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都没了还斗什么》 1.针锋相对 入了夜,紫禁城里宫门已落了锁,各处烛火都点起来,摇曳着几点微光。庄澜去瞧过自家娘娘生养的两位小公主都已安然睡下,才掌了灯笼去正殿。 如今已是隆冬,再过十日便是年关,白天又刚落了一场大雪,天气冷得很,庄澜得主子器重,吃穿用度皆用好的,可身上穿着的袄子好像还是抵不住寒风,不过几十步路庄澜的耳朵已冻得通红。 到了正殿门口,庄澜赶紧把手上的灯笼递给守在那的小丫头,腾出手去揉自己的耳垂,又跺了跺脚把鞋底沾上的雪水甩掉,她瞧着那地上洇出的一小汪水,眉头皱了皱,心里窜起一股火。 “今儿是谁负责扫院子的?这地上的雪都没扫干净,娘娘如今可有着身子呢,雪地路滑,万一娘娘有个什么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庄澜虽然只有二十岁,却已经是这长春宫的掌事宫女,主子信任她,什么都交给她,这宫里上下几乎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管着。庄澜又是个泼辣性子,对小宫女小太监说话历来都是这样不留情面。 见两个小宫女都只是低着头畏畏缩缩的样子,庄澜气不打一处来,可她急着进去伺候主子,没工夫和她们多话,摆了摆手说道,“别愣着了,赶紧让人过来重新扫啊,一会我出来别再让我看见地上还有雪。” 说完,庄澜便掀起殿门口挂着的棉帘子进屋去了。 屋里地龙烧得暖暖的,一进来庄澜便被热气扑了满脸,她径直朝着里头的暖阁走,林贵妃这时已由别的宫女服侍着卸下了珠翠,换上寝衣正准备睡下,瞧见庄澜进来,笑着向她招手,“珫儿和珑儿都睡下了?” “都睡了,奴婢刚去瞧过。”庄澜把身下的披风解下放在一边,往林贵妃身边走,却在隔着床榻还有几步远时就停下了,“奴婢刚从外头进来,带着凉气,就先不近娘娘的身了,仔细坏了娘娘身子。” 林贵妃笑笑,由另两个宫女扶着躺下,“哪里就有那么娇气了?” “娘娘得圣心,如今又有身孕,千金之身,自然得好生将养着。” “这也不是第一胎了。”林贵妃摸着自己还没怎么显怀的肚子,笑得有一点苦涩,“本宫这肚子争气也不争气,倒是一胎接一胎的生,可惜生了两个都是公主,不中用。不像贤妃,虽是进宫四五年都无所出,却一胎得男,如今皇上对四皇子可是喜欢得紧。这一胎再是个公主,只怕阖宫上下都要嘲笑本宫是个生不出儿子的。” “娘娘快别这么说,您有福气,又一直得圣宠,还怕生不出一位小皇子吗?”庄澜这会身上暖了不少,走过去到林贵妃跟前,帮她掖了掖被角,“要奴婢说,皇上对您那是真心宠爱的,皇上每个月来咱们宫里的次数都是最多的,如今战事这么紧,旁的宫里皇上都不怎么去,来咱们长春宫却来得很勤。皇上给娘娘的赏赐也是别人比不了的,就算贤妃生了小皇子,位分上还不是不如您尊贵,见了您还是得行礼。娘娘且放宽心,好好安胎,咱们留得青山,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庄澜劝慰了林贵妃几句,又仔细检查过殿内的烛火,才披上披风带着两个小宫女出了殿。 外头有人还在扫雪,见庄澜出来忙不迭地停下退让,“澜姑姑。” 庄澜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见他们还在扫也还没偷懒,便没再发脾气,嘱咐他们尽快扫好,别弄得动静太大,免得打扰了娘娘休息。 回了自己屋子,已有底下的小宫女帮庄澜点好了小火炉,庄澜站着烤了烤火,又把林贵妃方才的话琢磨了一遍,其实她在这宫里也摸爬滚打好多年,怎会不知道林贵妃的担心都是对的,能生的比不上会生的,想在后宫里头立足,生养过便可,无论男女,但若想站稳脚跟,再往前进一步,那是要有位皇子傍身才稳妥。 毕竟,这公主和皇子生来有些差别,将来能继承大统的得是皇子。 可纵便庄澜明白这些,她也不能明说,还要劝着林贵妃,说些好听的,劝慰着。倒也不是敷衍,庄澜对林贵妃都是实心实意的,她是怕林贵妃多想,对身子和孩子都不好。 她也盼着林贵妃这胎能得个皇子,她一介宫女罢了,一身荣辱还不都是系在主子身上。但这种事谁说得准?生得了皇子是好,要还是位公主这日子不也得照过,庄澜叹口气,卸下披风,梳洗拾掇完了,也去床上躺下。 方才觉得累得紧,这会躺在床上了,却反倒没什么睡意,庄澜顺着林贵妃今晚这话,想起下午时路过御花园,遇上吴贤妃宫里的宫女宝芳和侍卫陆深带四皇子在遛弯,她离着宝芳还有十几步远呢,可那陆深一瞧见她便赶紧侧过身来把抱着四皇子的宝芳护在了身后,皱着眉一脸戒备地看着她,就好像她要去害四皇子一样。 换做以前庄澜必是要上前去出言讽刺陆深几句的,可今日她赶着要帮林贵妃送东西给樊美人,没时间理会。冲着陆深翻了个白眼便绕过他走了。 庄澜这会儿越想越觉得好笑,御花园里那么多人瞧着呢,她有那么傻会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地去害四皇子吗?庄澜轻嗤出声,翻过身裹了裹被子,心里暗暗鄙视陆深的草木皆兵。 要说这宫里原本是不允侍卫近内宫的,即便有的嫔妃带进宫里的随侍里有男人,大多也要在各宫外伺候,是皇上宠爱贤妃,坚信贤妃对他死心塌地,才允了跟着陆深就留在钟粹宫。后来,皇上为了显示不偏心,别宫便也都有了侍卫。 庄澜想到这便有些嗤之以鼻。不过这下她更盼着林贵妃此胎能得男,也好煞煞陆深的性子,免得他总因为贤妃生了皇子太看得起他们钟粹宫和他自己。 紫禁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各宫又都有各宫的事要忙,庄澜平时和陆深见面的机会并不算多,但这一次,庄澜却没想到,竟只隔了一天,便又和陆深来了个“狭路相逢”。 到了年底,各宫主子按习俗要给宫人封红包,大小没什么定例,无非是讨个吉利,但封红包要用的红纸需得到内务府去领。 林贵妃正得势,庄澜是林贵妃的心腹,内务府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庄澜刚进门,还未开口,在内务府当差的马公公便已经陪着笑凑了上来,“澜姑姑,是来拿红纸的吧?都给您备好了,四四方方的裁了四十整张。” 庄澜处事还是圆滑的,即便心里对马公公那张谄媚堆笑到堆出褶子的脸有几分厌恶,但面上还是客套,“怎好劳烦公公的,下回您给我拿回去,我自己裁就是了,再说也用不了四十张那么多的。” “哎呦,澜姑姑您快别跟我客气了,这种小事都是我们该做的。您照看整个长春宫,忙着呢。这纸啊,它不像布,随便搓弄都结实着呢,一不小心就兴捅破弄折了,多拿几张以防万一吗,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庄澜和马公公又寒暄几句,道过谢,正要离开,谁知转过身刚走了几步却碰见陆深带着两个小太监正往内务府来。马公公是个眼尖的,也瞅见了陆深,赶忙迎上前去,“呦,陆大人,您过来了。” 马公公说完这话时,刚好走到和庄澜差不多的位置,这两位素来不和,他清楚着呢,这会儿也觉得自个儿这么急着去迎陆深有点不对,只能停下,硬着头皮又去逢迎庄澜,“澜姑姑,那您慢走,今儿这忙,不能送您了,您可千万别怪罪。” “出这内务府的院子几十步路的事儿,澜姑姑这也要人送的?马公公又有事要忙,谈何怪罪?”陆深身量高,腿也长,这会儿已经进了屋子就站在庄澜前边。 庄澜的嘴角抽了抽,抬起头眼睛瞪着陆深。陆深也不示弱,也直直盯着庄澜的眼睛。马公公瞧两人气氛不对,赶紧上前调和,“澜姑姑身份高些,送送也是应该的,只是今儿这临近年关了,确实是忙……” “身份高些?不知是高在哪,咱们不都一样的身份?有谁是主子了不成?” 陆深这话明里暗里有庄澜是假借主子威风,实际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的意思,这确实激怒了庄澜,心里暗暗地又对陆深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笑盈盈地说,“是啊,陆大人说的对,都是奴才,谁比谁高贵了不成?但是这奴才跟主子可就是门学问了,像来内务府这种事哪个宫里不是派个宫女来就是,再不济也是找个公公过来,怎么贤妃娘娘宫里倒派个一等侍卫过来?陆大人应当知道的,这侍卫的本职可不是跑腿的。” 陆深却对这番话浑不在意,反倒还挑着眉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认同庄澜这话。 “娘娘让我来是取四皇子的婴儿床,重得很,宫女怕是拿不动,要不澜姑姑试一试?” “婴儿床?怎么?贤妃娘娘宫里这么久了还没个婴儿床不成?”庄澜听了陆深这说辞,是着实觉得好笑,那四皇子都眼看要周岁了,怎么也不会才想起来要婴儿床的。 “有是有的,只不过是三皇子用剩下的,我们娘娘不好奢,不喜铺张,那时便没让人特意备新的,可前些日子皇上说四皇子尊贵之身,不该用旧,才命人做了新的。贤妃娘娘不忍为这事麻烦内务府的人跑一趟,这才叫我过来。” 陆深说过这话,不再去理庄澜,而是转头去问马公公婴儿床可已备好,他是否现下就能领回去。 庄澜见陆深已经不理她,也不好再自找话头自讨没趣,便也和马公公打了声招呼,独自先走了。 去内务府这一趟因遇上陆深,耽搁了些时间,回到长春宫时林贵妃正在送皇上走——庄澜去时,皇上都还没来。近来战事紧,皇上少来后宫,来长春宫也是因林贵妃有孕才来的次数多些,但每次都不能久留。 庄澜正要行礼,皇上却摆摆手说免了,“你这丫头在媛儿心里可比朕还重要,就这么一会儿就一直念叨着你呢。”皇上瞥见庄澜手里的红纸,了悟,“这是准备封红包用的?” “是啊,贵妃娘娘拿奴婢们都当亲人一样,每年都会封红包。”庄澜忽然想到方才在内务府时陆深说过的话——林贵妃的六公主可就是用的自己姐姐五公主的婴儿床,也没见皇上让人给做个新的来,庄澜眼珠一转,有了主意,“皇上不知,娘娘节俭,近来听说战事吃紧,节俭便更甚从前,除了给小公主的日常用度都是好的,平日里娘娘自己都是有的用就好,但是对奴婢们又极好,封红包的银子从几月前就开始攒着了。娘娘知道后宫不得干政,这些从来不与皇上说,但其实心里一直想替皇上分忧。” 皇上转头看着林贵妃,见她低头含羞的样子,有些动容,对身边服侍的公公说,“让人送一百两现银到长春宫来,给贵妃封红包用。” 而后皇上握着林贵妃的手说了好一会儿掏心窝的话,临走前又对庄澜说,“你是个忠心的,媛儿信任你,你且好生伺候着,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庄澜笑着应好,和林贵妃一起送皇上出了长春宫。等皇上走远,庄澜才由心地笑了,吴贤妃不就是生了个皇子?那陆深竟也敢嘲笑挖苦她们长春宫了。这往后,且走着瞧吧。 2.一荣俱荣 年关一过,宫外头的战事越发紧张,皇上为此事烦闷不堪,后宫也跟着一起忧虑,正月里也不敢摆宴唱戏,不似往年热闹,早早没了年味。 本来正月里头庄澜还能清闲些的,如今却闲不下来,整日陪着林贵妃一块儿抄经念佛,起得比从前早,睡得却又比从前更晚。 但她也没什么可怨的。主子要她做,她如何能不从。再者林贵妃此举也绝非不必要之事,到了二月先皇后丧期便满了三年,可册立新后。如今离后位最近的便是林贵妃和吴贤妃。两人得宠的程度不分伯仲,一个位分最高,代掌凤印摄六宫事多年,一个诞育皇子,皇上几度透意欲立为储君。 这可正是表现的好时候。林贵妃和吴贤妃谁也不甘错过时机,但又不敢在宫外战火连天的节骨眼上表现地太过,都是私下里搞些小动作。 眼下皇上最忧心之事便是宫外连绵不绝的战事,后宫不得干政,却也都是王朝的臣民,后妃有意愿为国祈福抄经皇上自然是高兴的。况且林贵妃此举为国为天下百姓着想,也显得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庄澜忠心主子,也愿为林贵妃荣登后位之事尽心尽力。 先太皇太后在时喜礼佛,皇上孝敬祖母特意在后宫里建了大昭寺,庄澜这几日除了夜里便都待在这。 林贵妃身子重,来回跑不方便,每日中午都是庄澜回长春宫去瞧两位小公主,这一日不知是怎么,也许就是冤家路窄,庄澜竟又碰见陆深,而是还是和吴贤妃一起。 庄澜那时刚走出大昭寺不远,便远远瞧见吴贤妃怀里抱着四皇子,身后还跟着几位宫人往她的方向走来,还有—— 在那些宫人后面更远处拿着披风快步疾走的陆深。 “娘娘。”陆深是男人,中气足,声音大,庄澜离得不近也都能听到些。 只见吴贤妃停下了步子,回过头,陆深步子加快三两步便走到了吴贤妃身边,把披风抖开披在了吴贤妃的身上。吴贤妃只是笑笑,又接着往前走。这一次,陆深也跟在了后头。 庄澜的嘴角有几分轻蔑地抽了抽,这个陆深也是不知检点,要知道吴贤妃这方向可是奔着养心殿去的,他一个侍卫也胆敢大庭广众下给妃子披衣裳了。 但给庄澜去想这些的时间不多,她和吴贤妃之间已经离得很近,不得不停下来屈膝行礼,“贤妃娘娘万安。” 吴贤妃一见是庄澜,脸上挂起得体的笑,先是说了免礼,而后立刻把怀里的四皇子递给陆深,“澜姑姑这是往哪去?听说贵妃近日都待在大昭寺抄经呢。” “回贤妃娘娘的话,我们娘娘是在大昭寺,想为皇上为王朝分些忧。奴婢是回去替娘娘瞧瞧五公主和六公主。”庄澜目光一瞥,便看见了陆深,他一个大男人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小婴儿看上去还挺滑稽的。 “真是难为贵妃有心,本宫听说宫里有的姐妹也有意想去陪贵妃一起呢。不像本宫,不通佛理,也不懂前朝事,又有四皇子要照料,抽不开身,帮不上什么忙。皇上也嘱咐本宫只管照顾好四皇子就是,别的都不需本宫操心。本宫别的做不了,皇上这几日虽是愁眉不展,但见着本宫的四皇子却都很开怀,这不,本宫正打算带着四皇子去瞧瞧皇上,免得皇上整日太忧心操劳。”吴贤妃说完转头去摸了摸四皇子的小手,又转回来一脸和蔼地看着庄澜。 “贤妃娘娘过谦了,佛理深奥,几人能真正参悟呢,后宫又不得干政,贵妃娘娘也只是心慈,想为自己的国家祈福罢了,这是尽为人臣民的心。” “好,好,这份心本宫可一定得替贵妃娘娘带到,免得贵妃费这么大通周折皇上那头还一点不知。” 庄澜心里已有不悦,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只能微低着头侧身让吴贤妃先走。直到人走远了,她才舒了口气。原本以为这就过去了,谁知道庄澜从长春宫回来,又撞见陆深独自一人。 “陆大人这是怎么?不在养心殿陪着贤妃娘娘吗?”庄澜见了他便没好气,语气很不中听。 陆深个子高,皱着眉头垂眸睨她,“我只听说澜姑姑是长春宫的掌事姑姑,怎么也管起我们钟粹宫的事来了?” 庄澜被这话噎住,狠狠瞪了陆深一眼,嘴上却不认输,继续挖苦,“钟粹宫的事我自然不管,也管不着,只是好生同情陆大人,好好一个侍卫,不仅要去内务府跑腿,如今竟也要帮着送披风抱孩子了。” “为什么给我抱你心里不清楚吗?”陆深的眉头皱得更深,目光有些犀利地看向庄澜,“上次是谁意欲推倒贤妃娘娘谋害四皇子的?” “你少血口喷人,我从没有过要谋害四皇子的想法!那次只是个意外。”庄澜知道陆深说得是什么,那时是林贵妃寿宴,吴贤妃抱着四皇子从桌边起身,而庄澜恰好经过贤妃身边被洒在地面上的酒水滑了个趔趄,身子一时没控制住往前扑了一下,撞到了吴贤妃。好在旁边有人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吴贤妃,才没让悲剧发生。 “我还要去大昭寺陪贵妃娘娘抄经,为国祈福,没空陪陆大人在这白费口舌。” 庄澜本还欲与他争论几句的,但又觉得这样毫无意义,索性不想去理,昂着头准备从陆深身边绕过,却只听陆深在背后嗤笑一声,“果然是妇人之见,当真以为抄几卷经书诵几段佛经便能解这天下战乱之苦了?” “能不能解战乱之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贵妃娘娘好歹还有这份心,知道替国担忧,不像有些主子只知道靠儿子博皇上宠爱。”庄澜性子冲动,陆深几句话便说得她泛起怒意,转回身又走过来站在陆深面前,恶狠狠地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疯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陆深很是意外庄澜会说出这些话。可庄澜却又被激怒几分,语调扬得更高。 “怎么?忠心耿耿的陆大人打算去告诉贤妃娘娘吗——” “我没有。”陆深打断庄澜,叹了口气,“澜姑姑以为战乱是说着玩的?和后宫里头娘娘们争宠一样的?涉及家国,咱们通通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 后面那句一损俱损陆深没有说出口,谁也不想一语成谶。庄澜也明白,她不再呛声,也没有接话,哼了一声自顾自走了。 不知是不是林贵妃怀着身孕带宫人抄经祈福感动了菩萨,原本一直焦灼形势不利的湖东一战竟然胜了。朝廷已经连连败战了近两个月,此战得胜着实振奋了人心,恰逢正月二十九又是四皇子守岁宴,后宫众人好生热闹了一番,将正月里压抑着的沉闷一扫而空。 庄澜一整天跟着忙前忙后,中宫之位空悬,林贵妃是后宫里位分最高的,这等阖宫的喜事必定是需要她出面张罗,主子的事不就是奴才的事?好容易等到天黑,看着宫人把东西都收拾妥当,才往长春宫去。 今日虽说是四皇子的周岁宴,但林贵妃出的风头一点不少,甚至都要超出四皇子的生母吴贤妃。皇上不仅褒奖了林贵妃之前抄经诵佛之事,说她有悲天悯人之风,作为后宫中位分最高的贵妃为做出了表率。 自己主子出风头,庄澜也跟着高兴,往长春宫走的路上想起皇上对林贵妃的夸赞和当时吴贤妃的脸色便忍不住嘴角上扬笑了出来。庄澜独自想着,有些入神,身边有些小宫人同她打招呼,毕恭毕敬地喊她澜姑姑,她也都只是淡淡地点头应一下。 却不想,低头走着走着,忽然身前多了个人,那人见了庄澜连避让也不避的,庄澜险些就撞了上去,一抬头才发现这人正是陆深。 “你都不看路的吗?”庄澜没给陆深好脸色,“没看见我在前面吗?还往我身上撞。” “怎么成了我撞你?分明是你只顾低头走路。” “你都看见我是低头走路的,为什么不能让过去一点,从旁边过去,非要过来撞我?” 陆深被庄澜气笑了,指了指脚下的路,“我说姑奶奶,你想什么呢那么入神,连自己走在什么路上都不知道?你看看这路该往哪避?” 庄澜顺着看向地面,原来她已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宽度只够一人通行。庄澜已经进宫十年,对宫里各处都很熟悉,这条路她就更是熟悉不过了,以至于她只凭着本能便走了过来,自己还毫无察觉。 “行行,我的错,我的错好了吧,给陆大人赔个不是。”庄澜说着还真是往下福了福身,“只是陆大人也不是没错吧,你既瞧见我了,又知道这路窄,或是该喊我一声,或是该停下,这样咱们才好错身而过。” “你这是遇上我,要是过来的是个主子,你也这般头都不抬地往上撞?也不怕冲撞了人。”陆深比起庄澜,有一不同之处便是虽然他也时常逞口舌之快,但大多都很平和,不会像庄澜一样忽然急躁盛怒。 “可没有哪位主子像陆大人这样无聊的。” 庄澜觉得她和陆深就像是天生相克,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不愿再去理会他,刚好陆深也有同样的想法,两个天生相克的人仿佛忽然就能心意相通了一样,各自侧让出半边身子,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3.一损俱损(1) 湖东一战的胜利让紫禁城笼罩多日的阴霾一扫而空,众人都松了口气,不再似前些日子都紧张度日,各宫也走动起来。那日四皇子周岁宴上,皇上说林贵妃有表率之风,这风向可了不得,能在后宫做表率的那该是何人? 宫里都是聪明人,虽猜不透皇上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但好歹也知道了林贵妃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如今宫里紧张气氛缓和,其他宫里的嫔妃都巴巴地来长春宫套近乎——打着林贵妃怀有身孕,她们该来看望的旗号。 当然,这些人里是除了吴贤妃和与其交好的妃子的。 长春宫有段日子没有招待过这么多人,但庄澜不愧是林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布茶摆点心安排地井井有条,叫董昭仪见了直说羡慕,羡慕林贵妃有这么个称心的人。 “贵妃好福气,澜姑姑当真是个能干的,又贴心,嫔妾宫里那些个都没这么中用的,怕是十个比不得澜姑姑一个。” 林贵妃原本拿起块翡翠糕正要吃,听了这话便又放下,笑着瞧了眼庄澜,又去看董昭仪,脸上笑得开怀,嘴里说得却是另一番意味,“昭仪可别叫她澜姑姑,折煞她了。她呀,其实倒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庄澜待本宫确实真心又忠心,本宫也喜欢她。” 庄澜这时正端了两盘冻葡萄过来,而后顺着林贵妃的话,接着道,“是啊,昭仪娘娘称呼奴婢名字就是,奴婢可担不起昭仪娘娘的这一声澜姑姑。”庄澜摆了一盘冻葡萄在董昭仪和张婕妤中间的小桌上,又走过去将另一盘放在樊美人和杜美人中间,“这东西是从西域来的,去年西域王上贡的贡品,皇上给贵妃娘娘送了一筐来,吃不完的叫人拿去冰窖里存着了,前几日奴婢才想起来还有这一遭,可贵妃娘娘如今有身子,要忌生冷,吃不得,这大冬天的也不知该拿什么招待,娘娘们别嫌弃,尝尝鲜吧。” “呦,你们瞧瞧,这可夸不得,才夸完她就上脸了,也敢拿本宫的东西做人情了。”林贵妃笑着用手指去戳庄澜额头,嘴上似是教训,但心里却不是这样想,庄澜这番话说得很有意思,西域的贡品旁人见都没见过,长春宫却都吃不完要去冻起来,而今还林贵妃有身孕吃不得才拿出来给她们。 “娘娘恕罪,奴婢这都已经拿出来了,总不好再端回去的。”庄澜跟着闹乐子,其他几位娘娘见了也跟着笑起来,去捡葡萄来吃。 杜美人尝过了赞不绝口,“真甜,好吃,皇上果然还是最疼贵妃了,这样的好东西都只想着贵妃。” “是啊,去岁只吃了新鲜的,如今尝尝这冻过的,冰冰凉凉的,倒别有一番滋味,可得谢谢澜姑姑,拿这等好东西招待我们。”樊美人和林贵妃家里沾亲带故,两人关系亲近,去年便在长春宫吃过葡萄,说起话来不自觉地就带上几分得意。 庄澜给林贵妃的杯子里续上水,站在身后默默听着几位娘娘说话,直到听见董昭仪说到陆深她才又打起几分精神。娘娘们之间有时说的都是些私房话,搞不好能听到些他的‘轶事’呢,日后也好拿来挖苦他的。 庄澜细听了听,原是说到宫女到年纪要出宫嫁人之事,董昭仪宫里刚走了一个,说少了个称心的人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由这话题起,几位娘娘计算起哪个宫里接下来又有哪个宫女快到年纪要出宫去了,“贤妃宫里的宝芳和宝瓶都快了,过个一两年都到二十五,也不知道贤妃舍不舍得放出宫去。” “宝芳怕是要放出去的,听闻贤妃有意要将宝芳许给陆侍卫的。” 几位娘娘七嘴八舌说起来,把自己听说的都一股脑倒豆子一样讲了出来,“那不能吧,陆侍卫可是贤妃心腹,她哪能舍得?这宫里最让人羡慕的一是贵妃娘娘宫里的澜姑姑,二便是那陆侍卫了,咱们姐妹几个宫里的侍卫哪个被封了一等,还不就只有陆侍卫一个。” 庄澜听着几位娘娘的话不禁有些犯嘀咕,陆深会不会出宫最关键的可不是在吴贤妃肯不肯放,而是他自己愿不愿意出去,那人像个傻子,凭他的本事绝不应只有今日这番作为,却为了贤妃甘愿只做一个宫廷侍卫。庄澜也是因这个有些看不起他,一个男儿却没什么志气。 而陆深这边,许是因为被这么多人念叨,竟然打了个喷嚏。吴贤妃刚刚送走和她私交甚好的刘修仪,回来才刚坐下,茶盏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喝,便听见了陆深这喷嚏声,秀眉蹙起。 “怎么了这是,病了不成?你可注意着点,四皇子还小,仔细过给了他。”吴贤妃饮了口茶,便去宫女怀里把自己而已接了过来,放在腿上抱着。 “臣会小心的。”陆深往后退了两步,看着贤妃拿帕子给四皇子擦了擦嘴角,又拿着拨浪鼓逗弄了一会儿才又抬头看向陆深,见他还没走,开口问了句,“还有事吗?”问完,又接着低头去逗四皇子。 陆深斟酌了一下,几经犹豫,还是开了口。 “臣是想着,如今战事紧张,我军形势不佳,咱们是不是该早做打算,万一要是——” “万一什么?”吴贤妃不大在意的样子,“湖东一战这不都打赢了?皇上昨儿跟本宫说要把西南的两万兵马也调过来,这就差不多了,又有湖东之胜,军士们一鼓作气,赢了那些逆贼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陆深对此却不认同,甚至眉头皱地更深,那些人原就是从东南起事,一路北上,西南因一直有兵驻守本还是安全之地,如今将西南兵马调出,只怕连西南都不保。但这些话陆深只能心里想想,并不敢说出来,质疑皇上的决定。他只能说着时势,劝吴贤妃居安思危,早做打算。 “臣以为,还是不应松懈,早做打算只是以备有患而已,未必一定成行。起事的人中虽是薛从称大,但他手下还有高平义和刘贽两个左膀右臂,此二人也都不容小觑,如今湖东虽胜,但我军损失严重,能撑几时尚不得知,一旦攻下湖东,只需再经渔阳,昌州,福山,曲陵四城,便可长驱直入直捣京城,到时他们大可兵分三路围攻紫禁城。” “大胆。此等大逆不道诅咒之言也是能信口胡说的?”吴贤妃声音有些大,似是吓到了四皇子,小娃娃咧着嘴哭了起来,吴贤妃一听,顿时无心理会陆深,低头拍着四皇子的背安慰他,可久哄也不见四皇子止住哭声,还是宝芳说会不会是饿了,吴贤妃才把四皇子交给宝芳,要她带着下去找乳母喂奶。 吴贤妃看着儿子被抱走才又静下心来同陆深说话,四皇子闹了这一通,她脾气也缓下来不少,不再那样激动,“你心是好心,本宫知道,只是那样的话你往后别再说,咱们大燕福泽绵长,断不会怕他们那些逆贼,皇上早晚有办法将他们擒拿住,一一问斩。” 陆深还欲再劝,可吴贤妃已不想再听,说着她要午休,便将屋里人都打发了,只留了宝瓶伺候。 出了正殿,陆深心里叹口气,他和吴贤妃相识多年,知道她本没什么心计,如今看来却还是天真过甚了,战火无眼,自古没有哪个王朝能一直长久,还是该留些后路的,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既然吴贤妃没这个心思,只好他替着多打算打算。 某日夜里,陆深从宫外忙完天色已晚,赶在宫门落锁前的最后一刻回了宫,他脚步急些,盼着早点回去钟粹宫,上天却偏偏不让他如意,半路上竟遇见了庄澜。 庄澜神情有些憔悴,看上去心情不豫,见了陆深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招呼也不打,直接要越过他往前走。陆深本也不愿与她多话,两人见面不管说什么最后都要吵起来,还不如不说,见她这样索性也不理,继续走自己的路。 谁知陆深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便响起了庄澜的声音。 “陆大人。” 陆深回身看去,只见庄澜站在他身前几步远,手里举着块玉佩,“是你掉的玉佩吗?” 陆深伸手去摸腰间,果然不见他常年随身佩戴的那块玉,想是方才走得急,不小心遗落了。他走上前,接过那块玉佩,“多谢澜姑姑。” 庄澜没有立刻转身就走,看着陆深重新把玉佩系上,“陆大人要娶亲了?听说贤妃娘娘有意将宝芳许配给你,宝芳模样好,又是贤妃娘娘身边的红人,陆大人好福气。” 庄澜说话的语气有些阴阳怪气,到了最后竟都有了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陆深听出来了,但他念在庄澜方才还还了玉佩给他,没跟她计较,只淡淡答了句,“没有的事。” 庄澜这下直接笑开了,“有没有这回事只怕陆大人都不能如愿了。上次陆大人怎么说得来着,咱们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的。不过咱们各为其主,很难一荣俱荣,怕只能你死我活,不过怕是很快就能一损俱损了。” “什么意思?” “看来陆大人还不知道,逆贼已经攻下了湖东,皇上刚收到密报不久,如今已打到渔阳了。” 陆深午后便讨了旨意出宫办事去了,对这事还真是不知道,听庄澜说完有些意外,却也有些意料之中。他刚要开口,便被庄澜抢了先。 庄澜语带嘲讽和不屑,“陆大人了不得,真是一语成谶。” 4.一损俱损(2) 后宫中人大多荣华富贵惯了,没什么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听说叛军已打到了渔阳,宫里也不过是比之从前更紧张了些——这种紧张只是嫔妃们都不敢在这时候出差错,生怕触了皇上霉头。要说真的惧怕国破家亡,大约也有,只是无人敢表现出来,所有的不安和忐忑都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厚重面具之下。 相反地,这些嫔妃们不仅不能表现出慌乱,反而要比从前更镇定。 吴贤妃宫里有个粗使宫女,才十一二岁,听说战事已到了渔阳吓坏了,白日里做事打不起精神,夜里睡觉也常魇住,胡喊乱叫,只两个晚上便疯魔发作,痛哭哀嚎不止,见了人就要扑上去一样,吴贤妃忌讳,怕有心人传到皇上跟前,说她管教不严,乱了人心,当即决定要将她送出宫去。 只是如今宫里摄六宫事的是林贵妃,吴贤妃想放人出宫去,必须要请示过林贵妃的意思,这下不管她多不情愿,都得要去一趟长春宫。 吴贤妃踏进长春宫的宫门前,心里还镇定些,等进了门往正殿走,心里便跳起鼓,这种时候必须得小心,不能给人落了把柄去,万一林贵妃故意误以为她宫里人心慌乱该如何?吴贤妃有些退缩之意,步子顿下来。 “娘娘,请您当机立断,此人留不得。”陆深瞧出吴贤妃的犹豫,在她身后提醒道。 吴贤妃定了定神,还没想好要不要进去,从殿里出来的庄澜便已瞧见了吴贤妃,“贤妃娘娘万安,今儿不知吹的什么风,竟把您吹来了,长春宫可是蓬荜生辉了。” 庄澜说着,还回身帮忙打了帘子,毕恭毕敬地对吴贤妃说,“贤妃娘娘快请进。董昭仪和樊美人也在呢。” 这下便不能不进了,吴贤妃脸上重新挂起得体的笑,走了进去。陆深跟着将人送至台阶下,原本也没打算进去,却不想还是被庄澜拦了一下,“陆大人就别进去了,在这等着吧,我们长春宫都是良善之人,不会把你主子怎么样的。” 可没多久,庄澜便领着几个小宫女出来了,她也算半个主人,出了殿便招呼了一个长春宫的小宫女,要她带着殿里几位娘娘的宫女去别屋坐着。 陆深一直站在院子里,见庄澜也出来了,挑了挑眉,“怎么,澜姑姑也进不得这正殿了?” “还不是因为贤妃娘娘,说有要紧话要同我们娘娘说,必须得摒退下人。” 庄澜不能和别人一样也去歇着,她要等在殿外面,等着里面几位娘娘的吩咐。庄澜也是俗人,有好奇心,里头几位娘娘说着什么她也有几分想探究。 “陆大人,贤妃娘娘要说什么事啊?见不得人吗?” “你别胡说。”陆深瞪了庄澜一眼。 “切,这宫里谁不知道,昨夜里贤妃娘娘称病,把正处理军机的皇上请到钟粹宫去了,结果啊,皇上到的时候,正瞧见贤妃娘娘给四皇子读书,又是《后汉书》又是《左传》的,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只能寄厚望于儿子,希望能成栋梁之才,将来为皇上分忧。”庄澜有些轻蔑地笑了,“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争宠。不像我家娘娘着眼于大观,这都只盼能帮皇上分忧,绝不争宠添乱,有些人果然是小家子气。” 庄澜说话有时没遮没拦,但这一次她却还当真说对了。 吴贤妃宫里尚且有陆深提醒,都没能早做打算,而林贵妃就没那么死板,表面上风轻云淡,私下里却搞了不少小动作。 林贵妃或许自私,或许贪生怕死,不如吴贤妃心思坚定,无条件信任皇上,但生死面前,是非对错是很难衡量的。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林贵妃心下已有打算,但没想到的是宫外叛军势如破竹,攻下渔阳后,不过两日,便已接连拿下昌州、福山和曲陵,进入京城。消息传到宫中时,叛军已经兵临城下,直指紫禁城。 那时庄澜正帮着林贵妃清点首饰,国库亏空,军饷只怕供应不上,林贵妃便提议后宫嫔妃将首饰银钱都拿出来。 外头长春宫的小太监急急忙忙进来殿内时,庄澜还打着算盘,只听小太监哆哆嗦嗦急喘着说,“禀贵妃娘娘,外头……外头叛军已经打到紫禁城了!听说就在宫门口了,娘娘……快逃吧,咱们快逃吧!” 小太监说着,吓得涕泪横流,身子不自觉便跌下去,庄澜也被这消息吓到,手下一顿,算盘上的珠子全被她拨乱。庄澜心跳如鼓,她一时也慌乱,咽了咽口水,有些愣怔。 竟是林贵妃先有了反应,她手里的茶杯不小心落了地,清脆响声在这样的氛围下显得很刺耳,“还不快去把珫儿和珑儿抱过来。” 原本给林贵妃锤肩捏腿的两个小宫女吓得腿都直抖,没人动弹,庄澜从桌后站起身准备出殿,却被林贵妃喊住,“庄澜你留下,让她们去。快去啊。” 被林贵妃一吼,两个小宫女才动了身。 庄澜也不再愣神,她把装首饰的小箱子放在凳子上,而后将桌上的茶壶茶杯、算盘,连同她方才写字用的纸笔通通扫落在地,回身从首饰箱里胡乱抓了一把用帕子裹好放在桌布上。 庄澜抬头看了一眼还在贵妃塌上坐着的林贵妃,五六个月的身子已经显怀,加上又是冬天身上穿得多,她一个人想弯腰穿鞋有些困难,可庄澜一时又顾不上,只好叫还瘫在地上的赵公公去帮忙。 赵公公腿还软着,磕磕巴巴地说着不合规矩,庄澜正从柜子里把林贵妃和两位小公主的衣物往桌上拿,听了赵公公的话顿时窜起火,“都什么时候了,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叫你去就快去。” 林贵妃穿了鞋,从贵妃塌上站起来,不急着走,厉声使唤赵公公,“你去瞧瞧那两个不中用的,珫儿和珑儿怎么还没抱过来。” 赵公公应了,跌跌撞撞往外走,才走到殿门口,两个小丫头便抱着两位小公主进来了,庄澜也恰巧刚装好包袱,拿起来背在身上,又走过去把还睡着的六公主接到自己怀里,而后去喊林贵妃。 “娘娘,快走吧。” 谁知林贵妃只是走过来,把五公主从宫女怀里抱出来又塞去赵公公怀里,“本宫不走,你和赵公公快带着珫儿珑儿走,走得越远越好。” 庄澜大惊失色,“娘娘,娘娘,奴婢不会丢下您的,您跟我们一块,跟我们一块走。” “本宫怀着身子,走不快的,只会耽误你们。别再耽搁,快些走吧。” “不会的,娘娘,来得及的,紫禁城这么大,他们一时半会也无法将我们都包围的,娘娘——”庄澜说着说着眼泪直往外涌,她伺候了林贵妃六年,亲如姐妹,无论如何,她不愿丢下林贵妃。 “庄澜,本宫是你的主子!你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吗?”林贵妃声音拔高了些,吵醒了六公主,小娃娃从庄澜怀里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见林贵妃顿时乐了,伸出小胳膊,奶声奶气地说,“母妃抱抱。” 林贵妃原本板着的脸忽然有了裂痕,听着女儿软软糯糯的声音一时泪崩,她俯身亲了亲女儿肉乎乎的小脸蛋,终究没有去抱她,而是又板起脸对庄澜说,“本宫拿你当亲妹妹,无论何时不会忘了你,珫儿和珑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只要护好她们,便是对本宫最大的忠心。” “娘娘——”庄澜仍是哭,不肯放弃,试图去拉林贵妃。 “别再叫本宫!你还知道本宫是这大燕的贵妃,那就听本宫的命令,走,立刻就走,再耽搁下去本宫的女儿就要没命了!”林贵妃这一次不止说,甚至用手去推庄澜。 殿外已经能听到喊杀的混乱声,庄澜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她脚下仿佛有千斤重,可她又不能颓下,她怀里还抱着林贵妃的心头肉。 出了长春宫宫门,庄澜即便回头也再瞧不见林贵妃,泪水滑过留下的泪痕被寒冬的冷风吹得生疼,沿着宫墙,她听见林贵妃声嘶力竭地哭喊—— “庄澜,一定要保护好珫儿和珑儿。本宫誓与大燕和皇上共存亡。” 庄澜再忍不住,泪水汹涌而下。 叛军还没能将紫禁城团团围住,但宫里已经变了天。宫人们再不顾什么礼仪尊卑,四下逃窜着。 之前林贵妃已有准备,早规划好逃出宫的路线,庄澜强制自己镇定下来,带着赵公公一路往神武门去。路上很多宫人逃窜时落下的各色物什,庄澜抱着六公主,又走得快,几次险些跌倒。 许是路上宫人奔逃的惨状吓到了六公主,搂着庄澜的脖子哭了出来。 “珑儿乖,不哭,澜姑姑陪着你,咱们出了宫就好了,出了宫就好了。”身后喊杀声越来越大,叛军大约更近了,庄澜顾不得仔细去哄六公主,只脚下速度更快。 快至神武门时,庄澜忽觉怀中一轻,待转头看时,六公主已经在陆深怀里。庄澜对陆深素有敌意,此刻她因害怕、惊慌,本就疏于思考,心下只以为陆深是要加害于六公主,扑过身去要将六公主抱回来。 “陆深,你把六公主还给我。” 陆深一手抱着四皇子,一手抱着六公主,挣脱不开庄澜,只能大喊一声,“我没要害她!都什么时候了,再不逃要来不及了!” 身后已渐有叛军的兵士,保命要紧,庄澜不再和陆深争执,快步往神武门跑去。没了六公主,庄澜快了很多,没一会儿便顺利到了神武门。 出了神武门,庄澜又去抢陆深怀里的六公主,她得带着小公主逃命,这是林贵妃的嘱托,她不能让六公主落在陆深手上。 “别闹!庄澜你别闹!我不害你,也不害六公主,我是想帮你。”陆深嘴里吹着口哨,不远处一匹马拉着马车朝陆深和庄澜跑过来。 “上车。” 庄澜冷静下来,生死关头,只要能逃,还管什么是不是看他顺眼。 庄澜先上了车,又把两位公主和四皇子都接过,车下只剩陆深和赵公公。 陆深回头去问赵公公,“会不会驾车?” “会……会。” “那就你来驾车,夜里再换我。”说完,陆深便也一跃上了车,就坐在庄澜身边。 马车颠簸着驶了出去,无数喊杀喧嚣跟着红砖绿瓦一起被抛在了身后。一同抛去的还有一个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大燕王朝。 庄澜忍不住撩起帘子,想再看一看她生活了十年的紫禁城,入眼的却只有一围宫墙而已,那里面或荣华或破败,竟在这一刻,都与她无了干系。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 想起曾听过的唱词,庄澜不禁悲从中来。可日子要往前看,放下帘子,这小小一方马车,便是她的新生。 5.劫后余生(1) 当时紫禁城混乱,加上又有不少其他的小宫人也从神武门仓皇逃出,大抵无人注意到庄澜三人也跟着偷偷逃了出来,初时一路上倒还算顺利。 才出了宫,先遇上的麻烦倒不是被追杀这样的生死大局,反而是被些琐事束缚住。 陆深为赵公公指了路,要他往京郊的荆山去,那里人烟少,又是座山,躲藏起来比较容易。 马车上,庄澜还是心跳不停,她从前再如何强势,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双十年纪的姑娘罢了,遇上这样大的事,眼看着一个王朝覆灭,冲击还是巨大的。 两个小公主吓得直打哆嗦,庄澜好生安抚了一会两人才安静下来。 方才跑得急,即便是寒冬庄澜也出了一身薄汗,鬓角和额头的发都有些濡湿,此刻贴在肌肤上。 陆深瞧见,从怀里掏出方帕子递给庄澜。头发粘乎乎地贴在脸上其实并不好受,庄澜也不想这时候还端着,但她左手搂着五公主,右边又抱着六公主,实在抽不开手去接。 庄澜抿了抿唇,语气不再像从前对陆深时那样冲,第一次没有挖苦心平气和地和他讲话,“不用了,谢谢。” 陆深明白庄澜心思,也看出了她的别扭,把身子往她的方向转了转,半张脸对着她,也不过问,直接用手拿着帕子帮庄澜擦过了鬓角和额头的薄汗,又帮她把落下的几缕发丝撩到耳后。 庄澜没想到陆深会直接帮她擦汗,那帕子一直被陆深放在胸口,并不凉,反而带着几分温热。陆深动作很轻,庄澜一时怔住,秀口微张,都被眼下这情景弄懵了。 “是我冒犯了。”直到陆深先开了口,庄澜才回过神,不知是羞是恼,庄澜脸胀得有些红,“我看你也是不知分寸。” 说完,庄澜把头转向另一边瞧着五公主,不再看陆深。 “现在缓过来了?”沉默了一会儿,陆深先开了口。 “什么?”庄澜经了这事反应确实迟钝了些,有些木讷地转回来看向陆深,不知他此言何意。 “我是说你现在是不是缓过来,没那么紧张害怕,可以正常思考了,咱们也好商量接下来该如何。” “哦。”庄澜淡淡地应了一声,等着陆深的后话。 “这往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没打算过,走一步算一步吧。”庄澜渐渐也接受了国破家亡的事实,只是要说打算,她现下还真是说不上来,“只要能活命,怎样都行。” 庄澜的回答在陆深意料之中。这时陆深怀里的四皇子忽然大哭,陆深不再顾着和庄澜说话,低头去哄。 只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哄孩子,抱着四皇子嘴里念叨着不哭不哭,手忙脚乱哄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效果,小家伙还是哭个不停。陆深抬起头,看向庄澜,眼里的求助意味很浓。 庄澜用下巴指了指两位小公主,意思是她腾不出手,“你不怕我害你家四皇子了?” “这里没什么四皇子,往后也没有。” 陆深说得严肃,庄澜也意识到说错话,大燕都不在了,哪还有什么公主皇子的。 “他现在不过是个寻常小孩子,你害他做什么?” 庄澜回头对着五公主,笑着和她说话,“珫儿乖,你自己扶住了,澜姑姑要松手了。弟弟在哭呢。” 珫儿倒乖巧,点了点头,还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庄澜松了扶着珫儿的手,转身把四皇子接过来,而后又把她抱在怀里的六公主递给陆深,这才轻轻拍着四皇子的背哄了起来。 可那边珑儿却不干,一到了陆深怀里,便也哭了,吵着要庄澜抱,还用手去捏陆深的下巴。 庄澜忽然明白过来,从前为了怕两个小公主被人所害,她和林贵妃曾指着陆深和宝芳等人和她们说,这是坏人,日后见了要躲着点,千万不能跟着走。 “珑儿乖,他不是坏人,他不会害珑儿的,澜姑姑在这呢。” 珑儿听了这话,又看看陆深,见他也不是果然不再哭,陆深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有些轻蔑地嗤笑出来,“原来你们长春宫就是这么教小孩子的。” 庄澜一听不乐意了,“怎么了?原先咱们两宫之间都彼此虎视眈眈,我们这样教她还不是为了她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从没想过要害小公主。” “谁知道有没有,人心叵测,陆大人难道不懂?” “别叫我陆大人,叫我陆深。”陆深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 庄澜嘁了一声,也专心哄起四皇子来。大约因庄澜也是女人,从前又时常照顾小公主有些经验,四皇子被庄澜哄了一声果然止住了哭声。 马车里一时又静默下来。庄澜和陆深竟都没有问过对方为何自家主子没有跟着一同逃出来,他们都跟清楚,对方绝非不忠心之人,不会抛下主子独自逃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孤身带着皇嗣逃亡。 “澜姑姑,我饿。”离荆山还有一段路,珫儿忽然抓住庄澜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庄澜一愣,她的包袱里有首饰有换洗的衣裳,唯独没有吃的东西。她只能悻悻地去问陆深,“你那里有没有吃的?” 陆深的准备还不如庄澜充分,更是没有,摇了摇头。 “这如何是好,没有吃的就算逃掉了也要饿死的。就算我们大人不吃,小孩子也是要吃的。”逃亡这种事,有些人只怕一辈子遇不上,庄澜也是头一回,她从前只以为逃了出来便万事大吉,没成想却有如此多意料之外的事杀她个措手不及。 “你冷静点,不会饿死的。”陆深撩起帘子看了看马车外,见周围还有商户,便叫驾车的赵公公停下来。 “你要做什么?出去送死吗?”庄澜惊恐地看着陆深,拉住他袖子不让他下马车。 “你都说了,没东西吃我们迟早也要被饿死。我们身上穿的衣裳也过于明显,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庄澜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宫装,自觉理亏,不再犟嘴,“那我和你一块去。” 马车坐的有些久,之前又跑得急,庄澜脚一沾地便直觉两腿发软,但这会儿容不得她娇气,只能强撑着跟在陆深后面。 三个小娃娃都被留在了马车上,由赵公公赵前照看着。 “我们这么大摇大摆地买东西,不会被人发现吗?”庄澜心有余悸,四下望着,生怕会有叛军的人。 “放心,他们才刚攻下紫禁城,心里头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宫里人那么多,有他们忙的。再说那些个主子们才是他们的目标,我们算得了什么?估计一时半会是想不起来要到宫外头寻什么人。” 这话是有道理的,庄澜没和陆深抬杠,跟着他一起去成衣店买了三套衣裳。没敢选什么绫罗绸缎,都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款式。一是他们手上的现银不多,二是穿得太奢容易引人注意。 二人又去了杂货铺,买了两个陶罐子和几副碗筷,而后才去街边买了些干粮,又给四皇子要了碗米粥。 街上的百姓虽然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的,但大多都还是看热闹的心态。毕竟王朝的兴亡离他们还是有些远,这天下换谁来主,他们也仍是寻常百姓摆了。何况那些叛军还算有良心,一路征战,却并没有伤及无辜百姓。 买过这些必需品,陆深催着庄澜回去,“你先回去拿东西给他们吃,我去买些盐。” “买盐?你疯了?”庄澜拦住陆深去路,“盐可是官营,你这一去指不定我们就暴露了。” “谁说我要没买官盐?” “买卖私盐可是犯法的。”庄澜听懂了陆深的意思,不买官盐那便是要买私盐,这可是犯法的,但庄澜转念一想,轻扯嘴角,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法不法的? “你买盐做什么?咱们少耽搁一会儿是一会儿的。” “活着总要吃盐,盐还可以拿来清洗伤口。往后只怕很少能走大路,荒村野地想再找地方买盐就难了。” “你去吧。”庄澜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刚迈开步子又回过头来,对陆深说,“你注意安全。” 如今他们可真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陆深出了事,庄澜自己也不会好到哪去。 为了省钱,买给三个大人的都是白馒头,只给珫儿和珑儿一人买了两个肉包子。两个小姑娘还算懂事,庄澜把包子递给她们,便自己吃起来,没用人操心,庄澜笑着摸了摸两人的头顶,才端过那碗稀米粥喂起了四皇子。 庄澜用小勺将粥里的米压在碗壁上,尽量碾的碎着再舀起来喂给四皇子。平日里娇生惯养的皇子,本还在吃奶的年纪,吃不惯民间的素粥,只吃了几口便闹着不再吃。庄澜叹口气,也没强迫,帮四皇子擦了擦嘴继续抱在怀里。她知道若不是因饿了,只怕四皇子连一口都不会吃的。 等赵前吃完,庄澜把四皇子抱给他,正准备拿起个白馒头吃时,陆深也回来了。庄澜见他面上似有凝重。 “怎么了?” “没什么,先吃吧。” 陆深回来,赵前也已吃完,他们便不再耽搁,继续上了马车赶路。 庄澜原先虽也是宫女,但她是林贵妃眼前红人,饮食上向来不差,如今咬着白馒头还有些难以下咽,吃了几口便放下。 正巧这时珫儿和珑儿也都吃完,她们胃口小,珫儿还吃完了一整个,珑儿只咬了半个多就吃不下,剩了两个半的包子。 庄澜把珑儿咬过的半个接过来,剩下的两个都递给陆深。陆深却没有接,他仍旧咬着白馒头,把肉包子又推给庄澜,“你吃吧。” “这两个她们没碰过的。” “我知道,我吃馒头就行,你吃吧。” “我不太饿,吃珑儿剩的就够了,你夜里还要驾车,要多吃点。”庄澜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同陆深说话,更没想过会为他着想。 “那就留着等你饿了吃。你吃不惯馒头,留给我。” 陆深本只是瞧见庄澜不爱吃馒头才这样讲,但庄澜却听成了是他嫌她娇气,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我只是不饿,你能吃馒头,我也能。” “别较劲。宫里怕是再回不去了,还这样争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庄澜这次听出了陆深的言外之意,怔怔地望着他,“你刚刚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卖盐的说,叛军攻入紫禁城时,宫里起了火,养心殿、乾清宫,还有些别的宫殿,都已被烧毁,只剩废墟。” 陆深在庄澜震惊到呆滞的神情中继续说,“当时皇上、贵妃和贤妃,都在乾清宫。” 言尽至此,庄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庄澜搂过珫儿,又去看一眼珑儿,面色严肃,“今儿是二月初九,你们姐妹俩可要记住了。” 而后她又看向怀里还尚未知事的四皇子,“小家伙,这日子你也得记着。是一辈子不能忘的。”庄澜说着说着眼角微微湿润,嘴里还念叨着,“不能忘,不会忘的,怎么忘得了呢……” 盛极一时的大燕王朝,终于还是在今日,陨落了。 大厦已倾,好一个一损俱损。 6.劫后余生(2) 赶到荆山时天色已晚,四皇子已经在庄澜怀里睡下,珫儿和珑儿也有了睡意,迷迷糊糊歪斜着。上山的路难走些,陆深去换了赵前进来,他到前面去驾车。 赵前原是长春宫的人,珫儿和珑儿跟他更熟悉些,一个窝在他怀里,一个靠着他身子也都睡了。 “澜姑姑。”庄澜有些放空,赵前在旁边有些瑟缩地开口,才将庄澜的思绪拉回现实,“叫我庄澜吧,这世上没什么澜姑姑了。” “哦,好。庄澜……我……我能不能不跟着你和陆大人走?我想回老家去。” 庄澜眉头皱起,她不是不愿意放人,只是如今这样的局势,她不大放心赵前一个人回老家,除了不安全,也因为他知道自己和陆深——还有三位皇嗣的行踪。 “你放心,我绝不会多嘴的,我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懂规矩的,不该说的话我一句不会多说。”赵前急于辩解,面色焦虑,“自打我九岁入宫,快二十年没回去了,这一去即便是死在路上我也无憾,能离老家近上一寸也多少能慰藉我这多年的思乡之苦。我也不是不忠心,不是不愿意跟着你们一起,只是经此一遭我也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凡事都说不好的,指不定明儿会如何,不如不去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只为自己打算一番。还望您成全。” 谈何成全?庄澜原本在宫中时也非主子,她连自己都成全不了,又能成全得了谁。若是以前她只怕是要指着赵前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是个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但有了今日她的心境也有了不同。 没有谁就该为谁付出,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她和陆深本也一样,只是他们心甘情愿选择了守护主子的临行嘱托,但她们却都无法去强迫赵前也做和他们一样的选择,最终也只能点头应了。 “莫说什么成全不成全,咱们谈不上这个,我也担不起,你若是执意如此,也等上了山明日一早再走,你翻过这座山绕些远路回去,这样安全些。” 赵前得了庄澜的应准,喜笑颜开,歪着身子靠向车壁,没多久也睡了。 庄澜此刻却了无睡意,轻轻拍着睡梦中的四皇子,思绪不知飘去了哪儿。一会儿想起她入宫前的那一个雪夜,鹅毛大雪落在单薄衣衫,进了宫门到了个当时还不知名的宫殿身子才渐暖;一会儿又想起初初到长春宫侍候林贵妃时的午后,那时的林贵妃还只是个刚入宫的美人,富贵荣华、隆恩盛宠在那时才全然瞧不见眉头…… 直到她感觉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才往前挪了挪掀开了帘子,看向陆深,“怎么停下了?” 陆深用手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灯火,应是有人家。”庄澜顺着瞧过去,果然有一处亮起灯火,飘忽摇曳,离得还有些远,看不大真切,“你想去借宿?会不会不安全?” “八成是不会,这是座荒山,住在这的人大概与山下都没什么联系了。不过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赶到荆山之前他们三人已经都换过了衣裳,不再是宫装,去借宿时若说是过路人只怕也不会过多地惹人怀疑。 前面果然有处人家,院子不小,却只有几间简陋的泥胚房,借着星光月色可以看见屋顶上零零散散几块瓦砾,剩余的全是用茅草覆盖。 是庄澜去敲的门,这样的深夜里一个柔弱女子去敲门才不那么容易吓到主人家。 开门走出来的是个老翁,看样子至少也是古稀年纪,屋里还亮着烛火想是还没睡下,这么久才来应门大约是因老人家腿脚不便。 “你们是何人啊?”那老翁声音沉重,但却并不见有糊涂之状,说起话来仍旧分明。 “老伯伯,我们是过路人,天色晚了,不知可否留宿我们一夜?” 老翁仔细瞧了眼庄澜,见她面善不像是坏人,又打量了一下庄澜怀里的小娃娃,再抬头时才瞧见庄澜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人,各抱着个小姑娘,后头还有辆马车。 “你们是一块儿的?”老翁指了指陆深的方向,庄澜应得很快,“是,我们是一起的。” “可以,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住一晚吧。这山上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影,来投宿的十几年了还是头一遭。”老翁从门里走出来,引着庄澜几人往旁边的房间走,“这两间倒是空的,只是一直没人住,很久没拾掇过,你们先将就着住。” 庄澜连声应谢,老翁摆了摆手说不用,又回了自己屋子拿了烛台和火石给她们,“你们自己张罗,我正打算要睡下,年纪大了,这身子撑不住,就不招呼你们了。” 陆深用火石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走在前面推开其中一间屋门,这屋子虽很久没人住过,灰尘却不多,但陆深还是用袖子挥了挥,而后先走了进去,将烛台放在桌上,四下打量过屋内,到炕边把上面的被褥都抖了抖才到外面把赵前怀里正在熟睡中的两个小姑娘抱进来放在炕上。 “你去收拾另一间。”陆深把火石和另外的烛台递给赵前,又转过身对着庄澜说,“你先去照顾她们吧,炕上冷,我去给你们拾柴生火。” 庄澜点点头,抱着四皇子走了进去,正是冬天,这屋子又久不住人,阴冷地很,别说是小娃娃,连庄澜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好在小娃娃们都睡着,对这一切还没什么感知。 庄澜把四皇子也放在炕上,而后将她背着的包袱拆开,拿出里面的衣裳为三个小娃娃盖上。 外头陆深四下找了会儿才寻到可用的柴火和生火的炉子,他去赵前处取了火石,先用易燃的干草引火,等火势旺了些,才逐渐往里面添加干柴。 炉火燃了起来,陆深又进了庄澜的屋子,怕吵醒睡着的小娃娃,陆深并没有敲门,庄澜也没为这个恼。 “你摸摸看热上来没有?”陆深走过来离庄澜近了些,说话声音很轻。 庄澜探手到珑儿身下,触手是温的,这炕是热上来了,只是才烧起来没多久,不是太热,“已经热了,你也早点休息。” “嗯。我就在隔壁,夜里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他们三个便喊我。我不会睡实的,外头炉子还要人看着,我和赵前说,我们轮流,炉子里的柴火不能燃尽,但也不能一直烧得太热,会受不了。” 陆深说完打算出去,却被庄澜拦下,“诶,你等等。” 庄澜起身,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也算是求人,但终究还是说出口,“今夜就辛苦你少睡些,别和赵前轮流了。赵前明儿就走,他要回老家去,让他今夜好好休息吧。” “回老家?”陆深意外,声音有些大,看了眼炕上的三个小家伙,又把声音收了收,“他不跟着我们一起了?” “嗯,他今晚同我说的,想回老家去。” “你答应了?”陆深显然是没料到赵前会有此举。 “答应了。我如何能不答应?我同他说要他别走吗?他是个独立的人,可以自己做选择,我无权干涉他,他既想走,我如何能拦。”庄澜语气低沉,失落之意并未遮掩。 “没想到你还能有这份心思。”陆深笑了一下,他真的从未想过,从前那个咄咄逼人的庄澜也会有为他人考虑的时候,“行,那今夜就我一个人守着,你有事就叫我。” 陆深走出去,将门替庄澜关上。院中月色凉如水,抬头望去,仿佛还是昨日星昨日月,殊不知,一切却早都变了,这片土地昨日还是大燕领土,今日落入人手,日后会是谁的领土尚不得知。 屋里的庄澜在一日奔波后,终于静下来,躺在炕的外侧,看着睡在她里面的三个小娃娃,身下滚滚热气涌上来,她也渐渐卸下一身疲累,在陌生山中的陌生人家入了睡。 翌日清晨,老翁起得很早,还为庄澜三人准备了早饭,特意炒了个平时都舍不得吃的鸡蛋。 其他人都还好,只是四皇子还太小,吃不得这些。昨夜里许是奔波得太累,四皇子睡得安稳一夜未醒,可如今到了早上却大哭不止,肚子饿着,任庄澜如何哄都没用。老翁见了,说去给小娃娃煮碗米汤。 庄澜也顾不得吃饭,抱着四皇子急得在院中乱走。等老翁端了米汤出来,才在院中的桌边坐下,一勺一勺喂着四皇子。 “你没有奶吗,姑娘?” 庄澜被老翁这话问得一愣,她有些无措地看向陆深。陆深倒是镇定许多,“我们是这孩子的舅舅和舅母。” 舅舅和舅母?谁和他是……庄澜狠狠瞪了陆深一眼,这话他也敢乱说的?但又不能在老翁面前露出端倪,她只好又扬起笑,对着老翁说,“对,我是他的舅母。” “哦,这样啊。”老翁捋了捋胡子,“我屋后头有只奶羊,这些日子还有奶,过会我去挤些来,给小娃娃喝吧。” 有奶自然是好的,庄澜笑起来,答着谢,“那真是多谢老伯了。” 原本吃过早饭,庄澜几人便该和老翁作别再上路的,却不巧四皇子忽然全身发热,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想是昨天夜里冻到了。 再往前行,不知何时才能再遇见人家,四皇子这个状态,自然禁不住舟车劳顿,庄澜和陆深无奈只能做下打算在这山上留几天。荆山荒废,薛从那些人即便知道了他们逃亡在外大抵也不至这么快就寻上来。 赵前却等不及,他不愿再留,只盼着立刻下山回老家去。可他们三人一同来,却不一同离开,很容易惹人生疑。 庄澜劝了赵前几次,都没能让他同意晚走几天,最后还是陆深胡诌了个理由给老翁,说他们要晚到所去之处几日,要赵前先走帮他们捎个信儿。这事才算有了了结。 7.劫后余生(3) 庄澜和陆深幸也不幸,不幸的是在宫里的多年经营毁于一旦,若没这飞来横祸,凭两人在两宫娘娘眼中的看重程度,日后不说荣华富贵一生,至少也能衣食无忧到老。 幸的是叛军攻下紫禁城,夺取大燕王朝之后,其中的三方势力却起了内讧,一时之间眼里心里都只顾着去争太和殿里的那把龙椅,哪有闲心闲工夫去管什么“皇宫在逃宫女和侍卫”? 山里物资匮乏,起初两日四皇子都是靠着老翁从山上采回的几味草药维持着,但一连两日不见好转,这可急坏了庄澜,她整夜不敢睡,巴巴地守着四皇子。 陆深都瞧在眼里,庄澜只顾四皇子一个都忙不过来,陆深闲下来时便也会帮着照看珫儿和珑儿。 小姑娘年纪还小,起先时因为才出了皇宫外面还图新鲜,觉得四处都新奇,庄澜哄几句便听了,可这几日夜里白天也都吵着要找林贵妃,嘴里哭喊着母妃。 庄澜一边哄着,一边还要告诉两个小姑娘从此往后‘母妃’一词再喊不得,只能喊娘,宫里的事也不可再提。 好不容易哄得三个小娃娃都睡下,庄澜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去拿什么帕子,抬起胳膊直接用袖子抹了抹额头。正巧被端着面进来的陆深瞧见,庄澜没觉得自己这副有些狼狈的样子被陆深瞧去有什么不妥,怕小娃娃掉下炕又把他们往里挪了挪,而后才起身。 陆深已经把面碗放在桌上,又替庄澜摆好筷子,自己先在一边坐下,“吃吧。” “嗯。谢谢。”庄澜坐下来,拿起筷子把碗里的面搅了搅,其实忙累得没什么胃口,但总还是要吃东西的。庄澜挑起一箸面,正要吃,看看陆深,又顿住,“你吃过了吧?” “吃过了,你吃。”陆深笑了,把面碗又往庄澜面前推了推,“小珉怎么样?” 小珉?庄澜愣住,咽下口中的面疑惑地看向陆深。 “‘珉’字是从前皇上和贤妃商量起给小皇子的名字,还没来得及……总之以后就这么叫他吧。”陆深压低声音为庄澜解释,庄澜听了也没什么大的触动,只是自顾自又将这名字念了两遍。 “周珉,周珉。好名字呢。” “哪还有什么周珉。” “也是。但总要有个正经名姓吧。”庄澜挑起面又起了几口,想了想,有了主意“往后便叫燕珉吧。燕珫,燕珑,你觉得如何?” “听你的。” 庄澜把面吃完,她没急着收,陆深也没急着走,屋子里一时静默下来,直到旁边炕上的珫儿翻了个身打了个轻快的小咕噜才打破这平静。 “你往后是如何打算的?下了山想往哪去?”庄澜问得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 庄澜知道陆深出身算不得高贵,但也不差,他祖父还曾做过四品将军,年纪大了才回乡养老。虽然陆深的父亲是次子,又是庶出,从前也没受祖父家多少庇荫,但到底还都是一家人,如今这番光景保不齐陆深会回家去求助陆家庇佑。 “不知道,跟你一样,走到哪算哪吧,活命要紧。” 陆深这样说,大约是没有回家去的意思。但庄澜无法确定,“你……不回家去吗?” “回家?”陆深思索了一下,有些苦涩地笑了,“我一人犯险,足够了,别牵连了他们。” 庄澜这才放心。 “你既也没打算,不如……不如我们一块儿吧。”陆深原本已站起身正往炕边走想去瞧瞧燕珉,听到庄澜这样说很是诧异,回过身来看着庄澜。庄澜以为陆深又觉得她像从前一样有什么诡计,急忙也站起来,连连摆着手,“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是想着,你看你一个大男人又不会照顾孩子,我一个弱女子也带着两个小娃娃也不安全,咱们若是一起,我可以帮着照顾小珉,你也可以保护我们。人多力量大,一块儿走总比各自分开行动要好些的,你说呢?” 陆深笑了,“我想什么了就不是我想的那样了?不跟我斗了?” “不是你说的吗,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争来斗去有什么意思的,从前还能为了主子斗,如今还有什么好值得斗的,你和我除了这一条贱命还有别的吗?” 庄澜这话说到最后多少有些丧气的意味,陆深听了不是很舒服,他三两步走到庄澜身前,目光坚定,语气严肃,“你有,你还有肩上的责任,有大燕最后的希冀,你不能自怨自艾颓唐下去,你得好好活着。” 陆深说完,不去理会庄澜脸上的震惊和茫然,坐到炕上摸了摸燕珉的额头,“那就一起吧,我们一起想一想下了山该去哪儿。” 燕珉的额头虽然没那么滚烫,但还是没有彻底退热,陆深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怎么还没有好。下午老伯要下山采买,我跟着他一起去,抓些药回来。” “那你要注意安全,小心着点。” 庄澜留陆深看着小娃娃,自己端了碗去洗,然后再拿去给老翁,顺便还帮老翁扫了院子。老翁午休后刚出门便瞧见正在院中忙碌的庄澜,直夸她懂事又贤惠,是个好姑娘。 庄澜笑着说哪有,见老翁已经把箩筐背上,正在戴斗笠,想是这就要下山去,她想起陆深说要跟着一起的,急忙将手里的扫把放回墙角,“老伯你等一等,陆深跟您一块儿去,您等等,我去喊他。” 送走了陆深和老翁,庄澜见院子里日头正好,便把屋里的被子都抱出去晒着,回到屋里刚想也躺下歇歇,谁知道燕珉却醒了,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将燕珫和燕珑也吵醒,两个小姑娘显然还没睡够,被吵醒了十分不痛快,也跟着哭起来。 庄澜其实也是个黄花闺女,哪里真的就独自养过孩子,这会她一个人面对三个小娃娃手忙脚乱,哄哄这个哄哄那个,整个人都快崩溃。但她又不能如何,只好喘口气,平复心情继续耐心地哄。 “好了好了,不哭了,你们乖乖的,澜姑姑给你们买糖吃。”庄澜连哄带骗才算是让燕珫和燕珑止住了哭,可燕珉却因饿着哭个不停,庄澜只好抱着他去厨房煮羊奶。 庄澜架起小锅,将羊奶倒进去,抱着燕珉做在一旁等,偶尔还要用筷子搅一搅。燕珫和燕珑在院子玩儿,她也要时不时盯上两眼。 等羊奶煮熟,又放得凉些,喂小珉喝下,陆深和老翁也回来了,带着抓的药。这下庄澜也没时间休息,继续拿过药壶煎药。好在陆深回来了,能帮着他照看下三个小娃娃。 煎好药放凉,再把这一碗苦药汤喂给燕珉又是一番大工程,庄澜和陆深两个人都忙了一头大汗。 庄澜把碗递给陆深,颇有些感慨地笑着叹了口气,“从前在宫里也没觉着带小孩子有多累,这几天却只觉得浑身都快散了架。” “从前都是十几个人围着他们一个转,乳母嬷嬷,宫女太监一大堆,如今只你一个人却要照顾三个,可不是累,也是辛苦你了,多谢。” “别,别谢不谢的,你也没闲着。”庄澜哄着燕珉睡下,把小娃娃交给陆深,“你陪一会儿他们吧,我去帮老伯做晚饭。” 庄澜到厨房时老翁正在炒菜,翻炒时香气扑鼻,庄澜走近了才看清里面不过是寻常野菜罢了。 “味道闻着就香,老伯您真厉害。”庄澜笑着对老翁竖了大拇指,老翁瞧见了也乐了,“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就是来给您帮忙的,您要是不嫌弃,晚饭就交给我吧,老是麻烦您我们也过意不去的。” “不用不用,你们都歇着去。”老翁笑着摆了摆手,“我老头子一个人可以,不用麻烦你们,我一个人住,闲着也是闲着。” 但庄澜没急着走,目光扫过旁边砧板上放着一只鸡,走过去打算帮忙处理下,老翁见了也没让,“那鸡要做的菜可是我的独门秘方,不外传的。” 老翁故作神秘地跟庄澜说,“你要是真想帮忙,便去屋后头帮我拿坛酒过来吧,我早上刚从窖里拿出来的。” “您这里还有酒窖啊?” “有,怎么没有,还不小呢。” 庄澜去屋后拿了酒,都没把盖子打开,便闻见里头溢出来的香气。她把酒交给老翁,便被老翁赶了出去,说是有秘方不能让人瞧了去。 庄澜只好笑着应谢,又回了屋子里找陆深。 “怎么回来了?” “老伯说不用我。”庄澜走过去把燕珉从陆深怀里抱过,而后轻轻放在扛上,旁边的燕珫和燕珑真坐在一边玩着陆深带回来的一个风车。 庄澜在炕边坐下,用手轻轻拍着燕珉,过了很久才抬头去看陆深,“你知道彰陵吗?” 陆深思索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似是听说过,可是个塞北的边陲小县?” “正是。原是外族之地,只不过彰陵地贫人穷,不受重视,后来被大燕收服为领地后也是一样,几乎是和朝廷脱轨的。” “怎么会想到这个?” “是我的家乡。我当初就是从彰陵辗转到了京城,之后入宫的。也是赵前说要回老家才提醒了我,让我想起彰陵大约是个好去处。”庄澜的情绪很复杂,彰陵是她的故乡,很可能也是她最终的逃亡之地。 “会不会离京城有些太近?”彰陵虽是塞北,但相较江南、西南等地离京城还是很近的。 “近又如何?我们往哪去都是一样的铤而走险,如今没有万全之策。再者不是有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近些怕也未必是坏事。” 外面响起敲门声,是老翁来叫二人吃饭。庄澜和陆深不敢再继续谈论,应了声就来。 老翁走后,陆深才说,“就听你的。” 8.劫后余生(4) 庄澜把燕珫和燕珑抱下来,又把睡着的燕珉放到最里面,才跟陆深一块儿领着燕珫和燕珑去了外面。 今日的晚饭格外丰盛,老翁炖了鸡,炒了野菜,还有一盘炒鸡蛋。 冬日不生野菜,这些怕是老翁从前囤起来留着过冬的,鸡蛋和鸡只怕平时更是舍不得吃,庄澜有些歉疚地看着老翁,“老伯,我们让您破费了,拿这些好东西招待我们……” “姑娘,你大可不必如此,今儿是老头我的生辰,十多年没过了,难得今年有你们在,我高兴,就想着庆祝庆祝。” 庄澜和陆深相视一眼,显然都没料到会是如此,庄澜脸上露出愧色,将燕珑放到凳上坐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老伯的生辰我们竟然还……让您做饭,是我们不懂事了。” “别这么说,姑娘。我平时就自己一个人,要没你们我这生辰也就不会过了的。有你们我还能跟着高兴高兴。”老翁瞧见庄澜还站着,陆深也抱着燕珫立在一旁,挥了挥手,“别站着了,快坐,快坐吧。” 见庄澜和陆深寻了位置坐下,老翁又开口,“别再讲那些客套话,我不拘这个,你们好好陪我这个老头子吃顿饭喝点酒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 说到最后老翁都呵呵笑起来,他一人孤独太久,能有人陪他说说话便很高兴,更不要说是陪他过生日了。 陆深把燕珑也放到凳子上,帮她扶正身子,燕珑才四岁,身子小,坐在凳子上两天小腿根本挨不到地,她自己也图新鲜一晃一晃地闹着玩,陆深也怕她动作大往后仰过去,嘱咐她,“珑儿乖,别乱动,也别往后仰,知不知道?” 见燕珑很乖巧地点了点头,陆深才转回去向老翁道谢,和庄澜一起说了些祝寿的喜庆话。 老翁笑得开怀,招呼庄澜和陆深吃菜,陆深便拿起筷子,“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深仍是担心燕珫可能会跌倒,时不时就要去看上一眼,庄澜还要照顾燕珑吃饭也顾不得自己。但桌上那一盆炖鸡肉香味着实浓郁,庄澜在喂燕珑的空隙也忍不住去夹了一块。谁知这鸡肉不仅闻起来香,入口更是回味无穷。 “这鸡肉做得真好,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难怪老伯说是独门秘方,不肯外传的。” 老翁笑起来,“哈哈,其实也没什么秘方,这道菜是白酒焖鸡,只是用的酒有些不同罢了,是我独家的秘方酿造的。”老翁说着说着有些得意,“哎呦,你们瞧我这脑子,我还备了半坛酒的,竟忘了拿过来,你们且等等。” 庄澜还在喂燕珑吃东西,腾不出身,陆深便说要去替老翁拿酒,但老翁不让,说是要他们照看好小娃娃。 老翁拿了酒来,为庄澜和陆深各倒了一小盅。庄澜不大喝酒,只小小啄了一口,倒是陆深在旁一饮而尽。这酒若说是绝品也不为过,陆深原先在宫里不是没喝过上好佳酿,但酒香如此馥郁清新的酒却当真是第一次尝到,连不喜饮酒的庄澜尝过一口也忍不住又去啄了一口。 “二位觉得这酒如何?” “当真是好酒,老伯的酿酒手艺着实了得。与我寻常喝过的酒很是不同,敢问这酒可有名字?” 老翁听陆深如此夸赞笑得合不拢嘴,“没什么名字,不过是我的私酿罢了,你们喜欢今晚便多喝些。” 喝起酒,菜吃得就慢。陆深倒是和老翁聊起酒聊得尽兴。另一边的庄澜却正忙着喂燕珑吃饭,燕珫虽然已经可以自己用勺子,但庄澜偶尔也要看她一眼。 燕珑年纪小,吃东西时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庄澜喂她颇费工夫,要端着碗拿着勺子不断地追着她不停乱转的小脑瓜,“珑儿乖,咱们再吃两口。” 庄澜把鸡肉从骨头上拆下,又炒鸡蛋用勺子捣碎些,裹着米饭一同去喂燕珑,燕珑又吃过一口,便推着庄澜往她嘴边递勺子而伸过来的手,“我吃饱了。” 把燕珑喂好,庄澜终于可以自己吃上几口,但她也不好一直不讲话,于是也陪着老翁聊起来。 燕珑虽吃好,但却缠人,一直抓着庄澜的衣袖,要她陪着玩,庄澜摸摸她的头说要她等等,小姑娘却不干,咧嘴要哭。 “珑儿别哭,来,我抱着你好不好?”陆深早瞧见庄澜一直忙着照顾燕珑都没空吃东西,这会儿还被缠着,他便朝燕珑伸出手去。 “去吧,去舅舅那里。”庄澜给燕珑又擦了擦嘴,指着陆深对她说。 “舅舅?”燕珑撅起嘴问的有些疑惑。 这可让庄澜有些紧张,她眼神慌乱地看着燕珑,又去扫了陆深一眼,前两天明明已经和小姑娘们都说好的,陆深是舅舅,她是舅母…… 正当庄澜还慌乱时,陆深已经把燕珑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怎么了,小丫头?我不是你舅舅吗?” 燕珑抬头看着陆深,嘟着嘴想了想,说:“你是舅舅。” 这让庄澜松了口气。 老翁瞧见这情景,笑出声,“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还小。”老翁指着庄澜笑容和蔼地问陆深怀里的燕珑,可是燕珑和老翁还不熟悉,她听了问题也不答,转过头抱住陆深的脖子把头也埋下去。 “乖,珑儿,不能不礼貌,爷爷在问你话呢,告诉爷爷,她是谁呀?”陆深去哄,燕珑抬起头看着庄澜,“她是舅母。” “哈哈,小孩子记性还是可以的,记得你是舅母呢。”老翁拿起酒盅,一饮而尽,过了片刻才看向庄澜和陆深,“可能有些唐突,但老头我还是想问问,你们做舅舅舅母的怎么会带着孩子出来啊?” 庄澜和陆深已经在这住了三四日,这倒真是老翁第一次问起她们的事。也算不得唐突,既然借宿在别人家里,主人要弄清楚借宿的人是何人、何种来历也是合情合理。 庄澜只低头吃着东西,说是舅舅和舅母这慌可是陆深自己说下的,如今要如何圆,她自是不管,请他说去。 “前些年我姐姐到京城做工,做出些名堂,我便跟着过来,只没想到我那姐姐、姐夫都是福薄的,这一年里都接连病倒去世了。我姐夫是孤儿,小孩子也只是剩下我一个亲人。京城伤心之地,我不愿留,想带他们回老家去。” 老翁听得认真,酒也没喝,“那你们成亲多久了?人家姑娘的娘家能同意姑娘跟着你大老远地回去吗?” 这问得让庄澜再不能埋头只顾着吃,甚至还噎了一下,不停咳嗽,脸憋得有些红。 陆深和庄澜中间还隔着燕珫,陆深伸手越过燕珫去拍庄澜的背,“你慢点,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害羞?庄澜猛地抬头看向陆深,她有什么好害羞的?却只见陆深瞪了她一眼,庄澜心下一琢磨,懂了他的意思,这“害羞”大概只是他一个说辞,实际是想要她镇定点,别这么慌乱,露出马脚。 “其实我们还没成亲,不过若是我姐姐和姐夫还在,大约也就是今年。她愿意跟着我,是我福分。”陆深没有正面去答庄澜家里愿不愿意,老翁只以为是不愿意,陆深又不好说,便赶忙招呼两人吃酒,说起别的。 陆深和老翁聊了很多,直到庄澜热过奶喂给燕珉,两人才尽兴。庄澜说什么都要帮老翁收拾碗筷,老翁最后不再推辞,先回了房。等庄澜收拾好,才又抱着燕珑准备回房间里,陆深方才一直在院子里陪着燕珫和燕珑,这会抱着燕珫也跟在庄澜身后。 “谁害羞了?谁要和你成亲了?谁愿意跟着你了?”庄澜横了陆深一眼,小声抱怨。 “我不就是那么一说,不然我要说我们都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吗?你也沉住些气,不要总是大惊小怪,方才你那幅样子很容易露馅的。”快到门前,陆深加大了步子走到前面,先推开了门。 “那你怎么就非要说成是夫妻呢?找点别的由头不好吗,咱们两个从前都苦大仇深的,哪里像夫妻了。” “我没说是夫妻,我说了还没有成亲。” 庄澜和陆深一前一后把燕珫和燕珑抱到炕上,庄澜白了陆深一眼,觉得这人强词夺理。一边给小娃娃掖被子,一边又像从前那样有些阴阳怪气地酸他,“不过陆大人确实不一样,说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我自愧不如。” “嗯,你是得学着点,你刚才那样动不动就要噎着的确实不行,不够沉稳。要不是有我给你打圆场,早露馅了。”陆深说得一本正经,可把庄澜气坏了,瞪了他一眼。 “行行,你最厉害,你快走吧,我累了一天要睡了。”庄澜不想再理陆深,直接赶他走,陆深也知道她一个人照顾三个小孩子很辛苦,点点头准备走。 “小珉好了点,你晚上注意些,别再让他冻着了。” “你是觉得我对他还不够好不够尽心吗?”庄澜有些恼。 “没有,我知道你辛苦了,多谢。” 庄澜低头哄燕珫和燕珑睡觉,不理陆深,陆深说完便只能自己先走了,“那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9.劫后余生(5) 陆深抓回的药果然有效,燕珉的病好了大半,小家伙精神了不少,已经可以和人玩闹,不像前几天病着蔫蔫的,不爱理人。 从前在宫里燕珫和燕珑生活在长春宫,又是两个小公主,除非年节时的家宴上,不然平时和燕珉是见不到面的,但到底还是亲姐弟,或许就是血浓于水,这几日三个小娃娃在一块儿相处的还不错。这会燕珉坐在炕上,伸着小胖手咿咿呀呀地跟两个姐姐嬉闹着。 “舅母,你看,弟弟他对我笑了。”燕珫年纪大一点,已经可以自己从炕上滑下来,她见燕珉对自己笑了很是高兴,下了炕便去桌边拉庄澜的衣角。 庄澜正在桌边拿着针线补衣服,她和陆深受老翁款待,吃住都是老翁的,她心里过意不去,她要帮着做饭打扫老翁也不让,看到老翁有的衣裳都破了也没补她便提出来要替老翁补好。 补衣裳要想补得好是个细致活,庄澜有些投入,一时没去注意在炕上玩着的三个小娃娃。这会燕珫突然来碰她,庄澜一惊,不小心被针扎了手指,血珠霎时冒了出来,庄澜疼地叫了一声,“啊——” 可巧,这时陆深正在门外准备进来,听了这一声,心一紧,只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猛地一下推了门进去,“怎么了?” 庄澜抬头看去,“没怎么,扎到手指了而已。”然后便不再看陆深,把正在补的衣裳和针线都放下,拿了旁边的帕子把手指包住。 陆深见燕珫站在一边,还在摇着庄澜衣角,说着要她去瞧弟弟,弟弟对她笑了。陆深大约也猜到了庄澜是为什么会刺破手指,他把燕珫拉到自己身边,怕她再扰着庄澜,“怎么不小心点?没看到姑……舅母的手指都扎破了吗?” 从前林贵妃便对两个女儿很是严格,陆深说得有些严肃,燕珫听了只以为是自己犯了错,陆深在教训她,咧着嘴便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庄澜也擦过了手指,听见燕珫的哭声走过去把她从陆深怀里抱过来,“你凶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故意的。” 陆深被庄澜剜了一眼,心里有些不痛快,“我哪有凶她,我还不是看她一直吵着你……” 庄澜哄着燕珫,说陆深没在训她,要她不用害怕,“不是说弟弟对你笑了?那咱们去找弟弟玩好不好?” 燕珫吸了吸鼻子,点了头。庄澜抱着她到炕上坐下,燕珫一坐下来便拉起燕珉的小胖手,三个人很快又玩开,“你们乖,好好看着弟弟,别让他摔下去知道吗?” 嘱咐好三个小娃娃,庄澜回身见陆深正站在后面,她没理会,径直走过去坐下又补起衣服。 陆深觉得庄澜生气生得有些莫名其妙,索性也不理,到那边逗娃娃去了。要说陆深幼稚起来也是挺幼稚的,先是说要给他们讲故事,后来又学起狼来要吓他们。 “你见过狼吗?就学给他们看?”庄澜补着衣服,听见那边的欢笑声抬眼看去,只见陆深‘张牙舞爪’地逗着几个小家伙。小家伙被吓得哇哇叫,但很快又乐起来。 “怎么没见过,小时候跟着我伯父和堂哥去西北大漠时就遇过狼。” “哦,那陆大人真是见多识广,是小女子没眼界了。” 陆深见庄澜还能同他打趣开玩笑,应是不生气了,便起身走过去到庄澜对面坐下。 “小珉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咱们不能再耽搁,明日再待一日,后天一早我们便出发。” “行。”庄澜正好也把衣裳补完,正在整理线脚,“那你今天下午和老伯下山去吗?咱们还要买些东西带上的。” “今天不去,陪老伯去捡柴。明天去,都缺什么,你想好了明天告诉我就是。” “行。”庄澜把补好的衣裳叠起来,瞥见她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个包袱,眼睛有些发酸,“我那时也是不动脑子,巴巴的带两件衣裳出来做什么,是逃命呢又不是下江南游玩去了。这衣裳一看便知是宫里的东西,留不得,走之前也都一并处理了吧。原好不好想着给她们两个小姑娘留点念想的,还是算了,别留这个祸患。” 陆深宽慰庄澜,“都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做得不周全也很正常,你不用往心里去。” 吃过午饭,老翁还要午休一下,庄澜提出来要帮老翁洗碗,她把用过的碗筷都放在一个盆里,准备去挑了水来洗,她才刚拿起桶,便被陆深从身后拿走了,“你干什么?我要去打水的。” “我去。你去陪她们吧。”陆深说着,已经拎着桶往后院井边走。 “还是我去吧,都说了我来洗的。” “你犟什么?井水刚打上来凉,你手上还有伤,陪好她们三个就行了,别添乱。” 不过就是被针扎了一下,算什么伤,但既然陆深要来,那庄澜乐不得,道过谢便回房去了。 这一天原本都还算顺利,午后陆深和老翁出去后,庄澜还跟着三个小家伙一块儿睡了个觉,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可到了晚饭时,燕珑忽然不爱吃东西,庄澜以为她是中午吃得多了些,不大饿,便没强求,谁知道晚上回了房小家伙就露出‘真面目’了。 燕珑圈着庄澜的脖子,撒着娇,“我想吃鱼茸糕。” 鱼茸糕确实是给小孩子吃的东西,是把鲢鱼剁成泥做成鱼茸制成的,工序不算复杂,但做起来要很细致,原先长春宫的小厨房常做这个给燕珫和燕珑吃,可如今在宫外,庄澜去哪里给燕珑找鱼茸糕来吃? 庄澜也知道这些日子是为难了燕珫和燕珑,从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饮食上精细,吃的都是好东西,如今到了宫外吃起粗茶淡饭,到了今日才闹,已经算是闹得了。庄澜也便没恼,抱着燕珑细细哄着。 可燕珑还小,这会心里想着东西,得不到便一直哭,任庄澜怎么哄都没用。庄澜这几天照顾她们三个累得很,这会儿被哭得烦,一个头闹得有两个大,也有些恼了,索性便不哄了,把燕珑放到炕上坐下,她就在旁边坐着看燕珑哭。 燕珑哭声不止,反而越来越大,庄澜正在哄燕珉睡觉,便吼了她一声,“你乖些,别吵着弟弟和隔壁爷爷睡觉。” 其实也算不得吼,只是庄澜的声音比平常严厉了些而已,但燕珑听了却哭得更凶。 陆深在外面烧炉子,听见里面有哭声赶忙进来,见庄澜和燕珑两人一大一小对峙着,燕珑还不停地哭,陆深都差点被逗笑了,但他还是忍住了,走过去把燕珑抱起来。 “怎么了?怎么哭了?”陆深一边拿手给燕珑擦眼泪,一边去问庄澜,“你说她了?” 庄澜哼一声,“你自己问她。” 陆深抱着燕珑到桌边坐下,柔声哄着小姑娘,“珫儿怎么了?别哭,有委屈和舅舅说,舅舅帮你好不好?”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你还要帮她?帮她气我不成?”庄澜在那边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小孩子而已,你和她置什么气,顺着她点。”陆深又低头去问燕珫怎么了。 燕珑吸吸鼻子,抱着陆深的脖子说,“舅舅,我想吃鱼茸糕。” 听得陆深一愣,还没等他回答小姑娘,庄澜的声音便传来了,“你不是说要顺着她?那你去给她弄鱼茸糕吧,这荒郊野岭的地方。” 陆深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一直拍着燕珑的背,“那你骂她也没用啊。” 庄澜到底不能真的不管,安抚好燕珉和燕珫,便把燕珑又抱回自己怀里,“珑儿乖,咱们和陆舅舅骑马玩吧?好吗?” “骑马玩?怎么玩?”陆深隐隐觉得庄澜不是什么好意。 “就是她骑着你脖子,她喜欢这样,赵前总这么带她玩。” 陆深一脸惊愕,庄澜幽幽地说,“可是你说要顺着她的。” “行行,来吧。”陆深弯下腰,让庄澜把燕珑抱到他脖子上,他用手扶住小姑娘的腿,小姑娘两手抱着他头,咯咯笑了。 “你小心点,扶住了,别让她仰过去。”庄澜知道陆深从前大约没这样过,怕他没经验,很担心。 “放心吧,不会伤着她。” 陆深扛着燕珑在地上逛了好几圈,燕珑才算不再哭,陆深把她放下来,准备递给庄澜,可燕珑却一直抱着陆深不肯撒手了,“乖,珑儿,先睡觉,你喜欢的话,咱们明天接着玩,好不好?” “好。”燕珑这会儿也有些玩累了,庄澜抱过来没多久她便睡着了。 陆深还没有走,庄澜今晚得感谢他,没有他只怕还不知要怎么哄好燕珑的。 “辛苦你了,谢谢,早点休息。” “没什么,你也早点睡,别忘了明天把需要的东西告诉我。” “嗯。我会想想的。”庄澜这次把陆深送出了门,看着他出去才关了门。 送走陆深,庄澜终于灭了烛火,也躺下。从前是真没觉得带几个小孩子能有多累,如今可算是知道了。 10.劫后余生(6) 按照计划,庄澜和陆深明日就要启程,今日要下山去备些东西,原本庄澜没打算跟着,但这早上一起来,她就非要跟着去了,陆深劝不住,有些头疼。 “你去了,她们三个怎么办?老伯年纪大了,看不住她们的。再说山下也危险的。”陆深坐在桌边神色纠结,他不知道能不能劝住庄澜。 “也不是我非要跟着去,小孩子长得快,总要给他挑几件衣裳,你知道该买多大的给他吗?”庄澜叠着被子,头都不回。 这……陆深确实不会买,他又劝了几句,可庄澜还是坚持,陆深叹口气,不再劝,话题又转回最初的那个问题,“她们怎么办?老伯看不过来的。” “我把她们都哄睡,咱们快去快回。她们也不太闹的……吃饱了睡足了就自己乖乖地玩……” 陆深哼笑一声,不知道昨晚上是谁哄着燕珑到大半夜的。 最终庄澜还是跟着陆深一块儿下山去了。临行前,老翁给庄澜也找了个斗笠要她戴上。庄澜还在身后背了个竹编的小筐。 上山时是坐着马车,虽然有些颠簸,但好歹不用走路,这会下山全凭自己两只脚,加上为了节省时间走的近路有些崎岖,庄澜走得有些困难。 可陆深似乎有些生庄澜的气,独自一人走在前面,不去管落在后面的庄澜。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庄澜在后面背着竹筐,下山的每一步都不容易,遇见有些陡险的地方庄澜都要扶着旁边的石头或者枯树才能慢慢挪下去。 庄澜看着陆深在前面走得十分顺利,心里头不大得劲儿,和他斗了这么些年,这会即便离了宫,庄澜也不愿输给他,咬着牙接着走。谁知她这样想时分了神,脚下一滑险些跌倒,等她扶稳站定,陆深甩下她的距离更远了些。庄澜认了怂,不再跟陆深暗地里较劲,朝着陆深背影喊了他一声。 “陆深——”庄澜有点不好意思,“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你等等我。” 陆深闻声回头,见庄澜在后面走得有些费劲,勾起唇角,“刚才非要跟着来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 “你少说风凉话。你稍微慢一点就可以了,我跟得上。”庄澜骨子里其实有些清高傲慢,这会儿嘴上怎么也不肯服软,两手扶了下身前背筐的两根绳子,继续往前走。 陆深真要被庄澜这副嘴硬的样子气到,他三两步走回去,把庄澜背着的竹筐拿下来。 “你干什么?”庄澜被陆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犟?”陆深轻瞥庄澜,“背着筐你下山不方便,就不能说一声?面子就那么重要?” 庄澜撇撇嘴,不答,看着陆深手里拿着自己的竹筐,开口问,“我不是不说,是说了也没办法啊,你总不能一个人背两个吧?” 陆深不理会庄澜,把他背着的竹筐也解下来,然后把庄澜那个稍小的摞进他的筐里面,复又背起来,转头看了庄澜一眼便接着往前走,“走吧。” 没了竹筐,庄澜下山快了不少,和陆深之间不再像之前那样拉得很远,而且遇见太难走的地方陆深都会回身扶庄澜一下,每走一段也会回头瞧瞧庄澜有没有被落在后面。 山下的镇子已经是在京城外了,镇子不大,也没多繁荣,但要买些日常所需还是可以的。 庄澜第一件便是和陆深去买了些米面,她们之后路上未必能时时遇上人家,就算燕珫和燕珑可以跟着啃干粮,燕珉也不行,买些米面再加一口简易的小锅之后路上可以煮着粥来吃。 之后陆续又去买过衣服和其他需要的东西,便是晌午了,庄澜早上吃得少,这会肚子饿得咕咕叫,却也不好说出来,这倒不是为了怕陆深会看不起她,而是庄澜怕在这久留风险太大。庄澜只好揉揉小肚皮,忍下。 “饿了,吃点东西再回去。”正在这时,陆深却开了口,说完看也不看庄澜,径直往街边一处小摊位走去。 “啊?”庄澜一直还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没跟着走过去。 “你不饿就不吃,但我要吃,麻烦你等等我。”陆深听见庄澜的‘啊’回过身有些冷淡地同她说。 “吃啊,吃的!怎么不吃。”其实有时候没什么比填饱肚子更重要了,庄澜想也不想便跟上去。等她走到摊位时陆深已经点好东西去找了桌子坐下了,“你点了什么?有没有替我点过?” “牛肉面,没有帮你点。” 庄澜一听乐了,迫不及待也对着老板娘说,“那我也要一碗牛肉……”庄澜瞥见写着价格的木板上,牛肉面要十文钱一碗,最便宜的素面却只要三文钱。庄澜抿着唇思量了一下,最后笑着跟老板娘说,“我要素面就好了。” 陆深是听见了庄澜和老板娘这些话的,他看着庄澜乐呵呵地在自己对面坐下,嗤笑了一声,“怕花钱?想不到还挺会过日子的,还知道省钱。” 庄澜不理会他,低头看着两个竹筐里放着的东西,清点着看有没有什么落下没有买,“我和你不一样啊,你只有小珉一个,我可是带着两个的,自然得省着些用。” 这话说得便是明显将两人的关系分割开来,庄澜是庄澜,陆深是陆深,是要明算账的,陆深觉得有些好笑,明明这些日子用的银钱都出自一处,突然算这么清楚有什么用,但毕竟这是在吃饭的地方,他不想和庄澜争辩这个,索性没有再开口。 面上得很快,老板娘把陆深的牛肉面和庄澜的素面一起端了上来,庄澜早就饿了,这会看着香喷喷的面食欲大开,接过面碗拿过筷子也顾不得烫便吸溜吸溜吃了一口,味道竟然出乎意料的好,庄澜正准备再吃第二口,低头却只见陆深正用他的筷子把他碗里的酱牛肉夹了几片到自己的碗里,然后也不抬头看她埋头吃面了。 庄澜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几片酱牛肉,呆呆地,“你怎么把牛肉都夹给我了……” “我不太饿,吃不完,别浪费了。” 陆深说得很随意,可庄澜心道奇怪,便是吃不完也只会剩面呀,哪有人会剩牛肉的,而且她注意到自己的碗里牛肉比陆深碗里剩下的还要多些…… “谢谢。不过你给我的太多了,要不你夹回去些吧。”庄澜说着,还把面碗往陆深那边推了推。 “不用,面你已经吃过,牛肉也沾到汤了。” 这是嫌弃她的意思?庄澜挑挑眉,不要白不要,也埋头吃起面来。要说这酱牛肉还真是入味,庄澜吃得满足。 吃饭一半,邻桌忽然传来谈话声—— “诶,你听说了没有啊?宫里头姓薛的已经被姓高的和姓刘的搞垮了,这天下是铁定不能姓薛了。” 11.劫后余生(7) 庄澜和陆深都竖起耳朵,却又不敢表现地太明显,相视一眼才微微侧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你怎么能这么称呼未来天子,还姓高的姓薛的,小心脑袋呦。” 旁边一桌坐着两个男人,点的面还没上来,正在喝着茶。 这几日都在山上,对山下局势当真不大了解,庄澜和陆深不约而同都缓下了吃面的速度,侧耳仔细听着那两人说话。 “这不是还没当上皇帝,我也就随口说说。那个姓薛的原来还是三人中领头的呢,谁知道都打到宫里到了最后一步竟然败了。” “我原本就听说那日攻进紫禁城的是高平义带的兵马,姓薛的是后来才带兵赶到,估摸着高平义是早有要谋篡之意,他和刘贽更亲近些,两人联手扳倒了那姓薛的。” “八成就是这样。这天下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安生呢,要我看,剩下这两个还能再斗上些日子,最后是个什么结果都不好说的。” “可不是,但咱平头百姓也就只能嘴上耍耍痛快,说道说道,最后是谁斗赢了于咱们来说都一样的。” “如今觉得前燕帝也没多罪大恶极,怎么就……唉,这大燕怎么就……” “前燕已经过去了,这可不能再说的。”其中一人出言阻拦,正巧这时两人的面也上来,便低头吃面,不再谈论。 庄澜吃了多半碗,撂了筷子,陆深也赶紧吃完剩下的几口,留下铜钱背起竹筐便跟着庄澜离开了面摊准备回荆山去,一路上还不忘四下观望,看看有没有人跟着他们。 路过一处,见有卖纸钱,庄澜拉着陆深停下。 “你下山来就是为了买这个吧?”陆深一看便懂了,庄澜这是打算买给林贵妃。 庄澜没应,她有些被拆穿心思的窘迫。林贵妃惨死,庄澜心里难受,哪怕冒险也想悄悄祭奠一下,但她又不敢同陆深说这些,她能猜到陆深不会同意帮忙买纸钱,若知道她究竟为何想要下山来只怕也不会带着她一起,无奈之下才只得以为燕珉买衣服为借口。 到了山下,陆深仍是一直不发一语,庄澜知道这次是她不对,只好先找了话头。 “真没想到,最后薛从竟是这样的下场,白白领兵带着人打了这几月的硬仗,到头来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庄澜叹口气,有些感慨。 “高平义本就绝非善类,会有今日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不过如今来看那高平义确实有些手腕,将来若真是他登基称帝,咱们便更要小心些。”陆深仍是走在前面,不过现下两个竹筐里都装着东西,他没法帮庄澜一块儿背着,只好时不时回身拉她一把,“但他们几个折腾折腾也好,给咱们多留出些时间。” 庄澜点点头,专心走着上山的路,良久,才问出积压心底许久的疑惑,“皇上从前也不是暴君昏君,大燕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说这个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陆深轻叹口气,又走出十几步才说,“原本妄议皇上是死罪,如今倒也无妨了。皇上心慈,杀伐不够果断,下不了那个决心整顿吏治,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员私下有利可图,文武百官自然都乐意曲意逢迎,朝堂上下看着一片太平,实则内里空虚得很,不堪一击。” 庄澜想想,或许确实是这样。她是个姑娘家,没什么远见,从前只一片赤诚忠心想着伺候好自己的主子,前朝的事她不关心,也不懂。但她知道皇上的曾祖母宣烈皇后是个厉害人物,曾把持朝政四十余年,宣烈皇后薨逝后,皇上又被祖母先太皇太后压制,弱冠之年才得以亲政,皇上在如此情势下性子有些懦弱,不够魄力难掌大局也是情理之中。 “别想了,大燕……已经过去了。”陆深回头瞧见庄澜一直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想来又是在伤怀。也不能怪她多愁善感,缅怀前朝也是人之常情,但又怕她想得太多,便开口安慰了一句。 等近了老翁家,庄澜急匆匆往里面走,生怕她出去这半日三个小娃娃闹腾,可进了院子一看,燕珫和燕珑正追着大公鸡跑得欢,燕珉站在一边扶墙瞧着,跟着一块儿咯咯乐。庄澜这才松口气,跟着陆深把买回的东西一一清点过,又都放到马车里。 午后庄澜又把这些日子几人的东西收拾齐整,通通放进马车,才去帮老翁一起做晚饭,顺便道别。 及至夜深,老伯和三个小娃娃都睡下了,庄澜才披好衣裳去敲陆深的屋门。 先是咚咚两声,里面却没动静。庄澜以为陆深可能是睡了,没有听见,便多用了几分力气又去敲,“陆深,你睡了吗?” 庄澜最后一下敲门的动作还没落下,陆深的房门便从里面拉开来,陆深手拄在门框上瞧着庄澜,“做什么?” “那个……”庄澜不知道陆深这会是否余气都已消尽,说起话来还是比较小心,“你能不能陪我去烧纸钱?” “你不是挺能耐?还用得着我陪?” “太黑了……我有点怕……”庄澜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眼里亮晶晶地看向陆深,“我买了双份,贤妃也有的。今儿是她们的头七,拜托你……” “等着。”陆深没什么表情说完,回里面取了外裳出来,跟庄澜一起拿了纸钱往荆山深处走。 为怕老翁瞧出不对,她们选了稍远的地方,用石头围起个小圈,才用在里面烧起纸钱。 眼前火光在夜色里摇摇飘荡,偶尔蹿升起大些的火苗却最终又落下去,但很快又有新的火苗诞生,起起伏伏就如同这世间王朝更迭,此消彼长,一方胜便有一方败。 庄澜想起曾与林贵妃相处的时光和那日临行前林贵妃的决绝,眼角湿润,不知是被火熏染的还是被回忆所伤。庄澜抬起袖子,轻轻抹了抹眼睛。 “原以为是两个多了不得,心思有多深重的人,没想到竟都是痴人。斗来斗去这些年,都盼着那中宫之位,谁知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陆深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在庄澜再次低头擦泪时,犹豫过几下还是伸手拍了拍庄澜的肩膀。 等到火焰熄灭,又用土埋过那些灰烬,庄澜和陆深才离去。回去的路不知为何竟比来时显得漫长了许多,漫长到庄澜连从前没打算细问的问题都问出了口—— “那天,为何是你带着四皇子逃出去?贤妃……怎么没跟着一起?” 12.劫后余生(8) 陆深想起那日在钟粹宫,不过寥寥数日,再想起若已如累月经年—— 消息是陆深带回来的,吴贤妃一听见叛军已攻入紫禁城,登时吓地跌坐在塌上,手里捏紧了帕子,嘴里念叨着,“不可能,这不可能,前几日才到渔阳,怎么会这么快就……” “娘娘,此事千真万确,咱们应立刻想法子逃走才是,臣在神武门外备好了马车。” 吴贤妃吓得不轻,六神无主,根本听不进去陆深的话。时间紧迫,陆深没法子只好去拉了吴贤妃一把,可贤妃却不肯走,“本宫不能走,本宫得去找皇上。对,本宫得带着四皇子去找皇上,本宫要和皇上在一块儿。” 后来的事也不过是相互拉扯罢了,吴贤妃执意要去找皇上,陆深执意要带吴贤妃逃亡……适逢此时燕珉嚎啕大哭,吴贤妃忽然惊醒,“不,不,四皇子不能去,他还这么小。” 吴贤妃把四皇子塞到陆深怀里,正了神色,“陆深,陆家欠我们吴家的,今日就能还清,你不是说备了马车,只要你带着本宫的儿子逃出去,护他平安一世,咱们两家的恩怨便就此了结。” 再后来陆深不是没有努力过要带吴贤妃一起离开,只是吴贤妃坚持着要留下陪皇上,她说那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挚爱…… 陆深从回忆中抽出身,他和庄澜说得很简略,只说吴贤妃爱慕皇上至极,不愿独自逃亡苟活。 “马车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听完陆深的讲述,庄澜对吴贤妃那些情深意重都不大关心,她只好奇陆深那时为何会提前准备了一辆马车。 “在湖东之战胜利之后,有一晚我回宫撞见你,你还了我掉的玉佩给我,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天。” “想不到你从那时就开始有所准备了……”湖东之战后明明宫中气氛都缓和了许多。 “战争无眼,总要留条后路。”陆深淡淡地答。 庄澜对此很是认同,要不是陆深提前备了马车,那日她们未必能顺利逃离宫中。 空气静默下来,只剩下两人踩在地上的摩擦声,庄澜思量了一会儿,抛出一个惊雷一般的问题。 “你对贤妃……是不是有男女之情?” 陆深停下脚步,显然没想到庄澜会如此问。他怔愣片刻,忽然又笑了,反问不答,“我像是不要命的人吗?” 庄澜也跟着停下来,“谁知道呢。我瞧见过你给贤妃披衣服,你原本可以做将军有更好的前程,却甘愿留在宫里做个侍卫,又对贤妃那么好,很难不让人往这方面想啊。” “我若真和她有私情,皇上还能允我留在钟粹宫?”陆深越听越觉得可笑。 “这不好说的,你对贤妃有男女之情,贤妃对你却未必有的,所以算不得是私情。”庄澜这一次不是挖苦也不是故意为难,只是如同朋友间的闲聊那样同陆深说话。 “我和她男女之情没有,救命恩情倒是有。”陆深迎向庄澜因疑惑而微微眯起的眼,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继续说下去,“吴夫人二十二年前救过我娘的命,我娘那时怀着身孕,若不是吴夫人,也便没有我。我们两家原本就有些交情,加上这层关系我和贤妃走得近些,后来她入宫为妃,吴老爷担心女儿去求了我爹让我陪她入宫,盼着能有个照应。我如何能不答应?” “那……” 陆深像是知道庄澜会问什么,“我不去做将军谋更好的前程,一是为了还吴家恩情,二是因为战场上刀枪无眼,我爹后来没有再娶,只我一个儿子,我不能冒这个险,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披衣服你应该指的是上个月我们碰见的那次,天凉,贤妃出去忘了穿披风,宫女脚程没有我快,才是我回去拿的。至于会披给她,我当时确实没想那么多,是我疏忽,但我平日里都拿她做亲姐姐,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这些事皇上都是知道的,不然皇上断不会为贤妃开先例让我留在钟粹宫当职。” 庄澜静静听完,有些觉得自己问得太过莽撞,“是我多想了,抱歉。” 陆深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有别的表示。 烧纸钱的地方离老翁家实在算不上远,即便路上庄澜和陆深还停下耽搁了一会儿,也还是很快就到了。 庄澜到了门口急着进去看三个小娃娃,可门才推了一半,陆深忽然问她,“贵妃为何没跟你们一起出宫?” “她不肯走。”庄澜把门重新关起来,“不过她不是为了什么一生挚爱,虽然也有和大燕共存亡的念头,但我伺候她这么多年,我了解的,若不是她怀着身孕不方便,怕耽搁了害两个女儿也活不成,她会跟着我一起走的。” 庄澜叹口气,抬头看向陆深,“是不是觉得我们娘娘薄情,待皇上不够真心?” “不是。你说过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罢了。” 或许是因为明天就要离开,即将离京城越来越远,又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两位娘娘和皇上的头七,勾起的愁绪和哀伤总是很多。 这些话,如今除了彼此,庄澜和陆深都不知道还能再与谁说,但大燕终究还是成为了过去,有些事总要做个了断。 “明日启程,今晚我们就彻底和从前作别,日后宫中之事我们尽量还是不要再提。”陆深到底是男人,比庄澜要果决一些。 “好。”庄澜点头应下。 “快进去吧,早点睡,明天在路上会很累。你也不用怕,这山上不会遇见什么危险,豺狼虎豹没有,鬼怪蛇神也没有,但你若是害怕,还是可以来叫我。” 庄澜想点点头做回应,却忽然从陆深这些话中读出了其他—— “所以你不是因为我给贤妃也带了纸钱才答应陪我一起去的?”是因为我会害怕吗…… 陆深蹙起眉头,“当然不是。” “人活一世看得都是生前,身后有没有那几张纸钱有什么重要的。” 这一句话,在夜风里飘飘荡荡闯进庄澜耳里,原来真的只是因她害怕而已。 13.劫后余生(9) 庄澜躺在炕上,听着身边三个小娃娃匀称的呼吸,把陆深的那句‘当然不是’又在心里琢磨了一遍。 大概真的是误会他了吧?他或许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近人情,也会因为她害怕就答应陪她一同去烧纸钱,而且……烧纸钱这种事其实很容易惹人生疑,可即便是这样不理智的事他也没有阻拦,应该是考虑过并选择体谅她的心情。 庄澜如是想。明日就要启程一同去彰陵,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路途漫漫,还要彼此多扶持,或许是不该再对他带着‘敌意’。 没能想得太久,这一日累得很,庄澜没多久便睡了。 再睁眼时已是天亮。庄澜是被燕珉吵醒的,小娃娃先醒过来,正往庄澜身上爬,嘴里咿咿呀呀发着声音,庄澜感觉到小东西在她身上拱来拱去,迷迷糊糊转醒,见燕珉已经整个人爬到她身上,只需再往外挪动一点就会掉下炕去,庄澜的睡意一扫而空,猛地把燕珉搂住,而后坐起身。 庄澜是真的被吓到了。虽说昨晚她还念叨着陆深不坏,该和他好好相处,但燕珉对他来说肯定比什么都重要,毕竟是吴贤妃以陆吴两家救命之恩为说辞托付给他的,陆深自己又是重情义之人,若是燕珉在庄澜手上出了什么意外……陆深只怕不会给庄澜好脸色。 “怎么了?敲门都没人应?” 庄澜听见陆深说话声才回了神,看着他已经走了进来,才恍然明白过来,方才太过入神竟没听见敲门声,“抱歉,我没听见。” 陆深点点头,走过来把燕珉抱到自己怀里。燕珫和燕珑还睡着,陆深放低了声音,“把她们叫醒吧,你们收拾收拾,咱们就走。” 庄澜和燕珫燕珑都是姑娘家,陆深留下来不方便,正准备往抱着燕珉往门外走—— “唉,你等等。”庄澜喊住他,“昨晚你陪我出去,还没跟你道谢呢。谢谢你。” “不用。我们如今是同伴,相互扶持相互帮助都是应该的。” 原本还想着今日早点起来要帮老翁做早饭的,谁知等庄澜带着燕珫燕珑都洗漱好,老翁早把饭菜端上了桌。 庄澜面有愧色,被老翁瞧了出来。 “你们路程辛苦,哪能让你帮忙,我一个人整日里闲着,就早点起来做饭了。” 老翁人很和蔼,最后的这一餐饭吃得竟很温馨,老翁同庄澜和陆深有说有笑,还叮嘱燕珫和燕珑要早点长大,不能让舅母和舅舅操心。 用过早饭,便该启程。这些日子多亏老翁收留,不然庄澜和陆深不仅要露宿野外,燕珉的病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但客套的话不必说太多,庄澜和陆深向老翁道过谢,便准备启程。 “姑娘,你们等等。”老翁回了房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坛子和一个布包,“这酒和鸡蛋你们带着,天冷,酒能暖身。布包里的是熟鸡蛋和馒头,怕放不住,你们尽快吃。坛子里是生的鸡蛋,你们留着给小娃娃煮粥吃,里头我垫了碎布块,应该是不会打,但你们还是小心些。” 庄澜先是去看了陆深一眼,显然是没想到老翁会把鸡蛋拿给她们。而后又老乡老曾,那些东西不止该不该接。老翁养的鸡不躲,能攒下鸡蛋本就不容易,这会竟又都拿给了她们。 “这太不好意思了,老伯,这些日子承蒙您收留,我们已经感激不尽,怎么好再拿您的东西呢。” “你们在这几天我老头子我跟着高兴高兴不是?你们和小娃娃在,我这儿还有点人气,你们做舅舅、舅母的带孩子不容易,拿着吧。”老翁把布包和小酒坛递给庄澜,又把放在脚边稍大的、用来装鸡蛋的坛子拿起来递给陆深,“是个好姑娘,跟着你大老远回老家去,还帮你照看外甥女和外甥,你可要珍惜啊。” 再推辞便显得虚伪,庄澜接过老翁递来的酒坛和布包放进马车里,听见老翁在身后对陆深的嘱托,不免还是不大适应,但这一次很快她就缓过来,甚至还有些想笑。 叫他胡诌,这回好了,要不停地圆下去。 “老伯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她,此生绝不负她。” 庄澜听见陆深义正言辞地回答,更想笑了,却还是忍住,神色正常地回过身来。 陆深接过坛子也准备放进马车,老翁又开口嘱咐,“这坛子可是好东西,里头的也都是好东西,你们用完可别随便扔了,一定要仔细检查过确认里面没东西了再丢。” 像是怕陆深粗心不信任他,老翁又对着庄澜补充了两句,“姑娘,你可记着些,坛子千万别随便就扔。” 那时,庄澜和陆深只以为老翁是因里面装的鸡蛋攒起来难得,怕他们浪费才反复嘱托,便答应着一定会好好珍惜鸡蛋,绝不会轻易丢掉。 聚散终有时,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如今没了赵前,庄澜不会驾车,那便只能陆深独自驾车,好在那马这几日被老翁和陆深喂养地很好,精神头很足。 陆深把庄澜扶上马车,和老翁道过别,便提起缰绳将马车驶了出去。 庄澜本就是个心思细腻之人,这会儿对相处多日的老伯也生出几分不舍,她掀起帘子,探出头望去,果然见老翁站在院子里一直目送着她们。 “陆深。” “嗯。” “咱们以后还能回来吗?” 陆深沉默。他不知庄澜所说的回来是指回到荆山见老翁,还是指再回京城甚至是回宫。 但无论是哪一种,人活于世,总还是要怀揣着希望,于是陆深语气柔和,似安抚似劝哄,“会的。” “以后你想回来我会陪你。” 马车离开荆山,陆深驾车直行到天黑才停下,却仍处在野外,没有遇见村镇。午间庄澜带着小娃娃吃了午饭,陆深却一直饿着肚子。 庄澜嘱咐小娃娃们在车里乖乖地,拿了东西想煮些粥来吃。她瞧见装鸡蛋用的坛子,准备拿一个出来用。揭开封口,里面果然是堆放棉布,可一路颠簸,鸡蛋七倒八歪,庄澜只好细着心,一一摆正。 只是触到坛底时,她忽然发觉不对劲,坛子底部似乎有东西,不似坛底该有的那般硬,也不似棉布那样软,庄澜忍不住好奇,手伸下去,那是个书本样的东西,拿出来一瞧—— 一本酒谱赫然在目。 14.横生枝节(1) “陆深……陆深!” 庄澜一边把那本酒谱拿在手里翻看,一边去喊正在马车外面生火架锅的陆深。 酒谱不厚,几十页而已,只是扉页上明晃晃几个字让庄澜震惊地瞪圆了眼睛,讲不出话。 “怎么了?”陆深闻声走过来时便只瞧见庄澜这副愣怔模样。庄澜不知该如何说,只把手中的酒谱捧给陆深看。 陆深接过,看见扉页上所写,虽然没有似庄澜那般震惊,却也皱了眉头。 “荷花蕊,寒潭香……荷花蕊……”陆深将扉页所写念了出来。 “你比我懂酒,这是不是……是不是失传已久的……” “是。”庄澜问得模棱两可,但陆深答得肯定,“是失传的宫廷御酒,荷花蕊应是黄酒,酒香清甜,寒潭香是白酒,酒香清冽。” 陆深将酒谱向后翻去,里面纸页写着的是这两种酒的酿造方法,不仅记录着酿酒所需及用量,甚至有些还配了图画。庄澜凑过来,看着陆深一页一页翻过去。陆深镇定许多,“你在老伯给的坛子里找到的?” “对。”庄澜已经顾不得去问陆深怎么猜到是在老伯给的坛子中找到,“他一个寻常老翁,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失传已久的宫廷御酒、完整的酒谱,能有此物的人绝非寻常人。 陆深将整本酒谱都翻过,还没等再开口,他和庄澜便被三个小娃娃缠住,燕珑从马车里走出来,一见到陆深便扑过去,“舅舅,我饿。” 小娃娃虽然人小,但整个小身子直直扑进陆深怀里,压了一下陆深手中的酒谱。 庄澜看着燕珑扑进陆深怀里有些眼红,自从上次夜里陆深带着燕珑玩了一会儿,这小丫头对陆深比对她还亲! “小丫头,这可是好东西,你小心着点别压坏了。”陆深把酒谱递归给庄澜,而后把燕珑抱起来,“先收着,吃了饭再说。” 庄澜不大愿意,她对老伯和酒谱还充满好奇的,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她和陆深还能坚持,但三个小娃娃不能饿肚子,便只好将酒谱先收好,拿了米和器具去煮粥。 陆深是特意选了附近有水源的一块小空地停下来,庄澜没走多远便找到处溪水,如今天气转暖,溪水也早就解冻,等她淘好米回来陆深已经架起火堆,还支起个小架子方便她拿来煮粥。 米放进小锅里,庄澜回头看向陆深和三个小娃娃。陆深正抱着燕珉靠着一棵树坐着,燕珫和燕珑蹲在他面前听他讲着故事。 要说陆深现在和三个小娃娃相处地还是很融洽的,讲起故事来逗得人咯咯笑。 “你说那老翁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酒谱,又为什么要把酒谱放在坛子里?是他故意要给我们的,还是他忘了……不,不对。”庄澜用勺子搅着粥,越想越觉得奇怪,“我们临行前他特意嘱咐,这坛子不能随便乱丢,那他便是知道这里面有酒谱,怕我们发现不了!” 庄澜想到这有些激动,顾不上锅里的粥,握着勺子便走到陆深眼前,见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样子给三个小娃娃讲故事,都有几分恼意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的?那老翁来头不一般,你就不怕……” “怕什么?怕他去告密揭发我们?”陆深有些无奈地笑了,不再讲故事,而是抬头看向面容紧张的庄澜。 “难道你就不担心吗?他会不会是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身份?”庄澜又往前走两步,在陆深身边蹲下,这样她可以和陆深平视,不必低头。 “有什么好怕的?且不说他是什么身份,即便他发现了我们是谁,那也没什么,既然他能将酒谱送给我们,就不会去揭发,不然他何必大费周折将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们?如果是你,你会吗?” 庄澜听了,果然认真设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如果发现了他们的身份想着要去揭发,那该是和他们努力撇清关系才对,断然不会送酒谱。可庄澜心里仍有疑惑,“那你觉得他知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应该是知道了。没拆穿大约是怕我们想太多,不会在那里久留,又或者他有他自己别的考量。” “所以那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些天相处得还算愉快,他又没有传人,才给我们的。”那边的小锅里水烧开了不断扑腾着,庄澜拿着勺子跑回去搅了两下便又回来陆深旁边,可很快火架上的小锅又开始沸腾,她只好再拿着勺子折返。 等她第二次准备回到陆深身边时,陆深制止了她,“你在那看着吧,我过去。” “走吧,小丫头们,我们去找舅母,但你们要记住了,离火远一点。”而后陆深抱着燕珉,牵着燕珫和燕珑也到火堆边坐下。 “你刚刚说的应该只是其一,这两种酒失传了百八十年不止,从大燕开国便已没了踪迹,直到几十年前才又有了些许传言说荷花蕊和寒潭香重新现世,宣烈皇后还曾亲自品尝过。” “对,对!你说得这个我也有耳闻过,好像是个侍郎,姓辛,自称会酿绝品,上呈给宣烈皇后尝鲜,不过很快就说这传言是假的,那位辛大人就只是个侍郎,并不会酿什么绝品,后来倒是做了帝师。” “嗯,是这样,所以我猜测老翁八成和这位辛侍郎有几分关系。”陆深见粥煮得差不多,便主动去拿了碗过来,“当年的事谁知道呢,兴许那时就是真有这两种佳酿,只是不愿外传罢了。就连宣烈皇后的出身如今不也流传着不同说法?” 庄澜先给自己和陆深各盛了一碗出来,然后拿了两颗鸡蛋在空碗里搅匀,将蛋液倒进小锅,搅了几下后,盛出来准备给三个小娃娃。 “我想……老翁虽然独自住在山上,但到底是大燕人,心里系着大燕的,猜出我们身份,也盼着能帮帮我们,为大燕……尽份力吧。” “嗯。”陆深接过庄澜递过来的碗,正准备再去拿勺子,就瞧见站在庄澜身后的燕珫和燕珑瞪圆了眼睛—— “舅母,你身后有虫子!” 15.横生枝节(2) “啊——” 果不其然,陆深听见庄澜发出一声尖叫。庄澜盛粥的动作骤停,双手抬高一点向上举去,整个身子都绷直,有些僵硬地扭着脖子试图往后看,“哪里?在哪儿呢?什么虫啊?大不大?” 陆深头一次见庄澜这样慌慌张张的样子,从前的她总是带着几分强势,如今得见她另一面,反倒觉得有趣。陆深被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珫儿……是什么虫啊?”庄澜这会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背后,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自然也没空理会陆深的“嘲笑”,当然也或许是她太过于投入去想那只虫,没有听见陆深的笑声。 “在这呢。”燕珫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指,指给正努力回头的庄澜看,燕珫甚至想要再往前走两步帮庄澜把虫子拿下来。 陆深笑够了,他身高腿长,抢先燕珫一步走近庄澜,帮忙将落在她背上的虫子弹走,“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的,竟然会怕虫子?” 陆深说着,又笑起来,“你看看你,还不如两个小丫头胆子大。” 庄澜瞪了陆深一眼,“笑什么笑,哪里好笑了?”她转头过来,抖了抖肩,“还有吗?” “没有了,舅舅把它弹跑了。”燕珫和燕珑站在一块儿,也在笑。 “好啦,都别笑了,吃饭。”庄澜脸颊微红,转回身继续盛粥。 先盛了两碗递给燕珫和燕珑,“小心喝,别烫着。”然后又盛一碗给燕珉,从前都是她喂燕珉吃东西,可今天她刚被陆深笑过,心里不爽快,索性把燕珉用的小勺子放在碗里一起递给陆深,“喏,你自己喂他吃,反正你闲,还有时间笑。” 陆深勾勾唇角,没说什么,接过碗当真喂起燕珉来。庄澜这下落得清静,一边哄着燕珫和燕珑,一边自己喝粥。 可陆深那边便没这么清闲了,白粥里虽加了蛋花,但却没什么味道,燕珉不爱吃,坐在陆深腿上小脑袋左摇右晃,就是不肯吃。陆深手忙脚乱,连哄带骗也只勉强喂了几口。 “你说说你那么大个人怎么还会怕虫子啊?我方才也不是真的笑话你,就是觉得有趣罢了。”陆深也不好直接去求庄澜帮忙,只好拐着弯先去试探。 “哼。”庄澜哼一声,不去理会。 倒是燕珫这会吃得差不多,笑嘻嘻地答,“姑姑怕虫的,以前在母妃寝殿里看见虫子姑姑都会被吓出来,要去找赵公公帮忙抓。” 燕珫想起以前,有些兴奋,不仅忘了要唤庄澜‘舅母’,更是直接说了‘母妃’和‘寝殿’,不过好在这会儿没有旁人,庄澜也只诧异于小娃娃竟揭她的短,全然顾不上去管燕珫说错了话。 陆深笑开,“小孩子可不会说谎的,没想到从前‘威风凛凛’的澜姑姑也有弱点,竟还是小虫子。” “怕虫怎么了?这有什么丢人的吗?”庄澜被这般调侃,气得涨红了脸,可陆深一时又笑得停不下来,“我们吃好了,你自己慢慢喂他吃,吃完了把这些东西都洗了,我先带她们回马车上去了。” 庄澜还是很会察言观色的,她看出陆深此刻正被喂燕珉吃饭这件事难为着,索性也不去和陆深吵,让他自己难为去吧,她才不要帮忙。 “别,别啊,不丢人,不丢人,我不笑了,不笑了行不行?”陆深见庄澜当真有要回马车的意思,急了,赶紧放下碗,身子往前探去,一手搂住燕珉,另一手去抓庄澜的手腕。 “澜姑姑大人有大人量,别同我计较了。”陆深的手捧过粥碗,热乎乎的,被握着手腕的庄澜倒觉得挺舒服,一时便没反应过来要甩开,只回头皱眉看着陆深,“我的错,我不笑了,澜姑姑心地善良,总不会忍心瞧着一个奶娃娃饿肚子吧?我喂他,他不吃的……” “哼。”庄澜本不想去理,可陆深当真说对了,她可以和陆深置气,却没法瞧着燕珉饿肚子,只好叹口气向自己妥协,甩开陆深的手,走过去拿起陆深放在地上的粥碗,脸上装作不情愿,“那是因为他嫌弃你,你这个人断会取笑人的,怕虫怎么了?你说说怎么了?” “不怎么,不怎么的。”陆深赔着笑脸把燕珉送到庄澜怀里。 庄澜哄小孩子确实有几分办法,没多一会儿便喂燕珉喝下了小半碗。这下陆深放心了,将自己那碗粥囫囵喝下,带着燕珫和燕珑一边玩去了。 陆深寻了附近最粗壮的一棵树坐下,将燕珫和燕珑都抱到自己腿上,抬眼瞥见那边庄澜还在专心致志喂燕珉喝粥,才放心地开口同两个小丫头探听起庄澜的“轶事”来。 “珫儿,你喜欢舅舅吗?”小丫头和庄澜更熟悉,想要套话不容易,自然要先做些铺垫。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对庄澜这些事如此感兴趣了——大概是为了日后她再同自己犟嘴时能有些说辞吧。 “喜欢呀。” “那舅舅之前给你和弟弟妹妹讲了故事,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给舅舅讲一个?”陆深‘循循善诱’。 “礼尚往来是什么?” “就是……舅舅给你讲故事,珫儿也要给舅舅讲,这是礼貌。” “好呀,可是我不会讲故事。” 听小丫头松了口,陆深乐了,“舅舅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好了。” 燕珑自己玩着手指,根本不理会燕珫和陆深,倒是燕珫点了点头。 “那舅舅问了啊。”陆深清清嗓,“你刚才说舅母以前看见虫子吓得跑出去,要让赵公……赵前赵叔叔帮忙把虫子抓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啊?” 燕珫一听这问题,想起当日之事捂嘴偷笑,不知是在卖关子,还是真的被回忆逗笑了。 “珫儿别只顾着笑,快告诉舅舅,舅母真的被虫子吓得从屋子里跑出去——” “你若真想知道,可以直接来问我。” 这声音从头上传来,陆深猛地抬头,只见庄澜抱着燕珉就站在他面前,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显然是不高兴,眼里只差喷出火来。 16.横生枝节(3) 庄澜哄着燕珉喝过粥,将碗筷都收进小锅,等下陆深只需要拿去溪水边洗过就好。若不是看天色有些晚,小娃娃该睡了,她急着去马车里铺被子,根本也用不着陆深去洗。 谁知道她都如此操劳了,陆深竟然在一旁闲着无事探听她的丑事? “你怕是从前和宫里那些公公厮混惯了,也这么爱嚼人舌根。”庄澜抱着燕珉,目露‘凶’光。 “我也就是这么一问,珫儿还没说呢。”陆深也不敢对着干。 “要是我不过来,你不就骗她开口了?你既然这么闲,快去洗碗。” 陆深知道自己惹了庄澜不高兴,不敢辩驳,帮忙将燕珫和燕珑抱上马车,摸了摸鼻梁便悻悻地去洗碗。 等他再回来时,庄澜已经在马车里铺好被子,带着三个小娃娃躺下了。 他们坐的已经算是很大的马车,但空间仍旧紧凑,只够勉强睡下三个小娃娃和庄澜。小娃娃睡在里面,庄澜挤在外面。庄澜见陆深掀起帘子探头进来,瞪他一眼,不理他。 “我睡哪?还有被子吗,我在这门口挤一晚。” 庄澜半撑起身,指了指放在马车一侧座位上的大袄,桃红色,是那时她从宫里带出来的林贵妃的衣裳。他们通共只有两床被子,都不大,一床给了三个小娃娃,一床庄澜自己盖着。 陆深咽了咽口水,心里想着这姑娘倒还挺记仇,但好歹还是给他留了防寒的东西,这么冷的天,有件袄子披着也总比没有强。于是,也没敢说什么不满的话,一步跨上马车,坐在旁边座位,挑起那件袄子披在身上,准备闭目休息。 可陆深是男人,身量高,身板也宽些,林贵妃那件袄子披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小巧了些,根本掩不住他的身子,两边臂膀各露了一半在外,腿上也只将将遮过膝盖,又是桃红色的,这副样子怎么瞧怎么逗趣。 陆深左拽拽右拽拽,见袄子实在小,没办法把他整个人裹起来,只好作罢,两臂交叠在胸前,头向后靠去,合上眼。耳边却响起庄澜的一声轻笑。 “等陆大人以后讨了媳妇儿,她若是来问你从前丑事,我定要把今晚你这番模样说与她听。”庄澜侧身,一手拄在床上,一手拍着燕珉,偏着头似笑非笑地瞧向坐在她左前方的陆深。 “我哪番模样了?” “就是这副盖着桃红袄,半遮半露的模样呀。”庄澜说得开心,方才的不愉一扫而空,眉眼含笑。 “哼,没想到你心思还挺歹毒。”陆深闭上眼靠回马车壁。 “歹毒?你说我歹毒?我哪里歹毒了?”庄澜一听,不干了,翻身坐起,要不是有燕珉三个在,她早大声嚷出来,这会倒还知道压抑些音量,“就许你问我的,不许我说你的吗?” 马车里空间不大,庄澜坐起身来,和陆深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尺,她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陆深闭起的眼睛上睫毛微微颤动,身子下意识地向后靠去。 “呵。”陆深轻笑一声,睁开眼,他倒不觉这距离有什么,反而坐直身子往前探了探,对上庄澜犹带怒意的目光,“这好像不一样吧,两回事儿。” “哪里不一样?” “我就是随口一问,问过了也不会说与其他人,不像你,咱们两个未娶未嫁深更半夜宿在一处,你一个姑娘家不知道避讳将这事埋于心里就算了,竟还要说与我未来媳妇儿,你安的什么心呢?我看你是见不得人好,存心挑拨,你说你是不是心思歹毒?” “挑拨?我才懒得挑拨你们,陆大人这般巧舌如簧,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对我一个小女子从来都这般态度冷硬,时时想着与我作对,只怕陆大人如此作风也很难讨到媳妇儿,本姑娘心善,你将来好不容易讨来的媳妇儿,我断然不会搞幺蛾子的。” 陆深皱眉,也没有时时都与她作对吧?再者,庄澜也算不得柔弱小女子吧?明明她毒舌不下于他,甚至浑身上下处处带刺,怕是她才时时想着扎人。 两人闹得不痛快,庄澜自己转身躺回去,背对着陆深,继续哄起燕珉睡觉来。 睡到夜半,庄澜只觉口干舌燥,喉咙里难受得很,盼着能有口水来喝。身边小娃娃睡得熟,那边陆深也盖着袄子正睡着,庄澜怕动静大,小心翼翼坐起身子,掀起帘子打量外面。 漆黑一片,月色之下也只能看清不远处,再远便瞧不清。她们吃过饭忘记去打些水留着喝,这会想喝水只能去溪水边现舀来。 庄澜挣扎片刻到底没敢一个人出去。刚和陆深闹过别扭不说,庄澜也不愿麻烦别人,便没开口喊陆深帮忙。庄澜再瞥一眼陆深,见他身上盖着的袄子都滑落下来,只遮住一点胸口,全都堆在他腿上。庄澜哼一声,觉得他被冻着也活该,不欲去管,但转念一想,这一路只他一个男人,若是他病倒了,自己又不会驾车,更没法照顾好三个小娃娃…… 算了,眼前来看,他还是有很大用处的,别冻病了。庄澜爬起来跪坐在座位上,身子微微前倾,替陆深将袄子往上拽了拽,帮他盖好。 然后又躺回去,闭上眼准备睡下等天亮再去找水喝。可庄澜实在渴得难受,清了次嗓,仍觉得干痒,闭目许久也睡不着。 最终还是窸窸窣窣从被子里坐起身,两腿踩地,犹豫片刻后伸出一只脚去轻轻踢了下陆深的小腿。陆深睡得熟,没什么反应,庄澜又踢了一下,他才醒来,黑暗中看着庄澜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怎么了?” “那个……”庄澜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有事?你直说。” “你能不能……去帮我打口水来啊?我有点渴。”庄澜低着头,都不敢抬头去看陆深,声音越说越小。 陆深哼笑一声,坐直身子,勾着嘴角看庄澜,“你渴了应该自己去打水,怎么让我去?” “我……我不是……害怕吗,外头那么黑。再说……再说我要陪着她们啊。”庄澜伸手指了指旁边睡着的三个小娃娃。 “我也可以陪着她们。” “你就说帮不帮!大不了……我把我这床被子让给你,你个子高盖袄子睡也不舒服的。” 陆深没动,盯着庄澜看了半晌,忽地笑了。庄澜以为他不愿意,转个身准备躺下,陆深却将身上盖着的袄子一把扯下来丢在对面座位上,留下一句“等着”又从座位下的小柜子里掏出一只碗便下马车去了。 等陆深回来时,庄澜果然已经盖着那件袄子,将被子放在他原本坐着的地方。陆深黑暗中默然笑了,但没说什么,将手中装水的碗递给了庄澜。 庄澜喝过,又向陆深道了谢,才又躺回去接着睡。 陆深拿起被子盖在身上,却没再睡着,只闭目养神。过了不知多久,他听见一阵衣料摩擦声和姑娘家软软的嘤咛,睁眼看去,是庄澜翻了个身子面朝里面去了。 庄澜身量小巧,那件桃红袄子原本正正好好将她身体整个拢住,这会儿却因为庄澜翻了身有些移位,竟一大半斜落下来遮住座位下的木板,庄澜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陆深叹口气,坐起身,将那件袄子轻轻从庄澜身上拿起,又将自己盖着的被子重新盖到庄澜身上,还帮她掖了掖被角,“能耐不大,本事也没有,倒是挺会逞能。” 不知是陆深说话声还是他给庄澜盖被子的动作吵醒了庄澜,庄澜迷迷糊糊转醒,但神志还昏沉,半眯着眼瞧眼前近在咫尺的陆深,又瞧瞧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即便还没多清醒,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拿去盖吧,袄子太小了,你不冷吗?” “我不用,你睡吧。我身子好,禁冻。” 庄澜实在困极,听他这么说倒头又睡下。 “臭丫头,连句谢谢也不知道说。”陆深勾着嘴角小声念叨了一句,拿过那件袄子盖在身上,须臾便也睡去。 幽长深夜,冷则冷矣,却仿佛又凭白掺着几分暖。 17.横生枝节(4) 虽说宫中高平义和刘贽之间尚无定论,但陆深和庄澜仍旧没敢走官道,而是绕了远走些崎岖山路土路,境况恶劣是恶劣了些,至少会安全许多。可如此一来,路程远了不少,又行了快两日才靠近一处村镇。 “今晚还是先歇下吧,明天再赶过去。” 陆深没去过彰陵,只是自己在心里估摸着,要到前方村镇最快也还要小半日,抹黑赶到只怕也近天亮,不如再露宿一晚,明早启程,中午前进镇,好好休息一日再赶路。 庄澜也没什么意见,她在路程安排上一直都听陆深的。 今日停下得早,吃完饭都收拾好天也没黑透,陆深拾柴回来正在扒拉火堆,庄澜坐在一边看着三个小娃娃玩闹。 陆深抬眼看去,忽然有些感触,如果不是他们身前有一个大燕王朝,身后又有尚不确定的危险和紧迫,他们此时这般日子也能算得上是和乐。但——如果没这一番变故,他也不会和庄澜一起出宫,仍旧是在紫禁城里互相看不顺眼。 “明天就进镇子了,人多,为防万一,那两件衣裳今晚就处理掉。” 庄澜看得入神,片刻后才明白过来陆深在说什么,“处理掉你晚上睡觉怎么办?” “将就一晚,没多大事。要是之后因为两件衣裳露出马脚,那便得不偿失了。” “好,那等夜里他们三个都睡下。” 小娃娃睡得早,庄澜怕他们摔下去,将自己那床被子堆在边上,而后才拿上衣裳下了马车。陆深早在一边等着了。 两件衣裳用的面料都是江南进贡的上好丝绸,算得上是种身份象征,可此刻燃烧起来和那些废旧碎布料也没什么不一样。 “我向你道歉。”月色下,火光前,陆深盯着火堆突然来了一句。虽说那日之事没成隔夜仇,庄澜转天便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但陆深还是能察觉到庄澜多少还在为那事不高兴。 “什么?” “前两天的事,我道歉。” 庄澜明白过来,陆深是在说那日为一桩“轶事”和他吵嘴的事,“哦,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当时……也是太激动了。” 陆深轻笑,“那以后少闹别扭行不行?还当是从前,见了面就要吵的时候?” “谁想和你闹别扭了,还不都是你招惹我。” “行,以后我不招惹你,别闹了,行吗?” 庄澜看着眼前的灰烬,已经烧得差不多,没理陆深,转身往马车走,走出几步远,才说:“看你表现。” 陆深留在原地处理那些灰烬,听庄澜这么说,笑了,“嗯,我好好表现。” 声音很轻,庄澜又已走远,这一句倒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陆深也回马车上,庄澜还没躺下,正把两个钱袋都散开,放在膝盖上数着钱。 “没多少了吧?”两人花销都出自一处,是陆深当时带在身上的,没多少,十几两而已,两人这些日子零零总总也买了不少东西,银钱没剩多少陆深心里有数,又见庄澜正在手心里扒拉着几枚铜钱。 “嗯。”庄澜将铜钱装进钱袋,重新束好口,扔给陆深,蹲下身,在座位下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小木匣——里面放着的正是出宫前她胡乱用帕子裹好的那一捧首饰。 “你打算——”陆深看着庄澜将匣子打开来,顿时明白她意图。 “是啊,不然能怎么办,总是要花钱的,刚好明天去前面镇子里找家当铺。”庄澜将几件首饰一样一样拿出来查看,皇家的东西大多贵重稀有,贸然当掉很容易让人瞧出端倪,须得选没那么显眼的才好,“这一路上吃穿用都需要钱,明儿住店也要用的。咱们到了彰陵也是什么都没有,想要落脚,至少也要找个住处。” 庄澜查看首饰的手一顿,从匣底拿出一只耳坠子,银质,样式不常见,是两尾银鱼串在一处,雕工也有些粗糙,鱼鳞都不细致,一看就不值钱。 陆深眼瞧着庄澜这样子,又见她在匣子里急迫地翻找着,将首饰全倒出来,大约是没找见,又低头瞧瞧地上。 “怎么了,这耳坠有什么不妥吗?”陆深知她不对。林贵妃生前显赫,皇上赏赐的奇珍异宝无数,按理说断然不会用这样粗陋的首饰。 “不见了……另一只不见了……”庄澜不放弃,还在地上找着,夜里只能借着月光,马车里昏黑一片,庄澜只能用手摸索,“怎么能只剩一只呢,这是贵妃最宝贝的耳坠子……” “别找了。”陆深蹲下来,攥住庄澜手腕,两手用力便把庄澜从地上提了起来按在座位上,方才从庄澜的话语里他大约也猜出几分缘由,“地上没有,我看着呢,没有东西掉下去,别找了。” 陆深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燃起后凑近庄澜,翻过她掌心用火照亮后查看,原本白皙的手心被蹭上了灰土,还有些许小沙粒——应是他们鞋底上沾到带到马车上来,在她手上硌出几个小坑,还挺圆润。 好在是没有受伤,陆深松了口气,帮她把灰土擦了擦,却忽地听见庄澜低低的抽泣声,大概是怕吵醒小娃娃睡觉,声音极小,哼哼唧唧小猫似的。 陆深没说话,把那些首饰装回匣子,吹灭火折子,握住庄澜一边手腕将她往马车外拉,“走。” “去哪?” “带你洗手。” 到了水边,庄澜没再用陆深帮忙,自己伸手到水里清洗起来。 “那副坠子是贵妃进宫前贵妃的弟弟亲手为她打的,没什么新鲜,但贵妃就那么一个弟弟,入宫第二年就去了,贵妃对那坠子宝贝得很。” 庄澜洗好了手,向两侧甩甩水,双手交叠在膝上,头枕着臂,“我那日就是随手一抓,怎么就抓到了这个,还只抓了一个出来,另一个……再凑不齐了。” 说着,庄澜把头全埋进臂弯,肩膀微微耸动,低声呜咽。 陆深愣怔一瞬,他没想过庄澜会哭,一时无措。刚自宫里出来前程未卜时她没哭,得知紫禁城里那场大火她没哭,前几日夜里烧纸钱她也没有落泪,此刻却哭得不可自抑。 他明白,庄澜说的‘凑不齐了’不止说那对耳坠,还有很多其他之意。比如说再回不去的大燕,再比如此生再无法相见的她与林贵妃…… 陆深没嫌庄澜矫情,没怪她突然的多愁善感,他知道庄澜这些日子压抑久了,耳坠不过是个契机,压在心底终归难受,抒发出来反而好些。陆深到她身边蹲下,手揽上她肩膀,把她从臂弯里捞出来,指腹帮她擦泪—— “都过去了。” 18.横生枝节(5) 落脚的镇子庄澜从前听说过,知道叫土坡镇,但没有来过,几人坐着马车进了镇子,打算先去找当铺当首饰换钱来用。 镇子不算繁荣,但人口不少,街上热闹,陆深打听过,驾着马车很快找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当铺。 庄澜独自拿着挑出来的玛瑙镯子进去,陆深留在外面看着小娃娃。庄澜那一把抓了不少首饰,足有七八件件,但有几样皇家气息太重—— 凤凰衔珠镶红宝蓝宝掐丝金步摇、九鸾戏珠金臂钏和东珠制成的赤金缠枝滴珠耳坠一看便是皇家所用,就连寻常样式的羊脂白玉镯子和鎏金坠玉兰花簪也因玉料奇珍,能用上的也是非富即贵人家。 最后挑挑捡捡勉强能算不那么显眼的,竟只有一只玛瑙镯子和金镶玉缠丝双扣镯。庄澜准备拿来当的是那只看起来普通实则成色品种上佳的玛瑙镯子。 这种小镇的百姓大多能自给自足,平时来当铺的人应该不多,今日庄澜前面却有个老妪,穿着青黑色麻布粗衣,背景佝偻,看头发颜色大约五六十岁,手伸进小窗口,一口乡音和里面的伙计说着什么。 土坡镇的乡音和彰陵已经很接近,庄澜多少应该能听得懂才对,但她离开太多年,乡音早就变成梦见双亲才会偶然飘来的遥远回忆。老妪声音哽咽,几近哀求,伙计厉声呵斥,“就二两,爱当不当,不当快走,别耽误我生意。” 两人闹得不愉快,伙计已经开始推着老妪,庄澜看不下去,但她如今处境不容许她去管这些‘闲事’,只好在一旁冷眼旁观,站着等。 没多久,那老妪先妥协,接过伙计递来的银子在手里反复摩挲才揣进怀里,抬手抹了抹眼角,又对伙计说了一句。这一次,庄澜听懂了一点,大约是说要伙计好好保管,她将来一定会来赎回。 伙计不耐烦,嘴里念叨着知道了,抬手轰老妪快走。庄澜凑近窗口,听见那伙计轻蔑地笑了声,“那么大把年纪了,能活几天都不知道呢,还想着赎回去……呦,姑娘,您当什么,咱这价格可公道。” 其实伙计早看见庄澜进来,这会抬头见她已经走到窗口前,还是装模作样讨好,大约是看庄澜面容白净姣好,觉得她当的应该会是好东西。 庄澜没多和伙计废话,从袖中摸出那只玛瑙镯子递进去给他,“这只镯子,劳您给看看,能值多少钱。” 伙计接过镯子,左瞧右看,一会又去扯扯自己耳朵,“姑娘,您这是好东西啊。” “您看着能给多少?” “这个您得等等,我去问问我们掌柜的。”说着,头也不抬回身掀起门帘子走到里屋去了,没过一会儿又走出来,“姑娘您稍等,要不,我陪您说会儿话吧,省得您无聊。” “不用。”庄澜不愿意搭理他,自顾自站着,过了会儿却主动开口,“方才那老妪是当什么?” 老妪手里拿着的东西被她挡住,庄澜没瞧见,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些好奇。 “一只破玉簪子,有年头了,都磕出不少豁牙子,早不值钱了,也就是我们好心,不压价还给她二两银子,不然——” 身后传来动静,从里屋走出一个瘦高男人,从面相上看便是个精明人,眼睛里带着狡猾,“姑娘,这东西我们瞧过了,料子不错的。” 庄澜听了心里有些得意,这是当年西南的贡品,玛瑙色泽一等,细腻油润,绝对是好东西。谁知那掌柜的,转瞬便一盆冷水泼过来。 “我们做生意很公道的,这镯子十两银子您看怎么样?” “十两?这也太少了。”庄澜火气蹿上来。 “那要不姑娘您说个价?” 庄澜琢磨了一下,没敢多说,折了很多价,“五十两。我这镯子少说也值两百两,你们不亏的。” “姑娘,最多也就三十两。您得讲讲道理,玛瑙这东西不值钱的,又不是玉,连玉髓都比不上……” “你们这么黑心也敢说价格公道?我这不是普通的玛瑙,这可是南红玛瑙,是赤玉——” 庄澜说得激动,忽然一只温热大手伸过来握住她放在柜台上的手,“就三十两,掌柜您开票吧。” “诶,诶,好嘞。” 转头看去,竟是陆深。在外面等得有些久,陆深担心出事便进来看看。 庄澜被掌柜气得正激动,气息还喘不均匀,她诧异地看着陆深,但陆深没说话,只用眼神安抚她,握着她的那只手不断用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也是安抚之意。 等到拿了银子和当票出来,庄澜才开口问,“那镯子哪里只值三十两了,你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南红玛瑙是寻常人家能用的吗?差不多得了,咱们急着用钱,能当多少算多少,先用着。” 走到马车边上,庄澜没急着上去,还欲辩驳,陆深见她还有些炸毛的样子直接开了口,“先上车,以后都会赎回来的,乖。” 陆深没斥责庄澜冲动,他知道要当掉林贵妃的东西她心里不好受,如今又是这般贱卖……但为了眼前生计,也没别的法子。 马车重新奔走起来,这一次要去找客栈落脚。马车前行带起的风吹开一点帘子,燕珑对外面的世界有点好奇,站在座位上手扒着窗往外瞧,庄澜怕她站不稳,往前倾身,扶了下她后背,无意中却瞧见外面路边一个倒地伏哭的老妪,青黑色衣裳,鬓角斑白,正是方才当铺里看见的那一个。 莫名地,庄澜想起她偷偷擦眼角的动作,和拜托伙计妥善保管她的玉簪等她来赎时的哀求,还有—— 年幼时她高烧不退,母亲愁于没钱抓药也是这般抱着她痛哭的样子。 “陆深,陆深,你等等,先停车。” 陆深闻声停下,庄澜下了马车往回小跑几步,扶起涕泪横流的老妪。 “大娘,您……有什么难处吗?”庄澜这才瞧见老妪身边躺着一个少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19.横生枝节(6) 庄澜问过才知道,这老妪的儿子媳妇都没了,只剩下孙子和孙女,孙女今年十四岁,模样好些,被镇上一个恶霸瞧上,硬要娶回去做姨娘,老妪不肯,那恶霸竟然直接就来抢人。孙子比孙女大上两岁,不甘心妹妹都恶人掳走,一个人去了恶霸家里…… 后来,孙女被杀害,孙子被打得血肉模糊。问她怎么不去带孙子瞧病治伤,老妪指指庄澜身后,转头看去,赫然就是家医馆。 “他伤得重,镇上的土大夫说治不好,这儿就只这一家医馆,可这里的人和那混蛋有交情,不肯替我孙子治病,除非……除非我们愿意多出诊费,可他、他竟然狮子大开口,要十两银子。我……实在拿不出。”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也有人侧目瞧上老妪和孙子几眼,虽都是乡亲,却都没人敢上前帮忙,大约也都是忌惮那恶霸。 庄澜性子冲动,听了老妪说的起身就要往医馆里冲,“太欺负人了,我和他理论理论——” “你回来。”陆深揉揉眉心,将庄澜拉住,“你一个丫头片子,能理论什么?” “那要不……你去?” 陆深一愣,叹口气,笑得无奈,“开门做生意,怎么要价是人家自由,你怎么管?” “医馆不就该治病救人?” “那干脆不要钱普度众生算了。”陆深白了庄澜一眼,从她腰间将钱袋扯下,打开来拿出一把碎银子给老妪,“这些钱您拿着,快带孙子去治伤。您一个人抗不回去他,就先等等,我们一会儿回来帮您。” 陆深帮忙将少年抬进医馆,也不容庄澜和老妪说句话便拉着她往马车走,“你这悲天悯人的性子得改改,遇事也别总那么冲动,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庄澜方才真的是冲动了,就像是被脑中那一闪而过的幼时画面魇住了一样,这会想想自己的‘多管闲事’也是懊恼不已,竟伸手握拳去锤自己脑袋,“我真是办事不过脑子,你以后拦着我点。” 陆深心里有气,想说你一下子冲出去我哪来得及拦,但看着庄澜锤自己脑袋的样子郁积在心里的气散了一大半,把她小拳头包在自己掌心,语气仍然僵硬,“好了好了,下次注意就行了。” 到了客栈已经近午时,这客栈不大,算质朴,但也说得过去,伙计很快出来迎接,“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给我们——”陆深转头去看庄澜,他有意想开一间房,能省些钱不说,也方便互相照应,但庄澜是姑娘家,这种事还是要听她的意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也多少有了那么点默契,庄澜明白陆深的意思,“两间吧,这里的房间应该不会太大。” 陆深点头,庄澜去钱袋里拿铜钱,放在柜台上,伙计原本正上下细细打量庄澜,见庄澜看过来才收回目光捡起钱收起来,“您楼上请。” “我们的马车帮我们安置一下。” “好嘞,您放心。” 陆深和庄澜带着小娃娃和随身重要东西上楼梯时,店伙计仍旧不停瞧着庄澜的背影,啧啧出声。 到了房间,安顿好小娃娃,庄澜便催着陆深去帮老妪,“今天这事是我惹出来的,牵连你受累,对不住——” “少说没用的,你们饿了就先点东西吃,不用等我,但是让他们送到房里,别去楼下吃。” “为什么?” “这屋子里的东西不用看着?下去了你能一个人管住她们三个?”陆深哼一声推门走了。 再回来时,庄澜已经收拾好,但她没有先吃,给小娃娃要了碗蛋羹,也没喂出几口,这会儿正放在桌上。 “还没吃?”陆深不等她答,推开门朝外面喊了声,不多时便有人上来,是客栈的掌柜。 “二位客官有什么吩咐啊?”掌柜表现地很恭敬,半躬着身子询问。陆深背对着他,庄澜逗着怀里的燕珉,谁也没看见掌柜地一直捏着嘴角那撮小胡子眼冒精光盯着庄澜看。 “想吃什么?”这话陆深是问庄澜的。 “我都可以,主要是她们三个,刚要了蛋羹她们不吃,两个大的还好,小珉能吃的东西不多。” “这几天总吃鸡蛋,许是吃腻了。来碗豆腐羹吧,你不是爱吃这个?刚好他也能吃。”陆深转头对老板说,“来碗豆腐羹吧,平桥豆腐羹知道吗?” “这个——真没听过,要不您说说怎么个做法,我让厨房试试?”掌柜收回落在庄澜身上的目光。 “豆腐汤里加些香菇、蛋花、肉丝和笋丝一类的就行了,再兑些芡粉。但豆腐要碎些嫩些,味道不要太重。” 陆深又说了两样菜,掌柜便出去了。 等人走了,庄澜才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平桥豆腐羹?” “去年四五月在江南,别人捡着山珍海味吃,林贵妃特意给你要了碗平桥豆腐羹,说你就爱吃这个。”陆深笑了笑,“皇上当时还笑你就爱吃这些有的没的。” 被陆深这么一说,庄澜也觉得有些印象,但却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刚想再问,陆深却从怀里掏出个红色手绳出来,丢在桌上。 “刚刚那大娘给你的,说是谢你,开过光的。” 庄澜捡起来,拿在手中细看,是用红绳串起的一个铜制小莲花座,边上还有两颗小铃铛。不值钱,也不精致,但庄澜还是带在了腕子上。 “她孙子伤势怎么样?” “没多大事,死不了,就是养伤要遭些罪。” 庄澜低头看看燕珉,忽地又想到方才陆深说的去岁去江南之事,“去年他还小,留在宫里老太妃带着的,皇上那时还说今年三月他周岁了,就带着他一块儿下江南呢。如今周岁了,也快三月,却……” 房内气氛忽然压抑,可楼下却有人兴奋起来。 掌柜一从庄澜房间出来,刚下楼梯,原本在楼下的店伙计便迎上来,和掌柜两人说悄悄话,“怎么样?我就说这姑娘不错吧?这回有的赚了——” 20.横生枝节(7) “忒好,模样身段都好,那几个小的细皮嫩肉的也能卖个好价钱。”掌柜想到方才坐在桌边的庄澜,咧嘴笑了,捏着嘴角小胡子面容猥琐,对着店伙计竖了大拇指。 “那咱们抓紧下手?我这就让人往点的菜里加点料。”店伙计笑得都快合不拢嘴。 “回来,你急什么?跟着她们的那个男人看着不好对付,得防着点,趁天黑他们各回各房了再动手。” “也行。我就是怕拖久了出变故,那俩人穿得都不咋地,但就是瞧着不像是寻常人家,可别闹大了啊。” “你怕什么,再大的来头经过这土坡镇的也都是过路人,再往北那地方一个比一个荒蛮,有能耐的谁往那儿跑。再说这天下正乱着,就是闹到官府去也没人管,这么好的时机真是老天有眼啊。”掌柜越说越猥琐,“行了,别磨蹭,让后头厨房给做菜去,你也把该准备的东西准备了,该联系的都联系了。” 店伙计得了令转头就要走,没两步又折回来,“后头厨房的甄大娘送蛋羹的时候问过了,三个小的都不是她生的,但她和那男的不知是个什么关系,要是嫁过人这价钱怕是——” “啰嗦什么,只要模样和身段好,嫁过人也一样,又不是卖去给人当老婆。要不是最近手头紧急着还赌债,这姑娘我都想自个儿留下。赶紧滚去忙你的吧。”掌柜今儿碰上这么个尤物,心里乐开花,吩咐好伙计便大喇喇出门去了。 楼下发生的这一切,陆深和庄澜全然不知,吃过饭庄澜带着小娃娃睡了个无聊,醒来时天还早,便和陆深一块儿带小娃娃去街市上逛。 陆深一手抱着燕珉,一手牵着燕珫,庄澜只牵着燕珑。三个小娃娃都在宫里长大,几乎没有出过宫,更没逛过宫外的街市,见了什么都新鲜,燕珉见到路边卖的风车,小手一个劲儿地指,嘴里含含糊糊说着‘要’。 庄澜心软,“给他买一个吧。”说完便小跑着过去花了两文钱买了一个回来递给燕珉。她这一走一晃,带动着她手腕上挂着的那两颗小铃铛跟着一块儿叮当响。 “声音还挺脆快。”陆深独自念叨一句,看着那根手绳下的几绺穗子在庄澜白皙手腕上轻荡。 没逛多久,买了些之后所需的东西便又回客栈,随便要了几样菜吃晚饭,陆深替庄澜和三个小娃娃要了沐浴的热水来。先给小娃娃洗澡,燕珉活泼爱玩,燕珫乖巧,进了水都还算配合,但燕珑就一个劲儿哭,在水里乱扑棱,伺候她洗澡可把庄澜累坏了,穿的衣服也都溅上水。 这会陆深也洗完,过来把三个小的接走,让人换新的热水来,才留庄澜一个人沐浴。 店伙计带着人端了好几桶热水进来,全倒进浴桶,笑得谄媚,“姑娘您慢慢洗,水凉了您喊一声,我叫甄大娘给您再送。” 庄澜想着这镇子民风大概很淳朴,客栈的伙计还挺热情,笑着道谢,等人出去了才脱掉衣裳钻进水里。 那店伙计出了门,嘴角快咧到脑门。 水微烫,还冒着白烟,庄澜一进去白皙皮肤便被染上几分红晕。她也是累极,多泡了会,出浴后换上干净衣裳,不知是先前给小娃娃洗澡累到还是泡得太久,庄澜浑身发软,看人将桶抬走又收拾好屋内,唤陆深把小娃娃送过来,便欲睡下。 “累了就睡吧,明早也不用起太早,你们什么时候醒咱们什么时候走。” 庄澜沐浴完没梳头发,就那么散下来,发尾还滴着水。陆深原本正要走,瞧见不断滑落的水珠,直皱眉,“你这头发不擦擦?这么滴着水一会衣裳又湿了。” “不了。没力气,擦不动。” 陆深被气笑,“沐巾呢?拿来我给你擦。” “这不好吧。”庄澜站在原地不动,听陆深说这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耳朵悄悄红了。 “你头发这么湿着睡觉能得劲儿?也容易染上风寒,这关头上别冻病了。”陆深左右打量房间,在角落的架子上瞧见挂着的白色沐巾,过去拿起,走到庄澜身后把她一头秀发用沐巾包起来,然后轻轻搓揉。 庄澜微低着头,脸上像出了血,却一动没动。 “我也是怕你病了添麻烦。”陆深忽然从后面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庄澜撇撇嘴,她说什么了吗? 庄澜是真的累了,陆深给她擦着头发都直打瞌睡,陆深看在眼里,快速擦完离开了,嘱咐她早些睡。 陆深走后,庄澜哄了会小娃娃,倒头就睡,陆深到了亥时五刻才睡下。 睡至深夜,万籁俱寂之时,掌柜和店伙计从楼下拿着迷烟蹑手蹑脚往楼上去。 “您就放心吧,她那洗澡水里我也加了东西的,准保她这会气力全无。”店伙计邀功似的说,“这回拿了钱能不能多分我一点?” “只要能成价钱错不了,给你拿一半去。” 两人轻手轻脚先摸到二楼,分工明确,一个拿迷烟去熏陆深房间,一个去庄澜房里。 那窗户上就一层薄薄窗户纸,小指上沾着唾沫便能轻易戳开,迷烟灌进去,两人估摸着时候差不多,迷烟应该起了作用,便一同推门进了庄澜的那间房—— “我抱妞儿,你去抱那三个奶娃娃,后院里头有人接应。”掌柜冷静吩咐,走到床边欲给庄澜口中塞布条,瞧着淡淡月色下庄澜那张小脸到底是没忍住,上手摸了一把,“真他娘的嫩,这么滑。” 两人应该常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手脚麻利,很快就将小娃娃装进麻袋,又把庄澜抗在肩上带出客栈,装进早在后院里等着的马车。 “这一票有的赚了。”掌柜摸着小胡子,咧嘴笑开。 “掌柜,剩下那男人怎么处理?他醒了发现人没了会不会——” “管他呢,人没了让他去报官,找官府要人去,关我们什么事。”掌柜不以为意,转身拂袖而去。 他们千算万算,以为陆深被迷晕,这一夜的工夫足够将人运远,可到底还是有纰漏。那伙计想事简单,给庄澜和陆深房里熏的迷烟分量是一样的,可陆深不比庄澜和小娃娃,他身子骨好,块头也大,那点迷烟对他半个时辰左右便失了效。 陆深睡梦中只觉头又昏又沉,辗转醒来,隐隐又觉出些痛。坐了许多,才转好一些。陆深起先没注意,忽然想起今晚庄澜的反常——她从前做宫女是伺候人的,按理说没这么娇气,又午睡过,怎么会那么早就累到撑不住身子? 陆深反应出不对,夺门而出,冲进庄澜房里—— 只是哪里还来得及,早已人去楼空。 21.有惊无险(1) 庄澜醒来时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 她蜷着身,只觉一阵一阵的颠簸,头痛欲裂。这马车里光线很暗,庄澜身后垫着一堆干草,整个人被绳子绑着,动弹不得,嘴里咬着布条系在她脑后,也无法说话。 起先以为是梦,但茫然中挣扎几下,拇指粗的绳子划过她颈间皮肤,那痛感却是真实的。庄澜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忽略疼痛和惊慌,她先是仔细打量身处之地,马蹄哒哒的声音和行进中的颠簸让她意识到自己是在马车上,只是不知驾车的人是谁。而后,她又开始回忆,只能想起昨夜里沐浴过便睡下,除此之外一无所获。 身边没有小娃娃,也没有陆深,但她一刻都未曾怀疑过陆深,而是猛然想到——该不会是宫里头发现不妥,她们的行踪暴露了。 可若是如此,为何陆深和小娃娃却不在? 庄澜没工夫去细想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她只知道自己处境危险,前途未卜。前因在这时显得没那么重要,关键的是该如何自救。庄澜复又挣扎起来,可她双手被缠住绑在身后,挣扎无果。这时,她忽然瞧见脚下的车板——这辆马车不像她们之前的那辆做工精良,很是粗糙,车板是用几块薄木板搭成,大约是为了省料,木板之间留有缝隙,足有三指来宽,可以看到路面。 下面是土路,还能瞧见细小石块,庄澜猜测是在郊外,如果真是宫中要追捕她和陆深,大可以光明正大走官道。如此看来,她应该是被歹人劫持,或为财或为色。身后的两手动作间忽然触到一个冰凉之物,正是那老妪送的手串。 这手串陆深见过的,必定有印象,如果他没有被掳或是他能先逃出来,见到手串至少会知道她大致去向。庄澜没有犹豫,双手在背后慢慢地、一点一点将手串褪下,而后从木板缝隙间扔下去。 是福是祸,庄澜自己也不知道,但她总还是要争取一下,说不准陆深就会来救她。 而陆深这一边,他一醒来便直奔庄澜而去,屋子里空无一人,他心口像被石头砸中,陡然沉下去。四处查看房间时发现窗纸上的小洞,又折回自己房间,果然也有同样的小洞,想起刚醒时自己的状态,陆深一看便明白,庄澜是被人掳走,这小洞是用来往屋子里灌迷烟的。 会用迷烟掳人的,十有八九是来路不正,陆深也觉得这事与宫里无关。他推了门,径直往楼下奔,他闹出的动静大,吵醒了在楼下已经趴着睡着的店伙计。 店伙计被吵醒,极度不耐烦,“谁啊,大晚上不睡觉——”抬头一看是陆深,那店伙计登时愣在原地,揉揉眼睛不敢相信,咽了咽口水强壮镇定,为了不让陆深瞧出端倪,嘴角扯起笑,“客官,这大晚上的,您有什么吩——” “少废话,人呢?”陆深不等店伙计说完,下了楼梯三两步冲过去揪起店伙计衣领,将他整个人拽起,脚跟都离了地,“跟我一起的姑娘和娃娃,人呢?” “您、您说什么……小的、小的听不懂啊。”店伙计龇牙咧嘴。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人是在你们店里没的。” “什么人没了?人没了,那、那您该去找官府啊,我不知道啊,咱么这常有人口失踪的。” 陆深一拳头挥过来,直接打在他脸上,“不是你们劫走,至少你们也参与了串通,不然这客栈里住着十几号人,如何准确地知道我们住在哪间房?洗澡水里也加了东西吧,不是你们谁能做得到,嗯?” 店伙计疼得哎呦一声,嘴里还在辩驳,抬手去挡陆深的拳头。 陆深是真的生气,气到快喘不过气,又是几拳招呼过去,全打在让人最痛的地方,他们声音大,吵醒了楼上其他人,有人披着衣裳出来瞧热闹,见两人打起来大惊失色,不敢多话。 “你说是不说?”陆深一拳接一拳,店伙计被打得吐了血,终于还是松了口。 “我……我说。” 陆深手上松了几分力气,店伙计便滑落下去跌倒在地,“人、人是我们掳走的,但……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这得问我们掌柜的。” “掌柜在哪?” “这会儿八成是在青/楼呢。” 陆深又踹了店伙计一脚,问了青/楼位置直奔而去,从某个房间里将正逍遥快活的掌柜从被窝里拽出来,衣服也不让他穿,引得掌柜和床上的姑娘厉声尖叫。 “是你?怎么是你?”掌柜见是陆深,也是一惊,自知事情暴露,脚下一软,直接跪下。 “人被你弄去哪了?”掌柜自然不肯老实交代,陆深又是废了好一通工夫才逼他开了口。 “应、应该已经叫人运走了,姑娘应该去了河盐方向。我们平时只负责供货,后头运到哪都只知道个大概,出了镇往西南有片林子,没路但隐蔽,那些人大多是从那儿把人运走。几个奶娃娃真不知道会被送到哪儿,我们也第一次卖娃娃,大概和姑娘不是一路,会被卖去南边……那姑娘才被送走半个多时辰,应该还追得上、追得上的。” “这附近哪里有马?”陆深这句是问床上正瑟瑟发抖的青/楼女子。 “妈、妈妈……有、有马,在、后院——” 陆深得了话,夺门而去,有人来拦,他不管不顾掀翻青/楼里纱幔桌椅,直奔后院,牵了马便走,按照掌柜所说往西南去找那片林子。 天色蒙蒙亮,林子很大,树木又杂乱无章,一眼望不到头,陆深怕打草惊蛇又不敢喊庄澜的名字,只能策着马在林中疾行。来回数次,不见人不见车马。 陆深急得满头是汗,此时庄澜丝毫不见踪影,他一时也乱了方寸,责怪自己未能尽早发现不妥。策马又走一会儿,陆深索性停下,跃身而起,站上周遭最高的一棵树。 站得高自然望得远,他在几棵树之间来回,从高处打量着林子。忽然,某一处有什么东西折着光。陆深心中似受指引,他莫名便觉得,那物什与庄澜有关。 策马朝那而去,离近一看,竟是那根他帮忙带回去的手串。是涂了桐油的小铃铛折出光来。陆深将东西捡起,捏在手心揉搓,又瞧见地上明显的车辙,终于松了口气。 “庄澜你等我,等我……” 22.有惊无险(2) 陆深沿着车辙寻过去,他马骑得快,一炷香工夫便瞧见前面隐隐约约一辆马车。此时已天色大亮,离得越近,便越清晰,陆深没有声张,距离只剩两三丈时,他才弃了马,直接腾空而起,越过马车一脚踢在驾车人身上。 驾车人陡然遇袭,反应不过来,被陆深一脚踹下马车,哎呦一声后,惊觉被人袭击,爬起来便朝陆深冲去,但他哪里是陆深的对手,三五下便被陆深撂倒在地,无法动弹。 那马车虽没了驾车人,但马未曾停下,加之陆深那一脚又让它受了些惊吓,跑起来不似从前那么稳,越跑越快,坐在马车里的庄澜便越感颠簸,她浑身被束缚,没法随着马车晃动随意调整姿势,那马胡乱跑起来,她就跟着在里面四处碰撞,肩膀磕到车壁,疼得她直皱眉。但她方才也听见打斗声,不知是不是陆深来救她。 正想着,马车被人勒停,有人在马车外唤她名字,一声一声,带着急切。她一听便认出,这声音正是陆深。再然后被关严的木板门被人打开,有光透进来,在黑暗里待久的庄澜陡然见光眼睛眯起,微微发酸,再睁眼,所见便是陆深。 先前庄澜还勉强自己镇定,到这一刻所有的委屈和惊惧翻涌而来,决堤而出,冲毁她的理智和坚韧,泪水霎时滚下来。她嘴里还有布条,哭不出声,只是低低呜咽。发丝凌乱,泪珠挂了满脸,楚楚可怜。 “别怕,我来了,没事了。”陆深见到庄澜,心口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气息也顺畅许多,看着庄澜委屈模样,知道她是吓坏了,伸出手去帮她将口中布条拿去,“没事了,没事了。”又捧过她梨花带雨的小脸,用指腹替她擦眼泪。 “陆深……陆深……”口中没了布条,庄澜痛哭出声,泪水越滚越凶。 “嗯,我在,没事了。”陆深安抚她一会儿,双手绕过她,将她身子环在怀里,帮她去解身上的绳子。 庄澜这时的姿势整个人向前倾,窝在陆深怀里,眼前便是陆深胸口。双手一得了自由便伸出去抱住陆深的腰,头枕在他肩窝,失声痛哭,“陆深——” 陆深没推开她,将绳子丢到一边,一手放在庄澜后脑,一手轻拍她肩膀,“好了,没事了。” 庄澜平复了心情,脸上泪痕未干,吸着鼻子任由陆深握着她手带她往那驾车人身边走。 “三个小娃娃呢,去哪了?”陆深蹲下来,拍拍那人的脸,语气冷如冰。 “不、不知——” “你最好想想清楚再说。”陆深一点不客气,手直接往他方才的伤口上按。 “哎呦,我说,男娃要被卖到南边去,女娃或是卖去作瘦马或是直接被人收了做童养媳,我出发那会儿都还没联系到买家,还在土坡镇里头呢,这会儿就不知道了……” “在土坡镇哪里?”庄澜这会缓过来些,听说燕珫她们可能还在土坡镇,也急了。 “镇东有个荒庙,都被关在那。” 陆深用原先绑着庄澜的绳子将那人双手捆起来,另一头拴在马鞍上,他把庄澜抱上马,自己也坐上去,策马离开。马跑得快,后面那人便被拉着跑。起先他还跟得上,到了后来脚步跟不上,跌倒在地,也来不及爬起来,变成了被拖着走。 如此快的速度加上这条路上多土石,那人后背被磨出伤,火辣辣的疼,起先还能叫喊两声,到最后竟是叫也叫不出来,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叫悔,这回是招惹上狠角色了。 土坡镇东面几乎整片荒废,鲜有人烟,几间无人居住的老旧房子后面确有一处小庙,十分破败,几丈见方,不过一个屋子大小,应是曾居住在这附近的百姓所建。如今被这些恶人所用,庙门禁闭。 庄澜下了马,还没迈步便听见啼哭声,她也照顾燕珉多日,这哭声她再熟悉不过,心下一揪,抬脚就往庙里跑。陆深原本正在给那人解系在马鞍上的绳子,见庄澜不管不顾就往庙里跑赶紧丢下手中事情跑上前拦住庄澜。 “你抓我干什么?小珉在里头,他在哭呢!”庄澜着急地快要哭出来,对着陆深语气也不大好。 “我知道,但他们里面肯定有人看着,你不能一个人贸然进去,小心得不偿失。”陆深拦在庄澜身前,抓住她肩膀,“你先在这等我。” 陆深跑过去将已经疼到有些意识不清的那人拖过来,眼神示意庄澜跟着他一块儿,“等下你先去敲门,该怎么给自己找说辞应该不用我教吧?” 那人也不傻的,强撑着一口气和里头的人说话,门终于打开,陆深将他丢到一边,抬脚直接踹上来开门的人胸口,拉着庄澜便进了庙。 燕珉的哭声近在耳边,庄澜径直冲过去抱起坐在地上嚎哭的小珉,而陆深正忙着招呼看小庙的两人。 庄澜边拍着燕珉的背哄他,边在庙里四处寻找燕珫和燕珑,可庙就这么大点地方,几眼便能瞧见全部。 燕珫和燕珑不在这。 一旁的陆深已经将人制服,庄澜开口时声音都是抖的,“还有两个女娃娃呢,去哪了?” 这两人被打得不轻,倒是招得痛快,“卖、卖了……已经卖了。” “卖去哪了?” “孙家,孙老大想给自己预备俩小老婆,出高价买走的。” 这一日,不过短短一个清晨和上午,陆深不断地在奔波,揪住不同的人,问出些线索,遍又去下一处,救出一个便去救下一个。可他不能停下,带着庄澜和燕珉又去孙家解救燕珫和燕珑。 只是这一去,陆深和庄澜才知道,这所谓的孙家孙老大便是昨日老妪口中的那个恶霸。 孙宅很大,又到处有人守着,陆深和庄澜甫一到,连孙家大门都没进去,便被守门的大汉拦下。 话传到孙老大那,听说有人为了新买回来的两个女娃娃闯他宅子,也只是轻蔑笑笑,甚至还出门去迎接—— “听说二位找我?” 陆深和庄澜第一次见这恶霸模样,肥头大耳,看人时恨不能将鼻孔对着天。 庄澜心里咯噔一下,这人不好对付,她手无缚鸡之力,还抱着燕珉,只剩陆深一人可与之对抗,她泛起恐惧,下意识用手去抓陆深袖口。 可很快,庄澜的手被人反握住。温暖,坚定,没有言语,却让她心安。 23.有惊无险(3) 陆深微偏过头,在庄澜耳边轻声说:“别怕,他们都只是块头大,实际上都是三脚猫功夫。”说着,手中将庄澜握得更紧。 “二位有何贵干啊?”孙老大坐在院中,翘腿,手里捏着紫砂茶壶,根本没把陆深和庄澜放在眼里。 “找人。” “到我这找人?找谁啊?” “两个小女娃娃。”庄澜抢着答。 “哦——找她们啊。”孙老大故意将尾音拉得很长,“是她俩的爹娘?怎么连自个儿的孩子都看不好的?我有时间,还心细,愿意帮你们夫妻俩管教女儿,你们放心,将来保准给她们好生活。” “买卖人口是犯法的!” “那你们找官府来抓我不就是。”孙老大显然是在土坡镇横行霸道惯了,提起官府毫不在意。 陆深不愿与这人废话,盼着能速战速决,趁庄澜同他说话的工夫,仔细打量孙家宅子。土坡镇到底算不得富裕,孙老大家的宅子也只两进而已,穿堂过去的后院,大约便是居所,燕珫和燕珑八成就在那。 这院子里的人加在一起也不过十一二个,功夫不会太高,素日里逞能应该都是靠蛮力威胁。陆深心里有了数,他袖口里藏有暗器——他原是宫里一等侍卫,这些于他都是必备。 “一会儿你趁乱溜去后院。”陆深低头在庄澜耳边交代了这一句后,庄澜那一句‘你小心一点’还未及出口,便被陆深用力推出几步远。同时几枚飞刺已经从他袖口飞出,准确无误射中围在孙老大身后几人。 陆深动作快,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已经闪到孙老大面前扼住他脖子。 那些孙老大的手下见状全都朝陆深扑过去,庄澜趁机抱着燕珉绕过众人往后院去,她喊着燕珫和燕珑的名字,一间房一间房看过去,终于在西边某间房里,找到了人。 燕珉这一路吓坏,此时正在庄澜怀里哭,燕珫和燕珑也没好多少,见到庄澜也是泪水横流,吓得哆嗦。庄澜蹲下来,将两个小娃娃搂进怀里,才见屋里还有两个少女,瞧着都不过豆蔻年华而已,缩在房间角落,看着庄澜,眼神闪躲,充满恐惧。 想必也是被孙老大抢来的可怜姑娘。 “别怕,你们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我救你们出去的。” 庄澜放心不下这一屋子大的小的,也不敢去外面瞧陆深那里怎么样,只好在屋子里听着依稀打斗声。 打斗渐停,渐渐只有哀嚎声,庄澜像被人攥紧的心终于松了口气,她看见陆深进来,走到她身边,也蹲下来,把她和三个小娃娃都圈进怀里。 这里久留不得,陆深一手一个抱起燕珫和燕珑,催促庄澜快走。 “她们……”庄澜指向墙角的两个姑娘,有心想帮,却又不知该如何做。 陆深瞥一眼庄澜,他心肠到底硬一些,看向那两个姑娘的目光都淡淡的,“现在院子里没人拦,你们可以跑,跑不跑得掉全凭你们本事。成事不必谢我们,不成也别怨我们。听明白了?” 那两个姑娘相互对视一眼,半晌才反应过来陆深所说,赶忙跌跌撞撞从屋子里仓皇逃窜而出。 “就这么……让她们自己逃吗?” “不然?该把她们一个两个都送回家?” 庄澜抿嘴,没接话,跟着陆深一块儿往外走。 院子里孙老大和他那几个手下七倒八歪地躺在院子里,嘴里嘿呦呵呦哼着,被陆深修理地不轻。 孙老大那么大个块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庄澜对他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照着他肚子就是一脚,“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为非作歹……嘶——” 没成想踢这一脚还挺疼,陆深走在前面没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你笑什么?这么危险你也笑得出来?” “危险吗,不是都把你们平安救出来了。”陆深不再笑,“这些人很难洗心革面的,等伤好了还是照样。” 庄澜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她这也算是历了一次险,要不是有陆深救她,这会儿她说不准也和刚刚那两个姑娘一样被锁在哪间破屋子里呢。 他们急着赶回客栈去取马车和留在房里的东西,一路也没顾上说话。直到进了客栈,庄澜才将那句谢谢说出口。 “嗯。”庄澜陪着小娃娃,陆深边收拾东西边瞄了庄澜一眼,应得含糊,“也怪我,没能早点发现不对,害你们受苦。” 其实整件事情于陆深何干,谁会无端想到在这么一个小镇子会遇上这样的事情。 “你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没有了咱们这就走。” 庄澜打量房间各处,“没有了,走吧。” 客栈楼下掌柜和店伙计恭恭敬敬站在楼梯下面,低着头,哆哆嗦嗦开口:“对、对不住,我们是鬼迷了心窍了,害姑娘和娃娃受这番罪,往后不敢,再不敢了,就饶了我们吧。” 那掌柜鼻青脸肿,嘴角还挂着血,半个眼角也不敢去看陆深。 “您、您二位是要往哪去啊——” “不该问的少问。”陆深一个眼刀过去,掌柜吓得腿直发颤,“我们的马车呢?” “后院,在后院,刚喂过上好草料,准保路上精神头足。” 哪有工夫理会他们,陆深带着庄澜直接往后院去,上了马车掉头便走。 从土坡镇离开,庄澜的恐惧彻底卸下来,三个小娃娃都吓坏了,哭闹不止。庄澜废了通工夫才哄她们安静下来。 她明显感觉到陆深驾车比从前快了很多,心里隐隐不安,往前坐到马车门口,和陆深只隔一片门板。 “你这么急着驾车,是怕……怕他们会想要报复追上来吗?” “……嗯。”陆深驾车的手一顿,他怕说出来会让庄澜害怕,本想否认,但又想到庄澜是个心思通透的人,这种事瞒不过她去,索性便照实说,“他们这种人不好说的,搞不好就会追上来报复。” 陆深顿了顿又加一句:“倒也不是怕他们,只是懒得和他们纠缠,咱们得尽快赶到彰陵,早日安顿下来。你不用太担心,不会让你们有事的。” “嗯,我信你。”庄澜也不是时时长着爪子要挠人,今天她其实也吓坏了,只是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垮下来。 不久前又哭过,这会儿她声音软软的,外面坐着的陆深听了耳根麻麻的,不自觉抿了抿唇。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咳一声,“我们出来几天了?” “十四天了,初九从宫里出来,今儿是二十三。” “嗯。你知不知道赵前的老家是哪儿?” “知道啊,在罗山。” 24.冰释前嫌 罗山远比彰陵要远的多,赵前虽早行几天,但他没有车马,全凭脚力速度只怕更慢,陆深掐算着,猜测赵前应该也还在路上,未曾抵达罗山。 “怎么突然问起他?”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毕竟跟着我们一块儿出来的,也不知他现在如何,安不安全,这一路上变数很多的。” 可事实上赵前这边远比陆深和庄澜顺利。他离开的早,正赶着最混乱的时候离开京城,各地城门把守都不似从前森严,他一路也算畅通无阻,行了几日后又遇顺路的好心人愿意载他一程,如今离罗山只剩下两日行程便可赶到。 夜里来不及赶到下一处城镇,陆深和庄澜仍是宿在野外。这一夜吃了不少苦,三个小娃娃白日受了惊吓,睡不安稳,没多久便会哭闹醒来。起先庄澜和陆深还能轮流看着哄着,到后来两人竟都被折腾地睡意全无。 庄澜靠在车壁,睡不着但也困倦,语气有些慵懒,“你今儿用的那些暗器是哪来的?你藏在哪儿?我都没见过啊。” “宫里寻常的东西罢了,你不习武自然发现不了我随身带着啊。各宫侍卫都会用,种类不同而已。”陆深抱着燕珉,声音不太大。 “都会用?那不是吧——”庄澜皱起眉仔细回忆着,最后肯定地说,“从前我们宫里的张志就不会啊。”张志原先是长春宫的侍卫,只是张志为人冷淡,侍卫宫女本就接触不多,庄澜和他不大熟悉。 “你是宫女自然不知道这些,宫里侍卫每年有固定的训练和考核,这是考核之一,张志肯定是会的,也可能是你没注意过。” 庄澜想想,觉得有道理,但她一时对陆深那飞刺有些好奇,“你给我看看你的暗器吧?” “姑娘家少看这东西。” “小气。”庄澜和陆深交涉几个回合都没成,索性抱膝缩进座位里,小声嘟囔,“原以为你们都是只会些功夫的,早知道你们作侍卫的还会这个,我以前就该去问问关守炎的。” 陆深听见关守炎名字,耳朵都竖起来,眯着眼打量庄澜,“关守炎?原先在董昭仪身边,后来出了宫的那个侍卫?” “是啊。”庄澜低头去给燕珫盖被子,没瞧见陆深的神情。 陆深轻哼,“看样子宫里头传的没错,澜姑姑和关侍卫果然关系匪浅。” 关守炎陆深没多熟悉,他跟着吴贤妃进宫后第三年,那关守炎便出宫去,但庄澜和关守炎之间他多少还是听说过,两人熟得很,不同主子也时常互相帮扶。不知怎么,陆深想起关守炎,又想到自己从前和庄澜如何不对付,心里不舒服,别扭得很。 “我和他很熟啊,我们入宫时间差不多,以前都是太后身边服侍的。” 庄澜将脸转回来,想起什么忽然笑开,“说起来,他名字里带火,而我是水,我俩却关系亲近,反倒我和你两个人都是水却见了面就看不顺眼,那时贵妃还常笑我,说水火不容到我这儿都能克服,海纳百川包容万物的两个水却苦大仇深的。她和贤妃处处作对的,你是贤妃的人,我和你这么不对付,说我可能天生就该是她宫里的人。” 说着说着庄澜却不笑了。 “哼,谁说水就要包容万物的,我不想包容。”陆深听完自己嘟囔一句,声音不大,庄澜都没大听清,也没懂他什么意思,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陆深不理她,独自闭目养神。 前一刻还好好的,突然就别扭起来,庄澜觉得陆深莫名其妙,索性也自顾自去哄燕珫和燕珑。但过一会儿又琢磨出不对来,白天多亏了陆深四方奔走救她和三个小娃娃,小娃娃不懂事就算了,她一个大人也当无事发生过总归不好。 再说她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同陆深“和解”。这往后宫外的日子长着呢,她和燕珫燕珫三个姑娘家还得多仰仗他照拂,只是她从前高傲惯了,在陆深面前又一向不肯吃亏让步,苦于找不到台阶主动求和,如今之事反倒给了她机会。 庄澜清了清嗓,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低垂眉眼,“那个……今天的事多谢你……”庄澜深吸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咱们往后彻底忘了在宫里时的不愉快吧,如今活命最是要紧,心里有隔阂总归不好的,咱们握手言和吧,以后好好相处,你看……怎么样?” 陆深睁开眼,看着庄澜咬着唇有些拘谨的样子,禁不住笑了,“早忘了,我又不绣花,不像你心眼儿针尖那么大。我对你从前或许有隔阂,但离了紫禁城就没了。” 庄澜一听,不大乐意,本想反问他凭什么凭什么说自己心眼儿小,但转念一想,刚说过握手言和,不好再吵吧,只好撇撇嘴忍下。 夜深了,燕珉渐渐睡熟,不再闹腾,陆深把他放到庄澜旁边和燕珫燕珑一起,欲起身时,忽然瞧见庄澜右颈上一处紫红伤痕。 方才庄澜时不时转头哄着燕珫,右颈对着里面,陆深没瞧见,再之前忙着救人赶路,他也没注意。这会瞧见了,直皱眉头。 陆深一手撑在庄澜身侧,一手去抬她下巴,仔细打量。想是被那绳子勒出的伤,痕迹明显,被周遭白皙皮肤衬得格外刺眼。 “疼不疼?”陆深离得近,口中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庄澜颈间,她浑身颤栗了一下,陆深松开庄澜下巴,退回去坐在座位上,“明天找医馆买些药来擦,这两天注意点,别沾了水。” 庄澜保持着抱膝的姿势没动,含糊嗯了声。 没睡多久便天亮,赶路前陆深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庄澜,那匕首样式精巧,以金为鞘,玉为柄,上面还镶有红绿宝石点缀成花样。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物。 庄澜一时没敢接,抬头看向陆深,不知他是何意。 “你拿着,留着防身用。虽说这么说不好,但日后再遇上那种事,可以拿来割绳子。” “这不好吧……这东西瞧着不一般。” “嗯。”陆深把匕首塞进庄澜手里,便转身往马车外面去,“家里传下来的。” 25.近乡情怯(1) 出了土坡镇,往彰陵去,只剩一处较大的城镇——蒲里,离得还有些远,第二日陆深只好先选在蒲里镇边缘的一处小村落暂住。 这村子很小,别说是医馆,连个客栈都没有,好在这里的人倒还都不错,见陆深和庄澜是过路人,还带着三个小娃娃,有人家愿意留他们住宿一晚。 有了在土坡镇的事,无论是陆深还是庄澜都不愿再分开住,便只同主人家要了一间房,只是额外多要了床被子。主人家好客,心思也简单,听说陆深要买药膏,又瞧见庄澜脖颈上的伤痕,也没多问便引着陆深去了村里的郎中家。 等陆深买了药回来,庄澜已经烧了热水沐浴过,起先她不大好意思让陆深帮忙擦药,自己对着铜镜来擦。只是那伤痕在她脖颈右边偏右的位置,庄澜想要瞧见便要使劲儿拧着脖子。如此一来不仅牵扯着伤痕处痛,连脖颈僵久了也觉酸痛,而且她擦起来也不大够得到,经常涂得偏掉。 庄澜疼得倒吸了口凉气。回身见陆深坐在炕边上逗着燕珉,眼睛转了转。昨晚已经说了握手言和了不是吗?那应该可以算是朋友了吧。 “喂,陆深。”庄澜将已经发酸的脖子转回来,药膏也放下,去喊陆深,“你能不能帮我一下?我够不到。” 陆深没想到庄澜那么争强好胜的性子竟会找他帮忙,但他也没推辞,站起身接过药膏站到庄澜身后。 先是用手将庄澜披在背上的长发往左边拢了拢,指腹去沾药膏,正准备涂到伤痕上去,庄澜却忽然缩了下脖子,还将左手虚虚搭在右肩上,“你……你轻点。” 然后又怕陆深多心,将手收回来,解释了一句,“你是习武的,我怕你手重的。” “嗯。”陆深指腹挪上去,轻轻涂在伤痕上,微弓着腰,动作当真轻柔细致至极。 其实陆深方才瞧见了庄澜放在肩膀上的手,几根青葱玉指,纤细得很。从这双玉手便知,庄澜从前在林贵妃身边真真是得重视,未曾做过什么粗使杂活,不然一个宫女,双手哪能如此细腻。 陆深怕庄澜疼,想分散她注意力,便开了句玩笑,“你从前在贵妃身边是不是都偷懒的?我看你那手不像是个伺候人的。” “我哪里偷懒了?我对贵妃尽心得很,我可是长春宫的掌事,又不需要我做什么粗活,再说贵妃对我看重,那些护手的牛乳、胭脂她用不完便都赏给我。” 庄澜话音落,那边陆深也擦好了药,回身去地上铺被褥去了。他终究是个男人,同处一室已是万不得已,同床共枕自然不能。 主人家是个年轻寡妇,三十岁上下,帮忙准备了晚饭,还给小娃娃做了软烂易嚼的面片汤。 前一夜为哄小娃娃陆深和庄澜都是折腾了半宿才睡,白日里庄澜还能窝进马车补眠,但陆深要驾车却没这个机会,用过晚饭没多久便躺下。 和孙老大几个手下打斗时,陆深左臂的衣裳被划出一条一寸长的口子,庄澜昨天便瞧见,但苦于身边没有针线。今天特意找主人家借了针线,借着微弱烛火一点一点补衣裳。等到补完,已是深夜,庄澜打了个哈欠,吹灭蜡烛也准备去睡。 只是走到炕边却犯了难。屋子里的炕不大,本来只能容两个人罢了,好在陆深是睡在地上,但他紧挨着炕边,庄澜想要上炕去,须得跨过陆深去。 庄澜有点不好意思,但转念一想,陆深正睡着,他又不知道,便屏住气,轻手轻脚迈过了陆深,直到躺在炕上才敢将一直憋着的气喘出来。 庄澜偷偷打量一眼陆深,见他睡得熟,全然不知道发生什么,才放了心。 窗外有月光洒进来,庄澜借着月光可以看见一点陆深的面容。他睡起觉来倒真是十分规矩的,没有鼾声,也不会乱翻身,不会吵到人。天色毕竟晚了,庄澜没一会儿便困意袭来,沉沉入睡。 和妇人道别时庄澜为了以示感谢,想留些钱,但妇人坚持不收,最后也只能说着感谢同妇人告别。 从这里离开,到彰陵便真的很近了,只需再过一日半便可到蒲里镇,而蒲里镇就挨着彰陵城,算起来最多只要四日便能到彰陵。 陆深驾车再快这一晚也没能到蒲里,还是又在野外露宿了一夜。第二日到蒲里时已经是下午,陆深考虑到蒲里离彰陵已经很近,怕庄澜思乡心切,特意询问她要不要连夜赶路,不在蒲里停留,早日赶到彰陵去。 庄澜却一时矛盾起来,于她现在而言,已经半生未归的家乡近在眼前,她从前日思夜想过多少次盼着能回来,如今真的近了,却又犹豫起来,一面该是尽快赶到彰陵安顿下来,一面又觉得似乎还没准备好去面对彰陵的变化。 陆深见庄澜犹豫不决,索性帮她做了决定。但他到底还是顾全了庄澜,没有直说,“要不还是住一夜,去彰陵是要安顿下来,需要置办的东西很多,现在这点银子肯定不够,还要再找当铺把那双扣镯当了才行。咱们以后要在彰陵长留的,还是尽量别等到去彰陵当,免得日后有麻烦。” 庄澜点头,抱着小娃娃跟陆深一块儿下了马车。 “陆深,你会不会也有时候想起你父亲和你的家乡啊?”如果他们真的要留在彰陵,只怕陆深今后都鲜少甚至没有机会再回江南去。 “会。落叶归根,人之常情而已,只是哪能事事如人愿?虽然我回不去,但你这不是马上能回去,一样的。” 陆深没有说错,盼着落叶归根是人之常情,他如此,庄澜如此,赵前也是如此。 赵前是前一日深夜到的罗山。他比庄澜还要反应强烈一些,城门外见到熟悉的“罗山”两个字便忍不住泪流满面——这是喜极而泣。 天下无主,这城门没人拦,可赵前却一步比一步沉重。他终于,还是站上了这片土地。 循着记忆寻回家去,还是那个低矮小院,赵前走进去,刚要打量久违的家,却被稚嫩声音打断:“你是谁呀?” 说话的是个小姑娘,八九岁模样,他不认得。但又隐隐觉得熟悉,赵前定在那,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应。 很快,屋里有人掀起门帘走出来,也是个姑娘,年纪却大不少。她见到赵前先是一愣,定睛瞧了半天,嘴唇都有些发抖,才不确定地开口,“……哥?” 26.近乡情怯(2) 陆深和庄澜在蒲里住了一日,第二天临行前才起早去了当铺。 蒲里的当铺还算良心,那一只双扣镯掌柜愿意出六十八两银子,只是说他们小本经营,凡是超过五十两的都要等上一日,第二天才能拿到现银。不得已,陆深和庄澜只好决定多留一日。 一整日的工夫,闲着无事,总不能一直窝在客栈里,索性便带着燕珉几个在蒲里逛逛。 眼看就到三月,虽说比凛冬时节已经暖和了不少,但春寒料峭,风吹在脸上还是凉凉的。 蒲里中有一条绕城河,五六丈宽,将镇里最繁华的地段圈在里面。这河有些简陋,连围栏也没有,只有几个石凳。两边栽有柳树,还未见抽芽,光秃秃的让人瞧了就没兴致。 路边遇见成衣店,庄澜想起她和陆深都只有两件衣裳换洗,还都是些破旧衣料,从前都在路上,这样穿是为了不显眼,之后要到彰陵,他们或买或租一处落脚的宅子都是笔不小的支出,若还是穿得这样破破烂烂,又叫人知道是从别处而来,难免惹人生疑。何况这民间,有些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他们太寒酸,处处也要艰难些。 “这件怎么样?”庄澜拿过一身靛色长袍过来,给陆深看。 陆深一个男人,对挑衣服没心思,站在一旁看着小娃娃等庄澜挑。忽见庄澜拿了男装问他,打量一眼,“都行,你看着选。” “你的衣服怎么能我看着选,要看你自己啊。”庄澜将衣裳拿在手里检查针脚做工是不是细致,对陆深这话不赞同,“我是看你一直站着不动才帮你看看,最后还是要听你的。” 庄澜话音刚落,店外忽然变嘈杂,人声混乱,街上的人也都匆匆往一个方向去。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外头传来这么一声。 陆深一顿,把小娃娃往庄澜方向一推,说了句“你看好他们”,便也出了门跟着人群往河边而去。 “诶——”庄澜不懂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陆深已经不见了影子,只好先将手里选好的衣裳放下,“搞什么……这几件麻烦您帮我包起来,等我回来给钱。” 说完,庄澜走过去抱起燕珉,看着身侧站着的燕珫和燕珑两个小人儿,又瞧瞧外面不断往河边方向涌去的人群,犯了难。她力气小,最多也只能抱着燕珉,再牵一个,外头混乱,可别再走散了。 但陆深应该是去救人了,也不知他水性好不好……庄澜有点担心他,又不想一直等在这儿。 “珑儿,你一边拽着我,一边牵着姐姐,不准松手,知道没有?珫儿你也是。”庄澜了解这两个小娃娃,珫儿懂事听话些,珑儿就要调皮些,自己牵着珑儿才能放心。 庄澜牵着小娃娃走得慢,到河边时那处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带着燕珫燕珑成功拨开人群挤到前面。 “我的儿……我的儿啊。”人群最前面有个妇人跪倒在地,手拄着地,面对河水放声嚎哭。身边还站着个小男孩,五六岁模样。 那妇人哭声太凄厉,庄澜最先被她吸引了目光去,而后才去看向河水中的陆深。他整个身子没进水里,只剩一颗头露出水面,正往落水的男孩儿身边游去。 这河水流倒没多湍急,只是天气还凉,河水冰冷刺骨,人进去了难免冻得哆嗦,在陆深之前跳进去的人便因实在受不住,腿脚又开始抽筋,已经从对岸爬了上去。 可陆深还在奋力追着不挺顺着水流往下游而去的落水者。 庄澜不懂水,她看着陆深时而整个人从水面上消失不见,时而又将头露出来,急得心都揪去一块儿,她四下望望人群,里面男人不少,却都只是站在那里交头接耳说着话,只那么一两个在岸上拿着长竿伸过去盼着能帮个忙。 “你们怎么都光站着,怎么都不去帮忙啊!”庄澜看着陆深越游越远,身边的人还都无动于衷,没忍住大喊了一声。 周遭人群安静下来,打量一眼庄澜,复又交头接耳起来,倒是离她近些的一个男人开了口,“小姑娘说得轻巧,这河里一年总要淹死十几个,这会别说不懂水性的,就是懂的人下去也冻得半死,谁愿意白白送死。” 顾不得生气,顾不得去怨怪这人的冷漠,庄澜听他说这河里每年都要淹死人……忽然更慌,正准备带着小娃娃也往河下游跑去时,人群里响起欢呼,她转头望去,陆深臂下夹着落水的男孩儿破水而出,正在岸边人的帮忙下将人往岸上推。 庄澜见他平安无事,有一瞬庆幸,但很快便又有些恼,叫他逞能,叫他逞英雄…… 陆深将落水男孩带上岸,按他胸口将水都吐出来,交给妇人,抬头看去,重重人海里一眼便瞧见站在远处的庄澜,也正看着他。陆深的身子被河水津得冰凉,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远处有人等他,有人为他忧。 陆深不自觉勾了勾唇角,起身朝庄澜走过去。 “很威风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是不是?”陆深离庄澜近了些,听见她对自己吼。 “不是。”陆深没恼,瞧着庄澜因为担心他而凶巴巴的样子反而心里有些愉悦,“我水性好,不会有事的。” “哼,最好是没有,你出了事我是不会帮你管——”庄澜看了眼燕珉,小孩子毕竟大了,也能听懂大人讲话,再说她也只是气话,后半句便忍下来没出口。 “我娘当年就差点落水淹死,多亏有吴夫人救她……我也是因为这个熟习水性,我有分寸,害你担心了。” 庄澜忘了陆深母亲的事,这会听了也明白陆深为何会不管不顾地去救人。其实若是她自己会水性,也绝不会冷眼旁观坐视不理的。庄澜抿了抿唇,看着陆深一副落汤鸡样子,心疼又好笑,“快回客栈去换衣裳吧。” 换好了衣裳下楼去准备用晚饭,却在客栈里遇上方才落水的母子三人,也在客栈一楼。 那妇人看上去很年轻,比庄澜大不了几岁,见到陆深眼睛一亮。 “恩人,您是我们女子的大恩人呐,方才等我回过神来您已经走了,问这里的乡亲又说不认得你,没想到在这碰见,我、我替我儿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说完,竟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27.近乡情怯(3) 自然是受不得这一跪,陆深上前将人扶起来。细问过才知,母子三人也非蒲里人,路过于此,竟也住在这家客栈,更巧的是也正准备用晚饭。 妇人拉过自己儿子,向陆深道谢,还说一定要报答,在身上摸来摸去最后褪下一只麻花玉镯子。这镯子样式精巧,两股细面条粗细的玉料相互缠绕,却又彼此分离,并不挨着,是以整块玉料镂空雕制而成。玉是翠绿色,看着便知价值不菲。 陆深推辞,妇人又往庄澜这件,以为姑娘家总会喜欢。但庄澜同样没有收,那妇人见两人如此,也便没再强求,但说今晚这餐饭一定要她来请,算是她报答的心意。 几人围着一桌坐下来,准备点菜,妇人的两个儿子委屈巴巴看着妇人,“娘,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吃炖萝卜和炒青菜了?” “好,今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妇人慈爱地摸摸儿子的脑袋,问过陆深和庄澜想吃什么,才交代伙计点了几样菜。 “你们二位别见怪,我带着他们兄弟俩出来,就是想让他们体验体验,往常在家里娇惯坏了,吃不得一点苦。今儿也是乱跑才掉进河里,多亏了你们相就。”妇人说她夫家姓叶,又问陆深和庄澜是因何路过蒲里。 陆深只说是回乡。 庄澜仔细打量这位叶夫人,眉眼秀丽,是个美人。她和两个儿子实际都是深眼窝,高鼻梁,但又没那么明显,看着不大像中原汉人,反而有几分外族人的味道。但蒲里和彰陵一带本就靠近边塞,离浑南、天氏等小国都不远,这里的汉人古往今来与外族通婚的并不少,庄澜小时候就曾见过的,因此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饭菜端上来,几人开动。燕珫和燕珑都是自己吃自己的,庄澜只需要喂燕珉一人就好。但叶夫人已经五六岁的小儿子,却竟然还要人喂。 叶夫人瞧着还没自己儿子大的燕珫和燕珑,叹口气,“妹妹都能自己吃,你却要娘喂,羞不羞?” 小儿子不管不顾吵着一定要让叶夫人喂,最后竟都哭起来。叶夫人拿手拍了儿子后脑一下,拿眼打量陆深和庄澜,怕吵到人,最后只好答应儿子,“让你们见笑了。” “没什么。小孩子都这样的。” 叶夫人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看着就让人觉得亲切,庄澜对她也不排斥,本来还一心想着少与外人过多交谈,但与这位聊得竟还算尽兴。 “姑娘,我瞧着你年纪不大,有十八了没有?” “都二十了。”庄澜喂完燕珉,这会儿正忙着自己吃,“我瞧着叶姐姐年纪也不大呢。” “我跟你比可就大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都出生了。”叶夫人指着小儿子,小儿子吐了吐舌头。 这么算起来,叶夫人年纪倒真的不大,最多二十四五,和林贵妃是差不多年岁,因这缘故,庄澜对叶夫人更是亲热许多。两人聊到最后恨不得要义结金兰,只是天色晚了,几个小娃娃都要睡觉,才道过别各自回房。 “你与她倒挺热络,一点也不强势。”陆深这会儿已经打好地铺躺下来,两手枕在脑后,两腿交叠,看着庄澜给燕珫几个洗漱。 “我为人本来就很随和的呀。”庄澜对陆深这话很不满,好像她平常都特别强势一样,瞪他一眼,将燕珉抱过来放在他身旁空出来的褥子上,“你陪他一会儿。” 陆深点头,侧过身将坐着的燕珉搂进怀里,还伸出一根手指头让他握着玩,“你随和?真没看出来,怕是只有你这么觉得,你以前遇见过有人夸你随和吗?” “有啊,关守炎就说过的。” 庄澜说得随意,手里给燕珑擦脸的动作都没停,可陆深却嘶一声,怎么又提那个关守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没搭对,总之心里一阵烦躁,不想再理庄澜,将燕珉抱起来一块翻了个身,“我们爷俩先睡了。” 庄澜正巧给燕珑洗漱好,抬头瞧去只见陆深背影,觉得莫名其妙,独自念叨,“什么毛病。” 到了第二日,陆深和庄澜还要等当铺开了板去取银子,可叶夫人赶早便要离开,包袱都已经背在身上。庄澜和叶夫人好生惜别了一番,甚至还交换了信物。 叶夫人从袖口里摸出条穗子,几种颜色编成,没多长,下面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青玉,下坠流苏。 “昨儿给的东西你们不收,是我唐突了,但愿没有冒犯到你们,这个只是寻常穗子,坠的也是碎玉,不值钱,全当是我心意,我和姑娘你投缘,这东西留给你算咱们相识一场的见证。” 庄澜竟没推辞,欣然接过,还从自己耳上摘下一只琉璃耳坠回赠叶夫人,还说什么各执一只日后若有重逢还可拿来相认。陆深瞧不懂,不明白这俩人怎么就聊了一会便惺惺相惜的? 陆深靠在楼上栏杆上,看着庄澜一直将叶夫人送出客栈门,等庄澜开始上楼,他倒转身先回了房。 没一会儿庄澜也进来,拿出陆深送的那只匕首,想把刚收的穗子系在上头。陆深坐过去,拿手指拨弄了下庄澜耳下的琉璃坠子,“一个穗子有什么好的?这坠子剩一只好看?你以后还怎么戴。” “哎呀你不懂,这叫一见如故。”庄澜专心致志系着穗子,头也不抬,只伸手将陆深那只正摸着耳坠的手拍掉,“而且也要礼尚往来嘛。” “那我送你匕首,怎么没见你还我点什么?” “你拿回去!” 斗着嘴时间过得也快,庄澜和陆深先去将昨日看好的衣裳买了回来,而后便去当铺取了银子。一切妥当,上路往彰陵去。 这一次,庄澜是真的要回家去了。 彰陵城其实不小,只是位置不大好,一直被朝廷忽略,城中发展较外面要略差些,可另庄澜没想到的是,这些年彰陵变化很大,竟已让她完全认不得。 到达彰陵城时已是次日巳时,庄澜掀起帘子望着翻修过的恢弘城门和崭新的牌匾,竟觉得陌生,彰陵不一样了啊。 进城时陆深贴心,始终将车架得很慢,为了让庄澜能多瞧瞧她的家乡。 这是十几年来庄澜离自己的故乡最近的时刻,可她心里却忽然五味杂陈。她如今双十年岁,自五岁离开彰陵,与彰陵城阔别足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足够一个女孩子从襁褓到及笄,从出世到出嫁。这么久的年月,庄澜回忆起来却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看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一砖一瓦,庄澜眼眶发胀。 庄澜迎头看去,不想错过彰陵任何一处,心里酸酸涩涩,可嘴角却始终笑着,“没想到有一天我还可以回来。” 28.近乡情怯(4) 庄澜在彰陵已经没有亲人,家中也没有房产留给她,其实她回来,若没有陆深和燕珫几个,她仍旧是孤身一人。这么说起来,彰陵未必就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一定要说有,那大约便是她的父母死生都在这里。 “终于回来了,是什么心情?”陆深有些好奇。 “好像……也没什么。”庄澜如是说,“从蒲里往彰陵来的路上还有几分忐忑的,也不知是怎么,心怦怦乱跳,等真到了,除了一开始觉得激动眼热,这会儿倒也真没什么。好像彰陵于我,不过是我母亲入土之地,和将来我们安顿之所。” 庄澜说的是心里话,很多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到了最后都是这样不经意释然的。 好在庄澜对彰陵多少还是有了解。彰陵北边靠山,南边居住的人比较多,庄澜隐约记得城南有处宁水庄,那里的人大多是外来做生意暂住的,待上个几年便离开,离开前很多都会变卖田产。 “只记得有这么个地方,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可别白跑这一趟。”马车往着城南宁水庄而去,庄澜有些担心。 “没事,没有了就再找。” 宁水庄确实还在,庄澜也没有记错,只是这里毕竟是生意人聚居的地方,房舍都要豪华些,无论是租是买,价格高昂都非庄澜几人能承受。 辗转半日,庄澜从一开始发现确有宁水庄的欢欣渐渐转为低落。 午饭就留在城南用的,将马车停在背人的地方,找了处饭馆用过饭便又回到马车上。 陆深瞧出庄澜的失落,但又不知该怎么劝,只能没话找话。 “你为什么会离开彰陵进京去?” 庄澜瞥一眼陆深,他出身算好,大约不曾经历过什么困苦,“我爹去的早,我和我娘没房没地,穷得揭不开锅,我娘也命苦,撑了一年多也没了,剩我一个。后来彰陵又闹饥荒,留下来也是等着饿死,就跟在几个灾民屁股后头南下。” “一开始去的不是京城,那时候小,也不记得是去了哪儿。那些人跟我非亲非故,为了换钱讨口饭吃把我卖给个大户人家做丫头……” 庄澜欲言又止,但开口语气却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人的前尘往事:“他们打我……我受不了想办法逃了,离了那也不知道该往哪去,就知道一个劲儿闷头跑,跑哪算哪呗,靠乞讨活着的,也是我走大运,歪打正着就逃到京城里。” 陆深有些后悔同庄澜聊起这个,他觉得自己是在揭人伤疤。他知道去做宫女的大多出身差些,很多人家都是穷得紧,实在迫不得已才将女儿卖进宫,省下一个人的口粮不说,还能换几两银子。陆深起先只是好奇庄澜为何会离开彰陵,没想到牵扯出这样一番故事。 他喉咙发紧,沉默下来。 “不问问我怎么会进宫去的吗?” “我……怕你……你想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啊。”庄澜面容上瞧不出任何不妥,甚至笑起来,“进了宫可是我好日子的开始。” 回忆被拉长拉远。 那是个落雪时节,鹅毛大雪落了一夜,庄澜才八岁,身上的袄子单薄遮不住霜寒,小小的人儿蜷着身子躲在街角。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精神头不足,若不是天气太冷,冻得她直打哆嗦,只怕她早就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庄澜似乎又看到彰陵城中一处小小院落,母亲正给她熬粥。母亲背影柔和,她进了屋子浑身暖起来,跟着乐…… “哎呦,闺女,怎么一个人睡在这?”梦很短,她被人摇醒了。 睁开眼,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躬着背,分明是个男人,却皮肤白皙,声音尖细,头上还戴着巧士帽。庄澜脑子混沌,来不及去细想这男人是谁是什么身份,只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快把衣裳脱下来给她暖暖。”男人叫身边跟着的年轻人将外衫脱下来,裹住她身子。庄澜声音细细弱弱地道谢。 那男人连声说不用谢,又带她去买了碗汤面,听庄澜说她无父无母,都不知道身处的是什么地方,只是说自己在这里乞讨流浪。男人帮她将面舀凉,叹口气,“闺女,你愿意跟我走吗?有大房子,供吃供住,只是……不大自由,一辈子就待在里头伺候人了。” 庄澜原先在那大户人家便是伺候人,但她总是挨打,一听还是伺候人,有点发怵,但想到有吃有喝…… “会打我吗?” “不打,只要你不犯错,不会打你的。” 庄澜点了头,跟着男人进了宫。她那时不知什么是紫禁城,只知道她去的地方富丽堂皇,几个人便能住一个好大的院子,屋子里头炭火烧得暖洋洋。 男人带她去寿康宫,里面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四十几岁模样,庄澜被男人压着肩膀跪下去,“来,拜见太后,往后你就留在这……” 往事不可追,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带你进宫的人……是徐东海?” 陆深问得不大确定。这徐东海紫禁城里无人不知,一直跟着先太后,看着皇帝长大,在宫里颇有些地位,太后薨逝后,皇上准他在宫里养老,还在宫里另辟一处院子给他,前两年去世也得享死后哀荣。只是从没听说过庄澜和徐东海有什么交情。 “是啊,就是徐公公,他让我喊他爷爷的。”庄澜去摸只剩一只的琉璃耳坠子,“这就是徐爷爷送我的,他说我生的像他妹妹小时候,如果他能有子孙上的福分,孙女大抵跟我一样年岁,模样上也差不多……” “徐爷爷待我很好,我也是因为他才认识关守炎,他们是同乡。后来我从寿康宫去了长春宫伺候林贵妃,也是他常常指点我。” 若是如此,庄澜一个看似无所依仗的普通宫女,是如何能在一两年年之间便取得贵妃信任,在长春宫里风生水起,便很容易想得通了。陆深也算解了心中一惑。 “可从前都没听说过你和徐公公之间有这般交情。” “是徐爷爷叮嘱我的,他说不便与外人道,在宫里得靠自己,让人知道了我是得他扶持,难免惹其他被我挤下去的人嫉妒,将来他不在了……” 话说到一半,外面渐渐人声鼎沸,似有人在驱赶什么,说着让让。庄澜只以为是街上人多挡了路,商贩不耐烦,没多在意,“兴许会遭人报复——” “干什么的,干什么的?马车怎么停在这?”忽然有人过来撩起马车门口的帘子,探头进来,语气十分不悦。 庄澜看清了来人,身上穿着的分明是官兵服饰,竟是个衙役。还好陆深反应快,“我们这就挪。” 本就停在的是背人地方,只好将马车架得远了些,陆深和庄澜下了马车,只见几个衙役手里捏着用黄纸写好的告示。 “都让一让,要贴皇榜了——” 皇榜——两个字而已,却一瞬之间在陆深和庄澜心里激起千层浪,两人下意识就将脸从面对衙役的方向偏过去,心全都提到嗓子眼。 难道是宫里有了新进展? 29.万象更新 那边皇榜一贴出来, 便有人围上去, 对着那一页纸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许多人没读过书,不识字,年纪大些的央求在场的一个年轻书生读给他们。 庄澜和陆深离得远, 听不见说什么, 只能瞧见那书生照着皇榜,一字一句念出来,众人三三两两交谈,围观一会儿, 便也都散去。 有人经过庄澜和陆深,还在议论着那皇榜,听不真切, 但隐约听见什么“登基”、“国号”之词。两人相视一眼, 心里应是同样的忐忑。 他们不好表现出什么, 表面仍是镇定,等皇榜前的人群渐渐散去,才从马车里抱出燕珫三个, 往皇榜跟前去。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就如同方才那些来看热闹的寻常百姓一样。 只是那皇榜,黄纸黑字上赫然写着,高平义将于四月初一日卯时三刻在太和殿登基为帝, 即日起改国号为‘齐’, 年号‘天道’, 并封刘贽为一字并肩王。 从此大燕便是大齐了。高平义果然有些能耐, 联手刘贽扳倒薛从才不过几日,这么快便将宫中局势摆平,即将登基。 皇榜上对前朝之事绝口不提,应是新朝廷未曾发现有什么不妥,高平义顺利登基执掌大权,有的他忙,按理来说这对庄澜和陆深算是好事,至少她们暂时安全。 可庆幸、感慨、茫然、意外、愤怒等等情绪一并涌上来。庄澜和陆深未久做停留,将那皇榜细细读过两遍便十分默契地一起离开,往马车方向走。也都选择了沉默没人开口,庄澜带着小娃娃上了马车,陆深直接策马驾出去,回了客栈。 客房里,庄澜和陆深之间氛围低沉,虽无人开口,但大多也都能体会对方心情。反倒是三个小娃娃似乎对自己的家与国的陨落,全然不知,仍然在屋子里彼此嘻笑玩闹着。 这几日燕珉会说的话比从前多了不少,路也走得稳,时不时也能跟着两个姐姐满地乱跑,庄澜看着小家伙无忧无虑地笑,眉头竟也跟着舒展,或许真的是无知便无惧,无惧便无忧。 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看开了、装作不曾发生,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往后当真是没有退路了。”庄澜叹口气,觉得自己突然矫情起来,“从今往后,是大齐的新开始,也是我们的新开始。大燕没了便没了,不必再想,不然总是个压着我们的担子。” 燕珉摔了一跤,庄澜将他扶起来,又帮他拍拍身上沾到的土,“从来也没后路的,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我们有手有脚的,还怕活不下去吗?” 河山如旧,新朝已至,看开了,左不过又是一次王朝更迭,周而复始罢了。 多少郁结的心事在还有转圜余地时耿耿不放,但在真的走向绝路时却又能陡然看开。其实不过都是一瞬之间,无论是王朝易主还是放下心结。 庄澜抬头看着陆深一笑,过去的终究过去了,从这一刻起他们也要迎接新的生活。 可之后找居所还是让人抓了瞎,要在城中找到有转卖房产的不容易,需要机遇,她们在这里又无亲戚朋友,连个帮忙探听消息的人都没有,只好一处一处去寻。 找了一日多,无所获。午间在客栈里用饭,陆深忽然问了一句,“你知道这城里卖米面的铺子在哪吗?” 庄澜是知道的,至少也是有印象,记忆在脑海里滚过一遍,很快答出口,“如果没搬,隔壁那条街西北角便是。” “等下用过饭去那儿瞧瞧。” “去米店做什么?我们现在还住在客栈,又不能自己烧饭的。”庄澜不解。 “谁说要去买米了。”陆深夹口菜,见庄澜饭都不吃,皱着小眉头看他,忽然心里冒出想要逗她的念头,“你厨艺应该也不是太好,路上你煮的粥就一般。买米这事能拖一天是一天,还不想这么早就吃你烧的饭。” 啪的一声,庄澜将筷子摔在桌上,“那你以后别吃就是!” 陆深一下慌了神,他只是开玩笑,没想到玩笑开大了,庄澜当了真。他也是有些粗枝大叶了,这会儿自己也后悔起来,姑娘家和男人不一样,这种有些诋毁对方的玩笑开不得,从前和她斗嘴也不曾这般胡闹过。 “错了错了,我说错话,别生气。”陆深很是狗腿地夹了块排骨到庄澜碗里,小心赔着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煮的粥可好吃,没有你我怕是会饿死在路上的。” 庄澜根本不理会陆深,对那块排骨也装看不见。 “真是我错,你别生气。” “哼。” “我就是看咱们找住处不顺利,都有些沉闷,想讨个乐子,一时说话没过脑子。姑奶奶,别生气了。” 陆深是真后悔,也是真的紧张,看着庄澜的眼神都在讨饶,从前的陆深可是经常会挖苦庄澜的,哪里还会道歉,只怕让庄澜吃了瘪还要在心里偷笑,哪还能这般道歉求和? 庄澜头一次见陆深这样子,没憋住,抿着嘴笑了,又怕被陆深瞧了去,赶紧低头,夹起陆深给她的排骨,“好了,快吃饭吧。” 过了半晌,陆深仍是试探性地问:“不生气了?” 庄澜不答,但眉眼舒展,不像生气的样子,陆深这才松口气,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去米店是想看看有没有人在那里贴告示的。告示贴到官府是要付银子的,但米是必需之物,来往那儿的人多,可能会有人在问过宗族和四邻都没人要买房子之后,将变卖的告示贴去米店。” 吃过饭,陆深给走在他前面的庄澜解释,“我从前有个世伯,他想卖掉家里的一处小园子,就是这样,写好告示贴在米店里。” 庄澜虽然表面上还是不理会,但其实心里对陆深这副急着讨好她的态度很是受用。她平时也不算气性大的人,也能瞧出陆深无意冒犯,只是同她开玩笑,或许就是因为太过受用这种感觉才一直板着脸装作还未消气的样子。 这一趟真的没有白来,米店铺子门口果然张贴着告示。还不止一个,足有三四张。庄澜兴奋地快要叫出来,笑容满面转头去看陆深,正想夸他两句,忽然想起自己还在和他闹别扭,赶忙又将笑收起来。 可是这样的小动作逃不过陆深的眼睛,兀自乐了,“不生气了?那就去看看这几处。” 前面看的两处庄澜都不大满意,院落有些破旧,而且都只有两间房,都不够住的。一行五个人,庄澜和陆深孤男寡女,如今也不是在路上,自然不能再共居一室。三个小娃娃也很快会长大,燕珫和燕珑倒还能姐妹俩睡在一起,但男女七岁不同席,日后燕珉长大也要独自一间。 再加上她还想要给小娃娃留出一间书房……这么算下来,少说也要四五居才够用。 第三个倒是不错,是个四进的小宅子,占地不大,房间却够用,家具也齐全,后面花园里还有一方小池塘。只是位置不大好,在彰陵城的西南处,这里人烟稀疏,一眼望去附近能瞧见的,除了这宅子竟只有一户人家而已,相距也不算近。 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四十岁左右,姓黄,朴实热情,就是她来带着陆深和庄澜看宅子。 “这里原先住的是老李家,姑娘嫁得远,老婆子和两个小儿子都没了,一个人耐不住寂寞就投奔闺女去了,临走前拜托我帮忙将这宅子变卖掉。” 黄大娘引着陆深和庄澜边逛边介绍,“这宅子建得可好,以前也是花了大价钱的,你们别看现在光秃秃的,这里头树啊花啊的可多,到了夏天再看,绿油油一片,瞧着就让人心情好。” “多少钱?”陆深也对这宅子比较满意,虽然料想到这宅子兴许会贵些,但他们毕竟要留下来长住,能舒服些也是好的。 “老李急着卖,不要高价,这么大的宅子您给四十两就行了。” 这宅邸其实没有多大气豪华,无论是院子还是房舍都很普通,但毕竟是四进,占地不算小,四十两已经算很划算的价格,只是他们身上银钱有限。 庄澜在心里盘算着他们还剩多少银两,能不能承受这个价格。 “大娘,既然原先的主人已经搬走了,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我们……小夫妻两个初来乍到,手头也不宽裕,您看能不能再给我们让让?” 黄大娘听见“小夫妻”,打量一下庄澜和陆深,又看看跟在两人身后的三个小娃娃,了悟地笑了,她自认年纪不小看人看事不会错的,眼前这两个年轻人八成是从家里私奔出来。 “我懂我懂,大娘明白,这天底下的有情人不容易,你们能终成眷属大娘我也高兴,也算我积德不是?这……你们也拖家带口的,养娃娃那不容易的,大娘做主,三十五两,你们看怎么样?” 陆深又与她周旋几句,最终以三十两银子成交。可这转卖房产不是小事,需签协议,还要往官府去置办新的房契,黄大娘能帮忙招呼买家商谈价格,却无法代替这最后的几步。 “那麻烦大娘帮我们通知房子主人,等他回了彰陵我们尽快将事情办妥,我们也好搬进来。” “你们真是命好,赶巧了,半个多月前老李刚捎过信来,说后天要回来替姑爷采买药酒,你们后天早上就过来,带着银子。” 陆深留了二两定钱给黄大娘,如此,这事便算谈成。在彰陵安顿下来最重要的一件事解决掉,回客栈的路上庄澜心情愉快,进了房间更是直接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 “千里之行总算迈出第一步了。”庄澜眼角眉稍都是笑,谁人见了都知道她现在心情有多好,“以后就劳烦陆大人多多关照啦。” 陆深见庄澜笑嘻嘻地对自己说了这么一句,板着脸煞有介事,“好说。” 真拿自己当回事了?只是客套话也当真,庄澜翻了个白眼给他,坐下来将他们剩下的银两都倒出来盘点。 “还有多少?” 在外奔波了一日,小娃娃也都累了,全窝在床上躺下,陆深给他们盖好被子便也去桌边坐下。 “你带出来的早用完了,之前在土坡镇当了三十两,蒲里是六十八两,上次你给了老婆婆十两,咱们零零总总住宿、吃饭加上买衣裳之类又花去不少,整银只剩下这四锭十两的。”她们方才回来时在楼下同掌柜借了戥子,庄澜把其他的散碎银子全放上去,挑起戥子来称,“总共还有七十一两,除去过几日买宅子所用,咱们只剩四十一两。” “嗯。那宅子里头东西还算齐全,需要我们额外备办的不多,四十两足够我们用很久了。” “是啊,但也不能总是靠旧钱活着,早晚要用完的,之后还是要想法子赚钱。我这人……除了会伺候人,没什么本事,往后看看能不能——”庄澜叹口气,本想着说看看能不能遇上彰陵哪个大户人家收丫头。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是男人,钱的事自然是我来张罗,你只管顾好家里和小孩子就是。” “你要养我?” “不然?” 说完,陆深和庄澜相互看一眼,都笑了。是千重万种历尽,终于得见新生的释然,也有着拨云终见日的庆幸。但两人心里还有些不愿透露的小心思—— 这番互相扶持的光景倒让人有“家”的感觉。 “好了,先收起来吧,你歇着,我来——”陆深正在装银子,身后忽然传来咕咚一声,两人同时转身看去,竟是燕珑睡着后不小心从床上滚了下来。 两人赶紧放下手中的事情,过去将小姑娘抱起来。燕珑被吓醒,先是发懵,转而似乎是感觉到摔得疼了,哭起来。 怕吵醒另外两个,陆深和庄澜小心翼翼哄着燕珑。小姑娘人精得很,坐在陆深怀里哭了一会儿停下来,吸吸鼻子,吮着手指,“要鱼茸糕。” “哪里有鱼茸……”庄澜话还没说完,燕珑咧嘴又要哭,正巧这时床上的两个不知是谁又哼唧一声,像是快醒的样子,庄澜一急之下脱口而出,“别哭别哭,等咱们搬去今天看的大房子,舅母就做给你吃好不好?” “好。”燕珑话接得很快,眼泪也都缩回去,态度转变之快另庄澜都哭笑不得,竟被这小丫头耍了一道,气鼓鼓地瞪着燕珑。 “你这小机灵鬼,就会为难我。” 燕珑一点不示弱,扬着脖子回视庄澜,“舅母已经答应了,不可以反悔的。娘教过我,要言而有信,而且舅舅也都听到了。” 陆深见一大一小在这“斗智斗勇”,没忍住笑了出来,燕珑仰头看陆深,“舅舅,你快说是不是呀?你也听见舅母答应了对不对?” “是,你这小鬼头说的都对。”陆深笑着刮了下燕珑的鼻子,“小丫头,你还睡不睡了?” “不要睡了。” 陆深抱着燕珑,抬头再看庄澜时的表情便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了,“你自己应下的,自己想办法。” 庄澜自知是自己冲动了,没应,独自懊恼。 “可是刚刚看的房子也不大呀。”燕珑童言无忌,玩着手指,怎么想便怎么说,“比从前的家小很多的。” 这个家自然是指紫禁城了。这天底下能跟紫禁城比大小的宅子,那自然是没有。话没错,但如今紫禁城易主,她们在宫外求生,这样的话自然不能讲。 “珑儿乖,这些话以后都不许再说了,爹娘和以前生活的地方,不能和任何人提,知道吗?” “为什么呀?” “因为……因为爹娘和家都不在了,你总是提起娘就会想你,想你她就要伤心,你忍心让娘伤心吗?” “不忍心。可是娘为什么不在了,她很久不来看我,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提起林贵妃,燕珑又哭起来,庄澜后悔胡诌这些来安慰燕珑,又费了好些工夫和心力才哄好,等燕珑又睡下,才终于松了口气。 天色也已经黑下来,陆深和庄澜洗漱过也躺下来准备睡下。 可庄澜辗转反侧半天也没睡着,有些不爽,鼻子里哼口气,将被子盖住头。 “睡不着?” 庄澜吓一跳,把被子往下褪开些,将眼睛露出来,“嗯。” 陆深躺在地上,也不接话,只看着她,但眼里分明是在问她怎么了。 “其实没什么,就是想到以后真的能在彰陵生活了,有点……有点……我也说不好,就是心里怪怪的。”庄澜翻身侧躺过来,被子遮住庄澜半边脸,显得她眼睛更亮。 “你也离开这么多年了,说是故乡,但可能你对这儿还不如对京城熟悉,慢慢习惯就好了。” “我还好,倒是你……再不能回江南了,会不会遗憾?你还有家人在世的。” 陆深将偏着的头转回来,看向屋顶,“不会。我不会回去才是对他们好,免得连累了他们。对了,我还有事想问你。” “什么?” “今儿黄大娘说宅子的主人要回来买药酒?彰陵产酒?” 庄澜笑他,“哪里不产酒的呀?到处都有人家酿酒卖酒的。” 说完,竟真的认真回想起来。 “彰陵的酒很寻常,没名气的,只不过彰陵北边的山上有药材,很多男人上山采药换钱,以前有人拿来做药酒,赚了点钱,大家效仿,久而久之附近都知道彰陵有药酒,来买的人很多。倒也不是说多好,只是太普遍了,卖的多,成众便成风,很大部分都是来凑热闹。不过现在应该也一般了,我离开前那几年山上药材就越来越少,城里靠采药赚钱养家的男人都要靠抢才能采到。” “你问这个做什么?”庄澜说了一通,才想起问他。 “就是问问。不是说要想法子赚钱,咱们有一本酒谱——” “不行不行。”庄澜一听,赶忙将被子掀开大半,腾一下坐起身,“那上头都是失传了的御酒,哪能轻易拿出去酿造赚钱,万一做大了被人察觉出不对可怎么办?” “你冷静点,盖好。”陆深也坐起来,拉过被角把庄澜裹起来,“既然是失传,有谁喝过?换个名字。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什么。” 这倒也是。 “可它和寻常的酒味道不一样。”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酿酒哪那么容易,咱们一点经验没有,普通的酒都未必酿的好,何况是这等传世佳酿?别乱想了,睡吧。” 庄澜认同,拽着被子躺回去。和陆深聊过几句,竟然倒头就睡,一夜好梦。 两日后,姓李的房主果然回了彰陵,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人很和蔼,很配合,双方需要办的协议和房契等等很快就完成了,交过银子,从此这宅子便是陆深和庄澜的。 送走黄大娘和房主,庄澜带着小娃娃满院子跑,“以后我们就住这啦,是我们的新家。” 虽然是比不得紫禁城,但总比住在客栈和马车要好,小娃娃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跟着庄澜一块儿撒欢。 陆深站在一边瞧着她们乐呵了一会儿,冲过去抱起一个小娃娃,“好了好了,以后再闹有的是机会和时间,先瞧瞧这儿都缺什么少什么,这两天买齐,别等之后搬进来再现买。” 庄澜还在院子里,陆深已经抱着怀里的燕珉往屋里去,“还要等几天再搬进来吗?” “当然,搬家很多讲究的,不能随便。快点跟上。” 两人里里外外都看过,基本该用到的都有,只是厨房里东西不齐全,吃饭的东西也不想用别人用过的,还有床上的被褥打算买两床新的,其他暂时还都不需要。 这几日还要暂时住在客栈的,宅子里逛过一圈,几人便离开又回客栈,那些要买的东西明日买完再送过来就是。 回去路上,庄澜忽然想起赵前。 “不知道赵前怎么样了,他一路都是一个人,也不知道现下如何。” 她和赵前从前一宫做事,算是熟悉,又是一同逃出宫外,如今自己安顿下来,也盼着他也能早日顺利回到老家,见到亲人。 “都会顺利的。” 可赵前这边,却说不上顺利。 赵前回到家里,发现很多事情都变了。他一直思念的家和亲人,见了面却又有些疏离,不知该如何说。而且父亲早已过世,母亲也卧病在床,那日他在院子里碰见的小姑娘是他的妹妹,只不过她出生时赵前早已入京,两人未曾谋面,觉得似曾相识大约是因他们到底血脉相连,长相与他另外两个妹妹有些相像。 赵前离家时,赵家已经有四个孩子,赵前是老大,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院子里喊他哥哥的是只小他一岁的妹妹,两人从小关系亲近,可时隔多年,已经出过嫁又守了寡的妹妹和他之间竟然也变得陌生。 赵家穷困,赵前想做些工补贴家用,却又愁于自己太监身份败露,不敢出门去。但即便各种不适应,赵前仍觉得幸福,他觉得只要回来了,便能有新的开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行进,陆深和庄澜筹备了几日,也终于搬进新宅子。 天还没亮透,几人便已经到了,庄澜开始在屋里屋外忙碌起来。先是在屋子里各个角落都铺上一小张黄纸,再将一早备好的五谷杂粮撒在上面。又去厨房烧了一大锅水,将抹布浸湿仔细擦着家具。 也算乔迁之喜,为了添喜气儿,昨天庄澜还特意买了两只红灯笼,陆深正拿了梯子准备挂上去,喊庄澜帮他瞧位置。 “左边,对,再往左边一点……”庄澜虽然累,但心情却很好,一时都没注意到身后的黄大娘。 “闺女,我来看看你们,有没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只管开口。” “您能来就好了,要不也正要去请您呢,今天过我们这里来吃饭吧,我们新搬来,理应请客的。”乔迁到新居,需得请近邻吃饭,算是旧俗,但这宅子附近只黄大娘家一处人家。 “那我这还是不请自来了。”黄大娘瞧见庄澜手中的抹布,“这是在擦东西?我帮你一块儿吧。待会儿开火做饭大娘也陪你一块。” 这会儿陆深也挂完灯笼放好梯子,“大娘,您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今晚一并叫过来吧,等下我和您一块儿回去请。” “什么请不请的,我家里头就我和我两个闺女,一会我叫她她们来就是,不用麻烦。” 庄澜擦过正房又去厢房,忽然想到什么,一股风一样冲出屋子,在院子里找到也正忙活着的陆深,“忘了买烧饼,你快去买。” “买烧饼做什么?” “彰陵的习俗,乔迁第一天一定要开火,还要在锅底留烧饼压锅底留着明天吃。” 陆深倒听话,果真去买了。 中午都是随便对付一口,直忙到申时才生了火准备做晚饭。陆深生火,庄澜洗菜,三个小娃娃在院子里玩。 “回来这么久,竟然没一个认出你,就算你长相会变,可她们不知道你名字吗?” “这几天通共也没和几个人说过我名字,在说我以前都是叫乳名的。” “那你乳名叫什么?” 陆深没等到他想听的,因为黄大娘很快走进来,要帮庄澜一块做晚饭,顺便还将他撵出去了,说他碍事。 菜都是提前买好的,两个人忙活又快,戌时未到,八菜一汤便做好了,庄澜一样一样端到正厅,院子里遇见正在逗小娃娃的陆深转头看她,故意对他吐舌头。 “不是嫌我厨艺差?那你今晚饿肚子吧。” “饿坏我你忍心?” “忍心啊,有什么不忍心。”说完,庄澜大摇大摆走进前厅。 出于礼貌,陆深到底还是跟着黄大娘一起回家去请她的两个女儿,庄澜带着小娃娃站在大门口等,没多久便见四人从黄大娘家里出来。 只是,离得近了庄澜才看见,黄大娘稍大一点的女儿一直跟在陆深身后,不停地和他说着话。陆深虽然没多热情,但也一直有回应。 几人走到院门口前几步路远,庄澜终于听清那姑娘在和陆深说什么。 “陆大哥,可我真的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小姑娘半侧着身跟在陆深身后,为了一直看着陆深,甚至横着走路。 庄澜见了莫名就不开心,陆深生得是可以,但也没这么夸张吧? “相公——”庄澜忽然甜甜地喊了一句出来,快到面前的小姑娘闻声愣住,抬头看看庄澜,又看看陆深,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不光是小姑娘,连陆深自己都很是诧异,不可置信地看着庄澜。但庄澜却很平静,面不改色,仿佛真是这么回事,甚至还踱步到陆深身边,挽起他胳膊,“辛苦你啦。” 陆深由惊转为好笑,也看明白了庄澜的意图,索性迎合他,伸手去摸她脸蛋,“不辛苦,娘子开心就是。” 小姑娘看着两人,呆在原地。黄大娘的小女儿方才闹别扭不肯走路,大娘去抱她,两人落后了些,这会赶上来真巧瞧见这一幕,却没注意到自己女儿的异样,见陆深和庄澜亲昵样子,跟着笑,还开口调侃。 “你们小两口感情真好,孩子也都这么大了,只要夫妻同心,这往后没什么过不去的。” “听见没有?要夫妻同心,嗯?”陆深借话偏头又去瞧庄澜,这次不摸她脸,而是捏了下她的下巴,动作仍然亲昵,语气也宠溺。 陆深先请客人进,自己和庄澜走在后面。等人一转身,庄澜立刻将挽着陆深的手甩开,撇撇嘴有些嫌弃地白了陆深一眼,小声说:“你还真是会顺杆爬。” “我这还不是配合娘子你,总不好让人觉得为夫对你很冷漠。”陆深不以为意,挑着眉。 庄澜气得跺脚,又不敢发作,“我那就是随口一说,你还当真。还不是因为你说我们是夫妻,有别的姑娘对你眉来眼去,我无动于衷不就露馅了?” “就只为这个?就没有一点心里不舒服的关系?”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庄澜像被戳破心事,脸色泛红,加快速度往前走,甩开陆深,去前面领着小娃娃。 剩陆深独自在后面,他也不恼,两手放在身后,舔了舔牙齿,笑了,食指和拇指捻在一块儿,来回摩挲,仿佛那上头还留有姑娘家肌肤的触感和温度。 陆深和庄澜是主人,饭桌上一直在招呼客人,还给敬了酒。黄大娘推辞说不用客气,“以后都是邻居,不用客气,咱们能多帮扶还要多帮扶的。” 转头一看自己女儿,筷子也不怎么动,一个劲傻盯着一个方向,黄大娘说着瞧过去,正是陆深。黄大娘一愣,拍了下自己女儿的手,“瞅什么的?懂不懂礼貌,吃你的饭。” 庄澜和陆深都闻声看过去,没人说什么,只是轻笑一下。 姑娘撇撇嘴,伸筷子扒了口饭,许是觉得气氛也有些尴尬,开口为自己辩解一句,“我就是觉得陆大哥长的跟我哥有点像嘛。” 庄澜一听,原来还有哥哥,“大娘还有儿子?怎么没一块儿请过来?”转头去瞪陆深,责备他怎么办事的,怎么连个人都请不齐。陆深一脸无辜,他去的时候家里头真就只有两个姑娘。 “唉,提他做什么。不提他,不提他。”黄大娘喝口酒,见庄澜和陆深都没动,还看着她,叹口气,“我那大儿子不争气,老大不小了不学好,前两年跑了,这几年我都习惯了就当没他这个人,这丫头嘴没个把门的,浑说,你们别见怪。” “不知道是谁想起哥就夜里抹眼泪。”姑娘又嘟囔一句。 气氛不对,庄澜正想着该说些什么,幸而燕珫忽然碰了庄澜一下,奶声奶气解了围,“舅母,虾。” 庄澜赶快夹过只虾,剥好放进她碗里。 那边黄大娘却意外了,这娃娃竟喊的是舅母? “这娃娃不是你们闺女?” 庄澜摇摇头,在桌下踢了陆深一脚,陆深赶忙开口,无非就是将曾和老翁说过的又复述一遍给黄大娘。 黄大娘看着三个小娃娃,叹气,“也是可怜孩子。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呀。” 燕珫和燕珑一个一个答,语气欢快,倒不认生。燕珉还不会说自己的名字,缩起来偎进陆深怀里。 桌上和乐融融,黄大娘的小女儿比燕珫还大些,七八岁模样,见两个小妹妹都介绍了自己,也跟着说了句,“我叫黄兰。” 几人都被小姑娘突如其来的话逗乐了,庄澜更是去逗她。 “你是哪个兰呀?姐姐名字里也有澜字呢。” “兰花的兰。” “那你会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会。” 庄澜听了对黄兰竖了拇指,“兰字写起来不容易的,兰兰真聪明。” 黄大娘趁着众人注意力转移到小女儿那儿,掐了大女儿一把,小声嘱咐,“你也说说你名字啊。” 这姑娘不大愿意,嘁一声,抬头却见陆深往这边瞧来,赶紧开口,“我叫黄秀,秀才的秀。陆大哥是叫什么?” 陆深本来是准备也给燕珑剥只虾吃,听见问他名字,而且只问他的,心里倒也是觉得黄秀这姑娘有些唐突,但也不好不答,正准备开口,已经听见庄澜先替他开了口。 “秀儿妹妹记得他姓陆就是了,他名字又不好听的,不值得一说。”庄澜笑脸盈盈,全无恶意的样子,即便知道她话里有话。 “陆某名字普通,姑娘不必劳心记了。” 黄秀愣了愣,哦了声,继续低头吃饭。这回也不好意思再偷偷抬头看陆深。 “喝酒吧,喝酒。”黄大娘也觉得自己女儿没礼貌,在桌下狠狠踩了她一脚。 但这只是插曲,酒喝得仍是尽兴。 直等到天黑将黄大娘和两个姑娘送走,庄澜都有些醉了仍没忘了这事,关好院门往里面走时,便开始调侃。 “想不到你还是个‘祸水’,让人家小姑娘都春心荡漾了。”庄澜捂嘴偷乐,“你往后注意点,好歹我现在也是你名义上的妻子,就算日后你对她也有意思,也藏着掖着点,可不能让我蒙羞。” “谁对她有意思了?”陆深听了不高兴,站定不走了。 “我又没说现在,往后怎么样这可不好说的,人家小姑娘十四五岁正是花骨朵开得最好的时候,你一个正常男人,只怕很难抵挡,随便撩一撩,你就上钩了。” “随便撩一撩就上钩?” “是啊。”庄澜喝了些酒,微醺,没那么清醒,说话胆子也大,说完就笑着往前小跑,没仔细看路,不小心绊到前面台阶,崴了脚,哎呦一声坐在地上。 陆深被她气笑,看着庄澜坐在那揉着脚腕,抚了抚额头。本欲不管她,从她身边直接绕过去,却不想被庄澜拽住裤脚,低头一瞧—— 庄澜抱住他小腿,仰着头,嘟起嘴,脸蛋红扑扑,“你是不是真看上那个黄秀了?你看看,有了她你都不管我了,我都摔倒了。” 陆深知道她是醉了在说胡话,但她一直抱着他不撒手,只好弯下腰,两手穿过她腋下将她拎起来,再把她拦腰抱起,“走路都不好好走,又不是几岁小孩子。” 庄澜哼一声,当真是醉得不清醒了,窝进陆深怀里也不说话。 陆深瞧一眼,把她又往上颠了颠,“我随便撩一撩就上钩?” “那你怎么不来撩我。” 庄澜被陆深送回她住的正房,头刚碰到枕头便睡着了。今日他们安了家,这往后,该是新的开始,愿能和乐如意。 30.随遇而安(1) 转眼陆深和庄澜也搬来六七日, 宅子里该忙活的都忙活好, 一切开始井井有条,步入正轨。 陆深闲下来也能坐着喝喝茶,抱着小娃娃讲讲故事, 庄澜也想如此, 但她曾随口许的诺却不允许她闲下来。 上次她应了燕珑要做鱼茸糕给她,这小丫头机灵着,一直没忘,自打搬进来一日要问上庄澜三次什么时候做给她吃。甚至还将此事说给燕珫和燕珉, 说三人到时候平分鱼茸糕,组成个小联盟一块儿来催。 庄澜见躲也躲不过,再者三个小娃娃还小, 教育她们要以身作则, 庄澜不能言而无信, 这日早上忙活完,便计划着出去买条鲢鱼回来。 几个小娃娃夜里仍是跟着庄澜一块儿睡在正房,陆深独自住在东厢, 庄澜进到自己房间时,陆深正带着三个小娃娃鼓捣一只木板凳,矮矮的,也就四寸多高。 燕珫正夸着陆深好厉害呀, 陆深点点头, 颇有些得意, 余光瞧见庄澜进来, 手中的活计也做完,将小木板凳拿起来放在地上,抬头面对庄澜,“坐着试试?” “哪来的?”庄澜没客气,真的走过去坐下,“这么矮坐着也不舒服呀。” “刚在后头后罩房里翻出来的,有点松了,修过了,你平时洗衣裳做饭的时候可以坐,别总蹲着。” 原来是为了这个,庄澜心里想着陆深还挺细心,若是坐着洗衣裳这个高度刚刚好。 搬过来以后家务上多是庄澜在做,陆深一个男人有心想帮但他也不懂,不过也没有坐享其成,庄澜操持家务,他便负责照管三个小的。 庄澜坐着体验了一会儿便又想起正事,“收拾收拾我们去街上,买两条鲢鱼回来,一条给她们做鱼茸糕,一条留着我们晚上吃。” 街上人多,怕人来人往伤着小娃娃,庄澜和陆深既要忙着挑东西又要忙着看好燕珫几个,最后索性只买了两条鲢鱼便要回去。 路上有卖首饰的小贩,见了庄澜忙伸手招呼,“姑娘,来瞧瞧吧。有不少新样子呢,京城里正时兴的绢花也有的。” 京城何时时兴过绢花了?庄澜不以为意,从前京城中忽然时兴了什么,大多是因为宫里娘娘们又得了什么新鲜玩意,被那些命妇瞧见,出宫后争相效仿,久而久之成了时兴。虽说庄澜离开京中也有月余,但时兴的东西也不至这么快就变化,就算真的时兴了,按理也不会这么快就传到彰陵。 庄澜心中不屑,但到底是姑娘家,哪有不爱美的,她摸了摸头上仅有的一只束发的素银簪子,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那摊位上整齐摆放的首饰…… “去看看。” 庄澜脚步都没顿,本打算只看一眼就走过去的,却不想陆深拉起她不由分说就往摊位那里走。 “不用了……” 庄澜在陆深身后,想把手从他手里褪出来,但陆深不许,抓得紧紧的。 “你那耳坠子不是送了一只给别人,挑一副吧。”陆深把庄澜带到摊位前,让她挑,自己拎着鱼带着小娃娃站在一旁等。 庄澜想着也是,她从宫里出来只带了那么一副耳坠,送了一只给叶夫人,只剩一个戴起来也不好看,她便索性收起来,这些日子耳朵上都空空的,也是该挑一副,不然时日久了耳洞都要长起来。 小贩也热情,给庄澜介绍各种式样,从金镶玉到银丝缠珠,但庄澜见了都只是笑笑,最后只挑了一副素银耳环。一来是考虑到价钱,二来她如今每日只戴素银簪子,耳饰上也该素气些,不该用些花花绿绿的。 庄澜正从钱袋里陶银子,那小贩忽然又挨过来,手里拿着其他的首饰,“姑娘,您再看看这扁方,您生的白净,戴着肯定好看。” 庄澜垂头看去,那扁方样式普通,只在金柄上草草勾勒些纹饰,但这扁方顶端镶嵌了一颗拇指盖大小的碧玺,桃红色,这会有日光照着,瞧着好生动人。 一时被扁方吸引了去,庄澜下意识就伸手将扁方接了过来,拿在手里端详着。 “姑娘,要不您戴上瞧瞧?我这有铜镜。”小贩见庄澜似乎相中,连忙狗腿地要去给庄澜拿铜镜。 庄澜将扁方插入发中,去照小贩拿来的铜镜。果然如小贩所说,庄澜皮肤白皙,这支金扁方她戴着很好看。 小贩也会见机说话,帮忙捧着铜镜,“姑娘,我就说吧,这扁方最衬您了。” 庄澜对着镜子比了又比,她心里也喜欢的紧。其实这扁方无论样式还是碧玺的质量都比不得从前在宫里所见,但如今在彰陵能遇上这样的首饰也不容易。庄澜手抚上扁方,几经纠结,开口问价,“这扁方怎么卖?” “不贵,才二两银子。”小贩连忙笑着吹嘘,“这是上好的金饰,碧玺也是好东西,这个价您绝吃不了亏的……” 陆深这会儿也走过来,庄澜却抿了抿唇,敛起笑意,将扁方从发间取下,忙说,“不用了。” 匆匆付过耳环钱,便拉着陆深要走。 “怎么不试,不喜欢?”陆深问。 庄澜哪是不喜欢,只是想到他们余钱不多,现下又处在只有花销没有进账的阶段,自然能剩一些是一些,那扁方也不是必需之物,素银簪子也是一样能用。 但她装作不在意:“喜欢是喜欢的,只是我用不到啊,银簪子就挺好的,买那么好个首饰也没什么用,我戴给谁看?” 陆深心想,他不是人吗? 庄澜说完也没看陆深一眼,将耳环戴在耳上,抱起一个小娃娃往家走。 快到宅子门口,远远看见黄大娘带着黄兰正从另一边过来,想是两人也去了哪里,正巧回来。 庄澜远远地打招呼,黄大娘瞧见她也迎上来,倒没说什么别的,只问了问他们带着小娃娃是去了哪,不过是话家常罢了。 “大娘和兰妹妹是去做什么了?” “去送手绢,前两天就该有人来收,一直没等到人,家里还等着换了钱买米,我就亲自给送去了。” 那边燕珉几个闹得紧,陆深又提着鱼,黄大娘体谅,说让他们不用拘束,要是急她们改日再聊也成,反正住的近。但庄澜不肯,她听出黄大娘话中之意,她们母女三人大约过得不容易,乡里乡亲的住着,互相该多帮忙,黄大娘又对彰陵更熟悉些,以后少不得要常麻烦她,庄澜想问问黄大娘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于是先将陆深打发回去,又嘱咐他将买回来的鱼杀死,等她回去做。 “大娘,以后你们遇上难处可以和我们说,虽然我们未必帮得上忙,但能帮一定会帮的。” 庄澜和黄大娘也没留在原地不动,慢慢地往前面走。 “不用,你们小两口也不容易,我们母女靠着绣手绢能过活的,天也快暖和起来了,我帮着别人家洗洗衣裳也能换钱的。” 两人说了没一会变走到岔路口,到了这里,两户的房子都能瞧见,只是庄澜要往东,黄大娘也是要往西。 “大娘,刚刚您说的手绢能换钱?是什么手绢呀?何人来收?” “寻常的白手绢而已,拿过来给绣上花,有专门的人来收,两文钱一个,他们拿去卖,我们孤儿寡母就指望这个换钱,夏天暖和起来我也帮着别人家洗衣裳。” 孤儿寡母生存有多困难,庄澜很清楚,对黄大娘生出几分同情,心里跟着难受。 “怎么绣,按着他们给的花样子绣还是随意——” “娘!”黄秀不知什么时候跑过来,揽过黄大娘胳膊。方才她就一直在自家院子里朝着庄澜和黄大娘的方向挥手,只是离得远,两人又没注意,没瞧见也没听见。 “怎么了?冒冒失失的,学学你庄姐姐,稳重一点。” “我这不是着急吗,喊你你也听不见,家里的大鹅直闹腾,跟着我后头满院子乱叫,好烦。” 黄大娘去捏黄秀的脸蛋,“你又招惹它了吧,不然它平白无故去追你做什么?” 黄大娘和女儿说了两句,又转头回来看庄澜,“没有固定的样子,想绣什么绣什么,大娘我没见识,就会绣几朵花,但这样绣得快些,快的时候一天能绣两只帕子呢。” 庄澜听了点点头,在心里自己琢磨着,不曾想,黄秀忽然发问。 “庄姐姐多大了?可会绣花?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我跟我娘学绣花学得可好啦。” “比你大几岁,二十了。绣花还是会绣一点的,将来姐姐想学了,一定找你。”庄澜淡笑。 和黄大娘分别后,庄澜匆匆赶回去,一进院门,绕过影壁,直奔厨房去。 还没等走进去,就听见里头传来小娃娃嘻笑声,庄澜皱起眉头,这陆深怎么让小娃娃也进厨房去。 “好了,这只已经杀好了,我们给下一条开膛破肚。”陆深站在砧板前,袖子撸起,露出两节手臂,手上湿漉漉,沾着些鳞片,三个小娃娃围在一块儿站在旁边瞧着,被陆深逗得直笑。 庄澜进来瞧见这架势,眉头皱的更紧,她甚至瞧见燕珉手里还捏着一个辣椒在把玩。 “回来了?和大娘聊什么了,这么久。”陆深早听见她脚步声。 庄澜没理,径直走过去将燕珉手里的辣椒夺过来,“你怎么让他们也跟着进来,还不看着点?”庄澜把辣椒往陆深眼前举,“这辣椒拿在手里他待会揉眼睛辣到怎么办?哭了你来哄?” 燕珫三个被庄澜镇住,谁也不敢多话,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没有动。 陆深瞟一眼那根辣椒,咽了咽口水,嘴硬狡辩,“我顾着杀鱼,没看见……” 庄澜已经端了盆水过来,给燕珉洗着手,又拿过帕子帮他擦干净,将三个小娃娃领到门口,嘱咐到,“刚才不是冲着你们发脾气,不用怕,只是厨房有很多危险的东西,以后不能随便进,知道吗?” 看着小娃娃乖巧点头,庄澜才笑了,“行了,去玩吧,就在这院子里,不可以乱跑。珫儿,你是姐姐,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庄澜又回到厨房里,陆深已经将另一条鱼收拾地差不多,她没多说,舀了米去淘米。 “你那毛毛躁躁、风风火火的性子得改改,家里头有小孩子呢,他们照样学样,很容易被你教坏。” “还不是因为你不够细心我才——”庄澜淘米的手一顿,语气冷静下来,“说起来珫儿都快五岁,也该去学堂读书了,将来小珉也要读书的,不知道彰陵有没有私塾,赶明儿有机会问问黄大娘。” 民间的小孩子很多不会读书,或是读书很晚,但宫里的皇子皇女不同,从小便习字读书,燕珫在宫里时就已经开始习字。庄澜和陆深也不愚昧,知道读书有用,即便出了宫也不会不让三个小娃娃不读书。 “好。”陆深这一次不必边杀鱼边逗弄小娃娃,鱼杀得很快,他整齐地摆在盆里,又将砧板周遭都收拾干净,而后才去生火。 庄澜瞧着陆深这一水的动作,忽然觉得他竟也是个细致男人。 “以后他们都上了学,花销就大了,咱们的银子现在看是够用很久,但架不住一直只出不进。”庄澜将米淘好,放到锅上,“我今天听黄大娘说,绣好的手帕可以换钱,有专人来收的,两文钱一个。” 庄澜走过去剔鱼,将鱼肉与鱼皮鱼骨分离,“我绣活还不错,等过两天再仔细问问大娘,如果可以我想试试,虽然钱不多,但总比没有好。” 陆深已经将火生起来,走到庄澜身边,看她切鱼。半晌才说,“再等等看吧,绣活做多了对眼睛不好。” “我就是先试试,我绣的东西人家也未必看得上的。”庄澜将鱼切片,抬头去看陆深,“这里我一个人就行,你去陪他们几个吧。” “不需要我了?” 庄澜抬头看陆深一眼,又低头去切鱼片,“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可陆深出去之后没多久,庄澜却又把他叫进来。 陆深似笑非笑,“不是说不用我?” 庄澜摸摸鼻子,去给火里添柴,“刚才不用。鱼要剁成泥,从前在宫里有工具,这会没有,我剁的手腕又疼又酸,你帮我一下吧……” 陆深倒没说别的,拿起菜刀剁起来。 陆深习武,虽然他未必会剁鱼泥,但力气却够用,速度比庄澜快很多,庄澜刚填完柴转过身,那边鱼泥已经剁得差不多。 陆深有点得意,邀功一样,“还觉得我没用吗?” 庄澜被他逗乐,一边把鱼泥装进碗里用筷子搅匀,一面和陆深说,“有有有,行了吧?你最有用。” 到吃晚饭时候,庄澜端出一盘雪白的鱼茸糕,三个小娃娃直直地盯着,喜笑颜开。另一条鱼庄澜也切片做了酸菜鱼,大的小的都有鱼吃,这宅子四四方方一片天地里充满和乐与温馨。 庄澜没有耽搁,第二天上午便抽空去了黄大娘家里,也没有空手,将昨天做的鱼茸糕拿了几块给黄兰。 去时正巧碰见黄大娘带着黄秀在绣帕子,黄兰一个人蹲在屋子里不知在玩着什么。 庄澜将鱼茸糕递给黄兰,摸摸她的头,小娃娃道过谢就又自己去玩,倒是乖巧。 “大娘,这些没绣的白帕子是哪里来的?”庄澜坐下来,开始一一问出心中疑惑。 “有些是他们给的,有些是我自己做的。现在秀儿大了,得给她攒点嫁妆,为了多赚些我就都用他们的。” 庄澜瞧着大娘手边放着的一只绣好的帕子,上头不过是寻常花样,没什么难度,更加觉得她也可以绣来赚钱。 只是她心中仍有疑惑。 “这些帕子都是拿到哪里去卖?竟然需要这么多。” 没等黄大娘开口,黄秀已经抢先,“大部分是卖去青/楼的。” 庄澜愣住,黄大娘也瞪了黄秀一眼,“好好的姑娘,别整天把那地方挂在嘴边上。” 黄秀吐了吐舌头,继续绣自己的。 “秀儿没说错,确实是大部分都卖到青/楼去,那里头的姑娘总喜欢有点象征性的东西送给恩/客,咱们彰陵这一带就时兴送帕子,还有不少人以能收到头牌姑娘的帕子为荣呢。”黄大娘绣好了一朵花,拿过剪子将线头剪断,“剩下的也有些拿到市面上去卖。” 这么一说,庄澜便懂了。 “大娘,我能不能从你这拿走几个白帕子?我也想绣着试试……”庄澜笑着说。 黄大娘停下手里的动作,仔细瞧庄澜,“闺女,这活不好做,我瞧着你这模样不像吃过大苦的人。” 庄澜苦笑,“吃点苦没什么的,您也知道,我们那还有三个小娃娃要养。” 黄大娘没推脱,让庄澜尽管拿,有什么不懂的也可以来问。 庄澜道过谢,拿上帕子正想走,黄秀拉住她,“庄姐姐,陆大哥做什么呢?” “他看着珫儿几个。”庄澜脸色变了变,但也是黄秀这话让她想起燕珫上学的事。 “大娘,城中可有私塾?” 黄大娘不解,但转念又明白过来,“有的,怎么?你想送娃娃去读书?可我看小不点也太小了,话还没说全,学堂里头未必收的。” “不是的,小珉还不急,只是珫儿到年岁,该去读书习字了。” “女娃娃?哎呦闺女,这女娃娃学堂是不收的,再说姑娘家读书做什么,不都是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上学堂花的钱也不少,你们小两口何必呢?” “女子怎么不能读书了?我就很想读书的,西城豆腐坊家的二小子说什么书里有黄金屋,有颜如玉呢,我就想读。”黄秀停下绣活,赶忙反驳自己母亲的话。 “姑娘家家,学好厨艺女红就行了,读书能当饭吃?男娃还能考个秀才,女娃娃就是读得再好,连朝廷也不要你的。” 黄秀声音拔得更高,“那是从前的大燕,不肯女子入仕,可大燕如今都没了,兴许就是因为大燕黄帝太过迂腐,才被新皇帝打倒了,大齐皇帝说不定是个开明之人,就允许我们女子入仕呢。” 庄澜闻此,扯了扯嘴角,努力不让自己露出什么端倪,拿好帕子找了理由赶忙离开。 31.随遇而安(2) 从黄大娘那里拿了帕子回来, 庄澜很快忙活起来, 找时间去集市买了各色彩线,之后每日只要闲下来便拿起针线专心致志地绣帕子。 庄澜一开始也是绣些简单花样,但她绣得细致, 一坐便是半日, 她又不喜欢别人打扰,便将陆深和小娃娃都打发出去,不让他们进她的屋子。 陆深起先没觉得有什么,庄澜忙着绣花不理人, 他就自己带着小娃娃在院子里玩,或是偶尔读些书给他们,但一两日还好, 时间久了他也觉得无聊。小孩子他只能哄, 又听不懂什么话, 聊起天来也不爽快,某日午后趁着小娃娃都在他屋子里睡午觉,大着胆子想去找庄澜。 但他也了解庄澜的脾气, 不敢贸然进去,怕惹恼了她。于是到了庄澜的房门前,也只是背着手在选中踱着步。 陆深转头看去,庄澜一针一线绣地认真, 白皙的手指蜷起来, 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他本想闹出些动静诱庄澜瞧过来, 都已经将手握拳伸到嘴边准备作势咳嗽一声, 但转念一想却又放下——他怕庄澜绣地太认真,被声音惊到会刺到手指。 看了一会儿,本都打算离去,却不想庄澜转头过来,两眼看着陆深,嘴角扬起:“你在外头磨蹭那么久,却又不进来是想如何?” 陆深愣了一瞬,抬脚上台阶往屋里面走,“怕打扰到你。” “你在那来回走动就不打扰我了?” 陆深规规矩矩坐下,拿过一只庄澜绣好的帕子,皱着眉头在手里仔细地瞧,这上头绣地是多大红牡丹,花瓣分明,辅以绿叶,陆深将帕子翻了个面,确认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纹饰,眉头不觉皱地更深。 “绣得怎么样?” 陆深摇摇头,撇嘴:“一般,太艳俗了,又单调。” 庄澜乐了,“你一个大男人,还懂得赏绣?” “懂一点,以前凤仪姐姐绣活最好,她喜欢绣——”陆深说到一半,突然闭口不言,将手中的帕子放下,摸了摸鼻子悄悄打量庄澜。 庄澜绣着帕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听陆深忽然不说了还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看他,“怎么不说了?” 但很快,庄澜便琢磨出味道来,凤仪?她虽然对吴贤妃说不上多了解,但贤妃的闺名还是听说过的。 “哦,你说她啊——” “不是。”陆深忙着解释,他真的是无心之言,想到这里随口一说而已,“我随口说说,又不能再叫她贤妃,从前没入宫时我是这么称呼她的。” “你紧张什么?”庄澜莫名其妙,低头继续绣起来,“是听说贤妃绣工不错的,不是还曾经给皇上绣过寝衣?” 庄澜绣好一朵,拿过剪刀来剪线头,“靠着寝衣,那段时日贤妃可是风头无两呢,连着一个月皇上只往你们钟粹宫去。” “可惜了,谁知道没多久皇上偶然一次宿在长春宫,我们娘娘就怀上珑儿了呢。”庄澜也不过是话家常,过去种种到今日竟也都能平淡复述。 “你一个姑娘家以后少讲这些事。” “什么?”庄澜已经开始绣花下的叶子,却不想和陆深说着话分了神,竟然被刺破了手指,庄澜嘶一声,将手中针线丢开。 陆深瞧见了,把庄澜的手抓过来,白皙手指上渐渐溢出血珠来。 “没事,不影响的。” “我不好,我不该进来打扰你,害你分心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些绣坊里的绣娘整日绣东西,那手指不定都扎成筛子了,我比她们好太多了。” 庄澜说完两人都笑了。 “今儿就是初一,过几天去街上瞧瞧情势吧,今天京城里有什么事到时候差不多也传过来了。”陆深说。 庄澜将手指抽回来,自己擦净血珠。 “彰陵偏僻,未必能探听到什么消息的。” “风吹草动总还是有的。” 庄澜擦干血珠,拿起针线又打算绣,被陆深一把拍掉,“你干什么?” “不许绣了。”陆深语气严肃,不容反驳,庄澜竟一时都被唬住,陆深清清嗓子,煞有介事,“你绣得又不好,太艳俗了,以后还是照顾珫儿几个就行了。” 庄澜撇嘴,她知道陆深是心疼她,可这人怎么就不能直说? 庄澜这日午后没再绣帕子,而是陪着燕珫写字,听黄大娘之意这城中的私塾很可能不收女娃娃,万一真是如此,她们也要另做打算。虽说她和陆深都不如学堂里的先生教得好,但总还是好过让小娃娃不读书。 到了夜里,庄澜还是忍不住点起蜡烛偷偷绣帕子,无论如何钱总是不够用的。 夜里陆深起夜,走到院子里瞧见庄澜屋里亮着烛火,瞬间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不由暗自发笑。 这姑娘是真倔。 陆深还记得从前在宫里,几年前的家宴,那时先皇后还在世,林贵妃与吴贤妃还是同样的位份。都不记得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总之是林贵妃宫里的某个宫人不小心撞倒了吴贤妃的宫人,将吴贤妃要上呈给皇后的珍珠手串摔的裂了开来,珍珠滚了满地。 殿里众人都开始找起珠子来,可到最后还是少了两颗不知滚到哪里去。有人说这是林贵妃宫里的诡计,故意去撞贤妃的宫人,让贤妃没了给皇后的礼物,指不定就是贵妃宫里的人捡了去不肯交出去。 庄澜据理力争,为了证明长春宫的清白,别人都顾着去吃酒听戏了,她愣是一个人找了半宿,才从角落地缝角落里找到最后一个珍珠。 陆深那时看着庄澜猫着腰在地上仔仔细细寻找的样子,觉得这姑娘太过执拗,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何须如此较真? 可如今瞧着窗纸上映出的细弱烛光,陆深却又觉得,这样挺好。坚持自己想坚持的,也没什么不对。只是,不知怎么,此刻的陆深却又忽然有些心疼,庄澜这般太过偏执很多时候都只会伤了自己。 大齐的消息还是很快传到了彰陵。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高平义登基称帝,刘贽被封为一字并肩王。只是有两条消息似乎不那么一般。 其一是很多大燕的朝中旧员不愿支持新朝,纷纷致仕回乡,而高平义不仅欣然应允,甚至还赐以黄金白银。其二是数月前那场火灾中大燕幸存下来的几位妃嫔,除了董昭仪刚烈,没几日便自缢而亡,杜美人和樊美人都得到礼遇,高平义特意将北宫让给他们居住,一应吃穿用度仍同旧时。 彼时的陆深和庄澜正在路边茶摊喝茶,两人把小娃娃托付给黄大娘照看,打算出来听听消息,顺便买些颜料回去。 庄澜绣来绣去也觉得原来的花样太艳俗,想自己画一些新鲜样式出来。 从前高平义登基的皇榜刚刚贴出来时,百姓之间还偶有三三两两的议论,如今却又无人评说,到底没人是傻子,登基了便是一国之君,杀伐决断全可凭他一人做主。 但其实因着高平义对前朝旧臣和旧妃的礼遇,百姓之间对高平义大多是称赞。说他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 大齐王朝如今看来,前途一片光明。 庄澜和陆深听见这些事,也不过微微点头,心里或许还有波动,但已经可以从容面对。 买过颜料回去,庄澜和陆深先去黄大娘家接小娃娃,一进门却见黄大娘和黄秀两人正在绣一件大红嫁衣。 想起黄大娘曾说过要给黄秀攒嫁妆,如今又在绣嫁衣,庄澜开口问,“秀儿妹妹可是许了人家了?” “没有的,还没有呢。”黄秀抢着说,她看着站在门口不再往里走的陆深,“陆大哥怎么不进来?” 陆深淡笑,往里面走了几步,去到燕珫身边。 “你们坐,不用客气。秀儿啊,没许呢,以前也有媒人来说媒,她都不愿意,我这只剩两个闺女也娇惯她,就随她去,可如今都十六了,还没说个人家。” 庄澜道:“秀儿妹妹模样好,肯定能找个好人家的。” “我肯定要嫁个好的,能像陆大哥这样的最好了。我哥那样的打死我也不会嫁。” 庄澜也往小娃娃身边去,听了这话挑眉瞧了瞧陆深,没接话。 黄秀又发问:“庄姐姐和陆大哥成亲时穿的什么嫁衣?好不好看?” “好看。”她们哪里成过亲,更不要说什么嫁衣,庄澜没理会,陆深却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嫁衣好不好看我倒不记得,但是人很好看。” 说着,陆深伸出手握住了庄澜的,淡淡一笑。 黄秀自讨没趣,不再讲话,低头自顾自绣花。 庄澜帮小娃娃整理好衣裳,拉过他们,“咱们回家啦,以后再找兰姐姐玩。”说完,摸了摸黄兰的头顶,黄兰倒是乖巧。 临走前,黄大娘特意又叫住他们,说是她准备明天将家里的鹅杀了吃肉,让庄澜明儿就别开火了,一块过来。庄澜没推辞,点了头。 “黄秀这姑娘忒不会看人眼色。”庄澜进了院子就开始抱怨,“我们都说是夫妻,她还能如何,难不成来给你做小吗?那也得问问我答不答应啊?” “那你答不答应?” 庄澜哽住,翻了个白眼,“你还真有这意思?我答应啊,不仅可以做小,做大也是可以的,咱俩又没有成亲。” “我这不是逗你,黄秀一个乡下姑娘没见识,我和她又不一样。”陆深抱着燕珉跟在庄澜身后往院子里头走。 “没见识倒是真的,才见了你几次啊,就这样。” 却说自从庄澜深夜绣帕子被陆深发现之后,一连几日陆深白天都要抽空出去,庄澜问他是去哪,他也不答,只说是出去逛逛。 庄澜索性也不去管他,只叮嘱他早些回来。只是每日回来他身上都沾着沙土。 陆深的衣裳不多,这样洗起来本就频繁,庄澜忍不住念叨他两句,“你每天出去是去滚沙坑了吗?” 陆深瞧瞧自己身上的衣裳,“辛苦你了。” 庄澜其实刀子嘴豆腐心,即便是念叨他,也照样每天都把衣裳给他洗干净。 这一日中午陆深回来用午饭,吃到一半,忽然问:“你小时候在彰陵是住在哪里?要不要回去看看?” 庄澜摇摇头,“以前住在北边山脚下的,我五岁那年遇上泥石流,房子都被冲没了。” 陆深自知问了不该问的,埋头吃饭。可没一会儿他又开口。 “这个你收着。”陆深拿出一吊钱放在桌上,庄澜很是意外。 “你哪来的钱啊?” “我赚的。你往后别绣花了,太辛苦,尤其夜里,对眼睛不好。” “你怎么赚的?”庄澜筷子都放下,她之前只以为陆深是去彰陵城中逛逛,想熟悉熟悉,谁知道他是…… 再者,他对彰陵算不得熟悉,这才短短五六日的工夫,他从哪里赚来一吊钱? 庄澜并无责怪之意。 “你之前不是说彰陵的山上有药材,我也跟着去了。总之我是男人,以后赚钱养家的事可以我来做。” 庄澜听了,却眼圈一红,手不自觉握成拳,微微颤抖。 “你不许做这个,山上陡峭,太危险了。” “我会功夫,你不用担心。” 庄澜叹口气,将那吊钱收进她们用的钱匣子,眼圈越来越红。 “那也不行,采药太危险,我爹当初就是为了采药材从山上摔下去身亡的。你别做这个,钱可以我来赚,只是你别做这个。”庄澜说到最后,都染上哭音,下意识去拽陆深的袖子,“别做这个,我害怕……” 小娃娃吃过饭已经自己跑出去玩,陆深此刻愣了,他不知道这番故事。 “卖药材赚钱是快些,但竞争太大,很多人会在路上使坏的,你又是外地人才来彰陵,不懂规矩很容易被他们排挤。” “你出去了,我在家里也是提心吊胆的,过得不安生,不是盼着你出事,只是怕个万一……珫儿几个都还小……” 庄澜察觉自己失态,收回手揉揉眼睛,将小娃娃的碗筷叠在一起,又去问陆深,“吃完了吗?” “嗯。”陆深此刻的心思根本没在这,胡乱应一声,脑中反反复复回荡的还是庄澜方才的几句话。 庄澜听了回答,把碗碟都摆到一处拿去厨房,又舀过水,准备洗碗。 身后响起脚步声,很快是陆深说话声。 “以后我不去了,我再找别的事做,你别担心。我也不会让自己有事,会一直陪着你们保护你们。” 32.随遇而安(3) 陆深之后没有再去采药换钱, 但他很快又寻到新的赚钱门路, 还是那日去黄大娘家听大娘提起。 陆深和庄澜在受了黄大娘邀请后,第二天不好空着手,便让陆深到城里打了酒拿去大娘家。 庄澜还顺便将自己画出来的新样式拿给大娘看。其实她画艺不精, 但黄大娘也不懂画, 这在她看来已是画得极好了。大娘接过画,看了几眼,对庄澜称赞不绝:“你这闺女当真有些能耐,这花样儿任凭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更别说是画出来了。” 不过是庄澜随手画的而已,也没什么新鲜,捡了从前宫里最常见的青鸟衔枝样式, 独特不俗气, 却也不至让人瞧不懂。 黄秀也凑过来, 看着那画,睁大了眼睛,“庄姐姐, 你还会画画呢!真厉害,这样式我从没见过,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黄大娘把帕子还给庄澜,回去接着炖鹅, 黄秀将帕子又拿过来, 仔细瞧着。 “就是随便画画的。” “庄姐姐, 你这花样儿绣好了能不能拿来让我瞧瞧, 我觉得肯定好看的,这个肯定不会被他们拿去卖给青/楼,准是拿到集市上卖高价去。” 黄秀虽然有些小孩心性,藏不住事,但看事情还是挺明白,知道青/楼里不需要样式多好得,够红够艳就是,绣得略微新鲜些的,那些商贩绝舍不得这样贱卖,拿到市场上一吆喝便能卖出寻常花样的两倍价钱。 “庄姐姐,你能不能教教我……” 庄澜对黄秀其实也没多大偏见,天真又有些直性子的小姑娘罢了,便同她说了些绣样的构思。 没多久,陆深打了酒回来,放在选中的石桌上,正巧大娘也端着满满一盆炖鹅出来,见着陆深提回来的酒,“不用客气,还打什么酒,你们外地人,只怕会坑你们的。” 大娘把炖鹅放到桌上,将陆深拿出来的酒开封,闻了闻,笑了,“倒是没坑你。快吃饭吧,秀儿,别缠着你庄姐姐了,去拿碗筷过来。” 黄秀不情不愿地和庄澜停下交谈,进了厨房。 “大娘,怎么买酒也会被坑吗?”庄澜见黄秀走了,也过去帮大娘摆桌上的菜。 “你们不知道,卖酒那些人最会看人做事,外来的人都卖些兑水假酒给你们。” 陆深笑了,“我多少懂些酒,应该不会被坑。” “那就好啊,咱们这懂酒的人不多,这么大个彰陵做酿酒生意的只有曹楚两家,曹家还好,几代人的生意了,那楚家起来的晚,如今连个懂酒能给看库房的人都找不到。” 陆深便是从这得了启发,回去之后没几日便真的去了楚氏酒铺。其实陆深没多懂酒,只是从前见过的喝过的酒品种多些,楚氏想找的也不过只是能辨认几种酒,各个铺子里的人来库房取用时能帮着瞧瞧,别拿错了的人。 楚家也是急用人,陆深又略微懂些,只让他试了小半日便定下来,只是月钱却不多。 晚上庄澜仍是绣帕子,陆深还没下工回来,怕饿着小娃娃便先做了菜吃了晚饭,给陆深留了些在锅里热着。 昨天她已经将按着新花样绣的帕子送去了黄大娘家,正巧碰见来收的人,那人见了庄澜所绣也是眼前一亮,还催她多绣些。庄澜觉得大抵真如黄秀所说,会把自己绣的拿到市面上去卖。 庄澜也想过,要不要绣好之后自己去寻个摊位卖这些帕子,但转念一想,若如此便没法照看燕珫几个,虽然现在这样赚得少些,但之前还都是待在家里,有时间可以陪着她们。 陆深回来时,天色都黑下来,庄澜正给小娃娃们挨个洗脸,打算哄她们睡下,见陆深回来,又带疲色,“怎么留你到这么晚?你先等等,我给他们洗完就去给你热菜。” “不急,你慢慢来。”陆深也顾不得休息,将洗好的燕珫先抱起来放到床上,又给她掖好被子,“珫儿今天有没有仔细温书写字?” “有。” 陆深捏捏燕珫的小鼻子,夸她:“真乖。” 给燕珉也洗好,庄澜将燕珑和燕珉一块带到床边,“你哄她们睡,我去热菜。” 庄澜在厨房忙活一阵,端着饭菜前厅,陆深也刚好从她房里出来,正往这边走。 “都睡了?” “睡了。”陆深走过来坐下,闻着饭菜香气,笑了,“可能白天玩累了,倒头就睡。” “中午都没睡,可能真是累了,你快吃吧。” 陆深和庄澜也在一块生活了几个月了,彼此之间不再向从前那么多讲究,这会陆深也没顾及什么,拿起筷子便吃起来。庄澜也没走,坐下来帮陆深舀了碗汤。 “今天很忙吗,留到这么晚,以后回来晚就在街上买些包子或者点心吃,别饿着肚子。”庄澜把汤推到陆深手边。 “也不是忙,今儿是出了点意外。也做酿酒生意的曹家打算不做了,想把城南的酒窖出手,楚家有心想买,但中间出了点岔子,没谈妥,曹家酒铺里的下人看不过去,过来把我们那里给砸了。” “砸了?那这曹家也太不讲道理,曹家在彰陵算数一数二的大户了,我小时候就听说过的。” 陆深喝口汤,沉默一瞬,“不好说这里面谁对谁错的,你既然说曹家是大户,若不是被逼得急也不会做这等事。我听说原先彰陵只有曹家做酿酒生意,前些年才有了楚家,一开始故意压低酒价,抢曹家生意,曹家本就想脱手酿酒这块的生意,这两年已经只剩一个酒铺子,酿得少却精,价格高些。楚家仗着自己快要一家独大,寻常百姓买不起曹家的酒,越来越嚣张,虽然价格还是不高,但酒的质量越来越差,兑水是常有的事。就我去的这些日子,城中各处楚家的酒铺派人来运酒,都要往里头兑一半的水。” 庄澜默默听完,才说:“无论他们怎样,你如今还在楚家做事呢,别淌这浑水吧,这些话就在家里说说算了,在铺子里本分做事就是了。” 陆深抬头,笑了,“你这人,悲天悯人起来,比谁都心善,有时候却又有点冷漠,这会儿竟然会教我本事做事别淌浑水,还以为你会为楚家兑水坑蒙之事义愤填膺的。” “那也要分事情啊,我看不过楚家这么做能怎么样?让你去打抱不平吗?楚家那么大户人家,咱们如今蝼蚁罢了,捏死我们轻而易举,这时候你的安危和什么坑蒙之事当然是你更重要了。”庄澜瞪着说得一本正经。 陆深却只低着头笑,接着喝汤。 “今天遇上来收帕子的人了,我想着下次要和他重新谈谈价钱了,我绣的花样好,他能多赚,那我自然也不能再卖两文钱一只给他。” “你好好说,别跟人吵起来就行。” “嘁——”庄澜不满,在桌下踢了陆深一脚,“我也不是只会跟人吵架的好吗?我也是讲道理的。” 庄澜见陆深不躲,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没忍住又踢了陆深一下。 陆深还是岿然不动,只说:“就你这点劲儿,小猫似的,踢着跟挠痒痒一样。” 庄澜一听,不乐意了,挥出小拳头就往陆深肩上锤,但她也没用力气,打上去都软绵绵的,陆深被她逗乐,把庄澜的小拳头从他肩膀上拿下来,“好了好了,不逗你,有正事跟你说。” “什么正事?” “你不是想送珫儿去私塾?彰陵一共只有两处私塾,我今儿白天抽空都去问过了,都是不收女娃娃的,而且去那读书的年纪也都大些,最小的也有七八岁,珫儿一个小姑娘,就是能去,也不合适,容易被欺负。” 庄澜愣了一下,眼珠来回转,“你的意思是,要让珫儿女扮男装?这不行吧——” 陆深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乱想什么呢?” 一晚上两人斗着嘴,说说闹闹过得很快,陆深吃完,庄澜将碗碟端下去洗干净,又拿了新洗过的干净衣裳送去陆深房里,嘱咐他早些睡,才自己回了房。 知道私塾里都不收女娃娃,庄澜只好自己亲自上阵,教珫儿几个认字读书,先应付一段时日再找出路。 庄澜出身不算好,她识字还是因为一开始她被卖去大户人家是伺候家里的孙少爷,整日要陪着去学堂,那孙少爷不学无术,又是个霸道的,被先生罚了之后很多抄书都是庄澜替他的。后来进了宫,也常陪着太后抄经,但她也只认些字,能帮着教她们念书,若说讲解,庄澜便力不从心了。 这样一来,只好白日里庄澜教她们读书习字,晚上等陆深回来再给她们讲解。 某天晚上,小娃娃们都睡下,月亮高悬,可陆深还没有回来,庄澜急得不行,在院子里来回走,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拿出帕子来绣,却因为心中有事,出了很多错不说,扎了好几下手指,最后索性放下,走出院门去等。 庄澜在门口左右张望,这里的路上没有烛火,四处漆黑,庄澜不敢离开院门太远,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看到陆深回来。 细问过才知,曹楚两家今日彻底闹崩,楚家存酒的库房被砸烂已经快不能用,楚老板只好让人将幸存的几大桶酒先行运走。陆深管着库房,不好先离开,只能等着事情都忙完。 但他今天也不是没别的收获。这几日陆深将老翁给的酒谱反复翻看,那上面的荷花蕊和寒潭香都是陈年酒,即便会酿,也不是三两个月就能酿成,而陈年酒也需要有酒窖储藏,正好曹家有闲置酒窖出手,他有些动心,趁乱问了不少这方面的事。 陆深将这意图说与庄澜。 庄澜倒没驳斥他的想法,只问:“酒窖要多少钱?” 陆深不答。庄澜便明白,必定不是个小数目。 “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攒,只要曹家还没将酒窖盘掉。”庄澜在厨房烧热水,看着倚在门框的陆深。 “要我说,你干脆辞了这差事吧,这两个多月,我都跟着提心吊胆的,楚家也不是正经生意人,还是少跟着他们好。我今天和收帕子的人都谈好了,以后我绣的,他都给我四文钱,我只要绣得快,一天就有八文呢,你以后可以教珫儿读书,这个我不行,帮不上忙的。” 让庄澜一个姑娘赚钱养家,陆深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再看看,等我能找到新差事再说吧。” 陆深把月钱拿出来,递给庄澜,“你收着。” 庄澜接过,回了房,陆深以为她是去放自己的月钱,却不想庄澜额外拿了二两银子给他,“明天你去买身衣裳吧,你做工,总要有件体面衣裳。” 陆深没说话,接过那银子。 翌日傍晚,庄澜正炒着菜,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似有人进来,她顾不得回身看,只以为是燕珫几个不听话进来了,“你们几个是不是想被——” 话还没说完,只觉发间窣窣一动。 “好看。” 庄澜回头看去,却是陆深。没想到他今日竟回来这么早,又抬手去摸发间,果然多了一支首饰。庄澜将它拔下来,拿到眼前一看,竟是那日她看上的金扁方。 “你……你怎么把它买回来了?你哪里来的钱。” “你不是喜欢?”陆深把扁方从庄澜手里拿出来,低头又插进她发间,“昨天你给的,刚好二两。衣裳就先不买了。” 庄澜拍了陆深一下,“你怎么乱花钱啊?这东西这么贵,买它做什么?我整日待在家里,又不回去,戴它给谁看?” 陆深皱眉,“给我看不行吗?” 气氛正好的时候,忽然一股糊味传来,庄澜吸了吸鼻子,哎呀一声,赶紧推开陆深,回身看向锅里。 “都怪你,突然跑进来,害我都把菜烧糊了。” 庄澜一边翻着锅里的土豆,一边回头瞪了陆深一眼,陆深笑着耸耸肩,“再炒就是了,你这脾气什么时候能改?” 说完,就自己出去了。 庄澜转回来将糊掉的菜盛出来,撇着嘴又拿过一个土豆重新切,嘴里念叨着陆深就会坏事,可伸手去摸头上的那只金扁方,却又忍不住笑了。 菜糊了,但她的心没有。 33.随遇而安(4) 一晃又是小半月,庄澜近来又有了棠梨煎雪的新样式, 来收帕子的人甚至愿意以五文钱的价格来收, 只求庄澜能多绣些。陆深也因楚家遭变一时无法开张, 得了几日清闲待在家。 庄澜倒是也想多绣些帕子, 只是她实在工夫有限, 除了要照看家务, 还要帮着陆深教习燕珫和燕珑。燕珫已经开始读书,燕珑却才刚刚开始握笔习字,至于燕珉还太小, 什么都不懂, 但受些熏陶总是好的, 便让他也在旁边跟着听听。 如此一来, 有三个小娃娃要教不说,教的东西也完全不同, 陆深一个人忙不过来,又舍不得对几个小娃娃严厉,庄澜只好在旁帮忙。 等燕珫和燕珑都低头自己写字了,庄澜才能闲下来绣上一会。 方才燕珉有些困,坐在那直打瞌睡,庄澜也不忍心, 便让陆深抱他回房去睡。 “让她们自己写, 我们出去?” “小珉睡了?”原本正在低头绣花的庄澜听见身旁陆深的声音, 抬头看去。 “睡了。” 庄澜看看屋子里两个正埋头写字的两个小姑娘, 想了想, 并不打算跟着陆深出去,“别出去了吧,我怕我们一走,她们偷懒。” 陆深瞄一眼燕珫和燕珑,见两个小姑娘也偷偷抬眼打量他和庄澜,轻笑,“读书这事本来也是靠自觉,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总是这么看着她们也没用,她们不想学,你就是成天盯着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不过心的。” 小姑娘好像能听懂陆深这话一样,都撇着嘴,低头写起字,没人敢再看陆深和庄澜。 庄澜被逗乐,放下手中的活计,将帕子和针线一应东西全放进小筐子里,“听见了没有,你们要自觉,好好写,不准偷懒。” 说完,拿起小筐跟着陆深一块去了正厅。 庄澜煮了茶给陆深,自己又拿起针线绣起帕子来。陆深抿口茶,瞧瞧庄澜,见她专心绣帕子,连头都不抬,便又抿一口茶,一杯茶都快被他喝完,庄澜也没抬过眼。 “你之前不是不想我在楚家的酒铺做了,我想着就到这月底,领了月钱就不去了。总这样不是办法,得想个长久之计才是。” “什么是长久之计?” “能在彰陵稳定下来的营生。” 庄澜皱眉,抬头看着陆深,她大概懂了陆深的意思,“彰陵不比京城,这里落后些,你若是想在这做生意怕是有点难的,再者彰陵这里出了北边山上有药材外,也没什么别的可以拿来经商换钱,寻常的成衣铺、杂货铺、首饰铺、米粮店、酒铺和饭馆这些,如今城里就有,彰陵人不富裕,开得多也撑不起来的。” “你说的这些都对,但是你忘了一件事。”陆深话说到一半,停下了,像是故意吊庄澜胃口一样,给自己续了杯茶水。 “什么事?” 陆深还是不急,慢悠悠抿了可能他茶,看看庄澜脸色渐渐不悦,才放下茶杯。 “彰陵物产不丰,但位置却好,出了西北城门,往西是赫巴部,往北是天氏国,三国交界的地方,很是方便。” 庄澜嘁一声,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有什么?彰陵不就是因为位置偏,又没什么特殊地势能成边塞军事重地,反而是个极易攻破的烫手山芋,才几百年来被几个国家踢来踢去,后来被编入大燕,仍然被朝廷遗忘,多年不得发展。” “话是这么说,于政事上,彰陵或许无优势,但经商或许不同。” “彰陵有什么物产值得?” “彰陵没有,赫巴和天氏却有。” 庄澜一想,这确实是,赫巴和天氏虽然是两个小国,物产未必多丰富,但风土人情不同,有很多他们这里没有的东西,只是—— “彰陵不富裕,即便他们有,只怕也卖不出去的。” “谁说要卖给彰陵的,将那里的东西带回来到彰陵,我们身份不便离开彰陵往南边去,但只要东西新奇,能有钱赚,到时候自然有彰陵人愿意从我们手上把东西买走去外头赚差价。” “你是不是已经想好赫巴和天氏有什么中原不常见的东西了?” “想过,赫巴的香料是一绝,天氏有良驹。” 庄澜不得不承认,她比起陆深是有些小家子气的,想的看的大多拘于眼前,不够长远,思路也狭窄许多,不如陆深深远。这与她们两人的出身有很大干系,庄澜是个贫民丫头,得遇贵人才有幸进宫,靠着贵人扶持和些小聪明在宫里混出些名堂。陆深则不同,虽然他也只是宫中侍卫,父亲也并不得宠,但到底是出身将军世家,学识见博都是庄澜所不能比。 想到这,庄澜忽然涌上些失落。从前她和陆深都在宫里当差,虽说一等侍卫本就比她一个掌事姑姑地位高些,但那时毕竟还都只是宫里的下人,庄澜又仗着林贵妃得势,并没怎么高看过陆深,反而还常常看不惯他,要讽他两句。 如今看来,当初她和陆深,她看不惯陆深,更多是因为他的主子吴贤妃与林贵妃斗得厉害,她对吴贤妃宫里的人都有敌意,不止是陆深,连带着对宝芳那些人也是,只不过不知怎么,只是和陆深斗嘴更多些。至于陆深对她看不惯,大抵不是因为主子之间的恩怨,庄澜这会觉得可能那时陆深是真的有些看不起她这个得势之后就到处狐假虎威的乡野丫头…… 庄澜心里越想越不舒服,一起相处了这些日子,本来都很融洽,她以为彼此都放下了从前的偏见,却在今日突然意识到她们之间出了偏见,也许还有差距。庄澜太过入神,竟喃喃地将心中所想念叨出来。 “陆深,你以前是不是有点看不起我,觉得我又没见识又没本事,还仗着林贵妃得宠到处耀武扬威?” 陆深顿下喝茶的动作,眉头紧锁,看向庄澜,“怎么突然这么说?” 庄澜低着头,自己替他答,“我觉得是。” “不是。” “那你以前为什么总是挖苦我?” “不是你先来挖苦我的?” 这倒也是。庄澜甩甩头,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如今大家同样境地,江南陆家他又回不去,有什么用,管他什么差距,都是吃一锅饭的人哪还有什么高低贵贱? 庄澜忽然又心情明朗,拿起帕子继续绣,“你去看着小珉睡觉。” 陆深也觉得庄澜今天很是莫名其妙,但是自从出了宫,他已经很少和庄澜唱反调,基本上庄澜说什么他听什么,这会儿听了庄澜的吩咐也是赶紧放下茶杯,乖乖回房陪着燕珉去了。 之后几日,陆深当真对那日同庄澜说过的赫巴和天氏的事上了心,每日下工回来,不仅要教燕珫和燕珑读书,还会一个人在屋子里画路线图。 某日晚上,庄澜进去给他送甜汤,看见桌上摆着几张地图,上头只画了彰陵附近一带和赫巴、天氏。 “你会画地图?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庄澜把甜汤放在桌上,拿起那些地图仔细瞧着。 “我曾祖父从前行军,家里有地形图,上头连着周边几个国家的也有,我小时候常去看,多少记得些。” 庄澜看陆深对这事是认真的,便也不反对,只说让他不必太辛苦,可以慢慢来。夜里小娃娃睡下,陆深还在伏案写着东西,庄澜就在一旁点着蜡烛绣花陪他。 眼看快到月底,用不了几日便又要来收帕子,陆深说过到这个月底拿了月钱便不再做,家里少了份收入,加之陆深又有做赫巴和天氏生意的念头,这些都需要本钱,庄澜便想着能多绣些便多绣些,一刻不敢耽搁。 这一日晚上,陆深回来得早,庄澜还在厨房里忙活着,他便回来了,知道庄澜这会儿大概在烧菜,他直奔厨房而来。 庄澜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猜到是他,头也没回,仍专心炒着菜,“还没烧好呢,且等等,这里油烟重,米线出去吧,要是饿了外头桌上有红枣酥,你先垫垫肚子。” 陆深没走,反而上前,现在庄澜身后,离得很近,几乎快要贴在她耳上,“你还记不记得兵部尚书洪大人,和他的学生护军参领郭大人?” “记得啊。”庄澜还是专心烧菜,没去细想陆深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两人,答得漫不经心。 “他们被杀了。”陆深声音压低,像是预感到庄澜可能会意外一样,伸手一只手从她身后扶住她胳膊,“就在前几天。” 哐当一声,庄澜手里的锅铲掉进锅里,这下再顾不得烧菜,庄澜回过头,对上陆深的视线,她感觉到这不是寻常事,陆深说的是被杀。 语气严肃,又是这样急匆匆地过来同她说,庄澜意识到事情不简单。 脑中忽然想起什么,檀口微张,“莫非是之前高平义登基时,那些辞官回乡的旧臣中有他们二人?” “正是。前几天夜里被人秘密杀害,一刀毙命。” 庄澜有些不敢相信,“你从哪听来的?或许是假的呢。” “大街上百姓都在传,千真万确。” 庄澜惊讶之余,被自己脑中窜出来的想法惊到。 “怎么会呢?高平义对他们礼遇有加,还赏了不少东西吗……” 34.峰回路转(1)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我原本就听说那日攻进紫禁城的是高平义带的兵马, 姓薛的是后来才带兵赶到, 估摸着高平义是早有要谋篡之意, 他和刘贽更亲近些,两人联手扳倒了那姓薛的。” “八成就是这样。这天下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安生呢, 要我看, 剩下这两个还能再斗上些日子, 最后是个什么结果都不好说的。” “可不是,但咱平头百姓也就只能嘴上耍耍痛快, 说道说道, 最后是谁斗赢了于咱们来说都一样的。” “如今觉得前燕帝也没多罪大恶极, 怎么就……唉,这大燕怎么就……” “前燕已经过去了,这可不能再说的。”其中一人出言阻拦, 正巧这时两人的面也上来,便低头吃面,不再谈论。 庄澜吃了多半碗, 撂了筷子, 陆深也赶紧吃完剩下的几口,留下铜钱背起竹筐便跟着庄澜离开了面摊准备回荆山去, 一路上还不忘四下观望,看看有没有人跟着他们。 路过一处, 见有卖纸钱, 庄澜拉着陆深停下。 “你下山来就是为了买这个吧?”陆深一看便懂了, 庄澜这是打算买给林贵妃。 庄澜没应,她有些被拆穿心思的窘迫。林贵妃惨死,庄澜心里难受,哪怕冒险也想悄悄祭奠一下,但她又不敢同陆深说这些,她能猜到陆深不会同意帮忙买纸钱,若知道她究竟为何想要下山来只怕也不会带着她一起,无奈之下才只得以为燕珉买衣服为借口。 到了山下,陆深仍是一直不发一语,庄澜知道这次是她不对,只好先找了话头。 “真没想到,最后薛从竟是这样的下场,白白领兵带着人打了这几月的硬仗,到头来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庄澜叹口气,有些感慨。 “高平义本就绝非善类,会有今日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不过如今来看那高平义确实有些手腕,将来若真是他登基称帝,咱们便更要小心些。”陆深仍是走在前面,不过现下两个竹筐里都装着东西,他没法帮庄澜一块儿背着,只好时不时回身拉她一把,“但他们几个折腾折腾也好,给咱们多留出些时间。” 庄澜点点头,专心走着上山的路,良久,才问出积压心底许久的疑惑,“皇上从前也不是暴君昏君,大燕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说这个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陆深轻叹口气,又走出十几步才说,“原本妄议皇上是死罪,如今倒也无妨了。皇上心慈,杀伐不够果断,下不了那个决心整顿吏治,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员私下有利可图,文武百官自然都乐意曲意逢迎,朝堂上下看着一片太平,实则内里空虚得很,不堪一击。” 庄澜想想,或许确实是这样。她是个姑娘家,没什么远见,从前只一片赤诚忠心想着伺候好自己的主子,前朝的事她不关心,也不懂。但她知道皇上的曾祖母宣烈皇后是个厉害人物,曾把持朝政四十余年,宣烈皇后薨逝后,皇上又被祖母先太皇太后压制,弱冠之年才得以亲政,皇上在如此情势下性子有些懦弱,不够魄力难掌大局也是情理之中。 “别想了,大燕……已经过去了。”陆深回头瞧见庄澜一直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想来又是在伤怀。也不能怪她多愁善感,缅怀前朝也是人之常情,但又怕她想得太多,便开口安慰了一句。 等近了老翁家,庄澜急匆匆往里面走,生怕她出去这半日三个小娃娃闹腾,可进了院子一看,燕珫和燕珑正追着大公鸡跑得欢,燕珉站在一边扶墙瞧着,跟着一块儿咯咯乐。庄澜这才松口气,跟着陆深把买回的东西一一清点过,又都放到马车里。 午后庄澜又把这些日子几人的东西收拾齐整,通通放进马车,才去帮老翁一起做晚饭,顺便道别。 及至夜深,老伯和三个小娃娃都睡下了,庄澜才披好衣裳去敲陆深的屋门。 先是咚咚两声,里面却没动静。庄澜以为陆深可能是睡了,没有听见,便多用了几分力气又去敲,“陆深,你睡了吗?” 庄澜最后一下敲门的动作还没落下,陆深的房门便从里面拉开来,陆深手拄在门框上瞧着庄澜,“做什么?” “那个……”庄澜不知道陆深这会是否余气都已消尽,说起话来还是比较小心,“你能不能陪我去烧纸钱?” “你不是挺能耐?还用得着我陪?” “太黑了……我有点怕……”庄澜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眼里亮晶晶地看向陆深,“我买了双份,贤妃也有的。今儿是她们的头七,拜托你……” “等着。”陆深没什么表情说完,回里面取了外裳出来,跟庄澜一起拿了纸钱往荆山深处走。 为怕老翁瞧出不对,她们选了稍远的地方,用石头围起个小圈,才用在里面烧起纸钱。 眼前火光在夜色里摇摇飘荡,偶尔蹿升起大些的火苗却最终又落下去,但很快又有新的火苗诞生,起起伏伏就如同这世间王朝更迭,此消彼长,一方胜便有一方败。 庄澜想起曾与林贵妃相处的时光和那日临行前林贵妃的决绝,眼角湿润,不知是被火熏染的还是被回忆所伤。庄澜抬起袖子,轻轻抹了抹眼睛。 “原以为是两个多了不得,心思有多深重的人,没想到竟都是痴人。斗来斗去这些年,都盼着那中宫之位,谁知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陆深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在庄澜再次低头擦泪时,犹豫过几下还是伸手拍了拍庄澜的肩膀。 等到火焰熄灭,又用土埋过那些灰烬,庄澜和陆深才离去。回去的路不知为何竟比来时显得漫长了许多,漫长到庄澜连从前没打算细问的问题都问出了口—— “那天,为何是你带着四皇子逃出去?贤妃……怎么没跟着一起?” 宫里都是聪明人,虽猜不透皇上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但好歹也知道了林贵妃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如今宫里紧张气氛缓和,其他宫里的嫔妃都巴巴地来长春宫套近乎——打着林贵妃怀有身孕,她们该来看望的旗号。 当然,这些人里是除了吴贤妃和与其交好的妃子的。 长春宫有段日子没有招待过这么多人,但庄澜不愧是林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布茶摆点心安排地井井有条,叫董昭仪见了直说羡慕,羡慕林贵妃有这么个称心的人。 “贵妃好福气,澜姑姑当真是个能干的,又贴心,嫔妾宫里那些个都没这么中用的,怕是十个比不得澜姑姑一个。” 林贵妃原本拿起块翡翠糕正要吃,听了这话便又放下,笑着瞧了眼庄澜,又去看董昭仪,脸上笑得开怀,嘴里说得却是另一番意味,“昭仪可别叫她澜姑姑,折煞她了。她呀,其实倒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庄澜待本宫确实真心又忠心,本宫也喜欢她。” 庄澜这时正端了两盘冻葡萄过来,而后顺着林贵妃的话,接着道,“是啊,昭仪娘娘称呼奴婢名字就是,奴婢可担不起昭仪娘娘的这一声澜姑姑。”庄澜摆了一盘冻葡萄在董昭仪和张婕妤中间的小桌上,又走过去将另一盘放在樊美人和杜美人中间,“这东西是从西域来的,去年西域王上贡的贡品,皇上给贵妃娘娘送了一筐来,吃不完的叫人拿去冰窖里存着了,前几日奴婢才想起来还有这一遭,可贵妃娘娘如今有身子,要忌生冷,吃不得,这大冬天的也不知该拿什么招待,娘娘们别嫌弃,尝尝鲜吧。” “呦,你们瞧瞧,这可夸不得,才夸完她就上脸了,也敢拿本宫的东西做人情了。”林贵妃笑着用手指去戳庄澜额头,嘴上似是教训,但心里却不是这样想,庄澜这番话说得很有意思,西域的贡品旁人见都没见过,长春宫却都吃不完要去冻起来,而今还林贵妃有身孕吃不得才拿出来给她们。 “娘娘恕罪,奴婢这都已经拿出来了,总不好再端回去的。”庄澜跟着闹乐子,其他几位娘娘见了也跟着笑起来,去捡葡萄来吃。 杜美人尝过了赞不绝口,“真甜,好吃,皇上果然还是最疼贵妃了,这样的好东西都只想着贵妃。” “是啊,去岁只吃了新鲜的,如今尝尝这冻过的,冰冰凉凉的,倒别有一番滋味,可得谢谢澜姑姑,拿这等好东西招待我们。”樊美人和林贵妃家里沾亲带故,两人关系亲近,去年便在长春宫吃过葡萄,说起话来不自觉地就带上几分得意。 35.峰回路转(2)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夜里来不及赶到下一处城镇, 陆深和庄澜仍是宿在野外。这一夜吃了不少苦,三个小娃娃白日受了惊吓, 睡不安稳,没多久便会哭闹醒来。起先庄澜和陆深还能轮流看着哄着, 到后来两人竟都被折腾地睡意全无。 庄澜靠在车壁,睡不着但也困倦, 语气有些慵懒, “你今儿用的那些暗器是哪来的?你藏在哪儿?我都没见过啊。” “宫里寻常的东西罢了,你不习武自然发现不了我随身带着啊。各宫侍卫都会用, 种类不同而已。”陆深抱着燕珉, 声音不太大。 “都会用?那不是吧——”庄澜皱起眉仔细回忆着, 最后肯定地说, “从前我们宫里的张志就不会啊。”张志原先是长春宫的侍卫, 只是张志为人冷淡, 侍卫宫女本就接触不多,庄澜和他不大熟悉。 “你是宫女自然不知道这些,宫里侍卫每年有固定的训练和考核,这是考核之一, 张志肯定是会的,也可能是你没注意过。” 庄澜想想,觉得有道理, 但她一时对陆深那飞刺有些好奇, “你给我看看你的暗器吧?” “姑娘家少看这东西。” “小气。”庄澜和陆深交涉几个回合都没成, 索性抱膝缩进座位里,小声嘟囔,“原以为你们都是只会些功夫的,早知道你们作侍卫的还会这个,我以前就该去问问关守炎的。” 陆深听见关守炎名字,耳朵都竖起来,眯着眼打量庄澜,“关守炎?原先在董昭仪身边,后来出了宫的那个侍卫?” “是啊。”庄澜低头去给燕珫盖被子,没瞧见陆深的神情。 陆深轻哼,“看样子宫里头传的没错,澜姑姑和关侍卫果然关系匪浅。” 关守炎陆深没多熟悉,他跟着吴贤妃进宫后第三年,那关守炎便出宫去,但庄澜和关守炎之间他多少还是听说过,两人熟得很,不同主子也时常互相帮扶。不知怎么,陆深想起关守炎,又想到自己从前和庄澜如何不对付,心里不舒服,别扭得很。 “我和他很熟啊,我们入宫时间差不多,以前都是太后身边服侍的。” 庄澜将脸转回来,想起什么忽然笑开,“说起来,他名字里带火,而我是水,我俩却关系亲近,反倒我和你两个人都是水却见了面就看不顺眼,那时贵妃还常笑我,说水火不容到我这儿都能克服,海纳百川包容万物的两个水却苦大仇深的。她和贤妃处处作对的,你是贤妃的人,我和你这么不对付,说我可能天生就该是她宫里的人。” 说着说着庄澜却不笑了。 “哼,谁说水就要包容万物的,我不想包容。”陆深听完自己嘟囔一句,声音不大,庄澜都没大听清,也没懂他什么意思,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陆深不理她,独自闭目养神。 前一刻还好好的,突然就别扭起来,庄澜觉得陆深莫名其妙,索性也自顾自去哄燕珫和燕珑。但过一会儿又琢磨出不对来,白天多亏了陆深四方奔走救她和三个小娃娃,小娃娃不懂事就算了,她一个大人也当无事发生过总归不好。 再说她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同陆深“和解”。这往后宫外的日子长着呢,她和燕珫燕珫三个姑娘家还得多仰仗他照拂,只是她从前高傲惯了,在陆深面前又一向不肯吃亏让步,苦于找不到台阶主动求和,如今之事反倒给了她机会。 庄澜清了清嗓,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低垂眉眼,“那个……今天的事多谢你……”庄澜深吸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咱们往后彻底忘了在宫里时的不愉快吧,如今活命最是要紧,心里有隔阂总归不好的,咱们握手言和吧,以后好好相处,你看……怎么样?” 陆深睁开眼,看着庄澜咬着唇有些拘谨的样子,禁不住笑了,“早忘了,我又不绣花,不像你心眼儿针尖那么大。我对你从前或许有隔阂,但离了紫禁城就没了。” 庄澜一听,不大乐意,本想反问他凭什么凭什么说自己心眼儿小,但转念一想,刚说过握手言和,不好再吵吧,只好撇撇嘴忍下。 夜深了,燕珉渐渐睡熟,不再闹腾,陆深把他放到庄澜旁边和燕珫燕珑一起,欲起身时,忽然瞧见庄澜右颈上一处紫红伤痕。 方才庄澜时不时转头哄着燕珫,右颈对着里面,陆深没瞧见,再之前忙着救人赶路,他也没注意。这会瞧见了,直皱眉头。 陆深一手撑在庄澜身侧,一手去抬她下巴,仔细打量。想是被那绳子勒出的伤,痕迹明显,被周遭白皙皮肤衬得格外刺眼。 “疼不疼?”陆深离得近,口中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庄澜颈间,她浑身颤栗了一下,陆深松开庄澜下巴,退回去坐在座位上,“明天找医馆买些药来擦,这两天注意点,别沾了水。” 庄澜保持着抱膝的姿势没动,含糊嗯了声。 没睡多久便天亮,赶路前陆深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庄澜,那匕首样式精巧,以金为鞘,玉为柄,上面还镶有红绿宝石点缀成花样。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物。 庄澜一时没敢接,抬头看向陆深,不知他是何意。 “你拿着,留着防身用。虽说这么说不好,但日后再遇上那种事,可以拿来割绳子。” “这不好吧……这东西瞧着不一般。” “嗯。”陆深把匕首塞进庄澜手里,便转身往马车外面去,“家里传下来的。” 庄澜如是想。明日就要启程一同去彰陵,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路途漫漫,还要彼此多扶持,或许是不该再对他带着‘敌意’。 没能想得太久,这一日累得很,庄澜没多久便睡了。 再睁眼时已是天亮。庄澜是被燕珉吵醒的,小娃娃先醒过来,正往庄澜身上爬,嘴里咿咿呀呀发着声音,庄澜感觉到小东西在她身上拱来拱去,迷迷糊糊转醒,见燕珉已经整个人爬到她身上,只需再往外挪动一点就会掉下炕去,庄澜的睡意一扫而空,猛地把燕珉搂住,而后坐起身。 庄澜是真的被吓到了。虽说昨晚她还念叨着陆深不坏,该和他好好相处,但燕珉对他来说肯定比什么都重要,毕竟是吴贤妃以陆吴两家救命之恩为说辞托付给他的,陆深自己又是重情义之人,若是燕珉在庄澜手上出了什么意外……陆深只怕不会给庄澜好脸色。 “怎么了?敲门都没人应?” 庄澜听见陆深说话声才回了神,看着他已经走了进来,才恍然明白过来,方才太过入神竟没听见敲门声,“抱歉,我没听见。” 陆深点点头,走过来把燕珉抱到自己怀里。燕珫和燕珑还睡着,陆深放低了声音,“把她们叫醒吧,你们收拾收拾,咱们就走。” 庄澜和燕珫燕珑都是姑娘家,陆深留下来不方便,正准备往抱着燕珉往门外走—— “唉,你等等。”庄澜喊住他,“昨晚你陪我出去,还没跟你道谢呢。谢谢你。” “不用。我们如今是同伴,相互扶持相互帮助都是应该的。” 原本还想着今日早点起来要帮老翁做早饭的,谁知等庄澜带着燕珫燕珑都洗漱好,老翁早把饭菜端上了桌。 庄澜面有愧色,被老翁瞧了出来。 “你们路程辛苦,哪能让你帮忙,我一个人整日里闲着,就早点起来做饭了。” 老翁人很和蔼,最后的这一餐饭吃得竟很温馨,老翁同庄澜和陆深有说有笑,还叮嘱燕珫和燕珑要早点长大,不能让舅母和舅舅操心。 用过早饭,便该启程。这些日子多亏老翁收留,不然庄澜和陆深不仅要露宿野外,燕珉的病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但客套的话不必说太多,庄澜和陆深向老翁道过谢,便准备启程。 “姑娘,你们等等。”老翁回了房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坛子和一个布包,“这酒和鸡蛋你们带着,天冷,酒能暖身。布包里的是熟鸡蛋和馒头,怕放不住,你们尽快吃。坛子里是生的鸡蛋,你们留着给小娃娃煮粥吃,里头我垫了碎布块,应该是不会打,但你们还是小心些。” 庄澜先是去看了陆深一眼,显然是没想到老翁会把鸡蛋拿给她们。而后又老乡老曾,那些东西不止该不该接。老翁养的鸡不躲,能攒下鸡蛋本就不容易,这会竟又都拿给了她们。 “这太不好意思了,老伯,这些日子承蒙您收留,我们已经感激不尽,怎么好再拿您的东西呢。” 36.峰回路转(3)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后来, 孙女被杀害,孙子被打得血肉模糊。问她怎么不去带孙子瞧病治伤, 老妪指指庄澜身后, 转头看去,赫然就是家医馆。 “他伤得重, 镇上的土大夫说治不好,这儿就只这一家医馆, 可这里的人和那混蛋有交情, 不肯替我孙子治病,除非……除非我们愿意多出诊费, 可他、他竟然狮子大开口, 要十两银子。我……实在拿不出。”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 也有人侧目瞧上老妪和孙子几眼, 虽都是乡亲,却都没人敢上前帮忙, 大约也都是忌惮那恶霸。 庄澜性子冲动, 听了老妪说的起身就要往医馆里冲,“太欺负人了,我和他理论理论——” “你回来。”陆深揉揉眉心, 将庄澜拉住,“你一个丫头片子, 能理论什么?” “那要不……你去?” 陆深一愣, 叹口气, 笑得无奈,“开门做生意,怎么要价是人家自由,你怎么管?” “医馆不就该治病救人?” “那干脆不要钱普度众生算了。”陆深白了庄澜一眼,从她腰间将钱袋扯下,打开来拿出一把碎银子给老妪,“这些钱您拿着,快带孙子去治伤。您一个人抗不回去他,就先等等,我们一会儿回来帮您。” 陆深帮忙将少年抬进医馆,也不容庄澜和老妪说句话便拉着她往马车走,“你这悲天悯人的性子得改改,遇事也别总那么冲动,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庄澜方才真的是冲动了,就像是被脑中那一闪而过的幼时画面魇住了一样,这会想想自己的‘多管闲事’也是懊恼不已,竟伸手握拳去锤自己脑袋,“我真是办事不过脑子,你以后拦着我点。” 陆深心里有气,想说你一下子冲出去我哪来得及拦,但看着庄澜锤自己脑袋的样子郁积在心里的气散了一大半,把她小拳头包在自己掌心,语气仍然僵硬,“好了好了,下次注意就行了。” 到了客栈已经近午时,这客栈不大,算质朴,但也说得过去,伙计很快出来迎接,“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给我们——”陆深转头去看庄澜,他有意想开一间房,能省些钱不说,也方便互相照应,但庄澜是姑娘家,这种事还是要听她的意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也多少有了那么点默契,庄澜明白陆深的意思,“两间吧,这里的房间应该不会太大。” 陆深点头,庄澜去钱袋里拿铜钱,放在柜台上,伙计原本正上下细细打量庄澜,见庄澜看过来才收回目光捡起钱收起来,“您楼上请。” “我们的马车帮我们安置一下。” “好嘞,您放心。” 陆深和庄澜带着小娃娃和随身重要东西上楼梯时,店伙计仍旧不停瞧着庄澜的背影,啧啧出声。 到了房间,安顿好小娃娃,庄澜便催着陆深去帮老妪,“今天这事是我惹出来的,牵连你受累,对不住——” “少说没用的,你们饿了就先点东西吃,不用等我,但是让他们送到房里,别去楼下吃。” “为什么?” “这屋子里的东西不用看着?下去了你能一个人管住她们三个?”陆深哼一声推门走了。 再回来时,庄澜已经收拾好,但她没有先吃,给小娃娃要了碗蛋羹,也没喂出几口,这会儿正放在桌上。 “还没吃?”陆深不等她答,推开门朝外面喊了声,不多时便有人上来,是客栈的掌柜。 “二位客官有什么吩咐啊?”掌柜表现地很恭敬,半躬着身子询问。陆深背对着他,庄澜逗着怀里的燕珉,谁也没看见掌柜地一直捏着嘴角那撮小胡子眼冒精光盯着庄澜看。 “想吃什么?”这话陆深是问庄澜的。 “我都可以,主要是她们三个,刚要了蛋羹她们不吃,两个大的还好,小珉能吃的东西不多。” “这几天总吃鸡蛋,许是吃腻了。来碗豆腐羹吧,你不是爱吃这个?刚好他也能吃。”陆深转头对老板说,“来碗豆腐羹吧,平桥豆腐羹知道吗?” “这个——真没听过,要不您说说怎么个做法,我让厨房试试?”掌柜收回落在庄澜身上的目光。 “豆腐汤里加些香菇、蛋花、肉丝和笋丝一类的就行了,再兑些芡粉。但豆腐要碎些嫩些,味道不要太重。” 陆深又说了两样菜,掌柜便出去了。 等人走了,庄澜才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平桥豆腐羹?” “去年四五月在江南,别人捡着山珍海味吃,林贵妃特意给你要了碗平桥豆腐羹,说你就爱吃这个。”陆深笑了笑,“皇上当时还笑你就爱吃这些有的没的。” 被陆深这么一说,庄澜也觉得有些印象,但却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刚想再问,陆深却从怀里掏出个红色手绳出来,丢在桌上。 “刚刚那大娘给你的,说是谢你,开过光的。” 庄澜捡起来,拿在手中细看,是用红绳串起的一个铜制小莲花座,边上还有两颗小铃铛。不值钱,也不精致,但庄澜还是带在了腕子上。 “她孙子伤势怎么样?” “没多大事,死不了,就是养伤要遭些罪。” 庄澜低头看看燕珉,忽地又想到方才陆深说的去岁去江南之事,“去年他还小,留在宫里老太妃带着的,皇上那时还说今年三月他周岁了,就带着他一块儿下江南呢。如今周岁了,也快三月,却……” 房内气氛忽然压抑,可楼下却有人兴奋起来。 掌柜一从庄澜房间出来,刚下楼梯,原本在楼下的店伙计便迎上来,和掌柜两人说悄悄话,“怎么样?我就说这姑娘不错吧?这回有的赚了——” 吴贤妃宫里有个粗使宫女,才十一二岁,听说战事已到了渔阳吓坏了,白日里做事打不起精神,夜里睡觉也常魇住,胡喊乱叫,只两个晚上便疯魔发作,痛哭哀嚎不止,见了人就要扑上去一样,吴贤妃忌讳,怕有心人传到皇上跟前,说她管教不严,乱了人心,当即决定要将她送出宫去。 只是如今宫里摄六宫事的是林贵妃,吴贤妃想放人出宫去,必须要请示过林贵妃的意思,这下不管她多不情愿,都得要去一趟长春宫。 吴贤妃踏进长春宫的宫门前,心里还镇定些,等进了门往正殿走,心里便跳起鼓,这种时候必须得小心,不能给人落了把柄去,万一林贵妃故意误以为她宫里人心慌乱该如何?吴贤妃有些退缩之意,步子顿下来。 “娘娘,请您当机立断,此人留不得。”陆深瞧出吴贤妃的犹豫,在她身后提醒道。 吴贤妃定了定神,还没想好要不要进去,从殿里出来的庄澜便已瞧见了吴贤妃,“贤妃娘娘万安,今儿不知吹的什么风,竟把您吹来了,长春宫可是蓬荜生辉了。” 庄澜说着,还回身帮忙打了帘子,毕恭毕敬地对吴贤妃说,“贤妃娘娘快请进。董昭仪和樊美人也在呢。” 这下便不能不进了,吴贤妃脸上重新挂起得体的笑,走了进去。陆深跟着将人送至台阶下,原本也没打算进去,却不想还是被庄澜拦了一下,“陆大人就别进去了,在这等着吧,我们长春宫都是良善之人,不会把你主子怎么样的。” 可没多久,庄澜便领着几个小宫女出来了,她也算半个主人,出了殿便招呼了一个长春宫的小宫女,要她带着殿里几位娘娘的宫女去别屋坐着。 陆深一直站在院子里,见庄澜也出来了,挑了挑眉,“怎么,澜姑姑也进不得这正殿了?” “还不是因为贤妃娘娘,说有要紧话要同我们娘娘说,必须得摒退下人。” 庄澜不能和别人一样也去歇着,她要等在殿外面,等着里面几位娘娘的吩咐。庄澜也是俗人,有好奇心,里头几位娘娘说着什么她也有几分想探究。 “陆大人,贤妃娘娘要说什么事啊?见不得人吗?” “你别胡说。”陆深瞪了庄澜一眼。 “切,这宫里谁不知道,昨夜里贤妃娘娘称病,把正处理军机的皇上请到钟粹宫去了,结果啊,皇上到的时候,正瞧见贤妃娘娘给四皇子读书,又是《后汉书》又是《左传》的,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只能寄厚望于儿子,希望能成栋梁之才,将来为皇上分忧。”庄澜有些轻蔑地笑了,“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争宠。不像我家娘娘着眼于大观,这都只盼能帮皇上分忧,绝不争宠添乱,有些人果然是小家子气。” 37.峰回路转(4)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今儿是谁负责扫院子的?这地上的雪都没扫干净,娘娘如今可有着身子呢, 雪地路滑, 万一娘娘有个什么闪失, 你们担待得起吗?” 庄澜虽然只有二十岁, 却已经是这长春宫的掌事宫女,主子信任她,什么都交给她, 这宫里上下几乎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管着。庄澜又是个泼辣性子,对小宫女小太监说话历来都是这样不留情面。 见两个小宫女都只是低着头畏畏缩缩的样子, 庄澜气不打一处来,可她急着进去伺候主子, 没工夫和她们多话, 摆了摆手说道,“别愣着了,赶紧让人过来重新扫啊, 一会我出来别再让我看见地上还有雪。” 说完,庄澜便掀起殿门口挂着的棉帘子进屋去了。 屋里地龙烧得暖暖的, 一进来庄澜便被热气扑了满脸, 她径直朝着里头的暖阁走,林贵妃这时已由别的宫女服侍着卸下了珠翠, 换上寝衣正准备睡下, 瞧见庄澜进来, 笑着向她招手, “珫儿和珑儿都睡下了?” “都睡了,奴婢刚去瞧过。”庄澜把身下的披风解下放在一边,往林贵妃身边走,却在隔着床榻还有几步远时就停下了,“奴婢刚从外头进来,带着凉气,就先不近娘娘的身了,仔细坏了娘娘身子。” 林贵妃笑笑,由另两个宫女扶着躺下,“哪里就有那么娇气了?” “娘娘得圣心,如今又有身孕,千金之身,自然得好生将养着。” “这也不是第一胎了。”林贵妃摸着自己还没怎么显怀的肚子,笑得有一点苦涩,“本宫这肚子争气也不争气,倒是一胎接一胎的生,可惜生了两个都是公主,不中用。不像贤妃,虽是进宫四五年都无所出,却一胎得男,如今皇上对四皇子可是喜欢得紧。这一胎再是个公主,只怕阖宫上下都要嘲笑本宫是个生不出儿子的。” “娘娘快别这么说,您有福气,又一直得圣宠,还怕生不出一位小皇子吗?”庄澜这会身上暖了不少,走过去到林贵妃跟前,帮她掖了掖被角,“要奴婢说,皇上对您那是真心宠爱的,皇上每个月来咱们宫里的次数都是最多的,如今战事这么紧,旁的宫里皇上都不怎么去,来咱们长春宫却来得很勤。皇上给娘娘的赏赐也是别人比不了的,就算贤妃生了小皇子,位分上还不是不如您尊贵,见了您还是得行礼。娘娘且放宽心,好好安胎,咱们留得青山,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庄澜劝慰了林贵妃几句,又仔细检查过殿内的烛火,才披上披风带着两个小宫女出了殿。 外头有人还在扫雪,见庄澜出来忙不迭地停下退让,“澜姑姑。” 庄澜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见他们还在扫也还没偷懒,便没再发脾气,嘱咐他们尽快扫好,别弄得动静太大,免得打扰了娘娘休息。 回了自己屋子,已有底下的小宫女帮庄澜点好了小火炉,庄澜站着烤了烤火,又把林贵妃方才的话琢磨了一遍,其实她在这宫里也摸爬滚打好多年,怎会不知道林贵妃的担心都是对的,能生的比不上会生的,想在后宫里头立足,生养过便可,无论男女,但若想站稳脚跟,再往前进一步,那是要有位皇子傍身才稳妥。 毕竟,这公主和皇子生来有些差别,将来能继承大统的得是皇子。 可纵便庄澜明白这些,她也不能明说,还要劝着林贵妃,说些好听的,劝慰着。倒也不是敷衍,庄澜对林贵妃都是实心实意的,她是怕林贵妃多想,对身子和孩子都不好。 她也盼着林贵妃这胎能得个皇子,她一介宫女罢了,一身荣辱还不都是系在主子身上。但这种事谁说得准?生得了皇子是好,要还是位公主这日子不也得照过,庄澜叹口气,卸下披风,梳洗拾掇完了,也去床上躺下。 方才觉得累得紧,这会躺在床上了,却反倒没什么睡意,庄澜顺着林贵妃今晚这话,想起下午时路过御花园,遇上吴贤妃宫里的宫女宝芳和侍卫陆深带四皇子在遛弯,她离着宝芳还有十几步远呢,可那陆深一瞧见她便赶紧侧过身来把抱着四皇子的宝芳护在了身后,皱着眉一脸戒备地看着她,就好像她要去害四皇子一样。 换做以前庄澜必是要上前去出言讽刺陆深几句的,可今日她赶着要帮林贵妃送东西给樊美人,没时间理会。冲着陆深翻了个白眼便绕过他走了。 庄澜这会儿越想越觉得好笑,御花园里那么多人瞧着呢,她有那么傻会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地去害四皇子吗?庄澜轻嗤出声,翻过身裹了裹被子,心里暗暗鄙视陆深的草木皆兵。 要说这宫里原本是不允侍卫近内宫的,即便有的嫔妃带进宫里的随侍里有男人,大多也要在各宫外伺候,是皇上宠爱贤妃,坚信贤妃对他死心塌地,才允了跟着陆深就留在钟粹宫。后来,皇上为了显示不偏心,别宫便也都有了侍卫。 庄澜想到这便有些嗤之以鼻。不过这下她更盼着林贵妃此胎能得男,也好煞煞陆深的性子,免得他总因为贤妃生了皇子太看得起他们钟粹宫和他自己。 紫禁城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各宫又都有各宫的事要忙,庄澜平时和陆深见面的机会并不算多,但这一次,庄澜却没想到,竟只隔了一天,便又和陆深来了个“狭路相逢”。 到了年底,各宫主子按习俗要给宫人封红包,大小没什么定例,无非是讨个吉利,但封红包要用的红纸需得到内务府去领。 林贵妃正得势,庄澜是林贵妃的心腹,内务府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庄澜刚进门,还未开口,在内务府当差的马公公便已经陪着笑凑了上来,“澜姑姑,是来拿红纸的吧?都给您备好了,四四方方的裁了四十整张。” 庄澜处事还是圆滑的,即便心里对马公公那张谄媚堆笑到堆出褶子的脸有几分厌恶,但面上还是客套,“怎好劳烦公公的,下回您给我拿回去,我自己裁就是了,再说也用不了四十张那么多的。” “哎呦,澜姑姑您快别跟我客气了,这种小事都是我们该做的。您照看整个长春宫,忙着呢。这纸啊,它不像布,随便搓弄都结实着呢,一不小心就兴捅破弄折了,多拿几张以防万一吗,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庄澜和马公公又寒暄几句,道过谢,正要离开,谁知转过身刚走了几步却碰见陆深带着两个小太监正往内务府来。马公公是个眼尖的,也瞅见了陆深,赶忙迎上前去,“呦,陆大人,您过来了。” 马公公说完这话时,刚好走到和庄澜差不多的位置,这两位素来不和,他清楚着呢,这会儿也觉得自个儿这么急着去迎陆深有点不对,只能停下,硬着头皮又去逢迎庄澜,“澜姑姑,那您慢走,今儿这忙,不能送您了,您可千万别怪罪。” “出这内务府的院子几十步路的事儿,澜姑姑这也要人送的?马公公又有事要忙,谈何怪罪?”陆深身量高,腿也长,这会儿已经进了屋子就站在庄澜前边。 庄澜的嘴角抽了抽,抬起头眼睛瞪着陆深。陆深也不示弱,也直直盯着庄澜的眼睛。马公公瞧两人气氛不对,赶紧上前调和,“澜姑姑身份高些,送送也是应该的,只是今儿这临近年关了,确实是忙……” “身份高些?不知是高在哪,咱们不都一样的身份?有谁是主子了不成?” 陆深这话明里暗里有庄澜是假借主子威风,实际也不过是个奴才罢了的意思,这确实激怒了庄澜,心里暗暗地又对陆深翻了个白眼,但面上还是笑盈盈地说,“是啊,陆大人说的对,都是奴才,谁比谁高贵了不成?但是这奴才跟主子可就是门学问了,像来内务府这种事哪个宫里不是派个宫女来就是,再不济也是找个公公过来,怎么贤妃娘娘宫里倒派个一等侍卫过来?陆大人应当知道的,这侍卫的本职可不是跑腿的。” 陆深却对这番话浑不在意,反倒还挑着眉点了点头,似乎很是认同庄澜这话。 “娘娘让我来是取四皇子的婴儿床,重得很,宫女怕是拿不动,要不澜姑姑试一试?” “婴儿床?怎么?贤妃娘娘宫里这么久了还没个婴儿床不成?”庄澜听了陆深这说辞,是着实觉得好笑,那四皇子都眼看要周岁了,怎么也不会才想起来要婴儿床的。 “有是有的,只不过是三皇子用剩下的,我们娘娘不好奢,不喜铺张,那时便没让人特意备新的,可前些日子皇上说四皇子尊贵之身,不该用旧,才命人做了新的。贤妃娘娘不忍为这事麻烦内务府的人跑一趟,这才叫我过来。” 陆深说过这话,不再去理庄澜,而是转头去问马公公婴儿床可已备好,他是否现下就能领回去。 庄澜见陆深已经不理她,也不好再自找话头自讨没趣,便也和马公公打了声招呼,独自先走了。 38.峰回路转(5)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我也就是这么一问, 珫儿还没说呢。”陆深也不敢对着干。 “要是我不过来,你不就骗她开口了?你既然这么闲,快去洗碗。” 陆深知道自己惹了庄澜不高兴, 不敢辩驳,帮忙将燕珫和燕珑抱上马车,摸了摸鼻梁便悻悻地去洗碗。 等他再回来时, 庄澜已经在马车里铺好被子,带着三个小娃娃躺下了。 他们坐的已经算是很大的马车,但空间仍旧紧凑, 只够勉强睡下三个小娃娃和庄澜。小娃娃睡在里面, 庄澜挤在外面。庄澜见陆深掀起帘子探头进来,瞪他一眼,不理他。 “我睡哪?还有被子吗,我在这门口挤一晚。” 庄澜半撑起身, 指了指放在马车一侧座位上的大袄,桃红色,是那时她从宫里带出来的林贵妃的衣裳。他们通共只有两床被子,都不大,一床给了三个小娃娃,一床庄澜自己盖着。 陆深咽了咽口水,心里想着这姑娘倒还挺记仇, 但好歹还是给他留了防寒的东西, 这么冷的天, 有件袄子披着也总比没有强。于是,也没敢说什么不满的话,一步跨上马车,坐在旁边座位,挑起那件袄子披在身上,准备闭目休息。 可陆深是男人,身量高,身板也宽些,林贵妃那件袄子披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小巧了些,根本掩不住他的身子,两边臂膀各露了一半在外,腿上也只将将遮过膝盖,又是桃红色的,这副样子怎么瞧怎么逗趣。 陆深左拽拽右拽拽,见袄子实在小,没办法把他整个人裹起来,只好作罢,两臂交叠在胸前,头向后靠去,合上眼。耳边却响起庄澜的一声轻笑。 “等陆大人以后讨了媳妇儿,她若是来问你从前丑事,我定要把今晚你这番模样说与她听。”庄澜侧身,一手拄在床上,一手拍着燕珉,偏着头似笑非笑地瞧向坐在她左前方的陆深。 “我哪番模样了?” “就是这副盖着桃红袄,半遮半露的模样呀。”庄澜说得开心,方才的不愉一扫而空,眉眼含笑。 “哼,没想到你心思还挺歹毒。”陆深闭上眼靠回马车壁。 “歹毒?你说我歹毒?我哪里歹毒了?”庄澜一听,不干了,翻身坐起,要不是有燕珉三个在,她早大声嚷出来,这会倒还知道压抑些音量,“就许你问我的,不许我说你的吗?” 马车里空间不大,庄澜坐起身来,和陆深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尺,她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陆深闭起的眼睛上睫毛微微颤动,身子下意识地向后靠去。 “呵。”陆深轻笑一声,睁开眼,他倒不觉这距离有什么,反而坐直身子往前探了探,对上庄澜犹带怒意的目光,“这好像不一样吧,两回事儿。” “哪里不一样?” “我就是随口一问,问过了也不会说与其他人,不像你,咱们两个未娶未嫁深更半夜宿在一处,你一个姑娘家不知道避讳将这事埋于心里就算了,竟还要说与我未来媳妇儿,你安的什么心呢?我看你是见不得人好,存心挑拨,你说你是不是心思歹毒?” “挑拨?我才懒得挑拨你们,陆大人这般巧舌如簧,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对我一个小女子从来都这般态度冷硬,时时想着与我作对,只怕陆大人如此作风也很难讨到媳妇儿,本姑娘心善,你将来好不容易讨来的媳妇儿,我断然不会搞幺蛾子的。” 陆深皱眉,也没有时时都与她作对吧?再者,庄澜也算不得柔弱小女子吧?明明她毒舌不下于他,甚至浑身上下处处带刺,怕是她才时时想着扎人。 两人闹得不痛快,庄澜自己转身躺回去,背对着陆深,继续哄起燕珉睡觉来。 睡到夜半,庄澜只觉口干舌燥,喉咙里难受得很,盼着能有口水来喝。身边小娃娃睡得熟,那边陆深也盖着袄子正睡着,庄澜怕动静大,小心翼翼坐起身子,掀起帘子打量外面。 漆黑一片,月色之下也只能看清不远处,再远便瞧不清。她们吃过饭忘记去打些水留着喝,这会想喝水只能去溪水边现舀来。 庄澜挣扎片刻到底没敢一个人出去。刚和陆深闹过别扭不说,庄澜也不愿麻烦别人,便没开口喊陆深帮忙。庄澜再瞥一眼陆深,见他身上盖着的袄子都滑落下来,只遮住一点胸口,全都堆在他腿上。庄澜哼一声,觉得他被冻着也活该,不欲去管,但转念一想,这一路只他一个男人,若是他病倒了,自己又不会驾车,更没法照顾好三个小娃娃…… 算了,眼前来看,他还是有很大用处的,别冻病了。庄澜爬起来跪坐在座位上,身子微微前倾,替陆深将袄子往上拽了拽,帮他盖好。 然后又躺回去,闭上眼准备睡下等天亮再去找水喝。可庄澜实在渴得难受,清了次嗓,仍觉得干痒,闭目许久也睡不着。 最终还是窸窸窣窣从被子里坐起身,两腿踩地,犹豫片刻后伸出一只脚去轻轻踢了下陆深的小腿。陆深睡得熟,没什么反应,庄澜又踢了一下,他才醒来,黑暗中看着庄澜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怎么了?” “那个……”庄澜一时有些不知该怎么开口。 “有事?你直说。” “你能不能……去帮我打口水来啊?我有点渴。”庄澜低着头,都不敢抬头去看陆深,声音越说越小。 陆深哼笑一声,坐直身子,勾着嘴角看庄澜,“你渴了应该自己去打水,怎么让我去?” “我……我不是……害怕吗,外头那么黑。再说……再说我要陪着她们啊。”庄澜伸手指了指旁边睡着的三个小娃娃。 “我也可以陪着她们。” “你就说帮不帮!大不了……我把我这床被子让给你,你个子高盖袄子睡也不舒服的。” 陆深没动,盯着庄澜看了半晌,忽地笑了。庄澜以为他不愿意,转个身准备躺下,陆深却将身上盖着的袄子一把扯下来丢在对面座位上,留下一句“等着”又从座位下的小柜子里掏出一只碗便下马车去了。 等陆深回来时,庄澜果然已经盖着那件袄子,将被子放在他原本坐着的地方。陆深黑暗中默然笑了,但没说什么,将手中装水的碗递给了庄澜。 庄澜喝过,又向陆深道了谢,才又躺回去接着睡。 陆深拿起被子盖在身上,却没再睡着,只闭目养神。过了不知多久,他听见一阵衣料摩擦声和姑娘家软软的嘤咛,睁眼看去,是庄澜翻了个身子面朝里面去了。 庄澜身量小巧,那件桃红袄子原本正正好好将她身体整个拢住,这会儿却因为庄澜翻了身有些移位,竟一大半斜落下来遮住座位下的木板,庄澜大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陆深叹口气,坐起身,将那件袄子轻轻从庄澜身上拿起,又将自己盖着的被子重新盖到庄澜身上,还帮她掖了掖被角,“能耐不大,本事也没有,倒是挺会逞能。” 不知是陆深说话声还是他给庄澜盖被子的动作吵醒了庄澜,庄澜迷迷糊糊转醒,但神志还昏沉,半眯着眼瞧眼前近在咫尺的陆深,又瞧瞧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即便还没多清醒,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你拿去盖吧,袄子太小了,你不冷吗?” “我不用,你睡吧。我身子好,禁冻。” 庄澜实在困极,听他这么说倒头又睡下。 “臭丫头,连句谢谢也不知道说。”陆深勾着嘴角小声念叨了一句,拿过那件袄子盖在身上,须臾便也睡去。 幽长深夜,冷则冷矣,却仿佛又凭白掺着几分暖。 庄澜一边哄着,一边还要告诉两个小姑娘从此往后‘母妃’一词再喊不得,只能喊娘,宫里的事也不可再提。 好不容易哄得三个小娃娃都睡下,庄澜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去拿什么帕子,抬起胳膊直接用袖子抹了抹额头。正巧被端着面进来的陆深瞧见,庄澜没觉得自己这副有些狼狈的样子被陆深瞧去有什么不妥,怕小娃娃掉下炕又把他们往里挪了挪,而后才起身。 陆深已经把面碗放在桌上,又替庄澜摆好筷子,自己先在一边坐下,“吃吧。” “嗯。谢谢。”庄澜坐下来,拿起筷子把碗里的面搅了搅,其实忙累得没什么胃口,但总还是要吃东西的。庄澜挑起一箸面,正要吃,看看陆深,又顿住,“你吃过了吧?” “吃过了,你吃。”陆深笑了,把面碗又往庄澜面前推了推,“小珉怎么样?” 小珉?庄澜愣住,咽下口中的面疑惑地看向陆深。 “‘珉’字是从前皇上和贤妃商量起给小皇子的名字,还没来得及……总之以后就这么叫他吧。”陆深压低声音为庄澜解释,庄澜听了也没什么大的触动,只是自顾自又将这名字念了两遍。 “周珉,周珉。好名字呢。” 39.岁月静好(1) 当你看到这里,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陆深为赵公公指了路, 要他往京郊的荆山去, 那里人烟少, 又是座山,躲藏起来比较容易。 马车上, 庄澜还是心跳不停, 她从前再如何强势, 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双十年纪的姑娘罢了,遇上这样大的事,眼看着一个王朝覆灭,冲击还是巨大的。 两个小公主吓得直打哆嗦,庄澜好生安抚了一会两人才安静下来。 方才跑得急,即便是寒冬庄澜也出了一身薄汗,鬓角和额头的发都有些濡湿,此刻贴在肌肤上。 陆深瞧见, 从怀里掏出方帕子递给庄澜。头发粘乎乎地贴在脸上其实并不好受, 庄澜也不想这时候还端着, 但她左手搂着五公主, 右边又抱着六公主, 实在抽不开手去接。 庄澜抿了抿唇,语气不再像从前对陆深时那样冲,第一次没有挖苦心平气和地和他讲话, “不用了, 谢谢。” 陆深明白庄澜心思, 也看出了她的别扭,把身子往她的方向转了转,半张脸对着她,也不过问,直接用手拿着帕子帮庄澜擦过了鬓角和额头的薄汗,又帮她把落下的几缕发丝撩到耳后。 庄澜没想到陆深会直接帮她擦汗,那帕子一直被陆深放在胸口,并不凉,反而带着几分温热。陆深动作很轻,庄澜一时怔住,秀口微张,都被眼下这情景弄懵了。 “是我冒犯了。”直到陆深先开了口,庄澜才回过神,不知是羞是恼,庄澜脸胀得有些红,“我看你也是不知分寸。” 说完,庄澜把头转向另一边瞧着五公主,不再看陆深。 “现在缓过来了?”沉默了一会儿,陆深先开了口。 “什么?”庄澜经了这事反应确实迟钝了些,有些木讷地转回来看向陆深,不知他此言何意。 “我是说你现在是不是缓过来,没那么紧张害怕,可以正常思考了,咱们也好商量接下来该如何。” “哦。”庄澜淡淡地应了一声,等着陆深的后话。 “这往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没打算过,走一步算一步吧。”庄澜渐渐也接受了国破家亡的事实,只是要说打算,她现下还真是说不上来,“只要能活命,怎样都行。” 庄澜的回答在陆深意料之中。这时陆深怀里的四皇子忽然大哭,陆深不再顾着和庄澜说话,低头去哄。 只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哄孩子,抱着四皇子嘴里念叨着不哭不哭,手忙脚乱哄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效果,小家伙还是哭个不停。陆深抬起头,看向庄澜,眼里的求助意味很浓。 庄澜用下巴指了指两位小公主,意思是她腾不出手,“你不怕我害你家四皇子了?” “这里没什么四皇子,往后也没有。” 陆深说得严肃,庄澜也意识到说错话,大燕都不在了,哪还有什么公主皇子的。 “他现在不过是个寻常小孩子,你害他做什么?” 庄澜回头对着五公主,笑着和她说话,“珫儿乖,你自己扶住了,澜姑姑要松手了。弟弟在哭呢。” 珫儿倒乖巧,点了点头,还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庄澜松了扶着珫儿的手,转身把四皇子接过来,而后又把她抱在怀里的六公主递给陆深,这才轻轻拍着四皇子的背哄了起来。 可那边珑儿却不干,一到了陆深怀里,便也哭了,吵着要庄澜抱,还用手去捏陆深的下巴。 庄澜忽然明白过来,从前为了怕两个小公主被人所害,她和林贵妃曾指着陆深和宝芳等人和她们说,这是坏人,日后见了要躲着点,千万不能跟着走。 “珑儿乖,他不是坏人,他不会害珑儿的,澜姑姑在这呢。” 珑儿听了这话,又看看陆深,见他也不是果然不再哭,陆深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有些轻蔑地嗤笑出来,“原来你们长春宫就是这么教小孩子的。” 庄澜一听不乐意了,“怎么了?原先咱们两宫之间都彼此虎视眈眈,我们这样教她还不是为了她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从没想过要害小公主。” “谁知道有没有,人心叵测,陆大人难道不懂?” “别叫我陆大人,叫我陆深。”陆深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 庄澜嘁了一声,也专心哄起四皇子来。大约因庄澜也是女人,从前又时常照顾小公主有些经验,四皇子被庄澜哄了一声果然止住了哭声。 马车里一时又静默下来。庄澜和陆深竟都没有问过对方为何自家主子没有跟着一同逃出来,他们都跟清楚,对方绝非不忠心之人,不会抛下主子独自逃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孤身带着皇嗣逃亡。 “澜姑姑,我饿。”离荆山还有一段路,珫儿忽然抓住庄澜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庄澜一愣,她的包袱里有首饰有换洗的衣裳,唯独没有吃的东西。她只能悻悻地去问陆深,“你那里有没有吃的?” 陆深的准备还不如庄澜充分,更是没有,摇了摇头。 “这如何是好,没有吃的就算逃掉了也要饿死的。就算我们大人不吃,小孩子也是要吃的。”逃亡这种事,有些人只怕一辈子遇不上,庄澜也是头一回,她从前只以为逃了出来便万事大吉,没成想却有如此多意料之外的事杀她个措手不及。 “你冷静点,不会饿死的。”陆深撩起帘子看了看马车外,见周围还有商户,便叫驾车的赵公公停下来。 “你要做什么?出去送死吗?”庄澜惊恐地看着陆深,拉住他袖子不让他下马车。 “你都说了,没东西吃我们迟早也要被饿死。我们身上穿的衣裳也过于明显,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庄澜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宫装,自觉理亏,不再犟嘴,“那我和你一块去。” 马车坐的有些久,之前又跑得急,庄澜脚一沾地便直觉两腿发软,但这会儿容不得她娇气,只能强撑着跟在陆深后面。 三个小娃娃都被留在了马车上,由赵公公赵前照看着。 “我们这么大摇大摆地买东西,不会被人发现吗?”庄澜心有余悸,四下望着,生怕会有叛军的人。 “放心,他们才刚攻下紫禁城,心里头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宫里人那么多,有他们忙的。再说那些个主子们才是他们的目标,我们算得了什么?估计一时半会是想不起来要到宫外头寻什么人。” 这话是有道理的,庄澜没和陆深抬杠,跟着他一起去成衣店买了三套衣裳。没敢选什么绫罗绸缎,都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款式。一是他们手上的现银不多,二是穿得太奢容易引人注意。 二人又去了杂货铺,买了两个陶罐子和几副碗筷,而后才去街边买了些干粮,又给四皇子要了碗米粥。 街上的百姓虽然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的,但大多都还是看热闹的心态。毕竟王朝的兴亡离他们还是有些远,这天下换谁来主,他们也仍是寻常百姓摆了。何况那些叛军还算有良心,一路征战,却并没有伤及无辜百姓。 买过这些必需品,陆深催着庄澜回去,“你先回去拿东西给他们吃,我去买些盐。” “买盐?你疯了?”庄澜拦住陆深去路,“盐可是官营,你这一去指不定我们就暴露了。” “谁说我要没买官盐?” “买卖私盐可是犯法的。”庄澜听懂了陆深的意思,不买官盐那便是要买私盐,这可是犯法的,但庄澜转念一想,轻扯嘴角,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法不法的? “你买盐做什么?咱们少耽搁一会儿是一会儿的。” “活着总要吃盐,盐还可以拿来清洗伤口。往后只怕很少能走大路,荒村野地想再找地方买盐就难了。” “你去吧。”庄澜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刚迈开步子又回过头来,对陆深说,“你注意安全。” 如今他们可真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陆深出了事,庄澜自己也不会好到哪去。 为了省钱,买给三个大人的都是白馒头,只给珫儿和珑儿一人买了两个肉包子。两个小姑娘还算懂事,庄澜把包子递给她们,便自己吃起来,没用人操心,庄澜笑着摸了摸两人的头顶,才端过那碗稀米粥喂起了四皇子。 庄澜用小勺将粥里的米压在碗壁上,尽量碾的碎着再舀起来喂给四皇子。平日里娇生惯养的皇子,本还在吃奶的年纪,吃不惯民间的素粥,只吃了几口便闹着不再吃。庄澜叹口气,也没强迫,帮四皇子擦了擦嘴继续抱在怀里。她知道若不是因饿了,只怕四皇子连一口都不会吃的。 等赵前吃完,庄澜把四皇子抱给他,正准备拿起个白馒头吃时,陆深也回来了。庄澜见他面上似有凝重。 40.岁月静好(2)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只是如今宫里摄六宫事的是林贵妃, 吴贤妃想放人出宫去, 必须要请示过林贵妃的意思, 这下不管她多不情愿,都得要去一趟长春宫。 吴贤妃踏进长春宫的宫门前,心里还镇定些, 等进了门往正殿走, 心里便跳起鼓,这种时候必须得小心, 不能给人落了把柄去, 万一林贵妃故意误以为她宫里人心慌乱该如何?吴贤妃有些退缩之意, 步子顿下来。 “娘娘,请您当机立断, 此人留不得。”陆深瞧出吴贤妃的犹豫, 在她身后提醒道。 吴贤妃定了定神,还没想好要不要进去, 从殿里出来的庄澜便已瞧见了吴贤妃, “贤妃娘娘万安, 今儿不知吹的什么风,竟把您吹来了,长春宫可是蓬荜生辉了。” 庄澜说着,还回身帮忙打了帘子, 毕恭毕敬地对吴贤妃说, “贤妃娘娘快请进。董昭仪和樊美人也在呢。” 这下便不能不进了, 吴贤妃脸上重新挂起得体的笑,走了进去。陆深跟着将人送至台阶下,原本也没打算进去,却不想还是被庄澜拦了一下,“陆大人就别进去了,在这等着吧,我们长春宫都是良善之人,不会把你主子怎么样的。” 可没多久,庄澜便领着几个小宫女出来了,她也算半个主人,出了殿便招呼了一个长春宫的小宫女,要她带着殿里几位娘娘的宫女去别屋坐着。 陆深一直站在院子里,见庄澜也出来了,挑了挑眉,“怎么,澜姑姑也进不得这正殿了?” “还不是因为贤妃娘娘,说有要紧话要同我们娘娘说,必须得摒退下人。” 庄澜不能和别人一样也去歇着,她要等在殿外面,等着里面几位娘娘的吩咐。庄澜也是俗人,有好奇心,里头几位娘娘说着什么她也有几分想探究。 “陆大人,贤妃娘娘要说什么事啊?见不得人吗?” “你别胡说。”陆深瞪了庄澜一眼。 “切,这宫里谁不知道,昨夜里贤妃娘娘称病,把正处理军机的皇上请到钟粹宫去了,结果啊,皇上到的时候,正瞧见贤妃娘娘给四皇子读书,又是《后汉书》又是《左传》的,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只能寄厚望于儿子,希望能成栋梁之才,将来为皇上分忧。”庄澜有些轻蔑地笑了,“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争宠。不像我家娘娘着眼于大观,这都只盼能帮皇上分忧,绝不争宠添乱,有些人果然是小家子气。” 庄澜说话有时没遮没拦,但这一次她却还当真说对了。 吴贤妃宫里尚且有陆深提醒,都没能早做打算,而林贵妃就没那么死板,表面上风轻云淡,私下里却搞了不少小动作。 林贵妃或许自私,或许贪生怕死,不如吴贤妃心思坚定,无条件信任皇上,但生死面前,是非对错是很难衡量的。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林贵妃心下已有打算,但没想到的是宫外叛军势如破竹,攻下渔阳后,不过两日,便已接连拿下昌州、福山和曲陵,进入京城。消息传到宫中时,叛军已经兵临城下,直指紫禁城。 那时庄澜正帮着林贵妃清点首饰,国库亏空,军饷只怕供应不上,林贵妃便提议后宫嫔妃将首饰银钱都拿出来。 外头长春宫的小太监急急忙忙进来殿内时,庄澜还打着算盘,只听小太监哆哆嗦嗦急喘着说,“禀贵妃娘娘,外头……外头叛军已经打到紫禁城了!听说就在宫门口了,娘娘……快逃吧,咱们快逃吧!” 小太监说着,吓得涕泪横流,身子不自觉便跌下去,庄澜也被这消息吓到,手下一顿,算盘上的珠子全被她拨乱。庄澜心跳如鼓,她一时也慌乱,咽了咽口水,有些愣怔。 竟是林贵妃先有了反应,她手里的茶杯不小心落了地,清脆响声在这样的氛围下显得很刺耳,“还不快去把珫儿和珑儿抱过来。” 原本给林贵妃锤肩捏腿的两个小宫女吓得腿都直抖,没人动弹,庄澜从桌后站起身准备出殿,却被林贵妃喊住,“庄澜你留下,让她们去。快去啊。” 被林贵妃一吼,两个小宫女才动了身。 庄澜也不再愣神,她把装首饰的小箱子放在凳子上,而后将桌上的茶壶茶杯、算盘,连同她方才写字用的纸笔通通扫落在地,回身从首饰箱里胡乱抓了一把用帕子裹好放在桌布上。 庄澜抬头看了一眼还在贵妃塌上坐着的林贵妃,五六个月的身子已经显怀,加上又是冬天身上穿得多,她一个人想弯腰穿鞋有些困难,可庄澜一时又顾不上,只好叫还瘫在地上的赵公公去帮忙。 赵公公腿还软着,磕磕巴巴地说着不合规矩,庄澜正从柜子里把林贵妃和两位小公主的衣物往桌上拿,听了赵公公的话顿时窜起火,“都什么时候了,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叫你去就快去。” 林贵妃穿了鞋,从贵妃塌上站起来,不急着走,厉声使唤赵公公,“你去瞧瞧那两个不中用的,珫儿和珑儿怎么还没抱过来。” 赵公公应了,跌跌撞撞往外走,才走到殿门口,两个小丫头便抱着两位小公主进来了,庄澜也恰巧刚装好包袱,拿起来背在身上,又走过去把还睡着的六公主接到自己怀里,而后去喊林贵妃。 “娘娘,快走吧。” 谁知林贵妃只是走过来,把五公主从宫女怀里抱出来又塞去赵公公怀里,“本宫不走,你和赵公公快带着珫儿珑儿走,走得越远越好。” 庄澜大惊失色,“娘娘,娘娘,奴婢不会丢下您的,您跟我们一块,跟我们一块走。” “本宫怀着身子,走不快的,只会耽误你们。别再耽搁,快些走吧。” “不会的,娘娘,来得及的,紫禁城这么大,他们一时半会也无法将我们都包围的,娘娘——”庄澜说着说着眼泪直往外涌,她伺候了林贵妃六年,亲如姐妹,无论如何,她不愿丢下林贵妃。 “庄澜,本宫是你的主子!你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吗?”林贵妃声音拔高了些,吵醒了六公主,小娃娃从庄澜怀里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见林贵妃顿时乐了,伸出小胳膊,奶声奶气地说,“母妃抱抱。” 林贵妃原本板着的脸忽然有了裂痕,听着女儿软软糯糯的声音一时泪崩,她俯身亲了亲女儿肉乎乎的小脸蛋,终究没有去抱她,而是又板起脸对庄澜说,“本宫拿你当亲妹妹,无论何时不会忘了你,珫儿和珑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只要护好她们,便是对本宫最大的忠心。” “娘娘——”庄澜仍是哭,不肯放弃,试图去拉林贵妃。 “别再叫本宫!你还知道本宫是这大燕的贵妃,那就听本宫的命令,走,立刻就走,再耽搁下去本宫的女儿就要没命了!”林贵妃这一次不止说,甚至用手去推庄澜。 殿外已经能听到喊杀的混乱声,庄澜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她脚下仿佛有千斤重,可她又不能颓下,她怀里还抱着林贵妃的心头肉。 出了长春宫宫门,庄澜即便回头也再瞧不见林贵妃,泪水滑过留下的泪痕被寒冬的冷风吹得生疼,沿着宫墙,她听见林贵妃声嘶力竭地哭喊—— “庄澜,一定要保护好珫儿和珑儿。本宫誓与大燕和皇上共存亡。” 庄澜再忍不住,泪水汹涌而下。 叛军还没能将紫禁城团团围住,但宫里已经变了天。宫人们再不顾什么礼仪尊卑,四下逃窜着。 之前林贵妃已有准备,早规划好逃出宫的路线,庄澜强制自己镇定下来,带着赵公公一路往神武门去。路上很多宫人逃窜时落下的各色物什,庄澜抱着六公主,又走得快,几次险些跌倒。 许是路上宫人奔逃的惨状吓到了六公主,搂着庄澜的脖子哭了出来。 “珑儿乖,不哭,澜姑姑陪着你,咱们出了宫就好了,出了宫就好了。”身后喊杀声越来越大,叛军大约更近了,庄澜顾不得仔细去哄六公主,只脚下速度更快。 快至神武门时,庄澜忽觉怀中一轻,待转头看时,六公主已经在陆深怀里。庄澜对陆深素有敌意,此刻她因害怕、惊慌,本就疏于思考,心下只以为陆深是要加害于六公主,扑过身去要将六公主抱回来。 “陆深,你把六公主还给我。” 陆深一手抱着四皇子,一手抱着六公主,挣脱不开庄澜,只能大喊一声,“我没要害她!都什么时候了,再不逃要来不及了!” 41.岁月静好(3)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这种小镇的百姓大多能自给自足, 平时来当铺的人应该不多,今日庄澜前面却有个老妪, 穿着青黑色麻布粗衣, 背景佝偻, 看头发颜色大约五六十岁,手伸进小窗口,一口乡音和里面的伙计说着什么。 土坡镇的乡音和彰陵已经很接近, 庄澜多少应该能听得懂才对, 但她离开太多年, 乡音早就变成梦见双亲才会偶然飘来的遥远回忆。老妪声音哽咽, 几近哀求, 伙计厉声呵斥, “就二两,爱当不当,不当快走, 别耽误我生意。” 两人闹得不愉快, 伙计已经开始推着老妪, 庄澜看不下去, 但她如今处境不容许她去管这些‘闲事’, 只好在一旁冷眼旁观,站着等。 没多久, 那老妪先妥协, 接过伙计递来的银子在手里反复摩挲才揣进怀里, 抬手抹了抹眼角,又对伙计说了一句。这一次,庄澜听懂了一点,大约是说要伙计好好保管,她将来一定会来赎回。 伙计不耐烦,嘴里念叨着知道了,抬手轰老妪快走。庄澜凑近窗口,听见那伙计轻蔑地笑了声,“那么大把年纪了,能活几天都不知道呢,还想着赎回去……呦,姑娘,您当什么,咱这价格可公道。” 其实伙计早看见庄澜进来,这会抬头见她已经走到窗口前,还是装模作样讨好,大约是看庄澜面容白净姣好,觉得她当的应该会是好东西。 庄澜没多和伙计废话,从袖中摸出那只玛瑙镯子递进去给他,“这只镯子,劳您给看看,能值多少钱。” 伙计接过镯子,左瞧右看,一会又去扯扯自己耳朵,“姑娘,您这是好东西啊。” “您看着能给多少?” “这个您得等等,我去问问我们掌柜的。”说着,头也不抬回身掀起门帘子走到里屋去了,没过一会儿又走出来,“姑娘您稍等,要不,我陪您说会儿话吧,省得您无聊。” “不用。”庄澜不愿意搭理他,自顾自站着,过了会儿却主动开口,“方才那老妪是当什么?” 老妪手里拿着的东西被她挡住,庄澜没瞧见,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些好奇。 “一只破玉簪子,有年头了,都磕出不少豁牙子,早不值钱了,也就是我们好心,不压价还给她二两银子,不然——” 身后传来动静,从里屋走出一个瘦高男人,从面相上看便是个精明人,眼睛里带着狡猾,“姑娘,这东西我们瞧过了,料子不错的。” 庄澜听了心里有些得意,这是当年西南的贡品,玛瑙色泽一等,细腻油润,绝对是好东西。谁知那掌柜的,转瞬便一盆冷水泼过来。 “我们做生意很公道的,这镯子十两银子您看怎么样?” “十两?这也太少了。”庄澜火气蹿上来。 “那要不姑娘您说个价?” 庄澜琢磨了一下,没敢多说,折了很多价,“五十两。我这镯子少说也值两百两,你们不亏的。” “姑娘,最多也就三十两。您得讲讲道理,玛瑙这东西不值钱的,又不是玉,连玉髓都比不上……” “你们这么黑心也敢说价格公道?我这不是普通的玛瑙,这可是南红玛瑙,是赤玉——” 庄澜说得激动,忽然一只温热大手伸过来握住她放在柜台上的手,“就三十两,掌柜您开票吧。” “诶,诶,好嘞。” 转头看去,竟是陆深。在外面等得有些久,陆深担心出事便进来看看。 庄澜被掌柜气得正激动,气息还喘不均匀,她诧异地看着陆深,但陆深没说话,只用眼神安抚她,握着她的那只手不断用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也是安抚之意。 等到拿了银子和当票出来,庄澜才开口问,“那镯子哪里只值三十两了,你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南红玛瑙是寻常人家能用的吗?差不多得了,咱们急着用钱,能当多少算多少,先用着。” 走到马车边上,庄澜没急着上去,还欲辩驳,陆深见她还有些炸毛的样子直接开了口,“先上车,以后都会赎回来的,乖。” 陆深没斥责庄澜冲动,他知道要当掉林贵妃的东西她心里不好受,如今又是这般贱卖……但为了眼前生计,也没别的法子。 马车重新奔走起来,这一次要去找客栈落脚。马车前行带起的风吹开一点帘子,燕珑对外面的世界有点好奇,站在座位上手扒着窗往外瞧,庄澜怕她站不稳,往前倾身,扶了下她后背,无意中却瞧见外面路边一个倒地伏哭的老妪,青黑色衣裳,鬓角斑白,正是方才当铺里看见的那一个。 莫名地,庄澜想起她偷偷擦眼角的动作,和拜托伙计妥善保管她的玉簪等她来赎时的哀求,还有—— 年幼时她高烧不退,母亲愁于没钱抓药也是这般抱着她痛哭的样子。 “陆深,陆深,你等等,先停车。” 陆深闻声停下,庄澜下了马车往回小跑几步,扶起涕泪横流的老妪。 “大娘,您……有什么难处吗?”庄澜这才瞧见老妪身边躺着一个少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你回来。”陆深揉揉眉心,将庄澜拉住,“你一个丫头片子,能理论什么?” “那要不……你去?” 陆深一愣,叹口气,笑得无奈,“开门做生意,怎么要价是人家自由,你怎么管?” “医馆不就该治病救人?” “那干脆不要钱普度众生算了。”陆深白了庄澜一眼,从她腰间将钱袋扯下,打开来拿出一把碎银子给老妪,“这些钱您拿着,快带孙子去治伤。您一个人抗不回去他,就先等等,我们一会儿回来帮您。” 陆深帮忙将少年抬进医馆,也不容庄澜和老妪说句话便拉着她往马车走,“你这悲天悯人的性子得改改,遇事也别总那么冲动,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庄澜方才真的是冲动了,就像是被脑中那一闪而过的幼时画面魇住了一样,这会想想自己的‘多管闲事’也是懊恼不已,竟伸手握拳去锤自己脑袋,“我真是办事不过脑子,你以后拦着我点。” 陆深心里有气,想说你一下子冲出去我哪来得及拦,但看着庄澜锤自己脑袋的样子郁积在心里的气散了一大半,把她小拳头包在自己掌心,语气仍然僵硬,“好了好了,下次注意就行了。” 到了客栈已经近午时,这客栈不大,算质朴,但也说得过去,伙计很快出来迎接,“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给我们——”陆深转头去看庄澜,他有意想开一间房,能省些钱不说,也方便互相照应,但庄澜是姑娘家,这种事还是要听她的意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也多少有了那么点默契,庄澜明白陆深的意思,“两间吧,这里的房间应该不会太大。” 陆深点头,庄澜去钱袋里拿铜钱,放在柜台上,伙计原本正上下细细打量庄澜,见庄澜看过来才收回目光捡起钱收起来,“您楼上请。” “我们的马车帮我们安置一下。” “好嘞,您放心。” 陆深和庄澜带着小娃娃和随身重要东西上楼梯时,店伙计仍旧不停瞧着庄澜的背影,啧啧出声。 到了房间,安顿好小娃娃,庄澜便催着陆深去帮老妪,“今天这事是我惹出来的,牵连你受累,对不住——” “少说没用的,你们饿了就先点东西吃,不用等我,但是让他们送到房里,别去楼下吃。” “为什么?” “这屋子里的东西不用看着?下去了你能一个人管住她们三个?”陆深哼一声推门走了。 再回来时,庄澜已经收拾好,但她没有先吃,给小娃娃要了碗蛋羹,也没喂出几口,这会儿正放在桌上。 “还没吃?”陆深不等她答,推开门朝外面喊了声,不多时便有人上来,是客栈的掌柜。 “二位客官有什么吩咐啊?”掌柜表现地很恭敬,半躬着身子询问。陆深背对着他,庄澜逗着怀里的燕珉,谁也没看见掌柜地一直捏着嘴角那撮小胡子眼冒精光盯着庄澜看。 “想吃什么?”这话陆深是问庄澜的。 “我都可以,主要是她们三个,刚要了蛋羹她们不吃,两个大的还好,小珉能吃的东西不多。” “这几天总吃鸡蛋,许是吃腻了。来碗豆腐羹吧,你不是爱吃这个?刚好他也能吃。”陆深转头对老板说,“来碗豆腐羹吧,平桥豆腐羹知道吗?” 42.岁月静好(4)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方才跑得急, 即便是寒冬庄澜也出了一身薄汗,鬓角和额头的发都有些濡湿, 此刻贴在肌肤上。 陆深瞧见,从怀里掏出方帕子递给庄澜。头发粘乎乎地贴在脸上其实并不好受, 庄澜也不想这时候还端着,但她左手搂着五公主, 右边又抱着六公主, 实在抽不开手去接。 庄澜抿了抿唇,语气不再像从前对陆深时那样冲,第一次没有挖苦心平气和地和他讲话, “不用了, 谢谢。” 陆深明白庄澜心思, 也看出了她的别扭, 把身子往她的方向转了转, 半张脸对着她,也不过问, 直接用手拿着帕子帮庄澜擦过了鬓角和额头的薄汗, 又帮她把落下的几缕发丝撩到耳后。 庄澜没想到陆深会直接帮她擦汗,那帕子一直被陆深放在胸口, 并不凉, 反而带着几分温热。陆深动作很轻, 庄澜一时怔住, 秀口微张, 都被眼下这情景弄懵了。 “是我冒犯了。”直到陆深先开了口,庄澜才回过神,不知是羞是恼,庄澜脸胀得有些红,“我看你也是不知分寸。” 说完,庄澜把头转向另一边瞧着五公主,不再看陆深。 “现在缓过来了?”沉默了一会儿,陆深先开了口。 “什么?”庄澜经了这事反应确实迟钝了些,有些木讷地转回来看向陆深,不知他此言何意。 “我是说你现在是不是缓过来,没那么紧张害怕,可以正常思考了,咱们也好商量接下来该如何。” “哦。”庄澜淡淡地应了一声,等着陆深的后话。 “这往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没打算过,走一步算一步吧。”庄澜渐渐也接受了国破家亡的事实,只是要说打算,她现下还真是说不上来,“只要能活命,怎样都行。” 庄澜的回答在陆深意料之中。这时陆深怀里的四皇子忽然大哭,陆深不再顾着和庄澜说话,低头去哄。 只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哄孩子,抱着四皇子嘴里念叨着不哭不哭,手忙脚乱哄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效果,小家伙还是哭个不停。陆深抬起头,看向庄澜,眼里的求助意味很浓。 庄澜用下巴指了指两位小公主,意思是她腾不出手,“你不怕我害你家四皇子了?” “这里没什么四皇子,往后也没有。” 陆深说得严肃,庄澜也意识到说错话,大燕都不在了,哪还有什么公主皇子的。 “他现在不过是个寻常小孩子,你害他做什么?” 庄澜回头对着五公主,笑着和她说话,“珫儿乖,你自己扶住了,澜姑姑要松手了。弟弟在哭呢。” 珫儿倒乖巧,点了点头,还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庄澜松了扶着珫儿的手,转身把四皇子接过来,而后又把她抱在怀里的六公主递给陆深,这才轻轻拍着四皇子的背哄了起来。 可那边珑儿却不干,一到了陆深怀里,便也哭了,吵着要庄澜抱,还用手去捏陆深的下巴。 庄澜忽然明白过来,从前为了怕两个小公主被人所害,她和林贵妃曾指着陆深和宝芳等人和她们说,这是坏人,日后见了要躲着点,千万不能跟着走。 “珑儿乖,他不是坏人,他不会害珑儿的,澜姑姑在这呢。” 珑儿听了这话,又看看陆深,见他也不是果然不再哭,陆深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有些轻蔑地嗤笑出来,“原来你们长春宫就是这么教小孩子的。” 庄澜一听不乐意了,“怎么了?原先咱们两宫之间都彼此虎视眈眈,我们这样教她还不是为了她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从没想过要害小公主。” “谁知道有没有,人心叵测,陆大人难道不懂?” “别叫我陆大人,叫我陆深。”陆深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 庄澜嘁了一声,也专心哄起四皇子来。大约因庄澜也是女人,从前又时常照顾小公主有些经验,四皇子被庄澜哄了一声果然止住了哭声。 马车里一时又静默下来。庄澜和陆深竟都没有问过对方为何自家主子没有跟着一同逃出来,他们都跟清楚,对方绝非不忠心之人,不会抛下主子独自逃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孤身带着皇嗣逃亡。 “澜姑姑,我饿。”离荆山还有一段路,珫儿忽然抓住庄澜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庄澜一愣,她的包袱里有首饰有换洗的衣裳,唯独没有吃的东西。她只能悻悻地去问陆深,“你那里有没有吃的?” 陆深的准备还不如庄澜充分,更是没有,摇了摇头。 “这如何是好,没有吃的就算逃掉了也要饿死的。就算我们大人不吃,小孩子也是要吃的。”逃亡这种事,有些人只怕一辈子遇不上,庄澜也是头一回,她从前只以为逃了出来便万事大吉,没成想却有如此多意料之外的事杀她个措手不及。 “你冷静点,不会饿死的。”陆深撩起帘子看了看马车外,见周围还有商户,便叫驾车的赵公公停下来。 “你要做什么?出去送死吗?”庄澜惊恐地看着陆深,拉住他袖子不让他下马车。 “你都说了,没东西吃我们迟早也要被饿死。我们身上穿的衣裳也过于明显,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庄澜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宫装,自觉理亏,不再犟嘴,“那我和你一块去。” 马车坐的有些久,之前又跑得急,庄澜脚一沾地便直觉两腿发软,但这会儿容不得她娇气,只能强撑着跟在陆深后面。 三个小娃娃都被留在了马车上,由赵公公赵前照看着。 “我们这么大摇大摆地买东西,不会被人发现吗?”庄澜心有余悸,四下望着,生怕会有叛军的人。 “放心,他们才刚攻下紫禁城,心里头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宫里人那么多,有他们忙的。再说那些个主子们才是他们的目标,我们算得了什么?估计一时半会是想不起来要到宫外头寻什么人。” 这话是有道理的,庄澜没和陆深抬杠,跟着他一起去成衣店买了三套衣裳。没敢选什么绫罗绸缎,都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款式。一是他们手上的现银不多,二是穿得太奢容易引人注意。 二人又去了杂货铺,买了两个陶罐子和几副碗筷,而后才去街边买了些干粮,又给四皇子要了碗米粥。 街上的百姓虽然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的,但大多都还是看热闹的心态。毕竟王朝的兴亡离他们还是有些远,这天下换谁来主,他们也仍是寻常百姓摆了。何况那些叛军还算有良心,一路征战,却并没有伤及无辜百姓。 买过这些必需品,陆深催着庄澜回去,“你先回去拿东西给他们吃,我去买些盐。” “买盐?你疯了?”庄澜拦住陆深去路,“盐可是官营,你这一去指不定我们就暴露了。” “谁说我要没买官盐?” “买卖私盐可是犯法的。”庄澜听懂了陆深的意思,不买官盐那便是要买私盐,这可是犯法的,但庄澜转念一想,轻扯嘴角,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法不法的? “你买盐做什么?咱们少耽搁一会儿是一会儿的。” “活着总要吃盐,盐还可以拿来清洗伤口。往后只怕很少能走大路,荒村野地想再找地方买盐就难了。” “你去吧。”庄澜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刚迈开步子又回过头来,对陆深说,“你注意安全。” 如今他们可真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陆深出了事,庄澜自己也不会好到哪去。 为了省钱,买给三个大人的都是白馒头,只给珫儿和珑儿一人买了两个肉包子。两个小姑娘还算懂事,庄澜把包子递给她们,便自己吃起来,没用人操心,庄澜笑着摸了摸两人的头顶,才端过那碗稀米粥喂起了四皇子。 庄澜用小勺将粥里的米压在碗壁上,尽量碾的碎着再舀起来喂给四皇子。平日里娇生惯养的皇子,本还在吃奶的年纪,吃不惯民间的素粥,只吃了几口便闹着不再吃。庄澜叹口气,也没强迫,帮四皇子擦了擦嘴继续抱在怀里。她知道若不是因饿了,只怕四皇子连一口都不会吃的。 等赵前吃完,庄澜把四皇子抱给他,正准备拿起个白馒头吃时,陆深也回来了。庄澜见他面上似有凝重。 “怎么了?” “没什么,先吃吧。” 陆深回来,赵前也已吃完,他们便不再耽搁,继续上了马车赶路。 庄澜原先虽也是宫女,但她是林贵妃眼前红人,饮食上向来不差,如今咬着白馒头还有些难以下咽,吃了几口便放下。 43.岁月静好(5)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今日的晚饭格外丰盛, 老翁炖了鸡, 炒了野菜, 还有一盘炒鸡蛋。 冬日不生野菜, 这些怕是老翁从前囤起来留着过冬的,鸡蛋和鸡只怕平时更是舍不得吃,庄澜有些歉疚地看着老翁, “老伯, 我们让您破费了, 拿这些好东西招待我们……” “姑娘, 你大可不必如此,今儿是老头我的生辰, 十多年没过了, 难得今年有你们在,我高兴,就想着庆祝庆祝。” 庄澜和陆深相视一眼,显然都没料到会是如此, 庄澜脸上露出愧色, 将燕珑放到凳上坐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老伯的生辰我们竟然还……让您做饭, 是我们不懂事了。” “别这么说, 姑娘。我平时就自己一个人, 要没你们我这生辰也就不会过了的。有你们我还能跟着高兴高兴。”老翁瞧见庄澜还站着, 陆深也抱着燕珫立在一旁,挥了挥手,“别站着了,快坐,快坐吧。” 见庄澜和陆深寻了位置坐下,老翁又开口,“别再讲那些客套话,我不拘这个,你们好好陪我这个老头子吃顿饭喝点酒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 说到最后老翁都呵呵笑起来,他一人孤独太久,能有人陪他说说话便很高兴,更不要说是陪他过生日了。 陆深把燕珑也放到凳子上,帮她扶正身子,燕珑才四岁,身子小,坐在凳子上两天小腿根本挨不到地,她自己也图新鲜一晃一晃地闹着玩,陆深也怕她动作大往后仰过去,嘱咐她,“珑儿乖,别乱动,也别往后仰,知不知道?” 见燕珑很乖巧地点了点头,陆深才转回去向老翁道谢,和庄澜一起说了些祝寿的喜庆话。 老翁笑得开怀,招呼庄澜和陆深吃菜,陆深便拿起筷子,“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深仍是担心燕珫可能会跌倒,时不时就要去看上一眼,庄澜还要照顾燕珑吃饭也顾不得自己。但桌上那一盆炖鸡肉香味着实浓郁,庄澜在喂燕珑的空隙也忍不住去夹了一块。谁知这鸡肉不仅闻起来香,入口更是回味无穷。 “这鸡肉做得真好,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难怪老伯说是独门秘方,不肯外传的。” 老翁笑起来,“哈哈,其实也没什么秘方,这道菜是白酒焖鸡,只是用的酒有些不同罢了,是我独家的秘方酿造的。”老翁说着说着有些得意,“哎呦,你们瞧我这脑子,我还备了半坛酒的,竟忘了拿过来,你们且等等。” 庄澜还在喂燕珑吃东西,腾不出身,陆深便说要去替老翁拿酒,但老翁不让,说是要他们照看好小娃娃。 老翁拿了酒来,为庄澜和陆深各倒了一小盅。庄澜不大喝酒,只小小啄了一口,倒是陆深在旁一饮而尽。这酒若说是绝品也不为过,陆深原先在宫里不是没喝过上好佳酿,但酒香如此馥郁清新的酒却当真是第一次尝到,连不喜饮酒的庄澜尝过一口也忍不住又去啄了一口。 “二位觉得这酒如何?” “当真是好酒,老伯的酿酒手艺着实了得。与我寻常喝过的酒很是不同,敢问这酒可有名字?” 老翁听陆深如此夸赞笑得合不拢嘴,“没什么名字,不过是我的私酿罢了,你们喜欢今晚便多喝些。” 喝起酒,菜吃得就慢。陆深倒是和老翁聊起酒聊得尽兴。另一边的庄澜却正忙着喂燕珑吃饭,燕珫虽然已经可以自己用勺子,但庄澜偶尔也要看她一眼。 燕珑年纪小,吃东西时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庄澜喂她颇费工夫,要端着碗拿着勺子不断地追着她不停乱转的小脑瓜,“珑儿乖,咱们再吃两口。” 庄澜把鸡肉从骨头上拆下,又炒鸡蛋用勺子捣碎些,裹着米饭一同去喂燕珑,燕珑又吃过一口,便推着庄澜往她嘴边递勺子而伸过来的手,“我吃饱了。” 把燕珑喂好,庄澜终于可以自己吃上几口,但她也不好一直不讲话,于是也陪着老翁聊起来。 燕珑虽吃好,但却缠人,一直抓着庄澜的衣袖,要她陪着玩,庄澜摸摸她的头说要她等等,小姑娘却不干,咧嘴要哭。 “珑儿别哭,来,我抱着你好不好?”陆深早瞧见庄澜一直忙着照顾燕珑都没空吃东西,这会儿还被缠着,他便朝燕珑伸出手去。 “去吧,去舅舅那里。”庄澜给燕珑又擦了擦嘴,指着陆深对她说。 “舅舅?”燕珑撅起嘴问的有些疑惑。 这可让庄澜有些紧张,她眼神慌乱地看着燕珑,又去扫了陆深一眼,前两天明明已经和小姑娘们都说好的,陆深是舅舅,她是舅母…… 正当庄澜还慌乱时,陆深已经把燕珑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怎么了,小丫头?我不是你舅舅吗?” 燕珑抬头看着陆深,嘟着嘴想了想,说:“你是舅舅。” 这让庄澜松了口气。 老翁瞧见这情景,笑出声,“小孩子都是这样的,还小。”老翁指着庄澜笑容和蔼地问陆深怀里的燕珑,可是燕珑和老翁还不熟悉,她听了问题也不答,转过头抱住陆深的脖子把头也埋下去。 “乖,珑儿,不能不礼貌,爷爷在问你话呢,告诉爷爷,她是谁呀?”陆深去哄,燕珑抬起头看着庄澜,“她是舅母。” “哈哈,小孩子记性还是可以的,记得你是舅母呢。”老翁拿起酒盅,一饮而尽,过了片刻才看向庄澜和陆深,“可能有些唐突,但老头我还是想问问,你们做舅舅舅母的怎么会带着孩子出来啊?” 庄澜和陆深已经在这住了三四日,这倒真是老翁第一次问起她们的事。也算不得唐突,既然借宿在别人家里,主人要弄清楚借宿的人是何人、何种来历也是合情合理。 庄澜只低头吃着东西,说是舅舅和舅母这慌可是陆深自己说下的,如今要如何圆,她自是不管,请他说去。 “前些年我姐姐到京城做工,做出些名堂,我便跟着过来,只没想到我那姐姐、姐夫都是福薄的,这一年里都接连病倒去世了。我姐夫是孤儿,小孩子也只是剩下我一个亲人。京城伤心之地,我不愿留,想带他们回老家去。” 老翁听得认真,酒也没喝,“那你们成亲多久了?人家姑娘的娘家能同意姑娘跟着你大老远地回去吗?” 这问得让庄澜再不能埋头只顾着吃,甚至还噎了一下,不停咳嗽,脸憋得有些红。 陆深和庄澜中间还隔着燕珫,陆深伸手越过燕珫去拍庄澜的背,“你慢点,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害羞?庄澜猛地抬头看向陆深,她有什么好害羞的?却只见陆深瞪了她一眼,庄澜心下一琢磨,懂了他的意思,这“害羞”大概只是他一个说辞,实际是想要她镇定点,别这么慌乱,露出马脚。 “其实我们还没成亲,不过若是我姐姐和姐夫还在,大约也就是今年。她愿意跟着我,是我福分。”陆深没有正面去答庄澜家里愿不愿意,老翁只以为是不愿意,陆深又不好说,便赶忙招呼两人吃酒,说起别的。 陆深和老翁聊了很多,直到庄澜热过奶喂给燕珉,两人才尽兴。庄澜说什么都要帮老翁收拾碗筷,老翁最后不再推辞,先回了房。等庄澜收拾好,才又抱着燕珑准备回房间里,陆深方才一直在院子里陪着燕珫和燕珑,这会抱着燕珫也跟在庄澜身后。 “谁害羞了?谁要和你成亲了?谁愿意跟着你了?”庄澜横了陆深一眼,小声抱怨。 “我不就是那么一说,不然我要说我们都是从宫里逃出来的吗?你也沉住些气,不要总是大惊小怪,方才你那幅样子很容易露馅的。”快到门前,陆深加大了步子走到前面,先推开了门。 “那你怎么就非要说成是夫妻呢?找点别的由头不好吗,咱们两个从前都苦大仇深的,哪里像夫妻了。” “我没说是夫妻,我说了还没有成亲。” 庄澜和陆深一前一后把燕珫和燕珑抱到炕上,庄澜白了陆深一眼,觉得这人强词夺理。一边给小娃娃掖被子,一边又像从前那样有些阴阳怪气地酸他,“不过陆大人确实不一样,说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的,我自愧不如。” “嗯,你是得学着点,你刚才那样动不动就要噎着的确实不行,不够沉稳。要不是有我给你打圆场,早露馅了。”陆深说得一本正经,可把庄澜气坏了,瞪了他一眼。 44.岁月静好(6)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妇人拉过自己儿子,向陆深道谢,还说一定要报答, 在身上摸来摸去最后褪下一只麻花玉镯子。这镯子样式精巧,两股细面条粗细的玉料相互缠绕, 却又彼此分离, 并不挨着,是以整块玉料镂空雕制而成。玉是翠绿色, 看着便知价值不菲。 陆深推辞, 妇人又往庄澜这件,以为姑娘家总会喜欢。但庄澜同样没有收, 那妇人见两人如此,也便没再强求,但说今晚这餐饭一定要她来请, 算是她报答的心意。 几人围着一桌坐下来,准备点菜,妇人的两个儿子委屈巴巴看着妇人,“娘,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吃炖萝卜和炒青菜了?” “好, 今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妇人慈爱地摸摸儿子的脑袋,问过陆深和庄澜想吃什么, 才交代伙计点了几样菜。 “你们二位别见怪, 我带着他们兄弟俩出来, 就是想让他们体验体验, 往常在家里娇惯坏了,吃不得一点苦。今儿也是乱跑才掉进河里,多亏了你们相就。”妇人说她夫家姓叶,又问陆深和庄澜是因何路过蒲里。 陆深只说是回乡。 庄澜仔细打量这位叶夫人,眉眼秀丽,是个美人。她和两个儿子实际都是深眼窝,高鼻梁,但又没那么明显,看着不大像中原汉人,反而有几分外族人的味道。但蒲里和彰陵一带本就靠近边塞,离浑南、天氏等小国都不远,这里的汉人古往今来与外族通婚的并不少,庄澜小时候就曾见过的,因此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饭菜端上来,几人开动。燕珫和燕珑都是自己吃自己的,庄澜只需要喂燕珉一人就好。但叶夫人已经五六岁的小儿子,却竟然还要人喂。 叶夫人瞧着还没自己儿子大的燕珫和燕珑,叹口气,“妹妹都能自己吃,你却要娘喂,羞不羞?” 小儿子不管不顾吵着一定要让叶夫人喂,最后竟都哭起来。叶夫人拿手拍了儿子后脑一下,拿眼打量陆深和庄澜,怕吵到人,最后只好答应儿子,“让你们见笑了。” “没什么。小孩子都这样的。” 叶夫人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看着就让人觉得亲切,庄澜对她也不排斥,本来还一心想着少与外人过多交谈,但与这位聊得竟还算尽兴。 “姑娘,我瞧着你年纪不大,有十八了没有?” “都二十了。”庄澜喂完燕珉,这会儿正忙着自己吃,“我瞧着叶姐姐年纪也不大呢。” “我跟你比可就大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都出生了。”叶夫人指着小儿子,小儿子吐了吐舌头。 这么算起来,叶夫人年纪倒真的不大,最多二十四五,和林贵妃是差不多年岁,因这缘故,庄澜对叶夫人更是亲热许多。两人聊到最后恨不得要义结金兰,只是天色晚了,几个小娃娃都要睡觉,才道过别各自回房。 “你与她倒挺热络,一点也不强势。”陆深这会儿已经打好地铺躺下来,两手枕在脑后,两腿交叠,看着庄澜给燕珫几个洗漱。 “我为人本来就很随和的呀。”庄澜对陆深这话很不满,好像她平常都特别强势一样,瞪他一眼,将燕珉抱过来放在他身旁空出来的褥子上,“你陪他一会儿。” 陆深点头,侧过身将坐着的燕珉搂进怀里,还伸出一根手指头让他握着玩,“你随和?真没看出来,怕是只有你这么觉得,你以前遇见过有人夸你随和吗?” “有啊,关守炎就说过的。” 庄澜说得随意,手里给燕珑擦脸的动作都没停,可陆深却嘶一声,怎么又提那个关守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没搭对,总之心里一阵烦躁,不想再理庄澜,将燕珉抱起来一块翻了个身,“我们爷俩先睡了。” 庄澜正巧给燕珑洗漱好,抬头瞧去只见陆深背影,觉得莫名其妙,独自念叨,“什么毛病。” 到了第二日,陆深和庄澜还要等当铺开了板去取银子,可叶夫人赶早便要离开,包袱都已经背在身上。庄澜和叶夫人好生惜别了一番,甚至还交换了信物。 叶夫人从袖口里摸出条穗子,几种颜色编成,没多长,下面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青玉,下坠流苏。 “昨儿给的东西你们不收,是我唐突了,但愿没有冒犯到你们,这个只是寻常穗子,坠的也是碎玉,不值钱,全当是我心意,我和姑娘你投缘,这东西留给你算咱们相识一场的见证。” 庄澜竟没推辞,欣然接过,还从自己耳上摘下一只琉璃耳坠回赠叶夫人,还说什么各执一只日后若有重逢还可拿来相认。陆深瞧不懂,不明白这俩人怎么就聊了一会便惺惺相惜的? 陆深靠在楼上栏杆上,看着庄澜一直将叶夫人送出客栈门,等庄澜开始上楼,他倒转身先回了房。 没一会儿庄澜也进来,拿出陆深送的那只匕首,想把刚收的穗子系在上头。陆深坐过去,拿手指拨弄了下庄澜耳下的琉璃坠子,“一个穗子有什么好的?这坠子剩一只好看?你以后还怎么戴。” “哎呀你不懂,这叫一见如故。”庄澜专心致志系着穗子,头也不抬,只伸手将陆深那只正摸着耳坠的手拍掉,“而且也要礼尚往来嘛。” “那我送你匕首,怎么没见你还我点什么?” “你拿回去!” 斗着嘴时间过得也快,庄澜和陆深先去将昨日看好的衣裳买了回来,而后便去当铺取了银子。一切妥当,上路往彰陵去。 这一次,庄澜是真的要回家去了。 彰陵城其实不小,只是位置不大好,一直被朝廷忽略,城中发展较外面要略差些,可另庄澜没想到的是,这些年彰陵变化很大,竟已让她完全认不得。 到达彰陵城时已是次日巳时,庄澜掀起帘子望着翻修过的恢弘城门和崭新的牌匾,竟觉得陌生,彰陵不一样了啊。 进城时陆深贴心,始终将车架得很慢,为了让庄澜能多瞧瞧她的家乡。 这是十几年来庄澜离自己的故乡最近的时刻,可她心里却忽然五味杂陈。她如今双十年岁,自五岁离开彰陵,与彰陵城阔别足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足够一个女孩子从襁褓到及笄,从出世到出嫁。这么久的年月,庄澜回忆起来却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看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一砖一瓦,庄澜眼眶发胀。 庄澜迎头看去,不想错过彰陵任何一处,心里酸酸涩涩,可嘴角却始终笑着,“没想到有一天我还可以回来。” “别这么说,姑娘。我平时就自己一个人,要没你们我这生辰也就不会过了的。有你们我还能跟着高兴高兴。”老翁瞧见庄澜还站着,陆深也抱着燕珫立在一旁,挥了挥手,“别站着了,快坐,快坐吧。” 见庄澜和陆深寻了位置坐下,老翁又开口,“别再讲那些客套话,我不拘这个,你们好好陪我这个老头子吃顿饭喝点酒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 说到最后老翁都呵呵笑起来,他一人孤独太久,能有人陪他说说话便很高兴,更不要说是陪他过生日了。 陆深把燕珑也放到凳子上,帮她扶正身子,燕珑才四岁,身子小,坐在凳子上两天小腿根本挨不到地,她自己也图新鲜一晃一晃地闹着玩,陆深也怕她动作大往后仰过去,嘱咐她,“珑儿乖,别乱动,也别往后仰,知不知道?” 见燕珑很乖巧地点了点头,陆深才转回去向老翁道谢,和庄澜一起说了些祝寿的喜庆话。 老翁笑得开怀,招呼庄澜和陆深吃菜,陆深便拿起筷子,“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深仍是担心燕珫可能会跌倒,时不时就要去看上一眼,庄澜还要照顾燕珑吃饭也顾不得自己。但桌上那一盆炖鸡肉香味着实浓郁,庄澜在喂燕珑的空隙也忍不住去夹了一块。谁知这鸡肉不仅闻起来香,入口更是回味无穷。 “这鸡肉做得真好,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难怪老伯说是独门秘方,不肯外传的。” 老翁笑起来,“哈哈,其实也没什么秘方,这道菜是白酒焖鸡,只是用的酒有些不同罢了,是我独家的秘方酿造的。”老翁说着说着有些得意,“哎呦,你们瞧我这脑子,我还备了半坛酒的,竟忘了拿过来,你们且等等。” 庄澜还在喂燕珑吃东西,腾不出身,陆深便说要去替老翁拿酒,但老翁不让,说是要他们照看好小娃娃。 老翁拿了酒来,为庄澜和陆深各倒了一小盅。庄澜不大喝酒,只小小啄了一口,倒是陆深在旁一饮而尽。这酒若说是绝品也不为过,陆深原先在宫里不是没喝过上好佳酿,但酒香如此馥郁清新的酒却当真是第一次尝到,连不喜饮酒的庄澜尝过一口也忍不住又去啄了一口。 45.辞旧迎新(1)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你怕什么,再大的来头经过这土坡镇的也都是过路人,再往北那地方一个比一个荒蛮,有能耐的谁往那儿跑。再说这天下正乱着, 就是闹到官府去也没人管, 这么好的时机真是老天有眼啊。”掌柜越说越猥琐, “行了,别磨蹭,让后头厨房给做菜去,你也把该准备的东西准备了,该联系的都联系了。” 店伙计得了令转头就要走, 没两步又折回来,“后头厨房的甄大娘送蛋羹的时候问过了, 三个小的都不是她生的,但她和那男的不知是个什么关系,要是嫁过人这价钱怕是——” “啰嗦什么,只要模样和身段好,嫁过人也一样, 又不是卖去给人当老婆。要不是最近手头紧急着还赌债, 这姑娘我都想自个儿留下。赶紧滚去忙你的吧。”掌柜今儿碰上这么个尤物,心里乐开花,吩咐好伙计便大喇喇出门去了。 楼下发生的这一切, 陆深和庄澜全然不知, 吃过饭庄澜带着小娃娃睡了个无聊, 醒来时天还早,便和陆深一块儿带小娃娃去街市上逛。 陆深一手抱着燕珉,一手牵着燕珫,庄澜只牵着燕珑。三个小娃娃都在宫里长大,几乎没有出过宫,更没逛过宫外的街市,见了什么都新鲜,燕珉见到路边卖的风车,小手一个劲儿地指,嘴里含含糊糊说着‘要’。 庄澜心软,“给他买一个吧。”说完便小跑着过去花了两文钱买了一个回来递给燕珉。她这一走一晃,带动着她手腕上挂着的那两颗小铃铛跟着一块儿叮当响。 “声音还挺脆快。”陆深独自念叨一句,看着那根手绳下的几绺穗子在庄澜白皙手腕上轻荡。 没逛多久,买了些之后所需的东西便又回客栈,随便要了几样菜吃晚饭,陆深替庄澜和三个小娃娃要了沐浴的热水来。先给小娃娃洗澡,燕珉活泼爱玩,燕珫乖巧,进了水都还算配合,但燕珑就一个劲儿哭,在水里乱扑棱,伺候她洗澡可把庄澜累坏了,穿的衣服也都溅上水。 这会陆深也洗完,过来把三个小的接走,让人换新的热水来,才留庄澜一个人沐浴。 店伙计带着人端了好几桶热水进来,全倒进浴桶,笑得谄媚,“姑娘您慢慢洗,水凉了您喊一声,我叫甄大娘给您再送。” 庄澜想着这镇子民风大概很淳朴,客栈的伙计还挺热情,笑着道谢,等人出去了才脱掉衣裳钻进水里。 那店伙计出了门,嘴角快咧到脑门。 水微烫,还冒着白烟,庄澜一进去白皙皮肤便被染上几分红晕。她也是累极,多泡了会,出浴后换上干净衣裳,不知是先前给小娃娃洗澡累到还是泡得太久,庄澜浑身发软,看人将桶抬走又收拾好屋内,唤陆深把小娃娃送过来,便欲睡下。 “累了就睡吧,明早也不用起太早,你们什么时候醒咱们什么时候走。” 庄澜沐浴完没梳头发,就那么散下来,发尾还滴着水。陆深原本正要走,瞧见不断滑落的水珠,直皱眉,“你这头发不擦擦?这么滴着水一会衣裳又湿了。” “不了。没力气,擦不动。” 陆深被气笑,“沐巾呢?拿来我给你擦。” “这不好吧。”庄澜站在原地不动,听陆深说这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耳朵悄悄红了。 “你头发这么湿着睡觉能得劲儿?也容易染上风寒,这关头上别冻病了。”陆深左右打量房间,在角落的架子上瞧见挂着的白色沐巾,过去拿起,走到庄澜身后把她一头秀发用沐巾包起来,然后轻轻搓揉。 庄澜微低着头,脸上像出了血,却一动没动。 “我也是怕你病了添麻烦。”陆深忽然从后面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庄澜撇撇嘴,她说什么了吗? 庄澜是真的累了,陆深给她擦着头发都直打瞌睡,陆深看在眼里,快速擦完离开了,嘱咐她早些睡。 陆深走后,庄澜哄了会小娃娃,倒头就睡,陆深到了亥时五刻才睡下。 睡至深夜,万籁俱寂之时,掌柜和店伙计从楼下拿着迷烟蹑手蹑脚往楼上去。 “您就放心吧,她那洗澡水里我也加了东西的,准保她这会气力全无。”店伙计邀功似的说,“这回拿了钱能不能多分我一点?” 46.辞旧迎新(2)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你怎么能这么称呼未来天子, 还姓高的姓薛的,小心脑袋呦。” 旁边一桌坐着两个男人, 点的面还没上来,正在喝着茶。 这几日都在山上, 对山下局势当真不大了解,庄澜和陆深不约而同都缓下了吃面的速度,侧耳仔细听着那两人说话。 “这不是还没当上皇帝, 我也就随口说说。那个姓薛的原来还是三人中领头的呢,谁知道都打到宫里到了最后一步竟然败了。” “我原本就听说那日攻进紫禁城的是高平义带的兵马,姓薛的是后来才带兵赶到,估摸着高平义是早有要谋篡之意,他和刘贽更亲近些, 两人联手扳倒了那姓薛的。” “八成就是这样。这天下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安生呢, 要我看,剩下这两个还能再斗上些日子, 最后是个什么结果都不好说的。” “可不是,但咱平头百姓也就只能嘴上耍耍痛快,说道说道, 最后是谁斗赢了于咱们来说都一样的。” “如今觉得前燕帝也没多罪大恶极,怎么就……唉,这大燕怎么就……” “前燕已经过去了, 这可不能再说的。”其中一人出言阻拦, 正巧这时两人的面也上来, 便低头吃面,不再谈论。 庄澜吃了多半碗,撂了筷子,陆深也赶紧吃完剩下的几口,留下铜钱背起竹筐便跟着庄澜离开了面摊准备回荆山去,一路上还不忘四下观望,看看有没有人跟着他们。 路过一处,见有卖纸钱,庄澜拉着陆深停下。 “你下山来就是为了买这个吧?”陆深一看便懂了,庄澜这是打算买给林贵妃。 庄澜没应,她有些被拆穿心思的窘迫。林贵妃惨死,庄澜心里难受,哪怕冒险也想悄悄祭奠一下,但她又不敢同陆深说这些,她能猜到陆深不会同意帮忙买纸钱,若知道她究竟为何想要下山来只怕也不会带着她一起,无奈之下才只得以为燕珉买衣服为借口。 到了山下,陆深仍是一直不发一语,庄澜知道这次是她不对,只好先找了话头。 “真没想到,最后薛从竟是这样的下场,白白领兵带着人打了这几月的硬仗,到头来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庄澜叹口气,有些感慨。 “高平义本就绝非善类,会有今日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不过如今来看那高平义确实有些手腕,将来若真是他登基称帝,咱们便更要小心些。”陆深仍是走在前面,不过现下两个竹筐里都装着东西,他没法帮庄澜一块儿背着,只好时不时回身拉她一把,“但他们几个折腾折腾也好,给咱们多留出些时间。” 庄澜点点头,专心走着上山的路,良久,才问出积压心底许久的疑惑,“皇上从前也不是暴君昏君,大燕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说这个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陆深轻叹口气,又走出十几步才说,“原本妄议皇上是死罪,如今倒也无妨了。皇上心慈,杀伐不够果断,下不了那个决心整顿吏治,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员私下有利可图,文武百官自然都乐意曲意逢迎,朝堂上下看着一片太平,实则内里空虚得很,不堪一击。” 庄澜想想,或许确实是这样。她是个姑娘家,没什么远见,从前只一片赤诚忠心想着伺候好自己的主子,前朝的事她不关心,也不懂。但她知道皇上的曾祖母宣烈皇后是个厉害人物,曾把持朝政四十余年,宣烈皇后薨逝后,皇上又被祖母先太皇太后压制,弱冠之年才得以亲政,皇上在如此情势下性子有些懦弱,不够魄力难掌大局也是情理之中。 “别想了,大燕……已经过去了。”陆深回头瞧见庄澜一直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想来又是在伤怀。也不能怪她多愁善感,缅怀前朝也是人之常情,但又怕她想得太多,便开口安慰了一句。 等近了老翁家,庄澜急匆匆往里面走,生怕她出去这半日三个小娃娃闹腾,可进了院子一看,燕珫和燕珑正追着大公鸡跑得欢,燕珉站在一边扶墙瞧着,跟着一块儿咯咯乐。庄澜这才松口气,跟着陆深把买回的东西一一清点过,又都放到马车里。 午后庄澜又把这些日子几人的东西收拾齐整,通通放进马车,才去帮老翁一起做晚饭,顺便道别。 及至夜深,老伯和三个小娃娃都睡下了,庄澜才披好衣裳去敲陆深的屋门。 先是咚咚两声,里面却没动静。庄澜以为陆深可能是睡了,没有听见,便多用了几分力气又去敲,“陆深,你睡了吗?” 庄澜最后一下敲门的动作还没落下,陆深的房门便从里面拉开来,陆深手拄在门框上瞧着庄澜,“做什么?” “那个……”庄澜不知道陆深这会是否余气都已消尽,说起话来还是比较小心,“你能不能陪我去烧纸钱?” “你不是挺能耐?还用得着我陪?” “太黑了……我有点怕……”庄澜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眼里亮晶晶地看向陆深,“我买了双份,贤妃也有的。今儿是她们的头七,拜托你……” “等着。”陆深没什么表情说完,回里面取了外裳出来,跟庄澜一起拿了纸钱往荆山深处走。 为怕老翁瞧出不对,她们选了稍远的地方,用石头围起个小圈,才用在里面烧起纸钱。 眼前火光在夜色里摇摇飘荡,偶尔蹿升起大些的火苗却最终又落下去,但很快又有新的火苗诞生,起起伏伏就如同这世间王朝更迭,此消彼长,一方胜便有一方败。 庄澜想起曾与林贵妃相处的时光和那日临行前林贵妃的决绝,眼角湿润,不知是被火熏染的还是被回忆所伤。庄澜抬起袖子,轻轻抹了抹眼睛。 “原以为是两个多了不得,心思有多深重的人,没想到竟都是痴人。斗来斗去这些年,都盼着那中宫之位,谁知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陆深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在庄澜再次低头擦泪时,犹豫过几下还是伸手拍了拍庄澜的肩膀。 等到火焰熄灭,又用土埋过那些灰烬,庄澜和陆深才离去。回去的路不知为何竟比来时显得漫长了许多,漫长到庄澜连从前没打算细问的问题都问出了口—— “那天,为何是你带着四皇子逃出去?贤妃……怎么没跟着一起?” 大概真的是误会他了吧?他或许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近人情,也会因为她害怕就答应陪她一同去烧纸钱,而且……烧纸钱这种事其实很容易惹人生疑,可即便是这样不理智的事他也没有阻拦,应该是考虑过并选择体谅她的心情。 庄澜如是想。明日就要启程一同去彰陵,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路途漫漫,还要彼此多扶持,或许是不该再对他带着‘敌意’。 没能想得太久,这一日累得很,庄澜没多久便睡了。 再睁眼时已是天亮。庄澜是被燕珉吵醒的,小娃娃先醒过来,正往庄澜身上爬,嘴里咿咿呀呀发着声音,庄澜感觉到小东西在她身上拱来拱去,迷迷糊糊转醒,见燕珉已经整个人爬到她身上,只需再往外挪动一点就会掉下炕去,庄澜的睡意一扫而空,猛地把燕珉搂住,而后坐起身。 庄澜是真的被吓到了。虽说昨晚她还念叨着陆深不坏,该和他好好相处,但燕珉对他来说肯定比什么都重要,毕竟是吴贤妃以陆吴两家救命之恩为说辞托付给他的,陆深自己又是重情义之人,若是燕珉在庄澜手上出了什么意外……陆深只怕不会给庄澜好脸色。 “怎么了?敲门都没人应?” 庄澜听见陆深说话声才回了神,看着他已经走了进来,才恍然明白过来,方才太过入神竟没听见敲门声,“抱歉,我没听见。” 陆深点点头,走过来把燕珉抱到自己怀里。燕珫和燕珑还睡着,陆深放低了声音,“把她们叫醒吧,你们收拾收拾,咱们就走。” 庄澜和燕珫燕珑都是姑娘家,陆深留下来不方便,正准备往抱着燕珉往门外走—— “唉,你等等。”庄澜喊住他,“昨晚你陪我出去,还没跟你道谢呢。谢谢你。” “不用。我们如今是同伴,相互扶持相互帮助都是应该的。” 原本还想着今日早点起来要帮老翁做早饭的,谁知等庄澜带着燕珫燕珑都洗漱好,老翁早把饭菜端上了桌。 庄澜面有愧色,被老翁瞧了出来。 “你们路程辛苦,哪能让你帮忙,我一个人整日里闲着,就早点起来做饭了。” 老翁人很和蔼,最后的这一餐饭吃得竟很温馨,老翁同庄澜和陆深有说有笑,还叮嘱燕珫和燕珑要早点长大,不能让舅母和舅舅操心。 用过早饭,便该启程。这些日子多亏老翁收留,不然庄澜和陆深不仅要露宿野外,燕珉的病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47.草蛇灰线(1) 当你看到这里,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马车上, 庄澜还是心跳不停, 她从前再如何强势, 其实也不过只是个双十年纪的姑娘罢了,遇上这样大的事, 眼看着一个王朝覆灭,冲击还是巨大的。 两个小公主吓得直打哆嗦,庄澜好生安抚了一会两人才安静下来。 方才跑得急, 即便是寒冬庄澜也出了一身薄汗,鬓角和额头的发都有些濡湿,此刻贴在肌肤上。 陆深瞧见,从怀里掏出方帕子递给庄澜。头发粘乎乎地贴在脸上其实并不好受,庄澜也不想这时候还端着,但她左手搂着五公主,右边又抱着六公主,实在抽不开手去接。 庄澜抿了抿唇,语气不再像从前对陆深时那样冲,第一次没有挖苦心平气和地和他讲话, “不用了,谢谢。” 陆深明白庄澜心思,也看出了她的别扭, 把身子往她的方向转了转, 半张脸对着她, 也不过问, 直接用手拿着帕子帮庄澜擦过了鬓角和额头的薄汗,又帮她把落下的几缕发丝撩到耳后。 庄澜没想到陆深会直接帮她擦汗,那帕子一直被陆深放在胸口,并不凉,反而带着几分温热。陆深动作很轻,庄澜一时怔住,秀口微张,都被眼下这情景弄懵了。 “是我冒犯了。”直到陆深先开了口,庄澜才回过神,不知是羞是恼,庄澜脸胀得有些红,“我看你也是不知分寸。” 说完,庄澜把头转向另一边瞧着五公主,不再看陆深。 “现在缓过来了?”沉默了一会儿,陆深先开了口。 “什么?”庄澜经了这事反应确实迟钝了些,有些木讷地转回来看向陆深,不知他此言何意。 “我是说你现在是不是缓过来,没那么紧张害怕,可以正常思考了,咱们也好商量接下来该如何。” “哦。”庄澜淡淡地应了一声,等着陆深的后话。 “这往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没打算过,走一步算一步吧。”庄澜渐渐也接受了国破家亡的事实,只是要说打算,她现下还真是说不上来,“只要能活命,怎样都行。” 庄澜的回答在陆深意料之中。这时陆深怀里的四皇子忽然大哭,陆深不再顾着和庄澜说话,低头去哄。 只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哄孩子,抱着四皇子嘴里念叨着不哭不哭,手忙脚乱哄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效果,小家伙还是哭个不停。陆深抬起头,看向庄澜,眼里的求助意味很浓。 庄澜用下巴指了指两位小公主,意思是她腾不出手,“你不怕我害你家四皇子了?” “这里没什么四皇子,往后也没有。” 陆深说得严肃,庄澜也意识到说错话,大燕都不在了,哪还有什么公主皇子的。 “他现在不过是个寻常小孩子,你害他做什么?” 庄澜回头对着五公主,笑着和她说话,“珫儿乖,你自己扶住了,澜姑姑要松手了。弟弟在哭呢。” 珫儿倒乖巧,点了点头,还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庄澜松了扶着珫儿的手,转身把四皇子接过来,而后又把她抱在怀里的六公主递给陆深,这才轻轻拍着四皇子的背哄了起来。 可那边珑儿却不干,一到了陆深怀里,便也哭了,吵着要庄澜抱,还用手去捏陆深的下巴。 庄澜忽然明白过来,从前为了怕两个小公主被人所害,她和林贵妃曾指着陆深和宝芳等人和她们说,这是坏人,日后见了要躲着点,千万不能跟着走。 “珑儿乖,他不是坏人,他不会害珑儿的,澜姑姑在这呢。” 珑儿听了这话,又看看陆深,见他也不是果然不再哭,陆深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有些轻蔑地嗤笑出来,“原来你们长春宫就是这么教小孩子的。” 庄澜一听不乐意了,“怎么了?原先咱们两宫之间都彼此虎视眈眈,我们这样教她还不是为了她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从没想过要害小公主。” “谁知道有没有,人心叵测,陆大人难道不懂?” “别叫我陆大人,叫我陆深。”陆深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 庄澜嘁了一声,也专心哄起四皇子来。大约因庄澜也是女人,从前又时常照顾小公主有些经验,四皇子被庄澜哄了一声果然止住了哭声。 马车里一时又静默下来。庄澜和陆深竟都没有问过对方为何自家主子没有跟着一同逃出来,他们都跟清楚,对方绝非不忠心之人,不会抛下主子独自逃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孤身带着皇嗣逃亡。 “澜姑姑,我饿。”离荆山还有一段路,珫儿忽然抓住庄澜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庄澜一愣,她的包袱里有首饰有换洗的衣裳,唯独没有吃的东西。她只能悻悻地去问陆深,“你那里有没有吃的?” 陆深的准备还不如庄澜充分,更是没有,摇了摇头。 “这如何是好,没有吃的就算逃掉了也要饿死的。就算我们大人不吃,小孩子也是要吃的。”逃亡这种事,有些人只怕一辈子遇不上,庄澜也是头一回,她从前只以为逃了出来便万事大吉,没成想却有如此多意料之外的事杀她个措手不及。 “你冷静点,不会饿死的。”陆深撩起帘子看了看马车外,见周围还有商户,便叫驾车的赵公公停下来。 “你要做什么?出去送死吗?”庄澜惊恐地看着陆深,拉住他袖子不让他下马车。 “你都说了,没东西吃我们迟早也要被饿死。我们身上穿的衣裳也过于明显,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庄澜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宫装,自觉理亏,不再犟嘴,“那我和你一块去。” 马车坐的有些久,之前又跑得急,庄澜脚一沾地便直觉两腿发软,但这会儿容不得她娇气,只能强撑着跟在陆深后面。 三个小娃娃都被留在了马车上,由赵公公赵前照看着。 “我们这么大摇大摆地买东西,不会被人发现吗?”庄澜心有余悸,四下望着,生怕会有叛军的人。 “放心,他们才刚攻下紫禁城,心里头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宫里人那么多,有他们忙的。再说那些个主子们才是他们的目标,我们算得了什么?估计一时半会是想不起来要到宫外头寻什么人。” 这话是有道理的,庄澜没和陆深抬杠,跟着他一起去成衣店买了三套衣裳。没敢选什么绫罗绸缎,都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款式。一是他们手上的现银不多,二是穿得太奢容易引人注意。 二人又去了杂货铺,买了两个陶罐子和几副碗筷,而后才去街边买了些干粮,又给四皇子要了碗米粥。 街上的百姓虽然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的,但大多都还是看热闹的心态。毕竟王朝的兴亡离他们还是有些远,这天下换谁来主,他们也仍是寻常百姓摆了。何况那些叛军还算有良心,一路征战,却并没有伤及无辜百姓。 买过这些必需品,陆深催着庄澜回去,“你先回去拿东西给他们吃,我去买些盐。” “买盐?你疯了?”庄澜拦住陆深去路,“盐可是官营,你这一去指不定我们就暴露了。” “谁说我要没买官盐?” “买卖私盐可是犯法的。”庄澜听懂了陆深的意思,不买官盐那便是要买私盐,这可是犯法的,但庄澜转念一想,轻扯嘴角,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法不法的? “你买盐做什么?咱们少耽搁一会儿是一会儿的。” “活着总要吃盐,盐还可以拿来清洗伤口。往后只怕很少能走大路,荒村野地想再找地方买盐就难了。” “你去吧。”庄澜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刚迈开步子又回过头来,对陆深说,“你注意安全。” 如今他们可真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陆深出了事,庄澜自己也不会好到哪去。 为了省钱,买给三个大人的都是白馒头,只给珫儿和珑儿一人买了两个肉包子。两个小姑娘还算懂事,庄澜把包子递给她们,便自己吃起来,没用人操心,庄澜笑着摸了摸两人的头顶,才端过那碗稀米粥喂起了四皇子。 庄澜用小勺将粥里的米压在碗壁上,尽量碾的碎着再舀起来喂给四皇子。平日里娇生惯养的皇子,本还在吃奶的年纪,吃不惯民间的素粥,只吃了几口便闹着不再吃。庄澜叹口气,也没强迫,帮四皇子擦了擦嘴继续抱在怀里。她知道若不是因饿了,只怕四皇子连一口都不会吃的。 等赵前吃完,庄澜把四皇子抱给他,正准备拿起个白馒头吃时,陆深也回来了。庄澜见他面上似有凝重。 “怎么了?” “没什么,先吃吧。” 陆深回来,赵前也已吃完,他们便不再耽搁,继续上了马车赶路。 庄澜原先虽也是宫女,但她是林贵妃眼前红人,饮食上向来不差,如今咬着白馒头还有些难以下咽,吃了几口便放下。 正巧这时珫儿和珑儿也都吃完,她们胃口小,珫儿还吃完了一整个,珑儿只咬了半个多就吃不下,剩了两个半的包子。 庄澜把珑儿咬过的半个接过来,剩下的两个都递给陆深。陆深却没有接,他仍旧咬着白馒头,把肉包子又推给庄澜,“你吃吧。” “这两个她们没碰过的。” “我知道,我吃馒头就行,你吃吧。” “我不太饿,吃珑儿剩的就够了,你夜里还要驾车,要多吃点。”庄澜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同陆深说话,更没想过会为他着想。 “那就留着等你饿了吃。你吃不惯馒头,留给我。” 陆深本只是瞧见庄澜不爱吃馒头才这样讲,但庄澜却听成了是他嫌她娇气,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我只是不饿,你能吃馒头,我也能。” “别较劲。宫里怕是再回不去了,还这样争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庄澜这次听出了陆深的言外之意,怔怔地望着他,“你刚刚探听到什么消息了?” “卖盐的说,叛军攻入紫禁城时,宫里起了火,养心殿、乾清宫,还有些别的宫殿,都已被烧毁,只剩废墟。” 陆深在庄澜震惊到呆滞的神情中继续说,“当时皇上、贵妃和贤妃,都在乾清宫。” 言尽至此,庄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庄澜搂过珫儿,又去看一眼珑儿,面色严肃,“今儿是二月初九,你们姐妹俩可要记住了。” 而后她又看向怀里还尚未知事的四皇子,“小家伙,这日子你也得记着。是一辈子不能忘的。”庄澜说着说着眼角微微湿润,嘴里还念叨着,“不能忘,不会忘的,怎么忘得了呢……” 盛极一时的大燕王朝,终于还是在今日,陨落了。 大厦已倾,好一个一损俱损。 如今已是隆冬,再过十日便是年关,白天又刚落了一场大雪,天气冷得很,庄澜得主子器重,吃穿用度皆用好的,可身上穿着的袄子好像还是抵不住寒风,不过几十步路庄澜的耳朵已冻得通红。 到了正殿门口,庄澜赶紧把手上的灯笼递给守在那的小丫头,腾出手去揉自己的耳垂,又跺了跺脚把鞋底沾上的雪水甩掉,她瞧着那地上洇出的一小汪水,眉头皱了皱,心里窜起一股火。 “今儿是谁负责扫院子的?这地上的雪都没扫干净,娘娘如今可有着身子呢,雪地路滑,万一娘娘有个什么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庄澜虽然只有二十岁,却已经是这长春宫的掌事宫女,主子信任她,什么都交给她,这宫里上下几乎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管着。庄澜又是个泼辣性子,对小宫女小太监说话历来都是这样不留情面。 48.草蛇灰线(2) 当你看到这里,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荷花蕊, 寒潭香……荷花蕊……”陆深将扉页所写念了出来。 “你比我懂酒, 这是不是……是不是失传已久的……” “是。”庄澜问得模棱两可, 但陆深答得肯定, “是失传的宫廷御酒,荷花蕊应是黄酒,酒香清甜,寒潭香是白酒,酒香清冽。” 陆深将酒谱向后翻去,里面纸页写着的是这两种酒的酿造方法, 不仅记录着酿酒所需及用量, 甚至有些还配了图画。庄澜凑过来, 看着陆深一页一页翻过去。陆深镇定许多,“你在老伯给的坛子里找到的?” “对。”庄澜已经顾不得去问陆深怎么猜到是在老伯给的坛子中找到,“他一个寻常老翁,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失传已久的宫廷御酒、完整的酒谱,能有此物的人绝非寻常人。 陆深将整本酒谱都翻过, 还没等再开口, 他和庄澜便被三个小娃娃缠住, 燕珑从马车里走出来, 一见到陆深便扑过去, “舅舅, 我饿。” 小娃娃虽然人小, 但整个小身子直直扑进陆深怀里, 压了一下陆深手中的酒谱。 庄澜看着燕珑扑进陆深怀里有些眼红,自从上次夜里陆深带着燕珑玩了一会儿,这小丫头对陆深比对她还亲! “小丫头,这可是好东西,你小心着点别压坏了。”陆深把酒谱递归给庄澜,而后把燕珑抱起来,“先收着,吃了饭再说。” 庄澜不大愿意,她对老伯和酒谱还充满好奇的,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她和陆深还能坚持,但三个小娃娃不能饿肚子,便只好将酒谱先收好,拿了米和器具去煮粥。 陆深是特意选了附近有水源的一块小空地停下来,庄澜没走多远便找到处溪水,如今天气转暖,溪水也早就解冻,等她淘好米回来陆深已经架起火堆,还支起个小架子方便她拿来煮粥。 米放进小锅里,庄澜回头看向陆深和三个小娃娃。陆深正抱着燕珉靠着一棵树坐着,燕珫和燕珑蹲在他面前听他讲着故事。 要说陆深现在和三个小娃娃相处地还是很融洽的,讲起故事来逗得人咯咯笑。 “你说那老翁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酒谱,又为什么要把酒谱放在坛子里?是他故意要给我们的,还是他忘了……不,不对。”庄澜用勺子搅着粥,越想越觉得奇怪,“我们临行前他特意嘱咐,这坛子不能随便乱丢,那他便是知道这里面有酒谱,怕我们发现不了!” 庄澜想到这有些激动,顾不上锅里的粥,握着勺子便走到陆深眼前,见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样子给三个小娃娃讲故事,都有几分恼意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的?那老翁来头不一般,你就不怕……” “怕什么?怕他去告密揭发我们?”陆深有些无奈地笑了,不再讲故事,而是抬头看向面容紧张的庄澜。 “难道你就不担心吗?他会不会是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身份?”庄澜又往前走两步,在陆深身边蹲下,这样她可以和陆深平视,不必低头。 “有什么好怕的?且不说他是什么身份,即便他发现了我们是谁,那也没什么,既然他能将酒谱送给我们,就不会去揭发,不然他何必大费周折将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们?如果是你,你会吗?” 庄澜听了,果然认真设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如果发现了他们的身份想着要去揭发,那该是和他们努力撇清关系才对,断然不会送酒谱。可庄澜心里仍有疑惑,“那你觉得他知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应该是知道了。没拆穿大约是怕我们想太多,不会在那里久留,又或者他有他自己别的考量。” “所以那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些天相处得还算愉快,他又没有传人,才给我们的。”那边的小锅里水烧开了不断扑腾着,庄澜拿着勺子跑回去搅了两下便又回来陆深旁边,可很快火架上的小锅又开始沸腾,她只好再拿着勺子折返。 等她第二次准备回到陆深身边时,陆深制止了她,“你在那看着吧,我过去。” “走吧,小丫头们,我们去找舅母,但你们要记住了,离火远一点。”而后陆深抱着燕珉,牵着燕珫和燕珑也到火堆边坐下。 “你刚刚说的应该只是其一,这两种酒失传了百八十年不止,从大燕开国便已没了踪迹,直到几十年前才又有了些许传言说荷花蕊和寒潭香重新现世,宣烈皇后还曾亲自品尝过。” “对,对!你说得这个我也有耳闻过,好像是个侍郎,姓辛,自称会酿绝品,上呈给宣烈皇后尝鲜,不过很快就说这传言是假的,那位辛大人就只是个侍郎,并不会酿什么绝品,后来倒是做了帝师。” “嗯,是这样,所以我猜测老翁八成和这位辛侍郎有几分关系。”陆深见粥煮得差不多,便主动去拿了碗过来,“当年的事谁知道呢,兴许那时就是真有这两种佳酿,只是不愿外传罢了。就连宣烈皇后的出身如今不也流传着不同说法?” 庄澜先给自己和陆深各盛了一碗出来,然后拿了两颗鸡蛋在空碗里搅匀,将蛋液倒进小锅,搅了几下后,盛出来准备给三个小娃娃。 “我想……老翁虽然独自住在山上,但到底是大燕人,心里系着大燕的,猜出我们身份,也盼着能帮帮我们,为大燕……尽份力吧。” “嗯。”陆深接过庄澜递过来的碗,正准备再去拿勺子,就瞧见站在庄澜身后的燕珫和燕珑瞪圆了眼睛—— “舅母,你身后有虫子!” 落脚的镇子庄澜从前听说过,知道叫土坡镇,但没有来过,几人坐着马车进了镇子,打算先去找当铺当首饰换钱来用。 镇子不算繁荣,但人口不少,街上热闹,陆深打听过,驾着马车很快找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当铺。 庄澜独自拿着挑出来的玛瑙镯子进去,陆深留在外面看着小娃娃。庄澜那一把抓了不少首饰,足有七八件件,但有几样皇家气息太重—— 凤凰衔珠镶红宝蓝宝掐丝金步摇、九鸾戏珠金臂钏和东珠制成的赤金缠枝滴珠耳坠一看便是皇家所用,就连寻常样式的羊脂白玉镯子和鎏金坠玉兰花簪也因玉料奇珍,能用上的也是非富即贵人家。 最后挑挑捡捡勉强能算不那么显眼的,竟只有一只玛瑙镯子和金镶玉缠丝双扣镯。庄澜准备拿来当的是那只看起来普通实则成色品种上佳的玛瑙镯子。 这种小镇的百姓大多能自给自足,平时来当铺的人应该不多,今日庄澜前面却有个老妪,穿着青黑色麻布粗衣,背景佝偻,看头发颜色大约五六十岁,手伸进小窗口,一口乡音和里面的伙计说着什么。 土坡镇的乡音和彰陵已经很接近,庄澜多少应该能听得懂才对,但她离开太多年,乡音早就变成梦见双亲才会偶然飘来的遥远回忆。老妪声音哽咽,几近哀求,伙计厉声呵斥,“就二两,爱当不当,不当快走,别耽误我生意。” 两人闹得不愉快,伙计已经开始推着老妪,庄澜看不下去,但她如今处境不容许她去管这些‘闲事’,只好在一旁冷眼旁观,站着等。 没多久,那老妪先妥协,接过伙计递来的银子在手里反复摩挲才揣进怀里,抬手抹了抹眼角,又对伙计说了一句。这一次,庄澜听懂了一点,大约是说要伙计好好保管,她将来一定会来赎回。 伙计不耐烦,嘴里念叨着知道了,抬手轰老妪快走。庄澜凑近窗口,听见那伙计轻蔑地笑了声,“那么大把年纪了,能活几天都不知道呢,还想着赎回去……呦,姑娘,您当什么,咱这价格可公道。” 其实伙计早看见庄澜进来,这会抬头见她已经走到窗口前,还是装模作样讨好,大约是看庄澜面容白净姣好,觉得她当的应该会是好东西。 庄澜没多和伙计废话,从袖中摸出那只玛瑙镯子递进去给他,“这只镯子,劳您给看看,能值多少钱。” 伙计接过镯子,左瞧右看,一会又去扯扯自己耳朵,“姑娘,您这是好东西啊。” “您看着能给多少?” “这个您得等等,我去问问我们掌柜的。”说着,头也不抬回身掀起门帘子走到里屋去了,没过一会儿又走出来,“姑娘您稍等,要不,我陪您说会儿话吧,省得您无聊。” “不用。”庄澜不愿意搭理他,自顾自站着,过了会儿却主动开口,“方才那老妪是当什么?” 老妪手里拿着的东西被她挡住,庄澜没瞧见,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些好奇。 “一只破玉簪子,有年头了,都磕出不少豁牙子,早不值钱了,也就是我们好心,不压价还给她二两银子,不然——” 身后传来动静,从里屋走出一个瘦高男人,从面相上看便是个精明人,眼睛里带着狡猾,“姑娘,这东西我们瞧过了,料子不错的。” 庄澜听了心里有些得意,这是当年西南的贡品,玛瑙色泽一等,细腻油润,绝对是好东西。谁知那掌柜的,转瞬便一盆冷水泼过来。 “我们做生意很公道的,这镯子十两银子您看怎么样?” “十两?这也太少了。”庄澜火气蹿上来。 “那要不姑娘您说个价?” 庄澜琢磨了一下,没敢多说,折了很多价,“五十两。我这镯子少说也值两百两,你们不亏的。” “姑娘,最多也就三十两。您得讲讲道理,玛瑙这东西不值钱的,又不是玉,连玉髓都比不上……” “你们这么黑心也敢说价格公道?我这不是普通的玛瑙,这可是南红玛瑙,是赤玉——” 庄澜说得激动,忽然一只温热大手伸过来握住她放在柜台上的手,“就三十两,掌柜您开票吧。” “诶,诶,好嘞。” 转头看去,竟是陆深。在外面等得有些久,陆深担心出事便进来看看。 庄澜被掌柜气得正激动,气息还喘不均匀,她诧异地看着陆深,但陆深没说话,只用眼神安抚她,握着她的那只手不断用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也是安抚之意。 等到拿了银子和当票出来,庄澜才开口问,“那镯子哪里只值三十两了,你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南红玛瑙是寻常人家能用的吗?差不多得了,咱们急着用钱,能当多少算多少,先用着。” 49.草蛇灰线(3)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从前在宫里燕珫和燕珑生活在长春宫, 又是两个小公主,除非年节时的家宴上, 不然平时和燕珉是见不到面的,但到底还是亲姐弟, 或许就是血浓于水, 这几日三个小娃娃在一块儿相处的还不错。这会燕珉坐在炕上,伸着小胖手咿咿呀呀地跟两个姐姐嬉闹着。 “舅母,你看,弟弟他对我笑了。”燕珫年纪大一点,已经可以自己从炕上滑下来, 她见燕珉对自己笑了很是高兴,下了炕便去桌边拉庄澜的衣角。 庄澜正在桌边拿着针线补衣服, 她和陆深受老翁款待, 吃住都是老翁的, 她心里过意不去,她要帮着做饭打扫老翁也不让, 看到老翁有的衣裳都破了也没补她便提出来要替老翁补好。 补衣裳要想补得好是个细致活,庄澜有些投入, 一时没去注意在炕上玩着的三个小娃娃。这会燕珫突然来碰她, 庄澜一惊,不小心被针扎了手指, 血珠霎时冒了出来, 庄澜疼地叫了一声, “啊——” 可巧,这时陆深正在门外准备进来,听了这一声,心一紧,只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猛地一下推了门进去,“怎么了?” 庄澜抬头看去,“没怎么,扎到手指了而已。”然后便不再看陆深,把正在补的衣裳和针线都放下,拿了旁边的帕子把手指包住。 陆深见燕珫站在一边,还在摇着庄澜衣角,说着要她去瞧弟弟,弟弟对她笑了。陆深大约也猜到了庄澜是为什么会刺破手指,他把燕珫拉到自己身边,怕她再扰着庄澜,“怎么不小心点?没看到姑……舅母的手指都扎破了吗?” 从前林贵妃便对两个女儿很是严格,陆深说得有些严肃,燕珫听了只以为是自己犯了错,陆深在教训她,咧着嘴便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庄澜也擦过了手指,听见燕珫的哭声走过去把她从陆深怀里抱过来,“你凶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故意的。” 陆深被庄澜剜了一眼,心里有些不痛快,“我哪有凶她,我还不是看她一直吵着你……” 庄澜哄着燕珫,说陆深没在训她,要她不用害怕,“不是说弟弟对你笑了?那咱们去找弟弟玩好不好?” 燕珫吸了吸鼻子,点了头。庄澜抱着她到炕上坐下,燕珫一坐下来便拉起燕珉的小胖手,三个人很快又玩开,“你们乖,好好看着弟弟,别让他摔下去知道吗?” 嘱咐好三个小娃娃,庄澜回身见陆深正站在后面,她没理会,径直走过去坐下又补起衣服。 陆深觉得庄澜生气生得有些莫名其妙,索性也不理,到那边逗娃娃去了。要说陆深幼稚起来也是挺幼稚的,先是说要给他们讲故事,后来又学起狼来要吓他们。 “你见过狼吗?就学给他们看?”庄澜补着衣服,听见那边的欢笑声抬眼看去,只见陆深‘张牙舞爪’地逗着几个小家伙。小家伙被吓得哇哇叫,但很快又乐起来。 “怎么没见过,小时候跟着我伯父和堂哥去西北大漠时就遇过狼。” “哦,那陆大人真是见多识广,是小女子没眼界了。” 陆深见庄澜还能同他打趣开玩笑,应是不生气了,便起身走过去到庄澜对面坐下。 “小珉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咱们不能再耽搁,明日再待一日,后天一早我们便出发。” “行。”庄澜正好也把衣裳补完,正在整理线脚,“那你今天下午和老伯下山去吗?咱们还要买些东西带上的。” “今天不去,陪老伯去捡柴。明天去,都缺什么,你想好了明天告诉我就是。” “行。”庄澜把补好的衣裳叠起来,瞥见她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个包袱,眼睛有些发酸,“我那时也是不动脑子,巴巴的带两件衣裳出来做什么,是逃命呢又不是下江南游玩去了。这衣裳一看便知是宫里的东西,留不得,走之前也都一并处理了吧。原好不好想着给她们两个小姑娘留点念想的,还是算了,别留这个祸患。” 陆深宽慰庄澜,“都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做得不周全也很正常,你不用往心里去。” 吃过午饭,老翁还要午休一下,庄澜提出来要帮老翁洗碗,她把用过的碗筷都放在一个盆里,准备去挑了水来洗,她才刚拿起桶,便被陆深从身后拿走了,“你干什么?我要去打水的。” “我去。你去陪她们吧。”陆深说着,已经拎着桶往后院井边走。 “还是我去吧,都说了我来洗的。” “你犟什么?井水刚打上来凉,你手上还有伤,陪好她们三个就行了,别添乱。” 不过就是被针扎了一下,算什么伤,但既然陆深要来,那庄澜乐不得,道过谢便回房去了。 这一天原本都还算顺利,午后陆深和老翁出去后,庄澜还跟着三个小家伙一块儿睡了个觉,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可到了晚饭时,燕珑忽然不爱吃东西,庄澜以为她是中午吃得多了些,不大饿,便没强求,谁知道晚上回了房小家伙就露出‘真面目’了。 燕珑圈着庄澜的脖子,撒着娇,“我想吃鱼茸糕。” 鱼茸糕确实是给小孩子吃的东西,是把鲢鱼剁成泥做成鱼茸制成的,工序不算复杂,但做起来要很细致,原先长春宫的小厨房常做这个给燕珫和燕珑吃,可如今在宫外,庄澜去哪里给燕珑找鱼茸糕来吃? 庄澜也知道这些日子是为难了燕珫和燕珑,从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饮食上精细,吃的都是好东西,如今到了宫外吃起粗茶淡饭,到了今日才闹,已经算是闹得了。庄澜也便没恼,抱着燕珑细细哄着。 可燕珑还小,这会心里想着东西,得不到便一直哭,任庄澜怎么哄都没用。庄澜这几天照顾她们三个累得很,这会儿被哭得烦,一个头闹得有两个大,也有些恼了,索性便不哄了,把燕珑放到炕上坐下,她就在旁边坐着看燕珑哭。 燕珑哭声不止,反而越来越大,庄澜正在哄燕珉睡觉,便吼了她一声,“你乖些,别吵着弟弟和隔壁爷爷睡觉。” 其实也算不得吼,只是庄澜的声音比平常严厉了些而已,但燕珑听了却哭得更凶。 陆深在外面烧炉子,听见里面有哭声赶忙进来,见庄澜和燕珑两人一大一小对峙着,燕珑还不停地哭,陆深都差点被逗笑了,但他还是忍住了,走过去把燕珑抱起来。 “怎么了?怎么哭了?”陆深一边拿手给燕珑擦眼泪,一边去问庄澜,“你说她了?” 庄澜哼一声,“你自己问她。” 陆深抱着燕珑到桌边坐下,柔声哄着小姑娘,“珫儿怎么了?别哭,有委屈和舅舅说,舅舅帮你好不好?”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你还要帮她?帮她气我不成?”庄澜在那边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小孩子而已,你和她置什么气,顺着她点。”陆深又低头去问燕珫怎么了。 燕珑吸吸鼻子,抱着陆深的脖子说,“舅舅,我想吃鱼茸糕。” 听得陆深一愣,还没等他回答小姑娘,庄澜的声音便传来了,“你不是说要顺着她?那你去给她弄鱼茸糕吧,这荒郊野岭的地方。” 陆深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一直拍着燕珑的背,“那你骂她也没用啊。” 庄澜到底不能真的不管,安抚好燕珉和燕珫,便把燕珑又抱回自己怀里,“珑儿乖,咱们和陆舅舅骑马玩吧?好吗?” “骑马玩?怎么玩?”陆深隐隐觉得庄澜不是什么好意。 “就是她骑着你脖子,她喜欢这样,赵前总这么带她玩。” 陆深一脸惊愕,庄澜幽幽地说,“可是你说要顺着她的。” “行行,来吧。”陆深弯下腰,让庄澜把燕珑抱到他脖子上,他用手扶住小姑娘的腿,小姑娘两手抱着他头,咯咯笑了。 “你小心点,扶住了,别让她仰过去。”庄澜知道陆深从前大约没这样过,怕他没经验,很担心。 “放心吧,不会伤着她。” 陆深扛着燕珑在地上逛了好几圈,燕珑才算不再哭,陆深把她放下来,准备递给庄澜,可燕珑却一直抱着陆深不肯撒手了,“乖,珑儿,先睡觉,你喜欢的话,咱们明天接着玩,好不好?” “好。”燕珑这会儿也有些玩累了,庄澜抱过来没多久她便睡着了。 陆深还没有走,庄澜今晚得感谢他,没有他只怕还不知要怎么哄好燕珑的。 “辛苦你了,谢谢,早点休息。” “没什么,你也早点睡,别忘了明天把需要的东西告诉我。” “嗯。我会想想的。”庄澜这次把陆深送出了门,看着他出去才关了门。 送走陆深,庄澜终于灭了烛火,也躺下。从前是真没觉得带几个小孩子能有多累,如今可算是知道了。 可巧,这时陆深正在门外准备进来,听了这一声,心一紧,只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猛地一下推了门进去,“怎么了?” 庄澜抬头看去,“没怎么,扎到手指了而已。”然后便不再看陆深,把正在补的衣裳和针线都放下,拿了旁边的帕子把手指包住。 陆深见燕珫站在一边,还在摇着庄澜衣角,说着要她去瞧弟弟,弟弟对她笑了。陆深大约也猜到了庄澜是为什么会刺破手指,他把燕珫拉到自己身边,怕她再扰着庄澜,“怎么不小心点?没看到姑……舅母的手指都扎破了吗?” 从前林贵妃便对两个女儿很是严格,陆深说得有些严肃,燕珫听了只以为是自己犯了错,陆深在教训她,咧着嘴便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庄澜也擦过了手指,听见燕珫的哭声走过去把她从陆深怀里抱过来,“你凶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故意的。” 陆深被庄澜剜了一眼,心里有些不痛快,“我哪有凶她,我还不是看她一直吵着你……” 庄澜哄着燕珫,说陆深没在训她,要她不用害怕,“不是说弟弟对你笑了?那咱们去找弟弟玩好不好?” 燕珫吸了吸鼻子,点了头。庄澜抱着她到炕上坐下,燕珫一坐下来便拉起燕珉的小胖手,三个人很快又玩开,“你们乖,好好看着弟弟,别让他摔下去知道吗?” 嘱咐好三个小娃娃,庄澜回身见陆深正站在后面,她没理会,径直走过去坐下又补起衣服。 陆深觉得庄澜生气生得有些莫名其妙,索性也不理,到那边逗娃娃去了。要说陆深幼稚起来也是挺幼稚的,先是说要给他们讲故事,后来又学起狼来要吓他们。 “你见过狼吗?就学给他们看?”庄澜补着衣服,听见那边的欢笑声抬眼看去,只见陆深‘张牙舞爪’地逗着几个小家伙。小家伙被吓得哇哇叫,但很快又乐起来。 “怎么没见过,小时候跟着我伯父和堂哥去西北大漠时就遇过狼。” “哦,那陆大人真是见多识广,是小女子没眼界了。” 陆深见庄澜还能同他打趣开玩笑,应是不生气了,便起身走过去到庄澜对面坐下。 “小珉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咱们不能再耽搁,明日再待一日,后天一早我们便出发。” “行。”庄澜正好也把衣裳补完,正在整理线脚,“那你今天下午和老伯下山去吗?咱们还要买些东西带上的。” “今天不去,陪老伯去捡柴。明天去,都缺什么,你想好了明天告诉我就是。” “行。”庄澜把补好的衣裳叠起来,瞥见她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个包袱,眼睛有些发酸,“我那时也是不动脑子,巴巴的带两件衣裳出来做什么,是逃命呢又不是下江南游玩去了。这衣裳一看便知是宫里的东西,留不得,走之前也都一并处理了吧。原好不好想着给她们两个小姑娘留点念想的,还是算了,别留这个祸患。” 陆深宽慰庄澜,“都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做得不周全也很正常,你不用往心里去。” 吃过午饭,老翁还要午休一下,庄澜提出来要帮老翁洗碗,她把用过的碗筷都放在一个盆里,准备去挑了水来洗,她才刚拿起桶,便被陆深从身后拿走了,“你干什么?我要去打水的。” “我去。你去陪她们吧。”陆深说着,已经拎着桶往后院井边走。 “还是我去吧,都说了我来洗的。” “你犟什么?井水刚打上来凉,你手上还有伤,陪好她们三个就行了,别添乱。” 不过就是被针扎了一下,算什么伤,但既然陆深要来,那庄澜乐不得,道过谢便回房去了。 这一天原本都还算顺利,午后陆深和老翁出去后,庄澜还跟着三个小家伙一块儿睡了个觉,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可到了晚饭时,燕珑忽然不爱吃东西,庄澜以为她是中午吃得多了些,不大饿,便没强求,谁知道晚上回了房小家伙就露出‘真面目’了。 燕珑圈着庄澜的脖子,撒着娇,“我想吃鱼茸糕。” 鱼茸糕确实是给小孩子吃的东西,是把鲢鱼剁成泥做成鱼茸制成的,工序不算复杂,但做起来要很细致,原先长春宫的小厨房常做这个给燕珫和燕珑吃,可如今在宫外,庄澜去哪里给燕珑找鱼茸糕来吃? 庄澜也知道这些日子是为难了燕珫和燕珑,从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饮食上精细,吃的都是好东西,如今到了宫外吃起粗茶淡饭,到了今日才闹,已经算是闹得了。庄澜也便没恼,抱着燕珑细细哄着。 可燕珑还小,这会心里想着东西,得不到便一直哭,任庄澜怎么哄都没用。庄澜这几天照顾她们三个累得很,这会儿被哭得烦,一个头闹得有两个大,也有些恼了,索性便不哄了,把燕珑放到炕上坐下,她就在旁边坐着看燕珑哭。 燕珑哭声不止,反而越来越大,庄澜正在哄燕珉睡觉,便吼了她一声,“你乖些,别吵着弟弟和隔壁爷爷睡觉。” 其实也算不得吼,只是庄澜的声音比平常严厉了些而已,但燕珑听了却哭得更凶。 陆深在外面烧炉子,听见里面有哭声赶忙进来,见庄澜和燕珑两人一大一小对峙着,燕珑还不停地哭,陆深都差点被逗笑了,但他还是忍住了,走过去把燕珑抱起来。 50.草蛇灰线(4)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在这呢。”燕珫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指,指给正努力回头的庄澜看,燕珫甚至想要再往前走两步帮庄澜把虫子拿下来。 陆深笑够了, 他身高腿长,抢先燕珫一步走近庄澜,帮忙将落在她背上的虫子弹走,“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的,竟然会怕虫子?” 陆深说着,又笑起来, “你看看你,还不如两个小丫头胆子大。” 庄澜瞪了陆深一眼,“笑什么笑,哪里好笑了?”她转头过来, 抖了抖肩,“还有吗?” “没有了, 舅舅把它弹跑了。”燕珫和燕珑站在一块儿,也在笑。 “好啦, 都别笑了, 吃饭。”庄澜脸颊微红,转回身继续盛粥。 先盛了两碗递给燕珫和燕珑, “小心喝, 别烫着。”然后又盛一碗给燕珉, 从前都是她喂燕珉吃东西, 可今天她刚被陆深笑过,心里不爽快,索性把燕珉用的小勺子放在碗里一起递给陆深,“喏,你自己喂他吃,反正你闲,还有时间笑。” 陆深勾勾唇角,没说什么,接过碗当真喂起燕珉来。庄澜这下落得清静,一边哄着燕珫和燕珑,一边自己喝粥。 可陆深那边便没这么清闲了,白粥里虽加了蛋花,但却没什么味道,燕珉不爱吃,坐在陆深腿上小脑袋左摇右晃,就是不肯吃。陆深手忙脚乱,连哄带骗也只勉强喂了几口。 “你说说你那么大个人怎么还会怕虫子啊?我方才也不是真的笑话你,就是觉得有趣罢了。”陆深也不好直接去求庄澜帮忙,只好拐着弯先去试探。 “哼。”庄澜哼一声,不去理会。 倒是燕珫这会吃得差不多,笑嘻嘻地答,“姑姑怕虫的,以前在母妃寝殿里看见虫子姑姑都会被吓出来,要去找赵公公帮忙抓。” 燕珫想起以前,有些兴奋,不仅忘了要唤庄澜‘舅母’,更是直接说了‘母妃’和‘寝殿’,不过好在这会儿没有旁人,庄澜也只诧异于小娃娃竟揭她的短,全然顾不上去管燕珫说错了话。 陆深笑开,“小孩子可不会说谎的,没想到从前‘威风凛凛’的澜姑姑也有弱点,竟还是小虫子。” “怕虫怎么了?这有什么丢人的吗?”庄澜被这般调侃,气得涨红了脸,可陆深一时又笑得停不下来,“我们吃好了,你自己慢慢喂他吃,吃完了把这些东西都洗了,我先带她们回马车上去了。” 庄澜还是很会察言观色的,她看出陆深此刻正被喂燕珉吃饭这件事难为着,索性也不去和陆深吵,让他自己难为去吧,她才不要帮忙。 “别,别啊,不丢人,不丢人,我不笑了,不笑了行不行?”陆深见庄澜当真有要回马车的意思,急了,赶紧放下碗,身子往前探去,一手搂住燕珉,另一手去抓庄澜的手腕。 “澜姑姑大人有大人量,别同我计较了。”陆深的手捧过粥碗,热乎乎的,被握着手腕的庄澜倒觉得挺舒服,一时便没反应过来要甩开,只回头皱眉看着陆深,“我的错,我不笑了,澜姑姑心地善良,总不会忍心瞧着一个奶娃娃饿肚子吧?我喂他,他不吃的……” “哼。”庄澜本不想去理,可陆深当真说对了,她可以和陆深置气,却没法瞧着燕珉饿肚子,只好叹口气向自己妥协,甩开陆深的手,走过去拿起陆深放在地上的粥碗,脸上装作不情愿,“那是因为他嫌弃你,你这个人断会取笑人的,怕虫怎么了?你说说怎么了?” “不怎么,不怎么的。”陆深赔着笑脸把燕珉送到庄澜怀里。 庄澜哄小孩子确实有几分办法,没多一会儿便喂燕珉喝下了小半碗。这下陆深放心了,将自己那碗粥囫囵喝下,带着燕珫和燕珑一边玩去了。 陆深寻了附近最粗壮的一棵树坐下,将燕珫和燕珑都抱到自己腿上,抬眼瞥见那边庄澜还在专心致志喂燕珉喝粥,才放心地开口同两个小丫头探听起庄澜的“轶事”来。 “珫儿,你喜欢舅舅吗?”小丫头和庄澜更熟悉,想要套话不容易,自然要先做些铺垫。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对庄澜这些事如此感兴趣了——大概是为了日后她再同自己犟嘴时能有些说辞吧。 “喜欢呀。” “那舅舅之前给你和弟弟妹妹讲了故事,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给舅舅讲一个?”陆深‘循循善诱’。 “礼尚往来是什么?” “就是……舅舅给你讲故事,珫儿也要给舅舅讲,这是礼貌。” “好呀,可是我不会讲故事。” 听小丫头松了口,陆深乐了,“舅舅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就好了。” 燕珑自己玩着手指,根本不理会燕珫和陆深,倒是燕珫点了点头。 “那舅舅问了啊。”陆深清清嗓,“你刚才说舅母以前看见虫子吓得跑出去,要让赵公……赵前赵叔叔帮忙把虫子抓出来,是怎么一回事啊?” 燕珫一听这问题,想起当日之事捂嘴偷笑,不知是在卖关子,还是真的被回忆逗笑了。 “珫儿别只顾着笑,快告诉舅舅,舅母真的被虫子吓得从屋子里跑出去——” “你若真想知道,可以直接来问我。” 这声音从头上传来,陆深猛地抬头,只见庄澜抱着燕珉就站在他面前,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显然是不高兴,眼里只差喷出火来。 没能想得太久,这一日累得很,庄澜没多久便睡了。 再睁眼时已是天亮。庄澜是被燕珉吵醒的,小娃娃先醒过来,正往庄澜身上爬,嘴里咿咿呀呀发着声音,庄澜感觉到小东西在她身上拱来拱去,迷迷糊糊转醒,见燕珉已经整个人爬到她身上,只需再往外挪动一点就会掉下炕去,庄澜的睡意一扫而空,猛地把燕珉搂住,而后坐起身。 庄澜是真的被吓到了。虽说昨晚她还念叨着陆深不坏,该和他好好相处,但燕珉对他来说肯定比什么都重要,毕竟是吴贤妃以陆吴两家救命之恩为说辞托付给他的,陆深自己又是重情义之人,若是燕珉在庄澜手上出了什么意外……陆深只怕不会给庄澜好脸色。 “怎么了?敲门都没人应?” 庄澜听见陆深说话声才回了神,看着他已经走了进来,才恍然明白过来,方才太过入神竟没听见敲门声,“抱歉,我没听见。” 陆深点点头,走过来把燕珉抱到自己怀里。燕珫和燕珑还睡着,陆深放低了声音,“把她们叫醒吧,你们收拾收拾,咱们就走。” 庄澜和燕珫燕珑都是姑娘家,陆深留下来不方便,正准备往抱着燕珉往门外走—— “唉,你等等。”庄澜喊住他,“昨晚你陪我出去,还没跟你道谢呢。谢谢你。” “不用。我们如今是同伴,相互扶持相互帮助都是应该的。” 原本还想着今日早点起来要帮老翁做早饭的,谁知等庄澜带着燕珫燕珑都洗漱好,老翁早把饭菜端上了桌。 庄澜面有愧色,被老翁瞧了出来。 “你们路程辛苦,哪能让你帮忙,我一个人整日里闲着,就早点起来做饭了。” 老翁人很和蔼,最后的这一餐饭吃得竟很温馨,老翁同庄澜和陆深有说有笑,还叮嘱燕珫和燕珑要早点长大,不能让舅母和舅舅操心。 用过早饭,便该启程。这些日子多亏老翁收留,不然庄澜和陆深不仅要露宿野外,燕珉的病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但客套的话不必说太多,庄澜和陆深向老翁道过谢,便准备启程。 “姑娘,你们等等。”老翁回了房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坛子和一个布包,“这酒和鸡蛋你们带着,天冷,酒能暖身。布包里的是熟鸡蛋和馒头,怕放不住,你们尽快吃。坛子里是生的鸡蛋,你们留着给小娃娃煮粥吃,里头我垫了碎布块,应该是不会打,但你们还是小心些。” 庄澜先是去看了陆深一眼,显然是没想到老翁会把鸡蛋拿给她们。而后又老乡老曾,那些东西不止该不该接。老翁养的鸡不躲,能攒下鸡蛋本就不容易,这会竟又都拿给了她们。 “这太不好意思了,老伯,这些日子承蒙您收留,我们已经感激不尽,怎么好再拿您的东西呢。” “你们在这几天我老头子我跟着高兴高兴不是?你们和小娃娃在,我这儿还有点人气,你们做舅舅、舅母的带孩子不容易,拿着吧。”老翁把布包和小酒坛递给庄澜,又把放在脚边稍大的、用来装鸡蛋的坛子拿起来递给陆深,“是个好姑娘,跟着你大老远回老家去,还帮你照看外甥女和外甥,你可要珍惜啊。” 再推辞便显得虚伪,庄澜接过老翁递来的酒坛和布包放进马车里,听见老翁在身后对陆深的嘱托,不免还是不大适应,但这一次很快她就缓过来,甚至还有些想笑。 叫他胡诌,这回好了,要不停地圆下去。 “老伯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她,此生绝不负她。” 庄澜听见陆深义正言辞地回答,更想笑了,却还是忍住,神色正常地回过身来。 陆深接过坛子也准备放进马车,老翁又开口嘱咐,“这坛子可是好东西,里头的也都是好东西,你们用完可别随便扔了,一定要仔细检查过确认里面没东西了再丢。” 像是怕陆深粗心不信任他,老翁又对着庄澜补充了两句,“姑娘,你可记着些,坛子千万别随便就扔。” 那时,庄澜和陆深只以为老翁是因里面装的鸡蛋攒起来难得,怕他们浪费才反复嘱托,便答应着一定会好好珍惜鸡蛋,绝不会轻易丢掉。 聚散终有时,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如今没了赵前,庄澜不会驾车,那便只能陆深独自驾车,好在那马这几日被老翁和陆深喂养地很好,精神头很足。 陆深把庄澜扶上马车,和老翁道过别,便提起缰绳将马车驶了出去。 庄澜本就是个心思细腻之人,这会儿对相处多日的老伯也生出几分不舍,她掀起帘子,探出头望去,果然见老翁站在院子里一直目送着她们。 “陆深。” “嗯。” “咱们以后还能回来吗?” 陆深沉默。他不知庄澜所说的回来是指回到荆山见老翁,还是指再回京城甚至是回宫。 但无论是哪一种,人活于世,总还是要怀揣着希望,于是陆深语气柔和,似安抚似劝哄,“会的。” “以后你想回来我会陪你。” 马车离开荆山,陆深驾车直行到天黑才停下,却仍处在野外,没有遇见村镇。午间庄澜带着小娃娃吃了午饭,陆深却一直饿着肚子。 庄澜嘱咐小娃娃们在车里乖乖地,拿了东西想煮些粥来吃。她瞧见装鸡蛋用的坛子,准备拿一个出来用。揭开封口,里面果然是堆放棉布,可一路颠簸,鸡蛋七倒八歪,庄澜只好细着心,一一摆正。 只是触到坛底时,她忽然发觉不对劲,坛子底部似乎有东西,不似坛底该有的那般硬,也不似棉布那样软,庄澜忍不住好奇,手伸下去,那是个书本样的东西,拿出来一瞧—— 一本酒谱赫然在目。 “你们二位别见怪,我带着他们兄弟俩出来,就是想让他们体验体验,往常在家里娇惯坏了,吃不得一点苦。今儿也是乱跑才掉进河里,多亏了你们相就。”妇人说她夫家姓叶,又问陆深和庄澜是因何路过蒲里。 陆深只说是回乡。 庄澜仔细打量这位叶夫人,眉眼秀丽,是个美人。她和两个儿子实际都是深眼窝,高鼻梁,但又没那么明显,看着不大像中原汉人,反而有几分外族人的味道。但蒲里和彰陵一带本就靠近边塞,离浑南、天氏等小国都不远,这里的汉人古往今来与外族通婚的并不少,庄澜小时候就曾见过的,因此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饭菜端上来,几人开动。燕珫和燕珑都是自己吃自己的,庄澜只需要喂燕珉一人就好。但叶夫人已经五六岁的小儿子,却竟然还要人喂。 叶夫人瞧着还没自己儿子大的燕珫和燕珑,叹口气,“妹妹都能自己吃,你却要娘喂,羞不羞?” 小儿子不管不顾吵着一定要让叶夫人喂,最后竟都哭起来。叶夫人拿手拍了儿子后脑一下,拿眼打量陆深和庄澜,怕吵到人,最后只好答应儿子,“让你们见笑了。” “没什么。小孩子都这样的。” 叶夫人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看着就让人觉得亲切,庄澜对她也不排斥,本来还一心想着少与外人过多交谈,但与这位聊得竟还算尽兴。 “姑娘,我瞧着你年纪不大,有十八了没有?” “都二十了。”庄澜喂完燕珉,这会儿正忙着自己吃,“我瞧着叶姐姐年纪也不大呢。” “我跟你比可就大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都出生了。”叶夫人指着小儿子,小儿子吐了吐舌头。 这么算起来,叶夫人年纪倒真的不大,最多二十四五,和林贵妃是差不多年岁,因这缘故,庄澜对叶夫人更是亲热许多。两人聊到最后恨不得要义结金兰,只是天色晚了,几个小娃娃都要睡觉,才道过别各自回房。 “你与她倒挺热络,一点也不强势。”陆深这会儿已经打好地铺躺下来,两手枕在脑后,两腿交叠,看着庄澜给燕珫几个洗漱。 “我为人本来就很随和的呀。”庄澜对陆深这话很不满,好像她平常都特别强势一样,瞪他一眼,将燕珉抱过来放在他身旁空出来的褥子上,“你陪他一会儿。” 陆深点头,侧过身将坐着的燕珉搂进怀里,还伸出一根手指头让他握着玩,“你随和?真没看出来,怕是只有你这么觉得,你以前遇见过有人夸你随和吗?” “有啊,关守炎就说过的。” 庄澜说得随意,手里给燕珑擦脸的动作都没停,可陆深却嘶一声,怎么又提那个关守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没搭对,总之心里一阵烦躁,不想再理庄澜,将燕珉抱起来一块翻了个身,“我们爷俩先睡了。” 庄澜正巧给燕珑洗漱好,抬头瞧去只见陆深背影,觉得莫名其妙,独自念叨,“什么毛病。” 到了第二日,陆深和庄澜还要等当铺开了板去取银子,可叶夫人赶早便要离开,包袱都已经背在身上。庄澜和叶夫人好生惜别了一番,甚至还交换了信物。 叶夫人从袖口里摸出条穗子,几种颜色编成,没多长,下面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青玉,下坠流苏。 “昨儿给的东西你们不收,是我唐突了,但愿没有冒犯到你们,这个只是寻常穗子,坠的也是碎玉,不值钱,全当是我心意,我和姑娘你投缘,这东西留给你算咱们相识一场的见证。” 庄澜竟没推辞,欣然接过,还从自己耳上摘下一只琉璃耳坠回赠叶夫人,还说什么各执一只日后若有重逢还可拿来相认。陆深瞧不懂,不明白这俩人怎么就聊了一会便惺惺相惜的? 陆深靠在楼上栏杆上,看着庄澜一直将叶夫人送出客栈门,等庄澜开始上楼,他倒转身先回了房。 没一会儿庄澜也进来,拿出陆深送的那只匕首,想把刚收的穗子系在上头。陆深坐过去,拿手指拨弄了下庄澜耳下的琉璃坠子,“一个穗子有什么好的?这坠子剩一只好看?你以后还怎么戴。” 51.草蛇灰线(1)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庄澜是真的被吓到了。虽说昨晚她还念叨着陆深不坏, 该和他好好相处,但燕珉对他来说肯定比什么都重要, 毕竟是吴贤妃以陆吴两家救命之恩为说辞托付给他的, 陆深自己又是重情义之人, 若是燕珉在庄澜手上出了什么意外……陆深只怕不会给庄澜好脸色。 “怎么了?敲门都没人应?” 庄澜听见陆深说话声才回了神, 看着他已经走了进来,才恍然明白过来, 方才太过入神竟没听见敲门声,“抱歉,我没听见。” 陆深点点头, 走过来把燕珉抱到自己怀里。燕珫和燕珑还睡着,陆深放低了声音, “把她们叫醒吧,你们收拾收拾, 咱们就走。” 庄澜和燕珫燕珑都是姑娘家, 陆深留下来不方便, 正准备往抱着燕珉往门外走—— “唉, 你等等。”庄澜喊住他, “昨晚你陪我出去,还没跟你道谢呢。谢谢你。” “不用。我们如今是同伴, 相互扶持相互帮助都是应该的。” 原本还想着今日早点起来要帮老翁做早饭的, 谁知等庄澜带着燕珫燕珑都洗漱好, 老翁早把饭菜端上了桌。 庄澜面有愧色, 被老翁瞧了出来。 “你们路程辛苦,哪能让你帮忙,我一个人整日里闲着,就早点起来做饭了。” 老翁人很和蔼,最后的这一餐饭吃得竟很温馨,老翁同庄澜和陆深有说有笑,还叮嘱燕珫和燕珑要早点长大,不能让舅母和舅舅操心。 用过早饭,便该启程。这些日子多亏老翁收留,不然庄澜和陆深不仅要露宿野外,燕珉的病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但客套的话不必说太多,庄澜和陆深向老翁道过谢,便准备启程。 “姑娘,你们等等。”老翁回了房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坛子和一个布包,“这酒和鸡蛋你们带着,天冷,酒能暖身。布包里的是熟鸡蛋和馒头,怕放不住,你们尽快吃。坛子里是生的鸡蛋,你们留着给小娃娃煮粥吃,里头我垫了碎布块,应该是不会打,但你们还是小心些。” 庄澜先是去看了陆深一眼,显然是没想到老翁会把鸡蛋拿给她们。而后又老乡老曾,那些东西不止该不该接。老翁养的鸡不躲,能攒下鸡蛋本就不容易,这会竟又都拿给了她们。 “这太不好意思了,老伯,这些日子承蒙您收留,我们已经感激不尽,怎么好再拿您的东西呢。” “你们在这几天我老头子我跟着高兴高兴不是?你们和小娃娃在,我这儿还有点人气,你们做舅舅、舅母的带孩子不容易,拿着吧。”老翁把布包和小酒坛递给庄澜,又把放在脚边稍大的、用来装鸡蛋的坛子拿起来递给陆深,“是个好姑娘,跟着你大老远回老家去,还帮你照看外甥女和外甥,你可要珍惜啊。” 再推辞便显得虚伪,庄澜接过老翁递来的酒坛和布包放进马车里,听见老翁在身后对陆深的嘱托,不免还是不大适应,但这一次很快她就缓过来,甚至还有些想笑。 叫他胡诌,这回好了,要不停地圆下去。 “老伯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她,此生绝不负她。” 庄澜听见陆深义正言辞地回答,更想笑了,却还是忍住,神色正常地回过身来。 陆深接过坛子也准备放进马车,老翁又开口嘱咐,“这坛子可是好东西,里头的也都是好东西,你们用完可别随便扔了,一定要仔细检查过确认里面没东西了再丢。” 像是怕陆深粗心不信任他,老翁又对着庄澜补充了两句,“姑娘,你可记着些,坛子千万别随便就扔。” 那时,庄澜和陆深只以为老翁是因里面装的鸡蛋攒起来难得,怕他们浪费才反复嘱托,便答应着一定会好好珍惜鸡蛋,绝不会轻易丢掉。 聚散终有时,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如今没了赵前,庄澜不会驾车,那便只能陆深独自驾车,好在那马这几日被老翁和陆深喂养地很好,精神头很足。 陆深把庄澜扶上马车,和老翁道过别,便提起缰绳将马车驶了出去。 庄澜本就是个心思细腻之人,这会儿对相处多日的老伯也生出几分不舍,她掀起帘子,探出头望去,果然见老翁站在院子里一直目送着她们。 “陆深。” “嗯。” “咱们以后还能回来吗?” 陆深沉默。他不知庄澜所说的回来是指回到荆山见老翁,还是指再回京城甚至是回宫。 但无论是哪一种,人活于世,总还是要怀揣着希望,于是陆深语气柔和,似安抚似劝哄,“会的。” “以后你想回来我会陪你。” 马车离开荆山,陆深驾车直行到天黑才停下,却仍处在野外,没有遇见村镇。午间庄澜带着小娃娃吃了午饭,陆深却一直饿着肚子。 庄澜嘱咐小娃娃们在车里乖乖地,拿了东西想煮些粥来吃。她瞧见装鸡蛋用的坛子,准备拿一个出来用。揭开封口,里面果然是堆放棉布,可一路颠簸,鸡蛋七倒八歪,庄澜只好细着心,一一摆正。 只是触到坛底时,她忽然发觉不对劲,坛子底部似乎有东西,不似坛底该有的那般硬,也不似棉布那样软,庄澜忍不住好奇,手伸下去,那是个书本样的东西,拿出来一瞧—— 一本酒谱赫然在目。 庄澜是真的被吓到了。虽说昨晚她还念叨着陆深不坏,该和他好好相处,但燕珉对他来说肯定比什么都重要,毕竟是吴贤妃以陆吴两家救命之恩为说辞托付给他的,陆深自己又是重情义之人,若是燕珉在庄澜手上出了什么意外……陆深只怕不会给庄澜好脸色。 “怎么了?敲门都没人应?” 庄澜听见陆深说话声才回了神,看着他已经走了进来,才恍然明白过来,方才太过入神竟没听见敲门声,“抱歉,我没听见。” 陆深点点头,走过来把燕珉抱到自己怀里。燕珫和燕珑还睡着,陆深放低了声音,“把她们叫醒吧,你们收拾收拾,咱们就走。” 庄澜和燕珫燕珑都是姑娘家,陆深留下来不方便,正准备往抱着燕珉往门外走—— “唉,你等等。”庄澜喊住他,“昨晚你陪我出去,还没跟你道谢呢。谢谢你。” “不用。我们如今是同伴,相互扶持相互帮助都是应该的。” 原本还想着今日早点起来要帮老翁做早饭的,谁知等庄澜带着燕珫燕珑都洗漱好,老翁早把饭菜端上了桌。 庄澜面有愧色,被老翁瞧了出来。 “你们路程辛苦,哪能让你帮忙,我一个人整日里闲着,就早点起来做饭了。” 老翁人很和蔼,最后的这一餐饭吃得竟很温馨,老翁同庄澜和陆深有说有笑,还叮嘱燕珫和燕珑要早点长大,不能让舅母和舅舅操心。 用过早饭,便该启程。这些日子多亏老翁收留,不然庄澜和陆深不仅要露宿野外,燕珉的病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但客套的话不必说太多,庄澜和陆深向老翁道过谢,便准备启程。 “姑娘,你们等等。”老翁回了房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坛子和一个布包,“这酒和鸡蛋你们带着,天冷,酒能暖身。布包里的是熟鸡蛋和馒头,怕放不住,你们尽快吃。坛子里是生的鸡蛋,你们留着给小娃娃煮粥吃,里头我垫了碎布块,应该是不会打,但你们还是小心些。” 庄澜先是去看了陆深一眼,显然是没想到老翁会把鸡蛋拿给她们。而后又老乡老曾,那些东西不止该不该接。老翁养的鸡不躲,能攒下鸡蛋本就不容易,这会竟又都拿给了她们。 “这太不好意思了,老伯,这些日子承蒙您收留,我们已经感激不尽,怎么好再拿您的东西呢。” “你们在这几天我老头子我跟着高兴高兴不是?你们和小娃娃在,我这儿还有点人气,你们做舅舅、舅母的带孩子不容易,拿着吧。”老翁把布包和小酒坛递给庄澜,又把放在脚边稍大的、用来装鸡蛋的坛子拿起来递给陆深,“是个好姑娘,跟着你大老远回老家去,还帮你照看外甥女和外甥,你可要珍惜啊。” 再推辞便显得虚伪,庄澜接过老翁递来的酒坛和布包放进马车里,听见老翁在身后对陆深的嘱托,不免还是不大适应,但这一次很快她就缓过来,甚至还有些想笑。 叫他胡诌,这回好了,要不停地圆下去。 “老伯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她,此生绝不负她。” 庄澜听见陆深义正言辞地回答,更想笑了,却还是忍住,神色正常地回过身来。 陆深接过坛子也准备放进马车,老翁又开口嘱咐,“这坛子可是好东西,里头的也都是好东西,你们用完可别随便扔了,一定要仔细检查过确认里面没东西了再丢。” 像是怕陆深粗心不信任他,老翁又对着庄澜补充了两句,“姑娘,你可记着些,坛子千万别随便就扔。” 52.草蛇灰线(2)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驾车人陡然遇袭, 反应不过来, 被陆深一脚踹下马车,哎呦一声后,惊觉被人袭击,爬起来便朝陆深冲去, 但他哪里是陆深的对手,三五下便被陆深撂倒在地,无法动弹。 那马车虽没了驾车人,但马未曾停下, 加之陆深那一脚又让它受了些惊吓, 跑起来不似从前那么稳, 越跑越快, 坐在马车里的庄澜便越感颠簸, 她浑身被束缚,没法随着马车晃动随意调整姿势,那马胡乱跑起来, 她就跟着在里面四处碰撞,肩膀磕到车壁,疼得她直皱眉。但她方才也听见打斗声, 不知是不是陆深来救她。 正想着,马车被人勒停, 有人在马车外唤她名字, 一声一声, 带着急切。她一听便认出,这声音正是陆深。再然后被关严的木板门被人打开,有光透进来,在黑暗里待久的庄澜陡然见光眼睛眯起,微微发酸,再睁眼,所见便是陆深。 先前庄澜还勉强自己镇定,到这一刻所有的委屈和惊惧翻涌而来,决堤而出,冲毁她的理智和坚韧,泪水霎时滚下来。她嘴里还有布条,哭不出声,只是低低呜咽。发丝凌乱,泪珠挂了满脸,楚楚可怜。 “别怕,我来了,没事了。”陆深见到庄澜,心口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气息也顺畅许多,看着庄澜委屈模样,知道她是吓坏了,伸出手去帮她将口中布条拿去,“没事了,没事了。”又捧过她梨花带雨的小脸,用指腹替她擦眼泪。 “陆深……陆深……”口中没了布条,庄澜痛哭出声,泪水越滚越凶。 “嗯,我在,没事了。”陆深安抚她一会儿,双手绕过她,将她身子环在怀里,帮她去解身上的绳子。 庄澜这时的姿势整个人向前倾,窝在陆深怀里,眼前便是陆深胸口。双手一得了自由便伸出去抱住陆深的腰,头枕在他肩窝,失声痛哭,“陆深——” 陆深没推开她,将绳子丢到一边,一手放在庄澜后脑,一手轻拍她肩膀,“好了,没事了。” 庄澜平复了心情,脸上泪痕未干,吸着鼻子任由陆深握着她手带她往那驾车人身边走。 “三个小娃娃呢,去哪了?”陆深蹲下来,拍拍那人的脸,语气冷如冰。 “不、不知——” “你最好想想清楚再说。”陆深一点不客气,手直接往他方才的伤口上按。 “哎呦,我说,男娃要被卖到南边去,女娃或是卖去作瘦马或是直接被人收了做童养媳,我出发那会儿都还没联系到买家,还在土坡镇里头呢,这会儿就不知道了……” “在土坡镇哪里?”庄澜这会缓过来些,听说燕珫她们可能还在土坡镇,也急了。 “镇东有个荒庙,都被关在那。” 陆深用原先绑着庄澜的绳子将那人双手捆起来,另一头拴在马鞍上,他把庄澜抱上马,自己也坐上去,策马离开。马跑得快,后面那人便被拉着跑。起先他还跟得上,到了后来脚步跟不上,跌倒在地,也来不及爬起来,变成了被拖着走。 如此快的速度加上这条路上多土石,那人后背被磨出伤,火辣辣的疼,起先还能叫喊两声,到最后竟是叫也叫不出来,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叫悔,这回是招惹上狠角色了。 土坡镇东面几乎整片荒废,鲜有人烟,几间无人居住的老旧房子后面确有一处小庙,十分破败,几丈见方,不过一个屋子大小,应是曾居住在这附近的百姓所建。如今被这些恶人所用,庙门禁闭。 庄澜下了马,还没迈步便听见啼哭声,她也照顾燕珉多日,这哭声她再熟悉不过,心下一揪,抬脚就往庙里跑。陆深原本正在给那人解系在马鞍上的绳子,见庄澜不管不顾就往庙里跑赶紧丢下手中事情跑上前拦住庄澜。 “你抓我干什么?小珉在里头,他在哭呢!”庄澜着急地快要哭出来,对着陆深语气也不大好。 “我知道,但他们里面肯定有人看着,你不能一个人贸然进去,小心得不偿失。”陆深拦在庄澜身前,抓住她肩膀,“你先在这等我。” 陆深跑过去将已经疼到有些意识不清的那人拖过来,眼神示意庄澜跟着他一块儿,“等下你先去敲门,该怎么给自己找说辞应该不用我教吧?” 那人也不傻的,强撑着一口气和里头的人说话,门终于打开,陆深将他丢到一边,抬脚直接踹上来开门的人胸口,拉着庄澜便进了庙。 燕珉的哭声近在耳边,庄澜径直冲过去抱起坐在地上嚎哭的小珉,而陆深正忙着招呼看小庙的两人。 庄澜边拍着燕珉的背哄他,边在庙里四处寻找燕珫和燕珑,可庙就这么大点地方,几眼便能瞧见全部。 燕珫和燕珑不在这。 一旁的陆深已经将人制服,庄澜开口时声音都是抖的,“还有两个女娃娃呢,去哪了?” 这两人被打得不轻,倒是招得痛快,“卖、卖了……已经卖了。” “卖去哪了?” “孙家,孙老大想给自己预备俩小老婆,出高价买走的。” 这一日,不过短短一个清晨和上午,陆深不断地在奔波,揪住不同的人,问出些线索,遍又去下一处,救出一个便去救下一个。可他不能停下,带着庄澜和燕珉又去孙家解救燕珫和燕珑。 只是这一去,陆深和庄澜才知道,这所谓的孙家孙老大便是昨日老妪口中的那个恶霸。 孙宅很大,又到处有人守着,陆深和庄澜甫一到,连孙家大门都没进去,便被守门的大汉拦下。 话传到孙老大那,听说有人为了新买回来的两个女娃娃闯他宅子,也只是轻蔑笑笑,甚至还出门去迎接—— “听说二位找我?” 陆深和庄澜第一次见这恶霸模样,肥头大耳,看人时恨不能将鼻孔对着天。 庄澜心里咯噔一下,这人不好对付,她手无缚鸡之力,还抱着燕珉,只剩陆深一人可与之对抗,她泛起恐惧,下意识用手去抓陆深袖口。 可很快,庄澜的手被人反握住。温暖,坚定,没有言语,却让她心安。 庄澜和陆深都竖起耳朵,却又不敢表现地太明显,相视一眼才微微侧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你怎么能这么称呼未来天子,还姓高的姓薛的,小心脑袋呦。” 旁边一桌坐着两个男人,点的面还没上来,正在喝着茶。 这几日都在山上,对山下局势当真不大了解,庄澜和陆深不约而同都缓下了吃面的速度,侧耳仔细听着那两人说话。 “这不是还没当上皇帝,我也就随口说说。那个姓薛的原来还是三人中领头的呢,谁知道都打到宫里到了最后一步竟然败了。” “我原本就听说那日攻进紫禁城的是高平义带的兵马,姓薛的是后来才带兵赶到,估摸着高平义是早有要谋篡之意,他和刘贽更亲近些,两人联手扳倒了那姓薛的。” “八成就是这样。这天下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安生呢,要我看,剩下这两个还能再斗上些日子,最后是个什么结果都不好说的。” “可不是,但咱平头百姓也就只能嘴上耍耍痛快,说道说道,最后是谁斗赢了于咱们来说都一样的。” “如今觉得前燕帝也没多罪大恶极,怎么就……唉,这大燕怎么就……” “前燕已经过去了,这可不能再说的。”其中一人出言阻拦,正巧这时两人的面也上来,便低头吃面,不再谈论。 庄澜吃了多半碗,撂了筷子,陆深也赶紧吃完剩下的几口,留下铜钱背起竹筐便跟着庄澜离开了面摊准备回荆山去,一路上还不忘四下观望,看看有没有人跟着他们。 路过一处,见有卖纸钱,庄澜拉着陆深停下。 “你下山来就是为了买这个吧?”陆深一看便懂了,庄澜这是打算买给林贵妃。 庄澜没应,她有些被拆穿心思的窘迫。林贵妃惨死,庄澜心里难受,哪怕冒险也想悄悄祭奠一下,但她又不敢同陆深说这些,她能猜到陆深不会同意帮忙买纸钱,若知道她究竟为何想要下山来只怕也不会带着她一起,无奈之下才只得以为燕珉买衣服为借口。 到了山下,陆深仍是一直不发一语,庄澜知道这次是她不对,只好先找了话头。 “真没想到,最后薛从竟是这样的下场,白白领兵带着人打了这几月的硬仗,到头来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庄澜叹口气,有些感慨。 “高平义本就绝非善类,会有今日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不过如今来看那高平义确实有些手腕,将来若真是他登基称帝,咱们便更要小心些。”陆深仍是走在前面,不过现下两个竹筐里都装着东西,他没法帮庄澜一块儿背着,只好时不时回身拉她一把,“但他们几个折腾折腾也好,给咱们多留出些时间。” 庄澜点点头,专心走着上山的路,良久,才问出积压心底许久的疑惑,“皇上从前也不是暴君昏君,大燕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说这个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陆深轻叹口气,又走出十几步才说,“原本妄议皇上是死罪,如今倒也无妨了。皇上心慈,杀伐不够果断,下不了那个决心整顿吏治,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员私下有利可图,文武百官自然都乐意曲意逢迎,朝堂上下看着一片太平,实则内里空虚得很,不堪一击。” 庄澜想想,或许确实是这样。她是个姑娘家,没什么远见,从前只一片赤诚忠心想着伺候好自己的主子,前朝的事她不关心,也不懂。但她知道皇上的曾祖母宣烈皇后是个厉害人物,曾把持朝政四十余年,宣烈皇后薨逝后,皇上又被祖母先太皇太后压制,弱冠之年才得以亲政,皇上在如此情势下性子有些懦弱,不够魄力难掌大局也是情理之中。 “别想了,大燕……已经过去了。”陆深回头瞧见庄澜一直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想来又是在伤怀。也不能怪她多愁善感,缅怀前朝也是人之常情,但又怕她想得太多,便开口安慰了一句。 等近了老翁家,庄澜急匆匆往里面走,生怕她出去这半日三个小娃娃闹腾,可进了院子一看,燕珫和燕珑正追着大公鸡跑得欢,燕珉站在一边扶墙瞧着,跟着一块儿咯咯乐。庄澜这才松口气,跟着陆深把买回的东西一一清点过,又都放到马车里。 午后庄澜又把这些日子几人的东西收拾齐整,通通放进马车,才去帮老翁一起做晚饭,顺便道别。 53.草蛇灰线(3)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吴贤妃吓得不轻, 六神无主, 根本听不进去陆深的话。时间紧迫,陆深没法子只好去拉了吴贤妃一把, 可贤妃却不肯走, “本宫不能走, 本宫得去找皇上。对,本宫得带着四皇子去找皇上, 本宫要和皇上在一块儿。” 后来的事也不过是相互拉扯罢了,吴贤妃执意要去找皇上, 陆深执意要带吴贤妃逃亡……适逢此时燕珉嚎啕大哭, 吴贤妃忽然惊醒,“不, 不, 四皇子不能去, 他还这么小。” 吴贤妃把四皇子塞到陆深怀里, 正了神色,“陆深, 陆家欠我们吴家的,今日就能还清,你不是说备了马车, 只要你带着本宫的儿子逃出去, 护他平安一世, 咱们两家的恩怨便就此了结。” 再后来陆深不是没有努力过要带吴贤妃一起离开, 只是吴贤妃坚持着要留下陪皇上,她说那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挚爱…… 陆深从回忆中抽出身,他和庄澜说得很简略,只说吴贤妃爱慕皇上至极,不愿独自逃亡苟活。 “马车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听完陆深的讲述,庄澜对吴贤妃那些情深意重都不大关心,她只好奇陆深那时为何会提前准备了一辆马车。 “在湖东之战胜利之后,有一晚我回宫撞见你,你还了我掉的玉佩给我,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天。” “想不到你从那时就开始有所准备了……”湖东之战后明明宫中气氛都缓和了许多。 “战争无眼,总要留条后路。”陆深淡淡地答。 庄澜对此很是认同,要不是陆深提前备了马车,那日她们未必能顺利逃离宫中。 空气静默下来,只剩下两人踩在地上的摩擦声,庄澜思量了一会儿,抛出一个惊雷一般的问题。 “你对贤妃……是不是有男女之情?” 陆深停下脚步,显然没想到庄澜会如此问。他怔愣片刻,忽然又笑了,反问不答,“我像是不要命的人吗?” 庄澜也跟着停下来,“谁知道呢。我瞧见过你给贤妃披衣服,你原本可以做将军有更好的前程,却甘愿留在宫里做个侍卫,又对贤妃那么好,很难不让人往这方面想啊。” “我若真和她有私情,皇上还能允我留在钟粹宫?”陆深越听越觉得可笑。 “这不好说的,你对贤妃有男女之情,贤妃对你却未必有的,所以算不得是私情。”庄澜这一次不是挖苦也不是故意为难,只是如同朋友间的闲聊那样同陆深说话。 “我和她男女之情没有,救命恩情倒是有。”陆深迎向庄澜因疑惑而微微眯起的眼,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继续说下去,“吴夫人二十二年前救过我娘的命,我娘那时怀着身孕,若不是吴夫人,也便没有我。我们两家原本就有些交情,加上这层关系我和贤妃走得近些,后来她入宫为妃,吴老爷担心女儿去求了我爹让我陪她入宫,盼着能有个照应。我如何能不答应?” “那……” 陆深像是知道庄澜会问什么,“我不去做将军谋更好的前程,一是为了还吴家恩情,二是因为战场上刀枪无眼,我爹后来没有再娶,只我一个儿子,我不能冒这个险,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披衣服你应该指的是上个月我们碰见的那次,天凉,贤妃出去忘了穿披风,宫女脚程没有我快,才是我回去拿的。至于会披给她,我当时确实没想那么多,是我疏忽,但我平日里都拿她做亲姐姐,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这些事皇上都是知道的,不然皇上断不会为贤妃开先例让我留在钟粹宫当职。” 庄澜静静听完,有些觉得自己问得太过莽撞,“是我多想了,抱歉。” 陆深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有别的表示。 烧纸钱的地方离老翁家实在算不上远,即便路上庄澜和陆深还停下耽搁了一会儿,也还是很快就到了。 庄澜到了门口急着进去看三个小娃娃,可门才推了一半,陆深忽然问她,“贵妃为何没跟你们一起出宫?” “她不肯走。”庄澜把门重新关起来,“不过她不是为了什么一生挚爱,虽然也有和大燕共存亡的念头,但我伺候她这么多年,我了解的,若不是她怀着身孕不方便,怕耽搁了害两个女儿也活不成,她会跟着我一起走的。” 庄澜叹口气,抬头看向陆深,“是不是觉得我们娘娘薄情,待皇上不够真心?” “不是。你说过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罢了。” 或许是因为明天就要离开,即将离京城越来越远,又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两位娘娘和皇上的头七,勾起的愁绪和哀伤总是很多。 这些话,如今除了彼此,庄澜和陆深都不知道还能再与谁说,但大燕终究还是成为了过去,有些事总要做个了断。 “明日启程,今晚我们就彻底和从前作别,日后宫中之事我们尽量还是不要再提。”陆深到底是男人,比庄澜要果决一些。 “好。”庄澜点头应下。 “快进去吧,早点睡,明天在路上会很累。你也不用怕,这山上不会遇见什么危险,豺狼虎豹没有,鬼怪蛇神也没有,但你若是害怕,还是可以来叫我。” 庄澜想点点头做回应,却忽然从陆深这些话中读出了其他—— “所以你不是因为我给贤妃也带了纸钱才答应陪我一起去的?”是因为我会害怕吗…… 陆深蹙起眉头,“当然不是。” “人活一世看得都是生前,身后有没有那几张纸钱有什么重要的。” 这一句话,在夜风里飘飘荡荡闯进庄澜耳里,原来真的只是因她害怕而已。 庄澜问过才知道,这老妪的儿子媳妇都没了,只剩下孙子和孙女,孙女今年十四岁,模样好些,被镇上一个恶霸瞧上,硬要娶回去做姨娘,老妪不肯,那恶霸竟然直接就来抢人。孙子比孙女大上两岁,不甘心妹妹都恶人掳走,一个人去了恶霸家里…… 后来,孙女被杀害,孙子被打得血肉模糊。问她怎么不去带孙子瞧病治伤,老妪指指庄澜身后,转头看去,赫然就是家医馆。 “他伤得重,镇上的土大夫说治不好,这儿就只这一家医馆,可这里的人和那混蛋有交情,不肯替我孙子治病,除非……除非我们愿意多出诊费,可他、他竟然狮子大开口,要十两银子。我……实在拿不出。”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也有人侧目瞧上老妪和孙子几眼,虽都是乡亲,却都没人敢上前帮忙,大约也都是忌惮那恶霸。 庄澜性子冲动,听了老妪说的起身就要往医馆里冲,“太欺负人了,我和他理论理论——” “你回来。”陆深揉揉眉心,将庄澜拉住,“你一个丫头片子,能理论什么?” “那要不……你去?” 陆深一愣,叹口气,笑得无奈,“开门做生意,怎么要价是人家自由,你怎么管?” “医馆不就该治病救人?” “那干脆不要钱普度众生算了。”陆深白了庄澜一眼,从她腰间将钱袋扯下,打开来拿出一把碎银子给老妪,“这些钱您拿着,快带孙子去治伤。您一个人抗不回去他,就先等等,我们一会儿回来帮您。” 陆深帮忙将少年抬进医馆,也不容庄澜和老妪说句话便拉着她往马车走,“你这悲天悯人的性子得改改,遇事也别总那么冲动,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庄澜方才真的是冲动了,就像是被脑中那一闪而过的幼时画面魇住了一样,这会想想自己的‘多管闲事’也是懊恼不已,竟伸手握拳去锤自己脑袋,“我真是办事不过脑子,你以后拦着我点。” 陆深心里有气,想说你一下子冲出去我哪来得及拦,但看着庄澜锤自己脑袋的样子郁积在心里的气散了一大半,把她小拳头包在自己掌心,语气仍然僵硬,“好了好了,下次注意就行了。” 到了客栈已经近午时,这客栈不大,算质朴,但也说得过去,伙计很快出来迎接,“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给我们——”陆深转头去看庄澜,他有意想开一间房,能省些钱不说,也方便互相照应,但庄澜是姑娘家,这种事还是要听她的意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也多少有了那么点默契,庄澜明白陆深的意思,“两间吧,这里的房间应该不会太大。” 陆深点头,庄澜去钱袋里拿铜钱,放在柜台上,伙计原本正上下细细打量庄澜,见庄澜看过来才收回目光捡起钱收起来,“您楼上请。” “我们的马车帮我们安置一下。” “好嘞,您放心。” 陆深和庄澜带着小娃娃和随身重要东西上楼梯时,店伙计仍旧不停瞧着庄澜的背影,啧啧出声。 到了房间,安顿好小娃娃,庄澜便催着陆深去帮老妪,“今天这事是我惹出来的,牵连你受累,对不住——” “少说没用的,你们饿了就先点东西吃,不用等我,但是让他们送到房里,别去楼下吃。” “为什么?” “这屋子里的东西不用看着?下去了你能一个人管住她们三个?”陆深哼一声推门走了。 再回来时,庄澜已经收拾好,但她没有先吃,给小娃娃要了碗蛋羹,也没喂出几口,这会儿正放在桌上。 “还没吃?”陆深不等她答,推开门朝外面喊了声,不多时便有人上来,是客栈的掌柜。 “二位客官有什么吩咐啊?”掌柜表现地很恭敬,半躬着身子询问。陆深背对着他,庄澜逗着怀里的燕珉,谁也没看见掌柜地一直捏着嘴角那撮小胡子眼冒精光盯着庄澜看。 “想吃什么?”这话陆深是问庄澜的。 “我都可以,主要是她们三个,刚要了蛋羹她们不吃,两个大的还好,小珉能吃的东西不多。” “这几天总吃鸡蛋,许是吃腻了。来碗豆腐羹吧,你不是爱吃这个?刚好他也能吃。”陆深转头对老板说,“来碗豆腐羹吧,平桥豆腐羹知道吗?” “这个——真没听过,要不您说说怎么个做法,我让厨房试试?”掌柜收回落在庄澜身上的目光。 “豆腐汤里加些香菇、蛋花、肉丝和笋丝一类的就行了,再兑些芡粉。但豆腐要碎些嫩些,味道不要太重。” 陆深又说了两样菜,掌柜便出去了。 等人走了,庄澜才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平桥豆腐羹?” “去年四五月在江南,别人捡着山珍海味吃,林贵妃特意给你要了碗平桥豆腐羹,说你就爱吃这个。”陆深笑了笑,“皇上当时还笑你就爱吃这些有的没的。” 被陆深这么一说,庄澜也觉得有些印象,但却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刚想再问,陆深却从怀里掏出个红色手绳出来,丢在桌上。 “刚刚那大娘给你的,说是谢你,开过光的。” 庄澜捡起来,拿在手中细看,是用红绳串起的一个铜制小莲花座,边上还有两颗小铃铛。不值钱,也不精致,但庄澜还是带在了腕子上。 “她孙子伤势怎么样?” “没多大事,死不了,就是养伤要遭些罪。” 庄澜低头看看燕珉,忽地又想到方才陆深说的去岁去江南之事,“去年他还小,留在宫里老太妃带着的,皇上那时还说今年三月他周岁了,就带着他一块儿下江南呢。如今周岁了,也快三月,却……” 房内气氛忽然压抑,可楼下却有人兴奋起来。 掌柜一从庄澜房间出来,刚下楼梯,原本在楼下的店伙计便迎上来,和掌柜两人说悄悄话,“怎么样?我就说这姑娘不错吧?这回有的赚了——” 54.草蛇灰线(4)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终于回来了, 是什么心情?”陆深有些好奇。 “好像……也没什么。”庄澜如是说, “从蒲里往彰陵来的路上还有几分忐忑的,也不知是怎么, 心怦怦乱跳, 等真到了, 除了一开始觉得激动眼热,这会儿倒也真没什么。好像彰陵于我, 不过是我母亲入土之地,和将来我们安顿之所。” 庄澜说的是心里话, 很多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到了最后都是这样不经意释然的。 好在庄澜对彰陵多少还是有了解。彰陵北边靠山, 南边居住的人比较多,庄澜隐约记得城南有处宁水庄, 那里的人大多是外来做生意暂住的, 待上个几年便离开, 离开前很多都会变卖田产。 “只记得有这么个地方,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可别白跑这一趟。”马车往着城南宁水庄而去,庄澜有些担心。 “没事,没有了就再找。” 宁水庄确实还在,庄澜也没有记错,只是这里毕竟是生意人聚居的地方, 房舍都要豪华些, 无论是租是买, 价格高昂都非庄澜几人能承受。 辗转半日,庄澜从一开始发现确有宁水庄的欢欣渐渐转为低落。 午饭就留在城南用的,将马车停在背人的地方,找了处饭馆用过饭便又回到马车上。 陆深瞧出庄澜的失落,但又不知该怎么劝,只能没话找话。 “你为什么会离开彰陵进京去?” 庄澜瞥一眼陆深,他出身算好,大约不曾经历过什么困苦,“我爹去的早,我和我娘没房没地,穷得揭不开锅,我娘也命苦,撑了一年多也没了,剩我一个。后来彰陵又闹饥荒,留下来也是等着饿死,就跟在几个灾民屁股后头南下。” “一开始去的不是京城,那时候小,也不记得是去了哪儿。那些人跟我非亲非故,为了换钱讨口饭吃把我卖给个大户人家做丫头……” 庄澜欲言又止,但开口语气却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人的前尘往事:“他们打我……我受不了想办法逃了,离了那也不知道该往哪去,就知道一个劲儿闷头跑,跑哪算哪呗,靠乞讨活着的,也是我走大运,歪打正着就逃到京城里。” 陆深有些后悔同庄澜聊起这个,他觉得自己是在揭人伤疤。他知道去做宫女的大多出身差些,很多人家都是穷得紧,实在迫不得已才将女儿卖进宫,省下一个人的口粮不说,还能换几两银子。陆深起先只是好奇庄澜为何会离开彰陵,没想到牵扯出这样一番故事。 他喉咙发紧,沉默下来。 “不问问我怎么会进宫去的吗?” “我……怕你……你想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啊。”庄澜面容上瞧不出任何不妥,甚至笑起来,“进了宫可是我好日子的开始。” 回忆被拉长拉远。 那是个落雪时节,鹅毛大雪落了一夜,庄澜才八岁,身上的袄子单薄遮不住霜寒,小小的人儿蜷着身子躲在街角。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精神头不足,若不是天气太冷,冻得她直打哆嗦,只怕她早就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庄澜似乎又看到彰陵城中一处小小院落,母亲正给她熬粥。母亲背影柔和,她进了屋子浑身暖起来,跟着乐…… “哎呦,闺女,怎么一个人睡在这?”梦很短,她被人摇醒了。 睁开眼,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躬着背,分明是个男人,却皮肤白皙,声音尖细,头上还戴着巧士帽。庄澜脑子混沌,来不及去细想这男人是谁是什么身份,只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快把衣裳脱下来给她暖暖。”男人叫身边跟着的年轻人将外衫脱下来,裹住她身子。庄澜声音细细弱弱地道谢。 那男人连声说不用谢,又带她去买了碗汤面,听庄澜说她无父无母,都不知道身处的是什么地方,只是说自己在这里乞讨流浪。男人帮她将面舀凉,叹口气,“闺女,你愿意跟我走吗?有大房子,供吃供住,只是……不大自由,一辈子就待在里头伺候人了。” 庄澜原先在那大户人家便是伺候人,但她总是挨打,一听还是伺候人,有点发怵,但想到有吃有喝…… “会打我吗?” “不打,只要你不犯错,不会打你的。” 庄澜点了头,跟着男人进了宫。她那时不知什么是紫禁城,只知道她去的地方富丽堂皇,几个人便能住一个好大的院子,屋子里头炭火烧得暖洋洋。 男人带她去寿康宫,里面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四十几岁模样,庄澜被男人压着肩膀跪下去,“来,拜见太后,往后你就留在这……” 往事不可追,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带你进宫的人……是徐东海?” 陆深问得不大确定。这徐东海紫禁城里无人不知,一直跟着先太后,看着皇帝长大,在宫里颇有些地位,太后薨逝后,皇上准他在宫里养老,还在宫里另辟一处院子给他,前两年去世也得享死后哀荣。只是从没听说过庄澜和徐东海有什么交情。 “是啊,就是徐公公,他让我喊他爷爷的。”庄澜去摸只剩一只的琉璃耳坠子,“这就是徐爷爷送我的,他说我生的像他妹妹小时候,如果他能有子孙上的福分,孙女大抵跟我一样年岁,模样上也差不多……” “徐爷爷待我很好,我也是因为他才认识关守炎,他们是同乡。后来我从寿康宫去了长春宫伺候林贵妃,也是他常常指点我。” 若是如此,庄澜一个看似无所依仗的普通宫女,是如何能在一两年年之间便取得贵妃信任,在长春宫里风生水起,便很容易想得通了。陆深也算解了心中一惑。 “可从前都没听说过你和徐公公之间有这般交情。” “是徐爷爷叮嘱我的,他说不便与外人道,在宫里得靠自己,让人知道了我是得他扶持,难免惹其他被我挤下去的人嫉妒,将来他不在了……” 话说到一半,外面渐渐人声鼎沸,似有人在驱赶什么,说着让让。庄澜只以为是街上人多挡了路,商贩不耐烦,没多在意,“兴许会遭人报复——” “干什么的,干什么的?马车怎么停在这?”忽然有人过来撩起马车门口的帘子,探头进来,语气十分不悦。 庄澜看清了来人,身上穿着的分明是官兵服饰,竟是个衙役。还好陆深反应快,“我们这就挪。” 本就停在的是背人地方,只好将马车架得远了些,陆深和庄澜下了马车,只见几个衙役手里捏着用黄纸写好的告示。 “都让一让,要贴皇榜了——” 皇榜——两个字而已,却一瞬之间在陆深和庄澜心里激起千层浪,两人下意识就将脸从面对衙役的方向偏过去,心全都提到嗓子眼。 难道是宫里有了新进展? 可巧,这时陆深正在门外准备进来,听了这一声,心一紧,只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猛地一下推了门进去,“怎么了?” 庄澜抬头看去,“没怎么,扎到手指了而已。”然后便不再看陆深,把正在补的衣裳和针线都放下,拿了旁边的帕子把手指包住。 陆深见燕珫站在一边,还在摇着庄澜衣角,说着要她去瞧弟弟,弟弟对她笑了。陆深大约也猜到了庄澜是为什么会刺破手指,他把燕珫拉到自己身边,怕她再扰着庄澜,“怎么不小心点?没看到姑……舅母的手指都扎破了吗?” 从前林贵妃便对两个女儿很是严格,陆深说得有些严肃,燕珫听了只以为是自己犯了错,陆深在教训她,咧着嘴便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庄澜也擦过了手指,听见燕珫的哭声走过去把她从陆深怀里抱过来,“你凶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故意的。” 陆深被庄澜剜了一眼,心里有些不痛快,“我哪有凶她,我还不是看她一直吵着你……” 庄澜哄着燕珫,说陆深没在训她,要她不用害怕,“不是说弟弟对你笑了?那咱们去找弟弟玩好不好?” 燕珫吸了吸鼻子,点了头。庄澜抱着她到炕上坐下,燕珫一坐下来便拉起燕珉的小胖手,三个人很快又玩开,“你们乖,好好看着弟弟,别让他摔下去知道吗?” 嘱咐好三个小娃娃,庄澜回身见陆深正站在后面,她没理会,径直走过去坐下又补起衣服。 陆深觉得庄澜生气生得有些莫名其妙,索性也不理,到那边逗娃娃去了。要说陆深幼稚起来也是挺幼稚的,先是说要给他们讲故事,后来又学起狼来要吓他们。 “你见过狼吗?就学给他们看?”庄澜补着衣服,听见那边的欢笑声抬眼看去,只见陆深‘张牙舞爪’地逗着几个小家伙。小家伙被吓得哇哇叫,但很快又乐起来。 “怎么没见过,小时候跟着我伯父和堂哥去西北大漠时就遇过狼。” “哦,那陆大人真是见多识广,是小女子没眼界了。” 陆深见庄澜还能同他打趣开玩笑,应是不生气了,便起身走过去到庄澜对面坐下。 “小珉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咱们不能再耽搁,明日再待一日,后天一早我们便出发。” “行。”庄澜正好也把衣裳补完,正在整理线脚,“那你今天下午和老伯下山去吗?咱们还要买些东西带上的。” “今天不去,陪老伯去捡柴。明天去,都缺什么,你想好了明天告诉我就是。” “行。”庄澜把补好的衣裳叠起来,瞥见她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个包袱,眼睛有些发酸,“我那时也是不动脑子,巴巴的带两件衣裳出来做什么,是逃命呢又不是下江南游玩去了。这衣裳一看便知是宫里的东西,留不得,走之前也都一并处理了吧。原好不好想着给她们两个小姑娘留点念想的,还是算了,别留这个祸患。” 陆深宽慰庄澜,“都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做得不周全也很正常,你不用往心里去。” 吃过午饭,老翁还要午休一下,庄澜提出来要帮老翁洗碗,她把用过的碗筷都放在一个盆里,准备去挑了水来洗,她才刚拿起桶,便被陆深从身后拿走了,“你干什么?我要去打水的。” “我去。你去陪她们吧。”陆深说着,已经拎着桶往后院井边走。 “还是我去吧,都说了我来洗的。” “你犟什么?井水刚打上来凉,你手上还有伤,陪好她们三个就行了,别添乱。” 不过就是被针扎了一下,算什么伤,但既然陆深要来,那庄澜乐不得,道过谢便回房去了。 这一天原本都还算顺利,午后陆深和老翁出去后,庄澜还跟着三个小家伙一块儿睡了个觉,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可到了晚饭时,燕珑忽然不爱吃东西,庄澜以为她是中午吃得多了些,不大饿,便没强求,谁知道晚上回了房小家伙就露出‘真面目’了。 燕珑圈着庄澜的脖子,撒着娇,“我想吃鱼茸糕。” 鱼茸糕确实是给小孩子吃的东西,是把鲢鱼剁成泥做成鱼茸制成的,工序不算复杂,但做起来要很细致,原先长春宫的小厨房常做这个给燕珫和燕珑吃,可如今在宫外,庄澜去哪里给燕珑找鱼茸糕来吃? 55.草蛇灰线(5)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凤凰衔珠镶红宝蓝宝掐丝金步摇、九鸾戏珠金臂钏和东珠制成的赤金缠枝滴珠耳坠一看便是皇家所用,就连寻常样式的羊脂白玉镯子和鎏金坠玉兰花簪也因玉料奇珍, 能用上的也是非富即贵人家。 最后挑挑捡捡勉强能算不那么显眼的, 竟只有一只玛瑙镯子和金镶玉缠丝双扣镯。庄澜准备拿来当的是那只看起来普通实则成色品种上佳的玛瑙镯子。 这种小镇的百姓大多能自给自足, 平时来当铺的人应该不多, 今日庄澜前面却有个老妪,穿着青黑色麻布粗衣,背景佝偻,看头发颜色大约五六十岁,手伸进小窗口, 一口乡音和里面的伙计说着什么。 土坡镇的乡音和彰陵已经很接近, 庄澜多少应该能听得懂才对,但她离开太多年,乡音早就变成梦见双亲才会偶然飘来的遥远回忆。老妪声音哽咽, 几近哀求, 伙计厉声呵斥, “就二两,爱当不当,不当快走, 别耽误我生意。” 两人闹得不愉快, 伙计已经开始推着老妪, 庄澜看不下去, 但她如今处境不容许她去管这些‘闲事’, 只好在一旁冷眼旁观, 站着等。 没多久,那老妪先妥协,接过伙计递来的银子在手里反复摩挲才揣进怀里,抬手抹了抹眼角,又对伙计说了一句。这一次,庄澜听懂了一点,大约是说要伙计好好保管,她将来一定会来赎回。 伙计不耐烦,嘴里念叨着知道了,抬手轰老妪快走。庄澜凑近窗口,听见那伙计轻蔑地笑了声,“那么大把年纪了,能活几天都不知道呢,还想着赎回去……呦,姑娘,您当什么,咱这价格可公道。” 其实伙计早看见庄澜进来,这会抬头见她已经走到窗口前,还是装模作样讨好,大约是看庄澜面容白净姣好,觉得她当的应该会是好东西。 庄澜没多和伙计废话,从袖中摸出那只玛瑙镯子递进去给他,“这只镯子,劳您给看看,能值多少钱。” 伙计接过镯子,左瞧右看,一会又去扯扯自己耳朵,“姑娘,您这是好东西啊。” “您看着能给多少?” “这个您得等等,我去问问我们掌柜的。”说着,头也不抬回身掀起门帘子走到里屋去了,没过一会儿又走出来,“姑娘您稍等,要不,我陪您说会儿话吧,省得您无聊。” “不用。”庄澜不愿意搭理他,自顾自站着,过了会儿却主动开口,“方才那老妪是当什么?” 老妪手里拿着的东西被她挡住,庄澜没瞧见,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些好奇。 “一只破玉簪子,有年头了,都磕出不少豁牙子,早不值钱了,也就是我们好心,不压价还给她二两银子,不然——” 身后传来动静,从里屋走出一个瘦高男人,从面相上看便是个精明人,眼睛里带着狡猾,“姑娘,这东西我们瞧过了,料子不错的。” 庄澜听了心里有些得意,这是当年西南的贡品,玛瑙色泽一等,细腻油润,绝对是好东西。谁知那掌柜的,转瞬便一盆冷水泼过来。 “我们做生意很公道的,这镯子十两银子您看怎么样?” “十两?这也太少了。”庄澜火气蹿上来。 “那要不姑娘您说个价?” 庄澜琢磨了一下,没敢多说,折了很多价,“五十两。我这镯子少说也值两百两,你们不亏的。” “姑娘,最多也就三十两。您得讲讲道理,玛瑙这东西不值钱的,又不是玉,连玉髓都比不上……” “你们这么黑心也敢说价格公道?我这不是普通的玛瑙,这可是南红玛瑙,是赤玉——” 庄澜说得激动,忽然一只温热大手伸过来握住她放在柜台上的手,“就三十两,掌柜您开票吧。” “诶,诶,好嘞。” 转头看去,竟是陆深。在外面等得有些久,陆深担心出事便进来看看。 庄澜被掌柜气得正激动,气息还喘不均匀,她诧异地看着陆深,但陆深没说话,只用眼神安抚她,握着她的那只手不断用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也是安抚之意。 等到拿了银子和当票出来,庄澜才开口问,“那镯子哪里只值三十两了,你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南红玛瑙是寻常人家能用的吗?差不多得了,咱们急着用钱,能当多少算多少,先用着。” 走到马车边上,庄澜没急着上去,还欲辩驳,陆深见她还有些炸毛的样子直接开了口,“先上车,以后都会赎回来的,乖。” 陆深没斥责庄澜冲动,他知道要当掉林贵妃的东西她心里不好受,如今又是这般贱卖……但为了眼前生计,也没别的法子。 马车重新奔走起来,这一次要去找客栈落脚。马车前行带起的风吹开一点帘子,燕珑对外面的世界有点好奇,站在座位上手扒着窗往外瞧,庄澜怕她站不稳,往前倾身,扶了下她后背,无意中却瞧见外面路边一个倒地伏哭的老妪,青黑色衣裳,鬓角斑白,正是方才当铺里看见的那一个。 莫名地,庄澜想起她偷偷擦眼角的动作,和拜托伙计妥善保管她的玉簪等她来赎时的哀求,还有—— 年幼时她高烧不退,母亲愁于没钱抓药也是这般抱着她痛哭的样子。 “陆深,陆深,你等等,先停车。” 陆深闻声停下,庄澜下了马车往回小跑几步,扶起涕泪横流的老妪。 “大娘,您……有什么难处吗?”庄澜这才瞧见老妪身边躺着一个少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店伙计得了令转头就要走,没两步又折回来,“后头厨房的甄大娘送蛋羹的时候问过了,三个小的都不是她生的,但她和那男的不知是个什么关系,要是嫁过人这价钱怕是——” “啰嗦什么,只要模样和身段好,嫁过人也一样,又不是卖去给人当老婆。要不是最近手头紧急着还赌债,这姑娘我都想自个儿留下。赶紧滚去忙你的吧。”掌柜今儿碰上这么个尤物,心里乐开花,吩咐好伙计便大喇喇出门去了。 楼下发生的这一切,陆深和庄澜全然不知,吃过饭庄澜带着小娃娃睡了个无聊,醒来时天还早,便和陆深一块儿带小娃娃去街市上逛。 陆深一手抱着燕珉,一手牵着燕珫,庄澜只牵着燕珑。三个小娃娃都在宫里长大,几乎没有出过宫,更没逛过宫外的街市,见了什么都新鲜,燕珉见到路边卖的风车,小手一个劲儿地指,嘴里含含糊糊说着‘要’。 庄澜心软,“给他买一个吧。”说完便小跑着过去花了两文钱买了一个回来递给燕珉。她这一走一晃,带动着她手腕上挂着的那两颗小铃铛跟着一块儿叮当响。 “声音还挺脆快。”陆深独自念叨一句,看着那根手绳下的几绺穗子在庄澜白皙手腕上轻荡。 没逛多久,买了些之后所需的东西便又回客栈,随便要了几样菜吃晚饭,陆深替庄澜和三个小娃娃要了沐浴的热水来。先给小娃娃洗澡,燕珉活泼爱玩,燕珫乖巧,进了水都还算配合,但燕珑就一个劲儿哭,在水里乱扑棱,伺候她洗澡可把庄澜累坏了,穿的衣服也都溅上水。 这会陆深也洗完,过来把三个小的接走,让人换新的热水来,才留庄澜一个人沐浴。 店伙计带着人端了好几桶热水进来,全倒进浴桶,笑得谄媚,“姑娘您慢慢洗,水凉了您喊一声,我叫甄大娘给您再送。” 庄澜想着这镇子民风大概很淳朴,客栈的伙计还挺热情,笑着道谢,等人出去了才脱掉衣裳钻进水里。 那店伙计出了门,嘴角快咧到脑门。 水微烫,还冒着白烟,庄澜一进去白皙皮肤便被染上几分红晕。她也是累极,多泡了会,出浴后换上干净衣裳,不知是先前给小娃娃洗澡累到还是泡得太久,庄澜浑身发软,看人将桶抬走又收拾好屋内,唤陆深把小娃娃送过来,便欲睡下。 “累了就睡吧,明早也不用起太早,你们什么时候醒咱们什么时候走。” 庄澜沐浴完没梳头发,就那么散下来,发尾还滴着水。陆深原本正要走,瞧见不断滑落的水珠,直皱眉,“你这头发不擦擦?这么滴着水一会衣裳又湿了。” “不了。没力气,擦不动。” 陆深被气笑,“沐巾呢?拿来我给你擦。” “这不好吧。”庄澜站在原地不动,听陆深说这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是耳朵悄悄红了。 “你头发这么湿着睡觉能得劲儿?也容易染上风寒,这关头上别冻病了。”陆深左右打量房间,在角落的架子上瞧见挂着的白色沐巾,过去拿起,走到庄澜身后把她一头秀发用沐巾包起来,然后轻轻搓揉。 庄澜微低着头,脸上像出了血,却一动没动。 “我也是怕你病了添麻烦。”陆深忽然从后面幽幽地说了这么一句,庄澜撇撇嘴,她说什么了吗? 庄澜是真的累了,陆深给她擦着头发都直打瞌睡,陆深看在眼里,快速擦完离开了,嘱咐她早些睡。 陆深走后,庄澜哄了会小娃娃,倒头就睡,陆深到了亥时五刻才睡下。 56.草蛇灰线(6)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娘娘,此事千真万确,咱们应立刻想法子逃走才是,臣在神武门外备好了马车。” 吴贤妃吓得不轻, 六神无主,根本听不进去陆深的话。时间紧迫, 陆深没法子只好去拉了吴贤妃一把,可贤妃却不肯走,“本宫不能走, 本宫得去找皇上。对, 本宫得带着四皇子去找皇上, 本宫要和皇上在一块儿。” 后来的事也不过是相互拉扯罢了, 吴贤妃执意要去找皇上,陆深执意要带吴贤妃逃亡……适逢此时燕珉嚎啕大哭,吴贤妃忽然惊醒,“不,不, 四皇子不能去,他还这么小。” 吴贤妃把四皇子塞到陆深怀里, 正了神色, “陆深, 陆家欠我们吴家的, 今日就能还清, 你不是说备了马车, 只要你带着本宫的儿子逃出去,护他平安一世,咱们两家的恩怨便就此了结。” 再后来陆深不是没有努力过要带吴贤妃一起离开,只是吴贤妃坚持着要留下陪皇上,她说那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挚爱…… 陆深从回忆中抽出身,他和庄澜说得很简略,只说吴贤妃爱慕皇上至极,不愿独自逃亡苟活。 “马车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听完陆深的讲述,庄澜对吴贤妃那些情深意重都不大关心,她只好奇陆深那时为何会提前准备了一辆马车。 “在湖东之战胜利之后,有一晚我回宫撞见你,你还了我掉的玉佩给我,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天。” “想不到你从那时就开始有所准备了……”湖东之战后明明宫中气氛都缓和了许多。 “战争无眼,总要留条后路。”陆深淡淡地答。 庄澜对此很是认同,要不是陆深提前备了马车,那日她们未必能顺利逃离宫中。 空气静默下来,只剩下两人踩在地上的摩擦声,庄澜思量了一会儿,抛出一个惊雷一般的问题。 “你对贤妃……是不是有男女之情?” 陆深停下脚步,显然没想到庄澜会如此问。他怔愣片刻,忽然又笑了,反问不答,“我像是不要命的人吗?” 庄澜也跟着停下来,“谁知道呢。我瞧见过你给贤妃披衣服,你原本可以做将军有更好的前程,却甘愿留在宫里做个侍卫,又对贤妃那么好,很难不让人往这方面想啊。” “我若真和她有私情,皇上还能允我留在钟粹宫?”陆深越听越觉得可笑。 “这不好说的,你对贤妃有男女之情,贤妃对你却未必有的,所以算不得是私情。”庄澜这一次不是挖苦也不是故意为难,只是如同朋友间的闲聊那样同陆深说话。 “我和她男女之情没有,救命恩情倒是有。”陆深迎向庄澜因疑惑而微微眯起的眼,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继续说下去,“吴夫人二十二年前救过我娘的命,我娘那时怀着身孕,若不是吴夫人,也便没有我。我们两家原本就有些交情,加上这层关系我和贤妃走得近些,后来她入宫为妃,吴老爷担心女儿去求了我爹让我陪她入宫,盼着能有个照应。我如何能不答应?” “那……” 陆深像是知道庄澜会问什么,“我不去做将军谋更好的前程,一是为了还吴家恩情,二是因为战场上刀枪无眼,我爹后来没有再娶,只我一个儿子,我不能冒这个险,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披衣服你应该指的是上个月我们碰见的那次,天凉,贤妃出去忘了穿披风,宫女脚程没有我快,才是我回去拿的。至于会披给她,我当时确实没想那么多,是我疏忽,但我平日里都拿她做亲姐姐,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这些事皇上都是知道的,不然皇上断不会为贤妃开先例让我留在钟粹宫当职。” 庄澜静静听完,有些觉得自己问得太过莽撞,“是我多想了,抱歉。” 陆深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有别的表示。 烧纸钱的地方离老翁家实在算不上远,即便路上庄澜和陆深还停下耽搁了一会儿,也还是很快就到了。 庄澜到了门口急着进去看三个小娃娃,可门才推了一半,陆深忽然问她,“贵妃为何没跟你们一起出宫?” “她不肯走。”庄澜把门重新关起来,“不过她不是为了什么一生挚爱,虽然也有和大燕共存亡的念头,但我伺候她这么多年,我了解的,若不是她怀着身孕不方便,怕耽搁了害两个女儿也活不成,她会跟着我一起走的。” 庄澜叹口气,抬头看向陆深,“是不是觉得我们娘娘薄情,待皇上不够真心?” “不是。你说过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罢了。” 或许是因为明天就要离开,即将离京城越来越远,又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两位娘娘和皇上的头七,勾起的愁绪和哀伤总是很多。 这些话,如今除了彼此,庄澜和陆深都不知道还能再与谁说,但大燕终究还是成为了过去,有些事总要做个了断。 “明日启程,今晚我们就彻底和从前作别,日后宫中之事我们尽量还是不要再提。”陆深到底是男人,比庄澜要果决一些。 “好。”庄澜点头应下。 “快进去吧,早点睡,明天在路上会很累。你也不用怕,这山上不会遇见什么危险,豺狼虎豹没有,鬼怪蛇神也没有,但你若是害怕,还是可以来叫我。” 庄澜想点点头做回应,却忽然从陆深这些话中读出了其他—— “所以你不是因为我给贤妃也带了纸钱才答应陪我一起去的?”是因为我会害怕吗…… 陆深蹙起眉头,“当然不是。” “人活一世看得都是生前,身后有没有那几张纸钱有什么重要的。” 这一句话,在夜风里飘飘荡荡闯进庄澜耳里,原来真的只是因她害怕而已。 这种小镇的百姓大多能自给自足,平时来当铺的人应该不多,今日庄澜前面却有个老妪,穿着青黑色麻布粗衣,背景佝偻,看头发颜色大约五六十岁,手伸进小窗口,一口乡音和里面的伙计说着什么。 土坡镇的乡音和彰陵已经很接近,庄澜多少应该能听得懂才对,但她离开太多年,乡音早就变成梦见双亲才会偶然飘来的遥远回忆。老妪声音哽咽,几近哀求,伙计厉声呵斥,“就二两,爱当不当,不当快走,别耽误我生意。” 两人闹得不愉快,伙计已经开始推着老妪,庄澜看不下去,但她如今处境不容许她去管这些‘闲事’,只好在一旁冷眼旁观,站着等。 没多久,那老妪先妥协,接过伙计递来的银子在手里反复摩挲才揣进怀里,抬手抹了抹眼角,又对伙计说了一句。这一次,庄澜听懂了一点,大约是说要伙计好好保管,她将来一定会来赎回。 伙计不耐烦,嘴里念叨着知道了,抬手轰老妪快走。庄澜凑近窗口,听见那伙计轻蔑地笑了声,“那么大把年纪了,能活几天都不知道呢,还想着赎回去……呦,姑娘,您当什么,咱这价格可公道。” 其实伙计早看见庄澜进来,这会抬头见她已经走到窗口前,还是装模作样讨好,大约是看庄澜面容白净姣好,觉得她当的应该会是好东西。 庄澜没多和伙计废话,从袖中摸出那只玛瑙镯子递进去给他,“这只镯子,劳您给看看,能值多少钱。” 伙计接过镯子,左瞧右看,一会又去扯扯自己耳朵,“姑娘,您这是好东西啊。” “您看着能给多少?” “这个您得等等,我去问问我们掌柜的。”说着,头也不抬回身掀起门帘子走到里屋去了,没过一会儿又走出来,“姑娘您稍等,要不,我陪您说会儿话吧,省得您无聊。” “不用。”庄澜不愿意搭理他,自顾自站着,过了会儿却主动开口,“方才那老妪是当什么?” 老妪手里拿着的东西被她挡住,庄澜没瞧见,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有些好奇。 “一只破玉簪子,有年头了,都磕出不少豁牙子,早不值钱了,也就是我们好心,不压价还给她二两银子,不然——” 身后传来动静,从里屋走出一个瘦高男人,从面相上看便是个精明人,眼睛里带着狡猾,“姑娘,这东西我们瞧过了,料子不错的。” 庄澜听了心里有些得意,这是当年西南的贡品,玛瑙色泽一等,细腻油润,绝对是好东西。谁知那掌柜的,转瞬便一盆冷水泼过来。 “我们做生意很公道的,这镯子十两银子您看怎么样?” “十两?这也太少了。”庄澜火气蹿上来。 “那要不姑娘您说个价?” 庄澜琢磨了一下,没敢多说,折了很多价,“五十两。我这镯子少说也值两百两,你们不亏的。” “姑娘,最多也就三十两。您得讲讲道理,玛瑙这东西不值钱的,又不是玉,连玉髓都比不上……” “你们这么黑心也敢说价格公道?我这不是普通的玛瑙,这可是南红玛瑙,是赤玉——” 庄澜说得激动,忽然一只温热大手伸过来握住她放在柜台上的手,“就三十两,掌柜您开票吧。” “诶,诶,好嘞。” 转头看去,竟是陆深。在外面等得有些久,陆深担心出事便进来看看。 庄澜被掌柜气得正激动,气息还喘不均匀,她诧异地看着陆深,但陆深没说话,只用眼神安抚她,握着她的那只手不断用拇指摩挲着她手背,也是安抚之意。 等到拿了银子和当票出来,庄澜才开口问,“那镯子哪里只值三十两了,你这么爽快就答应了……” “南红玛瑙是寻常人家能用的吗?差不多得了,咱们急着用钱,能当多少算多少,先用着。” 57.祸起萧墙(1)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方才跑得急,即便是寒冬庄澜也出了一身薄汗, 鬓角和额头的发都有些濡湿, 此刻贴在肌肤上。 陆深瞧见,从怀里掏出方帕子递给庄澜。头发粘乎乎地贴在脸上其实并不好受, 庄澜也不想这时候还端着, 但她左手搂着五公主,右边又抱着六公主,实在抽不开手去接。 庄澜抿了抿唇,语气不再像从前对陆深时那样冲, 第一次没有挖苦心平气和地和他讲话,“不用了,谢谢。” 陆深明白庄澜心思, 也看出了她的别扭, 把身子往她的方向转了转, 半张脸对着她, 也不过问, 直接用手拿着帕子帮庄澜擦过了鬓角和额头的薄汗, 又帮她把落下的几缕发丝撩到耳后。 庄澜没想到陆深会直接帮她擦汗, 那帕子一直被陆深放在胸口,并不凉, 反而带着几分温热。陆深动作很轻, 庄澜一时怔住, 秀口微张, 都被眼下这情景弄懵了。 “是我冒犯了。”直到陆深先开了口,庄澜才回过神,不知是羞是恼,庄澜脸胀得有些红,“我看你也是不知分寸。” 说完,庄澜把头转向另一边瞧着五公主,不再看陆深。 “现在缓过来了?”沉默了一会儿,陆深先开了口。 “什么?”庄澜经了这事反应确实迟钝了些,有些木讷地转回来看向陆深,不知他此言何意。 “我是说你现在是不是缓过来,没那么紧张害怕,可以正常思考了,咱们也好商量接下来该如何。” “哦。”庄澜淡淡地应了一声,等着陆深的后话。 “这往后,你是如何打算的?” “没打算过,走一步算一步吧。”庄澜渐渐也接受了国破家亡的事实,只是要说打算,她现下还真是说不上来,“只要能活命,怎样都行。” 庄澜的回答在陆深意料之中。这时陆深怀里的四皇子忽然大哭,陆深不再顾着和庄澜说话,低头去哄。 只是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哄孩子,抱着四皇子嘴里念叨着不哭不哭,手忙脚乱哄了一会儿也没什么效果,小家伙还是哭个不停。陆深抬起头,看向庄澜,眼里的求助意味很浓。 庄澜用下巴指了指两位小公主,意思是她腾不出手,“你不怕我害你家四皇子了?” “这里没什么四皇子,往后也没有。” 陆深说得严肃,庄澜也意识到说错话,大燕都不在了,哪还有什么公主皇子的。 “他现在不过是个寻常小孩子,你害他做什么?” 庄澜回头对着五公主,笑着和她说话,“珫儿乖,你自己扶住了,澜姑姑要松手了。弟弟在哭呢。” 珫儿倒乖巧,点了点头,还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庄澜松了扶着珫儿的手,转身把四皇子接过来,而后又把她抱在怀里的六公主递给陆深,这才轻轻拍着四皇子的背哄了起来。 可那边珑儿却不干,一到了陆深怀里,便也哭了,吵着要庄澜抱,还用手去捏陆深的下巴。 庄澜忽然明白过来,从前为了怕两个小公主被人所害,她和林贵妃曾指着陆深和宝芳等人和她们说,这是坏人,日后见了要躲着点,千万不能跟着走。 “珑儿乖,他不是坏人,他不会害珑儿的,澜姑姑在这呢。” 珑儿听了这话,又看看陆深,见他也不是果然不再哭,陆深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有些轻蔑地嗤笑出来,“原来你们长春宫就是这么教小孩子的。” 庄澜一听不乐意了,“怎么了?原先咱们两宫之间都彼此虎视眈眈,我们这样教她还不是为了她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从没想过要害小公主。” “谁知道有没有,人心叵测,陆大人难道不懂?” “别叫我陆大人,叫我陆深。”陆深说完这句,便不再言语。 庄澜嘁了一声,也专心哄起四皇子来。大约因庄澜也是女人,从前又时常照顾小公主有些经验,四皇子被庄澜哄了一声果然止住了哭声。 马车里一时又静默下来。庄澜和陆深竟都没有问过对方为何自家主子没有跟着一同逃出来,他们都跟清楚,对方绝非不忠心之人,不会抛下主子独自逃生,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孤身带着皇嗣逃亡。 “澜姑姑,我饿。”离荆山还有一段路,珫儿忽然抓住庄澜的衣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庄澜一愣,她的包袱里有首饰有换洗的衣裳,唯独没有吃的东西。她只能悻悻地去问陆深,“你那里有没有吃的?” 陆深的准备还不如庄澜充分,更是没有,摇了摇头。 “这如何是好,没有吃的就算逃掉了也要饿死的。就算我们大人不吃,小孩子也是要吃的。”逃亡这种事,有些人只怕一辈子遇不上,庄澜也是头一回,她从前只以为逃了出来便万事大吉,没成想却有如此多意料之外的事杀她个措手不及。 “你冷静点,不会饿死的。”陆深撩起帘子看了看马车外,见周围还有商户,便叫驾车的赵公公停下来。 “你要做什么?出去送死吗?”庄澜惊恐地看着陆深,拉住他袖子不让他下马车。 “你都说了,没东西吃我们迟早也要被饿死。我们身上穿的衣裳也过于明显,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庄澜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宫装,自觉理亏,不再犟嘴,“那我和你一块去。” 马车坐的有些久,之前又跑得急,庄澜脚一沾地便直觉两腿发软,但这会儿容不得她娇气,只能强撑着跟在陆深后面。 三个小娃娃都被留在了马车上,由赵公公赵前照看着。 “我们这么大摇大摆地买东西,不会被人发现吗?”庄澜心有余悸,四下望着,生怕会有叛军的人。 “放心,他们才刚攻下紫禁城,心里头指不定乐成什么样,宫里人那么多,有他们忙的。再说那些个主子们才是他们的目标,我们算得了什么?估计一时半会是想不起来要到宫外头寻什么人。” 这话是有道理的,庄澜没和陆深抬杠,跟着他一起去成衣店买了三套衣裳。没敢选什么绫罗绸缎,都是最普通最便宜的款式。一是他们手上的现银不多,二是穿得太奢容易引人注意。 二人又去了杂货铺,买了两个陶罐子和几副碗筷,而后才去街边买了些干粮,又给四皇子要了碗米粥。 街上的百姓虽然也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议论的,但大多都还是看热闹的心态。毕竟王朝的兴亡离他们还是有些远,这天下换谁来主,他们也仍是寻常百姓摆了。何况那些叛军还算有良心,一路征战,却并没有伤及无辜百姓。 买过这些必需品,陆深催着庄澜回去,“你先回去拿东西给他们吃,我去买些盐。” “买盐?你疯了?”庄澜拦住陆深去路,“盐可是官营,你这一去指不定我们就暴露了。” “谁说我要没买官盐?” “买卖私盐可是犯法的。”庄澜听懂了陆深的意思,不买官盐那便是要买私盐,这可是犯法的,但庄澜转念一想,轻扯嘴角,都这时候了,还管什么法不法的? “你买盐做什么?咱们少耽搁一会儿是一会儿的。” “活着总要吃盐,盐还可以拿来清洗伤口。往后只怕很少能走大路,荒村野地想再找地方买盐就难了。” “你去吧。”庄澜转身往马车方向走,刚迈开步子又回过头来,对陆深说,“你注意安全。” 如今他们可真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陆深出了事,庄澜自己也不会好到哪去。 为了省钱,买给三个大人的都是白馒头,只给珫儿和珑儿一人买了两个肉包子。两个小姑娘还算懂事,庄澜把包子递给她们,便自己吃起来,没用人操心,庄澜笑着摸了摸两人的头顶,才端过那碗稀米粥喂起了四皇子。 庄澜用小勺将粥里的米压在碗壁上,尽量碾的碎着再舀起来喂给四皇子。平日里娇生惯养的皇子,本还在吃奶的年纪,吃不惯民间的素粥,只吃了几口便闹着不再吃。庄澜叹口气,也没强迫,帮四皇子擦了擦嘴继续抱在怀里。她知道若不是因饿了,只怕四皇子连一口都不会吃的。 等赵前吃完,庄澜把四皇子抱给他,正准备拿起个白馒头吃时,陆深也回来了。庄澜见他面上似有凝重。 “怎么了?” “没什么,先吃吧。” 陆深回来,赵前也已吃完,他们便不再耽搁,继续上了马车赶路。 庄澜原先虽也是宫女,但她是林贵妃眼前红人,饮食上向来不差,如今咬着白馒头还有些难以下咽,吃了几口便放下。 正巧这时珫儿和珑儿也都吃完,她们胃口小,珫儿还吃完了一整个,珑儿只咬了半个多就吃不下,剩了两个半的包子。 庄澜把珑儿咬过的半个接过来,剩下的两个都递给陆深。陆深却没有接,他仍旧咬着白馒头,把肉包子又推给庄澜,“你吃吧。” “这两个她们没碰过的。” “我知道,我吃馒头就行,你吃吧。” “我不太饿,吃珑儿剩的就够了,你夜里还要驾车,要多吃点。”庄澜以前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同陆深说话,更没想过会为他着想。 “那就留着等你饿了吃。你吃不惯馒头,留给我。” 58.祸起萧墙(2) 当你看到这里,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补衣裳要想补得好是个细致活, 庄澜有些投入, 一时没去注意在炕上玩着的三个小娃娃。这会燕珫突然来碰她,庄澜一惊, 不小心被针扎了手指, 血珠霎时冒了出来,庄澜疼地叫了一声,“啊——” 可巧, 这时陆深正在门外准备进来,听了这一声, 心一紧, 只以为是出了什么事,猛地一下推了门进去,“怎么了?” 庄澜抬头看去, “没怎么,扎到手指了而已。”然后便不再看陆深, 把正在补的衣裳和针线都放下, 拿了旁边的帕子把手指包住。 陆深见燕珫站在一边, 还在摇着庄澜衣角,说着要她去瞧弟弟,弟弟对她笑了。陆深大约也猜到了庄澜是为什么会刺破手指,他把燕珫拉到自己身边, 怕她再扰着庄澜, “怎么不小心点?没看到姑……舅母的手指都扎破了吗?” 从前林贵妃便对两个女儿很是严格, 陆深说得有些严肃,燕珫听了只以为是自己犯了错,陆深在教训她,咧着嘴便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庄澜也擦过了手指,听见燕珫的哭声走过去把她从陆深怀里抱过来,“你凶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故意的。” 陆深被庄澜剜了一眼,心里有些不痛快,“我哪有凶她,我还不是看她一直吵着你……” 庄澜哄着燕珫,说陆深没在训她,要她不用害怕,“不是说弟弟对你笑了?那咱们去找弟弟玩好不好?” 燕珫吸了吸鼻子,点了头。庄澜抱着她到炕上坐下,燕珫一坐下来便拉起燕珉的小胖手,三个人很快又玩开,“你们乖,好好看着弟弟,别让他摔下去知道吗?” 嘱咐好三个小娃娃,庄澜回身见陆深正站在后面,她没理会,径直走过去坐下又补起衣服。 陆深觉得庄澜生气生得有些莫名其妙,索性也不理,到那边逗娃娃去了。要说陆深幼稚起来也是挺幼稚的,先是说要给他们讲故事,后来又学起狼来要吓他们。 “你见过狼吗?就学给他们看?”庄澜补着衣服,听见那边的欢笑声抬眼看去,只见陆深‘张牙舞爪’地逗着几个小家伙。小家伙被吓得哇哇叫,但很快又乐起来。 “怎么没见过,小时候跟着我伯父和堂哥去西北大漠时就遇过狼。” “哦,那陆大人真是见多识广,是小女子没眼界了。” 陆深见庄澜还能同他打趣开玩笑,应是不生气了,便起身走过去到庄澜对面坐下。 “小珉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咱们不能再耽搁,明日再待一日,后天一早我们便出发。” “行。”庄澜正好也把衣裳补完,正在整理线脚,“那你今天下午和老伯下山去吗?咱们还要买些东西带上的。” “今天不去,陪老伯去捡柴。明天去,都缺什么,你想好了明天告诉我就是。” “行。”庄澜把补好的衣裳叠起来,瞥见她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个包袱,眼睛有些发酸,“我那时也是不动脑子,巴巴的带两件衣裳出来做什么,是逃命呢又不是下江南游玩去了。这衣裳一看便知是宫里的东西,留不得,走之前也都一并处理了吧。原好不好想着给她们两个小姑娘留点念想的,还是算了,别留这个祸患。” 陆深宽慰庄澜,“都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做得不周全也很正常,你不用往心里去。” 吃过午饭,老翁还要午休一下,庄澜提出来要帮老翁洗碗,她把用过的碗筷都放在一个盆里,准备去挑了水来洗,她才刚拿起桶,便被陆深从身后拿走了,“你干什么?我要去打水的。” “我去。你去陪她们吧。”陆深说着,已经拎着桶往后院井边走。 “还是我去吧,都说了我来洗的。” “你犟什么?井水刚打上来凉,你手上还有伤,陪好她们三个就行了,别添乱。” 不过就是被针扎了一下,算什么伤,但既然陆深要来,那庄澜乐不得,道过谢便回房去了。 这一天原本都还算顺利,午后陆深和老翁出去后,庄澜还跟着三个小家伙一块儿睡了个觉,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可到了晚饭时,燕珑忽然不爱吃东西,庄澜以为她是中午吃得多了些,不大饿,便没强求,谁知道晚上回了房小家伙就露出‘真面目’了。 燕珑圈着庄澜的脖子,撒着娇,“我想吃鱼茸糕。” 鱼茸糕确实是给小孩子吃的东西,是把鲢鱼剁成泥做成鱼茸制成的,工序不算复杂,但做起来要很细致,原先长春宫的小厨房常做这个给燕珫和燕珑吃,可如今在宫外,庄澜去哪里给燕珑找鱼茸糕来吃? 庄澜也知道这些日子是为难了燕珫和燕珑,从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饮食上精细,吃的都是好东西,如今到了宫外吃起粗茶淡饭,到了今日才闹,已经算是闹得了。庄澜也便没恼,抱着燕珑细细哄着。 可燕珑还小,这会心里想着东西,得不到便一直哭,任庄澜怎么哄都没用。庄澜这几天照顾她们三个累得很,这会儿被哭得烦,一个头闹得有两个大,也有些恼了,索性便不哄了,把燕珑放到炕上坐下,她就在旁边坐着看燕珑哭。 燕珑哭声不止,反而越来越大,庄澜正在哄燕珉睡觉,便吼了她一声,“你乖些,别吵着弟弟和隔壁爷爷睡觉。” 其实也算不得吼,只是庄澜的声音比平常严厉了些而已,但燕珑听了却哭得更凶。 陆深在外面烧炉子,听见里面有哭声赶忙进来,见庄澜和燕珑两人一大一小对峙着,燕珑还不停地哭,陆深都差点被逗笑了,但他还是忍住了,走过去把燕珑抱起来。 “怎么了?怎么哭了?”陆深一边拿手给燕珑擦眼泪,一边去问庄澜,“你说她了?” 庄澜哼一声,“你自己问她。” 陆深抱着燕珑到桌边坐下,柔声哄着小姑娘,“珫儿怎么了?别哭,有委屈和舅舅说,舅舅帮你好不好?”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你还要帮她?帮她气我不成?”庄澜在那边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小孩子而已,你和她置什么气,顺着她点。”陆深又低头去问燕珫怎么了。 燕珑吸吸鼻子,抱着陆深的脖子说,“舅舅,我想吃鱼茸糕。” 听得陆深一愣,还没等他回答小姑娘,庄澜的声音便传来了,“你不是说要顺着她?那你去给她弄鱼茸糕吧,这荒郊野岭的地方。” 陆深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一直拍着燕珑的背,“那你骂她也没用啊。” 庄澜到底不能真的不管,安抚好燕珉和燕珫,便把燕珑又抱回自己怀里,“珑儿乖,咱们和陆舅舅骑马玩吧?好吗?” “骑马玩?怎么玩?”陆深隐隐觉得庄澜不是什么好意。 “就是她骑着你脖子,她喜欢这样,赵前总这么带她玩。” 陆深一脸惊愕,庄澜幽幽地说,“可是你说要顺着她的。” “行行,来吧。”陆深弯下腰,让庄澜把燕珑抱到他脖子上,他用手扶住小姑娘的腿,小姑娘两手抱着他头,咯咯笑了。 “你小心点,扶住了,别让她仰过去。”庄澜知道陆深从前大约没这样过,怕他没经验,很担心。 “放心吧,不会伤着她。” 陆深扛着燕珑在地上逛了好几圈,燕珑才算不再哭,陆深把她放下来,准备递给庄澜,可燕珑却一直抱着陆深不肯撒手了,“乖,珑儿,先睡觉,你喜欢的话,咱们明天接着玩,好不好?” “好。”燕珑这会儿也有些玩累了,庄澜抱过来没多久她便睡着了。 陆深还没有走,庄澜今晚得感谢他,没有他只怕还不知要怎么哄好燕珑的。 “辛苦你了,谢谢,早点休息。” “没什么,你也早点睡,别忘了明天把需要的东西告诉我。” “嗯。我会想想的。”庄澜这次把陆深送出了门,看着他出去才关了门。 送走陆深,庄澜终于灭了烛火,也躺下。从前是真没觉得带几个小孩子能有多累,如今可算是知道了。 妇人拉过自己儿子,向陆深道谢,还说一定要报答,在身上摸来摸去最后褪下一只麻花玉镯子。这镯子样式精巧,两股细面条粗细的玉料相互缠绕,却又彼此分离,并不挨着,是以整块玉料镂空雕制而成。玉是翠绿色,看着便知价值不菲。 陆深推辞,妇人又往庄澜这件,以为姑娘家总会喜欢。但庄澜同样没有收,那妇人见两人如此,也便没再强求,但说今晚这餐饭一定要她来请,算是她报答的心意。 几人围着一桌坐下来,准备点菜,妇人的两个儿子委屈巴巴看着妇人,“娘,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吃炖萝卜和炒青菜了?” “好,今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妇人慈爱地摸摸儿子的脑袋,问过陆深和庄澜想吃什么,才交代伙计点了几样菜。 “你们二位别见怪,我带着他们兄弟俩出来,就是想让他们体验体验,往常在家里娇惯坏了,吃不得一点苦。今儿也是乱跑才掉进河里,多亏了你们相就。”妇人说她夫家姓叶,又问陆深和庄澜是因何路过蒲里。 陆深只说是回乡。 庄澜仔细打量这位叶夫人,眉眼秀丽,是个美人。她和两个儿子实际都是深眼窝,高鼻梁,但又没那么明显,看着不大像中原汉人,反而有几分外族人的味道。但蒲里和彰陵一带本就靠近边塞,离浑南、天氏等小国都不远,这里的汉人古往今来与外族通婚的并不少,庄澜小时候就曾见过的,因此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饭菜端上来,几人开动。燕珫和燕珑都是自己吃自己的,庄澜只需要喂燕珉一人就好。但叶夫人已经五六岁的小儿子,却竟然还要人喂。 叶夫人瞧着还没自己儿子大的燕珫和燕珑,叹口气,“妹妹都能自己吃,你却要娘喂,羞不羞?” 小儿子不管不顾吵着一定要让叶夫人喂,最后竟都哭起来。叶夫人拿手拍了儿子后脑一下,拿眼打量陆深和庄澜,怕吵到人,最后只好答应儿子,“让你们见笑了。” “没什么。小孩子都这样的。” 叶夫人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看着就让人觉得亲切,庄澜对她也不排斥,本来还一心想着少与外人过多交谈,但与这位聊得竟还算尽兴。 “姑娘,我瞧着你年纪不大,有十八了没有?” “都二十了。”庄澜喂完燕珉,这会儿正忙着自己吃,“我瞧着叶姐姐年纪也不大呢。” 59.亡命天涯(1)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本来正月里头庄澜还能清闲些的,如今却闲不下来, 整日陪着林贵妃一块儿抄经念佛, 起得比从前早, 睡得却又比从前更晚。 但她也没什么可怨的。主子要她做, 她如何能不从。再者林贵妃此举也绝非不必要之事,到了二月先皇后丧期便满了三年, 可册立新后。如今离后位最近的便是林贵妃和吴贤妃。两人得宠的程度不分伯仲, 一个位分最高,代掌凤印摄六宫事多年, 一个诞育皇子, 皇上几度透意欲立为储君。 这可正是表现的好时候。林贵妃和吴贤妃谁也不甘错过时机, 但又不敢在宫外战火连天的节骨眼上表现地太过,都是私下里搞些小动作。 眼下皇上最忧心之事便是宫外连绵不绝的战事, 后宫不得干政,却也都是王朝的臣民,后妃有意愿为国祈福抄经皇上自然是高兴的。况且林贵妃此举为国为天下百姓着想,也显得更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庄澜忠心主子, 也愿为林贵妃荣登后位之事尽心尽力。 先太皇太后在时喜礼佛, 皇上孝敬祖母特意在后宫里建了大昭寺, 庄澜这几日除了夜里便都待在这。 林贵妃身子重, 来回跑不方便, 每日中午都是庄澜回长春宫去瞧两位小公主, 这一日不知是怎么, 也许就是冤家路窄,庄澜竟又碰见陆深,而是还是和吴贤妃一起。 庄澜那时刚走出大昭寺不远,便远远瞧见吴贤妃怀里抱着四皇子,身后还跟着几位宫人往她的方向走来,还有—— 在那些宫人后面更远处拿着披风快步疾走的陆深。 “娘娘。”陆深是男人,中气足,声音大,庄澜离得不近也都能听到些。 只见吴贤妃停下了步子,回过头,陆深步子加快三两步便走到了吴贤妃身边,把披风抖开披在了吴贤妃的身上。吴贤妃只是笑笑,又接着往前走。这一次,陆深也跟在了后头。 庄澜的嘴角有几分轻蔑地抽了抽,这个陆深也是不知检点,要知道吴贤妃这方向可是奔着养心殿去的,他一个侍卫也胆敢大庭广众下给妃子披衣裳了。 但给庄澜去想这些的时间不多,她和吴贤妃之间已经离得很近,不得不停下来屈膝行礼,“贤妃娘娘万安。” 吴贤妃一见是庄澜,脸上挂起得体的笑,先是说了免礼,而后立刻把怀里的四皇子递给陆深,“澜姑姑这是往哪去?听说贵妃近日都待在大昭寺抄经呢。” “回贤妃娘娘的话,我们娘娘是在大昭寺,想为皇上为王朝分些忧。奴婢是回去替娘娘瞧瞧五公主和六公主。”庄澜目光一瞥,便看见了陆深,他一个大男人抱着个不满周岁的小婴儿看上去还挺滑稽的。 “真是难为贵妃有心,本宫听说宫里有的姐妹也有意想去陪贵妃一起呢。不像本宫,不通佛理,也不懂前朝事,又有四皇子要照料,抽不开身,帮不上什么忙。皇上也嘱咐本宫只管照顾好四皇子就是,别的都不需本宫操心。本宫别的做不了,皇上这几日虽是愁眉不展,但见着本宫的四皇子却都很开怀,这不,本宫正打算带着四皇子去瞧瞧皇上,免得皇上整日太忧心操劳。”吴贤妃说完转头去摸了摸四皇子的小手,又转回来一脸和蔼地看着庄澜。 “贤妃娘娘过谦了,佛理深奥,几人能真正参悟呢,后宫又不得干政,贵妃娘娘也只是心慈,想为自己的国家祈福罢了,这是尽为人臣民的心。” “好,好,这份心本宫可一定得替贵妃娘娘带到,免得贵妃费这么大通周折皇上那头还一点不知。” 庄澜心里已有不悦,但面上却不敢显露,只能微低着头侧身让吴贤妃先走。直到人走远了,她才舒了口气。原本以为这就过去了,谁知道庄澜从长春宫回来,又撞见陆深独自一人。 “陆大人这是怎么?不在养心殿陪着贤妃娘娘吗?”庄澜见了他便没好气,语气很不中听。 陆深个子高,皱着眉头垂眸睨她,“我只听说澜姑姑是长春宫的掌事姑姑,怎么也管起我们钟粹宫的事来了?” 庄澜被这话噎住,狠狠瞪了陆深一眼,嘴上却不认输,继续挖苦,“钟粹宫的事我自然不管,也管不着,只是好生同情陆大人,好好一个侍卫,不仅要去内务府跑腿,如今竟也要帮着送披风抱孩子了。” “为什么给我抱你心里不清楚吗?”陆深的眉头皱得更深,目光有些犀利地看向庄澜,“上次是谁意欲推倒贤妃娘娘谋害四皇子的?” “你少血口喷人,我从没有过要谋害四皇子的想法!那次只是个意外。”庄澜知道陆深说得是什么,那时是林贵妃寿宴,吴贤妃抱着四皇子从桌边起身,而庄澜恰好经过贤妃身边被洒在地面上的酒水滑了个趔趄,身子一时没控制住往前扑了一下,撞到了吴贤妃。好在旁边有人眼疾手快,赶忙扶住了吴贤妃,才没让悲剧发生。 “我还要去大昭寺陪贵妃娘娘抄经,为国祈福,没空陪陆大人在这白费口舌。” 庄澜本还欲与他争论几句的,但又觉得这样毫无意义,索性不想去理,昂着头准备从陆深身边绕过,却只听陆深在背后嗤笑一声,“果然是妇人之见,当真以为抄几卷经书诵几段佛经便能解这天下战乱之苦了?” “能不能解战乱之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家贵妃娘娘好歹还有这份心,知道替国担忧,不像有些主子只知道靠儿子博皇上宠爱。”庄澜性子冲动,陆深几句话便说得她泛起怒意,转回身又走过来站在陆深面前,恶狠狠地说了这样一番话。 “你疯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陆深很是意外庄澜会说出这些话。可庄澜却又被激怒几分,语调扬得更高。 “怎么?忠心耿耿的陆大人打算去告诉贤妃娘娘吗——” “我没有。”陆深打断庄澜,叹了口气,“澜姑姑以为战乱是说着玩的?和后宫里头娘娘们争宠一样的?涉及家国,咱们通通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荣俱荣。” 后面那句一损俱损陆深没有说出口,谁也不想一语成谶。庄澜也明白,她不再呛声,也没有接话,哼了一声自顾自走了。 不知是不是林贵妃怀着身孕带宫人抄经祈福感动了菩萨,原本一直焦灼形势不利的湖东一战竟然胜了。朝廷已经连连败战了近两个月,此战得胜着实振奋了人心,恰逢正月二十九又是四皇子守岁宴,后宫众人好生热闹了一番,将正月里压抑着的沉闷一扫而空。 庄澜一整天跟着忙前忙后,中宫之位空悬,林贵妃是后宫里位分最高的,这等阖宫的喜事必定是需要她出面张罗,主子的事不就是奴才的事?好容易等到天黑,看着宫人把东西都收拾妥当,才往长春宫去。 今日虽说是四皇子的周岁宴,但林贵妃出的风头一点不少,甚至都要超出四皇子的生母吴贤妃。皇上不仅褒奖了林贵妃之前抄经诵佛之事,说她有悲天悯人之风,作为后宫中位分最高的贵妃为做出了表率。 自己主子出风头,庄澜也跟着高兴,往长春宫走的路上想起皇上对林贵妃的夸赞和当时吴贤妃的脸色便忍不住嘴角上扬笑了出来。庄澜独自想着,有些入神,身边有些小宫人同她打招呼,毕恭毕敬地喊她澜姑姑,她也都只是淡淡地点头应一下。 却不想,低头走着走着,忽然身前多了个人,那人见了庄澜连避让也不避的,庄澜险些就撞了上去,一抬头才发现这人正是陆深。 “你都不看路的吗?”庄澜没给陆深好脸色,“没看见我在前面吗?还往我身上撞。” “怎么成了我撞你?分明是你只顾低头走路。” “你都看见我是低头走路的,为什么不能让过去一点,从旁边过去,非要过来撞我?” 陆深被庄澜气笑了,指了指脚下的路,“我说姑奶奶,你想什么呢那么入神,连自己走在什么路上都不知道?你看看这路该往哪避?” 庄澜顺着看向地面,原来她已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宽度只够一人通行。庄澜已经进宫十年,对宫里各处都很熟悉,这条路她就更是熟悉不过了,以至于她只凭着本能便走了过来,自己还毫无察觉。 “行行,我的错,我的错好了吧,给陆大人赔个不是。”庄澜说着还真是往下福了福身,“只是陆大人也不是没错吧,你既瞧见我了,又知道这路窄,或是该喊我一声,或是该停下,这样咱们才好错身而过。” “你这是遇上我,要是过来的是个主子,你也这般头都不抬地往上撞?也不怕冲撞了人。”陆深比起庄澜,有一不同之处便是虽然他也时常逞口舌之快,但大多都很平和,不会像庄澜一样忽然急躁盛怒。 “可没有哪位主子像陆大人这样无聊的。” 庄澜觉得她和陆深就像是天生相克,总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不愿再去理会他,刚好陆深也有同样的想法,两个天生相克的人仿佛忽然就能心意相通了一样,各自侧让出半边身子,两人就这样擦肩而过了。 60.亡命天涯(2)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庄澜也没什么意见, 她在路程安排上一直都听陆深的。 今日停下得早, 吃完饭都收拾好天也没黑透,陆深拾柴回来正在扒拉火堆,庄澜坐在一边看着三个小娃娃玩闹。 陆深抬眼看去, 忽然有些感触, 如果不是他们身前有一个大燕王朝, 身后又有尚不确定的危险和紧迫,他们此时这般日子也能算得上是和乐。但——如果没这一番变故, 他也不会和庄澜一起出宫,仍旧是在紫禁城里互相看不顺眼。 “明天就进镇子了, 人多, 为防万一,那两件衣裳今晚就处理掉。” 庄澜看得入神,片刻后才明白过来陆深在说什么,“处理掉你晚上睡觉怎么办?” “将就一晚, 没多大事。要是之后因为两件衣裳露出马脚,那便得不偿失了。” “好,那等夜里他们三个都睡下。” 小娃娃睡得早,庄澜怕他们摔下去, 将自己那床被子堆在边上,而后才拿上衣裳下了马车。陆深早在一边等着了。 两件衣裳用的面料都是江南进贡的上好丝绸, 算得上是种身份象征, 可此刻燃烧起来和那些废旧碎布料也没什么不一样。 “我向你道歉。”月色下, 火光前,陆深盯着火堆突然来了一句。虽说那日之事没成隔夜仇,庄澜转天便能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但陆深还是能察觉到庄澜多少还在为那事不高兴。 “什么?” “前两天的事,我道歉。” 庄澜明白过来,陆深是在说那日为一桩“轶事”和他吵嘴的事,“哦,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当时……也是太激动了。” 陆深轻笑,“那以后少闹别扭行不行?还当是从前,见了面就要吵的时候?” “谁想和你闹别扭了,还不都是你招惹我。” “行,以后我不招惹你,别闹了,行吗?” 庄澜看着眼前的灰烬,已经烧得差不多,没理陆深,转身往马车走,走出几步远,才说:“看你表现。” 陆深留在原地处理那些灰烬,听庄澜这么说,笑了,“嗯,我好好表现。” 声音很轻,庄澜又已走远,这一句倒更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陆深也回马车上,庄澜还没躺下,正把两个钱袋都散开,放在膝盖上数着钱。 “没多少了吧?”两人花销都出自一处,是陆深当时带在身上的,没多少,十几两而已,两人这些日子零零总总也买了不少东西,银钱没剩多少陆深心里有数,又见庄澜正在手心里扒拉着几枚铜钱。 “嗯。”庄澜将铜钱装进钱袋,重新束好口,扔给陆深,蹲下身,在座位下的小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小木匣——里面放着的正是出宫前她胡乱用帕子裹好的那一捧首饰。 “你打算——”陆深看着庄澜将匣子打开来,顿时明白她意图。 “是啊,不然能怎么办,总是要花钱的,刚好明天去前面镇子里找家当铺。”庄澜将几件首饰一样一样拿出来查看,皇家的东西大多贵重稀有,贸然当掉很容易让人瞧出端倪,须得选没那么显眼的才好,“这一路上吃穿用都需要钱,明儿住店也要用的。咱们到了彰陵也是什么都没有,想要落脚,至少也要找个住处。” 庄澜查看首饰的手一顿,从匣底拿出一只耳坠子,银质,样式不常见,是两尾银鱼串在一处,雕工也有些粗糙,鱼鳞都不细致,一看就不值钱。 陆深眼瞧着庄澜这样子,又见她在匣子里急迫地翻找着,将首饰全倒出来,大约是没找见,又低头瞧瞧地上。 “怎么了,这耳坠有什么不妥吗?”陆深知她不对。林贵妃生前显赫,皇上赏赐的奇珍异宝无数,按理说断然不会用这样粗陋的首饰。 “不见了……另一只不见了……”庄澜不放弃,还在地上找着,夜里只能借着月光,马车里昏黑一片,庄澜只能用手摸索,“怎么能只剩一只呢,这是贵妃最宝贝的耳坠子……” “别找了。”陆深蹲下来,攥住庄澜手腕,两手用力便把庄澜从地上提了起来按在座位上,方才从庄澜的话语里他大约也猜出几分缘由,“地上没有,我看着呢,没有东西掉下去,别找了。” 陆深从怀里掏出个火折子,燃起后凑近庄澜,翻过她掌心用火照亮后查看,原本白皙的手心被蹭上了灰土,还有些许小沙粒——应是他们鞋底上沾到带到马车上来,在她手上硌出几个小坑,还挺圆润。 好在是没有受伤,陆深松了口气,帮她把灰土擦了擦,却忽地听见庄澜低低的抽泣声,大概是怕吵醒小娃娃睡觉,声音极小,哼哼唧唧小猫似的。 陆深没说话,把那些首饰装回匣子,吹灭火折子,握住庄澜一边手腕将她往马车外拉,“走。” “去哪?” “带你洗手。” 到了水边,庄澜没再用陆深帮忙,自己伸手到水里清洗起来。 “那副坠子是贵妃进宫前贵妃的弟弟亲手为她打的,没什么新鲜,但贵妃就那么一个弟弟,入宫第二年就去了,贵妃对那坠子宝贝得很。” 庄澜洗好了手,向两侧甩甩水,双手交叠在膝上,头枕着臂,“我那日就是随手一抓,怎么就抓到了这个,还只抓了一个出来,另一个……再凑不齐了。” 说着,庄澜把头全埋进臂弯,肩膀微微耸动,低声呜咽。 陆深愣怔一瞬,他没想过庄澜会哭,一时无措。刚自宫里出来前程未卜时她没哭,得知紫禁城里那场大火她没哭,前几日夜里烧纸钱她也没有落泪,此刻却哭得不可自抑。 他明白,庄澜说的‘凑不齐了’不止说那对耳坠,还有很多其他之意。比如说再回不去的大燕,再比如此生再无法相见的她与林贵妃…… 陆深没嫌庄澜矫情,没怪她突然的多愁善感,他知道庄澜这些日子压抑久了,耳坠不过是个契机,压在心底终归难受,抒发出来反而好些。陆深到她身边蹲下,手揽上她肩膀,把她从臂弯里捞出来,指腹帮她擦泪—— “都过去了。” 正想着,马车被人勒停,有人在马车外唤她名字,一声一声,带着急切。她一听便认出,这声音正是陆深。再然后被关严的木板门被人打开,有光透进来,在黑暗里待久的庄澜陡然见光眼睛眯起,微微发酸,再睁眼,所见便是陆深。 先前庄澜还勉强自己镇定,到这一刻所有的委屈和惊惧翻涌而来,决堤而出,冲毁她的理智和坚韧,泪水霎时滚下来。她嘴里还有布条,哭不出声,只是低低呜咽。发丝凌乱,泪珠挂了满脸,楚楚可怜。 “别怕,我来了,没事了。”陆深见到庄澜,心口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气息也顺畅许多,看着庄澜委屈模样,知道她是吓坏了,伸出手去帮她将口中布条拿去,“没事了,没事了。”又捧过她梨花带雨的小脸,用指腹替她擦眼泪。 “陆深……陆深……”口中没了布条,庄澜痛哭出声,泪水越滚越凶。 “嗯,我在,没事了。”陆深安抚她一会儿,双手绕过她,将她身子环在怀里,帮她去解身上的绳子。 庄澜这时的姿势整个人向前倾,窝在陆深怀里,眼前便是陆深胸口。双手一得了自由便伸出去抱住陆深的腰,头枕在他肩窝,失声痛哭,“陆深——” 陆深没推开她,将绳子丢到一边,一手放在庄澜后脑,一手轻拍她肩膀,“好了,没事了。” 庄澜平复了心情,脸上泪痕未干,吸着鼻子任由陆深握着她手带她往那驾车人身边走。 “三个小娃娃呢,去哪了?”陆深蹲下来,拍拍那人的脸,语气冷如冰。 “不、不知——” “你最好想想清楚再说。”陆深一点不客气,手直接往他方才的伤口上按。 “哎呦,我说,男娃要被卖到南边去,女娃或是卖去作瘦马或是直接被人收了做童养媳,我出发那会儿都还没联系到买家,还在土坡镇里头呢,这会儿就不知道了……” “在土坡镇哪里?”庄澜这会缓过来些,听说燕珫她们可能还在土坡镇,也急了。 “镇东有个荒庙,都被关在那。” 陆深用原先绑着庄澜的绳子将那人双手捆起来,另一头拴在马鞍上,他把庄澜抱上马,自己也坐上去,策马离开。马跑得快,后面那人便被拉着跑。起先他还跟得上,到了后来脚步跟不上,跌倒在地,也来不及爬起来,变成了被拖着走。 如此快的速度加上这条路上多土石,那人后背被磨出伤,火辣辣的疼,起先还能叫喊两声,到最后竟是叫也叫不出来,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叫悔,这回是招惹上狠角色了。 土坡镇东面几乎整片荒废,鲜有人烟,几间无人居住的老旧房子后面确有一处小庙,十分破败,几丈见方,不过一个屋子大小,应是曾居住在这附近的百姓所建。如今被这些恶人所用,庙门禁闭。 庄澜下了马,还没迈步便听见啼哭声,她也照顾燕珉多日,这哭声她再熟悉不过,心下一揪,抬脚就往庙里跑。陆深原本正在给那人解系在马鞍上的绳子,见庄澜不管不顾就往庙里跑赶紧丢下手中事情跑上前拦住庄澜。 “你抓我干什么?小珉在里头,他在哭呢!”庄澜着急地快要哭出来,对着陆深语气也不大好。 “我知道,但他们里面肯定有人看着,你不能一个人贸然进去,小心得不偿失。”陆深拦在庄澜身前,抓住她肩膀,“你先在这等我。” 陆深跑过去将已经疼到有些意识不清的那人拖过来,眼神示意庄澜跟着他一块儿,“等下你先去敲门,该怎么给自己找说辞应该不用我教吧?” 那人也不傻的,强撑着一口气和里头的人说话,门终于打开,陆深将他丢到一边,抬脚直接踹上来开门的人胸口,拉着庄澜便进了庙。 燕珉的哭声近在耳边,庄澜径直冲过去抱起坐在地上嚎哭的小珉,而陆深正忙着招呼看小庙的两人。 庄澜边拍着燕珉的背哄他,边在庙里四处寻找燕珫和燕珑,可庙就这么大点地方,几眼便能瞧见全部。 燕珫和燕珑不在这。 一旁的陆深已经将人制服,庄澜开口时声音都是抖的,“还有两个女娃娃呢,去哪了?” 61.善恶有报(1)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吴贤妃宫里有个粗使宫女, 才十一二岁, 听说战事已到了渔阳吓坏了,白日里做事打不起精神,夜里睡觉也常魇住, 胡喊乱叫, 只两个晚上便疯魔发作, 痛哭哀嚎不止, 见了人就要扑上去一样, 吴贤妃忌讳, 怕有心人传到皇上跟前,说她管教不严,乱了人心,当即决定要将她送出宫去。 只是如今宫里摄六宫事的是林贵妃, 吴贤妃想放人出宫去, 必须要请示过林贵妃的意思, 这下不管她多不情愿, 都得要去一趟长春宫。 吴贤妃踏进长春宫的宫门前, 心里还镇定些, 等进了门往正殿走, 心里便跳起鼓, 这种时候必须得小心, 不能给人落了把柄去, 万一林贵妃故意误以为她宫里人心慌乱该如何?吴贤妃有些退缩之意, 步子顿下来。 “娘娘,请您当机立断,此人留不得。”陆深瞧出吴贤妃的犹豫,在她身后提醒道。 吴贤妃定了定神,还没想好要不要进去,从殿里出来的庄澜便已瞧见了吴贤妃,“贤妃娘娘万安,今儿不知吹的什么风,竟把您吹来了,长春宫可是蓬荜生辉了。” 庄澜说着,还回身帮忙打了帘子,毕恭毕敬地对吴贤妃说,“贤妃娘娘快请进。董昭仪和樊美人也在呢。” 这下便不能不进了,吴贤妃脸上重新挂起得体的笑,走了进去。陆深跟着将人送至台阶下,原本也没打算进去,却不想还是被庄澜拦了一下,“陆大人就别进去了,在这等着吧,我们长春宫都是良善之人,不会把你主子怎么样的。” 可没多久,庄澜便领着几个小宫女出来了,她也算半个主人,出了殿便招呼了一个长春宫的小宫女,要她带着殿里几位娘娘的宫女去别屋坐着。 陆深一直站在院子里,见庄澜也出来了,挑了挑眉,“怎么,澜姑姑也进不得这正殿了?” “还不是因为贤妃娘娘,说有要紧话要同我们娘娘说,必须得摒退下人。” 庄澜不能和别人一样也去歇着,她要等在殿外面,等着里面几位娘娘的吩咐。庄澜也是俗人,有好奇心,里头几位娘娘说着什么她也有几分想探究。 “陆大人,贤妃娘娘要说什么事啊?见不得人吗?” “你别胡说。”陆深瞪了庄澜一眼。 “切,这宫里谁不知道,昨夜里贤妃娘娘称病,把正处理军机的皇上请到钟粹宫去了,结果啊,皇上到的时候,正瞧见贤妃娘娘给四皇子读书,又是《后汉书》又是《左传》的,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只能寄厚望于儿子,希望能成栋梁之才,将来为皇上分忧。”庄澜有些轻蔑地笑了,“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争宠。不像我家娘娘着眼于大观,这都只盼能帮皇上分忧,绝不争宠添乱,有些人果然是小家子气。” 庄澜说话有时没遮没拦,但这一次她却还当真说对了。 吴贤妃宫里尚且有陆深提醒,都没能早做打算,而林贵妃就没那么死板,表面上风轻云淡,私下里却搞了不少小动作。 林贵妃或许自私,或许贪生怕死,不如吴贤妃心思坚定,无条件信任皇上,但生死面前,是非对错是很难衡量的。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林贵妃心下已有打算,但没想到的是宫外叛军势如破竹,攻下渔阳后,不过两日,便已接连拿下昌州、福山和曲陵,进入京城。消息传到宫中时,叛军已经兵临城下,直指紫禁城。 那时庄澜正帮着林贵妃清点首饰,国库亏空,军饷只怕供应不上,林贵妃便提议后宫嫔妃将首饰银钱都拿出来。 外头长春宫的小太监急急忙忙进来殿内时,庄澜还打着算盘,只听小太监哆哆嗦嗦急喘着说,“禀贵妃娘娘,外头……外头叛军已经打到紫禁城了!听说就在宫门口了,娘娘……快逃吧,咱们快逃吧!” 小太监说着,吓得涕泪横流,身子不自觉便跌下去,庄澜也被这消息吓到,手下一顿,算盘上的珠子全被她拨乱。庄澜心跳如鼓,她一时也慌乱,咽了咽口水,有些愣怔。 竟是林贵妃先有了反应,她手里的茶杯不小心落了地,清脆响声在这样的氛围下显得很刺耳,“还不快去把珫儿和珑儿抱过来。” 原本给林贵妃锤肩捏腿的两个小宫女吓得腿都直抖,没人动弹,庄澜从桌后站起身准备出殿,却被林贵妃喊住,“庄澜你留下,让她们去。快去啊。” 被林贵妃一吼,两个小宫女才动了身。 庄澜也不再愣神,她把装首饰的小箱子放在凳子上,而后将桌上的茶壶茶杯、算盘,连同她方才写字用的纸笔通通扫落在地,回身从首饰箱里胡乱抓了一把用帕子裹好放在桌布上。 庄澜抬头看了一眼还在贵妃塌上坐着的林贵妃,五六个月的身子已经显怀,加上又是冬天身上穿得多,她一个人想弯腰穿鞋有些困难,可庄澜一时又顾不上,只好叫还瘫在地上的赵公公去帮忙。 赵公公腿还软着,磕磕巴巴地说着不合规矩,庄澜正从柜子里把林贵妃和两位小公主的衣物往桌上拿,听了赵公公的话顿时窜起火,“都什么时候了,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叫你去就快去。” 林贵妃穿了鞋,从贵妃塌上站起来,不急着走,厉声使唤赵公公,“你去瞧瞧那两个不中用的,珫儿和珑儿怎么还没抱过来。” 赵公公应了,跌跌撞撞往外走,才走到殿门口,两个小丫头便抱着两位小公主进来了,庄澜也恰巧刚装好包袱,拿起来背在身上,又走过去把还睡着的六公主接到自己怀里,而后去喊林贵妃。 “娘娘,快走吧。” 谁知林贵妃只是走过来,把五公主从宫女怀里抱出来又塞去赵公公怀里,“本宫不走,你和赵公公快带着珫儿珑儿走,走得越远越好。” 庄澜大惊失色,“娘娘,娘娘,奴婢不会丢下您的,您跟我们一块,跟我们一块走。” “本宫怀着身子,走不快的,只会耽误你们。别再耽搁,快些走吧。” “不会的,娘娘,来得及的,紫禁城这么大,他们一时半会也无法将我们都包围的,娘娘——”庄澜说着说着眼泪直往外涌,她伺候了林贵妃六年,亲如姐妹,无论如何,她不愿丢下林贵妃。 “庄澜,本宫是你的主子!你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吗?”林贵妃声音拔高了些,吵醒了六公主,小娃娃从庄澜怀里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见林贵妃顿时乐了,伸出小胳膊,奶声奶气地说,“母妃抱抱。” 林贵妃原本板着的脸忽然有了裂痕,听着女儿软软糯糯的声音一时泪崩,她俯身亲了亲女儿肉乎乎的小脸蛋,终究没有去抱她,而是又板起脸对庄澜说,“本宫拿你当亲妹妹,无论何时不会忘了你,珫儿和珑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只要护好她们,便是对本宫最大的忠心。” “娘娘——”庄澜仍是哭,不肯放弃,试图去拉林贵妃。 “别再叫本宫!你还知道本宫是这大燕的贵妃,那就听本宫的命令,走,立刻就走,再耽搁下去本宫的女儿就要没命了!”林贵妃这一次不止说,甚至用手去推庄澜。 殿外已经能听到喊杀的混乱声,庄澜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她脚下仿佛有千斤重,可她又不能颓下,她怀里还抱着林贵妃的心头肉。 出了长春宫宫门,庄澜即便回头也再瞧不见林贵妃,泪水滑过留下的泪痕被寒冬的冷风吹得生疼,沿着宫墙,她听见林贵妃声嘶力竭地哭喊—— “庄澜,一定要保护好珫儿和珑儿。本宫誓与大燕和皇上共存亡。” 庄澜再忍不住,泪水汹涌而下。 叛军还没能将紫禁城团团围住,但宫里已经变了天。宫人们再不顾什么礼仪尊卑,四下逃窜着。 之前林贵妃已有准备,早规划好逃出宫的路线,庄澜强制自己镇定下来,带着赵公公一路往神武门去。路上很多宫人逃窜时落下的各色物什,庄澜抱着六公主,又走得快,几次险些跌倒。 许是路上宫人奔逃的惨状吓到了六公主,搂着庄澜的脖子哭了出来。 “珑儿乖,不哭,澜姑姑陪着你,咱们出了宫就好了,出了宫就好了。”身后喊杀声越来越大,叛军大约更近了,庄澜顾不得仔细去哄六公主,只脚下速度更快。 快至神武门时,庄澜忽觉怀中一轻,待转头看时,六公主已经在陆深怀里。庄澜对陆深素有敌意,此刻她因害怕、惊慌,本就疏于思考,心下只以为陆深是要加害于六公主,扑过身去要将六公主抱回来。 “陆深,你把六公主还给我。” 陆深一手抱着四皇子,一手抱着六公主,挣脱不开庄澜,只能大喊一声,“我没要害她!都什么时候了,再不逃要来不及了!” 身后已渐有叛军的兵士,保命要紧,庄澜不再和陆深争执,快步往神武门跑去。没了六公主,庄澜快了很多,没一会儿便顺利到了神武门。 出了神武门,庄澜又去抢陆深怀里的六公主,她得带着小公主逃命,这是林贵妃的嘱托,她不能让六公主落在陆深手上。 “别闹!庄澜你别闹!我不害你,也不害六公主,我是想帮你。”陆深嘴里吹着口哨,不远处一匹马拉着马车朝陆深和庄澜跑过来。 62.善恶有报(2)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再睁眼时已是天亮。庄澜是被燕珉吵醒的,小娃娃先醒过来,正往庄澜身上爬,嘴里咿咿呀呀发着声音, 庄澜感觉到小东西在她身上拱来拱去,迷迷糊糊转醒, 见燕珉已经整个人爬到她身上,只需再往外挪动一点就会掉下炕去, 庄澜的睡意一扫而空, 猛地把燕珉搂住, 而后坐起身。 庄澜是真的被吓到了。虽说昨晚她还念叨着陆深不坏, 该和他好好相处, 但燕珉对他来说肯定比什么都重要, 毕竟是吴贤妃以陆吴两家救命之恩为说辞托付给他的,陆深自己又是重情义之人, 若是燕珉在庄澜手上出了什么意外……陆深只怕不会给庄澜好脸色。 “怎么了?敲门都没人应?” 庄澜听见陆深说话声才回了神, 看着他已经走了进来, 才恍然明白过来, 方才太过入神竟没听见敲门声, “抱歉,我没听见。” 陆深点点头, 走过来把燕珉抱到自己怀里。燕珫和燕珑还睡着, 陆深放低了声音, “把她们叫醒吧, 你们收拾收拾,咱们就走。” 庄澜和燕珫燕珑都是姑娘家,陆深留下来不方便,正准备往抱着燕珉往门外走—— “唉,你等等。”庄澜喊住他,“昨晚你陪我出去,还没跟你道谢呢。谢谢你。” “不用。我们如今是同伴,相互扶持相互帮助都是应该的。” 原本还想着今日早点起来要帮老翁做早饭的,谁知等庄澜带着燕珫燕珑都洗漱好,老翁早把饭菜端上了桌。 庄澜面有愧色,被老翁瞧了出来。 “你们路程辛苦,哪能让你帮忙,我一个人整日里闲着,就早点起来做饭了。” 老翁人很和蔼,最后的这一餐饭吃得竟很温馨,老翁同庄澜和陆深有说有笑,还叮嘱燕珫和燕珑要早点长大,不能让舅母和舅舅操心。 用过早饭,便该启程。这些日子多亏老翁收留,不然庄澜和陆深不仅要露宿野外,燕珉的病也不会好的这么快。 但客套的话不必说太多,庄澜和陆深向老翁道过谢,便准备启程。 “姑娘,你们等等。”老翁回了房里拿出一大一小两个坛子和一个布包,“这酒和鸡蛋你们带着,天冷,酒能暖身。布包里的是熟鸡蛋和馒头,怕放不住,你们尽快吃。坛子里是生的鸡蛋,你们留着给小娃娃煮粥吃,里头我垫了碎布块,应该是不会打,但你们还是小心些。” 庄澜先是去看了陆深一眼,显然是没想到老翁会把鸡蛋拿给她们。而后又老乡老曾,那些东西不止该不该接。老翁养的鸡不躲,能攒下鸡蛋本就不容易,这会竟又都拿给了她们。 “这太不好意思了,老伯,这些日子承蒙您收留,我们已经感激不尽,怎么好再拿您的东西呢。” “你们在这几天我老头子我跟着高兴高兴不是?你们和小娃娃在,我这儿还有点人气,你们做舅舅、舅母的带孩子不容易,拿着吧。”老翁把布包和小酒坛递给庄澜,又把放在脚边稍大的、用来装鸡蛋的坛子拿起来递给陆深,“是个好姑娘,跟着你大老远回老家去,还帮你照看外甥女和外甥,你可要珍惜啊。” 再推辞便显得虚伪,庄澜接过老翁递来的酒坛和布包放进马车里,听见老翁在身后对陆深的嘱托,不免还是不大适应,但这一次很快她就缓过来,甚至还有些想笑。 叫他胡诌,这回好了,要不停地圆下去。 “老伯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对她,此生绝不负她。” 庄澜听见陆深义正言辞地回答,更想笑了,却还是忍住,神色正常地回过身来。 陆深接过坛子也准备放进马车,老翁又开口嘱咐,“这坛子可是好东西,里头的也都是好东西,你们用完可别随便扔了,一定要仔细检查过确认里面没东西了再丢。” 像是怕陆深粗心不信任他,老翁又对着庄澜补充了两句,“姑娘,你可记着些,坛子千万别随便就扔。” 那时,庄澜和陆深只以为老翁是因里面装的鸡蛋攒起来难得,怕他们浪费才反复嘱托,便答应着一定会好好珍惜鸡蛋,绝不会轻易丢掉。 聚散终有时,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如今没了赵前,庄澜不会驾车,那便只能陆深独自驾车,好在那马这几日被老翁和陆深喂养地很好,精神头很足。 陆深把庄澜扶上马车,和老翁道过别,便提起缰绳将马车驶了出去。 庄澜本就是个心思细腻之人,这会儿对相处多日的老伯也生出几分不舍,她掀起帘子,探出头望去,果然见老翁站在院子里一直目送着她们。 “陆深。” “嗯。” “咱们以后还能回来吗?” 陆深沉默。他不知庄澜所说的回来是指回到荆山见老翁,还是指再回京城甚至是回宫。 但无论是哪一种,人活于世,总还是要怀揣着希望,于是陆深语气柔和,似安抚似劝哄,“会的。” “以后你想回来我会陪你。” 马车离开荆山,陆深驾车直行到天黑才停下,却仍处在野外,没有遇见村镇。午间庄澜带着小娃娃吃了午饭,陆深却一直饿着肚子。 庄澜嘱咐小娃娃们在车里乖乖地,拿了东西想煮些粥来吃。她瞧见装鸡蛋用的坛子,准备拿一个出来用。揭开封口,里面果然是堆放棉布,可一路颠簸,鸡蛋七倒八歪,庄澜只好细着心,一一摆正。 只是触到坛底时,她忽然发觉不对劲,坛子底部似乎有东西,不似坛底该有的那般硬,也不似棉布那样软,庄澜忍不住好奇,手伸下去,那是个书本样的东西,拿出来一瞧—— 一本酒谱赫然在目。 陆深想起那日在钟粹宫,不过寥寥数日,再想起若已如累月经年—— 消息是陆深带回来的,吴贤妃一听见叛军已攻入紫禁城,登时吓地跌坐在塌上,手里捏紧了帕子,嘴里念叨着,“不可能,这不可能,前几日才到渔阳,怎么会这么快就……” “娘娘,此事千真万确,咱们应立刻想法子逃走才是,臣在神武门外备好了马车。” 吴贤妃吓得不轻,六神无主,根本听不进去陆深的话。时间紧迫,陆深没法子只好去拉了吴贤妃一把,可贤妃却不肯走,“本宫不能走,本宫得去找皇上。对,本宫得带着四皇子去找皇上,本宫要和皇上在一块儿。” 后来的事也不过是相互拉扯罢了,吴贤妃执意要去找皇上,陆深执意要带吴贤妃逃亡……适逢此时燕珉嚎啕大哭,吴贤妃忽然惊醒,“不,不,四皇子不能去,他还这么小。” 吴贤妃把四皇子塞到陆深怀里,正了神色,“陆深,陆家欠我们吴家的,今日就能还清,你不是说备了马车,只要你带着本宫的儿子逃出去,护他平安一世,咱们两家的恩怨便就此了结。” 再后来陆深不是没有努力过要带吴贤妃一起离开,只是吴贤妃坚持着要留下陪皇上,她说那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挚爱…… 陆深从回忆中抽出身,他和庄澜说得很简略,只说吴贤妃爱慕皇上至极,不愿独自逃亡苟活。 “马车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听完陆深的讲述,庄澜对吴贤妃那些情深意重都不大关心,她只好奇陆深那时为何会提前准备了一辆马车。 “在湖东之战胜利之后,有一晚我回宫撞见你,你还了我掉的玉佩给我,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天。” “想不到你从那时就开始有所准备了……”湖东之战后明明宫中气氛都缓和了许多。 “战争无眼,总要留条后路。”陆深淡淡地答。 庄澜对此很是认同,要不是陆深提前备了马车,那日她们未必能顺利逃离宫中。 空气静默下来,只剩下两人踩在地上的摩擦声,庄澜思量了一会儿,抛出一个惊雷一般的问题。 “你对贤妃……是不是有男女之情?” 陆深停下脚步,显然没想到庄澜会如此问。他怔愣片刻,忽然又笑了,反问不答,“我像是不要命的人吗?” 庄澜也跟着停下来,“谁知道呢。我瞧见过你给贤妃披衣服,你原本可以做将军有更好的前程,却甘愿留在宫里做个侍卫,又对贤妃那么好,很难不让人往这方面想啊。” “我若真和她有私情,皇上还能允我留在钟粹宫?”陆深越听越觉得可笑。 “这不好说的,你对贤妃有男女之情,贤妃对你却未必有的,所以算不得是私情。”庄澜这一次不是挖苦也不是故意为难,只是如同朋友间的闲聊那样同陆深说话。 “我和她男女之情没有,救命恩情倒是有。”陆深迎向庄澜因疑惑而微微眯起的眼,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继续说下去,“吴夫人二十二年前救过我娘的命,我娘那时怀着身孕,若不是吴夫人,也便没有我。我们两家原本就有些交情,加上这层关系我和贤妃走得近些,后来她入宫为妃,吴老爷担心女儿去求了我爹让我陪她入宫,盼着能有个照应。我如何能不答应?” 63.善恶有报(3)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好,今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妇人慈爱地摸摸儿子的脑袋, 问过陆深和庄澜想吃什么,才交代伙计点了几样菜。 “你们二位别见怪, 我带着他们兄弟俩出来, 就是想让他们体验体验, 往常在家里娇惯坏了, 吃不得一点苦。今儿也是乱跑才掉进河里, 多亏了你们相就。”妇人说她夫家姓叶,又问陆深和庄澜是因何路过蒲里。 陆深只说是回乡。 庄澜仔细打量这位叶夫人, 眉眼秀丽, 是个美人。她和两个儿子实际都是深眼窝, 高鼻梁, 但又没那么明显,看着不大像中原汉人,反而有几分外族人的味道。但蒲里和彰陵一带本就靠近边塞,离浑南、天氏等小国都不远,这里的汉人古往今来与外族通婚的并不少, 庄澜小时候就曾见过的, 因此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饭菜端上来,几人开动。燕珫和燕珑都是自己吃自己的, 庄澜只需要喂燕珉一人就好。但叶夫人已经五六岁的小儿子, 却竟然还要人喂。 叶夫人瞧着还没自己儿子大的燕珫和燕珑, 叹口气, “妹妹都能自己吃,你却要娘喂,羞不羞?” 小儿子不管不顾吵着一定要让叶夫人喂,最后竟都哭起来。叶夫人拿手拍了儿子后脑一下,拿眼打量陆深和庄澜,怕吵到人,最后只好答应儿子,“让你们见笑了。” “没什么。小孩子都这样的。” 叶夫人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看着就让人觉得亲切,庄澜对她也不排斥,本来还一心想着少与外人过多交谈,但与这位聊得竟还算尽兴。 “姑娘,我瞧着你年纪不大,有十八了没有?” “都二十了。”庄澜喂完燕珉,这会儿正忙着自己吃,“我瞧着叶姐姐年纪也不大呢。” “我跟你比可就大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都出生了。”叶夫人指着小儿子,小儿子吐了吐舌头。 这么算起来,叶夫人年纪倒真的不大,最多二十四五,和林贵妃是差不多年岁,因这缘故,庄澜对叶夫人更是亲热许多。两人聊到最后恨不得要义结金兰,只是天色晚了,几个小娃娃都要睡觉,才道过别各自回房。 “你与她倒挺热络,一点也不强势。”陆深这会儿已经打好地铺躺下来,两手枕在脑后,两腿交叠,看着庄澜给燕珫几个洗漱。 “我为人本来就很随和的呀。”庄澜对陆深这话很不满,好像她平常都特别强势一样,瞪他一眼,将燕珉抱过来放在他身旁空出来的褥子上,“你陪他一会儿。” 陆深点头,侧过身将坐着的燕珉搂进怀里,还伸出一根手指头让他握着玩,“你随和?真没看出来,怕是只有你这么觉得,你以前遇见过有人夸你随和吗?” “有啊,关守炎就说过的。” 庄澜说得随意,手里给燕珑擦脸的动作都没停,可陆深却嘶一声,怎么又提那个关守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没搭对,总之心里一阵烦躁,不想再理庄澜,将燕珉抱起来一块翻了个身,“我们爷俩先睡了。” 庄澜正巧给燕珑洗漱好,抬头瞧去只见陆深背影,觉得莫名其妙,独自念叨,“什么毛病。” 到了第二日,陆深和庄澜还要等当铺开了板去取银子,可叶夫人赶早便要离开,包袱都已经背在身上。庄澜和叶夫人好生惜别了一番,甚至还交换了信物。 叶夫人从袖口里摸出条穗子,几种颜色编成,没多长,下面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青玉,下坠流苏。 “昨儿给的东西你们不收,是我唐突了,但愿没有冒犯到你们,这个只是寻常穗子,坠的也是碎玉,不值钱,全当是我心意,我和姑娘你投缘,这东西留给你算咱们相识一场的见证。” 庄澜竟没推辞,欣然接过,还从自己耳上摘下一只琉璃耳坠回赠叶夫人,还说什么各执一只日后若有重逢还可拿来相认。陆深瞧不懂,不明白这俩人怎么就聊了一会便惺惺相惜的? 陆深靠在楼上栏杆上,看着庄澜一直将叶夫人送出客栈门,等庄澜开始上楼,他倒转身先回了房。 没一会儿庄澜也进来,拿出陆深送的那只匕首,想把刚收的穗子系在上头。陆深坐过去,拿手指拨弄了下庄澜耳下的琉璃坠子,“一个穗子有什么好的?这坠子剩一只好看?你以后还怎么戴。” “哎呀你不懂,这叫一见如故。”庄澜专心致志系着穗子,头也不抬,只伸手将陆深那只正摸着耳坠的手拍掉,“而且也要礼尚往来嘛。” “那我送你匕首,怎么没见你还我点什么?” “你拿回去!” 斗着嘴时间过得也快,庄澜和陆深先去将昨日看好的衣裳买了回来,而后便去当铺取了银子。一切妥当,上路往彰陵去。 这一次,庄澜是真的要回家去了。 彰陵城其实不小,只是位置不大好,一直被朝廷忽略,城中发展较外面要略差些,可另庄澜没想到的是,这些年彰陵变化很大,竟已让她完全认不得。 到达彰陵城时已是次日巳时,庄澜掀起帘子望着翻修过的恢弘城门和崭新的牌匾,竟觉得陌生,彰陵不一样了啊。 进城时陆深贴心,始终将车架得很慢,为了让庄澜能多瞧瞧她的家乡。 这是十几年来庄澜离自己的故乡最近的时刻,可她心里却忽然五味杂陈。她如今双十年岁,自五岁离开彰陵,与彰陵城阔别足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足够一个女孩子从襁褓到及笄,从出世到出嫁。这么久的年月,庄澜回忆起来却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看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一砖一瓦,庄澜眼眶发胀。 庄澜迎头看去,不想错过彰陵任何一处,心里酸酸涩涩,可嘴角却始终笑着,“没想到有一天我还可以回来。” 冬日不生野菜,这些怕是老翁从前囤起来留着过冬的,鸡蛋和鸡只怕平时更是舍不得吃,庄澜有些歉疚地看着老翁,“老伯,我们让您破费了,拿这些好东西招待我们……” “姑娘,你大可不必如此,今儿是老头我的生辰,十多年没过了,难得今年有你们在,我高兴,就想着庆祝庆祝。” 庄澜和陆深相视一眼,显然都没料到会是如此,庄澜脸上露出愧色,将燕珑放到凳上坐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老伯的生辰我们竟然还……让您做饭,是我们不懂事了。” “别这么说,姑娘。我平时就自己一个人,要没你们我这生辰也就不会过了的。有你们我还能跟着高兴高兴。”老翁瞧见庄澜还站着,陆深也抱着燕珫立在一旁,挥了挥手,“别站着了,快坐,快坐吧。” 见庄澜和陆深寻了位置坐下,老翁又开口,“别再讲那些客套话,我不拘这个,你们好好陪我这个老头子吃顿饭喝点酒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好。” 说到最后老翁都呵呵笑起来,他一人孤独太久,能有人陪他说说话便很高兴,更不要说是陪他过生日了。 陆深把燕珑也放到凳子上,帮她扶正身子,燕珑才四岁,身子小,坐在凳子上两天小腿根本挨不到地,她自己也图新鲜一晃一晃地闹着玩,陆深也怕她动作大往后仰过去,嘱咐她,“珑儿乖,别乱动,也别往后仰,知不知道?” 见燕珑很乖巧地点了点头,陆深才转回去向老翁道谢,和庄澜一起说了些祝寿的喜庆话。 老翁笑得开怀,招呼庄澜和陆深吃菜,陆深便拿起筷子,“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陆深仍是担心燕珫可能会跌倒,时不时就要去看上一眼,庄澜还要照顾燕珑吃饭也顾不得自己。但桌上那一盆炖鸡肉香味着实浓郁,庄澜在喂燕珑的空隙也忍不住去夹了一块。谁知这鸡肉不仅闻起来香,入口更是回味无穷。 “这鸡肉做得真好,我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鸡肉,难怪老伯说是独门秘方,不肯外传的。” 老翁笑起来,“哈哈,其实也没什么秘方,这道菜是白酒焖鸡,只是用的酒有些不同罢了,是我独家的秘方酿造的。”老翁说着说着有些得意,“哎呦,你们瞧我这脑子,我还备了半坛酒的,竟忘了拿过来,你们且等等。” 庄澜还在喂燕珑吃东西,腾不出身,陆深便说要去替老翁拿酒,但老翁不让,说是要他们照看好小娃娃。 老翁拿了酒来,为庄澜和陆深各倒了一小盅。庄澜不大喝酒,只小小啄了一口,倒是陆深在旁一饮而尽。这酒若说是绝品也不为过,陆深原先在宫里不是没喝过上好佳酿,但酒香如此馥郁清新的酒却当真是第一次尝到,连不喜饮酒的庄澜尝过一口也忍不住又去啄了一口。 “二位觉得这酒如何?” “当真是好酒,老伯的酿酒手艺着实了得。与我寻常喝过的酒很是不同,敢问这酒可有名字?” 老翁听陆深如此夸赞笑得合不拢嘴,“没什么名字,不过是我的私酿罢了,你们喜欢今晚便多喝些。” 喝起酒,菜吃得就慢。陆深倒是和老翁聊起酒聊得尽兴。另一边的庄澜却正忙着喂燕珑吃饭,燕珫虽然已经可以自己用勺子,但庄澜偶尔也要看她一眼。 燕珑年纪小,吃东西时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庄澜喂她颇费工夫,要端着碗拿着勺子不断地追着她不停乱转的小脑瓜,“珑儿乖,咱们再吃两口。” 庄澜把鸡肉从骨头上拆下,又炒鸡蛋用勺子捣碎些,裹着米饭一同去喂燕珑,燕珑又吃过一口,便推着庄澜往她嘴边递勺子而伸过来的手,“我吃饱了。” 把燕珑喂好,庄澜终于可以自己吃上几口,但她也不好一直不讲话,于是也陪着老翁聊起来。 燕珑虽吃好,但却缠人,一直抓着庄澜的衣袖,要她陪着玩,庄澜摸摸她的头说要她等等,小姑娘却不干,咧嘴要哭。 “珑儿别哭,来,我抱着你好不好?”陆深早瞧见庄澜一直忙着照顾燕珑都没空吃东西,这会儿还被缠着,他便朝燕珑伸出手去。 64.久别重逢(1)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赵前原是长春宫的人, 珫儿和珑儿跟他更熟悉些, 一个窝在他怀里, 一个靠着他身子也都睡了。 “澜姑姑。”庄澜有些放空, 赵前在旁边有些瑟缩地开口,才将庄澜的思绪拉回现实,“叫我庄澜吧, 这世上没什么澜姑姑了。” “哦,好。庄澜……我……我能不能不跟着你和陆大人走?我想回老家去。” 庄澜眉头皱起,她不是不愿意放人,只是如今这样的局势, 她不大放心赵前一个人回老家, 除了不安全,也因为他知道自己和陆深——还有三位皇嗣的行踪。 “你放心, 我绝不会多嘴的,我在宫里当差这么多年, 懂规矩的,不该说的话我一句不会多说。”赵前急于辩解, 面色焦虑,“自打我九岁入宫,快二十年没回去了,这一去即便是死在路上我也无憾, 能离老家近上一寸也多少能慰藉我这多年的思乡之苦。我也不是不忠心, 不是不愿意跟着你们一起, 只是经此一遭我也想明白了,人这一辈子凡事都说不好的,指不定明儿会如何,不如不去想那些个有的没的,只为自己打算一番。还望您成全。” 谈何成全?庄澜原本在宫中时也非主子,她连自己都成全不了,又能成全得了谁。若是以前她只怕是要指着赵前的鼻子破口大骂,说他是个忘恩负义自私自利的,但有了今日她的心境也有了不同。 没有谁就该为谁付出,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她和陆深本也一样,只是他们心甘情愿选择了守护主子的临行嘱托,但她们却都无法去强迫赵前也做和他们一样的选择,最终也只能点头应了。 “莫说什么成全不成全,咱们谈不上这个,我也担不起,你若是执意如此,也等上了山明日一早再走,你翻过这座山绕些远路回去,这样安全些。” 赵前得了庄澜的应准,喜笑颜开,歪着身子靠向车壁,没多久也睡了。 庄澜此刻却了无睡意,轻轻拍着睡梦中的四皇子,思绪不知飘去了哪儿。一会儿想起她入宫前的那一个雪夜,鹅毛大雪落在单薄衣衫,进了宫门到了个当时还不知名的宫殿身子才渐暖;一会儿又想起初初到长春宫侍候林贵妃时的午后,那时的林贵妃还只是个刚入宫的美人,富贵荣华、隆恩盛宠在那时才全然瞧不见眉头…… 直到她感觉马车缓缓停了下来,才往前挪了挪掀开了帘子,看向陆深,“怎么停下了?” 陆深用手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有灯火,应是有人家。”庄澜顺着瞧过去,果然有一处亮起灯火,飘忽摇曳,离得还有些远,看不大真切,“你想去借宿?会不会不安全?” “八成是不会,这是座荒山,住在这的人大概与山下都没什么联系了。不过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赶到荆山之前他们三人已经都换过了衣裳,不再是宫装,去借宿时若说是过路人只怕也不会过多地惹人怀疑。 前面果然有处人家,院子不小,却只有几间简陋的泥胚房,借着星光月色可以看见屋顶上零零散散几块瓦砾,剩余的全是用茅草覆盖。 是庄澜去敲的门,这样的深夜里一个柔弱女子去敲门才不那么容易吓到主人家。 开门走出来的是个老翁,看样子至少也是古稀年纪,屋里还亮着烛火想是还没睡下,这么久才来应门大约是因老人家腿脚不便。 “你们是何人啊?”那老翁声音沉重,但却并不见有糊涂之状,说起话来仍旧分明。 “老伯伯,我们是过路人,天色晚了,不知可否留宿我们一夜?” 老翁仔细瞧了眼庄澜,见她面善不像是坏人,又打量了一下庄澜怀里的小娃娃,再抬头时才瞧见庄澜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两个人,各抱着个小姑娘,后头还有辆马车。 “你们是一块儿的?”老翁指了指陆深的方向,庄澜应得很快,“是,我们是一起的。” “可以,你们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住一晚吧。这山上一年也见不到几个人影,来投宿的十几年了还是头一遭。”老翁从门里走出来,引着庄澜几人往旁边的房间走,“这两间倒是空的,只是一直没人住,很久没拾掇过,你们先将就着住。” 庄澜连声应谢,老翁摆了摆手说不用,又回了自己屋子拿了烛台和火石给她们,“你们自己张罗,我正打算要睡下,年纪大了,这身子撑不住,就不招呼你们了。” 陆深用火石将烛台上的蜡烛点燃,走在前面推开其中一间屋门,这屋子虽很久没人住过,灰尘却不多,但陆深还是用袖子挥了挥,而后先走了进去,将烛台放在桌上,四下打量过屋内,到炕边把上面的被褥都抖了抖才到外面把赵前怀里正在熟睡中的两个小姑娘抱进来放在炕上。 “你去收拾另一间。”陆深把火石和另外的烛台递给赵前,又转过身对着庄澜说,“你先去照顾她们吧,炕上冷,我去给你们拾柴生火。” 庄澜点点头,抱着四皇子走了进去,正是冬天,这屋子又久不住人,阴冷地很,别说是小娃娃,连庄澜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好在小娃娃们都睡着,对这一切还没什么感知。 庄澜把四皇子也放在炕上,而后将她背着的包袱拆开,拿出里面的衣裳为三个小娃娃盖上。 外头陆深四下找了会儿才寻到可用的柴火和生火的炉子,他去赵前处取了火石,先用易燃的干草引火,等火势旺了些,才逐渐往里面添加干柴。 炉火燃了起来,陆深又进了庄澜的屋子,怕吵醒睡着的小娃娃,陆深并没有敲门,庄澜也没为这个恼。 “你摸摸看热上来没有?”陆深走过来离庄澜近了些,说话声音很轻。 庄澜探手到珑儿身下,触手是温的,这炕是热上来了,只是才烧起来没多久,不是太热,“已经热了,你也早点休息。” “嗯。我就在隔壁,夜里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他们三个便喊我。我不会睡实的,外头炉子还要人看着,我和赵前说,我们轮流,炉子里的柴火不能燃尽,但也不能一直烧得太热,会受不了。” 陆深说完打算出去,却被庄澜拦下,“诶,你等等。” 庄澜起身,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也算是求人,但终究还是说出口,“今夜就辛苦你少睡些,别和赵前轮流了。赵前明儿就走,他要回老家去,让他今夜好好休息吧。” “回老家?”陆深意外,声音有些大,看了眼炕上的三个小家伙,又把声音收了收,“他不跟着我们一起了?” “嗯,他今晚同我说的,想回老家去。” “你答应了?”陆深显然是没料到赵前会有此举。 “答应了。我如何能不答应?我同他说要他别走吗?他是个独立的人,可以自己做选择,我无权干涉他,他既想走,我如何能拦。”庄澜语气低沉,失落之意并未遮掩。 “没想到你还能有这份心思。”陆深笑了一下,他真的从未想过,从前那个咄咄逼人的庄澜也会有为他人考虑的时候,“行,那今夜就我一个人守着,你有事就叫我。” 陆深走出去,将门替庄澜关上。院中月色凉如水,抬头望去,仿佛还是昨日星昨日月,殊不知,一切却早都变了,这片土地昨日还是大燕领土,今日落入人手,日后会是谁的领土尚不得知。 屋里的庄澜在一日奔波后,终于静下来,躺在炕的外侧,看着睡在她里面的三个小娃娃,身下滚滚热气涌上来,她也渐渐卸下一身疲累,在陌生山中的陌生人家入了睡。 翌日清晨,老翁起得很早,还为庄澜三人准备了早饭,特意炒了个平时都舍不得吃的鸡蛋。 其他人都还好,只是四皇子还太小,吃不得这些。昨夜里许是奔波得太累,四皇子睡得安稳一夜未醒,可如今到了早上却大哭不止,肚子饿着,任庄澜如何哄都没用。老翁见了,说去给小娃娃煮碗米汤。 庄澜也顾不得吃饭,抱着四皇子急得在院中乱走。等老翁端了米汤出来,才在院中的桌边坐下,一勺一勺喂着四皇子。 “你没有奶吗,姑娘?” 庄澜被老翁这话问得一愣,她有些无措地看向陆深。陆深倒是镇定许多,“我们是这孩子的舅舅和舅母。” 舅舅和舅母?谁和他是……庄澜狠狠瞪了陆深一眼,这话他也敢乱说的?但又不能在老翁面前露出端倪,她只好又扬起笑,对着老翁说,“对,我是他的舅母。” “哦,这样啊。”老翁捋了捋胡子,“我屋后头有只奶羊,这些日子还有奶,过会我去挤些来,给小娃娃喝吧。” 有奶自然是好的,庄澜笑起来,答着谢,“那真是多谢老伯了。” 原本吃过早饭,庄澜几人便该和老翁作别再上路的,却不巧四皇子忽然全身发热,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想是昨天夜里冻到了。 再往前行,不知何时才能再遇见人家,四皇子这个状态,自然禁不住舟车劳顿,庄澜和陆深无奈只能做下打算在这山上留几天。荆山荒废,薛从那些人即便知道了他们逃亡在外大抵也不至这么快就寻上来。 赵前却等不及,他不愿再留,只盼着立刻下山回老家去。可他们三人一同来,却不一同离开,很容易惹人生疑。 庄澜劝了赵前几次,都没能让他同意晚走几天,最后还是陆深胡诌了个理由给老翁,说他们要晚到所去之处几日,要赵前先走帮他们捎个信儿。这事才算有了了结。 先太皇太后在时喜礼佛,皇上孝敬祖母特意在后宫里建了大昭寺,庄澜这几日除了夜里便都待在这。 林贵妃身子重,来回跑不方便,每日中午都是庄澜回长春宫去瞧两位小公主,这一日不知是怎么,也许就是冤家路窄,庄澜竟又碰见陆深,而是还是和吴贤妃一起。 庄澜那时刚走出大昭寺不远,便远远瞧见吴贤妃怀里抱着四皇子,身后还跟着几位宫人往她的方向走来,还有—— 在那些宫人后面更远处拿着披风快步疾走的陆深。 “娘娘。”陆深是男人,中气足,声音大,庄澜离得不近也都能听到些。 只见吴贤妃停下了步子,回过头,陆深步子加快三两步便走到了吴贤妃身边,把披风抖开披在了吴贤妃的身上。吴贤妃只是笑笑,又接着往前走。这一次,陆深也跟在了后头。 65.久别重逢(2)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陆深……陆深!” 庄澜一边把那本酒谱拿在手里翻看, 一边去喊正在马车外面生火架锅的陆深。 酒谱不厚,几十页而已,只是扉页上明晃晃几个字让庄澜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讲不出话。 “怎么了?”陆深闻声走过来时便只瞧见庄澜这副愣怔模样。庄澜不知该如何说,只把手中的酒谱捧给陆深看。 陆深接过,看见扉页上所写,虽然没有似庄澜那般震惊,却也皱了眉头。 “荷花蕊, 寒潭香……荷花蕊……”陆深将扉页所写念了出来。 “你比我懂酒,这是不是……是不是失传已久的……” “是。”庄澜问得模棱两可,但陆深答得肯定, “是失传的宫廷御酒,荷花蕊应是黄酒,酒香清甜, 寒潭香是白酒,酒香清冽。” 陆深将酒谱向后翻去, 里面纸页写着的是这两种酒的酿造方法,不仅记录着酿酒所需及用量, 甚至有些还配了图画。庄澜凑过来, 看着陆深一页一页翻过去。陆深镇定许多, “你在老伯给的坛子里找到的?” “对。”庄澜已经顾不得去问陆深怎么猜到是在老伯给的坛子中找到, “他一个寻常老翁,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失传已久的宫廷御酒、完整的酒谱, 能有此物的人绝非寻常人。 陆深将整本酒谱都翻过,还没等再开口,他和庄澜便被三个小娃娃缠住,燕珑从马车里走出来,一见到陆深便扑过去,“舅舅,我饿。” 小娃娃虽然人小,但整个小身子直直扑进陆深怀里,压了一下陆深手中的酒谱。 庄澜看着燕珑扑进陆深怀里有些眼红,自从上次夜里陆深带着燕珑玩了一会儿,这小丫头对陆深比对她还亲! “小丫头,这可是好东西,你小心着点别压坏了。”陆深把酒谱递归给庄澜,而后把燕珑抱起来,“先收着,吃了饭再说。” 庄澜不大愿意,她对老伯和酒谱还充满好奇的,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她和陆深还能坚持,但三个小娃娃不能饿肚子,便只好将酒谱先收好,拿了米和器具去煮粥。 陆深是特意选了附近有水源的一块小空地停下来,庄澜没走多远便找到处溪水,如今天气转暖,溪水也早就解冻,等她淘好米回来陆深已经架起火堆,还支起个小架子方便她拿来煮粥。 米放进小锅里,庄澜回头看向陆深和三个小娃娃。陆深正抱着燕珉靠着一棵树坐着,燕珫和燕珑蹲在他面前听他讲着故事。 要说陆深现在和三个小娃娃相处地还是很融洽的,讲起故事来逗得人咯咯笑。 “你说那老翁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酒谱,又为什么要把酒谱放在坛子里?是他故意要给我们的,还是他忘了……不,不对。”庄澜用勺子搅着粥,越想越觉得奇怪,“我们临行前他特意嘱咐,这坛子不能随便乱丢,那他便是知道这里面有酒谱,怕我们发现不了!” 庄澜想到这有些激动,顾不上锅里的粥,握着勺子便走到陆深眼前,见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样子给三个小娃娃讲故事,都有几分恼意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的?那老翁来头不一般,你就不怕……” “怕什么?怕他去告密揭发我们?”陆深有些无奈地笑了,不再讲故事,而是抬头看向面容紧张的庄澜。 “难道你就不担心吗?他会不会是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身份?”庄澜又往前走两步,在陆深身边蹲下,这样她可以和陆深平视,不必低头。 “有什么好怕的?且不说他是什么身份,即便他发现了我们是谁,那也没什么,既然他能将酒谱送给我们,就不会去揭发,不然他何必大费周折将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们?如果是你,你会吗?” 庄澜听了,果然认真设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如果发现了他们的身份想着要去揭发,那该是和他们努力撇清关系才对,断然不会送酒谱。可庄澜心里仍有疑惑,“那你觉得他知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应该是知道了。没拆穿大约是怕我们想太多,不会在那里久留,又或者他有他自己别的考量。” “所以那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些天相处得还算愉快,他又没有传人,才给我们的。”那边的小锅里水烧开了不断扑腾着,庄澜拿着勺子跑回去搅了两下便又回来陆深旁边,可很快火架上的小锅又开始沸腾,她只好再拿着勺子折返。 等她第二次准备回到陆深身边时,陆深制止了她,“你在那看着吧,我过去。” “走吧,小丫头们,我们去找舅母,但你们要记住了,离火远一点。”而后陆深抱着燕珉,牵着燕珫和燕珑也到火堆边坐下。 “你刚刚说的应该只是其一,这两种酒失传了百八十年不止,从大燕开国便已没了踪迹,直到几十年前才又有了些许传言说荷花蕊和寒潭香重新现世,宣烈皇后还曾亲自品尝过。” “对,对!你说得这个我也有耳闻过,好像是个侍郎,姓辛,自称会酿绝品,上呈给宣烈皇后尝鲜,不过很快就说这传言是假的,那位辛大人就只是个侍郎,并不会酿什么绝品,后来倒是做了帝师。” “嗯,是这样,所以我猜测老翁八成和这位辛侍郎有几分关系。”陆深见粥煮得差不多,便主动去拿了碗过来,“当年的事谁知道呢,兴许那时就是真有这两种佳酿,只是不愿外传罢了。就连宣烈皇后的出身如今不也流传着不同说法?” 庄澜先给自己和陆深各盛了一碗出来,然后拿了两颗鸡蛋在空碗里搅匀,将蛋液倒进小锅,搅了几下后,盛出来准备给三个小娃娃。 “我想……老翁虽然独自住在山上,但到底是大燕人,心里系着大燕的,猜出我们身份,也盼着能帮帮我们,为大燕……尽份力吧。” “嗯。”陆深接过庄澜递过来的碗,正准备再去拿勺子,就瞧见站在庄澜身后的燕珫和燕珑瞪圆了眼睛—— “舅母,你身后有虫子!” 长春宫有段日子没有招待过这么多人,但庄澜不愧是林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布茶摆点心安排地井井有条,叫董昭仪见了直说羡慕,羡慕林贵妃有这么个称心的人。 “贵妃好福气,澜姑姑当真是个能干的,又贴心,嫔妾宫里那些个都没这么中用的,怕是十个比不得澜姑姑一个。” 林贵妃原本拿起块翡翠糕正要吃,听了这话便又放下,笑着瞧了眼庄澜,又去看董昭仪,脸上笑得开怀,嘴里说得却是另一番意味,“昭仪可别叫她澜姑姑,折煞她了。她呀,其实倒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庄澜待本宫确实真心又忠心,本宫也喜欢她。” 庄澜这时正端了两盘冻葡萄过来,而后顺着林贵妃的话,接着道,“是啊,昭仪娘娘称呼奴婢名字就是,奴婢可担不起昭仪娘娘的这一声澜姑姑。”庄澜摆了一盘冻葡萄在董昭仪和张婕妤中间的小桌上,又走过去将另一盘放在樊美人和杜美人中间,“这东西是从西域来的,去年西域王上贡的贡品,皇上给贵妃娘娘送了一筐来,吃不完的叫人拿去冰窖里存着了,前几日奴婢才想起来还有这一遭,可贵妃娘娘如今有身子,要忌生冷,吃不得,这大冬天的也不知该拿什么招待,娘娘们别嫌弃,尝尝鲜吧。” “呦,你们瞧瞧,这可夸不得,才夸完她就上脸了,也敢拿本宫的东西做人情了。”林贵妃笑着用手指去戳庄澜额头,嘴上似是教训,但心里却不是这样想,庄澜这番话说得很有意思,西域的贡品旁人见都没见过,长春宫却都吃不完要去冻起来,而今还林贵妃有身孕吃不得才拿出来给她们。 “娘娘恕罪,奴婢这都已经拿出来了,总不好再端回去的。”庄澜跟着闹乐子,其他几位娘娘见了也跟着笑起来,去捡葡萄来吃。 杜美人尝过了赞不绝口,“真甜,好吃,皇上果然还是最疼贵妃了,这样的好东西都只想着贵妃。” “是啊,去岁只吃了新鲜的,如今尝尝这冻过的,冰冰凉凉的,倒别有一番滋味,可得谢谢澜姑姑,拿这等好东西招待我们。”樊美人和林贵妃家里沾亲带故,两人关系亲近,去年便在长春宫吃过葡萄,说起话来不自觉地就带上几分得意。 庄澜给林贵妃的杯子里续上水,站在身后默默听着几位娘娘说话,直到听见董昭仪说到陆深她才又打起几分精神。娘娘们之间有时说的都是些私房话,搞不好能听到些他的‘轶事’呢,日后也好拿来挖苦他的。 庄澜细听了听,原是说到宫女到年纪要出宫嫁人之事,董昭仪宫里刚走了一个,说少了个称心的人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由这话题起,几位娘娘计算起哪个宫里接下来又有哪个宫女快到年纪要出宫去了,“贤妃宫里的宝芳和宝瓶都快了,过个一两年都到二十五,也不知道贤妃舍不舍得放出宫去。” “宝芳怕是要放出去的,听闻贤妃有意要将宝芳许给陆侍卫的。” 几位娘娘七嘴八舌说起来,把自己听说的都一股脑倒豆子一样讲了出来,“那不能吧,陆侍卫可是贤妃心腹,她哪能舍得?这宫里最让人羡慕的一是贵妃娘娘宫里的澜姑姑,二便是那陆侍卫了,咱们姐妹几个宫里的侍卫哪个被封了一等,还不就只有陆侍卫一个。” 庄澜听着几位娘娘的话不禁有些犯嘀咕,陆深会不会出宫最关键的可不是在吴贤妃肯不肯放,而是他自己愿不愿意出去,那人像个傻子,凭他的本事绝不应只有今日这番作为,却为了贤妃甘愿只做一个宫廷侍卫。庄澜也是因这个有些看不起他,一个男儿却没什么志气。 而陆深这边,许是因为被这么多人念叨,竟然打了个喷嚏。吴贤妃刚刚送走和她私交甚好的刘修仪,回来才刚坐下,茶盏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喝,便听见了陆深这喷嚏声,秀眉蹙起。 “怎么了这是,病了不成?你可注意着点,四皇子还小,仔细过给了他。”吴贤妃饮了口茶,便去宫女怀里把自己而已接了过来,放在腿上抱着。 “臣会小心的。”陆深往后退了两步,看着贤妃拿帕子给四皇子擦了擦嘴角,又拿着拨浪鼓逗弄了一会儿才又抬头看向陆深,见他还没走,开口问了句,“还有事吗?”问完,又接着低头去逗四皇子。 陆深斟酌了一下,几经犹豫,还是开了口。 “臣是想着,如今战事紧张,我军形势不佳,咱们是不是该早做打算,万一要是——” “万一什么?”吴贤妃不大在意的样子,“湖东一战这不都打赢了?皇上昨儿跟本宫说要把西南的两万兵马也调过来,这就差不多了,又有湖东之胜,军士们一鼓作气,赢了那些逆贼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陆深对此却不认同,甚至眉头皱地更深,那些人原就是从东南起事,一路北上,西南因一直有兵驻守本还是安全之地,如今将西南兵马调出,只怕连西南都不保。但这些话陆深只能心里想想,并不敢说出来,质疑皇上的决定。他只能说着时势,劝吴贤妃居安思危,早做打算。 “臣以为,还是不应松懈,早做打算只是以备有患而已,未必一定成行。起事的人中虽是薛从称大,但他手下还有高平义和刘贽两个左膀右臂,此二人也都不容小觑,如今湖东虽胜,但我军损失严重,能撑几时尚不得知,一旦攻下湖东,只需再经渔阳,昌州,福山,曲陵四城,便可长驱直入直捣京城,到时他们大可兵分三路围攻紫禁城。” “大胆。此等大逆不道诅咒之言也是能信口胡说的?”吴贤妃声音有些大,似是吓到了四皇子,小娃娃咧着嘴哭了起来,吴贤妃一听,顿时无心理会陆深,低头拍着四皇子的背安慰他,可久哄也不见四皇子止住哭声,还是宝芳说会不会是饿了,吴贤妃才把四皇子交给宝芳,要她带着下去找乳母喂奶。 吴贤妃看着儿子被抱走才又静下心来同陆深说话,四皇子闹了这一通,她脾气也缓下来不少,不再那样激动,“你心是好心,本宫知道,只是那样的话你往后别再说,咱们大燕福泽绵长,断不会怕他们那些逆贼,皇上早晚有办法将他们擒拿住,一一问斩。” 陆深还欲再劝,可吴贤妃已不想再听,说着她要午休,便将屋里人都打发了,只留了宝瓶伺候。 出了正殿,陆深心里叹口气,他和吴贤妃相识多年,知道她本没什么心计,如今看来却还是天真过甚了,战火无眼,自古没有哪个王朝能一直长久,还是该留些后路的,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既然吴贤妃没这个心思,只好他替着多打算打算。 66.久别重逢(3)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怎么突然问起他?” “没什么,只是想起来。毕竟跟着我们一块儿出来的,也不知他现在如何, 安不安全, 这一路上变数很多的。” 可事实上赵前这边远比陆深和庄澜顺利。他离开的早,正赶着最混乱的时候离开京城, 各地城门把守都不似从前森严,他一路也算畅通无阻, 行了几日后又遇顺路的好心人愿意载他一程,如今离罗山只剩下两日行程便可赶到。 夜里来不及赶到下一处城镇,陆深和庄澜仍是宿在野外。这一夜吃了不少苦, 三个小娃娃白日受了惊吓, 睡不安稳,没多久便会哭闹醒来。起先庄澜和陆深还能轮流看着哄着,到后来两人竟都被折腾地睡意全无。 庄澜靠在车壁, 睡不着但也困倦,语气有些慵懒, “你今儿用的那些暗器是哪来的?你藏在哪儿?我都没见过啊。” “宫里寻常的东西罢了,你不习武自然发现不了我随身带着啊。各宫侍卫都会用,种类不同而已。”陆深抱着燕珉,声音不太大。 “都会用?那不是吧——”庄澜皱起眉仔细回忆着, 最后肯定地说, “从前我们宫里的张志就不会啊。”张志原先是长春宫的侍卫, 只是张志为人冷淡, 侍卫宫女本就接触不多,庄澜和他不大熟悉。 “你是宫女自然不知道这些,宫里侍卫每年有固定的训练和考核,这是考核之一,张志肯定是会的,也可能是你没注意过。” 庄澜想想,觉得有道理,但她一时对陆深那飞刺有些好奇,“你给我看看你的暗器吧?” “姑娘家少看这东西。” “小气。”庄澜和陆深交涉几个回合都没成,索性抱膝缩进座位里,小声嘟囔,“原以为你们都是只会些功夫的,早知道你们作侍卫的还会这个,我以前就该去问问关守炎的。” 陆深听见关守炎名字,耳朵都竖起来,眯着眼打量庄澜,“关守炎?原先在董昭仪身边,后来出了宫的那个侍卫?” “是啊。”庄澜低头去给燕珫盖被子,没瞧见陆深的神情。 陆深轻哼,“看样子宫里头传的没错,澜姑姑和关侍卫果然关系匪浅。” 关守炎陆深没多熟悉,他跟着吴贤妃进宫后第三年,那关守炎便出宫去,但庄澜和关守炎之间他多少还是听说过,两人熟得很,不同主子也时常互相帮扶。不知怎么,陆深想起关守炎,又想到自己从前和庄澜如何不对付,心里不舒服,别扭得很。 “我和他很熟啊,我们入宫时间差不多,以前都是太后身边服侍的。” 庄澜将脸转回来,想起什么忽然笑开,“说起来,他名字里带火,而我是水,我俩却关系亲近,反倒我和你两个人都是水却见了面就看不顺眼,那时贵妃还常笑我,说水火不容到我这儿都能克服,海纳百川包容万物的两个水却苦大仇深的。她和贤妃处处作对的,你是贤妃的人,我和你这么不对付,说我可能天生就该是她宫里的人。” 说着说着庄澜却不笑了。 “哼,谁说水就要包容万物的,我不想包容。”陆深听完自己嘟囔一句,声音不大,庄澜都没大听清,也没懂他什么意思,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陆深不理她,独自闭目养神。 前一刻还好好的,突然就别扭起来,庄澜觉得陆深莫名其妙,索性也自顾自去哄燕珫和燕珑。但过一会儿又琢磨出不对来,白天多亏了陆深四方奔走救她和三个小娃娃,小娃娃不懂事就算了,她一个大人也当无事发生过总归不好。 再说她也一直想找个机会同陆深“和解”。这往后宫外的日子长着呢,她和燕珫燕珫三个姑娘家还得多仰仗他照拂,只是她从前高傲惯了,在陆深面前又一向不肯吃亏让步,苦于找不到台阶主动求和,如今之事反倒给了她机会。 庄澜清了清嗓,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低垂眉眼,“那个……今天的事多谢你……”庄澜深吸口气,才继续说下去,“咱们往后彻底忘了在宫里时的不愉快吧,如今活命最是要紧,心里有隔阂总归不好的,咱们握手言和吧,以后好好相处,你看……怎么样?” 陆深睁开眼,看着庄澜咬着唇有些拘谨的样子,禁不住笑了,“早忘了,我又不绣花,不像你心眼儿针尖那么大。我对你从前或许有隔阂,但离了紫禁城就没了。” 庄澜一听,不大乐意,本想反问他凭什么凭什么说自己心眼儿小,但转念一想,刚说过握手言和,不好再吵吧,只好撇撇嘴忍下。 夜深了,燕珉渐渐睡熟,不再闹腾,陆深把他放到庄澜旁边和燕珫燕珑一起,欲起身时,忽然瞧见庄澜右颈上一处紫红伤痕。 方才庄澜时不时转头哄着燕珫,右颈对着里面,陆深没瞧见,再之前忙着救人赶路,他也没注意。这会瞧见了,直皱眉头。 陆深一手撑在庄澜身侧,一手去抬她下巴,仔细打量。想是被那绳子勒出的伤,痕迹明显,被周遭白皙皮肤衬得格外刺眼。 “疼不疼?”陆深离得近,口中呼出的热气喷洒在庄澜颈间,她浑身颤栗了一下,陆深松开庄澜下巴,退回去坐在座位上,“明天找医馆买些药来擦,这两天注意点,别沾了水。” 庄澜保持着抱膝的姿势没动,含糊嗯了声。 没睡多久便天亮,赶路前陆深摸出一把匕首递给庄澜,那匕首样式精巧,以金为鞘,玉为柄,上面还镶有红绿宝石点缀成花样。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之物。 庄澜一时没敢接,抬头看向陆深,不知他是何意。 “你拿着,留着防身用。虽说这么说不好,但日后再遇上那种事,可以拿来割绳子。” “这不好吧……这东西瞧着不一般。” “嗯。”陆深把匕首塞进庄澜手里,便转身往马车外面去,“家里传下来的。” “我原本就听说那日攻进紫禁城的是高平义带的兵马,姓薛的是后来才带兵赶到,估摸着高平义是早有要谋篡之意,他和刘贽更亲近些,两人联手扳倒了那姓薛的。” “八成就是这样。这天下指不定什么时候能安生呢,要我看,剩下这两个还能再斗上些日子,最后是个什么结果都不好说的。” “可不是,但咱平头百姓也就只能嘴上耍耍痛快,说道说道,最后是谁斗赢了于咱们来说都一样的。” “如今觉得前燕帝也没多罪大恶极,怎么就……唉,这大燕怎么就……” “前燕已经过去了,这可不能再说的。”其中一人出言阻拦,正巧这时两人的面也上来,便低头吃面,不再谈论。 庄澜吃了多半碗,撂了筷子,陆深也赶紧吃完剩下的几口,留下铜钱背起竹筐便跟着庄澜离开了面摊准备回荆山去,一路上还不忘四下观望,看看有没有人跟着他们。 路过一处,见有卖纸钱,庄澜拉着陆深停下。 “你下山来就是为了买这个吧?”陆深一看便懂了,庄澜这是打算买给林贵妃。 庄澜没应,她有些被拆穿心思的窘迫。林贵妃惨死,庄澜心里难受,哪怕冒险也想悄悄祭奠一下,但她又不敢同陆深说这些,她能猜到陆深不会同意帮忙买纸钱,若知道她究竟为何想要下山来只怕也不会带着她一起,无奈之下才只得以为燕珉买衣服为借口。 到了山下,陆深仍是一直不发一语,庄澜知道这次是她不对,只好先找了话头。 “真没想到,最后薛从竟是这样的下场,白白领兵带着人打了这几月的硬仗,到头来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庄澜叹口气,有些感慨。 “高平义本就绝非善类,会有今日也不是全然没有道理。不过如今来看那高平义确实有些手腕,将来若真是他登基称帝,咱们便更要小心些。”陆深仍是走在前面,不过现下两个竹筐里都装着东西,他没法帮庄澜一块儿背着,只好时不时回身拉她一把,“但他们几个折腾折腾也好,给咱们多留出些时间。” 庄澜点点头,专心走着上山的路,良久,才问出积压心底许久的疑惑,“皇上从前也不是暴君昏君,大燕怎么就这么没了呢……” “说这个已经没什么意义了。”陆深轻叹口气,又走出十几步才说,“原本妄议皇上是死罪,如今倒也无妨了。皇上心慈,杀伐不够果断,下不了那个决心整顿吏治,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员私下有利可图,文武百官自然都乐意曲意逢迎,朝堂上下看着一片太平,实则内里空虚得很,不堪一击。” 庄澜想想,或许确实是这样。她是个姑娘家,没什么远见,从前只一片赤诚忠心想着伺候好自己的主子,前朝的事她不关心,也不懂。但她知道皇上的曾祖母宣烈皇后是个厉害人物,曾把持朝政四十余年,宣烈皇后薨逝后,皇上又被祖母先太皇太后压制,弱冠之年才得以亲政,皇上在如此情势下性子有些懦弱,不够魄力难掌大局也是情理之中。 “别想了,大燕……已经过去了。”陆深回头瞧见庄澜一直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想来又是在伤怀。也不能怪她多愁善感,缅怀前朝也是人之常情,但又怕她想得太多,便开口安慰了一句。 67.久别重逢(4)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娘娘,此事千真万确,咱们应立刻想法子逃走才是, 臣在神武门外备好了马车。” 吴贤妃吓得不轻,六神无主, 根本听不进去陆深的话。时间紧迫, 陆深没法子只好去拉了吴贤妃一把, 可贤妃却不肯走,“本宫不能走, 本宫得去找皇上。对, 本宫得带着四皇子去找皇上, 本宫要和皇上在一块儿。” 后来的事也不过是相互拉扯罢了, 吴贤妃执意要去找皇上, 陆深执意要带吴贤妃逃亡……适逢此时燕珉嚎啕大哭,吴贤妃忽然惊醒, “不,不,四皇子不能去, 他还这么小。” 吴贤妃把四皇子塞到陆深怀里,正了神色, “陆深, 陆家欠我们吴家的, 今日就能还清, 你不是说备了马车, 只要你带着本宫的儿子逃出去,护他平安一世,咱们两家的恩怨便就此了结。” 再后来陆深不是没有努力过要带吴贤妃一起离开,只是吴贤妃坚持着要留下陪皇上,她说那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挚爱…… 陆深从回忆中抽出身,他和庄澜说得很简略,只说吴贤妃爱慕皇上至极,不愿独自逃亡苟活。 “马车你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听完陆深的讲述,庄澜对吴贤妃那些情深意重都不大关心,她只好奇陆深那时为何会提前准备了一辆马车。 “在湖东之战胜利之后,有一晚我回宫撞见你,你还了我掉的玉佩给我,你还记得吗?就是那天。” “想不到你从那时就开始有所准备了……”湖东之战后明明宫中气氛都缓和了许多。 “战争无眼,总要留条后路。”陆深淡淡地答。 庄澜对此很是认同,要不是陆深提前备了马车,那日她们未必能顺利逃离宫中。 空气静默下来,只剩下两人踩在地上的摩擦声,庄澜思量了一会儿,抛出一个惊雷一般的问题。 “你对贤妃……是不是有男女之情?” 陆深停下脚步,显然没想到庄澜会如此问。他怔愣片刻,忽然又笑了,反问不答,“我像是不要命的人吗?” 庄澜也跟着停下来,“谁知道呢。我瞧见过你给贤妃披衣服,你原本可以做将军有更好的前程,却甘愿留在宫里做个侍卫,又对贤妃那么好,很难不让人往这方面想啊。” “我若真和她有私情,皇上还能允我留在钟粹宫?”陆深越听越觉得可笑。 “这不好说的,你对贤妃有男女之情,贤妃对你却未必有的,所以算不得是私情。”庄澜这一次不是挖苦也不是故意为难,只是如同朋友间的闲聊那样同陆深说话。 “我和她男女之情没有,救命恩情倒是有。”陆深迎向庄澜因疑惑而微微眯起的眼,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便继续说下去,“吴夫人二十二年前救过我娘的命,我娘那时怀着身孕,若不是吴夫人,也便没有我。我们两家原本就有些交情,加上这层关系我和贤妃走得近些,后来她入宫为妃,吴老爷担心女儿去求了我爹让我陪她入宫,盼着能有个照应。我如何能不答应?” “那……” 陆深像是知道庄澜会问什么,“我不去做将军谋更好的前程,一是为了还吴家恩情,二是因为战场上刀枪无眼,我爹后来没有再娶,只我一个儿子,我不能冒这个险,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披衣服你应该指的是上个月我们碰见的那次,天凉,贤妃出去忘了穿披风,宫女脚程没有我快,才是我回去拿的。至于会披给她,我当时确实没想那么多,是我疏忽,但我平日里都拿她做亲姐姐,绝无半点非分之想,这些事皇上都是知道的,不然皇上断不会为贤妃开先例让我留在钟粹宫当职。” 庄澜静静听完,有些觉得自己问得太过莽撞,“是我多想了,抱歉。” 陆深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有别的表示。 烧纸钱的地方离老翁家实在算不上远,即便路上庄澜和陆深还停下耽搁了一会儿,也还是很快就到了。 庄澜到了门口急着进去看三个小娃娃,可门才推了一半,陆深忽然问她,“贵妃为何没跟你们一起出宫?” “她不肯走。”庄澜把门重新关起来,“不过她不是为了什么一生挚爱,虽然也有和大燕共存亡的念头,但我伺候她这么多年,我了解的,若不是她怀着身孕不方便,怕耽搁了害两个女儿也活不成,她会跟着我一起走的。” 庄澜叹口气,抬头看向陆深,“是不是觉得我们娘娘薄情,待皇上不够真心?” “不是。你说过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罢了。” 或许是因为明天就要离开,即将离京城越来越远,又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两位娘娘和皇上的头七,勾起的愁绪和哀伤总是很多。 这些话,如今除了彼此,庄澜和陆深都不知道还能再与谁说,但大燕终究还是成为了过去,有些事总要做个了断。 “明日启程,今晚我们就彻底和从前作别,日后宫中之事我们尽量还是不要再提。”陆深到底是男人,比庄澜要果决一些。 “好。”庄澜点头应下。 “快进去吧,早点睡,明天在路上会很累。你也不用怕,这山上不会遇见什么危险,豺狼虎豹没有,鬼怪蛇神也没有,但你若是害怕,还是可以来叫我。” 庄澜想点点头做回应,却忽然从陆深这些话中读出了其他—— “所以你不是因为我给贤妃也带了纸钱才答应陪我一起去的?”是因为我会害怕吗…… 陆深蹙起眉头,“当然不是。” “人活一世看得都是生前,身后有没有那几张纸钱有什么重要的。” 这一句话,在夜风里飘飘荡荡闯进庄澜耳里,原来真的只是因她害怕而已。 陆深接过,看见扉页上所写,虽然没有似庄澜那般震惊,却也皱了眉头。 “荷花蕊,寒潭香……荷花蕊……”陆深将扉页所写念了出来。 “你比我懂酒,这是不是……是不是失传已久的……” “是。”庄澜问得模棱两可,但陆深答得肯定,“是失传的宫廷御酒,荷花蕊应是黄酒,酒香清甜,寒潭香是白酒,酒香清冽。” 陆深将酒谱向后翻去,里面纸页写着的是这两种酒的酿造方法,不仅记录着酿酒所需及用量,甚至有些还配了图画。庄澜凑过来,看着陆深一页一页翻过去。陆深镇定许多,“你在老伯给的坛子里找到的?” “对。”庄澜已经顾不得去问陆深怎么猜到是在老伯给的坛子中找到,“他一个寻常老翁,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失传已久的宫廷御酒、完整的酒谱,能有此物的人绝非寻常人。 陆深将整本酒谱都翻过,还没等再开口,他和庄澜便被三个小娃娃缠住,燕珑从马车里走出来,一见到陆深便扑过去,“舅舅,我饿。” 小娃娃虽然人小,但整个小身子直直扑进陆深怀里,压了一下陆深手中的酒谱。 庄澜看着燕珑扑进陆深怀里有些眼红,自从上次夜里陆深带着燕珑玩了一会儿,这小丫头对陆深比对她还亲! “小丫头,这可是好东西,你小心着点别压坏了。”陆深把酒谱递归给庄澜,而后把燕珑抱起来,“先收着,吃了饭再说。” 庄澜不大愿意,她对老伯和酒谱还充满好奇的,看看天色,已经不早,她和陆深还能坚持,但三个小娃娃不能饿肚子,便只好将酒谱先收好,拿了米和器具去煮粥。 陆深是特意选了附近有水源的一块小空地停下来,庄澜没走多远便找到处溪水,如今天气转暖,溪水也早就解冻,等她淘好米回来陆深已经架起火堆,还支起个小架子方便她拿来煮粥。 米放进小锅里,庄澜回头看向陆深和三个小娃娃。陆深正抱着燕珉靠着一棵树坐着,燕珫和燕珑蹲在他面前听他讲着故事。 要说陆深现在和三个小娃娃相处地还是很融洽的,讲起故事来逗得人咯咯笑。 “你说那老翁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酒谱,又为什么要把酒谱放在坛子里?是他故意要给我们的,还是他忘了……不,不对。”庄澜用勺子搅着粥,越想越觉得奇怪,“我们临行前他特意嘱咐,这坛子不能随便乱丢,那他便是知道这里面有酒谱,怕我们发现不了!” 庄澜想到这有些激动,顾不上锅里的粥,握着勺子便走到陆深眼前,见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样子给三个小娃娃讲故事,都有几分恼意了。 “你怎么一点都不紧张的?那老翁来头不一般,你就不怕……” “怕什么?怕他去告密揭发我们?”陆深有些无奈地笑了,不再讲故事,而是抬头看向面容紧张的庄澜。 “难道你就不担心吗?他会不会是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身份?”庄澜又往前走两步,在陆深身边蹲下,这样她可以和陆深平视,不必低头。 “有什么好怕的?且不说他是什么身份,即便他发现了我们是谁,那也没什么,既然他能将酒谱送给我们,就不会去揭发,不然他何必大费周折将这么珍贵的东西给我们?如果是你,你会吗?” 庄澜听了,果然认真设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如果发现了他们的身份想着要去揭发,那该是和他们努力撇清关系才对,断然不会送酒谱。可庄澜心里仍有疑惑,“那你觉得他知不知道我们的身份?” “应该是知道了。没拆穿大约是怕我们想太多,不会在那里久留,又或者他有他自己别的考量。” “所以那可能是因为我们这些天相处得还算愉快,他又没有传人,才给我们的。”那边的小锅里水烧开了不断扑腾着,庄澜拿着勺子跑回去搅了两下便又回来陆深旁边,可很快火架上的小锅又开始沸腾,她只好再拿着勺子折返。 等她第二次准备回到陆深身边时,陆深制止了她,“你在那看着吧,我过去。” “走吧,小丫头们,我们去找舅母,但你们要记住了,离火远一点。”而后陆深抱着燕珉,牵着燕珫和燕珑也到火堆边坐下。 68.复辟大燕(1)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庄澜说的是心里话,很多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到了最后都是这样不经意释然的。 好在庄澜对彰陵多少还是有了解。彰陵北边靠山,南边居住的人比较多,庄澜隐约记得城南有处宁水庄, 那里的人大多是外来做生意暂住的,待上个几年便离开,离开前很多都会变卖田产。 “只记得有这么个地方, 也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可别白跑这一趟。”马车往着城南宁水庄而去, 庄澜有些担心。 “没事, 没有了就再找。” 宁水庄确实还在,庄澜也没有记错,只是这里毕竟是生意人聚居的地方,房舍都要豪华些, 无论是租是买, 价格高昂都非庄澜几人能承受。 辗转半日,庄澜从一开始发现确有宁水庄的欢欣渐渐转为低落。 午饭就留在城南用的, 将马车停在背人的地方, 找了处饭馆用过饭便又回到马车上。 陆深瞧出庄澜的失落,但又不知该怎么劝, 只能没话找话。 “你为什么会离开彰陵进京去?” 庄澜瞥一眼陆深,他出身算好, 大约不曾经历过什么困苦, “我爹去的早, 我和我娘没房没地,穷得揭不开锅,我娘也命苦,撑了一年多也没了,剩我一个。后来彰陵又闹饥荒,留下来也是等着饿死,就跟在几个灾民屁股后头南下。” “一开始去的不是京城,那时候小,也不记得是去了哪儿。那些人跟我非亲非故,为了换钱讨口饭吃把我卖给个大户人家做丫头……” 庄澜欲言又止,但开口语气却平静,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人的前尘往事:“他们打我……我受不了想办法逃了,离了那也不知道该往哪去,就知道一个劲儿闷头跑,跑哪算哪呗,靠乞讨活着的,也是我走大运,歪打正着就逃到京城里。” 陆深有些后悔同庄澜聊起这个,他觉得自己是在揭人伤疤。他知道去做宫女的大多出身差些,很多人家都是穷得紧,实在迫不得已才将女儿卖进宫,省下一个人的口粮不说,还能换几两银子。陆深起先只是好奇庄澜为何会离开彰陵,没想到牵扯出这样一番故事。 他喉咙发紧,沉默下来。 “不问问我怎么会进宫去的吗?” “我……怕你……你想说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啊。”庄澜面容上瞧不出任何不妥,甚至笑起来,“进了宫可是我好日子的开始。” 回忆被拉长拉远。 那是个落雪时节,鹅毛大雪落了一夜,庄澜才八岁,身上的袄子单薄遮不住霜寒,小小的人儿蜷着身子躲在街角。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精神头不足,若不是天气太冷,冻得她直打哆嗦,只怕她早就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庄澜似乎又看到彰陵城中一处小小院落,母亲正给她熬粥。母亲背影柔和,她进了屋子浑身暖起来,跟着乐…… “哎呦,闺女,怎么一个人睡在这?”梦很短,她被人摇醒了。 睁开眼,是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躬着背,分明是个男人,却皮肤白皙,声音尖细,头上还戴着巧士帽。庄澜脑子混沌,来不及去细想这男人是谁是什么身份,只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快把衣裳脱下来给她暖暖。”男人叫身边跟着的年轻人将外衫脱下来,裹住她身子。庄澜声音细细弱弱地道谢。 那男人连声说不用谢,又带她去买了碗汤面,听庄澜说她无父无母,都不知道身处的是什么地方,只是说自己在这里乞讨流浪。男人帮她将面舀凉,叹口气,“闺女,你愿意跟我走吗?有大房子,供吃供住,只是……不大自由,一辈子就待在里头伺候人了。” 庄澜原先在那大户人家便是伺候人,但她总是挨打,一听还是伺候人,有点发怵,但想到有吃有喝…… “会打我吗?” “不打,只要你不犯错,不会打你的。” 庄澜点了头,跟着男人进了宫。她那时不知什么是紫禁城,只知道她去的地方富丽堂皇,几个人便能住一个好大的院子,屋子里头炭火烧得暖洋洋。 男人带她去寿康宫,里面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四十几岁模样,庄澜被男人压着肩膀跪下去,“来,拜见太后,往后你就留在这……” 往事不可追,过去的终究过去了。 “带你进宫的人……是徐东海?” 陆深问得不大确定。这徐东海紫禁城里无人不知,一直跟着先太后,看着皇帝长大,在宫里颇有些地位,太后薨逝后,皇上准他在宫里养老,还在宫里另辟一处院子给他,前两年去世也得享死后哀荣。只是从没听说过庄澜和徐东海有什么交情。 “是啊,就是徐公公,他让我喊他爷爷的。”庄澜去摸只剩一只的琉璃耳坠子,“这就是徐爷爷送我的,他说我生的像他妹妹小时候,如果他能有子孙上的福分,孙女大抵跟我一样年岁,模样上也差不多……” “徐爷爷待我很好,我也是因为他才认识关守炎,他们是同乡。后来我从寿康宫去了长春宫伺候林贵妃,也是他常常指点我。” 若是如此,庄澜一个看似无所依仗的普通宫女,是如何能在一两年年之间便取得贵妃信任,在长春宫里风生水起,便很容易想得通了。陆深也算解了心中一惑。 “可从前都没听说过你和徐公公之间有这般交情。” “是徐爷爷叮嘱我的,他说不便与外人道,在宫里得靠自己,让人知道了我是得他扶持,难免惹其他被我挤下去的人嫉妒,将来他不在了……” 话说到一半,外面渐渐人声鼎沸,似有人在驱赶什么,说着让让。庄澜只以为是街上人多挡了路,商贩不耐烦,没多在意,“兴许会遭人报复——” “干什么的,干什么的?马车怎么停在这?”忽然有人过来撩起马车门口的帘子,探头进来,语气十分不悦。 庄澜看清了来人,身上穿着的分明是官兵服饰,竟是个衙役。还好陆深反应快,“我们这就挪。” 本就停在的是背人地方,只好将马车架得远了些,陆深和庄澜下了马车,只见几个衙役手里捏着用黄纸写好的告示。 “都让一让,要贴皇榜了——” 皇榜——两个字而已,却一瞬之间在陆深和庄澜心里激起千层浪,两人下意识就将脸从面对衙役的方向偏过去,心全都提到嗓子眼。 难道是宫里有了新进展? 陆深头一次见庄澜这样慌慌张张的样子,从前的她总是带着几分强势,如今得见她另一面,反倒觉得有趣。陆深被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珫儿……是什么虫啊?”庄澜这会全部精力都集中在背后,根本无暇顾及其他,自然也没空理会陆深的“嘲笑”,当然也或许是她太过于投入去想那只虫,没有听见陆深的笑声。 “在这呢。”燕珫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手指,指给正努力回头的庄澜看,燕珫甚至想要再往前走两步帮庄澜把虫子拿下来。 陆深笑够了,他身高腿长,抢先燕珫一步走近庄澜,帮忙将落在她背上的虫子弹走,“原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的,竟然会怕虫子?” 陆深说着,又笑起来,“你看看你,还不如两个小丫头胆子大。” 庄澜瞪了陆深一眼,“笑什么笑,哪里好笑了?”她转头过来,抖了抖肩,“还有吗?” “没有了,舅舅把它弹跑了。”燕珫和燕珑站在一块儿,也在笑。 “好啦,都别笑了,吃饭。”庄澜脸颊微红,转回身继续盛粥。 先盛了两碗递给燕珫和燕珑,“小心喝,别烫着。”然后又盛一碗给燕珉,从前都是她喂燕珉吃东西,可今天她刚被陆深笑过,心里不爽快,索性把燕珉用的小勺子放在碗里一起递给陆深,“喏,你自己喂他吃,反正你闲,还有时间笑。” 陆深勾勾唇角,没说什么,接过碗当真喂起燕珉来。庄澜这下落得清静,一边哄着燕珫和燕珑,一边自己喝粥。 可陆深那边便没这么清闲了,白粥里虽加了蛋花,但却没什么味道,燕珉不爱吃,坐在陆深腿上小脑袋左摇右晃,就是不肯吃。陆深手忙脚乱,连哄带骗也只勉强喂了几口。 “你说说你那么大个人怎么还会怕虫子啊?我方才也不是真的笑话你,就是觉得有趣罢了。”陆深也不好直接去求庄澜帮忙,只好拐着弯先去试探。 “哼。”庄澜哼一声,不去理会。 倒是燕珫这会吃得差不多,笑嘻嘻地答,“姑姑怕虫的,以前在母妃寝殿里看见虫子姑姑都会被吓出来,要去找赵公公帮忙抓。” 燕珫想起以前,有些兴奋,不仅忘了要唤庄澜‘舅母’,更是直接说了‘母妃’和‘寝殿’,不过好在这会儿没有旁人,庄澜也只诧异于小娃娃竟揭她的短,全然顾不上去管燕珫说错了话。 陆深笑开,“小孩子可不会说谎的,没想到从前‘威风凛凛’的澜姑姑也有弱点,竟还是小虫子。” “怕虫怎么了?这有什么丢人的吗?”庄澜被这般调侃,气得涨红了脸,可陆深一时又笑得停不下来,“我们吃好了,你自己慢慢喂他吃,吃完了把这些东西都洗了,我先带她们回马车上去了。” 庄澜还是很会察言观色的,她看出陆深此刻正被喂燕珉吃饭这件事难为着,索性也不去和陆深吵,让他自己难为去吧,她才不要帮忙。 “别,别啊,不丢人,不丢人,我不笑了,不笑了行不行?”陆深见庄澜当真有要回马车的意思,急了,赶紧放下碗,身子往前探去,一手搂住燕珉,另一手去抓庄澜的手腕。 “澜姑姑大人有大人量,别同我计较了。”陆深的手捧过粥碗,热乎乎的,被握着手腕的庄澜倒觉得挺舒服,一时便没反应过来要甩开,只回头皱眉看着陆深,“我的错,我不笑了,澜姑姑心地善良,总不会忍心瞧着一个奶娃娃饿肚子吧?我喂他,他不吃的……” “哼。”庄澜本不想去理,可陆深当真说对了,她可以和陆深置气,却没法瞧着燕珉饿肚子,只好叹口气向自己妥协,甩开陆深的手,走过去拿起陆深放在地上的粥碗,脸上装作不情愿,“那是因为他嫌弃你,你这个人断会取笑人的,怕虫怎么了?你说说怎么了?” “不怎么,不怎么的。”陆深赔着笑脸把燕珉送到庄澜怀里。 庄澜哄小孩子确实有几分办法,没多一会儿便喂燕珉喝下了小半碗。这下陆深放心了,将自己那碗粥囫囵喝下,带着燕珫和燕珑一边玩去了。 陆深寻了附近最粗壮的一棵树坐下,将燕珫和燕珑都抱到自己腿上,抬眼瞥见那边庄澜还在专心致志喂燕珉喝粥,才放心地开口同两个小丫头探听起庄澜的“轶事”来。 “珫儿,你喜欢舅舅吗?”小丫头和庄澜更熟悉,想要套话不容易,自然要先做些铺垫。不过连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突然就对庄澜这些事如此感兴趣了——大概是为了日后她再同自己犟嘴时能有些说辞吧。 “喜欢呀。” “那舅舅之前给你和弟弟妹妹讲了故事,礼尚往来你是不是也该给舅舅讲一个?”陆深‘循循善诱’。 69.复辟大燕(2) 当你看到这里,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庄澜性子冲动, 听了老妪说的起身就要往医馆里冲, “太欺负人了, 我和他理论理论——” “你回来。”陆深揉揉眉心, 将庄澜拉住, “你一个丫头片子,能理论什么?” “那要不……你去?” 陆深一愣,叹口气,笑得无奈,“开门做生意,怎么要价是人家自由,你怎么管?” “医馆不就该治病救人?” “那干脆不要钱普度众生算了。”陆深白了庄澜一眼, 从她腰间将钱袋扯下,打开来拿出一把碎银子给老妪, “这些钱您拿着, 快带孙子去治伤。您一个人抗不回去他,就先等等, 我们一会儿回来帮您。” 陆深帮忙将少年抬进医馆, 也不容庄澜和老妪说句话便拉着她往马车走,“你这悲天悯人的性子得改改,遇事也别总那么冲动, 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庄澜方才真的是冲动了, 就像是被脑中那一闪而过的幼时画面魇住了一样, 这会想想自己的‘多管闲事’也是懊恼不已, 竟伸手握拳去锤自己脑袋,“我真是办事不过脑子,你以后拦着我点。” 陆深心里有气,想说你一下子冲出去我哪来得及拦,但看着庄澜锤自己脑袋的样子郁积在心里的气散了一大半,把她小拳头包在自己掌心,语气仍然僵硬,“好了好了,下次注意就行了。” 到了客栈已经近午时,这客栈不大,算质朴,但也说得过去,伙计很快出来迎接,“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住店,给我们——”陆深转头去看庄澜,他有意想开一间房,能省些钱不说,也方便互相照应,但庄澜是姑娘家,这种事还是要听她的意思。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两人也多少有了那么点默契,庄澜明白陆深的意思,“两间吧,这里的房间应该不会太大。” 陆深点头,庄澜去钱袋里拿铜钱,放在柜台上,伙计原本正上下细细打量庄澜,见庄澜看过来才收回目光捡起钱收起来,“您楼上请。” “我们的马车帮我们安置一下。” “好嘞,您放心。” 陆深和庄澜带着小娃娃和随身重要东西上楼梯时,店伙计仍旧不停瞧着庄澜的背影,啧啧出声。 到了房间,安顿好小娃娃,庄澜便催着陆深去帮老妪,“今天这事是我惹出来的,牵连你受累,对不住——” “少说没用的,你们饿了就先点东西吃,不用等我,但是让他们送到房里,别去楼下吃。” “为什么?” “这屋子里的东西不用看着?下去了你能一个人管住她们三个?”陆深哼一声推门走了。 再回来时,庄澜已经收拾好,但她没有先吃,给小娃娃要了碗蛋羹,也没喂出几口,这会儿正放在桌上。 “还没吃?”陆深不等她答,推开门朝外面喊了声,不多时便有人上来,是客栈的掌柜。 “二位客官有什么吩咐啊?”掌柜表现地很恭敬,半躬着身子询问。陆深背对着他,庄澜逗着怀里的燕珉,谁也没看见掌柜地一直捏着嘴角那撮小胡子眼冒精光盯着庄澜看。 “想吃什么?”这话陆深是问庄澜的。 “我都可以,主要是她们三个,刚要了蛋羹她们不吃,两个大的还好,小珉能吃的东西不多。” “这几天总吃鸡蛋,许是吃腻了。来碗豆腐羹吧,你不是爱吃这个?刚好他也能吃。”陆深转头对老板说,“来碗豆腐羹吧,平桥豆腐羹知道吗?” “这个——真没听过,要不您说说怎么个做法,我让厨房试试?”掌柜收回落在庄澜身上的目光。 “豆腐汤里加些香菇、蛋花、肉丝和笋丝一类的就行了,再兑些芡粉。但豆腐要碎些嫩些,味道不要太重。” 陆深又说了两样菜,掌柜便出去了。 等人走了,庄澜才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平桥豆腐羹?” “去年四五月在江南,别人捡着山珍海味吃,林贵妃特意给你要了碗平桥豆腐羹,说你就爱吃这个。”陆深笑了笑,“皇上当时还笑你就爱吃这些有的没的。” 被陆深这么一说,庄澜也觉得有些印象,但却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刚想再问,陆深却从怀里掏出个红色手绳出来,丢在桌上。 “刚刚那大娘给你的,说是谢你,开过光的。” 庄澜捡起来,拿在手中细看,是用红绳串起的一个铜制小莲花座,边上还有两颗小铃铛。不值钱,也不精致,但庄澜还是带在了腕子上。 “她孙子伤势怎么样?” “没多大事,死不了,就是养伤要遭些罪。” 庄澜低头看看燕珉,忽地又想到方才陆深说的去岁去江南之事,“去年他还小,留在宫里老太妃带着的,皇上那时还说今年三月他周岁了,就带着他一块儿下江南呢。如今周岁了,也快三月,却……” 房内气氛忽然压抑,可楼下却有人兴奋起来。 掌柜一从庄澜房间出来,刚下楼梯,原本在楼下的店伙计便迎上来,和掌柜两人说悄悄话,“怎么样?我就说这姑娘不错吧?这回有的赚了——” 林贵妃原本拿起块翡翠糕正要吃,听了这话便又放下,笑着瞧了眼庄澜,又去看董昭仪,脸上笑得开怀,嘴里说得却是另一番意味,“昭仪可别叫她澜姑姑,折煞她了。她呀,其实倒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庄澜待本宫确实真心又忠心,本宫也喜欢她。” 庄澜这时正端了两盘冻葡萄过来,而后顺着林贵妃的话,接着道,“是啊,昭仪娘娘称呼奴婢名字就是,奴婢可担不起昭仪娘娘的这一声澜姑姑。”庄澜摆了一盘冻葡萄在董昭仪和张婕妤中间的小桌上,又走过去将另一盘放在樊美人和杜美人中间,“这东西是从西域来的,去年西域王上贡的贡品,皇上给贵妃娘娘送了一筐来,吃不完的叫人拿去冰窖里存着了,前几日奴婢才想起来还有这一遭,可贵妃娘娘如今有身子,要忌生冷,吃不得,这大冬天的也不知该拿什么招待,娘娘们别嫌弃,尝尝鲜吧。” “呦,你们瞧瞧,这可夸不得,才夸完她就上脸了,也敢拿本宫的东西做人情了。”林贵妃笑着用手指去戳庄澜额头,嘴上似是教训,但心里却不是这样想,庄澜这番话说得很有意思,西域的贡品旁人见都没见过,长春宫却都吃不完要去冻起来,而今还林贵妃有身孕吃不得才拿出来给她们。 “娘娘恕罪,奴婢这都已经拿出来了,总不好再端回去的。”庄澜跟着闹乐子,其他几位娘娘见了也跟着笑起来,去捡葡萄来吃。 杜美人尝过了赞不绝口,“真甜,好吃,皇上果然还是最疼贵妃了,这样的好东西都只想着贵妃。” “是啊,去岁只吃了新鲜的,如今尝尝这冻过的,冰冰凉凉的,倒别有一番滋味,可得谢谢澜姑姑,拿这等好东西招待我们。”樊美人和林贵妃家里沾亲带故,两人关系亲近,去年便在长春宫吃过葡萄,说起话来不自觉地就带上几分得意。 庄澜给林贵妃的杯子里续上水,站在身后默默听着几位娘娘说话,直到听见董昭仪说到陆深她才又打起几分精神。娘娘们之间有时说的都是些私房话,搞不好能听到些他的‘轶事’呢,日后也好拿来挖苦他的。 庄澜细听了听,原是说到宫女到年纪要出宫嫁人之事,董昭仪宫里刚走了一个,说少了个称心的人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由这话题起,几位娘娘计算起哪个宫里接下来又有哪个宫女快到年纪要出宫去了,“贤妃宫里的宝芳和宝瓶都快了,过个一两年都到二十五,也不知道贤妃舍不舍得放出宫去。” “宝芳怕是要放出去的,听闻贤妃有意要将宝芳许给陆侍卫的。” 几位娘娘七嘴八舌说起来,把自己听说的都一股脑倒豆子一样讲了出来,“那不能吧,陆侍卫可是贤妃心腹,她哪能舍得?这宫里最让人羡慕的一是贵妃娘娘宫里的澜姑姑,二便是那陆侍卫了,咱们姐妹几个宫里的侍卫哪个被封了一等,还不就只有陆侍卫一个。” 庄澜听着几位娘娘的话不禁有些犯嘀咕,陆深会不会出宫最关键的可不是在吴贤妃肯不肯放,而是他自己愿不愿意出去,那人像个傻子,凭他的本事绝不应只有今日这番作为,却为了贤妃甘愿只做一个宫廷侍卫。庄澜也是因这个有些看不起他,一个男儿却没什么志气。 而陆深这边,许是因为被这么多人念叨,竟然打了个喷嚏。吴贤妃刚刚送走和她私交甚好的刘修仪,回来才刚坐下,茶盏拿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喝,便听见了陆深这喷嚏声,秀眉蹙起。 “怎么了这是,病了不成?你可注意着点,四皇子还小,仔细过给了他。”吴贤妃饮了口茶,便去宫女怀里把自己而已接了过来,放在腿上抱着。 “臣会小心的。”陆深往后退了两步,看着贤妃拿帕子给四皇子擦了擦嘴角,又拿着拨浪鼓逗弄了一会儿才又抬头看向陆深,见他还没走,开口问了句,“还有事吗?”问完,又接着低头去逗四皇子。 陆深斟酌了一下,几经犹豫,还是开了口。 “臣是想着,如今战事紧张,我军形势不佳,咱们是不是该早做打算,万一要是——” “万一什么?”吴贤妃不大在意的样子,“湖东一战这不都打赢了?皇上昨儿跟本宫说要把西南的两万兵马也调过来,这就差不多了,又有湖东之胜,军士们一鼓作气,赢了那些逆贼应当是不成问题的。” 陆深对此却不认同,甚至眉头皱地更深,那些人原就是从东南起事,一路北上,西南因一直有兵驻守本还是安全之地,如今将西南兵马调出,只怕连西南都不保。但这些话陆深只能心里想想,并不敢说出来,质疑皇上的决定。他只能说着时势,劝吴贤妃居安思危,早做打算。 “臣以为,还是不应松懈,早做打算只是以备有患而已,未必一定成行。起事的人中虽是薛从称大,但他手下还有高平义和刘贽两个左膀右臂,此二人也都不容小觑,如今湖东虽胜,但我军损失严重,能撑几时尚不得知,一旦攻下湖东,只需再经渔阳,昌州,福山,曲陵四城,便可长驱直入直捣京城,到时他们大可兵分三路围攻紫禁城。” “大胆。此等大逆不道诅咒之言也是能信口胡说的?”吴贤妃声音有些大,似是吓到了四皇子,小娃娃咧着嘴哭了起来,吴贤妃一听,顿时无心理会陆深,低头拍着四皇子的背安慰他,可久哄也不见四皇子止住哭声,还是宝芳说会不会是饿了,吴贤妃才把四皇子交给宝芳,要她带着下去找乳母喂奶。 吴贤妃看着儿子被抱走才又静下心来同陆深说话,四皇子闹了这一通,她脾气也缓下来不少,不再那样激动,“你心是好心,本宫知道,只是那样的话你往后别再说,咱们大燕福泽绵长,断不会怕他们那些逆贼,皇上早晚有办法将他们擒拿住,一一问斩。” 陆深还欲再劝,可吴贤妃已不想再听,说着她要午休,便将屋里人都打发了,只留了宝瓶伺候。 70.复辟大燕(3)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蒲里的当铺还算良心, 那一只双扣镯掌柜愿意出六十八两银子,只是说他们小本经营,凡是超过五十两的都要等上一日, 第二天才能拿到现银。不得已, 陆深和庄澜只好决定多留一日。 一整日的工夫, 闲着无事, 总不能一直窝在客栈里, 索性便带着燕珉几个在蒲里逛逛。 眼看就到三月,虽说比凛冬时节已经暖和了不少, 但春寒料峭,风吹在脸上还是凉凉的。 蒲里中有一条绕城河,五六丈宽,将镇里最繁华的地段圈在里面。这河有些简陋, 连围栏也没有,只有几个石凳。两边栽有柳树, 还未见抽芽,光秃秃的让人瞧了就没兴致。 路边遇见成衣店,庄澜想起她和陆深都只有两件衣裳换洗, 还都是些破旧衣料, 从前都在路上, 这样穿是为了不显眼, 之后要到彰陵, 他们或买或租一处落脚的宅子都是笔不小的支出, 若还是穿得这样破破烂烂,又叫人知道是从别处而来,难免惹人生疑。何况这民间,有些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他们太寒酸,处处也要艰难些。 “这件怎么样?”庄澜拿过一身靛色长袍过来,给陆深看。 陆深一个男人,对挑衣服没心思,站在一旁看着小娃娃等庄澜挑。忽见庄澜拿了男装问他,打量一眼,“都行,你看着选。” “你的衣服怎么能我看着选,要看你自己啊。”庄澜将衣裳拿在手里检查针脚做工是不是细致,对陆深这话不赞同,“我是看你一直站着不动才帮你看看,最后还是要听你的。” 庄澜话音刚落,店外忽然变嘈杂,人声混乱,街上的人也都匆匆往一个方向去。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外头传来这么一声。 陆深一顿,把小娃娃往庄澜方向一推,说了句“你看好他们”,便也出了门跟着人群往河边而去。 “诶——”庄澜不懂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陆深已经不见了影子,只好先将手里选好的衣裳放下,“搞什么……这几件麻烦您帮我包起来,等我回来给钱。” 说完,庄澜走过去抱起燕珉,看着身侧站着的燕珫和燕珑两个小人儿,又瞧瞧外面不断往河边方向涌去的人群,犯了难。她力气小,最多也只能抱着燕珉,再牵一个,外头混乱,可别再走散了。 但陆深应该是去救人了,也不知他水性好不好……庄澜有点担心他,又不想一直等在这儿。 “珑儿,你一边拽着我,一边牵着姐姐,不准松手,知道没有?珫儿你也是。”庄澜了解这两个小娃娃,珫儿懂事听话些,珑儿就要调皮些,自己牵着珑儿才能放心。 庄澜牵着小娃娃走得慢,到河边时那处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带着燕珫燕珑成功拨开人群挤到前面。 “我的儿……我的儿啊。”人群最前面有个妇人跪倒在地,手拄着地,面对河水放声嚎哭。身边还站着个小男孩,五六岁模样。 那妇人哭声太凄厉,庄澜最先被她吸引了目光去,而后才去看向河水中的陆深。他整个身子没进水里,只剩一颗头露出水面,正往落水的男孩儿身边游去。 这河水流倒没多湍急,只是天气还凉,河水冰冷刺骨,人进去了难免冻得哆嗦,在陆深之前跳进去的人便因实在受不住,腿脚又开始抽筋,已经从对岸爬了上去。 可陆深还在奋力追着不挺顺着水流往下游而去的落水者。 庄澜不懂水,她看着陆深时而整个人从水面上消失不见,时而又将头露出来,急得心都揪去一块儿,她四下望望人群,里面男人不少,却都只是站在那里交头接耳说着话,只那么一两个在岸上拿着长竿伸过去盼着能帮个忙。 “你们怎么都光站着,怎么都不去帮忙啊!”庄澜看着陆深越游越远,身边的人还都无动于衷,没忍住大喊了一声。 周遭人群安静下来,打量一眼庄澜,复又交头接耳起来,倒是离她近些的一个男人开了口,“小姑娘说得轻巧,这河里一年总要淹死十几个,这会别说不懂水性的,就是懂的人下去也冻得半死,谁愿意白白送死。” 顾不得生气,顾不得去怨怪这人的冷漠,庄澜听他说这河里每年都要淹死人……忽然更慌,正准备带着小娃娃也往河下游跑去时,人群里响起欢呼,她转头望去,陆深臂下夹着落水的男孩儿破水而出,正在岸边人的帮忙下将人往岸上推。 庄澜见他平安无事,有一瞬庆幸,但很快便又有些恼,叫他逞能,叫他逞英雄…… 陆深将落水男孩带上岸,按他胸口将水都吐出来,交给妇人,抬头看去,重重人海里一眼便瞧见站在远处的庄澜,也正看着他。陆深的身子被河水津得冰凉,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远处有人等他,有人为他忧。 陆深不自觉勾了勾唇角,起身朝庄澜走过去。 “很威风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是不是?”陆深离庄澜近了些,听见她对自己吼。 “不是。”陆深没恼,瞧着庄澜因为担心他而凶巴巴的样子反而心里有些愉悦,“我水性好,不会有事的。” “哼,最好是没有,你出了事我是不会帮你管——”庄澜看了眼燕珉,小孩子毕竟大了,也能听懂大人讲话,再说她也只是气话,后半句便忍下来没出口。 “我娘当年就差点落水淹死,多亏有吴夫人救她……我也是因为这个熟习水性,我有分寸,害你担心了。” 庄澜忘了陆深母亲的事,这会听了也明白陆深为何会不管不顾地去救人。其实若是她自己会水性,也绝不会冷眼旁观坐视不理的。庄澜抿了抿唇,看着陆深一副落汤鸡样子,心疼又好笑,“快回客栈去换衣裳吧。” 换好了衣裳下楼去准备用晚饭,却在客栈里遇上方才落水的母子三人,也在客栈一楼。 那妇人看上去很年轻,比庄澜大不了几岁,见到陆深眼睛一亮。 “恩人,您是我们女子的大恩人呐,方才等我回过神来您已经走了,问这里的乡亲又说不认得你,没想到在这碰见,我、我替我儿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说完,竟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今儿是谁负责扫院子的?这地上的雪都没扫干净,娘娘如今可有着身子呢,雪地路滑,万一娘娘有个什么闪失,你们担待得起吗?” 庄澜虽然只有二十岁,却已经是这长春宫的掌事宫女,主子信任她,什么都交给她,这宫里上下几乎大大小小的事都由她管着。庄澜又是个泼辣性子,对小宫女小太监说话历来都是这样不留情面。 见两个小宫女都只是低着头畏畏缩缩的样子,庄澜气不打一处来,可她急着进去伺候主子,没工夫和她们多话,摆了摆手说道,“别愣着了,赶紧让人过来重新扫啊,一会我出来别再让我看见地上还有雪。” 说完,庄澜便掀起殿门口挂着的棉帘子进屋去了。 屋里地龙烧得暖暖的,一进来庄澜便被热气扑了满脸,她径直朝着里头的暖阁走,林贵妃这时已由别的宫女服侍着卸下了珠翠,换上寝衣正准备睡下,瞧见庄澜进来,笑着向她招手,“珫儿和珑儿都睡下了?” “都睡了,奴婢刚去瞧过。”庄澜把身下的披风解下放在一边,往林贵妃身边走,却在隔着床榻还有几步远时就停下了,“奴婢刚从外头进来,带着凉气,就先不近娘娘的身了,仔细坏了娘娘身子。” 林贵妃笑笑,由另两个宫女扶着躺下,“哪里就有那么娇气了?” “娘娘得圣心,如今又有身孕,千金之身,自然得好生将养着。” “这也不是第一胎了。”林贵妃摸着自己还没怎么显怀的肚子,笑得有一点苦涩,“本宫这肚子争气也不争气,倒是一胎接一胎的生,可惜生了两个都是公主,不中用。不像贤妃,虽是进宫四五年都无所出,却一胎得男,如今皇上对四皇子可是喜欢得紧。这一胎再是个公主,只怕阖宫上下都要嘲笑本宫是个生不出儿子的。” “娘娘快别这么说,您有福气,又一直得圣宠,还怕生不出一位小皇子吗?”庄澜这会身上暖了不少,走过去到林贵妃跟前,帮她掖了掖被角,“要奴婢说,皇上对您那是真心宠爱的,皇上每个月来咱们宫里的次数都是最多的,如今战事这么紧,旁的宫里皇上都不怎么去,来咱们长春宫却来得很勤。皇上给娘娘的赏赐也是别人比不了的,就算贤妃生了小皇子,位分上还不是不如您尊贵,见了您还是得行礼。娘娘且放宽心,好好安胎,咱们留得青山,日后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庄澜劝慰了林贵妃几句,又仔细检查过殿内的烛火,才披上披风带着两个小宫女出了殿。 外头有人还在扫雪,见庄澜出来忙不迭地停下退让,“澜姑姑。” 庄澜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见他们还在扫也还没偷懒,便没再发脾气,嘱咐他们尽快扫好,别弄得动静太大,免得打扰了娘娘休息。 回了自己屋子,已有底下的小宫女帮庄澜点好了小火炉,庄澜站着烤了烤火,又把林贵妃方才的话琢磨了一遍,其实她在这宫里也摸爬滚打好多年,怎会不知道林贵妃的担心都是对的,能生的比不上会生的,想在后宫里头立足,生养过便可,无论男女,但若想站稳脚跟,再往前进一步,那是要有位皇子傍身才稳妥。 毕竟,这公主和皇子生来有些差别,将来能继承大统的得是皇子。 可纵便庄澜明白这些,她也不能明说,还要劝着林贵妃,说些好听的,劝慰着。倒也不是敷衍,庄澜对林贵妃都是实心实意的,她是怕林贵妃多想,对身子和孩子都不好。 71.苦尽甘来(1)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妇人拉过自己儿子,向陆深道谢, 还说一定要报答,在身上摸来摸去最后褪下一只麻花玉镯子。这镯子样式精巧,两股细面条粗细的玉料相互缠绕, 却又彼此分离,并不挨着, 是以整块玉料镂空雕制而成。玉是翠绿色,看着便知价值不菲。 陆深推辞, 妇人又往庄澜这件,以为姑娘家总会喜欢。但庄澜同样没有收,那妇人见两人如此,也便没再强求, 但说今晚这餐饭一定要她来请,算是她报答的心意。 几人围着一桌坐下来, 准备点菜,妇人的两个儿子委屈巴巴看着妇人, “娘,今天可不可以不要吃炖萝卜和炒青菜了?” “好,今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妇人慈爱地摸摸儿子的脑袋, 问过陆深和庄澜想吃什么, 才交代伙计点了几样菜。 “你们二位别见怪, 我带着他们兄弟俩出来, 就是想让他们体验体验, 往常在家里娇惯坏了,吃不得一点苦。今儿也是乱跑才掉进河里,多亏了你们相就。”妇人说她夫家姓叶,又问陆深和庄澜是因何路过蒲里。 陆深只说是回乡。 庄澜仔细打量这位叶夫人,眉眼秀丽,是个美人。她和两个儿子实际都是深眼窝,高鼻梁,但又没那么明显,看着不大像中原汉人,反而有几分外族人的味道。但蒲里和彰陵一带本就靠近边塞,离浑南、天氏等小国都不远,这里的汉人古往今来与外族通婚的并不少,庄澜小时候就曾见过的,因此也没觉得有什么奇怪。 饭菜端上来,几人开动。燕珫和燕珑都是自己吃自己的,庄澜只需要喂燕珉一人就好。但叶夫人已经五六岁的小儿子,却竟然还要人喂。 叶夫人瞧着还没自己儿子大的燕珫和燕珑,叹口气,“妹妹都能自己吃,你却要娘喂,羞不羞?” 小儿子不管不顾吵着一定要让叶夫人喂,最后竟都哭起来。叶夫人拿手拍了儿子后脑一下,拿眼打量陆深和庄澜,怕吵到人,最后只好答应儿子,“让你们见笑了。” “没什么。小孩子都这样的。” 叶夫人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看着就让人觉得亲切,庄澜对她也不排斥,本来还一心想着少与外人过多交谈,但与这位聊得竟还算尽兴。 “姑娘,我瞧着你年纪不大,有十八了没有?” “都二十了。”庄澜喂完燕珉,这会儿正忙着自己吃,“我瞧着叶姐姐年纪也不大呢。” “我跟你比可就大喽,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都出生了。”叶夫人指着小儿子,小儿子吐了吐舌头。 这么算起来,叶夫人年纪倒真的不大,最多二十四五,和林贵妃是差不多年岁,因这缘故,庄澜对叶夫人更是亲热许多。两人聊到最后恨不得要义结金兰,只是天色晚了,几个小娃娃都要睡觉,才道过别各自回房。 “你与她倒挺热络,一点也不强势。”陆深这会儿已经打好地铺躺下来,两手枕在脑后,两腿交叠,看着庄澜给燕珫几个洗漱。 “我为人本来就很随和的呀。”庄澜对陆深这话很不满,好像她平常都特别强势一样,瞪他一眼,将燕珉抱过来放在他身旁空出来的褥子上,“你陪他一会儿。” 陆深点头,侧过身将坐着的燕珉搂进怀里,还伸出一根手指头让他握着玩,“你随和?真没看出来,怕是只有你这么觉得,你以前遇见过有人夸你随和吗?” “有啊,关守炎就说过的。” 庄澜说得随意,手里给燕珑擦脸的动作都没停,可陆深却嘶一声,怎么又提那个关守炎?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没搭对,总之心里一阵烦躁,不想再理庄澜,将燕珉抱起来一块翻了个身,“我们爷俩先睡了。” 庄澜正巧给燕珑洗漱好,抬头瞧去只见陆深背影,觉得莫名其妙,独自念叨,“什么毛病。” 到了第二日,陆深和庄澜还要等当铺开了板去取银子,可叶夫人赶早便要离开,包袱都已经背在身上。庄澜和叶夫人好生惜别了一番,甚至还交换了信物。 叶夫人从袖口里摸出条穗子,几种颜色编成,没多长,下面有一块拇指盖大小的青玉,下坠流苏。 “昨儿给的东西你们不收,是我唐突了,但愿没有冒犯到你们,这个只是寻常穗子,坠的也是碎玉,不值钱,全当是我心意,我和姑娘你投缘,这东西留给你算咱们相识一场的见证。” 庄澜竟没推辞,欣然接过,还从自己耳上摘下一只琉璃耳坠回赠叶夫人,还说什么各执一只日后若有重逢还可拿来相认。陆深瞧不懂,不明白这俩人怎么就聊了一会便惺惺相惜的? 陆深靠在楼上栏杆上,看着庄澜一直将叶夫人送出客栈门,等庄澜开始上楼,他倒转身先回了房。 没一会儿庄澜也进来,拿出陆深送的那只匕首,想把刚收的穗子系在上头。陆深坐过去,拿手指拨弄了下庄澜耳下的琉璃坠子,“一个穗子有什么好的?这坠子剩一只好看?你以后还怎么戴。” “哎呀你不懂,这叫一见如故。”庄澜专心致志系着穗子,头也不抬,只伸手将陆深那只正摸着耳坠的手拍掉,“而且也要礼尚往来嘛。” “那我送你匕首,怎么没见你还我点什么?” “你拿回去!” 斗着嘴时间过得也快,庄澜和陆深先去将昨日看好的衣裳买了回来,而后便去当铺取了银子。一切妥当,上路往彰陵去。 这一次,庄澜是真的要回家去了。 彰陵城其实不小,只是位置不大好,一直被朝廷忽略,城中发展较外面要略差些,可另庄澜没想到的是,这些年彰陵变化很大,竟已让她完全认不得。 到达彰陵城时已是次日巳时,庄澜掀起帘子望着翻修过的恢弘城门和崭新的牌匾,竟觉得陌生,彰陵不一样了啊。 进城时陆深贴心,始终将车架得很慢,为了让庄澜能多瞧瞧她的家乡。 这是十几年来庄澜离自己的故乡最近的时刻,可她心里却忽然五味杂陈。她如今双十年岁,自五岁离开彰陵,与彰陵城阔别足有十五年之久。 十五年,足够一个女孩子从襁褓到及笄,从出世到出嫁。这么久的年月,庄澜回忆起来却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看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一砖一瓦,庄澜眼眶发胀。 庄澜迎头看去,不想错过彰陵任何一处,心里酸酸涩涩,可嘴角却始终笑着,“没想到有一天我还可以回来。” “你怕是从前和宫里那些公公厮混惯了,也这么爱嚼人舌根。”庄澜抱着燕珉,目露‘凶’光。 “我也就是这么一问,珫儿还没说呢。”陆深也不敢对着干。 “要是我不过来,你不就骗她开口了?你既然这么闲,快去洗碗。” 陆深知道自己惹了庄澜不高兴,不敢辩驳,帮忙将燕珫和燕珑抱上马车,摸了摸鼻梁便悻悻地去洗碗。 等他再回来时,庄澜已经在马车里铺好被子,带着三个小娃娃躺下了。 他们坐的已经算是很大的马车,但空间仍旧紧凑,只够勉强睡下三个小娃娃和庄澜。小娃娃睡在里面,庄澜挤在外面。庄澜见陆深掀起帘子探头进来,瞪他一眼,不理他。 “我睡哪?还有被子吗,我在这门口挤一晚。” 庄澜半撑起身,指了指放在马车一侧座位上的大袄,桃红色,是那时她从宫里带出来的林贵妃的衣裳。他们通共只有两床被子,都不大,一床给了三个小娃娃,一床庄澜自己盖着。 陆深咽了咽口水,心里想着这姑娘倒还挺记仇,但好歹还是给他留了防寒的东西,这么冷的天,有件袄子披着也总比没有强。于是,也没敢说什么不满的话,一步跨上马车,坐在旁边座位,挑起那件袄子披在身上,准备闭目休息。 可陆深是男人,身量高,身板也宽些,林贵妃那件袄子披在他身上显得过于小巧了些,根本掩不住他的身子,两边臂膀各露了一半在外,腿上也只将将遮过膝盖,又是桃红色的,这副样子怎么瞧怎么逗趣。 陆深左拽拽右拽拽,见袄子实在小,没办法把他整个人裹起来,只好作罢,两臂交叠在胸前,头向后靠去,合上眼。耳边却响起庄澜的一声轻笑。 “等陆大人以后讨了媳妇儿,她若是来问你从前丑事,我定要把今晚你这番模样说与她听。”庄澜侧身,一手拄在床上,一手拍着燕珉,偏着头似笑非笑地瞧向坐在她左前方的陆深。 “我哪番模样了?” “就是这副盖着桃红袄,半遮半露的模样呀。”庄澜说得开心,方才的不愉一扫而空,眉眼含笑。 “哼,没想到你心思还挺歹毒。”陆深闭上眼靠回马车壁。 “歹毒?你说我歹毒?我哪里歹毒了?”庄澜一听,不干了,翻身坐起,要不是有燕珉三个在,她早大声嚷出来,这会倒还知道压抑些音量,“就许你问我的,不许我说你的吗?” 马车里空间不大,庄澜坐起身来,和陆深之间的距离不过三尺,她甚至能清楚地看见陆深闭起的眼睛上睫毛微微颤动,身子下意识地向后靠去。 “呵。”陆深轻笑一声,睁开眼,他倒不觉这距离有什么,反而坐直身子往前探了探,对上庄澜犹带怒意的目光,“这好像不一样吧,两回事儿。” “哪里不一样?” “我就是随口一问,问过了也不会说与其他人,不像你,咱们两个未娶未嫁深更半夜宿在一处,你一个姑娘家不知道避讳将这事埋于心里就算了,竟还要说与我未来媳妇儿,你安的什么心呢?我看你是见不得人好,存心挑拨,你说你是不是心思歹毒?” “挑拨?我才懒得挑拨你们,陆大人这般巧舌如簧,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对我一个小女子从来都这般态度冷硬,时时想着与我作对,只怕陆大人如此作风也很难讨到媳妇儿,本姑娘心善,你将来好不容易讨来的媳妇儿,我断然不会搞幺蛾子的。” 陆深皱眉,也没有时时都与她作对吧?再者,庄澜也算不得柔弱小女子吧?明明她毒舌不下于他,甚至浑身上下处处带刺,怕是她才时时想着扎人。 两人闹得不痛快,庄澜自己转身躺回去,背对着陆深,继续哄起燕珉睡觉来。 睡到夜半,庄澜只觉口干舌燥,喉咙里难受得很,盼着能有口水来喝。身边小娃娃睡得熟,那边陆深也盖着袄子正睡着,庄澜怕动静大,小心翼翼坐起身子,掀起帘子打量外面。 72.苦尽甘来(2)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只是如今宫里摄六宫事的是林贵妃,吴贤妃想放人出宫去, 必须要请示过林贵妃的意思, 这下不管她多不情愿, 都得要去一趟长春宫。 吴贤妃踏进长春宫的宫门前, 心里还镇定些, 等进了门往正殿走,心里便跳起鼓,这种时候必须得小心,不能给人落了把柄去,万一林贵妃故意误以为她宫里人心慌乱该如何?吴贤妃有些退缩之意,步子顿下来。 “娘娘,请您当机立断,此人留不得。”陆深瞧出吴贤妃的犹豫, 在她身后提醒道。 吴贤妃定了定神,还没想好要不要进去, 从殿里出来的庄澜便已瞧见了吴贤妃,“贤妃娘娘万安,今儿不知吹的什么风,竟把您吹来了,长春宫可是蓬荜生辉了。” 庄澜说着,还回身帮忙打了帘子, 毕恭毕敬地对吴贤妃说, “贤妃娘娘快请进。董昭仪和樊美人也在呢。” 这下便不能不进了, 吴贤妃脸上重新挂起得体的笑,走了进去。陆深跟着将人送至台阶下,原本也没打算进去,却不想还是被庄澜拦了一下,“陆大人就别进去了,在这等着吧,我们长春宫都是良善之人,不会把你主子怎么样的。” 可没多久,庄澜便领着几个小宫女出来了,她也算半个主人,出了殿便招呼了一个长春宫的小宫女,要她带着殿里几位娘娘的宫女去别屋坐着。 陆深一直站在院子里,见庄澜也出来了,挑了挑眉,“怎么,澜姑姑也进不得这正殿了?” “还不是因为贤妃娘娘,说有要紧话要同我们娘娘说,必须得摒退下人。” 庄澜不能和别人一样也去歇着,她要等在殿外面,等着里面几位娘娘的吩咐。庄澜也是俗人,有好奇心,里头几位娘娘说着什么她也有几分想探究。 “陆大人,贤妃娘娘要说什么事啊?见不得人吗?” “你别胡说。”陆深瞪了庄澜一眼。 “切,这宫里谁不知道,昨夜里贤妃娘娘称病,把正处理军机的皇上请到钟粹宫去了,结果啊,皇上到的时候,正瞧见贤妃娘娘给四皇子读书,又是《后汉书》又是《左传》的,说什么后宫不得干政,只能寄厚望于儿子,希望能成栋梁之才,将来为皇上分忧。”庄澜有些轻蔑地笑了,“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争宠。不像我家娘娘着眼于大观,这都只盼能帮皇上分忧,绝不争宠添乱,有些人果然是小家子气。” 庄澜说话有时没遮没拦,但这一次她却还当真说对了。 吴贤妃宫里尚且有陆深提醒,都没能早做打算,而林贵妃就没那么死板,表面上风轻云淡,私下里却搞了不少小动作。 林贵妃或许自私,或许贪生怕死,不如吴贤妃心思坚定,无条件信任皇上,但生死面前,是非对错是很难衡量的。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即便林贵妃心下已有打算,但没想到的是宫外叛军势如破竹,攻下渔阳后,不过两日,便已接连拿下昌州、福山和曲陵,进入京城。消息传到宫中时,叛军已经兵临城下,直指紫禁城。 那时庄澜正帮着林贵妃清点首饰,国库亏空,军饷只怕供应不上,林贵妃便提议后宫嫔妃将首饰银钱都拿出来。 外头长春宫的小太监急急忙忙进来殿内时,庄澜还打着算盘,只听小太监哆哆嗦嗦急喘着说,“禀贵妃娘娘,外头……外头叛军已经打到紫禁城了!听说就在宫门口了,娘娘……快逃吧,咱们快逃吧!” 小太监说着,吓得涕泪横流,身子不自觉便跌下去,庄澜也被这消息吓到,手下一顿,算盘上的珠子全被她拨乱。庄澜心跳如鼓,她一时也慌乱,咽了咽口水,有些愣怔。 竟是林贵妃先有了反应,她手里的茶杯不小心落了地,清脆响声在这样的氛围下显得很刺耳,“还不快去把珫儿和珑儿抱过来。” 原本给林贵妃锤肩捏腿的两个小宫女吓得腿都直抖,没人动弹,庄澜从桌后站起身准备出殿,却被林贵妃喊住,“庄澜你留下,让她们去。快去啊。” 被林贵妃一吼,两个小宫女才动了身。 庄澜也不再愣神,她把装首饰的小箱子放在凳子上,而后将桌上的茶壶茶杯、算盘,连同她方才写字用的纸笔通通扫落在地,回身从首饰箱里胡乱抓了一把用帕子裹好放在桌布上。 庄澜抬头看了一眼还在贵妃塌上坐着的林贵妃,五六个月的身子已经显怀,加上又是冬天身上穿得多,她一个人想弯腰穿鞋有些困难,可庄澜一时又顾不上,只好叫还瘫在地上的赵公公去帮忙。 赵公公腿还软着,磕磕巴巴地说着不合规矩,庄澜正从柜子里把林贵妃和两位小公主的衣物往桌上拿,听了赵公公的话顿时窜起火,“都什么时候了,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叫你去就快去。” 林贵妃穿了鞋,从贵妃塌上站起来,不急着走,厉声使唤赵公公,“你去瞧瞧那两个不中用的,珫儿和珑儿怎么还没抱过来。” 赵公公应了,跌跌撞撞往外走,才走到殿门口,两个小丫头便抱着两位小公主进来了,庄澜也恰巧刚装好包袱,拿起来背在身上,又走过去把还睡着的六公主接到自己怀里,而后去喊林贵妃。 “娘娘,快走吧。” 谁知林贵妃只是走过来,把五公主从宫女怀里抱出来又塞去赵公公怀里,“本宫不走,你和赵公公快带着珫儿珑儿走,走得越远越好。” 庄澜大惊失色,“娘娘,娘娘,奴婢不会丢下您的,您跟我们一块,跟我们一块走。” “本宫怀着身子,走不快的,只会耽误你们。别再耽搁,快些走吧。” “不会的,娘娘,来得及的,紫禁城这么大,他们一时半会也无法将我们都包围的,娘娘——”庄澜说着说着眼泪直往外涌,她伺候了林贵妃六年,亲如姐妹,无论如何,她不愿丢下林贵妃。 “庄澜,本宫是你的主子!你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吗?”林贵妃声音拔高了些,吵醒了六公主,小娃娃从庄澜怀里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见林贵妃顿时乐了,伸出小胳膊,奶声奶气地说,“母妃抱抱。” 林贵妃原本板着的脸忽然有了裂痕,听着女儿软软糯糯的声音一时泪崩,她俯身亲了亲女儿肉乎乎的小脸蛋,终究没有去抱她,而是又板起脸对庄澜说,“本宫拿你当亲妹妹,无论何时不会忘了你,珫儿和珑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只要护好她们,便是对本宫最大的忠心。” “娘娘——”庄澜仍是哭,不肯放弃,试图去拉林贵妃。 “别再叫本宫!你还知道本宫是这大燕的贵妃,那就听本宫的命令,走,立刻就走,再耽搁下去本宫的女儿就要没命了!”林贵妃这一次不止说,甚至用手去推庄澜。 殿外已经能听到喊杀的混乱声,庄澜流着泪一步一回头地往外走,她脚下仿佛有千斤重,可她又不能颓下,她怀里还抱着林贵妃的心头肉。 出了长春宫宫门,庄澜即便回头也再瞧不见林贵妃,泪水滑过留下的泪痕被寒冬的冷风吹得生疼,沿着宫墙,她听见林贵妃声嘶力竭地哭喊—— “庄澜,一定要保护好珫儿和珑儿。本宫誓与大燕和皇上共存亡。” 庄澜再忍不住,泪水汹涌而下。 叛军还没能将紫禁城团团围住,但宫里已经变了天。宫人们再不顾什么礼仪尊卑,四下逃窜着。 之前林贵妃已有准备,早规划好逃出宫的路线,庄澜强制自己镇定下来,带着赵公公一路往神武门去。路上很多宫人逃窜时落下的各色物什,庄澜抱着六公主,又走得快,几次险些跌倒。 许是路上宫人奔逃的惨状吓到了六公主,搂着庄澜的脖子哭了出来。 “珑儿乖,不哭,澜姑姑陪着你,咱们出了宫就好了,出了宫就好了。”身后喊杀声越来越大,叛军大约更近了,庄澜顾不得仔细去哄六公主,只脚下速度更快。 快至神武门时,庄澜忽觉怀中一轻,待转头看时,六公主已经在陆深怀里。庄澜对陆深素有敌意,此刻她因害怕、惊慌,本就疏于思考,心下只以为陆深是要加害于六公主,扑过身去要将六公主抱回来。 “陆深,你把六公主还给我。” 陆深一手抱着四皇子,一手抱着六公主,挣脱不开庄澜,只能大喊一声,“我没要害她!都什么时候了,再不逃要来不及了!” 身后已渐有叛军的兵士,保命要紧,庄澜不再和陆深争执,快步往神武门跑去。没了六公主,庄澜快了很多,没一会儿便顺利到了神武门。 出了神武门,庄澜又去抢陆深怀里的六公主,她得带着小公主逃命,这是林贵妃的嘱托,她不能让六公主落在陆深手上。 “别闹!庄澜你别闹!我不害你,也不害六公主,我是想帮你。”陆深嘴里吹着口哨,不远处一匹马拉着马车朝陆深和庄澜跑过来。 “上车。” 庄澜冷静下来,生死关头,只要能逃,还管什么是不是看他顺眼。 庄澜先上了车,又把两位公主和四皇子都接过,车下只剩陆深和赵公公。 陆深回头去问赵公公,“会不会驾车?” “会……会。” “那就你来驾车,夜里再换我。”说完,陆深便也一跃上了车,就坐在庄澜身边。 马车颠簸着驶了出去,无数喊杀喧嚣跟着红砖绿瓦一起被抛在了身后。一同抛去的还有一个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大燕王朝。 庄澜忍不住撩起帘子,想再看一看她生活了十年的紫禁城,入眼的却只有一围宫墙而已,那里面或荣华或破败,竟在这一刻,都与她无了干系。 73.番外 珑儿篇(1) 当你看到这里,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庄澜正在桌边拿着针线补衣服, 她和陆深受老翁款待, 吃住都是老翁的,她心里过意不去,她要帮着做饭打扫老翁也不让, 看到老翁有的衣裳都破了也没补她便提出来要替老翁补好。 补衣裳要想补得好是个细致活, 庄澜有些投入, 一时没去注意在炕上玩着的三个小娃娃。这会燕珫突然来碰她, 庄澜一惊,不小心被针扎了手指, 血珠霎时冒了出来, 庄澜疼地叫了一声, “啊——” 可巧, 这时陆深正在门外准备进来,听了这一声,心一紧, 只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猛地一下推了门进去, “怎么了?” 庄澜抬头看去, “没怎么,扎到手指了而已。”然后便不再看陆深, 把正在补的衣裳和针线都放下, 拿了旁边的帕子把手指包住。 陆深见燕珫站在一边, 还在摇着庄澜衣角, 说着要她去瞧弟弟,弟弟对她笑了。陆深大约也猜到了庄澜是为什么会刺破手指,他把燕珫拉到自己身边,怕她再扰着庄澜,“怎么不小心点?没看到姑……舅母的手指都扎破了吗?” 从前林贵妃便对两个女儿很是严格,陆深说得有些严肃,燕珫听了只以为是自己犯了错,陆深在教训她,咧着嘴便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滚。 庄澜也擦过了手指,听见燕珫的哭声走过去把她从陆深怀里抱过来,“你凶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故意的。” 陆深被庄澜剜了一眼,心里有些不痛快,“我哪有凶她,我还不是看她一直吵着你……” 庄澜哄着燕珫,说陆深没在训她,要她不用害怕,“不是说弟弟对你笑了?那咱们去找弟弟玩好不好?” 燕珫吸了吸鼻子,点了头。庄澜抱着她到炕上坐下,燕珫一坐下来便拉起燕珉的小胖手,三个人很快又玩开,“你们乖,好好看着弟弟,别让他摔下去知道吗?” 嘱咐好三个小娃娃,庄澜回身见陆深正站在后面,她没理会,径直走过去坐下又补起衣服。 陆深觉得庄澜生气生得有些莫名其妙,索性也不理,到那边逗娃娃去了。要说陆深幼稚起来也是挺幼稚的,先是说要给他们讲故事,后来又学起狼来要吓他们。 “你见过狼吗?就学给他们看?”庄澜补着衣服,听见那边的欢笑声抬眼看去,只见陆深‘张牙舞爪’地逗着几个小家伙。小家伙被吓得哇哇叫,但很快又乐起来。 “怎么没见过,小时候跟着我伯父和堂哥去西北大漠时就遇过狼。” “哦,那陆大人真是见多识广,是小女子没眼界了。” 陆深见庄澜还能同他打趣开玩笑,应是不生气了,便起身走过去到庄澜对面坐下。 “小珉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咱们不能再耽搁,明日再待一日,后天一早我们便出发。” “行。”庄澜正好也把衣裳补完,正在整理线脚,“那你今天下午和老伯下山去吗?咱们还要买些东西带上的。” “今天不去,陪老伯去捡柴。明天去,都缺什么,你想好了明天告诉我就是。” “行。”庄澜把补好的衣裳叠起来,瞥见她从宫里带出来的那个包袱,眼睛有些发酸,“我那时也是不动脑子,巴巴的带两件衣裳出来做什么,是逃命呢又不是下江南游玩去了。这衣裳一看便知是宫里的东西,留不得,走之前也都一并处理了吧。原好不好想着给她们两个小姑娘留点念想的,还是算了,别留这个祸患。” 陆深宽慰庄澜,“都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事,做得不周全也很正常,你不用往心里去。” 吃过午饭,老翁还要午休一下,庄澜提出来要帮老翁洗碗,她把用过的碗筷都放在一个盆里,准备去挑了水来洗,她才刚拿起桶,便被陆深从身后拿走了,“你干什么?我要去打水的。” “我去。你去陪她们吧。”陆深说着,已经拎着桶往后院井边走。 “还是我去吧,都说了我来洗的。” “你犟什么?井水刚打上来凉,你手上还有伤,陪好她们三个就行了,别添乱。” 不过就是被针扎了一下,算什么伤,但既然陆深要来,那庄澜乐不得,道过谢便回房去了。 这一天原本都还算顺利,午后陆深和老翁出去后,庄澜还跟着三个小家伙一块儿睡了个觉,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可到了晚饭时,燕珑忽然不爱吃东西,庄澜以为她是中午吃得多了些,不大饿,便没强求,谁知道晚上回了房小家伙就露出‘真面目’了。 燕珑圈着庄澜的脖子,撒着娇,“我想吃鱼茸糕。” 鱼茸糕确实是给小孩子吃的东西,是把鲢鱼剁成泥做成鱼茸制成的,工序不算复杂,但做起来要很细致,原先长春宫的小厨房常做这个给燕珫和燕珑吃,可如今在宫外,庄澜去哪里给燕珑找鱼茸糕来吃? 庄澜也知道这些日子是为难了燕珫和燕珑,从前娇生惯养的小公主,饮食上精细,吃的都是好东西,如今到了宫外吃起粗茶淡饭,到了今日才闹,已经算是闹得了。庄澜也便没恼,抱着燕珑细细哄着。 可燕珑还小,这会心里想着东西,得不到便一直哭,任庄澜怎么哄都没用。庄澜这几天照顾她们三个累得很,这会儿被哭得烦,一个头闹得有两个大,也有些恼了,索性便不哄了,把燕珑放到炕上坐下,她就在旁边坐着看燕珑哭。 燕珑哭声不止,反而越来越大,庄澜正在哄燕珉睡觉,便吼了她一声,“你乖些,别吵着弟弟和隔壁爷爷睡觉。” 其实也算不得吼,只是庄澜的声音比平常严厉了些而已,但燕珑听了却哭得更凶。 陆深在外面烧炉子,听见里面有哭声赶忙进来,见庄澜和燕珑两人一大一小对峙着,燕珑还不停地哭,陆深都差点被逗笑了,但他还是忍住了,走过去把燕珑抱起来。 “怎么了?怎么哭了?”陆深一边拿手给燕珑擦眼泪,一边去问庄澜,“你说她了?” 庄澜哼一声,“你自己问她。” 陆深抱着燕珑到桌边坐下,柔声哄着小姑娘,“珫儿怎么了?别哭,有委屈和舅舅说,舅舅帮你好不好?” “她有什么好委屈的,你还要帮她?帮她气我不成?”庄澜在那边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 “小孩子而已,你和她置什么气,顺着她点。”陆深又低头去问燕珫怎么了。 燕珑吸吸鼻子,抱着陆深的脖子说,“舅舅,我想吃鱼茸糕。” 听得陆深一愣,还没等他回答小姑娘,庄澜的声音便传来了,“你不是说要顺着她?那你去给她弄鱼茸糕吧,这荒郊野岭的地方。” 陆深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一直拍着燕珑的背,“那你骂她也没用啊。” 庄澜到底不能真的不管,安抚好燕珉和燕珫,便把燕珑又抱回自己怀里,“珑儿乖,咱们和陆舅舅骑马玩吧?好吗?” “骑马玩?怎么玩?”陆深隐隐觉得庄澜不是什么好意。 “就是她骑着你脖子,她喜欢这样,赵前总这么带她玩。” 陆深一脸惊愕,庄澜幽幽地说,“可是你说要顺着她的。” “行行,来吧。”陆深弯下腰,让庄澜把燕珑抱到他脖子上,他用手扶住小姑娘的腿,小姑娘两手抱着他头,咯咯笑了。 “你小心点,扶住了,别让她仰过去。”庄澜知道陆深从前大约没这样过,怕他没经验,很担心。 “放心吧,不会伤着她。” 陆深扛着燕珑在地上逛了好几圈,燕珑才算不再哭,陆深把她放下来,准备递给庄澜,可燕珑却一直抱着陆深不肯撒手了,“乖,珑儿,先睡觉,你喜欢的话,咱们明天接着玩,好不好?” “好。”燕珑这会儿也有些玩累了,庄澜抱过来没多久她便睡着了。 陆深还没有走,庄澜今晚得感谢他,没有他只怕还不知要怎么哄好燕珑的。 “辛苦你了,谢谢,早点休息。” “没什么,你也早点睡,别忘了明天把需要的东西告诉我。” “嗯。我会想想的。”庄澜这次把陆深送出了门,看着他出去才关了门。 送走陆深,庄澜终于灭了烛火,也躺下。从前是真没觉得带几个小孩子能有多累,如今可算是知道了。 蒲里中有一条绕城河,五六丈宽,将镇里最繁华的地段圈在里面。这河有些简陋,连围栏也没有,只有几个石凳。两边栽有柳树,还未见抽芽,光秃秃的让人瞧了就没兴致。 路边遇见成衣店,庄澜想起她和陆深都只有两件衣裳换洗,还都是些破旧衣料,从前都在路上,这样穿是为了不显眼,之后要到彰陵,他们或买或租一处落脚的宅子都是笔不小的支出,若还是穿得这样破破烂烂,又叫人知道是从别处而来,难免惹人生疑。何况这民间,有些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他们太寒酸,处处也要艰难些。 “这件怎么样?”庄澜拿过一身靛色长袍过来,给陆深看。 陆深一个男人,对挑衣服没心思,站在一旁看着小娃娃等庄澜挑。忽见庄澜拿了男装问他,打量一眼,“都行,你看着选。” “你的衣服怎么能我看着选,要看你自己啊。”庄澜将衣裳拿在手里检查针脚做工是不是细致,对陆深这话不赞同,“我是看你一直站着不动才帮你看看,最后还是要听你的。” 庄澜话音刚落,店外忽然变嘈杂,人声混乱,街上的人也都匆匆往一个方向去。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外头传来这么一声。 陆深一顿,把小娃娃往庄澜方向一推,说了句“你看好他们”,便也出了门跟着人群往河边而去。 74.番外 珑儿篇(2)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蒲里的当铺还算良心,那一只双扣镯掌柜愿意出六十八两银子, 只是说他们小本经营,凡是超过五十两的都要等上一日, 第二天才能拿到现银。不得已, 陆深和庄澜只好决定多留一日。 一整日的工夫, 闲着无事,总不能一直窝在客栈里,索性便带着燕珉几个在蒲里逛逛。 眼看就到三月, 虽说比凛冬时节已经暖和了不少, 但春寒料峭,风吹在脸上还是凉凉的。 蒲里中有一条绕城河, 五六丈宽,将镇里最繁华的地段圈在里面。这河有些简陋, 连围栏也没有,只有几个石凳。两边栽有柳树, 还未见抽芽,光秃秃的让人瞧了就没兴致。 路边遇见成衣店, 庄澜想起她和陆深都只有两件衣裳换洗, 还都是些破旧衣料,从前都在路上, 这样穿是为了不显眼, 之后要到彰陵, 他们或买或租一处落脚的宅子都是笔不小的支出, 若还是穿得这样破破烂烂,又叫人知道是从别处而来,难免惹人生疑。何况这民间,有些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他们太寒酸,处处也要艰难些。 “这件怎么样?”庄澜拿过一身靛色长袍过来,给陆深看。 陆深一个男人,对挑衣服没心思,站在一旁看着小娃娃等庄澜挑。忽见庄澜拿了男装问他,打量一眼,“都行,你看着选。” “你的衣服怎么能我看着选,要看你自己啊。”庄澜将衣裳拿在手里检查针脚做工是不是细致,对陆深这话不赞同,“我是看你一直站着不动才帮你看看,最后还是要听你的。” 庄澜话音刚落,店外忽然变嘈杂,人声混乱,街上的人也都匆匆往一个方向去。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外头传来这么一声。 陆深一顿,把小娃娃往庄澜方向一推,说了句“你看好他们”,便也出了门跟着人群往河边而去。 “诶——”庄澜不懂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陆深已经不见了影子,只好先将手里选好的衣裳放下,“搞什么……这几件麻烦您帮我包起来,等我回来给钱。” 说完,庄澜走过去抱起燕珉,看着身侧站着的燕珫和燕珑两个小人儿,又瞧瞧外面不断往河边方向涌去的人群,犯了难。她力气小,最多也只能抱着燕珉,再牵一个,外头混乱,可别再走散了。 但陆深应该是去救人了,也不知他水性好不好……庄澜有点担心他,又不想一直等在这儿。 “珑儿,你一边拽着我,一边牵着姐姐,不准松手,知道没有?珫儿你也是。”庄澜了解这两个小娃娃,珫儿懂事听话些,珑儿就要调皮些,自己牵着珑儿才能放心。 庄澜牵着小娃娃走得慢,到河边时那处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带着燕珫燕珑成功拨开人群挤到前面。 “我的儿……我的儿啊。”人群最前面有个妇人跪倒在地,手拄着地,面对河水放声嚎哭。身边还站着个小男孩,五六岁模样。 那妇人哭声太凄厉,庄澜最先被她吸引了目光去,而后才去看向河水中的陆深。他整个身子没进水里,只剩一颗头露出水面,正往落水的男孩儿身边游去。 这河水流倒没多湍急,只是天气还凉,河水冰冷刺骨,人进去了难免冻得哆嗦,在陆深之前跳进去的人便因实在受不住,腿脚又开始抽筋,已经从对岸爬了上去。 可陆深还在奋力追着不挺顺着水流往下游而去的落水者。 庄澜不懂水,她看着陆深时而整个人从水面上消失不见,时而又将头露出来,急得心都揪去一块儿,她四下望望人群,里面男人不少,却都只是站在那里交头接耳说着话,只那么一两个在岸上拿着长竿伸过去盼着能帮个忙。 “你们怎么都光站着,怎么都不去帮忙啊!”庄澜看着陆深越游越远,身边的人还都无动于衷,没忍住大喊了一声。 周遭人群安静下来,打量一眼庄澜,复又交头接耳起来,倒是离她近些的一个男人开了口,“小姑娘说得轻巧,这河里一年总要淹死十几个,这会别说不懂水性的,就是懂的人下去也冻得半死,谁愿意白白送死。” 顾不得生气,顾不得去怨怪这人的冷漠,庄澜听他说这河里每年都要淹死人……忽然更慌,正准备带着小娃娃也往河下游跑去时,人群里响起欢呼,她转头望去,陆深臂下夹着落水的男孩儿破水而出,正在岸边人的帮忙下将人往岸上推。 庄澜见他平安无事,有一瞬庆幸,但很快便又有些恼,叫他逞能,叫他逞英雄…… 陆深将落水男孩带上岸,按他胸口将水都吐出来,交给妇人,抬头看去,重重人海里一眼便瞧见站在远处的庄澜,也正看着他。陆深的身子被河水津得冰凉,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远处有人等他,有人为他忧。 陆深不自觉勾了勾唇角,起身朝庄澜走过去。 “很威风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是不是?”陆深离庄澜近了些,听见她对自己吼。 “不是。”陆深没恼,瞧着庄澜因为担心他而凶巴巴的样子反而心里有些愉悦,“我水性好,不会有事的。” “哼,最好是没有,你出了事我是不会帮你管——”庄澜看了眼燕珉,小孩子毕竟大了,也能听懂大人讲话,再说她也只是气话,后半句便忍下来没出口。 “我娘当年就差点落水淹死,多亏有吴夫人救她……我也是因为这个熟习水性,我有分寸,害你担心了。” 庄澜忘了陆深母亲的事,这会听了也明白陆深为何会不管不顾地去救人。其实若是她自己会水性,也绝不会冷眼旁观坐视不理的。庄澜抿了抿唇,看着陆深一副落汤鸡样子,心疼又好笑,“快回客栈去换衣裳吧。” 换好了衣裳下楼去准备用晚饭,却在客栈里遇上方才落水的母子三人,也在客栈一楼。 那妇人看上去很年轻,比庄澜大不了几岁,见到陆深眼睛一亮。 “恩人,您是我们女子的大恩人呐,方才等我回过神来您已经走了,问这里的乡亲又说不认得你,没想到在这碰见,我、我替我儿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说完,竟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先前庄澜还勉强自己镇定,到这一刻所有的委屈和惊惧翻涌而来,决堤而出,冲毁她的理智和坚韧,泪水霎时滚下来。她嘴里还有布条,哭不出声,只是低低呜咽。发丝凌乱,泪珠挂了满脸,楚楚可怜。 “别怕,我来了,没事了。”陆深见到庄澜,心口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气息也顺畅许多,看着庄澜委屈模样,知道她是吓坏了,伸出手去帮她将口中布条拿去,“没事了,没事了。”又捧过她梨花带雨的小脸,用指腹替她擦眼泪。 “陆深……陆深……”口中没了布条,庄澜痛哭出声,泪水越滚越凶。 “嗯,我在,没事了。”陆深安抚她一会儿,双手绕过她,将她身子环在怀里,帮她去解身上的绳子。 庄澜这时的姿势整个人向前倾,窝在陆深怀里,眼前便是陆深胸口。双手一得了自由便伸出去抱住陆深的腰,头枕在他肩窝,失声痛哭,“陆深——” 陆深没推开她,将绳子丢到一边,一手放在庄澜后脑,一手轻拍她肩膀,“好了,没事了。” 庄澜平复了心情,脸上泪痕未干,吸着鼻子任由陆深握着她手带她往那驾车人身边走。 “三个小娃娃呢,去哪了?”陆深蹲下来,拍拍那人的脸,语气冷如冰。 “不、不知——” “你最好想想清楚再说。”陆深一点不客气,手直接往他方才的伤口上按。 “哎呦,我说,男娃要被卖到南边去,女娃或是卖去作瘦马或是直接被人收了做童养媳,我出发那会儿都还没联系到买家,还在土坡镇里头呢,这会儿就不知道了……” “在土坡镇哪里?”庄澜这会缓过来些,听说燕珫她们可能还在土坡镇,也急了。 “镇东有个荒庙,都被关在那。” 陆深用原先绑着庄澜的绳子将那人双手捆起来,另一头拴在马鞍上,他把庄澜抱上马,自己也坐上去,策马离开。马跑得快,后面那人便被拉着跑。起先他还跟得上,到了后来脚步跟不上,跌倒在地,也来不及爬起来,变成了被拖着走。 如此快的速度加上这条路上多土石,那人后背被磨出伤,火辣辣的疼,起先还能叫喊两声,到最后竟是叫也叫不出来,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叫悔,这回是招惹上狠角色了。 土坡镇东面几乎整片荒废,鲜有人烟,几间无人居住的老旧房子后面确有一处小庙,十分破败,几丈见方,不过一个屋子大小,应是曾居住在这附近的百姓所建。如今被这些恶人所用,庙门禁闭。 庄澜下了马,还没迈步便听见啼哭声,她也照顾燕珉多日,这哭声她再熟悉不过,心下一揪,抬脚就往庙里跑。陆深原本正在给那人解系在马鞍上的绳子,见庄澜不管不顾就往庙里跑赶紧丢下手中事情跑上前拦住庄澜。 “你抓我干什么?小珉在里头,他在哭呢!”庄澜着急地快要哭出来,对着陆深语气也不大好。 “我知道,但他们里面肯定有人看着,你不能一个人贸然进去,小心得不偿失。”陆深拦在庄澜身前,抓住她肩膀,“你先在这等我。” 陆深跑过去将已经疼到有些意识不清的那人拖过来,眼神示意庄澜跟着他一块儿,“等下你先去敲门,该怎么给自己找说辞应该不用我教吧?” 那人也不傻的,强撑着一口气和里头的人说话,门终于打开,陆深将他丢到一边,抬脚直接踹上来开门的人胸口,拉着庄澜便进了庙。 燕珉的哭声近在耳边,庄澜径直冲过去抱起坐在地上嚎哭的小珉,而陆深正忙着招呼看小庙的两人。 庄澜边拍着燕珉的背哄他,边在庙里四处寻找燕珫和燕珑,可庙就这么大点地方,几眼便能瞧见全部。 燕珫和燕珑不在这。 一旁的陆深已经将人制服,庄澜开口时声音都是抖的,“还有两个女娃娃呢,去哪了?” 这两人被打得不轻,倒是招得痛快,“卖、卖了……已经卖了。” “卖去哪了?” “孙家,孙老大想给自己预备俩小老婆,出高价买走的。” 这一日,不过短短一个清晨和上午,陆深不断地在奔波,揪住不同的人,问出些线索,遍又去下一处,救出一个便去救下一个。可他不能停下,带着庄澜和燕珉又去孙家解救燕珫和燕珑。 只是这一去,陆深和庄澜才知道,这所谓的孙家孙老大便是昨日老妪口中的那个恶霸。 孙宅很大,又到处有人守着,陆深和庄澜甫一到,连孙家大门都没进去,便被守门的大汉拦下。 话传到孙老大那,听说有人为了新买回来的两个女娃娃闯他宅子,也只是轻蔑笑笑,甚至还出门去迎接—— 75.番外 深澜篇(1)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幸的是叛军攻下紫禁城,夺取大燕王朝之后, 其中的三方势力却起了内讧,一时之间眼里心里都只顾着去争太和殿里的那把龙椅, 哪有闲心闲工夫去管什么“皇宫在逃宫女和侍卫”? 山里物资匮乏, 起初两日四皇子都是靠着老翁从山上采回的几味草药维持着, 但一连两日不见好转,这可急坏了庄澜,她整夜不敢睡, 巴巴地守着四皇子。 陆深都瞧在眼里, 庄澜只顾四皇子一个都忙不过来,陆深闲下来时便也会帮着照看珫儿和珑儿。 小姑娘年纪还小, 起先时因为才出了皇宫外面还图新鲜,觉得四处都新奇, 庄澜哄几句便听了,可这几日夜里白天也都吵着要找林贵妃, 嘴里哭喊着母妃。 庄澜一边哄着,一边还要告诉两个小姑娘从此往后‘母妃’一词再喊不得, 只能喊娘, 宫里的事也不可再提。 好不容易哄得三个小娃娃都睡下,庄澜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也顾不得去拿什么帕子, 抬起胳膊直接用袖子抹了抹额头。正巧被端着面进来的陆深瞧见, 庄澜没觉得自己这副有些狼狈的样子被陆深瞧去有什么不妥, 怕小娃娃掉下炕又把他们往里挪了挪,而后才起身。 陆深已经把面碗放在桌上,又替庄澜摆好筷子,自己先在一边坐下,“吃吧。” “嗯。谢谢。”庄澜坐下来,拿起筷子把碗里的面搅了搅,其实忙累得没什么胃口,但总还是要吃东西的。庄澜挑起一箸面,正要吃,看看陆深,又顿住,“你吃过了吧?” “吃过了,你吃。”陆深笑了,把面碗又往庄澜面前推了推,“小珉怎么样?” 小珉?庄澜愣住,咽下口中的面疑惑地看向陆深。 “‘珉’字是从前皇上和贤妃商量起给小皇子的名字,还没来得及……总之以后就这么叫他吧。”陆深压低声音为庄澜解释,庄澜听了也没什么大的触动,只是自顾自又将这名字念了两遍。 “周珉,周珉。好名字呢。” “哪还有什么周珉。” “也是。但总要有个正经名姓吧。”庄澜挑起面又起了几口,想了想,有了主意“往后便叫燕珉吧。燕珫,燕珑,你觉得如何?” “听你的。” 庄澜把面吃完,她没急着收,陆深也没急着走,屋子里一时静默下来,直到旁边炕上的珫儿翻了个身打了个轻快的小咕噜才打破这平静。 “你往后是如何打算的?下了山想往哪去?”庄澜问得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 庄澜知道陆深出身算不得高贵,但也不差,他祖父还曾做过四品将军,年纪大了才回乡养老。虽然陆深的父亲是次子,又是庶出,从前也没受祖父家多少庇荫,但到底还都是一家人,如今这番光景保不齐陆深会回家去求助陆家庇佑。 “不知道,跟你一样,走到哪算哪吧,活命要紧。” 陆深这样说,大约是没有回家去的意思。但庄澜无法确定,“你……不回家去吗?” “回家?”陆深思索了一下,有些苦涩地笑了,“我一人犯险,足够了,别牵连了他们。” 庄澜这才放心。 “你既也没打算,不如……不如我们一块儿吧。”陆深原本已站起身正往炕边走想去瞧瞧燕珉,听到庄澜这样说很是诧异,回过身来看着庄澜。庄澜以为陆深又觉得她像从前一样有什么诡计,急忙也站起来,连连摆着手,“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是想着,你看你一个大男人又不会照顾孩子,我一个弱女子也带着两个小娃娃也不安全,咱们若是一起,我可以帮着照顾小珉,你也可以保护我们。人多力量大,一块儿走总比各自分开行动要好些的,你说呢?” 陆深笑了,“我想什么了就不是我想的那样了?不跟我斗了?” “不是你说的吗,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争来斗去有什么意思的,从前还能为了主子斗,如今还有什么好值得斗的,你和我除了这一条贱命还有别的吗?” 庄澜这话说到最后多少有些丧气的意味,陆深听了不是很舒服,他三两步走到庄澜身前,目光坚定,语气严肃,“你有,你还有肩上的责任,有大燕最后的希冀,你不能自怨自艾颓唐下去,你得好好活着。” 陆深说完,不去理会庄澜脸上的震惊和茫然,坐到炕上摸了摸燕珉的额头,“那就一起吧,我们一起想一想下了山该去哪儿。” 燕珉的额头虽然没那么滚烫,但还是没有彻底退热,陆深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怎么还没有好。下午老伯要下山采买,我跟着他一起去,抓些药回来。” “那你要注意安全,小心着点。” 庄澜留陆深看着小娃娃,自己端了碗去洗,然后再拿去给老翁,顺便还帮老翁扫了院子。老翁午休后刚出门便瞧见正在院中忙碌的庄澜,直夸她懂事又贤惠,是个好姑娘。 庄澜笑着说哪有,见老翁已经把箩筐背上,正在戴斗笠,想是这就要下山去,她想起陆深说要跟着一起的,急忙将手里的扫把放回墙角,“老伯你等一等,陆深跟您一块儿去,您等等,我去喊他。” 送走了陆深和老翁,庄澜见院子里日头正好,便把屋里的被子都抱出去晒着,回到屋里刚想也躺下歇歇,谁知道燕珉却醒了,大哭起来,他这一哭,将燕珫和燕珑也吵醒,两个小姑娘显然还没睡够,被吵醒了十分不痛快,也跟着哭起来。 庄澜其实也是个黄花闺女,哪里真的就独自养过孩子,这会她一个人面对三个小娃娃手忙脚乱,哄哄这个哄哄那个,整个人都快崩溃。但她又不能如何,只好喘口气,平复心情继续耐心地哄。 “好了好了,不哭了,你们乖乖的,澜姑姑给你们买糖吃。”庄澜连哄带骗才算是让燕珫和燕珑止住了哭,可燕珉却因饿着哭个不停,庄澜只好抱着他去厨房煮羊奶。 庄澜架起小锅,将羊奶倒进去,抱着燕珉做在一旁等,偶尔还要用筷子搅一搅。燕珫和燕珑在院子玩儿,她也要时不时盯上两眼。 等羊奶煮熟,又放得凉些,喂小珉喝下,陆深和老翁也回来了,带着抓的药。这下庄澜也没时间休息,继续拿过药壶煎药。好在陆深回来了,能帮着他照看下三个小娃娃。 煎好药放凉,再把这一碗苦药汤喂给燕珉又是一番大工程,庄澜和陆深两个人都忙了一头大汗。 庄澜把碗递给陆深,颇有些感慨地笑着叹了口气,“从前在宫里也没觉着带小孩子有多累,这几天却只觉得浑身都快散了架。” “从前都是十几个人围着他们一个转,乳母嬷嬷,宫女太监一大堆,如今只你一个人却要照顾三个,可不是累,也是辛苦你了,多谢。” “别,别谢不谢的,你也没闲着。”庄澜哄着燕珉睡下,把小娃娃交给陆深,“你陪一会儿他们吧,我去帮老伯做晚饭。” 庄澜到厨房时老翁正在炒菜,翻炒时香气扑鼻,庄澜走近了才看清里面不过是寻常野菜罢了。 “味道闻着就香,老伯您真厉害。”庄澜笑着对老翁竖了大拇指,老翁瞧见了也乐了,“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就是来给您帮忙的,您要是不嫌弃,晚饭就交给我吧,老是麻烦您我们也过意不去的。” “不用不用,你们都歇着去。”老翁笑着摆了摆手,“我老头子一个人可以,不用麻烦你们,我一个人住,闲着也是闲着。” 但庄澜没急着走,目光扫过旁边砧板上放着一只鸡,走过去打算帮忙处理下,老翁见了也没让,“那鸡要做的菜可是我的独门秘方,不外传的。” 老翁故作神秘地跟庄澜说,“你要是真想帮忙,便去屋后头帮我拿坛酒过来吧,我早上刚从窖里拿出来的。” “您这里还有酒窖啊?” “有,怎么没有,还不小呢。” 庄澜去屋后拿了酒,都没把盖子打开,便闻见里头溢出来的香气。她把酒交给老翁,便被老翁赶了出去,说是有秘方不能让人瞧了去。 庄澜只好笑着应谢,又回了屋子里找陆深。 “怎么回来了?” “老伯说不用我。”庄澜走过去把燕珉从陆深怀里抱过,而后轻轻放在扛上,旁边的燕珫和燕珑真坐在一边玩着陆深带回来的一个风车。 庄澜在炕边坐下,用手轻轻拍着燕珉,过了很久才抬头去看陆深,“你知道彰陵吗?” 陆深思索了一下,有些不太确定,“似是听说过,可是个塞北的边陲小县?” “正是。原是外族之地,只不过彰陵地贫人穷,不受重视,后来被大燕收服为领地后也是一样,几乎是和朝廷脱轨的。” “怎么会想到这个?” “是我的家乡。我当初就是从彰陵辗转到了京城,之后入宫的。也是赵前说要回老家才提醒了我,让我想起彰陵大约是个好去处。”庄澜的情绪很复杂,彰陵是她的故乡,很可能也是她最终的逃亡之地。 “会不会离京城有些太近?”彰陵虽是塞北,但相较江南、西南等地离京城还是很近的。 “近又如何?我们往哪去都是一样的铤而走险,如今没有万全之策。再者不是有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近些怕也未必是坏事。” 外面响起敲门声,是老翁来叫二人吃饭。庄澜和陆深不敢再继续谈论,应了声就来。 老翁走后,陆深才说,“就听你的。” 后来的事也不过是相互拉扯罢了,吴贤妃执意要去找皇上,陆深执意要带吴贤妃逃亡……适逢此时燕珉嚎啕大哭,吴贤妃忽然惊醒,“不,不,四皇子不能去,他还这么小。” 吴贤妃把四皇子塞到陆深怀里,正了神色,“陆深,陆家欠我们吴家的,今日就能还清,你不是说备了马车,只要你带着本宫的儿子逃出去,护他平安一世,咱们两家的恩怨便就此了结。” 76.番外 深澜篇(2) 当你看到这里, 说明作者君的荷包还能再鼓一点!陆深:你不够爱我  眼看就到三月,虽说比凛冬时节已经暖和了不少, 但春寒料峭,风吹在脸上还是凉凉的。 蒲里中有一条绕城河, 五六丈宽, 将镇里最繁华的地段圈在里面。这河有些简陋, 连围栏也没有,只有几个石凳。两边栽有柳树,还未见抽芽, 光秃秃的让人瞧了就没兴致。 路边遇见成衣店, 庄澜想起她和陆深都只有两件衣裳换洗,还都是些破旧衣料, 从前都在路上,这样穿是为了不显眼, 之后要到彰陵,他们或买或租一处落脚的宅子都是笔不小的支出, 若还是穿得这样破破烂烂,又叫人知道是从别处而来, 难免惹人生疑。何况这民间, 有些人最会看人下菜碟,他们太寒酸, 处处也要艰难些。 “这件怎么样?”庄澜拿过一身靛色长袍过来, 给陆深看。 陆深一个男人, 对挑衣服没心思, 站在一旁看着小娃娃等庄澜挑。忽见庄澜拿了男装问他,打量一眼,“都行,你看着选。” “你的衣服怎么能我看着选,要看你自己啊。”庄澜将衣裳拿在手里检查针脚做工是不是细致,对陆深这话不赞同,“我是看你一直站着不动才帮你看看,最后还是要听你的。” 庄澜话音刚落,店外忽然变嘈杂,人声混乱,街上的人也都匆匆往一个方向去。 “落水了,有人落水了——”外头传来这么一声。 陆深一顿,把小娃娃往庄澜方向一推,说了句“你看好他们”,便也出了门跟着人群往河边而去。 “诶——”庄澜不懂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陆深已经不见了影子,只好先将手里选好的衣裳放下,“搞什么……这几件麻烦您帮我包起来,等我回来给钱。” 说完,庄澜走过去抱起燕珉,看着身侧站着的燕珫和燕珑两个小人儿,又瞧瞧外面不断往河边方向涌去的人群,犯了难。她力气小,最多也只能抱着燕珉,再牵一个,外头混乱,可别再走散了。 但陆深应该是去救人了,也不知他水性好不好……庄澜有点担心他,又不想一直等在这儿。 “珑儿,你一边拽着我,一边牵着姐姐,不准松手,知道没有?珫儿你也是。”庄澜了解这两个小娃娃,珫儿懂事听话些,珑儿就要调皮些,自己牵着珑儿才能放心。 庄澜牵着小娃娃走得慢,到河边时那处已经被人群团团围住,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带着燕珫燕珑成功拨开人群挤到前面。 “我的儿……我的儿啊。”人群最前面有个妇人跪倒在地,手拄着地,面对河水放声嚎哭。身边还站着个小男孩,五六岁模样。 那妇人哭声太凄厉,庄澜最先被她吸引了目光去,而后才去看向河水中的陆深。他整个身子没进水里,只剩一颗头露出水面,正往落水的男孩儿身边游去。 这河水流倒没多湍急,只是天气还凉,河水冰冷刺骨,人进去了难免冻得哆嗦,在陆深之前跳进去的人便因实在受不住,腿脚又开始抽筋,已经从对岸爬了上去。 可陆深还在奋力追着不挺顺着水流往下游而去的落水者。 庄澜不懂水,她看着陆深时而整个人从水面上消失不见,时而又将头露出来,急得心都揪去一块儿,她四下望望人群,里面男人不少,却都只是站在那里交头接耳说着话,只那么一两个在岸上拿着长竿伸过去盼着能帮个忙。 “你们怎么都光站着,怎么都不去帮忙啊!”庄澜看着陆深越游越远,身边的人还都无动于衷,没忍住大喊了一声。 周遭人群安静下来,打量一眼庄澜,复又交头接耳起来,倒是离她近些的一个男人开了口,“小姑娘说得轻巧,这河里一年总要淹死十几个,这会别说不懂水性的,就是懂的人下去也冻得半死,谁愿意白白送死。” 顾不得生气,顾不得去怨怪这人的冷漠,庄澜听他说这河里每年都要淹死人……忽然更慌,正准备带着小娃娃也往河下游跑去时,人群里响起欢呼,她转头望去,陆深臂下夹着落水的男孩儿破水而出,正在岸边人的帮忙下将人往岸上推。 庄澜见他平安无事,有一瞬庆幸,但很快便又有些恼,叫他逞能,叫他逞英雄…… 陆深将落水男孩带上岸,按他胸口将水都吐出来,交给妇人,抬头看去,重重人海里一眼便瞧见站在远处的庄澜,也正看着他。陆深的身子被河水津得冰凉,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远处有人等他,有人为他忧。 陆深不自觉勾了勾唇角,起身朝庄澜走过去。 “很威风是不是?很有成就感是不是?”陆深离庄澜近了些,听见她对自己吼。 “不是。”陆深没恼,瞧着庄澜因为担心他而凶巴巴的样子反而心里有些愉悦,“我水性好,不会有事的。” “哼,最好是没有,你出了事我是不会帮你管——”庄澜看了眼燕珉,小孩子毕竟大了,也能听懂大人讲话,再说她也只是气话,后半句便忍下来没出口。 “我娘当年就差点落水淹死,多亏有吴夫人救她……我也是因为这个熟习水性,我有分寸,害你担心了。” 庄澜忘了陆深母亲的事,这会听了也明白陆深为何会不管不顾地去救人。其实若是她自己会水性,也绝不会冷眼旁观坐视不理的。庄澜抿了抿唇,看着陆深一副落汤鸡样子,心疼又好笑,“快回客栈去换衣裳吧。” 换好了衣裳下楼去准备用晚饭,却在客栈里遇上方才落水的母子三人,也在客栈一楼。 那妇人看上去很年轻,比庄澜大不了几岁,见到陆深眼睛一亮。 “恩人,您是我们女子的大恩人呐,方才等我回过神来您已经走了,问这里的乡亲又说不认得你,没想到在这碰见,我、我替我儿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说完,竟直接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当然,这些人里是除了吴贤妃和与其交好的妃子的。 长春宫有段日子没有招待过这么多人,但庄澜不愧是林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布茶摆点心安排地井井有条,叫董昭仪见了直说羡慕,羡慕林贵妃有这么个称心的人。 “贵妃好福气,澜姑姑当真是个能干的,又贴心,嫔妾宫里那些个都没这么中用的,怕是十个比不得澜姑姑一个。” 林贵妃原本拿起块翡翠糕正要吃,听了这话便又放下,笑着瞧了眼庄澜,又去看董昭仪,脸上笑得开怀,嘴里说得却是另一番意味,“昭仪可别叫她澜姑姑,折煞她了。她呀,其实倒也没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庄澜待本宫确实真心又忠心,本宫也喜欢她。” 庄澜这时正端了两盘冻葡萄过来,而后顺着林贵妃的话,接着道,“是啊,昭仪娘娘称呼奴婢名字就是,奴婢可担不起昭仪娘娘的这一声澜姑姑。”庄澜摆了一盘冻葡萄在董昭仪和张婕妤中间的小桌上,又走过去将另一盘放在樊美人和杜美人中间,“这东西是从西域来的,去年西域王上贡的贡品,皇上给贵妃娘娘送了一筐来,吃不完的叫人拿去冰窖里存着了,前几日奴婢才想起来还有这一遭,可贵妃娘娘如今有身子,要忌生冷,吃不得,这大冬天的也不知该拿什么招待,娘娘们别嫌弃,尝尝鲜吧。” “呦,你们瞧瞧,这可夸不得,才夸完她就上脸了,也敢拿本宫的东西做人情了。”林贵妃笑着用手指去戳庄澜额头,嘴上似是教训,但心里却不是这样想,庄澜这番话说得很有意思,西域的贡品旁人见都没见过,长春宫却都吃不完要去冻起来,而今还林贵妃有身孕吃不得才拿出来给她们。 “娘娘恕罪,奴婢这都已经拿出来了,总不好再端回去的。”庄澜跟着闹乐子,其他几位娘娘见了也跟着笑起来,去捡葡萄来吃。 杜美人尝过了赞不绝口,“真甜,好吃,皇上果然还是最疼贵妃了,这样的好东西都只想着贵妃。” “是啊,去岁只吃了新鲜的,如今尝尝这冻过的,冰冰凉凉的,倒别有一番滋味,可得谢谢澜姑姑,拿这等好东西招待我们。”樊美人和林贵妃家里沾亲带故,两人关系亲近,去年便在长春宫吃过葡萄,说起话来不自觉地就带上几分得意。 庄澜给林贵妃的杯子里续上水,站在身后默默听着几位娘娘说话,直到听见董昭仪说到陆深她才又打起几分精神。娘娘们之间有时说的都是些私房话,搞不好能听到些他的‘轶事’呢,日后也好拿来挖苦他的。 庄澜细听了听,原是说到宫女到年纪要出宫嫁人之事,董昭仪宫里刚走了一个,说少了个称心的人心里还有些空落落的,由这话题起,几位娘娘计算起哪个宫里接下来又有哪个宫女快到年纪要出宫去了,“贤妃宫里的宝芳和宝瓶都快了,过个一两年都到二十五,也不知道贤妃舍不舍得放出宫去。” “宝芳怕是要放出去的,听闻贤妃有意要将宝芳许给陆侍卫的。” 几位娘娘七嘴八舌说起来,把自己听说的都一股脑倒豆子一样讲了出来,“那不能吧,陆侍卫可是贤妃心腹,她哪能舍得?这宫里最让人羡慕的一是贵妃娘娘宫里的澜姑姑,二便是那陆侍卫了,咱们姐妹几个宫里的侍卫哪个被封了一等,还不就只有陆侍卫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