界处。 林缜忽然问:“平海关的月亮也是长成这样的?” 李清凰想了想,回答道:“有点不太一样,那边地势空旷,云层很低,月亮好像也要更低一点。不过没有长安的亮,总是教人觉得凄清。” 可若是没有月亮,她更要打起十二分的警惕,突厥人很可能会趁着无月之夜前来偷袭。那难缠的程度简直令人不堪受其扰。 177风流长安(1更) “不过平海关的日出却很美,是那种大漠黄沙的壮丽。”李清凰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又忽然笑了,“你也知道整个军营差不多就只有我一个女人,最麻烦的一件事就是洗澡了。” 林缜:“……”其实他并不想知道她那些关于沐浴的细节。 “我要洗一次澡,就只能等整个浴堂里没有人,一般等我洗完澡,就正好看到日出的全景。我觉得大概我是整个军营看过最多次日出的人了。”李清凰突然悄悄地伸出手肘,顶了他一下,“你看,这样多有趣,你就把这些有趣的事写进家书里去,怎么可能还会磨蹭半天写不了几个字?” 林缜斟字酌句道:“……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有趣的。” 李清凰皱着秀丽的眉,指责他:“你这人当真好无趣啊!” “对,我就是这样无趣的人。”他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李清凰忽然跳上了钟楼的栏杆上,只要一个不当心,她就会直接从高处坠落,尤其是她根本就没把这当成一回事,摇摇晃晃地坐在那里,林缜忙一个箭步上前,伸出手臂拦在她身后。李清凰扶着他的肩头,揶揄道:“你这样不解风情,那你的未婚妻还想要你吗?” 林缜皱了一下眉:“要……吧?我没听说她不愿意。” 其实寻常人的婚姻也就是这样的,大婚之前并没有见过两回,也没什么机会说说话,等到拜完堂后,甚至还能说是一对陌生人。像李清凰这样又是爬墙又是抢人的,在常人眼里,那叫惊世骇俗,是要被打出门去的。自然,她身份不同,再是离经叛道,也没人敢指着她的鼻子骂。 他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劝道:“万一摔下去,你这李少将军一世英名就算是毁了。” 李清凰倒不觉得她会摔下去,但是看林缜那如临大敌的模样,索性也跳了下来,换成和他并肩靠墙而坐:“你有什么很想要却还没有实现的心愿吗?” 心愿这种东西都是毫无意义又不切实际的,能够做到的总归是能做到,做不到的就只是奢求。即是奢求,就不该贪心,既然知道得不到,就不要去妄想。林缜叹息道:“……并没有。” “没有吗?”李清凰侧过头,安静地望着他,她的目光如水,那粼粼波光就似天上的星子,“一个都没有?” 林缜心中一动,不自觉道:“可能是有一个,但是我知道这仅仅只是妄念。” “妄念也是能成真的,你看连我都能当上将军了。” 如果非要他说的话,他的确是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愿望。哪怕下辈子也好,哪怕要他等待再久也罢,只要能成真。 可是他又清醒地知道,这是不可能。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此刻的冷静和清醒,又从未如此庆幸过不管何时何地他都能保有理智。 李清凰开始还会同他说上两句话,渐渐就没了声息,她这一日的确是折腾得够呛,竟就这样坐着睡着了。她入睡了的呼吸变得轻缓,下巴一点一点,忽然歪倒在他的肩头。她柔软的头发轻轻蹭到了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可是这就是他们之间最靠近的距离了。 或许他这一生就仅此一次。 林缜侧过头,静静地注视着她,她那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小半张面颊,可是露出的那部分眉目是如此刻骨铭心。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她,看着她在浅眠中颤抖的睫毛,用眼神描摹过她美好的容颜,一寸一寸,小心翼翼,最后,安静地停留在她的红唇上。 只要她不醒来,她就不会知道他做过什么。 那么为何他却不能给自己一段无法忘却的回忆? 他双手握拳,极力想要克制,又想不顾一切,反正……李清凰不会知道,他远在家乡的未婚妻也不会知道,没有人会知道他曾经这样隐秘又热烈地倾慕过一个人,这个秘密就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只有他,他会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一直带到棺材里面,至死都不会吐露。可是当他贴近她的脸颊时,他又停住了,就这样维持着离她还剩下最后一点些微距离的状态,停住了。 …… 当天幕露白,李清凰缓缓睁开眼,却发现自己披着一件男式的外袍,可是袍子的主人却不见了。 她立刻翻身坐起,看向另一面,才倏然松了口气。林缜正背对她站着,独自凭眺古城墙头那冉冉而生的红日。她捡起那件外袍,缓步走到他的身后:“原来长安的日出是这个样子的。” 她生长于斯,看过最巍峨的宫殿,最繁华的街市,最美丽的牡丹花会,竟从来没有看过长安的日出。 林缜侧过头,微笑道:“长安的日出总是在这里,你将来还有许多机会能看。” 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战死沙场,他总是觉得她那样厉害,大约突厥人也无法奈何她。她还这样年轻,还是这样跳脱这样热烈,拥抱她就像是拥抱着一团明亮的火焰,灼烧他冰封的心弦。哪怕她永远不会成为他的,那也没有关系,有些事情,本就不该诉之于口,无端给人平添麻烦。 他甚至觉得,现在他大约已经把一整封家书一气呵成。 他可以写长安的日出,写钟楼上方的月色,写尚书府后院那堵墙上的凌霄花,但是他不会写是谁带他去看那些月色、那次日出,还有翻墙逃避宵禁巡查的经历。那是他最后的秘密。还有,最终他也没有放任自己去冒犯她,去亲吻她的朱唇。 一日后,李清凰带着自己的副将回了平海关。他们当初骑着马沿着熙熙攘攘的街市而来,而回去的时候依旧沿着同样的路离开,离开的那日并没有满城百姓围观,也无人相送。但她知道这一回,她大获全胜,就像在和突厥人的战场上那无数次拼杀一样,她用她的刀,用她的热血,杀出了一条生路。 女帝谢珝也没有亲自去送自己的次女,她甚至都没有私下再见她过。她知道她的小女儿已经走上了一条前人所未至,后人又无法效仿的征途,她羽翼丰满振翅高飞,便是长安这座自古便象征着权势和中原地位的古都也无法围困住她。她轻声问林缜:“林卿,你说朕便是把太子废了又如何?” 林缜站在御案之下,垂手而立,就算“废太子”这能引发整个西唐朝廷动荡的字眼也无法撼动他面上冷淡的神色。他一针见血,戳中女帝的痒处:“那么陛下,是想要改弦更张吗?” …… 三年后。 李清凰陷入阴谋,战死沙场,重生在林容娘身上,成了林缜明媒正娶的妻子。 西唐朝廷即将陷入风雨飘摇的动荡,所有的平静就只是风雨欲来前最后的宁静。 离林缜的丁忧之期结束还有不到一年的时光。一年时间不算短,也不算长,足够她前往白诏一趟。她捧着一个小小的陶罐,把里面那枚小河蚌倒了出来,换上干净的水,又把陶罐摆在窗前。这枚小小的河蚌是她从林家的鱼塘里捞出来的,被她借花献佛送给林缜。它被孤零零地留在窗台的陶罐里已经有十来天了。这十来天中,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林思淼暴病身亡,林碧玉找了圆善师太来对付她结果被她反制,曾经偌大的林府华厦将倾,被她亲手遣散。还有林碧玉,她把人交给了圆善,花重金给人修了庵堂,让圆善好好地看着她这个不省心的妹妹,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她,千万不要让她有机会出去闯祸。 一切安排妥当,她也就可以暂且离开平远城。 这一路上的文牒有顾长宁帮她准备,她还有红烧肉陪伴,也不会觉得孤单。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趁着天色微亮,轻手轻脚地领着红烧肉从林家的后门离开了。红烧肉已经有八岁了,再过两年,它也要老了,再也不能驮着她那样欢快地一路风驰电掣。但是它的眼睛还是又大又温柔,就好像当初谢老将军把它作为礼物送给她的时候一样,他们好奇地望着对方,小心翼翼地试探和接近,最后成为生死不弃的亲人。 “这一路还是要靠你了。”李清凰搂着它的脖子,低声道,“路途有点远,不过应当不会太危险。等到你十岁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遍这大江大河,你说好不好?” 红烧肉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颊。 李清凰笑了,一如过去能够晃花人眼的笑容,热烈地开出这世上最美的花:“我们走吧——” 她牵着马,顺着出城的人流离开了平远城,忽然又停住了脚步。 红烧肉似乎觉察到她的诧异,马蹄在沙土地上磨了又磨,还喷了个响鼻。 她显然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是最早出城的那一批人,怎么还会有人比她更早。可是林缜就站在她的面前,他的手上也牵着一匹马,是那种温顺的吃苦耐劳的驮马,就这样安静地望着她。 他的嗓音一如既往清润而温和:“我知道你要离开,我等了你一晚上。” 他在城外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因为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走,他从来都知道自己这种正经到无趣的性情其实并不讨她欢喜,也放不下脸皮做些撒娇卖乖的事情,但是他很有耐心,他可以一直一直地等下去。 ------题外话------ 这里,所有回忆都结束了,下一卷就是长安风云。 178白诏行(2更) 李清凰正酣睡着。 可她隐约感觉就是在睡梦中,也有什么正紧紧盯着她不放。一个人睡觉的时候,就是一天中最松懈的时刻,她还闭着眼睛,手却迅速摸到了枕头下的短刀,刀一入手,她整个人蓦地清醒,从床头一跃而起,锋利的刀锋精准地架在了那道站在床前不知道打什么主意的人影上。 她摸刀又跳起的动作一气呵成,她身手矫健动作利落,但是在定睛看到对方那张清冷又俊美的面孔时,就像被忽然戳了一针,慢慢放光了气,又软软地瘫了下来:“……求求你,不要这样,我就只是想好好睡一觉来着。你这大半夜站在床边,谁还能睡得着啊。” 她就是想睡个囫囵觉罢了,这个要求很过分吗? 林缜啊林缜,为什么就不肯好好让她睡一次?亏她从前还一直觉得他是个好人。 ……居心何在? 被她拿刀架到了脖子上的人依然一脸镇定,还很不客气地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语气清淡:“我睡不着。” “你睡不着,”李清凰把他说的这四个字重复了两遍,“你睡不着,难道不该更努力地去睡?” 今晚他们住的是客栈,为了安全,也为了让林缜更自在一些,她定的却是两个相连隔间的大客房,两间客房是相连的,中间用两扇屏风隔开,这样她既能掌控两人的安全,林缜也能够舒服一点。结果三更半夜,他却悄无声息地跑到了她的床前,还在黑暗中一直盯着她看——要不是她胆子大,可不是要被吓破胆? 林缜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措好了辞:“我就是,想看看你。” 李清凰一把扯起被子包裹在自己头上,暗自叹气:真是冤孽,明明是林碧玉搞出来的破事,承担后果的人却只有她。想他们一路从平远城出发往白诏,要越过五府八县,林缜明明靠近她就浑身不自在,却非要跟着来,这一路别提吃了多少苦头,更可怕的是,他还养成了一个很恐怖的习惯。 每当子母蛊发作,让他辗转难眠的时候,他就会站在她的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天亮。 等到她被这股纠缠不去的视线看醒过来,他还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静默得就好像变成了一座雕像。 所以说,文官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可怕生物?! 李清凰数了数日子,感觉一个月中她大概就只有一两天是睡好的。忽然,她捂住头上的被子又被轻轻扯开了,林缜语声低沉:“我睡不着,就想看着你睡。” 她抬头,望了他一眼,后知后觉地想到,这就是他在回答之前她问的那句话。他不过是想看看她而已。这句话没有什么,可是换成任何一个人在这夜深人静时惊醒,却发觉有个人站在自己床边,静默谛视,这简直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毛骨悚然。 李清凰揉了揉脸,那股被打扰了好眠的起床气也消得一干二净,她推开被子,又往里床让开一个位置:“如果你实在睡不着的话,就睡在这里?” 林缜没有吭声。他低垂着头,也看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是不是难堪,是不是想拒绝但是又不好意思的迟疑,还是全然的厌恶。李清凰没有逼他做出选择,而是安静地等待着。他现在可能比谁心里都要难受,她不想逼得太紧,其实她也能理解她的,就像她突然借尸还魂到林容娘身上,感觉自己的一切都翻天覆地地变化了。 她偶尔也会想,她现在到底是林容娘了呢,还是依旧是李清凰?似乎这个问题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 正当她克制不住哈欠的时候,林缜忽然俯下身,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把她严严实实地抱在了怀里,然后低柔地开了口:“睡吧。” 李清凰却失眠了。 她的上半辈子,从来没有为情感瓜葛纠结过,也没有为谁神魂颠倒、衣带渐宽过。 所以,她对于现在的局面,也很无所适从。现在回想起来,从前一直都是林缜追在她的身后,迁就她,竭尽全力地照顾她,她却从没有停下过疾行的脚步。可是现在——其实他们还是能够在一起的,经过路途上的磨合,他始终还保持了神志清醒,他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正在做什么,所以哪怕再是不适,也尽力给她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温柔。 反正,她是绝不会让林碧玉得偿所愿的。 是谁都好,反正就绝对不可能是林碧玉,她根本配不上他。 李清凰反反复复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赶路的时候也是满腹心事,她经常把什么情绪都挂在脸上,就连心不在焉也根本不掩饰一下。 两人中途在官道边的茶棚喝茶小憩一阵,林缜摊开了包袱里的五州全图,在图上轻轻一划:“还有三日便可以到白诏了。”他们现在已经到了西唐国境的南端,这里的气候风物也同平远城截然不同,湿气更重,山地变多,能说官话的当地人也越来越少。 李清凰挨过去,和他头碰着头一道看地图,虽然她从前跟师父也算是踏遍了山山水水,却都是师父带着她走,走到一半往往碰上了师父的旧仇人,开始四处逃窜,跑到哪里算哪里,连地图都不用看。 林缜垂着眼,睫毛在他的眼底晕开了一片清浅,他现在消瘦得厉害,从前合身的外袍都嫌大,腰身的地方有点空空荡荡,他用手指点着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要过边境不难,就是白诏排外,接下来该怎么办,还得想个万全之策。” 关于这点,李清凰已经想好了,她是没有什么太好的计策,但是好歹她还有一身好身手,一力降十会:“既然都要去找蛊师了,当然要找一个最好的。最好的那一个嘛,应该就是土司供奉的蛊师了。”正好茶碗里的茶水也放得凉了,她一边喝茶一边指点江山:“就凭我的身手,想混个土司府亲兵当当也还是不成问题的。” 林缜忽然用手指戳了一下她的脸颊,低声道:“上士者用笔杀人,中士者借刀杀人,下士可不就是自己亲自上阵。就跟你一样。” 李清凰:“……”她已经听出他在说她傻了!这真是岂有此理,文官耍嘴皮子还耍到她头上来了。她憋气道:“好啊,你聪明你说话!” 林缜忽然笑了,笑得宛若冰雪乍融,春暖花开:“好啊,让我说也成,但是你会听话吗?” ------题外话------ 林缜:终于轮到我了。 179白诏行(3更) 当然不会听话。让她老老实实地听话那是不可能的,就是这辈子都不可能。 第三日傍晚,他们越过西唐的国境,终于到达了白诏。 白诏在西唐百姓的口中,大多是茹毛饮血的形象,他们本没有自己的文字,一切技艺和传承都是依靠口口相传,没有皇权统治,就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位土司各自为政,地位高超的蛊师也是神神秘秘,喜欢玩蛊玩毒虫,流传出来的一切故事一听就是胡编乱造、毫无可信度。 临西唐最近的湘庭城,是白诏最繁华的地方。在湘庭的白诏人大姓有三家:蓝,水,楚。其中蓝姓是最大的姓氏,水氏居中,而白诏的新土司姓楚。 湘庭城内,西唐人是最多的,多是些走商的商队,白诏排外,让他们花费这个人力物力开通商路,他们并不愿意,但一直以来同西唐关系平静,当地土司完全接纳了西唐商队进来交换物资,用白诏的茶砖美酒药材交换西唐的绸缎瓷器纸张。他们在湘庭城内转了一圈,完完全全地感受了一番白诏到底有多排外:就算他们去问路,当地人不是装作听不懂,就是故意指错路。 李清凰被坑了几回,原本还想打听土司八卦的心思也就歇了。 他们租了一间小院子,隔壁住着西唐的商队,那商队掌柜见李清凰怏怏不乐,便笑道:“姑娘是不是今日在城里受了冷遇?觉得不开心了?”他也不用对方回答,顾自乐呵呵道:“那也正常,白诏人是不肯和外乡人多说话,我西唐高祖皇帝当年为了同白诏永结邦交,还赐给他们百家子集,派去大儒教化,这么多年下来,白诏百姓里识字的也不多,更不要说看什么子曰诗云。等你习惯了就好。” “还有,我看两位也是好人家出身的,”掌柜又道,“你们可要记住,财不露白,若是遭人惦记上了,在这里可不会有人来主持公道。说得不客气一点,听闻白诏山水磅礴明艳之名而来的读书人不知道有多少,可是不声不响死在这里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你们可要处处小心。” 若是胆子小一点的,被人这样一告诫,怕是恨不得天亮就立刻离开这里。可是他们是怀有目的而来的,自然是不能走。 翌日,林缜又在城里逛了一圈,学了些白诏土话,干脆地在街市中心打出了一个招牌:铁口直断。 李清凰:“……” 一般碰到这种一看就是坑蒙拐骗的摊子,她都是先砸为敬。什么铁口直断,都是胡说八道骗人钱的,林缜这可真是有意思,打算在白诏发展信徒吗?更不用说,他连脸都没涂黑,胡子都没黏几根,就想来装世外高人,也太随意了。 果然,别说这算命摊子有没有生意了,就连朝这里看上一眼的都没几个人。 待到亥时,才有一个白诏女子走上前来,伸手一拍桌子,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道:“这位小哥,你会算命?” 林缜抬起一双清淡的凤目,只瞥了她一眼,端足清高矜持的架子,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那女子皱着眉想了想,忽然拉开椅子,坐在他的对面,问道:“你倒是来算算,我近来最担忧的事是什么?” 林缜敲了敲手上的扇子,又漫不经心地望了她一眼,低声道:“近来最担心的事情,就是你家主人病重不起,又找不到良医,姑娘眉心发黑,也许不久就会有血光之灾,且要小心些才是。” 那女子原本不屑的表情忽然化为了一片空白,猛地站起身来,把身后的椅子都给推倒在地:“你——”然后一句话不说,就跟见了鬼一样跑掉了。 李清凰也不由瞪大了眼睛,看对方那个慌乱急促的模样,想必林缜是全都说中了! 林缜却直接收了摊,走到她面前道:“今日差不多了,该回去了。” 李清凰在他身边道:“从前我都觉得钦天监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都是骗人的,什么推背图都是生搬硬套过来,莫非真是可以算得出命数来?” 林缜笑了一下:“《易》既然能流传下来,当然是因为里面的算术之法有其可取之处,可是我又没算,又怎么可能算出什么东西来?” “……”是啊,当初她出生的时候天有异象,钦天监还帮她测过命,用的是什么九宫飞星法,他连测算这一步都省了,可不是信口开河? 林缜又道:“上士之法在这里并不适用,我就只能给你演练中士之法了。” 所以说,她这个下士就活该被人嘲讽?!李清凰大怒:“好好好,你胸大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她说完,又苦恼地咬住舌头,她其实是想说胸怀大志来着,结果一气急了脱口而出还少了好几个字来。 林缜被她给逗乐了,目光掠过她的胸口,含蓄道:“不必妄自菲薄,其实你现在比从前还要强些。” 李清凰:“……”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风中凌乱的一片小树叶。她五指收拢,握了握发痒的拳头——老实说,这一路走来,都是有惊无险,连个像样点的土匪劫道都没有,让她觉得有点寂寞。林缜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握成拳头的手拉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他眼神澄澈,虽然清瘦得厉害,可挺拔的身形却犹如青松翠竹,忽而亮出了锋芒。他展开双臂,微笑道:“可以抱抱你吗?”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问我,”李清凰摸了摸鼻子,她在平海关五载,周边都是糙老爷们,也没有人敢和她有什么肢体接触,也就相熟的副将才敢拍拍她的肩,她往前走了两步,撞进了他的怀里,伸臂搂住了他的腰,忍不住又问,“你碰到我不是会很难受吗?” 林缜并没有很快回答,反而放低了重心,将下巴撑在她的肩上。他用力地收拢了双臂,将她禁锢在自己的怀抱里,他甚至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轻声细语:“我以为我会觉得难受,但是没有。很舒服。”还很怀念。 180白诏行(4更) 李清凰原本以为,昨日那位姑娘很快会再来找他们。结果没有,反而是一桩新的生意上门来了。那桩生意生得眉目艳丽,雪肤红唇,满脸的少年意气,他大大咧咧地把一条腿踩在椅子上,低下身撑着桌子:“铁口直断?好大的口气,你倒是来给我断一断,看看是不是真有本事的?若是不准,我砸了你这摊子!” 这是他们到现在遇到的、第一个说汉话没有一点口音的白诏人了。 林缜还是那副懒得多看他一眼的表情,就连语调都很是慵懒:“不知这位少爷想算什么?” 少年撑着桌子的手动了动,眼珠一转:“那就算我来找你算什么。” 林缜忽然冷笑了一声,他这一声笑虽然低,可是却十分清晰,他本来就长得清冷淡漠,这样作态,更是给人一种目下无尘的孤高印象,他长身站立,绕到了少年的身边,和他面对着面:“我看你不是来测命理的,倒像是来找茬的。” 李清凰是不怕找茬的,再多来几个都不怕。她下意识地望了林缜负在身后的双手一眼,只见他朝她摆了摆手。她不由诧异地挑起眉来。 少年下意识想伸手去抓他的衣襟,临到头又把手收了回来,冷笑道:“骗子就是骗子,西唐人就在自己的地盘行骗,谁会管你,可是现在骗到了白诏来,我当然要管!” 这少年说话的嗓门大了,正好把周围的白诏人都给召了过来,有不少白诏人开始对着他们指指点点。显然,虽然西唐和白诏极少有战事,可对于白诏人来说,他们对于西唐人的感官并不好。 林缜慢条斯理道:“好,既然你非要我说,那也无妨——”他忽然隔着衣袖抓住了少年的手臂,将他的衣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上一拉,正露出他那一只有不少细小伤口的手来:“你现在最担忧的问题,就在于你的手到底能不能治好。虽然现在看上去只是皮外伤,可是长此以往,你手背上的皮肉就会一块块腐烂,一块块往下掉,你会觉得很痒,忍不住去抓,这一抓,皮肉就会掉得更快。” 少年的脸色开始发白,呼吸急促,像是被他给震住了。 林缜又慢慢地放下了他的手,轻柔地问了一句:“我说得对吗?” 少年退后一步,就跟之前那个姑娘一样,满脸都是见到了鬼的神情:“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下子,围观的人更多了,每个人都看见了少年露在袖子外面的手,不过是手背上有些皲裂的痕迹罢了,少年这样的伤势,许多做粗活重活的人都会有,没有人觉得有多严重,但是一看少年那股惊慌失措的神色,显然是被说中了症状而震惊害怕。 林缜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你也知道这病发作起来是怎么样的,你可以回去准备后事了。” 那少年抬起手,指着他气得发抖:“你这个——这个——”他啊得一声怒吼,突然一脚踢翻了桌子,还把那面铁口直断的招牌给踢翻在地,然后转身狂奔而去。 李清凰忍不住吐槽:“哇我今天才知道你原来是这样的人……”说起话来句句毒舌,简直气死人不偿命。不管在哪个地方,生死都绝非小事,他直接让人准备后事,可不是戳人心窝子吗?她从前见到的林缜都是谦和有礼,说话含蓄,就算被人给怼了,他也不会咄咄逼人恶言相向。 林缜伸出手,按在她的发顶,笑道:“我们回去等消息吧。” “刚才那个人,看身上的衣料,应当是有些家底的人家。”李清凰被他拉着手,跟着他回那间租下来的小院,“但是你怎么确定他会回来找你?” “那少年不会回来找我,”林缜道,“但是他身后的人一定会来。” 李清凰还是一头水雾,云里雾里:“那就算找来了,然后呢?” 然后是没有然后的,林缜三缄其口,就算她撒娇耍赖也不肯说。本来李清凰其实也没有这么好奇,她觉得既然林缜已经胸有成竹,那么她就沾沾光,偷偷懒也没有什么不好。既然是林缜亲手布局,那她只要静观其变,安静地在一边看戏就行,她现在被勾起了心里的馋虫,还能忍耐,可他随意地说了几句,反而把她的馋虫勾得更加厉害,然后就什么都不肯说了。这一下,她真是挖心挖肝地难受。 李清凰哪里还管肢体接触会不会让他难受,只抓着他的手臂摇晃:“你知道吗,你现在正在失去你的小宝贝……” “……小宝贝?” “还有小心肝,小甜甜,随便什么都好!” 林缜闷笑了一声:“所以你自己承认你算是我的……?” “我什么时候不承认过了?”李清凰一双眼瞪得圆圆的,“等到本宫心如死灰,你会彻底失去我的,还不明白吗?” 林缜用他那双黝黑的眸子望着她,喉结微微一动,声音忽然变得低哑:“我……我想吻你……” 很奇怪,他本来以为那子母蛊已经把他所有的情感都掏干净了,可是在这一瞬间,他的心口是发热的,想要再次拥有她。只是他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资格。李清凰一听他这样说,立刻勾住他的颈,把他整个人往下一拉,干脆地用行动证明了“此事可行”。 林缜扶住她的脸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认真道:“不是这样的。”他含住了她的唇瓣,强硬地攻城略地,只吻得她难得气息急促,身体有些不稳起来。这是一个格外缠绵缱绻的亲吻,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们磕磕碰碰,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触碰到对方的底线,让已经恶化的一切再次恶化下去。 突然,他一把把她推开,跑到墙边,扶着墙面开始呕吐起来。 李清凰整张脸都要黑了,这真有这么痛苦吗?竟然在亲完她后就跑去吐了! 但是林缜吐归吐,到底也不是他的错,甚至想得乐观一点,总算他是自己跑到一边去吐的,没有吐到她身上来。 李清凰给他倒了碗温水,支着脸看他在另一边吐得天昏地暗,就差把内脏都全部给挤出来,到后来只能干呕酸水,最后竟吐出了一条毛茸茸的虫子腿来。李清凰评价道:“噫——这东西好恶心。”是挺恶心。更不用说每每想到身体还有一只蛊虫的存在,它寄生在他的血肉里,控制他的神志,控制他的感情,活得格外滋润,林缜微微握紧了拳,眼神也变得如千年寒冰一般:他会有这样的耻辱,都是陈氏母女赐予他的,她们如果仅仅是想要他的命也罢了,可是还妄想要用这种歪门邪道的玩意来控制他——只要他还剩下一口气,这辈子就绝不可能。 等他直起身时,又收敛好那股厌恶的眼神,用温存的眼神默默望着她:“我没什么事,现在一天天都在好起来。” 181白诏行(5更) 他们等了两天,并没有像林缜所说的会有人找过来。李清凰向来不是有耐心的人,她开始盘算是不是林缜的中士之法已经彻底失败,只是不太好意思说,她还是先琢磨琢磨她的“下士”之法,再说她的办法才是向来都是粗暴简单,直指核心,从无差错。再说靠实力打出来的成果,有什么不好的…… 但是在第三天上,一位贵人驾临了他们那间临时租来的小院。 虽说是贵人不假,可那人一直用纱巾遮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如果非要有赞美之词来形容那双眼睛,那么可以说,她衣裳上缀着的最美丽的珍珠和宝石也及不上她眼睛里的光彩。那位贵妇人微微弯起眼一笑,轻声道:“妾早该前来拜访先生,却一直脱不开身,于是今日才来。” 她用得也是汉人的礼节,长身福礼,柔声道:“不知先生大名,可否指点妾身一二?” 林缜根本没有回礼,而是冷淡地看了对方一眼,一拂衣袖:“鄙姓林。既然夫人还能忙于事务,想必想要在下指点的事情也并不要紧,那便请回吧。” 李清凰不由默默地赞叹了一句:她原本以为圆善师太已经很会扮高人了,可没想到林缜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一副孤高清冷的模样,倒还真像这么一回事了! 那贵妇人没有起身,还是维持着行礼的优美仪态:“先生若是不允,妾就不起,只愿先生消消气,莫怪小儿当日失礼。” 林缜静了静,忽然问:“小公子的手如何了?” 贵妇人叹气道:“一切都如先生所料。” 林缜又问:“你可知道自己到底是得罪那位仇家?” “妾不知,”贵妇人哀愁地皱起了眉,“若是知道,怎么可能还会发生这些事?” 林缜沉思良久,终于松口道:“在下愿随夫人去府上一顾。” 贵妇人顿时大喜,立刻盈盈下拜:“这真是太好了,多谢先生高义!” 李清凰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倒是有许多问题想问林缜,但是现在问显然是不行的,就只能可怜巴巴地憋着。她突然很想念过去那个林缜,虽然他从前也有点自己的小脾气,可是到底还是随着她,现在可好,他不喜欢她了,脾气也就越来越大了。 然而,等他们走进湘庭城内那座富丽堂皇的土司府时,李清凰的下巴差点掉下来。 原来那位贵妇人是土司的妻子,白诏的风俗很特别,可以娶三位妻子,这三个女人都是平妻,并没有什么地位高低之分,然后就不能再娶,也没有妾这个说法,必须等其中一位妻子过世才能再补上一位。她把两人领进了自己所居住的庭院,一边引路一边介绍道:“这里便是妾身和犬子所住的院子,犬子就在自己的房里,先生可要去看看他?” 不管那位贵妇人说什么,林缜都是一副可有可无的表情,十分的敷衍,可他越是这样,那位贵妇人的态度就越加尊重,就差把他当成菩萨给供起来了。 这位土司夫人的儿子就是前几日他们在街市上撞见的那位,他容貌生得好,雪肤朱唇,眉目秀丽,宛如画上走下来的翩翩美少年,可是今日一见,他面色灰败,原本白皙光洁的皮肤上长满了疹子,整个人似乎都缩短了一截,他的那只手果然如林缜所说的溃烂起来,皮肤肿胀,变得晶莹,时不时会有皮屑掉落下来,他们过去的时候,他正觉得手背上瘙痒难忍,却又不能去抓,只气得在屋子里砸东西。 贵妇人走上前,凄恻地喊了一声“凛儿”,那少年则立刻从一片杂乱的屋子里跑了出来,扑进母亲的怀里,红着双眼道:“娘,我的手……我的手实在是太难受了!” 他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已经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肉。怕是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只剩几根骨头。 李清凰只看了一眼,忍不住皱起眉头。 土司夫人又道:“两位,这就是小儿楚凛,他今年方才十六岁,却要受这种五指锥心之痛,作为母亲我又如何能够忍耐?” 楚凛一打眼便看见了林缜,一想到他一口一个他应该回去准备后事,便气不打一处来,再加上现在他手上脸上身上都痒得难受,心里憋着一股火气无处发泄,立刻甩开了土司夫人的手,朝他飞扑过去。谁知他都还没到人面前,突然身体腾空,呼得一声摔进了一旁的花坛里,压坏了好几株茶花。李清凰抱着双臂,朝他抬了抬下巴,语重心长道:“少年人,有事不能好好说么,怎么偏喜欢动手动脚。” 林缜:“……” 这个世上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就是李清凰了! 林缜轻咳一声,开口道来:“三日之内,我必将给夫人一个交代。” 土司夫人顿时激动道:“好好好,别说三日,便是再长些时候妾也等得!” “可是作为交换,我想要土司夫人帮在下一个小忙。” “自然自然,先生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我就一定会去做的。” “那从现在开始,夫人和小公子都不得进食,明日一早来找我。我自然会有办法。” 不得进食,相对于身体上溃烂的痛苦来说,实在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情。那位土司夫人自然连连答应,还叫人来扶起楚凛,把他送进房内,为了防止他忍不住瘙痒去抓破手背,还把他的双手都给绑了起来。正因为林缜目前展现出来的高深莫测的气质,安排他们入住的院子还是上宾所住,不光位置正,摆设华丽,就连园子里的茶花都有好几株绝品。 林缜轻叹道:“白诏的茶花最容易出绝品,这风尘三侠若是摆在西唐花会上,估计还能成魁首,可是在这里,就只是普普通通地养在园子里。” 李清凰哪有心思听他说什么茶花,直截了当地问:“那个楚凛是不是染上了尸气?” 她从前待在平海关的时候,每回和突厥人打完仗,都得去收拾战场。把那些战死的西唐士兵的尸首搬到一块儿收敛,把那些废弃的盔甲马刀箭只全部捡回来,那些后勤的士兵很容易会染上尸气,严重的时候,手上的溃烂就是跟楚凛一模一样。 林缜也没再吊她的胃口,点头道:“是。” 182白诏行(1更) 李清凰唔了一声,又问:“那你最开始怎么知道土司府上有人得了这种病?” 这种病,其实寻常大夫都是探查不出缘由的,毕竟土司家的公子这种身份,是不可能接触到尸体的。而且会染上尸气,可不是只是普普通通用手接触才会感染到身上的,这其中可能的原因,细思极恐。 “因为我们初到湘庭城的前两日,我听闻说,近来土司府请了许多大夫去问诊,都还没回来。”林缜道,“而那第一个来问卦的姑娘,她身上穿着的衣裳和衣带上的钱袋都有土司府的标记,身上还有股药味,这就和土司府延请名医的传闻正好合上。既然连个能解对症的大夫都没有,作为土司府上的人,必定会受到迁怒,轻则受罚重则因为办事不利而丧命,又或许是被传染上同样的病症,所以我才说,她近来会有血光之灾。” 李清凰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这所有事情,都是林缜靠着一点事实猜测推断出来的,可是偏偏他的推断都是那种模模糊糊似是而非,怎么都能靠上一点边。这简直就是一副很有经验的江湖骗子做派! 林缜看着她圆瞪的双眼,又不自觉笑了起来。他甚至还伸出手,戳了戳她的脸颊:“第二个来的人当然不是偶然,恐怕是那位姑娘对楚少爷说了什么,他是来找茬的,可心里却忽上忽下,不知道我到底是个骗子,还是真正的高人。他身上穿着的是西唐才有的苏绣缎子,整个白诏,能够穿得起这种缎子的,只怕就是土司府上的人了。他性情暴躁冲动,可是每次要动用他的那双手的时候,都会迟疑,我站得离他近些,就能闻到他身上有股甜腥味,我就猜测,他的手出了毛病。” 李清凰:“如果他的手没事呢?” “那就继续想别的办法,本来就是小心求证大胆假设的猜测罢了。” 结果却是,他猜对了。 他刚在朝廷当官时,除了在龙图阁待过短短的三个月,待了最长时间的就是在刑部了。当年他刚当上从六品刑部侍中时,就被分到一些陈年旧案,过去长安发生过一件恶性的案子,连续三个月内,一共有五个壮年男子相继死去,是他杀,死状都相同,是被开膛剖腹挖了心肝的。当时的京兆尹潦草地结了案,找了一个跟这五个人都有些嫌隙却又不能证明自己无法作案的人来判了。结果那人秋后问斩不久,又再次死了一个人,这人的死状还是跟前五个人一模一样,给掏走内脏。这一下,京兆尹也知道自己是判错了案,杀错了人。可是为了安抚百姓,这个案子就一直封存在刑部,作为一件陈年疑案。 这种案子,五六年过去,都还是没有头绪。怕是不可能再了结了。 林缜的上峰故意为难他,这这桩悬案交给他,让他去查。 林缜这位顶头上司的做法,其实在西唐朝廷中是不少的,每次有新人刚到,为了打压新人,给他一个下马威,故意把前人留下的案子交给新人来做,让他知道厉害。尤其是林缜这种,没有家世背景支撑,考中状元,又似乎颇得女帝喜爱,那更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林缜没有去走访和这案子相关的人,毕竟五六年过去,能不能找到人都不一定,就算找到了人再去问话,很可能会问到跟当时完全不一样的证词出来——人的记性会出错,可能因为时间久了,又道听途说太多的消息,这证词反而还不如当初准确。他把刑部封存的卷宗全部都找出来细细读了好几遍,每一处细节,哪怕是无关紧要的那种也没放过,最后注意到了一个青楼女子,她当时已经满身发疹子,皮肤皲裂,说几句话就气喘吁吁,身体虚弱,虽然那几个人都曾是她的恩客,但是京兆尹觉得这样一个弱女子是不可能徒手杀死那几个壮年男人,甚至还敢把人的内脏都掏出来。 最后的结果恰好相反,那个青楼女子当真是杀人凶手,她杀那六人,是因为当年那六人曾是流匪,杀死了她的父母姐妹,放火杀了她的家,只有她逃了出来。她处心积虑多年,终于报得大仇,作为一个青楼女子,自然是能找到壮年男人最虚弱的时刻的。她痛恨他们杀她父母,淫她姊妹,要把人的心肝都挖出来下酒才解恨。谁知道吃了死人肉,身上还开始长出脓包,皮肉开裂,五六年过去,她早就只剩下半条命,在一间破旧简陋的屋子里苟延残喘。 林缜找到她,她也快要死了,在临死前翻了供词,承认杀人。 这件悬案一破,女帝当然觉得他是可用之才,这桩案子还是先帝在位时期的,当时无人能破,还错杀一人,反而是林缜在间隔多年之后破解真相。 眼下那个叫楚凛的少年身上的症状,就跟那个女子一模一样。 李清凰沉默了一阵,忽然小心翼翼地问:“……你的意思是,楚凛吃了人肉?” 这可真是太恐怖了。 林缜抬起那双清淡的凤目,朝她一瞥:“不然,是他把尸体放在屋子里每天把玩?” 这样的场景,光是想一想,就觉得恶心。 林缜忽然又喃喃道:“但是我觉得有一个问题说不通……”他闭上眼,双眉紧锁,一副沉溺思绪的模样。他靠在观赏茶花的凭栏边上,微微仰起头,正巧露出交领下的一截颈项,还有很明显的锁骨,他清减得厉害,就连肩胛骨都隐约有点突出,若非他一直都穿着宽袖长袍,飘然出尘,怕是都有点形销骨立了。 李清凰望着他,只是不停地想着,他这么瘦。 183白诏行(2更) 她一直粗枝大叶,他都瘦成这样,竟然没有发现。他们在赶路的头几天,每天都有好几个时辰在马背上,就连她都吃不消,可是林缜也没有哼过一声,倒是有一回,她发觉他去偷偷买了几张细羊皮,垫在大腿被马鞍磨破的地方。她素来刚强,也只会用强硬的手段,宛若雪中青松,可林缜却是翠竹,在被弯折之后,却从不会就此被打断脊梁不起。当大雪压境,青松或许会被压折了枝干,可翠竹却能在雪融时重新起复。 所以,一直以来,是她错了吗? 她以为的勇敢就只是鲁莽,百折不挠其实就只是撞得头破血流的固执? 突然,她感觉到自己的双眼被一双有点凉的手捂住了。她的后背贴着林缜的胸膛,她可以嗅到他身上清淡如水的气息,他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不开心的事,过去了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你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么,不管将来遇到了什么,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对我说,我们彼此之间,本不该有嫌隙,不要一个人生闷气。” …… 土司夫人遵守承诺,不但没有用晚膳,就连早膳都没用,卯时一到,就带着自己的儿子楚凛等在客院门口。 她自己早早等在院外,却没有让下人去叫林缜,一直站到辰时,林缜才开门迎客。 那位夫人进了院子,第一句话便问:“先生,以你所见,我儿他可能治?” 为了把架子撑足,林缜还在院子的天井里摆上了几个蒲团,一张香案。他请土司夫人和楚凛坐在盘腿坐在蒲团上,自己也撩起衣摆坐在他们对面,语声清润而低缓:“夫人身上怕是也出了同样的问题,为何不除下面纱来?” 土司夫人很明显身形一震,露在面纱外面的一双美眸满是震惊。 楚凛根本就不相信面前这个西唐人,就算能把他身上的病症说得八九不离十,他也还是觉得他就是个江湖骗子,只是相比那些很容易就被戳穿的骗子,他的骗术却是要高明许多罢了。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说得一点都不错。可是他现在忽然听对方说自己母亲也和自己一样,立刻激动了起来:“母亲,你怎么会?!”这种怪病先是从他身边的下人开始发病的,他发作得晚些,父亲已经延请了几乎全城的大夫来为他医治,就连母亲也为他找了许多偏方,可几乎都是不对症,只能稍微缓解,无法根治。他完全没有想到,母亲竟也染上了这种怪病?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染上的?为何她从来都没说过?他有许多问题,却又不敢追问。 土司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莞尔一笑:“林先生果真是真人不露相,可见我是没有什么能够隐瞒先生这一双眼睛的了。” 她抬手,轻轻解下面纱,露出了面纱底下的面容。那张脸或许曾经是国色天香,花容雪肤,可是如今,满面皆是大大小小的流着脓水的疹子,有些疹子已经干涸,留下了深褐色的疤痕,有些正是红肿脓包鼓胀,一眼看去,十分可怖。 楚凛眼眶一红,似乎想到他自从莫名其妙染上这怪病之后,心情不好,只顾着发泄怒火,却连母亲的异状都没发现,颤声道:“母亲为何从来不说?” 土司夫人低下头,微微一笑:“我并不要紧,还是先医治你的要紧。” 林缜靠在香案边上,抬笔挥毫,几笔写完了一张药方:“从今日开始,二位就每日一早来这里,焚香斋戒,且满七日再看。” 楚凛忙问:“你能治?!” 林缜侧过脸,睥睨了他一眼,淡声道:“能缓解,却不能根治。” 这种染上尸气的病症,是无法从根本上拔除,但可以缓解,不然衙门中当仵作的成日和尸体打交道,怕是都活不长。眼前这两位母子的情况,他看不出深浅,土方子到底能有多少用处,他也说不好。 楚凛闻言大怒:“不能根治你竟敢来土司府上行骗?!怕不是觉得命太长了?来人啊——” 土司夫人立刻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按在蒲团上面,疾言厉色:“凛儿,你怎可对林先生无礼?!”她面对林缜时,虽然因为脸上层层叠叠的脓疮而看不出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但声音却很是柔和:“小儿生性顽劣,是妾教导无方,才养成他这般性情,望先生海涵。” 林缜既没有说原谅,也没有说在意,只是把手上那张方子吹干墨迹,递给身后的李清凰:“先按着药方来煎药。” 李清凰也听军医说过治尸气的土方,虽然这方子很偏门,不太用得到,但她还是记在心里。现在对着林缜写出来的那张方子瞄了一眼,发觉他的方子就跟军医说过的差不多,无非是白术、生地黄、丹皮、玄参之类比较常见的药物,只不过中间还混了一些黄麻叶、女贞子之类也有排毒药效的药材,她朝他递了一个眼神,林缜会意地朝她微微颔首。 她瞬间懂得了这个意思,这药方还是按照她知道的那个土方来,多出来的药材都是掩人耳目用的。 李清凰随着土司夫人的贴身丫鬟去府上的药房抓药,林缜则抽出一本《太上玄清真经》来,摆在两人面前:“既然要治病,首先就要学会平心静气,二位不如抄抄经书。” 李清凰脚步一顿,露出了一个很古怪的表情。《太上玄清真经》是后人依照《道德经》重新注解修编的,来来去去就是劝人清静无为,放宽心境,当年她的师父也让她抄过,想要磨一磨她的性子,结果她还是该怎样就怎样,一点都没有变。她拿着药方,去抓了药回来,又请人抬来三个小炉子,就放在楚凛母子身边,两个炉子煮着汤药,还有一个则是干烧的方子熏热药材,尸气的治法十分简单,一是用服食汤药,而是把药渣合着药水涂抹在溃烂的患处,三是干蒸药材,熏那药气。 不出一会儿,整个院子里都是一股清苦的药味。 184白诏行(3更) 楚凛从昨晚开始连一粒米都没有下肚,一大早还要苦等在这骗子的门口,现在竟还让他饿着肚子开始抄经,他抄得满肚子都是火气,可是偏偏又拿对方没办法,他咬牙切齿地抓着笔,他的手溃烂了,握着笔就发疼,怎么还能写字,就在纸上胡乱写了一气,那纸上的字迹就算让他自己来辨认,他都认不清楚。 林缜捡起他放在一旁的宣纸看了看,无奈道:“若是你不能好好地写,那便不要再写了……”楚凛才刚面露喜色,林缜就又补上一句:“这些全部都不算,重头再抄过!” 李清凰暗自揉了揉脸,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林缜这个样子,就想到当年她也随着太傅念书,那种抄书抽手心的恐惧还留存在她的心中,就连看着楚凛的眼神也饱含同情。可惜她难得的同情心根本不被人珍惜,楚凛还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你总是看着我干嘛?西唐人都是臭的,本少爷才看不上你这女人!” 李清凰:“……” 要不是林缜自有安排,看她会不会当场把这出言不逊的少爷抽成猪头。正巧两个煮着汤药的炉子已经沸了多时,砂锅里的水也煮去了一半,她就把两锅混在一起,又药渣滤出,用温水浸透,分别端到两人面前:“这是用来敷在患处的。” 那药渣的味道不但发苦,还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总之绝对不好闻。土司夫人什么都没说,她身边的丫鬟立刻上前,用白细棉布裹住了药渣,小心地涂在她的脸上。还有一个丫鬟想要帮楚凛敷药,结果被他一把推开,那臭脾气的少爷连脸色都发绿了:“这是什么味道,这么恶心,滚开!” 土司夫人也开始有点不耐烦了,指着楚凛道:“他不愿意敷药,谁都不要勉强他,就让他这样!” 李清凰狞笑着接过那丫鬟手上的药渣包,一巴掌糊到了他的脸上,差点把他给捂得岔了气。她耐心不好,向来都没这闲情逸致去哄人,一般都直接动手,楚凛在她的手下扑腾了几下,却是像一只被捏住了脖子的兔子,不管怎么挣扎,都没有任何用处。李清凰一手按着人,一手拖过了浸着药渣的水盆,里面的水温还有些热,她本来还想再放凉些来用。她在土司夫人惊讶的目光中,一把提起楚凛的衣领,直接把他的双手往盆子里一扔,还没等楚凛张嘴骂人,她又按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脸也按进了水盆里。 有她在边上按着,这少年就只能徒然地挣扎,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半点用。 土司夫人捂住嘴,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最后小心翼翼道:“这位……小儿顽劣,高人小惩大诫便是,不值得生气。” 李清凰闻言,立刻就松开了手,只见楚凛脸上糊满了药渣,怒气冲冲地瞪视着她,却再不敢叫骂。李清凰暗自道,这位土司夫人这样温柔有礼,可是她的亲生儿子怎么这个德行,这是随了白诏土司本人,还是溺爱过头才养坏了? 两人敷了药,抄了半篇经书,熬到了晌午,林缜总算让他们吃上了午饭,还说为了忌口,只能吃得清淡。看着面前那碗清得可以见底的白粥,楚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额角青筋暴起,但是碍于李清凰之前的淫威,他也没敢再说什么,呼噜几口就把一碗粥给喝完了。有了白粥垫底,还得喝完三碗浓浓的汤药,喝完之后,满口都是苦涩的味道,根本不想再吃别的东西。 可是说来也奇怪,原本他觉得这些都是骗子的把戏,到了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双手已经没有这么瘙痒难当了,他甚至还握着笔抄完了一篇经书,要知道他的双手都溃烂得出了浓水,别说握笔,没有让自己去抠那伤口都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自制力。 而土司夫人脸上那些流血水的脓疮也瘪下去了些许,虽然没有痊愈,却是有可见的改善。 那两个服侍的丫鬟差点就要喜极而泣。 林缜却没有太大反应,而是平淡道:“今日就这样了,明日继续。还是同昨日一样,今晚不得进食,记得抄经。” 这回别说土司夫人愿意照着他说得做,就算是楚凛,也不敢再作妖了。 两人一走,李清凰立刻把正在干蒸药材的炉子给熄了,打开院门通风,那股苦涩的药味才渐渐散去。 她见这治尸气的土方对症,就更是奇怪:“按照他们的身份,别说是染上尸气,就是连具尸体都见不到,怎么可能会得这种怪病?” 这也难怪土司府上几乎延请了城里全部的大夫,也找不出病因。白诏虽是小国,却不受战乱侵袭。有西唐作为白诏的天然屏障,阻挡了东西北三面蠢蠢欲动的小国,反而安居于一隅。再加上白诏地处南面,四季如春,在历史上几乎就没有过时疫和旱灾,也不会因为天气极寒有百姓冻死,所以白诏的大夫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上还会有这种病症。 她飞身越过回廊的栏杆,从他身后跑到了前面,正挡住他的去路:“你不说话,我就不让你走。” 林缜却是笑了,低声道:“你除了不让我过去,还能把我怎样?” 李清凰的脸颊微微鼓起,再加上她那双瞪得圆圆的寥若星辰的眸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坏脾气的大猫。从前他还在龙图阁当修撰,书院里就时常有一只猫翻墙进来偷东西捣蛋,众编修齐心协力去捕它,却每次都被它给逃脱。他有一回到得早,正瞧见那只猫舔着爪子蹲在他的书桌上,踩着他刚整理好的书卷,时不时扒拉一下自己的尾巴,一副睥睨众生、无所顾忌的模样。 185白诏行(4更) 林缜顿时觉得手里发痒,自从中了子母蛊,他们的肢体接触就变得很少,李清凰其实很体贴,总是尽可能不去碰到他。他不需要这种体贴,可是他也没法告诉她,她并没有错,所有问题都在他的身上。 他终于伸出手,轻轻地捏了一把她的脸颊,语气轻柔:“你好像当年在龙图阁兴风作浪的那只猫啊。”他花了不少心思,被抓了好多回,才得以摸一摸那坏脾气猫的下巴,可惜后来,它没有再翻墙来看过他。既然只是野猫,而不是府上娇养的家猫,很有可能不明不白就死了,没有再来,或许就是死了。 李清凰眼珠一转,忽然扑进他怀里,惟妙惟肖地学了一声:“喵——” 这下子,林缜不光是手痒,便是心也被她勾得发痒,他用下巴抵住了她的发顶,笑了起来:“清凰,我……好像还是很喜欢你。”话音刚落,他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刺骨的疼痛再次凌迟了他,他的额角青筋跳动,后颈很快就蒙上了一层冷汗,但他还是站得笔直,伸手把她按在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因为痛苦而变得通红的双眼,就连说话的语调都没有产生一丝变化:“可以让我再抱你一会儿吗?只要再一会儿就好。” 李清凰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搂住了他的背,还在他背后轻轻地拍了两下。 林缜的眼睛里顷刻布满了血丝,他汗如雨下,背上的冷汗把中衣都糊在背上,但是他却还在笑,不是那种浅薄又客套的微笑,而是欢畅的笑:“你知道我当初为何会喜欢上你吗?” 李清凰从前并不在意旁人对她的看法,什么仰慕爱慕,或者更加直白一点,就是看中她那张脸和那个身份,她通统都拒绝接收——毕竟,那些男人也太脆弱了,她真怕自己伸出一根手指就把人给戳倒在地。但是对于林缜,她还是很好奇的,只是从前没好意思问,总不能直接问他,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虽然她不喜欢文官那种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但是这问题还是问不出口的,总觉得太羞耻了。 她倒是很想往自己身上安放一点优点,但是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出来,她的优点虽多但是都不太明显:“……因为我很特别?” “不是,”林缜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嵌进怀里,“因为你长得好看。” 李清凰:“……” 李清凰沉默许久,干巴巴道:“哦,你这回答还真的很特别了。” 老实说,她现在心里感到一股落差巨大的失落感。亏她一直觉得林缜此人犹如高山雪岭上的那一株雪莲,清冷又孤高,总归是跟普通男人不一样,能看透她自己都没看透的闪光点,结果……别的男人就算因为她的脸和身份而喜欢她,好歹还会找个别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吧。 她失落地说:“我还以为你跟别的男人都不一样。” 她那失落又委屈的语气几乎都要把他给逗笑了,他一本正经道:“你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孩子,就算发脾气也很可爱。” 他摸着她的头发,又继续道:“就算打人骂人的时候也好看。总之,就是鬼迷心窍那样喜欢。” “你,”李清凰虽然粗枝大叶了一点,可是到了现在,哪里还不会发现他正在强忍疼痛,子母蛊在开始时发作特别频繁,每一次发作,都好像要把人的气血全部抽干似的,林缜骄傲,他并不想让她看见自己那副狼狈又狰狞的面目,她只能把到了嘴边的疑问又强行咽了下去,装作不知,“按照你那个所谓中士之法,你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接触子母蛊的办法?要是有困难,那也不用不好意思,干脆让我直接劫个蛊师试试?” 直接跟蛊师交恶是最下乘的,但是真到了这一步的话,她也顾不来了。 “不用再去找别的蛊师,”林缜淡淡道,“我已经找到一个了,那位土司夫人,便是蛊师。” …… 感觉她被人敲了一击闷棍。 土司夫人即是蛊师?如果她是蛊师,竟然还会染上尸气,那不是更加奇怪了? 蛊师在白诏的地位非比寻常,甚至在百姓心中,那威信并不亚于当地土司。然而这位被人暗害染上尸气的柔弱夫人竟是一位蛊师?现在的蛊师都已经这么廉价了吗? 接下去几日,土司夫人母子两人都依足了林缜的规矩,不进晚食,犹如晨昏定省一般一早就等在客院门口,然后清淡饮食,每日按时服药敷药,为了平复心绪,每日都要抄经。 楚凛自从被李清凰整治过一回,后来也就怂了,看见她时虽然眼神恨恨,最多也只敢瞪她两眼,连一句狠话都不敢放。他虽然有点纨绔,脾气也向来暴躁,可还是很会看人眼色,他的母亲不会帮他,李清凰是个心狠手辣之辈,他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而对林缜,他还要更加畏惧一点,虽说林缜文弱,也从来不动手,但是他的一言一行,还有督促他抄写经书的样子,像极了父亲给他找的教书先生,他都不知道这两人到底哪一个更讨嫌一点。 到了第七日,土司夫人脸上的脓疮已经完全好了,虽然留下了不少褐色的疤痕,却不会再溃烂下去了。楚凛恢复得要慢许多,但是他那一双手总算是保住了。 土司夫人因为面上疤痕严重,又重新覆上了面纱,在对着林缜行了大礼后,又道:“先生救命之恩,妾难以为报,若是先生有什么难处,定当对妾言说,只要能做到,必定赴汤蹈火。” 林缜垂下眼,笑了一笑:“若是说我别无所求,想必夫人也不会相信。在下也不需要夫人赴汤蹈火,甚至,在下可以再为夫人再多做一件事。” 土司夫人温温婉婉地一笑:“妾明白了。先生来这土司府多日,可是想要四处瞧瞧?” 李清凰顿时精神振奋:熬了这么多天,总算话赶话得给赶上了! 林缜要求一个从子母蛊下解脱的办法,土司夫人想必是想知道是谁如此胆大,敢暗害她母子二人。 治怪病都只是引子,直到现在,这一局才能开始收尾。 186白诏行(5更) 李清凰对于土司夫人的遭遇,是有点同情,但是更多的则是好奇,因为林缜说她是蛊师,一个女人同时拥有土司夫人和蛊师的身份,竟然还被人暗害得手,未免也太奇怪了。 土司夫人领着他们在土司府走了一圈,有些地方不能去,但是府上园林布景却是可以一看,那些小桥流水、九曲回廊造得就和西唐官邸一致无二。土司夫人道:“妾的夫君虽是白诏人,心中却是向往西唐这泱泱大国之风,这几年不但在自己属地推进汉话汉字,还废除了一些旧俗,妾身夫君还开玩笑道,他擅长明经,若是他去考科举,说不好也能一路考中。” 科举难考,不然哪会有寒窗十年这种说法。李清凰侧过头,探究地望着土司夫人的侧脸,总觉得她在说起自己夫君的时候满面苦涩,并不开怀。 他们走走停停,渐渐走到了梅园,映入目中的,是大片大片梅海,现在尚且不到花期,梅树还是光秃秃的,可是一眼看去那密密层层的梅树十分壮观,也不知到了花期会是一种怎样的盛景。梅园中还开凿出菡萏水渠,仙鹤站在水边,对着光滑如镜的水面梳羽,听到有人的脚步靠近,它便扑梭梭地拍打翅膀,飞到了水渠的另一头,警惕地遥望不速之客。 正巧梅园里还有人正在喂仙鹤,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忙屈膝行礼:“夫人。” 土司夫人扶住这人的手臂,不让她行礼:“她是我从小一道长大的玩伴,一起嫁进土司府。贤娘,说过多少回了,你现在也是夫人的身份,怎可以见到我就行礼?” 李清凰是在宫里长大,土司夫人虽然没明说,但她立刻就能听出来:这位二夫人贤娘从前大概就是土司夫人的陪嫁丫鬟,小姐嫁出去了,丫鬟也是可以抬个姨娘,帮着笼络夫君,白诏不兴三妻四妾的规矩,那便是二夫人。土司一共三位夫人,其中两位在过去还是主仆关系。就是这样,这位夫人还能混成现在这样,未免也太凄凉了吧? 贤娘很沉默,见有外人在场,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走在了土司夫人身后,替代了原本贴身丫鬟的位置。 “呦,大夫人今日终于出门了,”一个有点轻佻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只见那个说话的女子抬手掩住唇,穿得一身绫罗绸缎,打扮得比大夫人还要富丽华贵,一双星眸眼角斜飞,妖娆至极,“虽然大夫人那张脸是不能见人了,可若是一直躲在屋子里不出去见人,也说不过去。毕竟,夫君其实也不在意姐姐的容貌不比从前。” 土司夫人沉默了一阵,语气还是十分轻柔:“教两位看笑话了,这是妾的家事,本不该为外人道。可是林先生对我母子二人有再造之恩,也不算外人。她是妾的堂妹,蓝倩,是我夫君第三位夫人。” 蓝倩早在几天前就听说,自己的堂姐蓝鸢找了一个西唐来的高人,说是此人可以治好她母子的溃烂之症。头两天,她还在心里暗笑,十有八九那就是个骗子,没见这满城大夫请过来,都束手无策吗?可是后来又听说,蓝鸢母子的溃烂之症已经大好了,那个江湖术士竟然不是骗子。她既是幸灾乐祸,又感到懊恼,怎么蓝鸢的运气就这样好,只是毁容,却没丢掉性命,她原本还想看她生不如死全身腐烂的惨状呢。 于是乎,她怒瞪了林缜一眼,不阴不阳地开了口:“堂姐请的这位高人不但一表人才,年纪也是轻轻,又是从西唐千里迢迢而来,该不是堂姐过去的旧情人吧?” 对付这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人,李清凰最有经验,一把抱住林缜的手臂,软绵绵地开了口:“这是我的夫君,他的眼里心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你又是哪里跑出来的,乱给自己加戏?”她演得过瘾,还挥了挥袖子:“呀,你还敢瞪我,瞪得我好害怕啊,夫君……” 蓝倩那张娇美的容颜简直都要扭曲了,还说她给自己加戏,她看她才是戏精上身! 林缜忍不住嘴角往上翘,可又硬是压制住了,伸手环住她的腰身,语气温柔:“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李清凰立刻心领神会,一个劲地往他怀里躲,一边躲还一边撒娇:“我就说你长得好看,总有人故意凑上来想引起你的注意,现在某些女人,真是不守妇道——” 这下就连端庄持重的土司夫人蓝鸢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个跟在土司夫人身后跟木桩子似的贤娘也抬起袖子遮了遮自己的脸。 蓝倩这回也顾不上去嘲讽自己的堂姐了,却是恨不得在李清凰脸上抓出几条血印子来,气得差点把眼珠从眼眶里瞪出来。 很快就临近正午,贤娘去小厨房做菜,告了罪就离开了。土司夫人蓝鸢则亲自招待他们,还让楚凛作陪:“贤娘做菜的手艺极佳,两位贵客可一定要尝尝。” 小厨房先端上来的是几碟凉菜,富贵金瓜,蜜糖枣,金丝橘,还有腌水萝卜。那道腌水萝卜生脆,腌得还入味,别的金瓜蜜枣也是清甜,入了口齿颊留香。待热菜端上来,楚凛的一双眼睛都发亮了,毕竟这治病的七日,他就只能喝点淡而无味的白粥,光是喝那苦涩腥臭的汤药,他都喝得想吐了。 可是有贵客在场,客人不动筷子,他也不好抢在前面落筷。 土司夫人蓝鸢相请道:“林先生不尝尝这些热菜吗?” 林缜微微一笑:“敢问夫人,你日常所食用的菜肴,可全部都是二夫人亲手烹饪?” 蓝鸢愣了一下,迟疑道:“是……我吃惯了贤娘的手艺,所以——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林缜神情微冷,连说话的语调也陡然变得冰冷起来:“那么,在下好心奉劝夫人,从今往后,切勿再吃二夫人亲手端来的菜肴了。” 187白诏行(1更) 李清凰本来正伸出筷子,斯文地夹了一筷子蒜苗腊肉,正把腊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突然听见林缜这句话,直接把嘴里的腊肉全部都吐了出来。楚凛一直看她不顺眼,见她吃着吃着突然吐了,仪态优雅地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咀嚼两下,鄙夷道:“你这女人一点规矩和礼节都不懂,吃相这样难看,就不觉得丢脸?” 李清凰只顾着吐了,哪里还管是不是被人嘲讽了? 关于土司夫人蓝鸢到底是如何染上尸气的,虽然林缜也说过实话,但是他肯定心里有数,现在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可不就是在暗示那些死人肉都是二夫人贤娘亲自烹饪了端上来给他们吃的吗?她当然会觉得自己现在吃进去的也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林缜语气平淡,就像在诉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一般,娓娓道来:“方才夫人领着在下在贵府一览,夫人所住的院子并无不干净的东西,那么在下就很疑惑,为何夫人会莫名其妙染上尸气呢?” 他一说“尸气”二字,蓝鸢又愣怔了一下,可是楚凛立刻重复了李清凰刚才所做的事情,直接把嘴里含着的肉全部都吐了出来,吐完了还不甘心,还把手指抠进喉咙里催吐。 风水轮流转,他刚才还嘲笑李清凰不讲规矩失了仪态,现在他的反应比李清凰还要夸张数倍。 林缜就像没看见桌上几人难看的脸色,顾自说了下去:“本来我只是有些猜测,可是这七日夫人和楚少爷就只喝我这里的白粥,病症很快就遏制了,想来是你们从前所吃的食物有问题。夫人一直疑惑到底是谁在背后暗害你,我想现在已经很明白了。” 土司夫人蓝鸢自己也说,她已经吃惯了二夫人贤娘的手艺,别的厨子的菜,她很少吃,也不怎么爱吃,既然如此,那个能在背后下手就只有这位她从前的陪嫁丫鬟了。 楚凛吐得脸色都发青了,踉跄着站起身就唰得一声抽出挂在墙上的长剑,直接要去找她算账。 “楚少爷,稍安勿躁,”林缜面色清淡,伸手按在了他握剑那只手的手腕上,“蓝夫人,你觉得,既然二夫人从前就是你的人,事到如今,她又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蓝鸢的神色变换不定,最终厉声喝道:“楚凛,你坐下!” “可是母亲!” “坐下!”她又重新拿起筷子,慢慢地开始吃菜,仿佛刚才林缜所说的一切她都没有听懂,也根本没有往心上去。 贤娘做完了菜,回到小厅,见气氛有些凝重,心下忐忑,忙问道:“可是我今天做得菜火候不对?” “味道还是很好,就跟从前一样。”蓝鸢温柔地望着她,可是这股温柔的神气只是浮于表面,并到达不了她的眼底,她甚至还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轻声道,“只是这几日都只进食粥水,一下子吃不了荤腥。” 贤娘松了一口气,低喃道:“是吗,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是我做得不好……” 楚凛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又做了个呕吐的表情,脸上的厌恶都快要化为实质。可贤娘还恍然未觉,亲手帮他布菜,一边又道:“凛少爷也是胃口不好吗?那可不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只吃这一点?” 楚凛一把推开她的手,不客气道:“不必了,我可吃不下,也不……” 蓝鸢忽然打断他:“不想吃就回房去,你的经书抄完了吗?林先生让你抄经磨平你这纨绔脾气,等晚一些,我会过来检查,若是抄得不好,就再加罚十遍!” 蓝鸢虽然温柔知礼,跟谁说话都不大小声,但是她一旦用这种强硬的口吻说话,就算是楚凛也变得恹恹的,一声不吭站起来就回房去了。 贤娘呆了呆,赔笑道:“夫人何必同少爷发脾气,少爷也是年纪小,性子才活泼一些,等到年长两岁,都会好的。” “子不教,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有罪过,你不用为他求情。他也不是第一天这样。” 这顿饭吃得沉闷,最后桌上的肉菜大多都没动过,又这么原封不动地撤了下去。李清凰看着那些被撤下去的盘子,忽然想起,这尸气最开始染开的时候,是几个土司府上仆从先发病,然后才轮到蓝鸢和楚凛,是不是说,这些吃不完的菜,其实都进了仆从的肚子里,蓝鸢总是和楚凛一道用饭,楚凛吃得多,溃烂的情况才比自己的母亲更加严重? 其实今日桌上的饭菜也未必是有问题的,但是一旦知道尸气的由来,她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去吃了。 蓝鸢在饭后屏退了所有下人,包括还要伺候她午睡的贤娘。她神情疲惫,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就连原本温柔的声音都变得沙哑:“林先生想必早就看透了这土司府里的鬼魅魍魉,却又一直不说,可是因为我一时疏忽,怠慢了先生,教先生不快了?” 林缜最开始也是没有把握,只要把握不大,他最好只是静观其变,不多说,也是因为不想说错话,只说些模棱两可让人捉摸不透的句子来加深自己高深莫测的形象,现在把事情都弄明白了,有了十成把握,再说出来,显然效果会更好。 蓝鸢这样说,也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而是很聪明地把话头引了过去:“先生之前说,想同妾交换一件事,不知道是什么?” 林缜直截了当:“我想要解开子母蛊的办法。” 蓝鸢抬起柔夷,解开了脸上蒙着面纱,用她那张布满了伤痕的脸对着他,朱唇微张,问道:“子母蛊?” “正是。” 蓝鸢停顿了片刻,缓缓地伸出手去,掌心向上,示意对方伸手:“先生若是不介意,可否借妾一探脉象?” 她的手指在他的手腕上停顿了片刻,又一脸古怪:“子母蛊?多久了?” 李清凰觉得这一阵子过得兵荒马乱,忽然听蓝鸢这么一问,她还真有点想起不来到底有多久了。林缜思忖道:“大约快有半年了。” “半年,”蓝鸢松开手,“林先生觉得,这子母蛊当真对你有用吗?” 188白诏行(2更) “……没有用吗?”李清凰莫名道,“我觉得很有用啊。” 蓝鸢含蓄道:“妾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看林先生的行为举止,神志清明,并不像受到子母蛊控制。毕竟子母蛊……并不是什么高明的蛊。妾当年学蛊的时候,师父已经不愿意教这种了。” 李清凰耿直道:“蓝夫人,既然你是蛊师,怎么还会被身边人所害?”就像她从前当公主,虽然外界风评有点一言难尽,但是还不至于被人陷害,弄得自己麻烦缠身,甚至危及性命,毕竟她从小在宫里长大,那些尔虞我诈的招数和手段见多了,哪怕没吃过猪肉,每天看到这么多猪在宫里策马奔腾过,稍微有一点苗头出现,她都是心中有数。 后来当将军,虽然朝廷里那些文官心里弯弯绕绕太多,她见识多了,也大概能猜到他们的一点小心思,也不至于混得太惨。 而她认识乃至熟悉的那些人,都不蠢也不傻,就算是顾长宁这种纨绔公子,他心里也跟一扇明镜似的,其实什么都清楚,就是不说破罢了。而林缜,那更不用说,他是无往不利,连吃亏都很少吃。 一下子碰到这位蓝夫人这么傻的,她还有点不习惯了。 蓝鸢面露尴尬,下意识地搓了搓衣袖,低声道:“我……我嫁给夫君之后,就很少再操持蛊术,再说我夫君其实并不想看到这种东西,我便不再练了。”她说着说着,情绪低落起来,但是很快又强颜欢笑:“林先生若是不嫌弃,可否让妾试试,应当是能把子蛊给逼出来。” 她虽然早就不碰这种蛊术,可是过去的招蛊用具还是一应俱全,当她把那些装着蛊虫的瓶瓶罐罐摆弄出来,一字排开放在屋子里,李清凰都觉得背后发毛。她往香炉里放进了一些早就治好的香料,青烟扬起,整间小厅就充满了一股清淡的香气,那香气就像水,也像草木枝稍的香,沁人心脾。可是这就是这股很好闻的淡香,很快就吸引了密密麻麻的虫子,只一息功夫,不断有虫子从外面爬进屋内,密密麻麻地挤压在屋子的门槛外面。 那些虫子越聚越多,很快门槛外面那块地都成了一片虫海,只是更神奇的是,那些虫子都同一种,它们摇动着头顶的触角,不断地想要爬上门槛,可是似乎碍于某些能够压制它们的东西的存在,并不敢再往上爬一步。 蓝鸢提着香炉,慢慢地走到门槛边上,她似乎对于这些密集的虫子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唇边还漾起了一丝柔和的微笑,她小心翼翼地把香炉摆在门槛上,才退开两步,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这燃着烟气的香炉。 她一退开,那些蠢蠢欲动的虫子抵抗不住香炉里不断冒出的香气,似乎里面有十分吸引它们的东西,纷纷往香炉爬去。前面的虫子很快钻进了香炉,可是后面的也不甘示弱,门口那一片虫海就如潮水般蜂拥而上,挤进了那只小小的香炉里。香炉震颤,里面似乎发生了激烈的争夺和战斗,好几次险些就要从门槛上倒下去,可还是颤巍巍地站稳了。 最后一只虫子爬进去之后,那香炉又恢复了平静,连里面燃烧的香料味道也渐渐淡去,不再冒出烟气来。 李清凰一直屏住呼吸看着,当看到虫海涌来的时候,她的手臂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可是等到香炉里动静渐熄,她又陡然松了口气。果然,不管什么时候看,她还是觉得蛊师那手驱蛊之术绝对是邪术,她是一点都不想碰的。 蓝鸢把香炉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打开香炉的盖子,从里面捉出一条浑身漆黑的虫子来,那虫子长得就跟蚕很相似,只是有三层口器,口器上是细密的牙齿,若是被咬一口,说不准会被它一啃就啃下一块肉来。 ……李清凰觉得,它绝对不可能是茹素的。 蓝鸢道了声得罪,便要把那条虫子往林缜身上放。林缜冷不丁开口道:“蓝夫人,楚少爷是土司大人唯一的嫡子吗?” 他说话的神情还是很平淡,反而是那条虫子在蓝鸢手上卷了卷尾部,攀在了她的小指上,而那条虫子那三层锐利的口器,他似乎就像没看见一样:“其实在下对蓝夫人也有诸多隐瞒之处,在下姓林,单名一个缜字,或许夫人听说我的名字。” 蓝鸢呆了一下,又忙捉住手上的蛊虫:“林大人的名字,妾自然是听说过,只是不曾见过,便也没法认出。我夫君很爱读从贵国传来的一部刑律篇正,就是林大人主笔,夫君是很欣赏林大人才华的。”她脸上虽然还带着浅浅的微笑,可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只能说是强颜欢笑:“林大人请伸手,我炼的这条蛊正是子母蛊的克星,以子蛊和母蛊为食。” 林缜这才伸出手去,露出了袖子下的手腕。那条蛊虫被放到他的手腕上,立刻就咬破了他的皮肤,蓝鸢还捉着蛊虫的尾部,就在那蛊虫咬了一口之后,一股鲜血就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来,很快连成一条细线,而林缜双眉紧皱,额上迅速渗出一层薄汗,他咬紧牙关,在不知不觉中把口腔内壁咬破了也没有哼一声出来。 李清凰忙伸手扶住他的手肘,紧张地盯着他手腕上的蛊虫,那头蛊虫吸食了不少鲜血,很快整个虫子都从原来的乌黑变成暗红色,他的皮肤下还有一点跳动的痕迹,正从手臂上端慢慢滑向手腕,突然,那头蛊虫又咬得更深了,呼得一下,将皮肤下凸起的一点给吞噬了下去。蓝鸢一直等着这一刻,动作利落地在蛊虫身上撒了一股药粉,那只虫子僵硬了一下,慢慢地松开口器,从林缜的手腕上跌落。 李清凰忙抽出自己的手帕,按在了伤口上,而她的余光,下意识地朝蓝鸢瞥去一眼,正巧看到她满面笑容,珍惜地捧着那只僵硬地四脚朝天躺在她手心里的蛊虫。 而在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庵堂: 林碧玉突然凄厉地大叫一声,从床上滚了下来,她心悸得厉害,隐约感知到有什么正在断裂,甚至让她连从床上滚落下来这件往常一定会大发脾气的事情都顾不得了,她怒气冲冲地只卷着被子就扑到桌子边上,抓起桌面上的茶壶用力地扔到被木条从外面封起来的窗户:“你们这些废物,疯子,臭虫!还不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到底想要怎么样?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茶壶撞到木格子窗上,又被反弹了回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窗子上正映着人影,可是没有人来理睬她。 已经半年了,整整半年,她都是过着这种被迫幽闭囚禁的日子,她实在是受够了。 她喊了两句话,只觉得气喘吁吁,似乎用尽了力气,她又踉踉跄跄扑到梳妆台前,噗得一声,一口鲜血正喷在铜镜上,给那面镜子染上惨淡的血色。 188白诏行(3更) 林缜除了蛊之后,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还是十分苍白,他直接拒绝了土司夫人请他留在土司府上养好身体的建议,坚持要离开土司府回自己租住的院子。 蓝鸢盛情挽留了几回,见他决意要走,也不再多说什么,还悄悄地塞给李清凰一个小包。李清凰随手一掂,只觉得沉甸甸的,应当是银锭子,她本想推脱,但是转念一想,若是她不收谢礼,反而显得别有所图,不如就此钱货两讫,互不相欠最好。她看着蓝鸢脸上的哀愁之色,忽然道:“蓝夫人,我有句话想说,不知你可愿意一听?” 蓝鸢笑道:“你和林先生救我于水火,有什么话尽管直说,若是我还有能帮到你们的地方,一定不会推辞。” 李清凰思索片刻,想把接下去要说得话尽量说得婉转一点好听一些:“我觉得,二夫人既然同您一道长大,一道嫁进土司府,她也不会无缘无故用那种法子害你。” 蓝鸢脸色顿时一变。 李清凰道:“或许,你应当试探一下,那个想要害你的人会不会是你的夫君。”说来说去,二夫人贤娘是她的陪嫁丫鬟,两人应当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三夫人蓝倩反倒是个挡在外面的靶子,蓝鸢就算要去防备,也只是防备蓝倩,而不会防备最亲近的贤娘。 蓝鸢缓缓抬起头,一脸的失魂落魄,她颤抖着嘴唇,最终却道:“你为何非要说出来?” 她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想去想这种可能。若是没有人说,她还能自欺欺人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当做是贤娘背弃了她。可是有些事,一旦揭破了,又如何继续欺骗自己? 李清凰向来都很耿直,实话实说:“如果只是夫妻之间感情淡了,丈夫背弃妻子,我也不会说的,可是现在你丈夫都要害你母子二人的性命,又何苦再继续自欺欺人?连命都要没了,那些虚假繁荣还有什么意思?” 蓝鸢沉默一阵,又叹息道:“你是忘记了,我嫁予土司大人为妻,在白诏,他就如同皇帝一般,若是他要我去死,难道我除了死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这就好比说,黎民百姓和江山社稷都是在君王之前,可是君君臣臣,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这就是君臣之见,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倾轧。 李清凰目光游离,压低声音道:“那就学西唐那位陛下,女皇帝都当得,难道女土司就不能有吗?”她说完,也没去看蓝鸢是什么表情,匆匆忙忙走到林缜身边。林缜见她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笑着调侃:“莫非是蓝夫人同你说了些什么体己话,你这样子,算是害羞吗?” 李清凰连忙摇头。害羞是不可能害羞的,现在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会让她害羞,最最多也是恼羞成怒。 他们之前一直住在土司府上,现在终于回到那个租住的院子,只觉得整个人都松散了。 李清凰捏了捏他紧绷的肩膀,暗示着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既然子蛊已经被取出来了,是不是他现在就不会莫名其妙迷恋林碧玉,而是又继续喜欢她了?只是这样的话,并不好直接说出口,便只能稍微转一个弯。 林缜唔了一声,回答:“还行,就是有点累。” 李清凰:? 就是有点累?身体累还是心累?别的呢? 他顿了顿,又一本正经道:“好久都没有睡个囫囵觉了,我觉得可以直接睡上一天一夜。难道你就不觉得累?” 李清凰一张脸都沉了下来,还有点恼羞成怒,她又不傻,哪里还猜不到他是在故意戏弄自己,只气得仰倒:“睡睡睡,就知道睡!活该容娘不喜欢你,祝你一辈子都没有姑娘喜欢,喜欢你的人就只有林碧玉!” 林缜忙一把抱住她的腰,闷笑道:“别生气了。我就是跟你开开玩笑的,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开不起玩笑啊。”以前拿他开玩笑的时候,她还很是幸灾乐祸呢。 “我也不想要别的姑娘喜欢我,”林缜道,“有你一个人喜欢那就够了。”他托起她的下巴,用他那双清淡的凤目凝视着她的双眼,忽然身子一矮,直接单膝跪在了她的身边。李清凰被他这样大的动作给吓了一跳,也只能跟着蹲了下来,惊吓道:“你干嘛?” 林缜认真地问:“殿下,你愿意嫁予我林缜为妻吗?若是不愿意也无妨,我也是可以嫁给你,生生世世,永结盟约。” 李清凰先是一愣,然后又觉得有点好笑,她当初在长安时也被男人求嫁过,当时觉得既震惊又离奇,只想立刻逃之夭夭,可是现在被林缜旧事重提,他甚至还说了相同的话,她却觉得最是温馨,她的上辈子过得轰轰烈烈,活得畅快淋漓,活得快意恩仇,却从来没有人给予她这样细水长流的情感,也没有人来教会她怎样去爱一个人,怎样和另外一个个体成为“我们”。 幸运的是,她学东西总是很快,一旦想要去做某件事就不再瞻前顾后,闷头向前,无所顾忌。她一把搂住他的颈项,直接扑进了他的怀抱,重重地点头:“愿意愿意愿意,一百遍愿意!我也不要你嫁,堂堂林相还要嫁人这多没面子啊。” 林缜愣怔了许久,许久之后才抬手抱住了她的身体,哑声道:“公主殿下,你知道吗,你让我等了太久,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等到了。” 那清冷的清辉,热烈的日出,还有尚书府那后墙的凌霄花,这整座他们共同拥有着鲜活少年记忆的城池,都铭刻了他最深的眷恋和思念。那些本以为会永远无法诉之以口的话语,那些本以为会被他带进棺材里的告白,原来还是会有说给那人倾听的一日,并且,她也给予了回应。 此生,不枉。 李清凰忙道:“不会等不到的,我还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们都老得走不动了,儿孙绕膝,还要长命百岁。” 189白诏行(4更) 林缜的眼眶渐渐湿润了,那双平日都十分冷淡的凤目漾满了水色,他的嘴角却是扬起,在他的脸上显现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润柔和,最适合在耳边娓娓诉说:“好,只是你既然答应,将来可不能再失约。” 李清凰又重重点头:“不会失约。我保证,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冲动行事,就算到了长安,我也会事事跟你商量,不会拿自己冒险。” 回答她的是一个有力的拥抱。他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用力得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嵌进他的身体里去。 平海关少将军李清凰重诺重情义,从来不会答应做不到的事,她肯为了襄阳公主千里单骑去复仇,也会为了谢老将军的知遇之恩力挽狂澜扛起千钧重的战局,她言出必行,长刀之向,所向披靡。他自然相信。 忽然,李清凰轻轻地哎呦了一声。 林缜还以为勒着她了,忙松开手臂:“怎么了?” 李清凰用一种做了坏事的心虚表情道:“关于蓝夫人的。我忍不住提醒她,想要害她的是她的丈夫,然后又建议她可以效仿一下陛下,也当个女皇帝什么的……”她说到女皇帝的时候,声音完全低了下去,似乎想起自己究竟出了一个怎样的馊主意。 林缜严肃地望着她:“你是说,你建议她学陛下,去当这白诏的土司?” “……就是这样。” “你,”林缜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只觉得啼笑皆非,她果然是不按常理出牌,所有的反应都和寻常女子完全不一样,但是也没想到她会突发奇想,提出这样的建议来,“你这小傻瓜,还好你现在想起来告诉了我,不然我们怕是要麻烦了。” 他一把把她拉起来,转身就去收拾行李,幸亏他们带的东西也不多,也不过是一些换洗的衣服,只要全部用包袱皮一裹就成了。他们还有两匹马栓在马厩里,直接解开缰绳,套上马鞍和马嚼子,红烧肉很高兴能见到她,兴奋地舔着她的手背,突然一张嘴还把她一整只手都咬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嚼了几下,又吐了出来。 林缜道:“现在走,还能掐着时间出关。” 李清凰糊里糊涂的,也不知道为何他突然就催着要走,还走得这样匆忙,只能牵着红烧肉跟在他身后。 湘庭城离白诏的出关口本来也不远,等他们到了那里,关口把守着的白诏士兵还在放行过关的旅人。正好排在他们前面的就是租住在他们隔壁的那支西唐商队,他们刚巧收到了一批不错的茶砖,准备送往西唐的商行去,一见到他们,商队掌柜也特别热络地招呼一声:“两位这是要回去了?” 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他们得等整个商队全都走完了才通关,可林缜一把将她抓了过来,扣在自己身边,主动走到那位商行掌柜身边,寒暄道:“正是准备回去了,离家半年,怎么也该回去看看。” 掌柜笑道:“那真是要回去看看,不是我说,这白诏的山山水水美则美矣,这再美的风光也比不上家里一碗热饭。别说是你,我也是很想家喽。不知道小哥是哪里人呢?” 林缜答道:“在下是沧州人士。” “这可巧了,”掌柜一拍大腿,“我也是啊,不知道是沧州哪里?” 说话间,他们很快就排到了关口。白诏士兵正一个个检查着过关旅人的通关文牒和随身物件。像他们这样轻装简行,身上根本就没有多少行李,就只有两个人两匹马的,检查起来就很快了。那把守关口的士兵扫了一眼他们的文牒,直接挥手让他们先过,可是商队所带的物件甚多,检查起来却要花费不少时间。 林缜拱了拱手:“掌柜,我们先走一步,在前面的镇子再见。”然后强势地按住李清凰的肩膀,拉了拉她身上的披风,把披风自带的兜帽拉了上去,遮住她大半张脸:“风大,小心着凉。”然后又刻意压低了声线,飞快道:“还好出来得及时,要是再晚一点,我们就得硬冲了。” 就在他们刚刚过了白诏的关卡时,后方突然涌上了一群土司府上的士兵,他们穿着统一的皮甲,手上还提着长刀,直接把出关的口子给堵上了:“奉土司的命令,有一个通缉榜上的贼人潜逃,现在一个个排队过来对照画像,但凡有不听命令者,当场格杀!” 林缜按住她的头,压低声音道:“现在慢慢走过去,不用慌,到了西唐边境他们管不着我们。” 刚才跟他们闲聊的商行掌柜正急着交货,可是他的伙计和货物都被拦在了后面,现在说什么让人一个个对画像,那得检查到什么时候去,忙赔笑道:“军爷,你看我们就是走商的,怎么会是通缉犯呢,能不能网开一面,我们还急着回去交货——” 那士兵根本理都不理睬他,甚至无视了他暗搓搓塞过来的银子,拿刀在他胸前一比:“滚开,刚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有谁妨害盘查,就此格杀!”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林缜和李清凰已经走过了白诏岗哨射程的地方,西唐边界已经近在咫尺,就算白诏人现在还要发难,也根本不敢再追过去,一旦越了界,引起战争,这肯定不是他们现在能够承受得起的。 等他们走到那块“西唐境”的石碑面前,两人突然纵身上马,拍马向前,马匹嘶鸣的声响嘹亮,顿时吸引了一些白诏士兵的注意,身后一片乱糟糟的声响:“到底是谁把那两个人放过去的?不是已经说好了一个都不准放走,全部都要拦下来吗?”“可是他们刚才已经过了关,难道还要再把人给叫回来?”“叫回来就叫回来,若是刚好跑掉的人就是土司大人要抓的人呢?你担得起责任吗?!” 可是不管身后再是如何混乱,他们也已经离开了白诏,站在西唐的国境之内,就算那些白诏士兵想要追过来,也不可能了。 190白诏行(5更) 他们一口气打马狂奔出二三十里,本想在天黑之前赶到前面的一个镇上过夜,可是走到半路上,原本正悬挂正空的太阳忽然暗了下去,乌云密布,眼见却是要下大雨。如果他们还要继续赶路,肯定会被雨淋个正着,而中途能够躲雨的就只有一座年久失修的破庙。 破庙,大雨,还有过夜,简直就是话本里最常出现的素材了。 李清凰捏着鼻子把整座破庙都逛了一圈,又挥开地面上的蓬草,指着佛像后面的一块地方:“这里应当不会被雨淋到。” 她把那些落满了灰尘的蓬草挪开,又被飞扬起来的灰尘被呛住了,捂着鼻子连连咳嗽。林缜接过她手上的活计,从包袱里抖出一件旧衣来铺在地上,让她在这干净的地方坐下:“容娘这身子弱,从小就容易气喘,怕是对这些灰尘敏感,你还是先到旁边等着吧。” 李清凰就只能站在一边看他忙活,一边看,一边心里又不停地有疑问冒出来,她终于还是忍耐不住,问道:“为什么白诏土司会通缉我们?难道就是因为我对他夫人说的那些话吗?”这不就是说说而已嘛,只是说了几句话,又没真的帮她去造反夺位,至于把他们当通缉犯那样对待吗?看先头那阵势,若是林缜没有当机立断立刻就走,他们怕是很有可能已经成了阶下囚了。 但是她想来想去,也没想出到底有哪里做得不对,不过是劝蓝鸢学当谢珝,她不愿意当那就不当好了,她又没拿刀子避着她去当,难道她还专门向土司去告状了? 林缜直接把旧衣铺在稻草上,作为晚上休息的地方,又笑着示意她坐下来:“这也并不全是因为你说的这句话,如果你不说这句话,我也是打算等第二天天一亮就出关的。” 李清凰坐在他身边,就像对待太傅一样,用虚心求教的眼神巴望着他。 林缜一看她这正襟危坐的模样,又笑了。正好远处雷声滚滚而来,天色黝黯,瓢泼似的大雨骤然倾盆而下。相比这荒山野地里风雨凄狂,反倒是这座小小的破庙充满了温馨的趣意。 他被她那种异常专注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呃,难道你没有想到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如果两人同样染上尸气,为何楚凛的情况会比蓝夫人要更加严重?而且还是蓝夫人先染上尸气的。” 李清凰想了想,试探地问:“因为蓝夫人吃得比较少?” 林缜按了按太阳穴,总觉得她对万事万物的反应颇异于常人,怎么连想法也是这样偏门:“这样说吧,其实我开始医治她的时候,她脸上的脓疮有一部分已经结痂开始好转了,也就是说,如果没有我出现,过上一段日子,她自然也会痊愈。” 李清凰震惊了。当时她只觉得蓝鸢那张脸全部都被脓疮给毁容了,哪里会去仔细看是不是有些已经开始结痂愈合了,林缜……看得倒是很仔细。 虽然她在心里吐槽,可是这吐槽没有带上脸上,林缜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便继续道:“你同情她,觉得她被自己的陪嫁丫鬟和丈夫双双背叛,其实她又岂不是早已知晓,只是装作不知呢?这位蓝夫人可不是这么简单的,如果你没对她说这句话,大概她只是想着怎么神不知鬼不觉除掉土司,你那句话更是点醒了她,她大概是想把我们当做人情卖给土司,以表忠心,再循机下手。” 这反转得不但太快,还太离奇,李清凰将信将疑:“……是吗?” 林缜叹了口气:“好罢,我知道你不信。我们把事情给从头到尾理一遍,你知道蛊师在白诏存在的地位特殊,甚至在百姓心中,还是隐约超过土司的,对吗?既然如此,如果你是土司,你会不会觉得蛊师的存在,对于自己掌握权力是一种障碍和制约?没有哪位实权者愿意被人制约被人削弱。俗话说,睡榻岂容他人酣睡,就连分半边榻给别人都不行,更何况是把手上的集权分散出去?蓝姓,在白诏也是大姓,出过许多有名的蛊师,土司娶一位蛊师,自然也属于政治联姻,表明了他对蛊师这个群体的信任态度。蓝夫人自己也曾说过,她的丈夫并不喜蛊师,所以她很久没有去碰那些蛊术了。” “但是她在说谎。她的器具并不是崭新的,她的那个特殊的香炉边角都十分圆润,想必时常取出来把玩使用。她既然还没放弃作为蛊师的本事,那又怎么可能被二夫人那些肉菜感染上尸气?玩蛊和玩毒本就是一回事,她既是蛊师又怎么可能会被这样简单地算计到?如果是你,你会很简单就被后宅手段算计吗?” 李清凰乖巧地摇头:“所以说,她是故意装出自己重病的样子了。” “对,所以她要找我来帮忙看病,根本就没不在意我到底是不是真有本事去医治这种怪病,她只是想要做出一个母亲担忧儿子的样子来。蓝夫人对待楚凛,也根本不太像对待自己儿子的样子,她明明心机深沉,和白诏百姓不同,眼光长远,学得了西唐的官话,吐属文雅,试问这样的当家主母怎么会把自己的儿子娇惯成这样?”林缜道,“这就是我当时最想不通的问题了。” 李清凰提议道:“也不能这样说。你看我这样,也不是我娘教得出来的。” 林缜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最终伸臂把她揽到身边,凑近她耳边轻声道:“可是等到后来我见到二夫人就知道,她和楚凛的大拇指都是秃的,若是仔细看,楚凛也更像二夫人而非蓝鸢。这样一来,这也就可以说得过去,为何二夫人明明是蓝鸢的人,却会背叛她,不是因为白诏土司本身的权势,而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蓝鸢知道现在还不到和土司闹翻的地步,就算知道他们在背后暗害她,她也只是忍耐,而非翻脸。等到你对她说了这句话,她大概又给自己找了一条新的出路。” 191归途(1更) 女土司和女皇帝都是一样的,因为无人开此先河,也没有人会去想这种不可能的事。前朝的吕后外戚干政,权倾朝野,也只能坐在太后的位置上垂帘听政,没有想过要自己登上皇位。可是谢珝这样的异类一出,就等于给那些富有野心的女人们打出了一个信号,既然女人是能够当皇帝的,那么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 蓝鸢不过想要纂权夺位,当上女土司,这也不算什么。 只是在这之前,她还得耐心地蛰伏不动,等抓住一个绝好的机会再一举翻盘。在此之前,为了取信土司,她一定会把他们都出卖掉。 甚至在她为他驱蛊的时候,也起过别的心思,只是林缜早就防备着她,顺势点了她一句,她才歇了心思。 若是李清凰不去教她学谢珝,他们也是没有办法继续在白诏待下去,只是她这一句话把所有的事情都提前了。总而言之,一切都还在预计之中,有惊无险,万事顺利。 李清凰皱着脸:“天哪,什么事被文官一说,都是弯弯绕绕没有好事,也没有好人。” 林缜又捏了捏她的脸颊,亲了她的睫毛一下,笑道:“虽然文官没几个好人,可是我不会对你不好,这不就够了吗?” 李清凰一下子笑了,她笑起来格外绚烂,就好像当年她在他们初见的杏林宴上那压过融融春意的一笑,她轻启朱唇正要说话,忽然耳尖微微一动,原本躺在角落里的红烧肉一下子站了起来,警惕地望着破庙外面。 隔了一会儿,才有人踩着地面上的水坑跑近过来,一边跑一边招呼自己的同伴:“快看,这里有个可以避雨的地方!” 那几个青衣士子模样的少年狂奔进破庙,突然看到那点燃的篝火,还有篝火堆边的人影,连忙抬手作揖:“我们是前来采风的学子,恰好路过此地,又碰见大雨,也想在此地避一避雨。” 这宛如瓢泼的大雨下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有小下来的趋势,或许要明早才会停。 就算他们是先进来的,这个破庙却是无主的,也不可能霸道地不让后来人躲雨。林缜一把将李清凰按进了怀里,朗声道:“在下也是同在此地躲雨,诸位请自便。” “多谢多谢。”那年轻士子喜笑颜开,“快快,赶紧把老师扶进来。” 他在破庙里转了一圈,又把目光投向了林缜,很显然,他们坐得那块地方是最干净没有被屋顶漏下的雨水波及到的,他踌躇了片刻,又问:“我家老师年长,身体也不够硬朗,不知可否同兄台挤上一挤?” 林缜还未回答,正好那个被众位学生搀扶进来的老者抬头看来,他立刻笑道:“自然可以。易涛兄,请。”杨澜骤然见到林缜这个熟人,那张老脸也舒展开来,挣脱了学生的搀扶走到他身边:“林相,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澜,字易涛,是神龙四年的探花,而林缜则是那一科恩科的状元。两人当初同在龙图阁当修撰,共事半年,也算得上是老熟人了。 杨澜突然叫破林缜的身份,他身后的学生全部都惊得目瞪口呆,谁都不会想到,在这个荒郊野地的破庙竟能遇到当朝丞相! “前年舅父过世,我就回乡丁忧,可不是什么丞相了。” 杨澜抖了抖湿透起皱的袍子,缓缓在篝火边上坐了下来:“那可当真是可惜。不知这位夫人——” “哦,正是拙荆。” 李清凰被他按在怀里,又不太好用力挣扎,闻言只好侧过头望了那须发皆为花白的杨澜一眼:“杨大人见安。” 杨澜自然是要客套两句的,忙回道:“原来这位就是林夫人,久仰——”然后他突然有点卡壳了。老实说,林缜当年为未婚妻拒婚安定公主的传闻可是传遍了整座长安城,若说是闹得沸沸扬扬也不为过,杨澜当初还在心底嘀咕过,这林家小子就连公主都能拒绝,不知道他这未婚妻得是怎样的天仙下凡。 结果今日一见,果然—— 连公主一分颜色也不及。 不,应该说是相形见绌!这林缜不知道有什么毛病,眼神竟能差到这个地步。 他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颇为感叹道:“光阴如白驹过隙,倏然而已,转眼间,竟是五载过去。遥想当年那场杏林宴,依稀还觉得近在眼前。” 杨澜三年前就从龙图阁辞官,告老还乡,现在则在家乡开设学堂,收了不少门生。他今日带着学生外出游玩,偶遇大雨,竟是和旧时同僚相逢。 林缜嘴角一扬:“我还记得,当年安定公主在杏林宴上赠予易涛兄一朵杏花。” 满座青衣士子,偏偏公主就只送出这一朵杏花,就只送给这一个人。要不是杨澜的年纪已经足够当公主的祖父,也不知道 会遭多少人嫉妒。 李清凰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抬了一下头,又被他飞快地按下下去。 她现在是惊吓大于吃惊,她有送过花吗?还是送给这个年纪比她祖父还大的文官?她为什么要送花给对方? 林缜这一句话可真是戳中他的得意之处,杨澜得意地捻了捻胡子:“那是公主厚爱,可惜无从回报。” 李清凰用力拧了下林缜腰上的软肉,又附在他的耳边道:“什么时候的事?你们不是自己编的吧?我怎么都没印象?!” 每次她觉得文官特别可怕的时候,又会出现新的事情再次刷新她对文官的认识。先别说她到底有没有送过花,这不就是一朵花吗,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还要拿出来津津乐道一下?难道最近就没有有趣的新鲜事可以说了吗? 林缜凑近她的耳边,轻声道:“是真的,花也是你亲手送的,你现在想不认账?” 就算她认了账,那又如何?难道还要她对这老探花负责吗?! 192归途(2更) 破庙外面的雨下了一整夜,一直到三更过后才渐渐小下去,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待到清晨,雨雾彻底散去,晨光初露,雾霭满山。 杨澜还要领着学生继续采风,便同他们分道扬镳。 李清凰寻了一路,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寻到了一支长得有些瘦弱的野花。那花骨朵还是小小的一粒粒地紧缩在枝头,也不知道是什么品种,更不知道何时才会开。她小心翼翼地攀折下一小枝,藏在衣袖下面,待林缜走过来的时候才递到他的面前。林缜诧异地看着面前那枝花,似乎懂了什么,又朝着她微微一笑:“为什么要送花给我?” 李清凰灵机一动:“觉得这花很配你?” 林缜看着那支瘦弱的花枝和可怜兮兮缩起来的花苞,哭笑不得,他握着这枝花,在她额上轻轻一敲:“其实,我更喜欢杏花。” 现在还是深秋,她就算想送杏花也找不到。 李清凰道:“那得等明年了。” 林缜又笑了:“或许,你先来讨好一下我家祖母,她真是很想要孙子了。” 这句话,其实她在刚到林家的时候,林缜便跟她说过。那时候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懵逼的,林缜这句话,她只当是一句调侃,听过就算。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栽得也算不冤枉了,碰上林缜,她好像根本没有办法,他从来不咄咄逼人,也不会逼迫她做任何她不愿意的事,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会乖乖按照他的安排做完他希望的事情。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他在路上挖了个深深的大坑,然后还告诉她前面有个坑,但是她最后还是会心甘情愿往下跳。 李清凰唉声叹气,既然这跟头栽得她没怨言,那她好像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他们当初从平远城出发,一路行到白诏,赶紧赶慢,不敢中途停歇,生怕耽误了时间,可是回程就是另一番光景,大事已了,林缜身上的蛊虽然取了出来,可是他的身体却还没养好,也就不再辛苦赶路,就租了一辆马车,一路慢悠悠地逛回去。 这是另一边,林碧玉却吃足了苦头。 整整半年多! 这半年,她都被关在一间禅房里,关在圆善这老贼尼的庵堂里面,那老贼尼还说要给她做满十八场法事才能消去她身上的戾气!她会有什么戾气,她都不像自己那无能又软弱的长姐一样厉鬼上身,怎么可能会有戾气! 可是,这话从圆善口中说出来,就仿佛成了一件铁板钉钉的真事,她之前收买圆善想让她陪自己做一场戏,借机弄死林容娘和她身上那个厉鬼,结果不但设计不成,最后还把自己坑了进去。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说服了圆善,把自己给囚禁了起来! 她怎么会甘心,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被关在这种破地方?! “这位林小姐的戾气还是这么重,可见她这回中邪是很厉害了。”在门口看守的尼姑叹着气对身边同伴说,“难怪师太还让人来把窗子都给封死,门都要反锁,原来是真的。” “可不是嘛,”另一个尼姑道,“从前我也见过林夫人和这位林小姐的,林夫人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善人,谁听到她的名字不夸赞她贤惠得体,谁知道她竟然会做出杀人这种事情来。现在林小姐也变成这个样子。这林府可是多事之秋,若不是师太这次出手,也不知道还会怎么样呢。” “听说那位林家老爷可是暴毙而亡的,他身子骨向来都很康健,怎么会暴毙?要是没碰上什么脏东西,我才不信呢。” 林碧玉摔完了东西,非但没有人搭理她,那两个尼姑还在门口窃窃地聊上了,她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又扑倒梳妆台前,抓起那枚铜镜,用力砸在门上:“你们这些贼尼姑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根本没有中邪,没有中邪!等到将来我出来了,我一定要要你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她从前在家里都是懒洋洋地睡到正午才起,身边都有一群丫鬟伺候,谁伺候得不周到,她随手就会对那些不得事的丫鬟非骂既打,根本就没有敢忤逆她,更不用说现在还敢当着她的面说她的坏话。可是现在呢,圆善那老贼尼每天像防贼一样把她关在房间里,每天的素食都是从门缝里递进来的,她吃喝在房里,就连沐浴和出恭也在房里,到了晚上会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尼姑把浴桶抬进来,帮她更换恭桶,她简直都要被这样的生活给逼疯了。 从前在林府,她不但吃穿用度都是在整个平远城里出名的精致,父亲林思淼宠爱她,不管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去帮她找来,闲暇时她还会出去参加那些小姐们组织的赏花会和诗会,还有无数青衣士子追捧着她,对她献殷勤。可是现在,从前那些她早就习以为常的生活已经化为泡影,她的母亲成了众人口里的重犯,她的父亲死了,而她竟然落魄到被关在山上的庵堂里,没有花会诗会,没有献殷勤的书生,什么都没有!这种巨大的落差,她根本就忍受不了。 她在最开始的时候还想过逃跑。虽然她的父亲已经没法为她主持公道,可是林氏还有族长,她可以去找族长为她出头,那族长从前拿了林思淼这么多好处,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受苦?但是她跑了五六回,每一回还没跑出庵堂,又被庵堂里那些粗壮的烧火尼姑捉了回来。 那些烧火尼姑好些在出家前都是农妇,力大如牛,就像抓小鸡一样把她提回来,拧得她的胳膊和腿上都是淤青。 就这样,她逃也逃不掉,对方也不虐待她就只是关着她,就这样蹉跎了整整六个多月。 而就在前日,她突然感觉到一阵心悸,竟是吐了血。 林碧玉厉声道:“圆善呢?让她来见我!” 屋外的尼姑怯怯道:“师太下山去了。” 在这方圆百里,圆善的名气大概就跟荣通寺的高僧一样德高望重,请她下山谈论佛法的大户人家数不胜数,就是当年林思淼也时常会给她送去请帖。 “让她来见我!”林碧玉可不管她是下山还是远游了,反正她想要见到人就要立刻去见,“要是她不来见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193归途(3更) 门口看管林碧玉的尼姑一听她以死相威胁,对她这要求立刻一口答应,毕竟这个要求也不过分,而她们也不想要闹出人命来,在佛门清净之地闹出人命,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林碧玉闹了这一场,只累得气喘吁吁。自从那天她吐过血后,她的身体就很明显虚弱了,她坐回梳妆台前,揽镜自照。在这山上的庵堂里,圆善虽说没有饿过她一顿,但送进来的全部都是碧油油的素菜,清汤寡水,根本就没有一点味道,更不用说还有油荤和河鲜这种从前她时常都能尝到的东西。这个偌大屋子,里面的东西也是一应俱全,梳妆台有了,连用来放置她那些漂亮衣裳的衣箱都有十台,可偏偏就没有新上胭脂水粉,旧的那些她已经厌倦了。 她对着镜子,打开玉脂盒子,沾了些脂高抹在脸上,可是镜子里映出的人眼底青黑,神经质瞪大的双眼中流露出愤恨的光芒——林碧玉忽然意识到,她现在这个模样,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憔悴的疯子。她的容貌不复从前,她在山上吃不好睡不好一下子瘦脱了形,就连曾经那一头如乌云般的秀发也失去了光泽,她没有了美貌,而林府也已倾倒,能够维护她爱护她的父母都已不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而造成她陷入这种潦倒落魄困境的人,就是那个林容娘! 她突然痛苦地捂住了胸口,震惊地发现那个栖息在她身体里将她和林缜用一条看不见的细线牢牢绑在一起的母蛊突然没了动静,她原本已经习惯时时刻刻都能隐约感应到另一个人的存在,可现在,这存在突然中断了!这就好像,她每天都要用上焚香阁的凝脂和牡丹香气的头油,都以前习以为常了,可是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她,她再也买不到那用惯了的凝脂和头油,她不仅仅是感到遗憾,而是觉得自己的心口被挖走了一块。 可是这怎么可能?母蛊怎么会突然失去了作用? 水晚柔对她的父亲下了蛊。他们全家被水晚柔害得家破人亡,林思淼竟然都不恨她,她是切身体会到情蛊的作用,哪怕林缜不肯就范,她也能感知到他痛苦的挣扎和迟疑。林缜,终归还是会来接她回家的,不过是时间早晚,可是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失效了呢? 她轻抚着胸口,她的胸口还在隐隐作痛,像是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让她呼吸不顺,浑身颤抖。她伸手翻开了梳妆台上的首饰匣子,颤抖着双手从里面挑出一支她最喜欢的翠绿色玉簪,那玉簪水头清澈,连一丝絮状纹路都没有,正衬她那身洁白的皮肤,簪子头雕刻成了一只踩着白菜的兔子,不光这兔子郁郁入神,就连白菜上的一丝丝纹路都十分清晰,她戴着这支簪子会显得特别俏皮可爱。 她伸长了手臂,颤抖着手指把那支兔子玉簪簪上了发髻,可是手腕一斜,那根簪子又啪得一声掉在了地上,那只可爱的碧玉兔子正好摔坏了一对兔耳。她看着自己那双根本停不下来颤抖的手,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她知道这回自己再也没有办法翻身了,她把所有的寄望都寄托在林缜身上,他不在乎她,她根本就无路可走。 可是母蛊已经没有作用了,他不可能会爱上她,甚至,她都没有机会再去接近他!她输了,彻彻底底地惨败,竟是输给那个她根本看不起也看不上的同父异母的长姐。她趴在梳妆台上,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利的哭喊,哭着哭着,胸口一痛,竟是一口鲜血喷在了模糊的镜面上! 圆善在回到庵堂后,听到了庵堂里弟子的传话。 林碧玉想见她。 可是她根本就不想跟这个脾气暴躁的林家二小姐打交道。 她骄纵刁蛮,对谁都是一副眼高于顶,根本看不起的样子。从前因着林思淼的面子,谁都对她客客气气,都尽力去捧着她护着她,可是现在,林府败落,她也不过是个没有家门倚仗的女子,可她还是一如既往,谁让她不顺心,她就会又打又骂。这位林家二小姐,就是个蠢货草包。 圆善有些不屑地想,可是她的脸上还是维持着那股淡泊名利的高深神情:“林小姐是觉得身子不舒服,还是饭菜不合她的胃口?” “听她说话中气十足,并不像不舒服,送进去的饭菜她也吃了,吃得不多。” 圆善颔首道:“那就好。那贫尼现在就去见一见她。” 依旧是由那些烧火的尼姑打开房门上的锁链,把装满冒着白气的浴桶搬进屋子。那些尼姑一把浴桶放下,突然看到林碧玉奄奄一息,攥着一块沾血的帕子半靠在床上,顿时惊叫道:“师太不好,林小姐怕是病了!” 圆善踏过门槛,忙赶到林碧玉的床前,只见她双目紧闭,面色灰暗,眼底下还有一块青黑的印子。她伸出手指,放在她的鼻端试了一试,又骤然松了一口气:“林小姐还有气息,记得这山下有位郎中,据说医术不错,赶紧去把人给请来。” 山下那位住在村子里的郎中,医术只能算得上差强人意,跟平远城的白神医根本是不能比的,可是这个时间,城门已经关闭,就是她们想请白大夫出诊,也至少得等到第二天早上。 圆善的一个弟子突然走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师父,还是把人送下山吧,你瞧她吐了血,莫不是得了肺疾咯血?若是肺病,还是赶紧把人送下去的好。”她说完,又放大声音道:“师父,我看林小姐脸色实在惨淡,还是赶紧抬下去给大夫看了才好,若是下山去请,这一来一回,万一赶不及可怎么办?” 其实现在天色都开始变黑,再要抬着一个人下山,这般颠簸,反而容易出事。可是万一林碧玉得了肺疾怎么办?肺疾跟时疫一样,很容易传染开来,还不如现在就把她送下山去,免得庵堂里的人都被她染病。她如果死在别处,也远远要比死在庵堂里要好。 194归途(4更) 圆善转念一想,的确如此,便改口道:“赶紧把担架抬来,事不宜迟,赶紧把她送去大夫那边!” 林碧玉其实是清醒着的,她当时是胸口发闷吐了一口血,但是等她吐完血后,那种胸口压着石块透不过气的感觉顿时消失了,就还有些疼痛。她望着铜镜上的血迹,突然灵机一动:圆善是肯定不会放她下山的,当初她受了黑心钱,听林容娘的话要把她拘在山上,可是她现在病了,这些尼姑就必须要去帮她寻大夫。 她想起从前陈氏对她说过的话,肺疾严重起来就会咯血,而肺病是很难治的,不但医不好,还很容易传染。她就拿起一块手帕,把铜镜上的血迹擦拭干净,又把这块染血的手帕攥在手里,做出一副咯血病重的样子。 本来她在山上被困这么久,颜色枯槁,说不出的憔悴落魄,这根本就不用装,是现成的。 果然,圆善立刻就要抬她下山去找大夫。 她被人抬上了担架,在众人只注意看路而没有注意到她的时候,又悄悄捏了一把藏在胸口的那两三件最值钱的首饰。逃跑,若是连一点路费都没有是不行的,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根本不想吃苦。 众人把她抬下山去给那郎中看了。郎中一看她的脸色,再看她手上那血迹斑斑的手帕,心里就发虚了,若是风寒引发的肺病,就算是御医到了也未必就有把握救治,更何况是他这种赤脚大夫,要是让他治治那些跌打伤,或许还没问题,可是麻烦一点的病,他根本就策手无策。 郎中原本想把这个病人推脱掉,可是人家给的银子是沉甸甸的,圆善师太的大名恐怕就只有三岁小儿不知,这种善缘,他肯定是要结的,也只能冒风险把林碧玉留了下来。他给林碧玉把了把脉,觉察不出她有什么病因,更不知道该怎么治,只能随便拿了根艾灸给她熏了熏:“师太,我看还是把林小姐送给白大夫那边瞧瞧,小人医术有限,应当是对付不了。” 林碧玉突然闻到艾灸的气味,耐不住咳嗽了两下,脸上也有了一点血色,在圆善看来,反而是这郎中谦虚,没有十成把握就不敢医治,她忙一口答应下来:“等天亮了,贫尼就去请白神医,只是今晚还要大夫你照看一番。” 照看一番是可以的,再说他也拿了银子,总不至于病人连一晚上都熬不过去。 眼下天色已全黑了,在夜里走山路也太危险,那郎中整理出客房来,请众位师太安歇。几个人轮流照看林碧玉,待到半夜,见她还是那样,不太像会被突然暴病而亡,也就没有仔细去看着她了。林碧玉一听见关门声,立刻就爬起身来,也顾不得身上的绸缎衣裳都被她睡得起了褶皱,小心翼翼地跑到门边,听了听外面的响动。 都这个时候了,大家也都该睡了,没有人会注意她。她小心地把门推开了一条缝,又从门缝里挤了出去,然后整个人都融入了漆黑的夜色之中,她要逃跑,她要离开这里,去找林氏宗族的族长为她主持公道,那族长当年拿了林思淼这么多的好处,怎么也该为她出气。 可她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出过远门,进进出出都有丫鬟跟着,还有车夫接送,在一片漆黑中她根本就分辨不出自己身在何处。她就在这一片黑暗中跌跌撞撞走了一会儿,幸亏那郎中就住在村子口头上,她很快就看见了点点油灯的光从一间院子透了出来。村子里的佃农干了一天农活,等到天黑就睡下了,能点得起油灯的一般都是富庶些的人家。她急不可待地冲到院子门口,用力拍着大门,过不了多时,才有人出声道:“来了来了,这外面的是谁呀?这么晚了,怎么还来敲门?” 只听吱呀一声,木门打开,门后正站着一个披着披风的女子,披风的领口上是一圈洁白的狐狸毛,她手上举着一盏如豆油灯,待看清林碧玉那副气息娇喘的模样,有点迟疑地问:“你……有什么事吗?” 林碧玉紧张地打量着对方,她发觉这个女子披着的披风正是近来最流行的款式,她只来得及穿好中衣就出来开门,从披风的缝隙中可以看出她就连身上的中衣布料也是丝的,还有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她抓住木门,不让对方有机会把门关上,急迫道:“求求你,求你救我,只要我安全回到城里,我就会重重地谢你。你看——”她一下抽出簪在发髻上的一枚金簪:“这只是一小部分谢礼!” 那女子看了看那枚在油灯下闪闪发亮的金簪,根本不为所动,只是皱眉道:“姑娘,你可是惹上什么大麻烦了?我家相公还没回来,家里没有男人,我也没办法帮你。” 她作势就要关门,可是林碧玉扒住了门边,根本不让她关,她甚至用力地挤进了门里:“我不会给你惹事的!只要让我在这里住一宿,明早天一亮我就走,你再找一个人陪我进城就行!” 她嘴里说得求人的话,可是态度依旧高高在上。她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这个态度又有哪里不对,在她看来,她已经放下身段去求一个村妇,就算那个村妇家里富庶,也无法跟她林家小姐的身份相提并论。 那女子打量了她一阵,忽然笑了一下:“算了,那我就收留你一夜,你明早就要离开。”她托着油灯把她带进屋子,偏屋还有个老嬷嬷探出头看了她们一眼,那女子道:“没事,这小姑娘路过此地,想找个地方暂时借住一晚的。”她把林碧玉带进了自己住的主屋,指着外间的睡榻道:“你在这里休息一下,等天亮了,我相公就会回来,我让他把你送进城去。” 195归途(5更) 纵然林碧玉对她的态度十分不满,也只能暂且忍耐,她实在不敢抹黑赶路,不管怎么样,也要等天亮了再走,还要避开那些尼姑——她绝对不想要再被抓回山上去,她要是不自己想办法岂不是要被圆善活活磋磨死?她抱着膝坐在睡榻上,那女子还给了她一张薄被,便进里间去歇息了。从前就只有服侍她的丫鬟才睡在这种又硬又透风的地方,她紧紧咬着牙,又时不时轻抚过自己的心口,想要忽略心上空荡荡的不适。 她只稍稍打了个盹,窗外的天光就亮了起来。她只动了动眼皮,觉得自己还是困得厉害,就是一根手指都不能动,可是屋子那个怀有身孕的女人却起来了,那些淅淅索索的动静吵得她根本没法再睡下去。她烦躁地睁开眼,一把将被子摔在地上。那女人走出来,瞧了她一眼,掩唇笑道:“你这脾气倒是很大呀。” 林碧玉道:“什么时候送我进城?你要是把我送进城,这枚簪子也是你的。”她又从发髻上拔下了另一枚固定发髻的金簪。 那女子伸出手,接过了那簪子放在眼皮底下看了一眼:“这簪子确实做得精细。”她坐在她身边,一边抚摸着自己显怀的小腹,一边不经意问道:“你的家里人呢?他们怎么放心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乱跑?” 林碧玉沉着脸,没好气道:“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反正我不会少给你报酬的。” 正说话,只听外面响起了高高低低的驴叫声,林碧玉那脸色就更不好看了。那女子完全没有注意她嫌弃的表情,而是笑道:“应当是我相公回来了,你等着,我就让他送你一程。” 寻常百姓家中别说马车,就是一头牛都得借来借去,可是林碧玉从前进进出出都有林府的马车接送,那马车宽敞平稳,里面还有许多软垫和八宝桌案,桌案翻开全是一格格的小盒子,正好放着解腻的零嘴。她这辈子就没见过什么驴车之类的东西了! 很快,那女子领着自家相公进了屋子,她指着林碧玉道:“这小姑娘是昨夜来家里投宿的,我看她慌里慌张的,就让她呆了一晚,她现在说要去城里,你看——” 林碧玉又没想到那女人会带她的相公和她相见,她是大家闺秀,本不该随意见外男的,她抓着衣袖,心中既惊且怒。 那家的男主人容貌平凡,可是眼神却有点不善,他大喇喇地打量了她一番,忽然走到她的面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直接撸起她的袖子看了一眼:“看着瘦骨嶙峋的,不过皮肤却很细腻,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逃家出来的。”林碧玉大怒,用力挣动被他握住的手腕,另一只自有的手还抬了起来,想要扇他耳光。可她的手掌还没扇到对方,那个男人突然一巴掌呼在她的脸上,直打得她眼冒金星,耳边轰隆作响,她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应当是当场红肿了起来。她甚至想到,从前她恨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姐姐竟然对她动手,可她现在才知道,被人虐打的感觉到底是怎么样的。 那女子见她被抽了耳光也没什么反应,甚至还柔柔地微笑道:“这小姑娘脾气可大,我昨晚就已经领教过了,明明是在求人,却还在摆她那架子,怕是还要磨一磨那性子才好。” “你还不服气?”男人挑起了林碧玉的下巴,“现在不服气也没关系,将来你就知道了,不听话的话,会有什么下场。”他一把抓住林碧玉的头发,用力将她撞到墙上。 等林碧玉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都疼,她忍不住呻吟了一声,伸手摸了摸痛得最厉害的后脑,结果摸到了一手的血痂。她慌张地坐起身来,只见她的身边还躺着坐着好几个姑娘,有的已经跟她一样清醒过来,正在轻轻啜泣,有些还在昏迷中没有任何动静。 她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害怕、震惊、不知所措等等情绪,她坐在这辆拥挤的驴车里,甚至开始后悔她为何要贸贸然逃跑?如果她不逃跑的话,她至少还在山上过着穷极无聊但起码还没有危险的生活,可是现在呢?她知道自己彻底完蛋了,她落到了人贩子的手里,那等待她的将是死亡……不,或许说,是生不如死。 …… 林缜离家有大半年,中间几乎连一封家书都没写过,他刚踏进家门,林家的门房立刻惊叫一声,一路跑着进去通报。很快,林苏还有顾氏都赶了出来。顾氏一见到他,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越擦就把眼角擦得越加通红,只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道:“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瞧你瘦的……” 林家的管家忙飞奔出去给林缜的三个兄长报信。林兮之就像箭一样冲出来,差点把自己的亲爹给撞倒,正当她想要扑进她的四哥怀里的一瞬间,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脚步一拐,扑向了李清凰。 李清凰忙伸手去接,还在忙乱中被她一肘子敲在了胃部:“……兮之。” 林兮之把头埋在她的肩上,哭唧唧道:“嫂子,我好想你啊,我就怕你万一出了事……” 林苏板着脸,斥责道:“胡说什么,这不是都好好地回来了吗?”他性格要内敛得多,只拍了拍林缜的肩膀,肃容道:“虽说回来就好,但是你也不该连说都不说一声就离开。要不是容娘留了信,我们根本猜不到你去了哪里。” 李清凰的确是留了封信在桌上,这才悄悄离开,毕竟她不喜欢别离,亲口告别就代表她很可能会走不掉。却没想到林缜更绝,他连只言片语都不留,就窝在城外守株待兔等她经过。 “是啊,你们这么久,去了哪里?”顾氏问,“为什么连一封信都不写来?” 赶路赶得紧,根本没时间写家书保平安,等到了白诏境内,要把信送出去会更加困难。李清凰向来都粗枝大叶,根本想不到还要写信保平安这种小事,可是林缜不会想不到,他就是故意不写的——难道,他觉得自己平安归家的可能很小,干脆就连一点希望都不给家人? 196归途(1更) 林缜扶着自己的母亲,柔声道:“娘,儿子是去治病的,之前的怪病就连白神医都查不出端倪,便想去外面碰碰运气。” 顾氏一听他说治病,就想到他离家出走前的那无缘无故的晕倒和吐血,她连忙扶着他的脸看得仔细,只见她这小儿子,黑了瘦了,可是人也更加精神,身板挺直,完全没有之前那种憔悴虚弱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那……那病治好了吗?” “治好了。”林缜也没回头,但就是很准确地把林兮之从李清凰的怀里拉了出来,再把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推到父母面前,“若不是有容娘,我肯定是回不来了。” 现在自己的儿媳妇突然变成了儿子的救命恩人,虽说一家人之间没什么知恩图报的说法,可顾氏还有点尴尬——她想起从前,她还张罗着要把赵铃兰纳来给林缜当妾,跟她这个正经儿媳妇关系平淡,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容娘……” 李清凰很爽快地接过话头:“只要能帮到阿缜,这些都没什么。” 林缜揽住了她的肩头,低着头对她笑:“赶了这么多路,你也很累了吧?先回去歇息可好?” 林兮之突然被四哥从嫂子怀里扯了出来,又看见他黏黏糊糊跟人说话的样子,那笑容,那眼神,那说话的语气,简直让她直起鸡皮疙瘩。她甚至都觉得她四哥跟嫂子是地位倒错了,嫂子这么爽快英勇,反衬得她四哥像个小媳妇。她不满地噘嘴道:“呀,四哥,你有没有觉得自己特别夫纲不振?” 林缜抬起头瞟了她一眼,那一眼冷森森的,看得她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他顿了顿,回答:“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嘴。” 林兮之:“……”她再也不要喜欢四哥了,她根本就是捡来的吧,不是他的亲妹妹,也不是亲生的吧? 正当他们一家人别后话团聚,只听一声:“老夫人来了!哎呦,老夫人你慢点走啊——” 李清凰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林老夫人还是精神矍铄,一个人提着一根沉重的拐杖,大步走在最前面,反而是陪伴她的黄嬷嬷在后面一路小跑,快要跟不上她的步子。 林缜忙伸手去搀扶老人家:“祖母……”话音未落,林老夫人突然扬起了手上那根拐杖,劈头盖脸朝他打去。林缜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了几下,但是那拐杖实实在在敲在了他的手臂上,发出了一声声闷响,李清凰看得目瞪口呆,等到她最先反应过来,刚上前一步,又老老实实地退了回去,原地站好。 据说林老夫人年轻时候特别彪悍,因为生得美貌,等丈夫去世当了寡妇后,附近的地痞流氓欺负她家中无男人,想上门去占她的便宜,然后她就举着一把菜刀把那些地痞流氓杀出十里路。就算她现在年纪大了,挥舞起手上拐杖的架势还是不减当年勇猛。林缜不能还手,就只能站着被她打,可是几杖下来,他也有点吃不消,想躲,林老夫人根本不让他有机会躲开。“好啊,老婆子从前就知道你主意大,家里人说什么你都不会听!”林老夫人嗓音洪亮地怒骂道,“现在好了,你的主意越来越大,突然跑出去也不留个口信,就让你爹你娘为你担心!你知不知道你娘把眼睛都哭肿了,总是担心你在外面吃得好不好,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冷受热,你这个不孝子孙!” 嘭得一声,她那又一杖敲到了他的膝弯,把他打得跪倒在地:“叫你不孝,叫你主意大,叫你一声都不吭就离家出走——你眼里早就没有我这个老太婆了是不是?你现在觉得自己当了大官,就可以不孝敬爹娘,随性妄为了是不是?你读的那些书都读到去哪里了,读到狗肚子里去是不是?!”林老夫人问一声“是不是”,手上的拐杖就重重落在林缜身上,发出声声闷响。 李清凰就算有意上前相劝,也不敢凑上去送人头。她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觉得自己好生幸运,她刚来林家的时候一把把林缜的手臂拗断,竟是只罚跪祠堂而已,没有被林老夫人举着龙头拐杖追杀。 顾氏也看傻了,她一反应过来,就立刻冲上去阻止:“娘,你别再打阿缜了,纵然阿缜有些做得不对的地方,现在事情已经过去……” “慈母多败儿!”林老夫人怒道,“就是你软弱的性情,才能养出这样越来越不知礼的儿子!” 李清凰知道自己再不说话,估计林缜就得就被老夫人给打得至少一个月下不了地,可是她心头发虚,那声音也软软的:“祖母……” 林老夫人雪亮的目光扫到了她的身上。老实说,林老夫人不过是一介妇孺,就算年轻时候再是彪悍,那肯定彪悍不过她这手握重兵镇守一方的将军,但是她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僵硬了一下,呐呐道:“祖母,其实也不能全怪阿缜,是我先想着……” 林老夫人一挥手,截住了她的话头:“别说了,你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这事不赖你,这家里就没人敢教训这个不肖子孙,那就只得舍得我这老太婆当这个恶人。”她歇了口气,对黄嬷嬷道:“去请家法过来!” 林缜完全被打懵掉了,现在方才有点缓过来,只端端正正地跪好。 李清凰不知道林家的家法是个什么东西,只能和林缜跪到一起:“祖母,若是你要罚阿缜,那我们就一起受罚。”她本来还想像对着谢老将军那样讨价还价,最好一人一半,后来还是没敢说。 ……总觉得说出来以后,林缜就要彻底被打开花了。 林老夫人盯着他们两人,问道:“阿缜,你怎么说?” 林缜声音不响,语气却坚定:“我一个人受罚就好。” “好,起码你还能有点担当。”林老夫人指着自己那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的儿子,“家有家规,你来执行家法。” 一边是自己的儿子,一面是自己的亲娘,林苏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其实觉得林缜离家求医这件事到底也没多严重,也并非当真不孝,可是这些事在林老夫人眼里都是很严重的,而近几年老夫人已经把掌家的权力放给了他和顾氏,平日从不向他们提要求,而现在……他也不好违逆她的意思。 197归途(2更) 李清凰只偷偷瞟着林老夫人身后,很快,她就看见黄嬷嬷取来了家法——是一块长约五尺,足有两个手掌宽的板子。 “……”这哪里是家法,这是公堂行刑吧?! 她悄悄地用手指戳了林缜一下,压低声音道:“你不是向来都很聪明很料事如神吗?什么上士中士之法也多得很,赶紧想想办法啊!” 林缜摸了摸脸上那一块被拐杖扫到的淤青,无奈道:“我哪有办法?” 办法总归会有的,她才不相信这个世上就没有完全无计可施的绝境。李清凰道:“别气馁,还有时间呢,你赶紧想。” 本来林缜被这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打抽得有点没面子,可是听李清凰一说,又有点想笑。 可是他才刚露出了一点笑意,就被林老夫人看见了,林老夫人直捂着胸口生气,指着他骂他是不肖子孙,把他骂了狗血喷头。 林苏接过了黄嬷嬷送过来的家法,只得硬着头皮走到自己儿子面前,轻咳了两声:“阿缜啊……不是为父说你,这一回你的确是做得不合孝道。” 林老夫人在大丫鬟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似乎打定主意盯着自己的儿子怎么给孙子执行家法。她朝李清凰招了招:“你这丫头还跪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到祖母这边来。” 李清凰不甘不愿地站起身,又磨磨蹭蹭地拍了拍裙摆上沾到的灰,还盯着林缜看了一眼。林缜嘴角抽了一下,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他是真的没办法,怎么她竟觉得事到如今他还能逃过这场家法处置吗?是谁给她这样的错觉? 林老夫人牵着她的手,叹息道:“瘦了许多。”她顿了顿,又道:“你们在外面,怕是也没吃过几顿安生饭吧?” 李清凰其实并没有如何削瘦,她是属于心大到天塌下来就能随手卷一卷当被子盖的人,不然她在平海关五年早就该气闷得要发疯了。尤其是他们刚远离平远城的那段日子,林缜几乎是每夜每夜的失眠,但是这种痛苦到恨不能剖开自己的过程,就只能他一个人扛过来,她不能为他做什么,也无法拯救他脱离苦海。可他还是就这样煎熬过来了。 林苏举起家法,他原本想着高高拿起再轻轻落下,只要做出用力责打小儿子的样子,林老夫人说不定就能消气了。可是他显然没有把自己那并不算强健的身体算进去,家法是高高举起了,可是落下的时候根本收不住劲,直接嘭得一声砸在林缜的背脊上。林缜直挺挺地跪着,当板子落下的时候,他也只咬了咬牙。他硬撑着挨了几下,嘴角边血迹斑斑,口腔内壁都被他咬破了,满口血腥味。 顾氏最是心软,哪里还敢再看一眼,哭得都快喘不过气来。 她心中其实是有些怨恨林老夫人,就算是离家出走,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为何还要严重到家法处置?林缜这孩子是她花却心思最少的孩子,她早些年一直想要一个女儿,烧香拜佛地告求,可惜一连四个都是男孩,林缜最是安静聪明,从不惹是生非,她便没废心思在他身上,后来有了林兮之,林家家境也渐渐开始转好,她自然更关心小女儿。可是不管怎么样,林缜到底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他吃苦头,她这个当娘的难道还会不心疼吗? 林苏抽到第十五个板子的时候,他都觉得手臂发酸,忍不住停下来休息。顾氏再也忍不住,哭着扑上来拉扯住他的手臂:“不要再打了,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行吗?这孩子犯得又不是什么大错。” “的确不是大错,”林老夫人正襟危坐,“无规矩不成方圆,如果连犯了错从不惩戒,将来他再犯下滔天大错又该如何是好?他本来就当了官,官位越高,就越不能犯错!” 林苏听到母亲这样说,也只能无奈把顾氏抓着他的手甩脱了:“好了好了,你哭甚,我下手有数,又不会把人给打坏。” 老实说,敢自夸心中有数,在场的人除了李清凰,别人都还差太远。她挨过军棍,而且还不止一回两回,很清楚怎么挨打才能避开要害,不被伤到筋骨,她这位公公的打法可以说一点都没轻重了。但是就算如此,她又不可能毛遂自荐跟林老夫人去说,不如换她来动手。林老夫人对林缜要打要骂都可以,但是如果换成她自动请缨,估计林家所有人对她已经好转的感官全部都要败光了。 林苏再次举起家法,他之前几下都是打在背部,这一下却是朝着腰椎骨的位置去的。李清凰暗自叹了口气,把心一横,一下子扑到了林缜的背上。她身手实在太快,就只留下了一道残影,林苏只觉得眼前一花,他这一板子就要落到李清凰身上。在林兮之的惊叫声中,林缜反扑过去,将她牢牢地护在了自己的身体下方,那一板子正敲在他的左肩,然后是一声不详的“咔擦”—— ……她怎么觉得这一幕很有点眼熟? 林缜整条左臂都软绵绵地垂了下来,他就用右手紧紧地搂着她。他简直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来面对李清凰和他的家人,最后那些啼笑皆非只化为无奈的苦笑:“你不是问我有什么办法逃脱家法吗?你哭得伤心点,大概就可以了……” 林苏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亲手把小儿子的手臂都给打断了,但是他反应极快:“快去请大夫!”顾氏捏着手帕,身子一软就要昏倒在地,林兮之连忙抱住自己的母亲,带着哭腔道:“祖母,祖母我娘昏倒了!” 李清凰从出生到现在就没哭过几回,哭是肯定不可能哭出来的,但是她很熟练地摸到了林缜脱臼的地方,手腕发力,一下子帮他把手臂接了回去。 他们回到林家的第一日,鸡飞狗跳,热闹非凡。 她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但是又根本想不起来了。 198归途(3更) “我要掀开你的衣服了,”李清凰对着他那隐约有血迹透出来的中衣摩拳擦掌,“就是血迹有点干了,会把布料贴在你的伤口上,有点疼。”林家人看病,都是请城里最有名的白大夫上门。可是请人要时间,就算大夫来了,也得先去顾氏那里,要是等白大夫来动手的话,那会子衣服都和伤口黏在一起了。 林缜趴伏在床上,闷闷地嗯了一声。在她面前,他也不是第一回这样狼狈了,也许是次数多了,反而让他该有的羞愧都变得麻木起来。 李清凰没有对黏在背上的中衣拉扯,而是抓住了后领的位置,徒手一撕。整一件完好的中衣被她撕成了一条条碎布条,又毫不在意地扔在地下。中衣撕完,还有底下的亵衣,她干脆利落地撕完了,对着他那血迹斑驳的背部和优美蝴蝶骨自言自语了一句:“原来撕衣服的感觉是这样的。” 林缜:“……” 他一声不吭地把脸埋在被子里,什么话都不想和她说。 李清凰的手很稳,见了血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处理伤口的确是有一手,只是她的手势忽轻忽重,一会儿让他感觉到伤口撕裂一样的疼痛,一会儿又觉得好似被羽毛轻柔地骚动了一下,简直就是冰火两重,人间地狱两头徘徊。等她把他的伤处都用清水洗净了,白老大夫才姗姗来迟。他摸着胡子看了看林缜的背部,颔首道:“这伤处理得不错。”然后让药童打开药箱,从里面那一堆瓶瓶罐罐中取出其中一个罐子,亲手将罐子的白色药膏抹在伤口上:“林少夫人,这药膏等明早再用温水稍作擦拭,然后再候涂一遍,大概三天后等伤口结痂,就能披一披衣物,再静卧休养十日,方可下地活动一下手脚。” 李清凰接过那罐药膏,自然连声道谢,还把白老大夫送到了院子门口。 她回到屋子里,见林缜还是维持着之前那个姿态一动不动地趴伏着,虽然他的表情惯常都比较淡漠,但是她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股生无可恋的绝望感。她顺口安慰了一句:“其实这也没什么,也就是挨了一顿打而已,我从前被陛下罚跪在承正殿前面都被你看过了。” 林缜:“……”真是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李清凰又继续道:“你看长安那些话本戏文,都说我被你拒婚后痴情不改死缠烂打,我也没拿这些人怎么样呢。按照我家里人的传统,难道不该是我被拒绝后就勃然大怒,亲自动手把人给抢回去,来一出‘将军的暖榻丞相’之类的好戏吗?” 林缜终于没崩住,轻轻地笑了一声,但是这一笑就抽动到了背上的伤口,又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他艰难地侧过头,用那一双黑嗔嗔的凤目望定了她,重复了一遍:“暖榻丞相?” 虽然她觉得这个玩笑也没什么,她就是和手下的将士说话也一点架子都没有,各种玩笑话都能信手拈来,可是被他反问了这一句,就觉得心里有点虚,但她还是梗着脖子道:“说说而已,难道开个玩笑也不行?” “最好不是玩笑。”林缜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指关节上由于执笔而磨出来的粗粝茧子磨蹭在她手腕内侧的皮肤上。林容娘的这具身体肌肤娇嫩,还特别敏感,她忍不住抽回了手。林缜用他清润柔和的嗓音继续道:“李少将军言出必行,在下还等着将军践行自己的诺言。” 李清凰简直目瞪口呆。所以说……她是被他调戏了?她压住上扬的嘴角,可是眼睛里闪烁着点点笑意:“林大人,我发觉你也学坏了。” 林缜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也会学习一些从前不太会的东西。” 李清凰从一踏进平远城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被她给忘记了,但是被林家那鸡飞狗跳的一场大戏给惊得什么念头都没了,现在空闲了下来,终于让她回想起那件事到底是什么:“我可把我那个便宜妹妹都忘记了!不行,我得去圆善那边瞧瞧,总觉得她不是什么靠谱的人。” 她向来想到了一出就要去做,立刻就跳起来准备出门,林缜忙支撑起身体,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无奈道:“现在都是什么时分了,你现在就算能出城,也来不及在闭城门的时候回来,祖母那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林老夫人的名头一抬出来,就连李清凰也得焉三分。 她只得坐回了床沿:“也罢,等下你的哥哥嫂子都得探望你,你现在这样也不适合迎客。” 之前林家的老管家已经出门叫林缜的兄长回家,谁知最先到的却是平远城知府顾长宁。他甚至连一件便服都没换,就这样穿着一身大红官袍往林家赶了过来,就是林缜的小厮端墨想要阻拦也根本拦不住,他急得满头大汗,一路小跑地跟在顾长宁身后:“顾大人——顾大人请留步,还待小人先去通报一声。” 顾长宁笑着一摆手:“行了,我可不兴这装模作样的客套,我跟林兄那是八拜之交的好兄弟,之前我来作客也从来都不用通传的!” 端墨小声嘀咕:“那不是从前嘛……” 顾长宁根本没听清他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他已经有大半年没见林缜,他倒也不担心他们会不会在白诏遇到什么危险,在他的认知内,这个世上大约还没有什么惹得起李清凰这野蛮公主,唯一能让他感觉到度日如年的便是那些堆积如山满是尘埃的卷宗——林缜走了之后,他根本就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样能干的帮手了! 端墨落后了几步,又连忙追了上去,气急道:“这个、顾大人,您能不能听小人说一句?” 顾长宁总算停下脚步,奇道:“到底什么事?有话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端墨委婉道:“少爷出门之前并没有告之家里人,老夫人特别生气,还拿家法责罚了少爷。少爷现在……实在是不适合见客。” “原来是这样,”顾长宁毫不在意地一摆手,“放心,我跟林兄相识多年,哪里还会在意什么礼数周全,不用他带伤下床给我见礼。你不用担心!” 端墨百口莫辩:他不是,他没有,他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啊! 199归途(4更)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林缜居住的那个院子。对于顾长宁来说,林缜是他相交多年的好友,而李清凰则是跟他一道青梅竹马长大的小表妹,虽然这个小表妹有点凶残,可是他和她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根本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了院子,老远就看见李清凰捧着一壶热茶从小厨房走了出来。 顾长宁还是有点不太习惯她现在的样子,吭哧了两声,也没说出话来,只得回头对端墨道:“不必招待我了,我就是去屋子里坐一会儿。” 端墨超级委屈地望向了李清凰:“少夫人,顾大人直接这样冲进来,连通报都不让。” 李清凰抿唇笑道:“你下去罢,我会招待顾大人的。” 端墨走得一步三回头,不知道还以为是让他上战场呢。 顾长宁握拳低咳了一声,说了一句废话:“你回来了啊。” 李清凰扬起下巴瞟了他一眼,反问:“我现在不就站在你面前吗?” 她就靠这一句话就把天都给聊死了。顾长宁心道,他跟她果然是不对盘,就算她换了一张脸,不对盘还是不对盘:“算了,懒得跟你多说,我还是去见林兄吧。” 李清凰本来还想阻拦一下,结果他大大咧咧地就自己动手把门给推开了:“哎你——” 虽然林缜在听到顾长宁的声音时就挣扎着起来披上了亵衣,还把被子拉了起来,可就算背上的伤处全部遮挡起来,脸上的淤青也根本藏不住,依照他现在伤势,他根本是连坐着都有困难,只能继续趴着。他和站在门口的顾长宁大眼瞪小眼,相对默然片刻,顾长宁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他抬起一只手指着林缜,还有一只手掐着大腿,防止自己继续笑场:“你为什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林缜言简意赅:“祖母要我父亲打的。” 顾长宁哦了一声,看他的眼神转为同情。他都忘记了,现在林缜身边除了有一个很凶残的李清凰之外,还有一个同样凶残的祖母,还是那种亲祖母,不是捡来的。他拉过一张圆凳,坐在床边,还安慰他道:“其实也没什么,你知道我原来也总是被我外公揍。” 谢老将军是个老当益壮的武将,揍起自己的外孙来从不手软,幸亏谢老将军还知道要给自己的外孙留点脸面,一般都是关起门来动手。 李清凰笑道:“你从前被谢老将军打,难道不是因为你欠揍吗?” 顾长宁本来就是个很随意的人,没有人招待他喝茶用茶点,他就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还在盘子里捻起一块糕点,突然听见李清凰这句话,他差点就把手上的糕点捏碎:“我告诉你,今时不同往日,你信不信我让林兄休了你!” 李清凰干巴巴道:“你这样说,真是让我好害怕啊。”她放下了手上的茶壶,直接倒了一杯还滚烫的茶水出来,直接捏住顾长宁的下巴,把这一杯茶都给他灌了下去。顾长宁扑腾了两下,侧过身,忙把嘴里的热茶全部吐在地上,龇牙咧嘴道:“你……你……” 文官的缺陷在这一刻展露无遗,动手打人还拉不下脸,骂人是件有辱斯文的事情,他也骂不出什么花样来。 李清凰转身坐到床沿上,问林缜:“阿缜,你要休了我吗?” 林缜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是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头:“胡闹。” 顾长宁气得够呛,可是又拿她没半点办法,只好闷声道:“我看你们差不多也该去长安了吧?我在长安还有些朋友,也能打听到一点消息。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不过打听消息这种小事还是能做到的。”顾长宁正经起来,就连原本丰富多彩的表情都收敛了,肃容道:“之前陛下邀请突厥王来长安一叙,商谈两国和谈的事项,但是突厥王以身体抱恙的理由推却了,最后派去的还是他的儿子。” 突厥王的长子已经被李清凰给砍成切片,在丧子之痛后,突厥王很快就纠集了兵马想要为自己的儿子报仇。李清凰跟突厥王在战场上交过几次手,也知道对方不光打仗悍勇,为人还特别狡诈,他说身体抱恙未必就是当真抱恙,说不准只是不想上长安的一个借口。 现在突厥和西唐两国之间,很明显是突厥落了下风。女帝谢珝是不可能去北关同突厥人和谈的,可是突厥王也不敢进入西唐人的地盘,生怕中了对方的奸计。可以说,这连一点和谈的诚意也无,现在的停战更像是一种拖延战术,等他们恢复了生息还打算卷土重来。 李清凰敲了敲床沿:“那突厥王简直就是一头老狐狸,他的心思就跟老鼠打洞一样多。” 顾长宁正色道:“可能等你听完这个消息就不会高兴了,这回出使西唐的人还是你的故人。” 故人? 李清凰眼神闪了闪,跟顾长宁对视了一下:“别卖关子了,还是直接说吧,我不喜欢这样猜来猜去。”话虽如此,但是她大概也能猜到顾长宁的意思了。她的故人虽然不少,可惜没有一个能够让她这样夙兴夜寐地惦记,惦记到恨不得在对方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顾长宁一字一顿:“方轻骑。” 李清凰嘲讽地呵了一声。 “很出人意料对不对?据说他回到突厥后,在突厥的地位也是水涨船高,毕竟突厥王的长子已经死了,他的儿子虽多,可是像他那样的人,却还是很少见的。” 顾长宁见她沉默,又有点不忍心,当初是谢老将军将方轻骑收为门生,最后一生英明也败在了这个得意门生的手底,在这之前,根本没有一个人曾怀疑过他的身份,他的母亲是实打实的西唐北地人,父辈都是生在北地,当地官府把他作为武举人才上报的时候也根本没有想到他竟有一半突厥人的血统,甚至他那从未露面的父亲竟是突厥王。那些同他一道上战场拼杀的将士也不知道,直到那一战为止,他们都以为他是值得托付的、可以交托后背的战友。 200归途(5更) 李清凰道:“放心,我不会让他好过。” 顾长宁摇摇头:“战场上生死有命,我并不觉得外公需要你为他报仇。” 报仇这条路实在太艰难。当她还是平海关李少将军的时候就很艰难,更何况她现在这样,怕是还没接近对方就把性命给丢了。顾长宁虽然不得谢老将军一个好脸色,但是他还是很清楚,外公对于把李清凰带上战场这件事,一直都是心存愧疚,又怎么可能会希望她走上复仇这条更艰险的道路? “这是其一。其二,原本驻守平海关的将军都已经被调任回长安,除了镇国将军裴桓之,还有骠骑将军刘禅。”顾长宁道,“所以,你要千万小心。” 李清凰当时只是带着士兵巡查,可是偏偏就遇上了突厥精锐骑兵的围剿,她突围不了,求救信早已送出去,可是直到最后也没有见到任何支援,这一切根本就是透着古怪,如果没有什么阴谋诡计在里面才是反常。而现在,当时驻守平海关的两位实权人物却是调任回长安,要说没有猫腻,蠢货都不会相信! 可是现在,她在暗,别人在明,曾经的李少将军已经战死沙场,那些人都不知道她现在还活着。这就是她最大的优势。 顾长宁跟她通完气,就告辞走人了。 林缜想宽慰她几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任何语言上的慰藉都是苍白无力,她也从来都不需要这种无用的东西。 她练剑也练得更加凶狠了,从前纵然也是辛苦,却没有那种近乎于凶悍的气势,可是当她收势的时候,她突然把手上的铁剑用力砸在地上,喃喃道:“太弱了……” …… 李清凰还没来得及去收拾这个身体的便宜妹妹林碧玉,圆善却先一步上门拜访来了。从前圆善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帮萧家陷害她的母亲,可见不管她装得有多么清高淡泊,骨子里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再加上李清凰手上还拿捏着她的把柄,要是一切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她怎么可能还会主动往自己面前凑? 李清凰在离开林家的时候,已经把予书送到林老夫人那边,现在她刚回来,屋子里还是由绿翠伺候。林碧玉是什么下场,绿翠是亲眼所见,原本她以为大小姐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根本是斗不过二小姐,只有被摁在地上摩擦的份,结果她们两个人的情况完全颠倒过来,导致她现在见到李清凰就觉得心里发憷。 李清凰听了绿翠的禀报,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揶揄道:“我昨日刚回林家,师太就着急上门,看来这事情很是重要,你猜猜看,这会是什么事?若是说对了,可是有赏的。” 绿翠心中暗自道,谁还不知道她同林碧玉之间的那点事,纵然林碧玉不断对她下绊子想要弄死她,可是她难道就不想一把捏死林碧玉吗?送到山上的庵堂,还给庵堂捐了一大笔香火钱,要庵堂的尼姑善待自己那同父异母的妹妹,这事说得好听,谁知道林碧玉在山上是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现在大半年过去,林碧玉已经被磋磨死了也不一定。 但是她还做出诚惶诚恐的模样:“小姐想做的事,哪里是奴婢能够说三道四的?” 李清凰笑叹道:“要是你从前就这么听话就好了。这样你也不会去褚秦那里搬弄是非,又来我面前做这些小动作。行了,你把圆善师太请进来吧。” 绿翠低着头应了一声,就去请圆善进来,她心中却是不以为然的,圆善在平远城这一带的名望是能和荣通寺的高僧媲美,寻常人想要见她,三请四请都不为过,也未必会有缘能见对方一面,可是她却一点都没把对方放在心上,随便使唤了一个丫鬟去请人。 她到了花厅,深深地行了一个重礼:“师太,我家小姐有请,请您随我来。” 圆善慈眉善目,见出门来迎的就只是一个小丫鬟,她也没有任何愠怒之色,而是笑问道:“听闻少夫人前些日子出了趟远门,许久未见,不知近来可好?” 绿翠忙回答道:“少夫人很好。” 这可不是很好吗?她拐着林缜出门了一趟,回来之后,受罚的是林缜,吃了大苦头的是林缜,之前林老夫人行家法前,她也悄悄躲在一边看过,只觉得林缜整个人都清瘦了许多,连原来合身的衣袍都有点空。而现在,林缜还躺在床上休养,李清凰却还有圆善师太这样的高人上门探望。她真是不明白,似乎一夕之间,这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林府败落,陈氏因为杀人重罪而处斩,林碧玉也自顾不暇,林府上下过得最好的人就只有这个曾经被人踩入烂泥的林大小姐了。 圆善的那双眼可是火里炼过的,她知道对着什么人要说什么话,这个叫绿翠的丫鬟脸上有股根本掩饰不住的不以为然。但她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只随着这丫鬟进了东南面的院子。李清凰本来也没想费心费力去招待圆善,只在院子里放了一盘水果和一碟糕点,见她来了也只很随意地说了句:“师太来了,招待不周,请你见谅。” 她那句见谅不知道有多敷衍,听得绿翠都有点咋舌,可是圆善却一点都不在乎,反而笑道:“出家人便是以天为被、地为席都不为过,身外之物,本来就该随意。” 李清凰拿起果盘里的一只柑橘,没有剥皮而是拿在手心里一上一下地抛着玩:“师太这回急忙来找我,可是因为林碧玉出了什么事?” 绿翠本来想退下的,忽然听闻此言,那一双腿就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圆善念了声佛号,自责道:“夫人之前把林二小姐留给贫尼照顾,贫尼却有负夫人嘱托,今日便是上门请罪来了。” 李清凰一下子捏住手上的那个柑橘:“师太是把人给看丢了吗?” 圆善立刻就把当日林碧玉咯血重病的事情说给她听,甚至还从袖子里抽出一本起居录来,里面事无巨细地记下了林碧玉每日的饮食和生活琐事。李清凰拿起那本记载起居的册子翻看了两页,也不由为林碧玉那股折腾劲给折服,也就是圆善这样的人还会每天让人把事无巨细地记录一遍。这哪里是一本起居录啊,根本就是林碧玉的折腾史! 201归途(1更) 老实说,林碧玉现在对她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她原本依靠子母蛊和林缜性命相连,她对林碧玉还会稍许有点顾忌,现在子母蛊已经失效,她死也好活也罢,她都不在意。再者,就算她靠了装病出逃,能逃多远也未可知,她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想要靠自己好好活下来,怕是都很困难。 李清凰把那本起居录放在一旁,不甚在意道:“师太既然已经尽力,我本就不该责怪师太才对。” 圆善暗自松了一口气。她那双油里炼过的眼睛虽是看人一看一个准,可就是有点摸不清李清凰的底细,既然她不打算怪罪到自己的头上,那就是最好了。李清凰收下了册子,就让绿翠送客,绿翠兢兢战战地应了,她不知道李清凰和圆善之间有过什么样的交易,为何圆善会听凭她的吩咐;二小姐一直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是不是在山上被磋磨了,于是才想要逃跑——这一连串的问题,都说明了当年那位软弱无能的大小姐已是今非昔比,不但没有当初那种软弱可欺,还时不时会亮出自己的利爪来。 待在这样的人身边,她是害怕的,害怕她对付完林碧玉,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绿翠待在自己的偏房里,兢兢战战地想了很久很久,也没想出任何办法。她是家生子,卖身契就捏在李清凰手里,她要折磨她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她想要把她发卖出去,也只要一句话。她必须另谋出路。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主屋,悄悄往里望了一眼,房门大敞,李清凰并不在屋子。而林缜躺了整整一天,百无聊赖,早就有点躺不住了,白老大夫虽然让他在床上休养七日,可这怎么可能?他忍着背上的抽痛,扶着床沿慢慢地坐起身来,又蹒跚着往桌边走去。他才刚走了几步,就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冲了进来,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她微微抬起头,有些羞涩地望了他一眼,满脸的关切:“少爷,你身上伤还没好,怎么能下地呢?之前大夫也说过,让你多多休养的。” 这丫鬟正是绿翠,她化了一个清淡可人的妆容,嘴唇像花瓣一样娇艳,一双眸子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少爷若是想要喝水,奴婢这就为你倒来。” 林缜只用他那双向来都很淡漠的凤目望了她一眼,直接把手臂从她的手里抽了出来:“这里不需要你伺候。” 绿翠见他又继续往前走了两步,每走一步都似乎在痛苦中煎熬,立刻又跟上去:“少爷,你受了伤,就该好好休息,要是一个不注意伤上加伤该怎么办?” 林缜蹒跚着撑住桌面,有点不堪其扰地皱紧了双眉:“……你叫什么?” 绿翠欢快地接上了话头:“奴婢叫绿翠,是大小姐的贴身大丫鬟。” 林缜听到绿翠这个名字,这才若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端墨呢?你去把端墨叫来。” “少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奴婢也是可以帮少爷去办的……” “让你去,你就去,为什么废话这样多?” 绿翠顿时噤声了,气鼓鼓地转过身去找端墨。她算是看明白了,这林缜根本就是个不解风情的臭男人,她这样体贴小意,他还是一跟木头一样。她自言自语道:“这还有什么事是端墨能做我却不能做的?这端墨就是一只皮猴儿,怕是根本就伺候不好人……”她低头走着,险些就撞了人。当她抬起头,看见李清凰那张不怒自威的脸时,顿时就焉了,小声道:“小姐……” 李清凰嗯了一声,连理都不理她,就擦着她的肩膀过去了。 绿翠转过头,狠狠地盯了她的背影一眼,又继续去寻端墨。所幸端墨就守在书房外面的花径上,林缜回乡丁忧,连带着他也每天太清闲,就算他想给自己找点事做都找不出来。绿翠站在他面前,双手叉腰,嗔道:“端墨,你怎么又在偷懒?伺候少爷一点都不上心,哪有你这样的小厮?” 端墨直接当着她的面打了个哈欠:“少爷体恤,没有重活给我做,这怎么能算偷懒?” 绿翠被他堵了一句,顿时说不出话来,从前她在林府的时候,因着是大小姐的贴身丫鬟,林碧玉也要派她用处,整个林府的下人都不敢招惹她,而跟着大小姐嫁到林家后,林家的下人因着她是林容娘的陪嫁丫鬟,大多也都对她客客气气的。现下端墨对待她的态度可以说是很不好了,她不由愠怒道:“你吃少爷的住少爷的,却一点都不上心,你怎么、怎么好意思?” 端墨原本斜靠在花径两旁的凭栏,闻言跳了下来,笑嘻嘻地打量着他:“呦,你不是少夫人的陪嫁丫鬟吗?怎么口口声声少爷少爷的,你到底在想什么?吃里扒外可不好哦。”他挠了挠头皮,又道:“其实也不能说吃里扒外,你是吃着碗里的,却还要盯着别人碗里的。” 绿翠哪里还听不出他在嘲讽她想要爬床,但是她本来就是陪嫁丫鬟,就算当了林缜的通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她并不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好羞耻的。现在林府这棵大树倒了,林碧玉也不知生死,她当然也要为自己打算,就算她现在看到李清凰就跟鹌鹑看到猫一样,但她只要拉林缜当她的靠山,她其实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端墨见她这副模样,便顾自摇头:“走喽!” 当他们走到院外的月洞门时,绿翠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虽然她现在已经有了主意,可是想到要当着李清凰的面去勾搭林缜,还是心里犯憷。无他,只是李清凰之前让她跪碎瓷片那次,实在是太让她刻骨铭心了。她心硬如铁,根本不管她是哭是哀求,她自岿然不动。 这样一迟疑,她就落后了端墨好几步。 端墨感觉到身后的人有所犹豫,眼珠一转,便转头笑道:“绿翠丫头,你不跟我一道进去吗?” 202归途(2更) 他这一发话,立刻就把绿翠心中短暂的迟疑打消了,她不该怕的,富贵险中求,纵然李清凰再是可怕,可她最后还不是要听林缜的,她相信这世上根本没有不偷腥的男人,他们整日相对,从婚后到现在,怎么也该厌倦了。她抬手整理了一下鬓发,又把发髻上的簪子扶正了位置,方才道:“那就去吧,万一你不会伺候人,还不是要用到我?” 端墨轻嗤了一声,眼中鄙夷一闪而过。 他们来到主屋门口,林缜依然披衣坐在桌边,右手握着一卷书。而李清凰则坐在靠窗的书桌前面,正挥毫在纸上写着什么。 端墨踏过门槛,笑得嘴角露出两个调皮的酒窝:“少爷,你叫我?” 林缜颔首,又转过视线,望了绿翠一眼,绿翠本就偷偷摸摸地望着他,见他看了过来,立刻低下头佯装害羞。林缜把摆在桌上的契纸往前一推:“我和少夫人很快就会上长安,到时候你随我们一道去,至于少夫人的这个丫鬟——”他沉吟片刻,嗓音清润:“就留给三嫂使唤,我听说三哥说,他们还打算要一个孩子,屋子正缺干细活的丫鬟。” 端墨差点笑出来,还没出声就忍住了,反倒是绿翠睁大了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缜看,似乎不敢相信她刚刚所听到的话。 端墨走上前,拿起桌上的契纸看了一眼,折了两下就塞进袖子里,调皮地望着绿翠:“绿翠姐姐,正好你在这里,也是听见少爷怎么说的了。我们赶紧走吧,我送你去三少夫人那边,若是那边不收你,那你就得去外院干活了。” 绿翠这样的家生子,一直做的都是屋子伺候的细致活,根本干不惯外院的重活杂活,但是要她去伺候那个小顾氏,她又一百个不情愿,她甚至都不知道到底是干外院的重活杂活更糟糕还是去伺候小顾氏更糟糕。她不敢置信地盯着林缜,泫然欲泣:“少爷……”那一声唤得低柔婉转,如黄莺低泣。 可是林缜根本不为所动,反而皱了一下眉:“你不愿意?端墨,若是她这么不情愿,就把人交给管家,发卖出去。” 端墨大声应喏,他并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直接托住她的手臂用力把人给拖了出去。绿翠哭着挣扎,那挣扎的力道对他来说根本就跟挠痒痒没什么区别,他把人拖出去院子,就见她已经哭得差点晕过去,便好心地提点了一句:“看你是新来的,恐怕也不知道林大人的办事风格吧?像你这样主动往上送的丫鬟可真是太多了,所以当初在长安的时候,整座相府上根本没有一个还没成婚生子的女子。至少现在你还有两条路走,要么好好跟着三少夫人,要么就去外院,我想你也不想被发卖出去的对吧?” 绿翠哽咽着摔开他的手:“我、我要去找小姐,我是家生子,从小就跟小姐一起长大,她肯定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吃苦的……” 端墨见她这样冥顽不灵,遂冷笑一声:“你若是想要求少夫人,早就该去求了,你这点心思还当所有人都眼瞎了看不出来?” 端墨和绿翠说话的声音并没有刻意收敛,所以坐在窗前的李清凰全部都听得清清楚楚。她刚好写完一幅字,搁下笔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你家端墨还真是机灵。” 林缜沉默着扶着桌角站起身来,又蹒跚着往床榻边走去,他现在坐着不舒服,躺着也不舒服,背后的伤口正在结痂,痒得他难受。才走了两步,李清凰已经大步跟到了他的身边,把他右臂架在自己肩上,一手从他后腰处绕了过去,细致地避开了他背上的伤处,她侧过头,朝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相爷,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说什么我都会听话的。” 林缜闷笑了一声,顺着力道坐回了床上,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往前一拉。李清凰便乖顺地窝进了他的怀抱,微微仰起头注视着他。林缜用手指轻柔地梳理着她的长发,低声道:“那就先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可以直接把一个人打垮,就不要放任那个人还留下一口气,现在的长安已经不是曾经你记忆里的那个长安。”就好比绿翠,李清凰纵然知道她在林容娘身边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却没有一口气把她彻底打落泥底,纵然现在绿翠根本就翻不出一丝浪花来,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很可能会在背后给她致命一击。 李清凰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受教了。 林缜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受教?我看你是在敷衍我吧?不过……也算了,反正我会帮你把关,终归不会出事的。” 李清凰立刻又很识相地大夸他是个好人。李清凰要夸奖一个人,总是词汇贫乏,来来去去就是“好人”两个字。林缜已经当多了她口中的“好人”,只会觉得啼笑皆非:“你要是觉得报答不了,倒是可以帮我做一件事的。” 李清凰警惕道:“何事?” 按照她过去的经历,别人求到她那里的事,总是会很麻烦。 林缜低笑了一声:“不是作奸犯科,不会有损你李少将军的英明。就是,我们将来一起养个孩子。” …… 林缜伤势渐好,离回长安的日子也一日近过一日。李清凰把她之前攒下来的通宝钱庄的大额银票全部交到了林缜手上:“我从前就没管过银子的事,只要够花就行,当家的事还是交给你吧。”她对银子和薪俸的概念大概还停留在粮草几钱一旦,一副皮甲马刀需要多少银子,让她当家,的确是下下策。 林缜认命地一肩挑起了掌家的重任,带人北上长安。 他们一路走的官道,沿途驿站还有人接待护送,一路上走得毫无波澜。 而在第七日上头,一队骑兵赶上了他们。领队的是一个驿站的传令官,当他从马背上下来走进茶棚喝水时,双腿还抖个不停。李清凰很清楚他这样的表现正是因为长时间骑马所致,再是温顺的马,骑上去还会颠簸,马鞍一直磨蹭大腿内侧的软肉,只会磨得鲜血淋漓,多磨几次,就会结成茧子,以后也不会再磨坏了。 203突厥和谈(3更) 而和这手抖脚抖的传令官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剩下的骑兵井然有序地下了马,卸下了马鞍边的羊皮水袋,去茶棚的水桶里灌上凉水又回到了马群边上,整个过程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李清凰探究地望着他们:这些人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胡服,腰间悬挂着一把长长的弯刀,脚踏马靴,不管是站立的姿势还是刚才翻身下马的姿势,无一不透露出这是一群训练有素的骑兵身份。在战场上,骑兵可以说是占据绝对优势的兵种,它比步兵更勇猛,比刀兵更尖锐,比盾兵更神速。想要培养出这样一队精锐的骑兵,是要花费极大的精力和物力。 正在这时,骑兵中间的一个人突然转过头,那锐利的眼神如翱翔于天幕的雄鹰一般钉在了她的脸上。那人的皮肤是光洁的浅褐色,眼窝极深,长眉入鬓,是极其英俊而富有男子气概的长相,可是当他突然微笑起来,就会露出一口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格外的神采飞扬。 李清凰下意识地想要拍案而起,幸好林缜伸出手按住了她的手背,低声提醒道:“夫人?” 李清凰就像是被人用针戳了一下,满肚子的气愤立刻瘪了下去,她慢慢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小口小口地喝着,微烫的茶水沿着她的咽喉咽了下去,产生了一股焦虑的灼烧感。 那人踩着一双有些磨损的了马靴,大步来到他们所坐的那张桌子边上,也没半句客套,直接拉开了一张条凳坐了下来,微笑道:“林大人。” 林缜矜持地点点头:“方将军。” 本来西唐的文武之争导致文官和武将的关系一直有点紧张,很容易就拔剑弩张起来。可方轻骑是例外,唯一的例外。他恐怕是满朝文武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他,举荐他上武举名单的地方官员全部被贬,收他进入谢家军的谢老将军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也因为他,平海关失守,差点被突厥人摘下西唐在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萧城。 对于李清凰来说,她唯一一场失败的战役,就在于此。 方轻骑听林缜竟称他为方将军,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啊,我已经认祖归宗,现在复姓使纳了。林大人可以喊我使纳将军。” 李清凰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她刚才真的想直接把一整杯茶水泼到他那恬不知耻的脸上。 可是她这细微的动作又怎么能逃过方轻骑的眼神,他转过眼,瞥了她一眼,又问林缜:“这位是尊夫人么?” 林缜还没回话,他又自顾自道:“是林大人当初为了信守婚约,拒婚安定公主的那位吗?”他这回认认真真地打量了李清凰一遍,笑道:“林大人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不为美色所迷,我好生佩服。”方轻骑称他为君子,可是“谦谦君子”这四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就是有股浓浓的嘲讽味道。 林缜却一点都不生气,权当听不出这字面下的意思:“信守承诺也并非难事。” 方轻骑拊掌大笑:“林大人果然非常人。若是换了我,定是会把美貌的公主娶进家门——” 李清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提起桌上的铜壶,直接把一整壶茶水都浇在他的头上。铜壶的茶水还是烫的,可她就这样面不改色地把这样一壶烫嘴的茶水淋了他一身,当得一声,她又把倒空了的茶壶重重放在桌上,连带着底下有些年头的桌椅也跟着震了一下。 方轻骑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就这样被浇了一头的茶水,那浅褐色的茶水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滴落,简直就像是一只落汤鸡这样狼狈了。本来在茶棚外小歇的骑兵见他受辱,铮得一声拔出了悬挂腰间的弯刀,明晃晃的刀刃直指过来,刚要出来送茶水的驿站小吏就被这场面惊得失足跌坐在地,一整壶茶水都尽数泼到了自己的身上。 李清凰被几十把弯刀指着,面不改色,直视着方轻骑:“突厥蛮子果然还是突厥蛮子,连礼数都不懂,就这样还敢进犯中原?” 方轻骑慢慢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朝那些只等他一声令下就要上前把这里的人全部剁成几块的骑兵做了个手势,那些骑兵立刻后退一步,又把手上的弯刀归位,整个过程整齐划一,只发出了一声兵器归鞘的清响。这几十个人进退,就像一个人一样,李清凰只用余光瞥到一点,却是暗暗心惊:突厥骑兵本来就是极其强悍的存在,他们能以一当十,宛如一把利刃剖开整个军阵。可眼前的那支骑兵却又强过传统的突厥骑兵许多,若是能够打造一支千人以上的队伍,西唐危矣。 方轻骑笑道:“林夫人是生气了么?我从小就爹不养娘不教,的确是不懂礼数。”他转过头去,盯住了那个摔倒在地半天还没爬起来的驿站小吏,扬声道:“再上一壶茶来,我要向林夫人赔罪!” 那小吏被他这样一盯,连滚带爬地钻进屋子,很快就换上了一壶新茶来。 驿站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茶,都是粗制的茶饼,茶汤色浓又味苦,还没有任何茶叶的香气。 方轻骑亲手倒了两杯茶水,推到桌子中间:“林大人,我这回是代父汗同西唐女帝陛下和谈的。到时候还有许多叨扰的地方,还要去府上拜会。” 林缜端起杯子,慢慢地喝了一口,简短地道:“那是自然。” 方轻骑捏着杯子,轻轻地在他手上的杯子上碰了一下:“我从前就听说陛下喜爱长相漂亮的少年郎君,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如今陛下的喜好又是如何?” 林缜:“……”这种问题谁愿意回答?当年女帝重用他,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说他为了擢升连读书人的廉耻都不顾,待到后来,又见他的确同女帝无染,又找他打听女帝的喜好,想在自己家族里挑一挑人送进宫去。他轻咳一声:“陛下的心思,本就不是微臣能够任意揣测的。使纳将军若是有心,待到了长安再打听也不迟。” 方轻骑又问道:“那么,林大人你看我怎么样?” 204突厥和谈(4更) 林缜:“……” 李清凰:“……”不,她绝对不会同意,就算她现在也不是那么在意这种事,但是绝不会让方轻骑靠近她的母亲。 大概是他们的表情实在太一言难尽。方轻骑顿时放声大笑,甚至还因为笑得太厉害笑出了眼泪:“我是开玩笑的,就算陛下想要我陪着过夜,我大概也是不行的。” 李清凰用手遮着额头。林缜没有跟他相处过,不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她却曾经跟他并肩作战,朝夕相对,她竟然还真的考虑如果方轻骑这厮要去爬她母亲的龙榻,她就算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也要阻止他,最后还要让他从此再也不能人道。她为什么就没有想过他这一回跟从前许多次一样都只是开玩笑而已?毕竟她从前信以为真好多回,怎么也该知道他这张狗嘴永远都吐不出象牙来。 方轻骑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我这次上长安除了和谈之外,也想向陛下求娶一位公主,希望林大人多多帮我美言几句。” 光是和谈,其实对于西唐和突厥双方来说,都不过是一纸合约而已,什么时候想要撕毁约定也说不定,可再加上和亲这个筹码就完全不同了,至少可以把现在的局面再维持上十年。 林缜含蓄地笑了一下,问道:“将军可是已有人选?” 方轻骑拊掌叹道:“我之前还以为林大人同那些迂腐顽固的文官是一样的,是很难说通的,现在看来,林大人才是真人不露相的那一个。便是现在就告诉林大人也不碍事,我这一次想要求娶平阳公主殿下。” 李清凰噗得一声把茶水喷回了杯子里。 林缜和他对视片刻,直白道:“那在下就无能为力了。” 在林缜回乡丁忧前,那位公主已经把手上伸到朝堂上,甚至还推行为了女官上早朝的事宜,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等谢珝百年后,她也能接替谢珝坐上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简单,若是谢珝从前就只是垂帘听政太后把持朝政——这样的例子在前朝并不少,那么平阳公主也不可能升起当女帝的想法,可是正因为谢珝登基为帝做到了前人不敢想也不敢为之的事情,她的心态就完全变了。平阳公主李荣玉只要盯着那把龙椅一日,就不可能同意去突厥和亲。 方轻骑笑道:“那可怎么办?西唐的女帝陛下就只有两个女儿,还活着的就是平阳公主,就是陛下愿意现在再生一个给我,那也来不及了啊。” 他说这话的态度很随意,根本就没把女帝谢珝还有西唐放在眼里。 方轻骑他们在茶棚稍作休息,又让传令官在前面领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前方继续绝尘而去。林缜他们等到那片漫天烟尘重归于无,方才起身赶路。 林缜道:“我们走另一条路。” 方轻骑走得是官道,是大路,他们就走小路,走弯路,小路除了比官道难走一些,到达长安的时间却跟走官道相差不了多少。驿站的小吏早就被之前那些虎视眈眈的凶悍骑兵吓破了胆,连连点头:“还是走小路好,离得那些煞星越远越好,我现在这颗心都还跳得厉害,真怕他们直接冲过来杀人。” 李清凰见驿站小吏那副畏畏缩缩的胆小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怕什么怕?这里是西唐境内,他们怎么敢随便杀人?!” 就是这些胆小怕事的官员,才会助长了突厥人嚣张的气焰。他们害怕,胆怯,对突厥人深深地畏惧,面对突厥人的来犯,甚至连一战的勇气都没有!有些品行恶劣的甚至还主动把自己的妻子女儿推出去让突厥人残杀抢掠,这样的人根本不堪为人!当初她刚到平海关,军营的主将根本就不敢和突厥大军正面对上,才助长了突厥人的胆子,甚至连零散骑兵都敢冲进萧城烧杀抢掠。可是这样难道就有用了吗?突厥人只会更加肆无忌惮,更加不把西唐人放在眼里,在他们的认知里,西唐人都是软骨头,刀就悬在头上,甚至连挣扎都不敢,更不用说去反抗去应战。 就是抱着这样的认知,突厥才会不断进犯西唐的国土,才会想要挥兵南下,统治这中原的富饶之地。 “他们是来和谈的,又不是我西唐向他们称臣进贡,”李清凰痛心疾首,“本来就是他们落了下风,该低头的是他们才对,凭什么要对这种人客气?” 驿站的小吏自然不敢跟她呛声,他万万不敢得罪林缜,自然也害怕他的夫人吹枕边风,但是无端就被一个妇人教训一顿,也是不服气:“夫人这样说是容易,可是现在谁还敢去直面突厥百万大军?李少将军已经战死了,她的头都被突厥人砍下来,尸骨不全,连她都已经战死,就算突厥暂时还落于下风,将来会如何还真的难说。不然女帝陛下为何要在这个当头和他们和谈?如果因为我们招待不周,给他们拿捏了错处,破坏了和谈,那又该如何?!” 李清凰满脸愠色:“谁敢保证在战场就一定能活下来?没有人!马革裹尸,那是一个将士最后的尊严,就算尸骨不全就如何?死都死了,为何还要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如果就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能破坏和谈,就代表他们根本就没有和谈的诚意,与其让一把刀悬在头顶,担心这刀何时会落下,还不如早点面对现实。” 林缜伸出手,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按进怀里,冷静地开口:“好了,我们也上路吧。尽早跟他们避开就不会有事。” 那驿站小吏听林缜发了话,就算嘴里还在嘀嘀咕咕,也立刻去帮他们把正在吃草料的马匹拉出来。他年轻气盛,无故被妇人教训一顿,自然说不出的不服气,这位林夫人说得理所当然,说得大义凛然,可是她也就是嘴皮子厉害,真让她上战场,她说不定就吓尿了。 也幸亏李清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然非要当场打爆他的狗头不可! 205突厥和谈(5更) 她气得要命,可是又不能乱发脾气,只憋着一股气,她揪了一把红烧头额上那撮被染成黑色的白毛,还是不解气,反而是红烧肉吃痛地撂了撂蹄子,控诉地望着她,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样对待自己。 他们走了小路,在天黑前赶到了一个小村庄,问村长讨了一间偏屋借住一晚。 那村长十分好客,知道林缜是要往长安去任职,对他们也异常客气,还难得做了一顿红烧肉,请他们吃饭。李清凰气都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再说这村长家做饭的手艺实在是不怎么样,她已经习惯林家的伙食,对于那一锅油腻腻的肉根本没有胃口。林缜只看得好笑,又能任由她先回房去。 村长磕着旱烟问道:“是不是这饭菜不合夫人的口味?” 林缜笑道:“自然不是的,我们之前在路上碰到了突厥人,她是太生气了。” 林缜说得模棱两可,也不知道村长到底脑补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顿时面露同情:“我听人说,那突厥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棍,跟他们碰上了还是不要硬着拧巴得好。就算这样,这饭还是要吃的,不吃怎么使得?” 李清凰已经拧巴过了,不但拧还主动上去找茬,浇了方轻骑一头一脸的茶水。她怎么可能会让自己吃亏,这就是连一句话的亏都不肯吃。林缜微微一笑:“我记得这里的特产是酸豆花,不知道村长家里有没有?我等下借用下贵府的厨房,为她做些吃食。这些都算在房钱里面。” 村长顿时对林缜另眼相看,这位是要去长安当官的,可他竟然还要自己进厨房为夫人做吃食,还知道酸豆花这种穷人才吃的食物,这可真了不得了:“那并值不了铜钱,你想要多少就尽管去用。也不用算什么房钱的。” 酸豆花的的确确是当地的特产,当时前朝昏君无道,政局动荡,这一带民不聊生,几乎都要卖儿卖女过活了。当时有户卖豆腐的人家,起早贪黑磨了豆腐挑着担子出去卖,当时家家户户连饭都吃不饱,谁还会去吃豆腐这种根本不饱的东西?还不如把豆子泡水煮一锅吃,起码能有饱腹感。那些豆花卖不出去,再加上天气闷热阴沉,直接发绿长毛,那户卖豆腐的舍不得那些坏掉的豆腐,就只能硬着头皮自己吃。 谁知道这些发绿发酸的豆花用当地的藤椒等野生调料煮了之后,那发酸的口感反而变得别有风味。林缜当初跟着书院的老师也在这一带游学过,自然知道这豆花的由来和做法。 他进了房,好说歹说把李清凰拉了厨房:“我现在给你做点吃的,你至少也该帮我打打下手吧?” 他这个要求自然是十分公平的。俗话说君子远庖厨,他肯踏进厨房这在西唐的文官圈子就是绝无仅有的,更不必说他还要洗手作汤羹,估计林相会自己下厨这件事都能轰动整个长安城。可是李清凰根本不领情:“我又不饿,你做了我也不吃的。” “你现在还不饿,等下就该觉得腹中空乏。”林缜从一个粗陶罐子里捞出了一会儿已经变成淡绿色还长了毛的豆腐放在案板上。李清凰本来还想说饿一顿又不算什么,等到看到这块奇形怪状的豆腐,顿时惊道:“我绝对不会饿的,你也不要想让我吃这东西!” 开什么玩笑,就算在平海关吃不上一顿好饭,也不会去吃这种馊掉的东西啊! 她觉得这种颜色诡异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味道的长毛豆腐下了肚子,她怕是得泻得脱水不可。她连连后退,尽可能远离灶台:“我不吃这个,你要是当真怕我饿,就给我准备两个白面馒头就可以了,我不挑的。” 林缜眉眼弯弯,和煦地微笑:“怕什么,我又不会毒死你。” 李清凰:“……”说句真心话,她觉得自己可能离被毒死不远了。 她极为抗拒地盯着他的一双手,那是一双执笔写尽华彩文章的手,可当这双手清洗过这块长着绿白相间绒毛的豆腐时,她还是觉得这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她突然有点理解当初她刚借尸还魂到林容娘的身上,一顺手就把林缜的胳膊拗断了,林老夫人反复强调的“他的手是用来拿笔写文章的不是给你打折了玩的”的话语。她勉勉强强道:“那,你喜欢做菜就做吧,我是不会吃的。” 林缜把豆腐清洗干净,又焯水煮得半生不熟,浸在沁凉的井水里备用,然后切了半块烟熏肉下来,那烟熏肉是顾氏亲手腌的,是用果树枝熏干,本身就带着一股很特殊的诱人的香气。她从前在宫里并不常有机会吃到烟熏肉,膳食的食材都是各地进贡上来的,都是最好最新鲜的。跟在师父身边在外游历,想要安安稳稳地在酒楼饭馆里吃上一顿饭是很有难度的,时常饱一顿饿一顿,而在一群死死地咬着她那树敌无数的师父追杀的人群面前,她对美食也根本没有任何想法,能活着呼吸就不错了,还想着吃,这心得多大。等到了北面的平海关,最多就是休沐时候偶尔出去加个餐,平日里都是跟普通士兵一道啃干面饼加一锅完全看不出颜色的炖菜,这样回想起来,她其实并没有机会吃过这天下的美食。 至于眼前这块奇形怪状颜色比较可怕的豆腐——她还是敬谢不敏。 村长家里那些佐料都有现成的,野菜野葱藤椒,全部都是这附近山上采摘来的。林缜一边把那些她根本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菜切成细丝,一边用他那清润的嗓音缓缓道来:“我从前和越麓书院的同窗一道在这钦州一带游学过。我从小家里就贫寒,并付不起书院的束脩,还是杨院长同意我在书院半工半读才能拿留下来。虽是不愁束脩,但是笔墨纸张却还要花钱,将来上长安考春闱的住宿和饭钱也并没着落。只是帮人抄书的话,得要好多年才能存够钱。” 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这些话,就是他的祖母,父亲母亲都不曾说过。家中兄长娶媳妇要用钱,小妹妹林兮之将来嫁人要准备嫁妆,处处都要紧着用钱,而父亲也不过是个乡里的教书先生,拿着微薄的束脩。而家里人能够让他一直在近思书院上学已经很好了,许多人家根本就不会让自己的小孩去读书,觉得这样贫寒的家庭,是不可能靠念书来改变命运,还不如早点下地干活。 206突厥和谈(1更) 后来林思淼推荐他去越麓书院读书,他心里一直都很感激。 哪怕要他娶素未谋面的林小姐,他也是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回报对方。 李清凰还记得他们初见时,她误会他想着要爬上自己母亲的龙榻,天天紧迫盯人,最后还被他发现了意图。当时她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现在时过境迁,又觉得当年的自己,还有少年时候的林缜,都是十分有趣。她很好奇地问:“我记得春闱前三个月,各地士子就陆陆续续到达长安,你是怎么存够钱的?” 林缜切完野菜,也同样如炮制法,把野菜和烟熏肉也焯水过了一遍,又捞起放在一旁,而锅也热好了,他特意切了一块烟熏猪腿上的肥肉部分,先把白花花的肥肉下了锅,煸炒出油,然后野生蒜苗和大蒜,一股浓郁的蒜香就扑鼻而来。李清凰闻到这股味道,忽然觉得有些饿了,她之前一个人生着闷气,心情不好,胃里就像有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着,根本没有吃东西的胃口,可是现在——大概她少吃这一顿,是会半夜饿醒过来的。 林缜见锅子的烫度已经够了,就把烟熏肉放下去煸炒,之前蒜苗和大蒜的香气瞬间就和烟熏肉那独特的烟火香气融合在一起,闻起来十分诱人:“当时越麓书院的厨子摔断了腿,没法来做饭,我就去饭堂里帮工,恰好杨院长的一位旧识是已经衣锦还乡的御厨,我还跟着那位御厨学了一段日子。那位御厨回乡后,就想在自己的家乡开一间饭馆,我每天早上、晚上,还有书院休息的时候都会去帮忙。” 君子远庖厨,这是圣贤传下来的话,就算是家中清贫的学生,也不肯去做厨子的活计,最多也就是帮人抄抄书,当当抢手之类的。等林缜把切好的野菜放下锅的时候,用少许藤椒勾味的时候,她已经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催促道:“后来呢?你这样做会被人在背后说闲话的吧?” 林缜侧过头,这才发现她从离灶台最远的地方往前挪了几步,还不停地张望着锅里的食物,勉强收敛了笑意,正色道:“闲话偶尔会有,但是更多人大概以为我想去当厨子,也没放在心上。在春闱之前两年,书院里放春忙假,我都是不回去的,就在书院外面的街上摆摊卖早点和宵夜,生意还不错,所以很快就凑足了上长安的路资。” 林缜继续缓缓道来:“纵然有些东西,我原本没有,而有些人天生就有,可是他还不能比我走得更远,并不能说这就是一件错误。就好比你驻守平海关,击退突厥,可是更多人连面对突厥人的勇气都没有,这不是他们的错,也不是你的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管走得好不好,都不该被责备。” 李清凰随意地应和了两声,可是眼珠子却差点掉进锅里去。 林缜见她根本就没在听他说什么了,不由失笑,其实也好,本来他就想让她开心一点,不要饿着肚子生闷气,现在目的达到了,虽然有点偏离最开始的预期,但是结果差不离就好了。他抓起那块清洗干净但还是发绿发酸的豆腐,直接扔下了锅去。李清凰终于忍耐不住,扑到灶台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要——”话音未落,那块豆腐已经进了锅子,跟那诱人的野菜蒜苗烟熏肉炖在了一块儿。林缜甚至还往锅子里加了一瓢子水,再用木勺把豆腐捣成一块一块的,那汤汁里浮着这颜色怪异的豆腐,别提有多难看了。 李清凰长叹一口气:“本来多好的一锅腊肉炒蒜苗……” 林缜笑着打趣:“你不是吃不下吗?就算这一锅全都糟蹋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李清凰特别严肃地看着他:“不,你不懂,不能浪费食物。” 林缜搅了两下锅,让这酸豆花和腊肉蒜苗还有野菜的汤汁完全融合,原本那股飘荡在空气中的酸臭味忽然变了,虽然还有些臭,却是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香臭味,刚好烟熏肉的味道也很特别,两者融合之后,那味道竟是一点都不怪异,反而变化为一种令人胃口大开的浓郁香味! 而最后起锅的时候,林缜又把切成段的野葱放了下去,浓浓的葱香就把原本豆腐的酸臭味彻底盖了过去。 李清凰闻到这香气,又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艰难道:“我觉得……不浪费食物是对的,就算、就算我不能接受长毛的豆腐,但是彻底煮熟以后应该不会吃坏了肚子的吧?” 林缜简直都被她逗笑了,嘴角还没扬起,又被他压了下去:“这种事是不能勉强的,你要是怕是吃坏肚子,还是别尝了。” 李清凰自诩还有什么山珍海味是她没有尝过的,从前吃着御厨的手艺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后来整天啃着干巴巴的面饼也不过如此,她从来就对食物没有任何追求,只要能吃饱,吃饱了有力气去打仗就好,但是现在对着一锅子看上去卖相不怎样的炖菜却深深迟疑了。就在她迟疑的时候,端墨从厨房外面探进来一个脑袋,惊道:“少爷你又自己下厨!我刚才整理屋子的时候就闻到这股味儿了,我感觉我还能再吃三碗饭。” 李清凰幽幽道:“你刚才已经被吃了三个馒头了,你是貔貅吗你胃口怎么这样大啊?” 端墨原先跟她不熟,再加上这位少夫人在林家在平远城的风评实在有点那什么,他也就从不凑上去自讨没趣,可是赶路的这几天,简直改变了他对大家闺秀这个词的印象,试问哪家闺秀有这样好的骑术?每天他骑马骑得生不如死,双腿虚软差点爬着走,少夫人却还是活蹦乱跳。还有她竟然当面给那个突厥骑兵首领难看,当时那些骑兵连马刀都拔出来了,她还是一副“在场各位都是垃圾”的表情,试问哪家闺秀有这样横着长的胆子? 他笑嘻嘻地插科打诨:“就算我是貔貅,也是少爷的貔貅,难道貔貅不好吗?只要是少爷的,就不会再吐出来。” 207突厥和谈(2更) 林缜直接把他还要说得话给打断了:“胡说八道什么?” “哎,我不说话,我就动手——”端墨消失了片刻,很快又从包裹里掏出三副碗筷,用井水又清洗了一遍,摆在偏屋外面的桌子上,“少爷,你忙了这么久,也够辛苦了,剩下的事就让我来吧。” 李清凰斜了他一眼:“你不会偷吃吧?” 端墨被说中心事,但是立刻举手发誓:“怎么可能偷吃呢,少爷这么辛苦,当然是要少爷先尝尝看了。” 李清凰:“……”呵,觉得她看不见他在咽口水了吗? 其实不光端墨馋得要命,就连村长家的几个孙子也馋得要命,只是见他们是陌生人不敢,只能眼巴巴地望着端墨端出来了一只大铁锅来。那食物的香气顿时飘散开来,充盈了整个院子,大人还能克制,可是对于小孩子来说,这香味简直让他们迈不开腿! 林缜拿着干净的筷子和汤勺先为李清凰布菜,等布完菜便对端墨道:“你分一半给村长去。我们用人家的厨房和佐料,怎么能自己吃独食?” 端墨心中疯狂地大叫着,就算吃独食又怎么样?他们之前就吃过晚饭了呀,吃了一顿再吃第二顿多浪费呀。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把这一锅都吃掉的!但就算他有多么不情愿,他还是得听林缜的,就算他要怪,也就只能怪自己投胎的本事不好,要是能投成林夫人这样的,根本不用说一声想吃,就有人亲手递上。 李清凰先尝了一口野菜,那野菜已经吸饱了烟熏肉的味道,咬一口,汁水渗出,舌尖还隐约尝到一股辛辣的、有些刺激的味道,就是这股味道,让她突然觉得自己胃里空空,大概是能跟端墨一样吃上三大碗饭的。她又尝了一口烟熏肉,还没完全咽下去就道:“你做的菜好好吃,当初要是我跟着师父游历的时候去越麓书院那边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吃到你做的早点。” 林缜闷笑道:“吃饭就不要说话,你这样小心噎着。” 李清凰道:“你说,为什么我在林家这么久,你就只在老家的时候给我做过饭?”而那个时候,她是觉得他做的家常菜好吃,但是也没有好到这个地步啊。 得寸进尺,说得就是她这样的。 林缜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我考上进士后,就很少会自己做了。一年也不一定会做一两回,不信你等下去问端墨。”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一年一两回,十年怎么也有十几二十回,算算也是不少的。” 李清凰侧过头,睨了他一眼:“十年,你为什么不直接算一百年?” 另一头端墨把锅子端了过去,村长一家人连声道谢,原本紧紧盯着李清凰的几个小孩也狂奔回去,满地打滚想要去尝那出锅、香气诱人的炖菜。等到端墨再把剩下的炖菜搬回来,已经忙出了一身热汗。他搓搓手,赔笑道:“少爷,我可以坐下来一起吃吗?” 林缜笑了一下:“你这么机灵,这句话还要问吗?” 端墨欢呼一声,立刻挤在桌子的一角,盛了一碗汤汁,还夹了几片腊肉几块豆腐。李清凰直直地盯着他,看他一手拿着馒头,去碗里蘸着汤汁啃着,另一只手舀起一勺豆腐放进嘴里,然后享受地眯起了眼。 所以说,这酸豆腐真的很好吃喽? 她皱着眉,夹了一小块豆腐,直接塞进嘴里,生怕自己的动作慢一点就会下不了这个决心。可当那块看似卖相不佳的豆花接触到舌尖的时候,一股又酸又怪又鲜美的味道直冲味蕾,她停顿了一下,豆腐中饱含的汤汁滚烫地灼烧着她的口腔,野葱的葱香味,蒜苗的鲜甜,野菜的鲜香,还有藤椒的辛辣都一下子爆了开来,让她不由自主地忘记了那豆腐在之前还发绿长毛让她望而却步。 端墨把馒头撕开,全部都扔进了汤汁里,直接端起碗淅淅索索往嘴里扒拉,当他最后放下碗的时候,那个碗简直就跟刚洗过一样干净。 林缜撑着下巴,在一边观察她的表情:“觉得味道如何?” 李清凰重重点头:“好吃。就是我现在有点后悔了。不,是很后悔才对。” 林缜不明其意,微微蹙着眉:“后悔?” “虽然你当初拒婚,但我也可以死缠烂打啊。” 林缜:“……”虽然他最不耐烦被人纠缠,可是如果那个人换成李清凰……他定定地看着她的侧脸,声音沙哑:“这是你亲口说的,若是将来你又要毁约,我定不会同意。” 李清凰同他对视了片刻,又朝他笑着眨眨眼,转头又和端墨去抢吃的。端墨本来斗志昂扬,还想跟她决一高下,可是看到林缜直直地盯着他,他只能假装不敌。 端墨:“……”真是好气,好好地谈情说爱不好吗,为什么你还能盯着锅子? “嗳,你们在吃什么?闻起来很香啊。”忽然一个声音从墙上传来。李清凰捏着筷子,整张脸都沉了下来,在这之前,她根本就没有留意到有人靠近,甚至等到那个人爬上了墙头,她才察觉,这样的反应实在太慢了,若是放在从前,都足够她被刺杀成功一百回了。她抬起头,凶狠地盯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墙头的方轻骑,他依旧还穿着之前那身墨色胡服,正好和渐渐暗淡下来的天色融为一色。 他一条腿跨在墙上,另一条腿笔直地垂着,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桌上正散发香味的铁锅,斟字酌句地问道:“不知道林大人能不能让敝人也加一副碗筷进来?我恰好,也还没来得及吃饭。我想林大人这样的谦谦君子,肯定不会让远道而来的贵客就这样饿着肚子吧?” 208故人相逢(3更) 李清凰还没想好是直接把他从墙上轰下去,还是直接用嘴皮子怼他。林缜就抢先开了口:“使纳将军现在,应当着急上长安才对,在下就不留人用饭了。” 方轻骑摸了一把自己的下巴,笑起来:“看起来我当真不是太受欢迎啊,就是尊夫人都凶巴巴地瞪着我。” 林缜也笑了一下:“既然陛下暂时还没决定和谈,那么你我之间是敌不是友,也没有必要坐到一起去。” 林缜这种态度,可以说是对方轻骑十分不客气了,可是方轻骑是什么人?他根本不在意文官那些不痛不痒的话里有话,就算他们指着他的鼻子对着他破口大骂,他也根本不会当一回事,他从墙上轻轻跃下,不顾脸皮地凑到桌子边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真是好香啊,这是尊夫人的手艺?” 他问也不问,直接单手抓住那口铁锅,挪到了自己的面前。李清凰一只手抓住了铁锅的另一面,冷笑道:“我家夫君还没用饭,你是哪里来的,轮得到你么?” 林缜被她这一句“我家夫君”叫得心神不属。李清凰已经直接跟方轻骑对上了,她左手一挥,指尖正掠过他手腕上的穴道,右手用力,直接把这一口铁锅搬了回来。方轻骑见她出了手,一挑长眉,反手又去扣她的手臂。李清凰不避也不挡,足尖飞起,直接朝他的膝盖踢去,逼得方轻骑连着退了三步。 他开始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现在因为轻敌失了先机,也没有半分恼火,反而还抬起双手笑道:“夫人真是好武艺,想必师从名家?” 李清凰面不改色地扯谎:“好说,我家正是开武馆的,不过耳濡目染罢了。” 端墨:“……”感觉这谎话也扯得太大了吧?只要稍微去调查一下,就能查出来。但是他还是很配合地在一旁呐喊助威:“对!我家少夫人的先人在前朝还是武勋之家,这是家传渊博,至于你嘛……” 林缜朝他看了一眼,他立刻就怂怂地闭上了嘴。端墨是被林缜从城北巷子里捡回家的,城北最是鱼龙混杂,都是最底层的百姓。他的父母早逝,是舅舅舅妈收养了他,又嫌他只吃饭不干活,才十二三岁就被赶出了家门,他身无分文,只能靠着坑蒙拐骗混日子,然后就被林缜收留在身边。 方轻骑轻笑一声:“林大人,尊夫人很特别,你家的小厮更是有趣。”他又重新在李清凰审视而不善的目光中坐回了桌边,唉声叹气:“虽说女帝陛下还没同我们正式和谈,但你怎的知道她是不是想要和谈呢?我觉得我们将来还是能有机会化敌为友的。” 林缜淡淡道:“将来的事将来再谈,至少现在还不是。” 李清凰其实也不想现在就和方轻骑起冲突,只是她根本忍不住,就像当初在长安时候一样,她每次都劝自己说,那人不过是一个地痞流氓般的人物,她为何就要跟他置气?无视他不好吗?只要不理睬他,不管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都当做看不见听不见,就不信他还能一个人在自己面前还能扑腾出什么水花来。 很显然,她当时并没做到过。 从前她根本就不用瞻前顾后,不用去太多地考虑后果,只要她想,就尽管放手去做。可是现在不同,她现在和林缜绑定在一起,如果她漏出一点马脚,就会拖累林缜。当初那个受尽宠爱的安定公主的身份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帮她挡去不少牛鬼蛇神,可是现在开始,她就不能再任意妄为。她垂下眼,掩盖掉眼中闪烁的光芒,直接把锅子推到端墨面前,笑眯眯地开口:“赶紧吃吧,没看见抢食的人来了么?” 她的笑容明媚而无忧无虑,就好像一位新嫁了但是又很淘气的寻常女子。 方轻骑望着她的笑颜,眼神闪烁了一会儿,其中的火光又慢慢地熄灭了,一切归于漆黑深沉的虚无,可是他脸上的笑容更加明快:“林大人,我是很有诚意的。更何况,不管我曾经做过什么,到底也没有损害到林大人身上不是吗?” 甚至因为他这一阵前倒戈,身份暴露,当时还牵连到不少官员,就连当时的丞相张柬之也牵扯其中。林缜能够擢升得这样快,也是因为当时女帝罢免了一连串的官员,可是朝廷中的政事却一件不少,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她便把林缜提早了好几年提到了丞相的位置。 林缜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愿闻其详。” 方轻骑的手指轻轻地瞧着桌面,缓缓道:“我父汗已经老了。他这次不敢前来长安,正是证明他年纪大了,胆色也大不如从前,生怕一个不小心折在这里。而我,正年轻力壮,我已经训练出一支骁勇善战的骑兵,就是将来那个王位不是传给我,我也有本事去把它抢到手。” 林缜冷淡地扯了一下嘴角:“我看未必尽如使纳将军所言。突厥王正值壮年,再撑二十年也未必不行。而使纳将军你到底是拥有一半汉人的血统,怕是被排挤得厉害,突厥王自己不愿意来长安冒险,于是只有派你来了。当年你背信弃义,阵前倒戈,祸害了谢勋谢老将军一世英名尽毁,就是谢家也咽不下去这口气。我看将军此次上长安必将凶多吉少。” 209故人相逢(4更) 方轻骑微微沉下脸,和他对视。 他不笑的时候,就像一头猛兽,最凶猛最狡诈的头狼,黑沉沉的双眸泛着一层薄薄的血色,他身上那股强大的气魄就是连正跟李清凰抢吃的端墨都能感觉到。他不由停下了筷子,紧张地望着另一头:“少夫人……” 李清凰拿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别管他。” 林缜和他对视片刻,忽然微微一笑,他这忽然一笑就如冰雪乍融,那些凛冽寒意尽数消解:“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他说得对。 简直太他妈对了! 方轻骑收敛起满身的血腥气,和他相视而笑,拊掌道:“若是林大人和敝人对换一下位置,不知道林大人又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来?” “做这种无用的假设是无意义的。因为我根本不是你,也不会同一样行事。”林缜直白道,“但我倒可以揣测一下使纳将军你的想法。” 方轻骑道:“这样的说法倒是新鲜,难道你还能猜到我的想法不成?不如说来听听。” 林缜淡淡道:“突厥王当年有二十八个儿子,原本最中意长子,可是长子死后,他还拿不定主意要把王位传给谁去。只是不论他最后想要把王位传给谁,那个人都不会是你方轻骑,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甚至突厥王这一回派你上长安和谈,也并非是像你之前所说的年事渐长,贪生怕死,他原本就是一个狡诈而善于忍耐的老狐狸。所以,他是要拿你给谢家和陛下示好啊。” 方轻骑一声不吭,脸色渐渐变得阴郁。 “他以为,既然是你当初害死谢勋谢老将军,谢家和陛下必定不会放过你,反正他还有许多儿子,那根本就不缺一个还有汉人血统的儿子不是吗?”林缜肃容道,“可是你也有自己的想法,你想要陛下支持你当上突厥王。” 方轻骑哈得一声笑了出来:“林大人,这就是你猜测的所有结论?既然你说我害死了谢老将军,那么谢家不会放过我,西唐的女皇帝也不会放过我,我还怎么能和她谈条件?” “当初武举,你被钦点为武状元,陛下问你想要什么,你却求了一个表面上很荒谬的愿望。”林缜道,“难道不是因为你揣摩准了陛下的心思?当时别说陛下对你颇为欣赏,就是谢老将军也完全对你不设防,而你顺顺利利地进入军队,从小兵开始擢升,也没有惹来同僚嫉妒和太多人的关注。你这一步一步,都是玩弄人心的手段,难道不是这样么?” 方轻骑动了动唇,想说什么,最后又无从反驳,他笑叹道:“难怪那位公主殿下总是说文官麻烦,你这脑筋到底是怎么长的?”他摇了摇头,看着林缜的眼神也有了些许变化:“当初我觉得陶沉机是聪明人,因为他是第一个开始怀疑我身份的人。可若是陶沉机同你相比,他就不算什么了。” 林缜全然不为他这几句夸赞之词所动,又继续道:“你想用两点来说服陛下。第一,因为你所有的一半汉人血统,你并不是纯粹的突厥人;第二,你会私下承诺突厥向西唐称臣。就是这两点,我想陛下很有可能会愿意扶持你坐上突厥王的位置。” “你觉得我会提出称臣这种条件?” “你会。因为之后的十年,你会忙着收服突厥各部落的人马,根本抽不出手来对付西唐。更何况,称臣并没有实际上的损害,毕竟突厥缺少水源和天地,资源贫乏,也进贡不了什么。还有,你们应当早就有自己的铁矿了,只是没有冶炼的技术,你倒还可以借此机会向陛下讨要铁矿冶炼的技术。” 方轻骑在他侃侃而谈的时候就把一双手摆在桌子下面,听到他提起“铁矿”,突然长刀出鞘,锋利的刀锋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手腕转动,那锐利的、冒着森森寒气的刀锋就他的颈上划开了一道血口子:“你知道,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你既然自诩能揣摩出每个人的心思,你觉得我会不会落下这一刀来?” 李清凰在他手臂摆动的时候就要拍案而起,忽然看到林缜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才又按捺着脾气坐下。 林缜对着暗沉锋利、饮饱人血的长刀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抬起那双清淡的凤目:“你甩开了身边的人,特意回过身来跟我说了这么久的话,难道就是为了找一个理由来杀我?你要杀我,难道还需要避开突厥王安插在你身边的耳目?林缜自问,并非是重要到这个地步。” 方轻骑手腕用力,刀锋更是嵌进了他的皮肤,他是多么想要看他被吓得魂不附体、双股颤颤,可显然,他是不能如愿了。他一下收回了手上的长刀,归入刀鞘,笑得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你说没错,我不是来得罪你的,而是想拉一个朋友。林相,在这个世道,朋友越多越好,我想你不会想要自己的朋友往外推吧?” “那么将军请便。”林缜站起身毫不客气地送客,“你这交朋友的方式,还真是很特别。” …… 方轻骑把带着刀鞘的长刀往肩上一敲,身姿灵活地攀上墙头,就和来时一样和夜色融为一体。 端墨在他把刀架在林缜脖子上的时候,早就吓得双腿都软了,他哪有见过这样的阵势,一言不合就直接拔刀出来抵在别人的脖子上!他从前见过林缜和别的文官唇枪舌剑,那时偶尔还觉得无趣,明明吵到后来都恨不得拔出拳头揍人了,还要继续引经据典、话里有话,等见识过这一幕之后,他当真觉得……从前那样唇枪舌剑就很好,至少不能被人一刀砍了脑袋。 李清凰让端墨收拾完碗筷就去休息。她从包袱里掏出之前白老大夫调制的伤药,仔细地敷在他的脖子上,又小心地朝伤口吹了两口气:“你就一点不担心的吗?万一他手抖一下,直接把你脖子上的经脉划开了怎么办?” 林缜被她这轻轻吹气的动作给逗笑:“我又不是小孩,怎么可能还怕痛。” 李清凰却又从包袱里抽出一件黑色的胡服骑装,这是她离开平远城前特意定做的,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用上它了。她当着林缜的面,直接宽衣解带。林缜不敢去看,只能转向了另一边:“你又想做什么?” 李清凰脱去外衣,直接换上了胡服,手脚利落地系上衣带:“我去给你出气。” 210故人相逢(5更) “……什么?”林缜很明显地愣怔了一下。 李清凰换上了便于行动的胡服,绕到他面前,正色道:“他竟然伤你,我不揍他一顿出气,他还以为能随便欺负人不成?”她向来都很护短,当年最出格的举动就是为李柔月报仇千里追击,刺杀突厥王子,本来她就跟方轻骑有仇,现在她的人被他给伤了,要是不讨回来,她咽不下这口气。 她上前一步,仰起头在林缜的唇上啄了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等一下!”林缜去抓她的衣裳,竟是直接抓了个空,“你别去,我又没什么事!” 可是李清凰固执起来,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她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从半开的门缝里溜了出去,待林缜追到屋外的时候,她早已翻过围墙,无影无踪。 李清凰蹲下身,借着手上的火折看了一下地面上留下的脚印。然后一声呼哨,原本正在外围吃草的红烧肉听见响动,立刻朝她奔来。就在她奔跑出几百米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富有节奏的马蹄,她连看都不看,直接向后一个翻转,正好坐在了红烧肉的背上,她低喝道:“追上去!” 不必她做出更多指令,红烧肉就沿着她所指的方向往前奔驰。她的红烧肉是西域混血马,不但通人性,还异常神骏,方轻骑离开不久,也不会在夜间刻意加快速度疾驰,所以她是能追上他的。她在夜间的小路上骑马狂奔,身边的树影都不断地后退,头顶上的月亮正好躲进一朵乌云之中,天地间便失去了唯一的亮光。 很快,她听见了头顶上传来一声鹰唳。方轻骑养了一头鹰,这鹰就在附近,那么他应该也在不远处了。她根本就不掩藏自己的行踪,继续骑马狂奔,终于,她看见了前方骑马奔驰的人影,并且这个人影在听到身后的动静时做出了勒住马缰的动作。她用力一踩马镫,借着这股外力向前扑去,手上的尖刀出鞘用力地砸在他手上用来抵挡的长弓上,只听咔擦一声脆响,他的那把重七十担的强弓彻底断成两截。 李清凰伸手抓住他的坐骑的鬃毛,足尖飞踢,一左一右踢向他的胸口。方轻骑被迫身子后仰,从马背上跳了下去。他微微眯着眼,想要看清楚对方的面目:“你是谁?是谁派你来的?” 李清凰在蒙面的黑布下冷笑了一声,一句话都不说,又重新攻了上去。方轻骑虽然在一开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是现在已经完全缓了过来,他挡开了她的两次攻击,趁机钳住了她举着武器的手臂,李清凰不慌不忙,另一只自由的手在腰间一摸,抽出了一把匕首,气势凶狠地朝着他的双眼刺去。 方轻骑只能放开了她的手,改为防守。可是不管他采取什么样的方式去攻击去防御,对方似乎都对他的套路熟知得不得了,说得夸张一点,他就是动一下肩膀,对方似乎就能预料到他下一招是想抬腿还是伸胳膊。在这个世上,能对他这样熟悉的人并不多,他就是用一只手都能数的过得过来。 他厉声道:“你是谁?!”可是念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的音调已经在发抖了。 那个人却没有回应他的质问,而是降下了重心,一条腿横扫过来,正重重地勾住他的脚踝。 方轻骑没站稳,在摔倒之际又用右臂在地面做了一个支持。结果那人刚才攻击他下盘的就只是虚招,手腕一转,啪得一声抽了他一巴掌。方轻骑顿时出离愤怒,可是这愤怒中又隐约饱含一种他根本不敢去想也不敢做出任何揣测的奢求:“你是谁?我跟你有仇吗?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清凰懒得回答他,又趁着他心神打乱之际反手给了他一巴掌——这下,等到天亮之时,他的那些手下都能看见他脸上完全对称的两个巴掌红印了。当然,两巴掌是肯定不够,她还趁机踢了他一脚,打完人转头就跑。红烧头本就是全身鬃毛如乌云一般乌黑,原来额上还有一小撮白毛,现在白毛也被她染上墨色,它几乎是悄然无息地潜伏在黑夜中。李清凰跑了两步,跳上了马背,又一甩鞭子,那鞭子没有落在红烧肉身上,反而落在方轻骑坐骑的腹部。 突然被她这样一鞭子抽中,就算是再神骏的马匹也会短暂地受到惊吓,等方轻骑拉住马缰,让它平静下来的时候,那个摸黑偷袭他的人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他将拇指食指放在唇边,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呼哨,原来只在附近盘旋的苍鹰落了下来,尖利的铁爪抓着了他的衣服,稳稳地蹲在他的肩头。方轻骑伸手,轻柔地摸了两把苍鹰背上油光水滑的背毛,突然,他一把抓住了苍鹰的脖子,直接把它提到眼前,冰冷地问:“为什么没有示警?” 在有人接近自己的时候,它应该发出尖锐的鸣叫提醒他,可是并没有。 “我不需要一头连示警都不会的扁毛畜生。”他慢慢地,咀嚼着口中的每一个字眼,“这是你第一次犯这样的错,可是你犯错的原因是什么?” 那头矫健的苍鹰在他手里受惊了似的扑腾,修长的羽毛在挣扎间飘落下来。 他的眼睛亮得厉害,就像一头在黑暗中捕食的野兽:“是不是……你也觉得那个人很熟悉?”当他松开手,那受了惊的苍鹰立刻逃似地飞上了天空,再也不敢下来招惹他。方轻骑抬着头,望着眼前深沉的夜色,中原便是天空都比关外要更低一些,所有的云层、星辰压抑地铺散在似乎触手可及的地方:“你是不是……还想找我报仇?” ------题外话------ 终于回到家了,出完差后刚好碰到周末,就想去武当山转转,想要顺道修个仙。还没爬到金顶忽然天降大雪,直接把我给吹成冻肉,然后就……突发灵感,写了一个长番外,等正文完结后会作为免费福利放出来的。正文还有三十多万字完结,会把前面挖的坑和伏笔都补上,就这样,最近都会闭关冲刺结局部分。 211故人重逢(1更) 李清凰偷袭之后,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又从墙头翻进来,才刚落地,就正好跟站在墙边的林缜大眼瞪小眼地对上了。她突然有点心虚,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心虚,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惹下什么烂摊子让林缜去收拾,她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跟他毫不相让地对视:“今天赶路还挺累的,还是早点睡吧?” 林缜紧盯着她:“你是不是忘记你之前答应我什么的?” 正因为他们是值得交付后背的盟友,所有事情必须有商有量,尤其是,她不能冲动行事。 李清凰摸了摸额头:“我也没什么事啊,再说这次是他落单了我才能偷袭得手,要是换到下回,一定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林缜简直要被她给气笑:“就是说,到了长安,你不会再去找突厥人的麻烦?” 怎么可能不找他们的麻烦?不但要找,还要去找很多麻烦。这辈子都不可能不找麻烦。 李清凰不太确定道:“那,看情况?”她看着他脖子上行的血痕,义正言辞道:“这货凭什么用刀对着你啊,他配吗?要是这次不揍回来,他还真当我们西唐人没种好欺负呢,突厥人就是这样,欺软怕硬,害怕他们是没有用的,越是恐惧他就欺压得越狠,只有比他们还更狠,拳头比他们更硬才行。” 她还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起来。 林缜忽然嘴角上扬,露出了一个微笑:“嗯,你说得对。”然后转过身,就先进房去了。 李清凰莫名其妙地望着他的背影。所以呢?他是生气还是不生气?是被她说服了,还是虚与委蛇? 她简答地洗漱了一番,带着冰凉的水汽也钻进客房狭窄的小床。还没完全躺下,就被林缜轻轻一拉,跌入了他的怀抱。他的脸颊紧贴着她的脸颊,温热的气息吞吐在她的耳边,而他的下巴上还有点细小的胡渣,蹭在她的脸上和颈上,让她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林容娘的这具身体,皮肤娇嫩,又特别敏感,只要稍微用力拧一下就会留下浅红色的痕迹,如果被人从后颈一路啄吻到尾椎骨,就只会软绵绵地发抖。 李清凰一下子又回想起在林家老宅那恐怖的被支配的夜晚,忙挣扎着和他拉开一点距离:“你、你的孝期还没过吧?这还是在别人家里借宿,不能这么随便,你说对吧?” 林缜忽然笑出声来,又觉得她怂成这样算是百年难得一见,便温声道:“嗯,我的孝期已经过了,就在前天的时候。” 他叹息道:“好了,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强迫你的。” “……”李清凰怀疑道,“是吗?”那之前那次呢?难道是她逼良为娼不成? “上一次,”林缜不用她明说就能猜到她现在在想些什么,正色道,“难道不是你主动的?” 李清凰:“……” 李清凰:“……好像,是这样。” 林缜点点头,肯定了她敢作敢当这个优点,又道:“所以啊,你应当对我负责,不应该始乱终弃。我不是这样轻浮的人,不可能被随意打发。你也不要想像你姐姐那样开着府收男宠。” 李清凰:“……”总是感觉有哪里不对。 林缜微笑道:“行了,那就早点睡,明天还要赶路呢。” 然后他一只手垫在她的腰下,把她卷了卷,裹进自己的怀抱。李清凰整个还是云里雾里,总觉得他是说了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说,她觉得文官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不管说什么事都是点到为止,还需要她自己去顿悟,顿悟完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悟得对不对,直接去问吧,人家还给你来个但笑不语。 她这样根本就睡不着啊。 可林缜大约是赶路赶得累了,过不了多久就呼吸变得悠长,像是睡着了。李清凰在黑暗中睁着眼,突然有点理解当初他们两人远赴白诏时的一些小事:从前在平海关的时候,想要睡个饱觉都是奢侈,她就养成了连睡觉都要争分夺秒的习惯,若是躺下来还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她估计就不用睡了,毕竟那些可恶的突厥人常常会趁着夜色偷袭。她想着到了白诏以后会有些危险,还在西唐境内就是最后可以好好休息的时间,于是她几乎是一沾到枕头就睡。可是林缜不一样,有好几次她睡到一般都被他盯着自己的深沉眼神给看醒过来。试想,一个人三更半夜不睡觉,只盯着你的脸使劲得看,等到你惊醒过来,他还能继续面不改色地同你对视,这种场景在黑灯瞎火下得有多恐怖?但是她提出以后住客栈还是要两间房时,他又拒绝,简直就是自虐。 可她现在反而有点理解当时林缜的感觉,就好像妻子枯守空房等着自己的丈夫,结果丈夫虽然回来了,但是倒头就睡,连一句话都不说。这种感觉真是……好憋屈。 她直接揪住他的衣襟,还捏了他的脸颊一把:“你把话说完再睡啊。” 林缜迷茫地睁开眼,他的眼神完全是涣散的,他伸手把她捏着自己脸的手拉了下来,语调有点绵软:“……还要说什么?你还是睡吧……”李清凰在黑暗中瞪着他,见他的脸颊被她捏得微微鼓起,睫毛轻颤,这模样倒是非常的可爱了。她于是顺从地松开了手:“好吧。” 林缜唔了一声,又把她抱得更紧,跟他清醒时候那清冷淡漠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于是林缜是被压醒的。他越睡越觉得胸口沉,到了后来就觉得差点喘不过气来,结果睁眼一看,李清凰整个人都趴在他的胸口,一条腿还横过来压在他的身上,他被扰了清眠也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她皮肤光洁柔滑,在散漫的晨光都在发光了,他用目光描摹过她的眉毛,闭着的眼睛,最终落在她的嘴唇上。他轻笑了一下,抬手扶住她的脸颊,吻上了她的嘴唇,李清凰皱着眉毛,睫毛颤动着慢慢挣动起来,然后睁开眼看着他。 212故人重逢(2更) 那散漫的晨光忽然凝聚成天边那一抹曦色,从陈年的木质窗格中倾泻进来。那缕浅色微光恰好映在他的睫毛上,他微微地眯着眼,突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又很轻地在她的额上落下了一吻,轻如尘埃般的一个吻,珍而重之的一个吻,稍许濡湿的触感停留在她的额头,又在她的心头久久盘旋。李清凰懵懵懂懂,不明白那股温柔却有些焦灼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但她又清楚地明白,若是这个世上,她非要选择一个人陪她一道去度过漫长而又无趣的岁月,她会选择面前那个有趣而温润的灵魂。 她伸展手臂,有点笨拙地圈住了他的背脊,然后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又不确定地拍了拍他的背。 林缜很想笑,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估计他要是敢笑出来,她就该生气了。 而清晨这点温存的时光转眼即逝,很快院子里就响起端墨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走到屋子外面,敲了敲门:“少爷,少夫人,该起了!” 林缜撑起身,顺手把她也一道拉起来,语声温柔而清润:“该起了。” 对于方轻骑,李清凰的感觉其实一直都很复杂。她对于这个人一直都是防备而欣赏的,他就像一头黑豹,有油光水滑的毛皮,又有尖锐锋利的爪子和矫健有力的四肢,上了战场之后,他那股蛰伏着的兽性就会被激发出来,变得嗜杀而严酷。他们曾是互相交托后背的同伴,可是后来,她才发觉那些关于他们会是并肩作战的同伴全是错觉,而那直觉产生的警惕才是正确的。 他有一半的突厥血统。他皮肤是光洁的浅褐色,他的眼窝又比寻常中原人都要深刻,他行止之间那股灵活而矫健的意味也不是普通人能有的——这些,竟全部都被他们忽略了。 他们朝着长安不断前行,在半路上竟然又遇上了方轻骑和他的那支骑兵,他们特意绕了路,行进的速度也远没有他们这样快,却还会在半路上相遇,要说这是巧合,蠢货都不会相信。 但是方轻骑却装得煞有其事,见到他们骑马过来,还站起身招呼:“林大人,这么巧,我们又遇见了。”他的身后站着那一队精锐骑兵,每个人身上都有厚重的血腥,却又满脸麻木不仁,就好像一根根黑漆漆的木桩。 林缜没有点破他,反而还客客气气地回应了一句:“确实很凑巧。” 方轻骑又道:“既然两回都碰上了,那就代表我们有缘,不如就此结伴上长安吧。” 李清凰:“……”她从前就知道他不要脸,可是不知道还能不要脸到这个地步,难道他已经忘记掉他曾经把刀架在林缜脖子上还威胁要砍了他的事情吗? 自然,忘是不可能忘记的,但这根本不能阻碍他上前求同行的心思:“这一路上万一碰到危险,我的人还能保护林大人周全。” ……这路上唯一的危险就是这货和这货带着的骑兵好不好? 林缜道:“据在下所知,使纳将军上长安是有要事,我怎么好拖累将军的行程?” 方轻骑笑了一笑,还特意观察了一下林夫人和那个小厮的表情:“不拖累不拖累,我还想同林大人抵足而眠畅谈几晚。” 李清凰闻言,突然转身扑到了林缜怀里,矫揉做作道:“谁知道这人到底安得是什么心思?竟还想要同你一起睡,不行,人家就要你抱着才能入睡呢!” 方轻骑嘴角一抽:“……” 端墨被呛了一下,忍住不敢笑出来。他从前觉得这位少夫人风评不太好,似乎性子也有些闷,可是这么多天接触下来,她这哪里是性子闷,可不要太活泼了,整天蹦跶来蹦跶去,还跟他抢吃的,一点架子都没有。 林缜已经不是第一回见她故意装出这个样子了,反而还有点……习惯起来,至少肯定是没有第一次那么震撼。他平淡地轻拍着她的背脊,低声道:“嗯,我就抱着你睡。” 方轻骑:“……”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们就是故意来恶心我了。 可是李清凰已经摆出这种态度来,难道他还要死皮赖脸地纠缠下去吗?他到底也是堂堂突厥王子,一军主帅,到底也是拉不下这种脸面,好像要跟这样一个女人争风吃醋似的。他索性也不再提什么抵足长谈之类的话,而是领着一队人马跟在他们附近,明面上是保护,实质上却是监视。 那晚,他在被偷袭之后,可就只有跟林缜还有那几个驿站小吏接触过。那些驿站小吏看见他们这群吓得腿都发软,连句话都说不明白,肯定不可能偷偷跟了他一路还找机会偷袭的。而林缜又是文官,他应该也不可能有这种身手去偷袭自己,再说就算那时候天色昏暗,并看不太清楚那个偷袭他的人是什么样子,但是大致身形和身高也是能看出来,绝对不可能是林缜。反而是林夫人和那个小厮—— 方轻骑不动声色道:“林大人有所不知,并非是我危言耸听,实在是连我都曾被人在半路偷袭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这附近山里的小贼。我们人多,总说好照应一些。” 林缜语调微微上扬,哦了一声,很客气地问:“那么,使纳将军可有受伤?” 受伤是没有的事。也不过是被人扇了两巴掌,然后趁乱踢了一脚。也不知道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他其实也没觉得被打了有多痛,毕竟他从小到大所受到过的伤要比这严重上百倍,只是那两个浅红色的巴掌印竟是一晚上都没褪掉,还让他被自己的手下看到了这狼狈的一面。 方轻骑摆了摆手:“都说是小贼了,自然没事。只是我也不确定,这小贼背后是不是还有人撑腰。”说完,竟是瞟了李清凰一眼。李清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撇了撇嘴,她的确是想着一刀把他宰了,但是眼前的问题有两个:今时不同往日,她还想要手刃方轻骑是几乎不太可能的,她能攻其不备,为了出气多抽两下,但是要真刀真枪地来,她并打不赢他;第二,眼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和谈,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就破坏掉这次和谈,让更多百姓饱受战火之苦。 213故人重逢(3更) 甚至,经过林缜和方轻骑那一番对谈,她很清楚地知道,方轻骑成为突厥王,这对于西唐只有好处而没有任何坏处。没有人会喜欢战争,也没有会愿意看见自己的亲人朋友在战场上流血流泪,她也同样如此。从军五载,她见过太多的生离和死别,太多的鲜血和白骨,太多的血与泪、爱与恨,她也希望不要再有战乱不要再有苦难。 两厢对比,她自己的杀身之仇,谢老将军的战死之恨,要远远排在这后面。 于是,他们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进了长安。 林缜的赴任文书早就下来了,他甫一进城,还没就职上任,就被女帝招进宫去。而李清凰和端墨就闲得发慌,根本没有事情做,因为林缜回乡丁忧,原本府上的仆从都已经遣散,那座宅子也被收回,他们现在就暂时住在城里的客栈,打算先去租一个环境清幽的小院子再说。 端墨是在长安长大的,再次回到长安那就是如鱼得水,一面给李清凰介绍着长安的情况,那小表情别说有多得意了:“夫人,你不知道林大人可真是太厉害了,他十六岁考上状元,一年内连升三级,就当上户部侍郎,不久又擢升到户部尚书,后来又当了丞相,这可是绝无仅有的事——哎,你看到那就是西市的口子,西市又叫番市,都是些番邦人在此地做生意,你别看现在静悄悄的似乎没什么生意,等到了晚上那可热闹了,这里根本没有宵禁!” 李清凰对西市自然不陌生。她曾经就拉李柔月来这里玩过,那时候她就只有十六岁,李柔月也不曾明珠蒙尘客死异乡,那时纵然会有这样那样的忧愁,却没有现在的阴阳隔阂、生离死别。那个时候,就连那些少女的忧愁也是分外可爱。她不由自主地、向着西市迈开脚步。 端墨正说到番市的胡女和美酒,说得唾沫横飞,正激昂时,却忽然发觉身边的人不见了。他可不敢放任她孤身在西市乱走,忙赶了上去,低声叫道:“你等等我啊,夫人?夫人!” 李清凰停住脚步,说了一句让他根本无法拒绝的话:“你刚才说了这么多西市的好处,其实你也是听别人说的吧,要不要今日去看看?” 端墨的确没去过西市,那里不是寻常百姓能去的,后来跟着林缜,也没什么机会去西市长长见识,他之前对李清凰说得那些说辞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挠了挠头皮:“夫人,你觉得大人如果听说我把你拐进了这种地方,他会不会生气?”说来说去,他心里还是对林缜发憷,虽然他寻常都不把情绪挂在脸上,也不会随便发脾气。 李清凰低笑了一声:“这件事你知我知,唯独林大人不知,你不告诉他不就得了?” 说得也是。端墨又摸了摸头发:“那万一他问我们今日去哪里,我不告诉他这样可以嘛?” 李清凰匪夷所思,她都不知道林缜是怎么调教这个有点奸猾的小子的,怎么他连句谎话都不敢说,还问她这种愚蠢的问题?她笑道:“我倒觉得他会问我,而不会去问你。” 而且,他们现在脚下踏着的就已经是西市的地盘了。 李清凰走在现在还略显冷清的街市上,因为夜夜笙歌,现在许多店铺还没有开门做生意。李清凰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那家过去和李柔月来过的番市酒楼,五年过去,那间酒楼却还没大变,只是招牌和门楣都有些泛色。当年那位叫红缨的胡女已经成了老板娘,正坐在大堂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呵欠。 她的眼角开始长出了细细的纹路,纤细的腰肢开始走形,穿着的红衣却还是旧时的那身红衣,看人的神气还是过去那好奇而热烈的意味。 她看见李清凰走进来,笑着站起身:“夫人你到得早了些,我们的酒家才刚刚开门,还无法招待两位。” 李清凰环顾四周,然后目光沉郁,望着当年他们坐得那张桌子——就摆在一扇画着猛虎的屏风后面。她、李柔月、顾长宁、林缜相对而坐,竟已经成了他们彼此最后的一点记忆。她盯着那扇屏风看了许久,又慢慢回过神,望着面前的胡女红缨,微微一笑道:“我初到长安,觉得番市新奇,就进来看看罢了。” 红缨看了她一眼,微笑着问:“夫人可是第一回来长安?” 若是久居长安的人,是不会不知道这个点番市的店铺大多都不会开门招揽生意的。 “这位夫人的确是头一回来长安。”忽然有一道低沉悦耳的声音插进她们的谈话,方轻骑穿着一袭玄色的胡服从后堂的楼梯口缓步走了下来,他的身后没有带那些突厥骑兵,可他从楼梯缓步而下的脚步却轻盈而富有节奏,就好像一头矫健有力的黑豹,一举一动都有一种特别的韵律,“这位可就是大名鼎鼎的林相的夫人啊。” 红缨吃了一惊,忙道:“真是罪过,奴可真是眼拙了。” 方轻骑走到了她的面前,带着笑意的目光从她面上一闪而过:“既然夫人来都来了,不尝尝这边最有名的西域葡萄酒岂不是白走这一趟?” 李清凰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可惜我不会喝酒。” 红缨乖觉,忙劝说道:“葡萄酒却是不醉人的,还能养颜,夫人既然都来了,不如坐下来小酌一杯再走?” 方轻骑已经站在酒肆唯一出口的过道上,而红缨又这样殷勤劝说,她若是强行要走,反而会显得很难看。她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坐一会儿再走。” 方轻骑抬手示意她先入座。李清凰也不多加考虑,还是选了当年他们坐过的那张桌子。方轻骑等她坐下了,这才坐在她的对面:“夫人等下是否要去找住处?”毕竟林缜回乡丁忧已经有段时日,旧时的相府就算还保留着没拨给别的什么人,一时半会也是无法住人的,偌大一座府邸,仆从也少不了,而到了林缜这个位置,也不是什么都能收进府中。 李清凰道:“是想先找个住处,不过那也是急不来的。” 正说这话,红缨从酒窖里转了回来,手上多了一壶葡萄酒。她见李清凰选了这个位置,又眼睛一亮:“可真是巧了,当年林大人也曾做过这个位置呢。” 214故人重逢(4更) 李清凰还没说话,反倒是方轻骑好奇地问道:“林相还来过番市喝酒?” 红缨掩唇笑道:“当年他是同谢府的顾公子一道来的。那个时候,他才刚考中状元呢。哦,当时安定公主也跟他们同桌,这张桌子正因为是公主当年坐过,后来好些人都会选这个位置。” 方轻骑笑得意味深长:“你说错话了。是不是该自罚三杯?” “唉?”红缨呆了呆了。 “安定公主当年还跟林大人有一段纠葛往事,你当着林夫人这样说,难道不该罚吗?” 红缨又笑了,抬手拍了拍额头:“看我这人当真不会说话。林夫人你也莫恼,关于公主和林大人的大多是些市井传言,再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李清凰凉凉地开了口:“是过去好久了,更何况公主都已经以身殉国,谁还会再吃这种飞醋?” 方轻骑听到“以身殉国”四个字,脸色突然沉了下去。 李清凰瞄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不虞那就放心了,想用这种闲言碎语就让她对林缜产生隔阂,这种手段实在是娘们唧唧的。她伸手倒了一杯酒,那酒灌入琉璃杯,呈现出诱人的胭脂色,她举起酒杯,朝方轻骑示意:“说起来使纳将军你是突厥人,本就该跟西唐人势不两立。这回和谈,却是让你心有不甘吧?” 他想当突厥王,就必须暂时舍弃西唐这块肥肉。 这对于戎马生涯的方轻骑来说,其实是最难受的。他的骁勇他的计谋就只能用在无休止的内耗之中,可若是不内斗,他就一辈子没有出头的机会。她想起他们曾经在抵达萧城的前夜闲聊过,当时她问他,为何要参军。参军的理由不外乎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加官进爵,可是方轻骑却说,他是为了自己的母亲参军。 当时她没有多想,可是如今却觉得一切极其荒谬,方轻骑的母亲是西唐人,她却要自己的儿子对着西唐兵戎相向,就为了一个番邦男人。为了所谓的男女情爱,她抛弃了自己的国家,甚至眼睛都不眨地看着故土陷入战火,看着流着跟她相似血脉的西唐人战死沙场。 这不但荒唐,还极其可笑! 方轻骑也执起酒壶缓缓地倒了一杯酒,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却没有去品尝一口这酸甜的酒液:“我发觉,林夫人不但说话直爽,还特别的大胆。” 李清凰一点都不胆怯地和他相对而视。只让端墨为她捏了一把冷汗,他知道自家少夫人胆子大,却不知道她这胆子根本就是横着长的,突厥人这样凶残,就算方轻骑只有一半突厥血统,也不能掩盖他骨子里的蛮横和凶猛,可是她说话却字字戳着他的痛处。 “难道,林夫人就这样确信,我不会拿出刀来对着你?”方轻骑笑了,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就像准备择机而嗜的野兽,“在我眼里,可没有什么男人和女人的分别。不管是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谁惹了我,我就不让那人好过。” 李清凰冷笑一声:“你说了这么多,身上却连一把刀都没有,你打算用什么来砍我?” 端墨真的很想扑上去把她的嘴给堵起来,人家方轻骑本来还没打算对她怎么样,听见这句话要是还不动手大概都要觉得自己不是爷们了。 李清凰突然取下了头上的一支簪子,那支簪子是她特意订做,一头做得十分尖利,在关键时刻就是一把武器,她拿起这支簪子,忽然对着桌子按了下去,只听噗的一声,桌面就被簪子戳了一个圆圆的小洞,那小洞的边沿几乎还是光滑的。她又把簪子拔出来,轻描淡写道:“你以为我会怕你?” 方轻骑看着她这个动作,眼瞳微缩,他忽然反手扣住她握着簪子的手腕:“那晚的人是你?” 李清凰把簪子交到另一只手上,作势要往他的手背上扎,如果扎得实了,大概他的手掌就会和桌面一样多出一个洞来,他只得松开手。她掸着被他碰到的袖子,就像是对待什么很脏的东西一样,仔仔细细地搓了好几遍,然后义正言辞道:“什么那晚这晚?你可不要坏我的名节!” 方轻骑:“……”讲真,她这样的容貌,他还不如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可是她怎么就能这样一本正经把这话给喊出来? 李清凰又道:“还有,我跟你并不相识,你为什么要自来熟地请我喝酒?你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嗜好吧?” 方轻骑:“……”他没有,他不是,他还会有什么特殊嗜好? 李清凰继续道:“勾搭别人家的妻子在西唐可是很严重的事情。是要被浸猪笼的,就算你是突厥人,也跑不掉。”说完,她抛下了陷入诡异沉默的方轻骑,带上端墨,潇潇洒洒地出了酒肆,扬长而去。 端墨随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方才哎呀了一声:“少夫人,你忘记赔人家桌子了。” 那张好好的桌子被她给扎出一个洞来,肯定是不能再用了。之前那壶酒还能说是方轻骑相请,可是这桌子却是她破坏的。 李清凰笑着打趣:“难道你还没看出来,这家酒肆的老板其实就是使纳将军吗?一张桌子而已,对他来说并算不得什么。你现在还觉得我要给突厥人赔钱么?” 端墨立刻道:“那当然是不能赔啦,突厥人都不要脸,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烧杀抢掠,连妇孺都不放过,该!这一张桌子还是太便宜他们了!” 李清凰又道:“刚才耽搁了一些时间,我们还是早点去找宅子吧,住客栈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端墨恍然大悟:“对对对,我都差点忘记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赶紧租一个幽静些的院子,少爷他喜欢清静,东市边上的那些都不必考虑,还有租金——” “租金不用考虑,若是这院子看着好,买下来也无妨。”李清凰之前卖书画存了不少银子,就是买下一座八进的院子都不是难事。 “少夫人你这话就不对了,”端墨老气横秋地摇了摇头,“你是没当过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要久居在长安城那可不容易。少爷为官清廉,不像那些巨贪手指缝漏下一点银子都能养得起几十个百姓。当初少爷存了好些银子,都因为安定公主——”端墨说到安定公主,立刻就牢牢地住了嘴,还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看我胡说八道,看我多嘴多舌!呸呸呸,怎么什么话都往外冒?少夫人你千万别生气,少爷是捐给边关的将士,和公主的关系其实也不大。” 215故人重逢(5更) 因为端墨并不知道当年的安定公主已经借尸还魂到林容娘的身上,所以他一时不慎说错了话才特别在意——毕竟谁家的妻子会一点都不在意夫君另外心有所属呢?而安定公主当年和林缜的传闻到底还是闹得沸沸扬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李清凰暗自好笑,又板着脸道:“行了,我们还要不要去找宅子?再这样拖拉下去,天就要黑了。” 端墨哪里还敢再说话,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说了什么不该说出口的,要是被林缜知道他在后背搬弄是非,估计就要好好地抽他一顿骨头了。他为人油滑,人脉也广,很快就找到中间人去看宅子。那个中间人也十分客气,立刻就领着他们在各条胡同转圈:“既然是林相要的宅子,那自然是要环境清幽,若是在闹市就不美了。” 端墨连连点头:“没错,我家大人最爱清净。最好离内城也不会太远,毕竟还要赶早朝,本来就要起得很早了,若是住得远,又得荒废半个时辰在路上。” 中间人一击手掌:“本来这样的宅子的确是很难找,可是偏偏就这么巧,就这么一个十分合适。” 他带了两人走到梧桐巷子的巷尾,梧桐巷子到底就正对着朱雀大街,可以离内城就一步之遥。而那宅院却是一间四进的院子,虽是相对林缜的官衔来说稍微小了点,可是院子里的布景却相当清幽,月洞门、九曲回廊、鱼池、牡丹园一件都不少。可见这院子的主人花费了许多的心思在这园景布置上。 端墨摸了摸月洞门上缠绕的紫藤,又在鱼池边的凉亭坐了一坐,眼睛都亮了,唯一让他迟疑的就是这座院子的价格,若是太过抛费,就算再好,也只能忍痛放弃。谁让他家少爷清廉呢?这么多年竟连一根湖笔都没贪墨过。他虽然知道林缜为官是为国为社稷为百姓,可是又担心他到了告老还乡的时候,还是这样两袖清风。 中间人拢着袖子,笑眯眯地问:“这间宅院不错吧?要不是这院子的主人突然想要脱手,就算想买都买不到的啊。” 端墨不懂行,只是觉得这宅院不错,哪里哪里都好,若是能买下来自然是最好的,就是等新的相府备好了,也算是增添一处恒产,总归不亏。 李清凰可就太清楚了,这处宅院哪怕又再多银子也是不可能在市面上买到的。这条梧桐巷子靠近朱雀大街的宅院大多都是些世家门阀,皇亲国戚的产业。那中间人说什么院子的主人突然想要脱手,只怕是骗人的,说不好是因为院子的主人想要把这座宅院半卖半送给林缜才对。 她直接打断了中间人的赞美之词:“那么我们若是想要买下这座院子,院子的主人要价几何?” 中间人愣了一下,倒没有想到她决定得这么快,立刻伸出二个手指:“两千两。” “两千?”李清凰似笑非笑,“你确定是两千?” 两千两白银的话,他们的确可以把这座宅院给买下来了。端墨捂住嘴,阻止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话,他也知道,哪怕这出价厚道,他也不能表现得太着急,若是太着急,说不定就把这笔买卖给搅黄了。 中间人点点头,肯定她的说法:“对,就是这个数目。” 李清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那我们不要这座院子,还是找别处看看吧。” “不是——”中间人顿时急了,“这院子到底哪里不好?还是你觉得这个价格太贵?价格的事都好商量,你先出个能接受的价,我可以帮夫人同院子的主人谈啊!” 李清凰只摇了摇头。 中间人立刻道:“要是觉得两千两白银太贵,那就一千五百两?” 端墨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怎么才这一回,就降了整整五百两银子?可是他也意识到,这中间人的态度实在是太奇怪了,虽然宅院能卖出去,他就能收契金,可是这样着急降价就为了把这院子卖出去,那就不正常了。他忙伸臂勾住对方的脖子,低声道:“崔叔,你从前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也知道我家林大人是一个好官,可是你不能坑我啊!你把有问题的院子卖给我们,那我们肯定是不愿意的,你说对不对?” 那个中间人崔叔立刻连声喊冤:“你这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啊!这院子就没有哪里不对的地方,我刚才已经说了,是院子的主人想要处理手下的产业,着急脱手,哪会有什么问题?” 李清凰道:“这座院子朝向好,十分正气。风水布置也讲究,比如这鱼池属水,水是聚财,鱼池的位置也正好在纳财的正方向。” 中间人道:“可不是,这宅院真的很好,我是看在林大人的面上,才直接带你们来看的,若是别人,我定不会随便带人来。这买卖,也就是讲究个缘分和眼缘。夫人其实你也应当也十分满意这座宅院吧,现在眼缘有了,何不干脆买下来呢?将来林大人的官邸修好了,这里也能算作一处恒产,将来是自己住也好,卖了也好,总之是不会吃亏的。你们听我老崔的,准没错!” 李清凰还是摇头:“崔叔,你没有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这两千两白银怕就只能买下这里面的一间主屋吧?这院子的主人应当是一位颇为清贵的人物,无端端将这样一处宅子卖给我们,阿缜受不起,这就是我不买的理由。” 崔叔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我们收了这座宅子,将来那位贵人若是碰到什么事,想要阿缜出手相助,那么他受了这恩惠,到底是出手好还是不出手好?倒还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欠这份人情的好。人情债有时易还,有时也可能很难还。”她语气平淡,“所以我们还是再去看看别的宅子,不必这样好,能住得惯就行了。” 端墨也张大了嘴,他根本不知道其中竟还有这种说道。 难怪之前林大人的原话是让他“陪”着夫人去挑院子,这个“陪”字可就有讲究了,是让他一切都听夫人的 216各方势力(1更) 崔叔唉声叹气,只得带他们又去看了别的两三处宅院,可是金玉在前,后面的无论如何就有点看不上了。李清凰见时候差不多,就带着端墨回了客栈。客栈人员混杂,为了清净,他们选了最靠走廊内侧的地字号厢房。等他们回到厢房的时候,林缜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桌子前挥毫写着什么。 端墨说了一句“我去看看晚上吃什么”,就逃似地下了楼。 林缜搁下笔,还奇怪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奇道:“他怎么慌里慌张的?” 李清凰笑道:“因为我们今日去看宅子了,有一处宅子实在是好,方位正气,价格也很好,若是他做主的话估计就直接买下来了。” 林缜嗯了一声,又问道:“这宅子的主人是谁?” 李清凰撑着下巴:“既然正对着朱雀大街,倒有可能是我的大姐姐平阳公主,但是也有可能是我的太子哥哥,你自己选一个?” 林缜被拉拢的次数多了,也见怪不怪,太子李苌已经快三十岁了,到了这个年纪还是被自己的母亲压着,无法亲政,显然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平阳公主李荣玉觉得既然自己的母亲能成为女帝,有一就有二,她并不觉得自己就是毫无机会的,再加上这几年女帝的身子不如从前康健,不知道多少人已经眼泛绿光地盯着她坐着的那把龙椅了。 林缜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那你想要我选哪一个?” 这句话问得可有点意思。李清凰挑眉,如果她突发奇想,想要女帝谢珝那个位置,难道他也要帮她去抢吗?她站起身,走到林缜面前,忽然软软地依偎进他的怀里,她现在觉得林容娘长得挺好的,一看就是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像个很好欺负的软包子,这样她暗地里下黑手也没有人怀疑了她。她仰起头,笑着说:“当然是选我呀,难道你还想选别人吗?”端墨在楼下安排好了雅座和晚上的饭菜,这才回到地字号厢房外面,对着门有点犹犹豫豫的。他不是没眼色的人,也不是那种木头一样蠢蛋傻瓜,当然知道不能随便打扰了人家夫妻的雅兴。本来他只跟着林缜,就没有这么多顾虑,屋里的事他不管,跑外面的时候跟着就好了,结果现在他们还住在客栈,没有自己的住处,也没有别的丫鬟和家丁,很多事情他还真有点不太方便。 可是没等他犹豫多久,屋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清凰先走了出来:“可以吃饭了吗?” “已经可以下去吃饭了,不必一盏茶功夫,就会上菜来。” 李清凰满意地点点头:“那就走吧,我都觉得很饿了。” 端墨本想等林缜一道下去,结果她顺手把房门一关,就顾自往楼梯下走了。他心里嘀咕一句,只得跟上去:“不去叫少爷吃饭了吗?” 李清凰哦了一声:“等下他自己会下来的。” 林缜有手有脚,又不是个傻子,难道还不会自己下来吃饭吗? 端墨哪里是这个意思啊,他就是担心林大人知道他之前差点办砸了事情,不知道会不会觉得他不中用,虽然人都知道这个世上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可是这馅饼砸都砸到自己头上了,难道还要忍着不去吃它吗?总归是会为这个馅饼找一点理由,最后把它给享用了去。 端墨支支吾吾:“那不是,我这次办不好事,怕少爷生气……” 李清凰噗得笑了,边笑边道:“别担心,你家少爷现在很满意,高兴得脸都红了。” 高兴得脸都红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满意程度会让人脸红啊? 端墨只能安静地闭嘴,缩在桌子的一角等上菜。总算在第一道热菜端上的时候,林缜下楼来了,他已经恢复了往日清冷淡漠的模样,就好像一弯天边高洁的明月,矜持而又高贵。 李清凰喝着茶道:“你明日要是还去觐见陛下的话,宅子的事情就交给我好了。”毕竟她从小就在长安长大,对于一些门阀世家的脉络隐秘比谁都清楚,想要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蒙骗她,那是很难很难的。 林缜看了她一眼,轻声道:“还是一道去吧,我现在还没官职,不妨碍。” 其实今日进宫觐见女帝谢珝,她也并没有跟他说什么要紧的话,无非就是问了问他家里的情况,问问他现在在哪里落脚,若是找不到住处,可以把行馆暂时清扫出来给他们住。行馆他是不能住的,那个地方本该给突厥派来和谈的使臣住,他住进去又算什么? 方轻骑他们要更早一日进长安,路上一道结伴还说得过去,要是进城都在一起,难免会引起谢珝猜疑。哪怕谢珝看重林缜,也不代表她不会心生猜疑,这接下来,同突厥和谈将会是朝政的重头戏。 与此同时,在三重宫闱中,一个容貌昳丽的少年斜躺在美人榻上,可是他这躺着的姿势却不怎么得体,一双雾气迷蒙的桃花眼斜斜地张望着坐在自己对面满脸不虞之色的太子李苌。太子李苌愤恨地用力踢了一脚那张美人榻,可是因为上面躺着一个人,那张榻还是在原地纹丝不动:“不识抬举!” “兄长何必生气?”少年李慕缓缓笑道,“其实林大人会婉拒,那才是正常的,若是他连这点事情都看不破,将来怎堪大任?” “我从前还觉得这林缜根本就是平平,也就是运气好,教他头一回春闱就考上状元罢了,也不知道陛下为何这样信任他!后来发觉他是个聪明人,可他偏偏又死犟着不肯被拉拢,白费力气!” 李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在面前转着圈,他的皇兄已经被逼到了极限,他觉得再这样下去,他就连太子之位都要不保,还谈何将来登基为帝呢?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眼见着就是一场黄粱美梦,遥不可及。但是他的焦灼和焦急却不是无的放矢,据他所知,的确是有一些很小的风声传来,说女帝想要废太子。 废太子大约会是许多人喜闻乐见的戏码。 可他李慕却绝不会高兴,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若是太子被废,就昭示着他们的母亲已经升起了改弦更张的念头,到时候废黜的哪里是太子,而是他们李家! 李慕站起身,按住李苌的肩膀,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少年的身量正是拔高得最快的时候,隐约有了超过李苌的势头,他勾住兄长的肩膀,低声道:“兄长,李藉他们也不过是现在在背后幸灾乐祸,以为推倒了你,就该轮到自己,岂知我们的母亲却是想要把我们全部都给废了,毕竟我们是姓李啊……” 太子李苌缓缓转过头,瞪视着他:“你说的,可有依据?” “依据这种东西,难道不该是等到尘埃落定后才有的吗?当年母亲登基之前,一直都有传闻说当年钦天监的袁大人为母亲算过一卦,卦象中说她命中带火,还是那种真龙之火,当时谁都没信,觉得荒谬,可是如今呢?这话还是荒谬吗?” 217各方势力(2更) 李苌更是焦虑:“那又怎么样?现在她已经把持住整个朝廷了,就是萧家也不敢正面跟她硬来,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办?” 李慕一脸无辜:“就连兄长都想不到办法的话,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的确,若是连他都没有办法的话,李慕这小子也不可能有办法,他还没有到成年的年纪,也没有出宫开府,做什么都在无数道眼线的监视下,他根本连自己都不如。李苌沉吟片刻,又道:“既然林缜已经回来,张柬之这丞相的位置怕是又要坐不稳了,我倒是可以把这个老家伙拉拢过来。” 李苌已经下定决心,自然也不会再犹豫,立刻就要去着手做这件事。 李慕看着他匆匆来又匆匆去的背影,忽然笑了一下,又转身躺回榻上。他翘着一条长腿,惬意地轻叹道:“还是我最好啊,什么都不用发愁,反正那个位置本来就同我无关,他们忙他们的,我过我的。”他躺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趣,把伺候的宫人喊进来:“快去,帮我把那个公孙闲云喊过来,本殿下要看她跳舞!” 那个宫人伏在他的塌边,兢兢战战道:“回禀殿下,公孙大娘被陛下请去了,说是要请她在过几日的宴会上献舞……” 李慕一双桃花眼瞪得圆圆的,诧异道:“什么?排舞不是还有好几日吗?急什么急,现在就把她给本殿下找过来,找不过来你们就赶紧去死,一点事都做不成,活着浪费布料和粮食吗?!” 那宫人的内心是急欲吐血的,这公孙大娘是陛下招去的,既然陛下金口玉言一开,谁还敢去违抗陛下的旨意?就算搬了他的脑袋,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唯一的选择就只有被陛下搬去脑袋还是被这位小殿下搬了脑袋。他只能跪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连一声大气也不敢出。 李慕抓起放在塌边的一个果盘,重重地砸在地上,怒道:“来人,把这个忤逆的奴才拖出去杖毙!” 很快的,就有值守的禁军侍卫进来将跪伏在原地的宦官拖了出去,有个禁军侍卫甚至还很体贴地帮他把摔得到处都是柑橘重新捡起来,和那摔碎的果盘碎片一道收拾了带走。 李慕靠在美人榻边,微微眯着他那双漂亮的眸子,忽然又想到什么,站起来随随便便地整理一番衣衫,就大步走出了自己的永宁宫:“我要去见陛下!” 他要面见陛下,可是陛下诸事繁忙,哪里是他能说见就见的?李慕从小就是一个混世魔王,仗着他是谢珝的小儿子,从来都不把那些规矩放在眼里,小时候还会装得乖巧可爱,等现在长大了些,连装乖都省了,宫人都知道,当他在兴头上的时候若要去劝,估计就被他直接命人拖出去打死。 李慕大步走到承正殿外,立刻就有守在门口的宦官前来阻拦。 “殿下,”那个叫德洺的宦官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想要把他拦在外面,“殿下,陛下正在里面和平阳殿下商议要事,您还是等一等——” 李慕忽然停下脚步,朝他露齿一笑:“母亲同大姐姐有什么要事可以谈的?难道是谈她们都很喜欢的那个大和尚?” 德洺只觉得汗湿重衣,这宫里只要有眼色的就不会提那个相国寺的僧人,这位年轻英俊的僧人摆明了是跟女帝还有平阳公主有染,传出去就是一桩丑闻,可是这位小殿下一张嘴根本就是不把门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怎一个纨绔子弟的做派?! 李慕又道:“既然母亲有大和尚就够了,为何又要带走我的公孙姑娘?” 德洺简直都恨不得晕死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去阻拦:“殿下!现在陛下当真不能见你——”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李慕一把挥开德洺拉扯自己的手,直接把人推倒在地,然后一脚踢开了承正殿的雕花木门,撩起衣摆,灵活地避开了身后几个大小官宦来捉他的手臂,就像一尾灵活的鱼,直接蹦过了那象征皇权和身份的门槛,一边跑一边还大声喊道:“陛下、陛下,母亲,这些犯上作乱的宫人,他们都拦着我,不让我来见您!” 德洺现在已经不想要当场昏过去,而是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在世上出生过。他立刻跪倒在门槛外面,身后的宦官全部整整齐齐地在他身后跪了两排。 李慕直接跑到了御桌前面,因为跑得急,一张秀丽的脸蛋微微发红,他先是看了看站在台阶下面的长姐平阳公主,又对着站在御桌前息怒难辨的女帝谢珝行了跪礼:“儿臣见过陛下。” 平阳公主只瞥了他一眼,又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往边上挪了个位置。 如果说,古人的那句老话,小时了了长大未必佳,那这句话简直为李慕量身定做的。他小时候三岁识字五岁作诗,就连最严苛的太子少师都要夸奖一句聪慧过人,可越是长大,就越跟太子李苌长到了一块儿去,甚至可以说,比她那个平庸的兄长李苌还不如。李苌起码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地位不稳,尽力地不去讨人嫌,还能礼贤下士去请教有才学的人,邀请他们成为自己的幕僚。而李慕则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整日闹腾,鸡厌狗嫌的一个熊孩子。 果然,谢珝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在外面大呼小叫,想要做什么?” 李慕也不等谢珝叫起,就自顾自站身,嬉皮笑脸道:“陛下,你就把那位公孙姑娘还给儿臣吧,她是儿臣带进宫来的,陛下你把她给占了去难免有人会说闲话啊。” 谢珝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公孙闲云是近年在长安声名鹤起的人物,她长得美,还耍得一手好剑法,颇受长安权贵圈子的喜爱,当年她同神龙三年的探花郎陈倚风有过一段过去,也深受圈里那些贵妇人的怜悯——可也就是把她当成一个颇为特别的存在,怜悯和怜惜是可以,到底也上不来台面。可是李慕做了什么?他竟然把公孙闲云带进宫来,时时守着她,先不说公孙闲云比李慕的年纪还要大上几岁,就是她这个出身,就连给李慕当个侍妾都太低微了。现在,他竟然还跑到自己母亲面前,说什么未免有人在背后说闲话,再把公孙闲云留在自己的小儿子身边,才不知道坊间会传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 218各方势力(3更) 她有点头痛地望着站在面前犹不知悔改的李慕,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小儿子是怎么会长歪成这样?从前他和李清凰一道住在宫里的时候,还不至于这样。她语气缓和,却又不失作为母亲的威严:“公孙大娘过几日要在接风宴上为突厥使臣表演剑舞,这几日你就不要去烦她了,让她好好准备。” 李慕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开口:“突厥使臣?他们不是来和谈的吗?随随便便招呼一下就好了,太过隆重岂不是坠我西唐泱泱大国的国威?” 女帝忽然语塞,她不知道自己的幼子被养成现在这样,到底是谁的错。他天真到不知天高地厚,骨子又自持金贵,简直就跟她的丈夫一模一样,尤其是——她深沉的目光定格在他那张泛着红光又眉目秀丽的脸上,就是长相也随了李家人的特征,更像他的丈夫。谢珝现在也极是矛盾,她一面觉得不论是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好,还是别的妃嫔所出之子也好,都是庸碌无能之辈,小心思虽多,但根本不堪大用,可是一面又觉得她到底是怎么生出这两个跟她没有半分相像的儿子出来? 她缓缓道:“和突厥的和谈很要紧,朕不希望有谁去破坏它。” 她的次女已经战死,边境无大将可用,她不想跟突厥人再起战事,恰好突厥也想和谈,两方意愿一致,便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可是她有很清楚地明白,待她百年之后,这欢喜就要结束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在顶端苦苦挣扎的疲惫如山岳一般重重压在她的肩头,她负担着这一个国家,这样一个千斤重担,用她的身躯支撑得太久太累,她甚至——在自己次女的骨灰被带回长安的时候,都不敢让自己落下一滴眼泪。 “你姐姐生前的时候就一直想要阻止突厥人入关来犯,”谢珝道,“难道你不想看她此生最大的愿望达成吗?” 李慕梗了一下,哑口无言。 “你的姐姐,她被突厥人砍了头,她这一辈子就在那一天结束,你还想要她死了都不得安宁吗?” 相对谢珝还会用好言好语地劝说,平阳公主却不屑地撇了一下嘴角,她既不屑自己那个幼弟,又不屑于自己的母亲,这两人都是惺惺作态而已。你看那李慕不过是装模作样抹了两下眼角,做出一副伤心的样子,然后就可以把他做下的错事通统都用年少无知来掩盖,而她的母亲,她那个心肠最狠最硬的母亲,现在说得倒是好听,可是谁知道她心里还保留了多少母女亲情? 正因为她看透了,就不想装,也懒得装了。 果然,李慕装模作样地抹了两把眼泪,小心翼翼地瞟了女帝一眼,又嗫嚅道:“那公孙闲云……” 平阳公主冷眼旁观,觉得从前李清凰待他这样好,全部都是喂了狗了,最后养出了一头小白眼狼,女帝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居然还只惦记着那个公孙闲云。 谢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等到接风宴后,你再把人给带回去吧。” 李慕得了准信,立刻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谢珝又重重地叹气:“……难道当真是老天要惩罚朕吗?”可是接风宴还是要办的,不光要办得好,还要风风光光地办,一力促成这回同突厥的和谈。 李清凰在回到长安的第二日已经听足了许多八卦,比如她战死的消息一传回长安,女帝谢珝就以军礼将她下葬,虽然葬的还是皇陵,只是另外起了一座陵墓,还刻上了她少将军的军衔。当时朝廷有不少老臣反对,谢珝也以“难道李少将军立下的军功是虚假的吗,难道她坚守平海关就只是好大喜功蒙骗于朕”的理由将那些反对的言语全部驳回。 她还是第一位以隆重军礼下葬的公主。 他们听到这段传闻,还是坐在茶馆里休息的时候听来的。林缜还戳了她一下,小声问:“你有什么感觉?” 她有什么感觉?那感觉当然是绝无仅有,毕竟也不太会有人能在别人口中听见自己死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吧。李清凰皱了一下鼻子:“随便听听就好了,你也别往心里去。” 林缜:“……”她那是顺便还安慰了他一下吗? 其实他们本是打算先去看宅子,谁知道那个中间人崔叔忽然家中有事,说要晚些过来,同他们在茶馆碰面。结果还没把人给等来,反而等来了一个李清凰相当熟悉的人来。一个身形矮小却又很彪悍的汉子踱进了茶馆,茶博士立刻就上前招呼,却不想被他脸上那道又粗又长的疤给吓了一跳,那个男人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笑容,那道贯穿了整张面孔的大疤顿时翻了起来,露出里面的白肉,看上去别提有多恐怖了。 他似乎还嫌自己这一笑不够吓人,又皮笑肉不笑地咧了一下嘴:“怎么,觉得我长得很可怕?” 茶博士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客人,可是眼前这位,他也是头一回见,低下头诺诺赔不是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这位将军……” 茶博士不认得此人,可是李清凰却是认得的,这位骠骑将军刘禅,当年在平海关可是恨不得把她给摁死,各种找她的麻烦和错处,可是最后偏又奈何不得她,李清凰很怀疑他那些年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她战死在沙场,不要在到他面前现眼。可是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她还后来居上,跟他同为从三品将军。 刘禅身后那个同样精悍的汉子立刻占住了茶馆最中心的那张桌子,那张桌子正好对着说书人的那张桌子,听评书最是清晰不过。他用袖子掸去了桌面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又拉开了一把椅子,又把这椅子也给擦了一边,这才请刘禅坐下。 李清凰哼了一声,忽然说了句:“好气啊……” 林缜疑惑地看着她。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跟他交头接耳:“你不知道,那个耀武扬威的矮子就是骠骑将军刘禅,后面那个点头哈腰的是他的侄儿刘泉,刘泉从前还是我的副将,好歹也领了将军衔,凭什么给他舅舅当小厮?” 林缜虽然没见过刘禅,却早就听闻过刘禅的大名,甚至当年李清凰上长安叙职,一封弹劾她滥用囚犯打头阵、擢升囚犯为将军的检举信,就是刘禅递上来的。虽然最后这次匿名检举没能弹劾得了她,但这件事也导致了之后两年李清凰再没有擢升过。 219各方势力(4更) 林缜只得安慰地摸摸她的头。 端墨觉得自己简直没眼看,虽然他们两人从来不在外面拉拉扯扯,可是那股相对而视的氛围,就能让人觉得很酸爽。 其实李清凰同刘禅的过节其实并不仅仅在于被他为难和匿名检举,而是因为当年在战场上,襄阳公主李柔月作为战俘被突厥人给吊了起来,他直接拉开强弓就朝她射了一箭,最后虽然被李清凰阻止,但是他们两个算是彻底结下了无法化解的隔阂。这之后零零碎碎,一件又一件的小事堆积在一起,整个平海关都知道他们两人不对盘,简直就是针尖对麦芒的存在。 李清凰做事向来光明磊落,从不在背后使绊子,做什么都是明刀明枪得来。然而她也为刘禅破例过一回。 谢老将军还在的时候,军中办过一回比武,李清凰在签筒上做了手脚,直接抽到了刘禅,然后在这次比武上把他揍得满地找牙,颜面尽失。因为比武第一场就失利,刘禅这一位骠骑将军竟然连后围的名单都没进,很是丢脸,比武之后的那段时间,他也特别暴躁,若是有士兵在窃窃私语,他就怀疑他们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 茶博士看了一圈,见茶馆里的位置差不多都坐满了,就在说评书的桌子坐了下来,一拍惊堂木:“上回说到那位公主千里追杀那突厥王子……” 李清凰一听这评书的内容,不由动容。 拨开尘封往事,忽然听见那些旧事,仿佛就跟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一样,绰绰约约有些影子,使劲回忆起来却都是褪色的画面。那茶博士说得情绪激昂,就和亲眼所见一般,说她在寒风中追着突厥的人马独行千里,说她使尽浑身解数如何孤身围杀突厥人,说她是萧城百姓心目的战神。可是李清凰只记得回程时,她抱着红烧肉的脖子安然睡去,不知昼夜长短。 惊堂木一拍,一回故事说完,茶博士又下去小憩片刻,店小二捧着盘子挨个讨要赏钱。林缜嘴角含笑,往盘子里放了一块碎银,店小二顿时大喜,连声道谢起来。毕竟一般人能赏钱,都是给个几个铜板,却没有人给银子的。当他把盘子送到刘禅面前的时候,刘禅却直接把人推了个踉跄了,店小二那点力气自然不能跟彪悍的骠骑将军相比,顿时被他推倒在地,盘子里的赏钱掉了一地。 刘禅冷笑道:“就这种水准的评书还敢跟爷讨要赏钱,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吧?”他本来就长得一双三角眼,白多黑少,盯着人看的时候就像蛇毒盯住了青蛙。再加上他脸上那道贯穿了的刀疤,活像是来讨债的阎王。 他的侄儿刘泉赶紧把人扶起来,还帮着一块儿捡那些散落一地的赏钱。 刘泉歉然道:“我这舅舅脾气不是太好,倒是迁怒了你,真是对不住。” 店小二最怕的就是这种凶神恶煞的客人,他当然不敢去惹刘禅,只能摇摇头息事宁人。 刘禅哼了一声,又端起茶碗慢慢地喝着,仿佛对周围茶客对他的指指点点毫不在意。刘泉只得苦笑,他其实知道舅舅为何突然邪火直冒对无辜的百姓出手,还不是因为评书的内容?他到现在都不能理解,舅舅论年纪还要比李清凰还年长上一轮,为何就偏看她不顺眼,看不顺眼也就算了,偏偏还要各种对她使绊子,背地里还不知道弹劾过她多少回,可是偏偏每回都被李清凰打脸,落得一个枉做小人的下场。 他弯着腰,一枚一枚把零散的铜板捡回来,忽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只手上还放着好几枚铜钱,手指关节修长有力,手心温润如白玉。他抬起头,忽然一愣:“林相?!” 林缜朝他微笑了一下:“刘将军。” 当年林缜就任过户部尚书,他们打过好几回照面,也算是相识了。刘泉忙用袖子抹了把手心,接过他递来的铜钱:“没想到林相也在,刚才……真是见笑了。” 林缜笑道:“无碍,这位是拙荆,我们二人才刚长安。” 刘泉忙低头作揖:“林夫人。” 刘禅坐在位置上等了又等,却没见自己的侄儿回来服侍他喝茶,一转头却看见刘泉跟人寒暄上了,而他寒暄的那个人一看就是文官,西唐向来都有文武之争,文官武将一直都互不服气。而文官大多都出身清贵之家,刘禅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世家子弟,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我说我那侄儿,你还以为跟那些文官套近乎人家就会提携你一把吗?别青天白日地做梦了,我们是被迫放权卸甲,被圈在这里,从今往后就是废人了,谁还会跟废人结交?” 刘泉尴尬地看着林缜,又是作揖又是赔罪:“这个、林相,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们计较,我舅舅他就是这样的脾气,说得好听点叫耿直,说得难听点就是狗脾气。我们、唉,那个下官出身低微,又是粗人,实在是不会说话,请林相你不要把那些难听的话往心里去。” 李清凰握着精巧的茶杯,安安静静地凝视着忙乱解释的刘泉,在她的印象里,刘泉虽然惯会耍一些取巧的手段,可是又不失为堂堂正正一个汉子,可是如今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当年在平海关的爽快疏朗?而那个向来跟她不对付的骠骑将军刘禅,他身上穿了一件紧巴巴的绸缎袍子,那华贵的袍子将他矮小的身材包裹在里面,反而更衬托出他的尖酸刻薄,可笑可怜。 ——他们,过得并不好。被要求卸下兵权调任回长安的武将就没有几个能过得好的,好些武将出身蓬门荜户,戎马半身,现在要让他们被圈在这满是脂粉锦绣的长安里荒废度日,那种感觉简直比打断他们的四肢还要难受。这是最繁华的长安,别说他们这种区区从三品将军,便是正三品以上的高官都多如过江之鲫,这些卸甲的武将与其说是调任京官,还不如说是被监视起来,手上并没有实权,只领着一个虚职,饱受排挤。 220各方势力(5更) 林缜笑了一笑,淡淡道:“此事无碍,刘将军无须往心里去。” 刘禅叫了刘泉一声,见他没理睬,忍不住站起身来。他本就比林缜矮了许多,却还要做出一副睥睨的架势:“这位可真是眼生,不知道是——” 刘泉现在恨不得能在地上挖一个洞钻下去:“这位就是林缜林大人啊舅舅!” 刘禅愣了愣,也有点尴尬起来,他一直都觉得这朝中的高官是不可能来这小茶馆听评书的,却没想到这下撞到了一条大鱼,而这条大鱼还是女帝谢珝最赏识的林相。他抬起手,挠了挠后脑勺,张嘴咧开一个笑:“原来是林相,我真是、不,下官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 可是他这一笑,一张脸顿时扭曲得变形,倒还不如不笑。 林缜面色如常,笑如春风:“在下对刘将军向来都是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今日得见,真是有幸。”毕竟他对刘禅的全部印象就在于他每年乐此不疲往兵部递检举信弹劾李清凰,别的不说,这股精神实在是可歌可泣。 刘禅显然想到刚才自己的所作所为全部都被这位林丞相看去了,再加上之前还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就连他脸皮再厚,也没法在林缜面前待下去:“下官突然想起家里还有急事,这就先走一步,将来、将来必定上门拜访林相!”说完,就匆匆往茶馆外走去,还硬把刘泉一道拉走了。 李清凰煞是气闷,不满道:“为什么他这么怕你,却一点都不怕我?”就算林缜是一朝丞相,可她还是公主呢,难道是公主的身份还不够金贵吗?这个刘禅,天天跟头乌眼鸡一样瞪她,一点都没把她的身份放在心上,还偷偷摸摸在她背后弹劾她,怎么就不怕她公报私仇了? 她抱怨了两句,中间人崔叔总算姗姗来迟,领他们去看那些出租和售卖的宅子。 林缜握着她的手,低声道:“因为你是自己心心念念去当将军,陛下为了不让人说她行事偏颇,自然不会拿他开刀。他就吃准了一点,才根本都不怕你。”更何况,李清凰性情直爽,纵然有时会鲁莽行事,却绝非公报私仇的小人,刘禅就看准了她这一点,这才光明正大地挑事。 李清凰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总是觉得这亲妈还不如后妈呢。” 林缜被她逗笑了:“后妈?你说陈氏这样的?” “……” 林缜捏了捏她的手掌,压低声音道:“我以后会待你好的,把你亲妈后妈那一份都补给你。” 他们先去看了一处地段清净的宅子,唯一的缺点就是离内城有些远,当然跟昨日那座连布景都花了大心思的宅院相比,也就流于普通了。崔叔可惜道:“林大人,其实那座在梧桐巷子的宅院当真顶好的,人家也只愿意卖给你,你就不考虑考虑?” 林缜语气清淡:“无功不受禄,我既做不了有益屋主的事情,就不该消受对方的好意。” 崔叔还待再劝,却有一道独属于少年人处于变声期的沙哑声音道:“好一句无功不受禄。林大人行事果真是君子之风,天下士子的楷模。” 李清凰愣了愣,蓦然转过身去,却看当年那个还会抱着她的脖子撒娇的小年少已经长成了俊美贵气的少年郎君,便是站立在这一色的白墙黑瓦之下,也是风姿卓绝。她的眼神变得温柔,想要像从前一样给他一个拥抱,一个欢畅笑容,却一下子记起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她,她已经没有资格对他做出姊姊的姿态来。 林缜按了按她的肩头,想要借助着这个动作把心中的宽慰之情传递给她。 李清凰定了定神,只能往他身后藏起了半边身子。 李慕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便再也没什么兴趣看第二眼,他又继续道:“其实那座宅子是太子殿下赠予林大人的见面礼,林大人这样推却,的确是令人很难办呢。”他的脸颊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说话的时候,脸颊微微鼓起,显得很可爱,可是他那一双眼睛充满了算计和狡猾的光芒:“更何况,兄长若是想要林大人就范,办法也多得是,本殿下敢保证,只消本殿下发话一句,林大人在这长安城根本就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李清凰不由皱起眉,她今日忽见李慕,原本该是欢喜激荡的,可是那股心情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化为乌有,除去回长安叙职那匆匆忙忙的相见别离,她其实并不知道李慕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模样。可是她现在却想,原来李慕不在她面前的时候是这幅样子的,趾高气昂、傲慢无礼,就和长安城中那些纨绔公子没有任何区别。 林缜低笑了声:“微臣想还不至于如此,至少客栈老板还不会随便就把客人赶出门去。” 李慕也笑:“那当然啦,不管是本殿下还是太子,都是不想要得罪林大人的。就算买卖不成,仁义还在。” 林缜道:“那么殿下找微臣是有何事要指点?” 李慕忽然避而不谈,反而把目光放在了李清凰身上,惊诧道:“林大人,当年你拒绝了我姐姐,我还以为你的夫人是怎样的国色天香,结果这样一看……也不过如此啊。” 李清凰陡然生出了一种无力感,李慕不知道他口中的“姐姐”其实就站在自己面前,所以现在的他才是真实的样子。他对着朝廷命官的夫人出言不逊,却又为自己那种粗俗无礼的举止洋洋自得,她忽然想到,是不是很多事情还有很多人,用她过去的身份看过去,所看到的都是假象,只有站在现在这个特别的位置,她才能看到所谓的真实呢? 林缜忽然对崔叔道:“这座宅子是出租的还是售卖?” 崔叔还有点反应不过来,连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出租的。” “我觉得这宅子挺好,夫人觉得如何?” 李清凰道:“我也觉得不错。” “那就定了吧。”林缜顾自跟崔叔谈起租金和租期的问题,反而把一旁的李慕给冷落了,他做得其实并不明显,可是林缜是什么样的人,他能年纪轻轻当上丞相,自然不会是那种目下无尘、不会看人眼色的人,他现在对待李慕的态度其实已经很明显地说明了一件事:李慕在他这里是不受欢迎的。 221宫宴(1更) 李慕哪里受过这种气,他在宫里就是一个混世魔王,谁看到他不追捧他让着他,谁还敢故意冷待他忽视他?如果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林缜,他早就寻人晦气去了,可偏偏是林缜,他完全没有办法,只得气恼地说了一句:“算了,我就知道你这人不识抬举,懒得再和你多说!”然后甩了一下袖子,怒气冲冲地离去了。 崔叔也是很为难,劝说道:“林大人啊,这位殿下可不是这么好相与的人,你今日让他不开心,他日他就能让你难受一百倍……别的闲话我这一介草民也不好说,可就是、就是不要得罪那位小殿下了啊。” 林缜微微一笑:“崔叔,他人与我尊重,我自然也会去加倍敬重对方。纵然旁人会害怕这位殿下,我也一点都不怕。” 大概是他的态度实在是太轻松,并不像害怕这位性情阴晴不定的小殿下。崔叔也就不再相劝。他们很快就签了租契,崔叔还帮忙找了一些闲赋在家的妇人,先打扫出几个厢房来住人,总归住在人来人往的客栈并不太安定,还是有个属于自己的落脚地好。 待林缜和端墨去收拾书房,李清凰悄悄问崔叔:“刚才那位小殿下是皇子吗?” 崔叔见她主动提起这个,实在是不想多说,可是不说明白又怕她将来不小心得罪人家都不自知,便道:“夫人以后多半还是会有机会见着这位小殿下的,但最好还是不要同他有什么接触的好。这位小殿下是什么人,你就是随便找个人打听,也就明白了。” 李清凰道:“有些流言蜚语未必可信,说不准还是旁人道听途说、传得走样的。” 崔叔叹着气摇摇头:“将来你就知道了。” 李清凰的心陡然一沉,其实也不需要崔叔多说什么,她就是猜也能猜到李慕在民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名声,从前她也知道他私底下手段狠辣,睚眦必报,但是那很正常,一个生在皇家的人若是个傻白甜怕不是早就被人啃得骨头都不见,可就算手段再狠毒,也要有自己的原则,有些底线,是不能破的。 崔叔走了,那些被他喊来的妇人却叽叽喳喳跟她说了好些长安的八卦,比如那位高居长安公子榜首的萧家嫡公子萧炎还是未曾娶妻,听说这两年看上了一个戏子,开始别人都以为他就是玩玩,谁知道好像还动了真情,被萧尚书骂了好几回也依然如故;那位面如好女的七皇子李慕则成了在长安权贵圈内炙手可热的公孙大娘的入幕之宾,那公孙大娘一手舞剑宛若浮萍飘絮,容貌美艳,也难怪这小殿下情窦初开,还好几次跟一些世家公子大打出手,最严重的一回,他甚至当众喊自己贴身侍卫把对方双腿都打断了,还抬着在城内绕了一圈;相比之下,当年那位以当街强抢民男出名的平阳公主倒也不显得那么出挑,毕竟她抢归抢,到底也不算强迫对方,许多人最后也是心甘情愿。 李清凰觉得自己也不过离开一阵子,现在回来,什么都变了。 林缜很快就官复原职,再次继任丞相一职,可是原来还在丞相位置上的张柬之却没犯规过大错,不好无故贬谪,女帝便任命林缜为左丞相,压了张柬之这个右丞相一头。 而同突厥和谈的差事也没有落在林缜身上,还是依然由张柬之管着。 经过整整一个月的准备,招待突厥使臣的接风宴也准时开启。林缜能收到请柬,李清凰沾了他的光,不但能入宫参加接风宴,就连位置都排在许多朝廷命妇之前。 可是在接风宴前一日,他们却迎来了一个根本意想不到的客人。 由于林缜的相府还在大修,短时间内并不能主人,现在的住处只能算是暂时的过渡,可上门拜访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其中也不乏一些出身门阀的贵客,那些贵客带着自己的夫人,说是恭贺林缜乔迁之喜,那些夫人自然要跟李清凰套近乎。她不是不懂得这些规矩,甚至,她的规矩还可以说学得很不错,只是她懒得去一条一条地遵守过来。可现在她身上还挂着林夫人的头衔,不是能够任她胡闹的,她便依足了礼节招待了那些朝廷高官的女眷。 一来二去,她也算是这个圈子里站稳了脚步。 可是林缜接触过的都是些文臣,所以当李清凰看到刘禅坐在花厅的时候,差点把手上的托盘扔出去。 当年刘禅到平海关杀突厥人的时候,她还只会爬墙折柳。就算他们相处得并不好,她还是敬他是条汉子,他脸上那道长长的疤痕就是在战场上被突厥人一刀劈在脸上,差点被砍下头颅而留下的。所以,她向来都觉得那道刀疤并不丑,也不可怕,毕竟像他们这样的人,身上留下的每一道痕迹都是自己的军功章。 林缜收到刘禅的拜帖的时候,也是愣了一下,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来真的来拜访自己。虽说前几日在茶馆是有一点小摩擦,对方也说将来再上门道歉,但这道歉是没有必要的,这一点小事也不需要道歉。 刘禅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有点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屁股,待看到是林夫人亲自送了茶点过来,又立刻站起来,他是个军人,起身的时候下意识就挺直身姿,哪怕他个子不高,看上去也像是长枪一样锐不可当。李清凰当年在宫中学过煮茶的手艺,便当着两人的面碾碎茶饼,又把茶叶沫舂得粉碎,方才询问道:“刘将军往常喝茶会往茶里放佐料吗?若是习惯放佐料的话,是喜欢哪一种?” 刘禅露出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若是换上别人家的夫人,大概只觉得他天生长得凶神恶煞,可是李清凰硬是从他脸上看出了这种小心翼翼又尴尬的情绪。她心中暗自好笑,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惋惜,她从军五载,已经足够她去了解自己身边的同僚。刘禅是那种精悍、凶狠又狡猾的军人,就像一头潜伏暗处的孤狼,准备随时用自己的尖牙咬断猎物的脖子,用尖锐爪子把猎物撕成碎片。甚至,在那次溃败的战役里,他被砍中腹部,连肠子都掉了出来,他还面不改色地把肠子塞回去,一直强撑到收拾战场的时候。可是现在,那个凶恶又狡猾的将军,突然变成了一只可怜兮兮的家猫,连挥动爪子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222宫宴(2更) 他沙哑着嗓子道:“林夫人就随意吧,下官、下官实在不讲究这个。” 李清凰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就什么佐料都不放了。”前几日她招待各位夫人的时候,知道现在煮茶时兴加些茴香桂皮陈皮,有些还喜欢加药材,更有加蜂蜜的,既然刘禅不讲究这个,那她还是更喜欢茶汤的原味。 林缜接话道:“刘将军是个直爽人,我也就不浪费时间兜圈子,只是不知道刘将军找我,是有何事?” 刘禅吭哧吭哧地说不出话来,反而把一张脸憋得通红。林缜见过许多上门相求的人,知道要让人放下脸面来求他,总是很艰难的,于是他也并不催促,反而笑道:“这茶点是寒舍刚请的厨子做的,手艺还算不错。” 刘禅立刻就很给面子地捏起一块糕点放进嘴里。其实他根本没吃出什么味道,只觉得甜腻腻的,他在平海关待了十来年,习惯重盐重味的粗茶淡饭,再让他去品尝这种精巧的点心,他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特别,但他还是奉承道:“不错,这茶点做得真好!” 李清凰正把碾成碎末的茶叶撒入滚起的水中,闻言忽然笑了一声。 林缜不由看了她一眼,见她还是规规矩矩低头煮茶,却不像是打算以牙还牙找刘禅的麻烦。 刘禅吃了两块茶点就停了手,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那天在茶馆,是下官出言不逊,嗨,我就是个粗人……有时候脾气上来了,就什么都不管,其实我也不是……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他越说,越觉得胸闷气短,尤其是在林缜那双清淡凤目的注视下。其实,他本来也没想上门拜访的。林缜是何等人?是女帝谢珝最器重的臣子,还是个文臣,他从前就看不起文臣,觉得他们就是投胎投得好,受了祖宗的隐蔽,其实根本没有大本事,可是调任回长安之后,这一年多直把他的脊梁骨都要磨弯。他这才发觉,他这个在边城混得如鱼得水的将军到了长安根本就是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那些他曾经根本看不起的文臣和世家子弟,能轻而易举地捏死他,他吃够了亏,也不敢再随意得罪人。 可是他的半辈子都在平海关横行,就是当年那位最受宠爱的安定公主还不是拿他没辙,早就养成了自高自大的性格,要他舔着脸求人说好话,他还是做得别扭。 林缜点点头:“刘将军当初在平海关死守最后一道屏障,阻截突厥人,本来当得一声英雄。”他话锋一转,忽然道:“林缜还无缘去萧城一顾,总是有些向往之,不知道将军愿不愿意同我说些平海关打仗的事情?” 他把话题引开,反而让刘禅松了好大一口气,他也知道一上来就把求人的事说在前面,总归是把场面弄得很难看,更何况他人微言轻,就是求人,别人也可以把他赶出门去。他吃了太多回闭门羹,实在是心有戚戚焉:“使得使得。不过萧城一带贫瘠,也没啥好玩的地方,也就是每天练兵,练一天兵到了晚上一沾上枕头就能睡着。军营里刺头特别多,这种人最麻烦,从一开始就要好好打压,不能让他再抬起头来,比如当年那个安定公主——” 李清凰忍不住斜斜地瞟了他一眼。他完蛋了,竟然还敢当着她本人的面说她的坏话,还真当她的脾气太好吗? 刘禅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干笑道:“林大人就当我胡说八道吧,毕竟这位……人死都死了,再说死人的坏话总归不好。” 李清凰:“……”那你刚才那么义愤填膺干什么,不是就准备说“死人”坏话吗? 林缜面色平之如水,连语气都是淡薄的:“其实我同公主也算得上相熟。将军不妨多说一些?” 刘禅闹不清他的态度到底是哪样,好像只是单纯想听听故事,又好像根本不在意他到底在说什么,他猜不透他的心思,就试探道:“唉,其实我同这位公主有些不睦……”他顿了顿,看林缜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又继续道:“我就是想不通,好好的公主不当,却要跑到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军营里全部都是男人,就她一个女人,不方便不说,一个女人本来就该待在家里相夫教子,却要往这满是大老爷们的地方凑,你说这样的婆娘谁敢娶来?谁知道她会给自己戴多少绿帽子!” 李清凰:“……” 林缜咳嗽一声,打断他的抱怨:“可是我看当初兵部送来的文书,安定公主可算战功赫赫啊。” 刘禅的脸色又忽然涨红了,他现在有点猜到,林缜大约并不想听他那些抱怨,而他刚才竟然说了这么多:“战功是真的,这点并没作假。可是,此人鲁莽好斗,根本就没有全局观,只凭着自己的喜好做事,只是运气好,竟是让她立下这么多战功,她那种人,将来肯定会把自己手下的人全部都带到坑里去。” 李清凰煮好了茶水,先把一盏端到刘禅面前,刘禅忙不迭把茶碗接在手里,很给面子地吞了一大口,然后整张脸都扭曲了一下。她就当做没看到,又将另一盏递给林缜,林缜品了一口,叹息道:“夫人,你煮的茶回味醇厚,入口虽是苦涩,回味却是千百层不同滋味。这世间若有五味,此茶定得三味。” 刘禅那张面皮又抽了一抽,反正他是喝不出这茶水和街头两个铜板一碗的粗茶沫子有哪里不同。什么三味五味,他也一点都尝不出来,既然林缜都说好了,大概总是不错的,于是他直接把一碗茶都倒进了嘴里,牛饮而尽。李清凰立刻接过那个空了的茶碗,又为他舀了一碗茶汤:“难得刘将军喜爱,那是妾的荣幸。”干脆多喝几碗,喝得涨死你。 林缜抬起袖子遮住微微上翘的嘴角,可是眼睛的笑意却完全泄露出来。 223宫宴(3更) 刘禅又道:“如今,陛下还用军礼将她入葬,人都不在了,再说什么都是白搭。那个……其实我求林相也是这件事,我在边关带兵打仗这么多年,你让我闲着,我怕是浑身难受,简直都要闲得身上发痒了。我还是想去打仗,去守西南军营也罢,听说那里西戎人和白诏人偶然会有些异动,只要让我有兵带,总比在长安这样闲赋要好吧?” 林缜审视了他片刻,每个人被他这样看着的人都难免会紧张,刘禅也不例外。他忽问:“今日我见了将军,觉得将军同我投缘,我才会这样有话直说,莫非将军觉得,陛下愿意放你离开长安吗?” 刘禅手一抖,茶碗里的茶水立刻泼在了自己身上,他压低声音:“林相此言何解?” “刘将军,你既然驻守平海关多年,自然很清楚我们同突厥人实质上势同水火。就算现在要和谈,其实也不必要把几位将军都调任回长安啊。”其实将军调任在西唐的历史上也是很正常的,毕竟长时间把一个将领放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政权和军权难免会产生碰撞,时间一长,军权必定会压过政权,最后会造成拥兵自重,为了避免这种局面,西唐的君王都会每隔几年调任当地的守将。可是刘禅并不知道这里面的纠葛,林缜这样半真半假地一说,他也这么一听,又一想,觉得果然很有道理,莫非现在陛下就是林缜所说的,是想要把他们圈在长安到死。 刘禅急切道:“林相,我、下官一心为国为君,对陛下自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求林相帮下官美言几句!” 林缜笑了一笑,又道:“其实留在长安也没什么不好。就算刘将军跟安定公主有嫌隙,但是安定公主已经战死,她也没法来为难你,就在长安,也是有武将的。”比如那个五城巡使,手上有五千多士兵,还有禁军统领,拱卫宫廷乃至整个长安,这两个位置虽然官阶不高,却都是炙手可热。 李清凰动了动唇,本来还想反驳,最后只不满地皱了一下鼻子。好吧,如果她能活着回到长安,她肯定会天天堵着刘禅家的大门给他添堵的,谁让他在平海关每时每刻都盯着她的错处,就算没错,还要鸡蛋里挑骨头,现在换成她的地盘,要她以德报怨,她可不是这么好心的人! 刘禅闷声不吭。他是蓬门荜户出身,又不是长安土著,哪有机会当上那种实权的武官。 林缜又道:“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公主为何会遭遇突厥人,最后战死?就算当年方轻骑阵前倒戈,谢老将军战死,她都能撑下来,怎么在这个和谈的当头出了事?” 刘禅猛地跳了起来,粗声道:“我怎么知道?!” 他立刻就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实在太过,又立刻坐回了椅子上,嗓音沙哑:“其实安定公主本来就是一个任意妄为的人,她才刚到平海关的时候就敢一个人去追杀突厥王子,后来也常常想出一些冒进的策略,就是谢老将军还在的时候,也对她颇为不满。所以说,谁知道她为什么会领兵贸贸然跑出去,最后被突厥人围攻致死。如果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最稳妥的做法应当是往军营内报信才是,可是她就是要逞英雄,自己送死也罢了,手下将士也折损了一大半!” 他抹了一把脸,站起身来一拱手:“林相今日同下官推心置腹说了这些话,下官省得……也不好让林相太为难,这就、这就告辞了。” 虽说他在出门前也没有觉得走这一趟就能得逞所愿,只要林缜能收下他的拜帖也好,现在不但见到了人,还说上了话,总得慢慢来,也不可能一蹴而就。 林缜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说话的表情,他虽然对李清凰战死的事情做出了解释,可是他说话的时候眼神闪烁,根本就是在说谎!但他还是微微一笑:“端墨,你送送刘将军。” 端墨大声应喏,客客气气地陪着刘禅往大门口走去:“刘将军,这边请。” 林缜等到刘禅出了门,又屏退下人,方才神色凝重:“看来他是不愿意说真话的。” 他本就特别容易看穿对方的意图和情绪,刘禅也非那种不动声色的人,他最后的告辞更像是落荒而逃,可是,为什么偏偏要逃走?不战而降比战败更加可耻,作为将军的刘禅本就是一个争强好斗的人,他为什么要逃跑? 李清凰用茶篾扬起了一幅水华,素手端到林缜面前:“青松翠竹,有匪君子。不要总是板着脸。”林缜接过了她递上的茶碗,忍不住朝她笑了一下:“你似乎一点都不生气?” 李清凰佯装气恼道:“我生气啊,真是要气炸了,可是生气又没什么用,还是自己省点力气了。” 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他的确说谎了,我在遇到围攻的第一时间就送出了求救信。鸽子是军营里养的传令鸽,信也是我亲手写的,中间都没有假手他人。”她最后却没有等来救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将士一个个战死,巨大的压力犹如千斤重担,几乎把她笔直的脊梁压弯,但她还是死战到最后一刻,砍死一个突厥首领。 林缜又痛又怜,顺势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腿上,用力地抱住她:“那就忘了吧,有我在,就不会让你孤立无援。” 224宫宴(4更) 翌日,便是给突厥使臣大办的接风宴。 这一回的接风宴,比当年和亲还要办得更加隆重,更加抛费——是的,抛费,就连杏林那些杏花都遭了难,不知道是哪个世家传出来的做法,赏花赏的并非真花,而是用华贵的绸缎卷成的绢花,那无数绢花还要用熏香熏得极其馥郁,再扎到枝头,众人在观赏这用人工卷成的假花。 李清凰从前就觉得那些门阀世家总是能折腾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做法,比方说想吃鸭舌,那就杀了上百只鸭子取了一盘鸭舌,至于那上百只鸭子就完全没了用处,就直接当垃圾一般扔了;后来又有世家觉得鸭舌实在太不上台面,突发奇想想要做雀舌,结果天上飞的鸟雀都遭了秧;又或者是某家贵女喜爱茉莉香油,就专门辟了一个池子,那池子装满了香油,一进院子就是浓香扑鼻…… 李清凰随着那些夫人们赏了一圈枝头的绢花,挖空心思去想一些赞美的言辞,甚至还不能表现出对那些闲聊和绢花的不耐烦。她暗自无聊地打了个哈欠,抬起头又是一脸得体的笑容。 忽然,有个宫女走到她身边,轻声道:“请问是林夫人吗?平阳公主殿下有请夫人过去一叙。” 原来正聊得开心的贵妇人们突然停止了谈话,面上似有艳羡地望着她。平阳公主李荣玉提出的女官可上早朝议事的折子已经被女帝准许了,现在谁还不知道,这位公主即将正式走上朝堂,公主议政,这在前朝根本是想都不敢去想的,现在有谢珝这金玉在前,谁知道将来还会不会再出一位女帝? 李清凰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你是说,平阳公主殿下想让我过去?” 那宫女低垂着头,露出一段洁白细腻的颈子:“是,林夫人请随我来。” 她摇了摇头,只得跟了上去,待经过太液池边,她又问了一句:“你确定,是平阳公主殿下想要见我?” 那宫女又点点头。 李清凰暗自叹息,她已经给了三次机会,奈何人家根本不领情,那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她伸出手,忽然出手如电,卡在她的后颈,就算周围有人路过也根本看不出她在哪里动了手脚,那个宫女就软绵绵地倾倒在她怀里。李清凰扶住她的身体,想了想,就把她放在了太液池边上的芦苇丛里,只堪堪靠着水边。等到这宫女醒来,稍微一动,就会噗通一声翻到水里。 说什么自己是平阳公主的宫女,平阳公主出府进宫,身边根本就不会带着宫女来服侍,而是喜欢带着那些美貌少年。就如那些贵妇们议论的那样,她即将正式走上朝堂,就更不可能带着宫女,她需要自己的形象是铁腕铁血,气势压过身边的男人,就更加会让男人在身边服侍,而不是带着一个漂亮的宫女了。 只是不知道那个背后指使的人要把她骗过去做什么? 她的确可以选择不去,不去,至少没有危险。可是她喜欢危险,尤其是面对那些不知道在黑暗中如何窥视试探的牛鬼蛇神,她喜欢直接面对他们。 她沿着宫女指向的那条路继续走下去,只见李慕坐在曲折的回廊上,他今日穿着一袭朱红色的锦袍,面如冠玉,乍一看就像是从画里走下来的俊美郎君,只是他这一双眼睛充满了嘲讽和恶意,而这样一双眼睛生在他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他本来正和一个宫装的美人站在一块儿,但是当他看见她的时候,那双眼睛亮了一下,拊掌道:“林夫人,你终于来了。”几乎就在下一刻,他发现了那个奇怪的地方:“那个领路的小丫头呢?本殿下让她请夫人过来,她竟是没把人领到这里,就离开了吗?” 李清凰不卑不亢地回答:“那宫女谎报自己是平阳公主殿下身边的人,我自然不会相信。” 言外之意就是,她把人给打发了,只是用何种手段,不足为外人道。 李慕根本就不管一个小宫女的死活,兴高采烈地朝她招招手,面上却是一片天真无邪:“让本殿下为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太子哥哥的良娣,王家的贵女,因为她长得美貌又颇有才情,深受我太子哥哥的喜爱。这位是林夫人,林相那位曾经名满长安的未婚妻。两位之前都没见过,实在是太可惜,所以今日便让你们认识一下。” 李清凰微微皱起了眉。她还不是很明白李慕这小子是想干什么,太子良娣跟她并无交集,见或不见都没有区别,为何要这样大张旗鼓地介绍她们认识? 她凝神朝那位王良娣望去,只见她脸色惨白,纤纤十指紧紧地抓着一块绢帕,眉间不由自主地紧蹙在一起。 李慕嬉笑道:“林夫人是不是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让原本素不相识的二位见面?” 李清凰忽然放缓了神色,颔首道:“愿闻其详。” 李慕一把扯住那脸色苍白的王良娣,毫不怜惜地抓住她的肩把人往回廊的栏杆上一推,王良娣身娇体弱,哪里经得住他这一推,只惊呼一声,撞到了栏杆上。太子良娣的身份大约算是侧妃这个品级,在名义上也是李慕的嫂子,可王良娣被他这样推搡对待,竟然一声不吭,既没有突然出声指责他,也没有放声喊人来相救。 李清凰看见她摔倒时依然牢牢护在小腹的双手,不禁皱紧了眉头。 225宫宴(5更) 李慕见她皱眉,又禁不住笑道:“林夫人似乎很好心,还担心她腹中的胎儿,可惜你这一片好心只能是白费。”他趾高气扬道:“可惜这个贱人,腹中怀着的根本就不是我兄长的亲骨肉,像就是这种不忠的贱人,可不值得林夫人交付好心。” 李清凰发觉自从她从见过李慕一面之后,再次看到他这张脸就要忍不住皱眉。王良娣听了他说她不忠于太子,也没有反驳,可是一双眼中暗暗闪过深刻的恨意和挣扎,然后,她那双饱含神情复杂的眼睛终于望向了李清凰。李清凰从来都没这么想叹气过,这李慕真是为她拉得一手好仇恨,不管王良娣是否背叛太子,但是现在她听见了这番话,王良娣也连带着记恨上了她。谁都知道,想要在这深宫里活得长,就不要知道太多秘密,哪怕知道,也装作不明白,知道太多总是会招人惦记的。 李慕没有再看跌坐在他脚边的王良娣,而是面带微笑,专注地望着李清凰:“怎么了?突然让你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你是不是有些害怕了?不要怕,我不会对林夫人不敬的,我就只想让夫人转告林相一声,他还有选择,为何就不为自己选择一个更顺遂平坦的前途?林夫人也是想看自己的夫君仕途坦荡,加官进爵吧?” 李清凰缓缓地摇了摇头:“阿缜现在已经是丞相,你还想要他再怎么仕途坦荡?他想要当孤臣也好,当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也好,都不是我能左右的。殿下,你找上我,算是找错人了。” “嗳,夫人,你且听我把话说完再做决定不迟。”李慕笑着拊掌,“王良娣,腹中已经有了差不多三个月大的骨肉,可是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并不是我兄长的,而我太子哥哥当然也是……知道这件事。”他伸出一只如玉般的手,轻柔地抚摸着王良娣的头发,可是他每摸一下,王良娣就瑟瑟地抖一下,可见是打从心底地害怕他了:“太子哥哥既然知道他的女人怀了一个孽种,他顾念夫妻之情,还有王家的名声,只让我帮忙落了胎就作罢。可是我仔细地查了查,原来那个奸夫竟然还是禁军侍卫,是王良娣你那青梅竹马的表哥。于是我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李清凰到了这里,大概有点能猜到李慕是打算如何要挟她就范,这样的把戏她过去看多了,要是她还是从前公主的身份,这个时候她就该打个哈欠以示无聊,可惜她现在不敢有半点行差踏差,只能静静地等待他把底牌亮出来。 “林夫人你是第一回来长安,被这里的繁华迷了眼,也是第一回进宫,什么规矩都不懂,竟然冲撞了王良娣,使得王良娣腹中的骨肉不保。谋害皇嗣,哪怕你只是不小心的,这罪名可也不小。”李慕那股眉眼飞扬的模样别提有多洋洋得意了,要是背后有根尾巴的话,简直恨不得翘上天去,“而在场的就只有本殿下。本殿下既可以证明一切是误会,王良娣身子受损同林夫人你无关,也可以完全反过来说。而王良娣这边呢,不管我说什么,她就只能附和我敢不敢违逆我,毕竟她有把柄在我手上啊。” 李清凰突然有种冲动,如果她还是他的姐姐,真想直接大耳刮子抽他。 他们的母亲谢珝也是从小小的谢嫔一路往上爬,就算当了皇后,还是要经受外界的风刀霜剑。他们当年在宫中,也是被人陷害过污蔑过,也有百口莫辩只能自认吃亏的时候。这就是冷酷的深宫,只要你身处其中,就少不了要面对外界的恶意和流言,可是这些乌糟事情难道因为存在即合理了吗? 正因为他们经受过这些,等到他们长大了,有能力自保,甚至有能力伤害别人的时候,难道就能理所应当地用曾经经受过的阴私手段去对付更弱小的人? 她觉得并非如此。 当一个人面对着深渊,到底是顺从地被拉入深渊并且去欺辱那些远比自己弱小的人,让他们跟自己一道坠入泥潭,还是对深渊的凝视不屑一顾?哪怕整个宫廷的环境就是这样冷酷无情,弱肉强食,错误的终究还是错误的,永远不会因为这里面每个人都会这样做而变得理所当然的正确。 李慕是她的幼弟,他明明可以当一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算心狠手辣,只要能守住自己的底线,做到问心无愧,她也没有任何话说。可是现在呢?他就跟一个被囿于深宅的短视妇人一般,满心算计的都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简直让她失望透顶。 李清凰决然道:“殿下铺在我面前的两条路,我一条也不想去选!” “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有选择,”李慕笑着摇了摇手指,“如果我现在就把她给推下太液池,你就不会这样坚决了。”他伸手,毫不怜惜地把王良娣拉了起来,拖着她的头发让她上半身都悬在栏杆外面。王良娣终于无法再保持沉默,只苍白着脸哭泣道:“殿下,求求你,不要……这是我的孩子,我的……求求你让他活下来,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就算太子厌弃我把送进庵堂也没有关系,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 李慕眼珠一转,笑得眉眼如画:“你哭什么啊,你看你哭成这个样子,连妆都花了,丑得很。你说你想保孩子,那的确是不难,也不过我劝兄长一句话的功夫,可是,你要想清楚,你到底是想保孩子呢,还是保你那位表哥?虽然你是王家的女儿,我不太好动你,可是要动你那个在禁军当差的表哥可容易得很,再说他跟你不一样,没有王家当靠山,我想要捏死他还不是跟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李清凰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面如寒霜大步朝李慕走去:“我现在假设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该怎么处罚也是太子府的事情,现在又算什么?动用私刑?” 226宫宴(1更) 李慕啧了一声,又拍了拍王良娣哭红的脸蛋:“来,告诉这位林夫人,你若是不小心掉了腹中那宝贝,是不是因为这位夫人不小心冲撞了你?”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温柔,就像是在情人耳边低低细语:“我可不会这么粗暴把你扔进去,你知道该怎么做的,是吗?听话,你越听话,我就对你越好。” 王良娣二话不说,直接攀上身后的栏杆,就要往太液池里跳。 李清凰哪里能让她就这样跳进去,就算将来王良娣会因为她知道了她腹中并非太子亲生骨肉而想要陷害或是除去她,她也不能让她真的跳下去。她向前一个大跨步,身上的裙摆翩然飞起,她伸长手臂,一手捞住她的腰身,另一只手扶住她的手肘,硬是把她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拖了回来。 她还不待站稳,飞起一脚踢中李慕的胸口,只听噗通一声,水花四溅,直接把他给踢下了太液池。 反正她知道李慕是会水的,总归这太液池淹不死他。至于等他游上岸后会不会再来找她算账,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她小心地扶着王良娣,语气温和道:“王小姐,你小心些。”当年太子纳这位王小姐时,她也闹过喜堂,也见过这位王家的庶小姐,王家没有嫡女只有庶女,那么和李唐皇族的联姻就只能送这位庶小姐进宫,人人都夸天作之合,郎才女貌,但她知道,这谈不上什么情投意合,就是利益联结罢了。 王良娣颤抖着身体,她知道这位林夫人已经听到了她的秘密,如果她想要保守这个秘密,就该按照李慕说得做,可是她又清楚明白地知道,就算她这样做了,李慕难道就会放过她放过在禁军当差的表哥吗?她已经成了被人捏在手心任搓任捏的面团,只能去垂怜祈求对方突如其来的好心。她根本就没有选择。可是,当她被人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拉了回来,那个人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腰,保护着她腹中的胎儿,她突然又嚎啕大哭起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李清凰也不知道如果是她自己设身处地还能怎么办,她只能扶着她,让她所有的重量都移到她的肩头:“你别哭了,若是动到胎气就不好了。” “可是、可是我根本保护不了他。”王良娣哭泣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我该怎么办?” 李清凰本来还想以林容娘的身份介绍一下那些年她的私奔史,可是转念一想,最后还不是根本就没私奔成吧?再说她这样口无遮拦教人私奔,对于王良娣这样受过世家礼义廉耻熏陶的女子来说,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虽然说,她给太子李苌戴了一顶绿帽子这件事也足够骇人听闻。 “你想要怎么样?”李清凰道,“如果太子把你休弃,你能接受吗?让你绞了头发去做姑子你愿意吗?现在,你还想要怎么样?”想要面面俱到那是不可能的,总归是要放弃一样或是很多重要的东西,去保住另一样更重要的。但是这种事可不是她能管的,她也管不起啊。 等她把王良娣送走,再回到那些贵妇人的圈子里,接风宴也要开始了。 今日的接风宴摆在御花园东面的杏林,西面则是在春闱后开设杏林宴的地方,用来招待考中进士的各地士子。 李清凰只隔着人群远远地望了林缜一眼,随着人流进入女眷的席位。林缜是文臣之后,又深受女帝器重,正坐在女帝下方第三顺位的地方,就和太子李苌相邻。而女帝身边的贵宾位则坐着神情坦荡的方轻骑。他这个人很奇怪,不论在哪种情况下,都是这一副毫无心肝肺又异常坦荡的模样,若是换了一个人,想到当初做过的事,在座多少人都恨不得上来咬掉他一块肉,多少都会暗自防备。 此刻,他正大喇喇地解下腰间的佩刀,咣得一声放在自己坐着的精细席子上,然后朝着主座上的女帝谢珝笑道:“陛下真是好气度,能让我带着兵器赴宴。虽然我也觉得,这么好的气氛这么好的天气,实在是不必要带着兵器,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使然,这把刀就跟我夫人一样,要是离开我一瞬,我都会觉得难受。” 女帝和煦地微笑道:“既然带着兵器是使纳将军的习惯,朕也不好令人觉得不适。再说,我西唐泱泱大国,总不至于连这点气度都没有。” 正巧宫女正鱼贯而上,往小桌上添置酒具。方轻骑一把夺过宫女手上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我敬陛下一杯,愿陛下青春永驻,基业万代。” 他这一句祝语顿时让太子李苌的脸色都有点异样了,他现在最心烦的就是他这亲妈还年轻,身体也康健,还能在这个位置上把持好多年。等到她老了再也把持不动朝政的时候,也不知道能轮不论得到他上,就是轮到了他还能在这个位置待几年?这突厥蛮子实在可恶,竟还祝愿她基业万代,这万代的到底是她谢家的基业还是他们李家的基业? 可是方轻骑似乎就像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一般,敬了一杯酒后就盘腿坐在了席子上。 女帝笑道:“其实今日,朕还特地命人准备了一个节目,也许使纳将军会喜欢也说不定。” 方轻骑哦了一声,诧异道:“不知是什么节目?不过不管是什么,只要是陛下命人准备,那都是极好。” 两人说话间,李慕换了一身深蓝色的春衫猫着腰坐在了自己的席位上。他被李清凰踢下太液池后,哪里敢喊人来捞,只能自己游到岸边,再悄摸摸地溜回寝宫换衣裳,现在他的头发还是湿淋淋的呢。可就算他现在满肚子都是气,恶狠狠地朝着女眷席瞪视着,也实在拿她没办法,当时他为了要挟她,把周围的宫女宦官全部都遣散了,现在就是想用“对皇子大不敬”的名头去治她的罪,也很难,再说,他被一个女人踢下太液池那是一件很有荣光的事情吗?要是被陛下知道了,定还会觉得他不堪大用。 ------题外话------ 因为xx作者后台改版,鱼唇的我找不到回复留言的地方了,哭唧唧。有时候还莫名其妙显示修改中,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需要修改的章节,给大家道歉,我再去研究研究。 227宫宴(2更) 被他瞪了好几眼的李清凰跪坐在身姿笔挺,坐在这一群行止端正的贵妇中,就像是一株松柏长在了香草里,一把利刃搅碎一团锦绣,就算这副容貌在他看来实在普通,却引不起他太大的厌恶。 太子李苌看到偷偷摸摸归席,还一副落水狗的狼狈样子,不由挑起眉:“这天都在倒春寒呢,你这是哪里来的兴致去游水了啊?” 李慕咬牙切齿:“今日天气这样明媚,我还以为水都暖了。” 李苌顿时哈哈大笑。 李慕还小的时候,他总觉得他是个小孩子,两个人年纪相差太大,说不到一块儿去,可是李慕现在长大了,他倒开始觉得这小子也实在有趣,虽然还是焉坏焉怀的,可他出的那些焉坏损人的主意实在是太有趣了。 女帝轻轻地拍了两下手掌,她身边服侍的大宦官立刻吩咐下面人把精心准备的节目开场。不过说话的功夫,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清幽的笛声,笛声未歇,很快又有琴音、箜篌和了进来,一队身材袅娜的少女鱼贯而入,她们身姿柔软,可是手上却执着闪闪发光的长剑,随着乐声越来越激昂,她们舞剑的姿态也越来越狂放。 方轻骑托着腮,饶有兴致地望着那整齐划一的剑舞。 这样的剑舞自然是富有美感,但是也只有美感而已,对于久经沙场的人来说,根本不会引起任何触动——非要让方轻骑挑一个优点来说的话,那些舞剑的少女倒是长得都还不错,腰肢纤细如柳条般柔软,袖中露出的手腕也是皓白光洁,令人很想上前轻佻地摸上一摸。 就在突然起来的激越鼓点中,一位更加美貌、身段更加优美的美人款款而来,而她的剑更加有力又更加精彩绝伦。就连席上那些正互相敬酒寒暄的文臣都停下谈话,聚精会神地看着她表演的剑舞。 那位美人姓公孙,名闲云,是现下长安权贵圈子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她身世多舛,遇人不淑,又只身远上长安,孤苦伶仃,偏生还貌美如花,使得一手好剑,文人才子多是推崇,甚至连谢珝的小儿子都成了她的入幕之宾。这样传奇的人物,可以说是艳绝长安,把那些贵女们的风采都强压了一头。 公孙闲云献完舞,规规矩矩地跪伏在女帝座下,可就是跪着,她的姿态也是优美的,那弯折的背脊和低垂的颈项就像是优雅的仙鹤,就算权势富贵能将她圈养,也不能泯灭她本身的风姿——再说,就是这样的美貌,谁有舍得故意去折辱她? 谢珝一展衣袖,笑道:“请起。” 公孙闲云又叩地三首,方才缓缓站起身来。 李慕也不管现在有没有他说话的余地,当即扬声笑道:“使纳将军,据说你也是用剑高手,刚才公孙大娘的剑舞你觉得如何?” 方轻骑轻轻地喉咙口笑了一声,温和地开口:“自然技艺非凡。” 李慕眼睛一亮,又道:“不知道她的剑法跟将军你的比起来,究竟谁强谁弱?要是将军也能为陛下表演一场就好了。” 他说完这话,整个接风宴顿时安静了一下,但是很快,众人又恢复了常态,该喝酒的喝酒,该贪看那些美人的继续贪看。李慕见方轻骑不说话,又继续道:“是不是本殿下说错话了?哈哈,若是说错了话,使纳将军可不要介意啊。” 李清凰拿起摆在她右手的香醇果酒,缓缓地小酌了一口。她对李慕实在是有点绝望了,他说得这些话根本就没有身为一国皇子的意识:本来要当着女帝的面给突厥使臣来个下马威也是可以的,可是李慕偏偏还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娇贵公子,要让他拿着刀跟方轻骑来比一场,估计一不用一个回合就能惨败。而他现在,也不过是一逞口舌之快,最后还会让自己下不来台罢了。没有强硬的实力,就不该挑选强劲的对手去羞辱,难道还指望对方心态好,根本不跟他计较吗? 方轻骑拿起摆在席子上的长刀,缓缓站起身,面对女帝,似乎对于李慕刚才的挑衅之言毫不在意:“若是陛下想看我的刀,使纳连城自然不能让陛下扫兴。” 女帝道:“小儿胡言乱语,冒犯将军,朕在这里替小儿向将军赔罪。” 谢珝所说的“赔罪”就是两个轻描淡写的字眼,毕竟她贵为一国之君,是肯定不能向突厥使节低头,就连胡乱挑衅对方的李慕也不行,他们代表的都是整个西唐。 方轻骑笑道:“总归还是要令小殿下失望,我的刀法自然是不如在场的几位的美人的,毕竟我的刀从来都不是教人观赏,而是用来杀人的——”话音刚落,长刀出鞘,雪似的刀刃散发着森森寒气,却又暗沉无光,当这把充满了血腥之气的长刀出鞘,刀身微微震颤,似乎在吟唱着对于鲜血的渴望——它渴望热血,渴望咬住敌人的要害和躯体,渴望收割人命! 方轻骑抬手一挥,一片雪色划过,直接把在场的一个执剑少女拦腰砍成两截! 是的,拦腰砍成两截。 他握着长刀的手臂肌肉微微偾起,手背上青筋直露,就这样毫不在意又轻而易举地把活生生的少女砍成了两半。那少女纤腰若扶柳,面若芙蓉,可是当再是美丽的少女被砍成两截的,就是两块再丑陋血腥不过的肉块。方轻骑长笑一声,手起刀落,快速绝伦的第二刀直接砍下了另一个少女的头颅,那颗美丽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了女宾席前,少女秀丽的面目上是一片震惊和惊恐,双眼圆瞪,就这样死不瞑目地瞪视着女宾席上的高官家眷们。 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尖叫,那些女眷就像是被人提醒了,开始纷纷惨叫起来,一声又一声,汇聚在一起,简直震得人双耳欲聋。别说女眷害怕、恐惧、昏厥,男宾席上也是一片混乱,那些文臣哪里见过这样鲜血淋漓的阵势,可是他们甚至还不能像个女人一样干脆地晕厥过去,只能满脸惊恐地看着身上染血宛若修罗的方轻骑。 228宫宴(3更) 那些美丽的少女根本连逃跑都逃不动了,双腿不断地打着颤,可就算这样,依然引不起他的怜惜之情。他手起刀落,本来刀锋是对着少女的肩窝劈下的,可就在他看见李慕那张惨白惨白的脸后,突然又改变了方向,竟是一刀削去对方的半个脑袋,红的白的泼洒出来,淋漓尽致地糊了李慕一脸。 李慕惊恐地往后挪动着,张着嘴,却连一声都不敢发出。 而这个半边脸都染上血迹的可怕男人竟还笑了起来,神色邪气地舔了舔嘴角边上溅上的一点鲜血,那血迹就像一颗殷红的朱砂痣点缀在他面颊上,把他衬得就如妖魔在世一般:“小殿下,不知道我这杀人的技艺,你可看得满意?” 看李慕那喘不过气来的表情,大概他就快要吓哭出来了。 堂堂一个皇子殿下如果被人当场吓哭,简直就是有辱国体。 而太子李苌也没比李慕好到哪里去,他的位置跟李慕是排在一起的,方轻骑对着李慕说话,就等于对着他说话,要不是他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手心,估计现在已经吓得晕厥过去,他甚至还在心里责怪李慕,这小子挑衅谁不好?为什么要去挑衅一个突厥人?!突厥人在传闻里就是杀人如麻,茹毛饮血的蛮子,他们根本不会欣赏爱护美人,甚至对着美人举刀也跟杀猪宰牛一样没有任何区别,可他偏偏还要去刺激对方!现在可好了,这个突厥使臣当场就拿起刀杀人,他难道能震得住场面了吗? 方轻骑笑道:“看来还是不够满意了,不过也没关系,让我多练几回,总是能让小殿下满意的。”话音刚落,他手上的长刀再次挥下! 李清凰忽然越众而出,抓起一把被抛落的长剑,用力地磕在方轻骑朝着另一位少女劈下的长刀上,她这把长剑根本就是中空的装饰剑,中看不中用,只能堪堪来得及阻拦他继续大开杀戒。 方轻骑的气势被她一阻,那股刺得人都站立不稳的凶狠便消散了一些。李清凰手上的长剑就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剑柄,但她还是一步未退地跟他对峙:“陛下面前,岂容尔等放肆。”她说话的时候,是一个字一个字用力唾出来的,她唾弃他,又丝毫不畏惧他。她的眼神清亮,就和当年那位让他很欣赏的公主一样,一往无前,初生牛犊不怕虎。方轻骑突然对那些哭哭啼啼的少女们没有了兴趣,这样一群只会等待被他宰杀的羊羔令人索然无味,可是他欣赏主动送上门来还颇具威胁的猎物。他抬起手上的暗沉无光的雪色长刀,比在她的鼻尖:“那位殿下让我当场表演剑法,可是我不会那些软绵绵的舞蹈,也不会值得观赏的剑法,我就只有这一把刀,还有杀人的刀法,怎么这种剑舞好看,我杀人难道就不好看么?” 他嘴角弯弯,笑得很惬意,还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要是觉得不够好看,那我就多杀几次,总归会有一次好看的。” 说话间,杏林外面警戒的禁军听到里面的动静,结队冲了进来。等到看到地面上那一滩滩鲜血和交叠在一起的肉块,就连禁军统领都变了脸色,一个指令下去,所有收执长枪的禁军都把手上的兵器对着方轻骑。 方轻骑放声大笑,他似乎根本不在意被这样多的明晃晃的武器对着,反而显现出一种狂发之态:“陛下难道对使纳连城刚才施展的技艺不满意吗?” 女帝谢珝用力地抓着小桌的一角,这方轻骑就是一个疯子!当年突厥王派自己的长子来谈和亲的事,那突厥王子再是不羁,也没有发疯到在接风宴上杀人!纵然李慕的确是用言语挑衅了他,可他也不用这种血腥的方式来应证啊。看看那结队进来的禁军,那个禁军统领竟然也是一脸又青又白隐约畏惧的胆小模样!难道她西唐当真无人了吗?当年谢勋谢老将军骁勇,却不得善终,饱含污名和脏水地下葬,她的次女安定公主战死沙场,死在一场编织紧密的阴谋中,良将折翼,现在竟是没有人能威慑这突厥蛮子了。 谢珝气得浑身发抖:“岂有此理!难道使纳将军是觉得我西唐无人,竟可以如此欺辱了吗?!” 当年李清凰在早朝上为了验证那些武器和皮甲都是次品,跟手下的副将军当堂搏杀起来,当时有多少文臣觉得武将粗鄙不堪,觉得这位公主出身的李少将军不知礼数,狂妄妄为,可是如今,他们才知道,就是要粗鄙要蛮横要鲁莽向前、要有执刀破开面前面一切阻碍的气势,只有这样,才能以暴制暴,镇得住更加凶狠野蛮的突厥人。 以理服人,服的本就是知礼之人,可是面对凶悍残暴的突厥人,这一套显然是无用的。 可是如今,再没有一个人敢冲着突厥使臣的面拔刀,也没有一个敢把自己的脖子送到刀下无视生死! 李清凰扔掉了手上光秃秃的剑柄,掷地有声道:“陛下说得不错,突厥不过蛮夷罢了,鼠目寸光、粗鄙无知,就只懂得杀人之刀。如陛下这样的明君、国之脊梁,手上执着的自然是天子之剑、仁爱之剑、社稷之剑,比起杀人之剑来说,岂是蛮夷可追的差距?”她转过身,跪在女帝座下,扬声道:“臣妇愿为那把粗鄙的杀人之剑,请陛下赐下兵器。” 之前那些美女们舞剑用的长剑,根本不堪用,不用方轻骑出手,她就能自己把它们都拗断。 如果不得不同对方堂堂正正地战上一场,难道她还会退缩畏惧吗? 女帝望着她,脑海中对于此人并没有任何印象。可她却在她那番话中稳住了心神,她是天下之主,是真龙天子,她有天子之剑,而不必亲自搏杀那样狼狈。她直视方轻骑,冷笑道:“怎么,使纳将军杀了这些无辜少女,难道就觉得心满意足了吗?为何不同我西唐的武将比试一场?” 女帝嘲讽道:“还是,使纳将军就是想对妇孺出手,只愿意找女人当对手?” 229宫宴(4更) 方轻骑笑着把手上的长刀归鞘,又连着刀鞘把刀扔到了脚边,抬起双手:“的确是我太狂妄了,希望陛下不要介意。至于陛下所说的比试,那倒不必了,我自问没有多少胜算,还是相当有自知之明。” 女帝脸色不虞,却没有再诘问他。两人各退一步,又退守到安全的距离,各自相安无事。 只是方轻骑归席的刹那,又回过头瞥过依旧跪着的李清凰,又有颇觉有趣地笑了一笑。在这一瞬间,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又浮现起那位很特别的公主将军,她也曾义正言辞地对他说着,她的母亲并不是她一个人的母亲,是西唐的脊梁,是中原之主,江山社稷都系于她一身,所以她不能太依靠她,也不能对她有太多的要求。 可是,事到如今,她依旧还会体谅自己的母亲吗? 即使被背叛,即使身首异处,她还是会觉得,她的母亲身处高位,心中牵挂这座江山,却不肯垂怜一下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理所应当的吗? 方轻骑把玩着手上纹路精巧的银酒杯,手指收拢,那酒杯就被他揉在掌心捏成一团废铁。原本端着兰汤上来想让他擦洗面上血迹的宫女正看到这一幕,双腿打颤,紧紧地抱住怀里的水盆,声音细弱蚊蚁:“使纳……将军?” 方轻骑抬起头,看见这小宫女那一脸快要哭出来的“真是可怕的突厥人”的表情,又觉得很没意思,这个世上有这么多女人,可是她们都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任何趣味。而有趣的那一个,已经被坑死了。他朝那小宫女露齿一笑,就像头狼叮嘱了自己的猎物,纵然不是自己最中意的那一种,却聊胜于无:“若是你让这盆水漏出一滴,溅到我的身上,我也许会把你也变成一堆肉块的。” 小宫女死死地抱着水盆,兢兢战战地跪下来,把水盆放在小桌上,颤声道:“将、将将军,奴婢并没有漏出一滴水来……” 方轻骑侧过头,笑容有些意味深长:“嗯,真是个乖孩子。” 女帝谢珝给身边的大宦官使了个眼色,一直服侍女帝的宦官上前,将还跪在原地的李清凰扶了起来。谢珝笑道:“夫人好胆识,不知夫人是哪家的家眷呢?” 李清凰这才微微抬起头,小心地望了女帝一眼,之前她坐在女眷席中,是看不清谢珝的面目,只能听见她发话的声音,而在方轻骑大开杀戒的时候,她越众而出,更是不敢直面圣颜,直到现在她才能偷偷贪看一眼女帝的模样。她的母亲苍老了许多,那双充满了冷酷和决断的眼睛蒙尘,变得沧桑而疲倦,甚至,她的鬓角出现了好多白发。 她会长大,一旦她长成,她的母亲就会苍老。这是人间轮回的必经之路。 但在这一瞬间,她还是眼眶发酸,渐渐湿润。 林缜长身站起,走在了李清凰的身侧,沉声道:“回禀陛下,正是微臣的夫人。” 女帝似乎很感兴趣地打量着林缜身边的女子,她从前就一直有点好奇,那个会让林缜坚持履行婚约的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能让他放弃一条平步青云的捷径,放弃求娶自己最宠爱的公主的机会。可是今日一见,她没有失望,反而隐约觉得对方很熟悉,就像是曾经见过一般,她颔首微笑:“林卿的夫人也是不凡。” 能得女帝这一句夸奖,已经是极大的荣耀。可李清凰并没有为眼前的赞赏而昏头,她只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行礼。女帝笑道:“林夫人不若同林卿坐去一处吧,来人,再赏赐林夫人三色糕点。” 李清凰对糕点没兴趣,可这是女帝赏赐给她的糕点,她怎么也得摆出感激又欢喜的样子,结果那盘糕点送到小桌上,她顿时有点不太好:因为这些糕点,全部都是她从前吃了会过敏的糕点。 虽说现在换了具身体,已经不会了,可还是很容易回想起那时候呼吸困难满身满脸长红疹子,只敢窝在寝宫的恐慌岁月。 她从前根骨很好,身体也强健,在随着崇玄的师父练武后简直能称得上武力卓绝相当彪悍了,唯一有点麻烦的是,她对几种食物是会过敏的,吃了这一张脸就能肿成胖子。 但是她的母亲,她的亲姐姐平阳公主在她第一回过敏的时候,根本没有同情心,还盯着她那张肿成猪头的脸笑得前仰后伏。 李清凰不能完全不碰这些糕点,又实在是不想吃,就掰成小块,每一样就尝了一小口,那斯文仔细的吃相简直比那些出身门阀世家的贵女还秀气。 林缜抬起袖子,遮了一下他脸上的笑意,悄声问:“是不是不喜欢?” 李清凰侧过头,和他对视了一眼,忽然又笑着眨眨眼。 林缜心中一荡,用宽大的袖子遮掩着,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刚才害怕吗?” 其实是有一点的。倒不是被方轻骑那股凶悍的气势给震住,而是害怕方轻骑当真准备跟她堂堂正正比一场,那她估计就得败了。 因为说了两句挑衅的话而差点引来祸患的李慕,一张漂亮的脸蛋变得惨白惨白,缩在小桌后面,哪里还敢再开口说一句话,不但如此,他甚至深埋着头,恨不得缩成一只瑟瑟发抖的鹌鹑。 李清凰想起之前她用王良娣腹中骨肉来要挟自己,现在又这一副没有骨头的软弱模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要是可以,她恨不得现在就过去一脚把他面前的桌子踢翻,把他暴打一顿——他就只有这一点本事,在弱者面前耀武扬威嚣张跋扈。若是他在强者面前还保持同样的态度,她也还会觉得他不至于有多无可救药,起码有气度有骨气。可是现在呢?这小脸煞白、小心翼翼的模样哪里还有之前的半点嚣张气焰? 李苌和李荣玉年纪比她大上好几岁,他们从前就没怎么玩得到一起过。 可是幼弟李慕却是跟她一起在宫里长大的,如今他长成了这个软骨头的样子,她真是又气又恼,恨铁不成钢,就跟谢老将军当年对顾长宁的态度差不多。 林缜又握了握她的手:“这不是你的错,别把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 李清凰骤然叹了口气,嘀咕道:“这熊孩子……” 230宫宴(5更) 本来这接风宴上除了开场的剑舞,还编排了其他的节目,可是正因为被方轻骑搅合了一场,后面的节目就这样不了了之。甚至连这一顿接风宴都是草草了事,提早散了场。 他们随着人流,从杏林往宫外散去,沿途目之所及,都是些精致的绢花绑在枝头,无比馥郁的熏香在微微暗淡的夜色中浮动,本该多少有几分旖旎风光,可是经过之前那无比血腥的一幕,这些美景显然是黯然失色,就连那名贵的熏香非但不能让人觉得享受,反而还和腥甜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一些娇弱的夫人小姐走到半路,都支撑不住开始呕吐。 林缜他们还没出宫,就被女帝派来大宦官拦住了。这位大宦官当年也送林缜出宫好多回,两人都十分熟悉了。那宦官道:“林相,陛下传召了尊夫人,还请尊夫人随奴婢走一趟。” 林缜沉吟了片刻,问道:“今日诸事繁杂,陛下却不顾惜龙体,还要忙于公事吗?”其实,他觉得这回女帝宣召李清凰入宫,也并不打算为难她或是试探她,毕竟今日李清凰敢跟方轻骑对峙,还说了这样堂堂正正维护国体的话语,陛下赏赐她还来不及。但他行事小心,还是想要多试探地问上一句。 大宦官笑道:“林相请放心,陛下很喜爱尊夫人,才想召见一面。” 林缜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而面对李清凰:“那我就在宫外等你。” 于是,李清凰才刚走到宫门口,就又走着回头路回去了。那宦官也没跟她闲聊,只是提着一盏灯,在前方带路:“夫人,这宫里面的路复杂,可别是跟丢了。” 李清凰怎么可能还会在宫里迷路,虽说她已经有好久没有在宫里随意行走,可这里到底是养育了她十几年的地方,每一条路,每一座宫殿都深深地镌刻在她的脑海里,不敢忘却。大宦官带了一段路,方才觉得有些奇怪,他为不少诰命夫人领过路,若是第一回进宫,她们都会愿意同他说说话,问清楚规矩,从来没有例外过。可是这位林夫人却很特别,一声不吭地跟在他身后,对周围的宫殿根本都没有好奇地望上一眼,就好像在这是她十分熟悉的地方。 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他不由摇头失笑,大概还是之前那一幕太恐怖,他到现在还心有余悸,难免产生错觉。 他把人领到承正殿外,就让她自己进去。 李清凰踏过高高的门槛,缓步走进宫殿内,她看见自己的母亲站在御桌后面,正挥笔写着什么。她提着笔,手腕悬空,却稳得纹丝不动,听见她的脚步声,也没有任何反应。 李清凰走到离御桌还有十步之遥的时候,就停住了。 谢珝放下手中的笔,朝她看了一眼,又微笑起来:“今日之事,朕其实……是应当对夫人做出嘉赏的。临危不乱,林夫人当真是好气度。” 李清凰道:“陛下谬赞。”只要陛下需要,国家需要,她还是会站出来的,哪怕所有人都认不出她来,她还是会做她应该去做的事,虽死犹不悔。 谢珝缓步走下了台阶,站在了她的面前,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当时你就没有一点害怕么?” 李清凰想了想,回答:“害怕是有的,若是那个突厥将军真的要跟我比刀,我大约只能以身许国了。” 她说的是以身许国,而非以身殉国,谢珝又觉得这种说法很有点意思:“我看你的架势,倒像是会武艺的,你从前在家中学过?” 平远城就是一座小城,在整个中原布局也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处,林容娘的父亲在当地算得上颇有名望的人,可是摆在长安的门阀世家面前,根本就不够看,最多也就是一个土财主,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李清凰笑了一笑:“回陛下,是的,臣妇在闺中也练过一段时间的武艺,只是练得不好,贻笑大方。” 她的武艺是否贻笑大方,谢珝并看不出来。但是她却知道,如果不是她站出来,她将要龙颜无光,西唐将要在这场和谈中被突厥人压着打。她忽然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柔婉:“你知道吗?你就跟我的女儿年纪差不多大,她叫李清凰,是驻守平海关的少将军李清凰。你有……听说过吗?” 自然是听说过的,不但听说过,还很熟。 李清凰低着头,语气恭敬:“李少将军的大名,民妇就算再是孤陋寡闻,也是如雷贯耳。” 反正是帮自己吹牛皮,自然怎么好听怎么吹喽。 “她、她从小就学过武艺,朕……我开始还当她是在玩耍,从来都没往心里去。后来有一天,有人来告诉朕,她就要上战场了,从此以后,她的事情,朕就只能从兵部的文书里看到。”女帝微微含泪,“朕很想念她,一直一直都很想念她。可是她已经长大了,可以飞得很远。到了最后,再也不回来。” 李清凰忍不住抬起头,和女帝望过来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她突然有了一点冲动,她是不是应该告诉自己的母亲,她其实根本就没有死,她向来运气都不错,就算身首异处,还是能有机会再活一次。她从来都不想要自己的亲人难过,只想要自己能在战场上攻无不克,每一回都能幸运地活下去。 可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保证自己能活过每一场战役。只要是有血有肉的人,总是会受伤,会疲倦,会有力不从心的一日。 女帝的眼角突然滑落了一滴眼泪,顺着她依然光洁的面颊流入鬓发中:“朕很想念她,她的年纪就跟林夫人你一般大,可是她再不可能回来了。” 李清凰握住她的手,想要用她的温度去温暖女帝凉冷的手背:“陛下,其实——”那句话已经冲到了她的嘴角,但是她看到了女帝眼中忽逝过的探究的光芒,就只有短短一瞬,可是逃不过她的眼睛,她忽然觉得整颗心都沉了下去:她为什么要试探自己?她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什么?她现在是林容娘,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就算她愿意被试探被利用,她还能再付出什么? 231一物降一物(1更) 李清凰低声道:“请陛下保重龙体,陛下是万金之体,陛下福寿延年,才是这天下人的福气。” 女帝抬起手,擦了擦眼角的泪光,面上又恢复了一派高贵肃穆:“林卿从前住过的那座相府,朕赐给了张柬之,那座新的也已经造好了,现在还在整修,再过些时日,夫人和林卿就能住进去了。”她扶着李清凰的手臂,继续道:“张柬之从先帝时期就在这丞相的位置上,朕也不好意思再夺去他丞相的位置。但他年事已高,不用几年就得告老还乡,回去安置晚年。” 女帝谢珝的意思很明显,她这是在透过她现在和林缜的夫人之口像林缜传达她对他的器重。纵然现在一个朝廷上有两个丞相,她还是只看重林缜,张柬之总是要告老还乡去的。 李清凰颔首道:“臣妇知道。” 女帝微微一笑:“好,朕还是让德洺送夫人出宫吧。” 李清凰是被德洺领进来的,又是被他送出去。德洺的手上除了提着一盏灯用来照亮前路,另一只手还提着一只沉重的木箱。他们走到的宫门外,那些参加接风宴的高官重臣还有他们的女眷,已经全部都散尽了。只剩下林缜坐的那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朝阳门外。林缜本来就靠在车辕上等人,见李清凰被德洺送了出来,几步走到他们面前,问道:“陛下龙体可安好?” 德洺笑道:“陛下只是稍许受惊,并无大碍,林相且放宽心就是。”他一直把他们送到了马车上,方才把手上提着那只沉甸甸的木箱递了过去:“陛下同林夫人一见如故,这是陛下赏赐给林夫人的。” 李清凰注视着那只木箱,平静地道了谢,眼神一闪一闪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能够得到女帝的赏赐,不管她赏的是什么,都代表着无上的荣耀。可是她却觉得这些赏赐烫手。 终于,她打开了箱子,只见第一层的锦布上摆着两三样首饰,玉镯的水头清透,发簪又做得精致。她掀开箱子的第二层,只见里面塞满了银锭,满满地装了半个箱子,难怪刚才德洺提得很吃力。 李清凰注视着这些赏赐,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确是如鲠在喉,可是理智上又清楚明白,她之于女帝,就只是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还是她最器重的臣子的妻子,她想要试探她想要博取她的同情,那都是很正常的。对于久居深宫的人来说,每个人都有不止两张面貌,不同的面具会对应不同的场合轮换,久而久之,自己都会先忘记最开始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她玩笑道:“看来陛下知道你很穷,在新相府还没造好之前,就先给你送银子了。” 林缜屈着一条腿,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看着她,他轻声道:“若是不想笑,就不要笑,没有人逼你一定要笑的。” 李清凰:“……” 她直愣愣道:“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太子想要拉拢你,本来想拿我做筏子来要挟你就范,我当时气不过,直接把威胁我的李慕给一脚踢下了太液池。” 这回换成林缜沉默。 今日的李慕还真是多灾多难,被人踢下太液池游回去后,又被方轻骑差点吓破了胆。 林缜摇摇头:“别说是太子,就是齐王殿下也是这样。可惜这两位都算不上明君。” 李清凰忍不住反问:“那在你眼里,谁还能当你口中的明君?” “从表面看,是没有。”林缜道,“但是我觉得……或许,是七殿下吧。” 李清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总觉得他说了一句很了不得的话,七殿下可不就是李慕吗?就他今天那怂包样,她都能猜到明天会有一堆御史台的折子弹劾他有失体统了,他若是当上皇帝,大约西唐就要完蛋了吧? 林缜见她一脸不服,便笑道:“有时候,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若你也是皇子,却也是不适合坐那个位置的。”李清凰做事总是太理想化,都想要面面俱到,总想着善始善终,可是这个世上安得双全法?两全都已经这样艰难,更何况是面面俱到? 李清凰洋洋得意:“我本来就不想要那个位置,我能当好将军就够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林缜忍不住笑了,他忽然有点明白:为何她身上那些品质明明是为他所不喜,可他最后还是会为她神魂颠倒,她即是鲁莽却也果敢,即是冲动却也赤子心肠,她无拘无束,又不曾在权势和富贵中迷失本心,她就像春日里的太阳,文人都说月亮高洁,星子清冷,可不管是月亮还是星辰,在太阳的映照下,就只会黯然失色。 她就是他的烈日骄阳。 马车停在了新租下的四进小院正门,林缜先下了马车,然后搀扶着李清凰下来。反而是端墨站在一旁无所事事,他搓搓手,不由咂舌,说来也真是很奇怪了,就连扶人下马这种小事,他家大人都要抢他的活干,再下去他是不是就卷包袱滚蛋?李清凰拎着裙摆,原来正站在车辕上要往下跳,可是在林缜的注视下,还是熄了那点心思,老老实实地把手放进他的手里,由着他搀扶着下马车。 端墨也是很能干,他甚至把过去在相府做事的老人找回了一大半,还给从别人家里挖了几个回来。但是——此事有好有坏,好处是就算有人想偷偷往林缜身边塞人,暂时也塞不进来,坏处就是,林缜当初请的在屋内做事的全部都是年长的老嬷嬷,根本就没有一个清秀可爱的小丫鬟! 尤其是那位主事的顾家嬷嬷,曾经还是早些年顾长宁投亲到谢老将军身边时从老家带来的,她原先在谢府是做内院活的,顾长宁调离长安到外面当知府,他就把一些顾家的家生子都托付给了林缜。顾家嬷嬷就像对待林缜就跟对自己疼的小孙子一样,恨不能把饭喂到他嘴里,衣服也帮他穿。顺道一提,顾家嬷嬷的小孙子才五岁。 李清凰一踏进大门,果然就见顾家嬷嬷提着灯笼等在那里。 林缜还没来得及发话让她先去歇息,顾家嬷嬷就耸了耸鼻尖,又凑近李清凰身边闻了闻,诧异道:“夫人,你身上为何有一股味儿?” 232一物降一物(2更) 李清凰愣了一下,抬起衣袖来闻了闻,的确是一股淡淡的甜腥味,又正好看见衣袖上沾着的一片干涸的血迹。她回想了一下,大约是她冲出去跟方轻骑对峙的时候沾到的吧?顾家嬷嬷眼尖,一下子就看见她衣裳上的血迹,语气严厉:“夫人,你受伤了?!” 李清凰忙道:“不是我受伤,是无意间沾到的。” 顾家嬷嬷扯住她的衣袖,确认是别处沾到的而不是她受了伤却不自知,叹气:“夫人,你可长点心吧。” 李清凰:“……” 顾家嬷嬷又道:“热水都已经准备好了,泡个热水浴正好能睡个好觉。” 林缜接过顾家嬷嬷手上的灯笼:“嬷嬷你也去歇着,我这边不用你看顾了。” 顾家嬷嬷虽然操心了一辈子已经操心成习惯,可是林缜的话,她还是乐意听的,一面袖着手走开,一边又自言自语:“夫人的年纪也不小了,可还是这样不稳重,不就是去趟宫宴,还能沾到一身脏东西,这可怎么还是好?这样不稳重,还怎么当这个家,真是……” 李清凰:“……”喂,她可是都听见了,就算自言自语也要小声一点啊。 门房和端墨都憋着笑,暗自道,真不愧是顾家嬷嬷,管天管地管林相,现在又开始管上夫人了。 林缜提着灯笼,忍笑道:“来,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李清凰也猜不准他要跟她说什么,但既然这样特别提了出来,估计这场谈话会很漫长。她看了看身边除了林缜再无其他人,才不顾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先去沐浴行吗?不行的话,边洗边说?” 这座宅子和之前太子想要塞过来的那座相比,的确是处处不如,可屋主大约是个很特别的人,在这四进院子的住院搭了一间很占地方的澡堂,还是那种一半露天一半对着竹径幽深的澡堂。就连沐浴时候都能春来赏绿,夏逐凉风,秋看红叶,冬映雪,还有几分魏晋时名士风流的意味在里面。 顾嬷嬷早就把衣服都摆在外面的凉席上,亵衣中衣还有外袍都整整齐齐地叠放在那里,就连外袍的花色都是她亲手选的。她给李清凰选了一套浅青色木兰花枝纹的襦裙,可给林缜却选了一套朱红色的宽袖长袍,袍子的边边角角还绣了花。林缜一看到艳丽的朱红色,这脸色就有点不太好了,除了官袍是红色紫色,他从来都不喜这些艳丽的色泽。据说,近来长安就是流行男子穿朱红色的,着了朱红色,还要敷粉簪花,外披珍珠大袖,当个俊俏华丽的美男子。 林缜直接转身就走。 李清凰顿时乐了,拖着他的腰不放:“来嘛,你不是还有话对我说?不要急着走啊——”她软的不行,就直接来硬的,一把将他按在边上用来纳凉的竹席上,亲自手动开始扒他的衣服,等她扒到中衣的时候,林缜再也坐不住了,握住了她双手手腕:“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这样?” 李清凰侧了侧头:“不可以吗?” 林缜被她逼急了,有点口不择言:“就算要脱,难道就我一个人脱?” 李清凰瞪大了眼睛,就像不认识他一样,看得他都有点不自然起来。随后,她点了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你说得对。”她依靠在他的怀中,轻笑道:“那你是来动手,还是我自己来?” 林缜下颚紧绷,就连脖子都红了,他低咳一声:“我……我来吧。”他找到了腰带的结绳处,借着一旁灯笼幽黄的光亮想要把它解开,可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打的绳结,竟是异常复杂,费了他好大的功夫才解开。李清凰解释道:“这是行军结,很牢固的哦。” 话音刚落,她的大袖外衫就落了下去,松散在落在竹席上,覆盖住了竹席下面的绿草。 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睛里就像灌满了关外寥廓夜空的星辰,就这样同他含笑相对。林缜低下头,珍惜地吻了吻她的眼睛,她顺从地闭上了眼去,只余睫毛轻轻颤抖,完完全全的,献祭的姿态。她亮出了最脆弱的咽喉,展开了身上所有的破绽,收起自己的利爪,任由对方予夺欲求。 他们的长发结散在一道,在灯影下犹如盘根纠结的藤蔓,又像是抵死缠绵的蛇。 她纤长光裸的双腿缠绕在他的腰上,这种主动又柔顺的态度简直能把圣人逼疯。他不是圣人,也当不了圣人,好多年前,他就知道自己再无可能成为传说中那种天下至德又无欲无求的圣贤,他不过是最最寻常的凡夫俗子,他也会爱重一个人,为她牵肠挂肚为她辗转反侧。 …… 这沐浴洗得有些久,洗到滚烫的热水都凉透了。黑色丝绒一般的夜空中,有几点星光正一闪一闪。竹林里还偶尔响起几声轻忽的虫鸣。李清凰脸颊粉粉的,侧耳听了一阵,笑问:“为什么今年的虫子叫得这样早?”现在还远远不到入夏的日子,等到那个时候,虫鸣就会更加清脆,竹枝间还会有绰绰约约的萤火虫的光影,就好像置身另一个清幽的世界。 她捡起摆在地上的灯笼,里面的那半截蜡烛已经烧干了,她就自己动手换上新的。她提着灯笼,在他面前晃了一晃,照亮了他身上那件朱红色的外袍:“其实很好看呀。”林缜本就长得一脸清冷高贵,当他用那双清淡的凤目睨着别人的时候,旁人只会觉得他有点目下无尘,不可攀折。可是穿上这有点妖娆的颜色,反正把他身上那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息给淡化了。 林缜径自接过她手上的灯笼,呼得一声把里面摇摇晃晃的火光给吹灭了。李清凰哎了一声,想要再去抢他手上的灯笼,又被他扣住了手,握得紧紧的。 “不早了,大家都睡下了,”林缜道,他们的袖子互相交掩着,“你也该安静了。” 李清凰看了一眼竹林尽头的白墙,这座宅子是有一面同邻居家中相接,而这个邻居家里种了一棵枣树,那枣树生得好,悄悄地把枝条探到了这一面。她忽然压低声音道:“你记不记得有一个版本的《长相思》,是说那位状元郎和公主是邻居,公主命人搬来一棵枣树,那枣树生得好,就长到了隔壁去,每当枣子熟了,她就会给状元郎送去满满一筐。” 233一物降一物(3更) 《长相思》这出戏,在明面上还是打着幌子说是前朝的轶事,可是谁都心知肚明,这故事就是影射的安定公主被状元郎拒婚的事情。当时那出戏可谓风靡长安,是最热门的大戏,因为夫人小姐们更爱看纠结缠绵的故事,那里面的公主就变得越来越闺怨痴情。 林缜总觉得她的想法与常人非常不同,若是换一个人碰到这种事,怕是气都气死了,可她倒是还在一旁津津乐道起来。他想了想,觉得就只有一个可能:“……你想吃枣子了?” 李清凰轻笑起来:“才不是,我就在想,那公主都住到人家隔壁去了,为什么就只闷在家里弹弹琴绣绣花呢?弹琴绣花怎么可能吸引情郎?照我说呀,其实可以半夜顺着枣树翻墙过去,偷偷摸进状元郎的房里——” 林缜猛地停住脚步,低头堵住了她的唇,又小心地在她上唇轻轻一咬,才道:“以后再胡说八道,我就帮你洗干净满嘴胡言乱语。” 她气鼓鼓地还想反驳,但是一看林缜那双亮得几乎寻常的眸子,就闭上了嘴。 算了算了,不说就不说,再说本来就是这样的。那些戏文话本还好意思说是照着她的形象来的,她根本不会弹琴也不会绣花,怎么可能会用这两样根本就不会的东西去吸引别人。相比之下,的确是半夜翻墙偷香比较现实一点吧。 “你,”到了房门口,林缜忽然又停下了脚步,李清凰哪里能猜得到他竟然会突然停了下来,收势不及就直接撞上了他的背脊,撞得她鼻头发酸,他露出了有点苦恼又有点羞愧的表情,“你刚才说,半夜翻墙进来……然后呢?” 李清凰咬着唇忍笑忍得辛苦,正经道:“你刚才说过了,我再说这种不自重的话,就要生气了。我很听话的。我绝对不会再说了,真的。”话音刚落,又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悄悄附在他的耳边说:“再说了,一个堂堂公主,三更半夜不学好,爬别人家的墙,还主动投怀送抱,这样的女子,实在是太不正经了!这么不正经的人,谁会喜欢?嗯?你会喜欢吗?” 林缜闷笑一声,用力抱住了怀里的人,恨不能把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去。他弯下腰,一手勾住了她的膝弯,直接把人打横抱起,低声道:“我好像挺喜欢,大约我实在不是一个正经人吧。” 李清凰轻轻地哼了一段小曲:“古城墙头,人面桃花依旧,春风未懈,遥寄长相思……”她的嗓子早就在校场练兵时候喊坏了,可是林容娘的嗓音却是又清又柔,随意哼上一段小曲,都是极入耳的。 林缜问道:“这就是《长相思》的曲子?” “难道你都没听过?”李清凰十分惊诧,当时那出戏有多红?大概也就是红火到家喻户晓的程度吧,就算是五年后,她在战场上把头都丢了,还时不时会排上一出,戏票也卖得不错。 林缜抿着唇,缓缓地摇了摇头。 谁敢去请他听这个?可不是故意戳他的痛处吗?就算是他自己,也是不想去听的,总觉得,若是把所有的心事都摆在阴暗的地方,那么就不会再疯狂滋长,强硬地压着,说不好有一天那些情绪就会变淡了,他又会变成初到长安对那满目繁华丝毫不动摇心性的林缜,又会变成当年那个汲汲营营一路想要不断往上爬的林缜。 李清凰震惊过后又觉得很新奇:“来来来,我给你讲讲那个剧情——” “不必,”林缜把她安放在屋中的那张拔步雕花大床,直接压了上去,“我觉得你刚才说得那个墙头马上的版本还有点意思。” 李清凰咯咯笑道:“你不累吗?你刚才还说大家都睡下了,让我别吵醒别人的。” “那就……”林缜眸色幽暗,嗓音也不知不觉变得沙哑起来,“你把声音放低一些。” …… 胡闹一通的后果就是该起身了,他还觉得前一瞬才闭了一下子眼睛,后一瞬就必须要起来去办公。由于昨日为突厥使臣开设的接风宴,早朝取消,可是堆积在桌上的一堆公文还是必须他亲手批阅。 他坐起身的动静不大,可是李清凰还是很敏锐地听见了,睁开一双毫无聚焦的眼睛。林缜俯下身,又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你再睡会儿,今日结束公务我就会回来陪你。” 于是,她又很没心没肺地继续转过去了。甚至还转了身,背对着他,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去。 林缜失笑,又伸手摸摸她露在被子外面的头发。 等到李清凰睡过一场回笼觉,顾嬷嬷又早就给她准备好了洁面的温水,和洁齿的细盐和刷子,在一旁督促着她梳妆打扮,最后总算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夫人,虽然咱们搬进来才两日,可礼不能废,还是得去拜访隔壁的相邻。今后大家住得近,打好关系自然重要。免得旁人在背后说闲话,说我们不知礼。” 李清凰嗯了一声,问道:“隔壁住的是哪家的人?” 能让顾老嬷嬷特别催促她去拜访的,肯定不是普通人家,再说这个地段的宅子,也不是普通人能够住得起的。 顾嬷嬷道:“是裴大将军的姨娘和亲妹妹。”她开始不说话还好,一旦絮絮叨叨地开了口就有点停不下来:“裴大将军原本是镇守平海关的,被册封镇国大将军,现在在兵部任职,虽说他只是裴家分家的人,可现在他的姨娘沾了他的光,封了诰命夫人,可不是简单的姨娘了。老奴已经跟裴家姨娘接触过,她是个好人,人很温柔和气,说话也得体,虽说是姨娘,却也是好人家出来的贵女,这样的人家就是多走动一下……” 李清凰愣了一下,裴大将军,册封镇国将军,那不就是裴桓之吗?当初在平海关的时候,她被刘禅欺压得有点狠,也是蒙他暗地里照顾过几回,虽说就算他不伸出援手,刘禅也不能拿她怎么办,可那毕竟是雪中送炭。常人都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却难。 这么巧,现在住的宅子居然跟裴桓之的姨娘和亲妹妹只相隔了一面白墙? 234一物降一物(4更) 顾嬷嬷还在唠叨她从别处听过来的消息:“裴将军也是很得龙椅上那位器重的,据说他这回是要尚公主了……驸马爷,再加上兵部的萧尚书年纪也差不多了,很快就要从位置上退下来……” 李清凰诧异道:“尚公主?尚的是哪位公主?” 至于具体是哪位公主,顾嬷嬷当然还打听不到,赐婚的圣旨还没下来,这桩婚事也得等突厥人走了以后再开始操办,就算再赶,怎么也是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李清凰带着见面礼上门去拜会。裴桓之也早就出门去兵部衙门了,家中就只有他的姨娘和亲妹妹。裴家姨娘崔氏虽是诰命夫人,衣着却素雅朴素,还有一双未语先笑的杏仁眼,只是现在笑起来,眼角会显现出一道浅浅的皱纹,看上去更是温柔似水。李清凰从前和裴桓之交情还不错,也见过他往家里寄送家书,他曾对她说起过自己的亲生母亲:“我家姨娘是再温和不过的人,待谁都是一样,从来不踩高捧低,遇上受伤的小狗小猫也是要出手救治,总是不忍心看别人受苦。” 可见裴桓之那温和的性情也是同他的姨娘崔氏如出一辙。 李清凰递上了拜帖和礼物,微笑道:“其实搬来都已经两天了,今日才上门拜访,实在是失了礼数,望夫人不要在意。” 崔氏接过递上来的礼物,连声道:“林夫人才是太客气了,本该是我们上门拜会才对,怎能让夫人先上门来了?” 李清凰笑眯眯的:“想必裴大人这几日是很忙碌了,这突厥使臣还在长安一日,总归是空闲不下来的。” 崔氏微微蹙着眉,脸上颇有忧色:“我近几日刚巧咳嗽得厉害,也没去昨日的接风宴,听说接风宴是出了大事。” 昨日在接风宴上的事情,现在大概已经传遍了整个长安的高官权贵圈子了。毕竟西唐接待的外族使臣多得很,大操大办过的接风宴也绝不止这一回,可是能把好端端的接风宴搅成血腥的砍人现场的,这也是头一桩了。据说许多夫人小姐回去后,就因为受了大惊吓而一病不起。 李清凰道:“啊,昨日我恰好在场。” 崔氏同情地望着她:“林夫人现在可还好?” 其实没什么不好的,这种场面对她来说司空见惯,就是让她在边上捧着一碗饭,她都能吃得下去。但是李清凰露出一脸忧愁的神情,又抬手捂住胸口:“可真是吓死我了……那个突厥使臣当真是蛮夷,直接提起刀就把献舞的少女给劈成了两截……” 崔氏只知道昨日的接风宴出了事,至于细节裴桓之却是不肯说,只说这种细节不适合说,她光是想象一下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就觉得一口气有点喘不上来,低声道:“谢天谢地,总算那个蛮子没有大开杀戒,桓之……唉,桓之他跟他爹一样,就是个文官,哪里是那些突厥蛮子的对手呀。” 李清凰其实觉得有点奇怪,裴桓之加封过镇国大将军,现在回来也是要接替萧尚书的位置,照说在裴家分支里也算是很出挑了,可是崔氏却搬出来住,还带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这又是何种缘故?她扶住崔氏的手臂,安抚道:“早知道夫人还病着,我就不说这些不好的事情了。不知道贵府的小姐何在,我这里有一支漂亮的簪子,想送给裴小姐呢。” “林夫人你实在太客气了,”崔氏忙推拒,“能上门看望我们母女就足够了,怎么还要带这许多礼物?” 李清凰打开手上的一只锦盒,将静静安卧在丝帛上的簪子展示在崔氏面前,那支簪子是银制的,其实不算贵重,可是心思却很巧,尤其是簪子头上那只蝴蝶,薄薄的羽翼上的纹路都雕得一清二楚,只要稍有外力,那蝴蝶翅膀就会颤动,就好像展翅欲飞一般:“这是我刚到长安时碰巧看到的,我想裴小姐应当会喜欢吧。” 崔氏不好再拒绝,只得亲手接了过来,笑道:“林夫人真是好巧的心思呢。” 崔氏受了簪子,自然不好再拦着李清凰同自己女儿见面,她朝身边的嬷嬷吩咐了一句,又道:“林夫人,你有所不知,先前我不想让你见九姑娘,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害怕她冲撞了你,惹得你不高兴。唉,我就直说了吧,九姑娘是我生下来的,可她是个可怜孩子,天生心智未开。” 心智未开,往难听了说,就是傻子。 李清凰微微一愣:“是我说错话,望夫人不要往心里去。” 她们一来一往说话间,崔氏身边的嬷嬷领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过来,那少女穿着一袭淡粉色的春衫,容貌和崔氏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瓜子脸杏仁眼,可惜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就能一眼看出她和寻常人是不一样的。她歪着头,咬着指甲道:“娘……娘……” 崔氏苦笑道:“过来,这位夫人送了一枚好看的簪子给你,我来帮九姑娘戴上可好?” 裴九姑娘看着那支簪子,立刻用手指着咯咯笑道:“蝴蝶!小蝴蝶!” 崔氏捧着她的脸,将簪子小心翼翼地簪在了她的发髻上,强颜欢笑:“是小蝴蝶呢,是不是觉得很好看啊?” 裴九姑娘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好看,什么是不好看,在她懵懂的心里,大约只有一些有趣的事物才能吸引她。她看了看站在崔氏身边的李清凰,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欢呼道:“我抓住你了!我终于把你抓住喽!” 崔氏面露尴尬:“林夫人,她……” 李清凰却一点没有恼怒,反而笑道:“对啊,你抓住我了,然后想要我做什么?” 裴九姑娘道:“你不能跑!等我带你去见我哥,他总是在纸上画你,画了好多好多的……” 崔氏心神一震,忙道:“林夫人,这丫头就是傻的,她平时说话都是这样颠三倒四,全部都是些胡话,听听就算了,千万别放心上。” 235一物降一物(5更) 崔氏生出了个出息的儿子,文官出身,被调到平海关那种苦寒的地方,裴家上下所有人都觉得他最好的下场大概就是为国捐躯,结果他不但被封为镇国将军,还被调任回长安,眼见陛下就要重用他。甚至,他还给自己的姨娘挣来了诰命夫人的头衔,又把自己的亲娘和亲妹妹安置在别处,对于一个旁支出身的,又是庶子的人来说,已经做到了极限了。 可是不管有多好,多出色,私下偷画别家夫人的画像这一件事就能把裴桓之打上一个卑鄙下流的标记。 李清凰笑着安慰崔氏:“你先别着急,我才刚到长安没几日,心里连一点底都没有,更不可能见过裴将军。裴将军怎么可能会画我的画像?裴小姐不过是童言无忌罢了。” 崔氏松了好大一口气,可又觉得很忧愁。她是裴桓之的亲生母亲,就算自己的儿子什么事都不肯对她说,可是到底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又怎么会一点都不清楚他心里在想什么。她这个心智不全的女儿总是喜欢窝在兄长身边,定是看到了他藏起的画像,又胡乱指认了个人。 眼下裴桓之年纪也不小了,这两年怎么也得议亲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生出任何枝节了! 李清凰见崔氏精神不济,就主动提出告辞,崔氏挽留了一句,见挽留不住,就亲自送人到家门口。她把李清凰送到门口,又拉住她的手,正打算说过两日也去她哪里串门聊天,忽然听到一个柔和悦耳的女声在附近响起:“桓之哥哥,你回来长安这么久,却一回都没来看过我,是不是已经不记得我了?” 崔氏觉得今日真不是好日子,之前那件事已经让她有点面对不了李清凰,现在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个女人来追着裴桓之到这里,也不知道这位林夫人会不会从心里觉得裴家家教有问题,万一她回去同林相说了,又会不会对裴桓之的仕途有误? 李清凰微微低下头,露出有点古怪的表情,她没有崔氏想得那样多,只是她觉得这个女声十分的耳熟,稍微一回想,便想了起来,这说话的人可不是她那位在自己面前总是哭哭啼啼抹眼泪、小脸惨白楚楚可怜的长楹公主李叶原吗?其实最开始,她对李叶原是没什么感觉的,她有许多姐妹,大家相安无事便好。她当年最为受宠,别的公主见着她都是要绕道的,就算对她有些嫉妒,也不会把心思摆到明面上来。 可是李叶原,就像是一块甩都甩不掉的牛皮糖,总是要主动凑到她面前去,露出一脸楚楚可怜的、被欺负了的表情来,好像她对她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似的。 裴桓之一如既往的温文有礼:“公主一路跟随微臣,若是被人瞧见,总归是不大好的。公主还是请回吧。” 裴桓之不及弱冠就去了平海关,他是个文官,去了那种地方,很可能就要把命都丢在那里。所以他到了现在,一直也没议亲,从前是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吃苦,现在他调任回长安,女帝也有重用他的势头,他反而成了炙手可热的联姻对象。同样是从平海关调任回来的将军,论起在长安受到的礼遇,他和刘禅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距悬殊。 他顿了顿,又道:“公主是不是也听到了一些传言?既然是传言,自然就不可能成真,微臣身份低微,颇有自知之明,不是自己的,就不会去肖想。” 这几日,不知道从哪里传开了一些不实传闻,说他裴桓之将要同某位公主定亲。说得有鼻子有眼,若不是这事是关于他的婚姻大事,他都要相信是真的了。 李清凰从认识裴桓之开始,他说话一直都很婉转,脾气是军营里难得的温和,和笑起来能吓哭小孩的骠骑将军刘禅相比,简直就是春风化雨的存在。他对着李叶原说话,也是好声好气,说得话也不重。 谁知李叶原突然抽泣起来。她柔弱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一脸小脸更是煞白煞白,眼泪像一串串珍珠从眼角滑落下来。她带着哭音道:“我、我就是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想起小的时候……我才、才来看你的,你就这样讨厌我么?” 崔氏听见裴桓之叫她公主,也是心烦意乱地皱着眉。等到李叶原突然开始哭,她更是烦躁,可是这股烦躁劲又不能让林夫人看了笑话去。正因为李叶原是公主,她不好露面,怕下了这位长楹公主的颜面,也累得林夫人也同她一道站在门口,就像故意偷听似的。 “明明小时候,桓之哥哥你还是很照顾我的,怕我这没有母妃的孩子,被姐姐欺负……” 李清凰挑眉:被姐姐欺负?哪个姐姐?难道是说她吗? 裴桓之肃容道:“公主殿下,你还是早点回宫吧,现在这长安城里有不少突厥人,你身边带的人也不多,怕是不安全的。”他就算心里已经十分厌烦,但还是好声好气地劝她:“你说的那些小时候的事情,微臣也没什么印象,不过如果我看到有人需要帮忙,就会去帮一把,不过是举手之劳。微臣,这就不送公主回宫了。” 说完,他直接把还哭得梨花带雨的长楹公主扔在巷口上,顾自走到了家门口。崔氏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这位是林相的夫人,林夫人正是我们的相邻,今日刚来作客。” 裴桓之只淡淡地扫了李清凰一眼,温文尔雅地道了声:“林夫人,今日先行失陪,下官待来日再上门向林相请罪。”就直接从崔氏身边擦过,走进庭院内,很快就从里面传来了裴九姑娘欢快的欢呼声。 崔氏唉声叹气。 李清凰见她面露愁苦,又拉住她的手安慰道:“夫人别在意那些烦心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就是这一个照面的功夫,李清凰也算是看出来了,裴桓之对崔氏并说不上亲近,尽管这是他亲生的母亲,他亲自将她接出了裴家。但是他对自己的妹妹却是很亲近的,从裴九姑娘那咯咯笑声就能发现了。从前在平海关的时候,他的确也极少会提起自己的家人,虽然会准时往家里送信,但是提起的次数少到可怜,也不像是同家中关系有多好的。 236一物降一物(1更) 她疾步走到巷子口上,只见李叶原还没走,正倚在软轿边上抹眼泪。她本来就生得弱柳扶风、楚楚可怜,这一哭起来,旁人都会觉得她是饱受欺负的小可怜。一旁服侍她的宫女义愤填膺道:“那裴大人也太可恶了,公主——我家小姐不过要他叙叙旧,他却躲得这么快,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小姐怎么纠缠着他不放了呢!” 李清凰一出现在巷口,那两个抬着轿子的黑衣侍卫立刻警惕地看着她,手按着腰间不动,只要她一有异动,就会出手攻击她。李清凰当做什么都没觉察,又保持着步调,从另一边走了过去,那两名侍卫才松开了手。 之前为李叶原打抱不平的宫女估计是新进宫来的,根本不了解李叶原的性情。人和人相处,开始还能把自己伪装成另一个模样,可是时间一久,怎么也不可能一直这样伪装下去,就会慢慢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若是在李叶原身边待上一两年,那宫女大约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了。而且她刚才说的话也不讲究,竟然还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小姐怎么纠缠着裴桓之不放”,这句话一出口,李叶原那张梨花带雨的脸蛋顿时一黑,差点就要破功。 李清凰刻意放慢了脚步,只听李叶原在背后道:“既然他不愿意见我,那我还是回宫去吧。” 凭着她对这个妹妹的了解,她现在已经相当不高兴了。她在裴桓之那里受了冷遇,这股气压不下,还是要出在身边的宫女身上。 那个小宫女没留心到她的不快,还继续念叨着:“小姐这样的身份,想要找他说句话,都是纡尊降贵。此人这样不识抬举,小姐也不必给他脸面,下回再碰上——” 李叶原突然扭过身,收起了之前那副可怜巴巴的面皮,一巴掌扇在了那小宫女的脸上:“你算什么东西,裴将军是你能随意编排的吗?!”那小宫女捂着半边被掌掴的面孔,顿时懵了。 李清凰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又心想,这个妹妹,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她刚走到巷口,就见一辆马车放缓了速,慢慢地停在了她的面前,端墨从车辕上跳了下来,笑嘻嘻道:“夫人你要出门?那敢情好,林相让我回来找一本书,等我把书送去,就听凭夫人差遣!” 李清凰其实也没想要出去,就是突然有点想看看李叶原现在是什么样子的,现在看到了也满足了好奇心,打算装模作样在外面绕一圈就回来的。既然端墨回来帮林缜找书,那她也就不用绕这一圈了:“那我和你一道去找书吧。” 林缜不喜欢旁人进他的书房,可李清凰根本就不属于“旁人”这个范畴,端墨也就笑着答应下来。巷子狭窄,马车掉头进了巷口,正和李叶原那顶软轿狭路相逢。抬轿的两个黑衣人面容肃静,一身煞气,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而那顶轿子上也没有任何标识,若不是身份太贵重,就是不想要别人看出轿子里的人的身份。端墨跟着林缜的日子也不短了,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有些事看见了也要当做没看见,什么都不要太好奇,就不会惹出祸端来。 李清凰走了两步,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定格在她的身上,她微微侧过头,正和撩起轿帘的李叶原对视了一眼,李叶原本就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如玉石。从前李清凰见到她的时候,李叶原不是在红着眼睛抹眼泪,就是要哭不哭地准备开始抹眼泪,她甚至都没好好正眼看过她一回。李叶原见她也看了过来,眼眸生光,朝她微微一笑,这笑容意味深长,隐隐含着一股恶意。 李清凰也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个微笑给她。 长安城不明内情的百姓们都知道长楹公主是位娇怯怯的美人,她从小命途多舛,母妃过世得早,在宫里时常被姐姐欺负,而那个会去欺压姐妹的就是最得宠的安定公主。可各世家贵女却知道内情,不怕长楹公主对你发怒,就怕她对你笑,一旦她对你笑了,那就说明她在心里惦记上了你,被一个娇滴滴喜欢拿眼泪当武器的公主盯上,那真是说不出的烦恼和恶心。 可是,她现在的身份是林缜的夫人,是朝廷官员的家眷,同李叶原其实不该有什么冲突,所以,她为什么要对她笑? 李清凰莫名其妙,也很快就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妹妹给甩到了脑后,管她为什么要笑,反正不要对着她哭得可怜兮兮就好了。 李叶原一直回望那两个身影消失,方才放下了轿帘,她闭目道:“刚才那女人是谁?是林缜的夫人?” 抬着轿子的一个黑衣人立刻恭恭敬敬地回答:“回禀公主,正是林相的夫人,是平远城人士,父亲是一个乡绅,曾中过举人。” 这些事情在世家门阀圈子都已经不算是秘密了。林缜本来就是世家关注的对象,他的妻子的出身根本就瞒不了人。 李叶原嗤笑了一声:“也就是说,是从小地方出来的小家碧玉喽?平远城的乡绅,摆在这里,可不就是一只蝼蚁?”她伸出一只手,欣赏地望着自己细长白皙的手指,她不像别的贵女那样染了指甲,而是保持保持了原本的粉红色,再衬着她白如玉石的手背和皮肤下青紫色的纤细脉络,有一种说不出的柔弱美感:“影一,本宫让人你去办一件事,若是办得好,就重重有赏,若是办不好,就提头来见。你,明白了吗?” 之前回话的黑衣人也不问是什么事,只垂目道:“是,公主。” “你去帮我杀一个人,”李叶原缓缓道,她的语气还是很温柔,就像是在说这朵花很好看,能不能摘下来给我一样,“就是刚才那位林夫人,记住要把所有证据都抹干净,不要让林相看出端倪。” 原本走在轿子边上的小宫女捂着发红的脸颊,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她很怀疑是自己听错,还伸手摸了摸耳朵,觉得一定是自己刚进宫还不习惯,产生了幻听。那位林夫人同公主也就是只有一面之缘,她什么都没有做,什么话都没有说,公主怎么可能会想要林夫人的性命? 李叶原又道:“小桃,你过来。” 那小宫女迷迷糊糊地走到轿帘边上:“公主,奴婢在。” “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要想要林夫人的命?”李叶原清脆地笑了一声,“你这蠢丫头,我这是为了保护你呀。我方才同裴将军说的话,还有你编排裴将军的话,说不定都已经被她听了去,斩草就要除根,听了不该听的话,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就活不久了。现在,本宫还要教你一个乖,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不说话也没人把你当哑巴,可是随便乱说,你的舌头就保不住了,知道吗?” 237一物降一物(2更) “可——知、知道!”小宫女本想问,万一林夫人根本就没有听到什么呢,可她突然想起之前那一巴掌,想起她也同样听到了那些话,李叶原对林夫人起了杀心,是不是现在也对自己起了杀心?她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可能再去管别人? 影一还是肃穆着一张脸,他五官平淡无奇,不管看多少遍就只会觉得他长得有点眼熟,还是那种跟满大街走街串巷的挑夫走卒有点相似的眼熟,若是收敛浑身煞气,根本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他干巴巴地问:“公主想要属下何时动手?” 李叶原靠在软轿内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睁开了一双眼,眼中光晕流转:“也不是这样着急,我还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在她的心里,派出自己身边的暗卫去杀一个妇人,已经是杀鸡用牛刀,她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影一会有任何失败的可能。可是杀了人之后呢?林缜若没了夫人,有的是人想往他身边塞人,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枕边风更有用的东西吗?李叶原思索片刻,忽然道:“赶紧,转回朱雀大街,本宫正要去探望平阳姐姐呢。” …… 李清凰也没想到因为她一时好奇想看看现在的李叶原而被人惦记上了,但她很明显能感觉到有人在暗处盯着她。而且这个状态已经持续了整整两天。她虽然有所知觉,却又没找到暗中窥视的人到底藏在那里,她能想到的能够把自己的气息巧妙地和周围环境混杂在一起的人,就只有那种受过特殊训练的暗卫。如果是暗卫,那倒也是正常,或许是女帝对林缜其实并不放心,派人在暗地里盯梢也说不准。 可是两天一过,李清凰也能感觉到,就算这暗中盯梢的是暗卫,但也不太像是女帝派出来的,如果是女帝谢珝派来的,没道理只盯着她而不跟着林缜啊。 “今晚回来得要晚一些,突厥使臣这边——”林缜说到一半,看到她明显心不在焉的神色,就停住了话头。他伸手在眼前晃了一晃:“怎么了?” “嗯?”李清凰立刻回应道,“你刚才说突厥使臣什么?” 纵然她肯定是没把他之前到底说过什么给听进去,但还是紧紧抓住了里面的关键字。林缜微笑道:“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一遍,还是你根本就没在听?”他站起身,亲手帮她添了半碗粥,嗓音柔和而清润:“要是没睡足,就不要这样早陪我起来用早膳,还是多睡一会儿好。” 李清凰尴尬道:“要不你再说一遍?这一回我一定仔细听。” 突厥人的事情对她来说也是很重要。要是刚巧漏过了什么重要消息就不好了。 林缜轻笑了一声:“所以说,你果然是走神了。听我说话就这么无聊么?”他也没想要追着这件小事不放,轻声道:“今晚我要陪突厥使臣去番市,要晚些回来,你若是困了就自己先睡,不用等我。” 现在那些突厥人正是西唐座上的贵客,林缜等人都要陪着他们在整个长安城内转遍,应酬喝酒是免不了的。西面的番市是长安的一大盛景,在番市开店做生意的都是番邦人,那里酒肆林立,番邦人豪迈,胡姬美貌,颇有异域风情,的确是突厥使臣会喜欢去的地方。 李清凰把林缜送出门后,又再次感觉到那静默盯梢的感觉。她皱了皱眉头,还是沿着长长的回廊慢慢往主院走去,这个时候,林府的下人都还在前院忙活,整个后院就显得有些冷清。李清凰往前走了一段路,眉头越皱越紧,她现在已经有十成的把握确定那个暗中窥视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女帝派来的,因为那个人已经现身,甚至还跟在她的身后,也不知道是想做什么。所以说,她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直接把那个盯梢的人揍一顿,第二,假装不知道对方的存在,静观其变。 在她还没想好到底要选哪个的时候,那人冰冷的气息突然贴近了她的后颈,一只冷冰冰的手指掐住她后颈的某处,然后李清凰软软地倒了下去。 那黑衣人一把扶住她的肩膀,一弯腰就把人像麻袋一样扛在肩头,警惕地望了望四周,见四下无人,猛地朝墙边冲去,然后一脚蹬在墙上,只留下了半个脚印,整个人就腾云驾雾般地跃过了高墙,稳稳地落在一个角落里。他明明扛着一个人,身如无物般地小巷子里飞奔着,间或又飞檐走壁,踩着那些墙头,避过了可能撞见的闲人。过不多久,他终于在一座小楼前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一双毫无波动的眼睛,注视着小楼附近,等到确定没有人跟着他一路过来,这才扛着人向小楼走去。而被他扛在本来应当正昏迷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也打量着面前的一切,很快又重新闭上眼,这中间就连呼吸都没变化一下。 黑衣人脚步轻松而沉稳,踩着陈旧的木质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去,很快就来到了二楼的房间,那个房间的窗子正对着底下的巷子,窗台边还放着一盆兰草,临窗的地方还有一张琴桌,琴桌上摆着一张七弦琴。他把肩上的人放在了房间里的一张小床上,又走到窗台边,往下看了看,很快就把兰草到琴桌上,把窗户关紧。 这黑衣人就是李叶原身边的暗卫影一,他按照李叶原的吩咐把作为信号的兰草撤下,关上窗户,然后动手杀了这位尚且还在昏迷中的林夫人。他的同伴会和他同时行动,把替罪羊引到这里来,到时候再来个人赃并获。整个计划中,这位林夫人就只是一颗最不起眼的棋子,她就是一个栽赃嫁祸的引子。 唰得一声,他从腰间抽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剑,一步一步地靠近小床。 她依旧沉睡着,似乎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将在这昏迷中莫名其妙地终结。她甚至还睡得很香甜,脸颊泛着淡淡的粉色,睫毛随着轻忽的呼吸慢慢地颤动。 238一物降一物(3更) 影一提起手臂,手上冷光一闪,锋利的剑刃就要落下——可是,这时迟那时快,原本还沉浸在熟睡中的李清凰忽然睁开了一双清亮的眸子,她蜷起身子往床脚一滚,影一这一剑就挥了个空。她微微眯了一下子眸子,右手在脚踝处一摸,翻过手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她如疾风一般逼近对方,那把闪着微光的匕首也噗得一声插进了他心脏的位置。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就算是做过专门做暗杀和伏击的暗卫也躲避不了。 影一也是格外强悍,在胸口插了一把匕首的情况下依然面不改色,反手如闪电一般地伸出,用力扼住了李清凰的颈。他用力地掐紧了她的脖子,眼睛里浮上一层血色。李清凰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悍勇,吊着一口气也要反杀她,可是她在战场上经历过太多次生死一线,当她被扼住脆弱的咽喉透不过气的时候,依旧没有半分慌乱,她只是朝着那把插在他胸口的匕首手柄用力一锤,匕首全部没入他的身体。影一终于忍耐不住,痛苦地嘶喊出来。 可是他掐着她的咽喉的手却没有松开。 ——尖锐的匕首已经完全刺入了对方的心脏,是不可能不一击毙命的。就算是大罗神仙,也不可能。李清凰只听见自己的喉骨被捏得咯咯作响,可是在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到,不可能是她出手偏了方向,一定是他的心脏长得和常人相反的位置!她反手摸到藏在腰带的匕首,用力挥出,正中他的左胸。 影一愕然地望着她,这个他本以为随随便便用一根手指就能戳死的人,不但反击了,还用一种他完全没有想象到的敏捷伸手反杀。他掐着那截颈项的手失了力气,不知不觉地松开了。李清凰一鼓作气,一脚踢中他的腹部,又如闪电一般地追赶上去,拔下簪在发髻上的簪子,凶狠地朝着他的喉咙钉了下去!一股甜腥的血腥味在这个颇有些年份的小楼里弥漫开来,李清凰侧过身避开了从对方静脉里喷出的鲜血,又毫不犹豫地拔出簪子,把他惯用的右手一并钉在木质的地板上。 心脏处和咽喉被刺穿,就会立刻毙命,就连手掌也被钉在地上,也不可能在濒死前还有翻盘的机会。 李清凰这才退开两步,按了按自己被掐得青紫的颈项。 她伸出足尖,勾起了对方系在腰带上的铜符,只见那黑黝黝的铜符上只刻着一个“一”字。的确是李家的暗卫,还是排行第一的那一个。是什么人对付她,还需要出动排行第一的暗卫吗?她正要离开,忽然听见噗嗤一声利器如肉的轻响,这种声音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再熟悉不过,就算她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身体也能早一步反应,立刻往后跳开两步,拉开一个短暂的安全距离。 噗得一声,一股鲜血洒在纸糊的房门上,形成了一道不详的图腾。 那扇薄薄的纸门很快被人拉了开来,一个和影一相同装束的黑衣人被扔了进来,那人的胸口破开了一个斜斜的刀口,想必被人把一整颗心脏都剜了出来。那个拉开纸门的人同她骤然打了个照面,手上的长刀忽然转了方向,变成了刀背架在肩上,笑得有点邪气:“林夫人,没想到这么巧,我们竟然在这里相逢了。” 他好像笑得很开心,露出了八颗又白又整齐的牙齿,李清凰还眼尖地注意到他的右侧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酒窝。按照她对方轻骑的了解,现在大概,他是真的很开心…… 可是她一点都不能理解他在高兴什么。 方轻骑道:“据说有人想往我头上套一个侮辱朝廷命官家眷的罪名,我正闲得无事做,就想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人妻,也不知道长得好不好看,值不值得我来侮辱,没想到是林夫人你。” 李清凰一张脸都不由地黑了,这到底是谁想出来这种馊主意?她直接把影一胸口的两把匕首都收了回去,打理好身上的衣衫,就打算离开。要是早知道是这种浑水,她就不来淌这一趟了,能够调动暗卫的,不是太子就是齐王,要么就是特别受重视的某位公主,他们怕不是觉得方轻骑是个傻狍子,竟然给他挖这种坑! 方轻骑瞟了躺在地上的另一具尸体,又看了看完全没有被之前场恶斗影响的房间,再看她的眼神也有了一点变化:“……你现在要去哪里?” 李清凰毫不客气道:“别挡我的路,我急着离开这里。如你所说,既然别人是要给你下套,我还是躲得越远越好,免得城门失火却殃及我这条池鱼。” 就跟当年李柔月和突厥王子那件事一样,突厥王子不痛不痒,女帝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换到如今的方轻骑也不过是昨日重现,他最多最多也不过是要多少付出一点代价罢了。可是她却会惹上大麻烦,而且这种麻烦的程度还不是她现在这样的身份能轻而易举解决的。这极其不公平,可她身在其中,就不得不遵守其间的规则。 她侧过身,要从方轻骑身边下楼。方轻骑却抬起一条手臂,将她的出路给拦死了:“林夫人,你不觉得既然能够威胁我们的人都已经死了,我们才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吗?” 李清凰嫌弃地伸出一根手指,把他的手臂戳到了一边去:“没什么好谈的。” “为什么?”方轻骑奇道,“我怎么觉得你从一开始就很嫌弃我?就因为我是突厥人?” 李清凰心道,她嫌弃他和他是什么人根本没有关系,只要他是方轻骑,她就要嫌弃。她步子极大,身上的襦裙飘散开来,正散成一朵绽放的花。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下楼梯,正踏出门去,忽然感觉到异样,又连忙退了回来,只听嗖嗖嗖一叠声,正好有好几只羽箭落在她刚才站的地方! 方轻骑也学着她的样子踏出门去,立刻又有一大片羽箭朝他射来,要不是他早有防备,怕是要被射成刺猬。 239螳螂与黄雀(4更) 李清凰满肚子火气:“你过来的时候,难道都不看看周围的情况?明知道这里还埋伏了这么多人,你也识破了对方的计策,那还要过来做什么?” 方轻骑被无端骂了一通,也一点都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你把所有的错都推到我身上,倒是推脱得很溜。那你明明能对付那个黑衣人,干嘛还要任他把你掳到这里来?难道你就没有想要来个螳螂捕蝉?” 可惜他们当一回螳螂,却要被黄雀给捡了便宜。 李清凰一声不吭,重新回到楼上,她捡起影一的长剑挂在腰间,又把那两具尸体一手一具地拖下了楼梯。方轻骑抱着臂,正优哉游哉地靠在门后,哼着小调,见她把尸体都拖了下来,嫌弃道:“你把这死尸弄下来干嘛?反正死都死了,而且还死得这么难看,也没什么用了。” 李清凰根本就懒得理他。她的视线在影一和另外一个暗卫的尸体上巡视了片刻,选择了那具相对矮小一点的。她抓起那尸体的手臂,把它牢牢地绑在自己的身上,一猫腰,又从小楼里钻了出去。当她从小楼里冲出去的瞬间,就有一片又一片羽箭呼啸着朝她飞来,全部都扎在了绑在她背后的那具尸体上。很快,埋伏的人似乎发觉她有了遮蔽物,有恃无恐,想靠着这样冲出去。那急如雨点一般的羽箭突然就停了。只听呼得一声,一支更短更精巧的箭只正射中她捆绑“盾牌”的腰带,那把她整个人都严严实实覆盖着的尸体往下一滑,眼见她就要被射成筛子,她应变极快地攥住了对方的两截衣袖,呼得一声把人给抛了起来,承受了那一股急雨般的羽箭,然后她就像离弦的箭一般又重新退向之前那座小楼。 而更让她意外的是,方轻骑手上长刀上下飞舞,将漫天的羽箭全部都是劈开,为她劈开了一条安全的归路。她靠在小楼逼仄的楼梯口,闻着里面那一股陈旧木头的味道,审视地端详刚刚出手相助的方轻骑——虽说,她一开始就没考虑过凭着这样一个“盾牌”就能这么容易出逃,刚才那一趟更多的是试探,可方轻骑的出手根本就不在她的预计内。没有他帮忙,她也能够保住性命,只是未必就不会受伤。 方轻骑被她这样盯着看,也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甚至还摸了摸自己的脸:“是不是忽然觉得我比你家相爷更好?只是我对别人家的妻子并没有什么偏好,随随便便夺人之妻,总是不大好的。更何况,你们西唐人规矩也重。” 李清凰呵了一声,也抱着手臂,指了指被她抛在不远处的尸体:“看到那些弓箭手的兵力分布了没有?” 方轻骑立刻站直身子,遥遥地望了一眼那具满是箭矢的尸首,脸上那点好整以暇的笑容也消失了,喃喃道:“……还真是黄雀在后。” 这一波埋伏的人,跟之前引他上钩的人根本就不是一伙的。 之前全部都是宫廷暗卫,擅长潜伏跟踪和暗杀,可是这一批却是正正经经的弓箭手,是能够上战场打仗的精锐士兵! 李清凰见他脸色变黑,笑道:“你瞧不起我们西唐人,可是看看这些弓箭手,他们就能把你堵在这里射成一只刺猬,就算你那些精锐骑兵全部出动也没用,也一样损伤惨重。” 方轻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又变得嬉皮笑脸:“可是现在,和我一道被堵在这里的人不正是林夫人你吗?你们西唐人越强,我们殉情的场面就越惨重,等有人来帮忙收尸的时候就可好看了。” 李清凰:“……” 好像,这回他说得也没什么错,就算有错,她也没办法反驳。 她一点都不想要让人误会她和方轻骑勾搭成奸,最后还壮烈殉情。 她对着他,就像回到当初的战场,他们在一次又一次艰难而又困顿的战局中商量着突击的办法:“我有一个办法,就是很危险。” “危险?”方轻骑眯着眼笑得很餍足,“我就是喜欢危险的办法,越是危险越有意思。” 她赌埋伏在这里的就只有弓箭手。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是赌博,既然对方手上能有这样一支厉害的弓箭手,就不可能一点都不懂兵法,想要依靠巷战围攻方轻骑这样从死人堆里活下来的铁血将士,是千难万难,所以但凡对方还有理智,就不会选择巷战,也就是说,对他们存在威胁的就只有弓箭手。而依靠之前的试探,她大概也知道那些弓箭藏身在哪里,只要突围出这一段弓箭的射程,形势就能逆转,他们就能成为躲在最后的黄雀。 李清凰不是第一次同他合作,可是她现在这个身体却是头一桩。她多少都得拿出一点诚意来。她这回背上了最后一具“人肉盾牌”,深深地吸了口气就疾奔了出去,铺天盖地的羽箭从四面八方不断朝她飞来,她不再像之前那回一样沿着这条路笔直地奔跑,而是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得毫无规律和路线,她一会儿躲到墙根附近,一会儿又出现在正路上,一会儿扛着一具被射成筛子的尸体翻上了墙头。 明明应该是千钧一发、生死一线的场面,却被她生生弄成了可笑又夸张的逃跑场面,她就好像戏台子上的丑角,跳上跳下毫无章法,可对方就是奈何不了她。 埋伏在暗处的弓箭手算是长了见识,一边闷笑一边射箭。还有些性子活跃些的嘴里还嘀咕着:“快看!她又跳起来了,就等着这个时候!等我这一箭射中——”“你不行,你看我的,我这回一定能射中!”“妈的,怎么每次就差了一点点就被她逃过去!这逃跑的功夫也太他妈神了!” 原本杀气腾腾剑拔弩张的气势也被她搅得一点都不剩,那些弓箭手都只盯着李清凰这个靶子,完全把方轻骑给忘在了脑后。 为首的统领神色越来越沉重:“主人,你看……” 240螳螂与黄雀(5更) 那个被尊为“主人”的人戴着一副银制的面具,那面具覆盖住了他大半面孔,只露出曲线优美的下颔线和天生上扬的薄唇。他站在窗前,死死地盯着扛着一个“人肉盾牌”还能在枪林箭雨中飞快奔跑的人,偶尔会有一幅裙角露了出来,很快又被遮挡起来。不论什么时候,她都能做到把自己掩藏在后方,一点都没有暴露在弓箭之下,这种水准,是一个妇孺之辈该有的吗?若说她是战场上训练有素的士兵,他都毫不怀疑。 他忽然问:“她是不是……快要跑出弓箭的射程了?” 埋伏下一整支弓箭手队伍的缺陷就在这里,一旦他们埋伏好,就很难再换位置,一旦被人跑出射程,不管多精密的布置也就废了。他不待统领回答,又笑了一声:“是的,她已经出了射程,今日怕是不行了,撤退!” 他刚一离开窗边,要往楼下走去,就听到一声风响,清越而激昂,是堂而皇之的丧钟,跟在他身后的统领才刚转过身,就被一把从窗外飞来的短刀削到了脖子,颈部的鲜血喷涌而出,正喷在他的身上。他掩藏在袖中的五指收拢,暗自紧握成拳,是了,李清凰已经吸引了全部弓箭手的火力,她在明处。方轻骑在暗处,后面的方轻骑自然就能从流箭的来处推测出他们埋伏所在,刚才就是他出手了! 他疾步走下楼去,一边走一边厉声道:“那些突厥人很快就会找回来,所有人就地散开——”他的命令刚下,原本满身肃杀的弓箭手立刻换上伪装,有的伪装成挑夫,有的伪装成游手好闲的闲人,还有些把弓箭和箭矢塞进了鸟笼,提着黑布罩住的笼子出现在了对面的街市附近。 李清凰把身上被扎得密密麻麻的尸体随手一扔,又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裳和发髻,准备先回家去,她突然失踪,若是被顾嬷嬷发现,怕又是好一顿管教。可是方轻骑从身后追上来,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神色难辨:“……你就这么走了?” 李清凰拍开了他的手,反问:“不能走?” “你就不想知道,那些算计你我性命的人是谁?” “那些人算计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就是倒霉才卷进来的。”李清凰道,“再说,你的人都已经来了,你自己的事自己去处理,同我无关。”她点了点方轻骑后方那些迟到一步的突厥武士,总觉得今天这件事有点不对味,本来她应当同他站在对立的立场,竟不得不联手在一起,这种感觉大概就是被迫吞了她最不喜欢的一种食物,如鲠在喉,还一点都不能吐出来。 “你说这件事同你无关,那可不见得吧?”方轻骑忽然笑了起来,他笑的模样总有点天真意气的少年气,好像他从来都不曾沉入泥沼,也不曾最出过最卑劣的背叛,上演过最恶劣的人性,他就是当年那个得了武举第一的少年,“刚才既然有两拨人,第二拨是冲着我来的,第一拨可是想要把你置于死地。毕竟这个世道对女人总是要苛刻许多的,不是吗?” 第一拨的人根本就不想要方轻骑的性命,只是想要要挟他罢了。如果换成任何一位朝廷命官的女眷,怕等方轻骑到,就已经凉了,死后还得背负失德的污名。 李清凰忽然一愣,心头立刻就浮起了一个猜想:“就算你说得都对,那又如何?你是突厥人,而我是西唐人,想要害我的人我自己就能收拾,你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她急着去验证自己的猜想,根本懒得搭理他。方轻骑没有再次挽留她,而是望着她的背影,低喃道:“你说我是突厥人,而你是西唐人,我们各自立场不同,可你知不知道,我也有一半西唐人的血……” “将军,你有没有受伤?”突厥骑兵队长疾步走到他身边,他看着满地的箭矢,只觉得异常愤怒,“西唐人实在欺人太甚,我们是来和谈的,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暗箭伤人,他们根本就没有和谈的诚意!” 方轻骑抬起手,制止了他接下去要说的话,只简短地开口:“这次不是女帝想要对付我,是另一股不知名的势力想要阻止和谈。我们这次千里迢迢赶来长安就是为了和谈,怎么能为了这点小事而闹翻?” “可这根本就不是一点小事,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 方轻骑轻轻笑了一声:“我在接风宴上可不是也落了女帝面子?大概他们就是想要给我一个下马威罢了。”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支箭矢看了一会儿,他之前就大致能猜到这箭矢绝对不可能留下线索,现在一看更是确认了之前的猜想。在西唐的武将之中,能入他那个狡诈又骁勇的父汗的眼的,除了谢勋,也就是李清凰一人而已,剩下的什么裴桓之刘禅他根本都看不上。可是现在看来,西唐不愧是泱泱大国,人才辈出,怕是又将出一位将才了。 …… 李清凰疾步游走在附近的胡同巷子里,她心里虽然有了猜测,但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到,也不确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正确,但她还是得这样大海捞针地去找。她疾步如飞,裙摆飞扬,若是被宫里的教礼嬷嬷看到,估计得气得昏倒。可她根本不在乎,也不在意偶尔有人经过身边朝她投来的异样目光。 “啧,这位不是……大名鼎鼎的林相家的夫人吗?”一个十分张狂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林相的那位夫人啊,虽然出身没有多好,但好歹还是勉强能够得上书香门第,可你看这位林夫人的样子,怕不是个疯婆子?” 李清凰一转头,果然看见七皇子李慕穿着一袭朱红色的长袍,摇着折扇,招摇过市,他身边就只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跟班。李慕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指着她,评头论足:“我原来以为长楹公主已经长得够寡淡了,没想到林夫人还能比我那姐姐还要清汤寡水,大约林相出身寒门,从小到大没有尝过山珍海味,不知道这世间还有珍馐佳肴的存在。” 241螳螂与黄雀(1更) 李清凰本来不想去理睬他,谁知道她不说话,他反而越来越来劲了,她突然朝他微笑了起来,两步三步站到他面前:“七皇子殿下,臣妇实在是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又是为何要抓着臣妇不放?”她嘴上说着不知道不明白,可是手上摩拳擦掌,尤其是手指关节,还发出了咔擦的脆响。 李慕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显然想起当日接风宴前被她踢下太液池的恐惧:“你敢威胁本殿下?!” 李清凰冷笑:“对,我就是敢威胁殿下,我不但敢威胁,还敢动手。殿下要不要去找陛下哭诉是我欺负了你?你说陛下如此英明神武会不会愿意相信你的话?就算相信,会不会觉得殿下是个连女人都怕的窝囊废?” 李慕咽了一口口水,外厉内荏:“你以为本殿下是小孩子吗,这点事还会向陛下告状!本殿下想要捏死你,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算什么东西?” 就算这天下莫不是王土,她是庶民是泥土是瓦砾,要是想让他这块玉石受损,也是轻而易举之事。李清凰笑道:“你是玉石,难道还要和我这冥顽不灵的瓦砾来一个玉石俱焚吗?” 李慕哑口无言。 别说玉石俱焚了,估计他整个人都焚烧起来,她还能袖手在一边看热闹。 李清凰突然看到不远处一个出现在窗子边的身影,眼神微微一暗,直接把李慕给丢下了,转身又钻进了一条小巷子。她先是看到那辆停在外面的马车,那马车从外表上看来似乎并不算如何华贵,可是马车外面的帘子都是用暗色的绸缎制成,车辕上还有平阳公主府的印记。 她轻轻地推开了一楼的门,楼下就只有一个小宫女守着,别的暗卫似乎都已经派出去了,那小宫女听见开门声,站起来想问是谁,可还没叫出声,就被李清凰一掌拍晕。 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沿着楼梯往上走,这座小楼就跟之前影一把她掳过去的那座小楼一般陈旧,空气中还漂浮着一股木质调的味道,就算走路的脚步放得再轻,那楼梯还是会发出吱嘎吱嘎暗哑的声响。站在窗边的女子不耐烦地剁了一下脚,问道:“这么久了,难道还没有消息吗?” 那女子侧过身,露出了半边面孔和玉石一般白皙的皮肤,正是她曾经那位好妹妹李叶原。李清凰一哂,也不知道是她们是注定水火不容还是命中相克,从前的事也就不提了,现在她换了一个身份,她还是会主动送上门来作死。 “影一去了这么久,为什么还没回来?还敢号称暗卫排名第一,我看是忽悠人的吧?我还在想,李荣玉会有这么好心,会把陛下赐给她的最得力的暗卫送给我?”李叶原还以为上楼来的是她的贴身宫女,正满腹牢骚,原本就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影一从林家把林夫人偷偷地掳来,再杀了人嫁祸给方轻骑,等到方轻骑被人赃并获被她当场拿住把柄的时候,还不是要乖乖地听她的话?这一招,她还是从李柔月那里学过来的,只是李柔月太蠢,竟然自己亲自上阵,最后只落得一个被女帝厌弃的下场。可就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她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回来回报的暗卫,李叶原才有点坐不住了,她开始担心会不会出现了什么变故。 李清凰也很无语,她开始还想不到是谁派暗卫来监视她,甚至还想到会不会是女帝谢珝。弄了半天,原来是李叶原。她现在同李叶原可以说是无冤无仇,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她现在是朝臣女眷,李叶原却是身份贵重的公主,就连利益冲突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就能精准地人群中一下子找上她。 那可还真是一段孽缘。 “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我刚才跟你说了这么多,难道你都没听到吗?”李叶原不耐烦地在原地踱了几步,“你这丫鬟到底是聋的还是傻的?”话音未落,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后颈被一只手捏住了,她甚至还从那人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李叶原在原地僵硬地站立着,隔了许久,颤着声问:“你……你是谁?你想干什么?本宫、本宫可是长楹公主,你敢对本宫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情,就等着被满门抄斩吧……” 李清凰觉得有趣,俯身在她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刻意压低了嗓音,低声道:“好妹妹,怎么这么快,你就把我忘记了吗?我可还记得,我把你送进护城河里的时候,你那瑟瑟发抖的模样啊……”她本来还想跟她多叙旧几句,谁知道李叶原忽然双眼翻白,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李清凰:“……”可真是不经吓啊。 她推开小楼西面的窗子,正好对着那条有名的柳巷胡同的西侧。这条柳巷胡同在长安城也是烟花之地,只是同那些敞开门做生意的秦楼楚馆相比,高下立见。那些身份贵重的达官贵人并不会光顾那些热闹的秦楼楚馆,觉得那种地方有失身份,传出起对自己的名声也不好,这才有了这条柳巷胡同。胡同里面,有好几家颇为风雅的青馆茶室,表面上是风雅地方,实际就跟青楼没区别。还有些从宫里出来的老嬷嬷从拍花子手上买来女孩子,培养她们学习礼仪雅乐,最后再卖给权贵。 她看了看被吓昏的李叶原,忽然恶劣地笑了起来:“好吧,既然你这么喜欢污人名声,我这回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 …… 李叶原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僵硬得厉害。她慢慢地撑起身,身下的被褥还算软和,但还是比不上她寝宫里的舒适,她睁着一双雾气迷蒙的眼睛,忽然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她回忆起她在失去知觉之前,好像听到了李清凰在说话,可是李清凰已经死了一年多了,她的骨灰是被陶沉机送回长安的,她死状难看,据说突厥王还把她的头颅悬在旗杆上,挂了七天七夜,大肆封赏那个把她头颅砍下的突厥士兵。 所以,李清凰她已经死了!她不可能还回到长安,也不可能对她说话。这一切一定是她太过担忧,最后产生了幻觉。 242螳螂与黄雀(2更) 她重重地喘息,慢慢地从床上爬了下来,打量着眼前这个十分陌生的房间:轻纱帘幔,琴桌上的檀香还在袅袅地升腾浅淡的烟气,半截松香就随意地摆在七弦琴边上,似乎那个琴的主人才刚调完琴弦离开,整间屋子里充满了香甜的香气,这就是一间布置得再清雅不过的女子闺房。 她焦躁地走到窗子边上,猛地把窗子推开,迎头的夜风吹来,吹乱了她的一头青丝,也吹淡了屋子里那股香甜的熏香。可是李叶原整颗心都沉了下去,现在已经天黑了吗?这个时间,宫里都已经下匙了,她错过了门禁。夜不归宿这种事情,女帝根本不会在意,可是身边等着抓她错处的公主妃嫔实在太多了——她这两年跟着平阳公主,终于过上了她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可是在无形中也树立了不少敌人。 如果她夜不归宿,就会有人去告诉女帝,去散播一些关于她的传言。 她用力地抓着窗格,指甲直接把窗纸戳了个洞:但她现在还远远不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她可以去求平阳公主,只要平阳公主愿意派人第二天送她回宫,她就能把夜不归宿这件事圆过去。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立刻离开这里,对,只要离开这里,去平阳公主府,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转身,正要打开门出去,可是那扇房门却被人推开了。 李叶原顿时愣住了,她一面打量着突然出现在房里的那个人,那人戴着一顶纱帽,正遮住了大半张面孔,看上去就不像是个好人,一面又盘算着应该怎么逃离这里。那人正是乔装打扮后的李清凰,她换上了一套满大街都能看到的粗布衣裳,衣服里塞满了棉花和布条,再含上一颗粗核桃,她一说话一行动,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她是女扮男装的。毕竟就算有女人扮男装,总归会有脱不去的脂粉味,行为举止也不可能跟男人一模一样。 李清凰走到琴桌边上,拿起用剩的半截熏香,声音沙哑:“你醒了。” 李叶原能够接触到的外男不外乎那些王孙公子,世家子弟,再有就是尽忠职守的侍卫,还从来没有跟升斗小民打过交道。她咬住嘴唇,眼眶缓缓地红了起来:“你、你是谁?是你救了我吗?这里是你家里吗?我是长楹公主,宫中有门禁,若是我夜不归宿,会被人告发的。” 她一直都觉得,这个世上根本没有会不被她那楚楚可怜的气质打动的男人,尤其当她红着眼眶眼含泪光的时候,就算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也该心软了。她这一招可以说无往不利,能让无数世家公子倾倒在她的裙角。可是李清凰又不是男人,看到她这副欲哭不哭的样子只会觉得又好笑又恶心,她其实挺不理解李叶原的,装出这副柔弱小白花的样子很有意思吗,来来去去就只会这一招,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来吗? 李清凰道:“哦,我知道你是公主,不过我已经把你卖掉了,卖给了柳巷胡同的一家青馆。” 李叶原蓦地瞪大了眼睛,她怀疑她刚才一定是听错了,不然对方为什么会在明知道她是公主的前提下,还把她“卖”掉了?她想起之前还幻听到了李清凰在她耳边说话,想必她是受了谁的算计,被下了会产生幻觉的迷药,不然幻觉怎会这样来势汹汹? 李清凰一看就看出了她的想法:“你刚才没有听错,我把你卖给了柳巷胡同的青馆,柳巷胡同,你应当是听说过的吧?” 李叶原娇怯怯地颤抖着,有点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眼泪就像不要钱一样往下掉:“我、我又没得罪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是不是谁收买了你想要陷害我?那个人给了你多少银两?我愿意双倍给你,求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李清凰其实想问问她,她陷害别的女人,毁人名节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她所做的恶事都会还报回来,总有一天她会踢到铁板,她所有的阴私手段都会报应到自己身上?她抱着臂摇摇头:“你愿意出双倍?我怕你出不起。你之前给使纳将军设下圈套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后果?使纳将军没有直接杀了你,已经是你的造化了。” “你是突厥人?!”李叶原震惊道,“你是使纳将军的人对不对?求求你,让我见一见使纳将军,有些话我想当面对他说,事情不是他看到的那样子,我就是一枚棋子,一个马前卒,是有人在幕后指使我这样做的!这全不是出于我自愿——” 李清凰不由挑起眉。其实这件事,她沉下心来一想,就知道不可能是李叶原一个人计划的。李叶原的母族在西唐根本没有任何势力,她的母妃早逝,在宫里她根本无权无势,能使唤得动排行第一的暗卫,李叶原光凭自己肯定是办不到的,也就是说她背后还有人,而那个人绝对逃不出太子李苌,齐王李藉,和平阳公主这三位手上颇有些势力的范围。 她转身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有意无意地挡在了这房间唯一的出口前。她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颇为傲慢地透过纱帽朝她投去一瞥:“你想见使纳将军,你以为他是你说见就见的人吗?他连你们西唐龙椅上那位都毫不畏惧,难道还会把你这小小公主看在眼里?”反正接下去的事,全部都是要甩到方轻骑身上的锅,她怎么也得把这股仇恨拉得稳稳的。 李叶原双膝一软,险些要栽倒在地。当日接风宴她虽然称病没有在场,可是事后却听宫人议论过当日方轻骑在宴席上当场杀人的事情。在先帝还在位的时候,突厥人已经几次三番入关烧杀抢掠,若不是突厥王还没做好南下的准备,谢老将军领着谢家军拼死抵抗,怕是北关一带早就沦为突厥人的地盘了。 她咬着嘴唇,楚楚可怜地望着对方,轻声道:“难道使纳将军就一点都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指使我这么做,那个人又想要挟使纳将军什么吗?” 李清凰笑了一声,那纱帽下露出的嘴唇微微向上一弯:“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要说,我都是无所谓的。” 243螳螂与黄雀(3更) 她在从军五载,也刑讯过不知道多少突厥派到平海关的奸细,李叶原那吊人胃口的一套在她眼里实在太弱了。李叶原现在想用内幕消息换取自身平安,早说晚说都是要说的,比谁更能耐得住,她怕是在做白日梦! 李叶原皱着眉,又道:“若是我都说了出来,使纳将军可会保我平安?” “不会,”李清凰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以为自己是谁,使纳将军为何要保你平安?”她作势就要站起身,似乎极为不耐烦跟她继续这样兜圈子:“再说了,使纳将军又不是要你的命,只是想让你去接几个客人罢了,怕什么?” 怕什么?李叶原简直都要气炸了,可是她敢怒却不敢言,竟然还想要她这金枝玉叶的公主去接客?亏他想得出这该死的主意!她软下态度,哀求道:“如果我闹出了这种事情,陛下绝对不可能放过我的。求求你,这位将军,无论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可以,就是不要、不要这样对我……”她小心翼翼地捉住了对方的手臂,试探着把柔软的身体依靠过去,柔声道:“将军,求你,不要这样对我。” 李清凰叹为观止,她觉得自己每和李叶原接触一回,就会对她再次刷新认识。她一把摔开她的手臂,冷笑道:“要么把话说清楚,要么滚,离我远一点!” 李叶原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她咬牙切齿,简直都不敢相信,她都已经放下身段这样低声下气地哀求对方,可是这人根本就是一块木头,如果不是木头,怎么可能这样对待她!她的脸扭曲了一瞬,又慢慢地恢复了柔弱的神态:“好罢,这件事就是齐王殿下策划的,他原本想要拉拢林缜,可惜林缜这个人软硬不吃,不识抬举,齐王殿下对他没了耐心,自然会对他出手,林相的夫人如果死在使纳将军手上,必定是一桩丑闻,还会影响到这一回的和谈。使纳将军若是愿意和齐王殿下合作,殿下自然会帮忙把这件事掩饰过去。将来使纳将军当上了突厥王,想必也会感谢齐王……” 李清凰摇摇头:“你在胡说八道。” 李叶原立刻叫道:“我没有胡说!这计策就是一箭双雕,若是使纳将军不肯和齐王殿下合作,那么齐王就能到林相那里卖个好处,总归是能拉拢一个。最好的结果还能两边都拉拢,反正只要交出那个杀死林夫人的凶手就好。” 李清凰道:“我是不相信,你会这么容易把齐王殿下招认出来。现在这件事已经失败,林夫人还活着,使纳将军也没有有就此被你们要挟,你是推齐王殿下出来顶罪吧?据我所知,你同太子和平阳公主的关系要亲近一些,而同齐王根本就无任何交情。” 李叶原瞳孔收缩,嘴硬道:“表面上我同齐王殿下并无交情,实际怎样,难道你们这些突厥人就能知道了?” 李清凰当然知道,齐王李藉的娘家可是萧家,萧家门客如云,齐王手下的谋士不知道有多少,怎么可能还需要和李叶原这种不起眼又没甚才能的公主联合?反而是她的太子兄长和姐姐平阳公主,常年受到自己母亲的压制,任何一点机会都必须牢牢抓住。还有她劫走李叶原的时候,小楼门口正停着带了平阳公主府标记的马车,那个标记画得隐秘,马车的制式也同平阳公主的不同,而李叶原派来杀她的影一,原本应当也是平阳公主的暗卫才对。 她不想再跟她继续争执下去,便问:“那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计划被人利用了?” 李叶原一愣,直接脱口而出:“……什么?” 李清凰看了她一会儿,感觉她的神色不是作伪,她是当真不知道后续又发生了什么。她又问:“你们的计划真的没有透露出去让别人知道吗?” 毕竟另一批隐藏在暗处的势力完完全全是利用了他们之前给方轻骑设的圈套,直接展开截杀。要是一个不小心,又或许是她从前练武不够勤奋,她今天也得栽在那里了。 李叶原蠕动嘴唇,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李清凰侧过头,看了看她脸上那一片茫然,笑道:“所以,你还不知道。你以为的那个一箭双雕的计策失败了,有人当了黄雀,想要半途截杀使纳将军。所以我根本不在意你身后的那个人是谁,因为跟后面的那只黄雀比起来,恕我直言,你们实在是太弱了。”青天白日截杀方轻骑,敢做这件事的人那胆子若不是横着长,就是还有别的图谋,既然这些明的暗的势力互相较劲,整座长安城已经在权利的争夺战中风雨欲来,那就让这风更大雨更磅礴。 她站起身,轻盈地走到门口,反手把房门扣上了:“既然你没有任何价值,连说实话都不愿意说,那么就请好好享受今晚的良辰美景。” 李叶原彻底慌了神,她终于明白为何她没有等来那些暗卫,方轻骑还是安然无恙,而她则落到了这个境地,她冲到门口,用力拍着门,哭叫道:“你别走!你别走啊,我什么都愿意说,是、是平阳公主指使我这样做的,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一点都不想害使纳将军,这都是误会!” 李清凰脚步一顿,嘲讽道:“误会?那位林夫人同你无冤无仇,你既然下了手,就不要说是误会了。” 她沿着陡峭的楼梯一边往下走,一边脱去身上的伪装,又摘下头上的纱帽,吐出含在喉咙口的麻核桃。那个拥有这样一支精锐弓箭手的人会是谁呢?是齐王李藉,还是太子李苌,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她还不知道的势力。对方为什么要截杀方轻骑?现在西唐和突厥的和谈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不论是女帝还是方轻骑本人,都是希望能促成和谈的,她敢说,这世上应当没有人愿意再挑起两国之间的战火。 244螳螂与黄雀(4更) 她沿着清冷的小路拐了几个弯,眼前陡然开朗,人流熙攘,正是一日之中最热闹的番市。她看似漫无目的地在人流摩肩接踵的番市上闲逛,可是一双眼睛都仔细地扫过每一处酒家下面的人群,终于,她看见了方轻骑那支精锐骑兵的身影,就算他们换上了普通西唐百姓的衣裳,可是那站立的身姿,身上的肃杀之气,根本就把他们同寻常老百姓隔绝开来。她缓步走了过去,刚一靠进,那楼下值守的突厥骑兵就纷纷朝她看去,还把手按在了腰间的长刀刀柄上。 李清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笑着道:“我家夫君正是林缜林相,我刚收到了一张字条,有人要我亲手交给使纳将军,这位军爷是否可以通融一番?” 为首的骑兵队长对于林缜的这位夫人还是有印象的,毕竟敢把一茶壶茶水撒到他们将军头上那种事的人,已是凤毛麟角,可她偏偏还是个女人,这种胆子横着生的女人更是绝无仅有。他接过纸条,也没打开,而是道:“夫人请稍后,我上去问问将军,再来回话。” 酒楼上层的雅间,方轻骑正和一众西唐高官推杯换盏,太子李苌坐在他的身边,已经被灌得有点晕晕乎乎。这一回,女帝把接待突厥使臣这样的好差事交给张柬之,又让他从旁辅助,和谈这事若是做得漂亮,不但对于将来的西唐有利,就是对他自己都是有许多好处。使纳连城从前的汉名叫作方轻骑,是西唐第一届武举的武状元,他的身上还有一半西唐血统,和谈若是顺利,对于他和方轻骑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甚至,如果他能帮助方轻骑夺取突厥王的位置,对于他将来坐上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将是一大助力。他一高兴,难免就有点喝得高了。 李苌提着酒壶,摇摇晃晃地凑上前勾住方轻骑的肩膀:“喝,使纳将军我们再来干他三杯!” 方轻骑被一众西唐官员灌了三四轮,除了有点酒意上脸,眼神还是一如往常的清明,他抬手扶住李苌,大笑道:“太子殿下好酒量,我们突厥人就喜欢爽快人,可惜我酒量真不行,再喝就要醉了。” 李苌拍着他的肩,执着地把酒杯往他手里塞,酒水撒了他一身,他都没注意。身为堂堂西唐太子,在酒后失仪,实在是难看。一些陪同的官员不由在心里暗暗摇头,难怪这么多年下来,谢珝本来只是后宫干政,后来却在龙椅上越坐越稳,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反而被边缘化,这其中固然有女帝不肯放权的缘由在,可是这位太子殿下实在也是太过平庸。 方轻骑见推脱不过,就接过李苌硬塞过来的酒杯,笑道:“太子殿下,这几日一直都是你来当这个东道,今日到了番市,不如也让我来相请一场如何?” 第8章 008 太子李苌已经喝得差不多醉了,面色泛红,连举止仪态都和往常大相径庭。他拍着手掌,纵声笑闹:“好!好——使纳将军你是个爽快人,本宫就是喜欢和你这样的人结交!” 方轻骑对身边劝酒的胡女使了个眼色,她立刻会意,撩起轻纱单薄的裙摆,退出了雅间。等她重新回来的时候,身后已经跟着一队衣着薄透的胡姬,那些胡姬个个高鼻深目,身姿窈窕,颇具异域风情,她们赤着双足,脚踝和手腕上还系着铃铛,每走一步都能听见清脆的铃铛响声。 方轻骑扶着李苌坐下,又问道:“太子殿下觉得这些胡姬的舞姿如何?” 李苌其实一直都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女帝对他不满,朝廷中支持他的重臣也不多,所以他向来克己守礼,就怕做错点什么把自己的把柄落在反对他的人手上。他虽然在宫里也收了一些美人儿,可是那些花天酒地的地方是不敢去的。今日方轻骑说想去番市,他还是第一次到这番邦人的地盘上来。 西唐的宫廷舞蹈讲求一个“雅”字,也有讲求一个“静”字,那是那种舞蹈看得多了,哪有半分趣味,而这西域胡姬跳起舞来却又别有一番风情,那胡女扭动腰身的时候,身上那层轻薄的纱衣就会被拉起,露出一小截洁白的腰身,旋转起舞的时候,裙摆飞扬,又会露出纤细的脚踝和一点小腿,简直能让人血脉喷张。 李苌痴迷地看着那群美丽又热情的胡姬,喃喃道:“使纳将军,莫非你们突厥女子就是这般模样?” 方轻骑笑着用装满酒浆的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杯,压低声音道:“在我们突厥,女人只待在家里相夫教子那是不可能的,她们也会出去打猎,也会在篝火晚会上挑选郎君,甚至还有上战场的。” 李苌摇了摇头:“上战场?可算了吧,女人成天抛头露面也就算了,竟然还要上战场,这种女人谁能吃得消。” 方轻骑正要开口,他的骑兵队长忽然走了进来,弯下腰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方轻骑放下酒杯,脸上露出了一个轻松惬意的微笑:“把纸条给我看看。”他展开那张李清凰送来的纸条,等看到上面的字迹的时候,不禁露出了十分古怪的神情:“把人请上来吧,我还有话要问她。” 骑兵队长立刻又下楼去了,但是足足有一盏茶时间才回来,身后也没有跟着任何人。他觉得是自己没把事情办好,羞愧道:“那位夫人没等我,就已经离开了。下面值守的人没把她给留住。” 方轻骑摩挲着手上的纸条,似笑非笑:“算了,她就是这样的,她不想留下,你们谁能留得住人?” 他转过头,注视着正聚精会神盯着那些美貌胡姬贪看的太子李苌,细微地皱了一下眉,但又很快舒展眉宇,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我刚刚收到手下人的线报,说看到有人掳走了一位贵女,那贵女还被带去了柳巷胡同。” 李苌听见“柳巷胡同”四个字,连熏熏然的酒意都顿时清醒了一半。 245螳螂与黄雀(5更) 方轻骑道:“这里是长安城,我的手下也不敢贸贸然去救人,太子殿下你看这事——” 李苌挥了挥手,心里暗自盘算了一番,觉得自己还是当做不知道最为稳妥,便道:“使纳将军,可能你还不知道柳巷胡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里面养着好些世家的外室,弄不好那根本就不是什么贵女,而是哪家的外室,我们去管这种闲事,也不太好吧?” 方轻骑笑了,附在他的耳边低声道:“据说附近停着一辆马车,上面还有平阳公主府的标记。” 李苌愣了一下,立刻拍案而起:“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如现在就去看看!这救人如救火,是等不及的!” 太子李苌和平阳公主虽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可是近几年,两人的关系实在紧张,前段时间,女帝又通过了平阳公主提出的女官也能上朝议事的提议,这让李苌感觉到自己所经受的威胁是前所未有的大。从前就只有一个以萧家为后盾的齐王李藉和自己抢,现在连他的亲妹妹也冒了出来,野心勃勃地想跟母亲一样成为一代女帝,他就算再不屑一顾,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是女帝谢珝的话,她还真有可能做出把皇位传给女儿而不是自己长子的事情来。 如果能够抓住平阳公主的把柄,他当然乐意至极。 和皇位比起来,那些面容美丽身段婀娜的胡姬也就引不起他半点兴致了。他披上大氅,带上自己太子府的侍卫,还有几位朝廷重臣,轰轰烈烈地去柳巷胡同救人。 果然在离胡同不远的角落,静静地停着一辆带有平阳公主府标记的马车。马车上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宫女。 方轻骑在前方带路,待看见一座小楼木门上的红色漆印,低声道:“太子殿下,就是这里。” 李苌眼中泛光,摸了摸大拇指上的扳指,扬声道:“来人,给本宫砸门!” 太子府的侍卫听见太子都下了命令,哪还有犹豫的,立刻上前,几脚把大门给踢开了,一群如狼似虎的侍卫又蜂拥而上,冲进了楼上的闺房。果不其然,就听见了楼上传来了女子的抽泣声和叫喊声,还有摔打东西的响动。等在小楼门口的官员则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太子又是闹哪一出。 “林相,你看……”有几个官员实在耐不住,又不好上前去质问太子,就只能偷偷和林缜交换主意。柳巷胡同这种地方,本该就不是他们几个清流该来的,这件事若是被御史台拿住了做文章,会对官声有损。而太子这回还把他们所有在场的官员都带上了,肯定是有让他们做个见证的意思在里面,但是说心里话,在场的就没有一个会愿意掺和皇族的私事。 林缜摇摇头,没说话。 就算再是聪明才智不凡,也猜不到今天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李苌作为太子虽然只能算是平庸,可也不是一个蠢货,能让他大张旗鼓地带人来砸门,肯定是有实实在在的把柄落在了他的手上。 不多时,一个太子府的侍卫几步跑下了楼梯,附在太子耳边说了几句话。 李苌顿时瞪大了双眼,诧异道:“当真?”他立刻脱下了肩上披着的大氅,交给侍卫:“让人带下来。” 他虽然表现得一脸诧异和震惊,可是林缜还是发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惋惜。很快,就有侍卫扶着一位严严实实缩在大氅里的人下了楼,一看那娇弱的身形,大家就能看出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出现在这柳巷胡同,这就有点意味深长了,而太子接下来所说的话,更是让人瞠目结舌:“长楹,你这么晚不回宫里便罢了,身边竟然连个侍卫都不带,你知道不知道万一出什么事,兄长赶不及来救你又怎么样?” 李叶原本来就把整张脸都低埋下去,希望没有人能认出她来,可是太子这一句话就把她的身份给叫破了。虽然之前那个人把她反锁在门里就跑得无影无踪,也没有像之前说得那样把她卖给了什么不上台面的地方,可是现在被人从这种地方找出来,她这些年塑造的那种弱不胜衣、不食人间烟火的形象算是彻底崩塌了。 今日的事情,花不了三天时间就会在长安城的贵族圈子里传遍。她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她恨不得能把整个人都缩进太子那件大氅里,不让人见,然后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这样才能躲避那些形形色色的目光。 她紧紧地抓着身上那件大氅,暗中仇恨地瞪了方轻骑一眼,都是他,才害得她落到这个难堪的境地。可是她这个时候却又不会想到,是她让暗卫去给方轻骑下套,想借此要挟他,如果她开始不做这些事,就根本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方轻骑当然能感觉自己被瞪了,不由摸了摸下巴。这事真不怪他,他还没工夫去收拾长楹公主那种小人物,他现在就想抓住那个安排弓箭手伏击他的人。很显然,林夫人把字条送来,就是要借他的手让他背黑锅。但是这口黑锅他背得起,也不想拒绝,既然是李叶原想出来的计策,那么让她自食其果就是最好的了。 李苌似乎到了现在,才刚注意到他还许多位陪同的官员都一道喊了过来,他笑了一笑,歉然道:“各位大人,这时候也不早了,本宫也不好再烦劳诸位陪本宫一道奔波,今日便先散去吧,明日——明日本宫再向诸位亲自端茶赔罪。” 谁敢让太子殿下亲手斟茶赔罪?怕不是觉得自己的命太硬?众人纷纷推拒,客套一番便各自散开了。可是今晚的所闻所见,想要一点风声都不传出去,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要有一个官员告诉了自己的枕边人,保管不过三天,整个长安权贵圈都会把今晚的事情给传遍了。而李苌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也没要大家缄口不提此事。 246黑锅(1更) 李苌能拿住这样大的一个把柄,自然是多亏了方轻骑的消息。他现在看他的眼神自然也是格外的热情和煦,简直都要把方轻骑看得有点不舒服起来。李苌笑道:“使纳将军,可惜本宫没法再陪你多喝两杯,要先把本宫这不省心的妹妹送到平阳公主府上去,不如这样,明日本宫再同你重新喝上一场?” 方轻骑也很客气,一点都没有当日在接风宴上的凶悍,微微笑道:“太子殿下请自便。其实我也醉得厉害,别看我现在这样好像还很清醒,其实连腿都软了。” 李苌同他一来一回打趣了几句,就提着李叶原上平阳公主兴师问罪去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亲妹妹在图谋什么,今日李叶原会被人关在柳巷胡同的一座空置小楼,绝对不可能是巧合。一定是她做了点什么,才引人出手对付她。他状似不甚在意地问道:“长楹,你身边那几个暗卫呢?他们会跟在你身边保护你,现在都到哪里去了?” 李叶原虽然常常听人在背后说太子李苌就是个窝囊废,一点都没学到谢珝的手腕,庸碌无能的性子却像极了他们的父皇。可就算她心里也实在看不上李苌,也没有能力跟李苌对着干。她低垂着洁白细腻的颈项,细声细气地说道:“保护长楹的那些暗卫都是大姐姐给我的,他们本来就是大姐姐的人,可能是有别的任务才离开了吧。” 李苌嗤得笑了一声,这笑声充满了嘲讽意味:“长楹啊长楹,你是当自己太聪敏还是根本就本宫当成了蠢货?”他伸出手,推搡着把她扔上了马车,女人和男人的力量本来就相差悬殊,就算是再瘦弱的男人,论起力气来也是比女人大多了。李叶原被他扔进马车的时候,根本连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嘭得一声撞在马车的侧壁上。 李苌撩起衣摆,踩着侍卫的背脊上了马车,又伸手把她拉了起来,一手掐着她的下巴:“本宫最后再问你一遍,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本宫,你跟平阳到底在搞什么鬼?”李叶原被他摆弄来摆弄去,眼泪已经在发红的眼眶里打转,她颤声道:“太子哥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今日就是出宫散散心,也不知道那个人把我抓来这里做什么,你便是这样逼问我,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不见棺材不掉泪,”李苌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是不是要本宫当真把你弄到那种肮脏的地方去你才高兴?” 林缜和同僚道别后,就径自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他从来都不太喜欢这种喝酒应酬的事,从前还并不觉得这些事有这么让人不耐烦,可是现在只要一想到李清凰还家里等着他,他就归心似箭。 “林相,”方轻骑从身后追了上来,还伸长手臂去勾他的肩膀,可还没碰到他的一片衣料,林缜就颇为嫌弃地避让开了,“……咳咳,林相,我这回是有正事来找你的。” 林缜抽了抽嘴角,不冷不热道:“正事?” 就算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是平直得毫无波澜,可方轻骑就从里面听出了嫌弃的意味。 “真的是正事,”方轻骑正色道,“关于林夫人的,林相,你觉得你对林夫人真的了解吗?” 林缜:“……你说的正事,就是这个?” 方轻骑把手上攥着的字条打开给他看了一眼:“据说夫人还是出身书香门第,可是这个字……咳咳咳,实在有点那个什么。” 林缜只看到那张纸上一闪而过的张牙舞爪的几个大字,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到底写了什么,不过就算只看到了一点点,那个字迹的确是很难看了,就跟一只只七扭八歪的螃蟹似的:“使纳将军有所不知,在我中原有句老话,女子无才便是德,字不好看又有什么关系?我喜欢就行了。” 方轻骑攥着字条的手抖了一下。他又试探道:“夫人的身手远胜常人,这事……林相你也知道?” 林缜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方轻骑的表情就快要崩得四分五裂:“那林相,你有没有想过,这张字条尊夫人为何会让人交到我的手上,而不是交给你?” 林缜终于抬起他那双清淡的凤目扫了他一眼,缓缓的,斟字酌句地问:“使纳的将军的意思是……我家夫人同你有什么牵连?抱歉,我信任她,也相信她不会跟你牵扯到一块去,这个回答,你觉得满意么?” 方轻骑:“……”这不是满意不满意的事!他也不是什么女人都能看得上的! 林缜拱手行礼:“时候不早了,在下着急回家,使纳将军慢走。”说完,就干脆地朝来接自己的那辆马车走去。 方轻骑看着他没入夜色的背影,既觉满心荒唐,又觉得十分可笑,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上去同他说了一席话到底是想干什么。只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真切地明白他为何会做出这种奇怪的举止,就算他不想承认,像过去每一次扼杀掉心中的感情一样,他只是太孤独了,也太想念她了。 他竟不知道,原来那些能让他觉得高兴又温暖的过往,竟是他潜伏在西唐伺机而动的那段日子。他的身边有可以托付生死的兄弟,吃不饱睡不好,很无聊又很枯燥,可是无聊的时候还可以逗她取乐,那位漂亮的小公主的反应总是那么有趣。 他实在是太想念了,想得都快发疯。可是他又很清醒地明白,再是想念,那些日子也不复回。 而他身负重任,没有太多时间去缅怀过去。 林缜刚坐进马车,这厢车轮刚转过一圈,这边就有一具柔软的身体扑进了他的背上。李清凰在他耳边闷笑道:“我特意过来接你回家,你高不高兴?” 她微微扬起头,眼睛里都是星星。 李清凰觉得他一定会用他那悦耳而又清润在声音在她耳边吐出“高兴”两个字。结果林缜只是看了她一眼,也没抬手抱住她,反而吐出了三个字:“小骗子。” 李清凰:“……” 247黑锅(2更) 林缜说道:“你知不知道,每次你说谎的时候,态度都非常软和,跟你平日那嚣张样子一点都不像。” 李清凰:“……你胡说八道!” 林缜看着她大受打击的表情,心情又不知不觉好了起来:“说说吧,长楹公主那件事是不是你干的?” 李清凰:“……哼。” 有个聪慧过人的夫君真的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因为你什么事都不可能瞒过他。偶尔说了个小慌没被揭穿,还来不及沾沾自喜,就发现不是因为他不知道你说了谎,而是根本就懒得揭穿。 这样做人,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 林缜等了一会儿,还以为她会诚实坦白,结果她还就保持住沉默,把自己当成一个哑巴了。 林缜既好笑又好气,开口道:“你还写了封信让方轻骑带人去把她给找出来,那个字还是用左手写的?为什么?” 李清凰打完了腹稿,立刻开始告状:“这几天我总是感觉有有人在暗中监视着我们,我开始以为是女帝不信任你,才让暗卫暗中探查,结果弄了半天,是李叶原想要把我掳了去给方轻骑设套,她可是打算把我杀了,再伪装成我和某个人偷情最后被奸夫失手杀害的样子。为了回报她,我就在柳巷胡同找了间空置的小楼把她关起来了。”虽然她威胁李叶原说要辱她清白,可这种事情她到底还是做不出来,这个世道对女人来说已经够苛刻够艰难,当真找人来毁去她的清白这种事,她还是觉得太下品,不会去做。 “然后我吓唬了她一番,觉得出了气,就写了封信,想找人把她给放出来。”李清凰道,“本来是想写给太子的,但是怕那信根本送不到他的手上,我就只好找方轻骑了。” 林缜侧过头,微微皱着眉,虽然李清凰说得很简略,但是他也能猜到事情不是这样简单的,掳人的是暗卫,虽然以她的身手和经验,完全能够对付,总归还是很危险。而长楹公主和李清凰还真是一对冤家,从前在宫里,她们就势同水火,现在都这样了,她们还是能准确地找到对方然后互怼。 李清凰见他不出声,越说越来劲了:“啊,我就知道你又要觉得都是我的错。从前那回杏林宴,真的是她故意在背后动手脚,害我差点失手伤人,你说要证据,没有证据就不能算。呵,你们男人就是这样的,看见人家哭哭啼啼掉两滴眼泪就觉得人家这么柔弱,谁弱谁有理——” 林缜向来都说不过她。她就是有本事把讲道理讲成吵架,吵不赢就强词夺理,最后还要用上拳头。他攥住她握成拳的双手,忽然低下头堵住了她一张一合的嘴——用他自己的嘴唇。李清凰突然被他吻到唇上,一脸懵地回望过去。他低声道:“不是谁弱谁有理,而是谁好看谁有理,你这么好看,我当然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李清凰愣了一下,顿时噤了声。她捂住半边面孔,嘀咕了一句:“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林缜将自己微微发烫的面颊贴在她的颈窝,低声道:“我怕,我这样口拙,到时候碰到一个能说会道的,你跟人跑了怎么办?” ……还是不懂文官到底在想什么。 从前她身边会有前赴后继的追求者,也是因为她的身份和容貌,那些人都还能忍受她那种有点暴躁的性格,可是如今她什么都没有,没有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份,也没有当初的美貌,谁还会喜欢她呀?就像顾长宁说的,那可不是自己上赶着找罪受。 李清凰拍了拍林缜的胸口,承诺道:“我答应要跟你在一起,就一定说到做到。就是,你不要嫌弃我总是给你惹麻烦就好了。”她说着说着,又有点心虚起来,她光顾着找李叶原的麻烦,这在外面折腾了一整天,顾嬷嬷肯定早就发现她不在屋子里了,她又要怎么解释她突然消失又晚归的问题? 所以她只好找到了林家的马车,在马车里等林缜一道回去了。还得靠林缜来当挡箭牌,希望等下他不会生气就好。 林缜微微一笑,沉着声线道:“你就是给我惹麻烦,我也觉得高兴。” 马车很快就在林家门口停了下来。门房早就等在门口,只等林相回来了他就能关上大门回去睡觉。顾嬷嬷依旧如同一尊女金刚,提着灯笼板着一张晚娘面孔站在门口。 李清凰不怕人发狠,就怕人唠叨,顾嬷嬷就是那种能把她的两只耳朵都念叨出茧子来的人物。而且她的原则就是不能随便打妇孺和老人,顾嬷嬷两个都占全了。她黏黏糊糊地贴在林缜身边,只想假装自己是透明的。林缜就没见她这样黏人过,从前在平远城她怕林老夫人,现在又怕顾嬷嬷,一碰到就怂得跟什么似的。 顾嬷嬷挑起眼角,气沉丹田,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清凰已经抢先说道:“是阿缜想见我,非要我去陪他应酬,我才会去的,都是阿缜的主意!” 林缜:“……”刚才还说要一辈子好好在一起,现在甩锅甩得这样顺畅,呵,这就是女人。 端墨噗得笑了出来,立刻又捂住嘴装哑巴。 李清凰见顾嬷嬷那张脸黑沉黑沉的,又恶人先告状:“幸亏我去了,那应酬的场合就不是个正经地方。那个突厥蛮子竟然请朝廷命官去番市的酒肆,那里的胡姬穿得都是破布一般的衣裳,扭着那水蛇腰,虽然都很好看,但实在是太不正经了!差一点,阿缜就要被勾走了!” 林缜伸出手按在她的头顶,咬牙切齿道:“夫人,你累了,还是早点回屋去歇息吧。”他怎么就半点都没感觉到李清凰对那不正经的地方有什么意见,还觉得她特别兴致高昂呢? 顾嬷嬷本来是想找李清凰的麻烦的,她就没见过她这样的官家女眷,待在屋子里不做女红也不读诗赏花,主屋的墙头还挂着好几把兵器,整日不知道是在忙什么。明明之前还在屋子里,一转眼人就没了,问遍了府上的下人,就没有人见过她的。要不是这里是天子脚下,这个地段也十分清净,她都要去报官了! 248黑锅(3更) 李清凰有了这能够安然脱身还不用听人唠叨的机会,立刻乖乖地往主院去了,那急促的步伐,就好像身后有什么追着她咬一样。 顾嬷嬷提着灯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相爷,不知道我这老婆子能不能托大叫你一声阿缜?” 林缜肃容道:“自然可以,您是长宁兄身边的老人,我敬重您还来不及,这才把这个家都交给您打理。当年我出身微寒,也是您一直照顾我,就算我今日官至一品,也不会忘记旧时的恩情。” 顾嬷嬷望着他,眼神柔和,顾长宁是她看着长大的,他和林缜这孩子,她都是十分喜欢,从心底都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孩子。顾长宁外调他地,她也是打算跟着去的,只是自己的家人都已经定居在了长安,她才犹犹豫豫地留了下来。 “夫人的性情是有些跳脱,”顾嬷嬷道,“只是她心眼不坏。那种应酬的地方,阿缜今后还是少去为妙。” 林缜:“……” “听夫人刚才说的,那番市的酒肆的确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顾嬷嬷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把话说绝。就算林缜对她客气,她也不能真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主人,对着林缜训话。番市那边是什么情况,她也是听说得多了,那里的酒家女都是番邦女子,勾人得很,就连衣服都是东漏一块西少一块,露着白花花的小腿和手臂,这不叫勾人什么还叫勾人?这种不矜持的胡姬,又怎么能和西唐的大家闺秀相比,可男人总是容易被迷去心眼的。 林缜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天地良心,他根本连那些胡姬都没敢多看一眼,可是顾嬷嬷差不多就要给他定罪了。李清凰那睁着眼说瞎话,一连甩了这么多口黑锅给他,他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您放心,夫人这不是管着我吗?我怎么能做对不起她的事。”林缜扶着她的手臂,低声道,“应酬就只是应酬,我心里有数。” 顾嬷嬷老怀大慰,又道:“还有,你也不管管夫人,磨磨她的性子。这孩子就跟泼猴似的,根本没一刻能坐得住,我就是一个没看住,她就跑出去了,跑出去也罢了,也不说一声,不多带些人跟着,万一遇到麻烦事,身边连个可以使唤的人都没有,那多不好?” 林缜叹气:“是是是,我回头就去教训她。” 林缜从未这样觉得心力憔悴,教训她是不可能的,这辈子估计都没什么可能,当年就连女帝谢珝都管不了她,这世上谁还能管教?林缜把一直对着他念叨的顾嬷嬷送回院子里,这才回去自己的主屋,只见李清凰洗漱干净,还把身上沾了污渍和血迹的衣裳都放进火盆里烧了干净。她坐在回廊的栏杆上,见他回来了,立刻跳了下来,朝他伸出手:“阿缜!” 林缜握了握她温软的双手,转头就去洗漱了。 李清凰估计他帮自己承担了顾嬷嬷的唠叨,现在还有点烦躁,也没说什么。 等林缜带着一身清凉的水汽回来,她还主动靠到他的身边,搂住了他的腰。还在平远城林家的时候,她就习惯被他搂着睡,要是身边没有人,她反而会觉得不习惯了。林缜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腰,这种动作一般都会带着暧昧暗示,但是他这样做,反而有一种柔和的安抚,李清凰闭了眼睛,觉得有点昏昏欲睡起来。 “别睡,今天的事还没完。”林缜见她慢慢闭上眼去,忽然又把她摇醒,语气还凉飕飕的,“是谁差点被番市的胡姬勾了魂,是谁连秦楼楚馆都百无禁忌,嗯?” 李清凰头一点一点的,突然被他弄醒过来,别提有多难受了,她自知理亏,又往他怀里缩:“是我是我,不要吵了,我们不吵架,没意思。” 林缜差点被她给气笑了,往常他也很少会有情绪波动,可是对上李清凰,就是泥人都要被她给挤兑出火性来,他伸出手,掐着她细白的脸蛋:“你在背后是怎么编排我的,心里阴暗有隐疾?还是假正经伪君子?”这一笔又一笔的帐,真要跟她算起来,就是算个三天三夜都算不完。 李清凰已经完全清醒了,心虚是肯定心虚的,要是她找到是谁把她过去说得那些话传到林缜那里,她就……不揍那个人一顿她就不叫李清凰。她轻轻地抚着他的背脊,作势要给他顺顺气,一边又道:“谁说你有隐疾的?我都亲自试过了,绝对不可能有的。” 林缜本来还有气,可是听她这样一说,这一点点怒气又一点都不剩了,取而代之的是哭笑不得。 李清凰一本正经道:“那都是别人嫉妒你,才口不择言在背后说闲话。虽然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的,但是你肯定没问题,不但很久,还很粗——” 林缜用力捂住她的嘴,幸亏他已经熄了灯,没人能够看见他现在的脸色,他怀疑自己都快要烧起来:“别胡说。” 李清凰悻悻道:“好吧,你不爱听,我就不说话。” 可她心里又觉得好笑,她现在终于知道该怎么对付一个文官。跟他扯大道理肯定是扯不过他的,就算竭尽全力,也是扯不过,可是只要不要脸,随便拿几句过去军营里听来的几句荤话说给他听,他根本就招架不住。她顿了顿,又问:“真的不能说话?那你现在……要不要再去洗个凉水澡?” 她也不知道到底是那句话戳到了他的痛点,平日里温文尔雅、清高冷淡的人竟然用力把她翻过来,用行动“惩罚”了她一通。她十根手指深深地嵌进了柔软的被褥里,那褥子还是新换上,闻起来还带有阳光的气息,每当她想张口说话,那句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变调的、语不成句的单字。李清凰欲哭无泪,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快要脱水的鱼,然后被做成了一道鱼骨酥软,鱼肉软烂的大菜,被对方一口一口吞掉。 而那位食客显然还不能餍足,又咬着她后颈上的软肉,声音沙哑地问:“觉得如何?” 李清凰对这种问题是拒绝的,只是她保持沉默,他却不肯放弃,又抓住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身上贴:“……怎么?” 李清凰隔了一会儿,终于回答:“你原来是这样子的林缜,我看错你了……”林缜突然在她耳边笑了一声:“是吗?可是就算现在后悔也晚了。” 他从身后抱住她,将下巴垫在她的肩胛骨上,又缓缓道:“你还记得当年陛下将要把你许配给我,她是怎么说的?” 249黑锅(4更) 李清凰道:“我拒绝回答。” 林缜却顾自娓娓道来:“陛下说,小女安定顽劣,她已经管教不了,想要把你许给我,由我来好好管教你。” 李清凰:“……”这句话是没有错,当时她听见的时候还很震惊,不明白母亲为何突然开始乱点鸳鸯谱。可是这好好的一句话从林缜的口中说出来,怎么听起来就觉得很怪异? 林缜颔首道:“陛下说得没错,你的确是欠管教。” 李清凰咬牙道:“林缜!” 林缜忽然微笑:“从今往后,我会用我的办法好好管教你。就像这次一样。” “你不要太过分了!”她猛地转过身,想要去拉他的衣襟,却发觉他们现在正不着寸缕,她尴尬了一下子,又继续道,“哪有用这种、这种办法?你还说你没有心理阴暗,哪有这样的,有本事你好好说话,倒是把我给劝服啊,你现在说不过我,又打不过我,就想到这么——” 林缜二话不说,直接堵住了她的嘴,慢条斯理地含住了她的双唇,缠绵地吻了她一会儿,才暗哑着嗓音道:“以后你骂我一回,我就亲自帮你漱漱口。” 李清凰:“……” 她瞠目结舌,感觉都要不认识他了,从前那个稍微被调戏一下就满脸通红的林缜去哪里了?难道男人开了荤后就是这样没有下线的吗? 她果断地闭上了嘴,还是什么都不要说了,这回算他厉害。她算是服气了。 林缜把玩着他们两人交缠在一道的头发,忽然又不咸不淡地开口:“方轻骑问我,到底是不是真的了解你。”他顿了顿,语气还是很平淡:“他还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夫人有事不来找我,却是传了字条找他帮忙。” 李清凰做了个手势,却没有动嘴说话。 林缜眼含笑意:“嗯,我没有拦着不让你说话啊,只是你有时候说的话会让我有点不高兴。” 李清凰咳嗽了一声:“骗人,我怎么觉得你就是很高兴?” 还找了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冠冕堂皇地行那什么事。还都是她的错,是她咎由自取,还站在道理的制高点上鄙夷她。呵,这就是文官! 林缜侧过身,抬起一条手臂撑着半边脸,垂眸望着她:“被你说对了,每次惩罚你的时候,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比当年考中状元还要高兴得多呢。” ……所以你到底有看不上状元这头衔?前朝有人中个进士就乐到疯癫的。难道状元已经这么不值钱了吗? 李清凰憋着气,干巴巴地回答:“我还没找方轻骑算账来着,他竟然还敢在你面前挑拨离间,看我下回不揍他——这个回答,你满意了吗?” 林缜终于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整张清冷的面孔仿佛也染上了人间烟火,变得格外生动:“算是一般满意吧,不过如果你回答,从今往后对他视而不见,我会更满意的。” 血淋淋的教训。 这个教训告诉李清凰,不要跟文官纠缠在一起,文官和武将永远是不能平和地站在一起,可她当初竟然没信。被一个披着文官皮的财狼叼进窝里,吃了十遍八遍。 …… 平阳公主府。 但凡要去公主府上拜访的人都知道,午时之前是不必上门的,那个时候平阳公主还没有起,而晚上也绝对不可打扰,这个时候正是公主府上寻欢作乐的时候。 可是太子李苌并不属于这个范畴。 他和平阳公主虽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可是近几年关系却并不算好,甚至还有点紧张。 太子被侍卫扶着下了马车,连头都不回,直接吩咐侍卫:“把长楹公主弄下来。” 太子府的侍卫用力拍打着朱漆大门,沉重的拍门声在寂静夜色中显得尤为沉闷。很快,公主府上的门房就披着衣过来开门,一边把大门打开一条缝,一边又道:“什么人,这么晚了还来敲门,难道不知道晚上公主是不方便见客的吗?” 不必李苌吩咐,太子府上的侍卫长立刻上前,一把将堵在门缝边上的门房推了个跟头,随后把整扇门都打开,躬身道:“太子殿下请。” 李苌似笑非笑地望了那坐在地上连眼珠都不会转的门房一样,又朝着其他跑出来看情况的公主府管事道:“本宫是来找平阳公主的,难道她连自己的亲兄长都不愿意见了?” 有眼尖的管事立刻就认出了李苌——虽说太子的位置不够稳,可再怎么说,那也是太子,只要他不犯下大错,女帝便是再不喜欢这个儿子,想要废除他,也不是这么容易的,而他们这些管事只不过是下人,就算是最不受宠的公主皇子,也不是他们能够冒犯的。于是几个管事兵分两路,一路向平阳公主通传,一路端茶送水,服侍太子去花厅小坐。 李苌阻止道:“本宫可不是来喝茶的,只是顺路经过这里,顺便把人带过来而已。” 当管事看到被侍卫架着的长楹公主时,只觉得背上的白毛汗都要冒出来了。这大晚上,太子带着长楹公主突然砸上门来,还说是顺道经过,这分明就是兴师问罪来的吧?! “太子殿下,您先请坐,”管事弯着腰,低声道,“已经有下人去通传了,公主很快就来。这个时辰,太子若是直接进到后院,多少有点不方便啊。” “不方便?”太子李苌似笑非笑,“怎么个不方便法?” 说来也气人,同样都是女帝的儿子女儿,李荣玉就是比他这个兄长要过得舒坦,当年平阳公主当街强抢探花郎陈倚风这件事闹得多大,说是满城风雨也不为过,还有她养的那一屋子的男宠,就算这样,也不见女帝说过什么重话。可是他这个太子呢?就是稍微耽于享乐一点,女帝立刻就会把他喊去敲打。 他兢兢业业地当着这个太子,就怕有什么做得不够好,被女帝被废了。现在他都已经到了该亲政的年纪,可是女帝根本就没有放权,只让他做一些小事。他心里的怨恨日积月累,也是积压得很深了。 管事只顾着擦汗,哪里敢回答太子这问题,他总不能如实说,公主现在在她最喜欢的那位流风公子的院子里吧。 说话间,公主府上立刻就有丫鬟端上了茶水点心。太子端起茶碗,轻轻地闻了一口那清淡入骨的茶香,一转头看见李叶原也正要接过茶碗,便道:“今晚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还有心情喝茶?倒也是心大。” 250各怀鬼胎(5更) 李叶原端着茶碗的手立刻僵在了原地,她的眼中闪过几分怨恨,但还是乖巧地把茶碗放在一边,低垂着头,露出一截洁白细腻的颈子,看上去真是可怜又柔弱。 李苌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不是那些傻乎乎的、满心都是怜香惜玉心思的世家公子,李叶原是什么货色,他当然看得出来。当年李柔月得谢珝欢喜,这李叶原就嫉妒得要命,处处跟她为难。还有他的小妹妹李清凰,李叶原嫉妒她嫉妒得连眼珠子都发红了,时常在她面前装出一副受尽欺凌弱小可怜的模样,好像李清凰有多么霸道跋扈,专门欺负她这楚楚可怜的不受宠爱的公主似的。 她的心是真大,现在敢跟平阳公主合作,也想要把手伸到朝堂上来,到底把他这个太子当成什么了? “这么晚了,怎么太子殿下突然上门来?”李荣玉听到通传,就算不乐意,也得出来迎接,不但要迎接,还得做到礼数周全。 李苌见她屈膝行礼,故意不叫起,而是又慢悠悠地品了两口茶,方才道:“平阳,你我是兄妹,何须行礼?” 李荣玉理了理鬓边稍许凌乱的发丝,笑着问:“太子殿下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李苌一指李叶原道:“还不是为了长楹。”他叹了口气,做痛心疾首状:“这丫头不老老实实待在宫里,却跑去柳巷胡同那边,还被人给反锁在一座小楼里,虽然本宫让人查了,那小楼的主人带着义女回家探亲,暂时没有住在此地,可这种事发生在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上,实在是……唉!” 平阳公主脸上的笑容淡了淡,转过头凝视着李叶原。 李叶原在她摄人的目光下,只能继续可怜巴巴地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辩白。 “竟然去柳巷胡同,的确是不像话。”李荣玉淡淡道。 李苌道:“幸亏使纳将军的侍卫恰好看见了,把这个消息告之本宫,不然真不知道会如何收场。”他直直地盯着李荣玉,观察着她脸上的表情,他已经从李叶原嘴里问了出来,她们是想给突厥使臣下一个圈套,然后再来一个一箭双雕之策,既要挟方轻骑,也趁机拉拢林缜,这计划看似漏洞不少,手段也低劣,可是万一成功了呢?那他这个太子怎么还当得稳?! 可也幸亏这出计策不成。他才能站在这里,敲打对方:“长楹,这一回若不是有使纳将军在,你怕是要闯下大祸,将来有机会,你最好还要当面向人家道谢。好了,现在我把长楹送到了,明日平阳你再派人把她送回宫去,夜不归宿这一条总算是可以圆过去了。” 李苌把人送到了,该敲打的话也说到位了,自然就提出告辞。 李荣玉亲自把他送到门口,又客气了几句,方才望着太子府一行人渐渐远去。 她转过身,望着站在自己身后的李叶原,一对上她那怯生生的满是雾气的双眸,忽然抬起手,啪地抽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也打碎了她眼里凝结的雾气,化为一滴滴泪眼掉了下来。李荣玉皱着眉,看着她小声抽泣,心里只觉得越来越烦躁,她像极谢珝,心肠冷硬,人也固执冷酷,根本就放不下身段去做那哭哭啼啼的可怜样子,也不喜欢看人哭。光是会哭又有什么用?哭能解决问题吗?就算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除了能让男人心软一点,又有什么用?! 李荣玉怒道:“哭哭哭,你有什么好哭的?自己做错事,光是哭有用吗?” “大姐姐,我、我也不想的……”李叶原抽泣道,“我、我也没想到那个使纳连城根本就没上当,他还把林夫人给救了出来。” 李荣玉突然扣住她的一只手腕,疾言厉色地追问:“……你为什么偏偏就找上林夫人?说!是不是林夫人碍着你什么事了,你为什么偏偏就找上她去?不要说是因为想要借机让我拉拢林相这种鬼话,林缜是什么人,他能是这么容易被拉拢的吗?” 李叶原吃痛地叫了一声,连忙表白忠心:“我没有欺骗姐姐!林缜当初娶他的夫人,是当年林举人——也就是林夫人的父亲,曾经举荐过林缜去书院念书,他想要报恩才娶对方的女儿的。他们夫妻之间关系平淡,就算林夫人当真死了,估计林相也不会有多伤心,但是按照他的作风,一定想要追查出真相,为夫人报仇。这样如果我们能找到凶手,再把凶手交给他处置,他多少都是要承姐姐的恩情,当年、当年不过是一封举荐信就让他记着恩情还报,就连陛下要把公主下嫁也不肯,要是能够卖一个人情给他,怎么都是有好处的啊!” 李荣玉冷笑了一声,把她的手给甩开:“可是结果呢?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有办法能抓住方轻骑的把柄,结果现在你什么都没做好,还狠狠地得罪了他。” 李叶原咬咬牙:“既然都已经得罪了,不如再得罪得更加彻底一点,干脆就让他有来无回,直接死在西唐境内。” 她抹了把眼泪,又顶着李荣玉息怒难辨的目光,继续说道:“突厥人根本不敢再跟我们打仗了,毕竟之前他们输多胜少,至少在十年内都要休养生息,突厥王自己不敢来西唐和谈,而派方轻骑来,可不是也想把他送过来让谢家还有当年受他拖累的世家消气的?就算他死在长安,我就不信突厥王就不会再派第二个儿子过来和谈了。” 李荣玉侧过头,森然望着她:“你明明自小就一直在深宫中长大,连长安城都没有走出过一步,可是说起杀人来,连脸色都不变一下。” 李叶原低着头,嗫嚅道:“不是、不是的,大姐姐,我是想要为你做点事,你照顾我这么多回,我也是知恩图报的……” 251各怀鬼胎(1更) 李荣玉望着她,眼睛里涌动着一股浓浓的嘲弄和不耐烦,她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并没有她现在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她在背着自己的时候做了很多事,有些是她知道的,而有些是她还不知道的。她知恩图报?以为她看不见她眼睛里闪动的恨意吗?她恨李清凰,自然也会恨自己,只是她现在还撼动不了她李荣玉的地位,没有办法对她下绊子而已。 “我记得,很久以前,你就对清凰说,她这样照顾你,你亲近她还来不及,更不可能去害她……”李荣玉沉沉地开了口,“现在你又这样对我说,你说,我该不该感到害怕呢?” 李叶原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姐姐……” “当然,我是不可能害怕的。我相信一句话,斩草要除根,我的手段,肯定是要比李清凰狠得多的,如果让我知道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就捏死你。”李荣玉殷红的嘴唇微微向上一弯,染着蔻丹的指甲轻轻在她脸上划出一道淡淡的红印,“乖乖地听话,我很不喜欢吃里扒外的东西。” 李叶原连连点头:“我一定不会辜负姐姐的期望。” …… 今夜,注定是一个难眠之夜。 李叶原蜷缩在平阳公主府上的客房里,她能感觉到,正因为李荣玉对她那轻慢又瞧不起的态度,就连公主府的下人也对她冷眼相看。 她母妃出身寻常,家世也不厚,无权无势,又不像李清凰和李荣玉那样讨女帝喜欢,的确是会被人看不起。 可是那些看不起她的人,迟早有一天会遭到报复的。 她现在就是被人踩在脚底下,有朝一日,她得了势,也会把那些看不起她的人踩在脚下。就像李清凰,再是嚣张跋扈,再是战功赫赫,就算她当上了大将军,只要她生活在一个充满了人心诡桀的地方,只要她一个不小心,她就会万劫不复——果真,她就是死在人心险恶之中,可怜她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突然,她听见一声极细微的声响,她连忙站起身,打开房门,只见月光融融,一个很是挺拔的身影凭空出现在了她的房门口。那人穿着深色的宽袖长袍,一头浓密的黑发只用一根深色的丝绦随意地挽起,大半面目虽是被一块银制面具覆盖着,可是露在面具外面的下颔曲线优美,嘴唇不薄不厚,嘴角天生上扬,就像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一样。 李叶原走近到他的身边,压低声音道:“你来了。” “我来了。”那人嗓音低哑,说话口音也有些模糊,“可怜,让你受苦了。可惜我最后也没有杀了方轻骑。” “这点苦并不算什么。”李叶原道,“可是,你为何非要杀方轻骑?留着他不好吗?留着他,就可以跟突厥继续和谈下去,至少不用负担万一突厥人又想毁约的风险。” 虽然她之前对李荣玉说,就算方轻骑死在西唐,突厥王也根本不在意。可这毕竟只是推测,哪怕她觉得有八成可能是这样,但也不敢轻易去赌,在她心里,这一点她的想法与这个戴着面具的男人是无法达成一致的。 那人哑声道:“我只是想让他死,这有哪里不对吗?” 李叶原试探着问:“难道你是裴家人?还是王家的旁支?你跟方轻骑到底有什么仇怨?” “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那人似乎笑了一下,“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也帮我做一件事,就是想办法帮我制造机会击杀方轻骑。我们互不相欠,你不应当打听我的身份,不是吗?” 李叶原沉默了。她不相信太子李苌等登基后会善待他们这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不相信平阳公主李荣玉当真不会把她当做一枚棋子推出去垫背,相比之下,她还是更相信眼前这位遮遮掩掩自己真实身份的面具人。所有的合作关系,都是建立在互惠互利之上,她现在就好像走在一根钢丝上,虽然走得很稳,可是谁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摔下去。 “而且我知道你的愿望是什么,虽然你从来都是在敷衍我,不愿意说。”那人低声道,“你的愿望啊,就是跟现在龙椅上那位一样,成为一位女帝。” 李叶原猛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她震惊地看着地方,慌乱地退开两步:“你、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 “我就是知道。”那人上前一步,堵住了她的退路,露在面具外面的红唇微微弯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我知道的事情还有许多,坊间那些沸沸扬扬说裴桓之要尚公主的传言就是你放出去的,你觉得裴桓之性情温和,好控制,再加上他曾经手握兵权,是个可以利用的人。我还知道你曾经收买过骠骑将军刘禅的家人,想要刘禅在战场上向李少将军放冷箭。而李少将军,可是你的亲姐姐啊。我还知道……你的很多很多事情,但是我都不会把这些事当成威胁你就范的把柄,因为我们是平等地合作。” “只是,我希望你能够对自己的伙伴再坦诚一些。”那人似笑非笑,“不然我们将来怎么再继续合作下去?” 每一句话,都宛若惊雷哄在李叶原耳边,她战栗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也不必去问对方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就问了,也不过自取其辱。 “至于我的身份,我已经对你说过很多次,我想要方轻骑死。”他低笑了一声,那笑声有点阴森森的,“其实你可以去猜我的身份,但就算猜对了,我也不会回答你,毕竟我还想着怎么全身而退,而不是被人过河拆桥。” 李叶原叹气道:“你说得对,就算我知道你到底是哪个世家的又如何?我也的确是想要那个位置,你,可以帮我吗?”她脉脉含情地和那双面具下面黑沉沉的眸子对视着,又笑得柔情万种,“不管你想要从我身上拿走什么,我都是愿意的。你要是担心我看到了你的脸,我可以蒙住眼睛……” 那人这回露出了完整的笑容,是有点恶劣的笑:“不好意思,虽然长楹公主你很可爱,可我不喜欢女人的。倒是这公主府里的公子还能稍微入我的眼一点。” 李叶原那张娇弱如小白花的脸顿时僵住了。 252各怀鬼胎(2更) 她向来觉得自己深得世家公子追捧,不知道有多少出身好的公子哥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甚至都没有碰到一个真正对她不假辞色的男人。而眼前这戴着面具的男人虽然从来没有表现出对她的企图,可她心里是颇为暗喜的,她揣测对方肯定出身高贵,为人也就矜持骄傲,自然不可能做出那些痴迷追捧的丑相。结果……结果他竟然好南风? 一时间,她只觉得有十几只手轮流扇着她耳光,抽得她脸都肿了。 那个人弯下腰,朝她的耳廓轻轻吹了一口气,离得近了,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也就格外清晰,是好几种名贵香料混杂在一起的淡香:“那么,咱们就说定了,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我也会得到我要的。我们就是合作关系,你记得不要逾越雷池就行。”一阵初春的熏风飘过,他忽然就消失在夜色中,院子里依然静悄悄,就好像根本没有人来过一样。 李叶原晕红着脸颊,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竟是有些痴了。 …… 李清凰觉得自己就是一条干掉的咸鱼了。 她虽然早就醒了,却一点都不想动弹,还故意压着林缜亵衣的一个袖子。林缜醒来后,抽了一下袖子,果然没能抽出来,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怎么了?” 李清凰嗓子也哑了,人也没什么精神,恹恹道:“梳妆台上的匣子里有碎银子,你自己拿,这是你的辛苦钱。顺便帮我倒杯茶来,让我缓一缓。” 林缜淡笑一声,修长的手指拨开她背上的长发,又俯身在她背上烙下一吻:“不舒服么?那我可以在家里陪你。” 李清凰悲愤道:“不必了,你赶紧走,不要误了公务!” 林缜用力抱了她一下,低声道:“好,等我回来,不要再生我的气了。”他帮她倒了一杯热茶,放在床头边上,又整理好身上深紫色的官服,又变成那个清贵淡漠、风度翩翩的林相,一点都看不出他昨晚到底做了些什么勾当。然后他就真的头也不回地坐着马车走了。 李清凰:“……”想要他听话的时候他偏不听话,可现在她说什么他就想都不想地照办,这就是男人。 她感觉自己乏得要命,虽说现在正是春困的时候,可春困秋乏夏无力冬养眠,那一季不是偷懒的好时节?李清凰在应付地挑了几个顾嬷嬷帮她准备的刺绣样子,然后对着一筐子针线盯了一会儿,有点觉得人生无望。好不容易把顾嬷嬷送走,她屏退下人,开始在院子里练刀。她前几天特意让管家去购置一些没有劈好的柴火,说有别的用处,让人在院子的角落里堆得满满的,然后提着刀气运丹田开始劈柴。 她正劈得渐入佳境,连精神都振奋许多,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她捏住了手上的长刀,迟缓地侧过身去,只见身侧的墙头正坐着一个男人,他戴着面具,锦衣玉带,露在面具外面的下巴白皙如玉,像个家世清贵的贵公子。他一条腿屈起,踩在墙头,而另一条腿自然而然地垂着,轻微地晃动。他红唇带笑,眼眸透过面具上那两个黑洞洞的缺口凝视着她:“林夫人,劈柴好玩么?” 李清凰放下了手里的刀,手心有些汗湿,就顺手在袖子上抹了一把,反问:“郎君,偷窥到别人家里来,很好玩吗?” 那人啊了一声,又笑眯眯地回答:“很好玩啊,不然又怎么能看到林夫人这样与众不同的一面。” 李清凰重复道:“与众不同?” “林夫人怎么说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却不爱女红,爱习武,难道还不够与众不同吗?”那人屈起手指,在红唇边抵了咳嗽了一声,“我有点好奇,就顺道过来看看林夫人平常是怎么过日子的。” 李清凰迎着今日和煦的春日暖阳笑得很惬意:“原来如此。” “更何况夫人发现在下这不太礼貌的窥探,也不生气,真可谓女中豪杰——啊!”他一句话还没说话,就见眼前微光一闪,一道森冷的银光已经近在咫尺,不管他刚才再怎么样好整以暇,也只能连滚带爬地翻下墙头去。李清凰就像一只灵巧的猫,还不等他落地后站稳,已经从攀上墙边又直冲下来,又一脚踢中他的肩膀。 李清凰按了按手指关节,冷笑道:“怎么,你的弓箭手呢?有本事躲在角落里放暗箭,就不敢真刀实剑地来跟我打一架吗?”她出手极快,在说话间已经有好几拳正中他的胸口,打得他胸口一阵发闷,连气都喘不过来。可那人也非易于之辈,很快就稳住了局势,不再跟她比招式灵巧,而不管她如此出手,他就是只攻击她的要害。 纵然还是时不时挨上几下,可李清凰出手的速度的确渐渐慢了下来,她这具身体不论在体力还是力量都后继不足,越是不能速战速决,她的劣势就会越大。 她本来这么提到弓箭手的事情,就只是诈对方的。毕竟她刚到长安,也还没来得及树敌,更不会去招惹什么人。 那人长叹一声,没有否认:“夫人这也太不讲道理了,我本来有话要同你说,结果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这让我有点伤心呢……” 李清凰也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奈何对方,只得叹息一声:“你想说什么?昨天对我是误伤,其实你的目标是方轻骑?” 那人脸上笑眯眯的:“对啊,就是这样的,所以我这就上门道歉来了。” 李清凰盯着他不断开合的嘴唇,还有脸上那镂刻着鬼怪图腾的面具,抱着双臂:“然后呢?” “然后我就趁着来送信的间隙,顺道跟夫人说一声。”话音刚落,他突然扬起手,一道寒光朝着她袭去。李清凰皱了皱眉,五指张开,去挡那暗器,就是一刹那的功夫,那暗器已经被她握在手里,又忽然从她的手心跳了出来,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而那个戴面具的男子也趁着她分神的时候,很快就跑得没了影。 253重聚(3更) 李清凰甩了甩手指,有几滴鲜血从指缝间滴落下来,她本来还有些担心这暗器上淬毒,可是等了一会儿,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伤口的血迹也还是正常的颜色,她才吁了一口气,慢慢捡起地上的那只小箭。那支箭上还串着一张花里胡哨的花笺,她打开一看,顿时一呆:这张花笺指名道姓是写给裴桓之的,可是上面的字迹却是她很熟悉的,分明就是她自己的笔迹。 她双眉紧锁,心头疑云重重,刚才那个人到底是谁?他为何要来找自己,又为何要截杀方轻骑,她的笔迹又为何会出现在一张花笺上? …… 而奇怪的事并不止这一件,林缜办完手上的事回到府上,很快就有京兆尹前来拜访,两人在花厅里小坐一阵,京兆尹又满面愁容地离去了。 李清凰正好看见那京兆尹摇着头佝偻着背脊一面又念念有词地离开,像是碰上了一件天大的难题。她也就随口问了一句:“这是发生了什么事啦?”她本来也没什么好奇心,说实话,在长安这种高官满地走的地方,京兆尹这个区区正五品官就算是芝麻大小的官职,可偏偏所管辖的范围却很广很杂,小到鸡毛蒜皮的某权贵世家走失了一只猫,大到长安发生的命案重案,办起事来更加是束手束脚,一个不小心就会得罪了上面的人。 在李清凰的印象中,她还没见过任期在三年往上的京兆尹。 谁知林缜也微微皱着眉,很是不解:“是出了点事,今早王家上京兆尹处状告裴家,说裴良媛残害太子子嗣,害得王良娣小产,太子这边却想要息事宁人,王家自然不肯,就大闹了起来。” 王良娣?王良娣……李清凰念了两遍,忽然灵光一现:“你刚才说王家状告裴良媛残害太子子嗣?” “是啊,后来太医诊了脉,却发现裴良媛也是有喜,也没保住子嗣,现在裴家和王家各执一词,争执不下,吵到了京兆尹那边去,京兆尹便来找我拿个主意。”林缜道,“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如果说王良娣想要陷害裴良媛,那么她的的确确是小产了,孩子没能保住,反过来看,裴良媛也是如此,就算是争宠,也不会做到这一步。” 太子李苌这么多年还没有子嗣,若是能诞下皇长孙,对于李苌将来继承大统就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李苌当然也盼着麟儿诞生,这回他的王良娣和裴良媛都有了身孕,那是双喜临门的事,可一夕之间,竟都落了胎。这对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再说,太子妃的位置还是空缺着,这两位不管是谁诞下麟儿,就有可能当上太子妃,就算不能,那也是皇长孙,意义大不相同,怎么会闹到这种地步? 这种事情,就算是裴王两家也是打破头都想不通。 李清凰忽然道:“其实我知道原因。” 林缜:“……嗯?” “我知道,”她小声道,“王良娣怀的根本不是太子的亲生骨肉。” 林缜骤然抽了口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真不是骗你的,”李清凰压低声音,“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李慕想要挟我然后让你帮他做事吗?他说王良娣腹中的骨肉根本就不是太子的,而是她一个在宫里当禁军的表哥的,太子也知道,所以你说这件事,谁都不是受益者,为什么裴王两位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可是如果王良娣怀的不是太子的子嗣,不是就说得过去了吗?” 林缜看了她好一会儿,方才道:“这件事,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李清凰不满道:“我是这样多嘴多舌的人吗?” 林缜拉起她的手,语声轻柔:“我知道你不是,但是这件事没有像表面上这么简单。你想,为何王良娣要故意去冲撞裴良媛?她这样做的确是可以除掉对自己有威胁的人,可是她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东宫现在正需要子嗣来稳固自己储君的位置,现下裴王两家先闹起来,要是东宫一个处置不好,最后还是对太子不利。这件事表面上的受益者似乎是齐王殿下,可是太子这边的人又如何会想不到呢?齐王和太子本来只是暗斗,现在变成了明争,你说这真正的受益者会是谁?” 李清凰倒是没有把事情想得这么深,她还以为是王良娣想了个自杀八百伤敌一千的损招,她犹豫了片刻,又不太确定:“……李慕?” “所以说,你这个幼弟隐藏得很深啊,就是陛下都还没看出来。”林缜道,“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他说不定真的能爬到那个位置上去。” 李清凰回想了一下李慕在接风宴上那怂包模样,还是觉得若是他将来能当上皇帝,西唐恐怕要完,就算那怂包模样是装出来的,装成这样也实在是太难看了:“大丈夫建功立业,手段狠毒无可厚非,可是他总是窝在女人堆里算计来算计去,可算了吧。” 林缜失笑,忽然翻过她的手心,低头在她的掌心亲了一口,李清凰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她手掌和手指上的划痕,虽然伤得一点都不重,可是伤口的边缘却翻了起来,隐约露出底下发白的皮肉。 林缜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握着她的手腕:“……你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又干了什么?”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抓奸。 李清凰理直气壮道:“什么都没有,就是有个鼠辈突然找上门来,我把他打了一顿赶走了。你要是在路上看到一个戴面具的、下巴上有於伤,碰一下就要叫唤的人,那就是被我揍的。” 林缜愣了一下:“下巴上有於伤?” “……难道你真见到了?” 林缜正色道:“裴家的裴殊今日来六部衙门的时候,下巴上带着明显的於伤,说是骑马摔的。” “……裴殊?”李清凰叩了叩额头,嘀咕,“这名字倒是有点耳熟。”什么样的骑马姿势能刚好在下巴上磕一个於伤出来,还能保住整张脸的?那摔倒的姿势未免也太有特色了一点吧?她从前刚学骑马不知道摔下来多少次过,就没有一次摔成这样的。 254重聚(4更) 裴家公子有殊色。当年那份风靡长安的十大公子榜上,榜首是萧家的萧炎,榜眼却是裴殊,探花才轮到林缜。当时还有评论说,林缜当年中的就不该是状元,而是探花,如今在另一个榜上被点探花,正是弥补了当年的遗憾。李清凰还记得当初她回长安叙职,对这奇葩榜单的评价是:全部都是扯淡。中状元不好么,能中状元谁还要当探花啊?状元是殿试第一,难道探花名字好听就能盖过状元去了? “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藏头露尾,偷鸡摸狗的,只会遮着脸,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伪装过的。”李清凰犹豫了一瞬,还是老老实实把事情交代出来,“那人还约裴桓之见面,可是邀约的字迹就跟我的一模一样,我把信截下来偷看一眼——” 林缜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你说字迹跟你一模一样?” 李清凰莫名其妙,虽然这件事是有点离奇,但也不至于这样谈而变色:“差不多一样,反正让我自己来认,是看不出有什么差别的。” “那你有临摹一份吗?” 他以为按照李清凰粗枝大叶的个性是不可能给自己留一份的,结果她还当真从袖子里取出一张花笺纸来,因为她手掌上的血迹染到了纸上了,就只能临摹一份,把临摹的扔到了隔壁的裴家去。而这张花笺其实也没写什么,只是约裴桓之去邕西酒楼叙旧。林缜却紧紧皱着眉。他原就是长眉凤目的清冷长相,嘴唇的色泽有点浅淡,肤色白皙,这样长眉紧锁的模样竟是有股冰雪深积的味道:“我不太明白。” 昔日镇守平海关的李少将军已经战死,为何会有人模仿她的笔迹约人叙旧?如果裴桓之看到这熟悉的字迹,会有什么反应。这其中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阴谋诡计?如果这是一个圈套,那么这圈套应对的到底是那些人? …… 可无论前方是有刀山火海还是锦缎编织的牢笼,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当年无人认为女子可堪从军,她也能当上将军,顶着谢老将军战死、战局崩溃的千斤重担,用她的刀、用她的胆魄在必死的绝境里劈开一条生路,她就从来没有认输的时刻。她李清凰可以被敲断骨头,但就是不可能认输。 三日后,她按照那张花笺上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去赴约。邕西酒楼是长安王氏商行的产业,当年她就在这座酒楼里筹措军资,那猎奇的方式还轰动了整座长安城。如今故地重游,她心里却没有多少波动。当年那块挂着她名字的玄榜还在大堂正中,一进门就看能看见的位置,只是改成了给各地士子题字作诗的地方。她仰起头,望着最顶端那个刻着“李清凰”三个字的木雕名牌,恍惚间竟觉得,只要她走上楼,就会有人在等待着她。 祈猛那小子说,他就只是想找一个媳妇,能够跟他好好过日子,他虽是粗人,却也会对自己的婆娘好,每个月的军饷都给她花。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长安的姑娘小姐们,却更喜欢李清凰这个女人,简直气死他。 还有李随棠,他出身清贵,长了一双桃花眼,满身风流,说他宁可花钱去秦楼楚馆,也不愿意被人花钱来嫖。 可是他们都随着她战死了。用他们的鲜血染红故土,为这个国家抛却一切。 残留在她脑海里最后的一幕是祈猛拖着只剩半截的残腿,拼命地拖住了突厥人,想要她能逃出天生。还有李随棠最后朝她露出的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然后葬身那荒凉戈壁。她是何其有幸,能有这样愿意为她赴汤蹈火,愿意陪她出生入死的同僚和将士。 “这位公子,”酒楼的跑堂见她一直这样呆呆站在那块玄榜前,不动也不说话,还以为她也是想要题字,便取来了笔墨,殷勤道,“公子也是上长安来赶考的吧?不如就在这里写上几个字?”今年的春闱也快要开了,三年才有这一回,若是在这里题过字的士子正好考中,也算是给酒家增添了名声。 李清凰侧过头,盯着他手上笔墨,拒绝道:“不了。” “我们老板爱才,只要是读书人有了诗性,都可以随意在这里题诗,你看这块玄榜上都已经有许多人留下墨宝了。”小二赔笑道,“偶尔也会有世家的人过来看这里的诗句,若是被看中了,岂不是给自己多留一条路子?” 李清凰到邕西酒楼还算早,酒楼方才开门不久,大堂还没满座,她点点头:“行吧,你把笔放下,等下我想到了自然会写。” 小二把笔墨放在她身边,就转头去招呼别的客人。毕竟就算是诗仙大驾,也要酝酿一会儿诗兴,喝杯小酒和旁人酬唱几句,那灵感才会来。 李清凰点了壶酒在角落里坐下,她选的这个位置正对着大门,但凡有人进出都能清楚明白入她眼中。她前脚刚坐下,后脚裴桓之就到了,他在平海关待得久了,就算当初只是个文官,可是身上还有了一股军人凌厉而陡峭的锐气。他负着手,踏进酒楼,又在整个大堂环顾了一周,选了最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 正因为他身上那股气势,小二待他也要更殷勤三分,忙上前道:“这位大人,不知您要点些什么酒菜?” 裴桓之微微一笑,点了一壶这邕西酒楼最好的酒水再加两个下酒菜,便说要等人到了再看。 小二很快就端上了酒水,他提起酒壶,倒了满满一杯,却只是把杯子拿在手上,并没有喝,他的眼神却扫过大堂里坐着的客人,复又缓缓垂下眸子,顾自出神。 李清凰在被他扫到的时候就有了感知,可是那目光就定在她身上短短一瞬,便挪开去了。 她曾经也想过无数次,明明她放出了求救的信鸽,为何苦等三日却没有救兵驰援,刘禅说根本就没有求救信到底是真是假,裴桓之难道就没有发觉她出去巡逻却三日不返的异状?而陶沉机,又是如何从突厥人的包围中脱身?太多问题无解,她甚至觉得,他们每一个都是不可信,每一个人都可能是最后出卖了她和她手下将士的那个罪魁祸首。 255重聚(5更) 裴桓之手上那酒还没喝一口,第二个人就到了,这次踏进酒楼的却是骠骑将军刘禅。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最显眼位置的裴桓之,上前不咸不淡地拱了拱手:“裴大人。” 裴桓之抬起眼,蓦地紧皱眉宇:“……怎么是你?” 刘禅当初在平海关的时候,就对这个升官比他快,上阵杀敌却根本不在行的文官看不上眼,他自认自己是靠着一笔笔浓墨重彩的军功升迁的,骠骑将军的位置是他应得的,可是这裴桓之就只要写两封战报和文书,就能比他这一刀一枪从死人堆里拼出来的人还要爬得高,他不服:“这可真是有意思。喊我出来喝酒的那个人不就是你裴将军吗?怎么现在还要明知故问?” 裴桓之皱着眉,黑沉沉的眼眸里酝酿着隐忍不发的暴风:“你说是我相请你来喝酒?” 刘禅大咧咧地在他对面坐下,还抢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便把杯中醇厚的酒液吞咽了下去。他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裴桓之:“怎么,敢做就不敢当吗?裴大人你好大的官威啊,竟然还在信里威胁我说要跟我算算在平海关的账,你想怎么跟我算?” 裴桓之盯着他,喉结微微一动,哑声道:“不管刘将军你信不信,我的确是没有写过这样的信。” 刘禅冷笑一声,那道贯穿过他整张面容的刀疤扭曲了一下:“我记得你的笔迹,这信不是你写的,难道还有人会故意模仿你的字来写这封信吗?你告诉我,谁会做这种事?谁又能拿到你裴将军的墨宝?” 裴桓之调任回长安,就被女帝调到兵部,当了一个兵部侍郎。等到兵部的萧尚书退下来,那尚书的位置迟早都是他裴桓之的。裴桓之过去的公文,还有现在的笔迹,都留在兵部的仓库,的确没多少人能够碰得到。 裴桓之哑然。他的确是找不出理由来辩解,只能又强调了一遍:“我没有理由骗你,没写就是没写,更何况,就算真是我相请,以你我过去的交情,我以为刘将军你也是不会来的。” 李清凰从刘禅踏进门来,就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谈话。酒楼大堂虽然有点嘈杂,可是他们却没有故意压低声音说话,她耳目聪颖,也算听得清楚。的确,刘禅和裴桓之之间的关系,大概就比她跟刘禅的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吧。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假如说刘禅对她是深恶厌绝,希望哪一天在校场练兵的时候能突然有从天而降的大刀一把,能当场把给她捅死的话,他一定很希望看到裴桓之喝水被水呛死吃饭被饭噎死。 刘禅肯上门求林缜给他寻个前途,调到别地去当参军,也绝不可能低头去恳求裴桓之。 当然也不可能去赴裴桓之的邀约。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封开了口的信来,重重地拍在他的面前:“难道是我眼拙,这不是你的笔迹?” 裴桓之这个时候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又想不出半点缘由,就拿起面前的那封信,从里面抽出信纸读了起来。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把信重新放回桌面,脸色凝重:“这的确是我的笔迹。但是我从来都没有写过这封信。” 刘禅本来就是暴躁脾气,闻言嘭得一拳砸在桌上,他这一拳动静极大,砸得那桌子都摇晃了好几下。周围喝酒的客人都循声看了过来,似乎对他弄出这样大的动静十分不满。刘禅挑起眼皮,粗声道:“看什么看,不想待就滚!”他虽然身形矮小,那周身那股凶神恶煞的彪悍之气却足以震住寻常百姓。有些怕惹麻烦的立刻就结了账离开了。 刘禅转过头死死地盯着裴桓之,嗓音沙哑得厉害:“你现在说这封信不是你写的,可是这信的内容,如果不是你写的,又有谁能写得出来?你也承认这是你的笔迹。” 李清凰心中一动,暗自好奇,也不知道这封信到底写了什么,竟然能让刘禅老老实实过来赴约。 “不管你信或是不信,我就只有一句话,我根本、从来就没有写过这封信。”裴桓之显然也有点被激起火气来,就算是温吞脾气的人,在面对刘禅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也根本不能忍得住,“至于为什么写信的人能模仿我的字迹,也许是因为那人能拿到我过去写过的文书和战报。” 刘禅不屑道:“如你所说,既然不是你要我来这里,你为何又会坐在这里?” 裴桓之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因为我也收到了一封信,信上的人约我来这里。” “难道你是想说,你那封信是我写的,我想要请你喝酒?” 裴桓之欲言又止。 刘禅又冷笑起来:“怎么,你又说不出话来是吧?我至少还是带着证据来的,你如果真收到了我写的帖子,那就砸到我的脸上啊!” 两人的气氛僵硬到极点,不断有喝酒的宾客回头去看他们,很快又被刘禅脸上那道可怕的伤疤给吓了一跳,也没多久,大堂里的客人竟一下子少了一半。 而这个时候,第三个人也踏进了这邕西酒楼。李清凰暗自惊诧,因为那个新进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她当初最信任也最器重的副将陶沉机。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在看见裴桓之和刘禅之后也没有任何异样,径自走到两人面前,拱手道:“裴大人,刘将军,抱歉,我到得晚了,实在是有些公务没处理好,一时走不开。” 刘禅对陶沉机没什么好感,但也没有什么恶感。在他看来,这陶沉机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是有一个女人当上峰,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于是他对他,还稍稍有点同情。 裴桓之却一下子听出陶沉机话里的意思,奇道:“沉机,我没有约你来这里啊,你是不是也收到了一封信,那封信是我写的,这信里请你来这邕西酒楼?” 陶沉机站在原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裴大人,我的确是收到了一封帖子,但是写这个帖子的是刘将军。” 256重聚(1更) 刘禅隔了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句话的意思,怒骂道:“放狗屁!我根本就没有写过什么劳什子的请帖!” 裴桓之一下子失笑出声,抬手扶住了额头,叹气道:“坐吧。这件事,我们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也不知道是谁做出这种无聊的事情来。” 陶沉机僵硬地在桌边坐下,他似乎有些拘谨,并不习惯和另外两个人对坐在一块儿。他叫来店小二,却是点了一壶碧螺春,小二拖着声调答应,很快就端上了一壶热茶和四个杯子。这一桌子就只有陶沉机一个人喝不来酒,他也不劝别人喝茶,就自己品着这今年的新茶。 裴桓之笑问道:“沉机现下是在哪里高就?” 陶沉机比他们都要晚一些调任回长安,据说他在把李少将军的骨灰送到长安后,又跑了一趟关外,一直耽搁了许久才回来。 “末将现在正在五城巡司任职。” “五城巡司,”裴桓之顿了顿,忽然把杯中的酒液一口闷干,笑道,“那倒是个好地方。”五城巡司最大的官也就是正五品,就和京兆尹一样,可是和京兆尹又有很大的区别,五城巡司是有兵权的,虽然数量不多,只有五千余人,平时负责长安城内治安和防务,可是在关键时刻,这五千多兵马可是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可以说,这个位置,非是皇帝的心腹不可当。 果然,一听五城巡司的名头,刘禅整张脸都黑沉沉的,虽说他的脸色本来就黑,还不算太明显,可是他脸上那道扭曲的刀疤可是十分狰狞了。他阴阳怪气道:“据说这个位置还是平阳公主争取过来的,能得公主如此爱重,陶将军可是头一位,也不知将来平阳公主的正牌驸马爷会花落何家?” 平阳公主至今还没嫁人,论年纪,已经算是老姑娘了。可她却不是嫁不出去,而是根本就懒得出嫁,再加上她养了这么多美貌少年,有没有驸马,她根本就不在意。再说,长安那些首屈一指的门阀世家,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嫡长子同平阳公主联姻,这还没成亲,不知道多少顶绿帽子早就已经蓄势待发了,谁会愿意受这种屈辱? 陶沉机就像听不出刘禅的嘲讽,低声道:“的确是陛下同平阳公主提携,末将受之有愧,只有把分内之事办好,才不辜负陛下和公主的厚望。” 李清凰:“……”她突然有点担忧起来,在她心里,陶沉机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副将,可如果她的亲姐姐看上他,想让他也当一个入幕之宾,就像那个相国寺的漱石和尚一样,她到底……到底要不要阻止?如果陶沉机本人不愿意,平阳公主想要硬抢,就跟当年那位探花郎陈倚风一样,她到底是阻止,还是不阻止? 总觉得,这实在是一个大难题。 裴桓之受不了刘禅的尖酸刻薄,便温言道:“是这样的,沉机,我之前收到一封信,约我在此叙旧,于是我便过来。刘将军也是同样的情况,只是刘将军说,这封信是我写的,那信上的笔迹的确是跟我的十分相似。你刚才说,你也是因为收到了邀请才来的?” 陶沉机从袖中拿出一张拜帖来,放在桌上:“拜帖的落款,写的是刘禅将军的名字。” 刘禅一把抢过那张帖子,扫了两眼,愤愤道:“老子根本就没写过这东西!”可是白纸黑字,那帖子上张牙舞爪的“刘禅”两个字的落款,的的确确是他的手笔。他从小就没读过几天书,当初还是谢老将军强压着他去学写字,他拉弓射箭、骑马弄刀这些武将的功夫一样都没拉下,可是读书写字的确不是他擅长的。正因为他的字迹难看,他向来都是找文书官听他口述,帮他写信写文书的,只有最后自己的名字是自己亲笔写的。 现在那“刘禅”两个大字就像在嘲笑他一样,张牙舞爪地飘荡在帖子上,显得格外丑陋。 刘禅火气一上来,一把抓住那张帖子,当场就撕了个粉碎,嘴里嘀咕着着:“老子要是知道是谁敢冒充老子弄这幺蛾子,看我不弄死这龟儿子!” 裴桓之叹息道:“虽然不知道到底这个人是何意,但我想,他一定摸清楚我们的心理了。沉机老实,不管收到谁的邀约都会到场,而刘将军同我有些嫌隙,原本是不可能来的,可是信里写得……根本是让人不能不来。而我……我收到的信更是奇怪。正因为实在是太奇怪了,我才不得不来。”他取出一张素白的宣纸,铺在桌上:“沉机,你看这笔迹像是谁写的?” 咣当一声——陶沉机手边的茶杯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按着那张宣纸,呼吸沉重,一双眸子黑沉沉的,深不见底:“这、这怎么可能?!这绝对是她的亲笔所写!” 李清凰有点心虚。正因为那张花笺被她给弄脏了,所以她只好再誊抄一张给裴桓之,这纸上的字可是她亲笔所写,是李少将军的真迹。试想,还有什么能比收到一个已经死了很久的人还亲笔写的信还更加惊悚的事情呢? 也亏得裴桓之心态好,没有被吓到。 陶沉机颤声道:“这一勾,很少有人能写出那种苍凉孤寂又锋芒毕露的气势,就算临摹得再相似,也模仿不了这种气势!” 裴桓之微微一笑:“所以,如果我收到这样的邀约,不管这再是不可能,再是诡异,我还是必须要来。可是我来了,却见到你们二位,你说,会不会还有第四个人?” 刘禅显然也被眼前这件诡异的事给唬住了,在他的家乡,那种鬼神故事是非常多的,他的父辈都是面朝黄土的佃农,自然相信鬼神之说:“第四个人?你是说……她也会来?” 裴桓之颇有深意道:“李少将军到底为何会无故战死,难道在座诸位就不觉得此事有蹊跷吗?” 刘禅拍案而起,怒道:“裴桓之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想说这一定是我干的?我告诉你,她活着的时候我就没把她放在眼里,等她变成了死人,我也更加不会怕她!本来就是她自己跑出去找死,怪不来别人,你也休想把污水栽赃到我头上来!好啊,我说你们从前怎么都是往一个鼻孔里出气,你总是想方设法去包庇她,莫不是你们早有私情?” 这回,裴桓之还没说话,陶沉机先站起身来,一拳痛殴到刘禅身上,把他打得一个踉跄,蹬蹬蹬后退几步,还撞翻了身后的一张桌子,坐在那桌的酒客纷纷起身避让。 他眼瞳漆黑,一字一顿:“不许你出言污蔑殿下!” 257重聚(2更) 刘禅往地上唾出一口血沫子,狞笑道:“怎么?看你激动成这样,难道你也同那位殿下有私情?你这算是争风吃醋,还是忠心为主?”他抹掉了嘴角的血迹,又突然冲上去,对着陶沉机拳打脚踢,一边踢打一面怒骂道:“老子实在是受够你们了!被一个女人死死地压着,还做出一副忠狗一样的姿态,你是狗吗?你要当人家的奴才,人家难道就会要你吗?!” 陶沉机挨了好几下,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他根本就不在意有多少拳脚落在自己身上,只凭着一股狠劲一下又一下殴回敬给他:“对,不光我愿意,也多得是人愿意,当狗当奴才都可以!但是没有人会愿意当你刘将军的属下,像你这种尖酸刻薄心胸狭隘的小人,就连殿下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大堂里的酒客见他们大打出手,纷纷都往外跑去,生怕遭了池鱼之灾。 李清凰还觊觎着桌上那送到刘禅手上的信,忙抓起笔在玄榜的一个角落里涂抹了几笔,随着一些酒客往二楼躲闪。 裴桓之好几次想要阻止他们两人继续斗殴下去,可是他根本分不开这两个人,反而自己还被误伤。他索性也不再阻止,偶尔还会偏帮一下陶沉机,惹得刘禅更是愤恨。 “呵,三位大人当真是好雅兴啊,”轻衣缓带的少年郎君摇着折扇踏进了大堂,一双桃花眼微微挑起,满是不屑,又满身风流,“来人,给他们醒醒神!”少年身边的侍卫立刻大踏步上前,从后厨里拎出两桶酒来,哗啦一声泼了出去,一股浓郁的酒香四散开来,又引得行人争相驻足。 那少年正是七皇子李慕。他掂了掂手上的折扇,又唰得一声打开扇面,遮住了半边脸,趾高气扬道:“陶将军,刘将军,两位好歹也曾是镇守一方的武将,怎么就学着那些市井混混一般打起架来?” 刘禅再是满心窝火,也被这一突如其来的一桶酒迎头泼醒了,更何况这泼他的人还是李慕。 李慕是女帝的小儿子,虽被养成了一个游街走马的纨绔皇子,可再是不堪,他也是个皇子,将来还要封王的。刘禅当初看不上李清凰,是觉得公主嘛将来都是要嫁出去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最后还不是夫家说什么就得听什么,李清凰那种幻想着当将军的公主简直就是异端,要是在他家乡不是被人烧死就是该去浸猪笼。可是李慕不同,他是真正的天潢贵胄,他惹不起,也不敢去惹,只得退到一边,怒目瞪视着陶沉机。 李慕看了看胸膛剧烈起伏的陶沉机,又看了看满脸阴郁的刘禅,忽然一笑:“两位怎么不说说,为何要打起来?大家来这邕西酒楼自然是来品他家的好酒,现在被你二人这样一搅合,谁还敢进来喝酒?”他转头望向了裴桓之,又道:“裴将军卸甲归家,便是把曾经将军的职责也一道放下了,看到旧时部下扰了民生,就只在一边袖手看热闹,是不是也太过了些?” 李慕数落旁人数落得头头是道,理直气壮,可是自己那一摊烂事却多如牛毛,连擦都擦不干净。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无人敢来管他罢了。 裴桓之蹙着眉,其实在看到刘禅出现的时候,他就觉得很不对劲了,等到他们三人各自摊牌,他就知道今日这事绝不简单,这到底是单纯的恶作剧还是别有内情,却有点吃不准。他朝李慕拱手道:“殿下教训得是。” 李慕见裴桓之服软,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得意洋洋的气息,恨不能把尾巴都翘上天去:“好了,既然各位都知道自己的不是,刚才那几桌的酒水便有三位分摊了吧。毕竟这邕西酒楼的主人是王老板,王老板虽然是咱们长安的首富,可是也不能让人家平白吃亏啊。” 李慕提出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付一顿酒水账也不算什么。 邕西酒楼的掌柜立刻上前,给李慕作揖行礼,那腰弯得都快要屈折了:“多谢殿下,多谢殿下,殿下爱民如子,好风范啊!” 李慕挑了他们之前坐着的位置,顾自坐下,手上的折扇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他朝那三人招了招手:“坐下来吧,陪本殿下喝几杯?” 刘禅第一个走过去陪坐。虽说李慕年纪最小又没有实权,甚至连自己的亲王府都没有开,但凡有点能力的不是投到太子门下,就是投去齐王门下。可是太子和齐王对他来说都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别说是归顺到太子和齐王门下了,就是连太子府和齐王府的大门他都摸不到。现在趁着这个机会能和李慕打好关系,他自然不可能放弃。 李慕看了看刘禅,又笑着望了另外二人一眼,微微沉下了脸:“两位是不肯给本殿下这个面子了是吗?” 裴桓之暗自叹气,局势如此混乱,他根本不想站队,今日跟七皇子坐到一块儿喝酒,谁知明天会不会传出什么谣言来,可是现在告辞也已经晚了,他要是说有公务,就等于当面给李慕没脸:“殿下相邀,微臣怎敢拒绝?”等到裴桓之就座,陶沉机自然也坐了下来,他选了下首的末座,微微侧过身子,做出陪坐的姿态来。 李慕让身边的侍卫满上酒盏,一只玉雕一般的手在桌上轻轻叩着,忽然问:“我瞧三位相聚在此处,想必有事相谈,不知道是什么事,可否说出来让我也一道听听?就算有难处,好歹我也能当个见证不是?” 裴桓之笑道:“殿下多虑,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过是言语上冲突,大家火气一上来,就忍不住动了手。”他看了陶沉机和刘禅一眼,想要两人配合他说话,陶沉机微微垂下眼,同刚才被激怒的模样判若两人,显得十分冷漠,他不想说话,就死死地闭着嘴,就是拿刀子来撬也是撬不开的。 258重聚(3更) 刘禅同裴桓之在平海关的时候就素来有些嫌隙,并不想听从他的,便粗声道:“这事的确是有人在背后耍人,我们都是被算计了,正需要殿下帮忙主持公道!” 陶沉机沉默寡言,不会花言巧语,不像是会做这些作弄人的事情,而他刚才的震惊愤怒也是真实的,刘禅觉得他很可能的确是不知情。可是裴桓之——不过是个巧言令色的文官,当年他和李清凰不睦,他明着是打圆场,实际偏帮李清凰和自己作对,弄不好这一切都是他故弄玄虚出来的。 刘禅道:“殿下,其实这事还要从安定公主战死说起……” 裴桓之怒道:“刘禅!” 刘禅见他变色,从心底升起一种隐秘的痛快,这么多年了,整整十年,他就一直和一个文官在军营里分庭抗礼,而那个文官踩着他们这些武将出生入死、抛洒热血换来功勋,还当上了镇国大将军,这怎么可能让他觉得痛快?既然他痛快不了,他也要让所有人一道不痛快:“下官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不能提的,事实就是事实,裴侍郎到底在害怕什么?!” 李慕把玩着手指上的扳指,面若好女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凉薄的笑:“安定思公主是本殿下的亲姐姐,难道她的事,我这个当弟弟的还听不得了?” 安定公主殁后,谥号为思,以军礼葬之,入了皇陵。 刘禅有了李慕撑腰,暗自得意道:“下官三人今日见面,全是因为有人写了封信,下官的信是裴将军的笔迹,陶沉机那封信却是下官的笔迹,而裴将军么——”他刻意停顿了片刻,见吊足了胃口,这才道:“是安定思公主的笔迹。” 咣当一声,李慕手边的酒盏打翻,香气醇厚的酒浆浸没在他的衣袖,他也没有发觉,他手上的折扇也啪得一声掉在了桌上:“……你再说一遍?” “下官收到的信在此,殿下不如再看一看裴侍郎手上的信,不就一目了然了?” 李慕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裴桓之,他那一双桃花眼就像是被血水浸透了,都透着一股血色,慢慢地动着嘴唇:“裴大人,可有此事?” 裴桓之知道今日这事是不可能再瞒过李慕了,他只能把那封信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李慕看着那封信,伸出去的手都有些发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想要平息心中动荡,这才缓缓地伸手覆住了那张纸:“我同安定思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从小一道长大。”他的手指摩挲着信纸,声音低哑:“有一年,姐姐回长安叙职,我对她说,能不能不要再去平海关了,留在长安不好吗?她回答我,当她回到长安那日,定是她马革裹尸荣归故里之时。没想到,却一语成谬。” 刘禅突然有点庆幸,幸亏他在言语之间没有吐露出对李清凰的不敬,不然现在就等于得罪了李慕,虽然李慕是个没有实权的皇子,可他就是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要是记恨上了他,有的是办法整他,明的不行就来阴的,简直防不胜防。 原本一直沉默的陶沉机忽然哗啦一声站起身,差点把凳子带翻:“你们看那玄榜上的题字!”他两步三步就跨到了玄榜底下,死死地盯着那上面的一行小字,他看过李清凰写过许多文书和战报,也替她写过,对于她的笔迹可谓十分了解,他伸出手,摸了摸那行字,震惊道:“这墨迹还没全干!” 李慕也挤了上去,一把把他推开,恨不得把脸都贴在玄榜上,扬声道:“掌柜的!掌柜的赶紧滚过来,本殿下有话要问你!” 酒楼掌柜这才安生没一会儿,又被李慕的侍卫架了过来,只在心中暗暗叫苦:“殿下,小人在。” 李慕指着玄榜上那很明显新加上去的字迹:“这是谁题的字?那题字的人呢?” 酒楼掌柜哪里还会知道这字是谁写的,在这酒楼的墙壁上题字的人没有八百也有一千,还是跑堂的小二道:“这……应该是今天最早到的那个书生写的,之前就一直坐在那边的一张桌子。对了,我刚才看到他跟着一群人往二楼去了。”因为有人在一楼斗殴,许多酒客不敢从正门出去,就躲去了二楼。 店小二话音刚落,陶沉机就抢先往楼梯口疾步走去,李慕比他慢了一步,登时大怒,硬生生地挤了过去,把他从狭窄的口子挤了出去,第一个冲上二楼。剩下的人也跟在他身上,赶紧赶慢地上楼去。反而没有留意到有一个人影又从正门溜进了邕西酒楼,施施然地拿走了放在桌上的那两封信,又不紧不慢地从正门走了出去。 李慕一把拨开在走廊上游荡的酒客,嘭得一脚踢开了第一间雅阁的门,里面的人正喝酒酬唱,突然被他这一搅合,每个人脸色都不大好,还有脾气暴躁的当即站起身怒道:“你是何人?到底想要做什么?掌柜的,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踢门进来?” 李慕的目光掠过雅间的每一个人,见没有他想要见的那一个,又如炮制法,踢开了第二间。酒楼掌柜简直欲哭无泪,这位小殿下之前说裴桓之等人扰民的时候说得这样义正言辞,他听了还觉得莫名感动,觉得李慕其实也不像坊间传闻里说得那样纨绔,可是现在他现在所作所为何止比之前还过分两三倍啊!他只能一边赔笑赔不是,一边急急地跟在李慕身后,期期艾艾道:“殿下!殿下,咱们能不能换个温和点的方式?您要找的人见了这阵势,怕是也要被吓跑了啊!” 李慕紧紧攥着手里的折扇,蓦地一个转头:“闭嘴!” 259重聚(4更) 他朝自己的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些侍卫也一间间踢开雅间,只闹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掌柜的脸都要笑僵了,再也笑不出来,可恨他人微言轻,说话也不顶事,更麻烦的是,他也不明白为何李慕看到那墙上的题字会反应这样大,就算他想劝诫,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没有,没有,没有……”李慕让侍卫把二楼的雅间都搜了一遍,他呼吸急促,额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却又无功而返,“那个墨迹还没有完全干,人也不可能走得多远……怎么可能会没有?” 裴桓之能够理解李慕此时此刻的心情,可也觉得荒谬,一个已经埋骨他乡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在酒楼?又怎么可能还会亲笔题字?这一切简直荒谬透了,他本来还觉得会收到那封信是有人在恶作剧,可是现在看来,这已经根本不是恶作剧了,不知道那个幕后的始作俑者到底是何等居心? 他沉吟片刻,对李慕道:“殿下,你觉得此事是否会有人故意为之,实为有所图谋?” 李慕还没说话,陶沉机却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这个笔迹的的确确是安定殿下的亲笔,别人就算再能模仿她的笔迹,却模仿不出那一笔一划间的杀伐之气。” 裴桓之长叹一口气:“是,安定殿下的笔迹无人能够模仿,可是你告诉我,她如何还能写下这些字?” 这么多人亲眼所见,见到她战死沙场,突厥人甚至还把她的头颅摘了回去,悬挂在旗杆上,难道这些都只是一场噩梦吗?他倒宁可这就只是他的幻觉,是一场冗长的噩梦! 李慕突然啊了一声,又转身往一楼大堂奔去,他向来都想一出是一出,那些贴身侍卫已经见怪不怪,可是看在酒楼掌柜眼里,那叫一个心惊肉跳。毕竟这位小殿下刚才急冲冲地上了二楼,把他们的生意搅合了一通,现在又同样急匆匆地往楼下跑,他浑身都冒出白毛汗来。 李慕回到之前坐的位置上,之前裴桓和刘禅拿出来的两封信竟是不翼而飞。 他盯着空荡荡的桌面,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下颚紧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慕忽然道:“今日本殿下不巧看到一个被官府通缉已久的盗匪,此人流窜进入长安作案,可能会危及平民百姓,现在开始,把这附近的道路全部封死,不准任何人进出!” 李慕的贴身侍卫实在忍不住了,劝诫道:“殿下,封锁外城这种事,必须要有京兆尹的批示,还要和五城巡司那边——” 陶沉机立刻接上:“事权从急,五城巡司那边,下官可以先斩后奏。” 那侍卫只暗自咂舌,这回不光是他们这位小殿下发疯,就连陶大人也跟着他一块疯,他压低声音道:“若是陛下知道了……” 从前的事,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过去,可是封锁街道这种事,牵涉却甚广,便是女帝也不可能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这样胡闹了。 李慕猛地一脚踢在他的膝上,满脸愠色:“这里到底是你做主还是我做主?!” …… 李清凰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立刻沿着长街疾步往外城的林府方向走去。可是走不到两个路口,就听外面喧闹声不断,她停在了路口处,探过半边身子往前看,只见路口被几名侍卫给堵住了。有人想要从路口过去,又被挡了回来。李清凰想了一想,又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回不去家里,那便干脆往内城走,她知道几条通往内城的小路,当下就选了一条最僻静曲折的。 可当她快要走出这条长街的范围时,忽然又听到一声清脆的鹰唳,一头威武的雄鹰舒展开翅膀,从她头顶飞过,又停在不远的地方,不断忽上忽下地徘徊,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李清凰脸色一僵,忙把身子缩在墙角里不动。 这头鹰是方轻骑豢养的,鹰本就能盘踞在半空占据了一览底下全貌的最好位置。方轻骑所驯养的这只鹰,在侦查方面更是各种的佼佼者,它甚至还能分辨人身上的气味,一旦被它盯上,除非她能在被它发现的一瞬就把它给宰了,否则被追上就是迟早的事情。 那么问题来了,她又没有翅膀,怎么飞到半空中跟一头鹰决一死战?就在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办的时候,身后不远处又传来了嘈杂的人声,间或还有兵器拖曳在地上发出的格外刺耳的划拉声。 李清凰气得捶了一下手边的墙面,只能另外选了一条小巷子跑了进去,她一动,原本就在附近盘旋的鹰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清唳,朝她俯冲了下来。这头鹰是大漠上的苍鹰,展开翅膀的时候足足有半个成年人的高度,这样俯冲下来,竟有一种遮天蔽日的气势。李清凰不得不就地一滚,有些狼狈地避开了它的啄咬,然后把拇指和食指含入唇中,吹出了一声唿哨,原本还待继续攻击她的苍鹰忽然翅膀一振,又飞到了她的前头,利爪抓着墙头歪着脑袋盯着她。 李清凰往前踏出一步,它立刻就身子前倾,作势要扑,她退回原位,它也回到了墙头,又继续歪着脑袋地盯着她。李清凰无语,扭过身就跑,那头苍鹰又扑腾着翅膀伸出利爪朝她的肩上抓去,李清凰连头不回,拔出袖子里的匕首,朝它划去,只听一声尖锐的叫声,漫天飘落下好几根翎毛。那头苍鹰在她头顶低低盘旋两圈,忽然又朝伸出利爪朝她头顶抓去。 李清凰不避不闪,伸手一抓,正抓住它的脖子,那尖利的鹰爪在她身上胡乱地划拉着,把她身上的衣裳划开了两道大口子,巨大而有力的翅膀也不断地扑腾着,可是她的手就是很稳,捏着它脖子的五指猛得收紧。李清凰和它僵持了一会儿,一人一鹰都变得十分狼狈,苍鹰生得华美的翎毛七零八落地挂在翅膀上,李清凰身上的衣裳被它的爪子划得稀烂,全凭着不屈的意志才能勉强维持住现在的形态。李清凰松手,苍鹰哗啦一声跳上了墙头,小心翼翼地跟她对峙。 李清凰又朝它挥了挥拳头:“滚!” 260重聚(5更) 那头苍鹰受惊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下了墙。鹰是不可能有表情的,可是现在它却小声地朝她叫了一声,仿佛露出了委屈巴巴的表情。 李清凰凶神恶煞地威胁它:“快滚!再不滚,我就把你的翎羽全部拔光,让你光着身子见人!” 苍鹰又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只得不情不愿地飞了起来,翅膀扑腾之间,又落下了好几根翎毛。 被这样耽搁了一会儿,身后的人声更加近了,若不是她现在正站在胡同转弯的墙角,恐怕已经被发现了。她暗道一声倒霉,又朝前狂奔去,她现在满身狼狈,也不知道自己身上那件袍子还能支撑多久,更何况,就算她能躲进内城,要怎么回到林府还是一个大难题。 她跑了两步,忽见一辆马车突然出现,又猛地在她面前停住。她才刚皱起眉,就见赶车的位置上正坐着端墨,端墨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惊得倒抽了一口凉气:“哇,夫人你这是被抢劫了吗?!”李清凰脚步不停,伸手抓住车辕,一溜烟地钻进了马车,那动作流畅利落得简直令人瞠目结舌。 端墨还维持着抓着马缰的动作,满脸不敢置信:他刚才看到了什么?这不是话本里那些侠客才有的利落身手吗? 只听林缜不咸不淡的声音在车帘后响起:“愣着做什么?掉头回中书衙门。” 端墨哦了一声,立刻赶着马车在胡同里掉了一个头,驶入内城。 李清凰看着马车上那套一应俱全的女装,这才确信这一回又是有惊无险,林缜连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亲自来接她,想必就算再被人拦住,他也有办法能替她圆过去:“难道你早就猜到我会被人追着跑?” 林缜回答:“你还是快点把衣服换上,你现在这样,一看就引人怀疑。” 李清凰二话不说,立刻就把身上被鹰爪挠得破破烂烂的袍子脱了下去,她很快又抽掉垫在衣服里面的棉布和棉花,很快就脱得只剩下亵衣。林缜顿了一下,很不自然地把头别向一边,根本不敢朝她看。李清凰很快就换好了衣裳,又抱住他的手臂:“先给我露个口风,这是要去哪里?” 林缜又好气又好笑,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带你去看大夫,你体质寒凉所以得早大夫调理一番,这是我们一早就说好的,还记得吗?” 她还待说话,马车忽然停了下了。外面有人喝道:“不准往前,车里的人全部下来!” 端墨还没开口说话,林缜就掀开车帘,探出身子,他那双清淡的凤目轻轻扫过那拦在路中的侍卫的时候,那些侍卫都觉得身上有点凉。他淡漠地笑了一下,语气和缓:“怎么?路修来就是让大家走的,现在不能走了,可有什么说道?” 他的语气很平静,根本听不出半点责难,可那拦在马车前面的侍卫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肩上一沉,他并不是小小的侍卫,还是个侍卫长,他也没有想到这辆被他硬拦下的马车竟是林相的,心里别提有多后悔,这种得罪人的事为什么非要自己亲自做,随便找个属下来顶着也好啊。李慕下令封锁附近所有街区的时候,他就觉得这个命令实在有点荒谬,可也没有太当回事,只要不杠上什么高官,事情不闹大就好,现在可好,正碰上了林缜林相。 侍卫长尴尬地行礼:“林相,是七殿下下令封锁的街面,有个官府通缉榜上的匪人流窜进了这里,为了附近平民百姓的安危,我们只要严密排查过往所有人。” 林缜闻言,又淡淡地笑了一下:“长安城内有匪患流窜,你知道这件事代表了什么?” 那侍卫长顿时心里咯噔一声。李慕为了堵人,随口编出了这么一个看似能够圆过去的借口,可是现在细细一想,这借口……简直是要把事情往大里搞啊! 林缜只问了这一句话,点到为止:“拙荆身子不适,正要去找大夫,若是害怕我窝藏匪患,那也可以搜一搜这马车。” 林缜在朝廷里风评向来不错,他年轻有为而又学富五车,却从不咄咄逼人,只是他说让搜马车,在场的谁有这么大的脸真去搜?更何况他已经说的很明白,林夫人身体不适,赶着去看大夫,他们这些侍卫哪能逼得林夫人下马车? 侍卫长犹豫了一下,让开了一条路:“既然如此,林相请。” “慢着!”侍卫长才刚让开,李慕就立刻带着人赶了过来,他跑东跑西不断调拨人手,已经跑出了一身薄汗,那张眉目秀丽的面孔微微泛红,只会令人想到一个词——色如春花。他抬手拦了林缜一下,喘着粗气道:“慢、慢着——万一那匪徒就躲藏在马车里面呢?若是因为一时疏忽放了过去,伤到了林相这位国之肱股之臣,那该如何是好?你能负责?在场的谁敢担这个责任?!”他后面两句话却是对着侍卫队长说的,那侍卫长被他质问了一句,只敢在心里嘀咕,低着头退到了他的身后。 林缜闭了一下眼睛,面容依然清淡,仿佛在那高山雪顶之巅,看着底下那些俗人:“殿下这是何意?是认定微臣窝藏匪患了么?若是当真如此,微臣的确是要自证清白了,可微臣愿意自证,却不愿意被人胁迫。” 其实当时跟着李慕去了邕西酒楼的侍卫都心知肚明,匪患什么的是不可能有的,所谓的匪患都是随口扯的一个借口。现在他却要同林相为了这个莫须有的借口正面杠上,这还真是……无知无畏啊。 李慕上前两步,直接要去掀这车帘,嘴里却道:“唉,林大人你何必这么较真,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林缜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殿下,马车里的是微臣的夫人,并不太方便同外男相见。” 李慕还没说话,只见方轻骑举步而来,说巧也是当真巧,李慕刚下令封锁整条街道,第一个撞上的就是方轻骑,他在行馆里待得无聊,就带着几个突厥侍卫出来喝酒。当他知道自己是被李慕的人截住的时候,又觉得颇为有趣,那日接风宴上李慕被他吓破了胆的一幕尚且历历在目,这么快他们就在宫外撞上了。 不过这事实在有趣,他就是想袖手旁观都舍不得。 能够模仿出跟李清凰一模一样的字迹的人,他也很有兴趣。 261重聚(1更) 方轻骑笑道:“林相,这一回七殿下可不是说笑玩闹,是当真确有其事。”他一招手,那头矫健的苍鹰立刻落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方轻骑从苍鹰的爪子抽出了几丛丝线:“我的鹰刚才差点抓到那个匪徒,可惜那人狡猾,竟是逃走了,不过还留了些证据在此。” 他拎着那几条软软的丝线,晃荡了几下:“想必此人现在衣裳不整,最是好认。” 话音刚落,车帘忽然被人从里面掀了起来,李清凰微微弯着腰,正和方轻骑打了个照面,她身上那条高腰襦裙宛若轻纱拢烟,青黛如远山般的大袖衫披散下来,就是个瞎子也能看出她身上这件衣裳是完好无缺的,也不可能抽出方轻骑手上的那种丝线。她呵了一声,微微扬起下巴,非但没有突然见到这么多外男的窘迫,反而还有点不屑:“原来七殿下你还能和突厥人联手,来逼迫我家夫君,真是好威风啊!” 李慕那脸色差点没崩住,硬邦邦地呛了回去:“什么叫和突厥人联手?这关你何事?” “当然同我有关,”李清凰指着方轻骑和他那头鹰,“你和外邦人站在一道,难道还有理了?” 她指着方轻骑,方轻骑不痛不痒,还笑嘻嘻地看着她,可是他的那头鹰显然有点怂,扑扇地翅膀从他的手臂爬到了他的肩膀,把头缩进了翅膀底下,动物都是特别敏感的,它们会比人更容易认出自己熟悉的人。毕竟对于它们来说,人类的面目本就模糊不清,它们又不可能靠分辨人脸来认人。所以苍鹰一旦认出李清凰,立刻受到了恐惧的支配,觉得自己剩下的羽毛很可能即将不保。 李慕被她气得跳脚:“就算使纳将军是外邦人,但是我们现在正和突厥和谈,就是朋友,就算之前有点误会,那误会已经过去了,本殿下可不是女人,就抓着一点过节不放。” 李清凰嘲讽道:“哦,原来就只是一点过节。” 李慕:“……” 李清凰又道:“那臣妇就在此祝愿殿下和使纳将军百年好合了。” 方轻骑:“……”这又关他什么事?他还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呢。 李慕呛声道:“百年好合是这么用的吗?你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吧!” 李清凰耸了耸肩,又把车帘给拉了回去,一副摆明了不打算再跟人吵嘴的模样。李慕被她噎了两句,还没讨回场子,对方就不打算跟他继续了,真是让他憋得难受。 林缜微微一笑,他的表情虽然是笑着的,可是给人感觉,他的心情可谓是很糟糕了:“殿下,既然当真有匪患流窜入长安,那么下官就等着有关此事的文书递送上来,如此重大的事情,恐怕京兆尹和五城巡司都压不住,还是得由中书省来办。” “……!”李慕这才想到,他这样大闹一通,林缜是完全可以接过此事,着手彻查,现在他首先要做的,就是回去伪造证据和收买证人,光是想到这后面要收拾的烂摊子,他就觉得头痛欲裂,“林相,难道你们中书省已经空闲成这样,连这种小案子都要管了吗?” 林缜嘲讽道:“殿下可知,这长安城内皇亲国戚几何,世家门阀几何?殿下还觉得这案子就只是一个小案子么?” 是啊,长安城内高官权贵满地走,随便砸下一个花盆,十有八九就能砸中一个京官。而身份贵重,自然是惜命的,生怕自己被牵连误伤。 林缜转身上了马车,又吩咐端墨道:“就走这条街到东市,我倒是要看看,谁还敢来阻拦?” 方轻骑目送着马车摇摇晃晃沿着无人的长街一路往前,抬手摸了一把肩头的苍鹰,笑道:“小殿下,你好像惹恼了林大人呀。” 李慕哼了一声,脸色有点难看。其实整个朝廷的官员都知道,林缜脾气算是好的,从不对人落井下石,也不会抓着别人的痛叫咄咄逼人,可这不代表他没有一点手腕,若是他较真起来,总归会让人脱掉一层皮。他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愠怒道:“撤了撤了,既然连一个小贼抓不到人,在场的每个人都扣一个月俸禄,要你们这些废物何用?!” 一众人哪里敢说个不字,只得唯唯诺诺地应是。而真正让人头皮发麻的事情还在后面,谁知道林相会不会真的较真,这件事会不会传到女帝耳朵里,虽然始作俑者是李慕,可李慕是女帝的亲生儿子,最多最多也就是禁足几日,真正吃苦头的还是他们这些办事的人。 李慕发完火,就直接钻进了自己的马车里,当他一个人处在这个密闭的空间,脸上的怒火和难堪全部都消失了,他抚摸着手上的扳指,低喃道:“这世上就有这么巧合的事?” …… 李清凰原本以为,林缜所说的身子不适去看大夫都是托词。结果当她看到面前仁和医堂的牌匾,整个人都有点懵。林缜搀扶着她下了马车,又揽着她的肩把她领进了医馆,她还是有点愣愣的。仁和医堂是先帝在位时期的一位老御医开的,谢珝登上帝位后,他就告老还乡,结果就在长安城开了一家医馆,广纳天下学医的人才。本来这位御医的行为极大地触怒了谢珝,但是当时反对她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她也没办法一一去治他们的罪,还不如摆出大度的态度,不去计较。 这仁和医堂的牌匾甚至还是女帝授意太傅去题的字。 医馆里的学徒认得林缜,立刻去请了老太医出来,那老太医也没说什么寒暄的话,二话不说拿出诊枕,又取出一块干净的白布,覆盖在李清凰的手腕上,把了一会儿脉,才缓缓道:“夫人身子骨康健,只是略微有些体寒,想必夫人出生时候并不足月吧?” 林容娘的身体一直都不好,是先天不足,至于是不是足月,她当然不可能知道,只能敷衍地嗯了两声。 老太医见过不少病人,还时常给那些世家看诊,这还是第一次碰到对自己身体这么敷衍的人,他不由瞪了她一眼,捻着花白的胡子道:“也罢,老夫就开些温养的汤药,这汤药是专门滋补身子的,想来夫人很快就能怀上身孕。” 李清凰:“……”他刚才说了什么? 262牡丹花会(2更) 要不是掏耳朵的动作实在是不雅,她真的想当着这老太医的面掏一掏耳朵,确认一下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她产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幻觉? 林缜倒是很客气谦和,微笑道:“好,我定会每日督着夫人喝汤药的。”李清凰正要开口,忽然觉得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收紧了一下,又不得不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林缜俯身在她耳边道:“既然要做戏,那就要做足,今日我是带了你是来看大夫的,别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同你无关。” 等到李清凰回到马车,身边还摆着一捆药材,她不由问:“这戏是不是做得有点太足了?” 林缜朝着她笑了一笑:“不然又怎样?难道说你得了病吗?” 李清凰沉默片刻,决定忘记掉身边那一叠药包,也假装没看见林缜这别有意味的神情,摸出了裴桓之和刘禅各自收到的信笺。裴桓之那封她早就看过了,不但看了,这封还就是她亲笔临摹的,这封信是绝对不能落到旁人手上的,否则就会有暴露她身份、招来祸患的危险。她直接把它揉成一团,手上内劲一吐,那薄薄的宣纸顿时碎成了无数细小的纸屑,飞散出了马车。她展开刘禅那封,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又忍不住面露诧异,仔仔细细地整封信的每一个字都读通了,才把这封信交到了林缜手上。 林缜沉吟道:“你觉得,刘禅是不是当初把你出卖给突厥人的那个人?” 因为这封信在字里行间都暗示自己已经知道当年出卖李少将军的那个人是谁,就差指名道姓说那个罪魁祸首是刘禅本人了。李清凰撑着下巴:“我猜不到是谁,至于这封信上所说,我觉得还有待商榷。” 她和刘禅的关系的确是有点糟糕,大概也就差劲到如果对方不幸战死,她也就只会高高兴兴地帮他报仇的地步而已。她一点都没有想到要直接把刘禅这武夫给捅死。 但是,她还不至于相信一个藏头缩尾连脸头不敢露的陌生人。既然那个陌生人会模仿她的笔迹邀约裴桓之出来喝酒,想必这封模仿裴桓之笔迹给刘禅的信也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了。只是他这样做到底是是为了什么?单纯搅混水?还是有利可图?又或许是想要试探什么? 林缜低嗯了一声,又笑道:“既然想不通,那便别想太多,本来你就不适合多想。” 李清凰撑着下巴的手握成拳头,气哼哼的:“你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觉得她太蠢,不该多用脑吗?她身边那一堆药包的事,她都还没找他算账呢! 林缜还是笑:“字面上的意思,别想太多。” 李清凰抬手,一把扯住他的官袍,板着脸看他。 端墨有点神思不属地把马车赶到了中书衙门前,只在心中汗颜:他跟着林缜也不是一日两日,但就是没过过如此刺激的一天,他从前怎么就没看出夫人是这样的人?想想她一口气得罪的人,七皇子李慕就不提了,竟然还有五城巡司和那个从突厥来的使纳将军。感觉再过一年,她就能把全长安的权贵都给得罪遍了吧!他停好了马车,压低声音对着车帘道:“林大人,到地方了。” 车帘内却一片安静。 端墨挠了挠头,有点困惑,却也不敢主动去掀车帘,只得继续道:“林大人?” 马车停在中书衙门,没有人下车,马车也不动,这实在是有点惹眼。 端墨硬着头皮道:“林大人,咱们已经到中书衙门了,你还是想要先回府上吗?” 这一回,总算是有了回应,林缜撩开车帘,当先下了马车。他长身玉立,长眉凤目,从来便宛如高山云端上不可攀折的雪莲,只是今日却面色微红,陡然有了些许人气。他站在马车下方,温然道:“夫人。” 李清凰气冲冲地摔开车帘,想要直接往下跳,却被他撑住了手臂。林缜执拗道:“夫人,我扶你。” 李清凰那唇却是殷红,衬着她细白的肌肤,恰如娇嫩的花朵,引人采撷。 端墨只看了一眼,哪里还敢看第二眼,他向来机灵,哪里还看不出两人之间正烧着一股火,他可不想要把这战火引到自己身上来。他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低着头道:“大人,小的这就是去把马车给停去衙门后边。” 林缜如愿以偿地扶着她的手臂,把她领进中书衙门。虽然朝廷命官的女眷很少会到这里来,可带了人进来,却又不算是破坏了规矩。他把人安置到自己办公的房间,松松地把人圈在椅子里,嗓音清润而又温柔:“别生气了,好不好?” 李清凰鄙夷道:“我怎么敢生你林大人的气啊。” 林缜嘴角微微一弯,低下身半蹲在她的面前,抬起头凝视着她:“你忘记了么?从前在平远城的时候,我就说过,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只要你心里不开心,就要把这不开心的缘由说给我知道,不要自己一个人生闷气。” 李清凰:“……好啊,你的意思是,你在这么早的时候就给我下套了是吧?!” 林缜面色一僵,又很快恢复了淡然的神情,轻声道:“我就是担心,你不想跟我在一起。” 李清凰无话可说,总觉得再抓着这一句话不放,好像显得是她在无理取闹一样。她喝了一口热茶,开始讨价还价:“我知道仁和医堂会诊一次是极贵的,但是那一堆汤药你别想要我都喝下去。” 林缜倒是很爽快:“我本就没有想要你喝这些。” 林缜在中书省是有公务的,可她却是无事可做,就算从他的书架上找出几本书来看,也看得她很快就昏昏欲睡起来。林缜一直在批阅公文,待做完手头上的一大半事,抬头看去,正好看见她手上的那本书已经合在了脸上,她呼吸沉沉,正睡得香甜,在安静得有一根针落地都能听清的地方,就显得格外清晰。 林缜站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件披风,小心地盖在她的身上,又偏过头,注视了一会儿她的睡颜。 263牡丹花会(3更) 突然,李清凰手上一松,那本书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书页似雪片似地翻开。她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道:“……要回去了?” “还差一会儿,”林缜低声道,“这样睡着不舒服,要不我让端墨先送你回去?” 李清凰摇摇头:“要么把你的腿借我靠一靠。” 林缜低咳一声,想要拒绝。这到底是中书衙门,还有外人在,她这样枕着自己的双腿,成何体统?可是话到了嘴边,又鬼使神差地变成了:“那……好吧。” 李清凰却没有想这么多,她单纯就是觉得靠在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睡得她后背发疼,可是等到她趴伏在他的双腿上,又立刻后悔,那硬邦邦的双腿,就是当枕头,也嫌硌得慌。林缜摸了摸她的长发,低声道:“你再稍微睡一会儿,待醒来就可以回去了。” 他一手执笔,在文书上龙飞凤舞,一手时不时地摸一摸她的头,很快就进入了心中只有公文的状态。李清凰却越睡越清醒,还伸手揪了两下他大腿上的肉,手感一点都不舒服,硬得要命。正当她快要受不了这个“枕头”的时候,有人在外间敲了敲门,林缜头也不抬,直接道:“进来。” 进来的人比林缜年长不了两岁,生得眉目俊美,身材颀长,说话声音也极是清朗悦耳,就是下巴上那好一大块泛着青紫的淤青看上去特别惹眼:“林相,这是户部递上来的文书。”他把一整线装的文书放在桌案上,又忽然看到桌子底下露出来的大片女子衣裳,他不由挑挑眉,又抬手摸了把下巴,只是正好碰到了淤青的地方,又疼得嘶了一声。 “好,”林缜正奋笔疾书的手忽然悬停在半空,抬起眼瞧了瞧他,忽然一笑,“裴大人,你脸上……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李清凰猛然想起,林缜前日是同她说过,说裴家的裴殊下巴上有一块淤青,他却说是自己骑马摔的。她当然还腹诽过,谁骑马还能摔得这么恰到好处,没有摔花了脸,就只在下巴这种地方落下一块淤青的? 裴殊尴尬地抬起袖子,遮了一遮:“……这不是骑马摔的吗?”他这几日疲于应付同僚间的询问,有些就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他便也随口答一句,有些却是取笑他取笑得厉害,还问他是不是出去采香,被人家丈夫给揍了一顿,谁都不觉得骑马能恰好摔成这样。 现在,竟然连素来最不爱管闲事的林缜都问了。 林缜哦了一声,语调微微上扬:“这摔的位置很别致。” 裴殊:“……不是,林相你这算是在嘲笑我吗?” “怎么?难道我还是第一个嘲笑你的人?” “……” 裴殊带着户部文书进来,又垂头丧气地出去了。林缜又提起笔,写了两行字,便把桌案上的文书全部整整齐齐垒成一叠,交给中书侍中,他又在李清凰的背上拍了拍:“回去了?” 李清凰莫名道:“原来他就是裴殊啊。” 她这句话说得不明不白,林缜以为她还有下文,又或许是认出了他就是当日那个偷偷摸摸溜到林家的戴面具的男人,结果她只说了这一句,又不说话了。他以为自己并不会在意,但是事实证明,他的的确确是有些上心,试探问道:“你认得他?” 认是肯定认得的,长安首屈一指的门阀世家就只有那么寥寥几个,像裴殊这样的世家公子,她肯定是认识。李清凰噗得笑出来:“认识啊,不但认识,我同他还有一段孽缘。我那时候年纪小,不太懂事——”她说到一半,忽然又莫名其妙地同林缜大眼瞪小眼:“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林缜微笑道:“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他们在神龙四年的那场杏林宴初识,那个时候李清凰正值豆蔻年华,对于更加稚嫩的李清凰,他却是缘悭一面,只得遗憾。 李清凰兴致高昂道:“说给你听也不打紧,其实我能去拜师学武,也是多亏了这裴殊。那年有传教士来了长安,还进贡好些稀奇的西洋玩意,其中就有刺猬果,可以养在水里,结出的果子能吃,开出来的紫色小花又好看。父皇宴请了好些重臣,那时有个小胖子,摘了一大把刺猬果扔了我一身,扎了我一身小刺。我简直气炸,冲上去就逮着那小胖子一顿揍,把人揍哭了。父皇在宫宴后突发奇想,还真的给我找了个师父,教我习武。” 林缜:“……”所以说,那个被她揍了一通的小胖子就是裴殊了?他突然对裴殊本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虽然被公主当场揍哭有点可怜,可他正是促成李清凰从此走上一条不归路的罪魁祸首,若是没有他,大约李清凰还只是一位安静美貌的公主了。 “至于他是不是那个戴面具的家伙,光是看下巴,倒是有点像。”李清凰奇怪道,“但是他干嘛这么做?”还有一件事她是不敢对林缜说的,当时她跟方轻骑一道踏入双重陷阱,虽然不可能像李叶原计划得那样被人捉贼拿赃,可真的也差一点被埋伏在附近的弓箭手给射死。她当时还诈了那个面具人一句,问他为何要埋伏弓箭手对付他们,面具人虽然没直接承认,可是也没否认,这就等于是默认了。 她真的觉得裴家跟方轻骑没仇,跟林缜没有利害关系,裴殊没理由要这么做。还有模仿她笔迹的那封信,是裴殊能写得出来的吗?他根本就做不到啊。 …… 林缜说不会逼她去喝仁和医堂开出来的滋补汤药,她当然是相信他的。 林缜从来言出必行,没有必要非要骗她。 可怜李清凰觉得这些药同自己是没半文钱关系,还嘚瑟不到晚上,顾家嬷嬷就端来了一碗熬得浓浓的汤药,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她,似乎只要她敢说一个不字,她就会捏着她的鼻子帮她把药全部灌下去。 李清凰:“……”突然间觉得人世险恶,人心也是丑陋的,林缜的确是说过不会逼她去喝这汤药,可是他却没有承诺过,当有人避着她喝药的时候,他会帮着自己。 李清凰有气无力道:“那个,先放在一边,等我吃过晚膳再喝吧。” 264牡丹花会(4更) 顾嬷嬷慈爱地望着她,表情爱怜,可眼神却冒着凶光,就跟看见了自己调皮捣蛋上房揭瓦的孙子一样:“夫人还是趁热喝了吧,等冷掉那味道就难闻了。老婆子知道夫人在想什么,不就是想等到我不盯着的时候,偷偷把药给倒了吗?” 李清凰脉脉地望着林缜。 林缜和她对视了一眼,无情地挪开了视线。 看吧,这就是文官。 顾嬷嬷又道:“我知道夫人是怕苦,觉得这味道怪,这里还有一包玫瑰松子糖当零嘴,不知夫人可喜欢?” 李清凰倒不是怕药味苦涩古怪,而是害怕这个药的用处,她又不是三岁毛孩子,哪里还会喜欢什么松子玫瑰糖,松子桂花糖之类的零嘴了?! 顾嬷嬷絮絮叨叨着:“夫人,你看这都好久了,你肚子里还没个动静。不是我这老婆子倚老卖老想教训你,而是因为我也是过来人,知道子嗣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有多么重要。他就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看着他慢慢长大,从小小的一团长到可以娶媳妇成家的年纪,你就能感觉到你的一生就此被延续了……”她本来还想点一点李清凰,虽说林缜现在没有纳一个小妾进门,可是谁知道将来会怎样?有个孩子傍身,总比像现在这样胡天胡地蹉跎着强。只是这些话,当着林缜的面,她却是不太好说。 和顾嬷嬷继续这样念叨下去相比,那汤药显得也就不是那么可怕了,李清凰端起药碗直接一口闷:“好了,我喝完了!” 李清凰这副大义凛然一口闷掉汤药的模样,林缜觉得自己大约还能笑一阵子,只是不大好当着她的面笑。他憋着笑,和她用过晚膳,又陪她一道在院子里散步消食。按照以往的惯例,这之后他就该去书房看书写奏疏,待到子时再就寝。李清凰等了又等,结果他根本就没有去书房的意图,惹得她警惕地望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再让我喝那种调理的药,你就一直睡书房吧。” 林缜含笑道:“其实,你误会我了。” 他顿了顿,又道:“我只是想找个大夫帮你调理下体寒的毛病,可没有别的想法。你要是想让我睡书房,我今晚就睡,绝不推脱。” 李清凰见他说得诚恳坦荡,心情又好了起来,笑吟吟地抓住他的衣襟,低声道:“那将来……你更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林缜心中一荡,抬手扶住了她的腰身,笑道:“我都喜欢的。” 虽说按照林老夫人和他爹娘传宗接代的理念来说,当然要儿子才好。可是他却没有这种想法,觉得就算是个女儿,他也会如珠如宝把她捧在手心里。 李清凰道:“如果是女儿,我希望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要精通女红,仪态端庄,像个名门淑女。” 林缜啼笑皆非:“为什么?” 他还以为她会说,若是女儿,就让她习武,将来谁不长眼睛敢欺负她,就直接把那人痛揍一顿,教他不敢再造次。李清凰有点沧桑地叹气:“如果她女红做得好,我就可以给别人炫耀,这就是我手把手亲自教出来的。” 林缜用力抱了她一下,笑道:“好好好,你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凑近她的耳边,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喜欢教她习武,就跟你一样,当个英武的将军。” 李清凰瞪大眼睛,诧异道:“这怎么可能?!如果跟我一样,将来哪里还有夫家敢要她?那我得准备多少嫁妆才够?” 她向来有自知之明,若不是她那公主的身份,还有她曾经那张脸,哪里有人会喜欢她追捧她?谁还想当受虐狂,怕是逃跑还来不及了。 “也不必这样妄自菲薄,”林缜嗓音温柔清润,“在下林缜,沧州平远城人士,家中父母健在,上有兄长三人,神龙四年考中状元,现在中书省任职,愿聘小姐为妻,将来举案齐眉,白首偕老,生生世世,永不毁诺。”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不要嫁妆,人嫁过来就好。” …… 七皇子李慕这几天可谓过得极不顺心。 他本是个富贵闲人,无官无职,心安理得地当他的纨绔皇子。结果林缜一封奏疏,直接把他做得那些事给抖落出来,可偏偏那奏疏还写得客气,生动描述了七皇子在外城发现流匪入长安,身先士卒,亲自上前缉拿匪患,应为皇子之表率。林缜从来都没写过这种言辞夸张的奏疏,虽然满篇赞许之词,可越读越不是滋味。 女帝哪里还不明白她这个小儿子又干了一件什么样的蠢事,这接风宴上挑衅突厥使臣的事情还没过,他就又忍不住蹦跶出来搅合出别的事情,她越想越生气,直接把太子喊来,把那封奏疏劈头盖脸地扔在太子头上:“你们是不是不会消停了?没那本事,就不要出去露怯,一个两个,真本事没有,招惹是非的手段却是厉害,你看看李慕又做了什么好事!” 李苌开始也不知道女帝把他叫来是为了什么,可是看见她满脸怒气,也就配合地装出一脸无辜来,等到那奏疏砸到了脸上,他更是满心不是滋味:他的母亲到底把他当成了什么?!他还差几个月就到而立之年了,别说太子监国了,整个朝廷上下谁还不知道女帝厌弃太子,现在李慕做了蠢事,也要怪在他的头上,嫌弃他没有教导好幼弟,他这个太子当得真是一点尊严都没有! 李慕是他弟弟,又不是他亲儿子!就连亲妈都没管教过他,凭什么他做错事要摊到自己头上? 李苌捡起奏疏,躬身行礼,大声应喏:“陛下说得是!儿臣这就去教训那小子,禁他的足,让他知道教训!” 265牡丹花会(5更) 女帝谢珝撑着头,疲惫地靠在龙椅上。她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又摸了摸椅子上那龙头扶手,喃喃道:“每个人都盯着这把椅子,朕还没老,他们却都等不及了……” 等不及的除了太子,还有平阳公主。李苌刚被训斥离开,平阳公主李荣玉就等在承正殿外面,等候传召。 李苌前脚刚走,李荣玉后脚就到,谁还会想不到他们到底在宫中布了多少眼线。谢珝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来通传的德洺,喜怒难辨:“让她进来。” 她对平阳公主一直都是亏欠的,旁人都以为她亏欠自己这个长女是当初为了把王皇后拉下后位而没有为她好好地治腿,其实并不仅仅如此,她亏欠她的还有一桩好姻缘。 那个时候,她尚且还未登基。皇帝病重,卧榻不起,眼见就撑不了太久了。户部漏出了一件多年贪腐案,这件案子抽丝剥茧出来,牵连甚广。对于谢珝这样玩转阴谋阳谋手段强硬的人,她很敏锐地感知到,她的机会来了。她现在就只是垂怜听政的皇后,趁着皇帝病重把持朝政,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当她尝过那种金口玉言一开就能一言断天下的滋味以后,她对于这种掌控全局强权定江山的甜头已经无法舍弃。只要她还是皇后的一天,将来皇帝驾崩,终究是要把朝政大权还给太子,还给李家,可是她怎么可能还能轻易放下? 她并不想当一个干政的外戚,也不像当前朝的吕后,她想当这天下之主,这万民朝拜万国来朝的帝王! 她磕磕绊绊走到如今,早已把能够舍弃的都舍弃了,不能舍弃的也断绝了,夫妻情谊,母子之情,家族养育之恩,她已经全部都顾及不了。她火烧火燎,无法忍耐蛰伏,她想要登基为帝,也必须不折手段,去做任何事情。 当时的障碍就是,到底是谁来出这个头,把这桩贪污案闹开,最好闹得天下尽知,闹到无法收拾。 只要她抓住了这个把柄,她就能收拢人心,将自己送上帝王的宝座。 按着当年的局势,谢珝身边也并没有实权在握的拥趸。毕竟她是个女人,历史上并无女人登基为帝的先例,西唐民风开放,可是一个女人当皇帝也算是惊世骇俗之事。就算她授意钦天监不断把自己是天命所归帝子的消息传出去,但绝大多数人也只当听到了一个笑话,并不相信李唐王朝会传到一个女人手上。 于是,谢珝看中了平阳公主从小就定下亲事的夫家。 那是她的丈夫定下的亲事,只是交换了信物和庚帖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那是一户好人家,满门清贵,是刚正不阿的直臣,就算打碎骨头都不会低头的傲骨清高的清贵人家,可以说,这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亲事。因为他们是直臣,就代表了他们不会参与到门阀世家的党鹏之争,刚正不阿,家风严正,就说明了他们不会亏待平阳公主,将来成婚之后后院不会有乌糟事。 而那个同平阳公主定下婚约的贵公子的父亲正任职户部侍郎。 户部的贪腐案,如果说,要从哪里入手,显然从户部内部入手再好不过。 可是这样一来,那位户部侍郎就会成为权谋中的牺牲品,一颗被抛弃的卒子。 驸马没了,将来再去找一个更好的就是,可是能不能顺利登基的机会就只有这一次。 谢珝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决定。而刚刚出宫开府的平阳公主得知这个消息,在她的仙乐宫外跪了整整三天,中间昏厥数次,奄奄一息,她也没去见她,听她说一句哀求的话。 三天之后,户部贪腐案彻底爆发,谢珝大兴酷吏酷刑,下狱成千官员,其中不乏当初反对她垂帘听政的世家高官。之后整整三个月,长安城内兴起一片腥风血雨,人人自危,御史台弹劾的奏疏犹如雪片飞向了御案。皇帝自然也听到了这些风言风语,垂死病重忽坐起,硬撑着要起来处理政事。 他的身子已经被蛀空了,哪里还能处理得动政事,当他读到那些御史状告皇后颠倒阴阳霍乱超纲的奏折,胸口发闷,气得喷出一口鲜血。 他想要去前朝处理政事,却被软禁在后宫之中,他这才发觉,原来不知不觉中,他从少年时就爱重了的妻子,他的皇后,已经只手遮天到这个地步。谢珝是个极其狠心的女人,她虽然下令软禁皇帝,却不制止皇帝身边的人把外界的消息带给他。当皇帝听到户部那件案子牵扯出一连串的高官,只要是沾上关系的就被抄家流放,严重点的直接秋后问斩,就连他当年给平阳公主定下的亲家也被贬为庶民,全家流放数百里,女眷全部充官妓时,又是一口鲜血喷在龙帐。 前朝动荡不堪,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皇帝度日如年,在后宫后日日煎熬,很快就连爬都爬不起来,陷入昏迷。 太医院的御医全部都聚集在承正殿外,不眠不休,可是根本无力回天。 只要政治触觉敏感一些的人都知道,这坐在龙椅上的皇帝早就是一个空壳子了,他已经被皇后架空了权力,现在的皇后才是真正握有生杀大权的那个人。而皇帝病重不起,眼见就快殁了,那么朝政大权将要彻彻底底落在谢珝手里。 所以有好些御医都在心里嘀咕,这三堂会诊的架势是做出来了,可是谢珝会想要他们把治好皇帝吗? 伴君如伴虎,要是误会了掌权者的真正心意,他们自己死了也就是死了,可若是因此连累家人,哪又该如何是好。 所幸经过太医院的御医共同诊脉之后,众人发现,皇帝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就算他们能和阎罗王抢人,也来不及了。 不出五日,皇帝驾崩,谢珝上位。 又不过一个月,谢珝登基为帝,自赐帝号为圣天通元皇帝,改年号为神龙。 她就是登上了帝位,也是腥风血雨不断。御史台所有御史在含元殿外静坐绝食,还有人当场碰死在殿外的钟鼓楼和汉白玉雕龙柱上。谢珝就连瞧都不瞧一眼,只吩咐身边的宦官传话:要么死,带着自己的满门家眷老小一道去死,要么就活,继续好好为官,为国为民一展抱负。 御史的哭声骂声,直冲云霄,差点掀翻了含元殿。 平阳公主李荣玉知道大势已去,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府中闭门不出,年少的平阳公主把一双眼睛都哭得肿了,还让人做了三套丧服,每日裹素穿白,为自己的未婚夫守节。 等到局势稳定,谢珝才把她召进宫中,语重心长道:“将来的日子还长,你想要什么样的驸马,随你挑选。不要总是盯着眼前。” 当时平阳公主进宫时竟还穿着一身素,抬头望着自己的母亲,一字一顿道:“不管儿臣想要什么,陛下都会给吗?” 平阳公主最终还是屈服了。强权之下,那点男女之间的情爱又算得什么,帝王的威仪可以让人生也让人死,让人笑谁也不敢去哭。于是李荣玉便想,那就这样吧,这一个驸马没了,还有千千万万的驸马可供她挑选,可若是惹怒了她的母亲,就算她是她亲生女儿,也没有用。 她甚至觉得,是不是只有权势,才难让她随心所欲,才能让她免于成为一个皇权下的牺牲品? …… 而如今已经不再会为男女私情动容的平阳公主缓缓地抬起头,打量着面前的承正殿,那巍峨宫宇象征着皇权,象征着这世间最至高无上的位置。她早已不是许多年前,那个听闻未婚夫一家被流放的噩耗便只会哀哀哭泣的李荣玉,她越来越像谢珝,心硬如铁,满心都是权势,她甚至在想,若是母亲知道,她那一刻的脱胎换骨全是因为她当时的决定,她会是个什么样的神情? 从前女帝位置不稳,谢珝也顾不到自己的亲生子女,但凡能够利用的,能用得上的,都要全部物尽其用。可是到了如今,她又开始思念过去贴心的女儿和懂事的儿子,她觉得自己孤家寡人十分空虚,曾经那个贴心懂事的、就连跛了一条腿都不怨的李荣玉早就已经死了,曾经那个傻乎乎的扛起背包就远赴边城吃苦打仗的李清凰也已经死了。于是她就觉得很空虚很寂寞,觉得自家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可是,她却完全忘记了,当初那个放弃她们的人正是她自己! 她想着想着,忽然露出了一丝和煦的微笑,笑着看着前来通传自己进去的德洺:“陛下可是有空暇见本宫了?” 德洺低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答道:“陛下请公主进去。” 她没有动,而是伸出一只浅浅柔夷,伸到了德洺面前:“你从先帝还在的时候就进了宫,这些年一直伴驾在陛下身边,也是个老人了。” 266牡丹花会(1更) 德洺愣了一下,只用余光撇着那只伸到他面前的柔夷,手指细白纤长,指甲用凤仙花汁染成了鲜红色,那是一双很美的手。谢珝过去刚进宫,就受皇帝盛宠,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平阳公主和谢珝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然也是千娇百媚。当年若不是安定公主李清凰艳名满长安,这第一美人的名头实在是应当落在李荣玉头上才对。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住了她的指尖,弯下腰走在她的身边:“陛下对奴婢极好,同再造之恩情,能够伴驾在陛下身边,是奴婢这种人的福气才是。” 平阳公主笑道:“德洺大总管可真是会说话,难怪这么多年,陛下会这样信任大总管。” 她顿了顿,又道:“本宫瞧见太子殿下前脚刚走,怒气冲冲的,莫非是同陛下争执了起来?” 她虽然能知道陛下召见李苌的消息,却又不知道具体是为了什么事,在这个关键当头,她肯定是要进宫来探听一番的。刚才走到半路,她正巧撞上了李苌,他虽然脸色有点难看,倒也不至于满脸怒气,但是说话尽管往夸张的地方说,总是没错的。若是这些话能通过德洺的口传进谢珝耳中,要让谢珝明白太子心里怨恨她,那就更加好了。 德洺却道:“殿下小心,这里有道门槛。” 踏过这道门槛,就能望见谢珝坐在御案后的身影。 平阳公主松开了德洺搀扶她的手,屈膝行礼:“陛下。” 谢珝身上还穿着朝服,头戴十二旒玉冠,当她站起身的时候,那玉冠上坠着的旒石互相碰撞,发出了清脆的轻响。她看了德洺一眼,意味深长:“你下去,就在门外伺候。” 德洺被女帝这一眼瞧见,就连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后,就退到了承正殿外去了。 平阳公主看了看女帝脸上的表情,忽然笑道:“陛下,近来天气晴好,百姓和乐,正巧相国寺的牡丹都进了花期,陛下可有兴致随儿臣去相国寺赏花?” 正巧现在还是春忙时期,一直要到清明才歇,现在即是清平盛世,没有战事也没有天灾,朝中休沐,正好免了早朝。 谢珝似笑非笑:“平阳要见朕,便是来约朕去赏花的?” 平阳公主道:“五月牡丹花开正艳,陛下又爱牡丹,儿臣近来时时关心牡丹的花期,想请陛下一道去看那盛世繁花的景象。” 谢珝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又笑着打趣:“牡丹各处都有,东都洛阳的牡丹才是最盛,平阳却邀朕去相国寺。莫非是漱石大师盛情相邀?” 漱石现在已经是相国寺的住持,依照他现在的声望和女帝的支持,再过几年想要挂个国师的虚衔也不是不可能。说到底,他能有今日的地位,也是因为攀上了平阳公主和女帝谢珝,纵然其中缘由大家心知肚明,也无人敢说闲话。 平阳公主被打趣了,也没有一点不好意思,反而笑起来:“陛下这就错了。自从儿臣把漱石大师引荐给陛下之后,大师对于陛下的风采可是颇为赞叹,念念不忘,儿臣倒是许久没有见他了,想来是当上住持,不愿再和儿臣这样没悟性的人讲经了。” 她说漱石和尚对女帝“念念不忘”,这实在是不成体统。可是谢珝却不在意,又问道:“朕看是平阳近来又有看上的人了吧?不知是哪家公子,不知朕可见过?” 李荣玉呆了一下,没有想到女帝会这么问。她从前在宫外闹得再厉害,哪怕是当街抢人,招来御史台的弹劾无数,谢珝都不会过问一下,可是如今她为何要问?她谨慎道:“也不是看上,就是从前有些小缘分,算是故友而已。” 谢珝笑得意味深长:“原来你和陶沉机有旧?” 李荣玉在宫里安插了眼线,同样的,平阳公主府里自然会有她的人。平阳公主的一举一动也会有人回报给她听。其实近来整个长安城的百姓都在想念这位平阳公主,因为她近来不收男宠了,也不出去抢人了,倒是常常混迹在城内,也不知道是在干什么。可是女帝却知道,她最近去五城巡司那边找过陶沉机一次,帖子也下过两三封,陶沉机却没有赴约过。 李荣玉面不改色,回答道:“当年安定上长安叙职,可是把自己和自己的副将都挂了牌子摆在邕西酒楼,当年儿臣买的人正是陶将军。”所以说,这件事起头的人不是她,她不过是碰巧去凑了个热闹,这搞事的始作俑者可是李清凰才对。 谢珝音调上扬,嗯了一声,沉吟道:“你想纳陶沉机当驸马?” 驸马这东西,她现在已经没什么兴致了,她堂堂平阳公主,哪里还需要驸马?她想要找点乐事,便只要纳几个面首,何必还要驸马?更何况她的名声早就坏了,就算她肯放下身段,纡尊降贵地下嫁,也不会有好人家敢要她。倒不如就这样吧。思及此处,她答道:“儿臣任性惯了,哪能再招驸马,就算儿臣想招,怕是也难找到一个良人。” “也就是说,事到如今,你还是对朕心中有怨,是不是?”当年李荣玉跪在门外,跪到脱水晕厥,她就只命人把她抬出宫去,抬回公主府,这是李荣玉第一次跪下来哀求她,可是她没有答应。她心中当然是存有怨恨的,所以后来才会如此荒诞行事,成为长安百姓口中用来调侃的趣事,想要以自己离经叛道的行为来刺激她。 平阳公主微笑道:“陛下说哪里的话,平阳怎么敢怨恨陛下呢?陛下所作所为,都是从大局考虑,平阳不敢也不能去搅乱大局。” 她这样说,就是还在怨恨了。 谢珝恼她不自尊自爱,又为她觉得心痛,可是那些亏欠和愧疚,全部都已经渐渐磨灭了。她不想听到李荣玉的回答,不管她说什么,都是口是心非,只是厌倦地挥了挥手:“你去吧,待到朝中休沐,朕便同你一道去看相国寺的牡丹。” 267牡丹花会(2更) 女帝想要去赏牡丹,就算只是微服不用仪仗开道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也得做许多许多的安排。别说是随行的人紧张,就连整个相国寺都紧张起来。相国寺香火鼎盛,除了寺内有高僧,佛法渡有缘人,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历任住持方丈都十分地识时务。既然女帝想要微服赏花,那么相国寺自然就要山门大开,让寻常百姓也上山敬香礼佛,若是直接把长安百姓都拦在外面,怕是反而会惹得女帝心中不喜。 整座相国寺上下都陷入了忙碌的准备中,先撤了先任皇帝住过的独门小院的封条,又把这附近的厢房全部都清理出来,安置各位重臣和禁军侍卫,安排完后,为了让这些安排显得不那么刻意惹眼,周遭附近的空厢房全部让寺内出家十几年的和尚住了进去。别的香客则安置得远一些的地方,既要保证女帝能看见安居乐业、求佛上香地百姓,也要保证那些百姓不会无意间冲撞了皇帝。 主持漱石还放出了风声,说有一位知客乐善好施,捐出大半家财,修缮寺庙,布施贫苦百姓,相国寺有感于这位知客的善心,便为其做一场法事。周边百姓一听,有善人在山下布施,也会来凑热闹,他再挑选一些风评好的、家中po有些田产的知客住在相国寺另一头的客院。 相国寺各种安排紧锣密鼓,另一边,女帝还邀请了几位朝廷重臣和突厥使臣一道去观赏牡丹花会。 林缜从来都深受女帝信任,他自然也在出行的名单上,还是大宦官德洺亲自去他府上传的口谕。德洺传完了口谕,就急急忙忙想要离去,手上却忽然被塞进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他捏着这只钱袋,很明显地呆愣了一下。林缜为官清廉,这件事是朝中上下公认的,所以德洺从来想过要从林缜这里拿到丰厚的赏钱,可是现在——这只钱袋足足有三五十两重。 李清凰塞完钱袋,又压低了声音问:“陛下有没有说可以带家眷?” 德洺又呆了一下:“……陛下并没有说。”他想把钱袋还给李清凰,可是李清凰却站开两步,笑眯眯地开口:“既然没有说不能带,那便是能带了?” ……没有说能带,那应当是不能带才对吧? 德洺这样的身份,自然是不好去揣测圣意,他只能中规中矩道:“林夫人,陛下未说,奴婢不好妄加猜测。” 林缜也就是这一小会儿没看住她,她竟然就跑上去贿赂女帝身边的宦官,他暗自叹了口气,一把把李清凰给拉了回来,客套道:“拙荆向来不拘小节,不懂规矩,还望大总管不要见怪。” 德洺忙道:“林相言重了,相国寺的牡丹的确是不比洛阳逊色,夫人想要去赏花,也是人之常情。” 林缜又同他寒暄了两句,便亲自把人给送出了门。李清凰当然不是想去看什么劳什子的牡丹,而是觉得这机会千载难逢,有可乘之机。林缜送完人回来,见她这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兴奋模样,板着脸道:“你上回做的好事,别人都没忘记,这回要是再有你在场,只怕你会被盯上。” 上一次,李慕封锁了大片街道,就是为了把她给挖出来,他到的及时,把她从里面撇了出来,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是傻子,总是会有人有所怀疑,若是这回她又在场,到时候再整出一出大戏来,迟早会有人在暗中盯上她的。 李清凰满不在乎:“那也只是怀疑罢了,我又没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上。” 林缜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尖:“总之,我不同意你去,你又能奈何?” 李清凰:“!!” 她一拍桌子,好你个文官,你还长脾气了! 他不同意……他不同意也没用,难道她就不能偷偷去吗? 林缜像是看出她的想法,负手微笑道:“你想偷偷离开是不是?那我告诉你一件事……” 李清凰是很不爱听人说教的,就算林缜对她说教,她也不爱听。可是看到他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她又有点按捺不住,脱口问道:“什么事?” “陛下这回去相国寺,是微服,还有太子和几位皇子公主随行。” 李清凰:“……”她不是蠢货,这一句话,就直接把她打算偷偷出行的想法全部都浇灭了,微服出行,那就说明,到时候戒严会更加严密,她估计连长安城都出不去。可越是不让她去,她越是挖心挖肝地觉得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越是想跟着去。 用过晚膳后,林缜就去了书房,他每天都很忙碌,再加上牡丹花会在即,他就必须把手上的公务全部了结,这两天还真就在书房过夜。李清凰开始还有点防备,觉得他是不是故意给自己抓那些调理身体的汤药,想要她怀上身孕。其实他们是夫妻,养个孩子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她就讨厌被人算计,就算是无伤大雅的算计也不想要。结果他用实际行动表示了她不信也没关系,他为了避嫌真的是可以睡书房的。 李清凰顿时觉得,还是很不懂文官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顾家嬷嬷比她还要操心一百倍,给她端上了调养滋补的汤药,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她:“夫人,听说这几日相爷都没过夜?” 李清凰手上一抖,差点把整碗药都给晃出来。没过夜那就没过夜好了,难道非得过夜吗?她咳嗽两声,答道:“阿缜忙于公务,都是宿在书房的。” 顾嬷嬷道:“那也好,等到忙过这阵子,夫人身体也该调理得好些了……” 李清凰端着药碗,突然侧过头看着她。 顾嬷嬷每天都亲自监督她喝药,她知道李清凰若不是她这样每天紧紧盯着,肯定是一转身就把汤药给倒了的,现在见她不喝,又唤了她一声:“夫人?” 李清凰忽然喜上眉梢,端着药碗站起身来,笑道:“我现在找他去,当着他的面喝。” 顾嬷嬷用她那膀大腰圆的身躯挡住她的去路,脸上颇有些不认同:“这汤药都快凉了,凉了效果就不好了,再说万一走到半路洒了怎么办?” 李清凰双手捧着药碗,说道:“不会洒出来的。”她怎么可能会把碗里的汤药给洒出来呢?除非她就是故意的。她停了停,又道:“我要求阿缜一道带我去牡丹花会,顾嬷嬷,你也是听过当今皇帝特别看重阿缜的事情吧,万一有点什么的,要是我不在场怎么是好?这药,我就当着他的面喝,再同他说这件事。” 268牡丹花会(3更) 顾嬷嬷默然片刻,终于让出了一条路。 当年林缜刚刚被擢升为户部尚书的时候,满城都是风言风语,像林缜那种升官的速度,不能说绝无仅有,可也十分少见了。所以当这些谣言在背后被人说起来的时候,还颇有几分津津乐道的成分在里面。只有林缜依然故我,那态度依然不卑不亢,似乎一点都没被谣言影响,后来议论的人觉得无趣,那些声音才歇了。其中有一条,就说林缜和女帝怕是有暧昧,不然哪会这样得到看重? 再说林缜长得的确是还挺好看的,一点都不比女帝的面首差,这传闻也不算是不靠谱。 李清凰顺利地捧着一只碗,从顾嬷嬷手底下逃生,又在通往书房的花径外碰到了值守的端墨。 端墨看到她,笑嘻嘻地行了个礼:“夫人好。夫人是想去找大人吗?” 李清凰直截了当地开口:“对,我就是去找阿缜的,我要喝药了,他得看着我喝。”说完,还让他看了看她捧在手上的那黑漆漆的中药。 端墨神情古怪:怎么每当他自认为已经了解夫人的为人作风了,她就能做出另一件让他想破头都想象不出缘由的事情来?他迟疑了一下,笑道:“那小的去通传一声,大人是从来不愿意让人进他的书房的。” 李清凰一摆手:“不用啦,当初在平远城的时候,我就时常进他的书房了。” 端墨一想也是,便让开了路,让她进去。林缜是不愿意让旁人进他的书房,可是夫人却不是那个“旁人”,说不定他还很愿意看到她主动来找他呢。 李清凰就这样捧着一碗药,十分顺利地走进了旁人口中的“禁地”。林府上的规矩向来都是,任何人都不能进越过书房外的花径,也不能进书房,这书房还是林缜自己整理的,只有偶尔要晒一晒书房里的藏书,才会让人把书籍都搬出来,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林缜本来还在为三日后的牡丹花会头痛,因为时间紧,赶得也急迫,他这边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处理掉,这之后会有二十天的休沐,他并不想把公务都拖到休沐之后再做。他正伏案奋笔疾书,忽然听到书房门被关上的动静,微微抬起头来,只见李清凰捧着药碗款款行至他的书桌前方,一双眼睛里闪动着淘气又狡猾的光芒。 他放下笔,笑道:“你又想干什么?” 本来他还想问问端墨是怎么把她放进来的,但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也没必要去问,端墨想必也是看着他的态度行事。他自己都不在意她进书房了,端墨怎么会拦? 李清凰像献宝一般把药碗捧到他的眼前,让他共同感受一下那汤药难闻和苦涩的气味:“你看,这药真的很难喝。” 林缜向来都很能猜准人心,猜想她被自己拒绝了带她去相国寺的要求,正卯着一口气想要说服他改变主意,只是这种方式实在令人一言难尽,让他既觉得好笑,又觉得有点生气:“那就别喝了,我早就说过,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 对,他是没逼过。这不是有顾老嬷嬷帮他逼着吗?李清凰撇撇嘴,直接端起药碗,一口气把里面的汤药喝了个干净,还把碗翻过来给他看,表示自己真的一滴都没有浪费。 林缜绷不住,直接笑了,顿时如春风拂面,整张脸的轮廓都变得格外柔和:“很苦吗?那我遣人送点果脯蜜饯来?” 李清凰道:“我堂堂少将军,还会怕苦?打仗我都不怕,谁会怕苦药?” 林缜问道:“那你怕什么?” “我怕,”李清凰看了看他的表情,玩笑道,“我怕陛下看中你,把你给抢了去,所以我就决定……”她伸出手,在他的下巴上挑了一下,压低了声线道:“决定先下手为强!” 林缜一把钳制住她那在他下巴上作乱的手腕,正色道:“我还有许多公文没看,别胡闹。”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还是很柔和,可是脸上却又有股正气凛然的正直。这让李清凰就算有胡闹的心和胡闹的胆,都没有那兴致了。他松开她的手腕,本想在她的后腰拍一下子以作安慰,却不想拍得位置有点低,正好摸到了显得不那么正直的地方。林缜:“……咳,好了,你真要没事做,就去找本书回去看。” 李清凰还没怎么样,就被他敷衍地打发,简直不能更气。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幽怨地开口道:“你现在是得了我的人,得到了我的心,就不想花心思了是不是?” 林缜被她给逗笑了:“那我晚点过去陪你好不好?” 其实他也很想,只是有些话都放出去了,当然不能崩掉他在她心目中那个正直又清高的形象,再说,也确实是忙,想着只要忙过这阵子,他之前去兵部调用的卷宗也会到他手上,他就能全力以赴去查当初在平海关发生的事件。 李清凰看了看他桌上那一卷又一卷的公文,安静地走到书架前面,去挑选她喜欢的书了。她从前就不爱看那些明经啊策论之类的书,觉得看得头痛,只喜欢看些闲书话本,她一般都是在他书架上找些有意思的书看的。可是今天却完全相反,她伸出手指在书脊上点了点,点到一本《孟子》,那本书已经旧得起了毛边,想来是他很早以前用的了。她直接把那本《孟子》抽了出来,翻开一看,又忍不住回头瞟了又重新伏案的林缜一眼,撇了撇嘴角:她还以为他有多正经多正经,结果在一张圣贤书的封皮下面包了半本话本! 她顿时来了兴趣,又翻出一本同样旧得厉害的旧律,这回里面却是好几本被钉在一起的诗集和闲书,现在西唐选拔人才不考诗文,只考明经和策略,林缜长于策略,却不算擅长诗文,她好奇地翻了几页诗集,看着看着,双眉挑起:看看这林缜读的是什么诗集!什么“红鸾帐头宣日暖”,什么“春风入罗帐”,什么“应怜幽草意”,都是些艳丽的诗文!虽说不像那种坊间悄悄售卖的图册话本那样露骨,但也很有意思了。 她一转头又在装着画轴的瓶子里翻找,翻了两个瓶子,都只是普通的风景和静物。 她也不放弃,继续翻找下去,直到翻出藏在书架底部的三两个画轴,她抽出其中一卷一看,只见那画卷画风清丽,眉目浓丽的少女正侧卧在贵妃榻上,一双眼半睁半合,下巴微微扬起,身上那条百褶罗裙如同花朵一般绽放开来,铺满了整张榻,一直散到了榻下那满地枯叶花瓣上去。 这少女很像她过去的样子,画得也是格外用心,就连裙子上一丝褶皱都画得自然而流畅。 可是,如果只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那少女是被身后的少年抱在怀里的,少年没有五官,衣裳也是普通的士子青衣,似乎作画的人懒得费心去画,就敷衍地抹了两笔。那少年靠近了她的颈窝,一双手臂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把人抵在自己身上,那个姿势,再加上那少女面上的红晕和神态——李清凰显然有点吃惊:原来林缜才是真正的深藏不露,原来他是这样的人! 269牡丹花会(4更) 她抽出了底下那一卷,又诧异地扬起眉毛。这幅画的画工比上一幅还要娴熟,也不知道他暗地里练习了多少回,这次那个长得像她的少女正提笔写字,被人从身后握住她执笔的手,和上一幅画不同的是,就算再是香艳,人物身上的衣裳都是穿得整整齐齐,直接可以出门作客也不失礼的那种,可是这一回,少女衣衫凌乱,肩上的衣物滑落,堪堪挂在肩胛附近,露出两截平整的锁骨。 ……花样还挺多的。 李清凰有点好笑地想道,这画画的花样多,可是换他本人亲自来做,却是很拘谨,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两个姿势。 她正打算打开第三幅,忽然头顶一暗,林缜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在……看什么?” 她虽然没把第三幅画轴给拆开,可是前面那两幅却还没收拾,明明白白地铺在眼皮子底下。林缜看了看那两张画,又单膝跪在她的身边,和她平视:“……好看吗?” 李清凰动作迅速,飞快地把那两卷画轴给卷回原样,还把系画的细绳打了个蝴蝶结,画轴也被她推到了书架底下,她凑到他的面前,压低声音问:“你想不想试试?” 林缜:“……”她的反应,怎么就跟别人特别不一样? 林缜垂下了那两排又细又长的睫毛,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抿着唇摇摇头:“不想。” “啊?不想?” “是我亲手画的,”林缜抬起那双清冷的凤目,凝视着她,“我也知道不该画。就是——” 李清凰眨了一下眼,又笑了起来:“想挂在书房里自己欣赏?” 林缜之前还算镇定,也没什么惊慌失措的情绪,他总是想把自己的另一面在她面前剖析开来,把他这颗心的每一寸都剖出来给她,让她知道,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想要瞒着她的。可是这件事,被她这样一调侃,又完全变了味,反而让他觉得有点羞耻和惭愧。 李清凰站起身,顺手又把他拉了起来。她的掌心贴着他心口的位置,正好能感知到他剧烈的心跳,又沿着衣襟的位置慢慢往下滑去,指尖一挑,直接挑落了他的衣带。林缜抿着唇,下巴紧绷,可是一双凤眼却亮得惊人,全身崩得笔直,好像随时都会咔擦一声从里面断开。李清凰见他僵硬成这个样子,觉得他简直就像是被恶霸强抢的黄花闺女,便又附在他耳边笑道:“你学得是柳体?” 林缜嗯了一声:“开蒙时临的字帖是柳体。” “我没有练过柳体呢,”她又朝他眨了眨眼,“来,你教教我?” 那这样的场景,简直就跟那第二幅画轴一模一样! …… 林缜觉得自己必须严词拒绝,在他的认知里,书房是个正经地方,就不该做别的事,可是——他就像个牵线木偶,李清凰推一把,他就动一下,虽然消极以待,却没有任何反抗的想法。他正和心里那团如雪球般越滚越大的羞愧搏斗,连手腕都是不稳的,握住她执笔的手都在颤抖。 “你想……写什么?”林缜低声问,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语调中还有些颤抖。 “写首诗吧,现在传抄最广的那种——”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栏……美人如花隔云端…… 林缜第一笔便写得重了,墨水洇湿成一团,他伸出另一只手,用力握住李清凰贴在腹部的柔夷,哑声道:“你开蒙时临的第一幅字是谁的?” 刚开始习字,笔还握不稳,就是简单的字都能写得七拐八弯,都是要从临帖开始。 李清凰呼吸急促,娇靥微红,低声道:“是卫夫人的。” 卫夫人字体清丽,许多贵族女子都会去模仿临摹,但是那手清丽的簪花小楷和她最后形成的风格却完全不同。 林缜一看到她那双含着水光的眸子,整个脑子都乱了,哪里还顾得什么正统和羞愧,又在她耳边低低诉说:“从前我看过一本话本,写得很是香艳,说是有个上京赶考的书生,在荒郊野外遇到了精怪艳鬼,明眸皓齿,弱不胜衣,可是斜挑一眼又颇有风情,那书生就——”他突然闷哼了一声,抬笔在纸上写下的字迹也乱得厉害。他直接把笔给扔到了一边,把沾染了点点墨迹的宣纸扯到地上,又把人给抱上书桌:“就鬼迷心窍,不辨正邪,心里只想着她。” …… 李清凰侧过头,又被堵住了唇,她的一只手胡乱抓住了床沿——书房里那张床是林缜时常过夜用的,被褥上都是他身上清淡的松竹气息,就是那张床不是那么牢固,也不是那么宽敞。 她从层层轻纱帘幔的罗帐中伸出的那只手,紧紧地抠着床沿,直直的棱角磨砺着她的掌心,但是很快有一只更大骨节更加分明的手包住了那只小许多的手掌,又缩回了轻纱竹影的罗帐里。 只余帐影摇曳,红浪翻涌。 …… 等到林缜回过神来,发觉自己被下了套,既好气又好笑,声音沙哑地问:“就算让你去了牡丹花会,你能还做什么?” 既然要查那些给掩埋了一年的旧事,总得有个由头,她现在什么由头都没有,只能到处试探,弄不好还会打草惊蛇。 李清凰沉吟片刻,语气倒还算正经:“你还记不记得在平远城的时候,我们碰到陶沉机的那一次,你说得对,他身上的确是有让人想不通的地方,他到底是怎么全身而退的,为什么我送出去的求救信没有回应,刘禅说他根本就没有收到求救信,他说得是真话还是假话,如果是真话,那裴桓之又在里面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平海关的那几个人,都是有嫌疑的。” 裴桓之,刘禅还有陶沉机,都是曾经和她互相交托后背的战友。哪怕她跟刘禅一直不对付,但是到了战场却没有彼此放过暗箭。可是现在,一个很是残酷的现实就摆在了她的面前,不管最终的受益者是谁,他们其中的一个人都逃脱不了干系。 270画像(5更) 她同林缜分析道:“看上去,最有嫌疑的那个人是骠骑将军刘禅,毕竟他讨厌我嘛,我也知道当初我到长安叙职弹劾我的人就是他。但是我又觉得,他倒也不是那种卑鄙小人。”她掰着手指跟林缜历数:“裴桓之的话,我觉得更不可能了,他是个文官,没法亲自上阵杀敌,如果有我在,他才能坐得稳镇国大将军的位置,按照我的身份,我也不可能跟他抢大将的位置。陶沉机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这人可清高了,和你有点像——” 林缜本来安安静静地听着,待听到这句“有点像”,不由拉平了嘴角。 李清凰立刻识相地改了口:“是那股清高的书生气和你有点像,其实也是不一样的,为人处世就完全没法跟你比。你林相,接人待物又沉稳又斯文,哪里是他这倔驴能比的?” 最后她总结道:“所以说,看来看去,我觉得每个人都没什么问题。” 林缜嗯了一声,问道:“那你想怎么样?” “这回牡丹花会,五城巡司和禁军都会出动。所以他们三个人之中,陶沉机肯定会在场。”她忽然翻了个身,趴在林缜胸口,“你说,我把他悄悄弄晕了带到僻静处,再装神弄鬼一番怎么样?” 林缜抚摸着她的背脊,简略地答道:“不怎么样。” 还是个馊主意。 先不说她怎么把陶沉机从这么多守备士兵眼皮子底下带走,带走之后怎么套话也是难题,更重要的是,还得把屁股擦干净,别是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 李清凰气闷地哼了一声:“你有什么好办法你先说!” “我已经调阅到兵部卷宗,先把事情了解清楚再看吧。”说着说着,他开始有点困了,又摸着她的脸颊,“好了,早点歇息好不好。” 李清凰顿时气结,看看,这就是男人!不久之前还一副爱重她的模样,现在就觉得她这主意不好,那主意也不好了,她幽幽道:“本宫已经心如死灰……” 当然,纵然是心如死灰,该睡还是要睡,该吃的也要吃。 她不但睡得好,第二天还打着拉进邻里之间关系的旗号又去裴家坐了一阵子。她送了几回点心,又和裴桓之的姨娘崔氏聊过几回,彼此之间有来有往,已经很是相熟。崔氏一见到她,就主动邀请她去相国寺上香:“近来天气难得晴好,寺里的牡丹也到了花期,林夫人可是想要同我一道去相国寺敬香?” 李清凰呆了一下,有点没想到,昨日她还缠着林缜想要说服他带着自己一道去,折腾了半晌还没有个准话,可是崔氏却直接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当然好,不知道是何时?” “我是打算明日出发,直接住在相国寺里,住满十日才回。”崔氏见她答应得这样爽快,对她更有好感,“据说这两日有位大善人要去相国寺布施,我也想去帮点忙沾点光,为我……那个傻孩子积攒点福气。”她苦笑道:“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也不指望她能好起来,只希望她不要再吃苦就好。” 李清凰和崔氏聊过几回,知道崔氏其实并非是分家出来,而是被欺负得实在受不了,裴桓之才直接分了家,出来单过。 正妻和妾的地位是天差地别,妾不过是个玩物,可卖可欺,崔氏算是个贵妾,也得受着磋磨。 其实严格说来,李清凰的亲生母亲谢珝也是个贵妾,但她母亲根本就不是一般人,不但斗倒了皇后,整垮了萧淑妃,顺便还把丈夫的皇位也一道抢了过来,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裴九姑娘虽然神志未开,可是她特别喜欢李清凰,一见到她来做客,就要拉着她玩一会儿。李清凰也顺着小姑娘的心意,随她带着走。裴桓之平日并不住在这里,而是住在裴家分家,每隔十天半月都会回来探望姨娘和妹妹。今日裴桓之就不在,裴九姑娘把她给拉进了书房,竖着一根手指小心翼翼道:“哥哥今天不在,我才敢带你来玩的。你可不要告诉哥哥哦。” 李清凰暗自好笑,她现在跟裴桓之等于素不相识,怎么可能会告诉他? 于是她一脸认真地回答:“保证不告诉你哥哥,就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裴九姑娘咯咯笑起来,还同她拉了拉勾,神神秘秘道:“书房里有很多画,都是哥哥画的,我从来没带人来偷看,就是娘都不知道。我就只带你来。” 李清凰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有点古怪起来,她刚和崔氏攀上交情的时候,裴九姑娘有一回说漏嘴,说她哥哥总给一个女子画像,还说那画像的人像她,她那时候没当一回事,可是现在旧事重提,她就觉得有点怪怪的,感觉自己似乎正要去偷窥裴桓之的秘密……这不太好。 裴九姑娘顺门熟路地在墙上摸了半天,找到了藏在书法卷轴下面的机关,只听咔擦一声,书架后面的墙面翻开,露出里面的一间静室。她偷偷地笑了两声:“我有一回看到哥哥进了书架里面去,怎么都找不到他,吓得我要死,原来他是藏在这后面呢。” 静室内昏暗,李清凰就点了一盏油灯,步入室内。只见静室的三面白墙,通统都挂满了画像,而那画像——李清凰立刻就惊呆了。 她本来就不是个自恋的人,也不像李叶原那样在意有多少世家子弟拜倒在自己的裙下,但是她真的没有想到这整整三面墙的画像里画得全都是她! 有攀折花枝细嗅香气的,有她在校场点兵的,还有她骑马冲杀在战场上的……每一幅,画得都是她! 甚至,画上的人不知道被美化了多少,反正比她本人还要好看得多! 李清凰尴尬万分,只得问裴九这小姑娘:“这些画……画了多久?” 光是挂在墙上的这几幅成品,都有二十多张了,肯定还有之前练手用的。这个数字,光是想想,她都有点头皮发麻。她倒不像一般闺阁女子,觉得自己被人偷偷画了画像还挂在墙上观赏很是屈辱,而是觉得,裴桓之这做法也太毛骨悚然了吧,一个人关起门偷偷摸摸画了这么多,还挂满了三面的白墙,只要一抬头一转身就能看到,他难道就不觉得瘆得慌? ……反正她是觉得不太好了。 裴九姑娘扳了扳手指,数了几个数字,又开始摇头:“……说不好。”她又从桌子底下拖出两个大箱子,献宝一样地推到她面前:“这里面还有!” 李清凰一点都不想打开箱子去看这些画像,甚至还有点后悔跟着她进来了。 271画像(1更) 她把箱子推回去,严肃道:“小九,你今天带我来看画的时候,一定不能告诉你哥哥知道吗?他知道了一定会很生气的。” 裴九姑娘咬了咬手指,歪着脑袋看着她。 李清凰又道:“他会生你的气,还会揍你哦。” 裴九姑娘吓了一跳,拍了拍胸口:“哥哥有时候好凶的。”她之前在书房里找到好几个月,终于找到了这个静室的打开机关,还提笔把墙上的画像都给补上了八字胡,结果那一回哥哥大发雷霆,动手揍了她两下,若不是崔氏拦着,事情还没完。后来裴桓之就把那些被毁的画像给烧了,她虽然不太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那是哥哥第一次对她生气,她记得很牢。 李清凰微笑道:“对啦,他很凶的,所以千万不能告诉他呢。” “好好好,我一定不会告诉哥哥,拉钩钩——” 李清凰还沉浸在骗小孩的愧疚之中,忽然听见有人在外面冷冷淡淡地开了口:“林夫人,我妹妹心智有缺,可你却是正常人,你这样哄骗一个孩子,心里过意得去吗?” “……!!”李清凰顿时背脊一僵。真是的,她越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这裴桓之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不是说今天不回家的吗? 但是她很快又平复下来,她虽然是看过这些画像,可她现在可顶着林夫人的头衔,再说她才刚到长安没多久,根本不知道他画的是谁,只要装傻充愣就好了。如果时间再倒退五六年,她本人亲眼看到这些画像,那才是真正的尴尬万分。 李清凰还没怎么样,裴九姑娘先双腿一软,差点就要跪倒了。她忙一把拎住她,裴九姑娘立刻可怜巴巴地钻进她的怀里,嗫嚅道:“姐姐,九儿好怕怕……” 李清凰一把搂住她,小声安慰道:“不怕,你又没做错事,害怕什么?” 这件事的确是她们理亏,无理窥探别人的隐私,但是这个时候更加不能胆怯,也不可心虚,不然岂不是明晃晃地告诉裴桓之,她已经知道他画得人是谁了? 她轻咳一声,义正言辞:“裴大人,你在书房里挂满了画像,晚上天黑了,点上灯,难道就不觉得心慌吗?” 裴桓之原本面色如霜,他刚到家没见妹妹亲自来迎,又听崔氏说,妹妹拉着林夫人去后院玩耍,他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的秘密,是被妹妹无意中堪破的,只是裴九姑娘是个傻孩子,就算她看到了,也不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就算她说出去,别人也只当她在说傻话,所以他也没往心里去过。可是现在,这些画像全部都被李清凰看见了,他简直——他五指收拢,慢慢地捏成一个拳头,平滑的指甲嵌进掌心。 李清凰虽然觉得此事尴尬,但也没多想,只是安抚着正躲在她怀里瑟瑟发抖的裴九姑娘。 隔了一会儿,裴桓之忽然露出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微笑:“九儿,你先去找姨娘,就说我今日要留在家里用饭,想吃姨娘做的粉蒸肉。” 裴九姑娘听见他和颜悦色的声音,转头狐疑地看了看他的脸,见他还是笑着的,便摇摇头:“不去,我走开了,你要动手打姐姐怎么办?” 这下,别说裴桓之面色古怪了,就连李清凰都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怎么,难道裴桓之还喜欢打女人吗?她都不知道啊。不过当时在平海关,整个军营里的女人就她一个,最多还算上一两个厨娘而已。裴桓之就算想要打女人,也根本打不过她嘛。 他顿了一下,又强笑道:“别闹,我不会打……这位夫人的。你快去姨娘那边。” 虽然他的态度还算是平和,不像是风雨欲来,可李清凰还是感觉到怪异了。只是她看了几幅画像而已,难道裴桓之能心狠手辣到这个地步,想要杀她灭口?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的确是有些事情想要去问清楚,眼下其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也许这回错过,就不会再有,那她到底要不要冒一回风险? 裴九姑娘被催着离开,只好磨磨蹭蹭地、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可是她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朝裴桓之做了个鬼脸:“哥哥,你可不能像打我一样打姐姐,你上回打得我屁股好疼呀!” 李清凰没憋住,直接笑了出来。 裴桓之整张脸都变得黑沉沉的,作势要去把她给抓过来,裴九姑娘一边惊叫,一边飞快地跑了。 现在书房门口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裴桓之措辞了一下,微笑道:“九儿不懂事,劳累林夫人照看了。” 李清凰一摆手:“没有的事。” 裴桓之愣了一下,又道:“其实那些画像……”关于画像的事情,他就算再解释,也是解释不清了。无他,而是一个正派的世家子弟本就不该偷偷摸摸地藏人画像。他负着手,皱眉道:“那是我未婚妻的画像,虽然我们有缘无分,可我还是难以忘怀,这才做出这等不知礼数的事情来,希望夫人不要这件事说出去。” 也幸亏他碰上的是李清凰,若是换了任何一家的夫人,就算嘴上答应得再好,说不准不用三天这事就在长安传遍了。 李清凰飞快地思考着,说出来的话却很耿直:“你画的是李少将军吧,你说她是你的未婚妻?” 从前她在深宫里长大,总是会意识到宫里那些妃嫔也好,宫女也好,甚至宦官也好,他们就像前朝的臣子一样,会结成党羽,毕竟在这深宫里面,有同伴——哪怕是短暂的同盟,并不值得信任的那种也好,起码在一段时间内,他们是可以互相帮衬的。这些互相帮衬的同盟之间,还互相握有对方的把柄。这样,就会形成一种脆弱但是又还算坚固的盟约关系。 现在李清凰先走一步,抢先抓到裴桓之的把柄。裴桓之没吭声,而是用一种冷漠的眼神盯着她看,开始的时候,他还在想,既然这位林夫人才刚到长安,想必还没打开交际圈子,而且她也从来没见过当年那位安定公主,那么她说出去的话,可信度就会大打折扣,想必那些贵妇们也未必会相信她,若她是个聪明人,也该知道有些话说出去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她现在却认出了画像上的人是谁,他就不能再留着她出去胡说八道了。 现在唯一让他迟疑的就是,她到底是林缜的夫人,不是他能动得了的。 272画像(2更) 李清凰对于危险和杀气本就特别敏感,再被他用那双黑沉沉的眸子一盯,立刻就明白他是对自己起了杀机了。她缓缓道:“其实我从前见过李少将军。所以我看到那些画像,就知道画得是谁了。” 裴桓之淡漠地看着她:“你见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李清凰暗自叹气,问得这么清楚,害得她又得编故事,不过编个故事也不难,她就直接搬来当年遇到陈夷光的那个故事,掐头去尾,做了点修饰,改成了一个新的故事:“……事情就是这样的,所以我一直牢牢记得李少将军的模样。而且在她战死的消息传出来之前的大半年,我曾做过一个梦。” 裴桓之其实连一个字都不相信她所说的,她就跟那个长楹公主李叶原一样,看似柔弱,其实满嘴谎言,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李清凰会跟她有所交集?可是,他还是耐心地听了下去。 “……我梦见,李少将军对我说,她之所以会战死,是因为有人出卖了她的巡查的路线和行踪,在她请求援驰的时候,救援并没有来。这是真的吗?” 裴桓之面无表情,可是紧紧握着的双手突然发出咔擦一声脆响,他捏住自己的手指关节,忽然问:“你说得这些话,林相知道吗?你有没有对他说过?” 李清凰摇摇头,眼神澄清透彻:“没说过,再说他也不知道答案呀,毕竟裴大人你才是平海关的大将军,这些事,若是问你,你更清楚不是吗?” 裴桓之再次沉默了。他细致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并没有看出任何破绽,或许她没有说谎,她的态度也很平和坦荡,甚至她所说的话,也完全符合真实的情况。可是要说李清凰给她托梦,他却无法相信,他不信鬼神之说,不信神明在上,若这世上当真有天道轮回,为何那些该死的人活着比谁都滋润,而无辜的却死无葬身之地?! 裴桓之呼出一口浊气,沉声道:“这些事,我本来不该跟人说,可是……罢了,你进来,我们去书房里说。” 李清凰毫无防备地跟在他的身后,当她踏进书房的门槛时,就听砰得一声,书房门被紧紧关上。裴桓之擦过她的身边,提起桌上的茶壶,摇晃两下:“没有茶水了,我去倒些热茶来。” 李清凰正要开口说不必,忽然觉得脑后冷风一起,裴桓之突然扑了过来,一把卡住她的颈,将她困在桌子的边角上。李清凰不慌不忙地掐住他的大拇指,用力往外一掰,裴桓之手上的力道就松懈了。她抓住他的双手,不让他再使出一点力气,红唇微微扬起:“难道裴大人是想要杀人灭口了吗?是做贼心虚,还是被我说中了?” 裴桓之咬紧后槽牙,额角还崩出了一道青筋来。他虽然是文官出身,可是在军营里打磨了这么多年,早已不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看似文弱斯文,可当手臂用力、肌肉紧绷的时候,身上的力气一点都不比武官要弱。 李清凰眼神闪烁,探究地望着他,还用言语不断地刺激他:“莫非……李少将军的死真是和裴大人有关?还是裴大人也受不了被一个女人牵制分权,心里不甘忍受?就像刘将军说得那样,一个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待在军营里,若是不出事还好,若是被突厥人抓去,那得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裴桓之松开手,一拳击在她的耳边,砸在桌上,桌子晃荡了一下,连上面的茶具都发出了瓷器磕碰时的清脆响声:“够了!” 他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我没有收到任何救援的信号或者书信,什么都没有。”他停顿了片刻,突然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打量着她,这位林夫人容貌清秀,弱不胜衣,当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可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突然在他的心头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的形象仿佛也鲜活起来:“甚至在当时……陛下这边还派了钦差过来,想要看看平海关军营的状况,陛下就在那个时候下了口谕,把我从平海关调任回长安——林夫人,你跟刘禅很熟吗?” 他和刘禅共事多年,知道他向来心胸狭窄,若是让他不痛快一回,他就会牢牢记在心里,找到机会就会来找茬。刘禅也的确很反对女子从军,在他的认知里,女人就该留在家中相夫教子,伺候公婆,跑到战场上简直就是个异端,应该被烧死,省得最后落到突厥人手里失去贞洁。 可是,他现在开始反应过来了,她之前说是做梦梦见,可是难道她还顺道梦到了刘禅不成?林缜的夫人是平远城人士,父亲是个举人,她的出身早就在长安权贵圈子里传遍了,一个富庶小城的大家闺秀,知道这么多不该她知道的事,认得不可能认识的人,这样正常吗? “你说那位刘将军么,”李清凰当然知道他已经对自己产生怀疑了,这些从前和她共事过的人,不但不是蠢材笨蛋,还大多都是人精,精明得很,只要一句话说得不对,他们就能抓住这个破绽,不断试探,然后得出一个结论来,“当然是见过的,前段日子,他还上门来拜访我家夫君。” 裴桓之哦了一声,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可是眼睛里却全是怀疑。 “所以裴大人,你刚才想杀我灭口,到底是因为我看到了你收藏的画像,还是因为我说中了你的心事?” 画像?裴桓之这才注意到这匆匆忙忙,连静室的机关都没合上,那墙上的一众画像还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们的眼前。他连忙把机关合拢,让书架回转,把那间静室重新遮挡起来。就算他知道事已至此,不管辩解什么都没有用了,但他还是尴尬地满面通红,他那点心思,一下子全部都被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任谁都会难堪不已:“关于画像的事……” 李清凰很干脆地接话:“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你画了这么多——”当她对上裴桓之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时,也有点尴尬起来:“你以后还是别画了吧。画像这种东西,若是再被人看到,岂不成了一个把柄?” 273画像(3更) 裴桓之扯了扯嘴角:“就像你现在抓住了我这个把柄一样?” 李清凰:“……是啊。”她可不是就想要抓着他这个把柄吗?这还真是无话可说了。 正说话间,忽然听见裴九姑娘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哥哥?哥哥你干嘛把门给关上了,你是要把姐姐给藏起来,跟我玩躲猫猫吗?”一说到捉迷藏,她的语气中都带上了几缕兴奋之情,蹭蹭蹭跑到门口,拍门道:“快放我进去,九儿也要玩,九儿也要玩!” 李清凰这才发觉,他们两个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说,还关上门来,若不是裴九姑娘心智未开,换成任何人都会有别的想法了,但是现在也有点麻烦,万一以后裴九姑娘对别人说漏了嘴,她和裴桓之在书房里关上门玩捉迷藏,别人会怎么想?她的指尖才刚刚碰到门上的雕花,又听见身后有异动,裴桓之手臂舒展,横过来要锁她的喉咙。李清凰想也不想,一手捏住他手腕的经脉,身子一矮,直接从他的手臂下钻了出去,抬起腿揣在了他的膝弯处,直接一个手肘重击在他的肩胛,再把他往下一压,压得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经过无数次战争和殊死搏杀,本能反应已经比她思考的速度更快,她在第一时间就能用军队中的搏击手法进行反击。 李清凰恨恨地看着自己多事的手:让它多事,让它反应如此之迅速,现在她可又暴露了! 裴桓之狼狈地双膝跪地摔在地上,可是眼睛却流光溢彩:“这是军营里才能学到的近身搏击的重手法,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西唐贵女学过武的根本就是凤毛麟角,最多也就是会骑马打猎,舞几招剑法助兴罢了,没有人会去学这种简洁又直接的搏杀招式。一个小城里长大的大家闺秀更加不可能接触到这种粗鲁简单,但是一出手就是重手法的招式。裴桓之轻笑道:“你说,林相知道吗?” 这里又是一个语言陷阱。若是她回答林缜知道,他就会怀疑到林缜身上,毕竟他的妻子作为一个大家闺秀还会这种军营里才有的招式,他知道了却不怀疑,里面肯定有大文章。若是她回答不知道,他也不会信,还会再去验证。李清凰梗了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嘴硬:“关你什么事?!” 正巧这时,裴九姑娘终于拍开了书房的大门,看见她用手肘架着自己的哥哥的肩膀,压着他跪在地上,一双眼睛不可置信地瞪得圆圆的。 李清凰猛地意识到他们这样的姿势实在有点不雅观,立刻收回手,往后退开三步,坚决划清界限。 裴九姑娘诧异道:“你们……你们是在打架吗?” “……”李清凰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小姑娘虽然心智未全,可也不算是说错,这的确是可以算是她单方面殴打裴桓之的场景了。可是裴桓之毕竟是她的亲兄长,她又不想承认自己打了人家的哥哥。裴桓之立刻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起皱的衣衫,微笑道:“没有打架,只是在闹着玩罢了,姨娘是不是让你来喊我们去吃饭了?” 对待他的妹妹,他自然有把握如何才能立刻转移她的注意力,让她去关注别的事情。 裴九姑娘点点头:“嗯嗯,娘让我们去吃饭了。” 李清凰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笑着道:“原来快要吃饭了啊,那我也得回去了,我家顾嬷嬷肯定给我做了好吃的。” 裴九姑娘咬着指甲,有点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裴桓之知道有裴九姑娘在场,不管他还想要说什么,就都得憋回去,反正林府就在隔壁,将来总还有机会,并不急于一时。 听说李清凰要走,崔氏觉得可惜,便问道:“要不留下吃饭吧。虽然只是一些家常小菜,可是味道还是不错的。” 裴九姑娘立刻拉着她的衣袖道:“对啊,吃完饭,你还可以继续和我哥哥打架呢。” 裴桓之就算想要捂住她的嘴,都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她继续乐呵呵道:“从前我也看过我娘和我爹打架的,你们可以吃完饭再打。” 李清凰:“……” 裴桓之一把将裴九姑娘的嘴捂住,抢先道:“……童言无忌,望林夫人不要在意!” 崔氏显然也惊呆了,一会儿看看自己的长子,一会儿又看着李清凰,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裴桓之黑着脸,忙道:“林夫人,你先请,这里我会解释清楚的!” 李清凰立刻应了一声,一句话都不说得就大步离开了。她走路都是很习惯迈大步,走起来裙摆飞扬,宛若一朵盛放的鲜花,完全没有大家闺秀那样迈着小碎步徐行的风范。 裴桓之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背影出神,可是当他回过头对上崔氏那探究的双眼时,他知道自己的麻烦还在后面,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正要解释,却听崔氏问道:“桓之,你是不是更能接受为人妻的夫人?”她从前在家中闺阁的时候,是听家中长辈说过,有些世家子弟很有些嗜好,只会对别人家的妻子产生爱慕,现在她联想到自己的长子年纪也不小了,在长安他这个年纪家里孩子都有好几个了,可是裴桓之连相看都懒得去费心,别是有这不良的嗜好吧。 崔氏皱着眉,有点难以启齿:若是她这儿子真是有这种嗜好,她再给他安排相看,岂不是对不住人家小姐? 裴桓之却觉得头也要炸了,忙道:“怎么会?君子不可夺人妻女,我怎么会窥视别人的妻子!” 崔氏将信将疑:“那刚才九儿所说的‘打架’……” 那个“打架”还真的就是字面上的那个意思,裴桓之揉了揉太阳穴,他还是被人压着打的那一方弱者。 274相国寺行(4更) 李清凰不知道裴桓之要怎么跟姨娘解释,反正他肯定是能处理好这件事的。她一回到家里,头一件事就是把那些滋补的汤药包全部扔进了烧得正旺的炉灶里,她再也不靠这种歪门邪道去跟林缜硬碰硬,因为她现在腰杆硬了,不用再求着他了,她已经搭上了崔氏的马车,就要同她一道去相国寺了! 所以说,老话说得真是太对了,多一个朋友就多一条路,崔氏信佛,是相国寺的常客,又有个在兵部当官的儿子,相国寺肯定是愿意让她住进知客的厢房,她不能威胁女帝龙体安危,又知事知礼,她要是和尚,也会挑选她在女帝驾临相国寺的日子里当知客。 她根本就不用去求林缜,让他睡一辈子的书房吧! 李清凰了结心事,心情放松,就是不理睬林缜。她也是个有脾气的人,为什么不能对着林缜甩脸?就因为他是当朝丞相?那她曾经还是公主呢。 正因为她的情绪很怪异,说她生气又不太像,可是唯独不给他好脸色看,林缜下了朝回到府上,还有点莫名其妙,问她原因,她也不说。林缜只能哄她,他从来就不擅长哄人欢心,说这些话的语调都还很僵硬:“……好了,知道你还生我的气,你要是有什么计划,那就去做吧。我带你去相国寺,嗯?别跟我闹别扭……”就算出了纰漏,他总归会给她兜着。 李清凰趾高气扬:“不用你带我去,自然也会有人带我去。” 林缜蹙了蹙眉,不由自主问:“谁?” 她回到长安后,并没有同谁走得很近过。这回牡丹花会的随行官员的名单他也浏览过,并没有哪家是同她相熟的。想来想去,就只有一个方轻骑。他虽然不会吃这种没有影子的醋,可是一想到方轻骑这个人的存在,他就浑身不舒服。 李清凰得意地摇头:“不告诉你——” 感觉他好像有点紧张,虽然不懂为什么要紧张。她就是不说,憋死他。 正巧顾嬷嬷也黑着一张脸过来了,一看到李清凰就念叨起来:“夫人,你也太顽劣了,为什么要把那些好好的药材全部都烧了?你这药才喝了几副,调理身子就是要慢慢来,哪有一下子能一蹴而就的!大夫说你体质寒凉,这种体质本来就是最难受孕,你还不肯好好喝药,你怎么就这样顽劣呢!” 李清凰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勇气,终于怼了回去:“我就是不想喝药,谁要喝谁喝!”她瞪了林缜一眼:“你自己喝去吧!” 林缜:“……”她这是怎么回事?他有点困惑,虽然知道李清凰是对他生气了,可是又不太明白她到底在生什么气,在平远城的时候,她被人指着鼻子骂都不生气,也从来不和他吵架。但他还是追了过去,一把牵住她的手腕,急道:“你在生气?到底是怎么了?” 李清凰挥开他的手:“你自己心里就没数吗?” 林缜不太确定地问:“……是因为我开始不答应带你去相国寺?” 李清凰没有回答,但显然是默认的姿态。林缜更加困惑:“可是我是答应的。” “你现在才答应已经迟了,还是邻居好,还主动邀请我去,枕边人才靠不住。” 林缜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他现在说什么都不对了,只好从背后抱住她,胸膛贴着她的后背,轻声道:“那我跟你道歉,你能不能不生气了?” 他继续解释:“我只是觉得守备这样严密,你贸然行事,反而容易遇上危险。但是我想差了,要是让你一味等待却不去尝试,只会更加难受。所以别生气,好不好?” 李清凰严肃地望着他,她现在算是发现了,就算他们要吵架,大概也吵不过三句。 “所以你还是跟我一道出发吧,我知道你许久不见自己的母亲和姐姐,这回你总能见到她们。” 这个条件的确是很诱人,可惜,不管是她的母亲,还是她的亲姐姐,她们都不可能再相认。所以这个条件是完全没法诱惑她的:“我已经答应崔氏了,我陪她去,你要想找人陪,自己另请高明。” 林缜哭笑不得:“另请高明?我除了你还能带谁去?好了,你想跟谁去那就跟谁去,反正我总归是一个人去的。到时候要碰上什么事,你也尽管来找我。”崔氏大概是以香客的身份上山的,而他还得伴驾,相国寺肯定会把女帝御驾和普通香客远远隔开。 …… 崔氏信守承诺,出发之前果真先来找她。李清凰提着两个小包裹,就坐上了崔氏的马车。崔氏看到她只带了这点东西,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诧异道:“林夫人,你这是——” 李清凰笑眯眯道:“既然是诚心礼佛的,旁的都是身外物。” 崔氏顿时肃然起敬:“林夫人才是真正心诚之人,哪像我……”她所带的物品大约装了整整两箱子,有一大半都是裴九那丫头的,身边也有老嬷嬷贴身服侍,裴九姑娘不犯病的时候还好,一旦犯起病来,她就得把她绑在屋子里。 原本坐在角落的裴九姑娘歪着脑袋,悄悄伸出手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笑嘻嘻地看着她。李清凰挑起眉,朝她伸出手来,笑道:“来,坐过来。”她看到她的发髻上还簪着当初自己送给她的那只蝴蝶簪子,又笑问:“小九,你很喜欢这支簪子么?” 裴九姑娘唔了两声,重复道:“喜欢。” 崔氏看到这个场景,眼角微微发红,她这个女儿因为心智不全,从小就没有人愿意同她玩,大家觉得她是个傻子,就会欺负她,可是李清凰完全不一样,不由地有感而发:“她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可是对谁真心对她好却门儿清,也难怪她爱亲近你呢。” 裴九姑娘就像没听见崔氏在说什么一样,然后突然往她腿上一靠,整个人都躺了上去。崔氏想要阻止,却见李清凰朝她摆了摆手,她便再没有说什么了。 昨日的事情,裴桓之已经跟她解释清楚了,因为担心她不信,还带她去看了静室里那些画像。现在看到李清凰,崔氏并没有觉得尴尬,只是很愧疚,这画像是裴九姑娘拉着她去看的,裴桓之说当时他一时迷了心窍,想要保守秘密,就对她出手,这才是裴九姑娘口中的“打架”。虽然看上去李清凰似乎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她还是很内疚。 275相国寺行(5更) 这一路上,从长安城出城到城外的相国寺,裴九姑娘就一直枕在她的腿上。好几次崔氏欲言又止,想要让女儿下来,可是李清凰没什么不虞,还时不时摸摸她的头发。马车到相国寺山脚下停住了,李清凰那双腿也被枕得有点发麻,崔氏把女儿拍醒,又歉疚看她在腿上捶了几下,就慢慢地爬下马车,还是那种根本不用人扶,也不需要任何脚垫就自己下去了。 崔氏有点诧异又有点纳闷。李清凰笑笑道:“我小时候身体差,为了强身健体,就找个师傅学打拳,现在身体可好得很。” 崔氏竟是有点羡慕,她是出身清贵人家的,在出嫁前是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大家闺秀,后来嫁进裴家,被磋磨了半辈子,没有能力反抗,也不敢反抗,若是她从前学得不是什么女学女红,而是拳脚,大约就不会过得这么苦,还连累自己的一双儿女受苦,累得桓之去边城受苦。 那位一点都不受闺训的安定公主不就是个很典型的例子吗?什么宫廷倾轧阴谋阳谋,她都是强硬地怼回去,一点亏都不吃。裴桓之从前给他的书信也提起过她,说她堪比男儿,却又羡煞男儿,就算到了现在,还偷偷画了她的画像挂在墙上看,还是那种国色天香的容貌,本来自己儿子就在身份上配不上了,现在天人两隔,最是痛苦。 相国寺的知客厢房分别在东西两侧,崔氏她们住得是西厢房。裴九姑娘和嬷嬷住一间,她则同崔氏住一间,崔氏还要时常去隔壁照看女儿,很多时候看顾不到她,更方便她行动。 相国寺的布施是打算明天一早开放,在山下设立粥棚。住在西厢的知客若是想去山下帮忙,相国寺的僧人都是非常欢迎的。崔氏其实并不怎么能够脱得开身,只能在裴九姑娘午睡的时候抽出时间去帮忙。李清凰却是很空闲,现在女帝的龙架还没上山,山上只有光着头的和尚,和几个假冒修行客的侍卫和宦官。 李清凰觉得相国寺这布置实在有点好笑,本来女帝驾临,直接封锁附近山道,清理相国寺就好,可是这位住持为了讨好女帝,让女帝享受到与民同乐的气氛,还要挑挑选选,选一些身份上信得过的香客来,这种人为塑造出来的和乐气氛,真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她在山脚下忙忙碌碌给人打粥收碗,忙得汗流浃背,忽然一阵香风吹来,她抬头一看,却是愣了一下,只见谢珝笑吟吟地站在了自己面前,穿着打扮就像是富贵人家出身的贵夫人,说话的语调也十分和煦:“林夫人,可否给……我打一碗白水?” 李清凰只呆滞了一瞬,立刻就反应过来,笑着接话:“夫人,这粥棚就只准备了凉茶和清粥,若是您不介意的话,米汤也能解渴。” 在一旁给排队的百姓布施清粥的和尚和来帮忙的知客都没什么反应。虽然看谢珝的通身气质,像个大富大贵之人,可佛祖脚下,所有人都是一般无二,也就是看了她一眼,就没再去注意她了。跟在女帝身边寸步不离的大宦官德洺忍不住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压低声音道:“夫人,小人现在就让人去取水来……”女帝想喝白水,那就必须要喝到,哪能将就?怎么还有像这林夫人这样胆大包天,竟敢建议她用米汤水将就? 站在女帝身后的,有太子李苌,齐王李藉,还有平阳公主李荣玉等人,唯独缺了女帝的幼子李慕。这些皇子公主身后,则是跟着朝廷高官重臣,一眼望去,也有十来个。心思活的,亲耳听到女帝想喝水,而粥棚里没有,已经行动起来了。 李叶原惯来会讨好卖乖,立刻让自己身边的宫女去问不远处的农家讨了温水来,亲自送了上去,温温柔柔地笑道:“陛下,请用。” 谢珝只瞥了她一眼,又望着李清凰,摆了摆手,金口玉言:“那就来一碗米汤!” 李清凰选了一个干净又没有缺口的瓷碗,先用茶水烫了两回,这才盛了一勺米汤,双手捧着,递了过去:“夫人请用。” 谢珝接过碗,也没让人验,直接喝了两口。她望着李清凰,只觉得有些恍惚,就在刚才她被人从马车里搀扶下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就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了她,于是她很快想起,原来她就是林缜的妻子。那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让她觉得,好像她从前见过她许多次,她说话的语气和神态,都让她再熟悉不过。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舍不得移步,便又问道:“林夫人可是寺里的知客?” “回夫人的话,芳邻裴夫人崔氏才是相国寺的挂单知客,我是借着裴夫人的光才有这机缘。” 而垂着头站在女帝身边的大宦官德洺忍不住暗道,这位林夫人对相国寺可真是执着啊,当日他去给林相传圣上口谕的时候,她就追着问能不能带家眷,最后大约是没成,她就又搭上了裴桓之的姨娘崔氏,摇身一变,成了寺里的知客,他在宫里当值久了,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知道多少,但是林夫人这种,当真是很少见了。 女帝诧异起来:“林卿……你家夫君,不陪着你来吗?” 李清凰莞尔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我家夫君可能在外边有人了,不愿意带我出门,大概是怕我给他丢脸。” 她把声音压得低,就只有女帝和她身边的大宦官能听见,站在女帝身后的皇子公主们只能看见她嘴唇动了动,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大宦官德洺又忍不住抬袖抹了把汗,他今日也算是增长了见识,这林夫人说话可真是荤素不忌,信口道来,旁人在明知道谢珝身份的时候,都只有小心应对,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好,惹她动怒,结果这林夫人根本就不在乎。 可是更让众人吃惊的时候发生了,女帝先是愕然,等到反应过来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边摇头边笑,光是听她这难得的笑声,就可想而知她现在有多么愉悦了:“林夫人当真是个妙人。若是你家夫君将来欺负你,尽管来找我,我替你撑腰!” 276相国寺行(1更) 李清凰接过女帝手上的瓷碗,笑道:“多谢夫人抬爱。” 女帝又仔细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取出了一块熏着香气的锦帕:“我瞧你都出了好多汗,不如歇歇吧?这里也有许多人帮忙,总归不会忙不过来的。” 李清凰接过帕子,在额头和鼻尖按了按:“其实并不累,早些布施完,就可以早些收拾了。” 相国寺这场布施是以谢珝的名头做的,当然要做到尽善尽美,这些功德和百姓的感激,都是落在谢珝身边。在山脚下等候多时的相国寺主持漱石轻声道:“夫人,现在日头正猛,山下热,不如先上山?” 谢珝本来是想给漱石一个面子,直接上山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李清凰那忙碌的身影,她就是一步都不想动:“不了,朕……我只想在山下坐一会儿。” 女帝此言一出,谁还敢提出异议,哪怕那些身娇体贵的皇子公主都被太阳猛晒着,也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相国寺山脚正对官道,空空荡荡,连个遮蔽太阳的树荫都没有,要是女帝在这里晒出个好歹来,他们整个相国寺都要陪葬。漱石无法,只能找人去附近的农家借凉椅,搭起一个粗糙的遮阳棚,让女帝小憩。 谢珝看着粥棚外面那长长的队伍,忽然道:“没看到那些的知客和僧人都忙不过来么?你们还不去帮忙?” 皇子公主们站在原地,兢兢战战,不明白女帝这是玩的哪一出,只能用眼神去求助德洺。 德洺也很苦,他虽然明白谢珝的意思,可是有些话若是从他口里说出来,这些皇子公主并不敢去违逆谢珝,却会记恨上他,把账都记在他头上,是以他眼观鼻,鼻观口,站得和一尊石雕有得一拼。 谢珝见没人动,脸色微微一沉:“怎么?都听不懂我说的话?没看见那边的僧人和知客忙成这样吗?你们为什么不去帮忙?” 还是太子李苌率先反应过来,他立刻朝着女帝作揖一躬,大步往前,就去帮忙。待李苌一动,剩下的皇子公主们也都反应过来,一边在心里鄙夷太子毫无尊严,俨然就是女帝说一句就乖乖听话的狗腿,一边也恨不得能替代李苌,赶在第一个反应过来。那些自小养在深宫锦衣玉食的皇子公主们哪里做过这种粗活,让他们上上下下扛粥桶是扛不动的,就是倒碗凉茶都要手抖得洒出一小半来,盛粥的动作也不够利落,还嫌东嫌西,既嫌太阳晒,又嫌人多味道难闻,可就算满心不愿意,谁都不敢违逆女帝的意思。 李清凰偶尔朝她过去的兄弟姐妹们瞥上一眼,又暗自好笑,这大概是他们这辈子最受苦受累的一天,明明是金枝玉叶,却要伺候那些寻常百姓,想必心里是很难受了。只是不管再难受,也要憋着,甚至还不能流露出一点不悦的表情来。 平阳公主李荣玉盛了一碗粥,又皱着眉道:“为什么这粥这么清?” 这么稀薄的粥布施出去,还能为女帝积福吗? 她的心思向来复杂,还想到是不是这相国寺阳奉阴违,住持漱石的心大了,偷偷贪墨了银子。 李清凰拿起勺子,在粥桶里搅了搅匀,当着李荣玉的面盛了一碗,却是比她之前所盛的要厚实多了。她低声道:“殿下,舀粥的时候先要搅拌一下。”这样,沉在下面的白米才会浮上来。 李荣玉转过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方才朝她点了点头。还是李叶原眼尖,凑上前,在她耳边轻声道:“这位就是林相的夫人。” 李荣玉看着她背过身去,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漂亮的红唇微微扬起,形成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这就是林缜的夫人吗?倒是很有意思。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陛下笑得如此愉悦,谢珝上位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大兴酷吏酷刑,谁见了她不两股战战,小心谨慎地揣摩圣意,生怕她发怒,可是,这林夫人刚才说了什么,能把陛下逗得这样开心? 李叶原见李荣玉露出了这样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李荣玉年纪越长,便越像谢珝,就连那股冷酷无情的心肠也是跟谢珝一模一样。她悄声道:“我近来刚打听来一些关于这位林夫人的消息,却是很有点意思,等到闲暇我再说给姐姐听。” 李荣玉终于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又露出一个难辨喜怒的笑来:“是吗?希望你的消息,不要让我觉得无聊。” “保准不会让姐姐觉得无聊,而且那个提供这些消息的人,也会让姐姐有兴趣的……” 她们两人说话的声音极轻,李叶原谨慎,还用抬起袖子装作擦汗,正好遮住嘴型,就算有人想盯着她的嘴唇读唇语也办不到。李清凰端着粥碗的手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做着手上的活计。 太阳越升越高,也越来越毒辣。可是布施的队伍却没有短下去。女帝他们坐在凉棚里乘凉,可是排队的百姓却是实实在在暴晒在太阳之下的。忽的听见一声惊叫:“有人晕倒了——”“不要推,小心踩着人!”“这又不是我推你,是后面有人往上挤着!” 人声嘈杂,眼见就要争吵起来。 李清凰微微皱眉,直接走上前,拨开挤成一团的人群,语气很强硬:“都挤成一堆做什么?全部都散开,不要挡着风。”她推开挡在最外层的人群,径自挤进了人堆里,正看见一个看上去很斯文苍白的青年躺在地上,他满面汗水,只有胸口还微弱地一起一伏,看上去情况不妙。 她蹲在他身边,用力地掐了两下他的人中,又道:“可能是中暑了,把人抬到一边去。”她看了看女帝用来遮阳的凉棚,最后还是选择了布施白粥的地方,那边倒是有一棵很娇弱的小树,虽然这点树荫根本没什么大用,但也聊胜于无。谢珝听到嘈杂声,又见他们把一个人抬了过来,就朝德洺看了一眼。 德洺乖觉,立刻就赶过去问情况,等问明事情经过,立刻赶回来回报:“陛——夫人,是有人排着队晒了太久,晒得中暑。” 谢珝移动了一下放在膝上的一双柔夷,抬起袖子遮住了下半张脸:“让大夫去看看。” 277相国寺行(2更) 德洺无比震惊,感觉他跟着谢珝这么多年,今日却是最猜不透女帝心思的一天。她这样的变化可是因为林夫人?他不敢怠慢,立刻应喏:“是,小人立刻就让御——大夫去看看。” 那个昏迷的青年身上穿着的是一件洗得泛白的衣裳,一看就不是出身什么富贵人家。他大约也不会想到,只是因为中暑晕倒,竟还能劳动太医来为他看诊。德洺领着太医,挤到李清凰身边,低声道:“林夫人,我家夫人让小人带了大夫来看诊。” 他话音刚落,突起剧变——那个躺在地上昏迷的青年忽然全身发抖,像是打起了摆子,他的嘴角边还流出了白沫。被德洺喊上来的御医年纪也一大把了,背着药箱直抹汗,见状立刻道:“这是癫痫症,快——快把他压住给,再——”他本来还想说,再往此人的嘴里塞一块帕子,免得他咬到了舌头。李清凰却比他发号施令还快,直接俯下身,捏住他的下巴,咔擦一声直接把对方的下巴给卸了下来,这手法干脆利落,就算是天牢里行刑的酷吏也比不上。 德洺忍不住又抬起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珠,不是他大惊小怪,而是李清凰实在太惊人,她那一出手就直接把对方下巴都卸脱臼的动作,还有她做完这件事还面不改色的神态,这、这实在让他有点慌,这有哪家大家闺秀会有这么熟练的手法的?她那股熟练劲儿,实在很让人怀疑她到底做过多少回了。 太医却没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李清凰一眼,立刻把药箱放下,蹲下身拉起那青年的手腕开始把脉:“此人素来有癫痫之症,刚才正因为呼吸不畅才会昏倒,并无太大的妨碍。” 癫痫虽然不能根治,可是要缓解却不算什么难题,今日还有女帝在一旁看着,他自然也要使出浑身解数。最快最简单的治疗办法自然是烧艾针灸,太医从药箱里拿出一只布包,长长地摊开在地上,布包里正插着三十多根粗细不同的金针,这位太医在御药监也是凭着他这一手出神入化的金针出名的,他的金针都是特质的,那种粗一点的金针都是中空的,当他捻动针尾扎入穴道的时候,金针就会自己震颤起来,看上去更显得他技艺高超。 太医几针下去,那位青年的癫痫也止住了。李清凰见他已经大好了,立刻把他的下巴给推了回去,那清脆的咔擦一声,引得太医正在扎针的手也抖了两抖。很快,青年就苏醒了,他眼皮微动,慢慢地掀开眼,注视着面前的老太医,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可因为全身无力,只能勉强地撑起半边身体:“这位……知客,可是您救了我吗?” 老太医按住他的肩膀,他一手捻着自己颔下的长须,一边伸手把他身上的金针一根根拆下,并没有开口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意思。德洺接话道:“是我家夫人让大夫来给你治病的。” 青年睁大了一双眼睛,正望向了坐在凉棚里的谢珝。纵然隔得远,看不清容貌,却隔不开谢珝身上那股高高在上凌驾于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气质,他抱着拳头,问道:“不知道可否……劳烦先生帮忙引见一番,小生想要当面向救命恩人道谢。” 老太医把人救醒后,就收拾好那一排金针,布包一卷,塞回药箱,提起箱子就走。 德洺有点为难,若是谢珝只是普通大户人家的贵妇,那么由这青年当面道谢那也不算什么,可是谢珝正是西唐的女帝,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去面见圣颜的。 那青年苍白着脸颊,又哀求道:“先生,小生家世贫寒,除了这一句谢,怕是也没有能为你家主人做的,可是若连谢都不说一声,小生心中不安哪。若是夫人不方便见外男,那就让小生远远地拜谢就是。” 德洺被他说得有点动摇起来,再说,今日女帝的心思十分难测,或许她会想要听这年轻人当面道谢?他可不敢擅自做决定,便道:“我去问问我家夫人。” 李清凰只是冷眼看着那文弱男人,他双颊削瘦,似乎常年饱受病痛侵袭,整个人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跑。看上去似乎并不怎么样居心叵测的人,但是她也不敢掉以轻心,现在长安局势看似平稳,实则在这平稳之下风云际会、暗藏杀机。当年,突厥王听闻她擢升到将军衔的时候,几乎都要气疯了,她杀了他的长子,还把他的头颅砍下悬挂在军营外面的旗杆上,非但如此,还把长子的身体砍成几十块全部喂了野兽。不光西唐人讲究魂归故里,身首俱全,就是突厥人也一样的。突厥最重的酷刑也不过是把内脏挖出来喂秃鹰,可她却是连一块骨头都没放过,这简直已经不能用“深仇大恨”来形容她和突厥王之间的关系了。 这之后,突厥王又不断派去潜伏在萧城的探子,趁着她在萧城巡视的时候刺杀她,甚至还潜入平海关军营想趁着她入睡的时候动手,结果每一回,没有一回是得手的。 李清凰的警惕心太强,外出的时候也从来不掉以轻心,更不用说她就算是睡觉都会在枕头下放着长刀,手臂上和腿上还绑着匕首,一个个刺客探子全部都有去无回。 而现在,谢珝是微服出访,她身边的保护是最薄弱的时候,只有少数几个侍卫留在她身边护卫。 隔了片刻,德洺回转过来,深深地看了那青年一眼:“我家夫人请你过去。” 今日谢珝的心情的确是难得很不错。纵然烈日当头,她也没有半分不快,对于那个青年的请求,她只沉吟了一下便同意了。 太子李苌想要讨好女帝,当即便道:“那人想要见母亲当年道谢,依我看,母亲只消让人隔得远远地磕个头就罢了。” 谢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男儿跪天跪地跪父母,我不过就是说了一句话,让大夫给他看了看,为何要让人下跪?”她是皇帝,臣子和天下百姓跪她是应该的,可她现在的身份就只是一个富商夫人,不过是施以援手,旁人可以道谢,可没有理由来跪她。 李苌没想到女帝根本一点都不给他面子,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杠了一句,脸面顿时就有点挂不住了,可还是不敢把心里的愤恨带到脸上去,而是躬身道:“母亲说得是,是我考虑不周。” 278刺杀(3更) 平阳公主李荣玉暗自幸灾乐祸,她这位兄长手段拙劣,每每上前主动讨好陛下,每回都嘲讽回来,他还能舔着脸乐此不疲地凑上去被打脸,本事和手段没见着,可是脸皮却是真够厚的了。她语声婉转,低声道:“母亲,刚才在太医来之前,全都倚仗了那位林夫人当机立断,处理得妥善。” 谢珝微微含笑道:“不错。” 女帝对于太子和平阳公主的态度截然不同,落在众人眼里又有了不一样的意思。候在不远处的几位高官重臣立刻就在琢磨,是不是女帝实在厌烦太子,而对平阳公主另眼相看。毕竟谢珝自己也是女人,她以女子至尊登上帝位,或许会觉得在自己之后,女子登基为帝也不是不可? 虽说圣心难测,作为臣子不该去揣测圣意,可是在朝廷上混的,哪里能真的不去揣摩皇帝的心思?尤其是世家出身的臣子,就得想得更多。唯独林缜对于前面发生的事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孔,只笔直地站在原地,微微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纵然有那种官场老油子在心里腹诽他装模作样装清高,对着他的时候还是得笑,不但要笑得真诚,还要笑得热络:“林相,依你看……” 林缜抬起那双凤眼,往用手肘捅他的人身上一瞥,淡淡地回答:“陛下心中自有丘壑。” ——废话!谁不知道这位女帝不但心狠手辣,还心机深沉,六亲不认! “太子殿下自然还是太子殿下。” 这句话也没错,不管是字面上的,还是字面底下的意思。 站在林缜身后的裴殊忍不住窃笑,他就喜欢文官那说话弯弯绕绕的劲儿,说了半天等于什么都没说,要是有气,那对不住,还请你继续憋回去。而林缜这绕圈子的法子显然就是文官之中的翘楚,越听越要去琢磨,越琢磨,发觉他什么都没讲。 张柬之和林缜的关系一直都是亦师亦友的忘年交,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有所悟:“你是说那位殿下——”他的目光在平阳公主李荣玉的背影上停顿了片刻,意有所指。最近,平阳公主那阵风刮得可真是厉害,一点也不逊色当年谢珝登基之前的那阵,原本觉得西唐将要再出一回女帝的臣子都觉得,可能……这也不是绝无可能的。 林缜没说话,只是暗自摇头。 不会是平阳公主。谁都有可能登上帝位,就绝对不会是她。纵然现在各种传闻如尘嚣而上,平阳公主那荒唐淫乱的名声实在是太难听了,她若是要登基,除非直接发动兵变,血洗长安,但她不但没有兵权,还没有这个胆魄。 所以绝对不会是她。 这头各方重臣不解女帝的心意,而另一边,那脸色苍白的青年强撑着走到谢珝面前,朝着她一揖到地:“夫人的救命之恩,小生没齿难忘。今后夫人有能用到小生的地方,小生定会义不容辞赴汤蹈火!”他还是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象,光是作揖就好像花去了他一大半的力气。 谢珝笑了一下,这一笑短暂,却如繁花盛放。她抬起一只手,语调柔和:“不必言谢,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夫人的举手之劳,却救了小生的一条命。或许对于夫人来说,我这一条命并不算不上什么,可是对于我来说——”青年忽然抬起头,一双眼蓦地变得锐利,他袖子一动,一道白光突然从他手上射出,直接奔着谢珝而去。护卫谢珝身边的侍卫虽然人少,却个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反应最快的那个人已经喊了一声“护驾——”,齐齐往谢珝面前挡去。 那个青年在这一瞬间,虽然还是削瘦文弱,可整个人的精气神完全改变了,原本病恹恹的神色一扫而空,兔起鹘落,手上有光芒一闪,挡在最线面的侍卫咽喉冒出了大朵血花,噗通一声摔在地上。相比其他的公主皇子,唯有平阳公主和太子是站在谢珝两侧的,他们在这一刻也是首当其冲。平阳公主眼疾手快,猛地往太子背后推了一把,太子正是六神无主地慌乱,突然感觉到背后被人用力一推,整个人便往前踉跄了好几步。 眼见之前还是十分病弱的青年面目狰狞,手上的匕首正要刺进太子的脖子的时候,他忽然被后方一只从天而降的勺子砸到了后脑勺。他觉得后脑一痛,手上攻击的招式也失了准头,匕首没有刺进太子的咽喉,反而噗得一声插进了太子的肩膀。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又一只木桶从天落下,正精准地套在他的头上。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攻击的目标,不得不在原地茫然了一瞬。也就是这一瞬间的功夫,侍卫们冲上前,一把将他按倒在地,还把他的两条胳膊都折断了,方才拿掉罩在他头上的木桶。 青年目呲欲裂,挣扎了两次又被重重地按下,整张脸都埋在土地,他的眼中尽是怨毒,恨恨道:“谢珝!我乃是英国公刘敬业的子侄,当年先祖皇帝册封我先祖为英国公,世勋承爵,我英州刘氏只奉李唐皇室为主,绝不会对你这歹毒妇人折腰!你诛我全家,不得好死,将来必定众叛亲离,断——” 侍卫啪得一巴掌抽在他的脸上,把他后面那句话都给抽了回去了。青年噗得吐出一口血沫,还有两颗牙齿,被打的半边脸颊也高高肿起,但是他还是继续叫骂着:“谢珝你不得好死!你的儿子女儿一个个都跟你一样不得好死!我李唐皇室千秋万代,而你这窃国的毒妇——” 279刺杀(4更) 侍卫见他还叫骂不止,又抽了他一巴掌,这一回,他两边脸颊都肿得厉害,连说话都有困难了。 谢珝站起身,一拂衣袖,冷笑地睥睨着青年,就像看着一只蝼蚁臭虫:“我还以为你是谁家后人,原来是英国公家的。”她停顿了片刻,又嘲讽地笑了一下,她说到“英国公”三个字的时候就有种说不出的讽刺,彻底把青年给激怒了,纵然他现在连说话都有困难,还是含含糊糊地叫骂。 “依我看,刘敬业那伙人总归还有漏网之鱼,不如就严刑拷打此人,问出其他余党所在,一网打尽。”太子李苌遭受无妄之灾,被人背后一推,然后被一把匕首刺进了肩膀,只痛得满头大汗,龇牙咧嘴,他知道女帝喜欢他们硬气,不爱看人哭哭啼啼,便忍着剧痛,上前谏言。 谢珝冷笑道:“漏网之鱼?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就跟当年一样。” 六年之前,这刘敬业还发了檄文数落她十宗大罪,数落她颠倒阴阳祸乱朝纲。可是这么多年过去,在她的强权之下,江山稳固,百姓安居乐业,而当年的英国公却被诛了九族。从前就是乌合之众,如今还是不可能翻身的杂鱼罢了。 青年忽然听到太子的声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甩开了压在他身上的侍卫,爬到了太子脚边,他脸肿嘴肿,根本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你让我做的,我已经做到了,你——”他突然双目圆瞪,嘴角流下了一丝黑血,竟是咬破毒囊,直接自尽了。 太子李苌也瞪大了眼睛,他几近慌乱地望向了谢珝,她也正望过来,两人的目光碰撞在一起。谢珝那艳若牡丹的面容上无喜无悲,只是就这么看着太子。 李苌忙道:“陛下,此人是想污蔑儿臣,挑拨儿臣和陛下之间的关系。”他忽然拉扯到了肩上的伤口,像是找到了一个能站得住脚的理由,一根救命稻草,慌忙道:“刚才此人还想杀我……” 忽听平阳公主不阴不阳地插了一句进来:“谁知道是不是做戏呢?” 李苌连肩膀上的伤也不顾了,双拳紧握,怒气勃发道:“之前我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才被迫冲了出来。我还想是谁在背后暗算本宫,原来是你推的!当年你就习惯拿身边人挡枪,现在又直接推我上前,你是不是已经不把本宫当作太子了?!” 太子这么一说,平阳公主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了,当年在武举场上,她随手拉过身边服侍的少年挡在前面,这件事一直是她的痛处,不论过去多久,她都不能忘记。她忘不掉当时自己的胆怯,还有女帝望向她时从心里泛起的寒意。她气得浑身发抖,语气却还是冷冰冰的:“你说我推你,可有旁人看见?若是无人得见,岂不是随你怎么说都行了。再说能推你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就盯着我?” 因为其他人都没有动机这样做! 李苌就算处于暴怒之中,也还有些许理智,才没有把这句话当场甩在她的脸上。除了平阳公主,其他人都没有动机这样做。李藉就算跟他相争,却不至于做得这般阴毒,而他现在也正抱着双臂,站在后方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争执。他们越是争斗得厉害,他便越加乐见其成。而别的那些人,现在对他出手,也不会有一点好处。 若他这个太子被刺客杀死,最大的得利者就是他这个亲妹妹! 别以为他不知道,她对着那张龙椅已经垂涎已久了,觉得他是个挡了她的道的障碍。 平阳公主又道:“我当然是希望你能过得好,太子、哥、哥!” “住口!”谢珝沉下脸,怒喝了一句。她骤然转过身,盯着自己这一双斗鸡一般的儿女,十指抠着掌心的嫩肉,他们、他们竟然是从自己的肚子里跑出来,本是同根生,应当互相扶持,可是现在呢?他们都恨不得对方去送死。若是她知道有今日,当初就该直接他们都掐死:“你们两个,一个是堂堂太子,一个是公主,除了这样争来斗去,一逞口舌之快,还会做什么?!闭嘴!现在就给我闭嘴,朕没让你们开口,就不准再吐出一个字!”她气得狠了,连“朕”这个自称都冒了出来。 女帝一怒,就连之前还在揣摩圣心,窃窃私语不断的朝廷重臣全部都闭嘴噤声。唯有裴殊低笑一声,站在林缜身边道:“你看太子和平阳公主斗成这样,恨不得把对方碎尸万段,哪里还有半分手足之情?” 在这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什么手足之情,夫妻之情,又算什么,都是微不足道的玩意罢了。 裴殊又笑吟吟道:“当年同英国公一道叛乱的家人部下全都被押解长安,斩首的斩首,凌迟的凌迟,竟然还有漏网之鱼,有趣、有趣。林相,你看太子和平阳公主内斗成这样,这漏网之鱼会不会真是他们放出来的,还有镇守平海关的李少将军巡视边关阵亡,会不会也同他们两人有关呢?” 林缜缓缓转过头,清亮的眼神从他那张看热闹看得正起劲的脸上掠过,也微笑道:“裴大人,照你这说法,此事的幕后主使既有可能是太子,也有可能是平阳公主,还有可能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如此说来,这最受益的人应当是今日没一道来相国寺的七殿下才对,他禁足在宫闱,反倒是得了好处。” 裴殊展开折扇,盖住了半边脸,干笑道:“可不是嘛,禁足还禁足出了好事了。” 林缜又瞥了他一眼,高深莫测。 远处领粥的人早就被这边的动静给吸引过来,若是不管,这边也得乱了。五城巡司副统领陶沉机匆忙赶上来,直接命人把布施的摊子驱散,他也顾不得说什么软化安抚一下排队领粥的百姓,只用强硬的手段和雷厉风行的态度把人群全部赶开。李清凰骤然看到身着衣甲的陶沉机出现,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之前在平远城那一回,她其实也没怎么仔细看他,甚至都没机会同他当面说上一句话,骤然一见,却有股恍如隔世的陌生感。 陶沉机是她的副将,是她一手提拔上来的,他一直跟在她身边,从她还只是一个小队长的时候开始。当她是一个百夫长,他便领着一个月二十五文的俸禄当个普通小兵,等她升到校尉,就把他提升为百夫长,后来她当上了将军,他也成了她的副将,虽说是副将,可也是最重要的左右手,有许多军中事务,她都能放心交到他的手上。 这样的一个人,会是背叛了她,甚至可以说是从背后狠狠捅了她一刀的那个人吗? 280刺杀(5更) 陶沉机似有所感,忽然朝她望了过来,他当时并没有同她罩面,并不知道她是林缜的夫人,只当她也是来领布施的白粥的,大步走到她的面前,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这位夫人,请你离开。” 李清凰还没说什么,就见德洺匆匆跑了过来,今日最折腾的人就是他了,两头跑了无数回,背后的衣裳都湿了。 德洺气喘吁吁道:“林夫人,陛下想要见你。” “见我?”李清凰诧异极了。她知道女帝对她很有好感,其实这也很正常,她曾经也很讨女帝的欢心,知道做什么才不会招致她的厌恶,知道怎样才会逗她开怀一笑。可是现在这种混乱的时刻,要见她? “对,陛下想要见你。”德洺又重复了一遍,他想起之前林夫人给他塞得银子,又压低了声音,小声道,“陛下现在心情很糟,林夫人你等下可别在乱说话了。” 这位林夫人开口,他都觉得自己这颗心都忽上忽下的,生怕她无意间一句话就触到了女帝的逆鳞,让她当场大发雷霆。 陶沉机闻言,侧过身让开了一个位置。 他现在和在平海关时变得很不一样了。他在平海关的时候,为人孤僻,没什么至交好友,就只有李清凰力挺,处理军务的手段并算不上雷厉风行,有些人妒忌他,还在背后说他喜欢收买人心,可惜就是个花架子,就算一直收买人心,那些人心还是不在他那边。可是现在一见,他已经有了将军应当有的冷硬和气魄。 李清凰默默地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这口气到底是为谁而叹,到底叹得是什么。她还没走到谢珝跟前,就低下身行礼。谢珝看到她,原本阴沉的脸色总算缓和了一点,甚至还亲自伸手托了她一把:“林夫人不必多礼。” 谢珝看着她,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刚才那只勺子和木桶是你丢过来的吧?这一手可比朕的侍卫还要高明。”她虽是开玩笑的,可是她还能开玩笑,就说明她还没有真正的龙颜大怒,几乎所有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那些公主皇子们,都暗搓搓地打量着李清凰,似乎想仔细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女帝在暴怒的当头露出笑容来。 李清凰还是坚持把该行的礼行完,她轻声道:“当时情况紧急,臣妇离得远,并不能赶过来,方才出此下策。” 谢珝挽着她的手臂,淡淡道:“太子,刚才若不是林夫人出手阻拦,你可不止是伤到肩膀。” 太子李苌的伤处才刚被太医包扎好,他后知后觉感到肩膀正在一抽一抽地痛,半边身子都不能动了,但还是支撑着站起身,朝李清凰一揖:“咳,林夫人,本宫有伤在身在,这礼节有些不妥,实是失礼,等到本宫伤愈定当亲自上贵府道谢。”他向来都个很能放得下身段的人,更别说这位还是林相林缜的夫人,林缜是他做梦都想要拉拢的人,就算她就只是一个乡野村妇,他也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知道女帝对他不太看得上眼,朝廷一些老臣因着谢珝的态度觉得他不堪大用,他也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看一步能算到十步之外的绝顶聪明的人。正因为他的优势不够多,他更要加倍礼贤下士,哪怕对着一介布衣,只要此人是有真本事的,他也会放下身段去拜访对方,邀请对方加入自己的阵营。 李清凰立刻回礼:“太子殿下伤在肩胛,还是不要起身,静躺着养伤为好。” 谢珝望着她的侧脸,暗自出神,见她忽然转过头来,便道:“唉,朕本想着微服出游,不惊动百姓,结果可好,这才不过小半日,就成了这样。林夫人,你既是知客,不如领朕上山如何?” 李清凰对于女帝的这个要求自然不会拒绝,笑道:“陛下请。” 倒是相国寺的住持漱石好几次想上前带路,都被女帝拒绝,现在又找了旁人带路,他心里纳闷,暗自揣测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又或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了女帝耳朵里,对他厌弃了。 李清凰领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往山顶的相国寺而去,那些身娇体贵的公主皇子们平日里出行都是坐轿子的,哪里一下子走过这么多路,再加上刚才山下晒得半死,才走了三分之一的山路就有点走不动了。李清凰只是气息微微有些不稳,看后面的人都快跟不上,便主动问道:“陛下可要小憩一阵再走?” 女帝抬头望了望还在浓密树荫中的寺庙,喘着气问:“还剩下多少路?” 李清凰尴尬地回答:“才走了三分之一。” 女帝莞尔道:“好像你都不觉得累?我看你都在山下粥棚忙了许久了。” 李清凰轻咳一声:“大概是身体比较健壮?” “健壮?”女帝挑起眉毛,似笑非笑,“你这样若还算是健壮的话……”她话锋一转,又忽然脱口而出:“朕有一个小女儿,她也是清清瘦瘦的,可是一个人能抵十个八个彪形壮汉。” 李清凰想,她可抵不上十个八个彪形大汉。她又不是怪物,也就是刀法和骑术比一般人好很多罢了,靠得是格斗技巧可不是蛮力,真要跟十个八个壮汉比力气,她肯定是比不过的。但是客套还是要说的,只是这客气由她说来,反而像是自赞自夸,让她有点羞耻:“……李少将军威名赫赫,就是突厥人都知道。” 谢珝轻轻地叹了口气:“是啊,就连突厥人都知道,即便如此……”她停顿了一会儿,就没再没有把剩下的半句话说下去。她这句话说了一半,正把李清凰的胃口给吊了起来,她是很想知道“即便如此”之前是什么,可是她又不能去催促,她的身份摆在这里,她就是一个臣子的妻,女帝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她不想说的她也不能去追问。 谢珝微笑道:“可是林夫人,朕不过方才见过你两回,却同你一见如故。” 这能不一见如故吗?因为她就是她亲生的啊,又不是从外面捡回来的。 她和女帝说话的时候,所有人都站得一旁,并不敢去探听她们在聊什么。她们这样停下来闲聊,后面的队伍都停滞了,所有人都站在台阶上干等。德洺轻轻地唤了一声:“陛下。” 女帝转过头去,脸上又恢复了那种不怒自威的神色:“何事?” 德洺垂手道:“使纳将军已经等在山下,是否让他上山?” 281往生(1更) 方轻骑也来?李清凰有些惊讶,又尽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不让自己流露出诧异和好奇来。毕竟林缜早就说过她,总是把什么都摆在脸上,若是细心一点的人一看就大致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可是方轻骑这个时候会来到相国寺是真的很奇怪了,他在接风宴上来了个砍人表演,难道还觉得不够吗?还想要再来表演一回? 女帝沉吟片刻,没有回话。 德洺又道:“这回使纳将军的身边只跟了两三个侍卫,并没有带他的骑兵。” 虽然女帝为了表示和谈的诚意,并不会限制他的活动,如果他想带一队人马上山,也不是不行,可是现在他自己识相,只带了两三人在身边,那就再好不过。女帝道:“就让他上来吧。” 德洺立刻躬身领命:“喏,奴婢这就让使纳将军上山觐见。” 女帝又重新把手按在李清凰的臂弯上,低声道:“林夫人,我们继续上山吧,再不走,就太晚了。” 有李清凰的搀扶,女帝总算磕磕绊绊地走完了一整条山道,她累得狠了,就直接在德洺的搀扶下,先去休息。李清凰也很累,感觉自己流得汗都能洗一遍衣服了。明明现在才是暮春,可是日日晴好,像是要提早入夏。她和崔氏一道去寺庙的澡堂里冲洗了一番,又换上干净的淄衣,回到知客居住厢房。崔氏先转头看了看四周,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唉,我也不是说你,只是你今日实在是太冒险了,女帝是什么样的人,别人都说她喜怒无常生性残暴,就算她现在喜欢你,和你有眼缘,但只消你说错一句话,弄不好她就让人把你拖出去。你下回,还是离得那位远一点好。” 因着裴桓之的缘故,崔氏还被册封成诰命夫人,她也有幸进宫见过女帝,可是一看到她,就两股战战,心下战栗,恨不能今后不要再有机会见到她。当时同样是诰命夫人的某位侯爵夫人也和她一道进宫,那位侯爵夫人能言善道,开始和女帝还是相谈甚欢,后来不知道怎么突然说起自己封地上,有位夫人容貌颇为标致,生性也风流,丈夫死后,不知道收了多少入幕之宾。这侯爵夫人当时也是碰巧提到,并没有别的意思。谁知道女帝当场就沉下了脸,觉得那侯爵夫人是在讽刺她,直接让人把这侯爵夫人拖出去重打二十杖。 二十杖啊!一个女人哪里能挨得住二十杖?就算是个男人也得半死了。 后来那位侯爵夫人倒是没被当场打死,不过回到府上没几日,就发了丧。 崔氏和李清凰投缘,忍不住要多说几句:“就算你小心翼翼,一句话也不说错,可是万一哪天那位陛下心情不好,因为某些烦心事而迁怒到你,这可怎么办?” 李清凰当然知道崔氏是好心提醒,是因为和她亲近才会这样提醒她。但是她总也不能告诉她,她十分了解女帝的心思,轻易不会触到她的逆鳞?再说女帝这几年皇权在握,更加喜怒无常,大兴酷吏酷刑,任谁见到她都是兢兢战战,每说一句话都要前思后想,觉得不保险就干脆不说,女帝身边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她的态度越是自然越是平常,女帝反而不会厌烦她迁怒她。 她最后只能叹息:“是我没想得太深,以后定会注意。” 崔氏见她把话给听进去了,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讪讪道:“看我,妹妹你都是为人妻了,我却还把你当做女儿一般教训,真是托大。”大概是裴桓之自小就沉稳持重,而小九智力不足,她就只能一心一意地照顾小女儿,等到长子长大了,又去了边城驻守,她更不知道该怎么跟裴桓之相处了。 李清凰见说不到几句,她便露出愁容,便给她说了几个笑话,等两个人说说笑笑地推开厢房的门,却正好和站在厢房中心的林缜打了个照面,他今日随着女帝微服出来,也只穿着一身便服,手执折扇,倒更像是个文雅清贵的书生。崔氏忙退了出来,连声道:“我想起我还有事,得去照顾小九,你们慢慢聊,慢慢聊。” 李清凰站在门槛外头,再看了看站在屋子里和她相视的林缜,林缜还是惯常的一脸风轻云淡、毫无波澜,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心里有点犯憷。她把今天做的事在心里又过了一遍,觉得其实她也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便又理直气壮了:“林大人,你不该是住在东厢的吗?怎么到这里了,这里地方狭窄,可配衬不起您这位朝廷肱股之臣。” 林缜简直都要被她给气笑了,怎么,这才回到长安多久,就已经学会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了。他从前怎么不知道她说话还能这样不阴不阳字字带刺?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其实他也觉得有点委屈,虽说他开始是不愿意带她一道来相国寺的,别说是他,就是别的几位朝廷重臣也没有带家眷的,女帝微服赏花,这赏花的就只有女帝,别的人都得打点十二分精神应对,带着家眷岂不是真的成了出门游玩?后来他改变主意,也道过歉了,她还是不肯接受,那他还能怎么办? 软话也说了,道理也跟她讲过了,她一律都当耳旁风,他还能怎么样? 李清凰踏进屋来,把门虚掩上,抬起下巴得意道:“生气啊。” 她肯承认,那就说明还有救。林缜朝她走了两步,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语声低柔:“那要怎么样……才能不生气?” 李清凰望着他,眼神还有点小狡猾。她当然会得意了,虽说林缜处处掣肘着她,可是到头来,还不是得认输? “怎样让我不生气,难道这不该是你自己想办法的?你怎么还要问我?” 可是他不知道啊! 他身边能数得出也没几个姑娘。从前林容娘到底整天在想什么,他就一点都摸不清她的心思:她根本不喜欢他,又偏偏同意嫁给他,嫁给他后又天天防他防得紧,他又不是那种爱好自讨没趣的人,既然人家实在看不上他,那他也不去勉强人家,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着。李清凰要好懂许多,她虽然有很多爱好和习惯和那些大家闺秀都不太一样,但总算不至于让他要天天猜着她的心思。那时候还庆幸过,现在却发觉,她若是想要难猜起来,要比一般姑娘都难懂。 282往生(2更) 李清凰看着他一脸茫然,不由暗自摇头,林缜此人聪明则是很聪明,可在对付姑娘的手段上,完完全全就是没开窍。就跟她原来那些副将亲兵是一样一样的。看来还是得靠她亲自来教,她循循善诱道:“你看,你既然知道自己惹我不高兴了,那是不是得让我开心起来?要是有姑娘在你面前闷闷不乐,你该怎么做才能让人高兴?” 林缜还是一脸迷茫,他从前都是一脸波澜不惊、老成持重,让人感觉就是泰山崩于前他都不会皱一下眉毛,可是现在突然显现出迷惘的神色,陡然间就好像稚气了好几岁,其实他还很年轻,刚过弱冠没两年。他不太确定地开口:“你……觉得开心的事情跟一般姑娘完全不一样吧?” 李清凰:“……”她觉得她跟一般姑娘没什么不一样的,总之都要被他给气死! 李清凰按捺下脾气,忍耐道:“你觉得我有哪里和一般姑娘不一样了?” 她本来都没有生气的,但是她现在却准备开始生气了!什么叫她觉得开心的事和一般姑娘完全不同?!她难道不是女人吗?她的身体,她的灵魂,都是实实在在的女人,这又不是假装的! 林缜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几乎没有一样的地方。” 李清凰:“……” 林缜见她不说话,只是盯着自己看,便又道:“还有你竟然还跟陛下说我在外面有人了,我有没有别人,难道你还能不知道?”他哪有心思去外面找外室?光是她一个,就占据了自己全部的心思了。 李清凰真想撞墙冷静一下。她抬起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她根本就是说着玩的好吗,为何女帝会去问林缜?她的母亲不是有好多面首都能轻易玩转的吗?为什么偏要把这句话说给林缜听啊? 李清凰揉了揉脸颊:“有种说法叫俏皮话,这就是了,我就随便说着玩玩的,又不是真的。陛下也是跟你开玩笑的。” 林缜见她不再纠结之前的话题,暗自松了口气,他当然不会真的看不出当他说出“你和寻常姑娘几乎没有一样的地方”时,她那格外克制的神色,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补救,但是把偏了的话题引回来还是可以的。思及此处,他又连忙找补上:“若是我有哪句话让你不开心了,那都是我的错——”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李清凰幽幽道,“堂堂林相,怎么可能犯错?当然是我错了。” 林缜被她呛了一句,面不改色,又道:“我们两人之间,哪有对错,又为何非要分个对错?但是我不想要你不高兴,我可能还不怎么会哄人开心,但是以后总是会慢慢学会……” 李清凰觉得有点心累,看吧,不管她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他的反应都是这样不温不火,一副准备长篇大论跟她讲道理的架势,她现在要是再回应他一句,他说不定真打算当一回太傅,好好地说教她一通呢。李清凰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她这一叹,直把林缜叹得愣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问:“你又叹什么气?” 李清凰上前一步,直接把他们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点距离也缩短了,她简短地回答:“如果你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教你。”他垂下眼望着她,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眼底晕染开一片墨色,他的喉结微微一动,涩然道:“好,你教我。” 李清凰忽然一笑,握着他的衣襟将他拉了下来,侧过脸直接吻在他的唇上。就在嘴唇接触的一刻,林缜反客为主,伸手按住她的后脑,侵入她的口中攻城略地,厢房里的温度陡然升高了一截,竟是比外面晴空当照还要灼热。当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红唇的时候,还带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银丝,他还有点沉浸在那种唇齿交缠的缠绵之中,下意识地在她颈边深深吸了口气,闻到却是皂荚和水汽的气息。他不禁笑了起来:“你沐浴过了?” 不沐浴也不行。忙了这大半日,浑身都是汗,她自己都要嫌弃自己了。 林缜抱着她,又问:“那你想到我会来找你吗?” 李清凰觉得现在的自己已经比较懂文官的想法了,他问她这句话,当然不是回答“是”或是“不是”这么简单的,而是问她是不是因为知道他要来才特意去沐浴。她皱了皱鼻子:“你能不能不要想这么多啊?” 林缜轻笑了一声:“我想得多吗?” 李清凰肃容道:“林大人,你今日探望的时辰已过,作为朝廷命官的你也该回去好好候命,随时等待陛下召见。” 林缜只是摇头,还直接把她一把拖倒在厢房的木质地板上:“来都来了,怎么也要多坐一会儿。再说,贵客要告辞,殿下你难道不该亲自相送么?这些待客的规矩总不能白学吧?” 李清凰躺在他的臂弯,任由他拿来梳子,细细地梳着她还带着点湿润水汽的乌发。她本来还想和他吐槽一下她那位姐姐和兄长,最后又觉得这个话题实在无趣,再加上他梳头的手势很轻柔,还有那么一点舒服,她便心安理得闭上眼享受起来了。林缜帮她把一头长发都梳了一遍,心里也软化得厉害,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颊,再次吻上她的嘴唇。 这一吻却比方才更加的绵长温柔,直到她脸颊绯红,躺在他的怀里轻轻喘气才停止。 林缜以额头和她相抵,喃喃道:“真是不想回东厢去。” 回去东厢,还得应付那些官场老油子,今日太子和平阳公主闹了这一出,又要引起一堆猜忌,上头就算随口说一句话,底下人都要想出几十种含义来。的确很烦人。 李清凰坐起身,笑眯眯的:“那你也得回去,乖,不要这样黏人。”还伸出手来,像摸小狗小猫一样摸了摸他的头。林缜哭笑不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严肃道:“你这样摸我的头不好。” 说完,两人又相视一笑。 283往生(3更) 李清凰为了展现自己过去学过的待客之道,还真的把他送回了往东厢的小路,再往前,就会有便衣的禁军侍卫把守,她也不好再往前走。林缜本来都已经迈出步子去了,忽然看了她一眼,又有点不舍:“尽量待在屋子里,不要乱跑,我明日再来看你。” 李清凰道:“你原来可没这样黏人。” 林缜笑了一笑:“你既然不黏着我,那我只能主动一点了。” 这话说得也没错。 李清凰目送他走进了东边的院子,正要抬脚回去,忽然听到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 她目光如电,循声往不远处的牡丹花圃扫去:“谁?滚出来!” 她刚才面对林缜的时候,不论神态还是语调都十分温柔,现在发觉有人躲在暗处偷听,就立刻撕下那张温和的外皮,一点都不客气地呼喝。 花枝颤动,她先看见两条手臂从牡丹花丛伸了出来,还颇为慵懒地做了个伸懒腰的舒展动作,这手臂的主人才缓缓坐起身来,朝她笑着一眨眼:“林夫人,你为什么总对我这种凶巴巴的态度?我自问,也没什么机会得罪你吧?” 方轻骑大概已经在这种满了名贵牡丹的花圃里睡了一觉,他动作迟缓地从花圃里爬了出来,顺便还踩下了好几枝含苞待放的牡丹花枝。李清凰虽不是什么爱花的人,从前当公主时,对于那种花会也没太大的兴趣,可还是眼尖地认出了那被他踩在鞋底的花枝里就有牡丹花王魏紫。 相国寺为了办好这场牡丹花会,花销破费,结果这牡丹花王就差一两日要开花了,却被他给一脚踩扁了。 她都觉得心塞,更不必说相国寺的大和尚了。 方轻骑注意到她的目光是直勾勾地注视着他的脚底下的,莫名其妙地一抬腿,露出了被他踩得稀烂的牡丹花苞。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退后一步,又正好踩到了身后一丛牡丹,李清凰这下认得更真切,这回的可是一株洛阳。洛阳,又叫洛阳红,俗称焦骨牡丹,可是女帝最爱牡丹品种。 方轻骑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地问:“是不是……这些花很贵重?” 李清凰凉飕飕地回答:“何止贵重。如果把你按照猪肉的斤两卖出去,卖了的银子大概也就能买一两片叶子吧。” 方轻骑看着脚边那七零八落的牡丹,突然弯下腰把踩坏的花苞捡起来,直接塞进了嘴里,又呼得一声从花圃里跳出来,竖起食指在唇边:“林夫人,你是我的同犯,可得为我保密呀。” 李清凰瞠目结舌:她怎么就是同犯了?是她唆使他去花圃里午睡还是教唆他去把牡丹踩一遍?而且他为了毁尸灭迹,竟然把折下来的花苞全部都给塞进了嘴里。 方轻骑又朝她眨了一下眼睛:“这件事,看到的就只有你我,我不说,你也不说,就没人知道。若是被人知晓的话,请恕在下无礼,要把夫人拖下水去了。” 李清凰原来就知道他不要脸,可是竟不知道他还能这样不要脸,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要敢作敢当。你敢做,却不敢承认,你的脸皮怎么这样厚!” 方轻骑看着她,忽然笑得很欢快。他生得眉目深刻,五官英挺,可一旦笑起来,却还像个少年。那些算计、狠辣,都不会出现在他的笑脸上,因为身上的一半外族血统,他的眼窝颇深,眼瞳乌黑,一旦静默地注视着一个人,总给人一种含情脉脉的错觉。而现在,他正用着这样一种双目含情的神态凝望着她:“林夫人,你真的很像我过去的一位朋友呢。” 他念到“朋友”两个字,语气陡然放轻,语调温柔得都不像他惯常说话的语气。 李清凰的眉心却是狠狠地一跳,敷衍道:“你这种人还会有朋友?” “为什么没有朋友呢?每个人都会有朋友。”方轻骑咀嚼着口中的牡丹,脸上还是笑吟吟的,忽然又冒出了一句,“……不好吃。” 李清凰:“……”那花王魏紫,那焦骨牡丹,竟只是换来了一句“不好吃”,她都有点心疼了。 方轻骑道:“虽然我在西唐臭名昭著,可朋友还是朋友,当年一起并肩作战过的,都能算得上‘朋友’,就算现立场不同,也不能抹杀掉这个事实。哪怕现在成为了对手,也还是朋友,毕竟最了解你的人可是你最大的敌人。” 李清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现在身份尴尬,又不能名正言顺冲上去上手揍他一顿——再说,真的动手了,她应该也是揍不过的。 “林夫人,你说牡丹可以入菜吗?” 李清凰原本稍许有些走神,忽然听他这么一问,双眉紧皱:“……你还想吃?” “就是问问而已,”方轻骑一脸无辜,似乎也很不解为她会对自己这么凶,“我刚才生嚼了,觉得不好吃,不知道入了菜会不会好吃一点?” 牡丹的确是能入菜的,宫廷菜肴中是有牡丹丸子,龙凤牡丹羹之类的菜牌。可她还是态度很恶劣地回答:“让你吃,这不就是牛嚼牡丹吗?” 方轻骑被怼了这一句,也一点都没有生气的神色,反而一本正经道:“唔,我也觉得不会好吃的。” 正当李清凰要被他气到动手的时候,他忽然抬起手臂招呼了一声:“陶兄,哎呀,好久不见,陶兄看上去还是那么神采奕奕,英武非凡!”他一下子又恢复到嬉皮笑脸的表情,热情地同走过来的青年将军打招呼,如果不是李清凰知道他们当年同为谢老将军门生,多多少少还暗地里较过劲,有那么一点瑜亮情结,她都要怀疑他们是不是关系很好了。 284往生(4更) 陶沉机冷漠地望着他,说出来的话也跟冰渣子一样硬邦邦的:“你要和我说什么?我并没有这么多时间听你聊些过去的事,等下还得换班值守。” 女帝在相国寺的安全,就全部压在他们五城巡司和禁军身上,容不得半点疏漏。这场赏花会,他们都不会有时间睡个囫囵觉的。 方轻骑上前一步,和陶沉机面对面站着,他身材挺拔,就如一把锋利的剑,他的四肢和身上每一处的肌肉,都充满了力量,矫健、精悍,宛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和方轻骑相比,陶沉机却不那么锋利,他很冷,冷得像冰,像一块石头,纵然外表温和,可是内里却是冰封万里。 方轻骑笑道:“何必这样无情。你需要朋友,我也需要,有时候朋友就是用来诉说一些不好说出口的话的。” “可是我没有话可以跟你说。”陶沉机回答。 “别这么冷淡,我们说一说……我们都认识的人,比如安定公主殿下,如何?” 陶沉机的脸色顿时为之一变。 李清凰本就根本不想听他们继续攀扯下去,可是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头,那迈出去的脚步顿时就不动了。 陶沉机瞟了站在一边听得聚精会神的李清凰一眼:“你确定要当着外人的面,跟我说这些?” ……如果她算外人,难道他们两个还能算得上内人吗?再说,现在有人就要开始在背后议论她了,她这个当事人听听又怎么了?听她自己的事情,那还能说是偷听吗? 方轻骑很出人意料道:“也不能算是外人,我们这说得也不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不能说的?”他顿了顿,冷不防道:“该是我背的锅,我没什么好不认的,可是那些黑锅,我一口都不打算背。你们西唐自己争斗,何必还要怪到我头上来,能不能要点脸?” 陶沉机愠怒道:“够了,你到底要说什么?我现在还有时间,可以听你说完!” 李清凰撇了撇嘴,望着两人相继离开的背影,心里很不以为然:就算他们换个地方,难道她就不会也跟着去了吗?真是太天真。 她对相国寺完全不算陌生,看他们走得那条路,脑海里就出现了一张地图,想着这附近哪有适合谈话的地方。她把宽大的裙摆一卷,顺手打了个结,大步往相国寺最近的一扇小门跑去,待出了边门,她又循着他们刚才走的方向摸索过去。相国寺其实也不算很大,她估摸着应该很快就能和他们碰上,就更加小心地放轻了脚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来。 “……使纳将军,老实说,我不觉得凭我们的交情,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嘴上是这么说的,可是身体还是很诚实跟着我来了,”方轻骑说话的语气向来都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轻佻,再结合他所说的话,就是十足的欠揍,“既然来都来了,干嘛不直接一点,就承认你是想听听我能不能说些让你感兴趣的话?” 他们说话的声音离得她越来越近,若是她再不躲开,怕就要跟他们直接撞上了。李清凰眼珠一转,望定了三步之外的那棵参天古树,这棵树已经有不小的年岁了,树冠茂密,正是适合藏人的好去处,再加上现在太阳才刚落山,天边还有一抹余晖,这一抹暗红好像美人腮边的晕色。天色不昏不暗,对于偷听来说都是最好的时机。 李清凰轻手轻脚地跑到树边,手脚并用,飞快地蹿了上去,正巧惊动了正在枝叶间跳跃翻腾的松鼠,哗啦一声,松鼠前足捧着的果子从树上掉了下去,将将落在方轻骑的脚边。 方轻骑看着那颗松果,忽然又轻笑了一声。 陶沉机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勉强道:“那就请使纳将军赐教了。” 方轻骑弯下腰,捡起了那枚松果,放在手心把玩,他似乎对于松果比对陶沉机还要更更感兴趣,轻忽地瞥了他一眼:“陶将军,我一直一直都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你为什么还活着。我约莫记得,你的身手实在是有点不太在行,虽然不知道后来变成什么样子了,但是想来也不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吧。” 陶沉机正好站在离那棵参天古树不太远的侧方,从李清凰的角度,也能看见他的半边面孔,虽然没办法完全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也已经是很好的角度了。方轻骑话音刚落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凝固了:如果他是水,那就在这一瞬间凝结成冰,如果是他石头,那他就是风雨侵蚀几近风化的岩石。 陶沉机隔了好一会儿,方才发出了一声嘲笑:“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这个问题?你就是个叛徒,阵前倒戈,背叛了我们所有人,现在你却还想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来问我这个问题。难道你还要自诩正义,来主持公道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想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显然也是个中高手,李清凰算是和他走得近的,这么多年下来,也极少见他有强烈的情绪起伏:“你不就是想问,为什么殿下战死,我陶沉机却能活下来,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我,对吧?” 李清凰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地听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其实这个问题,当初在平远城的时候,林缜就对她提过。她虽然也觉得很奇怪,但还是不以为然居多。很明显,那些对着他们围追堵截的突厥人是冲着她来的,既然她这个罪魁祸首都死了,突厥和西唐还要和谈,两国之间是会交换战俘的。 果然,陶沉机道:“当时我成了俘虏,可是你的父汗,也就是突厥王把我放了回去。他对我说,殿下杀了他的长子,他一定会报仇,既然大仇得报,他还是想和谈,不想再继续起战事,于是我就苟活了下来。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他顿了顿,又道:“真是讽刺,安定殿下追杀突厥王子,你的亲兄长,而你并没有去阻止她,等到要继承突厥王位的王子死后,你就叛出西唐,回归故国,你也想要去争一争这王位。殿下死在你们突厥人手里,你现在却义愤填膺出来想追究出一个结果,你真可笑!” 方轻骑眉目沉沉,低声道:“只是死在我们突厥人的铁骑之下吗?难道不是死在你们西唐人的阴谋中吗?” 285往生(5更) 陶沉机一滞。 “你看,你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方轻骑笑了一声,“你只是不敢说。因为,你就是个伪君子。你看看你,现在升官了,又调回长安,五城巡司副统领,这个位置可是真的好,不用在边关吃苦打仗,还有兵权,怕是你从前都没有想过会有今天吧?还有公主垂青,说不准今后你就——” 陶沉机猛地一个转身,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都发白了:“我没有!” “你没有?!”方轻骑冷笑道,“当然,你没有,你哪有这个胆色做这种釜底抽薪的事情。告诉你也无妨,我知道我父汗跟西唐内部是有联系的,他们还通过好几次信。你猜猜,这个人会是谁?” 陶沉机松开了他的衣领,语调越来越冷:“是谁?” 方轻骑耸耸肩。他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也就不用跟陶沉机啰嗦了,更加不用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诈他。 “如果你知道了,你会说出来吗?”陶沉机呵得笑了一声,“既然你什么都不能做,就不要这样假惺惺,好像自己关心一样。你说我伪君子,你又算什么东西?猪狗不如的畜生?便是畜生还知道知恩图报,可你是怎么回报谢老将军的恩情的?”因为陶家曾是满门清贵的文官,他说话向来都是委婉含蓄,文绉绉的,现在对着方轻骑,字字句句都极其不客气,就差指着他的鼻子臭骂畜生不如。 方轻骑沉默地望着他。 陶沉机本来也是沉默寡言的人,这个傍晚是他一口气说话最多的一回:“安定殿下的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这跟你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显然已经无法忍耐再和他待在一个地方,呼吸同样的空气,蓦地转过身就匆匆而去。 李清凰扶着树干,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莫名地蹙紧了眉头。 不知道为何,她突然有点猜不准她这位过去副将的心思,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又想做什么? 方轻骑掸了掸衣领上莫须有的灰尘,忽然头也不回道:“咳咳咳,林夫人,偷听壁角实非君子所为。” 李清凰突然被点到了名,只撇了撇嘴,一点都不虚地一个翻身从树上跃下。她甚至还顺手解开了开始为了行动方便才在裙摆上打的那个结。方轻骑的目光从她皱巴巴的裙摆上掠过,眼中又充满了笑意:“就算夫人算不得君子,也不好这样偷听别人说话啊,偷听便算了,还没有一点歉意,这就不应当了。” 李清凰抱着手臂,抬起下巴睥睨:“抱歉,你们刚才吵了半天,到底有说到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再说,是我先来的,就算讲个先来后到,也是你们吵到我的清净了。” 方轻骑张了张嘴,陡然失笑:“狡辩。” 他撩起衣摆,大大咧咧地在她面前盘膝而坐,又朝她伸手示意:“夫人若是不急着走,要不陪我聊聊天?” 李清凰根本不想要陪他聊天,闻言转身就走。 方轻骑又道:“前日是我一位朋友的忌日。” 李清凰迈出去的脚步停顿住了。前日,正是她战死的那一日,而转眼间,竟已经过去一年了。 “说出来也没有人会信,我从来都没有想要用那种阴私手段害她。正因为我们是朋友是敌人,我一直都希望将来就算到了不得不决出你死我活的时候,也是堂堂正正地一战,光明正大地决一胜负。” 李清凰站在原地,她虽身处长安,却仿佛看到关外的那些早已干涸的古时河滩,看到了那遥远的云层,如棉絮般柔软的云朵,还有壮烈的风沙和落日。她握紧了拳头,骤然转身,面对着方轻骑。 “就算是敌人,也是我倾注了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仰慕的死敌。”方轻骑脸上再没有一丝嬉笑的痕迹,无比正经地开口,“这样的对手,注定是堂堂正正去一战才能配得上,她值得我这样做。” 李清凰终于还是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心中也是五味陈杂。方轻骑是她曾经可以托付后背的战友,他们一道练兵,一道出战,一道和骠骑将军刘禅对着干,一起喝过酒流过血杀过突厥人。她终于还是问出了内心那个不解的疑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方轻骑坦然道:“我不知道。林夫人,你告诉我,如果一个人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他还能回头吗?” 李清凰言简意赅:“不可能。” 当他们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分道扬镳,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这还怎么回头?回头还有何用? 话音刚落,方轻骑眼中那闪动的火苗顿时熄灭,又重新归于黝黯,他缓缓道:“我也知道不可能……或许是我太软弱了,我近来时常想,为何这个世上就不能有两全?我结交我的朋友,也完成我的大业,为何这两者竟会冲突?” “那就要看你想要结交的是什么朋友,想要去做的是怎样的大业。”李清凰道,“如果你结交的都是能够助你大业的朋友,你们要走得路就是一样的,这样既能全你夙愿也能成全朋友情谊。” “所以你的意思是,既不是一路,就不要再惦记了么?”方轻骑喃喃道,他直直地望着她,神情专注,“林夫人,你爱过人吗?” 李清凰已经有点搞不懂他到底要说什么了,不像是要跟她说正事,反倒有点像要同她谈心,可是她跟他哪有心可以聊?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就是,若是方轻骑的存在能够结束西唐和突厥之间几十年的战火,她也可以留他一条性命,这已经是她最后的退让了。在她心中,个人的恩怨永远都是排在国家社稷和黎民百姓的安乐之后。 方轻骑勾起嘴角,笑得一脸飞扬少年气:“我爱过。可能在你们西唐人眼中,这个字眼很露骨也很无礼。但我还是控制不了,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应当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可是——有时候,是控制不住的。”他伸手按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沉声道:“江山和美人为何只能选择一个?我不甘心,原本我也想过,若是可以的话,我也可以用强的,只要我把人给抢回去了,那就是我的人。” 286来世不与帝王家(1更) 李清凰的右手已经握住了挂在靴子上的匕首。 她这个动作不算太明显,但是对于方轻骑这样的眼力来说,根本是无所遁形的。 李清凰顿了一顿,索性把匕首拔了出来,直接拿在手上把玩:“喜欢用强的人……真是令人厌恶。”她手指灵活,那把锋利的匕首在她的手指之间翻飞出一个漂亮的花式:“尤其是,自诩身份高贵、强权强势,就可以随意去践踏旁人的尊严和自由,还要冠以一个‘爱’的名字,其实他根本就没有爱过人,他最爱的人就只有他自己,真是恶心极了。人渣就是人渣,何必还要再披上一层遮羞布,自欺欺人很有意思吗?” 方轻骑唔了一声,抬手制止她接下去滔滔不绝的口诛笔伐:“停——我刚才说了,原本——我原本这么想的,就是想想而已,就算人有恶念,只要不去付诸于行动,那也算不上‘恶心’吧?难道连想一想都不准,我又不是圣人!” 李清凰悻悻道:“那你对我说这些干什么?”她又不是多无聊的人,还要负责陪他聊这种不着边际的东西,她掸了掸裙摆上沾上的灰土,站起身道:“你真无聊。” “喂!”方轻骑等她走得有点远了,忽然一下子跳了起来,朝她的背影喊道,“你觉得我怎么样?若是你那夫君不怎么样,就来找我好不好?我身体强健,有六块腹肌,腰力也好,虽然不会文绉绉地引经据典,但是我的心意一点都不比他要差!” 李清凰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只回了一个字:“滚!” 这都是什么鬼,什么身体强健有腹肌,腹肌她自己也有,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这个“滚”字异常清晰地顺着风飘进他的耳朵里,他却一点都没有觉得愤懑,反而还欢畅地大笑起来。他一招手,原本在相国寺上空无声地转着圈的鹰突然俯冲了下来,待抓住他的手臂的时候,又收起翅膀减去了冲击下来的那股冲力。方轻骑伸手揉了揉手臂上那头威武的鹰,直把它揉得不断躲闪,还掉了好几根羽毛,笑道:“这次再见到她,我很高兴,你呢?你是不是也很高兴。可是她不想要我们了。”他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眼角忽然淌下了一滴泪来。 …… 李清凰觉得等到第二天,相国寺的和尚们发现那珍贵的魏紫和焦骨牡丹已是零落成泥,得要捶胸顿足心疼万分。谁知,那养护牡丹的僧人还没把这件大事给报上去,女帝却派了德洺给她传了口谕:召她一道赏花。 能够陪伴女帝赏花,女帝是赐下的荣光,不但不能拒绝,还得高高兴兴、感恩戴德地接旨。崔氏昨日才在忧愁李清凰同女帝走得太近,伴君如伴虎,怕她行差踏错,结果一大早女帝就要召见她,不觉得更加发愁,借着帮她梳妆的机会凑到她耳边说:“妹妹你可千万要小心谨慎。还有陛下身边那几个公主皇子也都不是好相与的,你可莫要疏忽了。还有那位长楹公主,她可是……” 李清凰对着瞥了铜镜里的身影一眼,笑着拉住崔氏的手:“姐姐别担心,我自是心中有数。” 长楹公主李叶原从前就跟她不对付,还是先蹦跶出来万般挑衅的那一方,可她不也一次都没吃亏吗? 她随着德洺来到昨日那片牡丹园,遥遥望见女帝已经坐在那大片牡丹花圃边上,面前还摆着一张棋盘,棋盘上黑白纵横,她自己同自己对弈,下得颇为自得趣味,身边还是跟着一群皇子公主。李叶原抢到了女帝左手边的那个位置,眉眼弯弯,笑得十分可爱:“陛下打的棋谱才当真高明,若非阮籍在世,怕是无人可及也。” 阮籍正是前朝一介风流名士,以一张《呕血谱》而名传后世。 可是拿前朝名士来类比女帝,很难说这种吹捧是不是能捧到女帝的心坎上,而不是拍在马腿上。太子还吊着半边胳膊,为了展现出他所受的伤颇重,他甚至还让太医帮他给多绑了两三层绑带,再加上他确实失血不少,身体不适,原本殷红的嘴唇就显得灰白,可仍然不屈地站在女帝身边,展示他作为太子的尊严和硬气。太子低笑道:“长楹才是不懂事,阮籍不过是布衣一名,如何能同陛下这样的真龙天子相提并论?” 有了太子这句话,随行的皇子公主顿时分为两派,一派是和专门和太子作对的,一派则是专门搅混水的。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宛若苍蝇一般在女帝耳边嗡嗡作响,她指尖捻着的棋子已经许久都没有落下了。 李叶原在一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她是一点都不担心触怒了陛下,因为她从承正殿伺候的宫人口中得到了一个确切的消息,那就是女帝近来寻到了阮籍的《呕血谱》,除了批阅奏折处理政务,便一心扑在棋谱上面,还感叹过阮籍此人风骨是有,才华也是,可惜生不逢时,埋没了他一身才学。她拿女帝同阮籍相提并论,是正挑中女帝痒处的追捧,可不像太子,张口一个尊贵闭口一个布衣,只会说些无用的话。 正当女帝烦不胜烦的时候,德洺终于把人给带了来。她把手上的棋子扔进棋篓,笑道:“林夫人,你来了。朕可等了好一会儿了。” 李清凰走上前,朝她行了个礼:“陛下安好。” 女帝道:“不必多礼。你且过来看看,这局棋该是如何?” 李清凰一听是叫她来看棋,真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也幸亏是关于下棋的,她在弈棋一道上算是高手了,从前在军营里有了闲暇,谢老将军总会把她叫去,让她陪着下几局棋,还顺口和她讲讲兵书上出名的几场战役。下棋和行军都是一样的道理,下棋是计算棋路和揣摩对手的风格,就算棋盘上只落下一子,也必须想到后面十步,而行军在道理上也是如出一辙,不光要有好的计策,还要推测出对方的计策,才能以最小的战损拿下胜局。 287来世不与帝王家(2更) 李清凰走到棋盘边上,认真地看了起来。她不说话,可李叶原却不放弃这个难得的在女帝面前露脸的机会:“陛下,这棋局可是依照《呕血谱》演变而来的?” 女帝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最后什么都没说,反而望向了李清凰:“林夫人觉得如何?” 李清凰一听《呕血谱》还愣了一下,等到看完了面前的棋局,则又面色古怪:“这可是《碁经》上最后一篇的第三个棋局?” 《碁经》虽比橘中秘要高深,却并不是什么神乎其技的棋谱。她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都嘲讽地望着她,众人不由想道,这位林夫人果然就只是小地方上出来,大约也就听说过《碁经》这个名字,就急急忙忙拿来用了。《碁经》最后一篇哪有这样的棋局? 女帝拍了拍手掌,赞许地笑道:“朕果真没看错,林夫人就同林相一般,是有大才的人,朕这一局虽然改动了不少地方,却是脱不出原来的神,形虽不似可神却一样,若非个中能手,又如何能一下子辨认出来?” 女帝把棋盘上的玉子扔回了棋篓里,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不知林夫人可愿同朕手谈一局?” 李清凰对手谈当然没什么意见,只是有些丑话还是说到前头比较好:“陛下,臣妇尚且待字闺阁的时候,就只有靠着弈棋解闷,所以臣妇手上的技艺也就只有这弈棋一项最佳。万一臣妇不小心赢了陛下一子,那——” 李叶原开始以为自己所说的话,能十拿九稳讨女帝欢心,结果却发觉自己完全说错了,反而还显得自己十分无能,正感觉迎面好几个耳刮子打在她的脸上,弄得她面上火辣辣的,恨不得埋下头去。可是现在听李清凰说了这一句话,她差点就要笑出声来,她还没有见过这种人,摆谱摆到了陛下面前,难道她觉得自己还能扛得住接下来陛下的雷霆之怒? 结果女帝非但不怒,反而笑逐颜开:“听你这么一说,朕也必须得同你手谈一局。” 李清凰拱了拱手:“那便如陛下所愿。” 她这个拱手的动作虽然有点不伦不类,可是女帝却面带笑意,觉得很有意思。她见多了娇弱的妃嫔公主,早就看得厌烦了,当年她还没登基的时候,几乎可以说是整个后宫女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个个暗中动手陷害污蔑,转过身却还要装成一副娇弱不堪的模样,等她登基之后,那些还剩下的妃嫔又觉得需要讨好她,又打扮地花枝招展跑到她这里攀扯交情,没得让她腻味。 李清凰说自己擅长弈棋,那就绝对不是说大话。一局还未过半,她就知道自己已经稳操胜券,摆在她面前的唯一一个问题,就是她该怎么样让女帝输得不那么难看。她知道女帝的心思,她若是故意输棋,女帝反而不悦,倒不如干脆赢了,还能显得她同别人都不一样,可是这赢又有赢的学问,不能赢得太过,反衬得女帝一败涂地,让她心里膈应。 她不知道为何女帝会突然喜欢上弈棋,但是她下得却比过去同谢老将军在棋盘上生死拼杀还要辛苦得多,要赢,但是又不能让对方输得太难看——真是个难题。 她压抑住几乎要冲上来的呵欠,落下了最后一子,一条大龙补上了这最后一点,顿时成型:“陛下,承让。” 女帝盯着棋盘看了许久,轻叹道:“是朕输了。” 李清凰道:“臣妇是井底之蛙,因为从小在弈棋一道上并没有碰到对手,一直都觉得自己棋艺高明。今日遇到陛下,方才知道学无止境。每一门技艺,都应当勤学不辍。”她这一句就是单纯拍马屁,可对比之前李叶原说的那些,听上去就完完全全不同了,她先抬高自己,再承认今日遇到陛下才知道过去的自己只是自视甚高,就算女帝输了棋,也是输得心情舒畅。 果然,女帝笑了,笑得眉眼舒展,眼角还笑出了一道细小的纹路:“林夫人,这相国寺的牡丹虽然不如洛阳东宫的出名,却也有不少珍惜品种,来来,朕这就指给你看。” 女帝爱牡丹,不光光是欣赏,还对牡丹的品种都如数珍家,甚至也会自己亲自动手迁移种植。她携着李清凰的手,先指着一株淡绿色的重瓣牡丹:“这株叫豆绿,颜色很别致,却也不算最珍惜的,也就是看个别致……”她对着满园的牡丹信口数来,兴致高昂,可是李清凰全没什么心思去欣赏这些花开正盛的牡丹。 不是她不懂欣赏,而是她知道,那最名贵的两株都在昨日被方轻骑给毁了,还进了他的肚子里去。接下去女帝很快就会发现,然后大发雷霆。 果然,她们慢慢走到了昨日那片花圃,女帝原本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最后化为一片冰寒,淡淡道:“漱石呢?” 漱石本来就跟在女帝那一行的后面,女帝没让他陪在身边,再加上前面还有好几位公主,他虽是僧人,也不好挤在前面。现在忽闻女帝召唤,他忙整了整身上的僧衣和袈裟,大步赶到前头,合了个佛号:“漱石见过陛下。” 站在女帝面前,任何男人都得低下头弯下腰。女帝垂下眼,神情莫测地打量着他,她的目光太尖锐,看得漱石渐渐不安起来。他当初能攀得上平阳公主,又由平阳公主举荐到女帝面前,几乎没犯过任何错漏,他敏锐地感觉到众人落在他身上的眼光大多是嘲讽的,却一点都不明白自己哪里做错了。 隔了良久,女帝终于开口道:“那株魏紫呢?” 原来是问魏紫的。漱石松了口气,恭恭敬敬道:“陛下,魏紫就在此处。” “在此处?”女帝终于嗤笑了一声,指着花圃中那半截奄奄的牡丹花枝,“莫非就是指这个?” 288来世不与帝王家(3更) 漱石顺着女帝手指的方向一看,顿时脸色惨白,就像被雷劈了似的:“这、这昨日小僧还曾看过,这魏紫还是好端端的,看那花苞的状况,花期也就是这一两日间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你问朕,朕还要去问谁去?”女帝一袖子甩到过,正甩在他的脸上,“若是没把握做好,当初就不要揽下这种没把握的事,是你急功近利,还是……心大了?” 漱石这下连头都不敢抬了,只道:“这是小僧和相国寺的疏忽,请陛下降罪!” “降罪?为了几株花为难你这位相国寺的高僧吗?”女帝伸出了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硬把他的脸扳了起来,“朕不过,就是个皇帝而已,凡尘世俗的皇帝,又怎么能和佛祖座下的高僧相比啊,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说得实在太重了。 纵然李清凰见过漱石好几回,每回都是一副飘然出尘的世外高僧的模样,但是现在,也只脸色惨淡,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停地告罪。 而举荐漱石给女帝的平阳公主那张脸也黑沉沉的,不知道有多难看。这位年轻英俊的相国寺住持长袖善舞周旋于女帝两母女间的秘闻,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只是当时有多愤愤不平,今日就有多痛快。太子吊着膀子,难得觉得扬眉吐气了一回,脸上不禁露出了喜色,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 女帝就像扔一件脏东西一般扔开了他的下巴,长长的指甲正划过他的脸颊,还划出了一道渗血的红痕:“真是扫兴。既然赏花赏不成了,大家都散了吧。” 女帝嘴上说让大家都先散了,可是谁又敢真的先走? 她往东厢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头,朝李清凰招了招手:“你过来。” “……是。” 李清凰走出好几步,还感觉芒刺在背,她本来就警惕心很高,对于旁人的打量特别敏感,更不用说钉在她背后的眼神都快要化为实质,变成熊熊烈火将她给烧起来。她其实也不知道为何女帝偏偏要让她跟着,再说她虽然知道那花去了哪里,也不能让方轻骑把吃进肚子的都给原封不动吐出来了。 她有点忐忑地跟着女帝走进东面的院子,现在东院门口的侍卫正好换班,是陶沉机亲自值守。她下意识地朝他望了一眼,他也似有觉察,也朝她看了过来,然后皱了皱眉,又把目光给转开了。 女帝把她带回了东院朝向正南的那间厢房,又扔了几本经书到她的面前,语气不容置喙:“这几本佛经读过吗?” 李清凰拿起放在最上头的那本佛经,她看了看封皮,便道:“回陛下的话,臣妇读过的。” 从前她还在宫里的时候,上元前的那个晚上开始,就有好几场水路场,一直要跟着那些高僧念到上元夜才算完。那简直比校场练兵还要摧折她的精神和身体,每回过完年,脸上都要瘦一圈。现在看到这些佛经,她又感觉回到了曾经被念经的恐惧所支配的日子。 女帝又指了指靠在墙边的矮桌:“那就去那边把这些佛经给抄了吧。” 李清凰:“……” 她最讨厌抄书了。但是她又不能反抗,只能听话地跪坐在矮桌前,研磨润笔,在纸上写下了第一个笔画——她愣了一下子,又悬着手上的毛笔,停顿了片刻:她不能用自己以前用过的字体抄经,只要一落笔,女帝就能认出她的字迹来,到时候就算她长了十张嘴都说不清了,可是她也不可能用左手写字,左手写出来的字乱七八糟,一看就做贼心虚。 女帝正走到她身边,想要看她抄经,结果见她在纸上划了一横,就此开始发呆,便催促道:“怎么不写了?” 李清凰长吸一口气,笔尖飞快地在纸上勾画,既然不能好好写字,那她干脆来写个张狂的草书吧!也幸亏她最早启蒙的时候,学得是卫夫人簪花小楷,后来递上去文书和奏疏都尽量誊写地工工整整,那些卖出去的字画也还是克制的,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女帝站在她身边看了一小会儿,点点头道:“你这字倒是特别。” 李清凰一面在纸上抄写经文,一边低眉顺眼地扯谎:“臣妇的父亲是个举人,他打小就教臣妇习字。” 她说得这句话半真半假,她不知道林思淼到底是找了个女先生教容娘读书,还是自己亲自教的,可他是举人却不假。父亲是个举人,她若是大字不识,字体难看,反而不正常。 女帝只看了一会儿她写字,又转到另一边的茶桌边喝茶。她还慵懒地拆下了发髻上沉甸甸的簪子,乌发半垂在肩头,只露出半边艳若冰霜的面孔,一双眼角上翘的丹凤眼斜斜地挑着她。李清凰有点受不了,女帝这副模样当真可以算是妖媚入骨,可是她摆出这样的架势是想要干什么?她又不是男人。就算她是男人,她也完全心动不起来。 她自小对于自己这位亲生母亲的感觉都十分复杂。没有孺慕之情,也没有母女之前应当有的亲近,只有对母亲的忠诚和对帝王的敬畏。别人家的女儿对于自己的母亲应当是又敬又爱,可她就只是又怕又敬。不光是她,就是太子李苌,平阳公主李荣玉,还有最年幼的李慕,都是一样的。 她很快抄完了一张宣纸,又换上一张崭新洁白的,却听女帝缓缓地开了口,她的嗓音还有些沙哑,感觉很疲惫:“林夫人,朕不久前刚刚听到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 李清凰笔尖一顿,一个字就写得有些歪了,她谨慎地保持了沉默。她现在还不知道女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她说得那些事又是什么事,是容娘过去做的,还是她借尸还魂之后做的,再没有弄清楚之前,她并不适合接话。 “我听说,原本你是和家中表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会嫁给林缜,也是机缘巧合。”她提起茶壶,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茶,“但是奇就奇怪在去年的时候,夫人的娘家忽然生变,好好的书香之家突然树倒猢狲散,家中父亲过世,继母被秋后问斩,林夫人是聪明人,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家道中落得会如此突然?” 289来世不与帝王家(4更) 李清凰侧过头,飞快地把她准备好的说辞在心里又过了一遍,剪去有画蛇添足的嫌疑的,保证留下来的每句话都不会引起疑议:“去年的确是多事之秋。臣妇的母亲家中兄长过世,她便好心收留了兄长家中的遗孀,结果那位遗孀是从最南边来的,她想留在父亲身边,惹出了许多是非,最后还惹出了官司。母亲因为失手杀了父亲的外室,而被判秋后问斩,那遗孀也没有落好,父亲受的打击太大,身体便败了。虽然事发突然,却又有因可寻,臣妇也并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女帝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得没错。” 她说到这里,便不再问下去,似乎是不打算追究。可李清凰心中纷乱,她只是想,为什么女帝会知道这些事?是她调查了自己?还是有谁在她身边说了什么?她昨日听见李叶原对平阳公主说得那些话,就觉得有些怪异。毕竟林缜并没有把他的亲人接到长安,他也很清楚明白,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厚道老实的人,一直都在平远城一带生活,见过的人心险恶实在太少,难免耳根子软,带他们在长安安居其实是不合适的。既然林缜的亲人都不在,那女帝是从哪里了解到这么仔细的事情,容娘这边可已经完全没有亲人了啊。 她虽在抄经,可是心思早就跑到了别的事情上。 对于李叶原这个妹妹,她其实还是有些了解的。她心思恶毒,却不愿意把自己摆在明面上同人争斗,也不可能会在毫无把握地时候出手,那日她对平阳公主说“不光是打听来的消息有趣,就连说这些消息的人也很有意思”……该不会,她竟然找到了林碧玉吧? 李清凰简直匪夷所思,林碧玉从圆善的看管下逃跑后,她还预计她跑不出沧州,毕竟像她这样有着千金小姐脾气,从小到大也没出过远门的人,想要孤身上路,怕不是天方夜谭。难道她这么厉害,不但活着,还跑来了长安? 当她心不在焉地抄完了大半本佛经,就听女帝道:“今日就先到这里吧,林夫人,你可以回去了,朕想一个人歇歇。” 不久之前,女帝还抓着她下棋,龙心大悦,现在又对她爱理不理,隐约还有厌烦的意思,当真是喜怒无常。李清凰端端正正地跪伏在地,朝她行了个大礼,便慢慢退出了屋子。 厢房外面,德洺和一众宫女还守在门口,见她出来,便期待地望着她。 李清凰摇摇头:“陛下说让我回去,留陛下一人静静。” 伴君如伴虎,对于德洺来说,他现在就等于接到了一个难题,他到底应该干等在门外,还是多问女帝一句。 李清凰对此已经见怪不怪,在她很小的时候,谢珝就是这个样子,她可以柔情似水,也可以冷酷无情,上一刻温柔地抱着哄着,下一刻就会一脸冷漠地当做没有看见她。所以从小到大,她最亲密的人是李柔月,不管外界是如何的凄风苦雨,暴雨雷霆,仙乐宫却始终是属于她们的暖意融融的小天地。 她正要踏出东院,却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怎么,你现在还对着我摆起臭架子来了?”整个东院,不是公主皇子就是朝廷重臣,哪怕随便偷听到一句话,很可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现在她要么躲起来当做自己根本没有经过,要么就趁着还没说到什么重要事情的时候现身。 可是现在说话的人,却是她亲姐姐平阳公主。 而她也下意识地闪到了那几株老榕树后面,想听一听她到底是要说什么,虽然听上去……这话说得似嗔似怨,不太像在责怪人,反而像在撒娇。 那可是她霸道骄横的长姐啊,从来都是看上了就抢,抢到了就带回府,哪有用这样嗔怪的口气说话的? 真是让她有点怪不适应的。 “说你摆臭架子,你是不是不高兴了?”平阳公主复又叹气道,“是不是我对你的态度太好,你就敢对我拿乔了?” 李清凰原本以为她是在对漱石说话,漱石这回受了无妄之灾,心里不好受也是正常的,谁知那个男人一开口,惊得她目瞪口呆,下巴都差点脱臼。 “微臣不敢高攀殿下,请公主放过微臣吧。” 他说话的口气实在是无奈至极,还夹杂着微不可绝的叹气,李清凰都能在脑海里描摹出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双眉紧皱,满脸无奈,双臂垂在身边,手指握成拳。从前每回她提出一个冒险的策略而置他的劝诫于不顾时,他都会露出这种沮丧而又无奈的表情,但是又不会真的生气,而是一心一意地想劝她改变主意——当然,他劝诫的话全部都成了废话。 所以说,陶沉机和她的姐姐,是凑在了一起? “是不敢高攀,还是不屑高攀?现在本宫让你来攀附,那赶紧来就好,为什么还要婆婆妈妈,推三阻四?”平阳公主说话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可见她现在有点压不住脾气,“想要得本宫一个青眼的人如过江之鲫,难道本宫还要在意你一个人吗?”陶沉机无言以对,也继续沉默无言。 平阳公主脾气上来,对着他狠狠地踢了两脚,可因为陶沉机身上还穿着衣甲,她这一脚踢在铠甲上,只发出了嘭得一声闷响,陶沉机痛不痛她看不出来,可她却痛得直抽气。隔了半晌,陶沉机道:“公主殿下,你现在不过看中我五城巡司副统领的官职罢了,何必……” 五城巡司的官职虽然都不大,却是有兵权的实权位置,这种时候,只要有问鼎皇位之心的人都想去拉拢。 平阳公主气得半死,脚上又痛,也不知道脚趾是不是都青了,只得摔下一句话狠话就走:“好好好,你是君子,有本事你就当一辈子君子,将来也别娶亲,不然你敢娶一个,我就帮你搅黄一个!” 李清凰:“……”哇。这威胁真是很厉害了。 其实她从前挺担心陶沉机大约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他又穷又木讷,简直就是一根巨大的木桩子。却没想到,他简直都不能算是木头,而应该是一块巨大的顽石了,正是平阳公主的克星。 290捂不住的马甲(5更) 她动了动站得有点发麻的双腿,正要从榕树后面走出来,忽然听到陶沉机冷冷地喝道:“谁?!”只听刷得一声,他竟然把腰间的佩刀都拔了出来,一步一步朝着她藏身的地方走来。 李清凰不禁皱了皱眉,她经历过太多战场上的生死搏杀,对于杀气和鲜血已经习以为常,但是这一瞬间,她能感知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也就是说,他想要杀她喽? 陶沉机缓缓地走到墙边的一片榕树前面,手上的长刀反射着冷光,那把刀刀锋暗沉,闪动着不详的血色,刀背上的槽口出还有擦拭不掉的陈年血迹,他的这把刀不知道斩落过多少敌人,满是煞气,含威不露。他的眸子轻微地转动一下,精准地锁定了树丛后面隐约露出的一片衣角,是藏蓝色的淄衣:这个躲在暗处的是个和尚? 他提起长刀,在下一刹那疾步上前,一刀朝着树丛劈下,却只劈到了一件很普通的淄衣,而树后并无一人。他刚皱起眉头,忽觉身后有一阵冷风袭来,立刻往前翻滚了两步,手上的长刀却护住了他可能展露出来的要害。多年军旅生涯,在他身上已经印刻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他的应变能力和感知力都已经成为他的本能,就跟要呼吸要吃饭一样普通。 可是这一次,他碰到了对手,对方根本没有乘机上前,而是隐去了身影。 陶沉机单膝跪地,握刀的手已经青筋毕露,警惕地望着四周。 突然,上头的树叶哗啦一动,劈头盖脸扔下了许多小石头,全部都是砸在他的身上。他不得不抬起手臂去遮挡,而树上作乱的那个人影也突然窜到了他的身前,伸手在他手臂上一弹,正击中他手臂上的穴道,他险些一松手就把刀给扔了出去。 那人忽然在他耳边吐字清晰道:“别来找我。有机会我会来找你的!” 陶沉机愣怔在原地,虽然只有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他却如被雷击,脑海中变得空白一片,就只剩下这句话反复回荡在耳边。 ……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了师父。这句古话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李清凰揉了揉她可怜的后腰,她这个身体真的不好用,从前能随意耍得招式,现在用得着急一点竟然还会扭到腰。曾经她在军营里作威作福威风八面的时候,根本就没陶沉机一点事,也就是方轻骑能跟她来个势均力敌,现在可好,对着陶沉机她竟然也觉得吃力了? 她早上出去的时候不说衣着光鲜,但起码还是好好的,可等到回来之后,她竟然还扶着腰,身上披着的淄衣也不见了。崔氏大惊失色,忙跑过来扶她:“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李清凰抽着气,痛苦道:“这不是……扭到了……” 崔氏本来还以为她是惹怒了女帝被打了,结果就只是扭到,不由哭笑不得:“没什么事就好,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出大事了呢!” 李清凰佯装恼怒:“难道扭到腰不算是大事?!” 大概是她龇牙咧嘴的模样实在是太夸张了,就连裴九姑娘也笑嘻嘻地伸指在她脸上刮了两下:“羞羞,你可比九儿还要不懂事,真没用!” 崔氏忙抓住女儿的手:“别胡说!” 李清凰眼珠一转,笑道:“你厉害,那你是要来照顾我吗?我现在扭伤了,可下不来地,你先给我倒杯水去?” 裴九姑娘哈哈大笑,然后一蹦一跳地去找茶壶。 崔氏扶着她回到厢房,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奇怪:“你是怎么扭成这样的?” 总不能说是她做了一套高难度的动作,完全忽略了自己的能力,她只能说:“走路,走着走着突然崴了一脚,又不想摔倒,结果咔擦一声……就这样了。” 她其实还岔了气,更觉得胸闷腰疼,但这也不算什么严重的伤,躺一躺就会好的。裴九姑娘觉得她只能躺着很有趣,时不时要过来找她玩,还把自己收藏的宝贝全部用盒子装着拿来给她见识了一番。“姐姐,你给我讲故事,”她忽然抽出了一本话本,硬塞到她脸上,“给我讲故事,给我讲故事……” 她是个从小就心智不足的小姑娘,一旦想要做一件事,就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直到对方听她的。 李清凰拿起那本话本,翻开一看,面色不觉古怪起来:怎么她随便翻开一本话本就是当年那处热门大戏《长相思》?这到底是哪来的孽缘?! 她翻开书,也不问她读到那里,就一板一眼地开始讲起来:“……公主和状元郎在杏林宴第一回相见,便一见倾心,心心念念,再也放不下来,可她是公主,是不能随随便便去见外男的,而对方还是朝臣,她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和对方见面。”她才刚讲完一话,就觉得手臂一沉,裴九姑娘歪着头,靠在她身边睡着了。 小孩子没什么心思,总是能说睡就睡。她伸出手,摸了摸她额角毛茸茸的小碎发。 崔氏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这副其乐融融的场景,她不由笑着放轻了脚步:“劳烦你了,我现在就把她给抱回去。”服侍崔氏的嬷嬷立刻就把裴九姑娘抱到了臂弯里。崔氏又朝她使了个眼色,道:“我就在隔壁,有事尽管叫我。” 李清凰完全没读懂她那个眼神,只把话本放回裴九装着宝贝的小箱子里去。 等所有人都退出房去,她才发觉门外边还等着一个人。林缜一袭淡青色的便服,外袍的领口和袖口都绣着竹叶,显得格外清雅,他本来就是很清雅冷淡的容貌,正和身上的衣裳相得益彰。他走到床边,轻轻地坐下,微笑着垂眸看她,一挑眉尖:“李少将军今日怎么……好像有点狼狈?” 从前她不说欢蹦乱跳,总归都是很有精神的,鲜少会在大白天就窝在床上。 李清凰叹气道:“别提了,本将军今日出门巡视,结果一时不慎,被人误会,那人实在凶残,提着刀想要来砍我,我就这么一躲,然后就是现在这样了……” 291捂不住的马甲(1更) 林缜一听她这句话,便伸手把她身上的被子给掀开了:“有伤到哪里吗?” 李清凰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直接把她的亵衣都给撩起来,露出背后那肚兜的系带来:“……没有伤,就是别了一下腰。” 她的肌肤细白,而那根细细的带子正是温暖的鹅黄色,看上去就有几分旖旎之色了。林缜的眸色暗了暗,低声道:“药酒揉过了吗?” 李清凰忙扶着腰支撑起来,拒绝道:“没红没青,干嘛还要揉药酒?躺一阵就好了啊。”林缜扶着她的手背,虽然只隔着一层单薄的亵衣,可他掌心炙热的温度就像是直接传到了她的皮肤上,烫得她都有点不自在。她连忙提醒他,她现在可是闪了腰,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可禁不起蹂躏:“我现在受伤了,最需要温柔的呵护。” 林缜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在你心里难道是禽兽不如?” 总是感觉她虽然也有主动的时候,但是还有点害怕同他亲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尚且还属于新婚燕尔,做夫妻间的事情放不太开也是正常的。 他抱着她,在她的发间深深地吸了口气,轻声道:“那个提刀来砍你的人是不是陶将军?” 李清凰:“……你怎么又知道?” 感觉她真是连一点秘密都不能有了,不管什么时候她说前一半,他就能猜到后一半。要是她说谎,他会不会当场揭穿她,还得看他的心情好不好。 “随便问问,既然你承认了,那就说明我没猜错。” 只是陶沉机是个颇为沉稳自持的人,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能让他提着刀砍人,他倒是要怀疑她到底干了什么事:“你能把陶将军逼成这样,你到底做了什么?” 李清凰很心塞:“我什么都没做啊,你怎么能直接兴师问罪?” 她很有骨气地推了他一把:“走开走开,本宫已经心灰意冷,不想再见你这张脸。” 林缜当然不会被她推一下就推开,还是牢牢地抱着她,闷笑道:“别啊,李少将军不是说过想要我来暖榻?我还等着将军临幸呢。”他原来是不太会开这种玩笑,也不想开这种不正经的玩笑,可是被李清凰调笑了这么多回,他现在也能顺溜地把这一句话给完整地说出来了。 只是耳根红红的,看上去让人很想要欺负。 李清凰叹道:“唉,其实我什么都没做,我就不小心听到平阳公主和陶沉机在调情,那又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非要堵着他们偷听他们说话的。” “平阳公主和陶将军?”林缜蹙了蹙眉头,“你弄错了吧?” 他也是有人脉和眼线的,至少他知道陶沉机并非平阳公主的入幕之宾,他手握五城巡司的兵权,对于任何一方势力来说都是香饽饽,若是同平阳公主走得太近,就等于打破了大家僵持不下的局面。更何况,用他的眼光来看,陶沉机不太像会喜欢平阳公主,反而像是对李清凰情根深种。 李清凰顾自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回我上长安叙职,邕西酒楼那一回,我姐姐花了大把银子买陶沉机一日,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 林缜拥着她,和衣躺在她身边,轻声道:“我先小睡一会儿,昨晚我们所有人都被陛下叫到院子里抄经,一直抄到天亮,我的眼睛现在还是花的。” 李清凰:“……”原来不是她一个人遭了无妄之灾去抄佛经啊。更可怜的是今早还一道陪着女帝去赏花的皇子公主们,难怪太子那个脸色,简直就像要****一样惨淡,公主还能梳妆打扮,用香粉遮一遮,皇子可没办法。 李清凰又道:“说起来我一直都没告诉过你,我姐姐府上养了一个长得跟你有那么些相像的一个……男人。”不是她想得太多,其实她觉得陶沉机和林缜是有些相似之处的,难道她姐姐是觉得得不到才是最好的,开始特别喜欢这类男人了吗? 林缜伸过手,直接捏住她的脸,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一瞬间呼吸交缠,虽然没有直接唇齿相交这样亲密缠绵,可也别有一番亲昵和温存。他闭着眼,语气慢慢地有点放空:“别担心,这点小事都不算什么。我就是你的,别人抢不走。” …… 相国寺东院。 “就把这些抄好的佛经烧了吧。”女帝点了点堆积在角落里那一捆新抄的佛经,语气还有点漫不经心,“全部烧了,让相国寺的僧人来诵经。” 德洺立刻弯下腰应声:“喏。” 那一捆佛经都是昨夜各位皇子公主还有朝中重臣彻夜赶的,就连伤到肩膀的太子都坚持抄了一卷有余。 德洺正要退下,女帝又忽然道:“别让漱石进来。” 德洺又应了声喏,心中却道,看来这位原本很得女帝欢心的大红人就此要失宠了。说到底,也不过是两株牡丹的事情,可就是那两株牡丹,算是彻底惹恼了女帝。 德洺很快就请来了寺内的德高望重的高僧,安排他们在院子外面坐下,准备开场诵经法事、 女帝就坐在屋子外面的木质走廊上,姿态慵懒,就像一头美丽的雌豹,短暂蛰伏,却又有可能随时亮出利爪:“就念往生咒吧,为我儿祈福。” 女帝口中的“我儿”就只有那位战死沙场,连头颅都被突厥人取走的安定思公主了。众位高僧顿了一下,便开始低头梵唱,那敲击木鱼的声音和梵唱混合在一起,宛若一曲安魂。所以说,昨夜召集所有人抄了一整夜的佛经,是准备捎给那位安定公主,为她祈福的? 德洺偷偷地望了她一眼,又赶紧垂下头去。他只瞥见她手上拿着一本抄到一半的佛经,翻过来倒过去翻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放在了一旁。女帝在这一片柔和的梵唱中,忽然开口问道:“佛经上所说的修来世,可是真的?” 292捂不住的马甲(2更) 是不是能重修来世,这谁都不知道。就是高僧也无法肯定地回答女帝。 女帝托着下巴,坐在走廊上,又轻声道:“但愿来世,她不再投身帝王家,当个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家中小有余粮,父母和睦,兄弟姐妹之间情谊深厚,最后再嫁一个愿意待把她捧在手心上的夫婿。”她又拿起那本刚才被她放到一旁的佛经,露出了一个怅然的笑:“德洺,把这本佛经也一道拿去烧了吧。” 她盘膝端坐,面上再无刚才转瞬即逝的惆怅笑容,唯独剩下帝王威严的面目,无喜,也无悲。 相国寺的僧人念完一场往生咒,便开场焚烧那些佛经。 德洺和几个宫女根本忙不过来,值守在院子里的侍卫也上前搭把手。陶沉机也被找来帮忙,他身上穿着衣甲,弯下腰会十分吃力,干脆就跪在火盆边上,撕开誊抄好的佛经,一页页投入火盆。那些僧人并没有动弹,依然坐在盘腿坐在蒲团上,口中念念有词,念得依旧是那篇大悲往生咒。 他现在整个人都还处于一片混沌之中,浑浑噩噩地撕开线装的佛经,纸张纷纷,落入炽热的火盆之中,激起一阵更加猛烈的烈焰。他也听见了女帝刚才所说的话,她说希望她来世不再生在帝王家。他正拿到一本明显和别的不同册子,虽然也同样用棉线订得十分齐整,可一入手就能感觉到它轻了许多也薄了许多。他初时也没在意,只是随手从中一撕两半,扔进火盆。 就在火舌卷起,席卷吞噬那几页纸张的时候,他突然睁大了眼睛,不知不觉屏住呼吸,又把手伸进了火盆,想要抢出里面正在燃烧的佛经。德洺先发觉他的不对劲,一见到他把手伸进火盆,也是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提醒他:“陶将军!”陶沉机抢出好几张纸来,只是那些抄着佛经的边角已经烧了起来,纸遇上火,一旦燃烧起来就会有一股摧枯拉朽的气势,阻拦不了也挽救不了! 他也顾不得德洺在一旁的点醒,抬起袖子就去扑纸上的火星,那点点火焰灼烧了他的衣袖,还有他袖子底下的皮肤,他却好像完全失去痛觉一般,还用手去扑那重新复起抬头的火龙。陶沉机的眼睛在不知不觉中红了,就算他已经竭尽全力,却还是不行,他最后能得到就只有这么两页破碎的纸张,纸张边角被烧得焦黑,已经看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有零零散散的字迹。那字迹潦草狂妄,仿佛在焦黑的纸上张牙舞爪地嘲笑他的无能。 他握紧拳,用力捶在地面上。 德洺偷眼朝女帝那边望了一眼,只见他侍奉的帝王正闭目端坐,似乎还没有发现另一边的动静。他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陶将军,你赶紧下去罢……你的手上,还是处理一下比较好。”他站得近,都能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陶沉机露在袖子外面的手背上还有好几个大颗的水泡。 女帝做这场法事,想要为安定思公主祈福,若是看到陶沉机的所作所为,说不定又会发怒。帝王之怒,血流千里,任谁都不敢直面。 陶沉机小心翼翼地收起那两张碎纸,立刻笔直地站起来,只说了一句:“多谢大总管提点。”便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 他走到院子外面,迎面正是一股沁凉的晚风。刚才事出突然,他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直接伸手到火盆里,现在缓了过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手上那一阵火辣辣的灼烧。不光是手掌,还有手臂,皮肤上都被烫起了一排排水泡,乍一看去就像结了好多圆润的珠子。 他甚至还觉得有点好笑,还直接笑了出来,他又仔细看了看那两片被他从火堆里抢出来的碎纸,总算知道他在之前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才幻听的声音根本不是错觉。 是她回来了。 可不知她是怎么回来的,现在又是何种身份和模样。 他从前不信奉佛教,不信来世说,更不会相信那所谓借尸还魂那种无稽之谈。但是他现在却希望这是真的。哪怕她是挟着一股来自地府的复仇之火,哪怕她想要大开杀戒,让所有欠了她的人付出鲜血的代价,他还是感觉到一股由衷的愉快,就好像他原本已经深陷深渊,无法自拔,可是那深渊之中忽然出现一抹曙光,让他这个已经被黑暗淹没污染的人看到了最后的希望之光。 他甚至,再也维持不了镇定冷静的外面,双手微微颤抖起来。 “唉,陶将军,你这伤……”德洺服侍完女帝,又送这一群高僧出门,正看见陶沉机还愣怔地站在门口,他心里直纳闷,这位陶将军虽然不善言辞,却也不是个傻子啊,可是怎么今天就跟中了邪一样,都被烧伤成这样了,也不去找太医瞧瞧。 陶沉机连忙用他那起了大排水泡还红肿得厉害的手拉住这位女帝身边的大宦官的袖子,急道:“大总管,你记不记得那本比别的手抄佛经都要薄了许多的册子是谁抄写的?” 德洺不由叹了口气:“陶将军,不是奴婢不愿意说,可你忽然这样……我怎么敢告诉你?” 陶沉机啊了一声,忙道:“是这样的,我曾经有一个亲妹子,她和我失散多年了,不管我怎么打听她的消息都打听不到。若是大总管知道,烦请告诉我一声,虽然我和她多年不见,可是她的字迹还是家父手把手教出来的,一看就知。” 德洺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陶将军,奴婢虽然不是聪明人,可是你这谎话扯得也太过了。” 什么失散多年的亲妹妹,他还以为是戏台子上唱戏呢? 这本手抄佛经是林相夫人亲手抄的,林相的夫人怎么会成了陶沉机的妹妹,要知道陶家当年获罪流放的时候,这林夫人还远在沧州呢。人家有父有母,哪能被乱认亲戚。 293捂不住的马甲(3更) 陶沉机尴尬万分,他没想到他现编的谎言立刻就被拆穿了,而这位德洺大总管根本连一点面子都没给他留。他赔笑道:“大总管,你知道我并不是故意蒙骗你,这只是……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这抄经的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不然我也不想让大总管为难。” “对你非常重要?”德洺一听,更是无奈摇头,“不管是哪一种,你还是死了这条心,人家啊,早已为人妇了。”他还没说出口的那句就是,你一个五城巡司副统领,多得是人拉拢,又何必非要纠结一个人妻不放? 为人妇? 陶沉机立刻抓住了这三个字眼。可是,怎么会为人妇? 难道……他忽然想起方轻骑找他说事的那一日,当时好像就有一位夫人站在一旁,见到他们说话也没有回避,他当时就觉得很奇怪。按照道理来说,他和方轻骑都经历了无数场战役,满身煞气,寻常妇孺见到他们躲避都还来不及,可她却偏偏没走。 还有他当时到的时候,似乎还听到方轻骑正和她在说话,方轻骑怎么会无缘无故跟一个妇人聊起天来? 他不禁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就连手上的水泡被他弄破了也没发觉:明明眼前摆着这么多不合常理的事情,可是他偏偏一件都没看见,是不是傻?! 这一晚,不光是陶沉机彻夜难眠,就是女帝也一夜没睡,只坐在回廊上,遥望远处漫天星辰。 她积威深重。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谁也不敢上前去打断她的冥想。 李叶原在东厢之间往来了许多回,见女帝一直披衣坐在回廊,不动也不说话,只好又回去。她提着灯笼,走在相国寺内的石子小路上,好几次差点因为那些杂乱无章的小石子而崴了脚。忽然,一道黑影笼罩住她,她手中那盏灯笼的火芯摇摇欲坠,险些熄灭,她差点就要惊叫出身,可有人出手捂住了她的唇,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噤声!” 李叶原一听到对方的声音,立刻就安静了下来,她甚至还假装受惊般地倒抽了一口气。那人松开捂住她嘴唇的手,又慢慢退开了一步,压低声音道:“长楹公主,得罪了。” 此人退后之前,微弱如豆的火光就映亮了他的面容,他的大半张脸都被笼罩在一张银制的面具之下,面具上镂刻着鬼怪野兽,在这幽暗的夜色中看来十分可怖。可是他露在面具外面的那部分面容却很是俊美,唇角自然地向上扬起,就像是无时无刻不在微笑一般。 李叶原目光闪烁,可语气却十分欢喜:“你来了!我见你好久没来找我,还以为你——” 面具人抬手做了个小声的动作,顺手接过她手上的灯笼,压低声线道:“先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他在李叶原面前,向来都是十分强势,虽然态度和煦柔和,但永远说一不二。他说要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就直接转身,也没管李叶原是不是同意。 李叶原的眼神又在黑夜中闪了一闪,暗想,她可能有点猜到他的身份到底是如何了。 从前他不说,可是她很细心地从他的衣料和保养得十分细致的手指能猜到,他的家世定不会太差,说不好还是西唐首屈一指的那几个世家之一。现在看来,总是脱不出跟随女帝来相国寺赏花那些朝廷重臣的名单了,只要她再花点心思,拿到那份名单,她就能推算出他到底是谁?他们所有人,昨夜都被女帝叫到院子里抄经,院子里点的就是女帝常用的沉香,那香气十分特别,后宫妃嫔公主无一人能用,女帝也不会把自己用惯的香赐给臣子去用,所以当他捂住她的嘴唇的时候,她就在他的袖子上闻到了那股很特别的香气,立刻就有了结论:他在昨夜,也在抄经的人群之中。 而这面具人对于这相国寺的小路都很熟悉,很快就把她领到了一个角落里,然后轻轻地开口道:“长楹公主,我是来知会你一声,关于我家主人的决定。” “你家主人?!”李叶原顿时大惊。她一直都以为此人身份不凡,可他竟然提到了“主人”,难道他不是主事者吗? “嘘,别这么大声,若是把无关人给招来,我要是逃不掉,你也会很麻烦的。”面具人微微一弯唇角,笑得意味深长,“听我把话说完,到了那时,你再喊也不迟。” 李叶原定了定神,问道:“你家主人有什么决定?” “我家主人的决定就是,方轻骑的命他暂且留着,至于你嘛,”他笑得很恶劣,“虽说他早就知道你是个惯来喜爱阳奉阴违两面三刀,从前还能忍耐,现在就完全不耐烦了,不打算再帮助你了。” 李叶原顿了一下,才把他话中的含义给消化掉,顿时花容失色:“是不是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风言风语传进了你家主人的耳朵里,他才突然不信任我了,不管是对太子还是平阳公主,我向来都是虚与委蛇,只有对你们才是真心的——” “嘘。”面具人似乎看她大惊失色的样子十分有趣,还低笑出声,“这些话经你之口说出来,恐怕你自己都不会相信吧?你觉得我们还会相信你吗?只不过从前看你隐瞒这个欺骗那个,自以为左右逢源的样子还挺有意思的,我家主人才逗你玩玩,可现在觉得不好玩了,你就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李叶原不甘心,继续追问:“若是你家主子不信任我,又怎么会把人交给我,让我来看管?现在人还在我手上,你们就想卸磨杀驴了吗?” “彼此彼此,你看管着人,可不是又准备把这消息再转一手卖给平阳公主示好?那个卸磨杀驴的人是谁?又是谁两面三刀,谁都想要讨好拉拢,什么好处都不想放过的?” “你——你——”李叶原气结,可她就是气得跳脚,再气得原地爆炸,对方也是一副不痛不痒还把她当做笑话看得模样,她突然捂住胸口,脸色煞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弯曲,紧紧地抱着双臂,全身发抖,“救……救我,救命……” 294新生(4更) “嘴唇青白,指甲颜色……嗯,看不清楚,是有心疾吗?”面具人喃喃自语,“总不好让一个公主因为心疾发作死在这里……” 李叶原勉强抬起头,一双剪水眸满是泪光,无声地哀求着望着他。 面具人忽然哈哈一笑,刷得一声拔出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来,朝她走近一步:“心悸之症是治不好的,不如早点帮你解脱了吧!” 李叶原闻言,猛地跳了起来,身体也不抖了,心疾也痊愈了,一下子提着裙子跑出好几步,嘶声叫喊:“来人哪!来人,快来人啊!” 面具人轻呵一声,身形矫健,一下子消失在原地,只见不远处草木微微摇动,很快又陷入静止。 李叶原喊了两声,五城巡司副统领陶沉机很快就带着人赶了过来,只见她鬓发凌乱,脸色惨白,惊慌失措,也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事会这样害怕。李叶原指着身后的一处,惊叫道:“那里有刺客!你们快去抓刺客!” 陶沉机顺着她所指着的地方凝神望去,眉心紧锁:“殿下,根本就没有刺客。” 他们在女帝入驻相国寺前,就已经把这附近细细搜过无数遍,绝对不可能还有漏网之鱼,这几日也是整晚整晚不断地巡逻,就连一只苍蝇都不可能被放进来,怎么可能会有刺客? 李叶原回头一看,那个面具人果然已经消失了,她立刻道:“我看到那个人的正脸,他是戴着面具的,但是如果再看到人,我一定能认出他来,既然这刺客不是外来的,就是原本就在相国寺内的!”她暗地里咬牙切齿,当初说好了要扶持她,现在说不帮就不帮了,哪有那么容易脱身?她非要把人给拉下水不可! 陶沉机神色冰冷,连语气也很冷漠:“殿下慎言,现在寺中不但有陛下坐镇,还有各位肱骨重臣,殿下现在拿不出证据,岂不是随意攀咬?” “陶沉机!”李叶原大怒,“谁给你的胆子同本宫这样说话?!你不过是个小小的五品芝麻小官,你——” “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对朝中有功之臣如此说话?!”平阳公主阴森森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她莲步轻移,来到李叶原面前,忽然抬手打了她一个巴掌,把她的脸打偏过去,“你不过是靠着本宫赏赐才能苟活的可怜虫,是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对待陶大人?可真是胆大包天!” 李叶原被扇了一耳光,整个人都清醒了,她保持着之前被一巴掌打偏了头的姿势,尖锐的指甲刺进了掌心,但之前的嚣张气焰已经熄灭了,低声道:“……是的,是妹妹做错了,姐姐教训得对。” 她现在又被打回了原形,没有了那个面具人背后的势力倚仗,她就只能继续依附平阳公主,别无选择。 …… 女帝来相国寺观赏牡丹,就是专门来看盛放的魏紫和焦骨牡丹,结果这两种绝品牡丹就连一片花瓣都没见到,丽日便摆驾回宫。出城的时候,她打着微服的旗号,可是被英国公后人行刺后就暴露了身份,回城时干脆就让禁军扛起了仪仗,摆驾回宫。 女帝既然回宫,李清凰觉得自己再留在相国寺也没什么意思,她又不是知客,当真来听高僧讲经的。 她悄摸摸地摸上了林缜的马车,跟着回城,因为女帝要摆驾回宫,长安城城门封闭,想要寻常进去几乎不可能。她觉得她的腰骨还在隐隐作疼,但是在行动上并不妨碍。林缜在她钻进马车的时候扶了她一把,然后又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微笑道:“你近来是不是胖了一些?” 李清凰一听他说胖,忍不住摸了摸脸颊:“是吗?” 难道是最近练武不够勤奋?这实在也不是她偷懒,而是身体太弱鸡,稍微动一动就这疼那酸,身上还动不动就出现一块又一块的淤青,她都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磕着的。 林缜托着她的下巴端详了她一会儿,忽然道:“我怎么觉得你的长相也有点变化?下巴似乎有点瘦了。” 林容娘是鹅蛋脸,而李清凰原本是瓜子脸,她现在的下巴却是变得尖削不少。他看着看着,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或许是白诏这一趟,把她累得瘦太多,还需要慢慢补,才能把清减的那部分给补回来。 李清凰看着他的眼神都隐约有点不善了:“你一会儿说我胖,一会儿又暗示我瘦,你到底还想要怎么样?” 文官就是文官,就是很麻烦! 林缜还没说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道:“林相,我家将军让属下带话给你,不知可否一见?” 眼下马车才刚起步,还慢悠悠地跟随在女帝的仪仗之后,林缜撩开车帘,只见一个突厥武士小步跑在马车边上,见他露面,立刻看了看周遭,见附近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忽然伸指一弹,把一个纸团弹进了马车里,正巧落在李清凰的膝上。那突厥武士压低声音道:“我家将军就让我带一句话给林相,请林相斩草就要除根。”说完,又往后方退去,很快回到方轻骑身边。 方轻骑最不耐烦坐马车,不但慢,还气闷,自管自骑着他那头高头大马坠在队伍的最末,见自己的人送信回来,还遥遥朝林缜拱了拱手。 林缜莫名其妙。什么斩草要除根?这句话没前没后,要猜这里面的意思,那可有得猜。 他一转头,这个看见李清凰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他下意识地要凑过去看,却见李清凰猛地一把把手上的纸条给揉成碎片,正好避开了他的视线。 林缜:“……” 他斟酌了一会儿,问道:“这是我不能看的吗?” 李清凰把纸条揉成碎片还不算,还撩开另一边的车帘,直接把碎屑往窗外一撒,完完全全地毁尸灭迹。 林缜见到她这些明显避着自己的举动,更是莫名,不由蹙眉道:“……难道我们之间还有秘密吗?我可是什么都不瞒着你的。” 李清凰笑眯眯地回答:“没有啊,就是有些人混账,写出来的东西也一样很混账,不看也好。” 295新生(5更) ……他可不那么觉得。 她每次说假话的时候都会露出这种笑容。 可是他偏偏又没办法逼她说出来,他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赌气道:“你不愿说,我也不会勉强,那就不说好了。” 李清凰眨了眨眼,又捉住他的衣袖,摇晃了两下:“哎你这不会是生气了吧?别生气啊,你原来可不是这么小气的。” 林缜被她这样软语哄着,都觉得有点飘,他觉得他大概是唯一一个甩脸色给李清凰看还不会被她打爆了头的人,他被哄得心满意足,可脸上还是一本正经,仿佛不管她怎么软语央求,他都不会改变初衷:“咳咳,我生不生气,你又不放在心上,何必显得这么在意?” 李清凰微微沉下脸:“你够了啊,别没事蹬鼻子上眼。” 是不是当她傻?他到底生没生气,难道她就傻愣愣地一点都看不出来了吗? 林缜蓦地微笑了起来,原本清冷的眉目也仿佛融化了一般,嗓音轻柔而又清润,在她耳边不疾不徐地倾诉:“可我这么喜欢你,你就舍得让我难受吗?” 李清凰别过脸,对着在车马行进间不断摇曳的车帘,嘟囔:“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然后,两人都同时沉默了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李清凰撇过头,探究地看了他一眼,反而是林缜早就等着她把头转过来,一见她望过来,就朝她微微一笑。不断有阳光纷纷扬扬从车帘间隙漏进来,淘气地落在他的身上衣角,在他的脸上调皮跳跃。李清凰忍不住伸出手,帮他理了理肩上起了褶皱的衣裳。林缜轻轻捉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脸上,轻声道:“你知道我最早时候的理想是什么吗?” 其实在走上科举入仕这条路之前,他并没有想过要出相入仕,也没想过要在长安庙堂长袖善舞。 李清凰有点好奇:“是什么?” “当个教书先生,就跟我爹一样。” “……”李清凰被梗了一下,教书先生?这可真是个好志向。她琢磨了一会儿,也没能想到这“教书先生”四个字有什么特殊含义,便干巴巴道:“哦,那还挺好的。” 林缜不由失笑,看来她还是没懂,他总觉得有些话说得这样明白,岂不是破坏了气氛。他不得不再把这句话说得更加明白浅显:“我的意思是,就算我今后不再入朝为官,也可以当个教书先生的。” 跌跌撞撞一路,最终又回到最初,那也是另一种返璞归真。他素来就拿得起放得下,大丈夫安身立命,本就不该只把自己框死在一块地方,他还年轻,还有更多的时光可以去荒唐去探究,而非求个一成不变。 李清凰震惊地看着他,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从前就说要当她手上的刀,她并不以为意,她本身就是一把再锋利不过的利刃,她想要什么,从来都靠自己去抢去争取,为何要去依靠别人?可是到了今天,她才猛然惊觉,或许……她还是有人可以依靠的。他现在其实是想要告诉她,不管她会做什么,他都帮她兜着,就算堵上他的前程也在所不惜,因为他丢了官职还能去当教书先生…… 说话间,女帝的仪仗已经浩浩荡荡进了长安。往日熟悉的繁华街市又近在眼前。那辆行驶在他们之前的刻着平阳公主府标记的马车却渐渐慢了下来,像是时刻准备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去。李清凰忽然凑过去,在林缜的脸颊上轻轻一蹭,轻笑道:“我去办点事,很快就回去的,不要担心,保证不给你惹麻烦。” 林缜今早刚修过面,脸孔光洁无暇,肌肤还带着温热的润泽。他轻轻抱了抱她,颔首道:“好,早些回来。” 李清凰悄悄掀开前面的车帘,见四周无人注意到她的举动,呼得便往街边一跳,正好落在街道两侧的民居上。她攀着墙壁,就像一只灵活的大猫,又轻轻一纵,很快就消失在层叠屋檐之上。 林缜看到她的身影消失,才放下了车帘。他从前想得挺美,等到他娶妻之后,他的夫人会在他出门时候对他笑着说早些回来,她总在家中等他。现在看来,怎么就变成是他追在自家夫人之后反复叮嘱她要小心,还要早些回家?这梦想是不是和现实差距有点太大了? …… 方轻骑给她的字条上只写了一个地址。这个地方虽然她从前没去过,但她好歹还是在长安长大,长安城就是被一个个方方正正的胡同巷子给围成的,稍微找一找还是能找到。 她站在高处,正好能望见平阳公主的马车脱离了队伍,朝着另一头飞快地驶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也顾不得有人正好从屋里探出头来看见她在上方飞檐走壁,飞速地奔跑在黑色的檐瓦上。很快,那辆马车就追上了她,又把她甩在后面。李清凰腾身跳跃,又重新挑选了一条路,从高处跳了下来,在四四方方的胡同小巷里狂奔起来。跑着跑着,面前的突然出现了一堵墙,正是跑到了一条死胡同里,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又纵身跃上墙顶,转向了另一条小路。 她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她的喘息声在空荡荡的胡同巷子回荡着,但她却不敢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如果停了下来,这口气就散了,就很难再靠着两条腿去追上马车的速度。她正跳过一座民宅的墙头,这家主人突然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正和她打了个照面,李清凰竖起食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飞快地窜过了这家的院子,从另一边的墙头跃下,转眼间就跑得无踪无影,对方甚至都还没能回过神来。 当她再次站在高处的墙头,只见那辆马车已经在她身后的那条路上,因为马车体积大,不好掉头也不好绕小路,最终还是她能抢在先头赶到。 296新生(1更) 她很快就找到了方轻骑在字条上写得那间民居,这周围并没有侍卫把守,甚至整条胡同都是静悄悄的,正因为位置偏僻,又是在重重胡同最里面,别说长安本地人不可能随便走到这地方来,就算外地人迷了路怕也是不大可能撞到这里来。李清凰没走正门,而是从院子后头翻墙进去。天井里就只有一个有些年纪的老妇,正低头搓洗着衣服,就连她潜入的动静都没发觉。而院子里就只有一座小楼,就那种普普通通的二层小楼,她纵身一跃,直接伸手抓住了二楼的窗台,腰间一用力双脚就踩在了窗台上,然后直接推开木窗。 她这一下动静不小,直接把屋子里的人给吸引了过来。 两人直接打了个照面,却都是一愣。 李清凰发愣的原因却不是因为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她在之前就已经猜测过,李叶原口中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林碧玉,毕竟除了她,她也实在想不到还能有谁。可是她却没想到再次见到林碧玉,她却是这幅模样。她原本圆润白嫩的脸颊变得颧骨高高突起,脸颊凹陷下来,她原本个子就不算高,现在却因为瘦骨嶙峋而显得身形瘦长,再美丽的衣裙穿在她的身上,都像是在一个骷髅架子披上了一件衣裳,空空荡荡。 林碧玉却是没想到,她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是从窗子外面爬进来的。 她在震惊过后,猛地往后退了两步,转身就要逃跑——她现在已经吃足了苦头,在痛恨带给她这么多痛苦的李清凰时,心里又由衷地对她感到深刻的恐惧。她逃出圆善那间庵堂不久,就在山下碰到了人牙子,那人牙子直接把她卖到了从前她连想都不敢去想的肮脏地方,她不甘心,也逃跑过许多次,每次被抓回来就要遭受对方的鞭打,她原本有多养尊处优,后来就过得有多凄惨落魄。 她常常在最黑暗的夜中辗转反侧,不断地想着,如果不是她—— 如果不是她,她的父母还是夫妻合鸣,她的母亲还是温柔和善,父亲偏爱她宠着她,她就还是穿着最美丽的衣裳戴着最华贵首饰的那位林府二小姐,她就能高昂着头,享受旁人的追捧和赞美。这些在过去只道是寻常的东西,突然变成了一场繁华旧梦,惊醒了,梦碎一地。 李清凰跳下窗台,飞快地伸手捏住了她半边肩膀,把她像提小鸡一样拎了回来:“妹妹可别走,你我有多久不见,可真是……甚是想念啊。”她面带笑意,语气轻柔,可仿佛林碧玉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噩梦,她的噩梦中,总是她顶着自己那个同父异母懦弱无能的长姐的面孔,在对她说完这些话后,就忽然徒手把她撕碎。 林碧玉一张嘴,想要尖声大叫,引来楼下服侍她的老嬷嬷。李清凰眼疾手快,另一只手飞快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把她这一句惊叫给掐了回去。李清凰凑近她耳边,轻笑道:“原本我是想着,既然我找不到你了,我不如就放过你算了。过得是好是赖,全凭你自己的本事,我眼不见为净。可是你啊,却偏偏还要撞到我手里来。” 说话间,她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车轮毂转动的声音,那声音很快就停了下来,有人正朝着这里缓步走来。 林碧玉面皮涨得紫红,不断地在她手上挣动,她用双手去抓她卡在她颈上的手,无意识地抓出了几道血痕来。李清凰侧耳听了一阵,心中也有了主意,另一只手也握上了她的脖子,冷笑道:“既然你都要死了,我实话告诉你也无妨,你的姐姐容娘早就已经不在了,而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正是平海关少将军李清凰。我本来有三不杀,不杀妇人,不杀幼童,不杀老人。可是今日,我就要破例一回——” “破例”二字才刚一出口,她双手就向着不同的方向用力,只听一声清脆的咔擦,她竟徒手把她的脖子掰断。 林碧玉原本扒着她的手也顺势软绵绵地垂了下去,她临死前,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无声地诉说着她在濒临死亡这一刻的恐惧。 外面的那阵脚步已经到了院子门口,又向小楼走来。一个咿咿呀呀的声音很快响起,然后李叶原那清脆的嗓音也回荡在楼下的院子里,她邀功般地开口:“姐姐,这是我专门找来的哑仆,她不认字也不会写字,还不会说话,这样就不会把我们的消息给泄露出去,就算有人想要收买她,她也没办法被人收买……”平阳公主只是冷漠道:“那你可想得真是周到。” 两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开始朝楼上走来。 李清凰看了看四周,拔出匕首划拉下一大片床帘,直接缠在林碧玉的身上,然后把人给吊到了横梁上,还拉了拉那层看上去有些单薄的轻纱,总归不至于立刻就撕裂。 平阳公主的声音依旧难辨喜怒:“你说,这哑仆本来就是一个哑巴,还是后来被你给弄哑的?” 李叶原被她这个问题给噎了一下,脸上虽然并没有显露出什么不满的神情,可是心中愤愤不平:她李荣玉的手段难道就不狠辣了吗?当然不是!可是她出身好,是女帝的亲生女儿,现在还是唯一的一个女儿了,她想要什么,想对付什么人,都有的是人在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就抢着帮她给做好了,她现在却还嫌她狠毒?若论心狠手辣,她根本还不及李荣玉十分之一! 她讪讪道:“姐姐,这个世上天生是哑巴的人,总归不多的……” 平阳公主若有若无地一笑,手指摩挲着娇艳如鲜花般的嘴唇,笑道:“果然……我们李家的女人,都是差不多的啊。” 李叶原更是一句话都不敢再说。她胡乱想着,不知道她那句“一样”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想说她们是一般的心狠手辣,还是在暗示她知道她也有野心?可是不管是那一种,她都为之恐慌。 297新生(2更) 平阳公主笑道:“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装出这副无辜可怜的模样来,你以为装成这样,我就看不出你是假装的吗?你可真是有趣。” 李叶原被她损了两句,也敢怒不敢言,只得低着头在前面带路。 她们很快就走到了二楼的主屋。李叶原没敲门,直接把门给推开了,一面说道:“姐姐,那个人就在房里,她是林缜的小姨子,她可是告诉我了许多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先前都没有对你说太多,就是想要你听听她的。” 她把门推开,只见屋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两扇木窗大开,屋子外面的风吹了进来,吹起了床边和墙角的青纱帐幔。李叶原呆了一下,唤道:“林小姐,你在吗?” 自然不会有人回应她。 她自言自语道:“奇怪,她去哪儿了啊?” 真是好奇怪。楼下有哑仆守着,她也特意吩咐过,不能让她出门,只让她好好待在屋子里面,免得跑出去被人看到,节外生枝。可是现在人明明就在楼上,为什么不见了呢? 她走到屋子正中,又四下寻找着,这间主屋的构造十分简单,只用屏风分割成两面,一面是类似书房琴室,而另一边则摆着一张拔步大床,用来就寝的。她正迷惑不解的时候,忽然头顶上呼啦一声,仿佛裂帛声响,一个黑影嘭得一声砸了下来,正好砸在她的头顶。 李叶原哎呦一声,立刻就被劈头盖脸地砸懵了。她好不容易从那砸到她的一大片布料中脱身,正和林碧玉那张憔悴消瘦却又铁青的面孔相对,林碧玉那双几乎瞪得都要脱框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视着她,微微凸起的眼球上还布满了密密的红血丝。她一下子倒抽了口凉气,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手脚并用从她身边离开,手指颤抖指着她:“你、你……我,姐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人,却是第一次被死人给压在身下。 她腰肢摧折,双腿也发软,几乎都要软瘫成一滩烂泥,眼泪也在眼眶中摇摇欲坠。 平阳公主一见到林碧玉的死状,藏在衣袖下的十指紧握,怒道:“来人!” 黑衣的侍卫很快就出现在门口,恭恭敬敬地行礼:“殿下。” 她走近一步,伸出手指去林碧玉的鼻下探了一探,的的确确是没了气息,可是肌肤却还没有完全冷却:“你过来看看,她死了有多久?” 侍卫上前,伸手在那尸首上按压了一阵,皮肤还没有失去弹性,还是软的,人体的温度也没有散去,他又扶起了林碧玉的手臂,就连关节都没僵硬:“并没有多久,很可能根本不会超过两盏茶的功夫。” 她语调上扬轻轻地哦了一声,又阴恻恻地问:“也就是说,那个人很可能就一直跟我们,最后赶在我们到达之前动了手?甚至有可能在我们进来之前,那人还没来得及走?”她抓起摆在床头的那枚精巧的香炉用力砸到那黑衣侍卫的头上:“一个大活人在你们眼皮底下进进出出,你们就没有一个人发现,那本宫还要养你何用?!” 她大发雷霆,那香炉尖锐的棱角正磕在黑衣侍卫的额角,把人给砸出了血。可是那个被砸的侍卫却一动不动,鲜血顺着额角滑进了他的眼睛里,也没敢抬手擦一下。 李叶原也缩在一旁,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自己发出的声音太大,就会引火烧身。 平阳公主在屋子里绕了两圈,又忽然问:“林缜呢?我们离开的时候,林缜可还在?” “林相的马车一直都跟随在后面。” “那就奇怪了,是什么人会想要赶在我们前头杀人?”她别过头,猛地盯住了李叶原,她的眼神森冷,就像一条毒蛇盯上了自己的猎物,正思考着该怎么样把它的猎物吞噬,“长楹,你之前告诉我,此人能带来一些有趣的消息,你自然敢把人带到我面前来,想必那些故事必定很是特别吧?” 李叶原正要回答,忽然被平阳公主掐住了下巴,她的脸离她很近,近到几乎能数清楚她的睫毛。平阳公主李荣玉掐着她的下巴,一只冰冷的手在她脸上拍了两下,发出了清脆的拍打声:“本宫现在真的有兴趣听你说话了,希望你这回能好好地把听过来的东西都好好复述一遍。最好不要让我发现,这一回又是你在自编自演,戏耍于我。” 李叶原艰难地张口:“不是的,姐姐,我从来都没有想要戏耍你。我是真心想要帮你的……” 李荣玉那娇美的嘴唇忽然一弯,正要弯出一道冷酷的笑纹,忽听门后有人来通报:“殿下,蓝夫人已经等在楼下,是否要让她上楼?” 李荣玉哼笑一声,松开了掐着李叶原的手,又抽出一方绢帕,一遍一遍地擦着自己的手指,似乎她刚才碰到不是长楹公主的脸,而是什么肮脏的东西。她擦完手,把绢帕随手一丢,拂袖道:“快请蓝夫人上来。” 若是李清凰现在还没走,而是还在原地,她一定会无比震惊。当那位“蓝夫人”婷婷袅袅地走上楼来,缓缓摘下笼在面容上的轻纱,露出了一张满是浅褐色伤疤的面孔,正是土司夫人蓝鸢。李叶原没绷住,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气。其实细细看来,这位蓝夫人原本应当是有一副颇为秀丽的容貌,只是脸上全部都是凹凸不平的伤疤,算是完全地毁容了。 蓝夫人转过头,朝李叶原望了一眼,又转头注视着李荣玉,微微笑道:“不知现下可有什么事是妾能为殿下分忧的?”而对于横在地上的那具女尸,她连眼角都懒得去瞥上一眼。 李荣玉面对蓝鸢,整个态度都软化了许多,哪有面对李叶原的不耐烦:“正是想要请蓝夫人施以援手。”她垂目看了一眼林碧玉被扭断脖子的尸首,轻声道:“蓝夫人可有办法找出这杀人凶手吗?” 298新生(3更) 蓝鸢淡淡一笑:“妾也不知能不能行,不过试一试又何妨?”她的神态中带着些许傲然,同李清凰在白诏见到她时又有点不同,虽然依旧还是那个端庄温柔的蓝鸢,可尽数把那些小心翼翼和委曲求全的神色尽数收敛起来。她轻撩裙摆,姿态优雅地林碧玉的尸体边半蹲下来,还顺手把她翻到正面,这才道:“夷光,你且过来一道看,为师教了你不少,你有什么想法?” 李荣玉微微侧身,让蓝鸢那小徒弟过来,她挥了挥袖子,对黑衣侍卫皱眉道:“难道连这点眼色都没有吗?还不快搬两张小凳儿过来让人坐着看。” 蓝鸢立刻回道:“殿下太客气,我们便这样看就成。” 她又转头望着自己收下不久的小徒弟,期待地问:“殿下想要找出这杀人的那个人,夷光,你可有什么想法?”学蛊是讲天赋的,一个天赋高的奇才,永远都会比努力苦学的人技高一筹,这是一个很残酷的现实,那个天赋奇佳的人就算随便学来玩玩,也会比那些勤勤恳恳苦练上二三十年的更加厉害。她会收一个汉人女子当徒弟,就是看中她身上的天赋。 陈夷光的个子瘦瘦小小,弱不禁风,可是她心思细密,天分又好,不管教她什么,她都一点就通。活脱脱就是一个蛊师的好胚子。她的天赋,甚至还胜过蓝鸢自己。 陈夷光低下头,待望见林碧玉那张扭曲的面孔时候,目光微微一闪。她笑了一笑,答道:“回师父的话,徒儿觉得应当用追踪蛊,正巧徒儿前日刚炼出一种和普通追踪蛊不同的来,只要给它喂上一点血渍,它就能追上去,不死不休。若是能有胎发、脐带血和胎盘,就算是天涯海角,也不可能让人逃掉。” 蓝鸢满意地颔首。当她发现她那高超的天赋的时候,就知道只有她才是真正能够继承她衣钵的传人。蓝鸢自诩心思深沉,颇有野心,并且还有同她的野心相配的手段,她就算要教徒弟也要挑到最好的那个,陈夷光无疑让她极其满意,唯一有些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她并非白诏人,可是她有个来自白诏的姨娘,而这姨娘还把自己的本事都教授给她。这让蓝鸢觉得,或许这就是缘分。这孩子虽是汉人,可她却和白诏和蛊师有缘。而她口中那位姨娘的蛊术在她看来实在是太蹩脚,根本不值一提,可陈夷光心思巧妙,硬生生弥补了这些不足。 李荣玉还是头一回见识到白诏的蛊术,她从前就只是听说过,现在自然觉得新鲜:“只要能有胎发、脐带血和胎盘,就能天涯海角地追踪?当真有如此神奇?” 蓝鸢还有事相求,对李荣玉自然是有问必答,回道:“的确如此。胎发胎盘这些东西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是人的本源,不管那人最后变成了什么样子,又或是躲得很远,都一定能找到。但是寻常脱落的毛发和鲜血,其实也是可以的,只要那个人没有跑得太远都能追踪上。” 李荣玉顿时意动。她身边的暗卫都是女帝送给她的,而她后来收的侍卫还不及暗卫,她现在势头正盛,当然不会有手下人背叛她,可万一以后,她暂时落败,她又怎么确定身边人不会在背后捅刀?现在听到蓝鸢所说的蛊术,就觉得都是能够解决的。 陈夷光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林碧玉的身体,很显然,现在的林碧玉和她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已经完全不同了。当林府华厦倾倒,林碧玉被关在庵堂清修,她也追着李清凰去了白诏,只是她年纪小,身体又弱,很快就跟丢了,等她好不容易到了白诏,却发现他们已经离开了。 可是没想到,今日一见,她见到的却是林碧玉的尸体。 她的目光突然落在林碧玉的手上,定定地凝视着她指甲缝里的血渍,她的眼珠黝黯,就像是一只漆黑无光的虫类外壳。她慢悠悠地开口:“师父,你看。” 第13章 013 只要喂上一点血渍,追踪蛊就能跟上那个人,不死不休。蓝鸢之前说过的话,太令人震惊,李荣玉自然是牢牢记住了。现在,可不是有了现成的血渍了吗? 李荣玉眼前一亮,立刻笑道:“蓝夫人,恭喜你收了一个好徒弟。” 那指甲缝里一点血丝,若是不仔细看,根本就不会看到。可是陈夷光偏偏一眼就看到了。她小心地捧着林碧玉的那只手,没什么顾忌地摆在自己的膝头,小心翼翼地用银针剔下了那一点点血丝,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小瓶子,她拔出瓶盖,把那点血丝用针尖挑了,放进瓶子里。 她喂了这点血丝给她的蛊虫,就见一只灰色的虫子扑扇着翅膀从瓶子里飞了出来,跃跃欲试要往窗外飞去,只是陈夷光的指令还没有发出,它并不敢动。 蓝鸢忽然道:“殿下,妾要问你借一把刀。” 越是身在高位的人,就越加惜命。就算是李荣玉也不例外。蓝鸢自然也不会触她的霉头,并不会随身带着利器。李荣玉朝护卫她身边的侍卫微一颔首,那侍卫上前一步,抽出腰间的佩刀,倒转刀柄交到了蓝鸢手上。她单手接过刀,手腕却是一抖,那侍卫所用的佩刀重达七八斤,她一下子没拿稳。于是她双手握刀,朝着那只悬浮在半空的蛊虫用力劈下! 李叶原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只见刀光闪过,那只扇动翅膀停在半空中不动的蛊虫被劈成了两截,还是那种很不规则的两半,可就在一瞬间,那两截蛊虫又变成活生生的两只,一大一小,依然停在半空不动。 蓝鸢一反之前沉静端庄之态,激动道:“好好好,夷光,你果真是天纵之才,是天生的蛊师!旁人就算苦学几十年,也不如你灵光一现!” 陈夷光被她夸成不世天才,依然低垂着头,有点害羞地笑道:“师父夸得太过,夷光都有些不好意思听了。”她抬起手,托了托那两只蛊虫,轻声道:“去吧——” 话音刚落,那蛊虫立刻从窗口飞了出去,很快就飞得没了影子。 299新生(4更) 李荣玉望着那两只迅速隐没不见的蛊虫,态度也变得更加热络,原本艳若桃李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像蓝夫人这样的人才,若是屈居于一个男人之下实在是太可惜了,依本宫看,就是当个白诏土司都绰绰有余。”她看着蓝鸢是满目欢欣赞赏,可是当她的眼神落到李叶原身上时,又变得冷酷无情:“总是比有些人,明明没什么本事,只会些在背后捅刀子的手段强太多了。” 李叶原心中怨恨,可脸上却一点都不敢表现出来,只讪讪道:“这回是我疏忽,没把人保护好,等着姐姐亲自来问话。长楹也知道自己是没什么本事的,只能倚仗着姐姐,为姐姐尽绵薄之力。” 李荣玉冷笑一声:“你的绵薄之力,难道就是在背后买通别人在战场上对我亲妹妹放暗箭吗?那可真是了不起。”平阳公主艳比牡丹,举手投足皆是贵气,当她一撇嘴角,斜过眼来睥睨人的时候,就显得格外高高在上,那股嘲讽的劲儿似乎也能化为实质变成耳光扇在对方脸上。 李叶原被她怼得说不出话来,又敢怒不敢言,一张清秀的面孔涨得通红。 忽听陈夷光小声说道:“人虽是死了,但不能说就不能用了……” 李荣玉听到她这句话,诧异地望着她,神色也远比面对长楹公主李叶原时要温和得多:“你说什么?” 陈夷光似乎有点畏惧平阳公主的威严,可还是鼓足勇气道:“就算人死了,也还是可以用的。虽然不能说话,但是还能像活人一样行动。” 李荣玉在那一刹那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本宫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陈夷光又半蹲下去,伸手去掰林碧玉的下巴,因为已经过去不少时间,她的尸首开始僵硬,想要撬开她的嘴,她还破费了一点力气,然后她就当着众人的面往里面塞了一颗圆圆的药丸。接下去,无人说话,屋子里充满令人窒息的沉默,可是长久的沉默过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陈夷光皱着眉,不解地盯着林碧玉的尸体看。 蓝鸢见她失败,便笑着打了个圆场:“夷光,你刚才说的那种,便是比你年长几十岁的蛊师都没办法做到,纵然你——”她这句安慰的话还没说完,忽然看见那具早就没了气息的尸体微微一颤,然后垂落在地上的手指挣动了一下。 她顿时哑口无言,又震惊地睁大了眼。 别说蓝鸢头一回露出这副表情,就是李荣玉也愣住了,她觉得自己是不可能看错的……可是她分明看到了那个连脖子都被拧断的尸体动了动。她情不自禁揉了揉眼睛,又继续盯着看。 陈夷光在这时候站起身,轻轻一拍手掌,道:“起来。” 那具凉透了的尸体猛地一个大跳,竟是真的站了起来!只是死人的肌肉都已经僵化,那尸体跳起来的时候也是笔直笔直的,然后面朝着李叶原往前一扑,正贴在李叶原的面颊上。 林碧玉是被人拧断了脖子,这死相自然很是难看,脸色发青不说,眼球充血,似乎都快要脱眶而出。这样一张脸突然贴面,她自然被吓得尖声大叫,蹬蹬蹬往后退了好几步,冷不防绊倒在通往一楼的楼梯上,要不是侍卫动作迅速,一把将她给拉了回来,她差点就要滚下楼去。 陈夷光又一挥手,那尸体立刻转了一个圈,朝向另一边。别说是李荣玉惊讶地睁大了一双杏目,就是见多了杀戮和血腥的侍卫都怔怔地发愣,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可是那尸体在陈夷光手中就是一具牵线木偶,她动一下,它也跟着动一下,甚至还在她的指引下跳了一段舞蹈。西唐的舞蹈大多意在表现女子柔美的姿体,并没有什么很难的动作,可是让一具直挺挺的尸体来跳舞,那简直要刺瞎了人眼。 李荣玉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仰起头,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伏,她看着陈夷光的眼神闪闪发光,简直就像看到了一个宝贝:“蓝夫人,夷光若非已经成了你的小徒弟,本宫绝对是要把她给留下来的。本宫真是……很喜欢她。” 陈夷光看见她笑,眼神闪了闪,便也跟着笑得很乖巧。 李荣玉不是蛊师,不懂里面的门门道道,可是蓝鸢却懂,别说李荣玉想要把她留下,就算是女帝谢珝金口玉言,她也不会割爱。她莞尔一笑:“我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我和夷光便去把那个小贼给追回来,留给殿下处置如何?” …… 李清凰坐在墙头,手上拿着一把菜刀,面前还有四只振动翅膀在她面前忽上忽下翻飞的虫子。这虫子想要停在她的身上,却又被她手上的菜刀逼退,只能堪堪停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如果让李清凰对此给出一句评价的话,那就只能是:她到底是有多倒霉,怎么又招惹上那种奇奇怪怪的玩意了。 简直就是命中犯倒霉! 这排在她命盘第一位的一定是大写的霉运两个字吧。 她刚开始发现身边有虫子跟着的时候还没有太在意,直接从一户人家的后院里摸走了把菜刀,一回身就把那虫子砍成两截。按理说,这虫子都变成两截了,怎么也该死透了了,结果——并没有,它非但没有死,还从一只变成了两只。她顿时就感觉到不妙了,普通的虫子不可能会这样,难道说,她这是遇上了蛊师? 刚巧那户人家大概是远行了,家中并无人居住,她就坐在墙头,拿着菜刀思考该怎么避开这讨厌的飞虫。 她本来想,既然不能杀死它们,那她总可以把它的翅膀给拔了,让它们没法再跟着自己。她伸手一挥,用刀背把其中一只给敲闷了下来,又一刀斩了它的半边翅膀,那虫子失去了翅膀,果然是没法再飞,只能慢吞吞地在墙头爬行。李清凰顿觉此计可行,正要在另外两只绕着她盘旋的飞虫身上一一实施,余光却瞥到让她觉得毛骨悚然的一幕:那只断了翅膀的虫子爬着爬着,居然又长出了新的翅膀来,而那截断翅又变成了另一只虫子。 300新生(5更) 于是,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坐在墙头,面前有四只虫子在忽上忽下地翻飞,薄如蝉翼的翅膀扇动起来还不断发出嗡嗡嗡的响声。她不能跑,就算用尽全力也跑不过有翅膀的生物,更何况,万一她一转身,顾及不到后背,谁知道还会不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但是她也不把这些虫子都打死,谁知道把它们拍死之后还会发生什么。 李清凰无奈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还真是多灾多难,解决掉一个林碧玉,又招来了这奇怪的虫子。眼见夕阳西斜,她是还有家不能归,被堵在墙头上,真是不能更倒霉了。 可是太阳落山,天色就会渐渐暗淡,一旦天黑了,她的视力也不如白天那样敏锐,到时候会更麻烦。她又跟那四只烦人的虫子对峙了片刻,也有点没了耐心,这样僵持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她扯起宽大的衣袖用力一扇,把它们拂开老天,人也往后面一到,一溜烟地翻进了对方的天井。手上这把菜刀就是从这里顺手牵羊的,院子里还叠着一堆柴火,她从袖袋里摸出火折,飞快的地点起了一束柴火,烈火遇干柴,立刻灼烧出了青烟,她朝着那逼近过来的虫子用力挥动柴火,又再次把它们给避开一段距离。 这些虫子怕火!她立刻就想到,不光是虫子厌恶光明和火焰,就是许多危险的野兽也害怕,这是它们对于未知所产生的本能惧怕。李清凰擎着这一束简陋的火把,呼得一下砸了过去,只闻到一股焦灼燃烧的味道,其中一只飞虫被烧得焦黑,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有戏! 李清凰如炮制法,挥动火把,朝着那些虫子扑去,很快就只留下一地焦黑,还有一股肉烧焦了的气味。 她还没来得及松下一口气,忽然听到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响起:“林夫人,我本来还想亲自上门去拜会你的,谁知道我们这样有缘,竟在这里就见面了。” 李清凰立刻退到墙边,紧紧地盯着了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那位土司夫人蓝鸢穿着一袭大袖襦裙,裙摆上还绣着精细的兰花,若是不看她的脸,光是看身形,不得不让人赞叹一句绝代佳人。李清凰骤然看见她,就连全身汗毛都要竖起来,她自认为在白诏根本没有惹到她,也不知道她竟然这样惦记着自己,她觉得自己今日真是乌云罩顶,霉星高照,可是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意:“蓝夫人,好久不见,你现在是觉得土司夫人不好当了,还是那种不干净的肉不好吃了,怎么突然跑到西唐来?” 蓝鸢温柔地笑了一下:“都不是呢。妾只是觉得该杀的人没有得手,心里稍稍有点不放心。” 李清凰叹息道:“唉,可我真的一点也不想死……”一句话还没说完,她直接把手上的火把朝她掷了出去。她对白诏那些蛊师的手段并非一无所知,一旦让蓝鸢先出手,她就得没命了,她大业未成,还不想中道崩殂。蓝鸢一个没堤防住,可那火星已经溅到了她的身上,在她的衣裳上烧了起来。她哪里还管好看不好看,在地上一滚,把身上那点点火苗给扑灭:“夷光,拦住她!” 真正要动武的话,她和陈夷光两个人加起来,也及不上李清凰的一只手。可是蛊师的强大就在于他出神入化、旁人根本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上。李清凰刚想乘机溜走,一个黑影突然从她面前冒了出来——说是黑影真是一点都不夸张,那人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色大氅,兜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脸,现在天气热成这样,哪还有人从头到脚都围着大氅的? 那人的动作也很僵硬,直挺挺地抬起手臂,一拳向着她的面门打来。这人一动手,李清凰就眼尖地看出起码十个以上的破绽,她手上就只有菜刀,将就着用菜刀朝对方的手腕砍去,依照常理,有人突然拿刀来砍,正常人的反应肯定是闪避,可是那人就像没看到一样,不避不闪,还是一拳打了过来。 李清凰皱了皱眉,只得自己先变招,错步躲过这一拳,转过刀背,重重地敲在那个人的背脊。脊椎是人体十分脆弱的地方,受到重击轻则得卧床休养,重则直接半身不遂,可是那个人受了这一击,就像没有任何痛觉似的,连身体都没晃一下。 李清凰简直都要傻掉了,她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还第一回碰到这样的怪事。就算这个怪人身手烂得一塌糊涂,在面对她的攻击毫无反应的情况下,她竟然被缠住了。 当她旋身,一脚踢中对方胸口,这一脚肯定是能把人直接踢得当场吐血的,但是她就好像踢中一块木头似的,那人飞了出去,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又很快直挺挺地跳了起来。 李清凰:“……” 她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大白天撞鬼了! 在跳起来的时候,那人头上压低的兜帽突然滑落下来,正露出林碧玉那张扭曲的面孔和有点歪的脖子。怪不得她都是挑着人体最脆弱的部位打的,怎么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原来根本就不是一个活人。 李清凰再也忍不住了:“蓝夫人,我们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她真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得罪过蓝鸢,最多也就是得罪楚凛,可是如林缜所推测楚凛根本就不是蓝鸢的骨肉,她甚至都不关心这个“儿子”,怎么就非得追着她咬?是她上回给她出的主意不够好吗?她不就是让她效仿西唐女帝嘛。 蓝鸢拢着袖子,笑得温柔而又端庄,只是眼睛里的冷酷再也藏不住:“是没仇怨,但是妾需要林夫人的人头来当投名状呢。”她把双手从袖子里抽了出来,手心向上,正是一团黑压压的蛊虫,密密麻麻得被揉成了一个圆圆的球体,那球体的表面还在不断蠕动,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301新生(1更) 李清凰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初对付水晚柔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害怕,因为水晚柔就只是一个半吊子蛊女,玩不出太多花样。现在面对蓝鸢这种蛊师,她真的觉得自己怕是要命不久矣了。 而站在蓝鸢背后一直都没说话的陈夷光突然一拍手,林碧玉那具已经完全僵化的尸体就一跳一跳地往回蹦。李清凰这才注意到她,但是也只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也不过短短一年未见,陈夷光的模样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低着头不敢看人似的。可是她现在都能操控一具死尸了,也是今非昔比。 李清凰慢慢攥紧了手上那把菜刀,手背青筋暴起,猛地一下掷出这把菜刀。蓝鸢见她出手,手上那团蛊虫忽然爆开,从一个圆润的球体变成了一面人墙,拦在她的身前,可是那把菜刀被掷到了她的面前,忽然一个拐弯,直接砍在了那具干尸的手臂上,刀上力道不卸,直接砍了一条手臂下来。 虽然林碧玉已经死去好一段时间,可是那股血肉味道却还在,有些蛊虫被这腥甜的气味吸引,蠢蠢欲动,脱离了蓝鸢的控制。李清凰哪里还管她这一刀是什么效果,拔腿就跑,她现在也没想好到底要怎么办,反正先跑了再说。明知不敌,她可不想主动送上去献人头。 她在前面一路狂奔,身后是一群铺天盖地的蛊虫,她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疼,不敢再看。她李少将军是不会怕虫子的,可如果那虫子密密麻麻压成一片黑雾,她还是会觉得很恶心。正巧路过一间民宅,里面似乎正在烧火,只闻到一股浓浓的烟火味。李清凰直接翻墙进去,正好和正在院子里烧木炭的光膀子男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冲向了那一团烈焰。她身后的蛊虫停顿了片刻,对于火光是本能地害怕,可是又不敢违逆蓝鸢的意志,也跟着飞扑了过去。李清凰冲过火焰,团身一滚,便把身上沾到的火苗全部压得熄灭了,可是身后那些蛊虫却直接撞进火苗里面,化为一团黑烟。李清凰从袖子掏出钱包,看也不看直接扔到那个目瞪口呆的男人手里:“借火一用,多谢!” 她又抢了一捆柴火,点上火,当个火把继续用着。现在正是家家户户闭门做晚饭的时候,就算她这捆火把用完了,总还是能够换到新的,就是不知道蓝鸢身上还有多少蛊虫,能不能被她烧完。她这一路狂奔,又是翻墙,又是跳火堆,早就气喘吁吁,胸腔里的空气被挤压出去,可是新进来的空气却不够,她只觉得心口胀痛得厉害,就像是一扇破旧的鼓风箱,呼哧呼哧地快要罢工。 突然,一滴豆点大的雨滴砸在了她的头上。 李清凰:…… 她这回是真的想要破口大骂,难道今天黄历上有写不宜出门,原来她以为自己已经是很倒霉了,可是这一倒霉起来,还有更倒霉的在等着她。几乎在同一时间,大点大点的雨滴重重地落了下来,很快雨点就变成了瓢泼大雨,转眼间又化为倾盆暴雨。她手上简陋的火把已经被浇灭了,只冉冉冒着青烟。 天色也一下子黑了下来,天幕被大块大块的乌云压境,她很快就感到视线不清。 现在再继续跑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她的体力也即将告罄,快要跑不动了。她只好窝在一个很冷清的巷子里,那里的几户小院都是空置的,还没有人入住。 大雨天虽然会阻碍视线,但也能掩藏气味,一时半会,蓝鸢还不至于找到这里来。李清凰苦中作乐地想,不知道明年今天她会不会又有一座坟,坟里会不会冒青烟,这一次肯定是没有林容娘来换她一条命了。 她索性在屋檐下坐了下来,又把身上仅有的两把匕首给拆了下来,放在身边。蓝鸢想拿她的人头当投名状?抱歉,就算她能凭自己的本事来取她项上人头,她也能在濒死前反杀,不过一命换一命,难道她还会胆怯不成? 一旦把生死都置之度外,她原本紧绷的心弦就渐渐放松下来。毕竟现在,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原本倾盆而下的暴雨渐渐小了,便成为绵绵如丝的细雨。李清凰盘膝打坐,虽是闭着双眼,却更加能清晰地感觉到附近的风吹草动。她听见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巷子的另一头朝她这边走来,雨丝飘在油纸伞上,化为连绵不断的雨水,从油纸伞面上淌下。 蓝鸢撑着伞,笑着看她:“林夫人这就不跑了么?”她手上的那把油纸伞忽然倾斜过伞面,雨水淅淅沥沥地汇聚成一股小溪流落在脚边,她活了这么多年,却还第一次碰到这么能跑的人,寻常人看到身后那严严实实的由蛊虫汇聚而成的黑雾,怕是脚都软了,也丧失了反抗的勇气,而李清凰反而还折腾得她损失了不少虫子。 李清凰睁开双眼,她还是盘膝坐着,面不改色地微笑:“我忽然又想了想,觉得光是跑也没什么意思,反正跑也跑不掉。” “哦?”蓝鸢嘴角含笑,她扔下了手上的油纸伞,双手又再次拢入袖中,“我还以为你还能坚持再跑一阵,等到这天色真正黑了为止。” 等到夜幕将来,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就会失去一切优势。她抚摸着手上的匕首,然后紧紧握住:“废话少说,你不是还要取我性命去取信于平阳公主吗?那就来吧!” 蓝鸢缓缓摇头,她原本是想把人带给平阳殿下,她为平阳公主做事,而平阳公主则要在将来助她成为白诏土司,本就是互相交换利益的关系,可是李清凰也未免太难折腾,她素来小心谨慎,可不会托大地觉得自己可以将她不伤性命地擒住,只要她还剩一口气,多半是会拉着自己同归于尽的。 当她的双手从袖子里抽出的一瞬,李清凰瞳孔收缩,身体也像离弦的箭朝她冲了过去,她穿过了遮天蔽地的蛊虫,肩上背上仿佛被什么狠狠地叮咬住了,但是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手上的匕首准确地对准了蓝鸢心脏的位置,她要一击必杀,不顾一切代价! 302新生(2更) 蓝鸢没想到这一回她竟然敢在她出手之后还冲过来,她手心一吐,想要再次招来蛊虫防卫,可是双手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制住了,根本动不了。她的手臂微微发抖,下一刻,一道白光闪过,那匕首直直地被钉进了她的心窝。她似乎有点不敢置信地往身边望去,只见她那个乖巧可爱的小徒弟依然低垂着头,像是害羞,又像在陌生的环境里满心不安。 ——这些都是伪装,蓝鸢莫名地想。她看中陈夷光什么呢?是看中她灵巧的心思,还是看中她超绝的天赋?与其说是这些,倒不说是看中了她有“蛊性”。她就像是蛊王,被千挑万选锤炼出来,她时刻想着破壳而出,又惦记反噬自己的主人。蓝鸢一张嘴,喷出了一口鲜血,李清凰侧过头,避了开去。 她为了这次攻击用光了之前积蓄下来的所有力气,她的身上还有火辣辣的痛觉,那些蛊虫的口器锋利,能直接咬下她一块皮肉来。她气喘吁吁,手脚虚软,再也站立不稳,噗通一声双膝软倒在地。陈夷光慌忙去扶她,但是她根本扶不动,只能焦急地唤道:“姐姐,姐姐,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天幕中绵密的雨丝又渐渐变大了,化为细密交织的雨帘。李清凰急促地呼吸着,雨水顺着她的脸颊不断地往下淌,正和她额上的汗水交融在一块儿,她整个人都被淋得透湿,像是从水里打捞上来一样。陈夷光撑着伞,遮住她们头顶那飘摇的雨雾,她看了看她肩上背上那一层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伸手一弹,那些虫子便掉落在地,很快就连动都不会动了。 李清凰休息了一阵,恢复了一点力气,终于能勉强撑起身。她一抬头,正和陈夷光暗淡无光的双眸对上了视线。陈夷光微微笑起来,当她不再假装乖巧羞怯,那笑容就变得有点僵硬和不自然,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要我扶你吗?” 李清凰劫后余生,微笑道:“刚才谢谢你。”她预想的结局比眼前这个还要惨烈好几倍,结果现在……似乎只是受了点小伤,并没有什么大碍。等她恢复过来,她还能自己走回去。 陈夷光嗯了一声,眼睛亮了一下:“你没事就好。我跟……蓝夫人是在白诏认识的,她想收我为徒,我并不知道她同你有旧。”她急于解释,便道:“我当时也想跟你们去白诏的,但是我没跟上,结果等我到了那边,你们就已经走了。林大人的身体已经好了吗?” 李清凰扶着墙,支撑起身来,点点头:“已经好了。” 陈夷光捏了捏衣角,又糯糯道:“那就太好了。我、我已经知道错了,我是真心想补救的,但是……最后也没帮上忙。” 李清凰试着走了两步,虽然踩在地上,整个人都在发飘,就好像踩在棉花上,根本用不上力,但是她之前才刚脱力过,现在这样也是正常。她捡起了蓝鸢之前撑过的那把油纸伞撑在头顶,语气轻松惬意:“你现在还有地方去吗?要不要跟我回去?” 陈夷光摇摇头,低声道:“不了,我有住的地方。”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她又回头看了蓝鸢的尸体一眼,这尸体正侧过头,一双美眸因为诧异大睁,似乎不解而又怨恨地盯着她们渐渐远去的那个方向。 “我还想回白诏。” 李清凰很敏锐地注意到她用了一个“回”字,陈夷光是个汉家姑娘,白诏又极端排外,她对白诏会有这么浓厚的归属感吗? 陈夷光见她看过来,又笑着补上一句:“我觉得……我在蛊道上很有天赋,就连蓝夫人也这么说的。那边和这里不一样,没有人会因为我是个蛊女而害怕我,看我的眼神都变得不一样,蛊师甚至还很受人尊敬。”她看了看李清凰后背衣裳上渗出的血色,乖巧道:“你在流血,我们先去找个大夫包扎一下吧。” 李清凰自认是铁打的,就算流点血也没什么扛不住的,再说她估摸自己背上的伤会有点骇人,怎么好跑去给大夫看,若是大夫问她怎么弄成这样的,她怎么解释得清楚,她正要婉言拒绝,却见一辆马车从雨中飞快地驶了过来。端墨赶着车,虽然身披蓑衣,可是身上比她还湿得厉害,不断地在滴水。林缜不及马车停稳,就从车辕上跳了下来,一把抱住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很让人担心?” 他跳下来抱住她的时候,端墨才伸手抹了把脸颊,后知后觉道:“哎林大人您小心摔跤啊!” 林缜全身都湿透了,两个都被雨水打湿的人抱在一起,黏答答得让人难受。他还是端端正正地梳着发髻,穿着工整的外袍,可是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衣摆处贱满了泥点,看上去比她还要狼狈。他松开手,却见之前按在她背上的手掌满是血丝,又气恼又心疼,二话不说把她一把抱了起来放进马车,对端墨道:“去仁和医堂。” 李清凰完全都没反应过来,还想去阻止他,却听陈夷光慢吞吞道:“姐姐,那我先走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她也不等李清凰回应,就顾自转过身,撑着一把油纸伞,踏入了无边的雨幕。 李清凰还想跟她说上两句话,却被林缜一把搂住,他这一回,小心地避开她背上那些渗血的地方,只托着她的腰肢,又重复了一遍:“发什么愣,去仁和医堂!” 303新生(3更) 端墨哎了一声,驾起马车往医馆的方向去了。他心里还有点嘀咕,这是怎么回事,不就是个小姑娘吗,看上去还很乖巧的样子,但是林缜却对她视而不见,甚至连句寒暄的客气话都没有。 林缜扶着她靠在自己怀里,他怕她淋了雨冻着,就解开自己的外袍,让她贴在自己温暖的肌肤上取暖。李清凰见大势已去,大夫是必须去看的,也就不去计较了,只问了一句:“你怎么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林缜简直要被她气笑:“因为我一直淋着雨,不像从水里捞出来,还要像什么?” 李清凰顿时禁了声。 惹不起惹不起,文官那脾气硬起来,她可是不敢去直面对方的怒火的。幸亏林缜也没继续拷问她到底是去干了什么,只是默不作声地抱着她,还不断有水珠从他的下巴上滴落下来,正落在她的眼睛里,偏偏她还很识相地都不敢动一下。 马车停在仁和医堂门口,林缜又伸臂把她给抱了下来。医堂的伙计本来正要关门,连门板都合上一半了,一见是林缜,便直接请他们进去,给他们端来了干净的棉布和热茶:“林大人,您请稍坐。” 这回帮她看诊的还是那位老太医。老太医虽然花白胡子一大把,可眼力还是很好,一眼就看到她衣裳上渗出的血迹。他叹了口气,又让林缜把她抱到里间的床上躺好:“林夫人,这边老夫就要得罪了,你背上的伤口得立刻处理一番。”他心中却想,这位林夫人大概是他见过最跳脱的官家太太,怎么会伤成这副样子?别的官家太太可是抹到手指都要难受的。 当他剪开她的外衫,看到她血迹斑斑的后背时,又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的背上,密密麻麻都是细小伤口,虽然那伤口不大,却像是被什么啃咬过,成了一个个流血的小孔,他都没细数,只是粗看一眼,就觉得得有三四十个。他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叹得林缜都紧张起来,忙问道:“老先生,我夫人她……” 老太医摇了摇头:“你夫人她可真是灵活好动得紧,一看就能长命百岁,到了古来稀时还是这样。”这么能折腾,可不是长命百岁的料? 林缜立刻沉默了。 老太医帮她包扎好背上的伤口,又叮嘱她这几日别让伤口沾水,尽量怕趴伏着,少走动。 她刚才清洗伤口用掉了两盆水,那水盆里都是密密的殷红血丝,看上去就好像她流了两盆血那么恐怖。其实她心里有数,她这个伤除了有点不太好解释来源,和她过去在战场上受的那些比起来,也真是不算什么。她就是侧头看了看水盆的功夫,忽然觉得胃部一阵抽搐,想要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却被林缜眼疾手快按住。 “你都这样了,能不能就好好躺一会儿?”林缜无奈至极,“你……” 话音刚落,李清凰突然对着他开始呕吐,其实也没吐出多少污物,到后来都是酸水,但是她还是根本停不下来,连眼睛都红了。林缜被她吐在身上,呆愣了片刻,又小心地扶正她的身体,急道:“老先生!” 老太医才刚转到外堂,又听见林缜叫他,立马赶了过来。他看了看李清凰那干呕得难受的模样,直接抓起她的手腕,闭目了一阵,又松下一口气:“看来老夫要恭喜林相了。” 李清凰:……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林缜反应很快,脸上也情不自禁露出了喜色:“是不是——” “夫人已有身孕,看来前段时候的调理还是有些成效。” ……她觉得这应该不是那些调养身子的汤药的成效,而是林缜自己的努力。药她是没喝多少回,大半都被她投进炉灶里给烧了。 老太医又道:“胎儿前三个月都很是脆弱,请夫人不要再乱跑了,免得伤到腹中胎儿。”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完蛋。 …… “从今天开始,你就别往外跑了,”林缜又亲自把她抱回主屋,放在床上,又在她受伤的后背垫上好几层柔软的毛毯,“有什么事就叫我,我不在,就吩咐下人去做。”他顿了顿,又道:“你是不是喜欢年轻点的小丫鬟?我让管家去挑两个服侍你,总之,你就好好躺着,哪里都不许去。” 从听到李清凰有了身孕开始,他便一直处于飘飘然的状态,连她吐在他身上的污物都没太在意,感觉那点小洁癖已经不药而愈。要是可以,他自然恨不得每天亲自看着她,免得她再去外面做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惜他又没办法把朝廷的公务完全抛下,只能想着以后把该看的文书都带回来看,不要在中书省留得太晚。 “还有你——” 林缜这边还没说完,李清凰忽然道:“我又想吐了。”他只能认命地去拿了一个铜盆过来,亲自端着。李清凰只不断干呕酸水,吐得她眼泪汪汪,实在难受。当她睁着那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望着他的时候,他刚到嘴边的说教全部都咽了回去,只能认命道:“你等下想要吃什么?我去让厨房做。”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吃,总觉得就是吃了还会全部都吐出来。 林缜见她完全没了精神,恹恹地闭着眼缩在床上,顿时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他大概也能猜到她的心思,这个时候她其实并不想要孩子,有了孩子总会被束缚,根本放不开手脚。但是他又觉得心中喜悦,这种喜悦来自于他将要为人父,而且这将是他们两人的第一个孩子。 “你,”林缜迟疑了半晌,还是决定问问她,“你是不是其实不想……” 李清凰立刻睁开眼,飞快地回答:“没有。”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这句话虽然很平淡,但是他的语气却一点都不平静,还带着一股浓浓的庆幸。林缜忍不住笑:“我很高兴,真的。清凰,这是我这一生最高兴的一天。” 李清凰都想翻白眼,可是她怕自己翻个白眼就会忍不住吐出来,只能挖苦了他一句:“你上次还说教训我比考状元还高兴,现在怎么又变了。男人还真是善变。” 304真相之一(4更) 林缜一点都没心思跟她斗嘴,只是回答:“嗯,你说什么都是对的。”他坐立不安,一阵狂喜一阵惶恐,就是随口应答她的话也很明显心不在焉。隔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身来:“我去给母亲写信,告诉她这件喜事。”顺便还能问问她有什么需要注意的,他的母亲顾氏能生下他们兄弟四人再加一个小妹妹,想必经验很是丰富。 李清凰只能躺在床上,无聊就翻翻话本,再无聊就闭目养神,并不敢做太出格的事。她下意识地伸手抚摸小腹,那里还很平坦,根本看不出里面已经有了另一个小生命,顾嬷嬷中途给她送了好些吃的,光是粥就送了三四种。原来她最喜欢顾嬷嬷亲手煲的鱼片粥,鱼肉雪白配上淡黄的姜丝和翠绿的小葱看上去就很诱人,她能够一个人吃下三大碗,现在才看了一眼,尝了一小口,就直接吐得昏天黑地。顾嬷嬷难得怜惜地望着她,给她端来温水漱口,一点也没有继续板着脸对她说教的意思,等她好些了,又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山药排骨粥。 顾嬷嬷一边帮她顺气,一边道:“女人有了身子就是很辛苦的,生产的时候还是一道鬼门关,不过夫人你身体不错,应该没什么问题。长安有几个出名的稳婆,我已经和人家说好了,到时候就只接咱们相府这单生意……你一点不吃东西也不成,就算吐得厉害,还是得吃。这山药健脾胃的,吃了对女人好。” 李清凰心有戚戚焉,她刚才不过尝了一口鱼片粥,闻了一下那味道,就反应这么大。但是她还是很庆幸,在碰上蓝鸢的时候,她没犯恶心,不然一边吐一边还一路狂奔,这画面太美,她真不敢想。 显然林缜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顾嬷嬷,他要是告诉她关于她还折腾得满背脊都是血洞,她非得被老人家训出满耳朵老茧为止。 她瞟了一眼顾嬷嬷手上的山药排骨粥,伸手接过来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又等待了一会儿,觉得并不想吐,才吃下了第二口。虽然不能吃鱼,但还能吃别的,她又不挑食,觉得这也可以接受。谁知道她吃完一块山药,想要尝尝排骨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猪肉味,这味道从前她是根本没觉得有什么的,现在一闻,却觉得有股浓烈的土腥气,她立刻抓过铜盆,又把好不容易咽下去的食物又吐了个干净。 顾嬷嬷无奈道:“老婆子知道夫人现在难受,但还是得吃,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一点不进食是不行的。”然后又给她换了一碗白粥过来。 李清凰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总算在她勉强咽下一碗白粥之后,顾嬷嬷没有继续让她进食,而是跟她说,等下饿了再叫她,她还准备了许多吃食。 她真是一点都不想尝试那个进食然后再全部吐出来的死循环,抓起被子蒙头大睡。才刚闭上眼不久,就感觉有人轻轻地坐在床边,伸手拉下了她蒙住头脸的被子,又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见她没有发热也没有冒汗,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等她睡醒过来的时候,外面那气势磅礴的大雨渐渐停歇了,变成淅淅沥沥的小雨,她动了一下,林缜立刻遮挡住床头上油灯的一点微光,低声道:“是我吵醒你了吗?” 李清凰摇摇头:“是睡醒了。” 林缜轻笑了一声,把手边正在看的一叠文书都挪到一旁去:“想不想吃点什么?” “……什么都不想吃。” 他现在正半躺在床上,一条手臂垫在她的颈后,见她挣扎着想要起来,就顺手扶她坐起身。红罗帐暖,又有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芒,伴随着窗外的雨声,这一切就像被笼罩在那薄雾轻纱般的光晕里,如梦似幻。 李清凰一想到这一两个月中,她是不要想着再踏出门槛一步,就唉声叹气:“真是好无聊……” 林缜在她额头上亲了亲,笑道:“怎么会无聊,过两日就是牡丹灯会,我们可以出门逛逛的。” 每年牡丹盛放的花期,都会在夜间举办牡丹灯会,这里面也有一个故事,是说女帝谢珝爱牡丹,于是她在初登帝位的时候,曾金口玉言命令洛阳行宫的牡丹开花,那个时候根本就不是花期,可是真龙天子金口玉言一下,洛阳牡丹当真盛放了。于是这民间也多了一个小节日。 她对花会灯会都不算太感兴趣,她最有兴趣的那把三尺大刀她是想都别想再碰一下,不然顾嬷嬷一定会跳出来念得她头痛欲裂,对于那什么牡丹节,她也觉得聊胜于无了。 林缜见她还是无精打采,便道:“我跟你说件事,你听到以后可别激动。” 他之前想要找的兵部封存的文书,他已经全部都通读过了,虽然这文书写得避重就轻,废话极多,但还是能了解到一些大概情况:“陶沉机是作为战俘被突厥王主动交换回来的,作为和谈的筹码和诚意。然后突厥那方提出和谈停战后,刘禅和裴桓之全部都被卸职回长安。关于他们卸职的事情,太子和平阳公主都在背后有所推动,但是最后陛下派去的是她的心腹,所以说,不管是太子还是平阳公主,又或是别的什么世家,谁都没能在这件事上讨得了好处。” 对于陶沉机是作为战俘被交换的事情她其实已经听陶沉机亲口说过一遍。林缜说得是第二遍了,她只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原本我也猜是这样。” 林缜失笑道:“那还有一件事,据我所知,骠骑将军是寒门出身,他原本家境微寒,他会去参军也是为了减轻家中赋税。后来有一天,他在家乡的父母忽然有了钱,先是盖起了一座宅子,后来又在州府上购置了一些商铺,现在已经搬去城里安居。”参军很是清苦,因为除了军饷之外,就难有别的进项,刘禅虽是三品骠骑将军,可是薪俸同文官比起来,其实是没法相比的。文官在朝为官,若是政绩出色,女帝赞赏,时常都会有赏赐,他们在偏僻边城当将军的,赏赐是几乎没有的,还得自己出钱去安抚下属战死的士兵家属,打了败仗还得遭到训斥。 305真相之一(5更) 李清凰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还是没什么反应。 林缜本来以为她起码会评论上两句,她跟刘禅从前在平海关那就是死对头,结果她听到这些,反应未免也太过平淡了。他低下头去,只见李清凰微微偏过头,竟是靠在他胸前又睡着了。 怀孕很辛苦,她一天下来起码得吐上好几次,估计也是没有精力去顾别的事了。 他小心地把人放回床上,又帮她掖好被角,披衣下床,拿起那叠厚重的文书去外间看了。 …… 突厥和谈的条款也暂定下来。这回接待突厥使臣的主要以门下令张柬之为主,太子李苌为辅。女帝曾留方轻骑在含元殿相谈过一回,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方轻骑对于西唐提出来的条款竟是全盘接受,这爽快的样子,简直让准备和他唇枪舌剑辩论三天三夜的文官大惑不解。 太子难得办得一回顺利的差事,都有点恍惚,觉得是不是这一次事情太过顺利,其中有什么他还没看出来的陷阱等着他跳。 方轻骑离开含元殿,就加快脚步,踱到了林缜身边,微笑道:“林大人且留步。” 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林缜都懂,虽然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没什么可以跟他说的。他很有涵养地停下脚步,寒暄道:“使纳将军是准备回去了吧?” 方轻骑眼神闪了闪,露齿一笑:“昨日就收拾好行囊了,打算等下就出发。这些日子以来,还要多谢林相的提点和照拂。”他走着走着,忽然抬起手臂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拖着音调:“本来还想过一过你们西唐的牡丹节,但转念一想,节日这么多,又何必非要抓着一个不放呢。” 林缜拱手道:“那就祝使纳将军旗开得胜了。” 方轻骑和女帝的密谈虽然没人有机会去探听,可他大概也能猜到一二。纵然方轻骑和谢家已经结下无法了结的仇怨,但是谢珝作为一国之君,她永远是站在国家层面的利益上来看待问题,个人恩怨,家族亲情都必须排在后面。对于西唐来说,若是突厥能够陷入内部夺位之争、自乱阵脚,是再好不过的一件事。 方轻骑就是一个异数,他胆大妄为,但是又有相辅相成的野心,是最适合的棋子。 就跟女帝格外对林缜另眼相看一样,林缜也是她那局棋中用得最为顺手的棋子,只有最关键时刻,她才会出手了结棋局,抛出弃子。 在女帝的棋盘上,他们都只是一枚棋子,各有各的用处,可若换到另一盘棋上,谁输谁赢还未可知。 方轻骑道:“林相这句话,正是我爱听的。我呢,也没别的爱好,就特别喜欢搅混水。我父汗当初想过好几个继承人,可就是把我排除在外,我偏偏就不服输,想要自己闯出一番大业来。为了大业,我可是牺牲了很多东西。”他按了按心口的位置,又笑嘻嘻道:“良心都已经不要了,所有的个人情感也全部都抛弃了,我已经放弃掉这么多东西,怎么可能再让王位逃出我的手掌,如果连王位都得不到,我岂不是一无所有?” 林缜本来就不是容易和人掏心掏肺的人,交浅言深是大忌,可是方轻骑却相反,他嘻嘻哈哈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会被他放进心里。他忽然压低了声音,飞快地吐出几个字来:“回去劝劝她吧,有些事不该再深挖下去,就要适可而止,把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最后还是伤人伤己。” 林缜长眉紧锁:“你……” 方轻骑忽然看向了身后,脸上又露出热络的笑容来:“太子殿下,我今日便要回突厥去了,正要跟你告辞。” 李苌这回能够无比顺利地办好这桩接待突厥使节的差事,大半还得归功于方轻骑的配合,这一回,甚至连女帝都难得夸奖了他一回,说他有长进。李苌忙迎了上去,拍了拍方轻骑的肩膀:“怎么走得这样着急?使纳将军离开,本宫是一定亲自送将军出城的。” 李苌又看了看林缜,问道:“林相可要一道?本宫常听陛下夸奖林相少年老成,一直都想和林相多走动走动。” 林缜笑道:“我家夫人近来刚有身孕,身体不适,我想早点回去多陪陪她,便不相送使纳将军了。” 李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真是得好好陪伴尊夫人了。” 方轻骑被李苌拉着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两眼,摇头叹气:“太子殿下,我有一个难题未解,你说那些美貌小姐的心思是不是很难揣测?我自认为自己并不差,情趣也是有的,还身体强健,你说怎么就有人非看不上我?” 李苌也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话,但是把话往好听得说总是没差:“唉,使纳将军这是在开玩笑吧,哪家小姐眼神这么糟,竟还看不上你?我告诉你,我那几个妹妹可都被使纳将军的英武给折服,立马跟着将军回突厥都可以,可惜将军你都看不上。” …… 林缜回到府上,就听管家跟他说,李清凰正在他的书房里。 本来他的书房是不让人进的,可是李清凰是例外,于是她隔三差五就会去找些他的藏书来看。当他踏进书房的时候,正看李清凰踩在凳子上,去够书架最顶端的那一叠书,因为那些书是他鲜少能用得上的,看过一回就叠在了最顶端。现在那一叠书被她从中间抽出两本,还有点摇摇欲坠的势头。 林缜简直都要被她给惊到了,忙道:“你站着别动!” 李清凰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他,在下一刻就被他直接一把从凳子上抱了下来。他皱眉道:“大夫不是让你这几天躺着不要下地吗?” 李清凰惊道:“你以为我真的会听大夫的话吗?!” 她还自有一套道理:“顾嬷嬷可是说了,让我还是别总是躺着,要走动走动。”顾嬷嬷说这句话的基础可是建立在不知道她还受伤的基础上。 306真相之一(1更) 林缜突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腹,还一脸探究:“我从前听兄长和嫂子说,这样摸上去能感觉到孩子在伸手踢腿。”也不知道还要过多久他能摸到。他的长兄跟他年纪相差比较大了,他离家去越麓书院念书的时候,小侄子也有三四岁了,当初看到兄长摸着嫂子的肚子秀恩爱也是很久以前的事。 李清凰按住他的手,让他的手心跟她的腹部完全贴合,严肃地问:“那你现在摸到什么了没有?” 林缜诚实地说:“什么都没有。” 李清凰更严肃了:“那再摸摸看?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林缜哭笑不得:“真的没有,哪有这么早就有胎动的。”他虽然没什么经验,可是基本常识还是有一点的,按照她孕吐的时间,起码还得要等上好久吧。 李清凰笑道:“谁问你胎动,我是说我有很结实的腹肌,你摸出来没有?” “……” 那还用摸吗?他早就看过了。 因为晚上要出去看牡丹灯会,前两日下过几场大雨,白日里不是那么闷热,夜晚也变得很凉爽。林缜还拿了一件带兜帽的披风,想着等她觉得冷了正好给她披上。李清凰一出门,就变得心情愉悦,但总算还是克制,没像脱缰野马一样把他给甩开。牡丹灯会,自然还是要看花灯,放花灯。整座长安城的男男女女都聚集在护城河边,在河灯里写上一个愿望,然后把它放入水中。 也有少年少女会互相捞已经放进河中心的花灯,若是捞中了心上人的那一盏,那就说明,这是老天注定的姻缘。 李清凰买了一盏灯,正要提笔在灯内写上愿望,忽然看见林缜站在她身边,还一脸专注地看着她,心中微微一动:“你有愿望吗?我可以把这盏灯让给你。”她选的是一盏荷花灯,是用三五根细竹丝搭成一个框架,再糊上桃花纸,用颜料染成荷包的颜色,小小一盏,格外精巧,而河中心飘着的花灯也是各式各样,最多的还是那种方方正正的灯笼,在薄薄的桃花纸上画着正盛放的牡丹。 林缜摇摇头,轻声道:“我已经没有愿望了。” 他本就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也很少去想些不切实际的问题。可是现在,他心里埋藏得最深的那个愿望也已成真,此生再无憾事。 河边放灯的人太多,他只能和她挨在一起,帮她挡开可能会撞到她的人群:“你呢,你有什么愿望?” 李清凰想了一想,忽然提笔在荷花灯的内壁上写下几个字,然后双手托着这盏灯,小心地把它放在水面上,任其顺流而下。她凝望着那盏精巧的荷花灯在水道上渐渐远去,又汇入远处的河道,飘然远去。林缜就站在她身边,当她提笔写下心愿的时候,他都看到了,微笑道:“你不觉得,这愿望根本不算什么心愿,本来就是能够成真的吗?” “能成真的愿望才好呢,”李清凰牵着他的手,“不然岂不是等于出了个难题给老天?” 他也没想到,她的愿望居然是岁岁都与他一道贪看春光和杏花。 林缜握着她的手,又道:“那你猜猜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李清凰向来不喜欢东猜西猜,最好是能直接把答案告诉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说你们文官麻烦?” “为什么?” 他还从来没觉得文官有哪里不好了,也不知道文官是怎么她了,让她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李清凰笑嘻嘻道:“你看看你,不过要找个地方带我继续说情话,你还非要我猜你的心思,难道得猜中了才显得心有灵犀?” 林缜不由叹气,他原先觉得自己不解风情,可她也没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动不动就拆台:“去邕西酒楼,那边位置好,看得也远。” 再晚一些,还会有烟花。出门逛灯会的人还会更多,要找一个地势高又能一览无余的好位置才困难。不过林缜早就和邕西酒楼的王老板说好,提前定好了雅间。 李清凰也很多年没见这王老板,乍一见到,只觉得王素还是当年那个和气生财笑容满面的王素,唯一不同的就是他那肚子宛若女子十月怀胎,更见富态。王素看到林缜也异常热情,跟前跟后地把他领上了楼上的雅间,笑容热络:“林相许久没有来小人这里坐坐了,今日这些酒水都通统记在小人账上,千万尽兴。” 李清凰虽然酒量好,却非嗜酒之人,从不贪杯,现在有了身孕,自然更不会再碰,老老实实地点了一壶洛神花茶。林缜见着,不由一笑,其实他原本就没想过会娶李清凰为妻,更没有想象过他们共同抚育孩子的场景。总觉得,她就算会有孩子,也会一言不合就上手把自己的孩子给揍一顿。 “我觉得啊……”李清凰捻起果盘里的一枚盐渍酸梅放进嘴里,“你最近对我特别好。” 林缜觉得跟她说话,总是会有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的小情绪,他低声道:“我哪天对你不好过了?” 李清凰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看到这酸梅就想尝尝,从前她是几乎不吃蜜饯果铺这些零嘴的,可是等她把梅子嚼开了,又觉得酸得牙齿都要掉了:“这个太酸了!” 林缜好奇地看着她龇牙咧嘴,一脸苦相,就伸手到她面前:“不能吃就吐出来。” “不要,我自己点的,哭着也要吃完。”她也没敢再仔细咀嚼,随意咬了两口就把梅子给咽了下去,“但是真的不好吃。” 她最近的口味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从前喜欢吃的,现在一闻到气味就吐,反而是一些从前不太喜欢的食物,她会忍不住想去尝尝,尝着尝着,她就不自觉地吃完了。 307真相之一(2更) 林缜定的雅间位置正好,从窗格望出去,还正好看到悬挂在半空中如玉盘一般的月亮,偶尔有一丝流云经过,将那橙黄色的玉盘遮去一片。她又忍不住从果盘里挑出一颗酸梅,正要放进嘴里,忽听嗖得一声,一点红红的烟火正一飞冲天,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在黑丝绒一般的夜空中砰得一声绽放开来,流光溢彩。 底下拥挤的人群中也爆发出一声惊呼和笑声,许多人朝着天空指指点点。 紧接着,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火相继绽放,将整个沉沉夜色都衬托得宛若白昼。烟火爆破的声音将人流中的嬉笑怒骂全部都压了下去,只余一阵宛若在耳边的私语。 李清凰托着腮,聚精会神地望着那相继在空中炸开的烟火,那些闪烁着不肯隐去的光点映在她的脸上,赤蓝青紫轮番上阵,最后只余她脸上那一朵很温和的微笑。林缜前倾过身体,正靠得她很近,能够看见她鼻翼边上那两粒小小的雀斑,实在是可爱。他微微侧过头,吻上了她的嘴唇,就算只是简单的嘴唇接触,却仿佛有一种呼吸交缠的温存,毕竟……呼吸的是同样一片空气。 …… 渭水河畔。 “小姑娘,你想要放一盏河灯吗?还是有看中的,想要捞上来。”船家见多了在这个牡丹节外出相看的男女,兜售起生意来也熟门熟路,“一盏河灯三十个铜板,若是想捞一盏河灯看看自己的缘分,就只要五个铜板。” 不管是哪一种,都不贵。她身上的银子已经足够花销。 陈夷光望着远远飘来的河灯,莫名问:“长安那头的河灯会飘到这里来吗?” 船家已经卖光了大部分河灯,觉得今日的收成已经足够了,又听这小姑娘问得有趣,便笑道:“哪能哪,这灯都是纸糊的,别说是从长安城里飘到这渭水,怕是刚飘出长安就要散架了呦。” 陈夷光嘟着嘴:“那为什么我问之前那位大叔的时候,他告诉长安的花灯是可以飘到这里来的,他可以帮我捞几个看看。” 船家哈哈大笑:“大概是因为想赚你几个铜板吧!” 陈夷光转了转眼珠,掏出钱袋来:“我要买一盏灯!” “好嘞,你挑挑看,喜欢哪一盏就自己拿。” 她便认认真真地挑选了一会儿,选中一个圆圆的兔子灯。那兔子的肚子也是圆圆胖胖,里面摆着一根蜡烛,正散发着幽幽的光。她捧着兔子灯,沿着河岸一直往前走,那些鼎沸的人声渐渐稀少下去,很快就变成耳边模糊的风声。她嘴角带着笑容,任谁突然朝她投来一瞥,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看上去就是极其可爱乖巧的少女。 她走到无人的河岸边上,脱去了脚上的绣鞋,哗啦一声踩进了浅浅的河滩。她慢慢弯下腰,将手中那盏兔子灯放在水上,又在后面轻轻地推了一把。她心里不断回想着蓝鸢在临死前朝她看过去那震惊而又不敢置信的目光,蛊师大多都是傲慢的,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凌驾于普通人之上,蓝鸢自然不例外。可是她到临死那一刻,都没有明白为何她新收的小弟子会背叛她。 蛊师的传承并没有书面记录,而是依靠师徒之间的口口相传,为了不发生弟子从师父那里学到本事最后又背叛师门的惨剧,在弟子刚入门的时候,都会服下师父给予的一枚蛊,那是能够震慑徒弟,让徒弟永远不敢兴起背叛之心的制约。一旦背弃,作为徒弟的那个人,就只有死这一条路可以走。 所以蓝鸢才在临死如此震惊。 她不明白,自己的小徒弟为什么会背叛,为什么这世上会有人不顾自己将要付出的代价而背叛。难道这个世上,还会有什么东西比性命更加要紧的吗?蓝鸢不明白,以她的为人,她深沉的心机,永远都不可能会明白。 她看着河灯被水波推着走,走得越来越远,又摸了摸闷痛的胸口,自言自语道:“那我现在……算是好人了吗?” 她觉得她和这条渭水的缘分早已注定。多年之前,她就在这里想求得一个解脱,最后还是没有死成。多年之后,她还是要回到这里,望着河心那倒影在水中的月影。 她觉得自己已经走过了很漫长又很煎熬的一生,少女纤细的身体里,那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无力跳动。 她微微仰起头,又缓缓露出了一个微笑——不是她一直以来挂在脸上的那种羞怯乖巧的笑容,而是一个扭曲了面部的苦笑。 …… 一场烟花消逝,只余空气中硫磺硝石气息,还有弥漫在半空中的迷蒙灰烟。 李清凰站在窗边,看底下人流疏散,花灯已放过,最精彩的烟火也结束,许多人都准备归家去矣。但是也有人姗姗来迟,才将马车停靠在酒楼门前,王素领着酒楼掌柜和几个伙计迎上前去,站在马车前面垂手而立,恭恭敬敬地说话。李清凰扶着窗框,轻声道:“你猜这马车里的人是谁?” 林缜取过披风,替她盖在肩头,低声道:“看下去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一只素白的玉手拂开车帘,而后,又从马车上踏出一只纤纤秀足,正踩在弯腰充作脚垫的护卫背上。平阳公主从马车下来,又微微仰起头朝上看去,只见整间邕西酒楼灯火通明,楼上的露台上都挂满了圆形灯笼,倒是整座长安城中最明亮也最显眼的存在了。 她满意地点点头。这回跟在她身边的倒不是往常亦步亦趋跟随的长楹公主李叶原,而是七皇子李慕。他看见垫在马车边上的护卫,厌烦地摇了摇手让人滚开,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闪烁着笑意,讨好地对自己的长姐道:“我的人亲眼看到,陶将军今晚也在这间酒楼。绝对不会错的。” 平阳公主伸出手,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颊,李慕还是一副少年无忧无虑的模样,虽然有点熊,也没展现出什么大才,可是很听话,知道怎么才能讨好她:“就你最机灵。说吧,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同姐姐说。” 李慕笑着露出嘴角边一个浅浅的梨涡:“能让姐姐开心,就是我最想要的了。” 308真相之一(3更) 这七皇子想要招人厌的时候,那是格外让人厌烦,可他若是想讨好一个人的时候,也能令人如沐春风,通体舒畅。平阳公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径自朝着酒楼通往二楼的楼梯走去。李慕立刻跟上,又不解地问:“姐姐,其实那个陶沉机就是个大木头,何必非要跟他耗着,直接抢回去就得了。” 强权总是最有力的,从前的平阳公主想要一个人,并不管那个人愿不愿意,就算今日不愿意,明日不愿意,将来还是会心甘情愿。可是陶沉机有点不一样,她微微一笑:“虽然陶沉机现在还只是五城巡司副统领,可他们那个统领年纪已经这样大了,今年也该告老还乡了,将来统领的位置还不是要落在陶沉机身上?本宫又不是要跟他结仇的,当然是希望他能心甘情愿。再说了,每回都是强取豪夺也就不好玩了,若是他能自己同意,岂不更好。” 李慕嗯了一声,嘟囔道:“我是不太懂,不过姐姐觉得好,那就好吧。” 利用强权猎取自己的看中的猎物,那是天性,尤其是他们天家人,就算嘴上说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是内心却更加认同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可是当一个使用强权已成习惯的人忽然说想要换个方式和手段,这里面的意味可就有点奥妙了。李慕目光闪动,望着走在前方的长姐。 另一边的雅间,林缜看了看沙漏,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又见她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哈欠,觉得她应当也算是尽兴了,想要带她回府。谁知才刚走出雅间,就听走廊另一头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瓷器脆裂的声响,那雅间的纸门被呼得一声拉开,一个人被直接从里面扔了出来。 那个被扔出来的人,是个男人,身着一身颇为风流的宽袍广袖,头束玉冠,生得面貌俊美,一看就是位翩翩贵公子。可是再是清贵,也被这样提溜着抛在走廊上,那就怎么都清贵不起来了。李清凰顿时很好奇地看着这个哼哼唧唧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的人,她觉得此人面善,想了一会儿,立刻就反应过来:这位可不是裴老太傅家的嫡子裴殊吗? 他从前还同她有着头回见面便大打出手的一段童年过往呢。 裴殊被摔在地板上,面上抹不开,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摇门。邕西酒楼的布置比较特别,雅间用的是纸门,站在外面就能看见里面绰绰约约的人影。裴殊面上绯红,看上去有点喝高了,一边拍门一边喊道:“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说错一句话而已,犯得着发这么大脾气吗?” 纸门又再次被推开,陶沉机出现在出门,一手提着酒壶,一只手握着小巧的酒杯,醉意熏熏:“你走开,我自己一个人喝就够了!” 裴殊呵呵笑了起来:“一个人喝闷酒多无聊,再叫几个人一起喝才好啊。” 他一转头,正看见站在不远处的林缜,眼睛眯了眯,招呼道:“林相,林大人,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天碰巧遇见,不如你也过来喝一杯吧!” 醉鬼都是不可理喻,更不用说现在还有两个醉鬼聚在一起,那不可理喻的程度何止翻倍。李清凰一闻到这扑鼻的酒气,胃部一紧,又有点想干呕了,但她还是硬生生忍住。 她低声道:“说实话,当初军营我见过许多人喝醉酒过,都和疯子一样,但是都比不上陶沉机。” 陶沉机的酒量偏偏还十分可怜,三杯就能直接倒。 裴殊也不管自己拉的人是不是愿意,刚好看见楼道口又来了新人,又热情招呼:“这位小姐,我看你气质清幽,容貌美艳,不如和我们一道来喝一杯?” 他招呼的人正是刚走上楼的平阳公主,他已经喝得头晕眼花,只依稀觉得面前这位小姐似乎生得花容月貌,可以请她进来坐一坐,根本没看清她到底是谁。 平阳公主微微一笑,艳若桃李:“好啊,那本宫就进来喝一杯。”她审视着站在另一边的林缜,又把探究的眼神投向了他身边的李清凰身上,邀请道:“今日如此难得佳节,林大人也一道吧。” 第14章 014 平阳公主向来霸道,由不得别人说不。不过进屋一叙,若是拒绝,就真的一点面子都不给她。李清凰压低声音道:“快,你快点答应!” 林缜欣然道:“多谢殿下相邀。” 邕西酒楼的雅间本来就十分宽阔,哪怕再多几个人也一点都不显得逼仄。平阳公主一双美眸脉脉含情地望了陶沉机一阵,伸出一双素白柔美的柔夷,按在他的手腕上:“陶将军,你喝醉了。” 陶沉机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突然抬手一推,直接把她给推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幸亏李慕站在她身边,一把扶住了自己的长姐,才没让平阳公主被推倒在地。 李慕皱着眉,训斥道:“陶沉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 往日十分霸道的平阳公主却一改常态,抬手抚摸着鬓发,微笑道:“既然喝醉了,那就什么都不知道。本宫并不怪罪。” 李清凰也不由咋舌。她虽然跟自己的长姐并不算最亲近,可她还算是了解她的。她记得有一回,一个刚进宫的小宫女不懂规矩,无意识地朝她的腿多看了两眼——其实她的腿虽然不便,只要慢慢行走,是看不出和常人有哪里不同的,但是李荣玉大发雷霆,命人把那小宫女拖出去杖毙。可怜那个小姑娘才刚进宫,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碰巧多看了一眼,就丢了性命。 当时就有人在背后议论,李荣玉和谢珝才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母女,一样的霸道多疑,一样的冷酷无情。 现在陶沉机狠狠地推搡了她一把,她居然还不生气?还笑着说喝醉了不知道事,不怪罪? 李清凰觉得这真的是很怪异了。 平阳公主施施然坐下,又望了李清凰一眼,寒暄道:“林夫人比上回见要苍白许多,可是身子不适?” 林缜道:“回殿下,内人正有身孕,是有些不适。” 平阳公主微微颔首:“那林夫人赶紧坐下罢。” 309真相之一(4更) 她侧过脸,用一种难测的目光打量着她,心里却越来越不解。其实她一直猜测林碧玉的死是和她有关系,毕竟林碧玉在长安无亲无故,也无人相熟的故人,只有和这位林夫人有血亲关系。可那真的太奇怪了,她刚要去找林碧玉问话,这人就死了,死就死了,问题却是追出去的蓝鸢也没回来,蓝鸢身边那个小徒弟也失踪了。这样两个大活人,就莫名其妙消失在长安城,完全不见踪迹。 现在她就是想要不怀疑都不行了。 她打量李清凰的时候,正好裴殊稍微有点醒过酒来,正看见屋子里那几个人,差点跳起来。他后知后觉地坐到林缜身边,压低声音道:“怎么平阳公主也在?” 林缜:“……是你邀请的,你难道忘记了?” 裴殊敲了敲脑袋,狐疑道:“林大人,你该不会耍我吧?” 林缜正是他的上峰,他们年纪相仿,平日相处起来也不算拘束,相处的时间久了,他觉得他这位上司也没最开始以为的那样难相处。裴殊抱着头,呻吟一声:“完了完了,我竟然邀请平阳公主进来喝酒,你说她会不会觉得我是想自荐枕席?” 林缜无言以对:“你想得太多了。” 裴殊的身份毕竟在那里,他是裴家嫡子,他就是再美貌十倍,平阳公主再是荒唐百倍,也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更何况,平阳公主目前的新目标是陶沉机。 而陶沉机却还是混混沌沌,他酒量一直都不好,三杯就倒,但是如果再多灌两杯,那场景实在太美,让人不敢再看。陶沉机安安静静地喝完了酒壶里的美酒,忽然站起身来,踉跄地走向七皇子李慕。李慕本来就只是陪着长姐来的,见他忽然朝他走过来,一脸莫名其妙。陶沉机一把将他提拉起来,注视了他片刻,忽然在他脸上拍了一下:“李随棠?你怎么变短了?” 李清凰不忍直视地捂住额头:看,他这就要开始表演了。 李慕突然被他拍打了一下脸颊,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面上涨红,但是一听他变相地说自己矮,更是气得都要爆炸:“本殿下是你能随便拉拉扯扯的吗?还不放开!” 他才十六七岁而已,还可以再长高的,再说他现在也一点都不矮! 平阳公主见陶沉机真的喝多了,暂时也就放弃了继续审视李清凰的想法,款款上前:“陶将军,这是舍弟,而并非你口中之人。”她今日的态度可谓是十分亲和忍耐,还肯对着醉鬼讲道理。李清凰莫名想,该不会她的姐姐真是喜欢上陶沉机了吧?会吗?毕竟她从前都没有付出过真心的。 陶沉机突然一把扔开了李慕,原本醉得有点涣散的眸子定格在她脸上,忽然笑了起来:“你看桃花都开了。” 这个时候,桃花都开完了,哪里还有桃花。 裴殊摸着下巴,还有点幸灾乐祸:“怎么感觉陶大人喝醉以后还比清醒时可爱呢?谁让他刚把我扔出门去,我现在可不帮他。” 林缜斜了他一眼:“你还记得自己之前被扔出门去了啊?” 平阳公主一点都没生气,反而嗯了一声,回答:“桃花是开了。” 陶沉机笑得更开心了,神采飞扬:“那我何时能娶你过门?” ——来了。这就是陶沉机酒后必定会表演的桃花树下的问答。军营里面全部是大老爷们,他这样随便抓着一个人就来这样一出,简直不要太肉麻,如果他问完之后你不回答,他就会一直抓着你,一脸不可置信好像惨遭抛弃了似的地追问为什么,没有哪个人能忍得住,最后都是直接把他给打晕算数。 平阳公主愣了一下,又笑道:“你来定个日子可好?” 陶沉机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淡了下去,他又恢复了之前的面无表情,原来迷蒙的眼神也变得尖锐起来。他突然将面前的平阳公主推倒在地,伸手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李清凰大吃一惊,从前他问了一个,若是没结果就会去问下一个,直到有人出手把他打晕为止,可是现在怎么拔刀了?平阳公主上楼喝酒,甚至都没带侍卫在身边。她摔倒在地,仰着头,用一种很难以形容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李慕叫了两声,见侍卫还没上来,只能自己亲自去把陶沉机拖开。可是他手上还提着刀,那把长刀刀锋暗沉,刀背的血槽上还有陈年血迹,一看就不知道饮过多少人血。 裴殊也连忙扑了过去,想要夺下陶沉机手上的佩刀,连声道:“陶兄,你清醒一点,这是平阳公主啊,你难道想要以下犯上!” 这个时候,什么以下犯上,什么平阳公主,他都不认得。他呼得一刀朝裴殊斩了下去,裴殊连忙一个闪身,一片衣袖就这样被削落下来,飘飘然落地。李慕本来胆子就不大,一见这是来真的了,哪里还敢在上前,可偏偏那些侍卫被平阳公主遣散了,现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陶沉机再次横过长刀,想要向平阳公主砍下去,却突然后颈酸痛,他手上失力,那把锋利的长刀就当得一声落在平阳公主身边,几乎是擦着她的大腿过去的。平阳公主直愣愣地坐在地板上,双眼睁大,睫毛颤抖,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清凰松开握在陶沉机后颈上的手,又蹲下身,去看平阳公主是否受伤。当她看到,那把刀虽然把她的裙子钉在地板上,却没有碰伤她的皮肉,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是出来喝酒玩闹,差点就要见血,也真是有点无语。 她握住刀柄,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从这刀柄上传来,这是她的刀,她一看见就知道,她原本已经自己今生已经再无法摸到这把刀,就算摸到,恐怕也很难再像过去那样手腕纹丝不动地稳固。她拔出长刀,沉甸甸的刀身入手,果然是不稳的,她将它归入刀鞘,甚至还听见了刀身发出的哀鸣。 310真相之一(5更) 宝刀锋芒犹在,可是曾经的名将却再也无法拿起这样的宝刀了。就像这流年世事,诸多伤感遗憾。 平阳公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双美眸灼灼地望着她,漆黑的瞳孔就只有她的影子。 可当她看见李清凰那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时,又慢慢地松开了手,重新端起她那矜持的笑容:“林夫人,多谢你了。上回你救我兄长在先,今日却又救了本宫,将来若是你有难处,不管是什么,本宫都会还你一次人情。” 她借助着李清凰的搀扶,有点艰难地站起身,她的双腿还是软的,她从来都没有碰到这种尖刀就悬在她的头顶的危险——不,其实还是有过一次,是一把锃亮锐利的长枪,枪头还系着艳丽的红缨,就跟鲜血一样红,让她丢尽脸面,极其后悔,今日这一幕又是何其相似? 李慕气呼呼道:“姐姐,这陶沉机胆敢以下犯上,就算罪不当诛,他这官也别想再做了!我一定要告诉陛下,让陛下贬他的官,判他流放!” 平阳公主怒道:“住嘴!” 她疲惫地闭了闭眼,又摆摆手道:“算了。走吧,回去了。” “回去?”李慕震惊道,“可是他——” “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回去吧!” 平阳公主一发怒,李慕立刻就变成了乖巧的小绵羊,一句话都不敢吭,乖乖地跟在她之后。可是在走出雅间的时候,他又回过头,瞪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陶沉机一眼。 裴殊这下子什么酒都醒了,后背一片透湿,忙朝着李清凰一揖到地,俊美端正的面孔上只有感激之情:“林夫人,今日实在是多谢你,若是出了事,那可真是不敢去想这后果。” 若是陶沉机在牡丹灯会上把平阳公主给砍了,这里所有人都得连坐。这可不是赔一条命这么简单的事情。他裴家不比萧家,这几年已经渐渐退出朝堂上的势力,可再经不起任何风浪。他身为嫡子,肩负了整个家族的兴旺,若是因为他在场而使得自己家族招致祸患,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李清凰也回礼道:“不用谢。” 裴殊道:“我的小厮还在楼下,我让人上来把陶将军背下去,今晚就让他在我家凑合一晚算了。” 李清凰本想说放着她来就好,忽然又觉得这话由她说,那得多么惊世骇俗,简直是当着林缜的面打他的脸,于是她立刻转头望向了林缜,做出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来。 林缜:“……”他可以说不吗? 他和她对视了片刻,拦住要下楼找人的裴殊:“寒舍就在这里不远,还是让陶将军在我这里借宿一宿。” 裴殊想了想也对,裴家在内城的另一面,离这里太远,坐马车还得小半个时辰,还带了会行凶的醉鬼回去,万一出什么事,他叫天都叫不应。 待裴殊走后,李清凰搓了搓手,兴奋道:“你去问王老板讨个麻袋吧,我们这就动手把人给套回去!” 林缜奇道:“套麻袋?” 不是说好了是她最得力的副将,就只有套麻袋这样的待遇? 李清凰理所当然道:“我又不是要把他接回家去住,我是要拷问他。你说得对,这样试探来试探去真没意思,还是让我把人一个个都捉回来慢慢拷问吧。” 林缜:“……”不是,他说这句话真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要劝她三思而后行,全盘考虑清楚再动手,根本不是要劝她走这种极端。 “刘禅太凶悍,我暂时还捉不了,不过裴桓之呢,还是挺简单的。”李清凰笑道,“他家人还住在隔壁,虽然他回来的次数不太多,但总是会有机会的。”不光打听好裴桓之是每月初一十五必定来看姨娘和妹妹,甚至连空置的小黑屋都买好了,她觉得平远城那混混帮派的想法就很不错,小黑屋就要选在最热闹的地方,这样别人就算经过,也根本不会去注意那一处窄小的民居,肯定第一眼去注意那些豪华酒楼和秦楼楚馆嘛。 她一个人很兴奋,可林缜无言以对。 所以说,他说什么都没用,最多是劝她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 林缜真觉得有点心灰意冷,了无生趣:“你是连地方都选好了对不对?在哪里?” …… 李清凰有这个打算大概是不止一日两日了,光是看到那间夹在东市最热闹地段的民房,他就知道她到底琢磨了一个什么样的计策出来,果然……还是她从前那一贯粗暴简单的风格和手段。 等到他认命地扛着醉酒昏迷的陶沉机进去,忽然眼前一亮,李清凰擒着一盏油灯,让整个屋子充满了晕黄的光亮。她弯下腰,翻起屋子里的一块石板,露出了底下的一个仓库,从前一般人家家里都会有这么一个地窖,用来储藏一些食物,不过近几年风调雨顺,粮食充足,也很少会有人家去建这种地窖了。 等到他把陶沉机背到地窖下面,又倒抽了一口气,语气凉嗖嗖的:“这些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环顾这一整个地窖,虽然里面的空气散发着一股难闻霉味,地窖修得也有点矮,他这样站着都有撞到天花板,可是嵌在墙壁上的铁环,案板上放了几把刀,还有卷在一根订满铁钉的柱子上的皮鞭,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才好。这里面的铁器数量肯定是超过了官府管控的范围,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有了银子总归是能通过特殊渠道买到足够的铁器的。 李清凰兴致很高地回答:“你家端墨这么能干,怎么可能没有门路,带过我一回,我当然也就熟门熟路了。” 她离开长安的时间太久,已经弄不清楚长安的黑市到底是什么情况,只要有人领过她一回,按照她的生存经验,她下一次就能自己办得妥妥帖帖。 原来是端墨。林缜若有所思:“他记性向来不太好,现在都忘记该听谁的话了。” 311真相之一(1更) 李清凰直接把陶沉机拖了过去,拉起他的一只手腕,咔擦一声锁在了墙上,然后又拉了拉拴在墙上的那根锁链,哪怕是力大无穷的人都无法挣脱。她低下头,借着油灯幽然如豆的光线望着陶沉机这张沉静的面容,眼中神色变幻不定。她自然不希望那个在背后给她捅刀子的人是陶沉机,也不希望陶沉机跟这件事有任何一点关系,但是她的“不希望”并没有任何用处。 林缜见她只盯着他看,人却一动不动,就站起身来:“我去上面守着,若是有人找来,我会及时提醒你。”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干脆地离开了地窖,把连通外界的石板靠回原位。他靠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边,莫名地,他觉得自己可能也需要用烈酒来消解愁绪:如果面前,摆着一个令人心如死灰的真相,和一个能够粉饰太平的假象,他会选择哪一个? 李清凰呼得吹灭了手上的油灯,直接拿过摆在案上的一瓦罐清水,哗得一声直接泼到了陶沉机的身上。 陶沉机正处于神志混沌的时刻,猛地被浇了一脸冷水,顿时一个激灵,睁开眼来,可是……他看着自己手上拷着的锁链,用力地拉扯了好几下,那墙上的铁环还是纹丝不动。李清凰坐在椅子上,眼睁睁地看着他和那把他锁在墙上的铁链搏斗,整个地窖中都充满了清脆的铁链碰撞的声响。她气沉丹田,用一种和她平日说话截然不同的沙哑嗓音道:“别挣扎了,这链子就算是祈猛都不可能挣脱得开。” 陶沉机的身体忽然一僵,然后慢慢、慢慢地转过头来,他的酒意还没散去,可是已经不影响自主地他思考,他有点迟钝地想道,这声音、这语气实在熟悉。“祈猛……”陶沉机慢慢地放下了他被牢牢紧锁的右手,又下意识地去摸他腰间的佩刀,却直接摸了空,“你要我做什么?” 他的第一反应是,是有人想控制他,逼迫归顺于某一方的势力。 毕竟他现在的位置,眼热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平常也算是谨慎,在外滴酒不沾,也不去秦楼楚馆应酬,就算有人想要抓他的空子也根本找不到机会。可是近来他买醉的次数却有点多。 “你已经忘记祈猛了么?”李清凰吐字清晰,缓缓道,“那你还记得李随棠吗?小六子呢?如果都忘记了,那还记得我吗?” 陶沉机完完全全地陷入了沉默。 地窖中一片漆黑,外面星月的光亮都照不进来,他甚至都很难看清楚她坐在椅子上的身影。一时之间,两人都相对沉默,唯有呼吸声不断响起。因为太安静了,这安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楚地听见,原本根本注意不到的呼吸声就被无限放大,充斥在耳边。 李清凰拿出了审问突厥探子的态度,不说话,也不动,只听着陶沉机一阵急一阵缓的喘气声。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陶沉机沙哑着声音道:“如果你是殿下,你为什么不愿意来见我?” 李清凰脚尖点了点地面,这才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从前我就不太明白你心里的真实想法,现在我发觉,我还是不理解。” 他现在还能感到酒精的眩晕感和感官上的麻痹,但他却忽然轻笑了一声:“当时殿下的尸首是我收敛的,就连火化后的骨灰也是我带上长安的。陛下以军礼相待,将殿下葬入皇陵。请你告诉我,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是怎么站在我面前说话的?别说是当面说话了,就是做梦,都不会入我梦来。神龙九年三月廿七,这一天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噩梦。” 同时,也是李清凰曾经最阴暗的梦境。她总是会梦到她在那个满是灰色风沙的噩梦中殊死搏杀,然后被一遍又一遍剜去心脏砍掉头颅。死亡虽然是一件完全走向消亡的事,可是在死的一瞬间,时间仿佛都会被放慢了似的,那些小细节都变得纤毫毕露般的清晰。她被迫一遍遍去回忆这被杀死的细节,就算再是意志坚强,也不可能没有一点想要崩溃的感觉。这大概就是她能够再活一次所付出的代价,她死亡过,所以那种濒死的感觉就会一直伴随着她。 每个人都不可能就只有一个面貌,她的一面犹如春日暖阳的,而另一面则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李清凰笑了笑:“你想怎么证明?” 陶沉机摸了摸手上的锁链,骤然暴起,他拉直了把他拴在墙上的那根锁链,朝着她的颈部勒了下去。李清凰微一皱眉,不避不闪,一只抓住了他的手肘,另一只手不知用了什么灵巧的手法,直接把他的那条手臂往下一压,然后借力一脚踹中他的腹部,陶沉机嘭得一声撞上了身后的墙壁,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李清凰已经顺势拧住他的胳膊,用力往外一掰,膝盖也牢牢地顶住他的脊椎。 这是她演练了无数次的近身格斗招数,也为她的亲兵和副将们讲解过无数次,她的身体早已记住了这种感觉,在第一反应就能使出来。陶沉机只听见他的手臂骨骼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不由闷哼一声,喘气声变得更加沉重:“殿下……” 就算他的眼睛会骗人,他耳朵可能产生幻听,可是这种只有在战场上九死一生搏斗出来的凶狠招数,却不可能作假。李清凰放开了他的手臂,又坐回椅子上,小心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看来你早就心里有数,我能问问这里面的原因吗?”他刚才没有下死手,也没用尽全力,所以她才能这样轻轻松松就把他给制住。 312真相之一(2更) 陶沉机的胳膊已经完全麻了,根本连动都动不了,他这回连仅剩的一点酒意都清醒了,安安静静地盘膝而坐:“我之前在陛下那里,看到了殿下抄写的佛经。虽然跟你最常用的字体不一样,但是我以前看过你一些废弃的手稿,你写的草体就是这样的。” 李清凰完全没想到,她这回露馅,却是露在她的笔迹上。亏她当时还觉得自己很机灵,用了连她母亲都认不出来的字迹。 她向来都懒得跟人兜圈子,身体微微前倾,问道:“那你应当知道我这次回来,是想做什么了?” 陶沉机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末将斗胆劝谏殿下离开长安,置身事外。” “你让我置身事外?”她忽然觉得有点好笑,他从前也是用那种死板的口吻说她不该这样也不该那样,说她太过激进冒险,说她不顾及后果,可是不论过去的那一回,都没有这一次让她觉得好笑。她揉捏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发出了咔擦咔擦的响声:“陶将军,我现在越来越怀疑你有问题了。” “……殿下,”陶沉机微微叹了口气,“你可以杀了我的,我的命一直都是你的,这一点是不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改变的。” 一个愿意慨然赴死的人,会是那个背叛他们的人吗? 李清凰的眼中已经蒙上了一层血色,现在陶沉机引颈就戳,杀他根本费不了她多少力,可她却不能动手,她害怕杀错。她猛地站起身,一脚揣在他的胸前,直接把人给踢了跟头,她的脾气向来都比较急躁,不愿意磨磨唧唧跟人半天磨不出一句实话来。她怒道:“我要你的命有何用?我想要的是报仇,报仇你懂吗?这么多人跟着我,但是我却把他们给领向了死亡,此仇不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陶沉机硬挨了一脚,只轻轻地咳嗽着,没有再接话。 李清凰冷不防问:“我感觉你其实知道很多事,但是你不想说……你是为了谁而选择隐瞒吗?让我猜猜看,那个让你拼死想要掩护的人会是谁?” 她在大怒之后往往就会立刻冷静下来,每一次都会如此。陶沉机突然想到,谢老将军曾对他说过,李清凰若不是女子,总有一日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将才,因为她有血性,又有狼性,会追着自己的猎物不断发起攻击,她看似鲁莽冲动,可每一回都并没有为她这个最大缺陷而拖累大事。 他咳嗽的时候就觉得胸口闷痛,大概是被她踢伤了肋骨。 李清凰扶着椅背,语气阴森森的:“就让我猜猜看吧,虽然我想,就算是我猜中了,你也不愿意回答。” 陶沉机缓缓摇头,可是在这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根本看不清他脸上绝望的表情,他已经走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怪圈,从一开始就是,从头到尾,他都是被迫被推搡着,根本毫无选择:“殿下,咳咳咳,你为什么……” 李清凰却没停下她的话头,她滔滔不绝,想要把这些年埋藏在心底不为人知的阴暗心思全部倒空,她虽然想要光明磊落地行事,可她到底还是从这深宫中开出的花朵,那里曾有无数人苦苦挣扎过,最后却化为滋生阴暗的土壤,这样的土壤又怎么生长出一尘不染的娇花:“是我的姐姐,平阳公主吗?我知道,她曾经是你的未婚妻。” 陶沉机咳嗽得更加厉害。 李清凰自顾自道:“当年母亲登基时,我才只有十一二岁,但是我隐约记得,小的时候,父皇是为姐姐定下过一门亲事。户部陶侍郎家,是不是?后来陶侍郎卷入一桩贪腐案,最先揭发这桩大案的人就是他,那件案子可以说是动到了所有世家的根基,闹得惊天动地。然后我的母亲借助这股东风,方才登基为帝。你陶家男丁全部流放,你和我姐姐的这桩婚事既然都没公布于天下,那就不了了之。谢老将军告诉过我,你家因为一件贪腐案被牵连,三代之内都不允许科举入仕。我当时就隐约猜到了,然后我第一回邀请你来当我副将的时候,你手上还拿着一块玉佩,说是因为这块玉佩才跟祈猛打了一架。那玉佩我从前在我姐姐身上见到过差不多的,我从小就过目不忘,看过一次就不会不记得。” “有些事,我不想追究,也不想去揭人伤疤。既然我打算信任一个人,那就不会再去怀疑他,堤防他计较他的过去。”李清凰语气森冷,“但是,你们却把我当成傻瓜,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以为谁都能把我玩弄在手掌心里。” “陶沉机,”她语气陡然变得轻柔起来,“你告诉我,我的亲姐姐,平阳公主,她到底做过什么?这件事跟她有关系吗?你这么维护她,是不是以为时过境迁,你们还能重温故梦,再续前缘?” 陶沉机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他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汗水给浸透。他和李清凰相处整整五年,这五年一起出生入死,她信任他,甚至愿意把手上的军务都交托给他打理,他也从来不求名利升迁,可是他却从来想到,她竟然什么都清楚,他的来历,他的过去,乃至他那桩几乎无人知晓的婚约,她全部都知道。 “你不说话,”李清凰见他还是沉默,已是勃然大怒,她直接把双手摆在自己的小腹上,不断地提醒着自己要冷静,她现在不能动气,最好能克服情绪上的大起大落,越冷静越好,“你不说话就有用了吗?我之前想过一千遍一万遍,既然我是愿意信任你的,我就会相信你到底。就算我看到你跟我的亲姐姐来往甚密,只要我没有证据,我就不会去往最坏的情况打算。可是你是怎么回报我的?我一开始,并不想要直接跟你面对面说话,但是我突然发觉这样等下去何时才是尽头。陶沉机,你告诉我,人血馒头好吃吗?” 313真相之二(3更) 陶沉机苦笑道:“既然殿下已经为末将定罪了,那还要再让我说什么?反正我的一条命本来就是你的,你随时都可以拿走。” 李清凰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告诫自己不能生气不能生气,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不能光顾着自己痛快。可是她实在是忍不住,她战死那一日,有这么多将士随着她一道陪葬,这么多同生共死的兄弟,全部就因她而死,她怎么可能会不生气?她伸出手,一把拎起他的衣襟,将他拖了起来:“我并不想要你的命,我想要的是真相。” “真相?怎么会有真相?”他缓缓地苦笑了一声,“没有结果……” 李清凰一股狠劲上来,只想揍他一顿,可最后,还是用力地他后颈一敲,把人敲昏了事。 她气得要命,走上去敲头顶那块石板,砰砰砰地不但敲出了力量,还敲出了一股气势。林缜立刻把石板搬开,只见她怒气冲冲地走了上来,自己对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开始生闷气。 虽然并不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些什么,但是一看李清凰这反应,故意她是被气得狠了。他甚至都开始想,要不要去信问问他的母亲顾氏,如果这孕妇脾气特别暴躁,时不时就要大怒一阵,那得怎么办,是要食补还是药补,又或是培养她一点在才艺上的喜好,用情操化解怒气? 等到林缜再次背着陶沉机出门的时候,已经快到宵禁,出来逛街的人群几乎都已经散了,只有极少一些男女在灯会上互相看中,还有些依依不舍。 李清凰走了两步,突然指着地面:“把他随便扔哪里都好。” “……不带回去?” “凭什么带回去?”李清凰冷冷道,“带回去让别人以为我朝三暮四喜欢和外男勾勾搭搭吗?” 他竟然无法反驳,总之开始说要把人带回去的是她,现在说要随便把人给扔在路边的也是她,她说什么都是对的。林缜道:“随便扔在路上,万一被巡逻的禁军看到了,得下狱关押三天。” 李清凰还真的不知道长安有这条规矩,她从前住在宫里的时候,宫里下钥早,天还没黑她早就乖乖呆在自己的幽和宫里了,后来去了平海关,难得回长安叙职的那段日子,也老老实实不出去惹事,她还真不知道原来宵禁被禁军抓到还要关大牢。她现在异常矛盾:“难道还要带回去?” 真是好气。 林缜见她不说话了,也就不再跟她说这个,免得说着说着,她自己先激动起来,他宽慰道:“这事你也等了这么久,着急也没用,我这边倒是有点线索,等实凿了再告诉你。” 李清凰哼了一声,又抬手摸了摸小腹。林缜现在一看她做这个动作就心惊肉跳,忙问:“是不是肚子痛?” 李清凰气道:“没有痛,我就是气饱了,撑得慌,想吐。” 最后,林缜还是把陶沉机托付给了家里的一个管事,那管事家里就住在不远,把人带回去安置一晚也没什么问题,他还让管事跟家里人对好词,若是陶沉机翌日问起来,就只说他们是在灯会上见到他的,看他醉倒在街边,才把人带回来过了一夜,若是他再要问别的,那就一概不知一概不回答。 等到林缜看着她吃完夜宵,又确保她的确是没有动到胎气,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去书房。明日罢早朝,可还是得去中书衙门,不过突厥使臣总算是送走了,事情就少了一大半。 端墨还不知道自己带着夫人去了黑市的事已经被林缜知道,见他满面疲惫,立刻狗腿地端上一盏燕窝雪梨:“林大人,这个好,润润嗓子。” 林缜开始还以为是热茶,结果喝了一口,入口却是清甜的梨汁,他打开杯盖一瞧,便道:“这是夫人的补品吧?” 端墨笑道:“是啊,厨房一直温着呢,夫人没吃多少,这还有得多,我就给大人你盛了一些。” 林缜闭上眼,轻声道:“是啊,你主意挺多,连黑市的铁器都敢买了。” “……”端墨张大了嘴,如果林缜不提,他都已经把这件事给完全抛到脑后了,当时他带李清凰去黑市他其实已经很后悔,可是后来见她也没提出再去,就以为她只是好奇,想去逛逛不一样的地方,时间长了,他根本就忘记了,哪里还记得要跟林缜说,“大人,不是……这不是,我真不是有意的,就是那个——” “行了。”林缜睁开眼,用他那双清淡的凤目瞥了他一眼,“以后夫人再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你就立刻告诉我,知道了吗?” 端墨哭丧着脸:“是,知道了……” 看看,这就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林缜是舍不得责怪自己夫人的,那夫人的错就全部都是他的错,这口黑锅可真是沉甸甸的!尤其是,他家这位夫人根本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 端墨又道:“差点就要忘记了,夫人从家里寄信过来,这信我还带在身上。” 端墨口中的夫人是指林缜的母亲顾氏。 林缜一听有家书到,立刻又振奋精神,准备拆信。端墨从怀里掏出一封沉甸甸的书信,嘀咕道:“那个送信的人都问我,这得多少年没通家信了,怎么一口气写了这么长。” 林缜直接从火漆封口拆起,从里面抖出了厚厚一叠纸来。林缜的父亲林苏是个乡间的教书先生,一手小字写得是很工整,可是未免也写得太精细了,一页纸上密密麻麻,连一点空隙都没有,全部写满了字。林缜看得很快,一目十行,没一会儿就把这一叠信全部都读完了。 端墨伸着脖子也想偷看几眼。他跟了林缜好些年,知道林大人是位写信苦手,从前家里来的信都不会有这么厚的,但是他回信的内容更少,写上几个晚上才勉强能挤出两页来。现在家里写了这么长这么长的家书,这还怎么回。 林缜见他在一旁探头探脑,直接把这一叠信纸都递给他:“等明早拿给顾嬷嬷,这些全部都是食谱。” 都是食谱?端墨翻了两下,又忍不住开始同情李清凰了:这些全部都是药膳。如果她全部都得按照食谱上说得吃上一遍,那得多可怜。 314真相之二(4更) 翌日一早,林缜就去了中书衙门。他可以把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书拿回家看,可是重要的公务还是要当场办完。当他摊开一本空白的奏疏开始准备开始写的时候,外面有人敲了敲门。因为昨日是牡丹花灯节,不少官吏也玩得尽兴,这当头都还没赶来办公,整个中书衙门都是静悄悄的。林缜抬起头,朝门外看了一眼,语气很平淡:“请进。” 裴殊立刻推门进来,他眼底还是发青的,一看就是昨晚没睡好,就算再是把这一身官袍打理得纹丝不乱,也掩盖不了他的憔悴。裴殊有气无力地把手上的文书摆在桌上,垒成整整齐齐一叠,又看了看林缜的脸,顿时觉得心满意足:“原来林相你昨晚也没睡好,我还以为就我一个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们睡不着的原因是不一样的。”林缜从他递过来的文书里抽了两本出来翻看,“不过你也没必要这么紧张,既然昨晚平阳公主没有当场发难,那就说明这件事已经翻篇了,不要出去随便乱说就是。” 宫里的许多事,最好就不要去多听多看,知道得多了,容易惹祸上身。可是这种重量级的八卦,是个人都会非常好奇的。裴殊压低声音道:“林大人,你说平阳公主是不是和陶沉机……那个?”说完,还把两根拇指搭在了一起,比了比。其实也不怪他会这样想,毕竟平阳公主是什么样的霸道性格,他们这些从小在长安长大的人哪还有不知道的?可是昨晚陶沉机真的都抽出刀来砍她了,她都没有当场发怒,那肯定是有问题了。 裴殊摸摸心口,觉得如果他站在平阳公主的位置,还管什么呢,直接拖出去砍了!这是什么诡异的爱情力量才能让平阳公主心甘情愿咽下这口气的? 林缜揉了揉太阳穴:“你总不会就是想跟我来这个的吧?” 世家子弟中是有不少纨绔,可是像裴殊这种嫡子,从小就有名师指点,还有为官的父辈手把手教导,哪怕他表现得有多么无害,像个不知事的纨绔,也不代表他就真的是一无是处的天真无邪。 裴殊又回头看了看外面,把声音压得更低:“我也是听我家老爷子说起过的,当年户部那桩贪腐案,里面可有猫腻,陶沉机就是那位被全家流放的户部陶侍郎的长子,据说当年先帝还想把平阳公主许配到陶家的。当然这之后,这婚约是没成,平阳公主又怎么可能会嫁给一个三代不能科举入仕的人。我昨晚睡不着,就一直想啊想,突然想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林缜已经放下了手上的奏疏,安静地注视着他。 因为他是女帝一手提拔上来的直臣,为了避嫌,他其实并不和那些世家门阀多有走动。他是直臣,也是孤臣,将来会如何,他也并不敢保证。同样的,他虽然和裴殊关系不错,却算不上至交好友,他今天所说的这些话也早就越过了那条线,这就有点意味深长了。 裴殊眨了眨眼,又道:“你看,那位安定公主,陶沉机,平阳公主,这三个人——安定公主她手握兵权,是有实权的武将,据说在平海关,那就是她的一言堂,我那个堂哥裴桓之虽然是她的上峰可根本没什么话语权。平阳公主这几年可是想学陛下,恨不能天天跟太子掐架。她们之间,还夹着一个陶沉机,陶沉机很可能是平阳公主曾经的未婚夫,你说这个关系乱不乱?” 林缜的表情还是很平静,不太热络地回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这就很恐怖了!”裴殊拍了拍胸脯,“如果我是平阳公主,那我可要心慌,我会觉得我的对手不只是太子,还有安定公主,太子都还没监国呢,可是安定公主可是有实实在在兵权的,要是换了你,你怕不怕?” 林缜看着他这一番唱作俱佳的表演,蓦地笑了一下。 裴殊越说越来精神,就差拍个桌子助助兴:“要是换成是我,这么巧自己曾经的未婚夫就在最要紧的对手身边,这可真是瞌睡送枕头!稍微跟那个曾经的未婚夫拉近拉近感情,诉说诉说自己的苦楚,或许还给一点甜头,比如说若是事情办成就能给你家平反,过去的婚约也还是作数。然后有的人脑子一热,就真的把安定公主给害死了!” 林缜颇有兴致地追问:“还有呢?”从前裴太傅虽然有点老奸巨猾,可为人还是正派严肃的,他肯定也还是把自己的嫡孙往正派严肃了教导,看裴殊这眉飞色舞恨不能一人分饰多个角色的样子,他怎么就不知道他还有说大书的天分呢? “其实那个害死了人的前驸马爷也是很后悔,所以不管平阳公主怎么做小低伏,他也不假辞色,就是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个样子喽。我现在真觉得生在皇家挺辛苦的,从前先帝还在,那就是夫妻阋墙,现在又是姐妹阋墙,真是好大一出戏。” 林缜叹了口气,忽然道:“裴大人,劳烦你帮我转告一句,我林缜并不想做个靶子,也不是随便挑拨几句就能挑得动的。” 裴殊那意兴飞扬的表情顷刻间僵硬在脸上:“……什么?” .“就直接把这句话转告过去就行了,懂的人自然会懂。”林缜又道,“裴家的家训,据我所知就是不要牵扯帝位之争,为什么你不遵守自己的家训?” 裴殊笑得很勉强:“我也没想要去搅合这趟浑水。” 林缜重新把那本空白的奏疏打开,湖笔的笔尖沾上墨水,正要落笔,又补上一句:“再多加一句,我没想在朝中一直为官,该办的事情办完,我自然会离开,不会碍事。” 裴殊只得低着头,哪里还有刚才那个精神和兴致,怏怏不乐地离开了。 这边林缜才把一封奏疏写完,女帝却派人来穿口谕,让他进宫觐见。 女帝一般都在早朝之后留人,这两日没有早朝,那就直接叫人来传。林缜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袍,就跟着人进宫去了。女帝现在所居的就是西唐历代皇帝所宿的承正殿,前殿是书房外加用来议事的,后殿是寝室。 女帝坐在高高的御桌后方,身上还裹着一袭玄色绣着金龙的大氅,嗓音沙哑,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咳嗽一会儿:“林卿,朕准备立下传位诏书,你既然来了,就帮我把这诏书给拟了。” 315真相之二(5更) 李苌虽然一直占着太子的位置,但是女帝根本就没有放权的打算,所以这个太子也就是名头上听着好听,并没有什么实权。而因为女帝这种暧昧不清的态度,别的皇子也难免动了心思。别说是皇子会这样想,就连平阳公主都生出了些想法。 可是现在,女帝竟然一反常态,想要立传位诏书? 女帝道:“原本朕应当找太傅一道前来参详,再由龙图阁大学士拟定此诏。后来朕想了一想,裴太傅年事已高,朕要他进宫,他总是有些理由,一会儿天气不好,一会儿腿脚不便,还是不叫为妙。而林卿当年既能考中状元,文采斐然,也曾在龙图阁处事过,还不如都由林卿一人代劳罢了。” 林缜微微垂下眼,恭谨道:“臣遵旨。” 女帝招来德洺,让他给林缜备好笔墨纸张,让他直接在承正殿把诏书撰写出来。 林缜想了想,提笔写道: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属以伦序,入奉宗祧,今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 女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由德洺搀扶着,走到他身边看他所写。从相国寺的牡丹花会后回到宫中,她便染上风寒,所有太医都轮番前来看过,药也吃了,可就一直不转好。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老了,不服老也不行,这样病重下去,万一一病不起,她还没把朝堂上的事情安排好,很容易就会引起朝中动荡。 她登基之后夙兴夜寐,一心一意地扑在朝政大事上,不管事情巨细,她都恨不得一把抓住,每一件事上都事必躬亲。就算原来还能有精力去过问,现在也是不行了。她拉了拉披在肩上的大氅,她其实也不想在臣子面前露出这孱弱的一面,一旦她生病了的消息传出去,那些鬼魅魍魉又该继续跳脚了。 林缜写到一半,正准备写用他那手四平八稳的骈文对女帝的政绩来个歌功颂德,忽听女帝道:“不用写得这么长,直接写‘惟太子李苌,贤德细致,为人善用,敬承先志’。”德洺搀扶着女帝,顿时满脸惊愕,但他向来是个乖觉的人,立刻又深深地埋下头去,把自己的表情掩盖起来,甚至还故意放缓了呼吸,生怕自己喘气的声音大了,引起女帝的猜疑。 陛下写得传位诏书,是要把帝位传给太子李苌! 这算是全然出乎意料,但又在意料之中。太子承继皇位,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李苌从开始学着处理政务开始,就没得过女帝一句好说,天天被骂无能被骂眼高手低,被骂得狗血淋头,就连一些地位不高的公主见到他,表面上恭恭敬敬地喊着太子殿下,实际上都在心里嘲笑讥讽他。 几乎所有人都等着看废太子的好戏呢! 可是最后,这帝位还是太子的。 林缜琢磨了一下女帝所说的“贤德细致,为人善用”就觉得怎么听这么别扭。虽然是夸奖的话,可是现在摆在太子李苌身上,反而会让人多想:这“贤德”二字就是太子的遮羞布,那位即将上位的储君会被人说不贤德?就连前朝那个出了名的暴君,还是“贤德聪颖”呢。而“细致”这两个字更是意味深长,谁知道是不是在说太子婆婆妈妈,大局不顾,成天盯着眼前那一方地方,没有全局观?还有“为人善用”,那就是要嘲讽太子自己没什么能力,却还要学习刘皇叔的做派,各种收拢人才,不管对方是什么身份,只要太子觉得他有才,那就放下身段亲自去请,连一点储君的威严都没有。 他忍不住提议:“陛下,是否写成‘惟太子李苌,尚赖亲贤,以图新治,运抚盈成,业承熙洽’会好一些?” 女帝根本就不怎么在意到底要怎么写,这两句又有什么区别,直接挥了挥手:“那就这么写。” 她当年登基为帝,就连传位诏书都没有,她也没办法找个有名望的大儒来帮她写,那个时候,满朝大儒恨不得一口血喷死她才行。没有传位诏书,这登基大典总归是差了点什么,最后她就自己给自己写了一段,然后在大典上昭告天下。 林缜很快就把一封传位诏书写完,把新君的年号空着,这是留给女帝亲手誊写的时候补上。 女帝通读了一遍,觉得没什么需要改的,又示意林缜继续坐着。她抬手掩唇,咳嗽了两声:“原本朕还想,若是朕退位,突厥这边战事不了,总归还是放心不下。现在大事了却,就这样吧。” 可以说,方轻骑这个变数,才是真正让她松懈了这一口气。她和方轻骑相谈许久,虽然说不上这场谈话有多么令人愉快,可是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凭方轻骑的骁勇善战,还有他想要夺取王位的野心,突厥很快就要陷入一场腥风血雨中了。突厥人争夺王位的手段,和汉人改朝换代的方式相比,他们还要血腥得多。突厥是马背上的民族,全民皆兵,到时候内耗起来,没有十年八年根本是不可能耗得完。 而这十年八年的时间,对于他们西唐来说,就至关重要。 再说,方轻骑这次上长安,所带的突厥骑兵训练有素,远超传统骑兵的水准。再加上他桀骜不驯,就连在接风宴上都敢当着西唐皇帝和重臣的面当场杀人,他这胆魄和狼性,是非常让女帝看好的。因为这上面的两个原因,女帝才没有去追究他在接风宴上无礼至极的举动。或许……方轻骑也是深知她的心思,才干脆放开手这样肆无忌惮地行事? 女帝微微一笑:“若是没什么事,那你就回吧。” 她也没说要他保密这传位诏书的事情,而是要直接屏退他了。 林缜笔直地站着,没移动脚步,隔了一会儿才道:“承蒙陛下错爱,微臣……或许并不能跟随陛下太久了。” 316真相之二(1更) 女帝呆了一下,她完全没有想到,林缜居然会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曾几何时,她心心念念想要拔除那些门阀世家的根基,于是她从千万人之中挑出了林缜,林缜也并没有令她失望。而现在,这场病来得缠绵,她知道穷尽这一生,她都看不到剪除门阀割据后的局面了。她还想把林缜推荐给太子,别的不说,至少从为官手段来说,林缜总是比太子府上那一堆乱七八糟不知道从哪里挖出来的幕僚要好很多……不,可以说,太子府上全部幕僚加起来都不如他。 太子别的不行,可是有个很大的优点,他知道什么话是该听的,也知道什么人是该用的,不像是平阳,越是跟她强调,她反而越是不以为然,只想同她对着来。 女帝简直有点混沌:“可是你……也才刚官复原职不算久吧?” 林缜缓缓抬起头,和女帝对视。往常,他绝对是不会主动去直视女帝的,可是现在,他不知道为何,又好像回到了过去那种十来岁刚出门求学,满心都是话本里所说的那种快意恩仇意兴飞扬的热血之情,什么帝王强权,什么入仕为官,他全部都不顾了:“陛下,您还记得当年您想要把安定公主赐婚给我的旧事吗?” 女帝有点恍惚,隔了许久才点点头:“不错。”也是在这承正殿上,她那个长得最好看的次女跪在她的脚下,来承认自己的错误。可是如今,她竟然觉得眼前产生了幻觉,觉得她依旧还跪在那里,全身沐浴在从殿外漏进来的光亮中,就连每一根没有梳进那规规矩矩的发髻的碎发都纤毫毕露。 林缜突然撩起官袍下跪,跪了下来,他低声道:“微臣多谢陛下赐婚。” 女帝忽然一个踉跄,然后又由德洺搀扶住了。 林缜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陛下保重龙体,微臣的辞呈会尽早呈交上去,手头上的事务也将不日移交出去。微臣告退。” 朝中大小官员的辞呈都是要从中书省往上递,等林缜审完之后才递到女帝案上,若非重要的官员离开,她根本是懒得看的。这回是林缜自己给自己递辞呈,她不可能不看。 林缜走得很干脆,直接沿着主路出了宫去。 女帝依然站在原地,她发了一会儿呆,又有点疲惫地对德洺道:“出去吧,让朕一个人待着。” 她突然觉得,这或许就是报应,只是没想到,这报应会来这样快。 …… 林缜离开后,女帝没什么精神,就由宫女服侍,去后殿小憩。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李柔月的亲娘被人摁在太液池中,活活溺死。动手的人是王皇后的人,她那个时候还是谢嫔,深受龙宠,也不知收敛,被王皇后记恨上了。王皇后不好动谢珝,却可以动她身边的人。她其实是知道的。但这是深宫,就算是姐妹相称,也是没什么真正深厚的感情,再加上她生性薄凉无情,也不会觉得有多伤心。她把李柔月养在膝下,算是全了她们这些年的情分。 然后,她又看见李清凰也死了,她是战死的,她那颗漂亮的头颅被穷凶极恶的突厥人砍下来,可她又一时没死,只用自己那双跟她如出一辙的眼睛望着自己,呢喃道:“母亲,我好痛啊……可是你为何要我死呢,为什么……” 她悠悠醒过来的时候,外面天色才刚黯淡,殿内的红烛点得正亮,她坐起身来,只觉得汗湿重衣。那被背后冷汗湿透的寝衣已经还不能再穿了,她立刻叫人进来伺候:“朕要沐浴。” 近两年,她的帝位稳固,她也喜好起奢靡享受来。 李唐皇族刚入主长安时,因为有胡人血统,那些长安世家其实并不愿意和公主联姻,觉得那胡人血脉会毁掉他们几代积累下来的清贵血统。后来碍于皇权,只得一代代联姻,但是为了保证家族血统纯正,但凡尚公主的,都不能执掌家族主事人的位置。这样一来,皇权和世家门阀的势力终于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家族中的嫡次子可娶公主,但一切都还是要以家族为先。 李唐皇族也渐渐学会了那些世家惯来的享乐方式,两方暂且其乐融融。 谢珝也是极其爱享受的,就算她现在身处高位,也不想要委屈自己,男宠要有,温泉水暖也要有。 她在宫女的服侍下,脱去寝衣,慢慢地踏进温暖的池水之中。而透过这温泉池子上方的雾气缭绕,她忽然看到一个很是眼熟的身影。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浑身发冷,叫道:“站住!”那些正在收拾女帝衣物,还有正双膝跪地用细白布擦拭温泉池边上那洁白的汉白玉石道的宫女们全部僵了一下,立刻朝向女帝跪伏在地。 ……虽然不知道女帝到底叫了谁,但是跪着不动总归是不会错的。 谢珝指着其中一个宫女道:“你过来!” 她还没老眼昏花,这个宫女站姿笔挺,腰背的曲线格外有力,宛如刀剑出鞘般锋利。这个宫女她从来没见过。 那女子抱着女帝之前换下的衣物,直接跪在水池边上,她一转过脸,女帝原本紧绷的身体又渐渐松懈下来,她捧着一蓬温泉水,洒在自己脸上:“……是你啊。” 公孙闲云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回答:“陛下。” 原来女帝并不觉得公孙闲云和李清凰相像,公孙闲云还要再更加容貌美艳,而李清凰眉目昳丽,英姿勃勃,但是她刚才怎么就看差了呢? 谢珝漫不经心问:“你不是在七殿下那边,如何又到朕这里来了?” 公孙闲云答道:“是殿下让奴来伺候陛下。殿下说,既然陛下对奴青眼有加,奴又无以为报,便到陛下身边来当宫女。只是这两个月,奴都没此殊荣面见陛下圣颜。” “李慕?他若是不总是惦记着玩这些小花招,好好跟着太傅念书,不去添乱,那朕才真是要松一口气。”女帝抬起一只手,递到公孙闲云面前,“扶朕起身。” 317真相之二(2更) 公孙闲云小心地扶住了女帝的手臂,又接过女帝要换上的新衣,跪着为她更衣。女帝垂目望着她,从某一个角度来看,她和李清凰的确是长得有点相像的,但只是像她还没去边关打仗的那个时候,等到她当了将军,谁都不可能和她相像了。女帝看着她,忽然问道:“朕记得你过去是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只不过此人薄幸,最后毁掉了婚约?” 公孙闲云在权贵圈子里炙手可热,不知道有多少贵族子弟倾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连清高硬气的诗人都排着队为她写诗,想要同她在同一个屋子里见上一面,曾经那个抛弃她害死她全家人的陈倚风早就被踩进淤泥,再无翻身的可能。她想了想那些为了讨好她的权贵公子们所做的事,他们把陈倚风打断了腿,折断了他能一手好文章的双手,又给他缝上了毛茸茸的皮毛,把他塞进笼子里送给她玩赏。 他还活着,但是活得生不如死。 她每每想到这里,就觉得异常愉快:“那不过是过去不懂事时认识的旧人罢了,奴早就不记得他是谁了。” 女帝叹息一声,陈倚风是她御笔点的探花郎,曾经的傲骨和才华都被平阳公主消磨光了,只剩下空壳子,后来他又莫名得不知去向,总之彻底在长安销声匿迹,她偶尔也会觉得有点可惜。 女帝由公孙闲云扶着,回到了自己的寝宫。公孙闲云虽然被人吹捧,不知道多少人哭着求着要当她的入幕之宾,但她却没有因此升起一点傲慢得意的情绪,服侍女帝时,兢兢战战,生怕自己疏忽。女帝望着她,眼神微微柔软起来:“时辰不早了,你下去休息吧。” 公孙闲云应了声喏,却还是把香炉里的香片换上新的,手指一弹,一股烟雾般的粉末灌进了香炉,很快和那一缕青烟融合在一块儿去。 女帝闻着这熟悉的熏香,渐渐堕入梦中,她刚才又出了一身冷汗,这一冷一热,让她异常疲惫嗜睡。 …… 平阳公主府上。 虽然夜色已深,可是公主府上的幕僚依然没有休息,而是等待从宫里传回来的消息。在这个节骨眼上,承正殿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就会引起连锁反应。平阳公主就坐在最上座,偶尔会抬眼看一看坐在底下的幕僚,又或是慢慢地喝茶。茶水已经煮沸过了好几轮,也换了三种茶叶,终于听到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送密信的人一路从宫门狂奔出来,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殿下……殿下,信送出来了!” 等得昏昏欲睡的幕僚顿时为止精神一振! 平阳公主二话不说,直接抢过那人手上的信,撕开一看。这封密信写得是有技巧的,写了满满一整夜,实际上就只有几个字是有用的,为了防止被人偷看,每隔十几个字才会有一个能用的,把那几个字挑出来,正好是这封密信所要说的内容:“诏书已下,传位太子。怎么会是太子?” 所有幕僚也是目瞪口呆,他们甚至都想过,女帝是不打算把江山还给李家了,那样的话,倒是很可能会在谢家的子侄辈挑选一个适当的人选,可是最后的结果……竟然还是太子?! “会不会是这个消息有误?” 平阳公主把信纸捏成一团,长长的指甲因为愤恨直接在这纸上戳出两个大洞。怎么会是太子,怎么可能是太子?她不敢置信,脑海中因为升腾起来的怒火而嗡嗡发胀,可还是勉强保持了冷静:“消息是不会有错的。”给她传递消息的人正是陛下身边最得力的德洺大总管,他传出来的消息一般都不会有误,除非他是故意要误导她,可是他也没有必要说假话。 毕竟女帝退位之后,德洺也该告老还乡,新任的君王一定会培植自己的亲信,没必要再用旧人。 她想起自己拉拢德洺的整个过程。她在四五年前就在计划这个,可是德洺是女帝身边的贴身大宦官,哪里是这么容易拉拢的,那些黄金珠宝、美女大宅,对他来说,都并不算什么。她在私底下打听过,德洺在入宫之前,家乡天灾,整个村子都一贫如洗,他只好背井离乡进宫当宦官。他之前曾有一个亲弟弟,只是在天灾之后不知去向,她派人去寻找德洺那个失散的弟弟,找了两三年,这才把人给找到。她听从幕僚的计策,并没有直接把人带到德洺面前,而是引导他们偶遇。这之后也没让德洺知道是她在背后帮他寻人。 一直到之前,她和太子李苌正斗到了白热化时,她才把这件事揭开。德洺对她自然是感恩戴谢,愿意帮她探听一些消息,这消息甚至还包括了东宫的一些传闻真假。前段时间,两个世家为了自家送入东宫为妃的女儿几乎就要大打出手,太子的子嗣有损,这些消息无疑是对她很有利的。 试想,若是这庸碌无能的太子连自己的子嗣都保护不了,他还有什么资格成为储君,登基为帝? 她以为她赢面很大,可最后却一败涂地,这一瞬间,简直天下地下,无法言说。 “若是消息没错,”其中一个幕僚道,“那就必须按照这个消息来制定新的策略了。” 平阳公主勉强压下了心底的失意,问道:“各位有什么想法,不妨都说出来听听。” 说话的是她从前都不太看重的一个幕僚,他清了清嗓子,断然道:“策略自然是有,方法也有最好的,可惜最好的办法是必须要冒险的,这就要看公主殿下愿不愿意承担这个风险了。” 平阳公主的行事虽然霸道,可向来都先求稳妥,现在被逼到这个地步,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想起她人生中仅有的两回被兵器指着的经历。一次在很久之前,她随众人去看武举最后一场武比,那一把因为意外朝她飞去的红缨枪,而她就在尖锐的枪头之下拉人来挡;第二回,则是昨夜陶沉机突然拿起长刀,朝她砍下。两次,她都被性命遭受威胁的压迫所屈服。她闭上眼,反复回味着那一刻的软弱,以及不得不屈服的情绪,下了决定:“你且说说看,到底是什么样的风险?” 那个幕僚斩钉截铁道:“逼宫!” 318真相之二(3更) 书房内陷入了一阵死一样的寂静。 逼宫这两个字说出来简单,可若是要做,却绝不会有这么轻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她做下逼宫这件事,不成功就成仁。 那幕僚又道:“陛下,逼宫也是眼下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请恕小人斗胆,若是太子登基,他要是想做一个清算,公主能有几成逃脱?在皇位面前,哪里还有亲兄妹?就是亲生父母,夫妻之情都顾不到了!” 平阳公主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一边不着边际地想着,为什么她从前都没有注意到她府上有这么一个幕僚呢?是她太粗心看漏了,还是有人刻意打压? 她微微一笑,一张明艳的面孔艳若桃李,如鲜花般的红唇微微弯起:“那你倒是说说看,这逼宫该是怎么个逼宫法?” …… 林缜被女帝突然召进宫中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这几日,女帝身体不适,不但罢了早朝,就连寻常的叫人进宫议事都没有,从宫中疯传出来的消息是,女帝偶感风寒,可是这风寒之症一时难以痊愈,病情加重,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出动了,也还没一个定论。 其实从早两年开始,女帝身体不太好的传言就一直存在了:她殚精竭虑,一生都一刻不停地在算计在估量,整个身子都掏空了。心思太重,自然会拖垮身体,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于是林缜才从宫里回到中书省衙门,就有不少人来找他探听消息,还是那种拐弯抹角地打探,他就直接拐弯抹角地把话头给绕回去,把人打发走后,那个被打发的人突然一回味:嗨,林相好像最后什么都没说啊。等到他回到府上,那更是不停有人来拜访,就是一刻也停不下来,他把嗓子都要说干了。 端墨本来觉得这门庭若市,他是该高兴的,可是这上门的客人太多了,他又觉得林大人也真是可怜,要应付这么多前来来打探消息的文官,这实在是太让人烦躁了。他给李清凰送了两本林缜帮她新买来的话本,抱怨道:“夫人,你不觉得林大人太可怜了吗?那些人来来回回说得就是车轱辘话,还不能把人赶走。” 李清凰这两天孕吐的情况已经大为改善,好多吃了就要吐的食物也能慢慢进食了,虽然心里惦记的事情让她很糟心,但总得来说心情不坏,听见端墨抱怨,便道:“我是有办法的。不过到时候阿缜责怪的话,这黑锅可得我们两个一人一半。” 端墨:“不,不要,算了,就当小的什么话都没说!”说完就跑了。 谁还不知道真到了要扛黑锅的时候,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吗?他不是无知小儿,可不会上这种当! 李清凰啧了一声,有难同当不好吗,竟然跑得这么干脆。她看了看身上那件被她躺得皱巴巴的衣裳,便寻了一件鹅黄色的新衣,换上之后,就朝前厅走去。虽然她是不太擅长和文官打交道,但是她很擅长应付文官啊,也很清楚怎么做才能把他们给立刻赶走。她到了前厅,叫住一个正要往里送茶水点心的家仆,亲自端了进去。 林缜正接待的客人还是身为右丞相兼任门下令的张柬之,他自然也是前来打听消息的,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圣心难测,稍微一个不小心站错了队,轻则断送仕途,重则祸及家人,怎么可能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消息? “陛下现在身体状况还好……的确是染了风寒,”林缜应付道,“严不严重看不出来,这事还是太医院更清楚一些吧……只是说了点今年官员考绩的事情,并没有提别的……” 张柬之还是不相信,这么几天下来,女帝谁都不见,就只见了林缜,怎么可能会问关于官员考绩的事情?今年的考绩不早就出了,为什么要拖到现在才问?他不死心,干脆直接了当道:“慎思啊,我同你也算是忘年之交了吧,我们不如把话敞开了说,陛下是不是找你说起将来让哪位殿下继承大宝的事情了?我好歹也是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了,你跟我说考绩,我还真不相信。” 其实张柬之想得一点都没错,女帝召见他,不但是为了决定下一任新君,甚至连传位诏书都写好了。 “陛下在位多年,政绩清明,是百姓之福,可是定下一位名正言顺的储君,这才是江山永续的根本。”未尽之言就是,若是再不确立储君的位置,这些皇子公主们都要翻天了,从前都是几个皇子在争权夺位、明争暗斗的,现在可真是稀奇了,就连公主们都有了想法。再这样闹下去,就得把这大船都给闹翻了,谁都没好结果。 张柬之又道:“再者说,陛下如此信任林大人你。要是我猜得不错,将来那传位的诏书定当也会让你来拟。” 林缜淡淡地笑了一下,不轻不重地打了个太极:“若是我能有机会来拟诏书,那当然是林缜的荣幸。先承蒙张相吉言了。” 张柬之简直都感到憋屈了:这年纪轻轻,说话怎么就跟那些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子似的,真令人不爽快。他难受地抹了把胡子:“说起来,当年林相你参加春闱,那份卷子可是答得可圈可点,虽然封条盖住了考生姓名,我还是同裴太傅欣赏了一晚上,之后再读别的卷子,那都没点到痒处。一转眼,这也过去好多年了。” 李清凰站在门外,还听了一阵子,听到张柬之开始提“想当年”,不由也笑了,文官就是这个做派,有什么话都不愿意直接说,生怕说得太直白了被严词拒绝丢脸,于是兜着圈子绕半天,最后那意思,还不是要林缜顾念一下当年的推举之情吗?她端着托盘,缓步走了进去,敛袖朝张柬之一福:“张大人安好。” 张柬之虽然没怎么见过林缜的夫人,但还是很客气地回应:“这位是……尊夫人?” 林缜笑着站起身,主动接过她手上的托盘,一手又虚扶着她的腰身:“正是拙荆。” 张柬之觉得这林夫人来得实在不是时候,他这话头被打断了,后面还要怎么续上。他老了老脸皮,打定主意不问出点东西来就绝不主动告辞,于是又安然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319真相之二(4更) 李清凰朝他眨了眨眼,身子微微前倾,主动靠到了他的怀里,低声在他耳边道:“我今早吃了些东西,并没有再吐出来,觉得好多了。但是顾嬷嬷说,这还是前三个月,最容易动胎气。” 林缜虽然不是很清楚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但还是配合地接上话:“顾嬷嬷说得没错,嗯,你可要听她的话。” 李清凰又道:“但是那些药膳的食谱是怎么回事?药膳这么难吃,我可不吃的。” “那是我娘寄过来的。前三个月你还是注意一点,觉得实在难吃,稍微忍一阵子也就过了。” 张柬之脸上抽了抽,虽然他们说话声音很低,但是他还是能听见的,这些夫妻之前的闺阁话,被他听了去,他都觉得老脸臊得慌呢。但是他还是摆出了稳坐钓鱼台的架势没有动。总之,林缜肯定是比他们的消息都要灵通,只不过他不肯说罢了,而他越是不肯说,那就说明那个消息就越是重要。他就算把这张老脸给豁出去了也要坚持到最后。 李清凰瞟了张柬之一眼,只见这位两朝元老愣是一动不动,也是很佩服,讲道理,她觉得自己撒娇起来是挺可怕的,反正每次顾长宁见到都是一副心肝俱裂的痛苦表情,怎么就对张柬之没用了呢? 她伸手按住小腹,忽然哎呦了一声,然后身体往下一软,差点摔在地上。林缜连脸色都变了,一把抱住她,但是又怕自己把人打横抱起来伤到她,只敢把人小心翼翼地抱在胸前:“怎么样了?是不是肚子疼了?来人——” 李清凰忙握住他的手指,轻轻地捏了两把,这才虚弱地开了口:“我……我没事……” 林缜那铁青的脸色这才缓解下来,可还是板着脸,毫不客气地对张柬之下了逐客令:“张相,拙荆身体不适,我怕是无法再尽心招待了,张相还是请回吧。” 张柬之看着外面那乌漆嘛黑的天色,心都要凉了:老夫磨了这么久,你就给我看这个?!这个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眼见话赶话都有进入正题的希望了,就直接被打断,说这是碰巧老夫才不相信! 张柬之: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可就算他气成河豚,他也只能道一句告辞,难道他还能让林缜不管他的夫人吗?他愤愤地一甩袖子:“这天实在是晚了,林相还是赶紧去照顾夫人,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他安慰自己说,逃得过今天,难道还能逃得过明天?待明日老夫撕破脸皮也要让你给交代出来。 结果林缜忽然道:“我明日请了假,张相要是有事,等我回去再说。” 张柬之前脚刚走,李清凰瞬间就恢复了,肚子也不疼了,腿也不软了,还笑得很幸灾乐祸:“我小时候最不喜欢这张大人了,在父皇面前特别的谄媚,人还啰嗦。” 林缜在心里默默道,她肯定不是不喜张柬之谄媚,而是单纯讨厌他啰嗦吧。 李清凰若有所思:“不过他在朝政大事上素来是很会见风使舵的人,这样磨蹭着不肯走,莫非是有什么大事发生?” 林缜低下头,看了看她那依旧平坦的小腹,虽然他知道这个时间段肯定是不会显怀的,但只是这样看着,总觉得没什么切实感。他轻嗯了一声,回答:“陛下今日招我入宫,让我草拟了传位诏书,是传位给太子李苌。”李清凰顿时愕然。大概是她的表情实在取悦了他,他边笑边说:“没骗你,真的是太子,传位给李家,而不是谢家。” 李清凰品了品,其实太子继位这也是很正常的事啊,怎么她就觉得出乎意料呢? 林缜伸手扶在她的腰上,又道:“前两天我跟你说,骠骑将军刘禅家中忽然多了许多进项,我倒是去找人查了查,很有意思的是,他家人收到的银票都是长安通宝钱庄兑的,再顺着票号追根溯源,这些银票是从长楹公主账上出去的。” 李清凰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把语气放得语重心长:“女儿,希望你以后千万不要学李叶原,就算坏事做尽也切记不能留人把柄,一定要把尾巴扫干净啊。” “……”林缜很无奈,他突然觉得万一这是女儿的话,可能根本就不是一件好事,怎么感觉李清凰自己不靠谱就算了,当了母亲也不太会变得靠谱? 李叶原曾经贿赂刘禅家人,贿赂来干什么?肯定不是想要靠着这点蝇头小利就能够收买他为自己卖命了,刘禅脑子也没问题,更不会同意这么做。那就是想要来买她一命?战场上的确是有不少自己人在背后放冷箭的事情,可刘禅还真的没做过这种事。虽然他每天都对着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副恨不得抽她一顿出出气的样子,但真的也没别的了。 李清凰躺在床上,很明显她白天都睡饱了,晚上就不觉得困,正好在夜深人静时分安静思考人生。她前几天还特意回顾了一番她的过去,觉得她可能在做人方面有点失败。 正巧林缜沐浴回来,轻轻地爬上床,从背后伸出手臂,将她搂在怀里。虽然天已经开始闷热了,但他还是坚持用热水沐浴,热气腾腾地抱着她,就像一个大火炉,热得她只想踢被子。李清凰觉得他们睡前的聊天时间到了,便问:“你有没有觉得我做人很失败?大事没做成几件,得罪的人却一点都不少,现在要怀疑究竟是谁在背后害我,我都能列出一堆名字来。” 林缜闷笑道:“你知道就好。不过我也不指望你改变,反正是改不掉的。” 李清凰:“…………” 李清凰:“我会生气的,而且我一生气就对胎儿不好,我这还不到三个月呢。” 她翻了个身,从背对着他变成正对着,只见他就连睡觉时都把亵衣都穿得端端正正,连根带子都没散,领口也十分工整,全身遮的严严实实。李清凰顿时对他产生了由衷的同情,天知道他之前那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每天都是这么一丝不苟,难道就不累吗? 她直接扯了扯他身上的亵衣,问道:“你不热?” 现在才刚入夏,还踩着点暮春的影子,可就已经能感觉闷热了,若是到了盛夏时,长安城就是一处大火炉,里面的人就是被炙烤的肉片。 林缜一把按住她的手腕:“不热。” 320真相之二(5更) “我觉得很热啊,这样层层叠叠的寝衣我肯定穿不住。”李清凰撑起身,她的亵衣早就松松垮垮挂在肩头,正好露出半边肚兜来,白皙的肤色又正和肚兜那正红色相衬,红的艳丽,白得却越加白腻,她的腰很瘦,腹部有两道浅浅的线条,没有块垒分明这么明显,但是也足够美妙了。 林缜叹了口气,忽然倾身拥抱住她,在她耳边缓缓道:“我真是怀疑老天让我遇见你,是不是要考验我。” 李清凰还笑嘻嘻的:“你的意思是,我是林缜克星了?” 林缜侧过头,碰了碰她的颈部肌肤,凑近了仔细看,还能看见她肌肤下那些青紫色的脆弱血脉。他直接抿住了那块皮肤,还用力吮了一下,就在那里留下了一个红印。他拍了拍她的背,笑道:“好了,你不就是想要去刘将军那天打听打听情况吗?明天我就陪你去,现在可以歇息了吗?” 李清凰高高兴兴地捧住他的脸,在脸颊两侧各亲了一下:“你怎么这么好啊?” “我有多好,你都还没见识到呢。”林缜一点都不谦虚地说道,“你以后可要对我好一点。” …… 翌日一早,林缜便带着她出门了,马车先去中书省衙门转了一圈。林缜从前就连休沐的日子都不放过,也要兢兢业业地处理他的公务,可是这一回,这假直接请了十几天。他昨日同女帝说准备辞官,就直接把辞呈夹在一叠官员调动的调令里,一道交了上去。 既然女帝已经连传位诏书都拟好了,她会渐渐放权给太子,更何况她这几日身体不适,这些奏疏她肯定没有精力去仔细看,说不好还会直接丢给太子的。 他在出门的时候又碰上了裴殊,裴少爷那天给他戳穿了所有的心思,现在猛地见到他,立刻倒抽了口寒气。林缜笑了一笑,就连对他说话的神色语调都跟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已经递了辞呈上去。” 裴殊捏着他那把檀香扇,又摸了摸鼻尖,苦笑道:“林大人,其实我真是挺佩服你的,不过你能不能悠着点,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在你面前就跟没穿衣服一样。”反正对方都已经点破了那层窗户纸,他再装傻也没什么意思,他看了看左右,见没有人在偷听他们说话,又压低声音道:“其实,我……还有殿下都欣赏林大人你,倒不如留下?” 林缜摇摇头:“我只是突然觉得入朝为官挺没意思的。” 永远都有权衡,永远都有牺牲,美其名曰顾全大局,当你大权在握就可以随意践踏任何一个人,随意选一个人当做弃子,随意藐视一个人的尊严。虽说皇权之下是累累白骨,权力争夺总归会有牺牲,可他却不想再看见这样的纷争,参与这样的争斗了。 裴殊不由在心里腹诽,觉得没意思,还年纪轻轻就爬到丞相的位置了,要是觉得很有意思,那还不得上天? 裴殊正色道:“殿下是个有雄才伟略的人,贤臣本就该辅助明君,君君臣臣相辅相成,共济天下,这难道不好吗?” 林缜微微一笑:“当然好,可惜我已经不想辅佐什么明君了,也不想再当贤臣了。”如果时光倒回两三年前,他或许还会被这种贤臣辅佐明君的将来所打动,可是现在,对于这一切,他已经生不出一点留恋之情。 裴殊顿时有点好奇起来:“那你想做什么?” 林缜:“当个教书先生?” 裴殊大笑:“哈哈哈哈哈林相你可真会开玩笑!” 这大概是他听到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之一。林缜去当教书先生?哪家书院有这荣幸,估计抢人都要抢破头。 林缜把手上的公务交给裴殊,就转身出门,马车还停在中书省门口。车夫正找了个角落抽烟斗,见他出来,立刻把烟斗给熄了,起身赶车。 马车又重新行驶在朱雀大街上,朱雀大街住着的都是达官显贵,现在时辰还早,街面上还是空荡荡的。林缜倒不怕刘禅不在家,他早就打听过,他自从调回长安当参赞,就是挂了个虚衔,整日就蹲在家里,憋气得很,所以他也找过许多门路,想要调到别处去当武将,可是他没有门路也没有人脉,女帝对他也没什么向对陶沉机那样赏识,直接把他给忘在脑后了。 李清凰毫不客气地评价:“真是很惨啊,每天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怀上身孕……不对,怀才不遇,难怪他那脾气比从前还暴躁了。” 军营里大家都是糙汉子,骂骂咧咧很正常,但就属刘禅每天骂天骂地骂人没消停,就是谢老将军也对着刘禅这样很不满,骂他是狗脾气。 林缜忍住笑:“你现在也得每天待在家里,不是吃就是睡,就是怀上了而已。” “……喂,我听到了,你现在还敢当着面说我坏话!” 刘禅虽然在家憋气,可还是起得极早,按照军营里点卯的时间起来打拳,一直要打得大汗淋漓,才收功去吃早饭。 他们到的时候,刘禅已经练完拳,正闲得发慌,还想着要不要再出门去疏通疏通关系。结果刘泉对他说林相拜访的时候,他还呆了一下,不懂为什么林相会来拜访他。 刘泉也不是很懂。按照林缜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就算他们排着队去林府门口等着,他也完全可以不见他们。 于是刘禅就怀抱着深深的疑虑去正厅迎接。 林缜也挺客气,一见面就朝他拱了拱手,客套道:“刘将军,事先没下拜帖便来叨扰,涵请勿要介怀。” 刘禅很懵地回应道:“不介意不介意。” 林缜和他寒暄两句,就了坐,也接了茶,感觉对面那对叔侄都还是懵的。他笑了一笑,先声夺人:“其实今日突然前来,是出自陛下的意思,想来问清楚一件事。” 李清凰很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这哪里有什么陛下的意思,他是要假传圣意吗? 刘禅一听还是陛下的意思,立刻连背脊都挺得笔直,紧张地问:“不知是何事?”他想了想,又表白了一句忠心:“既然是陛下的意思,那么下官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林缜笑得温文尔雅,就连语气都十分温和:“那也没这么严重。只是陛下只是突然想问一问将军,不知将军是否知道家里人收受了长楹公主的贿赂?” 321真相之三(1更) 刘禅先是一呆,紧接着整张脸都涨红了,脸红脖子粗道:“林相,就算下官地位低微,也不想被人这样羞辱!我今日招待林相你,是想把你当朋友,可是你一开口就污蔑人,你、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一生气起来,脸上那道横贯了整张面容的刀疤都鼓了起来,发白的皮肉翻卷,更显得和恶鬼一般丑陋可怖。 林缜对着他这张脸,语气还是十分的轻描淡写,甚至还从袖袋中抽出了一张纸来,有理有据客客气气:“刘将军觉得我是来羞辱你的吗?其实此事,我也是做过一点调查,偏巧长楹公主办事有疏漏,给出的银票全部都是通宝钱庄出去的,我从前在户部任职,虽然现在已经卸任,总归还是有些人脉。通宝钱庄的老板就把这凭据誊抄了一份给我。刘将军可要看上一看?” 刘禅本来就是暴脾气,对文官向来不屑一顾,只是现在被迫蛰伏长安,施展不开手脚,若是还在平海关,他肯定已经抡起拳头动粗了。他喘着粗气,瞪着眼睛盯着林缜手上那张凭据,想着要不要直接抢过把它撕个粉粹。可是林缜对于人心本就能揣摩到八九成,面对刘禅这种连基本情绪都掩饰不住的武将,他自然能料准十成。他微微笑道:“刘将军先听我一言,这凭据是我亲笔誊写,原来那张还在在下府上。陛下吩咐臣去做的事,微臣自然要去办,不但要办,还得办到最好,这才想来听听刘将军对此的辩解。难道刘将军连辩解的机会都不想要了吗?” 李清凰目瞪口呆。因为她从前也跟林缜在公务打过好多次交道,他的态度都很客气,哪有这样咄咄逼人,句句夹棍带枪过? 刘禅怒目瞪视了林缜好半晌,最终还是坐回椅子上,呼吸沉重。 林缜见他有点平静下来,便又很客气地问道:“刘将军可要仔细对一对这银票号和金额?虽说我相信钱庄老板还不至于故意蒙骗在下,但也还是对一对得好。” 刘禅自幼家贫,未上过学堂,根本不认得字,从前为了不让人在背后嘲笑他不识字,就让自己的副将或是幕僚帮忙写要送去兵部的文书,对外却说自己的字迹拙劣,怕上峰看得眼累,一般是他口述,旁人代笔,他最后再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私章。现在林缜让他对票号和数字,他也看不懂,更不会去接过来看。 刘泉倒是认字的,可是他是什么身份,哪里能去林缜手上接来看,只能一声不响地垂手站在一旁,把自己当成一根木头。 刘禅摆了摆手:“我就是粗人,不懂你们弯弯绕绕说话,这就直说了吧——林相,你既然连凭据都有了,却先来找我,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林缜端起手边的热茶,缓缓抿了一口,微笑道:“不知道刘将军从前有没有听过《长相思》呢?” 刘禅本来也端起了杯子,想要喝口热茶压压惊,他是个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武将,他有自己的狡诈和小聪明,揣度林缜的想法,觉得他这个态度根本就有许多疑惑,若是他只想要完成陛下所吩咐的差事,那证据也拿到手了,何必再多此一举听他辩解?可等他听到林缜问的这个问题,顿时被茶水呛到了,直接把嘴里茶水喷了一地不管,还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李清凰正坐在两人对面,还被他喷的茶水溅到了裙摆。她不觉得被溅到茶水有什么,可这茶水可是刘禅喷出来的,从前她还是一个小兵的时候总是被他呼来喝去想骂就骂,现在竟然还被他一口茶给喷到,真是太气人:“刘将军,你生气归生气,做什么喷我?难道还要连坐?你怎么不直接吐到阿缜脸上去?!” 刘泉连忙赔笑道:“林夫人莫怪,我舅舅这就是……呛到了。夫人要不去后院梳洗一番,换身衣裳?” “换衣服?”李清凰冷笑,“我凭什么要去换衣服,我就爱穿这件。” 她演得开心,这可苦了刘泉,那都已经这样了,他还想要补救,可是林夫人不松口,他还能怎么办? 林缜皱了皱眉,佯装愠怒:“夫人,你别胡闹,这是刘将军府上,要闹就回去闹去。” 刘禅尴尬得要命,捂住嘴道:“林相,你刚才说到了哪里……?”他根本就不敢重复之前林缜说过的那句话,《长相思》不就是当年影射林缜和安定公主的那出戏文吗,他这个时候突然拿出来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暗示他什么吗? 林缜道:“其实,那些话本和戏本写得都不对。哪里是公主对我深情厚谊,而是我高攀。”刘禅差点把眼珠子都给瞪出来。林缜又继续道:“所以我心里一直都惦记着,公主到底是如何战死的,又一直苦无结果。刘将军是知情人,想必能为我解答这个难题吧?” 刘禅:“…………” 刘泉:“…………” 他们两人同时朝李清凰望去,想要看她的反应。 李清凰也很吃惊,他到底在说什么?这种话是能随便乱说的吗?这要是传了出去,不知道会被传成什么样子,她当年可是深深知道流言蜚语猛于虎,也知道长安百姓的智慧到底是有多么丰沛。林缜名声一向来都好,外人只道他洁身自好又官声无暇,更有天下读书人对他的品德推崇至极,一旦他在德行上有了污点,旁人只会说他是伪君子,欺世盗名的无耻之辈! 刘禅吭哧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他觉得今天这打击来得实在有点多:“……结果不就是这位殿下自个跑出去撞上突厥人,素来又好大喜功,觉得能靠着自己一己之力击退突厥,最后高估自己才战死?这个难道不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 322真相之三(2更) 林缜神色莫测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他在判断这句话的真假,隔了一会儿,他又叹气道:“那敢问刘将军,你收了长楹公主的贿赂又该如何解释?此事同安定殿下有关,是不是?” 刘禅又不是真的愚蠢,哪里还能听不出他根本就是觉得他收受贿赂,故意在背后陷害她,给她挖坑,他一张面皮再次涨得通红,愤怒道:“我刘禅顶天立地,就算不是谢老将军那样高风亮节,但我也不是那种背后放冷箭的猥琐小人!我陷害她?她还用得着我陷害吗?就是突厥人都恨毒了她!你知道当年谢老将军为何会战死?还不是因为那位公主殿下一个人跑出杀了那个突厥王子,突厥王死了长子,自然大怒,这才发起猛攻,那个方轻骑才会撕破了脸滚回他那突厥去!她会死在突厥人的铁蹄之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杀子之仇难道就这样简简单单算了?当然要一命抵一命!” 林缜一手握着手上那张写了银票票号和金额的纸张,直接把那张纸给捏成了皱巴巴的一团,他原本清冷的凤目满是怒火,一掌拍在桌上:“不巧在下一个字都不会相信。若是刘将军真是顶天立地,不是那种阴险小人,你收的这么多贿赂,又作何解释?这肮脏的银子攥在手里,就不觉得亏心吗?” 刘禅气喘吁吁,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可是林相也挺有意思的,当着夫人的面,说自己倾慕另一个女人,这可真是——”一时间,他根本就不去想得罪了林缜,这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也忘记了之前还低声下气上门拜访想疏通门路,他只一心想要发泄自己被迫在长安蛰伏的郁郁不得志:“林相想如何处置下官就随意吧,反正陛下向来就偏听偏信,你说什么,陛下难道还会不相信吗?哦,对了,林相刚才说你高攀安定殿下,这话怎么说呢,你不是已经攀上了陛下这张龙床了吗?难道母女两个都不想要放过?” 李清凰抓起她的那盏茶,精准地扔到刘禅头顶,砸得他满头茶叶沫子:“你以为这龙床是你想爬就能爬的吗?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羡慕嫉妒恨?你也不照照镜子,就算你再长高两尺换一张脸也没这机会!阿缜,我们走,谁要跟疯狗说话!” 她直接抓着林缜,就把人往外拉,等回到停在门外马车上,她才憋气道:“你发什么疯,这种话能随便乱说的吗?要是他们把你这番话给宣扬出去,你以后得被御史大夫的口水给淹死。” 林缜非但没什么紧迫感,还笑得很开心:“口水是淹不死人的。”他顿了顿,又道:“我早就想这么说了,就是我林缜爱慕安定殿下,是我痴心妄想,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回头谁要来问我,我就再对人说一遍,御史台事情这么多,每天抓着这个看着那个,难道还要管我这点私事?” 李清凰担忧地望着他,她现在突然有点忧心忡忡,在她知道自己有身孕之前,她还觉得自己是个宝宝,需要人偶尔哄一哄,现在才发觉,林缜那少年叛逆似乎来得有点凶,竟然开始说胡话了,她伸出一只手,按在他的额头上:“你没发热吗?觉得自己头痛吗?还是之前子母蛊有后遗症?” 她想了想,提议道:“我们去看大夫吧?有病就要送医,不要忌医讳疾。” “林相!林大人,”刘泉一阵风似的追出来,拦在他们的马车前面,他伸手拉住马嚼子,待气息平定一些,就直接一揖到地,哀求道,“请您听小人一言,我舅舅他就是说话不过脑子,容易暴怒,从来都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您大人有大量,求您不要同小人们计较。” 李清凰站坐在靠外面的地方,回过头正看见刘泉那张脸。从前刘泉给她当副将的时候,她真觉得刘泉比他那个舅舅要好多了,忠厚老实,可以提拔一番,她虽然和刘禅不对付,却没有必要迁怒到不相干的人,可是现在见到,却觉得他这张脸哪里是忠厚老实,简直就是面目可憎,冷冷道:“怎么,你也知道这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还叫人不要计较,是不是官位高一点,人和气一点就活该被你们拿捏?凭什么不计较?我要拿刚才的话来骂你,你是不是也不计较?!” 刘泉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损给说懵了,还有点百口莫辩,听上去好像是他故意抬着林相的身份,逼迫他不计较。他摸了摸后脑,只得赔笑:“林夫人,小人不是这个意思的。我就是想说,我舅舅他一直都是这样的狗脾气,他从前在平海关同裴将军不对付,也和李少将军不对付,骂天怼地,其实心眼……不是多坏的。” 李清凰幽幽道:“哦,你舅舅和李少将军不对付呢,你好像还是李少将军的副手,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让你忍辱负重去找李少将军的把柄呢?” 她这句话本来就只是随口说说的,刘泉跟在她身边,可能是有点小心思,却也没做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她向来抓大放小,一点小错漏是不会盯着人家不放的。谁知道刘泉面露尴尬,搔了搔头皮道:“当时的确是有这想法的……我舅舅他假装跟我撕破脸,把我赶去李少将军那边,但是,但是我可真没做对不起她的事啊!” 李清凰:“……”好啊,你们这对混蛋舅甥还把这歪脑筋给打到了她的身上,这是看她好欺负是不是?要不是刘泉今日自己说出来,她都没想到是这样的! 她根本就不是愿意受委屈的人,眼见刘泉就在她眼皮底下,她怎么可能放过他。她立刻就卷袖子,还准备在裙摆上打个结,等下直接暴打他一顿。林缜在她肩上按了了按,示意她稍安勿躁,便道:“如果就只是想要我不计较,那么我也可以当场给个准话,我林缜是懒得跟你们计较,也不会废这心思。不过将来会不会有人来为难二位,那也说不准,毕竟见风使舵的人也是不少。” 323真相之一(3更) 李清凰把他这两句话重新打散,再组合一遍,那就是说:林缜不屑计较,但是若是有人想要讨好他吗,拿他们这对舅甥做筏子,那就不关他的事。 噫,当权相还能仗势欺人的感觉可真自在。 刘泉抹了把脸,恳切道:“林相,你刚才问是不是我舅舅收下长楹公主的贿赂,才对那位殿下不利。这件事,我其实是知道的。老实说,当年殿下刚参军不久,就跟我舅舅格外的不对付,所以长楹公主就看中了这一点,找到了下官的老家。我家当时还在一个村子里,村子里的人都姓刘,贫苦了好几代,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笔银两,就掉进了钱眼子里。小人知道是不该收这钱,这银子不干净,可是家中长辈还是瞒着舅舅收下了。我舅舅这个人,虽然军营里就没几个人真心喜欢他,都觉得他尖酸刻薄,心胸狭窄,又刚愎自用,但是他的心眼并没有这么坏。” “钱是收了,并且对方提出要让我舅舅想个办法,让安定殿下死在战场上。但是我舅舅他也从来没有真正想去害安定殿下。神龙五年冬,我们打了一场败仗,谢老将军战死,我们的士兵死伤之数要以万计。当时舅舅肚子上破了个洞,连肠子都出来了,军医让他三个月都不要下地,但他还是想去打仗。他说安定殿下是个女人,镇不住场,他一定得去,就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他不是孬种,不能连女人都不如。”刘泉眼眶红了红,又深吸一口气,“所以他怎么可能会用那种下作的手段去害死安定殿下呢?他就是死都不想当孬种啊。” ……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李清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道:“我觉得刘将军并不是那种卑鄙小人。” 当时的情景其实还历历在目,谢老将军战死沙场,他们宛若一团散沙,可是突厥人还在集结军队,想要冲过萧城这个关卡,踏碎中原。当时许多人为谢老将军哭泣,完全丧失斗志,骠骑将军刘禅捂着他那个破了个大口子的肚皮,一脚一个把人给踢翻,他当时说,哭什么哭,他娘的你们还有时间哭?既然当了兵,就要有个军人的样子,哭有用吗?有力气哭还不如去战场上把血流干。 林缜赞同:“我也这样觉得。” 然后李清凰就同他面面相觑:“那么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李叶原那银子可花得真不值啊。” 别人都说拿人手软,可是刘禅面不改色地收了李叶原的银子,事情却没做几件——如果把他时不时给兵部寄一封检举她的匿名信也算在内的话,那也很不值啊。 这李叶原是不是人傻钱多速来? “谁说就这样结束了,”林缜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有点冷漠,“事情才刚开始。” 李清凰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还是觉得你病得不轻。”他从前可不会说之前那些会招人攻歼的话,也更加不会前一刻还笑得这么舒畅后一刻就一脸冷漠,他一直都是安静的、沉稳的、不动声色的。 这伤到头的病才是大病。 林缜直接对车夫吩咐了一句:“回府。” 赶车的车夫自然是听他,林缜一说回去,他就直接把马车赶上了回程。 林缜拉起她的手,将她的手心重新贴在他的额上,稍稍停顿片刻,才道:“我真没事,最多也就是一时冲动。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我早就想这么做了。”他抬了抬手臂,之前那团被他捏成纸团的刘禅收受贿赂的凭据却从袖子里漏了出来。李清凰突然开始好奇,李叶原到底花了多少钱去收买刘禅来对付她,毕竟听林缜之前同她说过的,现在刘家已经搬到城里,宅子也有了,铺子也有了,从原本的一贫如洗变成小富即安。 她想知道自己这条命在李叶原心里到底值多少银子,结果她把纸团展开一看,顿时愕然:这哪里是什么详细的账目,而是林缜随手写的一份草稿。大概是他在誊写奏疏之前,先在空白纸张上打的一个简单的草稿罢了。 “你是诈他们的?”之前林缜说得这么真,又有理有据,就连她都相信了,结果就根本没有什么凭据吗? 林缜微微眯了下眼:“嗯,没有证据呢。就算我和通宝钱庄的老板有点交情,他怎么可能真的把内部的账册抄给我?能够暗示几句就很不错了。”作为西唐最大的钱庄,那个老板自然不想得罪任何人,若是他为了林缜的人情而直接把长楹公主给供出来,今后他这生意到底还要不要做了? 李清凰幽幽道:“那也太冒险了,你就不怕被当场揭穿?”只要刘禅想要看一看这纸上到底写了点什么,就能当场戳穿了林缜之前铺垫下的话语,甚至他还可以反咬一口,说林缜假传圣旨。 林缜还是微笑:“他不会看。” “……为什么?” “因为刘将军根本就不认字啊。我看过他过去给兵部提交的卷宗,他都是找人代笔的,最后再盖一个自己的私章。就连当年他匿名检举你滥用囚犯打头阵还擅自提升一个死囚从五品将军的那封检举信,他都找人代笔,依照他那种刚愎自用的性格,这怎么可能?那就只能说明他根本不认识字,也不会写了。” 李清凰叹息一声:“我同刘将军共事五年多,我都以为他只是粗通文墨,懒得写卷案才请人代写。” 林缜伸出手,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安慰道:“没关系,你以后碰到什么想不明白的事,尽可以问我,我都可以帮你参详。” “你……”李清凰突然有点难以启齿,就一把拍掉了他放在自己头顶的手,“你是不是在嫌我笨?” 她从前都觉得自己很聪明呢,什么事都难不倒她,就算一时有点难,这不是还能动手吗?一次动手解决不了的事,那就两次。 然后李清凰就发觉林缜突然变得有点怪异:不是说完全变了一个性格的那种,而是他很干脆地丢下手头的公务,还请了十来天假,直接闭门谢客。她知道每个人在少年时候都会想要与众不同,做些和这世间规则完全相背离的事情来证明自己,但是林缜的少年叛逆似乎来得也太迟了吧。 324真相之三(4更) 刚巧裴殊突然发觉他手上有件公务做到一半有点进行不下去,上门求教。林缜理都不理,直接给他吃了闭门羹。 原本还会应酬走动的同僚,他连拜帖都懒得收。就是跟他一派的清流,他也一概拒之门外。再加上这几日隐约从宫中传出消息,说陛下已经有了最后的储君人选,过不了多久就会公告天下。这一下,整个长安都犹如油锅中煎熬,人人自危,纷纷出门打探消息,想要弄明白这储君的队该怎么站。 不光是太子有所行动,齐王李藉也行动了,他的外公和西南军营大将军一直都有些交情,近来通信也甚为密切,不知道是否有所打算。与此同时,禁军和五城巡司成为炙手可热的被众人争夺的势力,这两者都有兵权,并且就驻扎在长安,谁能掌握兵权,谁就更有胜算。 两日后,林缜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这不速之客在这大热天把自己裹在一件长长的披风之下,戴着兜帽,并不露出正脸,而跟在他身后的两名护卫也做此打扮,分明是不想要人看见他们拜访林缜。林缜听了管家的回报,管家只道此人不肯直说身份,还说自己姓黄,希望林缜能见一见他。 姓黄,又遮遮掩掩不能以真面目见人,再加上现在时局紧张……李清凰眼珠一转,大概就猜到这位不速之客到底是谁了。她起身道:“我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林缜点了点头,又迟疑了一下,主动提议:“虽然不太方便让你在场,但是你可以在花厅后面坐着听。” 另一边,管家得了林缜的准信,也迎了客人进来。 那客人一走进花厅,便伸手除下了兜帽,露出一张端正而又清俊的面孔,正是太子李苌。他示意自己的贴身侍卫在门外静候,又慢条斯理地除下身上的披风,挽在手臂上,笑道:“林大人,听说你近来身体不适,请了假在府中休养,不知现在可好些了没有?” 林缜眼神清明,气色清朗,一头墨色的头发梳了一个端正的发髻,就算穿着居家便服,也是如松如竹般清隽挺拔,哪里像是得了病的样子?可是太子却没有揭穿他,还笑盈盈地问候了一句。 林缜拱了拱手,寒暄道:“有劳太子殿下关怀,林缜惶恐。” 李苌笑道:“虽然不知道林相是怎么想的,可是本宫都一直认为,林相是自己人。天下至德,君君臣臣,既然林相读过圣贤书,也想效仿先贤当一位贤臣,本宫也该礼贤下士,请林相出手才对。” 若是从前,李苌是不敢直接上门去拉拢林缜的。他被许多人病诟得厉害,一些朝臣在背后说他如先帝一般软弱,处理朝政大事的手腕并不出色。他也一直很明白自己这个缺点,也努力想要改变现状,却又一次又一次办砸了差事,让女帝更加看不上他。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再是挣扎也没有用,就礼贤下士,拉拢了许多能人。他觉得自己或许能力手段都有所欠缺,但他却可以御人,让人来帮他做事。 林缜微微一笑:“看来太子殿下已经听到消息了。” 这其实也难怪,就连女帝都没想一直把传位诏书的事一直隐瞒下去,既然太子已经是陛下定下的未来的一国之君,若是早点把这个消息传给他,先在太子面前露露脸,这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太子眼睛一亮,拊掌道:“和林相说话果真是轻松,一点都不费力气。” “既然太子已经有了把握,为何还要在这个时间段上来拜访微臣?” 这个时间,正是最敏感的时期。各方势力全都蠢蠢欲动,想做最后的狂欢。太子这个时候来找他,其实并非上策,若是被女帝知晓,她是否会觉得他根本就已经等不及了,只想要立刻登基为帝?也不过是一份传位诏书而已,反正也没昭告天下,虽是都是可以废掉,再换上另一名储君。 在这个时间,李苌最好的做法应该是闭门不出,不给自己出错的机会,也不要给旁人犯错的机会就好。 林缜一直觉得太子并没有一些朝臣说得这样窝囊,甚至从某些方面来看,他的优点还很突出。 就林缜的眼光看,太子李苌是属于清平盛世的守成之君,终其一生,他可能都不会有什么杰出的政绩,但是也不会犯一些致命的错误,在小事上糊里糊涂,在大事上还能把控制大方向。这样的君王并不差,只是过于平庸,令人没什么辅佐的心思罢了。可是现在,他却要重新审视太子,觉得他在这关键时刻下了一步昏招。 李苌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消失,他是发自心内的高兴,一方面是他终于离得那个梦寐以求的皇位越来越近,而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掌控住了和林缜交锋的先机:“林相,本宫也不跟继续兜圈子。既然大局已定,本宫想请林相辅佐本宫。其实本宫自己也很清楚,在政事上,本宫没有什么突出的才能,可是本宫善于倾听人言,只要有道理,本宫便会采纳。” 林缜微微叹了口气:“太子殿下您错了。想要当好一个君王,最重要的并不是听取人言,再采信那些看上去利国利民的策略。而是殿下应当自己心中有数,并且引导您的臣子来提出您心中所思的那件事。一国之君,自然是这个国家的脊梁,君王的意志就是这个国家的意志,您只需要保证您的决定大致不错即可。” 李苌顿时一愣,然后大为震动。他又不傻,自然知道林缜说得很对的,他要把自己摆在一国之君的位置上,要以帝王的心态去处理军国大事,而不是让人在下面乱糟糟地谏言。想要保有一国之君的威严,他就必须要让人来猜他的心思,就跟他母亲一样。他沉吟片刻,问道:“林相所言……同太傅所说截然相反。” 325真相之三(5更) 林缜微微一笑:“那很正常。裴太傅讲学,自然是从臣子的角度出发,他教给殿下的是策略和御人之术,而帝王之术,是他想教也无法教的。每个人思考问题的角度,总是从自身出发,博学如裴太傅也不能免俗。”他这句话说得很讨巧,表面上虽是在说裴太傅无法教他帝王之术,可实际上却在引导他去思考另一个更深的问题。 李苌思索片刻,骤然开朗,只言笑晏晏:“林相说得有理。至于裴太傅嘛……他年纪已经大了,将来裴家的兴盛还是要落在年轻一辈身上,裴殊是本宫这边的人,裴家并无旁的心思。” 李苌以为他把裴殊给说出来,是在给林缜示好。 林缜暗暗叹了口气,可是脸上还是一派波澜不惊:“殿下心中有所成算就好。” 李苌又追问:“那林相是否愿意辅佐本宫,共创清平盛世?” 这就是他今日前来的目的。不管想要什么,他都深谙必须亲手去争取的道理,既然想要争取,那就必须先拿出诚意来,他在现在这种混乱又敏感的时期,亲自登门拜访,想拜林缜为师,这份诚意已经充足了。试想,他这作为一国储君的太子,如此礼贤下士,甚至只为拜林缜为相,这是何等殊荣?! 就算林缜是那种顽固不化的老古董,他也能把他说服了。 林缜微笑道:“莫非太子殿下还没看出来,微臣从一开始就只支持名正言顺的大统吗?” 李苌大喜,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朝他一揖到底:“多谢林相提点,待本宫将来登基,必定感念林相这些年为朝廷所做出的功绩,等将来本宫有了嫡子,也会拜林相为师。” 李苌是循着空隙来上门拜访的,这拜访完了,立刻就得回东宫去,现在时局紧张,越是在最关键时刻,就越不能忙乱,东宫是他的地盘,是最安全所在。林缜起身送客,待走出花厅,冷不防道:“不知微臣可否求殿下一件事?” 李苌在他刚回长安就任时就想方设法地想要送一座宅子给他,就此来拉近关系,可是林缜根本就不为所动。现在林缜有事相求,他自然是愿意得不得了,毕竟林缜肯求他,不管事情成不成都算是欠了他李苌的人情,只有好处而没有坏处,再者,他还真是有点好奇林缜到底是为什么事而开口相求。 林缜没直说,反而还问了句不太相干的话:“不知殿下同长楹公主的关系如何?” 李苌向来都习惯多想,别说是他,只要是在深宫里生存的人,心眼都会比寻常人多上几个。于是他飞快地思索着林缜这样问的用意到底是什么,莫非是李叶原在无意之中得罪了林缜,又或者是林缜看中了她,想要求娶?李叶原对太子,素来都是小心翼翼地讨好,虽然背地里和平阳公主勾结在一起,也不过是想要两头都巴结,两边都不得罪。她也不像平阳公主那样会主动去和朝臣接触,若说李荣玉得罪林缜他还相信,可是李叶原嘛……她还没这个胆子。至于另外一个可能,林缜是否看中她,那李苌就更加觉得滑稽了,当年他的亲妹妹长得这么美貌,林缜都没动心,李叶原在容貌上可是差得太远了。 他斟酌道:“长楹也是本宫的妹妹,当然,并没有这么亲而已。” “既然和殿下算不上亲厚,那就正好了。”林缜微微笑道,“我正有些不明白的事想要问问长楹公主。” 李苌这就更糊涂了,有事想要问她?这能有什么事? “敢问殿下一句话,难道太子殿下就从来没有想过安定思公主为何会战死边城吗?” 李苌当然是想过的,只是他年纪要比李清凰大上好几岁,连玩都玩不到一块儿去,感情自然没有多么深厚。哪怕他觉得其中有古怪,可是连陛下都不管,他怎么可能会去多管闲事? 李苌道:“那林相的意思是,清凰战死同长楹有关?” “可能有关,也可能最后还是同平阳公主有关。”林缜说得半真半假,“这样抽丝剥茧一点点查下去,总是能查出端倪来。” 李苌一听和平阳公主能扯上关系,眼睛都亮了,这事根本不用犹豫,他还正要发愁找不到平阳公主的把柄呢。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和激动,又谨慎地多问了一句:“林相和清凰的交情很好吗?倒是本宫孤陋寡闻,一直都不知晓。”太子知道的,大概也就是陛下曾想把李清凰许配给林缜的旧事了,再有就是那形形色色编得被全城百姓喜闻乐见的戏本,知道归知道,可他都是当笑话看的。 林缜倒是笑了一下,坦诚道:“臣同安定殿下是知己。” 他从前也想过,他和李清凰之间到底算什么,若是与私情无关,那么她应当是他的知己,是他究其一生想要去了解去靠近的那个人。 李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这年头“知己”可能都已经成为“私情”的遮羞布了:“林相这件事,本宫就先应下了。” …… 太子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之后几日,又遣人给林缜送了一箱子字画,送礼的人言辞很是客气,说太子殿下知道林相爱好收藏书画,这些字画落在他手里也是暴殄天物,倒不如让它们留在懂得欣赏之人的手上。 李清凰随便打开一个画轴看了,还是一位炙手可热的书法大家的作品,传说这位书法大家近年来发了风湿,严重的时候关节肿大,连握笔都疼,已经很少有作品面世了。太子这还真是大手笔。 326终局(1更) 林缜道了谢,又亲笔给太子回了一封信,才站在她身后,看她展开装裱好的画轴欣赏书画。她欣赏画卷中那大气磅礴的美景,可他却欣赏看画的人。李清凰啧啧称奇:“我都要怀疑兄长是不是把他东宫的藏品都搬来你这边了,随便拿一份出去,都是有价无市的珍品。”太子李苌是她的亲兄长,纵然不算很亲厚,但她也了解过他的喜好,太子最爱的,其实也是鉴赏书画。他有一段时间还热衷去淘一些市面上出售却还没成名的画师的作品,而后来那些画师果然也渐渐出名了。他不光喜欢鉴定欣赏,还喜好自己作画,那一手工笔十分出众,只是害怕女帝觉得他不务正业,这才把这爱好给搁置了。 “管他是不是有价无市,寻个空我就把这些书画还给太子。”林缜自己也写得一手好字,从前家贫,还跟工匠学过裱画,他在画轴上捏了捏,等他捏到第三卷的时候,让人拿了一把裁纸刀来,小心翼翼地将锋利的那面刀锋探进装裱的缝隙,将画本身和装裱的卷轴切分开来。 李清凰睁大眼睛,看着他用裁纸刀来回刮了一阵,把卷轴拆开,从里面抖落出一张字条来。林缜拿起那张字条,递到李清凰面前:“给你。这是长楹公主的行踪。” 李清凰忍不住盯着他捏着字条的手指看,看了有一会儿,也没去接:“……唔,你知道,我做事都是很粗暴的。你上回也说,什么上士以笔杀人,中士借刀杀人,我就是个下士。你还要鼓励我这样做吗?”老实说,她从前都是不把李叶原当一回事的,最主要原因是她跟她那些姐姐妹妹们志向完全不同,她是要当将军的,在宫里斗来斗去你嘲讽我一句我讽刺你一回,这对她来说实在是太气闷了,其次则是因为她是女帝的亲生女儿,又一直受宠,不把她那些手段放在眼里。 可是现在——她又不蠢,当然不会去跟金枝玉叶的公主硬来。 “嗯,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很赞同。” 林缜朝她微微一笑,原本清冷的眉目都变得柔和起来,他是答应过她的,只要她想追查下去,他都会帮她想办法,甚至愿意做她手里的刀。哪怕到了现在,他已经隐约猜到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还是愿意让她自己去发现,用她自己的办法去追寻。不管那个结局是不是她喜欢的,至少要让她不会留下遗憾。 李清凰接过那张字条,这字条是太子送来给林缜的,想想也能猜到他们应该是做了什么利益交换,可是林缜没有看而是先让她看。她有点感动,便又顺手在他的手上捏了两把,由衷地赞美:“你的手真好看。” 林缜顿时哭笑不得,她从前也只是一个公主啊,为什么就这么熟练? 从前这样的话还会让他有点害臊,现在大概是听得实在多了,他都有点麻木了。 李清凰还调戏一般地捏了一下他的脸,笑道:“长得也好看。” 林缜直接堵住了她的嘴,用他最喜欢的那种方式。他把她抱到自己的膝上,一手按着她的颈,撷取着她的呼吸。李清凰侧过头,倚靠在他的肩头,憋笑:“你是不是最近火气有点大?” 她侧着头望着他笑,那笑容生生晃花了他的眼。她的眸子里有万千星辰,璀璨流光,每当她用这种专注的眼神望着他的时候,他都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通透,比从前要多许多种颜色,那些绚丽的颜色就倏然炸开在他的眼前。他现在,却是隐约有些担心当她发现真相时的心情,害怕再看不见她那样璀璨的双眸。 “不要总是皱眉。”李清凰伸出一根手指,涂抹过他紧蹙的眉心,“年纪轻轻,总是板着脸,会老得很快。” 林缜轻声问:“若是你最后查到了结果,却发觉这结果并不是你想要的,你会怎么办?” 她愣怔一下,倒不是因为他问得出乎意料,而是她突然想起从前陶沉机也问过一句相似的话,就在那次上长安叙职时,他问她,若是发现最后自己的同伴背叛自己,会怎么样。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林缜,意外地也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还是用当年回答陶沉机的那句话来回答他:“如果喝水的时候意外呛到了,难道从此就不喝水了吗?就算结果不是我想要的,我也想知道真相,事实再不堪,也好过自欺欺人。” 林缜用力地抱了抱她,低声道:“我就是很喜欢你这一点。” 纵然这世间有许多人会妥协会屈服,最后与从前不屑一顾的那类人和事为伍,她还是会坚守本心。这些年来,她其实从未变过,还是那样明媚勇敢,还是那样一往无前。 李清凰想了一想,还反过来安慰他:“你放心,我知道现在肚子里还有我们两个的小宝宝,怎么都要让她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世上不是吗?” 太子送来字条上就只写着“端午,西郊沣河”。沣河是个渡船观赏两岸盛景的好地方。可相对比较麻烦的是,租船来游河的游人如织,会有点放不开手脚。不过一件事有利有弊,游人多了,人声嘈杂,就算弄出点什么声响来,旁人还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借口待在府里闷得慌,提前去西郊踩踩点。端午将近,天气燥热,河上微风徐徐,坐船游沣河远远比走在岸边要凉爽舒服得多。而那些做揽客生意的船家也挤在岸边,一眼看去,层层叠叠的都是各式各样的画舫。 李清凰一眼就瞧见了停靠在岸边还有两个彪形大汉守着的画舫,那艘画舫修了个麒麟状的船头,吹须瞪眼,张牙舞爪,就连麒麟爪子上抓着那颗滕云珠上的云纹也雕刻得精致,更不用那条在麒麟爪子挣扎的青蟒,可以说是把那种竭力挣扎之态都刻得栩栩如生了。别的船家一看到这艘精美的画舫,再看看那守船的汉子,哪里还敢把船停在附近,这艘麒麟船的周围都被空出了一大块空地来。 敢以麒麟为船头的必定是大富大贵之人,虽说端午赛的是龙舟,可哪里敢当真用龙首当船头,一般只敢用蛟,这还是世家养着的船队敢用的,再往下就是麒麟、白虎、朱雀。而这麒麟船,是属于平阳公主的。李清凰趁着身边人不注意,突然溜了过去,正巧也有一群游客从岸边走过,看守船只的人也晃了一下神,只觉得似乎有这么一道人影嗖得一下从附近窜过,可是一眨眼又没了影子。 327终局(2更) 等李清凰溜上了船,顾嬷嬷才发觉她又不见了。她简直气得要命,这夫人实在是太顽皮了,从前在府上也这样会突然不见了人影,到了外面也是这样,她现在还有身孕呢!她推了推身边还在看船的嬷嬷,气道:“夫人都和我们走散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看见?还不快点去找!” 顾嬷嬷心想,这一回,她若是不向林大人进言,直接关她禁闭,她都觉得对不起自己。她那个才三岁的孙子上房揭瓦,皮得要命,可出门在外,还是很懂事的,从不敢这样跑个没影。李清凰当真比她的小孙子还不如!可就算再气,她也只得憋着,并不能把她怎么样。等她心急火燎地找了一大圈回到原地,正看见李清凰悠闲地坐在树下乘凉,觉得自己这颗心都要炸开来了。 顾嬷嬷也顾不了尊卑之别,指着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夫人,你真是——真是!” 李清凰用袖子抹了抹额上冒出的细汗,笑着安慰对方:“哎呀,顾嬷嬷你年纪大了,别生这么大的气,若是气坏了怎么办?” 顾嬷嬷怒道:“老婆子已经气坏了!” 李清凰早被她骂习惯了,之前还总是被她抓着灌药,那点敬畏心早就消磨干净,脸上还笑眯眯的:“您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少生点气,想要压制怒气的办法很简单,先深呼吸一下,吐气,再深呼吸……” 顾嬷嬷气得脸都要变紫了,押着她就回林府去。李清凰把事情都做完了,只等端午到来,对于立刻回府也不在意。反而是顾嬷嬷跟林缜告了状,对着他念了整整一个多时辰,毕竟她觉得自己苦口婆心对着李清凰说干了嘴,她都是一副满不在乎,也不知道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在听的表情,念完之后,她往往会心痛得无以复加,还是教训林缜更有成就感。 林缜对于“李清凰做了坏事但黑锅还是他的”这件事已经很习惯了,再说不习惯也没用,他又不能去教训她,也不想学得跟顾嬷嬷一般唠叨,最后只化为了一声叹气,伸手抱住了她:“唉,我并不是抱怨,我就是想,你能不能对顾嬷嬷好点?她现在对你简直比对她那孙子还要操心。” 讲真,从前顾嬷嬷跟在他身边的时候,就是操心一下他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衣着够不够,哪里像现在这样。他也算是容易操心的人,可顾嬷嬷这也忧心过头了! 李清凰朝他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道:“我准备做一点大事,请好好欣赏。” 她每做一件事,都能做得惊天动地,小事变大事。 而东风就绪,就等端午。 五月初五一大早,长安百姓们都涌到西郊沣河,观赏一年一度的赛龙舟。准备参赛的龙舟早在几日前都已经动工完毕,停泊在沣河口岸,稍作一点整修。前段日子,女帝忽然病倒,招来太医院会诊,病情没什么起色,她自然不可能出宫去看龙舟,反而是一些公主皇子觉得宫里闷,微服出游。而太子留守东宫,为陛下分担政事,平阳公主则待在她的公主府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见人影。 平阳公主的龙舟队依照原先的计划参加今年的龙舟会,只是平阳公主不在,改由长楹公主主事。李叶原今日放弃了往常穿着的华美襦裙,而是换上了胡服骑装,长发全部束起,露出一张光洁清秀的面孔。她甚至放下了公主的矜持和架子,站在一群划桨手面前,豪迈发言:“诸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阳公主今日不能到场,可我们也要为殿下赢下这一场,方能不辜负公主对大家的栽培之恩!再者,若是我们能拿下第一,不光能够得到赛事的酬金,平阳公主也会再有奖励,现在,请各位告诉本宫,是不是能够夺下这魁首?!” 一众船员齐声呼喝:“夺取魁首!夺取魁首!” “哇,说实话,我还是第一回看到长楹公主穿男装,看上去倒还是挺好看的。”裴殊用肩膀顶了顶堂兄裴桓之,压低声音道,“看来我能站在这里还是沾了堂兄你的光呢,没想到公主为了堂兄这么拼。” 裴桓之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裴殊又悄摸摸地用手肘捅了他一下:“别板着脸,就算对着普通姑娘,你也该笑一笑——公主已经走过来了。” 李叶原走到两人面前,脸上带着盈盈笑意,还举起双手,学着男人一般抱了抱拳:“今日姐姐来不了,就由我来主事,虽说在岸边看龙舟赛视野不错,可是坐在船头甲板,再吹着河风,也是一番完全不同的感受呢。” 裴殊眼珠一转,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毕竟李叶原说话的时候只看着他的堂兄,看来是对他很有点意思。作为一个附带的,他从来都十分机灵,笑道:“好啊,我坐过许多种船,倒是还没做过龙舟呢。” 裴桓之微微颔首,说道:“多谢公主,微臣就却之不恭了。” 他嘴里说着客套的话,无形之中就在他和李叶原之间刻下了一道防线,就差直接表明他是不敢不给公主面子,而不是心甘情愿接受这种邀请。李叶原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又慢慢变淡,再没朝他们多看一眼,就转身上了船。裴殊勾着堂兄的肩,一副哥两好的模样:“你真是不喜欢长楹公主吗?要是不喜欢的话,还是早点回去和叔伯说清楚,我看再下去,叔伯就要帮你去提亲了。” 裴桓之是裴家旁支的庶子,一个姨娘生的庶子能有今日,在裴父心里简直就是待价而沽的稀奇品种,反正现在大街小巷这么多关于他和长楹公主的传言,还不如主动去说这门亲事。作为裴家旁支子弟,能够尚公主,绝对算是高攀了。至于裴桓之成为驸马之后,是不是要交出现在兵部的实权,是不是只能领个闲职度日,裴父是一点都不关心的。按照常理来说,若是裴桓之交出兵部的位置,陛下应当也要从裴家选人添补进去才是,说不定就选到裴父自己。 裴桓之笑了一笑,嘲讽道:“我可高攀不起,不过公主同你在身份上还是相配的。” 328终局(3更) “哇,堂哥,我从前都不知道你是这么恨我。”裴殊啧了一声,“求别提公主这两个字,我对公主有难以愈合的创伤,你提一次就等于在我心头放血。” 李叶原在心里暗自憋气,她觉得她已经使出了浑身解数,还主动贴上自己的名声去传播那些风言风语,这裴桓之还是一副不知好歹的样子,惹得她在平阳公主那里又受了好几回奚落:“连一个男人都抓不住,你就不觉得丢脸?”每当她想起平阳公主那张美艳但是饱含嘲弄的面孔,她就恨得要命,又怕得要命,这就是命,有人一生下来什么都有,而她却只能依附这个依附那个,靠着做小低伏而生存,她就是有野心,也根本不敢显露,生怕遭到平阳公主的猜忌。 原本她还有盟友,但是从相国寺回来后,那个面具人就再也没出现在她的面前了。她心中满是慌乱,只好加倍讨好平阳公主李荣玉,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李荣玉也很久都没有见她了,只让管家出面转告,最近都不会见客,她不必上门拜访。所以今日这场龙舟赛,她必须要赢,只有赢了,她才能借机当面探一探李荣玉的口风,不知是出了什么大事了,还是她看穿她在背后捣的那些小心思? 李清凰就混迹在一群船员里面,这里面有些船员是临时从别的船队那里挖来的,还有几个是从别地找来的应对这次比赛的。她把一张脸涂黑,在衣服里塞满了棉花和布条,收敛气息,一钻进人堆里,也没人注意到她。她刚走下船舱,前面的人突然转头看了她一眼,满脸诧异:“你是什么人?我从来都没见过你。原来和我做搭子的是小蔡,小蔡去哪里了,怎么是你下来?” 李清凰心里咯噔一声,她本来想着,等了船底,光线幽暗,就算面对面,可能也不会有人发生她,结果才刚上船就被认了出来。而站在她身后的还有两个船员,也满是狐疑地望着她。像这种龙舟赛,别的船队故意派人捣乱帮倒忙的事情常有,但是平阳公主的船队应当是很少碰到有人下绊子,所以他们虽然表情不善,但还没有当场把她给揪出来。 李清凰面不改色道:“小蔡昨日吃坏了肚子,又不想少了这份银钱,就找我帮他顶上。” 她这句话一半真一半假,之前的确是有个船员偷偷去上茅厕,被她直接打晕,然后塞进了茅厕,在塞人之前,她还把人的衣服都剥了,换到自己身上,因为身上衣服是有船队的标记,再加上她一直小心地不把脸露出来,一路闷着头避免和人对视和聊天,这就很顺利地混上了船。 既然都混上了船,她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当然打死都要装傻到底了! “你别说,昨天小蔡非要拉我去吃那家苍蝇馆子,我说那家不干净,怕吃了拉肚子,他还非不信,现在可好!” “你会掌舵?”之前认出李清凰的那个人问,“我是掌舵的,小蔡是给我打下手,现在你能替他?” 李清凰当然不会,西唐也没有组建水师,她连学习的机会都没有,幸亏她在之前就做了万全准备:“你看那边舢板是不是漏水了?” 众人一看,顿时大惊失色:“真的漏水了!怎么会这样?这可怎么办?” 船底漏水可是一件大事,现在停靠在岸边还没什么,等到龙舟划到河中心,这点漏水就是个大麻烦,别说要争第一了,能不能安全划到对岸都成问题!从前平阳公主养着这支船队,虽说没占据过鳌头,可也没掉出过前五,难道今日要当最后一名了吗?到时候别说是赏钱了,能不能保住命都要成问题了。 李清凰不慌不忙:“应该问题不大,现在用一层蜡把这漏水的口子给封住,至少还是能扛一阵。”等到龙舟整个入了水,蜡也会融化,那就不断地覆盖一层新的上去,勉强能撑到比赛结束。 “这倒是个好办法,可以硬撑一下,但是这件事要不要告诉长楹公主?” 只几句话的功夫,她已经顺利把众人的注意力从她不是小蔡,小蔡到底去了哪里给转移开去,还俨然成了众人的主心骨:“说肯定是要说的,如果一直不说,到时候被公主知道,岂不是故意隐瞒,要是严重一点,公主还会觉得我们收了对手的银钱,故意把自己的船给凿穿。” “可一旦说了,万一没拿个好名次,怕是会拿这件事当筏子。”对于普通人来说,虽然没见过宫廷倾轧的阴谋诡计,可也有那种朴实的狡猾,想要给自己多点退路。他们大部分人都想,若是能瞒住自然是好,就怕到时候夺不了魁首,划桨手就故意把问题栽到他们这些舵手身上,这说也为难,不说也为难,实在是没有一个完全之策。 李清凰道:“还是由我去说,说得巧一些,或许公主也不会怪罪呢。” 于是众人就用一种格外隐晦的同情眼神目送她离去。谁都知道,若是好事,先去报信的那个人肯定有赏,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作为报信人还要被迁怒的。但是这里的掌舵手跟小蔡是有交情,和她根本都不相识,自然也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去承担这风险。 只听河边噼里啪啦点起了爆竹,爆竹放完后,只见传令官扬起手上那面旗子,河边的鼓手抡起鼓槌,砰地一声正敲在鼓面,营造成一种千军万马之势。而在鼓槌落下的第一声响,那排得整整齐齐的二十条龙舟上的划桨手抄起船桨,用力往水下一划,龙舟如离弦的箭一般往前飞射出去。 嘭嘭嘭—— 李叶原站在甲板,双手鼓槌交互击打鼓面,这每一声鼓点都正好敲在划桨手扳动船桨的时分,节奏是很准,听起来却是软绵绵的,毫无阳刚之气。原来的鼓手看着底下那些划桨手开始松散起来,只急得额头冒汗,却又不敢去抢这位长楹公主正在做的事。好不容易等李叶原觉得手臂酸软,这鼓也敲不动了,他立刻接上,明明是同样的鼓点,可由李叶原敲出来,就像和风细雨,绵绵无力,令人昏昏欲睡,可在他手中又换了一种风貌,激越震撼,宛若雷霆暴风,一下下重击在人尖,催促他们奋起直追,从第五的位置慢慢超前了一个身位。 329终局(4更) 李叶原站在原地,吹了一阵河风,觉得头顶的太阳太晒,便避入了船上那间小屋。她一点都不喜欢穿这种胡服骑装,总觉得胡人传过来的东西,不管是衣物还是用具都是野蛮粗鄙,她也不想要扮成男装,梳着男子的发髻,这样根本就没办法戴上那些精致的首饰,可她偏偏不得不打扮成这样,这就好像她是在模仿李清凰。从前李清凰还活着的时候,她就好像她身边黯然无光的配衬,可现在她已经死了,她却又要被迫扮成她的模样。 甚至于,只要一想到她,她就浑身都不自在。她总是会想起那一天,她似乎听见了李清凰的声音,可是她分明又是死了—— “她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难道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她端起了摆在小桌上的茶盏,她这个位置正好,既可以清楚地俯瞰底下划桨手那整齐划一的动作,又能够看到别的龙舟正缓缓地朝后退去,忽然,一只手突然从后面摸上了她的喉咙,然后紧紧地扣住。李叶原吓得浑身一颤,想要叫人,可被掐住了咽喉,发不出声音来。 有人慢慢地靠近了她的耳廓,朝她轻轻吹了口气:“妹妹,很久不见了,你有没有想念过我?” 李清凰一手按着她的肩,一手紧紧扣住了她的颈项,脸上笑吟吟的:“怎么,你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若是她原本的声音,李叶原当然是很熟悉,可是她现在故意哑着嗓子说话,反而让她有点迟疑。李叶原是听人说过,李清凰的声音在练兵的时候喊坏了,可她当上将军回长安叙职起,就再没回宫住过,她也没机会见她,只知道这人说话的语气和语调和李清凰是很像的。 李清凰低声笑了一下,又道:“——今日你最好不要在背后搞鬼,不然我就把你扔到湖里去,你试试看我敢不敢这样做。这句话,我猜……你还记得。”当她说到一半,就看见李叶原的后颈浮起一层鸡皮疙瘩,她就知道她还记得了。嗯,她现在很满意,对方记性很好,就不用再多费口舌了。 李叶原强做镇定:“你到底是谁?不要装神弄鬼,你以为你装成个死人,我就会害怕吗?” “你当然不会怕喽,”李清凰的语气很轻松随意,“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活着的时候都不怕,死了就更不会害怕了。妹妹,我希望你是真的不害怕。” 李叶原斜过眼,去看脚边的影子,这个时间,阳光正从小屋外面斜射进来,在她身边拖出一道长长的阴影,这个人是有影子的,所以绝不会是山精鬼怪。她仰起头,冷笑一声:“别装神弄鬼了,你的手指是热的,死人的手可不会这么热!” 李清凰不禁莞尔,说实在的,李叶原能在深宫中过得还不错,也不可能是个蠢材。鬼神之说能吓唬到一般百姓,却未必能吓唬到天家的人,他们每一个从深宫中走出来的人,手上都站满了鲜血,那些恶鬼索命、业障轮回的说法根本吓不倒人。幸亏她有很多证据,既然她不相信,她可以一件件帮她列举:“还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妒忌我妒忌得快要发疯,你知道我吃了茯苓会全身起疹子,严重的时候还会肿胀难忍,你就常常往我的参茶里加茯苓,可惜我从来都不喝外面端来的参茶,所以一次都没成功过;你还偷偷换掉我的习字作业,想要让父皇看到我拙劣的字迹而厌烦我,可惜父皇不但不生气,还手把手教我写字,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就知道我的习字作业是被人偷换了,然后也能查到是你换的。你猜我会怎么做?我当然是对父皇说,不要责怪你,你毕竟你只是不懂事而已。” 李叶原呼吸一滞。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该再为她说得话分心,她应该想办法引起站在船头的裴家两兄弟的注意,他们发现自己被挟持,总是要来救自己的。但她还是不着边际地想,难怪父皇一直都不喜欢她,原来是李清凰在背后吹风!她越是对父皇说不责怪对方,父皇就越对她看重,她根本就是踩着自己上位的! “……还有,你竟然去收买刘将军的家人,让他在战场上对我放冷箭,你才给了这一点银子,就想让人冒这么大的风险去做要杀头的事,你是不是傻?幸亏刘禅也是个人物,他银子是收了,可就是不办正事,你气不气啊?” 她每说一件事,李叶原的呼吸就加重了一分,说到后面,她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开始摇摇欲坠。李清凰见这把火烧得差不多了,便问:“你说说,那个想要我战死在边关的人是谁呢?” 龙舟比赛行进到最后冲刺的阶段,喝彩声呼喊声汇聚成一片,就算她们这里发生一点动静,也会被这声浪给掩盖下去。而站在船头本来可以救她脱困的裴桓之和裴殊只关心战况,根本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状况。她磨了磨后槽牙,愤然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你怎么还会站在这里跟我说话,你——” “你不是收留了林碧玉,想要她把一些挺有趣的故事说给平阳姐姐听吗?”李清凰低笑道,“既然你都觉得有问题了,那你说我为何会站在这里呢?” 李叶原脸色煞白,不停地眨眼,她每一回特别紧张的时候都会控制不住去眨眼,似乎想要把眼睛里让她感到不舒服的东西给挤出来。只听李清凰继续说道:“虽然林碧玉猜不到我是谁,可她还是很清楚自己的姐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这发生变化的时间点就跟我战死的时间相近,换成是你,你当然会怀疑了。然后再一琢磨,就连林碧玉这样的蠢货都发觉我不对劲了,可为什么向来精明的林缜却好像没发现这不对劲的地方呢?得出的结论当然是,林缜和我是相识的,虽然觉得很匪夷所思,却也不得不考虑这个可能。于是你就想让平阳姐姐听林碧玉亲口说出来,来证明我的身份。” 330终局(5更) “所以林碧玉是被你勒死的?” “不,”她愉快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李叶原耳中却是让人毛骨悚然,“她是被我拧断了脖子,就跟我现在的动作差不多。”只要双手卡住她的颈项,然后往不同方向用力一拧,就能把她的脖子给扭断了。 李叶原低垂着眼,望着脚下:“姐姐,你会杀我吗?” 她似乎也知道若是李清凰还活着,新仇旧怨,一定不会放过她。可当她露出一脸害怕和忧伤的表情时,就连向来铁石心肠的人看到了都会心软一下。 李叶原没有哭,她现在也知道哭泣无用,只是露出了脆弱的表情:“我不想死的,我只是想活着,难道就这么难吗?我过去的确是很嫉妒你,还有大姐姐——尤其是大姐姐,明明她跟我一样没有母妃,却运气好到被陛下收养在膝下。她什么都有,可我却还要被宫人当做跳板来踩,我不甘心……就是现在,我也不甘心,为何我活得这么艰难,付出比旁人都要多,却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李清凰的手稍微松了一些。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把我当做妹妹,现在更是厌恶到恨不得亲手手刃了我。你想要知道是谁在背后害你,我的确是知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也不可能报得了仇——”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低落了下去,把后面的几个字念得越来越轻,宛若耳语,李清凰也顺势凑近过去,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李叶原猛地往前一扑,想要咬住她的耳朵,人体脆弱的地方有很多,耳朵就是一处,只要死死咬住,她就没法挣脱,从前那个欺负她的宫人就被她生生咬下半只耳朵来。可是李清凰早有防备,还不等她咬上来,直接一个手刀正好砍在她主动送上门来的后颈,把她给砍晕过去。 李清凰望着她的面孔,眼中仿佛浮起了一层血色,就像关外的头狼盯着自己的猎物:“傻妹妹,我都把我最大的秘密暴露给你了,你怎么不想想,现在我还怎么可能还会心软放过你?” 恻隐之心她有,但是绝对不是白白浪费给一个几次三番想要陷害她的人。 就在这时,龙舟的麒麟撞上了岸边的石头,整个船身一震,又平稳地停了下来。外面是铺天盖地欢呼雀跃的喝彩,这场龙舟赛已经出了结果。因为领头的三艘船一直都势均力敌,咬得死紧,还要依靠裁决人来排出最后的排名。 李清凰俯下身,一把将李叶原扛在肩头,悄悄地溜到船尾,时刻准备着开溜。她现在不走,还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那就是裁决人当场宣布前三甲的排名,那一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裁决人身上,而所有船上的船员都只会注意自己的排名,只要她动作够快,是能够抓住这一瞬间的盲区。 她打仗的时候,也时常会启用冒险而大胆的策略,利用敌军在视觉上和思考上的盲区,正因为承受了巨大的风险,给她的回报也是巨大的。 “各位,本年龙舟赛的魁首——”几个裁决人商议好了,推举了其中一人起身宣告结果,“正是襄阳侯府的蛟龙龙舟!” 襄阳侯府那支船队的船员立刻发出了震天的欢呼,能在龙舟赛上得到魁首,会有整整五百两银子的奖赏,就算把五百两平摊到个人头上,每个人所得就只有十两出头,可是那十两银子啊,对于一个普通百姓之家来说,能够吃上一整年的白米饭,还能时不时吃上一顿肉!更不用说,襄阳侯还会再给赏赐。 李清凰抓住李叶原的腰带,从船尾纵身一跳,哗啦一声,踩进过膝的河水里,然后几个跳跃,轻轻松松地跳上了河岸。的确也是有人看到她从船上跳下的,可那些人看到归看到,也没太在意,只当是有船员急着去茅厕。 “第二位,是由长平大长公主府的朱雀龙舟!” 裴殊耳尖一动,不动声色地往后瞟了一眼,又和群情激越的人群一道喝了两句彩。他突然捂住小腹,装模作样地呻吟了两声:“哎呦,堂哥,我可能早上吃了不太干净的东西,我先走一步啊!”他也不等裴桓之做出任何反应,嗖得一下就从船头蹦跶了下去,船头离岸边还有些距离,可是他就安安稳稳地落在地上,还好整以暇地打开折扇,遮住半边脸:“各位,麻烦让一让——让一让!我内急,真的是很急了,你们不要逼我!我急起来万一当场就大解出来,肯定很臭的!” 他都这么说了,那些围观的人群离开分开一条细缝,让他顺利地挤了出去。可等他挤到外面,哪里还能看到可疑人物的半点影子?他转了转眼珠,带看到附近那面墙上的几点深色的水渍,又笑了起来:“看我不抓你个正着!” …… 李清凰越过高墙,一眼就看见停在巷子尽头的那辆马车。她肩上扛着一个人,飞快地跑过去,直接把李叶原往车上一扔:“搞定!” 让她做这种半路掳人的事情,实在是大材小用。 每到这种时候,端墨就会被林缜抓着当车夫使唤,幸亏他什么都会,就算不会也能很快上手,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根本学不会对林夫人那跟大家闺秀截然相反的一面熟视无睹,每次看到都要瞠目结舌。他也是很纳闷,不是说林老爷是个举人吗?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小姐,可怎么做起某些事情来就这么熟练呢? 他偷偷瞟了李清凰一眼,还跟她贫嘴:“夫人,你打扮成这个样子,小的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林缜直接把他的话头给打断了:“行了,赶紧走!” 李清凰往自己跑过来的那条路看了一眼,又把车帘给盖了回去:“你们到前面那条巷子口等我,就是甜水胡同那里。”她说完,又直接往回跑了几步,一踩墙壁,又顺溜地翻到了墙头上。 这身手!端墨还是头一回亲眼所见,咋舌道:“夫人这是属猫的吧?”翻墙是这么容易的事吗?怎么感觉她翻一面墙就跟走平地一样轻松。他嘴里不闲着,手上也没停,直接把马车赶出了巷子,转去甜水胡同那边。 331终局(1更) 李清凰刚翻上墙头,占据了最高位置,就看见裴殊也堪堪爬了上来,一只手还按在墙顶上。李清凰朝他微微一笑,直接一脚踹中他的胸口,把他给踢了下去。裴殊被她一脚踢下,身子在半空中来了个漂亮的后空翻,又稳稳地落地,笑道:“我们这是头一回见吗?若只是第一回见,怎么你就直接动手打人,若不是头一回见,从前我也没得罪过你啊。” 李清凰坐在墙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客套话就不要说了,你一路跟着我想干嘛?” “不是我想要跟着你,而是你劫走了长楹公主,难道我想救公主立功不行吗?” 李清凰不耐烦道:“得了,你要是想救公主立功,那还跟我歪缠什么,没看到我现在就一个人吗?” 如果真是想要救人,在看到她只身一人的情况,就该知道不能再跟她继续纠缠下去,而是去别处截人,最好立刻通知五城巡司,直接封锁附近的街道,哪里会像裴殊那样,还笑眯眯地跟她聊天? 裴殊啧啧称奇:“我说林夫人,你觉不觉得你林家祖上出过这么多秀才和举人,书香门第,从没想过要学武,还觉得学武是粗俗不堪的事物,而你这身功夫是打哪里学来的啊?” 他一下叫破她的身份,倒是让她有点惊讶。她还以为自己装扮得很好,至少之前船上的掌舵手都没看出她哪里不对。 李清凰仔仔细细地盯着他那张脸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戴面具的……” 就是那个鬼鬼祟祟来林府的后院偷窥,还往裴桓之府上送信的那个面具人。他甚至还能模仿她的字迹。 李清凰道:“上回你被我一拳打中下巴,你竟然说是骑马摔的,你是把别人当成傻子,还是自己就是傻子?” 裴殊听她提起这茬,都觉得自己的下巴在隐隐作疼了,其实下巴那块淤青并不算什么,倒是他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痛得睡都睡不好,平时还得装作什么事都没有样子出去应酬喝酒,硬生生把他折磨瘦了好多。他突然退后一步,展开手上的折扇,只见那扇面上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是真名士自风流”:“安定公主殿下,这么多年了,你这嘴还是这么会挖苦人,你可要好好珍惜现在这段缘,毕竟除了林相这么厚道的人,再也不会有人娶你——哇啊!” 李清凰猛地朝他扑了过去,足尖勾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拉,把他给绊了个踉跄,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按倒墙上,拳头蓄势待发:“你找死!” 就算方轻骑他们都知道了她的身份,也没敢这样直接说出来,可是裴殊就敢。 这不是明晃晃地找死还是什么?! 裴殊眼见着她这一拳下来,估计他的鼻梁骨都会被她当场给打折,忙道:“慢着——不是我猜到你的身份,而是我家殿下!他早就知道了!就是这一回,他还告诉我,若是你要掳走长楹公主,就算途中出现了疏漏,也要我帮忙掩盖过去,我就是、就是忍不住想试探一下,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是那位公主!” 李清凰高悬在他头顶的拳头停住了,裴殊知道他的鼻梁骨大概是能保住了,四舍五入,他这张俊俏的面孔也不会被毁容,才重重地松了一口气。 只听砰得一声,李清凰一拳擦着他的耳边呼得砸在墙上,那堵青瓦墙发出了砖块碎裂的声响。 裴殊蓦地睁大眼睛,屏住呼吸,不敢再动弹。 李清凰冷笑道:“你们可真是厉害啊,这么厉害,何必还要再告诉我这些事。” …… 端墨稍微等了一会儿,就见李清凰从巷子里跑了出来,轻巧地钻进马车。她做得第一件事,又在李叶原的后颈一捏,让她再多昏睡两个时辰。她坐在马车上休息了一小会,等气喘得匀了,便问林缜:“我怎么感觉我的身份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了?我就表现得这么明显?” 当初在平远城的时候,除了林缜第一时间叫破了她的身份,林家就没有人发现林容娘已经换了一个人。后来顾长宁认出她,也是花费了许多时间,试探了许多次。可到了长安,她感觉这个秘密根本就瞒不住了,现在竟然连裴殊都知道了。要知道她和裴殊根本就不熟悉的。 林缜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红润,好像心情也不坏的样子,便颔首道:“嗯,挺明显的。” 李清凰:“……那,怎么办?” 林缜支着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长安都是一群人精,能猜到也就是时间早晚。再说李清凰本来就特立独行,和她相处过就很难忘记,而她自己也的确是没有一点点掩饰,像是生怕别人想不到似的。 李清凰低头看了看还昏迷不醒的李叶原,忽然道:“嗯,既然都知道了,我还是杀人灭口吧。” 反正杀人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还有那一套又一套刑审犯人的手段,她也早就在突厥探子身上练了几十遍,十分熟练。 …… 李叶原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可当她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水墨似的黑暗,她眨了眨眼,又努力地去看,眼前就只有一片无光暗色,什么都没有。她用力挣扎了两下,却发觉自己是被锁在一根柱子上,她一动弹,身上的铁锁就叮叮当当地作响。 跳入她脑海的第一个想法:难道她的眼睛是看不见了? 忽然,她看见了一点幽幽的油灯光芒亮起,虽是微弱如豆点,可作为一片墨色中唯一的一点光亮,她的心也砰砰跳动起来,不易觉察地吐出一口气:她的眼睛没事就好。她飞快地回想之前发生的事,她听到了李清凰的声音,并且听见她亲口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她又重新回到长安……然后,她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只见那盏油灯离得自己越来越近,她也渐渐看清在微弱灯火下的那张面孔:“是林夫人?还是姐姐?” 李清凰把油灯搁在地上,拖来一张椅子,正对着她坐下。当她一坐下来,就变成李叶原俯视她的头顶。李叶原在过去曾幻想过,若是有一天,李清凰一无所有,彻底沦落,她该如何以胜利者的身份俯视着她。如今,她的的确确是有了这个机会,可她一点都没有品尝到其中的喜悦。她俯视她,可她还是阶下囚,并没有什么好高兴的。 李清凰微笑道:“都算吧。本来想站着同你说话,可是我有了身孕,容易疲惫,就还是坐着了。” 332终局(2更) 李叶原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打量着她的小腹,那里还是平平整整,根本看不出什么:“有了身孕?”话一脱口,她又轻轻咬住了舌尖,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虽然没有过去的花容雪肤,可她坐在那里时,还是透出一股无形的气势,这让她隐约感觉到,坐在她面前的,还是当初那个让她又嫉又恨的安定公主。 “我觉得你是知道我会被突厥人围攻的原因,”李清凰又道,“我虽然也有一点猜想,总归还是想要听你亲口说出来。毕竟林缜常常说,给人定罪,总是要有证据的。” 李叶原闭上眼,又靠在身后的柱子上,她忽然笑了一声,然后这笑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大声。 李清凰皱了皱眉:“很好笑吗?” “很好笑,”李叶原嘲笑道,“从前我觉得你傻乎乎的,给你挖个陷阱,总是会立刻就往下跳,现在看来还真没说错。如果我告诉你了真相,那我可就没有用处了,你随时都可以让我步林碧玉的后尘,所以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就跟你慢慢地熬,现在宫里的人肯定已经发现我不见了,他们会来找我。” 李清凰叹了口气:“其实就算你说了,我也没打算放过你啊。我连最重要的那个秘密都亲口告诉你了,我怎么可能还会让你活着出去?最多也就是让你死的舒坦一点罢了。”她站起身,看着面前身娇体弱的妹妹,从前她就常常听人说,天家无夫妻,无父子,也无兄弟,想要当皇帝,就要足够心狠手辣,什么都肯舍弃,什么亲眷之情,爱慕之情,孺慕之情,全部都能不要。 可是轮到她,她心里还是有点异样。 她走上前,伸手拉起了李叶原的一条手臂,朝她微微一笑,然后手指用力一掰,咔擦一声,掰断了她一根手指。李叶原尖叫一声,牙齿把嘴唇咬得出血,在她手下抽搐般地挣动,可是除了身上那叮叮当当轻响的锁链,那些挣扎就只是徒然,连一点回响都没有。 李清凰等她忍过这一段剧痛,才掰断了她第二根手指,她已经很仁慈,若是换成突厥探子,她根本就不会给对方适应的时间。李叶原又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她愤怒地痛骂道:“你现在给我一分痛苦,待我出去之后我就要还你十分,我要凌迟了你,千刀万剐!” “别说傻话了,你怎么可能能出去?”李清凰摸了摸她的手腕,似乎在思考从哪里下手比较痛,“你以为我怎么能把你掳走,正是因为太子殿下把你给卖给我了,还有谁会为你出头?平阳姐姐吗?”她捏着她的手腕,在她面前摇了摇:“我过去审突厥细作的时候,一般要掰断他们十根手指,再一节节碾断他们的胳膊才肯说实话,这种刑讯的方式我就是从突厥人那边学来的。他们喜欢把人给吊在架子上,一点点把人全身的骨头都敲碎,为了让人不痛呼出声,还会把舌头都割掉,咽喉都烫坏。当年柔月姐姐就是被这么对待的,又在万军阵前被吊在杆子上,你说你能熬多久,能不能比她更能忍?” 李叶原突然打了个冷战,她呆呆地望着李清凰那双满是血色的眼睛,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疯狂的恐惧。她意识到,可能她并不是在威胁她,而是说一件再是寻常不过的事情,她就是个疯子,她对血腥杀戮没有一点膈应,并且还会时不时从中撷取到一点愉悦来! 李清凰强势地握紧了她的手臂,低声说:“放松一点,越是崩得紧,等下就越痛。”她想了想,又掏出了一张帕子塞进她的嘴里:“小心别咬到舌头。” 李叶原疯狂地摇着头,缠在她手臂和脚腕的铁锁直接磨破了她的肌肤,但是她根本没有去在意这种痛楚:“呜呜呜——”不要,千万不要,她不想被一寸寸碾断骨头,这实在是太痛了,她也不想要自己的死状这么难看! 李清凰看着她拼命摇头的样子,突然笑了:“你早点这么听话,我就不会掰断你两根手指了啊。你看看你,记性这样差,我从前对你说过的话,你都不记得了是不是?我从前就总是威胁你的,可惜当时你害怕了,之后又会忘记前面的恐惧,再次犯错。”她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是想要舒舒服服地死,还是饱受折磨人不如鬼地去死?” 李叶原刚被扯掉口中的手帕,立刻道:“我说,我说,你想知道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能告诉你!” 李清凰转过身,又取来了一罐水,凑到她唇边喂她喝了两口:“你说吧。”她又重新坐回了椅子上,甚至还姿态松散地托着下巴,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但是我把丑化说在前头,可千万不要说假话。你每次说谎之前都会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时不时掉几滴眼泪。但是你的眼泪对我没用,你知道说谎之后会有什么后果的,对罢?” 李叶原已经被吓破了胆,她哪里吃过这种苦,她从前吃过最大的苦头就是被李清凰扔进寒冷的水中,要么就是身边的宫人踩地捧高对她阳奉阴违,就算杀个人,她都不需要自己动手,哪里见识过这种血腥的手段。她抽抽搭搭地开了口:“我、我是给刘禅家人送过银子,我知道他家贫,家里人贪财,白送上门的银子怎么会往外推。所以我送了好几次,想要他在战场上……但是,我这么做也是有原因的,是有人要我这么做。” 李清凰一挑眉,忽然从面前的案板上拿起一把小刀,直接在磨刀石上唰唰唰地磨了两下,她虽然没说话,可是这种磨刀刺耳的声音却被李叶原吓得如抖筛,双腿都虚软了,若不是她被铁链拴在柱子上,早就坐倒在地了。 她兢兢战战道:“是真的,虽然我同你关系恶劣,可是哪有深仇大恨……” 李清凰嗤笑了一声:“行了,不用继续解释了,继续说下去,最好快点进入正题,我耐心有限。”李叶原一直都是这样,哪怕是做了坏事被人给抓了正着,总是要找这么多理由,都是别人逼迫她,她根本不想这样,她其实也是受害者,罗里吧嗦一大堆,总之就是敢做坏事却不敢认,想给自己开脱。 胆小如鼠的东西! 333终局(3更) 李清凰一面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小刀,一面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可是态度却很随意,似乎并不在意她接下去会说些什么。 其实她很在意,恨不能立刻上前把李叶原的脑袋都给摇晃下来,斥责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说话?一定要兜这一大圈吗!早点说完,她们都可以早点解脱了! 李叶原蠕动嘴唇,声音都带着哭腔:“我、我是收买刘禅一家子,可是刘禅也没真的听我的话对你下手啊,你还没当上将军的时候不都一直好好的吗?我、我后来发觉平阳姐姐偶尔有从平海关那边过来的密信,我觉得很奇怪,她为什么会同平海关通信?难道哪里有她认得朋友?后来有一回,我在她府上作客,刚巧有客人到,她去接待客人,我就翻了她的书房,找出被她收藏在桌子夹层里的信,从对方的回信看来,她从一开始就把对方送去了军营,一直靠着那个人了解军中动向。但是那个人没有写落款,我那时候还不知道是谁,直到你战死,平海关那些人都被调任给长安,我才见到——” “陶沉机,你后来见到了陶沉机,他曾经是父皇定下来的驸马爷。可惜后来陶家获罪,被流放,这婚约才作废。”李清凰本来就已经猜到大概,但是听到李叶原说,陶沉机从一开始就是通过平阳公主的关系进入军营,她还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作为能够互相交托后背的同伴,也作为合作密切的上下级,她对他隐瞒过去那桩婚事并不在意,却很在意他隐瞒自己的目的,这让她觉得,她自始至终的信任和托付,都是荒谬的错误。 她甚至还设想过,如果她不幸战死,那么她会选择陶沉机作为继任者,她努力想要他在军中建立威信,让他接手自己的军务提前熟悉起来,却没有想到她的继任者就是一个满脑袋瓜子男女私情的废物!那他还要参军做甚?凭良心说,他习武的根基不稳,基本功就没打好,上战场冲锋陷阵都有点为难,要不是看他很努力,她才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在他的身上。 李叶原哆哆嗦嗦,连声音都在颤抖:“是的是的,他原来是平阳姐姐的驸马。我就忍不住问平阳姐姐,是不是陶沉机出卖你们的行踪给了突厥人,姐姐当时就笑,笑容很奇怪,她说是的,陶沉机是她的一枚棋子。我当时有点吃惊,但是平阳姐姐又发了脾气,斥责我问这么多做什么,事情做都做了,还骂我难道我就不高兴吗……我、我其实……” “如果你接下去想说,你其实在心里是很尊重我这个姐姐,并不希望我死——这之类的废话,那就闭嘴吧。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 李清凰是真的对此感到好奇:“你肯定把林碧玉的那些话转述给平阳公主听了,当日在相国寺山脚下,你们便谈起了这件事,后来呢?” 李叶原顿时吓了一跳,她当时说话的时候连万一有人会读唇语都想到了,还是遮着脸说话,怎么她都能听见?!她期期艾艾地开了口:“我、我当时就觉得奇怪,按照林碧玉所说,一个人前后反差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好像除了鬼怪夺舍也解释不了别的。我和平阳姐姐说了之后,她说林碧玉可能是臆想太多,神志失常,但是最奇怪的是林缜,为什么他没有任何异常,她甚至还问我记不记得你战死的时间,两厢一对,发觉这个时间实在太近。后来她就什么都没对我说了,反倒把相国寺的主持叫了过去。他们一直都有私情,那个漱石和尚能当上主持也就是因为——” 李清凰厌烦地挥了挥手,阻止了她接下去要说的那桩宫廷秘闻。 ……她一点都不想再听见一个光头花和尚和她的亲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她靠在椅背上,慢慢地思考着,纵然她战死的时间和林碧玉的所说的事情能对得上时间,也不至于会直接想到借尸还魂,那也就是说,就算平阳公主对她是怀疑的,但她还没完全暴露。平阳公主作为她的亲姐姐,对她的了解肯定还是比较深的,她如果猜到,一点都不稀奇。 可是裴殊和裴家又在里面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她素来对危险有一种直觉,那日裴殊突然叫破她的身份,她是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恶意的,甚至她把他给揍了一顿,也没从他身上感觉到怨恨和不甘,他好像就真的只是单纯觉得好玩,来找她确认一下身份的。还有裴殊口中的“殿下”又是谁?难道只是单纯指太子李苌吗?那日李苌来找林缜,的确是说过裴家已经决定支持他了,可她就觉得一切没有这么简单,裴家都是些什么人物,从来都是明哲保身,不参与皇子间的党鹏之争,裴太傅当年为了避开谢珝的锋芒,还装病辞官了好一阵子,他们现在搅合进来是想做什么?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而李叶原也闭上嘴,大气都不敢出。 她想了半晌,突然想到许多年前,那个时候李柔月才刚刚和亲突厥,似乎好像大概那个叫漱石的和尚为她算过命,说她的手相很奇怪,一条命脉突然变成两段,一个人有两截命,十分奇特。她不禁摊开手掌看了看,林容娘擅长绣活,拿针的手指都有一点茧子,可是现在,她两只手都布满了老茧,十根手指每一根都有,更不用说虎口这种地方。可是她的命脉线却垂直平顺,连分叉都极少。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李叶原面前。李叶原仔细看了看她的神色,并没有在她脸上找到深恶厌绝的神情,心里顿时燃起了一束希望的小火苗:“姐姐……?” 李清凰微笑道:“你知道我是不可能放你活着离开的。” 这句话她从一开始就说了不止一遍。借尸还魂这种事,被宣扬出起,是会引起所有人的恐慌,这种事总是和恶鬼缠身,厉鬼夺舍挂钩在一块儿,她如果不想给自己增加阻碍,给林缜惹麻烦的话,就不可能让她活着离开了。 “但是你知道,我最反感那种侮辱人清白的事情了,所以我也不会把你扔到那种不干净的地方去。”李清凰手上寒光一闪,刚才一直握在手上把玩的小刀精准地刺进李叶原的咽喉,一击毙命。她就是死了,鲜血从颈部动脉汩汩而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脸上还带着小心翼翼的期望。 她抬起手掌,缓缓地抹过她的双眼,把她那双饱含惊恐和期待的双眼合拢。 李清凰淡淡道:“希望今后,你我再不复相见,来世亦如此,免得再有争斗和杀孽。” 334终局(4更) 这间屋子,她当时花了重金买下,还没过户,只是让这户人家搬去别处,搬得越远越好,恰好那户人家想回老家,就很干脆地搬走了。于是她把屋子底下用来贮藏过食物的地窖改了改,装上了一些简陋的刑具。 她收拾掉地窖里刑具,直接推倒油灯,那灯油就只有黄豆般不起眼的火焰,在遇上干稻草时,一下子吐出火舌,冒出了浓烈的黑烟。那火焰越烧越猛,转眼间就从一条细细的火蛇化为凶猛的火龙,当她回到院子里时,那地窖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李清凰见这股黑烟直冲上来,很快消散开去,就把封住地窖的石板放下。地窖并非全然不通风,再加上里面本身还有许多空气,就算封上石板,还能听见里面哔哔啵啵灼烧的声响。这个时候,正是晌午做饭的时候,就算烟火气大了点,别人也只会以为这家人不小心烧了厨房,才会有这么浓的烟气。 等再过一阵子,地窖烧干净了,也就不会再有烟味了。 李清凰和等在门口的林缜对视了一会儿,忽然问:“你觉得,我应不应该现在就一鼓作气去找平阳公主?” 既然平阳公主大概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了,她其实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就像平阳公主对她还是了解,她也很了解自己的亲姐姐,她肯把李叶原放出来,并且到了现在长安城里也没兴起任何找人的动静,估计李叶原在她心中就只是一颗弃子,或者说,是一枚诱饵,专门引诱她上钩的诱饵。 林缜肯定地颔首:“现在就去。” 他也不问她到底要去公主府做什么,也不问她到底和李叶原说了什么,她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说。这倒是林缜一贯的作风。 李清凰望着他,当看到他垂着眼,慢慢地抬起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水墨色的影子时,半开玩笑道:“你现在阻止我还来得及,等我从公主府里出来,可能你就很难在待在长安了。” 林缜抬起那双清淡的凤目,眼中满是笑意:“你觉得我会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吗?” 她想要找一个真相,如果只用那种和风细雨般的手段,永远都是隔靴搔痒,永远都不能接触到最深处的答案,就只有抱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一鼓作气,才能达成所愿。最终还是和她一贯的作风不谋而合。 当他换上她惯常思考问题的方式,他突然觉得眼前蓦然开朗,人生在世,若是不图个痛快,那还想图些什么?图那种糟心的人和事不断在自己面前剪不断理还乱吗?快刀斩乱麻,快意恩仇,不计后果,这才是他现在想要的人生,他也想痛痛快快地活,轰轰烈烈地死,和她携手红尘,无悔无怨。 那些汲汲营营往上爬的心思,他都不在乎了,既然是要被抛弃的,那他为何偏要拿得起放不下? “我不仅考虑过我们的将来,”林缜平静地说,“还考虑过我除了入朝为官还能做什么。” 李清凰好奇道:“还能做什么?” 说话间,就听端墨道:“前面就是公主府了。” 马车上还带着林府的标记,并不适合停在平阳公主府外,只能遥遥在朱雀大街的另一边停下来。 林缜语气温柔:“等你回来了,我就告诉你。” 李清凰把车帘握在手上,在这一刹那,她突然有种想要溺死在他的话语和眼神之中的冲动,她从前从未爱过一个人,也从未对谁产生过绮丽的遐想,她甚至还跟人开过一个不太好笑的玩笑:保家卫国不好吗,当个镇守边关的将军不好吗?你看军中大好男儿,他们愿意毫不犹豫地追随她,追随她保家卫国,为这片故土抛洒热血,她为何还要耽搁于儿女私情? 男女之间的情感是狭隘的,排他的,就算再是浓烈如醇酒,也只是两个人,实在渺小不堪。 可是到头来,她也不过是这世间渺小的一人罢了。狭隘也罢,渺小也罢,都不是错误,也不该去批判。 李清凰跳下马车,又扶着车辕,仰起头来望着他:“阿缜,我有没有说过我真的很喜欢你?” 林缜笑了,原本清冷的五官一下子变得柔和,就好像高山之巅的冰花消融。 端墨忍不住,抖了抖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噫,他们这样谈情说爱好腻人的啊! …… 如她所料,平阳公主很快就让人把她请了进去,甚至都没把她安置在大厅,而是让她直接进了花园水榭。平阳公主惯会享受,把水榭修得可比拟宫中御花园,水中卧梅,梅香鹤影,修一条曲曲折折的菡萏水道,春赏锦鲤,夏采荷叶,秋看红枫,冬来映雪。 领路的少年把她带到了菡萏水道,指着停靠在水边的小船道:“公主吩咐,让贵客划船进去,待到了里面,就能面见到公主了。” 李清凰二话不说,直接撩起裙摆,跳上了木船。那小船承载了她的重量,向下一沉,却没有剧烈摇晃,只在水面漾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领路的少年有点诧异,却没说什么。他深谙生存之道,在平阳公主府上,有些事是可以看也可以评论的,有些事是能看但是要三缄其口的,而有些事既不能去看连记都最好不要记在心里。 李清凰拿起摆在船舷上的船桨,划了几下,船身虽然从浅滩往前划了一段,可又在原地荡了一个圈。她只能在摸索中慢慢掌握划船的技巧,好不容易才划着船别别扭扭地转进了曲折的菡萏水道。那些荷叶生得极好,遮天蔽日一般,将她的身影完全埋在一片绿荫底下,其实她还是第一次自己划船进来,从前也就是在湖心的水榭上观赏风景罢了。 她一面划船,一边又留意着周遭的动静,虽然不知道平阳公主想要她怎么样,但是她从心底还是相当防备的。 终于,她划了好一会儿船,划得双臂都发酸了,这才看到平阳公主的身影:她就坐在水道边上一个湖心小岛,岛上只有一层层细白的小石头,她穿着一袭红衣,火红火红,就像一团艳丽的火焰。可她又一改素来爱洁的习惯,直接坐在这一滩细碎的白石头上,托着腮笑着看她。 李清凰侧耳听了一阵,发觉这附近真的就只有她们两个人。 所以说,她是专门等在那里看她划船的? 335终局(5更) 李清凰让小船靠到石滩边上,跳下来用力抓住船头,直接把船给拖上来半截。只听平阳公主在背后拍了拍手掌,笑道:“清凰的身手矫健依旧。” 李清凰大喇喇地在她对面坐下,谦虚了一句:“没有没有,和过去比差远了。” 她们姐妹重逢,可是错过了许多事,错过一些无法分享的秘密,让她们变得陌生,但也还是会有那么一丝半点午夜梦回般悠长的熟悉。她们血脉相连,都和谢珝有相似的地方。 李荣玉动了动双腿,她懒洋洋地把腿勾了起来,做出一个不太雅观的盘膝的动作,然后把背后的一堆信笺推了到了她的面前:“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所以一些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其实我要杀一个人,从来都不会解释什么,反正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但既然你……” 她目光闪动,在她脸上一掠而过,郁闷道:“既然你又出现在我面前,那破例一回,也是无妨——你现在这张脸,姿色实在是太普通了。” 林容娘自然不是什么大美人,她本就是清秀寡淡的长相,和李荣玉坐在一块儿,只会被她的艳光衬托得越加平淡无奇。 李清凰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一看就是清新柔软那挂,让她享受了一下被人看做柔弱女子的待遇。她伸手拿起那叠信,随口称赞了一句:“姐姐本就是艳压长安,你看自己的脸就够了。” 她拆开第一封信的时候,眉尖就挑了一下,这写信的不是别人,而是她的老对头突厥王。他直接用突厥文夹杂着词不达意的汉语写的,在信里把她给骂了一通,骂她不是人,骂她虐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反反复复骂了整整三页,最后才轻描淡写地提为了一句:若是想两国和谈,交出李清凰的头颅。 她和突厥王在战场上交锋过好几次,第一次还是谢老将军战死那次,那是个前所未有的打败仗,后来死守平海关的那几场战役,哀兵必胜,反而让她把突厥人打得落花流水,一口气砍掉突厥的三员猛将。再后来,西唐和突厥人渐渐有点打不起来,突厥王就隔三差五让传令兵跑来军营外面叫骂,骂她卑鄙狡诈,骂她一个女人怎么能上战场,骂她爹娘只管生不管养…… 李清凰被他骂得耳朵都要生茧,没忍住,干脆带了一队轻骑兵去偷袭他们后营,放火烧了他们的马草和帐篷。 然后这仇就越结越大,慢慢地超过了当年突厥王的杀子之痛。 而突厥王写得一封封信,一封比一封言辞凄厉,虽然只是在纸上着墨,但是她居然还能读出气急败坏的意味来。李清凰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到平阳公主道:“李叶原应当对你说了,你那回在关外河滩被突厥人围攻,是我在背后做的手脚,她说得也并没有错。” 李清凰轻笑了一声:“姐姐,你是不是有恃无恐,觉得我不可能对你动手?” 李荣玉竟然问:“那你会杀我吗?” 她指了指自己胸口的位置,缓缓道:“这里是我一个人静坐小憩的地方,别说带着保护我的侍卫了,就只有我一个人。可是你真的会动手吗?老实说,我一直都很顾忌你,总是怕你更得陛下宠爱,害怕有一天,陛下会把那张龙椅传给你。毕竟我是跛足,从咱们高祖皇帝开国以来,历代皇帝就没有一个残废!” “我是个残废,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撩起裙摆,露出了她藏在衣裙下的两条腿,她那两条腿一粗一细,细的那一条在勾腿坐下时,就只能摆出一个异常扭曲的姿势,她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奔跑,没有办法像她那样去学骑射,需要很努力才能维不让人看出她腿脚有疾,“如果没有我这条残废的腿,或许不会有你,我们的母亲也不会有机会坐上那把龙椅。” 李清凰沉默。李荣玉说得没错,没有她的牺牲,她们的母亲就不可能这么容易扳倒王皇后,这之后也不会有她,她也不会被父皇千宠万宠,人人嫉妒。可是她的腿疾不是她害的,她并不欠她什么,她觉得她是个威胁,想要她的性命,她技不如人,也无话可说,可是那些随着她一道出生入死的战士们又算得什么?难道就可以白白牺牲了吗? “我当时以为我付出这一条腿,就已经足够了,但是我错了。”李荣玉淡淡地笑了一下,她的笑容并不哀伤,甚至也没有任何怨愤之情,“父皇在位时,为我定下一门亲事,陶家陶侍郎的嫡长子陶沉机,陶家满门清贵,是清流也是直臣。他并不嫌弃我的腿,我原本以为,我能同他白首偕老,共赴白首之盟。可是我们的母亲她想要登基为帝,她已经不能忍受太后垂帘听政了,她利用陶家牵扯出户部的一件大案,动到了那些世家的根本,这才就有门阀的妥协,才有我们西唐第一位女皇帝。她的每一步都踏在我的伤心处,每一步都踏碎了我的幻想,我这才明白,原来权势有多么重要,它可以掌控你的生死,轻易让你生让你死,又或者是生不如死。” 甚至,权势可以在一个人最是伤心的时候让她笑,又在想笑的时候让人哭。她被百般拿捏,随波逐流,就是因为她手上没有实权。 “陶家被流放,沉机的亲人都在半路上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人。”李荣玉回忆道,“后来我听说陛下想要开设武举,我就想了办法,让他回到长安,无意中撞见谢老将军,成为他的门生。我本来想着,他若是能掌握兵权,那就是我将来夺位的最大的砝码。我对他说,只要我能成为女帝,我就一定会帮他陶家平反。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他又如何能拒绝我?陶沉机这个男人,优柔寡断,又不如方轻骑那样心狠手辣,翻脸就能六亲不认,他内心始终还有一腔君子重诺的情怀,当我看穿他之后,我突然觉得这个我曾经爱慕过的男人原来是这样无用,还不如权力能够带给我的那么多愉悦。” 李清凰目光沉沉地望着她。她的手指拂过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她不知道平阳公主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事到如今,她还能放过手刃仇敌的机会——对,就在她承认自己是和突厥王私通信笺的时候,她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把满身杀气给压制住,没有立刻割下她的头颅。 336我与你看那年的花(结局) “我同突厥王通了三载私信,终于有一天,突厥王在信里说,他年纪渐高,精力未逮,却还没有定下继承人,按照他们突厥的规矩,他本该立长子为下任的突厥王,可是他这么多儿子,全部都不堪大用,唯一符合他心意的那一个,他不敢用。”李荣玉道,“不是因为他那一半汉人血统,而是因为他当着奸细,竟还对西唐的公主心生爱慕。如果你是突厥王,你会怎么办?” 李清凰语气沉重:“如果我是突厥王,我会杀了那个摇动人心的公主,斩草除根,杜绝后患。” 突厥在从前和西唐的和亲,都建立在结成短暂盟约的基础上,突厥王子就只会把和亲的公主当成玩物,用来炫耀玩弄,可是他们又是仰慕强者,只有强大的敌人才能真正得到他们的认可。 当突厥王心中下一任的王位继承人倾心于敌国公主的时候,他却是很担心,他不怕方轻骑无情无义,只怕他太多情,葬送了他们突厥的国土。 李荣玉颔首:“对,所以他提出来的条件是,愿意对我西唐称臣,只要断绝他的小儿子使纳连城的念头。使纳连城,就是方轻骑。突厥王承诺,他在位的二十年间都不会同我们再起战事,并且在方轻骑完完全全坐稳突厥王的位置之前,他们都不会有精力再来入侵我西唐疆土。”方轻骑的血统不纯,突厥王就算想要把他推上王位,也并不能简单地办到,所有部落都会反对。于是,奸诈狡猾的突厥王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他表面上还是对自己这个儿子不假辞色,从不重用,背地里却悄悄帮他铺好了路,把他当做真正的头狼来养,养出他性情中那凶悍又善于掠夺的一面。果然,方轻骑按照突厥王铺好的路,开始不折手段地争抢这个王位。 李荣玉笑道:“所以,至少三十年的边疆和平,百姓安乐,换你头颅,你觉得值得吗?” “……”李清凰没想到竟然听到了这个答案,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涩然回答,“值得。” 真的很值得。 用她一人性命,换取整整三十年的战火停息。 她当初会去参军,想要当将军,就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国家,为了保护边城的百姓不再受突厥人的侵扰,现在她的目的已经达到,甚至都不用任何代价,不需要再付出一兵一卒去征战去杀戮,就换来了三十年的盛世太平,会付出代价的就只有她,还有被她拖累的将士。 当初她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想要把她作为弃子送去突厥和亲,她都没有这样伤心过,她那时觉得,享受过多少锦衣玉食,就该承担多少责任,在国家大义的层面上,她并没有选择。可是她却没有想过,当她浴血奋战,殊死搏杀,她的国家,她拼死保护过的国家竟然将她作为利益交换的弃子,给舍弃了。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几乎连自己都辨认不出来,她问:“这件事,是陛下首肯的吗?” “若是陛下不同意,你觉得就凭我一个人,就能够做到吗?”李荣玉忽然踉跄着站起身,将她抱在怀里,她娇艳如鲜花的唇边带着冷酷无情的笑纹:“陛下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还为你争取了以军礼入葬皇陵的殊荣——她和言官唇枪舌战,一力压下了弹劾和劝诫,你是自开国以来第一位以军礼下葬的公主。她还给你亲手选了谥号,安定思公主,思念的思。这些,你喜欢吗?” 李荣玉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凝视着她的双眼,残酷地问:“所以,当你在浴血沙场的时候,背后给你捅刀子的人有很多,这里面有我的份,也有我们那‘慈爱’的母亲的份,现在,你要杀了我吗?” 李清凰以袖子作为掩盖,可那把锋利的刀子已经抵在了对方的胸口,她的眼睛变得通红,却干涸得没有一滴泪水。李荣玉面带微笑,她甚至想,这一回面对尖锐锋利的兵器,她也是能够面不改色,笑谈以对。她过去的不堪,终是能够在今日被斩断,被洗清。 李荣玉用她那素白的、玉雕一般精雕细琢的手指指着自己的心口,底下就是跳动着的心脏,如果她还有心,那她的心和血液想必就是肮脏的颜色,她拥有最华美的躯壳,却又有罪孽深重的内里。她从前觉得李清凰比她干净比她明媚,她总是不甘心,想要把她也拉入那团肮脏的泥沼,可是最后又不忍心。 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被背叛,还是被最亲的人背叛了,她还能再像从前那样干净坚定,一往无前吗?她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整颗心都变成黑的,只想着将来有一天当她手握权势的时候,她就能好好地报复那些害她不好过的人?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你现在,还想要杀我吗?” 李清凰闭了闭眼,待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她收起了袖子里的匕首:“我不会。我也不会去刺杀陛下,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的身体发肤都授之于她,这一条命就当我赔给她的养育之恩。所有的罪和仇恨,都由我一个人背负就好。” 李荣玉眼中闪过了遗憾、伤怀、痛苦,诸多神色,不一而足,可最终又定格在了同谢珝如出一撤的冷漠:“那就离开这里吧,走得越远越好,离这是非之地,再也不要回来。” “……我还有一个疑问。” “说。” “那日我领兵巡逻,却在河滩边被突厥兵围困,是谁向突厥人通风报信?我明明放出求救的信鸽,最后却没有驰援,是谁截住了我的那封求救信?” 李荣玉似笑非笑,用一双杏目瞟着她:“事到如今,难道你猜不到是谁?” 337我与你看那年的花(结局) 陶沉机坐在公主府花园的桃花树下,暮春已去,枝稍上的最后一点残红落尽,只余点点墨绿。 他有点不耐烦地放下了手上的茶碗,问道:“平阳公主可有说何时能够见我?” 服侍他喝茶的少年面目俊俏,皱着眉对他一脸的不耐烦:“既然公主不发话,就算再多给小人十个胆子,也是不敢去催促公主。陶大人既然来了,不如就耐着性子等,这样自在地等,还是不自在地等,可不是都是一个‘等’字?” 少年也是平阳公主刚收的枕边人,性情还极为桀骜,让他去作陪,还要为陶沉机斟茶倒水,他自然不愿。所以对着陶沉机,他也就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陶沉机又怎么看不出对方对他的敌意,他只觉得匪夷所思,从前只听说哪家小姐爱拈酸吃醋,可是现在居然是一群男人吃醋吃到了他的头上。他情绪不好,脸色也有点阴沉,少年作陪一阵,就无聊地找了个更衣的借口暂且离开了。 李清凰痛苦地划了半天船,从菡萏水道出来的时候,正看见陶沉机坐在树下饮茶。她捏了捏酸痛的手臂,手指关节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她面如沉霜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个能够晃花人眼的笑容,她缓步走到陶沉机身边,纤纤素手轻柔地搭在他的手臂上。陶沉机手腕一晃,手上的茶碗晃出了些茶水来,他看了她一眼,立刻站起身,脸上还带着些许厌恶的神情,冷冷道:“这位夫人,请你自重。” 他不认得眼前的女人,以为她是平阳公主府上的客人。能和平阳公主交好的客人,大多和她相似,都令他本能地厌恶。 李清凰挑起眉尖,揶揄道:“规矩是什么东西,这能吃吗?陶将军你可真会开玩笑。”她的语气熟稔,语调又是格外熟悉的那一种,望着他的表情都是他刻骨铭心惦记的那一种。陶沉机呆住了,呐呐道:“殿下……?” 李清凰站得笔挺,就如一把尖锐的刀,可她脸上却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温柔笑意,只是那股温柔的神情根本就没有沉入眼底,而是浮于表面:“怎么?前几日我们也才见过面呢,你还亲口承认过我的身份,难道今日就不记得了?” 陶沉机缓缓把双手负在身后,他的手颤抖得厉害,他害怕被她看到他这软弱的一面,只想把这些软弱的情绪都掩藏起来。他缓缓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末将怎么可能会忘记殿下,只是我没想到——” 噗得一声,一把锋利的匕首刺进了他的小腹,而这把匕首就握在李清凰手里。她比陶沉机矮了一截,就只能仰起头来看,她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温柔甜蜜的微笑,可她的动作却一点都不温柔,甚至握着刀柄在他腹部搅了一搅。“没想到的事情才多着呢,”李清凰笑着说,“我怎么都没想到,我竟然识人不清,在身边养了你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陶沉机的脸上掠过不可置信的神情,可是很快,这神情又被抹平,他甚至都没有去注意他腹部的那个伤口——这伤口或许是很深了,当小风吹过,他都觉得自己有点漏风:“末将只是没想到,殿下会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份……” 话音刚落,她拔出匕首,又再次狠辣地送进了他的腹部,她的脸颊上溅到了一点殷红的血迹,正落在她的眼角,无端为她的面容平添了些许邪肆:“我当初真不该把你从祈猛的拳头下救出来,就应该直接就让你被他打死才对。就不会让你有害死他们的机会……”她的眼眶突然红了,清凉的泪水黏在她的睫毛上,将落未落,噗得一声,她又拔出那柄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匕首。 陶沉机只是深深地望着她,他的嘴唇本来就干裂起皮,看上去并不太好,而现在,他的唇色已经化为了灰白,犹如深秋之后关外那犹如白霜的枯草。他嗫嚅着,最后又笑了,他觉得好冷,脑海里一片空白,似乎有许多话想要对她,最后却都说不出来。他费力地抬起手臂,环住了她的肩膀——这个动作,他曾经有无数次想去做,但又不敢。他觉得自己只配做她踩在脚边的泥土,只能仰头着头注视她,哪里敢动旁的心思。 李清凰第三次用匕首刺入他的身体,她没有半分留情,每一刀捅下去,都让他腹内如焚。他咳嗽着,又笑着用力抱紧了她,也间接地令她手上的整支匕首都深深陷在他的身体,他眼冒金星,再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轻笑着说:“殿下,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好好地……” 李清凰一把推开他,冷漠地垂下眼看着他不受控制地往后踉跄着,最后撞在那株桃花树上,又慢慢滑坐下来:“刚才那三刀,一刀是为祈猛捅的,一刀是为李随棠,还有一刀是为被你害死的弟兄们,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你,识人不清,早就该把你一刀砍死的!” 陶沉机的耳边不断嗡嗡作响,就只能听见只言片语,他睁大了眼睛,想要伸手去捉她的裙角,费劲力气之后却只抓了个空。他眼神涣散,只放空地望着头顶的桃花树,他的小腹被捅了三个口子,汩汩地流着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那块土地。 真像啊……当年先帝把公主许给了他。他就站在桃花树下,正看见那美丽的少女对他微笑,她叫他“小陶哥哥”,她说她愿意嫁予他为妻,待出嫁后会好好帮他打理陶家。后来他心中的少女死去,就只剩下那个心肠冷硬、为了权位无所不用其极的平阳公主。直到有一天,他心中的少女又重新活了过来,她问他,为何不让别人走进他的心里,为什么不能敞开心让她进来,若是她将来战死在沙场,他该怎么办。他怎么可能能够拒绝得了这种温暖,怎么可能会真正的铁石心肠? 338我与你看那年的花(结局) “沉机,”李荣玉穿着她那身鲜红的衣裳,提着裙摆走到他面前,她如冰雪一般的脸上竟也出现了一丝裂痕,她听见自己用一种陌生的忧伤语调问道,“沉机,你告诉我,如今的你最爱的人是谁?” 陶沉机只茫然地望着她,他的眼前就只剩下一片无边暗黑,他看不见了,他听见了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但也听不清楚对方到底说了什么,他只喃喃念叨道:“殿下……” 李荣玉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在了怀里,温柔地问:“你口中的‘殿下’又是谁?” 她低下头,用光洁细腻的脸颊轻蹭着他失神的面容,他的身体越来越冷,这意味着他的生命正在无声地消逝:“你看见了么?我今日穿着的是当初的嫁衣,我亲手绣的嫁衣,原本我是打算穿着它嫁给你的。”她并不擅长针线,绣不出什么凤凰祥云之类的绣样,那时候她多傻啊,觉得这件嫁衣对她来说是无比重要,想要亲自一针一线地绣出来,也不肯让绣娘帮忙。她绣得只有桃花,因为他们定情那日,枝头的桃花开得绚烂,宛如天边的云霞。 “我说要嫁给你的,你还记得吗?”李荣玉笑着笑着,脸上那股懵懂天真的茫然一下子消失了,她蹙着眉,如玉雕一般精致的手指缓缓拂过他的面颊,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只僵硬地躺在她的怀里,宛如一具破碎的傀儡,“我暗示清凰,那个故意把她引到河滩被突厥人围攻的人是你,那个阻截了求援的人也是你,做这些事的人不是我,她现在一定很恨你——不,我太了解她,她现在已经不会花费力气去恨你,她很快就会把你忘记掉,你在她心里就是一个卑鄙地出卖了他们的小人,是一堆迟早被丢弃的垃圾,你高兴不高兴呢?” 李荣玉笑着笑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这辈子就爱过你一个人,可是现在你不爱我了,我该怎么报复你呢?” 李清凰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听着马车的轮毂碾在石板上,她闭目养神,手上还沾着黏糊糊的血迹。 她感觉自己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她的耳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嗡嗡声。尘埃落定,那个结果不是她想过的,但是又并不出人意料,她只是有些伤心罢了。 甚至到头来,这伤心事就只是她一人的心事。所有人为这即将到来的太平盛世欢呼喝彩位它欢喜,唯独她一人格格不入地伤心着。这心事如鲠在喉,甚至无法对人言说。和平真好,边关不会再起战火真好,所有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都能过上许久许久的平静日子,就只有她被辜负,还有那些被她牵连的士兵和副将枉然送掉性命。 她甚至,都不能真真正正手刃仇敌。她再是离经叛道,也无法做出弑母的事情来,所以她并没有什么选择,那些亏欠和罪过,就只有她一个人背负。 现在坐在马车上,时光也忽然变得漫长,过了好一会儿,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停在排队出城的人群末尾。 喧杂的人声让李清凰感觉到不对劲,她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吃惊道:“不回家吗?为什么要出城?” 这个时辰出城,就赶不及再进城了。 林缜见她终于发现了,朝她微微一笑:“嗯,不回去了。我想重新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李清凰张口结舌,嘴唇煽动几下,却发觉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甚至,她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林缜难得看她这副模样,清亮的凤目中满是笑意,用他清润而柔和的嗓音缓缓道来:“我是不是忘记告诉你,我已经递上了辞呈,辞官了。只是这回不是丁忧,是真的辞官了。” “你,”李清凰呆呆地问,“为什么?是为了我吗?可是这不值得的。” 林缜摇摇头,缓缓道:“并非为了你,而是我刚开蒙的时候,最大的愿望其实是以后能当一位教书先生,就跟我爹一样。但是汲汲营营许久,我还少了一点放弃眼前一切重头来过的勇气,幸亏你把这勇气给了我。我还要谢谢你呢。” 李清凰失语了,明明林缜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懂,但是合在一起她怎么就不明白。 在她的认知里,人总是不断往高处走,汲汲营营也并非错事。他努力了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在朝廷站稳了脚跟,却要完全放弃,那多可惜。若是易地而处,她站在林缜这个位置,也是舍不得的。 林缜又正色道:“为了表示对你的感谢,我打算在山明水秀的地方购置一间小小的院子,种上三两株杏花,每当杏花盛开的时节,亲手为你蒸两笼杏花糕,我虽没有叔公那样高明的酿酒手段,却可以学,我们还会有香甜醇厚的杏花酒,我可以开一间书馆,教几个小孩开蒙,你也可以继续当初保护百姓安居乐业的梦想,虽然会很清贫,但是我想你可能会喜欢。你,会喜欢吗?” 李清凰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用力点头:“我会喜欢的!”她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更加婉转美好的说法,就斩钉截铁地表示:“只要跟你一起,不管去哪里都行。每一天我都会比之前更加爱重你。” 林缜用力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肩窝,语气还是柔入春风:“说错了,应当是白首偕老,生生世世,永不毁诺。” 339结局续 神龙十年夏,西唐女帝谢珝立下传位诏书,传位于太子李苌,大赦天下。 就在传位诏书刚刚宣读的那个夏夜,平阳公主李荣玉联合五城巡司统领,长驱直入,封锁承正殿,逼女帝改换储君人选。 史称“中宫之变。” 历来暗潮汹涌的深宫如入沸水,长安城中各方势力混乱交杂。 唯有含冰殿内还是一片平静。宫人来来往往,送上果盘热茶,又垂手候在一旁伺候。七皇子李慕捻着一枚白子,棋子叩击在棋盘上,发出了一声脆响:“这一局你又输定了。” 裴殊嘲笑道:“殿下这是急于挽回脸面么?我看这局,赢的人自然是微臣,怎么可能还会被殿下给翻盘?” 李慕微微挑眉:“那之前输得哭天抢地的人是谁?” “反正不是微臣。” 很快,又有宫人进来换热茶,压低声音道:“公孙姑娘让小人传信出来,说平阳公主已经冲进承正殿,逼迫陛下改写诏书,陛下虽然病重,但是始终不肯松口。太子这边,已经领着禁军杀入承天门,很快就能赶到承正殿救驾。” 李慕只轻轻地笑了一声,又啪得落下一粒白子:“长姐在除掉陶沉机后,收拢了五城巡司的五千兵马,禁军也差不多有七千人,两方势均力敌,结局如何,倒未可知也。” 裴殊拊掌叹气:“陛下既然意属太子登基,这一局本是极其难解,现在平阳公主却跳出来逼宫,两方混战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意外。臣本以为,平阳公主并不会选择逼宫这样的险招。”逼宫成事,到底算是名不正言不顺,再加上朝中的重臣鲜少愿意支持平阳公主,逼宫这一步,几乎就是破釜沉舟,不成功便成仁。 李慕捻着手上的白子,棋子碰撞间发出了清脆的响声,他笑道:“其实不然。长姐素来霸道,可她的行事风格还是偏于求稳,但若是她身边的幕僚劝说她去逼宫呢?你可能不知道,当年我长羽姐姐同武状元比武,中途有一把红缨枪朝长姐飞去,她拉了身边的人来挡,被陛下斥责,这一天永远都是她的心魔,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一定会想起这件事,会沉不住气,最后去逼宫,以彰显她的勇气和果决。可一旦这样做了,她就输了。” 裴殊低着头,笑了一笑,有些话李慕没有直接说,但是他等于间接承认了在平阳公主器重的幕僚中,就有他的人。他的每一步,都在攻心,一步一步算准了对方的心思,而他就只在幕后推波助澜。 李慕喃喃道:“母亲会拿自己的亲骨肉去交换两国停战,长姐为了皇权又回头去逼迫母亲,甚至不惧于亲手弑母。裴大人,你说,这一刻,陛下心中会是什么感觉?她把所有人都当成棋子,没有用了就可以随意抛弃,而现在她自认为最稳妥的那枚棋子却趁她病要她的命,她又是什么样的心思?” 那还会有什么样的心思?怕是内伤得都快要吐血了吧?! 在女帝的眼中,所有人都是她一手操纵的傀儡,不论是身为一国储君的太子,还是荣宠集一身的平阳公主,又或是征战沙场战功累累的安定公主,他们都是她随时可以推出去丢弃的棋子,可是这些棋子一旦不敢受控,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 大约她是绝对不会觉得有趣的,可是对于李慕来说——他看了看七殿下嘴角边的微笑,又一次觉得背脊发寒。他,大概是真的觉得事态发展到现在,是一件喜闻乐见,又很有意思的事情吧? 裴殊咳嗽了一声:“安定公主殿下已经过了沧州府,看样子还会继续北上,殿下你看——” 李慕垂着眼,注视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局面,他思索良久,缓缓道:“她这一生为这个国家付出的已经够多了,我希望她能够忘记仇恨,只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为自己而活。” “微臣觉得,有林相这样精明的人陪伴,公主必定会过得很好。” 李慕大笑:“是,姐姐过得好了,我们也不能落在后面才是!” 他落子极快,顺利攻占下了棋盘一角,之前颓势也一扫而空。裴殊开始还洋洋得意,谁知道越下越是难受,走不了十来手,竟是汗湿重衣,坐立不安。他几次都想伸手直接把这棋盘给掀了,他实在气闷,为何自己下整整一天的棋了,竟一次都没赢过,就连刚才占尽先机还会被翻盘! 裴殊:他不服!是真的不服! 李慕道:“棋如人生,兄长先强占先机,长姐又后来居上,最后全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他最后落下一子,一锤定音:“一网打尽!” …… 李清凰此时已经远离长安,她只觉得这个夏天特别闷热,尤其是因为她现在肚子里还多了一口人,热得简直受不了,恨不得把这身皮肤都给脱下来。经过一系列艰难地选择,最后他们还是选到萧城附近的一个小镇子。待安定下来,林缜就给家里去了一封信,写他已经辞官,正在北面过他心中梦寐以求的隐居生活,只是近来夫人脾气甚坏,尚且还需努力劝解。 父亲林苏一看到他这封信,只觉得头疼脑涨,气血翻涌,立刻捉笔洋洋洒洒写出万字讨伐,不带脏字地把他给骂了个狗血喷头。他自从儿子考中状元在长安当官,居家搬迁至平远城,从前的学堂不能开了,未开蒙的学生也不能教了,整日种花种菜,再无动笔的念头,现在被幼子一刺激,觉得自己还能再一口气写上一百封,口诛笔伐百万字不在话下。 林缜一收到信,摸了摸厚度,直接把信给投进火堆里。 肯定是来骂他的,还是不看好了。 待第二封信寄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春,林缜报了喜事:夫人产下麟儿,是个很健壮的胖小子。 林苏收到这封报喜的信,没法再在纸上叫骂一轮,只能和风细雨地安慰祝贺,顿时觉得好憋气啊。 边城闭塞,关于长安的风吹草动传来时,都已经尘埃落定,动荡平复。李清凰在家里坐月子简直都要蹲得发霉,只能靠听长安的八卦来解闷。她觉得这孩子生一个就够了,既然头胎就是儿子,她以后都不想要再怀孕。林缜道:“据说平阳公主逼宫,想要逼迫缠绵病榻的陛下改写传位诏书,陛下不愿意,正和公主僵持,太子李苌就带着禁军把承正殿都围了起来,想要捉拿平阳公主,说要定她谋反之罪。” 李清凰吐槽道:“谋反之罪是诛九族,太子自己也在九族之内,还是最亲近的那种。” “平阳公主自然不愿意功亏一篑,就命公主府上侍卫还有五城巡司的人一道反围剿禁军,最终平阳公主被俘,直接一杯鸩酒了断。可是太子也在混乱中受了伤,”林缜迟疑了片刻,换了个稍微委婉些的说法,“伤到了男人的根本……” 李清凰:“…………” 她都不知道该从何吐槽了!就算这是真的,为什么这种消息会传了出来,还传到他们现在所在的那种犄角旮旯的地方来! 林缜整理了一下条理,又继续道:“太子膝下无子,再加上……生病之后,心情郁郁,很快就一病不起,就任七皇子李慕为皇太弟,并且暂代处理国事,我猜七殿下就快要登基了。” 长安传过来的消息肯定不会说得这么深,可是林缜知道,恐怕太子心情郁郁是有的,但绝对不至于就此缠绵病榻,至于那个皇太弟监国,也有猫腻。他从前就知道李慕非池中之物,但也没有想到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收拢皇权,看上去还是别人主动推着他坐上龙椅。 李清凰哼哼唧唧两声,最后什么都不说了。她也是离开长安后才想到的,怎么感觉她每次到了没什么头绪的时候,就会有人突然冒出来给她一点提示。比如最开始她和方轻骑被伏击,她在寻人不着的时候,突然见到了李慕,然后又被她抓到了李叶原,那当初在背后想伏击方轻骑的人其实就是李慕吧? 待到之后,那个能够混进粥棚刺杀女帝的英国公后人恐怕也是李慕安排过来,他本来就没想要刺杀成功,而是把太子和平阳公主明争暗斗的那把火烧得更旺了,他们两人斗得难分难舍,哪里还会留心有人想要坐收渔人之利。 他还让裴殊前来试探她,当着她的面给裴桓之送信,挑起平海关三人的重聚,让她找到一个突破口继续探查下去。 更不用说,她掳走李叶原那天,裴殊也在场,他还让裴殊帮她打掩护呢。虽然裴殊最后也没帮上什么忙,还送上门来被她给揍了一顿…… 可怜太子李苌到了最后还以为自己笼络到了裴家,裴殊作为嫡长子,会为他效命。 想当初他逼迫王良娣时,他根本就已经算到了今日的局面。只要太子无子,将来也不会有子嗣,作为太子的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就算他之前的算计有误,也能坐享其成。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林缜笑道:“裴殊代表的还是裴家,裴家有家训,是不能在皇子们争斗时掺和进去,他既然会选择七殿下,可见七殿下当真是有过人的才能。” 李清凰想到之前自己还说过,若是将来西唐皇位落在李慕头上,西唐怕是要完,现在看来,是她被打脸了,李慕哪里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他隐藏得可深着呢,她那太子兄长和长姐平阳公主,两人加在一起都玩不过这小子的一根手指头。 李清凰勉勉强强道:“嗯……他是挺适合当皇帝的。” 林缜又道:“其实当初裴殊就给我带过话,说七殿下想要我留下来辅佐他。不过我拒绝了。” 明君和名臣,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一个贤臣的毕生心愿,应当是辅佐一位贤明的君王才对。李清凰好奇道:“你为什么拒绝?”总归不是又因为她吧? 林缜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大概是因为在我的心目中,最重要的那个人还是安定殿下你罢。” 340结局续 衍元二年春。哪怕是春日迟迟到来的北面小城也满是明媚春光,尤其是小镇上的林府,后院种了好大一片雪白的杏花,一旦入了春,总有清淡的香气从墙后氤氲而出,此时此刻,枝稍上是雪似的一片,芳香扑鼻。任谁都经过,都要感叹一句:“好香。”于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就会热络地告诉他们,这是林大儒家的院子,这杏花都是林大儒亲手栽的,林大儒就是种花也能种出最好的花来。 可就是满园暗香涌动,也按压不住人心的不安和焦虑。林缜在主屋外面绕了好几圈,见一个稳婆端着水盆从屋子里走出来,房门开关之际,他什么都瞥不见,便上前拦人:“这个……生产还要多少时辰?”他初为人父,虽说还没什么经验,可是他上头好歹还有三个已经娶妻生子的兄长,四舍五入,就等于他的经验已经差不多算是丰富,而在这一日前,他还十分镇定,包括清晨时分夫人开始腹痛,他都镇定让家仆去请稳婆,然后握着夫人的手轻声安抚。当稳婆把他赶出屋子以后,他还把早就取好的整整两页的名字给挑了挑。 可是现在都快要晌午了,为何还没结束? 稳婆笑呵呵道:“林先生别着急,生产就是这样的,得慢慢来,而且夫人身体不错,现在都还十分清醒。” 林缜也顾不得避嫌,直接抓住稳婆的手臂:“……现在还清醒,难道不是因为太痛苦了?” “生产哪还有不痛苦的,唉,林先生,麻烦你让一让,真是的,你一个男人又不懂这事,就待在一边等着就是了!” 林缜:“……”他虽然不懂接生,但他可以学的,他什么都一学就会。他心急如焚,在主屋外的回廊里急急地转了一圈,突然听见主屋里传出来几声痛呼,他只惊得脸色煞白,李清凰是多硬气的人,他就从没见她叫痛过,一时间,过去嫂子母亲闲聊的话就突然涌上心头,什么生了三天三夜痛了三天三夜还是一尸两命,什么生产就是一道鬼门关运气好的就熬过来,熬不过来就这样去了,他简直都心胆俱裂。 他用力拍了拍门,其中一个助产婆跑出来拉开一条门缝,一看是林缜,就差当场把脸给拉下来了:“哎呦,林先生,现在已经够忙乱了,你能不能不要穷折腾?” 林缜坚定地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我要陪着夫人。” 助产婆:“……”若不是她收了不菲的银子,她都要破口大骂好不好,据说这位林先生饱读诗书,镇上有点身份家底的人都称他为林大儒,可是她现在真觉得他脑子其实是有问题吧。 助产婆道:“哎呦,林先生,你真的是不能进去的,里面血腥气重,男人不能进,这是不吉利的。再说,不管是哪个地方,都没这种规矩,男人是不能见这种场面的——” 林缜只听到一句“不能见”,就干脆道:“那我把眼睛蒙上,就可以进去了吧?” 他直接从袖子里取出一方手帕,蒙在眼睛上,认准方向,就要往里间走。助产婆简直被他这种惊世骇俗的行为整得说不出话来,只得由得他去,还给他指点了方向,由着他慢慢摸到床边,心里却想,这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对小夫妻行事作风都太奇葩,让人叹为观止。 …… 其实他们刚搬到镇上来的时候,大家虽然对于新邻居都十分好奇,但也没太在意。毕竟他们是新来的,还没融入这个地方,大家聊八卦拉近关系也不会对着他们说。再加上去年夏天格外闷热,李清凰有孕在身,他们也并不常出门,只在家中休养,林缜的书馆虽然定好地方,但也一直都没开起来。 后来秋末的时候,一队满身杀气身着铁甲的侍卫找到了这里,逢人便打听他们的住址,虽然领头的是个容貌英俊又满脸笑容的青年,可架不住他身上那群黑着脸拿着兵器的侍卫,一看就不是好招惹的。镇上的人还以为这对小夫妻是犯了事,生怕自己也跟着沾上麻烦,立刻就把地方给指了出来。 那个领头的青年循着镇上百姓的指点找到了林府,立刻下马,上前拍门:“林丞相,林大人,林大儒,求你开开门——” 原本好奇他们到底是犯了什么事的围观百姓差点惊得下巴都掉下来。 什、什么……丞相,大人,大儒?! 他们是不是听错了?! 林府内依然静悄悄,无人回应。 那青年苦着脸,说话的语气更加抑扬顿挫,更加哀婉,就差真的当场哭出来:“求求你啦,林兄,慎思兄,你一天不见我,我就回不去长安,你就当可怜可怜我,见我一面好不好?我真的很可怜啊,你看我都找你们找了这么久,每次都还被你们半路给甩掉,我、我我容易么我!” 又隔了好一会儿,林缜吱呀一声开了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面无表情道:“好了,裴殊兄,这一面已经见过了,你该回去禀报了。”然后作势又要关门。 “不是,你来真的?真就只让我看这一眼?”裴殊忙用胳膊抵着大门,做出打死都不松手的架势来,“我都还没说话呢!” “你还要说什么?”李清凰忽然从林缜背后探出头来,她近来已经显怀了,走路时候头重脚轻,还得时不时扶着腰,可是看到裴殊那张苦脸,脸上还是笑眯眯道,“你追了我们一路哦,我已经对你很客气了,你可知道之前使纳连城跟踪我们的时候,我还把他给揍了一顿的。” 裴殊瞟了一眼围在不远处窃窃私语的乡亲们,压低声音道:“是真的有事,殿下让我带话给公主你,能不能放我进去?” 李清凰转了一下眼珠:“不能呢,要么就在这里说,要么就别说了,怎么还想要进门,这有什么话非得要进门才说的?” 裴殊跟她僵持了一会儿,只见她根本就没有让步的打算,只得自己先退让:“在门口说也可以吧。”他转头使了个眼色,站在他身后的侍卫便有两人出列,抬着一把长刀过来,那把长刀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刀鞘是用牛皮硝制的,看上去就不太起眼。但就这样一把刀竟然还要两个侍卫抬着,别人看到这场景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必这刀很沉吧? 只见李清凰伸出手,单手便抓起那把长刀,刷得一声把刀给拔了出来,只见那把刀色泽暗沉,可刀锋上却散发着森森寒气,血槽里还有擦不掉的黑色血迹,一看就是一把杀人如麻的凶刀。 李清凰笑了一声:“好,请帮我转告七殿下,就说多谢了。” 裴殊奇道:“你看到这把刀不高兴?” 这把刀是李清凰从前当将军时用过的佩刀,后来辗转过陶沉机的手,最后又回到李慕手上。李慕当时摸了摸这把刀,笑着说了一句:“宝刀配英雄,这把刀还是物归原主吧。”于是,可怜的裴殊就踏上了寻找公主的不归路,他出发的时候本来就晚了好些日子,再加上他们行走的路线都特别随意,就算他把通关文牒的记录都给查遍了也看不出他们到底是要往哪里走。后来还是他偶尔发现林缜把自己收藏的书籍和书画都托付给了长安一家镖局运送,才大致找到他们定居的地方。 “高兴啊,”李清凰朝他笑了一下,“我不是说谢了吗?” “不是,你就没什么信想要我带回去的?”裴殊闷闷道,“你就想对殿下说多谢,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了呀。”李清凰手腕一转,把手上的那把威风凛凛的长刀挽了个刀花,“我就没想要这刀,现在你千里迢迢送了过来,我心领这份情谊,当然是说多谢,不然你还想要我说什么?哦,殿下他行他那天下大计的时候可没有想过要跟我说什么,难道现在就很想知道我对这把刀有什么看法了吗?” 裴殊从前就觉得女人大多有点不讲道理,比方说他家老祖宗,觉得能吃长得白胖是福气,就可劲儿地想要把他喂成一头猪,根本不顾他的感受,现在殿下还能在日理万机之下让他来送刀,礼轻情意重,怎么就只有一句谢谢? “这不是……他那时候也只是猜测了一下你的身份,根本就不敢确定,再说殿下所图谋的是大事,哪有把大事随便说给人听的?” 李清凰不耐烦道:“行了,我和你家殿下又不是第一日认识,他不确定我是谁,那日还派你来试探我,还让你给裴桓之送信,这信还是用我的笔迹写的?就算那时候不确定,这之后肯定就能确定了。你当我是傻瓜笨蛋吗?就是我没信让你带回去,难道他还会想不到?要是连这也猜不到,岂不是当不得你裴家甘愿破了祖训去辅佐李慕了?” 裴殊知道她拳头厉害,却不想她的嘴巴也不逞多让,只得讨饶:“好好好,你说得对,说什么都是对的。那我……微臣就这样回去回禀殿下了?” “行了,去吧。”李清凰收回了刀,伸手就要关门。 裴殊还是不甘心,又问了一句:“真的没有家信让我带回去?” 回应他的就只有碰到他鼻尖的门板。 裴殊苦着脸,转过身长叹一口气:“行了,咱们也赶紧回去吧。” 这个时候,长安还处于焦灼之中,并不好在外头久留。 裴殊是走了,可是带给了这个小镇上一阵风似的八卦:那位长相很俊秀的青年人曾经是个大官,是个丞相,而林夫人非常可怕,在怀了身孕的时候还敢单手提刀,都说怀了孕不但不能拿利器,就是连剪子之类的利器都要收好,孕期见了利器是不吉利的! …… 林缜蒙着双眼,小心地摸到了一张圆凳,然后在床头坐了下来。他慢慢地伸出手,循着记忆摸到了她的脸上,她的皮肤湿滑,还有点凉,让他更加焦心,可是不管心里再是焦急,他也不能把这种焦躁给表现出来。他斟字酌句道:“你现在如何?我就在你身边,不要怕,我总是陪着你。” 李清凰本来正饱受阵痛折磨,要不是几个助产婆按着她,她都要忍不住蹦跶起来,忽然听见林缜说话,便分了一丝注意力给他:“你知不知道,你跑进来是不吉利的?” 这种时候,谁还会顾得到什么吉利不吉利?林缜苦笑道:“外面风大,我吹着冷。” 李清凰:“……现在天气都回暖了。” 稳婆见他们这干脆就这样聊上天了,李清凰哪还有心思在生孩子上,立刻打断他们:“夫人,林夫人,请你用心一点生孩子好吗?这都快要出来了!” 李清凰还有力气还嘴:“从早上你就是这么说的!” 稳婆差点就想把手上的热水扔到地上,要不是她都已经收了钱了,她都想要甩手不干了,哪家的男主人是在产房里待着的,哪家的媳妇不急着用力还有闲心跟她顶嘴的?今天开眼了!难怪她还听说林夫人在怀有身孕的时候就敢单手提着一把大刀呢! 林缜忙道:“你别分心了,赶紧按照稳婆说得做。” 这一天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度日如年,偏偏他现在还蒙着眼睛,不能亲眼看看她的样子,只能听着屋子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李清凰的痛哼。他到后来,手心里全都是湿漉漉的冷汗,指甲都嵌进腿上了,这才听见一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哎,终于生了生了!”稳婆接过旁人递来的襁褓,将清洗干净的小团子包裹进襁褓中,笑眯眯道,“恭喜林先生,这是个大胖小子!” 林缜摘掉蒙住眼的帕子,第一时间是赶到李清凰的床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满是汗水的脸颊,笑道:“你现在感觉可还好?”这个问题,其实他之前就想问了,但是又不敢问,怕给她带来负担。 李清凰有气无力地在床上挣扎了一下,又躺了回去,怒道:“以后你都别想再逼我养孩子了!” “好好好,你说不养就不养,一个也够了。”头胎就是儿子,就算是在祖母面前,也完全能说得过去了。再说他从来都不知道生育是这么凶险的事,若是再来一回,他怕自己在她之前就先崩溃了。 稳婆抱着怀里那安静又乖巧的孩子:“你们……不来看看孩子吗?” 这都是什么鬼,她在镇上接生了四十年,经手的少说也有一百个,孩子一出生,大家都是紧着孩子的,还是第一回看到为人父母的两位在边上聊天的。 “看看看!”李清凰伸出手,还想要亲手抱,林缜忙把襁褓接了过来,让她看看自己的儿子。李清凰盯着看了许久,也没看出这皱巴巴的猴子长得像谁,喃喃道:“长得有点奇怪啊……” 林缜简直哭笑不得:“刚出生的时候五官都没长开,看着当然不好看。”他还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来,你看看选哪个名字好?” 李清凰看着那密密麻麻写满了端正小楷的宣纸,忍不住惊叹:“哇……” 真不愧是林缜,就是取个名字都这么认真。 她觉得随便叫个不太难听又没有歧义的就可以了啊。 …… 林渊出生在杏花盛放的三月底。按照李清凰素来就不讲究的性情,若是三月出生,女孩子就叫杏花,男孩子……她还是再想想。最后她从一堆名字里挑了“林渊”这个名字,渊博的“渊”,希望他今后会成为一个学识渊博的人,若是考上科举为官,也希望他能不忘初心,当一个好官。 林渊在抓周的时候抓了一支湖笔,是个好兆头。 衍元二年夏天,李慕登基为帝,先帝退位,被尊为太上皇。长安的官员只要不是太愚笨,早在李慕作为皇太弟监国的时候,就知道新君李苌必定不会长久,就只是时候早晚而已。有些政治触觉敏锐的,早在皇太弟监国之前,就已经站好了队。谢珝作为女帝近十年,最终还是把朝政大全还给了李唐后人。 初春的时候,她就躺在仙乐宫的那张拔步雕花大床上,仙乐宫是她这一生待过时间最长的地方,她从入宫封嫔,就一直住在这里,汲汲营营不断往上爬,最终爬到了妃位,贵妃位,最后成为了皇后。而她这一生最后的时刻,还是回到了这里。 当她眯着眼,看着身着龙袍头戴十二旒玉冠的幼子时,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已经彻底老了,满头斑驳银丝,这样眯着眼紧紧地盯着李慕,竟看不清他的面容——她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表情,是志得意满的微笑,还是惺惺作态来祈求她的一句原谅。 李慕坐在床边的脚凳上,笑着开口:“母亲,朕没有杀死自己的兄长,也没有杀死长姐,甚至就连齐王李藉这些人,朕都没有动他们一根汗毛。这样一来,天下人就不会说朕是个心狠手辣之辈了吧。” 弑母是重罪,他不会做,弑兄弑姐,残害手足的凶名,他也不愿意背。 他只是微笑着,摆出一张和蔼可亲的面孔,善待自己每一位兄长和姐姐。 谢珝冷笑道:“你可是真威风,真厉害!”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年幼的儿子竟然瞒过了她所有眼线,心机深沉到了这个地步。他当然能当好皇帝,李唐的江山由他继承,定然稳固如山。他比守成之君李苌更加适合坐上这把龙椅。 可这事就让她爽快不起来! 李慕依然微笑,他的笑容就像挂在脸上的面具,面具戴得太久,早就和他真正的面目融为一体:“母亲是生气了吗?何必要生气呢?您不就是想要选一个合适的储君人选吗?难道我不够好?”他用从前同母亲撒娇的口吻继续道:“还是母亲希望由平阳姐姐来当下一任女帝?可是她是当不成了。” 谢珝微微睁大了眼睛,李慕简简单单几个字,她就听出了弦外之音:“平阳……她怎么样了?你不是说你不会杀兄弑姐吗?你又做了什么?” “我的确是没有亲手杀平阳姐姐,可她是什么性情的人,您难道不明白吗?她以为自己能够逼宫成功,却不想就连身边说服她去逼宫的幕僚都是我的人,她性情刚烈,受不得这样的屈辱,自然是求死。她既然但求一死,我为何非要阻挠她呢?一杯鸩酒就了却这一辈子。” 谢珝倒抽一口气,她当了多年皇帝,哪里会猜不到其中的曲折:“那太子呢?李苌又是怎么回事?” 李慕微笑道:“兄长当然也是一样的,有些事情不适合我出面,当然是靠兄长挡在前面。他亲自领兵解救母亲你,最后受了重伤,只能躺在床上,这也不是我亲手做的。” 他拍了拍手掌,只听有一道细碎的脚步从外面进来,垂手立在他的身边,他笑道:“德洺大总管,你告诉母亲,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我的人?” 谢珝双手握拳,重重地捶在被褥上,怒道:“滚出去,滚——” 德洺在从前自然是不敢违逆女帝,可现在这天已经变了,现在将是李慕开创的盛世,过去的历史就已成为太史令手上白字黑字的篇章。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奴婢在四年多前已经是陛下的人了。” “四年前,平阳姐姐曾经把德洺大总管流落在外的亲弟弟给带了回来,自以为是卖给了大总管一个天大的人情。”李慕道,“可是长姐总是这样不懂人心——不,或许该说她根本就没把身边的人当作人来看。德洺大总管当年是被家人给卖进宫来的,若是换成我,怕是恨都来不及,哪里还会对家里人留有半分情分?所以我就出手把人给处理了。姐姐总是做得很多,算计了许多,最后还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李慕站起身,还拂了拂衣摆上并不存在灰尘,他低下身,凑近谢珝耳边,轻声道:“我最重要的人,从小一直就是安定姐姐,可是你却把她推给突厥人,母亲当真是好狠的心哪。不过也不是你第一次做这种事,可是这一回,你除了害死了自己的女儿,还害死了一位最勇武的将军。她死了,谁还心甘情愿再镇守家国?良将不再,国将覆灭,这样简单的道理您却不懂——您的心中,为何就只有自己的皇权呢?” “还有平阳姐姐,她为了争宠,为了排除异己,竟敢和突厥王私通,不,这也是有母亲您的应允。”李慕笑着摇摇头,“为何你们就能这样心狠?” 谢珝冷笑一声:“那你呢?你敢说你嘴上说是为了报仇,可是心里难道不是窥视那一把龙椅?” 李慕本已经走到了门槛边上,闻言转过头去,笑道:“我当然是为了这把龙椅,为什么又不敢认?我从前就和姐姐说过的,我也想当皇帝,想得不得了,再说,但凡有人能有这个机会,又有谁抗拒得了?” 仙乐宫的大门再次合上,空气中不断有细小的尘埃四处飞舞,这些飞扬的尘埃也像是有了生命。 李慕仰起头,深深地呼吸着这深宫中潮湿的空气,微笑道:“行了,该走了。” 他的母亲,把持了他们李家的位置已经太久了,现在已经到了时间全都还回来。而属于他的朝代即将开启—— 女帝谢珝,在衍元二年的春末,驾崩于仙乐宫。 同年,太上皇李苌病重不治,崩于承正殿。皇太弟李慕即位,改国号为通元。 …… 林缜的书馆也按照计划开了起来。他们隐居的镇子太小,家中有适龄学童且愿意花钱让孩子去读书的不多,可是奈何林缜的名气实在太大,就算镇子上的适龄的学童不够多,方圆百里都有人家想要孩子塞在他的书馆——状元郎当老师,那是前世修来的运气啊,千万要把握住,再说他既然自己能考上状元,弄不好将来还能再教出一个状元学生来。四舍五入的话,就是他们的孩子就算不能当上状元,也能和未来的状元郎成为同窗,再说束脩也不贵,才两百多文,很多秀才老爷都收得比这价格还高了。 李清凰有一回去书馆送饭,顿时惊呆了:那书馆里竟坐得满满当当,就差窗台上再挤两个人了!她从前都知道科举难考,寒门难出贵子,难道现在科举变得很好考了吗? 她托着腮,靠在窗边上,看林缜讲课。他一直都是一本正经,讲起课来也是一板一眼,严肃认真,这教书先生的架势还真是很像样了。 林缜讲完一篇《孟子》,一转头正看见她从窗台边探出来的半边脸,交代完课堂上的作业后,便走了出去。李清凰出了月子,就明显不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了,之前怀孕的时候,她还很克制,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把肚里里怀的给颠坏了,竟真的忍得住几个月不出家门。现在想要她再继续被拘在家里,那怎么可能?她没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狂奔出去就还算好的了。 李清凰把手上的饭盒提得高高的,还在他面前晃荡了两下:“哪,你的午饭来了。” 林缜接过饭盒,又忍不住笑:“你真顽皮。” 像她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为人母了,就算从前不怎么端庄,做也得做出端庄的模样来,她到底是好,时常还给他一种错觉,她还是从前那个在春日杏林中舞剑的少女,那位神采飞扬的刁蛮公主。 李清凰不服气了:“怎么是顽皮呢?我本来还想跟你商量事呢。” 林缜提着饭盒,把她带进书馆后面的一间小书房里:“商量什么事?” “我决定过几天出一次远门。” “……你这是告之我一声,还是在和我商量,我可不大懂。” 都决定好了,才来跟他说商量,这话可真有点意思。 李清凰拖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唉,我们这都什么关系了,哪有这么讲究的。你看你之前不是一直担心我接受不了事实,怕我想不开心里憋气吗?现在我想开了,虽然我是不能再当将军了,但我还是决定做我最擅长的事情!” “我最擅长的事情是什么?”李清凰异常严肃地看着他,“你知道吗?” 她从来都不是这样严肃正经的。就连林缜也被她影响得有点紧张起来,觉得自己是不是从潜意识里太过忽略她的理想和志向——虽然她之前受到挫折,可也总有缓过来的一天嘛,之后也得有新的想法了。 “继续打突厥人?” “现在哪有突厥人能给我打了?”李清凰义愤填膺,据说突厥王病重,整个突厥都陷入了内乱,他们自顾不暇,哪里还能再进犯西唐边境,“我最大的理想就是保卫百姓安居乐业。我刚过来的时候还看到官府在悬赏,说是谁能把附近一个落草为寇为祸乡里的土匪窝给剿平了,能拿五百两的赏金。我决定把这悬赏榜单给揭下来。” 林缜:“……”他不禁陷入了更深沉的思考,五百两赏金,就算他再多收几倍的学生也收不到五百两的束脩。他,是不是在吃软饭? 李清凰还觉得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补充道:“你看,沉澜虽然还很小,但将来总是要娶媳妇的嘛,我现在也该给他开始攒钱了,就算他将来娶不到媳妇,还得嫁人,那好歹也份看得过去的嫁妆。” 林缜:“够了,让我静静,我现在不是很想和你说话。” 开什么玩笑,林渊当然是要娶妻的,倒插门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的。他要把他们的儿子教成举世闻名的大儒,就这么定了,等过一年半载,他非得开始教他识字不可,这样两三岁打好基础,四五岁就可以开始读明经,八岁就能考秀才,这样的安排就很好。 而可怜的林渊,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想让他在两岁时认一千个大字,还趴在小床上偷看窗外那灿烂的杏花呢…… ------题外话------ 正文完结,后面是番外,请勿走开哦~ 番外 论公主是如何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李清凰是最美貌、也最受宠爱的公主,没有之一。 她出生时候,正巧是谢嫔和西唐高宗皇帝最浓情蜜意的时候,天降异象,天边的火烧云宛若翩然浴火而出的凤凰,这凤凰浴火而来的景象,是十足的祥瑞。 高宗皇帝有多偏爱她?彼时西唐美人以珠圆玉润为美,李清凰恰好长了一张秀丽的瓜子脸,高宗皇帝用胡茬戳着她柔嫩的脸蛋道:“宛若青莲之静美。圆脸?那是福相,我家长羽贵为公主,这福气本就够了,还要这么圆的脸蛋作甚?看着像饼好用来充饥吗?” 可爱的圆脸:“我这是招谁惹谁了,谁说珠圆玉润就是大饼?” 高宗皇帝凝视着小女儿这双紫葡萄一般的杏眼,那使劲蹬来蹬去、一个人都能玩得不亦乐乎的小短腿,还有嘴角那星星点点的口水,长叹道:“玉骨冰肌,天人之姿,洛仙犹未及也!” 谢珝却暗道,这不就是长得稍微白嫩一点,和旁的皱巴巴的女婴哪有不同,五官根本就没长开,还看不出好看难看。更何况这短胳膊短腿,哪里像洛神了?还犹未及,这怕不是傻,吹得天花乱坠有意思吗? 高宗皇帝像个傻爹爹一样,看到家里有女儿的臣子就要上前去炫耀两句:“听闻爱卿家中也有千金?不知道姿容如何?朕的清凰将来必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李清凰封号安定,寓意很好,寄托着傻爹爹的一片苦心。 整个朝堂上下,谁人不知安定公主才刚出生就是皇帝口中的天仙下凡,是最受皇帝喜爱的公主。 待到李清凰七岁的时候,五官微微长开,肌肤犹如雪花石膏一般白皙,安安静静地跟在姐姐身边的小模样,就让人想去伸手捏捏她的包子脸。 这是李清凰头一回出现在宫宴之中,许多世家子弟也是头一回见到她。她柔顺地由襄阳公主李柔月牵着,身上穿着一件百花蝴蝶的襦裙,那美丽的裙子穿在她身上,很难说是裙子更美,还是人更美。 李柔月低下头,看见她那张秀美的洁白面孔,也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她的脸颊,低声道:“宫宴还要许久才开始,想不想先吃一块糕点垫垫底?” 贵妇很少会出席宫宴前吃东西,吃得太饱,那裙子穿在身上就显现不出窈窕的身段,进了宫,哪怕面前摆着一盘盘色彩诱人的糕点,也不会放开来大吃一顿,多半就只是捻起一块手指大小的,还要小口地吃上许久。李清凰年纪还小,却不用守着这种受罪的规矩。她捧着姐姐递给她的糕点,一口一个吃得香甜,小小的包子脸一鼓一鼓的,还有那曲线优美的下巴也跟着一点一点,别提有多可爱。 别说那些世家贵妇看着心里欢喜,就连那些顽皮的小子都禁不住盯着她瞧。 可是还没人敢上前找她搭话。毕竟他们这还是第一回见到她,也不知道她性情如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总是要再观察一阵才上前。 裴家的嫡子是个小胖子,还是那种白白的好像发面馒头一般的小胖子,比李清凰年长三岁。他眯缝着被肥肉挤成两条缝的眼睛,手上装模作样摆弄着一把精巧的折扇:“嘁,这有什么不敢去搭话的,且看本公子的手段!”裴家是长安城首屈一指的门阀世家,裴家男儿都在朝中做官,门客满天下,就连今年的今科状元都是他裴家的门生。裴家嫡子想要尚公主,那根本是珠联璧合的政治联姻,算不上高攀。 虽然许多世家子弟在心中暗道,你一个白胖子,那小公主怕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嘴上却是不敢说什么的。非但什么都不敢说,还要恭维他颇有手腕。 裴家小胖握着折扇,扇柄在手指上转了圈,潇洒地一打响指:“有了!” 他也是看过许多话本的人,将来也是立志成为长安最俊俏风流的贵公子的男人,若是连个小公主都搞不定,那还怎么得了?! 他眼睛一瞥,就瞧见了太液池边生得那一丛丛茂密的刺猬果,那是从海外来的传教士进贡的,是一种水生植物,开出来的花宛若莲花,可花瓣的颜色却是淡紫色,结出来的果子味道清甜,近来长安的门阀世家都以养这种刺猬果来彰显富贵。裴家小胖趴在池边,一口气撸了好些刺猬果下来,又蹬蹬蹬跑到李清凰面前,把手上抓着的和袍子兜着的刺猬果全部都扔到她的身上,大笑道:“丑八怪,就知道吃!” 原本正在一旁摇着扇子聊八卦的长安贵妇全部都惊呆了。 只见一蓬刺猬果全部劈头盖脸地砸在了李清凰身上,她肌肤娇嫩,脸上很快就被刺猬果上的毛刺扎得通红。她懵懵懂懂,抬起脸无措地望着站在自己面前嚣张大笑的裴家小胖子。 裴家小胖子见她这样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觉得自己已经吸引了这小公主全部的注意力,更是得意,若是他背后有一条尾巴,那尾巴肯定是得翘到天上去,他觉得,既然这小公主长得漂亮,肯定不知道有多少人捧着她宠着她,只有反其道行之,她一定会对自己充满了好奇,觉得他才是与众不同的那个男人! 他抬起白白胖胖的手指,指着李清凰的鼻尖,大声道:“丑八怪,是不是你长得太丑了,才没有人找你玩?” 已经被惊呆了的贵妇们又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这是谁家熊孩子,这样不懂事?这安定公主可是刚出生就有皇帝御笔亲封的封号的公主,他不但上前扔了她一身刺猬果,还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丑,怕不是要上天? 裴家小胖见她还是一脸懵,可是一双紫葡萄般明媚的杏眼已经饱含水光,怕是要哭了,便背着手傲然道:“就算你长得丑,我也不介意,咳咳咳,裴哥哥带你玩吧?” 李清凰抹了把眼睛,忽然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如一阵风般朝他扑了过去,手指屈起,用力在他脸上抓出了五道爪印。 这下子,别说那些贵妇完全懵逼,就连李柔月也直愣愣的没有任何反应。 李清凰扑倒了裴家小胖,对着他那犹如发面馒头一般的脸又抓又撕,还用手脚并用,用力地踢打着对方。裴家小胖比她年长三岁,竟是连还手的能力都没有,只抱着头想逃,可根本逃不过她尖利的指甲。 李清凰一面单方面地虐打他,一面带着哭腔道:“你才丑,你才没人陪你玩,你个丑胖子!” 裴家小胖最讨厌别人说他胖。 裴家老夫人根本不在意他长得胖,还说他这是福相,胖才是最好看的,裴家老夫人都发话了,谁还敢说他胖,就连他爹也只得看着他叹气:“母亲,可别再让他吃下去了,再胖下去怕是走不来路。”于是裴家老夫人就会直接骂回去:“你裴宣难道就长得很好吗?瘦得和只猴子似的!”所以,在裴家小胖那颗幼小的心灵中,任何人说他胖,就是妒忌他有福相,胖才好看,瘦的人都像猴子。 他忽然被李清凰当众骂自己长得丑,说他是个丑胖子,顿时怒气就上来了,一面哭一边骂回去:“我才不丑,胖才是最好看的,你才难看!你就是丑八怪,丑八怪!” 李清凰本来还抽抽噎噎地哭着,结果看到这丑胖子竟然哭了,她忽然就不哭了,擦干净眼泪只憋着一口气往狠里揍他,揍得他哭爹喊娘,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两个小孩在御花园的动静终是惊动了正主持杏林宴的皇帝,他穿着一袭龙袍,头顶十二旒玉冠,疾步而来,看见李清凰那张脏兮兮又红红的小脸,心都痛了,一把将她抱起来:“长羽,乖乖,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了你?尽管跟父皇说,父皇给你出气!”李清凰皮肤娇嫩,被刺猬果一扎,脸上还有细细的小刺,她指着裴家小胖,鼓着脸道:“他说我丑。” 皇帝那满腔怒火在看见裴家公子那张哭得涕泪交加的小脸时,又忽然熄灭了,反而觉得有点好笑,拍着她的背脊,笑道:“朕的长羽长得这样好看,哪有人会觉得你不好看?”作为皇帝,他还是第一回碰到这种事情,本来是两家小孩闹矛盾,吵吵架也就是了,这种事都是男孩占上风,谁知道到了李清凰那里,却是裴家公子哭得快背过气去。他就算想要罚那裴家小胖,都有点罚不下手了。 裴宣在朝廷就任中书令,也兼任丞相,在看到自己嫡子那张胖乎乎的、满是泪水的脸的时候,也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压低了声音斥责道:“你这逆子!做什么把安定公主气成这样子?!”他又转向皇帝,一把将自家小子提着按在地上让他道歉:“陛下,微臣教子无方,才会教出这倒霉小子,冲撞了公主,公主想要怎么出气都是应当的!” 皇帝憋笑道:“那么清凰,你想要怎么出气?” 李清凰挣脱了皇帝的怀抱,转过头望着裴家小胖,摇了摇头。 裴宣顿时松了口气,他真是怕这位自小受宠的安定公主想出什么遭罪的法子来折腾自己的嫡子,他是不觉得心疼,可是家里的老祖宗却是心疼得要命,嫡长孙受苦,他回家还不是要去跪祠堂? 裴家小胖抬起头,只见他那张白白胖胖的脸上多了好几道指甲印子,一双眯缝眼已经肿得睁不开了,他抽抽噎噎地哭道:“哇哇哇呜呜呜呜明明是她先打我的!” 众人:“……” 虽然很想笑,可是这当事人是李家的公主还有裴家的嫡子,就算想笑,也得把这笑给憋回去。 李清凰忽然开口道:“是你先拿刺猬果扔我,还骂我丑八怪的,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她的声音娇嫩,语声清晰,听起来格外悦耳了。 裴家小胖突然打了个嗝,拖着哭腔道:“你打得我好疼——” 李清凰走上前,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一本正经道:“那也不该哭,应该打回来呀。” 众人:“……”竟是无法反驳。 皇帝被她这板着脸一本正经说话的模样给逗得龙颜大悦,又把她抱在怀里,低声道:“长羽想不想要习武?等习武了,谁敢欺负你,你就直接打回去,看谁还敢再来!”说完,又似乎觉得自己所说的话十分风趣,哈哈大笑起来。 李清凰板着脸,一板一眼道:“好,那我就学武。”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她还用力点了点头。 皇帝差点被她给萌坏了。原本只是开玩笑的话,到了最后就成了真,他觉得自己的公主就该有最好的,便是习武也要学玄门正宗,也要拜天下最好的师父,特意下圣旨从崇玄找了高人来教她,根本没有想过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一位很美貌的公主学了武,变得比男人还要彪悍,那该怎么办? 李清凰七岁生日刚过,崇玄的师父就亲自把她接出了宫。 师父是崇玄位份很高,早年是俗家弟子,醉心武道,对于成家立业妻女绕膝根本没半点兴趣,后来入了道,道号青涯,为人孤傲,谁都看不入眼,谁也别想被他放进眼中,结了满天下的仇家,还安安稳稳地活在这个世上。他抬着下巴,用眼角睨着这还不及他的腰的小公主,不耐烦道:“本来我肯定是不会收下你的,都是你爹烦人,仗着自己是皇帝往我师门下圣旨。但你要知道,你其实什么都不是,别给我惹是生非,不然就没好果子给你吃!” 青涯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那一身债,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追着砍。这小公主就是再惹是生非,又哪里能比得上他自己。 李清凰握着小拳头,坚定地点头:“师父,我会听话的!” 能听懂人话总比不懂事的熊孩子要好。青涯再也没说什么,带着她离开了长安。 他还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这孩子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从小就在锦绣繁花丛里被人伺候着长大,哪里是能吃苦的,他也不会对一个孩子出手,只要她叫苦叫累受不了,他就把她给送回宫里也就是了,他可没那闲心去收个女徒弟。 女徒弟娇气,动不动就要哭,事情还特别多,他最烦女弟子了。 结果,他这一教,竟是教了七八年,直到李清凰出了师,他还没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人给赶回去。 …… 裴家小胖因为在宫宴上被一个小公主揍得哭哭啼啼丧失了作为男人的尊严,竟是一连三个月都不敢出门,就连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也吃不下,直让裴老夫人捂着心口叫心肝。 裴宣却觉得这样好,他真是怕他再被老夫人这样宠溺下去,宠成一头白白胖胖的猪仔。 裴家小胖饿了一阵子,原本那层层叠叠的下巴终于变成了双下巴,原本被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的眯缝眼终于有了桃花眼的风流。裴宣还把他和分家的裴桓之一道送去西南军营历练了一圈,待回来的时候,总算是瘦下来了。瘦下来的裴家小胖不再是一个白胖子,而是一位翩翩少年郎君。 小胖的称呼也随着他清减掉的肥肉而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人人都道,裴家嫡公子裴殊有殊色,论其俊美的风姿,不出几年怕是要胜过萧家的萧炎。 裴殊把玩着折扇,面上似笑非笑,听着旁人的赞叹之词,也不置一词,只是满身风流地躺在船舷上,静看流水潺潺。 “说起来,那位安定公主也回长安了,说是这回回来后就不会再跟着师父满天下地游历。”有人在他耳边道,“据说那位安定公主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就跟洛仙下凡似的。” 裴殊闻言,手上的折扇啪得一声掉在地上,惊愕道:“她竟然回来了!” 时过境迁,当年那件事,不过是小孩子的打闹,他作为一个大男人,肯定是不会去记恨的,可是这位小公主却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实在是一位恐怖的公主! “我看裴兄如此风流人物,当是公主才可般配!” 裴殊摇了摇手,敬谢不敏:“不不,还是算了,公主金枝玉叶,岂是我裴殊能配得起!”心里却道,小小年纪就这般彪悍,对着他又抓又咬又踢又打,长大了岂不是个泼妇,就算长得再美貌如花,也是不能娶的。他还想要活到八十岁呢! 凑在他耳边说着闲话的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忽然没有声,只张着嘴望着近处那艘船上的女子。她半垂着眼,手上还拿着一枚精致的玉梳,挽着那躺在她膝头的女子这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细细梳来,她的皮肤就如雪花石膏般洁白,一双杏目明媚而璀璨,睫毛卷翘,却是一张极美的面容。 裴殊顺着这礼部侍郎家的公子的目光望了过去,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大约是李清凰留在他记忆里的印象实在太过恐怖,他竟然一眼就认出她来。她的五官已经完全长开了,每当微笑或是随意地一挑眉的时候,都有股说不出的风情。只是,只是他完全感受不到那美貌对他的吸引。 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忽然缓过神来,整张脸激动得通红:“裴兄、裴兄,这位姑娘真是天姿国色!”他还不待裴殊的回应,就奔到船舷边上,朝着离他们只有两臂距离的船喊道:“两位小姐,今日天色正好,鸟语花香,正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两位若是不介意,不如同我们一道游玩?” 正低垂着头帮李柔月梳理长发的李清凰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无情地拒绝了一颗蓬勃的少男心:“不必。” 礼部侍郎家的公子被她斜睨了一眼,顿时面红耳赤,气息不均,就是被这样冰冷地拒绝也一点都不在意,又劝说道:“人多才有趣,我们等下还要去骑马投壶行酒令,到场的也有不少世家小姐,两位何必如此?” 李清凰抬了抬眼皮,只回了一个字:“滚。” 她刚回长安这一个月,见多了这样的狂蜂浪蝶,不就是想要借故接近她们,偏生还找了这许多理由,真是惹人厌烦。 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其实也不是多死缠烂打的人,他觉得自己可风流但是不能下流,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又怎么能勉强人家小姐,可是面对李清凰,他就跟着了魔了一样,想要和她多说几句话,想要拉着她一道玩,若是被她多看上几眼甚至多笑几回,他就会觉得通体舒畅,他忙跨过两艘船之间的空隙,踩着对方船上的甲板,舔着脸道:“小姐,今日春光正好——” 李清凰不耐烦道:“都说不用了你怎么这么啰嗦?” 礼部侍郎公子被这样毫无寰转余言辞拒绝了三次,面子上也挂不住了,涨红着脸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爹是什么人吗?你以为这长安是什么人都可以待得住的?让你不吃敬酒吃罚酒!” 李清凰扶起靠在她膝上的李柔月,长身站起,面对面正眼打量了他一番,像是要记住他的样子,然后突然一脚把人踢出了船舷,盯着他在水面上上下浮动的脑袋,哼笑一声:“让你滚了还要往前凑,你是苍蝇吗?” …… 礼部侍郎公子落水的事情还惊动了五城巡司的人。五城巡司和京兆尹衙门一样,事情杂官职小,碰到许多事情都没法施展手脚去办事。最怕的就是碰到犯事的两端都是位高权重的权贵,这事不管怎么处理都不对,各打五十大板打圆场更不对。眼前这事显然就是这种。 裴殊全程用折扇捂着脸,生怕李清凰突然认出他来,再想起过去那桩旧事,来找他的麻烦。 而李清凰连眼角都没朝他瞥上一眼。她抱着手臂冷眼看着五城巡使在他们两方之间调停,她对此就只有三句话“懒得理人”,“不想同那种登徒浪子说话”,“一个大男人摔下水去难道还要怪我喽”。待她走出衙门的时候,五城巡使就想要给她跪了。 李清凰一战成名,不光是因为她那一等一的容貌,还是因为她那易怒的脾气。 旁的公主贵女,就算脾气再坏,再是容易生气,那也是小性子,可她却是二话不说直接动手啊。 尤其是当年目睹了那场令人啼笑皆非的宫宴的世家子弟,几乎都怨上了裴殊,若是这裴小胖不主动跑上去送人头,这位安定公主还是当年那个笑起来几乎要把人的一颗心给笑得化开的安定公主,她根本不会去习武,也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她就是脾气再坏,也就是跺跺脚,娇嗔着骂几句,反正美人都是特别的,就算生气也还是赏心悦目。 裴殊简直觉得匪夷所思,色令智昏这句话没错,却不知道自己身边竟还有这么多心智低下的人:这事能怪他吗?这关他什么事啊?难道他就不要面子的,当年被抓成那个样子,他也是很痛苦的好不好? 长安权贵圈的八卦总是走得飞快。 几乎所有人都在猜测,安定公主李清凰将来会嫁一个怎样的郎君,也不知谁家能容得下她,哪家的郎君能制得住她这刁蛮公主。李清凰听说了,只是微微一笑:“我将来可是要当女将军的,为什么非要嫁人?我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男人吗?” 直到她遇到了一个脆皮血薄的文官,名叫林缜。 ------题外话------ 裴殊:都说不关我的事了,为什么都怪我? 番外 山河两万里(上) 林缜还没过十二岁生日那年,突然获得了去越麓书院读书的资格。 林家的长辈打从心底是不希望他去这路途遥远的越麓书院念书的,平远城内就有一座学堂,名为近思书院,虽不算太出挑,倒也差强人意。就连林缜那个当了十几年教书先生的父亲也觉得,何必要千里迢迢地去念书呢?近思书院虽说算不上多好,却也不算多差,到底也是出过进士的。近思书院离得家近,便是有些什么事,也能照应,若是去了五百里外的越麓书院,真要碰上什么事,便是送个信都要十天半个月。 西唐入仕本就讲究门第之见,官员想要入仕多半依靠的是举荐。科举虽是为毫无背景的寒门子弟打开了一条路,却还是远远不够,朝中为官的,十有八九都是世家出身,又或是依附于世家,而林缜出身微寒,身无长物,同那些被门阀世家举荐的士子相比,根本毫无优势。 越麓书院,毫无疑问是他能抓住的最好机会。 林家三哥是个捕快,他天生就不爱读书,当年林父为了能让林三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念书,不得不把他拴在课桌边上,强压着他的头让他看书。反倒是年纪小,顾氏看顾不过来就放在林父开设的乡间学堂旁听的林缜,两三岁就能识文断字,到了近思书院被书院院长惊为神童。他八岁考上童生,又接连考过秀才,是书院里年纪最小又最出色的学子。 平远城里的人家大多姓林,据说祖上都是有血缘。 而林思淼就是平远城一带出了名的乡绅,他早年考中举人,昔日同窗有好些在长安为官,他愿意举荐林缜去越麓书院念书,林缜自然是十分感激这位举人老爷。林思淼素有善名,乐善好施,资助了不止一个家境清寒的书生,他也想资助林缜,不管是将来赶考的路费还是书本笔墨费,他都愿意为林缜承担。 对于林思淼来说,他花费在那些寒门书生身上的钱财同家大业大的林府相比,根本就微不足道。可总会有几个清贫书生在将来出人头地,这样一来,他不但博得善名,还有了入朝为官的门生。可是林缜却婉言谢绝了他的资助,一贫如洗的少年板着脸,一板一眼地道:“林老爷对学生的恩情,学生没齿难忘,只是能够举荐学生去越麓书院已经足够,将来赶考的花费学生会自己想办法的。” 林思淼顿时又对相貌颇为清俊的少年产生了一点好感,他见过许许多多的学子,却没有碰到林缜那样的,你说他有读书人的清高吧,他偏偏又肯放得下身段去做别的书生根本不愿意去做的粗活,他在近思书院一边读书一边又打了三份工,什么活都愿意干,可是你说他为人油滑吧,他却偏偏有一副傲骨,竟然连白拿的资助也不愿意要。 林思淼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越麓书院离这里足足有五百多里,没有路资,你怕是连书院的大门都看不见,难道你还要先打个一年半载的零工筹足了路费,再去念书吗?” 林缜沉默片刻,回答道:“学生已经和安同商行的掌柜说好,可以跟着商行的队伍走一段路,剩下的路途也没多少,总是能想得到办法。”他打开书箱,露出摆在书箱最上端那一挂铜钱,正色道:“学生也赚了些路费,虽然不多,但是到越麓书院是足够了,等到了书院以后,还能再想办法。” 林思淼不禁莞尔,他伸手拍了拍少年清瘦的肩膀,笑道:“那么,我便等着你将来考中的佳音!” 他又和林缜说了些别的闲话,考较了一下学问,更是满意得不了,此子虽然是寒门出身,可只要给他一个出头的机会,想必前途不可限量。只是那个能令人出头的机会实在难得,也不知道这少年是不是等得到。毕竟小时了了中途夭折的神童的实在太多了。他揽着林缜的肩膀,正好撞见了自己的长女。 林思淼前几年娶了继弦陈氏,继弦温柔体贴识大体,只是那故去的原配夫人所生的长女总是同陈氏闹,闹得他现在看见长女也觉得头痛。他乍一见长女容娘,下意识地就瞪了她一眼,制止了她接下去要说的话,一面又对林缜道:“慎思啊,我知道你们书院里好些人都靠抄书换润笔费,只是抄书实在伤眼,其实也换不来多少铜板,你若是遇到难处,千万不要硬撑,有什么难处同我说便好。” 林缜骤然见到林府上的大小姐,忙低头回避,规规矩矩地开口:“是,多谢林老爷。” 他走出林府,又微微松却一口气。他倒不觉得家贫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只是有点承受不住旁人那种同情又惋惜的目光。他上头有三个兄长,妹妹又还年幼,养家的负累都落在父亲身上,而父亲便只是个乡间的教书先生,家里能一直供他读书就很好了,许多像他那样的人家家里的孩子,根本摸一摸书本的机会都没有。 林缜抱着一只半空的书箱和一袋子干粮,跟着商队的队伍出发了。 他的书箱里,除了几本从书铺里抄来的课本,一副寒酸的笔墨,就还有两套换洗的衣裳。那两套衣裳就跟他身上穿着的那身洗得发白的士子青衣一样,都已经是旧衣了。他坐在摇摇晃晃的装载货物的马车后头,捧着一册书,安静地看着,看到兴头上就用手指醺了清水在车辕上比划。 他们很快到达了永州府境内,越麓书院属于雍州,却是同永州邻近。 商行运送的货物有一半都要在永州卸下,这需要时间盘点和记账,他也只能暂时在永州停留下来。他背着书箱,在商行附近摆了个摊子,专门给人写家书,一封家书只要一两个铜板,而住在商行附近的都是些挑夫走卒,这些人往往大字不识几个,只能找人帮忙代写。 林缜收取的价格不贵,而他的字却极好,还能随着客人的心意把家书写得通俗明了,一上午下来,找他代写家书的人也有那么五六个。 “这字倒是写得不错。”一个穿着七星道袍的年轻男人站在摊子边上,低头瞥了一眼他放在案头上的字帖,忽又一笑,“小兄弟,不如你帮我来一封信如何?” 找林缜写信的人中,还从来没有像这般清俊傲气的道士,林缜望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好,您想要写什么?” 那道士冷笑一声,拖长了音调:“要战便战,老子怕你怎的,趁早把脖子洗干净,待老子取尔等头颅——就写这几个字!” 林缜绷着脸,大笔一挥,就在纸上写下了这几个大字,那字也写得飞扬跋扈,那尖锐的锋芒似乎就要从纸上呼之欲出。那道士看了这一页纸,笑得张扬,连声道:“好好好,这字写得好!我就是想要这样的,小子,你可比我那徒儿有出息得多,她便是写几个字也跟鸡爪子似的,难看得要命。” 林缜握着笔,只是沉默。这种信若是送出去,怕是有一场恶战,只要是个男人,谁能忍这种粗野狂妄的战书? 反倒是原本跟在道士身边的小徒弟气得鼓起双颊,愤愤不平道:“我的字哪里难看了?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就是这个样子的,又哪里像鸡爪子?”这少年一开口说话,嗓音娇嫩,林缜不由诧异地看了对方了一眼,他开始以为道士身边跟着的是个男孩子,结果却是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眉目还未长开,脸颊上还有些婴儿肥,可是从她那如画般秀丽的面容可以看出,假以时日,必定能出落成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她梳着一个简单的发髻,身上穿着窄袖收腰的胡服,又显得英姿飒爽,格外的与众不同。 林缜不过看了她两眼,她立刻就感觉到了,立马回过头瞪了他一眼,抬起精致的下巴:“你看什么?” 林缜只是暂时停留在永州,想着趁这点时间找个营生赚点润笔费,可不想同人发生争执,再说那小姑娘虽然打扮得简单,可是身上那件胡服的衣料却是丝质的,想必出身富贵人家。他避开了她的瞪视,收拾了桌上的纸笔,想着中饭的时辰快要到了,他得去买一个馒头充饥。 可那小姑娘却不肯放过他,还一把按住了他的书箱,瞪着一双明媚的杏目:“谁让你走了。你都还没回答我你刚才在看什么。” 林缜缓缓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姑娘,学生什么都没看啊。” “什么都没看?”小姑娘满脸的洋洋得意,“可我就知道你刚才偷看我了,可不是觉得我好看吗?” 话音刚落,她身边的道士突然重重地捶了她的脑袋一拳。她哎呦一声,捂着脑袋,一双杏目满是水光,敢怒不敢言地望着自己的师父。 道士道:“废话这么多,到底是谁教出来的?还有你长得可丑了,别为难人家小兄弟。”他对林缜还算客气,还叫他小兄弟,可是对着自己的弟子却一点都不客气,直接一脚踢到她的屁股上:“还不赶紧送信去?” 小姑娘气鼓鼓道:“我不去!” 道士奇道:“为什么不去?” 她甩着手上的信,答道:“送这种信过去,人家还不气得当场宰了我,我可不敢去。” 道士冷笑一声:“你去了,是对方想要宰你,可若是你不去,就是师父我亲自宰你,两条路你选一条!再说,你是我青涯的亲传弟子,难道就这点胆子,有人敢对你动手,你就还回去,莫要坠了为师的威风!” 小姑娘:“……”觉得自己应当先练好逃跑的功夫,不然怕是活不到十六岁。 林缜听他们的口气,揣测他们师徒两人大约是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物,这类人身上是非官司太多,他只想要安安分分地去越麓书院读书,立刻收拾了摊子,决定下午换个地方摆摊,免得再同他们撞上。 ------题外话------ 李清凰:曾经我有一段被师父欺压的过去,噫,这位小哥在悄咪咪地偷看我! 师父:你这么丑谁会偷看你啊。 番外 山河两万里(中) 翌日,商队盘好了货,把他带到了雍州境。商队是要继续北上一直到达最北面的萧城,林缜就跟商队掌柜告别了。他从前给商行理过账册,掌柜看他聪慧,将来许是有前途,总是多照顾一些,商队要往北面去,就顺带捎上他一个。林缜清瘦,也占不到什么地方,再加上他十分识相,商队吃饭的时候他从不凑上前去,只啃着自己的干粮安安静静地看书,大家都对他印象很好。 商队掌柜笑眯眯道:“林小弟一看就是有出息的,将来若是考中了,可不要忘记我们这些老友。“掌柜说这话也只是开玩笑,毕竟谁都知道科举还没开满十届,寒门子弟想要靠科举入仕那是千难万难。掌柜这么一说,林缜也这么一听,微笑道:“自然不会忘记各位。” 林缜把书箱背在身后,又孤身一人慢慢往越麓书院的方向走去。他现在离雍州府都还有四十里地,过了雍州府往西二十里才是越麓书院。周边路过的旅人都不禁望向他,这少年背着一个书箱在路上走着,都是又新奇又感到有趣,还有人停下来同他说话:“小兄弟,你是要去往哪里?” 林缜一板一眼地回答:“学生是来求学的。” 路人道:“这雍州最出名的书院就是越麓书院了,小兄弟可是要去那里?” 林缜颔首:“确然如此。” 路人不禁暗笑,目光在他身上那件洗得都发白了的旧衣流转而过:“想要进越麓书院,小兄弟志向可高!”心里却不以为然,越麓书院是什么地方,又岂是这寒门子弟能轻易进去的?书院的杨院长之前可是当过京官的,还是礼部侍郎,他的门下清一色都是清贵人家,还甄选了颇有才华的学子,面前的林缜一看就是家中一贫如洗,他这样还想要拜入越麓书院,岂不是白日发梦? 林缜走了半日,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就坐在树荫下歇歇脚。 忽然,他身后的灌木丛晃了一晃,露出一张仓皇无措的脸来,那是一个皮肤微黑的少女,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她从灌木中探出头来,正和林缜对望到了一处。那少女接触他的眼神,又慌乱地缩下头去,她似乎十分害怕,只在树丛中露出一双眼睛来。 林缜看着摇晃的树丛,又微微皱起眉。 那少女只抱着膝躲藏在树丛,周身却在瑟瑟发抖。很快,就有两个精悍的汉子从他歇脚的地方奔过,粗声问在树荫下歇脚的过路人:“我们这跑丢了一个人,就这么高,皮肤黑黑的女孩,你们看到了没有?” 过路人见来者都是满脸横肉的凶悍之辈,纷纷摇头道:“没看见,没看见。” 其中一个身形彪悍的汉子又朝林缜走来,粗声问他:“你呢?你有没有这样的一个女孩?” 林缜停顿一下,又感觉到对面的树丛微微一抖,似乎那小姑娘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他不紧不慢地开口:“学生并没有见过。” 那汉子低头盯了他一眼,见他就是书呆子,抱着一个半人高的书箱,说话也是文绉绉的,啐了一口:“没见过是最好。若是让老子知道你见过却偏不说,老子就捏死你!”说完,还一脚踢在了他的书箱上,抬起头哈哈大笑。 林缜抱着书箱,那一脚的力道踢得他胸口隐隐作疼。那汉子在周围转了一圈,的确是找不到人,便又去了别处。 那些过路人见这两个满脸横肉一看就不是好人的汉子走了,这才开始八卦起来:“这是什么人?可也太张狂了罢?” “这算什么张狂,那两人一人叫贺平,一人叫贺章,是附近村子里的恶霸,他们啊……唉。” “你说他俩连花拍子都敢去做,这不怕老天降罪吗?” “他们还怕什么老天爷,我看老天也没空管这点小事,不然他们做尽恶事,怎么还能富得流油?!” 林缜见所有人的路人都散去了,便把书箱放在一旁,走到树丛边上,伸出手去扶那瑟瑟发抖的少女:“姑娘,你还好吗?” 那少女虽然皮肤黑黄粗糙,可那一双眼睛却很清澈,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林缜,似乎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哪怕有一个人对她伸出善意的手,她也不敢再去接受那份善意。 林缜见状,单膝跪地,朝她微笑:“姑娘,他们已经离开了,你也赶紧离开,别再被人捉了回去。”他的嗓音清澈而温和,面上还带着正直的少年意气,极大地安抚了她不安的心。她犹豫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手指尖碰了碰他的手。他的手指也很好看,手指修长,关节有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少女终于抓住了他的手指,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她似乎饿了好几天,站起来之后面色白了白,弯腰弓背,有点畏缩。林缜看了看自己的干粮,他还剩下两个馒头,本来还想带在半路上吃的,现在就把那两个馒头全部塞到了她的手里,低声道:“你是饿了吧?” 少女抓着他递过来的馒头,手指微微用力,用力到指关节都发白了。她用力地抓着馒头,见他的确是真心实意给她的,便把馒头死命往嘴里塞,她狼吞虎咽地把整个馒头都塞进嘴里,却又被噎住了,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林缜忙拿出水袋。她吞咽下一个馒头,还剩下一个却没有动,只喝了几口水,又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祈求地望着他:“帮帮我,求你帮帮我,好不好?!” 林缜被扯住衣袖,也没有觉得不耐烦,而是语声轻缓:“你想要我帮你什么?” “你帮帮我!”少女的双手沾满了老茧,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我的妹妹还在那些人手里,她才五岁,那些人说要把她卖到妓馆里去——我没有办法,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没有办法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林缜低下头,望着她的双手,这少女的十个指头都布满了茧子,手腕关节粗大,他的眸子微微一暗,又哂道:“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少女语塞。她自己这么困难地逃了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被那些人捉回去,她尚且自身难保,又怎么可能还把自己的妹妹一并救出?她自己做不到的事,却要寄托在一个跟他仿佛年纪的少年身上,这少年同她非亲非故,又是孤身一人,实在犯不着为她涉险。 她狠了狠心,忽然跪了下来,抓住了他的衣摆,哭道:“求求你——我求你了,求你救救我妹妹,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你救了我的妹妹就是福报——” 林缜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忽然一道鞭子抽了过来,正抽中那少女的肩膀,直接缠着人把她给掀翻在地。 “我说你这人还要不要脸?”一个娇嫩悦耳的声音在两人背后响起,“你让这小哥去救人,他怎么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去帮你救人吗?还敢说好人就会有福报,就算有福报那也是他的,可不是你能赐给他的!” 林缜一转头,不禁呆了一下,那个手上还甩着鞭子身骑花驴的少女可不是那个在永州找他写战书的叫青涯的道士的小徒弟?!他们在永州见过一面,却不想在雍州又遇上了。 少女轻盈地从驴背上翻了下来,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她的步子很是轻快,每走一步,她身上那条百褶襦裙便犹如一朵绽放的鲜花在小风中轻轻摆动。她拿着鞭子,戳了戳林缜的肩头,笑道:“啊,书呆子,还是你呀。” 林缜作揖:“姑娘。” 她把玩着手上的鞭子,用鞭稍抬起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女的下巴:“你运气倒是好,碰上了我,你也别为难人家书呆子,你要救谁,我陪你去。” 她之前甩得那一鞭子只把对方掀翻在地,实际上并没有伤到人。那可怜的少女却倔劲上来,瞪着她道:“不要你救!” “不要我救,你却要他救?”她吃惊道,“你是傻的吗?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能走两步路都要大喘气,你要他去做这么艰难的事,你怎么好意思?” 手无缚鸡之力的林缜:“……” ……这人到底是怎么说话的,怎么会把好端端的一句话说得这么难听? 她扬着下巴,还顾自洋洋得意:“我叫李青涯,青涯剑的名头你们肯定是听说过的吧?我肯出手,多得是人来求,你怎么这样不知好歹。” 林缜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李青涯,也没听过青涯剑,但是他知道她的师父才叫青涯,之前那封战书他写过这个名字。 “……你干嘛这样看我?” 林缜:“青涯,难道不是你师父的道号?” 少女:“……” 林缜:“所以,你到底叫什么?” 面前的少女长得眉目秀美,是他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就是平远城第一美人也远远及不上。她若是落到花拍子手里,只会生不如死。 少女眼珠一转,正看见身边那头花驴,笑嘻嘻道:“我叫李大花。” 听到“大花”两个熟悉字眼的驴子突然兴奋了,扬起脖子哞哞地叫了两声,还刨了刨蹄子。 林缜:“……”不愿说名字,那就不说好了,还随便拉扯了一头驴的名字按在自己头上,她到底是在想什么? 她又接着问:“那你叫什么?” 三个少年少女互相通了名字。 林缜也没说自己的真名,只说自己是来求学的,是个秀才。那个从花拍子手里逃出来的少女说自己叫顾小花,引得少女咯咯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叫大花,遇见了小花,还挺有缘分。 那秀美少女就是随着师父青涯出门游历的安定公主李清凰。她肯定是不能把自己的闺名报出来给别人听,那就只能胡乱给自己取个名字,她的坐骑是师父送的,是她今年的生日贺礼,统共花了一百五十文,因为那是一头花驴,她便给它取名叫大花。驴子叫大花,她就叫李大花,完全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李清凰听林缜说自己是个秀才,诧异极了,又忍不住上下打量了他一通:“那你可真是厉害。” 他跟自己的年纪似乎也差不多,却连秀才都考上了,是真的厉害。她见过前几年父皇摆杏林宴,考中进士的许多都是胡子花白的老头,当她的祖父都够,他这个年纪能考上秀才,过两年再下场考试,若是考中怕是很快就能上长安参加春闱了。 顾小花根本就不知道林缜这个年纪的秀才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只一脸懵地望着他们。 李清凰道:“行了,你既然是从花拍子手里逃了出来,应当知道他们把人都藏在哪里吧?” 顾小花眨了眨眼,还有点反应不过来,她也不敢置信,面前那少女是当真要帮她去救出自己的妹妹?她诺诺道:“就那边的山头上。” 李清凰又问:“那座山头,附近是什么地形,地势又如何?你且说得再详细些。” 林缜见她问出那两句话,便知道她倒不是那种一腔热血去做好事,最后还要把自己赔进去的人,她看上去虽然粗枝大叶,可是心思却还算细密,知道要问地形地势,再做打算。 顾小花哪里知道什么地形地势,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李清凰对着她刚画了一半的地图叹气。林缜又捡了一枝干枯的枝叶,在她画好的图上增增减减几笔,画出了一幅简略的地形图,比她之前画出来的更加清晰明了。林缜道:“就算有简单地图,却还是不够,你师父呢?” “我师父啊……”李清凰拖长音调,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他管自己跑了,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啦。”大概还在被追杀吧,于是就在半路上把她给丢下了,她好歹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呢,就这样被孤零零的丢在半道上,让她自己去雍州府等。也幸亏她这一路运气好,也没有师父的仇家来找她麻烦,路上也没碰到什么强盗匪徒,居然真的让那个她一个人平安地到了此地。 林缜简直无言以对。 他敢一个人上路,是因为他是个男人,怎么着都不会碰到什么不好的事,可是她一个小姑娘竟然被师父丢在半道上,这对师徒竟然都不觉得这事有什么问题,心可真是大。 就连顾小花都说:“难道就不怕你被花拍子捉了去?!” 李清凰捧着她那张洁白秀美的脸蛋,笑嘻嘻道:“我就当你们是夸我长得好看。” 林缜:“……” ……她到底对别人夸她好看有多大的执着?怎么这都能扯得上关系? 李清凰解释道:“我师父总是说我长得丑。” 三人最后决定等到天黑了,再从后山摸上去,直接把顾小花的妹妹给救出贼窝,若是可以,最好还能把别的孩子都一道救出来。 临近天黑的时候,李清凰去附近的茶棚打水,她走到一半就发现林缜跟在她身后,理所当然地问:“你跟着我干嘛?” 林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晚上的时候,你别跟着去了,你赶紧走吧,注意安全,若是方便的话,就去县令衙门递个状子。”他已经想过了,那些花拍子就是村子里的人,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他们依然还毫不收敛地作恶,可见当地官府是根本不管此事,说不好还是官府护着的。李清凰虽然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可他却觉得她并非普通人家出身,或许她去告官,还能有那么一点作用。 李清凰诧异地望着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的人:“那你呢?” “我,”林缜停顿了片刻,“我会有办法的。” 她抱着手臂,摇了摇头:“不是我小看你,你能有什么办法?把你送到那些穷凶极恶的花拍子面前,人家伸出一根指头,怕是就能把你给戳倒了,你还能干什么?” 林缜无法反驳,可是话又说回来,把她送到那些花拍子面子,她怕是也束手无策吧?难道她还能像话本里的侠客一样,飞剑取人头颅? 结果他还是没能把人劝走,天色一暗,三人就按照计划摸着山路悄悄上了山。 顾小花说,那些被拐来的孩子都被藏在半山上的一个山洞里,平时会留着一个人看守,这些花拍子怕那些孩子有力气逃跑,饭肯定是不给他们吃饱的。如果他们有十个人,花拍子一般只会给他们八份食物,那些被拐来的孩子为了那一口食物,也不得不同别人争抢,时间长了难免会产生嫌隙,更加不可能联合起来了。顾小花就是抢到一口食物,趁着看守的花拍子出去方便,拼了命地逃出来,若不是遇到林缜给她一口干粮,她怕是也要饿死的。 李清凰听了,却意味深长地望了顾小花一眼:“那你妹妹可不是一直吃不到东西了?” 番外 山河两万里(下) 顾小花坦然道:“她虽然抢不到,可是我能抢到,我把我的那份分给她一半。”她怕他们不信,还比划了一下大小:“就只有这么小半个玉米面窝头。” 说话间,他们就从杂乱的草堆和灌木中爬到了半山上,不远处正是顾小花说的那个山洞,那山洞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光亮,仿佛是一头张着血盆大口择人而噬的野兽。 顾小花突然脚下一软,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东西,惊呼一声摔倒在地。她惊叫的声音虽然不响,可此刻山中寂静,这一声便回荡在山间,就显得很是清晰。李清凰微一眯眸子,手上那条黑色的长鞭甩出,直接勾住顾小花的腰身,把她摔了个狗啃地。她身形一动,步履生风,朝着山洞奔去。林缜想要拉她,却连她的袖子也没沾到,她就乳燕归林一般冲进那个山洞去了。 林缜按了一下额头,抓住一条木棍,也跟着她冲了过去。 李清凰一进山洞,还没走两步,就听见脑后风声响,她也不回头,一个错步闪避到一旁,手上的鞭子精准地绞住了那个在背后偷袭她的人的脖子,双手抓住鞭子,用力一拉。那人被一根鞭子绞住了颈,呼吸凝滞,几乎就要窒息。李清凰初战告捷,还没来得及得意,埋伏在黑暗中的另一个人突然伸长手臂,粗粝的大手一把捏住了她的咽喉。她被迫抬起了下巴,手上握着的鞭子顿时松了劲。被她制住的那个人恢复了自由,拼命喘着粗气,骂道:“这小娘们是个硬点子,先把她的双手给打断!” 李清凰虽然被人卡住了颈项,却临危不乱,抬起一条腿,右手探下,拔出了藏在靴子里的匕首,反手用力刺向那个挟制了她的人。只听一声痛哼,那人立刻松开了手,把她摔在了地上。她就地一滚,手上寒光一现,又是一刀刺进对方身上,她出手狠辣,每一招都是朝着要害去的。虽然她年纪还小,力量也不足,可是身体足够柔软灵活,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只要被她找到破绽,她就能展开漂亮的反击。那些花拍子就是彪悍健壮一些,和她那身出自名师的武艺来说,也并没有什么优势。 那个刚才还叫嚣着要打断她双手的花拍子显然没有想到她这样凶狠的一个小姑娘,一出手就见血,正要赶上去帮忙,忽然后颈一痛,噗通一声栽倒在地。露出了站在他身后的、举着木棍的林缜。 危机解除。 李清凰才敢呼吸,山间的新鲜空气甫一入口,她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她那身漂亮的襦裙被弄得脏兮兮不算,还抽了丝,白皙的颈项上还有五个青紫的手指印,原本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散乱了下来,看上去格外狼狈。 林缜想伸手去扶她起来,可是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男女七岁不同席,贸贸然伸出手去扶她,却还是太冒犯了。她和顾小花不同,她一看就是好人家出来的,规矩会更多。李清凰见他竟然还敢把相扶的手给缩了回去,瞪了他一眼:“还不过来把我扶起来!” 林缜正要开口,却看见她伸出一只玉石一般白皙的柔夷,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下一拉,险些把他也给拉了下去。林缜蹙着眉,低喃道:“这脾气真不佳……” 李清凰是什么耳力,当然不可能错过他这句话,嘲讽道:“我脾气当然不如你这书呆子了,可是你知不知道,我们全部都上了外面那顾小花的当了,她哪里是逃出来的?根本就是花拍子的爪牙,想要再带几个人回去呢。”她点亮了手上的火折,朝着山洞里照了一圈,刚好照到那个被她用匕首刺得奄奄一息的花拍子,正是林缜之前在山下碰过的那个叫贺章的壮汉。 她背着手,一本正经地教训他:“人家谁都不找,偏偏就找上了你,根本就是想要把你也给卖了。” 林缜不解:“卖我?我有什么好卖的?” 倒是李清凰,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一旦落到人贩子手里,就是奇货可居。 李清凰托着火折,在幽幽的火光中望着他,脸上还带着淘气的笑:“有一种地方,名叫南风馆,你听说过吗?” 林缜忽然红了脸,呐呐地说不出话来。南风男风,他当然不会猜不出那是什么地方。他捏着手上的木棍,忽然道:“那你现在想要怎么样?” 李清凰打了个响指,迈着大步走出了山洞,在经过那个被林缜打晕的花拍子的时候,手上长鞭和一条蛇一般缠在他的颈上,用力一拖,竟是把人直接吊在了山洞外的一棵古树上。她的鞭子很长,是用蛇皮硝制过的,又柔软又坚韧,很能吃重,她把人吊在树上。那人顿时就醒了,只是双目翻白,拼命地蹬着腿脚,那种窒息的痛苦很快就摧毁了他挣扎的力气,他很快就不再动弹。 李清凰把鞭子绑在树干上,又板脸着把摔得哼哼唧唧的顾小花抓了过来,像扔垃圾一样扔在树底下,双手抱着手臂,冷冰冰地开口:“小小年纪不学好,竟然还敢助纣为虐害人,你爹娘不能教你做人,那我就来好好教你。”她把“好好教你”四个字念了重音,念得杀气腾腾。顾小花本来就被她那一鞭子抽得半死,躺在地上直哼哼,闻言哭道:“你为什么要打我?我什么都没做,你是觉得我之前绊了一跤是故意想给那些贼杀的花拍子通风报信吧,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说着,她把期盼的眼神转向了林缜。 林缜叹息道:“那个山洞里干干净净,根本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你之前说,那些花拍子拐了小孩,就把他们关在山洞里,那怎么会没有任何人烟?倒是其中有个男人是抽烟草的,他埋伏的地方还有一堆烟草灰。可见他在山洞里等了很久。”他顿了顿,又道:“你之前接馒头的时候,不是因为噎住,而是因为吃不下了,才托词说要留给妹妹,这跟你说的好些日子没吃东西根本对不上。还有你的一双手,十个手指全部都是老茧,就算是农家女,也不至于弄得满手茧子。你的手和她手上的茧子分明就在差不多的位置,你平时到底是做什么的?” 李清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所以说,他并不是被顾小花骗了?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前面很可能是个陷阱,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下跳,这样一来,他之前劝自己快走,注意安全,倒是全然是一片古道热肠了? 林缜又缓缓道:“破绽还有许多,你想要听我一一道来吗?” 顾小花张大了嘴,显然被他这些话给惊到。 李清凰沉下了脸:“该不会你之前说的自己的妹妹在人贩手里都是骗人的吧?” 顾小花忙不迭地摇头,她现在也顾不到身上的擦伤和摔伤了,连连道:“我妹妹的确是花拍子手里,我没有说谎,可是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如果我不听他们的话这样做,他们就会把我的妹妹卖去妓馆!”她似乎生怕李清凰不相信她的话,又抬手发誓:“我保证现在开始我说得都是真的,如果我再说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来世投胎当畜生!” 李清凰抬起头,见树上那个花拍子已经没有声息许久了,大概是被她给勒死了,她抽回绑在树上的鞭子,那人的尸首咚得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正摔在顾小花身边。 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又忙捂住嘴,眼睛里满是泪水,却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来。 吊死的人死相往往很难看,双目瞪出,眼白充血,那一条舌头也伸得老长。 顾小花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只缩着肩膀瑟瑟发抖。 李清凰审视了她片刻,又转头问林缜:“书呆子,你怎么说?” 林缜抬起拳头,抵在唇边咳嗽一声,正色道:“那些孩子是无辜的,若是能救出他们,自然是好。” 李清凰那股灵动的得意劲简直就直白地挂在脸上了,神采飞扬道:“你说得对!且看我玉面修罗李飞羽怎么把他们给救出来,既然官府都不管这些造孽的花拍子,那就由我来管!”她对着顾小花扬了扬下巴,凶巴巴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要是再做助纣为虐和那些没人性的花拍子站在一道,我就揍死你!” 纵然有些贫苦人家,实在过不下去会把自己的孩子卖给人牙子,可是更多的却是被人拐来的,他们会把那些孩子的手脚打断,让他们去乞讨,也会挑出几个机灵的,让他们去做引子去诱骗更多的孩子,女孩子是最好卖的,全部都卖到那种肮脏的地方,她们这辈子就此毁了。 李清凰看不惯那些江洋大盗,可是更看不惯那些拐人孩子的花拍子,见到一个就要收拾一个,见到一双就收拾一双。 林缜有点想笑,却又没敢当着她的面笑:“玉面修罗李飞羽?你不是叫李大花吗?” 李清凰:“……” 她恼羞成怒,抬起拳头呼得一声堪堪在他眼前才停住。林缜笔直地站在原地,眨了一眨眼,睫毛蹭在她的拳头上,有点痒痒的。她哼了一声,这一拳拐了个方向,捶在了身边的那棵树上,树干哗啦哗啦摇晃几下,掉下了一堆叶子。顾小花看着她这一拳的威力,一口气没接上来,打了个嗝。 李清凰冷哼道:“顾小花,你要是还敢在背地里搞鬼,这棵树就是你的榜样!” …… 既然已经决定了要做这件大事,李清凰便催着顾小花赶紧带他们去花拍子窝藏小孩的地方,她一边催,手上还提着那条黑色的鞭子,似乎只要她走得慢一点,再耍那些小花样,就准备一鞭子抽上去似的。 林缜觉得她实在是稀奇。他家里三位兄长有两位都是成了亲的,长嫂温良贤淑,性情温柔,虽说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出来的闺秀,可也从不大哭大笑,说话声音低低柔柔,哪里像她这样飞扬跳脱?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她这样的女儿来? 顾小花被她一路恐吓,心情低落,也对她犯憷得很,老老实实地把他们领到山林中一间木屋前:“就是、就是这里了……” 李清凰也不怕她在捣鬼,直接走上前,一脚踹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只见这屋子很拥挤,正中摆着一张桌子和两张条凳,连一张床都没有,几个小小的身影可怜兮兮地蜷缩在墙角。李清凰借着清幽的月光摸到了桌上的蜡烛,直接用火折点亮。整个屋子里突然充满了蜡烛的光亮。蜷缩在角落的那几个孩子警惕地望着她,个个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一张张小脸脏兮兮的,身上还有散发着不怎么好闻的味道。 李清凰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把你们抓来这里的人,我已经把他们都赶走了。你们想要回家吗?我送你们回家去。”如果只是单纯把他们都救出来,也许她一转头,他们又会被花拍子抓走,她虽然没有办法一个个把他们都交到家人手里,但她可以去找官府,只要出示能证明她身份的令牌,官府的人也不敢不从。 林缜之前在茶棚买了几个玉米面饼,那玉米面本来就粗糙,再加上放置了一会儿,都有殿硬邦邦的,他把面饼放在她手上,低声道:“他们可能还饿着肚子,先让他们吃点东西。” 李清凰向来都粗枝大叶,听他这样说,恍然大悟,又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干粮来,分给那些孩子:“吃吧,吃完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她是很讨厌吃干粮的,总觉得干巴巴又没什么味道,不过能填饱肚子而已。可是一个人饿得要命的时候,只要给一点食物,不管是什么都能吃得香甜。她有点不忍心地转身出了屋子,正对上顾小花红着眼睛擦拭眼角,顾小花朝她笑了一笑,哽咽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真的能摆脱那些人……我还能回家去……” 其实这顾小花也是一个可怜人。可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自己被花拍子拐卖了,她反而助纣为虐,帮着恶人做下恶事,她纵然不是大恶,只是小恶,却间接毁了更多的家庭,造成许多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李清凰走近她的身边,犹豫了片刻,还是有点不太习惯地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就把这一切当做一场噩梦,忘记掉罢。” 顾小花带着泪光笑了:“嗯!”她伸开双臂,想要去拥抱她。 李清凰有点嫌弃地看着她身上那脏不拉几的衣裳,紧紧皱着眉,但还是没有躲避。就当顾小花抱住她的时候,她的余光忽然瞥见了一抹寒光,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甩不开对方牢牢制住她的臂膀,想要抬腿踢人,却又被紧紧地夹住了右腿,她那双明媚的杏目睁得大大的,显然没有想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这个顾小花,为什么要杀她? 小刀噗得一声刺进了肉中,点点鲜血溅上了她的脸颊,还有眼睛。 …… 顾小花被用力推了一把,掀翻在地上,她的手上还握着那把小巧的刀子。 李清凰呆呆地站着,满脸不可思议,正巧有一片叶子盘旋而下,落在她散落在背后的长发,她的表情比顾小花还要傻,直愣愣地看着面前那个清瘦少年,他扶着自己的左手,衣袖上鲜血淋漓。 大概是她的表情实在是傻乎乎的,林缜望着她,忽然笑了一下。他这一笑,原本冷淡的面容忽然变得柔和许多,就好像那雪山之巅的冰花忽然融化。他甚至还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还在吗?” 李清凰慢慢地回过神来,又抓住了他受伤的左手,把袖子拉高,只见他的手臂被小刀戳了一个孔,正汩汩地流着鲜血。她忙从包袱里掏出一瓶伤药,就像不要钱一样往他的伤口撒去,白色的药粉刚刚糊在伤口,很快又被鲜血冲开,她干脆一口气把大半瓶都给倒了出来,糊得厚厚的。 林缜这辈子还没见过用起伤药就跟用撒面粉一样的人,又好气又好笑,轻轻地抽回手:“就是皮外伤,没事的。” 李清凰又上前一步,捧住他的手臂,喃喃道:“怎么就没事呢……”一定会很疼吧,被刀子戳了这么一下,怎么可能不疼,也不知道是不是会不会伤到了骨头或是伤到了经脉,也不知道已经会不会在他的手臂留下陈年旧伤。越是这样想着,她的脸色就越是难看,猛地抽出缠在手腕上的鞭子,啪得一声抽在了顾小花的身上,这下,顾小花没有再假装可怜,而是飞快地跳了起来,想要逃跑。 她手腕一转,那黑色的长鞭正好缠上了她的小腿,又用力一拉,把人带倒在地。她手腕轻抖,那鞭子就如一条灵活的蛇,唰唰唰地抽在顾小花的身上,只抽得她抱头鼠窜,哭天抢地。李清凰简直就要气炸,她还想打出她的名头来,让师父不要小瞧,结果差点丢了小命,那刀子要是捅在她的身上,估计她现在最多就剩半条命,这半条命可支撑不了她爬到最近的镇上找大夫! 她一生气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一路上她骑着自己那头花驴,鞭子后面拖着顾小花,只把人拖得痛不欲生,欲仙欲死。她原本想先送林缜去看大夫,但是他只摆摆手,表示他也懂一些医理,这伤看上去严重,实际就只是皮肉伤,他自己去医馆包扎一下就是了。 李清凰只得先把那些被拐卖的孩子送去县衙,亮出了自己的身份信物,让知县出榜寻找他们的父母。还有那个顾小花,她一回头看见她那半死不活的模样,就想起自己被她握在手里玩弄折腾,又抽出鞭子来抽了她两下。知县验证过她的身份,知道她就是安定公主,已经吓得脸色都白了,觉得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不保,先不说皇帝有多喜爱这位公主,这大概是全西唐百姓都知道的事情,就是她在雍州遇到的这些事,他怕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说,你一早就知道顾小花是什么人了对吧?”李清凰盯着他抱着白布的手臂看,那层薄薄的白布还透出一点血迹来。她向来有些自傲,跟着一个高傲的师父满天下乱跑,觉得自己也能像师父那样应对各种局面,却不想这一回差点就在一个花拍子身上栽跟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觉得这少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觉得自己艺高人胆大,结果呢?武艺不见得多高,可是胆大是真的,还是那种“傻大胆”的胆大。 她情绪低落,人也憋憋的,好像被人戳了一针,把所有的气都被漏完了,只剩下满心羞愧和给人添麻烦的不安。 要是她是一只球,那就只剩下那层薄薄的外皮,扁扁地伏在地上。 林缜被她盯得难受,侧了侧身,想要让自己的手臂脱离她那直勾勾的目光范围。 “我知道,就在见面不久。”林缜语气平淡,“你有注意她的手腕关节吗?比一般人都要粗大,十根手指跟你一样都有茧子,你是练武的,可是她怎么可能跟你一样?还有,她说那些拍花子想要把她的妹妹卖掉,可是到了那间屋子,她却站在你身后,根本不急于去照顾自己的妹妹。这根本就是前后矛盾。” “……我没想到,她明明就跟我年纪差不多,怎么会做这种勾当?” “她的年纪肯定比你大许多,”林缜微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是长不高的,她也许要比你年长十几岁呢。” 有一种人天生矮小,从脸上也不太看得出年纪,可骨骼和关节是不会骗人的。顾小花不但十根手指生满老茧,关节还特别粗大,一看就有问题。他早就提醒过她,只是她根本就没听进去。 李清凰:“……”突然觉得自己好愚蠢怎么办? …… 林缜背着书箱,朝着越麓书院的山门走去。书院坐落在雍州府外二十里的县城,周遭环境清幽,满山古木芳草,阴蔽连天。 山门外面的台阶一共有一千九百九十九个,步入山门,便是学海无涯。林缜似有所感,回头向下望去,只见那美丽的少女骑着一头花驴,朝他欢快地招手。他始终没有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姓名,她也没有追问,只是说,她家住长安,若是将来有缘,他们还会在长安再见。 于是,他也没有去问她到底叫什么。 他想,她应当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能够配衬得上她的那种,而不是那奇奇怪怪极端敷衍的李大花之流。 他回过头,继续拾阶而上,身后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歌声,她唱道:“山河两万里,谁与我踏遍,我见青山多杳然,他人笑我太癫狂……”再转过一个弯来,这歌声也渐渐远去,少女骑驴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那一片葱郁草木之中。 山河两万里,谁与我踏遍——是一本新近很流行的话本,里面的主角是一位英武少年,仗剑行天下。他看得入迷,又怕父亲责怪他玩物丧失,只敢撕下一张中庸的书皮把那话本重新用线缝起来。其实他也有点想,想像那少年剑客一样,踏遍山河两万里。 却没想到,她竟然也爱看。 杨院长在山门口接到了林思淼写信举荐过来的学生林缜,初次见面,却是吃了一惊,无他,就是觉得这少年和他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他的左手裹在白布里,那白布还隐约透着血色,他还不太好去过问,他为何会弄成这副样子。莫非他是去斗殴斗狠了么? 杨文苑轻轻地在少年清瘦的肩膀上按了一按,鼓励道:“好好读书,一直读到长安去,莫辜负家人的期望!” 林缜微微扬起嘴角,恭恭敬敬回答:“学生明白。” 他们终将在长安重逢。 ------题外话------ 李清凰:是什么让你来到我身边~~~ 林缜: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其实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因为他们再见面的时候都把对方忘记了。 番外 他有一对很奇怪的父母 林渊,字沉澜,三岁能成诗,是小夕镇远近出名的神童,是附近小孩的阴影。林渊这阴影之大,大概也就能让家中父母一边狂揍自家小子一边恨铁不成钢地怒骂:“看看人家小渊,再看看你自己,怎么还好意思跑出去玩,为什么不好好念书?!“ 待林渊长到了八岁,准备去考秀才,他已经附近十里八乡孩子心里的邪恶大魔头。 八岁考秀才,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怪胎?! 进考场还有许多胡子都花白的老头,监舍里就他一个必须要跪得笔笔直才能趴在桌上写策略的小矮个,就连巡查各地考场的监考都惊得倒抽一口气,等到再调出该考生的户籍一看,又觉得这再是正常不过,林渊可有个十六岁春闱考中状元又在弱冠官拜丞相的亲爹,虽然他的亲爹十分不负责任,当官当了一半突然就跑了,简直不知所谓。 今上是个十分爱笑的人,他总是笑吟吟地提起当年这位名满长安的林相:“林相其人,有大才,可惜不肯为朕所用,朕甚憾。“今上嘴上说着遗憾,可是对于女帝谢珝在位时器重的一些朝廷重臣一点都不客气,打压的打压,贬斥的贬斥,挑不出大毛病的就直接给人扣上一个大帽子,压得对方再也爬不起。 当年很出名的两朝重臣张柬之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张柬之还梦想着继续再当三朝老臣,结果被李慕扣上一个对先帝不忠的帽子,直接把他给贬去看管皇陵,还美其名曰先帝抬爱,想必看见他扫洒皇陵必定含笑九泉。张柬之年事已高,又被气成一头河豚,还没守上一年皇陵,就给憋屈死了。 这样看来,作为女帝当时最为器重的臣子,反而是林缜得了善终。 林渊出了考场,家中管家叔叔端墨已经把马车给停在考场门口,上前一把把他给抱了起来,还掂了掂,表示:“沉澜应当瘦了三斤!“ 考试有三场,共考了八天。只能吃点干硬馒头熏咸菜果腹,还要尽量少喝水,免得去太多回茅厕,偏偏他分到的监舍位置不好,正巧离茅厕近,差点没被熏晕。 端墨道:“给你说,夫人可总算是回来了,还给你带了礼物。“ 林渊听见这消息时心中一喜,只是微笑,甚至都不敢笑得太大,怕被父亲批驳不够沉静稳重:“真的吗?终于回来了……那可……可真好。“他说话的声音微弱,并听不清楚,不过端墨也当他是考试太辛苦了,快要撑不住,君不见多少体弱的考生可是走着进去又被横着抬出来的,还有考试考得猝死在考场里的。 天可怜见的,这还得继续往上考。 端墨从小父母病故,就由叔叔婶婶收养,养到十岁出头就被赶出了家门,他也没读过书,还是林缜教了他识得粗浅文字。林缜教他认字的时候并不严格,也不强求他学成什么样子。可他对待林渊完全就是另一幅面孔,板着脸,手边随时准备着教尺,一旦林渊有点偷懒的苗头,手上的教尺就直接抽到他的背上--可怜,实在是可怜,这还是个孩子呢。 林缜在不远的镇上开了一家书馆,专教小孩识字开蒙,若是有学生打算走科举这条路,他又会因材施教,教人明经策略。这小地方的孩童从小就没有规矩,天天在外面跑得和泥猴子似的,想要他们乖乖坐下来念书不知道有多困难,林缜教得严格,但不太好像对待自己的儿子那样严厉,反而是送小孩来学堂念书的家长劝他:“林先生,你看我家那个实在顽皮,你也不用客气,就直接用戒尺抽,狠狠地抽,死劲抽,不要怕他疼,就是疼了才记得住……“ 李清凰回了家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甚至比林渊八岁去考秀才还要炙手可热。如果说,家家户户都想要把自家小子送去书馆,让林先生好好教导,严格教导,那么李清凰大概颇有争议的人物,小孩子们都喜欢她,大多主妇也愿意听她说说近来出门的见闻,可是镇上但凡家有恒产,出过童生和秀才老爷的人家,绝对是对她敬谢不敏:这妇道人家,实在是太闹腾了,配不上林大儒这样的人物! 李清凰这回是往北面跑,她本来是揭了官府的赏金榜,去剿灭一个小山寨。谁知道她单枪匹马冲上山头,把十几个穷凶极恶的土匪揍得哭爹喊娘怀疑人生不算,还在路上发觉了绕到西唐边境来打秋风的突厥人。现在突厥正在内乱,分出了两个政权,分为是东突厥和西突厥,突厥人内部乱得要命,自然没有功夫去骚扰西唐百姓,谁知道刚巧东西突厥前段日子刚打了一场,有些突厥人当了逃兵,偷跑到西唐的地盘上,想要来打一打秋风。结果运气十分不好,正好撞见李清凰,李清凰也一点都不客气地把这一人一马直接牵回了家,现在正让这突厥人在林家门口烤肉呢。 小夕镇离北关很近,大家不知道被突厥人烧杀抢掠过多少回,一直到李少将军横空出世才过上了安乐的日子。镇上的百姓们对于突厥人是打从心底的害怕,从前家里为了让小孩听话,都会吓唬小孩说,你再哭闹不听话,就让突厥人把你给抓走。突厥人在寻常百姓心目中,就是青面獠牙,凶残到能涎生肉的怪物。 可是现在,李清凰把一个突厥人给带回了小镇,还让他在家门口烤肉,可把大家给乐坏了。众人纷纷离家,聚拢在林家门口,就是为了看一看那恶鬼现世般的突厥人是怎么烤肉的。 李清凰剿掉了一个山窝的匪患,官府不但如数付清赏金,还另外赏给她一头牛和一头羊羔。那小羊羔还生嫩,肉质嫩肥,一旦架上烤架,简直都嫩得出水,那香味飘散出去,引得原来一些不想要来凑热闹的都跑出来了。要知道对于平常百姓来说,能够吃饱穿暖就已经很好了,肉是一个月才能尝到一回的,而且也就是尝这个味道,哪有这样直接烤一头全羊的。于是众人围在林家门口,死死地盯着那滋滋冒着汁水和油光的烤羊,不停地咽口水。 李清凰道:“这烤全羊是突厥名菜,就要突厥人亲手来烤才正宗。我们西唐人是不大吃羊肉的,牛肉那就是更加吃不到了。但是突厥人可就不一样,他们时常会把整头的牛羊烤熟了吃。要烤好这全羊,也是有讲究的,首先外皮要烤到焦酥,一口咬下去口感酥脆,但是很快就有滚烫汁水反上,里层的羊肉软嫩鲜美,大家也不要担心会有膻味,这门道就关乎香料……“李清凰说得眉飞色舞,前来围观的百姓不断地咽口水觉得自己饿得厉害,正在烤羊的突厥人则是满脸都写着“丧“字。 他为什么要当逃兵,为什么要跑到西唐的地盘打秋风,现在可好,他这一路被李清凰折磨得不轻,再也兴不起反抗的念头不说,现在还在这么多西唐百姓的灼灼目光下烤肉…… 李清凰见这烤全羊已经差不多了,就笑道:“俗话说见者有份,各位近邻,赏光前来的每一位都能分到一小块羊肉,若是品尝之后觉得烤得不好--“她瞟了那埋头烤羊肉的突厥人一眼,阴森森道:“那都是他的错。“ 突厥人虎躯一震,思忖着是不是这里的西唐如果每一个都和李清凰一样,或许是吃人肉的也说不准,毕竟他从前还听说过一些西唐贵族为了延年益寿还有吃处女经血的,这么一看,吃人肉……好像也不奇怪?于是他更加卖力地烤肉了。 林渊回到家差点连家门都挤不进去,根本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家门口会堵着这么多人,为什么还时不时有一股浓烈的肉香味飘来。端墨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大呼小叫:“哎呦夫人啊,你可是回来了--“他的目光定格在兢兢业业伺候烤肉的大高个身上,脸色陡然一沉:“你是什么东西,谁让你蹲在这里的?!“ 李清凰正拖来一张小凳坐着,见到林渊就笑着朝他伸出手,林渊迟疑了一下,快步走到她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臂。 李清凰压低声音:“你刚考完试,还不宜吃太油腻的食物,厨房里正炖着一砂锅牛肉粥呢。烤羊腿得晚上再吃。“ 林渊比她来,更像父亲,闻言一板一眼道:“母亲,西唐有律法规定,耕牛一律不得宰杀,就是病牛瘟牛也得由官府处置,牛肉是吃不得的。“ 李清凰笑了:“可这牛肉正是官府送给我的啊。“她忍不住揉了揉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面孔,而他也温顺地任她把自己的脸揉圆搓扁,儿子长得就跟林缜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只是不同的是,他脸颊饱满,脸颊两侧还有婴儿肥,下巴也是圆润可爱的,捏起来手感很好了。李清凰感叹道:“老天,别告诉我,你爹竟然让你这么小就开始读西唐律,他是在虐待你吗?看来我以后都不能出门了!“ 突厥手艺的烤全羊很快就被镇上的乡亲们分了精光,晚来没分到,就把骨头和内脏给瓜分走了,大家皆大欢喜。 李清凰笑眯眯道:“诸位,你们觉得烤羊做得行不行?“ 众位乡亲十分捧场地叫道:“行,当然行,实在是太好吃了。“ 兢兢战战感觉今天很可能会被吃掉的突厥人松了口气,看大家这么开心的表情,大概是觉得满意了,既然满意,那就不可能吃他了。 李清凰立刻接话:“请大伙记住这烤全羊的滋味,若是将来再有零散的突厥人进犯,我们就把他给打下马来,抓他来做烤肉。据说突厥风味的烤乳猪味道比烤全羊还好!“ 突厥人:“…………“等等,可能他的汉话不够好,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她并不想吃人肉,而只是需要一个厨子? 等到林缜从书馆回来,门口的油渍和烤架已经收拾干净,可是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食物的香气。他恍然大悟,原来今日在书馆里给学生讲课的时候,突然传来的香气是从自己家飘来的,当时那群小崽子几乎都要疯了,嗷嗷地叫,哪还有心思背书,从前他只要拿起戒尺就能镇场的办法也完全失效了。 李清凰陪着林渊喝了一碗粥,然后赶他回房休息。林渊倒头从中午睡到了傍晚还没有醒来,可见是累坏了。 林缜去看他的时候,他还睡得正熟,他睡着了的时候,睡颜稚气,看上去更符合他现在的年纪。林缜伸手帮他掖了掖被角,又摸了一下他额头毛茸茸的额发,其实林渊刚生下来,他是想过要让他习武的,结果李清凰说他根骨一般,可能还是读书更好,他这才教导林渊念书。结果他还真是个读书的料子,小小年纪都下场考秀才了,比他当年还要强些。 林缜看完儿子,又回到主屋,只见李清凰坐在桌子边上,擦着她那把用惯了的大刀。这把刀是当年谢老将军赠予她的,后来又被李慕派人送到了她的手上,刀刃陈旧黯淡,却锋利依旧。 他走到她的背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刀归入刀鞘,在她耳边低声笑道:“夫人,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今日又做了一件什么事,让我的学生们全部都想要逃课?“ 李清凰侧过头,朝他眨了眨眼:“我不知道呢,大概是你平时太严厉吧?“ 人总是会变老的,他们的沉澜都已经八岁,她的面孔也不复当年的少女气息,可当她眨眼微笑的时候,他依稀可见当年在春日杏林宴上舞剑的少女,她沐身于飘散的杏花之中,明媚的杏目流转,目光不经意间从在场的青衣士子身上轻轻掠过,并不真正沉入眼底。 他轻轻地搂住她的腰,心中柔肠百转,总是听人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能平复最深的伤最刻骨的仇恨,也能抹平最深沉的爱意和最牵挂的深情,李清凰在八年前一语成谬,现在他觉得每一日他都比过去更加爱重她,再也无法想象,若有一日时间还会将他们分开时,他会如何。他轻声笑道:“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你看沉澜已经长大了,不用我管,自己也会主动去念书,就算考个进士也不是难事。可是等他外出求学,我们岂不是会很孤单,那不如……再养一个?“ 时光变迁,沧海都可成桑田,可他们依旧在一起。 此生携手共度,也许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福利番外 恋爱不如种田001(免费的) 在联盟最新绘制的象限地图上,伽玛象限的仙女星是白色的。 现在看来,果真是一颗白色的星球:满目所及的就只有皑皑白雪,千万年时光洪流形成的冰原,凶猛的原生动物。以及,食物和设备的匮乏,这在他们目前糟糕的处境上雪上加霜。 “中校,你的伤……还是继续用救生舱治疗吧。“李诺,联盟科学舰导航员,还差三个月才满十八岁,在星际军校一直被称为天才少年,而他也以此为傲,直到他遇到了比他更加天才的上司。他的上司从生化科学大类毕业并取得博士学位时才二十二岁,比许多他教导过的学生都要年轻,星际军校的优秀校友展示墙上,还留有一面墙记录了他在校期间的研究成果。 “无碍,只要保证伤口不会裂开就行,“林缜一直摆弄着手上的电磁枪,他把电磁枪拆开,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脚边那一堆细碎的零件,室外温度已经降到零下二十五摄氏度,待到夜晚,温度还会持续下降,而他们就只有一身防寒服,没有强杀伤的武器,没有能够离开仙女星的飞船,救生舱的电源并不足以支撑到救援到来,在这种极端的条件下,身上的外伤实在不应该浪费能源去治疗,“我现在得改装出能耗低、杀伤力较大的武器,毕竟这颗无人星上的原生生物危险等级极高……还有,在夜晚到来之前,我们最好能找到一个休息仓。“ 虽然这颗仙女星在现在几乎无人居住,可在过去,联盟也曾在这里修建过几个中转站,最后被这里极端严酷的环境打败,彻底将这颗星球废弃。那些中转站还在,虽然没有补给和食物,但至少不会让他们活活冻死。 李诺很丧地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多久才能等到救援……“ 他还以为,三个月后,他们的科学考察舰能安全返航,这样他还能在地面上和自己的家人共度他十八周岁的生日。而他们在返航的路上,遇上了星际海盗,对方直接击沉了他们的考察舰,舰员们不得不利用救生舱逃生。救生舱的缺陷很明显,就是无法操控去向,他们两人是落在了伽玛仙女星上,别的同事可能还在茫茫宇宙中漂泊。就算救援及时,怕是也得打捞许久。 而现在的问题是,他真的很怀疑自己能不能等到救援。他偷偷瞟了一眼坐在身边不断调试手上电磁枪的林缜中校,深刻地感觉到他如果不被冻死,或许会被林缜给冷死。他朝手心呵了一口气,动了动他僵硬得快要不能弯曲的手指,真是很想不通……为什么林缜还能灵活地改装身边的器械,而且手速快到几乎让他感觉到眼花缭乱的地步,难道他的防护服跟他穿着的不一样,又或者是他感官缺失,感觉不到严酷的寒冷? “我能感知到温度变化。“林缜忽然开口,他总算改装好一把电磁枪,开始拆装第二把,“所以我的手指灵活度已经下降了至少30%,并非你想得毫无感觉。“ 李诺猛地跳了起来,惊吓道:“你能听见我在想什么?!“ “我能从你的表情猜到你在想什么。“ 林缜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并不算好,他的救生舱落点不好,落地时正撞上一块冰石,救生舱当场断裂成两截,他的腹部也被撕开一道伤口,脊椎最后两节断裂,也幸亏他是个加强体质的alpha,幸亏救生舱还有部分医疗功能还能使用,不然他大概就得直接壮烈了。就算如此,那段他痛苦地爬行着了一段路,终于开启医疗设备的那段记忆,他也很希望能立刻格式化掉。 他很快就把第二把电磁枪改造完成,直接抛给李诺:“走吧,我们去找中转站。“ 李诺试着转动了一下电磁枪的感应装置,果然比之前要灵活许多:“林中校,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才会被救援船发现?“ 林缜脚步一顿,口齿清晰地回答:“如果这附近刚好有别的舰队,立刻赶来的话,大概需要200个自然日以上。如果救援队是从地球发出,那就需要1.5年。“ 李诺:“……“都要被绝望被窒息了,他的意思是,他们还得这种鬼地方生存至少200天吗?!200天,他怕是已经冻成了午餐肉了吧? 李诺小的时候曾经看过21世纪地球的一款古早综艺节目,名为荒岛求生,几个长相还不错的古早人类在荒岛上寻找食物求生存的故事。结果现在,他就得体验一番星际求生了,只不过没有阳光沙滩海浪,只有白茫茫的雪层还有不知道隐藏在哪里的猛兽。他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林缜身后,踩着松软的雪块踟蹰前行,现在已经进入星际时代,他们和古早的地球人相比,在体质上已经进化了很多次,就连性别也和过去不同,他约么记得过去人类就只有两种性别,男人和女人,现在却是三种:alpha,beta和omega。 alpha是站在社会最顶端的人群,由于天生精神力和体质的强大,不论是在军政还是在高精尖端的领域,都占据了最大优势,其次则是beta,人数最多,是星际社会的中流砥柱。omega则是劣势群体,人数最少,体质最柔软,属于那种被alpha戳上一指头就能受伤的豆腐体质。 他现在又冷又饿,四肢僵硬,只能靠着这种漫无边际的游神来转移注意力。可绝望的命运却不会就此放过他,他突然感到一股令人恐惧的心悸,紧接着头顶上被覆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原本漫天在头顶飞舞的大雪突然停歇了,滴答一声,一大滴又浓稠又腥臭的口水糊了他一脸。他停住脚步,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整个人都僵硬成了冰原下的石头,可他的大脑却在一瞬间跑过了数万光年:那头对他流下了垂涎至极的口水的生物,嗯……类似于人类史前就灭绝的恐龙,只是它拥有更加坚硬的外皮和锋利的臼齿,它那隐约有所退化的前肢还有尖锐发黑的指甲。综上所述,他虽然是一个alpha,可也是个文职的alpha,他可能还不够这野兽吃一顿的。 噗得一声,一记绚丽的电磁光精准地击中了那怪物的双眼,林缜捂着小腹还没完全愈合的伤口,厉声道:“你还发什么呆,快跑!“ 李诺被他这一声喝醒,疯狂地迈开双腿往前狂奔,跑了没几步又噗通一声摔进了软绵绵的雪层,而那头被电磁光击中眼球的野兽蓦地仰天狂吼,朝他们飞扑过来。李诺根本来不及思考应对之策,只能机械地迈着双腿跌跌撞撞往前跑,飞扬的白雪不断从他眼前掠过,又在他吐出的热气下融化,在他的脸颊上结下一层薄薄的冰壳。 他会死吧,他一定会死的…… 而就在他再次摔进一个雪坑的时候,他看见一道白色的人影突然冲了出来,那个人影手上还拿着一根类似于棍子的简陋武器,在大雪纷扬中一个大跳,正好踩在那野兽的前肢,借力又往上一跳,直接站在了野兽的头顶!这一刻突然就像被按了暂停键,呼呼风声和雪花落地的声响就此沉默,只有站在野兽巨大头颅上的人影双手抬高,用全身力气把手上那根木棍刺了下去,这野兽再次仰头嚎叫,这嚎叫却和之前不同,充满了痛苦和濒死的哀求-- 林缜手上的电磁枪在之前的几次攻击中已经变得发烫,如果再强行使用,就会直接爆开。他眯着眼,迎面飞舞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和他短短的黑发上,还有几片沾在了睫毛,无声地化为水珠。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捂住心脏的位置,大概是之前的狂奔和攻击让他的伤势加重,他的五脏六腑似乎搅成一团,如烈焰席卷焚烧。 那头野兽嘭得一声摔落在地,引得地面震动了两下,远处的积雪纷纷震落,化为一道白色的河流。 他们这才得以看得清晰,那个单枪匹马把一头高大强壮又凶性难驯的野兽一击毙命的人:没有防寒服,没有任何高端武器,身形纤瘦,很像他们印象中的能被一根手指戳死的柔弱omega,她身上还披着一件厚实的毛茸茸的兽皮,很像古早地球人喜爱的那种不环保的皮草…… 紧接着,那个疑似omega的人物伸手一拔,从那头已经凉透了的野兽头顶拔出了一根长长的铁棍,然后又噗得一声跳进了松散的雪地,激起了一阵纷纷扬扬的雪粒子。 等到三人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对视,他们才能完全看清她的样子。 她的长相艳丽,就算裹在一身厚重的兽皮之中,也会让人一眼就注意到她的脸。而她露在兽皮外面的纤细小腿,并没有因为极寒天气而冻得发紫,还是白皙细腻。她伸手拨下了盖在发顶的兜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就好像看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生物:“嗯……联盟舰队?“ 李诺搓搓手,心潮澎湃,心里的小人已经在转圈圈跳舞:这是一个不怕生的omega!你知道一个不怕生又不害羞的omega代表着什么吗?!代表着他倒霉了一整天之后发觉老天还是眷顾他的,就算联盟的搜救队暂时来不了,但是他可以跟这个漂亮的omega谈恋爱啊!现在这个社会,omega可是稀缺性别,就算他们alpha人种已经站在了社会最顶端,可是要娶一个omega为自己生儿育女共度一生还是非常困难的! --不不不,他不仅仅是想跟她谈恋爱,他还想要娶她!把她娶回家,把她给供起来! ……显然,他完全忘记了那头可以把他给嚼碎的野兽是被谁徒手杀戮的了。 林缜忽然倒抽了一口气,厉声道:“李诺,不要靠近她,她有问题!“他手上的电磁枪已经冷却到可以再一次攻击了,于是就直接把枪口对准了她的心脏。他很明确地知道,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危险分子,哪怕她有一张根本不危险也不凶恶的漂亮脸蛋。如果一击不中,他就不可能会有第二次机会。 李诺原本不由自主迈出去的脚步一顿,有点狐疑;“……啊?“ 有问题?能有什么问题?可他毕竟不是一个单纯的白痴,在短暂的怀疑之后,很快就发现了林缜口中的“问题“所在:不管她的体型外貌有多么像omega,可是她身上却是没有属于omega的信息素,不仅仅如此,甚至连信息素这种东西都不存在,她就像是古早地球上只有男女两个性别时期的、还没有进行进化的人类一样!她在如今社会,就是属于无性别的怪物! 林缜冷静道:“罗兰属国曾经进行过一个超级改造人的实验,曾经就出现过没有分化性别的个体。“ 李诺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在校学习期间,的确是学过一段属国历史,联盟的属国之一罗兰高层曾经进行过一个惨绝人寰的人体实验,那些罗兰的科学家们选取了上百名孤儿,将他们关在笼子里,抽取他们的基因,进行基因改造。在很久以前,基因改造就是被严厉禁止,那是违反人权的行为。可是罗兰作为一个军事力量落后的国家,他们挑选了百名孤儿,对还在襁褓中的婴儿开始了人体改造--那些孤儿有的是被父母遗弃,有的是暂时被福利院收养但父母信息不详,总之就是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人发现的那种人。 这场可怕的实验竟就此维持了三十年之久,这期间不断有孤儿被带进实验室,又不断有尸体被运出去。最终,罗兰国培养出了八名超级改造人,那些人就是强悍的人形兵器,一人能够抵上一小支军队,他们天生热爱杀戮,罗兰军方得到了他们,就只是一味压榨,透支他们的生命。而这些改造人在杀戮中还在不断进化,有些产生了嗜血欲,有些则产生了夺权的野心,反而把罗兰这个国家搅得毫无宁日。最终罗兰只能以加入联盟属国的代价,向联盟求援,最终将那些改造人全部投入休眠仓,投放到最遥远的外太空。 然而就在这伽玛象限,竟然出现了这样一个改造人! 那改造人侧着头,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让她原本就浓丽的面孔变得更加迷人,可是李诺却胆寒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哪里是可爱又漂亮的omega啊,这可是能徒手拆掉一搜宇宙飞船的怪物!原本让他心动的微笑也变成了古老神话里那个蛇女美杜莎的蛊惑。 她安静地等待了一会儿,这才慵懒地伸了个懒腰,咬着字眼道:“好久没有看到活人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清凰,来自罗兰星最后一代改造计划的改造人,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奴隶了。“ ------题外话------ 这个番外是突如其来的脑洞,背景是未来abo,不知道abo是啥也没关系,反正设定都是要被打破的。最近实在太忙了,正巧旧马甲有一篇要出版(旧马甲是啥就不说了,说了会惹麻烦),逐字逐句修改,拿不准的字还要翻现代汉语字典,另外还得加一个长番外,感觉人都快精分了。还有新文,下篇新文得和大多数读者说再见,因为下篇我打算重操旧业,写现言,古穿今的那种。番外每天8000字,很快就完结,谢谢大家。 福利番外 恋爱不如种田002 …… 李诺:“???“ 李诺:“奴隶是嘛意思?“ 现在的年轻人对于那些地球最早期的历史都是不了解的,毕竟现在已经是四十世纪了,社会变迁,讲求人权和自由,奴隶这种古老的名词都已经不会录入字典了。 李清凰笑而不答:“跟我来吧,但是不要打逃跑的主意,你肯定是跑不过我的。“她又瞟了一眼林缜手上的电磁枪,只见这个alpha立刻识趣地放下了武器,又很满意地点点头:“也不要幻想在背后对我放冷枪,我会把你的四肢全部都拗断的哦。“ “……!!!“ 李诺不知道被威胁的林缜是什么反应,反正他是快被吓尿了。 有了李清凰的带路,他们比先前预计还要早了半个多小时看到了一座废弃的中转站。可两个在自己的国家是最顶端人生赢家的alpha只敢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并不解她把他们带到这个中转站是什么意思。由于太久没有人工维护,这中转站的电子门早就因为没有能源而闭合,他们有紧急情况验证码,是可以利用门上的备用电源盘开门进去,可是李清凰却没有办法。 只见她站在那扇沉重的铁门之前,伸手抓住了把手,用力往外一拉,那沉重的铁门晃晃悠悠地被她给徒手拉开了。 李诺哭丧着脸,悄声道:“中校,我们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大门被打开,正露出了中转站的内部,原本的仪器和能源转换装置都被挪到了角落,偌大的中转站中心铺着厚厚的黑土层,那些黑土地分布均匀,中间还划分出几条能走人的小路来。 李清凰沿着狭窄的过道,慢慢往前走,她走路的姿态也很特别,脚步特别的轻盈,就像一头灵巧的大猫。林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这有点奇特的走路方式,陷入了沉思。虽然他现在并不确定她本身的实力,他和李诺虽然一个是舰队科学官,一个是导航员,属于偏文职的工作,可是他们是体质最优异的alpha,手上还有改良过的武器,也在军校学习过格斗技巧,并不能说……他们两个人加在一起,就是毫无胜算的。 为了把损伤降到最低,他更倾向于在她防范最低的时候动手。 可是现在,他完全的不确定了。 她那种特别轻盈的走路方式,似乎是不太适应这颗仙女星上的重力。而仙女星的重力比地球还要重些,所以他们在仙女星做任何动作,都会更加费力。而她的反应却像是觉得这里的重力低,行动有点打飘。 --也就是说,她之前说把他四肢全部拗断,这不算是威胁,因为她真的可以做到。 林缜:现在开始有点自闭了。 “后面那个小矮子,你敢踩到我的食物,就拿自己的腿来换!“李清凰就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猛地转过身,直直地盯着李诺,“对,把脚收回去……小心一点。“ 李诺愣怔地看着脚边的黑土:食物?哪里有食物?他自诩眼力绝佳,也在看了许久之后,才看到土壤里似乎,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绿芽冒出头来,也就是比米粒还小一点的程度吧。 她很快就走到了中转站的另一头,只见一头像黑豹一样的巨型猛兽老老实实地贴墙坐着,见到她来了还摇了摇尾巴。 这像地球上的黑豹的生物是仙女星上最凶悍最不详的生物,名叫克鲁迪兽,它在教科书上就等于死亡的同义词,它身形巨大,动作灵巧,又有最锋利的犬齿,就连精钢打造的机甲都能被它咬穿。可是现在,它就像一头宠物狗一样朝着李清凰摇尾巴。 李清凰踮起脚,抬起手,那头克鲁迪兽立刻趴倒在地,把硕大的头颅送到她的手底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探照灯一般的大眼睛则水润水润的,闪动着讨好的光。克鲁迪兽一动,立刻就露出了被它堵在身后的一圈篱笆,里面鼓鼓囊囊地挤着一堆小型动物,就算这篱笆很低,还挤得厉害,它们也没想要换个地方待。 李清凰捏了捏克鲁迪兽的耳朵,它立刻呜嗷地叫了一声,那叫声也是软绵绵的,然后倏得一下站起身来,灵巧地从他们头顶腾跃了过去,轻巧地掠过那一片据说种植了东西的黑土,然后用头顶开门,钻出去了。 林缜纠结地盯着克鲁迪兽离开的路径,陷入更深沉的思考:它刚才,好像每一脚都踩在黑土中间的过道上,根本没沾到一点泥土……克鲁迪兽是可以驯养的吗?难道要从幼年时候驯养就能养出这样训练有素的样子吗? 李清凰指着篱笆里挤成一堆的小兽们,开口说道:“这就是我圈养的还未变异的生物,性情温顺,这是我的储备粮,你们必须好好地照顾它们。“她又指了指占据了整座中转站的黑土地:“这里是我种植的可食用植物,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得好好地伺候它们,若是出芽太低,我是不会给你们食物吃的。“ 李诺微微睁大眼睛,他刚才听见了什么?!她让他们这些宝贵的稀少的alpha帮她养家畜和种田?这年头,什么都是自动化,就算畜牧业和农业也全部都是自动化操作,需要劳动的岗位都会首先选用机器人。更何况,现在人类大多是以营养液来替代进食,营养液方便快捷,营养全面,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才能享受得起昂贵又麻烦的食物! 李清凰皱着眉,似乎很不解李诺那副天都要塌下来表情,不耐烦道:“你们不是联盟舰队的吗?难道连这样简单的小事都不会做?“ 林缜咳嗽一声,把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我所学的是生化专业,并不涵盖农业这一块。“李清凰闻言,整张脸立刻沉了下去,她本来还以为终于抓到了两个可以充作劳动力的奴隶,又还是体质最佳头脑最好的alpha,虽然她觉得alpha会吃得比较多,但是综合考虑下来,还是能够接受的,可现在看来,似乎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林缜见她变脸,又忙道:“虽然不是很了解,但是……你种的是不是可食用的苏紫小叶?“ 李清凰那不好看的脸色终于缓解下来:“是,我暂时就只能找到苏紫小叶的种子。没变异的那种。“ 仙女星原本是一颗绿色星球,当时联盟还设想过,要不要把地球上部分人迁移到仙女星上来。当时前来科考的科学家们在这里建立了中转空间站,想要长期考察和分析,结果不久之后,仙女星突然气候大变,从四季如春,变成了只有寒冬一个季节,许多生物都开始变异。苏紫小叶也开始变异,从一株柔弱的植物变成了可以吃生肉的食人花。 “非变种苏紫小叶必须要有光照才能存活,现在这种环境,它就算能发芽也生长异常缓慢。“林缜道,“我进来的时候就仔细看过,能源转换设备应该还可以使用,有了能源之后,才能有光源。“ 李清凰将信将疑,当初她被改造基因的时候,才刚出生,父母不详,在实验室里并并没有受到过系统教育,因为罗兰研究室的科学家并不认为他们这样的人形兵器需要学习,最好连字都不认识,这样他们就永远无法摆脱军队的控制。所以她并不会使用这座中转站里的仪器,也不知道一些复杂一点的常识。可她并不是傻瓜白痴,若是眼前这个颇为俊秀的男人真的有机会摸到这些机器,他会不会想要捕杀她呢?可当她想到这些仪器可以带来光照,她种在土里的种子就能发芽生长,她就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她真的太缺少食物了,并且在这样环境恶劣的星球上,那些食物只会越来越少,而她最后就会被活活饿死。她当然不想被饿死。 她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好吧……你要做什么,就自己去做吧。“ 林缜摆弄这些复杂的机器的时候,她也只在边上看了一阵,觉得自己实在看不懂,就推门出去了。她一走,李诺立刻压低声音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现在他有一点明白她口中的“奴隶“大概是个什么意思了。李清凰在他心中的形象也一下子从美貌且需要爱护的omega降到了穷凶极恶的星际海盗的级别,甚至她比星际海盗还要更加可怕,至少海盗们还是正常人类。 林缜看了他一眼,淡定地回答:“我现在想先搭建一组照明工具,但是非变种苏紫小叶到底需要多少强度的光照还不清楚,打算分批实验。“ 李诺:“???“ 李诺大惊失色:“你真想留在这里种田?!“ “不然又怎么办?“林缜格外淡然地回答,“难道你能反抗她吗?“ 李诺:“唔嗯,好像是不能……“ 面对能够徒手插死一头有小山大小的猛兽的李清凰,他的确是没有任何alpha的尊严可言。以他的职位权限,他还不能阅读到当年罗兰属国关于改造人的详细记录,但是几个改造人霍乱一个小国的大事,他还是知道的。 “其实……感觉她并不太懂这里的仪器,“李诺犹豫了片刻,又道,“我们可以给她设置一个激光陷阱,改造人的身体强度虽然是普通人的三倍以上,但是对于高强度的杀伤性武器还是没有办法的……“他说着说着,声音就自然而然地低了下去,毕竟她并没有伤害他们,甚至可以说还救了他们的性命,性命和尊严相比,到底孰轻孰重,他还是有数的。他甚至为这个想法感到几分羞耻。 林缜从布满灰尘的仪器底下找出了一个工具箱,叹息道:“当初罗兰国的改造基因计划,是建立在想要组建出一支改造人的军队的前提。可是人体实验实在太复杂,最后也只有八个改造人是成功的,你觉得,激光陷阱粒子枪之列的武器会对她有用吗?这只是其一。其二,就算有用,我们两人能够在这里活着等到搜救队吗?“ 李诺一想到那个口水糊了他一脸的变异怪兽,脸就要发绿了。 这里的动物显然要比地球上恐怖得多。 “更甚,我们就是想逃,对于这里的环境还不如她来得熟悉,“林缜语气沉重,“我觉得可能不出一两天就能被她找到,并且她还有一头嗅觉灵敏的克鲁格兽。“ “…………“ “……………………“ ------题外话------ 虽说是未来的背景,其实故事跟正文是对应的。正文里公主除了打仗还擅长种田,古代农耕时代驻守边关都是这样的,所以这个番外就干脆让她种田种个回本。 嗯,我知道这是一个糟糕的梗。 福利番外 恋爱不如种田003 两人相顾无言,陷入了一种格外沉痛的缅怀,缅怀他们作为自由、富有尊严、作为一个对国家和社会有价值的alpha的生活即将完全逝去。 林缜把工具箱挂在身上,开始粗略测量这块种植地的面积并在脑中绘制光源排布的设计图。他绕了一圈,只见李诺很丧地蹲在原地,便安慰道:“其实也有好事,虽然专业不对口,但是苏紫小叶这种植物是地球上没有的一种可食用蕨类植物,仙女星上的全部变异,除了这里的,整个宇宙怕是都绝种了。“ 李诺:我并没有被安慰到!都走开,我要原地自闭了! …… 林缜兢兢业业地开始在空间站里面布置适宜苏紫小叶生长的光照环境。原本空荡荡的空间站渐渐充满了农业的气息。他甚至还把能源转换器从机房里搬了出来,在机房里重新布置一个小动物的窝。李诺一边帮忙把这些毛茸茸的但他叫不出学名的哺乳类动物赶进新窝,一边觉得自己身上充满了绒毛的臭味,他的信息素可是醇美的红酒味,但是他自己都闻不出来了! 李清凰过了很久才回来,一推门进来发现他们的确是在埋头做事,还有点诧异。 顺便一说,根据李诺选修的微表情学,她应该是对他们的顺从感到了惊讶,觉得他们怎么没趁着她不在的时候偷跑。 李清凰看了看他的脸,笑问:“没想到alpha也有你们这样愿意主动配合的。“ ……谁不想桀骜不驯,谁不是放荡不羁爱自由,可这自由是他们能要得起吗?! 大约是李诺的表情实在是太悲惨,李清凰扔给了他们两块肉,那两块肉是结结实实的腱子肉,用不知名的树叶子包裹着,肉上还挂着血丝,边角还焦糊得厉害,光是看那样子就能知道这有多不好吃了。 但是他们都很饿了,脑力体力相结合忙了大半天,胃里早就空得发虚。 李诺克服了对这明显烤得不太对的肉块的恐慌,立刻啊呜一口啃了下去,可是当他咀嚼了几口,忽然脸色一变,张嘴要吐。 李清凰威胁地望了他一眼:“浪费食物的人肯定会被揍的!“ 李诺咕咚一声,立刻把嘴里的肉全部吞了下去。 其实腱子肉本身口感很好,虽然这颗仙女星上的生物口感不如地球的香嫩,也算是差强人意了。只是李清凰不知道在里面撒了什么调料,吃得他整张嘴都麻了。 林缜尝了几口,皱眉道:“仙女星也有花椒?“ 他是华夏人,华夏人都爱美食,对于花椒也很熟悉,一尝就知。在现今科技高度发展的地球,花椒胡椒辣椒这一类有调味功能的食材变得十分珍贵,绝大多数的人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人口增长,可农用土地不断减少,并没有多少土地是能够用来种植蔬果和畜牧的,所以新鲜的食物已经成为了昂贵的奢侈品。 “花椒?“李清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是我之前找到一种辛香植物,不知道它叫什么。这肉就是之前攻击你们的那头野兽身上的,我让克鲁迪兽把它给拖了回来,它很爱吃这种野兽身上的肉的。“ 林缜艰难地下咽,还是把她给的食物全部吃下肚子,就如她所说,食物不能浪费,因为暂时都还不是可再生的资源。既然吃不死人,那他也不该挑剔:“仙女星上应该有盐,你试着找过吗?“ 李清凰皱眉,讲真,对于对方连续问问题,她是有点不耐烦的,可是看在他制作了光照设备的份上,她还是耐着性子回答:“有岩盐,但是不好提炼。“ “好,最好能带我去看一看,可以吗?“ 如果他们目前的食物就只有烤肉块--很显然,这是肯定的,而且这烤肉就只有纯花椒味的话,他也坚持不了几天。 “可以。“李清凰爽快地一口答应,又探究地打量他,“我觉得,你很聪明。“ 李诺觉得这下终于可以轮到自己上场了,他决定给这个待在无人星上都待得有点傻的超级改造人科普一下他们联盟科学界的基础常识:“哈哈哈哈你这笑话真好笑!聪明?开什么玩笑,林中校哪里能算是聪明,他就是天才!杰出,充满了思维美感,还有创造性的爆发力,他--“ 李清凰恹恹地瞟了他一眼,直接打断了他激昂的演讲:“哦,我的意思是,你们没有逃跑这很聪明,我本来想着,如果你们逃跑的话,我肯定能在一天内把你们给抓回来的,考虑到你们会给我带来麻烦,我还打算直接折断你们的四肢,我不需要帮不上忙只会消耗食物的奴隶。“ 李诺:我真的真的自闭了…… 其实李诺关于林缜的那些赞美并非吹嘘。 毕竟林缜现在也才二十八岁,已经晋升为中校,是联盟历史上最年轻的中校,目前在星际军校有教授职位。由于在整个联盟及其属国中,beta所占据的人数在85%以上,alpha占总人口就只有10%不到,在许多行业中处于绝对领导地位的,都是alpha。而在联盟军队中,alpha大概能占到一半的人口数额,军队里的alpha向来都被称为最不受欢迎沙文猪。所以对于一个从军的alpha来说,几乎是不可能娶到老婆的,联盟里omega的出生率本来就低,因为体质脆弱,还没成年就中途夭折的也不在少数,剩下能够活到结婚年龄的基本都是不肯交给军人的,哪怕像李诺这种文职军官也一样。 可以说,军队有数量最多的alpha,还是万年打光棍的那一种。 但是林缜曾经算是个例外。 他外貌俊秀,气质清冷,就连信息素都没什么侵略性。当他穿着白大褂,带着银边眼镜在全星系的科学盛典上陈述自己的实验方向和实验数据支持的时候,整个星网直播频道都卡顿了,尤其当一个个omega排队刷着“这是谁啊“、“简直想要舔屏“、“想嫁“之类的弹幕,简直让一群alpha都羡慕嫉妒恨到要死!如果只是一个omega也就算了,但是一下子这么多这么多,他们都还旱着呢,凭什么他就能涝? 林缜做完演讲,就坐在台下第一排的位置继续听别的科学家的演说。其中一位专攻量子物理的老教授已经好几年没有新成果了,可是这回一上来就是宇宙新量子学的大招,他听着听着,完全就入了迷,也不知道星网直播频道受到了某些邪恶势力的驱使,把镜头对准了他,拉近拉近再拉近,近到能看清楚他那长长的睫毛,还有因为享受到一场美妙的科学盛宴而发光的凤眼,一瞬间,整个弹幕刷到连他的脸都看不清的地步了。 当那位老教授展示出自己最终的实验数据后,他忽然深深地吸了口气,向来冷淡的面容上出现了些许晕红--激动的那一种。 当时,星网上就出现了一个讨论帖。 帖子:你们,有谁是在看今年的科学盛典吗,那个叫林缜的alpha科学家…… 0l:其实我是不喜欢看科学节目的,感觉听不懂就算了,还全部都是老头子,一点都不美型。但是这一次我认真地看到了现在,我想说!实在!太帅了! 1l:我!本颜控正在观看,并且很想要舔屏,你们看到他上台的时候还笑了一下吗?真是好好看,想日。 2l:楼上都是什么虎狼之言,人家一个好端端的alpha,体力和脑力最强的那一种,怎么可能会让你如愿。 3l:也不是不行,当他到了潮热(发情)期的时候……嘎嘎。 4l:我是跟他一个学校但不同专业的,林缜可是二十四岁就拿到生化博士和副教授职位的人,他还是军方的科学官,你们都没走近他身边五步就被赶走了好吗?不过如果你是个omega,还是身娇体软貌美如花的那一种,那还是有机会的。 5l:嗷嗷嗷刚才他脸红了,你们看见了吗?! 6l:看见了看见了,本omega愿意为他生孩子! 7l:……等等,我不是故意来挑事的,脸红……是不是因为…… 8l:因为潮热(发情)期到了?卧槽3l是什么神预测! ……………… 109l:你们……难道就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110l:楼上英雄所见略同,你们都还记得他在潮热之前正看了新量子学的演讲吗? 111l:可是,那个老教授也是个alpha,应该不可能产生这种影响的……吧? 112l:当然不可能,alpha和alpha之间的信息素是完全排斥的,这是一个常识,就像是你会肚子饿会想睡觉一样的常识! 113l:……所以说,他是看到实验数据激动了………………? ………………… 999l:综上所述,能够让林科学家感到潮热的就只有实验数据?请问,长得像实验数据的omega是什么样子的? 第7章恋爱不如种田002 于是林缜就在一天之内成为omega最想嫁的alpha,又转眼沦为omega最讨厌的alpha前二十位。排在他之前的,都是联盟军衔极高的战争狂人,真正的沙文主义者。毕竟没有omega愿意长得像实验数据。 而大部分alpha则十分高兴,这样大家都是光棍着的了,谁都不能嘲笑谁。 在这次科学盛典之后,林缜觉得自己陷入了瓶颈期,需要转换一下生活环境,就此跟着联盟的舰队进行了一次为期为五年的科考考察计划,结果在这计划中出现了问题,被迫流浪到仙女星上。 嗯,成为了一个改造人的奴隶。 李清凰作为改造人,最先是以人形兵器而存在的,她在被流放之前,还只经历过严格的军事训练,也没有被激发其他的能力。比她年长的那些改造人在长年累月的战争中,还被迫激发了别的一些属性,比如“野望之崛起“、“谋权篡位“、“想看世界大乱宇宙大暴动“之类的奇奇怪怪的欲望。 但是李清凰觉得自己被食物匮乏这件事给折磨得不轻,想她刚被流放到这里时,她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一台休眠仓。她好不容易拆了那能困住自己的休眠仓,又被迫陷入了忍饥挨饿之中。她虽然是改造人,可还没有被改成不需要进食的机器人,她就和普通人类一样需要水源、食物、温暖合适的休息空间。 但是仙女星的气候已经转变为严寒,想要找到食物对于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来说简直难如登天!所以曾经有这么一段时间,她只能靠积雪充饥,于是处于各方面考虑,她开始在空间站内畜养动物,种植植物,以保证自己并不会饿死。 但是仙女星上就只有她一个人,也没有能查找相关资料的光脑,畜养动物对她来说并不算太难,因为她把一头克鲁迪兽驯得服服帖帖,训练它专门看管她的口粮,但她对于如何种植苏紫小叶却一点都摸不到头脑,若是这批种子再次被浪费,她可能就真的得去和进化为吃生肉的那种变异植物搏斗了。 联盟舰队那两个alpha实在是到来得太是时候了! 既然他们有用,那她对付他们的耐心也会强上好几倍。尤其在见识过林缜花了三天时间组建成功自动光照调节设备之后,她暗自下定决心,就算他们想要逃跑,又或者是反过来对付她,她都愿意宽容以待一些,不那么暴力地对待他们,只把人再抓回来就好。 第四天清晨,他们出发去找岩盐。在经受了三天半生不熟的烤肉且烤肉就只有单调的花椒味后,李诺也不再考虑什么作为alpha却还要被奴役的尊严了,他甚至还主动提出他懂得一点食盐提纯方式,虽然他不是专业的,但是也可以慢慢摸索。李清凰只看了他一眼,单纯有点疑问:“花椒真的很难吃吗?“ 花椒并不算难吃,就是十分刺激味蕾,尤其在没有别的调料的前提下,简直就是一种灾难。 林缜答道:“地球上有许多调味品,花椒只有单纯的麻,显得比较单调。“ 军队的伙食其实都很单调的,不是白水煮鸡胸肉混合白水煮白菜这类淡而无味的训练餐,就是最简单的营养剂,营养剂虽然不好喝,可是训练餐更难吃啊,营养剂最起码还能挑一挑口味。林缜从防护服的口袋取出一支蜜桃口味的营养剂:“比如这里面添加了甜味剂。“ 李清凰好奇地取过营养剂,透明的可降解塑料软管中包裹着果冻质地的粉色固体,她从前就只吃过白水煮鸡胸肉的训练餐,食堂师傅还经常煮过头,肉质又柴又老,再拌上蛋白粉,那味道可是很惊人的了。作为改造人,基因难免有点紊乱,比如李清凰,就在味觉上有点缺失,清汤寡水少盐的食物对她迟钝的味觉来说,就约等于没有任何味道。 李诺震惊道:“蜜桃味的营养剂啊,限量版的,你要是不喜欢可以让我吃啊!我把烤肉都分给你!“ 营养剂再难吃,也难吃不过李清凰准备的烤肉啊!一个只是寡淡无味,莫名其妙就有了饱腹感,一个却是要人命的,他第一天晚上差点就拉肚子拉脱水了。 林缜没理他,而是专注地望着李清凰。只见她撕开营养剂的封口,一点都没犹豫地直接把营养剂倒进了嘴里,的确是一股香香甜甜的味道,咽下去后还齿颊留香。李清凰眯着眼:“嗯……真的是甜的,很好吃。“ 李诺差点笑出来,营养剂一直都是公认的难吃,还不如食物合成机出来的食品,就算是限量版的蜜桃口味,也只是营养剂中味道比较好的一种罢了。 林缜又道:“地球上还有许多食材,可以烹饪成各式各样好看又美味的菜肴。营养剂是人工合成的,除了营养成分比较全以外,并没有别的优势。“ 李诺忍不住道:“开什么玩笑,在地球上想要自己做菜,那就得买新鲜的食材,一份小青菜就要五百通用币,五百块买来的一把青菜还不够多吃几口的。更不用说现在哪还有人能自己动手做饭的,都是用家用机器人的,那个味道简直就跟精确设定过的一样千篇一律,根本对不起死不瞑目的食材好吗?“ 李清凰在训练餐后,觉得自己就连蛋白粉拌白水鸡胸肉都能毫无障碍地接受,别的自然也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她嘟囔道:“营养液也不错,又快又管饱。“ 林缜道:“我的父母每天都会自己烹饪食物吃的,我也会做菜,肯定不算难吃。“ “……等等。“李诺狐疑地看着他,这句话听起来怎么就这么奇怪,还挺像和omega相亲时自我介绍的开场白的,可是李清凰根本就不是omega啊,她根本就连性别都没有,你快点醒醒! “--不如,以后烹饪食物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李诺:他就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相亲开场白,而是自救现场。等到她被林缜精心烹饪的菜肴所吸引之后,他们想必就能够奴隶翻身做主人,再也不必被她这样呼来喝去地威胁使唤! “啊,这上面就有岩盐了。仙女星上除了一些小支流之外,就只有一个淡水湖。“李清凰指了指雪山最顶端的一块冰岩,“所以这应该就是盐唯一的来源了。“ 他们爬上山,远远地就看见岩石表面析出了粉红色的盐粒,一眼望过去,就显得整个山顶都成了粉红色,再配上底下松软洁白的雪粒,简直就像一个巨大的草莓奶油冰淇淋了。仙女星是白色的,而地球则是蓝色的,地球上大多数面积都布满了蓝色的海洋,即使如今城市发展,人类的居所不断朝着海域扩张,蔚蓝色还是地球的主色调。 地球上的食盐大多来自盐碱地和海洋,还有很少一部分岩盐,岩盐售卖都是按照克来卖的,一克岩盐的价格都够吃上好几年海盐了,像这种纯粉色的岩盐则是奢侈品中的珍品。 李诺激动了,语气激昂:“粉色的岩盐!还是一点杂质都没有的那种!我都看到一年后我暴富的美好将来了,我决定直接从舰队退役!“ 在茫茫宇宙穿行根本就不算什么好差事,联盟每年不知道有多少飞船在宇宙中失联。宇宙可谓格外的残酷,当飞船失事,真空而冰冷的环境会挤压他们内脏,冰冻他们的肢体,让他们眼球充血,瞬间将一具血肉之躯化为一粒渺小的尘埃,而在死亡完全降临之前,哪怕因为恐怖而大喊大叫,那声音也无法在真空的环境下传播--就连死亡,都是无声无息,无人得以倾听。 李清凰很诧异:“粉红色的很稀奇吗?这里全部都是粉红色的啊。“ “稀奇,是真的稀奇,“李诺差点就要跟她握手言和了,他抓起一把岩盐,又展开手掌,“就这么一点,大约就是我在舰队一年的工资加补贴。“ 林缜凉凉地开了口:“走私私盐是犯法的,首先,你要保证自己不会被抓到,不被抓捕的可能性也就是无限接近于0而已。“ 于是,李清凰就看见李诺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憋了下去,就像漏了气一样,她忍不住说:“你好像身体被掏空哦。“ 李诺:“…………“ 李诺怒:“你怎么说话的呢?你读过书没有啊?“ 他还没有和omega谈恋爱呢,怎么会被掏空身体? 林缜忽然想起她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你刚才说,这里有淡水湖?“ …… 淡水湖就在离空间站不算太远的地方,以他们三人的脚程,在一天之内就能赶一个来回,待到入夜时分,仙女星的地表温度就会降到零下五十度,就算有防护服,也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极寒气温里行动了。 李清凰捡着最短的一条路把他们带到了湖边,那是一泓宛若汪洋大海般壮阔的湖泊,湖水是清澈的荧光蓝色,湖面完全冻结,形成了牢固的冰层,凑近去看,还能看见冰层底下的湖水中不断有细小的气泡冒上来。 林缜先是用手敲了敲冰层,确定牢固后才站上去:“这湖中有鱼。“ 他用的是肯定的口吻,李清凰严肃地附议道:“没错,有鱼。“ 李诺冷不防问道:“既然有鱼,为什么前三天我们就只能吃烤肉?“虽然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就算有烤鱼吃,极大概率也是纯纯的花椒味的烤鱼,又是另外一种黑暗料理。而自从吃过李清凰的烤肉之后,他觉得营养剂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李清凰踩在冰面上,严肃道:“因为捉鱼很难。“ “能有多难?“ 其实他也就是顺口反问了一句,并不是很在意捕鱼到底有多难。但是,他很快就为这句无意识的反问付出了血一般的代价。 李清凰思忖了片刻:“你们的防护服能防水吗?“ 防水是肯定能防水的,这防护服还能保证他们暴露在宇宙的真空时,再多存活三十秒。虽然三十秒听起来没啥卵用,但也能起到一种心理作用:也许就真的差这三十秒呢? 李诺随口答道:“当然能啦,这可是科研院最新研究出来的成果。“ 李清凰点点头,道了声“好“,然后突然抽出一直被她别在背后的铁棍,重重地朝脚边的冰层砸下,一层又一层碎裂的纹路沿着被击打的中心蔓延开去,然后咔擦一声,原本十分坚固的冰层碎裂,李诺直接从冰面掉进了湖水。只听哗啦一声,他被拍打在脸上的冰冷湖水冻得一个激灵,然后迅速地向湖底沉去。 李清凰看着他那蹩脚又别扭的划水姿势,惊讶道:“他不会游泳吗?你们联盟舰队的人难道不用学习游泳的吗?!“ 摆在林缜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立刻严词谴责李清凰的行为,直接跟她划清界限,要么就当做没看到,什么都不说。他自诩是个很有原则的人,可是当看到她那双明亮如星辰般的眸子,忽然脑子卡壳了一下,直接选择了后者。李诺在水里扑腾了两下,还有精力对着李清凰破口大骂,问候她的全家,忽然感觉屁股上一痛,似乎有什么咬住了他的防护服,他嗷得一声大叫,整个人从水中窜了起来,呼啦一声带出了一条对着他穷追不舍的鱼。 那条鱼一看就是变异品种,鱼嘴里生出两排十分尖锐的牙齿,鱼身有一米多长,尾部十分有力。李清凰提着那根从不离身的铁棍,腾得跳跃而起,铁棍用力从鱼嘴里捅了进去,直接把那条鱼捅了个对穿。她一手提着串着变异鱼的铁棍,一手拎住李诺的衣领,把他稳稳地放在完好无损的冰层上:“看,我就是这样捉鱼的,虽是有点困难,但也不是不行。“ 李清凰解释道:“我从前试过好几次,这里的鱼变异之后也是食肉的,还必须是活物,我一般都是直接跳进水里,等它来咬我,我再直接把它给捅死,就跟刚才一样。“ 李诺:……他已经不仅仅是自闭了。他现在是抑郁。 “那为什么……“防护服虽然能够防水,可他并不是全身上下都包裹在防护服里头,他的头发和脸颊都是湿漉漉的还往下滴水,被风一吹,很快就开始结冰,“为什么不扔活得动物下去,而是扔活人?!“ 李清凰很无辜:“动物不行,这是我的储存粮,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就不能吃它们,我还想留着它们产崽。反正我又不会让人遇到危险,为什么不能用活人?“ 李诺悲愤地指着林缜:“那你为什么不用他?!“ 话音刚落,李清凰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林缜。是啊,她为什么不用他呢?其实都是大活人,作为鱼饵也没什么区别,反正在变异鱼的眼中,这两人都是活的会呼吸的,还能吃,不会有什么不同。 林缜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只能别扭地撇开头去。 李清凰缓缓道:“我觉得……我不太想用他,毕竟还是有点危险的。“ 李诺:“……!!!“ 林缜:“嗯…………“ …… 福利番外 谈恋爱不如种田004 林缜不是个喜欢胡思乱想的人,所有没有依据的想象和猜测都是浪费时间,他更喜欢富有确定性且更客观的数据。 但是当他看着她命令克鲁格兽把她猎捕到的变异鱼运回空间站的背影,他忍不住开始有点思维跑偏。可能……她的意思是,有点喜欢他?他对于感情并不陌生,当初他在星际大学担任副教授的时候,也有过omega学生对他暗示过,但他从来没有答应,好像那些omega对他的吸引力并比不上一套完整的实验数据。他宁可继续沉迷自己的实验,也懒得去同人约会。 等到那句“长得像实验数据的omega是什么样子的“成为星网金句后,就再没有omega对他产生特殊的好感了,他们觉得他最爱的就只有实验,这就等于将来两人结婚之后,还有一个名为实验的小三,万一omega陷入潮热期的时候,他还在实验室怎么办?他肯定是会优先选择自己的实验的! 但是李清凰的话…… 她有一双能令人沉迷的眼睛,她的眼睛是浩瀚的,充满绚烂华美的星云,还有恒星灼热灿烂的光华,比实验更加令人着迷。 但李清凰没有性别,虽说没有性别也并不是什么特别怪异的事,但是他家中父母多少会反对的。其实就只是口头反对的话,也没什么关系,他有把握能够说服他们。 李清凰被他盯得久了,忽然有所感,转头望着他:“你看我干吗?“ 林缜捏着手上的黑土,黑土里还包裹着一枚纤细的苏紫小叶的根茎,经过几日的实验,他基本已经摸清什么样的光照最为合适,现在要做的就是迁移,把已经发芽冒尖的移到另一头,给予的光照和水分都跟还没发芽的不一样:“你……从前有没有去过地球?“ “没有,“李清凰道,“我一直待的地方不是基因改造实验室,就是罗兰国的军事基地。“ 可惜她也才刚知道不久,罗兰国居然已经不存在了,现在存在的是联盟的属国罗兰。 “那你……“愿不愿意去地球定居? “其实吧,“李清凰纠结地盯着他的手,“你动作轻一点,千万别把苏紫小叶的幼苗给捏坏了!“她似乎还怕吓到他,又补上一句:“其实,就算你不小心捏坏了一根,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但是我会心疼的。所以你要小心一点呀。“ 同样的,她并不是心疼他才不让他当鱼饵,而是因为他比李诺要好用,她的种田大业还得继续倚仗他的知识和能力。 林缜:“……“憋屈地意识到自己绝对是会错意了,更气的是,为什么他还要脑补这么多,甚至连父母都考虑到了,他考虑这些有什么用! …… 经过兢兢业业的一番努力,花椒味的烤肉和花椒味的烤鱼终于消失在历史长河中,李诺奋发图强,拿出了在学校时赶论文的劲头,合成完了一台岩盐提纯机,他们开始有了盐味的烤肉和盐味的烤鱼,再加上林缜高超的烹饪技术,彻底告别了黑暗料理的时代。而通过林缜改进了光照设备和自动喷水设备后,李清凰也不用再辛苦从湖边敲冰回来,对那一地的苏紫小叶进行手工浇水,现在喷水设备直通湖泊底下,水温也适宜,苏紫小叶长势喜人。 李诺觉得自己有点被李清凰给洗脑,当他看见那绿茵茵的一片时,突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终于在烤肉和烤鱼之外,他们又有了一样新的食材! 可就在他觉得眼前就美好的生活在眼前缓缓展开的时候,命运又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嗯,他相信林缜现在也很不好受。 某一天清晨,他被一股若有若无却又十分香甜的味道被勾醒了,那是信息素的气味,但是他之前从来没有闻到过这种信息素。他自己的信息素是醇厚醉人的红酒味,而林缜的信息素是雪中松柏的木质冷香,那么这个突然多出来的信息素是谁的? 等他被这股信息素勾引得神魂颠倒,无法自拔的重要时刻,他看到了正蹲在田地边给苏紫小叶人工松土的李清凰。她之前没有分化性别,也就没有信息素,可是现在,那股诱人的香气正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她就这样在一夜之间分化出了性别,并且直接进入了潮热期,味道还是属于omega那种香甜绵软的! 就最粗浅的生理常识来说,当alpha闻道omega的信息素时,会被动引起潮热,直接进入发情期。于是两个,不,三个同时进入发情期的人都在一个空间,其中有两个是生性就善于掠夺的alpha,一个是一到潮热期就走不动路的omega--这画面实在太美,让人根本不敢再看。 等到李诺跌跌撞撞走到她身边的时候,正看见林缜也从休息仓里出来,他的反应要比李诺好上许多,至少还保有绝对的清醒,只是脸色潮红,平时那双很冷淡的眼睛里满是水光,直直地定在她的身上。 李清凰很快就注意到不对劲的地方,抬起头讶然看了看连走路都像是喝醉了酒的李诺:“……你怎么了?“ 李诺盯着她那张浓艳面孔,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他的眼睛已经完全被烧红了,他觉得自己的血液还有脑浆都被全身的潮热煮得沸腾,血脉喷张,甚至觉得她是超级改造人的事实也没这么可怕了,觉得她可以徒手杀戮一头能把他碾碎的野兽也没这么可怕了。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肩膀,吞吞吐吐道:“你现在已经是个omega了,要不我们谈个恋爱什么的……结婚,也是可以的,不过现在还不行,总得回地球去……再说反正现在除了种田也没事做,那还不如养一个小孩?“ 李清凰顿时懂了,还仔细闻了闻空气中涌动的三股不同气味的信息素,直接沉下了脸:“你们alpha的脑仁是黄色的吗?“ 她从清晨醒来就觉得身体有点不对劲,的确是酥酥麻麻,就连平时的二分之一力量都用不出来。她从前也听说过omega在潮热期会十分痛苦,根本克制不住生理上的应激反应,身娇腿软只想去滚床单,一旦闻到alpha的信息素,就是天雷勾动地火,关上门战斗至少三天三夜。对于那些不想生育也不想进入潮热期的omega来说,也可以选择抑制剂,可是这仙女星哪里会有抑制剂这么高端的药品,就连盐粒都是粗制地提纯,药品制作就更加不可能了。 李清凰看了一眼茁壮成长的苏紫小叶,又看了看满脸通红但还勉强克制的李诺,两厢权衡,觉得他还是有用处的,便站起身来:“算了,我还是帮你清醒一下吧……“ 李诺顿时又陷入了被她扔下冰湖当鱼饵时的恐惧,不由自主退后一步:“你……你想要干什么?“ 李清凰一把捏住他的肩头,直接把他往外拖去,就算她现在身体不适,但制服一个有点神志不清的alpha并不算困难。她打开空间站大门的门锁--前几天林缜刚刚把她的指纹和虹膜也录进了安全系统,她再也不用用尽全力去徒手开门。她把人提到了门外,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阵凛冽的风雪,雪粒子无情地拍打在他们脸上,李诺顿时被冻得一个激灵,什么热血沸腾的想象都凉了,惊恐地望着她:“我已经清醒了,你不用再帮我清醒了!“ 能令人清醒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以身体上的疼痛来刺激神经。他已经想象出她冷酷无情地把他四肢对折扔在雪地里的场景,只是稍微想象了一下,就觉得心中哇凉哇凉的。 李清凰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你身上的味道实在是太刺鼻了,让我很不舒服。再说,我怎么知道等下你会不会再发情,还是让你在门口吹吹风,冷静一下吧。“说完,她抽出那根随身携带的铁棍,拧住棍子的两端用力一弯,直接把铁棍拗出了一个半圆弧来。 李诺:“!!!“ 这下子,别说他这一颗心是哇凉哇凉的,就是他的身体也直接冷却到冰点了。可是教科书上不是写着,omega到了潮热期除了想跟人缠绵地滚床单,就只会身娇体软地腿软脸红,被alpha的信息素一刺激,除了少儿不宜的那部分别就什么都不想了!她这是什么鬼,凭什么还能徒手弯铁棍,这到底凭什么啊?! 不管她到底凭借的是什么,反正从表面上来看,她根本就不像正陷入潮热无法自拔的反应,她用弯折的铁棍套住李诺的脖子,再用力一掰,把铁棍套在了空间站的大门把手上。 李诺:“……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放开我吧。“ 李清凰还稍微调整了一下铁环弯曲的角度,尽量让它弯得平滑圆润一点,不会把人给磕着:“那你就在外面冷静冷静,顺便反省一下。作为alpha,怎么能一点定力都没有,随便发情就跟宠物随地大小便有什么区别?你也是个成熟的alpha了,为什么还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反应?“ “可我现在还没成年啊!我要下周才刚满十八周岁!“李诺悲愤了,“更何况你到底有没有读过生理健康的教科书啊,上面写着,潮热期是人类在基因进化史上返祖的现象,最好不要去强行控制,而是任其自然发展,强行憋回去对身体没有任何好处。还有,alpha的特性就是,当有omega在附近进入潮热期,就会被动地进入潮热,我是被你逼迫的!你逼良为娼!你不讲人权!你--“ “不要总是给自己找借口!“李清凰怒道,“我让你憋回去你就立刻憋回去,你不知道你身上的味道有多臭!“ “我的信息素一点!都!不臭!那是一种香醇的红酒味,很多人都说好闻的!“ 李清凰懒得再跟他扯皮,直接抓起松散的雪花堆在他身上:“好好好,那我就让你冷静得更彻底一点吧!“她一直把他给堆成一个雪人,才又回到空间站里去,徒留李诺一人风中凌乱地陷在干燥的雪堆里。 李清凰在外面耽搁了一阵子,才回到空间站,准备继续处理那些发芽的苏紫小叶的秧苗,结果一进到室内,发现所有的秧苗都被处理好了,还有几株已经成熟的被收割好放在了一旁。林缜甚至还开始给空出来的土地松土。当她重新回到空间站这个密闭的空间时,她身上的信息素又开始四下蔓延,发出一阵又一阵甜美的花香。 林缜泄愤般地把最后一块硬土碾得粉碎,这才手脚僵硬地往自己的休息舱钻。劳动有助于发泄多余的欲望,就跟做实验一样,降低温度也有利于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休息仓温度调节到了零下四十度。休息舱的温度调节器立刻喷出了一股冰冷的白烟,黏在他湿漉漉的皮肤上,很快就凝结成了一层薄薄硬壳。 零度以下的温度对于正常人类来说,都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温度。 当他慢慢躺进休息舱后,瞬间被冻得瑟瑟发抖,他目之所及的舱部顶端弥漫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又很快在低温下结出了美丽的冰霜。 omega潮热期一般都是连续三天,今天是第一天,只要再熬两天,他就能解脱了。长时间处于低温,皮肤会冻伤,但空间站有能源转换装置,他只要再组装一台医疗机器就可以了,所以这世上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槛…… 置身于零下四十度的低温总是有点难熬,对于时间的估算可能也会产生误差,就算他有一个像精密仪器一般的大脑,也变得不太确定。大概过去半个小时,每一分钟都是煎熬着度秒如年,突然休息舱发出了滴滴两声电子音,穹顶突然升起,一股明显温暖许多的气流涌到他身边。 李清凰俯身在休息舱上端,诧异地看着舱体外冰层,还伸手敲了敲:“你想把自己给活活冻死吗?“ 她在经过基因改造之后,体质强于普通alpha三倍以上,可是她也受不了零下四十度的低温啊。她下意识地去扶他的手臂,就见他像是触电一样地躲开了。林缜嗓音沙哑,皮肤上还有被低温灼伤的红色痕迹:“要么你也把我给绑起来吧,我怕等下会忍不住……“ 李清凰想了想,先让他从休息舱出来,又转身去自己的储藏物资从翻找了一会儿,找出一截细长的皮草残料,就跟她穿在身上的看上去毛色差不多。她伸出手,一截白皙得有点刺目的皓腕展现在他的面前:“喏,把手伸出来,我现在就把你给绑起来。“ 林缜差点就控制不住想去握她的手腕了,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这有什么用?随便一崩就开了!“ “可是我就只有一根铁棍,已经给李诺用了呀。“ 一时半会,她也找不到别的了,就是这一根还是从当初困住她的休眠仓里拆下来的。李清凰鼓励道:“你看我都能忍住,你也一定可以的,加油!“ 林缜绝望地看着她。可就是这一眼,让他连视线都移不开了。她似乎完全没有受到潮热期的影响,只是出了许多汗,她那张格外浓艳的面容上透出一些粉色,把那张美丽的面孔衬托得更加可爱。omega在进入潮热时,会需要时刻补充水分,随着时间流逝,全身都会变成湿润而敏感,这就是omega令人着迷的一点--在现在这个时代,水源和食物都是稀缺资源,冲热水浴变成了一件十分奢侈的事情,一般都是用超声波清洁身体,身体所需的饮用水则是固态的,只要小小一颗,就能保证一天的水需求。 他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把她给按倒在地,然后控制她,粗暴地进入,最好还能标记她,让她成为自己的omega。他的喉结微微滑动,连眼珠都烧成了红色,又艰难地想回到休息舱,零下四十度就零下四十度,他并不觉得难受:“……你离我远点!“ 李清凰忙按住休息舱,问道:“有什么缓解的办法吗?除了打抑制剂。“ 林缜本该拒绝的,实际上,除了真正的身体接触,应该不会有任何办法,就算是抑制剂也只是暂时有效,其作用不亚于饮鸩止渴,但他犹豫了片刻,鬼使神差道:“精神力可能是有用的。“ 精神力?李清凰遗憾道:“可惜我的精神力是f级。“ 用科技手段强行干扰基因序列的后果,就是基因链条紊乱,有些方面她会远胜常人,而有些东西她连尚在襁褓里的婴儿都不如。她的精神力少得可怜,大概就跟刚出生的婴儿差不多吧。 “不过可以试试,“李清凰又补上一句,“就是你肯定会很失望的。“ 她也不等林缜的回应,直接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脸上,太阳穴附近就有一个精神链接点,只要他把手指按在链接点上,就能和她进行精神连接。她的态度坦荡,当她的精神世界被一个外来人闯入,她还主动用自己的精神末梢主动和对方接触。f级的精神力在联盟的测算体系中算约等于无,可是当林缜接触到她的精神世界时,一阵汹涌的岩浆猛地卷席而来,将他包裹在一片灼热中! 林缜诧异地微微睁大眼,没有在这激烈的岩浆中却步抗拒,而是配合地被拉入了一片翻涌的烈焰,沉入红色的世界。 而李清凰的感知则正是相反,她所看见的却是一片清新的绿色,树叶上有露水,竹枝梢头有积雪,静谧,安然,如仙如画,完全安抚了她心中跃动不安的杀戮欲。 正当她觉得享受的时候,精神链接突然被单方面中断了,林缜飞快地站起身,手脚僵硬地往前走,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很古怪:“我去冲声波……咳咳咳,去去就来。“ 李清凰:??? 她捶了捶发酸的肩膀,准备继续她的种田大业,虽然现在苏紫小叶是被种活了,但也不能就此止步,还需要开发新的植物品种,最好还是能吃的那一种。说到这个,她想起前段日子在一个山谷里发现一种很凶猛的茎块植物,虽然露在地面的叶子还长有锋利的锯齿,只要周围有一点点动静就会进入攻击状态,她还亲眼看见过它猎杀过一头庞大的多米亚兽--也就是林缜他们刚到仙女星碰上的那一种肉食性野兽。 但是它深埋在地底的茎块是甜的,就是没有蜜桃味的营养剂好吃罢了。 她一边思考仙女星上的物种分布,一边检查那群被赶到机房畜养的哺乳动物。她所使用的检查方式也极其简单,一只只抱起来掂一掂分量,那一群可怜的小兽瑟瑟发抖地缩在她的怀里,不敢动弹,李清凰抚摸着它们身上软绵绵的毛皮,低声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掉你们的。现在这颗星球上,还没变异的物种已经不多了,变异之后都是些歪瓜裂枣,哪有你们可爱?“ 小兽们学着克鲁格兽那样,对着她睁大了天真无邪又充满水色的大眼睛,歪着用鼻子嗅她的手指。 李清凰和它们对视一阵,喃喃道:“我得问问林缜,能不能把你们给配种……“配种之后,就可以随便杀了吃了。 小兽:!!! 这是无比漫长的一天。等到李诺被放回空间站的时候,他全身都冻得硬邦邦的,就像一根会活动的人肉冰棍。虽然他是从星网上知道,每当alpha和他的omega度过三天三夜的潮热期之后,会感觉身体被掏空,可是才在风雪中被雪粒子拍打了大半天的他,也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甚至当他闻到李清凰身上那股香甜的、很能引起他兴趣的信息素,也毫无波动。他哀怨地盯着林缜,盯着盯着就觉得更加哀怨了:“你标记她了吗?我闻到她身上有你的信息素味道。难怪刚才闻到,内心突然就毫无波澜。“ 林缜正在发呆。原本在科学考察舰上,这个时间点他还有许多实验报告要看,有时还会和在地球上的上司和家人通视频,而现在实在没事做,就只能依靠发呆来打发时间。他根本没听见李诺问他的问题,直到他又问了两遍,他才迟钝地回答:“……什么?没有的事。“ “我不信。“ “真没有。“林缜停顿了片刻,忽然问,“你试过和别人进行短暂的精神力连接吗?“ “没有,这怎么可能!互相连接精神力末梢岂不是一点隐私都没有了,这种毫无保留的方式谁会喜欢?这就跟你匿名在星网上询问一些很羞耻的话题,大家也都匿名回答你,本来其乐融融,突然星网抽了,把匿名全部变为实名,谁会受得了?!“ 林缜困惑道:“古代哲学不是提过一个灵魂伴侣的概念,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要去试一试?“ 其实科学官们都多少有点轴,好奇心也强烈,总是想要去探寻一个没尝试过的领域。李诺虽然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科考性质的宇宙飞行,可从前在星际大学时也有过许多偏研究方向的同学,他们都很有尝试精神。他从前的室友还想过要跟一个蓝绿色皮肤有八根触角的外星人精神链接呢。 “灵魂伴侣?那是什么东西?“他直言不讳,“身体契合,又很有感觉,那就可以了,为什么你还要求灵魂契合?再说,你以为omega是排着队让我们挑选的吗?有就很不错了,还挑精神力,哇,你怎么不上天--噗,等等,我们已经上过天了,哈哈哈哈这个冷笑话真好笑。“ 他们说话并不控制音量,也没刻意躲着李清凰讨论,反正就算他们想要避开她,多半也是不太可能,毕竟空间站就这么点面积,到处都铺满了黑土,所有的高精仪器就只能委屈地贴着墙角站立,李清凰的听力还特别敏锐。她凑到他们边上,问道:“你们现在都有心思聊感情问题了?“ 李诺一见她凑过来,立刻蹦跶出了三米远:“你!不要突然这么靠近,我见到你会有点混乱。“ 李清凰笑着在林缜身边坐下,她的态度还是很随和,并没有觉得靠近别的信息素的源头会有多不适,反而是林缜一下子绷紧了身体。之前李诺质问他是否标记了李清凰时,他还觉得这事无稽之谈,可是现在,他真的在她的身上闻到了属于自己的信息素的气味。 他从前一直觉得,作为alpha竟然要在结合后标记自己的伴侣,就像最原始的动物划分地盘,都是野蛮蒙昧无聊的行为。把另一个个体当成所有物一般占有,还打下属于自己的标识,就等同于直接告诉别人,这是我的东西,请你不要窥视。这种行为,有悖于现在所宣扬的自由和人权。 他不是那种野蛮生长的原始动物,他并不屑与此。 可是……可是现在他突然感觉到一种满足,还有一点遗憾,毕竟这不是真正的标记,大概明天这信息素的气味就会消散了。 “我原来也听过星网的晚间节目,就有调解感情纠纷的那一种。“李清凰掰着手指数,“80%都是omega控诉alpha虐待她啊,冷暴力啊,最近的感情淡了,丈夫疑似出轨--“ 李诺简直叹为观止,他还以为他们这些作为人形兵器存在的改造人每天就只听军事电台的:“你听这种节目干嘛?你又不是那种会被欺负的omega,我觉得你反过来欺负我们alpha还差不多。“ “欺负……?“李清凰开玩笑道,“是那种潮热期的欺负?如果是那种,那的确是不可能。“ 虽然从前听别人说omega进入潮热期有多么多么可怕,可是她现在正在经历,觉得也并没有传说中这样不堪折磨,除了要补充更多的水分和身体有些虚弱之外,一切都还在可控的范围,她也完全没有看到一个alpha就扑上去,只想着把人给立刻扑倒吃掉。 林缜:“…………“ 他心虚地低垂着头,只露出发红的耳尖。可能李清凰的确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潮热对她的影响力甚至还比不上苏紫小叶的种子无法发芽的遗憾,但是他……还是脑补了许多。 李诺突然冷笑一声,又来了精神:“等到搜救队来了,你就跟我们一起回联盟怎么样?“他要向全世界介绍李清凰这个变异omega,让所有的alpha都感到惭愧和震惊,他所受到的冲击,都希望将有更多的人同他一道分享。这种被omega全方位压制的酸爽,怎么就只有他一个静静品尝呢?快乐当然要大家一道分享才是真正的快乐。 李清凰想也不想地摇头:“不要,我对地球没兴趣。“ “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让你跟你当年的同伴一样统治地球,而是换一个新鲜的环境,你不觉得仙女星除了雪就是雪,实在是太单调了吗?“ 福利番外 恋爱不如种田005 “还是没有兴趣。“李清凰思考了一下,回答,“你上次不是说,现在地球土地流失严重,新鲜食材都变得很贵很奢侈了吗?我现在有这些黑土地,还有你们帮我制造的光照调节器,我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去地球?“ “是这样的,虽然地球上很多人是享用不起食材制作的菜肴,但这些都还是存在的,“林缜突然开口,“地球上食材的品种要比伽玛象限所有星系都多上很多,就算地球上没有的,也可以从别的星系运送过来。除了食材,还有许多调味品和香辛料。更何况,你烤肉的手艺也不算很好,以后你还要继续吃自己做得烤肉,你会习惯吗?“ 李清凰有点被说动了,可是她一想到自己是个改造人的问题,她就觉得麻烦。她又不傻,当年她虽然还没参与到改造人和罗兰国军政府的抗争,但这事在当时造成巨大的影响,就是普通生物基因改造项目都全被禁止了,更何况是那种本来就违法的人体改造呢?她现在窝在这偏僻的伽玛星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我觉得我烤肉的手艺挺好的。“ 李诺忍不住吐槽:“你们改造人在实验过程中不小心丢掉了''自知之明''这一环吗?“ 她这烤肉的手艺,堪称暗黑料理好不好?! …… 后面两天的潮热期,都没有第一天这么兵荒马乱,林缜和李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拼命劳动,挥洒汗水和力气,把满腔欲望转变为另一种形式。李清凰还是没有任何异样,最多就是面如桃花,看上去更加好看一点而已。 尤其是,她还亲自下到冰湖里,表演了一遍以自己为鱼饵,钓出大鱼的绝技。 李诺看见她从水中跃起,干净利落地一棍子捅穿一条大鱼的动作,觉得内心简直都凉透了。生理卫生书上写的都是骗人的,谁说潮热期那三天,omega都是腿软面红,连走路都走不动,只能躺在床上被人照顾的?看她,看她竟然还能捅死一条变异鱼,那鱼的牙齿还特别锋利,被剐蹭到一点都得少掉一块肉。 而变异鱼的肉质和它的外表完全相反,当刮开那坚硬如铁的鳞片后,露出来的鱼肉都是晶莹剔透的,腹部的鱼肉最嫩最饱满,直接切下来可以当生鱼片吃。剩下的都用岩盐腌制,制作成腌鱼。 老实说在李清凰潮热期的这三天,两个alpha哪还能有心思做饭,生鱼片就已经是最后倔强的挣扎。至于李清凰的厨艺,实在是有点惨绝人寰,光是想一想她逼着他们吃了三天花椒味还夹生的烤肉,就应当直接丑拒--华夏人对那种挂着血丝的肉块大多敬谢不敏,何况她这还不是单纯的七分熟,而是一面焦黑一面夹生的暗黑料理。 等到干完一天农活,他们又发觉实在没事做,现在都采用科技种植,许多事情就不需要亲力亲为,解放劳动力的同时也带来了一件更加糟糕的隐患--他们完全没事做!本来嘛,若李清凰还没分化出性别来,他们还能聚在一起随便聊聊天,实在没什么可聊的那就吹吹牛。但现在她就是一个散发着甜蜜信息素的大蛋糕,饿极了的人谁不想咬上一口,光是隐忍都要耗费巨大的心力了。 在李诺的强烈推荐和林缜的潜移默化下,李清凰终于对地球和联盟有点一点点兴趣(这兴趣始终还是停留在可食用物种上),她有时候也会问他们一些关于联盟的情况:“我记得在联盟有omega保护法?“ “……我觉得你不需要这个保护法。“李诺拼命干了一天农活,就连那庞大结实的变异鱼都是被他扛回来的,他现在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动,虽然心理上还是对那无时无刻不萦绕在鼻端的香甜信息素很有反应,可是身体已经完全被掏空,像一条死鱼一样毫无动静。 林缜道:“这是星际3577年时候颁布的一部法规,因为omega在体质和生理方面处于弱势,omega的人口也不断地负增长,政府才改变了以往强迫omega嫁给身份地位极高的军政要员的传统,转变成为让omega自由地选择结婚对象。“ “也可以选择不结婚的。“李诺说完,就感觉到林缜剜了他一眼,他还莫名其妙,难道他有哪点说错了?现在是有不少omega都不愿意结婚,靠定期打抑制剂来遏制潮热,所以他们这些alpha大多从出生就光荣地开始了打光棍的一生:“反正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omega说什么都是对的,如果omega错了,那就参见前面那条规则。至于你嘛--“ 他嘿嘿笑道:“像你这样长相的omega那是绝对受欢迎的,我举手双手双脚赞成你多收几个alpha,让他们帮你耕种。“ 天哪,这种场景光是想象一下,他都要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他觉得他就算是绞尽脑汁也要把她骗回联盟,让大家一起来分享一下他在仙女星上的快乐经历! “他说得不对。“林缜慢条斯理地开口,“一对多的配对就只是占有欲作祟,若是真心想和另一个人共度一生,就该专一。“ 李诺就下定决心把李清凰拐上弯路去:“三角形还更加稳定呢!“ 林缜气急,但表面上还是不显:“我以高级军官的身份命令你,从现在开始到明天天亮,都请你保持沉默!“ 李清凰思索道:“是这样的,我从前听电台说,omega中有大部分在结婚后都放弃了工作,那是不是说明omega的事业并不受大众支持?“ 她这个问题,问得倒是挺难回答的。 omega的确是有自己的事业的,可是由于身体和生理受限,许多行业都是禁止omega参与。最直接的就是联盟的军队,尤其是对外作战的那些军队,绝对是不可能有一个omega的,万一这个omega在战争中间突然开始了潮热期,那么整个军队都会陷入一场恐怖的浩劫,所有alpha战士会为了争夺这个omega而相互厮杀,全军覆没都是好的结局了。 所以一般来说,omega在文娱和艺术领域会更能发挥出自己的专长。 林缜沉吟道:“如你所说,omega大多会在事业上受到体质方面的制约,所以有成功事业的omega比较稀少。“ 李诺兴奋地开口:“但是你一定是个例外,我还是觉得你可以多抓几个alpha回来--“ 李清凰举起手提问:“那你们觉得,omega愿意跟我一起种田吗?“ 林缜:“…………“ 李诺:“………………“ 虽然这种事根本就无法想象,但还是不能阻止他们去想象那些身娇体软的omega拼命扛着沉重的锄头吭哧吭哧地锄地,还没锄几下就锄到了自己的脚,然后……这真的无法想象! 等到她为期三天的潮热期过去,她身上的信息素变得很淡,不凑近闻根本就闻不出,两个alpha才算是彻底解脱。李诺经过这三天的痛苦挣扎和煎熬,面色惨淡,脸上还挂着两个巨大的青眼圈,走路脚步都是打飘的,就跟纵欲了三天三夜一个效果。林缜比他要好不少,也就是头发凌乱,嘴唇干燥起皮,面带疲惫罢了。 其实能够和omega一起度过潮热期,是一件极端浪漫的事情。 但那个omega是李清凰的话,就一点都浪漫不起来了。反正他们是种了三天三夜的地,疯狂地搞研究,还用有限的材料拼装出一个专门用来松土和收割的机器人。 李诺当时还曾经提出要设计一个激光陷阱来猎捕她,现在根本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还深深遗憾自己的知识面不够广泛,对农业种植方面并不太了解。中途,他还惊醒过,他就是一个导航员,专业是绘制象限地图,他为什么要去学习农业这种根本不对口的东西?但隔了片刻,他又完全沉迷在对农业机器人的开发中。 林缜顶着狂暴的风雪去找她,最后在冰湖边上找到了人。轻盈如羽毛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把原本就素白的世界继续裹上一层又一层的新衣。湖面早就冻住了,她就在靠近岸边的位置凿开了一块,浸泡在冰水里。 她还是喜欢湖水清洗过身体的感觉,单纯的声波浴虽然能洗得很干净,但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而作为改造人,她的皮肤也比正常人类要柔韧得多,能抵挡严寒。她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了踏雪的脚步声,下意识地一回头,正和快要走到湖边的林缜对上了眼。 林缜定定地注视了她片刻,正巧看见她下巴上的一滴水珠落了下来,在水面上漾起了圈圈涟漪,又忙不迭地转过身:“我就是来告诉你,机器人已经设定好程序了,你可以来试试手感……“ 李清凰觉得alpha真是很勤勉,难怪能站在各行各业最顶端,全靠他们的努力。她哗啦一声从水里出来,擦干身体,又穿上了毛茸茸的大衣。当她踏近到林缜身边的时候,他就只留给了她一半侧颜,可是露在头发外面的耳尖却是通红的。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道:“你随我回地球吧。“ “我在联盟中并不是毫无地位的那种下级军官,我还是星际大学的客座教授。“林缜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的水汽,语气和缓,“关于身份的问题,我能帮你解决。如果你想要继续到大学深造,我也可以帮你担保,申请旁听资格。“ 李清凰:“……可我不想读书啊。“读书不如种田,她对读书根本没兴趣,对大学文凭也没兴趣,知识就只要够用就行。 “不是,我的意思是,“林缜蹙着眉,“不读书也没关系的。你看你是omega,其实可以和我在一起,我们能不能交往?“他停顿了一下,立刻又补上一句:“回到地球就可以去领证的那种。“ “……可我也不想谈恋爱。“恋爱也不如种田。谈恋爱可是要花费很多时间精力和心思的,她有这时间为什么不能储藏更多的食物以应对仙女星环境的继续恶化? “其实上次我们交换精神力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们的精神力是百分之一百地契合,可以说是灵魂伴侣了,就算你现在还不喜欢我,那也该给我一个机会。“虽说他也知道,她肯定是对他还没产生什么深刻感情,最多也就是有了一定的好感,说不好这好感还是因为他能帮助她管理所有的农活。也就是说,如果现在再来一个同样能帮她的人,她也会付诸同样的好感。 “灵魂伴侣很难得,“他拉起她的手腕,放在了他的太阳穴的位置,主动敞开自己的精神末梢,“也许你在这世上见过一亿个人,却不会遇见一个灵魂契合的人。“ 李清凰居然淘气地眨了眨眼,笑着问:“可是李诺不是说只要身体契合,还有感觉,那就可以了吗?但是你好像是想要柏拉图?“ 林缜突然语塞。他当然不会只要柏拉图,他又没毛病,总也不可能就只在思想上谈感情,但是好像自己拿话把自己给堵死了。他突然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拥抱入怀,用行动表示,其实他们的身体也可以很契合,就算是普通的礼节性的拥抱,也比别人都要舒服。他低下头,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轻声道:“其实还有一个好处。我以后可以向国家研究室申请试验田,然后让你来打理,我的家族在城市边缘也有一块土地,目前还没有做任何功能审批,就算是要改成农业用地也可以。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这简直就是直接戳中了她的痒处! 她能拒绝吗?她当然不能拒绝了!怎么可能会想拒绝,这辈子都不可能拒绝。 李清凰爽快地一口答应:“那好,我们走吧!你们的救援什么时候会到?“ ………… 按照林缜的预计,救援至少需要200天。毕竟遵从星际救援规则,那些被锁在逃生舱还在茫茫宇宙流浪的舰员是作为第一搜救目标的,而像他们这种正好落在一颗星球上,过得还算不错的舰队成员,则是放到最后救援。 正因为他们计划离开仙女星回归地球,李清凰圈养的那些哺乳动物都可以吃了。可当它们齐刷刷地用带着润泽水光的大眼睛望着她的时候,她突然就有点难以下手。毕竟当初抓来的时候费劲千辛万苦,还养了这么长的时间,虽然它们就只是储备粮,可她还是对储备粮产生了感情。 她和它们对视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把林缜给抓了过来,期待地问:“我养了好久,但是它们都没自由恋爱,你能帮它们配种吗?“ 林缜仔细分辨了一下这一堆挤在一起的小动物,还一只只抓过来检查,最后面有难色:“可能有难度,我想它们可能是不习惯和不同种族的哺乳类生物进行交配。“ ……在她看来,它们长得都是差不多的啊,就连望着她的眼神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原来她一开始的方向就是错误的,难怪一直都没有新的小崽诞生。 “当然,如果你真的很想要它们跨越种族进行交配,也不是不行,“林缜说,“就是生殖隔离是个问题,但是我以前看过一篇论文就是说生殖隔离是可以破解的,我还要研究一下……“ 李诺原本只是碰巧从机房外面走过,正巧听见他们以上对话,差点把眼睛都给瞪出来:天哪他到底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发言。他记得从前林缜是反对破解生殖隔离甚至反对破解动物的基因序列,他现在有了一个omega就完全抛弃自己过去的原则了吗?!你快点醒醒啊! 李清凰艰难地思索了半晌,下定了决心:“算了,还是就这样养着吧--不,还是把它们都给放了吧,等我们离开之后,它们要还是现在这样只会瞪眼睛卖萌,肯定是活不下去的,还是早点出去锻炼得好。“她摸了摸小兽毛茸茸的头顶,无比惋惜地叹气:“白养了这么久,都还没吃到嘴里去呢……“ 这之后他们过上了日复一日等待救援的生活,因为李清凰把自己的储存的活动口粮给放走了,就只能靠捕猎来增加肉类食物,满足人体所必须的蛋白质和脂肪。林缜他们因为星际海盗的袭击而降落在仙女星上的日子正是气候最恶劣的一段季节,这之后,暴风雪会渐渐小下去,夜晚变得短暂,而白昼变得更长。 而李诺是对那些被圈养的未变异兽被放走最大反应的人。他的心情就跟古地球上一句很有名的网络用语完全符合:兔兔这么可爱,怎么可能不吃兔兔呢?现在把兔子该代换成“无变异兽“也是一样的,这么可爱的、毛茸茸的小兽,怎么能不吃它们呢?尤其是,变异兽的肉又老又硬,口感也说不上好,这是任何大厨都无法拯救的。 就在他们继续在仙女星努力种田后的某一天,许久没有信号和反应的光脑突然收到了一段信号。林缜直接对接上那段通讯波段,面前突然投放出一个人影来,看背景,对方正是在一艘航舰上。那人行了军礼,肃容道:“林中校,我是救援队x-1848号舰队的舰长刘奕鸣,根据救援条例第189条规定,现在即将开启传输,请林中校再次核对传输坐标。“ 林缜颔首道:“坐标1981.356,确认无误,请传输。“ 就在他话音刚刚落下,他们所站的位置顿时被金色的光晕给环绕住了。林缜关掉视频,伸手握住李清凰的手,还安慰了一句:“传送光束会把你的身体分解成粒子,再传输到舰船的传输室组合,是大概率安全的传输方式。“仙女星环境如此恶劣,让搜救队下来救援肯定是不可能,救援队的舰船并没有专业的攻击性武器,也不适合停靠在这个有危险猛兽存在的星球表面,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人给传送到船上去。 李诺心有戚戚焉:“是啊,大概率安全。剩下的小概率也不会严重到送命,最多就是身上的某个部分跑错了位置,我从前还读到过一次传输事故认定书,说有个舰员的一条腿跑到胸口去的。“ 现代的医疗这么先进,就是骨头当场断掉只要一个医疗灯照射,就能愈合,更不用说只是一部分肢体跑偏了,送进舰船上的医疗室做一个手术就回来了。至于是不是因此留下了心理阴影,那就没人关心了。 下一刻,他们已经出现在了搜救舰的传输室里。 搜救舰舰长刘奕鸣已经等在传输室里等待他们,他看上去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眉间还有细小的褶子,走上前和林缜握了握手:“林中校,欢迎归来。“ 林缜肃穆道:“您好,不知别的舰员共有多少获救?“ “我们已经尽力打捞,在把您传输上来之前,已经打捞起240余个逃生舱,现在还在搜索附近星球是否有生命体的存在。“刘奕鸣道,“您可以去下级的休息室稍作休息,毕竟……现在有点不太方便。“他看了一眼穿得一身毛茸茸的李清凰,把话说到一半就点到为止。刘奕鸣作为搜救队的舰长,虽然是个beta,可是对于omega的认知也存在于这个群体都是需要保护的概念上,尤其她还衣衫不整,又处在两个alpha的包围下,想必十分地不自在了(并没有)。 林缜谢过刘舰长的好意,在舰船下层找到分配给他的房间,而令他很无言以对的是,刘舰长并没有为李清凰安排房间,就连那种多人舱房的床位都没有了,他已经默认了她是一个omega,并且是他们其中一人的从属,根本不需要再安排住处。林缜叹了口气,刷开了自己的舱房,救援舰给他的房间就是高级船员的单人间,面积十分狭小,除了逼仄的淋浴间和洗手台,就只有一张床和床边的控制台,他可以用自己的光脑登入控制台,处理公务。 当他一打开自己的工作频道,整个控制台都卡死了,等了三分钟才恢复过来,他看了看自己堆积如山的报告和实验,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这并不算什么让人震惊的事情,他已经有差不多快一年在与世隔绝的仙女星上种田打猎,过着最原始的生活,他的日程不爆炸了才会很奇怪。 他一转头,正和李清凰好奇地盯着他的登录界面的视线对上了。她似乎并没有被当场抓包的意识,反而还朝他笑了一下。林缜低头微笑起来,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地点着:“你现在穿的衣服可不行,我得帮你申请一套新的,不过就只有舰队的制服。“舰队的制服全部都是贴身设计,只要身材有一点走形,基本都会无所遁形--林缜选了其中一套上衣和短裙的组合,从前一直都有人说,这样的制服真是一种福利,毕竟那个裙子真的短到能露出一半大腿。 他选定之后,又选了适合自己的制服,他现在穿着防护服已经破了好几角,换上一身整洁的制服是一种礼貌。 他刚刚选好尺码,给李清凰选的制服就已经从传送口送了过来。李清凰提起那一整套衣服,看了看大小,虽然不知道林缜是怎么选的,不过她感觉似乎挺合身的就是了。 “救援舰上就只有舰队制服可以提供。等我们到了中转站,再换别的。“ “好。“李清凰对于制服本身并不陌生,她曾经被送入罗兰国的军事系统深造,穿得就是这种有防护作用的制服。她伸手拉住身上那件毛茸茸的用野兽皮毛剪裁成的简陋衣物,双手一分,整件兽皮就直接从她的肩头滑落下来,正缠绕在她的脚踝边上。林缜猝不及防,正看见她洁白的身体,她的皮肤在感应灯下泛着玉质般的光泽,腰身很细,肩膀纤瘦,只是比一般的omega都要平,双腿又直又长,令人遐想。 如果被这样一双长腿缠在腰间,没有哪个alpha能拒绝得了…… 林缜猛地惊觉过来,可是他身上的信息素已经飘散在整个单人间里,彰显着无比明显的存在。 他连退两步,后腰正撞在控制台的边角上,这尖锐的撞击感才让他慢慢把信息素一点点收回来,可尽管如此,她应该也闻到他信息素的气味了。李清凰飞快地穿上了舰队的制服,还把有点短的裙子往下拉了拉,才一脸揶揄地看着他笑。abo的性别分类就是这点不好,除了beta之外,另外两种性别的信息素气味特别突出,根本就是掩饰都掩饰不了的存在。 “据说一直散发信息素会很耗费精力。“李清凰笑道,“你不打算收一收吗?“ 她无辜地坐在舱房里的单人床上,床单也是统一的深蓝色,象征着广袤宇宙的颜色,可是衬着她洁白的皮肤,一深一浅,就更是加剧了那种撩人感--在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如果有一个很好看的omega坐在床上,笑着打趣你的信息素,那只会代表了一个意思。但是李清凰,天知道她是真的无辜还是故意为之。 林缜突然捂住了鼻子,闷声道:“你可以先休息一会儿。“ 他对着水池里不断旋转变淡的血丝,心里充满了无力感,还有对alpha本性的痛恨,就是这种兽类一样的返祖表现,让他在她面前不断地出丑,可恶至极…… …… 等他从淋浴间出来,李清凰已经在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睡着了。她闭着眼,呼吸缓慢,胸口轻微起伏。他轻手轻脚地搬来和控制台配套的椅子,坐在床边,凝视着她的睡颜。他真的很怀疑,是不是在过去曾经见过她,所以他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确认自己的心意。 虽然同他过去理智又冷静的一贯作风相比,他现在并不太正常,甚至都能算得上“失控“。可他并不讨厌这种失控,他甚至隐约觉得,就跟他过去做过的数以千计的失败实验相比,他现在循着的是一个正确的方向,毫无差错,他只要沿着这一种感觉继续走下去,就能找到他想要的“真理“。 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李清凰也是实验数据。她之前经历过许多许多不好的事,可是现在有他在,一天天都会好起来。他伸出手,试探地碰了碰她的脸颊,她的基因改造十分成功,皮肤也远比一般人类还要柔韧,虽然身上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肌肉,甚至从体型来说是偏瘦弱的,可她的外表之下,掩藏着强悍的力量。 他摸了摸她的脸颊,忽然手腕上的光脑出现了一段呼叫信号,正是刘舰长发过来的短讯,让他立刻去舰桥。大概是什么紧急的事情,不然刘舰长并不需要他来插手搜救舰上的事物,就像他不会让人轻易插手他的实验一样。 光脑的滴滴声把李清凰给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问道:“怎么了?“ “刘舰长让我现在去舰桥,“林缜停顿了一下,“你要跟我一道去吗?“ 毫无疑问,作为一个alpha,他是无法容忍自己的omega处在一个完全不能确认是否百分百安全的地方,而李清凰才分化性别没多久,她的潮热期还是不稳定的,完全没有任何规律。虽然搜救舰属于后勤工种,船上的alpha少得可怜,但他也不敢冒任何风险。 “舰桥?好啊,我还没见过联盟的舰桥是什么样子的。“她见过的罗兰国的舰队,都是战斗舰队,她也没什么资格上舰桥这种机要地方,一般都是在机甲仓待命。 于是林缜直接把她领上了舰桥,刘奕鸣坐在正中宽大的舰长椅上,他双眉紧皱,眉心被用力地挤出一个褶子:“林中校,我们舰队在跳跃到伽玛象限时候收到你们的求救信号,说科学舰遇上了星际海盗--那伙能够击沉科学舰的海盗是这个标志的吗?“他很快调整屏幕,调出在救援舰后紧紧跟随的一搜黑色舰船,那艘舰船毫无疑问有用最先进的武器,船身上还有一个两把尖刀搭在一起的标记。 李诺已经抢在林缜前面,义愤填膺地开了口:“是,就是这艘海盗船!就是这群该死的海盗!他们根本不遵从国际法!“ 星际国际公约明确地规定,在遇到哪怕是对立方的科学舰和搜救舰时,都不能攻击。而搜救舰在遇到对立方的舰船需要救援的时候,也必须摒弃前嫌,尽力展开救援。 这两款条例,就算是无组织无政府的星际海盗,也是会遵守的。因为大家都要给自己留出一条后路来,毕竟谁也不敢说自己将来就一定不会有需要搜救队救援的时候。 林缜沉吟片刻,问道:“救援舰上是否有攻击武器?“ 刘奕鸣一颗心猛地一沉,这艘海盗船跟在他们后面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一时间没追上而已,可是他们就只是救援船,可以说是设备老旧,不配备先进的高杀伤力武器,甚至连护盾都不够坚挺。科学舰怎么说也比救援舰要坚固,可就连科学舰都被击沉了,毫无疑问,那些星际海盗是不打算遵守国际公约了。 他冷静地回答:“并没有。林中校,你觉得我们是否可以依靠空间跳跃来摆脱他们?“ “不可行。当我们进入空间跳跃时会有三秒的护盾失效,一旦他们发动攻击,这艘舰船就会立刻散架。“下场就跟科学舰一模一样。 刘奕鸣用力掐住眉心,他在发现这艘星际海盗船的时候就发出了求援信号,可是时间不够,那些能和海盗船抗衡的战斗舰都还在好几万光年以外,等到他们到了,他这整艘船上的人估计都被炸成了碎片,而更可怕的是,搜救舰并没有装备足够数量的逃生舱! “难道连一架机甲都没有吗?“李清凰突然插了一句嘴。 刘奕鸣愣了一下,回答:“有是有,不过也是老式机甲,并没有人能够使用。“ 老式机甲对于机甲驾驶人的要求实在太高了,找遍他的舰员,也挑不出一个可以驾驭老式机甲的来,现在老式机甲已经完全被新型机甲取代,老式的那一种大概就只能用来做点搬运之类的很简单的活计了。 李清凰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可以啊。“ “你一个omega--“ 真的不是刘奕鸣看不起omega,而是按照常理,omega大概连机甲都进不去吧,更不要说驾驶了。 林缜忽然道:“既然没有别的办法,这也是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舰桥上其他主要成员立刻用一种极其鄙夷的目光望着他:呦霍,这位不就是星网上很出名的那位“只爱实验数据“的那位alpha科学家吗?没想到竟然让自己的omega去驾驶机甲!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无耻不要脸的alpha!而这种无耻的alpha竟然还能找到omega,这是什么可怕的世道?! 福利番外 恋爱不如种田006 刘奕鸣那脸色黑了好一会儿,才给了他权限,勉勉强强表示同意,虽然他心里根本就不认同。 李清凰完全没在意那些人看着自己那饱含同情的眼神,她跟着林缜去了船舱侧翼的机甲室。当她看到机甲被传送带移出武器库的时候,心情格外激动:就是这种机甲,她能驾驶,保证还很熟练! 林缜捏着机甲控制钮,没有立刻交到她手上,反而很认真地把她给扳了过来:“我跟你一道去。“反正也是背水一战,不管是死是活他们都是在一起,就算最后失败,被迫暴露在真空的宇宙之中,在最后一刻,他们起码是不分开的。 李清凰摇摇头,直接把控制钮从他手里抢了过来:“你不行--“ 对一个alpha说“你不行“简直就对于指着鼻子骂他了。就算林缜不是那种争强好胜咄咄逼人的那种人,都有点忍不住:“我怎么就不行了?“ “这种老式机甲,我早就知道会有一天被淘汰的,机舱内压力实在太大,对于驾驶员来说负担很重,就算是alpha机甲手,也无法长时间操作。“李清凰特鄙视地望着他,“你还不是专业机甲手。“ 林缜:“……“ 他不甘心地问:“那你又几成把握?“ 李清凰回想了下之间看见的那艘海盗船,把船上安插武器和扫描系统的地方都回忆了一遍,不太确定地回答:“九成……吧?“ 九成?那实在是太高了。 林缜还没说话,又听她不太确定地补上一句:“主要是太久没驾驶机甲了,有点手生,不然百分百没问题。“ 林缜:“…………“感觉他虽然是个alpha,但是完完全全被她给碾压了,有种性别倒错的失落感。 李清凰按下机甲钮,原本静止的机甲双眼突然亮起了红光,哗得一声,机甲的机械臂动了动,直接伸到了李清凰面前。她向上一跳,正好跳上了机械臂,又被机械臂抬着放进了驾驶舱。当她坐进驾驶舱的时候,机甲的神经元末梢还主动伸出来和她打了个招呼。李清凰连上神经控制器,又在屏幕上点了点:“向对方提交一个视频申请。“ 当她被传送带送出了搜救舰,悬浮在浩渺宇宙时,才收到对方的回应。她同时连通了搜救舰舰桥的频道,保证她这边和海盗船的谈判能传回舰桥让大家看到--这个举动完全符合国际公约的精神,不管面对的是谁,都必须要先质询,在质询之后无法谈拢才正式开战。虽然她这套流程是走得真的很溜,可是她就只是一个omega啊,哪有omega开机甲的?!那不是跟黑猩猩会开飞船一样让人无法接受? …… 李清凰打开了对面发过来的视频,只见屏幕上露出了一张脸上还带着刀疤的格外凶悍的脸:“按照国际公约,搜救舰和科学舰都是不得攻击的目标,由于你长时间跟在搜救舰后,我有权利怀疑你预备破坏国际公约。“ 刀疤海盗冷笑了一下,脸上的刀疤也跟着扭曲了:“我没有听说过什么国际公约,并且我在之前也曾经击沉过一架科学舰。“ 刘奕鸣怒道:“问他这样做的原因!“ 他这边向海盗船发过好多次通讯申请,但是对方根本没有接收,没有接收其实也代表了一种态度。但是他们现在所在的伽玛象限是属于无主的区域,任何国家要在这里开火,就必须依照流程行事。 李清凰肃容道:“你这样做处于何种原因?“ 刀疤海盗哈哈大笑,还把视频的角度调整了一圈,露出了他身后那一群人来:“我们本就是无政府无组织,想攻击谁就攻击谁,想抢谁就抢谁,没有原因!“他身后的一个海盗喊道:“老大,让他们把omega都交出来,让我们兄弟乐一乐,交出人来,就给他们一个痛快,直接把人给炸飞!“ 李清凰一口截住他们接下来的话头:“好的,我明白了,从现在开始,我可以对你们发动攻击了,因为你们的确是有预谋有准备打算击沉我们的搜救舰,而并非处于误会。“ 刘奕鸣都要疯了:“你等等!谁让你跟他们这样说的!“流程走得再溜有什么用啊,到了这种关键点上,应该继续跟他们谈判,最好还能拖延时间,等待救援,而不是直接开战!难道她还想真的表演一架机甲拆掉一搜海盗船? 做白日梦都不敢梦这么大发的! 李清凰就像没听见刘舰长在频道里的嘶声呐喊,动了动手臂,隐藏在机械臂中的炮筒滑了出来,直接对准前方。 海盗船上的人在听到她宣战之后,早就有所准备,船上的光动武器亮了一下,一道绚丽的激光穿透了真空空间,朝她迎面而来。李清凰打开制动器,向上一跃,瞬间避开了这一次攻击。而她手上的炮筒已经蓄能完毕,炮口隐约发出红光,她连调整精度的功夫都没有做,就射出一道火焰来,那能量正精准地击中海盗船上的跟踪扫描装置,直接把他们最强大的一项功能给废了。 刘舰长一张嘴顿时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鸡蛋。他立刻下达命令:“扫描对方的舰船,检查他们刚刚受到攻击的区域!“ 让他稍微大胆一点揣测,她刚才一炮就毁了对方的导航扫描装置,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对方再次发动攻击就必须依靠人工校对,如果他们操控武器的精度不够高,那不管再攻击多少次,都只能回回落空。扫描装置是一个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开启扫描功能后可以锁定对方位置,把射击的精准度提到最高! “舰长……“导航员用一种很梦幻的声音道,“对方的扫描系统全毁,且不可修复。“ 天哪天哪天哪,这是一个什么omega,居然还会开机甲! 原本舰桥上的通讯员都已经可以给各组船员录制遗言了,毕竟这一次凶多吉少,生还的几率约等于没有,虽然人不在了,可是遗言还在。通讯员自己也打开了光脑,开始用昂贵的通讯数据录制他们所遇见的情况,打算上传到舰队中心体统,她现在则瞠目结舌地发现,她好像把刚才李清凰一炮轰掉对方扫描系统的场景给录下来了! 只见那架老式机甲突然冲到了海盗船上端,又轰得一炮直接轰在了对方的武器仓上,把对方最重要的光能炮也给打掉了半个。她一旦活动开手脚,之前束手束脚有点不太习惯的拘束感也完全消失了,嘭得一声降落在武器仓外,手动把剩下那一边光能炮给拆了下来。 她的一系列动作都很快,都已经化作了一道残影,若不是屏幕可以用十倍的慢速回看,他们都已经看不清楚她到底在做什么。 众人:“…………“这个时候再喊666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她换了个新的高科技武器,对准了舰桥的位置,再次和对方视频连接:“根据国际公约条款,我代表救援队x-1848号的全体舰员再次发出质询,请问你们……是否愿意现在就弃舰船逃生?“ 这一回,不但救援舰上的舰员不会再小看她了,就连那些穷凶极恶的星际海盗也不会再嘲笑她。毕竟她刚才已经用行动作出了最好的背书。 “……所以我们现在,“救援舰的通讯员后知后觉地问,“是不是不用再写遗言了?“ 何止是不用再写遗言!他们作为一搜后勤救援舰,竟然不费一点损伤碾压了星际海盗船,就光是这件事都可以吹个十年都不嫌多! 刘奕鸣舰长轻咳一声:“把遗言录制系统给关了吧……“ 然后他们看到从李清凰那边转过来的星际海盗船上的视频。作为首领的刀疤海盗额头带血,可能是刚才武器库爆破导致船体颠簸而磕到了脸,他面容扭曲,愤怒地吼道:“不可能,你肯定不是联盟的战士,联盟没有你这么强悍的机甲手!“ 李清凰的语气还有点漫不经心:“是,我并非联盟编织的机甲手,我是被救援队x-1848号拯救上来的伤员。“ “……“感觉他们救援舰拯救了全世界怎么破?随便救上一个伤员,不但会开机甲还把机甲开得特别熟练特别强悍,而且她还是个omega,传说中被alpha戳一下就能原地摔倒的豆腐体质。救援舰的通讯员也有一个妹妹,她的妹妹刚成年,分化为omega,而自从知道自己是个omega后就躲在家里不愿出门,觉得自己生无可恋。 通讯员觉得眼前的omega就是一个绝佳的例子,她要用她的事迹来开导妹妹:看到了没有?omega并不算什么弱势群体,就是想上天开机甲都可以,还有omega开机甲比alpha机甲手都要强的呢! 刀疤海盗突然连语气都变得温柔了:“你和我们一样,都是被联盟欺骗和利用的人,就是联盟号这种杀鸡取卵的行为,才会让我们叛出联盟,流浪在星际当海盗。不如你加入我们吧,我现在就可以郑重承诺给你副舰长的位置。“ 李清凰对副舰长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她顿了顿,问道:“你们有土地吗?有试验田吗?“ 这群星际海盗还在各象限间流浪,逃避联盟追捕,可想而知也不太可能有她想要的东西,但是以防万一,她还是愿意问问清楚。但是这一问,把海盗们都给问懵了:“不是,你再重复一遍,什么田什么地?“ 李清凰再次举起光能炮瞄准舰桥位置:“质询时间结束,最后给你们60秒时间,请在60秒内乘坐逃生舱离开,不然我将开火……“ “等等!“刀疤海盗还是不死心,劝诱道,“我不可能投降的,让我向你投降可以,但是我绝对不会向联盟投降!像你这样的人才,将来一定会被联盟压榨,他们会把你派去各种危险的地方,让你去做危险的任务,当你不得不退役的时候,他们又会像扔一堆垃圾一样把你抛弃--“ “还有三十秒,请抓紧时间。“ “你一定会后悔的!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比你更强的人我也见过,你--“ 李清凰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现在的星际海盗真是啰嗦,要么就弃舰逃生,要么就直接跟她再来大战一场,说这么多废话干嘛。她盯着面前的倒计时器,眼见着那倒计时的数字越变越小,她还颇为悠闲地摸了一把机甲的神经末梢--每一台机甲都是人工智能,就跟人类一样,会有自己的思想和感知。 “很高兴跟你合作。“李清凰抚摸着机甲神经元,又露出了一个微笑,“你很棒。“ 那根机甲神经元稍微摆动了两下,似乎有点害羞,一道电子音很快就在她耳边响起:“您也很棒,很高兴能为您效劳。“ 正在这时,屏幕上的倒计时结束,跳动的数字归零。 李清凰打开制动器,往后一个大跳,远离了这艘海盗船,她手上的光能炮开启,一道绚烂的激光正中舰桥的位置,整艘海盗船的中枢系统全部都在舰桥,一旦遭受攻击,所有功能都陆续停摆,一阵剧烈的爆破从舰桥开始,不断地迸射出绚烂的火焰,在宇宙中无声地绽放,宛若一场盛大的烟火,那艘巨大的海盗船很快就断成两截,沉默在浩渺的太空之中。 李清凰放下扛在肩头的炮筒,喃喃道:“连块地都没有就想拉我入伙,做梦罢。“ 当她把机甲开回救援舰,从机甲舱里跳下去的时候,就被人稳稳地接住了。 林缜一把抱住她,直接吻住了她的嘴唇。她先是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完全不讨厌,反而很喜欢,就很主动地环住了他的颈,投入到这个深沉的亲吻中去了。 …… 十日后,救援队把他们放在了联盟中转站上,让科学舰的舰员们通过中转站上的民用运输船回家。 刘舰长面对李清凰,格外严肃地表示:“我好多年--不,就从来没有见过像你一样的omega了。在将来的某一天,你一定会有机会加入联盟军方,我时刻欢迎你加入搜救小组!“ 搜救舰不比前方战斗的战斗舰,可也是必不可缺的存在。尤其是战斗舰一整船都是alpha,她一个omega混在里面也不适合,留在他这里显然是最好的。 李清凰笑着回答:“不,我并没有加入联盟军方的打算,我只想回去种田。“ “种田……?“刘舰长和身边的副官面面相觑,这个种田是他们所知道的那个意思吗?还是最近星网上又多了什么流行词汇,其中一个就是“种田“? 虽然现在已经身处中转站,可他们还不能走。林缜先用光脑帮她做了个一个移民申请,把她从罗兰属国转成联盟的正式公民。在移交她的个人信息的时候,林缜甚至还迟疑了很久,他在想,到底是继续使用她之前的身份信息,还是再重新为她编一份?虽说罗兰已经是联盟的属国了,但是两者之间有很多东西并没有互通,就算他重新编制新身份,被人发现的概率也很小。更何况李清凰现在一心扑在种植大业上,根本就不想去军部,他亲自做担保,移民局的人吃饱了撑得才会去调查她的信息是否准确。 可是一旦他编造一份信息,将来若是被人爆出她是改造人的身份,这事就彻底解释不清了,还会被有心人利用攻歼。就算他们想要解释,别人也能直接一句话堵死:“从一开始就是身份造假,谁还会相信你不是别有图谋,毕竟那是有前科的。“ 林缜叹了口气,决定不下,那就暂时先放一放。中转站是建立在阿尔法象限的织女星上,织女星是联盟领地中最适合吃喝玩乐的地方,他直接把光脑中的工作频道锁死,打算带她好好地在织女星上玩一圈。 在他们还不知道的时候,一则小视频迅速在星网上传遍了。源头是搜救舰上的通讯官想要让自己刚分化为omega的妹妹振作起来,就违反了舰队的保密条例,把李清凰驾驶机甲轰掉一艘海盗船的视频发给了自己妹妹,想让她明白就算成为了omega也不代表一事无成只能成为alpha的附庸,不要就此丧气,这出发点是好的,可是后续事态发展却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这个视频不知道怎么被截取下来,意外爆红,开始的时候,星网的民众还嘲笑这是哪个omega突发妄想症,拼接出这么一个假的不能再假的视频来。 可是很快的,所有人发现,星际海盗中真的有这么一支据说很强悍的力道,并且还专门对搜救舰和科考舰下手,是故意找联盟麻烦的,可是最近,这支海盗突然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声响。而那个视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是后期合成的,那些绚丽的激光武器,就算想用特效合成,也合成不出这么真实的效果。 大家很快就意识到:麻蛋,这个视频大概也许可能,是真的啊! …… 李清凰并不知道自己那个击沉海盗船的视频已经火遍整个星际网络,她还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成为了星网最红omega,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为最强omega的代言人。她在仙女星这颗无人星球上被流放太久,根本不习惯去浏览星际网。更不必说她现在还是一个黑户,连联盟id都没有。 林缜最终还是没有去为她的个人履历做任何包装,虽说他可以随意篡改她过去的经历,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再加上,他利用自己的权限去查询了罗兰属国当年那个超级改造人的计划,那八名改造人的档案虽然封存,可是军方高层都有权限再次读取。 而很不幸,李清凰的长相甚至都没有同过去有发生太大改变。 如此一来,他的确是不能冒这个风险去做出任何不明智的行为。基因改造本就是违禁项目,若是一味隐瞒,最后被爆出真相的后果将会不堪设想。 于是他把自己的打算对李清凰解释了,并表示自己的立场:既然她不打算加入联盟军方,只要有他作为移民担保,并不可能会有人注意她的过去。即使被人发现了她过去的身份,他也能为她争取机会,只要她相信他。 李清凰笑眯眯地回答:“我当然是相信你的--对了你家的那块地是什么样子的?土质如何?你说我们预备种植什么样的作物才适合?“ 林缜顿时啼笑皆非。他通读过当年罗兰属国的改造人计划。在她之前的七个超级改造人作为人形兵器,常年处于杀戮之中,性格都产生了扭曲,所以这之后才会有改造人叛乱,挟持罗兰军部高层,甚至妄想从罗兰开始征服宇宙各大星系。 可看李清凰的状态,她对征服世界完全没有任何兴趣,只对食物和种植有股狂热的嗜好。莫非她在仙女星的经历激发了她基因中对食物的追求和偏爱? 因为有了林缜的信用背书,李清凰的移民资格很快就下来了。他帮她买了最昂贵的光脑,输入她的联盟居民id,又帮忙录入了她的虹膜指纹等人体数据:“有了这个,我们可以直接入境了。我和父母不住在一块儿,你先跟我回家,等过几日我再带你去见我的家人。“ 然后,他就得向父母解释,他是怎么突然带回了一个omega…… 李清凰比大多数omega都长得好看,父母应当不会不喜欢她。虽然来历不明,但是对于现在几乎都要全员打光棍的alpha来说,能有恋人都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了,谁还管恋人是什么家世的。 所以,对于见父母的事情,他并没有往心里去。 他们乘坐返回地球的商用船回去,对于星网上正红的“星际最强omega“这个话题根本就没有注意,再说现在是个人就会上星网,还有不少网瘾份子,某段时间有个什么很热门的话题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反而是李诺给林缜发了好些信息,想要李清凰的id号。仙女星上的经历让他的心态已经不太好了,为了让更多的alpha体会到跟他一样的快乐,他简直是不遗余力。林缜根本不想让他再去教唆李清凰,什么她其实可以拥有许多个alpha,开什么玩笑,这辈子都是绝对不可能的。 李诺再发了无数信息全部石沉大海后,后知后觉地想到,大概林缜是把他给拉黑了。可就算林缜能拉黑他,有一个路径他是永远无法拒绝接收他的信息的,那就是工作频道!李诺于是又再次通过工作频道给他发信息:林中校,事情真的不太好了,你登上星网去看看就知道了。 林缜本来不想理睬他,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登录上了星光,当他看到铺天盖地屠版的“宇宙最强omega“这个话题时,再好的涵养也忍耐不住他心里的脏话。他直接联系刘奕鸣,愤怒道:“刘舰长,我可以控告你违反星际舰队的最高保密条例,你把搜救工作的视频发在星际网上,这是完全没有职业道德的行为!“ 刘奕鸣在视频里也黑沉着脸:“是我的舰员违反规定把这则视频发给了自己的家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视频就这样泄露了……“ 虽然现在的星网上的舆论还是比较正面的,大家都在感叹这个omega机甲手身姿矫健,长相美艳,偶尔会有一点反对的声音表示一个军队里出现了一个omega,若是这个omega突然进入潮热期是不是整支军队都要一起发疯?难道还要为她一个omega组建一支队伍吗? 可是林缜想得更深,再这样发酵下去,李清凰曾经是改造人的消息根本就掩盖不住了。她这张脸实在太有辨识度,很快就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然后呢?舆论就会铺天盖地转为负面! 罗兰国当年惨痛的结局仿佛还在眼前,一个超级改造人就能覆灭一支军队,现在又出现了这样一个改造人,不光是民众会感到恐慌,就连军方都会恐慌了! 李清凰倒没有很担心,最差的结局不过是她再次被扔进休眠仓回到浩瀚宇宙,更何况事情还没有到这一步呢。她还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她驾驶机甲徒手拆海盗船上的激光炮的视频,又看了看底下的评论,几乎所有人都在谈论,她这样的omega到底得要一个什么样的alpha才能配得上? 这的确是近来民众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当一个omega的武力值比alpha还高的时候,会发生什么事? “我支持这位omega多收几个alpha,尤其是最不受欢迎的alpha榜单前十位的那些,让这些沙文主义知道什么叫真正的omega。“ “上面发言的那个肯定就是个弱鸡omega,所以才会想要一个omega多收几个alpha,你以为那些顶尖的alpha会要她吗?“ “为什么不要?长得这么好看的小姐姐,就算开始没有感情,光是看脸就要看出感情来了!“ “什么叫omega教你学做人,这就是!“ …… “你还看这个……“林缜简直是崩溃地发现她竟然还在读大家对此的评价,他都不知道她这心到底有多大,为何就不担心后续,她这样的身份最需要的就是低调,最好不要有太多人关注她才好,现在变成全网的热门人物,她多少都该感到惊慌吧? 可是现在好像就只有他一个人担心? “为什么不能看?“李清凰好奇道,“宇宙都没爆炸呢。“ ……宇宙是暂时没爆炸,可是她的马甲很快就要掉光了! 福利番外 恋爱不如种田007 林缜揉了揉太阳穴,疲惫叹气道:“算了,总会解决的。“ 这个时候,想要控制舆论,删视频删话题都已经来不及了,越是压制,说不定还会起相反效果。不管怎么样,他们都风尘仆仆,刚回到地球表面都还有失重的感觉,应当先休息好了再说。 他的公寓就在星际大学附近,当他打开自己家门的时候,见到的还是明亮的三室一厅的公寓,还有忙忙碌碌的家用机器人,就算他已经有五年都在外太空漂泊,家里却还是保持着过去的干净整洁。 家用机器人立刻上前,递上了室内拖鞋,圆圆的脑袋慢慢地转向了李清凰,在扫描之后发觉她并不是家中一员,便到:“主人,欢迎回家,请问需要什么饮料?“ “热茶。“林缜把她拉到沙发上,又把她的光脑连入管家系统,将她也提升为和自己一样的权限,“你以后有什么需要的就和管家机器人说,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他顿了一下,又道:“你的衣物只怕还不够,明天我就陪你去买,或许你在星网上直接网购也可以。“ 有一个很好看的女朋友是什么感觉,大概就是想为她不断添置衣物和首饰。就算是林缜这样根本不在意外在的直男,也想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李清凰看了一会衣服,突然看到星网上推送了一则广告:“你还觉得新鲜蔬菜太过昂贵而无法尽情享用吗?你还在羡慕旁人拥有美丽的鲜花而你没有吗?现在不必羡慕也不必妒忌,只要299星币,鲜花和蔬菜就能带回家!“李清凰点进去,是一家卖种子的店,299星币虽然不算便宜,可是对于鲜花和蔬菜本身来说,种子的确是很合算了。 于是她指着光脑屏幕道:“我可以买这些吗?“ 林缜:“……“ 罗兰那个改造人计划到底是一样什么样的邪教组织?!怎么会把她变成这个样子! “……你可以买,随便买。“林缜麻木道,“还有那块地,我明天就带你去看,因为距离有点远,今天不太来得及了。“ 他敢说,当他说“有块地“的时候,她嘴唇动了一下,眼睛都发亮了,似乎提议立刻就去,等到听到明天才能去的时候,眼睛里的光就熄灭了。 李清凰乖巧地点点头,忽然爬到了他的膝上,她被改造成强于正常人类三倍以上的体质,体重也远比正常omega要重得多,几乎就是alpha的体重了。林缜差点从沙发上翻下去,立刻搂住她的腰稳定住了。 她搂住他的颈,大大方方地在他嘴角边亲了一口:“谢谢!“ 林缜忽然又笑了,他抬起她的脸,直接用唇堵了过去,低喃道:“是我说谢谢才对。“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们可以继续在一起,慢慢地相爱。 …… 正当他们缠绵亲吻的时候,端着茶水的管家机器人受惊一般地看着他们挤在沙发上,难舍难分。作为机器人,它并没有害羞的心情,但它对于主人的忠诚是被从出厂之后就被设置好的,于是它立刻拨通了一个视频,一对中年夫妻的投影很快就出现在客厅里。 那对夫妻:“…………“ 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儿子搂着一个不知名的omega在热吻,感觉好像看到了一个合成的假视频。说起来,他们的儿子自从上了那个最不受欢迎alpha榜单之后,他们真的觉得他很可能这辈子都要单身了,没想到……他还挺能干的嘛。竟然还能再找到一个女朋友回家。 等到林缜注意到客厅里突然出现的投影,他先是把李清凰按在了自己的怀里,然后冷静地开口:“父亲母亲,我希望你还记得联盟法规精神,也尊重我个人的隐私权。还有,请不要随意控制我的家用机器人。“ 管家机器人滑着小碎步把装着热茶的托盘放在茶几上,眼睛里冒出了两点火光:“主人,是我自作主张,但是我觉得你的快乐应该和父母一道分享才是。“ 神他妈快乐一道分享!这是他的隐私!现在他们敢来围观他们亲吻的场景,今后亲热的时候是不是还打算叫上家中所有人一道前来围观? “咳咳咳,恭喜你,找到了自己的爱人。“林父道,“我支持自由恋爱,但是当你觉得合适的时候,也可以把你的爱人带回家来。“ 李清凰被他按着按着,还是没忍住好奇,转头看着林缜的父母--虽然李诺在仙女星上说过好几次,尤其是林缜提出要带她回地球并且和她交往之后,他还告诉她,林镇的父母在政方也是相当有地位的,林缜就是一个钻石单身汉。 林母吃惊地看着她:“你不就是最近最红的那个宇宙最强omega?!“ 林缜沉着脸,简短地回答:“我会把人带回家的,你们可以放心了。“直接连再见都没说,直接单向把视频给关闭了。 李清凰很诧异:“我不太懂--但是你对你父母这个态度真的没问题?“ “如果他们学不会尊重我的权利,我就不打算履行尊重的义务。“他顿了顿,突然想起罗兰的改造人计划,里面所有的参与者和实验者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李清凰……也是个孤儿。他们从一出生就是被抛弃的,或者说,是被整个世界给放弃了的。 “是我太疏忽,“林缜道,“我忘记把管家系统的权限给重新设置一遍。“说完,他直接把自己的父母给踢出了系统最高权限,还把管家机器人对他们进行定期汇报情况的设定给抹掉了。 等到他把一切外患给处理掉,又继续对着她微笑:“好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林缜果然收到了父亲的信息,虽然文字是看不出对方的情绪,但他还是读到一股严肃的意味:“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我知道。“林缜回复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后果,所以我现在也不需要任何劝说和建议。“ “不需要劝说和建议?若是舆论爆发,我也没办法保得住你。“ “最差的情况就是,我去当星际海盗,跟她一起流浪。“ 林缜不知道父亲看到这句话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反应,反正肯定不会是什么正面的情绪就对了。可是他很清楚,只要他有一星半点的犹豫,家人就会继续劝说他不要再和李清凰在一起,对于政方家庭出身的他来说,他非常清楚家族掌权者的心理。 如果眼前摆着一个明晃晃的“麻烦“,最理智的做法就是避开这个麻烦,最好连看一眼都不要去看,免得不小心和这麻烦扯上任何关系。只要他稍有动摇,接下去关于李清凰的舆论就会大爆发,他还会陷入两面对敌的泥沼,最佳的应对就是他首先表明态度: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他都将不惜一切代价。这样一来,家族或许还会主动去帮助他。 又过了一个小时,母亲给他发了讯息:“你对你父亲说了什么?他很生气,直接把光脑给砸了。“ “我问了他,但是他不肯说,老实说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样子。“ “……我看到了你说的那句话,就是去当星际海盗那句,唔,这句话可真是很浪漫了,没想到你开窍以后就对恋爱无师自通。和恋人一道浪迹宇宙真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情。“ 林缜:……这个家里大概就只有他的母亲还完全不在状况。可能父亲并没有告诉她那个“宇宙最强omega“的真相,所以她还能沉浸在一对恋人浪迹天涯的这种唯美的设定。还有可能的是,她可能真的不了解星际海盗的生存状况。 李清凰突然探过头来,探究地看着他:“你已经盯着光脑看了很久了,网瘾少年?“ 林缜暗自叹了口气,又心满意足地抱住了她。他觉得肌肤饥渴症这种病大概是真的存在的,他都舍不得放开她。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缎子一般柔顺的黑发,低声问:“你下一次潮热期是在什么时候?“ 她刚刚分化出性别,潮热期总是很不稳定的,普通的omega大概一年内会有一次严重的,还有三次较为轻微的,但是她完全没有规律可循。她也不需要靠抑制剂来度过超热期,所以更不可能习惯随身携带抑制剂,他反而要担心她出门的时候突然发作,他若是不在她身边这可怎么办? --也不是担心他不在的时候,被别的alpha得逞,而是担心他得去警察局把她给保释出现,毕竟把一堆alpha给折断手脚这罪名挺大的。 李清凰耸耸肩:“大概还要再过三个月吧,感觉。“ 翌日,林缜就带她去看城市边缘那块空置的土地,李清凰全程保持了异常愉悦的状态,就算偶尔撞上了一个不长眼睛的alpha上前调戏,她都没生气,而是由林缜出面,宣誓所有权。 她盘算着:“现在量产最高的作物,应当是玉米,土豆还有麦子吧?“她的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叫嚣,她需要很多很多的种子,还要有很多很多的食物,不然她就很可能会饿死。而饿死是比被激光炮轰得手脚断裂更可怕的一种死法。 而现实是,她在理智层面上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会饿死。自从离开仙女星后,她发现林缜是从来不碰营养液的,不是亲自动手做饭,就是去那些还有厨师而不是煮饭机器人的饭店去用餐。一个连营养液都可以完全摒弃的人,是不可能会让她被饿死的。但她还是给自己这不符合常理的想法找到了一个勉强能说得过去的理由:一旦林缜不喜欢她了,她得有一技之长,她目前最擅长的除了驾驶机甲,然后就得是种田了吧? 也幸亏她心里有数,没把这个想法告诉林缜,不然她大概就能看见林缜难得气急败坏的样子了。 而现在,林缜对于她这种异乎寻常的囤积食物的向往,只能当做她是基因紊乱的后遗症。他思索了片刻,斟字酌句道:“我觉得,种植一些精细的物种会更有价值,玉米土豆在别处也有许多。“因为玉米土豆小麦作物产量大,还是营养液的主要原料,这种能够占据最小面积土地产生最大收益的农作物肯定是被优先种植的,她再种也不稀奇了。 李清凰为难地蹙着眉,又打开光脑开始搜索:“那……还是保留一点稻谷地,你不是喜欢拿白米当主食?“ 华夏人之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喜爱用米饭当主食的,林家就是典型,说得夸张一点,可能他们一大家子消耗的白米都可以购买一艘战舰了。 “精细一点的作物……芦笋似乎很不错,还可以在边上开辟一块草莓地,那些边边角角都不能放过,可以种植葡萄之类的爬藤植物。“她抽出一个空白的文档,开始对整块土地做一个简单设计和划分,“一层实在太浪费了,我可以先搭个二层,在二层种豌豆苗,等以后再考虑搭第三层。“ 林缜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应该夸她做事很认真,还是该夸她种满一个平面还觉得不过瘾,准备继续往上搭第二层,第三层?他看着她认真忙碌的侧影,突然心中一动,打开光脑中摄影的功能,对着她开始拍摄起来。 不得不说,她能突然爆红成为近期星网上最热门的话题还是很有道理的,不管从什么角度拍摄过去,总是能捕捉到一幅美景:她的发丝蓬松,在发梢处微微打着卷,而她仔细丈量土地的侧颜,鼻梁挺直,皮肤洁白,嘴唇虽然偏薄,可唇珠却是小巧可爱,最专注的时候,她那线条优美的红唇就会微微张开,隐约露出洁白的贝齿。 林缜拍摄的动作比较小心,但她还是有了感觉,在镜头中缓缓转过头来,明媚的杏仁眼像大猫一样眯了起来:“你在拍什么?“ …… 当宇宙最强omega的话题渐渐冷却的时候,一个爆炸性的新闻突然被公布了出来:当你们在感叹那个逆天的omega的时候,可曾知道,这个omega本来就是一个逆天的超级改造人? 这个新闻一出,原本就热门的话题再次焕发出比之前更加炙热的热度来。 当大家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逆天而又强大的omega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抱着喜闻乐见的心态,大概就只有被抨击打脸的alpha除外--当然也会有例外,李诺就是那个例外,他的心已经脏了,觉得凭什么就只有自己被碾压被奴役?所有alpha都不能白白放过。 但是,当民众知道这个omega原来是个改造人的时候,那心态就完全变了。人体基因改造在过去一直都是臭名昭著的存在,但就算屡屡禁止,总会有人去触犯这条红线。但是还不等大家理清楚自己的心情的时候,一个更加详细的科普帖出现了。 那个帖子十分详实地讲述了人体基因改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实验,还附有一些图片,然后把话题一转,引到罗兰当年整整三十年的超级改造人计划上去,又给大家科普了一遍当年那个改造人计划是怎么开始的,有多少孤儿成为了牺牲品,最后实验成功的改造人却成为军方的人形兵器,他们从一出生开始就和外边的世界是隔离的,在经过了无数残酷的试验和训练之后,这些人形兵器开始加入战争,他们一个人就能撕裂一支军队,但这些人形兵器其实都有很大的缺陷,他们的寿命会比正常人都要短暂,性格上也有缺陷。 “不知道这是哪个大触写的科普贴,有理有据,有图有数据,我都说不出话来。“ “太震撼了,那些刚出生的婴儿在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情况参与了这种实验,被改造成一个人形兵器。“ “那些改造成功的也就罢了,可是整整三十年啊,到底有多少孤儿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这就是所谓的人权和自由吗?现在连性命都被无情剥夺,自由和人权又算什么?就跟快要活生生饿死的人说,你为什么不吃营养剂,吃了营养剂就不会饿了是一样荒谬!“ “我觉得,他们很可怜,我是说那些改造人。“ “从前我从近代大事记上看到,罗兰国在归属联盟之前,就已经内乱了,内乱的根源就是改造人叛乱。所以说,是在压迫下的反抗吗?“ “要不是联盟帮忙镇压,罗兰的军政方早就下台了,哪还能继续肥胖地圆润在这个世界上?“ 民众的想象力都是很丰富,一旦看到那些被成堆成堆像垃圾一样扔掉的“失败品“的尸体,还有那些被拿来当做试验品的孤儿,就能自发脑补出这些孤儿从小被虐待到大的恐怖场景,就算侥幸不死,实验成功,还得被军方奴役,当一个人形兵器。 李诺还在里面搅混水,兴风作浪:“大家以为人形兵器是这么好当的吗?为了控制这些改造人,罗兰军方可没有少干卑鄙下流的事情,他们把这些改造人完全和正常人隔离,就连基本的教育都没有,培养普通民众和改造人对立的情绪,改造人就是连字都不认识的!“ “本楼主就是被这个最强omega从怪兽口里救下来的,她连基本的生理常识都没有!她有次还无意间透露给楼主,他们闲暇的时候就听午夜的情感频道,罗兰军方让他们一个人去面对一支军队,竟然连军方频道都对他们保密!“ “试问,谁能受得了每天随着午夜感情频道的声音入眠?这是光脑不好玩了,还是全系游戏公司都倒闭了?“ 林缜:……虽然知道李诺是好心,但是看到他写得那些玩意,他真的很想直接把他的星网id给黑了,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李清凰虽然没有受到过高等教育,可是字还是认识的。她会去听午夜感情频道,应该是她自己的问题,罗兰军方还不至于连军用频道都对他们保密。 林缜觉得自己那科普帖写得客观又直白简单,觉得李诺都是胡说八道,可是普罗大众显然对于李诺这些胡说八道更有兴趣,无数人涌进了李诺的个人主页,发觉他不是在编故事,因为他的身份还是联盟舰队认证的导航员。 于是许多突然对改造人感兴趣的人们不断地问他:既然你和改造人相处过,那个改造过的omega和普通omega有什么区别?是不是因为经过了基因改造,这个omega才长得这么好看,比一般omega都要好看?你是个alpha,但是还被一个omega拯救,现在有什么感想,等等等一大堆问题。 李诺:……等等你们问的这都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 等到真正爆出改造人这个大新闻的幕后黑手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舆论都变得很奇怪,大家完全没有去关注改造人十分危险这个问题,而是对改造人产生了奇怪的兴趣!当他再提示大家要李清凰可是当年罗兰改造计划的产物之后,大家都已经见怪不怪:噫,无聊,早就有大佬科普过罗兰那个改造人计划了,写得可比你详细多了,都能当成一篇论文来看,你这东西最多就只能算八卦。 然后,许多记者都试图挖地三尺,把这个隐藏在联盟的改造人给挖出来,想要采访她--从某种程度来说,她现在可比正当红的明星都要火,哪怕随便写一期稿子,再拍两张照片,大概就能卖脱销了。 但是李清凰的担保人是林缜,林家想要阻拦这些记者还是十分容易的。 林缜的父亲大概真的怕他去当星际海盗,根本不敢去赌别的可能,只能继续保持缄默。 而林家那块边缘用地已经在短短三个月时间成为了绿色。现代许多种子都是重新培育过的,产出和发芽时间都大大缩短。甚至李清凰种下的第一块芦笋地都可以采收了。相对于科学种植,机器人耕种,她更喜欢亲力亲为,满身力气都投入到种田之中,满心欢喜。而同样的,林缜一直处于一种极端矛盾的境地,他觉得,既然他这么喜欢她,那就应当满足她的爱好,可是她爱种田比爱自己更甚,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难道他需要堕落到去妒忌芦笋和土地了吗? …… 林家特约的beta记者一进入这块绿色产业园,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这一大片土地上,密密麻麻地种满了各种精致的蔬菜,全部都是昂贵的品种,周围边边角角的位置都没放过,全都是鲜花和果树。记者擦了擦眼睛,发觉的确不是她的视力出现了问题,立刻开始疯狂地拍摄。 正好草莓成熟了第一茬,正沉甸甸地挂在绿色的茎叶上,红的绿的看上去就很诱人。 李清凰刚亲力亲为地松完土,额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主动招呼记者过来吃草莓。记者顿时把采访的任务完全忘在了脑后,笑容满面地夸奖她:“这是……草莓?哦哦哦,这草莓可是真的好看,一看上去就很好吃的样子……什么?我也可以吃?那多、多不好意思啊,我就不客气了--哇!“ 记者差点被感动哭了:“我这辈子第一次吃到新鲜水果,还是草莓这么珍贵的东西--“ 林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快点说正事!“ 他是深思熟虑才决定让李清凰接受采访的,毕竟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完全可以把民众对改造人的疑虑完全扭转过来,就算他不太喜欢让她的视频传遍星网,也只能这么选择。 “请您继续您的工作!“ “好好好,让我们继续工作,“记者笑容满面地问,“为了保护当事人的隐私,就让我们称呼您为l小姐吧,l小姐,你知道你现在已经整个地球都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了吗?“ 李清凰严肃地看着她:“大概知道,但是并没有太关注。“ “为什么?“记者第一个问题就得到了一个完全没想到的答案,不由奇道,“据我所知,由于您出色的外形和近期的名气,还有不少星际有名的导演想邀请你成为他们电影里的主角,你今后会有兴趣进军影视业吗?“ 李清凰更加严肃了:“没兴趣。“ “……为什么?“ 李清凰指着眼前那一大片地:“我很忙,不会有时间做别的事。“ “……“所以,她是忙着种田吗?记者不死心,又问:“如果用农用机器人当帮手的话,就算这块地再扩大两倍,也不影响您的副业。“ “农用机器人和人工种植能一样吗?“李清凰耿直地反问,“当你亲手给这些植物松土施肥的时候,你是有情绪的,你的情绪能感染到这些蔬菜和鲜花,可是机器人是没有感情的,它们不可能从机器人身上挟取到同样的感情。“ 记者:“…………“ 完全的无话可说,差点就要被说服了!但是又隐约觉得她说的都是歪理! “那、那您将来会想要加入军方吗?“记者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屈不挠地继续提问,“据我所知,军方的搜救队刘舰长曾竭诚邀请您加入他们。您在军事上的才能十分耀眼,就算您是omega,我相信军方也会为您开绿灯的!“ 李清凰:“我对加入军方也完全没有兴趣,我觉得保持原状就很好。“ 记者:“……“您可真是奇葩啊! 记者又问:“其实大家还很关心您现在的生活,比如感情方面--“ 林缜突然坐到了她的身份,很绅士地扶住了她的腰侧,他是虚扶着她,手指并没有触碰到她的身体,他微笑着面对镜头:“谢谢大家的祝福。“ 记者:……………… “我们正在交往,很快就会步入婚姻的殿堂。“林缜微笑道,“我现在是她的移民担保人,我可以为她的一切行为负责。感谢所有关心她的人,目前她很好,并且把所有的生活重心放在这片土地上,就如大家所见,这成果也是喜人的。“ “我知道外面有些风言风语,他们说作为一个超级改造人,她必定会想要征服世界,把全世界踩在脚底下。但是她真的对全世界都没兴趣。“林缜缓缓道,“根据我们相处这么久的了解,她现在只想好好地种田。“ 记者终于抓住了一个新闻爆点:“林中校,过去很多人曾说,你将来要娶的omega一定长得和实验数据一模一样,现在你觉得l小姐长得像你心目中的实验数据吗?“ 林缜:“…………“ 林缜:“抱歉,我拒绝回答你这个问题。“ …… “哈哈哈哈天哪这到底是一个什么采访,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笑的采访了哈哈哈哈!“ “老实说我刚看见镜头一出来,全部都是蔬菜鲜花水果我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所以说,为何你如此优秀,本来以为你会成为联盟第一个omega机甲手,结果你却只想种地。我窒息了。“ “不但很优秀,还考虑了那些鲜花蔬菜水果的感情问题,这还是单纯的种地吗?“ “配合之前放出来的逆天omega徒手拆海盗船的那个完整视频食用更加酸爽,那个搜救队的舰长真的是很真诚地邀请她加入舰队,结果她只想种地。“ “不,你们忘记了一个片段,在质询星际海盗的流程,那个刀疤海盗还想要邀请她加入星际海盗,但是她问对方,你们有地吗,有试验田吗?“ “哇哈哈哈哈哈这年头没有地的海盗都不敢出来当海盗了吗!“ “你们这些人,难道就没有一个注意到林科学官吗?当他说她现在只对种地感兴趣的时候,我觉得他就只是强颜欢笑。“ “+1,可怜的科学官,心爱的人只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会不会就此心理变态走上极端?请关注今日说法栏目。“ “还有那个记者,她竟然问,l小姐长得像你心目中的实验数据吗?这到底是什么沙雕问题,不过干得好,我真的很想笑了,因为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 “+身份id号,这个采访真是很好笑了,比冷笑话还好笑。“ ……于是乎,这一场本该是以民众对改造人的恐慌和抗拒而结尾的事件,却是以大家的哈哈哈哈哈而结束了。 危机解除,林缜总算松了一口气,有惊无险,并没有出现他预计中的偏差那就还好。他当时想过100多个应急方案,包括了这中间可能会出现的各种应急情况,每一个方案他都设想过可能会产生的舆论反应和相关的应对。 结果……幸好没事。 他心累的同时,又很快迎来了李清凰的潮热期。这一回的潮热比之前几次加起来都要猛烈,凌晨时分他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就闻到一股香甜的味道,像是玫瑰、甜奶油和蜂蜜混合在一道的味道,铺天盖地,一下子把他给包围住了。 他清醒以后,就开始困难地思考问题:他是应该把抑制剂给她送过去呢,还是干脆就这次不太寻常的潮热确定下关系来?抑制剂他早就准备好了,她的房间里也有,但是他显然不能指望她会记得自己注射,如果他亲自送过去,会不会就冲动地把给她扑倒?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如此患得患失,思考混乱,所以……他更加应该冷静。 当他强迫自己留在自己的房间内冷静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推开了。是李清凰推开的,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香甜的气味,就和一块诱人的蛋糕一模一样。而她这块蛋糕居然还主动地送上门来,若是这样他还能继续冷眼旁观,他就真的不是alpha了! 李清凰只穿着一条单薄的吊带裙,细细的肩带从肩上滑下来了一边,露出漂亮的锁骨,她的肌肤细腻而光洁,在黑暗中隐约闪烁着微光。她轻手轻脚地跑到他的床边,直接拉开了被子的一角,钻了进去。 林缜:“……你确定?“ 李清凰笑了,眉眼弯弯:“确定呀,所以我就送上门来了。那你确定吗?“ 她细腻的肌肤触碰到他露在格子睡衣外的手腕,她的体温比正常人要低一些,有点凉的手滑入了他的睡衣底下,触摸着他的结实的腹部肌肉:“你要是还不确定,那就再仔细考虑考虑?“ 那还考虑什么? 林缜直接翻过身,将她按在身下,轻轻地在她颈边嗅着:“我都等了很久了,你竟还要让我考虑?“ 传说中o和a的超热期都是得要三天三夜,全身的血液都是沸腾的,若是形容的夸张一点,就连脑浆都沸腾了,这种完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就和野兽无疑。他们只会想着负距离接触,交合,互相占有,抵死缠绵。 现代科技发达,再加上潮热期,家庭的控制系统一般都会安装自动调节天色的程序,是通过玻璃和灯光的调整,能在超热期的三天内把家中环境一直调整成夜晚。但是李清凰的光脑却突然响了起来,林缜直接伸手按掉了,可它停顿了一会儿,又继续不屈不挠地响着。李清凰突然从一种迷茫而又脆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到了浇水和松土的时间了!“ 林缜直接把她的光脑的电源给断了:“会有机器人来干活的。“ 可是机器人没有感情啊。 李清凰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林缜就直接堵住了她的唇,让她不要在这种时候还说这种煞风景的话来。她眨了眨眼,又妥协了,伸手勾住他的背脊:“好吧,好吧,那就科学种植吧?“ 虽然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可是在这种时刻,她其实还是有更应该去关注的问题。 …… 当年曾有人预言,当罗兰那个超级改造人余孽厌倦种地的时候,她还是会回归正道:征服一个国家,或者干脆征服宇宙。毕竟她是作为人形兵器而诞生的,若是一个人形兵器对战争根本没有兴趣,整天把心思扑在种地上,那还像话吗?! 转眼间,快有十年过去了,李清凰还在兢兢业业地种地。如果非说要有什么巨大的改变,那就是她在第五年的时候开了一家蔬菜水果鲜花公司,专门售卖她亲手种植的农产品。她种植的蔬菜鲜嫩,水果特别香甜,就连鲜花也比别的公司要好看。 大家开始觉得,可能她当年说的那个植物也有感情的论调也许是真的有道理的。 正因为她是宇宙最强omega,她亲手种植的产品一上市就遭到了疯抢,尤其是受到了omega的热烈欢迎,他们觉得,可能她能够徒手拆海盗船的超高武力并不仅仅来源于基因改造,还有部分来自于那些很有“感情“的食物。 --也许在吃了她的蔬菜水果之后,自己也会在哪一天变成一个强悍的omega也说不准吧? 另外,地球之外还有好多神秘的力量在疯狂采购那些产品,至于理由就比较奇葩了:当年那个星际海盗想要拉李清凰入伙,但是被她当场严词拒绝,她曾问过一句话,你有地吗,有田吗。也就是说,当年那个刀疤海盗如果说一句话他有田,可以让她随便种,她会不会就当场倒戈?那么星际海盗们的经历将会完全相反。 而李清凰显然对于联盟并没有什么感情,你看她根本就抗拒加入联盟的军方,要知道她的丈夫,可是联盟有名的科学官。 于是这些神秘力量脑洞很大地想着,现在只是买她的产品,也许将来有一天,感情联络够了,她就会加入他们也说不定? 李清凰完全不知道这背后的暗潮汹涌,她开始开公司卖蔬菜水果鲜花,单纯只是因为她在仙女星上恐惧食物缺乏的ptsd症状已经缓解了,她觉得自己再也不需要囤积这么多的食物来保证生存所需。再说,就算她知道哪些人是怎么想的,也会不理解: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地做一个单纯有趣的人呢,怎么什么都要和阴谋论扯上关系? 并且,她现在已经有了三个小萝卜头,在经历了潮热期之后,omega怀上身孕的几率就会大大提高,虽然她的基因比较混乱,但还是很顺利地有了三个小团子。小团子们全部都是alpha,将来一定会成为这个社会的精英人物。 她努力去教导他们:“在现代社会,食物是十分匮乏且珍贵的,就算大部分人更偏向营养液,我们也能够改变这个社会现状。通过一些科学手段和不懈地耕种,一些农产品就能变成就普通人也能享用的食物,所以妈妈希望你们以后也要努力地学习农业……“ 小团子们:………… 林缜:……………… 看来她的恐慌食物匮乏的ptsd还是有后遗症,并没有痊愈。 不过……没有痊愈,那就没有痊愈吧。他弯下腰,笑着把属于他们的小团子们抱了起来,小团子们都长得很好看,既像他,也像李清凰。长子林渊尤其聪明,完全继承了他的高智商,还有李清凰那漂亮的五官。这一回,他们的孩子传承了他们两个人的长相--等等,既然是他们的孩子,那么长得像他们两人那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他为何还要去考虑这个完全没有意义的问题? 林缜严肃地看着那些才到他大腿的小团子们,待看到他们那一张张白嫩的小脸,又释然了: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根本不值得他花心思去思索。他们很幸福,并且在可期的未来还会这样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那就足够了。 或许在别的平行空间里,他们也会相遇,相知,最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