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侧美人》 1.第1章 《君侧美人》 文/北途川 —— 她记得,那是个风雪交加的长夜。 内官来报,说陛下今夜过来栖兰殿,嘱她仔细准备,她福身应是,心却不知飘到哪里去。她一身的病气,铜镜里她的脸几乎到了不能直视的地步。她准备什么?准备在他眼前表演个当场毙命吗? 其实刘郅最不耐见她,每次见了她都满肚子火气,可偏偏兴致上来爱寻个不痛快,有时她也觉得他莫名其妙,但终究她能耐他何? 临近年关,整个王都都陷在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里。 后宫新的一批秀女里有几个格外出挑的,刘郅前几日刚给了封号。另外些许各地进献求好的美姬若干,他也一并纳了,少数赐给了左右亲近,另外的充填了后宫。 她想着他这阵子总归是不会来她这殿里的,原先他也不常来,但隔段时间总会杀她个措手不及,他喜爱她侍奉,尤爱那种矮到骨子里的小意侍奉,但大约久了也没趣味,他近来越发不愿来了,有了新面孔,怎么还会来她这里。 她倒也巴不得如此。 没想到终究她还是不了解这位心思莫测的帝王。 时辰渐晚了,也没见到刘郅的身影,也没人来知会陛下究竟是过来不过来,阖殿上下灯火通明,谁也不敢去休息。 她站在栖兰殿的檐下,悠悠看那漫天的大雪,风长号着钻进耳朵眼里,重重的院落阻隔了视线,只来得及瞧见一片火光混着烟尘从西北方向扑过来。 她问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侍女抱月仔细盯了片刻,犹疑道:“想必又有了玩乐事。”虽才没过几日太平日子,但王都却越发有富贵堂皇的盛景了。 是以她的想法倒显得突兀,她说,“我怎么瞧着,像是起火了。” 抱月也愣了下,旋即才反应过来,倒也没驳她,“年关近了,到处是炮竹烟火,走水也是常事。左右咱们管不着,自有卫戍将军去着意。” “也是。”她恍惚了下,自嘲地笑了笑,忽然咳起来,抱月忙帮着她捶背,满目担忧,“殿下还是多操心自个儿吧!都这个时辰了,陛下想必是不过来了,殿下早些歇了吧!” 的确,她这境况,又能多操心谁去。 她记得檐下种了一丛矮梅,缀着几骨朵红梅花,雪压了满枝,那香气却越发清冽。她低着头出神瞧着,哑着声音问了句,“什么时辰了?” 抱月在她青缎暗花的披风外又罩了一层红毛狐狸领的裘衣,在她耳朵边儿小意应着,“回殿下,子时刚过了。您真的该歇了。这雪明日再看也不迟,我陪您去明园看,那里梅花开得正好,陛下养了几头鹿在里头,亲人着呢!”声音低得近乎耳语,彷佛她是一搓细灰,一缕鼻息都能吹散似的。 她也的确快要油尽灯枯了。 无论是人或者动物,大约对末日总有本能反应。 她近来似乎是担心闭上眼就再睁不开,所以总不愿躺下来。 虽则这一生不甚如意,但总归她是贪生怕死的寻常人。 总想着再等上一等,总能等到些光明景象。 只是越来越喘不过气来。 脑子里胡乱想的,都是些琐碎平常事,一点一点,却分外梗人心怀。 自汝南王刘郅一统九州国定国号为周、继任大统以来,有百日了吧? 也不过是从夏末到冬,恍惚像是过了一个沧海桑田那么漫长。比起那些四处战乱的日子,那漫长的年岁,于她来说,倒是这百日似乎要更加难挨一些。 她一直病着,从不见好,进了冬日,更是一天见一天的坏下去。 她囚在栖兰殿里,整日整日不见人。 活像白日鬼魂。 只刚搬进来的时候新帝常来,彼时刘郅问鼎中原,经过十数年的经营与谋略,终得一统江山,万方来伏,多的是意气风发无处泼洒,在她的不痛快里找痛快,有一次来,瞧着承欢后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还要觑着眼嘲讽她:“偌大后宫,现下虽只你一人而已,可孤抬举你,你才高高在上,若没了孤,你什么也不是。” 她麻木地垂首应是,那副丧气样子大约是气坏了他,夜半拂袖而去,之后许久没踏入过栖兰殿的门,招得内官侍女私下议论纷纷。 没多久,后宫便陆续填了人,各地媾和进献的美姬无数,刘郅都纳下了。只是并不常去,于女色之事上,他终究多有克制。大约也是朝都新立,诸事缠身。 整个大周王朝都百废待兴,仁人志士豪气云天,为国为民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后宫仿佛是另外的世界,旧人去,新人来,尔虞我诈,你来我往,千百年如一日,前堂风云幻变朝堂更迭,那是另外的世间。 她连封诏都没有,只被安排到栖兰殿,抱月还叫她一声殿下,旁人瞧着新帝对她冷淡,连礼都行的敷衍。 唤她一声夫人。 总归是新帝床前侍奉的,下头人也不敢苛待,但若没了恩宠,总归是没那么尽心。 谁人不知叶女谨姝原是嫁了前朝辅国将军傅弋为妇的,育有一女儿,小名唤作阿宁,刘郅登基后也接了过来,这会儿养在庆祥宫里头。 她一个他人妇,又无甚根基,在这后宫里,怕是永难翻身,便是得了宠,也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她这样的人,旁人眼里与女妓无异。便是下人也是不太看得起她的。 便是想死也不敢,刘郅总是漫不经心地警告她,“你若寻死觅活,大方去就是了,你让我不痛快,我让你女儿更不痛快。” 她这个做母亲的,本就不称职,再害了女儿受折磨,便是死了她魂魄也难安宁。 她有些想阿宁了,阿宁自小是个软糯的性子,但极聪慧,大约也知道了如今的境地,虽则年岁还小,但已经学会了看人脸色,小意讨好,听抱月说,阿宁学习极用功,有时候刘郅会去瞧她,她总是乖巧地近前汇报学业,模样安静,从不吵闹任性。 这让谨姝总觉得心疼。 她几次提出想见阿宁,刘郅总是不许,久了她也便不再提了,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格外想念。 然后便难自抑地回想起这一世的种种,于许多次人生拐点之处她都退让苟且乃至到如今无力回天,她都追悔莫及。 不知道阿宁如何了,在庆祥宫里头,下头人可会苛待她?她睡得可好?吃得可好?尚在襁褓之时,她总是满心柔软地呵哄着,怕她惊怕她扰,稍稍大些,也是仔细养护,那样娇的女儿,如今放在眼前头,她却连见一面都做不到。甚则害阿宁悬于刀尖之下,她是何等的自责。 每每想起她都深感自己无用。 继而甚至生出些许对自己的恨意和厌恶来。 抱月是前朝侍奉太后的掌灯宫女,被新帝指给她做贴身丫鬟,那丫头大约是见惯了这后宫三宫七殿六院里头的冷酷和血腥,总是惶恐不安地劝她,“殿下不要和陛下置气了,您服个软,日子总会好过些,何苦与自己过不去呢?” 她涩然地笑了笑,“我若讨好于他,只会死得更加快些。” 刘郅只是看不惯她——不,也不是纯粹的看不惯,那中间夹杂着几分喜爱,只是越是喜爱,就越厌恶。 便是她曲意迎合婉转谄媚也看不惯,只会让他厌恶她更快一些,她何苦做那无用功。 便维持这样的日子已是她无数思考、纠结、筹谋、进退而得来的,虽然刘郅看不惯她,至少阿宁在庆祥宫安稳生活着。 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还可以有些微转圜的余地。 阿宁是谨姝和傅弋的女儿,但既然谨姝和刘郅有染,宫里头都猜是刘郅的私生女。刘郅也没说过什么,任由别人去猜,算是默认了。 ——有时谨姝会猜,大约刘郅是故意如此,他虽强占了她,于这乱世中好像也没什么所谓,但他终究是个自视过高的帝王,他并不希望自己身上有任何的污点,是以他对她的恩宠都夹杂着厌恶和高高在上的施恩者的面目。 他可以大方地养一个前朝临时挂命的无能将军的女儿,但不许别人知道,也不许别人议论。 所以他才会默认吧! 但对谨姝来说暂且还算是一件好事。旁人看不起谨姝,但刘郅的女儿,纵使私女,也没人敢怠慢了。 谨姝记得自个儿还懵懂时这世道就艰险,自小就听祖母说:“乱世中啊,保命要紧。万事不可强出头,忍一忍就过了。” 她曾深以为然。 只是经过了些许事情,到如今她却有了不同的见地:无论乱世亦或者太平年岁,谁人不是满身桎梏,命却也要紧,但其余事情,也同样要紧,否则一世不快,倒不如少活些年岁。 她记得前几日家中唯一余存的姑母递了拜帖要来见她,掌事直接给拒了,说栖兰殿下身子骨弱着,没什么精气神见旁人。其实是刘郅不许她见任何人。姑母又递了家书过来,语气之间颇多欣喜:“玉沧一别,竟七年未曾与殿下一面,汝祖母与母颇多挂心,消息却不曾传到玉沧去,甚忧。今得知汝侍奉陛下,阖族欣慰,遥盼玉安,为陛下解忧释怀,尽心侍奉。” 她执了书信反复默诵,而后仿佛魂魄出离本体似的默然垂立,魂灵飘到遥远的她的家乡去,那是江北一片名为玉沧的富饶之地,有着连片的肥沃田野,四季分明,乃国都腹地,即便是战乱,也未曾侵扰它半分,是以让她有一个安定无忧的童年时期。那时所谓乱世,也不过是从茶楼酒肆里传出来的各路商旅客的只言片语。犹如隔着一层纱幕,其实看得模糊。又如隔靴搔痒,感受并不真切。 她十三岁那年,酝酿了三年的迁都计划终于成行,王都迁到稍北方的陵阳去,玉沧大门洞开,意图逐鹿中原的群雄们,立刻便把目光放到了这个富饶美丽又地理位置极其重要的地方。 次年的初春,本该草长莺飞的季节,汝南王刘郅率军攻打玉沧前的山南小城,李偃那时刚刚将江东六郡尽收麾下,自封为王,前来一会,两王第一次交战,兵强马肥的汝南王如势如破竹将汉水以南的蜀地收拢又东征西讨将泰半巴蜀之地据为己有,声势浩浩之下,还是第一次受如此大的屈辱,失了山南,退守栎阳,咽不下这口气,临近调兵后再次攻打李偃,恰遇倒春寒气候恶劣而损兵折将,无奈之下只好含恨放弃。此一役李偃气焰大盛,却没有急于占玉沧。 而便是此刻,玉沧的昏阳王府里,陷入了一片愁云惨淡之中,昏阳王的封号名存实亡,叶家阖府上下都仰仗了皇室余威存活,兼任太守令,而王都大迁之后,玉沧一刹便成为了兵祸之地。 叶家四女,貌美者谨姝为最,而那时又有谣传,“有凤衔珠降于玉沧,得之可得天下”,那“凤衔珠”者,便指谨姝。 谨姝已到了该议婚的年龄。 李偃意欲求娶谨姝,一则往后可名正言顺地出入玉沧,结以姻亲,则如结盟,二则为自己宏图大业加威,那些荒谬的传闻,于乱世之中,亦是造势的利器。 而那时叶家家里幕僚极言进谏父亲,称李偃性暴虐,传闻荒蛮无道,虽则当今势旺,他日作为亦不可知,倒不如力求稳妥,求好于隔壁林州,林州驻将乃当朝辅国将军傅弋,今上迁都时嘱傅弋把守玉沧,林州十万大军,足以抵挡江东军。 父亲被说服,傅弋早先便提过议亲之事,如此两厢便宜,谨姝很快便嫁去了林州。 玉沧一别,她是八抬大轿被迎入傅弋之门的,却没过几天太平日子,李偃被叶家拒绝,盛怒,举兵强攻,傅弋虽则手握重兵,实乃草包莽夫,节节败退,最后甚至连林州都没保住,匆匆逃往陵阳。 后来的事,谨姝就不大清楚了,只遥遥听说,城破之时,叶家惮于李偃恶名,举府男丁引颈就戮,唯女眷及一远嫁姑母并其余旁支远亲残存,昏阳王府至此彻底终结。 她知道之时,跟着傅弋,身在遥远的陵阳,在傅弋府里的后宅里遥遥冲玉沧的方向伏地叩拜,泪流满面。 之后便开启了她漫长而难挨的被命运摆弄如无根浮萍的残破人生。 之后许久她才得知,那幕僚原本是姨娘柳氏的远亲,受了姨娘钱财,才极力劝阻父亲,柳氏意欲将其女嫁于李偃,故而出此计,欲李代桃僵,派人告于李偃,称叶家四女早有婚约,三女儿仍待字闺中,亦可议亲。 李偃此人实为性情不定,不知因何而怒,大约讨厌被人拂逆,亦觉得区区玉沧不值费心,斩杀来告者,具兵以攻。 2.第2章 -重生- 距离汝南王刘郅和江东王李偃那场备受瞩目的交战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了。 春日渐暖,葱翠的绿芽已生机勃勃地从枯木里探出了头。靖江水暖,通渠以灌溉。这个冬日的瑞雪兆示了今年将会有个好收成。 玉沧城里,原本惶惶的人心,此刻业已渐渐平静下来。 有消息说,李偃意欲求娶叶女。 如此玉沧之危,或可解了。 府里如今却是愁云惨淡,那位或有资格争霸天下而又传说荒蛮暴虐的江东枭雄,此刻就领着大军驻扎在玉沧前不过数十里的山南小城,而前日开始,大军已渐次开拔,回往李偃雄踞的繁阳,李偃似乎无意攻打玉沧,亦或者另有考量,倒是前几日派了使臣入了玉沧的昏阳王府,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却是为求亲而来。 言辞恳切,使臣称:我家主公称慕艾四小娘子已久,盼结良缘,共度余生。 说得叶家家主惶惶不已,不知江东王李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乱世中以联姻以结盟约者不计其数,但李偃此举实乃叫人不解,玉沧现在就像是一块儿□□裸放在那里任人取之的肥肉,而玉沧的太守令叶邱平根本不足挂齿,玉沧易夺,但却难守,如此宝地,不能据为己有,以汝南王刘郅为首的几大军阀势必会毁之而后快。 大约便是如此,刘郅这样嚣张的人也只不过是攻下了山南,李偃打了胜仗之后也没有急于动玉沧。 但求娶叶家女来说,此举实在莫名。 除了叶女那颇具传奇但其实荒谬的命格外,叶家真的毫无可用之处。 昏阳王其实是个名存实亡的虚衔,有爵无禄,前昏阳王谨姝的祖父在世时是昭帝的侄儿,实乃皇亲,后因聪慧异常得昭帝喜爱,而被太子忌惮,履加打压,太子即位后虽则明面礼遇,加以恩惠,实则架空了昏阳王的权利,剥夺食邑,又兼各种敲打,乃至昏阳王府一蹶不振。 谨姝的祖父于壮年去世,仅留谨姝父亲叶邱平一个儿子,本应继任爵位。 ——王位世袭,但照汉中当时之例,君上会下抚训诏书,叶家迟迟未等到。 叶邱平惶惑之下,因胆性小,至今没有行袭爵之礼。 朝廷亦加太守令之位,有治理之职,但无兵权。 乱世之中,无论再高的品阶,都不若手中有兵权来的直接。 而大汉式微,如今蜷居中原腹地,对表面依附拱卫皇庭实则暗地里早已各自为政的诸侯王们早已无可奈何。 江东王的崛起,乃至大肆扩展,汉中阻挡不下后,使得迁都成分外迫切之事,而迁都则意味着丢弃玉沧这块素有粮仓之称的福地,如此可谓极其不明智,但比起与李偃这头猛兽毗邻,那位如今汉中的年轻皇帝,似乎宁愿舍弃掉它来换取一时的安宁。 自从迁都事定,作为玉沧之王兼太守令,原本仰仗王都余威得已治下的局面,就彻底被打破了,为了谋求日后在战乱里能有一席之地,谨姝的父亲,叶家如今的家主叶邱平就不得不重新筹谋了。 出路现下有三:一是与隔壁林州结盟,寻求荫蔽。二是操戈自治,依靠天然的粮仓福地,壮大于己。三则便是交好于李偃,作为江东霸王,李偃不可谓不悍猛,他日问鼎中原也未可知。 只是玉沧因资源肥厚,恐其坐大,一向忌讳兵戈。叶邱平手下无精兵,难以自保,便是现在立刻着手自立门户,也恐来不及,刘郅对玉沧又虎视眈眈,兼之李偃现下虽未攻占玉沧,但于玉沧恐也是势在必得。 无一上上良策,是以叫人分外为难。 前几日李偃托人来说亲,盼结两姓之好。 叶邱平有些吃不准李偃是何意。 此时在书房来回踱步。 幕客何骝通报后掀帘而入,面目亦是严肃,他的脸上因内心怀着些微的龃龉而又显得有些僵硬,叶邱平因为满心烦恼并无注意到。 “大人。”何骝揖手,顿道:“可是还在因联姻之事而苦恼?” 叶邱平叹气摇头,倚靠桌案跽坐下来,“先生可有高见?我观李偃非良善之辈,若结两姓之好,他日也恐翻脸不识人。但若推拒,又恐他现下就翻脸。先生认为该当如何?” 何骝原本预备了一套说辞,他也自信能够说服叶邱平,但现下他忽然就犹豫了,脑海里倏忽闪现过一道鹅黄身影,少女于前日半途拦住他,恭谨行了一礼,面目平和地叫他,“先生。” 何骝亦回礼,在府中多日,那是他第一次正式和这位素有美名的叶家四女儿面对面交谈,第一直觉自然是颇具冲击感的美,朝着面门直扑而来,是以他这样的年纪亦有些不敢直视她那双似乎无意中便温柔又含情的美目。 他视线微微往下,目空着,“见过女公子。” 谨姝微微以手虚托,“先生客气,阿狸不敢受先生礼。贸然拦先生去路实在无礼,望先生海涵。” 何骝忙道:“女公子有话但请直说。”说完微微退后寸许,余光里略略扫过了她,她聘婷地站在那里,身如弱柳,无风而摇曳生姿,声若莺啼,婉转动听异常。谨姝着一身鹅黄,窈窕立于廊阶之下。 他忽地想起那则盛传在江北的传闻,言说玉沧叶女谨姝,出生时便口含凤头玉,天降异象,累日阴雨破晴,那天的绕日云彩,亦是火凤之相。 …… 谨姝没有扭捏,直言道:“先生智谋,阿狸有一事不得解,故来请教。前日里山南那位王上派使臣来府一事我已知晓了。也知此事不合宜我来问,但此乱世,诸多牵涉,婚姻之事亦非单纯,而我又是当事者,因有迷思,故舔着脸皮向先生请教,还望先生莫取笑。” “不敢,请女公子但说无妨。”何骝略一拱手。 “那阿狸就直言了。”谨姝抿了抿唇,缓缓述道,“我知阿爹拿不定主意,虽未敢过问,但阿狸自己也有一些愚钝的猜测,阿爹想必在投靠林州和求好李偃以及谋求自立之间摇摆。阿爹既拿不定主意,定会与先生商讨,所以我斗胆来问先生高见。事关阿狸终身,望先生不要责怪我唐突,据实已告。好让我心里有些准备。” 何骝观她谈吐,自有一番风度,不由神色多了几分恭谨,略微沉吟道:“女公子聪慧,某不敢搪塞。只是或有冒犯,请女公子恕罪。大人确实为此纠结不定,只是投靠于林州,林州现下由辅国将军傅弋驻守,傅弋此人年岁和大人相当,早年丧妻,妻位悬空,去岁便表示过欲盛娶女公子为妻,大人不愿女公子委屈,故而推脱,傅弋一直耿耿于怀,如今想要投靠于他,必然旧事重提,依旧要委屈女公子。而李偃此人,女公子也知晓了,已派人过府来提亲,意欲求娶于女公子,某听说李偃此人实为性情不定,更传暴虐荒蛮,大人担心其就算结姻亲以立盟约,过后亦会反悔。至于谋求自立……大人虽有鸿志,但此乱世中,难矣。依附于人尚可徐徐以图。某以为自立不必考虑。” 而前两步棋,无论哪一个,谨姝都是不可更改的牺牲品。 何骝以为这些话会让这位貌美的闺阁少女大受打击,但谨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与我所料不差上下,那么,先生会如何建议父亲?” 她语气里的淡然让他觉出几分琢磨不透的感觉来,这委实匪夷所思,他自认通透,于看人之事上颇独到,但这样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他竟觉看不准了。他其实也拿不定,于他来看,这两者无甚差别,只能赌上一赌,或可有一线生机。前几日府里二夫人亦来寻过她,言说有两全之计,让四女儿嫁去林州,三女儿前去山南议亲。如此可两全矣。 他亦觉可行考虑。只是却不便说于谨姝听。 他犹疑下,忽然转口反问了一句,“女公子可有想法?”问完之后方觉多此一举,女子久居后宅,目视甚窄,虽则聪慧,于此等大事上,能有何见解。 谨姝却福了一福身,“斗胆一言,先生见笑。” 何骝微挑眉梢,“愿闻其详。” “我前几日做了胡天一梦,梦里颠倒离奇,不足说于先生听。但有一点,却一直在我脑海盘旋。梦里我嫁于傅弋为妇,我姨娘柳氏却有意将三姐姐嫁于李偃,而后来,李偃盛怒,拒绝了与三姐姐议亲的提议,转而具兵攻打玉沧,傅弋受汉中命,把守玉沧,操戈抵抗,然十万大军亦不敌李偃勇兵,溃逃陵阳,之后诸多颠倒胡乱不提,梦中汝南王刘郅最后横扫千军,一统江山,只是后来,李偃却已一己之力颠覆刘郅江山,以复兴汉中为名……” 谨姝抬头看了何骝一眼,“先生可知,我祖上乃皇亲?我叶家亦是汉中皇室后人。” 何骝心下一动,眉毛不经意抖了一抖。 “梦里李偃以复兴汉中为名,辅佐我兄登基,我兄叶昶自幼体弱……” 谨姝忽然不语了。 顿了一顿,只说,“梦实荒谬,让先生见笑,只是我却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李偃起于微末,他日便是问鼎中原,亦无正统明目一领天下。而今求好于昏阳王府,一来我府与汉中与决裂无异,二来无根基,不足为虑。” 谨姝忽又一拜,“放言至此,先生莫怪。不知先生如何指教?” 何骝眸光闪动许久,最后拱手道:“梦虽不足信,但女公子所言却让某又加深虑,不敢乱言,容某回去再细想一番。” “如此劳烦先生了。” 何骝走后,谨姝仍出神地站在那里,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前世种种,连死亡那刻也历历在目,一睁眼却回到了十三岁这时。 江东王李偃刚刚派过使臣来府提亲。 父亲仍未决断投靠傅弋还是李偃。 她还未出嫁,一切回到最初。 3.第3章 然这最初的起点,她亦不知哪一步棋是最好。 李偃此人,她只模糊地从无数人的口中了解过,不过是杀伐果断,勇武过人,生性暴虐,非良善之流,如此云云。 而前世里,傅弋其实也野心勃勃,故而受了僚属唆使,执意想要娶谨姝。 一则他本是贪恋美色之人,二来因那则盛传江北的关于谨姝的传闻。 传闻不可谓不荒谬,但乱世之中,此等言论可大可小,稍加利用便是乘火东风,足可燎原。 而叶邱平听从何骝力求稳妥求好傅弋的建议,议六礼,从纳采到亲迎,皆为精简,不过月许便将谨姝嫁到林州去。 那时四方动乱已经多年,各诸侯王明面上虽则还是汉中封侯,但其实已经是各自为政,互相之间的吞并和联盟也更迭了多次,后来竟渐渐明目张胆各自拥兵自重起来。 当下已开始公然划分势力范围了。 因着乱世,处处需要打仗,汉中朝廷里因着皇帝的喜好,武将地位高升,傅弋的姐姐乃当朝皇后,傅家更是勋贵之家,是以傅弋虽然是个草包之流,竟至混到辅国大将军的职衔,委实荒谬。 谨姝生的极美,傅弋也曾真心待过她。 只是终究,实非良人。 傅弋后降于刘郅。 为表忠心,将她献至刘郅寝塌。 刘郅亦是个悍勇而又骄傲的帝王,掠夺和占有是本性,于她,更只有玩弄和高高在上的俯瞰罢了,看她这个传说中可左右帝位的女人是如何臣服于他。也为向天下昭告,这帝王之位,必然是他的。对于任何阻挡他的人,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她记得献榻那夜。自己被傅弋安置进了一处庭院,嘱仆妇为她净身沐浴,她等在屋子里,最终却等来了大飨军士后半醉的刘郅,她大惊,想逃,刘郅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目光幽沉地说了句,“孤所求,未尝失手。汝觉得汝就算从这里出去,又当如何?” 她不愿受此屈辱,欲触地而死,刘郅悠悠提醒她,“孤听说你还有一尚在襁褓的女儿?孤虽不刃妇女幼儿,但孤会屠傅家满门。” 傅家不存,女眷必然形状凄惨。 “这是孤给你的恩赐。”他说,淡然而笃定地觑她。 泪倏忽盈于眶,她终究是屈服了。只是含恨咬了他一口,大约他一直记恨着,后来折腾她已成了一种乐事。即便后来她再顺从,也无济于事。 慢慢的,她便也麻木了。 她记得,在姑母那封家书里,她感受到的是何等万箭穿心的苦痛。唯一后悔之事,便是嫁于傅弋作妇,有那样的瞬间,她竟负气地想,当初不若择李偃而从之,那位传说里的霸王枭雄,至少是位脊梁铁硬之辈。 李偃攻下王都的那夜里,她在栖兰殿的檐下,曾也闪过那样荒谬的念头,继而戚戚然,只觉这辈子,怕是仓皇到头了,虽则她是贪生怕死之辈,可到头来,有时也觉得活着没什么了。结局也颇为潦草。 -前世- 那夜的风雪交加里,她亦再一次感到了天命的召唤。 她咳嗽着回了寝殿,抱月侍奉她躺下的时候,她忽地握住了抱月的手,面上挂了些浅淡的笑意,“你当我不知,其实我都知道,你既不是刘郅的人,也不是前朝的人,你是江东王李偃的人。” 抱月替她掖了被角,“殿下又在胡说些什么。” 谨姝只顾握她手,抓得极紧,身子微微拱抬着,形状其实有些可怖,但字字恳切:“只盼汝主公念在我之襄助,留我阿宁性命。她年纪尚幼,委实可怜。” 抱月又愣了一愣,最后终是没有再否认,拍了拍谨姝的手,“殿下聪颖,实不必再相瞒。主公非知恩不报之辈,他日若殿下去,你之功劳,当记于阿宁之下。况我主公并非屠杀妇女幼儿之辈,殿下当可放心。” 谨姝松下气来,倒于寝塌之上,喃喃,“如此谢过。” 谨姝其实至死都没有想明白,江东王李偃是如何做到大周江山既定之时,越过中州固若磐石的坚城铁壁,举兵不动声色地直逼王都的。 倏忽间火光憧憧,军阵威严。 周兵从城外百里才发现李偃军队行踪,极速流星马上报,然李偃的先行军于月前便潜入密城至王都的官道,截断消息传播的渠道。其余兵马取道密、鄢,分两路急行,密城和鄢城太守见兵符持节,均不敢挡,极速放行,两路军马皆顺利通行。 王都的守卫军终于反应过来起兵抵抗之时,李偃已越过拱卫中州的密城,强渡护城河,派了四支轻骑兵从四方城门突围。周兵大骇,以乱阵心,溃不可挡。 西北门防守薄弱,不时城破。 而大周新帝刘郅得到消息之时,正行在前往栖兰殿的宫道之上,王宫内灯火通明,风雪掩盖了城外的流血漂橹,那些杀伐和呼喊似在遥远的天边,隐没在这一年的岁末的热闹欢腾里。 他似乎倏忽间明白了什么,这一切并非毫无征兆,只是直到这一刻,他才深切地感受到,何谓功亏一篑。 那个传闻里霸道暴虐的江东枭雄,似乎并非表面那样蛮横无道,至少此等谋略和严丝合缝的计划,非心思异常缜密之将帅不可为之。 但无论如何,城破之时,周兵不战而降之时,谨姝在幽暗的后宫冷殿里,感受到的却是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感。 她在和抱月说完那些话之后瘫倒在床上,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快要死了,在花信之年便失去宝贵的生命,或许多年之后会有人扼腕叹息不已,在史书上或许会添几笔骂名——因着她曾作为刘郅寝妇,私通李偃,助其大业。但对她来说,都已经不甚重要了。在她死之前,能看到刘郅得此报应,已是快意。 是的,无错,如今的局面,她是有几分功劳的。这是她这辈子,做出的唯一的反抗。 或许有可能她其实想再多活些许日子,为自己尚且年幼的女儿留存些许温暖,但有时候人生便是如此,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她只盼她为女儿铺足的后路不要横生枝节,如此便可护佑她这一世——至少是成年之前——的安稳。 只是活着成了奢求,此刻便是刘郅不杀她,而李偃也念在她助力他问鼎中原之功予以厚待,她也已经无福去享了——她缠绵病榻已久,而今已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 在这短暂的一生当中,她如浮萍漂泊无依的这短短二十余载,她从前总是得过且过,渴求苟安,只近年才幡然醒悟,这乱世之中,寄求他人怜悯抑或是庇佑,便如同追求那镜中花水中之月,只能得一时美梦罢了。 然后是长久的不可得的痛苦以及梦醒时的悲凉。久之甚至还要生出些自怜自哀之感,怨天命之不公。 如此倒不若放手一博,去求所愿,得之,我之幸,不得,我之命,纵最后是同样的结局,也是后者更酣畅淋漓些。 然而她醒悟太晚。 悔之晚矣。 刘郅还是来了栖兰殿。 谨姝目光平淡地望着眼前这位曾以悍勇多谋闻于世的帝王。 她为在这最后一刻,他们能面对面相峙而感到一种天意如此的畅快。 刘郅望着她时那失望、震惊、乃至哀痛的眼神,让她生出几分报复般的快感来。 她挥退了抱月,拖着病体起身一步一步行到身着青色织金便服的刘郅面前,缓缓跪伏下去,面上却不见了往日的低眉顺从,那唇角甚则挂了几分极浅的笑意,缓慢述道:“刘郅,这便是你的报应。全是你应得的。” 她的笑容里夹杂了几分怜悯,还有细微的讥讽。她不紧不慢地说着,仿似故意要叫他不痛快似的,“我等这一刻,已许久了。想必君上也猜到了些什么。新安六年的那个正月,你失了兵符,确是我窃的。你曾怀疑于我,只是大约觉得我并无胆略去做这等事,故而最终放下了怀疑。” 他心高气傲,轻视女子,此为一大过。 刘郅原本尚且内敛的怒气忽得迸发出来,一脚踹在她的胸前,怒目而视,“孤未曾想,你竟是如此贱妇,竟私通叛军,谋我大周江山。”他说罢又欺身过来,一把攥住她胸前的衣襟,目眦欲裂,“孤何曾亏待过你,你就是这样回报孤的?” 栖兰殿里头灯光晦暗中又夹杂着几分腐朽衰败的气息,大约是她病体到了药石罔顾的地步,给这殿里也添了几分死气沉沉的味道,但彼时却分外合乎情境。 这辉煌的宫殿,霎时也变得灰败起来。 刘郅忽地发现,他眼前的这个女人,已经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 是以她忽然绽放的笑容,显出几分狰狞和厉色。 她曾是江北玉沧一颗璀璨的明珠,尚在闺阁之时便有美名广传,故而有“有凤衔珠降于玉沧,得之可得天下”之说。 他尤记得他初次见她的情状,彼时谨姝已嫁作傅弋续弦,是夏日,她着了件水红的轻罗软袍,腰间束湖色大带,下坠浅翠玉穗子,婀娜站在厅堂下,带着些微的拘谨躬身朝他行礼,“见过王上。” 那眼神,纯净异常,观之忘忧。 恍惚,竟已七年过去了,那时她尚年少,体态纤弱了些,于床帏之事,更是生疏异常。 但他其实贪恋那滋味,是以这么多年,总留在身边,并未嫌弃过她曾是他人之妇。甚至还将她为傅弋孕育的女儿接到这皇宫里头好生养着。 而她竟是如此回报于他。 蛮愚蠢妇,祸乱至此。 桌上的跪地铜人枝灯上头的油脂已将燃尽了,刘郅就站在那架铜灯前,谨姝跌坐在一旁,面庞显得愈发晦暗,几欲大笑出声,“奈何你渴盼一个豢养的雀儿,我却不是。你的不曾亏待,我亦消受不起。” 她恨傅弋,恨刘郅,恨这乱世。 恨自己一步错步步错。 只是最后这口气,倒因他此时形状而舒了半口。 城门大破,王宫被兵甲团团围住,刘郅本欲举剑刺死谨姝,被抱月领的暗卫阻挠。 李偃当晚便控住了王都。 打着中兴汉中的名头辅佐汉中后裔叶昶即位。 那位叶昶正是昏阳王府灭门后被李偃私藏的叶邱平长子。叶昶自幼体弱多病,曾有一游方大夫下过谶言,说他活不过弱冠。 抱月嘱人好生相待谨姝,也让阿宁去陪了她。 叶昶来看过谨姝一次,谨姝只觉不可置信,握住原本以为早已亡故的阿兄的手,痛哭出声。叶昶柔声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嘱她无需再挂心旁次种种,安心养病即可。 但谨姝隐约猜到,李偃辅佐叶昶登基,绝非出于对汉中的忠心,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一统天下的明目,而身体孱弱根本无力承担一君之位的叶昶不过是个引子。 不若说李偃在培养一个名正言顺的傀儡。 所谓帝王之术,权谋之事,从没有谁是干干净净的。 只是即便如此,谨姝也放了心,至少她为阿宁谋算的后路,现下看来尚算可靠。 谨姝只撑了两日,于次次日的清晨,握着女儿的手,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于模糊之中,她好似记得李偃来过,左右皆伏地战战栗栗跪称王上,他立于屏外,沉声问了句,“如何?” 不知道太医回复了什么。 李偃顿了顿,语调冰冷似寒铁刀刃,“也罢,终究是咎由自取。” 4.第4章 大约那是谨姝离李偃最近的一次,她病入膏肓,并不能起身见礼。 隔着屏障只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身形异常高大,莫名透着股冷硬的气息,映在屏上的剪影也像是铁印拓上去的,只三言两语,冷寒迫人的感觉便悉数传来。 又或者她根本无力去瞧,只是潜意识里幻想出来的罢了。 但无论如何,因着那一幕。 其实谨姝内心是有些怵李偃的。 此人绝对非传言那样暴虐荒蛮不通人性。但也确实非良善之辈。 而如若他性情暴虐脾气急躁狠厉果决种种传闻为假,那其城府恐更可怖。 谨姝重新回到十三岁这年,眼看着李偃派使臣提亲,父亲踯躅未定,一切按照前世的轨迹行进之时,她一边感觉到迫切,一边依旧还是陷入了挣扎。 这几日她日日思虑,以致近旁都觉得她好似换了一个人。 ——她随祖母前去寺里上香,因着半道被突然窜出来的惊马吓了一下,大师留她诵经招魂,回来后还是生了一场小病,虽无大碍,却昏睡数日,醒来更是日日仿佛魂不守舍,更叫人担心。 早上母亲方来看过她,知如今她前途渺茫,终身大事身不由己,作为妇人,且乱世中夫家无权的望门后宅妇人,她内心对女儿的担忧,除了隐忍下来,不知该做何疏解。见了她的面,只柔声安慰她,仔细问了身体,又嘱左右仆妇侍女好生伺候,只字不敢提江东王李偃来提亲之事。 谨姝已非前世豆蔻年华里那般烂漫无忧,这些细微之处,她如今能敏锐地觉察出来,个中缘由亦心知肚明。 故而看得清楚。 不由心下叹气。 她忽然想起了阿宁,那个前世里她与傅弋孕育的一女,生得柔弱美丽,又秉性纯良,不知后来如何了。她的阿宁,可有安然长大? 在这一刻,她忽然才明白了母亲那满心的疼惜和无可奈何。 她抚了抚母亲温氏的手背以示安慰,微微笑了笑说,“娘亲莫担心,阿狸已好多了。” 屋里弥漫着药汤残留的余味,侍女稚栎点了香薰祛味,只是混合在一起越发叫人透不过气来,一瞬间她恍惚又忆起了前世病倒在栖兰殿的那些日子,陡然觉得憋闷异常,嘱稚栎把香揿灭了,窗子开了通风。 她拉母亲坐在院子里的藤下晒太阳,头拱到母亲怀里撒娇,“阿狸舍不得离开爹爹和娘亲,但我知如今爹爹和娘亲亦是身不由己,能为家中分担忧难,阿狸亦无怨言。那江东王虽则声名可怖,然年纪亦不大,家中更无妻妾,即便怀有二心,只为以结盟约而来,但结盟之法何其多,江东王具兵攻打玉沧也不是拿不下,何必非得联姻以求盟好?” 婚姻绝非儿戏,谨姝道,“料想他应有些许诚意。我即便不了解于他,也该知他非池中之辈。虽则前途渺茫,阿狸也愿一试,并无怨言。至于傅弋此人,阿狸听说他实非将才,不过尸位素餐之辈,虽则手握重兵,可也难成大器,阿狸不喜。阿狸喜英雄。”谨姝抬头看了眼母亲,眸光熠熠,眉眼之间生动而俏皮,美丽不可方物。 这几日还是第一次见女儿如此开怀。 只是这样认真地讲着自己的见解,倒叫人觉得好笑。 温氏指尖点她额头,小声笑说:“可知羞乎?” 谨姝蹭着母亲柔软馨香的怀,咯咯笑,“不知不知。”她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母亲,只觉这是天下最柔软温暖的地方,一瞬间几乎热泪盈眶。 母女笑闹了片刻,最后温氏倏忽眼中含泪,一把抱住了女儿,叹道,“委屈我儿了,你能如此作想,娘亲亦感宽慰。此事还需你父亲再定夺,你爹爹与我都盼你嫁一良人,只是乱世之中,何来良人之说,只盼你莫怪父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谨姝应了句,以宽慰母亲,“道理女儿明白的,娘亲莫自责,只是我嫁人,也是结一时之好,还望娘亲督促父亲多加警醒,当另置退路,如此才不至于任人摆布宰割。女儿日后也有依仗,娘亲觉得……?” 温氏只觉得女儿好似一瞬间长大了许多,这让她既感觉到欣慰,又感觉到一阵难言的心酸,抱着女儿好生说了些会儿体己话,方才作罢。 母亲走后,谨姝又思量许久。 终是下定决心,择定李偃,虽则伴虎而行,但至少短期里,李偃应当不会对她怎么样,也可免去叶家因触怒李偃后所遭受的灭顶之灾。 所以谨姝才来和何骝说了那么一番话,前世里,姨娘柳氏施予钱财给何骝,欲让他劝父亲将谨姝嫁去林州,而三姐姐昭慈与李偃议亲。打的是两全其美的幌子,其实仔细想来根本不可行。 李偃此人,相传极霸道,这样一个不容有二话的王,他所求之物,不但没有得到手,还要被人替换成他物,无论如何他都是不可能接受的。 故而在姨娘满心欢喜地以为,李偃不过是想与玉沧结盟,那么姻亲之事,无论是谨姝还是昭慈,都该无甚大碍的时候。不料倏忽间却招来李偃的怒火。 何骝非是非不分之人,前世里之所以会答应姨娘的请求,大约也是思量过的,认为姨娘的说法可行。 而现在,谨姝不过是在提醒何骝,李偃此人远非想象那样浅薄与好说话。 妄图揣测对方的心思而擅作主张,实非明智。 谨姝和何骝话毕,站在廊阶之下,深深呼出一口气来。 她观何骝反应,应当是听进去了。 何骝回去后一直在反复思考谨姝的话,他其实大为震动,他也曾仔细揣摩过这位江东霸王的意图。无论怎么想都离不开玉沧这个点,但现下因着谨姝的话,灵思仿佛忽然被人当头劈开了一刀光亮,豁然开朗起来。 或许李偃不是要玉沧,而是玉沧……叶家? 亦或者,一箭双雕。 玉沧与上阳乃汉中粮仓重地,汝南王因扩充兵力,军队极速扩张而后备空虚,粮草供应匮缺,故而急于拿下玉沧以解燃眉之急,而开春便迫不及待的攻打山南,亦可佐证。而李偃横扫江东六郡后,上阳亦为囊中之物。如今兵强马肥,又有繁阳做后盾,其实对于玉沧并没有刘郅那么迫切,但他却选择这时候来会势头猛烈不可挡的刘郅,为何? 时人都猜李偃不想刘郅坐大,故而来搓搓他的锐气,兼之李偃此人本就狂妄,故而也并不奇怪。 但现下的局势,汉中朝廷退居陵阳后,北面的宇文疾去岁末就趁势拿下了北方到汉中腹地的一条重要通道,如今南下亦是便宜,为了日后的南征大业,他是最不能让刘郅坐大的,据说离山南不远的郢台就驻扎着宇文疾的大军。 西南连连在刘郅手下吃败仗的杨通此时龟缩在酆都,伺机而动,杨通此人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其兄杨选亦是火爆脾气,接连被刘郅压着打,早就满肚子火气,如今来个釜底抽薪也未可知。 几方势力拉锯,李偃作为新晋霸主,势力尚未巩固消解,最明智是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以得渔翁之利。 刘郅只要动玉沧,西南杨通杨选两兄弟,北面宇文疾,甚至汉中的大将军——如今驻扎在隔壁林州的傅弋,都不会坐视不理。 李偃此举委实不甚明智。 可如果李偃所求并非玉沧,那么一切倒说得通了。 何骝思虑许久,托人递了书信给谨姝,而自己应叶邱平的召去了叶邱平的书房,原本那些准备好劝大人投靠林州的说辞,全部废弃,面对叶邱平的提问,他只出神片刻,便揖手应道:“李偃确非良善之辈,但恰恰如此,大人倒可放心,他若想对叶家不利,大可不需大费如此周章。大人以为汉中如今怎样?” 那日谨姝拦住他说的那个古怪的梦,给了何骝很大的震动,他知道称梦不过是谦词,那其中夹杂的独到的见解和大胆的揣测,让他顿时对那位女公子生出几分由衷的钦佩来。 也让自己沉寂的壮志又燃烧了起来,女子尚且有如此胸襟和眼界,他怎能如此悲观消极,以致到胡乱作为的地步。 叶邱平微微蹙眉,“汉中式微,今上年老糊涂,又加朝令夕改、滥设职官,如此种种,民心渐失,恐不久矣。” “是也,某以为李偃和傅弋均非良木,但若必择其一,倒不如冒险与李偃结好。” 叶邱平倏忽直起身来,似乎单单听到这样的提议就觉得紧张,喉头滚动,吞下一口干痰,微微抬手,急切道,“先生请讲。” 何骝再拜,“一则傅弋官拜辅国大将军,却无像样军功,实非良才,虽手握重兵,可若行征战,底下大约也是一盘散沙。二则傅弋倚仗傅皇后及傅家势力,而傅家又是今上被美色蒙蔽双眼,一手提拔起来的庸碌之才,报应也恐不日而到,汉中衰亡之时,也恐是傅家覆灭之时。三则,李偃起于微末,不过数年便坐大,甚则如今横扫江东,势头猛烈,他日问鼎中原也未可知,与其寻一个看不见前途的傅弋,倒不如冒险与李偃交好。乱世之中,焉有万全之策,不过走一步看一步,还望大人莫被一时困境蒙蔽,他日励精图治,或可有其他转机。” 叶邱平陷入沉思,良久才喃喃了一句,“先生所言我记下了,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谨姝收到了幕僚何先生的书信,上书:某欲劝大人结好山南那位。 谨姝握着信,虽则是她心中所想的答案,但还是心脏砰砰跳了一瞬。 5.第5章 山南城。 原太守府,现下成了李偃下榻的府邸。 兼做府衙,处理些许官文牒报。 江东六郡收拢后,一下子多了许多事,李偃跽坐在案,倏忽将手中待批竹简顿在了案上,浓黑的眉毛深深蹙着,使得眉心挤出来两道深痕,那双眼睛里现下虽没什么情绪,但此刻坐于他下首的两员大将都齐齐打了个哆嗦。 军师魏则亦在旁,抬眼瞧了须臾,“主公可累了?” 李偃摇头,默然站了起来,踱步走到窗前负手立着,眸光眺望庭院几株生了嫩芽的矮树,眉目依旧深锁着,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 魏则,字元笠,娄县人。 善断,算无遗策,乃李偃帐下第一军师。李偃亦敬重于他。 李麟和朱婴两将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朝着魏军师使了一眼色,示意他好猜猜主公这会儿在想什么,然后上前劝慰一番,也好别黑着个脸,瞧着怪渗人的。 魏则无奈捻了一撮胡须,思量了片刻。 主公在山南待了月许了,想必憋闷异常,昨日繁阳那边刚送来一车简椟,恐又加烦躁,这会儿不耐也是常情。 只是若他所料不错,应另有隐情…… 魏则思量了一会儿,忽而笑了一笑,亦随之踱步到李偃身后,错后半步,舒袖微微一拜,“主公可决断了?玉沧是打还是不打。” 三军已渐次开拔,上军回繁阳,下军去郢台外鹿阴与仝将军汇合,以摄北面的宇文疾,中军留驻,以随行主公。 刘郅元气大伤,粮备短缺,一时半会难以再反扑,西南杨通和杨选两兄弟陈兵严水以东,前次被刘郅打得元气大伤,只要李偃不动玉沧,杨通决计不会出兵渡严水,宇文疾一直盘踞北面,刚刚打开通往汉中腹地的通道,南征之路尚且遥远,以宇文疾谨慎且老谋深算的心性,断然不会先出手。 现下的情状是各方僵持罢了,李偃将军队开拔回繁阳之举,想必会使各方都放松警惕,认为李偃暂且不会动玉沧,如此玉沧便成了无主之地。 各方应当都松了一口气。 但若攻打,也不是攻打不下,他前次已说过,玉沧宜攻,若侥幸得之,则为上上,如过攻打不下,也绝不能拱手让人。 刘郅若得玉沧,则如虎添翼,兵马众多,又兼后备充足,其扩张速度必然加倍。以其势头猛烈的情状,他日问鼎中原则指日可待。此为主公宏图大业第一阻力。杨通杨选盘踞西南,渡过严水后通往玉沧的路,都仍是汉中治下的,两兄弟对刘郅恨得咬牙切齿,若刘郅去夺玉沧,此二人便是冒险也会前来一战,若是李偃来攻,则不见得会加阻挠。至于宇文疾,则更不足滤,鹿阴之地驻兵二十万,有主公座下虎将仝樊统领,只要宇文疾胆敢出郢台一步,定叫他有来无回。 以主公脾性,能攻打绝不会退缩,月前他进言后,主公却沉默了许久,转而问了一句,“若不攻,则另当如何?” 他言:“倒也有他法,一则直接拿林州,林州傅弋手握十万军,然座下无强将,主公半数可挡。拿下林州则可屯兵于林州,其余莫敢动玉沧之地,日后图谋巴蜀,则更为便利,但林州易守难攻,若久攻不下,我大军后备亦难支撑,不若直接攻打玉沧稳妥。二则玉沧太守叶邱平,其祖上乃皇亲,因才被妒,如今家道中落,但我曾听说,叶公胸有韬略,若结盟好,以主公之兵力佐之,他日或可成主公大业之助力。” 李偃眸光微闪,继而故作自然地轻咳了一声,“以何结盟?” “叶家有四女,幺女将近及笄之年,颇得叶邱平宠爱,且江北盛传乃真凤之躯,主公不若求之。” 李偃皱了皱眉头,似乎很勉为其难地说了句,“既然先生以为可为,那便如此吧!” 使臣携礼前往提亲,叶邱平热情招待,但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说兹事体大,还望王上给些许时间,会尽快予以答复。 然后过去半旬了,仍未见回音。 魏则这样提,李偃果真触动,那张脸上登时多了几分烦躁,“孤亲自等在这里,叶家竟胆敢逆我?” 远处跽坐在案的李麟和朱婴登时直了直脊背,原来主公竟是为此烦闷。 李麟按住腰间佩剑,直身以答,“主公龙章凤姿,求娶叶家女乃其福分,安敢如此不识好歹,末将愿领兵讨之!” 朱婴更是忿忿,“末将也愿!不过区区玉沧,打下便是,叶家眼盲目昏之辈,不足与主公结姻亲。” 魏则重重咳嗽了一声,示意李麟和朱婴莫要再讲,自己摇头轻笑了下,拜道:“主公莫急,叶家也恐只是忌惮主公威名,区区太守令,安敢逆主公?” 李偃拂袖入了内室,“孤只再等三日。” 魏则和李麟朱婴三人出了李偃房,李麟怒道:“区区玉沧罢了,军师何故拦我,给我一万兵马,须臾便可打下玉沧。” 朱婴亦不解,“主公何止优柔至此!” 魏则摇头叹气,“蠢钝。” 李麟和朱婴面面相觑,被骂得不明所以,追上魏则,虚心求教,“愿听先生指教。” “主公情动,现下在患得患失处摇摆,你二人莫在提攻打玉沧之事,委实没眼色。” 李麟并朱婴:“啊?” 魏则其实心下已隐隐有猜测,主公虽有雄才,但风闻却不佳,甚至公然与汉中叫板,汉帝几次征伐主公,都失败而归,对主公可谓恨之入骨,叶家乃古板保守之辈,与主公结盟,则就意味着彻底与汉中决裂,恐不敢冒险为之。 加上这么些时日没消息,大约是不敢应了。 他夜晚卧榻而眠之时,尚且在想,该如何宽慰这位年轻而一往无前,如今将第一次吃下闭门羹的主公。 只是第二天一早,他刚刚从床上爬起来,便有消息过来,报说:“玉沧那边回了礼。” 魏则眉梢跳了一跳,“应下了?” 怪矣,委实怪矣! 6.第6章 前几日爹爹回了礼给山南,如此便算应下了。 昏礼者。 上事宗庙而下继后世,礼之本也! 君子重之。 所以谨姝始终认为,到了李偃这样的地位,以其目高于顶的态势,是决计不会以姻亲来换取什么的,尤其是对其来说并不算迫切的玉沧。他娶她,决计不会像父亲想象的那样为了立盟约亦或者谋求玉沧之地。至于究竟是因为什么,她还琢磨不透。 时下谨奉周礼,曰昏礼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纳采即男子送礼以表求亲之意,若得女子家中同意,则问名以回祖庙卜吉凶,得吉兆以到女子家中报喜,如此方可下聘,择定婚期,女家在婚期前一日送嫁妆至男子家里,婚日男子亲至女子家中迎娶。 如今方到纳采的地步,等正式亲迎,还要等些时日,诸多事宜还要一步一步行进商讨。 前世里,傅弋娶她,省略了诸多步骤,但仍是搓磨月半有余。 谨姝这些时候也好趁势仔细思量一下往后的路该怎样走。 而叶邱平则有些坐立不安,反复问询何骝,可妥当乎? 他在回礼的时候又兼修书一封,上言:当今天下,卧龙出渊而猛虎出于山,王上乃卧龙藏虎之辈,故而我叶家惭愧,踯躅难定,不知有何可回报王上,既蒙厚爱,愿一力效之。只是吾生也愚钝,不知王上此意何为?若有求,叶家但助之。只是小女尚年少,恐不能替王上分担忧难而多增烦扰,诚请王上留家再教养年许。待及笈以送嫁。 何骝言说:“大人莫急,可静待其变。” 只是没想到李偃这日便派了人来,人未来时,信先至,言说要带谨姝回繁阳,择日以完婚,信乃军师魏则代写,言说:玉沧至繁阳,路迢水长,现下纷乱四起,恐日后护送不便,主公不愿小娘子路途生事,平白受累,既然现下主公身在山南,愿携归繁阳,如此可稳妥。 另外提了玉沧之事,言说玉沧现下危急,主公愿助一臂之力,将山南赠予叶邱平,屯兵以守之。 叶邱平将信看了好几遍,只觉得惶惑不已。 这个江东王,委实怪矣。 - 昏阳王虽是个名存实亡的虚衔,家里也日渐不如一日,但府里正门是轻易不开的。 照旧留着皇室宗亲的排场和门面。 这会儿门子却匆匆大开了正门,对着一行人弓着腰一边连声说请,一边一重门一重门上报过去,最后管事惶惶跪伏在前厅,对着叶邱平瑟瑟地讲:“大人,江东王座下大将军李麟到了。” 顿了片刻,又微微抬头,缩着声音补了句,“带了三百卫护亲兵,江东王的聘礼……也到了。”如此厚聘,生平仅见。只是…… 如此礼兵俱在,是先礼后兵,还是先兵后礼,恐全在人家一念之间。 委实嚣张跋扈…… 屋子里静得骇人,这院落都沉寂得仿佛掩在灰烬堆里。 叶邱平眼珠子缓缓转动了一下,踯躅了片刻,终是定下心来,起身快步走出去,喝了句,“大迎!” 有侍女去后院通报谨姝,“小娘子,可是出大事了,山南那位,今次就要来迎人了。” 谨姝还未及笄,按礼数来,还是要行许多路数的,前次刚通了礼,这下就要来迎人? 谨姝趔趄了一下,鬓发微散,形容委实狼狈,急急问了句,“可真?” “大人已经出门去迎了,这会儿恐怕已到了二门了。” 前院,仆妇下人洋洋洒洒随着叶邱平步子,跨了三重门落,在二门外拜见了李偃座下那位有名的大将军李麟,据说李麟乃李偃侄儿,年纪尚轻,却一身蛮力。 却看他一身利落的漆黑软甲,绑袖束腿,骑马装扮,笔直而端正地背手站在那里,仰着头似是专心在看二门的匾额,那是昏阳王在世的时候亲笔书上去的,言说——万古长青。 只是如今看来,倒是有些许讽刺了。 后来昏阳王被驳去爵位,只留个王的虚名,以至于到了叶邱平这一代,没了封诏,连王的虚名都不敢担,只以太守令自居,但皇上既然留着昏阳王府在,俸禄亦还发放,是以家里照旧是昏阳王在世时候的排面。 只是维持那表面的风光,也是越发勉力了。 如今与李偃结亲,恐与汉中彻底要决裂了。 李麟回神正视这位前昏阳王的独子,只微微颔首笑道:“见叶公好。” 叶邱平忙行了拱手礼,“不敢,将军客气。” 背后已大汗淋漓。 对方看似客气,观其态势倒隐隐有咄咄逼人之感,举止也傲慢了些,如此不禁一阵忐忑。 大将军李麟是江东王李偃座下头号大将,跟着李偃出生入死,战功累累,据说使得一把好刀,饮血无数。 眼下看着,却是斯文异常。 但越是如此,越让人惶惶。 李麟开门见山,这下终行了拱手之礼,“我家王上慕艾四小娘子已久,只是迢迢千里,战祸四起,耽搁日久,今恰逢其会,实乃天赐。月前派人递了帖,这月就来迎人,原是我们礼数不周,但我家主公不是轻薄浪子,只是家国天下,如今难以取舍,又不知纷乱几时能停,平白耽误了吉时,也误了小娘子,还望叶公海涵。”这话军师魏先生教他的,他在路上背了好几遍。 军师要他好生来迎人,他生怕自个儿搞砸了主公的大事。 叶邱平虚虚扶他的手,殷勤笑道:“将军哪里的话,王上乃人中龙凤,垂爱小女,是小女三世修来的福气,劳将军亲自来迎,实是抬爱。今乱世难太平,自当不拘小节。只是……恐也太赶了。” 李麟挠了下眉毛,倒是发愁了,主公派他好生来迎人,他一大老粗 ,哪里懂这些,军师也没教他这话还如何应对,只好说,“那我等便等上几日也是无妨。只是人我定是要带走的。”军令如山,主公要他来带人,他若是带不回去,那怎可行? 叶邱平晚上只好为难地与谨姝说:“那江东王委实蛮横,只是爹爹如今无用,既然应下,便无反悔的余地,如此只能委屈我儿了。” 谨姝也是满心满面愁意,但仍自作坚强,勉力笑了笑,“爹爹莫忧,阿狸知道的。” 7.第7章 叶家统共四个女儿,长女和幺女是嫡出,其余乃妾室柳姨娘所出。 长姊和二姊均已嫁人。 大阿姊嫁作大贾为妇,随夫家各方游走,如今乱世,消息互通不便,许久没有音信,二姊远嫁边陲守将,如今也许久未有消息传回来了。 另外谨姝还有一兄,名昶,字广舒,因自幼体弱多病,随道长在岭山道观静养。 叶邱平身边,也就三女儿昭慈和小女儿谨姝守着。而今谨姝便也要远嫁繁阳了,今后迢遥千里,再难相顾,想之不禁悲从中来。 “汉中北撤之时我曾上书请问玉沧事宜,未得答复,待迁都事毕,林州傅弋才传令来,说今后玉沧之事,皆由他定,需得我不时汇报请示。”汉中式微,不仅仅是疆土一步一步的退缩,大厦将倾,非一日之功也。 “个中龃龉,爹爹不便说于你听。而今江东王之事,亦使警醒,乱世之中,需得绸缪,方能立足。我本怯懦,但得先生点醒,为今之计,非苟安得以保全,还需仰仗于强主。唯一可喜之事,便是李偃如今将山南做聘礼送到了爹爹手上,并四万守兵供我驱使。诚意如此,我叶家自当铭记。江东王也未必不是良人。如今林州傅弋不足为虑,如此谨防刘郅反扑即可。爹爹虽庸碌无为,少年时也曾师从名门,今后当励精图治,壮大于己,以作我儿后盾。而今之计,实属无奈,汝嫁去繁阳,便不同在家,诸事需得小心谨慎,莫要任性妄为。若李偃真心求娶于你,你也当尽心侍奉,赤诚以待,若非真心,也当恪守本分,暂避其锋芒,要紧的是保全自己。繁阳不比家中,有你母亲和祖母纵容,往后诸事都要靠你自己了……” 如此云云,不一而足。 谨姝本不耐去听,她其实早非懵懂少女,经历前世种种,许多事情她已看得透彻,也知道生死存亡之际,纠结于微末细节实属蠢钝。 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更需收张自如。 她不怪父亲母亲,诸此种种,实属无奈。 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只是父母这夜里反复叮嘱,她最终还是被触动,泪湿眼睫。 父亲走后,母亲温氏又留在房中和她说了会儿话,最后拉着她的手心坐于床侧,低声悄悄说道:“尚有一事,娘需告你……” 温氏似乎难开口,面目显露为难之色,最后还是怕女儿吃亏受苦,艰难开口说道:“原本还以为有许多时间,可以不急慢慢教你。只是如今紧迫,娘就嘱你些许事项,你要听好了,谨记在心。娘听那江东王是个粗野之人,于房事上恐也没个轻重,加上他又是常年征战的武将,若你消受不住,可莫逞强……” 谨姝两世为人,前世更孕有一女,于此事上却仍觉拘谨,不由低声嗔了句,“阿娘!……” 温氏瞧瞧女儿娇弱的身子骨,不由满心担忧,二女儿嫁作边陲守将,曾修书于她,委婉地说丈夫太过威凛,且力大无穷,不知穷尽,委实疲累不堪。 她既觉得心疼,又怪自己没能好好相教。 少女初初涉事,面皮薄,情到浓时,男儿大多急切…… 到了谨姝这时,她更觉得惴惴,那江东霸主传闻荒蛮,生得孔武有力,常年征战,更是一身男儿力……她有心择两个称心仆妇随嫁,现下时间却急切,一时也难物色,不由发愁起来。 思及此,她不由再次叮嘱了句,“若他蛮横,你便放软些身子,好生和他说,男儿大多招架不住,莫要脸皮紧,咬着牙去忍。若他实在不知怜惜,你也使些心眼,莫要傻头傻脑。”温氏抱住女儿的肩,唉唉叹气,她的女儿生的这样美,而今真是便宜那蛮人了。 谨姝听得面皮发烫。 第二日母亲又送了帛卷画册来,嘱她没人的时候仔细看看,免得到时候什么都不懂。她回了房,翻开看了一眼,立马脸皮红热的合上了,喘了好几口气,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隔了好久才睁开一只眼皮伸着目光一寸一寸往里探。 两个小人儿,画得惟妙惟肖,寥寥几笔便栩栩如生,传神异常,颠鸾倒凤之姿,谨姝羞得无地自容,前世里房事于她来说大多是折磨,个中美妙,并不曾领略。 这夜里,谨姝做了一夜的碎梦,梦里香艳旖旎异常。 她似乎还梦到了大婚夜,烛光摇曳,李偃卧伏于侧,须臾,他摸她的手,问怎如此凉?她缩了缩手,又被他反握住…… 委实……不堪回首。 清晨稚栎推了门,将帷幔挂起来,就看见谨姝衣衫微乱香雾云鬓缩在床上出神的样子,不由担忧地问了句,“小娘子怎的了?脸怎么这样红?” 谨姝拉了被子蒙了头,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讲,“没,没怎的。” - 李麟当夜便修书一封,将叶家的情状转述了一遍,唯恐主公怪罪,只说诸事顺利,只是需得两日准备时间,不日小娘子便随他启程了。 信先交于了军师,魏则看完后,眉头微微蹙着,李麟自幼随军,于排兵布阵领兵打仗之事上实乃天资过人,奈何人事不通,如今派去迎小夫人,他一直担忧,恐他得罪主公岳丈一家,但主公却执意要李麟前去。 魏则先前不解,后来倏忽反应过来,李麟不仅是主公帐下大将,更乃血亲侄儿。 如此派去迎亲,可见主公对这桩亲事,应当是十分看中的。 只是他倒突然有了些许好奇,以主公脾性,竟是何时动心动情的? - 三日后,家里仓促备齐了嫁妆并一些必要事宜。 谨姝着玄色婚服,头上戴着沉重的发饰,还未及笄,而今便要挽发为髻,作妇人装扮了。 今日送亲起程。 家里礼数一向足,虽则今次前去山南,并非婚期,待回到繁阳恐才能成亲,但一切都还是照着婚嫁的礼数走的,故而今日谨姝着婚服。 临行之时,族中皆出门而送,各自脸上都没甚欢笑,谨姝也不禁心有戚戚然。 生逢乱世又有什么法子呢,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江东王要娶,她也只能嫁。 谨姝大拜父母,叩恩,辞别,登迎亲婚辇。 回头再望,苍茫江北,尽罩于轻雾之中,看不清楚来路,前途也未可知。 这一日里天是阴的,立春后,玉沧却几次迎来寒气,朔风刮骨,随行嬷嬷烧了手炉予她揣于袖中,李麟护送她登上车辇,她稳坐其中,闭目强忍泪水。 母亲在身后嚎啕大哭,不知是因不舍,还是怜悯。父亲斥了一声,“够了!” 母亲霎时止住了哭声,只低喃:“那江东王是个蛮人,我儿娇弱……” 谨姝已经听不到了,李麟大喝了一声,“起程!”而后策马行到最前头,仔细叮嘱了一行人要警醒点儿,若出得半分差错,一例军法处置,然后才缓行在谨姝车辇侧。 走了有一会儿,谨姝才掀帘往后看了一眼,隔着人马,早已看不见人了,只恍惚看到了阿兄的面,前几日爹爹去了信给岭山,言说谨姝已定了亲事,阿兄在回信里说这几日会回来看望,只是终究事出突然,兄妹二人无缘再见一面。 阿兄往前疾走了几步,然而车马已很快走远了,谨姝不禁流下了一滴泪。 更觉心中悲戚。 她出嫁这一日,尽是愁云惨淡。 李偃早上接到李麟快马递来的消息,称小夫人嫁妆卯时先行,午时便到,小夫人巳时起程,以马车行进速度,恐酉时才能到。 魏则禀告主公后,主公沉默许久,忽的问,“酉时可到?” “李将军定不敢夸大,最晚酉时可到。” 李偃沉默片刻,忽下令,“今日行礼。” “主公……” 李偃却未听,嘱下头人预备。 昏礼者,上事宗庙而下继后世。然而李偃乃天生地养之辈,从不忌讳这些。 魏则眸光闪了片刻,终是笑了一笑,“主公何至急至此?” 李偃稳坐于案,微微出神片刻,那张稍显冷硬的脸上,竟也罕见地露出了几分笑意,“恐迟,迟则生变,孤不喜。” 8.第8章 玉沧到山南,不过十数里地,快马几个时辰便到。 因着怕路途颠簸,小夫人受累,李麟决计不敢赶路的,不过提醒兵士多加警醒,以免出意外。 酉时将至的时刻,车马终于安然行到了城外的长野上,远远已看得见城门了。 谨姝端坐在车里,因着母亲的教导,行止持重。发饰很重,礼服也很重,裹了几层,身子裹得板板正正,一举一动都仿佛被捆绑着似的。她在马车里悄悄伸了伸胳膊和腿,然后便听到车外一阵喧哗。 她忙又端正了身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好撩开帘子去看。 ——与家里辞别的时候往外探看片刻,因离家不舍,倒还说得过去,现下状况不明,胡乱探看则显得多事。 李麟几乎是一瞬间便看见了主公,骑着高头大马,玄衣纁裳,着爵弁礼服,威严赫赫地立在那里。 似是等了有些许时候了。 他一瞬间倒呆了,一时竟不敢认,过了须臾,才倏忽夹了马腹,离开队伍甩下车马,先往主公那里去了,隔着几步的距离,李麟下马拜道:“主公!”而后似是不解的问了句,“主公怎在此?” 李偃身后跟着几头马匹,上面皆坐着人,军师魏则向来形影不离,其余将军校尉亦在侧,阵势凛凛,倒似两军对垒时刻。 魏则捻须应了李麟的话,微微笑道:“主公令,今日与小夫人行礼,恰是吉日,故而亲自来迎。” 李麟“啊?”了一声,瞧见主公眼神,忙又将语声吞了下去,只拱手道:“如此恭喜主公,我这便报于小夫人,好叫她知晓。” 李偃颔首,李麟便继续翻身上马,掉头疾奔而去。 谨姝听见喧嚣声后不久,就听见一阵疾马奔腾的声音,听着像是刚刚离去的李麟大将军,他先去了谨姝辇车后面的马车,扬声吩咐了些什么,谨姝听了两句,没太听清,正疑惑之时,李麟已经策马过来,隔着幛帘对里面的谨姝说:“小夫人,我家主公来迎了,现下就在前头,主公说今乃吉日,又兼礼备周全,为免周折,故今日行礼。” 随嫁仆妇侍女,谨姝按照当下的习俗带了三个,一个年长的嬷嬷,行看顾教习之用,他日房里事,也须得她提点,还有两位随身侍女,稚栎从小跟她到大,如今也随嫁陪她来了,还有一个侍女,叫作涟儿,这时全在后面的马车里,刚刚李麟便是知会他们去了,好提前做好准备。 现下谨姝一个人坐在婚辇里,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她委实没有预料,只觉得一瞬间头晕目眩。 今日……行礼? 刹那间,谨姝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身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几个侍女都也在后头,更加觉得不安,她张了张嘴,却终是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从她登上婚辇那一刻,其实一切都只能听从夫家的安排了。 只是原说是回繁阳择定吉日成婚,现下忽然告诉她,这晚上就要行礼了。 她如何能承受的住? 原就够快了,快的她措手不及,现下更是离谱,梦也似的。 倏忽间谨姝就坐立难安起来了。一刹里脑中千转百回,大约是母亲这几日总教导她夫妻之事,又囫囵塞给她诸多画册书籍,而今第一反应却是,岂非今日就要圆房? 李麟没听到应声,又问了句,“小夫人可有话要我代传主公?” 谨姝几欲流泪,靠着过人的心性,终于定下心神来,平复了心情回道:“无话,但听王上安排。” 事已至此,多说已是无益。 李麟点头,“一切妥当,小夫人莫要紧张。” 说得倒是轻快,又非你去行礼,罢了罢了,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谨姝腹诽。 前世里她嫁去林州,其实相当委屈,傅弋此人她早先便有听闻,但婚姻之事,媒妁之言,全凭爷娘做主,她又怎好说不愿,故而心下反而平静。 现下里,她也说不清自己倒是紧张些什么,大约是知晓李偃非平庸之辈,大体她心里还是有些期待的。只是与虎为谋,难免皮绷得紧。 车马进了城门,辚辚碾过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中街四下安静,百姓有远远观望的,但惮于李偃威名,不敢上前凑热闹。 李麟更是率卫兵仔细护送,以免冲撞。 谨姝在这样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呼吸声、外面马车碾过石板路的声音、以及马蹄蠹蠹之声中,终于等到了下车的请声,她掀开幛幕之时,有下人已放了脚踏在旁。 她小心谨慎地预备下年辇的时候。 一只手递了过来。 谨姝下意识抬了头。 四目相对,李偃立于马车下,正伸手预备牵她下来。 周遭倏忽变得愈发安静了。 他目光幽深而笃定,谨姝眼中的讶然却怎么都藏不住,她忽地想起来那天随祖母去寺里烧香一事。 祖母先行,她乘小车随后,却没料到路上一匹惊马撞翻了她的马车,她从马车上滚下来崴了脚,跌倒在路旁的草丛,疼得浑身僵硬,动都不能动,那马围着马车跌撞了一圈,倏忽掉头又朝她奔过来,须臾就要踏着她身子过去了。 稚栎随行,在一旁尖叫出声。 几个随行家仆拦了几下都不能抵挡,眼看着谨姝就要惨遭马踏之苦,这一蹄下去,以她体格,恐也是非死即残。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打了个响厉呼哨,惊马身子顿了片刻,然后一道身影翻身上了马背,勒绳生生将马转了个方向,而后马仍向前胡乱奔走发疯,谨姝魂魄尽失地被稚栎扶着从草丛里爬起来。 她瞧见马背上的人,更是心惊肉跳,唯恐那人从马背上摔下来。 却没想到马却被他制服,终于乖顺下来。 那人御马而来,高高坐于马背上,俯看于她,那目光幽深而森然,威凛不可直视,声音却还温和:“可有恙?” 他目光锁了她许久,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在等她回答。 谨姝勉强行了谢礼,望着他的眼神有些不明所以,只恳切道:“无恙,多谢英雄相救。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愿赠金帛财物以谢大恩,可笑纳乎?” “不必。”那人冷淡回了一句,似乎有些失望,使马掉了头,侧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又道:“来日相讨,愿莫推辞。” 他身旁跟了几人,皆沉默不语,却形影不离,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谨姝料想应是哪位显贵之人,不敢叨扰,只当客套之语,恭谨应下,再次拜了谢,出声告辞。 那人着了两人一直护送她们到寺庙。 后来稚栎还与她提起,“那相公生得好姿貌,又兼勇武过人,小娘子当言以身相许才对。” 谨姝那时已在为江东王李偃求亲之事烦恼,哪里顾得上和她打趣,只说:“莫要胡言乱语。” 而今那人就立在马车外,正递手迎她下婚辇。 谨姝终于回过神来,心下百转千回不能平静,只将手递了过去。 李偃紧紧握住她的手,宽厚的手掌将她手尽数握于掌心。 只觉柔软异常,又感慨女子手怎这样小。 谨姝却感受到他指腹常年被马匹缰绳以及兵器磨出来的厚茧,她从未有过被男子牵着手走路的经历,只觉得整只手都不似自己的了,灼热异常。 李麟悄声和军师说,好似发现了什么稀奇事,“先生你瞧,主公两耳是不是红了?” 9.第9章 军师摇头而笑,“尔实皮痒,竟敢取笑主公,仔细主公听见,又要操练你。”李麟几乎乃主公一手带大,此子天资过人,奈何顽劣不堪,平生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怕自己这个叔叔。论力气,李麟天生神力,然却不及主公。论智谋,李麟十四岁统骑兵,擅以少胜多,屡建奇功,旁人钦佩乃至五体投地,然主公又比他算高一筹。 李麟这会儿仗着主公忙正事无暇理会他,仰着脖子拍了拍胸脯,“子婴不惧也!” 朱婴在旁微微挑眉,只觉万分好笑,“如此我说于主公听,汝大话莫闪了舌头,前次主公还说,你最近惫懒,要考你骑射。” 李麟欺身捂了朱婴嘴巴,咧着一口白牙笑,“好哥哥,有话好说,莫做那嚼舌妇人。” 其余人笑作一团。 李麟虽则加封大将军,多年征战,战功赫赫,其实今岁还不及弱冠,仍旧存几分少年心性。 平日里和朱婴关系最好,常吵着要和朱婴拜把子,前几日还听他念叨,“好哥哥,虽则你和我叔叔一般大的年纪,然则我也并不嫌弃于你,莫非哥哥你看不起我?” 朱婴翻了他一白眼,并不屑于和傻子说话。 李麟字子婴,而朱婴字怀麟,岂非缘分? 朱婴生性稳重,虽则在李麟面前还会玩笑几句,动手动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他是决计不会做的,如此便常常成了李麟上蹿下跳在他面前造次,而他则不动如山地无视着,实在碍眼了才骂他两句,李麟不痛不痒,甚则嘿嘿而笑,继续造次,嘴上好哥哥亲哥哥叫个没玩,气煞人也。 旁人早已习惯,只是心下暗暗发笑。 如此热闹着一行人便进了府门。 时下昏礼崇简,尤其这夜里,几乎无甚需要应付的事项,新房里已布置好,二人入了房。 在礼官的唱声下,照例行过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之礼。 礼成。 李偃趁此机会正好大飨军士,李麟朱婴并其余将军校尉与诸将士共饮,约定不醉不归。 这夜月朗星稀,因着寒意尚未消散,多了几分清冷的意味,然而篝火长燃,欢声笑语四起之下,倒烘出热闹非凡的情状来。 李偃惯例要与诸将对饮,以顺带谢过列位的誓死追随之恩。 如此良辰,无人敢留主公,李麟随主公后,更是替主公喝了许多酒,然则李偃回房的时候,依旧也是很晚了,人已半醉。 谨姝一直等在屋子里,在稚栎的服侍下净身换了常服,桌上燃着腕粗的大红精烛,烛火摇曳,谨姝不知道该做什么,只盯着那烛火看,渐渐开始昏昏欲睡起来,偶尔又猛地惊醒了一下,想着待会儿李偃回来后的事,心绪不定,又兼惴惴不安,如此滋味,当真折磨人。 外面仆妇高呼主公归了,谨姝神游太虚的三魂七魄都重新聚拢起来了。门从外面推开,李偃阔步走了进来。 嬷嬷行了礼,领着稚栎和涟儿退了出去,顺带合上了门。临行前深深看了一眼谨姝,满眼担忧。 谨姝强自镇定,起身迎了过去,不甚习惯地开口,“夫君,可要先沐浴?” 她这会儿才好仔细看他,稚栎倒没说错,他生得好姿貌,身形亦是高大挺拔,虎背猿腰,瞧着甚为结实健硕,立在那里,好似一座安安稳不动无人可撼动的山峰。 如此瞧着,谨姝的身形便越发小,娇娇小人儿,立在那里,好似画上观音大士旁的玉女童子,李偃贪恋地看了一眼,眸光灼灼地锁在她身上,忽觉得醉意仿佛更深了。 他“嗯”了声,谨姝便上前一步,替他宽衣解带,先解了外衣,又解中衣,后面谨姝的手却顿了,有些为难地微微蜷着指尖,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 她初初来,一应事项均还没有了解,现下倒有些赶鸭子上架的感觉。男子魁梧灼热的身躯立在她旁侧,她觉得自己呼吸都不畅了。 头顶李偃终于忍不住笑了一笑,握了下她的手,应道:“余下我自己来。” 谨姝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被他握住那寸肌肤却倏忽又是灼热,好在他一触即离,谨姝应了声是,抬头微微一笑。因着害羞,面庞微热,一副桃花芙蓉面。 李偃被那笑晃了眼,脚步一顿,言道,“汝笑起来,甚为好看。” 说完转身去了浴房,山南这一带多温泉水,富贵人家大多将卧房相通的耳房建做浴房,引温泉水,冬日也不冷,谨姝方在府里下人的伺候下洗了身子,这边府里的池子建的尤其大。 她这会儿着常服,坐在卧榻边沿,给他备了干净的中衣,想起他方才说的那一句话,不由面皮发热。 想来,他倒似对她还算满意? 她把里衣抱了起来往浴房去,隔着屏帘惴惴问他,“夫君,衣服我放这里了。可需要我进去侍奉?” 李偃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不必,就好了。” 谨姝应了声是,又长长松了口气。 脑子里仍旧胡乱想些什么,想起那次惊马一事,他临行前于马上俯首看她说:“来日相讨,愿莫推辞。” 又想起她方从婚辇上下来时,他递过来的那双手。 想起方才他差人送来的吃食,免她腹中饥饿。 以及刚刚他握住她手那一瞬,脸上挂着的那一丝笑意。 如此种种,本该表示,他对她还算喜爱的,可不知怎的,一颗心还是砰砰乱跳,坐立难安。 大约还没有准备好。 又或者,是受宠若惊? 几个时辰前,她离开叶家时,还是一派愁云惨淡的模样,虽则父母都好生劝她,可到底估计也是认为,她嫁过来,日子想必不会好过了去。 谨姝皮也绷得紧,是以如此倒是意外非常。 正出神的片刻,李偃已经从浴房出来了,她叫了声夫君,李偃说了句,“颠簸半日,辛苦你了。歇了吧!” 谨姝忙俯身抖开被子,李偃坐在了边沿,然后就那么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谨姝面皮薄,吞了好几口唾沫,最后硬着头皮脱了外衣,挂在旁侧。 李偃把腿撇到一侧,示意她:“汝睡里面。” 临行前,母亲方教过她,丈夫居里,妻子居外,现下听李偃这样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应了声是,手脚并行地爬上了床。 她躺下那刻,李偃也侧身躺了下来,顺带落了帷帐,三层的帷帐将外面烛火遮掩掉,里面顿时黑漆漆一片,谨姝睁着眼睛,拼命抑制着呼吸才使自己心情平静下来,耳朵里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砰砰震耳。 还有他的身躯,像个火炉,让她没办法忽视。 李偃忽地摸住了谨姝的手握着,谨姝险些心跳出嗓子眼来。莫名想起前几日做的那场梦。 混沌下,竟问出声来,“夫君可是觉得我手冷?”说完恨不得骂自己,问的是些什么话。 李偃把她手扯过去放在胸前,含笑言道:“你若觉得冷,可以抱住我。” 谨姝哪里敢。 须臾,他探臂过来,谨姝倏忽身子转了半圈,整个趴在他的胸膛之上。 谨姝屏气息声,更觉心跳如雷。 黑暗里,李偃沉沉说了句:“从今后,汝便是李偃的妻了。” 10.第10章 谨姝听此话,心头颤了一颤,提着一口气,轻声回他,“自当尽心侍奉,只是阿狸愚钝,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夫君训示。” 两个人鼻尖几乎要抵在一起了。黑影里适应了这片刻,已勉强看得清人了。 李偃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被夜色染的愈发幽深,他说,“子婴最怕我训他,你倒主动来求。”且她这套以退为进,倒一点儿不显得愚钝。 本就是托辞,谨姝被他噎了一句,心下直愤愤,只觉他是故意,好生过分,只是这样说了会儿话,她心里忐忑不安的感觉已少了些。转言问他,“子婴,是你那侄儿吗?” 李偃“嗯”了声,无意去谈旁人,又问她,“阿狸是你乳名?是何意。”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问这话的时候,含了几分期待,似那天他勒马问她,“可有恙?”时,那副隐含期待的样子。 倒叫人摸不着头脑。 谨姝轻轻颔首,“不知,阿娘说随口取的,觉得好念就这样叫了。” 他许久没答话,方才和缓的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谨姝身子被他胸膛咯得发疼,却也不敢动。 好一会儿李偃才动了动身子,两手揽住她腰身往上提了提,猛的将她翻身放回到床上。 谨姝已发育周全,虽比稚栎要小两岁,倒比她还要玲珑有致些,稚栎每每伺候她沐浴,都要调笑她,“小娘子这等美貌,将来不知便宜了哪位相公。” 现下李偃手已探了过来,覆在她玉房上,似稚栎那样与她玩闹似的,拢手虚虚以握,谨姝背麻了一麻,敛息僵在那里,李偃随后整个欺身过来,压伏在她身上,如山笼罩,谨姝顿时不能动了。 李偃低着头,侧首啄吻她的唇瓣和下巴。 谨姝惶惶叫了声,“夫君……” 他却没理会,只低“唔”了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似是低声念了句,“可恨你竟忘了我。”谨姝并未出过闺阁,是以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过了会儿,更无暇分心如想。 渐渐,以致忘情,两个人都带了喘,李偃小腹急火向下,手上力道也重了。 两个人贴的近,谨姝被磨得身子发软,方动一动,被一硬物抵着,又不敢动了,吞了口唾沫,才觉得口中发干。 衣物均已落了地。 明烛透不过帐子来,黑暗里头又添香暖,流苏摇得几欲碎掉,谨姝攀他坚若磐石的背,汗已沁了出来,喘息更甚。 他顿了顿,似一只蛰伏的巨兽,稳步地向着猎物缓缓靠近,他低声问她,“可还受得住?” 谨姝咬着唇,观他架势,心下惴惴,想起母亲的话来,“若觉得难消受,你便放软些身子,好生说于他听,莫傻头傻脑,直挺挺去受。” 眼下到了这时方知,她便是说了怕也无济于事。 须臾她声音溢了出来,伴着痛苦的一声低泣,李偃亲吻她眼泪,低声唤她乳名,手寻她的圆翘,推碾至深,甫顿,又起,初缓,渐渐变得凶猛,谨姝几欲不能承受,香汗淋漓下,几次讨饶叫他夫君,只是无济于事,她也便凶起来,踢他,咬他,只是没甚力气,于他更是不痛不痒。 最后恨恨妥协,泣哭不断。 末时,李偃抱她在怀,吁叹出声,似不餍足,眸色依旧深深,只是瞧她恹恹,遂放过她。 “莫哭了,来日方长。且放过你。” 谨姝放松下来,过了会儿,方知晓被他诓骗了。 …… 翌日,日高升。 谨姝方起。 好似人还在玉沧,自己闺房,她自个儿院里有小厨房,也无需去祖母爷娘房里请安,左右无人来催,天冷就睡觉到太阳高升。 她照旧伸了懒腰,在床上滚了半圈,半眯着眼,嘴上娇声娇气地叫稚栎过来帮她穿衣洗漱。因着困顿,加上浑身难受,又娇气地哼了两声。 稚栎推门进来,脆生生叫了声:“小夫人。” 谨姝倏忽才反应过来,仿佛晴天霹雳,灵思霎时归拢,于是直挺挺坐起了身。 人已分外清醒了。 微微懊恼道:“怎的不叫我起?” 入门第一日,如此惫懒,实在是…… 照礼节,这早是要去拜翁母的,只是人如今在山南,如此便省却了,而且他家中似乎无父母。只是即便如此,比夫君还起的晚,实是不应当。 稚栎挽了帏帐,盈盈笑道:“小夫人可是醒了,主公卯时便起了,说左右无事,叫婢莫扰你清梦。” 房里陈设简单,置了一座缠枝莲纹的大插屏,屏后是卧榻,旁侧横了一案,案前坐着人,穿一身石青常服,恰是李偃,他手中持卷,此刻抬了头,缓缓看了她一眼,悠悠道,“可睡好了?” 稚栎谨听临行时候家里夫人的教诲,要时时敦促谨姝勤勉知礼,几次欲来请示起晨,却都被李偃挡了。 如此她却心情甚好,想来昨夜里,小娘子和王上甚是顺遂。 如今已是辰时过半了。 可见…… 稚栎心下啧然,眉眼笑意便更深地看着谨姝。 谨姝倏忽脸红透了,抿了抿唇,小心从床上下来,福身行了礼,回道:“回夫君,睡好了。” “嗯。” 他转头吩咐下去,“备饭。” 谨姝和他一起吃了饭,原本妻子要先侍奉夫君用完餐才能用饭,但李偃叫她无需多那虚礼,一起就是。 稚栎私下悄悄告谨姝,“可见主公喜小夫人。” 因着李麟的母亲,亦是李偃长嫂在世,家里尊称夫人,是故称谨姝为小夫人。 谨姝依稀记得,前世里那位后来加封女侯的郑氏嫂夫人,比之当世,无人可敌的勇慧,李偃长兄早亡,李麟乃遗腹子,李麟后十二三岁便初露天赋,跟着李偃四处征伐,郑氏膝下寂寞,后收养了一女,取名鸣凰,极擅音律。 前世刘郅登基之时,李偃娶郑氏鸣凰为妻。 稚栎方说了那句话,谨姝斥她莫要多嘴,心下却还欢喜。 只是须臾后便得了消息,那位随养母身在繁阳的女子,如今在一队骑兵的护送下,来了山南。 谨姝心下跳了跳。 11.第11章 前世里,谨姝见过郑鸣凰两次。 一次是在刘郅登基之时。 彼时刘郅甫称帝,建国号周,定那年为承乾元年。 八方来伏,好不风光。然则江东李偃依旧盘踞繁阳,未降,是他心头之病。 李偃失了郢台往东的大片城池,但所守繁阳,亦是固若金汤。 区区一地,不足挂齿。谋臣亦劝刘郅,江山甫定,百废待兴,宜休养生息,暂且留他喘息片刻,料他孤立无援,也难再起风浪。 刘郅几次败在李偃手下,无论是论兵马论出身论智谋以及其他种种,刘郅都蔑视李偃,然则就是这样一个草莽出身之人,屡次灭他威风,煞他尊严,是以刘郅恨他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剥其皮抽其骨。 遂拒听谋臣之言,调兵十万以攻打繁阳。 繁阳借地势之利,固守月许。 刘郅亲封主帅樊冢立了军令状,久攻不下,故而急切,剑走偏锋用声东击西之术,城下叫嚣,另使一万兵甲绕后渡河攻城,后方仗天然屏障,几乎无守卫,然后可里应外合,将繁阳城一举拿下。 然而事败,一万兵甲悉数葬于繁水,血染长河,十里红水。 樊冢大怒又大骇,收兵以退守,未料李偃竟敢趁势出城,使兵反攻于他,骑兵突围大军营地,亦是声东击西,打完便跑,他未察,怒追十数里,忽而反应过来,忙退守营地。无事,尚还起疑。 未曾想到,那夜粮草押运将至,一路都是刘郅的地盘,故而押运官稍松懈,李偃趁着骚乱,亲率亲兵八百暗夜悄悄疾行,将粮草拦截于繁水口岸,一把火烧的干净。 等樊冢知晓这一切之时,破口大骂李偃小儿,而李偃早已率部回城,当夜举杯欢庆,笙歌漫天。 实乃请君入瓮。 樊冢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又加盲目自信,以为李偃此时正当得意,应料想不到他突然攻城。又加上他建功急切,遂举兵正面强攻。 李偃佯装城破,开半扇东侧门,樊冢大喜,以为李偃果然不敌,乃入。因门小,冲杀不便,前面进去,后面不知前面情状。 而李偃在内严阵以待。 如此瓮中捉鳖,樊冢急切下未察事态有变,上阵在前欲擒拿李偃,李偃却直取其首级,后挂于城门之上,樊军大骇,失主帅,而后一溃千里,十万兵马残余一半,败逃隆安,不敢上表王都,后举部投诚于李偃。 刘郅得知此消息,拍碎了一顶琉璃茶盏,碎片割得手心血肉模糊,内官大惊失色,唤着快传太医,他却只觉未及心头恨意难消。 经此一役,李偃俘获近万余兵,粮草辎重若干,顺势收拢繁阳近旁的四座城池,势力隐又有壮大之势。 此乃天命之人,勇猛不凡,刘郅虽则悲恨万分,亦是冷静下来,听从谋臣之言,发诏招降,言辞恳切,字字泣血,言而今天下大定,民众难得太平,江东王乃不世英雄,更当心系苍生,免却民不聊生之苦,顺大势之所趋。 并许诺封其为繁阳王,食邑万户。 当时确切天下思定,这一番恳切之语,使得李偃相当被动,繁阳城里亦是人心惶惶,急于求得安定,李偃已是失势,若再失民心,最终也是不战自败。 招降书发出去半月。 李偃接了诏书,循例来王都朝拜。 然则路途至半,又称病归去,上表刘郅,言辞亦是万分恳切。刘郅知晓之后又是气得摔杯,但一时不能撕破脸,甚至还派了使臣携太医前去慰问。 其妻郑鸣凰携大将军李麟代李偃前去以臣礼朝拜。 那日是谨姝前去招待的,她第一次见那位江东霸王的妻,她生得娇美而妩媚多姿,双目若含情,眼波流转间有摄人心魄之美,那声音尤其动听,便她是女儿身,也觉骨酥难挡。 观其言谈举止,亦是难得的落落大方,兼之聪慧,叫人过目难忘。 第二次,便是李偃成功拿下王都之后。 依旧是国朝新立。 郑鸣凰来看她,从抱月那里端了药碗,亲手喂与她吃,面上哀哀如诉,“可怜的妹妹,竟是福薄之人。” 她那时形容枯槁,亦无甚力气去应付她,气息似乎也越来越弱,仿佛只有进的气,而没有出的气了。但她记得自己似乎虚虚望了望帐顶,艰难地勾了一笑,“时也,命也!谢夫人牵挂。” “非我牵挂,实乃我夫君牵挂于你。如此乱世,他想见故人一面,竟等了这么多年。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她神思已不大清楚了,故而没有听清她那一段诉说。 只神游太虚着,只觉潦草一世,满目皆是荒唐。 虽留恋不多,那一刻她是真的觉得一生太短,还有许多事,她未曾做过。 她记得自己年少长在玉沧,那里尚且留着汉中残余的繁华,也未曾被战乱侵扰。她那时最喜山,也爱去拜佛,她其实不信佛,但莫名觉得那里亲切,祖母笃信佛祖,每月朔日,必要去庵寺里礼佛,她总跟着。 寺里主持亦认得她,每每为她准备干净的斋房,留她用斋饭。 有一次,一个女师父笑吟吟望着她,“汝可知?好几年前,寺里也有一个叫阿狸的幼童,可是传奇,约摸是战乱被遗弃,一个乞儿送她来了寺里求主持收留,那乞儿好生大的口气,言说若佛保佑那女童,他虽不信那劳什子的佛祖,它日定回来为佛像重塑金身,再造仙宫。主持约摸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只说,佛门净地,莫要乱语,上天好生之德,若寺里还有一口饭,定不会短她一口吃。那乞儿一叩三拜的退下了山。” 她知肯定是师父知道她喜爱听说书先生讲奇人异事,故说来哄骗她的,但还是被那乞儿感动,“实乃恩义之辈,来日飞黄腾达也未可知。” 女师父依旧笑着,“然也。” 有一次,她被惊马撞翻,一位壮士救了她,她许以财帛,人家却并没有要。那时她总在茶楼听书,说书先生总说那英雄救美人的故事,故事的结局,总是美人以身相许。 那时她的侍女稚栎也总调笑她,“那相公生得好姿貌,小娘子该言以身相许才对。” 她总嗔她胡说八道。 其实心里亦是偷偷肖想。 她想,她将来的夫君,也要是那样的英雄男儿。 只是后来,实乃事与愿违。 这一世里,谨姝在知道郑鸣凰来山南的这一刻,她脑海里倏忽便冒出了许多前世的事来。 不由眉头微微皱到了一起。 这一世里,她嫁作李偃做妇,那郑鸣凰,可还会…… 谨姝不由抿了抿唇。 12.第12章 城外长野上,一行十几人马全速往前奔着,打头的,仔细看,竟是个年轻小娘子,头戴幂篱,骑着高头大马,奔跑起来迅疾如风,后面十余人堪堪才追的上她。她穿一身骑装,英姿飒爽,幂篱翻动间,又隐有媚色流露。 叫人忍不住想要一窥其内。 那苍黄的天地间,似也多了几分明媚的亮色。 离城尚有几里地,那一队人马便看见西面又一队人马朝着这方快马行来,马蹄后黄尘漫天。 不时两队人马就要撞在一起了,谁却都没有放缓速度。 西面领头那人眯着眼眺望片刻,倏忽满弓射了一箭,箭破空朝着小娘子而去。 远远的,已听到箭矢裂空的巨响。 又须臾,已看得见箭头寒铁在日光下泛着的精光了。 护送小娘子的领队是一个独眼小僧,个头尚不足女子高,一只废眼外露着,眼球是浑白色,仿佛蒙了一层阴翳,那只好眼,眼里生双瞳,泛着微微的桃红色,族中以为妖冶,幼时欲沉河而溺死于他,不知因何际遇,活了下来,跟着一赤脚僧人四处流浪,后来拜到李偃帐下,现下在军中乃一牙将。 他领了一队骑兵,一路护送鸣凰来山南。 一路上都惴惴不安,郑夫人养在膝下这小娘子生得美艳独绝,却偏偏不肯坐马车好生前来,一路快马,生怕赶不上什么似的,他领了命,唯恐护送不周全,夜晚投宿时亦是警醒,便如此路上已多次遇见见色起意的歹人。 还好,无甚差错。 他瞧见那箭矢,那只桃色眼瞳里慢慢变得深凝,而后猛地甩了手,他那广袖袍服的左臂里,其实一半是空的,接了一条精铁制成的锁链,那锁链在日光下泛着冷寒的精光,足足有丈许长,快似闪电,卷着箭矢便绞到了铁链里。 刹那,箭身成了齑粉,箭头精铁咚的一声坠了地。 两队人马已交遇,射箭的李麟眉开眼笑,对着那独眼小僧说:“见空不愧为奇人也。” 见空那只双瞳目微微向下,俯首见礼道:“将军!” 又说:“这样的玩笑,将军下次莫要再开。小僧心有余悸。” 鸣凰策马上前一步,面上盈盈而笑,“兄长。” 继而嗔道:“你试探见空事小,若他失了手,你就不怕我命丧你手?” “笑话,我骑射乃叔父亲授的,便是他接不住这一箭,我也决计不能射到你身上去。”说着李麟倒端起了兄长架子,蹙着眉头斥她:“好端端的,你到这破地方做什么。兵荒马乱的,山南前后十几座城都是那刘郅手里头的,那刘郅是如何痛恨叔父,你又不是不知,你一女儿家,若出了事,可如何是好?方才叔父脸色已是不好,待会儿见你,免不了要责怪。” “母亲派我来的。”鸣凰抿唇道,语声带着几分为难。 “荒唐。”李麟蹙眉,知晓母亲是何意,不由烦躁,这天下,算计叔父的,总不会有好下场去。 “而今非是定亲,叔父已经娶了。你叫她死了那条心吧!” 说着,补了句,“昨日成的礼,今早叔父卯时过了才起,比平时晚了许多,也没到校场去练武,一直待在房里,听房里嬷嬷说,小夫人起的更迟,俩人辰时才用了饭。” 鸣凰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的暗下去,面上却仍含着笑,“我知晓了。左右我不能忤了母亲的意,待回了我再禀母亲。” 李麟见她似打消了念头,遂“嗯”了声,不再多话了。 一炷香的功夫,谨姝就得了消息,李将军去接郑小娘子,已回城了。 李偃正整兵,马上要启程回繁阳了,现下知道嫂夫人那个养在膝下的半女过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其实极不平静。 谨姝在屋里,嬷嬷在收整衣物,稚栎去了外面一趟,回来对谨姝说:“婢寻了人问,那郑小娘子估摸着……是主公的通房。” 她心头一跳,还没细问,外面便通报:“郑小娘子来拜见小夫人了。” 谨姝坐在那里,微微颔首:“请她进。” 郑鸣凰轻移莲步,在两婢的随同下,入了屋子。 见了谨姝,微微一愣,在繁阳就听说过玉沧那位美人,世人大多夸耀,有一分则能夸出三分来,而今却看,芙蓉美面,十分并不为过,且早上稚栎心里因着昨夜高兴,总想着主公能多看他们小娘子几眼,故而精心打扮了,她自小侍奉谨姝,知晓小娘子所有叫人移不开目的地方,比如那身段,看似不盈一握,瘦得可怜,其实该有肉的地方都有,稍稍打扮,便是窈窕多姿,那张脸已是十分的美丽,且肤若凝脂,唇红齿白,脂粉厚反而堕了美貌,故未施粉黛,如此看似不费心,其实是十足的费心了的,美得毫无刻意的痕迹,更叫人惊艳。 郑鸣凰只愣了一下,旋即便行了大礼,而后含笑着开了口,“鸣凰见过小夫人,王上未告家里,故而不知大婚之事,鸣凰惶恐,未曾备礼,空手来见,实是惭愧。” 谨姝沉吟片刻,虚虚抬手,“莫要见外,我听过你,既然是嫂夫人的半女,我也便当你是晚辈了,说来是我要备礼相赠。”谨姝看了一眼稚栎,稚栎忙回道:“自是,小夫人早已备了,只待回繁阳再一一拜过,未料在这里能见到小娘子,如此我便拿与小娘子汝等去。” 郑鸣凰又拜了一拜,“鸣凰谢过小夫人。” “都说了,不必见外。”谨姝得体地微笑着。 两人说着话,李偃从外面进来了,他大步而入,眉头依旧锁着,板着一张寒脸,谁见了都要打寒颤那样。谨姝忙起身,有些怯怯,仍旧硬着头皮笑着起来迎了,“夫君。” 她不知该如何称呼郑鸣凰,只说了句,“家里来人了。” 谨姝观她脸色不好,怕触他霉头,不敢靠太近,李偃却走上前两步,低着头看她,面色终于放缓了些,抬了抬手,张臂站在她面前,”帮我除衣。“ 他身上仍穿着厚重的铠甲,谨姝虽觉得这样不好,但还是上前一步替他除衣,解领口的时候,她甚至还要踮起脚,那副样子,倒是逗笑了李偃,“罢了,我自己来。往后你多吃些,不定还能再长些许。” 谨姝倏忽面皮红透了去。 “夫君莫要调笑我。” 李偃便笑得越发畅快了,三两下便褪了甲衣,谨姝于是在心里腹诽,如此简单,倒还要为难她。 李偃终于看向了郑鸣凰,果真似李麟说的那样,蹙了眉,“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郑鸣凰行了一礼,咬着下唇垂首道:“母亲派我来的,说王上在这里许多日,又没仗要打,怕无人照顾你起居,叫我来侍奉些许日子。只是未料王上大婚,如今有了小夫人,我倒是来的多余了。”说完又问了一句,“王上怎不回了繁阳再成婚?如此在这里,诸事简陋,倒是委屈了小夫人。” 稚栎心道,这小娘子,委实非凡人。 谨姝若没听稚栎说的“通房”一句,大约还不会多想,可如今听着郑鸣凰的话,句句都似别有深意。 正心下发沉的片刻,李偃已是回了她,“你倒多操心,左右孤的事,还需报给你听?” 郑鸣凰吓得双膝着了地,忙道:“婢不敢,非是那个意思。” 谨姝缓缓上前一步,劝道:“夫君何故与晚辈置气,只是关心你罢了。”顺便扶了郑鸣凰起来,温和笑了笑。 李偃看了谨姝一眼,垂首而笑,“夫人教训的是。” 谨姝皮都绷紧了,干涩一笑,浑身毛毛的感觉。 “夫君……又说笑。” 13.第13章 谨姝有些莫名。 李偃对她的态度,已算很好了,可总叫她觉得,他仿佛不是在对她,而是另外一人。 好似他和那人很熟稔,而明明她和他从前不过见了一面。 大婚那夜里,她恍惚似听见他说:“可恨你竟忘了我!” 那带着些许埋怨的亲昵语调,好似他们认识了许久似的。 她养在深闺,平日里除却去茶楼听个书,几乎没出过门,若说两个人那一面之缘,决计也算不上熟悉的。而且李偃这样的人,她若见过,又怎会轻易忘了。 委实匪夷所思。 这天因着郑鸣凰的事,李偃和谨姝都各怀心事,新婚夫妇相处的尴尬和拘谨,倒似少了许多。 稚栎仍在愤愤,言说主公看起来这样正派的人,竟也会养通房,如今看,恐怕侍妾什么的也少不了。 谨姝心不在焉地“唔”了声,“到了这般年纪还没有娶妻,于他那样的人,有两个通房,不也正常?” 傅弋于他那样的年纪,通房已睡了不知凡几了,听说在他院里侍奉的,无一逃脱,谨姝嫁过去的时候,他正妻去了,尚有三个侍妾卯着劲想要扶正,屋里通房若干,瞧着也都不□□分,她嫁过去时也是如今这样的年纪,夹在女人的勾心斗角里,撞得头破血流,后来生了阿宁,未添哥儿,连婆母待她都苛刻了许多,日子更是艰难。 所以大约后来跟了刘郅,虽则屈辱,日子还是好过了许多的。 刘郅总觉得他是那救她于水火的人。 大抵男人都爱逞英雄,也是可笑之至。 那时她总想起年少时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时候,年少时向往的一生只伴一人,该是何等的奢念。 郑鸣凰被李麟安排进了偏院,大约被吓得狠了,去了后许久没再出来过。 只夜里听说,去了李偃临时办公事的书房。 带了自己做的吃食。 稚栎气得跺脚,“瞧瞧,八成是个狐媚胚子,小夫人你倒稳得住。” 谨姝在绣一面披风,从她嫁妆里挑出来的一匹上好的布料,她没量过李偃的身子,但因着已有了……肌肤之亲,尚还能估摸得出来。 闻言不由笑道:“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我也去送?这等争风吃醋的事,做了反而掉面。再说她来这里,本就是照顾夫君的,做些吃食送过去,也是应当。” 稚栎张了张嘴,气得两眼圆睁,最后也没反驳出个所以然来,只愤愤道:“以后总有小夫人后悔的时候。” 涟儿蹲在那里替她捋线,闻言也抬了抬头,她是个闷葫芦的性子,罕见开一次口,这会儿瞅着她,有些急切地说:“柳姨娘原先也是大人房里侍候的,也是夜里去送吃的……” 烛火半明半昧,美人影影绰绰地敛袖布着饭,间或柔声细语地慰问一句公事上的辛苦,那劳累了一天的心,大约也被熨得服服帖帖,爹爹在书房里要了柳姨娘,翌日就去了祖母房里,说要纳妾,连母亲都没知会,分了别院给柳姨娘,流连房中数日,母亲面上替父亲张罗,亲近地叫着柳姨娘妹妹,夜里却常常一个人神伤。 世上女子,哪有盼着夫君广纳妾室的,只是自闺阁就被□□着,要有正妻的样子。 谨姝顿了顿,这些她自然知道,已经是她记事之前的事了,她稍稍大些,家里仆妇私下里依旧咀嚼这事。 她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我知晓了,莫妄论主子,以前在家里,我由着你们胡闹,今后规矩要记在心里。” 稚栎依旧嘟囔了句,“瞧着倒是个端正的美人,奈何如此没礼教,咱们主公和小夫人方新婚,就来近前添堵,若说她不是故意,婢是如何不信的。” 谨姝横了她一眼,她方讪讪闭嘴了。 李偃因着军师的极力引荐,见了那位名唤见空的独眼小僧。 李偃非以貌取人之辈,但对身有残缺的人,是一定不许纳入军中的,但见空实乃大能之人,虽是独目,却比寻常人都眺得更加远,那个独臂力大无比,身量虽小,却能拎起一个比自己还要健硕的男儿,失了的左臂由精铁锁链代替,亦是灵活似手。 “这机关巧件,何人帮你所造?”那个锁链和断臂几乎融为一体,还可变化为短剑,可远攻,亦可近战,且防不胜防,实在精妙。 “回主公,是小僧自己打造。”见空颔首,眉眼里带着细微的矜傲之色,仿似年少,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李偃面露欣赏之色,“汝乃奇人,孤欲封你为偏将,领一师之兵,可能胜任?” 见空大喜,曾有人告他,说江东王李偃乃礼贤下士之辈,来日大有可为,可追随之。 他本存疑,如今却五体投地,以他形貌,本无缘军中,如此竟能任一偏将,实乃贵人相助。 见空大拜,“谢主公恩典,见空定不辱主公之命。” …… 见了小僧,李偃又去军中巡视一遍,四万军士安排留驻,听命于玉沧太守令。只亲护卫兵并一队轻骑兵随他走。见空不必再护送鸣凰,随守军留驻。日后山南和玉沧必然会成为李偃西征的跳板,留在这里,大有可为,见空欣然接受。 这样忙了一日,回去已是很晚了。 谨姝仍等在房里,昏昏欲睡,却不好先睡,一直撑着眼皮,外面没通报,屋子门就开了,谨姝睁开眼,知道定是李偃回来了,忙直了身子,迎上去,“夫君竟忙到这个时辰。” 她望着他,虽盈盈而笑,比之昨日,倒多了几分疏离。 李偃自进了门就一直在看谨姝,闻言“嗯”了声,“军中事多,耽搁到现在。你怎还不睡?” “在等夫君。”屋子里灯暗得几欲看不清,谨姝拿剪刀拨了拨灯芯,霎时亮了许多,回身的时候,李偃已抱住了她,那臂膀坚若磐石,她霎时便成了嵌在石缝里的细草,不由垂首,“夫君……” 李偃嗅她颈间的馨香,眉目微垂,晃似出神,“下次不必等我,你可先歇。” “谢夫君体贴。” “不必对我如此客套,你是我妻。” 谨姝轻推了他一下,自然是没推动,微微偏过头去,垂目,“不瞒夫君,我今日听了些许闲话,本是不应该,但既然我知道了,总要问问夫君意思。” 李偃鼻尖蹭她耳垂,倏忽噙了她耳珠,“唔?”了声。 谨姝微微躲了下,自然是躲不过,但那动作倒叫李偃一愣,偏过头,目光变得清明了,瞧着她,“怎么?” 谨姝趁势从他怀里钻了出来,面对他,福了福身,被他目光盯得发怵,但还是咬牙开了口,有些事情,她必须提前知晓,“阿狸听说,鸣凰小娘子,原是夫君房里侍候的,我想问问夫君的意思,往后去是要纳了,还是如何,也好叫我知晓,该怎么应付。”倏忽间,不知怎么红了眼,昨夜里,他说:“从今后,汝便是李偃的妻了。” 那时她还曾抱着一丝幻想的,幻想李偃是她良人。 她其实厌烦透了女子间的争风吃醋,也厌透了男人那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姿态,她不想重新过一遍上一世在傅弋家里头的日子,也不想再被刘郅养雀儿似的养在身边。 若李偃也是贪恋女色妻妾成群之人,她不若早些死心,让他自个儿和他那些莺莺燕燕和和美美去罢了,她好好当她的主母,这辈子也不要再生孩子了,若他生气,最好就休了她,她去要饭吃,去死,都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依旧泛红,倒显得惹人怜爱。 李偃上前一步,指尖去勾她下巴,“你这倒是在怪我了?” 谨姝微微偏过头去,“阿狸不敢,只是在请夫君训示。” 李偃便笑了,一把扛起她去了床上,“有什么敢不敢的,左右这种事,全由你做主。” 谨姝还未反应过来,人已在他身下,李偃似急切,手上嘴上动作不停,她推拒片刻,哪里挡得住他,最后只能被他摆布,他其实尚且迁就她身子骨弱,没要太狠,可末了谨姝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好似人生就是这样,总免不了被人摆布。 她有些闷闷地转了身子,蜷缩在床里头,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李偃疑心自己太粗鲁,靠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她,抚摸她的腰肢,一边去亲她耳后,忽又想起她提的那件事,与她提了一句,“你听哪个说的劳什子的屁话,郑鸣凰如何就成了我房里侍奉过的?好歹是一晚辈,我便成了禽兽吗?” 谨姝心头跳了一跳,胸腔里埋的那一丝阴霾,仿似一瞬间散了,但还是不太信,“日落前后,我还听,她去了书房与夫君送吃的。” “她连我门都没进,我让侍卫拿进来就叫她走了。” 谨姝转了转眼珠,李偃又说:“那吃食我也没吃,忙着办公务,推了简椟就赶着回来,因着贪恋你滋味,连步伐都比平时要快许多。” 他如此直白地说这种话,谨姝倏忽脸红透了,只瓮声瓮气地应了句,“那倒是我胡思乱想,给夫君添乱了。还请夫君莫责怪。” 李偃敛了眉,“叫你不必与我客气。”说着又去亲她玉似的颈子,顺着往下去,把她身子掰了回来,左右翻弄,倒似真的贪恋,喘息渐渐也粗急了起来,谨姝心跳如雷鼓,热得发昏,只催他,“夫君你快些,阿狸受不住。” 李偃低笑了声,“你方才……是在吃醋吗?” 因过了许久了,谨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嘴硬道:“未曾。” 那口是心非的样子,于现下这情景,倒也似撒娇了,可爱的紧,李偃啄了她唇瓣,汗湿的胸膛紧贴她玉房,似灼热的铁,熨得她浑身发颤。 他笑说,“倒不必,我非贪色之人,只要一妻足矣,往后还要夫人,多多指教。” 14.第14章 谨姝今日起得早,起来陪李偃吃了饭,过了辰时,便整装出发回繁阳了。 因有女眷,遂备了马车,马车乃四驾,倒是奢侈,谨姝在马车前顿了脚,犹疑地看了李偃一眼,他面色如常,已上了马,侧头在和军师魏则交谈。 察觉到她视线,李偃回目对她笑了一笑,魏则亦是若有所思地扬了扬唇,点头示意。谨姝心头微漾,亦抿嘴微微一笑,回了一礼,在稚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马车内里空间极大,脚下头铺了一层毡垫,里侧置矮榻桌案,案上摆了香炉手炉,甚则还有炭盆。 郑鸣凰临走的时候,是这样对李偃说的:“王上不必再费心多备马车了,我与小夫人同车罢,如此也方便婢照顾小夫人。”彼时莺莺低诉,倒是婉转动听,令人陶醉。 谨姝其实也没觉得什么,另备马车确实多余,虽则因着昨日之事,她不太喜这位小娘子,但也算不上讨厌,但李偃一声否了,“不必,用不上你侍候,你在她拘谨。” 说完,未再多言。 单独唤了稚栎出去,问她昨日是从谁嘴里听来的话,言郑鸣凰是他通房,这件事实乃空穴来风,且他治家一向严,别说没这事,便是有,也没人敢乱嚼那舌根子,是以他有了些许不好的猜想,这一会儿脸色臭得狠。 他做惯了主帅,那杀伐果断的凛寒血腥味儿,几乎都把他腌透了,平日里便叫人害怕,这边寒着脸,更叫人心惊肉跳,两腿打摆。 稚栎虽嘴巴惯是泼辣,其实胆子并不很大,李偃三两句,她就吓得腿软,疑心自己闯了祸,忙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她尚且玲珑,知晓些许收买人心的法子,想着左右不是什么大事,被知晓了也无妨,使了些银子,问了一常随主公的马倌些话,那马倌年纪不大,见钱眼开,殷切说了许多,因着近不了主前,鸡零狗碎,都不大重要,倒是一句通房,倒叫稚栎心梗了一梗,待详细去问,马倌只说不甚清楚,稚栎知道以他身份也必然知道不了什么详细的,遂没再多问。只是因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态,说与了谨姝听。 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 噗通一声跪了地,“主公饶命,实是我家小夫人新妇,主公催嫁紧,家里一应事项均未交代完全,小夫人年纪又轻,两眼一抹黑,婢怕小夫人诸事不通,触了主公逆鳞,故自作主张去打听,只想多了解些主公家里,未料听了一嘴碎言碎语,婢罪该万死,万不应再说与小夫人听。” 说着,几欲涕泗横流。 李偃拂袖,却也没施惩戒,“下次想知道什么,叫汝小夫人直接来问我,何故拐弯抹角。” 稚栎伏地,“婢谨记。” 没多久,听说那马倌被军法处置了,因身子骨弱,没扛过去。 去了。 彼时车马已上了路,前侧骑兵从太守府鱼贯而出,后随亲护卫兵,马车居后,四方皆守卫,旗帜鲜明,飒飒而动,一行人便启程了。 车马极稳,如履平地,谨姝嘱涟儿把她未完成的针线活拿出来,重新做了起来,李偃不耐坐马车,故而骑马在外,随谨姝的车驾缓慢行着,军师魏则随侧,二人闲谈。 过了会儿,有兵士追上来,报曰:“禀主公,军棍二十未行完,那马倌已去了。” 李偃与魏则正说话,闻言蹙眉挥了挥手,示意他莫扰,自己处理即可。 那兵士应是,周围人皆战战兢兢,内省自己有无言语失当。 马车里稚栎仍面色发白,小声说与谨姝,“婢知错了。” 谨姝摆了摆手,“罢,杀鸡儆猴,不是做于你看的,非是你错。” 稚栎不解,好奇道,“婢不明白,儆的是谁?” 谨姝手顿了顿,出神片刻,继而笑了一笑,“才片刻又忘了?莫多问。” 稚栎脸红着讨饶,再三说自己不敢再犯了。 其实李偃说这事空穴来风,谨姝便有了些许猜测,既然夫君没有通房,那马倌何至胆大至此,坏人小娘子清誉?尤其是说于她这新嫁的主母。 如此说来,要么是那郑夫人养半女,本就是养与李偃的,故而下人也只当是李偃通房,要么是那郑小娘子…… 有甚想法罢! 她倒忽然想起前世一些事来,她随刘郅那些年,周围惯常围着着贵妇人,平日里无事爱扯些闲话,有一次说起繁阳李偃,所有人都默了一默,那位传说里暴虐无道的霸王,年少时即有游方术士下过谶语,说他一生荣贵,却生性暴虐,于子嗣有亏。他到了近三十岁仍未娶妻,旁人编排他绝子绝孙之辈,怕是不敢娶妻,恐一语成谶。 后娶了嫂夫人的半女,据说,就是因为有了身孕。 另有一桩事,也叫谨姝警醒,昨日随郑鸣凰在侧的婢女,她认得,便是前世里,那个伴随她人生最末年岁的那个名唤抱月的侍女,她原以为是李偃的人,如今看来,应当是郑鸣凰的人? 只是她不太清楚,抱月究竟后来是为何入了宫中的。 谨姝的马车后头,随着辆双驾马车,乃郑鸣凰所乘,她亦听到了马车外的话,虽则面色如常,但侍候的婢女,清晰地看见她的嫣红的唇,刹那失了颜色。 婢女跪伏在她脚边,执壶倒了一杯茶水,呈过去,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小娘子……” 鸣凰微微转动了眼珠,那张美丽多情的脸上,多了几分叫人琢磨不透的意调,婢女手已有些抖了,但仍鼓起勇气说,“小娘子莫气馁,那叶家女儿虽则貌美,因着家里的,终究难成气候,主公新娶,怕是正新鲜着,过不了几日,估摸也就腻了。” 鸣凰眯了眯眼,侧躺在榻上,转了个身,出神着。“我有何气馁的?汝莫自作聪慧猜我心事。” 婢女忙道:“婢该死。” “罢了,莫再多话,吵的我耳朵疼。” “喏。” 半个月前,母亲等来了李麟的家书。 这位她几岁的兄长,一贯的言简意赅,只说诸事顺利,让母亲莫挂怀,另外称叔父意欲求娶玉沧叶家四小娘子,故而会耽搁些许日子,在山南停留些时候,归期未定。 彼时她刚行了及笈之礼,媒人多次上门,因着郑夫人养女的身份,提亲者不乏显贵之人,可乱世中,福祸颠倒,不过转瞬,她不看重那些虚有其表的东西。 她其实心心念念,不过一人,那位她年少慕艾的男人,有着这世上男儿少有的沉稳、坚定、一往无前。以此胸襟和气魄,来日问鼎中原,亦必有一争的资格。 她一直绸缪,奈何他常年征战,不常在家。 但她始终认为,这世上除了她,已无人再可做他妻了。他非贪色之人,心思亦不在那上面,假以时日,她必可称心如意。 是以无论是江北叶家的凤命之女,抑或是其他任何的女子,她都不会让她们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她向母亲请命,领了一队轻骑,顾不得身份,一路快马赶过来的。 未曾想,竟是迟了一步。 可恨。 她曾奉母亲的命去李偃房中送过些许吃的,有时借故留在他书房,其实从未近前,只是在外间候着,却叫人故意曲解,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在府上好过一些,在下人面前挣些脸面。 李偃从不会去过问这等小事,没成想却在叶女这里险些摔了跟头。 待回了繁阳,所有人都会知道,主公娶了妻,而她郑鸣凰,从未近前侍奉过半分,今后也不会有成为他妻的可能。 她的眼神逐渐带了几分冰冷,问自己近旁的侍女,“我貌如何?” “小娘子似天妃仙子。” “比之叶女呢?” 婢女犹疑了片刻,忙又说:“她自然比不过小娘子婀娜多姿。” 郑鸣凰却蹙了蹙眉,侧转身子,面朝里闭目不语了。 不知在想些什么。 谨姝累了,有些犯困,靠在涟儿身上打盹,涟儿生的圆润,故而靠着甚为舒服。 稚栎把针线都收了,摸着小夫人手冰凉,去生炭盆。 没找到火折子,掀帘去问马夫,李偃侧头问她怎么了,她仍怵着,忙仔细解释给他听,“小夫人自小怕冷,虽则天渐暖了,可仍是手脚发凉,这会儿困了又想睡,故婢怕小夫人着凉,想生了炭盆给小夫人暖暖身子,只是没找到火折子。” 李偃微微挑了眉毛,过了会儿,吩咐道:“汝等下车去,到末尾那辆车待着,孤和你们小夫人待一会儿。” 稚栎忙应了声是,拉着涟儿和嬷嬷去了后头那辆下人乘坐的普通马车里。 谨姝混混沌沌的,方要睡着,涟儿便匆匆忙忙下车了,她不由心里微微带着些许埋怨,好端端的,怎么他突然又要上马车。 待侍女们都下去了,李偃便翻上了马车,解了披风扔在一侧,侧身进去,在谨姝旁边坐了下来,握她手,果然冰凉,不由道:“竟娇气至此。” 被他说了一句,谨姝也不高兴了,微微赌气说:“自小如此,我也习惯了,夫君也不必特意来瞧我,没道理又怪我去。” 李偃便笑了,“我何时说我怪你了?” 说完把她揽过来,抱起搁在自己腿上,将她按在自己胸膛,“不是困了?睡罢!” 被他这一闹,哪里还有睡意,且他浑身铁铸似的,硌得她身子疼,哪有涟儿好睡。 但他这般好意,她又不好推脱,伏在他胸口,半晌了还忽闪一双美眸,倒是比方才还要清醒了。 李偃遂勾她下巴,“你诚心逗弄孤?” 谨姝不知被戳中了哪个笑穴,趴在他胸前咯咯笑了起来,眼角含泪着说:“夫君我睡不着了。且你身子实在硌得慌。” 如此言辞恳切地嫌弃于她,使他觉得分外不痛快,眉目都蹙到了一起。 谨姝恐他着恼,忙抬头亲了亲他下巴,笑道,“夫君莫生气,阿狸心里是高兴的。” 李偃眸色深沉了许多,轻哼了一声,心底终于觉得熨贴了。 15.第15章 谨姝后来还是靠着李偃的肩膀睡着了,因着昨夜俩人胡闹到后夜,早晨又起得早,她其实脑袋一直不大清醒,又隐隐作痛,刚刚在做针线活,颇费心神,这会儿和他说了会儿话,不知不觉就趴在他怀里睡着了。 他也未放她在榻上,一直揽着她,闭目养神。 谨姝这一觉睡的黑甜,是以李偃觉得匪夷所思,他好似从未睡过这样踏实过,便是他拍了她两下的脸,她也只是微微蹙眉偏过了头。似是不高兴,还伸手轻拍了他一下以示抗议。 他一面觉得好笑,一面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再叫她,亦是不忍心。 他想起她小时候,那时候她多大?他也不大清楚,小小的一团,晚上睡的时候也喜缩成一团,像猫儿一样,醒时又很凶,动不动就满身防备地竖着一身刺,有一回他半夜给她掖被子,她抓着他胳膊就咬了一口,两只眼圆怔怔地望着他。 他那时也觉得好笑,心想她究竟曾遭遇过什么,防备心这样重。 后来他就给她起名叫阿狸。 狸,山猫。 后来,她好似完全信任了他,会守着灯等他,夜里冷得受不住会往他身上靠,饿的狠了也要留一些吃食给他。 他记得他送她走那天,她哭得撕心裂肺,从山上一路追他追了二里地,任他如何赶都赶不走,他走得快了些,想甩掉她,她亦走得飞快,摔倒了,还急切地往前爬了两步,膝盖手肘都磨破了皮。呜咽声悲痛得仿似失了亲爷娘。 奶声奶气地叫他,“偃哥哥,你不要阿狸了?阿狸往后听你话,如若你嫌弃我吃的多,我以后便少吃一些。” 他无奈回了身,复又背她上了山。 反复跟她保证,我以后会来接你的,现在带着你,我们两个都活不下去了。 他举手发誓:真的,我何曾哄骗过你?到时我娶了你,似我父亲娶我母亲,从此你便再不必离开我了。 那时为了哄她,什么屁话都说了。 她拾他袖子擦了擦泪,终于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 如今好歹算是还了愿。 …… 李偃回过神来,拿指腹蹭了蹭她脸颊,轻哼了一句,“如今我来接你,可恨你倒是忘了我。” 谨姝还是没醒,她在做梦。 先是梦到前世,柳姨娘的房里,昭慈姐姐低着头不语,姨娘指着她脑袋数落她,“一个抱来的丫头,都比你强。现下要是嫁了江东王,日后你定拍马也难及。我怎生了你这样没出息的女儿?” 昭慈抬头瞧了眼母亲,又转过头去,似是在出神,眼神虚虚地望着窗外。 姨娘又把她脸掰回来,“我说你,你听见了没有?” 昭慈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终于开了口,“母亲,这些年你争来争去,又争到了什么?清醒一些罢!” 姨娘被戳到了肺管子,气得面颊通红,她因着出身不好,总也争不过谨姝的母亲温氏,原仗着年轻,滋味新鲜,留得叶邱平在房里流连,便觉得往后去仗着恩宠也不比正妻差,委实是她年轻天真了些,叶邱平无论纳多少的妾,对正妻,始终存着几分敬意。 如此他容得下他妻对他管三道四,便是骂他几句,他也是认的。她却不同,恩宠不过一时,也是要费尽心思才挣得到的,日日唯恐说错话。温氏若得不到恩宠,却至少是这府里的主母,她若没了恩宠,就什么也没了。 她两个女儿,大女儿行二,自小认到了温氏膝下,如今待温氏比待她要亲近许多。二女儿行三,便是昭慈,比谨姝要长两岁,只是至今却也没婚嫁。媒人上门来提过几次亲,寻的人家她都不满意。 她总想着为女儿物色个好人家,如此便免却她这辈子受的苦楚。 是以女儿如今的话,不若在她心上捅刀子,她又气又恼,终是哭了起来。 嘴上骂骂咧咧,“我怎么养出你这样的白眼狼来?” “你合该吃苦头。” “往后去你若嫁个下贱人家,要记着,全是你自找的。娘一番好心思,在你这里,全成了坏心眼。” 便是这样,昭慈也未安慰她一句,淡淡说:“是福是祸,都是自己挣来的。如若不是,那便是天命,逆天改命,成了则为传奇,不成,则也是命。再说下贱不下贱,全在自己,安心过自己日子,有何可下贱的?我便是庶出的女子,娘又盼我嫁个什么高贵门户,如果真那样,我在丈夫面前说不上半句话,那才真离下贱不远了。” 柳氏气得手抖,眼见着就要两眼一抹黑昏死过去。 昭慈终是心软了一软,扶了她一扶。 嘴上仍不服半分软,“当初老太太带回来一个病秧子,想着你膝下只我一个,叫你收在膝下,你不肯,大娘怜她便带去了,你那时嘲笑人家多管闲事。如今怎样?瞧着她出落婷婷,以后也能寻个好人家,便又心生妒忌。母亲,福是修来的,不是等着它往自己头上砸的。” 画面一转,转到一座半山腰的庵子,庵子很小,只有四间瓦房,供着几尊她不认识的佛像,平日里少有人来,在战乱时候,仿似一座避世的清净之地。 庵姑把院子清扫的干干净净,青石板的地面被磨浆得发亮,到了饭点,女师父会到门口喊一声,“阿狸,吃饭了!” 阿狸是个女童,估摸才三四岁大小,粉嫩团子似的,生得粉雕玉琢的可爱,有时女师父们逗弄她,还能听见几句她背的诗,想来从前也是大户人家的子女,不料竟落难至此。 她时常坐在山口一尊大石上,专注地眺望山下的路,女师父来叫她用饭,她还要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双雾蒙蒙的双眼里盛满了哀伤,“偃哥哥,怎还不来接阿狸走?” 那送她来的乞儿,女师父倒还印象深刻,只是乱世当头,活着都艰难,一个乞儿能有何作为?怕是这辈子都难来接她了。 但女师父不好伤她心,只说:“再等等,等阿狸长大些。” 山中日月长,可转眼也是岁末,这一年雪尤其大,大雪封了山,庵子里粮食一日比一日少,眼见着到了绝粮的时候,那雪也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一个果敢的女师父自告奋勇去山下寻吃的,却再也没有回来过。其余庵姑心有戚戚焉。 庵子里的女师父都快熬不住了,各个面有饥色,师父们怜阿狸还是个孩儿,总不忍心叫她挨饿去,总是留够了她的吃的,旁人才去分。 一个年老的女师父还要把自己仅有的一点再匀出来些,说着:“我老了,活多久已不大紧要了,你尚年幼,往后日子长着呢!可要好好活下去。” 阿狸头摇的像拨浪鼓。 阿狸懂事,后来每顿都只吃一点点,便说自己饱了,时常饿得发昏,也强撑着不喊饿。 她再也不去大石头上眺望了,天实在太冷了。 有时她又担心偃哥哥来接她找不到,她就扒着门坐在门坎上,其实也是没事可做,庵子里日子过得清苦,也没什么乐趣可言。 冬日的风啊,煞冷煞冷的,她常常吃不饱,身子骨弱,没多久就病了,烧得像块儿炭。 胡梦里还要攥着女师父的袖摆,固执地摇头说:“阿狸不饿。” 庵里没有药草,女师父汲冻得透骨的山泉水给她敷额头,那烧却长在她身子上了似的,怎么都褪不下去,熬了半个月,一个女师父说,再熬下去怕是不行了。 赶巧雪化了几日,路大约好走了一些,两个女师父把她裹得严严实实,抱着她下了山。路上换着抱她。 庵子邻着玉沧城。 没想到那一年闹瘟疫,城中封锁了,玉沧乃福地,百年难见一次灾害,这次疫情传说就是外地人带来的,因着商贸通达,人来人往,故而生了事。 女师父还没到城门,就被拦了下来。 那守卫好生凶悍,未问话,只见是个烧的不省人事的女童,便急匆匆赶她们走。 女师父心里着急,连连求情,只说山中何来疫情,这女娃不过是发烧罢了,请个大夫一看便知。左右是条人命,求官爷开开恩。 那守卫实是心狠,最终也没有叫他们去寻大夫,因着大夫实在太忙,全在城里控制疫情。他们要严防死守,免却疫情扩散,没空去搭理她们。 女师父在城外流连二日,终于放弃了。 阿狸有时是清醒的,看着女师父焦急的脸色,心生愧疚,在她记忆深处有一抹身影,那身影厉声对她说着:“你本不该活着,于这世上人,不过是个拖累。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莫停留。” 她又走了,在一个夜色里,对着女师父落脚的废弃茅屋,叩了无数个头。 她不知道去哪里。 就一直走。 有时念偃哥哥,有时唤女师父。 她知道如今唤谁都没用了,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她走了许久,雪停后就是大晴天,可晚上依旧冷,她把自己缩在草堆里抵抗无处不在的寒风,想起和偃哥哥四处乞讨的日子,那时冬日最难挨,偃哥哥的身子却很暖,她起初怕他,后来就不怕了,后来她常常窝在他怀里睡,睡着最是踏实。 她就想象着自己睡在偃哥哥的怀里。 终于在这个寒夜睡着了。 再醒来…… 谨姝睁开眼,一场大梦,心有戚戚,眼前更是黑漆漆一片。 她醒了会儿神,才发觉自己在李偃怀里,他用宽大的大氅把她裹在怀里,抱着她往驿站走去。 她整个被他遮在怀里,是以黑漆漆一片。 他方才没有叫醒她,思忖了片刻,便抱她出来了。 当时四下惊诧一片,如此越礼之事,实是叫人惊破眼球。 他却面目如常着,于他来说,早在许多年前,他尚且年幼时,便知道脸面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一路走,一路有人为他开道。 他怕吵醒她,知道她今日起得太早,便想叫她多睡一会儿,说话声音都轻了许多,吩咐道:“备间僻静的房,晚上轮流巡逻,都警醒些。” 下属应是。 李偃突然觉得腰身紧了紧,谨姝正用力抱他。 他低声问了句,“醒了?” 谨姝瓮声瓮气地“嗯”了声。 叫他,“偃哥哥……” 他恍惚着“嗯?”了声。 “你竟真的来接阿狸了。” 16.第16章 李偃脚步顿了一顿,复又阔步而行。唇角微微弯了一弯,“孤从不食言。”那语调,颇有些矜傲。 李偃。 他还教她写过他的名字。 笔画甚多,她学了许久才学会。 两个人入了屋,此地乃逊县驿站,逊县离江东还有些距离,但前不久已是李偃的地盘,驿丞得知江东王李偃路过此地,第一次得见主公,甚为殷勤,照吩咐准备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因着此地潮湿,先置了熏炉及炭盆祛潮。原本还备了些美艳女子充做侍女守在屋子里,若是主公看得上,也消解消解疲乏,若是看不上,则留着侍奉也无碍。 可李偃方跨进了屋,就挥退了左右仆妇下人,哪里顾得上去瞧什么美人,挟着谨姝搁到了床榻,俯身去探她脸,鼻息撒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暖烘烘的意味,他亲她嘴巴,舌尖绞着她香舌汲她芬芳,而后抵着她鼻尖咕囔了一句,“那日你被惊马撞了,我却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这是怨她竟这时才想起他了。 谨姝攀着他的脖子跪立在床上,随着他靠过来的身子贴着,她其实有许多话想说,可最终不知从何说起。她方才睁眼瞧了片刻,那侍奉的侍女可不似一般的侍女,各个腰身妩媚,眉眼精巧可人,不由岔开话道:“夫君忙着让下人退下,是怕我知晓你平日里都是过得什么日子?那些侍女,模样倒是可人的很。”语气颇为酸涩。 李偃搁在她腰身上的手紧了紧,将她狠狠揉在自己怀里,漆黑的眼珠凝在她眼里,“莫冤枉我,我连她们长得什么模样都没瞧见。” 谨姝耐着笑,“瞧没瞧见,夫君自己心里清楚,阿狸是不知的。” 说着,他的大手已拧上了她的臀,谨姝吃痛,羞恼地捶他,两个人倒在床上。片刻后,均重重喘气。 谨姝用指尖描他眉眼,他其实未变很多,如年少时那般线条凛冽。 她怎么会忘了他呢?大约是怕再也等不到,于是就只好封藏记忆,不愿再想起他。久而久之,便彻底忘却。 或许也只是不敢去想,那时有多艰难,只她自己知道,一想起他,便容易软弱。 无论如何,时过境迁,如今多年过去了,她竟还能等到他,这究竟是何运道。 他派使臣去家里提亲时,她还左右思索他此举究竟是何意,想来想去都觉得不通,她那时闻他姓名,竟毫无知觉,想来也是可恨。 谨姝被亲得发昏,问他,”你如何认得出我的?我已是长大了,与从前又不同。“他脸上冒出来细微的胡茬,麻痒痒地蹭着她,她又躲又笑,一双柔荑横在他胸前,又被他捉了剪在身后。 ”眉眼相似,“他抚她眉眼,指腹摸上她的眉梢,”大约是尔太过貌美,在这短短二十几载,我只见过一个长得这样貌美的女子。“ 谨姝微微羞赧,”这话我却知,定是哄我的。“她小时并不好看,至少随着他那几年并无甚美的意味,因着时常饱一顿饥一顿,故而面色饥黄,瘦得面颊凹进去,嘴唇总是干裂的起褶子……且她那时防备心极重,时常无故发脾气,如果不是她无意救过他一命,他怕是早没有耐心去照顾她。 “我何时哄骗过你?”他俯瞧着她说。 这话与记忆里重叠,谨姝忽便笑了,摇摇头,“未曾。”从前所言,桩桩件件,而今都应了。 大婚之夜,他便说过,她笑起来甚美。 这会儿亦是晃得他心驰神摇,两人温存片刻,帏帐落地,交相缠绕,如此这般回忆往昔,新婚夫妇的拘谨,彻底散了。谨姝如今半分也不怕他了。 因着万分感激天命及他,对他索取亦是柔身尽力去迎,那如丝锻腻滑的少女的胴体,主动去贴他胸膛,而于他,仿佛灵思平白被人灌了一壶酒,竟是醉得目眩神迷,他便旁的什么也不顾了,困着她的身,只管去索她。 暖香盈帐,滚灼的汗泪交织在一块,李偃正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年岁,情浓之时,仿似不知疲倦,从前非是贪色,实则有更要紧的事,而今无事贪欢,竟也别有滋味。 阿狸后来却连连求饶,四处躲他,两个人双双滚落床下,李偃倚着床榻曲腿席地半坐,扶她坐于床沿…… 种种荒唐,不足为提…… 窗外暮色四合,驿丞备了饭菜,至门外侯着,欲请示主公用餐,稚栎盈盈而笑,“大人莫急,这时候不便叫,再过些时候,婢去请示。” 驿丞了然,微微一笑,礼道:“老朽明了。” 眼见着时辰一点一点过去,驿丞侯着,稚栎并一种婢女侯着,后来来了郑鸣凰的侍女,奉了主子吩咐来送吃食,顺带欲来让主公知晓,她家主子病了的事,眼见着这架势,倒也说不出口了。 稚栎更是笑了笑,余光微微落在她食盒上,心下微讥,面上却礼貌道:“郑小娘子来寻我家小夫人还是主公?现下不甚方便,不若转告于婢,待主子们出来,再行一并请示。” 抱月亦行了一礼,余光里瞧见禁闭的门户,她非人事不知,回想当时主公抱小夫人下车时四下惊诧的场面,如今也该明白里面在做什么,只是从下榻驿站到这个时候,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她抿了抿唇,亦堆起温和的笑意,“本无甚大事,婢就不打扰主公与小夫人了,待回去禀了我家小娘子,再另行处置即可。如此叨扰了。” 二人各自致意。 抱月便匆匆回了。 回了郑鸣凰下榻的屋子,郑小娘子正在涂口脂,口脂里混着脂粉,于是那嫣红混了些惨白,美人莹润的面庞上,顿时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病弱意味,小娘子穿的随意,但细看却是仔细打扮过,外衫松松披在肩上,里衣亦不甚整齐,巧巧露出一抹若隐若现的春光,小娘子胸前玉房已挺拔而出,挤出深深的一道沟壑,那幽深的一线,被细腻的肌肤衬得越发攥人眼目。 便是抱月也不禁吞咽了口唾沫。 她仿似做错事似的,匍匐在了地上,拜道:“婢无能,茶点未送进去,主公……主公他尚在房里,闭门不出,婢不便去叫。” 郑鸣凰手上的动作停了,扭头微微挑眉,那张眉眼精致的脸上正面无表情地瞧着抱月,抱月顿时抖得像是筛糠,叩首道:“与小夫人一起,从进去还未出来过。” 一记清脆的裂响,口脂水粉全被拂到地上,郑小娘子却一言未发,那张脸上的表情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她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在铜镜前端坐了半刻钟,终于起身去了床榻,扯掉外衣,拉过衾被躺了下来,一动也未动过。 她这样安静到可怖的时刻,抱月知道,她必是在思索什么,战战兢兢地跪地收拾了碎裂的物品,尽量不发一声地过去放下了帏帐,掀开香炉添了一匙香料,躬身退了出去。 帏帐里,郑鸣凰的脑海里反复回想起抱月的话,“与小夫人一起,从进去还未出来过。” 她无法去想象那屋子里正在发生什么,她无法让自己接受她在这里满腹算计,而她慕艾之人,正揽着旁的女子,行颠鸾倒凤之事。 或许更准确一些说,她无法接受的是,那样看似寡淡不近人情且目高于顶向来无女子可入他眼的男儿,竟有一天会被一个叫她不屑的女子轻易所俘。 她被嫉恨吞噬的这短暂时间里,她对叶女的恨,已达到了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高度。 在所有的计策和谋算里,她考虑过诸多的变数,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面对如此的状况。 她闭上了双目,静听这沉寂的夜,和胸腔里翻滚的血液。 以让自己平静,并且保持狼一般的警醒。 稚栎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屋内唤了一句备水。她忙吩咐下去,驿丞殷勤去使人准备了,大桶的浴水送进去。 主公和小夫人一同沐浴。 再传唤时,两人已穿好衣物,屋内暖香,掺杂着几分别样的暧味。稚栎面色如常地请了安,又问可要现下备饭?李偃点了头。 其余仆妇亦随之进来,麻利地收拾好屋子,又静悄悄退出去。 驿丞知主公与小夫人鹣鲽情深,安敢再揣些小心思?那些貌美的侍女,全都撤了去。 谨姝亦发现了这个细节,不禁微微挑了眉头,埋怨地看了李偃一眼,李偃不明所以。 洗完澡身上舒爽了些,但谨姝依旧还是觉得别扭,是以看李偃这会儿又端着主公架子,更是别扭极了,仿佛刚才胡闹的另有别人似的。 她一直低着头,那温顺的模样,仿似娇羞,稚栎忍不住一直弯着唇角。 小夫人越发叫人怜爱了。 吃了饭,两人一同出去散了会儿步,她随他登上城门,两个人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吹夜风,李偃把披袍裹在她肩上,揽着她的肩给她指:“往西去二州九郡七十三县,待我打下来,半壁江山便已入我手,待汉中彻底气数尽的时候,真正的乱世才要到来,我欲一争天下。汝为我妻,来日荣华,当与子同享。若败……汝可弃我而去,无须犹疑。” 谨姝指封他的唇,踮着脚尖尽力和他对视,“阿狸与夫君同心,你这样说,便是与阿狸疏远了。我愿与夫君同福,亦愿同祸。” 李偃仰头而笑,手扣她后颈俯吻她,誓道:“李偃此生,绝不负尔。” 两人回了屋,已是夜半子时,终于安然睡下了,一觉到天亮。 再次上马车,李偃便欲再次与她同乘,谨姝哪里肯容他胡闹,赶他去骑马,军师魏则亦请示,有要事与主公相商,李偃遂重重捏了她手心,抱她上了马车,尔后不情不愿地上了马。 17.第17章 魏则昨日得了密令,郢台宇文疾似有异动。 因着主公不得闲,而消息亦不甚明确,故而未报,只是昨日有人贪欢,他却苦苦思索半宿,晨起恍惚间,忽才灵台一片清明,一些事终于清晰起来,这时急于报于主公听。 李偃上马,与军师比肩而行,心思仍飘忽着,余光不时落在马车上,肖想里头的旖旎美景。 魏则在马上拱了拱手,企图将主公的英魂拽将回来,“主公,臣下昨日接到仝樊将军的密令,言郢台似有异动。我原料想宇文疾那只老狐狸过于谨慎,定不会主动往南再攻……” 李偃刹那回过神来,凝神道:“如何?”听闻宇文疾的名字,他的眉眼顿时锐利了许多。他和那老东西打过几次交道,宇文疾此人委实滑如泥鳅,打不着,亦摆脱不掉,交过几次手,那老贼皆是满腹坏水,可恨之至。 鹿阴之战,李偃曾狠狠指教过他,追击百里,将其部下数千人赶尽杀绝,悬主将之首于城门之上,借余威敲他两座城,亦使计断他粮路,快攻游击不断消磨下,使他不断往北退。 如此下来,宇文疾暴跳如雷怒不可挡,但因此也颇为忌惮于他,后龟缩在郢台不敢出城,前次在仝樊那里亦吃过苦头,现下被震慑得几乎不得动弹。 只是四处造谣江东王李偃是何等的暴虐无道,残忍霸道……云云。 “宇文疾兵马似有调动的痕迹,其布防一向严谨,如今突然行动,仝将军恐其另有图谋,但其兵马至多十万,而鹿阴主公兵马亦十万,他在主公这里吃过苦头,以其过分谨慎的性子,在无绝对优势的情况下,绝无可能贸然而动的,除非……” 李偃眉目微蹙,“先生恐其联合东胡族生事?” 东胡族乃北方游牧民族,由无数小部落联盟而生。民风剽悍,好战,汉中没落,近几年亦是南侵北伐,势头猛烈,与匈奴打的不可开交。 魏则微讶,对主公能一针见血而感到由衷的佩服,便是他自己也思索了半宿,“主公英明,此前收服江东六郡,又北扩数百里,已激起东胡忌惮,东胡族亦与宇文疾不两立,我此前未考虑过二者结盟的可能。但前次探子称,去岁东胡地界草原锐减,内部亦是争权斗势,上一任盟王死于大病,几个稍强的部落首领斗的你死我活以争盟王之位。如若哪个部落想借宇文疾的手壮大声势,亦不可不防。宇文疾和东胡二者单立,都不足惧,如果而今同一战线,倒是麻烦。” 李偃眉目远眺,沉吟片刻,道:“何足惧,伐之即可。东胡部落离心,便是借兵与宇文疾,又能有何作为?” “主公所言极是,但不可轻敌,而今宇文疾事小,若被其牵绊住手脚,刘郅借机反扑,主公得不偿失。” …… 二人于马上商议几个来回,又寻了兵士拿来地图来查勘,最后李偃拍了板,“孤去会会宇文老贼,夺得郢台,让他永绝南侵之心。” 宇文疾此人极为谨慎,若此次再失利,定会更加龟缩不出,而其北方霸主之位,恐也有所摇动,若真借了东胡之兵,兵败,以东胡记仇且防备心重的秉性,亦恐再难与其合作,如此北方可稍安定些许,他亦可携威趁机全力去会汝南王刘郅。 这里离鹿阴虽不过半旬的快马之程,但李偃决定亲自挂帅,恐迟,故而一刻便不能耽搁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谨姝马车地方向,未亲自过去说于她听,儿女情长,总是牵绊,而于大事之上,他从来厌烦挂碍。 且昂藏男儿,何故腻于一女子? 遂指了一校尉与亲护卫兵三百余人护送小夫人回繁阳,嘱其务必安全将人送达,而自己策马带人北折,浩浩荡荡便去了。 魏则问了声,“主公不亲自与小夫人告个别吗?” 他眉眼冷淡,“不必。事不宜迟,正事要紧。” 谨姝原在马车内做针线活,结了最后一个线头,展开来细看了一眼,左右瞧着没甚大问题,就想着唤李偃过来试一试,可旋即又觉不合适,便想等下一次驿站落脚之时再让他试试合不合适。 她眼睛有些发昏,让涟儿替她揉了揉鬓角,闭着目养了会儿神。 然后便听见纷乱的马蹄声,她掀开帘子去瞧,只看兵马已分了两路,一路朝前,一路北折,渐渐越离越远了。 谨姝唤了一兵士过来问,“现下是发生什么了吗?” “回小夫人,鹿阴有急,主公率部已去了。” 事发突然,谨姝原本闲散的心忽得攥了起来,她知他非池中之辈,但上一世里,他终是功亏一篑,被刘郅逼退回繁阳,险些丧命。 至于后来又拿下刘郅的大周江山,虽则他最终是功成名就的那一个,但何等凶险,亦不必想也该知道。 谨姝心揪了片刻,努力回想前一世里,这个时侯正发生着什么。 她记得她嫁傅弋没多久,李偃便攻打了玉沧,玉沧城破,傅弋举兵十万以挡,不敌,败退陵阳,林州及玉沧皆落入李偃之手,而宇文疾得一不世之材的谋士郑人履,履乃奇人,擅话术,游说于东胡族四大部落之一的卡多,卡多首领答应借骑兵三万给他,以伐李偃。 卡多的铁骑均乃骁勇善战之辈,李偃不敌,失了鹿阴,刘郅趁机反扑,将玉沧夺回,杨通杨选两兄弟亦趁乱占了林州。 此后混乱,似乎从那时便定下了基调。 思及此,谨姝的眉头不禁便深深皱在了一起,她似乎想起昨日里他于城门说的那句,“我欲一争天下。” 彼时他说那话时,眼里流露的是势在必得的傲气。 谨姝沉吟片刻,忽把披风拿了出来,唤那兵士,“若追的上,便替我把此物拿于汝主公,转告于他,需小心东胡铁骑,万莫轻敌。另告他,若不合身,待他凯旋归来,我再另改。我在繁阳日日等他凯旋。” 那兵士领了命,纵马追去。 因着队伍需得一些时间调整节奏,故而耽搁一会儿,竟真叫那兵士追上了。 兵士一字一句将小夫人话带到便垂首退下了。 李偃紧紧抿着唇,低头去看手中之物,神思不知飘到哪里去,抖展开,细细瞧了上面的针绣的痕迹,她这两日闲来总是忙着针线活计,他问她在做什么,她亦只是微微一笑,“做好你便知了。” 没想到,竟是做于他的。 魏则微微捻了下胡须,摇头轻笑片刻,请示道:“主公还是不若与小夫人道个别,新婚便离了夫君,主公更是不告而别,小夫人虽则嘴上不说,心里应也是难过,且我等行军打仗,刀口舔血,恐其会胡思乱想……” 话到这里,便未再接下去了,因着主公已掉头纵马而回了。 远远吩咐了一句,“尔等全速而行,孤自追得上。” 18.第18章 谨姝正出神着,奔腾的马蹄声忽由远及近地传到了她的耳朵,她还未反应过来,整个队伍已随之停了步伐,马车亦停了,四下拜道:“主公!” 谨姝在里面愣了下,蓦然惊诧地掀帘去瞧,李偃正勒马于马车前,那马打着响亮的喷鼻,方才应是跑得太急,李偃安抚它片刻,翻身下来,目光锁在她身上,深瞧了她一眼,“到孤这边来。” 谨姝忙钻出了马车,车夫未来得及置脚踏,李偃探身直接抱她下来。 谨姝双脚落了地,手仍抓在他的肩臂,顾不得旁人在侧,急切问他,“夫君怎又回来了?” 不是不惊喜的。 原本得知她走了,她心里确切是失落的,但亦知他是要做大事之人,怎会拘于儿女情长。故也未幻想他会特意来于自己告别。 是以他突然而归,她心下惊喜,难以言表。 他俯瞧她,声音柔和了许多,“现下鹿阴情况不明,我欲前去一会宇文疾,行军打仗之事不便说于你听,你只记着,你夫君乃天佑之子,定能凯旋而归。你便安心待在繁阳即可,若有事,可遣吕安前去。” 吕安便是此次负责护送谨姝的屯骑校尉。原是掌骑兵的,此次不能上战场,内心颇为遗憾,但护送小夫人亦是大事,不敢怠慢。 谨姝点点头,“我记下了。夫君莫要自傲,东胡的铁骑骁勇异常,你且多加小心。阿狸日日盼着夫君。”她踮脚,轻轻亲了他的下颌。 一触即离。 旁人亦不敢抬眼去瞧主上,但谨姝还是羞得满面通红,但却不悔,眉目倔强地直勾勾盯着他。 李偃不禁失笑出声,寻了她的唇瓣,弯腰回亲过去,又微微笑了一笑,“汝既盼望,孤定早早而归。”他抖开那件披风,递于她,“衣物我收到了,甚喜,你帮我系上。” 谨姝接了,便抿唇笑着踮脚替他披上,倚在他胸前为他绑上系带,理了理前襟,后退半步观望,虽是估算,倒还合身,不由笑道:“甚好。夫君既赶路,便早些启程吧!不必担忧我,我自会好好照顾自己。” 原是听了军师的话,怕她不舍亦或者伤心难过才回来见她一面的。 而现在她盈盈而笑坦然地与他告别,反而是他心下生了极度的似是眷恋的某种情绪。 这情绪叫他烦躁,理智告诉他该走了,可身体仿似不是自己的了,脚步亦好像黏在了她面前这方寸的地面之上,动一下都是艰难。 他深凝了她一会儿,眸光翻动,狠狠揽她腰扣入自己怀中,而后解了腰间鱼符挂于她腰间,“见此符如见孤,赠予你,我不在,调兵遣将号令左右侍从,无敢不服。” 谨姝推拒,“我一妇道人家,何须此重物,夫君莫要胡闹,快收回去吧! “叫你拿便拿着。”说完终是松了她的身,“孤去了。” 李偃翻身上马,未再回头,纵马疾奔而去。 谨姝遥遥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外,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只是未瞧见,她身后的马车,里头人正掀帘看着她,那目光里无悲无喜,但无端端叫人发寒。抱月战战兢兢地跪立在郑小娘子身后,不禁微微出神了下,现下主公不在,郑夫人亦生着病,恐还未好利索,家里若没了郑夫人,一向小娘子做主,小夫人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谨姝却未想那么多,只是心神有些不宁,虽则这一世李偃娶了她,亦未攻打玉沧,但她总觉得好似一切都还在往一种既定的方向在行进着。 她原嘱过父亲,需励精图治,警醒以自强,现下应当已有了行动吧? 心里仍旧不放心,琢磨着回了家,便修书一封送去玉沧,好了解些许情况。 虽则李偃念着旧情对她百般好,可她亦深知,便是活得再卑微,也不能将己身寄托于任何人。非是不信任,而是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她不能、也不该仰谁鼻息而活,他要争着天下,她便要时刻准备着母仪天下,做与他比肩的妻,而非随时可丢弃的附庸。 这是前一世里,她如浮萍般漂泊了半生后最深切的自我反省。 她在路上又颠簸了五六日,终是到了繁阳的地界。 府里守卫亲自出城来迎,因着主公前几日来了信,家里亦知添了小夫人,故而殷切地叫了几个轿夫及仆妇,换了软轿过来恭候,谨姝下马车,一行人便拜,“见小夫人安。” 谨姝一时被吓了吓,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知若自己胆怯小家子气,日后恐会遭人看不起,府里一应事项若不叫给她还好,若交给她,若先得了轻视,往后去要花极大的功夫才能修正。 前一世她吃尽了这方面的苦头,忙定了心神,淡声应道:“不必多礼,都起罢!我新来此地,往后还要请诸位多多指教。” 此一句,看似恭谦,实则含威带摄。 其余人忙伏身,恭敬道,“不敢。” 谨姝换了轿子,进了府门,吕安指挥众人把谨姝的东西抬了进去,因李偃住在北院子里,谨姝东西亦搬到了那里,院里原就有下人,这会儿并谨姝的侍女,全在收拾屋子,谨姝瞧见屋内诸多李偃的物品,不禁一下睹物思人起来,好似才离了几日,已隐隐有些思念了。 繁阳日暖,谨姝换了薄衫,还是出了一身薄汗,这天天已经很晚了,听说郑夫人身子不太爽利,已睡下了,谨姝便唤人备水沐浴,亦是早早歇了。 这几日都未睡好,现下终于睡得踏实了,一觉到了天亮,醒来觉得精神都好了许多。 叫稚栎把早备好的礼拿出来,捧着去拜了郑夫人。 那位李偃的嫂夫人,她前世里久闻大名,却并未得见,只听说深居简出,李偃和刘郅里那一场持续数月的仗打得不可开交之时,郑氏亲自领兵挂帅在繁阳城下以战刘郅座下悍将萧勐,此城下之战使得这位深居简出的嫂夫人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光怪的色彩,当日作战的将士亦称郑氏乃貌美的妇人,因着美人柔面,故而使萧勐轻敌浮浪,因此势败。 正是因为郑夫人此举,才使后来繁阳不止落入刘郅之手,而李偃退守尚有余地。 后刘郅下招降书之时,亦还特意提过李偃这位嫂夫人,称女英将才,世所罕闻,敕封女侯。 郑氏住在西屋,她今年已年逾四十,习惯早起,每日卯时便于屋内习字,待得用过早饭,便手不释卷,话很少,亦少吩咐,但府里上下都怕她。 这会儿她未习字,坐于高榻之上,微微闭目捻着佛珠,等候李偃这位新娶的妻。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因此谨姝对见郑氏还是怀着几分期待的。 但她心里其实有些忐忑,如果郑氏意欲将自己的养女嫁与李偃,而她占了李偃的妻位,郑氏会否对她怀着成见? 一切都说不准。 她在门侍的通报声中入了西屋的正堂,余光里瞧见李偃那位莫测的嫂夫人,她穿一身黛青色的深衣,除却眼角几丝细微的纹路,看不太出来年纪,看五官,年轻时应确切是个极美的女子。只是面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狭长的凤眼,显出几分冷漠和疏离来,叫人看不出喜怒。 谨姝行了大礼,手举过头,将请安礼高举过头,拜道:“新妇拜见嫂夫人,恭请玉安!” 良久,一个老妪方过来收走了礼,郑氏淡声说了句,“起吧!”那声音,声调低缓,暗含威严,叫人心生敬畏。 谨姝又奉了茶,郑氏抿了口,便放下了,赐了见礼,统共三样,一对儿成色绝好的羊脂白玉的镯子,一双考究的绣鞋,一柄镶了宝石的黄金套鞘的短匕。 长辈赐给亲手做的物什,乃亲近之意,羊脂白玉镯子乃贵重之物,表示看重,而短匕,谨姝便不懂了。 这时郑氏又开了口,“我李家之人,皆虎狼之辈,你我虽女流之辈,亦需时时警醒自己,莫行软弱之事。你今日既已拜过我了,往后便不必日日来请安,我虽为长嫂,却不敢托大。我观你眉目之中皆聪慧之相,亦一身正气,来日定能好好辅佐崇安,如此我便安心了。往后你既嫁入府,我年岁渐长,身体亦不甚好,许多田产庄子的事,你便分担些吧!” 崇安乃李偃的字。 如此吩咐了些,便嘱她退去歇了吧! 谨姝出了西屋,亦有些莫名,这位嫂夫人,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她,但也似乎不像是讨厌。 随她身后的稚栎左右看无人,不禁微微拍了拍胸口,“那郑夫人,真真可怕。怪不得教出郑小娘子那样的女儿。我观二人,倒是一等一的相似。郑夫人倒似还更可怖些。” 谨姝蹙眉横了她一眼,“才几日,又忘了?莫多话。” 稚栎忙低头,“谨记小夫人教诲。” 谨姝走后,郑鸣凰亦去拜见了母亲,她惶惑地伏地跪拜,“母亲息怒,女儿无能,未能入得王上的眼。” 郑氏抬眼瞧了她片刻,复又垂下了,“罢了,也非要紧之事。往后有的是机会。” 郑鸣凰喏喏称是,又禀了一句,“女儿方得消息,那叶女的阿姐,嫁去了林州,委身做了傅弋的续弦。” 郑氏闲散的目光终是收拢了些,“叶家主动嫁的?” “应当是。” 郑氏忽地砸了下桌案,怒道:“好大的胆子!” 叶家一面与李偃结亲,一面又对傅弋示好,如此两面三刀,把李家放在哪里? 19.第19章 她还未发信去玉沧,没几日便先收到了山南的信,是兵将快马送至吕安手中,吕安又亲手交到谨姝手上的。 信乃那个独眼小僧见空所写,李偃前脚刚走,栎阳守将巫柮便来骚扰过一次,应是为了打探虚实,应战的是便有见空,他乃无甚地位的偏将,但山南守将本也无甚大能,因见空乃主公亲点之人,故亦在前排。 巫柮见应战的均乃无名小卒,再一细瞧,更是大牙都要笑掉,顿时嘲讽起来,“江东李偃座下是无人了吗?竟还派一个侏儒残废过来打仗,欲笑死我等好不战而胜吗?” 四下兵士皆仰头大笑,好似真就一副马上要笑死的架势似的。一则确切看不起人,一则瞧着见空年岁不大又一脸老实相,为激怒他,好让他打头阵好羞辱一番来个下马威,方故意说此话。 见空却也不恼,目光空无一物地盯着前方,昂立于马上,过了会儿,两方互骂了一会儿,见空忽纵马提枪而出,“见空出战,何人来迎?” 倒似真的听不下去了,巫柮笑得几欲涕泗横流。 巫柮旁侧一副将纵马而出,报上名号,二人于中间空地交兵。 见空压马,副将直刺变下劈,见空起身出枪横挡,皆一只手,交手十几个回合,均未占上风,副将变嗤笑,“好似俺欺负于尔,不痛快,不痛快!” 见空悠悠说了句,“原本是我不想欺负你的。”说罢左手半臂忽动了,一条精铁锁链如游蛇般窜出来,霎时绞上了那副将的脖子,只听得青天白日下,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的声音。 副将未来得及发一言,便堕马瘫软于地,见空收手回列,模样仍淡淡的,好似出去春游踏青了一番刚刚回来,山南守兵擂鼓大噪。 巫柮那边的人去探副将的鼻息,人已断气。 如此轻飘飘便失了一副将,方才一群人还笑得天崩地裂,这会儿气氛犹如秋风扫落叶,一下子萧索古怪起来了。 后来打的便没那么有礼貌了,几番试探后终于混战在了一起,两败俱伤,最后清点伤亡,亦还是对方要惨一点。 因着开局的场面太过匪夷所思,见空便算是一战成了名,主将擢升他为突骑将军,掌突骑军,因沉稳有想法,亦兼任军参。 此信便是见空任军参后发出来的。 本是密报主公玉沧太守疑有异心,但思及那日所见,叶女似乎颇讨主公欢心,又恐主公与叶女生罅隙而牵累自身,故而谨慎起见亦修书一封给谨姝。告知其父异动,让她知晓此事,如若是误会,叶女亲自解释比叶家去解释要好许多,如若叶家自作主张,是请罪抑或其他,她知道也好许多。 谨姝得知三姐姐昭慈嫁作傅弋作妇的时候,内心只有一片陡然而生的冰凉。 仿似前世里她走过的路,又被昭慈走了一遍似的。 她自小不大喜爱柳姨娘,因着柳姨娘本身对她也是爱答不理,因此她和昭慈并不相熟。 虽是姊妹,却自小不在一个院子里。 似乎比之从小伴她的稚栎,还要陌生些许。 但其实她并不大讨厌昭慈。 反之从内心深处,其实还是有些喜爱她的。 前世里,相比于自己,她觉得昭慈倒更要活得恣意洒脱些,前一世里未嫁成李偃,被柳姨娘各种挖苦,但柳姨娘并非只物色了李偃,被拒后退而求其次,将昭慈嫁到了汉中去,给一个国子监博士做妇,那博士年岁不小了,却一直未娶妻,因着门第不好,亦有些迂腐,过于清高孤傲了些,但学问及人品却是一顶一好的。 柳姨娘原本替她找了好几个人家,其他都要比这一个要有权势些,但昭慈自己挑了这个,柳姨娘免不了又数落她,她说:“便是如此,也是我们家高攀了,母亲还有何不满意?我做女儿的,婚事全听凭爷娘做主,你们来问我,我便从你们给的人中择了一个我觉得看得过眼的,原本想着母亲体谅我,亦是感激,却不料平白又挨了一骂,仿似我不孝不义似的。早知如此,母亲又何故问女儿来?既落得自个儿不痛快,也连累女儿担个不孝的骂名。” 谨姝记得,二人几乎是一同出嫁了的,后来谨姝去了汉中,亦还见过昭慈一次,彼时她委身刘郅,昭慈却和夫君鹣鲽情深,相比之下亦是颇为让人感到心酸。 谨姝的那个姐姐,可从来是嘴上不会饶人的,虽是如此,却也是比柳姨娘要明事理许多。 如果没有柳姨娘横在中央,或许二人还能玩到一起去。 谨姝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稚栎和涟儿不时对望一眼,二人从未见过谨姝这样的神情,仿似出神,又仿似入定了一般,除却那双不时在动的腿,整个人保持着一种静止的神态。 她在思考。 昭慈嫁去傅弋府上。 这绝无道理的。 如果是前世里,父亲看中傅弋的十万兵马,意欲将谨姝嫁于傅弋,而换取玉沧的安宁的话,那么柳姨娘看中李偃的霸主身份,意欲将女儿嫁给李偃,以谋求来日力压谨姝、乃至谨姝身后的母亲和祖母的话,一切还解释得通,那么这一世里,谨姝嫁于李偃,而李偃又明显对谨姝颇青睐,甚至将山南一城并四万强兵充做聘礼给了叶家的情况下,孰轻孰重,爹爹一定不会看不清。 而柳姨娘本身非高瞻远瞩之辈,内心深处难跳脱出后宅深院妇人之见的狭窄眼界,但恰恰因了她这自傲不服输的心气,在玉沧已无甚大危险的情况下,她也决计不会轻易将女儿嫁作傅弋那草包老儿的。且其胆小如鼠,虽成日生事,可叫她冒着得罪江东霸主的名头将女儿嫁给傅弋,绝无此可能的。 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这封信的真假,但上面盖着烫印,确切是从山南那边传过来的。 信落款是见空,她想起见空乃随郑鸣凰一道去山南了,又觉得会否是郑鸣凰的人?抑或是郑氏的人?故意来戏耍于她? 后来想想,不会如此,李偃非善辈,若郑氏或者郑鸣凰意欲将自己心腹安置在李偃军中,且故意来戏耍他的妻,那么后果是什么,她们不会不知道。且这么做对她们也无甚好处。 但不放心,仍旧差人去问了,得知见空和郑氏亦或是郑鸣凰都无私交之后,眉目反而蹙的更深了。 她做了许多设想,假如父亲真如此糊涂,李偃就算现下还算喜爱她,也决计不会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过父亲,更何况叶邱平亦非谨姝生父,此次聘礼下得重,也不过是看在他本身的能力罢了,如果不能为己所用,那么定是毁之而后快。 如果李偃一怒之下派兵攻打玉沧。 那么岂不是一切都回到了上一世的情状…… 那一场战争,是奠定往后李偃败局的关键一战,如果不能扭转,那么后来将依旧会否还是刘郅称霸中原? 谨姝在坐卧不宁了几日后,得知是傅弋借李偃娶谨姝之事发难玉沧,而父亲因害怕四万兵士挡不住傅弋十万军马,故而才提出要联姻之事,和前世一样,竟盼望借此计策以得两全。 谨姝暗骂父亲糊涂,如此行事,非但不能两全,只会两方都得罪。 倒不如择定李偃,汉中衰亡不过旦夕之间,在各大诸侯王崛起的今日,汉中想要复兴不喾于痴人说梦。 而傅弋那脓包胆小怕事,别说李偃只留了四万兵马,就算只一万,以傅弋的秉性,怕是也不敢真的生事,顶多是报汉中,然后下讨伐书。 汉中对李偃的讨伐这些年断过吗?派兵也派了好几波了,哪次不是雷声大雨点小? 糊涂,简直糊涂。 她心急如焚,修书给父亲,亦修书给李偃,企图在昭慈嫁过去之前,及时遏制这步向死之棋。 她严肃地交代了吕安,要他务必极速将书信送去,路上不可有半点耽搁,要令送信之人务必拿了回信回来。吕安自是不敢怠慢,走了军中送信的渠道,全程流星马快报,不过四五日谨姝便收到了回信,先收了父亲的,父亲信上含糊其辞,只说:为父自有论断,汝不必多管。自管侍奉好夫君便是。 谨姝气得口吐白沫,她心急如焚了好几日,眼见着阖族将要遭受灭顶之灾,父亲还要告她这样的话,那意思不就是她一妇道人家不思侍奉夫君,管什么男人间的大事。 不日李偃的信便也回了,他的语气更为强硬清晰:你自管顾好自己,旁事莫问。我自有分寸。 听带消息回来的将士说,宇文疾大约未料李偃亲自前去,呆了几日,一直未敢出兵,至今仍未有动静。而李偃重新布防鹿阴后已悄悄引兵南下,原本想要暂时搁置玉沧之地的心思已更改,打算将玉沧乃至林州皆收为己手。 谨姝倚在案侧,险些一口气没倒上来,暗暗骂了一句: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 她在房中苦苦思索半日,终于下定决心。 她要回玉沧一趟。 夫君在打仗,她乃新妇,不在家中操持为夫君祈福颂祝,反而回了母家,这怎么看都是非常失礼且不当的。 且乱世之中忌讳高门大户女子来回走动,万一出事,便是不可挽回。 从前就有过前车之鉴,原先北方堪堪与宇文疾比肩的镇北侯的胞弟,抢了外出踏青的宇文疾的亲妹妹,带回家侮辱了一番,又绑着送回去了,气得宇文疾那老儿吹胡子瞪眼,妹妹连日啼哭不愿见人,再后来抑郁终日觉得人生无望,自溺而亡了,宇文疾悲愤交加,本是谨慎的性子不愿生事,为此奇耻大辱誓与镇北侯不两立,连年征伐下,最终竟真就吞并了镇北侯的封地,从此成为北方霸主。 若不是如此,宇文疾不会有现在的野心。 但谨姝顾不得那么多了,她摸了摸被她收进匣子里锁起来的那个可诏令军队的鱼符,遣吕安整兵三千,随她去江北,且全为精骑兵,谨姝亦换了男子衣裳,内披软甲,面覆遮罩,弃马车,亦择了马匹,打算快马而行。 她不确定自己身子事否撑得住马上颠簸,但也顾不上许多了。 临出行的时候,郑夫人来寻她,眉眼里是清晰的不快,“崇安不在,你做什么?” 亦吩咐了左右,想要扣下她。 谨姝亮了亮鱼符,抿着唇,“我如何能如此快的得到消息,想必嫂夫人和郑小娘子亦有一份之力,何故做这脸面活。且我此行,想必该触怒夫君了,这不正是嫂夫人所愿吗?” 郑夫人满面怒容,“胡言乱语些什么。” 谨姝抿了抿唇,未再答话,前几日她苦苦思索的时候,曾想到过前世里的一些事,如果她所料不错,郑氏母女……但现在她不欲多想,等回来再说吧! 但她态度却出乎郑夫人意料的强硬,心下不禁骇然,这个叶女,似乎并非表面上那样看起来无害。 吕安起先亦是犹豫的,但小夫人鱼符在手,不敢不从,只是寻思了下,修书一封去往主公,称小夫人不放心玉沧之事,已出发回了江北,并三千精骑兵,不知意欲何为。 女子领兵,这是绝无仅有的,如若不是郑夫人给了谨姝先例,谨姝决计也是想不到此事的。 她推测乃至肯定,刘郅此时就躲在栎阳城外的云县小城,等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她决定先让吕安去城下骚扰,然后以刘郅谨慎多思的性子,必然以为玉沧叶家分心二主的消息以及李偃大怒意欲占领玉沧的消息必然是李偃故意放出来混淆视听的,如此刘郅必然藏不住,如果他露出兵马痕迹,李偃铁定会反应过来刘郅打的什么主意,如此她已派了兵过去,李偃不会放着不管,趁机亦可再挫刘郅锐气。 刘郅全想着坐收渔翁之利,故而藏在云县小城打算出其不意,小城守卫必定不佳,他若怕,李偃的胜率便越大。 她在路上亦想好了,要见空去云县至栎阳的近道埋伏,如果李偃不能及时赶到,亦可消耗刘郅粮草,刘郅吃过粮草短缺的苦,故而总是很看重后备物资,云县离栎阳最近,粮草运输亦必从栎阳出,如果能截到刘郅的粮草,亦乃大功一件。 刘郅必然以为李偃有预谋而来,刘郅此人思虑甚多,两军交战,谁能考虑多一步,便多一步的胜算,刘郅仗着自己深谋远虑,向来自傲,若碰上对手,则必然谨慎,即便谨姝带着三千骑兵,亦可有三万的声势,让刘郅躲在云县不敢出来殊死一搏。不上不下恶心死他。 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刘郅了。 这虽是她最恶心的事,但现下倒是让她有自己能应付的自信。 而李偃此时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身在叶家,大摇大摆地占领了谨姝在家时的闺房,领着心腹在谨姝的院子里不动声色地运筹帷幄,谋算一桩大事,手里各路军马消息络绎不绝地传来。 待看见吕安的那封信的时候,突然一口血差点没吐出来。 他脸色铁青了好一会儿,终倒吸了一口长气,气笑了,“真是能耐了!” 最后朱婴都弄出去了,“去把小夫人给我逮回来。越快越好。” 胡闹! 他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怎么脑子一抽便色心蒙了眼,把鱼符交给了她…… 当领兵打仗闹着玩呢? 20.第20章 叶邱平吗? 自然是没有那么蠢的。 但怂还是怂的,李偃叫他做什么,他自然不敢不做。只是不知为什么,非要答应傅弋婚事,还要宣扬的人尽皆知。 他还苦哈哈地委婉提醒自个儿这个他不敢轻慢的尊贵女婿,“如此一闹,小女往后名声若败坏了,可就……不好寻好人家了。王上可否开恩?” 李偃眉头尚蹙了一蹙,毁人女子清白一事,他自是不屑于去做的。 李麟却已拍了胸脯,“又非真要你嫁女儿,待得主公收拾了傅弋那草包老儿,世人自是知道这不过是拿来开涮那老头儿的。方今乱世,又何来那样多的讲究,干大事者,岂可如此婆婆妈妈。若嫁不出去,我娶了又如何,多大些事。” 李麟那襄说的慷慨激昂,转头叫李偃砸了一刀柄,“再胡扯八道,孤剥了你。” 叶邱平亦是面如土色,尴尬得脸都扭曲了,哆哆嗦嗦地捧着心口,“如此……差了辈份的……岂不胡来。” 李麟才蓦地想起自己小婶婶乃那叶家三小娘子的妹妹,自己若娶了…… 他瞧了一眼叔父,忙夹着尾巴,生生退了两步。 过了会儿,没忍住,嘴硬地补了句,“又什么碍,反正小婶娘也非叶家亲女儿。” 叶邱平听了这话更是心惊胆战,心想李偃连这个也知道了。那若李偃来日意欲收拾叶家,便更没有心理负担了。 故而一迭声说,“无碍,无碍,甫今大计为重。小女能为王上效劳,亦是福分。且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乱世中,何须拘那小节。” 李偃很受用,应了。 这事便成了。 李偃在北折去往鹿阴的路上,不过半日便得了消息,逊县驿站截了一个哑巴下来,那人原是个随使杂役,原瞅着没人注意到他,才悄默声地脱离了队伍,也是他点子不正,在逊县逗留了半日,逊县驿站里头有个耳目极通达的人,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在乱世里靠着贩卖消息混生活的,人称杨八耳。 杨八耳是个酒鬼,没事爱出去喝两壶,逊县驿丞得知主公来了,还起过向主公引荐杨老八的念头,因着听说李偃乃不拘一格纳人才的人,前些日子方收了一个侏儒兼身有残疾的人在麾下,如此看来是个爱才之人。 奈何杨八自个儿不争气,那日吃醉了酒,醉得人事不省,正正好就错过了这绝好的机会,醒来后,李偃已准备出城了,他殷勤地在旁边随着,随了一路,愣是没寻着机会在李偃亦或者和他寸步不离的军师魏则面前露个脸。 如此送走了人,何日能再寻如此好的机会?满腔愤懑之下,便又去吃酒了。 喝了些许酒,走路也飘飘的,他散了头发,执壶边走边晃,口中还念念不停,好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 路过的人便知道,八老爷又醉了,小乞丐嘻嘻上前讨要赏钱,杨八喝醉了便穷大方,荷包一敞,散财老爷似的,挨个儿发过去,“拿去,拿去,当个什么?这么些子碎银子,八爷看不上。” 那哑巴也过来讨要赏银,他是替人办事的,方脱离了队伍,便丢了盘缠,这原不是很要紧,但这次事情紧急,他怕耽搁了,一下急得嘴上起了皮,恨不得扣扣索索挖出点儿土能吃也带上,任务完不成,他家里老小怎么办?全捏在那人手里。 如此恨恨剁了下脚,却急越不成事,足足在逊县城里头逗留了半日,可巧正好遇到杨八在发钱,他双眸微亮,便也凑了上去…… 杨八喝得迷迷瞪瞪,但也不多醉,尚还趴在那哑巴脸前头看了一眼,他摇了摇头,疑心自己看错了。 又看了一眼。 他杨老八什么时候认错过人? 大手一指,“我晨起方见过你,还在给主公家的小夫人放脚踏,如何这会儿还在逊县?” 哑巴吓得一抖,失了分寸,面色大变,急急往后退。 如此反应,实在是怪…… 杨老八顿时清醒了,拔腿就去追,最后愣是给他扭回驿站了,疑心是犯事跑脱的奴才,最后摸身子摸出来一块儿玉佩来,双鱼玉佩,应当是一对儿的,现下只有一半,这么贵重的物件,一看就不是他一个杂役能有的。 杨八以自己多年贩卖消息的生意人头脑飞速地盘算了一下,“你莫不是背着主子偷偷传什么话?” 而今多方势力盘踞,错综复杂,通传着消息若没有绝对可靠的渠道,多半是靠信物口传。 所托亦定是可靠之人。 但这又是个哑巴,扭回来什么也不说也不比划,只急切地要走,如此看来不像是主公派出去的人,驿丞不敢放人,又不敢留,择了一匹快马送信给李偃,询问该如何处置。 李偃拿到那块儿玉佩的时候,微微怔了怔神,随即冷笑了一声,“郑鸣凰……” 当日便折返而回,先去了驿站,把那哑巴拿来审,叫魏则领着一小队人马先去了鹿阴。 自他出征,魏则从未离过他身,如今魏则身在鹿阴,也能震慑宇文疾一二,而他要去看看,究竟有人背着他搞什么鬼。 叶邱平是在一个雨日的早上迎来李偃的,彼时他方起,门子匆匆来报,门口来了一行五六个人,说要见大人,未报名号,但奴认得,其中一个是那日来接亲的少年将军。 他骇了一骇,疑心李偃派李麟来知会什么事,但又疑惑,怎会派座下大将军前来,莫非是什么要紧事?他忐忑不安地出去迎,瞧见人,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李偃非常不满,蹙眉道:“汝乃岳丈,何故跪我?” 叶邱平半尴不尬地一笑,讪讪起了身,只念道:“王上因何前来?” “莫问,照做就是。” …… 而谨姝此时全然不知个中曲折,只是内心无比坚定地觉得,她需要做些什么。 大约,活过一世,这一世便是赚来的,做事也没什么顾忌了。 前世里,她活了二十几岁,到末了也没几日舒心日子,到头来参与卖了刘郅的江山,痛快了一时,那一时是真痛快,痛快到叫她怀疑,人生的前二十几载,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憋屈成这个样子,明明有时候……可以不必忍耐的。 遗憾吗? 自然是遗憾的。 谨姝本就不是压抑的性子,而今仿似更放得开些了。 她知她今日所为必然会触怒李偃,他可以把鱼符给她,但那好似就是前世刘郅爱赐的贵重玩意儿,不可以损坏了,不可以轻易拿出来用,那是恩赐,是荣宠,不是个寻常的叫你拿来用的物件。 但她已顾不上那么多了,这一世她择定了他,必然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任何可能阻碍他问鼎中原的障碍。 至于到时该怎么给李偃解释,她还没想好。 撒娇卖个软? 他好像挺吃这一套的。 如果他盛怒呢? 他会吗? 其实她也不知,他对她究竟有多少情分。 她满心糟乱地思索着。 实在不行……她甩掉一脑子的官司,定下心神。 管它的,爱怎样怎样吧,大不了他休了她去。 天大地大,她去做乞丐,她又不是没做过?她去庵子当庵姑,她又不是没见过? 三千人马,怕目标太大引起注意,换做商人、信使、大户侍卫等打扮,兵分了六路,一路走官道,疾驰而行,其余五路亦是全速赶路,六路兵马在江北和江东交界汇合,短暂休整后一触即离,人员混合后换路线而行,绕道江南,从后方直接穿插到刘郅所在的云县。 这些只是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阻碍,谨姝出于谨慎为之,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引起人注意,不知道会不会被人盯上,亦不知郑氏和郑鸣凰会否有所动作,更不知自己这样全速赶路,会不会惊动刘郅亦或是远在郢台的宇文疾。 她不想横生事端,她托大领了兵,不过是仗着前世在刘郅身边呆的久,了解他些许,如果旁的事,她不见得能处理,三千兵马看似很多,但她亦知道,一个将领指挥得当与不得当的效用将会是截然不同的。 否则前世里,刘郅因何失了天下? 队伍行进了半月,终于在一个上午临近了云县,她在日前已去书一封给了山南,这时应已收到了。 谨姝在杨通杨选的地界里趟了一圈,又在刘郅的地盘踩了一脚,想必两方都知道地盘里来了一行不速之客,但谨姝隐去了特征,应当一时也看不出是李偃麾下的兵。 且三千兵马,并不足以引起恐慌,多半知道了也是先静观其变。 这晚一行人在云县外的山脚安营扎寨了,谨姝一边啃着干粮一边在拿羊皮制的精绘地图在看。 吕安满目愁容,心想好家伙,这小夫人心思竟是比李麟和朱婴将军要缜密许多,人难得也沉稳不慌不忙,可惜是个女儿身,不然若是生成个男子,这乱世之中,想必也是个风云人物。 原以为一路上必然是自己谋划,事实确实他一句也插不上嘴,谨姝实在是想法太周全了,他驳不动,只能唯命是从。 他愁就愁在,他隐隐觉得这样不妥,不说胜或者败,单单让小夫人涉险,他就是有一百颗脑袋,也不够主公去砍的。 可他是个耿直又忠心的人,见了鱼符如见主公,自然亦不敢违抗,是以这会儿纠结的肠子都要打结了。 谨姝却没顾得上瞧他纠结的恨不得当场毙命的愁苦脸,只是专注地看着地图。 前世里她人生末尾的那段日子,为了卖刘郅的江山,整日待在栖兰殿瞎琢磨,无聊便在脑海里描摹王城的面貌,从正阳门到端午门,从栖兰殿往东往西往北往南,一层一层一圈一圈仔仔细细地描画。 她在藏书阁里拿到了王城的建造图,并不全面,构筑王城的时候,图纸是经了无数人的手的,每个人手上的都不完全,为的就是避免有人籍此谋反,她无事就出去转转,她的记忆一向很好,看过的东西,短时间不会忘,而她又是个极度无聊的人,于是她又大把的时间去回想咀嚼,后来她觉得,王城好像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她甚至手绘了王城的地图,她甚至知道哪一块阶上缺了角,哪里是明路,哪里是暗道。 她就是靠着那极度无聊又缓慢的日子,慢慢磨稳了心性。 只是她此刻倒是安稳如山。 朱婴这会儿都急疯了,一路去截,次次都截不到,追到逊县那块儿的时候,特娘的他已经想杀人了,杀了傅弋那狗孙,或者刘郅那鳖仔,随便谁都好。 “三千人的骑兵,扎翅膀飞了不成?” 他可就纳闷了。 原以为是个简单差事,谁能想到小夫人给他变戏法。 这要是旁的,他让它爱哪哪去,可那是小夫人啊,不说主公看重她,便是不看重,顶着李偃妻的名头,出门栽在谁手里,那下的可就是主公的脸面。 他能不急吗? 他急得起火冒烟。 最后自然也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回了玉沧,因为怕惊动人,他出来就带了几十人,想着怎么都够用了,从繁阳到玉沧,中间跨了好几个势力的范围圈,小夫人身边跟着吕安,吕安行事一向谨慎,能择的路线没几条,谁想到他思虑的很好,一路追过来,连个人毛都没发现,别说没发现,就没人知道有小队人马行动的痕迹。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那送信的是个内奸,小夫人压根儿就没出过府? 若不是主公来往传信的全乃心腹兼死士,他真要信了这猜测。 虽则没逮到小夫人,硬着头皮还是要回去复命的。 他跪在李偃面前将一切如实禀告了之后,李偃气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背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脑子里已有了许多不好的猜测,方今这世道,一个女子出门在外有多危险?她究竟知不知道? “她能扎翅膀飞了不成?一个女子你都弄不住,孤是不是太纵着你了,懈怠至此?” 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朱婴可受不住,跪地大拜,“主公要打要罚,怀麟绝无怨言。只是末将决计不敢懈怠主公之事的,一路只在江北江东交界听闻过有异动,再追寻就什么都追不上的,且小夫人没走最稳妥的路线,不然我一路过去,定能寻到。” 李偃自然知道,但他也纳了闷了,三千人马,走路上都招摇,更何况她带的还是精骑兵,怎么可能没半点风声? 他正急切,山南那边突然来了人,顾不得主公交代不可随便来寻,径直闯了进来,一刻都不敢耽搁。 见了李偃,忙跪呈书信。 正是谨姝借吕安之名所书。 李偃一把夺了过来,拆开看,上言:奉主公符令,此时我等三千兵马已聚云县城外,不便多说,汝等配合即是。派小股兵力埋伏到云县至栎阳,以及云县至福孟城的官道上,若碰见刘郅的粮草军队,不惜一切代价截之或毁之。 上面加盖了符印。 李偃拿了佩剑便出了门,气势汹汹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宰了谨姝这倒霉混蛋惹是生非的妻。 门外侍卫十分洞察入微的去牵了马,李偃上马之时方稍稍清醒了些,吩咐道:“叫叶家连夜派人去林州知会,说这亲事不成了,话要多难听说多难听。另外告诉见空,整兵以待,一半去栎阳城外守着,一半留待山南,若傅弋兵马有异动,立马来报我。”另吩咐探子,“去查,谁告诉小夫人,刘郅在云县的!着人重点审郑氏身边的人。” 说完李偃便纵马疾驰冒夜而去。 这夜仍旧有雨,零星的春雨湿漉漉地往人身上黏。 谨姝病了。 她这身子骨真不禁折腾。 但她一声不吭,亦不能叫任何人察觉了去,若叫吕安知道,必定方寸大乱,她若在这里出了事,吕安在李偃那里万死也难辞其咎,所以他肯定会着急。 她不能声张。 熬过这两天,便就好了。 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打发人去探,主公的军队到哪里了。 前几日她方探过,还远着,从北边儿鹿阴那块儿过来,没这么快。 但若太远,就赶不及把刘郅摁死在云县了,如果有大军在,刘郅这会儿不死也得脱好几层皮。 又过了会儿,她眼皮已经烫得受不住了,呼吸亦变得灼热。 她起了高烧。 她摸索着把头抵在剑柄上汲凉,那凉意顷刻就散了。 她疑心自己撑不到明日了,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但她亦是没有办法,她若不知还好,但她知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她重重的喘了一口气,随她来的是涟儿,涟儿比稚栎要沉稳,少时亦习过武,身子要硬朗许多,长途奔波到现在,身体还受得住。 谨姝把她叫了进来,吩咐了她许多事,把所有明日里需要注意的事项都说于涟儿听,若明日她倒下去,涟儿可顶用。 她这么思索着,脑子已越来越沉,她骂了自己一句,又挣扎了起了身,“帮我打盆冷水过来,去问吕安有没有褪热的药,说你有不舒服,装得像一点,不要透露我病了的消息。” 涟儿抖抖索索地应了是,疑心谨姝在交代后事,眼泪都要憋出来。 她一步三回头地出了谨姝的帐子。 一出门,一阵急风从脸前头刮了过来,一抬头便瞧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披风,冒夜而来,只一眼,涟儿便睁大了眼,张了张嘴,惊讶得好半天叫不住声音了,最后惶急得要跪,李偃已一把攥住了她,“你主子呢?” 涟儿犹疑地看了眼小夫人的帐子,心下这不糟的吗?可转头又想,既主公来了,那便没有小夫人的事了,李偃在这里,就仿佛一根定海神针似的,她顿时把心放回了狗肚子。 忙抬手指,还喜极而涕地夸大其词着,“主公快去瞧瞧吧,小夫人病得快起不来身了。” 李偃本就着急,好容易连夜叫他寻到,一颗心还没放下来,又高高悬了起来。 两步上前掀了帐子,钻进去的时候,谨姝还闭着眼难受地轻哼,“怎这么快就回来了?若没药就算了,你打盆水来,便去歇了吧!” 李偃瞧她把自己糟践成这幅样子,是真的有宰了她的心的,一个女子,竟这样能折腾。 可到了近前,却只是弯腰轻探她烫手的额头,眉毛蹙得能夹死一只苍蝇,压着声音斥她,“果然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下次你若再这样,我拿绳子把你捆在屋里。” 谨姝被他吓得差点昏过去,听他这样说话的时候,还疑心自己烧糊涂了在做梦,抬手掐了他一把。 看他陡然蹙得更深的眉头,自己先“呀”了声。 完了,是真的。 21.第21章 还……“呀”? 李偃真想撬开她脑壳看看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这会儿倒同他撒娇扮痴起来了。 也知道他会生气? 早些干嘛去了。 能耐,可真能耐。 一个人带着三千骑兵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这里,他派朱婴亲自前去都没逮到她。朱婴擅长长距离追踪,找人几乎未失手过,虽则这次可能因着她乃女流之辈而放松了警惕,但她这也实在是能耐到家了。 这会儿若不是她烧糊涂了,他真想当场就把她捆了算了,他自从知道这件事之后,日日忧心如焚,牙都要咬碎了,只恨自己为何突发奇想将鱼符交给她。 本是念着她新嫁,去往繁阳他家里,他却也不能陪同,叫她自个儿独自回去实在过意不去,故而想安她的心的。 却没想到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叫她胡闹至此。 恍惚间又叫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来,那时候他们两个尚且相依为命,有一回他在外头被人绊住了脚,回去迟了。她竟摸着黑跑了出来,脸上抹得跟锅底似的,把他一件烂得发馊的破袍子裹在身上。 出去找他。 那时候尚有宵禁,但流民四起,乞丐横生,上头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那夜间便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她寻了几处? 不知。 只记得她瞅见他的时候,整个人陡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依仗,飞扑过去扑在他怀里,颤着声音全是哭腔地叫他偃哥哥。 后来他才知道,那段时间里官家清剿流民,城外乱葬岗多了许多无名尸。 她怕他也…… 真是不知道蠢还是聪明,他知道后指着她脑袋数落她,“我便是死了,你又能如何?你是能替我报仇还是能替我收尸?既然什么都做不了,你就好好保护自己,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晚上不要出门?有没有?” 她自小就是牙尖嘴利,梗着脖子跟他吵,“你怎就知道,阿狸帮你报不了仇,收不了尸?” 他都气笑了。现在想想,倒忽然信了。瞧瞧这胆大妄为又谨慎小心的性子,什么事做不成? 他都可惜她是个女儿身了,不然落他手里,他不定还能封她个将军当当。 这边他这还没捆她呢! 她先按住了他的手,睁着一双烧得通红又迷醉的眼,急切道:“夫君要打要骂,待事后再说可好?现下也先别管我,我不碍事,连日奔波疲累了些而已,睡一觉自然就好了。我觉着我父亲将我三姐姐和傅弋定亲这件事,定有蹊跷。你若信……”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干涩到发哑,“你不能信。” 李偃脸色更是黑了一圈。 谨姝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李偃策划好的,她只知道如果李偃真的派兵攻打林州和玉沧,那么一切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上一世的轨迹。 她是怕的,真的怕,变数那么多,谁又知道她将来会不会再次落到傅弋亦或者刘郅手里?她不是不信他,只是不信这瞬息万变的世道。 她在想些什么,李偃从知道她在云县这块儿就大约猜出来了——不过是不信叶家会蠢到这种地步,觉得这其中定有阴谋。 只是他不知她究竟是如何知道刘郅在这边窝着,等着黄雀在后呢! 他本来一切都布置得很周全,奈何碰上了她这个变数。 他倒没真多恼,尤其看着她病得快要昏过去了,压根儿便无心去责备她了。 只是莫名觉得心口有些疼,疼得……疼得难受。从前似乎也有过那么一回。 他记得…… 算了,不说也罢。 - 现下看着她急切的样子,一想到她为了给叶家开脱,竟能做到这份儿上,他胸腔里又起了一团无名火,果真在她眼里,叶家比他甚至比她自己都要重要许多吗? 不知为何,他忽然又开始计较她是因着怕他对叶家不利才嫁于他的。 其实最开始也只是害怕不是吗?后来想起他是谁来,那副惊喜的样子,到底是因为多了一层依仗而如释重负,还是真的因为是他才觉得高兴? 如果不是他呢,如果那日里是旁的人重兵压在玉沧大门口,她为了叶家那阖族的性命,是不是也要委身去嫁? 是的。 她不是嫁过傅弋一次吗? 他尤记得自己当时那失望乃至嘲讽到极致的心情,他立在窗前,轻哼了一句说:“非我不兑现诺言,实是你自己择的。” 他以为她还在责怪他没早早去接她。 他亦是骄傲之人。 本想不管她了。 可不知怎就想到了他送她去庵子里的时候,她追了他二里地,眼里鼓着泪,摔倒了,还急切地膝手并用往前爬了几步,蹭破了皮也不管,她求他不要走,还说以后会乖,还怕他是因为她吃得多才不要她的,哽咽着以后会少吃些。 因这一个念头,他给她开脱,她也只是身不由己罢了。乱世之中,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反抗些什么? 他到头来终究没忍住,要与傅弋一较高下。 她便是要嫁给一个快同她父亲一般大的老头儿做续弦,都不愿嫁给他?这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 不,一定是他家里人的主意。 他记得自个儿那时胸腔里的火都快要把他烧穿了。 他攻打了玉沧,并没有想伤她家里人的性命,但叶家的人似乎很有骨气,在他还没处置他们的时候自个儿先引颈就戮了。 傅弋充英雄,因着和叶家成了姻亲,派兵派的很干脆,只是一个草包将领,领出来的兵也不过是肥头大耳的草包们。来得快,败得更快,一路屁滚尿流,哭爹喊娘。 他最后在一个农庄见了她,彼时傅弋败逃,呼啦啦带着一群妾室和她,他只带了几人,是去寻她的,傅弋发现了他的行踪,连夜带着人逃跑,他追了百十里,傅弋终于跑不动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谨姝瑟瑟地窝在他怀里,那时她也似这样生了病,瑟瑟发抖地瞧着他,好似他是洪水猛兽。傅弋英雄情怀大起,安抚着怀中的美人,“无妨,有夫君在,便是拼着死,也要将你送回陵阳。到了陵阳,有傅家在,就没人可再欺负你了。” 李偃抽了抽唇角,没有看傅弋,只看谨姝,谨姝却没有看他,瑟缩在傅弋怀里感激涕零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就觉得没滋没味。 放她走了。 他曾几次给过她选择的,是她自己不要的。 但为何后来他看着她病死在床前,还是心口疼呢?那股后悔自责心疼愤怒以及一些难言的寂寥掺杂的复杂情绪,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忽然拂袖出去了。 他需要冷静一会儿。 - 没多久涟儿又进来了,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看着谨姝几乎昏迷的难受样子,终究也没吭声。只是拧了手巾,给她敷额头。 谨姝起初是半梦半醒的,看见他拂袖而去的时候,唇角挂了几丝无奈的笑意。 他是真生气了吧! 虽说是她要他不要管她的,可这会儿难免多了几分难堪。 她忽然想起前世里刘郅赏了她一只幼貂叫她来养,她不会养,后来那貂跑了,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她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刘郅知道了,很生气,指责她,“孤是不是太过骄纵你了?孤给你的东西,你都敢丢?” 她心想,那么灵巧一活物,养不熟,跑了又不是她的错,她又不是故意放它走的。后来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刘郅那会儿看她不顺眼的结论来。他赐给她东西,是恩赐,她得小心供着,不能出半分差错,若出了差错,就是她的不是。那东西就是放在她那里,也不是她的。 想来那鱼符也是,李偃给她,是恩赐,就是放在她哪里,也不是她的。她怎么就有那么一瞬间想着,李偃和刘郅,是不同的呢? 谨姝闭上眼,翻了个身,翻到里头去。 迷迷糊糊的想:“男人都是一样的。” 又恨自己是个女儿身,她若是个男儿,也去争这天下去,凭什么被这些男人们当雀儿似的圈着,高兴了哄一哄,不高兴了就敲打。 好没道理。 她烧了一夜,涟儿不时给她用冷巾敷着,却半分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反而有越来越严重的架势。 涟儿急得眼睛都红了,一遍一遍出门问,“主公回来了没有?” 门外的守卫一遍一遍摇头。 谨姝听见了好几次,后来扯了涟儿,倔强地说:“别问了。我死不了。” 涟儿忙捂住她的嘴,呸呸了好几声,“小夫人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主公想来快回了,怕是被什么绊住了。” 瞧瞧,她从小跟在身边的侍女都在为他开脱,男人便这样好命吗?有了权势,所有人得供着。 这世道,好没道理。 谨姝后来昏睡过去了。 她一直做梦。 梦见前世里许多事,梦见郑鸣凰作为李偃的妻最后出现在她病榻前的时候。 她记得郑鸣凰是很亲昵地同她说话的,握着她的手,连声叫着妹妹,眉眼里都是心疼,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 她听着,没怎么往心里去。 将死的人了,也无意去和她客套什么。 只是偶尔觉得如若女子一定要依附于男人,那她挺好运,这世上,哪个女子不想女凭夫贵,便是寻常官贵家庭,后宅里也大多不甚安宁,争的那些,不都是份相对更荣华体面的生活。 李偃作为这天下最后的赢家,他的妻,自是往后去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听说郑鸣凰是从小伴着李偃的,李偃长到好多岁,都还在筹谋大业,没有娶妻。后来娶了她,亦没有再纳过妾,身边亦没有其他女子。 能得夫君一心一意,多少女子梦寐不来的。 她抽空还想着,往后李偃做了皇帝,恐怕也要后宫佳丽三千人了,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是要兼爱的,从来没有皇帝专宠一人结果却是好的例子。 她又觉得,郑鸣凰也不算好运了。 那时可真无聊,成天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而这一世以尚且没有那样消极悲观的心态去揣摩当时郑鸣凰的意图的时候,谨姝忽然又觉得不很对劲了。 她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亡国的皇帝养的一个见不得人的女子,和另外的男人亦孕有一女。 这一生身上全是污点,活着也脏了无数人眼的人。 郑鸣凰作为李偃的妻,已是尊贵无比,这一世都不需要再在任何人那里做低伏小了。 即便李偃扶持叶昶做傀儡皇帝,而谨姝是叶昶的亲妹妹,也断不至于让她殷勤至此。 睡梦中的谨姝还在想,郑鸣凰到底是因为什么。 忽然灵光乍现,想起那日郑鸣凰的话来:“可怜的妹妹,竟是福薄之人。” “非我牵挂于你,是我夫君牵挂于你。如今乱世,他想见故人一面,竟等了这么多年。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这话不明不白的。 如果强行分析,也还是可以分析出一些眉目的。 从重生这一世谨姝嫁给李偃后所见所闻来看,郑鸣凰应当是早就对李偃有情的,只是身份地位悬殊,故而隐忍着,但偶尔又很大胆,可以看作是仗着郑氏在身后撑腰,或许郑氏还背地里许诺了她什么? 但李偃好似对郑鸣凰很淡,前次还特意跟谨姝解释过,他和郑鸣凰之间什么也没有,下人却竟敢对着她一个正妻嚼那舌根,说郑鸣凰是李偃房里侍候的。 前世里李偃就被传得神乎其神,那些暴虐荒蛮的传言从来没有停过,虽则有着夸大的成分,但侧面亦可看出,李偃绝非脾气好之人,这样的家主,谁又敢在背后造谣他房里事? 那么肯定是有人故意透露的。 下人非是造谣,而是真的以为郑鸣凰就是李偃房里侍候的。 这个人如果不是李偃,那么不是郑氏就是郑鸣凰。 传闻里李偃和他的嫂夫人谈不上多亲厚,但一直看在兄长的份上礼遇有加。 如果她是郑氏,她能做什么? 一则改嫁,但身边现成就有一个前途无量的霸主李偃,她又何必冒险再去改嫁旁处,于是讨好李偃便成了上上策,乱世之中,连小的诸侯国都在依附于强势之人,以图日后能有一席存活之地。 郑氏作为女流之辈,要想在乱世中立稳脚跟,且活得体面,最最简便的就是讨好李偃。 但无论如何,她和李偃之间都隔着一个姓氏,她所能牵绊住李偃的,只有那个遗腹子李麟,李偃和李麟毕竟是亲叔侄,李麟从少时十几岁便跟着李偃行军打仗,也未尝不可能是郑氏为了和李偃捆绑在一起所做的努力。 而一个李麟还不够。 她需要更亲厚的关系,需要更多的牵绊。 郑氏是个聪明人,亦是胆略过人的女子。但聪明人大多贪心,郑氏不会只给自己留这一条退路。 她收养郑鸣凰的时候,郑鸣凰已经不小了,说是膝下寂寞,那大可寻个稚子幼儿养着,那样还能培养出亲厚的感情来。 但郑氏寻了一个少女带了回来,比李麟也小不了多少。 若说她没些旁的想法,怕是李偃都不信,但她给了个很好的说辞,膝下寂寞,作为遗孀,为李偃的兄长留下了血脉,单是这一条,李偃便不得不敬重她,而今她膝下寂寞,想要寻个女儿养在身边,李偃没道理阻拦。 那郑鸣凰是不是一开始就是给李偃准备的,谨姝不敢贸然断定。 只是隐隐有种直觉,前世里,郑鸣凰怀上李偃的孩子,继而嫁给李偃,不像是那样简单的事。 郑鸣凰口中说的那位故人,必然就是谨姝了。 担得起故人两个字,会不会是因为郑鸣凰知道了谨姝幼时曾和李偃相依为命过一段日子的事? 如果是那样的话,她到她病床前说的那段话,就实在是有些意味深长了。 莫非是……嫉妒? 她有时候很能了解女子那些微妙的心理,谨姝偷了刘郅的兵符,绘制了王城的地图给李偃,原本只是抱着谁也别想好过的心态来的,可在郑鸣凰眼里,或许那是二人还有私情也说不定。 但她既然都快要油尽灯枯了,郑鸣凰何故还要在她床前惺惺作态? 炫耀吗? 瞧瞧,她才是最后的赢家,你们那些微薄的情谊算得了什么,最后不还是有缘无份。 谨姝觉得大约是自己太过自作多情了,便是她活着,李偃也不大可能看得上她一个被无数人糟践过的破身子。 谨姝迷迷糊糊昏睡着,在脑海里算计各自的心思。 自作多情了一会儿,猛地又想起李偃前世里在她病床外说的那句,“罢了,终究是咎由自取。” 顿时心冷得发寒。 可不就是自作多情了。 蓦地从梦魇里挣了出来,天已经大亮了。 她仍在帐子里,身上换了干净的衣裳,除了喉咙有些干疼,烧已经退下了。 涟儿守在帐子里,看见她醒了,十分惊喜,“小夫人你可醒了。” 谨姝挣扎了坐了起来,想起昨夜迷迷糊糊里李偃盛怒而来又拂袖而去的画面,不禁抿了抿了唇。 他既来了,刘郅的事他自是会看着处理,她也不需再操心了。 只是呼吸的时候,心口依旧发疼。 他…… 她又抿了抿唇,微微出着神问涟儿,“主公呢?” “一大早就领兵走了。” 谨姝点点头,喃喃道:“那很好。” 说完又自言自语似的说:“我昨晚梦到他的妻了,不是我,他的妻很不好,但事事都顺着他,很会讨他欢心。或许我不适合当他的妻。” 涟儿只当她做了噩梦,还没醒过神来,她又不是很会安慰人,憋了半天才憋了句,“不过是梦。” 她笑了笑,挣扎着起了身,掏出鱼符来,想了想,又从自己的衣物堆里扯了一条丝绢出来,铺展来,抹平了,拿笔蘸墨,还未落笔,眼泪却先出来了,明明一路奔波劳累都没哭过,这时却不知为什么难过的想落泪。 她拿起笔,终是下定了决心,手却仍是抖的,不过写了“和离”两个字,已笔画乱得看不清楚什么。 她失神片刻,决定先不写了,把鱼符丢给涟儿,“若主公回来,便把这个还给他吧!告他我对不住他,我不该乱用的他东西的。” 涟儿是个老实的,脑子不若稚栎灵光,呆呆地问了句,“那小夫人呢?” “我……我回玉沧去。” 说着披了披风便出了帐子,今日还下着雨,并不很大,地皮甚至也未湿多少,只是黏糊糊的,叫人难受。 谨姝去牵马,营地留守的人很少,为了照看谨姝才留下的,这会儿见小夫人去牵马,立马迎了上去,问道:“小夫人去哪里?” “我……我回玉沧去。” 其余人听闻此言有些犹豫,但亦不敢违逆,忙也放了马鞍,跟着上了马。 涟儿反应慢半拍的追出来的时候,小夫人已走了。她张了张嘴,呆呆地说:“药……药还没喝呢!主公好容易闯了云县城门从里头揪出来的大夫呢……” 谨姝大约是想逃,她不想再面对李偃的怒气。明明上一辈子都习惯了刘郅的冷言冷语,便是指着她脑袋骂她,她都能低眉顺眼地应着是,这会儿却一点都看不得李偃的怒气了。 她一路上将马鞭得飞快,那匹马还是李偃养在繁阳的宝马,平日里好几个人仔细侍候的马,听说是从大宛运来的马,可日行千里,她出门的时候也给牵了,不知道他知道了,会不会更生气。 谨姝一面自怜自艾,一面又胡思乱想些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看见玉沧的城门的时候,她忽然恨恨地想:“我若不是为了你,我何故来受这罪,你不领情便罢了,还说要捆我。你若气不过,大可休了我。往后你就是死了残了,也同我没关系了。我再也不需操那闲心了。” 她头又开始疼了。 待她被迎入府邸的时候,方一下马,眼睛一黑就直直倒了下去,口中甚至吐了一口腥甜的血出来,把她母亲都吓坏了。 府里一通忙活,一府里人都眼见着李偃那几日是如何忧心如焚的,那副暴虐的样子,与传言真真是分毫不差,若不是他需坐镇这里走不开,他大约要亲自去寻谨姝了。朱婴那样得倚重的大将军,还挨了好一顿骂。 想来,那江东王对咱们四小娘子,是真真的在意。 如果小娘子在府上出了事,怕是阖府都要遭殃了。 是以下人们也显得格外殷勤,一个个细心地照料着。 李偃想得比谨姝要仔细许多,也要更深入,刘郅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不仅想做那在后的黄雀,既然做了,定然是要一石三鸟,不仅要收了玉沧和山南,林州定然也是纳入手的。刘郅还未与汉中彻底决裂,前次攻打山南不攻玉沧,除了怕玉沧易攻不易守之外,恐怕也有一丝觉得,还不是和汉中彻底撕破脸的时候,如果攻打玉沧,林州大概率会出兵,他若打,便是公然和汉中做对。 这样对他往后的计划不利。 但现下李偃先动手,那就不一样了,他在其后,还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清剿乱賊,然后重兵压过去,汉中忌惮他越来越强大的势力,也得陪他唱这出戏,装出君臣一心的样子来。 而南面的杨通杨选两兄弟势必无法坐视不理,如果他是刘郅,不若主动出击,仗着玉沧的粮草,他可以直接南下将杨氏的地盘清洗一遍。 如果是这样,他就不仅要窝在云县这里躲着,栎阳此时势必已经整军以待了。 如果云县这里出事,刘郅冒进的话会和他硬碰硬,如果保守的话,定会边打边退,栎阳有他的大军,他只要回到栎阳就可以反攻李偃了。 所以李偃叫见空去栎阳城外守着。 见空是个聪明人,所有来往信件全截了下来,信使亦扣了。 辰上李偃去骚扰了一番,刘郅果然在里头,先前还不愿暴露,派了人出来震慑,李偃并不和他周旋,直接扛着大旗声称要收了云县,要民众不必抵抗,否则杀无赦。 刘郅终于憋不住了,先派了一小股兵出来交手,李偃亦陪他们玩了一玩,个中谋略往来不提,刘郅最终摸不清李偃这次兵力的底细,不敢贸然动手,撤兵往栎阳走,亦去信给栎阳,叫整兵以待,并随时打探李偃方面的消息,只是信还未到栎阳,便被见空给收了,他这是第一次独自带兵,先是伪装成刘郅兵的样子。 城内亦来过问,他叫副将装作很嚣张的样子,过去应答:“奉王令,汝等不需过问。自管守好城门便是。今日无论如何不要开城门,切记。” 那几日确切刘郅在大肆调兵遣将,军队迁徙十分频繁,但大多是晚间行动,但守将只稍稍疑惑便放过继续盘问。因为刘郅东征西讨,这些年军队扩张尤其厉害,军队的编排还没有很完善,各自和刘郅交接的符令和方式都不一样,很难查验。 因着见空的军队离城门还有些许距离,却毫不设防,如果是敌军,怎可能如此松散,于是便暂且不管他了。 见空便一直守着,守了大半日,也无动静,但丝毫没有慌乱的意思,他很信任李偃,相信李偃叫他守在这里,必然有守在这里的道理。 果然,待得晚间,一行军队便极速往这边赶来,人数不小,探子不时来报距离,见空叫人换好旌旗,严阵以待。 刘郅未料到到了自己的地盘,却瞧见李偃的军队,看着从容不迫,似是恭候多时了一样。 见空策马领着一小队人马往前靠近了些,遥遥对着刘郅冷笑一声,得意说:“如何?汝南王可心服,我家主公可称算无遗策,料定你必然回栎阳搬救兵,早早便让我等在此守着了。” 刘郅是个思虑颇多的人,这等情形下,栎阳城里虽这会儿在城楼上望见了这里的情形,但因着得了消息,让他们今日务必不能开城门,离得稍远,刘军和李军的旌旗颇相似,一时也没分辨出来,故而没有任何动静。刘郅不可能不怀疑李偃已将栎阳据为己有了。 虽理智上认为李偃绝无这么大本事这么短时间悄无声息地占领栎阳,但万事无绝对,只要有一丝怀疑,不确认,刘郅就不可能冒险。 于是刘郅未与见空交手,掉马去了隔壁福孟,福孟本不是军事重地,但此时因为李偃筹谋南下,亦秘密屯了兵。 而此时李偃正在福孟等着刘郅。 刘郅被连番惊吓,必然惊骇李偃竟对他了解至此,更加摸不透李偃底细。 李偃同刘郅终于在福孟交了手,并未恋战,将刘郅的一个副将斩杀于马下,便领着兵趾高气昂地回山南了。 刘郅回去没多久就知道被李偃涮了一道,气到险些吐血。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至少暂时刘郅不得不重新考虑他那周全的一石三鸟的计划。 李偃特意去云县外接谨姝,想着等见了面她应当已好些了,他昨夜夜单枪匹马闯了云县,去药铺揪了一个大夫给他配药,吕安一路追他到城外,吓得都要跪下了,几次劝阻他,说:“末将愿效犬马之劳,这事怎能劳主公涉险?” 此时那刘郅就在城里头,若一个不察,失了一个校尉事小,主将若出事,那可就是天崩了。 李偃却撇了他一眼,“孤的妻,孤自己照料。” 且小小一个云县,便是刘郅在他面前,他想走,谁也留不住他。 他回来的时候,进了帐子,她已是烧的人事不醒了,吩咐了涟儿去熬药,他亲自拧了巾帕给她冷敷,她似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眉头皱得死死的,还叫他名字。 他很受用,手上动作轻柔地替她探着额头,嘴上却哼了哼回她:“别以为这样孤便原谅你了,待你醒了,照旧要收拾你的。你一个女子,何故胆子这样大?” 这会儿她若好些了,他便要开始与她算账了。 他酝酿了些许气势便蹙着眉便进了帐子,掀开看,却未看到人,只涟儿坐在那里昏昏欲睡。 听见动静,涟儿忙直起了头,拜道:“主公!” 他眉头锁得更深了,不满道:“小夫人呢!又乱跑什么?” 涟儿老老实实地完成了交代谨姝交代的任务,小心翼翼把装鱼符的盒子捧给李偃,又犹豫着,把那个丝绢也捧给李偃,她不识字,但见着那样珍贵的丝绢平整地搁在那里,心想这必然是小夫人落下的东西,便一并交给了李偃。 李偃看见鱼符已经心生不悦了,看见那张丝绢的时候,那扭曲又鲜明的“和离”二字,一口血就卡在喉咙里,半晌才运着气,怒了句,“孤还说不得她了是不是?” 年纪不大,脾气还不小。 他喘着气深呼吸了几下,后槽牙咬得疼了都,这下真想把她捆了算了。 22.第22章 谨姝醒过来之后,就一直呆呆地看着床帐上挂着的流苏, 流苏轻轻晃动着, 晃得她眼晕, 她又扭过头去看窗外。 窗外的树吐了嫩芽, 葱绿一片。 两只鸟蹲在上头, 一只在给另一只啄理羽毛。 这对谨姝来说, 无异于另一种羞辱。 她愤愤地闭上眼,什么也不看了。 可一闭上眼, 脑子里都是昨夜里李偃盛怒而来又拂袖而去的画面。 她眉头便忍不住蹙了又蹙。 母亲在边儿上劝她,“夫妻哪有隔夜的仇,他回来, 你好生哄一哄, 便过去了。” 谨姝倏忽红了眼, 声音嘶哑地说:“诚然我给他添麻烦了,可他什么事都不叫我知道, 又偏偏给了我权利, 如此他便一点错都没有吗?为何要我去哄他, 我命就这样贱吗?”她一回来便知道了, 一切都在李偃的算计中, 她是白担心了。 如此一口提着的气松下来, 病的便更重了。 那股委屈和难堪更是席卷而来。 她好心办了坏事, 全是她多余罢了。 她气鼓鼓地把身子翻到里头去, 虽则有气无力却气势万千地说了句, “我不去!” 温氏简直大惊失色, 妻子迁就丈夫,那不是天经地义,何况女儿还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事,闻言难免数落了她一句,“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如此任性。便是赔上自己的性命,赔上阖族的性命,你便甘心了,痛快了?” 上一世,祖母也是这样劝她的。 乍一听闻,前世种种滚滚翻腾而来,眼泪便顺势也滚了出来。 “放心,他不是那样的人,便是念着我和他那些旧情,赔上阖族的性命真不至于。顶多他气我,顶多我赔上我自个儿的性命。我确切命是贱的,小时便不该活着,他养了我好几年,又送我去庵子,他没有对不住我的,全是我的错,我便是死了也活该。”她碎碎念着,脑子已不大清醒了。 温氏被她状似疯癫的自言自语给吓着了,忙低头给她掖好被角,叹了口气,“你好好养病,身子要紧,莫说那丧气话,好好的他何故要你命。便是好心办了错事,他要罚便罚,哪至于要你命去。说那些晦气话做什么。” 她觉得女儿好似变了许多,自小温婉聪慧,性子温吞的很,现下却变成了这样。 传闻里江东王李偃暴虐荒蛮,莫非私底下折磨了女儿? 前次她不放心,还私下里打听过,听下头人说江东王对小夫人颇好。 莫非……是房里? 温氏心里一惊,她自小也是官贵家里长大的,知道些达官贵人私下里是有些不好的癖好的。 她不由得更心疼了些,满面愁容地出了门。 心想改日里等谨姝好了要仔细问一问。 而谨姝还在那里碎碎念:“我本也不是善人,更不是救世主,我连我自个儿的命都不在乎了,我在乎旁人的命做什么。我不怕,活着若脏的很,那活着做什么。我便要做个恶人,谁的命都同我无关。我就是下地狱,成妖成魔,也是我自个儿选的。这世上好人那么多,谁爱当谁当去,我就要做个恶人。” - 这一日玉沧也不太平,叶邱平得了吩咐,照李偃说的,派人去和傅弋说,这婚事作废了,也按照李偃的吩咐,有多难听便说多难听,说傅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一大把年纪了色心不改,别说他家女儿宝贝金贵,便是家里的丫鬟,也不屑于嫁给他这样的人。 前面宣扬的人尽皆知,其实叶家没有明确发话,只是傅弋过来提亲,叶家得了李偃的授意,话说的模棱两可,但看着就像是犹豫不决。傅弋手握重兵,虽然忌惮李偃,可这人自大的很,稍稍看见苗头,肯定会想叶家定是因为怕他不敢违逆他才犹豫不决。早就将此当作板上钉钉的事了。 且他之所以要娶昭慈,不过是前头李偃抢了谨姝,叫他十分没有面子,世人都说他比不过李偃,这才对叶家施压,企图找补回来一点。 现在被叶家指着鼻子骂,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 送信的信使甚至都没敢进城,远远地在城外找了个守卫把信塞进去就溜之大吉了,免得殃及池鱼。 傅弋哪受过这样的羞辱,闻言便扣了一顶大不敬的帽子给叶邱平,说他前面勾结逆党,后又辱骂皇亲国戚,谋逆之心昭然若揭,他今日就要代圣上将逆贼捉拿归案。 他起先派了几百个侍卫过来,往大门口一堵,好不威风,带着傅弋的令牌,要叶邱平跟他们走一趟。 李麟倒乐得前仰后翻,撩着袍子就出门了,叉着腰往前头一站,拽的二五六似的拿鼻子朝着人家,“哪来的野犬在人家门口乱吠?懂不懂规矩,既然叶家同我主公结了姻亲,那便是我们江东的人,傅弋是个什么东西,胆敢和我们主公叫板吗?叫他撒泡尿照照自己,黄土埋半截的人,早些回老家养老去吧!” 那些人跟着傅弋狐假虎威惯了,从未听过如此逆耳的话,气得暴跳如雷,和李麟动起手来。 李麟巴不得呢! 料理了一圈,揉着手腕叫人滚蛋。 经此时,傅弋肯定怀疑叶家仗着李偃做靠山如此才嚣张成这个样子,这会儿李偃已经发了怒,派兵从北边过来了,叶家肯定是怕得罪李偃故而才急于和他撇清关系。 没多会儿傅弋就派了军队过来,起先人不多,就是想试探一下。 都被李麟带兵收拾了,后来傅弋急了,干脆把大部队调过来,将玉沧团团围住。声称玉沧太守失职,要代汉中接管玉沧。 然后朱婴直接带着山南的兵打到了林州城下,傅弋实在是个草包,朱婴几乎没费什么力,就把兵架到林州城内了。傅弋又急匆匆调兵回护林州了。 一来一回,模样狼狈又滑稽。 近日里,怕是要成方圆百里的笑柄了。 诸多琐碎不提,李偃赶回来的时候,其实已不用他多费心思了。 但他还是先去了军队,各处巡视了一遍,吩咐了李麟些许事,又把布防重新梳理了一遍,来往的书信,和各处的公文都一并批复了。 天堪堪黑的时候,身边人问他,“主公可要回去歇着了?” 他方才直了身,愣了好一会儿,说:“回吧!” 他从云县回来其实便就要回城了,一个心腹过来汇报,一句不落地把白日里谨姝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转述给他听了。包括谨姝和温氏的对话。那心腹跟涟儿一样是个耿直的,早先得了吩咐,一举一动都要汇报,一个字都不能落下,于是也不管谨姝说那话清醒不清醒都只管转述了,转述的时候还心想,主公不会大发雷霆直接把小夫人宰了吧?可想到主公乃大男人,怎么和一女子计较,便稍稍放下心来。 可没想到,主公听完这话,只是轻微蹙了蹙眉,其余半点表情也没有,原本都要到城门了,又忽然问了句,“军中可忙?” 近旁忙道:“无甚要紧事,一切都在主公意料之中,朱婴将军已将军队开拔进了林州,按照主公的吩咐,放傅弋走了,他的大军仍在城外叫嚣,但据我们探子回来报,傅弋已经私下逃了,估计是回汉中搬救兵去了。” 傅弋这个人胆小如鼠,心又比天高,属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太平日子里大话说尽,一遇上事必然担不起主将的责任,现下逃了也是意料之中,李偃不禁嫌恶地撇了撇嘴。 李偃又问南边的情况,杨通杨选确切已开始布防了,但大多是针对刘郅的,只要他不继续南侵,杨氏兄弟和他暂且应当交不上手。 不等李偃问,边儿上人又汇报了宇文疾的情况,宇文疾那里更好笑,东胡人不知道听说了什么,忽然撤了兵,宇文疾已经要气疯了,紧闭城门,半点不敢动了。 李偃沉吟片刻,叫去信给那边,不要轻敌,谨防有诈。 那人又说:“主公放心,军师和仝将军在,可万无一失。”一个智囊,一个悍将。便是宇文疾有再多的能耐,暂时也翻不出浪花来。 李偃点点头,近旁以为他要回玉沧了,他却忽然掉马走了。 “孤不放心,孤……亲自去瞧瞧。” 一忙便忙到现在。 快入玉沧城的时候,李麟又出来迎他,汇报了些许事项后发现主公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李麟非常长能耐地猜测到,现下局势一片大好,刘郅虽仍陈兵于福孟和栎阳,但离玉沧都颇远,且现下经李偃这么一闹,各方势力都注意到刘郅了,一举一动必定没办法再逃人耳目,便是他想黄雀在后也没辙了。南面杨通杨选两兄弟肯定会更加警惕,如此一来,刘郅只要来动玉沧,南边就肯定有行动,几方斗法,谁也讨不了好,估计都会按兵不动。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大顾虑了,收拾傅弋不过是简单再简单的事,现下也有名有目,虽然牵强,但谁又会管这些。 所以现下这情形,八成和小婶娘有关。 上午小婶娘回玉沧的时候,可真真是吓了他一跳,那一口血吐得他头皮发麻,心想好家伙,小婶娘偷偷带着兵变戏法都能让叔父急得骂朱婴,那小婶娘要是一口气没倒上来,那叔父不得疯? 其实他是最清楚的,叔父这个人看起来凶神恶煞,其实骨子里别提多纯情了,那日迎娶牵了牵小婶娘的手,那耳朵霎时就红了,说起来,心里不定多喜欢小婶娘呢! 一大把年纪了,二三十岁的人了,还不会疼小姑娘,昨晚上那提着佩剑出门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杀了小婶娘了! 其实多半是着紧的很了吧!叔父可不是那么善良的人,不相干的人,他管他去死? 但那架势,去了肯定也没好话,这破脾气对着下属好使,对媳妇儿哪能好使了去,便是好心也要办坏事。 小婶娘今日这幅形状跑回来,铁定昨夜里叔父做了不好的事。 再不就是说了不好的话。 李麟自认为分析的很透彻,于是夸大其词说:“叔父还是早些回去看看婶娘吧!”他没叫主公,叫了叔父,听起来情真意切的,他唉了声,“你莫怪小婶娘冒险,她也只是着紧你,她不知你早设了局,只当你上了当,料想刘郅摆了一道在后头,你若钻了圈套,必然损兵折将,她知道了,手上无鱼符还好,有了鱼符,又怎能坐视不理?想来小婶娘也是巾帼女子,实在是真性情,虽则她一弱质女流不该涉这险,可现下生了病,叔父还是哄一哄去吧!上午里有大夫来请了脉,说是急火攻心,若是半路上一口淤血堵在心窍,怕是已经……” 李偃脸色变了一变,李麟瞅着,又添了一把火,“下午醒过来了,问你回了没,边儿上跟她说,说你在忙,她嘟囔了句,说你……”李麟顿了顿,吞吞吐吐地看了眼李偃。 李偃寒着脸,“说我什么?” “说你哪里在忙,不想看见她罢了。还说……” 他这一说一顿的,李偃一颗心一起一伏的,杀了这兔崽子的心都有了,急切问了句,“一口气给我说完,再吞吞吐吐我剁了你。” 李麟啧笑了声,“别,叔父,你就是这样,小婶娘才生气的,你冲我们这些糙老爷们儿发个脾气没什么。小婶娘乃女子,心思本就细腻,你再这样凶她,她心里觉得你不喜她,便更是要难过了。这不,下午在那里写和离书呢,她写一份,她母亲温氏撕一份,后来和离书不写了,写休书去了,嚷着叫你直接休了她呢!可见伤心透了。这会儿屋子里全是废纸和绞碎了的丝绢,折腾了会儿,不闹了,烧得更厉害了。大夫说她是烧糊涂了,心又不净,再烧下去,恐脑子要烧坏了,就开了些安定的药,我出来这会儿,小婶娘方醒,不闹了,却一直恹恹的,好似又问了句,问你回了没,得知你还没回,更是失望透了,屋里不让进人,自个儿躲在屋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李偃眉毛蹙得更深了,僵着脸说:“闹,叫她闹去,孤太宠着她了,叫她觉得自己能爬到孤头上去了。” 得,榆木脑袋,李麟挑了挑眉头,懒得管他了。顺着他说:“自然,主公尊贵无比,一个女子算什么,她既不听话,又自甘做那下堂妇,主公便休了她,何愁找不到更好的。再不还可屠了叶家满门,叫她追悔莫及,哭都不知道去哪里哭,到时候她便知道了,她现在能如此,是主公多大的恩宠。” 李偃也听出来了,李麟是在开涮他,瞪了他一眼,夹紧了马腹,朝者城门方向疾奔而去。 马一路进了府门,侍卫过来牵马,他翻身下来的时候,问了句,“小夫人如何了?” 那侍卫皱了皱眉,犹豫说:“不……不太好,反复发烧,人也一直不大清醒,一直在……说胡话。” 李偃怒道:“大夫都是干什么吃的?” “府里养的大夫,医术还是信的过的,只是小夫人身体弱,连日奔波,上午又吐了一口血,一时半会难缓过来。” 谨姝喝了药,闹腾了一天,终于安静下来了,歪在床头,有些恹恹的,屋里头闷得很,她想出去走走,大夫不许,温氏自然不敢叫她出去,她也没强求,只说叫屋里头别留人,她想自个儿静一会儿。 她半是昏迷半是清醒,一直在翻腾,一日了,也没有见着李偃的面,听他的人说,他本要回来了,说不放心军中,便又走了,想来是不想见她,要晾着她了。 这会儿了,天已经很晚了,也没听他要回来的意思,估摸着是不回来了。 她迷迷糊糊的,还在骂自己,到底在奢想些什么,他一方霸主,便是曾经和她相依为命过几年,便是和他温存了几日,她如何就不同了?他要争这天下,他心里怀着这天下,小情小爱是断没有的。 她若好好的听话,他抬抬手也能顺势给几分关怀,都不当紧,现在她这么不老实,必是已经触他逆鳞了。 闹脾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脾气,她又有什么资格闹脾气。 就是觉得心口堵得慌。 只是堵了一天了,这会儿也冷静了。 觉得闹着也没意思,但她实在也是不想去讨好谁了,他若冷着她,那也不必了,直接休了她的好。 她得和他说清楚了。 她是这样想的。 - 李偃大步往谨姝的院子去,本走得飞快,临近了,却又忽然犹豫了,不知怎么想起心腹转述给他的话,“诚然我给他添麻烦了,可他什么事都不叫我知道,又偏偏给了我权利,如此他便一点错都没有吗?为何要我去哄他,我命就这样贱吗?” “我本也不是善人,更不是救世主,我连我自个儿的命都不在乎了,我在乎旁人的命做什么。我不怕,活着若脏的很,那活着做什么。我便要做个恶人,谁的命都同我无关。我就是下地狱,成妖成魔,也是我自个儿选的。这世上好人那么多,谁爱当谁当去,我就要做个恶人。” …… 诸多胡言乱语,脾气可真不小。 若旁人在他面前大放厥词,他定叫他后悔不迭。 可她说这样的话,竟叫他觉得……有些慌。 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站在院门口吹冷风,不进去了。 几个侍卫围在他边儿上,想问,又不敢问。 气氛诡异的沉默着。 过了会儿,李偃寒着脸,问边儿上一个年岁和他差不多的侍卫,“汝娶妻了吗?” 那侍卫有些莫名,但还是恭恭敬敬答了,“回主公,末将已成家,尚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他又问另一个,“你呢?” “末将亦成家了。” “那你呢?” “末将已有一双儿女。” 李偃点点头,似是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内心的不安战胜了作为主公的古怪又高傲的架子,“那……你们都是如何哄同你们闹脾气的妻的。” 几个侍卫更是莫名了,怎么还拉起家常了。 但既然主公问了,便不能敷衍,老老实实答了。 “内子很温顺,并不闹脾气,偶尔不快,末将晾她些许时候便过去了。” 李偃皱了皱眉,“何故冷待发妻,不是好男儿所为。” 那侍卫忙跪了地,下意识说,“末……末将知错。” 李偃转头看另一个,“你呢?” 另一个得了教训,搜肠刮肚寻自己待妻好的事例来,“俗话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他不甚好意思地说:“便是房里好好疼她哄得她高兴了,末将觉得这样行之有效。” 李偃却又皱了眉,“可若她生了病呢?” 这下几个侍卫终于了然了,这是主公要哄小夫人了。 几个人忙献策,“家嫂说过,女子闹脾气,并非是真要闹脾气,多半是想要夫君好言好语哄一哄,说些体己话。” “首要是不能说她错处,便是做错了,也要夸她做对的地方,咱们大男人,有什么容不下的,如此夫妻和睦,比什么都重要。” “嗯,末将也这样觉得。最好送些精巧物件,女子大多喜爱。” “自然,脸皮是不能要的,反正关上门,就两个人,既要哄她高兴,那便不能端着大丈夫的架子。天大地大,妻最大就是了。” “最最紧要的是,千万不能负气分房睡,一旦冷战起来,那便是无穷无尽,通常这时候女子大多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可千万不能顺着她意。”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口干舌燥。 李偃终于把人轰走了,定了定神,起身进了院子。 谨姝迷迷糊糊的,听见一声,“主公回了。” 她挣扎着坐了起来,心想该来的总会来的,他来同她算账,她便也同他说清楚。 李偃推了门,往屋里看了一眼,谨姝冷淡地靠在床头。他眉眼黯了黯。 他一身重铠,一个侍女要帮他脱,他让人走了,吩咐备些水过来,关上门,自己卸了。 水现成的,侍女直接叫人抬了进来,李偃又看了谨姝一眼,说道:“孤先去洗洗。” 谨姝一直盯着他,一句话也没吭。 他去浴房的时候,扭头瞧了她一眼,忽然折身走了过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出来,正是涟儿给他的那个,里面放着鱼符,他重新塞进了她怀里,想了想,又把自己的符印也交给了她,他思索了会儿,自己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想了会儿,发觉并没有,不禁有些懊恼,低头的时候,瞧见腰间挂着的一块儿玉璧,于是也扯下来给了她。 谨姝等着他给她算账呢!他却只往她怀里塞东西,这是何意? 她抬头疑惑看他。 那眼神迷离着,烧得通红的眼里都是红血丝,看着颇有几分萧索的凄凉感,他知道自己这礼物太轻了,且都不是女子喜爱的,可他一时也没什么了,梗了一会儿,涩涩地不自在说:“孤先去洗一洗。” 他大步走了。 谨姝挣扎了起来了,给他准备了中衣,放在了屏风后头,身子困重得厉害,想必他忙了一天也很累了,便也觉得说什么都不重要了,待明日再说吧! 她说:“夫君早些歇了吧!我让人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浴桶里的李偃眉头已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了,她果真要分房睡了? 他深呼吸了好一会儿,僵着声音说:“我睡惯这里了,不去旁处。” 这是谨姝的闺房,前段时间李偃一直睡这屋的。谨姝苦笑了下,“那行吧!我去睡别处,你早些歇了。”说着便叫了丫头进来换了被褥,她一身病气,免得再过给他。 李偃胡乱洗了下便出来了,眼也通红,定定看着她,大步走过来攥住她的手,有些委屈,“孤身上诚然没有什么值钱的能讨你欢心的东西,可孤有的都给你了,你便是不喜欢,看在孤的心意上,也……也不要同我置气了。你还病着,你这样折腾不要紧,你折腾的是孤的心。早上听闻你吐了口血,孤恨不得是孤替你吐。”说着说着似乎顺了口,便也彻底端不住架子了,“你不要想什么和离,我不同意,也别想和我分房睡,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谨姝:“……” 她这会儿是真的有点儿懵,他这是……做什么? 他把她胳膊都攥得疼了,谨姝挣开了,头疼得难受,一时竟想不出他这是什么路数,只是无奈说了句,“我还生着病,怎么和夫君睡一起,再过了病气给你,我更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无妨。孤身子硬朗着。” 谨姝无奈抬头看了他一眼,“夫君你……到底是怎么了?”她心一下子也软了。 李偃有些难为情,微微偏过头去,“诚然我不会哄人,但我往后去会去学的。我昨夜并非要凶你,我只是担心你担心得紧,我今日也不是要晾着你不见你,我只是有些怕你不待见我。” 他脸僵硬得很,看她无动于衷的样子,更是有些着急,“孤从未哄过人。你倒是说句话。莫不作声,怪吓人的。” 谨姝刚刚只是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会儿看他的样子,不知怎的,噗嗤一声笑了,“夫君你这是,在哄我?” 李偃真是觉得自己失败得很,但好在看见她笑了,便放了一半的心,抱她去床上,不自在地说:“你既笑了,我便当你不生气了。” 谨姝还是觉得好笑,抓着他衣襟抿唇笑,“我没有生夫君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 “那也不行。”李偃皱了皱眉,“你生谁的气,闹的都是孤的心。” 23.第23章 谨姝从未见过这样别扭的哄人方式。 但不得不说,她心情顿时变得好了许多。 不是他哄得多好。 而是突然觉得他确切是要紧她的。 大约前世里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伤透了心, 她其实很难去相信谁, 昨夜里碰到他那样, 她第一反应就是往坏了去想。 最坏的去想。 她压根儿不信他会在乎她比在乎旁的东西多。她路上便一直隐隐担忧, 她其实怕他生气, 也不知他生了气该如何应对。 可那时她急着去破这个局, 顾不得想那么许多。 昨夜里一瞧见他,他便那样对她, 疾言厉色的,她其实心是一直往下沉的,倒不是他有多过分, 而是她突然又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无望的被动的境地, 她似那砧板上的鱼, 喜怒哀乐全凭旁人做主。她想的不仅仅是那一件事,是往后这半生, 忽然发觉, 若他不待见她, 冷落她, 她其实还是毫无依仗。 她悲观失望地想着, 这一世和上一世其实也没甚分别。 回玉沧的路上, 她又是胡思乱想, 说不难过是假的, 回了玉沧, 知道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她那些焦急和恐慌同他给她的信里淡漠一句叫她别管两厢对比,实在叫她心灰意冷。 合着她忙活了半天,全是她杞人忧天,多余犯险,那难过里更掺杂了些难堪。 她一整天都被这些糟糕的情绪左右着。 心里难受,身体更难受,烧得糊里糊涂,脑子里还不断去倒腾那些事,她甚至连两个人和离后的事都想好了。 她甚至还想,果然万事早有定数,说不定他的真命天女就是那郑小娘子,她本就不该和他在一块的。 她如此这般折腾了自己一日,给自己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一进门却古古怪怪的做了一通他看不懂的动作,他说话做事的时候,望着她的时候,她一直屏气息声地瞧着他,内心竟还抱着几分隐隐的期待。 她其实心里这会儿忽然才反应过来,她为何会如此难过。 ——她在意他对她的看法,所以才会这样难过。 对于这一发现,她其实是觉得更为悲凉的,慕艾一个人,是这世上最卑微的事,她那么卑微地活过一世,她不想再变得卑微。 到头来,他那么古怪别扭地表达哄她的意图的时候,那仿佛拨云见日的晴朗心情,顿时就淹没了她。 她确切,是欢喜的。 仿佛大梦初醒,劫后余生,虚惊一场。 那种复杂的心情,难以言喻。 李偃抱她去了床上,谨姝大悲大喜过后,身子似乎更弱了,干咳着,喉咙又疼又涩,头也疼,身也困,她难受地缩了缩身子,纤手握住了他的腕,轻轻唤他,“夫君……” 他“嗯”了声,俯身揽着她,有些心疼,问她,“要不要寻大夫再来瞧瞧?”他探了探她的额头,烫得厉害,谨姝摇了摇头,“无碍,大夫说发发热是好事,等烧够了,自然就褪热了。我方才吃过药,不用再麻烦大夫了。”她舔了舔发干的唇,“夫君帮我倒杯水吧?” 李偃便起了身,倒了水来,又揽她起了,喂她喝。 他没做过伺候人的事,动作笨拙得很,可那表情里又是十二分的认真。谨姝越看便越发想笑,身子上那些难受好似都淡了许多,蹭到他怀里去,轻声问他,“可夫君昨夜,确切是拂袖而去的,你那表情,叫我好生难过。” 李偃拭了她唇角的水渍,“你病成那样,还叫我不要管你,说那些混账话,你诚心气我,我能不生气?” “我还不是怕你不信我。我千里迢迢赶过来,若不是着紧你,我何故折腾自己,我愿意受那份罪吗?” “孤何时说过不信你?”且他那时是恨她不爱惜自己,“我只是觉得……觉得你未免对叶家也太好了,为了他们的安危,竟连自个儿都不顾了。” 谨姝从那语句里听出几分酸味,不由愕然,“夫君吃这味,未免也太离谱了。我自然是怕叶家和你生了龃龉,好歹叶家也是我的母家,你同他们生嫌隙,阿狸夹在中间也是难受。可你我便不着紧了吗?万一……万一这是有人刻意挑唆,你中了圈套,既同叶家闹翻了,玉沧和林州也没守住,夫君到了那境地,你觉得我便无动于衷吗?我忍心看你走到那一步那?且你确切没有说不信我,可也未表达一丝一毫信我的意思,我在去给你的信里便提过,我父亲虽则胆略不足,但绝非糊涂愚蠢之人,此事着实蹊跷,且那刘郅虎视眈眈,素多谋虑,万一摆了你一道,该如何?你怎样回答我的?你要我莫多管,我以为你是铁了心要动玉沧,所以才不叫我多知道任何事,我能不急吗?昨夜里,夫君掀了帐子就一副要杀人的凶悍模样,阿狸说那话,不过是害怕极了。”谨姝越说越觉得气愤,还有几分委屈。 李偃身子僵了僵,搁了茶杯,把她重新揽进怀里,听她说着紧他,一颗心顿时便熨帖了,唇角亦忍不住勾了勾,说,“我凶你,你也凶我就是了。小时候不是挺会做这种事吗,长大了就不会了?且我那时正在气头上,你倒是能耐,行踪瞒的密不透风,我叫朱婴亲自去截你,他从玉沧一直追到江东去,却连你的影子都没瞧见?我能不着急?我好好送你去的繁阳,怕你初到繁阳我无法陪你你心里害怕,特意把鱼符留给你,本是保你平安,你却拿它去涉险,孤还不能说你两句了?便是……便是不能说,你凶回来就是了,何故折腾自己,还说什么和离,叫嚣着让孤休了你。你知道方才我站在门外头在想什么吗?我在想我是不是一进这个门,你就要把和离书递给我……” 他又蹙了蹙眉,念道:“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孤当真上一世欠了你的,这一世你来同我讨债了。你若仍气不过,凶回来就是了,孤都受着。” 谨姝看他,他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似是真的等她凶他的样子,她不禁哑然失笑。 这人…… 经他这样一提醒,谨姝也想起了幼时一些模糊的片刻,那时她脾气实在是很坏的,不由抿唇笑了笑,“什么欠不欠的,说那些做什么。只是我我凶你,阿狸是不敢的,你身量比我高,力气也比我大,若惹恼了你……阿狸还想多活几年呢!”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李偃道:“你便是惹恼了我,我还能打你不成?” 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大男人情怀,矜傲地说:“孤不会动手打女人。” 谨姝被他逗得咯咯直笑,撒娇说,“那好,若下次,我若凶了夫君,你要记着今日你自己说过的话,你不能欺负我。” 两个人说开了,那股子怪异的气氛亦都消散了。 他便也开始不正经了,深深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那得看哪种欺负了。” 谨姝反应过来,轻轻推了他一下,“夫君你……怎么这样啊!”方才还一副纯情的样子,忽然又露出了凶恶的牙齿。难不成那些哄她的话,都是装出来的? “哪样?”他气定神闲看她。看着她脸憋得通红的样子,最后不由笑了,“放心,现下你生着病,孤就是再禽兽,也不能欺负你去。” “夫君你走吧!去别处睡去,别在这房里了。” “不可能,你休要想。”对于这件事,李偃是很坚持的。 两个人窃窃私语了会儿,渐渐话说的越来越没有下限,他便不再逗她了,免得漫漫长夜,又碰不得,白白受罪。 外头侍女一直候着,原说要收拾一间房出来,这会儿又没了动静,屏息等着吩咐,等了会儿,等到灯熄了,便明白小娘子和姑爷应当是无事了。忙去禀了温氏,温氏知晓了,不由摇头轻笑,她这是操的什么闲心。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算是有惊无险。 翌日,李偃早早便走了,哄好了媳妇儿,军中的事也不能耽搁,虽则傅弋逃了,可傅弋手底下的兵也不是纸一样的脆,名号上有十万的驻军,其实事实上至多也不过六七万,可即便是六七万,也是不小的数目,傅弋手底下也并非无一可用兵将,如果激起了血性,倒也可顶用些。 如此这般被琐事牵绊着,也够他忙活了。 他常常天不亮便出,入夜才归,如此这般辛劳了近两个月,玉沧已入了夏,谨姝的病也早就大好了。 林州彻底控住了,杨氏两兄弟一直陈兵在南面的水岸,时刻提防着李偃趁势南下,可李偃暂时还无意南征。倒是合兵北上,再次将矛头指向了郢台。 宇文疾沟通南北的一条剑道,李偃决意要给他撅断了。 他本遥遥指挥便是,那边有军师魏则坐镇,倒不需他多加忧虑,可近日里传来消息,说东胡人实在是狡黠异常,明面上和宇文疾决裂,背地里借道宇文疾的地盘,已绕到鹿阴后面了。 李偃还没有和东胡人打过交道,实力如何只有大概的估算,现下成了他腹背受敌了。只是东胡人远征,粮草辎重必不足,近日里恐会强攻,亦或者另有图谋,也不好说。 他必然是要坐镇鹿阴的,他甚至野心勃勃地已经谋算掀了郢台,直戳宇文疾的老巢,顺带陈兵北侧边线,叫东胡永远滚回他的草原去。 但这是一场硬仗,举所有的兵力也不见得胜算很大的硬仗,时间亦是他不可控的一个变数。 他这日回了院子,便是要和她说这件事。 这两个月虽则被诸多事情缠身,可对他来说,无异是最放松的两个月了。谨姝病好了便日日陪着他,每日必等他回来才用饭,偶尔他处理公务晚了,她还会捧着食盒去寻他,埋怨他好歹吃一点。 有时他顾不上,便叫她放在那里,她起初还听他的,后来被他气着了,就强硬地把食盒摆在他面前,布了菜,侍奉他用餐,不吃还不行。 他活了小半辈子,敢强迫他的人,不需要数,压根儿就没有。 他觉得新鲜,有一次盯着她瞧,看她跪坐在那里扶着袖子布菜,肤若凝脂,姿态袅娜,不由喉结滚动了一下。他似乎有些明白,郑鸣凰为何执着地要在他办公务的时候过来送饭了,若是身心俱疲劳苦不堪时候,碰上这样的美人体贴温柔地侍奉着,的确是叫人难招架的。 脑子里生了些旖旎心思,于是手也不甚老实地摸过了她的腰,把她抱了搁在自己的大腿上,鼻尖嗅在她耳后的发间,衣袂交叠,呼吸缠绕,亲昵得暧昧。 他宽厚的一只大掌扣在她小腹,二人的姿态实在是不甚文雅。 在这书房里,多少有些亵渎先贤圣书的意味,谨姝推他,叫他别闹,“不是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吗?倒不忙了?” 他低声笑着,鼻息故意撒在她耳朵后头那块儿嫩白敏感的肌肤上,瞧着她身子微微颤着,低声缓缓说着,“原本是忙的,瞧见你,又不想忙了。” 想忙些别的。 “那我倒是不该来了。”谨姝皱着鼻子,被他贴着的身子没一会儿就腻了一层汗。天气越发热了,热得叫人难捱。她又去推他,“快些吃了去忙正事,我来本是关切夫君身体,你要是胡闹,便是我好心又做了坏事,往后我不来了。嘶,你……” 正碎碎念着,他手指已绕了她腰间的系带,轻轻一扯,便散开了,他手探了进去,故意逗弄她似的游走着,耳语道:“当真不来了?” 谨姝心跳如擂鼓,一边拧他胳膊,一边身子往旁边躲,他倒顺势而为,贴着她便也倒了过去,两个人跌倒在坐榻上,滚作一团,谨姝的衣襟半散开了,胸腔起伏着,那蝴蝶骨便也清晰地在那层滑腻细腻的肌肤下微微煽动,他眸色深了一深,舌尖轻扫过那里。 谨姝亦紧了双腿,带着哭腔说,“阿狸再也不来了。” 他笑了笑,笑她这幅虚张声势的可爱模样,越发觉得要好好疼一疼她,“既然如此,孤便更不能放过这绝无仅有的机会了。” 谨姝憋了半天,最后词穷骂他,“你荒|淫!” 他虚心应下了,“便算是吧!”说着又进了一步,“孤不仅荒|淫,还无度。你试试,你再推闹,我叫你走不走得出去。” 谨姝简直欲哭无泪,这人哄也不是,骂也不是,他想做的事,向来不达目的不罢休。 但这实在…… “莫说你不欢喜,孤是不信的。”他拿捏她已是越发驾轻就熟了,眼底是渐深的情.欲的热切,“阿狸你敢说,你不想?” 想,想他个头。 谨姝知道今日里便是铁定要亵渎这书房圣贤地了,嘀嘀咕咕地说他,“我越来越不信,你房里没过侍奉的人了。说起来那郑小娘子殷勤去你那里送饭,你当真……?” 这时候,李偃才不耐去提旁的人,蹙了蹙眉说,“我说没有就是没有,早说了,我从没叫她进来过,你以为旁人都同你一样,被孤宠着惯着,想去哪里便去哪里。你莫岔开话题,孤问你呢,你当真不想?” 谨姝咬牙切齿,“不、想。” “哦,”他使坏,一轻一重地磨着她,“真不想?” 磨得她没法子,眼泪几欲流出来,那难自控的身子上的愉悦出卖了她,她只得妥协着,“想,阿狸想还不成吗?你快些。” 他便舒心满意地笑了,柔声哄她,“夫君好好疼你。” 他这人讨厌的很,做着坏事,嘴上还要不时问着她些,“阿狸可欢喜?” “喜欢夫君这样吗?” “这样呢?” “你也疼一疼夫君。” 诸多“污言秽语”,实在叫人不忍卒听。 谨姝有时候会很好奇,他这样花样百出的姿态,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这实在是不需要特意去学的东西,男儿本能罢了,于房事上无师自通地寻求欢愉,可是生命籍此延续的根本呐! 但李偃最近越发爱逗弄她,有次被她问得烦,就笑了笑逗她,“你房里放着那么多书画,还问我从哪里学来的?” 谨姝霎时红了脸,脑海里便回忆起母亲温氏当初偷偷塞那些东西给她的时候,她羞得无地自容,总觉得那些东西跟妖邪鬼魅之物似的,每每偷偷看了之后,还要费心再藏起来,塞到柜子里头,搁在箱子最底下,甚至塞到床的夹缝里去,便是平白看一眼,都叫人心惊肉跳,仿佛那里头藏着一只饿鬼,顷刻要吞了她去。 他不说,她都忘了她屋子里还偷偷藏了那么多的东西,竟还被他看见了,不由又羞又恼。 她寻了没人的时候,偷偷去找那些东西,想着全烧了,免得她总记挂。 可巧又被他碰到,忍着笑捻了本书过来,翻开瞥了一眼,谨姝立马面红耳赤地夺了过去,可他已经看到了,记忆还不错,念给她听,“妇立于床侧,攀夫君脖颈,呈倒挂之状,若力有不歹,可使夫君扶其臀股,此……” 方念了两句,便被她捂住了嘴,他顺势又抽了一张绢帛画册,啧啧两声,拨了她的手说,“阿狸可曾想过,夫君这样待你?” “求你了夫君,别说了……” “你是孤的妻,孤是你夫君,有何说不得的?” 如此这般你推我往地痴缠着,总是免不了最后演变成叫人脸红耳热的画面。 偶尔他会心满意足地觉着,此生便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又感慨,怪不得历朝历代的皇帝,总有那荒|淫无度的昏君。若有一个这样魅惑君心的祸国妖妃痴缠他,他也不耐去上那劳什子的早朝。 可若是想要长长久久地同她做那欢愉之事,有些事情也免不了要去解决的。 比如这天下。 不是他要不要去争的问题,是他而今不得不争。 是故这会儿他回来要同她告别的时候,他心里涌上了一股从来没有过的难舍难分的古怪心思。 谨姝正在缝制一个香囊,驱蚊虫的那种,夏日里佩戴正好,她针线活做得十二分好,阵脚细密,绣工精湛,上头一对儿交颈鸳鸯绣得惟妙惟肖,她瞅了又瞅,总觉得这样实在是有辱斯文,便想拆了重绣。 李偃刚好推门进来了,她便先放下了,起身去迎他,一边娴熟地脱去他的外衣,一边问他,今日可累否? 他低声同她闲话着,关了房门,忍不住同她亲近,她前几日身子不干净,近日里他又忙军务,全住在林州那边了,算一算,他已经近一旬的时间没碰过她了。 两个人温存片刻,谨姝催他去洗澡,又问他可吃过饭了?他尚未用饭,谨姝便叫人准备饭菜,伺候他用过饭,他念叨着胳膊酸困,叫她替他揉揉。 谨姝便跪在床沿上给他揉了揉,屋里闷热异常,放了冰盆,还是热,两个人挨挨挤挤地在一块儿,更是热得不行。谨姝想凉快凉快,离他远了些,还未离开,便被他捉了去,他问她,“夫君明日便出发去鹿阴了,阿狸舍得夫君吗?” 谨姝微微讶然,“明日便走吗?” 他“嗯”了声,眉眼有些黯然,“乱世难太平,孤乃一方之主,虽则同你腻在一块儿的日子叫孤觉得无比舒心,可孤也得为江东百万子民打算,为孤和你、以及我们将来子子孙孙打算。” 谨姝亲他眉眼,柔声说着,“阿狸明白,夫君放心去吧!只是这次若有什么,千万莫要再瞒我。” “这一别……便不知何日才能再见,战事一起,不知年岁。” 谨姝心里也有些难过,可也没有什么办法,虽则他在身边的日子很好,可他一昂藏男儿,总不能日日同她一个妇人窝在这小小的后宅里,他是那游龙,合该九天翱翔的。 她便笑了一笑,再次触他唇瓣,“无论多久,阿狸都等着夫君。” 李偃将谨姝抱到了床上,因着旱了有些日子,动作显得粗鲁了些,谨姝念着他不日就走了,便不忍推拒,二人黏在一块儿,李偃越发没有底限,“阿狸,夫君真是太喜你了,恨不得把你疼到骨子里去。把你掰碎了,一点一点填到我身子里。” 这么血腥的画面,谨姝是没觉得多叫人欢喜的。偷偷翻了个白眼,没吭声。 他又说些下|流话:“孤也不想从你身子里出去。” 谨姝:“……” 她忍了会儿,实在忍不了了,“夫君你快些吧,热……热得快昏过去了。” 李偃埋怨地瞧了她一眼,“汝可真会,煞风景。” 谨姝:“……” 24.第24章 极煞风景的谨姝,实在是不很明白, 这么热的天, 他是如何这样兴致勃勃而又乐此不疲的。 虽然她也……喜欢…… 可是, 也真的又热又累。 浑身黏了一层汗, 她只想赶快去洗洗。 大约是谨姝不自觉流露出的细微急切想结束的意思, 伤到了他作为男人的自尊心, 他翻身平躺在床上的时候,脸上露出几分怅然的表情来, 瞧得谨姝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凑过去,靠在他怀里,轻轻地碰了碰他, “夫君生气了?阿狸只是怕热怕得很, 并没有……不想。”她想了想, 又说:“我其实怕冷也怕得很。我母亲镇日里念叨我,说我生就一身富贵病。倒叫夫君看笑话了。” 他扭过头凉凉看她一眼, 欲言又止了会儿, 说了句, “罢了。” 那句罢了又让谨姝的心颤了一颤。 谨姝是真不知如何伤到他那颗高傲的男人心的, 明明, 明明都好几次了……她也累的。 但明日便是分别的日子了, 她又怎忍心叫他带着别扭走, 揪着他说, “是真的, 不是哄你的。阿狸心里是欢喜的。”想着说些好听的话哄他, 可终究学不来他那床下正经床上下|流的样子。 她……要脸。 且这风景,好似也煞完了。 他眼神依旧带着几分欲言又止,凉凉的,还有几分受伤的意思,“罢了,你不喜,孤不弄你了就是。不必解释了,孤都懂。”那模样同稚子幼儿负气也没两样。从来不知道,他竟还有这一面。 谨姝哄了他一会儿,也哄不好,索性爬了身,“那我先去洗洗身子。” 李偃仍旧瘫在那里不动,谨姝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扯了他一下,“一起去洗吧,夫君?” 李偃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眸子微微亮了亮,瞧着她有些羞臊不自在的样子,抄起她的身子抱着去了浴房。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谨姝本想哄他高兴,之前他便数次想同她同浴,可谨姝觉得实在难为情,她骨子里头还是不大放得开,若平日里在床上还好,在别处,她便极容易害臊,那次在书房里,她便害臊害得紧,一直蒙着脸,甚至都不敢睁开眼睛去瞧他。 他好似发觉了什么好玩的事,便尤爱哄着她去别处,越是古怪的地方兴致越高,如此瞧着,浴房倒也不算什么了。 谨姝泡在浴桶里被他反抱着“鸳鸯戏水”的时候,她隐隐觉得仿佛是搬了石头砸了脚。 …… 翌日。 谨姝亲自送他,他一身戎装,立于城楼之上,照例先训话,兼之鼓舞士气。 谨姝一直住在玉沧,军队却在林州,她早上很早便跟着李偃起了,想送一送他,而且妻子送远征的丈夫,也是应当应分的。 她从昨夜的胡闹里醒过神来,拖着有些疲惫但尚且可堪忍受的身子,随他乘马而来,二人共乘一马,沐着夜色,空旷的驰道上,一个人也没有,甚至他身边也没个侍卫跟着。 他揽着她的腰上了马,让她面对面趴在他怀里,她紧紧抱着他的腰身。 然后纵马疾驰。 一路上谨姝便只管抱着他的腰身。 马跑得快的时候,颠簸的也厉害,原是不用那么赶的,但他好似故意,两个人贴得紧的时候,身子便不住碰着,谨姝又不敢动,起先还不觉得怎样,后来才觉摸出他在使坏,她小声埋怨了他一句,“夫君怎还没完没了了?” 她胡思乱想着,是不是男人都这样? 或者雄性都是如此…… 她被抵着挨着不能动弹的时候,她还分神想着,他真的好像一头发情的…… 她抿了抿唇,扼住自己再次煞风景的想法,心虚地搂紧了他些。 李偃微微勾着唇角,满意的笑了,在人生的前二十几年里,他过着刀尖舔血命悬于刃的日子,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也会似这般被一个女子迷得五迷三道的,做那些事固然很欢乐,可偶尔瞧她一眼,摸摸她的手心,按了按她的腰肢,或者如现在这般暗暗欺负她,看她无可奈何又忍不住羞臊的样子,便觉得心情仿佛愉悦到了极点,做不做那种事,都叫他觉着快乐。 他还低着头同她耳语,故意道:“阿狸想不想……”他压着坏心思,婉转地说:“如此四下无人,夜色宁静,你我这般姿态,倒是绝佳的……” 谨姝简直是,简直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了,狠狠掐了他一把,叫他看路。“夫君待会儿便要出征了,江东百万的子民,亦等着夫君操戈守护,到了这要紧的时候,你还……”还在想这种事,实在是叫人气愤,“夫君不要胡闹了,你乃江东之王,将来亦或是社稷之主,如今倒腻于一女子,传出去像什么话。” 看着她又羞又恼的样子,他脸上的笑意便更加深了。“夫人教训的是。” 那语调,哪里是受教训的意思,调戏她还差不多。谨姝抿了抿唇,愤愤不说话了。 李偃终于正经了些,回她,“你知何为家国天下?先有家,后有国,而后才是这天下。孤先得把自己顾好了,把家顾好了,将来才有可能顾这天下。孤虽野心勃勃,可也并非喜战恋征伐,不得已而为之罢了。这些日子,是我这小半生来过得最舒心的日子,同你腻在一块,亦是我从未想象过的好滋味,我喜你身,亦喜你,不单单同你腻在一块做那种事,孤亦想同你一起用饭,似这般共乘一马,不为赶着上战场,只是带你四处走一走,孤还未娶你的时候,习惯一个人,孤睡的时候用饭的时候,也不喜旁人侍候,可如今孤总是事事想着你,有时只是闲坐,亦想着若你在我旁边坐着便好了。孤迫切地想争这天下,也未尝没有想同你多些好日子的想法。” 谨姝蓦地觉得心软得很,再次抱了抱他。 他接着说:“孤肩上扛着江东百万的子民,但孤做你夫君的时候,也只是个喜爱自己妻的普通男儿。”前面说的话,其实叫谨姝觉得很是感动,可不知怎的,说到这里她突然有种直觉,下面的话恐又是惊世骇俗。 果然,他顿了一顿道:“孤想同自己的妻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便是传出去了,又如何?谁同自己房里人,还做那君子,说先贤圣话?你难不成叫孤抱着你亲着你同你做那事的时候,先说上一句请?” 谨姝看他认真地同他说这话,不由得哭笑不得,脑海里不禁顺着他的话想了一想,自己先忍不住笑了下。“算了,阿狸总是说不过夫君的,你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他亦笑了笑,唇角一直高高扬着。 对于自己最近种种无聊的恶趣味,他其实也颇纳罕。 二人便这样入了城,甫一进城门,便有兵士来拜,几个副将并大校尉拱簇着他往前走去,李偃放她下马的时候,顺手将她的幕蓠遮在她头顶,分出一手来牵着她,谨姝被许多人瞧着,实在不好意思,走了几步悄悄跟他说:“嬷嬷来寻我了,夫君不用分心照顾我了,我们在旁边候着,你忙你的去吧!待你出了城,我再回。” 一有旁人,他总是会重新变成那个威严肃穆的主公,寒着脸,一副铁血无私的端正模样。 闻言“嗯”了声,偏头看嬷嬷,嘱咐道:“好好照看小夫人。” 嬷嬷忙垂首应是,迎着谨姝去了一侧角楼候着。 这会儿他立在城楼上,一手负着,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两腿微微分立,站得笔直而挺拔。谨姝便遥遥望着晨曦微露下的他。 他站在那里,面容肃穆而威严,随着他不急不缓的沉稳声音,下头发出一阵一阵振奋人心的高呼声,声势浩浩。说了些什么,谨姝其实全没听到,眼里只有他的身影,好似和她认识的夫君是不同的两个人。可无论哪一个,她都喜欢的紧。 他是王,亦是她夫君。 整兵点将诸多琐碎事项耗去了半个时辰的光阴,他终于下了令,全军出发! 他从城楼上下来,短暂和谨姝碰了一面,谨姝替他理了理衣裳,又勉强对着她笑了笑,说了祝福吉祥的话,又低声说了句,“阿狸会时时想着夫君。” 他没有再逗她,只是轻轻捏了她的掌心,意味深长地瞧了她一眼,便顶着一张威严的主公面目翻身上了马。 谨姝一直目送着,日中午,方看不见军队的行踪,她才收了神思,吩咐嬷嬷,“回吧!” 嬷嬷无声递了巾帕,谨姝方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何时落了泪。 不知怎的,忽然喘不过气来似,哽咽出了声,小声嘀咕着,“他方走,我便舍不下了。到底是个妇人,丢脸得很。” 嬷嬷细声安慰着她,“王上和小夫人鹣鲽情深,叫人羡慕。如此亦是江东子民的福气。王上有了牵挂的人,亦有小夫人牵挂王上,福气延绵,定能护佑御下的子民。” 这些仆妇惯常哄人的道道多,什么不什么都能牵到一起去说。 虽则话多离谱,可到底谨姝也高兴了些许,同嬷嬷笑了一笑,“嬷嬷莫取笑我了。” 瞧着谨姝神色缓过来了,嬷嬷又担忧地请示道:“那郑小娘子……小夫人如何处置?” 谨姝乍听这个名字,不由皱了皱眉,而后又舒展开,轻声道:“无妨,她既有心同我较量,我如今闲下来无事,陪她闹一闹,权当打发时间了。” 嬷嬷仍旧担心,“那郑小娘子,骨子里非善类,小夫人还是莫要犯险了,您吩咐一声,咱们下头人自有人替小夫人解决,来日郑夫人问起来,小夫人推说不知就是了。” 谨姝笑着摇头,“你觉得我奈何不了她?” 嬷嬷忙称不敢,只说担心她心慈,来日恐是祸患。 谨姝不再答她了,微微出神,想起前世的一些事来。 25.第26章 从逊县拦截下的那个哑巴, 是繁阳府里侍候的一个下人,因着不会说话,只在外院当差, 且做得都是些粗使活计, 他是因何会同郑鸣凰一同去往山南的, 并不得而知。 归途的时候, 又偷偷跑出去,行迹也十分可疑。 他被关在逊县驿站一处偏僻杂物房的时候, 在惊恐地看见推门而入的主公李偃之前, 他原本是并不打算招供的。 他闭着眼, 不住回想自己女儿红润的带着几分憨实的面庞, 他的妻子同他一样,是个哑巴, 两个人在没有一丝语言的交流的世界里互相慰藉, 但他的女儿, 是个完好的, 正常的孩子。 他曾经无数次祈求老天,给他的女儿一份体面的生活。 至少不像他一样, 被人鄙夷,被人嘲笑,被人冷眼以待。 但七岁的女儿,不得已在旱灾的时候自卖为奴, 在清河楼后院里搓洗那些散发着她还不能理解的古怪气息的布料。 从春到夏, 从秋到冬, 一日一日,那双原本就不柔软的手,已变得粗糙而伤痕累累,尤其冬日的时候,被刺骨的冷水浸的一层又一层的冻疮。 女儿总是怯怯又倔强地说,“爹爹不碍事,咱们总会熬过去的。” 他是个无能的丈夫和父亲。 他有时候觉得,活着真的太艰难了。 对于一个穷苦人家来说,所谓君子之德,所谓底限,是没有的。 如果有人许以最迫切的东西,他是没有办法抵抗的。 但他知道,在看见李偃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无论是谁,都保不住他了。 但他又忽然艰涩地想到,他说不出来话,也并不识字,他没有办法招供,更无法祈求这个看起来并不是很好说话的江东之王来宽宥他的不得已而为之,或者至少宽恕他无辜的妻子和女儿,她们绝对不知情的。他闭上眼,眼泪不住地往下淌。 他看见那位他在府中多年亦尚未近距离看过的脸上,布满了威严和不可侵犯的肃穆端庄。 他想,一切都完了。 他忽然才明白那位小娘子之所以会找上他,并非是因为他的家人好拿捏。 而是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为自己辩白。 - 谨姝还记得,上一世里,她去偷刘郅的兵符的时候,她浑身手脚发冷,她在颤抖,她想她的脸色应也是无比苍白的,如果凑近了,还能听见她急促的喘息。 但她目光极为坚定。 她偷兵符做什么呢? 并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兵符就在他怀里,他方杀了一个叛逆的将军,收了他的兵符,因着军队极速扩张而却疏于管理没有统一标准的弊病,彻底显露出来了,刘郅纠结了一批能人志士为他出谋划策,终于要大刀阔斧地对军队进行改革了。 首先便是叫打造处重新熔铸了一份更为精巧的统一的兵符,那图案是双鱼的,一剖为二,做工极为精致和严谨,尤其是那图案,繁复到几乎不可能被仿制。材质是青铜,掺杂着几分贵金属,重量亦是不可模仿。 刘郅极为满意,大赏了打造处。 她记得那天是个阴天,夏日傍晚,闷湿潮热的天气逼得人喘不过气来,她浑身却冒着冷汗,刘郅就躺在她身边,两个人什么也没做,他喝醉了,和衣躺在被子上,那块儿无比珍贵的双鱼兵符右符,就藏在他的怀里,她看着他胸腔起伏的时候,甚至能看到兵符凸出来的一点细微痕迹。 她睁大着眼睛,努力克制着自己的颤抖和喘息,她紧张到浑身发麻,但却并没有到失控的地步。 相反她还很冷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做的是什么,也知道一旦被发现,后果将会如何。 她在半柱香的沉寂时间后,终于抬手去摸了他的内襟,她设想过许多阻碍,比如那块儿兵符并不是真的,比如兵符上连着锁链,她一扯,刘郅就醒了,比如…… 没有比如,那块儿兵符就那么赤白地放在那里,她手指轻轻一勾就出来了,刘郅亦没有醒,他仍旧呼吸均匀地起着鼾声,睡得正香。 她从来没有觉得老天对她施与过任何哪怕细微的怜悯,所以她更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大的幸运能对他造成任何的威胁。 她以为她一辈子都没办法反抗这个叫她恶心又无可奈何的男人。 但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点微薄的哪怕蚍蜉撼树也至少能叫她感觉到的、力量。 谨姝喘了一口气,她的脑海里在迅速的盘算着。 她并非只是心血来潮,亦并非没有半分脑子,只为了对他表达一丝抗议。 她仔细地设想过,刘郅那时正在计划东侵,军队改革势在必行,新的军令已经颁布下去,这个兵符造了九对,左半部分分别在不同的守将手中,军令是提前半个月颁布的,有各路信道驿站下发,这会儿应已全部收到了。 新的军令上严明,凡调兵遣将,除非刘郅亲临,否则必持兵符,兵符合二为一无错之后,方可使兵 兵符已交由各位来拜贺的元帅大将,吃了酒,现下已各自离开了。 按这个时辰,最近的将领,恐已到了驻地了。 谨姝这时候把兵符偷了,意味着刘郅将会前所未有的危机,此番大刀阔斧的改革,除了定下严明而统一的条例,亦顺手收拾了几个不甚老实的大将,兵权亦发生了一番不小的变动,如此一来,内部勉强粘合的微薄平衡,很容易被刺激、被打破。 如果临时撤换兵符,恐又让那些手中握着实权时刻提防刘郅的大将心生疑窦,以为他又在耍什么花招,亦或者又准备割谁的肉、放谁的血。 所谓帝王之术,在于钳制和维系某种微妙的平衡,刘郅正处在和各路兵马的磨合之下,他暂时还能威慑,但情况朝夕可变,他亦不得不小心,这时候再去刺激他们,无疑是非常愚蠢的。 且朝令夕改本就是一项大忌。 刘郅失了兵符,肯定会大怒,继而封锁整个府邸,以他自负的性格,绝不会认为有人胆敢再他面前偷东西,他就算掘地三尺也会把这个小小的东西找到。 如果找不到呢? 他就要撤换掉这个兵符,亦或者……重新打造。 撤换掉势必承受着巨大的军队倒戈的风险。 但如果只是重新打造他这半边的,那么失窃的兵符将会是一枚小小的,不知什么时候会咬刘郅一下的暗中匍匐着的蝎子。 谨姝知道,她现在在做的事,是把一只白蚁放在刘郅构建的帝国蓝图的基架上,或许它早早死在砖石挤压里,或许它生命力极其顽强的繁殖着,把那基架,一点一点啃噬成碎末,然后在某一日,使其轰然倒塌。 谨姝小心又谨慎地盘算着,她知道,她拿到兵符并不难,但难的是如何处置,她一个后宅的妇人,且是刘郅豢养的毫无自由可言的女人,妥善地处理掉这个麻烦,而不伤及自身,才是最最难的。 彼时汉中帝崩,中继无人,宰相自命摄政王,扶了一个旁支的幼儿登基,那孩子不过五六岁,据说头一次坐上尊座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不安地望着身后重重帘幕下遮挡的母亲。 那女人亦是惶惑不安,她尚且年轻,在封地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陡然有一日,她变成了位高无上的监国太后。 她在朝服的重压下,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她只能保持着端庄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但在这高高的俯瞰众生的宝座上,她亦觉察到了那股名为权力的力量。 亡国之兆早已显露,国都后撤到陵阳后一撤再撤,最后锁在中州那一块儿小小的地方,像是茫茫大水上一片孤独的荒岛。 汉中气数已尽了,谁都知道,这时候最重要的拼杀已经开始了,北方宇文疾已没有了野心,只想圈地自立,继续做他北方的霸主,妄图维持分割而治的现状。 但统一天下和一个绝对强权的存在,已成为了大势所趋。杨氏两兄弟对刘郅积怨已深,最终投靠了李偃,后面冒头的几个新秀,还远远不成气候,如此看来,这场中原之争,必是汝南王刘郅和江东王李偃的争霸。 谁先夺得汉中,谁就先一步之机,刘郅往上追溯几代,亦是皇族,刘姓江山覆灭,也不过百年的时间,刘郅的祖上,没有被赶尽杀绝,因着叶家夺权的手段不甚光明磊落,故而一直留着刘家这一脉,不知是忏悔,还是在谋算什么,刘郅的封地在汝南,是个很小且偏僻的地方,他在远离政治中心的状况下异军突起,拥兵自重,一直是先皇的心头病。 可惜那个开国的骁勇皇帝,在征伐了一生后,终于坐上帝位的时候,他已经年逾花甲,他的许多宏伟的蓝图诸如征讨北狄,让匈奴后退至少数百里的计划,都随着他不可避免的辞世而逐渐被搁置。 他在位的十八年里,是汉中辉煌而又灿烂的十八年,但当他死去的时候,整个汉中亦被抽走了一半的精气。 他的儿子,并没有继承他的杀伐果断,那是个过于仁慈的帝王,若是生在太平年代,他或许是个不错的仁君,但彼时四面虎狼,靠着他父皇无匹的威压才堪堪震慑的局面,容不得新帝任何的仁慈和犹豫。 显然,他做不到,他在位的第五个年头,群雄割据的局面已现雏形。汉中式微,群狼抬头。 刘郅推翻叶姓复兴刘姓,倒也是个不错的名头,如果他能一举拿下汉中,那么他的胜算是非常大的。 至少李偃是草莽出身,并无背景,亦无仁德之名,外传全是凶残暴虐,可谓凶名在外,和刘郅相比,他很难获得威望和支持,如若名不正言不顺,李偃将很快便坐不稳这江山,重复叶家这短短几十载的宿命。 但那时,李偃是谨姝唯一知道的,可堪与刘郅匹敌的对手。 很多次她都在想,李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他,那也不会是刘郅,那如果李偃推翻了刘郅呢,他自己坐不稳,自有人坐上那位置,千秋万代,那位置上总会有人,是谁坐在那里,是天命、是所有因果链接起来的必然结果。 谨姝深呼了一口气,起身穿了衣,把那枚兵符藏在自己那日梳的繁复的发髻里,她出了门,用最寻常最普通的语气像往常一样说着王他不舒服,叫人伺候着擦洗身子,特意吩咐王上衣服脏了,收拢起来拿去清洗。 她自己去了阿宁所在的院子,阿宁一个人在屋里念书,这是她要求的,跟着先生识字,每日亦需自行读书半个时辰,她偶尔会去抽考。对此刘郅没少鄙夷她,说大凡女子无德为才,如此叫她读书习字,又有何意义。 她并不多解释,其实内心深处非常坚定地觉得,无知并非是幸福,反而是不幸,她希望她的阿宁在有一日深陷囹圄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处在什么样的环境里,而不是愚蠢的像是低头啄食的小鸟,只看到地上那一粒黍粟,不觉头顶密网顷刻就要盖下来。 只有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才能有更多的选择的……余地。 在这漫长的如浮萍般漂泊的这半生日,她是如何一步一步作茧自缚的,她清楚地记得,并反复咀嚼,她深知一切已不可挽回,但仍旧想挣扎一下,哪怕在这死水一般地深潭里激起一丝涟漪。 她就是成功的。 那时刘郅送了谨姝一只貂,那貂长得通体雪白,浑身没有一丝杂毛,它喜欢吃肉,只吃固定的几种肉,因是刘郅赏的,她总是亲自饲养,那天她给那只貂吃了很少,她在把貂抱进屋子里的时候,那只貂还意犹未尽地看着她,她把门留了一个小缝,“无意”间撒了些吃食在地上,她把洒扫的侍女都支走去外院了,自己坐在阿宁的屋子里抽背她今日学的文章。 那只貂跑出来的时候,谨姝惊叫了一声,复杂喂养的侍女忙过去抓,那貂是野生的,还未驯养熟,给谨姝养的时候,就叮嘱过不要她靠太近,那只貂被几个人慌乱的叫闹声惊得四处乱窜,最后跑丢了,府里动了许多人出去找。 那时刘郅身边没有旁的女人,只一个谨姝,谨姝虽则总是淡淡的,似乎不刻意献媚,但越发这样,刘郅对她的专宠则越发显得过分,那时除了刘郅,大约没人敢对她冷言冷语亦或者怠慢,她的宠物丢了,且是刘郅赏赐的,无人不惊恐,派出去了好几波人去找。 谨姝抱了一盒肉出来,吩咐一个贴身侍女跟着,说那貂最爱吃肉,拿去引诱一番也好。 一刹间人仰马翻,这幅胡闹样子刘郅是看不见了。 当他酒醒之后,他只穿了一件中衣躺在被子里,身上被擦洗过,他想或许他酒醉对着谨姝做了什么,每当他强迫她的时候,她都是咬着牙默默承受,然后在他熟睡的时候一个人擦洗身子,再叫下人过来侍奉他,她多半会避开她,有时睡在偏房,有时就在外头坐一夜。 这次醒过来也一样,他微微抿了抿唇,叫人进来给他穿衣裳,随口问了句,“她呢?” 下人知道,刘郅是问谨姝,忙答:“那只貂不甚叫它跑了,现下娘子正带着人去找呢!” 等刘郅发觉自己的兵符不见了的时候,如谨姝所想那样封锁了府门,挖地三尺地去找去搜,排查每一个在那个时间段出入的人。 但很可惜,因为那只貂引发的闹剧,府里人仰马翻,根本排查不出什么名堂,且刘郅挖地三尺每个房间角落甚至池塘都放水排查了一遍。 什么也没有。 有那么一瞬间,刘郅是怀疑过谨姝的。 但谨姝仍是那副淡淡的好似这世上任何东西都不能勾起她半分兴趣的表情,她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倔强地偏过头去,那眼睛里微微的生气和仿似被误解了的委屈的模样,恰好地戳在了刘郅心中那块稍稍柔软的一角,他在反复确认她那里的确没搜到任何可疑的东西的时候,拂袖而去了,道:“谅你也不敢。” 谨姝记得那个鱼符握在手里的感觉,她甚至清晰地记得上面的纹路。 她在看到从那哑巴里搜来的一块双鱼的玉佩的一半的时候,她忽然大彻大悟起来。 她笑了,笑到最后趴在李偃怀里嚎啕大哭。 不过那是一个多月以前的事了。 谨姝回过神来,再次看了眼夫君离开的方向,呼吸着夏日潮热的空气,似乎被阳光刺到了,她微微眯了眯眼。 26.第26章 郑鸣凰跪在一尊菩萨像前虔诚叩首, 那菩萨像是她从繁阳千里迢迢带来的,每次出门, 这尊小的只有巴掌小的菩萨像, 她是一定会带在身边的,那仿佛是她的保命符。 这会儿她嘴里默默念着什么,并没有出声, 只能看见两片薄而红润的嘴唇在上下翕动。 抱月立在一旁, 一动也不动。 默默垂首而立。 对于这样的场景,她向来是不敢轻易发出任何声响的。 郑鸣凰虽然从未打骂过她,但每一次望向她时那冰冷得仿佛被蛇舔过一样的的感觉,会让她忍不住的发抖。 这种仪式一般会持续一炷香到两炷香的时间,虽然抱月也并不知道, 这位每次她看到都会后脊发凉的小娘子, 究竟从何来的虔诚和信仰。 但今日, 小娘子没跪多久,门便响了,侍女在外面通报,“小夫人到了。” 在这寂静的院子里,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 吓得人忍不住一哆嗦。 抱月忙恭敬上前迎门,谨姝挽着妇人的发髻, 在那张尚且显得稚嫩的脸上, 凭添几分端庄与气势。 她无论走到哪儿身后都随着侍女和嬷嬷, 然后后头并左右各四个共八个侍卫, 那八个侍卫是李偃的亲卫,身手一等一的好。 李偃怕谨姝出意外,玉沧和林州哪怕都收到他手,也不比繁阳让他觉得安全和放心。 这来自丈夫和王的荣宠,仿佛在谨姝的身上加上了一圈看不见的光环,那身影益发让人觉得气势万千。 敲门的是稚栎,她的身后站着面无表情的谨姝。 稚栎礼貌扯了扯唇角,扯出一丝勉强称得上笑的弧度,“我家夫人来见郑小娘子。” 稚栎是跟着郑鸣凰一起来的玉沧,彼时谨姝还病着,傅弋刚退逃去往陵阳,朱婴将军正在夺林州,繁阳的郑鸣凰和她便接到了王上的符令。 舟车劳顿被李偃派人接过来的时候,稚栎还如临大敌,不知是否是因为一开始就听说郑鸣凰是主公的通房,所以始终对这位郑小娘子抱着几分敌意。 唯恐主公是为了和这位小娘子亲近才叫她过来的。 但李偃叫郑鸣凰过来却一直没有见她,因着谨姝在生病,除了军务,他都陪在妻子身边。倒是郑鸣凰几次急切地想见李偃,都被挡下来了。 而今已过去月余了,郑鸣凰已有些急切了,今早得知李偃已领兵走的时候,她心中的焦灼难以言喻。 她隐隐有了一丝不安,可她自问没有露出过任何的马脚。 她闭着眼在菩萨像前祈祷,她其实并不信它,它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叫她觉得生厌,但她喜欢这样一动不动自己闭目思考的方式。 她不信菩萨,她信她自己。 她每次叩首拜的,也是她自己。 她正在专注地思考一些事情,以此来缓解自己越来越不安的情绪,这缓慢的自我调整的方式,被叶女突如其然的到来打乱了,郑鸣凰内心微微泛着冷意,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含着笑,起身走过去,拜道:“小夫人!” 谨姝坦然地受了她的礼,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目光不加掩饰地将她从头扫视到尾,轻声叹道:“可真是个美人儿。” 那声音很小,仿似耳语,细若未闻。 郑鸣凰不经意地蹙了下眉头,很短暂便被她掩饰掉了,但还是清晰地落入了谨姝眼底。 谨姝笑了笑,“我嫁过来没多久,只听说小娘子是养在嫂夫人膝下的半女,却没听过旁的,前日里听嬷嬷随口提了一句,说小娘子原家里是遭了难的,因着和嫂夫人沾了亲故,所以才养在了膝下?” 郑鸣凰微微警惕,面上一笑,“是,劳小夫人挂心,陈年旧事,不足为提。论辈分,我原是要叫母亲一声表姑妈的,承蒙母亲厚爱,才将我养在身边,是我这辈子的福分。” “若我前几日没听错,小娘子老家里,是温县的?” 温县…… 郑鸣凰脸色终于没绷住,微微变了一变,那脸上虽极力掩饰了,还是带着几分僵硬,她低垂着眉眼,抿唇道,“乱世难太平,家里早遭了难,我那时方小,这些年都不太记得自己究竟是哪里人了。” 她的来路,一直是模糊的,郑夫人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只说家里遭了难。 谨姝微微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听谁说过,她只是大胆地猜测了一下。现在看来,她猜的不错。 “也是,我从前也是流浪过的,去的地方多了,也记不得地方。你恐不知道,我方几岁的时候,跟着夫君还乞讨过,我们那几年里四处奔走,最远的,也去过汝南吧!那时刘郅的父亲尚在世,汝南王还是个没人瞧得起的小藩王。他的儿子,那时仿佛就养在温县?倒也巧。” 那时汝南面积小,地方也偏,哪路兵马路过都要刮层油水。 刘郅年少时便有勇谋,讨厌父亲事事忍让的行事风格,做事亦张狂无度,前汝南王是个胆小又昏聩的人,只想苟安,常常打压这个到处给他惹事,是以其英年早逝之后,还一度有人怀疑刘郅弑父。 谨姝面目温和地看着郑鸣凰,而郑鸣凰从那张温和的脸上瞧出了几分看透一切的意味。 她微微抿了抿唇,装腔作势……吗? 她在心底轻微地像是感叹似地呵了一呵。 “是吗?倒不是很清楚,我自小胆怯,并不关注这些。”她低首轻声说着,模样显出几分无辜和乖静。 谨姝再次笑了笑,“罢,我无事。来知会你一声,收拾收拾东西,我们明日回繁阳。” “我们?”郑鸣凰抬头。 “对,”谨姝望着她,咬着字,微微笑着,“你、和我。” - 前世里,谨姝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刘郅那么厌恶她,甚至到了恶语相向的地步,但却始终都把她留在身边,甚至国都新立的时候,她是整个后宫唯一的刘郅的枕边之人。 有许多次,她甚至怀疑,他有某种喜爱自我折磨的疾病。 她也曾怀疑过,刘郅是喜爱她的,只是那喜爱掺杂着占有欲和对她不洁之身的鄙夷。 她一直忽略了,那位远在繁阳的后来成为李偃妻的郑鸣凰,其实一直围绕在她身边,像太阳后的阴影,从未消失,只是不易察觉。 - 谨姝从郑鸣凰那里出来后回了自己院子,母亲和父亲谨慎地来给她请脉,自从李偃攻打下林州之后,父亲对李偃已是怀着十二分的敬意和尊崇,甚至言语和行为里多了几分殷勤。 父亲把着一切归咎于李偃对她的喜爱……不,或者可以说是溺爱也不为过。 李偃对谨姝,已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这大约也是郑鸣凰越来越急躁的原因之一。 思及此,谨姝不禁笑了一笑。 大夫请了脉,说一切安好,小娘子除了有些许气血亏虚,其余无碍。 吩咐了几帖药膳。 温氏招待大夫去往前厅,语调虽是欢快的,但眉眼间却含着几分隐隐的失望之色。 谨姝知道,母亲是希望她能早为李偃孕育子嗣。 她亦了解母亲的想法,不过是觉得以色侍人,终有色衰爱弛的一日,且男人待女人的好,总是掺杂着欲望和本能的占有,一旦那欲望淡了,有了新的颜色占据了旧的颜色,那原本的鲜艳,也会变得黯然无光了。 唯有子嗣是永久牵系两个人的纽带,母亲希望她能牢牢抓住李偃。 但她其实并不希望这样早去孕育孩儿,她总会想起前世里她生的那个叫做阿宁的女儿来,一想起她的心就会拧着疼。 她并不觉,孩子是□□地位的东西。 若有一天,她想为李偃生一个孩儿,那只是她想为他孕育一个生命。如太阳东升西落一般自然。 母亲送走大夫便回了,转头嘱咐稚栎和涟儿记得大夫吩咐的方帖,叫她多补气血。 说完跪坐在桌前,握住谨姝的手,低声笑着:“大夫说,调理好身子,方才好有身孕。” 谨姝正了正色,“母亲莫要再费心这事了,我和夫君心里自有章法,一切顺其自然便好,不必强求这个。” 温氏的笑僵了僵,旋即又漾开了,“莫觉得娘爱算计,只是这世道便是如此,你别不放在心上,来日你夫君若……”温氏声音低了几个度,凑近谨姝说:“若登大宝,这天下的女子都可是他的,你那时年岁已大,总不如那些少女新鲜,那时你若再没个子嗣,若他顾念发妻之恩还是好的,若不顾念,你当如何自处?” 谨姝失神片刻,旋即释然一笑,“我以何自处?我又何必自处?既不喜我,或休或杀,我自受得。” 死过一次,每一日都是偷来的,若不尽如人意,便去争,实在争不得,那又何惧一死。她不想再做那昏聩苟安的人。 温氏哑然,浑然不知女儿何时变得这样刚硬,叹了一口气,只当她年少气盛,“罢了,同你说你也不懂,待得来日后悔,你再回忆起娘说的话,便知晓了。” 谨姝抿了抿唇,“不会有那一日的。” 温氏摇头,一句话也不想再同她说了,起身出了院子。 而谨姝送走母亲后,也未再有旁的动作,只是微微出神。 月前繁阳来了信,说自从知道叶家所为,郑夫人一直吃不下睡不着,身子本就不大爽利,终于病倒了,再没有人比她更希望李偃一往无前战无不胜了。任何有可能阻挠她问鼎中原的事都叫她忧心。 连日病着,身子瞧着越来越不好了。 谨姝作为已从郑夫人那里接手了一部分事宜的未来当家主母,很利落地去了封快信,说嫂夫人身子要紧,家里大夫要医术不济,便另寻名医,并吩咐下去,家里不差这些银两,吩咐请三两个大夫常居府里,尽心为嫂夫人调理身体。 旬前收到回信,称嫂夫人身体已爽利许多了。 也是这个时候,郑鸣凰更加急切地想见李偃了,彼时谨姝叉着腰拦在他面前,一派娇纵无理的样子,“阿狸不许夫君去!” 李偃便陪着她演戏,矜持地颔了首,手摸上谨姝微微抬起的下巴,揽过她的腰扣在怀里,“夫人说什么,自然孤都依你。” 谨姝笑得止不住,“那阿狸若让夫君杀了她呢?” “杀便杀,又如何?”李偃随口漫不经心答着,目光仿似只专注在她脸上身上,旁的任何事都勾不起他半分兴趣。 谨姝被他目光挠得浑身痒痒,推开他,吐着舌头笑了笑,“那日后旁人说起,夫君又是暴虐无道,阿狸便是那个祸乱的妖姬。” 他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梢,“似也不错。” “夫君就会逗我,”谨姝躲开身子,“罢了,何必借夫君手?不值得。” 他该是做大事的人,那些蝇营狗苟,何必过他眼。 27.第27章 此为防盗章 谨姝在里面愣了下, 蓦然惊诧地掀帘去瞧,李偃正勒马于马车前, 那马打着响亮的喷鼻, 方才应是跑得太急,李偃安抚它片刻,翻身下来, 目光锁在她身上, 深瞧了她一眼,“到孤这边来。” 谨姝忙钻出了马车,车夫未来得及置脚踏,李偃探身直接抱她下来。 谨姝双脚落了地,手仍抓在他的肩臂, 顾不得旁人在侧, 急切问他, “夫君怎又回来了?” 不是不惊喜的。 原本得知她走了,她心里确切是失落的,但亦知他是要做大事之人,怎会拘于儿女情长。故也未幻想他会特意来于自己告别。 是以他突然而归, 她心下惊喜, 难以言表。 他俯瞧她,声音柔和了许多, “现下鹿阴情况不明, 我欲前去一会宇文疾, 行军打仗之事不便说于你听, 你只记着,你夫君乃天佑之子,定能凯旋而归。你便安心待在繁阳即可,若有事,可遣吕安前去。” 吕安便是此次负责护送谨姝的屯骑校尉。原是掌骑兵的,此次不能上战场,内心颇为遗憾,但护送小夫人亦是大事,不敢怠慢。 谨姝点点头,“我记下了。夫君莫要自傲,东胡的铁骑骁勇异常,你且多加小心。阿狸日日盼着夫君。”她踮脚,轻轻亲了他的下颌。 一触即离。 旁人亦不敢抬眼去瞧主上,但谨姝还是羞得满面通红,但却不悔,眉目倔强地直勾勾盯着他。 李偃不禁失笑出声,寻了她的唇瓣,弯腰回亲过去,又微微笑了一笑,“汝既盼望,孤定早早而归。”他抖开那件披风,递于她,“衣物我收到了,甚喜,你帮我系上。” 谨姝接了,便抿唇笑着踮脚替他披上,倚在他胸前为他绑上系带,理了理前襟,后退半步观望,虽是估算,倒还合身,不由笑道:“甚好。夫君既赶路,便早些启程吧!不必担忧我,我自会好好照顾自己。” 原是听了军师的话,怕她不舍亦或者伤心难过才回来见她一面的。 而现在她盈盈而笑坦然地与他告别,反而是他心下生了极度的似是眷恋的某种情绪。 这情绪叫他烦躁,理智告诉他该走了,可身体仿似不是自己的了,脚步亦好像黏在了她面前这方寸的地面之上,动一下都是艰难。 他深凝了她一会儿,眸光翻动,狠狠揽她腰扣入自己怀中,而后解了腰间鱼符挂于她腰间,“见此符如见孤,赠予你,我不在,调兵遣将号令左右侍从,无敢不服。” 谨姝推拒,“我一妇道人家,何须此重物,夫君莫要胡闹,快收回去吧! “叫你拿便拿着。”说完终是松了她的身,“孤去了。” 李偃翻身上马,未再回头,纵马疾奔而去。 谨姝遥遥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外,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只是未瞧见,她身后的马车,里头人正掀帘看着她,那目光里无悲无喜,但无端端叫人发寒。抱月战战兢兢地跪立在郑小娘子身后,不禁微微出神了下,现下主公不在,郑夫人亦生着病,恐还未好利索,家里若没了郑夫人,一向小娘子做主,小夫人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谨姝却未想那么多,只是心神有些不宁,虽则这一世李偃娶了她,亦未攻打玉沧,但她总觉得好似一切都还在往一种既定的方向在行进着。 她原嘱过父亲,需励精图治,警醒以自强,现下应当已有了行动吧? 心里仍旧不放心,琢磨着回了家,便修书一封送去玉沧,好了解些许情况。 虽则李偃念着旧情对她百般好,可她亦深知,便是活得再卑微,也不能将己身寄托于任何人。非是不信任,而是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她不能、也不该仰谁鼻息而活,他要争着天下,她便要时刻准备着母仪天下,做与他比肩的妻,而非随时可丢弃的附庸。 这是前一世里,她如浮萍般漂泊了半生后最深切的自我反省。 她在路上又颠簸了五六日,终是到了繁阳的地界。 府里守卫亲自出城来迎,因着主公前几日来了信,家里亦知添了小夫人,故而殷切地叫了几个轿夫及仆妇,换了软轿过来恭候,谨姝下马车,一行人便拜,“见小夫人安。” 谨姝一时被吓了吓,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知若自己胆怯小家子气,日后恐会遭人看不起,府里一应事项若不叫给她还好,若交给她,若先得了轻视,往后去要花极大的功夫才能修正。 前一世她吃尽了这方面的苦头,忙定了心神,淡声应道:“不必多礼,都起罢!我新来此地,往后还要请诸位多多指教。” 此一句,看似恭谦,实则含威带摄。 其余人忙伏身,恭敬道,“不敢。” 谨姝换了轿子,进了府门,吕安指挥众人把谨姝的东西抬了进去,因李偃住在北院子里,谨姝东西亦搬到了那里,院里原就有下人,这会儿并谨姝的侍女,全在收拾屋子,谨姝瞧见屋内诸多李偃的物品,不禁一下睹物思人起来,好似才离了几日,已隐隐有些思念了。 繁阳日暖,谨姝换了薄衫,还是出了一身薄汗,这天天已经很晚了,听说郑夫人身子不太爽利,已睡下了,谨姝便唤人备水沐浴,亦是早早歇了。 这几日都未睡好,现下终于睡得踏实了,一觉到了天亮,醒来觉得精神都好了许多。 叫稚栎把早备好的礼拿出来,捧着去拜了郑夫人。 那位李偃的嫂夫人,她前世里久闻大名,却并未得见,只听说深居简出,李偃和刘郅里那一场持续数月的仗打得不可开交之时,郑氏亲自领兵挂帅在繁阳城下以战刘郅座下悍将萧勐,此城下之战使得这位深居简出的嫂夫人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光怪的色彩,当日作战的将士亦称郑氏乃貌美的妇人,因着美人柔面,故而使萧勐轻敌浮浪,因此势败。 正是因为郑夫人此举,才使后来繁阳不止落入刘郅之手,而李偃退守尚有余地。 后刘郅下招降书之时,亦还特意提过李偃这位嫂夫人,称女英将才,世所罕闻,敕封女侯。 郑氏住在西屋,她今年已年逾四十,习惯早起,每日卯时便于屋内习字,待得用过早饭,便手不释卷,话很少,亦少吩咐,但府里上下都怕她。 这会儿她未习字,坐于高榻之上,微微闭目捻着佛珠,等候李偃这位新娶的妻。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因此谨姝对见郑氏还是怀着几分期待的。 但她心里其实有些忐忑,如果郑氏意欲将自己的养女嫁与李偃,而她占了李偃的妻位,郑氏会否对她怀着成见? 一切都说不准。 她在门侍的通报声中入了西屋的正堂,余光里瞧见李偃那位莫测的嫂夫人,她穿一身黛青色的深衣,除却眼角几丝细微的纹路,看不太出来年纪,看五官,年轻时应确切是个极美的女子。只是面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狭长的凤眼,显出几分冷漠和疏离来,叫人看不出喜怒。 谨姝行了大礼,手举过头,将请安礼高举过头,拜道:“新妇拜见嫂夫人,恭请玉安!” 良久,一个老妪方过来收走了礼,郑氏淡声说了句,“起吧!”那声音,声调低缓,暗含威严,叫人心生敬畏。 谨姝又奉了茶,郑氏抿了口,便放下了,赐了见礼,统共三样,一对儿成色绝好的羊脂白玉的镯子,一双考究的绣鞋,一柄镶了宝石的黄金套鞘的短匕。 长辈赐给亲手做的物什,乃亲近之意,羊脂白玉镯子乃贵重之物,表示看重,而短匕,谨姝便不懂了。 这时郑氏又开了口,“我李家之人,皆虎狼之辈,你我虽女流之辈,亦需时时警醒自己,莫行软弱之事。你今日既已拜过我了,往后便不必日日来请安,我虽为长嫂,却不敢托大。我观你眉目之中皆聪慧之相,亦一身正气,来日定能好好辅佐崇安,如此我便安心了。往后你既嫁入府,我年岁渐长,身体亦不甚好,许多田产庄子的事,你便分担些吧!” 崇安乃李偃的字。 如此吩咐了些,便嘱她退去歇了吧! 谨姝出了西屋,亦有些莫名,这位嫂夫人,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她,但也似乎不像是讨厌。 随她身后的稚栎左右看无人,不禁微微拍了拍胸口,“那郑夫人,真真可怕。怪不得教出郑小娘子那样的女儿。我观二人,倒是一等一的相似。郑夫人倒似还更可怖些。” 谨姝蹙眉横了她一眼,“才几日,又忘了?莫多话。” 稚栎忙低头,“谨记小夫人教诲。” 谨姝走后,郑鸣凰亦去拜见了母亲,她惶惑地伏地跪拜,“母亲息怒,女儿无能,未能入得王上的眼。” 郑氏抬眼瞧了她片刻,复又垂下了,“罢了,也非要紧之事。往后有的是机会。” 郑鸣凰喏喏称是,又禀了一句,“女儿方得消息,那叶女的阿姐,嫁去了林州,委身做了傅弋的续弦。” 郑氏闲散的目光终是收拢了些,“叶家主动嫁的?” “应当是。” 郑氏忽地砸了下桌案,怒道:“好大的胆子!” 叶家一面与李偃结亲,一面又对傅弋示好,如此两面三刀,把李家放在哪里? 谨姝端坐在车里,因着母亲的教导,行止持重。发饰很重,礼服也很重,裹了几层,身子裹得板板正正,一举一动都仿佛被捆绑着似的。她在马车里悄悄伸了伸胳膊和腿,然后便听到车外一阵喧哗。 她忙又端正了身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不好撩开帘子去看。 28.第28章 此为防盗章 彼时刘郅甫称帝,建国号周, 定那年为承乾元年。 八方来伏, 好不风光。然则江东李偃依旧盘踞繁阳,未降, 是他心头之病。 李偃失了郢台往东的大片城池, 但所守繁阳,亦是固若金汤。 区区一地,不足挂齿。谋臣亦劝刘郅,江山甫定,百废待兴,宜休养生息, 暂且留他喘息片刻, 料他孤立无援,也难再起风浪。 刘郅几次败在李偃手下, 无论是论兵马论出身论智谋以及其他种种, 刘郅都蔑视李偃,然则就是这样一个草莽出身之人, 屡次灭他威风,煞他尊严, 是以刘郅恨他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剥其皮抽其骨。 遂拒听谋臣之言, 调兵十万以攻打繁阳。 繁阳借地势之利, 固守月许。 刘郅亲封主帅樊冢立了军令状, 久攻不下,故而急切,剑走偏锋用声东击西之术,城下叫嚣,另使一万兵甲绕后渡河攻城,后方仗天然屏障,几乎无守卫,然后可里应外合,将繁阳城一举拿下。 然而事败,一万兵甲悉数葬于繁水,血染长河,十里红水。 樊冢大怒又大骇,收兵以退守,未料李偃竟敢趁势出城,使兵反攻于他,骑兵突围大军营地,亦是声东击西,打完便跑,他未察,怒追十数里,忽而反应过来,忙退守营地。无事,尚还起疑。 未曾想到,那夜粮草押运将至,一路都是刘郅的地盘,故而押运官稍松懈,李偃趁着骚乱,亲率亲兵八百暗夜悄悄疾行,将粮草拦截于繁水口岸,一把火烧的干净。 等樊冢知晓这一切之时,破口大骂李偃小儿,而李偃早已率部回城,当夜举杯欢庆,笙歌漫天。 实乃请君入瓮。 樊冢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又加盲目自信,以为李偃此时正当得意,应料想不到他突然攻城。又加上他建功急切,遂举兵正面强攻。 李偃佯装城破,开半扇东侧门,樊冢大喜,以为李偃果然不敌,乃入。因门小,冲杀不便,前面进去,后面不知前面情状。 而李偃在内严阵以待。 如此瓮中捉鳖,樊冢急切下未察事态有变,上阵在前欲擒拿李偃,李偃却直取其首级,后挂于城门之上,樊军大骇,失主帅,而后一溃千里,十万兵马残余一半,败逃隆安,不敢上表王都,后举部投诚于李偃。 刘郅得知此消息,拍碎了一顶琉璃茶盏,碎片割得手心血肉模糊,内官大惊失色,唤着快传太医,他却只觉未及心头恨意难消。 经此一役,李偃俘获近万余兵,粮草辎重若干,顺势收拢繁阳近旁的四座城池,势力隐又有壮大之势。 此乃天命之人,勇猛不凡,刘郅虽则悲恨万分,亦是冷静下来,听从谋臣之言,发诏招降,言辞恳切,字字泣血,言而今天下大定,民众难得太平,江东王乃不世英雄,更当心系苍生,免却民不聊生之苦,顺大势之所趋。 并许诺封其为繁阳王,食邑万户。 当时确切天下思定,这一番恳切之语,使得李偃相当被动,繁阳城里亦是人心惶惶,急于求得安定,李偃已是失势,若再失民心,最终也是不战自败。 招降书发出去半月。 李偃接了诏书,循例来王都朝拜。 然则路途至半,又称病归去,上表刘郅,言辞亦是万分恳切。刘郅知晓之后又是气得摔杯,但一时不能撕破脸,甚至还派了使臣携太医前去慰问。 其妻郑鸣凰携大将军李麟代李偃前去以臣礼朝拜。 那日是谨姝前去招待的,她第一次见那位江东霸王的妻,她生得娇美而妩媚多姿,双目若含情,眼波流转间有摄人心魄之美,那声音尤其动听,便她是女儿身,也觉骨酥难挡。 观其言谈举止,亦是难得的落落大方,兼之聪慧,叫人过目难忘。 第二次,便是李偃成功拿下王都之后。 依旧是国朝新立。 郑鸣凰来看她,从抱月那里端了药碗,亲手喂与她吃,面上哀哀如诉,“可怜的妹妹,竟是福薄之人。” 她那时形容枯槁,亦无甚力气去应付她,气息似乎也越来越弱,仿佛只有进的气,而没有出的气了。但她记得自己似乎虚虚望了望帐顶,艰难地勾了一笑,“时也,命也!谢夫人牵挂。” “非我牵挂,实乃我夫君牵挂于你。如此乱世,他想见故人一面,竟等了这么多年。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她神思已不大清楚了,故而没有听清她那一段诉说。 只神游太虚着,只觉潦草一世,满目皆是荒唐。 虽留恋不多,那一刻她是真的觉得一生太短,还有许多事,她未曾做过。 她记得自己年少长在玉沧,那里尚且留着汉中残余的繁华,也未曾被战乱侵扰。她那时最喜山,也爱去拜佛,她其实不信佛,但莫名觉得那里亲切,祖母笃信佛祖,每月朔日,必要去庵寺里礼佛,她总跟着。 寺里主持亦认得她,每每为她准备干净的斋房,留她用斋饭。 有一次,一个女师父笑吟吟望着她,“汝可知?好几年前,寺里也有一个叫阿狸的幼童,可是传奇,约摸是战乱被遗弃,一个乞儿送她来了寺里求主持收留,那乞儿好生大的口气,言说若佛保佑那女童,他虽不信那劳什子的佛祖,它日定回来为佛像重塑金身,再造仙宫。主持约摸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只说,佛门净地,莫要乱语,上天好生之德,若寺里还有一口饭,定不会短她一口吃。那乞儿一叩三拜的退下了山。” 她知肯定是师父知道她喜爱听说书先生讲奇人异事,故说来哄骗她的,但还是被那乞儿感动,“实乃恩义之辈,来日飞黄腾达也未可知。” 女师父依旧笑着,“然也。” 有一次,她被惊马撞翻,一位壮士救了她,她许以财帛,人家却并没有要。那时她总在茶楼听书,说书先生总说那英雄救美人的故事,故事的结局,总是美人以身相许。 那时她的侍女稚栎也总调笑她,“那相公生得好姿貌,小娘子该言以身相许才对。” 她总嗔她胡说八道。 其实心里亦是偷偷肖想。 她想,她将来的夫君,也要是那样的英雄男儿。 只是后来,实乃事与愿违。 这一世里,谨姝在知道郑鸣凰来山南的这一刻,她脑海里倏忽便冒出了许多前世的事来。 不由眉头微微皱到了一起。 这一世里,她嫁作李偃做妇,那郑鸣凰,可还会…… 谨姝不由抿了抿唇。 李麟欺身捂了朱婴嘴巴,咧着一口白牙笑,“好哥哥,有话好说,莫做那嚼舌妇人。” 其余人笑作一团。 李麟虽则加封大将军,多年征战,战功赫赫,其实今岁还不及弱冠,仍旧存几分少年心性。 平日里和朱婴关系最好,常吵着要和朱婴拜把子,前几日还听他念叨,“好哥哥,虽则你和我叔叔一般大的年纪,然则我也并不嫌弃于你,莫非哥哥你看不起我?” 朱婴翻了他一白眼,并不屑于和傻子说话。 李麟字子婴,而朱婴字怀麟,岂非缘分? 朱婴生性稳重,虽则在李麟面前还会玩笑几句,动手动脚这种有辱斯文的事,他是决计不会做的,如此便常常成了李麟上蹿下跳在他面前造次,而他则不动如山地无视着,实在碍眼了才骂他两句,李麟不痛不痒,甚则嘿嘿而笑,继续造次,嘴上好哥哥亲哥哥叫个没玩,气煞人也。 旁人早已习惯,只是心下暗暗发笑。 如此热闹着一行人便进了府门。 时下昏礼崇简,尤其这夜里,几乎无甚需要应付的事项,新房里已布置好,二人入了房。 在礼官的唱声下,照例行过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之礼。 礼成。 李偃趁此机会正好大飨军士,李麟朱婴并其余将军校尉与诸将士共饮,约定不醉不归。 这夜月朗星稀,因着寒意尚未消散,多了几分清冷的意味,然而篝火长燃,欢声笑语四起之下,倒烘出热闹非凡的情状来。 李偃惯例要与诸将对饮,以顺带谢过列位的誓死追随之恩。 如此良辰,无人敢留主公,李麟随主公后,更是替主公喝了许多酒,然则李偃回房的时候,依旧也是很晚了,人已半醉。 谨姝一直等在屋子里,在稚栎的服侍下净身换了常服,桌上燃着腕粗的大红精烛,烛火摇曳,谨姝不知道该做什么,只盯着那烛火看,渐渐开始昏昏欲睡起来,偶尔又猛地惊醒了一下,想着待会儿李偃回来后的事,心绪不定,又兼惴惴不安,如此滋味,当真折磨人。 外面仆妇高呼主公归了,谨姝神游太虚的三魂七魄都重新聚拢起来了。门从外面推开,李偃阔步走了进来。 嬷嬷行了礼,领着稚栎和涟儿退了出去,顺带合上了门。临行前深深看了一眼谨姝,满眼担忧。 谨姝强自镇定,起身迎了过去,不甚习惯地开口,“夫君,可要先沐浴?” 她这会儿才好仔细看他,稚栎倒没说错,他生得好姿貌,身形亦是高大挺拔,虎背猿腰,瞧着甚为结实健硕,立在那里,好似一座安安稳不动无人可撼动的山峰。 29.第29章 此为防盗章  那带着些许埋怨的亲昵语调,好似他们认识了许久似的。 她养在深闺, 平日里除却去茶楼听个书, 几乎没出过门, 若说两个人那一面之缘, 决计也算不上熟悉的。而且李偃这样的人,她若见过, 又怎会轻易忘了。 委实匪夷所思。 这天因着郑鸣凰的事,李偃和谨姝都各怀心事,新婚夫妇相处的尴尬和拘谨, 倒似少了许多。 稚栎仍在愤愤,言说主公看起来这样正派的人, 竟也会养通房,如今看,恐怕侍妾什么的也少不了。 谨姝心不在焉地“唔”了声, “到了这般年纪还没有娶妻, 于他那样的人,有两个通房,不也正常?” 傅弋于他那样的年纪, 通房已睡了不知凡几了,听说在他院里侍奉的, 无一逃脱,谨姝嫁过去的时候, 他正妻去了, 尚有三个侍妾卯着劲想要扶正, 屋里通房若干,瞧着也都不□□分,她嫁过去时也是如今这样的年纪,夹在女人的勾心斗角里,撞得头破血流,后来生了阿宁,未添哥儿,连婆母待她都苛刻了许多,日子更是艰难。 所以大约后来跟了刘郅,虽则屈辱,日子还是好过了许多的。 刘郅总觉得他是那救她于水火的人。 大抵男人都爱逞英雄,也是可笑之至。 那时她总想起年少时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时候,年少时向往的一生只伴一人,该是何等的奢念。 郑鸣凰被李麟安排进了偏院,大约被吓得狠了,去了后许久没再出来过。 只夜里听说,去了李偃临时办公事的书房。 带了自己做的吃食。 稚栎气得跺脚,“瞧瞧,八成是个狐媚胚子,小夫人你倒稳得住。” 谨姝在绣一面披风,从她嫁妆里挑出来的一匹上好的布料,她没量过李偃的身子,但因着已有了……肌肤之亲,尚还能估摸得出来。 闻言不由笑道:“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我也去送?这等争风吃醋的事,做了反而掉面。再说她来这里,本就是照顾夫君的,做些吃食送过去,也是应当。” 稚栎张了张嘴,气得两眼圆睁,最后也没反驳出个所以然来,只愤愤道:“以后总有小夫人后悔的时候。” 涟儿蹲在那里替她捋线,闻言也抬了抬头,她是个闷葫芦的性子,罕见开一次口,这会儿瞅着她,有些急切地说:“柳姨娘原先也是大人房里侍候的,也是夜里去送吃的……” 烛火半明半昧,美人影影绰绰地敛袖布着饭,间或柔声细语地慰问一句公事上的辛苦,那劳累了一天的心,大约也被熨得服服帖帖,爹爹在书房里要了柳姨娘,翌日就去了祖母房里,说要纳妾,连母亲都没知会,分了别院给柳姨娘,流连房中数日,母亲面上替父亲张罗,亲近地叫着柳姨娘妹妹,夜里却常常一个人神伤。 世上女子,哪有盼着夫君广纳妾室的,只是自闺阁就被□□着,要有正妻的样子。 谨姝顿了顿,这些她自然知道,已经是她记事之前的事了,她稍稍大些,家里仆妇私下里依旧咀嚼这事。 她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我知晓了,莫妄论主子,以前在家里,我由着你们胡闹,今后规矩要记在心里。” 稚栎依旧嘟囔了句,“瞧着倒是个端正的美人,奈何如此没礼教,咱们主公和小夫人方新婚,就来近前添堵,若说她不是故意,婢是如何不信的。” 谨姝横了她一眼,她方讪讪闭嘴了。 李偃因着军师的极力引荐,见了那位名唤见空的独眼小僧。 李偃非以貌取人之辈,但对身有残缺的人,是一定不许纳入军中的,但见空实乃大能之人,虽是独目,却比寻常人都眺得更加远,那个独臂力大无比,身量虽小,却能拎起一个比自己还要健硕的男儿,失了的左臂由精铁锁链代替,亦是灵活似手。 “这机关巧件,何人帮你所造?”那个锁链和断臂几乎融为一体,还可变化为短剑,可远攻,亦可近战,且防不胜防,实在精妙。 “回主公,是小僧自己打造。”见空颔首,眉眼里带着细微的矜傲之色,仿似年少,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李偃面露欣赏之色,“汝乃奇人,孤欲封你为偏将,领一师之兵,可能胜任?” 见空大喜,曾有人告他,说江东王李偃乃礼贤下士之辈,来日大有可为,可追随之。 他本存疑,如今却五体投地,以他形貌,本无缘军中,如此竟能任一偏将,实乃贵人相助。 见空大拜,“谢主公恩典,见空定不辱主公之命。” …… 见了小僧,李偃又去军中巡视一遍,四万军士安排留驻,听命于玉沧太守令。只亲护卫兵并一队轻骑兵随他走。见空不必再护送鸣凰,随守军留驻。日后山南和玉沧必然会成为李偃西征的跳板,留在这里,大有可为,见空欣然接受。 这样忙了一日,回去已是很晚了。 谨姝仍等在房里,昏昏欲睡,却不好先睡,一直撑着眼皮,外面没通报,屋子门就开了,谨姝睁开眼,知道定是李偃回来了,忙直了身子,迎上去,“夫君竟忙到这个时辰。” 她望着他,虽盈盈而笑,比之昨日,倒多了几分疏离。 李偃自进了门就一直在看谨姝,闻言“嗯”了声,“军中事多,耽搁到现在。你怎还不睡?” “在等夫君。”屋子里灯暗得几欲看不清,谨姝拿剪刀拨了拨灯芯,霎时亮了许多,回身的时候,李偃已抱住了她,那臂膀坚若磐石,她霎时便成了嵌在石缝里的细草,不由垂首,“夫君……” 李偃嗅她颈间的馨香,眉目微垂,晃似出神,“下次不必等我,你可先歇。” “谢夫君体贴。” “不必对我如此客套,你是我妻。” 谨姝轻推了他一下,自然是没推动,微微偏过头去,垂目,“不瞒夫君,我今日听了些许闲话,本是不应该,但既然我知道了,总要问问夫君意思。” 李偃鼻尖蹭她耳垂,倏忽噙了她耳珠,“唔?”了声。 谨姝微微躲了下,自然是躲不过,但那动作倒叫李偃一愣,偏过头,目光变得清明了,瞧着她,“怎么?” 谨姝趁势从他怀里钻了出来,面对他,福了福身,被他目光盯得发怵,但还是咬牙开了口,有些事情,她必须提前知晓,“阿狸听说,鸣凰小娘子,原是夫君房里侍候的,我想问问夫君的意思,往后去是要纳了,还是如何,也好叫我知晓,该怎么应付。”倏忽间,不知怎么红了眼,昨夜里,他说:“从今后,汝便是李偃的妻了。” 那时她还曾抱着一丝幻想的,幻想李偃是她良人。 她其实厌烦透了女子间的争风吃醋,也厌透了男人那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姿态,她不想重新过一遍上一世在傅弋家里头的日子,也不想再被刘郅养雀儿似的养在身边。 若李偃也是贪恋女色妻妾成群之人,她不若早些死心,让他自个儿和他那些莺莺燕燕和和美美去罢了,她好好当她的主母,这辈子也不要再生孩子了,若他生气,最好就休了她,她去要饭吃,去死,都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依旧泛红,倒显得惹人怜爱。 李偃上前一步,指尖去勾她下巴,“你这倒是在怪我了?” 谨姝微微偏过头去,“阿狸不敢,只是在请夫君训示。” 李偃便笑了,一把扛起她去了床上,“有什么敢不敢的,左右这种事,全由你做主。” 谨姝还未反应过来,人已在他身下,李偃似急切,手上嘴上动作不停,她推拒片刻,哪里挡得住他,最后只能被他摆布,他其实尚且迁就她身子骨弱,没要太狠,可末了谨姝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好似人生就是这样,总免不了被人摆布。 她有些闷闷地转了身子,蜷缩在床里头,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李偃疑心自己太粗鲁,靠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她,抚摸她的腰肢,一边去亲她耳后,忽又想起她提的那件事,与她提了一句,“你听哪个说的劳什子的屁话,郑鸣凰如何就成了我房里侍奉过的?好歹是一晚辈,我便成了禽兽吗?” 谨姝心头跳了一跳,胸腔里埋的那一丝阴霾,仿似一瞬间散了,但还是不太信,“日落前后,我还听,她去了书房与夫君送吃的。” “她连我门都没进,我让侍卫拿进来就叫她走了。” 谨姝转了转眼珠,李偃又说:“那吃食我也没吃,忙着办公务,推了简椟就赶着回来,因着贪恋你滋味,连步伐都比平时要快许多。” 他如此直白地说这种话,谨姝倏忽脸红透了,只瓮声瓮气地应了句,“那倒是我胡思乱想,给夫君添乱了。还请夫君莫责怪。” 李偃敛了眉,“叫你不必与我客气。”说着又去亲她玉似的颈子,顺着往下去,把她身子掰了回来,左右翻弄,倒似真的贪恋,喘息渐渐也粗急了起来,谨姝心跳如雷鼓,热得发昏,只催他,“夫君你快些,阿狸受不住。” 李偃低笑了声,“你方才……是在吃醋吗?” 因过了许久了,谨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嘴硬道:“未曾。” 那口是心非的样子,于现下这情景,倒也似撒娇了,可爱的紧,李偃啄了她唇瓣,汗湿的胸膛紧贴她玉房,似灼热的铁,熨得她浑身发颤。 30.第30章 李偃睡了这几日最好的一觉,醒来时怀里抱着谨姝, 谨姝把身子窝在他怀里, 睡的正香甜, 不知道是不是做了什么好梦, 嘴角微微翘着,显出几分娇憨和天真。 她睡着的时候很乖, 像个团在一起的毛团, 有时候一整夜都不动一下。 似乎她很小的时候, 便是这幅模样。 倒是一点也没有变。 记忆里似乎也有这样的场景。 李偃仰头看着床的顶幛, 没有吵醒她,也没有动,陷入了一些回忆。 谨姝说起郑鸣凰的时候,其实他倒是想起谨姝来。 他曾带她去过汝南…… 本想替她找家的, 只是她实在没什么记忆,无异于大海捞针, 便作罢了。 他遇见谨姝的时候,大约是冬日, 她那时还小, 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烤火, 目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一丛野花, 那花大约成精了,大冬天的竟然盛开着。 她微微倾身嗅了嗅, 估摸味道并不好闻, 她蹙了蹙眉头。 她穿着破旧的棉衣, 脸上却意外很干净,尤其那双眼睛,仿佛水一般清澈。 他第一眼并没有把她认作乞丐,只当是谁家跑出来的孩子。 那时候已经是乱世了,到处都有打仗的,□□昭帝打下来的江山才维持了没几日的太平日子,便已经是四处残破不堪了,流民四起,穷苦人家的日子不好过,街上到处是乞儿,贼寇也猖獗起来。 这样的小孩,似乎随处可见,父母忙着讨口饭吃,孩子也顾不上,满大街乱窜。 但谨姝看起来干净许多,举止亦还带着几分端庄,倒像是误穿了侍女装的大户人家的孩子。 甚至那一瞬间的场景,回想起来竟还叫他觉得有一些美好。 但那时他顾不上欣赏,他正被人一路追杀,他和兄长走散了,江东那时候正在打仗,六个郡分成七块地盘来,一群人打得不可开交,仿佛牲口在互相划拉地盘,谁多占对方一个河道都能动起手来。 兄长效忠于静安侯,静安候是个君子,君子总是忧心这天下,他看不得江东支离破碎互相倾轧的局面,意欲统一六郡,把荒废的农业复兴了,让苦不堪言的百姓喘口气。 但是权力本身就带着欲望色彩,无论他怀着怎样的仁德之心,在旁人眼里,这都是野心。 没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地盘拱手相让,所以仁德并不能带来任何的好处,反而常常会因为不够心狠而被压制。 兄长是静安侯座下先锋将军,替静安侯卖命,所以他下不了手狠不下心的事,都是兄长去完成,兄长是一把自己会动的刀,这把刀毫无感情地去饮着血,给静安侯省去了很多麻烦。 静安侯十分依仗兄长,但兄长身陷囹圄的时候,他却无动于衷。 那些所谓的怀着大仁慈的人,又有多少是真的冷漠无情。 他去救兄长,没有成功,但却杀了敌军的前锋,那前锋是元帅之子,痛失爱子的元帅,下了死令要活捉他,发誓要将他剥皮抽筋,让他受尽所有酷刑。 那些人是真的执着,他被追得像丧家犬一样,期间躲过几次时候长的,生生躲了好几年。 被人一路从江东追到江北,江北靠西的位置。 其实几次对方都差点杀了他,只是碍于主帅要活捉他的命令,没有下死手,不然大约他也早就同兄长一样,死于非命了。 那一次他受伤了,还挺严重,身上的刀伤都翻出了白肉,几欲见骨,虽并未中要害,可伤口许多天没来得及处理,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丧命了。 他在逃跑的路上拐进了一所破旧的荒废庭院,就看见蹲在满院杂草和野花前烤火的一个小姑娘,他愣了一愣,竟冲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说,“我进去躲人,别说我来过。” 那小姑娘亦是愣了愣,眨着懵懂的双眼,反应迟钝地点了点头。 他已经闪身进去了。 目光透过破旧门板的缝隙看着外面动静,时刻准备着从后窗逃走。 果真来了一行人,在洞开的大门前勒马驻足,小小的谨姝仍蹲在那里观摩那丛盛放的成了精的野花,抱着膝盖,小小的一团,看着叫人觉得心疼。 “小孩,看见一个少年了吗?大概这么高,身上应该有伤。”那人比划着。 小小的谨姝看着那些人,把一块又小又干瘪的红薯从火坑里刨出来,一边鼓满腮帮子吹着气,一边点了点头。 李偃在里头瞬间蹙了眉,身子已往后方开始撤了。连日的奔波和周旋叫他头晕目眩,他几乎低声骂出声来,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竟会心血来潮去相信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孩能帮他糊弄住那些人。 正这样想着,谨姝却忽然指了指靠西面的墙,清晰又坚定地吐出几个字,“往那里,走了。” 她的反应自然又真实,况且她还那样小,叫人亦觉得不可能会撒谎骗人,那些人不疑有他,因着怕跟丢,搜都没进去搜,便顺着那方向追去了。 李偃松了一口气,双眼一黑,瘫倒下来。 再醒来是在一个木板上躺着,大约是床一类的东西,上面铺着一些软草,还有一张半旧的毯子,虽是看起来很残破,却没什么异味,瞧着竟还挺干净。 他当然不会认为是眼前那个正在给他涂药的小姑娘把他拖到木板上躺着的,这里肯定来过人。 他警惕地问了句,“你还有同伴?” 谨姝摇了摇头头。 李偃更加警醒了些,蹙着眉攥着她的领子,“到底谁来过?” 谨姝好似愣了一愣,没太懂他在说什么,过了会儿才反应迟钝地想起来,认真回了句,“大夫。” 还知道叫大夫…… 他看着她那小小的身子,估量他的年纪,瞧着像两三岁,但说话办事看起来要大一些。 他问了句,“你多大了?” 谨姝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她离家已经很久了,以她这样的年纪,还是个小姑娘,能活下来已经很不易了,旁的事对她来说并不重要。 李偃没有多问,他时时刻刻警惕着那些人再寻过来,但却再没什么异常了。 期间大夫又来过几次,那大夫年纪有些大了,但却是很仁善的一个人,只是大约瞧着他不像好人,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谨姝没有钱,她每次去抱一筐红薯过去,那年里崖城遍地是红薯,粮食收成不景气,只红薯疯一样的长,并不怎么值钱,但大夫也没嫌弃过,大约是看她可怜又可爱。 这里是江东崖城,离汝南很近,属于靠近汉中王城的地盘,那些人不敢多逗留,那时候汉中虽然已现衰败之相,但尚且还有威慑力,江东内部动乱,汉中还时不时下令斥责,只是多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实在看不过去派兵镇压一下,那些年外夷倒是没闲着,整日在边境骚扰,搞得朝廷焦头烂额,江东那些小侯小王的闹腾,皇帝没空去理会。 李偃在崖城养了大半个月的伤,都是谨姝在照顾她,她发现这个年纪尚幼的小姑娘,竟然是独身一人的时候,不由觉得惊讶,谨姝给她的感觉很干净,虽则年纪尚小,但身上却有一股随遇而安的气质,他问过她是哪里人,她说不知道,但知道家里有很大的院子,但很少人,有母亲,还有嬷嬷,母亲不喜欢她,经常不理她。 她说门前有棵槐树,春天的时候会开白色的槐花,有个哥哥经常帮她摘槐花。 她说房子后面有条小河,河里有虾,还有鱼,有一种红色的鱼,不能吃,泥鳅很大,水很浑浊,下游有一段分流出来的支岔很清澈,很多妇人在那里洗衣服。 她说卖糖画的老头会在傍晚从她们家门口经过,但是没有人给她买。 …… 她记得很多琐碎的东西,有些事情说得还很离谱,听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的言论,做不得真。 他问过她:“知道家乡叫什么吗?比如这里,是江东,崖城,往西面是汝南,往北是大关……” 她摇了摇头,两只眼睛里写满了茫然。 大约是真的不知道,或者说从未听人说过。 从她的描述来听得出来,她家境应当并不算差,只是她在家的处境大约并不好。 至于其中曲折,从她那颠三倒四的描述里,他是无从猜测了。 她经历倒是蛮丰富的,听她说应当是被家里辇出来的,是那个她印象里并不太理会她的母亲把她撵出来的,说她本不该活着,又说叫她一直走,莫停留。 她身上带着不少的盘缠,确切是一直走了,中途遇见过驼商,遇见过一些奇奇怪怪她自己形容不来的人,她跟过很多人走过,吃饭靠施舍,被卖到过布料铺子做苦力,她偷偷跑出来的。也差点儿沦落到奴隶市场,她给他看身上的伤疤,背上有好多的鞭伤,被抽打出来的。 不过即便如此,他觉得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上天恩赐了。 只是确切他也觉得她有些可怜了些。 “福大命大,将来富贵无穷。”有次他调笑他。 谨姝眨着眼睛看他,似乎并不能理解这是何意。 一个月后他伤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是不太利索,听说静安候因事被押解进京了,他的那些部下走的走散的散,封地亦换了新的侯爵。 他着急知道兄长的家眷怎么处置了,兄长尚且留有一妻,兄长死的时候,他的妻应当快要生产了,这么些年过去了,如若生下来,小孩大约和谨姝一样大了。 那是兄长留下的子嗣,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应当挑起重担,为她们撑腰的。 他走的那天,谨姝跟着她,他走一步,她跟一步,他扭过头去看她,她也看他。 他倏忽就笑了,“怎么,还赖上我了?” 31.第31章 此为防盗章 李偃忽地摸住了谨姝的手握着,谨姝险些心跳出嗓子眼来。莫名想起前几日做的那场梦。 混沌下, 竟问出声来, “夫君可是觉得我手冷?”说完恨不得骂自己, 问的是些什么话。 李偃把她手扯过去放在胸前, 含笑言道:“你若觉得冷,可以抱住我。” 谨姝哪里敢。 须臾, 他探臂过来, 谨姝倏忽身子转了半圈, 整个趴在他的胸膛之上。 谨姝屏气息声, 更觉心跳如雷。 黑暗里,李偃沉沉说了句:“从今后,汝便是李偃的妻了。” 谨姝听此话,心头颤了一颤, 提着一口气,轻声回他, “自当尽心侍奉,只是阿狸愚钝, 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 还请夫君训示。” 两个人鼻尖几乎要抵在一起了。黑影里适应了这片刻, 已勉强看得清人了。 李偃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目光被夜色染的愈发幽深,他说, “子婴最怕我训他, 你倒主动来求。”且她这套以退为进, 倒一点儿不显得愚钝。 本就是托辞,谨姝被他噎了一句,只觉他是故意…… 只是这样说了会儿话,她心里忐忑不安的感觉已少了些。转言问他,“子婴,是夫君的侄儿吗?” 李偃“嗯”了声,无意去谈旁人,又问她,“阿狸是你乳名?是何意。”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问这话的时候,含了几分期待,似那天他勒马问她,“可有恙?”时,那副隐含期待的样子。 倒叫人摸不着头脑。 谨姝轻轻颔首,“不知,阿娘说随口取的,觉得好念就这样叫了。” 他许久没答话,方才和缓的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谨姝身子被他胸膛咯得发疼,却也不敢动。 好一会儿李偃才动了动身子,两手揽住她腰身往上提了提,猛的将她翻身放回到床上。 谨姝已发育周全,虽比稚栎要小两岁,倒比她还要玲珑有致些,稚栎每每伺候她沐浴,都要调笑她,“小娘子这等美貌,将来不知便宜了哪位相公。” 现下李偃手已探了过来,覆在她玉房上,似稚栎那样与她玩闹似的,拢手虚虚以握,谨姝背麻了一麻,敛息僵在那里,李偃随后整个欺身过来,压伏在她身上,如山笼罩,谨姝顿时不能动了。 李偃低着头,侧首啄吻她的唇瓣和下巴。 谨姝惶惶叫了声,“夫君……” 他却没理会,只低“唔”了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似是低声念了句,“可恨你竟忘了我。”谨姝并未出过闺阁,是以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忽地想起那日他救她的事,忙道:“那日夫君替阿狸拦下惊马,阿狸心里一直感激着。” 他似乎未吭声。 谨姝摸不准他的意思,过了会儿,他动作一直未停,谨姝更无暇分心去想。 渐渐,以致忘情,两个人都带了喘,李偃小腹急火向下,手上力道也重了。 两个人贴的近,谨姝被磨得身子发软,方动一动,被一硬物抵着,又不敢动了,吞了口唾沫,才觉得口中发干。 衣物不知不觉均已落了地。 明烛透不过帐子来,黑暗里头又添香暖,流苏摇得几欲碎掉,谨姝攀他坚若磐石的背,汗已沁了出来,喘息更甚。 他顿了顿,似一只蛰伏的巨兽,稳步地向着猎物缓缓靠近,他低声问她,“可还受得住?” 下意识“嗯”了一句。 两个人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暧昧极了。 谨姝咬着唇,观他架势,心下惴惴,想起母亲的话来,“若觉得难消受,你便放软些身子,好生说于他听,莫傻头傻脑,直挺挺去受。” 眼下到了这时方知,她便是说了怕也无济于事。 须臾她声音溢了出来,伴着痛苦的一声低泣,李偃亲吻她眼泪,低声唤她乳名,手寻她的圆翘,推碾至深,甫顿,又起,初缓,渐渐变得凶猛,谨姝几欲不能承受,香汗淋漓下,几次讨饶叫他夫君,只是无济于事,她也便凶起来,踢他,咬他,只是没甚力气,于他更是不痛不痒。 最后恨恨妥协,泣哭不断。 末时,李偃抱她在怀,吁叹出声,似不餍足,眸色依旧深深,只是瞧她恹恹,遂放过她。 “莫哭了,来日方长。且放过你。” 谨姝放松下来,过了会儿,方知晓被他诓骗了。 他又翻身伏了过来,低声叫她乳名,“阿狸……” …… 翌日,日高升。 谨姝方起。 好似人还在玉沧,自己闺房,她自个儿院里有小厨房,也无需去祖母爷娘房里请安,左右无人来催,天冷就睡觉到太阳高升。 她照旧伸了懒腰,在床上滚了半圈,半眯着眼,嘴上娇声娇气地叫稚栎过来帮她穿衣洗漱。因着困顿,加上浑身难受,又娇气地哼了两声。 稚栎推门进来,脆生生叫了声:“小夫人。” 谨姝倏忽才反应过来,仿佛晴天霹雳,灵思霎时归拢,于是直挺挺坐起了身。 人已分外清醒了。 微微懊恼道:“怎的不叫我起?” 入门第一日,如此惫懒,实在是…… 照礼节,这早是要去拜翁母的,只是人如今在山南,如此便省却了,而且他家中似乎无父母。只是即便如此,比夫君还起的晚,实是不应当。 稚栎挽了帏帐,盈盈笑道:“小夫人可是醒了,主公卯时便起了,说左右无事,叫婢莫扰你清梦。” 房里陈设简单,置了一座缠枝莲纹的大插屏,屏后是卧榻,旁侧横了一案,案前坐着人,穿一身石青常服,恰是李偃,他手中持卷,此刻抬了头,缓缓看了她一眼,悠悠道,“可睡好了?” 稚栎谨听临行时候家里夫人的教诲,要时时敦促谨姝勤勉知礼,几次欲来请示起晨,却都被李偃挡了。 如此她却心情甚好,想来昨夜里,小娘子和王上甚是顺遂。 如今已是辰时过半了。 可见…… 稚栎心下啧然,眉眼笑意便更深地看着谨姝。 谨姝倏忽脸红透了,抿了抿唇,小心从床上下来,福身行了礼,回道:“回夫君,睡好了。” “嗯,不必多这虚礼。” 他转头吩咐下去,“备饭。” 谨姝和他一起吃了饭,原本妻子要先侍奉夫君用完餐才能用饭,但李偃叫她无需多那虚礼,一起就是。 稚栎私下悄悄告谨姝,“可见主公喜小夫人。” 因着李麟的母亲,亦是李偃长嫂在世,家里尊称夫人,是故称谨姝为小夫人。 谨姝依稀记得,前世里那位后来加封女侯的郑氏嫂夫人,比之当世,无人可敌的勇慧,李偃长兄早亡,李麟乃遗腹子,李麟十二三岁便初露天赋,跟着李偃四处征伐,郑氏膝下寂寞,后收养了一女,取名鸣凰,极擅音律。 前世刘郅登基之时,李偃娶郑氏鸣凰为妻。 稚栎方说了那句话,谨姝斥她莫要多嘴,心下却还欢喜。 只是须臾后便得了消息,那位随养母身在繁阳的女子,如今在一队骑兵的护送下,来了山南。 谨姝心下跳了跳。 - 前世里,谨姝见过郑鸣凰两次。 一次是在刘郅登基之时。 彼时刘郅甫称帝,建国号周,定那年为承乾元年。 八方来伏,好不风光。然则江东李偃依旧盘踞繁阳,未降,是他心头之病。 李偃失了郢台往东的大片城池,但所守繁阳,亦是固若金汤。 区区一地,不足挂齿。谋臣亦劝刘郅,江山甫定,百废待兴,宜休养生息,暂且留他喘息片刻,料他孤立无援,也难再起风浪。 刘郅几次败在李偃手下,无论是论兵马论出身论智谋以及其他种种,刘郅都蔑视李偃,然则就是这样一个草莽出身之人,屡次灭他威风,煞他尊严,是以刘郅恨他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剥其皮抽其骨。 遂拒听谋臣之言,调兵十万以攻打繁阳。 繁阳借地势之利,固守月许。 刘郅亲封主帅樊冢立了军令状,久攻不下,故而急切,剑走偏锋用声东击西之术,城下叫嚣,另使一万兵甲绕后渡河攻城,后方仗天然屏障,几乎无守卫,然后可里应外合,将繁阳城一举拿下。 然而事败,一万兵甲悉数葬于繁水,血染长河,十里红水。 32.第32章 李偃是个顶严肃的人,治军严谨, 铁血无情, 他手底下的兵将都怕他。 但谨姝却很少能觉察出他的严肃和冷酷, 他在她面前有时真是没个正经。 大约人都有许多面的。 这种不同,让谨姝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区别于任何人,叫她觉得两个人之间是亲密的。 这亲密是她前世所从未品尝过的。 最后谨姝埋着头笑了, “算了,阿狸说不过夫君。你脸皮这样厚,阿狸是自愧不如的。” 李偃也抿唇笑了,屈指在她脑门弹了一下, “别以为孤听不出来你在挤兑孤。” 语气倒是没责怪她的意思。 谨姝哼了他一声。 没绷一会儿,自己又笑了。 伏在他怀里叫了声,“夫君!” 撒娇呢! 柔软的小姑娘。 这是李偃内心对她的评价,手揽在她肩上,扶着她肩头搓了搓。 到了辰时末的时候,谨姝终于从床上起来了, 叫了稚玥进了房间。 稚玥原本就有些严肃,昨日被谨姝支出去了, 她心里其实一直不太放心, 小娘子尚在闺房的时候其实是个挺娇气的姑娘, 天真烂漫,不谙世事, 因着没出过闺阁, 没见过世面, 胆子丁点大,有回夜里,院里进了只黄鼠狼,远远看着绿莹莹一双眼,吓得小娘子好几日都不敢一个人呆着,晚上都是她陪着睡的。 而今嫁了人,稚玥能觉察出小娘子变成小夫人之后更加果决和聪颖了,但毕竟年纪不大,她总归是担心的。 她是陪嫁侍女,按照习俗里,是小娘子贴身侍奉的,荣辱都是和小娘子一起,只有谨姝过得好,她日子才会好,来日到了年岁,谨姝做主,也能为她寻个好人家。 再则,稚玥心里是向着谨姝的。 自小一起陪着侍奉着长大的主子,情分还是深厚的。 正是因着陪伴得久,这会儿更是能觉察出谨姝在谋划什么,应当是和郑小娘子有关的,但她不确定,内心隐隐有些不安,那位郑小娘子,总是给她一种莫测的感觉。 她进了门,方想问两句,猛不防却瞧见李偃,顿时吓得三魂七魄归位,噗通一声跪了地,“主……” 谨姝蹙眉“嘘”了声,稚玥急忙刹住了声音,脸颊憋得通红。 这丫头,确实藏不住事,所以昨夜里才不敢叫她进来的,她叹了口气,“不许声张,主公自有打算,你当什么都没看见就是。过会儿准备洗漱用具和吃食,不要叫旁人注意。” 稚栎忙点头,她虽然咋咋呼呼,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里还是有数的。 谨姝点了点头,才又问道:“昨天叫你办的事,办的如何了?” 昨天她被吩咐去买布料,叫她回来了便去歇着,不必来房里伺候,她隐隐便觉得小夫人是故意把她支出去的。 不过这会儿看见李偃,她倒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不知怎的,瞧见李偃,便觉得安心了。 她忙回道:“买回来了一些,婢转了四五个布料店,把最贵的几匹都带回来了,照小夫人吩咐,选了一家,装作拿不定主意的样子,挑了几匹存货不多的上好布料,叫她们先预备着,说小夫人今日亲自过来挑。” 谨姝点了点头,她昨夜里确切是在等郑鸣凰,前世里,她在临终里对谨姝说过的话,谨姝曾反复咀嚼过,郑鸣凰说:“非我牵挂,实乃我夫君牵挂于你。如此乱世,他想见故人一面,竟等了这么多年。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那时候谨姝没太听进去,如今回忆起来,似乎才觉摸出别的意味来,郑鸣凰那样胆敢在几方势力之间周旋的人,胆性和心界应当是比旁人都要出众些的,更不会做出在她临终的时候,面对一无所知的她,还要过来隐隐炫耀加嘲讽。 这种毫无意义的事,不像是她会做的。 那么她过来谨姝这里,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何意? 就好像杀了人的人,谁都知道这是一件足以引起所有人注意的事,失手和冲动杀人的人会害怕从而不敢对任何人说,甚至连正常的生活都做不到,开始逃避人群,逃避熟悉的人。 有预谋杀人的人要么会害怕,要么会暗暗自得,觉得自己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丧心病狂的人杀人会忍不住昭告天下,这可以使得他获得极大的快感。 而真正的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会将杀人看作是一场游戏,一种他可以完全掌控,不会露出任何破绽,可以做壁上观,瞧着所有人像棋子一样在棋盘上走出他想要的轨迹,然后推导出他想要的结果,他的满足感来自于过程,而不仅仅是结果,当所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会为自己完全置身之外而感到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荣耀感。 谨姝觉得郑鸣凰属于后者。 那么一个游戏的操控者,她忍不住对自己的棋子说了不该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不会是获得满足感,如果是,她应该是告诉谨姝全部,告诉她她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告诉她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那么谨姝会怀着难以疏解的愤怒和不甘,死不瞑目。 那样岂不是更痛快? 谨姝有一种直觉,郑鸣凰其实并不太看得上她,但在她生命的最末端,还是去看了她一眼,那种矛盾其实恰恰又彰显了,郑鸣凰内心深处还是把她当作敌人的。 真正的……敌人。 一种耿耿于怀的存在。 谨姝并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自作多情,亦或者说自己有什么是可以叫郑鸣凰忌惮的? 李偃吗? 或者郑鸣凰早就知道李偃幼时和她是有渊源的,照李偃说的,他曾经也是派人去寻过她的,只是谨姝出了变故,并不在庵寺了。 如果是那样的话,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这一世里,谨姝方嫁给李偃,后脚郑鸣凰便追了过来,如果还是同前世里一样,谨姝被父母安排着嫁给了傅弋,那么郑鸣凰过来的其实恰是时机,陪着李偃去争这天下,红袖添香,温言软语,尽心侍奉,就算李偃一时不把她放在眼里,但长久下去,也难保不会生出些情愫来,作为胸怀天下的男人,自然也能容得下一个时时刻刻心里想着他,侍奉他,为他尽心尽力的女子,娶了她又有何难的? 无论是郑鸣凰真的是心里想要嫁给李偃,亦或者看中他身上无可匹敌的潜力,郑鸣凰所作所为,都是朝着最终嫁给李偃的目的去的。 这一世里,谨姝对郑鸣凰来说,应当是个巨大的阻力,她想攀附李偃的梦想,将因为谨姝,而变得无比的艰难。 以郑鸣凰的心性,绝不会坐以待毙,亦不会只给自己留李偃这一条退路。 如果她还对攀附李偃抱有幻想,那么谨姝就一定不能活着。 如果她对攀附李偃不再抱有幻想,那么另择高枝将是她现下最重要的事。 谨姝一直在逼郑鸣凰,逼她尽快做出决定。 她不想贸然的对郑鸣凰下手,她所有的猜测都来自于上一世,但正如李偃这一世娶了她一样,她并不认为一切都是不会变的,在没有得到确切的证据之前,在一切真相都还蒙着一层纱的时候,武断地去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对整盘棋来说,并不见得是好事。 但解决郑鸣凰,又是谨姝认为现下里最重要的事。 谨姝想对付郑鸣凰,当然不单单是因为她在刘郅和李偃之间周旋的事。 大约还存着几分愤怒和不甘心。 她有时会回想起上一世临终那几日,郑鸣凰去看过她,情深意切地握住她的手,“可怜的妹妹,竟是福薄之人。” 她记得自己说了句,“劳夫人牵挂。” 郑鸣凰回:“非我牵挂,实乃我夫君牵挂于你。如此乱世,他想见故人一面,竟是等了这么多年。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 她很想知道。 郑鸣凰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怀揣着怎样的想法? 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寂寞,一定让她很孤独吧!那孤独是会上瘾的东西,品尝着那滋味,大约觉得这世上,她已站在云层之上,俯瞰众生了。 呵…… 谨姝走出房门的时候,在努力回想当时郑鸣凰的表情,但模糊得很,根本拼凑不起来。 这不由让她有些恼火。 就好像自认为办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她原本还在为自己最终添力颠覆了刘郅的江山更感觉到松了一口恶气,猛地有一天却有人告诉你,你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不过是徒劳挣扎,被人玩弄股掌之间罢了。那种感觉,叫人非常的……不爽。 谨姝依旧戴了幕蓠,昨日便说过,今日要出去转转。 一大早便有侍卫迎了出来,这次跟着保护谨姝的头领是李偃亲卫里头一个侍卫长,姓陆,单名一个仲,话非常少,眼神冷漠得可怕,但身手异常的好,早先也曾跟着李偃东征西讨,位至中军校尉,后来有次打仗不甚伤了眼,便再也没上过战场了,到现在似乎眼睛也不太好使,尤其一到晴天,几乎全盲。 不过这些年倒练就了一双极灵的耳朵,听音辨形、辨位,从不出错。 他带了七八个人,这会儿已立在中庭,候着,驿站备了马车,谨姝略微示意便钻了进去,上车的时候,又掀帘叫人去吩咐郑小娘子,叫她闷得慌也可出去转转,这几日天不大好,不合宜赶路,在此地逗留几日也好。 一个侍卫领命去了,过了会儿,又来了个侍卫,那侍卫身形高大,步履从容而坚定。 陆仲那张冷漠的脸上,顿时多了一层愕然,呆呆地瞧着那人一步一步走过来。 下意识要见礼,那人却给了他一个严肃的眼神,他忙敛了神色,揣摩着他的意思,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吩咐着,“起!” 旁的侍卫也都瞧了新来的这位一眼,但没敢多看,观察着陆仲的反应,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谨姝在马车里坐着,稚栎留下来照顾李偃了,涟儿陪她出来的,这会儿在她脚边坐着。她向来没什么话,安静地仿佛不存在似的。谨姝便难免出神想起了旁的事,一会儿想郑鸣凰,一会儿想前一世,一会儿又想着这会儿在驿站的李偃。 思绪纷乱。 过了会儿,有人敲了下马车小窗的窗柩,谨姝掀帘出去看,李偃正笑看着她,低声说着,“孤亲自扶车护送的人,你是独一个。” 谨姝愕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压着声音问他,“夫君怎么来了?” 李偃抬手在她唇上压了下,“嘘”了声,“装作不认得我,别露馅儿了。” 谨姝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会儿,“夫君别闹了,你那张脸,谁不认得。” 两个人便这样说了会儿话,马车就到布料店门口了。 驿站早派了人过来守在门口,这条路都封了,免得冲撞。谨姝便这样排场甚大地戴着幕蓠下了马车,李偃亲自为她放了脚踏,抬手扶她下马车的时候,谨姝莫名想起她嫁于他的那日,他也是这样立于马车之下,那时谨姝内心其实是极为震动的。 她笑了笑,因着他叮嘱叫她不要声张,故而没去握他的手,只把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腕上,弯腰走了下来。 李偃低头的时候冲她笑了一下。 谨姝抿唇亦笑了,指尖在他手背上轻点了点。 李偃随在她身后,瞧着她藏在幕蓠下隐隐绰绰的窈窕背影,轻“啧”了声。 他真是,着了她的道了。 就这么个小动作,他竟从心底里觉出几分满足和愉悦来。 33.第33章 杨八耳亦等在那里了,他今早早早便侯着了, 昨日得到吩咐的时候, 他便一直激动, 激动得浑身发抖,早上站到这里的时候,布料老板一开门瞅见他精神抖擞地杵人门口傻笑, 还吓一哆嗦。 人生嘛,总是起起伏伏,乍惊乍喜的。 上次错过了江东王那股懊悔劲儿,到现在终于缓过来的。 其实上次他帮忙把那哑巴抓住, 就得了李偃的赏赐,只是李偃忙着往玉沧赶,他也没机会近前刷个脸。这回江东王的夫人,路过这里特意点了他的名,于他这样的人,已是莫大的荣耀了。 说出去可以吹一整年的牛逼了。 杨八耳远远便看见一个小妇人, 华衣严服,气貌端庄, 身上又透着股青涩劲儿, 那种交混在一起的独特气质, 发酵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美丽,虽则隔着幕蓠都挡不住。 杨八耳一时看呆了, 虽然很快他便回过了神, 亦很快低了头来掩饰自个儿的失态, 他还是很不好意思地尴尬一笑,微微后退半步,拜道:“小人杨八,见过夫人。” 他站在门口,谨姝方跨过门坎,她点了点头,侧头打量了一下这位号称耳听八方无所不知的人,不禁抿了抿唇。 这样的传说多半有着夸张的成分,但她心里亦隐隐期待着,他能对她有所帮助。 她淡淡颔首,“不必多礼,我逗留逊县几天,闷得慌,听说你见多识广,劳您陪我逛一逛。” 杨八耳忙弓腰,“不敢当。能为夫人效劳,是小人福分。” 谨姝没有再客气,点了点头,继续往里走去。 谨姝从下马车的时候,掌柜便迎了出来,只是这会儿才插得上话,“劳夫人亲自跑一趟,您吩咐一声,我们亲自送去也是应当的。” “不妨事。我出来转一转,顺带解解闷儿。不必拘谨。”谨姝说着,走过去在店里转了一圈,布料店里亦售卖成衣,这家似乎是逊县城里头最大的布料店,衣裳款式都还新颖耐看。 谨姝便多看了会儿。 掌柜忙殷勤道:“夫人若有看的过眼的,小的打包给您送到驿站去。” 谨姝抿唇笑了笑,“多谢。” 掌柜的没见过这么随和的官贵家的妇人,“哎”了声,搓着手立在那里,好半天不敢说话,只是目光里的殷切怎么都挡不住。 不远处立在那里的李偃将一切都收进了眼底,不由又“啧”了一声。 这分外不爽的感觉,大概叫做……吃味了吧! 他低声笑了笑。 觉得还挺有趣。 没多会儿,外面起了骚动,侍卫出去查看,谨姝依旧在看那些衣服,虽则款式新颖,但做工却谈不上特别好,她瞅趣挑了一件大袖常服,藕粉色的,颇少女的样式,掌柜忙殷切夸着,“夫人穿这件定是好看。” 谨姝微微笑了一笑,没多听他恭维,问了句,“布料备得如何了?我挑一挑。” 店里伙计忙把一排的码在板子上的布料推过来,掌柜道:“夫人您瞧,这是咱们店里最好的几款。存货不多,因着地方小不好卖,一直搁在仓库里头。咱们店也不是小店,货还是齐全的。夫人掌掌眼?” 谨姝过去摸了摸,“不错,是好料子。”她手指在两匹上点了点,“这些是北边崖州运过来的吧?” 掌柜嘿嘿笑了笑,“夫人好眼力,崖州盛产一种麻,织染出来的布坚韧又柔软,配上崖州独特的工艺,色泽鲜明,花纹繁复旖丽,就是工艺复杂,一年也不见得产出来几匹。咱们店里也就这两匹,小人存了大半年了,夫人是第一个识货的。” 谨姝点点头,“这个包起来吧,其他的就算了。还有旁的吗?” 掌柜忙道:“仓库还有,就是搬过来可能要费些时候,夫人先歇一歇?” 谨姝望了他一眼,“不必了,你领我过去就是。” 李偃方想拦一拦,余光里看见外头一个身影一闪而过,他顿时蹙了眉,一闪身追了出去。 谨姝往他那边瞧了一眼,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也就没管,跟着掌柜的去了后院。 仓库在后街,隔的距离不近,几个侍卫守着马车,其余都跟在谨姝后头。 走路的功夫,谨姝和杨八耳闲聊了会儿。 杨八急于表现,自然是知无不言。 说到朝局之事,还掂量着恭维了一下李偃,“主公龙骧虎步,来日必大有所为。汉中覆灭迟早的事儿,根基不稳,叶姓江山估摸着要荡然无存了。汝南刘郅虽是雄才,可小人觉得心性不如主公磊落。” “哦?”谨姝听到这里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怎么说?” “不瞒夫人,小人做消息生意的,这南来北往的小道消息,就没有不入杨八的耳的。”杨八不好意思又隐隐矜傲地说着:“这话还要从前汝南王刘雍说起,刘雍那时候养了个外室,在温县买了个宅子养着,刘雍的正妻是国阳郡主,汉中那时候还没有失势,国阳郡主嫁给刘雍是低嫁了的。郡主家里头权大势大的,靠山又硬,管刘雍管得死死的,大约就是郡主太强势了,刘雍心里头不安分,就养起了外室。起初也是你浓我浓的,那外室原先是出来卖唱的,在琴坊里学艺,给刘雍弹过几首曲子,刘雍瞧上人家的时候,人家还不是很愿意,刘雍直接把人要走的。怕郡主发现,搁在温县宅子里,一年也不见得去几次,不过郡主还是很快发现了……” 这些谨姝都知道,但是从别人嘴里听见的时候,她还是仔细听了一遍,问了句,“这和刘郅有什么关系?” 杨八“哎”了声,叹口气,“要么说说来话长呢!”他笑了笑,声音很低地继续陈述,“就要说到关键的了。” 谨姝点了点头,这件事,确实是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她也想知道自己知道的和杨八说的是不是一样,亦或者说自己知道的和杨八知道的,谁的更全面和准确。 她想拿来做参考。 杨八接着说:“后来那女人死了,府里私下里传,是那外室的女儿杀了她。那时候刘雍的儿子刘郅,刚失手杀了人,刘雍怕闹大,就把刘郅扔到温县去冷静了。那外室被刘雍冷落后不怎么检点,同旁人生了个女儿,她怕被刘郅发现,就想把女儿杀了,结果女儿反而把她刺死了。当时许多人是这样说的。” 谨姝蹙了蹙眉,脚步亦缓了许多,“那你的意思,事实并非如此?” 杨八拱手,笃定地回答,“是的夫人。” 谨姝抬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侧头看了一眼杨八,“你跟我过来。” 二人站在街道中央,四周空旷无人的一处,谨姝抬了抬下巴,“你接着说。” 杨八再次拱手,不敢怠慢,“其实细想也知道,刘雍是个没什么主心骨的人,又怕老婆怕的很,几年都不曾再去看过那外室,不是早忘了,就是不敢再过去了。那外室都敢背着他独自生孩子了,养到了四五岁,没道理刘郅突然要去了,她就要把女儿杀了。”杨八说起这些来自然是头头是道,他嘿嘿笑了笑,“夫人莫不信,杨八在江湖上混,靠的是信义二字,同出家人一样,不打诳语。但凡我杨八说出口的,绝无虚假。” 谨姝不是不信他,只是忽然心里有一种很不好的直觉。 杨八接着说:“其实,那外室不是怕刘郅发现女儿的存在,是怕刘郅发现女儿不存在所以才想杀死那女孩儿的。” 谨姝这下完全糊涂了,“什么意思?” “小人追查这件事查了有好几年,终于才弄清楚的。那女人根本不是刘雍的外室,其实从始至终跟刘雍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夫人知道刘雍几时死的吗?” 这并不是秘密,谨姝点点头,“知道。” “就是刘郅从温县回去没多久,刘雍就死了,突发恶疾。当时许多人怀疑刘郅弑父,然后就有传言出来,说刘雍养外室云云,就小人方才所说的那些,然后有人怀疑国阳郡主最终忍不下去冲刘雍下手了。毕竟是分封王,当时汉中还派了人去查,最后自然是不了了之了。” “所以刘郅真的……弑父?” “据小人所知,就算不是刘郅亲手所为,也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 “那个女人呢?为什么怕刘郅发现女儿不存在?” “那女人其实是刘郅养在庄子上的,倒不是情人,不知夫人知不知道昏阳王和桓帝的事,昏阳王乃昭帝侄儿,桓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二人曾师承同一个太傅,当时昏阳王同桓帝相比,其实昭帝更看重昏阳王,昭帝是一代明君,桓帝是个过于仁慈又无大谋略的储君,整个汉中的根基都还没有立下,昭帝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怕自己驾崩之后,自己的儿子根本镇不住四方王侯,曾一度起过废储的念头。改立昏阳王……” 这些谨姝自然也不陌生,但昭帝竟有过废储的心思,她就有些惊讶了。 结局自己不用再猜了,没有废储,桓帝如常登基了,昏阳王英年早逝。 “桓帝一直针对昏阳王,这些想必夫人比小人清楚。当时同昏阳王青梅竹马的是辅国公的孙女儿,后来桓帝也强行娶了,许多人还颇为唏嘘,觉得皇帝做得太过了。只是在后宫没待几日,名义上便殁了。” “名义……”谨姝陡然睁大双眼。 “没错,刘郅养的那女人,便是辅国公的孙女,姓杨,名婉娴,她诈死逃出来的,逃去找昏阳王了。而桓帝本不欲杀昏阳王,就是因为杨婉娴做出这等事叫他愤怒羞恼不已,便派人暗杀了昏阳王。而杨婉娴亦被秘密押解回王城。当时是被刘郅偷偷截了,养在庄子上,至于是为了什么,小人还没琢磨明白。杨婉娴是怀孕了,生了一个女儿,至于那女儿是桓帝的还是昏阳王的,还是旁人的,不好说。但无论是桓帝的还有昏阳王的,活着对汉中皇室都是丑闻,刘郅大约是抱着这种想法的?这点小人不确定。只知道杨婉娴把女儿给狠心扔了。扔了后整个人就已经半疯了,据说府里有个马奴有个女儿,是死了母亲的,那马奴天天把女儿带在身边,杨婉娴经常看见,就把那女孩儿当自己女儿了,整日养在身边。刘郅去的时候,她意欲刺死的女孩儿,其实是那马奴的女儿,至于为什么刺死,这小人不知。估摸着最开始她并不是想扔女儿,而是想让女儿死,但是下不去手,就偷偷给赶走了。她心里估计已经以为女儿已经死了,或者说害怕女儿没有死,而杀死马奴的女儿,估摸着就是疯病犯了,后悔当时没狠心。” 杨八“哎”了声,“其实还是有许多不清楚的,小人已经尽力了,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他是看谨姝感兴趣才搜肠刮肚说这么多的,但不确定的部分,他也不敢乱猜。毕竟涉及到昏阳王。 谨姝脑袋里一团乱麻。 微微张着嘴巴,好半天说不出来。 有什么在她脑海里呼之欲出。 她觉得头疼欲裂。 晴天白日,烈日当空,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远处忽然传来箭矢破空的声音,她抬头的时候,漫天的箭雨正从墙那边越过来,有人大喝了一声“有刺客!” 侍卫们马上严阵以待,把谨姝护在中央,往一旁跑。 只是没跑多久,谨姝就凭空不见了。陆仲眼睛弱,故而在强光下几乎白盲一片,这会儿正是太阳强烈的时刻,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他耳力极好,即便在如此糟乱的环境下,他还是辨别出了小夫人的消失的方位。 他大吼了一声,“追,不惜一切,不必留活口,务必保证小夫人安全。” 谨姝只知道自己胳膊一紧,整个人就被拖进了一个矮门,然后头便被蒙上了,眼前一片黑暗。 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心里一紧。 几乎断定,方才所有的动静都是声东击西,这些人是冲她来的。 郑鸣凰,还是刘郅? 她奇异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紧张害怕的感觉。 大约知道,李偃就在逊县,他的军队就在城外。 她知道,李偃不会让她出事的。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毫发无损地从逊县走出去。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又吐出来。 34.第34章 此为防盗章 谨姝哪里敢。 须臾,他探臂过来, 谨姝倏忽身子转了半圈, 整个趴在他的胸膛之上。 谨姝屏气息声, 更觉心跳如雷。 黑暗里,李偃沉沉说了句:“从今后,汝便是李偃的妻了。” 谨姝听此话, 心头颤了一颤,提着一口气,轻声回他,“自当尽心侍奉, 只是阿狸愚钝,若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还请夫君训示。” 两个人鼻尖几乎要抵在一起了。黑影里适应了这片刻,已勉强看得清人了。 李偃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被夜色染的愈发幽深,他说, “子婴最怕我训他,你倒主动来求。”且她这套以退为进, 倒一点儿不显得愚钝。 本就是托辞, 谨姝被他噎了一句, 只觉他是故意…… 只是这样说了会儿话,她心里忐忑不安的感觉已少了些。转言问他, “子婴, 是夫君的侄儿吗?” 李偃“嗯”了声, 无意去谈旁人,又问她,“阿狸是你乳名?是何意。” 不知怎的,她总觉得他问这话的时候,含了几分期待,似那天他勒马问她,“可有恙?”时,那副隐含期待的样子。 倒叫人摸不着头脑。 谨姝轻轻颔首,“不知,阿娘说随口取的,觉得好念就这样叫了。” 他许久没答话,方才和缓的气氛又变得紧张起来,谨姝身子被他胸膛咯得发疼,却也不敢动。 好一会儿李偃才动了动身子,两手揽住她腰身往上提了提,猛的将她翻身放回到床上。 谨姝已发育周全,虽比稚栎要小两岁,倒比她还要玲珑有致些,稚栎每每伺候她沐浴,都要调笑她,“小娘子这等美貌,将来不知便宜了哪位相公。” 现下李偃手已探了过来,覆在她玉房上,似稚栎那样与她玩闹似的,拢手虚虚以握,谨姝背麻了一麻,敛息僵在那里,李偃随后整个欺身过来,压伏在她身上,如山笼罩,谨姝顿时不能动了。 李偃低着头,侧首啄吻她的唇瓣和下巴。 谨姝惶惶叫了声,“夫君……” 他却没理会,只低“唔”了声,似乎有些漫不经心。似是低声念了句,“可恨你竟忘了我。”谨姝并未出过闺阁,是以疑心自己是听错了。忽地想起那日他救她的事,忙道:“那日夫君替阿狸拦下惊马,阿狸心里一直感激着。” 他似乎未吭声。 谨姝摸不准他的意思,过了会儿,他动作一直未停,谨姝更无暇分心去想。 渐渐,以致忘情,两个人都带了喘,李偃小腹急火向下,手上力道也重了。 两个人贴的近,谨姝被磨得身子发软,方动一动,被一硬物抵着,又不敢动了,吞了口唾沫,才觉得口中发干。 衣物不知不觉均已落了地。 明烛透不过帐子来,黑暗里头又添香暖,流苏摇得几欲碎掉,谨姝攀他坚若磐石的背,汗已沁了出来,喘息更甚。 他顿了顿,似一只蛰伏的巨兽,稳步地向着猎物缓缓靠近,他低声问她,“可还受得住?” 下意识“嗯”了一句。 两个人的声音在黑暗里显得暧昧极了。 谨姝咬着唇,观他架势,心下惴惴,想起母亲的话来,“若觉得难消受,你便放软些身子,好生说于他听,莫傻头傻脑,直挺挺去受。” 眼下到了这时方知,她便是说了怕也无济于事。 须臾她声音溢了出来,伴着痛苦的一声低泣,李偃亲吻她眼泪,低声唤她乳名,手寻她的圆翘,推碾至深,甫顿,又起,初缓,渐渐变得凶猛,谨姝几欲不能承受,香汗淋漓下,几次讨饶叫他夫君,只是无济于事,她也便凶起来,踢他,咬他,只是没甚力气,于他更是不痛不痒。 最后恨恨妥协,泣哭不断。 末时,李偃抱她在怀,吁叹出声,似不餍足,眸色依旧深深,只是瞧她恹恹,遂放过她。 “莫哭了,来日方长。且放过你。” 谨姝放松下来,过了会儿,方知晓被他诓骗了。 他又翻身伏了过来,低声叫她乳名,“阿狸……” …… 翌日,日高升。 谨姝方起。 好似人还在玉沧,自己闺房,她自个儿院里有小厨房,也无需去祖母爷娘房里请安,左右无人来催,天冷就睡觉到太阳高升。 她照旧伸了懒腰,在床上滚了半圈,半眯着眼,嘴上娇声娇气地叫稚栎过来帮她穿衣洗漱。因着困顿,加上浑身难受,又娇气地哼了两声。 稚栎推门进来,脆生生叫了声:“小夫人。” 谨姝倏忽才反应过来,仿佛晴天霹雳,灵思霎时归拢,于是直挺挺坐起了身。 人已分外清醒了。 微微懊恼道:“怎的不叫我起?” 入门第一日,如此惫懒,实在是…… 照礼节,这早是要去拜翁母的,只是人如今在山南,如此便省却了,而且他家中似乎无父母。只是即便如此,比夫君还起的晚,实是不应当。 稚栎挽了帏帐,盈盈笑道:“小夫人可是醒了,主公卯时便起了,说左右无事,叫婢莫扰你清梦。” 房里陈设简单,置了一座缠枝莲纹的大插屏,屏后是卧榻,旁侧横了一案,案前坐着人,穿一身石青常服,恰是李偃,他手中持卷,此刻抬了头,缓缓看了她一眼,悠悠道,“可睡好了?” 稚栎谨听临行时候家里夫人的教诲,要时时敦促谨姝勤勉知礼,几次欲来请示起晨,却都被李偃挡了。 如此她却心情甚好,想来昨夜里,小娘子和王上甚是顺遂。 如今已是辰时过半了。 可见…… 稚栎心下啧然,眉眼笑意便更深地看着谨姝。 谨姝倏忽脸红透了,抿了抿唇,小心从床上下来,福身行了礼,回道:“回夫君,睡好了。” “嗯,不必多这虚礼。” 他转头吩咐下去,“备饭。” 谨姝和他一起吃了饭,原本妻子要先侍奉夫君用完餐才能用饭,但李偃叫她无需多那虚礼,一起就是。 稚栎私下悄悄告谨姝,“可见主公喜小夫人。” 因着李麟的母亲,亦是李偃长嫂在世,家里尊称夫人,是故称谨姝为小夫人。 谨姝依稀记得,前世里那位后来加封女侯的郑氏嫂夫人,比之当世,无人可敌的勇慧,李偃长兄早亡,李麟乃遗腹子,李麟十二三岁便初露天赋,跟着李偃四处征伐,郑氏膝下寂寞,后收养了一女,取名鸣凰,极擅音律。 前世刘郅登基之时,李偃娶郑氏鸣凰为妻。 稚栎方说了那句话,谨姝斥她莫要多嘴,心下却还欢喜。 只是须臾后便得了消息,那位随养母身在繁阳的女子,如今在一队骑兵的护送下,来了山南。 谨姝心下跳了跳。 - 前世里,谨姝见过郑鸣凰两次。 一次是在刘郅登基之时。 彼时刘郅甫称帝,建国号周,定那年为承乾元年。 八方来伏,好不风光。然则江东李偃依旧盘踞繁阳,未降,是他心头之病。 李偃失了郢台往东的大片城池,但所守繁阳,亦是固若金汤。 区区一地,不足挂齿。谋臣亦劝刘郅,江山甫定,百废待兴,宜休养生息,暂且留他喘息片刻,料他孤立无援,也难再起风浪。 刘郅几次败在李偃手下,无论是论兵马论出身论智谋以及其他种种,刘郅都蔑视李偃,然则就是这样一个草莽出身之人,屡次灭他威风,煞他尊严,是以刘郅恨他入骨,恨不得生啖其肉,剥其皮抽其骨。 遂拒听谋臣之言,调兵十万以攻打繁阳。 繁阳借地势之利,固守月许。 刘郅亲封主帅樊冢立了军令状,久攻不下,故而急切,剑走偏锋用声东击西之术,城下叫嚣,另使一万兵甲绕后渡河攻城,后方仗天然屏障,几乎无守卫,然后可里应外合,将繁阳城一举拿下。 然而事败,一万兵甲悉数葬于繁水,血染长河,十里红水。 樊冢大怒又大骇,收兵以退守,未料李偃竟敢趁势出城,使兵反攻于他,骑兵突围大军营地,亦是声东击西,打完便跑,他未察,怒追十数里,忽而反应过来,忙退守营地。无事,尚还起疑。 未曾想到,那夜粮草押运将至,一路都是刘郅的地盘,故而押运官稍松懈,李偃趁着骚乱,亲率亲兵八百暗夜悄悄疾行,将粮草拦截于繁水口岸,一把火烧的干净。 等樊冢知晓这一切之时,破口大骂李偃小儿,而李偃早已率部回城,当夜举杯欢庆,笙歌漫天。 实乃请君入瓮。 樊冢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又加盲目自信,以为李偃此时正当得意,应料想不到他突然攻城。又加上他建功急切,遂举兵正面强攻。 35.第35章 此为防盗章  可李偃方跨进了屋, 就挥退了左右仆妇下人,哪里顾得上去瞧什么美人,挟着谨姝搁到了床榻,俯身去探她脸, 鼻息撒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暖烘烘的意味, 他亲她嘴巴,舌尖绞着她香舌汲她芬芳,而后抵着她鼻尖咕囔了一句,“那日你被惊马撞了, 我却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这是怨她竟这时才想起他了。 谨姝攀着他的脖子跪立在床上, 随着他靠过来的身子贴着, 她其实有许多话想说, 可最终不知从何说起。她方才睁眼瞧了片刻, 那侍奉的侍女可不似一般的侍女,各个腰身妩媚, 眉眼精巧可人, 不由岔开话道:“夫君忙着让下人退下, 是怕我知晓你平日里都是过得什么日子?那些侍女, 模样倒是可人的很。”语气颇为酸涩。 李偃搁在她腰身上的手紧了紧,将她狠狠揉在自己怀里,漆黑的眼珠凝在她眼里, “莫冤枉我, 我连她们长得什么模样都没瞧见。” 谨姝耐着笑, “瞧没瞧见,夫君自己心里清楚,阿狸是不知的。” 说着,他的大手已拧上了她的臀,谨姝吃痛,羞恼地捶他,两个人倒在床上。片刻后,均重重喘气。 谨姝用指尖描他眉眼,他其实未变很多,如年少时那般线条凛冽。 她怎么会忘了他呢?大约是怕再也等不到,于是就只好封藏记忆,不愿再想起他。久而久之,便彻底忘却。 或许也只是不敢去想,那时有多艰难,只她自己知道,一想起他,便容易软弱。 无论如何,时过境迁,如今多年过去了,她竟还能等到他,这究竟是何运道。 他派使臣去家里提亲时,她还左右思索他此举究竟是何意,想来想去都觉得不通,她那时闻他姓名,竟毫无知觉,想来也是可恨。 谨姝被亲得发昏,问他,”你如何认得出我的?我已是长大了,与从前又不同。“他脸上冒出来细微的胡茬,麻痒痒地蹭着她,她又躲又笑,一双柔荑横在他胸前,又被他捉了剪在身后。 ”眉眼相似,“他抚她眉眼,指腹摸上她的眉梢,”大约是尔太过貌美,在这短短二十几载,我只见过一个长得这样貌美的女子。“ 谨姝微微羞赧,”这话我却知,定是哄我的。“她小时并不好看,至少随着他那几年并无甚美的意味,因着时常饱一顿饥一顿,故而面色饥黄,瘦得面颊凹进去,嘴唇总是干裂的起褶子……且她那时防备心极重,时常无故发脾气,如果不是她无意救过他一命,他怕是早没有耐心去照顾她。 “我何时哄骗过你?”他俯瞧着她说。 这话与记忆里重叠,谨姝忽便笑了,摇摇头,“未曾。”从前所言,桩桩件件,而今都应了。 大婚之夜,他便说过,她笑起来甚美。 这会儿亦是晃得他心驰神摇,两人温存片刻,帏帐落地,交相缠绕,如此这般回忆往昔,新婚夫妇的拘谨,彻底散了。谨姝如今半分也不怕他了。 因着万分感激天命及他,对他索取亦是柔身尽力去迎,那如丝锻腻滑的少女的胴体,主动去贴他胸膛,而于他,仿佛灵思平白被人灌了一壶酒,竟是醉得目眩神迷,他便旁的什么也不顾了,困着她的身,只管去索她。 暖香盈帐,滚灼的汗泪交织在一块,李偃正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年岁,情浓之时,仿似不知疲倦,从前非是贪色,实则有更要紧的事,而今无事贪欢,竟也别有滋味。 阿狸后来却连连求饶,四处躲他,两个人双双滚落床下,李偃倚着床榻曲腿席地半坐,扶她坐于床沿…… 种种荒唐,不足为提…… 窗外暮色四合,驿丞备了饭菜,至门外侯着,欲请示主公用餐,稚栎盈盈而笑,“大人莫急,这时候不便叫,再过些时候,婢去请示。” 驿丞了然,微微一笑,礼道:“老朽明了。” 眼见着时辰一点一点过去,驿丞侯着,稚栎并一种婢女侯着,后来来了郑鸣凰的侍女,奉了主子吩咐来送吃食,顺带欲来让主公知晓,她家主子病了的事,眼见着这架势,倒也说不出口了。 稚栎更是笑了笑,余光微微落在她食盒上,心下微讥,面上却礼貌道:“郑小娘子来寻我家小夫人还是主公?现下不甚方便,不若转告于婢,待主子们出来,再行一并请示。” 抱月亦行了一礼,余光里瞧见禁闭的门户,她非人事不知,回想当时主公抱小夫人下车时四下惊诧的场面,如今也该明白里面在做什么,只是从下榻驿站到这个时候,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她抿了抿唇,亦堆起温和的笑意,“本无甚大事,婢就不打扰主公与小夫人了,待回去禀了我家小娘子,再另行处置即可。如此叨扰了。” 二人各自致意。 抱月便匆匆回了。 回了郑鸣凰下榻的屋子,郑小娘子正在涂口脂,口脂里混着脂粉,于是那嫣红混了些惨白,美人莹润的面庞上,顿时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病弱意味,小娘子穿的随意,但细看却是仔细打扮过,外衫松松披在肩上,里衣亦不甚整齐,巧巧露出一抹若隐若现的春光,小娘子胸前玉房已挺拔而出,挤出深深的一道沟壑,那幽深的一线,被细腻的肌肤衬得越发攥人眼目。 便是抱月也不禁吞咽了口唾沫。 她仿似做错事似的,匍匐在了地上,拜道:“婢无能,茶点未送进去,主公……主公他尚在房里,闭门不出,婢不便去叫。” 郑鸣凰手上的动作停了,扭头微微挑眉,那张眉眼精致的脸上正面无表情地瞧着抱月,抱月顿时抖得像是筛糠,叩首道:“与小夫人一起,从进去还未出来过。” 一记清脆的裂响,口脂水粉全被拂到地上,郑小娘子却一言未发,那张脸上的表情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她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在铜镜前端坐了半刻钟,终于起身去了床榻,扯掉外衣,拉过衾被躺了下来,一动也未动过。 36.第36章 此为防盗章  李偃当晚便控住了王都。 打着中兴汉中的名头辅佐汉中后裔叶昶即位。 那位叶昶正是昏阳王府灭门后被李偃私藏的叶邱平长子。叶昶自幼体弱多病, 曾有一游方大夫下过谶言, 说他活不过弱冠。 抱月嘱人好生相待谨姝, 也让阿宁去陪了她。 叶昶来看过谨姝一次, 谨姝只觉不可置信,握住原本以为早已亡故的阿兄的手, 痛哭出声。叶昶柔声安慰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嘱她无需再挂心旁次种种, 安心养病即可。 但谨姝隐约猜到, 李偃辅佐叶昶登基, 绝非出于对汉中的忠心, 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一统天下的明目, 而身体孱弱根本无力承担一君之位的叶昶不过是个引子。 不若说李偃在培养一个名正言顺的傀儡。 所谓帝王之术,权谋之事, 从没有谁是干干净净的。 只是即便如此,谨姝也放了心, 至少她为阿宁谋算的后路, 现下看来尚算可靠。 谨姝只撑了两日,于次次日的清晨,握着女儿的手,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于模糊之中, 她好似记得李偃来过, 左右皆伏地战战栗栗跪称王上, 他立于屏外, 沉声问了句, “如何?” 不知道太医回复了什么。 李偃顿了顿,语调冰冷似寒铁刀刃,“也罢,终究是咎由自取。” 大约那是谨姝离李偃最近的一次,她病入膏肓,并不能起身见礼。 隔着屏障只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身形异常高大,莫名透着股冷硬的气息,映在屏上的剪影也像是铁印拓上去的,只三言两语,冷寒迫人的感觉便悉数传来。 又或者她根本无力去瞧,只是潜意识里幻想出来的罢了。 但无论如何,因着那一幕。 其实谨姝内心是有些怵李偃的。 此人绝对非传言那样暴虐荒蛮不通人性。但也确实非良善之辈。 而如若他性情暴虐脾气急躁狠厉果决种种传闻为假,那其城府恐更可怖。 谨姝重新回到十三岁这年,眼看着李偃派使臣提亲,父亲踯躅未定,一切按照前世的轨迹行进之时,她一边感觉到迫切,一边依旧还是陷入了挣扎。 这几日她日日思虑,以致近旁都觉得她好似换了一个人。 ——她随祖母前去寺里上香,因着半道被突然窜出来的惊马吓了一下,大师留她诵经招魂,回来后还是生了一场小病,虽无大碍,却昏睡数日,醒来更是日日仿佛魂不守舍,更叫人担心。 早上母亲方来看过她,知如今她前途渺茫,终身大事身不由己,作为妇人,且乱世中夫家无权的望门后宅妇人,她内心对女儿的担忧,除了隐忍下来,不知该做何疏解。见了她的面,只柔声安慰她,仔细问了身体,又嘱左右仆妇侍女好生伺候,只字不敢提江东王李偃来提亲之事。 谨姝已非前世豆蔻年华里那般烂漫无忧,这些细微之处,她如今能敏锐地觉察出来,个中缘由亦心知肚明。 故而看得清楚。 不由心下叹气。 她忽然想起了阿宁,那个前世里她与傅弋孕育的一女,生得柔弱美丽,又秉性纯良,不知后来如何了。她的阿宁,可有安然长大? 在这一刻,她忽然才明白了母亲那满心的疼惜和无可奈何。 她抚了抚母亲温氏的手背以示安慰,微微笑了笑说,“娘亲莫担心,阿狸已好多了。” 屋里弥漫着药汤残留的余味,侍女稚栎点了香薰祛味,只是混合在一起越发叫人透不过气来,一瞬间她恍惚又忆起了前世病倒在栖兰殿的那些日子,陡然觉得憋闷异常,嘱稚栎把香揿灭了,窗子开了通风。 她拉母亲坐在院子里的藤下晒太阳,头拱到母亲怀里撒娇,“阿狸舍不得离开爹爹和娘亲,但我知如今爹爹和娘亲亦是身不由己,能为家中分担忧难,阿狸亦无怨言。那江东王虽则声名可怖,然年纪亦不大,家中更无妻妾,即便怀有二心,只为以结盟约而来,但结盟之法何其多,江东王具兵攻打玉沧也不是拿不下,何必非得联姻以求盟好?” 婚姻绝非儿戏,谨姝道,“料想他应有些许诚意。我即便不了解于他,也该知他非池中之辈。虽则前途渺茫,阿狸也愿一试,并无怨言。至于傅弋此人,阿狸听说他实非将才,不过尸位素餐之辈,虽则手握重兵,可也难成大器,阿狸不喜。阿狸喜英雄。”谨姝抬头看了眼母亲,眸光熠熠,眉眼之间生动而俏皮,美丽不可方物。 这几日还是第一次见女儿如此开怀。 只是这样认真地讲着自己的见解,倒叫人觉得好笑。 温氏指尖点她额头,小声笑说:“可知羞乎?” 谨姝蹭着母亲柔软馨香的怀,咯咯笑,“不知不知。”她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母亲,只觉这是天下最柔软温暖的地方,一瞬间几乎热泪盈眶。 母女笑闹了片刻,最后温氏倏忽眼中含泪,一把抱住了女儿,叹道,“委屈我儿了,你能如此作想,娘亲亦感宽慰。此事还需你父亲再定夺,你爹爹与我都盼你嫁一良人,只是乱世之中,何来良人之说,只盼你莫怪父母。”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谨姝应了句,以宽慰母亲,“道理女儿明白的,娘亲莫自责,只是我嫁人,也是结一时之好,还望娘亲督促父亲多加警醒,当另置退路,如此才不至于任人摆布宰割。女儿日后也有依仗,娘亲觉得……?” 温氏只觉得女儿好似一瞬间长大了许多,这让她既感觉到欣慰,又感觉到一阵难言的心酸,抱着女儿好生说了些会儿体己话,方才作罢。 母亲走后,谨姝又思量许久。 终是下定决心,择定李偃,虽则伴虎而行,但至少短期里,李偃应当不会对她怎么样,也可免去叶家因触怒李偃后所遭受的灭顶之灾。 所以谨姝才来和何骝说了那么一番话,前世里,姨娘柳氏施予钱财给何骝,欲让他劝父亲将谨姝嫁去林州,而三姐姐昭慈与李偃议亲。打的是两全其美的幌子,其实仔细想来根本不可行。 李偃此人,相传极霸道,这样一个不容有二话的王,他所求之物,不但没有得到手,还要被人替换成他物,无论如何他都是不可能接受的。 故而在姨娘满心欢喜地以为,李偃不过是想与玉沧结盟,那么姻亲之事,无论是谨姝还是昭慈,都该无甚大碍的时候。不料倏忽间却招来李偃的怒火。 何骝非是非不分之人,前世里之所以会答应姨娘的请求,大约也是思量过的,认为姨娘的说法可行。 而现在,谨姝不过是在提醒何骝,李偃此人远非想象那样浅薄与好说话。 妄图揣测对方的心思而擅作主张,实非明智。 谨姝和何骝话毕,站在廊阶之下,深深呼出一口气来。 她观何骝反应,应当是听进去了。 何骝回去后一直在反复思考谨姝的话,他其实大为震动,他也曾仔细揣摩过这位江东霸王的意图。无论怎么想都离不开玉沧这个点,但现下因着谨姝的话,灵思仿佛忽然被人当头劈开了一刀光亮,豁然开朗起来。 或许李偃不是要玉沧,而是玉沧……叶家? 亦或者,一箭双雕。 玉沧与上阳乃汉中粮仓重地,汝南王因扩充兵力,军队极速扩张而后备空虚,粮草供应匮缺,故而急于拿下玉沧以解燃眉之急,而开春便迫不及待的攻打山南,亦可佐证。而李偃横扫江东六郡后,上阳亦为囊中之物。如今兵强马肥,又有繁阳做后盾,其实对于玉沧并没有刘郅那么迫切,但他却选择这时候来会势头猛烈不可挡的刘郅,为何? 时人都猜李偃不想刘郅坐大,故而来搓搓他的锐气,兼之李偃此人本就狂妄,故而也并不奇怪。 但现下的局势,汉中朝廷退居陵阳后,北面的宇文疾去岁末就趁势拿下了北方到汉中腹地的一条重要通道,如今南下亦是便宜,为了日后的南征大业,他是最不能让刘郅坐大的,据说离山南不远的郢台就驻扎着宇文疾的大军。 西南连连在刘郅手下吃败仗的杨通此时龟缩在酆都,伺机而动,杨通此人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其兄杨选亦是火爆脾气,接连被刘郅压着打,早就满肚子火气,如今来个釜底抽薪也未可知。 几方势力拉锯,李偃作为新晋霸主,势力尚未巩固消解,最明智是韬光养晦,坐山观虎斗,以得渔翁之利。 刘郅只要动玉沧,西南杨通杨选两兄弟,北面宇文疾,甚至汉中的大将军——如今驻扎在隔壁林州的傅弋,都不会坐视不理。 李偃此举委实不甚明智。 可如果李偃所求并非玉沧,那么一切倒说得通了。 何骝思虑许久,托人递了书信给谨姝,而自己应叶邱平的召去了叶邱平的书房,原本那些准备好劝大人投靠林州的说辞,全部废弃,面对叶邱平的提问,他只出神片刻,便揖手应道:“李偃确非良善之辈,但恰恰如此,大人倒可放心,他若想对叶家不利,大可不需大费如此周章。大人以为汉中如今怎样?” 那日谨姝拦住他说的那个古怪的梦,给了何骝很大的震动,他知道称梦不过是谦词,那其中夹杂的独到的见解和大胆的揣测,让他顿时对那位女公子生出几分由衷的钦佩来。 也让自己沉寂的壮志又燃烧了起来,女子尚且有如此胸襟和眼界,他怎能如此悲观消极,以致到胡乱作为的地步。 叶邱平微微蹙眉,“汉中式微,今上胆小又过于仁慈摇摆,又加朝令夕改、滥设职官,如此种种,民心渐失,恐不久矣。” “是也,某以为李偃和傅弋均非良木,但若必择其一,倒不如冒险与李偃结好。” 叶邱平倏忽直起身来,似乎单单听到这样的提议就觉得紧张,喉头滚动,吞下一口干痰,微微抬手,急切道,“先生请讲。” 何骝再拜,“一则傅弋官拜辅国大将军,却无像样军功,实非良才,虽手握重兵,可若行征战,底下大约也是一盘散沙。二则傅弋倚仗傅皇后及傅家势力,而傅家又是今上被美色蒙蔽双眼,一手提拔起来的庸碌之才,报应也恐不日而到,汉中衰亡之时,也恐是傅家覆灭之时。三则,李偃起于微末,不过数年便坐大,甚则如今横扫江东,势头猛烈,他日问鼎中原也未可知,与其寻一个看不见前途的傅弋,倒不如冒险与李偃交好。乱世之中,焉有万全之策,不过走一步看一步,还望大人莫被一时困境蒙蔽,他日励精图治,或可有其他转机。” 叶邱平陷入沉思,良久才喃喃了一句,“先生所言我记下了,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谨姝收到了幕僚何先生的书信,上书:某欲劝大人结好山南那位。 谨姝握着信,虽则是她心中所想的答案,但还是心脏砰砰跳了一瞬。 然后怀疑自己在做梦。 但她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呼吸、触感。 还有嗅觉。 她闻到了家乡玉沧浓烈的月桂的香味。 与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同的。 那香味掺杂着几分甜腻,太阳炽烈的时候让人发昏,谨姝记得府里无事总有下人在洒水,好驱散那些味道。 有人提议把月桂砍一些,只是一年一年过去,也没有人有精力管这等事,那一棵又一棵的月桂,便越来越茁壮起来。 这一年,她方十几岁,尚且懵懂天真的时候,前几日她随祖母去庵寺上香,半途被惊马吓着了,回来就一直发烧昏睡。 她睁开眼的时候,内里早已换了一个魂灵,这魂灵被前世里折磨得鲜血淋漓,以至于她的眼神都不再灵动,她用一双饱经沧桑的双目瞧着四周逐渐明亮的自己的闺房。 屋里摆着好些人,从小伴她到大的两个侍女就在她眼前,两人各穿着一件翠衫,个子高些的一个叫做稚玥,另一个叫做涟儿。她记得一个泼辣得很,说话做事都跟辣椒在锅里炝过一样,爆得很。一个闷葫芦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如同勤勤恳恳的老黄牛,闷头只管干活。 母亲温氏坐在床沿上焦急地握着她手,声音渐渐也归拢清晰起来,她听见母亲的哽咽声。 温氏一边拿手帕拭眼泪,一边抽噎着轻声问她,“可醒了,阿狸饿不饿?” 阿狸是她的乳名。 这个从记事便一直伴随着她的亲昵乳名,她已许久不曾听过了。 以至于这两个字都有着让它眼眶发热的诡异魔力。 她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一直锁在母亲的身上,母亲穿着惯常的紫金色的广袖深衣,外罩浅色纱幜,那周身散发的温和气息,叫她觉得恍惚,可又无比真实的存在在她面前。 37.第37章 此为防盗章 能耐, 可真能耐。 一个人带着三千骑兵全须全尾地出现在这里,他派朱婴亲自前去都没逮到她。朱婴擅长长距离追踪, 找人几乎未失手过, 虽则这次可能因着她乃女流之辈而放松了警惕,但她这也实在是能耐到家了。 这会儿若不是她烧糊涂了, 他真想当场就把她捆了算了,他自从知道这件事之后,日日忧心如焚,牙都要咬碎了, 只恨自己为何突发奇想将鱼符交给她。 本是念着她新嫁,去往繁阳他家里, 他却也不能陪同,叫她自个儿独自回去实在过意不去,故而想安她的心的。 却没想到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叫她胡闹至此。 恍惚间又叫他想起小时候的事来,那时候他们两个尚且相依为命, 有一回他在外头被人绊住了脚,回去迟了。她竟摸着黑跑了出来, 脸上抹得跟锅底似的,把他一件烂得发馊的破袍子裹在身上。 出去找他。 那时候尚有宵禁,但流民四起,乞丐横生,上头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懒得管, 那夜间便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她寻了几处? 不知。 只记得她瞅见他的时候, 整个人陡然像是找到了什么依仗,飞扑过去扑在他怀里,颤着声音全是哭腔地叫他偃哥哥。 后来他才知道,那段时间里官家清剿流民,城外乱葬岗多了许多无名尸。 她怕他也…… 真是不知道蠢还是聪明,他知道后指着她脑袋数落她,“我便是死了,你又能如何?你是能替我报仇还是能替我收尸?既然什么都做不了,你就好好保护自己,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晚上不要出门?有没有?” 她自小就是牙尖嘴利,梗着脖子跟他吵,“你怎就知道,阿狸帮你报不了仇,收不了尸?” 他都气笑了。现在想想,倒忽然信了。瞧瞧这胆大妄为又谨慎小心的性子,什么事做不成? 他都可惜她是个女儿身了,不然落他手里,他不定还能封她个将军当当。 这边他这还没捆她呢! 她先按住了他的手,睁着一双烧得通红又迷醉的眼,急切道:“夫君要打要骂,待事后再说可好?现下也先别管我,我不碍事,连日奔波疲累了些而已,睡一觉自然就好了。我觉着我父亲将我三姐姐和傅弋定亲这件事,定有蹊跷。你若信……”说着,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干涩到发哑,“你不能信。” 李偃脸色更是黑了一圈。 谨姝还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李偃策划好的,她只知道如果李偃真的派兵攻打林州和玉沧,那么一切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上一世的轨迹。 她是怕的,真的怕,变数那么多,谁又知道她将来会不会再次落到傅弋亦或者刘郅手里?她不是不信他,只是不信这瞬息万变的世道。 她在想些什么,李偃从知道她在云县这块儿就大约猜出来了——不过是不信叶家会蠢到这种地步,觉得这其中定有阴谋。 只是他不知她究竟是如何知道刘郅在这边窝着,等着黄雀在后呢! 他本来一切都布置得很周全,奈何碰上了她这个变数。 他倒没真多恼,尤其看着她病得快要昏过去了,压根儿便无心去责备她了。 只是莫名觉得心口有些疼,疼得……疼得难受。从前似乎也有过那么一回。 他记得…… 算了,不说也罢。 - 现下看着她急切的样子,一想到她为了给叶家开脱,竟能做到这份儿上,他胸腔里又起了一团无名火,果真在她眼里,叶家比他甚至比她自己都要重要许多吗? 不知为何,他忽然又开始计较她是因着怕他对叶家不利才嫁于他的。 其实最开始也只是害怕不是吗?后来想起他是谁来,那副惊喜的样子,到底是因为多了一层依仗而如释重负,还是真的因为是他才觉得高兴? 如果不是他呢,如果那日里是旁的人重兵压在玉沧大门口,她为了叶家那阖族的性命,是不是也要委身去嫁? 是的。 她不是嫁过傅弋一次吗? 他尤记得自己当时那失望乃至嘲讽到极致的心情,他立在窗前,轻哼了一句说:“非我不兑现诺言,实是你自己择的。” 他以为她还在责怪他没早早去接她。 他亦是骄傲之人。 本想不管她了。 可不知怎就想到了他送她去庵子里的时候,她追了他二里地,眼里鼓着泪,摔倒了,还急切地膝手并用往前爬了几步,蹭破了皮也不管,她求他不要走,还说以后会乖,还怕他是因为她吃得多才不要她的,哽咽着以后会少吃些。 因这一个念头,他给她开脱,她也只是身不由己罢了。乱世之中,她一个弱女子,又能反抗些什么? 他到头来终究没忍住,要与傅弋一较高下。 她便是要嫁给一个快同她父亲一般大的老头儿做续弦,都不愿嫁给他?这念头一直在他脑海里盘旋。 不,一定是他家里人的主意。 他记得自个儿那时胸腔里的火都快要把他烧穿了。 他攻打了玉沧,并没有想伤她家里人的性命,但叶家的人似乎很有骨气,在他还没处置他们的时候自个儿先引颈就戮了。 傅弋充英雄,因着和叶家成了姻亲,派兵派的很干脆,只是一个草包将领,领出来的兵也不过是肥头大耳的草包们。来得快,败得更快,一路屁滚尿流,哭爹喊娘。 他最后在一个农庄见了她,彼时傅弋败逃,呼啦啦带着一群妾室和她,他只带了几人,是去寻她的,傅弋发现了他的行踪,连夜带着人逃跑,他追了百十里,傅弋终于跑不动了。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谨姝瑟瑟地窝在他怀里,那时她也似这样生了病,瑟瑟发抖地瞧着他,好似他是洪水猛兽。傅弋英雄情怀大起,安抚着怀中的美人,“无妨,有夫君在,便是拼着死,也要将你送回陵阳。到了陵阳,有傅家在,就没人可再欺负你了。” 李偃抽了抽唇角,没有看傅弋,只看谨姝,谨姝却没有看他,瑟缩在傅弋怀里感激涕零地点了点头。 他突然就觉得没滋没味。 放她走了。 他曾几次给过她选择的,是她自己不要的。 但为何后来他看着她病死在床前,还是心口疼呢?那股后悔自责心疼愤怒以及一些难言的寂寥掺杂的复杂情绪,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他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忽然拂袖出去了。 他需要冷静一会儿。 - 没多久涟儿又进来了,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看着谨姝几乎昏迷的难受样子,终究也没吭声。只是拧了手巾,给她敷额头。 谨姝起初是半梦半醒的,看见他拂袖而去的时候,唇角挂了几丝无奈的笑意。 他是真生气了吧! 虽说是她要他不要管她的,可这会儿难免多了几分难堪。 她忽然想起前世里刘郅赏了她一只幼貂叫她来养,她不会养,后来那貂跑了,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她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刘郅知道了,很生气,指责她,“孤是不是太过骄纵你了?孤给你的东西,你都敢丢?” 她心想,那么灵巧一活物,养不熟,跑了又不是她的错,她又不是故意放它走的。后来想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刘郅那会儿看她不顺眼的结论来。他赐给她东西,是恩赐,她得小心供着,不能出半分差错,若出了差错,就是她的不是。那东西就是放在她那里,也不是她的。 想来那鱼符也是,李偃给她,是恩赐,就是放在她哪里,也不是她的。她怎么就有那么一瞬间想着,李偃和刘郅,是不同的呢? 谨姝闭上眼,翻了个身,翻到里头去。 迷迷糊糊的想:“男人都是一样的。” 又恨自己是个女儿身,她若是个男儿,也去争这天下去,凭什么被这些男人们当雀儿似的圈着,高兴了哄一哄,不高兴了就敲打。 好没道理。 她烧了一夜,涟儿不时给她用冷巾敷着,却半分好转的迹象也没有。 反而有越来越严重的架势。 涟儿急得眼睛都红了,一遍一遍出门问,“主公回来了没有?” 门外的守卫一遍一遍摇头。 谨姝听见了好几次,后来扯了涟儿,倔强地说:“别问了。我死不了。” 涟儿忙捂住她的嘴,呸呸了好几声,“小夫人好好的,说什么死不死的。主公想来快回了,怕是被什么绊住了。” 瞧瞧,她从小跟在身边的侍女都在为他开脱,男人便这样好命吗?有了权势,所有人得供着。 这世道,好没道理。 谨姝后来昏睡过去了。 她一直做梦。 梦见前世里许多事,梦见郑鸣凰作为李偃的妻最后出现在她病榻前的时候。 她记得郑鸣凰是很亲昵地同她说话的,握着她的手,连声叫着妹妹,眉眼里都是心疼,说了许多似是而非的话。 她听着,没怎么往心里去。 将死的人了,也无意去和她客套什么。 只是偶尔觉得如若女子一定要依附于男人,那她挺好运,这世上,哪个女子不想女凭夫贵,便是寻常官贵家庭,后宅里也大多不甚安宁,争的那些,不都是份相对更荣华体面的生活。 李偃作为这天下最后的赢家,他的妻,自是往后去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听说郑鸣凰是从小伴着李偃的,李偃长到好多岁,都还在筹谋大业,没有娶妻。后来娶了她,亦没有再纳过妾,身边亦没有其他女子。 能得夫君一心一意,多少女子梦寐不来的。 她抽空还想着,往后李偃做了皇帝,恐怕也要后宫佳丽三千人了,做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是要兼爱的,从来没有皇帝专宠一人结果却是好的例子。 她又觉得,郑鸣凰也不算好运了。 那时可真无聊,成天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而这一世以尚且没有那样消极悲观的心态去揣摩当时郑鸣凰的意图的时候,谨姝忽然又觉得不很对劲了。 她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亡国的皇帝养的一个见不得人的女子,和另外的男人亦孕有一女。 这一生身上全是污点,活着也脏了无数人眼的人。 郑鸣凰作为李偃的妻,已是尊贵无比,这一世都不需要再在任何人那里做低伏小了。 即便李偃扶持叶昶做傀儡皇帝,而谨姝是叶昶的亲妹妹,也断不至于让她殷勤至此。 睡梦中的谨姝还在想,郑鸣凰到底是因为什么。 忽然灵光乍现,想起那日郑鸣凰的话来:“可怜的妹妹,竟是福薄之人。” “非我牵挂于你,是我夫君牵挂于你。如今乱世,他想见故人一面,竟等了这么多年。只是终究,还是可惜了。” 这话不明不白的。 如果强行分析,也还是可以分析出一些眉目的。 从重生这一世谨姝嫁给李偃后所见所闻来看,郑鸣凰应当是早就对李偃有情的,只是身份地位悬殊,故而隐忍着,但偶尔又很大胆,可以看作是仗着郑氏在身后撑腰,或许郑氏还背地里许诺了她什么? 38.第38章 此为防盗章  她养在深闺,平日里除却去茶楼听个书, 几乎没出过门, 若说两个人那一面之缘, 决计也算不上熟悉的。而且李偃这样的人, 她若见过,又怎会轻易忘了。 委实匪夷所思。 这天因着郑鸣凰的事,李偃和谨姝都各怀心事,新婚夫妇相处的尴尬和拘谨, 倒似少了许多。 稚栎仍在愤愤, 言说主公看起来这样正派的人,竟也会养通房,如今看,恐怕侍妾什么的也少不了。 谨姝心不在焉地“唔”了声,“到了这般年纪还没有娶妻,于他那样的人,有两个通房,不也正常?” 傅弋于他那样的年纪,通房已睡了不知凡几了,听说在他院里侍奉的,无一逃脱, 谨姝嫁过去的时候,他正妻去了, 尚有三个侍妾卯着劲想要扶正, 屋里通房若干, 瞧着也都不□□分,她嫁过去时也是如今这样的年纪,夹在女人的勾心斗角里,撞得头破血流,后来生了阿宁,未添哥儿,连婆母待她都苛刻了许多,日子更是艰难。 所以大约后来跟了刘郅,虽则屈辱,日子还是好过了许多的。 刘郅总觉得他是那救她于水火的人。 大抵男人都爱逞英雄,也是可笑之至。 那时她总想起年少时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故事的时候,年少时向往的一生只伴一人,该是何等的奢念。 郑鸣凰被李麟安排进了偏院,大约被吓得狠了,去了后许久没再出来过。 只夜里听说,去了李偃临时办公事的书房。 带了自己做的吃食。 稚栎气得跺脚,“瞧瞧,八成是个狐媚胚子,小夫人你倒稳得住。” 谨姝在绣一面披风,从她嫁妆里挑出来的一匹上好的布料,她没量过李偃的身子,但因着已有了……肌肤之亲,尚还能估摸得出来。 闻言不由笑道:“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我也去送?这等争风吃醋的事,做了反而掉面。再说她来这里,本就是照顾夫君的,做些吃食送过去,也是应当。” 稚栎张了张嘴,气得两眼圆睁,最后也没反驳出个所以然来,只愤愤道:“以后总有小夫人后悔的时候。” 涟儿蹲在那里替她捋线,闻言也抬了抬头,她是个闷葫芦的性子,罕见开一次口,这会儿瞅着她,有些急切地说:“柳姨娘原先也是大人房里侍候的,也是夜里去送吃的……” 烛火半明半昧,美人影影绰绰地敛袖布着饭,间或柔声细语地慰问一句公事上的辛苦,那劳累了一天的心,大约也被熨得服服帖帖,爹爹在书房里要了柳姨娘,翌日就去了祖母房里,说要纳妾,连母亲都没知会,分了别院给柳姨娘,流连房中数日,母亲面上替父亲张罗,亲近地叫着柳姨娘妹妹,夜里却常常一个人神伤。 世上女子,哪有盼着夫君广纳妾室的,只是自闺阁就被□□着,要有正妻的样子。 谨姝顿了顿,这些她自然知道,已经是她记事之前的事了,她稍稍大些,家里仆妇私下里依旧咀嚼这事。 她回过神来,笑了一笑,“我知晓了,莫妄论主子,以前在家里,我由着你们胡闹,今后规矩要记在心里。” 稚栎依旧嘟囔了句,“瞧着倒是个端正的美人,奈何如此没礼教,咱们主公和小夫人方新婚,就来近前添堵,若说她不是故意,婢是如何不信的。” 谨姝横了她一眼,她方讪讪闭嘴了。 李偃因着军师的极力引荐,见了那位名唤见空的独眼小僧。 李偃非以貌取人之辈,但对身有残缺的人,是一定不许纳入军中的,但见空实乃大能之人,虽是独目,却比寻常人都眺得更加远,那个独臂力大无比,身量虽小,却能拎起一个比自己还要健硕的男儿,失了的左臂由精铁锁链代替,亦是灵活似手。 “这机关巧件,何人帮你所造?”那个锁链和断臂几乎融为一体,还可变化为短剑,可远攻,亦可近战,且防不胜防,实在精妙。 “回主公,是小僧自己打造。”见空颔首,眉眼里带着细微的矜傲之色,仿似年少,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李偃面露欣赏之色,“汝乃奇人,孤欲封你为偏将,领一师之兵,可能胜任?” 见空大喜,曾有人告他,说江东王李偃乃礼贤下士之辈,来日大有可为,可追随之。 他本存疑,如今却五体投地,以他形貌,本无缘军中,如此竟能任一偏将,实乃贵人相助。 见空大拜,“谢主公恩典,见空定不辱主公之命。” …… 见了小僧,李偃又去军中巡视一遍,四万军士安排留驻,听命于玉沧太守令。只亲护卫兵并一队轻骑兵随他走。见空不必再护送鸣凰,随守军留驻。日后山南和玉沧必然会成为李偃西征的跳板,留在这里,大有可为,见空欣然接受。 这样忙了一日,回去已是很晚了。 谨姝仍等在房里,昏昏欲睡,却不好先睡,一直撑着眼皮,外面没通报,屋子门就开了,谨姝睁开眼,知道定是李偃回来了,忙直了身子,迎上去,“夫君竟忙到这个时辰。” 她望着他,虽盈盈而笑,比之昨日,倒多了几分疏离。 李偃自进了门就一直在看谨姝,闻言“嗯”了声,“军中事多,耽搁到现在。你怎还不睡?” “在等夫君。”屋子里灯暗得几欲看不清,谨姝拿剪刀拨了拨灯芯,霎时亮了许多,回身的时候,李偃已抱住了她,那臂膀坚若磐石,她霎时便成了嵌在石缝里的细草,不由垂首,“夫君……” 李偃嗅她颈间的馨香,眉目微垂,晃似出神,“下次不必等我,你可先歇。” “谢夫君体贴。” “不必对我如此客套,你是我妻。” 谨姝轻推了他一下,自然是没推动,微微偏过头去,垂目,“不瞒夫君,我今日听了些许闲话,本是不应该,但既然我知道了,总要问问夫君意思。” 李偃鼻尖蹭她耳垂,倏忽噙了她耳珠,“唔?”了声。 谨姝微微躲了下,自然是躲不过,但那动作倒叫李偃一愣,偏过头,目光变得清明了,瞧着她,“怎么?” 谨姝趁势从他怀里钻了出来,面对他,福了福身,被他目光盯得发怵,但还是咬牙开了口,有些事情,她必须提前知晓,“阿狸听说,鸣凰小娘子,原是夫君房里侍候的,我想问问夫君的意思,往后去是要纳了,还是如何,也好叫我知晓,该怎么应付。”倏忽间,不知怎么红了眼,昨夜里,他说:“从今后,汝便是李偃的妻了。” 那时她还曾抱着一丝幻想的,幻想李偃是她良人。 她其实厌烦透了女子间的争风吃醋,也厌透了男人那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姿态,她不想重新过一遍上一世在傅弋家里头的日子,也不想再被刘郅养雀儿似的养在身边。 若李偃也是贪恋女色妻妾成群之人,她不若早些死心,让他自个儿和他那些莺莺燕燕和和美美去罢了,她好好当她的主母,这辈子也不要再生孩子了,若他生气,最好就休了她,她去要饭吃,去死,都好。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依旧泛红,倒显得惹人怜爱。 李偃上前一步,指尖去勾她下巴,“你这倒是在怪我了?” 谨姝微微偏过头去,“阿狸不敢,只是在请夫君训示。” 李偃便笑了,一把扛起她去了床上,“有什么敢不敢的,左右这种事,全由你做主。” 谨姝还未反应过来,人已在他身下,李偃似急切,手上嘴上动作不停,她推拒片刻,哪里挡得住他,最后只能被他摆布,他其实尚且迁就她身子骨弱,没要太狠,可末了谨姝还是觉得有些委屈,好似人生就是这样,总免不了被人摆布。 她有些闷闷地转了身子,蜷缩在床里头,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李偃疑心自己太粗鲁,靠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她,抚摸她的腰肢,一边去亲她耳后,忽又想起她提的那件事,与她提了一句,“你听哪个说的劳什子的屁话,郑鸣凰如何就成了我房里侍奉过的?好歹是一晚辈,我便成了禽兽吗?” 谨姝心头跳了一跳,胸腔里埋的那一丝阴霾,仿似一瞬间散了,但还是不太信,“日落前后,我还听,她去了书房与夫君送吃的。” “她连我门都没进,我让侍卫拿进来就叫她走了。” 谨姝转了转眼珠,李偃又说:“那吃食我也没吃,忙着办公务,推了简椟就赶着回来,因着贪恋你滋味,连步伐都比平时要快许多。” 39.第39章 此为防盗章 谨姝其实也没觉得什么, 另备马车确实多余,虽则因着昨日之事, 她不太喜这位小娘子, 但也算不上讨厌, 但李偃一声否了,“不必,用不上你侍候, 你在她拘谨。” 说完,未再多言。 单独唤了稚栎出去, 问她昨日是从谁嘴里听来的话,言郑鸣凰是他通房, 这件事实乃空穴来风,且他治家一向严,别说没这事,便是有,也没人敢乱嚼那舌根子, 是以他有了些许不好的猜想,这一会儿脸色臭得狠。 他做惯了主帅,那杀伐果断的凛寒血腥味儿,几乎都把他腌透了, 平日里便叫人害怕, 这边寒着脸, 更叫人心惊肉跳, 两腿打摆。 稚栎虽嘴巴惯是泼辣, 其实胆子并不很大,李偃三两句,她就吓得腿软,疑心自己闯了祸,忙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她尚且玲珑,知晓些许收买人心的法子,想着左右不是什么大事,被知晓了也无妨,使了些银子,问了一常随主公的马倌些话,那马倌年纪不大,见钱眼开,殷切说了许多,因着近不了主前,鸡零狗碎,都不大重要,倒是一句通房,倒叫稚栎心梗了一梗,待详细去问,马倌只说不甚清楚,稚栎知道以他身份也必然知道不了什么详细的,遂没再多问。只是因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态,说与了谨姝听。 这会儿悔得肠子都青了。 噗通一声跪了地,“主公饶命,实是我家小夫人新妇,主公催嫁紧,家里一应事项均未交代完全,小夫人年纪又轻,两眼一抹黑,婢怕小夫人诸事不通,触了主公逆鳞,故自作主张去打听,只想多了解些主公家里,未料听了一嘴碎言碎语,婢罪该万死,万不应再说与小夫人听。” 说着,几欲涕泗横流。 李偃拂袖,却也没施惩戒,“下次想知道什么,叫汝小夫人直接来问我,何故拐弯抹角。” 稚栎伏地,“婢谨记。” 没多久,听说那马倌被军法处置了,因身子骨弱,没扛过去。 去了。 彼时车马已上了路,前侧骑兵从太守府鱼贯而出,后随亲护卫兵,马车居后,四方皆守卫,旗帜鲜明,飒飒而动,一行人便启程了。 车马极稳,如履平地,谨姝嘱涟儿把她未完成的针线活拿出来,重新做了起来,李偃不耐坐马车,故而骑马在外,随谨姝的车驾缓慢行着,军师魏则随侧,二人闲谈。 过了会儿,有兵士追上来,报曰:“禀主公,军棍二十未行完,那马倌已去了。” 李偃与魏则正说话,闻言蹙眉挥了挥手,示意他莫扰,自己处理即可。 那兵士应是,周围人皆战战兢兢,内省自己有无言语失当。 马车里稚栎仍面色发白,小声说与谨姝,“婢知错了。” 谨姝摆了摆手,“罢,杀鸡儆猴,不是做于你看的,非是你错。” 稚栎不解,好奇道,“婢不明白,儆的是谁?” 谨姝手顿了顿,出神片刻,继而笑了一笑,“才片刻又忘了?莫多问。” 稚栎脸红着讨饶,再三说自己不敢再犯了。 其实李偃说这事空穴来风,谨姝便有了些许猜测,既然夫君没有通房,那马倌何至胆大至此,坏人小娘子清誉?尤其是说于她这新嫁的主母。 如此说来,要么是那郑夫人养半女,本就是养与李偃的,故而下人也只当是李偃通房,要么是那郑小娘子…… 有甚想法罢! 她倒忽然想起前世一些事来,她随刘郅那些年,周围惯常围着着贵妇人,平日里无事爱扯些闲话,有一次说起繁阳李偃,所有人都默了一默,那位传说里暴虐无道的霸王,年少时即有游方术士下过谶语,说他一生荣贵,却生性暴虐,于子嗣有亏。他到了近三十岁仍未娶妻,旁人编排他绝子绝孙之辈,怕是不敢娶妻,恐一语成谶。 后娶了嫂夫人的半女,据说,就是因为有了身孕。 另有一桩事,也叫谨姝警醒,昨日随郑鸣凰在侧的婢女,她认得,便是前世里,那个伴随她人生最末年岁的那个名唤抱月的侍女,她原以为是李偃的人,如今看来,应当是郑鸣凰的人? 只是她不太清楚,抱月究竟后来是为何入了宫中的。 谨姝的马车后头,随着辆双驾马车,乃郑鸣凰所乘,她亦听到了马车外的话,虽则面色如常,但侍候的婢女,清晰地看见她的嫣红的唇,刹那失了颜色。 婢女跪伏在她脚边,执壶倒了一杯茶水,呈过去,小心翼翼地叫了声,“小娘子……” 鸣凰微微转动了眼珠,那张美丽多情的脸上,多了几分叫人琢磨不透的意调,婢女手已有些抖了,但仍鼓起勇气说,“小娘子莫气馁,那叶家女儿虽则貌美,因着家里的,终究难成气候,主公新娶,怕是正新鲜着,过不了几日,估摸也就腻了。” 鸣凰眯了眯眼,侧躺在榻上,转了个身,出神着。“我有何气馁的?汝莫自作聪慧猜我心事。” 婢女忙道:“婢该死。” “罢了,莫再多话,吵的我耳朵疼。” “喏。” 半个月前,母亲等来了李麟的家书。 这位她几岁的兄长,一贯的言简意赅,只说诸事顺利,让母亲莫挂怀,另外称叔父意欲求娶玉沧叶家四小娘子,故而会耽搁些许日子,在山南停留些时候,归期未定。 彼时她刚行了及笈之礼,媒人多次上门,因着郑夫人养女的身份,提亲者不乏显贵之人,可乱世中,福祸颠倒,不过转瞬,她不看重那些虚有其表的东西。 她其实心心念念,不过一人,那位她年少慕艾的男人,有着这世上男儿少有的沉稳、坚定、一往无前。以此胸襟和气魄,来日问鼎中原,亦必有一争的资格。 她一直绸缪,奈何他常年征战,不常在家。 但她始终认为,这世上除了她,已无人再可做他妻了。他非贪色之人,心思亦不在那上面,假以时日,她必可称心如意。 是以无论是江北叶家的凤命之女,抑或是其他任何的女子,她都不会让她们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 她向母亲请命,领了一队轻骑,顾不得身份,一路快马赶过来的。 未曾想,竟是迟了一步。 可恨。 她曾奉母亲的命去李偃房中送过些许吃的,有时借故留在他书房,其实从未近前,只是在外间候着,却叫人故意曲解,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在府上好过一些,在下人面前挣些脸面。 李偃从不会去过问这等小事,没成想却在叶女这里险些摔了跟头。 待回了繁阳,所有人都会知道,主公娶了妻,而她郑鸣凰,从未近前侍奉过半分,今后也不会有成为他妻的可能。 她的眼神逐渐带了几分冰冷,问自己近旁的侍女,“我貌如何?” “小娘子似天妃仙子。” “比之叶女呢?” 婢女犹疑了片刻,忙又说:“她自然比不过小娘子婀娜多姿。” 郑鸣凰却蹙了蹙眉,侧转身子,面朝里闭目不语了。 不知在想些什么。 谨姝累了,有些犯困,靠在涟儿身上打盹,涟儿生的圆润,故而靠着甚为舒服。 稚栎把针线都收了,摸着小夫人手冰凉,去生炭盆。 没找到火折子,掀帘去问马夫,李偃侧头问她怎么了,她仍怵着,忙仔细解释给他听,“小夫人自小怕冷,虽则天渐暖了,可仍是手脚发凉,这会儿困了又想睡,故婢怕小夫人着凉,想生了炭盆给小夫人暖暖身子,只是没找到火折子。” 李偃微微挑了眉毛,过了会儿,吩咐道:“汝等下车去,到末尾那辆车待着,孤和你们小夫人待一会儿。” 稚栎忙应了声是,拉着涟儿和嬷嬷去了后头那辆下人乘坐的普通马车里。 谨姝混混沌沌的,方要睡着,涟儿便匆匆忙忙下车了,她不由心里微微带着些许埋怨,好端端的,怎么他突然又要上马车。 待侍女们都下去了,李偃便翻上了马车,解了披风扔在一侧,侧身进去,在谨姝旁边坐了下来,握她手,果然冰凉,不由道:“竟娇气至此。” 被他说了一句,谨姝也不高兴了,微微赌气说:“自小如此,我也习惯了,夫君也不必特意来瞧我,没道理又怪我去。” 李偃便笑了,“我何时说我怪你了?” 说完把她揽过来,抱起搁在自己腿上,将她按在自己胸膛,“不是困了?睡罢!” 被他这一闹,哪里还有睡意,且他浑身铁铸似的,硌得她身子疼,哪有涟儿好睡。 但他这般好意,她又不好推脱,伏在他胸口,半晌了还忽闪一双美眸,倒是比方才还要清醒了。 李偃遂勾她下巴,“你诚心逗弄孤?” 谨姝不知被戳中了哪个笑穴,趴在他胸前咯咯笑了起来,眼角含泪着说:“夫君我睡不着了。且你身子实在硌得慌。” 如此言辞恳切地嫌弃于她,使他觉得分外不痛快,眉目都蹙到了一起。 谨姝恐他着恼,忙抬头亲了亲他下巴,笑道,“夫君莫生气,阿狸心里是高兴的。” 40.第40章 此为防盗章  可李偃方跨进了屋, 就挥退了左右仆妇下人, 哪里顾得上去瞧什么美人,挟着谨姝搁到了床榻, 俯身去探她脸, 鼻息撒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暖烘烘的意味, 他亲她嘴巴,舌尖绞着她香舌汲她芬芳,而后抵着她鼻尖咕囔了一句, “那日你被惊马撞了, 我却是一眼就认出你来了。” 这是怨她竟这时才想起他了。 谨姝攀着他的脖子跪立在床上,随着他靠过来的身子贴着, 她其实有许多话想说, 可最终不知从何说起。她方才睁眼瞧了片刻, 那侍奉的侍女可不似一般的侍女, 各个腰身妩媚,眉眼精巧可人,不由岔开话道:“夫君忙着让下人退下,是怕我知晓你平日里都是过得什么日子?那些侍女, 模样倒是可人的很。”语气颇为酸涩。 李偃搁在她腰身上的手紧了紧,将她狠狠揉在自己怀里,漆黑的眼珠凝在她眼里, “莫冤枉我, 我连她们长得什么模样都没瞧见。” 谨姝耐着笑, “瞧没瞧见,夫君自己心里清楚,阿狸是不知的。” 说着,他的大手已拧上了她的臀,谨姝吃痛,羞恼地捶他,两个人倒在床上。片刻后,均重重喘气。 谨姝用指尖描他眉眼,他其实未变很多,如年少时那般线条凛冽。 她怎么会忘了他呢?大约是怕再也等不到,于是就只好封藏记忆,不愿再想起他。久而久之,便彻底忘却。 或许也只是不敢去想,那时有多艰难,只她自己知道,一想起他,便容易软弱。 无论如何,时过境迁,如今多年过去了,她竟还能等到他,这究竟是何运道。 他派使臣去家里提亲时,她还左右思索他此举究竟是何意,想来想去都觉得不通,她那时闻他姓名,竟毫无知觉,想来也是可恨。 谨姝被亲得发昏,问他,”你如何认得出我的?我已是长大了,与从前又不同。“他脸上冒出来细微的胡茬,麻痒痒地蹭着她,她又躲又笑,一双柔荑横在他胸前,又被他捉了剪在身后。 ”眉眼相似,“他抚她眉眼,指腹摸上她的眉梢,”大约是尔太过貌美,在这短短二十几载,我只见过一个长得这样貌美的女子。“ 谨姝微微羞赧,”这话我却知,定是哄我的。“她小时并不好看,至少随着他那几年并无甚美的意味,因着时常饱一顿饥一顿,故而面色饥黄,瘦得面颊凹进去,嘴唇总是干裂的起褶子……且她那时防备心极重,时常无故发脾气,如果不是她无意救过他一命,他怕是早没有耐心去照顾她。 “我何时哄骗过你?”他俯瞧着她说。 这话与记忆里重叠,谨姝忽便笑了,摇摇头,“未曾。”从前所言,桩桩件件,而今都应了。 大婚之夜,他便说过,她笑起来甚美。 这会儿亦是晃得他心驰神摇,两人温存片刻,帏帐落地,交相缠绕,如此这般回忆往昔,新婚夫妇的拘谨,彻底散了。谨姝如今半分也不怕他了。 因着万分感激天命及他,对他索取亦是柔身尽力去迎,那如丝锻腻滑的少女的胴体,主动去贴他胸膛,而于他,仿佛灵思平白被人灌了一壶酒,竟是醉得目眩神迷,他便旁的什么也不顾了,困着她的身,只管去索她。 暖香盈帐,滚灼的汗泪交织在一块,李偃正是血气方刚的男儿年岁,情浓之时,仿似不知疲倦,从前非是贪色,实则有更要紧的事,而今无事贪欢,竟也别有滋味。 阿狸后来却连连求饶,四处躲他,两个人双双滚落床下,李偃倚着床榻曲腿席地半坐,扶她坐于床沿…… 种种荒唐,不足为提…… 窗外暮色四合,驿丞备了饭菜,至门外侯着,欲请示主公用餐,稚栎盈盈而笑,“大人莫急,这时候不便叫,再过些时候,婢去请示。” 驿丞了然,微微一笑,礼道:“老朽明了。” 眼见着时辰一点一点过去,驿丞侯着,稚栎并一种婢女侯着,后来来了郑鸣凰的侍女,奉了主子吩咐来送吃食,顺带欲来让主公知晓,她家主子病了的事,眼见着这架势,倒也说不出口了。 稚栎更是笑了笑,余光微微落在她食盒上,心下微讥,面上却礼貌道:“郑小娘子来寻我家小夫人还是主公?现下不甚方便,不若转告于婢,待主子们出来,再行一并请示。” 抱月亦行了一礼,余光里瞧见禁闭的门户,她非人事不知,回想当时主公抱小夫人下车时四下惊诧的场面,如今也该明白里面在做什么,只是从下榻驿站到这个时候,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 她抿了抿唇,亦堆起温和的笑意,“本无甚大事,婢就不打扰主公与小夫人了,待回去禀了我家小娘子,再另行处置即可。如此叨扰了。” 二人各自致意。 抱月便匆匆回了。 回了郑鸣凰下榻的屋子,郑小娘子正在涂口脂,口脂里混着脂粉,于是那嫣红混了些惨白,美人莹润的面庞上,顿时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病弱意味,小娘子穿的随意,但细看却是仔细打扮过,外衫松松披在肩上,里衣亦不甚整齐,巧巧露出一抹若隐若现的春光,小娘子胸前玉房已挺拔而出,挤出深深的一道沟壑,那幽深的一线,被细腻的肌肤衬得越发攥人眼目。 便是抱月也不禁吞咽了口唾沫。 她仿似做错事似的,匍匐在了地上,拜道:“婢无能,茶点未送进去,主公……主公他尚在房里,闭门不出,婢不便去叫。” 郑鸣凰手上的动作停了,扭头微微挑眉,那张眉眼精致的脸上正面无表情地瞧着抱月,抱月顿时抖得像是筛糠,叩首道:“与小夫人一起,从进去还未出来过。” 一记清脆的裂响,口脂水粉全被拂到地上,郑小娘子却一言未发,那张脸上的表情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她就那样面无表情地在铜镜前端坐了半刻钟,终于起身去了床榻,扯掉外衣,拉过衾被躺了下来,一动也未动过。 她这样安静到可怖的时刻,抱月知道,她必是在思索什么,战战兢兢地跪地收拾了碎裂的物品,尽量不发一声地过去放下了帏帐,掀开香炉添了一匙香料,躬身退了出去。 帏帐里,郑鸣凰的脑海里反复回想起抱月的话,“与小夫人一起,从进去还未出来过。” 她无法去想象那屋子里正在发生什么,她无法让自己接受她在这里满腹算计,而她慕艾之人,正揽着旁的女子,行颠鸾倒凤之事。 或许更准确一些说,她无法接受的是,那样看似寡淡不近人情且目高于顶向来无女子可入他眼的男儿,竟有一天会被一个叫她不屑的女子轻易所俘。 她被嫉恨吞噬的这短暂时间里,她对叶女的恨,已达到了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高度。 在所有的计策和谋算里,她考虑过诸多的变数,但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面对如此的状况。 她闭上了双目,静听这沉寂的夜,和胸腔里翻滚的血液。 以让自己平静,并且保持狼一般的警醒。 稚栎等了许久,终于等到屋内唤了一句备水。她忙吩咐下去,驿丞殷勤去使人准备了,大桶的浴水送进去。 主公和小夫人一同沐浴。 再传唤时,两人已穿好衣物,屋内暖香,掺杂着几分别样的暧味。稚栎面色如常地请了安,又问可要现下备饭?李偃点了头。 其余仆妇亦随之进来,麻利地收拾好屋子,又静悄悄退出去。 驿丞知主公与小夫人鹣鲽情深,安敢再揣些小心思?那些貌美的侍女,全都撤了去。 谨姝亦发现了这个细节,不禁微微挑了眉头,埋怨地看了李偃一眼,李偃不明所以。 洗完澡身上舒爽了些,但谨姝依旧还是觉得别扭,是以看李偃这会儿又端着主公架子,更是别扭极了,仿佛刚才胡闹的另有别人似的。 她一直低着头,那温顺的模样,仿似娇羞,稚栎忍不住一直弯着唇角。 小夫人越发叫人怜爱了。 吃了饭,两人一同出去散了会儿步,她随他登上城门,两个人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吹夜风,李偃把披袍裹在她肩上,揽着她的肩给她指:“往西去二州九郡七十三县,待我打下来,半壁江山便已入我手,待汉中彻底气数尽的时候,真正的乱世才要到来,我欲一争天下。汝为我妻,来日荣华,当与子同享。若败……汝可弃我而去,无须犹疑。” 谨姝指封他的唇,踮着脚尖尽力和他对视,“阿狸与夫君同心,你这样说,便是与阿狸疏远了。我愿与夫君同福,亦愿同祸。” 李偃仰头而笑,手扣她后颈俯吻她,誓道:“李偃此生,绝不负尔。” 两人回了屋,已是夜半子时,终于安然睡下了,一觉到天亮。 41.第41章 此为防盗章  谨姝在里面愣了下, 蓦然惊诧地掀帘去瞧,李偃正勒马于马车前, 那马打着响亮的喷鼻, 方才应是跑得太急,李偃安抚它片刻,翻身下来, 目光锁在她身上,深瞧了她一眼, “到孤这边来。” 谨姝忙钻出了马车,车夫未来得及置脚踏,李偃探身直接抱她下来。 谨姝双脚落了地, 手仍抓在他的肩臂, 顾不得旁人在侧, 急切问他, “夫君怎又回来了?” 不是不惊喜的。 原本得知她走了,她心里确切是失落的,但亦知他是要做大事之人, 怎会拘于儿女情长。故也未幻想他会特意来于自己告别。 是以他突然而归, 她心下惊喜, 难以言表。 他俯瞧她, 声音柔和了许多, “现下鹿阴情况不明, 我欲前去一会宇文疾, 行军打仗之事不便说于你听, 你只记着,你夫君乃天佑之子,定能凯旋而归。你便安心待在繁阳即可,若有事,可遣吕安前去。” 吕安便是此次负责护送谨姝的屯骑校尉。原是掌骑兵的,此次不能上战场,内心颇为遗憾,但护送小夫人亦是大事,不敢怠慢。 谨姝点点头,“我记下了。夫君莫要自傲,东胡的铁骑骁勇异常,你且多加小心。阿狸日日盼着夫君。”她踮脚,轻轻亲了他的下颌。 一触即离。 旁人亦不敢抬眼去瞧主上,但谨姝还是羞得满面通红,但却不悔,眉目倔强地直勾勾盯着他。 李偃不禁失笑出声,寻了她的唇瓣,弯腰回亲过去,又微微笑了一笑,“汝既盼望,孤定早早而归。”他抖开那件披风,递于她,“衣物我收到了,甚喜,你帮我系上。” 谨姝接了,便抿唇笑着踮脚替他披上,倚在他胸前为他绑上系带,理了理前襟,后退半步观望,虽是估算,倒还合身,不由笑道:“甚好。夫君既赶路,便早些启程吧!不必担忧我,我自会好好照顾自己。” 原是听了军师的话,怕她不舍亦或者伤心难过才回来见她一面的。 而现在她盈盈而笑坦然地与他告别,反而是他心下生了极度的似是眷恋的某种情绪。 这情绪叫他烦躁,理智告诉他该走了,可身体仿似不是自己的了,脚步亦好像黏在了她面前这方寸的地面之上,动一下都是艰难。 他深凝了她一会儿,眸光翻动,狠狠揽她腰扣入自己怀中,而后解了腰间鱼符挂于她腰间,“见此符如见孤,赠予你,我不在,调兵遣将号令左右侍从,无敢不服。” 谨姝推拒,“我一妇道人家,何须此重物,夫君莫要胡闹,快收回去吧! “叫你拿便拿着。”说完终是松了她的身,“孤去了。” 李偃翻身上马,未再回头,纵马疾奔而去。 谨姝遥遥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之外,才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只是未瞧见,她身后的马车,里头人正掀帘看着她,那目光里无悲无喜,但无端端叫人发寒。抱月战战兢兢地跪立在郑小娘子身后,不禁微微出神了下,现下主公不在,郑夫人亦生着病,恐还未好利索,家里若没了郑夫人,一向小娘子做主,小夫人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谨姝却未想那么多,只是心神有些不宁,虽则这一世李偃娶了她,亦未攻打玉沧,但她总觉得好似一切都还在往一种既定的方向在行进着。 她原嘱过父亲,需励精图治,警醒以自强,现下应当已有了行动吧? 心里仍旧不放心,琢磨着回了家,便修书一封送去玉沧,好了解些许情况。 虽则李偃念着旧情对她百般好,可她亦深知,便是活得再卑微,也不能将己身寄托于任何人。非是不信任,而是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她不能、也不该仰谁鼻息而活,他要争着天下,她便要时刻准备着母仪天下,做与他比肩的妻,而非随时可丢弃的附庸。 这是前一世里,她如浮萍般漂泊了半生后最深切的自我反省。 她在路上又颠簸了五六日,终是到了繁阳的地界。 府里守卫亲自出城来迎,因着主公前几日来了信,家里亦知添了小夫人,故而殷切地叫了几个轿夫及仆妇,换了软轿过来恭候,谨姝下马车,一行人便拜,“见小夫人安。” 谨姝一时被吓了吓,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知若自己胆怯小家子气,日后恐会遭人看不起,府里一应事项若不叫给她还好,若交给她,若先得了轻视,往后去要花极大的功夫才能修正。 前一世她吃尽了这方面的苦头,忙定了心神,淡声应道:“不必多礼,都起罢!我新来此地,往后还要请诸位多多指教。” 此一句,看似恭谦,实则含威带摄。 其余人忙伏身,恭敬道,“不敢。” 谨姝换了轿子,进了府门,吕安指挥众人把谨姝的东西抬了进去,因李偃住在北院子里,谨姝东西亦搬到了那里,院里原就有下人,这会儿并谨姝的侍女,全在收拾屋子,谨姝瞧见屋内诸多李偃的物品,不禁一下睹物思人起来,好似才离了几日,已隐隐有些思念了。 繁阳日暖,谨姝换了薄衫,还是出了一身薄汗,这天天已经很晚了,听说郑夫人身子不太爽利,已睡下了,谨姝便唤人备水沐浴,亦是早早歇了。 这几日都未睡好,现下终于睡得踏实了,一觉到了天亮,醒来觉得精神都好了许多。 叫稚栎把早备好的礼拿出来,捧着去拜了郑夫人。 那位李偃的嫂夫人,她前世里久闻大名,却并未得见,只听说深居简出,李偃和刘郅里那一场持续数月的仗打得不可开交之时,郑氏亲自领兵挂帅在繁阳城下以战刘郅座下悍将萧勐,此城下之战使得这位深居简出的嫂夫人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光怪的色彩,当日作战的将士亦称郑氏乃貌美的妇人,因着美人柔面,故而使萧勐轻敌浮浪,因此势败。 正是因为郑夫人此举,才使后来繁阳不止落入刘郅之手,而李偃退守尚有余地。 后刘郅下招降书之时,亦还特意提过李偃这位嫂夫人,称女英将才,世所罕闻,敕封女侯。 郑氏住在西屋,她今年已年逾四十,习惯早起,每日卯时便于屋内习字,待得用过早饭,便手不释卷,话很少,亦少吩咐,但府里上下都怕她。 这会儿她未习字,坐于高榻之上,微微闭目捻着佛珠,等候李偃这位新娶的妻。 长兄如父,长嫂如母。 因此谨姝对见郑氏还是怀着几分期待的。 但她心里其实有些忐忑,如果郑氏意欲将自己的养女嫁与李偃,而她占了李偃的妻位,郑氏会否对她怀着成见? 一切都说不准。 她在门侍的通报声中入了西屋的正堂,余光里瞧见李偃那位莫测的嫂夫人,她穿一身黛青色的深衣,除却眼角几丝细微的纹路,看不太出来年纪,看五官,年轻时应确切是个极美的女子。只是面上没什么表情,那双狭长的凤眼,显出几分冷漠和疏离来,叫人看不出喜怒。 谨姝行了大礼,手举过头,将请安礼高举过头,拜道:“新妇拜见嫂夫人,恭请玉安!” 良久,一个老妪方过来收走了礼,郑氏淡声说了句,“起吧!”那声音,声调低缓,暗含威严,叫人心生敬畏。 谨姝又奉了茶,郑氏抿了口,便放下了,赐了见礼,统共三样,一对儿成色绝好的羊脂白玉的镯子,一双考究的绣鞋,一柄镶了宝石的黄金套鞘的短匕。 长辈赐给亲手做的物什,乃亲近之意,羊脂白玉镯子乃贵重之物,表示看重,而短匕,谨姝便不懂了。 这时郑氏又开了口,“我李家之人,皆虎狼之辈,你我虽女流之辈,亦需时时警醒自己,莫行软弱之事。你今日既已拜过我了,往后便不必日日来请安,我虽为长嫂,却不敢托大。我观你眉目之中皆聪慧之相,亦一身正气,来日定能好好辅佐崇安,如此我便安心了。往后你既嫁入府,我年岁渐长,身体亦不甚好,许多田产庄子的事,你便分担些吧!” 崇安乃李偃的字。 如此吩咐了些,便嘱她退去歇了吧! 谨姝出了西屋,亦有些莫名,这位嫂夫人,看起来不像是喜欢她,但也似乎不像是讨厌。 随她身后的稚栎左右看无人,不禁微微拍了拍胸口,“那郑夫人,真真可怕。怪不得教出郑小娘子那样的女儿。我观二人,倒是一等一的相似。郑夫人倒似还更可怖些。” 第42章 谨姝问自己是直接过去,还是在旁处先等着。 李麟哪里敢拦,这会儿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叔父白日里还发话,给随侍们说,若小夫人在驿站待得无聊,可上这边来寻他。 方才下人们过来通报,叔父只叫他亲自出来迎,也未指示旁的,想来是不会在意。 “婶娘自然哪里都能去得,您瞧着办就成。” 谨姝笑了笑,“罢了,你莫奉承我了,左右我还能怎么着他?” 李麟嘿嘿笑了声,“婶娘不气了?你不知道,我叔父这人平日里不轻易发脾气的,这种小事也不会有机会戳到他脸前头膈应他,这不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吗?这要是军中之人,主公早就拖下去军法处置了,这些乡下小官没见过世面,几个军棍打下去,还不全咽气了。叔父也不好揪着这么些事不放,倒显得小气了,可不处置,往后去哪里官员听说了,都去效仿,那叔父更是要烦死了,早先叔父没娶妻的时候,尚且容不下这些事,现下娶了婶娘,又待婶娘如珠似玉,怎么也不会放任不管的。” 叭叭地说了一堆,就怕谨姝不小心误会了去。 谨姝直接往前堂走,一边走着一边回他,“行了,我也没说什么,你这样紧张,倒叫我觉得有什么不好叫我知道的事瞒着我了。” 李麟忙打了下嘴,“没,没,绝对没有,婶娘不知道,昨日你出了事叔父紧张成什么样子,他昨日里独自进那院子去寻婶娘的时候,下头多少人都急疯了,我和朱婴兄长一块儿守在外头,浑身都紧张地出汗了。哪里有打仗时候,三军元帅冲在最前头的?还不是叔父没把自个儿当元帅,那会儿只当是婶娘夫君,不忍叫婶娘多受一会儿委屈。今夜里也是叔父提起同婶娘幼时相伴之事,我们这些人,私底下都是羡慕不已,又是唏嘘感慨又是祝福的,叔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哪成想能发生这么一桩破事来,子婴不是怕婶娘误会了嘛!平白添些龃龉,我这做侄儿的,还有外头那些将士们,都得跪在婶娘面前请罪。” 谨姝还是第一回发现李麟这么能说,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还没完没了,谨姝摇了摇头,“今儿个是怎么了,一个个在我脸前头说这些狠话,哪里有那么严重,就算是我生气了,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我和你叔父之间的事罢了,再说他那么厉害的人,你还怕我能怎么着他不成?我打也打不过他,骂也骂不过,没他权大势大,我在他脸前头可是弱势的人。”谨姝半开着玩笑。 李麟摇头,“不,可不是这样算的。叔父心里婶娘最大,我们都得听叔父的,岂不更要敬着婶娘。” 谨姝弯了弯眉眼,“行了,你任务完成了,我真没生气。不过你说这些话,我心里还是高兴的。” 哎,谁不爱听好听话呢? 两个人入了前堂,侍卫在门口通报着,“小夫人与李将军到了。” 那边通报着,谨姝脚已踏了门,谁也没拦着。 座下跪着一群地方官员,这会儿诚惶诚恐地瑟瑟发抖着,不太明白明明是桩小事,为什么反而被骂成这样。 瞧见谨姝的时候,有人还轻微地挑了下眉,似乎是终于想明白了,毕竟昨日里谨姝才出了事,虽说有惊无险,可好歹也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主公现下与妻新婚,眼看着处得还不错,新婚燕尔,哪能容那些旁的莺啊燕的掺和,主公心里有妻,他们这些明目张胆地往里头送人,可不转头就塞到小夫人耳朵里去了,这瞒都不好瞒。 得悄悄的。 哎,是没眼色了点儿。 几人又诚惶诚恐地拜了拜,“主公大人大量,全是臣下们糊涂,往后去再也不敢了。” 谨姝挑了挑眉毛,冲着座上这会儿骂累了正揉鬓角的李偃福了福身,只说,“我来接夫君回去休息,夫君这头儿可忙完了?” 李偃亦有些心虚,他平日里甚少喝得这样醉过,也不至于人都到床边了才发现,人猛一惊醒,瞧见旁边立着个人,那一瞬间萌生的第一想法却是,阿狸知道了怕是心里不痛快,于是人一急,把人掀得在地上滚了两圈,那女子缩在角落里哭个不停,哭得他心烦,索性借机发作了。 这些个人,平日里旁的没学会,那一套巴结奉承的派头倒是一个比一个熟稔。 心里指不定以为自己多会办事呢! 他漠着声音又说了句,“都下去吧!下回再做这等不入流的事,都给我滚回老[百度小说 .tomtxt]家种地去,一个个的整天琢磨着些什么狗东西,主意弄到孤头上来了。” 说完已起了身,走到谨姝脸前头来,有些心虚地握住了她的手,“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他骂人骂了一身的汗,天热得很,这屋里什么都没有,连个人给他扇风的都没,谨姝拿了绢帕给他拭汗,“天这么晚了,夫君还不回来,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生这么大气啊?” 李偃这会儿已消了多半气,瞧见谨姝,连最后那几分气也消了,只是有些怕她生气,半是讨好地笑了笑,“没,旁的事就算了,这事我却不能容,一来这风气实在差劲,二来孤不能让人在我脸前头辱你。” 这事说白了,就是没把谨姝放在眼里。 觉得李偃娶她已是她前世修的福分,为李家开枝散叶侍奉李偃为李偃的各方面着想,是她做媳妇的本分。 谨姝也确切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同李偃也不过是有些情分罢了,他若是贪色之人,她也毫无阻拦的理由。 但 这事李偃可以同她讲,他想要女人,想同旁人好,都行,别人不可以。 谨姝这会儿听李偃说,心下已是熨帖,他能为她着想,她心里是高兴的,于是抿唇笑了笑,“该罚罚,该打打,夫君生这么大气,倒叫阿狸心疼了。” 李偃捏了捏她的手,知她没生气,心下已是放了一半,“无事了,我已教训过了。走吧,孤同你回去。” 那些人还在那里跪着,谨姝回头瞧了一眼,隔着幕蓠看不太真切,但浑身上下那副只有害怕没有丝毫惭愧的架势,倒是清晰的很。 她定了定脚步,忽地出声道:“军规第四十三条,军中嫖宿者杖八十,你们虽非军中之人,但主公却乃三军统帅,你们如此岂不害主公领头犯军纪?其罪一,其心可诛。其二,前朝隆右将军便是死在女刺客手上,趁着主公酒醉,便往屋里头塞人,这手段同哪里学来的?脑子都放哪里去了。”谨姝转头看李偃身旁的贴身侍卫,“你们也是失职,回去自己领罚去。” 这帽子便扣得大了,但他们却没想这么多过,一群人终于显出几分愧色,还有惶恐,“小夫人明鉴,都是些清白姑娘,便是给我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把不明不白的人往里送。” 谨姝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依旧是那副没甚波澜的语调,话却说得不怎么好听,“清白姑娘叫你们这样糟蹋吗?都是爹生父母养的,不明不白送到男人房里头,往后去叫人如何出去见人。若有谁想替主公寻个妾室的,不若送到我这里来,这后宅之事我倒是能做做主。出了事也能推到我头上来。” “臣等不敢。”这么明显的讽刺,这些人脑子也不是榆木疙瘩,怎会听不出来。 李偃哼了声,“不敢?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的。每人二十大板,李麟带去领了。” 说完转头看谨姝,“夫人莫气了,今日事我大意,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 谨姝随着他出了衙署的门,身后随了一大群人,李偃还握着她的手,谨姝也没挣开,就那么跟着他走着。外头马车已经备好了,李偃却偏头问她,“阿狸陪夫君走走吧?” 谨姝点了点头。 走了一会儿问他,“夫君怪阿狸多事吗?” 李偃摇了摇头,“没,只是没想到,孤的阿狸如此有气势。都惊到我了。还是你阿狸细致,孤都想到这一层。” 两个人走在官道上,两个小厮提了灯笼在前头开路,街上已没什么人了,今晚的月亮很圆,恰是既望日,日子好像过得飞快。 李偃问她,“方才生气了?” 谨姝抿了抿唇,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鞋尖在裙裾下头若隐若现,她闷声闷气地回答,“也谈不上生气,就是有些酸。你们男人凑在一块,除了喝酒,便是想那事。” 醋劲还不小。 李偃不由笑道,“哦,那孤是不是该高兴?” 谨姝偏着头看了他一眼,只瞧见他被灯笼映的模糊的侧脸,“这有什么高兴的?” “自然是因为阿狸心里头有我。”吃味吃得这样足,没白疼。 “我心里自然有夫君。”谨姝被他说得脸皮热,声音都软下去了,还是低着头,鞋尖上的大珠在黑暗里头泛着一点光亮,这细微的感受在心里头无限放大着,烘成一片柔软,她脸上带着几分不自觉的笑意,“我知道,夫君心里也有我。” 李偃捏着她的手揉了会儿,“孤起过誓,李偃此生,一妻足以。” 谨姝想起来,是二人成婚那日他说的话,不由抿唇笑了笑,“那阿狸可当真了,往后去夫君不能反悔了。” “不反悔。” 谨姝顿了顿,又说:“其实吧!阿狸心眼挺小的,受不得夫君同旁的女子亲热,如果哪天夫君喜欢上旁的女子,就休了阿狸吧!” 李偃扭身捂住了她的嘴巴,“胡扯些什么。” “阿狸同你说正经的。”谨姝在他指头缝里憋出声音来,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李偃低头亲了亲她鼻尖,忽地笑了,“你放心,不会有那一天的。” 前头后头都是人,谨姝被他亲了一下,登时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脸也烧了起来,推了他一把,埋怨了句,“大街上呢,夫君你可收敛一点吧!” 李偃乐出了声。 “孤偏不。”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露葵5瓶、小缺3瓶、辜十一1瓶、c&s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君侧美人请大家收藏:()君侧美人更新速度最快。 第43章 李偃幼稚起来,可真叫谨姝开了眼。 过了会儿,她自己都笑了。 两个人一路走回驿站去,屋子里备好了浴汤,两个人一同洗了洗,温存了会儿,便睡下了。翌日李偃无事,骑马带谨姝去了郊外遛弯,大军整装待发,这下是要直接去汉中了。 他此次来逊县,便是听说刘郅有异动,现下更是打听清楚,原来是桓帝崩了,下头一个几岁孩子被扶持着登了基,傅家人有把控朝政的倾向。 只是汉中如今衰亡在即,如此变故,一旦宣扬出去,必是一番腥风血雨。故而汉中密而不发。 只待朝局稳固,再另行周旋。 刘郅被李偃赐了毒酒,虽则李偃瞧不上刘郅,但二人斗了两世,总归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也未折辱他,送了他最后一份体面。 谨姝知道的时候,说不上什么感受,前世里那些人那些事,好像同她很远了,远得慢慢不再回忆了,偶尔想起来,也少了那份挥之不去的愤懑压抑,仿佛已是旁观客。 大约是这一世过得比较舒心吧! 那些弄不懂的东西,如今也都大致了解了。 释怀了。 虽则依旧动荡不安,但心境却不同了。 城外十里是座山,山隙里是匹不甚宽的瀑布,却很高,仿佛有千丈高,二人下马的时候,谨姝仰头看了一眼,那瀑布仿佛从天上直泄下来。 “好高啊!” “嗯,”李偃抄了她的腰,抱她过去,“下水去走走。” 水很凉,夏日蹚在里头很舒服,谨姝掬了一捧水,眯着眼笑起来,水又洒回水面上,手指上还沾了些,全甩在李偃脸前头了,他眯着眼躲了下,侧身抓了她的胳膊捞过来打她屁股,谨姝瞪圆了眼睛,脸一下子红透了,往旁边跳了一下,离他半尺远,掬了一把水又泼过去,“夫君你好无耻。” “你再泼个试试,孤叫你后悔你信不信?” “不信,”谨姝站远了些,不敢真的泼他,只手上沾了水,拿水星子甩他,李偃起初还躲,后来干脆不动了,两步踏过去把她两手攥起来顺到身后,半抱着她低头觑她,“胆子越来越肥了你是?” 谨姝一抬头,亲在他唇瓣上,侧头把脸掩在他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李偃愣了愣,旋即也笑了,“行,这个美人计孤吃了。” 两个人玩儿了会,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湿透了,李偃抱着她坐在一块儿凸出的石礁上晒太阳,拿袖子给她遮了脸,瀑布的水雾不时蒙到身上去,也不显得热。 透过衣料,能瞧见朦胧的红色日光,谨姝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 “这样的日子,仿似梦一样。”谨姝透过缝隙去瞧他的眉眼,“夫君为何带我来这里?” “今日处置刘郅,尸体要送回汝南去,此后一段时日,想必腥风血雨,孤一是不想你瞅着,二是想趁机多陪陪你。同你待着,便是这样闲坐,也觉欢喜。”李偃并没瞒她。 谨姝“嗯”了声,李偃直白着同她讲话,让她觉得很舒服,“夫君仔细那个樊冢,此人行事十分莽,待刘郅亦是忠心耿耿。若放他回汝南,难料不会纠结余党,借机生事。” “孤有预料,阿狸不必操心这些。” “嗯,”谨姝点了点头,“我知夫君周全,只是忍不住提醒一下。”谨姝叹了口气,把头埋在他胸口,拨开他的袖子从缝隙里看他,“阿狸只是有些不安,总归是动荡,虎狼环伺,叫人害怕的很。” “莫怕,”李偃甩了下衣袖,把她脸露出来,捧着她的下颌过去亲她,淡淡的胡茬蹭得谨姝脸痒得很,谨姝也没有躲,唇齿厮磨,吻得绵长而深切,谨姝快要喘不过气来,李偃才松开她,“阿狸可愿陪夫君前去汉中?只是路途遥远随军亦是辛苦,你若不愿也可,孤先送你回繁阳。” 谨姝一下子揪住了他的衣襟,有些急切地说了句,“阿狸愿意,只要夫君不嫌我拖累你。” “那倒不至于。只是确切是辛苦的,你现下可能想象不到,等到了时候你反悔,可就没得回头的余地里,大军一旦开拔,就不走回头路。此次去汉中,不成功,便成仁。怕吗?” “不知道,说不上怕不怕,但同夫君在一起,便觉得很安心。”谨姝被他吻过的嘴唇还是红艳的,嫣红一点,一张一合着,勾人得很,李偃低头又啄了啄她唇瓣,两个人亲个没完,好似难舍难分一样。 有时谨姝也觉得好笑,这会儿更是眯着眼抵在他胸口笑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笑什么。 或许是觉得高兴。 两个人又待了会儿,临近午时,日头从头顶直射下来,原本阴凉处也彻底被日头覆盖了,虽说瀑布下不时被水雾打着也不是很热,但总归是晒得慌。 李偃终于动了动,“回吧?” “嗯,我有些饿了。” “你别动,我抱你过去。”李偃重新抄起她,打横抱在怀里,谨姝忙勾了他脖子,他蹚着水,晒干了的衣裳顿时又湿到了膝盖。 李偃把她抱上了马,然后翻身上去,那头跟着他许久的名驹宽厚地打了个喷鼻,大约是觉察到女主人在,稳重地往前奔着,风从耳朵边刮过去,谨姝闭着眼,笑了起来。 “希望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 李偃回她,“会的,往后日子还长着。” 到了驿站,有侍卫过来牵马,李偃带着谨姝回了房,路上便有人追过来,瞧见谨姝在边儿上,本是欲言又止,李偃挥了挥手,“但说无妨。” 那人汇报了许多事,一则汉中之事,局势确切是紧张,除了刘郅和李偃这边,旁的人应该还不知道,但应该也快了,毕竟新帝都登基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傅家想瞒也瞒不住。 “军师意思,咱们还是先下手为强,赶在所有人前头到达汉中,对咱们就越有利。” 还有刘郅的事,那人也一并提了,尸体已往汝南送了,估计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送到,那时大军已离汉中很近了。到时候可能腹背受敌。 其实最稳妥是先收服宇文疾的北方。从北向南从东往西,逐渐压过去,刘郅已死,群龙无首,不足为惧。只要提防其部下纠结生事即可,但刘郅无亲属,父亲刘雍早在谨姝母亲杨婉娴死后没多久就也死了。余下还有一兄一妹,兄长并不成气候,纨绔子弟罢了,行军打仗除了送死没别的可能,就算激发出来再多的血性,也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莽夫。 那个樊冢倒还有些把势,只是现下已被李偃收押,没斩草除根,终究惜才,但现下恐难收为己用,打算关一阵子磨磨性子,到时再说。 还有一事,便是郑鸣凰,繁阳郑夫人递来消息,称养不教,母之过,愿代为受罚,从今往后吃斋念佛,带着郑鸣凰一块儿自囚佛寺,愿终生不踏出寺门半步。 前两事,李偃都只点了头,称知道了,唯独这一事,他皱了皱眉头。 过了会儿,才回,“允。” 杀不杀郑鸣凰倒是无所谓,谨姝也没那么大的执念,只是有些不明白,郑氏到底图的什么。 那人汇报完就走了,李偃和谨姝进了房门,他随手反锁了门,拥着谨姝往床边去,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释道,“郑氏心思其实极深,既想做李家说一不二的大夫人,又担心无所依仗,大约我兄长去世后的几年,给了她很大的不安,就算后来我势头起来,她也不能安稳,总想把我抓牢,子婴十几岁她便塞到了我军中历练,也是狠得下心的人。郑鸣凰是她带回来的,大约也有些旁的想法,我也不是不知,只是没那心思,也就没理会。现下郑鸣凰出了事,她无论如何是要保一下的,她若无动于衷,岂不更坐实了养郑鸣凰别有用心?只是现下似乎也表现得太过了,终究还是沉不住气。” 谨姝去里头拿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这边给他脱身上的湿衣,方脱完,李偃已按着她到了床上,“昨夜里你说困,现下该不困吧?” “白日呢!” “管那些做什么,”李偃手解着她衣领的盘扣,“瞧着孤。” 谨姝瞪着眼瞅他,两个人四目相对了会儿,谨姝乐得直笑,自己动手解了自己衣服的带子,李偃挑着眉头,“再弄一会儿,孤都怕自己忍不住直接上手撕了,你们女人的衣服,做得如此繁琐做甚。” 谨姝被他逗笑,“防色狼?” 李偃楞了下,也笑了起来,“若防我这样的,怕是不行。” “是是是,”谨姝一迭声应着,“夫君最厉害,一着急就上手撕,我有多少件衣裳够得上你糟蹋啊!” “改明儿孤让人给你做个几十件。” “做个几十件让你撕吗?咱能不做那种莽事吗?”谨姝深深地叹了口气,淹没在一声娇哼声中。 李偃困着她身子,蛮横地闯进去 末了,李偃满足地喟叹一声,“阿狸,你想不想同夫君日日这样好?” “不想。”谨姝蜷着身子翻了个身。 李偃也翻了个身,将她围在怀里,从后头抱着她,在她耳朵边儿上吹起,“你还是同样煞风景。” 谨姝忍不住笑了,“是你说话总是离谱才对,日日这样,我不活了,累也累死了。” “你就不能骗骗孤,这时候不该说着应景的话温存一会儿吗?” 谨姝抿了抿唇,“那万一你当真了怎么办。” 天灵灵地灵灵,给点儿掌声行不行! (像不像天桥下卖艺的)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侥幸幸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把我推入深海少年你可真善良10瓶、c&s1瓶、苏幕遮1瓶、辜十一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君侧美人请大家收藏:()君侧美人更新速度最快。 第44章 这样子闲散的日子,注定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但李偃肯抽空陪她,已是不易,谨姝亦是知足的。 好似同李偃在一起后,便在他不停的出发中度过,只是这次不同的是,谨姝同他一道出发了,因她随行,照旧备了马车,但不同以往的匀速缓慢,免她颠簸受苦,而今全速行着,须得跟上行军步伐。 他即便再心疼她,也无法不顾大局。 谨姝亦是不愿拖累他,只说一切照便宜的来,不需太顾及她。 有时李偃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起初几日还好,新鲜劲儿还没过,到了第三四日的时候,谨姝已觉得,那腿和臀,都似不是自个儿的了,每日甚至一进那马车,谨姝都想吐。 到了第五日,已是麻木,六日七日的时候,谨姝意志薄弱地都要打退堂鼓了,咬着牙坚持到了第十日,终于缓过来了一些,大约是习惯了,倒没觉得那样难受了。路上连洗澡都不方便,偶尔李偃体谅她,带她到溪流湖旁洗一洗,借着夜色,他在旁守着,谨姝也害怕,都是草草一洗,总觉得身上不干净。那些繁复迤逦的衣服首饰都收了起来,穿着寻常的素色衣衫,她容貌出挑,身段亦是玲玲有致,稚栎总说她便是披块儿破布,也是美的。 但总归有些灰头土脸。 半个月后,大军行到了沛地,在此休整半日,补充物资,这一路军队疾行,夜里只略作休整,因着夏日,天也不冷,没雨的时候大家都席地而睡,谨姝这几日都睡在马车,虽比旁人都要好许多,可到底她皮薄肉嫩,睡得相当难受。 今夜终于安营扎寨,谨姝简直要喜极而涕。 其余士兵虽意志坚韧,可也是疲惫不堪,能喘口气自然也是高兴的。 李偃的帐篷在正中,军师魏则大将军李偃朱婴在旁侧,周围才是士兵们的帐篷,军师魏则的帐篷离主帐最近,但也有些距离。 谨姝同李偃睡在主帐,一进帐篷,谨姝便端不住架子了,揉着肩膀腰胳膊腿肚子往床垫上瘫。瘫到床上的时候,谨姝才觉得仿佛活了过来,在上头滚了好几圈,才拥着被子一动不动了。过了会儿才察觉到浑身酸疼。 李偃出去巡视了一遍才回的,一回就瞧见谨姝满脸狰狞的样子,不由又心疼又好笑,褪了铠甲,过去她旁边坐着,替她捏着胳膊,“累得很?” 谨姝搂着他的腰直哼哼,“我算知道,夫君外出打仗有多辛苦了。” “还好,孤早就习惯了。身子自然也比你硬朗许多。” “夫君辛苦了。”谨姝捏了捏他的脸,李偃顿时也笑了,“那阿狸犒劳一下夫君?” 谨姝警惕地滚了半圈,“不要,说个话外头都能听见,你莫乱来。” “远着呢,听不见。” “我不信。” “真的。” 他憋了几日了,尤其这种行军时候,每日除了赶路并无别事,累倒是累的,脑子却是空乏闲散得很,除了保持几分警惕,剩下全在胡思乱想,他需要琢磨的事有许多,现下多了个妻,自然匀了一些给她,偶尔想起些不甚正经的,那思绪就仿佛燎原一样,在他身上到处点火。 尤其夜里的时候,暮色降临,即便最艰难的时候,士兵们总能苦中取乐,更别说这种还算太平的时候,路程虽然赶,可夜里总要留些空隙胡侃一通,那些士兵也无甚可聊的,平生乐事不过是女人和钱财,除了吹牛,就是在肖想女人,说的话也粗俗下流,互相乐一乐,苦中作乐罢了,他偶尔会听两耳朵,不是太受得了那么聒噪,倒是听着那些话,总想着自个儿为什么要忍受这些糙老爷们在那吹牛谈女人。 然后更是思她思的紧,倒也不全是想着那事,同她待在一起,总是安静舒服的。 她若不在身边还好,她在旁,便叫他有些受不住了。 这夜里,是这些时日里,两个人难得待在一起。 李偃也未现下就要她,耐着性子给她捏捏肩揉揉腿,谨姝舒服地在他怀里直哼哼,就仿佛咬着钩子的鱼,浑然不觉有什么在前头等着她。 这夜里谨姝被他翻来覆去要了三四次,她嗓子哑了,倒不是叫得哑了,憋得哑了,一直低声闷着声音哼着,她脸皮子可没那样厚,总怕外头有人听见,虽则也没人敢说什么,但总是不得体的。 李偃嘲笑了她好几回。 谨姝一贯爱干净,可现下也没洗澡的条件,末了李偃叫人送了些水进来,拧了巾帕,给她擦着身子,谨姝懒得动,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连他什么时候擦完的都不知道,模模糊糊的甚至还做了梦,又梦见那事,却是他在拿她手蹭着 梦里谨姝都觉得臊得慌,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叫出了声,她醒了一瞬,觉察到他醒着,但实在太困了,被那股子困劲攥住,也实在没力气害臊,只蜷着身子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翌日清晨,谨姝得了一碗润喉的莲子银耳羹,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只是谨姝坐在他脸前头用汤匙舀着往嘴里填的时候,他就旁边儿上似笑非笑看她,谨姝哼着把头往旁边偏,脸红到耳朵后头去。 想问她昨夜做梦是不是出了声,又实在不好意思。 算了,权当不知好了,免得他又笑话她。 昨夜虽被闹了一通,窝在他怀里,却是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再次上路的时候,谨姝心里虽还是怕着,但已没那么难受了。行到盘山路的时候,马车就不合适了,遂弃了马车,谨姝同李偃同乘一匹马,照旧头戴幕蓠,周围士兵皆不敢直视。 谨姝热得直呕吐,李偃蹙着眉头,忽然后悔叫她跟来了。 但现下送她回去,却也不合适,路途遥远,难免生事,且正是紧要时候,无论派谁去送,他都不放心。 如此不上不下噎着,好几日李偃的脸色都阴沉得可怕,脾气更是暴躁得很,谨姝不忍他难受,便是不舒服也忍着,诓他说已适应了,如此骗了他几日,慢慢竟也真的不怎么难受了。 到了整一月的时候,东面传来消息,一个姓龙的少将军崭露头角,大破东胡族,仝樊将军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在鹿阴整兵强攻遥相应和,宇文疾力战,不敌,退回北方数百里,郢台已落入李偃之手。 李偃得知的时候,喝了声“好”,虽则是他临行前布防周全的极大功劳,却也不吝赏赐,传了令旨下去,嘉奖功劳,另传口谕,“汝等功绩,孤都谨记于心,待取得汉中,论功行赏,列位都是功臣。” 就连李麟和朱婴二人,亦是欢欣鼓舞。 李麟道:“如此天助我等,直取汉中,指日可待。” 朱婴难得没有泼他冷水,“自然。” 群情激奋下,脚程更是提了不少。 原本从这头到汉中的路至少也得三个月,然则两个多月,大军已行到了密城,仝樊将军领着十万大军亦到了鄢城,将汉中夹在中央。 谨姝忽地意识到,上一世,李偃也是择的这一路线,但那时候,刘郅的大周江山已定,长途行军本是不易,而那样的境地下,李偃带着军队一路疾行,恐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吧? 南面的杨通杨选两兄弟,前日里递了投诚表,为表诚意,已派了二十万军马渡严水已待召唤。 刘郅的尸首已送回了汝南,其母国阳郡主大哀下破釜沉舟,亲自筹谋,匡立刘家表侄儿刘胜为三军统帅,率领刘家军,继承刘郅遗志,逐鹿中原。并许下重诺,若有人取得李偃首级,记首功,列位一等侯。 在这场群狼争斗中,有资格一争天下的列侯都已有了各自的归宿,如果不出意料,李偃功成的几率将会是最大的。 所有人都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到底鹿死谁手,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如果谨姝没有记错,这场绵延几十年的混乱的末期时代,比上一世要早很多年。 到了密城,李偃已收了十九座城池,势如破竹。 谨姝在无数个瞭望的夜里,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她知道他终将君临天下,仿似天意如此,所有的一切都在把他往那帝位上推。可现实是,他势如破竹,所有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他要想坐在那位置上,几乎与所有人为敌。 而就在这一刻,谨姝诊出了喜脉。 那大夫是从密城捉来的,现下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浑身都在发抖,“回回禀王上,小夫人,小夫人已,已有了身孕。” 李偃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大夫紧张得浑身发抖,脸色都是苍白的,谨姝愣了会儿,也说不上来什么感受,欣喜?这样的时刻,一个生命的到来,应也没多少可惊喜的,不欣喜?也未必,歪头瞧着他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一丝期待的。 可他一动不动,好似定住了。 面色亦是坚毅,看不出喜怒。 谨姝在心底里叹了口气,大约这个孩子来得并不是时机。虽说是他说要个孩子的,可那时他大约也没料到,这时候会是如此的凶险。 为免大夫受惊,谨姝忙扶了人起来,“有劳大夫了,不知可有何不妥当之处?” 大夫拱了拱手,“回夫人,一切都好,脉相平稳,平日多加注意即可。” “那谢过大夫了。”谨姝再三谢了,让人赠了谢礼,好生送了出去。 回身的时候,李偃忽地打横抱住了她,好似整个人这时才回了魂,有些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到了床上,侧头将耳朵小心贴在她的腹部,声音亦是轻的,仿佛怕吓到什么似的,“孤要当爹了吗?” 谨姝原本还琢磨他在想什么,这会儿忽得笑得不可自抑,肩膀剧烈耸动着,好半天才能开口说话,“哎,夫君你好傻啊!傻里傻气的。” 这才多大点儿,她腹部还几乎是平的,能听出来什么。 傻不傻啊! 谢谢,谢谢大家捧场的掌声,倍儿有面儿(挺胸)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容颜2枚、温闻1枚、爱吃龙肉的猫1枚、顾瑜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北20瓶、misquith10瓶、顾瑜10瓶、豬豬。10瓶、小何同学~5瓶、彩里有锖5瓶、矢志不渝5瓶、29481165瓶、327767651瓶、19060917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君侧美人请大家收藏:()君侧美人更新速度最快。 第45章 秋意渐浓,眼看越过秋,又是冬了,原本李偃还想着同汉中耗一耗,但现下却有些急了。 刘胜接过刘郅的大旗,此人亦有勇谋,但比之刘郅要残暴许多,正因为如此,统治军队有奇效,但久之必祸患无穷,砍掉刘郅这个旗帜,原本就预料到必有无数的旗帜重新立起来,杀刘郅一人不会使刘家军一蹶不振,顶多萎靡一阵,或者混乱一阵,眼下却迅速整理干净,虽在意料之外,却也不至于太过惊讶。 国阳郡主大约也知道刘胜非王材,但还是一面抱着微渺的希望,一面在物色新的合适人选。 到时如何平衡刘胜与新的继承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整理好早就混乱不堪的军队,又如何在这内乱的同时打败李偃成功入主汉中,这些都是国阳郡主需要考虑的。 若给她足够的反应时间,不见得谁输谁赢。 李偃不是刘郅,不会轻视女子,他的嫂夫人郑氏前世里也有过出色的表现,他前世里亦扶持了谨姝之女阿宁坐了皇位。 对那位国阳郡主,他是抱了十二分警惕的。 任何人被逼急了都会发出巨大的能量,他对这句话,有过切身的体会。 因着有这一层的关系,李偃心里并不是完全有底气,越是处在优势的位置,离失败就越近,上一世里刘郅最后功亏一篑是个教训,他不能重蹈覆辙。 无论如何,他不能给国阳郡主任何可以喘息的机会。 若等她收拾好刘家军队和内部的混乱,江东那些兵力,并不足以撼动刘氏。 他会从优势,极速转为劣势。 军队与军队的较量,主帅与主帅的较量,都在战场上,但未抵达战场的那些时候,才是决定一场战争胜败的关键。 李偃从未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渴求安定。 大夫说明年夏日的时候,谨姝差不多就要生了。 前几月里,谨姝的身子也要紧,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受刺激,仔细饮食,不能操劳,亦不能劳心伤神,诸多叮嘱,使他原本就有些忐忑的心情,越发显得小心谨慎,恨不得拿个罩子把谨姝罩起来,谁也莫碰,谁也莫扰。 当然最后只能决定把密城圈起来,他一路打过来的,这里是相对安全之地,谨姝暂且养在城里头,匀了一处宅子给她住,侍卫全是礼李偃的亲卫,另择了些身家清白的仆妇,全是他亲自把关去挑的。 就这样忙了几日,那个叫做佟园的宅子,倒已有些家的样子了。 他从很小时候就不知道家是什么感觉了,同兄长之间的情谊也都是建立在血缘之上,但其实两个人并不常相见,印象里兄长都在外面,不断地带回来银钱来维持生计,那些日子如今想来,都觉得时时都透着不安定的感觉。 这半生的日子,其实活得相当的迷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不知道为什么去恨,却一直恨着,一统江东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被推着莫名其妙走上了这条路,他没什么可去做的,也没什么想要的,面前摆着什么路就走什么路,于是就这么一直走了下去。 大概上辈子就是这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但却一直做着,直到后来完成了,他突然就觉得迷茫了。 有时他会想,人出生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欲望,也没有失望,因为要活下去,就要吃饭,于是产生了第一个欲望,有了第一个欲望,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欲望多的时候就要分出了轻重缓急,甚至还要再选择一些去放弃,人们一生都在同自己的欲望做斗争,选择欲望,再被欲望抛弃,腆着脸继续追着欲望走,被它伤害,又被它拥抱,在甜和苦里挣扎,其实最开始,不过是想要活着,一口饭,而已。 但他现在似乎已没有那么消极了,一无所有的降生在这个世上,然后一点一点拥有很多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是一种乐趣。 他对很多事情都在意,但也没那么在意,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去做,有些人是不得不去打交道的。 心甘情愿去做的事很少。 但现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喜欢同谨姝待在一块儿,每次看到她,都有一种家的强烈的感觉,无所谓在哪里,只要她在的那个屋子,他待着就会特别的舒心。 到了十月末,李偃已开始四处征伐了,虽围着密城和汉中转圈,但总归是不常陪着谨姝了,她有时候很久都看不到他人。 密城的天已有些凉了,尤其晨晚的时候,谨姝确切是怕冷得很,稚栎总烧了炉子给她揣在袖中,这日清晨,她醒得早,没下床,但大约翻身动作大了点,涟儿还是醒了,进来替她挽了帘帐,亦塞了暖炉给她,低声问着,“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 谨姝自从怀了孕,便一直嗜睡得厉害,很少醒得这样早过。 涟儿总是细致,若换了稚栎,大约只觉得她兴许只是早醒了一回,不会多嘴问这一句。 谨姝轻轻摇了摇头,“无事,做了个噩梦。大约也是睡饱了,这会儿睡不下了。我不想起,再躺一会儿,你睡你的。” 涟儿跪坐在床畔,虚虚地握了谨姝的手,“夫人莫怕,婢就在旁边呢!” 她睡在耳房里头,谨姝稍有些动静就能听到。 谨姝笑了笑,“嗯,我知。”她拍了拍涟儿的手背,“再去歇一会儿吧,天还没亮呢!我想起了再叫你。” 涟儿起了身,很快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笺,“昨夜里送到的,婢没叫夫人醒,这会儿若睡不下,就瞧一瞧吧!” 会给谨姝通信件的,只有李偃了。 谨姝眸色亮了一亮,折身靠坐在床头,接了信便迫不及待拆了,涟儿瞧见谨姝这样急切,不由笑了一笑,忙过去掌了灯,捧着搁在了床头的案上,灯不甚明亮,谨姝偏过身子凑近了去瞧。 每次信上字都不多,最多也不过两页纸,这次只有一页,谨姝便看得很慢。 开头照旧是他惯用的开头—— 卿卿吾妻。 谨姝每次看到这里都要先笑一下,他那样严肃一个人,却总是猛不丁说些肉麻话,实在好笑的紧。 “鄢城无事,最近与宇文疾刘胜联合之战,多胜少败,过了这半个月,孤便能抽空回去陪你。前几日孤做了梦,梦到你了,梦里你对孤十分冷淡,孤觉得很生气,醒来也很生气,却不知气什么,把李麟骂了一通,他甚委屈,却还是认了错,孤又问他错在哪里,他回孤说不知错在哪里,但孤说他错了他就错了。孤觉得很对不住他,但又不好意思同他说抱歉。这笔帐,要记在你头上。记得好好吃饭,便是吃不下也吃一些,若觉得闷,可出门去走走,密城全是孤的人,尚且安全。不过还是要多带些人出门。” 谨姝看完捂着额头笑了好一会儿,能想象到他同李麟发脾气的样子,有个这样的叔父,也是可怜。 涟儿一直看着谨姝,瞧见她笑,便也跟着笑了,“主公总有法子逗夫人开心。” 谨姝叹了口气,“没,我这是气笑了,他气人得很,同李麟莫名发了脾气,因为前一晚梦到我对他冷淡,便将这笔帐算到我头上了。” 涟儿张大了嘴巴,似乎不是很能理解,为何看起来正气凛然的主公会这么无赖。 谨姝便笑得更加欢快了,过了会儿,又吩咐了一句,“去拿纸笔给我。” 涟儿知道是夫人要给李偃回信,应了声好,便跑着去了。 - 李偃正在议事厅里发脾气,昨夜里一个守城将军打了盹,叫刘胜的人瞅了空隙,射掉了城楼半支旗帜,如此羞辱,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将军忙跪地,此时亦是一脸羞愧,未辩驳什么,只说,“末将愿打头阵,斩下前锋头颅献给主公请罪。” 李偃甩袖坐于主座上,寒着脸应了声,“尚算有几分血性,孤允你。再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不肖刘胜的人把箭射在你头上,孤亲自送你上路。” 虽则骂了一通,还是问清了状况,城楼上夜里是两轮士兵轮值,前夜里一轮,过了子时换下一轮,守城是专门一支军队,但前几次刘胜的军队破城冲撞失掉了大半的兵力,人数本就不太够,昨夜里许多士兵不知为何突然开始腹泻,轮值的时候,许多上夜连到下夜轮值去了,那将军更是在城楼上扛了一天一夜。 知道情况后他便立马派人去处理了,城防十分重要,不能有一丝马虎,任何一次打盹都可能酿成大祸,所以他才会发那么大脾气。 知道情况后更是直接开骂,“都逞什么英雄,伤亡谁统计的?谁布置的兵力?人手不够为什么不上报?半夜里出了事,连个预备的兵力都匀不出来,需要连值?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感天动地是不是?” 他踹了一脚桌子,骂了声,“操!” 打仗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冲锋陷阵是有的,更多的是互相试探和小规模的摩擦消耗,能痛痛快快打一场反倒简单,可双方交兵,哪是那么容易就碰到一起了。 这日子磨人得很,也叫他烦躁。 战线被无限地拉长,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亲自出去巡视了一圈,下头无数人战战兢兢,生怕再挨顿骂。 他又觉得没意思得很,大致阅了一遍,便回了。 军师过来请见,大约又要说他脾气燥,叫他收敛一些。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就是控不住脾气,大约是总有人挑战他的神经。 等了一会儿,魏则敲门进了,推开门,先是行了礼,然后抬头微微打量了他一瞬,忽地笑了,“主公何至气成这样?” “刘胜在摸孤的底细,时不时过来骚扰一把,就是不敢正面强攻,怕不是孤的对手,他现下也急于在国阳郡主那里立住脚,让刘家军信服他,孤就不想同他耗,这么闹一出,那刘胜决计以为孤这里有缝隙可叮,指不定还要再来个两轮,想想都烦。” 魏则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依旧笑着,却没评价什么,只是从袖中掏了一纸信笺递上去,“门口遇上送信的士兵,臣就捎进来了。主公先瞧吧!瞧完消了气,臣再同主公谈事。” 李偃盯着那封信看了一会儿,眉眼那股烦躁已奇迹般散开了,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声来,“连你也来取笑孤。” 魏则笑着,看见李偃已拆了信。 抱歉断更了一日 补轮红包吧~ 快收尾了,我卡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老毛病,绝症了,放弃治疗(:3)) 骂我吧,我扛得住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olivia?20瓶、小何同学~10瓶、阿北10瓶、哎10瓶、风的信徒3瓶、辜十一3瓶、懒懒2瓶、327767651瓶、修身养性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君侧美人请大家收藏:()君侧美人更新速度最快。 第46章 谨姝每日都在拆信和等信中度过,虽然每次他的信里都没什么要紧事,可哪怕他就写一句今早吃了什么什么这样琐碎的小事,于她也是心里高兴的。 日子也不算太无聊,她闲着没事就做做小衣裳,也不知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就男孩女孩都做一些,反正闲着也无事。 稚栎和涟儿围在她边儿上给她打下手,两个人的女工做得不怎么样,涟儿还好一些,稚栎笨手笨脚的,但三个人也做得很开心。 等明年夏天,天气正热呢! 她做了些肚兜和小褂子,还缝制了驱蚊虫的香囊包,上次做的那个,李偃一直戴着,统同两个,他换着挂在腰上,过了夏秋都没摘,问他他便有些委屈地说,“你也没有给孤旁的。” 最后还是谨姝看不过去,给他原先佩戴的一条玉佩打了穗子给他换下来的。 “我做的有什么特别的吗?值得你戴成这样也不摘。”她没好气问他。 都旧得快破了。 李偃理直气壮地回答,“你做的自然是特别的。” 谨姝愣了下,心却一暖,“那夫君想要什么,跟我说啊!我若会做就给你做。” “你会做什么就给孤做什么,孤不挑。”说完似乎还是觉得不够诚恳,又补充了句,“你做的,孤都喜欢。” 想起他的时候,谨姝便总是忍不住摇头发笑,他这个人,虽则年长她许多,其实有时幼稚得很。 李偃也回来看他,有时抽空回来瞧她一眼,真的是一眼,待了不到半刻钟就走。他其实忙得很,军中事务一大堆,根本就走不开,他不是那样不管不顾的性格,作为江东之主,亦有谋图大业的野心,走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路的,他身上背负的是这天下的黎民百姓。 他是谨姝的丈夫,是谨姝未出世孩子的父亲,亦是江东百万父老的希望。他们被战乱折磨已久,对安定和平的生活也期盼了太久了。 谨姝也希望,战乱能尽快终结在九州大地。 有次李偃是半夜快马回来的,推门进来的时候,谨姝猛地惊醒,察觉到屋里有人轻声走动还吓了一跳,摒着气不敢吭声,摸着枕边的一把匕首一直僵着,他靠近过来的时候,谨姝差点儿捅过去,他侧身卸掉了她手里的凶器,乐了,“做什么,谋杀亲夫啊?” 谨姝松了一口气,继而拍了他好几下,“你吓死我了,进来都没声的。” “孤不是怕吵你睡吗?吵醒你了?你放心好了,孤把这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除非外头人死绝了,都不可能叫人碰你一根手指头。放心就是,不用这样紧张。再说密城四周现下都是孤的地盘,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李偃搓了搓她的肩膀,发觉她是真的吓坏了,低头蹭了蹭她鼻尖,“是孤不好,下回记得先出声。” 有回他回来的时候,下着暴雨,他照旧骑马回来的,进门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瞧起来可怜的很,推开门瞧见她,先抱住了,低声说着,“孤想你了,一刻也不能忍,来瞧你一眼,孤就回去。” 过了会儿似乎才想起自己浑身湿着,忙松开了她,手忙脚乱把她推到屋里头给她换衣裳,然后自己胡乱把自己湿衣服剥了。 谨姝身子已有些笨了,扶着腰去衣柜里拿了身他的衣裳给他换,换完忍不住又靠进他怀里,低声笑说:“阿狸也很夫君。很想很想。” 他寻着她的唇瓣亲了亲,没什么旁的邪念,就是亲一亲她,然后又侧头伏在她肚子上听了听,小家伙正好照着他脸蹬了一脚,谨姝咯咯笑起来,李偃直起身,“啧”了声,“脾气还挺大。”说完又笑了,“随孤。” 今天是超短小君 继续红包吧 跪地,谢谢大家仁慈地没有骂我 等我缓过来就加更 快卡过劲儿了,真的快了 还有几万字,也没那么快完结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哎5瓶、修身养性1瓶、苏幕遮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君侧美人请大家收藏:()君侧美人更新速度最快。 第47章 转眼,入了冬,马上就是除夕了。 年还是要过的,但到底显得有几分萧索和冷寂。即便是相对安全的密城,也到处弥漫着不安。 这仗打了有几个月了,从夏末秋初,到冬日,形势几次更迭,现下依旧是李偃占上风,但离彻底收服其他诸侯,还有些距离。 汝南王一派是块儿硬骨头,因着有着杀子之仇,无论如何,两方是永不可能和好的,国阳郡主亲自挂了帅,四下征讨,甚至拉下脸面,同宇文老贼讲和谈判。 宇文疾的儿子已有些动摇,到底年轻,经不起旁人激。 不得不说,国阳郡主是个聪明人,大局观和谋略都不输他丈夫,甚至他儿子刘郅都不见得比她更适合当主君。 她先是扶了刘胜上位,刘胜是庶子,问国阳郡主叫一声姑妈,性子与刘郅有些像,果决,偏执,手腕足,自小就认为自己不比刘家任何一个同辈人差,但始终因为庶子的身份差人一等,运气也始终不怎么好,挺不受重视的。现在刘郅死了,刘家军队群龙无首,他无疑是最合适的继承人,虽然有些勉强,但国阳郡主已找不出第二个人比刘胜更合适了,这也正是刘胜会为汝南卖命的原因,国王郡主给了他希望,翻身的希望,还有未来成为一国之君的希望,对于一个有野心的人,再没有比这样的钩子更吸引人的了,但国阳并没把兵权全交到他手里,煽动底下人起哄说刘胜难堪大任,她再出面镇压,安抚刘胜一番,趁机捏些兵权,面儿上还要说为了安抚大臣们的心,称只要他能建立军功,底下人迟早会信服他的,刘胜这人就是直脑子,没刘郅城府深,很容易就被国阳郡主牵着走,拿捏得死死的。 刘胜死在鄢城之战里,其实并不至于死的,李偃的人没痛下杀手,李偃刚结果了刘郅,刘家军队正处在群情激愤当中,若这时候刘胜再死在李偃手里头,国阳很容易趁机煽动将士,家国情怀,大抵每个将士都有一些,主君接连被羞辱,于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耻辱,那种羞辱感再加上随时国破家亡的危机感,会是一把利刃。 但刘胜确实死了,国阳很快就找到了替代的人,她自己,这个年仅四十多岁的女人,披上为夫为子出征的战袍,声泪俱下地控诉了江东李偃的种种恶行,那样美貌威严的尊贵妇人站在三军之前的倔强身影,是一剂强药,注入每个将士的血液,刘军军心大振,俨然一副不把李偃碎尸万段不罢休的架势。 魏则等人一致猜测,是国阳郡主下手趁乱结果了刘胜,然后推到了李偃身上,再拿这事去煽动刘家军。 军心是件很微妙的东西,一旦溃散,将会一溃千里,而国阳这一招,正是用的恰到好处。 李偃卡着密城和鄢城,汉中被李偃围困在中央,一动都不敢动,那个年轻的傀儡皇帝,还是个孩子,每每朝议的时候都用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不安地望着下头站着的摄政王傅孟谦,眼神里满是依赖,抑或是回头看看垂帘后头的年轻母亲。 汉中已是苟延残喘了,密城和鄢城四十万汉中驻军都被李偃收拾掉了,不费吹灰之力,王城的大门被人一下子踹碎了,孤零零的王城就横在那里,像块儿任人宰割的鱼肉,好似当初被遗弃的玉沧之地,只是汉中没有李偃心心念念的女人,李偃之所以没有动王城,只是因为没必要,在他眼里,王城已是他囊中之物,随时可取之,傅家翻不出任何风浪。 只是在他没有将刘家军彻底控住之前,他还不能动王城,一旦其他诸侯联合起来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一同与他为敌,他并不能很好地扛住。现下这样就很好,他同刘氏较量,其他人观望,谁也不敢妄动。 现在所有人还不能彻底摸清他的底,汉中肯定不敢动,宇文疾还在观望,杨通杨选投靠了李偃,刘家军正在奋力挣扎,一些小股的势力,几乎都已经选择好站队方向了,但到底鹿死谁手,还不能完全下结论。 这个清晨的朝堂之上,傅孟谦迈着端正的步子从队列里走出来,手持笏板拜着年少的他一手扶持上去的傀儡小皇帝,沉痛地上禀,“陛下,而今国难临头,李偃贼子恶行昭著,乱我朝纲,微臣恳请陛下,与汝南王一族联合,彻底扫除李贼势力。” 其余诸臣纷纷应和。 那位年少的皇帝,迷茫地看着下头的臣子们真情实感地演戏,颤着声音回了句,“全听摄政王的安排。” 谨姝最近身子不大好,军队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规模调动,据说是汉中起了事,原本龟缩在王城的汉中朝廷,大肆发放檄文,声讨李偃,汉中的人派了无数死士突围,从李偃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里突围出去,带了口信给国阳郡主,两方不知达成了何种约定,国阳郡主和汉中的联盟已达成,宇文疾接连受挫后龟缩在北方,被国阳郡主声情并茂地游说也毫无反应,只想缩在北方当土皇帝,但国阳郡主并没有打算放过他,抑或着也并不打算让这场战争缺席谁,国阳郡主私下里同宇文疾的小儿子宇文沣见过几次面,具体说了什么不知,但宇文沣对父亲的懦弱和逃避感到非常的羞耻,再三劝说无果后,终于行了大逆不道之事,篡权夺位,北方宇文一族,最终选择同刘氏联合。 现下汉中、宇文一族都归了刘氏。 局势好似突然又逆转了一些。 战争可能无限被拉长。 这个年,注定是要过不好了。 临近年关的时候,又下了一场暴雪,几方约定休战,李偃回了密城陪了谨姝过了年,谨姝瞧见他的时候,一下子就抱住了他,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淌。李偃一边躲着不压着她肚子,一面笑着去给她擦眼泪,“莫哭了,你哭得孤心都乱了。” 这个年过得索然无味,谁也没办法放松,年已过,雪化了,天刚放晴的时候,李偃便重新忙了起来,四处检查布防,同军师魏则商量接下来的战事。 谨姝好似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日醒来就拼命给自己找事做,听人给自己汇报战事,后来战事胶着,李偃不让人整天在她耳朵边念叨,只他给她写信说些只言片语,他不喜同她说那些烦心事,信里总是些琐碎平常事。 谨姝知道他不想她担心,也就不多问,只是每回看到熟悉的“卿卿吾妻”,都是一边微笑,一边暗暗苦涩。 初夏的时候,谨姝已经临近产期了,但战事似乎还没有完的迹象,唯一的变化是李偃把汉中彻底撕碎,攻占了王城,成了众矢之的,那位年少的皇帝抱着头蜷缩在寝殿里哆嗦着说“别杀我”的时候,是一种叫人讽刺的悲凉。 谨姝照旧住在密城佟园,王城并不是特别安全,而且李偃正剑走偏锋,打算釜底抽薪,请君入瓮,他不想谨姝在近处瞧着,徒增担忧。 谨姝在六月的最后一天,得了消息,李偃在出征北方四绶关的时候,被围困,命悬一线。 据说是,受了重伤。 李偃大大小小受过不少的伤,但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叫谨姝心里一凉。 她在极度的担忧和拼命克制中终于昏倒了,早产,稳婆早便在院子待着了,现下却还是手忙脚乱。 陆仲近日里眼疾越发严重了,但还是准备提刀上马,奔赴四绶关。 一来是去探探虚实,二来去报信。 夫人生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 谨姝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稚栎和涟儿守在身边寸步不离,瞧着谨姝痛苦地样子,一遍一遍抹眼泪,嘀咕着这样重要的时刻,主公竟不在。 一面又心疼主公,不知道现下情况如何了,万一出了事呸呸呸,稚栎抹了抹眼泪,自言自语着,“主公吉人天相,肯定不会出事的。” 但过了会儿,还是没忍住,“万一出了事,妇人可怎么办啊” 清晨的时候,佟园响起嘹亮的一声啼哭,稳婆抹着额头的汗,“是个哥儿。” 外头陆仲松了一口气,哑着声音吩咐了句,“守好夫人和孩子,若出半点事,全都提头去见主公。” 说完转身上马,狂奔出城,往四绶关的方向走。他不信,主公会出事。 他要亲自去看看,然后告诉主公,他当爹了,是个公子。 在陆仲走后没多久,屋里响起一声惊呼,“天呐,里头还有一个。” 屋里松了一口气的所有人,全都重新紧张起来,各个额头冒汗,声音紧绷。 “快,再打盆热水来。” “夫人莫睡,再坚持一下。” “夫人,夫人再加把劲,不能泄气啊!” “” 谨姝迷迷糊糊着又绷紧了神经,身上汗黏了一层又一层,她在虚脱的边缘徘徊了许久,唯一支撑着她的信念是,李偃生死未卜,她不能倒下去。 她再次听见啼哭声,稳婆亦是虚脱,扶着床边跪坐在地上,声音满是欣喜,“是个女孩儿。夫人,龙凤胎,一儿一女,天好的事。” 谨姝只来得及瞧了一眼,便彻底昏睡了过去。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容颜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薄黎廷啊17瓶、修身养性2瓶、327767651瓶、扣扣1瓶、越越越shy1瓶、豹子珠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君侧美人请大家收藏:()君侧美人更新速度最快。 第48章 一连三日,四绶关那边都没有消息传过来。 好似一切风平浪静,但似乎又有些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谁也不敢在谨姝面前说一句,看着她身体虚弱的样子,只能暗暗着急,派出去的人一拨接着一拨,都是去探李偃消息的。 被囚困四绶关究竟是虚是实,还不好说。 前段时日的消息,主公去了四绶关围剿宇文疾的残兵,北方大部分已落入了主公手里,不至于出此纰漏。 风云巨变也不过如此。 谨姝在密城被保护得密不透风的佟园里,等到了国阳郡主派使臣要见她的消息。 那位而今汝南女霸主,递了拜帖,派人要来和她谈条件。 谨姝躺在床上,在闷热的透不过气的屋子里,呼吸一阵一阵发滞,李偃不会轻易出事,他这人严谨小心到可怕的地步,她也并非没有想过他会走到功败垂成那一步,但绝对不会是这种情形。 如此轻易地、毫无预料地就陷入这样几乎绝境的境地? 她睁着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顶帐的流苏穗子,帐子外头跪着的人不停地絮说,“国阳郡主的人已在城门外了,说现下主公被围困四绶关外,人受了重伤,如若不及时医治,恐有不测。问夫人打算是救还是不救。”那人呈上信物,是一条玉佩,穗子是她新打的,系了同心结。 谨姝哑着声音说:“呈上来。” 稚栎犹疑着把东西拿了过来,捧到了谨姝面前,嘴上还在说着:“夫人莫急,主公自会吉人天相,主公身侧有魏则军师和李麟朱婴仝樊等大将军,无论如何主公都会安顿好自己的,倒是夫人,万不能涉险。” 谨姝照旧哑着声音,“我知道。” 她不能给李偃添乱,所以现下只能极力克制自己不要慌张。 玉佩递了上来,确切是李偃那条,像是在泥地里滚过,碎成了两片沟壑缝隙里都是脏污凝固的血液。 她心下倏忽一紧。 “人在哪里?”她觉得自己呼吸都快不畅了。 “就在城外。” “说我身子不舒服,三日后再行召见。” 汝南使者似乎也并不着急,乖顺等在城外,不倨不傲,不卑不亢。 谨姝确实没办法下床,而且她也在等,等确切的消息。 然而,杳无音信。 四绶关那边,好似与世隔绝了,什么消息都透不出来,派出去的人没有一拨能回来的。 - 郑鸣凰眯着眼睛,目光照旧是熟悉的闲散笃定,她抬头看着密城的城门,那巍峨的城墙,好似李偃为谨姝铸起的铜墙铁壁,把她牢牢保护在这里。 虽然那城墙的历史,要有许多个百年了。 密城历经九朝,一直都是军事要地。 她侧首问身边人,“今日是第几日?” 那人恭恭敬敬回答:“第三日。” 郑鸣凰轻轻笑了下,那目光含着一闪而过的阴鸷。 她很耐心地等待着,这一日的中午,密城开了半扇门,出来一行人马,请她进去。 郑鸣凰撩了衣摆,微笑着,走进了李偃为谨姝筑起的铜墙坚壁里。 - 四绶关,陆仲摸索了数日,从一处险道里,出了关。 关内驻扎着的,是刘氏和杨氏兄弟的军队?那个在一切苗头都还未显现出来的时候,便早早地站了队,投靠了主公,现下是 陆仲心里一凛,从来没有人怀疑过杨氏兄弟的忠诚,他们雄踞西南多年,对刘氏恨之入骨,如果真的要挑选一个人投靠,无论如何就只有李偃。 但是所有人似乎忽略了,杨氏投靠李偃,刘氏似乎表现得太平静了? 李偃的军队就在关外驻扎,他们原本,在吞并宇文疾的领地后,得到戎狄来犯的消息,关口民众被戎狄劫掠日久,那些外族铁骑屡次骚扰关内民众,百姓苦不堪言,宇文疾镇守北方,当年宇文家也是靠着御狄的世代功劳,牢牢占据北方领地的。 而今却倏忽到视而不见的地步,这些年本就怨声载道,是以李偃攻打宇文疾,并没有费太大力气。 而这时戎狄恰又来犯,李偃思虑再三,决定趁势将戎狄赶出关在,修筑关防。 一来拉拢民心,二来他亦深知戎狄残暴本性,不忍坐视不理。 这是他将来君临天下的底气和胸怀。 但不料,出了一点小的变故。 并不足以对军队造成伤筋动骨的麻烦,但有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重伤他。 - 谨姝低头看着面前立着的女人,眸色一点一点冷透,唇亦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带着锋利和隐忍。 “到底是我低估了你。”谨姝说。 谨姝夫人这个称号已叫了许久了。再也没有人分大夫人小夫人地叫了,因着繁阳那位嫂夫人,带着郑鸣凰入了佛寺,李偃的意思,终生囚困,不得踏出佛寺半步。 李麟得知的时候尚且消沉了几日,却没找叔父求情,他很早便知道母亲打得什么主意,亦多次劝告母亲不要试图算计叔父,叔父那样的人,一生磊落隐忍,许多时候看似冷淡乃至冷漠无情,但再没有比他更重情义的人了,如若什么都不做,叔父反而会一直护佑她,但若是母亲一直试探叔父底线,那么最终结局一定是一无所得。 至于母亲为何会那样护着郑鸣凰,不惜为她终生囚困佛寺,他亦不甚理解,但更多的是怨母亲不够信任叔父,是以更加没法对叔父求情。 去年秋末的时候,繁阳传来消息,说佛寺那边起了场大火,夫人和郑小娘子皆死于火中。 尸首收了起来,因为火势大,烧得面目全非,全凭首饰和衣裳残片辨别。 李偃允了李麟回去吊唁,亦觉得那场火起得蹊跷,另派了人去查,但因着战事,没太顾得上,后来据说是确认了?便也就没了下文。 现在看来,那场大火,确切是蹊跷的。 谨姝这会儿看着面前的女子,久久没有挪动目光,好似入定了一般。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内心正烧着何等的火焰。 郑鸣凰内心的快意已攀到了顶峰,她微笑着,在这个刚刚生产完身子还很虚弱,虚弱地脸色苍白,甚至需要靠紧紧扶着扶手来稳住身形的女人面前,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盈满胸腔的快意。 她假模假样地拜了拜,“汝南使者,见过夫人。” 谨姝看着她,没有出声。 郑鸣凰却好似演上了瘾,“夫人大约想不到,杨氏与我刘氏,渊源颇深,早在前朝,杨氏便是刘氏的忠臣,新朝既立,一切都要打碎重新来过,为了不牵连刘氏一族,杨氏一直与我刘家扮演着仇敌的角色。后来投靠李偃,倒也是顺理成章。” 谨姝握了握拳头。 这样一个卧底,如果是真的,对李偃的打击是巨大的。 想当初杨氏兄弟陈兵严水,放言与刘氏势不两立的一幕,好似突然带了些讽刺的意味。 杨氏与刘氏永不可能合作,即便是军师魏则,都没怀疑过。 郑鸣凰依旧笑,“夫人莫这样瞧着我。兵不厌诈,两军对垒,从来不是兵戎交接那样简单。夫人是聪明人,想必能够想明白。迁怒更是愚蠢的,现下重要的,不妨想想,如何救李偃,如果没了他,夫人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恐怕活着不会太如意。” 谨姝听见自己涩得发紧的声音,“所以呢,你想要什么?” “要夫人登基。” 谨姝敛着眉,“你做梦呢?” “夫人乃昏阳王独女,当年昏阳王是得了封诏的,桓帝乃篡位登基,那些年大概日日不安稳,故而一再打压昏阳王。你母亲杨婉娴,是带了封诏逃出宫去寻的昏阳王,亦联系了母族,愿为昏阳王铺路,修正乾坤,桓帝这才起了杀心。” 谨姝低喃了句,“独女” “很意外吗?你名义巧合的父亲叶邱平,只是抱来的孩子罢了,你那个名义上的祖母,压根儿没有生育的能力,这是你亲生父亲为什么娶她的原因之一。杨婉娴去找昏阳王的时候,昏阳王并没有像杨婉娴想象的那样接受使命,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后来杨婉娴想替昏阳王生个孩子,延续他的血脉,然后辅佐这个孩子登基。” 说到这里,郑鸣凰笑了,摇摇头,“可惜,是个女孩,她最后的梦想也破灭了。” 许多时候,谨姝想,那些乱世里的情爱,总归是真挚的。 杨婉娴和昏阳王。 她的亲生母亲和父亲,未尝不是爱的轰轰烈烈。 可到最后,现实却只是冰冷如斯,不堪入目? 谨姝拧着眉,自然不会相信她的一面之词,而郑鸣凰一点儿也不慌,娓娓道着,“夫人仔细考虑,现下形势也不必瞒着谁了,江东王李偃重伤在四绶关外,我家主君卡在关内,如若短时间里没有及时医治,李偃恐命悬一线,李偃之死,其座下无数大将亦对我主君有些诸多威胁,战事拉扯得太久了,想必大家都累了。这场战争已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我家主君并无意坐那天家尊座,夫人是最合适的人选,只是我家主君亦有条件。” 不等谨姝答话,郑鸣凰自顾自地接着说:“汝南封地不变,我家主君愿交出三成兵力以示诚意,但朝廷无权干涉汝南之政,我们可以不杀李偃,放他一条生路,但李偃终生不得为官承爵。”她笑了笑,“待夫人登了宝位,养在宫里头亦是不错的选择。” 谨姝听到这里,浑身的血液已往上涌,她赤红着眼,回她,“我不知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但我可以告诉你,算计我,或者他,不会有好结局的。不过你倒是给我提供了个新思路,若我夫君出了事,我代他登基也未尝不可,只是我这人,并无他的远虑和大局观,我若厌烦谁,第一个便屠他满门。” 谨姝讥讽一笑,郑鸣凰大约并无甚诚意,来次不过是羞辱她。她说这些话,也不过是随口怼她两句,她差不多也明白,何方势力拉锯,不过是争一个君王之位,但那位置,并不是谁都可以坐的。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爱国si我男朋友1枚、陆啦啦噜。1枚、潇潇0411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把我推入深海少年你可真善良20瓶、辜十一11瓶、木脑壳10瓶、c&s2瓶、不喝牛奶的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君侧美人请大家收藏:()君侧美人更新速度最快。 第49章 关外的营地,大帐里一片凝固似的冷寒,李偃没露面,国阳郡主一身轻铠,立在那里,貌美而严肃。她亲自做使者来谈判,身边只跟了一队轻骑,这会儿侯在营地外头,帐里只她一人,身边跟着一个瘦小长髯老头——刘氏而今的军师,若算起来,是魏则的师弟,比魏则入师门晚,天赋极高,工于心计,更是始终把魏则当作劲敌。要不也不会让魏则栽这一跟头。 魏则低头嘲讽一笑。 是他对不住主公。 国阳对于李偃并不露面也并无感到异样,毕竟他现下受了重伤,她也没想着能见着他。 对着魏则说,“仗打到这个地步,僵持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我也不必说黎民百姓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李偃、我,如今是我们两方在争夺。我承认,我一时无法撼动他。但他也暂时奈何不了我。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以严水为界,划而治之。” 李偃的人肯让她进来谈,就是有意想听听她怎么说。 国阳并没有绕弯子。 年逾四十的她来说,野心已经被无休止的战争消耗,她恨李偃,但也没到拉着汝南百万军民垫背的地步,这场仗再打下去,确实不怎么好。 戎狄跃跃欲试,刚被李偃打击了一顿,蜷缩回了草原,但若关内接着混乱,难保对方不生事。李偃虽则现下受着伤,可大概也不至于到穷途末路的地步,而且李偃不同于她儿刘郅,刘郅是个自负到骄傲的人,对下头人,始终带着些傲慢,他喜欢锋芒毕露的人,下头几员大将全是猛将,收服的那些俘虏也全是雄才,正因为如此,那些人对刘郅只有畏没有敬,全是些随时都可能倒戈之辈,她现下是能镇压得住,可若哪天她松了气,难保不会被那些老狐狸吞吃得干净,而李偃这人虽是传言里的暴虐荒蛮,可事实上却并不傲慢,甚至有着虚怀若谷的宽广胸怀,底下全是精兵将强,也多有知遇之恩,忠诚高了不知几许。 不得不说,她有些急了。 国阳在打量揣测魏则等人,魏则等人自然也在揣测国阳郡主。 朱婴率先开了口,“郡主说得轻巧,现下这局势,谁都知道各自占不了便宜,但各退一步,是谁先退?若我等先退,郡主趁火打劫,我李氏一族,岂不到了下头也死不瞑目?划而治之,倒是说得容易,但郡主真的信的过我们,我们可信不过郡主。”但是撤军这项,两方谁也不敢先动。 国阳蹙了眉头,她确实无法做到先退一步,李偃此人太过琢磨不透,她冒不起险。“你们想怎么办?”她问。 “不如郡主拿出些诚意。”魏则捻着胡须,终于开了口。他还在思量,国阳郡主现下走的什么棋。 其实仗打到这个时候,是最没趣的。各自都一身伤痕,下头人也全是疲惫不堪,那些豪情壮志全都被无休止的战争消磨得差不多了,余下的,只有一口气。就看那口气谁先松。谈判并不少见,割地赔款,你来我往,谁多拿下一个城池,谁失一个关隘,一点一点拉锯着,试探着,看谁先绷不住。 流民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赋税越来越重,要打仗,就要粮草,下头被压迫得紧了,聚众开始闹事,局势一不小心就会失控。 谁都累,谁都不想放手。 那唾手可得的天下,还有权力,没人不心动。 但主公并不全为这些,国阳郡主怕是不甚了解。 国阳指尖敲击着椅子扶手,沉默了会儿,抬头,“关外并无合用大夫吧?你们主公,还能撑多久?” 魏则猛地拧了下眉,似是怕被国阳郡主看出什么,旋即又舒展开,恢复一开始的面无表情,“无大碍,不劳郡主操心。” 那些细微的表情变换,全收在长髯老者的眼底,他笑了笑,对着魏则道:“北方十六城,虽全收在江东王手下,但握不握得牢,军师心里清楚,关内而今一个能做主的都没有,关外呢?不好说。”老者勾着唇,笑得漫不经心,“现下局势,一些小小的变故都有可能一瞬逆转,师兄”他目光直视着魏则,虚虚以拜,胸有成竹,“还是不要逞强得好。” 潜台词,现下不是他们汝南求着江东,是江东自己泥菩萨难保,他们只是在给个台阶。 魏则大约能明白他怎么想,国阳郡主自己虽有野心,可打败李偃及李偃的军队,并不是一件易事,可以说是在啃一条极硬的骨头。成功的代价很大,但又不甘心俯首称臣。划而治之,不过是给各自一个休养生息的借口。 日后必还有一仗要打。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侥幸幸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s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君侧美人请大家收藏:()君侧美人更新速度最快。 第50章 自从开始打仗之后,就无时无刻不在争夺和谈判中度过。 这一次,结果并不如意,魏则一直在打太极,国阳几次试探李偃伤情,都没听出来一点儿有用的信息。 划而治之这是国阳所能想出来的最好的办法,汝南兵强马壮,假以时日,必有所为。只是当初凝合不利,内部派系斗争都始终存在,这么些仗打下来,确切问题是越来越严重了,她强行坐上帝位,也不是不可,只是她乃女流之辈,终究会有异议,到时候周旋起来,亦要费不少心思,李偃一时也扳不倒,对她来说,并不是一条稳妥的路。她年逾四十,野心没那么大,所作所为还是力争稳妥。 而李偃现下受着伤,困在关外,他的大军被她的兵隔绝在南面,现下是拿捏他的最好时机。 以她料想,李偃应当是无法拒绝的,这仗再打下去顶多就是两败俱伤,对谁都没好处,不过各自失民心罢了,可能到最后一个赢家也没有。划而治之,表面看是各退一步,可以现下形势来说,其实是她退得多,而李偃乃自负之人,先休战,以待来日,他没道理拒绝。 李偃草莽出身,无皇室血统,虽则能力出众,终究少了点天命所归的意味,传言也不太好,虽则这些月日来东征西讨,所过之处无烧杀抢掠无欺压百姓,甚至展现了一个君王所具备的仁德胸怀,但远远不够。 魏则大约有意为他造势,只是各方阻挡下,效果不甚理想。 但现下,李偃的人拒绝了她的请求,甚至表现出丝毫不予商量的意味。 不欢而散。 临走前,国阳摊了最后的底牌,“对了,还未恭喜江东王,喜得麟儿,只是夫人早产,不知道身子骨如何。这些天听说王上受伤的消息,想必很是担忧。前几日我托人去拜会夫人,夫人强撑着身子见了,听说虚弱得紧,浑身都是抖的。” 魏则脸色巨变,压根儿无需掩饰,敛眉道:“我劝郡主莫要作茧自缚,不向老弱妇儿下手是最基本的道义,若郡主不仁,也莫怪我等不义。” “先生说什么呢!我只是恭喜王上一下,只是先生也莫威胁我,先是失了丈夫,又失了儿子,而今孤家寡人,又有何可怕的呢?我也劝王上,莫把我逼急了,我这人,什么样的事都做得出来。” “郡主好自为之。” “我也劝你家主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眼见着再说下去互相该动手了,使者相见,动起手来实在难看,各自适时止了声,不再言语。 魏则送了国阳郡主一行人出营地,一队轻骑浩浩荡荡往关内行进了。 魏则一刻不停地入了大帐。 帐内,这会儿立着许多人,军医全在这里,各个脸色沉肃。 李偃自领兵以来,大大小小受过无数的伤。 最凶险一次,箭矢擦过心脏直穿后肩,他也扛了过去。 可现下让人担忧的是,主公眼睛伤了。 不至于凶险,但却更要命。 主帅没了眼睛,就好似将军失了上阵杀敌的剑。 魏则在李偃床旁立了下来,拜道:“主公。” “如何了?”李偃沙哑着声音,说不上什么情绪,一瞬间的大意,落到了这种地步。 人生总是乍起乍伏,他在最低谷中摸爬起来,并不惧这些。 但脑海里会止不住想起远在密城的他的妻,谨姝快要生了,从他知道他怀孕的那一刻,他便时时刻刻盼着给她一份安宁,打下这天下捧到她手里。 可这仗耗到现在,却突然出了纰漏。 他对不住她。 魏则敛着心神,将方才的会面转述了一遍,尽量用委婉和缓的语气,但主公还是一瞬间折起了身,因为疼痛痛苦地拧着眉,脸色苍白着,冷汗倏忽冒了出来,军医一声惊呼,想叫他躺下来。 李偃浑然未听,寒着脸,额头青筋迸起。 “不等了。”他冷着声说。 魏则轻微地摇了摇头,“太冒险了。”可瞥见主公的神色,忙又转了口,“我这就去准备。” - 谨姝送走郑鸣凰之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终于有消息透了一些出来。 国阳郡主伙同杨氏兄弟的军队这会儿在北面,关内驻扎着,把控着关隘,将李偃堵在关外。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绕过四绶关,还有龙峪关和谷廊可以走,只不过是麻烦一些,想要挡住李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从回河-梦阳一带往南,都是李偃的地盘,虽则国阳守着四绶关关口,军队几十万卡在那里,可若是让李偃绕出来,她才是凶多吉少。 可正是因为李偃受了伤,国阳才如此肆无忌惮。 这些仗打下来,李偃越来越像江东百万人的信仰,无论是平头百姓,还是他手底下的将士,看着这位从微末一点一点爬到这个位置的男人,一路杀伐,行到这地步,心中的敬佩和信服无以言表,也正是那些人把他看得太重,他一旦倒地不起,无数人将失去方向和信仰。 谨姝这些时日怎么都睡不着,身子虚乏的厉害,好像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掏空了。 她甚至没办法给孩子喂奶,家里请了两个奶妈,奶妈照看着,偶尔抱过来给谨姝看,谨姝想起李偃给她写的那些信,信里偶尔会提起孩子,说要是生个哥儿,以后就教他骑马射箭,父子俩在同个校场切磋,若生个女儿,就仔仔细细呵护着,等长大了,谁家臭小子想来娶,都得过他这一关,太文弱的不要,太粗鲁也不行,得温文尔雅,得温柔细致,也得阳刚挺拔,文武双全,品行过人,才能娶他女儿。 谨姝笑他操心太早。 可现在想想,只觉得眼眶发热,他不过是在逗她开心罢了,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让她暂时忘却战争带来的阴霾。 郑鸣凰要做什么? 她一直在猜。 后来听说,国阳郡主也找李偃谈判了,陆仲从密城出去,险险闯进了关,应当已经知道谨姝已经生产的消息了。 谨姝这时才忽然有了些想法。 她不知道国阳想同李偃谈些什么,但既然还有得谈,证明李偃的伤不至于威胁生命。暂时应当是还没事。 郑鸣凰来这一趟,看似是谈判,其实更像是闹着玩。 目的是什么? 大约是为了叫李偃知道,国阳的人已经来找过谨姝了,作为李偃的妻,她为了他生了一双儿女,还是早产,身子虚弱得几乎坐不住,却还要为他受伤担心,因为现下的局势提心吊胆。 因着李偃看中谨姝,谨姝手里权力其实很大,三军兵符她手里亦有一份。 国阳这是想用谨姝来拿捏李偃,或者说刺激他? 李偃若知道,她早产,此时气息奄奄在密城,还要为了这些糟心事担忧,甚至有危险,以他的脾性,肯定是不可能置之不理,当作无事发生的。 谨姝紧紧地攥着手指,攥得发白,其实她没多恨郑鸣凰,上一世那些事,说到底是阴差阳错,上一世的恩怨,她没报的,李偃也都替她报了。 这一世,郑鸣凰所作所为,还没到她能恨得找她的地步。 可这一刻,她是真的开始恨她了。 有些话后悔,当初没有狠心缠着李偃,将她赶尽杀绝。 又过了一日,下了一场大雨,城里一派宁静。 下午的时候,雨稍稍停了。 然后兵临城下。 谨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并无太多的情绪,“嗯”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稚栎已经在哭了,瞧瞧抹了下眼泪,怕她难过,扭过脸去不吭声。 主公不在,城中无大将,夫人刚刚生产没多久,身子至今没调养好。 简直雪上加霜。 谨姝召见了守城的将军,密城的太守、少卿等等主事之人。 议事厅乌泱泱立了一群,有军官拿了铺了地图给她看,模拟外头的场景,给她解释国阳郡主的人是如何过来的。 密城原先是李偃势力范围的腹地,这会儿因着杨氏兄弟的倒戈,才不小心暴露了后背,前几日,密城外的两座小城,接连投靠了国阳郡主。 这才有了现下兵临城下的局面。 谨姝抿着苍白的嘴唇,一直咬着唇,想让唇色显得红润一些,遮一遮自己脸上的虚弱之色。 沉着声音问了句,“大概多少人?” “不多,号称五万,实际上大概只有三万。” “咱们多少人?胜算如何?” “守城没有问题,还可以从临近调兵。光是密城,就有三十万的驻军。拎出来三万就足以挡得住。” 谨姝沉吟片刻,这些时日里反复的琢磨使她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恍惚状态中,好似这会儿才彻底清醒了,理智了。 她说:“好,那就留五万守城。其余人跟我出发去汝南。” 直捣刘氏的老巢。 她前几日了解过,国阳郡主为了堵李偃,现下汝南仅留下不到十万的驻军,若是把汝南拿下来,等于就拿到了一个军事枢纽。 一个军参拍了下桌子,有些激动地说:“围魏救赵?” 不得不说,谨姝胆子算大的,这会儿没有被吓坏,反而动了主动出击的想法,倒是和李偃的脾性越来越像了。 越是艰难的环境,越冷静。 谨姝自然也是怕的,可怕没有用,她从小就知道,越是害怕什么,什么就会越靠近你。 “诸位商量一下,可行吗?” 其余人七嘴八舌起来,汝南是国阳郡主的老巢,对刘氏来说意义重大,现下刘家的本家宗族祠堂还有直系旁系血亲,都在那里。 刘郅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哥哥智力有些问题,这些年被国阳娇生惯养养在府里头,姐姐嫁给了汝南一个小侯,现下已经有了个三岁的孩儿。 汝南若出事,那么对于国阳来说,几乎是直击心脏的打击。 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无论谨姝派过去多少人,一旦汝南有了威胁,有一丁点可能出事的苗头,她都会立马回头来坐镇。 四绶关的危机一解除,李偃即便受伤,关外那些李偃的大将,都会立马突围出来,那些人才是李氏军队的核心和灵魂,猛虎归山,局势一下子就会逆转。 谨姝不是第一次带军队,上一次也是带了一小股军队,去云县堵刘郅,那次更像是一场闹剧,但李偃并无苛责她,甚至还带着几分纵容意味,加上后来李偃对谨姝无比的上心,兵符都交给她保管。 无论如何,谨姝带这个兵,都是合乎情理的。 李偃手下无孬种,即便密城这些将军非李麟朱婴之才,意志却无比坚定,愿誓死追随夫人。 第二日,谨姝一队人马护送孩子秘密去了繁阳。 去繁阳,一路上是畅通的,都是李偃的地盘。 谨姝则随着军队,一路往汝南行进。 - 国阳郡主与李偃进行了第二次的谈判,带着大军已压境密城外的消息。 她确实是急了,深知这样下狠手,很可能触怒李偃,但她已顾不上那么多了。 李偃这次没有避开她,亲自去了议厅,国阳第一次见这位江东的霸主。 这会儿情况并不好,眼睛上覆着白布,唇色亦是苍白的,确实是伤得不轻,但似乎伤情是控制住了。 国阳眯着眼,“只要王上一声令下,我便即刻让人收兵。不知王上心中,娇妻和孩子,是否比江山更重要?” 众所周知,李偃对那位发妻是无比看重的,可到底男人喜爱一个女人,能为她做到哪种地步,国阳心中其实没有底。 就那么看着李偃,李偃面无表情的,唇角拉成一条笔直而锋利的线,很久,只说了句,“总有一天,孤会叫后悔你今天所做的决定。愚不可及。” 那声音很冷,语调却似乎并无起伏,旁边魏则心却一凛。 他知道,主公是真的生气了。 这一次,照旧是不欢而散。 李偃在头皮发紧和出离愤怒的极致冷静中,理智地内观自己心中正熊熊燃烧的火焰,他闭上干涩发胀的双眼,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这一刻,好似那些所有的谋略和计策都化为灰烬,他只想把一切都撕碎,不管不顾地冲到谨姝身边,将她护到身下。 他一个人品尝着怒火。 然后有人闯了帐,着急忙慌地汇报:“主公,据可靠消息,夫人带着军队直冲着刘氏老巢去了,放言国阳郡主若不回头,就将汝南夷为平地。消息应当是传到国阳郡主那里了,关内已在调兵了。” 李偃眨了两次眼,好似一下子愣住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几乎一瞬间便明白谨姝是如何做想,刹那间,笑了,“傻子!” 末了,喝了声,“整兵!” 啊啊啊啊啊啊我有罪!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瑜1枚、344809501枚、侥幸幸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顾瑜10瓶、辜十一7瓶、张靖浩妈妈4瓶、c&s1瓶、越越越shy1瓶、190609171瓶、34480950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君侧美人请大家收藏:()君侧美人更新速度最快。 第51章 废墟上,站着一个女人,年逾四十岁的她,还依稀有着当年艳绝王城的影子。 年岁的增加,为她平添了几分沉稳内敛的韵味。 这些时日的征战,让她从深宅的养尊处优中挣出来,更是被磨蚀出了几分铿锵。 那些气质绞在一起,让她像一个高高在上的不动声色的王了。 而不是一个简单的,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后宅妇人。 她不似当年了,那些年里,女子更像是男子的附属品,每一分光芒都掩在男人的丰功伟绩里,被动地变成了那些男人背后的影子,她当年嫁给刘雍的时候,并不是很甘心,她那样心气儿高的人,始终是骄傲的、自负的。 她不愿意承认的东西有很多。 比如她不得不承认,无论她的才情和美貌有多出众,在那些男人的眼里,女人不过是一件装饰品,用来给男人撑脸面的,女人的才情是可有可无的东西,顶多被夸赞一句,以后能得丈夫的欢心。 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她恨这世上大多的男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表哥,为了彰显自己的威严,为了给她家里一个下马威,将她许给了窝在汝南那块儿弹丸之地的前朝皇族支脉刘雍,从始至终都没有问过哪怕一句她的意见,那个经常温声叫她表妹,并且一直表现出对她的关怀的亲表哥,她一度以为,他是真的将她当作亲妹妹的,直到那一刻,她才深切明白,什么叫做皇家无情,爱是虚的,恨是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浮在水面上的影子,一击即溃,唯有权力是真的,是可以握在手心的东西。 她也恨她的父亲,给了她前十几年无微不至的关爱,放言这个世上无人可动她宝贝女人一根毫毛,然而到了最末的时候,她在哭闹着不愿嫁去汝南的时候,父亲给她的,只是一句冷漠的,“由不得你。” 自然,也包括她的丈夫,儿子。 也谈不上恨,冷漠居多,她的心好像从被迫挣脱少女的身份变成一个不被任何人重视的和亲对象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刘雍不是刘郅杀的,确切是她派人动的手,她实在看不上刘雍那个懦弱的性格,儿子刘郅都比他更有血性,她知道温县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事情败露的时候,她只想着如何掩盖掉这件事,人已经死了,桓帝并不会太追究,但桓帝对汝南这边始终多抱着几分防备,所以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她心里盘算着。 刘雍也知道了,但他第一反应不是想着如何解决,懦弱的本性使他能做出的唯一反应是推脱、埋怨,差点对儿子大打出手,许多年前的记忆翻卷而来,她看着刘郅,就好像看着当年无力地对父亲说,自己不想嫁去汝南,哀哀求着父亲能不能想想办法的自己。 她除掉了刘雍,在刘氏的地盘上,动用了无数的心思和计策,最终将这件事完美解决掉,没有人怀疑她,或者没有人愿意怀疑她,这种十分隐秘的自豪和骄傲,让她知道,女人并不比男人差,甚至男人越是看不起女人,女人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就越困难,但更有力。 那位长髯老者走近了,虚虚行了一礼,“郡主。” 老者名叫范氓,胡须皆白,但年纪其实并不很大,国阳眺望着远方,四绶关掩在漫无边际的黄土里,遥遥看过去,带着几分拙朴的壮观,像一条巨龙,安静地盘踞在那里。 千百年了,这壮丽山河,被无数人争来抢去,其实从未属于过谁。 “范先生,我现在忽然觉得,自己被人摆了一道。” 范氓没有说话,他选择国阳郡主的时候,便有自信自己能打败自己的师兄魏则,他确切是成功了,但如今,他不得不承认,得道者多助,他确切打败了魏则,但没有打败李偃,那位江东之王,身边围绕的人,都是国阳郡主这边无法比拟的良才。 国阳郡主冷冷的、似是自嘲地笑了一声。 那个远在密城的,素未谋面的李偃的娇妻,给了她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她最初得到消息的那一日,是震惊的,但并无过多的担忧,她决定静观其变。 那时候她还是胸有成竹的,毕竟她敢把汝南敞在那儿,就有足够的自信和资本。 汝南在陵阳之南,靠的不算太近,也不远,那块儿地虽小,地理位置却极特殊,四面都是空的,却意外的易守难攻,她儿刘郅在过去的十数年里,不间断地修筑驿舍,构建了无比密集又牢不可破的情报网络,任何军队想要靠近汝南,都不可能绕过探子的眼睛,而汝南前后左右全是军事重地,一旦有情况,那些军队可以立马回护,所以一直以来,很少有人会想过,去打汝南的注意,这也是刘家世代盘踞汝南的原因之一。 但那位李偃的发妻,却是十足的胆大妄为,目光直接伸到刘氏的老巢去。 她本意是想要静观其变,汝南的守将是她亲自挑选的,胆略和智谋应当无需担忧,她回忆了临行前那边的布防和周围几座城的军队数目,并无搜寻到任何明显漏洞。 她知道,那位江东王夫人,大约是在对她示威,但在她看来,这一招围魏救赵,顶多让她和李偃认为,她不会被人随意摆布,其他并无多大作用了。 但这些时日,断断续续有消息传过来,叶谨姝先是与玉沧取得了联系,那处一直以来低调得毫无存在感的小小一座城,迅速地集结了两万军马,横着扫荡过严水,直逼西南而去,目的非常明确,照着杨氏兄弟老家而去。 杨氏兄弟与刘氏的渊源极深,追溯起来要到几百年前,正是因为这些渊源太过久远,联系其实并不牢靠,她这回把投靠李偃的杨氏兄弟拽回来,下了不少的功夫,并且允诺,将来事成,依旧把西南划分给他们,杨氏兄弟并无太大野心,但对西南之地很执着。 那边并不是什么福地,地势复杂,也不发达,百姓大多穷苦,交通也不便利,无论如何是比不上中原地区的,所以兵力大多在严水一带,守住严水,西南几乎就安全,历来打仗,很少有人会深入严水以南的,杨氏投靠李偃之后,兵力就一直囤积在严水以北,以让李偃随时可以调动,正是因为如何,李偃才信了杨氏投靠的诚意。 西南是杨氏的地盘,跨过严水往北,西面儿是刘氏的地盘,几乎以玉沧为界,东边是李偃的地盘,玉沧一直是个不太显眼的地方,靠着林州,林州历来是军事重地,玉沧顶多算是粮仓福地,原先是汉中的腹地,因为粮产丰富,又是昏阳王的地盘,一向忌讳兵戈,兵权一直握在朝廷,后来汉中王城北撤,玉沧还经历过一段时间的混乱,后来兵权一直握在林州那里,玉沧挨着山南城,那是刘郅和李偃第一次交手的地方,刘郅惜败,李偃趁机在山南建立城防,派了几万的兵力,山南是个小城,靠着地势便利,倒也易守难攻,这些时日一直横在玉沧前头,刘郅死后,国阳一度派人攻打过,守城的是个侏儒残疾,左臂断着,接了一截铁锁链,瞧着有些微滑稽,但交过几次手,就越发觉得这人可怕,那人是个将才,她一度起过要将人招降的念头,但又是一个对李偃忠诚无比的狗,抛了无数的肉骨头也勾不过来。 让她一度十分恼火。 但山南没多少兵力,虽则是块儿有点儿硬的骨头,也没多在意,一直晾在那儿。 玉沧倒是完完全全被忽略之地,李偃当初拿下玉沧后,迅速娶了玉沧昏阳王府的四女儿叶谨姝,摆明了要联姻结盟,让玉沧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上,但也似乎也没多在意那地方,山南那地儿也没派多少兵力守着。 不仅国阳,各方势力都没把玉沧当回事儿。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玉沧竟然藏了一支骑兵和水兵,数目还不小,各有一万左右,至少从渡跨严水的迅速和猛烈态势看,威力不小。 水师是开国皇帝昭帝在世时致力于培养的军队,昭帝是个野心勃勃的皇帝,甚至起过远渡重洋,征服水上大洲的想法,他的目光一直放得相当远,后来那些人,提起来都扼腕叹息,若昭帝能再活十五年,九州一统,四方来朝,现有的疆土,至少能扩大一倍。 骑兵也是,比不得关外那些草原民族,常年马背上行进,铁骑所过,势不可挡,关内并无培养良驹的条件,且无论怎么勤加训练,都比不得关外那些草原民族自小在马背上摸爬厮杀的天生血性。 而玉沧不动声色地搞出了这么两支军队,不可谓不叫人震惊。 谨姝现在在回想自己重生伊始,面对玉沧的危机,和摆在自己面前两条路,全家人无法抉择时的迷茫,已经觉得有些恍惚了,那些场景,好像已是上一世的事情了。 父亲那时候抓着她的手,说自己以后会壮大于己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是没底的,只觉得万事不能仰仗别人,但让玉沧操戈自治,终究还是为难了点儿。 后来嫁了李偃,意外地李偃对她很好,后来李偃去过玉沧一回,在那里对付了刘郅,那时候玉沧还处在完全仰仗李偃鼻息的境地,靠着山南李偃的驻兵苟安。 后来家里来信,叶邱平提过,要组建一支骑兵,因着玉沧商户往来便利,加上本身粮备充足,财大气粗,叶家虽然落魄,但政治权力不复存在,敛财但是从来没手软过,这些年攒了不菲的家底,玉沧盛产粮食和马匹,是以当时谨姝听了,也觉得可行,询问了李偃意见,那时候李偃手底下亦有良才,还拨了几分过去,任命骑兵总督,过去帮他训练兵马。 水师则是叶昶的主意,那位体弱多病的哥哥,在谨姝为了叶家被迫嫁给传说中荒蛮暴虐的江东霸王的时候,人好似一瞬间颓丧了许多,作为叶家的男儿,竟毫无用处,到了紧要关头,还需要妹妹牺牲自己。 他在道观修身养性,师傅是个避世的高人,昭帝在世时甚至还为昭帝的水师计划出过力,后来桓帝继位,因着桓帝人软弱仁慈,并无昭帝的侵略野心,视组建水师为鸡肋,师傅失望之下,便避世不见人了。 现下乱世,高人总归是放眼天下的,叶昶费了无数的力,才请了师傅出山,玉沧紧靠严水,严水乃第二大水,支流无数,严水一直被杨氏兄弟把控,杨氏便有一支水师,专门为了严水打造的,适应水上作战,当初杨氏作乱,汉中想派兵镇压,结果就吃亏在没有水师,在水上,根本不是杨氏的对手。 因着那时候杨氏已投靠了李偃,严水亦算是李偃的地盘,训练水师,也是便利,叶昶最终说服了师傅,出山训练水师,李偃甚至专门去见过那人一面,表示了支持。 一直不被注意的玉沧,一直都在做这两件事,默不作声又不被打扰地默默操练着,谨姝也是忽然想起来。 她在出发的那一刻就在想,自己接下来可能遇上的所有事情,她必须保证一击即中,不能失误地达到目的,她要让国阳郡主毫不犹豫地回头,就必须要给出足够的威胁。 杨氏兄弟的倒戈,让谨姝内心里很不舒服,李偃对杨氏的信任,谨姝都看在眼里,被信任的人背叛,谨姝不知道李偃什么样的感受,她只知道,她得知这个消息之后,除了震惊,余下的都是对李偃的心疼。 她提出让玉沧派兵强渡严水的时候,四下都是一愣,然后深深地觉得,主公夫人,一点儿也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柔软无害。 这一招围魏救赵,谨姝套了两个圈进去。 给国阳下了个套,又给杨氏下了个套。 然后给国阳和杨氏共同下了个套。 如果国阳郡主放任西南这边不管,那么杨氏兄弟对国阳,究竟还能保持多久的忠心? 谨姝第三个命令,是让人把国阳郡主派人来过她的消息散播出去。 谨姝乃昏阳王之女,昏阳王原本是储君,桓帝实乃篡位,而国阳郡主想借此让谨姝登基。 这些话国阳并非完全是虚言,当初一石二鸟,一来谈判是做给李偃看,让李偃知道,他还有个软肋在这边,二来若谨姝犹豫,她可趁虚而入,稍加引导,便可引起李氏内乱。而且若谨姝真的同意,也不是不可以操作,拿捏谨姝,总归比拿捏李偃要容易得多。 只是没想到,到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国阳郡主最近越来越急切想要安定,不过是因为内部矛盾已经到了快要迸发的地步了,她快要压不住了,划而治之,各自休养生息,她盼着李偃能答应下这个条件,好喘息一阵,让她把这些问题都解决。 但现下谨姝正正好掐着她的软肋摁。 那些追随国阳郡主的人,至今还在为她卖命,不过是盼着刘氏称王,做开国功臣。 如果划而治之,倒也不会起太大的反抗情绪,战线拉得再长一些罢了。 但若是谨姝登基,那将是一件完全不同的事,谨姝仍旧姓叶,复兴叶氏王朝,让李偃永不能称帝,如果谨姝会答应,那么意味着谨姝与李偃决裂,但谨姝与汝南也算不上一伙,而且汝南必然要给出同等条件的退让,那么意味着,汝南是彻底没有了争夺帝位的野心了。 国阳为了解决掉李偃这个劲敌,不惜扶持第三个势力出来。 那些早就不满于国阳统治的男人们,在得知那个老女人偷偷地打算把他们卖了的时候,内心的愤怒和不满,一下子就涌出来了,虽不至于即刻爆发,但对国阳郡主的威胁,已经足够大了。 远在四绶关内的国阳郡主,深深地觉得,自己太过小看了李偃的发妻,甚至有一种被人重重摆了一道的极深的屈辱感。 这几件事,单看都没有什么,合在一起,连国阳都不得不佩服,那个女人,心思是真的缜密。 全方位无死角地将她的弱点一一掐住。 她第一次,有了不能呼吸的感觉。 而同一时间,得到了关外李偃,绕过谷廊,马上就要破关的消息。 从四绶关到谷廊,中间隔着连奴一族,连奴族对关内人恨之入骨,想要借道过去,必然要脱层皮,所以国阳从来没觉得李偃在受伤的情况下,会冒险行这一条路。 在这个清晨,她远远地眺望不远处那座掩埋在黄土堆里的拙朴关隘,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好像,大势已去。 她全身心地对付着李偃,把这个男人当作唯一的劲敌,背后露出的破绽和软肋,她不是没看到,而是没有在意,她不认为有人能触及到,因为那个可以威胁她的心,已经被她堵在了关外了,在他未作出有效反击之前,她以为自己都是安全的。 事实证明,她错了。 错得离谱。 - 从密城到汝南,花费了两个月的时间,谨姝是在第十天的时候,就得到了国阳郡主领兵南下的消息,却不是往这里来的,先是绕道去了西南,想来是要先处理杨氏兄弟那边。 那时底下人问她,“夫人,咱们还去汝南吗?” 他们以为,本意也就是做做样子,毕竟动汝南也不容易,他们要给国阳郡主他们能动的姿态,意思就是,你若执意和主公作对,我们就是拼死也要拉汝南垫背,但既然国阳郡主已撤了兵,那么也就不必再冒险往前开了。 彼时谨姝撩了下眼皮,“去,为何不去?主公即刻就要入关,国阳又去了西南,此时不趁火打劫,还要等到何时?” 所有人先是一愣,然后很快便反应过来,主公从谷廊绕出来,离得最近的就是北仓,北仓下来是郢台、鹿阴,因着宇文老贼的缘故,那里一直重兵屯守,若国阳郡主现下去了西南,算上脚程,主公去郢台大约需要半个月,那时候国阳大约已到了山南西面,若主公从郢台派兵来围汝南,正好和谨姝他们的兵力将汝南包个饺子,而那时国阳郡主回护已来不及。 到时候汝南肯定抵抗不住主公的兵力,会选择相对薄弱的地方做突破口,如果照着那个方向走,正好能撤到西南,和国阳郡主的兵力汇合,然而谨姝这边已联系了山南,山南的兵力正在往这里突过来,当时他们都以为是谨姝保险起见想要多一层防护,现下忽然觉得可不可能是想堵着汝南唯一的退路?将汝南彻底困死。 这些人都比谨姝细致且有勇有谋,谨姝是知道的,他们缺少的就是一个人领头,一旦有人带着他们,给他们指明方向,他们就是一把利刃,可以随意地往敌人的痛处戳。 谨姝只要稍微开个头,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开始了。 两个月后大军已经压到了汝南外不过百里,中途遭遇了四次刘氏的军队,四次都是险胜,但脚步一直都没有停过。 李偃进了关后,便一切都得心应手起来,和谨姝料想得差不多,路线绕着过去的,一路上整合兵力,朝着汝南围了过来,朱婴带人抄近路往西边来,打算把西边的兵力整合,以配合主公,没想到谨姝带的兵,一直往前突进,丝毫没有威胁国阳郡主的意思,她就是奔着汝南去的。 一面松了口气,一面对谨姝有了更深的认识。 在军队逼近汝南百里的时候,朱婴接管了军队的指挥权,在看见谨姝一瞬间像是松了气病来如山倒的时候,他一边担忧,一边深深地觉得,这次若不拿下汝南,战事若再拖下去,谨姝若真出了事,主公可能会疯。 于是眼见着朱婴仿佛整个人带着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气势往前逼近的时候,汝南的人彻底慌了,城池接连失守,眼见着就要逼到汝南城了,李偃那边的威压更几乎是毁灭性的,刘氏的兵一退再退,最终退不可退的时候,弃城而逃了,如谨姝原先料想的一样,往西南方向撤退了,在前进了八百里的时候,成功和一个侏儒残疾的领将遭遇,最后被杀得片甲不留。 而剩下事,谨姝就没有丝毫力气再去关注了。 发热,浑身疼痛。 她在强撑着精神随军征战的过程中,熬干了因早产而本来就身体不济后的最后一滴心血。 刘氏军队向西南撤退,东面李偃的军队和西面朱婴带的军队两相交遇在汝南城的时候,朱婴最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满城寻找大夫。 汝南整个城都显得萧索,所有的大夫都被他抓了过来,那些人合力才保住了谨姝的命,一个个瑟缩着看屋里那位始终寒着脸的江东之王。 李偃在黑暗里第一次摸到谨姝的脸的时候,整个人就冷得快要结冰了。 谨姝迷迷糊糊地看见他,眼泪倏忽就落了下头,脑袋抵着他的胸膛,似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求证似的,叫了声,“夫君?” 李偃声音沉着,却意外的温柔,“是孤,孤让你受委屈了。等你好了,你打我、骂我,都好,孤都受着。” 谨姝却是先摸上了他的眼睛,“夫君眼睛怎么了?” “无碍。” 边儿上李麟说道:“如何无碍?伤得严重,在北仓的时候见了一个大夫,说能调理,但至少需要半月,叔父急着见您,就搁置了,这些天,确切是越来越严重了,想要恢复,怕是没那么容” 话没说完,李偃已经踹了他一脚,让他滚了。 谨姝心里一梗。 李偃却还在安慰她,“孤无事。” 谨姝心里疼得要命,可知道现下是什么情形,压着,一句话都没说。 汝南指派了一个将领接管,其余军马往西南方向追去。 十日后,李偃轻轻地把谨姝抱了起来,吩咐了人,“送夫人回繁阳,要快,不得耽搁,出了事,全都提头来见。” 他一直抱着谨姝,一直抱到她上马车,谨姝知道他现下无法脱身,只得用力地抱了他一下,“阿狸等着夫君回来。和两个孩子,一起等你。” 李偃心头狠狠跳了一下,早产,没来得及见到出生的孩子,还有谨姝现下的病,是他心底不可言说的刺痛。他紧紧抿了唇,许诺,“三个月内,孤一定结束一切。” 谨姝不疑有他,重重点了头。 上了马车,从帘缝里瞧见双眼空洞的李偃,才捂着嘴,任由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 - 有个词,叫做一溃千里,一旦有了颓势,会像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李偃对国阳郡主实行了赶尽杀绝式的围剿,最后斩杀国阳郡主在严水东岸。 国阳厉声问他一定要做这么绝,不怕被史书诟病吗? 他目光落在浩浩江水之上,扯了个寡淡的笑,“孤早说过,有一日,会叫你后悔主意打到我妻身上的决定。孤,说到做到。” 国阳惨然一笑,她知道,自己做的最后一个错误的决定,是觉得叶谨姝并无胆略和能力去动汝南,她先选择去解决西南之事。 所谓一步错,步步错。 啊,我终于粗长起来了,痛哭流涕! 完结倒计时了宝贝儿们~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容颜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徐爱国si我男朋友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彩里有锖5瓶;辜十一3瓶;34480950、豹子珠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喜欢君侧美人请大家收藏:()君侧美人更新速度最快。 第52章 诸项善后事宜, 亦花费了不少的时间。 这一年的初雪,谨姝终于等来消息,主公在陵阳祭告天地,登基称帝,改国号为胤, 定这一年, 为定安元年。点将台封公进爵, 就连招降的几个将领,亦论功行赏, 并无区别对待。这稍稍打消了一些人心里的忌惮。 原先李偃对国阳和杨氏的赶尽杀绝、血腥围剿, 使得许多人心里其实都是忐忑的,李偃本就非善类,那些传闻中更是添油加醋地将他塑造成一个残暴不仁的暴君, 加上这一回,颇有种化身地府阎罗的强硬姿态, 实在叫一些有意依附的人心生忌惮, 害怕有朝一日,也会死于非命。 帝王之术, 那些微妙的平衡和牵制,一旦被打破,就会隐患无穷。 魏则也曾劝过他, 不要明面上做得太强硬, 以后隐患无穷。 但李偃骨子深处始终住着一头未觉醒的凶兽, 谨姝生产前后所经历的九死一生, 狠狠地戳在了他最痛的地方,恶鬼苏醒,是要吃人的。 魏则其实有时候能理解主公的所为,并无力阻。 李偃自然知道,也早料到,现下也无特别的法子,只能耐着性子,慢慢来。 战后安抚,是项叫人头疼的事。 但李偃并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他无法容忍,有人对谨姝的伤害。 比直接伤他要叫他失控的多。 对妇弱稚幼下手,他亦看不起。 王城依旧择在陵阳,修葺宫殿,安抚臣民,诸多驳杂事项,绊得李偃脱不开身。他只抽空回去看了谨姝一趟,瞧瞧自己方出生的孩儿,取了名字,哥哥叫允祯,妹妹叫昭宁。 那日他说抱抱孩子,乳母把孩子托着放在他臂弯里,他就那么托着,动都不敢动,只觉得小孩儿软得像是没有骨头,滑不溜丢的,仿佛一不小心就能从他指缝里流走了。 哥哥还冲他笑了,妹妹尿在他胳膊上,乳母心惊胆战地看着他。他一脸严肃,仿佛下一秒就要生气揍人了。 谨姝却在旁边笑得喘不过气,扶着他胳膊让他抱得舒服些,知道他是紧张,不是生气,实在觉得好笑,“夫君紧张什么,允祯还冲你笑呢!第一次见爹爹,你这样严肃。”他眼睛还是不好,遗憾连孩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谨姝笑完了,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夫君眼睛要上些心。” 他似乎已是习惯,比陆仲还要自如些,但总归拖着叫谨姝担心。 李偃随口应着,“吃着药,不用担心孤。” 他寻着昭宁的脑袋,把手僵硬地挪到脸旁,直直地戳了一下,软软的脸蛋,他忽地笑了笑,“孤的女儿。” 傻得不行。 谨姝真是没想到,李偃做了爹爹,是这样的,笑得脸都僵了。给允祯喂奶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坐着,抱着昭宁,眼神有些空洞看着她,问她,“在喂奶?” 谨姝“嗯”了声,“不够吃,还好有乳母。” “你也要多吃,孤摸着都瘦了。” 李偃忽然觉得恍惚,好似她还是小孩儿,转眼已为人母,已是为他孕育两个孩儿的女人了。 谨姝被他盯得很不自在,即便知道他看不见,还是觉得被他目光烫得脸红,喂了奶,吩咐乳母把孩子先抱走,给他换衣服。 威风八面的主公,回了家,也是要被女儿尿了一身的。 他把谨姝拥在怀里,许久都没有撒手。 他没待几日,便又动身走了,还有许多事,各地一些小匪目,趁乱还不想降服的,还在作乱,他都要一一安排。 临走前把府内府外管事的人都叫了过来,挨个儿敲打了一遍。 不消他操心,这些人其实现在也是有些怕谨姝的。 他闲了照旧来信给谨姝,因着眼睛不便,只能叫人代笔,每回还都是那句,“卿卿吾妻。”隔着纸张都能叫人听出来腻歪劲儿。谨姝对此已是半分脾气都没有了。也不知执笔的人每回听了会不会在心里偷偷翻白眼。 谨姝日子过得单调,每回只说些趣事给他听,亦在信里一遍遍提醒他,叫大夫着紧给他调养眼睛,莫再拖了。 他总是避重就轻,只说自己无碍,叫她不要操心,只管养好身子。 一转眼,就入了冬。 繁阳冷得很,谨姝自小就怕冷,雪刚下,她就窝在屋里不出来了。 从这里到陵阳,路途遥远,孩子还小,她身子也不是很经得起折腾,李偃说,等开了春,再接她去陵阳,到时春日大祭祀,她需得以皇后之名同他一块儿上祭坛。到那时,她才算正式成了胤朝皇后。 她身子差不多已算大好,可到底出了些不大不小的毛病,大夫说,日后她想再怀孕,怕是不容易了。 她已有两个孩子了,一儿一女,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现下虽有些遗憾,可也觉得知足了。 人不能太贪心了。 倒是稚栎,听闻的时候,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很是替她难过,谨姝有回听她对着涟儿嘀咕,“日后咱们主公是要君临天下的,夫人是发妻,儿子女儿自然是无比尊贵的,可皇家子嗣,岂能如此单薄,日后就算主公不上心,那些王公大臣,也要卯足了劲儿地叫咱们主公开枝散叶,到时候,也不知主公还能不能对咱们夫人这样好了。” 谨姝听闻的时候,结结实实地愣了一愣,这些事,她倒是没来得及想过。 夜里倒是真情实感地做了梦,梦里李偃无奈地跟她说:“孤没办法,皇家需要子嗣。” 她看见许多美人,陆陆续续送到宫殿里,李偃过上日日翻牌选妃侍寝的日子。 醒来谨姝甚是难过,把李偃骂了好几遍。 这一晃,转眼,已是初雪,今年的雪来得早,十月末,第一场雪就下了。 谨姝醒了,下头人伺候她用饭,屋子里已烧了炉子,火很旺,她更加舒服得不想出门去。 但事情还是不少的,府里杂七杂八的事堆了好些,她回来的时候,先是养了一段时间的病,后来身子渐渐好了,就开始有人不断来请示这个那个事宜。她是看出来了,她领兵那几个月,又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 那时候病着,身子不大好,强撑着精力,几个将领都是仰慕李偃跟什么似得,自然也愿意敬着她,但和服她是两码事,她为了树立威信,做了不少事。 处理了一个阳奉阴违的将领,收权放权,手腕硬得不给任何人反驳的余地,那架势,甚至比李偃还要强硬和冷漠许多。 所幸自己虽为女子,可两世为人,又在朝局变换里游走,听得看得多了,许多事做起来慢慢也就得心应手。 那时候怕自己做不好反而拖李偃的后腿,强撑着身子和精神,做事绝了点儿,女子上战场,先朝倒还有例子,那些王侯的夫人,也都是有官爵和封荫的,碰上战事,领兵打仗都是常事,近几百年,倒是没有先例,原先国阳郡主挑起大旗的时候,便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就连刘氏内部也不都是很服她,但国阳郡主手腕足,上上下下敲打一遍,恩威并施,下头老实了不少,加上坐镇中帐,功绩有目共睹,后来声音慢慢小了下去。 谨姝那时候倒是没有受到太强的反对,说到底,还是国阳郡主的功劳。但她手腕强硬倒是事实,加上那一阵拖着病,整个人都冷漠着,后来添油加醋一传,竟把她传成了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刚回繁阳的时候,府里伺候她的人,各个带着三分畏惧,好似她会吃人一样。 有时候稚栎也会说,她身上好似带了些不同的气息,尤其冷着脸的时候,杀气特别重。 大约在战场上磨了太久,带了几分戾气。 繁阳是李偃的老巢,最开始就是从这里发迹,这里的人、事,总归是不太一样的。各处管事的人,都来拜见了她,诸项事宜无论大小都要来请示一遍她,许多事不必她去管,但至少要过她一遍耳。 这种复杂的情绪和氛围谨姝也没办法仔细体味,大约是把她当作一个女主人,且有些强硬残暴的女主人,带着又敬又怕的情绪。 对此,谨姝一面觉得哭笑不得,一面也是无计可施。 也只能先这样了。 她出了门,坐在前厅,因着冷,虽屋里生了几盆炭火,亦抱了手炉,腿上盖着薄毯,稚栎捧了热茶放在她手边,炉子生着火,煨着茶汤,点心亦装在暖盒里,随时备着。 昨日里昭宁闹腾了一夜,乳母虽一直哄着,叫她安心去睡,她却怎么都睡不安稳,这会儿没精神的很。 靠着茶几,手撑着额头,下头人在一一汇报,全是是芝麻谷子大小的事,她偶尔插一句,但好歹也将事情梳理一遍,以后怕是不会回这里了,这边要安顿好。 打发了这些人,谨姝还没来得及闭目养神,有人急匆匆来报,说在佛寺废墟里,发现了郑鸣凰的行踪,请示她如何处置。 谨姝微微抬了下眼睛,“带过来。” 没多会儿,几个人押着她来了前厅,踹了她膝弯,喝了声,“跪下。” 郑鸣凰挣扎着,最后只能不得不跪在那里。 谨姝始终冷漠地瞧着,郑鸣凰形容委实有些惨,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原本那美貌的面容,此时已是惨不忍睹。 郑鸣凰抬头,目光陡然变得阴鸷。 谨姝那一派闲适,还有周围人明显的周到侍奉,实在刺目。 两相对比,更是显得她凄惨无比。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杀了我就是,我在九泉之下,且看你还能笑多久。李偃登基,到时候后宫佳丽三千人,祝你夜夜好梦,祝你子女健全,安然长大。” 稚栎怒喝了声,“放肆!” 谨姝却只眯了眯着眼,笑了声,“我杀你做什么,我得叫你活着,看我夜夜好梦,子女健全,安然长大。”她说完,笑容淡下来,嘴角噙着几分冷意,吩咐了句,“死牢,看着,别死了。” 下头人立马会意,“明白,夫人。” 这事一出,旁人更是倒抽气,这手段,委实是够狠,有时候死倒是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郑鸣凰被拖下去的时候,那凄厉的惨叫,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谨姝其实只是下不去令杀人罢了,虽则领兵打仗见惯了生死,可太平日子里,叫她下令杀个人,她还是下不去口。 那话也不过是气她,搁在别人眼里,就又是一桩她残暴狠戾的证据了。 最后谨姝也没了脾气,任由他们私下里去说了。 谨姝在繁阳独自过了个年,预计开春出发,却提前得了消息,李偃眼疾爆发,昏昏醒醒已数日了,年前其实已经不太好,太医多次规劝他不要操劳,但他实在脱不开,最终还是爆发了,现下朝廷里事情都是被封了左相的魏则在撑着。 谨姝急了,等不到李偃派人,也顾不得怕冷怕寒,立了春,水路亦好走了,她带了一队护卫,一路疾行往陵阳去。另匆匆安置好这边,嘱人护送允祯和昭宁上路,临行前,她抱了抱允祯和昭宁,心疼地亲了又亲,“娘去照看你们不听话的爹爹,你们要乖乖的。” 说完,出府,翻身上马,一路快马,转水路,顺流疾行,半个月就到了陵阳。 到城门的时候,是晚上,陵阳还下着雪,守城人不认得她,把她们拦在城外,夜里是不许进出的,但谨姝等不了,护卫冷着声音说,此乃今上之妻,正宫皇后,谁人敢拦?但谨姝一时也拿不出文牒,最后妥协叫他们去通报。 末了魏则亲自出来迎的,倒叫守城将士吓了一跳,谨姝也顾不上寒暄,只稍微谢过,问了句主公如何,魏则顾不上提一下称呼的问题,赶忙回了句,无事,现下已控制住了,只人不大精神,大夫说不能劳累。 谨姝便急急催着带她进宫。 入宫的时候,又被拦,魏则掏了令牌,拧着眉说了句,”这是皇后娘娘,以后记清了。“ 谨姝是第一个夜闯城门的,第一个在街上纵马的,第一个骑马入宫的,宫门侍卫想拦,被魏则斥了,内宫侍卫想拦,李偃已迎了出来。听了消息,外袍只来得及披着。 风雪里,他身形莫名显得单薄,谨姝眼眶倏忽就热了。翻身下马,一下子扑进他怀里。 李偃抱住她,低着头笑了,“哭什么?” 谨姝摇摇头,心里难受得很,“你怎如此不爱惜自己。” “想着早些安定下来,好去接你。到底事与愿违,是孤错了。” 说着把外袍抖下来,披在她身上,摸了摸她冻僵的小脸,“是孤对不住你,下着雪,叫你还要快马往孤身边赶。” 谨姝捂住他的嘴,“不说这些。你这人,我算认清了,从来只是认错快,却从不改。” 李偃低低笑了声,“你这样了解孤,叫孤很是为难。” 两个人进了寝殿,谨姝先叫了太医,问了情况,现下并无大碍了,只是不能操劳。 不,应该说是只能静养。 否则眼睛恐怕要彻底废了。 还有许多并发之症,断断续续发热。 可现下堆了许多事,新朝甫立,百废待兴,各地事项堆叠在一起,实在难以抽身,他方好一些,已开始处理政事了。 谨姝埋怨地看了他一眼,“这国家离了你就不行还是怎样?” 李偃讨好地抱了抱她,蹭着她额头,“孤也是没有办法,那些老狐狸,一个个都要拿捏孤,孤若这时候示弱,还不被他们牵着走。” 谨姝顿了会儿,捧了捧他的脸,“我帮夫君吧!替你上朝,替你处理些琐碎事项,拿不定主意的事,去问魏则,实在无能为力的,再来问你。你就好好养一养身子成不成?” 李偃愣了愣,旋即耸着肩,笑了起来。 谨姝敛着眉,捶打了他一下,“我说认真的。” 李偃拥着她,“孤可舍不得把你扔进狐狸窝叫他们欺负去。” 谨姝也笑了,心下一暖,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还不是大好的眼睛,看东西都透着几分迷离,心疼得不行,“那夫君你好好养好身子,等你大好了,谁欺负我,你再帮我欺负回去。” 李偃又笑了起来,两个人躺着,说了些体己话,谨姝去洗了个热水澡,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最后他是答应了她的,叫她试试,只说莫要逞强。 他其实没当回事,但若不让她做些什么,她估计会日日愁苦地守着他,他稍稍操心些什么,都得沐浴在她埋怨的目光里,他是吃不消的。 第三日,谨姝穿着赶制出来的朝服,恢复了断了数日的早朝,她在天光熹微将醒未醒的混沌状态坐在龙椅后头的珠帘后的临时座位上的时候,以一种摧枯拉朽式的强硬姿态,插足到了政局当中。 尚书大人先给她来了个下马威,声称历朝历代都无律法允许过后宫干政,她这样不妥。 谨姝瞧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回他,身后便传来一个声音,“那就改律法。她连朕都管得了,还有什么管不了的。” 谨姝猛地回过头,拧着眉低声埋怨他,“夫君好好养病,你再乱跑我真生气了。” 李偃投降,“遵命夫人!” 因着闹了这么一出,底下暂时谁也没敢吭声。 谨姝摄政两个月,其实没管什么大事,下的批示都中规中矩,但看得出来是有些脑子的,下头人出的好的建议,谨姝也都听得进去,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两个月后李偃眼疾大好,重新接管朝事的第一天,先是立了允祯为储君,然后以年纪大身体不济为由,拒绝充备后宫的建议,声称永不选秀女。 四下震动,一片求陛下三思的呼喊,他不为所动。 双方态度都相当坚决。 大约以后还有得耗,不过他不信谁能耗得过他。 当夜,年纪大身体不济的李偃拉着谨姝折腾到后夜,谨姝到最后已是差点躲到床底下了。谨姝困顿着,心里仍旧不太确信,强撑着精神又问他,“夫君真的,不打算扩充后宫?” 李偃亲着她耳后,不安分地握着她的腰肢,从身后抱着她,“怎么,阿狸很遗憾?” 谨姝拿手肘捅他腰。 李偃笑着,“娶你时,孤便许过诺,此生一妻足以。孤说过的话,永远作数。” 谨姝一愣,旋即笑了,“那时你还不是皇帝,如今是了。从前是君子之诺,现下已是天子之诺。阿狸是小气的人,夫君许了诺,阿狸便当真了,日后你若反悔,我便不认了。” “好,咱们打个赌吧!” “赌什么?” “赌孤守得了诺,若我赢了,下辈子你还嫁给我。” 总觉得这辈子太短。 不够好好疼你。 (正文完) 第一次写古言,实在是各种滋味混杂。 后期的更新我都想骂自己,主要是手有点儿生,谢谢各位大佬不杀之恩。 我琢磨写点儿什么番外。 下一本写春风十里醉是篇现言。 我贴一下文案,有兴趣的宝贝可以去收藏一个,点开专栏就能看到哦,4月15号开坑,我尽量多存点儿稿子。 行走江湖,要的就是气势,程慈给自己纹了个性感大花臂。 然后爹妈双双突袭来看她,愣了两秒之后,他妈开启了暴力抽打模式。 程慈一边嗷嗷叫一边逃出了家门,邻居提着垃圾出来,被她撞到了墙上。 同款花臂相当惹眼。 于是女子单打演变成男女混合双打。 陆胤川被邻居老爹拖着进客厅审问跟他们女儿交往了多长时间,为什么带坏他们女儿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此生还没遇到这么操蛋的事儿。 那姑娘还在据理力争,都快哭了,“我跟他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都不认识人家,老程你这不诚心破坏睦邻友好吗?” 他憋了一肚子气,都特么气笑了。 花臂小可爱x花臂真恶霸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侥幸幸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侥幸幸 2个;容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吃龙肉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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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李偃也是无比的烦躁,自己养了一帮什么玩意儿,大旱的时候,不想着去解决旱情,拐弯抹角地骂他老婆。哪里一有风吹草动,都能怪到他不扩充后宫上头去。 感情他跟人上床还有那么多功效呢? 他脾气暴躁起来,什么粗俗的话都说。 这回旱灾,他从几个话最多的大臣那儿挨个儿坑了一大笔钱,国库都不用开,直接拿着去赈灾了。 那帮子老头子,一个个地气得翻白眼,却是敢怒不敢言,吃了个哑巴亏,终于消停了。 李偃心情好,转头去太傅那里看儿子。 小小的允祯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虽然父皇对他很好,可他总是有些怕他的,实在是李偃是个严肃的父亲,平日里对他也要求的严格了些。 且父皇样样都很厉害,文武兼备,执得了笔,也提得起刀,骑马射箭,无一不精。他作为父皇的儿子,自然也是不能差的,所以要很努力。 李偃没发出声音,示意周围人不用见礼,他默不作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太傅正在考校允祯的辞赋。 小小的允祯敛着眉头,努力定着神思,不让自己在父皇的注视下失态。 他不急不缓地背诵着文章,太傅毫不留情地一句接一句提问他,还好,他对答如流,且从容不迫。太傅最后收起一脸严肃,满意地笑了笑,“甚好!”然后才遥遥冲李偃行了一虚礼,眉宇间颇为自傲,他自夸教得好,也碰上个敦敏聪慧的学生。 人生何乐?不过如此。 李偃抬了下手,示意太傅不用管他。唇角亦微微翘着,他的儿子,自然随他。若非允祯聪慧,那些老学究逼他会更理直气壮。 课上到中午,李偃一直在旁听,允祯的精神就一直紧绷着,太傅说今天就到这里,他方松了一口气,书童帮他收着东西,他起身走到父皇那里去,拜道:“父皇!” 李偃“嗯”了声,不吝夸奖,“功课不错。” 允祯严肃的小脸上,终于也露出一丝笑意,“不敢懈怠,允祯当更勤勉。” 李偃甚为宽慰,揉了揉他脑袋,“行,早日替了父皇,我和母后就去城郊别苑过潇洒日子。那帮老学究,快把你父皇我气死了,整天没事就在我耳朵边儿嗡嗡来嗡嗡去,迟早我把他们全扔到护城河里去喂鱼。” 允祯张着嘴巴,震惊地看着默默发脾气说浑话的父皇,半晌才点了点头,过去抱了抱父皇,“父皇莫生气了,母后知你说浑话,又该责怪你了。” 李偃“啧”了声,在这个家,他是没有地位的,皇帝老子就是个屁。 他还挺乐,脑子里全是谨姝似嗔似怒地板着脸教训他的画面,他的阿狸,可爱得紧。 他笑了笑,拍了拍允祯的后脑勺,“走了,回去吃饭。” 李偃起了身,允祯忙跟上,父皇好高,他只能仰着头看父皇,他的脑袋堪堪到父皇的腰上,目光平视的时候,正好看见父皇腰上挂的玉佩,簇新的穗子,一看就是母后新打的。也不知那穗子又多特别,父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一个,母后不给,父皇就生气,父皇生气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坐在旁处,也不说话,也不骂人,只眼神直勾勾盯着母后,一副“你还不来哄我?”的架势,幼稚得很。 自然,母后最后都会心软。 母后心最软了。 父皇说回去,是说回乾元殿,父皇的寝宫,哦,不,父皇和母后的寝宫。 这偌大的后宫,只父皇和母后,没有莺莺燕燕的妃子贵人,亦没有那些传言里的勾心斗角,只有很大的花园,阁楼,园林,母后说喜欢什么,父皇就会着手去办。 这里是家,不是皇宫。 走到半道,父皇嫌他走得慢,虽然他已经努力在追父皇的步伐了,可父皇那么高,腿比他人都长,随便一走,他跑着都追不上。李偃几次驻足等他,最后不耐烦,直接把他抄起来背在背上。允祯忙搂住父皇的脖子,视线突然变得高了起来,能看见铺得平整的石板路,远处的宫殿,树木垂下的枝叶,他抬手摘了一片叶子,别在父皇的领口。 他今天好累,不知不觉睡着了。 谨姝正在哄昭宁,昭宁原本是和允祯一块儿听学的,昨夜里受了些微的风寒,起了热,今日就没去,谨姝一直陪着哄着,这会儿刚吃了药,到现在还在闹脾气,苦得小脸皱巴巴的,看见父皇,一咕噜从榻上爬下来,委屈地叫着,“父皇~~~” 两个字,可怜巴巴地拐了九曲十八弯。 李偃的心也随着她的腔调转了十八转,走近了,才嘘一声,声音却温柔得不行,“乖,哥哥睡着了。” 昭宁便不吭声了,捂了捂嘴巴,乖乖地噤了声。 侍女过来帮忙把允祯放到里头床上躺着,昭宁跟过去,还给哥哥盖了被子,允祯迷迷糊糊醒了,握了握妹妹的小手,轻声问,“烧退了没?”还惦记着。 昭宁把他手搭在自己额头上,乖巧地点点头,“退了。” 允祯这才放心了,揉了揉她脑袋,歪过头,沉沉睡去。 昭宁跟着父皇出了门,然后才撒娇地拽住父皇的袖子,李偃拿她一点辙都没有,轻轻抱住了,拢在怀里,低声哄着她,“药很苦?” 昭宁拧着秀气稚嫩的眉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偃抱着她走到点心盒子旁,捏了块儿绿色的糕点给她,小小的一个,昭宁就着父皇的手,一点一点啃着,渣子弄了李偃一身。 谨姝吩咐人布菜,回来就看见这一幕,摇摇头,笑着把昭宁接过来,“就会冲你父皇撒娇,喝了药都一个时辰了,哪还会苦?” 昭宁悄悄吐了吐舌头,搂着母后的脖子,皱着鼻子,一本正经地说,“心里苦。” 谨姝哭笑不得。 吃了饭,照例要午睡一会儿。 谨姝安顿了允祯和昭宁,和李偃躺在一块儿,李偃凑过来,亲了亲她鼻尖,谨姝躲了躲,他又追过来,这回直接扣着她的后颈,吻了上去,两个人挨在一块儿,身子贴着身子,挤得没有缝隙,他从鼻尖亲到嘴唇,又亲到脸颊、耳后,在她耳垂上咬了咬。 谨姝推了推他,提醒说:“别闹,快些睡一会儿吧,下午还要去见几大藩王。” 李偃方酝酿好的情绪,一下子就散了,他翻身让自己平躺着,沉沉叹了口气,“阿狸,你真是十数年如一日地会煞风景。” 谨姝不知想起了什么,头抵在他肩上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戳他脸,“明明是夫君你惯是不合时宜。” 不是,因为是你,我总是方寸大乱,分寸尽失。 他还记得,两个人大婚那日,她从婚辇上下来,他伸手,她迟疑着,把手递过来,他紧紧握住了,牵她的手,两个人往礼堂去。 那条路,他走了一辈子,还没走到头。 就一个番外吧! 么叽! 最后发回红包,谢谢大家一路支持,我们有缘下本见~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容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顾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阿北 26瓶;叶宝宝 20瓶;顾瑜 10瓶;修身养性 2瓶;c&s、perfect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番外 大约谨姝的做过那么几日听政摄政的皇后, 一群大臣对她无比忌惮。 整天不是有人弹劾她干政,就是有人怀疑她有干政的嫌疑,一个个戏多得不行。 就连李偃不纳妃, 不扩充后宫, 也把罪名安到她头上, 一面说她祸国殃民,一面说李偃枉顾社稷。 有一年, 黔中大旱,司天监的人夜观天象, 都能拐弯抹角地怪罪到她头上, 说是天降惩罚, 怨宫里头阳盛阴衰, 阴阳失调,这才导致风不调雨不顺。 那意思多明显,因着她这个的皇后, 皇上连个妃子都不敢纳, 导致这么几年,皇家也就允祯和昭宁两个子嗣。 多磕碜。 这些年, 那些胡子一大把的老臣们可谓是操碎了心,孜孜不倦地劝说着李偃, 恨不得给他后宫里塞几个女人,天下之大, 多少美人, 怎么就不能临幸几个呢?李偃坐拥天下,却连个妃子都不能纳, 可见她这个皇后有多霸道。 可偏偏, 李偃又不是那种好说话的人, 说旁的事都好,唯独这件事,气死人不偿命地跟人对着呛。 有人要他开枝散叶,他就说自己有儿有女,有人说子嗣单薄,他就说自己有儿有女,有人说太子殿下年幼,未来诸事都未可知,万一出了事,连个后备的人选都没有,此乃动摇根本的大事,他便寒着脸,问一句,“你咒我儿?” 对方诚惶诚恐地否认,明明说的都是严肃认真无比重要的事,每回都被李偃歪到天际去,久而久之,就变成了一项固定的节日戏剧。 一个拼命劝,一个当耳旁风。 再后来,那些大臣劝不动李偃,改转头来劝谨姝,谨姝听着那些人义正言辞大义凛然地说着一套一套的辞论,经常被唬得一颤一颤的,莫名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但她这人,犟,她不乐意的事,谁劝都没用。她就是这么自私的人,自私得坦坦荡荡,惯常撩着眼皮一脸沉痛地听着人劝,那表情丰富得,不知道的以为她洗心革面,马上要着手选秀女了,但末了,只一句,“这事,本宫也做不得主,一切听陛下的。” 那些子老学究,全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哪见过这样的皇后,一个个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转头骂她祸国妖姬,给皇上灌了迷魂汤了,竟让李偃做出如此荒唐事。 不开后宫,没子嗣,皇家血脉,焉能如此单薄。 有时候谨姝自己都佩服自己,原来自己有这么大的能耐呢? 对此李偃也是无比的烦躁,自己养了一帮什么玩意儿,大旱的时候,不想着去解决旱情,拐弯抹角地骂他老婆。哪里一有风吹草动,都能怪到他不扩充后宫上头去。 感情他跟人上床还有那么多功效呢? 他脾气暴躁起来,什么粗俗的话都说。 这回旱灾,他从几个话最多的大臣那儿挨个儿坑了一大笔钱,国库都不用开,直接拿着去赈灾了。 那帮子老头子,一个个地气得翻白眼,却是敢怒不敢言,吃了个哑巴亏,终于消停了。 李偃心情好,转头去太傅那里看儿子。 小小的允祯脊背挺得笔直笔直的,虽然父皇对他很好,可他总是有些怕他的,实在是李偃是个严肃的父亲,平日里对他也要求的严格了些。 且父皇样样都很厉害,文武兼备,执得了笔,也提得起刀,骑马射箭,无一不精。他作为父皇的儿子,自然也是不能差的,所以要很努力。 李偃没发出声音,示意周围人不用见礼,他默不作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太傅正在考校允祯的辞赋。 小小的允祯敛着眉头,努力定着神思,不让自己在父皇的注视下失态。 他不急不缓地背诵着文章,太傅毫不留情地一句接一句提问他,还好,他对答如流,且从容不迫。太傅最后收起一脸严肃,满意地笑了笑,“甚好!”然后才遥遥冲李偃行了一虚礼,眉宇间颇为自傲,他自夸教得好,也碰上个敦敏聪慧的学生。 人生何乐?不过如此。 李偃抬了下手,示意太傅不用管他。唇角亦微微翘着,他的儿子,自然随他。若非允祯聪慧,那些老学究逼他会更理直气壮。 课上到中午,李偃一直在旁听,允祯的精神就一直紧绷着,太傅说今天就到这里,他方松了一口气,书童帮他收着东西,他起身走到父皇那里去,拜道:“父皇!” 李偃“嗯”了声,不吝夸奖,“功课不错。” 允祯严肃的小脸上,终于也露出一丝笑意,“不敢懈怠,允祯当更勤勉。” 李偃甚为宽慰,揉了揉他脑袋,“行,早日替了父皇,我和母后就去城郊别苑过潇洒日子。那帮老学究,快把你父皇我气死了,整天没事就在我耳朵边儿嗡嗡来嗡嗡去,迟早我把他们全扔到护城河里去喂鱼。” 允祯张着嘴巴,震惊地看着默默发脾气说浑话的父皇,半晌才点了点头,过去抱了抱父皇,“父皇莫生气了,母后知你说浑话,又该责怪你了。” 李偃“啧”了声,在这个家,他是没有地位的,皇帝老子就是个屁。 他还挺乐,脑子里全是谨姝似嗔似怒地板着脸教训他的画面,他的阿狸,可爱得紧。 他笑了笑,拍了拍允祯的后脑勺,“走了,回去吃饭。” 李偃起了身,允祯忙跟上,父皇好高,他只能仰着头看父皇,他的脑袋堪堪到父皇的腰上,目光平视的时候,正好看见父皇腰上挂的玉佩,簇新的穗子,一看就是母后新打的。也不知那穗子又多特别,父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一个,母后不给,父皇就生气,父皇生气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坐在旁处,也不说话,也不骂人,只眼神直勾勾盯着母后,一副“你还不来哄我?”的架势,幼稚得很。 自然,母后最后都会心软。 母后心最软了。 父皇说回去,是说回乾元殿,父皇的寝宫,哦,不,父皇和母后的寝宫。 这偌大的后宫,只父皇和母后,没有莺莺燕燕的妃子贵人,亦没有那些传言里的勾心斗角,只有很大的花园,阁楼,园林,母后说喜欢什么,父皇就会着手去办。 这里是家,不是皇宫。 走到半道,父皇嫌他走得慢,虽然他已经努力在追父皇的步伐了,可父皇那么高,腿比他人都长,随便一走,他跑着都追不上。李偃几次驻足等他,最后不耐烦,直接把他抄起来背在背上。允祯忙搂住父皇的脖子,视线突然变得高了起来,能看见铺得平整的石板路,远处的宫殿,树木垂下的枝叶,他抬手摘了一片叶子,别在父皇的领口。 他今天好累,不知不觉睡着了。 谨姝正在哄昭宁,昭宁原本是和允祯一块儿听学的,昨夜里受了些微的风寒,起了热,今日就没去,谨姝一直陪着哄着,这会儿刚吃了药,到现在还在闹脾气,苦得小脸皱巴巴的,看见父皇,一咕噜从榻上爬下来,委屈地叫着,“父皇~~~” 两个字,可怜巴巴地拐了九曲十八弯。 李偃的心也随着她的腔调转了十八转,走近了,才嘘一声,声音却温柔得不行,“乖,哥哥睡着了。” 昭宁便不吭声了,捂了捂嘴巴,乖乖地噤了声。 侍女过来帮忙把允祯放到里头床上躺着,昭宁跟过去,还给哥哥盖了被子,允祯迷迷糊糊醒了,握了握妹妹的小手,轻声问,“烧退了没?”还惦记着。 昭宁把他手搭在自己额头上,乖巧地点点头,“退了。” 允祯这才放心了,揉了揉她脑袋,歪过头,沉沉睡去。 昭宁跟着父皇出了门,然后才撒娇地拽住父皇的袖子,李偃拿她一点辙都没有,轻轻抱住了,拢在怀里,低声哄着她,“药很苦?” 昭宁拧着秀气稚嫩的眉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李偃抱着她走到点心盒子旁,捏了块儿绿色的糕点给她,小小的一个,昭宁就着父皇的手,一点一点啃着,渣子弄了李偃一身。 谨姝吩咐人布菜,回来就看见这一幕,摇摇头,笑着把昭宁接过来,“就会冲你父皇撒娇,喝了药都一个时辰了,哪还会苦?” 昭宁悄悄吐了吐舌头,搂着母后的脖子,皱着鼻子,一本正经地说,“心里苦。” 谨姝哭笑不得。 吃了饭,照例要午睡一会儿。 谨姝安顿了允祯和昭宁,和李偃躺在一块儿,李偃凑过来,亲了亲她鼻尖,谨姝躲了躲,他又追过来,这回直接扣着她的后颈,吻了上去,两个人挨在一块儿,身子贴着身子,挤得没有缝隙,他从鼻尖亲到嘴唇,又亲到脸颊、耳后,在她耳垂上咬了咬。 谨姝推了推他,提醒说:“别闹,快些睡一会儿吧,下午还要去见几大藩王。” 李偃方酝酿好的情绪,一下子就散了,他翻身让自己平躺着,沉沉叹了口气,“阿狸,你真是十数年如一日地会煞风景。” 谨姝不知想起了什么,头抵在他肩上笑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止住,戳他脸,“明明是夫君你惯是不合时宜。” 不是,因为是你,我总是方寸大乱,分寸尽失。 他还记得,两个人大婚那日,她从婚辇上下来,他伸手,她迟疑着,把手递过来,他紧紧握住了,牵她的手,两个人往礼堂去。 那条路,他走了一辈子,还没走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