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娇妾(重生)》 1.天淡星稀(1) 《东宫娇妾(重生)》 文/冬時 2019/1/16 - 第一章 是夜。 窗外寒夜寂寂。已是深秋时节,与冷风响应和的,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饮酒嬉闹声。 这处小院已算是极静的了,四四方方一处院落,门窗皆静悄悄闭着。只有檐下几盏绮丽的灯笼,随着风悠悠荡着。 摇摇晃晃。 “嗯……” 外裳、里衣……零零乱乱散落一地。 衣带子还挂在不盈一握的小腰上。 沈宛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口,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身子不安地扭着。 檀木雕花的大床被摇得直晃。满室弥漫着旖旎春情。 好久,男子才好心地放开她。 甫一得了呼吸,她话便不自觉溢出口:“……不要……嗯……” “二哥哥……不要……” 出了口,却更像是声声吟哦。媚而不妖,带着女子特有的娇媚。引得身上的力道更加重了几分。 话还没说上半句。温热的吻便铺天盖而下,堵住了未说完的。 **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整理衣衫。 外头的天这时仍是漆漆的,这是黎明之前,夜最黑的时候。 清雅古朴的屋子里,沈宛猛然转醒,坐起身来。一时没在意身上的锦被微微滑下,只是下意识擦了擦头上惊起的一头冷汗。 昨夜那几海碗的酒下肚,当时是没什么感觉,这时宿醉一醒,头脑便混混沌沌,半晌回不过神儿来。 视线所及之处,是木头窗棱,棱子层层罗列,错落有致。 窗台上摆着个颇为考究的月白玉净瓶,却连花叶也未插一支,秃秃的。 没有四面森严的铁窗,也没有透着凛凛寒光的刑具。 她这才恍然惊醒,这里并不是晋王府。 她这是在哪? 目光落在地上四散的衣衫,是爹爹买给她那件百蝶穿花裙,和那衣裳凌乱卷着的衣带,还有…… 殷红的肚兜儿。 记忆轮转回了昨日。那样羞人的事情,瞬间,她的秀眉皱起,眼角眉梢都染上不自然的红晕。 她怎么会在这儿?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而那个人……二哥哥,呃,不,是太子殿下了。 她该尊一声太子殿下的。 …… “咳咳。” 这时,房间里倏然响起一声轻咳。 沈宛瞬间转向声音的方向。 就见地上端端立着的男子已经穿戴好,一身簇新锦衣,连发也绾好了,正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她这才看清男子面容,那是端方冷峻一张面容,凤眼微挑,不怒自威。 果然,太子殿下。 她不禁生涩地请唤了声:“殿下……” 像是自言自语。 男子英挺的眉目闪过一丝不自然,有些动容,却强忍住了,顿了一顿才出言问询:“你是何人?” 那声音很低很低,带着清早特有的喑哑。 惑人又暧昧。 可是听他说话,却像是全不认识自己的样子,沈宛不禁愕然。 不过想来也是,距离上一回这般面对面地见着,少说也有五载了。 世间诸事瞬息万变,五年前,他是父亲亲选,与她定了亲的未来夫婿,她却转头与五皇子私定了终身。 可是……! 沈宛突然想起,晋王府的地牢里,苏惜月一刀一刀划坏她的脸,烧红的烙铁印在她身上……沈宛甚至记得自己是如何愤愤咽下最后一口气的! 那么现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念头,她从前沉迷各种话本子,总说有人含恨而终,死后重生。 可是这,这怎么可能?不过,尽管这样不敢相信这种事情的发生,沈宛还是下意识出口去问太子:“殿下,可否告知我,今日是何年月?” 秦沅听了这话,明显愣了一愣,片刻后,还是答了:“永乐三十一年。” 永乐三十一年,这个年号沈宛记得清楚。这是沈家满门被诛那一年。 她看着男子身上颇为厚重的衣裳,舔了舔微有些干涩的嘴唇:“今日,可是腊月初五?” 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沈宛连嘴唇都有些发白,她永生也忘不了,沈家被灭门那日,正是永乐三十一年腊月初四。 父亲拼死,帮她逃了出去。 她神思飘远,眼睛却正定定看着面前的秦沅。 他仍是这般从从容容模样,似乎自打沈宛见到他起,他就是这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模样。 秦沅的眼底晦暗莫测,明明只有弱冠的年纪,这样瞧着,竟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意味。 他看着她,问道:“为何如此问起?” 听他问了,沈宛几乎下意识要去答,幸而还有些理智,马上要出口的话顿在嘴边儿。沈家被诛满门,她的身份如今变成了罪臣之女,成了逃犯,方才秦沅问起她是何人,想来也是怕有什么嫌疑,避嫌的。 死过一遭,沈宛也算知了人情冷暖,觉得秦沅这样实在很正常,便顺着他的话随口扯了个谎:“民女只是个乡野女子,胡言乱语,贵人莫怪。” 又扯了开了话儿去:“昨夜之事……”说着,试着挪动自己的身子。 这一动,秀眉蹙得越发。尽管前世已为人妇,这一世却还是初经人事,微一动,身子便像散了架似的疼。 引得那眼眶子也有几分泫然欲泣的意味。 这事不提起便罢了,一提起来,她这心里总归是有些难受。 北越女子最是看中贞洁,纵然她如今是戴罪之身苟且偷生,不能同寻常官家女子一般许配个好人家,也是容不得自己这样失了身的。 秦沅倒是并没有要推脱的意思。事情既发生了,也有几分坦然。 不过沈宛却并没有要缠着他的意思,只是因为抽痛顿住了,待痛感稍一减弱,赶忙接上了自己的话茬儿:“昨夜之事,不过大梦一场,贵人忘了便是。” 秦沅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神色暗了暗。并未接她的话,反而说道:“孤自会带你回去。” 沈宛想着太子殿下也许是抹不开这个面子直接走人,在这同她客气两句,正思忖如何能给他个体面的台阶下,就听“咚咚咚”有人在轻声叩门。 秦沅看了沈宛一眼,微扬了声问:“何事?” 门外原是秦沅身边的小厮元水,听到主子说话,连忙道:“爷,时候不早了,咱该回了。” 被打断了话的秦沅有些不悦:“急什么?” 元水看了看天色,实在着急,连声音里都带了些哀求的意味:“时候真的不早了,爷还得赶着回去换朝服,再耽搁下去,真要来不及了啊!” 沈宛一听,十分知趣地说:“贵人既有事,就不必耽搁了。” 秦沅终于烦不胜烦,随意应了元水一句,转回来对沈宛说道:“你且在这等着,孤稍后派人来。” 2.天淡星稀(2) 秦沅走后,因为上朝的时辰实在早得很。天光未亮,暗夜漆然,这处小院里显得更加寂然。 不过天边窄窄裂了条缝,一线光倔强地映照着。沈宛记得,并且记得很清楚,昨日,永乐三十一年,腊月初四,不仅是沈家灭门的日子,还是长平侯府大公子大婚的日子。 秦沅之所以出现在这儿,大概就是因为这位长平侯家的大公子是他的伴读,从小一同长大的,渊源不浅。大婚这样的日子,来参加喜宴也在理。 许是因重生回了永乐三十一年,沈宛总觉得从前那些原本已渐渐被她淡忘的记忆似乎更加深刻了。沈府满门被诛好像就真的发生在昨日一样。她甚至隐隐约约觉得,也许是冥冥之中,要再给她一次机会,洗雪沈家的冤屈。 她素来是个性子野的,从来不喜欢旁人家大家闺秀那副做派,加之沈家爹爹是个武将,平日对她的管教也宽松些,一来二去也就由着她这性子。 犹记得沈家出事那一日,她正带着丫鬟小厮去醉霄楼吃酒看戏。明明平日里酒量大的很,那日却不知怎的,两碗就上了头。 回到沈府的时候,走了惯常走的小门,迎头就撞上父亲。 若是搁了平常,她喝得那般醉醺醺的,即便父亲家教宽松些,也是免不了责骂她几句。可是那日,她还没来得及给父亲认错,就听父亲满口都是“快走,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那般顶天立地,撑起门庭的父亲,那日竟然露出从来没见过的神色。 像是塌天灭地,此生无望一样。 甚至她现在想起来,都会微微打颤。 更令她浑身发颤的,是她刚被父亲推出小门,蹲在道边的草垛子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 还有,刀起刀落,血溅当场的声音。 是身边的丫鬟紧紧拉着她,才没叫她重新冲进门去。 意识几乎停在这里,然后她整个人便开始浑浑噩噩的,被身边的丫鬟小厮拉着一路逃亡。 她知道有人在找她。不惜一切代价的那种找。 那晚的汴京城灯火通明,擎灯策马的兵士几乎将城里翻了个遍。 为了护送她逃走,身边的人一个个跑出去吸引兵士,一个个,成了铁刃下的亡魂。 最后的时候,还是贴身丫鬟小玉披上她的披风,替她去引来追兵。 沈宛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怕到这么多人替她丧了命,仍好意思活下去。 然后,她就凭着自己一点三脚猫的功夫,翻墙进了长平侯府。 * * 这些旧事在沈宛脑海中匆匆过了个影儿,她才回过神来,准备在秦沅派的人来之前,先离开这个地方。 有了上辈子的经验,这辈子她虽然仍不如何精明,但也勉强悟出个道理。 古人说:“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总归是有些道理的。照沈宛看来,论起无情来,何止帝王,当今那秦氏一族,哪一个是和善之辈? 上辈子她给晋王秦涣当了五年的侍妾,从来恩爱和美,可到了头,竟由着苏惜月虐杀她…… 这一辈子重生的机会是上天恩赐,她可不想再在秦家人身上吃一回亏了。 沈宛方才只是坐在榻上,并未感到有什么不适,这时预备下去,才感受到了身上火辣辣的疼。 不仅身子上发疼,还伴着腰酸腿软,全然使不上力气。 她小心翼翼地挣扎着好一会儿,才算将衣裳,首饰穿戴好。 她这件衣裳是上好的苏州织锦,看着华贵非常,唯一有个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极容易起褶子。 这时衣裳上就是分布不匀的大大小小的褶子,沈宛瞧着,脸倏然红了起来。那红晕在白净的面庞上像是天边一抹残云。 幸好前一日大公子大婚,下人们也得赏了口喜酒。这时府内的巡管比之平日都较为松懈。 这才叫沈宛得了机会,原路翻出墙外去。 不过她身子实在不适,翻起墙来实在好费了些力气。心中不禁暗骂秦沅这个不懂怜香惜玉的,没见过女人么?!下手这样狠。 待到好容易翻出了长平侯府,身上的力气已然用去了大半。连背上也出了层薄汗。 在这寒风凛冽的冬日里,风一从衣领子里灌进去,冷的人直发颤。 作为一个常常出来瞎逛的异类,沈宛与寻常人家的小姐不同。眼界见识自然也是不同。 她有些庆幸自己平日里时常溜出来瞎玩,至少这时候,她知道汴京城什么地方怎么走,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不过,并不知自己该去往何处。 她现在所在的长平侯府位于汴京东南角,好巧不巧,沈府正在西北角。 中间隔着极远的一段距离。 沈宛还记得父亲和她说的最后几句话:“走!快走!离开这儿,永远不要回来!” 所以,她刚往西北走了两三步,就又收回了步子来。改往城外的方向走。 她身子乏,步子慢,好一会儿,才从长平侯府围墙边儿上绕过去。 正要进对面那条巷子里,却听有人一路小跑过来。这时天已亮了些,不过道上还是没什么人。 沈宛一听这脚步声,倏然感到一阵心慌。 3.天淡星稀(3) 汴京城建城之初,就有风水大家操盘测算,依山水之势,将这城兴建成有棱有角的一个四方形。 长平侯府原本就位于城东南角,是城内颇为荒凉寂静的地方。 沈宛一听到这个时候传来一阵脚步声,心中一阵心慌。甚至不由得想起了父亲被杀那时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一时慌乱无措,紧张的感觉从头到脚遍及了全身,实在难受得紧。甚至,连迈出步子去都很难。 偏偏这早上的天虽亮了些,却仍是偏黑的。从她这里远远看去,什么也瞧不清楚。只见模模糊糊一个人影向着自己的方向奔来,脚下一步不停的。 那脚步声也越来越近,一步一步,全像踏在她的心上,叫人烦闷难安。 她努力让自己走出去几步,尽量走在高墙边儿,埋在那阴影下。 可是那人终究还是跑到了她边儿上。原本已经路过了,谁知道突然发现她,又转过头回来。 吓得沈宛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生怕对方因为她的一点动静而一刀砍了她。她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女子,实在受不住那冰冷锋利的刀刃。 对方哪里知道沈宛心中这般害怕?只是急急两步走到她面前。 待到人到了面前,不过两步的距离的时候,沈宛才算看得清了些。不过也是模模糊糊看见对方那身打扮,猜想这大约是哪个勋贵人家的小厮。并不清楚是哪家的。 那小厮这时候也看清了她,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眯着眼瞧了瞧四周,才刻意压低了声音,又凑近了些,看起来有些神秘兮兮地说:“这位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呢?” 说着,还由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继续道:“瞧姑娘这打扮,是这侯府的人吧?” 沈宛什么话也不敢说,经历了上一辈子,她还学会了一个保命的词儿,叫谨言慎行。这时候就只敢一个劲儿的点头。 小厮见状,忙说:“我瞧着姑娘也是个贵人,您还是快走吧!那边来了群穿兵甲的,瞧着像晋王府的人,快走吧!快走吧!” 晋王府的人? 沈宛一听,不禁脱口而出:“他们是做什么?” 小厮摇了摇头,只说:“不清楚,瞧着像在寻什么人,总之姑娘快走就是了。” 沈宛听完小厮的话,心已凉了半截儿。按照前世的发展,她就是今日被晋王找到了带回府去,虽不是在这里,但也许她昨夜的命运改变,也会影响今天的发展。 不过照她看来,大的轨迹大约还是不会变的。 这样想着,心中不禁一阵恐惧。与之而来的还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想法。若是她这一辈子再回到晋王府,说不定还能与苏惜月斗一斗?好报上辈子杀身之仇。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打消了。她还没有到那种被仇恨蒙蔽双眼,丧心病狂到要往火坑里跳的程度呢。她一向是个惜命的人,报仇这种事情十年不晚。 她还是能苟就先苟着吧。 沈宛最后同这个热心肠的小厮道了个谢,又问了句:“可瞧见他们是往这边儿来了?” 小厮答道:“这倒是没,瞧着是往北边儿走了,姑娘可以顺着这条巷子走,就正好跟他们相反了。” 听完这话,沈宛忙摘下腕上的翡翠镯子,塞进小厮手里:“救命之恩,无以为谢,您请收着吧。” 说完,便福身行了个谢礼,转身向着那小厮方才所指的方向去了。 * * 暗夜已去,天边由一线光亮扩散开来,明亮的晨光一点点映照到大地每一寸角落。 天边一点抹霞点赤,宁静悠远。沈宛又想起爹爹常念起的那句民谚:“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日朝霞当头,不说天气如何,于她而言,却真是不宜出门的。 沈宛顺着刚才那位小厮指的方向走着。这里是大片的民巷,巷子里七拐八绕,一不小心,就可能迷了路。不过好在她足够小心,一路向南而去。 她在这巷子里走了半天。这时候天已亮了,冬日里天亮得晚,既然天亮了,显然时候已不早。住在这里的百姓们也开始大多起身活动起来了。 这样听着嘈嘈杂杂的声音,反而比空无一点儿声音的时候更叫人心安。只是走在路上也会时时遇着些行人,她穿这件衣裳走在这里实在太过显眼,想不惹人多看两眼都难。 她便一直低着头,缩着身子走路,想尽量让别人少注意到自己。 这片巷子尽管再大,也有走尽的时候。走着走着,她已出了巷子,入眼所见是一处宽阔的街道。 这里人流颇大,街边有贩卖各式东西的小商贩、扛着农具出门耕田的农家人,还有…… 还有穿着晋王府护军衣裳的! 沈宛好歹上辈子住在晋王府,这些护军的衣裳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她吓得微微张口,险些惊呼出声,连动都不敢动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手探到她身侧,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扯了过去。娇软的身子一下子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沈宛连连受惊,刚要呼叫,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口。 男子的气息离得极近极近,就这么呼在她的耳畔,温热缠绵。 她几乎立刻回想起昨晚的情景,脸烫得骇人。 不知为何,竟陡然生出一点点安全感,还未来得及去挣扎,就被男子掠上了马车。 马车车厢窄小,身子便不可控制地挨得更近了些。男子默默放下手,撂下句:“横冲直撞,不想活了?” 4.天淡星稀(4) 街上行人流转,叫卖吵嚷的声音皆不见了。沈宛这时一时间只听得见马车碾过地面的声音。 马车颠簸,即便这车里颇为华奢,车厢四边也置了几个软垫子,叫人坐的舒服些。可是沈宛坐着,还是觉得十足不舒服。 不光是身子不舒服,这心里头也不舒坦。 她想着大约怪不得这些物什,全要怪身边坐着那位冷着脸的太子爷。 方才她被他捂着嘴,说不出话来,一心挣扎着想叫他放开。这时他放开倒是放开了,却撂下那么一句话。 听着就扎耳。 不过沈宛可不敢惹他。这位是尊大佛,生杀予夺系于一身的。她也就只敢不动声色地往边儿上挪挪。 以此表示自己对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挪了一下,唔,不够。两下,那边好像还有位置。三下…… “哐!”的一声,头就撞到了车壁上。 疼得沈宛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自觉地出了一声。 女子声音娇细,这样一声呻.吟,像极了床笫之间,动情之处口中溢出的艳音。 沈宛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这时,门外坐在马车车厢外头的小厮元水十分不合时宜地咳了两声。 …… 什么时候咳不好,偏生挑了这会儿? 倒像是他们在车里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惹得沈宛脸上登时染上红晕。 眼睛不自觉看向身边坐着的男子,才发现对方也在瞧着自己。 一瞬间,像是心跳漏了一拍。 只见男子端端坐着,面上无波无澜,却不知为何,总叫人觉得从那双眼里看出了一丝玩味。 沈宛颇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这下子在这马车里更是坐如针毡了。 她踌躇片刻,还是轻轻掀起了那车帘子的一角,十分小心地向着窗外看去。 马车行得颇快,此时已出了方才那处闹市地段。外头看着都是高门大户的人家,纷纷紧闭着大门。 全不似先前那处小集市有人间烟火气。 不过这儿四处瞧着莫说是晋王府护军了,连行人都没有几个。 沈宛放下帘子,转回身来。捏着手指头纠结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此处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多谢贵人捎这一路,我这便下车去了。” 沈宛说这话的时候,因着有些心虚,还怕秦沅一个不高兴取了她这条小命,便一直垂着头说话。 谁知话说出去,久久没得到回音。 沈宛有些沉不住气,抬眼去瞟秦沅,却见对方若有所思地冷着脸。 许是地位光环的原因,纵然两个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又有过婚约。沈宛还是打心眼里有些怕他的。 正如此时,她瞧见秦沅冷着脸一言不发。她方才说了一句话,他却像全没听着似的。她的心里也有些打鼓。 嘴上也就憋着不敢说话了。 这一憋就憋到了东宫门口了。 车马骤停。 沈宛瞧了眼帘子外头,怎一个华贵气派形容得来?可说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了。 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方,沈宛的心一下子一沉。口中还是试探着说: “民女一路多有叨扰,现下车既停了,也就下车去。昨夜之事民女既不挂在心上,今日贵人相救也算是两相抵过,日后山长水阔自是没有再见之日,便在此同贵人道个别了。” 她可不想和他们秦家扯上什么关系。尤其是欠上什么人情,这可是说不清的。 秦沅这才抬眼看她一眼,却并未同她多言,反而是转头掀开车帘子,对着外头唤了声:“元水。” “爷有什么吩咐?” 秦沅微一挑眉,“晋王府的人像在找什么人,你过去瞧瞧。” 话音一落,还没等元水走出去,就已被叫住:“等一等!” 马车已停在东宫门前,出来迎的小厮丫鬟排排站着。只等着他们太子爷呢。 沈宛这时坐在太子殿下的马车上,一脸的欲哭无泪。 今天这车,她是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若下了车,则明摆着进了东宫这个虎狼穴;可若不下车,这时太子爷本尊正眼巴巴看着她。 唔,瞧着怎么都会得罪他,她便抵死挣扎了下,说道: “我瞧着贵人是人中龙凤,实在不好这样贸贸然跟着回府,况且我一个姑娘家,这般传出去名声总是不好的。” 秦沅微微点头:“在理。” 他看着她,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孤这才想起,五弟也来了书信请孤帮忙寻人。” 当今圣上子嗣不多,只堪堪有五个儿子。 秦沅在众皇子中行二,他五弟自然是晋王秦涣了。 沈宛生于崇阳大将军沈家,虽没什么巾帼英雄的风范,却也养就了一个直来直往,爽快的性子。一听这话,知道事情没了转圜之地,便道:“你要我做什么?” …… “伺候我。” * * 东宫自与旁的府邸不同,东宫建在皇宫边儿上,四舍五入仔细说来也算是皇宫的地盘了。 沈宛上辈子在沈大将军府住过,在晋王府住过,倒是从来没住过东宫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 她垂首跟在秦沅后头,规规矩矩地走着。上辈子吃过不小心的亏,这辈子就要拼了命小心谨慎。 刚下了车走到门口,就见一个仆从装束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开口颇有些疑问道: “殿下今日怎么这般早下朝?” 秦沅信步走着,答道:“今日父皇抱恙,免了早朝。” 沈宛暗暗眨巴眨巴眼睛,心下了然。难怪方才会在那巷子又碰上秦沅。 方才那位穿着仆从衣裳的男子叫蔡和,是东宫的掌事,总管东宫内外大小事务。 蔡和打从秦沅回来,就瞧见他身后跟着个样貌不凡的姑娘。不过因为公事多,也就没先提起来。 这说着说着,也就走到了秦沅在前院的书房前。 蔡和是秦沅的心腹之一,两人正谈论着: “今日的奏折已有黄门送来了。几位大人都等着见殿下呢。” 对于蔡和汇报的事情,秦沅都一一应下。 继而说道:“你这差事倒实在辛苦。前院的事打理得有条,后宅的事也要经心才是。” 那蔡和恭敬行了一礼,道:“奴才定当不负殿下所托。” 秦沅颔首:“退下吧。” …… 说完,这才转身看向此时正乖乖站在身后的沈宛:“过来。” 5.天淡星稀(5) 沈宛的住处被安排在东宫前院,一处两层高的小楼里。 东宫的前院与平常人家宅子的前院一样,都是当家主人处理公事,接待外客的地方。除去主人本人,一应当值的,连当家的主母都不能随便来。 这处小楼有个颇为雅意的名字,叫观潮楼。沈宛对此倒有些不解,这观潮楼周边,一没有水,二更没有潮,不知得了这么个名字。 由着宫人从太子的书房将她引到这里的时候,沈宛特意注意了沿途所经。 其实就算不特意关注,也能知道这里离太子的书房实在颇近,不过半柱香的步程,就能一路过来。周遭也没有什么旁的建筑。 只是大片大片的松柏,放眼望去,尽是碧意。 沈宛有些明白秦沅为什么将她安排在这么个地方了。大约是觉得,她这么个不安定因素,总要放在近处,时时见得着人,才算安心吧。 跟着沈宛来到观潮阁的,还有位刘嬷嬷。算是秦沅派来伺候她的。 不过这位刘嬷嬷是秦沅生母惠贵妃,现已被追封为惠仁皇后身边的老人儿,规矩极多。以至于沈宛不知这是派个人来伺候,还是来教她规矩的。 她一向是个闲散惯了的,这回可好,动不动就听见刘嬷嬷在一旁: “姑娘,要坐有坐相。” “姑娘,喝茶时要轻抿。” “姑娘……” 亏得她已被晋王府那群人磨得没了脾气,才能忍下这些。 傍晚的时候,沈宛正按着刘嬷嬷的教导,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喝茶,就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响起来,听着人还不少。 她有些惶惑,默默将手上的茶盏放在一旁。看了眼身边站着的刘嬷嬷。 来的原来是个东宫的宫人,为首的一个打扮得颇有些华美,竟快赶上了她这个将军家的小姐,看样子品级较高。 后头还跟着拿着食盒的,这大约是赐宴来的,冬日里天冷,许是怕一路走过来饭菜冷了才这样放着。 沈宛站起身来,既是太子殿下赏赐,自然不能怠慢了才是。 为首那宫人,自打进了门起,就不带任何掩饰地打量着沈宛。待她走近了,沈宛才看出那眼睛里透出的鄙薄和不屑。 幸好晋王府那五年也算是练出来沈宛忍的功夫了,这时只似笑非笑的看着对方,并未表露出一丝不悦。 对方见她这样也不好再继续打量下去。便在屋子里站定,十分不情愿地行了一礼,这才开口:“姑娘,今日太子殿下恩赏晚宴,奴婢们给送来了。” 沈宛点点头,福身行了礼,“多谢太子殿下。劳姐姐们跑一趟,就搁下吧。” 说完,身边的刘嬷嬷自然会意去接。只不过这手还没挨到,就见那为首的宫人伸手拦下,又开了口:“慢着。” 说着,她打开了其中一个食盒,端出一碗冒着热气儿的汤药,直走到沈宛身边,放到她椅子旁边的桌上。 上辈子沈宛没少喝药,闻到药味就觉得有些不适。不过不知为何,这药味竟有些许熟悉感。她轻掩口鼻,问道:“这是?” 宫人扯出笑容,说道:“这是殿下赏给姑娘补身子的汤药,请姑娘趁热喝了吧。” 沈宛一听,不禁秀眉微蹙。昨夜她稀里糊涂和那秦沅春宵一度,今天就送来什么补身子的汤药,怕不是避子汤吧? 她有意试探,便只瞧了一眼,说道:“替我谢过殿下,我一会儿就喝了。” 果然,那宫人听完她这话,没有就这么放过她的意思。反而眼中的鄙夷更盛,连语气也有些咄咄逼人:“姑娘莫怪,奴婢领了殿下的命,要奴婢看着姑娘喝完了才回去复命。” “好,”沈宛看了那宫人一眼,二话没说,端起来那药碗就一饮而尽。 其实她是很怕喝药的,不过为了让秦沅放心,她也觉得有这样的必要。毕竟她也不想平白无故给别人生个孩子不是? 那几个宫人走后,屋子里又安静下来。沈宛看向刘嬷嬷,“方才为首那位,叫什么名字?” 刘嬷嬷对她还算恭敬:“那是伺候殿下的碧洗姑娘。” 原来是伺候秦沅的,沈宛一听,顿时心下了然。难怪那碧洗一进门就鄙夷地打量她,这是把她当情敌了。 不过说来她确实是身份不明,就这样住进东宫里来,难免被人当成是为了攀附太子殿下不择手段的女子。 不过她也不在意这些个事情了。 方才那药一闻起来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喝起来算是确认了。 人云久病成医,上辈子她喝惯了避子汤,到最后连孩子都不能有。是与不是,还是喝得出来的。 一想到孩子,往昔的情景就一幕幕现在她的脑子里。 一开始的时候,也说是补身子的汤药给她喝。她每每也是满心甜蜜地喝了。独独有一回出了些意外,她竟不小心有了身孕。 想来可笑,欢欢喜喜地告诉秦涣,换来的,却是冷酷无情的一句:“谁准你怀上这个孩子?” 她永远也忘不了秦涣按着她的头,亲手喂她喝下那一碗堕胎药。 果然,他们秦家,没一个好东西! 上辈子她庸庸碌碌,年纪轻轻就丧了命,这辈子不管是害沈家灭门的幕后黑手,还是害死她的晋王夫妻,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 * 已入了夜,北越地处北方,天冷得早。 檐上悬着的灯笼就着风被吹得一下一下打在窗框上。 扰人心神。 秦沅放下手中的笔,将最后一本批完的折子合上。唤了一声:“元水?” 一直在门口侯着的元水听见,连忙向着太子的案前走了几步,“奴才在。” 秦沅把玩着手上的玉扳指,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观潮楼那边如何?” “回殿下,都安置好了。” 听了这话,秦沅抬眼看了看元水,又道:“那边可有什么缺的?” “回殿下,应是不缺的。”元水低着头,他今日一直都在太子殿下这边儿当差,并不知道观潮楼那边情况如何,只能硬着头皮答了。 秦沅重出了口气,有些不悦,“你去请刘……罢了。” 说完,径直站起身来,就要往门口走去。 他身材颀长,步子大,几步已到了门口。一旁的元水连忙扯了夹子上挂着的披风,叫着:“殿下等等!”跟了上去。 秋风刮得呼呼直响。衣裳单薄,直接被风刮透了去。 观潮楼好是好,从二楼往下看既能看到大片的松柏,一年四季都泛着碧意,叫人心神舒爽。又能远远瞧得见太子的寝殿。 这些好处都是沈宛知道的。不过坏处她这时就不知晓了。 秦沅这时候站在观潮楼楼下一片松柏边上,就真切感受到这地方的不好。 大片的松树柏树,在这寂寂暗夜里,显得荒凉而又寂寞。 他在观潮楼边儿上迟疑了一会,还是没有进去。只吩咐身边的元水:“去叫刘嬷嬷来回话。” 元水眼看着观潮楼的灯已是熄了,想同太子殿下说这时已不大方便叫人了。 可是看了他那眼神,还是硬着头皮往楼门口走。 幸好刘嬷嬷年纪大了,觉少,睡得也晚。这时正巧出来锁大门。 这便被元水叫住:“嬷嬷,请您移步,殿下有话问您。” 刘嬷嬷走过来的时候,秦沅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风口上。衣摆被吹起来,飘飘谪然,显得超然于世,俊逸非凡。 嬷嬷最是疼他,忙说:“殿下快莫站在那风口儿上了,仔细冻坏了身子!” 秦沅闻声抬一抬步子,走近刘嬷嬷,说道:“嬷嬷不必担忧。” 刘嬷嬷道:“殿下有什么话儿要问老身,不如进屋里去?” “不必,只是……她晚膳可用得好?”秦沅斟酌着用词。 “回殿下,那姑娘像是有什么心事,总瞧着心神不宁的样子,晚膳只用了两口就搁下了。” …… 秦沅听了这话,半晌没说话。 刘嬷嬷不禁唤他:“殿下?” “没旁的事了,嬷嬷早些歇了吧。”秦沅说完,微微颔首,转身就要离开。 不过刚走两步,就又被刘嬷嬷唤了回去。 “殿下,”刘嬷嬷一脸正色,“老身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秦沅颇敬这位老嬷嬷,“但说无妨。” 刘嬷嬷看了一眼观潮楼,意有所指:“殿下这是要纳了?” 6.天淡星稀(6) 夜凉如水,风中微掺着凋花的残香。 太子殿下自个儿摇摇头离开了,倒留下刘嬷嬷站在这风中百思不得其解。 旁的皇子像他这么大年纪,连孩子都承欢膝下了。偌大个东宫后院却连个通房妾侍都没有一个。好不容易领回来个姑娘,眼见着安置在了这观潮阁,刘嬷嬷心里也有些欢喜。可是这问了,却又说没纳了的意思。 谁又摸得清这是个什么意思? * * 昨日实在穷极无聊,沈宛歇下地早,今日便醒来得早些。 一番梳洗淡妆过后,时候仍旧颇早。沈宛嘴刁,喝不惯送来的茶,便想着到观潮楼下松柏林旁,那几株菊花处采上两朵晒干了做茶。 也算是排解无趣吧。 这几株菊花所在之处并不显眼,半掩在松树丛里,若不是从楼上往下看,沈宛也无从发觉。 她便是站在松树丛中正伸手要去采花儿的时候,突然发觉自己不经意听见了人家的墙角。 巧的是,这墙角还恰好和她有关。 沈宛默默收回手,往林子里头又退了退。林子的那一头,隐隐能瞧见是两个小宫女,正你一句我一句说着: “听说昨日殿下带回来个女子,生得娇媚动人,莫非殿下是喜欢她那般女子?” “啧,一个狐媚子罢了,昨日碧洗姐姐已经瞧过了,也就那般模样,还敢指望殿下垂青?”另一个十足鄙夷,嘲讽地笑着,“况且,殿下也没有要纳进宫的意思。” 沈宛在一头听得正起劲儿,那边两个人却陡然压低了声音,“听闻…昨日…殿下还送了避子汤。” 幸好这林子有些许拢音,周围又没有旁人,颇为安静。沈宛这才勉强听清楚这两人说的什么。 不过她听到这儿,也就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左右不过是些不堪入耳辱骂她的话。 她环视四周,最终将眼神落在一旁的秋菊盆上,人在树丛里头躲好了,手上一使劲儿将那花盆推倒在地。 立时就听见清清脆脆一声碎响。 那头说话的两个宫人俱是一惊。其中一个自然惊呼出一声:“谁?” 背后说人,原本就是理亏的事情。最恐有旁人听着,所以沈宛料定了这两个人不会过来查看,反倒还会心惊害,不敢靠近。 果然。另一个宫人听同伴惊呼出声连忙在一边小心地压低声音道:“……素枝姐姐,咱们还是快走吧!” * * 待到两人走后,沈宛拍拍手上的土,这才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这下好了,她连连采花枝的心情也没有了。直奔着观潮楼回去了。 回去的时候,刘嬷嬷正在桌子前一样样将饭菜从食盒中拿出来。见她回来,忙放下手中的活福身行了一礼,说道:“姑娘回来了,快去净手用早膳吧。” 沈宛看了一眼桌上的食盒、饭菜,心下了然。便自去净手,擦干了才走回来,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特意送来的?” 刘嬷嬷点头:“是膳房那边特意遣了宫人送来的。” 看着桌上清粥配上几盘精致的小菜,沈宛点了点头,问了一句:“嬷嬷可用过早膳了?” 刘嬷嬷笑道:“还未,老身不急。”说着,边给沈宛布菜。 规矩这东西,沈宛也算了解。不过依照她的性格,倒是很少去遵从这些个那些个劳什子规矩。 正如这时,她深知奴才不能和主子同席,可看着已经上了年纪的刘嬷嬷,还是忍不住问:“左右这里就嬷嬷与我二人,不若嬷嬷坐下来一同用了吧,我一个人用,也怪无趣的。” 刘嬷嬷又夹了小菜放进沈宛的盘子里,嘴上推拒着:“这可使不得,姑娘慢用吧。” 沈宛也没再强求。 方才那两个背后嚼舌根的小宫女的话竟然无意中提醒了她。 思绪流转,似乎倏然之间昨日纠结的事情,就有了转机。 昨日她一直纠结于,不管是为了父母沈家,还是她自己,她都是大仇未报。 可是就这样,困在了东宫。对于找出是谁害了沈家灭门,是谁筹谋害死她沈家满门,如今的她,只有一个法子可用。 那就是接近东宫的权力中枢,然后借助东宫的力量来查这个幕后黑手。 而所谓的东宫权力中枢,自然就是当今太子了。 昨日她愁的正是有什么接近秦沅的法子,想想,能想到的却都有些不可行。 幸好那两个小宫女提醒了她。既然,所有人都说她是个意图引诱太子殿下的狐媚子,那么她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狐媚子。 若她真能接近了太子,少不了会在他身边得了什么消息。况且太子手上权柄重,若是从中转圜一番,说不定就可以借他的手…… 这样一想,沈宛便觉得有些豁然开朗。连早膳的粥也多用了几口。 待到她用好了早膳,刘嬷嬷开始用膳的时候,她便又借着下去采菊的由头,下了观潮楼。 7.春花秋月(1) 观潮楼不似别的独门独院,这里没有什么围墙,只是周边三面环着松柏林,像是一个天然的院落。 如此,沈宛的来去倒也自如。没有人会拦着她走动。宫人们瞧见她路过,也是微一福身,低着头走过去。也不乏有胆大些的小宫女敢抬起头来瞧一瞧她。 沈宛百无聊赖,就这么在观潮楼周边随意转了两圈。左右在这东宫,只要她不想着逃出去,不想着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还有人拦着她不成? 瞧着东宫里的宫人都是各司其职,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沈宛在这转了一圈的功夫,先前那些端着东西路过的宫人就不见了影儿。只剩下洒扫的小厮,正低头专注地当着差。 沈宛环顾四下没有旁人,想着先前想的法子终于可以开始实施,便勾了一抹不正经的笑,特意学着醉花楼女子那般扭着身子向着那小厮走去。 人未至跟前,先出了声儿去:“这位小哥儿,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啊?” 她初至东宫,虽说进来的消息传得快,但是可未必每一个宫人都知道她是谁。 “你……!” 沈宛话说完,已站在小厮身前。谁知这小厮刚抬起头还没说话,倒是沈宛自己先惊住了。指着那小厮说不出话来。 这,这小厮原是昨日清早,永平侯府外指点她逃走那个小厮啊! 她脑子灵便,转的快。几乎是瞬间,就将一切联系到了一起,原来,是秦沅特意派人告诉她方向,他在那危险之处等着,假意救她一把,叫她不得不跟着回了东宫! 可是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思及从前秦沅与父亲走得最是亲近,沈宛不得不产生怀疑,既然最是亲近,前日沈家灭门,秦沅第二日就将她带进了东宫,这是何意? 正是思绪翻涌,百思不得解的时候。却见那小厮装作一副不识得她的样子,问道:“姑娘有何事?” 沈宛不禁心中冷笑,好一对素爱装傻充愣的主仆。瞧这小厮一脸的素不相识,跟他那主子真是如出一辙。 幸而她也有些面子功夫,收起面上愕然,只道:“我瞧着小哥儿你面善,想问你个事。” 小厮收好扫地的扫帚,有些不自然地看了眼沈宛身后,道:“姑娘请讲。” 沈宛敏锐地觉察了小厮这个动作,自也回头想着他看的方向看去。不想却并未瞧出什么不妥。 她便只好又拿起方才那副娇媚样子,暧昧地笑着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问问咱们殿下平日里都是宿在何处啊?” 这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忍不住一阵恶寒。 那小厮也怔了怔,打了个太极:“姑娘,在这宫里,咱们奴才是不准谈论主子的事的。尤其是,尤其是这等私事……” 他说着,脸也有些微微涨红。面对着这么一个秀色难掩的大美人,谈论这样的事情,难免叫人有些不好意思。 沈宛自个儿见自个儿这副样子也难受得紧,只不过自己既然选了这么个法子,那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便做出一副可怜之色,继续道:“小哥儿有所不知,我原是殿下领回来的人,若是日后见不着殿下,我这一辈子可就毁了!” 说着,想了想沈家灭门的事,蓄了满眶的泪珠子,看着是泫然欲泣模样。 那小厮本想一口拒绝,可是瞧见沈宛这凄楚之色。又趁着她没注意的时候悄悄往她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道:“呃,原是这般。也罢,这事本也算不得什么机密,殿下如今后院没人,大多直接宿在前院的书房或是寝殿。姑娘,祝,祝姑娘有个好前程吧……” 说着,便红着一张脸,也不管当差的事儿了,赶紧便跑了开去。 沈宛见人要走,下意识转过身去,唤了一声:“哎!你……” 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喉中。一时间说也不是,咽也不是,正正当当卡在那儿,叫人难受的紧。 这事儿实在怪不得沈宛自己,她今日受的惊确是多了。 先看见那小厮,发觉秦沅的计划不说,这会儿刚送走了小厮,又看见了太子殿下本尊。 这该是多差的运道啊。她想起刚才那小厮几次三番往她后头看,想必秦沅是一早就站在那后头听着了。也不知刚才她那般做派,说的那些话,被他看去多少,听去多少了。 这回倒是换作她面色涨红了。 她原本是打算假装个狐媚子,去套套旁人的话儿,也好进一步接近秦沅。没想到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叫他看见了,这下可好,就算她不是个狐媚子,叫他瞧着也不是什么正经人了。 真叫人头疼。 秦沅方才一直是站在松柏林中,他今日穿了身赭色衣衫,在那树丛中实在不起眼,叫人看不清。这时正踱步而来,直直停在了沈宛面前。 沈宛还算镇定,扯出个笑容,福了身子行礼道:“殿下万安。” “起来吧。” 沈宛一脸心虚,行过礼之后也不敢抬头去看秦沅。听他叫起来后就没了话儿,她忙道:“殿下没有旁的事,民女就先走了。” 身子还没转过去,就听—— “站住。” 秦沅身边并没跟着近身的人,这时候两个人离得有些近。他颇为玩味的看着她,许久,看得她都有些发毛了,才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昨日没瞧出来,你竟有这般风姿。” …… 这话一听,就是取笑她刚才的样子。沈宛贵有自知,知道自己学不来那等风姿,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听了秦沅的话只觉得尴尬万分,低着头不敢看他,只道:“殿下就莫要取笑了。” 他天潢贵胄,自有一派贵气威严。 沈宛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子,与面前这人拉开了些距离。 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秦沅看在眼里。他微微挑眉,并不纠结方才的问题,只问:“你在此处做什么?” 这叫沈宛看来,是实实在在的顾左右而言他。心中对他的怀疑也不免多了一些。这些接近他便更有一些必要了,便说:“不过是闲来无事,走到此处罢了,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男子身材颀长,站在她的面前,投出大片的阴影来。他一双眼看似不在意,其实正直直盯着她,“当真?” 他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威慑力。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叫人感受到千钧的压力。 这也是为何从前秦沅总去沈府走动,她却不愿见他,不愿同他多言的原因。 不过他这句逼问,倒是叫她有了接近他的机会,她便道:“实在是过于安闲,想像殿下求份差事,只是苦于见不着殿下,这才出了下策来问洒扫小厮了。” 秦沅未置可否,只是似是而非地轻轻颔首。 她久久没得到回应,这才抬起头去瞧他。 谁知,这一抬头,却撞进一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 8.春花秋月(2) 满室馨香。氤氲的水汽盈盈绕绕,夹杂阵阵幽香。 屋子正中放着一个装满热水的浴桶。女子轻解罗裳,身姿曼丽,悠悠然踏入桶中。 一旁侍候的婢女扬手洒下玫瑰瓣子,纷纷扬扬。 屋子里静谧安然,只有扬起水的点点声响。 倏然,却听外头刘嬷嬷的声音响起来:“小玉,你服侍姑娘快些,殿下那头的蔡掌事可催的紧了。” 小玉也是随刘嬷嬷一道送来观潮楼伺候的,自是极听刘嬷嬷的话。是以,沈宛很快也就沐浴完了。 想着白日里她同秦沅提了要求个差事做,他全像没听见,只囫囵两句过去了。到了晚上却差人叫她去他的寝殿暮云殿侍候。沈宛这也算明白了,他原就不需她做什么差事,许是也像晋王一般,只要她做个本本分分的妾室。 小玉服侍她穿上外裳,东宫里原没有旁的女主子,连件儿像样的宫装也是没有的,沈宛这时也不过是将从沈府穿着的衣衫洗过又穿的。 衣裳上倒是没有了褶子。 她倏然笑了笑,带有一丝丝自嘲的意味。 小玉的手顿了顿:“姑娘?” 她并不是过了明路娶进来的,底下也只听太子爷,叫她一声宛姑娘。 沈宛收起笑意,轻轻一挥袖:“无事,走吧。” 暮云殿派来领路的宫人已等在一楼,沈宛下了楼,主事的便迎上来,“宛姑娘,请。” * * 宫室偌大华奢,长廊萦绕。前头领路的是暮云殿的大宫女淑云。此时时候颇晚,沈宛由淑云引着,从暮云殿的侧门而入。 淑云笑着解释:“宛姑娘莫怪,殿下正在正殿接见属官,咱们女儿家,不便自正门而进。” 沈宛原就是不在意这些的,她只知道如今这机会已送到她面前,就更不在意过程是如何的了。 回廊缠缠绕绕,终于是到了太子寝殿的门口。 沈宛定睛一瞧,那门口儿站着的,可不正是前日来观潮楼给她送汤药的宫人碧洗?听刘嬷嬷说,碧洗和淑云一样,都是暮云殿的大宫女。 两人瞧着也是相熟。淑云将沈宛带到门口,同碧洗笑道:“碧洗,这位是观潮楼的宛姑娘,你是见过的,还不见礼?” 碧洗睨了淑云一眼,不悦之色挂在脸上,不过碍着身份,还是行下礼去:“碧洗见过宛姑娘。” “起来吧。”沈宛也并不拿大,她如今初来东宫,人生地不熟,不说与这宫里人全相处和谐,至少不能先树了敌。 进了太子的寝殿,沈宛这才有些紧张。上一回他们二人双双酒醉,似乎是水到渠成就……可是今日,她这般清醒着,要她在这寝殿里端端坐着等着秦沅的临幸,心里头到底是觉得别扭。 唔,别扭的很。 她进了门,便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宽大的袍袖底下,手指绞在一起。 寝殿静寂,没有一丝儿声音。 沈宛正是兀自紧张之时,倏然一声低语传进耳中,大约因为椅子离门口颇近,屋子里又静,话音竟叫她全听了清楚。 听着是淑云的声音,“……哎,我的好碧洗,你可别这副模样,叫殿下瞧出来免不了训斥。” 然后是另一个女声十足不屑的轻哼,“我就不信殿下会为了她训斥我,淑云姐姐,你瞧她那模样,指不定使了什么手段骗得我们殿下带她回来!” “小点儿声呀。”淑云劝道。 偏生碧洗不是那么个软性子,淑云越是这般小心谨慎,她偏要反其道而行之。竟比方才的声儿还稍稍提了些,讽刺道:“呵,瞧着吧,还以为殿下真会碰她?做梦吧。” 屋里的沈宛听着,嘴角不禁勾起一抹笑。她倒是有些奇了,这碧洗究竟是怎么到太子身边来的? 碧洗正说得来劲儿,倏然见拐角处来了个人影,这才住了嘴。待那人走近了才看清,原是东宫掌事——蔡和。 蔡和瞧见淑云、碧洗两个,便道:“殿下要回了,二位且去吩咐底下备水,备茶吧。” 他是太子心腹,在东宫中,蔡和的意思,就代表这太子殿下的意思。备水备茶的事儿原都是小宫女做的,哪儿轮得到她们两位,只不过蔡掌事既然说了,她们二人自然要下去。 * * 门外才安静了不过一会,就听声声平稳的步伐由远及近而来。一步一步,像是踏在沈宛心上,平添了人心中的紧张。 不一会,竟然又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太子家令张谦追随太子而来,还有两三步的距离,便压低声音道:“殿下,殿下要查的事,有些眉目了。” “嗯?”秦沅站定。 沈宛坐在椅子上,极力听着外头的动静。 只听见张谦正毕恭毕敬的说着:“殿下,沈家的事情看样子陛下是一早决定了的。…沈大将军似乎也早知一些风声,可怜将军忠君忠国,没有一丝反意,就这般……唉。” 秦沅面色无虞,手攥着袍袖,静静听着。 那人说着,竟是一副激愤的模样,听得沈宛不禁心尖一颤。 竟然还有人,在为父亲说话么? 正纠结着要不要继续听下去,就听见上面那人话锋一转,说道:“关于晋王在此事中……” 9.春花秋月(3) 整个屋子里静静悄悄,连多余的一丝杂音也没有。沈宛紧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响动。 只听到那人说:“关于晋王在此事中的干系……” ……晋王,此事? 沈宛不禁呼吸一滞。 张谦仍在同秦沅汇报着:“殿下在晋王府的耳目探听到,沈府事发之前,一向频繁去往沈大将军府上的晋王却时常留在自家府中,也减少了与那…那沈家大姑娘的来往。” 事实上,整个汴京城都知道,晋王常常去沈将军府上无非是与沈大姑娘来往。 只是这话却不好宣之于口,沈大姑娘毕竟是与太子殿下订过亲的,这样说岂不是扫了殿下颜面? 不过此时瞧着太子脸上倒并无不悦之色,方才汇报的太子家令张谦便继续道:“下面还探听到,晋王近来与荣安伯沈家私下里多有往来。” 一听这话,沈宛双眼瞪大,目眦欲裂。 荣安伯沈家与她家同出一族,现任荣安伯正是她父亲沈仕的堂兄。 不过若说荣安伯有害她父亲之意,沈宛并无一点惊讶,两家自打分家起,就已然不睦。甚至于朝堂之上,时常政见相左。 让她惊的是,晋王竟然与荣安伯私下往来? 这无疑是在说,沈家的灭门惨祸,真的与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五郎大有干系? …… 不。 她试图让自己打消这个念头。兴许这一切,只是秦沅有意叫她听见的? 毕竟他始终知道她与晋王之间有私。 这样想着,不禁不自觉讶然吸了一口气。 …… 就是这么一点细微的声音,似乎就被方才说话那张谦收入耳中。他倏然断了话儿,面色紧张地看向秦沅,道:“殿下,这房中……” 沈宛吓得怔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的。 秦沅淡淡往寝殿看了一眼,剑眉微蹙,道:“无妨,不过是宫中侍婢。” 说完,又对张谦道:“张卿所言之事,孤知晓了。退下吧。” * * 墨发金冠的男子手指玉洁修长,锦衣袍袖翩然。一举一动,皆是卓然风华。这风华之余,竟还透出行伍之人的坚毅之气来。 真是世间无二的贵公子。 秦沅推门而入。 连沈宛这前世做过人妇的女子,都险些移不开眼去。 她从前就知道二皇子秦沅是这京城中顶顶颜色好的男子,后来又受封太子,身份贵重,更成了人人向往的郎君。 倒也难怪东宫那些小姑娘宁愿留下做个妾侍通房,也不愿出去嫁个好人家。兴许并非贪慕这滔天权势,亦是有太子爷自个儿的原因吧。 沈宛神思飘远,怔然看着秦沅进了门,一时连行礼也未想起来。 心中仍想着往日之事。说来她与秦沅两人也着实有些缘分。自幼便受父母之命定了亲,虽因为后来种种,并未走到一块去,可上辈子,她为救他丧了命,又算是因他而死…… 平心而论,太子实在算是良配。只不过父亲是个行走沙场,半生戎马的粗人,她从小看着他对母亲冷冷淡淡,对这样的男子实在喜欢不起来。 偏偏太子又拜了她父亲为师,养出了一板一眼的性子,上辈子她就只想着温润和煦的晋王哪哪儿都好,半眼也不肯瞧她这个定了亲的未来夫婿。 这样想着,沈宛不禁暗暗自嘲地笑笑,上天垂怜,给了她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却还想这些做什么? 她的这些想法都是在脑海里一瞬而过,抬起头去看秦沅时,他已关上房门,直直看着她。面色无悲无喜,叫人难以分辨喜怒。 沈宛硬着头皮行了礼去:“见过太子殿下。” 男子眉眼深邃,这时蹙着眉,更显得颇有些英气。他一开口,声音带着些许不悦:“这帮擅作主张的奴才。” …… 瞧见太子这模样,倒叫沈宛有些尴尬。他这样一说,竟像是她上赶着来了。当下心中也有些不舒坦,便佯作低眉顺眼:“殿下原也不知?那便是叨扰殿下了……” 话未说完,却被门外一声:“殿下。” 打断了。 喊“殿下”的,是娇娇一个女声,沈宛一听便知是方才引她进来的淑云。 秦沅在桌前另一把椅子上坐定,“何事?” 淑云道:“奴婢给殿下和宛姑娘备了茶。” “进来吧。” 淑云手上端着茶盘儿,一旁开门的是碧洗。沈宛不过一抬眼,就瞧见碧洗那鄙夷中夹着嫉恨的眼神。 似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 茶上了桌。房中又剩了他们二人。沈宛原本因为秦沅的态度觉得面子上难堪,想着干脆回了观潮楼去,亏得方才瞧见碧洗瞪她那眼,才算是提醒了她。 她的目的本是攀上太子这个大靠山,哪里用管过程如何。 如今东宫没有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她尚且方便,若是等来日,太子妃嫁过来了,只怕更是艰难。 正了心思,沈宛也不再扭捏。上来那盏茶,只微微一抿,便站起身,一双眼直看着秦沅,眼若秋波,婉转动人,“天晚了,妾伺候殿下歇息了吧。” 10.春花秋月(4) 秦沅正一手拿着杯盖,撇着茶水上面的茶末子。瞧着心如止水,并未为她的言语所动。 稍抿过一口之后,男子才放下杯子,兀自瞧她一眼,道:“孤去洗漱。” 这算是应了? 他既没叫她走,就是肯留下她来了吧? 其实沈宛来这趟,心里也是有几分把握的。秦这种事情,既有了一次,第二次心里便也没了许多障碍。况且他若是,当真于她无意,何必巴巴把她从外头带进来? 她不是寻常人,她知道,若她身份暴露,会给他带了什么样的祸事。 见秦沅已进了里间儿,沈宛便将绾发的钗子卸了。一头青丝如瀑,顷刻间流泄下来。 丝发披将肩,衬得人更是清丽难掩。 秦沅回来的时候,见她钗环已卸了,仍坐在先前的位子上。也没多说什么,只径自向着床榻而去了。 这倒是叫沈宛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自处了。好在她原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纵然前几年被磨了性子,总归也是本性难移。 她也不扭捏,干脆脱了外裳,挂了起来。便也向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秦沅已是一身里衣,扯了被子躺下了。 沈宛站在榻边,并不急着过去。先将榻便点着的灯熄了,又缓缓放下帘子,这才走到榻前。 温言软语:“殿下,妾伺候您吧。” 男子躺在床上,仍旧是端端正正,极规矩的姿势。 沈宛也不是未经人事的闺阁少女了,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是“砰、砰、砰……”一阵狂跳。 说完这句话已是不知怎么办了。 正是不知如何是好,下一秒却被一直有力的大手一把拉过去,然后是天旋地转,一下子躺到了榻上。 暗夜里,什么也瞧不清楚。太子爷支着身子,正定定瞧着她。 脸皮厚如她,也是一脸羞意,不敢看他。 与上回饮了许多酒,头脑混沌,稀里糊涂发生了不同,这一回,她可是清醒的。 免不了有些抗拒。 她眼神飘忽,干脆转过脸,向着门口的方向。 眼睛瞧不见,旁的感官便变得格外清晰。只觉得男子一双大手,五指修长,正钳制着她的双臂。 手心的温热隔着薄薄的里衣传来,引得她身子微微战栗。 周遭是男子霸道的气息,笼罩着她,寸寸缕缕袭来,叫人不敢多贪一分呼吸。 沈宛尚且还有一丝理智,虽然她此次的目的就是为了来勾引他。可她到底还是清楚,他们二人其实并不如何相熟。 她下意识要挣扎着将他推开。 皎然的月光打窗子外头照进来,正照着门口,只瞧见门口影影绰绰,唔……那影子瞧着便是宫女。 沈宛想起方才听见淑云、碧洗二人说话,提到碧洗今晚值夜。 坏心思陡然上了心头。那碧洗可不光说过她今晚值夜,还说过许多对沈宛鄙夷不屑的话。 她刻意稍稍扬声儿,十足娇媚地:“殿下,莫要这般心急呀。” 瞧着门外那影子原本还微微有些动作,她这声音一出,立时只叫影子似是一动不动地怔住了。 沈宛满意地浅浅勾了勾唇角,抬眼悄悄去瞧秦沅的神色。 她此时实在心慌得紧,来之前自个儿对自个儿那些开导全没了用处。她此时心中委实恐惧,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慌乱,甚至觉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立时便被男子按住了,秦沅声音微哑,低低地:“别乱动。” 也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会错了意,那声音中,竟有一丝隐忍。 沈宛有些怯意,低低唤他:“……殿下。” 男子倏然低下头来,吻上她红艳欲滴的樱唇。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身子一下子僵硬住,硬着头皮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谁知,他却只是浅尝辄止。在她的樱唇上印下这一吻后,突然放开她,躺在了边儿上。 沈宛愕然躺在榻上,见他半晌都没有继续的意思,这才怔怔看向他。 男子却早已经阖上双眼,伸手替她拉上锦被,淡淡道:“睡吧。” 11.春花秋月(5) 长空初亮,天地间被晨光浸染。今日的早朝下的格外早,宫中不比东宫,带不得小厮,所以入宫上朝时便是太子掌事宦官蔡和跟着。 东宫各项事务一应俱全,太子若无什么旁的事,下了朝都是直奔回东宫,或是出宫去沈府探看沈大将军,偶尔也去禁军校场巡看,因是行伍出身,总对军中颇为亲切。 可是如今沈家没了,沈家军也被各军收编。太子殿下也就只剩下东宫和校场这两处去处,可这回秦沅下了朝直从勤政殿出来,便向东走,这哪里是出宫的路? 跟在后头的蔡和不解,一路跟着秦沅,问道:“殿下,这并非回宫的路啊。” 秦沅脚步未停,宫中弯弯绕绕,他却知之甚清,只是稍一偏头道了句:“今日不急着回宫,今日,孤去给皇祖母请安。” 这可怪了,往常除了初一、十五,过年过节的,照着宫中规矩来请长辈的安,太子爷可是一步也不肯往后宫走。 照蔡和看来,殿下长于军中,行事干净爽利,最是受不了那些叽叽歪歪的。 太后娘娘的万安宫地处后宫最东侧,也是老人家素喜清静。不过这皇宫占地广大,这样从勤政殿到万安宫,实在要走上一会儿的功夫。 秦沅刚出了勤政殿的门不久,就被后头一声:“皇兄!”唤住了。 声音舒朗,听来实在熟悉,用不着回头,便知道是他五弟晋王秦涣。 秦涣小他两岁,正是列松如翠少年郎,与沈宛差不多年纪。思及此,秦沅微一皱眉,若不是他先把人带到了东宫,这会儿沈宛已做了晋王府的妾侍了吧? 秦沅回过头去,锦衣因风翩然一动,他一手背到身后,微和缓了脸色,道:“原是五弟。” 晋王与太子之间本有几步之遥,这时候晋王两步迈上来跟上太子的步伐,笑道:“瞧这方向,皇兄也要去给皇祖母问安?” 在这宫中,他们方才在勤政殿见过皇帝。皇后位居中宫,并不走这条路,秦沅的生母惠仁皇后又已亡故,他从这儿去往后宫,也就只有太后那儿一处去处。秦涣年纪虽小一些,却一直也是今上最宠爱的皇子之一。倒不仅仅因为他嫡出的身份,光是这说话做事都有章法,人又聪明灵通,就够叫皇帝喜欢了。 秦沅面无波澜,微微颔首:“正是。” “既然如此,本王就和皇兄一道去。祖母见我们兄弟二人一同前去,定会十分开心。”秦涣笑道。 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在皇家,大约就印证了这句话。秦沅在军中长成,是个坚毅清冷的性子,素来不爱与人多言。而晋王秦涣则自小千娇万宠地养在宫中,皇后中年得子,自是宝贝的不行,是以秦涣看着不过是个爱玩爱闹的纨绔子弟。 秦沅上辈子就是信了这个邪,才被这位好弟弟害得战死沙场,今时今日倒是明白了许多,什么兄弟情谊,反倒是上位者之累。 不过皇子们性子所差这样大,大约也与生身母家有关。太子爷秦沅生母是先惠贵妃,已被追封了惠仁皇后。 而当今皇后是皇帝元配,膝下只有晋王一位亲子。 所以如今皇帝有十余位皇子,竟只有皇二子秦沅,皇五子秦涣是嫡子。自古以来,嫡庶尊卑都是顶重要的,在皇家,嫡庶更是决定了将来的身份。历朝历代夺嫡争储都是有的。这亦是皇后一直视秦沅为眼中钉的原因。 毕竟若没有惠贵妃病逝,追封为后,按国之礼法,当立秦涣为太子。如今秦沅横插一脚,竟入主东宫,实在叫皇后心中不忿。 晋王似乎也瞧出秦沅近日待他并无往日亲近,多有言谈了,不过二人谁也未戳破,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两句。 * * 一路上颇为尴尬,好在这宫中虽大,路终有尽头,也是终于到了太后娘娘的万安宫。 太后坐于上首,好巧不巧,右手边坐着的女子一身华服,端的是母仪天下的华贵奢然。可不正是当今皇后娘娘。 秦沅、秦涣兄弟二人行下礼去,同声道:“孩儿给皇祖母、母后请安。” 太后娘娘近年已不问后宫之事,专注于颐养天年,享儿孙之福,瞧着越发慈祥了。 秦沅这个孙儿实在是她平日少见,便笑道:“好孩子,都起来吧。沅儿倒是鲜少到哀家这儿来。” 秦沅一揖:“孙儿不孝,日后定多多来给皇祖母问安。” 一旁的皇后见状笑道:“母后可别为难孩子了,沅儿是太子,诸事繁多,不像涣儿得闲能日日来看您。” 秦沅又向皇后一揖:“母后说的是,未能处理好公事无暇来探望皇祖母是儿臣之过。” 太后见这兄弟二人还站着,便道:“行了行了,你有这份儿心就是好的,总归都是哀家的好孩子。” 说罢,又看向身边的宫人:“还不给两位殿下看座?” 万安宫的宫人与别处的不同。总是身穿素衣,在后宫一片莺莺燕燕中显得别具一格。 倒叫人赏心悦目。 太后见秦沅多瞧了一眼这奉茶的宫人,便笑道:“沅儿可是瞧哀家这宫人生得貌美?” 秦沅搁下手中茶盏,规规矩矩答道:“皇祖母的宫人自然是好的。” 还未等太后说话,一旁的皇后便接了这个话茬,向太后感慨道:“沅儿是东宫储君,又马上到了弱冠之年,可怜惠妹妹去的早,竟将这婚事给耽搁了。” 太后点点头:“是啊,原订了崇阳帅府沈家的大姑娘,谁知那沈家竟有反意。看来,还是要尽快再为沅儿选一门好亲事。” 皇后应下:“儿臣定尽心为沅儿选亲。” 待到上首两位说完这一番话,先前一直噤声未发的秦沅才道:“皇祖母,母后,此事无需着急,孩儿母丧在身,三载之内,不宜娶亲。” 皇后正要再说,秦沅却依然站起身来,给两位行过礼道:“尊长莫怪,孩儿还有要务在身,便先告退了。” 12.春花秋月(6) 从太后娘娘的万安宫出去,到宫门的路上会经过宫中内务府的尚衣局。这里专供宫中主子们四季的衣裳,除了奉命加工主子送来的衣料,也会做一些成衣供主子挑选。 后宫毕竟是一个女人多的地方,除了皇帝和皇子们的衣裳需要特定的人来做以外,做的全是女子的衣裳。 秦沅身为皇子,即使幼时便养在军中,到底对宫中还是熟悉,不过这尚衣局他倒是并未来过几次。今日到了门口,竟然转了步子就要进去。 东宫掌事蔡和在后头叫道:“殿下,可是要去这尚衣局?” “嗯。” “殿下的衣裳内务府的人都会定期送来,何必亲自跑一趟?”甚为太子,秦沅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原本就不是一个有随意逛的人。不过蔡和这时虽这样说着,却只能在后头跟着。 尚衣局地方不大,秦沅一走进去,原本忙忙碌碌的宫人们立即跪下身去,齐齐给他行礼。 秦沅淡淡道:“不必管孤,各自忙吧。” 话虽这样说,不一会儿尚衣局的掌事嬷嬷就迎了出来。礼数甚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奴婢也好叫下头的做起来。” 闻言,秦沅微微颔首,算是应下:“可有什么女子衣裙?” 听了这话,蔡和才终于明白太子爷此行的目的。东宫中的女子都是内务府分派来的宫人,也是按制穿的宫人的衣装,唯有一个昨日来的姑娘身份不同,殿下没有旁的姬妾,东宫自然也没有女子穿的衣裙。 没想到太子殿下竟为了这点小事特来了一趟尚衣局,实在叫蔡和对那女子刮目相看。毕竟他跟了殿下这么多年,除了那素未谋面的沈家大姑娘,倒还没见他家殿下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过。 二人由着尚衣局的掌事嬷嬷领进尚衣局的正殿,不同于外头各处挂着洗染的彩绸,大厅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成衣。全是飘飘然然女子的衣裙。 刘嬷嬷指了指最前面的一排,说道:“这些是新近做的一批成衣,殿下瞧着若相中了哪件儿只管告诉奴婢尺寸,奴婢改了差人送到殿下宫里去。” 秦沅大致看了眼那些衣裳的腰身,大约为着好看,都做得瘦窄,他不知怎的,想起了前夜她未着寸缕,不盈一握的纤腰。便道:“尺寸倒是不必改了。” 尚衣局在宫里做事,服侍的都是宫中贵主,是以,做事也是十分用心的。就眼前看着的这的数十套秋□□裳,件件都是精致华美。沈宛自幼跟着沈将军学了些武艺,是顶好的身条,不论哪一件衣裳穿起来,自都是极好的。 思绪暂定,秦沅便问掌事嬷嬷:“这些你全都差人送到东宫去。若超过了孤宫中份例,只管找这位蔡掌事拿银子。” 嬷嬷似乎没想到太子殿下会一开口就要折全部的成衣,不过他终究是未来国君,吩咐什么她也只得应着。 * * 柳叶微斜,已是半边枯黄,在华茂繁美的宫中,这样的景致,倒有些意趣。 只不过再好的景致看得多了,也就没什么兴致了。秦沅在这宫中从来都是来去匆匆,此时事情办妥了,便一路带着蔡和往宫门外走。 秦沅身材颀长,步子也大,这时候又走得快,蔡和跟在后头有时只得一路小跑,才能离得近些。 眼见着出了宫门,秦沅终于稍微放缓了速度。蔡和这才赶了上来,寻得个说话的机会:“殿下选那些衣裳,全是给观潮楼的?” 秦沅挥挥袍袖,淡淡反问:“不然?赏给宫人么?” 蔡和赔了一脸笑:“殿下说笑了。” 秦沅抬眼瞧了他一眼,道:“孤瞧着太后身边的宫人们穿的很素净,你去替东宫的人也寻找一些素净的衣裳。” 成日里花枝招展的叫人看着扎眼。 * * 清晨的观潮楼里,沈宛原本睡意正浓,谁知就这样被刘嬷嬷叫醒了。 她原本是极不情愿起来的,可是一听刘嬷嬷说太子殿下身边的碧洗姑娘来了。立刻便清醒了。 这个碧洗,打从第一次见面起就与她不对盘。今日她可不能因为晨起晚了,而叫人家抓住把柄。 是以,刘嬷嬷话音刚落,沈宛刘耐着困意,就站起身来。理理身上的里衣,想去找自己的衣裳。 可是眼睛在这屋子里寻了一圈,连个影子也没找到。 刘嬷嬷见状,心下了然,便说道:“姑娘的衣裳叫奴婢给洗了。” “啊?”沈闻言不禁怔住了,“可,可我只有那一套衣裳。” 刘嬷嬷这时正在整理被褥,“姑娘无需担心,殿下昨日差人送了一套宫人们的衣裳来,就放在那桌旁的柜子里,姑娘自去取吧。” 待到沈宛换好了衣裳,刘嬷嬷已经打好了洗漱的水来。像是生怕她晚了似的。 沈宛由着刘嬷嬷伺候,迅速梳洗完毕以后,终于得以下了观潮楼的二楼。到了一楼的正殿里去。 正殿里,那个昨日有两面之缘的碧洗姑娘,此时正坐在客座椅子上,等着和她见面。 沈宛快走两步,自己到了首位坐着。也并不着急开口,先端起手边的一盏茶,抿了两口,才道:“不知今日碧洗姑娘到我这儿来,所谓何事?” 碧洗却没有她这样的耐性,向来也算直来直去。 一听她这腔调,当下就冷着一张脸,十分不悦道:“你不用在这儿给我装样子,我是皇后娘娘亲自从内务府挑来伺候太子殿下的,殿下入主东宫,时间虽不长,可这里毕竟是东宫,我在这儿当差,什么人没见过?” 沈宛边喝茶,边听碧洗说这许多话,趁着对方喘口气的空档,不禁插了句嘴,问道:“碧洗姑娘一大早前来,就是为了与我讲讲在东宫的所见所闻?” 诚如碧洗所说,秦沅入主东宫尚且不过几个月。秦沅能力卓绝,在众皇子中可拔得头筹,说一句文韬武略也不为过。 宫中皇子有专人教导,在文才方面大都有些造诣,皇家培养孩子,也并非要培养什么诗人骚客,大约皇子们的文才都是差不多的。 而秦沅是其中殊为难得的,他难得就难得在“武”上。 他自幼跟随崇阳大将军沈仕长在军中,十几岁就已经开始征战四方了。 当今圣上对惠仁皇后一往情深,更是爱屋及乌对秦沅多有青眼。 只不过奈何不了皇后母家在朝中的势力,一直苦于无法册立秦沅为太子。 不想最后,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册立的契机。 谁知天意弄人,却是因为惠仁皇后仙去,才有了这契机。当时惠贵妃仙去,圣上与言官争论数日,才终于得追封其为惠仁皇后。 也就有了秦沅名正言顺的嫡子身份。几月以前,才得以受封皇太子。 碧洗没想到,沈宛这么伶牙俐齿,竟然一时语噎。少顷,才又恢复了趾高气扬:“哼,这是哪里来的乡野女子?这般没有规矩。” 沈宛笑笑:“规矩,我竟不知这东宫有大清早不请自来,不由分说,就是一番教训人的规矩。” 一听这话,碧洗立时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满脸怒容,指着她,“你!……” 一时竟说不出旁的话来。 沈宛也跟着站起身来,慵慵懒懒说了一句:“姑娘没有别的事儿了吧?若是没有,我再回去歇歇。” 不管是在哪儿,沈宛总是遵循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 从前在晋王府是这样,如今在东宫也是这样。遇见生而不对盘的人,又何必委屈自己。 上辈子,她为了晋王府和睦,百般讨好王妃苏惜月。本以为至少能得个偏安一隅的日子,她这样的罪臣之女,也不敢奢求甚多,只求能够有一条活路。 可是,到了被关在地牢那一刻,才算真正明白,原来从前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徒劳无功罢了。 一个与你有敌意的人,纵然再付出、讨好,人家也不放在眼里。 说完这话,沈宛也不再多留。径直转了身上楼去了。 碧洗他们这些人不是总觉得她是个不好相与的人么,那她也就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叫不好相与。 原本站在一边的刘嬷嬷见状,只好劝了碧洗两句,也赶紧跟了上去。 沈宛又回到了二楼,原本想着躺回榻上再睡个回笼觉好。却见刘嬷嬷也跟了上来。 她在榻上坐定,问道:“嬷嬷?这是有何事?” 刘嬷嬷往前走了两步:“姑娘刚才不该那般同碧洗姑娘说话的。” 嬷嬷是个好心肠,即便她现在是刚刚被派来沈宛身边,也见不得沈宛,做错了事,叫以后的日子难过。 更何况,有了前晚秦沅夜探观潮楼的事儿,叫这耿耿忠心的老嬷嬷觉得沈宛是太子殿下心里仔细着的人,她总不好怠慢了。 沈宛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所以也听出了嬷嬷的好意。便笑了笑,说道:“嬷嬷不必担忧,我心中自有盘算。” 刘嬷嬷闻言点头,她也看得出来,沈宛是个有盘算的。 13.春花秋月(7) 窗外淅淅沥沥。方才晨起时,秦沅就特意差了元水来叮嘱沈宛今日要小心,莫被有心人看见了去。毕竟东宫没有明令册封的妾侍、侧妃,她身份又特殊,不可被旁人抓了把柄去。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不觉间,身上的衣裳已是加了一件又一件,沈宛今日是已穿上夹袄,即便如此仍不觉得暖和,又在观潮楼中点起火盆,抱起手炉了。 其实即便不用元水来告知她,她今日也是要万分小心的。再怎么说,命是自己的,自己若不上心,那离没命也就不远了。 好在也就今日这一日需得小心,今日乃是腊月十三,太子殿下弱冠的寿辰。整十的寿辰本就是大寿,加之又遇上加冠礼,更是重中之重。整个东宫的宫人都在忙里忙外,生怕出了一点差错。 宫中更是下令停朝一日,在太和殿为秦沅举办冠礼。 太子是东宫储君,未来的皇帝,身份贵重。遵循古制,不仅宫中要大办一番冠礼,待到冠礼行罢,东宫还要摆上一席大筵,宴请参加冠礼的宗室、朝中大臣,以及宫中的一众属官。 是以,一大早,东宫上上下下便忙起来,素日里低调万分的东宫,今日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宴席一早便安排好,只等着今日再核查细节,以防纰漏。 刘嬷嬷来唤沈宛起身也比平日早了些:“姑娘,姑娘该起了。” 沈宛正是睡得熟,被刘嬷嬷摇起来,不禁有些闷。寒冬腊月,昼短夜长,清早天亮得越发晚,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看过去,发觉这时候还早,便闷闷地嘟囔:“时…候还早啊。” 嬷嬷倒是有耐心,不厌其烦地解释道:“今日殿下冠礼,礼成后在东宫设宴,姑娘这毕竟是住在前院,待会宾客来了,四下里走动一番,实在不便呀。” 即便沈宛再睡意浓着,听刘嬷嬷这一通碎碎念也醒了一半,便闷闷嘟囔着:“唔……嬷嬷,我知道了。” * * 与东宫的上上下下,忙里忙外不同。 皇宫大内,太和殿里里外外,都已是井然有序,蓄势待发了。 虽则太和殿地方大,按照礼制,还是只有身份尊崇,天潢贵胄的人物得以进了殿里,许多品阶低的臣子,都只能淋着今日的沥沥的小雨,遥遥站在外头观礼。 太子的冠礼都是依照礼制,走个过场,拜过皇帝皇后,先祖宗祠,就算是礼成了。所以这礼倒是结束得很快,秦沅取字仲嬴,由皇帝亲自加冠,礼成后就率一众冠礼的臣子,往东宫去了。 * * 东宫宫宇楼阁,都是甚为华贵的。素日里因着要避结党之嫌,大臣们大多不会来。此时借着这个机会,也算是一观东宫了。 原本数日前秦沅从宫里的尚衣局给沈宛带回了一大批华美的宫装,她也未敢辜负,只是发饰妆容素净些,也算是过得去。不过今日却万万不能作那般打扮。 太子宫里没有一个宗人府登记在册的侧妃、妾侍,万一被有心人瞧着了,可就免不了一场波澜。 是以,她今日特地作了宫人装束。毕竟此时虽危险,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群长居庙堂之上的大臣,酒醉之后,难保不会有人多言。她权当碰碰运气。 这样想着,便避开刘嬷嬷和观潮楼的宫人,混入一队端送席前蔬果的宫人队伍里。 她一路低着头,手上托盘端着的是刚才跟着一同领到的一盘白萝卜片。幸好这身宫人打扮十分普通,一道上人来人往,不乏有些随意转转的大臣,并未有人多瞧她一眼。 走在她前面的两个小宫女正边走边窃窃私语—— 小宫女一脸娇羞:“咱们殿下可真是俊朗,若,若我能嫁这样的郎君,真是死也无憾了。” 旁边那个一听,倏然笑了:“你还肖想殿下,方才我在园子边儿上还听见吏部的苏大人同另一位大人说是有意将女儿嫁进来呢!” “啊?”先头说话的宫人讶然,“那,那位那样的身份,嫁进来定是个侧妃了。” “说你没见识吧!人家啊,那可是奔着太子妃娘娘的位子来的。你还别说,咱们殿下是天下顶尊贵的人,又相貌堂堂,这会儿哪家不是削尖了脑袋也想把女儿嫁进来啊!” …… 沈宛的抓住的重点是她们说的“吏部苏大人”。照她上辈子被朝堂的浅薄了解,还是知道晋王妃苏惜月的父亲,正是吏部尚书苏蕴。 她微微蹙起秀眉,原来苏家也曾想过与东宫结亲? 不知为何最后竟是将女儿嫁去了晋王府。而秦沅则因出征在即,匆匆娶了何家的女儿,留在京城。其实是十分浅显的政治手段了。怕领军的将领拥兵自重,总要扣留家眷,以防他日事变。 沈宛不禁感叹,到那个时候,这东宫有了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不知是奴是主的,日子只怕就难过了。 算一算日子,离辽军犯境,太子代父亲征的日子大约也不远了。 正是陷入思虑之中,倏然听见一阵躁动,沈宛抬目看去。原是碧洗带着一队宫人火急火燎地边走边责骂。 沈宛见了她,连忙埋下头去,生怕叫她瞧见。 只听碧洗怒气冲冲,骂道:“你们怎么做事的?人不见了现在才发现?瞧这时辰,就快要开席了,却将这难题丢给我?” 14.春花秋月(8) 身边的小宫女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儿,沈宛这下却再没心思去听旁的事儿了,一门心思全用在听碧洗说话上了。 碧洗到底不同于旁的宫人,总是见过她许多次,哪怕她此时穿一身宫人的衣裳,在这一行人里并不显眼,也要十分小心,不能被碧洗给认出来。 不过这时在东宫前院,许多话是不能随意说的。碧洗骄纵惯了,倒也多说了两句。 无非是什么—— “什么?前边儿席上也没有?” “再去书房找啊!” …… 诸如此类的话,也亏得这旁边没有外人,又是事情又是呈到了碧洗面前。 才叫沈宛听得了这三言两语。好在也就是这三言两语,便可推断出,这个寻不见的人,定是东宫顶梁柱的太子爷。 也只有太子爷不见了,才会叫碧洗这么火急火燎。 沈宛跟着的这一队人也不是站在这儿的,个个儿都是端着东西,要送到筵席上的。 能在行进的路上听了碧洗这几句话实属不易。沈宛跟着队伍,也就低着头赶紧走了。 不过不曾想,才走没几步,就听见碧洗那个大嗓门,正训斥她面前的宫人:“憋憋屈屈一副不敢说的样子给谁看呢?还有什么地方,你倒是说啊!” 沈宛和碧洗两行人距离还不算远,沈宛也是隐约听见被碧洗骂的宫人道:“观潮楼还没找过……殿下,殿下兴许去了宛姑娘那儿。” 碧洗的声音听起来更是怒上心头:“胡沁!殿下哪会不顾筵席跑到她那儿去?!” …… 一行人走过拐角,再听不见碧洗说什么了。沈宛心中也跟着慌起来,如今秦沅不知身在何处,上辈子她也未曾怎么留意过东宫的动向,也不知道他是否在这段日子有过什么危险。 况且似乎很多事情因为她的重生也有了偏差,万一秦沅因此受了影响遭遇什么不测……她也算是又白活了一回,这辈子可就完了。 是以,她想明白了,她与秦沅也算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利益共同体了。便趁着这一队宫人还没进了前殿宴请宾客的地方。沈宛就偷偷从队伍里溜了出去。 沈宛边往反方向走,边在脑海中飞速推断着秦沅会去什么地方。可惜,想了半天,也没有一点儿头绪。不说她对秦沅根本不了解,就算了解了他,东宫这么大,她又哪儿猜的着他会在哪里。 照理说,像他这样自幼习武之人是不会轻易被人挟持,况且这里是东宫,戒备森严,有什么人能进来挟持太子爷呢? 所以,应是秦沅自己去了什么地方。 沈宛身份敏感,在东宫的活动范围有限。是以,来了东宫这些天,也就只知道观潮楼到暮云殿这一段路,对旁的地方还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了解。 她心中有事,走路也没看着,一不小心就走到了一处自个从没来过的回廊中。 许是宫人都拨到前头伺候客人了,这时这条雕梁画栋,建制考究的回廊上,竟见不着一个宫人。 沈宛一下子慌了起来。 这…… 可别太子殿下没找着,却把自己折了进去。 廊外是假山石,清澈的小湖水。她四下里张望,仍是没有一人形迹。 心中也不知怎的,却是一阵心慌,总觉得这里有一丝危险的气息。 鬼使神差般地回过头去,方才空无一人的回廊里,这时,却远远站着一个锦衣翩然的端方公子。 那……那可不是她上辈子那个负了心的夫君,当今的晋王殿下? 沈宛眉心拢起沟壑,连忙回过头去。加快了脚上步子,急急往前走去。心中连连祈祷,千万莫要认出她来。 虽然心知这可能是微乎其微的,还是忍不住存了一丝侥幸。 若说先前见到太子,见到晋王府护军还未叫她对从前有什么太大触动,那此番可真的叫她心绪翻涌,不能自抑了。 那是她的五郎。她珍爱五载,曾经无数次睡在她枕边儿的人。即便是如今,她也会忆起,赌书泼茶,笑语嫣然,他会拥她入怀,会为她洗发描眉。 曾经,她也以为那就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往日诸景历历在目,似是再也抑制不住,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滴滴答答落在沈宛手上端着的托盘上。 有如嘈嘈急雨。 她的手也不可控制地抖起来,步子越来越快,一不小心,手上的托盘不稳,上头的碟子就掉了下去。 立时间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沈宛几乎下意识就蹲下身去捡。可那掉落的盘子已是碎裂一地,素手一捡,就在手心划了道道伤口,血汩汩地流出来。 身后的脚步声越逼越近。 她也顾不得手上的疼,忙扔下托盘,跑了出去。 狼狈,实在是狼狈之极。 落荒而逃大约便是如此吧。 只是跑出去时,听着一声叹息般的“宛妹妹”。 却是不知是真是梦。 * * 沈宛沿着长廊一路跑,直至力尽筋疲,才终于倚着柱子,停了片刻。 她不敢回过头去看,甚至觉得两耳边嗡嗡作响,不知还有没有人跟来。 正倚柱呼吸之时,却见回廊一边终于不是假山碧湖,而是一座小楼贮然而立。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翻过回廊,向着小楼跑去。 直到进了楼里,关上门,才颇为心安地靠着门直呼气。 谁知天不遂人,下一秒,就听见一个危险的声音。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15.春花秋月(9) 男子的声音陡然传来,叫沈宛一个激灵。直向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这……这可不是叫宫人们可东宫里好找的太子爷? 看清了来人,她立时跪下身去,也不知怎么的,竟然松了一口气,“……惊扰殿下,还望恕罪。” 眼前的秦沅正跪在蒲团上,身上穿的是观礼特制的华服。看样子,是从宫里一回来就到了这儿来的。 秦沅声音淡淡,“起来吧。” 太子爷尚且跪在地上,她确是不好起来。此时得了令,也只能抬起头去看他。 这样一看,才知道他跪的是什么。 只见这屋子正对着门的那边,摆着桌子,供着牌位。牌位上赫然书着—— “先母胡氏之位。” 沈宛讶然。脑中一转,才想到,这原来是惠仁皇后的牌位。原来他今日哪儿也寻不见人,是在这里。 可是……她转念想到。惠仁皇后是今上亲追的皇后,照祖宗礼法,惠仁皇后的牌位现在应在皇陵里供着,哪会出现在东宫里? 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太子在东宫私立皇后牌位。 这件事情若传到皇帝那儿,可是一桩大过。 沈宛有些紧张,这样撞破了太子殿下的事,也不知他还会不会留她这条命。 “外头都在寻殿下,还请您早些出去,外头的大人们全在等着了。”她虽然心慌,却也忍着将该说的话说了,力求狰狞自己不是故意寻到这里来的。 秦沅应下:“嗯。” 他一向是喜怒难测的样子,叫人琢磨不透。 见他应下之后就没了下文,沈宛连忙道:“殿下若没旁的事……” 话还没说完,就想到外头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也不知道晋王有没有跟过来。 她如今这境地,真是前有狼后有虎了。 秦沅见她的话顿住了,也没追究她到底要说什么,只道:“过来。” 沈宛迟疑道:“……殿下?” “过来拜一拜。” 沈宛这才明白,太子爷这原来是要让她拜一拜惠仁皇后的排位。 既懂了,她也不扭捏。干脆站起身,上了前来,跪到了秦沅身边的蒲团上。 先直了身子,一脸虔诚,口中轻声念念有词:“娘娘在上,小女子幼年便蒙娘娘荫庇,一直未曾道过一句谢,今日缘分既至,在此诚心拜谢娘娘,愿娘娘来世福泽深厚,一世安乐。” 说罢,磕下头去。 惠仁皇后确是个心地慈善之人。沈宛所言也是确有其事,并无虚言。 秦沅跪在一旁,原本只是想让她拜过,以表小辈的敬意。没想到,她与他母亲,竟还有些渊源。 如今她尚且瞒着自个儿的身份,他倒也不准备戳穿。她的身份太过敏感,现下东宫又不安全,处处都是眼线,堪用的人甚少。她的身份,还是能不提,便不提吧。 谁知她自己竟问了:“殿下就不好奇,妾如何会与惠娘娘有些渊源?” 秦沅微微侧过身子,直面着她,淡淡道:“母后生性和善,帮助过的人不计其数,也不足为奇了。” 闻言,沈宛轻笑一声。知道他是不会因为此事对她下杀手了,心下也定然几分,忙劝道:“ 眼看着已快开席了,殿下若还不去,前头怕是一团糟了。” 秦沅也知道再不去就来不及了,他倒是不着急,从从容容站起身来。给了她一个眼神儿,就往外走。 边走,还边整理自个儿的衣裳。 沈宛刚开了门,原本见不着人影儿的回廊里,这时竟然有三两个端着托盘的宫人经过。 这几个宫人一见沈宛和秦沅俩人打一间小楼里出来,秦沅又正在理衣裳,当下就羞红了脸。低着头给秦沅行礼,生怕看着什么不该看的。 “起来吧。”身边气宇轩昂的男子似乎轻笑了声,可是沈宛看过去的时候,却只见太子爷仍摆着素日里那张冷冷淡淡的模样。 竟像是她幻听了似的。 二人从回廊走出去,沈宛才发觉,原来这条回廊就是太子寝殿后边,连着花园的回廊。 两边儿那些假山石,潺潺的流水,都是装点东宫花园的。 只不过她从没去过花园,才会在那儿迷了路。 出了回廊,再走不了几步路就要到宴请宾客的前殿了。 原本路上没人,沈宛就走在秦沅身后半步。这回一出回廊,来来往往的宫人就多了起来。 宫人见了秦沅纷纷给他见礼。沈宛穿着一身宫人的衣裳走在旁边,倒是没人注意到她。 说来也是东宫见过她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有宫人给秦沅见了礼后即刻跑了出去,想来是赶着去给碧洗汇报了。 沈宛见已走到这儿,眼见着他就要去席上了,便十分知趣道:“殿下且去吧,妾身就先行告退了。” “等等,”秦沅头也没转,边走边道,“你便与孤一道去席上吧。” “这……” 沈宛虽原本就打算去席上,也好抓住机会,探听什么消息。但她可不想和太子爷一道去啊。他若在,她难免要伺候他,到时候束手束脚,可不是白去一趟。 况且…… 况且若她刚才看得真切了,那晋王势必也在席上。 这辈子她虽然没成了晋王的妾,可两个人到底也算青梅竹马的情分,日日在一块儿玩的。 到时候被秦涣认出来……那可是后果不堪设想啊。 虽然太子并没有戳破她的身份,但是沈宛心里清楚,秦沅亦是沈府的常客,与她二人从前就没少见面,怎么会认不出她来呢? 分明是有心做出一副不相识的样子来,好叫她的命能长一些。 她还没想好说辞,一个“这”字完了,就陷入了沉思。熟料身旁的秦沅却道:“哪那么多话?” 说罢,竟头也不回地走了去。沈宛面对他可是丝毫不敢怠慢,尽管心中不愿意,脚下也得迈开步子赶忙跟上前去。 才没走出去两步,就见碧洗远远带着一队人行了过来。看着火急火燎,显然是一听说秦沅回来了就赶过来的。 终于近了前,碧洗连忙福身行礼:“殿下万安。” “嗯,起来吧。” 碧洗起了身,瞧着样子,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刚一抬头,却看清了秦沅身后那张脸。 尽管沈宛已经极力低着头,生怕被发现了,却还是逃不过碧洗的眼睛。 只一眼,碧洗脸上便“刷”地白了,秀眉紧紧皱着,眼里是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16.春花秋月(10) 沈宛这时也不知该作何表现,只能将头一低再低,以求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可惜这遇着的人不对,碧洗原就是个骄纵跋扈的主儿,也就是在秦沅面前能稍稍控制一下。只见她身前交握着的手微微发抖,低着头暗暗瞪了沈宛一眼。 然后才气冲冲给秦沅行了个礼离开了。 这个小插曲结束后,秦沅看了沈宛一眼,又径自往前前面宴席的前殿走去。沈宛纵然心里千万般不愿意,有了先前两人那番话,也不好再推拒。 毕竟此时她是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啊。小命握在人家手里,还不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 * 此番宴请的宾客都已在座,随着内监唱名儿,众人都注意到了太子的到来。 纷纷起身行礼,沈宛跟在秦沅身后,不禁在心中感叹。旁的不说,太子作为这个世上第二尊贵的男子,这样受着群臣下拜,还是顶气派的。 不过想虽想,却恨不得将自己的头埋到地底下去。 虽然她从前是养在闺中的闺阁女儿,在场的贵族、大臣,她一个也没见过,可是她却知道秦涣在这儿。心中愈发不安,总能感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瞧着她。 众人行过礼后,方才在安置诸位客人的蔡和蔡掌事便走过来,同秦沅一揖,道:“殿下请上座,臣下已安置妥当。” 秦沅点过头,不着急坐下。先是不动声色淡淡将宴席扫视一圈,才唤过蔡和近身,嘱咐道:“你去告诉许蒙,观潮楼周边的影卫切不可露出行迹。” 蔡和领了命行礼告退。 他才刚走,便有小厮打扮的向着秦沅的方向走来。太子的身边一向是不许生人近身的,是以一旁的元水立即侧身上前,挡在了前头。 那小厮见状,知礼地不再往前,站在原地给秦沅行了个礼,说道:“参见太子殿下。” 沈宛自打进了殿就始终不敢抬头,不过这时有人过来。她心里担忧,便微微抬眼去看来者何人。 这一看不要紧,才发现对方竟然是晋王身边最亲近的小厮王玉。莫说这人她上辈子几乎日日见着,就是这辈子沈家出事以前,晋王每每到沈家看她,也都是带着这王玉的。若说如今这世上见过她最多的人是晋王秦涣,那这王玉一定能排到第二位。 她心里一个劲儿打鼓,想必她的脸在王玉心里早已熟到一眼便认出来的地步了。 秦沅像是也认出了那小厮,微微侧了侧身子,他身量高大,这样一站,身后的沈宛就被笼在阴影里,某些方向看去,便瞧不见了。他淡淡道:“何事?” 王玉一揖:“我家殿下尚有要事,不能亲陪太子殿下过寿了,殿下说了他日定另备厚礼,来给太子殿下赔不是。” 闻言,秦沅微微颔首:“五弟既有要事,便不必拘礼,你去吧。” 待到王玉走了,沈宛才算松了一口气。 看着秦沅落下座,她突然心生了一个想法。还没经细想,就脱口而出:“适才,多谢殿下了。”幸而声音很轻,只有秦沅和她二人听得见。 秦沅颔首,轻应了一声:“嗯”。便不再说话。只手上端起酒盅,轻抿了一口。 如今,皇帝膝下的好几位皇子都已成年。为了避党争站队之嫌,朝中的大臣们已许久没有今日这样的名目聚在一起宴饮了。 偏偏这宴席安排妥当,素日有交好的有嫌隙的,位置都分分明明。是以这席间便是一派和乐。 竟颇有魏晋流觞宴饮之意了。 蔡和是主管这次宴席的,他告知了许蒙,很快就回来了。 一回来,就径直向秦沅而来,附到他耳旁私语:“殿下,许蒙说,方才晋王殿下游迹于观潮楼外。” 秦沅点头,若有所思,少顷,才道:“嗯。去叫淑云来。” 这时宴席已开了许久,蔡和领了命,刚要走,却见着秦沅并未动过几口菜,酒倒是喝了几杯。一旁唯一随侍的是沈宛,还在傻愣愣的戳着。 蔡和只好无奈地提醒:“姑娘,莫光站着,给殿下布菜啊。” * * 淑云作为暮云殿的大宫女,方才秦沅久久未来,这里已乱作一团,自然是来帮着蔡和安置宾客。这时仍是在殿中,是以,不过片刻,就被蔡和找到,领着来了秦沅面前。 路上,淑云还忍不住问蔡和:“蔡掌事,殿下这般急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蔡和微微躬身:“这咱家就不知了,姑娘到了殿下面前,自然就知道了。” 这样一说,淑云也便不好多问了,只得跟上他的步子,一同往秦沅那边去了。 淑云来时,便见着秦沅身旁随侍的宫人正低着头笨拙地为他布菜。一时间心下了然,颇有些窃喜,想来是秦沅身边的人笨手笨脚,还是她用的惯,这才传了她来。 她正想叫那宫人下去,下一瞬,却见对方布好了菜,抬起了头。 …… 怎么会是……宛姑娘? 还穿着一身宫人的衣裳,端端站在殿下身边。 淑云心中不解,面上仍维持着惯有的模样。 秦沅放下酒杯,坐在座位上,状似随意,却颇有威仪,道:“宛姑娘身边儿缺人,你今日,便去观潮楼伺候吧。” 说完,又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沈宛,对淑云道:“务必尽心。” 听到太子说完这话,淑云不禁怔了一怔。 连一旁的沈宛也是一愣,想来她不过算是一个小妾,身边已是有了个刘嬷嬷,小玉几个丫头,并不缺什么人伺候。况且这淑云她只一瞧,就知道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的时候,这种笑面虎才是最可怕的。 只是沈宛虽这样想着,秦沅的安排,她却是不好说什么。 淑云与碧洗不同,纵然心中再不忿难捱,面子上的功夫也是要做足的。方才虽然面色不豫,这时抬起头便旋即笑道:“奴婢遵旨。” 说罢,又看了看沈宛,一脸笑意:“奴婢定会尽心伺候宛姑娘的。还请殿下放心。” “嗯,”秦沅头也没抬,“下去吧。” “……殿下,”淑云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往前迈了半步,脸上又是换了一脸关切。 秦沅问道:“还有何事?” 淑云殷殷切切,说道:“殿下,殿下如今身边可还有可堪用的人?奴婢在殿下身边伺候得久了,这突然要走了,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秦沅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孤身边多得是使唤的人。” 17.春花秋月(11) 东宫金碧辉煌,华贵异常,尽显天家气象。今日在座的都是北越有头有脸的人物,席间莫不是觥筹交错,畅饮乐谈。 没有人注意到淑云败兴而去,沉着脸先回去收拾东西了。 宴席上,秦沅坐于主位。底下先是几位朝廷大员,后头还有几位东宫得力的属官。坐于秦沅右下首的正是如今六部之中风头鼎盛的吏部尚书,苏圩,苏大人。 正是方才沈宛混在宫人队伍里时,听见宫人说想将女儿嫁进东宫的那位苏大人。也就是苏惜月的父亲。 这时,酒过三巡,席上的气氛已是极好。什么君臣之间,上下级,在酒席上,原本的拘束感也小了不少。 苏圩满脸笑意,举杯向着秦沅道:“太子殿下,老臣敬你一杯。” 今日是太子殿下弱冠之寿,好日子。臣下敬酒,自然是喝了。秦沅微一抿唇,道:“苏大人,请。”这才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苏圩见他如此痛快,又不端着太子爷的架子,面上的誉美之情更是溢于言表,全写在脸上了,他放下酒盅,连连赞道:“殿下海量啊!老臣佩服。” 秦沅朝他抿唇颔首,以示友好。 此时他右侧的是沈宛,左侧站的是蔡和。今日的苏圩实在热情,连连敬酒,又多番夸赞。这杯敬罢,蔡和便附在秦沅耳边解释道:“这位苏大人,家中有适龄女儿,还有刚才敬过酒的李大人,宋大人,这几位的夫人前两日都被皇后娘娘叫去御花园赏花了。” 秦沅闻言,眸色微深,看来,皇后这是沉不住气了。 吏部尚书苏家,也算是名门望族,几代人都是生在汴京,入仕为官的。近来又颇受皇帝倚重,皇后竟有意让苏家与东宫结亲,定然是有一番算计的。 不过这苏家秦沅尚且不放在眼里,只是苏家这位女儿他却多有留意。而且记得很清楚,上一世,这个苏家女儿,正是晋王妃。 想到这儿,他不禁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沈宛。 恍然想起了上一世最后那日—— 兵变祸起,那是安稳和乐的汴京城几百年来最不平凡的一个夜晚。 那夜皇帝病危,皇后与晋王策划多时的计划终于得见天日。可怜秦沅上一世笃信什么兄弟手足,没防备晋王狼子野心。 沈宛偶然得知了晋王计划内情,辗转托信于东宫中的陶侧妃,谁知陶氏鲁莽,只以为沈宛有害人之心,不肯将信交予秦沅,待到他知道的时候,已是兵变乍起,回天乏术了。 那一夜也是秦沅上一世最后一次见到沈宛了。与素日里娇媚动人,摇曳生姿截然不同的。那夜,她衣衫破碎,满身满脸的血痕,已是垂然将死,被绑于城墙之上,摇摇欲坠。 他领着手下残兵败将,拼死冲杀,将她救下,却也是最后的最后了。 他将她娇软的身子揽在怀中。两人皆是鲜血直淌,所接触之处,连血液,也融为一体。 他问她:“你送信来,可后悔?” 只得了她断断续续的一句:“我,不悔……二,二哥哥是良善之人,待我家甚厚,未能帮到你,是我的过错。” 那声音,也随着呼啸的风,零零落落。不知飘到何处去了。可他却不知,她那时已然失了意识,这话,也不过凭心头执念说来的。 他拼尽全身力气,横抱起气息奄奄的女子,纵身一跃,跳下了那数丈高墙。 那时候,他也实在没想过,还有能有来世。 思绪乍然收起,秦沅还来不及收回冷硬的眸光。沈宛正躬身为他布菜,一侧脸,就撞进那晦暗深涩的双眸中。 蓦地心中一惊。 这个眼神,怎么如此似曾相识? * * 酒席散了之后,秦沅没有立即回书房处理政务,反倒是一路送沈宛回到了观潮楼。 送便送罢,好说她现在也算是他名正言顺的妾室,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偏生,他一句话也不肯说,叫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沈宛照例跟在他身后半步,始终低着头,太子殿下既然没有说话,她也不好开口,也就只能降低存在感,当自己是个哑巴了。 只是她这样低着头,只看着自己的步子,慢悠悠的一步一步走着,神思放空,并未想其他许多事情,一不留神,倏然撞到了一堵“墙”上。 她揉着撞得发红的鼻头,连忙倒退了一步,抬眼一看,才发现,撞上的可不是太子爷? 还是那句话,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沈宛忙福下身去给秦沅行了礼:“殿下恕罪!妾身,妾身并非有意。” 算上方才没给他布菜的事儿,她今儿已经在他这儿犯了三回事儿了,也不知道这回他还能不能容她,她在东宫这口饭,还能不能保得住。 秦沅突然被撞上,却没有一丝恼意。按照往常他的性子,对待女子原没有什么耐心,可是这时许是酒意上头,竟然索性执起她的手,口中还说着:“总是这样不小心。” 沈宛没想到他不但不生气,竟反而拉起她走,心里头蹦出了“因祸得福”四个字。她看着身前长身玉立的清隽男子,素手被他修长的五指笼在手中,大约因着刚喝过酒,他手心微热,捂得她常年冰凉的手也有些暖意。 她不禁一阵肝儿颤……斟酌着问他:“……殿下?” “嗯?”男子放慢了步子。 “殿下不怪我?” “怪你什么?” …… 秦沅许是宴上喝得多了。送沈宛回到了观潮楼也没再进去,便转头回了书房。 * * 第二日一大早,秦沅刚下了朝回来,就见元水迎在东宫的宫门口,似乎有事的样子。 便问:“何事?” 元水四处打量一番,见没有什么闲杂人等,这才将手中的帖子递了上去给秦沅,说道:“殿下,昨日宴上那位吏部尚书苏大人家的苏夫人,今日递上了拜帖,说是听闻东宫的秋菊开了,想来赏一赏。” 自古以来,皇帝与储君之间的关系都有些微妙。太子也是个高危职业,做的不好,皇帝觉得你不行,要辞了你,做的好了,皇帝又怕你等不及想要赶紧取而代之,故而忌惮着你。 是以,秦沅当上太子以来,虽和朝中官员也颇有往来,除了他师父沈大将军,他对于旁人,也是来往得宜,每每避险,免得皇帝心中生了猜忌。 像是苏家这样直接送了拜帖到东宫来,说想到东宫一游的,还真是头一份。秦沅记着昨日蔡和跟他汇报的事,又有前世种种,自然忌惮着这个苏圩。当下便道:“实在不便,回了她吧。” 元水在一旁欲言又止,颇有些为难,说道:“来送帖子的小厮说是他家夫人已经出门了,这时恐怕已到了东宫门外。” 秦沅微一皱眉,顿了顿,道:“也罢,看看皇后这是打的什么算盘。你去叫蔡和跟着她。” 说罢,又觉得不够,补上一句:“东宫没有明面上的女主子,就叫碧洗也随着吧,不许那苏家的人靠近观潮楼,知道了么?” 元水连连称是,一路疾步着去找蔡和了。 18.春花秋月(12) 秋日里碧空如洗。沈宛站在观潮楼的二楼上,远望长空颇有一番超脱之意。 古人云大隐隐于市。她从前不懂,此时站在这东宫之中,远远能越过宫墙,看见汴京城中顶顶高的塔楼。 能看得见金碧辉煌的皇宫。 往近处看,还能看见楼下早早梳洗一新的宫人来来往往。还瞧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方能稍稍体会一番古人之感。 观潮楼地理位置极佳,几乎是位于整个东宫前院的中心,毗邻太子殿下的暮云殿。 可是真正比较起来,竟然比太子殿下的暮云殿更加得天独厚。因为观潮楼是一栋二层小楼,视野比较开阔。屋子里又是冬暖夏凉,实在是一处无可挑剔的居所。 听闻当今皇上在做太子的时候住在东宫,便是最喜欢住在这观潮楼里的,如今沈宛能够住在这里实在是太子殿下的恩赐。 她此时刚起身,今日起得比平日里早些,身上还穿着中衣,没有梳洗打扮呢。 此时正是深秋时节,很快就要入冬了。窗子大开着,呼呼的风吹进寝殿里来,她不知怎的,却浑然觉不到冷。 正看着窗外的景色出神中,刘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 嬷嬷看着沈宛正开着窗子站在窗边,赶忙快步走过来,口中还担忧的说道:“哎呀,姑娘,这是干什么?仔细冻坏了身子!” 沈宛转过头,笑着:“没事的,嬷嬷,哪有那般娇贵啊。” 尽管她这样说着,刘嬷嬷还是上前一把把她拉了回来,顺手关上了大开着的窗子。 刘嬷嬷也是真心想要照顾好沈宛。毕竟从这些日子以来,太子殿下对沈宛的诸般照顾看来,殿下这是把她放在心上了。 她知道这个宛姑娘身份来历应是不一般的。如今太子殿下既然要她悉心照料,那么她就应该做好自己本职的事情。也好叫殿下安心。 沈宛被刘嬷嬷拉着坐到了梳妆台前。嬷嬷嘱咐道:“姑娘先在这里坐一坐,老奴没想到姑娘今日起得这样早,这便下去打了水上来。姑娘可得记着,切莫再去吹那冷风了。” 见到刘嬷嬷对自己这般真心实意的好,沈宛心中一热,忽然想起了自己还在沈大将军府的日子。 那时的她也是一个爹娘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小姑娘。 如今,没隔几日竟是天人永隔,此生再也无缘相见了。 重生是意外之喜。可她还是忍不住,有些贪心的想,若是又是她能早重生一日,爹娘是不是就不回那般惨死了? 待到刘嬷嬷端了水上来,沈宛才发觉有些不对。刘嬷嬷年岁大,资历老。自然是不用做这些端水的活的,今日却不知怎的,观潮楼中那许多宫人、侍婢竟好像一个也不在,居然叫了刘嬷嬷来端水。 沈宛忍不住问:“嬷嬷,您怎么亲自端水来?小玉她们呢?” 一听沈宛提起了这话,刘嬷嬷便上前两步,凑到她的身边,说道:“姑娘也知道,殿下才入东宫不久,出去从前从王府带过来的,还有惠仁皇后身边的人,剩下的都是皇后娘娘那边儿给拨过来的,许多宫人都不是知根知底的,殿下那边儿如今传过话来,叫姑娘万万小心身边的人,宫人们都不可轻信啊。” 一听到刘嬷嬷跟自己说这么掏心窝子的话,沈宛不禁有些感激。感激秦沅这样待她,既然派了刘嬷嬷来伺候她,又叫人传了这么一番话来,想来至少不是将她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玩物,起码他是愿意在东宫给她一席生存之地的。 到了如今,沈宛也知道刘嬷嬷是身边可信之人,便问:“那,那殿下又派了身边的淑云来是何意?” 她径自揣测着:“莫非,淑云也是东宫中的可信之人?” 可她怎么瞧着,就算淑云再可信,照淑云对秦沅那情形,跟在她身边,也不会安心替她办事的。 刘嬷嬷一边拿起妆台上的梳子替她梳理发丝,一边笑道:“姑娘是个冰雪聪明的,是是非非,老奴不清楚,也不敢妄言,咱们只管小心行事,慢慢去看便是了。” 沈宛点点头,刘嬷嬷这话说的有道理。不管淑云到底是谁的人,听命于谁,她如今尚且没露什么马脚,退一万步讲,就是露了什么马脚,此时为时尚早,也不可打草惊蛇。 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秦沅那般城府的人,又怎么会无缘无故送了个淑云到她身边来呢? * * 今日是淑云被派到观潮楼当差的第一日。虽然还是一等大宫女,如今不在了太子殿下身边,终究是没了那份体面。况且,这满东宫的宫人,哪个不想待在暮云殿?不想与太子殿下多些接触? 一大清早,淑云就起身梳洗,看着观潮楼外井然有序,来来往往的宫人们,低着头向着厨房去了。 东宫之中景致楼台颇多,虽然排列错落有致,不过其中相同的路就显得有些弯弯绕绕,不太好找。宫中熟悉的路的宫人都知道,从观潮楼到厨房,是一定要绕个小圈子,经过东宫侧门的。 淑云自厨房中端了一碗冒着腾腾热气儿的豆汁儿,正往观潮楼走着,豆汁装得满碗,并未用食盒,而是用一个托盘端着。她全心注意着手上的托盘,一不小心就撞上了不知什么人去。 只听—— “哎呀——”一声,衣着华贵的妇人惊呼道,“你,这,你这是怎么做事的?!” 淑云一抬头,就瞧见了一位素未谋面的官家夫人,此时正是一身命妇打扮,由丫鬟婆子簇拥着。 身边还有站在两旁的碧洗和蔡和。 淑云连忙拜下身去,说道:“淑云办事不利,冲撞了夫人,还请夫人莫怪。” 那夫人并未开口,倒是她身边的婆子一脸的不高兴,说道:“你这姑娘,弄脏了我们夫人的衣裳,叫夫人这还怎么赏秋菊啊!” 一旁的碧洗与淑云共事甚久,连忙上前替她说好话:“夫人莫要怪罪,淑云姐姐素来沉稳持重,今日绝非刻意为之,还请夫人见谅啊。” 淑云也连连点头,道:“夫人衣裳脏了,不如随奴婢去换件干净的衣裳,再继续赏菊吧。” 那夫人看了她一眼,没有开口。身边的婆子立即会意:“你这姑娘上哪寻我们夫人穿的衣裳,那丫鬟的衣裳,岂是我们夫人会纡尊穿的?” 淑云身子福得愈发低了,一时间空气凝滞,面对咄咄逼人的对方,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正在一旁的碧洗和蔡和准备开口圆场的时候。淑云却倏然道:“啊,对了,我家主子的衣裳夫人自是穿得,夫人不如随我……” “淑云!” 淑云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蔡和喝住。 若是平日里,在东宫提起沈宛算不得什么,都知道沈宛是主子。可这时旁边这位苏夫人可是外客,沈宛是没有正经册封的主子,殿下虽没有明令不许外传,可从昨日殿下寿宴时,全不许到观潮楼周边走动便看得出来,这事是万万不可同外人说起的。 这时候竟然被淑云一下子提起来。一时间,在场的几个东宫宫人都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蔡和经过场面,反应最快,当下便说:“夫人且等着,下官这就差人去取衣裳来。” 一旁的碧洗赶忙一把将淑云拉过去,小声说道:“你怎么连这事儿说出来了?姐姐你最是稳重,今日怎么这般鲁莽!”口气中颇有些责怪之意。 淑云一脸愧疚之意,看着碧洗,“我,碧洗妹妹,我实在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一时情急。” 碧洗见状,也十足无奈,只得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原以为有了蔡和打的圆场,这事就算过去了。谁知那个一直没有自己开口的当事人苏夫人,这时却发了话,她看向淑云:“你家主子?” 苏夫人由着身边婆子扶着,站直了身子,缓缓道:“我竟不知,东宫是有女主子的。向来有女客上门,主子都是理应作陪,你家主子竟连面都不肯露一个,想来是看不起我们这小门小户,怕折辱了身份,不肯相交。” 说着这样的话,苏夫人的面上仍是挂着淡淡的笑容。叫人看着不禁觉得有些讽刺。 不过这苏夫人今天既然敢端这个架子,就是看准了这个“主子”在东宫没什么身份,按理说,太子身边的不论是正妃侧妃,良娣宝林之类,但凡经过侧缝。各家官眷都是知晓的,毕竟许多事情不可明面上说,还是要女子们交互传达。 如今这位“主子”在汴京城可算是查无此人的状态,显然绝无什么正经册封。多半只是太子殿下随便收房的小妾罢了。 况且退一万步讲,他日她家女儿嫁进这东宫里来,自然是正宫太子妃娘娘,管对方是个什么良娣侧妃,还不是任太子妃拿捏? 蔡和听了苏夫人这话,忙说:“夫人多想了,实在是近日寒凉,主子偶感风寒,不便见客罢了。” “嗬,原是如此,”苏夫人粲然一笑,就在众人以为这话题到此为止的时候,却听她道:“既然你们主子感了风寒,我自然要去探一探的。” 寻常的达官显贵尚且三妻四妾,好几房姨娘,太子殿下天潢贵胄,有几位妾侍也是实属寻常,只是苏夫人既答应了皇后娘娘要将自家女儿嫁进来,就自然要探一探这些妾侍的虚实,也好叫女儿日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19.春花秋月(13) 众人都没想到苏夫人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苏夫人去见宛姑娘?这可真是始料未及的。 蔡和毕竟只是一个东宫掌事,太子殿下派来虽苏夫人同游的,眼下客人既然提了这要求,他也不好强行阻拦。只好退了两步,悄悄转头给身后的两个小宫人使了眼色。 叫她们一个去告知太子殿下,另一个先去给宛姑娘通个信儿。 * * 传话儿的宫人到了太子殿下的书房,却被守在外头的元水拦住了。 看着小宫人一脸匆忙,没个稳重样子,元水不禁开口斥责:“急什么?这里是哪?这是东宫!你那副慌里慌张的样子,叫旁人看见了,岂不是笑话咱们?笑话咱们爷?” 小宫人没想到不过是因为跑得急了两步就被元水斥责了,连连呼吸了几口气,才道:“元水小哥莫怪,奴婢是奉了蔡掌事之命,来给殿下送口信儿的。” 元水白了她一眼。想着蔡和这会儿正陪着那吏部尚书苏圩家的夫人在东宫闲游,哪儿会有什么要紧事,要忙着给殿下送信儿呢?便说道:“殿下正与几位大人议事呢,蔡掌事是有什么要紧事啊?非要这会儿见殿下?” 小宫人也不知怎么应付元水,只能一五一十地照常说了:“事关宛姑娘,奴婢实在不敢耽搁。” 元水原本还拿着架子,一听是宛姑娘的事,连忙转身进了书房,去向秦沅汇报去了。 秦沅确实是在议事,书房里有五六个东宫属官。元水进去,也未出声张扬,径直走到秦沅身边,附耳私语道:“殿下,蔡掌事那边儿派人来传话,说是事关宛姑娘,殿下您看……?” “叫人进来见我。”秦沅轻声道,说完,又抬头看着书房里站着的几位属官,说道,“便就如方才所商,诸卿退下吧。” 来传话的宫人进了门后,就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秦沅。秦沅面色无虞,只有眼中神色微变,当即道:“走,且去观潮楼看看。” * * 沈宛原本正坐在楼上,悠哉悠哉烤着火盆,由着刘嬷嬷替她绾发。 倏然听见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偏头望去,原是伺候她的宫人小玉。 沈宛面色如常,微扬了声儿道:“何事如此慌慌张张?” 小玉面色樱红,显然是一路跑上楼来的,连素日里学的行走规矩也忘了。她看着沈宛,急道:“姑娘,不好了!” “什么事,慢慢说。” “姑娘,是今日,今日来东宫赏玩的吏部尚书家的苏夫人朝着观潮楼来了!”小玉看着沈宛,一脸焦急。 沈宛和刘嬷嬷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只道:“这有何急的,待她来了,你只管说我身子不适,回了她便可。” 嘴上虽是这样说着,面上也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可其实沈宛心中已然慌了神儿。隐在袍袖下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她在东宫的事被一个外人知晓了,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先不说她罪臣之女的身份会不会被有心人查出来,拿来做文章。且说她没有任何正经的名分、册封,现在的吃穿用度,哪一样论起来都是违制。 这个苏夫人她很是知道。上辈子在晋王府的时候,苏夫人就屡屡上门,每回等到苏夫人回去了,苏惜月就有一堆把戏来治她,沈宛也算是受足了苏夫人母女的气了。 她话说完,小玉却没有动,面上仍是着急:“姑娘……这,行不通呀!” 沈宛抬眼:“快去吧。就说恕我今日不能见客了。” 话音刚落就听一句—— “宛姑娘这好生生坐着,怎地就不能见客了?” 刘嬷嬷刚将一支白玉钗子送入沈宛发间,要伸手去取旁的钗环,却突然看见一行人已上了楼梯来。 说话的正是那位苏夫人身边的婆子。 沈宛秀眉微蹙,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生出不安之感。 幸好面上仍是没有什么波澜,待到来人都已经站定了,才开口问站在苏夫人身边的淑云:“这是?” 淑云见沈宛问话,连忙上前一步,解释道:“宛姑娘,这位是吏部尚书苏大人家的夫人。” 说罢,又转向身边的苏夫人,说道:“苏夫人,这位便是我家主子宛姑娘。” 沈宛对苏夫人颇为忌惮,听完淑云的介绍,站起身来,笑道:“原是苏夫人,实在是有失远迎了。夫人可要见谅啊。” 苏夫人不动声色的打量了沈宛一番,这才开了口道:“听闻姑娘感了风寒,特来瞧一瞧,姑娘先下可还有什么大碍?” 沈宛自然是知道这个苏夫人坏心眼儿多的很。她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上了门来。 在沈宛看来,这人简直是她的灾星,只要一遇到她,准没什么好事。 奈何这时也只能硬着头皮的跟她客套两句:“承蒙夫人关心,实在是受宠若惊了。现下除去有些头晕,倒是没什么大碍了。” 这话也是十分明显的不欢迎了。 若是旁的人听了这话,必定会三两句话就告辞了。可这显然是刻意来找不自在的。 全然装作一副没听懂的样子。 沈宛见到对方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懒得再虚与委蛇,干脆做回妆台前的椅子上,低声与刘嬷嬷道:“嬷嬷你看,今日是带白玉簪好,还是紫金簪好呢?” 苏夫人在家向来是说一不二,没有人敢给她脸色看。这次来了观潮楼,没想到沈宛竟然将她视若无物。实在叫她心中不忿。 边看着沈宛道:“头晕?可真是巧了,我与姑娘投缘,我在家中时也时常头晕,正巧我身边这位李婆子是最善于推拿的,叫她给姑娘捏捏,定能让姑娘舒坦些。” 说罢还状似不经意的看了一眼身边的李婆子。 沈宛又不是什么傻傻的,没见过世面的闺阁少女。苏夫人这些把戏,她一眼就看透了去。 双目看着镜中的自己,连一个眼神也没给那苏夫人,说道:“夫人真是客气了,不过这推拿倒是用不着了,我一向是不惯这个的。” 谁知苏夫人并未因此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反倒上前两步:“是姑娘太客气了,姑娘孤身一人在东宫,我理应多多照顾,日后姑娘见着我家女儿,她也会照顾姑娘的。” 说完,还不等沈宛说话,就转过头对身边的李婆子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给宛姑娘捏捏?” “是,夫人。”李婆子得了令,转头便往沈宛这边走。 见状,身边的刘嬷嬷忙道:“慢着!” 刘嬷嬷原就是惠仁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什么主子贵人没见过?哪里会看不懂苏夫人这些小伎俩。 她侧身拦在沈宛前头,说道:“苏夫人这一番好意我们姑娘心领了,不过推拿确是用不着了,姑娘不惯这般,若是本来没事,平白再按出什么病症来,怕是夫人也不好交代吧?” 李婆子一听,当下急了:“你这不知好歹的老东西,我家夫人一番好意,全叫你曲解了去!” 沈宛适时出来圆了个场:“行了。这秋日里人实在乏的很,请恕我不能陪夫人说话儿了。” 刘嬷嬷在一旁扶着她,说道:“淑云,送客。” 还没走出两步,又听见苏夫人说道:“宛姑娘果然是殿下身边的红人,真是好大的架子。到底是东宫没有正头娘娘压着,什么人都能称大王了。” 沈宛脚步顿住,扯出一抹笑来,“夫人这是何意?” 她面上虽瞧着仍是柔媚样子,眼神却十足冷厉,叫人不敢逼视。 苏夫人险些没招架住。不过她可不认为这小丫头片子有什么了不得的能耐,便道:“你既如此无法无天,我便替未来的太子妃娘娘好好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说完,给李婆子使了个眼色:“李婆子!” 蔡和知道去太子殿下已在来的路上,原本想着两人拌几句嘴也无什么大事,这时这苏夫人竟要动手,他便是说什么也不能坐视不管了。 正要开口阻拦,却听—— “放肆,谁敢动她?” 众人的目光皆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那苏夫人一见来人,霎时白了脸色,愣在当场,连行礼也是忘了。 20.春花秋月(14) 众人纷纷看向门口来人,那人锦衣玉袍翩然走来,气度超凡,原来竟是太子殿下来了。 窗外朝阳映入,丝丝缕缕,斜斜照在沈宛脸上,十分晃眼。 秦沅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身上,沈宛见他来了,也不急着说话,当下先福身给他行了礼,这才老老实实站在一边。 苏夫人被身边的丫鬟婆子提醒了,才记得要给太子殿下行礼。行过礼后,神思也算稍稍稳了下来,这才又有了对秦沅的说辞—— “参见太子殿下。妾身听闻宛姑娘病了,特来瞧瞧。” 秦沅在进门处说完那句话,就径直向着沈宛走来,一眼也没瞧那苏夫人。到了沈宛身边伸手将福身行礼的她扶了起来,轻声说道:“孤来晚了。” 沈宛这时也十分配合地往他身边靠一靠,全然一副受了委屈的柔弱样子。 秦沅剑眉微皱,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已是安抚,似乎还隐隐低声说:“莫怕。” 待看着沈宛不似方才那般受惊时,才转头去看站在一边的苏夫人。他十几岁就随着崇阳大将军沈仕征战沙场,身上自是比旁人多了几分赫赫威严。尤其是这时心下动了怒的,更是叫人觉得有些骇人。 苏夫人连开口辩解的胆色都没有了。 “孤竟不知,这东宫如今是苏夫人做主了。”他说话间,还微抿着唇,叫人瞧着一副似笑非笑模样。说话的声音淡淡,颇有举重若轻的意味。 然而就是这样一句话,却是极有分量的。 这是在说她苏夫人连太子的家事都敢管了。 苏夫人连忙躬身道:“殿下这真是折煞妾身了,妾身只是一见宛姑娘心中就喜欢得紧,宛姑娘说头晕,妾身便想着身边的李婆子颇有些推拿手段,想替宛姑娘分忧啊。” “哦?”秦沅直视苏夫人,“孤方才怎么听苏夫人说要教宛儿规矩?” 天地可鉴沈宛与秦沅并不如何相熟,可他这声“宛儿”不知怎的竟叫的这样顺口,全然没有一点违和之感。 沈宛虽知道这是在苏夫人面前做戏,却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苏夫人一听这话,方才对沈宛时的气势全软了下去,连连否认:“殿下明鉴啊,妾身怎么敢呢,定是,定是殿下方才听错了去。” 秦沅敛眉轻笑一声:“你是不该敢。” 身边的刘嬷嬷会意接话:“苏夫人想必自个儿还没弄清什么是规矩,太子殿下是君,夫人家的苏大人是臣,这天底下竟有臣下教君上的道理,说出去也不怕人耻笑?” 太子爷天潢贵胄,责骂几句也就罢了,连这宛姑娘身边的嬷嬷都敢横插一嘴,苏夫人当即忍不下气,“你……!” 刘嬷嬷哪里惧她,仍是谆谆说着:“夫人也不必气急,回去问问你家苏大人敢不敢来教我家主子规矩!” 苏夫人已是气的脸色发白,她从小生在勋贵人家,从来只有她教训别人的份儿,什么时候像今天这样受过别人这般欺辱了?偏偏又碍于对方是东宫太子,未来的皇帝,她什么也不敢说。 一时间只觉得心里憋屈,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秦沅原本就是将沈宛护在怀中,这时见那苏夫人已没了二话,偏过头来,见沈宛神情蔫蔫的,便轻声问她:“方才吓着你了?” 男子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他一说话,气息就点点晕在她左边面颊,温温痒痒。不知是因为他的气息温热,还是因为旁的,她左边的面颊竟然爬上一丝红晕。 听见他问话,沈宛敛眉低语:“妾没事的,殿下不必担忧。” 秦沅干脆揽着她,一路走到软塌旁,将她安置好了,才唤道:“元水。” “奴才在。” 秦沅冷冷瞥了一眼苏夫人,说道:“送苏夫人回府。” “是。” * * 苏夫人就这样灰溜溜地被赶出了观潮楼。 待到她出了门,沈宛才起身,又对秦沅行了一礼,谢道:“多谢殿下相救,妾身感激不尽。” 秦沅抬手扶住她,说道:“你不必这样客气,东宫既有你一席之地,孤就不会容别人欺辱于你。” 说完,秦沅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哪来这样一番说辞。上辈子的时候分明没什么事的时候,那些不管是妾侍、侧妃,还是正宫太子妃,他理都不想理。 这样一席话,叫沈宛听了也是十足感动。这时候已经管不得秦沅说来哄骗她,还是真有此意。女子都是感性的,她忙道:“殿下的恩情,实在是无以为报。” 秦沅坐在软榻上,手指不经意地摸着手上的墨玉扳指,若有所思地说道:“即日起,孤就将东宫管家的权限交给你。” “……什么?” 沈宛一惊,脱口而出。 东宫的管家之权…… 这对于她来说可以说是极大的权力了。毕竟这东宫的管家权就相当于皇后总管六宫,虽然管的都只是后院的杂事,可这权力最终也是要交到太子妃手上的。 现下秦沅竟说要将这权力交给她,实在是叫她不得不惊。 秦沅见她反应如此之大,说道:“怎么?不愿?” 沈宛脑中转的飞快,这么好的差事怎么会不愿?毕竟如果她接管东宫后宅诸事,权力大了,能知晓的事情也就多了,对于排查东宫是否与沈家灭门有关有着极大的好处。 只不过她思忖自己不能接的太过痛快,免得招了秦沅的怀疑。便一脸为难道:“能为殿下分忧自是好的,只是……只是殿下当真放心将东宫的管家之权,交给妾一个外人?” 秦沅开口说要将管家权力交给她,也是极令人不解的。毕竟原本的管事管的井井油条,按说并不需要选旁的人选,况且,她一个外面带回来的,哪儿有一直跟着他的心腹更令人放心呢? 沈宛心中实在有些不解,忽又觉得,兴许他这不过是在试探她罢了。 正是因为想到了这两种可能,是以沈宛方才说的话便是极好的。不管秦沅是真的想交权于她,还是只是想试探她,这番话说的都是没有一丝纰漏。 秦沅闻言,对上她的眼神,凝滞一瞬。便转向蔡和:“回头将管家印鉴交给宛姑娘。” 蔡和躬身应下:“是,殿下。” 沈宛颇有些迟疑道:“殿下不怕妾会管不好么?” 秦沅面色无澜,淡淡道:“总没有一个生来就会这些的,你便放心做吧,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蔡掌事。” 话已至此,若再行推拒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沈宛行礼应下算是接下了这个差事。 秦沅公务繁忙,也并未在观潮楼多待,说完这些话便回了书房批折子。 * * 蔡和一路跟着秦沅回到了书房中。见太子马上就要继续批阅奏折,侧身立于一旁。 秦沅翻开一个折子,还没有看,余光瞟到了旁边的蔡和。便道:“有事?” “殿下,观潮楼的内鬼露了马脚,可要处置了?”蔡和官拜东宫掌事,官品虽不大,难得的是他是太子的心腹。 既作为太子殿下的心腹,自然是同气连枝。什么都与太子殿下想到一处去。蔡和谁知道东宫里面不太平的。 东宫的宫人来的很杂。有一部分是太子殿下,还没有被册立为太子时的王府里带来的。也有几位资历颇老,惠仁皇后身边儿的老人。 大多数都是皇后令内务府派过来的。这些人里涉及的势力错综复杂,秦沅早知道那些内务府派来的人大都是不堪用的。 可是却没有什么办法,因为你甚至不知道他们中谁是谁的人。 上一世秦沅选择了睁一只眼闭只眼,以为凭借一己之力,不用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大碍。 可是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才发现,身边可信的人实在少之又少。 是以,这一世他不想再犯那个低级错误了。 既不准备饶过这些眼线耳目,也不准备像上一世一样陪他们演戏。 幸好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很多人真正的身份,一早就将他们放在并不重要的位置上。 只是即便如此,由于这批宫人的数量过多。还是免不了有许多是混在其中,他不知晓的。 所以,秦沅自打一重生以来,就开始动用各种手段排查东宫之中旁人的耳目。 昨日他已经派了自己的影卫去观潮楼外把守,可沈宛居住在观潮楼的消息还是被秦涣知晓了去。 是以,观潮楼内,必有内鬼。不过秦沅终究还是担心误杀错杀,便又向蔡和确认了一遍:“查证清了?” 蔡和点头,解释道:“昨日那苏夫人说要去看宛姑娘的时候,臣派了两个信得过的宫人,一给殿下捎信,另一个先去告知宛姑娘。” “嗯。”秦沅微微颔首,蔡和这做法他很满意。 蔡和继续道:“可是去给宛姑娘送信儿的宫人回来说,到了观潮楼门口就被小玉拦着不让进去,一直拖到苏夫人到了观潮楼,才进去送信。” 秦沅听罢,眉间皱迹愈发重了。 蔡和请示道:“殿下?殿下准备如何处置?” 21.春花秋月(15) 秦沅干脆放下手中的折子,眸中阴狠一闪而过。对蔡和道:“过几日,寻个错处,将那宫人赶到后院去。” “是,”蔡和拱手,欲言又止,“殿下,那……” 秦沅头也没抬,面上若有所思的样子,听到蔡和的话说到一半,便道:“说。” “那淑云……殿下怎么处置?” 淑云和碧洗原本都是皇后身边的人,不用想也是为皇后效命的。偏生皇后一副行的正,坐得直的样子,纵然知道她在东宫安插了这两个沿线,却不好说什么。 秦沅抚着墨玉扳指,“且让她待在观潮楼吧,叫许蒙多留意些。” “是,”蔡和听完秦沅的话,还是有些不解:“淑云和碧洗都是皇后娘娘选得颜色好的,来给殿下做通房的,殿下这么轻易将淑云支去了观潮楼那边,会不会引得皇后猜忌?” 蔡和思来想去,都觉得有些不妥。太子殿下就算是不爱美色,对淑云、碧洗更是无意,也不该这么轻易,这么明显地将淑云打发了,好歹放在身边看着也算是稳妥的。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打殿下带了宛姑娘进来,他就很难猜测殿下的心思了。 秦沅原本不介意再同蔡和讨论上两句,可是一听到他说的是这事,突然有些懒得开口。便又翻开方才放在案上的折子,漫不经心地说道:“无妨,孤心中自有成算。” 上一世他没有狠下心去将身边旁人的细作耳目们一一清理了,这一世他怎么也懒得与他们演什么主仆情深了。任何有嫌疑的人,还是都早早打发了的好。 如今将淑云放到观潮楼去不过是权宜之计,为的是日后早早叫她离得远点,没有机会接触东宫的权利中枢。 蔡和听了这话,也不好再多问。与主子商量归商量,再多问,就有失臣下本分了。君臣之间也正是最忌讳这个。 * * 人一但忙起来,日子就会过得格外快。前几日沈宛刚刚来到东宫,整日里都是百无聊赖。不是趴在观潮楼二楼的窗台上眺望远处。就是下到楼下采菊制茶。或是闲来无事翻翻几本话本子。总之,每日自打早上起来开始,就没什么事做。 虽然她上辈子在晋王府那五年过得也是无忧无虑,无事可做的小妾生活。可是那时她一心想着晋王,成日盼着他来,脑子里每每琢磨怎么哄他开心,怎么让自己在他心中地位更高一点,怎么和院子里旁的妾侍争宠…… 唔……对了,还要时常应对晋王妃明里的责罚,背地里下的绊子。 女子嘛,困在高墙里,一但开始勾心斗角,百般算计,日子倒也算不得无聊。 可是如今在东宫和当年在晋王府却是全然不同的一番光景。虽然这辈子上辈子,她都只是人家的小妾,可是上辈子她真心托付于晋王,什么事儿都是围绕着他的。 这辈子她就这么阴差阳错成了太子爷的妾……太子爷公务繁忙,每日不是在外上朝,就是到军营巡查,每回一回到东宫,几乎又全窝在书房里。 北越的太子爷这般看着,竟好似比那当今皇帝还要忙。永远又批不完的折子,见不完的大臣似的。 她原本就对太子无意,这太子爷自个儿又不需要她应付,每日里便就十分闲暇了。 更要命的是,偌大的东宫里,后院竟没一个主子。也就是说,她这个“宛姑娘”,竟然是太子爷唯一的妾。 前世她所知道的侧妃陶氏,太子妃何氏这时都还没过门,唔,可悲可叹啊,竟连一个让她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都没有。 如今却不同了。说来沈宛实在要感谢秦沅了。他委实是个十分大方的人,东宫管家的权力说给就给,全然不是她所想的那什么试探的意思。 并且这个管家的权力也并不是虚的。这几天,她真正感受到了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她来裁决的感觉。沈宛扪心自问,她这辈子也从没有过这么大的权力啊。 从前在沈府,她一个闺阁小姐,自是只有使唤下人的权力,沈府上上下下,都是要听她娘的,她那时就觉得好不威风。好容易以为自己快出嫁了,到了夫家也是个当家主母,家中里里外外,任她自己操持。可谁知,上天就是跟她开了这么大个玩笑,一夕之间,沈府满门皆灭。 只剩下她一个仅留于世的罪臣之女。哪里还当得什么当家主母,最后不过是辗转到晋王府,当了个见不得光的小妾。苏惜月说的对,沈宛在她面前,不过只是个奴婢。 现如今可是不同了,她在东宫虽没个正经册封的名分,但是因为手握管家大权,那底下的宫人全当她是太子妃似的供着,说什么、吩咐什么,都不敢有什么怠慢。 这全都要托秦沅的福了。 * * 于是日子就这么一晃而过,一转眼,早已入了冬了。人云:春困、秋乏、夏打盹儿。可是沈宛偏生觉得,冬日里才是最难熬的日子。 自打掌了管家权,东宫各种事都等着她来裁夺。上至太子殿下生活起居,下至宫人分配调拨。所有的人,都要她来经心看顾。 不仅如此,还要看账本、主持大小事宜,与蔡和商讨。是以每日就要起得更早些。可冬日的屋子里,就算是有地龙,有火盆,仍是不觉得暖。什么地方能有锦被里裹着暖和? 是以,每到晨起时,沈宛都缩在锦被里,怎么也起不来。多亏了刘嬷嬷日日来唤她,这才算勉强能起来理事。 这日已是腊月根儿了,眼看着快要过年了。东宫里的事儿一下子比平常多出不少。要将宫里整个布置起来,让东宫看起来有些喜气儿,不至于大过年还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这对东宫来说绝对算是好事一桩,可对沈宛来说,却是一件苦差事。她从前没做过这样的差事,东宫里也很少有对此熟悉的宫人,是以,这上上下下,都不熟悉差事,办起来便难了。 好在沈宛机灵,前日先叫下面的去内务府领了几百个灯笼。要将东宫里里外外全都点上亮亮堂堂的红灯笼。 也亏得太子爷他财大气粗,不在乎这点灯火钱。 有了这红灯笼的点缀,原本庄严肃穆的东宫,一下子变得有些人间烟火气。瞧着喜气洋洋,宫人们也是一如往常的年节,都是满脸喜气。 倒是叫沈宛的心情也愉悦了起来。 不过几百个灯笼到底不是随便挂挂的,总不能叫东宫所有的宫人都去挂灯笼吧。她又想的多,生怕宫人选不好挂的位置,只能跟着监工。 幸好这几日秦沅没有给蔡掌事分配什么旁的事情。有他处理宫里别的琐事,沈宛也算是忙里偷闲,能够得空去看着挂灯笼。 说来这监工也是个好活,左右自己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张张嘴,伸伸手,就打发了时间了。 沈宛得了这个闲,也没有一大早就赶去看着,先是交代了刘嬷嬷替她看着些,自己偷偷跑到了厨房去。 正在厨房里忙里忙外的厨子们,一见她这位主子来了,只以为她来视察,十八般武艺都拿出来,生怕被挑去一点错处。 不过他们今日却是想错了,她可没什么闲心来视察,今日来了厨房,实在是馋了幼时在家,家中厨子做的黏粥了。 整个东宫几百号人,都等着厨房做吃的,她也不能耽误厨子们当差,幸好她没什么一技之长,在煮粥方面却得了家中厨子的真传。 这时便向厨子们借一口锅,准备自己煮了粥吃。 好说她在东宫大小也是个主子,厨子们一开始听她说要自己煮东西也是连连推拒,都说—— “宛姑娘使不得啊!” “姑娘这般人物,怎么能下这厨房来!” “姑娘要吃什么,只管告诉小的就是了!” …… 沈宛见他们明明忙的脚不着地,无暇再顾其他,却还要来帮她,实在有些感动,好一番劝说,才叫他们断了帮她煮粥的念头。 不过尽管如此,待到沈宛自己开始煮的时候,还是得到他们有意无意的帮助。 她刚将黏米、花生、红枣……各种配料都放进去,却听见门口有人唤她—— “宛姑娘?” “宛姑娘可在?” 22.春花秋月(16) 膳房里人多嘈杂,原本就听不清声音。这时外头的人一连叫了沈宛好几声儿,她才听得真切了。这么着急找到这儿来,想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她便赶忙将手上的活计交给身边的厨子看着。 自个连忙小跑着出了门去。 到了门口才看见来人,原来竟是元水。 膳房里人多,端东西的来来去去,几乎挤不进人来。元水在门口急的直打转儿,刚要开口再叫她,才发现她已经出来了。 一见到沈宛,元水立马开了口,一脸着急道:“哎呀我的姑奶奶,主子您可出来了!” 说来沈宛也有数日没有见过元水了。因为没见过他主子。按说在东宫管家,遇到重大的事,或是一定时间,都是要和太子爷汇报的。 只是年关在即,太子实在无暇旁顾,连着个汇报的事儿也免了,只叫她有什么事与蔡和商量便好。 是以,沈宛也是数日没有见过秦沅了。 这时元水突然来寻她,想是有什么事。她忙问:“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元水喘了两口气,急急说:“要紧!要紧!这事儿可是顶要紧的,不然小的也不会这么弯弯绕绕来寻姑娘了。” 沈宛白他一眼:“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是,是殿下近日公事繁忙,几乎是连轴转,日日熬着夜,小的怎么劝也不听,这不今日好了,一咳嗽竟咳出血来,可将奴才们吓坏了。姑娘你快去瞧瞧吧!” 沈宛原本听着情形有些紧急,以为元水是叫她去劝着秦沅爱惜身体,注意起居,谁知道是秦沅病了,她几乎脱口而出:“殿下病了你不去请太医,怎么来请我了?” “哎呀,太医自是请了的,姑娘就别忧心这么多了,当务之急是赶紧随小的一道去见殿下啊!”元水一脸着急看着沈宛,几乎就要拉着她走了。 沈宛面露难色:“可,可我还煮着粥呢,若就这么走了,可就白煮了。” 原本是一句推辞,谁知道元水竟然眼睛一亮,说道:“正好,正好,姑娘将粥盛了,去殿下书房里一道用。正巧太医说了,殿下饮食不调,需要用些温粥养胃。” 话已至此,沈宛再不好说什么。看着元水确实很着急的样子,连忙点了点头,叮嘱了句:“你且在这儿稍等,我去盛了粥便来。” 说完,便又急匆匆跑进了膳房里。 原本黏粥是要煮上好久的,这时即便是盛上了也是喝不上的,沈宛只是想回膳房里嘱咐厨子替她看着粥,煮好了叫她。 谁知一进去,方才替她看着的厨子便说:“姑娘又费了事儿,小的一清早起来就熬了黏米粥,方才看了锅才知道,原来姑娘也是要煮这黏米粥,姑娘忙碌一早上,不如先盛些去,这儿交给小的就行。” 听完这话,沈宛愣了一愣,实在是意外之喜啊。不过这会儿元水在外头着急等着,她也顾不得旁的,连连对厨子倒了几声谢,便去盛了两碗端上,准备给秦沅送去。 沈宛与元水一同走在去往秦沅书房的路上。元水走的急,他又是男子,迈开步子来沈宛几乎要跟不上。况且她手中本就端着盛黏米粥的托盘,便更是行动不便了。 只好在后面叫元水:“你可走得慢些,再走这么快,我这粥可就要洒了。” 元水这才反应过来,沈宛此时走不快的。想到自己刚才实在走得过快,不够近人情,便放慢了步子,回头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殿下等着您这口粥救命呢。” 这话说的,沈宛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太子爷天潢贵胄会等着我这一口粥救命?你瞧我在这东宫里都是锦衣玉食的,爷怎么会饿着自己?” 谁知元水脸上却是正经着急的样子:“姑娘还有心玩笑,殿下他近期以来诸事繁杂,皇上恨不得把折子都甩给殿下,他连个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奴才们怎么劝也不听,这不今儿早上出了问题了,太医都请来了,还是不肯传膳。” “原是如此,”沈宛点点头,仍是有些疑惑,“你们怎么说都不听,我拿这一碗粥去殿下就听了?” 元水是个机灵的,当下说起好听的来:“哎呀,姑娘,这偌大的东宫除了殿下就您一位主子,您瞧着我们殿下多洁身自好啊,不瞒您说,这么多年来,殿下身边也就您这一位,要是您这没法子,那这汴京城也没人能劝殿下好好吃饭了。” 元水这一番话说的漂亮。连沈宛这种原本不在意什么虚言的人,也听得露了笑容。应下了:“既然如此,我便试试吧。” * * 秦沅的书房仍是静静悄悄的,若不睁开眼睛,还真不知道里头坐着个大活人。 元水一见着秦沅全没听太医的话,还在批着折子,当即有些急了,便道:“殿下!您怎么不听太医的话,折子就在这儿,也不急于这一时啊!” 秦沅头也没抬,没注意到还有旁人进来,只淡淡道:“无妨。” 沈宛看了一眼旁边着急上火的元水,又转向秦沅的方向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殿下还是好生爱惜身子吧。” 一听这声儿,秦沅才倏然抬起头来。见到数日未见的沈宛,眼角眉梢间多了一抹喜色,说道:“你怎么来了?” “给殿下送粥来的。”沈宛笑着。 秦沅看了眼站在沈宛身边的元水,这才了然,同沈宛说道:“想来你也诸事繁多,搁下吧。” 一听他只说个搁下,元水急的直给沈宛使眼色。沈宛笑着,上前两步,对秦沅道:“这可不行,今日,妾便要看着殿下用下才能走。” 秦沅闻言,从折子中抬起头来,倒是极给面子,也没有再行推拒,放下了折子便说,“端过来吧。” 元水一见秦沅这么痛快答应了,脸上终于多了一丝喜色,暗暗给沈宛竖了个大拇指。看来果然还是宛姑娘有办法。要不人家怎么能让殿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呢? 秦沅是行伍之人,做什么事都干脆利落,一碗粥很快下肚,正准备重新拿起折子看的时候,沈宛却道:“这粥原是妾给自己准备的,殿下就这么用了,可怎么补偿妾呢?” 闻言,秦沅复又抬起头来,正对上沈宛晶晶亮亮,狐狸一般的大眼睛,头一次反应慢了一拍。 一边随侍的元水提醒:“膳房已备了早膳,不如传上来补偿宛姑娘?” 秦沅抬眼看看一脸笑意的沈宛,又瞥了一眼元水,看来这两个人一唱一和,是有备而来。倒也没拆穿,虽无奈地摇摇头,面上却多了丝笑意:“传膳吧。” 沈宛原来站在秦沅身边,这时收了碗筷,给秦沅让出路来,径自走到门口的位置等着稍后侍宴。 东宫效率颇高,刚说过传膳,一会儿的功夫,就听见最外间响起了开门声。 很快,沈宛就看到宫人们鱼贯而入。 领头的就是暮云殿大宫女碧洗。 这东宫就是比她们寻常官宦人家不一样,沈宛粗粗一数,进来端着菜的宫人有一个、两个……二十三,二十四…… 她正暗暗数着,不料,却瞧见两个颇为眼熟的面孔。 她心中暗喜,呦,这两个不是数日前早上在观潮楼底下背地里嚼她舌根的么? 沈宛跟着父亲沈仕,功夫虽然没学几式,有仇必报,刚硬的性子倒是学了个八成。 日光透光窗纸圈圈氤氲而来,原本古朴典雅,分外冷硬的书房被这一点光影和宫人们翩然红袖添了些彩。 沈宛这时看到这两个人,坏主意立马上了心头。她在屋子的门口处站着,这一队宫人,从打头的碧洗开始,就一个劲儿地打量她,虽然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可是面上略带的嘲讽不屑之色,却叫人看得扎眼。 上午在松树林旁边嚼她舌根子那两个小宫人走在最后头,远远地抬眼瞟她,大约离得秦沅远,竟有恃无恐开始在底下怯怯私语。沈宛不禁在心里冷笑了声儿,有些人还真是嫌命长啊。 这数日以来没再看见她们二人也就罢了,这会正叫她撞上,可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了。想她一向是有仇必报的性子,眼里揉不得沙子。 沈宛想着,头低得越发,她在这儿站着,本就十分扎眼,这样也能尽量叫这些人少注意到自己一些。 元水走上前,一个个交代着哪道菜放哪儿。端着各式菜品的小宫女们衣裙发饰都是无一不精,都指望着一得太子殿下青眼,好飞上枝头变凤凰。 很快,走在最后头的两个小宫女就要走到沈宛面前来了。因着已进了太子殿下所在的房里,两人也不再打量沈宛,而是媚眼如丝,全看着秦沅去了。 这会儿元水正同宫人们说着摆放菜的话,屋子里并不如方才安静。沈宛压低声音,等着两个小宫女还差两步走到正面前来的时候,用只有她们三个人听得见的声儿,对着离她近的这个宫人说了句:“这位姑娘真是好颜色,艳冠群芳啊!” 说着,还不忘摆出一脸艳羡之色,像是十足羡慕对方美貌了。 若是在旁的时候,也许这只是一句随口的赞誉,可开口赞誉的人可是太子殿下唯一的妾室,况且这东宫里的宫人大约是有人有心挑选,全是颜色好的。可是在这个时候,这个难得一见太子爷的时候,听着旁边人被夸赞貌美,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小宫女眼见着面色就不大好了。 被夸赞的小宫女虽然对沈宛颇有敌意,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听了这话还是掩藏不住地满脸喜色。 沈宛也是满脸喜色。 待到她二人走过她面前去,倏然悄悄伸出了腿去…… 果然,下一瞬,“啊——”的一声娇呼响起,方才被沈宛赞美的小宫女摔了个狗吃屎,手中端着的托盘也飞出去,那是一道汤品,一时间汁水四溅,先前进来的宫人没一个幸免,漂亮的衣裳上全给溅了汤汁子。 整个房里一下子全是女子的吸气声儿,这可真苦了,来见太子穿的一定是她们顶好的衣裳,这时候弄脏了偏偏连哭一声儿发泄也不行。 秦沅原是趁着传膳这会儿功夫坐在案前看折子的,屋子里突然弄出这么大动静。只听他“啪”的一声将折子摔在案上。沈宛本以为他要开口责骂,谁知他摔下折子却没有了后文。只是眉头紧锁,看了眼摔在地上那宫人。 沈宛被他摔下折子的声音惊了一惊,下意识缩着身子垂头站好。 唔,她还是有个致命弱点的,胆子小小的要命。做了坏事就开始后怕。 领头的碧洗是管底下这些小宫人的大宫女,这时板着脸走过去,先冲着两边站着的宫人吩咐了句:“把她扶起来。” 待到那宫人站好了,才问:“怎么回事?惊扰殿下,还不认罪?” 那摔倒的小宫人怯怯看了眼正冷眼看着的秦沅,倏然委屈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跪下身道:“殿下,殿下,奴婢不是有意的,是,是有人绊了奴婢!” 秦沅还是没有说什么。 那碧洗的眼神却看向沈宛,一脸狐疑之色。毕竟那宫人摔出去的时候,身边除了另一个宫人也只有沈宛在。 不过沈宛却并不忧心,反倒一派大方地站着与她对视,左右方才那两个宫人是这一行人中最后两个,这屋子里再找不出人看得见她方才所为,只要她一口咬定自己没干,任是谁,也不能将这事扣到她脑袋上来。 碧洗走近两步,看着那小宫人,眼神瞟向沈宛,意有所指地问道:“哦?何人绊你?” 小宫人瞧见碧洗所指,小宫人们大都要在碧洗这儿听差,平日里被她呼来喝去惯了,下意识附和:“是,是,就是她!是宛姑娘!” 沈宛闻言,赶忙做出一脸惊诧之色,委屈巴巴,我见犹怜的样子,道:“这位姑娘可别含血喷人啊,上天瞧着,我方才还赞过姑娘你貌美,怎会转眼又来绊你?” 她伶牙俐齿,一口一个姑娘叫着,原本她在这儿就是身份贵重的人,那小宫人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当时便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摇头。 见那宫人指证不成,自个儿反倒说不出话,碧洗急道:“你说呀!” 小宫人被逼的急了,面上没了血色,摇了半晌头,却像是倏然想到什么,也未经过多思索,便说了:“奴婢,奴婢是被素素绊的!” 素素正是方才站在她身边那位。 碧洗眉头一紧,殊为不悦,道:“你可想清楚再说。” 小宫人磕磕巴巴:“是,就是素素,方才这位妹妹夸了奴婢两句,奴婢瞧见她面色不大好,况、况且奴婢被绊的是左脚,正、正挨着素素。” 一旁的素素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出儿,当下便跪下地来冲着太子爷喊冤。 还没等她出言为自己辩解。方才站在书案前冷眼旁观着的秦沅,却绕过案子,往这边走了两步。 一旁立着的元水连忙上前拦着,看了眼地上四溅的汤水,十足为难道:“殿下留步!地上脏了,殿下莫脏了靴。” 说罢,看了眼屋子里正怔怔戳着的宫人们,道:“还不赶紧收拾了?” 碧洗一听方才那话儿被打了过去,连忙福身行了一礼,道:“殿下,那她们?”想将话题再扯回来。 此时书房里的其他宫人们退下的的退下,清理的清理,碧洗正福身低头等着太子爷旨意。秦沅趁着没人瞧见的功夫,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沈宛一眼,却没有不悦之色复又将眼神挪到摔倒那宫人身上,沉声道:“怎么做事的?都拖出去。” 沈宛不惧这些个小宫人,却被秦沅看得心虚。他有一双太过凌厉的眼睛,好似能看透一切。 幸而他并未过多追究。 两个小宫人一听要拖出去,立时哭天抢地,恳求饶恕。站在一旁的碧洗狠狠剜了沈宛一眼,她可不管这事儿到底是谁干的,只是觉得沈宛是眼中钉,肉中刺罢了。 不过见着两个小宫人,碧洗到底觉得可怜,刚欲福身求情,却见秦沅一脸不耐之色:“都下去。” 宫人们都听了命,鱼贯而出。只有碧洗在后头磨磨蹭蹭,实在不肯出去。 23.春花秋月(17) 宫人们队列整齐,很快就出了书房。 书房里也就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一转眼,方才屋子里的宫人们都走了,眼下就还只剩下碧洗、元水、沈宛和秦沅四人。 秦沅静静坐于桌前,并没有动。沈宛在一旁侍候着,敏锐觉得,他这是有些不悦。 也是,换了谁也是要有些脾气的。 分明是好端端地传了膳上来准备用膳了,谁知道却被人这么横插一脚给打断了。 碧洗原本是站在地上的。许是也看出了秦沅的不悦,干脆跪下身子去,一副要请罪的样子。 还没等秦沅说话,就自己说起来了:“殿下明鉴,奴婢平日里常常训诫宫里小一些不懂规矩的宫人们,方才那素枝两个一向都是循规蹈矩的,从来没有出过今天这样的事儿。” 秦沅坐于桌前,微微挑眉并未打断,由着她继续说下去。 碧洗说着,也瞧瞧秦沅的脸色,见他没有不耐烦的意思,这才继续说下去:“奴婢觉着,这事殿下还是再审一审为好。” 他说完眼睛还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沈宛。颇为不忿。 她说了这样一大段话,秦沅原还听两句,后来干脆提起筷子夹起菜了。元水见状,连忙凑过去,替他布菜。他是个机灵的,瞧着太子爷这样子,就知道他是懒得再听了。 毕竟他们太子爷可不是什么寻常人,有的是工夫处理这些家长里短宫女们吵架扯皮的杂事。太子爷那是日理万机,朝廷上大堆的折子等着他批呢。 哪里有心情听这些? 元水见碧洗还不依不饶的准备说话,忙说了句话打了岔去:“殿下这几日都没有好好用膳,今日好容易宛姑娘来了,您才好好传了膳。 ” 说着,还笑着看了看沈宛,倒是一副感激的模样。 秦沅手中筷子顿住,并未看地下跪着的碧洗,只对身边的元水道:“刚才那两个宫人殿前失仪,叫蔡和罚了便是。” 一句话说完,便继续抬起手中的筷子用膳了,自始至终没有提起碧洗半个字。 沈宛在边儿上看着,只瞧着碧洗脸色都已铁青了。 元水道:“是,奴才稍后便去知会蔡掌事。” 说完,眼看碧洗还跪在底下,浑觉得有碍观瞻,想必太子殿下也是觉得不耐了,便转脸对碧洗道:“碧洗姑娘,殿下已裁夺了,还不下去?” 可怜碧洗殷殷切切瞧着秦沅,太子爷却忙着用膳,全没注意其他。 直到她走了,关门声传进来,秦沅手中的筷子才顿住。 他看向站在屋子里的沈宛,倏忽嘴角间竟挂了一抹笑容,不过眨眼即逝,再去看时,就瞧不见了。 太子爷一向不是平和近人挂的。常常板着脸,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叫人眼睛瞧着,都觉得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更何况碍于身份在那儿,素来身边也没有几个亲近的。 这时候恍然间看见他露了笑容,沈宛竟觉得自己也算他身边亲近的人了,脱口而出:“殿下笑什么?” ……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鲁莽了。 上位者最忌讳的就是底下的人猜测他们的心思。 沈宛连忙低下头,不敢去看他。 谁知道,秦沅大约是今日心情真的颇好,全然没追究她,反倒指指身边的位子,说道:“坐下。” 这会儿沈宛脑袋可是清醒了,知道自己什么身份怎么可以与太子爷同席,连忙摆摆手:“殿下使不得!妾身份低微,如此实在不合规矩。” 原以为这样说就过去了。谁知,秦沅竟然干脆放下筷子,说道:“不是你叫孤赔你的粥么?” 一听这话,沈宛面上还是皮笑肉不笑着,心里却开始骂娘。秦沅这个狐狸,问这样一句话,叫她说什么也不是。 一时间想不出说辞只能尴尬着。 秦沅见她半天没有说话,竟然直接撂下筷子,对身边的元水说:“既如此,都撤下去吧。” 这下沈宛急了,“殿下……” 她好不容易寻了法子让他传了膳,这样一来岂不是功亏一篑了。元水还在一旁对她挤眉弄眼的,平白叫她一身压力。 秦沅抚了抚手上的墨玉扳指,“这会儿怎么蔫了?方才使起小性不是厉害着呢么?” 啊? 什么使小性? …… 沈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原来是方才她嫁祸素枝的事…… 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原来,他竟然全看了去。 24.春花秋月(18) 冬日里唯一带着盎然暖意的晨光从窗户外透进来,被条条框框的窗棱一拦,块块映在墙上、桌上……沈宛的脸上。 这样暖的光,却也暖不过来她微微发白的脸。 自己的小手段在东宫一把手面前暴露无遗,这无论从哪个层面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正以为今日死罪活罪都不知能不能逃呢,却听一把手太子爷大人催她:“过来。” 沈宛迟疑:“……殿下。” 秦沅冷冷的眼风扫过去,似乎在说:你敢叫孤说第二遍? 吓得她忙往前挪了挪,见到他犹不满意的表情,她都准备好要跪下了。谁知道下一瞬天旋地转,手上便被一股霸道的力量扯着,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就稳稳落了坐。 唔……她仔细看了看,在太子爷腿上落了座。 沈宛从前如何胆大,在太子爷面前就是如何胆小。也不知她这是着了什么魔,这辈子,上辈子都经了人事,怎么就是见不得他对她有什么暧昧的动作…… 果然,意识到自己正坐在太子殿下腿上的那一刻,她的脸就瞬间如熟透的果子一般红。整个人像是被下了定身术一样,一动也动弹不得了。 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说不清楚了:“殿、殿下这是做、什么?” 秦沅看向站在一边,正极力假装一本正经什么也没看见的元水,道:“下去吧。” 元水立时如释重负,一脸喜色,临走时还十足暧昧地看了沈宛一眼。 甚为跟了秦沅十多年的人,他可从来没见过殿下这般对过哪个女子的。 元水嘴角噙着笑一路出了书房,刚开门出去,却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东宫属官,太子殿下的亲信——张谦。 张谦一见元水,忙说:“元水?来的正好,臣下有要事,烦请替我向殿下通传一声。” 元水看了看刚刚关上的门。想起方才里头的情形,那般场面,连他这么知冷知热的身边儿人都被殿下清出来了,何况是张谦这个大老粗。 可不能叫他进去搅了爷的好事,“爷和宛姑娘都在里头。” “宛姑娘,”张谦作为属官,也算是外臣,只是依稀知道殿下近来收了房妾,还将东宫内院的管事权交给了她,旁的也不了解,“无妨,还请替我通传一声。” 元水恨铁不成钢地暗自摇摇头,“大人这事十分要紧?这一刻不说就不行的?” “呃,倒也并不……” 话还没说完,就被元水强拉着走了…… * * 书房内,二人全然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沈宛只有刚刚发现自己坐在秦沅腿上那一刻身子僵直,这时候神思已然回来,想起来这时多少该挣扎一下…… 男子的手臂牢牢扣在她的腰间,她到底只是个娇弱女子,自然是怎么也挣不开的。 倒是手上加了力道,三两下将她制服了,罢了,还凑在她耳边,“别动。” 声音喑喑哑哑,似乎,像是带了一丝隐忍的意味。 这样暧昧的时刻,旖旎之意自两人身畔酝酿开来。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耳畔,浑叫人一不小心就要失了魂去,这下子,她连耳畔都是烧红的了。 幸好她这时是背着他坐着,瞧不见面容,还未尴尬到极致。 冬日的衣裳分明已经极厚了,不知为何,他扣在她腰间的手臂还是叫她觉得如烙铁一般,男子身上的温度像是要隔着衣裳传到她的身上。 沈宛理智尚存,言语却囫囵不清:“殿、殿下不可,不可白、白日宣淫啊!” 许是她太过紧张,生了幻听,竟听见而后一阵短促的笑声。只一瞬,很快便收了,音去了无痕,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秦沅扳正了她的身子。 叫他二人可以面对面地看着。 方才一番挣扎,沈宛的额前的细碎的发丝垂下,挡在眼睛前,痒痒的。她刚想伸手去拂,眼前一只修长的大手却已率先替她轻轻拂了去。 秦沅定定心神,除了不易察觉的眼底微澜,又恢复了平日冰冰冷冷的模样,说道:“年关将近,明日就要封印了。” 沈宛不知道他说起这话是何用意,只能一言不发静静听着。 “蔡和说,你将东宫理得井井有条。”秦沅双目直视着沈宛,淡淡道,“你可以向孤讨个赏。” 一听这话,沈宛登时眼睛泛光,一脸惊喜,“当真?” 秦沅微微挑眉:“自是不假。” 沈宛好说也是崇阳大将军独女,勋贵人家出身,上辈子又在晋王府,对皇宫里有些规矩也颇为了解。 比如,除夕夜皇亲国戚们都是要入宫饮宴的。 这些天以来,她也不仅是料理东宫内院的事,还好好理了理她的思绪。 上辈子她糊糊涂涂,到最后也只是隐约知道沈家灭门,是与朝廷大局,与党政有关。想这朝廷之中,党政之争,不过就是东宫一派,皇后晋王一派。 左右与这两面脱不了干系。 上辈子她被猪油蒙了心智,只知道儿女情长,全然成了晋王养在府中的金丝雀,对外一概不知。只到了最后,才发觉一些蛛丝马迹,发觉晋王与沈家灭门颇有些干系。 这几日她重理了思绪,上辈子最深刻的记忆,便是她无意中听见晋王与亲信谈话,说是要以皇城司主司赵寅的私女相挟,叫赵主司替他们故技重施,了结了太子。 沈宛不知这个“故技重施”说的是哪一桩,只是直觉告诉她,这个皇城司主司也许与沈家灭门脱不了干系。 他们谈话中的赵寅私女,她倒是知道晋王府中确有其人。想来此事若想有突破,只能从赵寅父女身上下手。 只不过沈家当时势大,想要一夕间扳倒崇阳将军府也不是随随便便办得到的,是以,这事必定牵连甚广,所以秦沅也不能完全撇开关系。 不过不管从哪说起,还是要先接触到这些人,才能有机会寻到蛛丝马迹。是以,这次的除夕宫宴,就显得尤为重要。 沈宛这时思绪颇多,倒是忘了还坐在秦沅腿上,没了那许多尴尬,莞然一笑,道:“那妾身说了,殿下可不要反悔。” 25.春花秋月(19) 窗外透进的光影直打在沈宛脸上,照得她额间垂下的一缕丝发根根分明,如画般的面庞,透出一股媚意。 秦沅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面上尚且还持重自如,稍扬了嘴角:“言出必行。” 瞧见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沈宛不禁忍不住轻笑一声,说道:“殿下真是爽快人,妾在东宫衣食丰足,本没什么所求,只是……” 沈宛佯作为难的样子,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 “但说无妨。”秦沅的目光一直没离了她,只道。 “妾,妾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女子,殿下若,若能带妾去宫里瞧瞧,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她这番话故意说的怯生生,生怕不小心就暴露了目的。 她倒也没说的那般明显,只说自己想去宫里瞧瞧,可没说非要除夕宫宴去。毕竟沈宛知道除夕有宫宴的事不稀奇,她现在这个不知底细的“宛姑娘”若知道除夕宫宴,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已算得明白了,接下来的十日封了印,秦沅应是不用为什么政事进宫。若他应了待她进宫,左不过一趁着除夕夜的宫宴,二趁着大年初一拜年定省。而这两个时候,都是可能遇见晋王的。 说完这句话,她一脸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这回倒不光是装的小心翼翼了。她到底还是怕她拒绝了,错过这一次,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接近秦涣。 出乎意料的,秦沅听完想也没想就点了头,甚至,连一多余一句疑问都没有,只是点过头后,顿了顿,说了一句:“这个简单,只是,你就只要这么个赏,不觉得亏了?” 沈宛只听他答应了,哪还顾得其他,当下连连摇头,“不亏不亏,多谢殿下!” 说着,便下意识要起身谢恩。 这一动,才发觉,自己还坐在他的腿上。一时间,方才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挣扎着想起来,脚还没沾着地儿呢,就被人按下了。 他的手臂就在她腰间紧紧箍着,紧的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宛深吸了一口气:“殿下,妾要喘不过气了……” 腰上扣着的手臂这才轻了力道,沈宛趁着他松了力的功夫,连忙一下子起身。连连退了几步。与他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还没等秦沅说话,沈宛就先福下身行礼,口中急急道:“多谢殿下赏赐,妾还有要事需处理,便不叨扰殿下了,妾告退。” 说完,头也没抬的,行了礼就要往门外走。 “等等。” 还没走出两步去,就听秦沅轻轻吐出两个字。 偏偏人家是当朝太子爷,一字千金的。就单单这两个字一出口,她敢再往前一步。 只能暗自攥紧了衣摆,十分不情愿地回过了头去,说道:“……殿下还有何事要吩咐?” 仍是低着头,没去看秦沅什么情形。 秦沅瞧见她这副忧心忡忡又视死如归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放过她,便道:“你身份特殊,除夕夜就扮作宫人,随着孤进宫吧。” 沈宛一听,心中大喜,却仍是低着头,连忙应了:“是,妾身遵命。” “去吧。” * * 从秦沅的书房出来,沈宛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好像压在心头的大山突然挪开了,叫人心里头也舒坦多了。 她不禁在心里感叹,太子爷果然是危险的生物,刚才她可是虎口脱生,好不惊险啊。 打书房出来,却感觉一阵冷意袭来,呼啸的北风吹过来,险些吹得她一个趔趄。 沈宛连忙将身上毛茸茸的玄狐大氅裹得紧了些。 心中不禁感叹,这天变的也太快了些。方才她到秦沅书房来的时候,还是天高气爽,万里无云,瞧着总归是个清清朗朗的好天气。 谁知道,就她在书房里这不过片刻的功夫,竟是刮起了呼呼的北风。 冬日里的风片片的小刀儿,生生刮在人的脸上。沈宛又是天生的细皮嫩肉,容不得一点磋磨。这时候只觉得,脸上生疼生疼,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只求这早一点回观潮楼去,也好不再受这寒风之苦。 幸好观潮楼原本就距暮云殿颇近,这才叫她没被冻透了去。 终于是到了观潮楼,她这边急急进门,谁知一进门却听到了这样一句—— “观潮楼可容不下你这样的奴才。莫说是姑娘回来,就是告到殿下那儿去,老身也自有说法。” 沈宛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这一听就是刘嬷嬷的声音。嬷嬷虽然平日里人严厉了一些,可心肠总归是不坏的,从来没见她如此疾言厉色的对待哪一个底下的宫人。 刘嬷嬷这样激动,想来是出了什么颇大的事情了。 屋子里的众见沈宛进了门,齐刷刷看向她,纷纷行礼。 沈宛瞧着屋里这几个人,秀眉微蹙,不禁在心中思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屋子里的人行过礼,都没有下一步动作,正面面相觑的站着。 也就只有刘嬷嬷,分明方才沈宛进来之前,她还是一副疾言厉色的模样,这时候瞧见沈宛冻的脸颊,鼻尖儿都发红了,浑身冒着冷气,等时有些急了。连忙拿起身边桌子上放着的小手炉,向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口中还十分关切的呼着:“唉呀,姑娘出去也不多穿些,这若是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沈宛原本还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心中有些烦乱。这下子一听刘嬷嬷这话,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罩着的玄狐大氅,不禁“扑哧”笑了一声儿,“嬷嬷瞧我都裹成这样儿了,还穿的不算多呢?” 刘嬷嬷将自己手上拿着的小手炉一把揣进沈宛手中,嗔怪道:“瞧姑娘冻的。” 沈宛抱紧了手上的小手炉,悄悄对刘嬷嬷吐了吐舌头。顿了顿,才问道:“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一会儿不在,怎么瞧着这情形有些不对呢?” 说完,她不禁看向此时正站在她左手边几步之外的东宫掌事蔡和。 沈宛对蔡和笑道:“蔡掌事可是稀客,掌事快请坐。” 这时沈宛纵观整个观潮楼一楼的大厅里,平日里伺候她的小玉正跪在地上,身边站着淑云,蔡和领着自己身边的几个小厮正站在沈宛的左手边。 沈宛心中大约有几分了然。 刘嬷嬷知道沈宛是在思虑这事,待到沈宛一转脸看她,她便立即会意,看向小玉,解释道:“小玉未经姑娘允许,私自溜进姑娘房里,翻动姑娘房里的东西,被老奴抓住了现行。此等奴才实在不宜再留在主子身边伺候,老奴这才请来蔡掌事,将这奴才打发了去。” 听完刘嬷嬷这一番解释,沈宛立时心下了然。她知道东宫里的人比较杂乱,哪家的都有,难保哪个不是谁家派来的耳目,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露了马脚,还是常常在身边伺候的小玉。 她心里犹记得,上辈子在晋王府,她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什么话都说的人,就是晋王派来监视她的。 心中不禁有些触动,难道她上一世,这一世,生生世世,都逃不过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的命运么?嗬,总遇到这样的事情,她究竟是什么运气? 幸好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妥,顿了一顿,便笑着对蔡和说道:“原来是这样,劳驾蔡掌事来一趟了。这人交给掌事,我心里也是放心。” 说完,又转向淑云,“淑云,还不给蔡掌事奉茶?” 26.春花秋月(20) 话一出去,谁知道茶没奉来,却听淑云“扑通”一声跪下去,直呼—— “姑娘!小玉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姑娘菩萨心肠,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淑云从来都是柔柔弱弱,瞧着最是善良的模样,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实属正常。 跪在一边的小玉原本垂首不敢出一言,此时听了淑云替她求情,抬起头来十分感激地看了淑云一眼。而后连连给沈宛磕了几个头,边磕边声泪俱下地:“求姑娘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一回吧,奴婢一定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姑娘!” 唔……沈宛看过去一眼,好一对姐妹情深呀…… 她二人这番作为,倒是叫沈宛心中颇有思忖,这个小玉私自翻动她的东西,犯的是主人家的大忌会。这会儿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地认定了小玉是旁人派来的耳目。 淑云却来了这么一出儿,倒是叫原本认定了身份不单纯的沈宛有些混乱,不知道淑云是真的心里没鬼不怕人猜,还是以此混淆视听。 沈宛可不是那“宁可错杀一百,不能放过一个”的杀伐果决的性子,到底是怕错怪了她。 是以,便只道:“你不必再求情了,观潮楼容不下手脚不干净的奴才。” 说完,干脆不等淑云反应,径自解了身上的玄狐大氅,递到刘嬷嬷手中,自个儿走到桌子前替蔡和倒茶去了。 毕竟这事算是观潮楼自个儿的事,平白请了人家蔡掌事来,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的。 茶水端到蔡和面前,他原本已落了座,见状连忙复又站起身来,忙道:“姑娘万万不可!” 沈宛勾起唇:“掌事不必客气。” 正说着客套话儿,却倏然听见门开了的声音。 沈宛端着茶,不禁皱起眉头,转脸向门口看去。这时候,谁会来呢? 看到来人时,才不禁在心里感叹。果然,在不该来的时候来的,都是不速之客啊。 只见门口出,碧洗正微扬着头,端端站着。后头站在门口的小宫人一脸惧意地看着沈宛,福下身,结结巴巴地说道:“姑、姑娘恕罪,奴婢,奴婢拦不住碧洗姑娘……” 沈宛也是好相与的,直接扬扬手叫她下去。一心看着面前的碧洗。 她记得很清楚,自打上回碧洗来观潮楼一番挑衅未城,却灰溜溜地回去以后,可就再也没踏上这观潮楼的门来。 不过瞧她这模样,一准儿没什么好事。 沈宛耐着性子扯了个笑脸:“碧洗姑娘可是稀客,平日里情都请不来的,今儿个怎么亲自登门来了?” 碧洗是直来直去的性子,一听沈宛说话,先是不加掩饰地瞪了她一眼,这才直直看着沈宛,说道:“宛姑娘可真是好大的架子,拿着东宫的管家印鉴,真当自己是太子妃了?” 自打来了东宫,倒是很少有人这样对沈宛说话。上回那个苏夫人是一个,这回,又轮到了碧洗。 沈宛在东宫至少算是宫人们都承认的主子,虽然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但手里捏着管家印鉴,谁不知道宛姑娘在殿下心里头有些分量? 不说旁的,观潮楼里这几个小宫人对她甚至有些畏惧。 看来,即便平日里再怎么和颜悦色,在真正的权柄面前,旁人也是不得不低头的。 今日这碧洗想来是受了什么刺激。她本来就是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加之原本作为暮云殿的大宫女身份总归有些不同,也就自视甚高,极容易叫人挑拨了当枪使。 这也就说得通,她为何今日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公然顶撞沈宛了。 幸好屋子里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这不,还没等沈宛想出怎么回答她,就听坐在客座上的蔡和先怒了。 他凌厉的眼风扫向碧洗,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浑话,做下人的,也配在宛姑娘面前大呼小叫?” 刘嬷嬷本想说话,这时瞧见有人开了口,便没有多言。干脆走到了沈宛身边,也算是护着她了。 想沈宛人生地不熟,孤身置于东宫,一开始,连个能好好说话儿的人都找不见。想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更是难上加难,这叫她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要先行思量。 面对出言不逊的人,选择隐忍,不肯闹大了去;面对阴晴不定的太子爷,选择尽心讨好。从来战战兢兢,谨慎小心。 这才有了今日。 碧洗这么与她说话,照她原本的想法只想着忍忍就过去了。可是没想到竟有刘嬷嬷和蔡和维护。 她这才觉得,好像是时候,该给自己立立威了。 若不然,人人都要觉得她是好捏的柿子,要上来踩一脚了。 正想着,就听见碧洗十分不忿地说道:“宫人就不是人了?宛姑娘自己又比宫人们好贵多少?今儿害了这个,明儿又责罚那个的,真怕什么时候就连暮云殿的人也不放在眼里了呢。” 碧洗话虽是说着,却没有了刚才嚣张的气焰,想来是在蔡和面前,怎么也威风不起来了。不过心中这股火儿没出了,这才不要命地继续说出这番话来。 沈宛听完她这番话,没着急说什么,反倒静静地看着碧洗。直看得碧洗有些头皮发麻。 她这才冷笑一声,开了口:“我与蔡掌事共事数日,素日什么作为,想来蔡掌事是十分清楚的。我脾气软,素来也算好说话儿的。” 说罢,看向一边的蔡和,“蔡掌事您说,是也不是?” 蔡和点头:“宛姑娘是一向连句重话也不肯说的。” 沈宛又转头回来看向碧洗:“可时至今日,我才知道,越是家大业大,管家的人越是要硬气一些,才不好叫那这个刁奴爬到头上来。你说怕我不把暮云殿的人放在眼里,可若暮云殿里的人个个儿就是这样与我说话,我又该如何自处?” 那碧洗本就是个纸老虎,这时听了沈宛说这些话,已是说不出旁的。只一双眼睛殷红,咬牙切齿:“你……!” 还不等她想出别的话来,沈宛便道:“碧洗言行无状,有辱东宫门风,来人,拖下去,叫她在门口跪着,不到天黑不许起来!” 这一番话说的疾言厉色,和平日总笑盈盈的样子相差甚远,屋子里的人也都惊住了。 幸好沈宛有了管家之权,经过数日以来的努力,已经不是空架子管家,底下人已认了她。 碧洗还喊着:“我是暮云殿的人,你们谁敢动我!” 就已被拖了出去。 有了碧洗这事儿在前,倒叫沈宛方便了。这下她将小玉交给蔡和处理,再没有一个人敢有异议,敢开口求情了。 利落地处理玩小玉的事,送走了蔡和。观潮楼才算安静下来。 重新有了往日里静谧安然的气氛。 刘嬷嬷支走旁的宫人,扶着沈宛上到二楼去,忧心忡忡道:“清早老奴收了姑娘晒好的衣裳准备放回屋里时,正瞧见那小玉鬼鬼祟祟地翻着妆台,姑娘的屋子素来除了老奴谁都不许来的,老奴便叫人押了小玉。此事老奴自作主张,也要请姑娘责罚。” 经过今日这事,沈宛算是摸清了,她身边的人大约只有一个刘嬷嬷是秦沅信得过知根知底的。旁的人,怕是连他自己也拿不准。 日后若想在东宫常住,自是要和太子站在一面,也就要善待身边这位刘嬷嬷,况且这位嬷嬷对她也十分不错。 是以,便又安抚了对方一番。 * * 因为明日就要封印,又要应付许多旁的事。待批的折子堆成小山,秦沅一刻也没歇着地批到了入夜,才算是堪堪批完。 好容易一身轻松,谁知,一出了书房的门,却听见声声—— “嘤嘤”的啜泣。 27.春花秋月(21) 门外正是寒风瑟瑟,一片漆然,猛然听到这样的啜泣声,秦沅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一旁的元水自然听到了这声音,小心地看了看秦沅的脸色,压低声音道:“殿下,小的去替殿下看看?” 待到秦沅应下之后,元水就顺着声音的方向跑过去,在一棵松树下找到了正嘤嘤啜泣的碧洗。 乍一见到这人是碧洗,元水也吓了一跳。谁不知道在宫里哭是极不吉利的事儿,若是被主子抓住,少不了要一番责罚的。碧洗是暮云殿大宫女,元水怎么想也没想到会是她。 只好低声说:“哎呀我的碧洗小姑奶奶,你怎么在这儿哭呢,这都叫殿下听见了,你可别再哭了,快去跟殿下请罪吧。” 说完,自个转身率先跑回秦沅身边汇报去了:“殿下,碧洗姑娘好像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儿,瞧着可伤心了……” 话音一落,就见碧洗已慢吞吞从树后走了出来,明明只有两步路,却走得十分艰难,像是刚刚学步的孩子。 即便在没什么光亮的夜里,也瞧得见她眼眶红红。一见到秦沅,登时又跪了下去。却一眼不发。 元水见秦沅脸色不好,忙道:“碧洗姑娘这是做什么?” 碧洗这才抬起头来,直直看着秦沅,倏然哭出来:“殿下……奴婢,奴婢实在受不了了,请殿下赐奴婢一死,也好一了百了!” 闻言,秦沅不禁挑眉,看向元水。 元水立即会意,说道:“碧洗姑娘有话慢慢说。” “奴婢,奴婢自知赶不上宛姑娘在殿下心中的分量,可她、可她也不能这么糟践人呀,呜……奴婢活不下去了!”碧洗哭得抽抽搭搭,这时候见了秦沅,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只觉得心中有无限委屈,恨不得一股脑都要吐出来才好。 秦沅原本只随意听听,谁知道竟听到了“宛姑娘”,面色不禁又沉了一分,看着碧洗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碧洗见秦沅听完她的话半晌没什么回应,只觉得秦沅这是要护沈宛的短了,顿时觉得更加委屈万分,哭得更凶了。 这时,元水才注意到碧洗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宫女,左右碧洗也说不清楚,便问那小宫女:“你,抬起头来,你可知道方才发生了何事?” 小宫女瞧着怯怯的,先看了碧洗一眼,才敢说话:“知道。” 秦沅淡淡吐出一个字:“说。” 小宫女得了太子殿下的令才敢说出:“方才宛姑娘在观潮楼处置屋里的一个宫人,碧洗姑娘刚巧一路寻蔡掌事,寻到了观潮楼,进去恰巧见着,这便与宛姑娘绊了两句嘴,宛姑娘叫姑娘在观潮楼门口罚跪,一直跪到天黑才准起来。” 这话说完,一时间在场几个人,再没有一个说话的。碧洗气急败坏地转头看着那小宫人,狠狠剜上几眼。 呼呼的风声自北而来,打到树上,再也没有其他时候窸窸窣窣的声响。 秦沅素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这回不知怎的,却将不悦写在脸上。眼神在碧洗身上定了一定,才道:“她既要你跪着,你便跪着吧。” * * 话一撂下,秦沅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纵然碧洗在身后怎么哭喊着:“殿下、奴婢,奴婢冤枉啊,求殿下听奴婢解释!殿下!太子殿下!”都没有用。 元水在身后赶紧跟着,口中喊着:“殿下!殿下等等奴才啊!” 才跟着走了几步,却发现方向不对,元水刚想提醒秦沅方向不对,一抬头,隔着茂密的松柏林,远远看见观潮楼的塔尖儿,才算是明白,堪堪闭上了嘴。 沈宛自打掌了东宫的管家之权,身上的担子就多了不少,处理完小玉的事儿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她。年关里事多,这一忙起来就到了晚上,连膳也没来的及用,一直到月上梢头,才闲了下来,得以坐下来好好用个膳。 许是惦记着沈宛一天没怎么进过食,晚膳是刘嬷嬷亲自带人去膳房端来的,各色菜式摆了满满半桌子。也亏得沈宛从前是崇阳大将军独女,见过世面的,这才没被这架势吓着了去。 不过虽然有这么多菜,她十分感激刘嬷嬷。面上也配合地一脸喜气,可这心里终归是高兴不起来,想起了从前过年的时候,虽然父亲因为身份贵重,每每除夕夜总要被请去宫中赴宴,可是不管多晚都会回来陪着她和母亲守岁。 在将军府的日子,是她有生之年最快乐的日子。无忧无虑,做什么事闯什么祸都不用考虑后果。不用为了夫君来不来,愁眉不展,不用为了生计小心逢迎…… 正是回忆渐深,连门什么时候开了,有人走进来都并未发觉。 直到听见男子淡淡一声:“想什么呢?”才倏然抬起头,一瞬间反应不过来,只怔怔看着他,一时回不过神儿来。 这不过一瞬的功夫,她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坐在了这里,更不知道,面前这个穿戴华贵,举止不凡的男子,到底为什么坐在她面前。 直到刘嬷嬷在身后戳了戳她,低声提醒:“姑娘,快给殿下行礼啊。” 秦沅就坐在一边,即便刘嬷嬷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还是能听见。在沈宛稍稍反应过来准备起身的时候,一把按住她,轻道:“不必起来了。” 左右这屋子里现下没有旁人,他并不在意那些虚礼。 沈宛只好悻悻地坐下,面色发白地看了一眼站在身侧的刘嬷嬷。 刘嬷嬷见到沈宛不在状态,此时的气氛已十分尴尬,便出来打圆场:“姑娘今日忙了一天,现下才得了空,一定疲乏得很,殿下用过晚膳没有,不如老奴给殿下传膳?” 闻言,秦沅抬头对刘嬷嬷抿唇笑笑,只道:“不必麻烦,孤瞧着你们这儿的笋不错。不过寒冬腊月,哪儿来的笋呢?” 桌上放有备用的筷子,秦沅说完,就提起筷子夹了一块。沈宛记得不能与他同席的规矩,因神思不在此,竟脱口而出:“殿下不可!” 说着,连忙站起身来,她身穿广袖衣袍,一不小心,袖子就带倒了手边的茶水。瓷质杯子落到地上应声而裂,那满满一杯滚热的茶水,尽数洒在了秦沅的衣裳上。 事发突然,秦沅还没什么表现,一旁立侍的元水先急了,忙凑上来:“殿下!殿下可有事?” 沈宛今日原本就不在状态,现下又惹出这么大的祸来,瞧着元水看她的眼神儿都变了。她愣愣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攥着衣袖,面色霎白,全然不知所措的模样。 秦沅看着她茫然又自责的样子,方才被烫着的时候没怎么躲,这时却站起身来,忙抓起沈宛的手,皱着眉问:“可烫着了?” 她一抬眼,就撞进那双十分焦急的眸子里。他分明还是那双微挑的凤目,素来瞧着干干净净,没什么感情。今日大约因着眉心微皱,连这双眼里都像含了情。 沈宛惊得低下头,忙又摇摇头,嗫嚅道:“没有。” 他却并没有就这样信了她。仍是执起她的手,掀开覆着的袖子,才看见大片的烫红。她肌肤白皙,这样的红痕,在玉白的手上,显得十分刺眼。 秦沅微一眯眼,回身叫元水:“去请太医!” 又对刘嬷嬷说:“嬷嬷去取些冰来。” 沈宛低头看了自己手上被烫到的地方,想到这么点小伤就要请太医,实在太过兴师动众,忙唤秦沅:“殿下不必请太医。” 避开他复杂的目光,她小心翼翼地说着:“不过一点小伤,不碍事的。倒是殿下,一定烫的不轻。”说到这儿,却又觉得不应该说不用请太医的话,刚才那一下她瞧的清楚,一杯热茶着着实实洒在他身上,是该叫太医看看。 谁知他却面色无虞,举重若轻,只说:“孤没事。” 刘嬷嬷递来一块儿帕子,解释道:“冰窖远,老奴已差人去了,姑娘先拿冷帕子敷着。” “嗯,”赶在沈宛之前,秦沅就已伸手先将帕子接了过来,扶着她的手臂,重新将她安置在座位上。手上十分小心的将帕子敷在她的手上。 如果沈宛方才被烫着了他吓得不轻,愣在当场,那这时就是被惊住。整个身子都僵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是行军打仗的将才,她见过他一身戎装征战沙场的样子,见过他三军之上,指挥万千将士的样子。独独,独独没有见过他此时这般模样。 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原来,真的如人所说那般,从来不会温柔的人温柔起来,才是最致命的。 似乎注意到她在看他。秦沅抬眼,对上了她的。她的目光那么不加掩饰,他不禁嘴角噙了抹笑。 沈宛这才发现自己的眼神那么□□裸,连忙收起,方才霎白的脸才稍稍有了血色。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她道:“殿下笑、笑什么?” 没想到说起话来竟磕磕巴巴的。 28.春花秋月(22) 太医院的人效率极高,不一会功夫,元水就领着太医来了。 一进门,就冲着秦沅而来,只听元水在一边说:“殿下烫着了,大人快给瞧瞧。” 秦沅见此,轻咳一声:“咳,李大人,先给她看看。” 说罢指了指身边的沈宛。 沈宛瞧见秦沅腿上的袍子已透湿,连忙摆摆手:“妾没事,大人还是快给殿下看吧。” 最后,在太子殿下极力要求下,李太医还是先给沈宛看了。得出的结果果然不出众人所料:“姑娘没有大碍,臣开了个药膏,按时敷就是。” 说完,转向身后的秦沅。沈宛看着秦沅颇为别扭,不愿意叫太医瞧的样子,这才琢磨出来,便道:“在这儿瞧多有不便,殿下不若到卧房去,再叫太医好好看看。” “嗯,”秦沅虽然不情愿,但既然沈宛开了口,也就没再拒绝。 不过方才没有发觉有什么问题,一走起路来,还是稍稍滞了一滞。 沈宛正在他面前,瞧的最清,看见他眉目之间,轻轻皱起,忙道:“殿下?” 下意识伸手去扶他。 秦沅对她摇摇头,倒是没有拒绝,由着她扶着上了二楼的卧房。 进了二楼卧房的门,将秦沅安置在榻上,沈宛就拉着刘嬷嬷出了门。 这样也许他就不会那么不自在了吧。 * * 刚走出门口站着,原本今日不用当值的淑云却来了,直奔着沈宛而来。 恭恭敬敬行礼:“淑云给姑娘请安。” “起来吧。”沈宛此时无心多言,只叫起来,就没再说话。 淑云则是一脸着急,瞧着沈宛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忍不住开了口:“姑娘,是殿下在吗?殿下出了什么事?奴婢方才好像听见元水请了太医来。” 没想到淑云这么着急地来看秦沅,还是这种语气同她说话。沈宛竟然疏忽有种夫君出了事,大老婆不让小老婆见最后一面的感觉。 …… 自己意识到自己这个想法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方才在楼下的时候,因为他那么细心地帮她冰敷,她一时惊了,才会那样瞧他。可是,看他的模样,似乎是误会了什么。沈宛暗暗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解释清楚。 毕竟,在这辈子,她实在是一个外来者。这偌大的东宫,从前光她知道的,就有太子妃何氏,侧妃陶氏、李氏,因为她重生的时间早,这几位都还没入府。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们不会入府。 她如今家仇未报,甚至,连仇人是谁,也尚不知晓,有些心思,本就不是她该动的。 虽然太子从前同她定了亲,可如今以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是万万配不得他的。这一辈子,她不想再做永远见不了天日的妾了。 也不再不想体会那种巴巴盼着夫君来看自己,纵然心中再多的空虚寂寞,只要对方施舍一个眼神,都觉得心满意足的感觉了。 那样的日子,太卑微,太低贱,永无天日。所以,这辈子她已想好了,不管是对谁,都要从头杜绝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只是不知为何,瞧着淑云这般着急的样子,她心里竟有些烦闷。面上没有一丝笑意,淡淡道:“殿下烫着了,太医正给看呢。” 好在这时候太子受了伤,她这副面无表情,明显不想搭理人的模样也实在无可厚非。毕竟你都可以不顾规矩,私自跑来,我怎么就不能太过着急,不想理人呢?都是关心则乱,公平得很。 淑云却像瞧不出来沈宛的脸色似的,又一福身,道:“既请了太医来,想必殿下伤得不轻,奴婢从前就伺候殿下,姑娘可否叫奴婢进去伺候?” 刘嬷嬷看出沈宛面色不豫,这淑云突然出来,也实在惹人厌烦,便道:“里边儿有李太医和元水呢,你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天晚了,快回去吧。” 原以为这样也就能打发了她,谁知道,淑云干脆跪下去,伏在沈宛脚下,求道:“殿下受了这么重的伤,身边怎么能没人伺候呢?元水到底是男子,哪有女子知冷知热呢,求求姑娘就让奴婢进去,尽一尽心意,哪怕是陪陪殿下,也好啊!” 沈宛今晚一直神思飘远,倏然听见淑云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还没想出来怎么回她。甚至想着干脆叫她进去算了。 却听一边的刘嬷嬷已经听不下去了,嬷嬷声中含怒,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姑娘在这儿,殿下岂会没人照顾?殿下烫在腿上,是要宽了衣裳,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进去干什么?还有没有礼义廉耻了?” 刘嬷嬷从前是惠仁皇后身边的掌事大宫女,见惯了宫里形形色色的手段。最是瞧不得矫揉造作。一直以来也不大欣赏淑云这般做派,倒是沈宛,大约就是因为性子开朗,大方些,才得了她的青眼。 不过也正因为从前在宫里当差,刘嬷嬷说话做事也从来都是宫里的做派。谨言慎行,很少像今日这样劈头盖脸地说一个人。 淑云一听刘嬷嬷恼了,心下也是怕的,可是事已至此,也不能再回头了。干脆由着眼眶子里打转儿的泪珠子流出来,带着哭腔说着:“奴婢心系殿下,实在忧心殿下的安危,什么礼义廉耻也顾不得了,况且奴婢本就是皇后娘娘指给殿下的人……” 说到这儿,正是最关键的点,却一副自己说错了话的样子,捂着嘴看向沈宛。 见沈宛没有一丝表情地看着她,连忙道:“姑娘恕罪,奴婢并非冒犯,只不过是陈述事实……” 沈宛听着淑云今日这一席话,不禁怒极反笑。淑云这枚软钉子可比碧洗那个硬碰硬的聪明得多,表面上对你言听计从,一句也不敢多言的样子。可是说的每句话,都往人心窝子里戳。 她也是女子,知道女子最在意什么。天下哪个女子不愿意自己的夫君一生一世只有自己一个人?虽说太子殿下身份不凡,必是不能只有一个妾侍,可现在偌大的东宫却也只有沈宛一个,偏偏她淑云要说她是皇后皇后指给秦沅的人,生生惹人膈应。 幸好沈宛并不如旁人想的那样,拿秦沅当自己的夫君了。 她刚要开口,正在此时,卧房里恰好传出秦沅的声音—— “何人喧闹?” 沈宛看了淑云一眼,不顾刘嬷嬷的阻拦,直扬了扬声说:“是淑云姑娘在,她想进去伺候殿下。” 一个人若是心中有意愿,不管旁人怎么阻拦,都是徒劳无功,反倒惹人白眼。 左右这世上就没有女子能拦住想纳妾的丈夫,她既没动了那心思,便就由着他去,左右这东宫是太子的东宫,叫谁去谁留,都要看太子的意愿。 沈宛这话一说完,淑云也不再抽泣,而是抹了一把眼泪,一脸喜色地等着。 29.春花秋月(23) 可惜,淑云到底是没等来秦沅叫她进去的话,反倒是等来了元水扬声的:“这里不需要太多人伺候,淑云姑娘还是回去歇着吧。殿下受了伤,需要静养。” 若是如方才那样,只是沈宛和刘嬷嬷叫淑云回去。她还可以再行纠缠一番。 可是这时连元水都说了叫她回去的话。淑云在秦沅身边比沈宛久得多,自然是知道元水的话就是秦沅的意思。 纵然心中不忿,也不敢再多纠缠。 待到淑云走得见不着人影儿了,元水才开了卧房的门,请沈宛进去:“宛姑娘,殿下叫您进去呢。” 沈宛没想到这么晚了秦沅还会叫她进去,她原本想着等太医看完诊,出来问问太子殿下的情况,就另找一间客房睡了。 可是这时候太子既然叫她进去,她便没有不去的道理。 一进了门,沈宛下意识一直低着头,双眼看着地板,不敢随便去看别处。 走了两步,便在屋子的中央停了下来。 秦沅道:“过来。” 沈宛还是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听话的低着头又走了两步。这间卧房小,也算是离他近了些。 此时两个人的距离确实有些近。近到秦沅一手伸过来,就将她拉得坐在榻上。 沈宛不禁抬眼看他,惊呼一声:“殿下这是做什么!” 这才注意到,他身上的外衣已经脱了。身下更是直接盖起了她的被子。 秦沅还拉着她的手,并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近日朝中政事繁忙,冷落你了。” 说着,见她衣领微褶,正要伸手替她抚平,却被沈宛警惕地按住。 这一按不要紧,唔……竟将他的手按到她胸口去了。 惊得沈宛连忙拂开他的手,小脸爆红,往后躲去。谁料他这人身材高大,手臂也长,一把就将她捞了回来,扣在怀中。 沈宛素手支在他胸膛上连连推拒,语无伦次地说:“殿下受了伤,不、不可乱动,殿下……放开我……殿下!” 幸好此时适逢刘嬷嬷端着水进了门来,正巧见着这一幕,脸上挂上一丝笑意,轻声提醒沈宛:“姑娘,水已打来了老奴伺候您梳洗。” 沈宛原本想借着刘嬷嬷进来,秦沅放开她的这个功夫拉开与他的距离,谁知道秦沅虽然放开了揽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却紧紧拉着她的手臂,叫她再走不得。 事已至此,只剩下刘嬷嬷能让她逃出这间屋子了,可是还没等她给刘嬷嬷使眼色,才发现刘嬷嬷说的话做的事,都是为了让她留在这屋子。 梳洗的水都端来了,还能再走么? 沈宛犹不愿认命,便做一番垂死挣扎,对刘嬷嬷道:“嬷嬷,殿下想必也没有拭脸呢,你就留在这儿伺候殿下,我便……” 还没说完,别说秦沅,刘嬷嬷就先不给她这个机会,当下便说:“殿下的事自有元水操持,老奴端来水就是给姑娘梳洗的,还请姑娘移步。” 秦沅适时道:“天已晚了,还不快些。” * * 沈宛最后还是认命地躺到了榻上。 自打上回与秦沅一同过夜,他知道了她睡觉时极不老实,就一直记着,这回干脆直接叫她到里侧去睡。 里边好是好,外头有一个人挡着,再怎么滚也滚不到地上去。可是,利与弊,福与祸都是相生的。同样的,不管她怎么努力,也是都逃不出去的。 还好今日秦沅被烫伤了腿,想来也是不会有这个闲情逸致想对她做点什么吧?沈宛也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留下来。 毕竟既然不打算与他有什么,最好免了这些不该我的亲密接触。女子一向是最为感性的动物,那样亲密的身体接触,总归会产生一些感情。 什么感情,都是她所不需要的。无欲则刚,只有没有对旁的事情不该有的奢望,她才能真正一心为了报仇而活。 可是等到下人们都下去,卧房里的灯都熄了,沈宛才发觉,她错了。 卧房不过刚暗下来,她就被秦沅一把拽进怀里。下巴磕在他坚硬的胸膛上,生疼生疼。 周身都被男子霸道的气息笼罩。他一身阳刚之气,身上热的像个小火炉,乍一碰,甚至有些烫手。 沈宛想去推他,可是身子却本能地想靠近他,再靠近他。 他的身边太过温暖,在这凛凛的冬日里,屋子里哪怕有地龙还是不觉得暖。她每日睡时,甚至都要抱着一个小手炉,才能稍稍暖一些。 这时猛然挨在他身边,出于本能,也一点不想远离。就像是黑暗里,唯一的光源。明亮,刺眼,叫人不敢靠近。可是又忍不住会为他所吸引。 沈宛真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她真的错了。 错在自恃了解女子,错在不了解男子。 秦沅此人,贵为储君,从来待人都是一副冷面,瞧着云淡风轻的样子。可是想来,他刚及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身边又只有她这么一个名不副实的妾侍。 自然是干柴烈火,一点就着啊。 好在沈宛尚有理智,提醒道:“殿下今日烫着了,再这样乱动,怕是伤要严重了。” 秦沅却不知何事,已经将她拉了上来,此时她的耳畔就是他的呼吸。他轻轻含住她小巧的耳垂,呼吸吐纳都在她的耳边。含糊不清地同她说道:“这话你方才已经说过了。” 他这样的举动,实在叫她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她又不得不阻止。若由着他发展,今日肯定要不可收拾。 是以,她干脆伸手去掐他一把。秦沅没防备,一吃痛便放开了。沈宛趁着这个机会连忙往榻里滚去。直滚到贴着墙,再不能动了才罢。 秦沅发觉自己被骗了,刚想翻身过来。沈宛情急之下,却一把扯下头上唯一一支固定丝发的钗子。 想也没想,直接将那钗子抵在自己玉白的脖颈上,急道:“别、别过来!” 许是想明白了自己这辈子的要走的路,不想与秦沅有太多牵扯。沈宛已经不像上次那样,只是简单的抵触了。这一次,竟然想也没想直接用上了这么极端的法子。 钗子一拔下来,她那一头青丝立时间滑下,披在背上。 倏然就想起那句诗来——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后两句她也记得清楚——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想起这样一段诗句来,对她来说,是多么的可悲啊。原本是只有郎君心念垂青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这“可怜”二字。 可是她如今,她如今又算的了什么呢。 她与秦沅本就没什么情意,又自问没有那些叫男人一见倾心的本事。她在秦沅这儿,左不过是个捡来的可怜虫,闲来得空,能够发泄欲望的工具罢了。 这样的角色,她不愿意去扮演。 秦沅没想到她会这样激动,一见她将钗子抵在自己的脖颈上,登时变了脸色,说道:“这是做什么?” 沈宛此时心中已没了旁的念头,只说:“别过来!” 秦沅剑眉紧紧皱起,面色冷到极点,说道:“你先把钗子放下。” 沈宛犹不放心,也不说话,只摇着头。那钗子眼看就擦过皮肤,留下一道血痕。 秦沅咬牙切齿地说道:“孤不碰你就是,把钗子放下。” “殿下说的是真的?”她又确认一遍。口头许诺这样的事情简单的很,她若被糊弄了,这一出也就白演了。 秦沅猜到她所想,看到她手中的钗子已在脖颈上划出的血痕,郑重道:“孤以皇族身份起誓,若有虚言,不得好死。” 说完,见沈宛神色一松,才趁着这个机会,利落地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金钗,随手掷在地上。 沈宛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眼神中的警惕又加深。 秦沅伸手替她拉上被子,冷着脸解释:“孤腿受了伤,不宜再折腾,今晚且就将就着吧。” * * 沈宛战战兢兢,不知过了多久,见秦沅真的没有要碰她的意思,才算稍稍放了心睡去。 原本躺在一边的秦沅虽一直闭着眼,却没有一点睡意。知道听见身侧均匀的呼吸声,才复又张开了眼。 侧头去看身边安安静静躺着的女子。 他的面色也和缓了,并不像方才那般铁青着。 借着窗外投进来的月光,他瞧见她并不美观的睡姿。两只手臂早已伸出被子外来了,他忍不住伸手去替她把手放回被子里,又小心地掖上被角。 谁知道,她到底是不老实,刚掖好,就开始乱动,还直往他怀里钻。 秦沅不禁在心里暗骂,该死,是在挑战他的耐性? 不由得看向那张人畜无害的小脸。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额头已出了一层薄汗,即便闭着眼睛,也瞧得出一脸慌张。 秦沅隐约听见她口中嘟嘟囔囔,好像在说些什么,便俯下身子,侧耳去听。 可是她的声音实在太小,太模糊,半晌,他才听出个—— “……阿涣。” 阿涣…… 呵,阿涣。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阿涣是谁,没有人更清楚皇五子晋王名叫什么。 秦沅面色未变,手却已然握成拳,上头青筋尽显。 30.春花秋月(24) 那一夜,沈宛睡得极不安稳,整夜噩梦连连。梦中的情景依稀,好像又回到了当年,沈家没有灭门的时候,那时候总觉得见到的每个人都是心思单纯没有恶意的。 那时候秦涣还没有被封为晋王,他温柔可亲,从来都是翩翩公子模样,父亲不喜欢他多于沈家来往,他就每每想尽办法找机会进来找她…… 她还记得,他那时候是那么宠溺地叫她:“小宛”。 她也极亲切地称他:“阿涣。” …… 可是光阴流转,似乎不过转瞬,这一切都成了虚无。虚无到这世间再没有小宛、阿涣。只有冷冰冰的罪臣之女和晋王殿下。 沈宛从噩梦中转醒。 枕畔尚有余温,她坐起身,怔怔看了屋子许久,才记起这已是下一世了。记起早已物是人非。 * * 此后的两日,沈宛都再没见到秦沅。直到除夕那日的傍晚,才见到元水来了观潮楼。嘱咐沈宛扮作东宫宫人模样,两刻钟后随着秦沅进宫去。 沈宛这才算安下心来。那夜惹得秦沅不悦,她其实生怕他一时恼了不想带她进宫了,心中也十分懊悔。这两日她虽然还是东宫里的事儿忙里忙外,可是还是难以平复心中的悔意。 她现在也算是站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了。面对这位太子爷,顺从也不是,反抗也不是,十足叫她尝了一回寄人篱下的苦。 宫人的装束妆发比她平日要简单的多,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梳妆好了。担心叫秦沅等着了,她干脆出了门去暮云殿殿外候着,准备只等他出来便跟上去。 冬夜里天黑的极早,寒风呼啸。沈宛一身宫人打扮,哪像平日里穿什么衣裳外边都要罩个大氅、披风的。这回只有一件棉衣。厚虽厚,却扛不住卷地而来的冷风。 她这样站在暮云殿外头,只觉得天寒地冻,整个人瑟瑟缩缩。时间也许并未过去多久,可是因为太过难熬,却像是每一瞬都要良久。 直到她甚至觉得自己快被冻透了去的时候,才见秦沅出了门。 正一脚踏出殿门,转头同元水说着:“时候差不多了,去观潮楼叫她吧。” 元水应下,正要走,却一抬眼瞧见了站在殿前的沈宛。 当即道:“宛姑娘?殿下正找您呐。” 沈宛淡淡应下,看向站在殿门口一言不发的秦沅。仍是照着往日模样,恭谨地行下礼去:“殿下万安。” 出乎意料的,秦沅虽一向清冷不近人,但还算是个知书识礼之人,往日宫人行礼怎么也要颔首,或是叫起。今日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就向着东宫的宫门方向走去。 沈宛还保持着行礼的动作,怔在原地。一旁的元水也瞧出这尴尬,见他家殿下已走了,沈宛还傻乎乎站在那儿,忙道:“姑娘!想什么呢?殿下走了,您可快些跟上吧!” 沈宛这才秀眉紧蹙,艰难地迈起步子跟上秦沅。 糟了…… 上回鲁莽行事,好容易在太子那儿积下的好感这回要毁于一旦了…… 瞧着方才那情形,他似乎对此颇为在意。 沈宛不知怎的,竟有些喉头发苦,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走一步算一步了。 东宫原本就是在皇宫边儿上的,距离很近,只不过因为各自宫门位置的原因,从东宫的宫门出去,进到宫里也有一段路程。 太子殿下天潢贵胄,出席宫宴这样的场合,自是要有太子的排场。马车早已经备好了,就停在东宫门口。沈宛和元水并排,跟在秦沅后头。 秦沅自打从暮云殿出来,见着沈宛以后,这一路上,就只自顾自往前走,再没说过一句话。 此时到了马车前,更是连看也没回头看,径直上了车。 沈宛一身宫人打扮,按规矩除非主子允许,否则都是要跟着车步行的。虽然这天实在冷,风泠泠吹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些似有若无的雪絮,飘飘扬扬。 她忍着冷意,接过元水递来的灯笼,正在心里头安慰自己熬过这一路便好。谁知,队伍还没开始行进,却听见马车里传出熟悉的声音—— “元水。” 被叫到的元水连忙凑到车旁,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秦沅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说道:“车上的横梁断了,你找个人上来支着。” 元水听到这样一番话,先是愣了一愣,东宫里的马车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好做工,这辆又并不怎么用,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坏了。不过殿下既开了口,他自是要给个法子:“殿下,不如稍等一会,奴才叫人去换一辆来。” 毕竟马车坏了,实在有碍观瞻,可不能折了殿下的面子。 秦沅只淡淡道:“来不及了。” 元水也知道除夕宫宴十分重要,总是不好晚到的,忙道:“殿下等着,奴才这就上来支着。”说着,抬步就要踏上马车去。 谁知,秦沅却道:“且慢,这车窄得很,你若进来太挤了些。” 元水看着面前这三驾马车,远比寻常官家人用的马车大了一倍,怎么瞧怎么宽阔敞亮。他放眼四周想寻个身量瘦小的,眼睛落到一旁的沈宛身上,才发觉自己这是犯了傻。 抬手便给自己脑门来了一巴掌,忙对沈宛道:“姑娘,马车的横梁断了,殿下叫人上去支着呢,您快快上去瞧瞧。” 沈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元水连推带攘地推上了马车。 甫一掀开帘子,见的就是太子殿下冷着的脸。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会被无限拉近。沈宛滞了一下,才弯着腰进了马车里。 车里置有暖炉,早已将里边烘的暖意盎然。秦沅仍是一言不发地坐着,见她进来,莫说话了,连正眼儿也没给她一个。 沈宛抬眼看马车棚顶的横梁,全是好端端架在那儿,没瞧见一处坏的,见秦沅也没有要说的意思,只得问:“殿下,是哪处横梁断了?” 秦沅这才抬眼看她,面上瞧着还是冷冷的,不过到底是吐出两个字:“坐下。” 他眼神示意身边的位子。 沈宛愣了愣:“……殿下。” 男子正襟危坐,声虽轻,口气重却不乏□□味:“坐下才能瞧见,非要孤说两遍?” 沈宛人在矮檐下,只得乖乖坐到他身边的位子上。又抬眼去看上头棚顶上哪处有横梁断掉,还没瞧出个所以然,手上就倏然被塞进来一个暖暖的物件。 这是她惯常用的,一下子就知道是个小手炉。她不禁转过脸,看向身边坐着的人:“殿下,这是?” 秦沅对着车外稍扬了声:“元水,走吧。” 沈宛见他没应她的话,还直接叫元水走了,不禁又唤了一声:“……殿下?” 却只得了句:“聒噪。” 31.春花秋月(25) 大约因为时间紧,载着他们的马车走得极快。秦沅自打将那个小手炉塞到沈宛手里以后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也没有再提什么断掉的横梁之类的话了。 沈宛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原来是上了他的当了。 不过想着外面天寒地冻,秦沅能叫她进马车里来,必是没有恶意,为了她好的。 很快就驾驶到了皇宫门口。宫城里规矩多,是不许马车进到宫里边去的。是以,一到宫门口,两人便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一下了车,就见到了一直跟在马车外头走着的元水。外头风硬,他已被吹得脸颊通红。刚一见到秦沅下车,就忙凑到他身边,说道:“殿下,咱要快些走了,一会儿您还要赶着去上阳宫祭拜,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可莫要耽搁了。” 秦沅闻言,倒是并不见有多着急。只是淡淡点点头应下。加快了脚上的步子。 自打进了东宫,沈宛就再也没有出来。这时倏然出来,又是到了皇宫这样庄严肃穆的地方。心中难免有一些紧张。 她仰仰头看着宫门口上巨大的匾额,上书工工整整的三个大字—— “神武门。” …… 神武门? 她虽然进过宫,可也只是寥寥几次。对宫城并不了解。更遑论有什么强烈的熟悉感了。 可这时,偏偏就是不知怎么的,站在神武门前,像是海市蜃楼般,看见了滔天的大火,还有吵嚷厮杀的将士…… 半晌,才依稀想起来,这里似乎就是她上辈子殒命的地方。 她正想着这事,思绪渐深,也没注意脚下。倏然,猝不及防地就被门坎绊了一下,直直向前栽去。 原本已经准备好了正面着地,连双手都准备好要护住脸了。谁知道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只听一声闷响,她一下子撞到走在前头的秦沅身上。他一身丝绸锦衣丝滑,她倏然整张脸撞上去,险些又滑下来。 幸好秦沅及时回过头,一把拉住了他。 原本以为他会不屑的奚落两句。谁知道这回他竟然是一言不发,只是定定的看了她两眼。 沈宛站直了身子,被他握住的手却还没有被松开。他从前常年征战沙场,手劲儿大的很。她细细的手腕儿这样被他握在手中。竟有种马上就要碎裂的感觉。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吃痛道:“殿下……疼、您抓痛…奴婢了。” 秦沅最后又看了他一眼,放开了手,他眸中颜色深沉,叫人瞧不出,也捉摸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 * 这个小插曲儿就这样结束了。重新开始往前走之后,秦沅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着急了。尽管元水时时催上两句,他也没在意,仍是保持着不疾不徐的步调。 宫城里地方大的很,从神武门到上阳宫也是有一段路程的。 元水在秦沅身后,沈宛身侧。真真切切地瞧着他家殿下放慢了步子。 还时不时余光扫扫身后的她。 元水不禁暗暗摇头,在心里感叹:美色误人啊误人! 终于是到了上阳宫正殿门前,原本一直走在前头的秦沅站住了脚,转头对身后的沈宛和元水道:“上阳宫不许侍从进去,你们就等在这儿吧。” 说罢,便抬步进了殿门。 只留下沈宛和元水二人站在廊下,吹着呼呼的冷风,冻得快要僵掉。 沈宛上辈子虽然受过些寄人篱下,遭人白眼儿的苦,可是不管是在东宫还是在晋王府过的都算是富贵日子,冷着热着也是少有的。 尤其是像今日这样,生生在廊下冻着,也是没有感受过的。 正在廊下站着,没注意什么时候身边来了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径直就向着元水来了。 远看没有什么,待到他走近了,沈宛一看,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些眼熟。隐隐有种从在哪儿见过的感觉。 那小厮走到元水面前,双手一抱拳,说道:“这位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元水小哥?” 元水似乎没有见过他,只是点点头:“正是,你是何人?” 那小厮却避而不答:“我家主子在侧门那边遇上了太子殿下,殿下他说有事寻你,便遣我来知会一声。” 元水似信非信,只说:“我如何信你?” 那小厮只道:“太子殿下并未给我什么信物,在下只是个传话儿的,话已带到了,元水小哥信不信,去不去就与我无关了。” 说完便又一拱手,扬长而去。 只留下元水和沈宛面面相觑。 稍一思量,元水对沈宛道:“姑娘先在这等着,我去侧门那边儿瞧瞧。” 沈宛目送着元水往侧门而去的背影。倏然,一道衣裳华贵,锦袖翩然的人影入了视线。 32.春花秋月(26) 沈宛顺着衣袍往上看去,仿佛中间隔着山河岁月,亿万光年,那一张脸,仍是少年模样。 没有前世见他时那样肉眼可见的慧黠、世故。怎么看着,也是贵家公子,翩翩少年郎。 她明明知道今日此行所为,真的见着他,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 他与她不同,此时的他并不知前世种种,只知道崇阳大将军府被屠满门,青梅竹马的姑娘竟尚存于世。 眉眼间的惊喜几乎溢于言表,秦涣走上前,压低了声音:“……小宛。” 沈宛垂首不答,只当是没听见,头愈发低了低。 可是那人的脚步却没有因她的闪避而停顿下来。反而一步、一步,向着她而来。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叫人心惊胆战,魄散魂飞。 终于,像是过了许久许久,他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 沈宛低着头看着自己裙下露出的一截儿脚尖,恨不得整个人钻到地缝里去。 直到对方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带着温热的气息,倏忽轻轻扣在她的下巴上。 他瞧着并没使什么力,可她却被钳制着抬起了头。 一抬起头,就见一双泪眼,泫然欲泣。 秦涣不知前情,大约只觉得沈宛这时饱受灭门苦楚,心中不免生了怜惜之意。 殊不知她心中所念所想,前世所经历的种种,远不止于他所想到的那些。 幸好沈宛已重生数日,大约适应了如今处处需要算计的日子。并将情绪掩饰的很好。 倒没教秦涣看出了什么不妥去。 秦涣初初见到她这般模样。不禁怔了一怔,连钳制住她下颌的手,也不禁加重了力道。 沈宛被这重重的力道钳着,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水泽愈甚,竟然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秦涣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有万千言语想要说,可是到底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皇宫大内,一切关于沈家的都是禁语。这真的说出什么,恐有大祸降临。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小宛,你还活着……” 她听着,却也只是缄默不言。 秦涣似乎是在解释,瞧着表面确是情真意切:“小宛,那夜长平侯府喜宴,出了那样的事是谁也始料不及的。我一听说,便赶去了,谁知天不遂人愿,还是,还是晚了一步。” 这解释的话说的极好,既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又显示出了自己一片着急的心。 若是搁了往日,她必是信了,只不过时过境迁,沈宛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巧言令色就能骗了去的沈宛了。 不过她今日进宫既然是抱了目的地的,也必然是要给他一个面子。是以,纵然心中万般怀疑。面上也是装出一副动了情伤了心的模样。 她秀眉紧蹙,本是二八年华,身为女子最好的年纪。可是因为思虑甚多,常常愁眉紧锁,年纪轻轻,眉间竟生出一道浅浅的竖纹来。 好在她原本就容姿妍丽,实在是人间极好的颜色。这一点点微不可见的细纹,不但没有影响她的样貌,反倒添了些忧忡之感,更更惹人怜惜。 沈宛微微哽咽,顿了一顿,话才说出口来:“晋王殿下……实在不必自责,天道轮回,自有命定,你我身在其中,原本就无力左右,这一切,不过是因缘际会,说到底都是一个‘命’字罢了。” 这话一出,倒是令秦涣委实一震。自打沈家灭门一别,二人虽不相见,可是相隔的日子实在不多,没想到沈宛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依稀记得,她从前从来都只是吃喝玩乐,从不需思量那些人情世故的事,虽然没有一点官家小姐的样子,可却也乐得快活自在。 如今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在像是历经千帆,看破红尘的样子。 秦涣不知怎的,竟觉得现在的气氛有些压抑。不由得扯开话题去:“我们先不提从前的事,小宛,你怎么会在东宫?” 沈宛早知道他会问起这个问题,一早想好了说辞:“巧合罢了,太子殿下救了我,我这条命原也是捡回来的,不过就这样苟活着罢了。” 话虽这样说,字里行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可是只要稍一琢磨,便会发觉这个语气中的无奈与艰辛。 身在皇家个个都是人精,秦涣能有后来那一番作为,自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又哪会听不懂她话中有话? 是以当下便问:“你在东宫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有人欺侮你了?不如趁着今日,除夕宫宴散了就跟着我回去。” 沈宛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如今本应该是个不在世的人,这样贸贸然到殿下府上去,实在惶恐,若是给殿下原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那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秦涣闻言怔了怔:“小宛,你我何时这样生分了?太子既能收留你,我晋王府又如何不能?” 听到这样一番话,沈宛樱唇微张,秦涣果然不信服这个理由。她在心中连连给秦沅道歉,太子殿下待她自然是极好的,可是看来这回只得利用他了。 便道:“阿涣,你,唔……阿涣你与太子殿下不同,殿下他与我有恩,是我的恩人。可阿涣不同,阿涣你,是我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连累的人。” 任是哪一个男子,听到这样一个容色过人的女子如此一番情真意切的表白,也是难免心中有些触动。 * * 秦沅近到上阳宫正殿祭拜先祖,想着外头天寒地冻,沈宛和元水还在外头等着。她一身薄薄的棉衣,不知道要冻成什么样。便加紧了祭拜的进度。赶着出了门来。 谁知,一脚还没踏出门槛。站在门口的两个宫娥刚要伸手替他打起帘子。就听到了沈宛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秦沅的脚步顿在原地。空气中静寂万分。 下一瞬,便听到一个熟悉的男音响起。听得出来颇有些动情—— “小宛!” 然后是衣袖摩擦。秦涣猝然伸出手去,一把揽过了沈宛。 秦沅凤眼微眯,摩挲着手上的墨玉扳指,抬手制止住了正要打起帘子宫娥。 33.春花秋月(27)【一更】 刺骨的冷风呼啸而来,两个人的身子紧紧贴着。秦涣站在风口上, 牢牢挡住了吹来的风。沈宛身量娇小, 被他按在怀中, 竟有些贪恋他怀中温暖。 虽然来之前千算万算, 心里已经想好了许多种可能, 但是沈宛还是万万没有想到, 事情会照此发展。 毕竟上阳宫可不比东宫,以及宫外的任何一个地方。这里可是皇宫大内, 说不准一言一行有所不慎就会掉脑袋的。 秦涣是皇五子,当今圣上亲封的晋王。只要不犯什么滔天的大过,自然还是能好好的当他的晋王。 可是沈宛就不同了。即便是她父亲, 崇阳大将军沈仕, 已然位极人臣。可仍旧是不知哪一步行差踏错, 就已不是丢了官位的事情,你全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命全搭进去了。 嗬, 在他们秦家人看来。这整个天下皆在他们囊肿。用得到你时, 就是皇恩浩荡, 明君贤臣。用不到你时, 不管多大的官, 也是命如草芥, 就像那条条人命竟分文不值似的。 此时秦涣这番动作, 表面上瞧着是情难自抑, 换了从前的她一定是感动得涕泗横流。可如今她只觉得从前是被猪油蒙了眼睛, 才会以为自己与他是郎有情妾有意, 世上天造地设的一双。 如今方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一直心心念念想着的人。似乎并未如自己所想那样,事事为自己考虑。 幸好现下天黑静寂,外面冷风呼啸站不住人,宫城里的宫人们又全都赶去养心殿里,为王公大臣们侍宴了。 这时才没有人瞧见他们。 若是被人瞧见了,后果不堪设想。莫说沈宛是罪臣之后的事,单单在皇家祠堂私相授受这一条,就是沈宛有九条命也不够死的。 这样想着,沈宛还是连忙推开了他。可是她在这寒风中着实冻了许久。双手都有些僵硬,乍一抬手去推他,竟有种骨骼将要断裂的错觉。 “晋王殿下。” 沈宛这才刚将秦涣推开了去,就听见一道熟悉的男声。 她顺着声音往殿旁的拐角处看去。那人身量体格即便远远看着也认得出来,原来是元水回来了。 秦涣闻声也转过去看向元水的方向。 元水连忙快走两步,走到近前来。抬手先给秦涣作了个揖,恭谨道:“小的给殿下请安,小的斗胆,不知殿下是否瞧见我家殿下了?” 沈宛见到元水来了,有点庆幸自己方才及时将秦涣推开了,这才没叫他看见什么。否则就按照元水那个护主忠心的性子,少不得要立马告诉到秦沅那里去。 倘若事情那般发展,她这条小命怕是也要玩完了去。 这是见着秦涣正和元水说着话,连忙趁着两个人不注意,不动声色的往后挪了几步。试图与秦涣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元水这相问了秦涣瞧没瞧见他们家太子殿下,还没等到秦涣回答。正殿殿门前的帘子倏然被掀了开来。 那提步迈出店门的青衣男子可不正是元水刚才一直在找的太子殿下? 一见到秦沅出了门,元水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行了一礼便道:“殿下可叫小的好找啊,方才……” 刚说了两个字,又发觉晋王就在身边。方才像是中了什么圈套,不慌不忙的改了口:“刚才有个小宫娥过来,叫奴才过去帮着搬椅子,奴才对这宫中地形不熟,硬着头皮去了,回来时可真是好找啊!” 秦沅对着元水微微颔首,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明明旁人笑起来都叫人看着舒服些,偏偏他这样叫人瞧着更是阴测测。 沈宛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心中莫名不安。 原以为这事大约也就这样过去,秦沅既然打里头出来了,自然就是要带他们一同去养心殿了。 她今晚原本的计划,也就只是让秦涣知道她尚在人世,便于以后在行接近。 如今已然事成,她并非贪心之人,不敢祈求复仇的进度一日千里。只想着一步一脚印,稳稳当当。 谁知道,事情哪有她想的那么容易。 还没等到秦沅开口说自己要走了,却又见秦涣笑着看向秦沅:“皇兄,不知皇兄在此,有失远迎。” 秦沅的视线也放到了他身上,道:“不必。” 说完提步就要离开,沈宛自然是连忙跟上,谁知刚走了两步,就被秦涣叫住—— “皇兄,何必着急走?莫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事,怕待久了,叫小弟发现了去?” 秦涣自然是在说沈宛的事情,从前沈宛没经历这许多,身边只有秦涣一个男子。总是觉得他做什么都是好的,可现如今,许是许多证据都指向他,她总觉得,许多事情他做得都那么惹人怀疑。 这样想着,不自觉往秦沅身后缩了缩身子。全然不抬头去看此时正暗暗较量的兄弟二人。 想来不用她去看,秦沅现下脸色也必然不好。秦涣以话相挟,原以为秦沅会大发雷霆。谁知,他却还是一贯平平静静的样子,只是淡淡说:“你想如何?” 明明只是这样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没有任何威慑力,可是不知为何,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像是重于万钧,透着点点危险的气息。 秦涣笑了笑:“不过是与皇兄一句玩笑话,皇兄何必认真。” 秦沅却一点给面子的意思,只道:“有些东西原不是你该肖想的。” 这话说完站在一旁的沈宛没有什么感觉,秦涣听了之后脸色却着实变得铁青了。 他对有些事情十分敏感,刚一听这话,就觉得秦沅这是话中有话,他要说的不该想的东西,不止沈宛,还有太子之位。 秦沅也没有再如何奚落他,就是抬眼看了元水一眼,道:“宫宴在即,先行一步。” * * 待到一行三人刚出了上阳宫的宫门。元水就迫不及待的凑到秦沅边上,说道: “方才奴才与宛姑娘守在殿门前,不知打哪儿来了个小厮,与奴才说殿下在侧门处寻奴才,奴才也不知是真是假,怕耽误了殿下的事,忙就跑到侧门口,谁知却什么也没瞧见,奴才愚钝,方才见着晋王殿下,想是……” 元水说到这儿,便停了下来。他只是东宫下仆,若是没人的时候还好,如今走在偌大的皇宫里,难免隔墙有耳,妄议亲王可是大罪。 元水原已十分自责,谁知秦沅却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只道:“日后小心些。” 便加快了脚上步子,往养心殿方向而去了。 到了养心殿,沈宛才体会到太子爷的好处。总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去要给皇帝皇后行礼,旁人见了都得起座离席给他见了礼才行。 沈宛如愿跟着他进了殿门,待到他入了席,便站在身后侍候,左不过是斟酒,布菜的活计。她来之前特意练习过了,生怕在宫宴之上露了马脚。 宫宴上人多,沈宛小心翼翼,不动声色打量着每个人的神情。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她布下的菜秦沅懂都没动。 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饮着酒。 他酒量好,好几杯酒下肚仍是面不改色。可是沈宛见状,却忍不住心下有些着急。便凑上前去,附在他的耳畔:“殿下莫要空腹饮酒,仔细伤了脾胃。” 原以为既然有人提醒,应该会起到一些作用。谁知道,再一看,秦沅饮得越发凶了,瞧着他那双银箸竟然是动也没动过。 沈宛刚要开口再劝劝他。余光却发觉秦涣正看向他们这边。 那眼神,叫她一看便知道他又要做什么,连忙使了眼色,想叫他不要开口。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了,一个两个全像看不见她似的,全然不顾及她想表达什么。 只见坐在秦沅对面的晋王秦涣忽然举起杯来,对着秦沅,扬声道:“今日除夕宫宴,原本就是家宴,父皇母后自然是愿意看到我们兄弟兄友弟恭,涣身为人弟,自当先敬兄长一杯。二皇兄,小弟先干为敬。” 话已至此,又是在这样的场合,皇亲国戚有头有脸的大臣都看着,任是谁也不好拒绝了去。 不过瞧着秦沅倒没有要拒绝的意思,而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宛手中拿着酒壶,分毫不想再给秦沅斟下酒去。 对方等了许久,显然有些不悦。低声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斟酒。” 沈宛拿着酒杯的手更紧了紧,说道:“殿下,不可再喝了。” 秦沅剑眉敛起,他虽然面上还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可是毕竟空腹连饮数杯,到底已有些醉意。 他倏然稍稍侧过头来看着沈宛,嘴角噙了一抹冷笑:“你如今连孤的事也敢管了?” 声音像是打从冰窖里传来似的,透着刺骨的冷意。 沈宛头一回打心眼里觉得怕这个男子。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了:“殿下……” 秦沅冷眼看着她这副模样,终究还是没再为难,只是伸手夺去她手中酒壶,自斟自饮起来。 沈宛则被他今日的反常吓着,不禁回想起元水方才说的话。许是秦沅发觉了晋王支走元水来与她相见心生疑窦。 唉,这事始料未及的。她原想着进了宫来,再找机会接近秦涣,即便这回见不着,日后来日方长,还有的是机会。 谁知道秦涣竟然先一步找到她,还用了这样惹人猜忌的法子。太子爷是何等聪明的人,自然是一猜就猜到了。如今她被打上与晋王有私的印子,日后在东宫怕是没有什么好日子过了。 34.春花秋月(28)【二合一】 正是觥筹交错,众人有说有笑, 至少表面上瞧着是其乐融融的时候。坐在对面那席的定远将军赵捷倏然向着这边开了口—— “太子殿下怎么自斟自饮起来了?”他本是笑意盈盈对秦沅说着, 叫人以为他没有什么旁的意思。可是说着便变了脸色, 意有所指地看向沈宛, 道, “殿下身边儿的人都是做什么的?” 这定远将军赵捷正是当今国舅, 皇后娘娘的亲哥哥,地位颇为尊崇, 就是秦沅也要叫上一声舅舅的。不过说来,他却只是晋王的亲舅舅。 秦沅放下手中的酒壶,淡淡回应道:“旁人总不如自己用着顺心, 劳舅舅挂心了。” 皇后瞧了赵捷一眼, 这时适时地接话:“许是身边的人不够体贴入微, 诶?沅儿今日怎么没带着淑云、碧洗那两个丫头啊?” 淑云、碧洗两个人都是皇后叫人挑好了姿色上佳的宫人。不过姿色倒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们二人一个颇有成算, 事事都记在心上, 心机深沉, 有自己的算计。另一个个性娇蛮, 经过皇后提点, 惯能蛮横无理, 胡逞威风。两个人若在东宫扎下根儿去, 或是得到秦沅青眼, 必能搅混了水。 可是不知怎么的, 近日以来东宫的消息竟传不出来了, 原本秦沅只是一介武夫,在官场上很少与人结交,连有意趋附于他的人,许多也都被他冷冷淡淡的样子拒了回去。 皇后并未使出几成力气来对付他,可是如今看来,她却好像是错了。 像是低估了秦沅的能力。于是这便趁着这个机会出言试探。 秦沅哪里不懂他们这是何意?只不过近来沈宛住进了东宫,若是再像往常似的,什么消息都由着他们传出东宫,恐怕迟早有一日,他要护不住她。 是以,他才特意派出他秘密训练多年的影卫,将耳目们想要传出东宫的消息提前拦截下来。 皇后这样一问,他自然是懂得,只不过现在不是和中宫撕破脸的时候,只能装懵作傻,面上没有什么波澜,淡淡回应道:“近日天凉,她二人感了风寒。” 这个回答着实挑不出什么错来,即便皇后再问下去,秦沅也能有自己的一套说辞来。只是这样问了之后,皇后却觉得此时跟着秦沅来的宫人十分可疑,当下扬了声,说道:“说到底还是你身边的人不够尽心,惩处下人这样的事本不应母后帮你,只是今日大殿之上,实在不能不……” “母后,二皇兄已是东宫之主,若是母后还这样替他惩处下人,日后二皇兄还如何服众御下?”皇后的话还未说完,就被秦涣倏然开口,生生打断了。奈何他说的颇有些到底,皇后恐耽误了儿子的算计,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秦沅缄默不言,只淡淡看着一唱一和的两人,手在袖下暗暗摩挲着拇指上带着的墨玉扳指。 等到对面的晋王,上首的皇后不再注意他们这边的时候,秦沅才顿住摩挲着玉扳指的手,压低声音偏头对身后的沈宛道:“跪下侍奉。” 沈宛自是懂他这番作为何意,方才皇后几人一番唇枪舌剑,眼见着就要将矛头指到她身上了。她心中委实慌得很,可也只能站在原地,等着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任意宰割。 此时秦沅既叫她跪下,一是这样一来她便不那么惹人注意。二十即便有人问起来,也只说这是对她的责罚罢了。 这一个插曲终于算是过去。可是天总是不遂人愿,今日宴席之上,似乎这些人都是报了目的来的,总想给太子找些事。 这边皇后刚刚歇下,坐在后妃首席的丽贵妃便对着皇帝开了口:“陛下,您这连日以来政事繁忙,却忘了最最重要的一件事儿。” 当今皇帝不过不惑之年,白面长髯,瘦高身材,依稀看得出当年风华。像极了《陌上桑》中所记所写的美男子。 沈宛对皇帝并不熟悉,不过却一直以来感叹于房间一直流传的铁血手腕,雷厉风行的皇帝,竟然是这样一个白面书生的模样。 不过想到另一个流传的传闻,说是今上痴恋先惠仁皇后,是个痴情郎。倒也觉得他这副模样有些贴切了。 皇帝听了丽贵妃的话,却并未露出什么好奇之意,只是抿了一口酒,出于礼貌地问:“何事?” 这样瞧着皇帝的性格,还真是不难想到秦沅为什么总是那个板着脸不爱言语的模样。 丽贵妃听到皇帝问她,连忙笑道:“陛下这是忘了咱们太子殿下已及冠了,该行婚配了。东宫不能一直这么没有正妃啊。” 若说皇帝方才还是无波无澜模样,这时却有些不悦。都说上位者总是喜怒不形于色,可是自打先惠仁皇后去了,只要一提到有关惠仁皇后的,皇帝的喜怒也表现的明显。 正如此时,皇帝便不悦道:“沅儿定了沈仕家的女儿,可是沈家逆贼……业已灭门。既没有合适的,沅儿也不是耽搁不起这两年。” 沈家逆贼……沈宛原本是低着头听着,十分仔细地努力想要听到什么有用的话,却听见一个“沈家逆贼”?原来父亲效忠一生的君主,就是这样给他盖棺定论的么?听到这四个字,她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 她几乎马上就要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想要冲上去杀人了。 就在这时,手却被一只温凉的大手罩住。他只是轻轻握着,不知为何,她竟觉得有些安心。那控制不住的怒意也悄悄消了些。 她抬眼看去,秦沅却没有看她,只有宽阔阔的袍袖垂在身后,在旁的角度,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上头分明是在谈论着秦沅的终身大事,他却像是与方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只在边上听着,自顾自饮自己的酒,并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丽贵妃听到皇帝这样拒绝并没有闭口不言,皇帝只是说没有适合的女子,这也正是她要说的:“陛下,天下好女子这么许多,哪里就只有那一个沈家女呢,臣妾的侄女鸢儿,正是适龄,虽然身份比不上殿下天潢贵胄,可是鸢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汴京城人人夸赞的好女儿啊。” 这丽贵妃此番话虽有些自卖自夸的意思,可是沈宛却注意到了话中的重点。 丽贵妃姓何,家中累世做官,在朝中颇有基业,她所说的哥哥正是闽南节度使何基。闽南地处北越南境,虽不是什么富饶之地,却是兵家必争,何基在闽南镇守,挟制了境外外族,其人骁勇善战,这才使得北越境内近来数十年一片太平。 沈宛秀眉微蹙,这都不是要紧的。难怪,难怪上一世,秦沅会娶了何基的女儿何鸢儿做正妃。 这一世大约也是这样,太子殿下终有一日会娶了太子妃,东宫终有一日会迎来真正的女主人。这些都是她早就知道的,可从前从没细想过,也不知道真的听人议起来,真的知道他快要娶妻了,这么叫人心里不舒坦呢。 甚至有些,隐隐的空落,她的手又开始忍不住轻颤起来…… 握着她的手也加重了力道,秦沅扬首饮下一杯,眉间的皱意更盛。 皇帝听了丽贵妃这番话,不悦之情益发明显。丽贵妃膝下无子,可是何家因为经年累月为朝廷效力,现下已是朝中中流砥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丽贵妃也因着这个,在宫中身居高位。只不过她做事没什么算计,一心急切想为何家留个后路,有时候做得太过明显,这是谁都瞧得出来的。皇帝捏住酒杯子,不自觉重了语调:“沅儿方才丧母,你便急着叫他娶妻,是为何意?” 自打惠仁皇后去世,沈家惨遭灭门之后,也有零零星星给皇帝上折子,请求给太子另觅正妃的,皇帝全当没瞧见,敷衍两句过去了。丽贵妃还是第一个敢当面儿提出来的。 这下子,皇帝顿住位答,连皇后也不禁去看皇帝的脸色。宴席上一时没人肯再吭一声。场面一时间尴尬万分。 最后还是秦沅放下酒杯圆了场:“父皇说的是,儿臣要为母后守丧三年。” * * 皇家的宴席就是如此,永远没有真正和乐安宁的时候,哪怕表面上没什么波澜,也是暗潮汹涌、唇枪舌剑。 只不过今晚的秦沅格外反常,一个劲儿地饮酒。到了宴席散场的时候,他已经面色微微发红,瞧着虽醉相尚好,那眼神却已是混沌了。 皇帝瞧见他这幅样子,干脆叫了步撵将他送到宫门口。 到了宫门口,终于将秦沅安置在了马车上。来的时候秦沅找了个横梁断了的借口诓她上车,这回她便老老实实站在车外,等着队伍行进。 谁知没等到叫出发的令,却等到闷闷一声:“上来。” 沈宛原本就颇为担心秦沅,便忙上了车。 醉酒后的太子爷与往日清醒时不同,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敛了去不说,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孤伶伶的。 竟有些惹人怜惜。 沈宛瞧见他捂着胃十足难受,忍不住凑上前去,伸手去替他轻轻揉着,连自己也没注意地低声抱怨道:“席上就劝着殿下少喝些,偏总不肯听,这下难受了……” 正嘟嘟囔囔着,手却被一把抓了住。温热的酒气吐息在她的脸颊,秦沅抓起她的手,“你……” 沈宛只以为他是想起了方才宴席上的事,兴师问罪来的,连忙道:“今日是妾给殿下惹麻烦了,任凭殿下责罚,妾绝无怨言。” “绝无怨言?”秦沅细细品着这四个字,倏然道,“那便,跟孤回暮云殿。” 微哑的声线和着酒气扑面而来,沈宛险些就要醉到里面去。 弄清楚他话里的意思后,才倏然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瞧着他。 心中种种疑问的念头响起—— 他们这样,到底应不应该……? 他终有一日要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其他的女子进东宫的门。真的想好要做他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妾么? 他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喜欢她?还是只将她当做乏味时的调剂? …… 她不知道,现如今的境地,她也不敢孤注一掷。她这一纠结,就是许久。因为心中诸多想法,并没注意到秦沅原本灼热的眸子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变冷。最后冷得几乎像是随时要射出冰箭来。 他瞪着她,一字一顿:“你这是为了老五,守身如玉?” 沈宛愣住:“什么?” 他从来都是冷冷淡淡,没有喜怒的样子。猛然露出这样一幅气急败坏的样子,实在给沈宛下了一跳。 与此同时,马车已经停在了东宫门口,元水在外头提醒:“殿下,宛姑娘,该下车了。” 秦沅冷冷看她一眼,扶着车壁,下了车去。 下车以后可没有什么能扶着的了,他踉踉跄跄,元水原本要去扶,可瞧着沈宛紧赶慢赶从车上下来,便顿住了脚步,给她去扶的机会。 沈宛几步追上走不稳的秦沅,伸手去扶住他结实的臂膀,唤道:“殿下……” 秦沅瞧见她,连话也没有一句,径直甩手。他从前行军打仗,力气大的很,这还是盛怒之中的一下子。沈宛直接被甩得摔倒地上,只听一声闷响,两旁跟着的下人都觉得疼。 他原本正往前走,听见这声闷响,和她细声的呻.吟。倏然回过头来。不过一瞬,又转过头去,刚想伸出去的手,又暗暗攥成了拳头。 这时元水正好扶上他,便干脆往里面去了。 留得沈宛一个人摔在地上,疼得眼泪唰唰直流。 * * 冬日的风吹着吹着就停了。东宫里那许多大大的红灯笼,都是她一个一个看着挂上去的。漆黑的夜晚虽瞧不见楼台的琉璃金顶,由着这些红灯笼照着,竟有种别样的繁华。 雪,就是在这时候翩翩然下起来的。 沈宛突然有些悲哀地觉得,她其实根本不配这样一二再再而三地违逆他。 不过就是这副身子么?他要,便拿去。从前又不是没有过的。 观潮楼的宫人们等着沈宛回来,熟料主子一回来就有气无力地吩咐了:“去备水,我要沐浴。” 蒸腾的水汽,幽暗的房间。女子将曼妙的娇躯洗涤一净,又披上朦胧的薄纱。外面罩着一件长长及踝的大斗篷。 沈宛穿着这身行装,站在了观潮楼的大门口,对着准备跟上来的刘嬷嬷说道:“不必跟来了,嬷嬷落锁吧。” 也许是太子爷先前知会了,她一路进暮云殿,竟然是一路畅通无阻,就到了秦沅的寝殿。元水他们一干暮云殿的人,常年在秦沅身边伺候,都是极会照顾人的。 沈宛见到他的时候,他已是一身中衣,老老实实躺在榻上。他从来就是这么一个规规矩矩的人,连喝醉了睡着了,都端端躺着,没有一丝歪斜。 她站在床边,定定瞧了一眼他合着眼,人畜无害的样子。倏然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去解开自己身上的披风。 而后素手一扬,便将那披风丢在地上。那披风上阴线穿着颗颗的珍珠,一掉落在地上,只听噼里啪啦一阵细细的响动。 可就是这样一阵响动,还是叫榻上原本应已睡熟秦沅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中混沌更甚,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你还来做什么?” 沈宛并没有去回应他的问题。她此时脱掉了身上厚厚的披风,只余下先前特意穿上的那件儿素纱里裙,她本就身姿曼妙,被这衣裳一衬,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中,更是诱人犯罪。 她只是轻轻唤他:“殿下……” 故意咬着尾音,显得旖旎而勾人。 又让人不禁觉得有些楚楚可怜。 秦沅双眼微眯,手不自觉去摸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沈宛敛眉,顿了一瞬,才颇有些迟疑地说出口:“良夜苦短,殿下,就要这么耗着么?” 她说着,便去解自己腰间衣带的结。 却被修长的五指按住,秦沅声音低哑:“这是何意?” “殿下何必问这许多?” 秦沅猛地甩开她的手,不过这回却着意控制了力道,只叫她倒退了几步,没再像方才似的摔倒。他看着她,冷然道:“孤不会强迫柔弱妇人,你现在,还有反悔的机会。” 沈宛并未回应,手却又放到自个儿腰间的衣带子上,手上一拉,霎时间,女子曼然肉.体,便展现在男子的眼前了。 还没等沈宛有些羞意。 秦沅倏然长臂一身,一把将她拉了过去。然后是天旋地转,再睁开眼睛时,已被他牢牢压在身下。他看着她的眼睛,距离极近极近。他的眼中带着点点猩红:“这是你自找的!” 素纱里裙在健硕的男子手下,不过一扯便碎做条条,他带着酒气的吻铺天盖地地下来。叫她不自觉地想起来他们在长平侯府的那一夜。 也是这样,他是那么的霸道,却又刚中带柔。就像是他这个人一样,平日里都是冷冰冰一张脸,可是总会在细微之处用了心思。 就如今日,他会暗暗叫她跪在身后,叫旁人注意不到她。会在她控制不住自己激愤的情绪时,默然安慰…… 秦沅的吻打她玉颈上印起,一直到耳垂、面颊。他呼吸微重,正吻在她小小的鼻尖上,却见她正双目无神,一派神思状。 先前好容易压制的怒意顷刻间腾地升上来,他红着眼,一把掐在她的脖子上。她玉颈纤细,这一掐,几乎要断了去,只能急急地吸气,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秦沅声音极低,醉酒后他控制不好手上的力道,也控制不好自己要说什么话,眯着眼,显然是盛怒之中,说道:“你在想什么?沈宛,你到底在想什么?” “唔……唔……”沈宛被他掐的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地挣扎。 秦沅疏忽不无讽刺地笑了声:“呵,想着老五么?” 他一只手钳着她的脖子,另一手抬起她的下巴,逼着她看向他,一字一顿地问她:“在我身边,就那么让你难受么?” 沈宛被他掐得几乎不能呼吸,只能挥舞着手去推他。 倏忽在他肩头抓出一道红痕,秦沅吃痛地吸了一口气。 35.春花秋月(29) 颈间的力道令沈宛几乎窒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凭借着本能去推他, 可是他却分毫不动。就连她尖锐的指甲划破他的皮肤, 留下道道血痕, 他也像全然没有感觉似的。 只是两眼发红, 瞪着她, 像是下一秒就要掐断她的脖子似的。 沈宛只觉得马上就要被他掐断了气儿, 半晌,秦沅却松了手上的力, 喃喃说着:“既然想着老五,为什么当初……” 他说到这儿,却倏然顿住。 沈宛甫一逃出他的挟制, 就一阵干咳, 止也止不住。 终于, 她止了咳嗽,看向正定定看着她的秦沅, 这才得了个说话的机会, 便开口解释:“咳……殿下, 殿下误会了……咳咳咳……” 秦沅原本消了些气, 可一听她这话, 倏然又想起在上阳宫听到的那些话。 她在他面前从来殿下、殿下, 恭恭谨谨。只到了秦涣面前, 才会像见着情郎, 情真意切地喊一句“阿涣”。 曾几何时, 她也叫过他“二哥哥”, 呵,他冷冷笑了声。 未经控制,他的手险些又要掐到她的脖子上去。收回来时,却不小心碰到她盖在身上的锦被。 玉洁的肌肤刹那间暴露在空气中。 许是因为方才重重,肌肤上还染着点点红晕。 她本就是人间姝色,这时衬得更加楚楚动人。这样一个暧昧的夜晚,又有酒精催动,很多事情,实在很容易失控。 他的手不自觉地就落在她的身上,丝缎般顺滑的肌肤,手下的感觉实在叫人流连忘返。 她就是这样一个天生尤物,叫人一不小心,就要失了魂去。 不知是因为身体里的酒精催动,还是原本就意欲为之。一切都已经不受控制,等到他粗暴地与她融为一体时,才倏忽拾起心神来。 疯狂的律动未停,似乎是为了报复她的漠然,他近乎粗暴地攫取。 直到瞧见了她眼角挂着的水渍,细细的眉毛微蹙,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不知怎的,他心中一腔怒火竟渐渐消了,还伸手去替她拭掉眼角的泪珠子。 谁知,不擦还好,这一擦,她的眼泪霎时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滴答滴答,一个劲儿地落个不停。 逼得他不得不停了身上动作…… 她就那样睁着眼睛,一双大大的鹿眼眨巴眨巴地落着泪。好一会儿,才像是有了神,口中抽抽噎噎地说了句:“二哥哥,宛儿疼……唔……好疼……” 这下子秦沅怔住了,连酒意也消散不少,他瞳孔微缩,抿了抿唇,才极难地开了口:“……宛儿。”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堂堂正正地叫过她了? 不是“宛姑娘”宛儿,而是沈宛。他们又多久没有用从前青梅竹马,相识十数年的身份相对着了。 两人之间,像是不过一夕,就只剩下冷冰冰的“殿下”“妾身”…… 也许她早已不记得了,从前秦涣没有日日登崇阳将军府的门,去百般讨她欢心时,她便时常在他身后跟着,一口一个“二哥哥”…… 那时候,她才不过豆蔻年华,姑娘身量小小,瞧着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些,他虚长她几岁,也不过个半大少年。 虽不懂什么男女之情,可心里对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到底是有些不同的。 也不过不久之后,父皇干脆下了一道旨意,给他二人定了婚约。 秦沅是个冷情之人,原本这一生也没奢求过什么情爱,前世身边的正妃,侧妃都是有目的,求利益来的,逢场作戏,着实令他累得很。 世人都人以为他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这世间,又有哪个人能知道,他许多时候,心中最大的所愿不过是平淡生活。 沈宛听了他这一声“宛儿”,原本只是无声落泪,却倏然哽咽出了声儿。像是有些莫大的委屈,堆积成江河万里,此时一声儿,就像是洪水决了堤。 她伸出干脆两节藕臂,勾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贴了上去。 * * 昨儿夜里,是秦沅一下下拍着沈宛后背才将她哄睡着了去。 明明他比她睡得晚,第二日她醒来的时候,他却已然睁开了眼,正在替他掖被子。 沈宛眼中刚睡醒的懵劲儿刚散退了些,就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哪,面前又是谁了。红晕就这么悄悄爬上她的脸上、颈上、耳朵上…… 身上有些凉飕飕的感觉,她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浑身未着寸缕。可此时躺在自己身边的秦沅却已穿戴一新,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了。 唔……到底昨天谁才是醉鬼?怎么瞧着他像个没事儿人似的。 沈宛意识到自己身上没有衣裳的时候,便又拽了拽自己身上盖着的锦被,试图将自己裹紧一些。 待到感觉自己除了脸不会有什么被他看光了去时,才抬起头,羞怯地问道:“我……呃,妾身的衣裳呢?” 刚说完这话便后悔了,什么衣裳?她现在才想起来昨天她穿的是什么衣裳,一件素纱薄裙,什么也遮不住,穿着那衣裳,能叫人浑身上下,一览无余。 可是奈何话已经出了口,秦沅也听见了。 他一听这话,嘴角忍不住噙了一丝笑意,在沈宛疑惑的眼神中,指了指地上的薄纱碎片:“这儿呢。” 沈宛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原本想赶紧将衣裳捡起来,好说也是一件衣裳,总比她现下这样□□的好。 可是谁知,这一低头,却瞧见地上四散的薄纱片子。 她这才记起了昨夜,他一把将那素纱衣撕得碎碎的。 一时间脸上的红晕更甚,瞪着他,又瞪了瞪地上躺着的纱衣残骸。她不禁有些恼羞成怒,嗔怪道:“我的衣裳……!” 秦沅干脆凑上前来,将她从榻上扶起身子来。 沈宛不知道他这番动作是何用意,便颇为顺从地由着他扶,口中嘟囔着:“那妾可穿什么衣裳回去。” 他瞧着她有要生气的样子,便伸手抚着她的小脸:“无妨,孤给你找更好的来。” 正说着话,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 36.春花秋月(30) 突然被打扰, 秦沅脸上的柔和之色霎时收了回去。又恢复了平日那一副清冷卓然的模样。 对着门外淡淡问:“谁?” 十多年被元水服侍惯了,知道元水但凡敲了门就会唤他几声,此时门外只有敲门声响起,全然没有人声,他一猜便知道外头必不是元水在了。 果然, 他话音一落。不多时, 门外就响起了一道女声:“殿下, 奴婢端了水来。” 是碧洗。 昨日还被他罚在殿门口跪着的碧洗。 秦沅一听是她,几乎想也没想, 便道:“不必,叫元水来。” 谁知,外头的碧洗却并没有要放弃这个机会的意思:“殿下!奴婢求您,您就准奴婢伺候吧!” 沈宛原本竖着耳朵听, 倏然听见碧洗这么一句, 怔了一怔。果然么,女人都是两副面孔的,瞧着碧洗平素百般骄纵,谁知道一见了秦沅是这副模样。 不过这样想着,心下也有些不舒坦。 怎么瞧着东宫满园子的女子都惦记着太子爷呢? 秦沅听了碧洗这话,虽然没有说的明显,不过从他那冷冷的声线中,已听得出来十分不悦:“若是嫌罚得轻了, 便去宫门口跪着。” 这话一落, 便听门外“哐当——”一声, 铜盆落到地上,发出一阵巨大的声响,满满一盆子水全洒在了地上,连糊门窗的纸上都被溅上了大片水渍。 沈宛猝不及防被下了一跳,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却发觉温凉的大手已经扣在了她的耳上。 门外的碧洗被这一声巨响吓破了胆儿,当即“哐”地跪下身。 紧张地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哽咽:“殿下!奴婢伺候您许久,殿下就当真一点儿也不怜惜奴婢吗?” 此时还躺在榻上的沈宛闻言登时一惊,唔……没想到,碧洗说话这么直白。 不过瞧着此时秦沅却像是没有一点儿不自然。倒像是全然事不关己似的,一副正经样子。 他并没有开口对门外的碧洗说什么,反而是不紧不慢地垂头来给沈宛掖被角。边掖还边低声不厌其烦地叮嘱:“仔细着凉。” 门外的碧洗听着里头久久没有回应,委屈一时涌上了心头,她原本就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当下便什么也顾不得地道:“殿下!殿下怎么能听信那狐媚子的谗言,全然不顾昔日情分,难道就因为奴婢是皇后娘娘选来的人,就要被殿下百般猜忌么?” 刚刚被掖好了被子,还沉溺于秦沅冷峻的眉眼中的沈宛突然被点了名,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虽然没有明明白白点出她的名字,可若是堂而皇之提起“狐媚子”,怕是全东宫惦记秦沅的宫人,都要指认沈宛了。 不过只是稍稍惊讶了一瞬,下一秒,沈宛竟然有些佩服这个碧洗,佩服她什么都敢说的勇气。 明知秦沅待沈宛不同,偏生敢怒骂一声狐媚子。满朝文武都知皇后与太子表面和谐,背地里暗潮汹涌,水火不相容,却只有她一个小小的丫鬟敢将这话说出来。 沈宛不知这是一种勇敢无畏,还是不顾一切的鲁莽。 只知道,秦沅一听这话果然沉下脸去。大约原本没想着搭理碧洗。此时却沉声唤道:“许蒙何在?” 沈宛还没反应过来,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听门外突然又响起一个男声:“属下在。” 似乎还有碧洗抑制不住的抽气声。 秦沅冷冷下了命令:“拖下去。” 门外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许蒙很快就钳制住了碧洗,连嘴都给堵上了。这下子暮云殿霎时便安静了。 许蒙在门外请示,声音干干净净,掷地有声:“殿下,如何处置?” 秦沅抚着墨玉扳指的手一顿,似是沉思一瞬,才道:“关起来。” 正在这时,陡然又插进来一个男音,听着是十足的着急:“殿下?!殿下您可没事儿吧?” 原来是惊慌跑来的元水。 手中还端着一盏茶,跑也跑不利索,搁也没处搁,可真是难为他了。 他一来,就瞧见碧洗跪在地上,嘴还被堵了起来。身边还站着殿下那个闷葫芦影卫——许蒙。 他是顶不喜欢这个人的,不说他为人寡言倨傲。单说每回他一出来准没什么好事。 元水本就是听见太子寝殿这边儿吵吵嚷嚷的声儿,走在路上就急匆匆跑过来了。 生怕他家殿下有个好歹。 秦沅一听是元水回来了,反而声音更冷:“还知道回来?” 许蒙已拖着碧洗出去,准备将她关起来。 房门外面只剩下元水一个人,不知所措的站着,说道:“殿下,奴才有要事禀报!” 秦沅却全然没理他的茬,只说:“擅离职守,自去领罚。” “……是,奴才遵命,”元水却并不在意这个,仍是说道,“可是殿下,奴才真的有要事!” 可惜他家主子却像是没发现他十分着急的样子,仍是有条不紊地吩咐着:“先去叫观潮楼的人送身姑娘的衣裳来。” 说完,低头看了眼榻上弱不禁风的女子,又补上一句:“再去将新做的紫貂斗篷取来。” 元水一听这话,登时急了:“殿下!那斗篷异常珍贵,可是要放在太子妃的聘礼中的!” 哪里是随随便便哪个女人就能穿的? 秦沅自是不在意这些,只说:“哪儿那么多废话?” 太子妃的聘礼么?他就当提前送了罢。 * * 观潮楼的人把衣裳送来之后就被秦沅遣了下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秦沅从托盘里拿起一件小小的衣裳。还没来得及看,就见榻上容颜清丽的女子小脸爆红。 沈宛羞得直接伸手捂住了眼睛。唔……她手下的人怎么这么不机灵的? 就……就将红肚兜儿放最上头? 这可着实叫她尴尬了一番。 两人虽已有过两回同房,可夜里到底与白日里不同。她是个脸皮儿薄的,登时就羞得不知所措了。 说来人与人之间也是奇怪,即便两个人没有什么关系,有了肌肤之亲,也会显得有些不同。 况且他与她君妾相称,总有些情分。只不过经过了昨日,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是经过了巨变。 只不过沈宛也摸不清楚这些。她原就不敢细想自己对秦沅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毕竟她如今这般身份,总是配不上太子殿下的,连做个妾也配不上。 这一连串的想法全是她暗地里自个儿心里想的,秦沅自是不知。只是拿着衣裳坐到榻上。伸手将她捂在脸上的手拿掉,猝然笑了笑,道:“时候不早,该起了。” 见他这神清气爽的模样,沈宛闷闷地憋出几个字:“起不动……” 他伸手要去拉她出来。 她却十分抗拒地紧紧拉住被子,嘟囔着:“殿下倒是好了,这么早就起来了,可、可妾身难受得紧,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秦沅见她这副小模样,难得地笑了一声儿:“那你说如何?” “依妾身愚见,殿下自去忙自个儿的……” 还没说完,便被人霸道地堵住了唇。 * * 这一吻深入而又绵长。等到两个人都开始气喘吁吁时,沈宛才发觉有些不对。 耐着心下痒痒推开了秦沅。抱怨道:“殿下没什么事么……?怎么、怎么又……” 秦沅倏然被她推开也没有恼,只是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轻声道:“怎么又叫殿下了?昨晚不还叫二哥哥呢么?” …… 天可怜见儿,昨晚她是昏了头,被他勾得失了心神,这才喊出了那个称呼。 幸好没叫让人听了去,否则她这条小命儿保不住,他日后的路也会难走许多。 这样想着,心中都不禁有些后怕。她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紧张道:“殿下可莫提这些,不过都是妾醉酒后的昏话罢了。” 秦沅看得出她的紧张,虽不再提起那些话,却说:“不说也可以,你要应我一件事。”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还有什么是比命更重要的?沈宛自然不想死,便问:“何事?” 秦沅勾了勾唇:“孤帮你穿衣裳。” 他今日似乎心情甚好,不像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再大的好事坏事放他面前,似乎都不甚在乎,永远都是清清冷冷的样子。 沈宛听到这个要求一下子愣住了。 ……什么? 替她穿衣裳??? 堂堂太子殿下对她提出这个要求,实在令她心尖儿发颤。 还没等沈宛从发颤中醒来,却已被他一把从被子里捞出来。 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身上是丝绸锦缎的华服。这样的衣裳穿着还好,可是一碰坏处就来了。 她此时□□被圈在怀中,手臂上、大腿上、背上,全靠着那料子。沈宛一下子冻得倒了一口凉气。 秦沅连忙拉过榻上的锦被,又替她掖好了。干脆将肚兜伸到衣裳里头去帮她穿上。 等到她穿戴一新,更是觉得受宠若惊。她是上辈子修了什么道,造了什么福,这辈子居然有太子殿下亲自给自己穿衣裳的待遇。 这样想着又不禁脑补了一番,自己若是成了祸国妖妃…… 穿衣裳简单,秦沅自可以抱着她,一件件替她穿上。束发绾发却不是他擅长的了。 干脆便唤来暮云殿里正当差的小宫人,替她梳洗一番。 待到梳洗好了,秦沅才放下手中的一卷书,走到她的身边,又如刚才给她穿里面的衣裳时一样,十分细致地替她披上了刚才元水拿来的紫貂披风。 沈宛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子,和身上这件据元水描述“珍贵异常”的披风。突然低声道:“不如殿下还是把这衣裳收起来吧?” “怎么了?”对方系带子的手顿也没顿。 “元水不是说,这衣裳是殿下要给未来太子妃的聘礼?妾实在配不上这衣裳。”沈宛抬眼,看向他。 他已经给了她太多太多。她无处可去,他就留她在东宫落脚,还给了她富贵荣华。她没衣裳可穿,他便亲自去替她寻了几十件华美的衣裳。 …… 总之,他已经对她十分好了。这样贵重的物件,还是少收为好。是以便问。 与此同时,秦沅修长的手指翻飞,早已替她系好了带子。眼见一切已经妥当,他拉起她的手,边往外走边道:“普天之下,只你配的上这衣裳。” 沈宛被他拉着出了门去,这时候哪儿还顾得上什么衣裳不衣裳的,直问—— “殿下!这是去哪儿啊?” 秦沅头也没回,只拉着她往前走,“去万安寺,踏雪寻梅。” …… 万安寺? …… 踏雪寻梅? 万安寺的梅花沈宛倒是有所耳闻,那可是冬日里官家小姐夫人们最爱的去处。 不过纵观汴京城冬日里统共也没几个去处,这万安寺的梅花虽好,这时候去了大约也只见的着人山人海。 是以,便劝道:“殿下,梅花虽好,此时去了恐怕赏不着。” 眼见着秦沅没有要回头停下的意思,她便扯了个理由出来:“况且今日是大年初一,殿下不是该有许多事做的?那这个皇室宗亲,不需见了么?……还有,殿下不该去给太后娘娘和陛下请安?” 她说得十分认真,可是走在前头的男子却听得顿了一下,才道:“这些,我都已办完了。” 她说得十分认真,可是走在前头的男子却听得顿了一下,才道:“这些,我都已办完了。” 37.悱恻缠绵(2) 大年初一的这天天朗气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情不错, 竟然觉得这一日, 哪哪儿都格外明朗。叫人看得舒心。 沈宛昨日被他折腾了大半夜, 一直睡到大中午, 却还以为是清早呢。 此时她整个人都有些疲累, 连脚下的步子也有些发虚。幸好秦沅一大早不但进了宫给宫里的几位主子请了安, 回到东宫还将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当了,这才叫她出来。 等到他拉着她走出东宫大门的时候,连二人要乘的马车都给备好了。 这回与上回不同, 她没有扮作宫人模样,也就用不着跟着车走在外头。秦沅走到马车前,自己先上了车,又来拉她。不知为何,分明这样时时相处并没有多久,这样行止交流却熟稔地很, 像是已相处多年。 连元水这样常常伺候在秦沅身边,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的, 瞧着两人这样, 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看来, 他家殿下这是所愿得偿。 他跟在殿下身边,还真没看过殿下对哪个女子这般过,连看宛姑娘的眼神都与旁人不同。 这样想来, 不禁觉得, 看来这位才是正主儿啊, 将来就算太子妃或是旁的妃子进来了, 也是要高看这位一眼的。 沈宛在车上落了座,下意识与秦沅保持了些距离。 虽然今日两人一直十分亲近,可她总觉得有他在身边,行止坐卧都不自在。平日里在观潮楼,在东宫旁的地方都是随意些,自在些。独独到了他面前,总担心自己仪态不好,不够端庄,恐惹了他生厌。 她不禁在心中感叹,想来也是,秦沅可是东宫一把手,手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她这条小命儿全靠他护着。若是再惹毛了他,日后有得她好果子吃。 正稍稍入神,却倏然被一声“宛儿”唤醒。 她转过头,才见秦沅看着她,见她转过来,便伸手到她额间探了探,轻声问:“脸色这么差,怎么了?” 他的声音很轻,微哑,在马车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极有磁性。 沈宛原本没发什么烧,这时脸上却微微有了温度。 发觉她没什么事,他才放心地收回手,淡淡道:“过来。” “?” 他又说一遍:“坐过来。” 说着,还拍了拍身边的位子。 太子爷不说还好,一说,沈宛连拒绝都没法拒绝,只能慢吞吞挪过去。 熟料,还没挪到一半儿,就被人一把拉着,拎了过去。 她不禁惊呼一声,待到重新坐下的时候,却发觉自己是坐在他的腿上。 马车里本就不大,车顶更是不高。她往他的腿上一座,头就要挨到车顶了。车子又难免颠簸,总要担心撞着头,便只弯着腰坐着,十分局促。 她不禁嗔道:“殿下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秦沅却看起来并没有要放她下来的意思,只是说:“答应孤一个要求,就放了你。” “什么事?”她说完,才想起来,方才他也是这样说的。她还以为他是要叫她答应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谁知道,他却只提出要帮她穿衣裳。那这一次…… “坐到我身边。” 果然,还是这样的要求。 沈宛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他堂堂太子殿下,想叫她做什么她不得乖乖听着?什么时候起,他竟然开始征求她的意见,而不是冷冰冰下个令? …… * * 这一路上,沈宛都有些坐立难安。不光是因为太子殿下坐在她旁边儿,叫她十足紧张。 更是因为,她好像突然发觉他们之间开始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她却不敢细想。许多事儿也许并不如自己想的那一般,沈宛不想再陷进儿女情长,也不敢奢求秦沅对她有什么。 能够重来一世实在不易,若不能为父母亲族洗脱冤屈,手刃仇人,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上天给的机会? 马车一路上都在不断行进着。 万安寺位于京郊,打东宫出来,到万安寺这一路说不上近,也说不上远。堪堪要走过半个汴京城。 他们原本就是午时才出发,路虽是宽阔平坦的官道,奈何一队人马出行,到底是慢。等到这队伍到了万安寺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眼看着就要天黑了。 这样晚的天,踏什么雪,又上哪寻什么梅呢? 不过即便是这样,沈宛仍是难掩自己激动的情绪。她是有多久,没有这样出来玩儿过了。从前在崇阳大将军府,父母亲人都是爱玩的,虽然父亲公务繁忙,还时不时要被派去出征,真守边关。可是每逢过年封印,或是遇到休沐,总要带着她们母女两个四处玩玩。 虽然不能有闲云野鹤般游山玩水的日子,可是那些年来,也是将汴京城附近的美好景致,全玩赏了个遍。不说旁的,就说他们今天来的这个万安寺,她就来过不下三次。 实在是这地方风景绝妙,又地理位置颇佳。汴京城的达官显贵们素日里出行也是最喜欢这里了,不说旁的,单说路程近这一条,就胜过旁的许多。 不过沈宛对这里的梅花没有什么印象。唯一的印象竟然是每到梅花开了时,这里便人山人海,挤不来挤不去的,叫人徒徒着急。 可是今日也许是他们来得晚了,竟然连一个人也没有。 马车停在万安寺的大门口。大约是听见马车停车的动静了,立时就有小僧迎出门来。 秦沅扶着沈宛下车。 小僧人上前一步,双掌相合,十分虔诚地说:“阿弥陀佛,几位施主快快请进。” 一下车,秦沅就自然而然地拉起沈宛的手。不管冬夏,他的手从来都是温温凉凉的。平日里总在暖和和的屋子里待着,便觉得他的手有些凉。 到了这里,天冷得叫人发颤,他便将她的手握在手中,默默取暖。 走在路上,他便对小僧人道:“劳小师父带路了,只是今日,怎么不见你们住持?” 小僧人走在前头带路,一听秦沅说话,便转过身来,又双掌一合,算是有礼。这才解释道:“住持有言,不打扰施主们休息,他便不来迎客了。” 秦沅也来过几次万安寺,对这里的住持十分了解。这位住持大师颇有道行。 除去冬日里来万安寺看雪赏梅的人,其余旁的时候也不断有游人来,只不过那些人可就都不是来看什么景色了。 那全是来求签问卦的。 这些都有赖于住持大师,看命一绝。 旁的不说,最有名的便是——姻缘。 38.悱恻缠绵(3) 秦沅听了小僧人这话, 微微颔首, 道:“既如此, 我们明日再去拜见住持。” “阿弥陀佛, 施主请。”万安寺给他们已经安排好了要住的地方。 正说着话, 沈宛倏忽觉得脸上微微凉,像是落下了什么东西。她伸手去触碰, 刚刚接触,就在指尖化成了水。 她干脆抬手去接天上落下的。这时候天空下起纷纷攘攘的雪。 极大极大片地落下,鹅毛般大雪, 几乎是突然间下起来。 沈宛抬头怔怔地看着天。 夜空中,这些飘飘而下的雪, 比那长空上的星子还要亮。她倏然转过头去看他。 原来秦沅真的没有骗她。 来的路上, 天还是清清朗朗,他说带她踏雪寻梅,可是偌大的汴京城,连雪的没有下, 又到哪儿去看雪呢? 秦沅看着身旁的小女子傻傻地抬头看雪的样子,不由得也跟着抬起头去。 今夜的雪下的可真大啊,像是要将人间所有, 都葬在皑皑白雪中。 就像上一世他们离开这世间的那一天一样。 那夜宫变之后, 他抱着她,决绝地从数丈高的城楼一跃而下。 躺在冷冰冰的地上, 他似乎还没有死透, 依稀听着城楼上, 他素日里最信最重的兄弟——晋王声嘶力竭地喊了声: “小宛!!!” 这样听着大约觉得歇斯底里,再没有更情真意切的了。可是不过一瞬,就听见他高高在上地下了令: “来人!下去找太子!先找到的重重有赏!” 话音刚落,雪就下了起来。 秦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到那段事了。那段每每想起来,恨意就潮水般涌来的记忆。 不过他对此并不排斥,是这段记忆,一直提醒着他,他的身上背着什么样的血仇。提醒着他,是怎么看着麾下将士一个一个倒在自己面前的。 也提醒着他,身旁这个女子,是怎么样不顾自己为救他丢了性命的。 回想他那一生。最开始定的亲是她,最后一起赴死,也是她。 缘起是她,缘尽也是她。 握着她的手不禁加重了几分力道,那么这一生,就让他来好好守护她。 沈宛正看着雪怔怔出神,倏然被手上的痛感拉回了神儿。 不自禁向着身边人看去,脸上巧笑倩兮,不知为何,竟带了一分不谙世事的娇憨,笑着与他道:“殿下果然没有骗我。” 秦沅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眼,并未发一言,只是伸手替她拂下鼻尖上落下的雪花。 * * 沈宛不是太子殿下正经的妻妾。万安寺的人干脆安排了两间禅房,叫他们分开住着。 不过两间房到底是挨着的,方便有些照应。 沈宛给秦沅告过退,就自己回了房。 万安寺的禅房她倒不是头一回住了。 不过从前来的时候跟着爹娘,大约只觉得新鲜、好玩。如今历尽千帆,再来到这里,心中所思所想,到底是与从前不一样了。 再来到这里,才真正感觉到这儿青灯古佛的幽寂感。 让人不自觉感到浑身发冷。微微地颤着。 唔……这禅房哪儿都好,就是冷了点儿。比观潮楼还要冷一些。远赶不上太子的暮云殿暖和。 她的被子也薄了点,干脆整个人和衣缩进被子里,动都不想动一下。 她闭上了双眼,准备今夜这样忍着过去,可是也不知怎的,总觉得一点儿困意也没有。 这样闭眼眯了许久,也没有真正睡着了去。 “吱吱……吱吱……” 快到了后半夜,沈宛仍是缩在床榻上正是恍然,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见这样几声。 反应过来时,连仅有的一点睡意也没了,霎时清醒过来。 这……好像是鼠的叫声啊? 她不禁又往床里缩了缩。手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怕,又开始瑟瑟发抖。 久久平静不下来。 “吱吱吱……” 鼠声却没完没了。时远时近,沈宛已无力去分辨它们到底在哪个位置。只是心头正自己想象着老鼠们是怎么慢慢爬上她的床,鼠身上的毛毛轻触在她的手背上…… 真是,想想就叫人头皮发麻。 可她越往床里缩,那老鼠却像是非要和她作对似的,声音越来越大。 越来越近…… 眼看着脑海中预想的可怕情形将要发生,沈宛走投无路,抬手就从桌子上摸来东西砸了下去。 却没想到那个物件的儿就是烛台。烛台被她扔在地上,屋子里没了烛台,一下就暗了下来。 可是不过暗了一下,突然,地上的火苗窜起,冬日里本就是天干物燥,烛台落到地上,连着方才桌上那几张纸也掉落地上。 大约正因如此,地上的火苗才腾腾烧起来,沈宛吓得惊呼出了声。 她这边刚闹出这一系列动静儿,不过一瞬,就听见隔壁噼里啪啦穿衣裳的相声。 不多时,她的房门被敲响了。 39.悱恻缠绵(4) “咚咚咚……”的一阵敲门声响起, 沈宛立即警惕地看向门外, 隔着窗子, 只瞧见一个黑影在月光的映照下, 十分显眼。 她原本就因为屋子里的鼠叫声, 吓着了些,这时候又倏然听见敲门声, 眼中堆满了惧意,连声音都有些发颤:“谁?谁在外面?” 话音落下,不多时, 外面就传来秦沅有些着急的声音:“宛儿,怎么了?” 沈宛原本吓着了, 猛然听见秦沅说话, 不知怎的便觉得有些心安,就像是找到了救星。忙说:“殿下?唔,殿下,这禅房里有老鼠……” 原来是因为这个。 秦沅听她这么说, 暂时放下心来,说道:“开门。” 屋子里“吱吱……”的声音又间歇性响起。 沈宛缩在榻上连动也不敢动,只能强忍着心中惧意对门外说着:“我……妾不敢去……” 正是瑟瑟缩缩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却听“哐”的一声巨响, 原来是秦沅直接踹开了门。 沈宛怔怔地看着门口挺立的男子,门外月华倾注, 他像是从月光中走出来的, 瞧不清英朗的眉目, 却意外地好看,因为他是特意来这儿,来这拯救她的人。 这样想着,口中不禁唤道:“殿下……” 住在隔壁的元水本来都已经睡得昏昏沉沉,难得今日住在万安寺,并不用给太子殿下值夜,他也是早早就睡了。 不过他常年当差值夜,十分敏感,突然听见这样一声巨响,身子比头脑反应还快地就翻身下了榻,一路小跑直奔着门外跑去,嘴上还呼着—— “爷!出什么事了?!” 元水这边刚跑到门口,准备往秦沅屋子里走去,却见他家太子爷正好端端从隔壁宛姑娘的房里走出来。 …… 还横抱着宛姑娘。 元水不禁往后缩了缩身子,想着他是不是打扰太子爷了? 果不其然,太子爷抬起眼淡淡给了他个眼神,要他自己领略。 元水呼了口气,低着头,专注脚下,什么也不敢多看,上前替他将他的房门开大了些。 沈宛整个人都缩在秦沅怀中。禅房里原本就十分冷了,这时候又到了外头,她现在真的好冷,甚至忍不住瑟瑟缩缩的。 方才出了房门的时候,依稀看见外头的雪下的更大了。纷纷攘攘地倾泻而下,好像顷刻间就要覆灭人间。 人若是在外头,连呼吸都会是雪的味道。 呼出一口气,就好像是霎时间就要凝结成冰似的。 秦沅小心地将她放到榻上。又扯过被子紧紧捂上,她好像一直是怕冷的,从前在沈家一到了冬日,恨不得成日待在房里不出门。 昨天夜里,在暮云殿的时候,地龙的温热渐渐散了些的时候,她就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 沈宛见秦沅只把她一个人捂在被子里,自己还站在地上。探出不解的小脑袋,轻轻问他:“殿下不躺下么?”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单单的里衣,因为方才出去外面,隐隐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气。 他淡淡道:“过会吧,我身上凉。” 沈宛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抬起手,掀起被子的一角,直直看着他。 秦沅微微皱眉:“盖着,冷。” 她却将被子掀得更开了些,突然眨巴眨巴眼睛:“过来嘛。” 秦沅没想到她突然撒了个娇,愣了一愣,才无可奈何的走上前去,轻轻躺在她的身侧。 却在两人中间隔了些距离。 他盖好被子,没去看她,轻声道:“睡吧。” 话音未落,娇娇软软的小人却贴了上来。 她衣衫单薄,身上点点温热,还透着淡淡清香。 秦沅原是平躺着,没防备她就这样贴上来,将手臂一伸,轻轻搭在他胸膛上。 秦沅眉心微动,轻轻伸手将她的手拿下来,说道:“我身上凉。” 却见身旁的女子干脆支起身子,慧黠的双眼看着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二哥哥昨日还抱着我,今日却怎么不敢了?” 不敢?……嗬,秦沅微微挑眉,看向那个一脸娇笑的小姑娘。 她眼中方才的惧意全无,这时反而带了些娇俏可人。 她今儿也不知怎么了,来不及去仔细思考,许是经过昨夜,经过今日一路上的相处,她的有些心思悄悄变了,在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情况下,变了。 见他不说话,不禁轻笑了一声:“莫非忌讳佛门重地,哥哥准备吃素了?” 没想到她会说这样一番话,其实说来,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上一世沈家没出事时,她就是这样一个娇娇媚媚的小狐狸。 秦沅闻言,倏然伸出手去,手按在她的后颈上,径直吻了上去。 唇上的触觉温软,勾着他不自觉加深这个吻…… 良久,才放开故意急促的她。 沈宛突然被他来了这么一出儿,十足后悔自个儿方才的话。 明知道秦沅是个玉面罗刹,什么都敢的主儿,偏偏还说那些话,唔……这不是活该么? 秦沅这一吻完,倒是终于勾起唇角,短促地笑了笑。哑着嗓子道:“这下可以睡了?” 沈宛一听,就瞬间红了脸。他这分明不是说她在索吻么…… 唔,真是,脸都丢光了。 她干脆翻了个身,往墙边靠了靠,尽量跟他保持些距离。 早知道就不叫他上来了,在地上冻着好了。 见她这副小模样,秦沅无奈笑笑,自个儿凑上去,从身后将她小小的身子整个笼在怀中。 这小东西温温软软,叫他忍不住紧了紧抱着她的手。 沈宛试探着唤了唤:“二哥哥……?” 秦沅抬手替她顺了顺微乱的丝发,柔声安抚:“睡吧。” * * 第二日一早,沈宛就被秦沅叫了起来。 彼时她昏昏沉沉,感觉有人唤她,只是挥着小手,嘟嘟囔囔地:“嬷嬷,嬷嬷我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 说着,还在枕头上蹭了蹭,睡梦中不禁感叹,唔……这枕头上的香味可真好闻啊,好像,好像太子爷头发上的味道。 轻轻淡淡,有点薄荷的感觉。 秦沅干脆将她从榻上抱起来,叫人将早就准备好的衣裳拿来,开始一件一件替她穿。 他们此行连一个宫女也没带,东宫里的人都以为他带宛姑娘是为了伺候自己,谁知道,这会儿却轮到他给她穿衣服了。 不过她身娇体软,这样给她穿衣裳,竟也有些意趣。 整个穿衣裳的过程,沈宛都没有睡醒,一直是昏昏睡着的。不过却乖巧得很,知道乖乖的伸手伸腿。 等到全穿好了,她才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秦沅对着门外扬声:“元水,端进来。” 元水端着水盆进来,看向沈宛的眼神有些不自然。想他跟了太子爷这么多年,可从来没见过他对哪个女子这样好了。又是带她出来玩,又是什么好东西都不吝啬的,竟还替她穿起衣裳来。 他们太子爷那可是锦衣玉食,宫里主子们宝贝着长大的,什么时候轮得到伺候旁人了? 元水不禁在心里转了个来回儿,突然想到,太子爷上一回这么对一个女子好的,大约还是对那崇阳大将军府的小姐沈姑娘。 人人都说那沈姑娘极好的颜色,说是汴京城第一美人也不为过。不过那时殿下去沈府都只带着隐卫许蒙,他倒是没亲眼见过沈小姐。 只记得,那时候殿下读书、习武、思虑朝堂上的事儿之余,还会费尽心思去搜罗些好玩的小玩意儿,去送给那沈小姐讨她欢心。 殿下是个沉默寡言的,又总是板着脸,一副不好亲近的模样,其实他是最知道的,殿下是个心善的人。 可惜那沈小姐是个不识货的,偏偏被那个晋王勾了魂儿去。她那时还占着个殿下的未婚妻子,平白叫殿下成了笑话。 * * 洗漱完毕后,秦、沈两个人就坐在铜镜前发愁。 因为秦沅帮她穿穿衣裳还行,男子女子的衣裳总归大同小异,他又是极聪明的,稍一琢磨,便能穿好了。 可替女子梳头的事儿,他可就并不会了。 …… 更无奈的是,沈宛也不会梳头。 她从前是个千金大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哪里会梳发髻呢? 两人便只能坐在铜镜前,颇有些无奈。 许久,沈宛才试探着问出:“殿下,不如、不如妾随意绾上,瞧着这儿下这么大雪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了,不会给殿下丢脸的!” 一旁站着的元水不禁腹诽:什么雪大没人来,分明是他家太子爷来前早早吩咐把旁人都遣散了,这几日先不叫来看。 却见他家那个素来冷冰冰的太子爷,竟然勾了勾嘴角,无奈地笑了笑:“好,” 沈宛得了令,便在头上简简单单绾了个,用钗子一固定,就转头对秦沅道:“好啦!” 这样的发髻,看着倒像是个清秀的小公子。 秦沅不禁伸出手去,捏了捏她吹弹可破的面颊。嗯……摸着还不错。 * * 出了门,便见门外已是冰天雪地。 二人今日本是要按昨日说的,去拜见一下寺里的住持大师,只不过今日大师闭关,想来是没有机会见着了。 二人便只能依着来时秦沅说的,踏雪寻梅了。 沈宛早就知道,也看过。万安寺的红梅确实是汴京城冬日的一大看点。 可是真的见到那被雪稍稍掩盖了些的红,才发觉其中的美。 她不禁歪头看向秦沅,笑着道:“殿下可真神了,昨日分明万里无云的好日子,说要来踏雪寻梅,妾原本还不信,今日见着真是开了眼了。” 秦沅揉揉她的发丝:“喜欢么?” 40.悱恻缠绵(5) 两人在万安寺中走了一会儿,一路上将这里的景致全都收入眼底。其实说来, 万安寺的景致并不算得多美, 至少不是能够震撼人心的那种美, 只不过不知为何, 站在这里就让人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好像能让人忘掉人间一切的不美好。 沈宛伸手去触了触沾着雪的红梅, 那样强烈的红与白的对比,艳丽非常。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些,也许, 万安寺之所以受权贵们追捧,大约是因为在这浮躁的汴京城中, 很难得还有这样一片单纯的净土吧? 想到这儿,她不禁有些奇怪。转过脸去问身边正看着梅花的秦沅,问道:“诶?真是奇了, 往年万安寺都是人来人往, 今年怎么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了?” 雪根本不能阻止那些达官显贵们趁着年节封印,出来一游的心,往年, 来这里的游人虽然会因为下雪而稍少一些,可是还免不了有好些人偏爱这一口冬雪腊梅, 非赶着要来的。今年竟一个也没有? 偌大的万安寺从前都叫人觉得挤挤巴巴,这会儿却因为只有他们两人, 显得空空荡荡, 一点儿也没有人气儿。 秦沅看了一眼远处被雪埋着的山, 淡淡道:“孤叫旁人这几日都不许来。” “啊?” 闻言,沈宛不禁愣了一愣,瞪大了眼睛看向秦沅。他这说什么?叫旁人不许过来? 她结结巴巴地问:“殿下这是包、包场啊?” 从前只见过包客栈的、包酒馆的,再或者包青楼的……还头一回听说有人把寺庙包场了的。 果然是天家气象贵气十足,太子殿下这一出手,阔气啊!阔气! 实在叫二等 秦沅微微颔首:“算是吧。” 原本玩的好好的,一听这话,沈宛倒有点坐立难安了,也不知道他们这算不算以权谋私…… 二人正说着话儿,方才许久不见的元水突然一溜小跑过来,直跑到秦沅面前,气还没顺过来,便喘着说:“爷,东宫里,出、出事了!” 元水这副模样,想来也不是什么小事,可是瞧着这时的正主儿太子爷还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沈宛不禁感叹,唔,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啊。 秦沅微微颔首,出口却并没有叫元水说的意思,他只说:“慌什么,不急,稍后回禀吧。” 说完,便淡淡地又看向身边的那位。 元水一听这话,眼见着太子爷全没把蔡和加紧的事儿放在心上,急道:“爷,爷这不行啊,刚才收到蔡掌事加急的消息,要您务必要听啊!” 与蔡和共事多年,元水也是十分了解他的,至少知道如果不是真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儿,他是不会赶着送消息来的。 秦沅的剑眉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看向元水:“送信的人呢?” 元水道:“回爷的话,还在寺院门口儿等着呢,爷您若要见他奴才立马去叫过来。” 万安寺虽然全被秦沅包了场,可是也不是什么人想进就进,说起来还颇有些麻烦。元水想着先给秦沅汇报了,确保他要见人了,再将人带进来,这样一来,多少也方便些。 见眼前情形如此,沈宛主动对秦沅道:“外面好冷,妾想进去了,殿下不用陪我了,去忙吧。” * * 因为昨夜在屋子里发现老鼠的事儿,沈宛再不敢回那个屋子里去了。便直接进了作业秦沅他们二人住的屋子里。 昨夜屋子里太冷,今儿一早,秦沅就叫元水弄来了几个火盆儿。早早放在屋子里,这时沈宛去外头逛了这一圈儿,一回来,就感觉到屋子里被烤的暖烘烘的。 连屋子里原来一直微微弥散着的霉味儿都被烤散了,屋子里只剩下了微微干燥的气息。 没了秦沅作陪,在院子里赏梅、说话儿,实在显得有些素。 就这么自个儿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屋子里,连本儿打发时间的书都没有。 幸好,不多时,秦沅就处理完了事儿,打从外头回来了。 回来时,手上还拿着一串冰糖葫芦。 那是汴京城特有的好吃食。 秦沅见到沈宛的时候,只瞧见她恹恹地躺在床上,瞧着百无聊赖的样子,怪可怜的。 沈宛听见开门的声音,连忙起了身,准备给他行礼。太子如今还对她有几分兴趣,她可得把握好机会,趁着这会儿,赶紧叫她在他心中的位置能再重一些。 这样即便是以后闹翻了,或是他身边有了旁的女子,也总归会顾念旧情,对她好一些吧。 还是秦沅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前来,又好好将她扶回榻上,说道:“免了。” 沈宛这时已经坐起了身,看着正扶着她的秦沅,脸上莞然笑笑,甜甜喊了一声:“殿下。” 嗯……她这般模样,任是这世间哪个男子瞧见了,都是招架不住的。 秦沅不禁暗暗计算着,日后还是尽量少带她见什么人吧。 他一手扶着她,一手还拿着冰糖葫芦,实在有些别扭。 便将手上的冰糖葫芦递到她面前,道:“拿着。” 沈宛这才注意到这串冰糖葫芦,脸上颇有些惊喜之色,她一向喜欢吃这个。 犹记得在沈府时,爹爹不叫她买街上的东西吃,她那日又实在馋得紧了。正要溜出门就碰见了秦沅。 她便说什么也央着他领她去买冰糖葫芦…… 没想到时隔多年,他对她的喜好,还是有那么点儿印象,实在叫沈宛有些受宠若惊。 正吃着,秦沅倏然抬起头,看着她,说道:“宛儿可喜欢这里?” 这里? 沈宛从糖葫芦里抬起头来,不知所谓地看向坐在床边的男子。 对方也耐着性子又问一句:“可喜欢万安寺?” 沈宛这才算明白过来,万安寺她自然是喜欢的。尤其是此行太子殿下出手阔气,十分慷慨地爆了整个寺庙,待在这里实在十分开心。 听秦沅这样一问,便猝不及防地点了点头,口中含糊不清地说:“喜欢。” 秦沅满意地摸摸她的头发,说道:“那,多住两日吧。” 41.悱恻缠绵(6) 这一日沈宛干脆住在了秦沅的房间, 是以,安然而过, 再没出什么幺蛾子。 夜里二人相拥而眠,像是一起多年的夫妻, 一夜无梦。 转眼就到了二人来到万安寺的第三日, 也就是永乐三十二年大年初三。 这日一早, 万安寺外头就开始吵吵嚷嚷, 并不像往日一般安宁静谧。 沈宛揉着眼睛坐起身来来,难得身旁的秦沅还未起身。她不禁睁眼看去,屋子里并未点灯, 这时便显得灰灰蒙蒙,瞧这情形,大约此时天还未全然亮起, 仍是黎明时分吧。 秦沅一向睡眠浅,身畔的人坐起身,他一早便醒了。方才默然清醒了一刻,见沈宛怔怔坐着便伸手拉拉她的小手, 唤道:“宛儿?” 声音带着清早特有的微微哑意。 有些撩人的暧昧。 沈宛这才发觉他已经睡醒了,便转过头,稍稍俯身去看他,“二哥哥,你听, 外头是什么声儿啊?” 那么明显的嘈杂声, 而且由远及近, 有的听着已离他们这儿并不远了。他不可能听不见。 可是秦沅听了她的话,却不着急回答,反而将手横在她的腰间,干脆把人揽了过来。 坐起来这半刻,她的身上已经微凉,他闭着眼睛替她盖好被子,闷闷道:“莫管他们,继续睡吧。” 他已经这样说了,就算沈宛再想知道,却也不好再问什么,只能保持着姿势,怎么也睡不着。 秦沅方才闭上眼睛,其实也没了睡意,他今日思虑颇多,睡眠几乎连夜不好,只不过有她在怀中,多少有些安稳。 不多时,他又重新睁开了眼。入眼便是女子秀气的脸,她的眼神原本无处安放,他一睁开眼,她就被吸引了去。 两双眼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对上。 秦沅伸手抚了抚她莹白的面颊,解释道:“茶会过了,游人们便又来了万安寺。” 这一句话说得沈宛没头没脑,她刚刚醒来,深思混沌,顿了一会儿才弄懂了。 并且抓住了其中不懂的问题:“什么茶会?” 与此同时,正巧元水在外头敲门,“咚咚咚”的敲门声,和着元水的说话声儿:“爷?爷可醒来了?今日人都来了,爷可要早些起身。” 沈宛看向身侧的秦沅:“?” 怎么好像只有她不知道呢? 秦沅微微勾了勾唇角,元水来得正好,省得他费些口舌了。 便扬了声儿,对门外的元水道:“你将茶会的事讲给宛姑娘听。” 元水得了令,忙道:“是,姑娘真是好福气,咱们爷为了姑娘玩得……” 刚说了两句,便被生生截断,只听秦沅没有感情地说道:“说重点。” “哎,是”,元水尴尬地笑笑,“万安寺一到赏梅时节,游人实在太多,若直接前来,恐怕什么梅也见不着。好在往常来游玩的都是朝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爷便早早给那些大人们都下了帖子,邀他们到东宫茶会。” 元水说了一通,不禁有些口干,便顿了一下。 沈宛十足不解:“可若他们到东宫茶会,主人却不在岂不有些不好?” 元水忙解释:“宛姑娘正问到点儿上,这便是咱们爷的厉害之处……” 秦沅微微挑眉:“少废话。” “呃咳,是”,元水道,“爷下帖子的时候是除夕那日,天儿还晴着呢,却早在帖子里写了,初一景致不好,不过和每年一样,叫大人们在东宫品一品茶,准保初三有另一番景致。” “那,那初二呢?”沈宛百思不解,不禁问。 “初一下了那场大雪,姑娘大约瞧不着,不知道汴京城的条条路都已被堵上了。这不,爷昨日派人扫了一日,才算是通了。今儿一早,就有几位大人迫不及待带着家眷来了。” 元水解释完了茶会的事,便被秦沅派去打洗漱的水。他这便准备起身了,说来他倒与旁的皇室子弟不同。 分明是天生的富贵命,天潢贵胄,天底下第二尊贵的男子。却从没有什么富贵病,向来事事亲力亲为。 从前在晋王府时,晋王更衣都要有两三个侍婢,秦沅出门却身边连个侍女都没有。 亏得旁人不知道,他不仅自个儿穿衣裳,他还给自家妾侍穿衣裳。 …… 方才茶会的事儿,沈宛怎么听都觉得有些不对,可是想了半晌,也没找出哪儿不对。 这时秦沅轻柔地替她套上衣裳,她才突然反应过来,不假思索问出了口:“不对啊,殿下怎么知道,初一会下雪呢?” 就她对他的了解,他虽然学识颇精,却并不会什么夜观天象啊。 毕竟观天象这种事情,自有人去做,他身为皇子,若是还去学这些,难保不会被人诟病不务正业。 秦沅系好了她腰间的带着,终于抬起头对着她,笑称:“孤原也不知会下雪,不过是赌一把。” 他说完这话,眉目稍沉,瞧着有些不豫之色,并不给她继续发问的机会,只说:“将发绾上,今日便回去。” 沈宛还想再开口,他却已先迈步出了门,不留给她说话的机会。 只留下她一个人怔怔地坐在床沿上。 怪,太怪了。 秦沅今日实在有些反常。往日不管人前人后,他总是一副冷冰冰不与人亲近的样子,可是今日却是这样,喜怒无常,实在叫人捉摸不透。 方才他说是赌一把,可是,他真的会做这般没有把握的事吗?他那样位高权重的人,不是更会谨言慎行,又岂会赌一把? 沈宛越想这事便越觉得有些不对。 秦沅究竟是怎么知道初一会下雪的呢? 莫非…… 莫非! 有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只不过她很难去相信。 正在这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沈宛问道:“是谁?” 门外正是元水站着,回话儿道:“姑娘,回宫的马车已经备好了,爷叫奴才来叫姑娘。” “知道了,我这就去。” * * 一行人匆匆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却不像来时那般欢声笑语。 也不知怎的,气氛无端显得有些沉闷。每个人都像着恹恹的,垂着头没有半句话。 沈宛自打一坐上车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同。秦沅虽然平日里也闷着不肯说话,可是也只是不说话,没有什么情绪,可是今日,却叫她感受到了明显的低气压。 沈宛看了他一眼,想着这位以后还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只得硬着头皮道:“殿下?殿下这是怎么了?若是妾方才问得多了,惹了殿下不悦,还请殿下责罚。” 此言一出,原本一直低着头的秦沅这才抬起头来看她。听到她这番话,他实在有些不知该作何回答,良久,才道:“不关你的事,莫要多想。” 闻言,沈宛知道,他是不想她再多过问,便干脆不再说话,低着头看自己衣裳上的纹路。 许久许久,身边的男子似乎终于绷不住了,稍稍往她这边挪了挪,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沈宛靠在他硬朗的胸膛上,不禁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熟料,往日最在意她感受的秦沅却更用了些力将她按在怀里。 他叹了口气,低声唤她:“宛儿……” 一声,又一声。 声声低沉,喑哑。叫人不由得打心眼儿里生出怜爱之意。 沈宛亦是不能免俗。还未经细想,手已经抬了起来,伸手去回抱住他。 * * 雪天路滑,一路颠簸行进,终于在下午时分回到了东宫门前。 秦沅还是小心翼翼地将她从车上扶下来。说来沈宛倒是觉得,太子殿下这一样做得好,平日里若是坐个马车,要宫人们扶着下来,沈宛倒是也惯了。 可是自打被他扶着下来,她就被养刁了,总觉得旁人都没有他扶着舒坦,有安全感。 陡然冒出这个想法,沈宛自己都被吓坏了。唔……她最近还真是什么都敢想了。 这世上,什么都信得,唯有男子信不得。上辈子没成亲时,晋王还不是当她宝贝心肝儿似的宠着,可一嫁进去,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了。 如今秦沅也不过是图她个新鲜,才这么对她好。像她这样以色侍人,还不终有一日色衰爱弛…… 他又是皇室子弟,当朝太子,多得是达官显贵挤破头想将女儿送进东宫来,更有人搜罗美女相送只为太子殿下一笑。 在沈家时,她占了个汴京城第一美人的雅号。那时她还觉得自个儿日后定是个与众不同的命格。 直到后来,在晋王府巴巴等着晋王去看看她的时候,才算明白,再好的皮囊算得了什么,总有叫人生腻的一天。 这事儿经不起细想,若再想下去,沈宛只觉得更可怕,便收了神思,专心跟着秦沅,又走回东宫去。 这回回来,却是像极了她这辈子头一回来东宫的时候。 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儿。 只不过这次再回来,见到前来相迎的蔡和,已经十分熟悉了。 蔡和瞧着有些着急。他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看走在后头的沈宛。 不过还是先规规矩矩地给秦沅行了礼:“臣下参见太子殿下,殿下一切可好?” 秦沅微微颔首,淡淡道:“还好。” 见秦沅说话儿时没有要沈宛回避的样子,蔡和才道:“殿下,殿下不在这两日,宫中出了事,还需要殿下亲自裁夺。” 闻言,秦沅本就皱着的眉皱得越发深了些,身上更是多了一丝生人勿近的冷冽感。 他抬眼看了一眼蔡和,道:“旅途劳顿,什么事稍后再议。” “殿下,这么重要的事,也要稍后再议么?”陡然响起了一道女声儿,还颇为熟悉。 42.悱恻缠绵(7) 话音一落, 说话的人也见了身形。果不其然,正是碧洗。 沈宛就知道, 全东宫,没几个敢这么说话的, 也就这碧洗仗着自己是皇后娘娘指来的, 处处跋扈嚣张。殊不知, 为奴为婢, 最忌讳的就是这个。 果然,一见碧洗出来,秦沅面色眼见着更差了些。他原本就心情不豫, 这时一见了碧洗来,显然更糟了些。 沈宛转头看看他,只瞧见男子俊朗的侧颜染上一丝意味不明的阴霾。 好像要将旁的人, 都拒之于千里之外。 她有些不解。直到碧洗说了后面的话—— “奴婢给殿下请安,给宛姑娘请安。” 碧洗说这话时,还特意转脸看了看她,昂了昂头。脸上还挂着一抹笑意, 这是平素都没有的。 沈宛不禁皱起了眉头。直觉告诉她,不会有什么好事的。 果不其然,碧洗的眼神又转回秦沅身上,笑称:“殿下想必已经知道了,今年适逢秀女大选, 皇后娘娘特从新晋秀女中选了两位才貌俱佳的秀女, 赐予殿下。” 说完, 还没等秦沅说什么,又转向身后,微微俯身,扬声道:“两位娘娘,快请吧。” 此时众人正站在东宫进门的门廊处。天色颇好,一丝风也未起,这样站在这儿,竟也不觉得冷。 碧洗话音一落,就见自门廊拐角处聘聘袅袅走出两个妙龄娘子,两人皆是锦衣华服,妆发严谨,形容美好。显然是精心装点过的。 沈宛自从碧洗开始说话时,心中便有种不祥的预感。一颗心“砰砰砰砰”不受控制地狂跳。 可是直到那两个女子走出来,她的心却像恍然失了生机。直停了一拍。 整个人,行、语皆无,面色刷白,只剩怔怔地看着前面两个女子。 身形几乎稳不住。 幸好刘嬷嬷一早迎出来,此时默默在一旁扶住她。 沈宛的形神有些恍恍惚惚。眼前景象也不如方才那般清晰明亮。只觉得眼前模模糊糊,氤氤氲氲,像是什么都瞧不清似的。 只隐约见着面前两个女子俯身行礼,行止间颇有羞意,对着秦沅异口同声道:“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然后便是极其尴尬的场景了。二人这礼行完之后。却并没得了太子殿下叫起。 二人俯着身,面面相觑。 秦沅似乎在看着她们,却并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他现在这情形,竟像是无知无觉,什么也听不见似的。 只有充着滔天冷意的双眼,叫人能知道他还有意识。 周围许多人站着,可是竟没有一人敢再出一声的。 最后,还是沈宛稳住了身形,准备说些什么。 不过她倒是不急着开口,而是先轻笑一声。 这样尴尬的场面里,这声笑显得十足不合时宜。甚至还有些扎耳。 好在方才一直晴朗的天,倏然刮起风来,将她那略显苍白的声音几乎吹散了。 沈宛转头看向身边的秦沅,他们这时距离颇近,几乎是一抬眼,就能看见他。 可是他却自打进来,一眼也没有看过她。 就连这时,她定定看着他,他也仍是神色不移地看向前方,一点要看她的意思也没有。 沈宛稍稍一清嗓子,便对他说道:“两位娘娘初次进宫,殿下竟不叫人起来么?” 这话并不长,她平日跟他说长长一大段话,都不觉得长。这时说出这些话,却像是用尽了力气。 极力控制着,才没让声音发抖,没失了她的体面。 秦沅还是没有看她,只是袖下的拳头握得紧紧,青筋尽显。只不过,旁人都瞧不着也就是了。 沈宛场面话儿已说完,实在不愿再待在这里,便向他虚虚行了一礼,由着刘嬷嬷扶着走了。 夫君纳妾的场面,她不是没有见过。呵,沈宛不禁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说来她自己上辈子,这辈子,也不过都只是个妾。 她甚至连赌气闹脾气的资格都没有。 明明……明明她觉得自己对太子爷只是曲意逢迎,明明自己对他的感情一直在她的可控范围内,可是,可是她的心还忍不住地阵阵钝痛。 沈宛一回到观潮楼就把自己锁进自己的屋子里,不许任何人打扰。 女子静静坐在榻上,实实在在尝了一回百爪挠心。她捂着心口,甚至想干脆拿把剪子开膛破肚,将那心掏出来…… 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已经“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沈宛感受到脸上的凉意,伸手去轻触。擦过后,才怔怔地看着手上的泪渍。 用了好久好久,沈宛才勉强能够劝服自己—— 不,她不爱秦沅,不爱。 她对他,不过是依附,是逢迎。独独没有爱。 她还记得上辈子因为男人死的刻骨铭心。这辈子,她哪儿能轻易重蹈覆辙? 又是好久好久,她才劝服了自己,她难过并不是因为他要纳妾,他有了别的女人。只不过是因为,他为了旁的女子进府,竟费尽心力,将她困在万安寺。 呵,是她太傻。 还以为他是贪恋,在万安寺的温馨安宁。 原来,原来不过是给旁的女子铺路罢了。 其实何必如此呢?就算他直说出来,她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她,又敢,又能有什么异议呢? …… * * 同样怔然数个时辰的,并不止沈宛一个。 天方大暗,暮色四合。此时的暮云殿,太子寝殿中,秦沅坐在案前已经许久。 自打他们从万安寺回来,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太子殿下从来不将心思显露出来,这会儿却肉眼可见地心情不豫。 他虽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是那样老老实实地坐着,可是却散发出来叫任何人都不敢接近的寒意。 冰冻三尺。 底下人自然看出来了他们殿下是为什么而不悦,左不过是觉得皇后又往宫里塞人,还因此与宛姑娘闹了些不愉快。 只不过倒是没人觉得,殿下是因为这二人妨碍了他与沈宛。 原本众人只觉得太子殿下不悦一时也是有的,有什么事完全可以等着太子殿下消了气再说,可是这一转眼,太子殿下就在寝殿里坐了数个时辰。 眼见着外头的天已黑了,有些事即便殿下再不悦,也要尽快说了。 蔡和一向最得秦沅心意,此事又在他的职权之内,只不过不能由他草率安排,便只得硬着头皮敲响了寝殿的门。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门内却仍是静悄悄的,许久没有人说话,直到蔡和以为太子殿下没听见打算再敲一次的时候。才听见秦沅的声音传出来:“宛……她,可好?” 蔡和自是一听就知道秦沅说的是沈宛,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也不敢瞒着,只说:“宛姑娘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说是谁也不见,殿下恕罪,臣也实在不清楚。” 秦沅听了这话,当下便急得站起身来,一不小心带倒了案上的茶盅。然后就听见“噼里啪啦”一阵响,茶水、碎杯散落一地。 可是他的步子却怔住了,方才急匆匆的劲儿散去。一下子垮坐在椅上。 眉目间皱得更紧了些。 方才,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神色,可是听着她的声音,怕是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了。 他又有什么理由去见她呢? 这样想着,拳头攥得更紧了些。指尖将掌心按出一道血痕。 门外的蔡和听见这些声音,生怕太子出了什么事,扬了声问里面的秦沅:“殿下?出什么事了,殿下?” 半晌,才听见低低一句:“孤没事。” 却又没有了下文。只留下蔡和一个人如鲠在喉,不知该不该说,一时门外有些不知所措。 秦沅自然知道蔡和有事要说,并且大概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只不过,这个话题,他现在并不想听。 不过他到底是个明事理的主子,不愿意太叫手下的人为难,便还是问:“什么事?” 蔡和听见秦沅终于开口问话,忙道:“是新进东宫的两位娘娘,朱昭训和陶奉仪该如何安置?” 他说完这些话,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只等着太子殿下下令了。 秦沅一听,未加思索:“你随意安置吧。” 若说旁的事,底下管事的还能依照礼制安排,可今日他问的是朱昭训和陶奉仪的住处,事关主子,实在不是奴才能轻易定夺的。 是以,蔡和忙道:“殿下不可!臣只是殿下属臣,此事却是殿下家事,还请殿下明示。” “那便安置在素梨院。”秦沅淡淡下了令。 “可是两位都在素梨院?”蔡和不放心,又补上一句。 “嗯。” 上一世,秦沅陪着那些女子演戏,将她们全安置在后院顶好的地方,到头来,却被反咬一口。这一世干脆,来了什么人都叫她们远远儿地住到最偏选的素梨院去。 蔡和终于领了令去安置朱、陶二人了。 周遭终于又恢复了安宁。 秦沅盯着紫檀桌面的纹路,怔怔出神。 他不是不知道会有朱氏、陶氏入府的时候。甚至,他记得就是在这一日,因为是大年初二,所以颇有些印象。 上一世的他对情爱之事,对女子并没有什么想法。只知道皇后多送进来一个,他就要多陪一个演戏,为得就是防止东宫的事情被透露出去,可是防来防去,到最后,还是惨淡收场。 呵。 其实东宫这样大。整个后院都空着,莫说两个女子,就是十个百个,都是住的下的。 只是,这一世,他有了沈宛,便再容不下任何一个女子了。 所有横在他们中间的,都是阻碍。 带沈宛到万安寺的时候,他甚至是怕的,他算准了朱氏陶氏入宫的日子,甚至记得永乐三十二年大年初一汴京城会有一场大雪。 可是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43.悱恻缠绵(8) 沈宛将自己闷在观潮楼里, 整整一天一夜。 自打从万安寺回来,关门不见人起, 她就再也没有出过门。 从前一天白日里,一直到第二日早晨, 都只是话也不说, 膳也不用, 只自己怔怔坐在榻上, 什么也不肯做。 再打开房门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清早了。 刘嬷嬷昨日里就来提醒她用晚膳,提醒她卸妆梳头, 晚间天凉,要盖好被子,只是全没得沈宛回应。 不过相处这些时日, 刘嬷嬷对沈宛渐渐已经是发自内心的关切。太子殿下新纳了妾的事儿,搁谁心里都不会好受。 况且刘嬷嬷一直看着他们二人,好容易这几日才更亲近了些。却突然闹了这么一出儿,沈宛这时定然十足难过。 嬷嬷心善, 怕沈宛一个人闷着要出点儿什么事。是以,就算来敲门没人搭理,第二日一早,还是照着往常的时辰,来叫沈宛起身。 沈宛一直在榻上坐着, 到了后半夜才乏了睡下。不过也是随意和衣睡了, 连头上钗环也没来得及卸下来。 不过她终究是睡的浅, 一听到敲门声就醒来了。 门外响起刘嬷嬷的声音:“姑娘,姑娘可起了?” 沈宛扶着床边,站起身来。她睡下不过两三个时辰,又因为昨日,哭了许久。这时一站起身来,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连路都走不稳了。 刘嬷嬷听见了屋子里沈宛起身的声音,面上不禁有一丝宽慰。看来她们姑娘终于要起来了。忙说:“老奴打了水来,姑娘许久未进食,想必是饿了,先洗漱一下,老奴这就叫人去传膳。” 沈宛这路走的不稳,待到刘嬷嬷说完这长长的一句话,她才终于走到了门口,打开了门。 她原本是极娇媚的姑娘,几乎从来都是光彩照人。就连她第一日到观潮楼时,有些狼狈,却仍是掩不住姣好的面容。 可是今日一开门,却眼见着的面色发白。发丝凌乱,脸上还有残妆。 刘嬷嬷上前一步,颇为心疼地:“姑娘,老奴伺候姑娘梳洗吧。” 沈宛知道嬷嬷的善意,也并不拒绝,点了点头,侧身给刘嬷嬷让出进屋的路。 * * 沈宛今日面色不好,刘嬷嬷干脆给她多扑了一层脂粉。她原本就面色白皙,这时便更显得美艳夺目,不可方物了。 只是,那双眼睛,却少了些神采。 整个人都恹恹的。 早膳也只不过是象征性地用了几口,就叫人撤下去了。 待到早膳撤下,刘嬷嬷看着沈宛的模样,本想出言宽慰她几句。 只不过还未等她开口,沈宛倒是先说道:“嬷嬷,随我去一趟后院吧。” 她说出这话,已是用了很大力气。想到早前她还感动秦沅给了她总管东宫的权柄,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 她这辈子,上辈子,从没给人当过正妻,自是不知道那些正头娘子,当家主母一脸慈爱的给小妾们安排,是有多不舒坦。 如今,他倒是让她名不副实地体验了一把。想她既不是什么正宫娘娘太子妃。连他新纳进来有名有姓的妾侍都不如,却要违着心去替她们操劳。 唔,这是个什么事? 不过她昨天自己一个人想了很久很久。发觉逼着自己去管后院的事,可比硬着头皮去向秦沅请辞简单的多了。 若是她不去请辞,还能为自个儿留一份体面,不叫那些人都看了笑话儿去。 * * 似乎是应了沈宛的心思,今日的天气并不好,天空中时时有不断的雪絮子飘下来。不大,却又这样时时不停的。不过一清早的功夫,已在地上积了一层。 沈宛脚上的步子并不快,还需要刘嬷嬷不时指路。说来,她来到东宫已有数日,却还是头一回这样光明正大地往后院去了。 也是,到了今日,东宫的后院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没有一个主子的后院了。 后院现在那两位,她见了,也是要俯身叫一声主子的。 唔,若不是沈家罹难,她从前那样的身份,又何至于沦落到这般境地。 刘嬷嬷熟悉东宫,轻车熟路地带着沈宛抄小路来到了素梨院。 这里极是偏癖,东宫在修建时便宫宇便有奢、朴之分。后院顶中心的位置,是太子妃娘娘的正宫,周围旁的宫宇由得太子,太子妃分配给旁的侧妃妾侍。 可是这素梨院,实际上却是与冷宫无二了。也不过是一个三进的小院子,和东宫里其他宫宇几无可比之处。 沈宛秀眉微蹙,突然想到上辈子这陶氏可是东宫炙手可热的人物,她最后将信传给陶氏就是因为她是最得宠,见到太子最多的人,又怎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正想着,步子已经踏入素梨院里。因着她如今在东宫掌事,守着门口的小宫女自然认得她,忙行了礼,进屋里通传去了。 不多时,小宫女就又跑出来,将沈宛迎进屋里去。 很快,沈宛就进到房里,这里应是昭训朱氏的房间,不过此时正巧陶奉仪也在。 沈宛暗自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当先给这二人行下一礼去:“二位娘娘安好,未能早来拜见,实在是我失礼了。” 朱昭训和陶奉仪二人见这架势,对视一眼。那朱昭训静立一旁,并未说话,倒像是安然受这一礼。 一旁的陶奉仪上前一步,扶起了沈宛,说道:“不必太过多礼了。” 朱昭训见到沈宛站定,也笑道:“这位便是宛姑娘吧?” 沈宛在东宫得宠,这事秦沅也没太过掩饰。毕竟堂堂太子殿下,宠个女子不过是小事。可若一直藏着她,哪天沈宛的身份被发现,可就是板上钉钉的欺君了。 是以,东宫一直以来着重防备的都是沈宛沈家小姐的身份被发现,而不是东宫中有个“宛姑娘”。 朱昭训和陶奉仪自然都知道宛姑娘的存在。 沈宛冲着这二人扯出一抹笑:“正是。” 三人这说话之间,都在不易察觉地打量着对方。 不得不说,这朱氏、陶氏二人都是美人。朱氏端庄大方,穿着清雅得体,面庞玉洁无暇。 陶氏给人的感觉与朱氏截然不同。她一身红衣,明媚动人,虽然颜色比那朱氏差了几分,却因为有着明艳的气质,瑕不掩瑜。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竟有一种水与火般的美感。 在沈宛打量二人的同时,她们二人也同样在打量着沈宛。 若说沈宛是实实在在觉得这二人都是美人,那这二人在打量沈宛的时候,就是实实在在被她惊艳到了。 在沈宛还是沈家大小姐的时候,就得了汴京第一美人的雅号。虽然她从来不以为然,可是这也不是浪得虚名。 朱、陶二人昨日与沈宛隔得远,只远远看着她是个美人,今日这般近距离的见了。她二人眼中的沈宛,美目流转,顾盼生辉,逆光站在进门处,像极了天边走来的九天仙子,叫人不敢直视。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这三个人如今因为一个太子殿下,扯上了关系,还是这样尴尬的关系。 半晌,那朱昭训才又开口向着底下的宫人道:“还不给宛姑娘看座?” 早在来时的路上,刘嬷嬷就已经把朱昭训和陶奉仪二人的底细向沈宛交代了个清楚。 朱氏是礼部侍郎朱海幺女,不过却是家中庶女,为人清高孤傲,并不好相与。 陶氏家室低些是大理寺少卿陶兀之女。这二人身为秀女之时便已经相识。陶氏是个空有美貌没有脑子的女子,事事都以那朱氏为先,只要朱氏开口,无有不从。 沈宛听着刘嬷嬷汇报这些话时,便觉得有些好笑。若是单单从刘嬷嬷多出的这些话来看,显然,日后将在东宫得宠的,必然是那家室更好,样貌更佳的朱氏。 可是世间事,又是谁能说得准的呢?谁能想到,往后的日子里,陶氏一跃成为东宫最得宠的妃子,可那处处要压她一头的朱氏却查无此人了。 * * 清晨,暮云殿内。 太子一早起了身,干脆叫元水将书房中的折子,全拿了过来。 可是,往日里痛痛快快批的折子,今日拿在手上,却一点也看不下去。 正怔怔出神之时,却听见元水轻咳两声,低着头说道:“殿下,折子,折子拿反了。” 闻言,秦沅有些懊恼地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下去吧。” 元水刚走,一直隐在暗处保护的影卫头领许蒙就现了身。 秦沅放下手中的折子,淡淡道:“何事?” 说罢,就见许蒙呈上一个小小的纸卷。 秦沅狐疑地看他一眼,打开了纸卷。 只见上头明晃晃写着一排字:“明日午时,鸣玉坊二楼老地方见。” 看完纸卷上的内容,秦沅眉目间更为晦涩,拇指来回摩挲着手上带着的墨玉扳指。 鸣玉坊他自然知道,汴京城最大的歌舞坊。 也是从前,沈宛和秦涣最喜欢溜去玩的地方。 这纸卷上的内容一敲就知道是他那个好弟弟写的。连字迹都未曾伪装。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才问下头静静站着的许蒙:“怎么回事?” 许蒙一揖,答道:“殿下令属下严防宫里传话的耳目线人,属下手下的人在厨房侧墙的墙空里截获了这个,传信的是一个烧火丫头,属下已派人好好盯着了。” “嗯”,秦沅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做得好。” “只不过……”他的手还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思虑片刻,才道:“那传信的丫头可发现这信没了?” “属下给掉了包,按她传信的规律,还没发现。” “嗯,那便将这个放回去,”秦沅双眼盯着手上的小纸卷,“宛姑娘那边,再多派几个人,不得有一丝闪失。” 44.悱恻缠绵(9) 当日傍晚,观潮楼二楼, 沈宛的房间内。 不过是一个晚膳, 流水一样的菜肴呈上来。方才刘嬷嬷蓦地得了沈宛说传膳的令, 十足高兴,忙叫人将她早已吩咐好的一大桌子菜端上来。 也不怪刘嬷嬷心疼沈宛,说来自打昨日白日里从万安寺回了东宫来, 她还是头一顿好好用个膳。 方才在素梨院,她与那朱昭训、陶奉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聊。上辈子的时候,总会有一些皇家女眷的聚会,沈宛的身份虽然不能示人, 却也曾经披着晋王侍妾的身份,与旁的皇室女眷会面。 旁人不说,她与那陶氏倒是颇有些渊源。那时陶氏彼时是东宫最得宠的妃嫔,与今时今日不同,那时实在是一时风光无两。 陶氏为人又颇为大方,至少是面上, 与谁都能交了好去。沈宛自然也不例外,她也是个外向的女子, 便与陶氏常常有些来往。到了上辈子最后的时候, 她辗转得知了晋王要杀害太子的事情, 便将消息记在纸上,托人千辛万苦送到陶氏手上。 也算是孤注一掷。只不过, 可惜, 这最后一掷, 却掷错了人。她以为相处良久,对方怎么也得颇有些信任,只可惜,她那时到底是单纯。太子、晋王,本就是政敌,身为太子侧妃的陶氏,又怎么会跟她这个晋王妾侍交心呢?又怎么会信了她传的消息? 沈宛的神思正飘远,想着上辈子的种种。排排走到桌前送菜的宫人们正训练有素地端着菜、走着路,走到她面前的桌子前,再轻轻把菜肴放下。 这一整套动作都是流畅优美,想来是进行过精心训练的。 …… 不过眼前这个,却有些不正常。 沈宛亲眼瞧着,她端菜的手顿了一顿。朝着她这一头的手,似乎小心地往盘底塞了什么东西。却又并不太过掩饰,似乎,就是要让她看到。 她秀眉微蹙,不禁抬眼去默默打量这个宫人。 瞧着眉眼面庞,倒是个生面孔。 她正在心中思量,这个宫人究竟是想干什么,下一瞬,这宫人却已放好了菜盘子,转过身去。 沈宛脑海中灵光一闪,怔怔看着这个背影,突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好像,好像是在晋王府见过。 再一挖掘藏在心底的那些记忆,便不难想到,这不是晋王曾派出去的那批细作中的一个么?晋王多年前便开始培养一批心腹宫人,将她们安排到各处,叫她们探听消息。到了他谋害太子计划快要收尾的阶段,留太多人在东宫担心折损太多,便将一部分细作悄声寻机转移回晋王府。 只不过这些细作一但到了晋王府,总不会以真面目示人,蒙着面,沈宛虽见过几次,也只是瞧着背影。久而久之,见到脸认不出来,竟是见到背影认了出来。 想通了这个,沈宛就一下子明白了。明白她这一番动作所为何事。 等到一桌子菜肴终于上齐了,刘嬷嬷站在旁边,正要拿起筷子替她布菜的时候,沈宛却淡声道:“嬷嬷也跟窝累了一日了,下去歇歇吧。” 刘嬷嬷从前在惠仁皇后身边当差,自然最懂主子模模糊糊支开人的话。只不过这时候的沈宛才经了些打击,她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便抬眼深深看她一眼。 沈宛瞧出嬷嬷眼中的关切之意,也不吝啬面上的笑意,柔柔安慰回去:“嬷嬷放心,我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说完,又向着屋子里旁的小宫女说道:“你们也是,都下去吧。” 宫人们纷纷 屋子里终于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沈宛默默掀起方才那宫人放下的那盘菜,从盘子底下摸出来个小小的纸卷。 上头是她最最熟悉的笔迹,寥寥几笔写着—— “明日午时,鸣玉坊二楼,老地方见。” …… 鸣玉坊、老地方…… 怎么听都是有些暧昧。 幸好方才那宫人做的隐蔽,只叫她一个人看到了,否则这事,若是叫……叫太子殿下知道了,她可就百口莫辩了。 沈宛自然知道鸣玉坊,更知道那个“老地方”。被激起从前那些记忆,她不禁微蹙了秀眉,面色不大好。 鸣玉坊是汴京城内最有名的歌舞坊。从前她在沈府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过刻板的闺阁日子,大约因为她爹是个武将,总不叫她学什么琴棋书画,反而是扔了几本儿兵书给她看。 说来,沈老爹原本是准备叫她习武,从军,做个巾帼女将军,奈何她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连那杆枪都抬不起来。沈老爹拿她没法,也只好退而求次,叫她学学兵书了。 只不过兵书看久了,沈宛什么书都爱看,久而久之,眼界儿宽了。自然是与旁的绣花儿的、弹琴的闺阁女子不同。她最怕的就是在家里拘束着。 其实时至今日,沈宛也是想明白了,她之所以不爱从前那般容易叫秦涣俘获了芳心去,大约除了他实在算是个翩翩少年郎以外,还有他也实实在在懂得投她所好。 那时候就时时带着她出去玩,其中两个人最常去的,就是这鸣玉坊。 鸣玉坊不负盛名,有全汴京城除了皇宫以外,最好的歌舞。秦涣干脆在鸣玉坊二楼长包了个雅座,二人每每溜出去看歌舞,总是要去这个“老地方”。 这也算是青春少艾的旧事,如今猛然想起来,沈宛拿着纸卷的手不禁微微颤着,竟有些心神恍惚。 拿到这封信,她再没了什么提起筷子的心思,只坐在椅上,看着满桌子成色上好的菜肴,怔怔出神。 * * 与此同时,东宫暮云殿,太子的寝宫内。 影卫头领许蒙又难得现身,正站在太子堂下,他伸手一揖,对着秦沅道:“禀告殿下,宛姑娘已收到了。” 秦沅此时正在批着折子,修长的手指捏着笔杆,落笔流畅有力,落纸遒劲,力透纸背。闻言,手上的动作不禁微顿了一顿,笔上的墨汁垂下,在折子上印了好大一个墨点子。 他却仍没有抬头,只是开了口道:“嗯。” 说完这个“嗯,”就再没了后文。许蒙在下面等了半晌,算是瞧着秦沅没有再说别的事情的意思了,便又一揖:“殿下若……” 后面的“没有旁的事”还没说出口。正在批着折子的秦沅却又问了话:“她,可有什么反应?” 太子殿下口中这个“她,”但凡是在暮云殿近身伺候的,太子殿下身边儿的人,都是清楚的。许蒙当然知道问的是沈宛。便答道:“属下只知道,宛姑娘支开了底下人。旁的属下便不知了。” 秦沅这回倒是彻底放下了笔,抬头看着站在堂下的许蒙,也不为难他,只道:“嗯,下去吧。” 许蒙行礼告退,瞧见太子殿下面上并无异色,只是手仍在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 * 第二日一早,沈宛照例是被刘嬷嬷叫醒的。 昨夜她几乎一夜没睡,当时是没什么感觉,可是一到了今晚,躺回榻上,便觉得疲乏不已。睡得也比平时沉了,待到早上被刘嬷嬷叫起来时,真的有种睡不醒的感觉。 不过她倒是没有懒床。迷迷糊糊地由着宫人们帮她穿衣,洗漱,梳妆…… 整个人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不知怎的,好像就做了个梦,梦里替她穿衣裳的小宫女,竟变成了高大俊朗的太子爷…… 沈宛犯着迷糊,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一触他玉洁的面颊。 …… 嗬,不过可惜了,什么都没有。 沈宛按部就班地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转眼就已到了第二日巳时三刻。离秦涣约定的时间已经不远了。 她终于又坐回了观潮楼,她的闺房里。 默默掏出那个纸卷,看了一遍,又一遍。明明知道留着这个纸卷后患无穷,她却不知怎的,不知怎的也不愿意将纸卷扔了去。 她身上的衣裳太过华丽,她便在柜子里翻了半天,才东拼西凑了一身。其实她柜子里的衣裳哪一件儿单拿出来都是价值不菲,她挑来拣去,也只不过是拿了两件颜色浅淡的,款式朴素一点儿的,穿在身上,倒也不是那么扎眼。 待到一身衣裳穿好,又将发上华贵的钗环卸了,简单带了个钗子固定发丝。便趁着刘嬷嬷午休的时候,同值守的宫人说了声出门采买,便向着宫人采买常走的西侧门快步走去。 好在西侧门离观潮楼不远,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就顺利地出了门。 其实沈宛这时已不大在乎会不会被东宫的人发现了,左右关于沈家的事,秦涣才是头号嫌疑人。她身在东宫,想见到他一面实在不容易,她又没有耳目线人,更不可能传信给他。 是以,这个机会,便显得弥足珍贵。 * * 太子书房内。 虽然此时仍是封着印的,不过按秦沅的勤政,仍是不出所料地坐在案前批折子。 瞧着低头认真批阅的样子,竟像是许蒙进来了,都毫无察觉。 许蒙行了个礼,便开口如实汇报道:“宛姑娘出去了。” “嗯,”他微微颔首。 手上仍是没有停了在折子上批注。 瞧着倒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比昨日不小心停了笔,在折子上染上墨迹的样子要沉稳得多了。 只不过,下一瞬,就一把合上折子,将笔扔在砚台上。大约心里着急,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玉质的笔杆磕在砚台上,响起两道清越的声响。 溅起了几滴墨汁子。 只瞧着秦沅面色不豫,眉眼冷冷,大步流星就往门外走去,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淡定从容。 45.悱恻缠绵(10) 此为防盗章 方才她被他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一心挣扎着想叫他放开。这时他放开倒是放开了, 却撂下那么一句话。 听着就扎耳。 不过沈宛可不敢惹他。这位是尊大佛, 生杀予夺系于一身的。她也就只敢不动声色地往边儿上挪挪。 以此表示自己对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挪了一下,唔,不够。两下, 那边好像还有位置。三下…… “哐!”的一声,头就撞到了车壁上。 疼得沈宛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自觉地出了一声。 女子声音娇细,这样一声呻.吟, 像极了床笫之间,动情之处口中溢出的艳音。 沈宛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这时,门外坐在马车车厢外头的小厮元水十分不合时宜地咳了两声。 …… 什么时候咳不好,偏生挑了这会儿? 倒像是他们在车里头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惹得沈宛脸上登时染上红晕。 眼睛不自觉看向身边坐着的男子,才发现对方也在瞧着自己。 一瞬间, 像是心跳漏了一拍。 只见男子端端坐着,面上无波无澜, 却不知为何, 总叫人觉得从那双眼里看出了一丝玩味。 沈宛颇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这下子在这马车里更是坐如针毡了。 她踌躇片刻,还是轻轻掀起了那车帘子的一角, 十分小心地向着窗外看去。 马车行得颇快, 此时已出了方才那处闹市地段。外头看着都是高门大户的人家, 纷纷紧闭着大门。 全不似先前那处小集市有人间烟火气。 不过这儿四处瞧着莫说是晋王府护军了,连行人都没有几个。 沈宛放下帘子,转回身来。捏着手指头纠结了片刻,还是开口道: “此处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多谢贵人捎这一路,我这便下车去了。” 沈宛说这话的时候,因着有些心虚,还怕秦沅一个不高兴取了她这条小命,便一直垂着头说话。 谁知话说出去,久久没得到回音。 沈宛有些沉不住气,抬眼去瞟秦沅,却见对方若有所思地冷着脸。 许是地位光环的原因,纵然两个人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又有过婚约。沈宛还是打心眼里有些怕他的。 正如此时,她瞧见秦沅冷着脸一言不发。她方才说了一句话,他却像全没听着似的。她的心里也有些打鼓。 嘴上也就憋着不敢说话了。 这一憋就憋到了东宫门口了。 车马骤停。 沈宛瞧了眼帘子外头,怎一个华贵气派形容得来?可说是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了。 知道自己此刻身处何方,沈宛的心一下子一沉。口中还是试探着说: “民女一路多有叨扰,现下车既停了,也就下车去。昨夜之事民女既不挂在心上,今日贵人相救也算是两相抵过,日后山长水阔自是没有再见之日,便在此同贵人道个别了。” 她可不想和他们秦家扯上什么关系。尤其是欠上什么人情,这可是说不清的。 秦沅这才抬眼看她一眼,却并未同她多言,反而是转头掀开车帘子,对着外头唤了声:“元水。” “爷有什么吩咐?” 秦沅微一挑眉,“晋王府的人像在找什么人,你过去瞧瞧。” 话音一落,还没等元水走出去,就已被叫住:“等一等!” 马车已停在东宫门前,出来迎的小厮丫鬟排排站着。只等着他们太子爷呢。 沈宛这时坐在太子殿下的马车上,一脸的欲哭无泪。 今天这车,她是下也不是,不下也不是。若下了车,则明摆着进了东宫这个虎狼穴;可若不下车,这时太子爷本尊正眼巴巴看着她。 唔,瞧着怎么都会得罪他,她便抵死挣扎了下,说道: “我瞧着贵人是人中龙凤,实在不好这样贸贸然跟着回府,况且我一个姑娘家,这般传出去名声总是不好的。” 秦沅微微点头:“在理。” 他看着她,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琐事:“孤这才想起,五弟也来了书信请孤帮忙寻人。” 当今圣上子嗣不多,只堪堪有五个儿子。 秦沅在众皇子中行二,他五弟自然是晋王秦涣了。 沈宛生于崇阳大将军沈家,虽没什么巾帼英雄的风范,却也养就了一个直来直往,爽快的性子。一听这话,知道事情没了转圜之地,便道:“你要我做什么?” …… “伺候我。” * * 东宫自与旁的府邸不同,东宫建在皇宫边儿上,四舍五入仔细说来也算是皇宫的地盘了。 沈宛上辈子在沈大将军府住过,在晋王府住过,倒是从来没住过东宫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 她垂首跟在秦沅后头,规规矩矩地走着。上辈子吃过不小心的亏,这辈子就要拼了命小心谨慎。 刚下了车走到门口,就见一个仆从装束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开口颇有些疑问道: “殿下今日怎么这般早下朝?” 秦沅信步走着,答道:“今日父皇抱恙,免了早朝。” 沈宛暗暗眨巴眨巴眼睛,心下了然。难怪方才会在那巷子又碰上秦沅。 方才那位穿着仆从衣裳的男子叫蔡和,是东宫的掌事,总管东宫内外大小事务。 蔡和打从秦沅回来,就瞧见他身后跟着个样貌不凡的姑娘。不过因为公事多,也就没先提起来。 这说着说着,也就走到了秦沅在前院的书房前。 蔡和是秦沅的心腹之一,两人正谈论着: “今日的奏折已有黄门送来了。几位大人都等着见殿下呢。” 46.悱恻缠绵(11) 更新已到达,客官请先投币后上车哦~ 那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一步一步, 全像踏在她的心上, 叫人烦闷难安。 她努力让自己走出去几步, 尽量走在高墙边儿,埋在那阴影下。 可是那人终究还是跑到了她边儿上。原本已经路过了, 谁知道突然发现她, 又转过头回来。 吓得沈宛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儿,生怕对方因为她的一点动静而一刀砍了她。她只是个贪生怕死的小女子,实在受不住那冰冷锋利的刀刃。 对方哪里知道沈宛心中这般害怕?只是急急两步走到她面前。 待到人到了面前, 不过两步的距离的时候,沈宛才算看得清了些。不过也是模模糊糊看见对方那身打扮,猜想这大约是哪个勋贵人家的小厮。并不清楚是哪家的。 那小厮这时候也看清了她, 明显地松了一口气。他眯着眼瞧了瞧四周,才刻意压低了声音,又凑近了些,看起来有些神秘兮兮地说:“这位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呢?” 说着, 还由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继续道:“瞧姑娘这打扮,是这侯府的人吧?” 沈宛什么话也不敢说,经历了上一辈子, 她还学会了一个保命的词儿, 叫谨言慎行。这时候就只敢一个劲儿的点头。 小厮见状, 忙说:“我瞧着姑娘也是个贵人, 您还是快走吧!那边来了群穿兵甲的,瞧着像晋王府的人,快走吧!快走吧!” 晋王府的人? 沈宛一听,不禁脱口而出:“他们是做什么?” 小厮摇了摇头,只说:“不清楚,瞧着像在寻什么人,总之姑娘快走就是了。” 沈宛听完小厮的话,心已凉了半截儿。按照前世的发展,她就是今日被晋王找到了带回府去,虽不是在这里,但也许她昨夜的命运改变,也会影响今天的发展。 不过照她看来,大的轨迹大约还是不会变的。 这样想着,心中不禁一阵恐惧。与之而来的还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想法。若是她这一辈子再回到晋王府,说不定还能与苏惜月斗一斗?好报上辈子杀身之仇。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她打消了。她还没有到那种被仇恨蒙蔽双眼,丧心病狂到要往火坑里跳的程度呢。她一向是个惜命的人,报仇这种事情十年不晚。 她还是能苟就先苟着吧。 沈宛最后同这个热心肠的小厮道了个谢,又问了句:“可瞧见他们是往这边儿来了?” 小厮答道:“这倒是没,瞧着是往北边儿走了,姑娘可以顺着这条巷子走,就正好跟他们相反了。” 听完这话,沈宛忙摘下腕上的翡翠镯子,塞进小厮手里:“救命之恩,无以为谢,您请收着吧。” 说完,便福身行了个谢礼,转身向着那小厮方才所指的方向去了。 * * 暗夜已去,天边由一线光亮扩散开来,明亮的晨光一点点映照到大地每一寸角落。 天边一点抹霞点赤,宁静悠远。沈宛又想起爹爹常念起的那句民谚:“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日朝霞当头,不说天气如何,于她而言,却真是不宜出门的。 沈宛顺着刚才那位小厮指的方向走着。这里是大片的民巷,巷子里七拐八绕,一不小心,就可能迷了路。不过好在她足够小心,一路向南而去。 她在这巷子里走了半天。这时候天已亮了,冬日里天亮得晚,既然天亮了,显然时候已不早。住在这里的百姓们也开始大多起身活动起来了。 这样听着嘈嘈杂杂的声音,反而比空无一点儿声音的时候更叫人心安。只是走在路上也会时时遇着些行人,她穿这件衣裳走在这里实在太过显眼,想不惹人多看两眼都难。 她便一直低着头,缩着身子走路,想尽量让别人少注意到自己。 这片巷子尽管再大,也有走尽的时候。走着走着,她已出了巷子,入眼所见是一处宽阔的街道。 这里人流颇大,街边有贩卖各式东西的小商贩、扛着农具出门耕田的农家人,还有…… 还有穿着晋王府护军衣裳的! 沈宛好歹上辈子住在晋王府,这些护军的衣裳还是能一眼认出来的。她吓得微微张口,险些惊呼出声,连动都不敢动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手探到她身侧,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扯了过去。娇软的身子一下子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沈宛连连受惊,刚要呼叫,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口。 男子的气息离得极近极近,就这么呼在她的耳畔,温热缠绵。 她几乎立刻回想起昨晚的情景,脸烫得骇人。 不知为何,竟陡然生出一点点安全感,还未来得及去挣扎,就被男子掠上了马车。 马车车厢窄小,身子便不可控制地挨得更近了些。男子默默放下手,撂下句:“横冲直撞,不想活了?” 膳房里人多嘈杂,原本就听不清声音。这时外头的人一连叫了沈宛好几声儿,她才听得真切了。这么着急找到这儿来,想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她便赶忙将手上的活计交给身边的厨子看着。 自个连忙小跑着出了门去。 到了门口才看见来人,原来竟是元水。 膳房里人多,端东西的来来去去,几乎挤不进人来。元水在门口急的直打转儿,刚要开口再叫她,才发现她已经出来了。 一见到沈宛,元水立马开了口,一脸着急道:“哎呀我的姑奶奶,主子您可出来了!” 说来沈宛也有数日没有见过元水了。因为没见过他主子。按说在东宫管家,遇到重大的事,或是一定时间,都是要和太子爷汇报的。 只是年关在即,太子实在无暇旁顾,连着个汇报的事儿也免了,只叫她有什么事与蔡和商量便好。 是以,沈宛也是数日没有见过秦沅了。 这时元水突然来寻她,想是有什么事。她忙问:“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元水喘了两口气,急急说:“要紧!要紧!这事儿可是顶要紧的,不然小的也不会这么弯弯绕绕来寻姑娘了。” 沈宛白他一眼:“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 “是,是殿下近日公事繁忙,几乎是连轴转,日日熬着夜,小的怎么劝也不听,这不今日好了,一咳嗽竟咳出血来,可将奴才们吓坏了。姑娘你快去瞧瞧吧!” 沈宛原本听着情形有些紧急,以为元水是叫她去劝着秦沅爱惜身体,注意起居,谁知道是秦沅病了,她几乎脱口而出:“殿下病了你不去请太医,怎么来请我了?” “哎呀,太医自是请了的,姑娘就别忧心这么多了,当务之急是赶紧随小的一道去见殿下啊!”元水一脸着急看着沈宛,几乎就要拉着她走了。 沈宛面露难色:“可,可我还煮着粥呢,若就这么走了,可就白煮了。” 原本是一句推辞,谁知道元水竟然眼睛一亮,说道:“正好,正好,姑娘将粥盛了,去殿下书房里一道用。正巧太医说了,殿下饮食不调,需要用些温粥养胃。” 话已至此,沈宛再不好说什么。看着元水确实很着急的样子,连忙点了点头,叮嘱了句:“你且在这儿稍等,我去盛了粥便来。” 说完,便又急匆匆跑进了膳房里。 原本黏粥是要煮上好久的,这时即便是盛上了也是喝不上的,沈宛只是想回膳房里嘱咐厨子替她看着粥,煮好了叫她。 谁知一进去,方才替她看着的厨子便说:“姑娘又费了事儿,小的一清早起来就熬了黏米粥,方才看了锅才知道,原来姑娘也是要煮这黏米粥,姑娘忙碌一早上,不如先盛些去,这儿交给小的就行。” 听完这话,沈宛愣了一愣,实在是意外之喜啊。不过这会儿元水在外头着急等着,她也顾不得旁的,连连对厨子倒了几声谢,便去盛了两碗端上,准备给秦沅送去。 沈宛与元水一同走在去往秦沅书房的路上。元水走的急,他又是男子,迈开步子来沈宛几乎要跟不上。况且她手中本就端着盛黏米粥的托盘,便更是行动不便了。 只好在后面叫元水:“你可走得慢些,再走这么快,我这粥可就要洒了。” 元水这才反应过来,沈宛此时走不快的。想到自己刚才实在走得过快,不够近人情,便放慢了步子,回头解释道:“姑娘有所不知,殿下等着您这口粥救命呢。” 这话说的,沈宛一听扑哧一声笑了:“太子爷天潢贵胄会等着我这一口粥救命?你瞧我在这东宫里都是锦衣玉食的,爷怎么会饿着自己?” 谁知元水脸上却是正经着急的样子:“姑娘还有心玩笑,殿下他近期以来诸事繁杂,皇上恨不得把折子都甩给殿下,他连个吃饭的功夫都没有,奴才们怎么劝也不听,这不今儿早上出了问题了,太医都请来了,还是不肯传膳。” “原是如此,”沈宛点点头,仍是有些疑惑,“你们怎么说都不听,我拿这一碗粥去殿下就听了?” 元水是个机灵的,当下说起好听的来:“哎呀,姑娘,这偌大的东宫除了殿下就您一位主子,您瞧着我们殿下多洁身自好啊,不瞒您说,这么多年来,殿下身边也就您这一位,要是您这没法子,那这汴京城也没人能劝殿下好好吃饭了。” 元水这一番话说的漂亮。连沈宛这种原本不在意什么虚言的人,也听得露了笑容。应下了:“既然如此,我便试试吧。” * * 秦沅的书房仍是静静悄悄的,若不睁开眼睛,还真不知道里头坐着个大活人。 元水一见着秦沅全没听太医的话,还在批着折子,当即有些急了,便道:“殿下!您怎么不听太医的话,折子就在这儿,也不急于这一时啊!” 秦沅头也没抬,没注意到还有旁人进来,只淡淡道:“无妨。” 沈宛看了一眼旁边着急上火的元水,又转向秦沅的方向说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殿下还是好生爱惜身子吧。” 一听这声儿,秦沅才倏然抬起头来。见到数日未见的沈宛,眼角眉梢间多了一抹喜色,说道:“你怎么来了?” “给殿下送粥来的。”沈宛笑着。 秦沅看了眼站在沈宛身边的元水,这才了然,同沈宛说道:“想来你也诸事繁多,搁下吧。” 一听他只说个搁下,元水急的直给沈宛使眼色。沈宛笑着,上前两步,对秦沅道:“这可不行,今日,妾便要看着殿下用下才能走。” 秦沅闻言,从折子中抬起头来,倒是极给面子,也没有再行推拒,放下了折子便说,“端过来吧。” 元水一见秦沅这么痛快答应了,脸上终于多了一丝喜色,暗暗给沈宛竖了个大拇指。看来果然还是宛姑娘有办法。要不人家怎么能让殿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呢? 秦沅是行伍之人,做什么事都干脆利落,一碗粥很快下肚,正准备重新拿起折子看的时候,沈宛却道:“这粥原是妾给自己准备的,殿下就这么用了,可怎么补偿妾呢?” 47.悱恻缠绵(12) 更新已到达, 客官请先投币后上车哦~  她还记得,他那时候是那么宠溺地叫她:“小宛”。 她也极亲切地称他:“阿涣。” …… 可是光阴流转, 似乎不过转瞬,这一切都成了虚无。虚无到这世间再没有小宛、阿涣。只有冷冰冰的罪臣之女和晋王殿下。 沈宛从噩梦中转醒。 枕畔尚有余温, 她坐起身, 怔怔看了屋子许久,才记起这已是下一世了。记起早已物是人非。 * * 此后的两日, 沈宛都再没见到秦沅。直到除夕那日的傍晚,才见到元水来了观潮楼。嘱咐沈宛扮作东宫宫人模样,两刻钟后随着秦沅进宫去。 沈宛这才算安下心来。那夜惹得秦沅不悦, 她其实生怕他一时恼了不想带她进宫了,心中也十分懊悔。这两日她虽然还是东宫里的事儿忙里忙外, 可是还是难以平复心中的悔意。 她现在也算是站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了。面对这位太子爷, 顺从也不是,反抗也不是, 十足叫她尝了一回寄人篱下的苦。 宫人的装束妆发比她平日要简单的多,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梳妆好了。担心叫秦沅等着了,她干脆出了门去暮云殿殿外候着, 准备只等他出来便跟上去。 冬夜里天黑的极早,寒风呼啸。沈宛一身宫人打扮,哪像平日里穿什么衣裳外边都要罩个大氅、披风的。这回只有一件棉衣。厚虽厚,却扛不住卷地而来的冷风。 她这样站在暮云殿外头, 只觉得天寒地冻, 整个人瑟瑟缩缩。时间也许并未过去多久, 可是因为太过难熬,却像是每一瞬都要良久。 直到她甚至觉得自己快被冻透了去的时候,才见秦沅出了门。 正一脚踏出殿门,转头同元水说着:“时候差不多了,去观潮楼叫她吧。” 元水应下,正要走,却一抬眼瞧见了站在殿前的沈宛。 当即道:“宛姑娘?殿下正找您呐。” 沈宛淡淡应下,看向站在殿门口一言不发的秦沅。仍是照着往日模样,恭谨地行下礼去:“殿下万安。” 出乎意料的,秦沅虽一向清冷不近人,但还算是个知书识礼之人,往日宫人行礼怎么也要颔首,或是叫起。今日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就向着东宫的宫门方向走去。 沈宛还保持着行礼的动作,怔在原地。一旁的元水也瞧出这尴尬,见他家殿下已走了,沈宛还傻乎乎站在那儿,忙道:“姑娘!想什么呢?殿下走了,您可快些跟上吧!” 沈宛这才秀眉紧蹙,艰难地迈起步子跟上秦沅。 糟了…… 上回鲁莽行事,好容易在太子那儿积下的好感这回要毁于一旦了…… 瞧着方才那情形,他似乎对此颇为在意。 沈宛不知怎的,竟有些喉头发苦,只能硬着头皮跟着他,走一步算一步了。 东宫原本就是在皇宫边儿上的,距离很近,只不过因为各自宫门位置的原因,从东宫的宫门出去,进到宫里也有一段路程。 太子殿下天潢贵胄,出席宫宴这样的场合,自是要有太子的排场。马车早已经备好了,就停在东宫门口。沈宛和元水并排,跟在秦沅后头。 秦沅自打从暮云殿出来,见着沈宛以后,这一路上,就只自顾自往前走,再没说过一句话。 此时到了马车前,更是连看也没回头看,径直上了车。 沈宛一身宫人打扮,按规矩除非主子允许,否则都是要跟着车步行的。虽然这天实在冷,风泠泠吹来,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些似有若无的雪絮,飘飘扬扬。 她忍着冷意,接过元水递来的灯笼,正在心里头安慰自己熬过这一路便好。谁知,队伍还没开始行进,却听见马车里传出熟悉的声音—— “元水。” 被叫到的元水连忙凑到车旁,问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秦沅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说道:“车上的横梁断了,你找个人上来支着。” 元水听到这样一番话,先是愣了一愣,东宫里的马车自然都是一等一的好做工,这辆又并不怎么用,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坏了。不过殿下既开了口,他自是要给个法子:“殿下,不如稍等一会,奴才叫人去换一辆来。” 毕竟马车坏了,实在有碍观瞻,可不能折了殿下的面子。 秦沅只淡淡道:“来不及了。” 元水也知道除夕宫宴十分重要,总是不好晚到的,忙道:“殿下等着,奴才这就上来支着。”说着,抬步就要踏上马车去。 谁知,秦沅却道:“且慢,这车窄得很,你若进来太挤了些。” 元水看着面前这三驾马车,远比寻常官家人用的马车大了一倍,怎么瞧怎么宽阔敞亮。他放眼四周想寻个身量瘦小的,眼睛落到一旁的沈宛身上,才发觉自己这是犯了傻。 抬手便给自己脑门来了一巴掌,忙对沈宛道:“姑娘,马车的横梁断了,殿下叫人上去支着呢,您快快上去瞧瞧。” 沈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元水连推带攘地推上了马车。 甫一掀开帘子,见的就是太子殿下冷着的脸。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似乎会被无限拉近。沈宛滞了一下,才弯着腰进了马车里。 车里置有暖炉,早已将里边烘的暖意盎然。秦沅仍是一言不发地坐着,见她进来,莫说话了,连正眼儿也没给她一个。 沈宛抬眼看马车棚顶的横梁,全是好端端架在那儿,没瞧见一处坏的,见秦沅也没有要说的意思,只得问:“殿下,是哪处横梁断了?” 秦沅这才抬眼看她,面上瞧着还是冷冷的,不过到底是吐出两个字:“坐下。” 他眼神示意身边的位子。 沈宛愣了愣:“……殿下。” 男子正襟危坐,声虽轻,口气重却不乏□□味:“坐下才能瞧见,非要孤说两遍?” 沈宛人在矮檐下,只得乖乖坐到他身边的位子上。又抬眼去看上头棚顶上哪处有横梁断掉,还没瞧出个所以然,手上就倏然被塞进来一个暖暖的物件。 这是她惯常用的,一下子就知道是个小手炉。她不禁转过脸,看向身边坐着的人:“殿下,这是?” 秦沅对着车外稍扬了声:“元水,走吧。” 沈宛见他没应她的话,还直接叫元水走了,不禁又唤了一声:“……殿下?” 却只得了句:“聒噪。” 一旁侍候的婢女扬手洒下玫瑰瓣子,纷纷扬扬。 屋子里静谧安然,只有扬起水的点点声响。 倏然,却听外头刘嬷嬷的声音响起来:“小玉,你服侍姑娘快些,殿下那头的蔡掌事可催的紧了。” 小玉也是随刘嬷嬷一道送来观潮楼伺候的,自是极听刘嬷嬷的话。是以,沈宛很快也就沐浴完了。 想着白日里她同秦沅提了要求个差事做,他全像没听见,只囫囵两句过去了。到了晚上却差人叫她去他的寝殿暮云殿侍候。沈宛这也算明白了,他原就不需她做什么差事,许是也像晋王一般,只要她做个本本分分的妾室。 小玉服侍她穿上外裳,东宫里原没有旁的女主子,连件儿像样的宫装也是没有的,沈宛这时也不过是将从沈府穿着的衣衫洗过又穿的。 衣裳上倒是没有了褶子。 她倏然笑了笑,带有一丝丝自嘲的意味。 小玉的手顿了顿:“姑娘?” 她并不是过了明路娶进来的,底下也只听太子爷,叫她一声宛姑娘。 沈宛收起笑意,轻轻一挥袖:“无事,走吧。” 暮云殿派来领路的宫人已等在一楼,沈宛下了楼,主事的便迎上来,“宛姑娘,请。” * * 宫室偌大华奢,长廊萦绕。前头领路的是暮云殿的大宫女淑云。此时时候颇晚,沈宛由淑云引着,从暮云殿的侧门而入。 淑云笑着解释:“宛姑娘莫怪,殿下正在正殿接见属官,咱们女儿家,不便自正门而进。” 沈宛原就是不在意这些的,她只知道如今这机会已送到她面前,就更不在意过程是如何的了。 回廊缠缠绕绕,终于是到了太子寝殿的门口。 沈宛定睛一瞧,那门口儿站着的,可不正是前日来观潮楼给她送汤药的宫人碧洗?听刘嬷嬷说,碧洗和淑云一样,都是暮云殿的大宫女。 两人瞧着也是相熟。淑云将沈宛带到门口,同碧洗笑道:“碧洗,这位是观潮楼的宛姑娘,你是见过的,还不见礼?” 碧洗睨了淑云一眼,不悦之色挂在脸上,不过碍着身份,还是行下礼去:“碧洗见过宛姑娘。” “起来吧。”沈宛也并不拿大,她如今初来东宫,人生地不熟,不说与这宫里人全相处和谐,至少不能先树了敌。 48.悱恻缠绵(13) 更新已到达,客官请先投币后上车哦~  正是方才沈宛混在宫人队伍里时, 听见宫人说想将女儿嫁进东宫的那位苏大人。也就是苏惜月的父亲。 这时, 酒过三巡, 席上的气氛已是极好。什么君臣之间, 上下级, 在酒席上, 原本的拘束感也小了不少。 苏圩满脸笑意,举杯向着秦沅道:“太子殿下, 老臣敬你一杯。” 今日是太子殿下弱冠之寿, 好日子。臣下敬酒,自然是喝了。秦沅微一抿唇,道:“苏大人,请。”这才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苏圩见他如此痛快, 又不端着太子爷的架子,面上的誉美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全写在脸上了,他放下酒盅, 连连赞道:“殿下海量啊!老臣佩服。” 秦沅朝他抿唇颔首, 以示友好。 此时他右侧的是沈宛,左侧站的是蔡和。今日的苏圩实在热情, 连连敬酒, 又多番夸赞。这杯敬罢, 蔡和便附在秦沅耳边解释道:“这位苏大人, 家中有适龄女儿,还有刚才敬过酒的李大人,宋大人,这几位的夫人前两日都被皇后娘娘叫去御花园赏花了。” 秦沅闻言,眸色微深,看来,皇后这是沉不住气了。 吏部尚书苏家,也算是名门望族,几代人都是生在汴京,入仕为官的。近来又颇受皇帝倚重,皇后竟有意让苏家与东宫结亲,定然是有一番算计的。 不过这苏家秦沅尚且不放在眼里,只是苏家这位女儿他却多有留意。而且记得很清楚,上一世,这个苏家女儿,正是晋王妃。 想到这儿,他不禁看了一眼,身边站着的沈宛。 恍然想起了上一世最后那日—— 兵变祸起,那是安稳和乐的汴京城几百年来最不平凡的一个夜晚。 那夜皇帝病危,皇后与晋王策划多时的计划终于得见天日。可怜秦沅上一世笃信什么兄弟手足,没防备晋王狼子野心。 沈宛偶然得知了晋王计划内情,辗转托信于东宫中的陶侧妃,谁知陶氏鲁莽,只以为沈宛有害人之心,不肯将信交予秦沅,待到他知道的时候,已是兵变乍起,回天乏术了。 那一夜也是秦沅上一世最后一次见到沈宛了。与素日里娇媚动人,摇曳生姿截然不同的。那夜,她衣衫破碎,满身满脸的血痕,已是垂然将死,被绑于城墙之上,摇摇欲坠。 他领着手下残兵败将,拼死冲杀,将她救下,却也是最后的最后了。 他将她娇软的身子揽在怀中。两人皆是鲜血直淌,所接触之处,连血液,也融为一体。 他问她:“你送信来,可后悔?” 只得了她断断续续的一句:“我,不悔……二,二哥哥是良善之人,待我家甚厚,未能帮到你,是我的过错。” 那声音,也随着呼啸的风,零零落落。不知飘到何处去了。可他却不知,她那时已然失了意识,这话,也不过凭心头执念说来的。 他拼尽全身力气,横抱起气息奄奄的女子,纵身一跃,跳下了那数丈高墙。 那时候,他也实在没想过,还有能有来世。 思绪乍然收起,秦沅还来不及收回冷硬的眸光。沈宛正躬身为他布菜,一侧脸,就撞进那晦暗深涩的双眸中。 蓦地心中一惊。 这个眼神,怎么如此似曾相识? * * 酒席散了之后,秦沅没有立即回书房处理政务,反倒是一路送沈宛回到了观潮楼。 送便送罢,好说她现在也算是他名正言顺的妾室,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偏生,他一句话也不肯说,叫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沈宛照例跟在他身后半步,始终低着头,太子殿下既然没有说话,她也不好开口,也就只能降低存在感,当自己是个哑巴了。 只是她这样低着头,只看着自己的步子,慢悠悠的一步一步走着,神思放空,并未想其他许多事情,一不留神,倏然撞到了一堵“墙”上。 她揉着撞得发红的鼻头,连忙倒退了一步,抬眼一看,才发现,撞上的可不是太子爷? 还是那句话,人在矮檐下,不敢不低头。沈宛忙福下身去给秦沅行了礼:“殿下恕罪!妾身,妾身并非有意。” 算上方才没给他布菜的事儿,她今儿已经在他这儿犯了三回事儿了,也不知道这回他还能不能容她,她在东宫这口饭,还能不能保得住。 秦沅突然被撞上,却没有一丝恼意。按照往常他的性子,对待女子原没有什么耐心,可是这时许是酒意上头,竟然索性执起她的手,口中还说着:“总是这样不小心。” 沈宛没想到他不但不生气,竟反而拉起她走,心里头蹦出了“因祸得福”四个字。她看着身前长身玉立的清隽男子,素手被他修长的五指笼在手中,大约因着刚喝过酒,他手心微热,捂得她常年冰凉的手也有些暖意。 她不禁一阵肝儿颤……斟酌着问他:“……殿下?” “嗯?”男子放慢了步子。 “殿下不怪我?” “怪你什么?” …… 秦沅许是宴上喝得多了。送沈宛回到了观潮楼也没再进去,便转头回了书房。 * * 第二日一大早,秦沅刚下了朝回来,就见元水迎在东宫的宫门口,似乎有事的样子。 便问:“何事?” 元水四处打量一番,见没有什么闲杂人等,这才将手中的帖子递了上去给秦沅,说道:“殿下,昨日宴上那位吏部尚书苏大人家的苏夫人,今日递上了拜帖,说是听闻东宫的秋菊开了,想来赏一赏。” 自古以来,皇帝与储君之间的关系都有些微妙。太子也是个高危职业,做的不好,皇帝觉得你不行,要辞了你,做的好了,皇帝又怕你等不及想要赶紧取而代之,故而忌惮着你。 是以,秦沅当上太子以来,虽和朝中官员也颇有往来,除了他师父沈大将军,他对于旁人,也是来往得宜,每每避险,免得皇帝心中生了猜忌。 像是苏家这样直接送了拜帖到东宫来,说想到东宫一游的,还真是头一份。秦沅记着昨日蔡和跟他汇报的事,又有前世种种,自然忌惮着这个苏圩。当下便道:“实在不便,回了她吧。” 元水在一旁欲言又止,颇有些为难,说道:“来送帖子的小厮说是他家夫人已经出门了,这时恐怕已到了东宫门外。” 秦沅微一皱眉,顿了顿,道:“也罢,看看皇后这是打的什么算盘。你去叫蔡和跟着她。” 说罢,又觉得不够,补上一句:“东宫没有明面上的女主子,就叫碧洗也随着吧,不许那苏家的人靠近观潮楼,知道了么?” 元水连连称是,一路疾步着去找蔡和了。 这算是应了? 他既没叫她走,就是肯留下她来了吧? 其实沈宛来这趟,心里也是有几分把握的。秦这种事情,既有了一次,第二次心里便也没了许多障碍。况且他若是,当真于她无意,何必巴巴把她从外头带进来? 她不是寻常人,她知道,若她身份暴露,会给他带了什么样的祸事。 见秦沅已进了里间儿,沈宛便将绾发的钗子卸了。一头青丝如瀑,顷刻间流泄下来。 丝发披将肩,衬得人更是清丽难掩。 秦沅回来的时候,见她钗环已卸了,仍坐在先前的位子上。也没多说什么,只径自向着床榻而去了。 这倒是叫沈宛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自处了。好在她原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纵然前几年被磨了性子,总归也是本性难移。 她也不扭捏,干脆脱了外裳,挂了起来。便也向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秦沅已是一身里衣,扯了被子躺下了。 沈宛站在榻边,并不急着过去。先将榻便点着的灯熄了,又缓缓放下帘子,这才走到榻前。 温言软语:“殿下,妾伺候您吧。” 男子躺在床上,仍旧是端端正正,极规矩的姿势。 沈宛也不是未经人事的闺阁少女了,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是“砰、砰、砰……”一阵狂跳。 说完这句话已是不知怎么办了。 正是不知如何是好,下一秒却被一直有力的大手一把拉过去,然后是天旋地转,一下子躺到了榻上。 暗夜里,什么也瞧不清楚。太子爷支着身子,正定定瞧着她。 脸皮厚如她,也是一脸羞意,不敢看他。 与上回饮了许多酒,头脑混沌,稀里糊涂发生了不同,这一回,她可是清醒的。 免不了有些抗拒。 她眼神飘忽,干脆转过脸,向着门口的方向。 眼睛瞧不见,旁的感官便变得格外清晰。只觉得男子一双大手,五指修长,正钳制着她的双臂。 手心的温热隔着薄薄的里衣传来,引得她身子微微战栗。 周遭是男子霸道的气息,笼罩着她,寸寸缕缕袭来,叫人不敢多贪一分呼吸。 沈宛尚且还有一丝理智,虽然她此次的目的就是为了来勾引他。可她到底还是清楚,他们二人其实并不如何相熟。 她下意识要挣扎着将他推开。 皎然的月光打窗子外头照进来,正照着门口,只瞧见门口影影绰绰,唔……那影子瞧着便是宫女。 沈宛想起方才听见淑云、碧洗二人说话,提到碧洗今晚值夜。 坏心思陡然上了心头。那碧洗可不光说过她今晚值夜,还说过许多对沈宛鄙夷不屑的话。 她刻意稍稍扬声儿,十足娇媚地:“殿下,莫要这般心急呀。” 瞧着门外那影子原本还微微有些动作,她这声音一出,立时只叫影子似是一动不动地怔住了。 沈宛满意地浅浅勾了勾唇角,抬眼悄悄去瞧秦沅的神色。 她此时实在心慌得紧,来之前自个儿对自个儿那些开导全没了用处。她此时心中委实恐惧,眼中是抑制不住的慌乱,甚至觉得,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立时便被男子按住了,秦沅声音微哑,低低地:“别乱动。” 也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会错了意,那声音中,竟有一丝隐忍。 沈宛有些怯意,低低唤他:“……殿下。” 男子倏然低下头来,吻上她红艳欲滴的樱唇。 她认命地闭上眼睛,身子一下子僵硬住,硬着头皮等着他下一步动作。 谁知,他却只是浅尝辄止。在她的樱唇上印下这一吻后,突然放开她,躺在了边儿上。 沈宛愕然躺在榻上,见他半晌都没有继续的意思,这才怔怔看向他。 男子却早已经阖上双眼,伸手替她拉上锦被,淡淡道:“睡吧。” 其实沈宛来这趟,心里也是有几分把握的。秦这种事情,既有了一次,第二次心里便也没了许多障碍。况且他若是,当真于她无意,何必巴巴把她从外头带进来? 她不是寻常人,她知道,若她身份暴露,会给他带了什么样的祸事。 见秦沅已进了里间儿,沈宛便将绾发的钗子卸了。一头青丝如瀑,顷刻间流泄下来。 丝发披将肩,衬得人更是清丽难掩。 秦沅回来的时候,见她钗环已卸了,仍坐在先前的位子上。也没多说什么,只径自向着床榻而去了。 这倒是叫沈宛有些尴尬,不知如何自处了。好在她原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纵然前几年被磨了性子,总归也是本性难移。 她也不扭捏,干脆脱了外裳,挂了起来。便也向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秦沅已是一身里衣,扯了被子躺下了。 沈宛站在榻边,并不急着过去。先将榻便点着的灯熄了,又缓缓放下帘子,这才走到榻前。 温言软语:“殿下,妾伺候您吧。” 男子躺在床上,仍旧是端端正正,极规矩的姿势。 沈宛也不是未经人事的闺阁少女了,不知怎么的,心中竟是“砰、砰、砰……”一阵狂跳。 说完这句话已是不知怎么办了。 正是不知如何是好,下一秒却被一直有力的大手一把拉过去,然后是天旋地转,一下子躺到了榻上。 暗夜里,什么也瞧不清楚。太子爷支着身子,正定定瞧着她。 脸皮厚如她,也是一脸羞意,不敢看他。 与上回饮了许多酒,头脑混沌,稀里糊涂发生了不同,这一回,她可是清醒的。 49.悱恻缠绵(14) 更新已到达, 客官请先投币后上车哦~ 秦沅闻言,倒是并不见有多着急。只是淡淡点点头应下。加快了脚上的步子。 自打进了东宫, 沈宛就再也没有出来。这时倏然出来, 又是到了皇宫这样庄严肃穆的地方。心中难免有一些紧张。 她仰仰头看着宫门口上巨大的匾额,上书工工整整的三个大字—— “神武门。” …… 神武门? 她虽然进过宫, 可也只是寥寥几次。对宫城并不了解。更遑论有什么强烈的熟悉感了。 可这时,偏偏就是不知怎么的,站在神武门前,像是海市蜃楼般, 看见了滔天的大火,还有吵嚷厮杀的将士…… 半晌, 才依稀想起来,这里似乎就是她上辈子殒命的地方。 她正想着这事,思绪渐深,也没注意脚下。倏然, 猝不及防地就被门坎绊了一下,直直向前栽去。 原本已经准备好了正面着地, 连双手都准备好要护住脸了。谁知道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疼。 只听一声闷响,她一下子撞到走在前头的秦沅身上。他一身丝绸锦衣丝滑,她倏然整张脸撞上去,险些又滑下来。 幸好秦沅及时回过头,一把拉住了他。 原本以为他会不屑的奚落两句。谁知道这回他竟然是一言不发, 只是定定的看了她两眼。 沈宛站直了身子, 被他握住的手却还没有被松开。他从前常年征战沙场, 手劲儿大的很。她细细的手腕儿这样被他握在手中。竟有种马上就要碎裂的感觉。 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吃痛道:“殿下……疼、您抓痛…奴婢了。” 秦沅最后又看了他一眼,放开了手,他眸中颜色深沉,叫人瞧不出,也捉摸不透他的所思所想。 * * 这个小插曲儿就这样结束了。重新开始往前走之后,秦沅似乎没有刚才那么着急了。尽管元水时时催上两句,他也没在意,仍是保持着不疾不徐的步调。 宫城里地方大的很,从神武门到上阳宫也是有一段路程的。 元水在秦沅身后,沈宛身侧。真真切切地瞧着他家殿下放慢了步子。 还时不时余光扫扫身后的她。 元水不禁暗暗摇头,在心里感叹:美色误人啊误人! 终于是到了上阳宫正殿门前,原本一直走在前头的秦沅站住了脚,转头对身后的沈宛和元水道:“上阳宫不许侍从进去,你们就等在这儿吧。” 说罢,便抬步进了殿门。 只留下沈宛和元水二人站在廊下,吹着呼呼的冷风,冻得快要僵掉。 沈宛上辈子虽然受过些寄人篱下,遭人白眼儿的苦,可是不管是在东宫还是在晋王府过的都算是富贵日子,冷着热着也是少有的。 尤其是像今日这样,生生在廊下冻着,也是没有感受过的。 正在廊下站着,没注意什么时候身边来了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径直就向着元水来了。 远看没有什么,待到他走近了,沈宛一看,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些眼熟。隐隐有种从在哪儿见过的感觉。 那小厮走到元水面前,双手一抱拳,说道:“这位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元水小哥?” 元水似乎没有见过他,只是点点头:“正是,你是何人?” 那小厮却避而不答:“我家主子在侧门那边遇上了太子殿下,殿下他说有事寻你,便遣我来知会一声。” 元水似信非信,只说:“我如何信你?” 那小厮只道:“太子殿下并未给我什么信物,在下只是个传话儿的,话已带到了,元水小哥信不信,去不去就与我无关了。” 说完便又一拱手,扬长而去。 只留下元水和沈宛面面相觑。 稍一思量,元水对沈宛道:“姑娘先在这等着,我去侧门那边儿瞧瞧。” 沈宛目送着元水往侧门而去的背影。倏然,一道衣裳华贵,锦袖翩然的人影入了视线。 屋子正中放着一个装满热水的浴桶。女子轻解罗裳,身姿曼丽,悠悠然踏入桶中。 一旁侍候的婢女扬手洒下玫瑰瓣子,纷纷扬扬。 屋子里静谧安然,只有扬起水的点点声响。 倏然,却听外头刘嬷嬷的声音响起来:“小玉,你服侍姑娘快些,殿下那头的蔡掌事可催的紧了。” 小玉也是随刘嬷嬷一道送来观潮楼伺候的,自是极听刘嬷嬷的话。是以,沈宛很快也就沐浴完了。 想着白日里她同秦沅提了要求个差事做,他全像没听见,只囫囵两句过去了。到了晚上却差人叫她去他的寝殿暮云殿侍候。沈宛这也算明白了,他原就不需她做什么差事,许是也像晋王一般,只要她做个本本分分的妾室。 小玉服侍她穿上外裳,东宫里原没有旁的女主子,连件儿像样的宫装也是没有的,沈宛这时也不过是将从沈府穿着的衣衫洗过又穿的。 衣裳上倒是没有了褶子。 她倏然笑了笑,带有一丝丝自嘲的意味。 小玉的手顿了顿:“姑娘?” 她并不是过了明路娶进来的,底下也只听太子爷,叫她一声宛姑娘。 沈宛收起笑意,轻轻一挥袖:“无事,走吧。” 暮云殿派来领路的宫人已等在一楼,沈宛下了楼,主事的便迎上来,“宛姑娘,请。” * * 宫室偌大华奢,长廊萦绕。前头领路的是暮云殿的大宫女淑云。此时时候颇晚,沈宛由淑云引着,从暮云殿的侧门而入。 淑云笑着解释:“宛姑娘莫怪,殿下正在正殿接见属官,咱们女儿家,不便自正门而进。” 沈宛原就是不在意这些的,她只知道如今这机会已送到她面前,就更不在意过程是如何的了。 回廊缠缠绕绕,终于是到了太子寝殿的门口。 沈宛定睛一瞧,那门口儿站着的,可不正是前日来观潮楼给她送汤药的宫人碧洗?听刘嬷嬷说,碧洗和淑云一样,都是暮云殿的大宫女。 两人瞧着也是相熟。淑云将沈宛带到门口,同碧洗笑道:“碧洗,这位是观潮楼的宛姑娘,你是见过的,还不见礼?” 碧洗睨了淑云一眼,不悦之色挂在脸上,不过碍着身份,还是行下礼去:“碧洗见过宛姑娘。” “起来吧。”沈宛也并不拿大,她如今初来东宫,人生地不熟,不说与这宫里人全相处和谐,至少不能先树了敌。 进了太子的寝殿,沈宛这才有些紧张。上一回他们二人双双酒醉,似乎是水到渠成就……可是今日,她这般清醒着,要她在这寝殿里端端坐着等着秦沅的临幸,心里头到底是觉得别扭。 唔,别扭的很。 她进了门,便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宽大的袍袖底下,手指绞在一起。 寝殿静寂,没有一丝儿声音。 50.飘摇风雨(1) 更新已到达,客官请先投币后上车哦~  瞧见他这一本正经的模样, 沈宛不禁忍不住轻笑一声, 说道:“殿下真是爽快人, 妾在东宫衣食丰足,本没什么所求, 只是……” 沈宛佯作为难的样子,话说到一半又顿住了。 “但说无妨。”秦沅的目光一直没离了她,只道。 “妾, 妾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女子, 殿下若, 若能带妾去宫里瞧瞧,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她这番话故意说的怯生生, 生怕不小心就暴露了目的。 她倒也没说的那般明显, 只说自己想去宫里瞧瞧, 可没说非要除夕宫宴去。毕竟沈宛知道除夕有宫宴的事不稀奇,她现在这个不知底细的“宛姑娘”若知道除夕宫宴, 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她已算得明白了,接下来的十日封了印, 秦沅应是不用为什么政事进宫。若他应了待她进宫, 左不过一趁着除夕夜的宫宴,二趁着大年初一拜年定省。而这两个时候,都是可能遇见晋王的。 说完这句话, 她一脸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这回倒不光是装的小心翼翼了。她到底还是怕她拒绝了, 错过这一次,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有机会接近秦涣。 出乎意料的,秦沅听完想也没想就点了头,甚至,连一多余一句疑问都没有,只是点过头后,顿了顿,说了一句:“这个简单,只是,你就只要这么个赏,不觉得亏了?” 沈宛只听他答应了,哪还顾得其他,当下连连摇头,“不亏不亏,多谢殿下!” 说着,便下意识要起身谢恩。 这一动,才发觉,自己还坐在他的腿上。一时间,方才那种如坐针毡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挣扎着想起来,脚还没沾着地儿呢,就被人按下了。 他的手臂就在她腰间紧紧箍着,紧的叫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沈宛深吸了一口气:“殿下,妾要喘不过气了……” 腰上扣着的手臂这才轻了力道,沈宛趁着他松了力的功夫,连忙一下子起身。连连退了几步。与他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还没等秦沅说话,沈宛就先福下身行礼,口中急急道:“多谢殿下赏赐,妾还有要事需处理,便不叨扰殿下了,妾告退。” 说完,头也没抬的,行了礼就要往门外走。 “等等。” 还没走出两步去,就听秦沅轻轻吐出两个字。 偏偏人家是当朝太子爷,一字千金的。就单单这两个字一出口,她敢再往前一步。 只能暗自攥紧了衣摆,十分不情愿地回过了头去,说道:“……殿下还有何事要吩咐?” 仍是低着头,没去看秦沅什么情形。 秦沅瞧见她这副忧心忡忡又视死如归的样子,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放过她,便道:“你身份特殊,除夕夜就扮作宫人,随着孤进宫吧。” 沈宛一听,心中大喜,却仍是低着头,连忙应了:“是,妾身遵命。” “去吧。” * * 从秦沅的书房出来,沈宛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好像压在心头的大山突然挪开了,叫人心里头也舒坦多了。 她不禁在心里感叹,太子爷果然是危险的生物,刚才她可是虎口脱生,好不惊险啊。 打书房出来,却感觉一阵冷意袭来,呼啸的北风吹过来,险些吹得她一个趔趄。 沈宛连忙将身上毛茸茸的玄狐大氅裹得紧了些。 心中不禁感叹,这天变的也太快了些。方才她到秦沅书房来的时候,还是天高气爽,万里无云,瞧着总归是个清清朗朗的好天气。 谁知道,就她在书房里这不过片刻的功夫,竟是刮起了呼呼的北风。 冬日里的风片片的小刀儿,生生刮在人的脸上。沈宛又是天生的细皮嫩肉,容不得一点磋磨。这时候只觉得,脸上生疼生疼,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只求这早一点回观潮楼去,也好不再受这寒风之苦。 幸好观潮楼原本就距暮云殿颇近,这才叫她没被冻透了去。 终于是到了观潮楼,她这边急急进门,谁知一进门却听到了这样一句—— “观潮楼可容不下你这样的奴才。莫说是姑娘回来,就是告到殿下那儿去,老身也自有说法。” 沈宛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这一听就是刘嬷嬷的声音。嬷嬷虽然平日里人严厉了一些,可心肠总归是不坏的,从来没见她如此疾言厉色的对待哪一个底下的宫人。 刘嬷嬷这样激动,想来是出了什么颇大的事情了。 屋子里的众见沈宛进了门,齐刷刷看向她,纷纷行礼。 沈宛瞧着屋里这几个人,秀眉微蹙,不禁在心中思忖,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屋子里的人行过礼,都没有下一步动作,正面面相觑的站着。 也就只有刘嬷嬷,分明方才沈宛进来之前,她还是一副疾言厉色的模样,这时候瞧见沈宛冻的脸颊,鼻尖儿都发红了,浑身冒着冷气,等时有些急了。连忙拿起身边桌子上放着的小手炉,向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口中还十分关切的呼着:“唉呀,姑娘出去也不多穿些,这若是冻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沈宛原本还因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心中有些烦乱。这下子一听刘嬷嬷这话,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罩着的玄狐大氅,不禁“扑哧”笑了一声儿,“嬷嬷瞧我都裹成这样儿了,还穿的不算多呢?” 刘嬷嬷将自己手上拿着的小手炉一把揣进沈宛手中,嗔怪道:“瞧姑娘冻的。” 沈宛抱紧了手上的小手炉,悄悄对刘嬷嬷吐了吐舌头。顿了顿,才问道:“这是怎么了,我不过是一会儿不在,怎么瞧着这情形有些不对呢?” 说完,她不禁看向此时正站在她左手边几步之外的东宫掌事蔡和。 沈宛对蔡和笑道:“蔡掌事可是稀客,掌事快请坐。” 这时沈宛纵观整个观潮楼一楼的大厅里,平日里伺候她的小玉正跪在地上,身边站着淑云,蔡和领着自己身边的几个小厮正站在沈宛的左手边。 沈宛心中大约有几分了然。 刘嬷嬷知道沈宛是在思虑这事,待到沈宛一转脸看她,她便立即会意,看向小玉,解释道:“小玉未经姑娘允许,私自溜进姑娘房里,翻动姑娘房里的东西,被老奴抓住了现行。此等奴才实在不宜再留在主子身边伺候,老奴这才请来蔡掌事,将这奴才打发了去。” 听完刘嬷嬷这一番解释,沈宛立时心下了然。她知道东宫里的人比较杂乱,哪家的都有,难保哪个不是谁家派来的耳目,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露了马脚,还是常常在身边伺候的小玉。 她心里犹记得,上辈子在晋王府,她身边最亲近的侍女,什么话都说的人,就是晋王派来监视她的。 心中不禁有些触动,难道她上一世,这一世,生生世世,都逃不过被身边最亲近的人背叛的命运么?嗬,总遇到这样的事情,她究竟是什么运气? 幸好面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妥,顿了一顿,便笑着对蔡和说道:“原来是这样,劳驾蔡掌事来一趟了。这人交给掌事,我心里也是放心。” 说完,又转向淑云,“淑云,还不给蔡掌事奉茶?” 沈宛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原来是上了他的当了。 不过想着外面天寒地冻,秦沅能叫她进马车里来,必是没有恶意,为了她好的。 很快就驾驶到了皇宫门口。宫城里规矩多,是不许马车进到宫里边去的。是以,一到宫门口,两人便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一下了车,就见到了一直跟在马车外头走着的元水。外头风硬,他已被吹得脸颊通红。刚一见到秦沅下车,就忙凑到他身边,说道:“殿下,咱要快些走了,一会儿您还要赶着去上阳宫祭拜,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可莫要耽搁了。” 51.飘摇风雨(2) 更新已到达, 客官请先投币后上车哦~  她明明知道今日此行所为,真的见着他, 还是忍不住低下头去。 他与她不同, 此时的他并不知前世种种,只知道崇阳大将军府被屠满门,青梅竹马的姑娘竟尚存于世。 眉眼间的惊喜几乎溢于言表,秦涣走上前,压低了声音:“……小宛。” 沈宛垂首不答, 只当是没听见,头愈发低了低。 可是那人的脚步却没有因她的闪避而停顿下来。反而一步、一步,向着她而来。 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上。叫人心惊胆战,魄散魂飞。 终于,像是过了许久许久, 他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 沈宛低着头看着自己裙下露出的一截儿脚尖,恨不得整个人钻到地缝里去。 直到对方修长的手指轻轻抬起,带着温热的气息, 倏忽轻轻扣在她的下巴上。 他瞧着并没使什么力, 可她却被钳制着抬起了头。 一抬起头, 就见一双泪眼, 泫然欲泣。 秦涣不知前情, 大约只觉得沈宛这时饱受灭门苦楚, 心中不免生了怜惜之意。 殊不知她心中所念所想, 前世所经历的种种, 远不止于他所想到的那些。 幸好沈宛已重生数日, 大约适应了如今处处需要算计的日子。并将情绪掩饰的很好。 倒没教秦涣看出了什么不妥去。 秦涣初初见到她这般模样。不禁怔了一怔,连钳制住她下颌的手,也不禁加重了力道。 沈宛被这重重的力道钳着,倒吸了一口凉气,眼中水泽愈甚,竟然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秦涣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有万千言语想要说,可是到底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皇宫大内,一切关于沈家的都是禁语。这真的说出什么,恐有大祸降临。可终究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小宛,你还活着……” 她听着,却也只是缄默不言。 秦涣似乎是在解释,瞧着表面确是情真意切:“小宛,那夜长平侯府喜宴,出了那样的事是谁也始料不及的。我一听说,便赶去了,谁知天不遂人愿,还是,还是晚了一步。” 这解释的话说的极好,既把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又显示出了自己一片着急的心。 若是搁了往日,她必是信了,只不过时过境迁,沈宛已然不是当初那个巧言令色就能骗了去的沈宛了。 不过她今日进宫既然是抱了目的地的,也必然是要给他一个面子。是以,纵然心中万般怀疑。面上也是装出一副动了情伤了心的模样。 她秀眉紧蹙,本是二八年华,身为女子最好的年纪。可是因为思虑甚多,常常愁眉紧锁,年纪轻轻,眉间竟生出一道浅浅的竖纹来。 好在她原本就容姿妍丽,实在是人间极好的颜色。这一点点微不可见的细纹,不但没有影响她的样貌,反倒添了些忧忡之感,更更惹人怜惜。 沈宛微微哽咽,顿了一顿,话才说出口来:“晋王殿下……实在不必自责,天道轮回,自有命定,你我身在其中,原本就无力左右,这一切,不过是因缘际会,说到底都是一个‘命’字罢了。” 这话一出,倒是令秦涣委实一震。自打沈家灭门一别,二人虽不相见,可是相隔的日子实在不多,没想到沈宛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依稀记得,她从前从来都只是吃喝玩乐,从不需思量那些人情世故的事,虽然没有一点官家小姐的样子,可却也乐得快活自在。 如今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在像是历经千帆,看破红尘的样子。 秦涣不知怎的,竟觉得现在的气氛有些压抑。不由得扯开话题去:“我们先不提从前的事,小宛,你怎么会在东宫?” 沈宛早知道他会问起这个问题,一早想好了说辞:“巧合罢了,太子殿下救了我,我这条命原也是捡回来的,不过就这样苟活着罢了。” 话虽这样说,字里行间挑不出一点儿毛病。可是只要稍一琢磨,便会发觉这个语气中的无奈与艰辛。 身在皇家个个都是人精,秦涣能有后来那一番作为,自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又哪会听不懂她话中有话? 是以当下便问:“你在东宫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有人欺侮你了?不如趁着今日,除夕宫宴散了就跟着我回去。” 沈宛闻言,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如今本应该是个不在世的人,这样贸贸然到殿下府上去,实在惶恐,若是给殿下原来什么不必要的麻烦,那岂不是我的罪过了。” 秦涣闻言怔了怔:“小宛,你我何时这样生分了?太子既能收留你,我晋王府又如何不能?” 听到这样一番话,沈宛樱唇微张,秦涣果然不信服这个理由。她在心中连连给秦沅道歉,太子殿下待她自然是极好的,可是看来这回只得利用他了。 便道:“阿涣,你,唔……阿涣你与太子殿下不同,殿下他与我有恩,是我的恩人。可阿涣不同,阿涣你,是我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连累的人。” 任是哪一个男子,听到这样一个容色过人的女子如此一番情真意切的表白,也是难免心中有些触动。 * * 秦沅近到上阳宫正殿祭拜先祖,想着外头天寒地冻,沈宛和元水还在外头等着。她一身薄薄的棉衣,不知道要冻成什么样。便加紧了祭拜的进度。赶着出了门来。 谁知,一脚还没踏出门槛。站在门口的两个宫娥刚要伸手替他打起帘子。就听到了沈宛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秦沅的脚步顿在原地。空气中静寂万分。 下一瞬,便听到一个熟悉的男音响起。听得出来颇有些动情—— “小宛!” 然后是衣袖摩擦。秦涣猝然伸出手去,一把揽过了沈宛。 秦沅凤眼微眯,摩挲着手上的墨玉扳指,抬手制止住了正要打起帘子宫娥。 说完,自个转身率先跑回秦沅身边汇报去了:“殿下,碧洗姑娘好像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儿,瞧着可伤心了……” 话音一落,就见碧洗已慢吞吞从树后走了出来,明明只有两步路,却走得十分艰难,像是刚刚学步的孩子。 即便在没什么光亮的夜里,也瞧得见她眼眶红红。一见到秦沅,登时又跪了下去。却一眼不发。 元水见秦沅脸色不好,忙道:“碧洗姑娘这是做什么?” 碧洗这才抬起头来,直直看着秦沅,倏然哭出来:“殿下……奴婢,奴婢实在受不了了,请殿下赐奴婢一死,也好一了百了!” 闻言,秦沅不禁挑眉,看向元水。 元水立即会意,说道:“碧洗姑娘有话慢慢说。” “奴婢,奴婢自知赶不上宛姑娘在殿下心中的分量,可她、可她也不能这么糟践人呀,呜……奴婢活不下去了!”碧洗哭得抽抽搭搭,这时候见了秦沅,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只觉得心中有无限委屈,恨不得一股脑都要吐出来才好。 秦沅原本只随意听听,谁知道竟听到了“宛姑娘”,面色不禁又沉了一分,看着碧洗的眼神也有些复杂。 碧洗见秦沅听完她的话半晌没什么回应,只觉得秦沅这是要护沈宛的短了,顿时觉得更加委屈万分,哭得更凶了。 这时,元水才注意到碧洗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宫女,左右碧洗也说不清楚,便问那小宫女:“你,抬起头来,你可知道方才发生了何事?” 小宫女瞧着怯怯的,先看了碧洗一眼,才敢说话:“知道。” 秦沅淡淡吐出一个字:“说。” 小宫女得了太子殿下的令才敢说出:“方才宛姑娘在观潮楼处置屋里的一个宫人,碧洗姑娘刚巧一路寻蔡掌事,寻到了观潮楼,进去恰巧见着,这便与宛姑娘绊了两句嘴,宛姑娘叫姑娘在观潮楼门口罚跪,一直跪到天黑才准起来。” 这话说完,一时间在场几个人,再没有一个说话的。碧洗气急败坏地转头看着那小宫人,狠狠剜上几眼。 呼呼的风声自北而来,打到树上,再也没有其他时候窸窸窣窣的声响。 秦沅素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这回不知怎的,却将不悦写在脸上。眼神在碧洗身上定了一定,才道:“她既要你跪着,你便跪着吧。” * * 话一撂下,秦沅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纵然碧洗在身后怎么哭喊着:“殿下、奴婢,奴婢冤枉啊,求殿下听奴婢解释!殿下!太子殿下!”都没有用。 元水在身后赶紧跟着,口中喊着:“殿下!殿下等等奴才啊!” 才跟着走了几步,却发现方向不对,元水刚想提醒秦沅方向不对,一抬头,隔着茂密的松柏林,远远看见观潮楼的塔尖儿,才算是明白,堪堪闭上了嘴。 沈宛自打掌了东宫的管家之权,身上的担子就多了不少,处理完小玉的事儿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她。年关里事多,这一忙起来就到了晚上,连膳也没来的及用,一直到月上梢头,才闲了下来,得以坐下来好好用个膳。 52.飘摇风雨(3) 更新已到达, 客官请先投币后上车哦~  这个小插曲结束后, 秦沅看了沈宛一眼, 又径自往前前面宴席的前殿走去。沈宛纵然心里千万般不愿意, 有了先前两人那番话,也不好再推拒。 毕竟此时她是人在矮檐下, 不敢不低头啊。小命握在人家手里, 还不是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 * 此番宴请的宾客都已在座,随着内监唱名儿, 众人都注意到了太子的到来。 纷纷起身行礼,沈宛跟在秦沅身后, 不禁在心中感叹。旁的不说, 太子作为这个世上第二尊贵的男子, 这样受着群臣下拜,还是顶气派的。 不过想虽想, 却恨不得将自己的头埋到地底下去。 虽然她从前是养在闺中的闺阁女儿, 在场的贵族、大臣, 她一个也没见过,可是她却知道秦涣在这儿。心中愈发不安,总能感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瞧着她。 众人行过礼后, 方才在安置诸位客人的蔡和蔡掌事便走过来, 同秦沅一揖,道:“殿下请上座, 臣下已安置妥当。” 秦沅点过头, 不着急坐下。先是不动声色淡淡将宴席扫视一圈, 才唤过蔡和近身,嘱咐道:“你去告诉许蒙,观潮楼周边的影卫切不可露出行迹。” 蔡和领了命行礼告退。 他才刚走,便有小厮打扮的向着秦沅的方向走来。太子的身边一向是不许生人近身的,是以一旁的元水立即侧身上前,挡在了前头。 那小厮见状,知礼地不再往前,站在原地给秦沅行了个礼,说道:“参见太子殿下。” 沈宛自打进了殿就始终不敢抬头,不过这时有人过来。她心里担忧,便微微抬眼去看来者何人。 这一看不要紧,才发现对方竟然是晋王身边最亲近的小厮王玉。莫说这人她上辈子几乎日日见着,就是这辈子沈家出事以前,晋王每每到沈家看她,也都是带着这王玉的。若说如今这世上见过她最多的人是晋王秦涣,那这王玉一定能排到第二位。 她心里一个劲儿打鼓,想必她的脸在王玉心里早已熟到一眼便认出来的地步了。 秦沅像是也认出了那小厮,微微侧了侧身子,他身量高大,这样一站,身后的沈宛就被笼在阴影里,某些方向看去,便瞧不见了。他淡淡道:“何事?” 王玉一揖:“我家殿下尚有要事,不能亲陪太子殿下过寿了,殿下说了他日定另备厚礼,来给太子殿下赔不是。” 闻言,秦沅微微颔首:“五弟既有要事,便不必拘礼,你去吧。” 待到王玉走了,沈宛才算松了一口气。 看着秦沅落下座,她突然心生了一个想法。还没经细想,就脱口而出:“适才,多谢殿下了。”幸而声音很轻,只有秦沅和她二人听得见。 秦沅颔首,轻应了一声:“嗯”。便不再说话。只手上端起酒盅,轻抿了一口。 如今,皇帝膝下的好几位皇子都已成年。为了避党争站队之嫌,朝中的大臣们已许久没有今日这样的名目聚在一起宴饮了。 偏偏这宴席安排妥当,素日有交好的有嫌隙的,位置都分分明明。是以这席间便是一派和乐。 竟颇有魏晋流觞宴饮之意了。 蔡和是主管这次宴席的,他告知了许蒙,很快就回来了。 一回来,就径直向秦沅而来,附到他耳旁私语:“殿下,许蒙说,方才晋王殿下游迹于观潮楼外。” 秦沅点头,若有所思,少顷,才道:“嗯。去叫淑云来。” 这时宴席已开了许久,蔡和领了命,刚要走,却见着秦沅并未动过几口菜,酒倒是喝了几杯。一旁唯一随侍的是沈宛,还在傻愣愣的戳着。 蔡和只好无奈地提醒:“姑娘,莫光站着,给殿下布菜啊。” * * 淑云作为暮云殿的大宫女,方才秦沅久久未来,这里已乱作一团,自然是来帮着蔡和安置宾客。这时仍是在殿中,是以,不过片刻,就被蔡和找到,领着来了秦沅面前。 路上,淑云还忍不住问蔡和:“蔡掌事,殿下这般急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蔡和微微躬身:“这咱家就不知了,姑娘到了殿下面前,自然就知道了。” 这样一说,淑云也便不好多问了,只得跟上他的步子,一同往秦沅那边去了。 淑云来时,便见着秦沅身旁随侍的宫人正低着头笨拙地为他布菜。一时间心下了然,颇有些窃喜,想来是秦沅身边的人笨手笨脚,还是她用的惯,这才传了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