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仙歌》 第1章 君子不器 春光旖旎,万物复苏之时,于勃勃生机中蕴藏着不安的骚动弥漫在春风里。 夕阳西下,落日余晖洒照山脚下的小镇,将屋宇树木镀上了金红的色彩。清澈的河水从山中发源,曲曲折折潺潺汩汩地穿过小镇往东流淌。河面上来来往往的乌篷船里,荡漾着船娘悦耳甜糯的水乡歌谣,一片岁月静好。 河岸边杨柳正在抽条发芽,吐露出今春的第一簇绿意。一群水乡的孩童刚刚脱下厚重的棉衣,穿起新做的花衫,叽叽喳喳打闹嬉笑着从杨柳岸边的街面上走过,手里兀自提着装满文房四宝的小竹箱。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墩手里拿着半串冰糖葫芦落在了队伍的后头,一边撒开两条短腿一蹦一跳地往前追,一边啃着糖葫芦嘴里呜呜地喊:“等我,等……等我!”一阵风似地从陆叶身前奔过。 陆叶盘腿坐在街边,眼角余光扫过小胖墩手里的糖葫芦串,嘴唇动了动,低头继续用手里的柳枝蘸着瓦罐里的清水在青石板上习字。 “君子不器”。 写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蒙童嬉闹的声音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他手里的柳枝始终没有停下。 忽然,旁边伸来一只大手,骨节分明指尖修长柔和,摊开的掌心里放着两枚青铜制钱。 陆叶愣了愣,那只手将两枚制钱塞进他的手里道:“去买一串吧,爹爹也想吃。” 陆叶握着铜钱,远远望了眼街边拐角卖冰糖葫芦的老汉,将钱放入怀中内兜里:“我先替你存着。” 陆叶的父亲看上去很年轻,是很干净的书生样貌,身上的长衫泛着白已看不出颜色,显然这位单身父亲的俗世生活过得落魄潦倒。他盘腿坐在儿子身边,手中握住一根青竹竿。 竿顶上一道条幅飘摇,龙飞凤舞书写“布衣神相”四个大字。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陆叶的后脑勺,嗤地笑道:“傻小子,爹不缺这几个钱。” 陆叶不说话,柳条蘸了瓦罐里的清水,在面前的青石板上一笔一划写了四个字。 “无欲则刚”。 书生的双眼漆黑如墨,嘴角掩不住翘起弯弯的弧线,摇头道:“不是这样解释的。” 陆叶和父亲生得很像,同样黑漆漆的双眸,同样微微翘起的唇角,此刻少年倔强不言。 “你可还记得我们去年路过的广传寺,寺里有个僧人法名普行的?” 陆叶点点头道:“记得,他犯了淫戒被关进大牢了。” “这普行僧人四岁入寺,是主持大师的亲传弟子。在出事之前,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佛门高僧大德之士。他自幼修行恪守戒律,奉行善事有口皆碑,对佛法的精研青出于蓝犹在主持大师之上。结果,却因一时冲动与女香客媾和犯了大戒。” “人生来有欲,求之不得,心生涟漪,久而久之便成执念。你刚才想吃冰糖葫芦,却忍着不去买。非因无欲,只是心疼钱罢了。这欲望不但不会消失,反而会成为你的心结纠缠不已,心心念念无以排遣。就像普行和尚起了色欲,只想用佛法戒律克制住自己。一次两次或许可以,奈何心魔深种终有禁不起诱惑泛滥成灾的一天。” 陆叶不服气道:“照爹爹这么说,普行放弃修行,害了人家女香客的名声反而是对的?” “当然不对。” “那到底怎样做才是对的?” “从心所欲,不逾矩。”父亲顿了顿道:“嗯,这可不是我陆博说的,而是圣人之言。” 陆叶慢慢皱起眉头,从兜里掏出钱来咕哝道:“都被你搅糊涂了,不就是串糖葫芦的事儿吗,干嘛又是和尚又是圣人的。这佛法圣言也忒掉价了吧。” 他放下柳条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去向糖葫芦老汉走去。 陆博看着儿子的背影慢慢走远,叹气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为了哄你小子吃串糖葫芦,当爹的我容易么。” 不一会儿,陆叶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摊前终于来了一位主顾,是镇上的刘阿婆。 刘阿婆正唧唧呱呱地和陆博说什么,陆叶也不插话,拾起柳条在一旁坐下继续蘸水练字。 听两人说话,刘阿婆是想给她在县衙当差的儿子写封信。陆博开的良心价,百字五文。 刘阿婆一气不停地讨价还价半天,陆博终于抵挡不住刘阿婆的唾沫星子,以百字四文钱成交。 趁陆博提笔写信的当口,刘阿婆从手里匀了十几颗炒葵花籽,悄悄在心里数了数,然后递给陆叶,大声道:“小叶子,尝尝,是我儿媳托人从城里给带回来的。正宗老德兴炒货,这镇上可买不着。” 陆叶埋头写字,闷声道:“我不吃葵花籽。” 他太知道刘阿婆了,此老年纪一大把,却不是个慈祥疼爱小辈之人,给自己葵花籽多半是想向街坊邻居炫耀手里那几粒正宗炒货和她的慷慨大方。 “啧啧,就知道是个没口福的。”刘阿婆嗓门更大了,“这可是老德兴炒货,听我在城里当差的儿子讲:县太爷家的大小姐每天不嗑上三斤都吃不下饭。” 陆叶笑了笑道:“阿婆,您儿子真有出息。” 刘阿婆听陆叶夸赞自己的儿子,橘子皮一般的脸上堆起灿烂的笑容,活像刚刚生了蛋的老母鸡,咯咯叫道:“我儿打小就是神童,虽大字不识得几个,可讲起道理来却能把教书的刘秀才给说得一愣一愣……” 陆叶笑笑不答话,只听一旁父亲道:“阿婆,信写好了。” “啊,这么快?”阿婆有些不信,这外乡来的算命先生莫不是偷工减料欺自己不认字? 她接过信,看上头一行行龙飞凤舞像画似的,也不晓得写的是啥意思,便问道:“我叫你写的那几桩事都齐全了?” 陆博颔首道:“放心,一桩不漏。一共一百三十六个字,抹去零头,您给四文钱就好。” 刘阿婆没应声,瞪大眼睛一个字又一个字地细细点数,到后来老眼昏花头也大了,不放心道:“真有一百多字?” “要不我帮您再点一遍?” “好啊。”刘阿婆一口应下。 陆博暗暗苦笑了声,曾经大越国历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而今街头卖字为人算命,为了几文钱还要和老妪斤斤计较,若让昔日同窗知晓多半要笑掉大牙,真真斯文扫地。 笑便笑吧,扫就扫吧,如今我就是个走江湖的算命先生。 父亲认认真真地帮刘阿婆连点两遍,不多不少正是一百三十六字。 “不用数不用数,我老婆子还信不过你吗?!”刘阿婆眉开眼笑地收起家书,伸手在袖口里寻摸半天,结果摸出来的还是那十几颗老德兴的炒葵花籽。 “哎哟,今儿不巧出门没带荷包。四文钱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就算了吧,都是熟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当老婆子欠你一份情。我这儿还有好些老德兴的葵花籽,便送给小叶子当零嘴,总不能教你白忙活一场。” 陆叶听她想赖账,不自禁抬起头来瞪圆了双眼, 陆博的目光拂视过儿子,暗暗地摇了摇头。 “阿婆今日忘带荷包没关系,不妨先赊着,明日再给也是一样。人无信不立,四文钱虽小,终是要收的。” 刘阿婆讪讪地缩手,强笑道:“不过几个铜钱,你是读过书的人,干嘛不依不饶跟我一个孤老婆子过不去。再说了,一封家信对你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儿,何至于非得惦记着老婆子的四文钱?” 陆叶忍不住道:“你儿子不是在县城当差么,啥时候成的孤老婆子?” 刘阿婆呆了呆,突然怒道:“哎呦呦,你这娃儿怎么对老人家说话的,没半点规矩。亏我刚才还请你吃老德兴的葵花籽,当真好心没好报!” 她一跺脚,转身就要走。 “不许走!”陆叶从地上跳起来抓住刘阿婆的胳膊叫道:“给钱来!” 刘阿婆脱不得身,高声叫骂道:“快撒手,哪儿来的小野种,有人养没人教!” 陆叶听她嘴里不干净,胸中火起一手甩开刘阿婆的胳膊,叫道:“你要不要脸?!” 刘阿婆正自挣扎,一时站立不稳就势一屁股滚到地上,立时哭天抢地干嚎起来。 周围的人纷纷围过来,见躺在地上的人是刘阿婆,哪个还敢上前,只站在一边看热闹。 刘阿婆愈发放开嗓门两手拍地哭嚎道:“可怜我一个老太婆,被人欺负了也没谁问没谁管。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 陆博走上两步,伸出手道:“阿婆,我扶你起来。” 刘阿婆岂肯罢休,还想接茬撒泼,不知为何心神莫名地一阵恍惚,顺从地被父亲搀扶了起来,从袖口里掏出荷包摸出四个制钱道:“陆先生,怪老婆子一时糊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 陆博接过钱温言道:“阿婆,天色不早,回去早些歇息。” “哎!”刘阿婆当真言听计从,收起荷包转身离去。 周围的看客一阵哗然,原本以为好戏一场,哪知道刘阿婆战力骤降居然肯低头认错乖乖交钱! 陆博笑容浅淡,朝众人拱手道:“各位,都散了吧。” 看客们一哄而散,街面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留下几颗散落在地的炒葵花籽。 第2章 竹杖芒鞋轻胜马 夕阳在天边隐去最后一抹残红,云层翻卷雾气濛濛,山里下起了小雨。 父子二人沿着山径迤逦而行,陆叶在前,陆博跟在后头。 镇上客栈的要价不便宜,父子二人常借宿在山里的一座祠堂中。 祠堂供奉的是一位前朝忠烈,大越国开国皇帝感其忠义,亲下谕旨命人在其家乡建起一座祠堂。因为这位忠烈姓俞,故而祠堂便被叫做“俞公祠”。 百年过去,俞公祠犹在,却已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么一位前朝的节烈之士。平日里香火稀疏,年久失修无人问津,便成了陆博父子栖身的住处。 “走快点儿?”陆博见雨势有加大迹象,问儿子。 “嗯。”陆叶加快了步伐,初春的雨水兀自带有料峭的寒意,打在少年尚嫌稚嫩的脸上。 山路兜转,两旁松柏森森在夜风里如涛起伏,归巢的飞鸟啾啾,令得空寂的山林平添了几分生趣。 “我没买糖葫芦,”陆叶低头走路,忽然对父亲说:“这样爹就可以少写五十个字了。” “这样啊。原来还是不舍得。” “没有不舍得,就是突然觉得不想买了。等我们找到娘亲,让娘给我买两串最大最好吃的糖葫芦。左手一串山楂馅儿,右手一串李子馅儿,来回换着吃。” 陆博默然低下头去,脸上淡淡的笑容隐退不见,陆叶也不再说话。 天色大黑,山岚和着雨幕笼罩世界。天地间仿佛就只有独行的父子两人在黑暗中跋涉。 寂静之中,陆叶蓦然问道:“爹,假如你不会移魂术,遇到刘阿婆这样的人,该当如何?” “没有如果。”陆博在声音在雨中悠悠传来:“人生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当中会有很多次的分流,却永远不可能回头。既然选择了这边的风景,又何必去无端揣摩另一面的模样?事实上世间一饮一啄皆有命数,你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不是偶然,无论是好是坏,他们都会变成人生路上的一步台阶,让你变得更好或者更坏。我遇到刘阿婆,或者刘阿婆遇到我,岂非注定?” 陆叶皱起眉,踢开一块山路上的小石头不满道:“说了半天,就不能痛快点么!” “我始终相信,人间有律法。律法之上有道德,道德之上有信仰。在信仰之上还有什么呢?有我们头顶的星空。” “下雨天,看不到星星。” 陆博笑了,吐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啪啪啪——”山林寂寥之间,忽然响起鼓掌声。 一道瘦削的青色身影从俞公祠里缓步行出,抱拳作揖道:“陆兄文采风流当令我浮一大白。” “俞伯伯!”陆叶一声欢呼,奔向前道:“俞伯伯你去哪儿了,好几天没来找我爹下棋!” 青衣文士俯身抱起他,朝陆博笑道:“要不今晚手谈两局?” 陆博问道:“可有好酒?” 青衣文士得意道:“三十年青灵佳酿,两坛。” 陆博闻言眼睛发亮,大笑道:“来,今夜你我一醉方休!” 三个人走进俞公祠,祠堂里方圆二十丈,正中竖立着一尊俞公彩塑,可惜年深日久全身斑驳早已看不出颜色,灰尘满面蛛网密布。 两个面相乖巧的青衣小童早已在祠堂里置好酒菜,在一旁垂手恭候。 陆博盘膝坐在竹垫上,打开面前酒坛的封泥,低头对着坛里深深地嗅了一口,微合双目须臾不语,似在回味酒中甘甜。 青衣文士在陆博对面落座,问道:“如何?” 陆博不答,缓缓抬身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青衣文士拊掌大笑,他本就是学富五车的文坛领袖,平生最爱不过诗书棋酒四事。刚好陆博在这四件事上的造诣样样不落旗鼓相当,以至于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 陆博斟酒举杯道:“连日来叨扰俞兄,小弟无以为报先干为敬。” 两人对饮一杯,青衣文士问道:“小叶子这两日就该渡劫晋阶了吧?” 陆博看了儿子一眼,摇摇头道:“不瞒俞兄,犬子尚在襁褓中时内子便不惜耗损真元替他拔毛洗髓脱胎换骨。可现如今却在培元阶凝滞不前,迟迟不得突破,其间道理小弟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天蒙俞兄厚爱,容他在‘青台灵境’里潜心修炼,每夜吸纳青灵之气运转周天,这才隐隐有了些突破的迹象。” 青衣文士点点头,陆叶的状况他自然是清楚的。他已满十二岁多时,却迟迟不能筑基,于修炼之人看来可以说是前途渺茫几无得道可能。 陆叶自是明白这些的,许多名门大派子弟十余岁时便已早早地突破培元、筑基、辟海诸阶,资质好些的甚至可以晋升到封山开府之境。 他心里又是难受又是羞愧,更多的是少年人的不忿与不服,袖中悄悄握紧一对拳头低头不语。 青衣文士探手轻轻拍向陆叶的后脑勺,笑道:“怎么,不服气还是想认命?” 陆叶晃着身子想躲开拍来的巴掌,低声道:“我没有!” 青衣文士的手轻轻落在陆叶的发顶道:“天道十八阶,人间黄粱梦。小叶子,你为何迟迟不能打开筑基阶,俞伯伯才疏学浅不敢妄言。但有一桩事我绝不会看错,敢以身家性命担保——你的根骨曾被令堂以逆天改命的大神通淬炼过,此举是好是坏我不知晓,但想必她总不会害你。” 陆博暗吃一惊,这事妻子曾向自己提起过一回,并特意叮咛不可告诉任何人,甚至连陆叶不能透露半分,否则恐惹来天大的对头追杀。 青衣文士不过是被敕封的一方山神,论及道行修为应是在天道七八阶之间而已,居然能看透陆叶体内的秘密,这份眼力绝非寻常。 难道是自己看走了眼,或者其实他另有来头? 青衣文士似乎猜到了陆博的心思,微笑道:“陆兄不必讶异,当年我被敕封山神,蒙天君青睐赐下天眼神通,故而能够识得一些玄机,如此而已。” “原来俞兄是天君门徒,请恕小弟眼拙。” 这天上人间能够被称作天君的屈指可数,无不是有改天换地大神通的天道翘楚。青衣文士能被天君收录门下赐予神通,着实不可小觑。 青衣文士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俞某不过是有幸蒙得天君指点一二,连记名弟子都算不上,岂敢自居天君门徒?” 陆博拱手道:“犬子之事,还望俞兄代为保密。” “这是自然,请陆兄放心。俞某虽然孤陋寡闻,但似逆天改命这等盗取天机仙缘的大禁忌,焉能四处胡言乱语?况且若非知晓小叶子根骨有异,我再是慷慨大方也不至于将青台灵境借他修炼这多日。” 陆博再谢道:“俞兄大恩大德,我们父子铭感肺腑。” 他也是修仙练道之人,当然清楚这青台灵境是青衣文士修炼的紫府外化显形,一方面固然交通天地玄妙无比,另一面也是修炼之士的命门所在,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 青衣文士举杯道:“我与陆兄父子结了个善缘,如此而已,无需介怀。” 陆叶忍不住道:“爹,我的根骨……到底有什么问题?” 陆博摇头道:“我也不甚明白。总之,你娘亲这么做定有她的道理。” 陆叶追问道:“那我一直没法渡劫晋升,是不是和根骨有关系?” 青衣文士回答道:“以我之见,说有关也有关,说无关也无关。” “俞伯伯,你打的什么哑谜?” “你俞伯伯并非在打哑谜,而是此事极为玄奥,三言两语难以说清。以当下而言,你苦修数年始终不得突破,与你娘亲洗炼你的根骨并无直接关联。但未来当如何,却是谁也不好说。” 青衣文士见陆叶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笑着摆手道:“小叶子,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时辰不早,我这便送你进青台灵境。” 他大袖一拂,祠堂里顿时亮起一团清濛濛的灵光,就像清澈见底的潭水一般柔和荡漾。光影当中忽地分开一条缝隙,不待陆叶张嘴说话,已身不由己被卷送进去。 一眨眼的工夫,漫天的灵光褪淡消散,陆叶便似凭空消失了一样。 青衣文士送走陆叶,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命运多舛,我以青台灵境助他闯关,不知是福是祸。可惜俞某道行不及尊夫人万一,能做的杯水车薪实在有限。” 陆博由衷道:“如果没有俞兄,小叶子恐怕十年之内都无望筑基,未来究竟如何便只看他的造化了。” 青衣文士惋惜道:“好好的一个孩子,何至于此?” 陆博眼中露出一丝刺痛,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默然不语只一口口喝酒。 青衣文士明白陆博有难言之隐,自己若刨根问底徒增难堪。 “来,下棋!”他也是洒脱之人,双掌轻拍唤小童拿出棋盘摆开了阵势。 陆博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俯身抓起一把棋子笑道:“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 两人推开杯盏,便在方寸黑白之间秉烛手谈。 第3章 生于毫末 三山半落青天外。 陆叶站在青台灵境中的一座金色云峰之巅,四周碧波万顷海天相接茫茫无涯。 极目远眺,海天之间隐隐约约矗立着一座红色的云峰和一座银色的云峰,与他脚下的金色云峰鼎足而立。 山巅之上有一座丈许方圆的青石平台,熠熠生辉流光溢彩,宛若一面平滑鉴人的铜镜。 天地间满是充沛丰盈的青色灵气,自波涛澎湃的海中升腾而起,冉冉聚向三座云峰,缓缓地彼此萦绕融合,最终化作这金色山峰的一部分。 脚下,翻卷的金云凝铸成峰变幻莫测气象万千,一朵朵金云仿似一块块会流动的山石,千姿百态蕴藏着大道至理。山间小径溪流迤逦交错,如果仔细观瞧竟是一道道符纹圣言,有若龙章凤文妙不可言。 每次来到青台灵境,陆叶都忍不住在这石台上站立良久,望着云峰海天出神良久,心中艳羡之情难以言表,更激起少年摩天雄心,试想有朝一日能比这青台灵境的主人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然而此时此刻,他不过是个徘徊在培元阶凝顿不前的小小少年,不知何时才能窥得筑基阶的一线曙光。 过去的岁月里,他比任何人都努力都用心,但不知为何始终打不开丹田窍门,每日苦修不辍滋养出丝丝缕缕的宝贵真气,一旦输入丹田之中便似泥牛入海毫无动静。 他就像一个挑夫,日复一日不停地将一桶桶挑来的水注入大缸里,却不知是这水缸深不见底或者原本就是个漏缸,怎么也没有办法装满。 陆叶举起右臂对着苍茫海天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默默在心底给自己打气。 然后,他盘膝在石台上坐下,双手在小腹前结成仙印,深吸一口气慢慢地闭上眼睛开始修炼。 清风徐来涛声如歌,四周浓郁的青色灵气轻抚在陆叶的身上,温润而轻柔像是春天里的雨丝。 陆叶澄清杂念凝神听息。随着一呼一吸的律动,他的心神在似听非听之间趋于宁静平和,呼吸的快慢、粗细、深浅、长短,俱都顺其自然,并不需强行用意念去支配。 慢慢地他的心息相依,杂念全无,连呼吸也仿似不再存在,整个人逐渐入静。 这时候,他周身的毛孔徐徐张开,贪婪地吸纳着虚空里丝丝缕缕的青色灵气,伴随着自然细缓的呼吸渗入体内游走五脏六腑,如甘霖一般滋润身心。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口舌之间凝结出一小颗金液,如滚珠一般顺喉而下泻入丹田。 丹田几乎不可察觉地轻微震颤,旋即又恢复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就像一个贪得无厌的饕餮,怎么也填不饱可怕的胃口。 陆叶也似毫无知觉,一动不动地盘坐在石台上,小小的身影仿佛化作了云峰之上的一块磐石,一任涛生云灭风起风去。 青台灵境中看不到日月星辰,也没有四季更迭,光阴在这里如同静止。 陆叶心无旁骛一气呵成炼化成三颗金津玉液,丹田却依旧像个傲娇的公主对他爱理不理。 终于,他忍不住狠狠一拳砸在石台上,睁开眼仰望云空,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不行?!” 海天澎湃,回荡着少年不甘的呐喊。 毕竟,他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无论性格如何的顽强不服输,面对着永远看不到曙光的艰难修行,难免会有沮丧委屈的时候。 他不想让父亲难受,于是假装坚强;他不想让娘亲失望,于是努力修炼。 但是整整六年,无数颗金津玉液凝炼灌注之下,他的培元阶纹丝不动。 难道,这辈子就真的只有培元阶的命? 难道,就真的没法打开娘亲留下的匣子? 他咬住嘴唇用力抽了抽鼻子,不让自己哭出来。 可心中的懊恼怎么也阻挡不住,眼泪禁不住也滑了出来。 “不哭!不能当怂包让爹爹看不起!” 陆叶抬起手抹了一把被泪水糊住的眼,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道:“小叶子,哭了?” 陆叶凛然一惊,急忙抹干泪水左右寻顾,却找不见青衣文士的身影。 就听那声音带笑道:“不用找,我是在用神识和你说话。” “哦,”陆叶恍然大悟,尴尬道:“俞伯伯,别告诉我爹。” “行。现在哭也哭过了,心里好受些了?” 陆叶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青衣文士接着道:“俞伯伯没有骗你,你距离筑基不过一步之遥。这些天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出手帮你。毕竟凡事皆有定数,如果用外力强行介入拔苗助长,未必是好事。” 陆叶诧异道:“俞伯伯,你能帮我?” 他的心底燃起一丝希望,又想到青衣文士刚才的话,忐忑道:“会有什么问题吗?” 青衣文士沉吟须臾,最终决定还是不把真相告诉陆叶,只道:“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助你一臂之力,帮你晋升筑基。” 陆叶一时没有答话,晋升筑基阶对他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这样的机会实在是个令人难以抵挡的诱惑。 到底,他还是按捺下跃动的心跳,摇了摇头道:“俞伯伯,我想……我还是该靠自己。” “靠自己啊,也好。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的定数,不过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罢了。”青衣文士被陆叶拒绝,显然并不失望也不生气,一字字道:“小叶子,天道之路是一条孤独的路,你现在还体会不到。我只希望如果有一天你能走到很远的地方,依然能够牢记今日的初心。” “我,很远的地方?”陆叶懵懵懂懂,不太明白青衣文士话里的意思。 “去!”青衣文士不再多话,口中发出一声低喝。 “唿——”陆叶的身躯被一股不可抗拒的无形力量托起,直抛向云峰脚下的无垠青海。 “俞伯伯!”陆叶大吃一惊不明所以。 青衣文士振声长啸道:“时来天地皆协力,日精自与月华合——” “砰!”啸声之中,陆叶的身躯重重砸进汹涌的海水里,迅速下沉瞬间没过头顶。 短暂的惊慌之后,陆叶发现自己丝毫没有窒息的感觉,竟能够在这海水里自由地呼吸。 少年人永远会被新奇的事物所吸引,陆叶睁大双眼打量四周,海里并非一片漆黑,而是闪烁着青色的光华,虽然朦朦胧胧不是非常明亮,但也足以让他看清楚方圆三五丈内的情景。 海水里的灵气浓度不比云峰之上,但从四面八方如有实质地包裹过来,感觉更加的舒适写意。 忽然陆叶的身躯停止下沉,悬浮在了海水中,耳畔听到熟悉的声音说道:“小叶子,你在这里修炼试试。” 陆叶心灵福至,恭敬道:“谢谢俞伯伯!” 他在水中盘腿坐起,重新合上双目入静。 “不用着急,先用心感受周围海水的波动,然后尝试将自己的呼吸吐纳慢慢调整到与其相和。什么叫道法自然,什么是天人合一?我相信道理陆兄一定教过你。但要做到知行合一,就得处处着眼事事用心。” “小叶子,你要懂得,真正的道理不是在书上,而是在你的眼睛里。农夫春耕秋收是道理,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也是道理。道理无处不在,往往越质朴越不起眼的,越是有道理。” 陆叶听得入神,不觉连连点头。 “你感觉到海水的拍击了么?” “嗯。” “注意它的节奏,不疾不徐,就像……你的呼吸。” 陆叶没有说话,开始仔细留意四周的海水波动,逐渐调整呼吸。 不一会儿,他杂念尽消安然入静。 海水里充盈的灵气汩汩绵绵,源源不绝地涌入陆叶的体内,继而凝结成一颗金液。 “砰!”当金液注入丹田,陆叶感应到丹田一下轻微的震动,依旧轻的几乎不可察觉。 然而接下来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丹田又一次轻轻地驿动起来,极其的细微短促,对陆叶却无异于御旨纶音。 一下又一下,就像是脉搏在轻微地颤动。 陆叶聚精会神,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唯恐这来之不易的一线转机突然溜走不见。 一时间,丹田的轻颤,呼吸的频率与海水的波动保持在了一个统一而微妙的节奏上。 “别着急,慢慢来。” 这句话陆叶曾经不知多少次在心里对自己说过,却从未有哪一次像现在这样信心十足,充满了憧憬与期待! 又一颗金津玉液顺利凝成。 这一次,丹田的驿动更为显著。尽管所谓的显著只是陆叶自己敏锐的感应而非实质上的变化,却已经是质的改变。 这说明自己没有白费力气。努力终有收获,或许收获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陆叶的心里充满喜悦,仿佛已看到了娘亲的背影。 他却没有意识到,青衣文士的一缕意念正无时无刻盘旋在身周守护着自己。 看到陆叶脸上情不自禁流露出明朗纯净的笑容,青衣文士亦不由喜慰而笑。 “孩子,你的磨难还没有真正开始。不论未来遭遇怎样的绝境,都希望你莫要忘记今日心中的这一片阳光……” 第4章 天德八宝 山里的雨已经停歇,一轮冷月渐渐西行,已经到了后半夜。 祠堂西边的池塘里春水满涨,一片蛙鸣此起彼伏。 俞公祠中酣战三场,陆博两胜一负。 青衣文士投子认输道:“今日状态不佳,咱们到此为止。山里月色正好,不如出去走走?” 陆博已有七分醉意,右手拍打着喝空的酒坛,大笑道:“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说罢脑袋一沉,枕在酒坛上竟是呼呼睡去。 青衣文士啧啧赞道:“说醉就醉,要睡便睡,真名士也。” 他转头对两名童子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好生看护,我出去转转。” 两名童子躬身应是,青衣文士双手负后踱步走出俞公祠,一蓬月光如水洒照在他的身上。 他的身影迅速变得模糊,只剩下一条若有若无的淡淡光影,沿着祠堂外泥泞小径朝后山行去。 不多时,前方的山道上出现了两条人影,左边的一个身材高大,顶着一头乱蓬蓬的赤发,右边那位,却是个身形娇小的红衣少妇。 两人一边朝前赶路一边低声交谈,丝毫没有发觉自己的背后多了一个人。 赤发男子道:“今晚除了咱们,还有正魔两道的几拨高手,修为都是不弱。各路人马对那妖女无不志在必得,稍后定有一场恶战。咱们能争便争,若事不可为千万别意气用事,为了天德八宝炉枉送性命不值得。” 红衣少妇颔首道:“我省得。云顶山的寒鸦子昨日也出现在山下的小镇里,十有八九冲着妖女而来。虎哥,你别光顾着劝我,待会儿脑子发热自己任着性子胡来。听说就算没有天德八宝炉,我也有五成把握渡劫结丹。” 赤发男子呵呵笑道:“老子会怕了寒鸦子?真格玩命起来谁弄死谁还真不好说!” 红衣少妇在赤发男子的肩头狠狠一掐,娇嗔道:“就你会逞能!别忘了,这儿的山神是俞西柏,很是有些道行。当年我爹爹就险些栽在他手里吃了亏。” 赤发男子不以为然道:“小小山神能强到哪儿去。他要是识相不出头还好,如若不知好歹……嘿嘿,咱们正好为岳父大人讨还公道。” “哼,我爹啥时候认你做女婿了?他不一刀宰了你,已经算客气。”红衣少妇虽然口中不饶人,眉宇间却是巧笑盈盈没有半分不悦。 赤发男子盯着身边人如花似玉的俏脸,嘿嘿傻笑连连点头。 两人一路打情骂俏,前方传来隆隆瀑布轰鸣,在深夜的山野中听得分外清楚。 赤发男子精神一振小声道:“碧波潭快到了,娘子小心些。” 红衣少妇手按一双柳叶刀,与赤发男子并肩而行。两人潜行匿踪加快脚步,转瞬间便来到碧波潭东首的一片密林里。 透过林木只见一道瀑布从前方山崖上如匹练一样泄落,在崖下汇成一座方圆数百丈的深潭。潭水碧绿清澈,恰似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山峦之间,在月光下散发出美丽的光彩。 碧波潭四周被高大的松柏包围,宛若一层一层翠绿的屏风,山岚吹过松涛阵阵就像是一波波碧浪涌向天际。 山林内外或明或暗已到了不少正魔两道的高手,就在碧波潭边站着的便不下二十余人。 红衣少妇屏息观瞧,改用传音入密对赤发男子道:“白渊三熊,长春六妖都在,他们守在潭外多半是存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 赤发男子探手搂住少妇将脸贴近道:“娘子言之有理。” 红衣少妇白了他一眼刚想推开他,猛听得碧波潭深处爆出一记震耳欲聋的巨响,潭水沸腾炸裂一道水柱冲天而起。五颜六色的妖艳光华从潭底爆开,映照着漫天飞洒的水珠,好似缤纷错落的天雨花。 一条瘦小的身影从碧波潭里飞掠而出,口中发出凄厉阴冷的啸声道:“妖女,卫某来日必报此仇……”话音里他足不点地,如一束急电划破夜幕迅速隐没进远处的山林里。 赤发男子吃惊道:“是寒鸦子卫无翅,他就这么跑了?” 红衣少妇面色凝重道:“看来那妖女虽然受了重伤,但仍有一战之力。寒鸦子的修为比你还略高一筹,应是吃了不小的亏。” 这时候碧波潭逐渐恢复平静,潭边的正魔两道高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商议,似乎震慑于寒鸦子卫无翅的落跑,一时无人敢下潭趁火打劫。 谁也没有觉察到,一条青色身影已悄无声息地潜入碧波潭中。 他御水而行,闲庭信步般须臾的工夫便来到了碧波潭底。 潭底飘浮着五六具尸体,一位黑衣少女正面带杀气一脚一个把尸体踹飞出水潭。 她的美无以用文字形容,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高挑丰满凹凸有致,冰肌玉骨娇媚绝伦,尤其是一双明眸秋水传神百媚横生,仿佛两朵在水中盛开的幽昙,神秘而幽邃,蕴藏着难以言喻的骄傲与倔强。 少女的面色苍白,怒冲冲注视青衣文士道:“你怎么才来?” 青衣文士抱歉一笑道:“和一个朋友下棋下的兴起,险些忘了时间。” 少女咬牙切齿道:“你就是盼我死!” 青衣文士看了眼四周飘浮的尸首,佯做叹气道:“你一定会好好活着,这些人却真的死了。” “谁叫他们眼馋我的天德八宝炉,死了活该。” “是我的天德八宝炉。”青衣文士立刻更正说:“借你用了那么多年,也该物归原主了。” “小气。”少女娇艳欲滴的樱唇不满地轻撇道:“还你不难,先替我杀了悬天观的那个老杂毛。” “老杂毛是古板了点儿,可罪不至死。何况我是山神,不是判官,怎可胡乱杀人?!”青衣文士毫看看少女怒气勃发的脸色,微笑道:“他虽然将你打成重伤,可终究是网开一面没有赶尽杀绝。归根结底,你就不该去撩拨陈斗鱼。人家悬天观好不容易弄到一个千年一出的天才宝贝,怎可被你随意拿去糟贱?我劝你放过这一段恩怨,不然将来吃亏的还是你。” “说到底你就是不肯帮我?”少女冷哼道:“莫非我白捱那老杂毛一掌就算了?” “我可以将青台灵境借你疗伤。” 少女眼睛一亮,立即道:“除了疗伤,我还要渡劫。” 青衣文士慨然应允道:“可以。” 少女盯牢青衣文士,双目不自觉地露出警惕之色道:“俞西柏,你何时变得如此大方,特别是对本仙子?不对,你是不是又在算计我?” 俞西柏摇头道:“我算计你做什么?只是我有点小计划,全都是关于你的,想不想听?” 少女眼珠转动道:“如果我说不想听,你还肯借我青台灵境用么?” “疗伤可以,渡劫不行。” 少女怒道:“我偏就不听!” “信不信,不听是你的损失。” 少女嫣然一笑摇头道:“你看我现在活得很好很开心,为什么要听你编故事?” “因为……在你阳光般绚烂的笑脸下,隐藏着一颗哭泣的心。” 少女的笑容瞬间封冻在脸上,变色道:“那是因为我不似你那般铁石心肠!俞西柏,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天道人生?你这辈子为谁哭过,为谁笑过?你为自己真正做过什么吗?哦,对了,应该说是你的上辈子外加这辈子。” 俞西柏的神情淡漠不见半分浮沉,轻声道:“天道渺渺,每个修行之人都在负重前行,只不过你我背负的东西不一样而已。我是否哭过是否笑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前世今生,我都可以做到俯仰天地扪心无愧。” 少女的脸色阴晴不定,忽而噗嗤一笑,犹如百花盛开春回大地。 “俞西柏,此刻上面有一大群各色杂毛正打着天德八宝炉的主意,我没工夫和你谈前世今生苦乐哀愁。你究竟打的是什么鬼主意,不妨直说。如果不太过分,看在你借给我青台灵境的份儿上,我或许可以勉为其难帮你一个忙。” 俞西柏微笑道:“此刻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正在青台灵境中渡劫冲击筑基阶。” “十二岁冲击筑基阶?啧啧,这又是你从哪儿弄来的一个天才宝贝?”少女满脸鄙夷,正想多嘲讽俞西柏几句,蓦地她想到什么,满脸不可置信的惊讶道:“你不会是要我帮你管教小孩儿吧?” 俞西柏摇头道:“这孩子有爹。” 少女想了想,十分认真地道:“可我也不想做他妈。” 俞西柏哈哈大笑道:“如果你知道这孩子的娘亲是谁,就不会这么说了。” “一块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他娘亲能好到哪儿去?总之我对管教小屁孩儿不感兴趣,况且十二岁还在培元阶简直笨死了。我要是他,直接跳进青灵海里把自个儿淹死了事。” 俞西柏认真道:“你说对了一半,我刚刚把他丢进了青灵海。不过我还不想淹死他,而是准备送他一份机缘。至于这机缘他到底能够得多少,看造化。” “你当真的?这小屁孩儿和你究竟有什么关系。不成,我得弄死他。敢和我抢男人,他活腻味了。” 俞西柏啼笑皆非,说道:“要不我帮你去跑一趟悬天观?” 少女理所当然地轻点螓首道:“早该如此。” 第5章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底 “轰、轰、轰——” 一声声轰鸣在陆叶的耳畔回荡,是涛声,是心跳,是呼吸,还是天地间的呐喊共鸣? 初始不过是雨点般轻微,后来便渐渐如鼓点,直至如今似黄钟大吕震耳欲聋,不断锤击他的心神,直欲将灵台砸碎。 这是要……渡劫!他朝思暮想不知盼望了多久的事终于来了,只要迈过这一关,筑基俨然在望。 陆叶按捺下心中惊喜,抱元守一护持灵台,不敢再有丝毫的分神。 海水剧烈翻滚,从四面八方涌向陆叶,重重拍击他的身躯。巨大的力量穿透肉体,仿佛每一下都狠狠砸在心上。 水温在迅速上升,宛若炽烈的岩浆冒出浓郁的青气,不由分说灌入他的身体里。 只在一呼一吸之间,便是一颗金津玉液生成,这速度简直令人瞠目结舌嫉妒发狂。 可惜陆叶正饱受煎熬,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快要被揉碎化为一团飞灰。他的丹田早已成为一口被烧得滚烫的大锅,每一滴金津玉液融入,便如一颗冰珠落入到热油里,立时炸开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震颤。 以前他苦恼于自己的丹田死气沉沉毫无生气,而今却骤然变得天翻地覆如火如荼,一静一动之间的剧烈变化,令陆叶简直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时刻在天堂与地狱当中奋力挣扎。 这才是冲击筑基阶,往后晋升辟海、封山、开府诸阶,那会是怎样的可怕?! 陆叶却不晓得,他此刻所承受的培元劫之恐怖程度完全不亚于旁人在冲击开府阶。如果换一个人在培元阶便遭此大劫,根本支撑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得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可怜陆叶疼得死去活来痛不欲生,苦苦保持着灵台的一线清明硬扛大劫。 他的神智逐渐迷糊,只能凭借超乎寻常的顽强意志在引导青灵精气在体内游走,从后三关而上行,前三田而下降,其间经过上下鹊桥、昆仑、十二重楼、华盖、海底、谷道,最终运转小周天炼化成金津玉液浇注丹田。 每一颗金液落入丹田,陆叶就像受过一轮惨无人道的酷刑,所遭受的培元劫亦水涨船高增强一分,但不晓得何时才是尽头。 陆叶心里也发了狠,咬牙道:“我就不信过不了这关!”不管热油滚炸,成百上千颗金津玉液源源不绝地注入丹田。 一个黑衣少女不知何时悄然飘立在了陆叶身前,她目带异色地注视陆叶,那里面有几分嘲弄,几分诧异,还有那么一两分恼怒。 面前的少年七窍流血,一道道青色的光芒劈击在他身上,又化为水银般的光晕洗涮周身骨髓精血,不断强化护持他的经脉灵台。 黑衣少女轻咬樱唇,含着冲天怨气道:“俞西柏,这小屁孩儿是不是你的私生儿子?竟然慷慨到耗损自己的真元为他洗髓护法。就算他炼成古往今来第一强的筑基阶又能如何?湖海倒灌江河堰塞,将来不知道死相多难看。你吃着山神的香火,干嘛要操天君的心?” “嗡——”她抬手祭起一尊婴儿拳头般大小的红泥仙炉,檀口默诵真言手中先诀变幻如花。 弹指的工夫,红泥小炉幻化成为一颗赤色的光珠印在了陆叶的眉心上。 “咄!”黑衣少女口吐真言,纤纤玉指在陆叶的眉心上轻轻一按。 陆叶若有所觉身躯剧烈颤动,眉心“轰”的声炸开一团火红色的光芒。那光华飚射到青色的海水里,旋即变作一簇簇燃烧的火苗,竟似仙家梦寐以求的八宝真火。 黑衣少女收回手指,就见陆叶眉心的那颗赤色光珠迅速淡去,最后只留下一点若有若无隐约可见的朱砂痣。 陆叶的身躯却颤动得愈发厉害,猛地睁开双眼痛苦地大喊一声“好烫——” “嗤嗤……”他的眸中光焰转动,一簇簇殷红火苗激射而出,险些打中黑衣少女。 黑衣少女早有防备闪身避开,这是八宝真火焰苗,她可不会傻到去正面硬撼。 “唿——”青灵海登时以决堤之势涌入陆叶的身体里,一时间红光大作,方圆千丈好似一片火海直透海面。 陆叶小小的身躯不可思议地吸纳攫取着滚滚海潮,无休无止来者不拒。 半晌过去,他眸中的光焰慢慢隐没,周围的海水亦重新恢复明净,不再往体内灌注。 陆叶长出口气,红色的气雾从嘴里喷出,激得海水汩汩翻卷升起一蓬青雾。 陆叶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面前悬浮飘立着一位黑衣少女。 少女极美,但面带冰霜杀气,双手环抱胸前,一言不发一眼不眨地瞅着他。 陆叶被盯得浑身升起凉意,讷讷问道:“姐姐你是谁,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黑衣少女哼道:“我还没问你是谁,俞西柏为什么拼了老命要帮你?青灵海三十年精气、天德八宝炉……这么多好东西我一样没落着,全都便宜你这个傻小子了,凭什么!” 她越说越怒,突然卷曲手指在陆叶脑袋上狠狠敲了记,凶巴巴地威胁道:“快说,你姓什么叫什么打哪儿来的,跟俞西柏有什么渊源?你爹是谁,你娘叫啥?若不老实交代,我踢烂你的屁股!” 陆叶刚刚收功醒转,还来不及体会晋级成功的喜悦,懵懵懂懂莫名其妙就被一个陌生少女在脑袋上敲了记爆栗,不由光火道:“你又是打哪里来的?不许再敲我的脑袋!我是谁和你什么相干?蛮不讲理。” 黑衣少女没好气道:“我要是蛮不讲理,肯把天德八宝炉送给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本仙子的好心肠都喂狗了么?” 陆叶怔了怔,凝神内视愕然发觉自己原本像铅块一样的丹田已然是沧海桑田风云变幻,化成了一座混沌天地,充盈着沛然莫御的青色真气。在这混沌天地正中,高悬着一颗赤色的光珠,宛若红日中天光芒万丈。 他再仔细一看,这赤色光珠的本体是一尊小小的红泥仙炉,古色古香表面纂刻有几道铭文,用的是龙章凤文。 陆叶跟父亲学过,没费什么劲儿便认出这八道铭文分别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他心里很纳闷,脱口而出道:“怪事,这小火炉怎么跑进我的丹田里了?” “啪!”黑衣少女一脚踹在陆叶屁股上,骂道:“有眼无珠!这叫天德八宝炉,多少人倾家荡产不要命地想弄到手。它不但能炼成八宝真火,更可以熔炼一切精灵氤氲之气,镇压诸邪定鼎金丹大道。你要真嫌弃,还给我!” 这一脚踢得真是疼,陆叶手捂屁股咬牙怒视黑衣少女道:“你不许再踢我的屁股!” 黑衣少女道:“这不许那也不许,臭小子恁多规矩。怎么,不服气啊?打还我啊!” 陆叶瞪视黑衣少女片刻,等到屁股不疼了摇摇头:“我爹说,好男不和女斗。” 黑衣少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表情,唇角下撇含讥带笑的看着陆叶不语。陆叶的脸上慢慢发起烧来,沮丧道:“我知道,我打不过你。” 黑衣少女问道:“嗯,要是打得过呢?” 陆叶不傻,立刻坚定道:“打得过也不打。你好心送我小……仙炉,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岂有恩将仇报的道理?” 黑衣少女咯咯娇笑道:“傻小子不笨,还懂得给自己脸上贴金,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什么顶天立地——我瞧你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才是真的。” 陆叶小脸涨得通红,禁不住恼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黑衣少女笑得更加欢畅:“鸿鹄啊,那是只什么鸟儿?” 陆叶晓得黑衣少女存心捉弄自己,但是打架肯定打不过,斗嘴似乎也不是对手,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一声不吭振臂提身,脚踩海水往上冲去。 黑衣少女笑靥盈盈也不拦阻,跟在陆叶身边亦步亦趋几乎同时升到了海面上。 陆叶重见天日,下意识地用手抹了把脸,惊讶地发现自己从头到脚没有半滴海水,衣裳头发也都是干的。 倒是青灵海的海水颜色比起先前好似褪淡了稍许,海平面也下降了不少。 黑衣少女琼鼻低哼道:“别看啦,全都进你肚子里了。” “啊?”陆叶大吃一惊,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兀自不敢相信。 黑衣少女不耐烦道:“快滚,别耽误我修炼。” 陆叶心想这位小姐姐喜怒无常好难伺候,便道:“你能不能教我如何将小仙炉从丹田里取出来?” 黑衣少女剜他两眼,问道:“怎么,你不想要?” “我知道你是受俞伯伯所托,才会将小仙炉送我。大丈夫无功不受禄,俞伯伯那里我自当说明。” 黑衣少女挥挥纤手道:“那你去和俞西柏说,别在我耳朵边唠叨。一个小屁孩儿,充什么男子汉。你受过多少苦流过多少血,就敢自称大丈夫?滚吧,等你嘴边毛长齐了,再来找姐姐我打架!” 她探手抓住陆叶后腰往上一抛。陆叶身躯犹如腾云驾雾飞了起来,急忙叫道:“小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黑衣少女丰润的唇边逸出一缕笑意道:“你想知道我是谁?撩姐你还嫩了点儿!” 陆叶努力回头朝黑衣少女喊道:“不是还要找你打架么,本公子剑下不斩无名之辈!” “轰!”他的脑海遽然一阵恍惚,眼前青色光华怒绽盛开充斥四野,隐隐约约听见黑衣少女的笑声如银铃般传来道:“小姐姐我名叫商嘉禾,没得商量的商……” 后面的声音迅速模糊,陆叶已听不清楚。他连忙自报家门道:“我叫陆叶——”一股气浪袭来后面的几个字再也说不出来,也不晓得那黑衣少女是否听见。 第6章 千金难买我乐意 陆叶头晕目眩中两脚触到地面,差点又一跟头栽倒。 忽听耳边一个声音温和道:“小心,站稳了。”有人轻轻托住了他的胳膊。 陆叶稳住身形定睛瞧看,错愕地发现自己已经稀里糊涂地从青台灵境里出来,此刻正站在碧波潭边的一块方石上。 方石的一边立着一袭青衣潇洒飘逸的俞西柏,正微笑着端详自己,颔首道:“不错,朝元既毕,功满三千;仙花乱坠,紫庭盘桓——有那么点意思了。” 陆叶想起黑衣少女商嘉禾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心里感动莫名,低声道:“谢谢俞伯伯,我……” 俞西柏知道陆叶的心思,摆手道:“没关系,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假如有一天你能够走到比俞伯伯更远的地方,记得尽力帮助更多的人就好。” 陆叶点点头不再多言。 陆博不是扭扭捏捏小肚鸡肠的人,陆叶更不是。这份天大的恩情他无以为报,只能铭记于心,不必也不会时刻挂在嘴上。 至于那位坏脾气的小姐姐商嘉禾,当然更不能忘。 他正想得入神,冷不防碧波潭对面有人大着嗓门吼道:“俞西柏,你可还记得乱云川邹越邹三爷?我姓范名高虎,正是邹三爷的女婿!” 这话说得亮若洪钟气势十足,压得碧波潭方圆鸦雀无声,明里暗处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朝发话那位瞧去,想看清楚这位号称邹三爷女婿的范高虎是哪位英雄人物。 “哎哟!”没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位范英雄猛地一蹦三丈高,手捂腰眼呲牙咧嘴,满面求饶之色望向身边的红衣少妇。 俞西柏哑然失笑,道:“邹小三的女婿,他何时认了你?我怎么听说不一刀宰了你就算是客气?” 范高虎尚未回过味来,一边跳脚一边骂道:“我与丈人情深似海,喜欢切磋刀法关你屁事?” 红衣少妇却是花容微变,截住范高虎话头道:“你方才一直在跟踪我们?” 俞西柏笑而不答:“你是邹小三的女儿邹妍?邹小三长得凶神恶煞,为人却还算憨直,只是喜欢吹牛。当年我饶他一命,没想到他到处自夸说是三下五除二杀得俞某丢盔卸甲落花流水,全凭邹三爷一念之仁才逃得性命。” 说到这里俞西柏微微一笑,弹指射出一溜金光直奔红衣少妇而去。 红衣少妇凛然一惊,不敢直接用手接,舒展红袖卷住金光再看,却是一颗仙丹。 俞西柏说道:“这是一颗‘黄庭小丹’,效力虽然远远比不得黄庭大药,但也能助你渡劫冲阶一臂之力。” 红衣少妇闻言禁不住用手紧握住那颗金色仙丹,犹疑道:“你……您这是送给我的?” “不错,送给你。你现下便可服食,而后便在这怀玉山中闭关渡劫,免得有人窥觑仙丹,反倒教俞某害了你。” 邹妍将信将疑道:“可是,为何要送我仙丹?” 俞西柏笑道:“千金难买我乐意。” 范高虎瞠目道:“娘子小心,这老家伙肯定没安好心。说不定这颗金丹有毒,回头我找条野狗来试试。” “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邹妍的心思远比范高虎细腻,鼻尖闻到仙丹真香馥郁灵气横溢,早已砰然心动。 当年俞西柏肯对自己的父亲网开一面,今日更没道理害自己,更不用说下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刚刚她亲眼所见俞西柏举手投足就将长春六妖打得抱头鼠窜狼狈而逃,如此修为大可不必对自己用计使诈。 可无论如何生死事大,她又岂能轻易信人将丹丸吞入腹中? 正自思忖之际,就听陆叶叫道:“范夫人,俞伯伯不会害人。你尽管放心渡劫。” 范高虎听有人喊邹妍“范夫人”不由心花怒放,暗道这小孩儿是个好人。 一旁白渊三熊里的老大熊守辉呵呵笑道:“邹妍,你可莫要被这娃儿给骗了。这世上哪有人肯无缘无故送你渡劫仙丹,居心叵测不可不防。” 范高虎怒喝道:“熊老大,闭上你的臭嘴。这小兄弟童言无忌,老子瞅着要比你靠谱!” 熊守辉身高过丈,灰衣长发容貌粗犷,背后斜挎一柄无鞘长刀殷红闪光透出血煞之气。 在他左边立着一个小山般的中年男子,比熊守辉还要高出半个头,秃顶紫脸络腮胡子,一身绿色袍服背负两杆巨斧,正是白渊三熊中的老二熊守山。 白渊三熊里的老幺熊守眉是个女子,身材却丝毫不逊色于她的两位兄长,满身穿金披银珠光宝气,瓮声瓮气道:“范高虎,你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这就要站到俞西柏那边了?” 邹妍扯了扯范高虎的衣襟不让他说话,笑吟吟望向熊守眉道:“熊三妹,你若是眼馋我手里的这颗黄庭小丹不妨明说。我家男人脑笨嘴拙,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可禁不住你们兄妹三言两语的挤兑。” 陆叶看得奇怪,小声问俞西柏道:“俞伯伯,这些人都是来做什么的?” “他们都是来追杀你刚才见过的那位小姐姐,被我拦在这里。” “那你还送丹药给范夫人?” 俞西柏微笑道:“邹妍不坏,若是折损在结丹阶委实可惜了。我和她爹爹多少有些香火情分,既然遇到也是缘分,总不能见死不救。”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变得肃穆,徐徐道:“小叶子,即使遍地恶人仇敌环顾,你也要对这世界心怀善意,用你的道来和他们说道理,懂么?” 陆叶有些困惑,俞伯伯为何三番两次要这样说,但还是点头道:“我懂的。再说大家对我都很好啊,就算那个刘阿婆恶了点儿,也算不上什么坏人。” 俞西柏悠然一笑,轻抚陆叶的后脑勺,打量四周正魔两道的高手道:“夜尽天明,诸位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便要带小朋友回去补觉了。” 熊守辉掣出背后斜挎的长刀,踏前两步道:“俞西柏,你做你的怀玉山神,我走我的通天大道,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将那妖女交出来,我让你带着这小娃儿离开。” 俞西柏泰然自若,说道:“不让我睡觉,后果很严重。” 熊守辉哈哈大笑道:“俞西柏,你小小一个山神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熊守山和熊守眉兄妹二人各自拔出魔兵朝俞西柏迫近,与熊守辉形成鼎足之势准备出手。 “等等!”范高虎横身拦住熊守辉,叫道:“打架就打架,你还想以多欺少?你要么和俞……俞老爷子单打独斗,我范大爷绝无二话。若是你们白渊三熊打算群殴,那就得加上我夫妻俩,咱们三对三刚刚好!” 陆叶见状不禁对范高虎产生了几分好感,这家伙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倒也懂得知恩图报。 俞西柏洒然笑道:“没关系,人多如果管用,还要高手干什么?” 他放开陆叶的手,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道:“斯须九重真龙出,甲光向日金鳞开——” “轰隆!”惊天动地的巨响发出,山崖前百丈飞瀑蓦然倒卷,在云空之上凝铸成一条威武万状不可一世的玉龙,昂首长吟飞龙在天,俯瞰众生藐视天地。 “水龙吟!”熊守辉到底是识货的,一见玉龙出世顿时骇然变色,大恨道:“谁说俞西柏撑死不过洞天阶的修为,这分明是陆地神仙的道行!” 不要说他,周围蠢蠢欲动的数十位正魔两道高手见此情景无不闻风丧胆斗志尽消,有头脑灵活反应神速的二话不说全力施展遁术立即远扬千里! 不是众人胆小,而是双方实力差异有若云泥之别。 如白渊三熊俱都是天道六阶结丹境的魔门一流人物,三人联手对上略胜一筹的洞天阶高手也未必会落下风。可陆地神仙怎么打?那起码是跨越了九阶归元境,登堂入室天道十阶之上的仙人一流。莫说白渊三熊,就算白渊三十熊也不过是给人摆上一桌熊掌宴。 就见那条高高在上的玉龙慢慢转过头来,一双眼睛半睁半闭望向自己,熊守辉全身发寒肝胆俱裂,在龙威压迫之下竟然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抵抗之念,拼着一口元气燃动,体内爆出团白色光火包裹周身,大叫一声:“快逃!” “轰——”地动山摇风云变色,百丈长的玉龙席卷山野涤荡乾坤,所过之处那些正魔两道高手几无还手之力,如陷漩涡飓风载沉载浮飞上半空,又被重重抛落砸得头昏眼花气血翻滚。 “好啊,再来一手神龙摆尾!”陆叶看得眉飞色舞,禁不住高声喝彩,眉宇当中掩饰不住羡慕向往之色。 待到玉龙碾压过后,偌大的碧波潭山林里就只剩下他和呆立原地傻傻瞅着俞西柏的范高虎、邹妍两位。 这……就结束了? 望着空荡荡的山林,范高虎情不自禁舔了舔嘴唇,突然觉得自己的老丈人实在了不起,居然能和一位陆地神仙攀上交情,往后得想方设法加倍努力拍他老人家的马屁。 第7章 炉香静对廿一经 “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把桥过,铃儿响叮铛。响叮铛,响叮铛,响叮铛,响叮铛……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渡好时光——” 一轮红日喷薄欲出,山林里晨曦初露飞鸟翱翔,大自然处处生机勃勃。 陆叶和范高虎大手牵小手走在前头,兴高采烈地唱着歌。陆叶的嗓音清脆悠扬,配上范高虎很是捧场的破锣嗓别是一番风味在梢头。 俞西柏眉目舒展神清气爽地负手走在两人的身后,好似一位乘兴而来的踏春文士。 邹妍满眼敬畏地看着俞西柏,朱唇翕张欲言又止,乖巧得有如小儿女。 “俞先生,我和虎哥……借住俞公祠几日,真的没问题?” “没问题。如果你这一路上再少问我几个问题,那就更没问题了。” 邹妍听得莞尔,胆子稍大了些,道:“虎哥性子有点混,万一说错话您千万别介意。” “我正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我准备出一趟远门,或许要个三五日,身边缺个长随。我想让高虎陪同前往,不知你是否乐意?” 邹妍一听大喜过望,读书人什么都好,就是听他们说话太吃力。明明是想亲自指点范高虎三五日,却偏要说成出远门缺个长随。 “乐意,当然乐意!”她忙不迭替范高虎应下,感激道:“俞先生,您对我们夫妻恩重如山,着实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 俞西柏笑道:“回去后劝你爹往后少拿我吹牛就好。” 邹妍掩嘴笑道:“这可比叫虎哥不吃肉更难。” 她抬眼望向前头的范高虎,就见这家伙唱得兴起,一抄手将陆叶架到了自己肩膀上,一大一小玩得不亦乐乎。 邹妍抿嘴一笑招手唤道:“虎哥,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范高虎停步回头,邹妍将俞西柏的安排说了。没想到范高虎想也不想,一口回道:“不成,你马上就要渡劫了。我要是和俞老先生都出远门了,谁来帮你护法。万一有点什么事儿,身边连个能帮忙的人都没有。不成,万万不成!” 邹妍沉下脸道:“范高虎,你胆子大了,我的话也敢不听?不过三五日的工夫,能有什么事儿。白渊三熊那几个没胆色的家伙早被俞先生打得闻风丧胆不知躲哪儿去了,还敢回来自找苦吃?再说不是有小叶子和他爹爹么?俞先生对我们有大恩德,俞先生吩咐的事,你推三阻四的,还是不是汉子?” 范高虎支吾道:“我、我不是怕你有事,不放心你嘛……” “范高虎,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范高虎看邹妍发怒,立刻没了主张服软讨饶:“去,我去不就成了么。娘子,你莫要生气,我全听你的。” 陆叶笑得肚皮抽筋,心想这世上果然是一物降一物。以范高虎混不吝的性子,偏偏对邹妍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俞伯伯也是厉害,看准了下手,算是拿住了范高虎的命门。 这时众人已回到俞公祠,陆博早早地站在门外迎候。 “爹爹!”陆叶从范高虎的肩膀上一跃而下,奔向陆博。 陆博神色一动,按住儿子肩膀凝目打量片刻,当下什么话都不说朝俞西柏一躬到地。 俞西柏却不敢受陆博如此大礼,赶忙侧身一旁,也是一揖到底。 两人相视哈哈一笑各自起身。俞西柏将邹妍夫妇引荐给陆博道:“这两位是俞某的故人之后,要在俞公祠暂住些时日。” 陆博道:“我本就准备向俞兄辞行,正好将祠堂让给二位贤伉俪。” 陆叶愕然道:“爹,我们要走了?”心里涌起依依不舍之情。 俞西柏沉吟须臾,道:“陆兄,我有个不情之请。今日我要带着高虎出一趟远门,少则三五日多则七八日必定回返。能否耽搁陆兄几日行程,帮我照看此地?” 陆博闻言毫不犹豫道:“俞兄只管放心,这里交给小弟便是。” 俞西柏也不啰嗦,带上范高虎便扬长而去,将两个小童留下给陆博打杂使唤。 范高虎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走出多远又突然跑回来道:“娘子,镇上老钱家的蜜饯不错。我说难吃是骗你的,怕你吃得太多会变胖。我不在的日子,你要是嘴馋了,就到镇上买几大包,搁在祠堂里慢慢吃。” “滚,我又不是猪!”邹妍红着眼笑出了声,抬脚想踹范高虎终究舍不得,柔声提醒道:“一路之上你要乖乖听俞先生的话,要是由着性子乱来给先生招惹了麻烦,等你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范高虎连连点头,一溜烟去追已快走到山脚的俞西柏。 当下小童引导邹妍到后堂歇息,陆叶问陆博道:“爹爹,今天我们还要去镇上摆摊么?” 陆博摇头道:“浮生偷得几日闲,我们就在俞公祠等你俞伯伯回来。趁这几天工夫,我刚好可以传你一套‘二十一经掌’。” “二十一经掌?太好了,爹爹终于可以教我掌法了!” 陆博道:“这套掌法由你娘自创,并不曾在人前用过,旁人也不能借此看破你的身世。只是二十一经掌包括万象集百家诸圣之大成,你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陆叶兴奋之极,他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父亲答应传授自己掌法,忙保证道:“爹爹放心,再累再苦我都不怕。” 陆博摇头道:“身累体苦不算什么,真正的苦是心里的苦。你好不容易晋升筑基阶,前路漫漫,唯有自强不息。” 陆叶点头,陆博言归正传继续介绍道:“这套掌法外练手眼身法步,内修二十一经脉。爹爹教过你,人体之中有十二正脉和奇经八脉,再加上灵台心脉合称二十一脉,这也是掌法的名称由来。你娘亲当初创出二十一经掌,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要传给你一套独辟蹊径的筑基阶修炼法门。” “所谓筑基,简而言之就是锻铸经脉醍醐灌顶。如今你的丹田就像一座大湖,可经脉太过纤细柔弱,不堪洪涛宣泄。唯有通过筑基锻经,打通体内奇正二十脉,才能开源疏流运转大周天。到那时,你便能用内视之法看见身体里蕴藏的三百六十五处窍穴,宛若星辰列张遍布周天。当你能够通经活脉,就可以运转真气温养窍穴,将三百六十五颗周天星辰一一点亮,最终炼成心经筑基大成。” 陆博深入浅出娓娓道来,教导儿子道:“仙家有百日筑基之说,有天赋异禀的甚或只需九九八十一天即可大功告成渡劫辟海。但你娘亲的这套二十一经掌却最讲究水磨工,若欲大成非得练上十万遍不可……” 陆叶在心中迅速计算了下,说道:“如果我每天能练上一百遍,一年就是三万多遍。这样差不多是三年左右。爹爹,我们赶快开始吧!” “好!”陆博将儿子领到俞公祠旁的水池边,说道:“天将辰时,我便先教你一式足阳明胃经,也称胃经,起于承泣,终于厉兑,凡九十穴,其性属金。” 他一边解说一边伸出手指按照经脉真气游走的顺序在陆叶的身上挪移指引。陆叶用心听讲,聚精会神地牢记经脉走向窍穴位置。 陆博足足说了半个时辰才将一式足阳明胃经讲完,又让陆叶连续复述三遍没有差错才算过关。 接下来便是真正的掌法口诀传授,二十一经掌重意不重形,重气不重掌,故而外人就算在旁偷学到掌法招式也无济于事。 陆叶默记了口诀,在脑海里将真气游走的路线和各处要诀仔仔细细地推演复盘了三遍,当下学父亲的模样摆开门户,抱元守一气沉丹田。 周围一下子变得万籁俱寂,陆叶完全融入到自我天地里,即听不见风吹过祠堂惊鸟铃发出的叮当脆响声,也看不见面前那潭春水碧波荡漾涟漪阵阵。 他集中心念凝注丹田,一片混沌里那尊红泥小炉宛若指路明灯散发出红色的光华。 意念一动间,天地灵气聚来于一呼一吸之中凝练成一颗金津玉液含在喉舌。 陆叶不敢有丝毫怠慢,全神贯注引导金液灌注丹田,继而化为一缕真气运转至承泣穴略作贮藏,随后便顺流直下往四白穴游动。 他一面运气,一面运掌举足,身形相和意气如一,手脚的动作却是慢到了极致。 如此足足花了一炷香的工夫,陆叶才将这缕真气送到厉兑穴,收势还神轻吐口浊气。 一愣神,父亲不知去了哪里,鼻尖却依稀闻道一股沁人心脾的淡淡香气,令得神清气爽心平意宁,远离红尘间一切杂念纷扰。 “哪里来的香气?”陆叶茫然左右顾盼,“难道是祠堂里有人在上香?” 可是他仔细再闻,这香气醇和中正远非人间香火气息可以比拟,居然似是从自己丹田里的那尊红泥小火炉中幽幽升起。 第8章 文章千古事 此后数日,陆叶就在父亲的教导之下修炼二十一经掌。尽管他心无旁骛,可是进境依旧十分缓慢,用陆博的话来说这一式足阳明胃经掌的造诣尚在皮毛之间。 陆叶也不气馁,反正他在培元阶足足滞留了六年,也不在乎再花三年光阴修炼筑基阶。唯一担心的是,按照这样的修炼速度,要到猴年马月才能打开娘亲留在南海的那个匣子? 陆博闲来无事,便拿出俞西柏留下的围棋,每日左右互搏消遣时日。至于一应日常自有那两个小童操持,倒不需他来操心。 邹妍当日就服食了黄庭小丹,在俞公祠后堂闭关修炼冲击结丹阶。 这天午夜俞公祠后堂异象连连,邹妍的开府大劫如期而至。她有黄庭小丹庇护肉身,因此心里并不如何惊慌,去念存思施展诸般神通化解大劫扣关金丹。 谁知过了整整两个时辰,邹妍始终无法将金丹凝铸成功,几次冲关都是功亏一篑。反而是开府大劫愈来愈凶猛,各种异象凶兆暴风骤雨般袭来,压得她风雨飘扬岌岌可危。 邹妍心生焦虑,她很清楚这是自己最好也是最后一次叩问金丹大道的机会。如果悬崖勒马,或许可以全身而退,但这一生很可能就与金丹无缘。 对于修道之士而言,金丹大道的诱惑几乎无人可以抗拒。昔日长春天君就曾经说过:“阴阳升降两相兼,水火交加入下田。既济无差真气足,金丹一粒万千年。” 所谓金丹即成元婴可期,修炼之人断六根餐云霞所求者莫不如此。古往今来多少人皓首穷经劳碌一生都无法摸到金丹的门槛,而今邹妍得俞西柏相助,挟黄庭小丹渡劫冲关,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功败垂成就此终老。 于是邹妍咬牙坚持,重整旗鼓正欲再次发起冲起。冷不防紫府之中一道霹雳横生,乃是她杂念显像,狠狠一记劈中灵台。 邹妍低哼一声娇躯剧颤,耳鼻眼口七窍溢血,无数道气机在体内经脉之中攒动暴走,宛如金蛇乱舞野马脱缰。 “走火入魔!”她的脑海里一道电光掠过,全身惊悸冰寒,一道道幻象生成无数雷电霹雳交加,水火夹攻灵台失守。 千钧一发之际,猛听耳边晨钟暮鼓般的一声断喝道:“定!” 邹妍如遭当头棒喝,散乱的魂魄被这一声断喝所蕴含的仙法力量卷裹护持,如奉御旨纶音重新归位。 她的神智微微一清,就感到一只温暖的大手轻按在自己的眉心,雄浑中正的真气翻翻滚滚注入体内,瞬间压制下暴乱的内息。 “不要乱,守住心,剩下的交给我。”那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柔和动听充满磁性。 “陆先生?”她惊喜交集,做梦也想不到陆博居然会出手救护自己。 她和陆博并不相熟,只当他是个落魄江湖的算命先生,哪晓得真人不露相,陆博竟是位深藏不露的顶尖高手! 难怪俞西柏临行前特意挽留陆博,将俞公祠托付给他。不是客气,而是看得明白。 邹妍不由一阵惭愧,这几天自己专心修炼,对陆博父子几乎没有搭理过。 陆博似乎知她心中折转,柔声道:“邹仙子,我有几个字送给你。” “啊?哦!”邹妍体内魔火逐渐平息,愕然看着陆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陆博收回按在邹妍额头上的右手,从袖口里抽出一支狼毫,也不蘸墨汁,径直在后堂的墙壁上提笔便写。 狼毫提点之间,墙上光华缭绕蓬荜生辉,赫然成就一行龙飞凤舞的金色大字“静听花开”。 “嗯?”邹妍茫然看着墙壁,不知所谓。 陆博明白她的疑惑,转头在对面的墙壁上又是四个大字“坐看雨落”! 八字一成,祠堂蓦然焕发出美轮美奂的五彩仙光,一幅幅仙境画卷在邹妍眼前展开,有龙出渊有凤来仪,有麒麟出世有仙鹤翱翔,一时间后堂繁花盛开芬芳扑鼻,天音渺渺悠扬飘荡。 再看那八个金字草书释放出无与伦比的天地法力大道威压,令得方圆百里一切阴祟邪魔外物退避三舍,寰宇一片澄清正气! 邹妍芳心巨震顿有所悟,盘腿坐在蒲团之上向面前的陆博深深一拜。 陆博含笑而立,坦然受了她的大礼。 邹妍心灵福至打破心魔枷锁,立即合眼结印,重新入静修炼。 陆博面带笑意注视着她修炼渡劫,将狼毫神笔纳入袖口,轻声吟道:“步屐深林晓,春池赏不稀。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轻轻带上门,缓步走出后堂。 邹妍浑然不觉潜心修炼,起慧剑斩心魔,直至破晓时分雄鸡一唱天下白,紫府之中天摇地动祥云万千,雨过天晴金丹铸就。 她恍若两世为人,自知这次全靠俞西柏的黄庭小丹和陆博的金字真言护法方才九死一生涉险过关。也许自己这一世的天道修为只能止步于结丹阶,再向前一步突破洞天阶或是奢望。 然而此刻邹妍只有欢喜之情毫无失落之憾,凝眸望去祠堂里的种种异象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墙壁上的字也金色褪淡,颜色渐深如墨。 她起身推门走出后堂,祠堂外清风送爽微带料峭春寒,东方天际霞光满天红日欲出。 陆叶一身汗水,正在春池旁修炼二十一经掌。他专心致志,仿佛没有觉察到身边不远处多了一个人,举手投足异常缓慢,好像背负万钧重担。 要是在昨晚之前,邹妍见陆叶如此这般愚笨的修炼掌法,必定会肚里偷笑。但几个时辰前刚刚见识过人家老爹通天摄地的手段,哪里还敢存半点轻忽眼前少年郎的心思。 陆叶收掌吐气,扭头看到邹妍,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恭敬施礼道:“范夫人早!” 邹妍心情大好,对陆博父子好感更甚,忙笑道:“小叶子,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往后叫我邹姐就是。” “邹姐?”陆叶一愣,心想这不是要和自己一个辈份。 邹妍正有此意,她如今无论如何也不敢和陆博平辈论交了。回想起来,连俞西柏都执礼相待的人,又岂会是寻常人? “小叶子,陆先生在哪儿?”邹妍转动着灵活的大眼睛四下寻找陆博的身影,还想当面好好感谢陆博一番。 “爹爹说昨晚动静闹得有点大,他要在怀玉山里做些布置。” “什么……布置?”邹妍不解道。 “我也不是很懂,反正我爹素来号称精通面相,凭风声可断吉凶。”陆叶含糊其辞,唯恐邹妍打破砂锅问到底,黑眼珠骨碌碌转动道:“邹姐姐,你饿不饿?” “小鬼头。”邹妍知道陆叶不肯透露太多,想了想从绣囊里取出一片金叶道:“帮我看看上面画的是什么符?” 陆叶接过小金叶摊在掌心中,薄薄的一片犹如蝉翼闪烁着淡淡的金色光辉。上面若断若续扭扭曲曲写了十几行蝌蚪一样的朱砂文。 陆博饱览群书,陆叶自小随他识字读书,却认不出这蝌蚪文到底说的是什么。 他老老实实摇头道:“我不晓得,还是等爹爹回来请教他吧。” “好啊。”邹妍笑吟吟道:“这金叶小小一片也不值什么钱,索性你暂时代我保管,若是研究明白上面的字,可得赶紧告诉我。” 陆叶哪里不明白她的真实用意,忙不迭将金叶递回去道:“这可不行。” 邹妍把脸一绷佯装难过道:“怎么,姐姐第一回请你帮忙就不给面子?” 陆叶摇头道:“这金叶一定大有来历,不是俗物。我不能平白无故夺人之爱。” “实话告诉你,这玩意儿是我和虎哥三年前偶然得到的,到底是干嘛的只有老天爷晓得,我跟他当做宝贝也琢磨了许久,可总也没个头绪。如今留在手里也也当不得钱用,还不如请陆先生帮忙破解了它,或许我们还可沾些好处。” 邹妍强行将金叶塞进陆叶的怀里,说道:“你爹爹那里还要靠你去说,要是再推三阻四不肯帮忙,姐姐可要伤心了。” 陆叶无奈道:“好,等我爹爹回来再说。” 邹妍拍拍手道:“好啦,你继续练功吧。姐姐在一旁看着没关系吧?” 陆叶摇头道:“没关系。” 他摆开门户澄净心神,果然不再理睬身旁的邹妍,一心一意修炼二十一经掌。 虽然简简单单的一式足阳明胃经掌已经练了好几天,陆叶出掌的速度依旧没有丝毫提升。但如果以此认定他的修为毫无寸进,那便大错特错。 他一轮呼吸便是一颗金津玉液,一式掌法练习下来足以凝聚三颗,比几天前不知进步了多少。 虽然怀玉山中的天地灵气远非青台灵境可比,可陆叶丹田蕴藏的天德八宝炉能够熔炼一切精灵氤氲之气,无形中使得陆叶炼精化气的速度比从前快了十倍不止。 邹妍看了一阵子,见陆叶翻来覆去始终就是这一招,也瞧不出其中有什么奥妙。再看陆叶练的专注,自己却没耐性继续戳在这儿,于是悄然离开去找陆博。 陆叶毫无所觉,仍然慢条斯理琢磨他的足阳明胃经掌。 忽然,就听山林里有人出声讥诮道:“我说,你这是在修炼龟爬神功?” 第9章 得失寸心知 陆叶浑然忘我,根本没听见有人在嘲讽自己。即使听见,他也无所谓。 他苦修勤炼是为着自己喜欢,并非为登台唱戏哗众取宠。 这时从山林里走出一位风姿卓越美若天仙的年少道姑,黄冠黑袍肤光胜雪,背后斜负一柄古剑,举手投足飘飘若仙身材曼妙,只是她的气质冷傲,好似北海尽头的冰雪。 见陆叶不理睬自己,小道姑的峨眉微微一扬,走近过来问道:“你是俞西柏的徒弟?” 陆叶恼怒地叹了口气,收回掌招道:“你找俞伯伯?他不在。” 小道姑道:“我不找俞西柏。我找商嘉禾。” “你找小姐姐?”陆叶未曾多想脱口而出,待话一出口,心里立刻暗叫糟糕,知道自己惹麻烦了。 果然,小道姑眼睛发亮道:“你认识商嘉禾?” 她见陆叶抿着嘴不吭声,于是尽量用轻柔的语调道:“你别怕,我呢,是嘉禾的朋友。我叫陈斗鱼,来自悬天观。” 在她想来这少年必定和俞西柏有关系,又认得商嘉禾,应是修道中人。想悬天观在世间威名赫赫,理所当然他也该听过自己的名字。 论起近千年来天下能够号称泰斗翘楚的名门大派,始终逃脱不过一教二门三宫六宗四观五庙这二十一家。 悬天观跻身其中名垂天南,千百年薪火传承积累起的底蕴远非普通门派可以相提并论。 陈斗鱼则是近年来崛起的天才俊彦,被誉为悬天观千年一出的嫡传真人,未来星途不可限量。前些天商嘉禾不知死活几次挑逗这年轻道姑,被悬天观观主严墨禅知晓,一怒之下千里追杀,结果小狐女九死一生遁入怀玉山中避难。 谁知陆叶居然毫无反应,直愣愣瞪着陈斗鱼不言声。 陈斗鱼心里微微着恼,暗想这小子莫非是个傻子?她从来喜欢做事明快绝不拖泥带水,也懒得和陆叶多啰嗦,探手抓住他的胳膊道:“告诉我,商嘉禾现在何处?” 陆叶即不知陈斗鱼与商嘉禾是敌是友,也不晓得她的来意,但看这小道姑说话时的神情语气都带着尖酸霸道,当即板着脸摇头道:“不晓得。” “嗯?”陈斗鱼不仅没有松开陆叶,反而手上微微用力扣牢他的胳膊。 她其实是吃不准陆叶此言真假,何况就算他认识商嘉禾,也未必清楚此刻她的行踪。但哪怕有一丝的可能性,她都不会放过。 说到底,陈斗鱼来到怀玉山俞公祠,是因为听到江湖传闻,说俞西柏为救护商嘉禾大发山神雄威,施动水龙吟弹指间横扫群雄惊退众魔。商嘉禾身负重伤,又遭正魔两道围捕追猎,想必不会离开怀玉山。 陆叶尽管前两天已经突破到筑基阶,却不是陈斗鱼的对手。虽然她只是微微运劲,胳膊却已疼得锥心刺骨像是要折断。 偏生陆叶不肯服软,一叠声大叫道:“不晓得,不晓得,就是不晓得……,晓得也不告诉你!” 陈斗鱼不曾想陆叶这般硬气,可越是这样她越是怀疑他知晓商嘉禾的行踪。然而自己一味用强,欺负一个傻小子也不见得有多光彩。 当下陈斗鱼稍稍松开一点陆叶的胳膊,说道:“只要你告诉我嘉禾姐的去处,我便送你一柄悬天观的百步飞剑玩,好不好?” 这诱惑不可谓不大,悬天观至今为止一共也只炼铸成四十七柄百步飞剑。每一柄飞剑都是历代悬天观陆地神仙一流的宗师人物以本命元神炼化温养,百步之内一击毙命号称同阶无敌。 可惜陈斗鱼这回算是对牛弹琴,陆叶压根就不稀罕什么百步飞剑,何况这摆明了就是让他出卖小姐姐。 “不要——”陆叶猛地伸掌一推陈斗鱼。 陈斗鱼是个出家人,而且是位美女出家人。通常而言,美女都会有洁癖,都有不想人碰的宝地。相比起来,陈斗鱼的宝地更是禁地。 可惜如此近距离的推搡,陈斗鱼根本躲闪不及,陆叶的手便无巧不巧刚好推在她的前胸处。 一想到有人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胸上,陈斗鱼顿时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一甩手将陆叶扔出老远,想也不想地俯身嗬嗬干呕起来。 陆叶倒没有太多异样感觉,只是屁股着地疼痛万分,可大敌当前哪容得半分耽搁,他一骨碌爬起身拔腿就跑。 可他再快也快不过陈斗鱼手里的拂尘,耳畔就听“唿”的风声掣动,三千倾城丝携风裹雨含威带怒缠住陆叶的脖颈,猛地往后勒。 陆叶身不由己往后凌空倒飞,脖颈处越勒越紧让他几乎窒息。 陈斗鱼手持握拂尘将陆叶拉到近前,玉容霜冻杀气横溢,喝道:“你好大的胆子!” 陆叶脸庞涨红呼吸困难,双手胡乱抓舞挣扎,叫道:“臭道姑,放开我,嗬嗬……” 陈斗鱼尽管暴怒不已,却还没到理智丧失当真要弄死陆叶的地步,当即冷笑道:“想活命也可以,只要……咦?” 她的话说到一半突然顿止,就看到陆叶的眼睛渐渐变得血般殷红。起初以为是充血,但很快陈斗鱼就意识到情形不对。 陆叶的眸中闪烁着火一样的光焰,一朵朵一簇簇融汇连接成两片海,在他的眼瞳深处熊熊燃烧。 陆叶并不知道自己眼眸里的奇异变化,只是觉得自己被倾城丝勒得快昏死过去,不由痛苦地一声大吼。 “轰——”他的眼瞳中红光大盛,无数焰苗犹如脱缰野马失去控制,疯狂地飚射而出! “天德八宝真火!”陈斗鱼这时已有防备,挥动倾城丝“砰”的抽击在焰苗之上。 焰苗应声迸裂四散飞流,在空中一闪一灭失去了踪影。 陈斗鱼心下轻舒口气,幸好陆叶还不会驾驭天德八宝炉,也幸亏自己手里的这柄“碧瓦凝烟三千倾城丝”是悬天观三柄仙兵之一,得自天外仙山,这才能与天德八宝真火抗衡。 然而她的这口气将将舒出又生生憋回去! 敢情那流焰飞散之时,仍有点点火星溅射在了陈斗鱼的道袍上。这道袍可不如浮尘管用,烧破四五个窟窿不说,还透出了衣袍下羊脂玉般的肌肤,其中一处,正好不偏不倚刚刚好露出陈斗鱼胸前春光。 即便她自幼苦修道心通明,此刻也只够勉强保持理智不陷入疯魔,一摆倾城丝遮住胸前,上前两步寒声问道:“嘉禾姐的天德八宝炉,为什么在你的手上?” 陆叶正在七晕八素中,看不清自己双眼喷火唐突了美女的事实。他大口喘气看向陈斗鱼,突然愕然道:“你……怎么衣裳上露出许多洞?” 陈斗鱼玉颊飘红,恨不得用倾城丝扎陆叶个千疮百孔。她深吸一口气,心里反复催眠自己道:“不要气,不要气,他只是个孩子,他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于是,她紧咬贝齿,从牙缝里一字字蹦出道:“你、回、答、我!” 话音未落,祠堂里传来邹妍的讥笑道:“你谁啊,欺负小叶子算什么本事。来,让本仙子教你如何做个好人。” 陈斗鱼暴怒回身,勉强维持住她冰清玉洁的气质,低喝道:“走开!” “呦!”邹妍从后堂走出,瞧见陈斗鱼身上道袍一个窟窿又一个破洞的狼狈,不由得高声笑了起来,“小师傅你这身衣裳看着挺别致啊,也教教我是怎么做的?” 她适才在附近转了一圈没找到陆博,便又回了祠堂想继续巩固金丹修炼,听到后头有动静,担心陆叶出事连忙赶到,刚好瞧见了这一幕。 陈斗鱼羞恼交集,也不问邹妍姓名来历,咬牙道:“好,我这就在你身上也开几个窗口!” “唿——”她一展倾城丝就要攻上,蓦然胸口那一处雪白天光晃了眼睛,又赶忙收住。 陆叶蹑手蹑足往后溜,快到门口时朝邹妍喊道:“邹姐姐小心,这臭道姑自称是悬天观的陈斗鱼,年纪小脾气大,头发长见识短!” 他骂得开心,邹妍闻言却是大吃一惊。 在她心目中,虽然正魔不同流,但悬天观却是不能惹也千万别惹的地方。碰到悬天观出来的嫡系子弟,有多远就避多远,那些道爷道姑天天念经吃斋,身子骨却一个比一个猛,师祖师叔们还一个比一个护短。这回,居然撞上了陈斗鱼。 邹妍瞬间脑子里已经打了两个来回,换上张笑脸道:“都怪本仙子眼拙,原来是陈真人大驾光临……” 陈斗鱼根本没听她说什么,回头盯着陆叶道:“你继续。” 陆叶遍体生凉头皮发麻,他从来没看到过一个道姑的眼神如此杀气腾腾,如他这般天不怕地不怕行走江湖都不怕的英雄豪杰心里亦禁不住打了个突。 眼见溜走绝无可能,陆叶鼓足胆气,道:“你不服气?我问你,既然你是悬天观的女真人,三千道藏你读过多少,敢不敢和我比试比试?!” 第10章 神童 大约在六百年前,包括悬天观在内的天下四大道家宗门发下宏愿,联手搜罗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所有的道家典籍,历史五十年汇纂成书。因为最初分为三洞四辅十二门合计三千卷,故名三千道藏。 其后五百余年,各家又不停补收修订,汇总的典籍早已超过五千卷。只是世人早已养成习惯,仍以三千道藏名之。 三千道藏原本只有四部,由四大道家宗门各自珍藏。随着时光流逝,有各种各样的版本流落到民间,但多有缺失甚至谬误之处。 陈斗鱼从四岁开始读经,只花了八年工夫便将三千道藏通读完成,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一时被同门师兄弟乃至尊长耆宿惊为天人。 今天,在一座不知由来的山神庙外,居然有个十多岁的小子提出要和自己比试三千道藏。陈斗鱼瞧陆叶的眼光又加了几分煞气。 她本打算不理,话到嘴边又忽然转念,微微冷笑道:“若是你输了怎么办?” “任你处置!”陆叶倒也干脆。 陈斗鱼嘿了声道:“好,我若输了也是一样!” “等等!”邹妍暗暗埋怨陆叶不知天高地厚,和陈斗鱼比试三千道藏,那和作死有什么两样。她感念陆博的相助之恩,无论如何也不能教陆叶送上门去被人家欺负,急忙阻拦道:“小叶子,这事儿等陆先生回来再说。” “多嘴!”陈斗鱼左手五指迸立如刀,凌空一记虚劈打向邹妍。 邹妍忙不迭闪身躲避,手一翻拔出柳叶刀护持身前如临大敌。 “啵!”碧色的掌风掠过邹妍,击中她身后的一株古柏,如水银泻地般没入树干。 参天高的古柏稍稍一颤,成百上千的树叶转瞬间焦黄枯萎,随即一条条树枝干裂碳化,跟着粗壮的树干里“噼啪”爆响生机断绝。 邹妍倒抽一口冷气道:“一掌一枯荣!” 陈斗鱼漠然道:“算你有点见识。方才只是一个小小警告,否则你此刻已经是躺在地上的一具干尸!” 邹妍脸色难看,自己和陈斗鱼之间的差距这么大,还怎么打。她咬咬牙道:“有种你就杀了我,可别想动那孩子一根毫毛!” 陆叶心下感动道:“邹姐姐人真好,可比这小道姑强了不知多少倍。我可不能让她吃亏。” 当下他高声说道:“臭道姑你划下道来,本公子奉陪到底,保管打得你落花流水!” 陈斗鱼也不含糊,应道:“我们一人出上句,另一人接下句。接不上来或者说错都算输。” 陆叶眨眨眼道:“要不我们再加一点添头,除了能够接上下句之外,还要说出它的出处来历,你敢不敢?” “就这么办!”陈斗鱼不假思索颔首道。 她知道自己赢定了,因为这本身就不是一场公平的比斗。五百多年的流传变异,民间版本中有太多的疏漏错谬,可谓漏洞百出。陆叶非是四大道家宗门弟子,决计不可能有正宗三千道藏。自己随便挑出一两处错漏,这小子就得傻乎乎地掉坑里,爬都别想爬出来。 念及于此,她大方道:“你先来。” 陆叶也不客气,张嘴念道:“易者,象也。悬象著明,莫大忽日月,穷神以知化,阳往则阴来,辐辏而轮转,出入更卷舒。” 邹妍也是好奇,在一旁听得仔细,总觉得这段话非常耳熟,可一时半会又记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读过或听过。 这边陆叶刚念完,陈斗鱼想也不想就接下道:“易有三百八十四爻,据爻摘符,符谓六十四卦……出自《参同契》日月悬象章。这是我五岁时候背的书。” “哦。我三岁的时候就会背了……娘亲教的,背错一个字就不给糖吃。”陆叶淡淡回了一句。 邹妍突然觉得陆叶眼前的样子帅极了,不为别的,就为把陈斗鱼憋得说不出话来。 陈斗鱼嫣红饱满的双唇动了动,最终化为低低一哼道:“是以一时之内,自有一阳来复之机。是机也,不在冬至,不在朔旦,亦不在子时。” 邹妍闻言精神一振,心想这不是《性命圭旨》里的一段么?自己能够识得,想来陆叶肯定没问题。 她却不晓得这是陈斗鱼故意下的钩,接下来的一句按流传民间版本中的记载多为:“非盛大天地阴阳、洞晓深重造化者,莫知活子时,如是也。” 事实上悬天观的原版原文应为:“非深达天地阴阳、洞晓身中造化者,莫知活子时,如是其秘也。” 一段话里错漏皆有,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她嘴角微含冷笑看着陆叶,等好戏上演。 陆叶不慌不忙,回答道:“非深达天地阴阳、洞晓身中造化者,莫知活子时,如是其秘也……语出《性命圭旨》,民间版多有两处错漏,我娘亲有回和一位法师坐而论道时提起过。可那人反倒嘲笑我娘亲篡改道家经典。从此以后我娘亲就再也不和别人说起三千道藏里那些错漏之处。” 陈斗鱼愣住了,眸中升起寒光道:“你娘亲是谁?” 能够通晓三千道藏原本的,除天下四大观的嫡传弟子外绝无可能。 “我娘亲就是我娘亲啊。” 邹妍简直对陆叶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个看似敦厚的小后生此刻一脸淡定,简直令人刮目相看。 她忍笑暗暗对陆叶竖了记大拇指,出声帮腔道:“小叶子,该你出题了。” 陆叶嘻嘻一笑道:“邹姐姐,能帮我砍条树枝么,不用长,有个一尺多就好。” 邹妍不晓得陆叶想干什么,但自己照做准是没错,反正用柳叶刀砍柴也不是什么难事。 陆叶接过邹妍用柳叶刀劈落的树枝道了声谢。他握紧树枝,沉吟须臾在地上写下“打破虚空”四个字。 陈斗鱼怔了怔,犹疑道:“什么意思?” “请你接下句。” 陈斗鱼峨眉如刀立起,怒视陆叶道:“你敢耍弄我?” 陆叶摇头道:“只要你能说出三千道藏里一共记载了多少处‘打破虚空’四个字,各自的出处在哪儿,我立刻认输。” 陈斗鱼凛然一惊,差点憋出内伤,徐徐问道:“这也是你三岁时娘亲教的?” 陆叶又摇头道:“不对,这种水磨工我娘亲才没耐心。” “那又是谁?” “我爹……。他故意为难我,害我险些把三千道藏翻烂。最后合共找出一百六十八处。”陆叶看着陈斗鱼坦诚道:“没办法,不用这个法子赢不了你。但你输得不冤,譬如《阴符经》里有句话‘食其时,百骸理;盗其机,万化安。’在三千道藏中被引用过多少回?不多不少,六处!” 陈斗鱼咬牙切齿道:“你爹,就喜欢和你玩这种无聊游戏?” “不无聊啊,”陆叶认真解释道:“难道你没发现三千道藏体系混乱,有许多典籍里的记载或可相互引用印证,但也有不少地方会彼此抵触解说不一。不一一融会贯通剖析比较清楚,谁知道自己囫囵吃到肚子里的到底是些什么?” “这话,也是我爹教我的。” 邹妍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笑出声来。 陈斗鱼木然道:“你是说,旁人读经的方法都是错的?” 陆叶奇怪道:“我怎么晓得旁人是怎么读经的,反正我照娘亲和爹爹教的去做就对了。” “除了三千道藏,你还读过什么?” 陆叶想了会儿,老老实实道:“不好说。” “说!” “儒家经史子集差不多读完,佛经我爹不喜欢所以读的少,大约只有两百多部吧。其他诸子百家的典籍只要能找到的,爹娘都要我记下。嗯,对了,还有些诗词歌赋大家经典,我娘亲喜欢看的各类笔札野史,戏本传奇,比如《会真记》、《老残鬼话》、《金雪瓶》——” 陈斗鱼皱眉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为什么要你读?” “不读就没糖葫芦吃。” “你骗我。你才多大,能记下这许多书来?” 陆叶见陈斗鱼的模样分明不信,只得道:“我读书的方式和旁人不同。” 再多,他就不肯说了。 陈斗鱼气息不定嗤之以鼻道:“胡言乱语,敢骗我!” 她目光如电扫视四周,扬声道:“鬼鬼祟祟利用一个娃儿作法,以为我看不破?出来,你我掌下见真章!” 她到底是不信陆叶的话,以为一定有人藏在暗处,用传音入密来教这小子戏弄自己。 邹妍的目光也随着陈斗鱼移动全场,觉得陈斗鱼的怀疑多少有些道理,否则陆叶岂非是个妖孽,实在没法用常理来解释。但不管怎样,现在她必须义无反顾站在陆叶身后撑这小家伙一把。 于是她低低娇笑道:“有意思,鼎鼎大名的悬天观天才传人陈斗鱼居然也会耍赖。输了就是输了,干嘛疑神疑鬼虚张声势,连我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都看不下去。” 陈斗鱼恼怒至极,她绝不相信陆叶之言,再听邹妍冷嘲热讽哪里还能按耐得住,琼鼻冷嗤探手抓向陆叶道:“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贫道面前搞鬼?!” 第11章 站在妖孽肩膀上的孩子 陈斗鱼在出手的瞬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陆叶的身后立着一个身穿泛白蓝色长衫的男子,他脚蹬草鞋手拿青竹竿像是刚刚走了很远的山路,一双眼睛明净闪亮隐耀着星光点点,鼻直口方神情淡雅从容。 他手中的青竹竿轻轻朝前,点向陈斗鱼的掌心。 陈斗鱼微微一凛,看不出这男子的路数和来历,于是化爪为掌施展出一掌一枯荣劈击青竹竿。 “啵!”陈斗鱼劈中青竹竿,枯荣之力吞吐而出意欲顺竿直下一泻千里攻向男子。 她方才一记枯荣掌小试牛刀,将参天柏树在弹指间打得干枯萎顿生机灭绝。若是男子吃实了这记掌力,结果可想而知。 孰知刹那间青竹竿上亮起一串串奇异的文字,如水银泻地流动变幻,熠熠生辉发出恢弘之音,有言如是道: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 …… 如此滚滚天音震聋反馈,浩然文字醍醐灌顶,天地间蓦地扬起金色光辉,似春风化雨涤荡凡尘,让人心头所有恶念杂思尽消,变得一片光明通透,不由自主生出顶礼膜拜之意。 陈斗鱼低声嘤咛,娇躯剧颤如遭五雷轰顶,枯荣掌力一溃千里,被那一串串金色小字破体而入,掌上随之腾起丝丝金气有如云蒸霞蔚。 她的身形向后疾退数丈,像是遇到了极不可思议的事情,冷艳艳的脸上终于现出认真的神情,全力催动体内真气试图将那些化作金色小字的剑气拔除。 但这一刻,她的道心已被动摇,耳畔兀自听到那男子黄钟大吕的声音不疾不徐在自己的灵台上敲击道: “君子欲衲于言,而敏于行。” “子不语:怪,力,乱,神。” …… “笃!”陈斗鱼嗓音微微嘶哑,双手结成宝瓶印口诵真言,奋力抵御圣人天音。不觉中,已用上了悬天观不传之秘“静笃双咒”。 心笃而意宁,思静而念清。 好在男子并未趁势追杀,依旧安详恬淡地伫立在陆叶身后,双眼看着她慢慢收起青竹竿。 陈斗鱼长出一口浊气,稳住了身形,一点一点将对方的剑气迫出体外。 “陆先生,您回来了!”邹妍惊喜地唤道。 陆博向邹妍颔首致谢道:“有劳邹仙子。” “不敢当,不敢当。”邹妍心下惭愧,急忙辞谢。 “爹爹,这小道姑自称是悬天观陈斗鱼,来找嘉禾小姐姐。”陆叶见父亲赶到心中大定,怕父亲不知事情缘由,赶忙将对方的身份与来意报知。 陆博一笑,向陈斗鱼不卑不亢地拱手施礼道:“在下陆博。方才为救犬子多有得罪,还望真人海涵。” 陈斗鱼目光恢复冷厉,如刀芒一样盯在陆博的脸上,一字一字如同是从冰川里雕琢出来般,问道:“陆三元?” 陆博道:“那是昔日同僚的玩笑之语,真人不说陆某早忘了。” 陈斗鱼心头大震,终于知道原来“臭小子”的父亲竟然是大越国历史上唯一一位三元及第的文宗圣人陆饮雪!当初年仅十七岁即金殿会试高中状元,前无古人轰动九州。 假如只是一个状元郎身份,对于陈斗鱼而言,也不过是个俗世虚名而已。 但陆饮雪在修真界还有另一个引人注目的身份——叶还虚的丈夫。 “你刚才用的是微言大义剑?”陈斗鱼渐渐恢复平静,冷冷望着陆博道:“你可知道出了这一剑,就等于自断生路!” “陆、陆先生!”邹妍听得傻了,稍稍回过神来惊骇地看向陆博,结结巴巴道:“您、您真的是……” “我是。”陆博轻搂住陆叶的肩膀微笑道。 “可是、可是……哦,没什么。”邹妍语无伦次,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已不知该说什么。 陆叶仰头问陆博道:“爹爹,我们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陆博点点头答道:“再等一两天,待你俞伯伯回来我们便离开。” 陈斗鱼已经镇定下来,缓缓道:“陆先生,我不得不佩服你的胆量。只是你们父子能够逃到几时?叶还虚在什么地方,始终之轮藏在哪里?” 陆博淡然道:“我不知道。我若知道她在哪里,一定会陪她,又怎会在这里与你闲聊?” “陆三元,你当真要陪着叶还虚一条路走到黑,让全天下的人都为你们陪葬!” 陆叶听陈斗鱼斥责自己的爹娘,不禁勃然大怒道:“胡说八道!臭道姑,你才是一条路走到黑。我爹爹和娘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陈斗鱼玉容肃穆,从背后拔出古剑磐石,道:“陆三元,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既然撞见了,就必须一战,至死方休!” 邹妍看看陈斗鱼,瞧瞧陆博父子,脑海里一片混乱,喃喃自语道:“这可如何是好,俞先生啥时候能回来,我该怎么办?” 陆博叹了口气道:“你的剑心有瑕,需要趁早解决。好好活着,不要遇上个人就喊生喊死。等你修行的时间再长些,或许就会明白死很容易,活着需要勇气。” 陈斗鱼的面色顿时变得苍白,凝视陆博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我能看到的一点皮毛,何如你切肤之痛?没什么大不了,修行之路总没有一帆风顺,世事也从不尽如人意。所以,哪怕上天入地全世界都视我们父子为敌,都想置我们于死地,我却还要带着小叶子努力好好活着。陈真人,谢谢你叫我陆三元,唤她一声叶还虚。” 陈斗鱼的面颊微微泛起一抹嫣红,像是惊惧,像是愤怒,像是羞窘,像是感激,最后化为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道:“妖言惑众!” “嗡——”手中古剑磐石凌厉如电气贯长虹,直刺向陆博的胸膛。 她的这一剑平铺直叙没有任何的虚招花巧,一如她的气质像是洗净了人间所有的铅华,只剩下锐不可当的意志与剑心。 没有留手没有后招,一往无前你死我活。 “辟魔七剑!”邹妍花容尽失脱口喊道,心里矛盾至极说不上是在盼着陈斗鱼赢,还是盼着陆博能够躲过这一剑? 所谓辟魔七剑,是悬天观千百年传承之无上剑法,返璞归真九九归原,能破世间万法能辟天地诸魔,百邪不侵杂念不生,正是克制一切邪魔外道的仙家绝学。 无疑,陈斗鱼对陆博的“微言大义”十分忌惮,故而不惜耗损真元激发本命剑心以辟魔七剑发起攻击。 谁晓得这一次陆博不再施展微言大义,看似普普通通的招式将手中青竹竿左一摆右一晃便化解了陈斗鱼抱必死之心发起的攻势。 陈斗鱼暗吃一惊,看不透陆博施展的是何招式。此人的修为委实只能用深不可测四字来形容,难怪叶还虚对他一往而情深。 “唰唰唰——”她身随剑走,一连攻出三招。 陆博站在原地,右手搂住陆叶肩膀护持儿子,左手握住青竹竿寸步不移从容拆解。 一晃眼,两人交手七个回合,陈斗鱼的辟魔七剑倾囊而出无功而返。 陆博只是单手用青竹竿,便挡下了她苦心造诣的剑法绝技,甚至没有过一次还手。与其说是在生死搏杀,倒更像是在给陈斗鱼喂招。 陈斗鱼的脸色难看,更有一种被羞辱的愤懑。她宁可被陆博一掌杀了,也总好过这般被他轻忽怠慢。 就听陆博道:“辟魔七剑号称悬天剑祖攻心为上,集道家奥义至理融天地自然之心,你的年纪太轻,心境也还不到,修炼得稍嫌早了一些。所以只能得其形而无法用其神,施展出来的威力百不足一。你看,应该是这样……” 他的青竹竿轻轻一振,向陈斗鱼的胸口慢慢递进道:“这一式‘生而不有’重点要着落在无他心上。万物为我所生又何须为我所有?故道生天地,天地非道所有。剑生道法,道法非剑所有……” 陈斗鱼难以置信地失声道:“你会辟魔七剑?!” 陆博笑笑道:“我学东西通常比较快。” 陈斗鱼彻底无语,这才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会莫名其妙地输给陆叶,敢情这小子的爹爹是个更大的妖孽! 对了,陆叶的亲娘叶还虚,更是亘古未有空前绝后独一无二的天下第一妖孽! 生在这样的妖孽之家,陆叶身上没有一点妖味才怪! 陈斗鱼在倾城丝疾风骤雨的缝隙中望到陆叶与他爹一般无二的表情,那是大彻大悟一切随缘毫无表情的表情,不由生出一丝怜悯——小子,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对怎样的爹娘?! 别怨天地无情举世皆敌。要怪就怪你投错了娘胎,叶还虚盗走了始终之轮,令世界从此被毁灭的阴影笼罩,这天大的罪孽,总需有人来偿。 第12章 投胎有罪 辟魔七剑在陆博手中被重新演绎过一遍,陈斗鱼万念俱灰撤剑认输。 她与陆博的修为天差地远,打不赢不丢人。可自己最擅长的师门剑法,居然教陆博精辟入里剖析分解得干干净净,简直比她座师严墨禅说得还要清楚还要纯粹,这还叫不叫人活。 陆博可不管陈斗鱼怎么想,将她封制了经脉交给邹妍道:“邹仙子,这几日还要麻烦你多多照管陈真人,待我们离开以后便由她自行离去。” 邹妍下意识地应了,收起陈斗鱼的三千倾城丝和古剑往后堂走去道:“陈真人,请随我来。” 陈斗鱼虽然经脉受制,但行动自如,一声不吭地跟在邹妍身后。 蓦地,她的眸光一闪停留在后堂墙壁上陆博留下的那八个字上,“静听花开,坐看雨落”。 顿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天道灵感沁入灵台,一颗纷乱的道心若有所定。 春暖花开,面朝星海。 “这是陆……陆先生题的字。”邹妍心不在焉,刚才的震撼实在太大,一时间还没清醒过来。 “你还不赶快逃走,想留下来陪葬?”陈斗鱼盘腿在蒲团上坐下。 “逃走……为什么?”邹妍与其说是在与陈斗鱼争辩,还不如说是在劝慰自己,“陆先生对我有再造之恩,小叶子也是无辜的。” “恩人,无辜?你现在还能说出这句话来,佩服。嘿嘿!” “我觉得……肯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 陈斗鱼冷冷道:“你可能会搞错,但叶还虚不会!你最好祈祷这妖女已神形俱灭万劫不复。不然迟早有一天,浩劫来临毁天灭地,我们所有人都在劫难逃。即便那那些位列仙班的人,也同样会被始终之轮送入永久虚无之中。” “可是、我不能走,我得等我夫君回来。” “你夫君?”陈斗鱼居然晓得邹妍的底细,问道:“你说的是范高虎,他去了何处?” 邹妍心乱如麻,已顾不得半刻之前陈斗鱼还是自己的敌人,回答道:“他随俞老先生出门办事,也该回来了。” “俞西柏?他出门所为何事?”陈斗鱼追问道。 “我不知道。”邹妍摇摇头,忍不住道:“陈真人,陆先生和小叶子还有救么?” “如果,我说的如果,他们肯说出始终之轮的下落,或者交出叶还虚的下落,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只有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邹妍的心突然一颤,喉咙发紧道:“无论如何,陆先生是好人,我不能出卖他。” “那你就当我刚才的话全都白说,是非不分,不知死活。” “我用不着你来教。是非好坏我自能分得清楚,若不是陆先生,我早就死了。我不管什么苍生大事天地始终,我只晓得人要感恩,要讲义气。” 说到这里她猛然省悟,事实上是自己拖累了陆博!假如不是为了给她护法,陆博完全不必展露绝世神通惊动天界。可他明明知晓后果,却毫不犹豫,事后风轻云淡对自己只字不提。 这样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质疑他? 陈斗鱼见邹妍一副神游于天外的表情,也不再搭理她,凝神入静复盘方才的打斗,或许能从中找出反制陆博的方法也未可知。 此时的俞公祠后堂外,父子两人坐在小池边似在闲聊。 “我们又要离开这里,去很远的地方了。你恨我和娘亲么?”父亲问儿子。 “不会,您和娘亲是天底下最了不起的人。” “嗯,这话你娘亲当得,我就受之有愧了。你恨那些拼命追杀我们的人么,比如陈斗鱼?” “嗯,有一点儿恨,他们蛮不讲理。” 陆博拍拍儿子的肩头笑道:“也不是不可以有‘一点儿恨’,但记住,无论未来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一定不要让自己的心中只有痛苦、怨恨、沮丧或者失望。做喜欢的自己,不因人言而羁绊。也做最好的自己,因为你是陆叶,是叶还虚和陆饮雪的儿子。” “嗯!”陆叶用力点头答应。 “轰隆隆——”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上,猛然炸响一声惊雷。 陆叶抬头望向天空。只见一霎里五色的祥云如潮卷涌向怀玉山的上空积聚,绚烂多姿的光彩从云层里洒照下来,映得,山林一片光辉瑰丽。 “这就来了么?”陆博淡定自若地仰望天空云气变幻,微笑道:“不晓得这回来的是哪位天君?” “咔啦啦——”五彩祥云之后一道金红色的电芒劈落,如倚天长剑断山截海,鼓荡着无从抗拒的天道气运轰向陆博。 一时间山河变色天摇地动,整座怀玉山被笼罩在了一座无形的大能结界之中。若从结界外看去,风和日丽万象更新。而在结界之中,神罚天剑当空斩落,大道气机牢筑囚笼,无数罡风席卷天地灵气掀起滔滔狂飙,以俞公祠为核心形成一座方圆百里的巨大漩涡。 正在后堂的邹妍容色大变,跳起身要冲出门去看个究竟。 陈斗鱼蓦然睁眼抬头,冷喝一声道:“站住,你想找死?” 邹妍在门口止步,怒道:“要你管?!”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不怕给你的陆先生添麻烦,尽管去。” 邹妍惊疑不定地看着虚晃的门板,硬生生止住了身形。 俞公祠外,一束束璀璨的神光从山林的四面八方骤然升起,扶摇直上冲向云霄。 每一束光便是一道剑意,千姿百态气象万千,最终交织在俞公祠正上方的云空下,与那束神罚剑芒迎头激撞! “轰——”石破天惊的巨响声中,剑冲斗牛光华怒绽,就像当空炸碎了一轮小太阳! 来自上苍的神罚剑芒被炸得寸寸碎裂飞散,数十道剑意银光闪耀犹如百川汇海滚滚汤汤不可阻挡,直刺苍穹深处! 我有一剑可斩天,试问谁是经纶手? 陆叶神采飞扬心情激昂,鼓掌大声叫好浑无半点害怕。 “够胆量!”九重云霄之上传来一声声冷笑,“陆饮雪,你这是执迷不悟要与天地顽抗到底!” 陆博的衣发在大风中飘扬,一双眼睛犹如晨星般闪烁无畏,对视天上大君朗声道:“你自称天地,却不是我的天与地,自然不懂我为何执着!” “少废话,你束手就擒现在就投降为时未晚,莫要逼我下凡追杀。” 陆博手中青竹竿抬起遥向苍穹轻轻一指,算是个回答。 “嘘、呵、呼、呬、吹、嘻……”云霄深处响起宏盛天音,五彩祥光大放异彩,隆隆真言天籁在山川之间回荡轰鸣。 一道金色的天君法旨从云层中飘落下来,上面红光闪闪以天上大君的意志书就符咒。 立时,雄浑壮阔的天地威压如潮迫来,怀玉山中的万千生灵瑟瑟发抖五体投地,向着云空之上矗立的天君膜拜祷告。 唯独俞公祠方圆百丈,竟是天上大君的法外之地,岿然不动安然无恙! 陆博拉着儿子的手傲然屹立,一任风暴雨狂无所畏惧。男儿生于天地间,自当铁骨铮铮血荐轩辕! 后堂里,邹妍不敢看又想看,胆战心惊地趴在窗台前,透过缝隙朝外观瞧。 非是她见识短浅,而是天上大君等若神话般的存在。别说凡人,就是超越归元阶的陆地神仙又有几人能亲眼目睹天君神威? 待看到上天降下天君法旨,她的心神彻底失守,就像小兔遇见山中的百兽之王。莫说反抗的念头,连逃跑的心思都无法兴起,双腿发软身不由己就要下跪。 “闭上眼睛不要看。”不知何时,陈斗鱼站到了邹妍身后,低声说道。 邹妍一醒,连忙闭上了双眼,这才感觉好受一些,兀自觉得心口在砰砰跳得厉害。 陈斗鱼目不转睛看着窗外,心神震撼同样无以复加,喃喃自语道:“这就是天君之威么?千万里之上用一道意志凝铸的法旨,便能教苍生俯首山河辟易。只是总有一天,我会站在云霄之上,以我手中剑问问天君可值得几斤铜钱。” 不过她再心高气傲目无余子,也非常清楚自己当下与天君的差距判若云泥。所谓天道十八阶,能够成就天君大位的,至少也是十六阶的修为。 自然,陈斗鱼相信陆博同样不可能是天君的对手。不过以其冠绝人间的修为,硬扛天君一道法旨也未必办不到。毕竟天君跨界轰杀终归不如当面对阵,威力天差地远。 饶是如此,陆博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轻敌,神识锁定天君法旨,却是若即若离绝不与之硬碰,仅作试探观察。 他的心神完全融合在怀玉山的溪流林木之间,默默催动清晨布下的千章剑阵,准备以阵击符和天上大君斗法争胜。 正在这时候,山林之中骤然起风,一团团青色云澜从山坳里蒸腾而起,刹那间宛若一张天幕笼罩怀玉山,将五色祥云的光彩赫然阻在天外。 “咔啦啦、咔啦啦——”云空中爆响声不绝于耳,两股恐怖的意志各自卷裹着沛然莫御的天地之力在激撞较量。 一时间怀玉山上就像筑起了一道铁幕,连天上大君的意志都无法渗透,只见那道天君法旨在青蒙蒙的云海里飘荡摇摆,寻找不到目标。 惟听到九重云霄之上天君惊异的笑声道:“你个老小子,居然躲到了怀玉山里,可让我好找!” 第13章 我不看山,让山来就我 天雷滚滚攒聚,却始终无法落下,怀玉山被一团青色云澜抱拥怀中。 青云的主人衣袂当风飘飘若仙,傲立在怀玉山头,身旁是他新收的长随范高虎。 俞西柏双手负后,仰头看着苍穹之下风起云涌炫光变幻,一声唏嘘道:“百死之身,不足为道。老纪,今日到此为止吧。除非你下来,否则也就是这个结果了。” “轰隆隆!”云海里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一串串流光崩散像是五彩的天河横流。 俞西柏皱了皱眉道:“有意思么?” 原来两人隔空交战又是一个回合,依旧不分胜负。 纪天君嘿然道:“庞左道,你放着好好的天君不当,自毁根基谪落凡尘,为天地不容,自作自受何苦来哉?” “你既然知道我名‘左道’,何必多此一问。” 纪天君一时语塞,喝道:“你上来!” “我暂时上不去,要不你下来?” “胡扯,那玩意儿在你身上就是个没用的摆设。快上来!” “你当我傻,我现在上来就是找虐。还是你下来比较妥当。” “妥你个头,你让一头老虎去钻耗子洞,想折腾死老子?” 陆叶眨眨眼,满是惊异地问道:“爹,天君都是这般做派么?” “这位纪天君……有点异类。当然,还有比他更不靠谱的。” 还有更不靠谱的天君?陆叶心中,天上大君高大伟正的光辉形象轰然坍塌。 父子对话的时候,纪天君和俞西柏还在隔空喊话,为到底谁上去还是谁下来争论不休。似乎这件事情非常重要非常关键,甚至超过了追捕陆博父子。 陆叶见状情不自禁笑道:“他们要吵到什么时候?” “吵到纪天君投影在人间的那缕意志消失。俞先生……嗯也就是曾经的庞天君和纪天君,他们两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性如烈火,却是性情相投的生死之交。” 陆博对儿子轻笑道:“俞先生如今的道行远未恢复天君境界,但占有地主之利,足以与纪天君的意志对抗。这一架嘛,两人都无太强的战意,自然就打得不温不火敷衍了事。” 果然,纪天君在天上又冲着俞西柏叫骂了一阵后,话锋一转道:“老庞,这事儿太大,我恐怕兜不住,你可千万别犯傻。老子这就要走啦。你啥时候回来啊?上面没有你,老子喝酒不得劲儿呀。” 俞西柏笑道:“滚你的,每回都把我灌醉,还有脸说。” “嘿嘿,至少老子也陪你醉过两回。老庞啊,你不晓得,自打你下界以后我就再没喝醉过。” 俞西柏沉默须臾,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小酒坛,打开封泥朝天空高高举起道:“走一个!” “哎,走一个!”纪天君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大坛酒来,一边咕嘟嘟喝个痛快一边哈哈大笑道:“老庞,早点回来找我喝酒。这酒啊,得两人喝才有滋味。” 俞西柏不言,手握小酒坛一饮而尽,将空空的坛口遥对苍穹。 “走喽,回去睡觉!”云海之上的那个笑声隆隆回响,一缕意志渐渐消散。 俞西柏伫立不动,始终保持着举坛敬天的姿势送别老友。 天空中五彩的祥云翻翻滚滚隐没在蔚蓝的苍穹深处,如雷的笑声徐徐远去。 青气消散风平波静,怀玉山重回往日的宁和。 俞西柏目视苍穹,忽然风轻云淡地一笑,将手中小酒坛抛落到脚下的峡谷里。 “俞先生,您……从前是天君?”范高虎站在他的身后,手足无措地问道。 “嗯,我已不当天君很多年。”俞西柏转身走下山头:“别告诉别人啊。” “噗通!”范高虎很没骨气地跪倒在地,面红耳赤地大声道:“叩见天君!” 他是真的被震撼到了。那种感觉好像原本以为自己是地主土老财家的长工,结果居然成了皇帝陛下身边的御前侍卫。 往后,老丈人还敢眯缝起眼神瞧自己?呵呵,天君长随,待遇地位当然得水涨船高。 “走吧,我们去见陆先生。”俞西柏心里好笑,也不去多说。范高虎虽是浑人一个,但憨厚耿直,自有他的造化在。 “哎!”范高虎痛快地大声应了,拔身而起快步追上俞西柏。 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自己现如今是天君身边的人,总该注意一点形象,可不能似从前那般不修边幅了。 两人走下山头,陆博携着陆叶已在俞公祠外静静等候。 俞西柏和陆博眼神交融,相互远远一礼,会心大笑。 陆博是谢俞西柏出手襄助,替自己逐走天君。 俞西柏则是谢陆博一诺千金,为了救护邹妍不惜暴露身份,其后又宁愿冒着被普世追杀的风险滞留俞公祠,一直等到他赶回来。 范高虎看得暗暗咋舌,心道这位陆先生果真不是凡人,面对天君居然也能笑得如此不羁。俗话讲,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这话没骗人! 陆叶奔上前来欢喜道:“往后我该叫你俞伯伯,还是庞爷爷?” “自然是俞伯伯。” 陆博洒然道:“天上再无庞左道,人间幸有俞西柏。” 那边邹妍也从祠堂里一路小跑出来,喜滋滋地拉住范高虎问道:“虎哥,你和俞先生去哪里了?幸亏赶回的及时,不然我们可就惨了。” 范高虎支吾道:“我们去了,去了……一个地方。” 邹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恼道:“几天没见,你话都说不全了?” 俞西柏呵呵一笑,想那范高虎虽性情豪放但粗中有细,即使面对宠爱的妻子,也不敢轻易泄露自己的行踪,当即解围道:“高虎陪我去了趟悬天观,和严墨禅下了盘棋,拿了点儿东西回来。” 邹妍惊得瞪圆一双美目:“您说您去了悬天观,和严墨禅严真人下棋?”心里在想要不要赶紧将陈斗鱼闯入山神庙的事情禀报俞西柏。 “是啊,我跟着俞先生上了悬天观求见严墨禅,谁知那些看守山门的家伙狗眼看人低,俞先生费尽唇舌都不让进,还摆出剑阵要轰咱们下山。” 范高虎打开话匣子,眉飞色舞道:“俞先生也不再和他们多废话,一抬手就‘轰’的声地动山摇,你猜怎么着?从天上直接落下来一座山,刚好砸到悬天观的山门前,吓得那些混蛋道人连滚带爬跑进去通报。” “俞伯伯会搬山术?”陆叶眼睛发光,满脸崇敬憧憬。 “还不止这个,没多久悬天观里出来三个老道要干架,自称什么‘三生三死十里桃花’。俞先生站在飞来峰顶,抬手又是一招,“轰”的声落下来更大一座山,直接砸向悬天观。三个桃花老道拼命施展神通想撑住大山不让它落下来,瞧他们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哈哈真正笑死老子了。” 范高虎说的兴起,手舞足蹈道:“悬天观打开护山法阵,严墨禅赶到山门前质问俞先生为何无故挑衅。俞先生懒得理他,再招来第三座大山轰在护山法阵上,硬生生砸开一个大窟窿,然后问严墨禅‘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么?’” 邹妍“噗嗤”道:“我猜那时严老道的心头准被上万头羊驼踩过。” “可不是嘛,你不晓得严墨禅的表情有多精彩,硬着头皮给俞先生道歉:‘不知先生是何方神圣,意欲何为?’俞先生挥挥手将那三座山全部又送了回去,告诉他:‘怀玉山俞西柏,想请严真人下盘棋。’” “结果一盘棋下完,严墨禅乖乖奉上了一条金色鲤鱼,到临了愣是没闹明白俞先生到底是为哪般。” 陆博神色微动,心想养在悬天观里的,哪里会是什么金色鲤鱼,十有八九是那七条金鳞鱼龙中的一条。据说这七条鱼龙本是天界珍品,其中五条各有金木水火土五行精气,另两条一阴一阳更在五行鱼龙之上。不知严墨禅送出的是哪一条。 陆叶大是好奇,追问道:“俞伯伯,那条金鳞鱼龙在哪儿,能让我看看么?” 俞西柏说道:“我已经将它送给了嘉禾,算作悬天观对她的补偿。” “小姐姐的伤势好些没有?” 俞西柏刚要回答,就听陈斗鱼扬声道:“俞西柏,我要见商嘉禾!” 原来众人说话时候,她已站在了祠堂门口,听到俞西柏如何招来三山威震悬天观,最后逼得严墨禅送出一条镇观之宝金鳞鱼龙,陈斗鱼始终没吭声,仿佛范高虎讲的不是她的师门。 邹妍怕俞西柏不清楚陈斗鱼的来历,忙低声对他说了。 俞西柏早就知道陈斗鱼站在那里,目光投向她道:“此际相见于你无益,于她无补。你若执念于此,登天之路难矣。” 陈斗鱼咬牙道:“你为何不问问嘉禾愿不愿见我?” 俞西柏叹了口气道:“她若愿见你,自会见你。” 陈斗鱼娇躯一震,眸中的锐利转瞬间溃散消失,变得空虚落寞,继而扬起一丝疯魔。 俞西柏蹙起眉头,抢在陈斗鱼再次开口前说道:“你何不等上五年。五年后,嘉禾必亲上悬天观找严墨禅了结这段恩怨。” 陈斗鱼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等。但有一个条件——俞西柏,你也要等我十年。十年后就在此地,我要挑战你为悬天观雪耻!” 俞西柏温和道:“我答应你。” 陈斗鱼哼了声,朝邹妍道:“可以将拂尘和古剑还给我了么?” 邹妍得到陆博颔首示意,将拂尘与古剑捧出还给陈斗鱼。陈斗鱼收起,也不央求陆博解开自己的经脉禁制,径自转身下山而去。 第14章 别后多珍重 范高虎的一双牛眼直到陈斗鱼拐过山角不见了踪影还瞪圆着,气道:“这丫头好无礼,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走了,眼里还有没有尊长?!” 俞西柏失声笑道:“咱们前脚踹了人家的山门,敲诈了人家师傅的宝贝。后脚你还指望她能礼敬有加?” 邹妍不满道:“那是俞先生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她不自量力,居然还想十年后挑战俞先生。连严墨禅都不是您的对手,就算再过十年又能如何。” 陆叶愣愣地道:“我倒觉得臭……道姑姐姐脾气是坏了点儿,但是挺有骨气。” “是啊,此女有傲骨。一个人有骨气就会有坚守之心,有坚守就有底线。有底线的人脾气哪怕再坏,行事却不至于有大恶。”俞西柏赞同道:“我没想到她会来怀玉山。说起来,她的通明剑心为嘉禾所破,虽是阴差阳错之举,但终归无辜受害。好在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未必不是她登天路上的一大契机。” 这话说的云山雾罩隐晦难明,在场几个人里只有陆博能够窥见一线天机,笑道:“俞兄用心良苦。” 俞西柏对陆叶道:“嘉禾送给你的那座天德八宝炉是我在天界时炼铸,耗费五百年光阴才收全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种火焰精气。炼化驾驭此宝的法诀我稍后传给你,在你踏入归元阶之前,不要轻易在人前展示,以免引来杀身之祸。” 陆博吃惊道:“俞兄怎可将天德八宝炉送给犬子,万万不敢当。” 俞西柏摇头道:“不是我送的。此物已归嘉禾所有,是她亲手送给了小叶子。” 他按住陆叶的肩膀,俯下身道:“小叶子,你也听到了。五年后嘉禾会前去悬天观与严墨禅生死决斗。你要好好用功,争取那时能够帮上她的忙。” 陆叶重重点头道:“我一定努力!” 俞西柏伸出一根小手指道:“我们拉钩。” “好,”陆叶爽快的答应,两人一起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狗狗……” 说话间,陆叶的心头忽然升起一缕奇妙的感觉,一股无形的意念穿越过两人勾连的手指,传递到他的脑海里,“啵”的轻响像是礼花散放,化作一串串龙章凤文,又在弹指间隐没到他的记忆深处。 俞西柏收回手,问道:“能记下么?” 陆叶微微合起双目,须臾后睁开眼睛道:“都记住了。” “好,”俞西柏悠然一笑道:“就当是俞伯伯送你的临别纪念。” 陆博见诸事已毕,向俞西柏拱手告辞。 俞西柏问道:“陆兄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陆博也不隐瞒:“我打算带小叶子回一趟黑石村。” 俞西柏“哦”了声道:“要小心。” “虽有些凶险,但小叶子大了,总该让他亲眼看一看。” 陆叶心里涌起离愁别绪,说道:“俞伯伯,往后我们还能再见么?” “稍后我也要离开怀玉山,免得和那里啰嗦。” 他指了指天上,接着道:“我送你们一程,顺便帮你们抹去因果以免被人追索到行踪。” 陆博望着俞西柏,说道:“俞兄珍重。” 他不是陆叶,更不是邹妍抑或粗枝大叶的范高虎,隐隐猜到俞西柏自毁天君道基,谪落尘世隐姓埋名绝非任性冲动,其中必定牵涉到某些惊天动地关乎天界人间气运的秘密。但俞西柏缄口不言,陆博便无意多问。 就像他自己,同样也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在人间艰难前行寻找希望。 陆博相信,俞西柏看似洒脱自在,其实处境未必比自己好多少,未来路上一样的杀机四伏凶险莫测。 于是,只能互道一声珍重。 俞西柏微微一笑道:“山水有相逢,你我别后各自珍重,终有重逢一日。” 那边邹妍一时间柔肠百转,抱了抱陆叶道:“小叶子,你和你爹都要好好的。往后有事,只管到大樊山摩崖洞来找邹姐姐。” 陆叶眼睛有点发红,使劲点头憋住,不让眼泪钻出来。 俞西柏拂袖道:“时辰不早,我送你们启程!” “唿——”一道青色光门符纹闪烁熠熠生辉,从虚空里浮现而出。 陆博与陆叶父子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光门。 陆叶忍不住回头向众人挥手道别道:“俞伯伯,邹姐姐,范大哥,我走了!” 邹妍捂住嘴,用力向两人挥手。 陆博朝俞西柏微微颔首,对陆叶轻声道:“走吧。” 父子二人走进光门,一高一矮两条身影渐渐消逝在青色光华之中。 陆叶的眼前顿时一阵浮光掠影闪动,身体如同腾云驾雾般不知所依,也不晓得这光门背后的传输法阵会将自己和爹爹带向何方。 四周的光芒愈来愈强烈,刺得他紧紧闭上眼睛,身不由己牢牢抓住陆博的手。 过了好一会儿,耳畔响起温和的笑声道:“我们出来了。小叶子,你可以睁眼了。” 陆叶一醒睁眼,直感到脑袋里天旋地转一阵阵胀痛难受,脚下发软差点一下摔倒。 陆博早有防备,伸手一提陆叶的胳膊帮他站稳了身形,说道:“从现在起,我们就改姓叶。爹爹叫叶直,你想叫什么?” 陆叶使劲揉揉脑门,皱着眉头嘟囔道:“就叫叶寻吧。” “好名字。”陆博的胸口微微发酸,道:“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找到你娘亲的。” “嗯!”陆叶展颜一笑道:“我昨晚还梦到娘亲帮我做新衣裳呢。” 陆博失笑道:“你娘亲做什么都厉害,唯独对女红一窍不通深恶痛绝。” 陆叶脑中不适的晕眩感逐渐消失,举目四望只见父子二人正站在一处空旷无人的海滩上。海水波荡起伏,轻柔地冲洗着脚下的碎石滩,一颗颗鹅卵石沾着水珠在阳光底下闪着光亮。 前方的海面一望无际,远处隐约有几条渔船星星点点随波浮沉。一群海鸥在天空翱翔,晦暗的层云低垂海面,看不到一丝阳光,满目的荒凉与寂寥,仿佛这世界唯有他们父子二人。 想起前一刻还在和俞伯伯、邹姐姐他们有说有笑,转眼的工夫就来到了远离怀玉山不知几千几万里之外的荒芜海滩,陆叶恍然有种在做梦的幻觉。 转过头,背后是一座石山。山高两百余丈草木丛生怪石嶙峋,山岩上斑斑驳驳像是泼了墨汁一般。有几条溪涧在山间流淌,沿着溪涧是几座依山而建的小村落,清一色的石头房屋,连屋外的院落也是用山里的石头堆砌围成。 “南面山腰上那一座小村庄便是黑石村。咦,好像有人在村庄后面的石壁上凿壁刻像。”陆博手指数里外半山腰上的一座村庄,对儿子道:“当年我和你娘亲曾经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那边的海滩,是我最初遇见她的地方。” 陆叶的眼睛闪闪发光,眺望远处的村庄与海滩道:“娘亲说她是您从海里捡回来的。” 陆博迎风而笑,领着陆叶一边沿着海滩向南而行,一边陷入回忆道:“十四年前,那是个春日的午后,你娘亲从那面的海里独自一人步行上岸。当时有渔民在海滩上修补渔网,见她从海里出来,都以为是水晶宫中的龙女下凡,纷纷跪下叩头。” 不错,那日晴空万里碧波连天,一位仙子般的少女缓步从海里走出来,风吹起她如瀑的秀发闪着水珠的光亮,一双雪白无暇的赤足踩在沙滩上,留下两行迤逦的足迹…… 面对渔民虔诚的顶礼膜拜,少女眸中略带初入人间的迷茫,孑然一身伫立在滩头,好奇地审视着这个陌生的世界。 “那年我刚刚考完省试拿下解元头名,正独自一人出门游历,无巧不巧借宿在黑石村。闻听到海滩上的喧哗动静,我出门观瞧,正望见你娘亲突然倒地,而那些渔民一个个不知所措惊慌呼喊。” “我奔到海滩上发现你娘亲只是昏死过去,于是将她抱回村里救治。没用多久,我就发现救回来的这位仙子竟然是一位绝世高手,修为之强深不可测。只是奇怪她来自何方,又为何会昏倒在海滩上?” “爹,您这算不算英雄救美?” 陆博眼中闪动出奇异的光彩,唇边勾着沉醉笑意道:“你娘亲,是当之无愧的世间第一美女,可你爹爹却算不得什么英雄。在当时,更不过是个无名书生而已。” “后来,我发现你娘亲全身并无伤痕,也无任何病患,只是因为真元耗尽才脱力昏厥。等到你娘亲苏醒过来,已经完全不记得昏迷前发生过的任何事情。好在,她那身惊世骇俗的修为仍在,而且琴棋书画天文地理俱都了如指掌。我当时,有很长时间都在怀疑她在假装失忆。” 陆叶听得入迷,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我便留她在黑石村住下,一方面帮她调养身体,另一方面也想设法恢复她的记忆,查清自己的姓名来历。” 陆叶吃了惊道:“爹,您不会那时候就骗娘亲和你圆房了吧?” 陆博呆怔片刻,啼笑皆非道:“混账小子,看我不揍你!” 陆叶见父亲手中的青竹竿半真半假地往自己屁股上招呼,立时撒开腿在海滩上奔跑。 陆博在后面紧紧追赶,竹尖始终离屁股若即若离的两寸,父子两人的身影在东海浪涛里很快变成了两个跃动的小黑点。 第15章 黑石村 晌午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射在海滩上,渔民都出海去了,海边只泊了几艘小船。 陆博牵着儿子的手慢慢地行走。此刻的他已经变身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瞎子,手里的青竹竿也变作了一根盲杖长木棍。 陆叶的容貌也是大改,尤其是皮肤,变得像锅底一样黑不溜秋,十足一个小炭头。 父子两人沿着山间的石阶小路往黑石村行去,陆叶隐隐约约感觉到头顶上好像有双眼睛正审视着自己。 “别去看,是云窦寺的僧人,一共三名。他们应该是奉命在此守候,等着我们来自投罗网。三人之中的那名老僧应该就是云窦十八罗汉之一的广法大师,据说佛门修为已入第十阶,人送外号‘大肚罗汉’。” “这老和尚倒是有些麻烦,咱们小心些,可别让他认出来。我还打算在黑石村多住些日子,少不了要和他们打交道。” “爹爹,我们住村子里做什么?” “当初你娘亲曾在住过房子里悄悄辟出了一座小洞天,用来潜心修炼之用。她在洞天里留下些壁画,都是凭自己模糊的印象画下的海图,希望能够找到来时的路。可惜这些年她尝试了三次,都没能找到来时的路。等她后来顿醒前世记忆,却已没有机会再告诉我这其中的秘密。我在想,假如能够找到那个地方,或许有可能寻到你娘亲。” 说到这里他苦笑声道:“可惜我不能轻易动用神通,上回有你俞伯伯帮忙解困,这回万一再被识破,就未必有那么轻松了。” 陆叶念叨道:“也不晓得俞伯伯现下怎样,去了哪里。” “你不必担心俞伯伯,除非天君下凡,不然世上几乎无人能够制得住他。不过他的事情你不要再和其他人提起,免得被人推演出你俞伯伯的行踪。尽管世上未必有此大能,可小心一些终归不错。” 陆叶点头,两人走近黑石村便不再言语。 村口有一群孩童正在玩耍,看到一个外来的老瞎子和一个十多岁的少年进村,登时围了上来。有几个特别会捣蛋的熊孩子,捡起地上的小石头故意往陆博身上丢。 一个妇人赶上前来驱散顽童,问道:“你们没被砸到吧?” 陆博假装揉胳膊道:“还好、还好,多谢大嫂。请问,这是哪里?” “咱们这儿是黑石村。老爷子,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是个石匠,上个月干活时不小心崩伤了眼睛。好歹这些年赚了点钱,便想带着孙子回老家。不想路上遇到贼人,竟将我祖孙二人洗劫一空,又强行拉到一条小船推入海中。我们在海里听天由命漂流数日,万幸老天有眼,海潮把我们送到此处。如今老朽身无分文,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陆叶抽着鼻子配合道:“爷爷别难过,我能干活,我养你。” 妇人大起同情之心,连声诅咒道:“造孽啊造孽,连遭了难的老人家和小孩都不放过,活该叫这群天杀的个个生儿子没**。” 她看陆博和陆叶一个年老体衰一个正当少年不像是坏人,两人都满面风尘显得精疲力竭,便道:“你们饿不饿?” 陆叶的肚皮立刻骨碌碌骨碌碌叫了起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有点。” 陆博难为情道:“大嫂,能否讨碗水喝?喝完我们就离开,保证不给您添麻烦。” “说啥呢,就一顿饭,吃不穷我顾三姐。”妇人拉起陆叶的手便往村里走,一边走一边朝躲在一旁看热闹的那群顽童堆里叫道:“小毛子,快滚回去和你里正爷爷说一声,就说咱家来客人了,是位老石匠和他的小孙子!” 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孩儿立马应了,一溜烟跑进了村里。 陆博和陆叶被顾三姐热情地拽进一座小院,搬出两个石鼓櫈让他们坐下,说道:“我家男人出海打渔去了,你二位就在这里坐坐,我这就给你们热饭去,等着我啊,一会儿就好。” 她跑进屋不一会儿,房顶上的烟囱冒起了炊烟。 陆叶用鼻子使劲嗅了嗅,笑嘻嘻道:“有鱼汤,还有大虾,真香!” “小叶子,咱们乔装改扮情非得已,所受的一茶一饭皆是恩德。等到离开黑石村的时候,记得把顾三姐的饭钱送来,加倍送。” 陆叶点头道:“嗯,我一定记得。” 这时顾三姐端了两碗水出来,将其中一碗递到陆博手中道:“都渴了吧,刚烧开的水,小心烫。” 陆博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接过,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 忽听院落外面小毛子喊道:“娘,娘,里正爷爷和活菩萨爷爷一起来啦!” 顾三姐闻言急忙跑到门外,就看到本村的里正和广法大师正跟着小毛子一块儿走了过来。 顾三姐倒地拜道:“广法活菩萨,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广法大师笑呵呵将顾三姐搀起道:“三嫂,洒家一个出家人,你这叩的是哪门子头。” 顾三姐诚惶诚恐道:“要叩的,要叩的。您老是万家生佛,活菩萨。要不是您给医的病,咱家男人就没命了,哪儿还能活蹦乱跳地出海打渔去。” 说着话广法大师的人还没进来,肚子先进来了。 陆叶偷眼瞧去,只见这位云窦寺的高僧身高过丈体态肥硕,一身灰布僧衣委实没法裹住偌大的身躯,只好袒胸露乳随意披挂在身上。 他约莫五六十岁的模样,脑门发亮满面红光笑容可掬,半黑半白的络腮胡须如杂草丛生,腰间裤腰带上悬着一个红葫芦,胸前挂了一串金色的佛珠,也不知是什么法宝。 顾三姐抢上两步,对陆博父子道:“老爷子,这位是广法大师,快快见礼。” 陆博放下碗手拄着木棍颤颤巍巍站起身,广法大师笑眯眯摆手道:“老施主莫要客气。洒家刚才正和里正一块儿喝酒,听小毛子说家里来了一位老石匠还有一位小施主,特意赶过来见见。” 原来是云窦寺的广法大师带着两个徒弟云游至此,一时动念想要在黑石村后的山岩上凿造佛像,以弘扬佛法传教度人。 于是师徒三人请来附近的二十多位能工巧匠,由云窦寺出工钱,打算在山体上凿刻一尊大佛像。今日听说黑石村里来了一位老石匠,广法大师便陪着里正一起过来。 陆博心知肚明,所谓凿造佛像实为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为广法大师长期逗留黑石村找个理由而已。 他面露难色道:“能有口饭吃,小老儿求之不得。可怜我两只眼睛被碎石屑弄伤,镇上医师说了,往后怕是看不见了,实在没法干活。” 广法大师翻开陆博的眼皮仔细审视片刻,笑道:“老施主莫要担心,洒家帮你治好眼睛就是。” 陆博所料不错,他常驻黑石村正是为了守株待兔。今日村里来了一老一小两个陌生人,说不得要过来看一眼辨明身份。 借着察看陆博眼睛的机会,广法大师暗中施展天眼通,将这位瞎石匠里里外外查了个透彻,并没有发现一丝异常。加上老石匠双目确实已瞎,心里的猜疑便去了十之七八。 陆博却是难以置信的样子,惊喜交集道:“小老儿的眼睛……还能看见东西?” 见广法大师未曾起疑,陆博悄悄松了口气。虽然此招极险,但不如此便难以打消对方对自己的怀疑,后续计划更寸步难行。 总算,自己的“脱胎换骨术”瞒过了广法大师的天眼,接下来的事情自当水到渠成。 陆叶机灵地双手合十,重重跪拜在地道:“活菩萨,求求你治好我爷爷的眼睛。” 广法大师手疾眼快抓住陆叶胳膊道:“莫要拜,莫要拜,洒家最受不了别人磕头。” 他打开红葫芦灌了口酒,嘴里含糊不清道:“老施主,睁大两眼别眨巴,一会儿就好。” “咕噜、咕噜、骨碌碌……”广法大师将一口酒在嘴里转了几转,像是漱口一般,又仰脖子“嗬嗬”翻滚了几圈,猛地“噗”一口喷到陆博的两眼上。 陆博浑身僵直硬撑着没去擦脸,憋住口鼻不敢呼吸,只怕自己会被薰晕过去。 “忍住,有点烫。”广法大师左手捏作佛印,右手摁住陆博双目口诵真言慢慢揉搓。 陆博紧咬牙关神容痛苦不堪,别人只以为他是经受不住广法大师蒲扇大手上散发出的滚热法力,哪里晓得其实是受不了那酸臭的酒气。 陆叶万分同情地看着自己的爹爹,这位大越国第一才子曾经被誉为“上得了天堂,下得了地狱”,此刻恐怕没到十八层也有十七层地狱。 好在广法大师适可而止,心道假如此人真是陆博,无论如何也忍受不住这般折腾,多少会露出一点破绽。看来,此人确是一位流落异乡的寻常老石匠。 他收回大手道:“老施主,你再睁开眼睛试试。” 不料话音刚落,陆博身子一软便朝后晕倒。 里正站在旁边赶忙抱住,叫道:“哎哟,老头怕是饿昏过去了。” 陆叶禁不住翻了翻白眼,自己爹爹压根不是饿的,十有八九是薰的。 偏偏广法大师古道热肠,又拿起酒葫芦道:“不碍事,洒家灌他两口酒就好……” 第16章 曾经闪亮的日子 就这样,陆博父子在顾三姐家隔壁的一间小石屋里暂住了下来。 小石屋原来是养骡子用的,后来骡子掉下山崖摔死了,变成了一大锅炖肉。 虽然陆叶觉得石屋里已经不太闻得到骡子的体味,可陆博还是坚持施放了一道“清香宁神咒”,然后又不知反复洗了多少遍头脸,就差拿门后的毛刷直接刷脸了。 陆叶看着父亲红润欲滴的面孔,着实忍不住捧腹大笑。 陆博绷着脸教训儿子道:“笑什么笑,没教过你不可幸灾乐祸的道理么,要不换你试试?”说着他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爷儿俩笑够了,陆博恨恨道:“这老和尚荒诞不经故意恶心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陆叶一本正经道:“爹,你教过我不可恩将仇报!” 陆博“啪”地拍了陆叶后脑勺一记道:“再去打两桶井水来。” 陆叶想起一事,问道:“爹,咱们在屋里说话,那位大肚罗汉能听到么?” 陆博摇头道:“放心吧,这点本事爹爹还是有的。” 陆叶心中一定,从怀里摸出那片邹妍送给自己的小金叶,问道:“爹,您认得这上面是写的什么吗?” 陆博接过观瞧须臾,用肯定的语气道:“这上面记录的是一式御剑经,你从哪里得来的?” 陆叶将邹妍所托说了,陆博点点头道:“那你便收下吧。” 陆叶诧异道:“爹,你不怪我随便拿了邹姐姐的宝贝?” “难道我还能让你跑几千里的路再还回去?既然是邹仙子诚心送给你,你就大大方方的收下,这才是君子之道。我不让你随便收别人的东西,一来是不想你不劳而获,更重要的是不愿你轻易承了旁人的情。小叶子,这世上最真的是人情,最贵的也是人情,一旦欠了怎么还也还不起。” 陆叶静静听了,问道:“所以圣人才说君子之交淡如水?” “是,也不是。水是这世上最清澈透明的事物,朋友之间其淡如水,不以利合不为害去,澄清可鉴宁和无波,却最可得长久。反之世间许多所谓的生死之交或轰轰烈烈或酒肉相迎,最终多半免不了反目成仇分道扬镳。总之,柔不可守刚不持久,这道理用在交友上也是一样。” 陆叶似懂非懂,陆博笑道:“你还小,等再长大些,自然能够明白其中的道理。” “要不,你先帮我说说这御剑经的道理?” 陆博颔首,手指金叶上的朱红色蝌蚪文道:“简单,只要你不把这些当作文字,而是被故意拆散的符纹。” 陆叶恍然大悟道:“被拆散的符纹?难怪我认不出来。” “这些符纹一共九九八十一道,可以随意变化组合,凝成一道御剑诀。假如八十一道符纹齐出,也许只有你娘亲才抵挡得了。” “有这么厉害?!” “就这么厉害。如果我没有认错,这样的金叶一共应该有七片,合称北斗七剑。你得到的应该是其中的第三片‘天玑剑经’。据说这七片剑经传自上古一位道家帝君,后来散落人间不知所踪。但无论其中哪一片出世,都会引来正魔两道各家高手倾力相争,甚至连天界的妖魔仙佛都会忍不住出手。” “那我拿着这片金叶岂不是很危险?” 他家学渊源,自然清楚道家帝君炼制的御剑经书是何等珍贵,用举世无双四字形容也不为过。因为帝君本身就更胜天君一筹,再往上便只有那几位高高在上几与天地同寿的洪荒老祖了! 陆博微笑道:“所以要将它赶紧炼化藏到你的丹田里,这样就安全多了。嗯,我可以试试,不过需要些时日。” 陆叶大是欢喜,有了这柄天玑剑,遇到高手也能自保,至少可以不用爹爹分心保护自己。 陆博收起金叶,道:“这些日子我会将二十一经掌悉数传授给你,往后你日夜反复练习,要舍得下笨功夫。” 陆叶应了,问道:“爹,你和娘亲当初在黑石村住了多久?” 陆博回答道:“我陪她在这儿住了七十三天,每日里要么在山中随意走走,看看日出日落,要么御风出海捕鱼,回来后在海滩上烤着吃。你娘亲的酒量很好,比我好。所以经常把我灌得酩酊大醉。然后她就背着我回家,踹开门往床上一扔,自己扬长而去。” 陆叶目露神往之色,艳羡道:“你们玩得好开心,要是我早生十几年就好了。” 陆博忍俊不住,道:“抱歉,怪爹娘那时忘了带上你一起玩。你娘亲对修炼从无耐心,却可以整个下午爬到树上一动不动看喜鹊如何下蛋。我呢,就在树下放一张桌子读书写字,结果读没怎么读进,字也写不了几个,却画了不少你娘亲的画像。” 陆叶目瞪口呆,喃喃道:“难怪以前在家,娘亲总喜欢把我抱到树上玩儿,说是树叶浓密好乘风凉,原来是她喜欢爬树。” 陆博的唇角弯起笑道:“何止喜欢爬树,捉螃蟹、放风筝、挖蚯蚓、荡秋千、爬人屋顶堵烟囱……你娘亲从来都是花样百出乐此不疲。有一回我们出海遇到一头大海龟,她便骑在海龟背上追鲸逐鲨疯了整整三天,玩够了才尽兴而归。” 陆叶无论如何都难以将天仙气质的娘亲与爹爹此刻口中的那个疯丫头当作同一个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陆博也陷入了对爱妻的追忆之中不再言语。故地重游触景生情,以至于他破例对儿子说了那么多与她年少时的轻狂往日。而今的黑石村景象依旧,只是已经那么久自己的身旁不见了她。 那一段是他有生以来最放肆最快意的时光,什么齐家治国平天下,什么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全都及不上眼前人的一颦一笑。 忽然之间,他若有所感从袖口里掏出狼毫,在面前的石壁上笔走龙蛇一吐胸中块垒。 “人生如逆旅,我也是行人。” 黑色的大字张狂不羁,没有笔法也不讲究字形字体,只是心血来潮一蹴而就,仿佛将这半生的感悟全部都熔炼倾诉在石壁上的十个大字中。 陆叶静静地看着父亲的背影,看着他略带伤感寂寞的侧脸,忽然意识到其实爹爹并不是无所不能,他也有烦闷难受的时候,也有孤独痛苦的一刻,只不过他选择了坚强,坚强到从不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泄露出一丝一毫。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将自己保护在他宽广坚实的怀抱中,有痛不吭有苦不说,对着自己永远是一张充满自信与坚毅的微笑面容。 陆叶的胸口暖融融的发酸,如同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一样,缓缓走上前伸出双臂抱住了父亲。 陆博伫立不动,搂住儿子的脖颈,轻抚他的脑袋。 许久之后,石壁上的墨字缓缓淡漠消失,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陆博长出口气轻声道:“你娘亲,她是天下第一妙人。” “嗯,我知道。”陆叶轻声说。 “你爹爹,是天下第一呆子。”今天陆博的话特别多。 “嗯,这您也不用自谦。” “我有感觉,你娘亲一定还活着。说不定这时候正在什么地方咬牙切齿地骂我:‘陆饮雪那个笨蛋,怎么还找不到我。我数到一百,他要是再不带着儿子出现在本仙子面前,我就在他脸上画个大猪头。’” 陆叶禁不住落下泪来,哽咽道:“以前娘亲总喜欢在我脸上画猪头,画的不像猪,也不像驴,丑也丑死了。有一次气得我一天不吃饭,娘亲出去捉了满屋子的萤火虫来逗我开心。往后她再要画猪头,我就乖乖地让她画……” 陆博侧过身擦拭去儿子脸上的泪水,道:“是啊,如今天上地下所有人的都说你娘亲盗走始终之轮,妄图成为洪荒之主万古至尊,哪怕毁天灭地屠仙诛佛,令得亿万无辜苍生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但是我不信,纵使这话是那几位洪荒始祖说的,我还是不信!” “我也不信!娘亲才不会丢下爹爹和我去做什么万古至尊!” “世人以为陆饮雪平生最得意之事便是三元及第,却不晓得在我心中那得意那快乐远远比不上教你娘亲在我脸上画了个猪头。” 他收拾心绪教训儿子道:“但状元可以不考,书却必须读好。特别是你娘亲教给你的万部典籍,你每日要在心中诵读牢记融会贯通。要知道你娘亲是以醍醐灌顶之法将这万部经书传授给你,就等若你凭空得着了万贯家财。若不加理会,只能是坐吃山空。” 陆叶点点头道:“爹,我懂得的。” 他转身走到墙角,在一堆干草上盘腿坐下,闭起了眼睛。 一部古色古香的书卷徐徐浮现在了陆叶的脑海里,感觉就像是展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打开书卷,不意映入眼帘的是这样一首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这首词下方,有娘亲留下的批注,只有一个字——“酸”。 陆叶呆了呆,不由感同身受。只是不是牙酸,而是心酸。 第17章 讲道理 陆博父子在黑石村一住二十多天,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山岩峭壁上开凿雕刻佛像。 “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很快陆博的手艺便得到了广法大师师徒和一众石匠的交口称赞,加上他在众人里年事最高,没多久就被推举为三个大匠头之一。 陆叶也没闲着,白天在工地上跟着陆博给他打下手,一边干活一边“读书”。到了晚上,陆博便传授他二十一经掌,反复修炼风雨不辍。 一天晚上他在练习二十一经掌的时候忽发奇想道:“如果我能将小泥炉里的真火熔炼到二十一经掌里突然打出,岂不是能令敌人大吃一惊措手不及?说不定胡子眉毛一把烧光,必定能够出奇制胜。” 他越琢磨越觉得有理,也没有告诉陆博,趁着白天在工地上打杂的工夫,开始翻阅学习俞西柏送给自己的那套天德八宝炉真诀。 陆叶原以为天德八宝炉是天君炼铸的至宝,真诀必然十分深邃晦涩,于是做好了刻苦攻坚的心理准备。 孰料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天德八宝炉上的“乾”字居然被成功点亮。 陆叶又惊又喜,本想一鼓作气再下点苦功,将“坤”字也点亮了。如此乾坤合璧必然威力倍增,自己对天德八宝炉也更增掌控。 可是“坤”字诀的修炼难度骤然加大,一连数日进展缓慢,也不知几时能成。以此类推,要想天德八宝炉上的八个字全部亮起来,完全炼化这尊天君至宝,没有三五年的光阴怕是不行。 好在陆叶过培元阶时曾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倒也愈挫愈勇,当下沉下心来不急不躁循序渐进。 这日中午陆叶打了饭,坐在一块石头上,先喝了两口水然后慢慢吃了起来。 他如今的修为已经臻至筑基阶,能够吸纳天地精华以为滋养,等闲十几日不吃饭也不是问题。至于如陆博那样陆地神仙一流的绝顶人物,餐风饮露呵气成云,早已无需食物果腹。只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怎也得装模作样将一大碗干冷如沙砾般的饭吃完。 不远的地方有几个年轻的石匠在打闹,你一拳我一脚相互间开着玩笑。 冷不丁其中一个矮墩墩的年轻石匠脚下没站稳,身体踉踉跄跄朝陆叶冲了过来,嘴里喊了声“快滚开!” 陆叶愣愣抬头,那人已经张牙舞爪冲到近前,陆叶手里的饭碗应声掉落洒了一地。 那矮石匠歪歪扭扭又朝侧面冲了两步才勉强站定,回头见新来的小炭头瞪着自己似笑非笑,立时双手叉腰蛮横道:“叫你滚开为什么不滚?” 陆叶反问道:“你离得那么近,我怎么躲得开?” 矮石匠勃然大怒道:“你都瞧见我们哥几个在这儿玩,还不滚远一点儿,想干嘛?做人要讲道理,你瞧瞧这么多人,就你挡着我的道,存心想给老子使绊子不是?” “你——”陆叶小黑脸涨红,攥起拳头便欲上前理论。 陆博喘着粗气小跑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手上的那碗饭递过去道:“没事没事,吃我的。” “不吃!”陆叶恨恨瞪视矮石匠,若不是被陆博拽牢了,忍不住就要一脚踹上去。 那几个矮石匠的同伴也赶忙上前劝架:“算了算了,总是你撞翻了人家的饭碗嘛,再说他还是个娃儿,莫吵了。” 矮石匠不忿道:“娃儿咋了,娃儿就能不讲理了?不过一碗饭嘛,态度好点儿,老子这碗饭说不定就让给他吃了。我就见不得这种做了错事死不认账的小屁孩儿!” 陆博一把将陆叶拖到离人群远远的地方,低声道:“如果有只苍蝇在你耳边嗡嗡叫,你也和它嗡嗡对喷么?” “他不讲道理!” “你错了,这个石老三很讲道理。只是他的道理和我们的道理不同而已。” “他讲的什么道理?” “他的道理就是自己永远不会错,也不可能有错。如果出了问题,那过错和责任一定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苛,根本不容许自己犯错。所以在任何情形之下,他都必须相信自己没有错。” 陆博看着自己的儿子,说道:“害怕承担责任,不敢承认错误,逃避所有的失败。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你和他说道理,他永远比你更有道理。小叶子,这也就是为什么圣人会说吾每日三省吾身——一个不敢面对自己错误,不敢担负责任的人,就会像石老三那样,即使全身都已经泡进了污泥塘,也会洋洋得意地活在自己的完美世界里。” “可我还是气不过,想教训他一顿。” “想出气有很多方法,不一定非要打架。” 他刚刚说完,猛听那边石老三惊叫道:“哎哟,怎么饭里有臭虫?” 众人闻声望去,就瞧见石老三剩一半的饭碗里,有臭虫从饭下挣扎着接连爬出在碗中四处爬动,观者无不毛骨悚然直起鸡皮疙瘩。 石老三脸孔发绿,刚才只顾玩闹,也不晓得狼吞虎咽吞了多少只臭虫到肚子里。他嗓子眼“嗷嗷”干呕几声,终于忍不住“哇”地吐了出来,一股酸臭味刺鼻弥漫,周围的人急忙远远躲开。 让石老三绝望的是他呕出的秽物里,当真有两三只臭虫还在挣扎爬行。 石老三愈发犯恶心,直吐得胆汁都要呕干,弓着身子呼哧呼哧喘粗气。 过了好久他总算缓过一口气来,冲着送饭到工地的厨娘道:“李家媳妇儿,你他娘的干的什么活,这饭里都是臭虫!” 那李家媳妇儿也不是好惹的主,两眼一瞪双手叉腰道:“放你娘的屁!为啥别人碗里都没有,就你碗里那么多,别不是你就是只大臭虫!石老三,你也不到十里八乡打听打听你家凤姑奶奶是什么样的人。想讹你家姑奶奶,门都没有!” 石老三连碗带饭冲李家媳妇儿面门砸过去,口中怒吼道:“你奶奶的明明是你做的饭菜不干净,怎么成了老子在讹你?” 李家媳妇儿二话不说,躲过饭碗抄起饭勺奔着石老三就打,破口大骂道:“你个杀千刀,你问问谁饭里还吃着臭虫了?要再有一只,姑奶奶我把地上的臭虫全都吞了!我让你欺负姑奶奶,我让你睁眼说瞎话——” 旁边看热闹的见两人真的动上手了,有的拉李家媳妇儿,有的拽石老三。 李家媳妇儿丢了饭勺一屁股坐地大哭,石老三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面色青紫,明明是自己吃到了臭虫,怎么变成是欺负讹诈那娘们了。 陆叶也挤在看热闹的人中,小黑脸满是愤愤不平状,心底却是笑开了花。 陆博拍拍儿子的脑袋,轻声安抚道:“看见了么,道理不一定要用嘴巴讲,重要的是你要学会如何和人讲——嗯,这法子是你娘亲教我的。” 陆叶深深佩服道:“爹,娘亲实在比您更懂讲道理。” 父子两人默契一笑,一场风波归于无形。 然而这场纷争过去没几天,陆博却出事了。 他在干活时一不小心,从高高的岩石上摔了下来,跌断了左腿腿骨。 幸好广法大师正带着两名弟子在工地上巡视,及时救下陆博一番紧急医治,随后陆博被担架抬回暂住的小石屋接受广法大师的悉心救治。 陆叶被留下来照料陆博。原本广法大师担心陆叶年纪太小照料不周,想安排自己的弟子弘盛大师留下看护。 陆博婉言谢绝,广法大师见他除了不能动弹外并无大碍,于是叮嘱了陆叶一番注意事项,带着弘盛告辞离去。 等到广法大师等人去远,陆博从干草堆上坐起身,小声交代陆叶道:“我这就去你娘亲的洞天中寻找她留下的海图线索。你守在这里,万一有人来,千万设法拖延。我自会及时赶回。” 陆叶晓得爹爹的左腿断骨是他施的苦肉计,皮肉之痛虽不假,但凭他的神通,这种类型的伤筋动骨转念间就可以痊愈,不会影响行走。 虽然很想亲眼见一见娘亲留下的洞天,但陆叶明白自己只会添累赘,留下来反而可以替爹爹望风打掩护。 当下陆博小心翼翼地释放神识确认周围一切正常,施出一叶障目咒隐匿了身形。 他穿墙而出,走在黑石村的碎石路上。偶有几个村民与他擦肩而过却毫无所觉,好像根本看不见陆博。 别说是这些普通的村民,纵使是广法大师在十丈开外的地方,也休想察觉。 很快,陆博来到了妻子当年居住的石屋门前,望见门前熟悉的青石板,不由得一阵心潮澎湃悲喜交集。 石屋空关多年,如今住进了广法大师的另外一位弟子弘源大师。此刻他正陪着师尊一同回到工地上视察佛像雕凿的进度,屋里空无一人。 陆博在门前伫立须臾,脑海里闪现过往日种种情形,不由自主轻声道:“丫头,我回来了,你在哪里?!” 第18章 一个人的情书 陆博还是第一次踏进妻子的“小杂院”,这座洞天一直被她视作私人密藏之地,直到两人离开黑石村陆博都未曾进来过。 步入洞天只看了第一眼,陆博顿时觉得“小杂院”三个字恰如其分异常妥帖。 眼前是一座半亩多地的小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不仅有假山池塘树木花草,还挂着秋千架和吊床。 原本小杂院里还养了许多花鸟虫鱼,在离开黑石村时已经被全部放生。 陆博慢慢走到池塘前,伸手抚过一旁的秋千架,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疯丫头一边晃荡着秋千,一边抛洒谷米喂养鸟儿的情景。 他的眼睛微微发涩,忽然若有所觉朝池塘里望去。 “哗啦啦”水声轻响涟漪波动,一只小乌龟优哉游哉地爬上岸来,钻进了杂草丛里。 陆博怔了怔,没想到这里还有一条漏网之鱼,也不知它这么多年在洞天里是如何存活下来的。 他想了想,决定任由这只小乌龟在洞天里逍遥。如果将来某一天她旧地重游,这只小乌龟一定可以成为她大大的惊喜。 他目光移转开始细细打量四周,不一刻便在小杂院四周的石墙上发现了线索。 陆博好奇地走上前去,跃入眼帘的几行字顿时让他屏住了呼吸:“认识书呆子第九天,我开始觉得他常常在偷看本仙。这是不是错觉呢?不可能,本仙貌美如花秀外慧中乃是千古奇女子,他一定是喜欢上了本仙。嗯,其实书呆子有时候还是蛮聪明的,至少懂得欣赏本仙,以后要少骂他。” 陆博看了一遍又一遍,短短的几行字仿佛有偌大的魔力,他的目光变得炽热多情,不舍得离开哪怕是短短的一瞬。 想起那时候整天被她一口一个书呆子叫着,陆博的心在融化,唇角不经意地逸出一抹欢喜的笑容。 他的视线往旁边寻去,又是几行字道:“第十天,书呆子还是书呆子,每次我背过身,他就开始偷看我,以为本仙不知道么?哼,我只是懒得揭穿他而已,谁让他脸皮薄呢?不过,我为什么会时时知道他在干什么呢?哎呀,莫非本仙会看上这个书呆子?” 陆博看到这里不由笑出了声,想象她在这墙上涂鸦时是怎样一副纠结而精彩的表情。 “蘑菇,整整蘑菇十六天了,这家伙居然没一点表示,甚至连个手指头都不敢碰一下。我明明都给他机会了,他竟然傻乎乎不知道什么叫趁人之危。哼哼,我就不信这书呆子能逃过本仙的魔掌。” “第二十二天,出海三日,抓住一头大海龟。乘坐海龟遨游东海,还逮了一条大鲨鱼让它头前开道。好吧,这些统统都是废话,重要的是,本仙终于得手了……谁教龟背就那么大一点儿,两个人坐上面实在有点拥~挤。所以嘛,嘿嘿……。” “今天是被书呆子从海里捡回来的第二十六天,现在一想起他那天在海龟背上战战兢兢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还是想笑。可是不能笑,书呆子也知道得寸进尺好不好!话说回来,聪明智慧如本仙是怎么想到海龟的呢,等了三天终于大功告成。哈哈,总归他是逃不出本仙魔掌的!” 陆博看得有些无语了,那一次海上之行,居然还有如此内幕,不禁轻轻道:“对不起,怪我太笨,让你费心了。” …… 一条条一行行读过,陆博不知不觉泪流满面。那无声的文字里,藏着的都是她曾经的款款深情,悲欢喜乐。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终于目光落到了最后几行字上:“今天我们要离开黑石村了,我把宝贝小鱼小鸟小兔小鸡还有两只小青蛙统统都放归山林。只剩一只小乌龟,这家伙鬼头鬼脑躲在池子底下以为本仙瞧不见。笑话,我是谁?但既然它不想走,就留下替本仙看管小杂院吧,挺好!下回有机会再回黑石村,我就让那书呆子进来看一眼,他惦记本仙的小杂院不是一天两天了。到时候,我要把这只小乌龟塞进他的脖领里,哈哈!” “书呆子,你说外面的世界很大,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其实你不知道,我只想偷懒躲在这小渔村里,和你只看日出日落,过没出息的日子。但既然你喜欢外面,本仙也要和你一起看看……嗯,陪着你。等你腻味了,我们还是回来这里,好么?”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丫头!”陆博呼唤着妻子的爱称,五味杂陈胸中剧痛,像是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抽走了所有的骄傲与矜持,蹲地大哭。 他以为自己很勇敢,结果勇敢带不来幸福。他以为他可以给她更好的世界,结果世界带走了她。 即便依旧逃不过那场追杀,依旧会觉醒过去的记忆,依旧是一样的结果。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陆博深吸一口气仰起脸,让泪水风干。 他站起身来,努力平复激荡的心情,开始寻找可能存在的海图线索。 很快他就有了发现。在吊床上放着厚厚一叠纸,上面被随手压了块石头。 陆博挪开石头,拿起一张观瞧,上面是他画的一幅妻子肖像。接下来十余张,也都是他那时候为她画的,有的在荡秋千,有的在捉螃蟹,还有一幅趴在海滩上睡着的样子…… 陆博睹物思人情难自禁,再看画纸之下,还有几十张涂鸦。每一张上都是杂乱无章的线条,或粗或细或直或弯,有的彼此相连,有的孤零零的单吊在角落里。 其中有不少纸头都皱巴巴的显然是被揉成团过,后来不知为何又重新展开铺平放回了吊床。 陆博一阵阵激动一阵阵沮丧,如果这就是自己苦苦寻觅所得到的海图线索。想破解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含义,无异难于上青天。 面对着眼前唯一的线索,陆博小心翼翼地将纸头收入怀中,又再仔细搜寻了一遍小杂院,确认没有遗漏下什么,才缓缓往洞天外走去。 走到小杂院门口,陆博停下脚步。 他回头眷恋地拂视这片充满爱人记忆的地方,心想下回再来,又不知几多光阴了。 唯恐夜长梦多,陆博狠下心不再逗留,一步跨出小杂院,弘源大师不在,望着空无一人的石屋,陆博舒了口气,舒展神识试探了一圈周围动静,快速回到了自己暂住的地方。 陆叶正焦急地站在窗户后往外张望,陆博穿墙而入,收起一叶障目咒唤道:“儿子!” “爹!”陆叶惊喜转身,奔到陆博的跟前,待看见父亲神情黯然双眼发红,不由一呆道:“爹,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陆博摇摇头,勉强对儿子笑道:“没事,我找到好些你娘亲留下的东西。” “真的?太好了!” “刚才有人来过么?” “嗯,小毛子娘亲带了些鹌鹑蛋刚来过。我说爹爹在睡觉,她把东西硬塞给我就走了。”陆叶回答说:“我想给钱,她死活不肯收,后来还生气要揍我屁股。” “过两天,你去找小毛子,一起到海滩上烤鹌鹑蛋怎么样?” “好呀,”陆叶喜笑颜开道:“我会偷偷去找小毛子,不让他娘亲知道。” 陆博点点头,屈指暗暗推算了一番,沉思道:“这几天我要借着养伤的机会研究你娘亲留下的海图。只要一有结果,咱们便离开启程。” 陆叶止不住地兴奋,迫不及待道:“爹,娘画的海图在哪儿,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陆博取出那叠图纸,放在陆叶的面前。 陆叶愕然道:“这些是……线条?” “其实我也不知道。有可能,连你娘亲也不晓得……”陆博苦笑道:“这都是她凭借模糊残缺的记忆,每日不断冥思苦想才一点点画出来的。可惜即没有方向,也没有标尺,大海茫茫,实不知该往哪里去寻,好比……” “好比大海捞针。” “正是大海捞针。”陆博道:“但好歹是有了线索,如果能把这几十张图纸上的线条拼接整理出来,但愿能发现些有用的东西。” 陆叶摩拳擦掌道:“我帮你,爹,我们一起试试!” 第19章 太上之路 五天过去了,线条还是线条,数以百计像一团乱麻线缠绕在一起,漫无头绪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陆博开始怀疑,或许这件事情从起始就是错的。这些模糊的记忆,不知来自何方,更不知去往何处。自己想用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拼凑出一条路线图,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他不能就此放弃。毕竟这是他所拥有的唯一线索,寻找妻子的唯一可能。 陆叶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要一闭上眼睛,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的就是三十多页图纸几百道线条凌空飞舞,天马行空抓也抓不住。 各种各样的办法都想了,父子两人始终一无所获,莫非说这是娘亲故意开的玩笑? 第六天一早,陆叶迷迷糊糊睁开眼,打水洗漱完毕,和陆博胡乱吃了点东西。 陆博从袖口里拿出小金叶道:“这页天玑剑经已经被我炼化,你来试试。” 陆叶面露喜色伸手想接过金叶,不料陆博手中的金叶遽然一亮燃烧起来,银红色的火焰瞬时将书页熔化,化为一团火球。 “去!”陆博低声一喝,右手虚握火球凭空一引,在面前划出一条亮丽的银红弧光,交在了陆叶张开的手掌里。 陆叶下意识的一缩手,火球入手非但没有意料中的灼热,反而微凉。“嗤嗤”低响声中,火球飞快转动着钻进了他的手掌心。 “唿——”陆叶直感到这股冷流一泻千里,自手掌手腕而小臂手肘飞速往上奔流。没等他反应过来,丹田微微一凉,亮起了一片金叶。 金叶之上朱红色的剑符闪闪发光,像是活过来了一样。一缕缕的剑气散逸蒸腾冉冉升起,正渐渐与自己的心神建立微妙的联系。 另一边,独霸丹田的天德八宝炉感应到有不速之客侵犯到了它的领地之中,登时铿然怒鸣,一面凌空旋转一面释放出熊熊烈焰。 天玑剑经丝毫不惧,犹如一面旌旗猎猎飘舞,强悍凌厉的剑气倒逼过去,与八宝真火棋逢对手斗得热火朝天。 这下苦了毫无防备的陆叶,立时捂住肚子丹田剧痛,脸色发白直冒冷汗。 “放松!”陆博沉着道,右掌按在陆叶的小腹上,一股雄浑无匹的仙家真气如长江大河注入他的丹田,将天德八宝炉和天玑剑经一分为二隔绝开来。 陆叶长出一口气,心有余悸道:“爹,它们为什么打架?” “天德八宝炉属火,天玑剑经属金,按照五行之道火能克金,彼此相冲,碰上了难免要斗一斗。”陆博解释道:“不过没关系,你先依照俞伯伯教导的真诀控制住天德八宝炉,然后我教你天玑剑经的驾驭之法。” 陆叶依言照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让天德八宝炉安分下来,乖乖地退守丹田一隅不再惹事。 陆博将他这几日参悟出的天玑剑经真诀传授给陆叶,又手把手教导如何使用。 总算,天玑剑经在消除了天德八宝炉的挑衅之后,也太平了下来。 看到两个剑拔弩张的家伙偃旗息鼓,陆叶大松了口气,实在不敢想象肚里有两个仙家宝贝打架互殴喷火剑劈是啥滋味。 陆博收回右手,说道:“你可以按照我教给的真诀继续与天玑剑经建立联系。以你现在的修为,还很难彻底驯服它。但假如集中意念全力以赴,驱动五六道剑符组成一柄飞剑应该不难。关键时刻,这就是你保命的杀手锏。” 陆叶不禁有点失望:“我只能驱动五六道剑符?” “已经很好了。我估计,这样一剑发出至少可以重创开府阶高手。”陆博说道:“天君仙宝岂是寻常之物,即使换作爹爹至多也只能驱动六七成的剑符。” 陆叶摇摇头,爹爹当然不会撒谎欺骗自己,这页天玑剑经哪怕只掌握一点皮毛都足以惊世骇俗。可惊世骇俗是远远不够,因为欺负娘亲的人都是高手中的高手,是修为超绝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急不得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层之台起于毫末。 他全神贯注默默催动意念,一点一点地锁定住天玑剑经,渐渐产生出一种奇妙的感应。 金叶上一道朱红色的剑符像小蝌蚪般游动了起来,慢慢地慢慢地和另一只小蝌蚪连接在了一起,隐隐有了一点剑柄的雏形。 陆叶心中欢喜心神稍分,两只小蝌蚪似受到惊吓般“唿”的声迅速散开回归原位。 陆叶凝神静气耐心地导引控制,一面寻找合适的剑符,一面将它们组合在一起。 经过无数次的从头开始,陆叶成功地连接起五道剑符。这时他已经可以组合成一柄飞剑,却蓦地心头一动想试一下自己的极限到底是多少。 于是陆叶小心翼翼地又催动出第六道剑符,这时他明显感觉到力不从心,就像两手拖着数千斤的货物在爬山,稍不留神就会一路滚落到山脚。 然后,是第七道剑符。 陆叶的呼吸变得急促,耳畔响起父亲的声音道:“小叶子,量力而为,贪多必失。” “嗯!”陆叶口中应了,奋起所有的余力推动第八道剑符组装到位。 就在八道剑符融合成为一柄巨型飞剑的同时,他的眼前发黑“噗”的喷出一口淤血,心神如雪崩般散乱。 “铿——”就听剑鸣如龙,陆叶恍恍惚惚感觉到一道沛然莫御的剑气勃然触发直透右臂,从食指指尖激射而出! 石屋中立时亮起一束炫目的流光,天玑剑芒如破囊之锥划破虚空直射向紧闭的屋门。 一团凛冽的剑气自银红色的剑芒之中迸发开来,蕴含着睥睨一切的伟岸剑意,低沉呼啸如作兽王之吼,令人心旌摇荡灵台撼动。 陆博眼疾手快挥袖拂出,抢在天玑剑芒洞穿屋门前的一霎,用大袖卷起运足七成功力将其禁锢在内。 天玑剑芒愤怒地咆哮腾夭,试图打穿牢笼冲向云霄。可惜两者之间的实力终究过于悬殊,银红色的光芒在陆博的衣袖里徐徐消融,直至寂灭。 陆叶一醒,知道自己闯了祸。顾不得胸口疼痛,惶急叫道:“爹爹!” 陆博抖落袍袖,上面留下了斑斑驳驳的焦痕,朝陆叶摆手道:“不要紧。你切莫大意,尚需运功平复创伤。” 陆叶心下稍宽,盘腿坐下运功梳理体内迸流的真气。 蓦地他脑海里灵光乍现,睁开眼睛激动道:“爹,你说娘亲留下的那些图纸会不会不是线路图,而是地形图?就像金叶上的那些剑符一样,最后能组合在一起绘出海域的地理!” 陆博愣了下,旋即叫道:“不错,我怎么没想到!” 他欣喜之下一把抱起陆叶在空中连转三圈,赞道:“儿子,真有你的。这回若是对了,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吃红烧肉!连吃了一个月的鱼虾扇贝螃蟹,我快吃吐了。” “那我们找个地方去打些野味,悬羊、刺猬、熊心豹胆……你想吃什么?” “爹,你说话算话?” 陆博哈哈一笑放下陆叶,道:“你如今也算是筑基阶的大高手,想打点野味吃顿烤肉还不是手到擒来?” “可我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到开府阶,打开娘亲留在南海的那只匣子?” “不会很久的。要知道,那是她临行前特意留给你的匣子。”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一直有个秘密想告诉你。那天晚上她离去前曾经对我说过,你的登天之道注定与众不同,走的是太上之路。” “什么是太上之路?”陆叶惊讶地睁大眼睛。 登天十八阶,前九阶分别是培元、筑基、辟海、封山、开府、结丹、洞天、元婴和归元,合称为人间九阶;后九阶则是地仙、真仙、天仙、金仙、玄仙、天君、天帝、始祖和太上,并称作天上九阶。 他忍不住咕哝道:“娘亲的要求可真高。” 陆博笑道:“没信心?” “怎么可能?太上……才带劲儿!” “那么……陆叶太上,打算什么时候去找小毛子烤鹌鹑蛋?” “现在!”陆叶跳起身,高兴地从屋角拿起放鹌鹑蛋的篮子,奔出门外找小毛子去了。 陆博目送儿子欢快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缓缓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儿子到底年幼,不明白娘亲的这份期许意味着怎样艰难的未来! 因为这份决断,陆叶整整花了六年时间在培元阶上,远远超过了普通修仙之人,而这只不过是通天大道上最轻松简单的一道关口,后面的路只会越走越险越走越难。 陆博相信,当日俞西柏一定也隐隐约约地猜到了一些端倪,只是因为某些原因,他自动放弃推演不再继续探究结局。 这是个不能说的秘密,唯一愧疚的是苦了儿子,自己的小叶子。 陆博依靠在草堆上,听见儿子在外面喊小毛子的声音,不由缓缓合上双目,自言自语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第20章 巡海夜叉 原本以为只是一小篮子鹌鹑蛋的事,结果变成了黑石村所有孩童的烧烤大会。 二十多个半大的孩子闻风而动,争先恐后从自家厨房里偷来黄鱼大虾、茄子黄瓜,兴高采烈地躲在海滩上的一片乱石堆里煽风点火忙得不亦乐乎。 小毛子俨然成了孩子王,往当中一站指挥这个去捡木柴干草,命令那个洗剥鱼虾,口沫横飞好不威风。 小毛子安排给陆叶的活儿最轻松,看牢火头不灭就好。 一通烟熏火燎后,小毛子一声令下“开吃”,众童蜂拥而上,围着火堆你抓地瓜我抢生蚝,一面流着口水一面顾不上浓烟呛人手指灰黑半生半熟,个个狼吞虎咽吃得好不香甜。正所谓吃在嘴里,抓在手里,眼睛还盯着火里,生怕自己比别人少吃一个。 正闹得欢腾,海里走出一个人来,身高两丈二尺,黑脸蓝发碧目红髯,身披黑色大氅手握一杆三股烈焰叉,煞气腾腾威风凛凛。 此人往海滩上四下一打量便发现了正在乱石堆里欢声笑语的半大孩子,于是阔步行来声若洪钟道:“娃娃,我要见个人,前面带路。” 一群孩童顿时被这凶神恶煞的海怪吓懵了,小毛子算是个胆大的,嘴里含着海参囫囵吞下,望着来人道:“你是谁?” 来人嘿嘿道:“本尊乃是珍珠湾八千里海域的巡海夜叉,奉上仙之命要见本村的里正。小娃儿,我看你甚是机灵可爱,不如就由你来给本尊带路!” 他说着话张开一只毛茸茸的手就朝小毛子的胸前抓到。 陆叶正坐在小毛子身边,突然身子一歪两人一起往旁边滚倒。巡海夜叉的大手抓空,转动眼珠看向陆叶嘿嘿道:“娃娃,胆子挺大,你来给本尊带路!!” 周围有的孩子已经被吓哭,不哭的也是瑟瑟发抖不敢言语。 陆叶并不畏惧这面相凶狠的巡海夜叉,虽然今天广法大师带着宏盛大师外出云游,但弘源大师还在黑石村,以他的佛门修为又岂会看不到海滩上发生了什么? 何况就算没有广法大师师徒,陆叶年纪虽小却也见识过许多手眼通天人物的手段,不提自己的爹娘,如号称悬天观千年一出的嫡传人陈斗鱼,又如那位刀子嘴的小姐姐,随便哪一位的修为,都能吊打这巡海夜叉。 说到底,巡海夜叉,听着挺威风煞气,实际上只是个受人差遣给人跑腿的小神仙,对付个把虾兵蟹将将就可以,真遇上高手只能缩起脖子乖乖当乌龟。 陆叶偷偷示意小毛子躲到自己身后,装迷糊道:“里正爷爷忙得很,怕是没空见你,若是海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是该去找龙王爷么?” 巡海夜叉嘿嘿道:“小娃娃人小鬼大。休要啰嗦,小心惹怒了你夜叉爷爷,一叉一个丢进海里喂王八。” 陆叶晃着脑袋道:“哎呀,你骗人,海里没王八,江河湖泊里才有。哦,也不对,我面前就有只大个的王八。” 巡海夜叉听明白陆叶骂他大王八,乍然目露凶光,狞笑道:“嘿嘿,小崽子你找死!”抡起三股烈焰叉朝陆叶当胸扎落。 陆叶像是吓傻了一样动也不能动,千钧一发之际斜刺里蓦然飞来一串黑色佛珠,“叮”的脆响缠绕在三股烈焰叉上。 巡海夜叉一愣,顿感一股无从抗拒的力量从三股烈焰叉上传来。没等他做出反应,便被那串黑色佛珠拽得连人带叉抛飞上天。 “噗通!”庞大的身躯从天而落砸进海里,溅起一蓬巨浪。 巡海夜叉晃着大脑袋,拄着三股烈焰叉好不容易从海里站起来,湿漉漉地屁股上拖着几条海带,靴子里钻进两只小螃蟹,狼狈不堪地望向岸上道:“何人,竟敢殴打你夜叉爷爷?” “唿——”黑色佛珠松开三股烈焰叉凌空飞转,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只见一位中年灰衣僧人脚蹬芒鞋,手捻佛珠向巡海夜叉合十一礼道:“贫僧弘源见过施主。” “弘源,没听说过,哪个庙的?” 巡海夜叉上下打量着弘源暗自戒备道:“小和尚,本尊念你年幼无知,饶了你这回。你最好莫要多管闲事,否则惹怒了上仙,真把你丢进海里喂了王八!” 弘源大师笑眯眯道:“不知施主说的是哪位上仙?” 巡海夜叉不耐烦道:“你问那么多干嘛,快快滚开,别耽误本尊办正事……” 话没说完,“啵”的一声硕大的脑门上又捱了一记佛珠飞击。 这佛珠看上去也就杏仁大小,却不想颗颗都有千钧之力,打得巡海夜叉三魂出世七魄升天,两丈多高的身躯如同小山般“砰”的直挺挺仰面又摔回海里。 “你娘……”再次冒出海面的巡海夜叉暴跳如雷,抬起头来张嘴便想开骂。 弘源大师踏前一步,芒鞋正好踩住巡海夜叉的脸,将他的脑袋按回水里,和颜悦色道:“不知施主此来办的是什么正事?” “咕嘟咕嘟……”巡海夜叉灌了一肚子海水,终于明白了双方实力的差距,乖乖开口道:“上仙命我……我通知各村的里、里正,四月初二那天每村送上童男十名,童女十名……上仙可保珍珠湾一年风平浪静平安无事。如若不然,就、就……” “就什么?”弘源大师松开芒鞋,平和道:“施主莫心急,慢慢说,贫僧洗耳恭听。” 巡海夜叉直翻白眼,却也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只得老老实实道:“就要驱动东海大潮,将珍珠湾沿岸四百多里化为汪洋!”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吓死贫僧了。”弘源大师连声诵读佛号,手里的黑色佛珠转动得更快,问道:“不知那位上仙尊姓大名,仙乡何处?贫僧说不得要登门参拜一睹芝颜。” 巡海夜叉摇头道:“这个本尊……呃,着实不知。” 他怕弘源大师不信,接着道:“前天我喝多了点儿正在府里好好睡觉,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叫本尊的名字。我睁眼瞧是哪个胆大妄为的敢打扰爷爷睡觉,就看见有团黑雾在飘。雾里有张人脸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一张大嘴巴开口道:‘房书平,本仙送你一桩机缘。’” 弘源大师问道:“这桩机缘便是要差使你跑腿,替他办事?” “是啊,上仙说了,此事办好了,他就替我宰了隔壁海龙岭的那位,扶我做两面海域的巡海夜叉,嘿嘿。” 弘源大师笑道:“他一说你就信了?施主果然实诚。” “不信不成啊。那雾里的人脸一吞一吐也不晓得念了段什么咒语,弄得我三魂七魄像是在油锅里炸开,疼得生不如死,赶忙答应下来才好了。我本打算派阿三阿四去传令,可上仙却非要本尊亲自出马,结果就在这儿遇见圣僧您了。” 弘源大师皱了皱眉,一时也想不出这位黑雾“上仙”是何方来的妖魔鬼怪,看来需得请教师尊。 房书平看弘源大师沉着脸指间佛珠转动更疾,抖索道:“圣僧,敢问您在那座寺院修行?回头那位上仙问起,小人也好有个交代。” 弘源大师一脚把房书平的脑袋踩进水里道:“滚回去告诉你那位藏头藏尾的‘上仙’,贫僧云窦寺弘源,便在黑石村等他到四月初二。他若不敢来,贫僧自会出海寻他!” 房书平嘴中咕嘟嘟冒着水泡向海里窜去道:“原来是云窦寺的圣僧,本尊一定如实禀报。” “回来!”弘源大师大喝道。 “圣僧还有吩咐?”房书平打了个激灵,没奈何回头道。 弘源大师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还要到别的村里替‘上仙’传令?” “嘿嘿,本尊在此遇见圣僧,那是天大的福分,岂可再怀二心?这就回府洗心革面闭门自省。” 弘源大师煞有其事道:“善哉善哉,施主回头是岸功莫大焉。” 房书平一心想赶紧离这和尚远远的,“噗通”一猛子扎进海水里顷刻间溜得无影无踪。 海滩上欢声雷动,不知何时赶来的村民站在弘源大师身后鼓掌喝彩,有些胆气壮不怕事的大妈大嫂捡起石头瓜皮往海里扔,欢送夜叉爷爷。 弘源大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里正说了。里正赶紧拜道:“诸位大师,有你们在,我们黑石村必然安然无恙。大师可是要去收了那妖怪,若要出海,咱们要人有人要船有船!” 弘源大师道:“那黑雾上仙不知是何来历。此事我需要尽快报知师尊。这些天大伙儿出海捕鱼最好加点小心,总之一切等师尊回来再说。” 里正点头应了,又听弘源大师说广法大师和宏盛大师这次并没有走远,最多十余日就能回来,悬在半空的心放踏实了许多。 这时候海滩上有个看热闹的妇人耸动鼻翼道:“咦,哪里来的米酒味道?” 众人闻着酒味看去,就瞧见一个十来岁的娃娃小脸红扑扑的可爱,正把一个坛子往礁石底下藏。 “这……这是给我们当家的酿的米酒!”那妇人一声尖叫,追过去脱下鞋子劈头盖脸就抽:“皮猴子,你敢偷你爹的米酒,看我不打烂你屁股” 那娃儿吓得抱头鼠窜连连讨饶,看得众人哄堂大笑。 突然又有一个声音惊叫道:“哎哟,这不是我家过年存下的猪头肉么?二秃子,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紧接着海滩上妇人的叫骂声孩童的求饶声此起彼伏,人人都发现家里丢了东西,好一阵捉贼拿赃鸡飞狗跳。 作为本次烧烤大会的组织者与发起人,陆叶悄悄躲在一块岩石后面,一边偷看一边偷乐,大妈大嫂们气急败坏气喘吁吁地将自家的娃儿撵得水里乱窜地上乱跑,可惜追的人总没有逃的人跑得快,一堆老少爷们有的叉着腰有的抱着胳膊,有的为自家婆娘加油,有的为自家娃儿鼓劲,还有的凑到火堆前开始吃吃喝喝起来,海滩上竟难得到处都是语笑喧哗。 第21章 追溯来时的路 一场风波过后十余日,巡海夜叉没有再来过,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仙也未露面兴师问罪。 村民们渐渐淡忘了这件事情,偶尔茶余饭后也拿出来当做笑谈。 这日广法大师和宏盛大师化缘回来,弘源大师将此事禀报了师傅。没想到广法大师送到嘴边的酒也不喝了,放下酒葫芦吩咐道:“立刻通知珍珠湾沿岸的百姓,近日不要出海捕鱼。” 弘源大师吃惊道:“师傅,莫非你知道这妖的来历?” 广法大师道:“你太小,不知道三百多年前东海淄龙潭中曾有头黑潮雾妖,是八爪章鱼得道显化成形,荼毒黎庶无恶不为。只因他行踪诡秘飘忽不定,正道各派数次派遣高手围捕都未能成功,黑潮雾妖也就愈发猖獗肆无忌惮。后来终于激怒了一位真仙,在东海方圆万里布下天罗地网足足守候三年,最终才锁定黑潮雾妖的行踪与之一战。激战之后,黑潮雾妖便销声匿迹未曾出现过。原以为他是被彻底斩除了,如今看来却也未必。” 弘源大师讶异道:“师傅,您是说这次来的就是黑潮雾妖?” 广法大师摇头道:“老衲只是猜测,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毕竟三百多年了无音讯,当年是被真仙诛杀还是重伤隐匿无人可知。但凡事预则立,此事毕竟牵扯到沿海百姓的身家性命。” 宏盛大师沉声道:“师傅,这黑潮雾妖再是暴虐无常胆大妄为,又岂敢水淹珍珠湾,置数十万苍生于死地?” “不好说啊。”广法大师咕嘟灌了口酒已有决断,道:“弘源,你立即回返云窦寺,将此事禀明方丈,请他速作安排。宏盛,你留守黑石村注意海上动向,若有异常立刻发出信号,向附近的同道求援。洒家今日便出海,探一探这位上仙的底细!” 宏盛大师和弘源大师齐声道:“师傅小心!” 广法大师洒脱道:“你们担什么心?就算黑潮雾妖还活着,当年也必遭真仙重创。洒家若是遇着,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不会逃么?你们跟了为师几十年,啥时候见我干过送死的事儿?” 两大弟子相视一笑,领了师命分头行动。广法大师不作逗留,大袍袖一甩御风出海。 宏盛大师不敢怠慢,找到黑石村里正将广法大师的旨意说了。 里正哪里听说过什么黑潮雾妖,但看广法活佛如此着紧亲自出海搜寻打探线索,里正哪里敢怠慢,当下找人四处通知。 宏盛大师思来想去,觉得珍珠湾沿海渔村成百上千座,单就黑石村派人靠两条腿走路挨家挨户一一告知实在太慢。何况其他村庄的渔民也未必肯听,最好还是请动当地官府老爷发下一纸封海禁令。 于是当日中午他也离开了黑石村,打算亮明身份请珍珠湾沿岸官府协助。 这一来黑石村多年的平静顿时被打破,人心惶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 渔民们不能出海捕鱼,唯有聚在村里喝酒闲聊。 唯有山上的造佛工程没有停下,但陆博断腿未愈仍躺在石屋里休养。 到了晚上陆叶如往常一样开始读书练功,直到后半夜刚准备安歇,陆博起身道:“小叶子,今夜我们出海。” 陆叶呆了呆,马上醒悟过来,扑到陆博身边惊喜道:“海图完成了?” 陆博微笑不语,从袖口里将一卷图纸取出,展开道:“你看。” 陆叶凝目望去,图纸上山脉起伏险峰兀立,盆地海沟星罗密布,正是东海海底的地形图。在一座海底盆地中,陆博做了一个朱红色的小标记,自是他们一直苦苦寻觅的所在。 陆叶盯着那个朱红标记迟疑道:“海图是有了,可是东海宽广无垠,要如何才能找到这个地方?” “你记得十天前的那个巡海夜叉房书平么?我已在他身上暗暗留了印记,今夜出海便先去拜访这位夜叉爷爷。” “没错,东海的是他的地盘,别人不知道的地方,他一定晓得。”陆叶开心道:“爹,你真聪明,说不定这次我们能找到娘亲!” 陆博默默颔首,两人也没有太多行李需要收拾,很快便准备妥当出了石屋。 屋外一片寂静,黑夜里一栋栋屋宇在月光底下显现出模糊轮廓,海风铺面涛声依旧,整座黑石村都沉浸在睡梦中。 今夜广法师徒三人都不在黑石村,陆博父子更无顾忌,将石屋的门关好沿着村里的小路行进。 来到顾三姐一家的院子外,陆博取出一袋铜钱交给陆叶。 陆叶纵身跃入院子,把装满铜钱的布袋子挂到顾三姐家屋檐下的铁钩上。 陆博拍拍儿子的肩头,低声道:“走,我带你去看一眼你娘亲当年住过的石屋。” 父子两人来到叶还虚那年暂住过的石屋外。今夜弘源大师不在,石屋空关无人。 陆博没有像上回那样穿门而过,而是伸手轻轻地推门。 “咔”的声,门上的铜锁自动脱落,两人进到屋里。 陆叶满是好奇地细细打量石屋里的景状。 这是娘亲睡过的床榻,那是娘亲用过的梳妆台……石屋里的家具古老陈旧,甚至已有许多破损,但每一样落在陆叶的眼帘里都在闪闪发光。 忽然,陆叶的视线落在一串悬挂在房梁下的千纸鹤上。 千纸鹤一共七只,上面沾满了灰尘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陆博顺着儿子的眼光,道:“这是你娘亲缠着我教她折的。” 陆叶轻轻吹去千纸鹤上的灰尘,依稀看到每一只纸鹤上都用小楷写了一个字。 他借着月光一字字轻声念道:“我不要吃成……胖妞?” 这是什么意思?陆叶疑惑地回头望向父亲。 陆博脸上露出少有的尴尬,捂嘴低咳声道:“你娘亲,她……许了个愿。” “哦!!!” 陆叶忍不住笑了,问道:“爹,咱们带走这串纸鹤好么?我保证,绝对不在你面前提起上面那几个字!” 陆博不言语,咳的更厉害了,陆叶飞快地摘下千纸鹤,小心地叠好藏入怀中,正贴近自己的心窝。 两人又在石屋里稍许停留了一会儿,关门离开。 陆叶一边走一边悄悄把手捂在胸前的千纸鹤上,从今往后,娘亲可以离自己更近些了。 海风拂面,两人来到了山脚的海滩上。陆叶忽然停下,回头望向黑夜里的小渔村。 “怎么,舍不得走?” 陆叶摇摇头道:“只是有点突然,也没和小毛子说一声。没事儿的,我已经习惯了。他也应该会习惯的。” 陆博默默无言,自从叶还虚离去后,他便独自带着儿子隐姓埋名于天地湖海间。每到一处或一两天或两三月,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陆叶少年心性,往往能很快认识结交些朋友,但时常一声告别也没有又悄然离开。 “黑石村,我们会回来的。”陆博轻声道:“我们三个一起。” “嗯!”陆叶露出明亮的笑容,转过头来道:“爹,咱们出海啦!” 两人并肩一步步走向大海,潮水在他们脚下起起落落,星辰在他们头顶一眨一眨。 “现在开始改用内息运转,一步一步慢慢下海,记得我教你的,试着运用二十一经掌中的步法在海里行走。” 陆博叮咛一声,松开了扶在陆叶肩头上的手。 “哗——”一个浪头打来,拍在陆叶的身上。 陆叶真气运转护住周身,衣服竟一点没湿。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抹了把脸,屏住呼吸改用内息,脑海中又将二十一经掌的步法要诀过了一遍,右脚蹬地冲向了海中。 很快海水没过了陆叶的头顶,体内的真气汩汩流淌,一步落下水路中分便是数丈远。 这是他第一次在海里行走,加上二十一经掌修炼不久,还有许多生疏之处。因此起初走的横冲直撞,甚至磕磕绊绊,常常被海里的涡流带得东倒西歪。 陆博一直不疾不徐地走在离他前方两丈处的地方,连头都没回过,更没有丝毫出手相帮的意思,最多也就是出言指点他一两句。 随着时间推移,陆叶在海里行走逐渐变得轻松熟练起来,速度也加快了许多。 陆博见火候到了,开始传授他更多的身法诀窍,比如怎样利用漩涡的推力控制身形,怎样更好地运转内息配合步法。 陆叶一边奋力前行一边心领神会,全神贯注浑然忘记了身外的事情。 但他功力终究太浅,游走了约莫两个时辰,胸口逐渐气闷起来,只得浮出海面换气。 “哗啦啦——”海面升起一蓬浪花,陆叶的脑袋从海水里冒了出来。 他甩了甩头贪婪地呼吸了一大口清新湿润的空气,蓦地像是中了魔咒般一动不动地仰起脸望向前方的天空。 遥远的海平线上,亮起了一道红色的光。 一瞬间,周围的云彩像是燃烧起来,被染成了美丽绚烂的玫瑰色。海天亮了起来,一群海燕从青蓝色的苍穹底下掠过,朝着云霞初升的地方飞去。 刹那间,满天红云,满海金波。一轮旭日从海平面下冉冉升起,犹如一炉沸腾岩浆喷薄而出,晶莹耀眼。 陆叶被眼前这壮丽的景象深深震撼,不知该用怎样的言语怎样的文字来描绘这天地的雄伟瑰丽,沧海的大美多姿。 不觉,旭日腾夭出海释放出万丈光芒,东方的天幕一片金黄,蔚蓝的海面波涛澎湃,奏响世间最雄壮奇美的乐章。 第22章 卧龙原 那一场无意邂逅的海上日出,让陆叶回味了很久。陆博则一直飘立在儿子的身后,微笑看他如痴如醉的样子,一声催促也没有。 直到太阳升起来老高,陆叶才心满意足地随着父亲继续赶路。 约莫中午时分,父子二人接近了珍珠湾海府。海里的虾兵蟹将渐渐多了起来,陆博不闪不避,带着陆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海府。 那些虾兵蟹将迎面游过,好像压根没看到父子二人似的,继续该干嘛就干嘛。 珍珠湾海府坐落在海岭之上,占地辽阔,府门高深,上面有块黑色匾额用金字书写。 门前站立两排海府小喽啰,一个个挺胸叠肚威风八面,陆博父子闲庭信步般走进府门,很快锁定房书平所在的位置,轻车熟路在海府中长驱直入,来到一处大宅子前。 此处加了法阵守护,但对陆博完全不起效用,携着陆叶穿墙而过进到里面。偌大的房间里,夜明珠高高悬挂照得亮如白昼,房书平正醉意盎然在床榻上鼾声如雷睡得香甜,四名侍女手打小扇在旁侍奉。 突然四名侍女嘤咛昏倒,陆博父子现出身形。见房书平毫无所觉依旧睡得天昏地暗,陆叶淘气地从旁边果盘中拿起一个毛桃子丢到房书平的脑门上。 房书平哼哼了两声,也不睁眼随手抓过桃子塞进嘴里啃了一口,又呼呼睡去。 陆叶委实服了这位巡海夜叉,拿了酒壶往房书平的脸上浇落。 房书平闻到酒香,砸吧砸吧嘴,张开血盆大口“咕嘟咕嘟”一边打鼾一边吞酒。 几口酒落肚,他终于有了反应,迷迷糊糊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看见一个黑脸少年站在床榻前,正在给自己喂酒。 “好酒,好,再来几口……”他神志不清含含糊糊地道,似乎将陆叶当做了海府里的人。 猛然间房书平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酒醒了一大半总算想起为啥看这黑脸少年如此脸熟。 他瞪圆眼怒视陆叶道:“你……你们是怎么进来的,谁让你们进来的?” 陆博温言道:“不要紧张,我们父子二人冒昧来访,只想请你帮个小忙。” “帮忙?帮什么忙?”房书平说着话突然抓起三股烈焰叉直朝陆博扎去。 陆博赤手空拳抓住三股烈焰叉中间的那根锋刃,稍微运力便劈手夺过。 房书平一屁股坐回到床榻上,酒劲彻底过了,双腿发软滑倒在地砰砰磕头道:“上仙饶命,上仙饶命!” 陆博见状好气也好笑,随手将三股烈焰叉扔给房书平道:“你担任此处夜叉有多少年了?” “两百三十一年……还是两百三十二年?”房书平一面答话一面继续砰砰磕头。 “别磕了,好好说话。”陆博取出怀中的海图,道:“既然你做了珍珠湾两百多年的巡海夜叉,对周遭的地理应该了若指掌。你看看,认识这个地方么?” 房书平战战兢兢接过海图,睁牛眼端详半晌,迟疑道:“这图是不是画的有点儿问题?” 陆叶没好气道:“你拿倒了!” “哦,哦!”房书平赶忙翻转图纸,醉眼惺忪地瞅了又瞅,嘴巴张了张,再张了张,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陆叶忍不住问道:“房大爷,你什么毛病?” 房书平打了个酒嗝道:“这地方,这地方叫做卧龙原。不巧,小人别号卧龙,嘿嘿。” “原来是卧龙先生当面,失敬失敬。”陆博笑道。 “不敢当,不敢当。”房书平胡萝卜般粗的手指头点住海图上的那处红点道:“这地方假如本尊没有弄错,应该是一座海眼。别看图上只是个小红点,实际有方圆百多丈,我当初便是在那里得道的,嘿嘿。” 陆博听房书平说的言辞灼灼煞有其事,心下一喜道:“从贵府如何前往卧龙原?” “从我这贵府嘛往东南方向约两百里就是卧龙原。进了卧龙原再走二十多里地便是那座海眼。” 陆博收起海图道:“不好意思,打扰了你的美梦。” 房书平忙摇头道:“没事儿,没事儿。不过……卧龙原海眼周遭荒凉得很,两位跑那儿去干嘛?” 话刚说完,不等陆博回答他猛地甩手给了自己一个巴掌道:“叫你多嘴,叫你祸从口出!” 陆博啼笑皆非,拍拍房书平的肩膀道:“睡吧。” 房书平顿感睡意上身,懵懵懂懂地打了个哈欠仰面倒在床榻上重新呼噜声如雷。 陆博将手指点在房书平的眉心,默运神功,搜索到方才那段记忆,意念直透而入。 房书平在睡梦里痛苦地叫了声,随即又呼呼睡死。 陆博和陆叶离开珍珠湾海府后,一路往东南行去,按图索骥来到了卧龙原。 陆博站在卧龙原西北面的山岭上,俯瞰四周地貌再与海图对照。 陆叶探着脑袋一边看图一边眼巴巴地问:“爹,就是这里,对么?” 他的功力远不如父亲,在海底最多只能看到百余丈的距离。 陆博抑制激荡的心情,微笑道:“我们,找到了,那边就是海眼!” 陆叶一声欢呼跳了起来,在海水里连翻了三个筋斗,往山岭下冲去。 二十多里的路转眼就到,远远地就看见前方的海域之中。波涛动荡水声隆隆,海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又浩浩荡荡注入到下方一座百余丈的沟壑之中。沟壑深不见底,仿佛是张开血盆大口的饕餮,无休无止地吞食着涌来的海水。 陆叶渐渐感到周围的水流中蕴藏着一股巨大的推力,硬推着自己向海眼冲去。他全力运转二十一经掌步法稳住身形,在父亲的身旁亦步亦趋往前靠近。 “就是这里了!”陆博在海眼的边缘站定身形,澎湃的大潮冲刷而过,他的身躯就似一座磐石纹丝不动,注视着海眼下方的情形。 海水冲入海眼飞流直下,黑洞洞沟壑里面也不知有多少深。以陆博的眼力,也只能看到十余里远的地方,却不知其几多深远。 陆叶站在边缘往海眼中观瞧,只觉得惊心动魄,不由道:“爹,这地方倒有几分像传说中的归墟。” 陆博点点头道:“我越发可以肯定当初你娘亲就是从这里步入人间。小叶子,你还记得《山海志异》里关于归墟的那段记载么?” 陆叶不假思索道:“东海之外有大壑,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有通灵地。” “不错,通灵地指的就是天界。实际上,归墟就是自鸿蒙初开以来,人间与天界的一条通道。我们眼前的这口海眼,极有可能是另一条不为人知的天地通渠。或许,是你娘亲早年的手笔也未可知。” 陆博沉吟道:“倘若果真如此,许多事情就有了解释。” 陆叶惊异道:“你是说娘亲当年是从天界来到了人间?可是,她为什么突然会丢失了记忆,还受了很重的伤?” “我现在也仅仅只有一个猜测而已。那日你娘亲离开得匆忙,也从不曾对我提及过任何天界之事。” 他观察须臾,转头对陆叶道:“小叶子,海眼里吉凶未卜,需要做好万全准备。我们先到海面上换一口气,稍事歇息。” 于是两人缓缓上浮,准备做好休整再闯卧龙原海眼。 忽然陆博神情有异,道:“海面上不太平,你小心随我来!” 他伸手揽住陆叶的腰,身形如离弦之箭朝上射出,转瞬间化作了一道若有若无的水线。 两人越往上走,海水就越是鼓荡汹涌,宛如无数发怒的巨兽在咆哮肆虐。海面之上,天地一片昏暗无光,数十丈高的巨浪像山峦一样层层叠叠此起彼伏,浓重的黑云低垂下来催压海天,呼啸的狂风卷裹着巨浪冲向高空。 陆博携着陆叶漂浮在海面上,四周狂暴的龙卷风掀起一道道巨浪,飞速旋转扶摇直上,刺入黑沉沉的云层深处。 数十里外的海面上,闪烁着一圈金色的光环,随着狂风巨浪载沉载浮却始终没有崩溃。金色的光环里风平浪静,停泊着十几艘出海打渔的渔船。渔船的桅杆早已被大风折断,所有的渔民都躲在船舱里哭喊呼救听天由命。 金色光环的上空,广法大师布衣芒鞋手握一柄黄铜禅杖迎风屹立,胸前的那串金色佛珠已然消失不见。 他左手执着那只红色的酒葫芦咕嘟灌了口酒,一双醉醺醺的眼睛看向东方天际,呵呵笑道:“黑潮雾妖,你是不是这些年缩头王八做惯了?洒家在此等你!” 第23章 仁以为己任 远处的云层下,飘浮着一团黑色的雾气笼罩了方圆数十里。陆博功聚双目,刺透黑雾深处看到一条诡异的身影,耳听一个嘶哑难听的嗓音嘎嘎怪笑道:“小秃驴,我本想井水不犯河水,饶过你们师徒,也算上天有好生之德。谁知你如此不识抬举,偏偏要自己找死!” “唿——”黑雾之中涌动出一排数十丈高的狂澜,疯狂呼吼惊天动地,朝广法大师冲去。 只见黑色的光澜里,一条条狰狞的怨灵哭嚎怪笑,恐怖的声音掩盖过震耳欲聋的涛声,令人闻之神魂颠倒意志沉沦,瞬间便会灵智迷失成为白痴。 陆博默运玄功护住儿子,皱了皱眉道:“不好,广法大师恐怕不是这海妖的对手。” 陆叶吃了一惊,他虽然刻意和广法大师师徒保持距离,但老和尚为人正直善良,平日里诙谐有趣,行事有些不走寻常路却平易近人,若不幸丧命于海妖之手着实可惜。何况,他护翼之下的正是那些无辜的渔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多想请爹爹襄助广法大师一臂之力,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凭爹爹的修为若与广法大师联手,应该能够击溃黑潮雾妖。但陆博必须打开自身禁锢,一旦仙道气机被释放,立刻就会惊动天地各方。他们父子在转瞬之间,便将面临一场九死一生的大围捕。 迟疑之际,广法大师口中喷出一蓬酒雾,“呜呜”有法螺吹起响彻海天。酒雾化散开来,幻生出金色祥云,成百上千的佛门护法金刚驾驭云上与袭来的黑色狂澜迎面激撞在一处! 陆博注视了须臾,心中有了主意,低声道:“我们走!” 他不等儿子回应,携着陆叶重入海中飞速下潜,再次回到了卧龙原海眼前。 陆叶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回放的都是海面上的那场生死搏斗,心中有一种深深的憋屈。明明爹爹可以帮助广法大师和那些遇难的渔民,明明有可能在一开始就制止这场浩劫拯救东海数十万苍生,但现在却不得不袖手旁观,这是可笑还是可悲? 人间有难,试问我有一剑,可解天下多少不平事? 陆博默默地看着儿子天人交战,想到了一些从未想过的问题。可惜没有时间了,他开口道:“小叶子,你娘亲曾对我说,她有好几次做过同样的一个怪梦。在梦中,她看到自己推开了一扇水晶门,门外是从上空飞泻而下的黑色天河。她迎着天河往上走,就瞧见黑重重的海,海里悬挂着一轮红日。” 陆叶蓦地睁大眼睛,父亲从不会无的放矢,此刻为何会突然说起娘亲的梦境? 但听陆博道:“你娘亲一路朝红日飞去。那红日似远实近,可就在她即将抵达的时候,猛然间一阵天旋地转被惊醒过来。她始终不明白自己为何总是重复做同一个梦,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刚才站在海眼旁我忽然想到,这个梦境或许就是她从这里走出时遇见的景象。” 陆叶放下心道:“爹,你真聪明。” 陆博哈哈一笑,探臂拥住儿子,右手持握青竹竿,纵身跃入海眼。 “轰!”青竹竿轻轻一挑破开潮水,父子两人眼前一暗已冲了进去。 磅礴的巨澜当头冲落重逾万钧,换成普通人早已被压得神形俱灭,陆博却能够不紧不慢带着陆叶沿海眼通道往下飞行。 陆叶的眼睛几乎睁不开来,耳朵里尽是撼动心魄的隆隆涛声。四周一片漆黑,全凭青竹竿散发出的光亮,才能勉强看清楚身周的景状。 陆叶也不晓得自己往下飞了多远,只是隐隐感觉到这口海眼宛若一个倒扣的喇叭,越往下面越大,远不像在海底看到的那么小。 这时候前方亮起了一小点一小点的五色光芒,待到近处才发现是一座座闪烁着五颜六色光华的巨型漩涡,这光亮便是从漩涡里迸射出来的。 陆博看都不看,青竹竿凌空虚点,父子二人已闯入其中一座赤红色的漩涡中。 陆叶顿感一阵天旋地转,脑袋轰轰发响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被一股沛然莫御的旋转之力撕扯得痛不欲生,好像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磨盘里连魂魄也要被碾碎。 好在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多久,他的双脚骤然间踏到了实地。 陆叶心中稍定,慢慢地脑海里晕眩的感觉退去,这才定睛瞧清楚自己站在了两扇紧闭的水晶门前,头顶上方黑色的海水如同天河倒悬倾泻下来,从身边流过直冲向脚下无尽的深渊。 原来他脚踩到的并非什么实地,而是一层透明镜面般的海水。 陆博试着推了推水晶门,结果一动不动。 陆叶忍不住伸手照着父亲的模样,也轻轻推了一下。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当他的手刚刚触摸到那扇水晶门上,门便微微一颤自动向后打开。 一蓬银白色的浓郁仙气从门口铺面吹来,弹指间笼罩萦绕住陆博父子。 “爹,门开了!”陆叶激动地叫道,恨不得马上冲入水晶门里。 “小叶子!”陆博拽住儿子的胳膊,取出一块玉佩道:“这是你娘离去前,让我送给你的礼物。原本要等到你参悟辟海阶后才能给你,但如今我们就要进到水晶门里,索性提前给你吧。” 他一边说一边将玉佩轻轻挂到儿子胸前,陆叶好奇地拿起玉佩打量,明黄色的玉佩上正反两面都刻着符纹和字。正面的字是“万法不侵”,反面的字则是“守身如玉”。 “这是一枚长生云纹佩,你贴身藏好可作为护身之宝。炼化之后一旦受到攻击危及性命,玉佩会自动为你遮挡。你娘亲炼制时说,归元阶下一切攻击可无惧,即使遇到陆地神仙,也能够保住性命。” “另外,玉佩内有洞天,可以贮藏你随身器物。只要你达到辟海阶的修为便可炼化开启。你娘亲在须弥空间里留了一把桃晶剑,是给你将来修炼剑道用的。这把桃晶剑,是她当年从天界崖山上取得的亿万年桃木晶核铸就,威力可与天帝仙兵媲美。” “天帝仙兵?”陆叶听爹爹一口气讲这么多,感觉有些蒙圈! 陆博颔首道:“天帝仙兵乃是重宝,你年纪小小身怀此宝担心你由此招来杀身之祸,你娘亲特地在桃晶剑上做了一些禁制。它的威力会随着你的修为逐步提升而一一开启,这样就不会有人轻易识破桃晶剑的玄机,护得你周全。” 陆博将云纹玉佩塞进陆叶的衣襟里贴肉藏好,一口气不停道:“须弥空间里还有一份剑谱,但你娘亲没有仔细和我说,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剑法,但你娘留给你的东西,必是精挑细选后的,你要好好修习,不可辜负她对你的期望!” “爹——”惊喜过后,陆叶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好像父亲是在给自己交代临别之言,心头不由得一沉。 “我要上去助广法大师一臂之力,很快就会回来。”陆博神色沉静,却含有不容置疑的威严,说道:“万一半个时辰之内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先进水晶门。我刚才推演过,你进入水晶门后应该不会有太大凶险。等我解决了黑潮雾妖,便会赶回来和你汇合。” 顿了顿,他加重语气说道:“小叶子,那里有几十条人命,我一定要去,明白吗?” “爹!”陆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明白陆博此番出手必会全力以赴,引来天谴不说,侥幸脱身也一定会引来正魔两道疯狂围杀。可是,那几十个渔民,还有每个渔民家中的妻儿老小,谁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葬身大海陷入绝境? 几十条人命,几十个家,片刻的惊愕过后,陆叶胸中油然升起一股骄傲之情,点点头道:“爹,我等你回来!” “好孩子。”陆博欣慰地抱住儿子稍显瘦弱的肩膀,在他耳边说:“在宁州府你有一位亲姑姑,如果爹爹久久不归,你可以到那里等我。不过,外面的瀑流冲力极大。你需要等到晋升辟海阶炼化护身云纹玉佩之后,才能尝试离开。切记,不能冲动冒险!” “我记住了!”陆叶心底里生出不祥的预感,眼睛一酸想哭又忍住。 陆博松开儿子,站直了身躯道:“小叶子,一定要记住,你是我陆饮雪和叶还虚的儿子。你爹娘行事俯仰天地无惧生死,只求活的无愧睡的踏实。” “爹,你一定要回来!我已经不见了娘亲,不能再没有爹。”陆叶的泪水终于滚滚而出,心如刀绞。 陆博胸有成竹地笑了笑道:“放心,五岳四海九州八荒,上穷碧落下黄泉万千仙魔无尽光阴,谁也挡不住我们父子相见夫妻重逢!” 他深深看了儿子一眼,腾身而起向着瀑流上方风驰电掣般飞去,没有再回头看儿子一眼,却感觉得到陆叶眷恋担忧的目光始终追随着自己的背影。 第24章 吾养吾浩然正气 海面之上阴风阵阵乌云密布,一场血战已经接近尾声。 广法大师僧衣破碎浑身浴血,面如金纸口中不住往外喷出淤血,摇摇晃晃站在金色光环的上空,手中的禅杖黯淡无光布满黑色魔气,像一条条细小的毒蛇在游动缠绕。 他的元神刚才冒险出窍搏命一击,虽然再次击退了黑潮雾妖,却也遭受重创油尽灯枯。 远方天际黑雾弥漫遮天蔽日,黑潮雾妖已然缓过气来,正在重整旗鼓卷土再来。 “呜——”一阵鬼哭狼嚎般的轰鸣声中,黑色的海潮骤然掀起一蓬惊涛骇浪,在数十丈的空中凝铸成一条可怖的巨蟒,蟒身浑圆直径超过两丈,张开的大口足以生吞下一座小山。 “小秃驴,你想做活菩萨,老夫成全你。如今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救谁?!”黑潮雾妖冷厉的话音嗡嗡回荡,催动巨蟒不断攫取海天精气疯狂膨胀,不可一世地扑向广法大师。 广法大师高大的身躯在巨蟒的面前显得异常渺小,体内散发出的金色佛光忽明忽暗如风中残烛摇曳不定随时都可能熄灭。 他已发出了警讯,然而援兵还没能赶到。 如果此刻他想逃,凭借百多年的精湛佛功,一鼓作气远扬千里,未必不能摆脱黑潮雾妖的气机锁定保住性命。 但如此下方金光佛圈里的那些渔民毫无生还之机,必死无疑。 眼看巨蟒扑袭而至,广法大师一声怒吼如怒目金刚高举禅杖便要出手誓死一搏。 生死一发之际,翻滚的巨浪之下蓦然亮起一道青芒,初时不显但在刹那间便破开海面直冲九霄云外。无边的浩然剑气激荡天地,卷起一蓬蓬光雨如万箭齐发激射在巨蟒身上,打得“嗤嗤”冒烟千疮百孔。 “轰——”青龙出海石破天惊,磅礴绝伦的气势顷刻间压制住黑潮雾妖的滔天凶焰。 陆博身剑合一驱动沧海惊涛,青龙腾夭光寒寰宇,一剑之下斩落巨蟒头颅! “砰!”滔滔黑气崩散,巨蟒失去头颅垂死挣扎,蟒身翻滚横冲青龙。 陆博傲立龙首,手握青竹竿往下一戳,口中低喝道:“定!” 百丈长的蟒身登时凝滞不动,脚下驾驭的青龙摆尾如雷鞭横扫“啪”的巨响将巨蟒彻底粉碎! 气机牵引之下黑雾中传来一记怒哼,黑潮雾妖的身影徐徐浮现。 “老施主?”广法大师讶异地看着陆博的背影,没想到出手相救之人竟会是老石匠。 待看清楚陆博手中的青竹竿,他的眸光一凝神色变得郑重,猜出了七八分对方真实的身份来历。 陆博定住青龙并不多话,右手提起青竹竿凌空书写,一个个光华灿灿正气凛凛的大字凭空书就,正是“得道多助”。 “铿——”四字一蹴而就,煌煌生辉映照云海,天地间霍然响起宏伟之声,将那鬼哭狼嚎之音打得溃不成军呜咽消散。 弹指间,字成剑芒各含千秋气运,浩浩汤汤破碎虚空,锋芒所指正是黑潮雾妖真身。 黑潮雾妖并不认得陆博,又惊又怒道:“你是什么人?” “啰嗦!”陆博意念所向,气机如天牢锁捆黑潮雾妖真身,催动四束剑芒乘风破浪直催寇首,打定主意速战速决,要抢在天界做出反应前格杀妖孽远遁深海,再设法与陆叶汇合。 一时间四剑齐发气贯长虹,却各有千秋气象万千。得字剑锋芒毕露一往无前,道字剑空灵玄妙变幻莫测,多字剑如繁花绽放绚丽多姿,助字剑凝重古朴返璞归真。 广法大师退在陆博身后抓紧时间运气疗伤,见此情景禁不住暗暗击节叫好,自愧不如多矣。再一想到陆博的身份,又是五味杂陈不知如何说好。 “啵——”得字剑如一道电光劈击在浓烈诡谲的黑雾之上,一道道炫目的光芒往四面八方怒绽开来。黑色的雾气就像一只脆弱的花瓶,顷刻间被打得支离破碎爆裂迸流。 黑潮雾妖真身显形,只见一个小老头脑后银发编成十条长辫低垂到脚,一张老脸丑陋阴冷,张口吐出一道黑色的浓稠毒汁,在空中凝铸成为一支长约三尺寒光烁烁的冰晶毒箭,腥臭扑鼻冰寒彻骨,“叮”的声击中得字剑。 得字剑被迅速蒙上一层妖艳的黑气,“嗤嗤”腾起黑烟,飞快地腐蚀消融灰飞烟灭。 广法大师刚才就是在这黑色水箭上吃了大亏,急忙提醒道:“这是老妖用千年真元所化的‘玄阴冰箭’,小心!” 陆博镇定自若道:“无妨,大师看我如何破它!”左手捏作剑诀,心念动处道字剑渺渺如黄鹤飞天,凌空翻飞画出一幅太极图,“嗡嗡”长吟如苍穹罩落正锁住袭来的玄阴冰箭。 黑色的冰箭被困在道字剑筑成的太极图上,无论如何困兽犹斗始终无法挣脱,眨眼的工夫“滋滋”融化化成了一缕缕黑烟。 “斩!”陆博吐气扬声,多字剑和助字剑并驾齐驱宛若二龙戏珠,势如破竹直射黑潮雾妖。 黑潮雾妖咬牙切齿,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嗤——”他甩头挥出脑后一条银色发辫,遽然膨胀伸展到三丈多长,释放出一股异常诡异的吸力,将多助二剑攫取过来,再一卷一紧牢牢捆缚,“丝丝”有声肆无忌惮地收取剑中精气,正是黑潮雾妖的看家绝学“**诀”。 这“**诀”霸道绝伦,任你是仙兵魔刃还是玄功罡气,只要被黑潮雾妖脑后的银色发辫缠上,立时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弹指间便将所有的精气汲取一空据为己有。由于这功法过于阴毒,正魔两道尽皆不齿,故黑潮雾妖也不敢肆意施展以免引发众怒。 奈何陆博的修为实在了得,性命攸关他也顾不得什么禁忌,只想赶紧将这书生置于死地。 孰料他甫一吸出多助二剑蕴含的天地精气,顿感一股炽烈剑意顺着银色发辫便攻了过来,整个人如吞炭火体内气血沸腾五内如焚! 陆博朗声笑道:“滋味如何?吾养吾浩然正气,不惧你的邪魔阴功!” 黑潮雾妖一声怪叫忙不迭松开多助二剑,一条原本三丈多长的银色发辫就只剩下不到丈许,光泽黯淡枯萎蜷缩,业已元气大伤。 陆博乘龙吟啸,青竹竿一剑攻出气冲斗牛,直刺黑潮雾妖眉心。 黑潮雾妖气急败坏,甩动脑后九条银色发辫,犹如魔蛇狂舞反打陆博,却不敢再轻易使用**诀自讨苦吃。 两人在海面上翻翻滚滚鏖战二十余个回合,陆博挥洒自如运转青竹竿又连断黑潮雾妖两条发辫。黑潮雾妖惊怒交集,没想到自己蛰伏数百年修成真仙境界,此次重新出世还没走出东海地界,就被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家伙打得丢盔卸甲狼狈不堪,还谈何报仇雪耻东山再起。 想到这里,他浑身嘎嘎爆响散发出团团黑气,破釜沉舟现出原形竟然是一条长逾三丈的大王乌贼,顿时功力暴涨凶焰滔天,向陆博发起暴风骤雨般的反攻! 陆博见黑潮雾妖原形毕露要和自己拼命,脸上亦露出一丝凝重之色,青竹竿交由右手紧守门户避其锋芒,左手翻转亮出随身携带的狼毫笔,唰唰唰笔走龙蛇凭空画符。 他的仙符都是一个个文字铸成,信手拈来随心所欲,忽而一个“困”字符,忽而一个“火”字符,就看到满天金字列张灿若晨星,仙符飘舞森罗万象,一层层流光溢彩一道道罡风剑气排山倒海层出不穷,将黑潮雾妖重重叠叠围困住不停地攻杀。 黑潮雾妖身经百战,却还是头一次遇到陆博这种欺负人的打法,居然右手持剑左手握笔,一边埋身近战一边画符攻击。要是一两张仙符也就罢了,可谁能经得住这种蛮不讲理的狂轰乱炸?别人画一张符的时间,他可以写上十几二十个字,教自己还怎么打下去? 他越斗越心寒,先前的斗志已荡然无存,更想到旁边还有广法大师虎视眈眈,今天这个跟头算是栽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又何苦非得和一个没名没号的家伙打生打死斗个两败俱伤? 但他全身气机早已被陆博锁定,要走也没那么容易。如果强行抽身逃遁,不死也要丢掉半条命。于是黑潮雾妖摆出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七条触手光华暴涨不顾一切地攻向陆博,怒啸一声道:“今日有你无我!” 陆博凛然一惊,奋笔疾书三个“御”字符护住周身,青竹竿剑气纵横以攻对攻。 “啪!” “砰砰!” 电光石火之间,陆博的左肋被黑潮雾妖拍中一掌,青竹竿以牙还牙又断了他两条触手。 黑潮雾妖吃疼闷哼,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毫不恋战,立即身形暴退摆脱陆博剑气封锁,直朝前方的海中遁走。 陆博左肋吃了一掌,口吐鲜血身躯摇摇晃晃往后飞退十余丈,再想追杀颇有些鞭长莫及。 好在黑潮雾妖吃亏更大,短时期内休想再露头作恶,自己亦不必赶尽杀绝,还是趁着天界尚无反应,赶紧收功离开躲避天机,与陆叶汇合要紧。 他正想着,西面海上蓦然传来苍老的禅唱声,一只银色佛钵彷如小山般罩落! 第25章 有人在等我 银色的佛钵落下,一蓬佛光照出锁住已露出原形的黑潮雾妖,将他收入钵内。 黑潮雾妖垂死挣扎,却无力逃脱佛钵的镇压,呼吼声越来越小,整个妖身也被完全收入到钵中消失不见。 “降魔法钵!”陆博不喜反忧,看了一眼兀自高悬在空中的佛钵,转身欲走。 “阿弥陀佛,陆先生请留步!”西方海上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一位灰袍老僧大袖飘飘手拄多宝禅杖已来到近前,单手施礼道:“老衲云窦广闻,多谢陆先生仗义援手。” 说话时,东、南、北三个方向佛光冲天,各有一声唱喏道:“多谢陆先生仗义援手!” 陆博心头发沉,目光环顾四周就看到东、南、北三面也来了三位灰袍僧人。 东面的僧人身材魁梧,手握龙虎法棍向他一礼道:“贫僧云窦广宏。” 北面的僧人瘦小枯干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双手合十道:“贫僧云窦广难。” 南面的僧人面目冷峻,淡淡自报家门道:“贫僧云窦广寒。” 陆博面沉似水,既无寒暄更无言语。 广宏、广难和广寒与广法大师并列云窦寺十八罗汉,佛门神功俱都臻至陆地神仙之境。假如就他们四个人或还有一战的机会,但那灰袍僧人广闻大师却是云窦寺的现任方丈,更是寺内三大圣僧之首,一身修为早在百余年前便突破了真仙阶,号称天下佛门执牛耳者。 陆博没想到他们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看这几位大师的意思,显然是打算把自己连同黑潮雾妖一起收了。 果然,就听广闻大师说道:“陆先生,既然你我有缘在此偶遇,莫如请往敝寺盘桓几日,老衲定当扫榻相待。” 广法大师惊喜过后,闻听此言不由一凛,脱口道:“师兄,不可!陆先生本可置身事外,他出手是为了救我,更救了数十条无辜性命。” 广闻大师轻声道:“广法师弟,不必多言。你说的老衲岂能不知?然则你我乃佛门弟子,大义当前,焉能苟全一己私情?莫说你,就算陆先生救了整座云窦寺上上下下数千人,又岂能大得过天重得过亿兆生灵?” 广法大师面红耳赤叫道:“洒家不和师兄讲大义天理!洒家只晓得若非陆先生宅心仁厚舍命相救,黑潮雾妖杀尽了这里的几十条人命早已逃之夭夭,哪会等到方丈师兄你们赶来高谈阔论?恩将仇报,非佛门弟子所为,不可不可!” 广闻大师神色肃穆,徐徐道:“追捕陆饮雪,是佛祖传下的法旨!” 陆博一声长笑道:“也罢,今日有幸与诸位大师一较高下,虽死无憾!” 广法大师转向陆博深深地一拜:“陆先生,是洒家害了你!” 不等陆博回应,他又转身一挺大肚朝广闻大师道:“方丈,从今日起洒家便不再是云窦寺弟子!此后种种所为,皆与云窦寺无关!” 说完话,大手扯下破烂不堪的僧袍抛入海中。 广难、广寒、广宏三位云窦寺高僧耸然动容,齐齐垂首合十,低声唱喏道:“善哉、善哉!” 广闻大师对广法大师的举动置若罔闻,凝视陆博道:“陆先生,可否改变主意往敝寺一行?” 陆博摇头道:“大师好意心领,陆某敬谢不敏!” 广宏大师微蹙眉头道:“莫非陆先生想要顽抗到底?” 陆博悠然道:“我还有很多事没做完。此刻,还有人在等我。” 广闻大师颔首道:“老衲明白了。” 冷不防广法大师凌空阔步站到陆博身旁,横过禅杖道:“陆先生你走,洒家无以为报,一命偿一命便是!” 陆博怔了怔,想不到广法大师会为自己助力,心下颇为感动。但今天自己是必死之局,又何苦再拖一位侠义心肠的高僧下水? 广闻大师显然是大吃一惊,喝道:“师弟,人在做天在看。你岂能大逆不道做令天下人不耻之事!” 广法大师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道:“洒家已不是云窦寺的出家人,还怕它个鸟!” 忽然,海面上传来尖锐刺耳的笑声道:“大和尚,不知你们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只见从西南面的海上来了两道人影,御剑当风转瞬即至。 说话之人是一位锦衣老者,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只是眼神冷厉显得为人刻薄寡情。 在他身旁是位中年妇人,容貌秀丽衣着华贵,一双皓腕上套着对金色铃铛,一路行来发生悦耳动听的铃音。 广闻大师目光一凝,向来人施礼道:“原来是雪岩宗魏长老,徐仙子贤伉俪大驾光临。” 陆博不认得这两人,但听广闻大师一说二人名号也就知道了。 洪荒天下有一教二宫六宗四观五庙二十一大家,雪岩宗便是其中之一,居于东海之上平素与其他门派并无太多交往,但近些年来却和主宰南海的琼崖剑宗斗得厉害。偏偏琼崖剑宗和云窦寺多年交好,于是与雪岩宗之间难免有些摆不上台面的杯葛。 如果没有猜错,锦袍老者应是雪岩宗七大长老之一的魏枕,旁边的妇人徐如萱则是他合籍双修的仙侣,素有“紫青双修剑”的美誉。 徐如萱欠了欠身道:“适才收到贵寺发出的求援警讯,愚夫妇立刻御剑赶来,虽然迟到了半步,却正巧看到诸位大师将这陆饮雪困住。此人是洪荒要犯,若能生擒活捉功德远胜于斩杀一二黑潮雾妖之流。” 陆博唇角微微向上扬起,冷道:“这么说,你们二位是想分一杯羹?” 魏枕嘿道:“陆饮雪,似你这等奸诈恶贼人人得而诛之!” 广法大师怒道:“魏施主,你休得血口喷人!” 徐如萱见丈夫被斥,故作惊讶道:“这位不是广法大师么,竟然甘于贼人为伍了?广闻大师,你们这是唱的哪出双簧?” 云窦寺和雪岩宗多年来关系不怎么样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魏枕、徐如萱夫妇为人尖酸刻薄洪荒各门各派早有耳闻,但似现在这样冷嘲热讽显然有些过分,众僧不由暗自愠怒。 广闻大师却或多或少猜到了魏枕夫妇的心思。这两人平日行事尽管稍嫌狂妄,气量也不算宽宏,但绝非不识大体之辈。 他们这么做,无非是为了陆博。 几位洪荒始祖早有允诺,任何人如果能生擒陆博,便能得到三件始祖法器,同时平步青云成就天君大位。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其所在的门派或者宗族也将有丰厚至极的奖赏,足以在百年之内厚积薄发领袖洪荒天下! 这样的赏格,这样的诱惑,普天下能有几人能够不怦然心动? 可笑的是魏枕夫妇迟到太久,不曾亲眼目睹陆博干净利落地收拾黑潮雾妖之战,还以为手到擒来有便宜可捞。 陆博同样也看穿了紫青双修剑的用心,低头微微一笑,不等广闻大师答话,淡淡道:“对不住各位大师,看来在下已是魏长老伉俪的囊中之物。” 广法大师瞠目恼道:“陆先生,你……” 陆博突然出手,广法大师猝不及防胸前发麻已被他禁制了经脉,庞大的身躯一软往下就倒。 陆博拂袖将他推出,送向广闻大师道:“我这就要上路了!” 他抬眼望了望远方的海天,层层黑云正在飘散,只是极目之处终究看不到那条美丽的身影。 其实天不暗,阴云终要散;其实海不宽,此岸连彼岸;其实山不险,条条路可攀;其实路不远一切会如愿。 只是,自己能否坚持到那一天? 陆博深深吸气,抛开所有的思念与牵挂,心神进入空明忘我之境,一剑一笔一身,直扑向魏辰夫妇! 魏枕见他向自己杀来不惊反喜,掣出紫电仙剑施动百年玄功刺向陆博胸膛。 徐如萱与丈夫心心相印,也拔出青霜仙剑从旁策应,斜挑陆博后腰。 陆博既不闪躲也不招架,右手青竹竿轻轻一划,左手狼毫笔信手一按。 就在电光石火之间,剑气华彩交错怒放,三个人的身影擦身而过。 “噗!”鲜红的血花在绚烂的剑光中盛绽,场中响起魏枕的怒啸与徐如萱的尖叫。 陆博的身影如烟似缕已在百丈外,胸前一滩血迹触目惊心,后腰上也被青霜仙剑划出一道深深的血槽。 相比起来,魏枕的模样十分不堪,整条运剑的右臂被陆博的青竹竿如切腐竹齐肩斩断,剑气趁势而下又挑开他的右胸,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口热血喷出。 尽管以他的真仙之体断臂再续不是难事,胸口的剑伤也不至于立刻要了老命,但要尽复旧观却不知猴年马月。 徐如萱也没料到陆博出手如此凶狠,她的眉心被狼毫笔抹过,额头上赫然留下一个“贪”字。虽然看不见陆博在自己额头上究竟写了什么,可已经吓得魂飞天外。 假如陆博不只是写字,而是直接用狼毫笔洞穿头骨……徐如萱不寒而栗,脸色苍白如纸,竟生不出返身追杀的勇气。 陆博气势更盛没有丝毫停留,转瞬间杀到广寒大师面前,青竹竿依旧是长驱直入。 广寒大师如临大敌,手持一对金色法钹上下翻飞,在身前筑起层层关隘。 一条条宝相庄严的佛像身影从法钹之下升腾而起,无边的佛法威压直透陆博灵台,令他的身形一滞青竹竿嗡嗡颤动不已。 陆博提起狼毫笔,正欲凭空书写仙符,苍穹之上异变突生。 第26章 一万年的约定 “咔啦啦——”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天幕,从晴空之上遽然降下一道黑色的魔符。 天界的大君出手了。 陆博抬起头望了眼魔符,最后一线逃生的希望就此断绝。 他有多少对这人世间的眷恋,就有多少的不甘;他有多少的不甘,就有对这天上人间多少的期待。 然而,最终所有的期待都化作了失望。当这张黑色魔符出现时,落下了帷幕。 他的眼前闪现过妻子与自己诀别时的那一抹泪光,又浮现起陆叶孤单的身影站在水晶门前翘首盼望自己的模样—— 身为男人,不怕苦更不怕死。只怕当自己倒下时,亲人头顶的那片天空变成灰色。 于是纵使一切的生路断绝,纵使所有的希望破灭,他依旧不能放弃,依旧要奋力地抗争。 陆博提起笔,在空中书写下一个金光灿灿的“人”字。 一瞥,一捺,便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唿——”金色的光充斥寰宇,一股浩然正气油然而生涤荡四海八荒,虚空如水波纹一样荡漾起来,一串串金色文字源源不断浮现而出,围绕在大写的“人”字左右。 海天间蓦然响起振聋发聩的吟诵声,分明是在说道: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 一时间万籁俱寂,唯有这一声声一句句惊心动魄彪炳千秋。 陆博一吐胸臆,蔑视苍穹怒喝道:“滚!” 魏枕脸色难看,他终于知道自己刚才有多蠢,竟然对已是真仙巅峰的陆博出手。若非陆博手下留情,此刻他和徐如萱已然成为落入海中的两具尸首。 “轰!”黑色的天君魔符从天而降,与金色的符字狭路相逢迎头激撞。 刹那间人们的眼前失去了所有的色彩与感知,天空仿佛重归上古的混沌,沧海也惊恐的塌陷崩裂,无数声巨响轰鸣夹杂在一起淹没了整个世界。 “陆饮雪,你敢对抗天意?”九霄云上,传来隆隆天君怒斥。 “天意?我只问我心!”迸流的光澜里,响起陆博斩钉截铁的声音。 魏枕猛地一醒,朝妻子使了个眼色,两人心意相通不顾重伤,御剑冲向光澜深处! 影影绰绰里,他的气机锁定到了陆博,心下不由大喜过望,仿似天君大位已唾手可得。 孰料耳畔一声禅唱道:“陆先生,老衲送你上路!” 广闻大师手擎多宝禅杖踏浪破澜捷足先登,一杖击向陆博胸口! “广闻!”魏枕睚眦欲裂,惊怒交加高声呼吼,无奈鞭长莫及。 陆博七窍流血油尽灯枯,如一叶孤舟颠沛流离在惊涛骇浪中。 他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广闻大师一杖击落,平静地一笑道:“多谢大师!” “砰!”多宝禅杖结结实实击中陆博的胸口,他的胸膛顿时塌陷下去。 弥留之际,他的笑容未改,轻轻念道:“丫头,儿子……” 恍惚之中又回到了那年隆冬,小雪初晴的傍晚,妻子抱着襁褓里的陆叶,陪着自己在汉水边漫步。天地银装素裹渺无人踪,她折下一支红梅深深一嗅道:“书呆子快做首诗来,我想听了。” 他凝视着红梅边的娇颜美目,轻轻吟道:“人间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她扑哧笑了,明媚的眼睛化作了好看的弯月,将儿子往他怀里一塞道:“尿了!” 他接过襁褓,手往儿子屁股底下一模,才知被她骗了。 就见她手里拿着那支红梅,蓦然跃上汉水宛若凌波仙子开心地唱道:“雪霁天晴朗,腊梅处处香;骑驴把桥过,铃儿响叮铛。响叮铛,响叮铛,响叮铛,响叮铛……好花采得瓶供养,伴我书声琴韵,共渡好时光——” 然后,她猛然玉立在汉水之上,看着他怀抱娇儿痴痴傻傻地看着自己,清脆笑道:“书呆子,我们这样过上一百年,好不好?” 他摇头道:“不好,一万年还差不多!” “这样啊……那就一言为定。” “我后悔了,一万年还是太短。” “嗯,我也觉得有点短。好在我们有一万年可以慢慢来考虑这个问题,不着急。” …… “可是现在,我要爽约了。一万年真的不够,和你在一起的这十年,我只想长过千秋万载亘古无尽——”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含笑合上眼帘。 广闻大师低低一声叹息,拂袖托起陆博的身躯,蓦地感应到一股来自上天的意志从后者的身上一扫而过又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广闻,你……居然杀了他!”魏枕气急败坏,呆如木鸡。 广闻大师不理不睬,横抱起陆博的尸体迈步行去。 “等等!”徐如萱横身拦截,目光闪烁道:“你要做什么?” 广闻大师道:“无论如何,陆饮雪救了广法师弟和数十位渔民的性命。老衲自当将他的遗体带回云窦寺礼葬。” 徐如萱冷笑道:“陆饮雪恶贯满盈,岂可礼葬?大师不妨将他的尸体交给愚夫妇,让我枭首示众暴晒十日,再丢进东海喂鱼鳖!” 也不怪徐如萱如此怨恨,刚刚他们夫妇与陆博短兵相接可谓输得干净彻底,堪称平生第一奇耻大辱。即便陆博已死,这耻辱却刻上了额头。 “呸——”广法大师在广难大师搀扶之下赶到,闻言勃然大怒道:“服啊!” 这一声若连起来听是个“佩服”,偏偏广法大师将前一个字咬得极重拖的极长,让魏枕、徐如瑄夫妇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 广闻大师摇摇头道:“此事到此为止。广宏师弟,你留下来保护渔民回港,处理善后。广寒、广难二位师弟随老衲护送陆先生的遗体回返云窦寺。广法师弟,我罚你面壁八年可有异议?” “当然——”广法大师双目喷火,便要出言不逊。 广难手疾眼快捂住他的大嘴巴,代答道:“当然没有。谨遵方丈法旨!” 徐如萱还想说话,广寒大师不冷不热道:“徐仙子,你额头之上果真是一笔好字。” 徐如萱一怔,她虽不知陆博写的到底是什么,但看众人瞧向自己额头的眼光古怪,绝对不是个好字,忙不迭取出绢帕想擦拭干净。 可是不管她如何擦,一个“贪”字根深蒂固就是岿然不动。 魏枕红了眼,接连施展各种神通想帮妻子将字迹清除,结果一样徒劳无功。 等两公母垂头丧气回过神来,云窦寺众僧早已去远。 魏枕情知即使没有受伤,自己和徐如萱联手也不是广闻大师的对手,更何况一旁还有广宏诸僧。他们夫妇发发牢骚说说怪话可以,但真格动起手来,下场不会比陆博好到哪里去。 徐如萱胸中憋着一口恶气无处发泄,跺脚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魏枕面色阴沉,嘿然道:“没关系,陆饮雪虽死,但别忘了他还有一个儿子。陆饮雪既然在此,那小子必定跑不远。我们先回岛养伤,再命门下弟子四处搜寻,待抓住陆家的小子,嘿嘿,我把他送给你为奴为仆由你使唤如何?” 徐如萱用绢帕将额头包住,咬牙切齿道:“陆饮雪,我绝对会让你的小杂种生不如死!” 两人计议已定,稍作调息休整,强压住各自伤势回返雪岩宗。 他们并不晓得,实际上陆叶就在两人脚下的这片汪洋深处。 他站在水晶门外,眼巴巴等待陆博的归来。 然而左等右等,上方的天河始终没有出现爹爹的身影。 陆叶越来越担心,越来越焦急,突然之间心头莫名一恸,有种瞬时一脚踏空的感觉。 “爹爹是不是出事了?”陆叶的心砰砰跳得厉害,算算父亲上去已有半个多时辰,按道理怎么也该回转了。 陆叶的心不住地往下沉,抬头仰视滚滚垂落的天河,就想冒险上去寻找陆博。 这时他想起爹爹的叮嘱,耐着性子又等了小半个时辰。 光阴变得漫长而缓慢,陆叶觉得自己就像吊在半空中,无所凭依不知所措。 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爹爹一定是出事了! 陆叶咬咬牙,用力甩头抛开不祥的念头,运转体内真气施展出二十一经掌身法,腾身跃起往天河里冲去。 “砰!”一个巨浪毫不留情地砸下来,陆叶急忙运掌抵御,就似一头撞在了铜墙铁壁上,身躯剧烈翻转口中鲜血喷出,天旋地转摔跌下来。 他的双臂麻木失去知觉,胸口犹如被落下的大铁锤砸中,骨骼欲裂内脏翻腾,眼前一阵阵金星乱冒,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落的地。 “啪!”他的身体直挺挺摔在那层奇异的镜面上,身边洪涛浩荡而过,穿越镜面往下奔流。 连咳几声呛出一口血沫,陆叶在镜面上躺了半晌才稍稍缓过一点劲来,看着上空的天河心里一阵绝望。 爹爹将自己留在这里,是因为知道凭他现在的修为根本无法独自回到海上,而那里危险重重。 “爹,你回来!” 陆叶猛然使尽所有的力气叫道,可是他的声音却被震耳欲聋的水声无情吞噬。 眼角的热泪滚滚滴落下来,不甘心地再次呼喊道:“爹,你回来呀——” 没有回应,更看不到那熟悉的身影。 偌大天地,骤然间就只剩他孤单一人。 第27章 怎生消得,杨枝玉露 “爹!” 陆叶自昏昏沉沉间苏醒过来,水晶门散发出柔和的光亮。他揉了揉眼睛翻身坐起,四顾无人。 “爹?”陆叶失望地又叫了一声,自然不会有人答应。 他的胸口空荡荡地好似被生生挖出一个洞,又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堵住,难受得窒息,一阵阵的酸楚泛上,刺激着眼中的泪腺。 这一次,他强忍着不哭。 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撑起胳膊艰难地站起身,体内兀自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爹一定不会有事,黑潮雾妖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也许是有什么意外耽搁了,我哭天喊地的,一会儿爹爹回来还不笑话我?!” 他心乱如麻胡思乱想了许久,目光投向了水晶门。 水晶门已被他推开,从里面汩汩涌出银白色的浓郁仙气。但这仙气并不外泄发散,只在门前盘桓翻滚。 陆叶试着吸了一口气,顿觉一股温润醇正的仙气如清泉般顺喉而下,眨眼的工夫便顺着经脉流转周身,体内的痛感大减,不一刻便凝练出一颗金津玉液,那种醇正的感觉前所未有。 陆叶又接连吐纳了几次,银白色的仙气在体内运转周天,不断净化强固经脉,再凝练成一颗颗金液滋润丹田。 丹田之中的天德八宝炉和天玑剑经立刻觉醒,争先恐后你争我夺将流入的金液瓜分干净。 陆叶吃了惊,愕然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妙,丹田里平添两位争食的小祖宗,自己修炼进境本就缓慢,小泥炉和金叶却毫不客气反客为主搜刮一空,这如何是好? 可惜爹爹不在这里,不然他一定有办法。 陆叶看向水晶门内,银白的仙气弥漫,什么也瞧不见。 陆叶的心一动,打起精神走进了水晶门。 浓稠的仙气铺面而来,几乎不用陆叶动念,便如潮水般涌入他的体内。 他一边前行,一边运功炼化金液,速度比在外面不知快了多少倍,甚至远胜于在青台灵境时。 陆叶功聚双目打量四周,讶异地发现水晶门后的世界并不大,只是座十丈方圆的密室。 他沿着密室的水晶墙慢慢走了一圈,最终确认没有其他的出口。 陆叶的心情瞬间低落了许多,沮丧地一屁股坐下。 他的面前是一座两丈见方的小水池,池里装着不到两寸深的银白色液体,浓稠温润清香扑鼻,就像父亲过年时自酿的米酒一样。 陆叶发现满密室的仙气就是从这水池里冒出来,然后飘散到屋中各处。 在水池的上方空悬下一根杨柳枝,碧色的叶片好似翡翠闪耀着美丽的光彩,一看即知绝非凡品。 不晓得要过多久,杨柳枝上会滴下一颗银白色的汁液落入到底下的水池中。 但这杨柳枝从何而来却不甚明了,因为这是座上不封顶的密室,根本望不到尽头。 “娘亲就是从这里走出去,跨越东海被爹爹捡到的?” 陆叶出神地想到,却猜不出她究竟从何而来,是头顶上方那不知尽头的虚空,还是水晶门外那镜面之下深不见底的幽渊? 可是她为何会有这一方密室? “难不成,这里是娘亲早先在天上时悄悄设置的一处藏身之所?” 陆叶眼睛一亮,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可是这次娘亲遇到麻烦,又为什么没有选择这里? 但毋庸置疑,这座密室应该是娘亲亲手打造的一座小洞天,而且不知运用了何种匪夷所思的大神通竟将天界的仙气导入其中,根源想必就是水池上空的这条杨柳枝。 这条杨柳枝不知有多长,根基又生在何处? 陆叶是个性格倔强执着的孩子,有太多的想不通,就抱着脑袋苦苦思索了良久,蓦地被一阵轻微的水声惊醒。 他凝目望去,隐隐约约发现水池的底部竟有一条半寸多长的银白色水线像是小蝌蚪般游来游去,好像是活的。因为与池水色泽相近,方才自己居然没察觉。 “这是什么东西?”陆叶深感好奇,凑近水池仔细观瞧。 那条“小蝌蚪”好像发觉到陆叶用惊讶的眼光看着自己,不仅不害怕,反而浮出水面扬起小脑袋耀武耀威地与他对视。 说是脑袋,其实就像一颗小水珠,比普通的黄豆也大不了多少。 陆叶大感有趣,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摸它。 小蝌蚪仰着头一动不动,一副你不怕自讨苦吃就尽管放马过来的样子。 突然陆叶的丹田震颤,那座正穷凶极恶与天玑剑经争食的小泥炉也像是感应到了小蝌蚪的存在,炉身之上猛地红光爆绽一股炽烈火流冲了出来,透过他的掌心化为朱雀张嘴啄去。 小蝌蚪吓了一跳,“哧溜”钻到水底拼命逃走。 天德八宝真火所化的朱雀不依不饶追入池中,似乎不把小蝌蚪吞入腹中誓不罢休。 陆叶闹不明白这是什么状况,若说五行之道应该是水克火,眼下倒似逆反过来变成朱雀真火对准这条小小水线穷追猛打。 他对体内的这两位小祖宗当真头疼之极,天天把他辛苦打来的粮食吃光用尽,抢地盘睡觉打架,关键时刻偃旗息鼓从不出头,却时刻不忘调皮捣蛋不听调遣。 当下陆叶去念存思,咬定牙关收拢住那羽婴儿巴掌大小的朱雀,好不容易将它送回到天德八宝炉中。 小泥炉对此好像大为不满,在陆叶的丹田里喷火吐焰上窜下跳地示威。 天玑剑经看不惯了,威风凛凛地一抖小身子骨,就准备出剑为主人抱打不平。 陆叶头皮发麻,连忙叫道:“停,都给我停住!再敢不老实,我饿三个月!” 这一招立竿见影,天玑剑经恶狠狠对着天德八宝炉喷了口剑气,好似说你小子少干点祸害人的事,要是砸了场子咱们到哪儿再去找这么又有钱又呆萌的小肥羊? 陆叶看得一脸黑线,好歹天德天玑两位小祖宗不再闹腾,他暗自松了口气。 再看那条小蝌蚪,好似被朱雀给吓着了,匍匐在水底一动不敢动的装死。 陆叶将手探入水池,讨好道:“小东西,别怕,我会保护你——” “丝丝——”银白色的汁液透过毛孔,化为千丝万缕的仙元渗入陆叶的手掌,继而沿着手臂经脉逆流而上在他体内运转周天。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完全无需陆叶凝神运功,一颗颗豆大的金津玉液宛若爆米花出炉一般,源源不绝地凝铸生成直灌丹田。 每一颗金液都闪着银白色的仙韵光彩,晶莹剔透通体圆润,比起他从前炼成的那些金津玉液的品质直如鱼目之于珍珠。 刚刚还在发牢骚示威的天德八宝炉顿时欢呼雀跃,就差对陆叶顶礼膜拜了,火力全开玩命地吸纳涌入的金液。 天玑剑经也不甘示弱,要和小泥炉二五分成努力打拼。 陆叶又惊又喜,进一步察觉到自己经脉之间的窍穴也隐隐丰盈了许多,像是蓄了水的大缸终于有了点波动。 与此同时,他的经脉也好似注满了春水的溪流,不停地冲刷着两岸的河床,开疆拓土茁壮成长。 “莫非这其实是传说里天界的杨枝玉露?!” 陆叶脑海里闪念,从小水池里抽出手来,放在眼前观瞧。 他的右手上湿漉漉地闪耀着美轮美奂的银白色光晕,显得圣洁而庄严,隐隐蕴藏着一丝至高无上的大道真意。 陆叶豁然开朗,这座小水池十有八九是娘亲为她自己预留的疗伤避难之处。在出尘世之前,她便是在此闭关修炼,奢侈至极地用这杨枝玉露医治伤势,但不晓得什么原因丢失了先天的记忆,甚至修为也遽然跌落了许多。 “啪!”一颗杨枝玉露顺着陆叶的指尖滴落下来,融入到脚下白蒙蒙的雾气里没了踪影。 陆叶傻了眼,回过神来急忙将手递到嘴边,将一滴滴流淌下来杨枝玉露吮吸入口。 这里的每一颗杨枝玉露都是天界的仙元精华,人间旷古所无。别说杨枝玉露,就算是它释放出的仙气,也远不是人间的洞天福地灵气可以比拟。 陆叶不敢想象娘亲是如何从崖山上搞了这么一大池子的杨枝玉露,甚至变本加厉把人家种的杨柳枝也截了过来。 娘亲她,难不成曾是天界第一大盗? 一颗杨枝玉露滴落到陆叶的口中,登时满口芬芳令人迷醉,不由得飘飘欲仙。 不等陆叶回味过来,玉露顺喉而下“丝丝”化作缕缕仙元,如甘霖普降滋润万物,五脏六腑经脉骨骼齐齐舒展欢动,那功效不亚于服食了一颗天君炼制的九转金丹! 最后,一滴杨枝玉露炼化出一百零八颗金津玉液,大珠小珠落玉盘竞相争光吐艳涌入到陆叶的丹田中。 这回轮到天德八宝炉和天玑剑经傻了眼,最早以为跟了个穷光蛋多少有点委屈,后来发现好像这位主子多少有点儿身家,总算饿不死自己。哪知道这一轮一百零八颗银光灿灿宛若星辰般纯正皎洁的金津玉液洒落下来,好似一场流星雨彻底把它们打蒙了。 这感觉就像乞丐老子一抖手穿上龙袍成了皇帝老爸,玩大发了。 两个家伙禁不住热泪盈眶,抛头颅洒热血一阵狼吞虎咽,只吃了不到三成却险些将自己活活撑死,只得望洋兴叹痛恨肚皮太小胃口太好。 第28章 学会孤单 “叮!”天德八宝炉身上“坤”字被彻底点亮,“乾坤”二字各居一边交相辉映颇有点气势。 天玑剑经却似没有多大变化,吃饱喝足心满意足后便进入沉睡之中,以至于陆叶觉得自己养的这货哪里是什么天帝仙宝,压根就是头猪。 好在服食了一颗杨枝玉露之后,他的收获也出乎意料之外的丰盛。不仅仅是全身上下犹如脱胎换骨,体内三百六十五座窍穴也进一步丰盈起来,估计再有那么几颗,他的经脉也能从溪流壮大成河流。 更令陆叶欣喜的是,他的心头竟能隐约感受到一丝缥缈空灵的禅意,这对于自己未来心境的锤炼和提升无疑有无穷的好处。 他吞下指尖滴落的第二颗杨枝玉露,盘腿坐下开始吐纳修炼。 半个时辰后,陆叶已吞服了四颗杨枝玉露,整个人飘飘欲仙竟有一股醉意。 接下来,就是需要用更多的时间来熔炼消化,力求让每一滴杨枝玉露的功效最大化。 他起身练习二十一经掌,一呼一吸之中口鼻中吸入绵柔似水的玉露仙气,体内气息游走犹如风行水上说不出的惬意自然,就似逆水行舟走了大半日突然眼前豁然开朗顺流直下,大有直挂云帆济沧海之势。 兴致所至,陆叶一丝不苟反复练习了一百遍二十一经掌。当中只要稍有差池,或气息凝滞或动作不到位就立刻从头来过。 这样一趟掌法打完,陆叶微感疲惫,无意中目光一扫,惊奇地看到小蝌蚪不知何时居然偷偷摸摸游弋到了空中,围着自己俏皮地摆动着小尾巴。 陆叶心里猜想小蝌蚪的来历,兴许就是杨枝玉露精华的沉淀积累,偶得一丝天道机缘生出的灵性。 他伸出手掌,轻声细语唯恐惊吓到小蝌蚪,道:“你好,我叫陆叶。嗯,这是我的小名……” 话没说完呢,小蝌蚪嗖的声又钻进杨枝玉露池死活都不肯再冒头。 陆叶禁不住好笑,心道这小家伙的胆子实在忒小了些,难不成怕自己吃了它? 转念一想,它多半是畏惧天德八宝炉化身的朱雀,哪会晓得小霸王早已吃饱喝足,正自呼呼大睡。 片刻的开心之后,陆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空虚孤独。 他走到水晶门口,爹爹还是没有回来。 他背靠着水晶门慢慢滑坐到镜面上,双手抱膝仰望浩荡崩落的天河水。 就在这刹那间,陆叶第一次意识到,真的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从小到大,他都生长在一个幸福温暖的家中。即使后来娘亲失踪,也还有爹爹的百般呵护。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父子二人都不曾远离彼此半步。 现在,爹爹没了,他成了一个孤儿。 刚才因为修为精进带来的快乐,一下子荡然无存。 “放心,五岳四海九州八荒,上穷碧落下黄泉万千仙魔无尽光阴,谁也挡不住我们父子相见夫妻重逢!” 他的耳畔响起爹爹临别时的话语,终于忍不住热泪滚滚:“爹,你骗我,你为什么不回来?!” 他放声大哭,可是泪水无法冲淡内心的悲伤和恐惧。朦胧间,愕然发现那条小蝌蚪悄悄溜了回来,又在自己的面前游来游去。 陆叶一怔,更是悲从中来。无家可归,孑然一身,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这个十多岁的少年,品味到太多人生的残忍。 在往后的艰难中,他会慢慢懂得,有时候人生注定无法摆脱孤独。但孤独的人未必寂寞。只要有人还牵挂你,抑或你正在思念着谁,寂寞便会从一条噬咬你心头的毒蛇转身化作一缕淡淡轻烟,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去向何方。 就这样,陆叶被迫在水晶洞天中住了下来。 洞中无日月,光阴万年长。 陆叶不晓得自己在水晶洞天里到底住了多久,只知道他的鞋子已经装不下自己的一双大脚。 一起长大的还有那条小蝌蚪,不知不觉已有三寸多长,最爱和陆叶形影不离。 天德八宝炉炉身上接连又亮起了“震、巽”二字,只是小火炉脾气依旧暴躁霸道,动不动就要欺负小蝌蚪。 天玑剑经可能是吸食的杨枝玉露太多,开始渐渐变色,从里往外散发出银白色的光华,颇有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味道。 它近来愈发冷傲,很是看不惯小火炉横行霸道的样子,隔三差五便会出剑教训。当然龙争虎斗的结果,倒霉的终归是陆叶。 后来陆叶使出杀手锏,一看苗头不对就立刻威胁绝食。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任你是霸道小火炉还是傲娇小剑客,都架不住饿肚子,只能乖乖鸣金收兵睡觉养精神。 至于二十一经掌陆叶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可惜水晶洞天里只有他一个人,实在找不到喂招切磋的对象,一旦真刀真枪和人比拼起来威力如何,陆叶心里没半点底。 他原本以为有了杨枝玉露,自己应该可以很快破境升阶。 哪知自己的身体就像一头喂不饱的怪物,经脉不断地洗炼扩张,从最早的涓涓细流化作迤逦长河,再变成滚滚大江,却还是没有晋升的迹象。与此同时周身三百六十五个窍穴业已变得浩如烟海,鼓鼓囊囊充盈沛然真气,以至于陆叶不禁怀疑自己走路都会咣当带响。 爹爹临走前曾告诉自己,要想从水晶洞天走出去,就必须晋升辟海阶,开启胸前的那块长生云纹玉佩! 这一日,陆叶终于打完了第十万遍二十一经掌。 一切水到渠成,筑基劫不速而至。 这一回,陆叶身边没有了护法,渡劫只能靠自己。 足足三天工夫,陆叶盘腿坐在杨枝玉露池里对抗大劫,苦尽甘来大功告成。 “轰——”体内的三百六十五处窍穴齐齐点燃,如璀璨的星辰焕发出银白色的神光,鼓荡的真气在其中运行流淌,好似星移斗转。 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同时打开,如一条条银龙腾于体内,又似一条条银河浩荡奔腾,最终百川入海直抵丹田。 于是丹田里翻天覆地换了人间,耕耘开辟出一座银白色的汪洋大海,波光万顷浩瀚无垠。 天德八宝炉如日中天高悬于气海之上,天玑剑经恰似扁舟放逐于惊涛之间,一派生机勃勃的崭新气象。 同样的,他的五脏六腑亦俱都熠熠生辉,像是镀上了一层圣洁的银光,充满纯阳正气。 这仅仅是天道十八阶的第三阶,俨然已有五气朝元问鼎金丹之象。 往后的路又该怎么走,杨枝玉露能不能再次助他晋升,这个问题陆叶不敢想。总之他只能也必须一条道走下去,那是一条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太上之道。 陆叶睁眼起身,就看到池中的玉露比自己渡劫前整整下降了半寸,只剩下不到一寸高的模样。尽管心知肚明消失的杨枝玉露全都化作了自己丹田气海里的真气,可陆叶还是十分懊恼肉疼,扭头看到一旁的小蝌蚪正愤怒地甩着尾巴向他抗议。 陆叶汗颜道:“我不是存心的。” 小蝌蚪气呼呼地撇过脑袋不理他。 “我给你唱歌听好不好?”陆叶无奈恳求道,“一二三……” “刺溜“,小蝌蚪明显大吃一惊落荒而逃,躲进水池里不敢抬头。 陆叶哈哈一笑,将周身水汽一点不剩地吸入体内,这才走出杨枝玉露池穿上衣衫。 他的衣服明显短了一大截,但水晶洞天里委实变不来新衣裳,只好将就着。 一迈步,陆叶登时察觉到自己身体的状况又有显著变化,颇有点儿像民间传奇里说的“身轻如燕”,好像随意一个念头便能飘起来。 此刻的虚空对陆叶而言更像是一座无穷无尽的沧海,而他譬如一叶乘风破浪的扁舟。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很难用言语描绘,也无需描绘。 不过是:一片光辉周法界,虚空朗彻天心耀;双忘寂净最灵虚,海水澄清潭月溶。 陆叶走到了水晶门前,望着滔滔天河昼夜不息,心里默默道:“爹,我已经晋升辟海阶了。很快便可以开启长生云纹玉佩,然后离开这里去找你。你听得到我说话么?你此时此刻在哪里,可还好?” “爹——” “娘——” “你们在哪里呀!” 他猛然用尽力气向着天河的尽头大声呼喊,日月如梭,你们的儿子已经长大。他会照顾好自己,他会努力成长。 他已学会了孤单,可还是想和你们在一起啊! 第29章 孤鸿海上来 银色的月光洒照在珍珠滩上,潮水哗哗作响轻抚海滩。 这是今年入冬后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偌大的海滩上空无一人,不远处黑石山腰上的小村庄灯火俱灭,渔民们带着妻儿早已安歇。 天地仿佛都沉在睡梦中,连海风都变得慵懒起来。 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海天之间,一步步踏浪走向岸边。 他十四五岁的年纪,剑眉朗目皮肤黝黑,身躯挺拔步履坚实,正是陆叶。 三天前,他成功开启了娘亲留给自己的那块长生云纹佩,里面果然藏了一把崖山桃晶剑,旁边还放了一卷剑谱“周天”。 陆叶先是粗略翻看了一遍,发现周天剑谱里仅仅只记载了五式,分别为:“逍遥游”、“养生主”、“人间世”、“应帝王”和“大宗师”。 可与其说这是五式剑招,却更像是五篇文章,旁边还加了许多陆叶娘亲的心得批注。 看完了批注,陆叶才恍然大悟,原来周天剑谱记载的不是剑招,而是剑意。 这剑意,不能求诸于书中,而需向天地间寻找。 按照娘亲的说法,假如能够彻悟这五道剑意,则封山阶手到擒来。 当然,为了能让乖儿子好好用功不为生计杂事所困,娘亲还在须弥空间里给他留了一点儿钱。 只是等陆叶看清楚了存款金额,不由目瞪口呆。 须弥空间不算大,可也不小,将近一半的地方被一个个箱子层层叠叠地堆满。 箱子分三种颜色,最多的是红色木箱。陆叶随手打开其中一只箱子,就看到里面装满了一串串天界铸造的仙金宝钱,宝钱的正面用龙章凤文印刻了一个“君”字,表明它曾经过天君亲自祈运开光,拥有非同凡响的灵性。 姑且不说那用于铸币的天界仙金本身便是价值连城仙气十足的天宝,单单是钱宝里头蕴藏的一丝天君气运,也足以令无数修仙练道之士如痴如狂。 据说曾经有一位地仙不惜出价三万两白银,只为求得三枚天君钱,最终也只兑换到两枚而已。 陆叶再打开一只黑箱子,里面是一箱价值更在天君钱之上的“天帝钱”。 至于最后一只青铜箱子打开来,里面耀眼生辉气冲霄汉,约莫有两千枚祖币。 由于各家的道法不同,开光灌注的气运自也五花八门,一时间打开的几只箱子里流光溢彩照得陆叶眼睛发花。 要不是这几年天天喝着杨枝玉露,好歹见过了大世面,陆叶怀疑自己对着这十几箱子的仙金宝钱也就是俗称的神仙钱会不会直接昏过去。 娘亲莫非果真曾是天界大盗,否则哪里得来如此多的存货? 他发了半晌呆,合起了箱子,兀自觉得心头砰砰乱跳,惊吓远多过惊喜。 转眼一瞅,还有一只不起眼的桃木色箱子静静呆在角落里,不晓得那里头又藏了怎样的惊喜抑或惊恐。 陆叶犹豫了好一会儿,抖着手还是将这只小箱子打开来瞧瞧。 结果里面是厚厚一叠琳琅满目的仙符,陆叶一眼便看出全部是自己老爹的手笔。 他稍作翻看,讶异地发现这些仙符虽各有妙用,品阶却悉数在归元境之下。待仔细一想,顿时醒悟到八九不离十是爹爹担心仙符施放时一旦引动乾坤仙力,势必招来天界仙魔的关注,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除此之外,须弥空间里还收藏了一些零零落落的小物品,陆叶一时也没去细看。 瞅见还有一些空间可以用,陆叶想了想打开青铜箱将里头的祖币统统倒了出来,再装满了整箱的杨枝玉露。 小蝌蚪一二三先是怒不可遏,奋不顾身扑到青铜箱里,摇头晃脑摆出一副人在阵地在的架势。但当它看到被陆叶倒得满地都是的祖币后,顿时眉开眼笑地扑将过去,裂开一张大嘴穷凶极恶“嘎巴嘎巴”大嚼起来。 陆叶自幼生性慷慨大方,对钱财并不看得有多重,所以不仅没有阻拦小蝌蚪,反而觉得释然了几分。 那方小水池原本就是小蝌蚪的家园,自己霸占了这么久,还挥霍去大半的杨枝玉露,尽管原本都是娘亲所留,可心里终究有点过意不去。 难得小蝌蚪喜欢,反正自己也花不了那许多,不如随它享用。 不一刻,半枚祖币便进了小蝌蚪的大嘴巴里,它的身体渐渐散发出一团淡淡的银色光晕,张口打个饱嗝,吐出一道丝光来,居然像蚕宝宝一样要开始结茧。 陆叶急了,忙道:“喂,你赶紧出来吧。我马上要离开这里去找爹爹和娘亲了。” 小蝌蚪没理他,趴在吃剩的半枚祖币上竟似睡着了。 陆叶无奈,意念微动将它从须弥空间里送出来,孰料小蝌蚪登时炸了,拧着小脑袋“叮叮当当”直往长生云纹佩上撞。 幸亏这玉佩是块仙宝,纹丝未动毫发无伤。 陆叶怕小蝌蚪把脑袋撞傻了,伸手指轻轻顶住它的脑门道:“不是我要赶你走,而是我真的得走了。一二三,往后你不用担心再有人和你抢杨枝玉露池,也不用害怕小火炉再来欺负你。” 他心下黯然,抓出一大把祖币道:“这些留给你。等我找到了爹娘,再回来看你。” 一二三好似听懂了,脑门侧侧滑过一通乱蹭,就是赖在陆叶手指头上不肯下来。 陆叶大感奇怪,愣道:“你想干什么?” 一二三没法说话,气急败坏地张嘴朝陆叶吐了口绕指柔。 陆叶脑中灵光一闪,欣喜道:“你……想和我一起走?” 一二三连连点头,从陆叶的手指上滚下来,爬到长生云纹佩上再也不肯撒手。 开玩笑,这里头有一大箱杨枝玉露,还有堆成小山一样的仙金宝钱,天下还能找到比这儿更舒服适意的地方吗?! 于是事情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为了不可多得的友情,一二三毅然决然地背井离乡,追随自己去远方。 当然,这是陆叶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他身无长物,也不需过多的收拾,稍作整理便离开了水晶洞天。 没费太多周折,陆叶就在长生云纹佩的护持之下顺利脱困,按照当初父亲带着自己走过的道路原路返还,重新回到了卧龙原。 物是人非,陆叶站在那年曾经父子并肩伫立过的海岭上,又一次回想起过去的日子。 “爹爹,娘亲,我会快快地长大,你们放心吧!” 他默默地念道,告诉自己即使孤身一人,即使身在患难中,也应记得自己是陆饮雪和叶还虚的儿子。 患难生忍耐,忍耐生老练,老练生盼望,有了盼望就不至于沮丧沉沦,因为有至亲之人的爱与挂牵始终浇灌在自己的心田。 陆叶离开卧龙原,首先奔去的地方就是珍珠湾海府。不同于前次父子同行,此去几多风险他并不知晓,纵然房书平不过是个掌管八千里海域的巡海夜叉,但也是个五阶道行以上的夜叉,加上地主之利和手下乌泱泱的一大帮虾兵蟹将,绝非陆叶一人能敌。若双方话不投机,一旦陷入重围很可能九死一生。 只是陆叶急于知道父亲的消息,想弄清楚那日父子离别后,海面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他顾不得许多,唯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不料陆叶扑了个空,珍珠湾海府已是一座废墟,房书平和他麾下的虾兵蟹将不知所踪。 陆叶不死心,又在附近搜寻多时,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 陆叶大失所望,愈发牵挂父亲的生死行踪。他一路西行,打算到黑石村再转一圈,试试能否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站在珍珠滩上,望着前方黑黢黢的村庄影廓,陆叶胸中酸甜苦辣一下子翻卷上来。 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十五岁的少年独自屹立在海边月色里,却不知偌大天地何处是自己的家。 他略作停留调匀了内息,借着夜色的掩护潜行匿踪登上黑石山进入到村庄里。 村里万籁俱寂,偶尔有几声犬吠响起,也是无精打采有如呜咽。 陆叶看天色还早,不欲这时候去打扰顾三嫂一家,当下转向娘亲曾经住过的那栋石屋。 石屋中空无一人,陆叶不会爹爹的穿墙术,但看门上并未挂锁,只在门环上横插了根木棍。 陆叶的心却是一沉,他拔下木棍推门入内,月光透过半掩的门户映照到石屋里,将孤单的身形在地上扯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陆叶意念微动,指尖亮起一朵天德八宝真火化作的光焰,在屋里环顾了一圈,景物依旧空无一人。 他失落地灭了光焰,在娘亲昔日的床榻前踞地而坐,从长生云纹佩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串千纸鹤,呆呆地望着出神。 当日云窦寺的大师也曾借宿在这栋石屋里,而今人去房空,要么是已经放弃了对爹爹和自己的追捕与监视,要么…… 不,肯定不会!爹爹一定还活着! 或许只是因为某个不得已的缘由,此刻不能与自己相见。 忽然门外有动静,陆叶骤生警觉,全身肌肉暗暗绷紧,迅速将千纸鹤藏入怀中。 这时候就听石屋外有人嘿嘿一声低笑:“你是谁,为何鬼鬼祟祟躲在屋里不敢吭声?若不老实交代,小心我抓了你严刑拷打逼问口供。老虎凳,辣椒水,仙人掌……小兄弟,你有福了!” 第30章 游龙 门外的月光映照在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雪白的紫发少年身上,他的相貌英俊得近乎妖异,脸上棱角分明挺拔英武,偏偏浅薄的嘴唇喜欢往上微微翘起,逸出一抹十分欠揍的懒散笑容。 他看上去比陆叶要大两三岁,全身黑衣披了一件非常拉风的粉绿色大氅,一对珠光宝气的枪头从脑后斜插冒出,晃得人眼睛生疼。 他的手里也没空着,右手在肩头扛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还不停往下滴水;左手拎了个酒坛子,封泥已经打开,往外飘散着诱人的酒香。 陆叶警惕地注视门外的不速之客,随时准备出手。 紫发少年大咧咧走进石屋,将肩膀上的大麻袋往桌上随便一丢,说道:“小兄弟,我劝你最好别打坏主意。知道本公子是谁吗?” 他伸手在宽大的袍袖里寻摸了会儿,掏出一块木牌晃了晃道:“我便是,大越国南七省六扇门总捕头诸葛先生门下,四大弟子之一的游龙大……” 话没说完,陆叶突然像猎豹一般蹿出,施展出二十一经掌中的手少阴心经,右掌虚晃左掌快逾闪电切住紫发少年的胸口,脚下发力将他扫翻在地,身躯顺势下压掌劲一吐封经制脉,眨眼间对方便动弹不得。 陆叶完全没想到这个紫发少年架势挺大口气不小,身手却如此草包,害得自己想好的三招后手一招都没机会用上。 他怕紫发少年乱喊乱叫惊扰了村民,右手翻转掐住对方脖子,低声道:“别叫!” 紫发少年果然老实,即不叫喊救命也不反抗挣扎,左手死死保持酒坛不倒,口中呼哧呼哧道:“轻点轻点儿,酒、酒要洒了!” 陆叶没理睬他,劈手夺过紫发少年右手里攥着的那块木牌,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大字:“春丽”。 陆叶愣了愣,目光疑惑地看向紫发少年。 紫发少年略显尴尬道:“前几天路过江月书院,顺来玩玩的。” “江月书院?”陆叶似乎没听爹爹说起过正魔两道里有这样一家宗门。 紫发少年打量陆叶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料定他不懂男女之事,许是脖颈被掐的难受,干咳了声道:“就是男人出钱,女人出力的地方,比如吟诗画画下棋抚琴啊……之类。” 陆叶晃了晃木牌问道:“跟这有什么关系?” “牌子嘛……你懂不啦?”紫发少年嘴角扬起十二万分欠揍的笑容道:“比如你想找哪位姑娘聊聊天气谈谈人生,只要摘牌就成。喂,能不能打个商量,你看你已经把我制得服服帖帖,而我又如此老实厚道,能不能稍稍高抬贵手,和本公子好好说话?” 陆叶迟疑了下,缓缓松开手指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紫发少年扒开陆叶的手先坐起身,拿出一只玉白象牙梳仔仔细细从前额到脑后,将一头亮丽的紫色长发重新梳理整齐,才开口道:“我来头太大,怕一旦说出来会吓着你。” 陆叶笑笑,正色道:“不怕,你说。” 紫发少年呆了呆,朝陆叶翘起大拇指道:“小兄弟,够胆量!” 陆叶摁下他的大拇指道:“说说,你的来头有多大。” 紫发少年嘿道:“本公子游龙,东海龙王是我的嫡亲爷爷。小兄弟,要不要我帮你撸撸胸口顺顺气?”说着伸出爪子按向陆叶的前胸。 陆叶一把拍开他,满脸怀疑地瞅着他道:“你是老龙王的孙子?” 紫发少年缩回手,傲娇道:“孙子算什么,是嫡长孙!没办法,投胎精准一生无忧。” “我不信。”陆叶摇摇头,怎么瞧怎么觉得这孙子就是个十足的江湖骗子。倘若他果真是龙子龙孙,又岂会被自己一掌放倒,更不可能深更半夜独自溜到小渔村的一个空房间里胡闹。 紫发少年认真道:“怎样你才肯信?” “要不我揍你一顿,看看能不能打出原形?”。 紫发少年推开陆叶跳起身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本公子是金枝玉叶龙子龙孙,你打我便是打了龙王的脸,那是株连九族的弥天大罪。小兄弟,哥哥是真心为你好,千万别犯傻。” 陆叶强忍住一肚子的笑,故意逼近一步道:“可我刚才打也打了,现在,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别,别啊——”紫发少年双手拼命推开陆叶道:“我跟你开玩笑呢,我哪里是什么龙王的孙子,我就是个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到处混吃混喝图个嘴巴快活。小兄弟,我看你相貌堂堂一身正气,莫非是哪家名门大派真仙门下的嫡传孙子,哦,嫡传弟子?” 陆叶懒得和他啰嗦,道:“我也是个流浪孩子。” “缘分啊,兄弟!”紫发少年一巴掌拍在陆叶的肩头上,豪迈挥手道:“饿了吧,哥请你吃顿好的!” 他也不管陆叶皱眉,“哗啦啦”把大麻袋里的宝贝一股脑倾在桌上,只见一条条活蹦乱跳色彩斑斓的海鱼,张牙舞爪的大龙虾,大大小小的形态各异的扇贝,海胆、海参、海瓜子……还有许多陆叶叫不出名字的海鲜。 紫发少年又在袍袖里一阵乱摸,掏出一只金灿灿的小盒子,打开一看居然是酱料。 他抓住一条三斤多重的海鱼,手起刀落刮鳞去皮开膛破肚,三下五除二将鱼肉切成薄片,直接捏起一片蘸了酱料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闭起眼睛一脸陶醉道:“人间至美,真爱无敌——” 陆叶瞧得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道:“你就这样生吃?” 紫发少年双手不停将生鱼片往嘴里塞,口齿不清道:“你想怎么吃?” 陆叶不确定道:“至少也该烤熟了吧?” 紫发少年满脸鄙夷地看着陆叶,显然当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呵呵一笑道:“海鲜,兄弟,知道这玩意儿为啥叫海鲜?就得吃它的原汁原味,生吃,才能品出它的鲜美。放火上烤,放水里煮?啧啧……” “那是暴殄天物浪费食材!对得起这些牺牲自我成全你我的鱼虾贝壳们么?” 陆叶被训得哑口无言,点点头道:“受教了。” 紫发少年剥开一只龙虾,往酱料里走了一圈,递给陆叶道:“尝尝。” 陆叶不自觉地退后一步,紫发少年瞪眼道:“干嘛,不敢吃还是怕有毒?我呸,本公子是谁,本公子是……游龙啊,天下第一的光明磊落侠肝义胆。刚才是我一个疏忽大意做不得数,等咱们吃饱喝足,哥再好好教你做人。” 他撕下半边龙虾丢进嘴里,拿着剩下的半边道:“吃啊!” 陆叶长到十五岁,还没遇到过这样的自来熟,硬着头皮接过龙虾送到嘴边咬了一小口,那沾了蘸料的龙虾肉居然真的鲜嫩多汁美味至极。 “味道如何,不错吧?”紫发少年注视陆叶的神情变化,得意道:“放开肚皮吃,今儿哥请客!” 陆叶本就不是那种扭扭捏捏放不开的主,索性不再客气大快朵颐。 紫发少年一边指指点点教导陆叶,一边美滋滋品着小酒道:“兄弟,要不往后你就跟着哥混?有哥在,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追最美的仙子泡最美的妞儿。” 陆叶看着紫发少年讶异道:“好像刚才趴下的那个是你吧?” 紫发少年转转眼珠道:“吃虾,吃虾,打架的事儿我们往后慢慢商量。小兄弟怎么称呼?” “陆寻。”陆叶暗自留意紫发少年的神色变化。 “陆寻啊,这名字太普通,很难在江湖上叫响啊。”紫发少年遗憾地摇头道:“不如改个名字吧,陆寻龙怎么样?好听好记够威风。” 陆叶老老实实道:“不怎么样。” 紫发少年被人拒绝也不气馁,拍胸脯道:“没事儿,哥一定帮你想个好名字,将来威震寰宇流芳百世的那种。”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绢帕将手擦干净,摸了摸鼓起的肚子道:“小兄弟,哥困了,先睡会儿。对了,哥喜欢睡到自然醒,不到中午别叫我。” 他自说自话脱了靴子爬上床,脸朝下屁股朝天就这么趴着睡了。 陆叶浓眉一扬,随口道:“你老兄还真不讲究。” 紫发少年嘴巴朝下,声音闷闷地传出来道:“江湖儿女四海为家,最不讲究的就是讲究。” 陆叶忍着一脚将这家伙踹到屋外的冲动,把桌上地下的一滩狼藉打扫干净,又提水把屋里冲洗一番,耳朵里就听到游龙高一声低一声无比香甜的鼾声。 他望了望屋外的天色,距离天亮已经不远了,于是抱膝在门口坐下。 他忽然想起一二三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凝起一丝意念透入长生云纹佩中,才发现小家伙全身包在一团晶莹剔透的薄茧里,也正在沉沉睡梦之中。 不知等它破茧而出时会变成什么模样,是一只青蛙,一条小蛇,还是翩跹起舞的美丽蝴蝶? 陆叶一面练习吞吐,一面百无聊赖地遐想。 他不敢让自己的脑海空闲下来,必须时时刻刻将思想充满。 就这么安静地坐着,等待天亮,等待日出时分。 第31章 一只趴在海滩上晒太阳的老王八 鸡鸣三遍,东方鱼肚白。 陆叶来到顾三嫂家的小院落前,正好看到屋门打开,顾三叔担着水桶出门。 “小寻?”顾三叔瞧见站在院门口的陆叶,先是一愣随即面露欣喜之色,扭头朝屋里唤道:“小毛子娘,你看谁回来了?” 顾三嫂正在生火,闻言跑了出来,惊喜叫道:“小寻!快进屋——愣着干嘛,开门啊!” 顾三叔忙将院门打开,陆叶心底升起一股暖流,朝顾三嫂夫妇躬身问候道:“叔,婶儿!” “客气啥,你这孩子几年不见咋就变生分了呢。”顾三嫂抓住陆叶的手便往屋里拽,说话又脆又快丝毫没变,“你爷爷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陆叶心里一沉,脸色瞬间有些发白道:“我和爷爷遇到山贼跑散了。他……从来没有回来找过我?” “没有啊。”顾三嫂倒了一碗水给陆叶,诧异道:“你这几年去哪儿了?也一直都在找爷爷?” 陆叶点点头,他对黑石村之行并没有抱太多期望,但听到顾三嫂的话后,还是非常的失落难受。 顾三嫂见他眼中有凄然之色,安慰道:“乖孩子别伤心,你爷爷不会有事儿。要不你就在我家多住几天,说不定他会回来找你呢?” 陆叶摇摇头道:“我今天就得走了。” 顾三嫂愕然道:“你一个半大的孩子要去哪里?不准走,就住这儿。有三叔三婶在,谁都别想再欺负你。” 陆叶心里感动,解释道:“我有个姑姑住在宁州府,说不定爷爷到那儿去了。我想去宁州府。” “宁州府在哪儿,离这儿有多远?”顾三嫂这辈子去过的最远地方不过是二十余里地外的八方集,连县城在哪儿都不晓得。 刚好顾三叔挑水回来,不是很确定地道:“听说南面五六百里远有个大码头叫宁州府?” “五六百里?”顾三嫂倒抽口冷气,反对道:“你一个娃娃哪能走那么远?” 从黑石村到宁州府有两条路线,如果走海路大约在五百五十里,但要是走陆路就必须翻山越岭绕上一大圈,恐怕八百里也不止。 这些陆叶当然不能说,免得把顾三嫂的脑子绕晕,只道:“没事,我坐船走海路,快得很。” 顾三叔问道:“这么远的海船要不少钱吧?” 陆叶道:“我想好了,可以在船上干活,只要船老大肯管饭就成。” 顾三嫂一言不发转身进了里屋,不多会儿拿了一只钱袋子出来,道:“这是你爷爷的钱吧?我一直留着没敢动。你拿去,可够坐大海船去宁……那个宁州府?若是不够,婶儿再想法子帮你凑。” 陆叶哪里肯接,道:“婶儿,我有钱,用不着。” “你有钱?”顾三嫂将钱袋往陆叶的手里一拍,怫然不悦道:“你能有啥钱,有钱还要去船上做小工?拿着!” 陆叶推脱不了只好收下,他身上倒是有不少仙宝,但贸然送给像顾三嫂这样的凡人,往往不见其益反受其害,招来灭门之灾反是害了顾三嫂一家人。 他蓦地灵机一动,拿起刚才喝水的空碗假装到缸里再舀一碗,不着痕迹地往水里滴了三颗杨枝玉露。 这三滴杨枝玉露虽说不能让顾三嫂一家脱胎换骨羽化飞仙,但百病不生延年益寿不在话下。 他舀起一碗水装模做样喝了,擦擦嘴边的水渍问道:“叔,婶儿,广法活佛怎么不在村里了?” 顾三叔道:“你们离开的前一天,广法活佛就有事走了。后来又来了一位广宏活佛,在村里住了三个多月,等佛像造成便也回了云窦寺。” 陆叶几乎可以完全确信,这当中一定有事情发生,否则不可能广法活佛一去不返,却派了位广宏活佛来替代他。 他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云窦寺问个明白,但显然这是自投罗网绝不可行。 “还是先到宁州府吧。如果姑姑那里也没有爹爹的音讯,我再设法前往云窦寺不迟。” 陆叶拿定主意,又问道:“那有没有其他人来村里问过我爷爷的事儿?” 顾三嫂想了想道:“我记得大概你们走了有三四天,村里来了一个打猎的,样子挺精神,拐弯抹角都是问你爷爷的事儿。对了,他也问你有没有回来。” “打猎的?”陆叶转念一想便醒悟到,多半是有人乔装改扮打探自己的行踪。很显然,他们的目标也包括自己! “不是猎户,是位剑仙。”好久没说话的顾三叔插嘴道:“我那天正巧打渔回来,在海滩上碰见广宏活佛和那猎户说话。听意思好像是说贫僧晓得你是雪岩宗魏、魏啥的弟子,回去告诉你师傅,不得再来惊扰黑石村。” 顾三嫂不服气道:“就说这两句话,你怎知那是神仙了?” 顾三叔道:“我当然知道,我亲眼瞅见两人说完了话,那人抽出一把长剑,一溜红光往海上就去了。你说不是剑仙是啥?” “雪岩宗,姓魏的……”陆叶暗自思忖不得要领,说道:“叔,婶儿,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该走了,往后若是有谁再来打听我和爷爷的事儿,就说我们去了京城。” 他想即使雪岩宗的人去而复返,逮住顾三嫂一家追问自己的下落,只要照自己的话说了,对方也不至于难为普通渔家。 “不成,再怎么着急你也得吃了早饭。”顾三嫂不由分说道:“不然往后别叫我婶儿!” 陆叶无奈,只得应了。 顾三叔起身道:“我去村里转一圈,一会儿回来吃饭。” 他拖着草鞋踢踢踏踏出了门,一拐弯来到陆叶昨晚借宿的石屋。 石屋的门虚掩着,顾三叔轻轻推开走入屋内,只见床榻上趴着一个紫发少年正呼呼大睡。 顾三叔反手关上门,从腰后拿起别着的旱烟杆,慢慢点上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雾缓缓在屋里弥漫开来。 “我知道你是谁。但你要是敢打他的主意,我不介意再血洗一次东海。” 紫发少年眯开半只眼睛,趴在床榻上懒洋洋地道:“你谁啊,晓不晓得本公子有起床气?” 顾三叔眸中精光一闪而逝,面前的淡蓝色烟雾如潮水一般涌向紫发少年。 紫发少年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从床上一骨碌坐起身,高举双手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前辈,我和他一见如故,昨晚刚刚一块儿吃过饭喝过酒,怎么可能会害他?” 顾三叔轻轻吹了口气,涌向紫发少年的淡蓝色烟雾瞬间消散。 “这孩子的事,聪明人要少搀和,懂吗?” 紫发少年笑颜灿烂道:“您老放心,我最多锦上添花,绝不添乱。” 顾三叔叹口气道:“年纪大了,心也软了。这么多年我就是只趴在海滩上晒太阳的老王八,该动动喽。不然怕是要被那些老朋友给忘了。” 紫发少年涎着脸道:“前辈,能不能知道您的尊姓大名?” 顾三叔笑了笑道:“问你奶奶。” 紫发少年委屈道:“前辈,咱不骂人行吗?” 顾三叔嘿然道:“那就问你姥姥吧!” 话音犹在,人已凭空消失不见。 “这就跑了?本公子正想问你十八辈祖宗呢!”紫发少年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道:“还早,再睡会儿。” 他接茬趴下睡了,就似顾三叔从未来过。 顾三叔出了门,照样拖着破草鞋先在村里转了一圈,向老人问声早,再和邻居聊聊哪边的海域收成好,好像压根没去过那座石屋。 等时辰差不多了,他把旱烟杆插回腰后,背着手踢踢踏踏回了自己屋。 一进门,便听顾三嫂便埋怨道:“死鬼,到哪儿去了,都等你吃饭半天了!” “嗯,吃饭,吃饭!”顾三叔一屁股坐下,笑眯眯用手捏起半根酱瓜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嚼的十分清脆。 小毛子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也都起了床,正和陆叶聊得开心。 陆叶换了一身小毛子的衣服,虽然还是稍嫌小了点儿,但总比先前好了许多。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罢早饭,陆叶帮着顾三嫂将锅碗洗刷干净,再次辞行。 顾三嫂一家将陆叶送出门外,抓着他的手红着双眼道:“小寻,要是你姑姑那里待不住,就回来找你婶儿你叔。” 陆叶点头答应道:“叔,婶儿,我一定不会忘了你们。” 顾三叔道:“小寻,走吧,往南三十多里地就是县城,在那儿你能搭到大海船。” 陆叶谢了,朝顾三嫂一家挥挥手转身离去。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他沿着山路往南走,没有再回那栋石屋,也不打算再和那位自称龙王嫡孙的紫发少年告别,那不过是一场短暂的偶遇而已。 谁知刚离开黑石村没多远,陆叶就听见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小兄弟,等等我——” 陆叶回头,紫发少年气喘吁吁追上来道:“你……你怎么丢下我一个人走了。这是要去哪儿?” 陆叶顿时头大,却也并不隐瞒,照实道:“我要搭船去宁州。” “缘分啊,兄弟!”紫发少年一拍陆叶肩膀,兴奋道:“我家老爷子刚好派我去宁州府收租子,咱们顺道!” 陆叶头疼道:“你不是个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流浪孩子么?” 紫发少年捋了捋胸前垂下的一绺柔顺光亮的长发,理直气壮道:“谁说流浪的孩子就不能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叔叔阿姨伯伯婶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舅舅舅妈二大爷二奶奶三大爷三奶奶……” 陆叶彻底败给了紫发少年,咬着牙道:“是不是还有你四大爷四奶奶?” 紫发少年张口结舌,大写了一个服字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四大爷,不过他住得挺远,脾气也不咋地,不然我可以带你去见见。听说四大爷有个正待成年的孙女,国色天香年纪和你差不多。兄弟,跟着哥混吧,咱们一起吃香喝辣……哎哎,别跑啊!” 第32章 等风来 中午时分,陆叶来到县城的码头上,找到一艘正准备出海前往宁州府的商船。说好了船钱,他便准备登船,却见一个人影阴魂不散地跟在自己身后。 陆叶忍无可忍回头警告道:“你敢跟我上船,我就把你丢进海里。” 游龙急忙往后退,脸上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用手指了指泊在岸边的海船道:“这是我朋友的船。” 果然就见这艘海船的纲首满脸春风从甲板上小跑过来,人还没下跳板便作揖施礼道:“小人见过龙大少!小人裘富贵,是这艘‘集庆号’上的纲首,东家传下话来,您在船上的客舱都安排好了,这就带大少您去休息。” 陆叶知道误会游龙了,却也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游龙哈哈一笑,对裘富贵说道:“我还带了位兄弟,也给他安排一间天字号客舱?” 陆叶可不想欠这家伙的人情,拒绝道:“不用了,我有舱位。” 他迈步走上甲板,就看到裘富贵点头哈腰领着游龙往顶层的天字号客舱去了。 陆叶订的是黄字号客舱,其实就是集庆号在底舱里隔出的库房,里面有十几张大通铺,除了船上的水手外,剩下的全都卖给想便宜搭乘海船的人。 所谓一分价钱一分货,黄字号客舱的船钱便宜,待遇自然就是……没待遇。 陆叶刚刚走到客舱门口,一股混合着体臭、汗骚、鱼腥各种各样不适气味的热风便扑面袭来,差点将他薰得夺路而逃。 但这是自己花钱订的舱位,哪怕爬着也要进去。 陆叶强忍翻滚的五脏六腑带来的一阵阵恶心,闭住呼吸走进了黄字号客舱。 客舱里异常闷热,因为是底舱所以完全不通风,大白天里也要点着油灯。 昏黄的灯光之下,五排大通铺蔚为壮观的一字排开,每排大约能躺二三十号人,当中用破旧得到处透风的布帘拉上就算是挡隔。 铺位上有床褥,黑黢黢散发出一股发馊的味道,天晓得上回拿出去晒是多少年前的事。 陆叶上船晚,一百多张通铺位差不多都已经被占满,客舱里黑压压全是攒动的人头。虽然已是初冬季节,可舱里的乘客都脱得只剩单衣,有些年轻汉子干脆打起了赤膊。 舱里还有不少女客和孩童,但在这里谁也不会得到任何额外的关照。一个少妇毫不避讳地撩起内衣给怀里的婴儿喂奶,在她身旁一两尺远的地方便倒头躺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这就是底舱的世界,陆叶一时有点发蒙。 他好不容易找到张空铺位,脱了鞋子盘腿在通铺上坐下,眼观鼻鼻观心静坐冥想,准备就这样混到开船,然后再溜到甲板上去透透气。 谁知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胖老头猛一个喷嚏正好打在他身上,顺手又擤了把鼻涕往被褥上抹了抹。 陆叶看了看自己衣服上的星星点点,忍怒对老头道:“老爷子,打喷嚏能不能注意点,你喷到我了。” 老头见陆叶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身边又没有大人陪伴,顿时底气十足道:“喷到你咋啦,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那么讲究,咋不去住上头呢?没钱就别瞎白活,小心老子揍死你。” 陆叶火往上撞,正欲给老头一点苦头,黄字号客舱外头进来一人,左顾右盼扬声问道:“请问陆寻龙陆公子在哪儿?哪位是陆公子?” 陆叶一愣,就瞧见那海船管事后头还跟着一人,顶着一头耀眼紫发手捂鼻子挤眉弄眼,正是花见花开再见再烦的游龙大少。 不等陆叶答话,游龙眼尖已在人堆里找到了他,拨开管事一阵风冲到近前,捏着鼻子瓮声瓮气道:“寻弟弟,这种地方也能住?穿上鞋,跟哥走。” 陆叶发现这位游龙大少委实了得,居然能令自己在睡通铺与跟他打交道的选择中毫无犹豫,叹口气道:“我是你老子么?” 游龙瞪眼怒道:“什么话?” “那你干嘛管我?我就爱睡通铺,就爱住这儿,行不行?” 说这话,陆叶的良心在痛。说来说去,自己的天才老妈在须弥空间里屯了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却偏偏没准备点儿金银铜钱当盘缠。要是他在光天化日之下丢出一枚天君钱当船钱,估计往后就别想再安生。 游龙揉揉已被自己捏得通红的鼻子,转头朝那海船管事训斥道:“你是怎么当差的,看看你管的地方,被褥长蛆发臭,铺上爬满虱子,蟑螂老鼠到处跑,你们……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海船管事张张嘴巴,低下头唯唯诺诺道:“是,是,大少教训的是。” 游龙鼻子里哼了声道:“自己掌嘴十下,把客舱收拾干净了,我便不和沈老三说你的事儿了。” 海船管事显然是个懂事的,也顾不得众目睽睽之下,扬起巴掌左一下右一记打得劈啪作响爽利干脆。 陆叶看不下去,一把逮住管事的手腕,冲着游龙道:“你闹够了没有?” 游龙对着陆叶立刻换脸,十分无辜道:“寻弟弟,我这是在帮你出气。” “你看见我哪个鼻孔在出气了?” 陆叶也奇怪,自己从小就在爹爹教诲之下修身养性,可天晓得为何一碰到游龙就想骂人。 “也对,这鬼地方最好把鼻孔嘴巴一起堵上。”游龙深以为然:“走,哥请你吃饭。” “你好像很有钱?” 游龙得意道:“不花钱,有人付账。没办法,哥人缘好朋友多,走到哪儿都有兄弟抢着请客。我要是不答应,岂不伤了兄弟感情?” 那胖老头和舱里的乘客看傻了,海船管事通常都是船上的大爷,谁都不敢轻易得罪,却被这紫发少年像训孙子一样随意拿捏。偏偏紫发少年又对陆叶低眉顺眼,人家还不领情。 胖老头看陆叶的眼神登时不一样了,一边偷偷往人堆里躲,一边暗自懊悔早上出门没查黄历。 陆叶对游龙的来历愈发起疑,两人不过萍水相逢他却似狗皮膏药般贴上来死活甩不脱,到底对自己有何企图? 昨晚陆叶故意将“陆寻”这样一个似是而非引人遐想的名字告诉游龙,就是想探探对方底细,却被他一个哈哈掩饰过去。 眼下的局面,自己该如何应对?从前在爹娘身边,陆叶从来不需要操这些心思,如今不得不独自面对人心的险恶世间的炎凉。 “走吧,寻弟弟!”游龙见陆叶不吭声,亲热地伸手拉道:“哥与你一见如故,怎么忍心看你在这种地方受委屈?” 陆叶被游龙一声声“寻弟弟”叫得毛骨悚然,拍开这家伙拉拉扯扯的爪子道:“不准叫我寻弟弟!” 两人走出底舱,陆叶回到甲板上,一缕冬阳照下颇有点重见天日的幸福。 游龙看陆叶望着天空出神,好奇道:“寻弟弟,你又在想啥?” 陆叶白他一眼,低声道:“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到假如是我爹爹刚才在底舱里,他会怎么做。” 游龙不以为然道:“你想那干嘛,他又不在这儿。再说老一辈有老一辈的想法,却未必是咱们喜欢的。就像我,死缠烂打跟着你,请吃请喝遭白眼,热脸贴紧冷屁股,可还是乐此不疲百折不挠。哎,任你虐我千百遍,我待你依旧如兄弟,为啥呢?” “因为你心里有鬼?” “拉倒吧,你要钱没钱要色没色,哥……就是和你有缘。我心光明,日月可鉴。” 陆叶望向游龙双眼:“当真?” 游龙朝天打了个哈哈:“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信哥,不会错。” 两人边斗嘴边走上了集庆号的三楼,甲板上的客人明显少了,视野敞亮,天地都变得开阔起来。 集庆号是一艘客货两用的海船,客舱按照“天玄地黄”的标准设置,顶级的“天字号”舱房只有三间,全部在三楼。 游龙的房间是三间客舱里最大的,不仅有卧室、书房和客厅,还有一间独立的洗漱间。舱中铺设厚厚绒毯,红木家具精雕玉琢金碧辉煌,陈放的一应器皿也都是镀金镶玉别具匠心的大师之作。 陆叶好像一脚从地狱踏进了天堂。 两名正在桌前布菜的侍女看见游龙进门,连忙俯身跪地迎接道:“龙大少!” 陆叶注意到两名侍女都眉目姣好身姿摇曳,四只雪白无瑕的赤裸莲足在大红绒毯的映衬底下显得妩媚可爱。 游龙由侍女脱去靴子,对陆叶道:“这两个丫头都是新近送来的,左边的姐姐叫左荷,右边的妹妹叫左藕。姐姐温柔妹妹娇憨,伺候起人来滋味不同各有千秋,你……” 看陆叶一脸无动于衷地望着自己,游龙实在说不下去了,扫兴道:“算了,跟你说这些是对牛弹琴。兄弟,要不要先沐浴再吃饭?” 陆叶绕过左藕伸过来脱鞋的手,赤足走上客厅东面的露台,海风拂面鸥鸟高飞,耳畔就听见船工的嗓门喊道:“风来了——起锚,升帆,准备开船!” 一道道巨大白帆缓缓升起,终于等待风来起航。 第33章 船上来了位胖妞儿 八道冷盘,十六道热炒,六色点心,六色鲜果,摆满了一整张圆桌。 八名如花似玉的年轻女乐袅袅婷婷走进屋里跪坐在席前,后面又是八名身材窈窕容貌秀丽的舞女鱼贯而入,在客厅里一字排开。 丝竹管乐,轻歌曼舞,何似在人间。 陆叶摇摇头道:“太多,浪费。” 游龙深以为然,吩咐左荷左藕姐妹道:“待会把吃剩下的统统倒进海里喂鱼,别浪费了。” 左荷左藕姐妹低低应道:“奴婢遵令。” 陆叶望着游龙道:“今天是你请客?” “这个自然。” “那我就不客气了。” 陆叶拿起筷子在桌面上虚画了一条线,对左荷左藕道:“麻烦两位姐姐准备几个食盒,将左边的这些全部送到水手舱,就说今天龙大少请客。” 左荷左藕偷眼望向游龙,游龙笑道:“不错,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就按我兄弟的话做。” 陆叶意外道:“谢谢!” 游龙哈哈一笑:“谢什么?你一定在心里骂我是败家子对不对?实话告诉兄弟你,哥我当年住过比黄字舱还脏还臭还恶心十倍的地方。” 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傲然道:“待了整整三年。正所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下得了厨房才能上得了厅堂。” 忽听窗外有人嘿嘿笑道:“老三,你怎么不说自己其实是被关起来吃了三年牢饭?这位小兄弟,你可别被他骗了。” 一名浑身珠光宝气的矮胖子费力地从外面的甲板上挤进窗台跳进客厅。双脚“砰”的落地,震得楼板直颤。 “哎,这不是四弟么?”游龙离座起身,满面春风迎上前去,亲热地搂住矮胖子的脖子道:“瞧你,这脸肥的……都能捏出油来。” 他一边用劲拧着矮胖子脸上白嫩嫩的横肉,一边对陆叶介绍道:“寻弟弟,还记得哥对你说起过的我那位远房四大爷么?” “记得,你说他有位国色天香的孙女。” “没错,”游龙拍拍矮胖子的肩头道:“还有个猪一样的孙子。” 矮胖子的脾气极好,被游龙这样贬损揉捏,居然还能笑眯眯地道:“小兄弟你好,我是龙四,因为生来富态,所以都喜欢叫我胖妞儿。” 陆叶在喝茶,一口水差点喷出,急忙咕嘟狠狠咽下喉咙口,也顾不得烫了。 这四海龙王家族的后代果真奇葩,一位游大少已是极品,这位龙四更是极品中的极品,脸皮果真比城墙还厚。 这边左荷左藕姐妹用食盒装起大半的菜肴点心,交给了舱门侍立的下人,又双双朝龙四公子跪拜问安。 龙四公子摆手道:“起来吧,好好伺候我三哥,这是赏你们的。” 他从肥大的袖口里掏出两枚一模一样的珠花,刚想插到左氏姐妹的头上,就被游龙一把夺过道:“等等,本公子怎么瞧着那么眼熟,好像是青樱戴在头上的?” “青樱啊,”龙四公子笑容不改道:“那丫头不听话,我让人把她切成一块块碎肉喂给了阿宝。” 游龙眸中精光暴涨,却突然又呵呵一笑,若无其事道:“阿宝呢,你怎地没带在身边?” “我把它留在隔壁屋里了,怕吓着三哥的朋友。”龙四公子一屁股坐下,压得椅子咯吱咯吱痛苦呻吟,从袖口里掏出把折扇打开,一面扇风一面抱怨道:“这天热得我浑身冒油。” 游龙将珠花丢给左氏姐妹,往陆叶和龙四公子的当中一坐,说道:“敢情左面那间客房是留给你的?” 龙四公子呼哧呼哧扇着扇子道:“我本想要右面那间,可被人先预定了。” “哦,那一间,也是我的。” “替他订的?”龙四公子看向陆叶,饶有兴趣道:“老三,你好像很少对谁会这么热情。” 游龙叹了口气道:“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没办法,他是我五大爷。” 龙四公子立时肃然起敬,对陆叶躬身抱拳道:“五大爷好。” 陆叶敏锐地察觉到游龙和龙四公子之间貌合神离,两人一面亲热热勾肩搭背,一面明晃晃勾心斗角,关系十分微妙,话里话外潜藏着深深的敌意与戒备。 他索性依葫芦画瓢跟这两位一起装疯卖傻,有模有样地抱拳还礼道:“四孙好。” 龙四公子满脸的横肉发僵,转头朝游龙笑道:“老三,你是从哪儿请来的这位五大爷,挺上路的。” 游龙开心举杯道:“喝酒喝酒,少放屁多吃鱼。” 龙四公子和游龙碰了下杯,端在面前不喝,问道:“老三,听说你打算去宁州府收租子?” 游龙“吱吱”喝下一杯酒,“嗯呐”了声,拿起筷子夹菜往嘴里送,果然是食不语。 龙四公子凑近小肉山一样的身子,语气诚恳道:“能不能不去,给弟弟一个面子。” “呸!”游龙轻轻吐出块鱼骨,长吁一口气道:“这下舒坦了,如鲠在喉啊。” 龙四公子讪讪地坐回身把酒喝了,问道:“如果是咱们小妹的面子呢?” 游龙慢条斯理拿筷子指了指陆叶道:“你先问问咱们妹夫。” 陆叶可不想莫名其妙被游龙当枪使,冷冷道:“你们家的事儿跟我没关系。” 龙四公子认真打量陆叶,摇摇头道:“他是五大爷,辈分不能乱。” 游龙满不在乎道:“辈分算个屁呀,你爷爷在乎还是我爷爷在乎?” “三哥豁达。只要我妹没意见,我就认了这个妹夫。” 陆叶站起身道:“我对你妹没兴趣。” 游龙见陆叶要走,赶紧道:“你就住我隔壁,房间都安排好了。” 陆叶对这哥俩的虚情假意腻味透顶,不假思索道:“住不惯。”迈步出门扬长而去。 他径直返回底舱黄字号客房,刚到舱房门口,陆叶不由愣了下。舱房里焕然一新,大通铺上全部更换成干净崭新的被褥,客舱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还萦绕着上好的檀香气息。 那集庆号的管事笑盈盈站在门口,看到陆叶回来,热情迎上俯身施礼道:“陆公子,您看还有哪里不满意,我立刻叫人收拾。” 陆叶看着管事面颊上还带着尚未消退的红肿,歉意道:“刚才让您受委屈了。” “哪里哪里,是小人们偷懒耍滑服侍不周怠慢了客人,才令大少如此震怒。也亏大少恩赐宽厚,若换了……换了旁的主人来,怕是小的已被切碎了丢进海里喂鱼。” 陆叶疑惑道:“这船是游龙家的?” 管事顿时一个巴掌又扇在自己脸上,忙不迭道:“公子别误会,集庆号的主家姓沈,是龙大少的朋友。” 陆叶无奈道:“我没事儿了,您尽管去忙。” 他回到自己原来的铺位,就瞧见那胖老头离着远远的缩成一团,目光闪烁掺杂着深深的艳羡与嫉妒。 陆叶明白这种目光的含义,也懒得理这种势利小人,脱了鞋盘腿坐在通铺上。 另一边是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胆儿大些,露出巴结的笑容道:“公子,我们还以为您不会回来了呢。像您这样俊秀的人,怎么跟咱们这些下人住底舱呢。” 陆叶冲她笑笑,道:“这里挺好,我身上的钱也只够住这儿。” 妇人一呆,讪讪笑道:“公子您可真会说笑。” 到三楼金碧堂皇的天字号客舱转了一圈回来,耳朵里重新听着婴儿的啼哭、男女的喧哗,放眼望去满舱房的人生百态,陆叶油然感受到浓浓的人间烟火气息。这底舱,也未见得有多么面目可憎难以忍受。 他宁静心神,打开娘亲留给自己的那部周天剑谱,从第一篇《逍遥游》细细读起。 首页上有娘亲留下的批注:“无己无功无名,始能无拘无束无往不利。” 陆叶想了想不是非常明白,于是目光转向剑诀正文,却是篇文章:“北冥有鱼,其名曰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陆叶眼睛亮起,不觉被文字所吸引,聚精会神地读了下去。 恍然之中,他的身心仿佛已超脱出这间浑浊幽暗的底舱,飞出了集庆号来到沧海之上,又一路不停向北而去,望见北海尽头那一方天池…… 没有尘世的熙熙攘攘,没有人间的恩恩怨怨,天纯净得如琉璃,海通透的似宝石,万里长风徐来,海阔天空任我展翅。 第34章 龙猫 午后波平浪静,集庆号在浩瀚的东海上平稳的航行。 海天一色看得多了,初时的新鲜便添了无聊。船舱里的乘客随着海浪起伏,大多打起了瞌睡,喧嚣声渐渐小了。 陆叶悄然离开客舱,溜进了一旁的货仓里。货仓的面积是客舱的三倍还多,里面伸手不见五指堆着各色货物。 陆叶功聚双目,在货堆之间穿行,寻到一处不易被人发觉的僻静角落,开始修炼二十一经掌。 一套掌法练下来,陆叶精神振作丝毫不觉得疲倦,想想时间还早,索性就地打坐冥想,开始参悟“逍遥游”的剑意。 按照娘亲的说法,何时自己彻悟了五式周天剑谱,何时便能踏入封山阶。如此距离开府阶就只剩下一步之遥。 那时候,他将前往南海寻找娘亲留下的匣子。那里头,或许可以发现娘亲留给自己的信息。 不知过了多久,陆叶莫名的一阵心潮起伏情绪异动,霍然睁开双目。 只见正前方约莫三丈外的货堆上,有一双碧绿色眼睛正冷冷俯视着自己。 陆叶凛然一惊,双目电光激射穿透黑暗,与那双碧绿色的目光凌空激撞! 他的心神像是猛然间被冷箭射中,全身气血震荡神智恍惚涣散,不禁闷哼了声。 “嗡——”胸口的长生云纹佩遽然亮起一团柔和的光晕,护持在陆叶的心头,圣洁纯正的仙灵之气如温泉般将他的心神包容。 陆叶的神智立时恢复了清明,就看到一头雪白晶莹的肥猫蹲踞在三丈来高的货堆上,肉掌中探出如刀锋般的利爪恶狠狠地朝自己面门扑来! “呜——”肥猫的速度完全超出了陆叶的视线反应,在空中化为一束模糊的白光。 陆叶头次看到一只猫竟然能够奔出电光般的速度,全身毛孔骤然收缩生出一层鸡皮疙瘩,莫大的危机感刺痛心头。 他根本来不及看清楚,也无暇细想,几乎是凭借本能将身躯完全舒展向后躺倒,压在了自己的一双小腿之上。 与此同时,双掌上翻打出一式冲脉掌,以攻代守护住上身要害。 “嗤——”陆叶的左胳膊一疼,眼前雪白的电芒一闪而逝,臂上已被划开几道长长的血口。 生死关头,陆叶的头脑变得异常冷静,毫不犹豫就地翻滚横移数丈,双腿往上翻踢如两条铁鞭狠狠抽出! “啪!”他的左腿正撞到袭来的那道雪白电芒上,鲜血迸溅又被抓出四个深可见骨的血槽。 那道白芒顺势翻飞,后腿蹬在小山一般垒砌的木箱上,猛地弹回再次扑向陆叶。 陆叶双掌在地上一撑腾身而起,身形如陀螺飞转,带动双腿风轮般舞动迎上白芒。 “呜——”白芒竟是避实击虚,顺着陆叶双腿飞踢之势翻转而入,张嘴恶狠狠咬向他咽喉。 “唿——”不等陆叶做出反应,胸前的长生云纹佩光华暴涨绽放出一朵朵飞云,将他的身形瞬间笼罩淹没。 “啵!”肥猫的利爪扎入飞云里,爆出一团炫目的光花。 它“喵呜”一声发出哀鸣,身躯在空中一扭往左边翻落。 陆叶死里逃生不敢怠慢,立刻翻身落在肥猫对面的货堆上,亮出门户严阵以待。 他到底吃亏在临敌经验不足,又被肥猫抢了先手,若非长生云纹佩发威,委实凶多吉少。 肥猫落到地上,目露凶光仰头瞪视陆叶,便欲再次发动攻击。 突然它又是“喵呜喵呜”地惨叫,一对前爪“嗤嗤”冒出银白色的烟气,像是被灼烤一般。 陆叶怔了怔,以为这是长生云纹佩给肥猫的一个教训。殊不知,这头肥猫的利爪剧毒无比见血封喉,可惜对上被杨枝玉露泡大的陆叶,非但百毒不侵,反而借着他血液里蕴藏的玉露精华反攻倒算重创肥猫。 肥猫本是头得道数百年的魔物,最大的克星便是天元精华。它连伤了陆叶两下,利爪上沾了不少鲜血,此刻只觉得如火如荼像是要被烧得化了! 陆叶趁机调整呼吸封住伤口,双眼须臾不离紧盯肥猫,寻思破敌之法。 毋庸置疑,这魔物必定有人豢养,却不晓得是天性凶残喜欢攻击活物,还是有人暗地指使? 陆叶感觉,明显后一种可能性更大。否则诺大一艘船,肥猫哪里不去,偏跑来无人的货仓盯着自己下手? 只是这肥猫的个头堪比小老虎一般,而且速度奇快让自己完全跟不上节奏。虽然有长生云纹佩护身,但那只能在感应到自己受到致命威胁时候才会生效,无法主动击退肥猫。 陆叶脑筋急转,检点自己身上的所有家当,希望能找到克敌制胜之道。 他的须弥空间里有几十张陆博炼制的仙符,其中有不少威力堪比归元境。但威力过于巨大也有个坏处,便是肥猫未必打着却把集庆号给炸沉了。 一二三那个小不点正裹在厚厚的茧子中沉睡,可就算醒着也指望不上。小火炉倒是厉害,可陆叶还没能修炼道收发随心如臂使指的地步,万一控制不好点燃货仓,船上几百条人命势必葬身火海。 想来想去,就只剩下了天玑剑经。 假如肥猫像先前那样如暴风骤雨般对他猛攻不休,陆叶自然无暇分神催发剑经上的符纹。好在肥猫被杨枝玉露精华所伤,正给了陆叶一丝空隙。 不过毕竟这是陆叶第一次在实战中运用天玑剑经,究竟如何心里没一点儿底。火燎眉毛,也只好姑且一试。 当即陆叶凝定心神驱动金书上的符纹,迅速铸成一柄九纹飞剑。 这时候肥猫已被疼痛激得凶性大发,喉咙里呼噜噜低吼腾身跃起扑了过来。 “咄!”陆叶一记低喝,右手食指向前虚点,一束银白色的剑芒如破囊之锥激射而出。 肥猫猛见到一束剑芒直奔而来,猝不及防之下闪躲稍慢,“嗤”的声银芒一闪而过,在它的背上划开一道血槽,碧绿色的鲜血迸流而出。 肥猫“喵呜”大叫扭身试图避开飞剑攻向陆叶,陆叶双眸紧盯那道白色毛影,心念与飞剑水乳交融,御剑飞掠。 一时间一道白色电芒与一束银色剑芒在黑暗的货仓里斗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两道电光彼此交织激撞漫天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陆叶见飞剑堪堪抵住了肥猫心下稍定,但御剑极耗心神,更不晓得这束剑芒能坚持多久。 其实这魔物并非是什么肥猫,而是被人豢养的一头龙猫,道行之高连洞天元婴阶的正魔两道高手都要退避三舍不敢直撄其锋。 陆叶如今不过是辟海阶,竟能借助一柄飞剑将肥猫打得无法越雷池半步,这样的成就已属难能可贵。 可对他而言,不能击退肥猫,就算惊世骇俗又有何用? 眼看自己对飞剑的驾驭已臻至巅峰,如果不能速战速决接下来福祸难知,陆叶暗自焦灼。 突然长生云纹佩里有了动静,包裹在一二三身上的那团银茧“嘎吱嘎吱”破开一个小洞。 一二三慢悠悠从里面探出脑袋,即没有像陆叶猜想的那样变成蝴蝶抑或小蛇,也没能长成一只青蛙,依然是原先的那般模样,只是身上的光泽又亮了几分。 他像是饿极了,三口两口将银茧享用完毕,正打算把剩下的那半枚祖币也吞了,蓦然感应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机。 一二三昂然大怒,像一条愤怒的小虫“咣咣”猛撞须弥空间的洞壁,晕头转向之间找到了出口,也不和陆叶打招呼就窜了出来! 陆叶看到一二三从长生云纹佩里冲出来,不由惊喜道:“你睡醒了?” 一二三不答,小脑袋转向肥猫,怒气勃发身形暴涨,在一霎之间化作了条三丈长的银鞭,水光闪闪绚烂耀眼,一股雄浑凌厉的气势鼓荡如潮! 一二三甩甩小尾巴,银鞭的末梢钻进陆叶的手掌心,陆叶怔了怔,没想到这三寸来长的小不点,居然摇身一变化成水灵银鞭。 他忽地感觉到从银鞭里传递过来一丝灵性,似乎在呼唤自己的意念连接。 他隐隐猜到了一二三的意思,急忙分出一丝意念与它融合。 “轰!”陆叶心神一震,振臂挥出水灵银鞭。 他并不会鞭法,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条以万载杨枝玉露精华得道凝炼而成的水灵鞭! “啪!”水灵鞭犹如银龙出渊光芒万丈,卷挟着沛然莫御的杀气以雷霆万钧之势抽向龙猫! 龙猫刚被天玑飞剑砍得焦头烂额,突见一道银芒石破天惊劈头盖脸而来,无边罡风沸腾如注,它毛发翻飞身躯却被压得几乎动弹不得! 龙猫吓得魂飞魄散,别说它不过是头畜生,就算是个人见势不妙也知道赶快开溜。 然而它还是低估了水灵鞭的威力,一二三的小脑袋此刻已化作一只恐怖的饕餮头颅,“咔吧”咬碎虚空。 龙猫就看到眼前的空间匪夷所思的崩裂坍塌下一大块,水灵鞭如神兵天降结结实实“啪”的爆响抽在它肥圆滚胖的屁股上。 龙猫被抽的魂魄出窍皮开肉绽,喵呜哀嚎凌空翻滚着想逃之夭夭。 天玑飞剑趁虚而入,这一剑阴狠至极,刚好扎进它**里! 龙猫“喵呜喵呜”发出连串撕心裂肺的惨叫,噗通坠地两眼泪汪汪瞅着陆叶,这小子怎么会揣着两件天界仙兵,如此下狠手对付一只猫咪,还有没有点人味儿?! 第35章 猫的主人 陆叶长舒一口气,侧耳听了听货仓外的动静,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最大的可能,是货仓外被人动了手脚,封闭了声息。 他招手收回天玑飞剑,右臂一振一二三心意相通将龙猫缠了个结结实实。 陆叶暗自庆幸,拍拍水灵鞭道:“一二三,这回你可立大功啦。” 一二三得意的嗡嗡震颤,把个龙猫勒的舌头探出半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陆叶走近龙猫蹲下身道:“别装死,你刚才不是很能打么?” 龙猫听得懂陆叶的话,喵喵叫唤凶焰尽消,像极了一头摇尾乞怜的小奶猫。 陆叶揉揉龙猫脑袋上的雪白绒毛,手感轻柔绵软着实不错,笑道:“你动不动就伤人,还喜欢吃人,这可不好。这样吧,不如从此修身养性,做个出家人,如何?” 龙猫愕然看着陆叶,不知道他要怎样收拾自己,可是那种感觉分明不妙。 陆叶心念一动,唤醒天德八宝炉,跟它借了一束真火,立掌如刀“嚓”地从龙猫脑袋顶上掠过。银红色的焰苗一闪而逝,顷刻间将龙猫头上浓密亮丽的绒毛化为乌有,直接削成秃瓢! 龙猫瞅着陆叶指尖冉冉散去的银红色烟气,眼里流露出惊恐之色。 陆叶手掌一挥,轻轻松松就给自己剃了个光头。可自己身上的毛发绝非凡品,别说寻常的刀枪水火,就是普通修炼之士竭尽全力都休想伤到一根毫毛。 陆叶稍出了口恶气,但并不想如此轻易地放过肥猫,更想给他背后使坏的人一点儿教训。 他想了想,有了主意道:“你这身毛真不错,要不送我做个毛垫子?” 龙猫惊骇欲绝拼命挣扎,可它越是挣扎,一二三越是不客气地勒紧。 陆叶嫌一把一把地拔太费事,索性再次召唤出一道五纹飞剑,剑光闪处雪白的猫毛纷纷飘落,像是下了场鹅毛大雪。 龙猫叫得凄惨,这恶魔拿飞剑当剃刀,把自己光鲜亮丽引以为傲的毛发推光剃尽一根不剩。 自己善良的主人在哪里,此刻龙猫无比怀念主人温暖的怀抱。 陆叶见肥猫从脑门到屁股都变得赤条条地滑不溜手,开心笑道:“你的主人是谁,现在愿意乖乖带我去见他了吧?” 龙猫凶巴巴地看了陆叶一眼,颤颤巍巍站起抖了抖光溜溜的身体,夹着屁股一步步往门口挪。 陆叶用水灵鞭拴住龙猫的脖颈在后跟随。 一人一猫走出货舱来到了集庆号的甲板上,不少乘客正在舱外散步吹风眺望海景,蓦然瞅见一条赤条条的大猫被人牵着从面前走过无不愕然,在一旁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龙猫垂头丧气低头猫腰往楼梯上跑,恨不得船上的所有人都立刻消失。 来到三楼,陆叶已经心里有数,这肥猫的主人必定是那位笑眯眯胖墩墩的龙四公子。 他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想到自己与胖妞儿素昧平生无冤无仇,他却莫名其妙纵容自己养的魔物行凶。假如没有长生云纹佩、天玑剑经在手,又有一二三的襄助,怕早已性命不保。 此人笑里藏刀心狠手辣,居然将人肉切碎喂给什么“阿宝”,陆叶的怒火不可抑制,也不管对方是谁的孙子,举手砰砰捶门。 开门的是一位眉清目秀的青衣书童,年纪和陆叶相仿。 他见门口站着个陌生少年不禁一愣,刚想张口斥责就瞧见龙猫忧伤地趴在门外,一身漂亮的雪白毛发荡然无存,露出光秃秃的粉灰色皮肉,登时吓得呆住了,失声叫道:“少爷,少爷!” 客舱里,龙四公子正站在书案前,一手扇风一手提笔写信。 闻听青衣书童的惊叫声,他怫然不悦道:“何事惊慌?” “阿、阿宝——”青衣书童面如死灰盯着陆叶,一副你死定了的眼神。 “喵呜!”陆叶松开水灵鞭,龙猫发出凄厉的哀嚎声窜进屋里,趴在龙四公子的脚边,脑袋不停蹭着他的小腿,嘴里“呜呜”不停,黄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龙四公子呆了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收拢折扇指着龙猫道:“阿宝,你这副模样丑死了。” 龙猫竖起光溜溜的尾巴,“啊呜”大叫似在恳求主人为自己报仇雪恨。 龙四公子瞅着它的红屁股仍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慢条斯理放下手里的笔,踱步迎向门外的陆叶,笑容可掬道:“妹夫!” 陆叶已经做好了胖妞儿暴跳如雷大打出手的准备,不曾想对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一脸桃花笑春风地出门迎接。 陆叶憋了一肚子的火没法发作,生硬道:“这是你养的猫?” “它叫阿宝,别看个头挺大,胆子很小。” “未必吧?刚才它差点杀了我。” 龙四公子看着陆叶身上的抓痕,叹了口气道:“阿宝,过来。” 阿宝应声而起,奔到龙四公子跟前,亲热地用舌头舔他的赤足。 “啪!”龙四公子毫无征兆猛地揪住阿宝的尾巴,将它硕大的身躯倒拎起来,“嘭嘭嘭”拳拳到肉砸在柔软的小腹上。 阿宝在空中“呜呜”哀嚎,龙四公子的拳头毫不留情:“好久没教训你了。下回再敢胡乱伤人,我就拔光你的牙齿,扭断你的爪子!” “滚!”他松手把阿宝丢到地上,吩咐青衣书童道:“焚琴,记得饿它十天!” 陆叶没想到龙四公子的反应居然与自己的设想正好相反,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错怪了胖妞?只是这龙四公子身上,总有股说不出的阴沉味道,陆叶对他完全没有好感。 “以后管好你的猫。”陆叶说完,便打算离开。 “妹夫,既然来了不妨进屋坐会儿?”龙四公子怒容消失,又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殷勤道:“我这儿有小妹的一幅画像,你看看可有几分相像?” 陆叶殊不愿与他打交道,摇头道:“抱歉,我帮不了你。”转身离去。 龙四公子送到甲板上,直等陆叶的身影消失在楼梯下,还在不停地微笑挥别。 陆叶加快步伐走下楼梯,回到一楼的甲板上,莫名地轻轻松了口气,却愕然发觉一二三甫一回到须弥空间,逮住那吃剩下的半枚祖币“咔吧咔吧”狼吞虎咽啃了起来。 陆叶摇头好笑,从箱子里又拿出一枚祖币送给一二三。 一二三大喜过望,看陆叶的眼神愈发亲近。 “公子,陆公子!”一个青衣书童快步从楼上追了下来。 陆叶回头,那青衣书童将手里捧着的包裹恭恭敬敬递给他道:“奴婢煮鹤,我家少爷命我将这套衣物送给陆公子,算是为阿宝赔礼。” 陆叶打开包裹,里面除了一套衣物和一双靴子外,果然别无他物。 煮鹤微笑道:“少爷特地交代,他知道陆公子视金钱如粪土,绝对不稀罕金银俗物。若是礼物过重反而是看不起公子。所以思来想去,一套衣物最是妥当。量陆公子不会见怪我家少爷吝啬小气。” 陆叶收下衣物,道:“那就多谢龙四公子了。” 煮鹤欠身道:“不敢当。若陆公子没有别的吩咐,奴婢这便回去复命了。” 陆叶等煮鹤离开,手拿包裹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将身上被扯得破破烂烂的衣服换了,顺便处理一下伤口。 冷不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跑过来,一把夺过包裹往前奔了两步,大叫一声“看我的,飞啰!” “唿——”甩手将包裹丢向海里。 陆叶身形一动又立即定住,大庭广众之下暴露修为总是不妥,只能目送包裹“噗通”坠入海中被浪花翻卷得无影无踪。 “你知不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乱扔。”他看着那男孩:“怎可如此顽皮?” 男孩朝陆叶呲牙咧嘴做了个鬼脸扭头就跑。 陆叶一个箭步伸手抓住男孩胳膊道:“这就想溜?” 男孩拳打脚踢高叫道:“放开我,放开我!爹,有人欺负我……” 陆叶见他恶人先告状,火往上撞学着龙四公子倒拎阿宝的模样,逮住男孩的双腿,走到船舷边嘿然道:“你认不认错,信不信我把你也扔进海里?” 男孩哇地大哭起来,口中尖叫不停挣扎得更厉害了:“救命啊,爹,爹——快救救我,坏人欺负我,呜呜呜……” “你干什么,快放下我的儿子,他要是擦破点皮,我要你好看!”一个中年富商听到孩子的喊叫声,急忙忙从玄字号船舱里奔出,站在二楼甲板上气急败坏地冲陆叶吼道。 “你是他的父亲?你儿子刚才把我的东西丢进了海里。” “是什么东西,金子还是银子?” “是一套衣物。” “什么,就为了一套破衣服?你至于么?一点小事而已,他还是个孩子,吓坏了可不得了。你赶快将他放下来,万一吹风着凉了你赔得起么?” 陆叶这才知道有其子必有其父,明明儿子做错了事,身为父亲一声抱歉没有,反倒义正辞严兴师问罪起来。 他怒极,道:“原来你就是这么教儿子的?” 中年人站在离陆叶两三米的地方不敢过分靠近,口中争辩道:“我的儿子从小知书达理聪慧懂事,绝不会无缘无故乱扔别人的东西,你不要冤枉人。算了,看你年纪不大,我今日大人不记小人过,快放下他来,这事儿我也不跟你计较了。” 陆叶点头道:“好,我这就放下他。” 手一松,耳听得一声尖叫,一个身影一头栽向滔滔海水里。 第36章 白月光 “光宗——”中年人吓得脸色发白魂飞天外,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没想到陆叶竟然说撒手就撒手,真把孩子丢进了海里。 耳听“噗通”一响,许多人情不自禁奔到船舷边探身往下观瞧,有人便喊道:“快,快叫船上的水手!” 喧嚣嘈杂之际,陆叶手腕微振往上一提,就见一溜银线带着早已吓得半死的孩子从海面倒飞回来,湿淋淋摔在甲板上。 原来陆叶松手时悄悄催动一二三化成一条绳索将他绑住,随后才丢进海里涮了一圈。 “光宗!”中年人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到儿子身边,看他并无大碍,顿时大喜,紧紧抱在怀中恶狠狠瞪视陆叶道:“你个小王八蛋,心肠怎可如此歹毒?” “洗个澡而已,一点小事算什么,我还是个孩子。” “你!”中年人一时语塞,手指陆叶道:“你的父母呢,莫非死绝了?” 他不知道,这句话正触到了陆叶的逆鳞。 陆叶本已打算抽身离去,闻听此言,直感到五脏六腑都被人活生生掏出来一般生疼。 “砰!”陆叶双眼发红,飞起一脚将中年人踹得就地十八滚。 旁边围观的人触到陆叶的眼神,都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慌忙散开。 陆叶上前一把揪住那中年人的衣襟将他提起来道:“你再说一遍!” 中年人晕头转向又羞又恼,大叫道:“快来人啊,有人谋财害命啦!” 几个船上的水手早已赶了过来,但被躲在人群中的集庆号管事一个眼色给叫了回去。 陆叶红了眼,喝道:“你再说一遍!” “我、我……”中年人见无人上前帮忙终于怂了,嘴唇哆嗦道:“我赔、赔给你一套衣服,大爷饶……饶命。” “不必了。管好你自己的嘴,也管好你的儿子。”陆叶说着重重将中年人丢到甲板上,听到他呲牙咧嘴哭爹喊娘,转身径直离去。 在三楼甲板上,龙四公子和游龙并肩而立,居高临下冷眼旁观。 “是你教那个小屁孩儿将我送的衣服丢进海里的?”龙四公子摇着折扇问游龙。 游龙笑了,答道:“一块松花糕。” 龙四公子嘿嘿道:“三哥,你心眼也忒小了不是?那真的只是一套衣服而已,我以我爷爷奶奶的名义发誓,绝对没有动手脚。” 游龙从袖口里摸出个小酒壶,咕嘟喝了口道:“四大爷四奶奶的名义?恐怕不比松花糕贵多少。” 龙四公子眯起眼睛笑起来,道:“我不过想试试这小子的斤两和来头,谁晓得他居然那么坏,把阿宝的**捅烂了不说,还剃光了阿宝的毛,你说说看,讨厌不讨厌?算了,这些我都可以不计较,那你还担心什么?” 游龙转脸看着龙四公子,半真半假道:“我认个兄弟不容易,咱们家的事儿他一无所知。龙藏刀,你要脑子够清楚,别碰他!” 龙四公子呵呵笑道:“老三,你很少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啊。放心,只要宁州府的事情不出岔子,我没心情管你小兄弟的事。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位兄弟可不是盏省油的灯,我家阿宝到现在还躲在床下不敢出声。哎,你知道阿宝很少那么乖的!他,到底是哪位神仙大能的弟子?三哥,你啥时候抱上了那么粗一条大腿?” 游龙捏住龙四公子的脸道:“老四,当抱则抱,多条大腿多条路,听明白了吗?” 龙四公子撇了撇嘴望着一层甲板上渐渐散去的人群道:“我原以为这对活宝父子会被丢进海里,结果就这么轻松愉快完事了,你弟弟好人啊!” 游龙嘿道:“和你比,连我都觉着自己是个好人。” 他仰头又喝了口酒,抓住一根从桅杆上垂吊下来的缆绳,顺势滑落到一层甲板上。 集庆号的管事上前低声道:“大少,这两个家伙,你看怎么处理?” “丢海里喂鱼,别浪费了。” “是!”集庆号管事一挥手,过来两名水手。 “等等。”游龙看了看这时已走到集庆号船头正眺望大海的陆叶背影,略作沉吟摆手道:“算了,把他们送回客舱里,记得好好安抚安抚。” “啊,哦!” 游龙丢下管事,抄着小酒壶晃晃悠悠走向船头。 海风吹拂,似乎将陆叶的烦恼和满腹心事渐渐吹远,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双手搭住船舷,俯视下方滚滚向后逝去的白色浪花,心想假如爹爹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为,一定会呵斥自己胡闹。娘亲呢,说不定她会拍掌叫好,唯恐天下不乱。 可是他们都不在自己的身边啊。 陆叶有些羡慕起那个熊孩子来,无论如何,哪怕是捣蛋闯祸他的爹爹都会替他出头。自己孤单单漂零在外,哪怕是死在某个幽暗的角落也无人知晓。 这时候游龙走到他的身边,用低沉而充满欠揍语气的口吻道:“我知道,此刻的你很孤独,急切需要友情的安慰,所以我来了。” 陆叶被打断思绪,没好气道:“我和你之间有友情么?” “如果没有友情,那是什么?”游龙像是冥思苦想了片刻,振奋道:“激情?” “呸!”陆叶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瞬间又被引爆,恼恨道:“你和胖妞儿才是奸情火热。” “是吗,被你看出来了?!所以看到他送你东西时,我充满了羡慕嫉妒恨,情不自禁就想让那个小屁孩儿把包裹抢了丢海里去。” “是你……叫他抢的包裹?”陆叶惊讶地转头望向游龙。 游龙笑嘻嘻道:“我本想做了好事不留名,可担心你会一傻再傻。记住了,寻弟弟——” 他脸上笑容淡去,郑重其事道:“离胖妞儿那死人越远越好,他的东西更是碰都不能碰!永远永远,都别相信一个前一刻想剁碎你,转头又送你礼物的家伙。哥能比你多活几年,可不是纯粹因为比你会吃。” 陆叶凛然一惊,半晌方道:“谢谢!” “真想谢我?”游龙正经了没一刻,又原形毕露露齿笑道:“叫声哥哥吧?” 陆叶翻他个白眼,问道:“胖妞儿为何想杀我,就因为中午你请我吃饭?” “他未必想杀你,只是好奇心太重,所以派了阿宝来探探你的底细。当然,假如你是个窝囊废,成了阿宝嘴里的小点心,那也怨不得人。至于这天杀的好奇心来自何方……” 游龙左右看看,神叨叨凑近陆叶小声道:“完全是因为嫉妒,他嫉妒你。” “嫉妒我?”陆叶困惑了,自己孤苦无依,有什么地方能让龙四公子嫉妒。 “别告诉人啊,不然我真的可能没命。”游龙扭捏道:“实话告诉你,胖妞儿私下一直纠缠我,当发现我的身边有了一个你的时候,他实在无法忍受那种失败的心酸……” 陆叶寒毛倒竖,往后退出几步离得游龙远远的才勉强站定。 游龙面带羞色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就那样了。可是,你要相信我,我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陆叶结结巴巴道:“可你,你也……” 游龙正说的口沫横飞,眉飞色舞,“可不是,本大少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正是他苦追多年而不得的白月光。你说说,当他发现我对你的心意……” 他越说越热络,伸手就想搂住陆叶的肩膀。 陆叶毛骨悚然,一把拍开游龙的魔爪,用手指着他道:“别过来,往后离我远点儿!” 游龙错愕道:“为什么?” 陆叶咬牙切齿道:“没什么。游龙,你给我听清楚了。不管你和胖妞儿奸情如何,别来惹我。” 游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委屈道:“我怎么你了,哥对你可是一片真情,可以对天发誓海枯石烂无怨无悔。” 陆叶浑身的鸡皮疙瘩一颗颗爆开绽放,怒道:“滚蛋,我可不是你的白月光!” “什么?”游龙看着陆叶转身离去,不由愣了愣。 好半天他终于脑子拐弯恍然大悟拍自己的脑门喃喃道:“你四大爷的,绕了半天居然本大少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喂,寻弟弟,等等我,我欠你一个解释——本大少作为一个正常人,和胖妞儿之间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刚才,只是和你开个玩笑……” 陆叶一想到自己从黑石村到集庆号,被游龙勾肩搭背过不知多少回,双手不禁攥紧了拳头。回头见游龙竟然死皮白咧追了过来,二话不说一式二十一经掌,给这家伙来个背摔。 “砰!”游龙摔得呲牙咧嘴,等爬起身来陆叶早跑不见了。 抬头见胖妞儿站在三楼甲板上轻摇折扇风情万种地唤道:“三哥,你和我之间到底是哪样的?我千辛万苦追到船上,结果你还两次三番狠心拒绝人家。你到底想要我怎样才肯答应?” 游龙脱下脚上的靴子二话不说“呼”地砸向胖妞儿,“龟孙子,本大少干不死你!” 胖妞儿哈哈一笑轻松接住靴子随手扔到海里,抢在游龙暴跳之前踱回了自己的客舱里。 游龙光着一只脚双手叉腰站在甲板上满腔懊恼,忽听到身后有一对正在散步的年轻夫妇说道:“娘子,你看月亮升起来了。” “嗯,今晚有白月光嗳——” “月光如水水如天,我心上的白月光又岂会是你?她比眼前的月色更皎洁迷人,只可怜本大少独在江船思渺然!”游龙呆了一瞬,低头不由嗤地一声笑了。 第37章 当作逍遥游 接连几天的好天气,集庆号在东海之上顺风顺水距离宁州府越来越近。 陆叶每日按部就班过的极充实,可惜丹田气海之中始终没有炼气凝元的迹象。 突破辟海阶后,下一步陆叶要做的便是凝练真元,争取早日筑元成山晋升封山阶。 尽管只是一层境界的提升,但辟海与封山之间委实有天壤之别,以至于仙家有种说法叫“辟海不封山,修仙亦枉然。” 这不仅因为真元需以真气精华精炼,两者关系好比沙里淘金,更是修仙之士练气还神的必由之路。 古往今来至少七成以上的修仙之士最终被无奈地挡在这道门槛之外望洋兴叹,也只有参悟封山阶后,才算正式踏上登天途,人送尊称“真人”。 陆叶的丹田气海浩瀚雄浑,可若不能凝元封山,打开练气还神的大门,再多的真气积累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当然,也有好消息。 自从那日的白月光之后,游龙和胖妞儿都没有出现在陆叶面前过。 陆叶乐得清静,更不会去三楼找他们的晦气。 每天清晨与傍晚,陆叶都会到集庆号船头眺望日出和日落,用心感受天地的壮观瑰丽。 他在设法寻找参悟逍遥游的契机,希望能从广阔无垠的海天之中寻觅到一丝感悟。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自然,是陆叶最好的老师。 尽管逍遥游剑意迟迟不见突破,但每日观赏日出月没,海阔天空,陆叶的心胸不觉打开,积郁几年的种种负面情绪也随之冲淡了许多。 他想起三年前和爹爹出海寻找卧龙原海眼的情景,当自己从海下抬起头第一眼看到那壮丽的日出,一时间心神震撼被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天地之辽阔,日月之恒久,世上又有什么事不可从容,不可放下。 陆叶默默想着,独自伫立在船头,等待清晨的日出。 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厚实的灰白云层上方,一轮旭日缓缓升起,颜色有若凤血滴在勾勒了金边的云端,上面还飘了两片青灰色的云,悠悠的倚在火红霞光前。 大海上渐渐亮起了太阳的倒影,长长的拉在海平面上。天空渐亮起来,从鱼肚白变成浅蓝,再从浅蓝转为明媚的湖蓝,金色的阳光闪在海风吹过的集庆号白帆上,背后就是波光粼粼的蔚蓝大海和远处若隐若现的青色海岛。 蓦地,陆叶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被莫名地触动了一下,隐隐约约抓到了什么,可是又看不清楚。但他并不着急,反而隐隐有些兴奋,低声背诵道:“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不知不觉,陆叶已完全沉浸在《逍遥游》瑰奇的文字中,好似自己化身为鹏,翱翔在天空之上,浑然忘我不着一物。 “轰隆隆——”云层深处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雷鸣,集庆号上许多尚在酣睡的乘客纷纷从梦中惊醒,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陆叶的心头震撼不已,因为眼帘之中映入一幅令他终身难忘的壮丽景象。 只见一架金光万丈的龙辇从厚重的云层里隆隆奔驰而出。青、红、金、黑、白五条身长超逾十丈的海蛟迎着初升的朝阳腾云驾雾如虹贯日,拉动着宛若小山般的龙辇。 龙辇之上高坐着一名青衣赤发年轻男子,手持缰绳驾驭五蛟,衣袂当风好似神仙中人。 龙辇所过之处,蓝色的天幕上拖曳出一束五色的虹彩,一蓬蓬五彩云气凝结成的天花熠熠生辉,伴着漫天红霞向海面洒落,如梦如幻。 “天神下凡啦!” 集庆号上一阵骚动,乘客们水手们争先恐后跑上甲板,朝着龙辇方向顶礼膜拜。 陆叶立在船头一动不动,双目遥望海蛟龙辇,胸中升起一缕难以名状的浩气,轻轻念道“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轰!”他的脑海顿时爆绽开一团绚烂缤纷的光芒,刹那间化作一束无法用言语描绘的玄妙剑意冲霄而起,仿似挣脱了肉身的桎梏,自由自在行走于海天之间! 丹田气海随之沸腾如注,掀起一道道惊涛骇浪,化为浩浩汤汤的长江大河席卷陆叶周身的经脉。他体内的三百六十五座窍穴齐齐亮起,星罗密布流光溢彩,雄浑的真气在先天之境中运转周天,最终百川汇海扶摇直上冲向脑际。 一霎间,冲天的剑意与鼓荡的真气阴阳交泰融为一体,以天地为炉鸾飞凤舞虎啸龙吟,悬浮在于陆叶的泥丸宫中转动不休,从中慢慢地炼化出一点真元,随即越来越亮不断壮大,最终铸成一颗有若实质的元石纳入丹田,沉入天德八宝炉深处徐徐转动温养。 陆叶无喜无悲物我两忘,手扶船舷好像完全超脱于世外。 他静静地感受着自己有生以来第一颗真元的诞生景状,似乎完全不像那些仙家典籍中所描述的诸般景象。而且相形于浩瀚的气海,这样一颗真元所化的元石无疑犹如沧海一粟,想要筑石封山晋阶而上,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没关系,万事开头难。再说娘亲说过,只要我能够彻悟周天五式剑意,就能晋升封山阶,一定没问题。” 陆叶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至少他又向登天大道迈出了小小的一步。 这时候几乎无人注意这个孑然一身立在船头一动不动的少年,无数的目光都在追随那驾龙辇,不由自主虔诚而雀跃。 龙辇在集庆号的上空绕行了三圈,引得甲板上的人们阵阵惊呼。 游龙和龙四公子不知何时双双站到了各自客舱外的露台上,彼此相隔五六尺远抬头打量。 游龙的脸色有些不快,龙四公子照旧是轻摇折扇脸上笑开了花。 “他是你约来的?” “我哪儿有这么大魅力,”龙四公子非常谦逊地回答道:“我猜,他是来追小妹的。” 游龙的神色阴沉,问道:“小妹可能会去宁州府?” 龙四公子收起折扇拍打掌心,慢条斯理道:“小妹的行踪谁能说得准?” 游龙冷笑道:“龙四,你是不嫌事大啊,居然把东岳少君拽来了宁州府。” 龙四公子瞟了眼船头的陆叶,笑呵呵道:“那边听说有你找来的一位准妹夫,我这当亲哥哥的总不能落在人后头。” 游龙呵呵笑起来,道:“胖妞儿啊,你出息了。” 两人说话的工夫,龙辇在云空之上悬停,那驾车的青袍年轻男子丰神如玉凌空踱步,朝集庆号缓缓走来。 甲板上的人们彻底疯狂,不停地磕头称颂,有人还搬出几案焚香祷告。 青袍年轻男子看也不看人群一眼,朝上方的五条海蛟轻轻挥了挥手。 五条海蛟松开龙辇,各自朝下方的海面飞去。 青袍年轻男子缓步降落到三层客舱的露台外面,朝游龙和龙四公子抱拳道:“三少,四少,许久不见了。” 龙四公子挪动胖硕的身躯跨出露台,亲热地抱住青袍男子道:“华兄弟,修为又见长啊,可喜可贺!” 青袍男子面含温润如玉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挣脱龙四公子的熊抱道:“四少谬赞了。” 龙四公子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讨人嫌,热情似火抓住青袍男子的手走到游龙的露台上,道:“难得兄弟重聚,今晚不醉不休。” 游龙轻嗤道:“就你那酒量,阿宝都比你强。” 隔壁露台上光着身子的阿宝听到游龙称赞自己,得意地喵呜叫唤。 青袍男子瞧见阿宝的凉快模样,惊讶道:“四少,你拔了阿宝的毛?” 龙四公子苦笑道:“我哪里舍得,都是……” 他忽然顿住,侧目看去游龙的客舱里脚步微响,陆叶走了进来。 游龙和青袍男子不约而同错愕地望向陆叶,不明白他这时候闯进来做什么。 唯独阿宝反应最快,刚看到陆叶的影子立马喵呜一声夹着尾巴钻到桌子底下再也不敢冒头。 陆叶走到青袍男子的面前,盯着他道:“请把你带来的小泥鳅看管好。” 青袍男子笑了起来,上下审视陆叶道:“你是谁?本公子是东岳少君华真劫,你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活腻了?” 陆叶面对面地与华真劫他对视,徐徐道:“东岳少君,很了不起么?” 海上,五条巨蛟正在嬉戏捕食兴风作浪,方圆数百里的海面成为了它们的游乐场。一条条海船在巨浪里颠簸挣扎,哭喊呼救声惊天动地远远地顺风传来。 游龙出声道:“陆寻,这事儿你不要管。” 不要管?陆叶看着面前的三位公子哥,深深吸了口气,蓦然理解当初父亲抛下自己毅然返回海面救护渔民时的心境。 他当然晓得,东岳少君的确是个了不起的身份,那五条海蛟也不是随便谁都能惹的。 但人活世上就是一口呼吸,呼是为了出一口气,吸是为了争一口气。 纵然人家有的是背景,而我只有一条背影,那又如何?! 第38章 留给世界的一条背影 陆叶明白游龙是一番好意,生怕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引来杀身之祸。 游龙见陆叶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摇头道:“那五条海蛟是东岳真君的魔宠,心性通灵不会刻意伤人。即使有人不小心落水,只要救护及时也不会有事。” 陆叶知道无论是游龙还是东岳少君,骨子里都是相同的,在说起人命的时候语气都十分淡然,就像说的是海里的一只虾一条鱼。 他冷笑道:“假如少君不愿管教海蛟,我可以代劳。” “凭你?”东岳少君不以为然地哼道:“你算哪根葱?” 陆叶真的怒了,既然嘴上道理讲不通,那就用拳头说话? 他意存丹田提起一口真气,身躯凌空飘起飞出露台,朝最近的那条海蛟掠去。 东岳少君看到陆叶的身法,脸上不屑之色更浓,冷笑道:“闹了半天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还不够给我的海蛟塞牙缝。” 龙四公子摇摇头道:“未必啊,华兄弟。听说过扮猪吃老虎吗,阿宝身上的毛就是被这小子剃光的,你可别上当。” “哦?”东岳少君微露讶异,看着陆叶的背影怎么也不能相信这个少年能搞定阿宝。 龙四公子乐得坐山观虎斗,借东岳少君的手再探一探陆叶的底细,毕竟那日他放出阿宝后并未亲眼目睹货仓一战,今天正好有机会瞧个明白。 游龙拿出小酒壶抿了口,道:“华兄弟,他是我的小兄弟。给个面子叫回海蛟,别弄得大家太难看。” 东岳少君不以为意道:“好,看在三少的面上,我留他一条命。” 游龙冲东岳少君打个哈哈道:“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怕你的五条海蛟嗝屁朝天。” 东岳少君呆了呆,随即哈哈大笑道:“三少,你这玩笑开大了。这五条海蛟都是家父豢养了数千年的得道魔兽,别说这小子,就算归元阶的巅峰高手也不敢说此大话!” 游龙不以为忤,舒服地靠在露台栏杆上抬抬下巴道:“要不我们打个赌?” “就赌你手里的吞天食地壶?我若输了,便送你一套十八盘肠剑。” “一言为定?”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两人击掌为誓,东岳少君转头问龙四公子道:“四少,你也来一手?” 龙四公子笑道:“我帮两位做个见证。” 这边三个人随意聊天,陆叶御风而行逐渐接近一条黑色海蛟。 这条海蛟异常凶猛,追上一头三丈余长的虎头鲨一口拦腰咬断,边吃边惬意地甩动尾巴拍打海水激起一束束冲天巨浪,美食当前津津有味,浑然不理睬陆叶。 陆叶望着面前的庞然大物,也不禁有点发憷,凝神催动一缕意念注入长生云纹佩,与一二三商量道:“这回是个大家伙。” 一二三这几天渴了喝玉露饿了吃祖币,过着自在逍遥神仙也不如的日子。一听陆叶说要打架,二话不说便从须弥空间里钻出来,小身子在空中兴奋地舞动盘旋摩拳擦掌。 陆叶与一二三意念合一,“唿”的颤响水灵鞭寒光烁烁横空出世,瞬间暴涨至六丈多长,居高临下抽向海蛟背脊。 “啪!”海蛟猝不及防,背脊上鳞片碎裂横飞皮开肉绽,迸溅出一蓬喷泉似的绿色血水。 海蛟负痛大吼,巨大的身躯在海中翻滚数圈,昂起头恶狠狠逼向陆叶。 陆叶有了上回和阿宝交手的经验,此刻面对更加穷凶极恶的海蛟并不慌乱,左手朝它勾了勾:“有种上来打!” 他提气腾身如黄鹤冲天,飞升到三十余丈的半空中。 海蛟怒吼如雷张牙舞爪从海里腾起,追在陆叶身后张嘴喷出一蓬黑色氤氲,迅即幻化成千百条小蛟虚影如乱箭齐发激射而至。 陆叶挥舞水灵鞭,在身前画出一个大圆,圆弧中水光荡漾犹如一面水晶盾牌,小蛟虚影便似泥牛入海被吞噬得无影无踪。 海蛟愈发暴怒,甩尾抽向陆叶。它的尾巴舒展开来遮天蔽日,掀起沛然莫御的罡风席卷方圆数十丈空间,无论陆叶往哪里躲避都无处容身。 谁知陆叶初生牛犊不怕虎,悬停空中不躲不闪,水灵鞭一往无前以攻对攻。 “啪!”水灵鞭再次击中黑色海蛟,这次命中的部位是它的头颅,直打得天昏地暗嘶吼不已,一道七八尺长的血口翻卷开来触目惊心。 “砰!”海蛟的巨尾也抽中了陆叶,长生云纹佩焕发朵朵明黄色飞云,替主人挡下这一击。 饶是如此陆叶也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甩飞二十多丈远,胸口发闷眼冒金星,好在没受内伤。 他暗暗咋舌,不敢再胡乱仰仗长生云纹佩的神通硬扛海蛟,凝念打出一道十符天玑飞剑。 海蛟还没从被水灵鞭抽得七荤八素的晕眩感中清醒过来,眼看天玑飞剑风驰电掣当空斩落,庞大的身躯完全来不及躲闪,只好仗着皮糙肉厚鳞甲坚硬,挺身硬接飞剑。 “噗!”天玑飞剑毫不客气斩中海蛟脖颈,这一下比水灵鞭还狠还重,血流成河惨不忍睹,一束束剑气如同水银泻地破体而入,搅得它五脏六腑天翻地覆。 海蛟疼得在空中拼命打滚,发出惊怒交集的哀鸣。 附近海域的船只之上,惊魂未定的人们仰头目睹这一幕,无不欢声雷动喝彩叫好。 东岳少君面沉如水,目露寒光注视战局。 情势的发展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陆叶三招两式居然将海蛟打得落花流水全无还手之力。 他观察了只一小会儿,就晓得陆叶的修为不过三四阶间,原本压根不是海蛟的对手。但这小子竟然揣着天界仙宝,而且不是一件两件,攻守兼备相得益彰,再加上海蛟一时大意失了先手,落入下风后又乱了方寸,这才全面陷入被动之局。 陆叶越战越猛,右手挥动水灵鞭大开大合神出鬼没,左手掐剑诀驾驭天玑飞剑纵横飞舞变幻莫测,转眼间海蛟身上又添了三道伤口。 海蛟通灵,也晓得这样打下去自己会被陆叶活活耗死,索性孤注一掷用厚实的背脊硬捱一记水灵鞭,张开血盆大口咬向陆叶。 打到现在,它也清楚陆叶拥有护身之宝,自己的攻击未必有效,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口下去连皮带骨吞入腹中慢慢消化。 陆叶闻到海蛟血盆大口阵阵腥风心头也是微微一慌,猛然感应到丹田里那尊火炉小霸王正愤怒翻飞呼呼咆哮,显然不满他打架不带自己。 陆叶灵机一动身形往后疾退,默念真言祭出天德八宝炉。 天德八宝炉犹如下山猛虎,形体遽然暴涨数十倍,宛若一座火山横亘在陆叶身前。 “呜呜呜——”炉身通明,数十只火鸟飞纵而出,冲进海蛟张开的大嘴里。 海蛟情知不好,想要闭嘴已经晚了,牙齿“铿铿”有声咬在天德八宝炉上震得生疼,更是被炽烈的火流烫得满嘴冒泡痛彻心扉。 与此同时,那几十只火鸟争先恐后钻入海蛟体内,翻江倒海四处点火。 海蛟哪里受到过这样热情如火的待遇,顿时全身冒烟口鼻喷火,痛苦不堪地扭曲翻卷往海里坠落,顷刻间被烧得外焦里嫩奄奄一息。 “没用的畜生!”东岳少君冷哼声,冷峻的脸上杀气横溢便欲亲自出手。 游龙不咸不淡道:“看来那套十八盘肠剑归我了。” “未必!”东岳少君刹住身形,一声长啸召唤正在远处觅食的另外四条海蛟。 龙四公子盯着海面上的陆叶,微微惊异道:“是我眼睛看花了?陆寻刚才祭出的好像是小妹的天德八宝炉!” “天德八宝炉?!”东岳少君吃了惊,断然道:“不可能,这小子乳臭未干,怎么会认识嘉禾公主?就算认识,嘉禾公主也绝不可能将天德八宝炉送给他!” 游龙慢悠悠道:“世事无绝对,说不定小妹就喜欢上他了呢?” “喜欢上他?”四个冷冰冰的字眼从东岳少君的齿缝里徐徐吐出,好像已在嘴里嚼碎了千百遍,散发出透骨的杀意。 龙四公子想到了什么,霍然瞪大眼睛盯着游龙道:“你早知道?” “知道什么?” 龙四公子迅速恢复正常,嘻嘻轻笑道:“三哥,胖妞儿自愧不如!” 东岳少君皱眉道:“你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龙四公子拍拍东岳少君的肩膀,诚恳地道:“华兄弟,算了。既然陆寻是小妹看上的人,你又何苦自讨苦吃?我很想帮你,可一想到小妹发起脾气来上天入地不死不休的模样……我、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东岳少君嗤之以鼻道:“四哥,你是糊涂了?嘉禾公主怎会看上这个傻小子?敢玷污嘉禾公主的清名,我岂能饶他!” 游龙遥望陆叶,鼻中轻轻一哼道:“玷污小妹的清名!嘿嘿,华兄弟,话可不能乱说,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动手。现在,是不是可以先将十八盘肠剑交付了?” 东海上空,四条海蛟将陆叶包围起来虎视眈眈,一股股腥风远远飘散开来。 第39章 小妹 一声冷冷的啸声从集庆号上传来,响彻了寂寥的海天。 忽然之间,四条海蛟缓缓朝后退却,调头潜入海中将先前那条重伤的黑蛟抬起,拉起龙辇隆隆远去,倏忽消逝在云层里。 陆叶怔了怔,不明白四条海蛟为何不战而退。 他收起天玑飞剑和天德八宝炉,一二三见没仗可打也哧溜钻回须弥空间里。 他在原地停留了须臾,缓缓调匀内息收纳真气,然后飞回集庆号。 陆叶并未落到三层露台上,而是直接回到一楼的甲板。数以百计的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满是各种难以表述的情绪,唯独那位集庆号的管事笑吟吟走上前来,恭恭敬敬施礼道:“陆公子辛苦了!” 陆叶朝他笑笑,抬起头就看到游龙、胖妞儿和东岳少君华真劫从三楼走了下来。 陆叶很不愿意和这些高高在上的龙子龙孙们打交道,但也知道自己伤了海蛟,东岳少君岂肯善罢甘休,再不愿意也必须面对。 东岳少君用吃人一样的眼神注视陆叶,问道:“你是从哪里偷来的天德八宝炉?” 陆叶剑眉一扬,冷冷地顶回去道:“你偷一个试试?” 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在人前亮出天德八宝炉就引来麻烦。当初俞伯伯说过,在踏入归元阶前千万不要轻易露出小火炉。自己年少气盛,刚才激战时一心求胜也没多想,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但麻烦既然已经找上门,断没有怕的道理。 胖妞儿咳嗽声道:“寻兄弟,你不要误会。我们呢正好认识天德八宝炉原先的主人,所以有些好奇它怎么会落到你的手中?” 陆叶警惕地看着胖妞儿,心里情不自禁想起了小姐姐。很久没有她的音讯,也不知她和俞伯伯又去了哪里。 东岳少君不耐烦胖妞儿拐弯抹角,冷哼道:“小子,你认识嘉禾公主?” “嘉禾公主?”陆叶愣了下,觉得这个名字似乎有点耳熟,蓦地耳畔回荡起那串熟悉的银铃般的笑声道:“小姐姐我名叫商嘉禾,没得商量的商……” 东岳少君见陆叶不答,彻底失去了耐心,伸手抓向他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这一抓看似简简单单,实则暗藏天地道法,号称“单手托东岳,五指拿阴阳”。别说陆叶正在出神,即使全神戒备也难以躲开。 不妨游龙跨上半步抬手挡格,正好护住了陆叶。 东岳少君怫然不悦道:“三少,你是打算为了这小子跟我翻脸?” 游龙淡淡道:“翻脸不翻脸的你看着办,我说过了,他是我的小兄弟。” 龙四公子故意愕然道:“不是妹夫么,可惜年纪差得大了点儿。” 游龙一捋胸前的紫色长发:“只要是真爱,年龄不是问题。” 东岳少君面色森寒,强自按捺胸中的妒火,厉声道:“龙藏剑,你存心和我作对是不是?” 游龙的脸也沉了下来,冷然道:“华真劫,这里是东海,本大少的一亩三分地上,什么时候轮到你大呼小叫指手画脚?如果不是看在华真君的面上,我便一脚踹你下船!” “喂喂,干嘛呢?”龙四公子庞大的身躯横在两人面前,当起了和事佬,“都是自家兄弟,怎么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了。得,我们请陆寻兄弟一起先回楼上,大伙儿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陆叶瞥了眼胖妞儿,一口回绝道:“我有事,告辞!” 龙四公子眼疾手快拽住东岳少君,对陆叶苦笑道:“陆妹夫,你是装傻还是真不晓得?那座天德八宝炉原本是小妹的本命仙宝,怎地她不声不响就送给了你?” “天德八宝炉是你妹妹的本命仙宝?”陆叶难以置信地看着胖妞儿,脑海里飞快掠过“小姐姐”、“商嘉禾”、“嘉禾公主”、“小妹”,这些各种各样的称呼其实都是一个人,原来自己认识的小姐姐竟是胖妞儿的亲妹妹! 难怪这帮人会对自己纠缠不休,说到底都是天德八宝炉太招蜂引蝶。可是话说回来,若非如此他又哪有机会知道小姐姐的真实身份。 “你妹妹!”东岳少君嫉恨欲狂,以为陆叶还在装疯卖傻,情急之下竟爆了粗口。 陆叶本想说出自己手中天德八宝炉的由来,可东岳少君这一骂,反感顿起,语气生硬道:“各位神仙子弟龙子龙孙,恕我高攀不起,再会!” 东岳少君可不愿罢休,喝道:“你伤了我父王的海蛟,又偷了嘉禾公主的仙宝,想一走了之,做梦!” 他一把甩开胖妞儿,也顾不得在船上动手什么后果,一拳轰向陆叶面门。 “砰!”游龙身形轻轻一晃,和东岳少君对了一拳。 罡风震荡拳声如雷,两人各自退后三步,脸上血气一闪而逝。 游龙知道东岳少君表面风流倜傥,实则是睚眦必报的性格,自己接连两次阻挡他伤人,肯定会被浓墨重彩地记上一笔。 这些年华真劫苦恋嘉禾公主,使尽种种手段,甚至央求其父东岳真君远赴南海登门求亲。只是小妹回绝得干净,连东岳真君的面子在这件事情上也不怎么好使。但华真劫并不死心,这回又追到宁州府来。 对于得罪东岳少君,游龙对此倒也无所谓。眼看双方已经撕破脸皮,他也懒得再和华真劫虚与委蛇,直接下逐客令道:“这儿不欢迎你。” 东岳少君一张俊脸白一阵红一阵,游走在彻底发作的边缘。他虽然眼高于顶狂妄自大,但也非常清楚今天在这艘集庆号上自己占不到半分便宜。偏偏龙四公子的态度暧昧,摇旗呐喊或许可以,想让他明明白白地出手相助绝无可能,自己这张脸算是被游龙打定了。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心高气傲如他又焉能在船上再继续待下去?于是怨毒地盯了陆叶一眼,冷嘿道:“龙藏剑,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奉劝你好自为之!” 游龙呵呵笑道:“哎哟不得了我好怕。” 东岳少君一跺脚腾身御风离船而去。 自始至终胖妞儿居然没有出来说一句话,更没有挽留华真劫。 游龙转头看着龙四公子道:“华真劫走了,你怎么不去追?” 龙四公子鄙夷道:“那个白痴,我追他干嘛。想娶小妹,他也配!” “你是嫌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吧?” 龙四公子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堆着满脸的肥肉挤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对陆叶道:“陆妹夫,能不能说说小妹是怎么把天德八宝炉送给你的?哎,我怎么觉着这是件定情信物呢?” 陆叶白了他一眼道:“你当每个人都像你们两人之间一样?” 龙四公子瞅着游龙道:“老三,咱们之间怎么了?” 游龙扭头往东岳少君消失的方向做恭送状,一句话也不说。 陆叶本想嘲讽龙四公子明知故问装模作样,但转念一想游龙刚刚力挺过自己,这家伙的口味如何总归是个人爱好,总不好恩将仇报。 他朝游龙躬身一礼道:“大少,谢谢!” 话不多,意思到了就好。别人愿意出手帮你,不是几句感谢就能偿还的。 游龙挠挠脑袋,期期艾艾地开口解释道:“妹夫,那天晚上哥是在和你开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呢。” 陆叶摇摇头道:“叫我陆寻就好。小姐姐于我有恩,胡乱称呼她听了会不开心。” 龙四公子终于抓住了机会,立马插话道:“你刚说小妹于你有恩?你是如何认识她的,为何我从未听小妹提起过你?” “我也从未听小姐姐提起过你。”陆叶说罢扭头离开。 “小兄弟!”游龙在后面叫道:“你还是住到我隔壁的客房中去,华真劫心胸狭隘,肯定不会就此罢手。不过你放心,有哥在,他那两手就不顶用。” 陆叶拱拱手,径直回了底舱。 龙四公子笑眯眯道:“这小屁孩,有点意思哈……喂老三,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盯着我?我是华真劫那样的白痴么,小妹可是连天德八宝炉都送给他了。我要动他一根毫毛,小妹活剥了我都算轻的。不行,我要好好巴结巴结陆妹夫,让他在小妹面前多讲两句好话。” 游龙懒得去分辨胖妞的话里哪句可以当真,但他对陆叶的维护绝对不是因为商嘉禾的关系,他自有一层不可为外人道的原因。 当下对他而言真正麻烦的事,不是陆叶,而是宁州府的租子不好收。 或许,陆叶在这件事情上能替自己起到意想不到的变数? 第40章 宁州 宁州府位于洪荒东南,东海与南海的交界之处,是当世三大海港之一。 每天从宁州府港口进进出出的船只成千上万,一面将来自南方的货物与商旅转运向北方,一面通过宁江往内陆腹地运输,码头上整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堆满了南来北往的各色货物,其中不乏远自夷洲和琼州的海外西贝货。 集庆号驶入港口时正值傍晚,红彤彤的落日在西边海面上绚烂生辉,大片大片璀璨放光的云霞美轮美奂笼罩在宁州府外的隐隐青山之间。 港口外的海面上千帆竞发百舸争流,丝毫没有黑夜将临的萧条。 陆叶站在甲板上,身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所有人经历了那么多天海上沉闷的生活,终于再次见到陆地,无不兴高采烈。 这时候从港口里驶出来一艘三桅福船,尖细的船首宛如锋刃切开水面在海中平滑而迅捷地前行,直朝集庆号行来。 游龙和胖妞儿又像一对亲哥们似地站在各自的露台上眺望港口,看到迅速驶近的福船,原本没精打采的两个人顿时精神一振。 “青州沈家的船?”胖妞儿拍打手里的折扇道:“老三,猜猜看他们想干什么。” 游龙故作沉思道:“欢迎我们?” “你告诉沈家的人此次搭乘了集庆号?” “怎么可能,我和老沈没交情。他是老二的人。如此说来,那就是不欢迎我们。” 胖妞儿懒洋洋打了个哈欠,胡乱揉搓阿宝的脑袋,忽然发现手感不对,才记起这家伙身上的毛都被陆叶剃净了,现在手上抱的,就是沉甸甸的一堆肉,不由心里一阵抽抽,咬牙道:“这儿是东海,你出面比我管用。” 游龙耸耸肩道:“我和老二那么熟,多不好意思?” “三哥,你说这话不觉得良心疼?” 两人说话的工夫,福船锋刃般的船首已朝着集庆号拦腰撞来! 船上的人发出惊呼,集庆号船体笨重,想要掉头躲避已经来不及。 胖妞儿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这帮不长眼睛的混账东西,港口停了那么多船,独独冲着咱们兄弟的集庆号来?找死!” 游龙不耐烦道:“有这闲工夫废话,直接干掉不就得了。”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从露台上凭空消失。 胖妞儿怔了怔,低骂道:“说好跟老二很熟的呢?”翻出露台人影一下消失不见,阿宝喵呜一声也跟着跳进了海里。 片刻之后,距离集庆号不到三丈远的时候,福船船体遽然被海底生出的一股诡异涡流带起,在原地旋转起来,无法再向前半尺。 那涡流越来越明显,不住往下深陷,形成了一个巨型喇叭状的深渊。 福船上响起惊恐的哭喊声,仿佛有某种恐怖至极的事正在发生。船体在漩涡中剧烈摇晃转动,就像深陷在流沙里,不断地下沉。 很快上方的海水灌涌而入将福船彻底吞没,海面又恢复了平静,仿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集庆号甲板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吓傻了,目睹这近在咫尺的诡异一幕魂飞天外说不出话来。 陆叶看了眼三楼空荡荡的露台,难得地在心里对游龙和胖妞儿点了个赞。 如果游龙和胖妞儿袖手旁观,他就要冒险动手了。 至于福船上的人,估计凶多吉少,即使没被淹死也会被龙大少和胖妞儿清洗干净。陆叶既不愿做白月光,也绝非白莲花,那些将满船乘客不放在眼里,只为自己一时痛快的混蛋,多死几个世间反而太平。 直到集庆号慢吞吞地泊进码头,游龙和胖妞儿都没有重新现身。 陆叶明明烦透了这两个混蛋,可心里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爽然若失的感觉。 他没有着急随着拥挤人流下船,先向左氏姐妹和焚琴煮鹤道别,感谢他们这些日子照顾自己的吃喝。 左氏姐妹大感意外慌忙辞谢,还问陆叶要不要留下来等一等龙大少? 焚琴煮鹤都是乖巧之人,晓得自己的主人恼怒陆叶多时,只恨不能为阿宝出气,客气了两句送他离开。 陆叶独自一人走上跳板,忽听有人在身后唤道:“陆公子,后会有期!” 陆叶回头,说话的是集庆号的管事。 陆叶朝他笑笑,道:“龙大少从前霸道惯了,那天他并非故意折辱你,私下里他曾和我说,让我代他向你道个歉。” “不敢当,不敢当!”管事看到陆叶向自己俯身行拜礼,吓得双手摇晃躲到一边。 等他回过神来,陆叶已经走过跳板登上了宁州府的土地。 多年以后,集庆号管事逢人便会夸耀,当初陆太上还是十四五岁少年郎的时候,坐过我的海船,还向我行过礼。 陆叶下了集庆号,码头上人山人海,即有接亲友的也有在招徕生意的。数以百计的码头苦力开始登船卸货,到处一片喧闹杂乱。 陆叶环顾四周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时间不晓得自己该去哪里。 他知道姑姑住在宁州府,可自己一穷二白,这样子贸然登门投靠,只怕会给她带来天大的麻烦。 眼见天色渐黑,陆叶想着最好还是找个地方住下来,等明天再做道理。然而一分钱憋倒英雄汉,如今他身无分文,想住客栈显然不可能,只能碰运气看有没有庙宇道观肯让自己借宿。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忽然迎面有个十来岁的小叫花挤了过来,像是被旁边的人撞了下,失了重心跌跌绊绊往陆叶身上扑来。 陆叶心头警兆乍起,侧身抓住小叫花摸向自己衣襟里黑乎乎的脏手,“你做什么?” “呸!”小叫花一口唾沫吐向陆叶。 陆叶避开刚想说话,旁边两个半大的少年挤了过来,一脸这个年龄本不该有的凶恶江湖气,冲着他道:“小子,识相点把钱交出来!” 两人一左一右,亮出两柄小刀将陆叶夹在当中。 周围有许多来往的客流,也不乏码头上的苦力与水手,却一个个视若无睹径直走过。 陆叶晓得自己遇到小混混了,他放开小叫花,对那两个比自己还大一两岁的少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左边少年的脸上斜拉拉有条刀疤,原本孩子气的脸显得几分凶恶,闻言乐不可支道:“你说我们是君子?做君子肚子就不会饿吗?少废话,要命还是要钱?” 陆叶老老实实道:“要命。” 刀疤少年点头道:“算你懂事。小罐子,搜他!” 小叫花应了声伸手就要往陆叶的怀里掏。 陆叶突然闪身,两个少年只觉得眼前一花,“砰砰”各自腿弯重重捱了一脚,踉踉跄跄往前冲出数步摔了个狗啃屎。 “小刀哥,蒜苗!”小罐子大吃一惊,举起小拳头打向陆叶。 陆叶见他不过七八岁的孩童模样,下不得重手,便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 小罐子全身发麻动弹不得,软软摊到在地上,突然哇地哭出声来,叫道:“我动不了啦,我是不是残废了?” 哭声异常娇嫩,陆叶才发现小罐子敢情是个女孩子。 小刀和蒜苗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谁知陆叶的脚上暗含内劲封了两人的经脉,挣扎半天也站不起来。 小刀急得满头是汗,丢开手里的刀子,叫道:“兄弟,我们认栽!江湖有云杀人不过头点地,别欺负小罐子,有事儿冲我来!” 陆叶没想到这个小混混如此仗义,轻笑道:“你倒挺有种。” 他走到小刀面前蹲下身,小刀一脸紧张不晓得陆叶会如何折腾自己,索性把心一横两眼一闭。 哪料到陆叶居然用手在他身上寻摸了半天,搜出了十几个铜钱,最后失望道:“就这点儿?” 小刀呆住了,喃喃道:“你不是刚刚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陆叶又抄走了蒜苗身上的铜钱,笑道:“还有一句盗亦有道,我没来得及说!” 小刀哑口无言,嘟囔道:“我的娘亲,怪不得小时候死鬼老豆非要逼着我读书。合辄读书人就是有道理。” 陆叶走到小罐子面前,抱起她道:“小妹妹别怕,这点钱给你买糖葫芦吃。”转手就将从小刀和蒜苗身上搜到的二十多个铜板塞到小罐子手里。 小罐子睁圆了晶亮的眼睛,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小刀大感意外,趴在地上抬头望着陆叶道:“兄弟,仗义!” 蒜苗也道:“早、早知道你这么仗、义,打死俺们也……也不会冲、冲兄弟你下手!” 原来他天生口吃,怕人耻笑所以很少愿意开口说话。 陆叶解了两人穴位,小刀站起来老气横秋朝陆叶抱拳道:“兄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恩大德我小刀哥铭记于心。往后有谁在宁州府的地头上敢难为你,尽管说是咱们风尘三侠的朋友!” 陆叶听着有趣:“哦,原来是风尘三侠,失敬失敬。” 小刀脸一红,昂然道:“江湖有云莫欺少年穷!别看咱们三个如今没混出啥名堂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难保将来宁州府就是我小刀哥的天下!” 陆叶笑了,“好,有志气!” 说实话,眼前的风尘三侠可比游龙、胖妞儿和华真劫三个阔少有情义多了。 他忽然灵机一动道:“三位少侠,江湖有云不打不相识。在下陆寻,正有一件为难之事,不知可否请三位朋友仗义相助?” 小刀愣了愣,拍胸脯道:“大家都是朋友,有事儿只管开口。我们风尘三侠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第41章 风尘三侠 就这样,陆叶在新结识的风尘三侠仗义相助下顺利解决了今晚的住宿问题。 三位少侠平日里居无定所,但今天要招待兄弟,自然不能再随便找个桥洞窝一宿。小刀和蒜苗稍作商量,便将陆叶带到了宁州府的城隍庙里。 白天这里是香客的天下,到了晚上便是宁州府乞丐的洞府。 陆叶在集庆号上已见识过底舱的世界,所以当他看到城隍庙内外一个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流民,已见怪不怪处之泰然。 只是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 大越国的奏章公文里字字句句都在讴歌举世升平丰衣足食,似乎全都遗忘了在黑暗中为了一衣一饭苦苦求生的贫民。 陆叶跟着风尘三侠,左晃一圈右晃一圈绕过横七竖八躺倒在地的人群,好不容易走进了城隍庙的大殿里。 大殿中点着火把,人比外面少了许多,三五成群地围坐一圈烧火吃饭。 小刀来到最靠里的一圈人当中,为首的是个红脸壮汉,瞧见他醉醺醺地唤道:“小刀,这么早就来交月钱了?” 小刀恭恭敬敬朝红脸壮汉躬身行礼道:“五爷,来了一位兄弟,今晚我想请他住殿里。” “成啊,”红脸壮汉漫不经心瞅了陆叶等人一眼,大咧咧道:“规矩你晓得,每人三文钱。” 小刀点了又点,数出十二文铜钱递给红脸壮汉。红脸壮汉收了便不再管他,端起酒碗又和一旁的同伴说笑起来。 小刀走了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骄傲,对陆叶道:“成了,今晚咱们就住大殿里。” 陆叶疑惑道:“这人是谁,为何你要给他钱?” 小刀低声道:“马五爷是宁州府丐帮的老大,码头这片全都归他管,手下有上千的兄弟,连衙门里的大老爷都得卖几分面子。谁要想住城隍庙的大殿,按规矩都得交房钱。一般人要五文,马五爷看在我小刀哥的面上,只收三文。” 陆叶过意不去道:“让你破费了。” 小刀打心眼里心疼那十二文铜钱,嘴上依旧豪气干云:“我们是兄弟,十二文铜钱算啥?走,找个好地儿坐下来开饭!” 小罐子开心道:“好啊,开饭啦!” 四人找了个角落围坐,小刀拿出几个冰冷生硬的烧饼和一壶冷水。他先狠劲儿撕下一大块给了小罐子,又将一整只烧饼递给陆叶,自己和蒜苗各分了个小半边儿,剩下的全都收回怀里,看样子那是明天的早饭。 陆叶拿着一个比生铁还硬的烧饼,慢慢扯下小半边塞进嘴里咀嚼,剩下的一大半递给小罐子道:“我这几天晕船,不能多吃。你帮我分担点儿。” 小刀哈哈笑道:“你小子穷得一文钱没有,富贵病倒不少。” 陆叶呵呵一笑,接过蒜苗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口。 小罐子问道:“陆哥哥,你明天去哪儿?” 陆叶答道:“我有个姑姑在苗人天苗……老爷的府上做事,我来宁州府就是想投靠她。” “你姑姑认得苗天王,你刚才怎么不说?”小刀伸脖子咽下烧饼,埋怨道:“早知道这样,咱们今晚的房钱全都能省了。” “可我姑姑,不过是苗府的一个……下人。” 小刀一副万事通的模样,嘿然道:“兄弟你不懂了吧。莫说你姑姑还是个人,就算她只是苗府里的一根草,那也是根草大爷!苗天王是谁——天下四大海王爷里顶尖儿的那一位!不说别的,他底下一个看门的走在大街上,马五爷老远见了都得绕道走!” “你有这么一个姑姑,住城隍庙还用花钱?笨啊,笨死了你!” 蒜苗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道:“嗯呐,是、是够笨的!” 陆叶啼笑皆非,无奈假装吃惊道:“我姑姑真有这么横?” 小刀肯定地点头道:“那当然。只要你姑姑和马五爷打个招呼,咱们天天睡城隍庙大殿里最好的位置,还不用交钱!” 小罐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央求道:“陆哥哥,要不你和你姑姑说说?这样往后我和小刀哥、蒜苗哥就不用睡桥洞啦!” 陆叶摸摸小罐子发黄发卷的头发,微笑道:“城隍庙大殿有什么好的,怎么也是个独门独户的大宅子。” 小刀只当陆叶吹牛,打了个哈欠道:“今晚大宅子是住不成了。明天我们陪你去苗府找姑姑。” 陆叶没想到小刀如此热情,只好先答应了。 一夜无话,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马五爷的手下便开始吆喝赶人。再过半个时辰,城隍庙里就该有香客来了。 几个人人匆匆祭奠了下五脏庙,在小刀的带领下兴冲冲奔向天王府。 天王府并不在宁州府城中,而是坐落在城外十五里的一座临海山崖上,犹如一头展翅欲飞的雄鹰俯瞰波涛浩荡的沧海。 到了山崖下面,就有天王府的护卫守在一座十余丈高的玉石牌楼前,从牌楼往后方圆数千亩,便全部是天王府的地界。 别看小刀昨晚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当真走近了天王府,脚下却变得越来越慢。 他心里发憷,其实陆叶比他更为难。 陆叶的姑姑是天王府里的人当然不错,可并非什么下人,而是苗天王的夫人,天王府中的女主人。 可是昨晚他的话放出来了,说是要来苗府投亲,总不能临阵退缩吧。 蒜苗和小罐子个子本来就小,畏畏缩缩缀在两人身后,连个脚步声都听不到。 牌楼前人来人往,谁也没在意这几个半大的孩子。 等陆叶和小刀走到牌楼下面,终于有护卫叫道:“你们两个站住!” 小刀慌了,本来他就半遮半掩地跟在陆叶身后,这下立刻闪身躲到陆叶背后。 陆叶冲那护卫施了一礼道:“这位大哥,在下来找姑姑。” 护卫上下打量陆叶,见少年眉目端正举止有礼,不像是街面上的泼皮无赖,语气稍许放缓了些问道:“你姑姑是谁,在哪里做事?” 陆叶来的路上已经盘算好了,当下睁眼说瞎话道:“我姑姑名叫陆凤姑,我爹听说她在天王府里做厨娘,叫我来投靠她混碗饭吃。” 护卫可不知道天王府里有哪个厨娘叫陆凤姑的。这府里上千口人,有个把不认得的也正常,他转头问同伴道:“你们有谁知道陆凤姑的?都不知道?小哥,怕是你爹搞错了。这样吧,你回去问清楚,你姑姑到底是在咱们天王府哪个大院里干活的,伺候的是哪位公子小姐。” 陆叶顺坡下驴,说道:“谢谢大哥,我这就回去问我爹。” 他转身离开,小刀也忘了埋怨陆叶连他姑姑究竟是不是在天王府里干活都没闹清楚,战战兢兢跟着往回走。 不是他胆儿小,而是被天王府这气派彻底镇住。牌楼下的护卫看似挺客气,可真要翻脸,拔刀砍了他们风尘三侠不比切个西瓜麻烦多少。 就这样四个人原路返还,小罐子一个劲儿安慰陆叶道:“陆哥哥,没事儿的,找不到姑姑你就跟我们混吧!” 陆叶倒真没觉得失望,毕竟陆凤姑这个名字就是他瞎编出来的,要是天王府里真出来这么一位同名同姓的厨娘要和自己相认,那才真叫见了鬼。 听到小罐子天真地安慰自己,他不禁想起游龙来,这家伙好摆老大气派,自打昨天消失后便再没有冒头,耳边少了那些唠叨忽然清静了不少。 正这时候,从牌楼里面奔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看穿衣打扮应是天王府里的管事,远远朝陆叶喊道:“小哥,等等!” 陆叶一愣回头,那管事已一路小跑到近前,喘着气道:“小哥,你愿不愿意到府里做事?我是大院里的管事,姓张,手上刚好还缺一个马童。” 陆叶还在疑惑这个张管事为何会主动找上自己,小刀、蒜苗和小罐子的眼睛已亮了起来,个个羡慕地看着陆叶。小刀看陆叶还在发呆,忙替他答应道:“愿意,当然愿意!” 陆叶哭笑不得,自己到天王府来,可不是养马的。 他转念一想,自己正愁没办法见到姑姑,无论如何先混进天王府里再说,当下点头道:“一个月工钱,可有……两百文?” “没问题!你这就跟我来,领了衣衫号牌开始干活了。” 陆叶看向风尘三侠,小刀笑道:“陆兄弟,你这下成了天王府的人,往后看宁州府街面上有谁还敢欺负咱们兄弟?” 陆叶点点头道:“得空我来找你们。” 小刀兴奋道:“白天我们在码头上找活干,晚上嘛……多半会在城东的宽窄巷子附近。” 陆叶记下了,和风尘三侠作别。 小刀有模有样地抱拳道:“兄弟,江湖有云山不转水转,路不转人转,咱们后会有期!” 陆叶开心一笑,也是一抱拳道:“江湖还有云,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改天我请你们下馆子!” 第42章 马童的幸福生活 快中午的时候,陆叶终于忙定,躺在马厩里的草堆上长长舒了口气。 想不明白,想破脑袋也闹不明白管事为什么要点名自己进府当马童。按说天王府的管事不会如此大意,随便在外头拉个人就领进府里。他到底是看上自己哪一点了? 好在陆叶对手上的差事还挺满意。据说天王府里养了三百多匹宝马,在西山里头还有一处马场,但陆叶的差事挺轻松,只要伺候好天王府三公子的两匹宝贝儿就好。马厩就在三公子府邸里一个清静之处,干完活正好修炼。 陆叶长这么大头一遭来姑父姑姑家。他晓得姑父是号称四大海王爷之一的东海王苗人天,东海之上便是由他令行禁止唯我独尊。但万万没想到的是,姑父能有这么大一座气派威武的府邸,以前爹爹经常开玩笑的说他就是个“赶海的”。每每这时姑父便咧嘴嘿嘿一笑,把年幼的自己扛在肩膀上说,小叶子啥时候到姑姑家里去玩儿,姑父带你坐大船。 如今自己真就到了姑父家里,可惜不是贵客而是马童。 偌大的东海天王府,陆叶一时也想不出如何能找到机会接近姑姑,打探爹爹的消息。 好在总算是进了府,总会有办法。 他正寻思着,突然听见有人在马厩外面高喊道:“来人啊,快将绿耳马牵出来,爷要出门!” 陆叶一下惊醒从草堆里跃起,脱口应道:“来了!” “嗯?”他猛然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只是站在幽暗的马厩里,外面的光线太亮,一下子没能看清楚来人的面貌。 不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忍耐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陆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回道:“滚,爷没工夫伺候你!” 能惹得陆叶这样骂人的,天下除了游龙大少再没有第二位。 游龙笑嘻嘻背着手晃悠悠走进马厩,左右张望了会儿点点头道:“不错不错,挺勤快挺能干的,马粪打扫得挺干净。” 陆叶躺回草堆里,不想睬他。 游龙走近一屁股坐到陆叶身边,道:“哥给你安排的这活儿还满意吧?” 陆叶恍然大悟,哼了声道:“就你会搞鬼。” 游龙从兜里掏出一包瓜子,津津有味地嗑起来,瓜子壳吐了一地,问道:“你怎么想起跑到天王府来打秋风的?” 陆叶生硬道:“我找我姑姑。” “你姑姑?真是那个叫陆凤姑的厨娘?” “什么意思?”陆叶登时警觉起来。 游龙笑道:“你就算想混进天王府,至少该先打听打听吧。谁让你运气好呢,刚巧被大少我遇见,否则你这个闭门羹可就吃定了。嘿,不对啊,其实当时你已经吃着了。所以呢,你该如何感谢我?” “我谢谢你能不能走远点儿?” “不能,我还没闹明白就凭你的修为和背景,干嘛要死皮白咧地混进天王府当马童?” “我有什么背景?” “我妹夫啊!”游龙理直气壮道:“好吧,我就当你是白龙鱼服。可这事儿传出去,哥的脸算是丢尽了。想我堂堂大东海少主的兄弟兼未来的妹夫,居然在天王府里扫马粪……兄弟,你想故意恶心哥哥是不是,咱们换个法子好不好?” 陆叶嘿然道:“好像我扫马粪的差事还是你安排的吧。再有,我不是你妹夫!” “没错,你现在不是我妹夫。可将来说不准就是了。” 陆叶转身拿屁股朝他,就差划地绝交了。 游龙凑近陆叶在他耳边嘀咕道:“好妹夫,我还没来得及谢你呢。那天你把华真劫的小脸蛋搧得砰砰响,哈哈,我到现在都忍不住想笑。” “还有么?” “当然不止啊,还有胖妞儿,我多少年没这么收拾过他了。你是怎么想到把阿宝剃成个光猪的,干了哥一直想干还没干的事儿,哈哈!” 陆叶不吭声,游龙继续道:“你甭怕,有哥帮你撑腰。往后看不顺眼谁,你就狠狠收拾他,天底下还没几件是我龙大少摆不平的事儿。当然……” 他立即补了一句道:“你和小妹的事儿除外,恕哥哥我爱莫能助。不过呢,要是你肯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认识的,说不定我还能出出主意帮你早日搞到手,如何?” 陆叶忍无可忍,一脚踹过去。 游龙哈哈大笑在草堆上打了个滚躲开了陆叶飞踹,意犹未尽道:“你没看到啊,那天华真劫和胖妞儿瞅见你祭出天德八宝炉时候的表情,就一个字——爽!” “你爽够了可不可以让我清静会儿耳根?” “当然可以,我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有屁快放!” “你鬼鬼祟祟混进天王府,到底想干什么?” 陆叶犹豫了片刻,想到这家伙神通广大,说不定真能帮上忙,于是道:“我想见苗夫人。” “苗夫人?你费尽心机想见的就是她?妹夫,听哥劝一句,你已经有小妹了,就别老想着要红杏出墙。苗夫人长得是不错,可年纪大了点儿不是?何况人家是有夫之妇,不合适啊。” 陆叶翻过身来不由分说,逮住游龙摔了个大背包。 游龙哼哼唧唧躺在草堆里,怒道:“第三次了,事不过三啊!” “你的修为明明比我强很多,还手啊!” “我从不打自家兄弟!” 陆叶伸手把游龙拉坐起来,无奈道:“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但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你有没有办法?” “交换!说吧,你怎么认识小妹的?!说了我就帮你搞定苗夫人!” “为何你们对……对小姐姐都如此关切,好像有点儿古怪。” “小妹不单单是我四大爷的心头肉,她是我们整个四海龙府的小祖宗。你觉得胖妞儿怎么样?” “不怎么样。” “那是你没见识过胖妞儿的手段。就在两个月前,他去了一趟天荡湖,从天荡水神往下数,一共三百七十六个大大小小的水妖水鬼,一个没留只用半个时辰就处理干净了,湖水到现在还是五颜六色的。” 陆叶心头一动道:“那你知不知道卧龙原的巡海夜叉房书平?” “夜叉,哼,他给胖妞儿***的资格都没有。” “好像他的海府也被人夷平了?” “这事儿是雪岩宗干的,据说是勾结黑潮雾妖妄图淹没珍珠湾。雪岩宗没打招呼就动了东海龙王府的人,惹得我家老爷子老大不高兴。怎么,你认识房书平?他没死,不晓得溜到哪儿躲起来了。” 陆叶摇头道:“我不认识他,只是在黑石村的时候听人说起过。” 游龙大力拍打陆叶肩膀道:“妹夫,咱们言归正传。像胖妞儿这般的,见到小妹都如同老鼠见猫,你说咱们能对你不感兴趣?” “我也只见过小姐姐一次,她……其实也不怎么待见我。” “于是她就用天德八宝炉砸你?然后你手一伸,就把炉子揣兜里走人了?”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游龙笑嘿嘿地盯着他不言语,陆叶双手一摊道:“我说的是实话。其实她也是受人之托,才会将天德八宝炉送给我。” “哦,那人是谁?” “是……我大伯。” 游龙一张俊脸明明白白地写满不信,再问,陆叶便什么也不肯说了。 游龙拿陆叶没办法,竖起三根手指头道:“给我三天工夫,哥让你和日思夜想的苗夫人见面。” 陆叶没想到游龙会如此爽快,便不在意他的嬉皮笑脸,感激道:“多谢!” 其实他也曾想过直接向游龙询问爹爹的消息,但一来这家伙太聪明,怕是骗不过他;二来陆叶潜意识里总想将这最后一丝希望保留得更长久点。 游龙却不太高兴,嘀嘀咕咕抱怨道:“你四大爷的,这算什么回事儿。我游龙大少居然背着小妹帮妹夫拉皮条,偷偷摸摸安排和有夫之妇月下私会……” 陆叶听不下去,从地上抓把稻草去堵游龙的嘴巴,游龙哈哈一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干草道:“走了!” “等等!”陆叶叫道。 “还有啥事儿?” “我新认识了三个小朋友,能不能拜托你帮忙照顾一下。只要别冻着饿着被人欺负就成。”陆叶迟疑了会儿,终于实话实说道:“我没什么朋友,只能找你帮忙。” 游龙瞬时间眉飞色舞起来:“就是早上和你一块儿来的那三个脸都洗不干净的娃?好说,房子、金子、车子、女子、老妈子……给个尺寸,哥立马给你办了。” 陆叶头疼道:“你能不能别那么拽,说不定会让人顺眼许多。” 想起自己答应过小罐子的话,便道:“如果,你能找到个小宅子安置他们,再帮忙安排些活计能让他们对付日常开销的话更好。” “行,哥今天就帮你办妥。不是哥说你啊,抠门,太抠门了……” 陆叶想想,从须弥空间里掏出两枚天君钱道:“够不够?” “你用这个在宁州府买小宅子……这是打算跟哥炫富么?不瞒你说,哥随身带着一袋子这玩意儿,还缺你那两个?!” “亲兄弟,明算账。” “那……行,房子、金子、车子、女子、老妈子,加大两个码。”游龙收了钱,转身打算出门办事。 陆叶又叫道:“等等!” “还有什么事儿?” 陆叶指了指满地的瓜子壳道:“扫干净再走。” “我不是着急帮你去照看那三个小朋友么,妹夫。” “亲兄弟,明算账。” 游龙双手抱头痛不欲生,陆叶扭头不理他,没提防游龙一晃身便去得没影,远远传来他得意的声音道:“自家兄弟,你就当那些是马粪,帮忙扫一下!” 第43章 兄弟事,我来扛 大约一个时辰后,游龙去而复返。 陆叶正在给马喂草料,看到游龙不禁有些吃惊:“这么快就办好了?” 游龙不答,望向陆叶神色有些不好意思道:“你有没有空,跟我去个地方。” 陆叶丢下手中的干草问道:“怎么回事?” “我在外面安排了马车,你去了就知道。” 陆叶知道出事了,摇头道:“马车太慢!” 他解开马厩里两匹马的缰绳道:“走!” 两人翻身上马,游龙带头冲出,天王府中的守卫远远见着这位大爷打马飞奔而来,乖乖闪到一边无人阻拦。 两人两骑风驰电掣冲下山崖,一路往宁州府城里飞奔。陆叶追上游龙并骑而行道:“是小刀他们?怎么了?” “小刀被人打伤了……别急,我去得及时,保命没问题。” “小罐子呢?” “小罐子没事儿。” 陆叶稍稍心定,猛地望着游龙犹疑道:“蒜苗?” “我找到他们的时候,蒜苗已经没气了。” “希律律——”绿耳一声长嘶在官道上高高扬起前蹄,陆叶稳稳坐定纹丝不动,手拉缰绳道:“谁干的?” 游龙勒住座下的渠黄马,叹气道:“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犯浑。那三个小娃不巧遇上了青州沈家马队……哎,等等我!妹夫,别冲动,我说你好歹先去看看那个刀子罐子——” 两人一前一后飞驰进宁州府城,游龙带着陆叶来到一处宅院中。 宅院内外有东海天王府的护卫把守,看到游龙纷纷施礼。 陆叶一言不发跳下马扬声喊道:“小罐子!” 游龙从没见过陆叶这般模样,紧跟在后头道:“兄弟,妹夫,五大爷——你冷静点儿,小刀刚刚睡下,你也不想把他吵醒吧。” 陆叶一下子放轻了脚步,就见二道门里奔出来一个瘦小的身影,扑入陆叶怀中“哇哇”大哭道:“陆哥哥……” 陆叶弯腰替小罐子擦去脸上的涕泪,沉声道:“别怕,陆哥哥来了!” 话一出口,他胸中的怒火和悲痛立时燃烧起来。 是的,他来了,可是蒜苗已经死了,小刀也只是差一点,除了复仇,自己还能做什么? 陆叶拉着小罐子的手走进屋,蒜苗已经被装入一口棺材,看得出已经收拾清洗过一番,然而情状依旧惨不忍睹。 被马蹄踩踏过的他几乎看不出原形,全身的骨头尽数折断,脸上已看不出五官。 小罐子“呜呜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惊又恐完全没办法说话。 陆叶看向游龙,游龙叹了口气道:“他们三个离开天王府就往码头去了,谁知道正撞上沈家的马队。据说呢,小罐子有点吓傻了,站在那儿不敢动。这位蒜苗……兄弟本来已经躲开,结果又冲回来把小罐子推开,结果自己被快马撞到。” “撞到?只是撞到尸体会成这样?” 游龙翻眼道:“我不是跟你说了嘛,那是沈家的马队!” “混蛋!”陆叶一拳砸在立柱上,整栋房屋都颤栗起来。 小罐子大哭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死了蒜苗哥……” “不是你,不是你害的。”陆叶抱起小罐子:“是我不好,我应该带你们一起进天王府的。” 游龙摸摸鼻子,接着道:“小刀哥也是个……英雄,居然冲上去想拦下马队救自己的兄弟,结果被撞飞了。我说妹夫,你认识的这几个小朋友还都挺够义气。” 陆叶徐徐道:“你别尽挑好听的说。告诉我,马队领头的是谁?” 游龙避而不答,“你要不要先给蒜苗上柱香?” 陆叶点点头,在蒜苗的棺材前跪下连磕三头,敬上一炷香。 小罐子已经被游龙叫人抱着到隔壁屋里歇息去了,陆叶起身往屋外走,游龙亦步亦趋道:“你到底想干嘛?” 陆叶站定平静地对游龙道:“记得我对你说过,我没什么朋友。可他们三个,刚巧都是!” “可我记得,你们刚认识不过一天。” “一天么?可他们昨晚为了我,拿出了身上全部的铜钱交给城隍庙里的马五爷,只为了让我住得舒服点儿。” “他们当我是兄弟,遇到事我自然要为他们出头。这才公平,不是么?” 游龙的眼皮一跳,想说什么,最终化作嘿嘿一笑道:“妹夫,能和你做兄弟,是件挺划算的事。” 陆叶翻这家伙一个白眼,让他带路去看小刀。他轻手轻脚走进屋里,一股刺鼻的草药味在屋中弥漫。小刀鼻青脸肿躺在床上,正被一个大夫将全身都包裹起来,。 陆叶向大夫躬身致谢,昏睡中的小刀忽然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了陆叶。 陆叶将一滴杨枝玉露就着桌上还剩下的小半碗药汤,用勺子一口口喂给小刀。 小刀喝着药,两行泪水无声无息地从眼角迸出,沙哑着嗓子道:“陆兄弟,蒜苗死了。他、他太惨了,几十匹马、几十匹马从他身上踏过去,他是被活生生踩死的!” “我摔在道边还能听见他的惨叫,听到他一直在喊‘小罐子跑,小罐子快跑……’” 陆叶心如刀绞,咬牙道:“小刀,你好好养伤。蒜苗的仇我来报!” “别去!”小刀一下子抓住陆叶的胳膊,刚矫正的断骨因为用力疼得他冷汗涔涔,焦急道:“千万别去——他们是北海沈天王的人,带头那个我认得,是沈家二公子。咱们的命贱,更斗不过他们,你好不容易在天王府里找到了活儿,好日子刚开始。” 陆叶轻轻握住小刀的手,道:“早上才说过,江湖有云,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既然我兄弟有事,当然要帮!” 小刀大急,猛地觉得从陆叶手上传来一股温暖的力量,浑身像泡进了温泉水中,刚刚服下的杨枝玉露药力开始发作,很快便眼皮发沉酣然睡去。 陆叶一直等到小刀睡熟了才从他的屋里退出来。 游龙站在门外自告奋勇道:“我想好了,回头就让沈家老二把第一个撞到蒜苗的家伙交出来,你若喜欢,把那杂碎切了喂阿宝都可以。这点事儿,本大少还是摆得平的。” 陆叶奇怪地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我想喂阿宝?” “我又不傻!喂,你正经点儿听我说,沈家的家主沈一海,那就是条疯狗,沈家老二也不是省油的灯,他身边那些侍卫都是千挑万选过的,你就一把刀,能砍几个?纵使你修为过人运气够好,真把沈老二宰了,沈一海回头非得要了你的命不可。” “我不怕。就算沈家满门都是疯狗,在我被咬死前,总也能一条条屠个痛快!” “有志气,反正吹牛不死人!你说说看,单枪匹马一个人,凭什么以为自己能跟北海天王府对着干,就凭你他妈的一腔正气?!傻缺!” 陆叶笑了,道:“无论如何要谢谢大少。万一我回不来,麻烦帮我给小刀和小罐子安排个好人家,打杂当差都好,千万别在码头混了。” 他迈步走向门外,忽地又停了下来。 游龙以为事情有转机,急忙道:“兄弟,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咱也不急一时。” “嗯,的确不急一时。我去换身衣服。” 不多会儿,陆叶着了一身白衣出来,额上也缚了一条白色的头带,仆人将绿耳和渠黄牵了出来,陆叶看着两匹雄峻异常的宝马,摇头道:“不必了,免得将苗家也卷进来。” 游龙彻底没了脾气,有气无力地问:“你晓得沈老二住哪儿么?” “沈家在西山有一栋醉风别墅,沈老二多半便在那里。” “妹夫,你知道的真不少,可惜还不够多。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今天中午有七家海商的家主在宁州府城里的马上风酒楼为沈老二接风洗尘。另外天王府的苗大公子今晚也要在宁江上的扶仙居设宴,款待的贵客当然也是沈老二。所以呢,此刻他应该还在城里。” “龙大少,我发现你这人越来越够意思了。前些天在船上该对你好点儿。” 游龙哼道:“那是你眼拙,没早点发现本大少内秀!妹夫,你要当真想对我好,现在也来得及,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大忙?” “什么忙?” “一会儿下手宰沈老二的时候,楼里楼外上上下下多喊两嗓子:‘杀人者南海龙四——’嘿嘿,保管能多恶心胖妞儿几天。” 他以为陆叶肯定会拒绝自己的馊主意,谁知陆叶想了想居然深以为然道:“是个好主意。” 游龙回过神来喃喃道:“你小子,不会是当真的吧。” 陆叶不答,大步出门,背影在长巷里愈行愈远。 阳光洒照在他的身上,白衣如雪。 第44章 正义只会迟到,但绝不缺席 距离黄昏还有个把时辰,镇海街的街面上人流如潮汹涌。来自洪荒九州的商旅操着南腔北调的口音三五成群游走在街上,那指点江山口沫横飞的意态好似人人都是腰缠万贯的富豪。 但往往当他们路过醉风楼的时候,嗓门会不约而同放低,脚步更如有默契地加快许多。 此处,正是大越国排行前三的销金窟,万贯家财未必能买来醉风楼的一夜风流。 这里有来自异乡最惊艳美丽的艺伎,有洪荒名气最大的厨子,也有各种各样你想象不到的享乐。总之,被贫穷限制的不仅仅只是想象,还有进出醉风楼享受奢华与格调的权利。 所以醉风楼不单单仅仅是街面上立着的那栋五层高楼,还有楼后面占地百亩的园林。 据说有人曾经在醉风楼五楼的墙上挥毫泼墨写下:“十年一觉宁州梦,赢得酔风薄幸名”。 十四个字引得大江南北轰动,不知多少文人墨客风流才子慕名而来,只为在醉风楼里一掷千金得见真迹。 至于醉风楼的老板,还有他手下那些跑堂的、看门的、护院的,一个个腰板挺得笔直,鼻孔抬得朝天,走在大街上更是时时不忘把那块刻有“酔风”二字的腰牌晃得叮当响。 再过没几天,十年一届的四海盛筵即将召开,这回轮到宁州府的苗天王做东。 在洪荒天下,能够与四海盛筵比肩的也只有十年一度的五岳大典。于是民间有种十分流行的说法,洪荒天下的财富若有一石,那么四海盛筵里的宾客肯定要占去四斗,五岳大典也能够拿走四斗,剩下的两斗才是被其他人分掉的。 这话当然有些夸张,至少诸如洪荒天下的二十一家宗门论及财富也绝不逊色。只是这些宗门无论正魔佛道终是世外仙修,与老百姓的家长里短无关。 这些天醉风楼的护院们全部像打了鸡血,一个个神精气足比画上的门神更多两分煞气,排成两溜笔直的人墙立在楼外,这排场这派头看遍大越国的酒楼饭馆也就独此一家。 原本开店的人,做生意讲究的是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但醉风楼的老板不同,他的生意经只有八个字:豪奢、豪奢,必须豪奢! 如果一定要在豪奢之前加个形容词,那必须是“高雅”。 就像现在,十六名筑基阶的护院在门外分列两厢,为的是将闲杂人等区隔开来,给真正进楼金主们无上的尊荣感与安全感。 总之,护院们要做到的就是风能进雨能进穷人与狗不能进。 当然若是金主们带来的宠物,立刻会有最细心最善解狗意的婢女替主人们热情照料,诸如梳洗打扮,修剪指甲,吃喝拉撒,按摩筋骨,调理养生……如果愿意,还可以帮忙配种,让狗狗们开枝散叶繁衍后代,让狗主们亲上加亲。 这时眼看着日头偏西,到了快交班的当口,醉风楼大门外的人墙们稍稍舒展了一下筋骨,紧绷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趁着空隙低声说笑几句。 忽然,有人注意到镇海街的南面缓步走过来一个白衣少年,头上还绑着一条白布。 “谁家又死人了?他娘的晦气!”护院低声咕哝,也没放在心上。 谁知白衣少年径直朝醉风楼走来,迈步就要进楼。 “这位小哥,请留步。”护院皱了皱眉,上前伸手拦住了白衣少年。 护院姓周,在醉风楼当差已经有三年多,也算老人了,新近被提拔成了班头。 周班头知道除了那些不长眼的乡巴佬,每个敢大摇大摆走进醉风楼里的人,都不是自己能惹的。因此即使面前站着的只是个陌生少年,言语间也保持着惯常的客气与尊敬。 “请问小哥,您这是要找谁奔丧报讯么?” 白衣少年正是陆叶,他看了眼大门敞开的醉风楼,还没有入夜里面已是灯火通明,管乐丝竹靡靡之音袅袅飘来,不时还有客人的喧嚣女子的娇嗔。 另一边,蒜苗骨断筋折正躺在冷冰冰硬梆梆的棺材里,还有遍体鳞伤的小刀和惊恐无助的小罐子。 他们,的确只是这座繁华城里最不起眼的小人物,甚至,是最被人厌恶嫌弃的小混混而已,没有人会在乎他们明天是否存在或消失。 可是陆叶在乎。 “我找沈立德。” “沈二公子?”周班头闻言暗吃了惊,这个少年好大的胆子,居然大咧咧地直呼沈二公子姓名,显非常人。说不定,也是哪家天王府的小公子。 他不敢怠慢,毕恭毕敬道:“请问公子如何称呼,找沈二公子有何贵干?” 陆叶笑笑道:“见到了他,我自有话说。” 周班头为难道:“您不说清楚,小人如何替您通禀,更不好放您进楼。” 陆叶奇怪道:“你们酒楼开门做生意,有客人登门莫非还得盘查讯问自报家门?” 周班头心里起疑,语气开始变得强硬,“醉风楼的规矩一贯如此。” “天下哪有这样的规矩。” 周班头不客气道:“想进醉风楼,自然得按醉风楼的规矩来。怎么,你是存心来惹事的?” “我和沈立德之间有些未了恩怨。怎么,你想拦我?” 周班头脸色微变,周围的护院已悄悄围拢过来,准备在事情闹开前绑了这个不长眼的小子,揍一顿然后丢到海里了事。 陆叶扫了眼四周,警告道:“都走开,我不想为难你们。” 周班头冷笑道:“拿下!” 一名护院嘿然道:“小子,跑这儿来闹事,也不看看自己站的是啥地方!” 他张开蒲扇般的大手,五指如铁钩般抓向陆叶脖颈。 陆叶脚下一晃,施展二十一经掌身法轻轻松松避过,右手立掌如刀正切中护院的左肋。 护院大叫一声向后软倒,手捂肋部已疼得满地打滚。 周班头低咦了声,却没派人入内报信求援,毕竟想闯楼闹事的人也就十五六岁,能厉害到哪儿去?自己带着十几个护院高手如果连个小娃娃都拾掇不下,恐怕除了被老板骂饭桶外,饭碗也要悬了。 他朝左右使个眼色,数名护院一拥而上抱胳膊搂大腿,想把陆叶扳倒在地当场拿下。 陆叶自从走出水晶洞天,一路南来宁州府,斗过龙猫,揍过海蛟,全都不知比醉风楼门口的护院凶猛厉害多少倍。 说到底,就算这些护院有些实力,也要看和谁打。 他有意试一试二十一经掌在对战中的威力,身形闪展腾挪不让护院合围锁死自己,手足并用避实击虚,顷刻间又放倒了三个。 周班头面色越来越阴沉,口中骂道:“小崽子,我看你有多能!”晃身加入战团围攻陆叶。 陆叶几个回合下来已经发现二十一经掌真正的威力不在于招式变化,而是返璞归真大拙若愚的掌势。 他每一掌每一腿击出,丹田真气都会悉数集中于一路经脉,犹如海水倒灌江河将五指捏攥成拳从一处爆点轰出,使得掌法威力得以十倍百倍的暴涨释放,从而摧枯拉朽活活轰杀对手。 这些护院的功力远不如陆叶,双方拳掌交击之下无不一触即溃毫无还手之力。陆叶不欲痛下杀手,掌力有所保留,否则一掌击落对方的内脏也要被尽皆震碎。 “啪啪啪——”转眼工夫十几个护院倒了一地,哀嚎翻滚倒地不起。 周班头见势不妙转身便欲往楼里逃,陆叶从后赶至一把将他后脖领抓住,逼问道:“沈立德在哪里?” 周班头扭头瞪视陆叶,内心很想当一回宁死不屈的英雄,然而他的脑子比心思明白,脱口而出道:“在映月水榭!” “谢了。”陆叶举步走进醉风楼,留下背后满地呻吟的十六名护院。从出手到收招,快如疾风骤雨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只是黄昏时分,醉风楼里的宾客不是很多,底楼稀稀拉拉坐了几桌,看到一人身穿素服这般闯了进来,个个愕然瞩目。 陆叶的目光扫过众人,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杯热茶,举杯道:“沈立德害死我兄弟,我今日来此只找他,与诸位无关,请自便。” 他一口饮尽热茶,将杯盏轻轻放回桌上,再向众人抱拳一礼:“扰了各位的兴致,得罪!”穿过大堂迅即去远。 众人面面相觑,有那脑子灵活的已经回过味儿来,今日,是有热闹看了! 陆叶身如闪电长驱直入,不多久已闯进园林直抵映月水榭外。 隔着一方碧波荡漾的小湖泊,就见映月水榭宛如楼船一般停泊在岸边,四周竹林幽幽梅花飘香,湖面上一盏盏莲花灯已经点起,好似星河倒映。 水榭之中有宁州府的名妓在轻歌曼舞,一群宾客打开水榭窗户凭栏闲坐,围绕着一位白衣年轻公子众星捧月谈笑风生。 陆叶隔湖相望,扬声喝道:“沈立德!” 于是平地起惊雷,水榭里顿时鸦雀无声。 第45章 拳头要比道理更硬 沈立德长身而起,手里悠然端着茶盏,带着几分朦胧醉意俯视小湖泊对面站的那个白衣少年。 少年一身丧服,口中高声喝叫的正是他的名字。 沈立德有些奇怪,问道:“我认得你么?” “很快你就会认识我。” “你谁啊?” 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语气对自己说话了,沈立德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新奇,就像一只猫看到了正向自己张牙舞爪的老鼠。 这世上似乎永远不缺不知死活的东西,沈立德这样想。 少年没有回答,又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几个时辰前在宁州府码头上,你的马队是不是踩死了一个少年,还撞伤了另一个?” 沈立德恍然大悟,泰然自若道:“好像有这么回事儿,你不说我都忘了。可是这关本公子什么事,是他们不长眼睛挡了马儿的道,能怪马儿不认得他们?” 他哈哈地大笑起来,周围簇拥的海商们也跟着哈哈大笑。 数十丈远的一座暖阁里,有个白白嫩嫩的胖子正倒在贵妃榻上喝酒,听到笑声不由得眯缝起眼睛也笑了,揉着怀中一只肥猫的脑袋道:“猜猜这次谁会倒霉?哎,乖阿宝,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火上浇点油呢?” 肥猫喵呜喵呜地叫了两声,呲开牙像是在笑。 陆叶没有笑,他想起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他的道理是自己永远不会错,也不可能有错。如果出了问题,那过错和责任一定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这是因为他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苛,根本不容许自己犯错。所以在任何情形之下,他都必须相信自己没有错。 爹爹你说的对,只是世上这种人实在太多,总让好人被亏欠。 “是你滚下来受死,还是要我上来找你?”陆叶知道和这种人再多道理都是废话,不如让答案干脆明白些。 沈立德听懂了,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从袖口里掏出一锭金元宝,约莫有五六两重,抛过湖面落在陆叶的脚下,挥挥手道:“今天本公子心情好不想杀人,拿去买棺材吧!” 这时候,醉风楼的护院纷纷闻讯赶至,沿着小湖泊的边缘将陆叶围住。 陆叶看了眼脚下的金元宝,摇头道:“不够。” 沈立德手指湖对岸的少年,对周围的海商哈哈大笑道:“几条烂命而已,居然还嫌本公子给得少了。这小子是不是想讹我?!” 他觉得这个少年迟早得死在自己手上,不妨玩玩添个乐子,顺便杀鸡给猴看,让那些敢挑衅自己的人知道厉害。 于是他收住笑声问道:“那你想要多少,不妨开个价。” 陆叶答道:“不多,三百枚天君钱。” 众人听得一呆,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错。沈立德也是愣了,旋即在凭栏前笑得前仰后合道:“三百枚天君钱,小子你脑子有病吧,几副棺材而已!” 陆叶摇摇头道:“是你的棺材。我本想说是三百枚天帝钱,后来想想你烂命一条,确实值不了那许多。” 沈立德的笑容一点点消失,拍栏道:“谁杀了这小子,爷赏黄金百两!” 他不是那种只晓得风花雪月的纨绔子弟,陆叶能够如入无人之境闯到映月水榭前,就绝非等闲之辈,说不定背后有人指使。 “咻——”话音未落,一支冷箭从小湖泊东面的假山石后激射而出,刺向陆叶的眉心。 陆叶站立不动,甩手挥出水灵鞭,一道水光在空中暴涨激飞,穿透数十丈的距离凿开假山石。 “啊——”假山后一条身影飞起,被水灵鞭从头到脚抽成两片,沾血的长弓抛落一旁。 “嗡——”冷箭射至陆叶眉心,被长生云纹佩轻松挡下。不过是个封山阶的射手,还没有放在长生云纹佩的眼里。 陆叶自始至终都没有朝假山背后看一眼,振腕收住水灵鞭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吧?” 这话其实是他在问自己。 这是陆叶第一次杀人,潜意识令他回避不去看那射手的死状,然而心里依旧一阵悸动。 “凌云空,这小子杀了凌云空!”一名护院手指陆叶惊叫道。 在民间,封山阶的修仙之士已经够资格被称为高手,结果只发出一箭就被陆叶隔着二十多丈远的距离杀死,由此带来的震撼不言而喻。 “好狠的小子,小小年纪便如此凶残,长大了还了得!”护院们个个义愤填膺,可没谁敢贸然踏前一步。 百两黄金固然可爱,但自己的小命无疑更宝贵。 陆叶举步踩上一朵飘浮在湖面上的莲花灯,往映月水榭行来。 沈立德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双眼须臾不离陆叶手中的水灵鞭,目光中露出贪婪之色。 陆叶凌波微步脚踩花灯步步生莲,已到湖中央。 “大胆!”一位紫袍老者从映月水榭里走出来,站到湖边拔剑遥指陆叶道:“我家二公子已重金厚赐于你,你却恬不知耻变本加厉伤及人命。今日老夫就要替天行道!” 陆叶看着大义凛然的紫袍老者,问道:“你是沈天王手下?” 紫袍老者忌惮陆叶手中的水灵鞭,全神戒备道:“不错,老夫段仁德,跟随沈天王身边多年。此次奉命保护二公子南来,不想遇到你这无耻小人!” 陆叶听他口口声声辱骂自己,早已憋了一肚子怒火,深吸口气道:“上午你也在马队中吧?凭你的修为从马蹄下将人救走不过是举手之劳。何以眼睁睁看着他被活活踩死!” 陆叶睚眦欲裂纵声长啸道:“他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不被马撞倒,这就是他的死罪么?” 啸声激荡在湖上,湖面沸腾翻滚溅起一蓬蓬浪花,岸边的竹林婆娑摇曳如泣如诉。 紫袍老者察觉气场不对,所谓输人不输阵,若让陆叶再这么继续发威下去,传出去恐怕沈二公子颜面无存。 他一记断喝道:“住口,任你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今日登门寻事杀人在先的事实!” “呜——”他身剑合一如同一条紫蟒掠过湖面直袭陆叶胸膛。 他的修为比刚才躲在石后放暗箭的凌云空要高出一大截,否则也不会面对面拦截陆叶。 这一剑虽然尚未达到凌空御剑的境界,但剑气鼓啸银芒吞吐,覆压十丈方圆,四五十年的功力火候显露无遗。 陆叶深知此人乃是沈家的忠实走狗,水灵鞭挟着风暴之音直来直往如巨斧大锤一般砸了过去。 ——你修为比我高,功力比我深,但我有仙宝护身就是你比强! “啪!”鞭剑交击,老者身形巨震手中仙剑应声折断,水灵鞭也高高弹起。 “杀!”老者催动真元硬撑着剑势不坠,驾驭半截仙剑破釜沉舟直刺陆叶小腹。 在他想来陆叶的水灵鞭已来不回防,仅凭一只左手怎能抵挡?只要这一剑下去,不但能割去这少年的一只手,更能取了他一条命。 孰料陆叶不退反进,脚下跨前一步以身当剑,吐气扬声挥掌劈向紫袍老者头顶。 “嗡——”半截仙剑甫一迫近陆叶身躯,就被一朵朵云纹遮拦,剑身颤鸣难以寸进,反而一点一点被云纹中蕴含的仙天之气炼化消融。 紫袍老者骇然变色,急忙翻掌招架陆叶劈来的左掌。 “啪!”的双掌交击,鼓荡的罡气纵横四散,像利箭一般嗤嗤有声射向周围虚空。 紫袍老者满意这一掌凭借自己浑厚的功力肯定可以将陆叶击退,从而赢得一线先手。不料从陆叶手上涌出的掌劲雄浑博大竟丝毫不逊色于己! 正当他诧异莫名之际,陆叶催动天德八宝炉,掌心吐出一簇真火直迫紫袍老者。 紫袍老者猝不及防,整只左掌瞬间燃起银白色焰苗,左臂经脉如灸似烤冒出浓烈青烟,不由得魂飞魄散大叫飞退。 “砰!”水灵鞭去而复返,犹如神兵天降结结实实抽中紫袍老者的背心,凌厉的水精之气胜似万箭齐发将他五脏六腑刺成千疮百孔。 紫袍老者的叫声戛然而止,人在空中猛地身躯僵直,全身燃烧成火球一般栽落进湖水里。 “哗啦啦!”湖水激荡,紫袍老者身上的银白色火焰竟然遇水不灭烧得更旺。 陆叶也被紫袍老者的掌力震得胸口发闷,一口瘀血冲到嗓子眼才被压住。 他双脚一沉差点也栽进水里,连忙再提一口丹田玉露真气堪堪稳住身形,心里暗叫了声侥幸。 陆叶却不晓得,段仁德已是开府阶的高手,只差半步就能凝结金丹窥望天途大门,否则哪有资格随侍在沈二公子身侧。 他虽然受了一点内伤,心情却微微有些振奋。无论如何,杀死蒜苗,撞伤小刀的元凶之一已经偿命。 蒜苗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会对自己说:“兄弟,干、干的漂……亮!” 念及于此,陆叶将目光射向楼中之人,轻声道:“别急啊兄弟,还有更漂亮的!” 有时候,道理要硬,拳头更要硬! 第46章 一剑破万法 映月水榭里一片哗然,各人的目光聚焦在那个身穿白衣的少年身上。 如果说凌云空的死只是让他们稍感意外,紫袍老者的败亡却是骇人听闻。 自问能让段仁德在一个回合里毙命的,恐怕在座无人能够做到! 沈立德的脸终于真正变了色,双手握住栏杆几乎将坚硬的酸枣木抓成粉末,心里却悄然生出一丝惧意。 这愣头青是打哪里冒出来的?沈立德百思不得其解,他始终不相信陆叶仅仅是为了给一个混码头的小子报仇,就一路冲进醉风楼来杀自己。 一个是小混混,一个是北海天王府的公子,傻瓜才会选择替混混强出头。 他不晓得,陆叶这个傻瓜,在来之前已经被游龙骂了个翻江倒海一往情深。 其实他更不晓得,北海天王府的追杀在陆叶眼里根本不算什么,陆叶和他的爹娘,早就是天界缉拿多年的头号要犯! 所以,北海天王府么,不过是北海老龙在陆上的一个傀儡而已。 “剁了这小杂碎,为段老报仇!”映月水榭中涌出十数条身影,沈二公子手下的侍卫群情激奋气势汹汹杀向了陆叶。 “哐!”当先杀到的是一名胖大和尚祭出的飞钹,明晃晃如一轮圆月透出阵阵杀气,朝陆叶的头顶当空击落。 陆叶左手掐作剑诀,天玑飞剑破体而出银光如虹,一剑洞穿飞钹反杀胖大和尚。 胖大和尚吓得横杖招架,旁边有个中年道士道:“看我收了这飞剑!” “唿——”他抬手祭起一只玉碗,白光绽放罩向天玑飞剑。 天玑飞剑遽然变向避过白光,猛削中年道士的后脑。中年道士大吃一惊,忙不迭俯身闪躲。耳听“唰”的轻响,飞剑掠过连头皮带毛发削落一片,汩汩鲜血泉涌而出。 与此同时,数名侍卫冲到湖面上,和水灵鞭战成一团。 陆叶以一敌众愈战愈勇,他在行前既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给风尘三侠讨回公道! 即使这公道很贵,需要以热血为代价! 此刻湖面上喊杀震天,映月水榭数十丈外的那座暖阁里却异常安静。 白嫩嫩的胖子对面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紫发少年,正一个劲地往嘴里倒酒。 “你真忍心不出手帮他?”白嫩嫩的胖子笑眯眯地问紫发少年。 紫发少年丢下酒坛,哼了声道:“沈老二算什么东西,他老子也不过是个二货。可这对二货父子后面是你二大爷,他们犯二,本大少可不能犯。” “聪明。”白嫩嫩的胖子像是松了口气,说道:“实话跟你讲啊三哥,刚才我已经通知了老二,估计他就快到了。” 紫发少年缓缓放下正要打开的酒坛,猛然一拳砸在胖子的肉脸上。 “砰!”胖子鼻血长流向后仰倒,又面带笑容慢慢坐直,若无其事地用丝帕擦了擦鼻血,道:“昨天那艘福船的事儿,你没忘吧?” 紫发少年拳头不松,冷道:“要不要我再帮你长长记性?” 胖子用酒漱了漱口,吐出一滩蓝色的血水,叹口气道:“牙齿都被你打松了,够意思吧。” “差远了。” 胖子眨巴眨巴眼,无可奈何道:“我叫也叫了,老二他也快来了,你说怎么办?” 紫发少年目光闪动,松开拳头拍开酒坛封泥嘿嘿一笑道:“接着喝,还能怎么办?” “对了,接着喝,去他妈的沈老二,他死不死跟咱们兄弟啥相干……哎,你那小兄弟可杀上岸了!” “废话,他当然……咦,你二大爷的谁那么不要脸!” 说话间映月水榭前,一张灰蒙蒙的魔网张落,正罩住陆叶的身形。 陆叶全身淤血,左腿被一柄大锤砸中,右肩被一支飞剑打穿,虽然不致命,但挂了彩总是对战力有影响。 好在他过去三年中几乎每日都用杨枝玉露淬体,伤势看起来吓人,恢复起来也极快。 可惜此刻已没有工夫容他喘息,只是稍稍一不留神,整个人便被魔网罩住。 魔网的主人站在二楼上,扶拦打量陆叶嘿然道:“小子,这回我看你往哪儿逃!” 沈二公子大喜过望,赞道:“还是谢叔叔神功盖世手到擒来!” 在陆叶身后的岸上与湖面上,或躺或漂或沉底,横七竖八都是北海天王府侍卫的尸体。 假如不是魔网及时罩落,陆叶已然杀透重围冲进映月水榭! 沈立德狞笑两声,纵声下令:“杀了他!” 先前出手过的那名胖大和尚和那个中年道士,一人挥杖一人出剑齐齐杀向陆叶。 陆叶被魔网困住难以动弹,硬生生捱了这一杖一剑,身躯踉跄几步却始终立而不倒。 胖大和尚皱眉道:“不成,这小子的护身法宝太厉害!” 沈立德气急败坏,叫道:“谢叔叔,快用你的五雷神咒轰死他!” 话音未落,陆叶体内陡然喷发出一团绚烂的天德真火,灰色的网线如同春阳融雪寸寸焚化,弹指间被烧出一个大窟窿! 魔网主人看得心疼不已,“小畜生,你死有余辜!” 他口中念动真言,全身红光朵朵向外焕放,头顶隐隐有雷鸣滚滚。 陆叶不管不顾,如蛟龙出海推动身周天德真火反卷向胖大和尚和中年道士。 胖大和尚只见到一团银色火焰在空中化作头身高三丈的巨熊朝自己扑来,哪还管得了自家主子扭头就跑。 “啊——”中年道士动作稍慢,转瞬间被烈火吞没化作一堆焦骨。 “轰隆隆!”晴空之上骤然雷声炸响,一团浑圆的金色雷光呼啸轰落,竟蕴藏着一缕仙家真髓大道至理。 陆叶瞳孔收缩寒毛炸起,感应到强烈的危机,甚至超过了在船舱里被龙猫扑击的那一回。 陆博曾经特意叮嘱过,娘亲炼制的这枚长生云纹佩可以无视归元阶下一切打击,可一旦面对地仙之上的攻击就只能起到缓冲作用。 陆叶不确定魔网的主人是否已经跻身超凡脱俗的地仙一流,但这金色雷光里蕴含仙家真髓却是毋庸置疑。 既然躲不掉,又该怎样才能扛得住?! 陆叶心念急闪,从须弥空间中掣出崖山桃晶剑。 剑在手,一股浩然禅意流入心底,令他的心神顿时宁静如镜,头顶金雷裹挟而至的威压亦随之大大减轻。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一瞬间陆叶莫名地晋入到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眼中只剩下那一点金色的雷光再无余物。 他的丹田中天德八宝炉火光大放,从中托起一颗银红色的元石,包容着一缕逍遥游剑意喷薄升腾化为一束暖流直透身心。 经过连日温养,元石比初始大了不少,状若婴儿拳头晶莹剔透。而同样的元石,陆叶已凝铸成功三颗。 “轰——”真元灌注与崖山桃晶剑水乳交融,木色的剑身骤然焕发出道道佛光,剑中隐隐传来低沉禅唱,仿佛是道:“有持戒修福者,於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 陆叶宛若醍醐灌顶心放明光,身躯在佛光笼罩之下冉冉飘升迎向金雷。 金雷乍遇澎湃佛光,立刻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暴虐翻滚向下威压,如同巨兽撞上了天敌。 陆叶不为所动,心中无忧轻轻念道:“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曰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铿——”剑鸣清越压抑雷声,宏伟的佛光之中依稀浮现出一头金翅大鹏,双翼有若垂天之云背负青天长风万里,探爪拿住金雷内核。 “咔啦啦——”金雷爆碎,刺眼的光芒在空中炸开,声传沧海震颤宁州。 映月水榭如沙塔般坍塌崩裂,水榭中人忙不迭从中逃出,惊惧地望向天空。 陆叶的身形被雷罡震飞,在金色的光海里穿行。 “小贼哪里逃!”魔网主人飘立空中,双手捏印再催动神雷轰落。 “轰隆隆——”地动山摇,青、紫、赤、白四团雷光以万钧之势破开苍穹砸落下来。 陆叶体内气势攀升到巅峰,一颗元石所化的真元汹涌迸流驱动崖山桃晶剑斩妖除魔。 任尔青紫赤白雷,我有一剑在手能破万法,且作逍遥游。 只这一剑斩出,陆叶的心境与剑意便又有更深一层的明悟。 “咔啦啦、咔啦啦——”电闪雷鸣中,五光十色的焰火漫天乱舞,激荡的罡风充斥虚空。 无论风高浪急,那个小白点始终若隐若现载沉载浮! 第47章 朝得道,遂死无憾 天地变色,唯陆叶的本心岿然不动。 他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势,没有察觉到周围众人恐惧的目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出剑! 又一颗元石燃烧炼化,崖山桃晶剑的佛法符纹被一道道解锁打开,禅唱之声振聋发聩。 流光溢彩的天幕之上,陆叶仿佛已与金翅大鹏融为一体,翱翔九霄万法护航! 魔网主人惨然变色,这一道五雷神咒是他毕生功力所铸,不知为之投入了多少心血。尤其是为了能够觅得一丝仙家真髓,他不惜卖身为奴服侍一地仙二十年,忍辱负重最终才得到那么一点五雷仙意,而今俱都毁于一旦。 “哇——”痛心疾首之下,魔网主人一口热血喷出,已是受了内伤,更有心魔伴生。 陆叶却是感觉痛快淋漓之极,也深深领会到纵使平时千锤百炼,也离不开在生死搏杀中才能突然悟到的一点明光。 这一战,对他的修为影响至深至远,令他真正在生死一发间切身体悟到了天道的一丝真谛。 “铿——”佛剑吟唱大鹏展翅,还是这样的一式逍遥游,斩向魔网主人! 禅意天心,鹏影剑芒,如山如海如在天之光,一瞬间淹没了魔网主人的身影。 魔网主人嘶声狂吼,难以掩饰心底的惊惧。他没想到陆叶能够一剑破五雷,更不曾想到这少年一鼓作气又向自己杀来。 一旁的人包括沈二公子在内纷纷往远处逃散,唯恐殃及池鱼。 魔网主人深深懊悔,自己为何要逞强出头,赔上一辈子的血本! 然而命悬一线,他已没工夫多想,唯有拼尽全力燃烧真元,先扛过陆叶这一剑再说! “啵!”魔网主人拔出双股剑,化为一束青色虹光迎面撞向陆叶。 他至死也绝不相信凭自己六十年功力,结丹阶的修为,竟然挡不住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嘭!”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青色的剑光与金色的佛光在空中交织激撞,无数光球崩飞开去,潮水般的光华淹没了人们的视野。 这一次别说映月水榭周遭,连数十丈外的那座暖阁亦是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龙四公子咂咂嘴巴道:“这小家伙玩起命来够狠,连我都怕。” 游龙脸上藏着一抹笑:“他是老实人,所以说千万别惹老实人……来,再干一坛!” 龙四公子东张西望道:“奇怪,老二怎么还不来。按理说就算我没通知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该过来瞅一眼。” 忽听暖阁门口有人道:“我来了。” 一名银发垂腰冷峻如霜的年轻人,像标枪一样伫立在门外,望着屋中的两个人。 暖阁外数十丈远处,一具尸体从空中坠落,只有面目依稀可辨正是那魔网的主人。 陆叶手掣崖山桃晶剑,口鼻鲜血逸出,凌空走向沈立德。 沈立德心胆已寒,看着陆叶步步逼近兴不起半点斗志,连声喊道:“来人,来人啊!” 没有人应声。 那些海商前一刻还生恐靠沈二公子不够近,此际一个个生恨离他不够远。 陆叶清楚,自己体内的状况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全凭一股血勇在支撑。 尽管从醉风楼门外杀到现在,过关斩将势如破竹,表面看有惊无险,实际上他已拼尽所有的力量。如今体内大伤小伤遍体鳞伤,虽说有长生云纹佩保护,自己未受到致命重创,但这些伤势累积起来也很麻烦。 更麻烦的是,除了一颗保命元石外,他已油尽灯枯,如果再强行运转丹田气海,将会留下不可逆转的伤害,严重影响未来的修炼进阶。 可是战斗还没有结束,沈立德还毫发无伤活蹦乱跳着。 自己发过誓,要为兄弟报仇,难道要厚着脸皮对小罐子和小刀说:“对不起,我尽力了。” 陆叶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感应到远处有几道灵觉正投注到自己的身上。 他已经没有力气管这些,凝视沈立德道:“是你自己动手,还是要我帮你自裁?” 类似的话不久前陆叶才说过,当时沈立德只当听了个笑话。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这真的不是笑话,眼前这小子说得出也做得到!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酒已经彻底醒了,强自镇定道:“你要多少钱?三百枚天君钱太多,我实在拿不出。假如你愿意放过我,我可以想法子凑足二十枚天君钱。” 陆叶笑了笑,不无轻蔑地问:“你欠我钱么?” 沈立德一怔,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就是了,所谓欠债还钱,既然你不欠我钱,那也就不用还我钱。你看,我是很讲道理的。” 陆叶抓紧时间积攒体内的真气,猛咳了两声道:“但是你欠了命。可惜我朋友不能自己来找你,所以,只能由我代劳。嗯,这就叫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沈二公子快哭了,他从没遇到过像陆叶这样的死脑筋,二十枚天君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任谁都该心动。 忽听有人冷冷道:“你在映月水榭下杀了那么多人,是否也应该偿命呢?” “二公子!”沈立德面露狂喜之色,像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腰杆登时挺得笔直,附和道:“不错,你杀了我北海天王府这么多人,要说杀人偿命,把你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陆叶的目光望向沈立德的身后,来的不止一个人。 说话的是个像冰山一样的年轻白衣公子,在他的身后是游龙,还有抱着只裸体猫不停揉搓的胖妞儿。 陆叶的视线从白衣公子脸上轻轻掠过,望向游龙道:“有酒么,来一口。” 游龙拿出他的小酒壶抛给陆叶道:“小酌怡情,多饮伤身。” 陆叶一下居然没有接住,看得沈立德眼睛一亮,旋即想到自己刚才在众目睽睽下对一个徒有空壳的陆叶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不禁又是大恨。 陆叶费力地拾起酒壶,拧开盖子往嘴里倒了一口。 火辣辣的酒浆顺喉而下,令他麻木的五脏六腑生出一点知觉。 “二公子,这小子心狠手辣,杀了我们十七个人!”沈立德明知道陆叶已经濒临透支,但终究不敢自己上前动手,向白衣公子告状道:“他们可全都是北海天王府我爹……” “啪!”白衣公子一个耳光将沈立德搧飞,“你还有脸提北海天王府?沈一海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窝囊废。” 沈立德惊愕地捂脸看着白衣公子,好像不敢相信自己脸上这记火辣辣的耳光。 白衣公子不理沈立德,对陆叶道:“你刚才已经杀了谢耀实,想必也够了。沈家老二,我还有用。所以今天的事到此为止,我不追究,北海天王府那边我也会去交代沈一海,不许他日后向你寻仇。” 他侃侃而谈,似乎根本不必问陆叶的意见,倒不是认为陆叶一定会同意,而是自己的意志向来不容置疑。 陆叶慢吞吞往嘴里又灌了口酒,含了会儿才咽下。 他必须不断刺激身体燃烧的感觉,才能保证此刻的清醒。 “那十七个侍卫,都是今天上午和沈立德在一起的人,我没有错杀一个。”他缓缓道:“当然,也不能漏杀一个。” 龙四公子笑吟吟对白衣公子道:“二哥,我说的吧,你的话在他面前肯定不好使。” 白衣公子想了想,道:“这样吧,我要沈一海将当时在场的凶手全部交给你处理,留下他儿子一条命,如何?” 沈立德呜呜咽咽道:“二公子——” 白衣公子看也不看他,喝道:“你给我闭嘴。” 陆叶也沉吟了须臾,无疑白衣公子开出的条件不错。毕竟凭他一己之力,想要将所有凶手正法,几乎是不可能的。 游龙倒有些诧异了,不明白老二为何能够容忍陆叶的拒绝与反驳,甚而主动示好要交出余凶。 这不是龙藏经的性格,至少不是他一直以来的个性。 变天了,转性了?不能啊…… 龙四公子和游龙一起抬头望望天空,红霞满天暮色降临。 “你不必多想了,我只是很欣赏你的血性和勇气,不愿意你白白死在沈家的手中。”龙藏经见陆叶没吭声,接着道:“当然,倘若你固执到底不听人劝……我也只好杀了你。” 沈立德眼睛发亮,心里开始祷告陆叶赶紧仗剑朝自己杀过来。 孰知假如龙藏经不说后面半句话,陆叶尚有些踌躇,待等听完后反而有了决定。 “你在维护一个杀人凶手,还想用别人的命来买他的。我倘使答应了你,那我和他们有什么两样?” 龙藏经神情漠然,说道:“这么说也对,我只想知道你答不答应?” 他可以认同陆叶的道理,但无法超脱家族的利益和荣耀。所以即使道同,也唯有不相为谋。 游龙仰天长叹一声,跨上两步越过龙藏经,道:“老二,沈立德不能死,他也一样不能死。” 说这话的时候,游龙的心口直抽,怪只怪自己嘴巴太大,上午还信誓旦旦对陆叶说什么“往后谁要惹你,你就狠狠地怼他,天底下还没几件我龙大少摆不平的事儿。” 结果,转回头这家伙就怼上了龙藏经。 陆叶讶异地看向游龙,胸中升起一股暖流。 然而游龙怕是不明白,他不怕死,他要的只是一个公道。 朝得道,遂死无憾。 第48章 屁大点儿事 残阳如血,似乎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 映月水榭的废墟前,只剩下五个人和一地的尸首。其他人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敢在这时候自讨没趣。 陆叶的心情比他的身体状况还要糟,他不明白明明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在这些神仙子弟心里就变得异常复杂。 对面,龙藏经的脸色变得更冷,缓缓道:“沈立德,醉风楼外有马车在等你。” “多谢二公子!”沈立德如释重负,面露喜色。 他现在已经不在乎能不能杀死陆叶,只求可以保住性命。至于陆叶,相信等沈一海到了宁州府,就是他的死期。 即使离开,他仍要保持世家子弟的风范,彬彬有礼地向胖妞儿和游龙施礼告辞。 游龙的双目完全锁定在龙藏经和陆叶的身上,压根没搭理沈立德。 胖妞儿要轻松许多,笑嘻嘻朝沈立德眨巴眨巴眼睛道:“沈二公子一路走好,恕不远送。” 沈立德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喜悦中,没有觉察到胖妞儿别有意味的举止,朝陆叶嘿嘿一笑道:“小子,咱们后会有期。” 他努力让自己走得不要太慌张,一步步往醉风楼外行去。 “站住!”陆叶怒声断喝,扬手燃起了一张仙符。 仙符上只有一个字:“枭”! “唿——”符纸迅速化为一蓬金光在空中爆放,凝铸成锋利的无柄神斧,朝沈立德脖颈斩落。 龙藏经面寒如霜,身形凭空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神斧咫尺之旁,抖手掣出一杆雪花龙吟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斧刃。 这居然是一张九阶仙符,纵使龙藏经也必须全力以赴。 不曾料就在他出枪的一瞬,一只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凭空闪现而出,在雪花龙吟枪的枪杆上轻描淡写地一按一推。 好像力量不是很大,龙藏经却身躯巨震往下微沉,雪花龙吟枪足足荡开三尺。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何况是三尺之巨。 金色的神斧从雪花龙吟枪侧旁呼啸而过,咔嚓斩下沈立德的头颅! “噗——”头颅飞起,鲜血狂喷,沈立德临死前的那一刻惊得瞪眼突目,身躯不由自主向前奔出几步终于直挺挺地倒下。 他死的有些冤。假如龙藏经不出手,沈立德必定会奋力求生出招保命。哪里晓得雪花龙吟枪会被突如其来的一只纤手推开,使得金色神斧毫无阻滞一马平川地劈落。 龙藏经脸上怒色一闪而逝,双手抱枪目光如电射向那只手,寒声道:“你存心和我作对?” “屁大点儿事,几个大男人嘀嘀咕咕唧唧歪歪看得我心烦。”虚空里有个懒洋洋的动听嗓音传出,手指向龙藏经几个漫不经心地挥了下道:“我还有事儿,不理你们了。四哥,后面的事儿交给你了,可不准欺负小屁孩儿。” 话音绕梁,那只纤手已经从虚空里收了回去,当真连面都懒得露。 “小姐姐!”陆叶心头一跳,差点失声叫出来。 可惜不等他回过神,商嘉禾犹如惊鸿一现消逝得无影无踪。 陆叶望着波澜不惊的天空爽然若失。 龙藏经一言不发收枪走人,似乎要去找商嘉禾算账。 胖妞儿神情古怪盯着陆叶,自言自语道:“这小子,八字还真有一撇。老爷子要是晓得……扯!” 游龙的表现也同样精彩,一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灵魂承载了梦想岁月已刻在了脸上那种大彻大悟的表情,他很想学龙藏经追上小妹,去问问她到底哪根筋扭到了,是真瞧上了陆叶还是换着法儿地想弄死他? “小屁孩儿,叫的可真……亲热。”游龙梦游般的脸上慢慢挤出一丝笑,挠挠满头紫发,走近陆叶道:“妹夫,你还说不是我妹夫?” 陆叶刚刚来得及朝游龙瞪眼,便扑通倒地昏死过去。 游龙赶前两步抱起陆叶,一搭脉搏发觉他并无性命之忧,从怀里掏出一颗朱红色的药丸就往陆叶嘴里塞。 胖妞儿幸灾乐祸道:“三哥,这个山芋烫不烫手?” 游龙冲着胖妞儿露出白生生的牙齿一笑道:“好像刚才小妹让你料理后事,还让你别欺负他?” “我何时欺负过他?” 游龙将陆叶背到身后,拾起自己的酒壶道:“老二是谁叫来的?” “我怎么晓得,八成是他听到动静自己跑来的?” 游龙想了会儿,点点头道:“他果然属兔子,耳朵够长。” 他背着陆叶往外走,嘴里不忘提醒道:“记得替醉风楼找沈一海要赔偿,北海天王府的这帮败家子,你看把人家的映月水榭都砸成粉了。” 胖妞儿肥脸上的嫩肉一抽搐,这是要往沈一海的伤口上撒盐啊,不把人逼成失心疯才怪。 胖妞儿盘算了会儿,望着沈立德斜拉拉飞出老远的首级,挠挠阿宝脖子下的嫩肉,轻笑道:“沈老二的命算三百枚天君钱,现下换成尸首不过就比活人少口气,打个对折差不多吧,至于缝首级的针线钱……算啦,人死为大。” 不提他如何善后,游龙背着昏迷的陆叶走出醉风楼。醉风楼的老板早守在大门口,哭丧着脸迎上来道:“三少,这、这可如何是好?” 凭心而论,一座映月水榭他还不放在心上,可北海天王府二公子连带十七个属下在醉风楼里丢了性命,这笔账沈一海不会不算。 游龙知道醉风楼老板,四十多岁挺富态的一个中年人,姓田名潮功,他和东海天王苗人天是早年的结拜兄弟,论起狠辣和油滑,宁州府里没几个人比得过他。 游龙没闲工夫和田潮功打太极,冲他笑道:“醉风楼这次损失不小吧?老四还在里面,有事他兜着。赶紧派人算一下醉风楼的损失,回头找老四报个数,其他的事全都不用管,照老四的吩咐做就成。” 田潮功喜道:“我这就找四少去。等楼里收拾好了,改天小的再请三少喝酒。” 游龙来到醉风楼外,见几十个醉风楼里的护院早将门外封锁,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游龙抱着陆叶上了渠黄马,让绿耳在后头跟着,策马出城朝苗人天的府邸行去。今天这么一闹,宁州府至少要乱上几日,想来想去也只有苗人天那儿能清静些。 当然,游龙在宁州府不是没有别的落脚点,但苗人天作为本地地头蛇,不让他在前头顶着,实在太浪费。 两人两骑行出一段,游龙忽地想起一事,朝路边招了招手。 一个蹲在路边歇息的耍猴老头立刻凑了上来,朝游龙躬身施礼道:“大少!” 游龙勒停渠黄马,交代道:“你去把早上院里的两个小娃都接到天王府,换成我们自己的人照看。记着,事儿急,不好办,可不许办砸了。” 耍猴老头躬身退走,游龙双腿一夹马腹继续前行。 出城走出约莫七八里地,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路上的行人亦越来越少,不远处山崖上苗人天的东海天王府巍然可见。 游龙忽然停下,看到前方道边有个青衣书生正坐在一株柳树下专心致志捧卷而读。 游龙跳下马,牵着背负陆叶的渠黄走近,恭敬叫了声“老大”。 那书生抬起头,儒雅俊秀的脸上露出一抹温暖的笑容,说道:“我也是刚到,顺便清理了一下后面的林子。” 游龙眸光一闪道:“是沈一海的人?” “不好说。修为都很不错,我杀了两个,剩下三个溜了。我要等你,所以就没继续追下去。” 游龙嘿嘿一笑道:“早知道大哥您也来了,我还折腾什么劲儿。” 青衣书生叹气道:“老三,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和老二、老四非要争个你死我活么?” 游龙一屁股坐在那人身边,道:“大哥,我很佩服你和大爷爷能够置身事外。但东海不行。” “为何不行?”青衣书生不以为然道:“说到底无非是大家各退半步,利益共享而已。” 游龙拍拍青衣人的肩膀道:“你是看淡,我是看透。可你我不还是跑来了宁州府?你以为胖妞儿和老二就不懂?老大,我们之中唯一能够超脱的只有小妹。” “小妹果真超脱了么?未见得,她的苦,你未必肯受,也未必受得了。” “你这人真没劲儿,难怪胖妞儿见了你就躲。” “那是他心中有愧。沈立德的事情你和老四是怎么商量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把人家欺负得太狠了。” “怎么可能呢,我们能想到的是,用最低调最温柔的方式处理沈一海的后事。就算胖妞儿不讲道理,我也不想被二哥半夜里一剑削了脑袋。” 青衣书生似笑非笑点点头,望向渠黄背上的陆叶道:“少年侠气,一诺千金重。小兄弟不错,是我辈中人,好好照顾他。” 游龙脸色恳切道:“大哥,求你千万别和他下棋喝茶坐而论什么道,我怕他被你带到沟里去。” 第49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陆叶被从窗外照射进来的红彤彤的阳光刺醒,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榻上,淡绿色的帐帘低垂,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屋里的景物。 奇怪的很,好像没睡多一会儿,身上的伤全都已经不疼了,而且除了比较严重的几处地方外,那些小伤口业已完全愈合。原本干涸的丹田又变得充盈鼓荡,雄浑柔和的玉露真气在经脉中汩汩流淌,滋养温润着五脏六腑和各处伤口。 更加令陆叶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的经脉似乎经此恶战洗礼之后,居然又略有壮大的迹象。而在他睡着时,天德八宝炉里又多了一颗元石。 “陆公子你醒了?”帐帘被一只玉手轻轻挑起,露出来一张巧笑倩兮的俏脸。 “左荷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陆叶被从窗外照射进来的红彤彤的阳光刺醒,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榻上,淡绿色的帐帘低垂,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屋里的景物。 奇怪的很,好像没睡多一会儿,身上的伤全都已经不疼了,而且除了比较严重的几处地方外,那些小伤口业已完全愈合。原本干涸的丹田又变得充盈鼓荡,雄浑柔和的玉露真气在经脉中汩汩流淌,滋养温润着五脏六腑和各处伤口。 更加令陆叶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的经脉似乎经此恶战洗礼之后,居然又略有壮大的迹象。而在他睡着时,天德八宝炉里又多了一颗元石。 “陆公子你醒了?”帐帘被一只玉手轻轻挑起,露出来一张巧笑倩兮的俏脸。 “左荷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左荷掩嘴一笑道:“我都伺候您两天两夜了,总算是醒过来啦。” “什么,我已经睡了两天两夜?”陆叶愕然道:“这是什么地方?” 左荷答道:“东海天王府。是大少送您来的,又安排了我们姐妹一起过来照料。” 陆叶慢慢回想起昏迷前的情景,问道:“大少呢?” “哈,总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关心我。”屋外传来游龙爽朗里总透着那么几分戏谑的笑声。 陆叶忍不住皱眉,这家伙的话总让人听着别扭。 游龙走路带风,大踏步进了屋,也不管身上脏不脏,径直往陆叶的床榻上一坐,似乎觉得还不够舒服,索性蹬掉靴子将两只脚也放了上来。 左荷看到陆叶一脸嫌弃的样子,情不自禁在旁偷笑。 游龙冲她一瞪眼道:“笑什么笑,还不赶紧给我去弄点儿吃的。” 左荷急忙应了,出屋将房门虚掩上。 游龙打量陆叶的气色,满意地点点头道:“不错,有点儿人样了,多亏了我的茉玉霄黄丹,那可是我的宝贝。” “谢谢!” “你是该好好谢谢本大少。你在这儿舒舒服服躺了两天,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可不知道我差点给活活累死,好歹把醉风楼的事儿给摆平了。” 他得意洋洋从袖口里掏出一个钱袋子,故意“叮叮当当”摇晃了几下,丢到陆叶枕头边道:“这是你的那份儿。” 陆叶讶然道:“什么意思?” “袋子里面统共五十枚天君钱,是沈一海给的赔偿。论理说你打架辛苦还挂了彩,该多分点儿,可我和老四都得匀出一份儿来里外打点,所以一百五十枚天君钱咱们哥儿仨就只能均分了。你要是不乐意,我拿我的补给你。怎样,哥够意思吧?” 陆叶更不明白了,懵道:“你说……沈一海赔了钱给咱们?” 游龙笑嘻嘻道:“嗯呐。” “不是……我杀了他儿子,他怎么可能赔钱给我们?” 游龙理直气壮道:“因为他儿子杀了你朋友,还差点儿杀了你,而你是我和胖妞儿的兄弟加不久将来的妹夫。他沈立德算个什么东西,吃了熊心咽了豹子胆,敢对两海龙宫的龙子龙孙下手?就算你没弄死他,我和胖妞儿也得将这逆贼送上斩妖台直接点了天灯。” 陆叶目瞪口呆道:“沈一海就这样乖乖交出了一百五十枚天君钱?” “钱是少了点儿。你当时若是没下死手,给沈小二留半口气在,我和胖妞儿绝对能让沈一海再多掏一倍的钱。” “沈一海能咽得下这口气?” “只要老二不说话,他再咽不下这口气也得乖乖咽下去,除非他想破门灭族。妹夫,你别用这种奇奇怪怪的眼光看哥。其实碰上像你这种只认死理不要命的主儿,没有不怕的。沈一海是北海天王不假,可他为什么能做北海天王,没有北海龙宫和我二哥撑腰,他能快活到现在?” 游龙叹了口气,耐心调教陆叶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沈一海和他的天王府就像一块肉,北海龙宫便是守着这块肉的鲨鱼。沈一海即便自己想要替沈老二报仇,可他舍得手上的荣华富贵,舍得妻妻妾妾一大屋子的美女娇娃么?纵使舍得,他又有多大的胆子敢跟四海龙宫作对?嘿嘿,什么父子情深血浓于水,他光嫡出的儿子就有四个,说不准那三兄弟现在正蒙着被子偷笑呢。” 陆叶听了许久没有说话,他对游龙的很多想法都不以为然,但事实又证明这家伙很可能是对的。这令陆叶感觉特别郁闷,徐徐道:“其实我在杀沈立德的时候,就做好了将来死在沈一海手中的准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弑子之恨又何尝不是?” 他顿了顿又说:“我当然不后悔,即使再过多少年,我还是认为沈立德该死。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我看到的却总是霸道人占便宜。” “我现在就想做些自己能做到的事儿。只是不晓得,万一将来有一天我也能成了神仙,会不会也把旁人的生死当做屁大点儿的事儿不想管了?” “不会。”游龙目光坚定注视陆叶,口气笃定道:“你狗改不了吃屎。” 陆叶气得朝他直翻白眼,这家伙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咬牙切齿道:“为何你二哥这回也肯忍气吞声?” “他才没忍气吞声呢,转手就好揍了我和胖妞儿一顿。若非老大及时赶来救驾,死活拽着他去下棋……妹夫啊,你就得替哥哥收尸了。” 游龙嘿嘿道:“毕竟保护你是小妹的意思,老二再不乐意,也只能认了。” “小……姐姐的意思?她何时说过要保护我?” 游龙掏出酒壶灌了口,道:“当时你明明在场都听到的啊,小妹说了几层意思,第一……” 他掰着手指头说道:“沈老二死就死了,屁大点儿事不值得折腾。第二,胖妞儿负责善后,要让沈一海认识错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第三呢,就是谁也不准欺负你。可你当时明明已经被沈家老二欺负惨了,兄弟没了,连自己的小命都快丢了,这可如何是好呢?我和胖妞儿商量着,说不得要找沈一海讨还公道,化干戈为玉帛。” 陆叶瞠目结舌道:“你们想多了吧,小姐姐哪有这个意思?” “小妹讲话或许没那么明白,可咱们几个做哥哥的心里得明白不是?所以啊妹夫,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让哥哥我也跟着你沾点光。沈老二一死,小妹又发了话,胖妞儿就不能不重新盘算自己该站哪边。纵使这回四海盛筵上不会明着和我联手,也绝不敢轻易挖坑给哥跳了。倒是老二经过这一闹,就得防着我和胖妞儿狼狈为奸……哦不,应该是强强联手把北海龙宫坑到姥姥家去。” “小姐姐的话为何对你们会如此重要?” “你一定觉得奇怪,为什么我们兄弟四个要斗来斗去,手足相争?” 陆叶没言语,看着游龙。 “这么说吧,假如有机会,胖妞儿有五成可能会干掉我。我呢,也难保不会下手。当然,换作老二也是一样。至于老大……不好说。” 游龙的脸上露出一抹罕见的忧郁,说道:“因为杀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就意味着龙宫正统绝嗣,老家伙们归寂之后海中便再无龙王。” 陆叶惊异道:“怎么可能,龙族一向人丁兴盛,你不是还有爹娘,还有许多叔叔伯伯兄弟姐妹么?” “他们都去了黑水洋,在那里建造龙堡抵御海魅,若非伤残战死一世不得回归。其他三家的情形也是一样,唯一的特殊便是小妹。” 游龙喝了口酒,缓缓吐了口气道:“不要问我为什么,因为这是太上的意志。据说,在上古时代既已如此,这是我们龙族的宿命。” 陆叶心头震撼,久久不能言语,半晌才道:“抱歉。” 游龙笑了笑道:“又不是你的错,说什么抱歉?当然,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像我爷爷不过是得到太上一道敕书,就轻轻松松加冕真仙之体。等他老爷子哪天寿终正寝,便轮到哥哥我了。再有就是我们龙族寿命悠长,轻松自在活个几千年都不算个事儿。所以我们也长得慢些,你看我如今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其实我老人家已经活过两百多年了。” 陆叶点点头道:“我在书上读到过,爹爹也曾经跟我说起过一些龙族的事。只是,我没想到你的爹娘叔伯兄弟姐妹竟然全都去了黑水洋。” 他没有说,其实他还晓得一旦被敕封为龙王,终其一生就只能是个真仙,从此断绝天途。 “说到大家争个你死我活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每隔十年,我们四海龙宫要向天王府收一回租,虽然大海之中天华地宝物产丰饶,可真不够往黑水洋里填的。” 游龙长吁短叹道:“我要是能在四海盛筵上为东海多挣到一份利,我的亲人也许就能多一份活下去的机会。仙兵魔宝、灵丹妙药、灵符法印,乃至建造龙堡的各种材料,驻守开拓黑水洋所需的各种宝物,我统统都缺,统统想要,越多越好。” 第50章 朋友的福气 陆叶奇怪道:“那为何洪荒天下的二十一大宗门,还有正魔两道那么多高手,都在袖手旁观?” 游龙回答道:“很简单,黑水洋里只有龙族和海魅能够生存,当然还有那些海怪海妖螃蟹大虾鲍鱼贝壳可以帮我们打打下手。否则即便是真仙进入黑水洋,也会受到压制,说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真仙已是洪荒天下的极限境界,一旦臻至天仙那么就必须飞升天界了。 当然,如陆叶见过的俞西柏以一身深不可测远胜于真仙的道行,却能游走人间,应是有特殊的神通遮蔽天机。 “我们自然也可以选择后退撤出,一方面可以缩短战线,另一方面或许可以得到外援。可是天下水域虽大,却是天赐我族繁衍生息之地,即便是一寸之地,又有谁肯甘心拱手让出被后世耻笑?” “那小姐姐……”陆叶欲言又止。 游龙猜到陆叶想问什么,说道:“她早晚也是要去黑水洋的。” 陆叶将枕头旁的钱袋子抓过来,递给游龙道:“你拿走。” “干嘛?有几个钱了想跟哥摆阔?”游龙哼道:“黑水洋是缺钱,可还不至于要贪图兄弟你拿命换来的这五十枚天君钱。” 陆叶没吭声,费力地从须弥空间里拽出一个箱子,“哐”地砸在了地上。 游龙怔了怔,陆叶道:“帮忙打开。” 游龙打开箱子,一团流光溢彩仙家气运铺面而来,差点晃瞎了他的眼睛。 “天君钱!”游龙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叶道:“你哪儿来的这么多天君钱,这一箱少说也有两三千枚!” 陆叶不答,又拖出了一箱砸在地上,说道:“你拿去先派用场。” 游龙彻底震惊了,看着陆叶的眼神也变了。 半晌他长吁出一口气道:“你知不知道这两箱天君钱,可以让天下半数的真仙为你卖命?你就这样随随便便送给我,也不怕本大少见财起意杀人灭口?” 陆叶问道:“假如有人送你两箱天君钱,叫你杀了我,你干不干?” 游龙脱口而出道:“干!” 陆叶脸一黑,游龙嘿嘿笑道:“这不是没谁肯出两箱天君钱买你的命么。” 陆叶气得把脸扭到一边。 游龙正色道:“我起先认识你的时候,是在石屋外面感应到了天德八宝真火的气息,心里好生奇怪。见你还是个屁孩儿,便想玩耍逗弄几下,顺便弄清楚你的来历。后来……有个奇怪的家伙,警告我不要打你的主意。呵呵,本大少是被人吓大的么?我偏要屁颠儿屁颠儿追着你上了船。” “慢慢的,我发现你是个挺单纯的人,有些幼稚,甚至有些不明智。但经过这一路,我才渐渐明白过来,你的单纯,是和你做朋友的人的福气。比方说,沈立德伤害无辜草菅人命,你就提刀杀进醉风楼为朋友出头。那时候你在拼命,我和胖妞儿就在隔壁商量这件事情的利害得失,揣测各方的反应,再盘算如何为自己谋求最大的好处,提防旁人的算计……” 游龙瞥了眼地上的两个箱子,神色幽幽地道:“小妹说的对,我们总喜欢把屁大点儿的事情搞得特别复杂,凡事好像都要计较一番,长此以往乐此不疲。你和她相同,你们的内心没有惶惶不安,不会因为追名逐利而左右摇摆,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坦坦荡荡。如此心胸,方能拥有不惧黑暗的力量,我游龙自愧不如。” 陆叶被游龙一番情真意切慷慨激昂的表白说得浑身不自在,哼哼道:“你少来,拍我再多马屁也没用。” 游龙哈哈笑道:“本大少用几句马屁换来两大箱天君钱,赚大发了。” 他用袖袂一拂,装满天君钱的两个箱子立刻消失不见,收入了须弥空间里。 “别说我光拿钱不办事啊,”游龙心满意足地抖抖袖口,道:“我替你把那刀子罐子接到了天王府里,蒜苗的遗体昨日已派人找了块风水宝地入土为安。” “小刀的身体好些了么?” “我让苗人天请了宁州府里名气最大包治跌打的大夫,日夜不离地医治看护,保管一个月内可以下地走动,三个月内可以活蹦乱跳。你看,这几日我忙得昏天黑地,还想着关心你的朋友,够兄弟吧?” 陆叶问道:“四海盛筵开始了?” “昨天是第一天,大概到了七百五十多家海商船队,宁州府的码头差点儿被挤爆,外来的海船光靠港就得排两三个时辰。天王府里住进了一千多号大海商,那些没名没号的只能往外头去抢客栈。” 游龙做了个夸张的表情,接着道:“等后天四大天王府闭门会商的时候人会更多,街上要是掉下一片瓦砸死十个人,少说有九个是海商。” “什么瓦有那么大?” “你这家伙实在无趣得紧!算啦,还是本大少送你一样好玩的东西。” 游龙寻摸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陈旧的木匣子,眉开眼笑地递给陆叶。 陆叶打开,匣子里放的是一颗淡金色的宝珠,约莫有鹌鹑蛋大小。 陆叶惊讶道:“这是龙王珠?” 他曾听爹娘说起过,龙王珠其实就是真仙阶的神龙所凝铸的金丹,炼化后便等若拥有了真仙龙体乃至于各种龙族无上神通。只是此物极难得,只有在神龙兵解时才能获取,现存于世的恐怕不超过三颗。 游龙道:“你收下,就当换我个心安。不然还真不好意思拿走那两箱天君钱。虽然一颗龙王珠也值不了那么多,可这是哥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了……你二大爷的,本大少怎么能欠着妹夫的钱不还呢?可不能被你看扁了!” 陆叶刚想说明不用还钱,游龙一摆手道:“给哥一个面子,收下它!反正我早晚会被敕封龙王,这玩意儿对哥没啥大用。你现在虽然不能完全炼化,可好歹也能增加几分修为,如能衍化出两三种神通,往后也可以跟人多干几架不是?” 陆叶笑了,道:“你说的好像我很喜欢跟人打架似的,我收下就是。” “难道哥说错了?才几天工夫,你就跟胖妞儿、华真劫、沈立德连干了三场,一回比一回热闹。说不定再过几天,你就敢跟地仙干仗。” 陆叶一笑,披上外衣下床穿鞋。游龙忙道:“你想干什么?” 陆叶起身往屋外行去道:“我去看看小刀和小罐子。咦,你这是什么表情,像是活见鬼。” 游龙指着陆叶目瞪口呆道:“才两天,你就能下地走路啦?” 陆叶舒活了下筋骨,道:“嗯,腿上还是有点儿不给劲儿,估摸着再过三两天才能完全恢复。” 游龙走近陆叶,摸摸他的额头,捶捶他的肩膀,还捏着他下巴准备撑开看看舌头牙齿。 陆叶浑身发毛,挡开他的贼手恼道:“你想干什么?” 游龙翻个白眼道:“你那天差点被人打成死狗,转眼才两天居然就像没事儿人了。我的茉玉霄黄丹可没这么神奇,说,你到底偷吃了什么灵丹妙药?照样给哥来两瓶!” 陆叶不理他,推门出屋。 游龙追出来道:“你不知道刀子罐子住哪儿,我带你去!” 两人转个弯跨进隔壁的小院,小刀的精神比前几日好了不少,已经能够坐起来进食,看到陆叶自是开心不已,说道:“陆兄弟,你没事儿就好。沈立德的事情我都听说了,真没想到你居然是位大剑仙!蒜苗要是晓得,该多开心。咳……小罐子,你替我和蒜苗给陆兄弟磕几个响头,这份恩情咱们风尘三侠记下了!” 小罐子脆生生应了声“哎”就要跪下,陆叶赶忙拦住,恼道:“你们俩还当不当我是兄弟?” “当然是,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我小刀能有你这样的兄弟,哪怕现在死了都高兴……”说着说着,鼻子一抽突然流下泪来。 游龙往椅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道:“小刀,你既然是我妹夫的兄弟,那咱们自然也就是一家人了。等你伤好了想干啥,告诉哥,我来安排,保管妥妥的。”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谁是你妹夫?” “不久将来的,行了吧。” 陆叶无奈,朝瞠目结舌的小刀道:“你别听他的,这家伙口无遮拦惯了。” 小刀看得愈发对陆叶钦佩不已,他虽然不晓得游龙是什么身份,但也知道连苗天王都丝毫不敢怠慢这紫发少年,从来都是言听计从毕恭毕敬。谁知被陆叶呼来喝去,游龙居然一点儿也不显生气,还乐呵呵地和自己开玩笑。 小罐子年纪小,不太懂得这些,只觉得陆叶和游龙怼来怼去十分有趣,忍不住道:“游龙哥哥,你妹妹一定很漂亮吧?” 游龙得瑟道:“那是,我家小妹,那是天上少有人间绝无,天生丽质娇艳绝伦。哎,你不信可以问我……不久将来的妹夫。” 陆叶气得闭紧嘴巴,一副打死我也不理你的架势。 第51章 相见不如不见 探望过小刀和小罐子,陆叶和游龙离开小跨院。 游龙道:“既然出都出来了,不如我陪你去山顶的定波亭转转,那里是俯瞰东海最好的地方,现在去正好赶上月亮出来。” 陆叶瞅着游龙道:“你不用去忙四海盛筵的事儿么?” 游龙不以为意道:“这两天都是些小虾米在闹腾,大戏要等到后天。” 陆叶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不像说的那么忙。” 游龙喊冤道:“谁说不忙?今晚哥有三场饭局,为了陪你全给推了。” “当真?谢谢你,游龙兄。” 游龙呵呵笑道:“真要谢我,往后就对哥好点儿,记得在小妹面前多说我几句好话。” 陆叶的感激之情顿时荡然无存,黑着脸道:“我都说了,我和小姐姐只见过一次。” 游龙一副鬼才信你的表情,一马当先往山顶行去。路上遇到不少来往的宾客和天王府里的人,有认识的纷纷跑过来恭恭敬敬地向游龙问安致礼。 游龙信口道:“妹夫,你可别小看这些家伙,一个个富得流油,在地方上也都是响当当的角色。刚才跪在道边磕响头拦也拦不住的那个胖子,他叫洪文昌,是波州府的海商,如今做的是珊瑚生意,家财没有百万,七八十万贯总是没差,是大越国好几个高官背后的金主。” 陆叶点点头,没告诉游龙其实他见过洪文昌。那还是四五年前的事儿,当时洪文昌携了重礼跑到陆博的府上拜访,结果被爹爹叫人给轰走。 后来听爹爹对娘亲说,这胖子最喜欢巴结达官显贵钻营投机,是个十足的下流胚子。只是出手大方,朝中有人吃了他的好处,竟然将洪文昌奉为座上宾。 结果洪文昌被赶走后,果然怀恨在心到处散布陆博的谣言,甚至花钱买通两个御史,向大越国皇帝上本弹劾陆博。娘亲气不过,有一晚御剑到波州府,把洪文昌扒得只剩下条短裤,吊在了钟鼓楼上吹了一宿冷风,最后还喂他吃了颗酥麻丸,这死胖子终于消停了。 两人边走边聊来到山顶的定波亭,一轮皎洁的明月正从海面下缓缓升起。 月光映照之下,海上波光粼粼如洒银鳞,成百上千条海船停泊在岸边,好似正在栖息入眠的海鸟。涛声澎湃夜风吹拂,隐隐还有一声声号角从海上传来,那是晚归的海船准备入港。 陆叶看着大海出神,心想不知此时此刻娘亲和爹爹究竟在什么地方,或许就在海的另一边,同望着这轮明月。 什么时候自己才能找到他们,一家三口重新回到快乐无忧的日子。 忽听游龙嘿嘿低笑道:“兄弟,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托我的事情我替你办妥了,可你千万别乱来啊。不然哥实在没法对苗人天交代。” “嗯?”陆叶正在想着心事,没听明白游龙说的是什么意思。 游龙脸上带着坏笑,眼睛越过陆叶朝他身后瞟去。 陆叶回头,就看见一位风姿卓越的美丽妇人正从山下行来。 “姑姑!”陆叶险些脱口叫出来,急忙收摄心神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深吸口气道:“苗夫人?” 游龙拍拍陆叶肩膀道:“半个时辰,够了吧?哥在下面等你。” 他一甩紫发大步离去,路过妇人的时候轻声打了个招呼。 妇人站定朝游龙施礼,缓步走近定波亭,借着月色上下打量陆叶,满是疑惑道:“这位小兄弟,我就是陆饮冰,你找我有什么事?” 陆叶心中难以抑制住激动,还夹杂着隐隐的紧张与悲伤,也在打量姑姑。 “恕我冒昧,您……是不是有一位亲弟弟叫陆饮雪?” 陆饮冰花容微变,低问道:“你到底是谁,为何问起这个?” “姑姑!”陆叶颤抖的声音,叫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叶子!” “小叶子?”陆饮冰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叶。 “嗯,我易容了,不然会被别人认出来。姑姑,您还记不记得上回在京城,您带着我还有两位表姐去大相国寺进香。您说要为两位表姐求一求姻缘签,还要跟菩萨许个愿,保佑我们老陆家兴旺发达子孙延绵,爹爹娘亲来年能再给我生个弟弟……” 陆饮冰大吃一惊,这事儿她从未对旁人提起过,只是当时半开玩笑地对陆叶说了。 她上上下下再次仔细打量陆叶,声音也有些微微发抖道:“小叶子,真的是你?” “是我,姑姑!”陆叶再也按捺不住眼泪涌了出来。这些年来的痛苦、委屈、彷徨、愤怒,一股脑地随着泪水倾泻出来。 陆饮冰上前轻轻搂住陆叶的肩膀,泪水也如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往下滴落,哽咽道:“好孩子,苦了你了……老天有眼,总算为我们陆家留下一根独苗。” 陆叶心猛往下沉,抬起头颤声道:“我爹,我爹他……” “你……还不知道?”陆饮冰愣了愣。 陆叶隐约已经猜到,但他还是不敢接受这样的结果,急道:“姑姑,我爹到底怎样了,发生了什么事!” “你爹……他,他在三年前就去世了!” 陆叶闻听此言犹如晴天霹雳,尽管心中早想到了这种可能,但依旧一阵天旋地转往后便倒。 “小叶子!”陆饮冰抱住陆叶,一股真气绵绵汩汩输入他的体内,低泣道:“你要挺住,你可别吓姑姑……” “我没事儿。”陆叶语音未落,一口热血已喷出来! 三年的等待,三年的盼望,千百里的山海路,最终寻觅到的竟是这样的一个令人绝望的噩耗! 所有的希望在这一瞬间全部破灭,爹爹早就走了,在和自己分别的那一天就走了…… 那一去,竟是父子诀别。 陆叶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仿佛又看到父亲对自己自信道:“放心,五岳四海九州八荒,上穷碧落下黄泉万千仙魔无尽光阴,谁也挡不住我们父子相见夫妻重逢!” “爹……你怎么可以丢下我和娘亲自己走了?!”陆叶的内伤尚未痊愈,撕心裂肺间又是一口鲜血喷在陆饮冰的身上。 陆饮冰不闪不避,默默轻抚陆叶的背脊,渡入真气为他护持心脉。她知道此刻需要让陆叶发泄出来,不然这孩子心气郁结怕是要出大事。 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陆叶,甚至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当下的境遇? 她不是普通女子,她是天王府的女主人,所知之事远比普通人更多,自然也晓得陆博为何会带着儿子自我放逐于江湖,那是为了躲避天上人间四海八荒的追杀。 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自己那位儒雅俊秀博学多才的弟弟,怎么就会变成天界的通缉要犯,最后惨死海上? 陆饮冰仰起脸,无语问苍天。 “姑姑,我爹他是怎么死的?”许久之后,陆叶低声问道。 陆饮冰收拾激荡悲痛的心绪,谨慎道:“小叶子,这事儿,姑姑等你长大后再告诉你好吗?” 陆叶摇摇头,坚持道:“我已经长大了。我是爹爹的儿子,总该晓得他为何会死。” 陆饮冰踌躇半晌,情知哪怕自己守口如瓶,陆叶稍微动动脑子自然也能打听到,毕竟此事在修炼之士中流传已广并非什么秘密。 “你爹……是被云窦寺的方丈广闻大师和……天界的仙君联手所杀。他的遗体被广闻大师带回了云窦寺火化安葬,我还曾去拜祭过。” 陆饮冰艰难地道:“小叶子,姑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让你去报仇!广闻大师是真仙境界,那天界仙君更不是你能企及。何况……你知不知道这是三位始祖的旨意,据说也是秉承的太上意志……” 她的语气苦涩,徐徐道:“你是陆氏仅存的血脉,姑姑只求你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不许你去做那些危险的事。小叶子,你哪里都不准去,就和姑姑住一起。我好歹也是天王夫人,总能护得你周全。不然,姑姑将来还有什么脸去见你爹爹?” “姑姑……”陆叶胸中升起一团酸楚的暖意,轻声道:“您放心,我不会冒冒失失干傻事。不过我也不能在天王府久待。我想不管怎样,都得到爹爹坟前上一炷香。再说,我还要去找娘亲。” “不行,你不能去云窦寺,那太危险了!至于你娘亲,十有八九也已不在人世,就算她还活着你又到哪里去寻找?” 陆饮冰语气坚决不由分辨。她与陆饮雪自小姐弟情深,却也由此怨上了自己的弟妹。毕竟弟弟出事,全因为这女子的缘故。 陆叶不欲和姑姑争辩,说道:“姑姑,我们今晚见面的事儿您不要告诉别人。” 陆饮冰点头应道:“这是自然……,那个龙三公子,是否晓得你的身份?” “我不知道,或许他猜到了一些,但问题应该不大。” 陆饮冰仍是觉得不放心,道:“稍后仍然需要想一个理由来解释你我今晚的会面。你的身份绝对不能泄露,不然姑姑就算拼了性命也挡不住……那些仙人们,还会连累到你姑父。” “怎么,天界还在缉捕我?” “你娘不知所踪,你爹已然故去,你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他们不找你找谁?我听你姑父说,三位始祖开出了大罗金仙的赏格,再加上一百枚祖币……小叶子,我苦命的孩子……”说着她又泪如雨下。 陆叶反而不哭了,他狠狠咬紧牙齿,看着黑沉沉的天幕,胸中有一团火越来越旺,直欲要燃烧起整座洪荒苍穹,让这夜不再那么黑,让这天不再那么冷。 让今后的自己,不会被悲伤孤独压倒。 第52章 四海盛筵 直到半夜时分,陆叶才和陆饮冰一起离开定波亭原路返还。 游龙居然还在底下等着,看到陆叶和陆饮冰下来,笑着道:“你们聊得可尽兴,只苦了我这个把门的。” 陆饮冰已然恢复正常神态自若,朝游龙嫣然一笑道:“三少,很少见你有这么好的心情。” 游龙一张脸顿时垮了下来,苦叹道:“自从认识了我妹夫,本大少的心情好得就像今晚的月亮,又圆又亮还到处发光。” 陆叶的心情可不会发光,怼道:“我怎么没瞧出来,要不把你头发剃光了再看看?” 游龙从坐的山石上蹦下来道:“拉倒吧,我可不是阿宝。” 三人一起往回走,陆饮冰微笑着岔开话题道:“三少,我可是第一次听说你还有一位妹夫?” 游龙一本正经道:“是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陆饮冰愕然,随即醒悟到这应该是游龙在拿陆叶开玩笑,低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陆叶已经被游龙折腾得彻底没有了脾气,道:“时辰不早,各位晚安了。” 三人分手,陆饮冰和陆叶各自回屋歇息。游龙却乘着夜色离开天王府,不知今晚会在哪位美女的床上抑或哪家的大酒缸里渡过一宿。 陆叶回到住处,左荷和左藕姐妹早已将安寝之物准备妥当,陆叶很快洗漱完毕上床休息。 等到左氏姐妹出了屋将门带上,陆叶把头埋在被褥里失声痛哭。他怕被别人听到动静,压抑住哭声几乎晕厥。 泪水湿润了被褥,陆叶终于哭得累了,抱着枕头昏沉沉睡去,梦乡里他看到爹爹和娘亲手牵手推开屋门走了进来…… 然而一梦醒来,不过是五更天,桌上的红烛已经燃尽,屋中漆黑一片屋外万籁俱寂。 陆叶躺在床上心如刀绞,怎么都想不通明明爹爹是为救广法大师挺身而出大战黑潮雾妖,为什么云窦寺的方丈还是不肯放过?佛门不是最讲究因果与慈悲的么,不是最相信善有善报的么? 他有无数的问题,以前可以问爹爹问娘亲,如今只能扪心自问。 他不觉得爹爹做错了,假如换作自己,当日也会是一样的选择。 可既然爹爹没有错,那是谁的错?云窦寺?天界始祖?甚至是这个世界? 这个问题,陆叶回答不了,但他想去问问云窦寺的方丈,去问问天界的始祖,凭什么你们认定我爹爹和我娘亲该死?! 不知不觉,屋外响起鸡鸣,天快亮了。 从今天起,自己更要勤修苦炼,不荒废活着的每一天。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陆叶擦干眼泪,轻轻念道:“记住了,我是陆饮雪和叶还虚的儿子。爹娘行事俯仰天地无惧生死,所以,当儿子的不能怂,要让他们放心!” 约莫到了快中午的时候,陆叶正在参悟《周天剑谱》第二篇《人间世》,房门被人“咚”地一脚踢开,游龙满面闪烁着红光闯了进来,兴奋道:“妹夫,我带你去见一位朋友……绝对的顶级美女!” 陆叶正自入神,被游龙一把拽住不禁有些火大,甩手道:“不去!” 游龙哪管那么多,用劲拽陆叶下床道:“走,去了保管你不会后悔。” 陆叶没办法,道:“要么你叫上小罐子一起去,她老闷在屋里会憋出毛病。” 游龙只要陆叶能答应,万事好商量,立马应承道:“好,我安排了一辆马车,足够坐下咱们三个人。” 这次游龙倒真没吹牛,马车不仅容得下他们三个人,还装进了天王府的三公子苗雨声。 陆叶从前在京城时曾经见过苗雨声,可惜后者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显然,陆饮冰并未将陆叶的身份告诉其他人。 苗雨声是个老实巴交的孩子,一点儿都看不出他哪点像天王府的三公子。他的年纪比陆叶还要小三岁,眉清目秀不怎么说话。见着陆叶和小罐子,也只是出于礼貌打了声招呼,然后就牢牢闭上嘴巴欣赏车外的街景。 陆叶有些纳闷,游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放着四海盛筵的正经事不干,非扯着这么一个奇怪的组合上街兜风看什么美女。 大街上人来人往犹如过江之鲫,其中不少是服色光鲜的商贾士绅,有相互认识的在街头便攀谈起来。陆叶的耳朵里不时飘过诸如“海藏”、“秘宝”、“渔场”、“借贷”、“合伙”之类的字眼,当然免不了还能发现“投个三五万两玩一玩”之类的英雄好汉。 小罐子好奇地打量街上的人们,困惑道:“这么多有钱人为什么不骑马坐车乘轿子?” 游龙嘿嘿笑道:“这不难猜,有人家里的马生病了,有人把车送给朋友了,还有那个谁就喜欢把轿子搁家里,徒步到街上溜达溜达吹吹风。” 小罐子信以为真,憧憬道:“等我以后有钱了,也要买辆顶大顶好的马车送给小刀哥。” 游龙逗她道:“你现在也很有钱啊,不是前天沈一海派人送给你们一千两银子?” 小罐子滴溜滚圆的眼睛睁大看着游龙,半晌道:“可那是蒜苗哥哥用命换来的,小刀哥说了,要把那些银子全都捐给城东的洪福寺,在往生塔上给蒜苗哥供一面神牌。” 苗雨声开口道:“我娘亲……和洪福寺的方丈很熟,我请娘亲帮忙通融下,也许一百两就够了。” 小罐子惊喜道:“真的?” 苗雨声“嗯”了声,惜字如金。 蓦然游龙心生警兆,嘿了声道:“都趴下!” 话音未落,天空中传来沉闷雷鸣,一团火红色的光芒洒照下来,无数只拳头大小的火鸦铺天盖地扑向马车。 游龙平日里吊儿郎当,动起手来却绝不含糊。他的动作比话音还快,拔开随手携带的小酒壶壶盖,从壶中遽然喷射出一股蓝色的纯净神水,冲破车顶在空中如苍穹张开,覆盖方圆十丈。 “嗤嗤嗤——”火鸦撞击在蓝色水幕之上接二连三灰飞烟灭,爆开一团团炽热腥臭的红色水雾。 小罐子和苗雨声看不到车外状况,闻听游龙喝令两人急忙俯身往座椅下钻。 陆叶不知为何心头陡地升起一缕极不舒服的感觉,像是被根针扎了一下。 “杀气!”他凛然一惊无暇细想,展开双臂抱住小罐子和苗雨声,丹田提气合身撞开马车,对游龙招呼道:“小心底……” “轰!”马车底部炸开,一只毛茸茸的熊爪探了出来,抓向游龙的双腿。 这熊爪远比寻常巨大,每一根手爪都有三尺多长,硕大的手掌闪烁着妖异的灰白色光芒,散发缕缕令人作呕的灰败死气。 “鬼熊奴!”游龙暗吃了惊,知道上方的火鸦不过是声东击西吸引自己的注意力,真正的杀手原来是来自于地下。 他更奇怪的是陆叶的修为明明不及自己,为何反而能够早一步预感到杀机。 “你二大爷的,龙游浅滩遭虾戏,真当小爷上了岸就是条人见人欺的小爬蛇了?” 游龙双腿蓦然金光暴涨化作一条龙尾,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抽在抓来的熊掌之上。 “啪!”鬼熊奴发出一声愤怒的嚎叫,五根锋利如刀的熊爪应声断了两根,却没有鲜血流出,只往外冒出汩汩灰色阴冥死气。 这死气凡人只要吸进去一小口,就会在顷刻之间化为腐尸,成为鬼熊奴的傀儡。但对于游龙而言,除了气味难闻点儿也就没什么了。 他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究竟是谁躲在幕后在对自己下黑手,要说沈一海绝对没有这个胆儿,也应该没有可能驱使一头道行接近元婴阶的鬼熊奴来刺杀自己。 “哼!”他的双眼骤转金黄色,激射出两道龙目神光,追摄正在往回收缩的那只熊掌往地下轰去。 “砰!”熊掌炸得粉身碎骨,变作一团浓郁的灰白死气。金黄色的龙目神光犹如水银泻地刺入地下追杀鬼熊奴。 “嗷——”地面一阵剧颤暴烈,鬼熊奴在地底无处容身,三丈多高的庞大身躯像小山般从底下隆起,半截身躯被游龙的龙目神光轰得皮开肉绽几乎不存,景象恐怖至极。 游龙这才慢条斯理喝了口酒,推开早已炸得稀巴烂的车厢板,龙尾一收迈步下车。 他刚刚一只脚着地,从对面酒楼的一扇窗户里猛地飞出一道绿色剑芒,直刺眉心。 “叮!”一记脆响,陆叶站在街边出手,祭出天玑飞剑凌空截住绿色剑芒。 两道飞剑交击,天玑飞剑的品质更胜一筹,但绿色剑芒蕴藏的法力要更为雄浑盛大,宛若两位狭路相逢的剑客争锋相对缠斗在一起。 饶是如此,游龙仍然没能摆脱危机,酒楼上埋伏之人虽然没有露面,但从对面店铺里突然滚出一团直径超过两丈的赤色火球,卷裹着隆隆呼啸声朝他碾压过来。 “啪!”这回还是陆叶出手,水灵鞭快逾闪电穿透马车拍击在火球之上。 火球表面登时裂开一道银色的缝隙,在转瞬之中那缝隙膨胀扩大,又衍生出数十道裂痕。 火球轰然巨响光火怒绽支离破碎,一个个变成拳头大小满天乱飞射向两旁的商肆。 第53章 四龙当街 街面上的路人早已吓得惊呼躲逃,但这数十个小火球覆压的面积实在过大,眼看就有不少人要死于非命。 陆叶也没想到自己这一鞭抽下去,火球会乍然爆开伤人,情急下呼唤道:“游龙!” “来了!”游龙笑嘻嘻应了声,头顶上方的蓝色水幕骤然化为一蓬冰雨洒落,将满街乱窜的小火球浇灭。 上空仅存的二三十只火鸦趁虚而入扑向游龙头顶,好似一团火云袭来。 陆叶如臂使指甩出水灵鞭,幻动一蓬银色狂飙遮天蔽日,将数十只袭来的火鸦一股脑卷裹进去,瞬间就吞噬得无影无踪。 “咻——”第三名刺客出手,虚空破裂,一支紫色的魔箭毫无征兆地从中射出,寒冷的冰光彷如来自极北寒原上的风雪,凝冻空气雪霾蒸腾,洒落下一颗颗淡紫色的霜晶。 恍惚之中,大街之上周天彻寒冰雪狂舞,俨然成了另一个世界。 然而这一箭不是奔向游龙,而是朝着陆叶袭来,浓烈的杀意如一条无形的枷锁牢牢捆缚住他的气机,令他遍体生寒几乎动弹不得。 陆叶大吃一惊,他的水灵鞭已不及回防,天玑飞剑更是被那束绿色剑芒缠住无法脱身。再看游龙那边,鬼熊奴豁出性命合身扑上,令他一时间也无暇分身。 电光石火之间,陆叶突然醒悟到,这次刺客下手的真正目标,居然是自己!先前对游龙的几番袭击,不过是为了吸引注意力,令他无法分神救助而已。 这样的大手笔,绝非寻常宗门可以为之。莫非,有人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迅速判断周遭局势,从已知迹象来看,已经有三名刺客出手。 第一个藏身在对面的底层商铺里,先是放出火鸦扑袭马车,刚才又发动火球攻击,由此可见是一位擅长用火的高手;第二个隐藏在酒楼三层,驱动鬼熊奴从地下偷袭游龙,继而祭出飞剑刺杀,多半在炼制鬼物和飞剑方面有极为精深的造诣;最后一名刺客是射手,陆叶若有若无地感应到他的位置多半是在酒楼对面的屋顶上,因为受到视线阻挡自己无法看见,但方才这破空一箭已经足以彰显其超凡脱俗的道行。 这三名刺客,无论其中任意一人的修为,均只在当日北海天王府的谢姓高手之上而不在其下。换而言之,这三个人至少都是结丹阶的一流高手,而且正魔两道兼而有之。 “嗡——”紫霜魔箭猛地发出一阵颤鸣,被陆叶胸前幻生的层层叠叠明黄色云纹挡下。 陆叶躲过一劫并无丝毫欣喜之情,他非常清楚假如不是自己有一二三、天玑和玉佩的保护,此刻已被魔箭穿胸横死街头。 当务之急,他必须搞明白刺客的来历,最好能够反杀过去永除后患。否则一旦被这些人阴魂不散地盯上,终归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他不愿在大庭广众之下祭出天德八宝炉,于是拔出崖山桃晶剑,一剑斩在紫霜魔箭上。 “叮”的一响,紫霜魔箭承受不住两大天界至宝的威压夹击,寸寸碎裂爆出一团寒芒。 游龙看见陆叶毫发未伤,亦是心中一宽,他徒手撕裂鬼熊奴的一条胳膊,叫道:“抓活的!” 他也是拼出了真火,居然有人胆大妄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行凶,以为自己这个未来的东海之主是好脾气的软柿子么? “砰!”支离破碎的鬼熊奴轰然倒地,上千斤的身躯砸在地上一阵震颤。 小罐子吓得捂住眼睛,苗雨声比她镇定许多,拔出一柄短刃护在胸前全神戒备。 “咔啦啦……”酒楼三层的窗户突然炸裂,一名中年文士从里头飞跌而出,紧跟着胖妞儿如影随形摇晃折扇旋向他的咽喉。 “轰!”对面楼顶上传来一声巨响,龙藏经白衣飘飘一剑封喉,将隐藏在屋脊背后的那名神秘射手逼得自爆金丹企图玉石俱焚。 几乎不分先后,底层商肆里响起一记闷哼,一个红衣女子踉踉跄跄摔出门外,口鼻溢血手抚胸口,满脸惊恐之色。 在她身后,一名青衣书生右手执卷左手负后缓步行出,摇摇头道:“火花娘,你干什么也搀和进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红衣女子惨然一笑道:“这世间就像一条臭水沟,一脚踩进里面便再也干净不了。” “啪!”一具尸首从空中落下,正是那个隐在酒楼三层里的中年文士。 游龙恶狠狠瞪视头顶上空的胖妞儿吼道:“手脚轻点儿你会死啊?” “嗡——”那束与天玑飞剑缠斗不休的绿色剑芒失去了主人控制,立刻显露本相却是一柄碧绿色的尺许小剑,颤鸣不已无助地飘浮在空中。 胖妞儿抬手摄过碧绿小剑,很是委屈地道:“他自断经脉嗝屁朝天,怪我咯?” “死士!”众人脑海里不约而同闪过同样的念头,几乎同时叫道:“火花娘——” 火花娘站立在街心,目光扫过青衣书生、龙藏经、游龙和胖妞儿,最后凝定在陆叶的脸上,徐徐道:“你运气不错,可终究难逃一死。怨只怨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却连累我们夫妇死无葬身之地。” “唿——”她的身躯骤然化作一团火焰,竟是燃元焚丹要将自己烧得灰飞烟灭。 “啪!”陆叶手疾眼快,水灵鞭如一条银色长藤缠绕住火花娘的身体,所过之处杨枝玉露灵气渗入肌理直透五脏六腑,熊熊火焰瞬时熄灭。 短短刹那工夫,火花娘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五脏六腑由里往外冒出火红色的炽烈烟气,整个人奄奄一息昏死过去。 假如陆叶晚一线出手,又或不是一二三天生克制洪荒万火,她也燃烧成灰了。 青衣书生搂住火花娘,掌心吐劲渡入真气,微微蹙眉道:“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让她开口。” 龙藏经飘落在地,冷冷道:“有一口气也够了,把她交给我来处理。” 胖妞儿自告奋勇道:“还是交给我吧,保证把她的祖宗十八代都吐干净。” 青衣书生显然知道自己这几位兄弟的手段,火花娘一旦落入他们几个手里,还不如举火自焚一了百了。 他淡淡道:“不必,等人醒了再说。” 游龙本也无所谓,可这三名刺客摆明是冲着陆叶来的,于是转头问他道:“妹夫,你怎么说?” 陆叶不认识青衣书生,但听游龙等人与他的说话口气,也就猜到了几分,想了想说道:“听她刚才最后两句话,今日刺杀我多半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要太为难她了,这事儿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青衣书生微微一笑道:“不错。你很好!” 他转脸对游龙等人交代道:“我先带火花娘回去,这里就交给你们。经过这件事情,我很欣慰大家依旧能够同心协力共御外辱。” 他将火花娘横抱在身前,人影一闪便消逝得无影无踪。 胖妞儿朝陆叶一摊手道:“我大哥,龙藏书。妹夫,你中彩了。我长这么大,就没听他夸过一句。” 游龙不以为然道:“除了胖得出奇,你还有啥地方经得起夸。” 胖妞儿用折扇指了指自己的脸道:“五官端庄,八面玲珑。” 龙藏经不耐烦道:“老四,别扯没用的,把你刚才偷拿的那柄碧鸳飞剑交出来,给陆寻。” 胖妞儿不情愿道:“凭什么要给他?你们别忘了,我才是你和老大的亲弟弟。” 游龙不咸不淡地补了句道:“堂的。” 胖妞儿恼羞成怒道:“老三,从今往后我跟你恩断义绝。”从袖口里掏出碧鸳飞剑扔给陆叶。 要是别人送来的东西,陆叶十有八九不肯收,可胖妞儿是个例外。看这胖子磨磨唧唧吃瘪的样子,哪怕是故意装的,陆叶都开心。 他笑嘻嘻接住碧鸳飞剑道:“胖妞儿,不好意思了,下回我会对阿宝轻点儿。” 胖妞嘿嘿呵呵一阵干笑道:“妹夫,你这话说的我心里怎么瘆得慌?” 龙藏经道:“刚才被我打爆金丹的那家伙曾见过一回,是漠北巫歌窟的魔门高手单淮长,销声匿迹二十多年,很多人以为他渡劫失败早死了。至于那个自断经脉的家伙,应该就是火花娘的丈夫张泓朝。此人出身洪荒六宗之一的雪岩宗,大约四十年前不知所踪。这几个人凑在一起,恐怕不只为了杀个人那么简单。” 陆叶暗暗凛然,这两个人的名字他虽然都没听说过,但漠北巫歌窟和东海雪岩宗的名头却是如雷贯耳。他学着游龙的称呼,问道:“龙二哥,依你之见呢?” 龙藏经淡淡道:“不好说,我要再看看。” 胖妞儿看了眼街上那乘散了架的马车,路旁不知所措的苗雨声和小罐子,问游龙道:“三哥,你带着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游龙翻眼道:“跟你有关系?” 胖妞儿呵呵呵眯眼一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我知道的,那个‘她’来了,是不是?” “胖妞儿,想活络筋骨是吧?” 胖妞儿不慌不忙“啪”地展开折扇,小风呼哧呼哧吹得满面春光,笑容可掬道:“三哥,那还不赶紧走,把这儿交给我。我善后,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陆叶看着胖妞儿一脸意味深长的坏笑,游龙莫名其妙的恼怒,不晓得胖妞儿到底拿住了游龙什么痛脚,以至于那家伙气急败坏又想打架。 第54章 意外的重逢 很快,游龙和陆叶带着苗雨声、小罐子安步当车继续去看美女。 东海苗天王府又派来一辆马车,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小罐子惊魂未定,死死抓住陆叶的胳膊不敢松手。在这小丫头的心目中,陆叶简直成了无敌保护神。自从陆叶来了,打架有人帮,吃饭有人管,睡觉还有人帮忙盖被子,简直神了。 几天前,她和小刀、蒜苗认识的最厉害的人还是管城隍庙的马五爷。可没听说过马五爷和游龙,或者是天王府的哪位有交情。 要是蒜苗哥哥还活着就好了,加上陆哥哥,往后风尘三侠就可以变成风尘四侠,一定能够在宁州码头闯出名堂来。 她正胡思乱想着,四个人在当街一座宅院外停了下来。大宅门外早有个管家模样的人翘首以盼,瞧见游龙带人走近,急忙迎上前来。 游龙由管家领路走进大宅院,陆叶进门的时候抬眼瞧了瞧,头顶上方有块匾额,黑底金字写的是“得意园”。 门里面深宅大院曲径通幽,一行人被领到了中庭。 这座中庭占地甚广,一泓清水贯穿而过,波光倒影景象万千。再放眼看去石径盘旋,古树葱茏,箬竹被覆,藤萝蔓挂,景色苍润如真山野林。 正当面的是面阔四间的一栋大厅堂,匾额上书“知退”二字,屋宇宏敞,庄严肃穆,掩映在郁郁森森的篁竹之后。 四人走入知退堂,管家命人奉茶招待,一会儿后堂脚步微响走出来一位雪肌玉肤黄冠黑袍的年轻道姑,却令陆叶大吃一惊! 居然是三年前在怀玉山俞公祠曾经交过手的悬天观女弟子陈斗鱼! 陆叶的心里面丝毫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充满惊愕与紧张。 虽然他已经易容,但难保不会被陈斗鱼认出来。假如被这道姑揭穿身份,接下来自己该何去何从。 游龙不晓得陆叶和陈斗鱼是老相识,只当这两人也是初次见面。他笑呵呵起身,低声对陆叶得瑟道:“如何,哥没骗你吧?绝对是一等一的绝世美女。” 陆叶没吭声,他生怕自己一说话就能被陈斗鱼听出口音。 美女当前,游龙能够招呼一声陆叶已经很够义气,再多的也就不必指望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朝着陈斗鱼亲热道:“斗鱼,我把陆寻兄弟给你带来了。” 陈斗鱼点点头绕过游龙,冰凉凉有若寒泉的目光在陆叶的脸上一扫。 陆叶如芒在背,立刻低下头喝茶,假装心里害怕不敢和她对视。 蓦然他脑海里激灵灵闪过一道电光,震惊道:“游龙拖着我来这里,是陈斗鱼的意思!”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的身上顿时冷汗涔涔,险些就要跳起身冲出知退堂。 奇怪的是陈斗鱼好像并不认得他,用她那冷淡的不含一丝人间烟火气息的语气道:“我是悬天观弟子,姓陈名斗鱼。听说陆公子侠骨丹心,为了一个无名的街头混混怒闯醉风楼血溅映月水榭,不禁心生钦佩,故而请龙三公子冒昧邀约。尚请陆公子莫要见怪。” “不敢!”陆叶嗓音含糊,低声答道。 好在游龙及时解围,向陈斗鱼介绍道:“斗鱼,我还给你领来两位小朋友。这娃儿是苗天王家的老三苗雨声,那个丫头叫小罐子,是我妹夫的朋友。” “你妹夫?”陈斗鱼陡然目光一凝,看向游龙。 游龙嘿嘿道:“不久将来的……” 陆叶大恨,只想掐住游龙的脖子叫他说不出一句话。 三年前陈斗鱼孤身上怀玉山,为的就是找寻商嘉禾。陆叶尽管不清楚她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但肯定是不对付。 陆叶现在隐身还来不及,偏偏游龙又将他拼命往商嘉禾身上扯,好似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陈斗鱼冷然道:“我只请你带陆公子过来一见,为何又多出两个孩子?” 游龙胸有成竹道:“我听说你这回下山前来宁州府,是奉师门之命想借助四海盛筵的机会,为悬天观寻找几根好苗子带回山上潜心培养。” 陈斗鱼颔首道:“不错,这确是我的来意。” 陆叶心说,陈斗鱼八九不离十醉翁之意不在酒,来宁州府是冲着小姐姐的。 游龙得意道:“在宁州府一亩三分地上,你找我呀。瞧,苗小三的根骨天赋绝对少有,能不能踏过大黄庭不敢说,元婴归元我敢打包票。” 陈斗鱼瞟了眼一声不吭低眉顺眼的苗雨声,问道:“是苗人天托你的?” 游龙大言不惭道:“我这辈子最大的爱好就是助人为乐。” “那个小姑娘呢,你觉得她的潜质如何?”陈斗鱼似笑非笑道。 游龙挠挠头,一屁股坐在陈斗鱼身边的椅子上,不确定道:“也不差吧?” 陈斗鱼起身走到小罐子面前,不着痕迹地将游龙丢到一旁。她上下审视小罐子须臾,又转到了背后继续打量。 小罐子不晓得陈斗鱼要做什么,忐忑不安地坐在椅子里一动不敢动,无助地看着陆叶。 陆叶虽说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但还是悄悄向她笑了笑,摇摇头以示没事不必害怕。 陈斗鱼突然伸手在小罐子的脖颈处轻轻按了下。 小罐子身躯一抖,僵硬地坐在那儿差点要哭。 总算陈斗鱼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收手绕回到小罐子身前,问她:“几岁了?” “七……哦不,八岁。”小罐子声如蚊讷老老实实地回答。 “站起来,在厅里走两步。” 小罐子一头雾水,乖乖地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 “停!”陈斗鱼低喝了声,探手往她腰眼上一模,又迅速放开道:“可以了。” 小罐子顿感浑身酸痒双腿发软使不出劲儿,勉强站住没摔倒,不知所措地茫然看着陈斗鱼。 陈斗鱼转身对游龙道:“小姑娘我带走,苗雨声你领回去。” “别啊,给哥一个面子。”游龙涎着脸凑近道:“好歹他也是苗人天的儿子,根骨血脉不会差到没底。何况……” 他把嘴巴凑到陈斗鱼耳边小声道:“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逢年过节天王府的孝敬总不会少,金山银海不敢说,一两百神仙钱毛毛雨。” 陈斗鱼手里的拂尘抵住游龙面颊,一把将他推开,问道:“你能替苗人天做主?” “当然。你有难事尽管提。苗人天做不到,哥帮你做到!” 陆叶算听明白了,游龙这混蛋显然是对着一个道姑动了春心,瞧他口水滴答哈巴狗的样子,明摆着已经彻底沦陷了。待会儿万一陈斗鱼要朝自己出手,恐怕冲在最前头叫的最响的就是这家伙。 这时就听陈斗鱼道:“我可以引荐他拜到五师兄门下,能否有出头之日就看造化如何。” “好,一言为定!”游龙大喜,春风拂面道:“斗鱼,你的这份情我记下了。” “不必,”陈斗鱼生冷道:“你让苗人天准备三斤鸣海沙,两条三千年以上的紫锦蛟……要活的,两箱九曲珠,五匹火浣布,三条冰蚕外加十斤冰蚕丝——” 游龙头皮发胀,急道:“停,停……斗鱼妹妹,你这是打算把东海天王府给搬空?” 陈斗鱼玉容无波道:“倾家封山破国元婴,这话不需我说吧。” 游龙叹口气道:“这孩子不是刚刚才辟海么?也罢,我代他爹答应了。斗鱼妹妹,也就是我有这一掷千金粪土万贯的气魄。你们悬天观的门儿还真不好进。” 陈斗鱼傲然道:“那要分谁。譬如这个小姑娘,我分文不取带她上山。” “等等!”陆叶忽然出声,他尽量将自己嗓音变得沙哑一些,说道:“你有没有问过小罐子愿不愿意随你上山?” 陈斗鱼用诧异的眼神望向陆叶,说道:“你觉得她是白痴么?” “当然不是。” “那就是了。” 两人的对话极其简洁,意思也非常明了。 在陈斗鱼看来,一个出身市井的小女孩儿,有机会拜在洪荒五观之一的悬天观门下,无异于鲤鱼跳龙门一步登天。只要和她说明白了,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拒绝。 可陆叶偏偏不信这个邪,问小罐子道:“这位姐姐想带你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修炼神仙术,也许很多年你会见不着小刀哥哥,也不能随便下山玩儿。嗯,或许还得吃素茹斋酒肉不沾作个出家人。小罐子,你想不想去?” 小罐子一听就哭了,对她而言修道成仙实在太遥远,可眼面前就要和小刀哥哥还有陆哥哥分开,那怎么受得了。何况,不能玩儿,不能吃肉——尽管以前也没吃过什么肉,那修炼神仙又有什么乐趣? 陈斗鱼皱皱眉,对游龙道:“龙三公子,麻烦你带着两个小朋友出去转转,帮我好生劝劝小罐子。至于这位陆公子……我要和他单独聊几句。” 陆叶心头骤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 游龙不明端底,嘴上痛快应道:“没问题!”眼角余光却瞄着陆叶,本大少才是正宗美男子啊,为何美女们会对个其貌不扬的陆小子另眼相看?小妹是这样,苗夫人是这样,陈斗鱼居然也表示对陆叶有兴趣。 不成,自己得帮小妹牢牢看住陆叶,不让他有被美色诱惑红杏出墙的机会,万一稀里糊涂跑上悬天观出家当了道士,小妹岂肯善罢甘休,到时候倒霉的不还是自己? 第55章 仙缘 门虚掩上,游龙慢腾腾地一步步蹭着地皮总算带着苗雨声和小罐子挪出屋去了,午后的阳光被遮掩在了外面,幽暗的知退堂里就剩下了陆叶和陈斗鱼面对面隔着整个厅堂的距离对坐。 陆叶装模做样僵坐椅中半晌,探手端起茶盏手心里全是汗,尽量努力想让自己镇静下来,可万籁俱寂之中隐约还是能够听见砰砰的心跳。 陈斗鱼一直在慢悠悠地用茶,意态自在轻松,饱满的樱唇轻轻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道:“不用担心,知退堂里我下了一道结界,除非是神仙亲临,否则没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 陆叶知道瞒不住了,咬牙切齿道:“是游龙告诉你的?他可真会讨你喜欢!” “告诉我什么?”陈斗鱼抿了一小口热茶,视线完全不在陆叶身上,自顾自道:“你错了,他恐怕还没有完全参透你的身份。否则,你们还能做朋友?三年前,商嘉禾是不是将天德八宝炉送给了你?” 想到当初自己一个疏忽大意,被陆叶用天德八宝真火烧透道袍春光乍泄的那份狼狈,陈斗鱼不禁暗咬贝齿缓缓道:“陆饮雪和叶还虚的儿子,名气挺大,但其实比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更惨。我倒是没想到,即便这样你还能翻云覆雨,大摇大摆混进宁州府不说,更在四海龙府之间混得风生水起。陆叶,你胆子够大,运气也很好!” 陆叶深吸一口气道:“陈真人,不必绕弯子了,有话不妨直说。” 陈斗鱼的眸中含笑凝视陆叶片刻道:“这几年你长大不少,人也干脆利落了许多。” 陆叶低头喝茶避开她的眼光道:“人总要长大的,尤其像我这样被天地不容,举目无亲的孤儿。” 陈斗鱼唇角微微上扬,一时竟是无话。 知退堂里寂静无声针落可闻,陈斗鱼低头又抿了口热茶,这才再次开口道:“你不用害怕,我……没打算用给你来换个大罗金仙的身份。相反,我希望能够有机会报答你。” “报答……我?”陆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当年我心魔丛生险些走火自毁,幸亏遇见你爹爹,是他用辟魔七剑为我拔除茅塞,再以墙上题字令我醍醐灌顶。我回返师门后闭关三年,非但涤荡平复了心魔,而且明悟天地玄理,三天三夜之间连叩两关,顺利晋升元婴阶。” 陈斗鱼徐徐道:“我听说,你爹爹是为了救护广法大师和海上被黑潮雾妖祸害的几十个渔民才奋不顾身出手的,不想惊动了天君,最终被云窦寺方丈广闻大师所杀。可惜了……他虽然死有余辜,但确实是一位光明磊落的男子汉。” “我爹爹堂堂正正顶天立地,你凭什么说他死有余辜?!”陆叶前面听着还算平静,待到陈斗鱼话音落下却不由得怒气顿生,大声喝问道。 陈斗鱼摆手道:“你为自己的父母说话,我不怪你。我既认为他光明磊落,也觉得他死有余辜。这些话,说出来也不是为了和你争辩是非对错。总之,我承了你爹爹的恩。如今他死了,这份恩情我当然要报答在你身上!” 陆叶生硬道:“用不着。” “你就不问问我打算如何报恩?” “我不稀罕。” 要不是小辫子捏在陈斗鱼手上,担心她翻脸叫破自己的身份,陆叶早想摔门而去,留这两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悬天观传人慢慢在知退堂里吹气品茶孤芳自赏。 “我要送你一桩天大的仙缘——,这桩仙缘,我保证连你娘亲叶还虚都会心动!” “是么?陈真人,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君子不夺人所好,好东西你自己留下慢慢享用,况且我们刚才要讨论的似乎是小罐子的去留?” 陈斗鱼听陆叶把话题岔开,琼鼻低哼声道:“你不相信没关系。等我完成师门任务,将选中的传人送回悬天观,就会回来找你。届时我带你去个地方,你自然就会知道我究竟没有有骗你。” 陆叶巴不得陈斗鱼赶快把话说完然后立马走人——不,是立马让自己走人。于是忙不迭道:“好,这件事我可以考虑考虑。” 陈斗鱼听见陆叶毫无诚意的回答,笑了笑道:“不着急,你的确需要好好想一想。另外,此行只有你我怕是不够分量,还需再加一个人。” “谁……小姐姐?”陆叶见陈斗鱼的脸上出现一丝奇怪的神色,灵光乍现脱口而出道。 陈斗鱼点点头道:“有她同行,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能够成功。” 她轻轻抖了下手中的三千倾城丝,转开话题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一说小罐子的事了。这小姑娘……很合我的眼缘,前途无量潜力惊人,成仙登天也不是没有可能。你倘若果真为她好,就不该捣乱,相反应该让她乖乖听话,随我回山。” 陆叶仔细看看陈斗鱼,不像是在和自己开玩笑。 如果陈斗鱼对小罐子的评价是真心的……陆叶沉吟了一小会儿,道:“我可不可以带她先回去,和小刀商量。” “随你。”陈斗鱼看似无聊地随意拨弄手中三千倾城丝,面上流露出慵懒的神情,也不避讳陆叶正面对面坐着。毕竟,陆叶不是游龙那条色龙,自己也不必正经危坐成根木桩子。 陆叶张张嘴,想不到陈斗鱼竟如此爽快不带半分勉强。望过去正见她半侧着脸,容颜清丽眼波流动半睁半闭,脸上若倦还醒好不写意,比画中仙子更明媚动人几分。 他下意识地转开视线,捧起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心道难怪明知这个道姑惹不起,游龙却看起来对她很有意思—— 陈斗鱼的眼风轻轻掠过陆叶,对面的少年正眼观鼻鼻观心举着茶杯一口接一口一心一意专注于喝水,可是那神情……心念一闪间,陈斗鱼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清冷娇颜上不由自主绽放开一抹明艳不可方物的微笑,脉脉凝视陆叶道:“就那么好看?” 陆叶垂头大赧,半晌鼻音低低地道:“唔。” 听得陆叶如此直白实诚的回答,陈斗鱼的心情大好,起身走向陆叶,身姿丰盈曼妙,来到面前站定,突然出手捏他的脸颊调侃道:“你才多大一点,懂什么叫好看?” 陆叶身躯努力往后仰,躲开陈斗鱼伸过来的玉白纤指,说道:“我懂的,游龙喜欢你。” “呵呵,别跟我提那条长虫,是个母的他都要。” “没有,他只有在见到你的时候才那样子。” 陈斗鱼嘿然道:“不错,没想到你还是个当说客的料。可惜悬天观门规森严,本姑姑我早已立下誓言,将此生奉献给天道……怕是没有哪个男子能入我法眼。” 陆叶一呆刚想说话,冷不丁陈斗鱼再次伸手,这回终于得逞在他脸颊上重重拧了把,丰润的樱唇凑近陆叶耳边吐气如兰,道:“要不本姑姑等你再长几岁,说不定会有点兴趣?” 陆叶一时回不过神来,陈斗鱼身影一闪香风袅袅,人已消失在后堂里,远远地声音飘入耳中道:“告诉龙藏剑,我只等他三天。三天内,若不把小罐子送上来给我,东海天王府的学费就不用交了。” 陆叶抬头朝后堂里忿忿叫道:“你这是强人所难。” “本姑姑偏就喜欢强人所难,你现在才知道么?” 陆叶哑然,摸了摸被陈斗鱼狠拧过的脸,那里还停留着女性手指柔滑清凉的感觉,鼻底萦绕着清甜的芬芳,实在令人回味无穷。 这时候门吱呀声被人推开一条缝,游龙探进个脑袋朝知退堂里瞅了又瞅,确认陈斗鱼已经不在,便冲着陆叶笑道:“嘿嘿,谈得怎么样?” 陆叶还没有完全缓过神,半是愕然道:“什么怎么样?” 游龙刚想开口,看到陆叶脸上的那道手印,顿时脸上像是乐开了花,走近过来端详道:“妹夫,这样可不好。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小妹。” 陆叶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游龙双手摁牢陆叶的肩膀道:“老实交代,她对你,刚才有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陆叶心里一阵发虚,抬眼怒道:“无聊!” “我操……完蛋了完蛋了……”游龙满脸悲愤长叹道:“铁定有事发生。要不然,你早就一脚把我给踹了。” “砰!”陆叶忍无可忍,一脚踹飞了这家伙。 游龙在空中连翻两圈,落到对面陈斗鱼刚刚坐过的椅子里,笑嘻嘻道:“妹夫,斗鱼是我心之所向。你我是兄弟,要不咱们做个交易?我帮你追小妹,你帮我搞定斗鱼……” 陆叶没好气道:“她说早已立下誓言,将此生奉献给天道……世上男子怕是无人能够入她法眼。” 游龙不以为意道:“那是因为她还没体会到和我在一起的妙处,不然早就沦陷了。对了,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会等你三天。” 陆叶故意顿了顿,游龙果然两眼放光迫不及待道:“等我三天,不用她等,何时何地?” 陆叶艰难地忍住笑悠悠道:“她是说,三天后假如你不能把小罐子送上山来,东海天王府的学费就不用交了。” 知退堂里响起游龙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然后就看到陆叶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小罐子和苗雨声远远地站着,疑惑地望向陆叶,龙三公子这是怎么了,听上去分明是被人踩到了尾巴。 第56章 冬雨 宁州府靠近海边,入冬后的雨水依旧不少。 掌灯时分天上下起了雨,整座东海天王府灯火辉煌沉浸在清冷的雨幕里。 陆叶和游龙回到府中,就将陈斗鱼看中了小罐子准备带回山拜入悬天观的事情对小刀说了。 小刀十分高兴,和小罐子两个人关起门来一番嘀嘀咕咕后,小丫头抽抽噎噎红着眼睛算是点头答应了。 游龙显然也十分开心,竟然热情邀小刀加入东海龙宫,拍胸脯担保百年之后某一方水神肯定跑不了,被陆叶直接蹬出门外。 小刀人虽然有气无力,苍白的脸上却因为兴奋泛起一抹红光,显然对游龙的提议心生向往。不过在成为某一方水神之前,小刀决定继续留在宁州府,完成风尘三侠未竟的事业,赤手空拳打出一片天下。 他对陆叶道:“陆兄弟,你和龙三公子都是了不起的人,可我小刀也不是孬种。现在我这条命有一半是蒜苗的,我就不信混不出个人样。等将来你们想起我来,就来宁州府。到时候我带上三百兄弟在码头上列队欢迎你和龙三公子,然后包下城里最美的姑娘一块儿上醉风楼,咱们不醉不休!” 陆叶朝小刀伸出拳头道:“咱们江湖好汉一口唾沫一个钉,一言为定!” 小刀咧嘴笑着伸拳头和陆叶轻轻一碰道:“一朝是兄弟,终生是兄弟!” 就这样,小罐子和小刀的事便定了。 陆叶放下心事回到自己屋里,看了一会儿书,便开始修炼。 他先研究了下游龙送给自己的那颗龙王宝珠,发现现在就能炼化的神通因该有三项,分别是“龙行有雨”、“龙吟沧海”和“藏龙卧虎”。 龙行有雨是一门可以为身法速度和敏锐度进行加持的小神通,实用而且消耗真气不多,可以列为修炼的第一项。 “龙吟沧海”能够以啸音克敌,震慑敌人心神,乃至兵不血刃不战而胜。但这只对功力弱于自己的对手有用,假如敌人的修为高过陆叶则效果会大打折扣,考虑到自己目前的修为状况,陆叶决定暂时放一放。 最令陆叶感兴趣的是“藏龙卧虎”了。它脱胎于“神龙见首不见尾”,对修炼者的境界要求刚好是辟海阶,一旦施展出来能够销声匿迹了无踪影,即使旁人近在咫尺也难以察觉。当然,若对方是修为超卓的一流高手,只要凝神以灵觉查探陆叶还是躲不过。 这三项小神通各有千秋,陆叶心痒难熬,便想趁着养伤这段时间慢慢修炼起来。 他又取出那柄碧鸳飞剑琢磨了一会儿,因为自己已经有了天玑剑经,且博大精深仅仅符纹便多达八十一道,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彻悟。这柄碧鸳飞剑陆叶暂时不打算炼化,随手将它丢回到须弥空间里。 今日街头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有惊无险,陆叶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已经可以顺利凝铸出十二纹天玑飞剑,这算得意外之喜。 今后遇敌,陆叶就多出了一项选择,既可以祭出一柄十二纹天玑飞剑,也能够分成两柄六纹飞剑,未来随着修为境界提升对天玑剑经的掌控水涨创高,类似的选择还会更多。 娘亲曾经说过实战出真知,这话半点不假。可惜陆叶不是武斗狂魔,否则仗着长生云纹佩护身,左手一二三水灵鞭,右手崖山桃晶剑,再祭出天玑飞剑,加上天德八宝真火的助阵,大可以横扫宁州府大街小巷深宅大院,抓几个开府阶抑或洞天阶的高手喂招,修为进境肯定能够事半功倍勇猛精进。 他打坐吐纳凝练真元,不知不觉一整夜过去。 黎明后雨越下越大,滂沱的雨声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吞没于混沌幽暗之中。 陆叶索性不出门,洗漱过后便倒在床上参悟周天剑谱的第二式“人间世”。 书页上娘亲的批注密密麻麻,明显比“逍遥游”要多出许多,陆叶看得有些吃力,通常为了文中的一句话便得停下来想上许久。 因为今天是四海盛筵的最后一日,所以游龙和苗人天很早就出了门。陆叶没有了游龙在耳朵旁边聒噪,六根顿感清静。 “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 陆叶读到这一段又停了下来,情不自禁喃喃念道:“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 再看旁边的蝇头批注道:“儿子,好好读书,别学你娘这么笨。” 他不由哑然失笑,心里七分酸楚三分骄傲。 是啊,天地将倾连圣人也只求苟全于乱世,却总有一两个人挺身而出不识时务,用流血为代价,哪怕拼个粉身碎骨形神俱灭。 娘亲是这样的人,爹爹也是这样的人。 他正出神思量之际,外面响起敲门声,是左藕的声音道:“陆公子,苗夫人来了。” 陆叶一醒收起剑谱,一边正衣下床一边招呼道:“快请进。” 苗夫人一身皂白缎子淡雅若仙走进屋里,陆叶恭恭敬敬向她施礼道:“夫人。” 苗夫人陆叶受了一礼,两人假意寒暄起来。 左藕奉上茶水糕点,关门退出屋外。 苗夫人侧耳听了下,才展颜一笑道:“听说,你昨天又上街跟人打架了?” 陆叶挠挠头,郁闷道:“姑姑,是人家要刺杀我好不好?” 苗夫人颔首道:“放心,这件事我已经交代府中好手彻查。敢在宁州城东海天王府眼皮子底下搞事情,想来是做好破家灭门的准备了!” 陆叶暗赞姑姑霸气,问道:“有线索了么?” “火花娘昨晚已经吐口,背后是沈一海撑腰。不过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听凭一面之词,今天你姑父他们还会和沈一海当面聊聊。” “沈一海?”陆叶想想,他当然有理由干掉自己。但说此人能够驱使火花娘等人当街行凶,又像是有哪里不对。可能姑父他们也有此疑虑,才会谨慎处理,先找沈一海进行对质。 苗夫人安慰道:“这事儿你不用操心,有你姑父和龙三公子在,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陆叶点点头,苗夫人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乖孩子,你受苦了。要是你爹爹还在,哪儿会有这种事。不过你放心,从今往后万事都有你姑父和姑姑担待,绝不能让人欺负了你!” 陆叶心下感动,叫道:“姑姑!” 苗夫人微笑道:“我听龙三公子说了,雨声的事也要谢谢你。不过陈斗鱼性情古怪喜怒无常,又是悬天观的人,你最好不要太和她亲近。” 陆叶不知道游龙那混蛋在自己姑姑耳边吹了什么妖风,哭笑不得道:“姑姑请放心,我与陈真人不熟,点头之交而已。” 苗夫人刚想再说什么,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低沉的轰鸣声。 陆叶愣了下道:“打雷了?冬天很少有雷声啊……” 苗夫人脸上笑容收敛,摇头道:“不对,是马蹄声,至少有上万骑!” 陆叶凝神听了会儿,惊异道:“好像是朝天王府方向来的!” 苗夫人站起身,玉容寒霜道:“我去看看。小叶子,你安心养伤。就凭大越国的小皇帝,还动不了东海天王府一草一木!” 陆叶明白苗夫人并非是在说大话,东海天王府虽然在大越国治下,实质却形同化外。而且这些年来苗人天非常注意与朝廷维持良好关系,在小皇帝上位时候也曾在暗中出力不少。因此照常理而言,即使这上万骑兵是往天王府而去,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 苗夫人刚打开门,左荷撑着一顶油布伞已走进了小跨院,朝她躬身禀报道:“夫人,大越国枢密院使邱博然求见。” 她顿了下又道:“刚刚得着消息,大越国皇帝下令三万御林军驻扎宁州府城,如今全城戒严不准随意出入。另有一万御林军来了天王府,将府外围得水泄不通,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苗夫人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也不顾屋外的瓢泼大雨走入跨院,冷哼道:“三四万御林军突降宁州府,我们却无人知晓,左翼是干什么吃的?” 左翼便是左荷、左藕姐妹的父亲,掌管东海天王府的情报刺探。苗夫人当着左荷的面直斥其非,显然心里不悦到了极点。 左荷见苗夫人发怒,垂首侍立不敢应声。 苗夫人语气稍稍缓和些,吩咐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不必紧张。请邱博然到平澜斋用茶,我换身衣服去见他。” 左荷应了,转身走出小跨院去回复邱博然。 苗夫人在院子里默默站了须臾,唤道:“左藕!” 左藕就在门外站着,躬身应道:“奴婢在!” 苗夫人问道:“这事情你怎么看?” 左藕嗫嚅道:“奴婢不敢乱说,只是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儿。大越国没道理对咱们天王府动手,更何况是赶在四海盛筵召开的时候。” “不错。我在这儿对付邱博然。你去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老爷,由他的定夺。”苗夫人仰面看着天空中飘落的冷雨,徐徐道:“这场雨,下得好没由头啊。可老天爷的意思,又有谁知道呢?” 第57章 报讯 快到中午的时候,奉命出府去找苗人天报讯的左藕一直没有回来。 苗夫人的心情越来越沉重,意识到这回可能真的出大事了。 左藕的修为尽管不是很高,但好歹也是封山阶,遇到寻常高手自保绰绰有余。而且她是通过密道出府,行踪十分隐秘,安全上理应不成问题。何况即便左藕出了差池,三万御林军围城,一万御林军封府,这等惊天动地的事,苗人天作为东海天王又岂会一无所闻毫无反应? 好在枢密院使邱博然并无过激之举,客客气气地向苗夫人解释说,因为收到可靠线报,有不法之徒妄图趁四海盛筵召开之机扰乱宁州府,故而朝廷特意派遣四万精锐御林军星夜赶来,协助东海天王府维护治安秩序。 维护治安秩序?什么不法之徒能劳动大越国第二号人物统率四万御林军招呼也不打一声就闯入宁州城围困天王府? 苗夫人心中冷笑,自然也不会跟邱博然说破。毕竟大兵压境,事情闹僵了对谁也没有好处。 她正在盘算自己是否得亲自跑一趟,左荷陪着陆叶来找。 苗夫人一皱眉,嗔怪地瞪了左荷一眼。 陆叶忙道:“是我要左荷姑娘带路来见您。我听说左藕姑娘至今没有音讯,府外的大军又围困不退,所以打算出府去找龙三公子和苗天王报信。再也可顺便接应左藕姑娘。” 苗夫人闻言心头微动,陆叶的修为还不如左藕,但能够轻松接下漠北巫歌窟魔门高手单淮长的一记紫霜魔箭,显然是不能用寻常境界度之。 三天前醉风楼一战,陆叶更是几乎凭借一己之力横扫包括沈立德在内的北海天王府十八位高手,这等惊人战力即便苗夫人亦自愧不如暗暗骇然。 如果陆叶出府,只要半途遭遇的不是洞天元婴一流的顶尖高手,自保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这少年已是陆饮雪留在世间的唯一骨血,自己如何忍心……。 陆叶看出姑姑内心的犹豫,恳切道:“夫人,救人如救火。晚辈这些天多蒙府上照料,如今天王府有事正该出力报效。” 苗夫人看着陆叶稚气未脱的面容,纠结道:“可你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陆叶缓缓地单膝跪地,“夫人不必担心,晚辈必定能把信送到!” 虽然他容貌大改,皮肤也变得黝黑无比,但在眉宇之间苗夫人依旧能瞧出自己弟弟年少时的神采,胸口一酸险些坠泪。 她双手搀起陆叶,柔声道:“好,我送你出府!” 说罢,她转首用凌厉的目光盯视左荷道:“你陪陆公子一同前往,为他引路。倘若陆公子少了一根毫毛,我活剥了你们父女三个的皮!” 左荷吓得不敢抬头,颤声道:“奴婢拼死也会护得公子周全。” 苗夫人从鬓角摘下一根钗子递给陆叶道:“这是我给你的信物,见到苗天王亮出此钗,他自会相信。陆公子,我就不把你当外人了。你此去若遇凶险务必以保命为上,天王府有我在,邱博然不敢乱来。” 陆叶接过钗子贴身藏好,慨然应道:“晚辈定当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苗夫人抓住他的手道:“我怕的……就是你心存此念。千万记住,万事以保命为重。” 她微微合起双眼,燃烧丹田真元右手徐徐亮起青色光华,轻声道:“我打开洞天,将你们送入其中。再通过洞天转运,把你们放到东海上。接下来,就全凭你们自己了。” “唿——”她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转动右手,在面前虚空中画出了一扇青色光门。 陆叶做事一向干脆利落,带着少年人的爽快,当下也不多话,向苗夫人躬身一礼,迈步走进了青色光门。 左荷急忙跟了进去,不忘叫上声:“陆公子,等等我!” 陆叶回头安慰道:“别慌。” 话音落下,眼前青光闪动斗转星移,一幕奇异的洞天景象浮光掠影浮现出来。 只是没等陆叶看清楚,猛然感到一股柔和的力量从背后生成,将自己往前轻轻一推。 紧接着又一团青色光火爆开,化为通道出口,将陆叶和左荷迅速推送出了洞天。 陆叶双脚顿时踏空往下疾坠,左荷低呼道:“陆公子,小心!”用手一拽助他稳住身形。 陆叶视线恢复正常,就见自己正悬浮在东海上空,距离海面约莫三十多丈高的地方。 海上的风雨比陆上更大,豆大的雨点遮蔽天幕磅礴砸落,脚下巨浪翻腾涛声如雷,一阵阵狂风呼啸刮过,几乎让两人无法立足。 陆叶松开左荷的手道:“谢谢!” 左荷玉颊一红,低声道:“公子太客气了。奴婢只是个下人,做什么都是该当的。” 陆叶摇头道:“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就像龙大少、小罐子、小刀和蒜苗一般。” 左荷忙道:“奴婢哪里能和龙三公子比。您和三少都是人中龙凤,我们姐妹栖身天王府,承蒙夫人垂怜,已经很知足了。” 陆叶笑了笑,说道:“我一直当你是朋友,也希望你当我是朋友。” 左荷一愣,陆叶抬眼望了望四周辨明方向道:“嗯,咱们还是赶紧上路去找苗天王吧。” 左荷一醒道:“今天是四海盛筵的最后一日,四位龙宫太子爷和四海天王都在东海浮羽岛上闭门议事。我们一路往东走,应该很快能找到。” 陆叶不解道:“为何不安排在宁州城里或者天王府中?” “这个道理我也不懂。听夫人说起好像是历来的规矩。哎,这么大的风雨,妹妹不会是在海上迷路了吧?” “左藕姑娘聪慧过人,肯定不会有事。我们一路留神些,说不定还会遇上她。” 两人御风而行,顶风冒雨飞出了三十多里。 突然陆叶凝定身形,将左荷挡在了背后,视线穿透风雨投向北方灰蒙蒙的雨幕中。 左荷探出头问道:“陆公子,你发现了什么?” 陆叶尚未开口,雨幕深处遽然飞出来一条人影直直撞向两人。 左荷刚想出手,陆叶低喝道:“别动!”凌空施展二十一经掌,向前跨出两步探手抱住了那条飞来的身影。 “妹妹!”左荷惊愕地瞪大双眼,看着陆叶怀中的少女。 左藕浑身不着寸缕,遍体鳞伤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淤青,双目睁大七窍流血,已经没有了呼吸。但看此刻的惨状,可以想见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遭受到怎样惨无人道的凌虐。 “妹妹——”左荷发疯似的尖声大叫,从陆叶怀里抱过左藕,猛力摇晃她的身体。 陆叶的胸中悲愤交加,无法想象世上竟有人能够如此丧心病狂,对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下此毒手,他振声长啸道:“出来!” 漫天风雨里,一个白衣秀士手摇折扇踱步而出,嗤笑声道:“居然来了个愣头青,东海天王府已沦落至此,无人可派了么?” 陆叶按住左荷,凝视白衣秀士道:“是你害了她?” 白衣秀士摇晃着手里的折扇,竟摇出几分胖妞儿的神韵,目光转向悲痛欲绝的左荷,哈哈淫笑道:“原来是对姐妹花,早知如此,本该——” “唿——”话还没有说完,陆叶扬手打出一道仙符,符火燃烧化作一蓬清风吹向白衣秀士。 白衣秀士隐约看到符纸上银钩铁画写了个“滞”字,禁不住凛然一惊,急忙挥舞折扇在身周布下一道道绿色狂飙,同时身形向后疾退。 孰料那蓬清风看似柔弱,却以无间入有间,渗入到绿色狂飙之中消逝不见。 白衣秀士脸色大变,意识到对面这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丢出的竟然是一道元婴阶之上的仙符! 他刚要做出反应,陆叶催动天玑飞剑凌空杀到! 白衣秀士骇然抬手以折扇招架,然而莫名的他的动作比往日明显慢上三分,体内魔气凝滞手脚也犹若悬挂了万钧锁具一般,眼睁睁瞧着天玑飞剑抢先一步掠过折扇,“噗”的扎入前胸。 白衣秀士惊怒大叫,胸口血流如注。他拼命闪躲,这一剑刚好离胸口三分。 陆叶一言不发,左手掐剑诀御动天玑飞剑上下飞舞避实击虚,围绕着白衣秀士的周身要害不断猛攻。 在他眼前垂死挣扎的,哪里是一个人,分明便是头衣冠禽兽! 爹爹在世的时候,时常教导自己要与人为善心存慈悲。可是当善良成为恶人的垫脚石,慈悲变作魔鬼的护身符时,该怎么办? 驱魔除妖,凭三尺仙剑锋芒,还世间一个公道! “噗、噗、噗……”白衣秀士惨叫声不停,身上被天玑飞剑在短短瞬间洞穿十余处伤口。 他绝望地发觉,自己之所以还未毙命,不是陆叶修为不够抑或心慈手软,而是要让自己在死前受尽万仞穿身之苦! 白衣秀士深悔太大意,被陆叶的仙符捆缚,空负一身魔功绝学竟似待宰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他厉声叫道:“小子,我和你不死不休!” “呜——”体内真元燃动绿光暴涨,显露出原形真身,原来是头黄鼠狼,不顾天玑飞剑破釜沉舟扑向陆叶! 第58章 海上风雨 白衣秀士的垂死一击,看得陆叶暗自心惊。 他的修为境界至少与白衣秀士相差三档以上,能够谈笑克敌全凭爹爹留下的仙符和天玑飞剑惊世骇俗的神威。 假如真格被白衣秀士扑住,陆叶心知肚明自己绝对会被撕成碎片。 但在他的身后,站着的是由于悲伤过度魂不守舍的左荷。假如自己躲开,左荷势必难逃白衣秀士的毒手。 陆叶无暇细想,低喝道:“一二三!” “嗖——”水灵鞭横空出世,一束银白闪电快过视线的追逐,穿透白衣秀士鼓荡的护身魔罡,往他身上缠绕。 白衣秀士受到滞字仙符影响动作稍慢,前爪一凉已被水灵鞭捆住。 他情急之下也搞不清楚这条银白色亮晶晶的东西究竟是何物,张嘴咬落。 水灵鞭“嗤嗤”飞转,顺着前爪如水银泻地般往前突进,猛地勒住了黄鼠狼的脖颈。 白衣秀士呜呜怒嚎,那一口怎也咬不下去。 眨眼的工夫,一二三将白衣秀士五花大绑起来,活脱脱像只肉粽子悬吊在空中。 他连连运功试图挣脱水灵鞭,结果反被越勒越紧。水灵鞭中蕴藏的杨枝玉露灵气迅速渗入体内,就像一锅滚烫的开水浇在了冰面上,绞得白衣秀士五脏六腑丹田经脉千疮百孔痛不欲生,拼命嘶吼道:“放开我,我知错了!” 陆叶看了眼左氏姐妹,摇摇头道:“有些错犯不得。左荷,我把他交给你了。” 左荷右手拔出袖剑左手抱住左藕,低声道:“妹妹,看我替你报仇!” “饶命——”白衣秀士痛苦不堪,哀求道:“我都是受人指使的,我告诉你们是谁,只求留我一命!” 左荷停住剑,望向陆叶。 陆叶道:“傀儡死了,正主自会出来。” 左荷一咬牙,袖剑扎入白衣秀士的眉心。白衣秀士一命呜呼,陆叶收回水灵鞭,尸首往下栽落坠入海中。 左荷怔怔望着海上飞溅的浪花,紧搂住左藕的尸首失声痛哭。 陆叶的心情也十分难受,他和左氏姐妹认识的时间不长,这几日朝夕相处,却眼见得左藕惨遭横祸,人非草木谁能无动于衷。 他守在一旁,不去催促哭得死去活来的左荷,只在想白衣秀士的背后到底是何方势力,和那天当街刺杀自己的火花娘等人是否为同一拨? 忽然,海天之上响起隆隆轰鸣,由远而近转瞬已在数里之外。 “怎么会是他?”陆叶微微一愣神,凝目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眺望。 “唿——”深重的铅云背后亮起一团绚烂的红光,宛若在天幕当中洞开了一扇光灿灿的大门。 大门之中一架金碧辉煌的龙辇在四条海蛟的拖动之下,腾云驾雾催生风雨呼啸而来。 龙辇上端坐一人,赤发青袍丰神如玉,神情狂傲不可一世,正是东岳少君华真劫。 左荷止住哭声,也是大吃一惊道:“华少君!” 陆叶轻轻吐了口气,像是要把什么无形的东西从胸口中倾倒出来,双目炯炯放光端详华真劫,许多疑窦豁然开朗,心底里却更增焦虑。 龙辇不停,在空中横冲直撞,卷裹着极强的威压朝陆叶和左荷碾压过来。 陆叶左手揽住左荷,右手挥动一二三向外甩出,身形迅速朝右闪躲,有意识地运用上了“龙行有雨”神通。 “唿——”水灵鞭在陆叶身前骤然化作一面晶莹剔透的银白色水晶壁,如同一把遮天蔽日的大伞挡住滚滚袭来的罡风暴雨。 四条海蛟在陆叶身侧十余丈外交错而过,龙辇上华真劫冷冷笑道:“居然是你来自投罗网!” “铿!”他挥臂一展,从龙辇里抽出一杆金红色大枪舞动如轮,好似旭日东升光芒万丈,完全无视十多丈的空间距离,朝陆叶一枪刺来! 陆叶浑身毛发竖起,强烈的警兆像是看不见的双手狠狠扼住喉咙令他无法呼吸。 他完全看不清楚华真劫的枪招来路,但能敏锐地感应到对方手中所握的这杆大枪赫然也是一件天界魔兵,暗蕴天地大道金仙真意! 这绝对是自己离开爹娘后所遭遇到的最强对手,诸如北海天王府姓谢的,当街施展紫霜魔箭行刺的单淮长等人与其相较,修为差距好比小巫见大巫。 不能硬拼! 陆叶心念急转,水灵鞭恢复原来模样往大枪的枪杆上挂落。 “啪!”尚未抽击到枪杆上,一二三翩若惊鸿高高弹起,大枪毫无阻碍。 陆叶心头一沉,知道自己的身形业已被大枪完全锁死,无论往哪里逃都无济于事,只能硬扛下一击。 “走!”他运劲将左荷推开,送出枪势笼罩的范围,腾出手来打出一道“衰”字仙符。 与此同时,陆叶拔出崖山桃晶剑去念存思从丹田天德八宝炉中燃起一颗元石,登时剑意勃发与他的身心水乳交融,斩出一记逍遥游。 “呜——”仙符燃化成一蓬深青色光雨洒落,点点滴滴沾落到大枪周遭。 华真劫顿感枪上的气劲骤减五成以上,像是被莫名其妙地抽取到茫茫虚空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仅如此,点点深青色光雨在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动之下,沿着大枪枪杆逆流而上,又朝他掩袭而至。 “天人五衰符!”华真劫无暇顾及陆叶,抬起握枪的左手向外翻转,掌心打出一道赤红色的雷芒,“砰”的声将光雨炸散。 “铿!”崖山桃晶剑斩中枪头,金红二色的光华当空盛放,掩映天地荡散风雨。 陆叶的胸口如遭重锤轰击,郁闷难受虎口发麻,身不由己向后飞跌,胸前的长生云纹佩“嗡嗡”颤鸣焕发一道道云纹抵御住破空而来的枪劲穿透。 陆叶强压下冲到嗓子眼里的热血,感觉到五脏六腑在鼓沸搅动,体内经脉被刚才一枪震得如琴弦般不住颤动,整条右臂几乎失去了知觉。 差距太大,华真劫居然是元婴阶的高手! 他不晓得,华真劫也同样感到意外。 他借助龙辇冲击之势,运用东岳魔兵“震旦神枪”使出八成功力,满心以为能够将陆叶一枪挑落,结果居然连血珠子都不曾见到。 大雨落沧海,在龙辇上空自动消散,形成一片真空。 华真劫一枪徒劳无功,迅速驾驭四条海蛟翻转追杀,撵向陆叶道:“难怪敢在本少君面前猖狂,敢情有点斤两。可惜就凭你这三脚猫修为,今日难逃一死!” 陆叶迅速取服一颗杨柳玉露,平复震荡的气血,身躯舒展尽量不让华真劫轻易锁定,纵声喝道:“火花娘等人是受你的指使,那黄鼠狼也是你的手下?” 华真劫面露轻蔑嫌恶之色,昂首道:“一群酒囊饭袋,连个不入流的小子也收拾不了。不过也好,我不介意亲手杀了你!” 他转动震旦神枪凌空横扫,所过之处迸发出一蓬金红光芒,像扇面一样展开。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的头顶上方猛然风声雷动,一座小山碾开云层暴雨如流星飞坠,朝龙辇砸落。这小山通体放光,兀自在不断地缩小,到得华真劫头顶上方不足百丈时底座就只剩下七八丈方圆大小。 但这是一座真正的山,也不知是被哪位猛人以大神通拔地而起当作武器砸向华真劫。 华真劫吃惊不已,急忙催动龙辇避开,双臂运劲震旦神枪朝上挑起,枪头点中小山底座。 “砰!”爆响声中华真劫与他座下的龙辇下沉二十余丈,几乎贴到了海面上。 一团宏大的光华如乱云飞卷刺得人睁不开眼,小山底部赫然崩开一个大口子,歪歪斜斜跌入海中。 华真劫吃亏不小,双臂酸麻气血翻腾,凝目上望怒声道:“不知是哪位仙人大驾光临?” 云空之上响起少女悦耳的声音道:“你家姑奶奶!” “小姐姐!”陆叶惊喜交集叫出声来,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 只见一位姿容绝世风华无双的黑衣少女飘落下来,整座晦暗天地刹那为之一亮焕放光彩。 “嘉禾!”华真劫此刻的面部表情分外精彩,说不出是怒是喜,是悲是笑,更没想到两人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见面。而且刚才梦中人施展出搬山移海的盖世神通,看来她的修为已踏入仙境,自己瞠乎其后望尘莫及。 商嘉禾对华真劫表现出的复杂心情视若不见,盯着陆叶上下扫了两眼,蹙起眉头有些不悦地说道:“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陆叶道:“东海天王府被大越国枢密院使率领一万御林军围困,我受苗夫人之托前往浮羽岛报讯,不巧在此遇到截杀。” 时隔三年,他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位神秘的小姐姐,回首往事恍然如梦。 商嘉禾的目光看向左荷怀中的左藕,脸上登时生出寒霜,灿若星辰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排山倒海的风暴在酝酿升腾,转向华真劫道:“是你干的?” 华真劫忙道:“绝对不是我,我也是刚刚赶到。” 陆叶振声道:“你敢说你毫不知情?那条害人的黄鼠狼虽死,但幕后指使不是你还能是谁?” 华真劫懊恼不已,深悔自己没能早赶来片刻,将陆叶和左荷两个杀了一了百了。听陆叶指证自己,他心中怨恨但不能发作,只厉声道:“小狗,你休要血口喷人!” 陆叶早知道华真劫此人无耻之尤,正欲出言怒斥,忽听商嘉禾说道:“我相信他!” 第59章 三枪拍案惊奇 华真劫如同捱了当头一棒,脸色发青注视商嘉禾道:“嘉禾,你与我相识多年,却宁愿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也不肯听我的解释?” 他做梦也想不到商嘉禾和陆叶在青台灵境中曾有一段前缘,对陆叶的身世来历商嘉禾也早已经一清二楚,而且受了俞西柏之托要尽力维护。 所以尽管华真劫佯装出满腹委屈的样子,商嘉禾压根懒得理睬,道:“既然整件事情和你脱不了干系,那就好办了。” 华真劫尚未拎清楚状况,迷惑道:“什么好办了?” 商嘉禾唇角微微翘起,说道:“教你做人呗!” “唿——”她的身影一霎间从陆叶的视野里消失,就似凭空蒸发了一般。但很快陆叶就醒悟到,商嘉禾其实并未运用任何破碎虚空的神通,而是她的身速超越了视觉的极限,以至于自己完全跟不上她的动作。 果然,陆叶的心念未已,就听华真劫又惊又怒地高声叫道:“嘉禾!” “砰!”商嘉禾一拳轰中震旦神枪,身形重新出现在了陆叶的眼前,秀发如瀑肆意飞扬,婀娜窈窕的娇躯如同海天之间的一幅剪影。 华真劫吃不住商嘉禾的拳劲,翻身摔出龙辇,心里彻底断绝了和她一较高下的念头。 可惜商嘉禾压根不给华真劫开口投降的机会,身影飘纵幻动如仙,举手投足间蕴藏着天地韵律乾坤节奏,一拳重似一拳形如暴风骤雨般猛攻不停。 华真劫奋发精神全力抵抗,千辛万苦连扛了七拳,终于“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 商嘉禾趁胜追击,猛听华真劫一声怒吼,那杆震旦神枪竟被她劈手夺过,枪杆一振当做棍使猛抽他的屁股。 华真劫身上的青色袍服遽然大亮,原来也是一件难得的护身仙宝。 “啪!”商嘉禾手腕稍稍下沉,震旦神枪的枪杆结结实实抽在华真劫的屁股上,登时打得光芒四射皮开肉绽,好不精彩! 四条海蛟看到少主岌岌可危,硬着头皮冲上前来救人。 商嘉禾看也不看,清斥道:“山来!” “呜呜呜——”先前那座被砸进海里的小山应声升腾,不由分说撞向四条海蛟。 这四条海蛟每一条都身长超过六丈,可在小山面前直如襁褓里的婴儿遇上了醉酒耍横的巨汉,吓得魂飞天外忙不迭哀鸣窜逃。 “啪!”商嘉禾又是一棍抽在了华真劫的屁股上,这回连鲜血也飚了出来。 华真劫羞愤欲死,偏偏他无论如何竭尽所能地闪展腾挪,始终躲不开震旦神枪和商嘉禾如影随形的打屁股神功。 陆叶看得又是解气又是咋舌,他不清楚这分别的三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姐姐的修为竟然精进到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想想自己还在辟海阶里游来荡去,不免羞愧得暗自握拳。 “啪!”华真劫的屁股在劫难逃,又被震旦神枪狠狠抽了一记。 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筋骨都已被震散,全凭一口元气才支撑不倒,连吐两口淤血,索性站定身形恨恨道:“嘉禾,你真想杀我不如就此下手,何苦用这种手段羞辱本少君?” “第一下是替那小姑娘打的,第二下是帮小陆揍你,至于第三下是帮你长长记性!” 商嘉禾收住震旦神枪,冷冷道:“现在打完了,你想怎样?” 华真劫气得几乎昏死过去,浑身颤抖手指商嘉禾道:“你……你……” 有一句话商嘉禾还没有说,他心里已经明白,这三枪拍下去自己千辛万苦积累的一身功力算是彻底完蛋,没有三五十年的光阴休想冲击归元阶。 这个打击,比杀了他还难受。 商嘉禾瞥了华真劫一眼,抬手召回那座小山往云层里随便一丢,斥道:“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华真劫看着商嘉禾,说不出此刻是什么滋味。从第一眼见到商嘉禾起,他便一心一意地想求她为妻,如今她手下留情没有要他性命,本该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庆幸,可华真劫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从此以后,自己将与与商嘉禾形同陌路彻底无缘。 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更多的可能是下次再见便要生死相搏血溅五步。 所有的痴心妄想犹如身边的风雨,吹落到汪洋大海中消逝得无影无踪。 可他不甘心! 他是天之骄子,与商嘉禾才是门当户对的神仙璧人,岂能咽下这口气! 他怨恨地吐了口血沫,嘿然道:“你就不想知道此刻浮羽岛上的情形如何?” 商嘉禾满不在乎道:“我去了不就知道了?” 华真劫点点头道:“好,你不要后悔!” 这时候四条海蛟战战兢兢拖着龙辇过来,华真劫忍不住又看了看握在商嘉禾手里的那杆震旦神枪,终究是没脸开口讨要,只盼对方能够主动归还自己。 谁知商嘉禾笑了笑道:“这杆枪,你还想要回去?” 华真劫哼了声,脸部肌肉几乎僵硬。 商嘉禾甩手将震旦神枪丢给陆叶道:“接着,收好!” 陆叶一怔,接住震旦神枪默然无语。 华真劫双目喷火,点点头道:“好,好得很……啊呀!” 原来他心情激荡之下忘了伤处,一屁股坐到龙辇上,顿时疼得冷汗淋漓一下子蹦起来。 陆叶本不想收华真劫的枪,但见他这般咬牙切齿不肯善罢甘休的模样,激起少年人不怕事的血性,当下哈哈大笑,还故意笑得非常大声道:“好,好得很!” 华真劫情知再待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恶狠狠瞪视陆叶两眼,策动海蛟头也不回地走了。 商嘉禾对陆叶道:“浮羽岛的事情我自会解决,你也走吧。” 陆叶想也不想拒绝道:“不成,我受了苗夫人的嘱托,一定要将口信带到。” 商嘉禾不耐烦道:“你把口信告诉我不就得了。” 陆叶紧闭双唇,瞪着商嘉禾不说话。 商嘉禾立起娥眉,吓唬道:“不听话,你想挨打?” 陆叶固执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商嘉禾不屑道:“小陆,你才多大,哪来那么多压死人的大道理。” 陆叶以沉默相抗。 商嘉禾恨道:“烦死了,你跟我走,不许跟丢了!” “哎!”陆叶立刻欢喜地大声答应。 商嘉禾恼道:“你开心什么,此去浮羽岛是一场生死恶战,搞不好连我都罩不住你。你现在改变主意掉头回去还来得及。姐姐我绝不会笑话你是胆小鬼。” 陆叶无奈道:“小姐姐,你能不能别磨叽了,不然等咱们赶到浮羽岛黄花菜都凉啦。” 商嘉禾平生第一次被人说“磨叽”,咦了一声道:“还真是不怕屁股开花!” 她转目问左荷道:“你自己带着妹妹回去,有没有问题?” 左荷晓得自己跟了去只会是累赘,而且伤心妹妹惨死神情恍惚,也没心思再做别的,于是回答道:“我……慢慢找回去,不会有事。” 商嘉禾瞅着她想了想道:“算了,我送你回去。” “唿——”一道青色的光柱洒落,笼罩在左荷的身上。光柱的亮度不断增强,迅速淹没了她的身影。 “走!”商嘉禾一把抓住陆叶的胳膊举步跨出。 刹那间天地发生奇异的变化,四周的空间骤然收缩,脚下的海面在商嘉禾一步跨出后,已有数十里之遥。 陆叶惊讶道:“缩地成寸!” 商嘉禾低哼道:“废话,要不这样本仙子哪会来得如此之快?若非被你耽搁,我早就杀进浮羽岛了。” 她说话时又迈出两步,前方海面上隐约露出一座郁郁葱葱的海岛,面积不大也就七八里方圆。 商嘉禾站定松开陆叶胳膊,问道:“准备好了?” 陆叶将震旦神枪收入须弥空间,运转真气振奋斗志,用力一点头道:“没问题!” 周围空间恢复正常,两人站在距离浮羽岛三五里地的高空上。 商嘉禾一边凭空漫步,一边对陆叶交代道:“待会儿可能会发生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儿。你只管在旁边看戏,不要捣乱,姐姐我会处理。” 说着话,浮羽岛上有两条人影升空,朝商嘉禾和陆叶飞来。左边一人是个大高个,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右边一个矮墩墩的中年胖子,年龄更长些,像个富家翁。 中年胖子朝两人远远地抱拳一礼道:“二位请留步。今日浮羽岛闭岛,概不接待外客。” 商嘉禾问道:“你们是东海天王府的门客?” 中年胖子道:“不错,在下耿晓峰,是苗天王手下。姑娘,请回吧。” 陆叶闻言心情稍稍一宽,看来浮羽岛平安无事,最坏的情况并未发生。 他刚打算亮出苗夫人交给自己的信物,商嘉禾突然出手。 她的身影一闪已欺近到大高个和中年胖子当中,双手提住两人的肩膀如抛绣球般往海里丢去道:“滚开,别挡我道!” 大高个和中年胖子惊怒交集,两人被商嘉禾拿住经脉空有一身修为却完全使不出劲道,在空中腾云驾雾般翻滚着“噗通”、“噗通”掉落到海里。 陆叶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商嘉禾的回答简短有力:“少废话,跟上。”娇躯连闪冲向浮羽岛。 陆叶急忙在后紧随,耳朵里还能听到那两个倒霉蛋在海里大呼小叫破口痛骂。 岛上响起一连串或高或低的啸声,显然是岛上的守卫察觉异常发出了警讯。 商嘉禾充耳不闻,已飞临浮羽岛的上空。 第60章 都听你的 “见鬼!” 商嘉禾飘立在波涛澎湃的海面上,望着不过三十丈外的浮羽岛,暗暗咬了咬牙。 她从浮羽岛上空一路笔直往下飞降,结果莫名其妙地落在了海岛东南边的海面上,双脚连星点泥土都没能沾到。 “浮羽岛上开启了护山法阵。”陆叶追到她身边说道,开始觉察到事情的确有些不寻常。 “我知道!”商嘉禾五指捏攥成拳,冲着浮羽岛方向一拳轰出。 “砰!”空气里响起一记低沉的爆响,前方的虚空猛然晃动鼓荡起来,像是一波波涟漪在剧烈的荡漾,不停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奇异光芒。 陆叶凝目仔细一看,竟然是一道道阵法符纹。 “嘭嘭嘭——”商嘉禾一口气又连砸三拳。 她的每一拳击出俱都无影无形,却令得整座虚空动荡不安,海岛也随之摇晃震颤,可始终无法震碎法阵的防御。 反而是护山法阵生出了感应,数十道雷光从岛上各处升起,此起彼伏轰向商嘉禾。 商嘉禾的左手凭空一抹,眼前的虚空神奇地晃了晃,袭来的雷光骤然消失,就像是被她徒手在空中擦拭得一干二净。 海岛上传来嬉笑声道:“看那丫头片子在打铁,傻不傻呀,白费力气!” 商嘉禾勃然大怒,朝陆叶喝道:“把枪给我,看本仙子把这岛掀个底朝天!” “等等!”陆叶往上飞升数十丈,观察了一会儿岛上的情形。浮羽岛东西两面各有一座山峰,两山怀抱之间坐落着一座小湖泊,四海盛筵闭门议事的地方就在湖上的三层楼阁中。 他手指东山半山腰的一座竹亭,对商嘉禾道:“你对着它轰一拳试试看。” 商嘉禾掠升到陆叶身旁,眺望东山小竹亭,忽然若有所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学过奇门遁甲?” 陆叶道:“爹爹以前教过我一些,略懂皮毛而已。” 商嘉禾点点头道:“皮毛不要紧,管用就好,回头姐姐请你吃饭。” 她所飘立的位置正对东山上的那座半山竹亭,两者之间相距大约百丈。对一般人而言,拳劲再厉害也不能隔空打出那么远,可商嘉禾不是一般人。 她看准半山竹亭的方位,一拳平平打出。 陆叶紧张地注视前方,他虽然对奇门遁甲之术有所涉猎,可毕竟是第一次实战运用,瞎猫能不能撞上死耗子心里着实没一点底。 不过娘亲在的时候,曾经夸爹爹是洪荒天下的第一奇门遁甲宗师,即使放眼天界也能够跻身三甲。想来爹爹的儿子,总归不会差得太离谱。 “砰!”爆响声如沉闷的滚雷,前方的虚空再度发生颤晃。然而这一次有点不一样,陆叶的肉眼可以清晰看见无形的虚空中赫然破开一条缝隙,隐隐闪烁着淡青色的光芒如同长虹贯日直射向半山竹亭。 “轰!”半山竹亭炸开一团光火,整座亭子宛若琉璃灯般在狂暴的风雨里摇曳闪动忽明忽暗。 岛上无数法阵符纹次第亮起流光溢彩,涌升出一蓬沛然莫御的天地之力,化作滚滚的罡流涌了过来,刚刚被拳劲轰开的那条缝隙又迅速合拢。 “走!”商嘉禾抓起陆叶胳膊,闪身掠入淡青色缝隙中。 陆叶眼前光影一晃,双脚已经站在了半山竹亭前。 “唰唰唰——”三条身影从暗处掠出,趁陆叶和商嘉禾立足未稳包抄过来。 这三人都是开府阶的高手,又占有天时地利的先机,联手突袭声势惊人。 商嘉禾被护山法阵所阻,正憋着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当下娇躯翩若惊鸿迎面冲进战团中。耳听“嘭嘭嘭”三声,三位护岛的开府阶高手被商嘉禾像栽树苗似的一个个插进半山竹亭下坚硬的山岩里,只露出半截肩膀和一颗脑袋。 她用鞋尖抵住当中那个红脸老者的额头,余怒未消道:“刚刚是不是你叫我丫头片子?” 红脸老者挺硬气,两眼一瞪道:“妖女,要杀便杀休得啰嗦!” “砰!”商嘉禾一脚把红脸老者的脑袋踩进山岩里,顺脚又将他的两个同伴踢晕。 红脸老者的修为好生了得,整个人都被塞进了石头中,还在里头闷声怒骂道:“妖女,有种放我出来,和老子真刀真枪再干一架!” 商嘉禾轻笑道:“有本事你不会自己蹦出来?劝你乖乖把嘴闭上。惹烦了我,这就叫小陆给你撒泡尿浇浇水。” 此言一出胜过御旨纶音,石头里的人老老实实闭紧了嘴巴,再没有声音传出来。 陆叶气得朝商嘉禾直翻眼。商嘉禾“啪”给他头上来了一记巴掌,说道:“看我干嘛,赶紧找下山的路。” 陆叶摸着被打疼的后脑勺,怒道:“我还是小孩儿,只会随地撒尿不会破阵!” “嗯,说你胖你就喘……”商嘉禾笑眯眯揉了揉陆叶的后脑勺,算是为刚才的言行道歉,说道:“这样好不好,姐姐今天都听你的。你让我往东打我就往东打,你叫我朝西打我就朝西打。你要是想撒尿了,姐还能替你把门望风。” 陆叶没辙,气鼓鼓打量周围的山林。经过方才一阵骚乱,四周重新变得寂静,只有雨点打在树上发出的噼啪噼啪脆响。 浓重的雨雾在竹林里升腾弥漫,沿着半山竹亭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一边通向山顶,另一头直抵山脚。山脚的西面,便是那座小湖泊。 陆叶观察山势,默默推演了片刻,捡起一块石头顺着山路往下滚。起初三五尺还正常,紧接着便出现匪夷所思的情景。 拳头大小的石头渐渐凌空悬浮起来,离开山路围绕着四周的竹林不住转圈,圈子越绕越大,转眼工夫不知去了哪里。 “跟着我!”陆叶沉声说道,不再去管那块不知所踪的石头,两步三步便迈出路边的山崖。 “唿——”他的眼前霍然显现出一条青石阶梯铺成的小径,笔直向下通往湖边。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小径走下山,许是知道商嘉禾的拳头厉害,一路上再无护岛高手现身截杀。前方的景色豁然开朗,碧波荡漾的小湖上架起了四座浮桥,分从东南西北连接到湖中的三层楼阁。 商嘉禾见楼阁在望,心情大好,笑道:“小屁孩儿,有两手啊。” 陆叶绷着脸道:“谁是小屁孩儿,你再乱叫我立马走人。” 商嘉禾歪着脑袋笑道:“那我叫你什么……跟老三老四一样,叫你妹夫?” 陆叶脚下踉跄差点一跟头栽进湖里,满脸通红道:“我叫陆叶!” 他定了定心神从须弥空间里掏出一张仙符,捏在手上运功点燃。 仙符缓缓放出一团淡淡的白光,朝向四面扩散,像是为幽暗的湖山镀上了一层光晕。 一刹那,眼前的景物天翻地覆,不见山不见湖不见竹林也不见楼阁,全都在陆叶和商嘉禾的视野里化作一团团模模糊糊的五彩氤氲。 氤氲若隐若现变幻莫测,在两人的周遭形成一座座绝杀之阵,一道道阴风杀气旋踵而至,吹得仙符上的光焰左右摇摆好像随时要熄灭。而原本感受不到的杀机与危险亦水落石出,从四面八方涌向两人,就像一张张血盆大口翘首以待。 商嘉禾的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缕讥诮,显然不屑于法阵主人的诡谲手段。她左手轻揉右拳,催促道:“看明白没,往哪儿打?” 陆叶嘿道:“除了打打杀杀,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他掣出崖山桃晶剑,左手食指中指并拢轻抚过剑刃,手指过处亮起了一串淡金色的符纹,嘴里轻轻念道:“身在黑暗,我心光明。” “唿——”崖山桃晶剑向前虚点,宏大的佛光绽放,令五彩氤氲为之黯然失色。 陆叶仗剑前行,雄浑的佛光禅意护持方圆三丈,一切邪魔外道阴煞秽物不得近身,脚下步罡踏斗不管是山岩湖水还是修竹尽皆视若无物如履平地。 商嘉禾眨眨眼不去打扰陆叶,心里却对他满是讶异。 当初俞西柏要她转赠天德八宝炉,还托她多方照应陆叶,要说商嘉禾心中对陆叶没一点怨气牢骚是不可能的,只是碍于俞西柏的面子这才勉强答应。 结果两三年过去,陆叶居然和游龙称兄道弟起来,捎带着成了“妹夫”。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商嘉禾也不可能当真。但此时此刻,她却突然发觉前面开路的陆叶已有了昂藏少年的影子。 或许再过几年,他真的会成为一个出色的男子汉? 嗯,再出色也没什么了不起,姐姐照样一拳把他轰进海里。 有陆叶在前开道破阵,商嘉禾一时间变得无所事事起来,只管跟在后面闲庭信步。 蓦地她灵台警兆突起,旋即念由心生侧身护住陆叶,一拳轰向右侧的五彩氤氲。 “砰!”大团大团的氤氲四散奔离,显露出一角湖面和半截楼阁,又迅速被汩汩翻腾的五彩之气淹没。 混乱中就听有人委委屈屈地叫道:“小妹,你为什么打我?” 胖妞儿胸前血迹斑斑,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身后是连滚带爬狼狈不堪的肥猫阿宝。 第61章 熔炉 商嘉禾收住拳势,端详胖妞儿道:“你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做什么?” “我哪里鬼鬼祟祟了?”胖妞儿叫天屈道:“再晚一会儿,你就只能见着四哥的尸首了!” 陆叶惊异道:“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不是在闭门议事么?” “议个屁!苗人天这王八蛋不知吃了谁家的熊心豹子胆,居然在浮羽岛上布下埋伏。我们几个一上岛便被法阵困住,起先还能凑在一块儿,可厮杀了几场之后都找不见了。” 胖妞儿惊魂未定,呼呼喘息道:“小妹,你来的正好,赶紧把苗人天给揪出来,逼他撤阵。不然我担心老大、老二和老三可撑不了多久啦。还有沈一海他们几个王八羔子,天晓得是不是和苗人天穿了一条裤裆,现在我是谁都不敢信。” 陆叶大吃一惊道:“我……苗天王要害你们,没道理!不可能!” “怎么没道理,怎么不可能,四海龙宫和天王府贯来是七三分成,每年的收益不下千万黄金,眼红的人多了去。只要把咱们哥四个一网打尽,就能坐地起价一本万利。” 胖妞儿的脸上浮现一丝阴狠之色道:“苗人天未必有这样的手段,他背后一定有人!别让我逃出浮羽岛,不然三天之内不将东海天王府男女老少屠个精光,我这辈子都不吃肉!” 陆叶依然无法接受胖妞儿带来的消息,脑海里一片混乱道:“不会——果真如此,大越国为何突然派遣四万御林军进驻宁州城围困天王府?” 胖妞儿嗤之以鼻道:“这只能说明苗人天心怀叵测,非但要对付我们四海龙宫,还想将前来参加四海盛筵的所有海商攥进手里。妹夫,说到阴谋诡计你还得听……” 他猛然住口心知闯祸了,怎么当着商嘉禾的面脱口就叫陆叶“妹夫”? “砰!”商嘉禾一拳砸在胖妞儿圆乎乎肉滚滚的面颊上,风轻云淡道:“正听到精彩处,想伸个懒腰,怎么忘了你就站在跟前?” 胖妞儿捂着腮帮子呜呜咽咽道:“该死的龙藏剑,全是他起的头,本少爷跟他没完!” 陆叶弹指飞出一颗杨枝玉露,送给胖妞儿道:“等你找到他再说。” “这是什么?”胖妞儿望着杨枝玉露,先是愣了下,随即两眼放光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叶道:“杨枝玉露!” 不等陆叶开口回答,他张嘴一口便吞了下去。 陆叶手握崖山桃晶剑往胖妞儿来时的方向走去。 商嘉禾已经习惯跟在陆叶身后,下意识便迈步追上,急躁道:“你这样兜兜转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正主?” 陆叶头也不回道:“快了,你跟着我就是。” 商嘉禾咬咬牙道:“好,我今天就听你的。” 胖妞儿揉揉眼睛,看着一前一后的两人,嘴巴张了张摸摸腮帮子又乖乖地闭上。 陆叶忽然道:“在来的路上,我们遇到了华真劫。” “华真劫?”胖妞儿脑筋一转,立即明白了陆叶话里的意思。 商嘉禾冷笑道:“他老子也来了。” 胖妞儿打了个激灵,问道:“你确定?” 东岳真君可不是华真劫能比的,实打实是真仙之体五岳至尊。假如有他在,恐怕今天上了岛的人都得被一勺烩。 商嘉禾反问道:“你觉得华真劫能骗过我的他心通?” 陆叶这才晓得商嘉禾那么爽气地放走华真劫,原来早已将他的心思读得一清二楚。不过要是换作胖妞儿肯定会将华真劫挟为人质,逼迫东岳真君撤走。 果不出其然,胖妞儿埋怨道:“闹了半天,是华君岳在搞鬼,难怪苗人天狗胆包天。小妹,你就不该放走那个鸟人,他老爹可不是咱们能够对付的。” 商嘉禾冷冷道:“华君岳有十个儿子。” 胖妞儿愁眉苦脸叹口气道:“儿子多就是好啊,随便死一两个,权当淘汰废品。” 陆叶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东岳真君还不现身?以他的修为只要一出手,你们绝对逃不掉。” 如同商嘉禾先前警告他的那样,事情越来越超乎意料之外。但是这一团团迷雾之中,还有许多未解之处,可能要等见着姑父才能真相大白。 商嘉禾道:“不到万不得已,华君岳是不会出手的。别忘了,他是东岳真君,擅离封地介入四海纷争,天界再是懒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得不降罪严惩。” 胖妞儿苦笑道:“小妹,你既然早知道华君岳来了浮羽岛,就不该进来。我要是你,便赶紧去找三爷爷求救。” 商嘉禾沉默须臾,回答道:“三爷爷不在龙宫。” 胖妞儿惊讶道:“他也去了黑水洋……东海的处境不妙啊。” 陆叶忽然停住脚步,观望四周云气口中念念有词,旁若无人地出神了一小会儿。 胖妞儿凑近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陆叶神色难看,摇了摇头道:“这座法阵随时都在运转变化,我……搞错了。” 商嘉禾反倒十分从容平静,抄着手道:“错了也没关系,大不了姐姐我用拳头砸出一条道来。” 胖妞儿问道:“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陆叶沉吟了下,颔首道:“有。这座法阵以浮羽岛为炉,以万年山岳氤氲为炭,暗藏四象六合之数,运转周天变幻莫测。既然巧力不能取之,那便唯有用蛮力破之。” 商嘉禾嘿道:“你神神叨叨说了半天,还是要靠本仙子的拳头。” “不是你的拳头,而是天德八宝炉。以纯阳正气克山岳氤氲,以火焚炭炸爆鼎炉!” 胖妞儿大喜,埋怨道:“你为何不早说?” 陆叶苦笑道:“我的功力不够,不足以驾驭天德八宝炉轰开法阵。除非……有一位归元阶高手重新炼化天德八宝炉,或愿意用元神熔炼天德八宝炉,助我一臂之力。但是……” “没有但是,”商嘉禾已经听懂了陆叶的意思,决断道:“我来!” 胖妞儿大吃一惊道:“小妹,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别听妹夫的馊主意,万一他一个掌握不好引得仙炉反噬,你就万劫不复形神俱灭再回不来了!” 还有一句煞风景的话他当着商嘉禾没敢说,一旦元神与天德八宝炉熔炼为一体,就等若成为了仙炉的器灵,生死全在其主人一念之间。假如陆叶起了贪念,径直将商嘉禾的元神炼化了,后者绝无抵抗之力,从此便沦为傀儡器灵。 陆叶会干这种不要脸的事儿么?胖妞儿觉得不好说。因为换作自己,那肯定是要动心的,毕竟商嘉禾的元神已是地仙阶! 陆叶心里也没底,毕竟这只是理论,自己从来没干过,只在俞西柏传授给自己的天德八宝炉炼化真诀里读过而已,当下道:“小姐姐,还是你将天德八宝炉重新炼化吧。好在物归原主,应该费不了太多的工夫。” “放屁!”商嘉禾怒道:“你以为炼化天德八宝炉跟炒个菜一样容易,三下五除二就出锅了。” “你懂什么?”好心当作驴肝肺,陆叶也不由得光火道:“我从未用过元神熔炼之术,万一失手……” 商嘉禾一把捂住陆叶的嘴巴,不让他继续往下说,用令人无法质疑的口吻道:“闭嘴,我的命就是你的了!” 陆叶口不能言,双目愕然凝望商嘉禾。渐渐地,他的眼神变得坚定有力,充满了自信,重重地向她点了点头。 胖妞儿在旁望着,眨巴着小眼暗暗惨叫道:“奸情,还说没有奸情,这都光天化日下都肌肤之亲眉目传情了。” 商嘉禾不晓得胖妞儿脑子里面转着的龌蹉念头,她松开手道:“四哥,你替我和陆叶护法。” 陆叶深吸口气,使得自己完全冷静下来,凝神催动天德八宝炉。炉身上的四道符文霍然亮起,仙光闪耀升腾而出,悬停在了他的头顶。 商嘉禾毫不犹豫祭出元神,化作一抹绚烂的青芒投入到天德八宝炉中。 “嗡——”天德八宝炉剧烈震颤,一蓬蓬光华如流火般迸溅出来闪烁不定。 气机牵引之下陆叶的脸上泛起红光,身躯随着仙炉不住的颤栗,双手向天抬升似在虚托炉底,十指法印如花怒放在刹那间已变幻了十二道。 胖妞儿守在一边,不停摇晃折扇扇风,摸了摸额头还全都是汗。 全天下的人死绝他都无所谓,唯独小妹,她不能有事! 他在心里大骂陆叶,盼这小子早死早投胎,又怕这小子果真有个闪失殃及小妹。一时间胖妞儿的心情矛盾之至,也不知是该诅咒还是该祷告。 猛听“轰”的巨响,天德八宝炉神光暴涨,炉身上的八个古字全都亮起,如走马灯般闪动旋转,从炉中催生出熊熊火焰。 “唿——”焰光如潮扩散,所过之处势如破竹,飘荡在空中的五彩氤氲如轻纱一般焚灭消融,逐渐露出浮羽岛的本来面目。 胖妞儿精神一振,就看到原来自己正立在三层暖阁的门前,四周湖水动荡烟气腾腾,一株株修竹摇曳狂舞草木皆兵。 “呜——”突然之间情景剧变,楼阁周围的四座浮桥化作数十丈身长的氤氲巨蟒,高高抬起身躯昂首向天德八宝炉扑来! 第62章 东岳真君 陆叶已完全沉浸于先天之境,一瞬间仿佛拥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与无所不能的道行,与天地共鸣与日月争辉,心中一片清明宁静无惧无悲。 此刻整座天德八宝炉已化为元气的汪洋大海,只需一个念头便可搬山移海惊天动地! 他完全感受不到四下法阵的凶威与压力,直觉得弹指间就能令其灰飞烟灭。 他的意念以一种玄妙空灵的方式与商嘉禾的心神水乳交融,清晰透彻地感受到她每一点的情绪波动,犹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乾为天,兑为泽,离为火,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艮为山,坤为地……” 陆叶的双手法印稍作变化,天德八宝炉中遽然吐出八条火龙,两两并行分向四面直撄其锋! “砰砰砰砰——”龙蛇演义地动山摇,一团团霞光映照之中大片大片的五彩氤氲冰融雪消,四条巨蟒寸寸碎裂飞散成烟。 狂澜奔流席卷而至,天德八宝炉嗡嗡颤响,在空中颠簸转动,几乎脱出了陆叶的掌控。 陆叶暗自一凛,就看到天空之上云层破裂,一座五指石山如巨灵神掌往下拍落,足以覆压整座浮羽岛。 “华君岳,老杂碎!”胖妞儿脸上五官几乎拧成一团,骇然仰视天空,咬咬牙便欲祭出元神抵死挡住拍落的五指石山。 “天风姤,泽水困,火山旅,雷地豫,风天小畜,水泽节,山火贲,地雷复!” 陆叶神情平静,甚至没有抬头观瞧,双手不断结印,打出一道道绚丽的光花。 “唿——”天德八宝炉中绽开一朵火红的莲花,八片花瓣朝向空中怒放,璀璨之极的光彩照亮海天,冉冉升起迎向五指石山。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起,宛若天崩地裂,强烈的红光充斥胖妞儿和陆叶的眼帘,周遭的景物若隐若现如波光动荡,仿佛失去了真实的存在感。 八瓣红莲天火熊熊燎天,炼化五指石山。 石山在火焰里不住收紧五指,碾压红莲。 陆叶口鼻溢血,直感到一蓬蓬惊涛骇浪排山倒海地向自己打来,令他心旌摇动魂魄不守。 长生云纹佩爆出了前所未有的强光,二十八朵祥云符纹如星宿列张护持全身,替他挡住了来自上方雷霆万钧的威压。 原来这就是真仙之威——陆叶笑了起来,挺直身躯双手向天再打八道法印! “唿——”天德八宝炉中升起一条八股火焰拧成的藤蔓,扶摇直上缠绕住五指石山。 一时,双方形成僵持对峙的局面。 胖妞儿全身衣袍鼓胀艰难地抵御着暴乱的罡风狂飙,喃喃问肥猫道:“阿宝,要是我把你丢上去会怎样?” 阿宝喵呜一声,吓得屁滚尿流朝着三层楼阁落荒而逃。 “砰!”楼阁的一扇门猛地飞出,游龙满身是血脸色惨淡若金,背负龙藏书肩架龙藏经,手握双枪摇摇晃晃从里面走出来。 “老三!”胖妞儿惊喜交集,扬声叫道:“你居然还没死透?” 游龙一脚踹飞晕头转向撞过来的肥猫,咧嘴一笑道:“本大少兵强马壮神清气爽好得很……” 他的话没有说完,身躯摇了摇连带着背上的龙藏书,身旁的龙藏经,一块儿滚到地上。 胖妞儿反应奇快,冲上前去用厚实的后背接住,却触动伤处疼得呲牙咧嘴,嘿笑道:“三哥,够沉的啊,都快赶上我了。” “屁!”游龙只来得及骂了一个字便昏死过去。 胖妞儿缓缓将三人放下,仔细打量一番奄奄一息的龙藏书和龙藏经,很是舍不得地掏出两颗丹药喂进二人嘴里。 他想了想,终于咬牙切齿地又掏出一颗丹药塞进了游龙的嘴里。 “老四,有长进。”龙藏经双目紧闭,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胖妞儿惊道:“咦,二哥,你醒着?” 龙藏经漠然道:“我们三个谁敢真的死过去?” 胖妞儿一阵默然,忽地嘿嘿笑道:“有我在,你们放心,睡吧。” 龙藏剑道:“我没事,华君岳还舍不得我们死。” 胖妞儿叹了口气道:“可瞧这情形,咱们哥几个离死不远。” 这时候法阵已经完全被天德八宝炉攻破,否则龙藏书三人也绝难从三层楼阁中逃出来。 但危机不仅没有解除,反而更加凶险。 在接连发出三道天德八宝炉火后,陆叶业已濒临极限,双手僵硬十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他和商嘉禾之间的心灵联系愈来愈微弱,好像随时会中断。这说明小姐姐的元神也同样到了溃散边缘,难以再支撑下去。 陆叶不顾一切地从须弥空间里打出杨枝玉露,注入到天德八宝炉中,这才勉强维护住她的元神没有崩溃。 “咔啦啦——”八股火藤终于将五指石山勒爆,硕大的岩石支离破碎满空横飞,却迅速被滔滔光焰燃烧殆尽。 “啪!”八瓣红莲也被五指石山捏得支离破碎,流光散逸火苗飞散。 在五指石山之下,暴露出一只晶莹如玉的仙人之手,继而天空开朗暴雨骤歇,徐徐显露一尊高逾百丈的真仙法相,正是东岳真君华君岳。 他的样貌与寻常百姓家过年时张贴的年画上的画像并无太大差异,面如冠玉威严冷峻,三绺长须垂到胸前,一袭大红袍宝相庄严,左手托起一座九层火焰浮屠,右手插落下来手腕上兀自缠着八股火藤。 陆叶立在三层楼阁前,面对着东岳真君的法相仿似蝼蚁一般,却生生扛住了对方足以令仙山俯首五岳膜拜的一掌。 华君岳抖了抖袍袖,红光闪烁手腕上的八股火藤嗤嗤断裂往下掉落。 陆叶竭力凝动一缕心念,打算将商嘉禾的元神从天德八宝炉中分化出来。 事已至此,众人之中可能唯有她还能逃得一命。 孰料商嘉禾的元神顿时生出强烈的抗拒,凝成一缕意识说道:“炸炉!” 陆叶大吃一惊,情急之下不知怎么就学会了粗口道:“放屁!” “炸炉!”商嘉禾的心绪平静而坚定,用意识与陆叶交流道:“只有这样,你们才有机会逃走。” 陆叶怒道:“你觉得我会用你的命来换自己逃跑的机会?” 商嘉禾冷冷道:“难道你能有更好的主意?” “有!”陆叶斩钉截铁道:“你走,我留!” “你留下来顶个屁用!”商嘉禾冷笑道:“你以为我想走就走得成?” 陆叶镇定下来,徐徐道:“那就一起留下,同生共死搏一把!” “你谁啊……”商嘉禾怒极反笑道:“真当自己是英雄好汉?本仙子凭什么跟你同生共死,滚蛋!” 陆叶咬牙不语,催动心念开始强行剥离商嘉禾的元神。 商嘉禾无法抵抗陆叶的意念,勃然大怒道:“给我住手,本仙子就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笨蛋!” 陆叶道:“你说过,今天都听我的。” 商嘉禾眼看自己的元神即将从天德八宝炉中分离出来,失去仙炉助力,便等若彻底缴械投降。自己或许侥幸能走脱,其他人却必死无疑。 偏偏她此刻拿陆叶毫无办法,只得服软认输道:“碰上你算我倒霉——姐姐我和你同生共死,咱们不离不弃比翼双飞行了吧?等这事儿完了我再教你怎么做人!” 陆叶道:“还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试试,天德八宝炉中有一门‘永焰之门’的顶级神通,可以在任何情形之下撕裂虚空打穿一条逃生通道。但我只有最多两成把握,而且即使成功你和我都会受到仙炉神火反噬,魂魄遭受重创,最惨会变成白痴。” 商嘉禾毫不迟疑道:“两成足够了,本仙子的运气一向不错。” 两人用意念交流,几句话不过是一霎间,却已决定了彼此的生死之事。 那边龙藏书、龙藏经、龙藏剑三人颤颤巍巍从地上站了起来,和龙藏刀并肩而立面对东岳真君庞大如山的法相。 龙藏书道:“华真君,为了收买苗人天你下了不小的血本吧?可惜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机谋略布局,最终也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华君岳呵呵一笑道:“我既然敢出手,便自有遮蔽天机的办法。你们兄弟四个不妨抓紧时间好好亲近亲近,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视线转向陆叶道:“小娃娃,你居然能和嘉禾联手用天德八宝炉挡下我一记太岳压顶,着实不错。看在仙炉老主人的面上,我饶你一命。” 陆叶没有应声,悄悄施展传音入密给游龙道:“拖住他!” 游龙心头微动,虽然并没有完全领会陆叶的意思,但应变极其神速,猛地抡起拳头砸在胖妞儿的脸上,怒骂道:“王八蛋,就是你害惨了本大少!” 胖妞儿猝不及防,眼泪鼻涕一起流出来。可怜他不久前才捱了商嘉禾一巴掌,这会儿再加上游龙的拳头,双颊红肿高耸倒也显得颇匀称。 他勃然大怒,掐住游龙脖子道:“你他妈的犯失心疯了?” 游龙单手反掐胖妞儿脖子,呜呜吼道:“谁让你长那么胖,每回都跑不赢。” 胖妞儿渐渐品出味儿来,义愤填膺道:“扯淡,我哪回跑输给你了?” 游龙理直气壮道:“哪回都是!就说前年在夷洲的宜南阜,你偷了人家姑娘的肚兜,拽着我一起跑……” 胖妞儿火冒三丈道:“什么宜南阜,明明是集龙府,而且那也不是什么姑娘的肚兜,那是满桂楼里妈妈的裹脚布——” 游龙愣了愣道:“我记错了?要不是大前年的事儿?对,是在集龙府,你偷了人家两盒胭脂非要当糖吃。” 胖妞儿道:“对,我还分给你一盒!” 华君岳看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眉道:“你们两个在扯什么蛋?” 胖妞儿怒不可遏道:“你别管!龙老三,今儿我和你划地绝交割袍断义。把胭脂还给我!” 游龙义正辞严道:“你先还我去年送的那头老母猪……” 第63章 老龙 眼看得兄弟两人厮打在一起,龙藏书和龙藏经只能赶紧拉架,四个人乱作一团。 华君岳岂是那么好骗的,转念便醒悟过来,嘿嘿道:“小鬼们,演得一手好戏!” “唿——”他拂出左边大袍袖,袖袂如红云翻卷遮蔽乾坤,敞开的袖口光芒闪耀狂飙如潮,一下卷向龙藏书等人。 “走!”千钧一发之际,陆叶沉声断喝双手托起天德八宝炉,炉中遽然喷薄出一道八卦光符,分作乾、坤、兑、震、坎、离、巽、坎、艮等八个方向勃然展开,在刹那之中生生打开了一扇烈火熊熊的永焰之门! “小鬼头!”华君岳凛然一惊,大袍袖倏忽转向由柔化刚,顿时风云变色天地黯哑,以万钧雷霆之力拍向永焰之门。 “砰!”惊天动地的一记轰鸣,华君岳的大袍袖跌宕飘动,燃起一簇簇金红色火苗。 永焰之门哔哔啵啵不停地开裂,天德八宝炉也是摇摇欲坠。 陆叶大口吐血头痛欲裂,只感觉自己的魂魄像是被人用刀锯在切割碾磨,即使有长生云纹佩的庇护也依旧无济于事。 游龙四人齐齐纵身而起,榨干最后一丝余力玩命向永焰之门冲去。 “谁都别想走!”华君岳动了真怒,他想不到陆叶竟然能够开启永焰之门,眼见筹谋多年的大业功败垂成,当即祭起手中的九层浮屠就要镇压。 就在这时候,永焰之门里蓦然伸出了一颗龙头,长长地喷了口气道:“吓死宝宝了,差一点儿就没能赶上。小娃娃,多谢啊。” “呼——”那一口红彤彤的龙息有若实质将覆压在永焰之门上的华君岳半边大袍袖吹得生生倒卷起来。 永焰之门压力大减,逐渐恢复稳定。 “三爷爷!”已经冲到门口的胖妞儿惊讶地瞪圆了双眼,难以置信地望着从门里探出脑袋的老龙。 华君岳面色一寒收住九层浮屠,居高临下道:“你来得倒快!” 老龙笑呵呵道:“好不容易将你请到东海来作客,我能不跑快点儿么?” 华君岳吃了惊,眼神变得森寒凌厉,喝道:“苗人天!” 话音落下,苗人天从三层楼阁里走了出来,越过游龙等人来到老龙面前,毕恭毕敬地礼拜道:“参见龙王!” “姑父?!”陆叶愕然看着苗人天,恍然大悟到原来他并未背叛东海龙宫,而是奉命卧底引诱东岳真君南来。 此刻永焰之门在老龙的维护之下彻底变得坚固稳定,甚至在迅速修复刚才崩开的裂痕,已不需要陆叶拼尽全力支撑。 但他的头脑昏昏沉沉一口口气血不断翻腾上来,五脏六腑连带体内经脉俱都在翻江倒海,全靠被杨枝玉露淬炼出的超常体质才勉勉强强屹立不倒。 稍稍回过神来,陆叶便急忙用意念联系商嘉禾,唤道:“小姐姐,小姐姐!” 等了半晌,他才感应到商嘉禾的一缕心念有气无力地骂道:“我好不容易睡着,你吵什么吵。” 陆叶心头一定,就听老龙在和华君岳聊天道:“没办法啊,华老弟。常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若不把你请来好好谈一次,实在是每天都睡不着。不过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能借到蔽天镜,不仅遮蔽了天机连我也被挡在了浮羽岛外。幸亏有人打开永焰之门,不然今天的事儿我可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华君岳问道:“其他三条龙呢?” 老龙咧嘴一笑道:“他们可不像你老弟胆大,都不敢随便离开封地。不过呢,大伙儿已经约好这事儿都由我做主。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 华君岳点点头道:“好,我认栽!” 他和老龙一个是东岳真君,一个是东海龙王,彼此平起平坐却从未较量过道行。但眼下老龙坐镇东海主场作战,而自己擅离东岳人单势孤,此消彼长下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何况,蔽天镜布下的结界已被陆叶无意中用“永焰之门”打开了一道缺口,如今他想再出手,已经有了很多顾虑。 但华君岳捉摸不透的是,老龙煞费苦心兴风作浪,到底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 两大洪荒真仙如有默契,开始改用意念交流。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老龙心满意足地哈哈一笑道:“华老弟,承让承让,老哥足感盛情。” 华君岳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冷冷道:“你也不必急于求成,见好就收吧。” 老龙叹了口气道:“你要是肯再让那么一点儿,咱们就圆满了。” 华君岳冷笑道:“我可以走了么?” 老龙打了个哈欠道:“要不我留你吃饭?” 华君岳的法相迅速淡去,化为一蓬若有若无的红光,渐渐消散在天际。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漫天的风雨戛然而止,露出了蔚蓝的天空和一轮红日。 陆叶不晓得华君岳和老龙最终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但看后者志得意满得意洋洋的样子,显然是赚到了。 回想老龙的布局如草蛇灰线不着痕迹,连自己的亲孙子也一起入局,以至于城府高深的东岳真君不知不觉中了圈套,被迫签订城下之盟。 这份狠辣和隐忍,陆叶晓得自己这辈子都是学不来的。 他还是喜欢像爹爹和娘亲那样,光明磊落的做人,坦坦荡荡的过日子。 危机即解,陆叶便小心翼翼地将商嘉禾的元神送出天德八宝炉,助她归窍。 这一战商嘉禾元气大伤,不知是否也是老龙布局的目的之一? 永焰之门缓缓关闭,陆叶将天德八宝炉也收了起来。 老龙的大半截身躯依然藏在海里,只将他的头露在空中,打量陆叶道:“小娃娃,这回你立了大功。不过往后得小心华君岳找你麻烦,这老家伙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上次我欠他一颗珠子,结果被他记了两千年。” 陆叶总算明白了游龙的嘴碎是跟谁学的,他筋疲力尽恨不得立马倒头大睡,着实没有精神陪老龙追忆往事,而且打心底里不喜欢这头老奸巨猾的家伙。 他刚想说话,苗人天突然道:“龙王陛下,苗某有一桩事不敢隐瞒。这少年是我的外甥,他的父母便是陆饮雪和叶还虚!”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呆住了。 除了商嘉禾对陆叶的身世早已知情,游龙隐约猜到几分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听闻这个秘密。沉稳如龙藏书,冷峻如龙藏经无不露出愕然之色,反而是胖妞儿沉得住气,用手轻抚光溜溜的阿宝,脸上居然还能洋溢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和煦笑容。 商嘉禾一动不动盘膝坐地,仿佛是睡着了。 游龙瞪视苗人天,眼神里掠过一抹杀机。 但所有人的反应都及不上陆叶。陆叶的脑袋“嗡”地炸响,根本不敢相信姑父会出卖自己! 是邀功,还是不想受牵连,或者另有图谋? 陆叶的脑海里乱哄哄的,完全听不清楚接下来苗人天在讲什么。 愤怒、震惊、疑惑、悲伤、痛苦……他的胸中五味杂陈,各种各样的情绪翻江倒海一股脑地似要淹没了自己。 这是陆叶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至亲之人背叛刻骨铭心的痛。他只将这个秘密告诉过姑姑,显然姑姑又悄悄告诉了苗人天。 他以为姑姑是爹爹和娘亲之外,自己在这世上唯一可堪信赖的亲人。哪晓得……! 心情激荡之下,陆叶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 此刻,痛彻心扉。 苗人天压根没有往陆叶的方向看一眼,继续对老龙说道:“此事千真万确,全凭龙王陛下决断!” 老龙的喉咙里发出一阵耐人寻味的呵呵笑声,问四海龙太子道:“你们几个怎么看?” 游龙想也不想道:“我注定要继承老爷子你的衣钵,将来千秋万载撑死不过是个真仙。金仙是不错,可跟我无缘啊……” 龙藏经已经恢复了镇定,淡然道:“天界的事,我不管。” 龙藏书接着回答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 最后就剩下胖妞儿,他瞅了瞅一动不动静若处子的商嘉禾,叹了口气道:“我听小妹的。” 说完话,他就觉得自己的良心特别痛,今晚一定想办法好好补补。 陆叶惊讶地看着游龙等人,心里头慢慢地有了一缕暖意,眼睛里情不自禁被泪水模糊。 或许在这世间永远都不应该绝望,不应该自暴自弃。因为即使在最黑暗的深夜里,也总会有人为你亮起一簇意想不到的光火。 苗人天也是愣住了,虽然商嘉禾没有表态,但一个敢把命交给陆叶的人,又怎可能出卖他? 陆叶双目泛红,死死盯着苗人天道:“姑父,为什么?” 苗人天垂头回避陆叶的目光,苦笑道:“你还年轻,不会懂。人,见多了生离死别心就慢慢硬了;尝多了孤独无力,脾气就慢慢怂了。成千上万的人要靠东海天王府活命,我不能因为你一个人——” “不能”什么,苗人天说不下去,也无需说下去了。 陆叶心如刀绞道:“所以你就用我去换?!” 苗人天硬起心肠,徐徐道:“你的命,由天定!” 陆叶一口热血喷出,身躯摇摇欲坠,被游龙一把扶住。 老龙眯缝着眼睛瞅着陆叶,呵呵道:“小三儿,金仙咱们是不指望的。但若换道始祖的法旨,帮咱们在黑水洋开疆拓土杀几个真仙海魅,或许比较划算?” 第64章 一山更有一山高 “我算术不好,老爷子您甭糊弄我。” 游龙懒洋洋地笑着,抓住陆叶的胳膊让他靠着自己为他支撑。 老龙摇摇头道:“你真该学学苗天王,血性也好、冲动也罢,都是因为太年轻,唉……看来三年黑牢到底少了些。” 胖妞儿立马落井下石道:“三爷爷,要不回去就再关他十年?” 商嘉禾忽然缓缓睁开双目,对视老龙道:“你舍得?” 老龙道:“没有舍,哪有得?黑水洋的征伐是我们举族的噩梦,如果用一个小娃娃能够换到始祖的支持,舍不舍得都要舍。” 陆叶摇头道:“我真的很好奇,你们居然会是一家人。” 龙藏经漠然道:“龙生九子,总有败类。” 游龙尴尬地咳嗽道:“老二,那也是你的爷爷啊。” 龙藏书叹息道:“三爷爷,你这是何苦?” 老龙怒道:“你们这群瓜娃子脑子都坏掉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统统给我滚到一边去!” 胖妞儿假惺惺地朝陆叶抱了抱拳道:“妹夫,不是三哥不够义气,实在一边是亲情一边是友情,手心手背都是肉。难啊……思来想去我只好两不相帮。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宰了苗人天,剁碎了他给阿宝下酒。哎,我这算不算大义灭亲?” 阿宝“喵呜喵呜”叫唤了两声,似乎很赞同胖妞儿的剁肉计划。 这是什么馊主意?陆叶直想冲胖妞儿的脸上再给两拳。但他很清楚,自己在老龙面前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当一个人努力到了极致,剩下的便是深深的无力感。 这时候阿宝像是闻道了什么味道,喉咙里呼噜噜呼噜噜低吼,警觉地左右张望。 游龙等人知道阿宝在这方面的感觉特别敏锐,于是纷纷朝四下打量,惊讶地看到不晓得什么时候那座三层楼阁的楼顶飞檐上多了一个人。 这人约莫四十余岁的年纪,皮肤黝黑发亮,双腿蹲坐在屋檐上,像是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农民,手里拿着一管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锅一闪一闪冒出火星,淡蓝色的烟雾徐徐飘散开来。 “顾三叔?”陆叶错愕地望着飞檐上的不速之客,做梦也想不到在这里会看见他。 顾三朝陆叶憨厚地笑了笑,和他在黑石村见到的模样没什么不同。小村渔民、出海打渔、养家糊口,中年老男人、深藏不露、绝世高人,陆叶完全呆住了。 老龙似乎认得顾三,双眼眯缝得更厉害了,目光像针芒般凝定在对方的脸上,呵呵道:“上仙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 胖妞儿按住阿宝的脑袋,不让它再瞎咋呼,眼珠骨碌碌转动,心头满是惊骇。 老龙是东海神祗洪荒真仙的身份,眼下居然对这小村渔民自称“小神”而奉其为“上仙”,这乡巴佬到底什么来头? 顾三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灭了烟火,道:“你活了上万年,还没几个娃娃明白事。” 老龙神色微微尴尬,但明显不敢得罪顾三,说道:“我这不是不晓得他是上仙您的侄儿么。再说我也只是说说而已,和他们几个开开玩笑逗个乐子,没有别的意思。” 顾三讷讷道:“几百年没见,你比从前有意思多了。” “是,是,人总要长大的么。”老龙的脸皮厚实程度远远超乎陆叶的想象,这句话说得犹如喝水吃饭一样简单,没有半点难为情。 顾三显然受不了老龙这样的做派,皱了皱眉道:“我不是世间之人,世间的事我也懒得过问。你和华君岳那些狗屁倒灶的交易,我不管。但这个孩子,你想碰,得问问我答不答应。” 老龙苦笑道:“小神虽然整天待在海里,但脑子还没进水。上仙您多心了,他和我孙儿情同手足有过命的交情。我老龙是那种混账的人么?” 顾三瞅瞅老龙,肯定道:“是。” 老龙差点被一口气噎住,讪讪道:“上仙,你对小神了解还不够深啊。” “你对自己的事又知道多少?回家后好好韬光养晦,大道还有一线可能。” 老龙眸中霎时迸射出两簇精光,却无可掩饰内心的狂喜,问道:“真的?” 顾三竖起一根手指道:“只有一线。” 老龙长出一口气道:“那也很好了。上仙恩德,小神没齿不忘。” 他转向陆叶道:“娃儿,刚才吓着你了没?老夫这儿有件好东西送给你。” 他张嘴吐出一片紫红色的叶子,大约成人的巴掌大小,冉冉飘浮送到陆叶面前。 “这是一片汤谷神叶,老夫温养了足有三千六百余年,虽不及天德八宝炉,但在关键时刻却能李代桃僵替你挡下一次死劫……” 游龙不以为然道:“不就是道替死符嘛,我也有。” 老龙瞪了孙子一眼,道:“上仙,苗人天虽然没管好自己的嘴巴,可说到底也是因为对小神忠诚。能否看在小神面上,饶他一命?毕竟将来东海的事,还需要他尽心操办。” “你想用汤谷神叶换苗人天一条命?”顾三摇头道:“这个人两面三刀阳奉阴违,我不喜欢。” 苗人天脸上发僵,顾三的这句话无异于判了他的死刑。连老龙都得俯首帖耳低眉顺目,他哪里还有资本和顾三对抗? 只是苗人天着实不明白,陆叶的爹娘明明是天界罪孽,而且十有八九已双双身亡,哪里冒出来个比真仙更厉害的家伙充当保护伞。 他又惊又悔又恨,低头不语。 忽然陆叶开口道:“顾三叔,我不想让姑姑伤心。不管怎样,在这世上除去……除去爹娘,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苗人天抬起头,陆叶肯为自己求情,他实在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但这条命多半能保住了。 顾三叹气道:“小叶子,你不怕饶了他,给自己招徕杀身之祸?” 陆叶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叫自己“小叶子”了,胸中一酸道:“恳请三叔帮忙,抹去他的这段记忆如何?” 顾三呵呵一笑,道:“杀一个人容易,救一个人很难,但要做到真正原谅人更难——小叶子,你爹娘把你教得很好。” 陆叶惊异道:“顾三叔,你认得我娘?” “嗬嗬——”苗人天突然双手抱头,两眼闪烁游离诡异的光芒,口中痛苦地低吼了几声,身子软软倒下人事不省。 “不必担心,我帮他忘记了一些无关要紧的事儿,顺便捎上一点点苦头。”顾三若无其事道:“小叶子,我替你擅自做主,将你姑姑的一段记忆也统统抹去了。她既然会将这件事情告诉苗人天,便难保不会告诉其他人,对你实是莫大的风险。” 陆叶心里难受,感激地向顾三道:“谢谢三叔。” “不谢。至于这些人——”顾三环顾老龙、游龙、龙藏经、龙藏书、胖妞儿和商嘉禾,略微犹豫了下道:“他们是你的劫数啊,孩子。” 这句话等若泄露了无限天机,也就是顾三敢这么干,换个洪荒天下的任何一位术士,谁又敢随随便便这么说出口? 商嘉禾冷冷道:“你对小陆施恩,到底有什么目的?” 顾三微笑道:“你是担心我对小叶子别有所图?” 商嘉禾不答,犀利清澈的目光对视顾三,明明白白表示对他抱有警惕与怀疑。 顾三不以为意道:“我的来历,你三爷爷知道些,庞左道知道得更多些。全都知道的,是小叶子的娘亲——天后叶还虚。小姑娘,你身负大造化,却也难免会遇到大劫。通天途上能走多远,不好说。” 他本想再送商嘉禾几句话,但一来自己从来沉默寡言今日实在说得已经足够多,二来牵涉到陆叶也不宜当众泄露。所以慢悠悠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收起旱烟管道:“小叶子,今日到此为止,我有空再来找你。” 只见他凭空迈步走入云中,转眼便没入海天深处。 老龙如释重负,远远地喊了声:“恭送上仙——” 在游龙、龙藏经等人的层级上,还很难看出顾三到底有多可怕。唯有像老龙这般已是洪荒天下顶级的真仙,才能够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顾三举手投足间所暗藏的恐怖威压。 这也是老龙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天界大君下凡明明有诸多限制与禁锢,为何洪荒天下偏偏还能允许顾三这样的妖孽存在? 对于怎么处理陆叶这个大麻烦,老龙也一时犹疑起来。 游龙道:“爷爷,人都走没影儿了,你还叫那么大声干嘛?” 老龙也不觉着难堪,傲然道:“你们懂啥,也只有我敢这样和他据理力争。要是换成家里那几个老家伙早都吓尿了。嗯,这里的事情由你们兄弟几个商量着收拾。四海天王之中,除了苗人天和沈一海还活着,另外两个都已经嗝屁朝天。藏书,藏刀,你们哥俩多费点心,安顿好南海和西海的天王府。” 四海天王折损了一半,沈一海估计不死也脱了层皮,唯有苗人天毫发未损只是丢了一段记忆,最是划算不过。 一想到这些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陆叶没来由的心烦,转头去找商嘉禾。 不料,商嘉禾原先所在之处空空如也芳踪渺渺,竟是不告而别悄然离去。 陆叶爽然若失,这一别,不晓得何时才能再见。 第65章 含泪放纸鹞 大雨过后一连几日放晴,暖洋洋的阳光洒照宁州府,到处是一派祥和宁静的气息。 城里百姓还在议论御林军来去一阵风星夜开拔离开宁州府的奇事,浮羽岛上的血腥味儿已随着海风飘散。 陆叶对于姑父的无情有些心灰意冷,游龙对于爷爷的算盘也同样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两位心灵受创的兄弟于是借口身体不适,躲在东海天王府里闭门不出,每天把躺椅放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睡睡懒觉。 左藕的丧事由苗夫人一手操办,亲自为她在城外挑了一块风水宝地。送葬那日的场景挺风光,陆叶和游龙也都亲自送上一程。 那边人入了土,这边游龙倒在躺椅里一口接一口喝闷酒。 这回他伤得挺重,若不是昏迷时陆叶撬开嘴喂了几滴杨枝玉露,这会儿可能还躺在床上昏天黑地的大睡不醒。 陆叶侧在一旁的躺椅里翻看周天剑谱,有一句没一句陪游龙闲聊。 “妹夫,你说我老了,会不会也变得跟我家老爷子一样怂?” 陆叶几天里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听到游龙问同一个问题,于是很痛快的回答道:“不会。” “真的?”游龙叹了口气,这几天他的笑容少了许多,“可我怎么对自己没信心?” “真不会,”陆叶十分认真地说道:“因为不用等到老,你现在就是一副怂样儿。” “滚!”游龙恼羞成怒道:“哥跟你说正经的。” “不会。” “这次又是为啥?” 陆叶翻眼道:“你真要敢变成那幅怂样儿,看我揍不死你。” 游龙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好啊,记得啊,千万记得啊,到时候别忘了。” 陆叶揉着太阳穴苦笑道:“龙大少,我发现你将来肯定不会怂,但真的会很贱。” 游龙被酒呛到喉咙,惊天动地咳嗽了老半晌,拿手指点陆叶道:“你做人要厚道。” “厚道的来讲,也许我姑父和你爷爷的做法并没有错,虽然我十二万分地痛恨他们的做法。毕竟,我现在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他们有那么多亲眷下属需要安顿,担子实在太重。” 游龙撇着嘴道:“我一直想搞明白,像你这样天真的人,怎么能够活到现在的?简直就是个奇迹!算了,这世界是个难题,我不懂。来,喝酒。” 他把小酒壶递给陆叶,酒里掺了一滴杨枝玉露,美其名曰酒可以调养身心包治百病。 陆叶接过来灌了一小口,火辣辣的热流冲上脑际,让他有些晕乎乎地。 “胖妞儿他们几个在干嘛?” “养伤、干活、料理后事。西海和南海的天王都挂了,选继任的事儿,够胖妞儿和老大忙活一阵子了。” 游龙夺回他的宝贝小酒壶道:“虽然弄死他们的不是我家老爷子,可毕竟他也有份儿,往后兄弟们心里的疙瘩怕是越来越深了。哎,你老实说,拐弯抹角的是不是想打听小妹去哪儿了?” 陆叶哼道:“我哪有。” 游龙嗤笑道:“有种别心虚啊,正所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他笑得正开心,小跨院的门突然无风自开,陈斗鱼神情漠然地走了进来,冷笑道:“你不要教坏了他。” 游龙立刻从躺椅上弹起来,仿佛全身的伤在看到陈斗鱼的一刹那不治而愈,连连叫冤道:“我是在教他人生的道理,免得碰到事老吃亏。” 陈斗鱼拂尘一摆,把游龙推开六尺外,讥嘲道:“你的人生道理无非八个字——吃喝嫖赌,坑蒙拐骗。” 游龙脸一僵,怒也不是笑也不是,讪讪道:“你说的是胖妞儿。自打我遇到你,就已经痛改前非见贤思齐,从良了。” 陆叶冲着游龙一笑,诚挚道:“陈真人,我可以作证,这几日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确像个良家女子。” 陈斗鱼唇角略弯一弯,道:“我不和你们扯皮。龙三公子,三日期限已过,无论成与不成总该有个回音。” 游龙胸有成竹道:“你交代的事情,我哪回办砸过?小罐子就在隔壁的院里,你想什么时候带走都可以?” 陈斗鱼道:“如此甚好,我和赵师兄、段师姐约好明日回山。” 于是游龙带路,领着陈斗鱼来到隔壁的小跨院,小罐子正在小刀的屋里。 经过这几天的休养,小刀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只是还不能马上下床。游龙已经和他混得很熟,串门和进自己的房间一样没半点客气,口中叫道:“刀子,来客人了!” 小刀半躺半坐在床上,小罐子正捧着碗给他喝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草药气味。 小刀看到陆叶和游龙进屋,高兴道:“游龙大哥,陆兄弟,快坐!这位姑娘是……” “这一位,就是悬天观千年第一嫡传弟子陈斗鱼陈真人,小罐子登天途上的引路人。我和你提过,记得吧?” 小刀一听立刻坐正身体,忍疼在床上向陈斗鱼俯身行礼,“陈真人,谢谢你提携小罐子,为她指点明路。大恩大德我包晓刀这辈子都报答不了,往后要我这条命的时候您就尽管开口。” 陈斗鱼侧身避过小刀的大礼,蹙眉道:“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小罐子天赋仙根,跟着你埋没了,今日我就要带她走。” 小罐子惊得直摇头:“陈真人,我……能不能等小刀哥哥伤好了再跟您走?” “他的伤没什么了不起,可我不能等。” 陈斗鱼从袖口里取出一个黑色的小瓷瓶丢到小刀的怀里,道:“这是悬天观的伤药,你每日服食一颗,五日内可以下床走动。” 小刀对小罐子道:“我的伤不碍事,再说住在天王府里,有宁州城最好的跌打大夫看着,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小罐子,听哥的话。陈真人带你上山修炼,那是天大的造化,不要因为哥的事儿,耽误了你的前程。” 小罐子抱住小刀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我不想修炼,我不要上山!” “说什么傻话?!”小刀一把推开小罐子,沉下脸道:“哥还指望你将来做了剑仙回宁州城替我扎场子。你这么没出息,就不想想蒜苗是怎么死的,他要是能有几分本事,会被人在街上活活踩死?!” 小罐子哭得更大声了,抽抽噎噎道:“小刀哥,我听话,我去,你别生气……呜呜呜——” 陆叶心中不忍,看向陈斗鱼求情道:“能否让小罐子多留几天,至少等小刀可以下地了。这样她走得也能开心些。” 陈斗鱼冷冷道:“不可能。她今日若不走,此生便与悬天观无缘。” 小刀急了,刚想说话被陆叶按住肩膀。 “陈真人,我听说大凡悬天观选中的俗世子弟,都必须跟随引路人徒步游学,以考察心性智慧。不知可有此事?” “不错,本门的确有此规矩。” “那是否可以让小罐子多留五天。五天后我一定带着她赶上你们,保证不会耽误行程。” 游龙粗粗盘算了下,道:“你们明天启程,五天工夫差不多两百来里,我可以召来一头海蛟,用不了多久就能与你们会合。” 陈斗鱼沉吟须臾,颔首道:“好吧,这点干系我就担待下来。” 小刀闻言大是感激道:“多谢陈真人,多谢陆兄弟、游龙大哥!” 游龙却是有私心的,毕竟苗雨声和小罐子属于买一送一的交易。苗三公子作为添头,小罐子若是去不成,他的事儿多半也得黄。 他非常仗义地冲陆叶笑道:“自家兄弟,干嘛客气。呵呵,呵呵。” 陆叶领会过来,道:“陈真人,苗三公子今日是否与你一道走?” 陈斗鱼不耐烦道:“你到时候一并带上就是。” 她从衣袍里又取出一封信递给游龙道:“帮我转交给商嘉禾。” 游龙接过书信,一口应允了下来。瞧那模样别说送信,就算陈斗鱼要他跳海,十有八九也不会皱下眉头,权当洗了回澡。 陈斗鱼见事情办好,举步往门外行去。走到屋门口想起一事,对陆叶传音入密道:“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仙缘么。五天后你必须亲自送小罐子来,届时我再与你详说。” 陆叶愣了下,陈斗鱼已走了。 游龙忙不迭地跟在陈斗鱼身后出门,陆叶看小罐子还在哭,于是拿出绢帕替她抹去满脸的鼻涕眼泪道:“我们放风筝去?” 小罐子一边哭一边说:“哪里有风筝?” “我昨天才看苗三公子放过,跟他借了去玩一会儿不成问题。” 小罐子不确定道:“要是他不肯借呢?” 陆叶有意逗她开心,一板脸道:“反了他——等进了悬天观,你就是他的师姐,到时候好好收拾他!” “嗯!”小罐子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抹了一把眼泪笑出来。 第66章 信步人间世 第二天清晨,陆叶刚刚运功醒转,就看到顾三抽着旱烟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着自己。 陆叶欣喜道:“顾三叔,你什么时候来的?” 顾三看着陆叶,脸上也露出欢喜的笑容,回答道:“刚到一会儿,也就一袋烟的工夫。” 他灭了烟锅的火,在桌边敲了敲道:“咱们进城吃早饭去。” “好!”陆叶欢快地应了,下床穿衣梳洗。 等收拾停当,顾三使了个移形换位的法术,两人神不知鬼不觉便来到了宁州府城外。 城门刚刚开启,进城的商旅和农民在城门口排起长队,守城的士卒懒洋洋地盘问检查。 顾三规规矩矩地排到队列最后一位,拿出旱烟管一边抽烟一边等着入城。 陆叶走在他的身边,清晨的冷风拂面,带着从一旁飘过来的烟草气息。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那柄碧鸳飞剑来头很大,可惜明珠暗投被张泓朝用废了。假如炼化温养得当,归元阶下破罡催元绝无敌手。” 顾三好像完全不在乎前前后后全是排队进城的人,随意地对陆叶道:“过会儿我传你一篇炼化温养飞剑的真诀,你照葫芦画瓢至少可以恢复它六七成的威力。” 陆叶闻听心中欢喜,又老老实实地请教道:“可我总觉得既然已经有了天玑飞剑,再分神修炼碧鸳飞剑,会不会贪多嚼不烂?” 顾三摇头道:“千人千面,飞剑也一样。天玑飞剑走的是迅灵飘忽的路子,修炼到极致可以筑成剑阵围杀仙人。但讲到大开大合刚猛直接,碧鸳飞剑独擅胜场。总之,刚柔并济才是正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陆叶想了想,点点头道:“我懂了,我的修为远远没有达到一法通万法通的境界,所以需要由繁入简,先修万法再求一法。” 顾三笑了笑,心里有些意外陆叶居然能够一点就通。不愧是叶还虚的儿子,这份天资,可比一般修行子弟强了太多。 “道理不错,但咱们也不至于饥不择食不是?修炼什么样的功法,炼化什么样的仙宝,总归还得量体裁衣量力而为。比如震旦神枪,确实是一件难得的天界仙宝,但现在还不到炼化的时候,不妨往后搁一搁,说不准日后有大用。” 顾三对陆叶身怀的诸般仙宝似乎非常熟稔,如数家珍道:“你不是把龙猫的毛全都剃光了么?交给我,我替你炼成一张绕指柔网,同阶对战除非对手也有异宝护身,不然尽可一网成擒百发百中。” “太好了!”陆叶大喜过望,毫不迟疑将阿宝的毛发全掏出来交给顾三。 他知道顾三已暗中施展障眼法,根本无需避讳前后的人流,又好奇地请教道:“三叔,您刚才说震旦神枪日后可能会有大用,我还有些没明白。” “你听说过本命法宝吧?大凡修仙之士到了开府阶,都可以炼化一件宝物与紫府相融,作为自己的本命法宝。往后的修炼,人与法宝相辅相成血肉相连,直至结成金丹开辟洞天从而沟通天地道法自然。所以,本命法宝的品阶段位越高,对其主人修为提升的好处就越大。” 顾三吧嗒吧嗒抽着烟,向陆叶传授道:“震旦神枪乃金中之王,假如你想熔炼一件金命法宝,再适合不过。当然,你有天德八宝炉,完全也可以试着熔炼一件火命法宝。这样,你未来冲击开府阶时选择的余地也会比旁人更大些。”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过了守城士卒的检查,悠悠然逛进了城。 顾三旁若无人接着道:“普通修仙之士,能够开辟出一座紫府已是九死一生心满意足。但古往今来许多天赋异禀或有大机缘的能人异士,往往能够修炼出两座以上的紫府。比如你娘亲,我就晓得她至少开出了四座紫府。” “四座?”陆叶吃了惊,颇有些叹为观止。三年期他受俞西柏恩惠,进入青台灵境修炼,洞天之中有三座元山,已经堪称惊世骇俗。没想到,自己的娘亲居然比俞伯伯还要多一座! “你娘亲的本事,岂止是四山四府所能描述的!”顾三意味深长道:“你是她的独子,起码也要修炼出四座元山,这样将来才有可能开辟四府,不辜负你娘亲的期望。” 陆叶心生仰慕却又苦恼道:“可是我的修炼进境实在太慢,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凝元铸山。” “慢慢来,登天途不是比谁走得快,而是看谁走得扎实走得长久。我活了快三千岁,厚积薄发后来居上的天纵奇才比比皆是,反而是那些锋芒毕露早发俊彦,多数会后继乏力泯然于众。” 顾三慢悠悠沿着大街往前踱步,说道:“你的辟海阶,是我看到过最雄浑坚实的一个,没有之一。我相信你娘亲为你选的这条路没有错,你一定要坚持走下去,千万不要怀疑更不要动摇。一旦贪图捷径生出惰性,心魔即生万事皆休。” 陆叶凛然道:“我一定牢记三叔的指点。” 这时候大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许多商肆摊贩也打开店门做起了生意。 宁州城作为大越国第一海港,商业极为发达,街市上铺面林立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顾三带着陆叶拐弯走进一条悠长的小巷,巷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开着铺子,有卖南北货的,有兜售古董文玩奇珍异宝的,有治跌打损伤的,有当铺有米店,还有许多早点小吃铺子往外冒着诱人的香气。 路人摩肩接踵将小巷堵得水泄不通,别说马车无法进出,就是人在巷中行走都分外吃力。 “这是宁州府最有名的一条老街,有家专做早点的铺子很不错。我二十多年前曾经来这儿吃过一回,不晓得如今还在不在了。” 顾三不疾不徐随着人流前行,就听见周围南腔北调热闹嘈杂,也不晓得哪位大姐的鞋子被踩丢了一只,正在那儿破口大骂。还有小娃儿骑在大人的肩膀上,手里转着风车东张西望,一不高兴突然呜呜大哭起来…… 顾三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陆叶,见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四周,时不时不经意地露出一缕开心的笑容,毕竟还是少年郎啊! 登天途上仙心不易求,赤子之心更难得。 “到了。”顾三用旱烟管指向右边的一家小铺子,微笑道:“运气真不错,铺子还在!” 陆叶闻言望去,就看到狭窄的铺面外挂了一面旗风,不知经过多少岁月早已被烟火薰得黝黑辨不出底色,只隐约还能瞧见上面写着“老冯家”三个字。 铺子的生意特别火爆,不仅屋里坐满了人,外头还有排队等座的。 顾三和陆叶也排上了队,空气里飘浮着油炸香气,顾三左右环顾道:“好像换了老板……嗯,是老板的大儿子。二十多年前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娃儿,转眼就长大接了老爹的生意。” 陆叶轻笑道:“你活了快三千岁,二十余年的确是弹指一挥。” 顾三嘿然道:“你有没有想过,像我这样的老古董,需要有何等强大通透的心境,才不至于腐朽麻木失去人味儿?尤其当你能够一眼洞彻世情看穿人事的时候,几乎再无惊喜乐趣。” 他徐徐道:“你还记得刚才那个丢了鞋子大喊大叫的妇人么?她也曾是小家碧玉知书达理,却因为家道中落被迫嫁给一个打铁匠。慢慢的,她身上的灵性消失殆尽,变成人见人憎的泼妇。再过三年,她会得一场重病,除非有贵人相助,注定要一命呜呼。死后不出两年,铁匠就会续弦,将原配所生的一子一女赶出家门,令他们自谋生路。” “还有刚才那个骑在大人肩膀上拿着风车的孩子,十七岁中举,二十九岁点翰林,到知命之年便位极人臣。可在六十一岁时,因为得罪了朝中小人被阴谋算计抄家灭门。一世荣耀犹如过眼云烟,最终还是难逃凄惨下场。” 顾三轻轻吐出口青烟,道:“你看到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我看见的却是一个个悲欢离合的故事与宿命。你看到的是现在,而我看见的是过去与未来……小叶子,你还会觉得成仙很有趣么?” 陆叶低下头,半晌后回答道:“爹爹教我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如果我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并且帮助更多的人改变他们的命运,也许不是一件有趣的事,但肯定是件有意义的事。” 顾三呵呵一笑,用烟锅轻敲陆叶的额头道:“孺子可教。” “轰——”一道神奇的灵光打开天门直透心田,陆叶的脑海在刹那里闪烁过无数幅人间烟火,仿佛经历了百世轮回。 没等他反应过来,体内一道包罗万象的玄妙剑意横空出世,充满人间烟火气息,却又卓然超越一尘不染直冲天关。 “啵!”一簇真元如水滴穿石,包容剑意直落丹田,纳进天德八宝炉中,化为元石散发出黄灿灿的光华,质朴而厚重。 恍惚之中,就听顾三的话音犹如从天外飘来,油然说道:“这就是人间世……” 第67章 人心 不知多久以后,陆叶如梦初醒,愕然发觉自己已经坐到了早点铺子里面。 此刻他的丹田天德八宝炉中,已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元石。一种是包容了逍遥游剑意的红色元石凛冽肆意数量众多,一种是包容了人间世剑意的黄色元石厚重质朴,刚刚才凝练出第一颗。两种元石在仙炉中温养铸炼泾渭分明,又隐隐有一丝彼此牵引维系的玄妙气运。 陆叶又惊又喜,抬头望向坐在对面的顾三。 顾三正熟练地用大饼卷起油条,就着面前的一碗豆腐脑吃得香甜,根本没在看他。 陆叶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面前也摆着一份早点,两根油条,一笼包子,一大碗咸豆浆。 “要不要加辣子?”顾三没抬头,问陆叶。 陆叶拿起一个热气腾腾的菜包,咬了口道:“这样正好。” “你不爱吃辣子,可惜了。”顾三哧溜哧溜喝着豆腐脑,哪有一丝一毫天界大能的风采,额头冒汗酣畅淋漓,惬意地长出口气道:“还是原来的味道,手艺一点儿没变。” “三叔,你修炼过周天剑谱?”陆叶憋不住心中疑惑。 顾三又卷了一根油条:“嗯,周天剑谱是我自创的五式剑意,后来送给了你娘亲。” 陆叶不由愕然。 顾三接着道:“我和你娘亲很早就认识,后来我们又一同从黑牢里逃了出来。我比较没出息,为避祸兵解转世躲到了人间。而你娘亲留在天界,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抢夺始终之轮,最终被三大始祖联手追杀,只留得一缕残魂遁逃人间。” 陆叶屏住呼吸,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讲起娘亲在天界的往事,忍不住问道:“黑牢是什么地方,为何你和娘亲会被关在里面?” 顾三摇摇头道:“黑牢只是我们私下里对那个地方的叫法,你只要晓得这一点就好。在你没有成为天帝之前,半个字也不可以向人透露。” 陆叶再问:“始终之轮又是什么,为何娘亲要拼命去抢?” 顾三推开面前的空碗,点起旱烟猛抽了两口才道:“不好说,也不能说。” “嗯?” “有句老话叫做天机不可泄露。始终之轮号称洪荒第一神器,有改天换地之力。但据我所知,你娘亲抢夺始终之轮另有目的。这里头极可能藏有隐秘。至于这个秘密是什么,或许只有你娘亲和三大始祖清楚。嗯,你娘亲冰雪聪明,一定是探知什么非常之事,才会不顾一切抢夺始终之轮。” 他喷了口烟继续道:“这次你娘亲出事,我也曾经设法寻找希望能助她一臂之力,回报她当年救命之恩。可惜,我一直没能找到她。或许,她已经回了天界。” 陆叶闻言心头巨震,强按住激动的情绪,颤声道:“我娘亲没死?” 顾三微笑道:“她在三大始祖的联手围杀下还能保住一线生机,哪那么容易就死了?至少,我永远不会相信她死了。” 陆叶的心跳加速,心底里燃起了强烈的冲动,要变强,要去天界,要去破解那未知的谜团,或许真能母子重逢! “吃好了?”顾三灭了旱烟起身付账道:“我们就在城里随便转转。” 陆叶跟着顾三走出铺子,两人的身影很快便融入到熙熙攘攘的人海之中。 他们就像普通爷俩,混在人群里穿大街绕小巷漫无目的地信马由缰。遇到热闹,停下来看一看;闻着好吃的,走过去尝一尝。不知不觉,日头偏西夕阳满城,已到了黄昏时分。 两人兜兜转转又来到宁州府的大牢。顾三带着陆叶旁若无人往里闯,守在门外的狱卒犹如眼盲一般毫无察觉。 顾三来到一道紧锁的牢门前,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两人便穿门而过,进到看守森严的死囚牢里。 牢中阴森黑暗,只有墙上挂着的几盏油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一股股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鼻而来,时不时听到里面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呻吟与哭嚎声。 陆叶亦步亦趋走在顾三身后,疑惑道:“三叔,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顾三不言语,推开一扇死囚牢房的铁门,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借着从过道里投过来的灯火,影影绰绰看到一个衣衫褴褛脸色发白的中年大汉戴着几十斤重的镣铐,一动不动坐在墙角,呆呆仰望黑洞洞的屋顶。 死囚牢里没有窗,狭小的房间里除了一个便盆和一张破烂得早已不成形的草席外别无他物。草席又黑又脏,上面爬满了小虫,几只老鼠在大汉的脚边窜来蹦去,吱吱叫个不停。 “这是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官府画影图形重金悬赏,几次捉拿都被他侥幸逃脱。你恐怕想不到,最后抓到这家伙的,居然是个十多岁的放牛娃。” 顾三点起旱烟管,火星在黑暗里一闪一闪,照得他皱巴巴的脸忽明忽暗。 “三个月前,这家伙逃到了宁州府境内的一座小山村附近,躲藏时遇到了那个娃娃。娃拿了家里的干粮给他吃,最后不仅让这家伙信任他,还乖乖地听话藏进一座地窖里。结果,呵呵,窖顶上的石板一放,这江洋大盗被生擒活捉。” 陆叶轻笑道:“这也算是恶有恶报,只是那娃娃这么做着实有些冒险。他为何不悄悄通报官府又或告诉村里的大人呢?” 顾三嘿然道:“傻小子,你不明白么?活捉江洋大盗的赏钱是通风报信的两倍,这当中的差价足够放牛娃在村里买三五亩良田,日后盖房造屋娶妻生子什么都有了。” 陆叶一时愕然无语。 顾三又领着他转到了另外一座死囚牢里,里头关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安静地团身躺在草席上,忽地又嘤嘤嘤低声哭泣起来,凄惨柔弱的模样看了令人好生同情。 “这姑娘的爹一年多前得肺痨死了,留下她娘亲和一个哥哥两个妹妹相依为命。谁知祸不单行,没过两个月她的娘亲也横死家中。再过不久,她的哥哥又没了……” 顾三抽着旱烟,凝视陆叶的脸问道:“你说这个姑娘可不可怜?” 陆叶的目光闪了闪,沉思道:“事有蹊跷,怕是与她有干系?” 顾三点了点头,陆叶没想到自己真的猜中了,望着眼前这个时而哭泣时而安静神经质般的少女,想象不出她接连下手杀死自己的亲娘和大哥时的残忍模样! 他的心里一阵阵发凉,忽然觉得这死牢里阴风阵阵教人毛骨悚然。 “你不妨再猜猜看,她为何要这么干?” “是为了争家里的财产?是她娘亲偏心大哥,所以杀人泄愤……” 陆叶一连猜了好几次,顾三都在摇头。 “你猜不着的,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能够在亲人的葬礼上见到来吊唁的一个远方表哥。据说那位表哥年轻英俊而且有功名在身,令她一见钟情朝思暮想。” 陆叶倒抽一口冷气,又惊又怒道:“只是为了自己的一厢情愿?那表哥也未必会喜欢她!” 顾三只说了几个字,让陆叶的心一冷到底:“表哥也死了。” 突然之间,他对这少女生出极大的恐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背脊贴到了冰凉的石壁上。 少女梨花带雨的面容,渐渐在他的眼中变成张牙舞爪的模样,疯狂而凶狠。 世上竟有这种人,人间竟有这种事! 陆叶又被顾三带到另一间牢房里,看见了第三个死囚。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陆叶怀疑,纵使不关进死牢,看她的样子也活不了多久。 “人不可貌相,她才是这三个死囚里最厉害的一位。她本是一个厨娘,有天半夜里一把火烧了主人家的整栋大宅院,老少妇孺二十多个人命丧火海成为焦尸。” 顾三木无表情,用旱烟管指点老太道:“起因不过是为了几个鸡蛋。” “鸡蛋?”陆叶愕然,怎么也没法将几个鸡蛋与二十多条人命联系在一起。 “厨娘家里刚刚新添了一个大胖小子,为了给坐月子的儿媳补身,她偷偷从主家拿走了几个鸡蛋。事情本就这么过去了,可厨娘越想越觉得不踏实,生怕有人发现鸡蛋数目不对怀疑到她。” 顾三的声音不含一丝情感,徐徐道:“于是厨娘想了一个好办法,深更半夜趁着所有人都已熟睡,悄悄溜进伙房放了一把火。她想,只要伙房烧没了,鸡蛋的事儿谁会知道。但她想不到的是,伙房里有百坛藏酒,一下子爆燃起来……” 陆叶呼吸粗重瞪视老太道:“我不信,她会这么蠢!” “她如果像你这样读过书,或者有个好爹爹好娘亲,自然可以想到很多种解决这事的好办法。可惜生在低处,目光所及不过身周三尺,不放火又能做什么?” 陆叶转头望向顾三,困惑道:“三叔为什么要带我来看他们?” “我带你看的不是他们,而是人心——或聪明或疯狂或愚蠢,却终究逃脱不了一个贪字。” 顾三直视陆叶的目光,沉声回答道:“你不要以为只有他们三个人是这样,类似的人类似的事比比皆是,甚至还有比这更加骇人听闻令人发指。” 他忽然停顿下来,默默抽了口旱烟,缓缓道:“这样的人心,这样的世界……小叶子,你还会喜欢么?” 第68章 不知所起 陆叶的神思莫名地一下恍惚,想起了俞伯伯在临别时对自己说过的话语,也记起了爹爹在诀别前叮嘱自己的遗言…… 他刹那间醒悟到了顾三的真实用意——他是要将世间最丑恶最肮脏的一面血淋淋地展现在自己的面前,考教自己的道心。 可除了眼前的丑恶,不是也有许许多多的美好么? 夕阳下,小罐子放飞的纸鹞;怀玉山里,俞伯伯守护在自己和爹爹的身前,不惜与天君一战;东海之上,爹爹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黑石村里,他和娘亲留下的往日故事……还有小姐姐,游龙、顾三叔顾三嫂小石头,一路行来千重山万条河,怎能忘却怎能不喜欢? 顾三观察着陆叶的表情,仿佛一眼已经洞彻到他的内心,忽地油然一笑,伸手按住他的肩头道:“很好。” “轰!”光影灿烂,三束青铜色的剑芒一霎间刺入陆叶的眼中,在他脑海里演绎出千百道剑华,彼此交接辉映气冲斗牛。 一道恢宏盛大宛若君临天下,一道浩然巍峨光照千秋,还有一道空灵飘渺似清泉月华,极尽天道包罗万象,又徐徐凝缩炼铸成三颗小小的剑丸隐藏到他的眉心天庭。 陆叶如醉如痴,只觉得自己仿佛在一座浩瀚无垠的剑海汪洋里遨游徜徉,迎风击浪展翅飞翔,无数念头此起彼伏,熔炼成为一点一滴对剑道宝贵的感悟,像明珠金锭慢慢沉淀在心底,光彩夺目照亮道心。 他恍惚看见,此刻自己的道心一片光辉通明,刚才在死囚牢里生成积郁的种种负面情绪私心杂念在光明映照之下无所遁形冰融雪消,顿时念头通达神清气爽,有明月中天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万籁俱寂之像。 “应帝王、大宗师、养生主!” 陆叶霍然认出了这三道剑意,惊喜地望向顾三,不由愣了愣。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离开了阴气森森的死牢,立身在数千丈的云海之上。 一轮红彤彤的落日仿似近在咫尺,霞光将茫茫云海渲染的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云霞如火舒卷聚散,苍穹如盖一片天青无边无涯,身临其境说不出的壮阔瑰丽。 在云海之下,隐约看到宁州府全境地貌,山海交接大河滔滔,形胜东南九州都会,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有云树绕堤沙,有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陆叶看得心迷神醉,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道:“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你读过《宁州赋》?”顾三在旁边背负双手遥望落日,忽地自失一笑道:“我倒忘了,这赋原是出自陆饮雪之手。” 他接着说道:“我方才送给你三道剑意,往后碰到危险的时候或许能帮点儿忙。不过咱们乡下人呢,都喜欢说这么个道理——别人送十条鱼,不如自个儿结一张网。” 陆叶凛然受教,顾三的修为到底有多高他不是非常清楚。但能够有资格与娘亲在天界并肩作战,又能令老龙俯首帖耳的人,绝对不会比俞伯伯差。 他送给自己的三道剑意,何止是能够帮上点儿忙,无异于是三张比汤谷神叶还管用的保命符! 顾三又道:“那团龙猫毛发已被我炼化成一张小网,放回了你的须弥空间里。仓促了些,品质无法达到最佳,但拿来抓几个开府结丹的小猫小狗倒也能手到擒来。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许多结’,咋样?” “好!”这几份恩德,已经完全不亚于俞伯伯送给自己的天德八宝炉。 陆叶恭恭敬敬向顾三行了一个师礼,问道:“三叔,我能知道您的真名么?” 顾三坦然受了陆叶的大礼,憨直一笑道:“顾华醒。” 陆叶惊道:“原来您就是悬天观的开山祖师剑神顾真人?!” 顾三罕有地叹了口气道:“都是三千多年前事儿了,那时心血来潮想要开山立派扬名立万,过眼云烟,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不提也罢。其实我这么帮你,也是有私心的。知道么,你脚下的这条路,很不好走。” 陆叶昂然道:“没关系,慢慢走,总能走到。” “不要急于求成,登天途上一步走错不得。你的根基非常好,是我平生仅见,未来成就不可预期。所以呢,往后如果遇到那些所谓的狗屁少年俊彦不世奇才,什么两日破三阶弱冠叩洞天……甭羡慕,屁用,根基不牢地动山摇。” 顾三想了想,又叮嘱道:“对了,那柄碧鸳飞剑记得丢进天德八宝炉里熔炼,会有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陆叶用心牢记,说道:“三叔,您这是要走了?” 顾三颔首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许再过段日子,我会回天界,瞅瞅你娘亲是否在那儿。小叶子,你自己有啥打算?” 陆叶垂首道:“我想去祭拜爹爹。” 他以为顾三会反对,谁知顾三呵呵笑道:“好啊,该得祭拜祭拜。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请求,你能不能先帮我将陈斗鱼几个送回悬天观,然后再去云窦寺?” 陆叶怔了怔,一时间不明白顾三的用意,但还是一口应承下来。 顾三脸上露出了笑容,从袖口里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黑色木牌,递给陆叶道:“这块宗祖敕令牌暂时借给你用。遇到悬天观有不肖子孙,你替我抽他屁股,不用客气。” 陆叶接过木牌,见正面龙章凤文篆了一个“令”字,背面则是个“祖”字。 他望着顾三道:“三叔,这块木牌有点儿沉啊。” “晓不晓得我为什么要带着你逛遍宁州府,还特意去了一趟死牢?” 见陆叶凝神思索,顾三笑呵呵摆手道:“别费神了。最后再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从前有个农夫穿了双新买的靴子进城,天刚下过雨路上坑坑洼洼全是烂泥塘。农夫心疼靴子走得很小心,可还是被溅到了几滴泥水。他肉疼之极,赶紧擦干净了。可没走多远,又溅上了。后来,看到靴子上的泥水越来越多,农夫索性也就放任不管,到处乱踩一气。还没等走到城门口,一双崭新的靴子已经全是泥巴。” 他拍了拍陆叶的肩膀,意味深长道:“路太远,遍地泥泞,走得累了难免会变得麻木不仁。小叶子,莫忘初心——” 话音落下,顾三的身影幻化成一蓬淡淡的光华,消融在漫天的霞彩之中。 “小叶子恭送三叔!”陆叶叫了声,四周云海翻卷晚霞如画,哪里还有顾三的踪影。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他在云海之上又站了许久,眼看最后一丝余晖隐没在了黑夜里,方才御风回返天王府。 悄悄潜回自己的住处,刚要推门游龙就从里头窜了出来,一把逮住他道:“好小子,一整天溜到哪儿去玩了?” 陆叶吓了一跳,拨开游龙的魔爪道:“你怎么在我屋里?” “等你啊。”游龙理直气壮道:“苗人天夫妇要请客吃饭,胖妞儿、老大、老二都来了,你陪我去吧。” 陆叶闻言心里一滞,顾三叔已经抹去了姑父姑妈有关自己身份的那段记忆,如今他只不过是个外人而已。 虽然陆叶可以强迫自己不去想姑父那天的出卖,但要说没有怨恨没有愤怒那是自欺欺人。 他摇了摇头道:“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游龙的手很是顺当地搭上陆叶的肩膀,笑道:“我猜你也不会陪我去。当然,若是陪小妹就另当别论啊。” 陆叶没好气地瞪眼,推开这家伙迈步走进屋里,登时呆住。 橘黄光辉下,商嘉禾坐在桌边,正托着腮帮百无聊赖地用发簪挑弄灯芯玩。 回头望游龙冲着他一挤眼,很贴心地随手带上了门。 陆叶定定神,招呼道:“小姐姐!” 商嘉嘟着嘴禾面对灯芯看也不看他道:“我今晚就要离开宁州府。” 陆叶“哦”了声,半晌道:“这么快?” “陈斗鱼找过你,要你陪她去找仙缘?” “嗯,除了我,她还想……” “我答应了。” 陆叶的心没来由地猛跳了几下,商嘉禾若有所觉侧过头白他一眼道:“胡思乱想什么?我和她之间有段过节,正好借这机会做个了断,和你没关系……干什么像个花心大萝卜?” 陆叶耳根发烫道:“你干什么管我像不像个花心大萝卜?” 商嘉禾怔了怔,咯咯笑道:“长大了嘛,敢跟姐姐顶嘴了。” “你很老么,就不许人顶嘴?” 商嘉禾站起身,把发簪插回发间道:“懒得和你胡说八道,我走了。” 陆叶没想到商嘉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两人每次从见面到分手都不过眨眼间的工夫,迟疑道:“不再坐会儿?” 商嘉禾笑吟吟伸出一根春葱玉指在陆叶的眉心轻轻一点道:“小、屁、孩。” 指尖上透出的温度,好似给陆叶下的定身咒,又好似春夜落酥雨,随风潜入心底里,陆叶垂首口吃道:“是,小屁孩儿恭送老……婆……婆……” 商嘉禾睁着一双烟波云雾眼在灯火下如朦胧星辰,樱唇桃面黛眉弯弯含笑道:“够胆你就把最后一个‘婆’字吃掉?” 陆叶霎时面红耳赤血气澎湃,半是狼狈半是不堪,也不知该如何还击才好。 商嘉禾打开门,月光洒入屋中,亭亭玉立的身影恰如飞仙,回眸冲他轻轻一笑道:“小心了,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余音绕梁,庭院里月光如洗,芳踪渺渺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第69章 读书何用 顾华醒和商嘉禾相继离开,陆叶半夜里将一颗乱晃的心压了又压稳了又稳终于恢复平静。其后的几天,他几乎足不出户,专心致志地闭门修炼将养伤势。 经历过浮羽岛九死一生的恶战,陆叶的修为突飞猛进,再加上悬天观开山祖师顾华醒的点化传授,他的道心也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隐隐然无垢无尘剔透通明。 如果是一般的修仙之士,凭借这两场天大的机缘,早已一鼓作气冲破了封山阶,资质稍好些的甚至能更上层楼。 可陆叶的丹田气海一如既往未见波澜,好在早得了顾华醒的提醒,陆叶沉住气,每日依旧按部就班苦修不辍。 功夫不负有心人,陆叶渐渐感应到自己体内正在发生各种奇妙的改变。 首先天德八宝炉在商嘉禾离去的当夜,轰然一声“坎”字符破土而出华光大放,仙炉威力遽然倍增,连带着在炉中炼化的元石一同水涨船高受益无穷。 而后陆叶遵照顾华醒的指点,将碧鸳飞剑放入天德八宝炉内淬炼,短短几天下来便有了脱胎换骨的迹象。 与此同时天玑剑经也有了突破,十八道剑符可以令陆叶随心所欲地组合成三柄飞剑,往后要是再碰到封山洞天阶的高手,尝试越阶挑战未必不可能。 一二三也没闲着,穷凶极恶又吞了一枚祖币后,再次开启结茧睡觉模式。 龙王珠的神通除了已被陆叶参悟出来的“龙行有雨”,又多了一门“藏龙卧虎”,虽然远远比不上传说中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但用来隐形匿踪应付一些寻常场面倒也游刃有余。 陆叶将更多的心思花费在了对“养生主”的领悟上,希望最好能够趁悬天观之行将这一式剑意彻底掌握。 如此光阴如梭,转眼就到了陆叶和陈斗鱼约定的日子。 几天里龙藏书和龙藏经也相继离开,浮羽岛一战后四海龙宫和四大天王府都面临一场大洗牌,但谁家占便宜谁家吃亏却不是陆叶所关心的事。 当日天明,游龙和胖妞儿一同现身。因为苗雨声也要上山修行,所以苗人天和陆饮冰亦来送别。 苗人天夫妇对陆叶说了不少感激的话,又送上厚礼说是作为川资,陆叶一概谢绝。 胖妞儿亲热地拽住陆叶的手,感慨万千道:“妹夫,这一别咱们兄弟不知何日再见。江湖险恶,你要多多保重。小妹我会替你看住,等你来娶哈。” 陆叶被他一双胖手摸得浑身皮痒,闻听最后一句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游龙哈哈大笑,拍打陆叶肩膀道:“胖妞儿,你啥时候成亲,记得叫上兄弟们一起喝杯喜酒,千万别不声不响就把事儿给办了。也不着急,等哥哥我把陈斗鱼追到手,咱们一起一醉方休!” 陆叶不屑道:“人家陈真人可是出家人。” 游龙满不在乎道:“没事儿,本大少早晚让她心甘情愿为我暖床煲汤!唉,要不是我伤没好,胖妞儿又离不开我,今天便追过去了。” 他嘬唇发出一记啸音,天空中一条海蛟破云飞来,降落到众人面前。 陆叶转头看到小罐子还抓着小刀不肯撒手,走上前去道:“如果不想去就算了,其实做了仙人也未必快活。” 游龙深有同感,叹口气道:“这话没错,瞧瞧咱们这些兄弟,哪个真的快活过?” 胖妞儿神气道:“我就很快活啊,想吃吃,想睡睡,想打就打,想杀便杀,爱整谁整谁。” 陆饮冰泪眼朦胧松开苗雨声,破颜一笑道:“孩子,去吧。每年年关,娘亲都会来看你。” 苗雨声规规矩矩朝苗人天和陆饮冰跪下磕头行礼,抬腿跨上了海蛟。 小罐子一步三回头:“小刀哥哥,我走了啊!” 小刀勉强笑道:“放心去,等你下次回来,保管半座宁州城的帮会兄弟都管我叫哥!” 小罐子用力点头,被陆叶抱上了海蛟。 海蛟拔地而起,转瞬之间便飞越东海天王府冲上云霄。 尽管海蛟飞得十分平稳,但小罐子毕竟是头一回高空飞行,吓得双目紧闭靠在陆叶的怀里一声不敢发。苗雨声就显得镇静许多,身形随海蛟自如起伏,红着眼含着泪低头俯视不断远去的爹娘。 陆叶看了暗中欢喜,自己的这位小表弟颇有男儿气质,或许天道成就如陈斗鱼所言未必能有多高,但仅看这份天然的镇定从容,将来承袭当个东海天王却是没错。 海蛟不断高飞,天王府迅速在陆叶的视野里变小。他的眼力远胜于小罐子和苗雨声,隐隐约约还能够瞧见小刀等人立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陆叶的年纪虽说比苗雨声和小罐子大不了几岁,但已历经了一番又一番的生离死别,心境上要比他们平稳许多。 海蛟在云雾之间穿梭如电,铺面而来的狂风呜呜呼啸,大地在遥远的下方飞快地后退。 几个人都没有心情说话,旅途显得有些沉闷。 约莫快到中午时分,陆叶操纵海蛟慢慢下降,远远看到前方一条大河边坐落着一座繁华的通衢大镇,东西往来的货船塞满河面蔚为壮观,河畔的城镇被当地人称作“下江”,与几十里地外河对岸的“上江”镇遥遥相对。 陆叶和陈斗鱼约定的汇合地点便在下江镇。眼看天色尚早,陆叶稍稍松了口气,指挥海蛟在野外僻静无人处着陆,将小罐子抱了下来。 他拍拍海蛟的背脊,喂了一颗杨枝玉露道:“蛟大哥,辛苦你了。我们步行进镇,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海蛟吞下小小的一滴杨枝玉露,顿感灵气充溢仙运勃发,硕大的头颅探到陆叶手底连蹭三下以示感激,这才振身起飞消失不见。 苗雨声站在陆叶身边左顾右盼,逐渐意识到此刻自己已置身在远离父母数百里之外的一处陌生地方,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终于心里生出了一丝害怕与紧张。 小罐子紧张了一路反而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晓得死死抓住陆叶的手。 陆叶朝两人笑了笑,安慰道:“没事儿,跟着我就成。” 三人离开荒野,走上一条沿河的官道,行出大约半个时辰便来到了下江镇。 尽管下江镇远不及宁州府城繁荣,却也是方圆几百里内的第一大镇,六横六纵十二条大街从码头边往南铺陈开去,商肆林立车水马龙,叫卖谈笑声沸反盈天不绝于耳。 陆叶左手牵住小罐子,身旁跟着苗雨声,顺着河边的街面慢慢往前走,终于看到一座临河的酒楼,楼外的杏黄色酒旗风上写着“从来慢”三个朱红大字,颇有些盎然古意。 “我们到了,陈真人便在酒楼里等着你们。” 陆叶说着,刚打算带着小罐子和苗雨声走进酒楼,猛听到一旁有女孩儿声嘶力竭地叫喊道:“我不要嫁给那个痨病鬼,救命啊,谁来救救我……” 陆叶闻声望去,就瞧见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抓胳膊逮腿将一个瘦小的女孩儿架在肩膀上,正从一条货船上走下来。 四周的路人和小贩三五成堆,议论纷纷在看热闹,也没见谁上前阻拦。 就听人群里有个妇人小声叹气道:“造孽哦,才多大点儿的小女娃儿,就被她爹卖给了一个病秧子冲喜,这进门不用多久就得守活寡。” 旁边有个男人像是她的丈夫,低声喝斥道:“你妇道人家懂个屁,金员外可是咱们下江镇的头面人物,家里金山银海还有个儿子在外头做大官。小女娃儿那是八辈儿祖坟冒青烟,麻雀变凤凰,换我眼红还来不及哩!” 男人身后有个小矮子嗤之以鼻道:“郝老四你发他娘的什么白日梦。这女娃儿可是白云观玄真道长亲口点名的,说她八字清贵,无杂格,无煞星、煞气,无混浊之星临命,是一等一的富贵旺夫运。” 苗雨声也在听,忍不住轻声道:“匹夫无罪,怀玉其罪。” 小罐子不懂,困惑道:“苗三公子,你说她犯了什么罪?” 苗雨声倒不嘲笑小罐子目不识丁,耐心解释道:“我是说这小姑娘怪可怜的,明明没有招惹谁,结果就因为命格生得好,被人买去做童养媳冲喜。” 小罐子这下明白了,嘟哝道:“就是,她太可怜了!” 苗雨声摇摇头道:“天下可怜人多如过江之鲫,就算大罗金仙也管不过来的。” 陆叶忽然开口道:“既然撞见了,总是要管一管,能救一个是一个。路见不平,怎可只唏嘘一阵求个良心稍安,如若这样,我等修仙何用?” 小罐子握紧两个小拳头应声道:“陆大哥,我帮你!” 苗雨声默不作声紧紧拉住小罐子,心想这位陆大哥果然走到哪儿都是个行侠仗义的,当初独闯醉风楼搅动风云在四海龙王太子面前摘了沈二公子的脑袋,自己和小罐子那点本事,帮忙打架就算了,鼓掌助威还是可以的。 第70章 冲喜 几个壮汉将小女娃儿从藏身的货船上抓了下来,丢上停在街边的一辆牛车,对四周围观百姓的指点熟视无睹。 毕竟,在下江镇只要抬出“金员外”这块金字招牌,还没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就连县太老爷也得赔张笑脸。 牛车旁早有位管家模样的老人候着,神色颇为和蔼,宽慰挣扎哭叫不止的女孩儿道:“青丫,往后大伙儿就得管你叫三少奶奶,这是要去享福啊。” 女孩儿双脚蹬踢哭叫道:“我不去,我不去,要享福你去享!娘、娘你救救我啊——” 然而她的呼叫求救并没有什么用,周围人看的只是热闹,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出头打抱不平招惹是非除非吃饱了撑的。在当世,虽说大越国国运蒸蒸日上,但总有穷苦人家卖儿卖女,原因不一而足,有当真活不下去的,有爹娘另有打算的,这种事屡见不鲜,没谁觉得不妥。纵使有些心中不忍的,默念几句阿弥陀佛也就罢了。 一个大汉掏出团布头就要往女孩儿嘴里塞,猛地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抓住他的腕子道:“这位大哥,等一等。” 大汉愣了愣,侧脸就瞧见抓住自己手腕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黝黑的皮肤,穿着一身布衣,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伸手一推少年的胸膛道:“小子,闪开点儿,这儿没你的事儿!” 谁知手掌触到少年的胸膛上,就像碰到了一堵铜墙铁壁。少年纹丝未动,慢慢将大汉的手腕往后拧起,笑嘻嘻道:“大哥,有话好好说,光天化日动手动脚多不好。” 大汉的身躯弯成虾米,疼得哎哟大叫道:“快撒手,快撒手——” 楼下一闹,楼上的食客亦纷纷涌到窗口看热闹。 临窗的一间包房里,坐着一桌三个大人三个孩子正围桌吃饭。 三个大人都是出家道士,羽冠法衣仙姿出尘,背负一柄长剑。 当中一位中年道士,俗家姓陈,道号法虎,天生一张紫脸膛不苟言笑,身材高大沉稳,不显山不露水早在二十余年前便已臻至元婴阶,在同辈师兄弟之中威望极重。 陈斗鱼坐在陈法虎的左边,右侧坐着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道姑,一双丹凤眼神光闪闪,琼鼻高翘朱唇上挑,肌肤白皙身材丰满窈窕,颇有六七分的姿色。可惜右额头有块淡淡的朱红色胎记未免美中不足。 在三位悬天观出家人的对面,正坐着三个孩童。尽管酒楼底下人声喧嚣非常热闹,但这三个孩子俱都目不斜视,默不作声地低头吃饭。 “陈师妹,楼下的那个黑衣少年就是你要等的人么?”陈法虎背对窗口,却对外面的情形了若指掌,忽然出声问道。 “是。”陈斗鱼的面前只摆了一杯清茶,并不动箸。 年轻道姑轻轻“嗤”了声,不以为然道:“才刚到,就在楼下和人干起架来。陈师妹,你新认识的这位小朋友怕也是个闯祸胚子。” 她语气不善,音调又高又尖,连对面的三个孩子都听得出来是在故意挑衅陈斗鱼,不约而同将脑袋埋得更低。 年轻道姑娘家姓傅,道号柔嘉,偏偏在同辈师兄弟师姐妹当中性情最暴烈最刻薄,又一向自视甚高,仗着师门宠爱这些年顺风顺水之下一身修为业已臻至洞天阶,原本还在陈斗鱼之上,也是被悬天观众多耆宿寄予厚望。 可惜花无百日红,三年前陈斗鱼在怀玉山顿悟大道,回返师门后闭关不出潜心修炼,竟一举突破元婴阶,彻底坐实了千年第一嫡传弟子的名头,稳稳将傅柔嘉等人的锋芒压了下去。 这回宁州府选材之行,俨然又是对陈法虎、傅柔嘉和陈斗鱼三人的一场考教。傅柔嘉表面上风轻云淡没怎么用心,暗地里早已通过她在宁州府的人脉选定了十多个天赋异禀的奇才,从中优中选优精挑细选出一对孪生兄妹,咬着牙一定要在这桩功课上盖过陈法虎和陈斗鱼。 谁知陈斗鱼这回又是特立独行打破师门规矩,居然私下答应小罐子和苗雨声可以迟到,累得自己和陈法虎陪她一起逗留下江镇,等着陆叶送人前来汇合。 她本是激烈反对,奈何陈法虎是个老好人,两个师妹都不愿意得罪,硬是把这件事情给和了稀泥。 傅柔嘉忿忿不平,当晚便悄悄地飞剑传书将此事禀报师门。几天过去,悬天观方面并无回应,看来还得等自己回山后当面向掌门师伯说明。 陈斗鱼很看不上傅柔嘉的这点小心思,神情漠然道:“路见不平,不该管么?” 傅柔嘉嘿道:“一个熊孩子晓得以天下为己任,果真难得。陈师妹的朋友果然与众不同,佩服佩服。” 陈法虎见两位师妹又要起争执,皱皱眉道:“都少说两句,不妨看看这位陆公子会如何处置此事。” 陈斗鱼照旧一副漠然之色,对傅柔嘉唇角故意露出的讥嘲冷笑视若不见。 这时候酒楼底下两名金府的仆人已经围了上来,被老管家拦住道:“老朽金圣笑,是本地金员外府里的管事。敢问这位小哥尊姓大名,为何要拦住车不让走?” 陆叶放开那个已疼得直不起腰的金府汉子,问道:“贵府买她花了多少钱?” 金圣笑答道:“纹银二十两,已经全部付清银货两讫。” 人群里一阵哄然,当世若有三五两银子就足够一个普通之家丰衣足食过上一年。二十两寻常人来说,无异于一笔横财。如青丫这样的小姑娘,在牙市上顶着天也就能卖到五六两银子,碰上灾年说不定要价更低。 所以从价钱上而言,金员外的出价非常厚道,难怪青丫的爹娘见钱眼开。 那被丢到牛车上叫青丫的小姑娘见到有人相帮,犹如抓到救命稻草,猛地扑上来抱住陆叶的腰叫道:“公子行行好,快救救我,我不要嫁人,我不想当寡妇,呜呜呜……” 陆叶对金圣道:“我给你四十两替她赎身,可好?” 临行前,游龙给了他一包金银,就怕陆叶拿着神仙钱到处显摆。 金圣笑微微一怔,摇头道:“金府是下江镇有名的积善之家,从不做人口买卖。” 陆叶缓缓道:“倘若我将贵府三公子的病医好呢?” 金圣笑眉毛一扬,上下打量陆叶道:“公子,性命攸关可开不得玩笑。” 陆叶虽然不晓得金府三公子生的到底是什么疑难杂症,但他自信也就是一点半滴杨枝玉露的事儿,于是从容一笑道:“灵不灵一试即知。” 金圣笑上上下下打量陆叶,自家三公子恶疾缠身已有半年多,请了方圆千里的名医均都束手无策。后来还是金员外重金请来白云观的主持玄真道长在府中设坛驱邪,好不容易暂时稳住三公子的病情,又说需得十岁以下的童女嫁娶冲喜或还有一线生机。 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连玄真道长都治不好的病,眼前这个少年能手到病除。可左右不过是个病急乱投医,看陆叶说得如此笃定,试一试总不会错。 想到这里,金圣笑抱拳一礼道:“假如能够医好我家三公子,老朽斗胆擅自做主,一定将青丫送还娘家!” 陆叶抱拳还礼道:“好,咱们一言为定。如果医不好三公子,四十两银子我照样双手奉上,拍屁股走人绝不纠缠!” 旁边看热闹的人听到陆叶如此爽气,纷纷鼓掌叫好。 金圣笑见状,心里也多少燃起了一丝希望,说道:“公子,请随老朽来,咱们这就去金府,请!” 陆叶抬头看了眼酒楼,说道:“老管家,能否稍候片刻。有位朋友在楼上等我。” 金圣笑一愣,心想这少年不会嘴上说的漂亮,却在寻机准备脚底抹油开溜吧? 他正寻思着如何跟上去看看,忽听酒楼门口有位少女冷如清泉般的悦耳嗓音道:“陆寻,你也不嫌事多。” 刹那间,酒楼外几十双上百双的眼睛齐齐望向了门前,如同中了魔咒一样。就看到一位气质清冷脱俗的绝色少女羽冠法衣怀抱拂尘,在万众瞩目之下宛若仙子下凡缓步从酒楼里走出来,举世无双的艳光仿似令天地也被点亮,以至于所有人都忽视了在她身旁的那些同伴。 陈斗鱼早已习惯男人们直勾勾的眼神,对此视若无睹,只看着陆叶道:“把人交给我,你要忙你的事自便吧。” 陆叶点点头,招呼小罐子和苗雨声道:“你们上去见过陈真人,还有这两位仙长仙姑,往后要多多亲近。” 小罐子和苗雨声上前向陈斗鱼、陈法虎和傅柔嘉三人见礼。 傅柔嘉鼻子里冷哼声道:“不敢当,贫道活了这么多岁,还是头一回坐下来等两个娃娃。” 她和小罐子、苗雨声不过是初次见面,自然谈不上什么过往恩怨纠葛。但看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斗鱼身上,直把自己当做空气,心里未免大大的不爽,连带发作在了两个孩子的头上。 小罐子和苗雨声一呆,茫然望向陆叶,心中忐忑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叶目光直视傅柔嘉,他可不管对方是否悬天观得宠弟子,和陈斗鱼又为什么不对付。小罐子和苗雨声是自己亲自送到下江镇的,结果还没入门拜师,就被一个年轻道姑莫名其妙给个下马威,而且指桑骂槐说陈斗鱼谱儿太大,怎么看怎么阴阳怪气。 只是以大欺小算什么本事,看来是缺少调教的缘故! 第71章 草色遥看近却无 陆叶彬彬有礼地向傅柔嘉躬身一礼道:“不好意思,请恕在下眼拙刚才没看出来,仙姑竟已七老八十阅人无数,您驻颜有术着实令人钦佩。” 傅柔嘉没想到陆叶会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阅人无数”这四个字,明显不是什么好词。 她自三岁起被师傅抱上悬天观,视如己出精心栽培,在同门中早早地崭露头角被众星捧月一般交口称赞。十六岁后修为小成行走洪荒天下,所遇之人无不礼敬有加奉为上宾,久而久之不觉养成娇惯的脾气,常常说话口无遮拦随心所欲。 结果今天在陆叶面前吃瘪,不由得恼羞成怒道:“你小小年纪,说话如此尖酸恶毒,当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陆叶笑了笑道:“嗯,托您的福。” 傅柔嘉脑子里转了个弯儿,敢情对方丢过来的又是一句冷嘲热讽骂人的话,自己八成就是那个“墨者黑”。她哪里晓得陆叶从有记忆开始,就听陆饮雪和叶还虚成天辩论经史子集天地道理,吟诗作文固然出口成章,与人骂战起来同样也能口若悬河舌灿莲花。 她的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欲振乏词又不甘就这么被一个无名无姓的少年当众嘲笑,咬牙道:“陈师妹,你这朋友结交的好啊!” 陈斗鱼淡然道:“嗯,托您的福。” 旁边看热闹的百姓登时哄堂大笑,有好事起哄的躲在人群里故意学舌道:“托您老的福——” “无量天尊——”陈法虎不动声色气沉丹田,口中发出一声长吟,立刻将嘈杂的哄笑声压下。 众人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好似晴天霹雳,俱都吓得闭上了嘴巴不敢言语,以免祸从口出无端遭雷劈。 金圣笑瞅瞅陆叶,又瞧瞧陈斗鱼、陈法虎和傅柔嘉,隐隐觉着或许这三位仙风道骨的出家人比眼前的黑面少年更靠谱一点儿,禁不住小声问道:“公子,这三位道长是您的朋友?” 陆叶还没回答,傅柔嘉已冷冷道:“贫道是悬天观的出家人,可不敢随便高攀这位陆公子。” 她满以为自己报出名号,金圣笑必定会大惊失色五体投地。孰料小老儿不过是躬身行礼道:“原来是悬天观的仙姑,小老儿失敬,失敬!” 傅柔嘉怔了怔,旋即明白过来,悬天观的威名于修仙之士而言自是如雷贯耳,但在寻常百姓心目里,自己的分量还未必及得上那个草鞋没号野鸡没名的白云观观主玄真道人。 如此说来自己是在对牛弹琴,傅柔嘉顿感颜面无光愈发不快道:“敢情是个愚昧无知的笨老头子。” 金府老管家神色尴尬怒也不是笑也不是,气得僵立原地簌簌发抖。 陆叶算是彻底明白了悬天观弟子是如何避世清修的,看看陈斗鱼毫无波澜的脸,忍气道:“陈真人,小罐子和苗三公子便交给你了。若无它事,我便先行一步,陪这位金管家去看看。” 他出道以来,遇到的奇人异士不胜枚举,无论是道行高深的俞西柏、顾华醒,还是出身世家的胖妞儿、游龙,无论他们是飞扬跋扈或是低调隐忍,但比起尖酸刻薄来,真正能够和傅柔嘉有得一拼的,恐怕还得算那位东岳少君华真劫。 他原本还想遵从顾三叔的嘱托,和陈斗鱼等人同行,如今看来,还是退避三舍为妙,不然早晚得跟这位悬天观的天才“贫道”干起来。 傅柔嘉不咸不淡道:“金府管家,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真相信这位陆公子能够救活那个半死不活的痨病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拍拍屁股走人便是,你如何对得起主家?” 陆叶心里“嘿”了声,开始慢慢明白顾三叔那块宗祖敕令牌着实大有用处。不过,现在还不到用的时候,他故意问道:“陈真人,这位是谁?” 陈斗鱼很配合,有问必答道:“她是我的同门,悬天小七剑之一傅柔嘉傅师姐。” 陆叶装模做样极认真地想了半晌,终于“哦”了一声,摇摇头道:“辈分太低数不过来,确实没听说过。” 傅柔嘉气极反笑道:“好大的口气,不知你和本门的开山祖师如何称呼?” 陆叶淡淡道:“嗯,我管他叫三叔。” 陈法虎可不晓得陆叶说的是实情,咳嗽声略有些不悦道:“陆公子,这玩笑过头了。” 陆叶也不辩驳,严格说起来,天界和人间的辈分一塌糊涂越算越乱,可真要是顾华醒法身莅临悬天观,当世的掌门严墨禅也只能做个跪地恭迎的小辈。 傅柔嘉见陈法虎站到自己一边出言斥责陆叶,不禁底气更足,手指少年道:“陈师妹,如今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本门先祖,你说怎么办?” 陈斗鱼不以为意道:“万一他说的是实话呢?” 傅柔嘉冷笑道:“陈师妹,莫非你是疯了!” 陆叶眼盯傅柔嘉平静道:“我们打个赌怎么样,就赌你心甘情愿跪下来叫我小祖宗。” 傅柔嘉不由愕然望着陆叶道:“你说什么?” 小罐子叉着小蛮腰气鼓鼓道:“赌你会跪下来叫陆大哥小祖宗!” 傅柔嘉恼怒道:“姓陆的,我佩服你,这种牛也敢吹!可要是你做不到呢?” “好办的很,我跪下来叫你祖宗。” 陈法虎沉声道:“傅师妹,何必非和这少年一般见识。况且也没个期限,这个赌不打也罢。” 陆叶剑眉上扬道:“我原本也是打算陪小罐子和苗三公子前往悬天观的。在抵达悬天观后的第一天子夜之前,若不能让傅真人跪下叫小祖宗,便算我输!” 傅柔嘉眯起丹凤眼打量陆叶道:“这可是你说的!” 陆叶伸出手掌道:“君子一言!” 傅柔嘉不等陈法虎阻止,立刻伸出手掌与陆叶重重一击道:“快马一鞭!” 赌约即成,陆叶转身就走。 “等等!”傅柔嘉喝道:“你莫不是想开溜?我和你一块儿去金府。” 陈法虎苦笑道:“傅师妹,你也太孩子气了!这少年口出狂言固然不妥,可也犯不着当真。咱们还有正事要办,耽误不得。” 陈斗鱼不紧不慢道:“金员外的府宅离这儿不会太远,咱们最多拐个弯儿也费不了多少周章。一来救人性命终归是善事,再则也教这几个孩子开开眼界,算是给他们上的第一课。” 傅柔嘉一心一意要陆叶出丑,深感陈斗鱼的建议甚合心意,赞同道:“陈师妹言之有理,我也正想见识见识这位陆公子如何妙手回春令人膜拜。” 陈法虎见两位师妹难得的同气连枝,暗叹一声不再劝阻,但心里头对陆叶却多添了几分反感。 于是众人随着金圣笑赶往金府,一帮不怕事儿大的路人争先恐后跟随上来,竟然浩浩荡荡沿着大街一路西行。 小罐子跟在陆叶的身后,看见青丫死死拽住陆大哥的衣角寸步不离,莫名地有点不开心。 苗雨声和她并肩而行,小声关切道:“你在担心陆大哥?” 小罐子撇撇嘴道:“我才不担心呢,陆大哥从来不会随便答应别人的事儿,要是答应了就肯定能做到。再说,那个道姑真的很可恶,要不是因为答应了小刀哥和陆大哥,我都想回家了!” 苗雨声笑道:“那你干嘛垮着脸?” 小罐子瞅着走在自己前方不到六尺的青丫,低声咕哝道:“你看她,干嘛一直拽着陆大哥不放啊,害得陆大哥都不管我们了。” 苗雨声道:“我猜陆大哥是故意的。” “什么?”小罐子诧异地睁圆黑漆漆的眼睛,“为啥?” “你没发现自打陈真人出现,陆大哥几乎就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他不是不关心我们,而是不能再多管多问。因为,从他将你和我交给陈真人的一刻起,咱们便已经是悬天观的试炼弟子了。” 小罐子似懂非懂,佩服地看着苗雨声道:“三公子,你知道的真多。听你这么一讲,我心里就不难过啦!” 苗雨声微笑道:“往后咱们就是同门师兄妹了,你叫我苗三就成。” “苗三?”小罐子愣愣地不太确定,这位东海天王府的公子竟然让自己叫他小名? “哎!”苗雨声爽朗地应道。 “苗三!”小罐子忽然觉得这个称呼有趣又独特,禁不住开心地又唤了声。 “哎!”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一下子变得亲近了许多。 “小声点儿!”走在两人身后的小胖子突然低喝了声道:“亏你们笑得出,一会儿有哭的时候。” 小罐子一愣回头,模模糊糊猜到他和身边那个脸上落了几颗小雀斑的女孩儿都是傅柔嘉挑选的试炼弟子,衣着光鲜亮丽腰板挺得笔直,多半出自大户人家。 小罐子在市井里偷抢拐骗,最喜欢的就是小胖子这样的钱多多,当下吐吐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道:“不定谁哭呢!” 陈法虎拖着脚步走在最后头,几个孩子之间的口角自然躲不过他的耳目,见状暗自摇头。这才刚刚见面,几个孩子已经泾渭分明成了两大阵营,这往后可怎么相处? 第72章 积善人家 金员外的府宅就在大街西尽头,几代经营不断吞并左邻右舍,到如今已有二十多亩地的规模。从门前的白月江中引出一条水渠直通府内,即可以行船又提供了活水。 府门刷着油亮亮的黑漆,左右门联上写的是“顺雨调风龙气象锦山绣水凤文章”,读来颇有几分雅意和气势。 傅柔嘉站在门外,只朝府宅里望了一眼便微微冷笑。 金府之中影影绰绰有一蓬灰白色的仇怨暴戾之气凝聚不散,显然是有冤魂厉魄在暗中作祟。想来那位金三公子的病症必定与此有关,金府中人肉眼凡胎识不出鬼气,只当是身染重疾。 但白云观的玄真道人亦是修仙之士,理应能够瞧出一点端倪才对,却何以给金员外出了嫁娶冲喜这么个馊主意? 傅柔嘉跟随众人走进金府,单等稍后看陆叶的笑话。 她能察觉到金府之中鬼气积郁,修为更高一筹的陈法虎和陈斗鱼自然早有所觉,但两人显然都有意保持沉默,只看陆叶如何救人。 众人绕过影壁,金员外和白云观的玄真道长从前厅之中迎将出来,金圣笑忙作引荐。 等听说三位道人是来自悬天观的嫡传弟子时,金员外还没怎么着,那原本神情倨傲仙姿出尘的玄真道长蓦然双腿一软噗通跪地,颤声道:“小道不知三位悬天观真人驾临,罪该万死!” 金员外惊骇道:“观主,您、您这是……” 金圣笑上了点年纪,反应却不慢,赶忙一扯东家的袍服,跟着跪了下来道:“小老儿有眼无珠,怠慢了三位真人,死罪死罪!” 金员外稀里糊涂地在金圣笑身旁跪下,嘴巴一张一合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庭院里的丫鬟,还有那三个跟着金圣笑去抓青丫的仆从,瞧见自家的老爷和管家都跪了,黑压压地跟着跪倒一片。 陈法虎将玄真道人和金员外、金圣笑一一搀起,和颜悦色道:“不必如此,诸位请起。” 金员外战战兢兢地站直身体,到现在还没搞明白悬天观究竟是何方神圣,有多大的来头。但看玄真道人满脸赔笑卑躬屈膝地陪在陈法虎身后两三步远,脑子里总算转过点儿弯来,大起胆子恳求道:“犬子光祖身染恶疾性命垂危,还请三位真人出手救我儿一命,小老儿结草衔环无以为报,愿送上黄金百两就当是香火钱。” 傅柔嘉生硬道:“你拜错人了,那边一位陆公子才是当世神医,贫道几个不过是来凑个热闹。” 区区黄金百两就想驱使悬天观嫡传弟子,莫非这土老财当天下二十一宗门是开医馆药铺的? 这不是矫情,而是仙人子弟必须的身价,洪荒天下大门派莫不如此。当然,虔诚人家奉献川资抑或香火钱一般也不白拿,说不得要与东家结个善缘,将来万一遇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也是应有之义。 金员外哪里懂得这些仙家规矩,可怜巴巴地看向玄真道长,指望着他能够帮自己说几句好话。 玄真道长显然不是傻子,他巴结逢迎还来不及,又怎会替后者说话无端触怒傅柔嘉等人,脸往旁边一转权当看不见。 金圣笑察言观色,忙道:“诸位仙长,陆公子,快请前厅用茶稍歇。” 陆叶婉拒道:“救人要紧。” 当下金员外做梦一般领着众人进了内宅,来到一座跨院里。 陆叶悄悄功聚双目仔细察看,跨院中的阴森之气格外浓郁,影影绰绰可见一道道灰白色的鬼气悬浮在空中,尤其是正屋里阴冷森寒格外浓重。 他也不着急进去,先在院里转了一圈观运望气。 玄真道长面露诧异之色,心想这少年显然不是悬天观弟子,也不晓得在哪家仙门修行,看他步罡踏斗举手投足的样子,竟是深谙个中真意的高手。 越是这样,他心里越是发凉,左顾右盼两眼乱晃。 傅柔嘉冷眼旁观,也不提醒陆叶,存心要看好戏。 陆叶四下看好心里已经有数,掏出两张仙符吩咐道:“金管家,麻烦你一左一右贴到院门上。” 金管家接过仙符,依言照办。 玄真道长目光闪烁不定,笑呵呵试探道:“陆公子,杀鸡何必用牛刀?” 陆叶深深看了玄真道长一眼,微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 金员外推门入屋道:“大伙儿往里请。” 陈斗鱼立在原地不动,道:“我不进去了。” 陈法虎颔首道:“屋里地方不大,也用不着这么多人,我们在院子里等着。” 傅柔嘉道:“陆公子,贫道想亲眼见识你的回春妙手,不反对吧?” 陆叶举步入内,给个傅柔嘉一个后脑勺道:“你自便。” 青丫尽管心里害怕,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随入屋,把陆叶当作了自己的护身符。 金圣笑站在门口问玄真道人道:“观主,您不进去么?” 玄真道人面若寒冰摇头道:“贫道在此静候佳音。” 这时候金员外已将陆叶、傅柔嘉和青丫引入里屋,让在房里伺候的丫鬟将帐帘挑起。 青丫忽地缩了脖子道:“好冷!” 金员外讶异道:“不会啊,这屋里一直烧着炭盆。” 陆叶却是明白不过,青丫的资质有异常人,能够敏锐感应到屋中弥漫的鬼气,却误以为是寒冷。 他柔声道:“你要是怕冷,不妨到院子里站着,我一会儿就好。” 青丫使劲摇头,打死她也不愿意离开陆叶半步。 陆叶走到床前,就见一个二十余岁骨瘦如柴的年轻人躺在病榻上,气若游丝昏迷不醒,灰败的脸上布满丝丝缕缕的阴森鬼气,双颊深深凹陷嘴唇发青。 陆叶翻起年轻人的眼皮看了看,又伸手搭上他的左腕脉搏,一股阴冷的鬼气登时涌到,像针芒般攒刺他的指尖。 陆叶放开年轻人的手腕,吩咐道:“打一碗清水。” 金员外眼巴巴瞅着陆叶焦虑道:“陆公子,犬子可还有救?” 陆叶看向金员外,问道:“玄真道长没有告诉你么,令郎并非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而是被冤魂厉魄缠身,日夜吸食体内纯阳之气,以至于油尽灯枯性命不保?” 金员外吃了惊,脸上表情不似作伪,失声道:“没有啊,这、这怎么可能?小老儿一贯积善行德,是远近闻名的积善人家,怎会有恶鬼索命?” 陆叶从丫鬟手里接过盛满清水的大碗,从须弥空间里又取出一张仙符攥在指尖,朝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年轻人说道:“你是自己乖乖走出来,还是要我用请的?” “呜——”门户紧闭的房屋里遽然刮起一道阴风,将桌上的火烛吹灭。 青丫“啊”地尖叫一声贴到陆叶身后,金员外等人也是骇然变色双腿发软,慌忙叫道:“有鬼!” 只见一团灰白色的雾气从年轻人的天庭冒出,如烟似缕风驰电掣穿透窗户纸逃向院外。 没等众人回过神来,院子里银光怒张如有雷霆轰鸣,紧跟着传来一记少女的惊呼。 “呜”的声,那束逃出去的灰白色雾气去而复返,又遁入屋中,化作一道女子的淡淡身影,满脸怨毒瞪视陆叶道:“你是谁,为什么要害我?” 陆叶放下碗道:“这话我正想问你,为何要害人?” 青丫躲在陆叶身后,大着胆子露出半张脸观瞧女鬼,见她豆蔻年华容貌姣好,却有些眼熟。 猛听金员外失声叫道:“你、你是铁匠铺老孙家的婉丫头!” 女鬼咬牙切齿怒视金员外,回答道:“不错,我就是被你儿子害死的那个婉丫头!” “胡说!”金员外叫道:“你莫要血口喷人,光祖饱读诗书品行端正,何曾害过你?反倒是你居心恶毒谋害我儿,是何道理?陆公子,求你快快做法,收了这女鬼!” 陆叶不慌不忙在床边的太师椅里坐下,道:“不着急,是非曲直,总要让这位孙姑娘说上几句。” 孙婉哼道:“有什么好说的,金光祖就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他花言巧语骗了我的身子,又害怕丑行败露耽误了他的功名,竟趁夜晚幽会之时将我推入江中。金启善,你敢说此事你毫不知情?!” 金员外勃然大怒道:“你、你这小贱人!陆公子,休要听她胡言乱语,定是这丫头水性杨花勾引我儿不成,羞恼之下跳江自尽……” “呸!”孙婉瞠目道:“我溺水时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你们金家禽兽不如,竟连自己的骨血也要坑害!” “你、你怀了我家光祖的骨血?” 陆叶嘿然一笑道:“金员外,原来金家是如此积善的?” 金员外回过神来还想争辩,正碰上陆叶迎面射来的鄙夷目光,不由得老泪纵横仰天长叹道:“造孽啊,这是报应,报应!” 陆叶不理金员外哭天抢地的表演,问孙婉道:“你含冤而死,找金光祖报仇本天经地义。但为何要撺掇白云观主抓来青丫,祸害无辜之人?” “砰!”房门打开,玄真道人站在门外面色惨白,涩声道:“此事与婉儿无关,都是我的主意!” 第73章 祖师刑罚 “不,跟观主没关系,都是我的错,我愿意伏法!”孙婉看到玄真道长进来,突然变得异常激动,尖声叫道。 玄真道长苦笑道:“傻孩子,如今屋里屋外有三位悬天观的嫡传真人,贫道这点小伎俩又怎能瞒得过他们的法眼。何况……” 他望向陆叶,眼里透着一丝期望道:“这位陆公子虽然年轻,但行事稳重心思细腻,乃胸怀慈悲之人,不会平白冤屈了你我。” 傅柔嘉听玄真道长将陆叶夸上了天,忍不住皱眉讥讽道:“观主以为拍几句马屁,就能免去自己的罪孽?” 玄真道长神色一正,和屋外唯唯诺诺时相比仿似换了个人,徐徐道:“婉儿是贫道的亲生女儿,只是不得已才过继给了孙铁匠。她被金光祖推入白月江贫道救援不及,只召回了几缕残魂。” 金员外惊骇至极,一骨碌起身道:“什么,婉丫头是你的亲生女儿?” 玄真道长道:“金启善,你儿子丧尽天良,不但辱人清白还害人性命,做的尽是龌龊事!为了温养婉儿的魂魄,我将她的残魂寄入金光祖体内,吃干吸尽他的纯阳之气,再设坛作法为她培元。奈何婉儿的肉身坠落江中为鱼鳖所噬,我只能另起炉灶为她重新找寻魂魄宿主。” 陆叶道:“所以你借冲喜的由头,怂恿金府抓来青丫。” 玄真道长坦然道:“我花费了半年工夫走遍方圆千里,唯有青丫的资质最好。” 陆叶道:“你们父女情也好,要报仇雪恨也罢,都不该累及无辜。” 金员外大叫道:“陆公子,千万不要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如今光祖昏迷不醒口不能言,自然是死无对证任由他们信口雌黄!” 陆叶微微侧头道:“这个简单。” “唿——”他指尖的仙符尚未收起,这时蓦地燃烧起来,化作一团红色焰火没入地下。 “出来!”陆叶口喝敕令,用脚猛一跺地。 “嗖!”一蓬青烟从地底冒出,白月江的河伯钻了出来,惊疑不定地观望四周,最终认定召唤自己的正主是陆叶,赶忙躬身施礼。 陆叶简短道:“孙婉姑娘被金光祖推入河中溺死是否属实?” 河伯答道:“属实。” 陆叶点点头,送走河伯。河伯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活了几百上千岁,似陆叶这样干净利落办事痛快的,还真没碰见过。 金员外几乎要瘫软在地上,脸色发白哀求道:“陆公子,您大慈大悲菩萨心肠,一定要救救光祖啊。小老儿倾家荡产愿奉上三百两黄金,还有五十顷良田——” 陆叶起身道:“始乱终弃,害人性命,自作自受。” 金员外见陆叶不允,又连滚带爬奔向傅柔嘉道:“真人,求您救救犬子,小老儿给您当做牛做马……” “砰!”傅柔嘉一脚踢翻金员外,鄙夷轻嗤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玄真道长没料想会是这样的结果,喜出望外道:“多谢陆公子,多谢傅真人!” 傅柔嘉冷笑道:“我何时说过要饶了你们父女?” 玄真道长一愣,傅柔嘉道:“你身为出家人私自与人苟且生女,已犯了道家大戒。其后,你又纵女行凶为祸人间,罪上加罪。虽然情有可原,但不等于可以脱罪。至于你的女儿,一身暴戾之气难以度化,留在人间必成祸害,贫道今日便超度了她。” 玄真道长骇然道:“万万不可,所有罪过贫道愿意一力承担,只求真人放过小女!” 孙婉不识得傅柔嘉的厉害,冤魂厉魄的本性大发,十指戟张喉咙里发出低吼声扑了上来。 玄真道长见状冲上前去挡住孙婉,叫道:“真人手下留情!” “砰!”傅柔嘉拂出大袖将玄真道长抽飞,冷哼道:“果然是怙恶难驯!”右手从袖口里探出,凭空摄向孙婉。 “住手!”陆叶祭出很多结,一团白影罩住孙婉,将她抓到身前,顺势躲过傅柔嘉的五指。 屋外人听到动静一拥而入,陈法虎振声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他这话显然是冲着玄真道长父女和陆叶来的,体内凛然气势如无形大山压将出来,镇得孙婉浑身颤抖魂魄扭曲痛楚呻吟不已。 陆叶见玄真道长口吐鲜血昏迷倒地,孙婉痛苦不堪魂魄游离,不禁心中不忍,喝道:“陈斗鱼,你带他们出去。陈法虎,傅柔嘉,你们留下!” 傅柔嘉呵呵冷笑道:“小子,你疯了么,居然敢对我和师哥指手画脚,你以为你是谁?” 陆叶没理她,看向陈斗鱼道:“那件事,我答应你。” 陈斗鱼沉吟须臾,点点头道:“你好自为之。” 不一刻,陈斗鱼、青丫等人全都退到屋外。 陆叶把门关上,蹲身察看玄真道长的伤情,还好并无性命之忧。 傅柔嘉不耐烦道:“陆寻,你好生不识好歹,我看在陈师妹的面上对你再三忍让,你却与厉鬼恶道同流合污,莫不是要逼贫道替天行道!” 陆叶眼皮也不抬讥笑道:“傅真人凭一己好恶如此任性,陆某今日算是开眼了。傅柔嘉,你可记得我们之前立过赌约?” “晚了,就算你现在跪下叫我祖宗,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陆叶缓缓站起身道:“我正有此意。” “你有什么本事,装什么大头蒜?” 陆叶从怀中的须弥空间里掏出那块宗祖敕令牌,高举在手道:“陈法虎,傅柔嘉,跪下听令!” 傅柔嘉一惊,凝目审视陆叶手里的令牌片刻,蓦然大笑道:“小子,你从哪儿找来这么块破木牌,想唬姑奶奶,你还嫩了点儿!” 陆叶意念动处,宗祖敕令牌陡然放出一团淡淡光晕,无形的威压如山如海充斥屋内,沉声喝道:“傅柔嘉,你敢亵渎祖师令牌?” 陈法虎、傅柔嘉顿感一股无可抗拒的神威降下,两人心神震撼难以自抑,身体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望着宗祖敕令牌焕发出的光晕,莫名地兴不起丝毫抵抗之意。 陈法虎霍然记起师门曾有传说,开山宗祖顾华醒顾真人在飞升天界之前,留下了一块祖师令牌,并言道将来若有人执牌现身,便是他的嫡传弟子,可代祖师管理门户行使家法。 这传说大凡悬天观的嫡传弟子人人听闻,可数千年的光阴流逝,从未有人亲眼见过祖敕令牌,一代代门人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哪曾想,今时今地竟然真有人拿出这块祖师令牌! 木牌或许可以作假,但这来自祖师的浩荡威压对于悬天观门人而言绝对假不了,陈法虎惊愕之下忙俯首叩拜道:“弟子陈法虎拜见小祖师!” 傅柔嘉面色苍白,死死盯着宗祖敕令牌,突然叫道:“我不信,这一定是假的!” 她娇躯暴起,硬撼祖师威压探手抓向陆叶,想要夺过他手中令牌。 陆叶凛然一惊,正欲祭出天玑飞剑,冷不丁手中的宗祖敕令牌嗡嗡剧颤变作一根碗口粗七尺来长的大棒,脱出他的手心劈头盖脸砸向傅柔嘉的面门。 “啪!”傅柔嘉空有一身绝世神功,却被大棒砸个正着,鼻青脸肿飞跌出老远,趴在地上起不了身。 这还不算完,大棒如影随形抡圆了又是一记正拍在她的屁股上。 傅柔嘉“啊呀”叫疼,额上冷汗直冒,哀叫道:“饶命,祖师饶命!” “嘭嘭嘭……”大棒不管不顾落在傅柔嘉屁股上,打得她终于忍不住“哇”地声哭了出来。 陈法虎并不晓得宗祖敕令牌已经脱离了陆叶的控制,忙求情道:“小祖师开恩,傅师妹只是行事鲁莽了些,绝无忤逆之意。” 陆叶见傅柔嘉痛哭流涕傲娇之气荡然无存,一腔怒火早熄了不少,但为难在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收住宗祖敕令牌,只能强做淡然不置可否,好在那大棒揍了傅柔嘉十下之后,自动飞回又变作了令牌模样。 孙婉看得呆住,紧紧捂住嘴巴不敢出声。 陆叶收住宗祖敕令牌,定了定神问道:“傅柔嘉,你可知错?” 傅柔嘉匍匐在地惊惧交集,抽泣道:“弟子、弟子知错……”想到自己前一刻还在对陆叶指手画脚,这时却要趴在他的面前磕头请罪,她满脸通红羞臊无比,恨不得立时死了。 尽管心里对陆叶愈发怨恨,但屁股上的火辣感却在真心实意奉劝她万万不可造次,否则很可能再一次后果自负。 可她长这么大别说被人打屁股,连手掌心师傅都舍不得打一下,这份羞辱可以说将傅柔嘉的傲气和自尊击得粉碎。 陆叶看傅柔嘉哭到泪眼滂沱,心里也是吃惊顾三叔还真是下得狠手,这几记打屁股绝对没留半分情面,估计这位傅真人三五天里只能保持这份睡姿了。 他收起宗祖敕令牌吩咐道:“祖师令牌的事,请二位保密,我不想旁人知道。” 陈法虎连忙应是,傅柔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刚刚开口说了声:“谨遵小师……”越想越是委屈越想越是害怕,情不自禁又大哭起来。 陆叶见状大感头疼,这女道士果然够凶悍,先前是脾气凶悍,如今是眼泪凶悍!自己既然没办法哄她,只能……吓唬她:“你再哭,我再揍你十棍!” 傅柔嘉哭声一滞,惊恐羞怒之下竟然急火攻心昏死过去。 第74章 送回老家 陆叶没想到傅柔嘉这么不禁吓,定一定神唤道:“陈真人——” 陈法虎汗湿重衣,赶紧垂首道:“不敢,小祖师叫弟子法虎就好。” 陆叶摇头道:“我已收了宗祖敕令牌,便不再是你的小祖师。我听说悬天观有一门净身神咒,可以超度冤魂厉魄,令其祛除阴秽暴戾之气得以往生,不知是真是假?” 陈法虎不敢隐瞒,回答道:“确有其事。不过……他们父女情深,多半不愿意阴阳永隔。弟子倒是有个主意,可以先运用本门的净心神咒洗去婉儿姑娘的戾气,然后将她炼成灵魅,享受白云观香火供奉,或许将来功德圆满能得个善果。” 陆叶想了想,问孙婉道:“你可愿意?” 他怕孙婉不明白其中关节,又解释道:“所谓灵魅,便是鬼之精魄,但能够白日行走远离邪魔。倘若积善行德能得到一方百姓的拥戴供奉,或能成为一尊小神祗,只是欠缺了天界敕封。” 孙婉大喜过望,悬在空中朝陆叶盈盈跪拜,哽咽道:“陆公子,您对小女子恩重如山,我……我日后但有差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陆叶轻笑道:“孙姑娘,你不必客气。这桩功德,即是我成全了你,也是你成全了我。” 孙婉迷惑不解,陈法虎已然明白陆叶话里的意思,不禁对这位来历奇异的小祖师刮目相看。 三人计议已定,陈法虎救醒了傅柔嘉和玄真道长,请示陆叶道:“金光祖父子如何处置,还请陆公子示下。” 玄真道长见此情景目瞪口呆,心想自己不过昏睡片刻,情形已经大变? 陆叶道:“金光祖死有余辜,金员外……” 他转头看向傅柔嘉,问道:“傅真人觉得如何处置较为妥当?” 傅柔嘉吃了惊,以为陆叶是在考教试探自己,忙低头顺从道:“听凭小……陆公子的意思。” 陆叶哭笑不得,看来大棒效果不错,傅柔嘉当真吃教训了,语气放缓道:“你不用害怕,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傅柔嘉抬眼看陆叶神色正常,这才小心翼翼地道:“罚他将一半家财交给白云观,由玄真道人主持周济贫民,再让金启善入观修行直至痛改前非方能回家。” 陆叶颔首道:“好,就照你说的做。嗯,傅真人,对付恶人果然还是你有办法。” 傅柔嘉听不出陆叶这话是褒是贬,强自一笑道:“公子谬赞,贫道愧不敢当。” 这时候孙婉已悄悄将陆叶要助自己修成灵魅的事告诉玄真道长,白云观主二话不说噗通跪地,咚咚咚朝陆叶连磕三个响头。 陆叶猝不及防,扶起玄真道长道:“你救女心切其情可原,但妄害无辜其罪难免。我之所以赞同傅真人的主意,也是希望道长能够将功赎罪,造福下江镇的黎庶。这一点,还望道长切切记得。” 玄真道长羞愧不堪,面红耳赤连连谢罪。 诸事停当陆叶心情大好,道:“咱们出去吧,莫让屋外的人等急了。” 他将孙婉的魂魄收入长生云纹佩里,只等稍后由陈法虎施法度化,不经意间看到傅柔嘉银牙暗咬忍着疼往门外走。陆叶略作沉吟,对陈法虎道:“陈真人,我想咱们明天改乘舟船,等过了老鸦湾后再弃船登陆可好?” 陈法虎怔了怔,在此地乘舟乃是逆流而上,但等他瞟见傅柔嘉一瘸一拐的背影旋即醒悟到陆叶的用意,感激道:“如此甚好。” 当下众人来到屋外,陈法虎弄醒金员外将处置说了,金员外面色如土瘫软不起,金圣笑倒还镇定一些,不住宽慰东家。 之后陈法虎主动亲到县衙备案,将金光祖杀人灭口一尸两命之事说了。县太老爷看到陈法虎亮出的一块玉牌,吓得一下子酒醒,赶忙遣出衙役将半死不活的金光祖收押进大牢。 众人忙碌纷纷,陆叶也将陈斗鱼请到一旁道:“我已经和陈师兄商量好,明天坐船一同西行。” 陈斗鱼蹙眉道:“你刚才到底干了什么,为何傅柔嘉态度大变好似老鼠见了猫?” 陆叶笑笑道:“你想知道?且俯耳过来。” 陈斗鱼心生不快,嗤之以鼻道:“少和我装神弄鬼!” 陆叶做个鬼脸道:“正是如此,你怎知刚才我在装神弄鬼?” 陈斗鱼哼了声转身就走,行出几步才道:“你答应我的事,不许翻悔。” 陆叶轻笑道:“要不我们也来击掌为誓?” “没兴趣。”陈斗鱼冷冰冰地拒绝,和正往这里走来的青丫擦肩而过。 青丫扭头目送陈斗鱼走远,来到陆叶身前怯生生道:“陆公子……” 陆叶道:“青丫,我正要和你说。如果你不想回到那个赌鬼爹爹身边,可以暂时寄居在白云观里,玄真道长会想法照料你。” 青丫垂下头,沉默半晌才道:“陆公子,我想跟您走,行么?” 陆叶一怔,失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背井离乡浪迹天涯么?” 青丫猛然双膝跪地,哀求道:“陆公子,您收我作徒弟吧!” 陆叶愕然,蹲下身看着青丫道:“你怎么会冒出这种奇怪的念头?” 青丫抬起脸答道:“我不要被人欺负,不要被人拐卖,我要像陆公子一样受人尊敬!” 陆叶哑然失笑道:“我?受人尊敬?也许恰恰相反,我的处境比你还不如。” 青丫哪里肯信,倔强道:“我就是要做您的徒弟!” 陆叶摇头道:“我不收弟子。” “为什么,是我哪里做的不对,还是我资质不够好?” “和你无关,是我不能收徒。” 青丫黑白分明的眼中瞬间涌出泪水,盯着陆叶道:“您明明有那么大的本领,为什么不肯教我?我学会了,将来一定听你的话,一定好好报答您。” 陆叶站起身,青丫以为他要走,往前一扑用力抱住双腿哭叫道:“你干嘛不收我,你就忍心看着我被送回火坑里?你不是剑仙么,你不是救苦救难行侠仗义的好人么。既然你救了我,为什么不好人做到底收我为徒……” 陆叶站定不动,青丫叫嚷哭闹好不容易喊累了,便听陆叶肃容道:“假如你认为我出手相救是错,更由此而生怨恨,我可以将你送还给金员外,相信他会很乐意接手。” 青丫打了个寒颤,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陆叶为何一下子变得如此不近情理,面对自己的苦苦哀求毫不心软。那么,成为剑仙、长生不老、金银珠宝、前呼后拥……这一切瞬间全都化作泡影?可就在前一刻,自己还以为那都是触手可及的事。 她知道,悬天观更加不可能收留自己。特别是那个眼神狠厉的女道姑傅柔嘉,一看见她自己就心头发憷,连话都不敢说。 原本以为陆叶救了自己,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跟着他学习一两年剑法仙术,什么都有了,至少不会比白云观主差。 然而现在,什么都没了,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她的心绪彻底崩溃,“哇”地声嚎啕大哭,紧抱住陆叶不让走,双腿在地上乱蹬道:“你不收我,我就去死!” 这是她最后的挣扎,赌上自己的命。 陆叶的身躯立时变得僵硬,毫不犹豫道:“可以。” 青丫的双臂一空,陆叶不知怎地就已迈步走出去。 青丫无力地瘫坐在地,口中喃喃道:“我真的会去死,我要你一辈子良心难安——” 陆叶步履不停,沉静道:“我会请玄真道长替你选块好的墓地。” 青丫哭的愈发响亮凄惨,只盼陆叶再回头瞧自己一眼。可惜陆叶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门外,根本没有回转过来的意思。 她独自一人坐在地上,越哭越伤心,暗暗发狠就这样哭下去,看陆叶怎么办? 忽然,她的面前出现了一双靴子。 青丫愣了下,抬起头就看到傅柔嘉正居高临下冷气森森地凝视自己。 不等她开口说什么,傅柔嘉扬起手一个重重的耳光抽在青丫的面颊上。 青丫被打得翻滚在地,脸颊高高肿胀起来,嘴唇开裂流出鲜血。 “啪!”傅柔嘉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青丫吓得不敢哭了,双手抱头求饶道:“不要打我,救命,救命啊……” 傅柔嘉抓住青丫的领口将她拽起,不屑道:“在我面前玩这种小把戏,当没人敢对你下手?你不是要死要活么,方便得很,贫道成全你!” 她拖着青丫往五六步外的水井走去,冷笑道:“世上少了你这个小贱人,看我良心会不会不安?” 青丫魂飞魄散,拼命挣扎道:“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不要死,我不要,呜呜呜……” 傅柔嘉一把将她摔在水井边,森然警告道:“滚,立刻从这里消失。如果再让我见到你,我就用猪笼将你沉江。记住了……” 她一字一顿道:“贫道是悬天观傅柔嘉,你想报仇别找错了人。” 青丫不停地摇头,身体紧贴井壁深知在这恶道姑面前,不管是装可怜还是撒泼统统没用。 傅柔嘉却还不罢休,拍了三下巴掌,三名金府奴仆走进来,朝她躬身施礼道:“请真人吩咐。” 傅柔嘉淡淡道:“带去码头,找条船好生送她回家……嗯,公子让给留几两银子,当是喂狗了。” 三名奴仆领命,架起青丫往外走。行出好远,青丫好似如梦初醒,大声哭嚎道:“我愿意去白云观,我不要回赌鬼爹爹的家。我错了,陆公子,我错了——” 傅柔嘉冷冷一笑,自言自语道:“现在知错,不觉得晚了点儿?” 第75章 江月初照人 翌日清晨,陆叶和陈法虎、傅柔嘉、陈斗鱼等人带着五名试炼弟子在江畔包了一艘客船,众人乘舟西行。 玄真道长送到江边,一路上千恩万谢。 经过一两天的相处,众人之间也逐渐熟悉起来。傅柔嘉选捡的这对孪生兄妹果然是海商家的子弟,哥哥叫林抱春,妹妹叫林抱秋,两人的根骨和气运都是万中无一出类拔萃,估计一上山就会成为香饽饽。 陈法虎宁缺毋滥,只带了一名试炼弟子,怎么瞅怎么让陆叶想起了游龙。这孩子的年纪在五人中只比苗雨声稍小,随母姓满,小名太保,机敏过人人小鬼大,真不晓得似陈法虎这般一本正经的人是如何对这么个机灵鬼青睐有加的。 陆叶发觉,自打和顾三叔在宁州府城一日游后,也许是看遍了市井百态人世无常,又或见识到人心的阴暗丑恶,他的心境乃至行事都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了不小的影响。这种影响是否符合爹爹的期望,不太好说,但想必娘亲是很喜欢的。 吃过晚饭,陆叶独自一人来到船头盘腿坐在甲板上,身后的船舱里传来一群孩子的笑闹声。 冬日里的月亮姗姗来迟,弯弯的如少女的娥眉,羞答答藏在江岸边高大的乔木后头。那是什么树,银杏、红枫还是紫檀?影影绰绰地,像一排排守护在江畔的卫士,将繁茂的枝叶奋力伸向天空。 月光倒映在汩汩流淌的江面上,波光粼粼犹如碎了一地的软玉,拍打着今夜的江涛。江涛在小声的吟唱,哗哗江水从船舷下欢快地流淌而过,溅起一蓬蓬瑞雪般晶莹的浪花。 船便在波涛里轻轻摇晃,令陆叶不由自主想起了小时候自家后花园里的那架秋千。每个春夜,他坐在秋千上荡呀荡呀,看天上的星星忽而近了,忽而远去。 娘亲和爹爹就在一旁的小亭子里下棋——这也是陆叶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如此聪慧如此古灵精怪的娘亲,为何偏偏是个臭棋篓子?不光如此,她的棋品极差,常常跟爹爹耍赖,并且乐此不疲洋洋自得。 记得有一回爹爹屠龙成功,就等着娘亲推枰认输。谁知她笑眯眯将两人的棋罐掉了个,爹爹有半刻的目瞪口呆,随即便笑眯眯地举手投降乖乖认输。 娘亲拧着爹爹的耳朵咯咯大笑,那笑声比今夜的江水都好听,都绵长。 想到这里,陆叶情不自禁地鼻子发酸。忽然背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陆叶没回头,他听得出那是傅柔嘉的脚步声。 “按照你的交代,玄真道人收留了青丫。不过我还是先吓唬了她一下,说要送她回家。”傅柔嘉的语气冰冷,努力让自己对陆叶保持应有的尊敬,解释道:“这样一来她就会把白云观当做天堂。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不外乎如此。” “谢谢。”陆叶由衷地感谢道:“我不会比你处置得更好。” 傅柔嘉淡淡道:“应该的,你是小祖师,你的话对我而言就是必须遵从的法旨。但我还是非常好奇,当你发觉青丫品性低劣,是否有后悔救了她?” 陆叶笑道:“我为什么要后悔?这终究是一件善事。何况我也并不认为青丫品性多么的低劣,她只是想实现自己的欲望而已——荣华富贵,人前显圣,不是很多人的梦想么?只是对于青丫而言,她没有腰缠万贯的爹娘,也没有上苍赐予的天赋,于是想把我当成登天的台阶。最重要的是,她以为可以利用自己的眼泪和我的善良。尽管如此,她并未真正伤害到任何人。” 傅柔嘉不以为然道:“那不过是因为她现在还没有害人的本钱。这种人换作是我,饿死在路边也不会多看一眼。” “我爹爹从前对我说,杀一个人很容易,救一个人很难,宽恕一个人更难。” “你爹爹是个好人——滥好人。” “是啊,他是个滥好人。”陆叶回忆起与父亲诀别的那一幕,无数次他的脑海里浮现过同样的场景,耳畔响起同样的话:“小叶子,那是几十条人命,岂能不救!” 所以,他救青丫,救孙婉,还会救更多需要救的人,而不问值不值得。 因为,当爹爹义无反顾奔向怒海时,心中有的只是救人性命,而没有值或不值! 生命,是不能承受之重,无法权衡无法丈量。 “你为何还要和我们一同前往悬天观?”傅柔嘉忽然问道,顿了顿又说:“假如想用谎话敷衍,就当我没问,你什么也不用说。” 陆叶实事求是道:“我是受人之托,等到了悬天观就会离开。” 傅柔嘉沉默须臾,追问道:“和陈斗鱼无关?” 陆叶想了想,确认道:“无关。” 傅柔嘉点点头,这个少年或者可恶,但他的眼神从容而坦诚,他没有欺骗自己。 她转身往回走,不意听到陆叶在背后问道:“还疼不疼?” “什么?”傅柔嘉下意识地问道,蓦地醒悟到陆叶是在问候自己屁股上的伤势,不由得双颊飞红走得更快,以至于差点撞上正从船舱里走出来的陈斗鱼。 陈斗鱼奇怪地瞧了眼傅柔嘉,不明白这位花见花败人见人厌的傅师姐何以脸孔红彤彤的,像是刚被人打了脸? 傅柔嘉感受到陈斗鱼探究的目光,心中愈发窘迫,暗骂陆叶混蛋,看也不敢看陈斗鱼,低头钻进了船舱里。 陈斗鱼转回头,微微疑惑地问陆叶道:“傅师姐干什么如此失态?” “嗯,没什么啊。刚才我们就聊了会儿青丫的事。” 陈斗鱼显然对青丫没兴趣,站到陆叶身边道:“昨天你叫我们出屋,只留下陈师兄和傅师姐,究竟发生了什么,令他们两人出来后对你态度大变,宛若换了个人?” “你昨天不是已经问过我了么?好吧,昨天在屋子里,我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两位真人深明大义最终我们化干戈为玉帛。” 陈斗鱼自然不相信,陈法虎也许可能,但对付孙柔嘉,岂是单凭舌头能够说服的? “鬼话,你若说是耍了诡计将傅师姐打趴下了,或许我还会信你三分。” “好吧,的确如此。我和你傅师姐不打不相识,这总成了吧?” 陈斗鱼蹲坐在陆叶身旁,盯着他的侧脸狐疑道:“你?你打趴了傅柔嘉?不对,你怎么笑得那么古怪?” 陆叶一醒,端正神色道:“我笑了么?我其实是被你盘问得走投无路了好不好?” 陈斗鱼琼鼻低哼了声,道:“傅师姐其实并不似你想的那么坏,只是脾气臭了些,好胜心强了些。” 陆叶心想大小姐你的脾气实则也好不到哪里去,头一回刚见面就喊杀喊打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陈斗鱼接着道:“这个世界很不公平,不是每个人都像游龙那样含着金汤匙出生。就像青丫,她羡慕你,羡慕我和傅师姐,却不晓得在这人前风光的背后,有多少不可对人诉说的辛酸。” 陆叶摇头道:“游龙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没心没肺,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家伙,或许极少部分是受到上天眷顾的幸运儿。但更多时候,金汤匙里盛的是穿肠毒药,明知有毒却不得不喝——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你死心塌地想给游龙当说客?” “没有,我说的是自己。”陆叶含笑道:“你忘了,我也是个含着金汤匙的家伙。” 陈斗鱼直言不讳道:“曾经!” 陆叶嘿道:“谢谢提醒。” “你……下次见到游龙的时候,帮我劝劝他,死了这份心。” 陆叶怔了怔,答道:“好。” 陈斗鱼听陆叶答应得爽快,不由疑惑道:“你不问我原因?” “我娘亲说过,这种事情没有原因,只有缘分。” “你娘亲几时对你说过?她可真是个妙人儿,可惜缘铿一面。” 陆叶的眼睛闪着光,仰望深青色的苍穹,幽幽道:“也许你能见到她。” 陈斗鱼眸光一闪,惊诧道:“她还活着?你别误会,我没有其他意思。” “我知道。”陆叶向她温暖一笑,慢慢站起身来朝着迎面浩浩荡荡涌来的江水伸了个懒腰,口中诵起爹爹在娘亲离去后曾写过的一首诗——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陈斗鱼静静地听着,黑漆漆的眼眸像星辰般亮起迷人的梦幻光彩,仰望天上的明月,一任夜风拂面江波滔滔,不经意地低吟道:“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忽然之间,冬夜的白月江上万籁俱寂,两人立在船头,默然无声眺望满江令人痴迷的月色。 第76章 误入藕花深处 船行三日,江面上飘落下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雪下得不算大,白绒绒的雪花犹如柳絮漫天飞舞,又似飞蛾般没入江水里在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众人在甲板上欣赏了一会儿雪景,又纷纷回到温暖的船舱里。 几天下来,五个孩子之间逐渐熟悉起来,彼此相处远比大人们融洽。 苗雨声和林抱春摆开擂台,落子如飞津津有味地下棋对弈。林抱秋跪坐在棋盘边,双手支颐看得饶有兴致。每逢哥哥下出好棋,便开心地一笑。 小罐子不会下围棋,满太保便教她玩五子棋。小罐子总是输,一气之下跑去找陆叶搬救兵。 陆叶独自一人躲在二楼的客舱里看书,这几日他静心参悟,感觉距离突破“养生主”越来越近,或许只差一个契机。 小罐子不由分说把陆叶拖到楼下,却见满太保已和陈法虎下起了五子棋。陈法虎棋力自不待言,满太保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走得有模有样,不落下风。 小罐子嘟着嘴站在旁边,陆叶摸摸她的脑袋,微微一笑道:“小满精于算计,每一步都能料敌机先,你输得不冤。换作我上,多半也不是对手。” 满太保笑嘻嘻道:“多谢陆公子夸赞,要不待会儿我们来两盘?” 陈法虎摇头道:“你以为陆公子是在夸你么?他是在指点你。你行棋时候过于迷恋算计,处处想揣度对手的用心,看似高明实则不然。真正的国手,固然有走一步看十步之说,但都以我为主,绝不会跟从对手的思路和节奏。真正的强大,在于从心所欲而令对手无计可施。” 满太保露出用心思索的神情,仔细琢磨陈法虎话中蕴藏的深意。 傅柔嘉不以为然道:“陈师兄,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说话拐弯抹角,看把小满绕糊涂了吧?小孩子嘛,讲那么高深的道理没用,只要明白一句话,所谓的强者,就是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陈法虎苦笑道:“这话是傅师妹你的风格,比我通透。” 说话间,他已经抢到了先机,随意落子处处杀机,逼得满太保左支右绌疲于应付,完全失去了自己的节奏和章法,只好投子认输。 小罐子见满太保输了,幸灾乐祸地鼓起掌来,比自己赢了还高兴。 满太保也不生气,朝小罐子做了个鬼脸道:“输给法虎叔,虽败犹荣。换成你嘛,再来一百盘结果都一样。这就叫满太保出马百战百胜,小罐子输棋哇哇大哭……” “谁哭啦!”小罐子跺脚恼道:“有本事你和我陆哥哥来一盘!” 满太保瞅了眼陆叶,嘿嘿笑道:“陆大哥,要不请你指点一二?” 陆叶不语,刚才观战,满太保的棋力不错,但若自己和他对战,未免有些欺负人。 陆博是当世超一流的国手,陆叶自幼就浸淫黑白之道。大约十岁的时候,父子两人对弈,陆博就只让三子。又过两年,陆博让一子都嫌吃力,渐渐改为分先。 所谓一法通万法通,五子棋的变化远较围棋少,陆叶尽管下的不多,但用来对付满太保那就是杀鸡用牛刀。 他打定主意点点头道:“咱们就接着这盘继续下,你用白棋,黑棋给我。” 满太保一愣,盘面上黑棋早已溃不成军,白棋最多再有七步就能形成必杀之局,这位陆大哥果真有妙手回春之能? 陆叶看着满腹疑窦的满太保,笑笑道:“我这人比较懒,不想从头来过,有现成的最好。” 他拿起一颗黑子,“啪”地脆响落到棋盘上。 满太保不敢怠慢,盘算片刻小心翼翼投下一颗白子。 陆叶“啪”地又落了颗黑子,三个回合一过,满太保愕然发现情势不对,自己在中盘时留下的几处眠三本以为已经成了废棋,可陆叶轻描淡写的三步棋一走,竟然隐隐活了过来,非但绝处逢生而且开始转守为攻! 他盯着棋盘绞尽脑汁好半晌,咬牙落下一记冲四狠手。 两人你来我往,进入到瞬息万变的残局绞杀。棋盘上的白地越来越少,陆叶落子越来越快,满太保额头上已不觉渗出汗来。 那边苗雨声和林抱春的棋局结束,双双凑过来看热闹。 小罐子、林抱秋像对姐妹花挤在一块儿,陈法虎站在她们的身后,傅柔嘉手抱杯盏坐在一边观棋不语。 二十余个回合过后,盘面上的局势已彻底逆转,陆叶的黑棋遍地开花,将白棋冲得七零八落,越堵越漏千疮百孔。 满太保丢下抓在手里的一堆白子,垂头丧气地问陆叶:“你是怎么办到的?” 陆叶道:“骗。” 满太保讶异道:“骗?” “骗你跟着我的棋路走。最先七步是我最危险的时候,你至少有三次赢我的机会。所以我就要设法让你形成误判,放弃自己的优势随我起舞。这不太容易,好在侥幸做到。” 陆叶解释道:“假如刚才对手是小罐子,或许我已经输了。有时候,计算太深反不如光明磊落,料敌机先不如单刀直入。当然,如果棋力够强,兴许是另一番光景。” 几个孩子闻言低头沉思,唯独小罐子笑道:“满太保,你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满太保譬如醍醐灌顶,晓得陈法虎和陆叶这是借用棋理教给自己修行之道,他跪地向两人施礼道:“谢谢真人,谢谢陆大哥!” 小罐子不满道:“还有我呢,我输给你那么多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众人皆笑了起来,林抱春禁不住打趣道:“果然,输棋是件很辛苦的事啊。” 这时候忽听船舱外响起陈斗鱼的声音道:“陈师兄,傅师姐,你们来一下。” 陈法虎和傅柔嘉对视一眼,双双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就看到陈斗鱼正站在船头,旁边还有船老大和两名水手。 雪还在下,比先前更加密集,天色暗如黑夜,三五丈外就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景状。 风雪呼号中,仿佛整条大江之上就只剩下他们一条船在波涛中漂浮。 陈法虎的面色顿时变得凝重,问道:“你什么时候察觉的?” 陈斗鱼目视前方黑黢黢的江面,回答道:“看到时我就叫你们了。” 船老大紧张道:“三位道长,要不要赶紧靠岸?这天也太黑了!” 傅柔嘉冷冷道:“只怕这条船已靠不到岸。你们全部回舱,甲板上不要留人,除非听到我们招呼。” 一个胆大的水手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傅柔嘉冷笑道:“不是出事,是出鬼了。” 船老大打了个寒颤,赶忙喝令几个水手道:“都听这位仙姑的,统统给老子滚回舱里不许出来!” “哗啦啦,哗啦啦——”下方的江水依旧在汩汩流动,推送客船缓缓地前行。 然而这条船原本一路往西,分明应是逆水行进! 蓦然,远处的江面上幽幽传来一阵女子的歌声:“借问吹萧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顾作鸳鸯不羡仙……” 歌声缥缈若断若续,如泣如诉忽远忽近。 “装神弄鬼,”陈斗鱼精神一振道:“就怕你不出来!” 陈法虎脸色沉重,吩咐道:“傅师妹,陈师妹,你们和陆公子一起留守船上保护孩童,我去会一会她!” 不容傅柔嘉和陈斗鱼分辩,他晃动身形御风而起,背影一闪便消逝在黑暗之中。 远处的歌声徐徐停歇,江面上又恢复了诡异的宁静。 傅柔嘉和陈斗鱼全神戒备并立在船头,四周茫茫大雪纷纷扬扬,一股股寒风铺面而来。 满太保从船舱里探头探脑出来,好奇地问道:“是不是江里闹鬼了?” 傅柔嘉厉声呵斥道:“滚回去,你以为是闹着玩儿?” 满太保吐了吐舌头,脑袋缩了回去,低声咕哝道:“我还懒得出来呢,这大冬天下着雪,躲在被窝里睡觉才最舒服。” 傅柔嘉道:“陈师妹,你说师兄是不是从那女子的歌声里听出什么蹊跷,所以立刻赶过去?” 陈斗鱼道:“陈师兄行事一向稳重,应该……咦?” 她的话音中断,目光一凝就看见前方的江面上缓缓漂过来一朵荷花。初冬的天气,这朵荷花居然开得正艳,碧绿的荷叶上托起淡蓝色的花朵,犹如在水上婆娑起舞的婀娜舞女。 紧接着,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成百上千朵盛开的荷花顺江面漂浮而下,宛若一片灿烂的花海缤纷娇艳美不胜收。 “还敢搞鬼?”傅柔嘉一声冷笑,袖口中激射出一柄悬天观秘炼的百步飞剑,在黑暗中闪烁过一束亮白色的弧光,“啵”的爆响将一朵荷花击爆。 “唿——”荷花化作一团蓝色的烟雾冉冉升腾,消散在风雪里。 傅柔嘉收回百步飞剑,只见数以千计的荷花自左右两侧和船前船后源源不断地涌向客船,她们连同脚下的这条客船已被接天映日的荷花重重包围,陷于江心。 第77章 蓝莲花开 客船蓦地轻微颤了颤,停在花海深处。 寒风过处,送来缕缕荷叶的清香,仿佛方才那远处神秘女子渺茫的歌声似的。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花海直没入静谧幽森的黑暗里。 此时此刻,本应是南方盛夏一幅绝美的画卷,却令船上的人心生凉意。 陈法虎已走了超过半柱香工夫,如同石沉大海毫无音讯。 他的修为只差小半步就能踏入归元,除非遭遇到地仙一流的高人,傅柔嘉和陈斗鱼实在想象不出还有谁能将其困住。 好在满江怒放的蓝莲也只是围困住客船,并没有发动进一步攻击的迹象。 傅柔嘉沉不住气,拔剑道:“陈师妹,我去找师兄。假如半个时辰之内没有回来,你就不必再等,想尽一切办法带领大伙儿上岸!” “慢!”陈斗鱼按住傅柔嘉的胳膊道:“你有伤,我去。” 傅柔嘉丹凤眼一瞪道:“说什么呢?如果我没猜错,来的十有八九是蓝莲妖姬。这妖女是沙洲未央宫宫主凤无邪的掌门大弟子,修为远在你我之上。如果陈师兄尚在船上,我们三人联手或可一拼。你要是再孤身前往,和送死有什么差别?” 陈斗鱼冷冷道:“你怎知我去了必死无疑?” 两女正在小声争执,陆叶矮身从客舱里钻了出来,道:“我可以试试走出这片蓝莲花海,但不保证能找到陈大哥。” 陈斗鱼和傅柔嘉同时回头,又异口同声斥道:“你为何不早说?” 陆叶不由郁闷道:“你们总得让我先想出破阵脱困的办法吧。” 傅柔嘉愣了愣道:“你说这花海其实是座法阵?” 陆叶没好气道:“要不然呢,你以为人家是请我们在江上赏花观雪?” 陈斗鱼直截了当道:“我们怎么走?” 陆叶不答,回头问船舱里的人道:“都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小罐子,你快点儿!”满太保斜挎着自己的小包裹,笑嘻嘻从船舱里蹦出来。 林抱春、林抱秋、苗雨声和小罐子鱼贯而出。小罐子不满道:“干嘛老催我,我哪里慢了?”一边说一边撑开油布伞遮风挡雪。 傅柔嘉见几个孩子神情轻松面无惧色,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这才像悬天观的试炼弟子。” 这时候船老大领着船上的水手战战兢兢从后舱里跑出来,央求道:“仙姑,公子,我们能不能跟着一起走?” 陆叶笑道:“你舍得丢下这条船?” 船老大一阵犹豫。陆叶的话正问到他的痛处,毕竟是半辈子的心血,养家糊口全靠这条船。 陆叶见状安慰道:“你们不必害怕,人家是冲着我们来的。只要我们离开,这条船就会平安无事。” 船老大将信将疑,傅柔嘉问陆叶道:“你打算弃船登岸?” 陆叶道:“嗯,成与不成总比困在船上强。” 陈斗鱼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陆叶回答道:“如果蓝莲妖姬不直接出手对付咱们,我想这片花海还是能走出去的,大不了费点儿事。” 他的身上还有好几张陆博留下的破阵符,相信蓝莲花海怎也不可能比浮羽岛更凶险。 傅柔嘉与陈斗鱼对视一眼,颔首道:“就这么办。万一蓝莲妖姬出手,自有我和陈师妹应付。” 陈斗鱼赞同道:“先将孩子们送到安全地方,我们再回来找陈师兄。” 那边船老大和几个水手嘀咕了会儿,问道:“公子,我们留在船上真的不会有事儿?” 陆叶道:“我不能完全保证。假如你们不放心,也可以随我们一起离开。” 船老大瞅了眼四周无边无际的蓝莲花海,黑黢黢的天空中雪花飞扬寒风呼啸,似乎怎么看都是留在船上更安稳点儿。 他一咬牙下定决心道:“我们留下!” 陆叶点点头,交代道:“我和傅真人在前面开道,陈真人负责殿后,其他人走在中间。所有人都必须按照我走的路线行进,半步都不能错。一路上不管看到什么发生什么,都绝不可轻举妄动,实在害怕就闭上眼睛拽着前面那个人。” 满太保回头朝小罐子挤眉弄眼道:“我的衣裳借给你拽,怎么样?” 小罐子怒道:“我才不要,我要走在你前面。” “也行。”满太保笑嘻嘻道:“要是你吓得突然跳起来,我在后头刚好可以抱住,保证不让你掉进江里喂妖怪。” 苗雨声拉开小罐子,站在满太保面前道:“不必了,我和她一起。” 满太保斜眼看看苗雨声,嘴唇咧开露出一丝笑道:“你行,你来。” “都给我闭嘴!”傅柔嘉被几个孩子吵得心烦意乱,喝令道:“听好了,乖乖排好队。满太保,你走头一个。后面是小罐子、苗雨声,林抱秋和林抱春排在最后,路上把嘴巴闭紧,谁再吵我就把他丢到江里。” 几个孩子都怕她,立刻老老实实按照秩序排好了队。 这时陆叶已经点起了一张仙符,如火把般举过头顶,身形轻轻一纵落在船舷边的一片荷叶上。 “唿——”光火映照之下,满眼的蓝莲花登时化为一团团浓郁的妖气,或聚或散或浓或淡,千变万化幻化无方。 傅柔嘉跟在陆叶身后踏上荷叶,立即察觉到脚下异常。自己双脚所落之处,绵软有如云絮,再往下看蓝色雾光翻腾变幻深不可测,白月江早已消失得不见踪影。 但这样的景象,即使有陆叶手中的仙符光华去幻还真,也非普通人可以看到。 对于满太保、小罐子等人而言,他们脚下踩的依旧是荷叶,荷叶下面流淌的依旧是白月江。 傅柔嘉也不去说破,以免吓到这些孩子。 谁知后面猛然响起林抱秋的惊呼声,小姑娘站在船舷边脸色苍白神情惊骇,张嘴就要叫。 傅柔嘉暗叫糟糕道:“我竟然疏忽了这丫头天生慧眼,能见鬼神妖魅,能破执迷幻象。眼前的情景却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幸好陈斗鱼就在林抱秋的身后,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低喝道:“噤声!不会有事。” 林抱秋渐渐镇静下来,点了点头。 陆叶走在最前方,对身后发生的事情恍若未觉,聚精会神地观察四周,一步步踩在荷叶上徐徐前行。 孩子们紧随在他和傅柔嘉的身后,心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生恐一步踏错掉进江里。 唯独满太保边走边自言自语道:“这荷叶底下不会突然伸出一只女鬼的爪子来吧?” 话音落下,就听到背后传来非常轻微的“哒哒哒、哒哒哒”的怪响。 满太保心头一跳,急忙转回头去,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小罐子一动不动僵直地站在荷叶上,脸比纸白牙齿哒哒打颤,盯着荷叶边沿探出来的一串黑乎乎的东西,想叫不敢叫,想跑也不敢跑。 苗雨声在她身后,低声道:“没事儿,就是根枯枝而已。” 话音未落,那根枯枝遽然一颤,竟真像人的手爪一样张开,抓向小罐子的脚踝。 苗雨声来不及出手又不敢盲动,只能叫道:“小心!” 小罐子却是纹丝未动,那枯枝化成的鬼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 “呜——”就在接触到脚踝的刹那,枯枝骤然飘散成一缕蓝烟,徐徐向上升腾淡去。 苗雨声松了口气,赞道:“小罐子,你真沉得住气。我都忘了陆大哥早有告诫,不用理睬这些幻象。” 满太保撇嘴道:“她哪里是沉得住气,分明就是吓傻了。” 傅柔嘉看着泫然欲泣的小罐子,一脸不在乎的满太保,义愤填膺的苗雨声,还有站在后面瞧热闹的林抱春、林抱秋兄妹,不禁大感头疼。 蓝莲妖姬四面八方施法布阵,陈法虎一去便渺无音讯,几个娃儿偏偏不肯安生,想要护着他们逃离蓝莲花海,简直要把人逼疯。 陆叶回过头凝视满太保道:“嘲笑小罐子并不能体现你的优越,更无法掩盖你对蓝莲花海的恐惧。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假如不能同舟共济手足互助,不必等强敌上门,自己已经垮了。满太保,悬天观的试炼从你离开家门时既已开始。你的聪明我自愧不如,但只有聪明是远远不够的。” 满太保呆了呆低头不语。 忽听林抱春惊诧道:“你们看,我们坐的那条船怎么看不见了?好像我只走出不到两丈远?” 陈斗鱼没有回头,站在队尾轻描淡写道:“不必大惊小怪,不过是蓝莲妖姬在故弄玄虚而已。” 想想当初自己第一次遇见陆叶的时候,他也只有十岁出头。对比眼前这群孩子,无一不是他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天纵奇才,奈何与陆叶之间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说到底,世间只有一个陆叶,正如洪荒天下只有一个陈斗鱼。 第78章 过雪荷花满院香 陆叶开道,陈斗鱼断后,众人小心翼翼地在蓝莲花海中跋涉前行,唯恐踏错半步。 一路上幻象丛生,小罐子果然紧闭双眼牢牢拽着前面的满太保,走出大约一刻钟,花海竟似没有尽头。 满太保失去了说话的兴致,只埋头步步紧跟陆叶和傅柔嘉。 忽然陆叶问道:“未央宫远在沙洲,和悬天观相隔万水千山,蓝莲妖姬为何要出手对付我们?” 傅柔嘉回答道:“听说十年前,蓝莲妖姬对悬天观大不敬,萧墨长萧长老亲自出马追杀将她打成重伤。若非未央宫的后援赶到,这妖女的性命早已不保。” 陆叶听了若有所思,低声说了句“奇怪”。 傅柔嘉道:“蓝莲妖姬欲报十年前的旧仇,出手截杀悬天观弟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陆叶摇头道:“我完全感应不到这座蓝莲花海阵的杀机,似乎她只是想困住我们,没有其他恶意。或者,是我奇门遁甲造诣浅薄,看不出其中暗藏的凶险?” 突听陈斗鱼冷冷道:“这不是法阵,而是蓝莲妖姬的本命洞天。” “洞天?”傅柔嘉大吃一惊,伫立原地瞑目舒展灵觉查探四方,须臾后霍然睁眼道:“果然!” 陆叶倒吸一口冷气,假如陈斗鱼所料不差,那么自己这一行八人等于是放在砧板上的肉,任由蓝莲妖姬切割。 能够外放本命洞天的一般洞天阶高手就可以,但要能像眼前这般化虚为实令人难辨真伪的,至少是参悟了炼虚合道境界的洪荒地仙。这座洞天,就是完全由其掌握的内世界,其中所有的法则与变化尽在一念之间。除非对于虚空大道的认知超出对手,否则根本无法在洞天之中与其抗衡。 陆叶迅速镇静,他的天庭里还暗藏着顾华醒送给自己的三道剑意。实在不行,也只能动用剑意破碎蓝莲洞天杀出一条生路。 但这剑意太珍贵,除非万不得已…… 陆叶感应到队伍的情绪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尤其是几个孩子开始变得惊惧沮丧,他高声道:“跟上我,继续走!” 傅柔嘉看着陆叶的背影翻了下白眼,这家伙明知所有人已经深陷在蓝莲妖姬的本命洞天中,竟然还若无其事地鼓舞众人继续奋进,这是勇者无敌,还是无知者无畏? 算了,横竖也就是一条命,大不了一起交代在这里——她暗咬银牙,跟上陆叶的步伐。 小罐子在队伍里嘟囔道:“听陆哥哥的话,准没错!” 所有人中,她肯定是最信任陆叶的那个,甚至已到了盲目崇拜的地步。即使陆叶的修为不如傅柔嘉和陈斗鱼,但丝毫不妨碍他在小罐子心目中高大无敌的形象。 陈斗鱼不说话,她的话一向比别人少。 眼下的情形已糟得不能再糟,她再怎样眼高于顶,也明白现如今绑在一起的八个人无论如何都不是蓝莲妖姬的对手。 但胜负生死从来不在陈斗鱼的考虑中,她只关注手中的剑,并享受其间的过程。 所以对陆叶此时此刻表现出来的强硬和做出的决断,陈斗鱼表示很欣赏。 想想他妖孽的妈,固执的爹,就知道他们家的传统是与人对抗到底,不做省油的灯。 她正寻思着,前方的队伍慢慢停了下来,几个孩子接连发出低低的惊呼声。 陈斗鱼恍然一醒,才发觉陆叶手中的仙符蓦然熄灭,四周顿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陈斗鱼凛然一惊,正欲祭出宝物照明,忽然前方十余丈外亮起了一盏灯笼。 灯笼散发出蓝幽幽的光华,在黑暗里渐渐靠近。只见一个十五六岁梳着丫鬟头的俏丽少女,手提着灯笼朝众人走了过来。 她一边走,手中灯笼散发出来的光华一边慢慢地往四周扩展,而且越来越亮。 “那边有座大院子!”满太保指着那丫鬟的后面,如有人施展了魔咒仙术,一座庭院缓缓浮现,凭空出现在花海之上。 “妖女,看剑!”傅柔嘉在黑暗里兜兜转转大半天,终于找到了敌踪,倏然拔剑越过陆叶,剑锋光芒森冷闪耀刺向那提灯丫鬟。 她此举看似鲁莽,实则有自己的打算。一来想试试对方的深浅,二来如能将这丫鬟生擒活捉,或许可以得到更多的讯息,说不定能够逼问出陈法虎的下落。 半空中,傅柔嘉的身形不可思议地与提灯丫鬟擦肩而过,这一剑竟是落了空。 丫鬟毫无所觉继续前行数步来到陆叶面前,笑吟吟问道:“您可是陆公子?” 陆叶看得清楚,在傅柔嘉刺中丫鬟面门前半刻,蓝莲洞天微起波澜,她的身形被生生挪移到另一旁的空间里,连提灯丫鬟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即使这一剑刺中,事实上未必有用。因为这个提着灯笼的俏丫鬟,十有八九是蓝莲妖姬以一缕念头所化。 他不知对方意图,只得一面暗自戒备,一面欠身回应道:“正是在下,请问姑娘有何贵干?” 提灯丫鬟笑得分外美丽,“我哪有什么贵干,不过是我家小姐想请陆公子和各位到前面的蓝莲雅苑里用茶歇脚。” 傅柔嘉提气纵身落到丫鬟的背后,手执仙剑厉声道:“你家小姐是谁,可是蓝莲妖姬?!” 话音未落,她脚下的荷叶猛然翻卷要将傅柔嘉裹在里头。 傅柔嘉反应奇快,身剑合一冲天而起,又在空中一折杀向提灯丫鬟道:“我偏不信邪!” 话虽这么说,她已在暗中念动“定空咒”,防止蓝莲妖姬再次施展空间挪移的妖术。 不料“定空咒”一念,傅柔嘉的身躯竟真的“定”在了空中,底下那收缩成团的荷叶攥紧成拳“砰”地闷响砸在她身上。 傅柔嘉连人带剑凌空翻滚数圈,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又羞又恼更有几分难名的惊骇。 荷叶徐徐舒展回落,摇曳作响道:“我以礼相待,你为何出口伤人?” 傅柔嘉捱了一拳尽管狼狈,却没受什么伤,怒道:“我是人,你是妖。人妖有别,正魔殊途,可有错?!” 荷叶摇摆,似一记轻轻的叹息,沉落在江面上恢复了平静。 陈斗鱼见傅柔嘉不敌,抬手便要祭出百步飞剑轰过去。 提灯丫鬟蹙眉道:“你们还想不想见到陈法虎?” 这话比什么威逼利诱都管用,傅柔嘉稳住身形强按羞怒,喝问道:“陈师兄在哪里?” 提灯丫鬟道:“各位往里请!” 傅柔嘉和陈斗鱼转眼望向陆叶,似乎要他拿主意。 陆叶心里苦笑,这两位姑奶奶动手掐架时从来不打招呼,这时候倒是如有默契一起甩锅。 他朝丫鬟拱手施礼道:“有劳姑娘引路。” 当下丫鬟提着灯在前引路,众人紧随其后走进蓝莲雅苑。 一进门,铺面而来的便是一座广阔的荷花池,池里碧波荡漾,成百上千朵莲花亭亭玉立妖娆绽放,微风徐徐带着扑鼻的花草清香,令人神清气爽。 在荷塘东西两侧,各有一座假山小岛,怪石嶙峋树木茂盛,有潺潺清泉从山上流下,叮叮咚咚汇入池水里。 两山间架有小竹桥,九曲迤逦古色古香,当中又分出一支贯通南北,在荷塘里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十字”。山岛上各建一亭,西为“香雪“,东为“捧月“,遥遥相对都是赏荷佳绝处。 水池四面藤萝粉披,布置了形体不一、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正中一座水榭雕梁画栋与山水蓝莲交相掩映,看匾额书法写意挥洒有“远云水榭”四个大字。 远云水榭西面有一曲水湾深入内宅,以北面的廊桥“小飞虹“分隔空间,构成一个幽静的水院。 园中野趣盎然幽静无人, 丫鬟提着灯走上竹桥引着陆叶等人往远云水榭行去,陆叶观赏着园中景致,不禁为眼前美景啧啧赞叹。 “哗啦啦——”突然荷塘里波浪翻滚,令得众人凛然一惊,待定睛观瞧,原来是一尾金色鲤鱼从水下跃出,划过一道美妙的弧线又“噗通”一声落入荷塘里。 陈斗鱼照旧保持队形走在最后面,看了眼鲤鱼落水后留下的圈圈涟漪,道:“好景致。” 她和陆叶一样,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心中坦荡从容,根本不惧于生死。 几个孩子毕竟不晓得情势险恶,东张西望好奇地打量园中景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忽听有人道:“陆公子,陈师妹,傅师妹,让你们受惊了。” 众人闻声望去,就看到陈法虎正从远云水榭里走了出来,身后半步一位身材婀娜气质优雅面蒙轻纱的宫装美女紧跟其后。 “陈师兄?”傅柔嘉脸色一寒,突然挥手祭出百步飞剑直射陈法虎! 第79章 私奔 自远云水榭里走出的陈法虎满脸愕然状,心念急转下,大袍袖中“咻”的轻响也打出一道百步飞剑。 “叮!”寒光乍闪,两柄飞剑凌空交击,各自飞弹回转。 唯恐傅柔嘉再出手,那陈法虎扬声道:“满太保,你行棋时候过于迷恋算计,处处想揣度对手的用心,看似高明实则不然。” 满太保一愣,心想法虎真人何苦此刻来揭自己的短处?但小家伙不愧头脑灵活,转瞬便明白过来,叫道:“真的是法虎真人!” 傅柔嘉收住百步飞剑,其实不用陈法虎如此,她也能确认面前站着的陈师兄如假包换。毕竟蓝莲妖姬再是手眼通天妖术超卓,也模拟不出百步飞剑的剑意。 只是她愈加疑惑,陈法虎完全不像受困阵中的模样,反倒是双目放光神采奕奕,和本门的死对头蓝莲妖姬肩并肩地立在众人面前? 陆叶微微笑了笑,道:“两位,不要告诉我说刚才是一场虚惊,我们都白为陈师兄担心了。” 站在陈法虎身旁的蓝莲妖姬神情委婉毫无敌意,目中秋波流转含笑道:“都是我不好,惊到了大家。” 陈斗鱼走上前来道:“陈师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法虎看了眼蓝莲妖姬,道:“陈师妹,傅师妹,陆公子,不如大家先进来坐下,喝杯热茶,我们慢慢聊。” 陈斗鱼凝视陈法虎的眼中满是警惕,她自然不怀疑自己的这位陈师兄会背叛悬天观投靠未央宫,但难保不会受了蓝莲妖姬的蛊惑或是控制。 陈法虎见各人都站在原地不动,脸上微露尴尬之色,讪讪道:“陆公子,我们能否单独说几句。我保证,芙蓉她绝不会伤害任何人。” 陆叶尚未回答,陈斗鱼已冷冷道:“有什么话就当着大家说个清楚,她想称心如意,也要看我们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陈法虎低叹一声,微转头对蓝莲妖姬唤道:“芙蓉——” 蓝莲妖姬似是明白他的心意,运转洞天在陈法虎和陆叶周围布置了一道结界。 瞬间,陆叶周围所有的人全部消失不见,只剩下陈法虎和自己面对面立在远云水榭前。 陈法虎垂头道:“小祖师,法虎自知罪在不赦,但请听我说上两句。实不相瞒,我和芙蓉早在十年前就已情投意合私定终身,却被师门发现惹怒了在下的师尊千里追杀。幸亏未央宫的接应及时,芙蓉才逃过一劫。饶是如此,芙蓉也被我恩师打得奄奄一息,回宫后足足休养了十年,结果因祸得福参悟地仙大道。” “因为十年前的那桩事,我本已心死如灰,谁知芙蓉竟会在此相候。我已经对不起她一次,这回无论如何不能一错再错。小祖师,我晓得此举形同叛逆,从此之后便是悬天观的叛徒……芙蓉劝我和她远赴海外一走了之,可、可我不能不给师门一个交代。所以,我想请您——” 陆叶诧异道:“我?我能做什么?” 陈法虎沉默须臾,右手微微颤抖着从袖口里掏出一卷绢布,双手高举过顶道:“我没脸再回悬天观,唯有请小祖师代弟子将这份血书转呈掌门师伯与恩师过目。” 说罢,他突然跪倒在陆叶的面前。 陆叶先是错愕,转而愤怒不已,从须弥空间里掏出宗祖敕令牌高喝道:“大棒伺候!” 宗祖敕令牌果然听话,“唿”的声变作一根又粗又长的大木棍。 陆叶二话不说抄起木棍劈头盖脸对着陈法虎一顿暴揍。陈法虎不做抵抗,双手撑地低头承受,口中道:“小祖师,您再使点劲儿,法虎甘愿受罚。” 陆叶气极,大木棍雨点般砸在他的背上,骂道:“你算什么男人,自己拐了美女跑路,却把烂摊子丢给我。你要真有种,就自己回山把话说清楚。蓝莲妖姬怎么了,魔宫掌门大弟子又怎么了,喜欢就喜欢了!干旁人什么事?” 陈法虎嗫嚅道:“可、可我是出家人……” “呸,你都私定终身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出家人?知道你为什么挨揍么,我不管什么悬天观的戒律清规,什么正魔殊途人妖有别,我只问你,陈法虎,你拍拍屁股直接走人就算了,可你凭什么硬要把狗屁血书栽给我。我揍你活该,你这家伙太不地道!” 陈法虎面红耳赤心中矛盾至极,一会儿觉得罪大恶极有辱师门,一会儿又觉得宁可身败名裂万万不可再辜负佳人,千百念头纠结不已,悲苦道:“小师祖!” 陆叶左手拄棍瞪视陈法虎,点点头道:“你有种,敢为了蓝莲妖姬破墙私奔。算了,既然你叫我一声小祖师……” 他劈手夺过陈法虎手中的血书,塞进怀里道:“可以放我们走了么?” 陈法虎惊喜抬头,嘴唇动了两下,什么话都还没说出口,两颗泪滚滚淌落。 陆叶一跺脚将陈法虎从地上拉起来,恼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站直了,别让我再揍你!” 话虽如此,陆叶总算想明白了宗祖敕令牌果真不好拿,小祖师听上去很威风,搞不好就是个挡箭牌冤大头,今天遇到个春心萌动的陈法虎,以后还不晓得会出什么幺蛾子。 什么陈情血书跪地恳求,他理都可以不理,但他心里却非常赞成陈法虎的决定。想当初,自己的娘被人追杀围捕,爹爹不是一样深情不渝至死不悔? 何况陆叶想得明白,假如自己拒绝,陈法虎或许不会怎样,蓝莲妖姬却难保不生变乱。魔门中人说得好听叫做至情至性,实则喜怒无常不可以常理揣度。 陆叶当然不怕,同行的陈斗鱼、傅柔嘉也不会怕,但那五个孩子怎么办? 所以陈法虎的这份大礼他只能也必须收下,但这虚惊一场被人算计的郁闷委实无处消遣,不揍陈法虎一顿如何平息得了。 陈法虎捱了一顿暴揍心里却是十分痛快,陆叶的话说得明白,他肯收下血书就等于表明了立场。如果陆叶只是个普通少年自然什么也不用说了,但他手持宗祖敕令牌身份特殊,后面的事有他替自己担待,自然好办得多。 他站直了身低声道:“小祖师,您莫要责怪芙蓉。她也是不得已才将你们困在蓝莲花海中,我……我只是担心傅师妹她们不能谅解,会把局面闹僵。” 这时便听蓝莲妖姬的声音道:“多谢小师祖成全,我和法虎铭记肺腑!” 结界之中,忽然慢慢亮起一点蓝色的微光,朝着陆叶渐渐飞近,最后稳稳悬停在他的面前,却是一颗龙眼核大小的莲子。 “小师祖,我和法虎无以为报,这一颗万年蓝莲子有起死回生之效,更能平添百年功力,还请您笑纳。” 陆叶一听就晓得这东西珍贵,可刚刚陈法虎跪也跪了,揍也揍了,转头人家的新媳妇再呈送大礼一份,白拿可有点儿说不过去。 他想了想,取出三枚天帝钱递给陈法虎道:“你叫了我那么多声小祖师。临别之际,我也没有什么好送的,这三枚钱权当做新婚贺礼。” “贺礼?”陈法虎吃了惊,一面是难为情,一面是难以置信。想象不出陆叶平日里看似木讷冷漠,实则心思细腻待人真诚。 在洪荒天下,天君钱或许还能偶尔一见,但天帝钱近乎绝迹。如果有,也必定是私藏珍品,绝不愿意昭示公众,更不用说拿来送人。 难怪这少年能得悬天观开山祖师爷的垂青,这份慷慨大度,陈法虎自叹弗如。 他双手捧过天帝钱,虔诚道:“小祖师,早知道我就该多叫您几声。” 陆叶“扑哧”一笑,收下了万年蓝莲子。 蓝莲妖姬也没想到陆叶会以三枚天帝钱回馈她和陈法虎。她虽是蓝莲花精修炼得道,又拜在未央宫宫主凤无邪的座下成为掌门大弟子,但行事素来直截了当,有仇必报有恩也必偿。 看到陆叶不存门户之见,洒脱收下自己赠送的万年蓝莲子,她的心下不胜欢喜,道:“陆公子,先前多有冒犯,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这就将你们一同送回船上。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有机会重逢。但愿山高水长,你我终有再见的一天。” 陆叶看不到蓝莲妖姬,便对虚空之中抱拳一礼道:“后会有期——” 话音落下,四周所有的景物霍然消逝。陆叶的眼前一花,就看到自己已经站立在了船甲板上,四周江水滔滔大雪已收,一抹霞光隐隐从东方吐露。 如真似幻之间,恍然一梦。 第80章 休把冠巾照路尘 就在一刹那,陆叶心头豁然开朗,彻悟“养生主”剑意真谛。 在他的天德八宝炉中,第三种元石随之炼成。 这一道剑意空灵飘逸若有若无,结出的元石色泽黝黑,隐约泛起水光。 这样周天剑谱五式剑意之中,他已经参悟了其中的三种,分别是逍遥游,人间世和养生主。按照顾华醒的说法,如果能够再将余下的大宗师和应帝王也尽皆领悟,即可水到渠成冲击封山阶。 不过顾华醒一再提醒他,修行的事急不得,必须稳扎稳打,不必刻意追求晋升速度,而更要在意脚踏实地循序渐进。 自己的目标,不是羽化升天,不是天君天帝,而是太上之路。 这时候,傅柔嘉、陈斗鱼和五小也一起回到了船上。众人如梦初醒,环顾四周渐渐回过神来。 满太保狠狠掐了一把,问道:“我不是在做梦吧?” 迷迷瞪瞪站在他身边的林抱春“哎呦”一声惨叫,手捂屁股一蹦三尺高,怒道:“你掐我干嘛?” 满太保不好意思道:“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又怕疼,只好借你的屁股试下。” 林抱春勃然大怒,但满太保人高马大坏水十足惹不起,他当机立断转头向傅柔嘉告状道:“傅真人,满太保欺负人!” 傅柔嘉心情恶劣,高挑眉头喝斥道:“闭嘴,也不看看什么时候。” 林抱春委委屈屈躲到一边,明明是自己被掐得疼了,怎么傅真人骂的还是他。 陈斗鱼不理这几个毛头小孩,双目直视陆叶道:“怎么回事?” 陆叶老老实实交代道:“蓝莲妖姬和陈师兄一块儿走了。” 陈斗鱼挑眉道:“走了?” 陆叶点点头,心道陈法虎果然有先见之明,只托他将血书交给悬天观掌门及萧墨长长老,这两位姑奶奶……分明是两颗不开花的铁树,对于私奔之事怕是不明白不接受,自己就不必妄想说服两位了。 果然傅柔嘉满脸煞气道:“陈师兄这是要背叛师门辜负师恩么?!不成,我要追上他问个明白。” 陈斗鱼道:“傅师姐,你打算去哪里找陈师兄?” 傅柔嘉抬眼怒冲冲瞪视陆叶,陆叶双手一摊道:“我也不晓得他们去了哪里。” 陈斗鱼不声不响转身往船舱里走,傅柔嘉问道:“陈师妹,你干什么去?” 陈斗鱼冷道:“我要即刻飞剑传书向师尊禀报。傅师姐,莫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傅柔嘉跺了跺脚,叫道:“船家,开船!” 船老大和几个水手心惊胆战从后舱里钻出来,哆哆嗦嗦从面色铁青的傅柔嘉身边绕过,一通手忙脚乱后,客船重新上路逆水西行。 陈斗鱼三言两语写好书信,从须弥空间里取出一柄金色小剑。她的须弥宝物是一枚阴阳双鱼玉佩,平日里悬挂在腰间。 将书信用飞剑寄出,她仍然心绪难平。蓝莲妖姬和陈法虎之事蹊跷太多,更牵涉到三大魔宫之一的未央宫,她可以想见恩师严墨禅闻知此事后的震怒,说不定会亲上未央宫找凤无邪兴师问罪,一场腥风血雨恐怕难免。 陈斗鱼不怕战,除魔卫道捍卫师门尊严,本就是她分内之事,但这件事情本身,却着实令她心烦意乱。 左思右想之下,陈斗鱼无法安坐,索性起身回到前舱。 五个试炼弟子此刻没谁敢说笑玩闹偷懒耍滑,一个个规规矩矩地挺直小身板正儿八经地在练字,傅柔嘉横眉厉眼冰冷如霜地站在一旁监督。 陈斗鱼皱了皱眉道:“怎么,遇到个蓝莲妖姬,你们就一个个成了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没精神?满太保,你不是很能说么,接着说啊?!” 满太保有气无力道:“启禀陈真人,弟子们一宿没睡,所以精神欠佳。可不是怕了那个蓝莲妖姬。” 陈斗鱼嘿道:“你不怕么,还是只嘴上说不怕?” 满太保翻翻白眼打个哈欠道:“陈真人,您怕不怕?” “蓝莲妖姬,我的确不是她的对手,所以我的确应该害怕。”陈斗鱼出乎意料地坦然,“可这是我的登天路,弱肉强食生死只在一线之间,再害怕也要面对!你们不必相信邪不胜正得道多助的废话,只要晓得,一旦踏上这条路你们就只能拼命往前走,与天地争命以大道炼心。” 她扫视过船舱里五个呆若木鸡的孩子,徐徐道:“你们都知道神仙好,可谁能告诉我走火入魔形神俱灭是怎么回事?昨晚不过是一场小小的磨难,在你们将来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寻常事。这回平安渡过,下回可未必有如此好的运气。所以,想活命,先拼命。” 几个孩子战战兢兢若有所思,傅柔嘉面露不悦道:“陈师妹,你真以为说这些他们听得懂?” “听不懂也得听,牢牢记在心底。想成为悬天观的弟子,第一条,心坚志远不怕死!” 傅柔嘉冷哼了声,反驳道:“不怕死又如何,做人必须品行端正嫉恶如仇!否则,难保骨子里不是个色胆包天的败类。” 她一向看不惯陈斗鱼,先前还有陈法虎在,多少可以左右逢源缓冲调解。如今这个师兄算是没了,她憋着一肚子邪火,想不怼上去都难。 偏偏陈斗鱼也不是个软柿子,她目光凌厉直视傅柔嘉道:“我不信师兄会背叛师门投靠未央宫。傅师姐,你说话要留口德。” 傅柔嘉眉毛高挑“哈”地一声:“有人敢缺德,还要我留口德。他做得出,为何我说不得?实话告诉你,刚才我也向山上飞剑传书报告此事,就因为怀疑你语焉不详替某人开脱。” “你想报告什么,那是你的权力。同样,我做什么也不必劳动傅师姐操心。我晓得你对魔门恨之入骨,昨晚宁可拼得玉石俱焚也要对蓝莲妖姬拔剑相向。但若不是对方手下留情,你能活到现在?” 傅柔嘉恼怒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笑话,魔门中人何时心慈手软过?陈师妹,你可是本门年轻弟子中的头名,师门寄予你无限厚望,可不要是非不清正邪不分!”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没想到傅柔嘉和陈斗鱼会在众人面前争执起来。以前二人相争,刚出现苗头,都是陈法虎以师兄的身份及时化解。如今陈法虎莫名其妙走了,还有谁能劝住两位女侠? ——陆公子呢? 没来由的,几个孩子不约而同望向小罐子。 小罐子立刻站起身举手道:“陈真人,我要尿尿!” 傅柔嘉斥责道:“女孩儿家说话恁的粗鲁,快去!” 小罐子闷声一路小跑溜出船舱,又从船尾绕到二楼找陆叶。 “陆哥哥,两位真人吵起来了!”她推开舱门,就看到陆叶正在舱中练拳。 “哦!” 陆叶掌势不收,继续练功。 小罐子以为陆叶不晓得事态严重,急道:“再不拉开她们会打起来的!” “那就让她们打呗,只要不把船弄翻就成。” 如悬天观这般的正道大派,都会严禁门中弟子私下斗殴,一经查处至少面壁三五年,假如出现伤亡收回修为逐出师门也不是没有先例。 因此,陆叶不着急,小罐子却不明白其中道理,央求道:“陆哥哥,你快去劝劝她们吧。傅真人和陈真人,肯定愿意听你的话。” “就你陆哥哥这点本事,她们果真打起来我也拦不住。” 小罐子不信,道:“怎么会,陆哥哥您本事那么大,一定可以让她们不打的。” 陆叶无奈收功,轻轻吐了口气道:“小罐子,往后到了山上,我和小刀哥哥都不在你身边。如果碰到麻烦,你怎么办?” 小罐子愣了愣,一想到很快自己要孤零零一个人在山上修行,眼圈立马红了。 陆叶拉拉小罐子额前垂落的黑发,道:“刚才陈真人说的话没有错。你必须活得像一棵树——不寄望他人,把根扎牢,不疾不徐,不蔓不枝,按时开花,按时结果,叶子永远不会枯干,风雨中才更见翠绿。” 小罐子迷茫道:“可是什么树才能活成那样?” 陆叶笑了笑道:“任何树。总之,就像书上说的那样——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靠山山倒,靠人人倒,这世上没有谁天生该为谁负责,哪怕爹娘兄弟也是一样。所以呢小罐子,好好地活,用力地长大,悄悄积攒你的本事,说不定哪天我见了你,就得恭恭敬敬叫一声‘小罐子真人’。” 小罐子脸一红,瘪嘴道:“这名字多难听啊。” 说着她又低下头道:“可我只晓得自己姓褚,小罐子这个名字,还是小刀哥哥给的。” “没关系,等到了山上成为悬天观的正式弟子,你就会有自己的道号,和陈真人、傅真人她们一样。” 小罐子又开心了,点点头道:“我得好好想想,请山上的真人们起个好听的道号。哎哟,差点忘了,我得赶紧下去瞧瞧,她们是不是又和好了?” 第81章 千里送人头 当天傍晚客船停泊在衢州码头,众人上岸进城寻找夜宿的客栈。 两位貌美如花的年轻道姑,带着五个孩童,还有一个十五六岁面孔黝黑的少年,这样的队伍组合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傅柔嘉和陈斗鱼目不斜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权当看不见。 五个孩子跟在两位真人身后,各自心中充满自豪感,就差把“悬天观”三个字贴在脑门上。 快到客栈的时候,路边突然有个醉汉晃晃悠悠一身汗臭往陈斗鱼的身上撞过来。 陈斗鱼心知肚明,这又是个城里的泼皮无赖想借着酒劲儿占自己的便宜。她的袍袖微微一拂,那醉汉登时扑空,脚下歪歪斜斜拌蒜跌倒,摔了个狗啃屎。 醉汉的一群同伙或站或蹲正等着准备看热闹,见此情形纷纷围堵过来道:“小妞儿站住,你把人撞伤了还想走?” 两个泼皮抢步上前扶起醉汉,装模作样关切道:“龙哥,龙哥你快醒醒……哎哟不好,龙哥昏过去了!” 十余个泼皮无赖立刻堵在道路中央,打头是个又黑又壮的年轻人,上衣敞开露出结实的腱子肉,手指陈斗鱼道:“我兄弟被你撞伤了,你看着办吧。” 原来这伙儿地痞无赖专门在码头附近挑选外地人碰瓷,因仗着人多势众,对方又是人生地不熟,往往只得忍气吞声拿钱消灾。 可惜今天碰的是陈斗鱼,也算这伙儿人运气不好,出门忘了看黄历。 陈斗鱼话不多说,探手按住地痞头子的胳膊,只见那家伙整个身子突然抡起来“砰”地砸在地上。 这地痞头子皮糙肉厚骨头硬,摔得七荤八素还不忘扎场子道:“好你个臭娘们儿,敢摔我东城刘八七,我今天灭了你……你……” 他的话没说完,陈斗鱼和傅柔嘉齐齐出手,周围十来个小地痞全部倒地。 陆叶没出手,他发现不管是陈斗鱼还是傅柔嘉,似乎都很喜欢动手打架。 陈斗鱼一脚踩住刘八七的脑壳,道:“告诉韩喇嘛,悬天观陈斗鱼今晚要入住流水人家。如果客栈闹出点什么事,他就自己去跳白月江。” 刘八七一呆道:“你……你认得喇嘛爷?” 韩喇嘛是衢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富豪,码头上几乎半数以上的产业都归他管。他既不信佛,更不吃素念经,只因为二十多岁后就秃了脑壳,才在江湖上混出个“喇嘛”的名号。有人说假如谁想在衢州城立足,可以不拜见知府,但不能不孝敬韩喇嘛。开罪了知府了不起三十六计走为上,可要是惹恼了韩喇嘛他会叫你后悔爹娘怎么把自己生出来的。 陈斗鱼不认识韩喇嘛,但悬天观弟子常有下山游历修行的,对洪荒天下九州列国的江湖帮派都耳熟能详。这些地老鼠你可以瞧不起他,但不得不承认很多场合之下他们比地仙还管用。 至于像韩喇嘛这样的,也乐得和正魔两道的名门大派拉上关系,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就算攀不上交情,吹牛总是用得上的。 陈斗鱼放开刘八七,问道:“记住我的话了么?” 刘八七一骨碌起身打量陈斗鱼,嬉皮笑脸道:“哎,原来仙姑是自家人,你干嘛不早说,咱们和喇嘛爷都是朋友。” 陈斗鱼道:“我不是他朋友。”说罢,转身往客栈里行去。 刘八七想了想,快步跟进客栈大声嚷道:“老吴,老吴你死哪儿去了?” 客栈掌柜一溜小跑出来,满脸堆笑道:“刘爷,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这个月的例钱我哪天给您送过去?” 刘八七不耐烦道:“少他娘的废话。这位仙姑是……是我的朋友,你给老子好好招待着。客栈的吃用开销全部记在老子账上,月底跟你结。” 客栈掌柜心里叫苦,这刘八七就是个泼皮,嘴里说得豪迈,可哪回不是白吃白喝霸王餐?他又不敢得罪他,唯有自认倒霉道:“刘爷瞧您说的,这事儿哪还能要您破费?” 陈斗鱼不声不响取出一串铜钱放在柜面上,说道:“我们住一宿,钱先存上。” 刘八七叉着肥腰恶狠狠瞪着客栈掌柜,客栈掌柜无奈道:“仙姑,小店不收您的钱。” 陈斗鱼朝刘八七瞥了眼道:“你让他收下。” 刘八七换了张面孔:“老吴,让你收你就收嘛,难不成还要老子求你?” 客栈掌柜连忙接过铜钱,让伙计替陈斗鱼一行安排客房。 五个孩子两女三男分住两间,傅柔嘉、陈斗鱼和陆叶各住一间,刚好包了一座小跨院。 刘八七倒也识趣,站在院子门口对陈斗鱼道:“仙姑,我这就去禀报喇嘛爷。客栈外头,我叫几个兄弟守着,有事儿您尽管吩咐。” 陈斗鱼冲他挥挥手,刘八七屁颠屁颠地走了。 众人进了跨院,傅柔嘉指挥五个孩子入驻东西两厢,自己则住到左面的堂屋里。 然而她推开门后便立即站定,脸上的表情森寒如霜,望着屋里窗前的梳妆台。 梳妆台上,有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 在她身后,陆叶和陈斗鱼也看见了。两人二话不说,纵身跃上屋顶一个向东一个往西,围绕流水人家转了一圈,却没有发现任何行迹可疑者的踪影。 五个孩子已各自进了房,并不知晓傅柔嘉的屋中被人摆了一颗人头。 陆叶和陈斗鱼飞身落回到院里,傅柔嘉站在门前寒声道:“是马师弟。” 陈斗鱼一言不发走进客房,来到梳妆台前。 那颗人头的容貌甚是年轻,满脸怒容双目圆睁,仿佛定格在某一瞬间。 梳妆台的台面上,有人用鲜血在人头旁画了个花押,左半边是轮太阳,右半边是半弯弦月。 陆叶也走进了屋里,看着梳妆台上的血花押,沉声道:“是天魔教!” 洪荒天下有一教二门三宫六宗四观五庙二十一家一流教派,其中实力最强势力最大的莫过于天魔教。 天魔教只供奉魔祖,以日月为记,数千年来独尊洪荒天下半壁江山,教中群星璀璨高手如云,一直以来都是魔门的翘楚领袖。 好在自从一百多年前,四观五庙九大门派佛道联手与天魔教在抱阴山血战七日,各自死伤上千精英,最后在海外太一门、无量门的斡旋之下达成和议。从此后,天魔教的势力以大沙河为界极少南下,等闲也不再和正道发生冲突。 但这一次,天魔教却找上了悬天观,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盯上了傅柔嘉。 “千里送人头——”陈斗鱼回眸望向傅柔嘉道:“为什么?” 傅柔嘉脸色苍白没有说话,不是害怕,而是内心深处隐藏着一种莫名的东西。 千里送人头是天魔教的一种残忍仪式,说白了就是“人头请柬”。按照被邀请者的受重视程度,每天送上一颗人头,最终从一颗到二十八颗不等。通常,被割下来的人头都是被邀请者的亲朋好友,直至其答应接受邀请为止。 或者,以铁石心肠硬扛到人头送完。 这一次,出现在傅柔嘉房内的人头是悬天观年轻弟子马闻善的,下一次,或许是另外一位师兄弟姐妹,甚至是本门的耆宿长老,又或同行的某个人…… 陆叶和陈斗鱼一样不晓得傅柔嘉到底做了什么,以至于天魔教不惜动用千里送人头这样的手段来对付她? “你们出去,我想安静一会儿。”傅柔嘉走近梳妆台,木无表情地逐客。 陈斗鱼蹙了蹙眉,转身离开。 陆叶站着不动,凝视傅柔嘉道:“傅真人,我相信不是你的错,没有人会怪你,所以你不用自责。真正应该受到惩罚的,是使出如此血腥残忍手段逼迫你就范的混蛋。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们原因,没关系。但不要一个人去干傻事,咱们既然是一起从宁州府出发的,就应该一起上山……嗯,法虎真人除外,我不希望再失去你。” 傅柔嘉瞅着陆叶,似乎没想到他会对自己说出这样一番话。 半晌,她摇头道:“小祖师,恕我直言,你斗不过他们。” “他们是谁,你知道天魔教有人要对付你?” 傅柔嘉的脸色愈加苍白,完全失去了血色,涩声道:“天魔教教主罗华严——” 陆叶大吃一惊,假如洪荒天下正魔两道的仙人要做一个排名,罗华严的修为纵使不敢说第一,也绝对在三甲之列。 早有传闻说,他凭借魔祖传授的秘法能够遮蔽天机,在遇见强敌时可以将自己的境界直接拔高到天仙阶。如此逆天的修为,说是独步天下也毫不为过。 当然,如俞西柏、顾华醒这等谪仙需要另算,毕竟他们都曾是天君甚或天帝转世。 然而傅柔嘉再怎么天纵奇才,现如今也仅仅是一名悬天观的年轻弟子,如何得罪了天魔教教主罗华严,惹得他雷霆震怒? 傅柔嘉不肯说,陆叶满腹疑惑。 第82章 祥福寺 天刚黑,韩喇嘛带着自己的一大波徒子徒孙来到流水人家,声称要拜见陈斗鱼。 陈斗鱼是谁? 刘八七不晓得没关系,他韩喇嘛可听说过。 别看陈斗鱼年纪轻轻,可人家是悬天观千年一出的嫡传弟子。这样的人往日里高不可攀,今天自己的名字居然能够从陈真人的口里说出来,那是祖上积了多少辈的德。 陈斗鱼没有心情和韩喇嘛周旋,只在客堂里陪他喝了杯茶,谢绝了晚宴的邀请便端茶送客。 韩喇嘛非但没有半分不高兴,反而异常的兴奋得意,差不多是哼着歌儿走的。 过了今晚,江湖上就会传遍他衢州韩喇嘛曾经和悬天观第一传人陈斗鱼陈真人,在一家客栈里萍水相逢把酒言欢……哦不,应该是品茶论道,这得多大的脸面,多大的光彩?往后叫花刘,赵金刚他们几个王八蛋,还敢打码头的主意,就不怕陈真人半夜里御剑千里摘了他们的脑袋? 韩喇嘛越想越得意,拍打几下刘八七的背脊,许是用力过猛将他打的一个趔趄,赞道:“小子有长进啊,从明儿起汉正老街归你了。” 刘八七喜出望外,大感先前那记狗啃屎实在摔得太值了,要是能磕掉两颗门牙那就更好了,说不准喇嘛爷一开心连汉正老街后头的祥福寺也一并赏给了自己。 只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这边韩喇嘛和他的小兄弟们心花怒放,流水人家里陈斗鱼却是怒火中烧直想拔剑砍人。 就在她应付韩喇嘛那么点儿工夫,傅柔嘉和陆叶居然双双离开客栈不知所踪! 陈斗鱼当然不会怀疑这两人跟陈法虎和蓝莲妖姬一样私奔了,可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丢下自己,这当她是什么了? 傅柔嘉也就罢了,她从来都是那种习性,陈斗鱼也没指望自己的这位同门师姐会铁树开花。但陆叶不同,这家伙做事情素来胆大心细极有条理,怎么也跟着傅柔嘉一起发疯? 陈斗鱼不用想都猜得出,这两人必定是冲着千里送人头这桩事去了。 可一个刚刚洞天阶,另外一个更是连开府阶都没修炼到吧,谁给他们这么大的胆子? 若非不能丢下客栈里的五个试炼弟子,陈斗鱼早就提着磐石古剑满世界追杀陆叶去了。 更令她心神不宁的是,自己早晨发出的飞剑传书,按照道理此刻已该有回音。即使师门不派人来,也当有回信。 除非,有人以莫大神通半途截下了传书飞剑,而且没有引起自己丝毫的灵觉感应! 陈斗鱼独自一人站在傅柔嘉的屋里,盯着梳妆台上的那颗马闻善的人头思来想去,始终找不到妥善的办法。 说到底,还是陆叶这小子太能闹了! 正在她怒不可遏之际,客房外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兴冲冲叫道:“斗鱼,我来了!” “滚!”陈斗鱼不用回头,就晓得是游龙这家伙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 假如她一声喝斥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乖乖滚蛋,那就不是游龙了。 屋外的紫发青年微微一愣,随即杀气毕露道:“斗鱼,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拆他全家……咦,你二大爷的天魔教!” 游龙看到了梳妆台上的人头。 “你啥时候得罪天魔教了?” “这不是我的房间。”陈斗鱼回过身,打量游龙道:“你伤好了,跑这儿来做什么?” 游龙一听这人头不是冲着陈斗鱼来的,稍松口气道:“一点儿皮肉伤而已,记挂着小陆和你,便跟上来看看。对了,小陆人呢?” “他和傅师姐出去了。” 没等游龙开口,陈斗鱼的下一句话结结实实把他给整晕了:“给天魔教送人头去了。” 游龙倒吸一口冷气:“不愧是我妹夫,有种!” 陈斗鱼挥起拂尘抽他肩膀,恼道:“你有没有正形?” 游龙没躲,肩头捱了一下有点儿小疼,咧嘴一笑道:“放心,罗老魔还不至于亲自出手追杀小陆。换其他人来,你我联手不用怕。” 陈斗鱼郁闷道:“人头是送给傅师妹的。” “傅柔嘉?”游龙诧异道:“她干什么了?” 陈斗鱼烦躁道:“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游龙也不生气,笑嘻嘻道:“一个是我妹夫,一个是你师姐,你就打算由着他们去送人头?” 陈斗鱼道:“客栈里还有五个试炼弟子。” 游龙一拍胸脯道:“包我身上。本大少的兄弟遍天下,随便招呼声叫来八百十个不下话下。” 陈斗鱼讥嘲道:“别告诉我,你的兄弟叫韩喇嘛。” 游龙瞪着陈斗鱼惊奇道:“这你也猜得到,不愧是我肚里的蛔虫。” 陈斗鱼又想抄起拂尘揍人,可看到这家伙一副逆来顺受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鼻中低哼了声道:“赶紧办。” 游龙办事果然利索,不多时韩喇嘛去而复返,带来了手下若干兄弟,将流水人家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自个儿干脆往院里一坐,说是帮龙大少守夜。 游龙听了大为满意,等回过头来怎么想却怎么觉得“守夜”两字用的极其别扭。 有韩喇嘛带着人给五个孩子做保镖,陈斗鱼略感放心。可人海茫茫,陆叶和傅柔嘉已离去多时,自己和游龙又该往哪里去找? 游龙和韩喇嘛嘀嘀咕咕咬了一阵耳朵。韩喇嘛连连点头,立刻令他手下的地痞流氓老鸨龟公贩夫走卒轿夫棒棒儿满城撒网,专寻一位与年轻貌美道姑同行的少年。那少年的长相嘛……只有四个字,黑不溜秋。 很快消息传来,有两个老叫花大约在半刻之前看到一个黑小子带着一位美貌道姑趁黑摸进了汉正老街后头的祥福寺。 刘八七自告奋勇道:“那地方我熟,我陪龙大少和陈真人过去。” 陈斗鱼纠正道:“龙大少不去。” 游龙不爽道:“干嘛,看不起我?” 陈斗鱼沉声道:“犯不着。” 游龙眼睛一亮,凑近陈斗鱼道:“这么说你很在乎我,怕我死了?” 陈斗鱼很想扬手扇这混蛋两巴掌,忍了又忍道:“想死随便你。” 游龙哈哈大笑道:“能和陈真人同生共死,本大少求之不得。” 陈斗鱼心知游龙想干的事没有人能拦得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的确对陆叶很哥们。这点令她尤为惊奇,这公子哥儿竟然还有义气的一面。 她正色警告道:“不准靠近我六尺之内,否则后果自负。” 游龙掏出小酒壶抿了口道:“那万一是你主动靠近的呢,也算我的?” 陈斗鱼彻底失去和这家伙说话的兴趣,纵身飘落到客栈的房顶上,略一顾盼便朝汉正老街的方向飞掠而去。 游龙一晃身如影随形,就听到刘八七在底下跳脚道:“等等我,我给你们领路啊——” 就在这时候祥福寺中猛然爆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轰鸣,宛如地底火山喷发迸射出一团绚烂夺目的光彩,将半边衢州城映照得姹紫嫣红亮若白昼。 陈斗鱼心一沉,体内真气汩汩流转,身速剧增风驰电掣直奔祥福寺。 游龙从后追上,凝目遥望只见祥福寺火光熊熊烟雾滚滚,也不晓得陆叶和傅柔嘉是生是死,人在何处? 其实陈斗鱼和游龙猜的没错,陆叶与傅柔嘉此刻正是在祥福寺中,而且遭遇到了极大的凶险。 他和傅柔嘉趁陈斗鱼应付韩喇嘛的机会,溜出流水人家,先走到汉正老街,继而穿过一条僻静的小巷,来到祥福寺外。 入夜后的衢州城灯火通明,尤其是汉正老街一带车水马龙比白天还要热闹。 相形之下,祥福寺就显得冷清许多。除了寺门外面躺在老樟树下的两个乞丐,和偶尔路过的车马,便再也看不到行人踪迹。 祥福寺的大门紧闭,两顶大红灯笼高高挂在寺门两旁的屋檐底下,影影绰绰照到门上方的那块金字匾额上。 陆叶和傅柔嘉站在台阶前,前者颇感疑惑地问道:“你确定是这里?” 傅柔嘉抬头看着匾额,回答道:“我刚出客栈的门,就有人传音入密告诉说祥福寺。” 她转过头,望向陆叶道:“刚才在路上,我对你说的那番话,不可告诉任何人,陈斗鱼也不行。还有,你现在回头尚且来得及。” 陆叶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好男不走回头路。” 傅柔嘉嘿然道:“是断头路吧。” 两人低声说着话,寺门忽然自动开启,门后的广场上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 傅柔嘉冷笑了声,迈步跨过门槛走进祥福寺。 陆叶全神戒备走在她的身旁,目光所及之处毫无异样。 两人刚刚步入寺庙,背后的寺门“砰”地重重关上。 “唿——”的声,前方的大雄宝殿中遽然火烛齐明,大门敞开。 一个身着绿色锦袍的青年男子翘腿坐在大雄宝殿正中央,朝殿外的陆叶和傅柔嘉笑声阴沉:“来啦,罗某等候多时了,呵呵!” 第83章 人头宴 大雄宝殿里摆开三张宴席,锦袍青年男子居中而坐,下方左右各设一席,显然是留给傅柔嘉和陆叶的。 在大殿两侧,还有四名美艳动人的罗裳少女侍奉,一个个明眸善睐任谁也瞧不出是杀人如麻的女罗刹。 陆叶第一眼看到的,是锦袍青年男子面前那张宴席上赫然摆放的十七颗血色人头! 这些人头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尽管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和身份,但看傅柔嘉的面色就能猜到,十有八九都是悬天观的同门! 陆叶的胸中登时升起一团怒火,须弥空间里崖山桃晶剑嗡嗡颤鸣激荡不已,感应到主人的冲霄战意,跃跃欲试! 他不是没见过流血,可即便是沈立德那般杀人不眨眼的纨绔子弟,在这个锦袍青年面前,也不过是小孩子扮家家的玩意儿。 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 锦袍青年觉察到陆叶的敌意,不以为然地嘿嘿一笑道:“十三妹,人头宴还差几颗。原本打算凑足二十八颗的,可这两天悬天观下山的弟子不是很多,又怕惊动了山上那群老不死的,只好随便宰了十七八个将就。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你喜欢的小白脸?” 傅柔嘉面色铁青,目光如剑迫视锦袍青年道:“你是罗家老几?” 锦袍青年漫不经心拨弄着一颗白发苍苍的老者人头,回答道:“罗嘉梁,排行老九。” 傅柔嘉盯了眼被锦袍青年五根手指抓住的老者人头,徐徐道:“这是徐天蟾徐师叔,我初入悬天观的时候,他曾经看护过我一阵子。虽然修为不是很高,但他老实本分,很有人缘。”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罗嘉梁满脸遗憾道:“敢情这老家伙还当过你的奶爸,早晓得就该在他身上多凿几个窟窿眼儿。” “咔吧”脆响,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将老者的天灵盖扎出五个孔洞,竟还有一缕缕红白相间之物顺着指头流淌出来。 陆叶睚眦欲裂,怒声喝道:“罗嘉梁,所谓人死为大。你连这道理都不明白,委实猪狗不如!” 罗嘉梁嘿然道:“他都死了,本公子拿来玩玩有何不可?十三妹,你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小黑炭,带回教中岂不很丢我的脸?” 傅柔嘉紧紧按住陆叶的胳膊,盯视罗嘉梁出奇的没有发怒,冷笑道:“要我回去可以,只要再摘一颗人头。” 罗嘉梁不以为意道:“简单,告诉我你喜欢谁的?我立刻将他的脑袋摘下来给你。” “你的!”傅柔嘉一记冷喝,蓦然出手! 看到十八位朝夕相处的同门血淋淋的首级,她早已心如刀绞,暗暗发誓就算拼了自己的一条命,也要罗嘉梁横尸祥福寺。 刹那间,傅柔嘉的剑气长河洞天开启。 她的身影骤然消失,虚空震荡豁然开朗,隆隆升起一座璀璨耀眼的青色剑山。 这剑山由虚幻而凝实,迅速撑起一片天幕遮蔽了半边大殿,在陆叶的面前构成一幅异常奇妙瑰丽的画面。 一边是阴森血腥的大雄宝殿,一边是光明灿烂的晴空剑山,两种场景交织在一处,竟是同样的真实无比,又令人一时间如坠云雾梦幻之中。 这是陆叶第一次真正领略到仙家高手的洞天在实战中的威能,狂放肆虐的剑气有若江河泛滥,卷裹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向前方,一束束流光溢彩照耀虚空风起云涌,磅礴辉煌的剑山巍峨耸立不断抬升。 他不禁暗暗庆幸,那日华真劫到底是小觑了自己。如果如同傅柔嘉一般一出手便开启洞天,几乎是毫无悬念的碾压。 心念闪转之际,大殿两侧的四名天魔侍女齐齐出手,竟然也是洞天阶! “轰——”一座狂风怒吼的黑色洞天自东北角撑开,如深不见底的漩涡深渊吞噬四周,迎面撞向傅柔嘉的剑气长河。 东南方向打开的是一座魔火洞天,绿莹莹的火焰充斥虚空,冷冽如霜阴柔诡谲。 西北与西南面,也生成了两座洞天,一座白骨森森骷髅为山;一座鬼影婆娑如林如海,齐头并进交相辉映,狠狠向剑山撞去! 兔起鹘落眼花缭乱,五座洞天瞬时激撞交汇,迸发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四周地动山摇光影浮沉,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长天。 “风林火山?”傅柔嘉目光扫视压来的四座洞天,心中顿觉凛然,当即手掐剑诀催动真元,低喝道:“刃树剑山!” “嗤嗤嗤嗤——”青色的剑山光华大盛,数十条长河自山中汹涌奔腾而出,剑冲斗牛沛然莫御。这青色的长河里,成千上万的剑芒变幻无方载沉载浮,或如脱缰狂奔的马群,或似滚滚聚合的云涛,又或是猛烈狂暴的火海,一时间千帆竞发万舸争流,波澜壮阔美轮美奂! 陆叶身处暴风骤雨的中心,恰似飓风风眼波平浪静,甚至感受不到迫面而来的四座洞天丝毫的压力。他清楚这是傅柔嘉有意将自己保护在了剑气长河洞天之中最安全的地方,但也由此可见她的修为是何等精湛深厚,竟能在同阶搏杀中以一敌四不落下风! 然而陆叶的眼中紧盯着一个人,对面的罗嘉梁。 锦袍青年倨傲地坐在桌案后,任由麾下四名侍女和傅柔嘉斗得天昏地暗难分难解,手里兀自随意拨弄着案上的一颗颗人头,漫不经心地吩咐道:“两个都要活的。” 陆叶拔出崖山桃晶剑,站在青色剑山之巅遥指锦袍青年。对方至今还没有显露过真功夫,可陆叶敏锐洞彻到,他的修为绝对在华真劫之上,至不济也是归元阶的顶尖级高手! 故此无论天德八宝炉、天玑剑经如何生出感应上蹿下跳求战心切,陆叶一概不予理会,径直拔出崖山桃晶剑,破釜沉舟在所不惜! 罗嘉梁看到陆叶亮出一柄木剑,不禁轻蔑嗤笑道:“小子,你这是要画符驱鬼么?我府里刚好少个劈柴烧火的仆人,你可……” 以他的眼力,当然早就看出来陆叶的修为尚浅,不过是在三四阶间。别说手里握的是一柄木剑,即便是天君仙兵也同样白搭,难伤自己分毫。 然而罗嘉梁的脸上很快就变了颜色,显然自己看走了眼。 崖山桃晶剑霞光朵朵金华万丈,恢弘盛大的禅意佛音如潮水一般涌动传播,没有半分的霸道烟火之气,却似水银泻地无可阻挡,从剑气长河洞天里倾泻出来,化作浩荡无垠的金色汪洋映耀天地。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假如仅仅是这木剑上焕发开来的圣洁佛光禅意,罗嘉梁自信陆叶想要对付自己,依旧如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但在这金色佛光之海的澎湃宣泄之中,仿佛有什么至玄至妙的意念在酝酿在生成,隐隐约约不可捉摸,完全不是人间的气运与法则。 随着这种感觉愈来愈明显,罗嘉梁的灵台警兆迭起,犹如万千针芒攒刺,依稀竟是产生了一丝面对死亡的恐惧! 这怎么可能? 罗嘉梁敢用自己的命担保,这个黑小子至多也就是封山阶的修为,手中的木剑虽然厉害,可也就是件普通仙兵。在正常情况下,他举手投足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拍死陆叶。 那到底是什么,隐藏在这看似普通的木剑下,使得自己胆战心惊灵台摇颤如临末日? 仅仅是一个念头转动之中,罗嘉梁惊异地看到桃木剑上遽然亮起一束青铜色的质朴光芒! 伴随着这道光芒升起的,是一道虚无缥缈至高至简的无敌剑意! ——陆叶到底还是动用了顾华醒送给自己的保命杀手锏。 他使出的,是三道剑意中的第一道“养生主”。 毕竟这道剑意自己也有所参悟,施展起来可以更加得心应手事半功倍。 从踏入大雄宝殿,看见那十七颗触目惊心的人头那一刻,陆叶已经下定决心要诛杀罗嘉梁,管他老子是不是天魔教教主罗华严,管他是归元阶甚或地仙一流!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世上最简单的道理,永远适用于任何人,包括天界仙佛! 不然死去的蒜苗会不服,沈立德会不服,那十八颗人头会不服! 剑意升腾,煌煌然如日光普照照亮心间,他的身心与剑三者合一水乳交融,黑衣跌宕剑海鹰扬,傲然屹立于青色剑山之巅,宛如大日升起明光天下。 “咔啦啦、咔啦啦——” 风林火山四座洞天首当其冲,在剑意压制之下惊恐颤栗不住倒退。洞天之内电闪雷鸣天崩地裂,像是有一条条若有若无的青铜色琉璃之光随心所欲地切割断灭。 四名天魔教侍女骇然失色,急忙收缩洞天转攻为守,兀自觉得灵台动摇不停地有一缕缕缝隙崩裂,无形的剑意如风如水无孔不入直指四人本心! 顿时,傅柔嘉的情势逆转周遭压力骤减大半,不由得惊喜交集。 陆叶的目光穿透剑澜光海直射罗嘉梁,轻声道:“有人要我对这世间心怀善意,却又带我领略人间地狱。我一直不解,刚刚才明白过来,原来……” 他凝视罗嘉梁微微一笑,没有杀气也没有愤怒,宛如万里晴空天高云淡,却令对方毫无来由的心头巨震。 “他想教会我一件事——能行霹雳手段,方显菩萨心肠!” 第84章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咄!” 罗嘉梁毛发戟张,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与惊骇,不顾一些地祭出元神。 几乎不分先后,他的洞天霍然打开,与元神融合为一体。 “呜——”灰色的风凭空肆虐,蒙蒙雾气弹指间淹没半边大雄宝殿,将其沦陷为一座充满灰败死亡气息的森罗炼狱。 他的洞天绝学来自罗华严,名为“无常海”,洞天笼罩之地一片混沌万物成灰,甚至有逆转崩溃洪荒大道之能。 可惜罗嘉梁纵使仙根超卓,也只不过掌握到了无常海的三两分皮毛,对此罗华严很是不屑,勒令他不得使用“无常海”三字命名洞天。 罗嘉梁不敢违抗罗华严的命令,但又不愿此事传开来惹人耻笑,于是灵机一动耍起了小聪明,在“无常海”之前加了两个“小”字,如此改头换面便成为了“小小无常海”。 有人将此事偷偷禀告罗华严,这位天魔教教主置之一笑,暗地夸赞老九鬼机灵。 从此后罗嘉梁愈发嚣张无忌,在众多兄弟姐妹里也逐渐开始崭露头角,隐隐有问鼎“天魔六子”的气势。 这回他自告奋勇对付傅柔嘉,本是打好了手到擒来的如意算盘,兴之所至还玩儿了一手“千里送人头”的把戏。这才彻底激怒了陆叶,产生令他意想不到的后果。 小小无常海灰色的波澜汹涌,甫一出现便稳稳压下风林火山天魔四侍和傅柔嘉的剑气长河,但看见崖山桃晶剑在漫天华光灰雾里若有若无,掠过一道淡淡的痕迹,如羚羊挂角鱼翔浅底,直斩他的元神。 罗嘉梁吃了惊,他的元神此刻已完全隐藏融合在了小小无常海中。不要说陆叶这样的辟海封山阶,即便是与自己同等级数的归元阶巅峰高手,也不可能在眨眼间锁定自己的元神。 他无暇细想,使出搬山运海之力,将大雄宝殿中的那尊数万斤重的纯铜佛像挪移进来,以泰山压顶之势当空砸落! 孰料陆叶掣动崖山桃晶剑不躲不闪,如风行水上从落下的纯铜佛像当中一掠而过。 “铿”的轻响,铜佛竟不能迟滞陆叶分毫,转瞬间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紧跟着佛像自眉心往下,迅速裂开一道青铜色的精光,沿着口鼻咽喉,胸膛腹背一分为二霍然向两旁倾倒。 ——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游刃必有余地。 陆叶心如明镜空照大千,登时升起一缕明悟,进一步体会到“养生主”剑意真谛。 前方的灰白色云海跌宕起伏,凝铸成一波又一波厚重如山的狂澜层层截杀,假如是陆叶自己恐怕连第一道都扛不住,但当下的崖山桃晶剑如有神助摧枯拉朽,看上去好像完全没费什么劲儿,便轻轻松松地穿透重重封堵。 任他涛生云灭,任他山呼海啸,在崖山桃晶剑下不过是过眼云烟。 罗嘉梁终于骇然变色,到这时候他要是还看不出陆叶的木剑上有一道天界神仙剑意加持,几十年算是白活了。 然而看出来又能如何,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无论罗嘉梁怎样变幻小小无常海的洞天法则,竭尽所能地向陆叶发动反扑,在那道青铜色的剑意之下,统统成了小把戏。 罗嘉梁甚至绝望到认为即便此刻换成自己的老子站在这里,能不能挡住崖山桃晶剑中蕴藏的那道可怕剑意也未可知。 此念一生斗志尽消,罗嘉梁的心中再生不出丝毫抵抗之意,只想赶紧抽身远遁,越快越好。 从两人遭遇,到他战意消融胆寒欲逃,仅仅只是一呼一吸间的事情。 快到罗嘉梁做不出别的反应,快到傅柔嘉和风林火山天魔四侍完全没有回过神来。 众人之中,风侍与林侍距离罗嘉梁最近。二女正在全力驾驭各自的洞天苦苦对抗漫天挥洒的养生主剑意和傅柔嘉愈战愈勇的剑气长河,冷不丁灰蒙蒙的小小无常海涌动过来,一下子将她们卷裹了进去。 “九公子!”两女惊异地呼叫,还来不及再说一句,就见到崖山桃晶剑佛光磅礴光芒迫在眉睫! 风侍和林侍立刻明白过来,罗嘉梁是拉了两人当替死鬼,帮他挡住崖山桃晶剑。纵使抵挡不住,也能够争取到一丝缓冲的空隙,给罗嘉梁挣得逃跑的机会。 不管她们是否愿意,业已置身在浪尖风口。 风林二侍的心底里不约而同涌起一丝悲凉愤恨,这就是弱者与下位者的无奈和悲哀。 当有一腔热血孤愤,却只能强忍;当有满腹委屈不甘,却只能打落牙齿活血吞,不能反抗不能呼喊,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的嫉恨与不满,这是怎样的痛苦与绝望! “唿——”金色佛光青铜色的剑意,如滚滚的长河从她们支离破碎的洞天中奔流而过,没有迸溅起一片浪花。 二女的洞天瞬时幻灭,她们的身影也随即在强烈的流光中快速消淡幻灭,宛若江河里的一点泡沫,转眼消逝得无影无踪,再也不会有谁记起。 火山二女目睹此景花容惨变,她们杀人时从未多想,可当某一天亲眼看见自己的姐妹被人从世间抹去,这才真正意识到死亡的可怕与痛苦。 她们不是不知道,只是杀人太多,慢慢地变得麻木,渐渐地忘记了对血腥的恐惧。 此时此刻,埋藏在心底里的惊恐如被春雷惊蛰,登时苏醒过来,再也顾不得其他,两女齐齐收缩洞天往大雄宝殿外掠走。 “废物!”罗嘉梁惊怒交集,终于无法保持住天魔教少主的风度,凝聚元神真身一闪,包裹起自己的肉躯全速远扬。 然而陆叶不会放过他,此贼必杀! 他根本不管火山二女,任由傅柔嘉处置,眼中之敌唯有罗嘉梁。 “铿!”崖山桃晶剑又解一层禁制,佛光禅意凝成一束真身显露,剑锋刺入罗嘉梁元神眉心。 罗嘉梁的元神一晃,脸上流露出不可抑制的惊异之情,仿佛至死都想不明白,陆叶手中的这柄木剑为何能轻而易举地刺中自己。 他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绝望呼吼,元神扭曲崩碎,如千百片灰色的花瓣闪烁黯灭。 四周的小小无常海随之崩塌,一块块如岩石般寸寸碎裂,逐渐露出了大雄宝殿的一角。 陆叶伫立在原地,手握崖山桃晶剑犹如一尊雕塑,衣袂飞扬器宇飘逸,双目须臾不离地注视着罗嘉梁一簇簇幻灭的元神碎片,不容有任何的遗漏差错。 傅柔嘉徐徐收起剑气长河,没有追赶火山二女。 她开始仔细端详陆叶的背影,兀自不敢相信他只用一剑便杀死了祭出元神洞天全开的罗嘉梁。 大雄宝殿外响起两声惨叫,傅柔嘉只是心神恍惚了下,隐隐猜到应该是陈斗鱼赶到截杀了火山二女。 她轻轻咬了下下唇,眼前的景象无疑令她震撼,甚至抑制了绝处逢生的欣喜。 太不可思议! 在她的印象里,陆叶不多话,喜欢安安静静地独处。如果他不是那么喜欢挑刺、不是那么喜欢与人作对,倒也能让人如沐春风心里踏实。 而现在,似乎有奇迹出现,如在梦中。 四周仿似一下子从隆隆轰鸣声里变得异常寂静,大雄宝殿徐徐恢复真容,那尊万斤铜佛被一劈两半歪在殿中。 虽然经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大战,由于参战众人差不多都开启了洞天,等于是挪移了空间,因此整座祥福寺甚至大雄宝殿,几乎没受到严重毁损。 这也是为什么世上不乏剑仙争雄,却并不会动不动毁天灭地的原因之一。 “傅师姐!” “小陆!” 陈斗鱼和游龙走进大殿,看到陆叶和傅柔嘉完好无损地站着,不由愣了愣。 陈斗鱼的目光四下搜寻,就看到铜佛旁血泊中卧着一具锦袍青年男子的尸首。 “罗家老九!”游龙也瞧见了,低声叫道。 陈斗鱼娇躯一晃来到尸首旁,探手一搭罗嘉梁的脉门,禁不住面露异色道:“死了。” 游龙看着陆叶又看看傅柔嘉,问道:“谁干的?” 傅柔嘉看陆叶还沉浸在刚才石破天惊的掣剑一击当中,好像并没有听到游龙和陈斗鱼说话,于是答道:“他。” “他,他是谁?”游龙颇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想追问傅柔嘉,猛地打了个激灵道:“小……陆?” 惊骇之下,他险些叫出了陆叶的小名。 傅柔嘉一脸复杂难言的神色,轻轻地点了点头。 游龙呆若木鸡,抬手往自己的脑门上“啪”的来了记响亮的巴掌,道:“完了完了,跟这家伙在一起,还让人怎么活?刚有人被摘了脑袋,现在又来个被砍成两半的,死相这么惨,也不管人家的老子是仙是魔,我的心……你们有没有听见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声音?” 换作往日,傅柔嘉必定怼上游龙,可此时此刻对他的反应却感同身受,发自肺腑地赞同。 陈斗鱼勉强保持冷静,一边察看罗嘉梁的尸首,一边问傅柔嘉:“真的是他,怎么做到的?” 傅柔嘉苦笑道:“其实我也很想弄明白。” 第85章 陆叶从养生主剑意中慢慢醒转过来,愕然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正眯着一双眼睛瞅着自己。假如不是意识恢复迅速,看到这张脸的主人顶着一头招摇的紫发,他的崖山桃晶剑多半就拍了上去。 傅柔嘉和陈斗鱼在一旁默然无语,大雄宝殿一战实在没什么可说的,假如非说不可,也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罗嘉梁被一剑砍了。 刘八七领着群小兄弟在大殿外围观火山二女的尸体,一边看一边拿眼偷偷打量殿内两男两女四个年轻人。 别的不提,一剑能把祥福寺上万斤纯铜佛像劈成两半的人……肯定不是人,难怪面对如此妖娆美丽的女子时毫无所觉辣手摧花 游龙取出小酒壶递给陆叶,“要不要喝口酒回回神?” 陆叶接过来往嘴里倒了一口,也尝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嗓子眼里辣的很,像有团火烧了起来。 “妹夫,知道那个死人是谁么?”游龙搂住陆叶的肩膀,拽着他坐下。 “罗嘉梁,天魔教教主罗华严的第九个儿子。” 游龙点点头,凝目注视着陆叶道:“过了今晚,你将名动天下。来,让哥好好看看你。” “看什么?” “当然是看清楚你这张脸,回头画下来啊。一张画像十两银子,保管风靡九州赚个盆溢钵满。” 陆叶没力气和游龙斗嘴,他的身心被全部掏空,丹田气海里空荡荡的异常难受,像是有口锅在干烧。 但是相较于收获,这点真元的损失实在是太值得了。 他真正体会到了神仙剑意,尽管以往也能反复揣摩,但站在岸上看和跳进河里游,完全是两种不可同日而语的体验。 他从须弥空间里拿出一小葫芦的杨枝玉露,和着酒一小口一小口送进嘴里。 游龙嬉皮笑脸道:“给我也来一口?” 陆叶晓得这家伙看似没正形,其实一直寸步不离在为自己护法。 他笑了笑,将小葫芦递过去。 游龙没客气,接过来喝了一大口,长吐口气心满意足道:“赚了!” “什么赚了?”陈斗鱼问游龙。 游龙嘿嘿一笑没应声,有些秘密,即使是陈斗鱼也不能透露。 陈斗鱼不以为意,单刀直入道:“陆寻,我已在大雄宝殿里设下结界,不必担心有人偷听,你实话实说,罗嘉梁果真是你杀的?” 陆叶筋疲力尽地靠在游龙的肩膀上,眼睛微张含着几分醉意道:“不是我。” 大雄宝殿中的三人一怔,傅柔嘉沉下脸道:“陆公子,你开什么玩笑?” “没开玩笑。真的不是我,曾有一位仙长赠送给我三道剑意。罗嘉梁其实是死在其中一道剑意之下。这剑意,我如今手里还剩下两道。” 陈斗鱼、游龙和傅柔嘉相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各自眸中的惊讶之色。 陈斗鱼肃容道:“陆寻,不管送你剑意的仙长是谁,但既然能够轻易击杀罗嘉梁,必定是天上神仙一流。这种秘密,其实应该说,是你保命的手段,自己心里清楚就好,不可再随意告诉旁人。” 陆叶微笑道:“我明白,我曾经被至亲之人出卖过,知道那种感觉。但你和游龙、傅真人,是和我一起同生共死的兄弟姐妹,如果连你们都不信,我还能相信谁?” 陈斗鱼玉容上的冰霜缓缓融化,片刻后道:“难得天下还有像你这样天真的人,能活到现在,简直令人惊奇。” “是么,大少也说过同样的话……” “有件事情我想告诉大家,今日之事,唯有我们四人知情,若有人问,罗嘉梁是我陈斗鱼杀的,和陆寻无关,和傅师姐无关。” 陈斗鱼一双明眸逼视游龙,沉声道:“游龙,你听清楚了?” 游龙皱眉道:“你这不是胡说八道么?” “罗嘉梁是谁?天魔教教主罗华严的儿子,归元阶的修为,除非是那些老头子,年青一辈里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嘿嘿,不是我自命不凡,除了本大少,谁还有能耐干掉他?我说诸位,这种露脸的事儿,都不必跟我抢了吧!” 傅柔嘉固执道:“东海那条老龙扛不住罗华严,说不定还会亲手把你送给天魔教。事情由我而起,我不想连累任何人。” 陆叶云淡风轻道:“你们干什么呢,不过是宰了个罗嘉梁而已。” “而已?”傅柔嘉情不自禁尖声叫道,话出口顿感自己失态,压低声音道:“他可是天魔教十二少主之一,沈立德那种酒囊饭袋根本不配和他比。一旦死讯传回天魔教,罗华严必会亲自出马为子复仇,除非有大罗金仙下凡搭救,普天下恐怕没谁还能护得你一世周全。” 陈斗鱼摇摇头,傅柔嘉的话不假,但说了等于白说。 陆叶最可怕的仇家并不是罗华严,因为他的娘,卯上了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之中至强至高的仇敌。 而在这少年的身后,若隐若现着一股隐藏在天界与人间的强大力量,或明或暗地在帮助他保护他,譬如曾为天君的俞西柏,譬如那位传他三道无敌剑意的人。 所以,罗嘉梁的死,确实只是“而已”而已。 瞧着陆叶满不在乎的样子,傅柔嘉欲言又止,反被游龙好奇问道:“傅真人,罗嘉梁为何要送人头给你?” 傅柔嘉的神色微微黯淡,沉默须臾道:“他想逼我回去,我……其实是罗华严的女儿,排行第十三。” 陆叶在来时路上已听傅柔嘉透露了原由,故而并不惊讶。 但陈斗鱼和游龙难免大吃一惊。游龙看了眼罗嘉梁的尸首道:“你和他是兄妹?” 傅柔嘉点点头道:“我三四岁的时候,有人将我从娘亲身边偷走,悄悄抱上了悬天观。那时候我还不怎么记事,只模模糊糊地有点儿印象,也不晓得抱走我的人是谁。后来师傅收我为徒,大家都当我是孤儿,十几二十年的光阴一晃而过,我也把悬天观当成了自己的家。” 游龙朝陈斗鱼看去,故意道:“你不会也是哪位宗主掌门家的千金吧?” 陈斗鱼面色清冷道:“不好笑。” 游龙咧了咧嘴,问道:“那天魔教如何知道,悬天观的傅柔嘉就是当年罗家丢失的女儿?” “我不知道。也许是罗家这许多年费尽心思终于找了我,也或许是有人泄露了此事……” 陈斗鱼打断傅柔嘉道:“山上有谁晓得你的身世?” “我师傅和你师傅。至于还有没有其他人知晓,我就不清楚了。” 她的师傅是十里桃花之一的李墨寂,而陈斗鱼的师傅则是悬天观观主严墨禅。 假如说悬天观中谁最不可能勾结天魔教,那么这两人必定是毫无争议的人选。 陈斗鱼当机立断道:“不必再争,就这么定了,罗嘉梁是我杀的。我和游龙留下来处理善后,将各位同门带回悬天观。陆寻,我有件极要紧的事拜托。请你陪同傅师姐立刻御剑赶回悬天观,将这里的事情禀报观主和萧师叔,请他们立即来接应我们。” 游龙刚想表达反对意见,陈斗鱼一记冰凉眼刀狠狠劈过来,只得悻悻然闭了嘴。 事已至此,罗嘉梁的死讯无论如何遮掩,都逃不过天魔教的眼线。而以罗华严的道行,恐怕业已感应到了亲儿子出事。 傅柔嘉略作思忖,颔首应道:“陆公子,我与你前往悬天观报信。” 陆叶隐约觉着这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儿,可又说不上来。 游龙已经回过味儿来,陆叶和傅柔嘉一走,岂不剩下他与陈斗鱼正好双宿双飞?至于那五个不懂事的小鬼头,早早打发上床睡觉便是。 于是他一拍陆叶肩膀,语重心长道:“妹夫,我可把傅真人交给你了啊。” 陆叶哭笑不得,要不是拿陈斗鱼开玩笑太危险,他必定要原话奉还的。 当下四个人计议已定,陈斗鱼打开结界,游龙将刘八七唤入,细细交代事项。 陆叶和傅柔嘉避到后堂稍事歇息,待两人略作恢复便即启程。 陈斗鱼先将同门的首级收殓了,又迅速返回流水人家,将五个孩子接到了祥福寺。 祥福寺中的僧人早已尽数被罗嘉梁和风林火山四侍杀害,尸体扔在地窖里也被韩喇嘛带人找了出来。 有衢州官府的衙役奉命前来查探,陈斗鱼亮出悬天观嫡传弟子的玉牌省去多少口舌。 在世俗世界,像她这样大门大派的仙家子弟实是太多人想巴结。 然而没等这边一切安稳,又出事了。 第86章 莫道君行早 祥福寺大雄宝殿后堂之中,陆叶和傅柔嘉各坐一边,盘腿运功修养真气。 陆叶在刚才一战中真元几乎耗损一空,好在有天德八宝炉运作,又服食了小半葫芦杨枝玉露,恢复速度反而超过了傅柔嘉。 两人虽然在打坐,又都不敢入定,随时保持着清醒状态。毕竟谁也不能保证,罗嘉梁有没有同党,万一乐极生悲就不好玩儿了。 傅柔嘉看陆叶一直带着关切的目光瞧着自己,不由微微一笑。她当然不会往偏处想,可心头涌出些些温柔点点温暖。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句话傅柔嘉曾经在书上读过,当时也就是一翻而过,甚至嗤之以鼻,想那天下男子万句甜言千般蜜语,都不过是垂涎女子的美色而已。 但今天对着陆叶,她忽然想起了这句话。 短短几天的相处,她对这个黑面孔的少年从反感到痛恨再到信服,其中感受可谓一波三折。可究竟这天翻地覆是如何发生的,傅柔嘉低头思量竟寻不到痕迹。 初次见面,便认定这是个多管闲事的家伙。其后他居然为了一个小小的冤魂厉魄,要和悬天观的嫡传弟子翻脸。再后来他亮出宗祖敕令牌,狠狠打了自己一顿屁股! 念及于此,傅柔嘉将银牙暗咬,耳根一时烧红了。 再到白月江上蓝莲花海里,陆叶当先而行欲引着众人走出花海,那时身着黑衣的他,竟似黑夜中唯一的一处光明所在。 然后,便是今晚。 “小祖师放心,我没事儿的。”她微微笑道:“我身上虽流着罗家的血,可自小是悬天观的师尊养育我更悉心教导我成材,我分得清是非恩怨。其实,该来的早晚会来,没什么可怕的。” “嗯,我当然相信。” 因为我们都是背负着秘密的人,隐藏身世,甚至不能用自己真实的名字,没有亲人,无法倾吐,心中一块巨石越压越沉,不知何时才能放下。 傅柔嘉道:“虽然我一直不喜欢陈师妹,可今晚的事真得谢谢她。当然,如果这事发生在她身上,我也会像她一样讲义气。小祖师,您现在应该能够明白,为何昨晚陈法虎丢下我们和蓝莲妖姬走的时候,我会如此愤怒。” “其实,我那时心里不单单是愤怒,更多的是害怕。害怕有朝一日,罗华严也会像蓝莲妖姬一样找上我。而我,是不是也会像陈法虎一样将悬天观抛在脑后跟他走,我、不晓得诶……” 她像是在自言自语,眼中一片迷蒙道:“这下好啦,他来了,我也就不用胡思乱想。奇怪,怎么反而感觉不到害怕了呢?” 陆叶咳嗽声道:“傅真人,拜托你件事,不要一口一个小祖师的叫我……挺别扭,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我呢。” “那我叫你小陆?” “好!” “那你叫我柔嘉?” 陆叶抓了把头发,迟疑道:“还是叫你柔姐吧。” 傅柔嘉的眸中闪过一丝笑,“就这么说定了。” 她站起身来,“我去禅房找些笔墨来,陈师妹或许要给观主写一封信。你等等我,回头她写好了,我便来找你。” 傅柔嘉走在后堂门口,突然顿住身形回头道:“小陆,被罗嘉梁害死的都是悬天观门人,要抓的也是我,你非要拼死杀他做什么?” 陆叶怔了怔,回答道:“他滥杀无辜,天地难容。这种恶人少一个,才有更多人能活。” 傅柔嘉短促地“嗯”了声,再道:“我额头上的那个不是胎记,将来若有机会再告诉你。” 然后她举步走出了后堂。 陆叶微合双眼运功调息,约莫等了一炷香的工夫仍不见傅柔嘉回转,他蓦地心中一动,腾地拔身而起走出后堂,穿过一道月亮门洞往禅房寻去。 刘八七打着灯笼乐呵呵奔上前来照亮道:“陆公子想去哪儿?这儿我熟,我帮你领路。” “你可知道傅真人在何处?” “傅真人?她刚刚出门了。” “出门?”陆叶立知不妙,二话不说推开禅房虚掩的门。 禅房里的桌案上,一根蜡烛还在燃烧,烛台下压着一页薄薄的信纸。 “糟了!”陆叶心急如焚,一把抓起信纸转身往外冲去。 刘八七提着灯笼忙不迭跟在后头,直愣着眼问道:“咦,这信是写给谁的?陆公子,你等等我,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陆叶腾身跃上房顶举目四顾,茫茫黑夜无垠星空,哪里还有傅柔嘉的身影。 他立刻展开手中书信,就看见上面写道:“龙、陈、陆:见字如面。罗华严心狠手辣,乃是睚眦必报的性子,此番丧子必不肯善罢甘休,你我皆在其列,且祸殃师门。愚姐左思右想,唯有我前往天魔教面见罗华严。此事因我而起,必能因我而终。惟愿众位与师门安好。诸位切勿以我为念,愚姐身上有罗魔志在必得之物,此行无碍尽可放心……” 在底下,还有一行小字似乎是傅柔嘉最后加上去的:“不要追,不要来,放心,我没事。” 陆叶胸口一闷,像是被块垒堵住。这最后一行小字,分明是留给自己的。 但傅柔嘉到底握了罗华严什么宝贝,能借此保得自己平安而去,平安而归? 小时候,陆叶总以为与父母与朋友会有许许多多次离别,然后就会有许许多多次的重逢。后来一次次的离别,却等不来想要的重逢,他便渐渐明白,所谓重逢不过是虚无缥缈的机缘,也许很多,也许很少,也许不再有。 就像自己的爹爹,当他离去时,如何能想到是一去不返? 所以每一次离别,都可能是诀别。无论愿不愿意,自己都得照单全收。 但总希望,彼此有重逢之日。也正因为这希望,自己才守候在人间。 “小陆,你怎么一个人站在房顶上看星星?有没有觉得高处不胜寒?”游龙站在底下耍贫嘴,身后站着眉眼清淡的陈斗鱼。 陆叶飘身下房,道:“傅真人走了。” 陈斗鱼玉容变色,劈手夺过陆叶手中的书信,一眼扫过看完不语。 游龙把头凑到陈斗鱼边上,便看边嘀咕道:“罗魔志在必得之物,是什么?斗鱼,傅柔嘉身上带着什么宝贝吗?” 陈斗鱼摇摇头,盯着陆叶道:“你不是和她在一起么?” “她说,要到禅房里找些笔墨,好让你写信给严观主……” 陈斗鱼冷道:“这样你就让她一个人走了?” 游龙不满道:“斗鱼,你别怪小陆。谁知道傅真人心眼那么多,小陆可没那么多弯弯绕。哎,你可不准跑去天魔教犯傻。傅真人说得挺明白,他们父女重逢,咱们就别去凑热闹了。咦,最后这句话有点儿意思……” 他眨眨眼探手搂过陆叶的脖子低声道:“你俩刚才在后面里都聊了点儿啥?” 陆叶一把推开他,与陈斗鱼对视片刻徐徐道:“谢谢你忍住没骂我白痴。” 说罢他转身走回禅房,随手关门将自己锁在了里面。 禅房里的蜡烛还燃着,陆叶砰的一拳将烛台砸了个稀巴烂。 他很不爽陈斗鱼的冷嘲热讽,但自己也的确大意了。只要稍微动动脑子想想傅柔嘉前前后后说的那些话就该知道,当时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瞒着自己瞒着所有人悄然离去,舍了自己一人,换得陆叶和师门平安。 以傅柔嘉的修为御剑飞行,陈斗鱼也没把握能追上她,何况根本无法判断她行走的线路,想拦是拦不住了。 然而按信中所说,她要扛下罗嘉梁之死的全部责任,这点无论如何陆叶都不能接受。什么时候,他陆叶要一个女子为自己挡灾消难了,他成什么人了? 陆叶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瞬间变得心平气和。 他将桌案上的笔墨收起打开门,刘八七和手下几个兄弟正守在院子里。 “刘大哥!”陆叶朝刘八七招了招手,低声唤道。 “哎,陆公子千万别客气,喊我老六就成,都是自己人。”刘八七一路小跑奔过来,笑容满面道:“您是想找陈真人和龙少?他们刚去了后院安置那几个娃。我带你去?” “不必,你可知道罗嘉梁的尸首如今在什么地方?” “知道,都在偏殿里,赵瘸子正带人守着。” 陆叶跟刘八七问清楚了偏殿怎么走,吩咐刘八七依然在这里守着,独自去到停放罗嘉梁尸首的偏殿里。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领着六七个人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殿门口宵夜,鸡腿狗肉烧酒花生,弄得一滩狼藉。 瞧见陆叶走来,一群人赶忙站起身冲他抱拳问好。瘸腿汉子笑着道:“陆公子,饿不饿,您坐下来一起吃点儿?” 陆叶道:“你们吃,我进殿里看看。” “里面有啥好看的,就几个死人。”瘸腿汉子可不晓得偏殿里躺的三具尸首是谁,只按照韩喇嘛的吩咐带人在这儿守着,所以也没太当回事儿。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招呼手下的兄弟让开条道,陪着陆叶走进偏殿。 偏殿里只点了几盏油灯,幽暗的光火中罗嘉梁和火山二侍的尸体被并排摆在一张草席上。 陆叶转头对瘸腿汉子道:“赵大哥,我要借这三个人一用,得罪了。” 瘸腿汉子尚未反应过来,脖颈处突然一痛瞬时晕了过去。殿门口的手下瞧见刚想喊,猛地脑袋一沉也全都昏睡过去。 黑夜中,陆叶走出偏殿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消逝不见。 第87章 昭告天下 天蒙蒙亮的时候,衢州城就像一下子从睡梦里苏醒过来。四边的城门洞开,进城的人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 鸡叫三遍,知府衙门紧闭的大门吱吱呀呀地被人打开,老孙头哈欠连天拖着一把竹扫帚从门里走出。猛然,他瞪大双眼看着门外双脚拌蒜噗通声被门槛绊倒,一声惨嚎惊天动地。 “出人命啦——” 不多时衙门口便聚满了人,知府大人带着衙役仵作匆匆赶到。 只见衢州府大堂外的一片空地上,并排躺着三具冰凉的死尸,上面用一张草席盖着,写了五个耀眼夺目的大字—— “杀人者陆寻!” 知府大人气急败坏,两百多斤的身子忍不住地打颤,口中厉声叫道:“这是谁干的,真正是狗胆包天目无王法!” 虽说像衢州府这样的水陆大城每年出的命案不少,可像今天这样凶手明目张胆地到知府衙门前炫耀尸体的,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竹竿师爷站在旁边,悄悄用手拽了拽东主的袖子,小声道:“草席上写着呐,杀人者陆寻。” “陆寻是谁,立刻去给本官抓回来!”知府大人面皮紫涨,“竟敢如此藐视本官,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王法?” 师爷苦笑了声,要不是晓得这位知府大人出身高门,岳父又是当朝户部尚书,着实要怀疑这个草包是如何一路官运亨通身居高位的。 他低声提醒道:“会不会和昨晚祥福寺的事情有关?” 知府大人登时合上嘴,左顾右盼问师爷道:“你确定?” “不如叫人再跑趟祥福寺,请两位仙姑过府喝茶。若是仙姑们不方便,听说韩喇嘛昨晚进过祥福寺,将他唤来问话,或许知晓内情。” 知府大人定了定神,手指草席犹豫道:“那这三个死人?” “这三个是祥福寺杀人放火的凶徒,自应当悬尸示众!” 他凑到知府大人耳边小声嘀咕道:“不管是不是那两位仙姑杀的,咱们都得咬死了这三人是祥福寺凶手。这样就能把坏事变好事,大人也不妨立刻修书一份发往省城,再给您的岳丈大人去一封家书,然后,请大人静候朝廷嘉奖。” 知府大人不由眉开眼笑,伸手想拍打师爷的肩膀好好夸夸他。话到嘴边又改了主意,心想在大庭广众面前,自己才是那个秉公为民果敢决断的父母官。若让满城老百姓晓得这全都是师爷的主意,岂非显得自己很无能。 于是原本落到师爷肩膀的那只手猛地高高举起,咳嗽声道:“肃静!” 知府大人有话讲,看热闹的人群登时安静了许多。 知府大人满意地环顾四方,语气低沉和缓、面相威严庄重道:“本官已经查明,这三个妖人正是昨晚祸乱祥福寺,杀害寺中众僧的元凶。本官一夜未眠,终于寻访到一位盖世剑仙陆寻,与他联手缉凶才令元凶伏诛陈尸于府衙前。现在本官决定,将这三具尸体枭首示众,悬挂在东市牌楼之上以儆效尤。好让那些江洋大盗不法之徒知晓,本官治下的衢州府乃太平之地法度森严,百姓们尽可安居乐业!” “大人说得好!”有人扯嗓子带头喊道:“知府大人一心为民,真是我等小民的青天大老爷!” 众衙役闻声看去,原来是老孙头拔得头筹,不由心中暗恼。只好绞尽脑汁拍马道:“赵大人深入虎穴智勇双全为民除害,是我衢州府百姓之福,我大越国的栋梁之才!” 衙门前看热闹的人晕乎了。方才见知府大人火冒三丈要找那杀人凶手陆寻,怎地一转眼就变成知府大人深入虎穴联手陆寻收复妖人为国为民了呢? 反正这年头看不懂的事儿太多,管他呢。 于是不多时罗嘉梁和火山二女的三颗人头便高高悬挂在了衢州城东市口的牌楼上。 人头下有竹竿师爷捉刀写的一份安民告示,再原样照抄一百份张贴散发到城中各处。 陈斗鱼和游龙一早从韩喇嘛那儿得了消息,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知府大人微服私访与剑仙陆寻联手诛杀一男二女三大妖人的故事,宛若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大街小巷,又随一艘艘江上往来的船只传递向四面八方。 用不了多久,罗华严一定会亲临衢州城欣赏亲生儿子那颗高悬的人头。 陈斗鱼万万想不到,陆叶的手段如此直截了当,将自己斩杀罗嘉梁的事情昭告天下,成功地将天魔教的怒火和注意力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同时,保护了傅柔嘉。 陈斗鱼平生第一次感到懊悔。当她质问陆叶的时候,陆叶一句辩解都没有。 当她还在为傅柔嘉的悄然离去生气埋怨束手无策的时候,陆叶已默不作声地做出了回应。 可是现下他人在哪里? 从后半夜发现陆叶失踪开始,韩喇嘛的手下即已全城搜寻,然而至今没有任何有用的消息传回。 陈斗鱼知道陆叶肯定不会离开衢州城,说不定此刻就隐身祥福寺附近的某个地方关注着这里。她几次尝试施展天眼通搜查陆叶的气机,但很显然这家伙早有防备,将自己的踪迹隐藏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 想到他身上有东海老龙送的龙王珠,能够施展“藏龙卧虎”的小神通,陈斗鱼对此只好望洋兴叹。 游龙在寺里坐不住,早四面八方找人去了。祥福寺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五个试炼弟子也不能撒手不管,陈斗鱼心中油煎火烹一般,面上却依旧眉眼清冷好似没事人一般坐镇寺中静候消息。 哪位知府大人居然不知死活又亲自带人前来勘察祥福寺,闹得里面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陈斗鱼带着小罐子几个人守在为十八位同门临时设置的灵堂里,把门一关避而不见。 陈斗鱼昨夜就再次发出一封飞剑传书,预计中午前后悬天观就应该有回音。所以她现在即使不为等陆叶回来,也暂时走不得。 只是陆叶这小子到底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陈斗鱼从未因为一个人这般头疼过。 他以为他是谁,能够只手遮天对抗天魔教的孤胆英雄,居然竟然还给罗华严火上加油,引得衢州知府把罗嘉梁的脑袋给砍下来了。别说他一个小屁孩,就是悬天观当初也得联合其他三观五庙,最后还借助了无量门和太一门的力量才好不容易击溃天魔教,换来百余年的小太平。 陈斗鱼在灵堂里枯坐,忽而内疚忽而懊悔,忽而愤怒忽而无奈,看着外面的阳光渐渐照亮殿门上的窗户纸,一时心乱如麻。 小罐子、满太保、苗雨声和林抱春兄妹五人规规矩矩坐在灵堂里,尽管他们还不是太清楚昨晚发生的事情,但看陈斗鱼那张冷成冰块的脸和十八块悬天观门人的灵牌,就晓得大事不好。一向调皮捣蛋没半刻消停的满太保此时也端正了态度,老老实实地帮忙折纸烧钱。 小罐子很想问陈斗鱼陆哥哥去哪里了,可只瞧她一眼身上便冷得直掉冰渣子,满肚子的话都冻住了。 “咕噜噜——” 寂静的灵堂里忽然响起一串怪声,众人的目光立刻朝林抱春望去。 林抱春埋着头不敢看大家,羞愧道:“不是我,是肚子在叫。” 刚好这时韩喇嘛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陈真人,知府大人公务繁忙已经打道回府。我让人准备了一桌早饭,您和几个孩子是不是用点儿?” 几个孩子闻言偷偷交换着兴奋的目光,吃不吃尚在其次,在陈斗鱼跟前这么一动不动地保持姿势着实难受。 陈斗鱼将满太保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心里愈发烦躁。陈法虎和陆叶在的时候都是怎么安排这些事情的,自己仿佛从来没有操心过。如今连脾气冷硬的傅柔嘉都走了,只剩下她独自一人领着五个孩子,千头万绪烦不胜烦。 她想起这次下山前,师傅叮嘱自己的那八个字:“世情练达,真文章也。” 无可奈何,陈斗鱼打开殿门,对韩喇嘛吩咐道:“我不用,让孩子们跟你去吧。” 五个孩子如获大赦,低头蹑足飞快走出灵堂,跟着韩喇嘛手下的兄弟到隔壁院里用饭。 韩喇嘛道:“陈真人,神仙的事儿我不懂,也不敢多问。但那位陆公子肯定不是软蛋,而是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打量陈斗鱼的面色小心翼翼道:“昨晚的事儿真不能怪他,守禅房的是刘八七和他手下的那群兄弟。我这个外人斗胆说句放肆的话,您问陆公子的那句话我也听见了,是个男人都忍不下那口气。” 陈斗鱼嘴角僵直朝韩喇嘛笑了下,“今后不会了。” 韩喇嘛尴尬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想啊陆公子一定没走远,等找到人,你们索性把话说开,漫天云彩也就散啦。” 陈斗鱼疑惑道:“你怎么知道他没走远?” “这不挺简单的一件事吗?仙姑您在这儿,五个孩子也都在,他哪里放心得下撒手丢下您一个人上路?” 第88章 朋友 晌午时分,游龙突然从墙外跳进了祥福寺,说是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地发动衢州府方圆千里的兄弟朋友,外带各个洞府的城隍河神土地公公,布下天罗地网一起搜寻陆叶的踪迹,一直折腾到现在,还忍不住见到高墙就直接往里蹦。 陈斗鱼静静听完,就问了三个字:“找到没?” 游龙哀怨地白了陈斗鱼一眼,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酒道:“你就不问问我渴不渴累不累困不困苦不苦?” 陈斗鱼颔首道:“辛苦了,吃饱喝足赶紧睡觉。” 游龙刚抬起的小酒壶悬停在嘴边,满是狐疑地看着陈斗鱼道:“你怎么啦?有话好好说行不行,别闷在心里。” 陈斗鱼淡淡道:“你忙到现在,好好歇歇,换我去找陆叶。” “你知道这小子在哪儿?” 陈斗鱼摇头。 “那你打算去哪儿找他?” “我不去找他,让他来找我。”说完话,她不等游龙啰嗦,举步走出了灵堂。 游龙站在灵堂门口,就看到陈斗鱼施展出了道家的隐身术,背影渐渐淡化,宛若一缕清风般融化在了空气里。 他着实想不出陈斗鱼能用什么招找到陆叶,总不见得一大美女跑到街上一哭二闹三上吊吧?念及于此游龙打了个冷战,赶忙用力摇头,怎么看陈斗鱼都做不出这种事儿。 陈斗鱼隐匿了身形走出祥福寺,便瞧见寺庙门口贴着一张崭新的安民告示。她走上前去,取出一支毛笔,也不用蘸墨径自提笔在告示上书有“陆寻”名字的一旁留白处,写上了“陈斗鱼”三个小字,然后将前者抹个全黑。 写完后,陈斗鱼站在安民告示前仰头欣赏了片刻自己的书法。闭关三年,字有不小的长进,至少比那家伙在草席上涂的五个字强, 更重要的是陆叶肯定想不到自己会来这么漂亮的一手,眼看一潭水搅得更混了。 一想到那家伙瞧见被自己涂改后的安民告示时的模样,陈斗鱼心中情不自禁感到痛快极了。 昂首穿过祥福寺前的那条僻静小巷,陈斗鱼很快走上了汉正老街。 老街上人潮汹涌,三五成**头接耳说的都是昨晚祥福寺发生的事儿。陈斗鱼留心听了下,时不时的就有“陆寻”的名字从众人的嘴里蹦出。这还没有半天的工夫,他已成功地做到了家喻户晓满城皆知。 听着这些人煞有其事绘声绘色地叙说陆寻是如何以一敌三大显神威,襄助知府大人赵青天伏妖降魔的故事,陈斗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信马由缰来到一家茶馆门口。 门外乌泱泱聚集着几十个人,正在围观墙上张贴的安民告示。有个看上去像是读过书的人正一字一句地讲解给众人听。人群里不断爆发出一阵阵惊叹声,还有人双手合十连声称颂“阿弥陀佛”的。 那手指安民告示的人讲得唾沫横飞,又道:“这接下来的一句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壮哉陆寻,剑仙……咦?” 秀才突然说不下去了,发现自己手指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陆寻”二字已变成一团黑墨,倒是旁边多出了“陈斗鱼”三个小字。 他左看看右看看,确认不是旁边的人做的手脚,一头雾水地挠挠脑袋道:“见鬼了,活见鬼了……” 陈斗鱼从人群中抽身离开,走进了茶馆里。 茶馆中上百位客人坐得满满当当,还有不少是站着喝茶的。陈斗鱼望过黑压压的后脑勺,见长着山羊胡子的说书先生坐在桌案后,手拿醒木“啪”地一敲,口中道:“那妖人接连三颗脑袋被陆剑仙一剑削落,不由吓得三魂出世七魄升天,惊问道:‘来者何人?’陆剑仙手握仙剑来了个夜战八方式,微微一笑道:‘吾乃剑仙陆寻,妖孽还不授首更待何时’?” “好——”茶馆里的听众满堂喝彩,有拍桌子的有敲凳子,还有人干脆拿着杯盏“当当”敲打,看得掌柜的提心吊胆心疼不已。 陈斗鱼挨墙根站着,一直听到说书先生将这段“赵青天夜访祥福寺,陆剑仙义诛三妖魔”的故事扯完。 茶馆里越发混乱起来,有听完书的客人要离场,有外面好不容易等到位子的客人争先恐后挤进来,人仰马翻沸反盈天。 说书先生趁机溜到后院放松,脚还没来得及踏进茅房,冷不丁被人从后面拍了下肩膀。 说书先生愕然回头,陈斗鱼露出真身道:“刚才那段书说的挺热闹,就是有点不对。” 说书先生见有美女主动和自己搭讪,浑身先酥了一半,作揖道:“请问仙子哪里不对……” 陈斗鱼笑笑道:“斩落妖人脑袋的剑仙不叫陆寻,她叫陈斗鱼。” 她用脚尖在泥地上将“陈斗鱼”三个字写了一遍,又抹去。 “陈斗鱼?”说书先生一呆,随即兴奋道:“这里面莫非还有别的故事?” 陈斗鱼从袖口里取出一锭金元宝放入说书先生手里,道:“当然有,都在里面了!” 说书先生瞅着手里金光灿灿的元宝,唇干舌燥道:“可官府的告示上写的是……” 陈斗鱼打断道:“写错了,得改。” 说书先生摸索着手中的金元宝,嗫嚅道:“那官府白纸黑字的盖了知府大人的官印还能错,小的难——道还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的左手中又多了一只金元宝。 说书先生元宝在手天下我有,挺胸抬头道:“陈斗鱼是吧?但不知那位陈斗鱼是何方高人?” “我就是。” “您就是……?”说书先生恍然大悟,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怜悯之色。眼前这个脸蛋身段美到极致的仙姑想必是想出名想疯了,居然冒名顶替非要将自己编进话本子里。浮躁,实在太浮躁,年纪轻轻不踏踏实实地读书做事,总想着一些歪门邪道一夜成名。 他本打算语重心长说两句,若能令其迷途知返当可功德无量,可手心里捏着沉甸甸的两个金元宝,很快便恍然大悟觉得这是位有梦想的仙姑,自己又何妨助人为乐利人利己各取所需,那不也是小小的一桩功德? 猛听有人大着嗓门在吼道:“孟秀才……你掉坑里了吗?客人都等着哩!” 原来茶馆掌柜左等右等不见说书先生回来,便叫了个伙计来催。 说书先生高声应了,转身往茶馆里奔,两颗金元宝揣进怀里,他心窝滚烫热血沸腾,盘算着老婆的花布娃儿的新衣服,家里漏雨的屋顶请人的工钱,老大娶媳妇的彩礼钱这下全都有了,难怪今早出门头顶有喜鹊叫,说不定晚上掏出元宝来老婆还能犒劳犒劳自己…… 陈斗鱼看着说书先生情绪激昂地将手中醒木“啪”地敲得惊天响,站在小院中悄然一笑,不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忽地她回眸而望,明亮的眼眸中一点得意的亮光闪动。 陆叶无奈地瞧着她,声音沉闷道:“很开心?” 陈斗鱼的笑容仿佛消失在空气里,俏脸紧绷冷若寒霜,转瞬间便是一场倒春寒,道:“这不是剑仙陆大侠么,敢问有何贵干?” 陆叶亲眼目睹陈斗鱼的脸变得比六月的天还快,原来翻脸比翻书快不只是传说。 事实上他从陈斗鱼走出祥福寺后就一路跟随,陈斗鱼看似儿戏的做法无一不是在逼他主动现身,也表明一旦天魔教发动疯狂报复,她一定会与自己并肩战斗到底的决心。陆叶又好气又好笑,更多的是深深的感动。若不是这次罗嘉梁之死,他恐怕想不到这位面上永远冷若冰霜剑心通明的悬天观千年第一嫡传人,做事居然能这般孩子气。 嗯,当然还挺可爱。 陆叶垂头道:“我没有跟你赌气。只是我觉得,天魔教的报复很快会来,如果继续留在祥福寺和你们在一起,会牵连到大伙儿。而我离开后可以由明转暗,对大家都好。” 陈斗鱼在看到陆叶的一刻,胸中一口闷气已散了大半。只是瞧着这黑小子表情轻松像个没事人样,八成早就躲在一旁看自己和游龙的热闹,心里的火又忍不住腾地窜上来,无论如何都不能轻易饶了他! “原来我是好心当作驴肝肺,非但误会了陆大侠,还咸吃萝卜淡操心?既然陆大侠已扬名千里,你我便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又来管我做什么?” 陆叶挨了训斥忍不住掉头想走,僵了半晌叹气道:“陈真人,你闹够了没有?” 这小子居然还认为自己闹! 陈斗鱼火往上撞一声冷笑道:“你不就是想让我服软道歉么,最好还哭着求你回来。真不错,陆大侠敢作敢当光明磊落,谁不夸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陈斗鱼不问青红皂白无理取闹,乃是世人眼中的小女子。你大可轰轰烈烈,我便该感恩戴德,对吧?陆大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朋友。”陆叶抬起眼帘注视陈斗鱼,眸光平静淡然:“我知道,你是我陆叶可以性命相托的好朋友。” 第89章 大河之舞 陈斗鱼的心停跳了半拍,近午的阳光有些刺眼,她缓缓垂低了眼帘。 “真正知道我的朋友不多,小姐姐、游龙、还有你……你瞧,连一个巴掌就凑不满。” 陆叶轻声道:“我不敢让你们离我太近。说不定什么时候,那上面的人就会找到我。我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不敢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就像一个游魂,到处东游西荡,东躲西藏……” 他低低一笑,完全不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应有的阳光开朗模样,却看得陈斗鱼胸口阵阵发酸。 “你瞧,有句俗话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横竖我的麻烦大了去,也不用在乎再添几桩小麻烦。所以你不必担心我的安危,假如连天魔教都对付不了,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找娘亲,去帮她和爹爹讨公道!” 陈斗鱼突然意识到刚才对陆叶的这通怒火来得好没道理,这少年沉静的笑容后掩藏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要有多强大的心,才能承担起这份重压。 她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陆叶的情形,短短三年光阴那个曾经飞扬跳脱聪明调皮而又无忧无虑的陆叶去了哪里? 都说大日普照,可满天的阳光竟没有一丝能照到他的身上? 她的目光渐渐失去了尖锐,带着几分薄薄的埋怨道:“但像你昨晚这样做,明明是没把我和游龙当朋友。” “我不应该不和你们商量,”陆叶低头道歉道:“但我的麻烦已经够大,实在不想再把你们拖进来。” “罗嘉梁的事情傅师姐和我不可能毫无牵扯。你以为只要承认人是你杀的,我们就会平安无事?你何时听说过罗华严是个明是非讲道理的人?” 陈斗鱼平心静气道:“我生气,是因为我觉得你莽撞,有些事,你一个人根本扛不了。不错,罗嘉梁是死于你的剑下,但追根溯源还在悬天观。陆叶,我陈斗鱼不过说错一句话,你却想让我亏欠你一辈子么?!” 陆叶怔了怔,刚想说话猛然晴空之上炸响一记震耳欲聋的霹雳,有人高喝道:“陆寻、陈斗鱼,出来受死!” 陆叶凛然一惊,和陈斗鱼齐齐抬头望去。衢州城上空的云层蓦然撕裂,迸射出万道红光有熊熊烈焰燃烧,映得山川天地一片血色。 只见一个红袍中年男子骑坐在一头小山般的火麒麟上,右手握柄赤焰魔鞭,左手托举一只红彤彤的三脚神鼎,居高临下俯瞰大地,藐视众生威压如山。 在他的背后有万丈焰光闪耀绽放,影影绰绰映衬出一座巍峨秀丽的山岳,云蒸霞蔚白鸟飞翔,瀑布飞纵山涧淙淙,有猿猴啼叫有百兽呼吼,林深石峻宛若人间仙境。 “南岳真君闻在道?”陈斗鱼目光一凝,低声快速道:“此人和罗华严相交莫逆,一南一北互为奥援。当初抱阴山大战,闻在道因为南岳山神的身份不能参加,却派出麾下高手北上助阵。大战过后,罗华严便将其女下嫁给闻在道之子结成通家之好。” 两人的目光一看之间,空中的南岳真君闻在道立时生出感应,双目如雷光爆绽刺透长天,直落到陆叶和陈斗鱼的身上。 “嗡——”陆叶胸前的长生云纹佩闪动朵朵祥云已自动开启防护,但闻在道无形的目光依然侵袭而来令陆叶觉得脑袋“轰”的爆响,好似有一团惊雷炸开,震得魂魄离位就要脱窍涣散! 千钧一发之际,天德八宝炉骤然升腾喷薄出一团烈焰将陆叶的三魂七魄层层包裹收住。紧跟着温养在炉中的碧鸳飞剑化作一束精芒飞出,在丹田气海之上凌空虚劈斩断心魔。 陆叶如蒙大赦,神智只在刹那间恍惚了下又迅速恢复过来,嗓子眼发热“哇”地喷出口鲜血,眼前红通通的一片光影晃动看不真切。 他心下骇然,急忙吞下一口杨枝玉露,将小葫芦递给陈斗鱼。 陈斗鱼的修为远胜陆叶,却也是玉容苍白樱唇失色,嘴角有一丝鲜血逸出,同样在闻在道的目光凌空一击之下吃了亏。 仅仅不过一记隔空交手,陆叶险些被轰得魂飞魄散,全靠身上仙宝厉害才堪堪保住了性命。 对此闻在道颇感意外,他本以为能够杀死归元阶的罗嘉梁,这两人的修为至少应在元婴阶之上。哪知道自己一记“雷火神目”之下,竟试探出陆叶的真实道行不过尔尔,恐怕连自己的玄孙也比他强。 这么看江湖传闻不可信,罗嘉梁之死的凶手怕是另有其人。 趁闻在道转念的工夫,陈斗鱼毫不客气迅速接过小葫芦,打开塞子猛喝了口,不由惊诧地瞟了陆叶一眼。 “唿——”丹田中如甘霖普降玉液滚滚,一道道仙光大放体内的伤势弹指间好了大半,玉容上重又有了一抹血色。 她拔出磐石古剑,咬牙道:“走,别管我!” 陆叶掣出崖山桃晶剑,却不敢再和闻在道对视,道:“一起。” 面对南岳真君这种级别的强敌,他也不晓得剩下的那两道顾三叔送给自己的剑意能否抵挡得住,事到临头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反正逃肯定是逃不了的。 这时候云层背后又闪现出一个美貌白衣少妇的身影,自高空俯视陆叶和陈斗鱼咬牙切齿道:“我要整座衢州城为老九殉葬!” “轰隆隆——”白月江上地动山摇,江水翻滚而起瞬间如同抽空了一样,化作一条硕大绝伦的黄绿色巨龙高高抬升离岸百丈,掉头朝着衢州城内的祥福寺俯冲而去! 江面上数以百计的船只被巨浪卷裹到了空中,随着大潮鼓荡颠覆破碎,不知有多少人霎时丧生。 衢州城内外一片呼号,数十万平民祸从天降浑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白月江横空飞起匹练般涌向城中,澎湃的江水犹如天河遮蔽天日,一时间天昏地暗恰似末日来临。 陆叶和陈斗鱼睚眦欲裂,不说祥福寺中的众人难以幸免,这大水冲落满城的百姓也势必化作鱼鳖口中的粮食,就算侥幸逃得一命亦是家破人亡十室九空! 眼看滔滔江水就要越过城头,从衢州城里蓦地掠起一道身影,眨眼间便迎上了奔腾大河。 来人须发皆白,身穿宽大杏黄色道袍,瘦小的身躯飘立在数十丈宽的大河潮头,且见他抖动手中拂尘,银丝舒卷神光焕放轻轻拍击在小山般压来的大潮之上。 “轰”的一声天河剧颤,倏然倒卷掉头朝东,往几已干涸断流的河床里冲去。 “萧墨长!”白衣少妇遥遥望向黄袍老道,柳眉飞扬杀气严霜,冷笑道:“原来是你这臭老儿干的好事!” 在她想来自己的九弟功参造化只差半步便能破碎虚空晋升仙籍,怎么可能莫名其妙败亡在几个悬天观年轻弟子的手上。即使有龙藏剑襄助,老九破敌不易要逃走保命仍旧不难,何况身边还有风林火山天魔四侍跟随保护。 等到悬天观萧墨长现身,白衣少妇“豁然开朗”,这才是真正的杀弟元凶! 闻在道在旁掐指算了算,摇头道:“不是他。” 他伸手将赤焰魔鞭往下一指,原本就有数十丈长的鞭身魔光怒放遽然膨胀,宛若一条火红色的雷电劈击在白月江的这一头。 “呜呜呜——”天空中千丈长的江面顿时燃烧起来,顷刻间化作了一条火焰长河。 那一端掉头回来的前浪蓦地扭转跌宕,好似一条盘蛇旋动反冲向衢州城。 萧墨长眉宇间露出怒意,长声喝道:“闻老魔,衢州百姓何辜?” “砰!”他默念咒语一掌推出,仿似在衢州东城之前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壁垒,再次挡住滚滚而来的大河。 河水翻滚肆虐卷起千堆雪,如同晴空之下舞动的千丈绸带,在两大真仙之间来回角力变幻无方,一蓬蓬雨雾洒溅出来,在日光映耀中焕发七色虹彩美不胜收。 可怜数十万衢州城百姓哪有心情欣赏这千年难遇的瑰丽奇景,到处是跪倒的人群,哀求上仙大慈大悲普度众生。 至于一心为民除妖降魔的赵青天赵知府正躲到府衙大堂的桌案底下,浑身抖如筛糠地冲着外面叫道:“人不是我杀的,本官与此事绝无半点干系……” 突然“咻”的一道剑芒落下,知府大人的叫声嘎然而止,失去头颅的尸首血如泉涌倒在桌案下。 那剑芒斩了知府的脑袋,迅即回旋冲天而去,重新落到了白衣少妇的袖袂之中。 白衣少妇恨恨道:“竟敢砍下我九弟的首级示众,这一剑着实便宜了你。” 她兀自觉得不解恨,袍袖一抖从袖口中撒出千百个火球,如流星疾坠一场豪雨轰向府衙,竟是要将此处炸成平地。 不等火球砸入城中,一位黑袍女道姑从祥福寺里御风而起,手引仙剑远远朝向前方一指道:“罗嘉莹,你还不住手!” 第90章 只手握大江 “嗤嗤嗤——”漫天剑气飞流,将砸落的火球尽数横空拦截没有一颗漏网之鱼,满天的烟火便在空中此起彼伏竞相开放。 白衣少妇面寒如霜,怒视黑袍道姑道:“你就是李墨寂那个老虔婆?” 黑袍道姑长得既老且丑,稳当当升空与萧墨长并肩而立,道:“罗嘉梁屠杀悬天观十八位同门死有余辜。你要为他报仇,贫道接下就是。” 下方的陈斗鱼轻轻舒了口气,师门两大长老及时赶到,闻在道和罗嘉莹再是猖狂自己也不怕。 陆叶道:“走,我们先回祥福寺和游龙汇合。” 他的心情并未像陈斗鱼那般稍有舒缓,说到底自己还是对人世间的认识太肤浅。陈斗鱼的分析全部得到印证,纵使自己有意将杀死罗嘉梁的事一力承担下来,天魔教依旧不可能善罢甘休。 罗嘉莹要泄愤,闻在道要为她撑腰,两个人不单单只是寻仇,还要水漫衢州城火烧知府衙门,无辜百姓的生死在二人眼中譬如草芥,只要他们想,便要无数生灵为罗嘉梁陪葬。 不讲道理,任性妄为,也从不以为自己有半分做错。 陆叶不禁想到宁州府里那个年轻的女死囚,为了满足自己对远房表哥的绮念,不惜杀死亲生母亲与兄长。假如她有罗嘉莹的修为,倒霉的怕远远不止身边的亲人! 能力越强大,性情越凶悍,做人越没有底线,便越是能为祸四方。 他和陈斗鱼不再隐匿行踪,施展仙家身法御风冲回祥福寺。一路上,陆叶始终能觉察到上空有一双饱含敌意与杀机的目光如影随形。不是冲着自己,而是盯上了陈斗鱼。显然,自己的修为很令罗嘉莹瞧不上眼,将罗嘉梁的死记在了陈斗鱼的头上。 然而李墨寂与萧墨长联手对地,罗嘉莹也不敢托大分神对付陈斗鱼。 她的修为不过是归元阶巅峰,而对面的丑老太婆早在百多年前抱阴山大战时就已踏破真仙天关,两人之间的道行差距悬殊。如果不是自己的公公在旁,罗嘉莹根本没底气站到李墨寂的对面与之一战。 相较之下闻在道和萧墨长的隔空斗法也已进入到白热化阶段,两人俱都是真仙修为,借助半条白月江斗得难分难解惊天动地。 然而时间稍久,萧墨长终究道行稍逊一筹,逐渐露出不支的征兆。 李墨寂见状掐诀引剑助他一臂之力,又将大河前锋在衢州城东城之上勉力稳住。 罗嘉莹咯咯讥笑道:“莫非悬天观的独门绝学就是以多打少么?” 萧墨长和李墨寂自重身份,不愿和罗嘉莹斗嘴,只当充耳不闻。 忽听底下有人笑道:“罗小妞儿,你要是不服,哥陪你玩两手。” 罗嘉莹低头望去,游龙坐在祥福寺大雄宝殿的屋顶上,正仰着脖子笑嘻嘻瞅着她。 罗嘉莹勃然大怒,再看陆叶和陈斗鱼也站上了屋顶,愈发地火冒三丈,冷笑道:“龙藏剑,一会儿有你们哭的时候!” 游龙呸了声,道:“他二大爷的,本大少如今是龙困浅滩遭虾戏。等我伤养好了,定要将这婆娘剥个精光吊在白月江的码头上。看一眼一文钱,摸一把半两,怎么也赚他个万儿八千。” 他故意说的大声,用足力气远远送出,生恐罗嘉莹站得太高听不清楚。 罗嘉莹气得花枝乱颤,扬手发出一道剑芒被李墨寂一剑劈开,心头一凛晓得老道姑仍留了一手准备对付自己。 但李墨寂其实变得越来越吃力,凭她和萧墨长两大真仙联手居然还是扛不住南岳真君闻在道的威压,那条盘桓在空中的悬河以肉眼可见的光景缓缓逼近,距离衢州东城的城头不过十余丈远。 这样僵持下去,她和萧墨长早晚不敌。即使能够安然无恙地抽身离去,甚或保住陈斗鱼等人的性命,可满城百姓却难免遭殃。 李墨寂蓦然醒悟到闻在道的险恶用心,竟是以十万生灵为赌注,赌她和萧墨长不敢弃城必须在此决战! 念及于此,她以神识向萧墨长道:“萧师兄,斗鱼和那几个娃儿就交给你了。” 萧墨长立刻明白李墨寂想干什么,阻止道:“不可,就算你自爆元神,最多也只能换到闻在道手中的那尊雷火神鼎,于事无补。” 正在这时候,陆叶突然冲向城东高空,扬声道:“闻老魔,罗妖女,罗嘉梁那狗贼是我杀的。你们倘若不信,尽管来试试!” 他的身上还有两道真仙剑意,生死关头不吝全部送给闻在道和罗嘉莹享用。 陈斗鱼和游龙猝不及防,彼此对视一眼双双腾身追向陆叶。 游龙叫道:“你们别听这家伙胡说八道,沽名钓誉听说过吧,贪功诿过听说过吧,一夕爆红听说过吧。哎,我说陆寻,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凭你那三脚猫的本事,凭什么能伤罗小九一根汗毛?实话实说吧——罗嘉梁,是本大少宰的,有日月为证白月江为媒!” 陈斗鱼怒道:“闭嘴,什么乱七八糟的。罗嘉梁乃是我磐石剑下鬼,关你何事!” 闻在道打出连串狂飙紧逼萧、李二人,望向三个年轻人哈哈怪笑道:“有点意思,这年头找死的小家伙越来越多。不着急,你们三个,都得死。” 萧墨长沉声喝道:“斗鱼,退下!” 陈斗鱼拔剑在手,倔强道:“今日一退,世间再无陈斗鱼!” 游龙啪啪啪鼓掌,无视敌我双方愤怒的目光,大声叫好:“英姿飒爽视死如归,果真是我深爱的斗鱼!” 陆叶没心情帮这家伙搭戏,挡在陈斗鱼的身前道:“闻在道,你看好了!” 陈斗鱼心头一震,晓得陆叶已经下定决心拿命与闻在道相搏。且不论他是否能成功,就算他真的侥幸重创闻在道解了今日危局,同样也坐实了杀死罗嘉梁的罪名。罗华严,只怕从此以后会阴魂不散不死不休追杀陆叶。 但看少年挺直瘦削的背影,陈斗鱼百感交集,许多话到了嘴边却发现原来真的很多余。叶还虚和陆饮雪的儿子,天生孤独而坚强,宛如一座山一片海在沉默中成长。 正在此时,白月江上忽然来了一叶扁舟。船头站立着三个人,当中一位青衣文士大袖鼓荡风流潇洒,双手负于身后神态飘逸,似乎兴致满满正在欣赏两岸的风景。 在他的左右是一对夫妇,左边的男子满头赤发彪悍凶猛,右边的少妇一身红衣娇小玲珑,两双眼睛正紧紧盯着前方的战局。 小船沿江直下,眼看前方就要激流向上抬升飞空,红衣少妇唤道:“先生!” 中年青衣文士若无其事地道:“无妨。” 他伸出左手凭空虚握道:“尘归尘,土归土,大江归大江,从哪儿来终归要回哪儿去。” 一刹那,奔腾向上的大江像是被中年青衣文士的手扼住七寸,一点一点地向下沉降重新回到河床里,小船便漂浮在回归的江面上平稳行进不断向前。 空中高高在上的闻在道大吃一惊,整条江流已脱离他的法力控制迅速回落,完全没有丝毫挣扎与凝滞,就像拽条丝线那样轻松自在。 他的目光穿越遥远虚空射落到中年青衣文士的脸上,似乎不曾见过此人。 中年青衣文士恍若未觉,轻声吟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俞西柏!”萧墨长和李墨寂异口同声,着实说不出心里是喜是怒。 此人曾在三年前来到悬天观,降落三山登门邀战,打得两人和陈法虎的师傅方墨然三大本门顶尖高手毫无还手之力,最后掌门严墨禅亲自出手,到底还被他拿走一条金鳞鱼龙。 这件事可谓悬天观开宗立派以来的第一奇耻大辱,好在俞西柏适可而止无意伤人,双方也没结下什么血海深仇。 不曾想他销声匿迹三年,今日居然出现在白月江上,是友是敌犹未可知。 “俞伯伯!”陆叶大喜过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范大哥,邹姐姐,你们也来了!”这一刻,他的脸上情不自禁洋溢起灿烂的笑容。 范高虎站在船头朝陆叶用力挥手,咧开嘴大笑道:“小……” 邹妍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大嘴巴,叫道:“小陆兄弟,我们来帮你啦!” “对!”范高虎挣开邹妍的手,扯着嗓子喊道:“哪个龟孙子敢欺负我兄弟,他是活腻味了!” 罗嘉莹又惊又怒,她怎么看不出来,俞西柏轻描淡写就将白月江归入河道,虽然是趁三大真仙僵持不下时有取巧之嫌,但其人道行着实深不可测。那赤发大汉不过是个窝囊废,他那点修为,早晚落在自己手上割了上下两片嘴喂狗。 白月江重归河道,俞西柏拂视江面上的船只残骸和一具具浮尸,儒雅隽秀的脸之上涌出一丝怒意,顿住脚下扁舟徐徐说道:“的确是有人活腻味了!” 第91章 天上大君,人间神仙 闻在道打量俞西柏,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看不透这个中年青衣文士,对方澄净如泉偏又浩渺如海,仿似一眼能瞧见底,却还是不知道究竟有多深。 他惊疑不定暗自揣摩对方的来头,道:“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俞西柏淡淡道:“鄙姓俞,说起来也曾在真君麾下做过几百年的小山神。” “怀玉山神俞西柏!”闻在道目光一凝,凛然道:“我知道你还有一个名字——天君庞左道!” 罗嘉莹一声惊呼,竟是没能克制心中的骇然。不过是与悬天观的一次小小交锋而已,怎会引来这么位真神?看上去他与那黑面小子交情匪浅,说不定还是为他而来,至于原因,罗嘉莹百思不得其解。 游龙倒是见怪不怪了,他刚认识陆叶的时候就知道这家伙身上揣着天德八宝炉,当时不知道他怎么弄到手的,后来才晓得是人家托小妹转送的。 至于陈斗鱼,在怀玉山时曾和俞西柏与陆叶父子交过手,所以一副早知如此不足为奇的神情。 陆叶收起崖山桃晶剑跳到俞西柏的小船上,又叫了声“俞伯伯”眼圈已红了。 俞西柏轻轻一叹道:“孩子,你很好,没给爹娘丢脸。” 陆叶闻言再也忍耐不住,泪水滚滚淌落。 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受了天大的委屈只会变得刚强,但听到安慰的话却会让所有的刚强在瞬间软成一滩泥。 自父亲辞世后,陆叶唯一的心愿便是长大变强,再没有依赖,再不能耍闹,一无所有磕磕碰碰地行走在人世间。他为朋友抱打不平,他面对比自己强大的敌人依然拔刀相抗,不是因为他好勇斗狠,不是因为他不懂忍让退缩,而是他舍不得那份与朋友难得的缘分和情谊,甚至愿意为此付出自己的全部。 俞西柏轻拍他的背心,默默无语。 有多久没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了?哭吧,再坚强的人,也有委屈无助的时候。 邹妍陪着揉眼睛抹泪道:“这几年可受了不少苦。” 范高虎气势汹汹地提着斧头,牛眼怒瞪闻在道和罗嘉莹,嚷嚷道:“兄弟,刚才是不是这两个瘟神欺负你,你等着,我现在就一斧子剁了他们给你出气!” 邹妍翻他一眼道:“有俞先生在这儿,还轮得上你?” 俞西柏微微一笑道:“闻真君,许久不见,你竟学会欺负小朋友了,今日之事你待如何?” 闻在道略微沉吟,如今情势急转直下,原本只需要对付悬天观的两个牛鼻子,谁知俞西柏横插一脚,自己一对三绝对讨不到便宜。 罗嘉梁的仇,今天报不了以后还有机会。 何况搞明白了害死罗嘉梁的真凶,也算不虚此行,对儿媳对亲家翁都有一个交代。 归根结底,都怪罗嘉梁那小子狂妄无能,一点小事儿都办不好,最后将小命一起搭上,任谁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一番盘算过后,闻在道回答道:“庞天君有所不知,嘉莹的九弟在这衢州城中不幸惨死落得个身首异处,闻听噩耗我儿媳不胜哀伤,老夫这才陪她来此走一趟。今日看在庞天君面上便到此为止,杀子之仇,自有天魔教罗教主去讨还,老夫不插手便是,告辞。” 罗嘉莹大吃一惊阻拦道:“公公不可,错过今日,要到哪里去找害死九弟的小贼?” 闻在道嘿道:“杀人偿命,除非他愿意在庞天君身边躲一辈子,否则令尊总能找到报仇雪恨的时候。” 俞西柏岂能听不出闻在道的弦外之音,颔首道:“罗教主既是为子复仇,俞某当然也绝不插手。” 这回轮到邹妍急了,叫道:“先生,陆兄弟小小年纪,焉能是罗老魔的对手?” 俞西柏不急不徐道:“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缘法,先生也不能守着他一辈子对不对?” 萧墨长和李墨寂悄悄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中的了然之色。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也不愿意和闻在道拼个鱼死网破,给悬天观再结下一个强仇。 闻在道刚才放手置身事外,已经是极大的退让。以他南岳真君的身份,口含天宪一言九鼎,当众所做的承诺绝无翻悔的可能。 陆叶已经平静下来,站直了身躯抹干泪道:“俞伯伯!” 俞西柏猜到陆叶的心思,道:“我晓得你的心思,此事就交给俞伯伯来处理,好么?” 闻在道冷眼扫视过众人,转身欲走:“庞天君,后会有期!” 俞西柏摇头道:“闻真君,今日还有一桩事未了,你这就走了么?” 闻在道沉下脸道:“何事?” 俞西柏虽然厉害,但毕竟对方不过是天君转世,在这洪荒天下真仙已是极限。除非施展禁忌大法短暂突破大道法则桎梏,却也必将招致严厉的天谴。 因此闻在道并不怕俞西柏,一个终归有限的转世天君,自己却坐镇南岳拥有地主之利,可加持天地力量,单打独斗未必会输给他。 俞西柏看出闻在道的不忿,徐徐道:“白月江里共一千两百三十二条人命,你们欠他们一个交代!” 罗嘉莹已是怒极,闻听此言冷笑道:“死便死了,别说一千两百三十二条贱命,就再多个十倍百倍千倍,也抵不过我九弟的一根手指头!” 俞西柏望向罗嘉莹道:“方才是你引动白月江要水淹衢州城的?小小年纪米粒修为,心肠却如此歹毒。似你这般的蛇蝎妇人留在世间祸害无穷,今日我便收了你!” 一个“你”字出口万里晴空之上万雷炸响金鼓轰鸣,天门乍开迸放千万道绚烂祥光,无数天花流光溢彩漫天飘落,撒在白月江上。 那一具具飘浮在江水里的尸首在祥光天花映照沐浴之中,竟然还魂复活,被从江底升起的彩云托起送上岸边。 城里城外数十万黎民百姓惊愕地仰望苍穹,万众欢腾顶礼膜拜。 高空之中无论是闻在道、罗嘉莹,还是萧墨长、李墨寂和陈斗鱼、游龙,尽皆心神震撼不能自已,怔怔目睹眼前圣祥奇景一时失语。 闻在道毕竟有数万年的道行,首先醒转过来勃然变色道:“快走!” “唿——”他的身周骤然腾起一团刺眼的烈焰,虚空如冰雪融化打开一条通道。 俞西柏朝那烈焰之门瞥了眼,淡淡地道:“不准走。” “嗤嗤嗤——”烈焰霎时熄灭,虚空迅速闭合坚凝如铁,锁死了闻在道和罗嘉莹。 陆叶看得心旌摇曳血脉贲张,那可是五岳真君以无上魔功开启的虚空通道,谁能料到俞伯伯轻描淡写的一句“不准走”,便画地为牢成了打不破的牢笼。 俞西柏低头向陆叶笑道:“好好看,这是俞伯伯教你的最后一堂功课。” 陆叶心一沉,隐约感到俞西柏话中有话,再想到云空之上的天门开启,不由得脸色大变道:“俞伯伯!” 俞西柏朝他摇摇头道:“别说话,用心看。” 他抬起头,再向花容失色魂不守舍的罗嘉莹低喝道:“你过来!” 罗嘉莹身不由己周遭似有强大力量逼迫她凌空迈步走向江上扁舟,满脸惶急惊恐地呼救道:“公公,快救我!” 不用她喊,闻在道也不能坐视不理。 自己的儿媳妇就在眼皮底下被人生擒活捉,老脸无处搁放不说,回家如何向儿子交代,罗华严那边,又该如何开脱?! 他打开洞天怒声喝道:“庞左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轰——”赤红的火海铺满半边天空,南岳神山从背后隆隆升腾,无边无际的狂澜有若实质催压虚空,手中烈焰魔鞭偕雷霆万钧的力量朝俞西柏抽去。 萧墨长等人骇然飞退,护着陈斗鱼和游龙远遁数十里。 俞西柏站在船头袍袖无风鼓荡,悠然道:“这就是你的火焰山?灭了吧。” 他举手轻轻一抹,似有微波拂过天宇。顷刻间熊熊烈焰宛如烛火齐齐黯灭,刚刚凝铸成型的南岳神山也好似暴风骤雨中的一片碎石“咔啦啦、咔啦啦”不停爆开一条条裂缝。 闻在道苦苦守住灵台不失,可他分明能清晰感受到来自于天地间沛然莫御的神威压制。就似一条条看不见的锁链层层叠叠围拢过来,不住收紧禁锢他的道心与法力。 完全无解,完美碾压—— 闻在道霍然醒悟到自己彻底低估了俞西柏,对方根本就是天君修为,只不过一直被他自行封印,不曾泄露出一丝一毫天界大君的气息。如今封印打开启动天门,一身天君道行瞬时恢复,又岂是自己这个人间真仙可以抵御? 俞西柏探手抓住空中落下的烈焰魔鞭,轻轻运劲一振道:“这鞭,我也收了吧。” 就听闻在道一声怒吼,烈焰魔鞭已经脱手被俞西柏夺过,转瞬间脱离了掌控。 俞西柏握住离炎断劫鞭,振腕挥出道:“回去好好躺几年,往后谨守规矩莫要肆意妄为辜负了天下人,否则自有人会手持此鞭兑现今日之言!” “砰!”离炎断劫鞭结结实实抽在闻在道的身上,南岳真君好像被四周空间围困其中,不闪不躲更分毫不能躲闪,真身法相连带背后的火焰山洞天支离破碎,崩散作漫天的琉璃光片。 闻在道一声怒啸道:“庞左道,你好狠……” “唿——”天幕遽然波动,像潮水一般将崩飞的琉璃光片瞬间淹没,须臾之后波光凝定,这片苍穹一碧如洗。 雨过天青。 第92章 小别 天地之间万籁俱寂鸦雀无声,唯有天门之中雷声滚滚金鼓轰鸣,震撼万众人心。 俞西柏收住离炎断劫鞭,问陆叶道:“看清楚了么?” 陆叶收回目光点了点头道:“看清楚了……可我还是不太明白,道法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小叶子,你的问题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啊。” 俞西柏轻笑一声道:“刚才我开放自己的道心,带领你亲身领略了一回天君之道,已是破了洪荒禁忌。后面的路,要靠你慢慢领悟探索,不要受限于我,不要按部就班,要相信自己能力,要走得比俞伯伯更远。” “是,弟子谨记。”陆叶恭恭敬敬地向俞西柏跪拜行礼。 离别的时刻即将到来,陆叶满心都是不舍,“俞伯伯,能不能不走?” 俞西柏道:“你不必难受。我这次来,一是为解衢州之危,等一次登天的契机,当然也正好能帮到你。来前我曾经仔细推演过,你我缘分未尽,也许有一天,还能在天界重逢,因此今日不过是小别而已,。” 他改以神识对陆叶道:“我在人间搜寻三年,愈来愈确信你娘亲已返回天界。左右我在人间已经时日无多,与其东躲西藏不如大大方方杀回去,找你的娘亲。” 陆叶不由自主流露出喜悦之色,不久前顾三叔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如今俞伯伯也这么讲,难道希望真的存在?! 这时候罗嘉莹战战兢兢地来到近前,悬浮在船头外哀哀哭求道:“庞天君,我年纪小不懂事,都是一时气愤才会任性,以后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呜呜呜……” 她的泼辣与底气全部来源于自己的爹爹和公公,而今亲眼瞧见闻在道被俞西柏一鞭打得半身不遂落花流水,登时心惊胆寒斗志全无。 范高虎厌恶道:“先生,这娘们儿的心眼比蝎子屁股还毒,可不能轻饶了她!” 俞西柏摇头斥道:“高虎,做事岂可赶尽杀绝?这样吧,我在天界有位朋友,专掌雷池炼狱,任性之罪不可不除,只需每日以神雷洗炼罪孽,待受满一千两百三十二天雷刑,想必再任性的也懂事了,正适合她。” 罗嘉莹由惊喜而至惊骇,来不及告饶但觉对面大袖一拂身躯被重重卷起,再一抖一展,俞西柏掌心之上已多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小蝎子。 猛听天门中有人说话道:“庞天君,天界自有天界的规矩,不可将这妇人带进门来。” 俞西柏笑道:“这是我新收的宠物,岂不闻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门中那人重重一哼,竟似默许了般。 范高虎又惊又羡,想想俞西柏既然能带宠物上天,莫如自己也变一变,变成只大老虎上天逛逛,也是别样的威风。 邹妍跟他同一个心思,脱口问道:“先生,您也可以带我们一起上天么?” 俞西柏笑了笑道:“嗯?我还认识其他几位朋友,倒有些手段,对于磨炼身心修身养性都是极好,不知你夫妻二人喜欢玩哪一类?” 邹妍吓了一跳,不由埋怨道:“人家舍不得先生嘛。” “终有一别的。”俞西柏收起笑容安慰道:“你们的缘法不在我,或许小叶子可以。况且你和高虎人间尘缘未了,你就舍得?” 范高虎晃着大脑袋道:“先生,我还想跟您学真本事呢。” 俞西柏哈哈一笑,收起掌心那只五彩毒蝎,将离炎断劫鞭交给陆叶道:“你已有了震旦神枪,加上这柄离炎断劫鞭,五岳神兵坐拥其二,或许在未来又可成就一桩大机缘。” 陆叶道:“谢谢俞伯伯临别送我的礼物。” 俞西柏拍拍他肩膀,鼓励道:“希望改日天上再见时,你能还给我一个更大的惊喜。” 话音未落,只见天门前放出一堆仙鹤朱雀,麒麟天龙,神龟凤凰各种祥禽瑞兽飞舞翱翔,又是一蓬天花缤纷洒落,遥遥有仙女歌声响起。 俞西柏微微蹙了下眉头,朝天门里道:“闹什么,再吵吵我砸了你的门!” 他携起陆叶的手飘升向萧墨长、李墨寂、陈斗鱼和游龙。悬天观两大真仙不知俞西柏来意,如临大敌躬身一礼客气道:“参见天君!” 俞西柏和颜悦色道:“三年前打扰各位多多见谅。我今日临行前,算是给悬天观陪个不是。” 萧墨长和李墨寂彼此心中苦笑了声,齐齐施礼道:“不敢当,万万不敢当。我等在此恭送天君!” 陆叶心头微动,晓得俞伯伯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自己,不想因为三年前的事给他和悬天观造成芥蒂。 陈斗鱼忍不住扬声道:“庞天君,你就此去了天界,我们七年后的一战又当如何?” 俞西柏微笑道:“我在天上等你。七年不够,七十年,七百年,咱们不见不散,如何?” 陈斗鱼冷哼了声,七年光阴要晋升归元阶,再勘破虚空大道羽化飞升已是极难,若想有资格与俞西柏一战,怕是七百年都嫌太短。 但她生性好强,少年心性傲气顿生道:“好,你等着!” 游龙笑嘻嘻凑上前,自来熟道:“俞大叔,您有没有啥要交代小侄的?小陆的事儿您尽管放心,他是我兄弟,只要有我在,打架我帮,有事我罩……” 陆叶与俞西柏刚刚重逢就要分手,心情原本就难受。听得游龙对着俞西柏大言不惭胡说八道,忍不住呛道:“谢了,你多干正事少磕牙料嘴我就谢天谢地啦。” 俞西柏油然一笑,对游龙道:“你自有天命在身,不过记得,事在人为,我命由我不由天。” 游龙脸上的嬉笑之色缓缓褪去,沉思须臾毕恭毕敬朝俞西柏一揖到地道:“多谢先生教我。” 这时天门里有人吵吵道:“我说你倒是快点呐,扭扭捏捏拉拉扯扯好烦人,老子的酒都烫过三回了!” 陆叶和陈斗鱼相视一笑,看来那位纪天君早就摆下场子单等俞西柏拼酒了。 俞西柏感受到天地间的牵引之力愈来愈强,自己也快压制不住飞升之势。就在他晋升天君后在人间滞留的这一小会儿,四周虚空已渐渐承受不住巨大的压迫而有崩裂幻灭的征兆。 他叹口气道:“我走了。” 萧墨长和李墨寂如释重负,又齐齐恭送道:“天君走好。” 陆叶拉住俞西柏不肯撒手,道:“俞伯伯,您保重。” 俞西柏点点头,慢慢放开陆叶的手,身形冉冉升起流星般划向天门。 天上响起渺渺仙乐,九重祥光照耀大地,隐隐见楼台宫阙碧瓦凝烟,珠翠绮罗馨香成阵,琼花玉池似梦似幻。 天下万里方圆千万苍生焚香颂祷家喻户晓,龙吟虎啸猿跃蛇腾,通灵禽兽无不仰望仙影。更有深山大隐正魔修士腾云驾雾御剑而来,汇聚白月江两岸恭送俞西柏得道升天。 俞西柏的身影如电,倏忽已来到天门前。 “唿——”五光十色的圣洁光华从体内焕放而出,如云衣霞披绚烂耀眼,天威浩然不可直视。 光影停顿,他回首俯瞰人间,晴川历历青山连绵,万家炊烟列国烽火,百年千年白驹过隙。 但在千万人中,他依然能够一眼看到那个小小的少年,沉默而执着地向自己挥手作别。 前途艰难,如履薄冰。愿你不忘来路,不改初心。 俞西柏挥一挥袍袖,晓谕洪荒天下四海五岳八荒九州各仙门魔道道:“少年陆寻为我螟蛉义子,若有敢欺凌者庞某宁自毁天途,上穷碧落下黄泉为之张目!” 此言一出,江海鼓啸山岳悚然,陆叶愕然仰望,心绪激动五内如沸,再朝上三礼向俞西柏拜别道:“俞伯伯,我们再见!” 游龙一戳陆叶的腋下揶揄道:“快改口,叫‘干爹’!” “砰!”陈斗鱼重重一击肘锤正中这家伙的小肚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垂手而立。 东海边的一座小渔村里,顾华醒正坐在自家小院里陪老婆孩子吃中饭,蓦地抬起头望了眼西方的琼宇,没来由地呵呵一笑道:“走了?走得好,好啊。”说着挨了下媳妇儿发怒的筷子头,自顾自掏出旱烟点着了猛抽一口。 南岳仙境某处神宫之中,闻在道气色灰败正准备闭关,忽然双眸精光暴涨重重地怒哼了声,从齿缝间恨恨吐出两字道:“陆、寻!” 东岳一位华姓神仙,正在大骂跪在自己面前的几个儿子,骂到一半戛然而止,回头眺望乱云飞卷处,脸色愈发难看,随手抄起手边一物砸在地上摔个粉粹。 东海老龙原本正和另外几条和自己差不多老的龙嘀嘀咕咕商量什么,然后四条龙一起抬头看天,又相视一笑什么也没说。 更远的缥缈虚空之中,商嘉禾从沉睡中醒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伸手扯开天幕的一角,遥遥望见天门前的那位中年青衣文士,漆黑明媚的剪水双瞳中有抹不舍的离意一闪而过,又忍不住打了第二个哈欠道:“还有我呢!你不管了?算了,睡觉!”倒头重新睡去。 俞西柏仿佛也看到了商嘉禾,唇角逸出一丝笑容,轻轻道:“丫头,回见。” 他一振衣冠不再回头,阔步走进天门,人间从此再无俞西柏。 第93章 江流合天远 天门关闭,祥光隐没。 白云悠悠从蔚蓝的苍穹间飘浮而过,奔腾的白月江也已重新恢复往日的雄壮辽阔。 天空未留痕迹,鸟儿却已飞过。 江边的人群渐渐散去,陆叶等人也回到了城中的祥福寺。 一阵寒暄后众人在禅房落座叙话,陈斗鱼简略说了自宁州府启程后这一路之上的种种曲折变故,直说到陆叶陪同傅柔嘉仗剑闯入祥福寺斩杀罗嘉梁的经过。 李墨寂坐在蒲团上向陆叶拱手施礼道:“陆公子,多谢你仗义救助我徒儿,还替我悬天观十八位冤死的同门报仇雪恨。” 陆叶躬身向李墨寂作揖还礼道:“仙长客气了。” 李墨寂道:“只是贫道尚有一事不明,罗嘉梁的修为已臻至归元阶,以陆公子的修为是如何将他折杀剑下的?公子切勿误会,实在兹事体大贫道不得不查问明白。” 陆叶坦然道:“纯属机缘巧合,曾经有位尊长传给我一道神仙剑意,我正是用这道剑意斩杀了罗嘉梁。” 李墨寂和萧墨长不是陈斗鱼和游龙,陆叶的话里多少还是有一点保留。 萧墨长不虞有他,问道:“可是庞天君?” 陆叶回道:“尊长嘱咐过,请恕弟子不能说。” 他看到萧墨长和李墨寂彼此微微点头,想必是误以为猜中了答案。说不得,这锅只能由俞伯伯多背几日了。 陈斗鱼见两位师门长老纠缠在陆叶的事上,当即转开话题道:“两位师叔,傅师姐的事怎么办?” 李墨寂叹气道:“你傅师姐此行有惊无险,应无性命之忧。只是这孩子太冲动,也不和贫道商量就去了天魔教。唉,她也是命中注定要遭此一劫……后面的事你们都不必操心,自有我和掌门师兄处置。” 萧墨长和李墨寂同病相怜,他平生最钟爱欣赏的弟子陈法虎半路上和蓝莲妖姬一块儿跑了。比傅柔嘉更不如,而且究竟跑去了哪儿,自己这个当师傅的竟丝毫不知。 等李墨寂感慨完,他也缓缓开口道:“斗鱼,你和柔嘉的飞剑传书师门均已收到。不巧那几天山上出了些事……也就是接连本门有十八位弟子被杀,而且首级不翼而飞。当时全观上下都在严查凶手以防再次作案,因此贫道与墨寂师妹耽误了一天行程。不想这一天的工夫正给了罗嘉梁找你们麻烦的机会。倘若我们能够早来一日,说不定贫道还能手刃此贼。” 李墨寂颔首道:“稍后我便将这里发生的事情禀报掌门师兄,请他早作准备。” 虽然她没有明确说“准备”什么,但陆叶和游龙都猜得到,天魔教教主罗华严和悬天观的梁子算是结下了,迟早都要清算。 几个人又说了会儿事,李墨寂告乏道:“天色不早,大伙儿各自安歇。烦劳龙公子安排一条小船,我们明日启程溯江西归。” 游龙一口应下,眼珠一转道:“李仙长,晚辈听说悬天观坐落在三清仙境之中,有千年不败的十里桃花林,有万载不空的百丈玄潭,心中神往已久。不知是否能够借此机缘与诸位仙长同行,一了多年的夙愿。” 陆叶听了暗自腹诽,这家伙文绉绉礼彬彬说话时还真有几分人样,可是他哪儿是对桃林幽潭“神往”,明明就是想追着陈斗鱼上山。 李墨寂哪里晓得游龙打的是勾引本门女弟子的歪主意,否则管他什么游大少龙太子,保管一脚踩进白月江里让他翻不了身。 她听游龙说话谦恭有礼,这次又妥妥地帮了悬天观的忙,于是爽快答应道:“龙公子何须客套,你我不是外人,贫道也正想请你到寒山盘桓几日。” 游龙大喜,特别是一句“你我不是外人”,简直让他立即从心底里打破壁垒,只恨不能抱住老道姑感受下浓浓亲情。 陈斗鱼挑了挑眉头,木然起身道:“我去看看小罐子她们。” 陆叶也随后告辞出门,去找范高虎和邹妍夫妇。他们两位挑了一间厢房,过去是祥福寺用来接待留宿香客用的,屋中一应物事俱全,韩喇嘛又特地送了几个自己府里的丫鬟婆子听差。 邹妍拿着张帕子还在擦泪,他们夫妇和俞西柏这三年朝夕相处亦为主仆亦为师徒。骤然分离,心情自不好受。 范高虎哄了半天,没把邹妍哄开心反而引来一通埋怨。他本来心里也不痛快,垂头丧气坐到一边,拿着两只酒杯左手碰右手喝闷酒。 陆叶推门进来时,正瞧见邹妍拿东西要扔范高虎,故意道:“邹姐姐,可是范大哥欺负你了?我来帮你!” 邹妍气道:“你问他!” 范高虎嘿嘿放下酒杯道:“小叶子,几年前没见你长高不少,修为也大有长进啊。” 邹妍嗔道:“谁像你没心没肺,先生走了还笑得出来。” 陆叶道:“邹姐姐,你也不必太难过,将来我们可以一起到天界去找俞伯伯。” 邹妍叹口气沮丧道:“小叶子,你别安慰姐姐了。我和你范大哥不成器,这辈子是休想成仙啦。” 陆叶笑道:“不碍事。俞伯伯说我们三个有缘,我想他不会信口开河。至于怎么做,我现在还不知道,但一定会有办法的。” 邹妍破涕为笑道:“小叶子,这几年你长高了不少,都成大人了。姐姐做梦都想不到,你这么能干。” 陆叶挠挠头,苦笑道:“邹姐姐,你别夸我了,这回要不是俞伯伯赶来,我多少条命也不够南岳真君拍的,早灰飞烟灭了。” 他说的是心里话。自己娘亲原本就精挑细选留下一堆宝藏,近些年遇到的人和事太多,手上各式法宝仙器又收了不少,靠着这些仙宝,每逢危机总能化险为夷遇难成祥,顺风顺水之下不免有些飘飘然。毕竟,对于一个少年来说,十五六岁本就是飞扬跳脱青春热血的年纪,要炼成一副韬光养晦宠辱不惊的模样,不知要经过多少岁月的磨难。 然而白月江上一战,对陆叶而言犹如当头棒喝,令他悚然惊醒。 南岳真君闻在道单凭一个漫不经心的眼神,就令他如坠深渊险些魂飞魄散。可闻在道在俞伯伯面前,几乎成了一只可以被随意搓圆捏扁的汤团,连一丝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登天十八阶,俞伯伯不过天君之身,之上尤有天帝、始祖,乃至太上。太上之后的风景,陆叶无从想象。 这条路,着实好远。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不过方起步。 白月江的一盆冷水浇得恰逢其时,陆叶的傲气一下子清醒了。 见到邹妍破涕为笑,范高虎欢喜道:“小叶子,看你多能干,两句话就让她不生气了。” 邹妍白他一眼道:“跟你置气我犯得着么?那还不早晚被你活活气死。” 范高虎笑呵呵喝酒,识相地闭起嘴巴,只竖起耳朵听陆叶和邹妍聊起怀玉山一别后的情形,说起陆博的事,邹妍又伤心起来。 当初她在怀玉山俞公祠修炼,若不是陆博不顾自身暴露的危险出手护法,恐已走火入魔。谁知没过多久,他竟又为救护遇难的渔民舍生取义葬身沧海,说起来老天爷是何其的不公。 范高虎问起陆叶今后的行止,陆叶思量道:“我要先去一趟悬天观,然后到云窦寺祭拜爹爹,接下来可能会和陈真人一起出趟远门。” 范高虎放下酒杯道:“小叶子,若不嫌弃,我和娘子想陪你先去悬天观,再一起转到云窦寺祭拜陆先生。等祭拜过后,我们再回家。出来三年多,也怪想她家老爷子的。” 邹妍皱起眉头道:“什么她家老爷子,我爹不是你爹?” 范高虎忙不迭道:“是,当然是,你爹对我比亲爹还亲!” 显然范高虎有宠妻狂魔体质,这许多年下来,娘子的拳打脚踢,在他心里就是夫人的粉拳在捶背挠痒。 一夜无话,翌日众人雇船西行继续走水路前往悬天观。如今船上多了两大真仙,当真安稳了许多,除非是个把不开眼的小毛贼,否则还真没谁敢吃饱了撑的前来招惹是非。 陆叶紧绷多日的心神终于能稍稍舒缓,开始全神贯注继续修炼,特别是研读《周天剑谱》,用心参悟第四式“大宗师”剑意。 参悟的过程异常顺利,陆叶几乎很快做到了心领神会的地步。 仔细想来,俞西柏白月江上得道飞升,开天门逐真君一幕已经深深印入脑海中,言传身教之下,对“宗师”二字的体悟水到渠成精辟入里。 这天子夜,陆叶修炼过后心有所感走上甲板,恰见一轮明月宛若冰盘高悬中天,银光如雪洒在白月江上,波浪起伏涛声澎湃,船儿乘风破浪在江面上划开一条水线向西行进,两岸崇山峻岭不住后退,偶有猿啼兽吼打破月夜宁静。 在月光映照之中,白月江江面骤然收窄,滚滚惊涛铺面而来,逆流而望与远方天际交融于云海之间,恍若从天上而来一泻万里。 月涌大江流,江流合天远。 陆叶豁然有所明悟,遥望深沉无垠的苍穹之上,禁不住纵声长啸。 大宗师,剑意成。 第94章 更兼风和雨 这日陆叶找了个机会,将陈法虎托自己转达的那份信单独交给了萧墨长。 萧墨长接过展开审视良久后方问道:“法虎还有说什么吗?” “陈真人说他无颜再回悬天观,唯有和蓝莲妖姬远赴海外永世不出。” 萧墨长将信握在手中,呵呵一笑道:“翅膀硬了,说飞就飞说走就走。去了海外,便有颜面了么?倒让陆公子见笑了。” 陆叶心中惊奇老道竟能如此心平气和,按常理,不是应该大叫几声“逆徒”吗?再凝目细看他微微颤动的袍袖,想必是强制压抑了内心的波涛汹涌,也就是表面平静而已。也是,一个自己寄予厚望呕心沥血栽培了几十年的徒弟突然舍弃对天道的追求,不顾仙魔有别与一个妖女双宿双飞,与叛门出逃何异?对于视之如子的萧墨长而言,打击何其沉重。 老道士直到现在还能够面色不改平心静气站立不倒,着实好涵养。 自宁州府一路相伴而来,陆叶对悬天观的观感改变不少。起初因为严墨禅打伤商嘉禾的缘故很是让陆叶不忿,然而这些天和悬天观的师徒接触下来,才发现名门正派之所以为名门正派,多少还是有点道理的。 陈法虎的师傅萧墨长、傅柔嘉的师傅李墨寂,两位真仙数百年精深修为,通达世情内敛低调,虽然刻板了些,但行事光明正大,并非自命不凡不近人情的老古董;在与闻在道的一场血战中,拼得身陨道消也要护得一城百姓安宁,不愧为一代玄门宗师正道楷模。 他正寻思着,萧墨长忽然展颜笑道:“陆公子,请恕贫道冒昧。这些天我留心察看,发现你的功夫颇有些特色,虽传承于庞天君的绝学又并非全部,不过修炼得极扎实浑厚,可谓贫道平生仅见。但有些地方或还存在小小的瑕疵,兴许是对功法的理解参悟有所差异。贫道不敢在庞天君前卖弄,只是自幼就喜欢做些修炼笔记,其中或有些个人感悟可供陆公子参照,权当抛砖引玉。” 他和陆叶不熟,话说得婉转客气。陆叶自家人知晓自家事,禁不住暗叫声惭愧。 他幼年的根基全部是靠父亲的传授打下的,后来又修炼了二十一经掌、天玑剑经、周天剑谱,无一不是旷世绝学,修为也精进至辟海阶。但在最近这三年里,没有了父亲的指点,大多数时候都凭自己独自摸索领悟,虽然偶尔也能得到如顾三叔等人的指点,可东一鳞西一爪终究不成系统。 萧墨长老而弥坚目光毒辣,正是一针见血戳到了陆叶的痛处。 老道看陆叶不说话,心里便有了底。他微笑起身走到桌案前,铺开案上的纸卷,磨墨提笔道:“贫道这就誊写一份副本,当中若有什么晦涩差池之处,正好跟陆公子共同探讨。如此船行江上,你我坐而论道,不亦快哉。” 陆叶心知肚明,这是萧墨长感念自己为陈法虎送信,想借此偿还人情。但这份人情并非金银珠宝,也非仙兵神功,而是老道毕生修行的参悟所得。这可不是一般的锦上添花,用雪中送炭四字来形容毫不为过。 看到老道在卷首工工整整地用小楷缓缓写下“墨长笔札”四个字,陆叶惊喜交集,感激之情难以言喻,恭恭敬敬地站到他的身后虔心观摩受教。 就这样一老一少一个写一个学,一个问一个答,在船舱里整整关了四天四夜,洋洋洒洒七千余字的《墨长笔札》大功告成。 陆叶出得船舱感觉从未有过的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一颗道心由内而外晶莹剔透,经此拾遗补缺去芜存菁,修行根基得以仔仔细细地夯实加固。 又过两天,悬天观一名弟子御剑而至,将一封观主严墨禅的亲笔书信呈送给萧墨长、李墨寂两大长老。 萧墨长看过书信什么也没说,将信笺递给李墨寂,自己负手走上船头远眺江景。 陈斗鱼问道:“李师叔,我师傅有何交代?” 李墨寂苦笑一声道:“法虎回山了。” “什么?”众人俱都一愣。 陈斗鱼疑惑道:“他不是和蓝莲妖姬远赴海外,为何又突然回转,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墨寂道:“观主的信里没有讲明,只言道法虎他独自一人负荆请罪,从三清山脚下的望仙亭起一步一叩花了三天两夜一路磕到太清宫前,如今掌门师兄将他软禁在夹石峪听候发落。因法虎是萧师兄门下弟子,故而掌门师兄特意命人御剑传信通报此事。” 游龙诧异道:“那蓝莲妖姬水芙蓉呢,她在哪儿?” 所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悬天观嫡传弟子陈法虎和未央宫掌门大弟子水芙蓉两情相悦半路私奔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各种版本的传说都有。但究竟是谁泄露了消息又刻意传播开来,却是不得而知。 李墨寂低嘿了声道:“说不定,将此事传扬出去逼法虎乖乖听话,也是那妖女的手段。” 陆叶问道:“不如我们加快行程,或者请萧长老御剑先行一步?” 船头上萧墨长沉声道:“用不着,贫道不急这半个月的工夫,夹石峪正好是个清心宁神的好地方!” 众人面面相觑不再多言,却无形中悄悄加快了行程。原本还需要半个来月的路,最后在第十天午后便抵达了三清山脚下的望仙亭。 旁人都还好,可一路上风餐露宿披星戴月苦了此次上山的五名试炼弟子。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小罐子,脚上不知磨烂了多少泡。陆叶本以为她会哭哭啼啼闹着回宁州府,谁晓得小丫头居然一声不吭挺硬气,倒教人刮目相看颇感欣慰。 站在望仙亭往上眺望,一座巍峨的仙山高耸入云,山间道观林立香火茂盛,苍松翠柏古木参天,一条条山泉溪涧如玉带缠绕行走于烟霞之间,无数的珍禽异兽漫山遍野嬉戏栖息,或有一团团五颜六色的炫光在山林深处若隐若现,传说那是山上的仙人在练剑。 从望仙亭旁有一条山路蜿蜒曲折通向三清山最高峰的峰顶,号称“三清天梯”,足有三万六千多级台阶。只有能够攀爬登顶的人,才有机会成为仙家子弟。 可惜古往今来爬这三清天梯渴望能够一步登天的人多,却极少有人能够成功。绝大多数还没到玉清门前,就已经精疲力尽半途而废。 从玉清门往上是一片云海,天梯两旁繁花似锦四季不败,被誉为“云拥半岭雪,花吐一溪烟。”这座云海恰恰是天人之间的分水岭,若无仙根与机缘便会迷失在云海深处,永世不得叩见上清阁。 因此能到上清阁已算得仙家子弟,悬天观八脉十一支的大部分弟子亦都居住于此。满太保、小罐子等试炼弟子正是要通过三清天梯独自登攀到上清阁,才算真正完成入门考验,进入悬天观成为一名外门学徒。 如陈斗鱼这样的嫡传弟子,还需要继续前行直抵峰顶的太清宫。这里才是悬天观的中枢精华所在。传说中的十里桃花林,万载古剑谭俱都坐落于此,另有仙舟可凌空飞渡前往三清山各处灵峰。 所以到了望仙亭,一行十二人就该分道扬镳了。陈斗鱼要领着五名试炼弟子完成攀登三清天梯的考验。萧墨长、李墨寂则陪同陆叶、游龙和范高虎、邹妍夫妇先行前往太清宫拜会悬天观主严墨禅。 一听这就要和陆哥哥分开,小罐子满心不舍,瘪着嘴想哭又不敢哭。 陆叶着实担心她能不能坚持到上清阁,毕竟这段路对成年人来说也势必登天,何况原本就对上山修炼不感兴趣的小罐子。 但这是悬天观的规矩,陆叶只能牵着小罐子的手为她打气道:“陈真人是陆哥哥的好朋友,她既然看中了你,就说明你一定能行。我先上山,等你到了,我就给小刀送信,告诉她小罐子也能当剑仙了。” 这句话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小罐子一抹脸道:“陆哥哥,你要在山上等我!” 陆叶轻笑道:“没问题。等你到了上清阁,我送一件好东西给你。” 他想着自己身上带的杨枝玉露是好东西,送一小瓶给小罐子解解渴应该不会坏了悬天观的规矩。 他还想再叮嘱苗雨声几句,怎么说他都是自己的嫡亲表弟。 陈斗鱼不耐烦道:“陆寻,别在这儿婆婆妈妈。这点苦头都吃不住,还做什么悬天观的弟子?” 范高虎不乐意了,咕哝道:“悬天观的弟子有啥了不起,不……” 陆叶这回的动作比邹妍还快,一把捂住范高虎的嘴把他往山上拖,抱歉地朝陈斗鱼笑了笑道:“我们先走一步,你慢慢来。” 陈斗鱼冷笑一声扭头不理他,范高虎大怒,嘴里呜呜呜就想骂娘,邹妍跟上前狠狠一把掐在他肋间嫩肉上,这才老实不言语了。 当下陆叶等人跟随萧墨长、李墨寂两大长老先行。游龙拖拖拉拉走在最后,他是想留下来陪陈斗鱼吹吹山风看看星星月亮,可第一次上门,装也要装个正经样子出来。 一行六人脚程均快,转瞬间就把陈斗鱼和五名试炼弟子抛得没了踪影。 行出约莫大半个时辰,山间下起雨来,四野登时变得混沌一片幽暗无光。 陆叶等人无惧风雨,更无需撑伞披蓑,步履轻盈冒雨行进,玉清门已遥遥在望。 第95章 太清宫前,金桂树下 傍晚时分六人穿过云海抵达上清阁。这时候有悬天观弟子来传观主口谕,请游龙、范高虎夫妇今夜在上清阁歇脚,萧墨长、李墨寂两位长老陪同陆叶太清宫相见。 陆叶知道严墨禅要见自己,多半是想亲自问明傅柔嘉和陈法虎的事情,便请范高虎、邹妍夫妇暂留上清阁,自己随同两位长老前往太清宫拜见。 游龙对见严墨禅没有兴趣,既然萧、李两位长老都陪陆叶见观主去了,他便打算待会儿就溜下玉清门去找陈斗鱼。 于是陆叶和游龙、范高虎夫妇告别,继续往太清宫行去。 穿过云海后,仙山灵气铺面而来异常充盈,陆叶即使是在赶路,体内的真元积聚也远胜平日。山上的雨到了晚间便停歇下来,湿润清醒的空气弥漫在山林中,说不出的舒爽。 所谓山行本无雨,空翠湿人衣。 李墨寂在前引路道:“陆公子,贫道和萧师兄私下商量,想请你顺着三清天梯走一遭,你可愿意?” 陆叶好奇道:“李长老,这里头有什么说法么?” 李墨寂笑道:“谈不上什么说法,无非是心诚则灵而已。” 萧墨长解释道:“贵客登门鄙观,原本是可以御剑登顶的,但若能够诚心正意一步步从三清天梯而上,便会被视为对鄙观最大的敬意。除非观主闭关修炼又或不在门中,否则定当远迎到太清宫外。你和斗鱼、柔嘉同生共死,又代法虎传递血书,我们几个老家伙没有什么更多的报答,只想出了这么个馊主意,陆公子万勿见怪。”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打量陆叶的反应。 实际上他并没有把话说白说透,就看陆叶自个儿能否理解。 悬天观观主在洪荒天下地位尊崇,如果能屈尊远迎一位少年,此事传开对陆叶的名望身价大有好处,往后有谁想打他的主意,也得掂量掂量悬天观的反应。 总之,爬一回三清天梯最多费点体力,却是好处无穷。 可年轻人未必有那么深的领悟,有个性倔强的还以为悬天观故意摆谱为难,存心折腾人,说不定还在心中存了怨怼之念。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少年人有志气有骨气是好的,但人情历练尘世沧桑不够,往往要吃过亏尝过苦,才能慢慢学会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 李墨寂和萧墨长不说破,为的就是想考教陆叶一番。 陆叶脑筋稍一转弯便明白了其中的关节,心里不由感激萧墨长和李墨寂的一番好意。 他微笑道:“晚辈何德何能,劳烦两位长老如此煞费苦心。” 萧、李二人心中欢喜,这少年聪明不外露,练达而沉稳,难怪庞天君另眼相看。虽然如今的修为稍嫌低微,但如得良师教导,必定有大放光彩的一天。 遗憾的是这样的少年近在眼前,却不能收作悬天观弟子。 三人边走边聊,渐渐行近峰顶。 一轮弯月如钩将将升过云海,月色之下仙洞涌彩烟,灵岩叠翡翠,一派人间圣境。 遥遥望去三清天梯的东面有一片红灿灿的桃花林,竟在冬日冰霜里开得艳红。林中有一处处道观若隐若现,风一吹过花雨缤纷洒落好似下了一场流光溢彩的小雪。 萧墨长笑道:“那里便是十里桃花林,贫道和李师妹都在桃林中修行。另外还有一位唐墨问唐师兄,是我桃花林一脉中修为最高的,喜好四海云游常年不在山上。” 经过桃花林,便是名闻九州八荒的万年古剑谭。 萧、李二老特意带着陆叶绕了一小段山路来到古剑谭前。只见这座万年玄潭坐落在不起眼的一处小山坳里,占地不到方圆十丈,碧波荡漾灵气浓郁,不用功聚双目也能一眼望到底,却又让人感觉深不可测。 潭中并没有古剑,那柄传说中的剑现下正背在陈斗鱼的身上。 虽然磐石古剑已经取走,但这座玄潭依旧是悬天观弟子的修炼圣地之一。为了保持潭中灵气充裕,每年能够入潭修行的弟子名额有限,需各脉首席长老具名推荐,经观主首肯后才有资格进入,即使陈斗鱼也不例外。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陆叶站在潭边感受了下,潭水的灵力尽管无法与杨枝玉露相提并论,但空灵圣洁的气息着实世间罕有,于修行大有裨益。 他只逗留了这么一小会儿工夫,居然就凝练出了三颗小小的元石,不由得不啧啧称奇。 如果他是游龙,八九不离十会厚着脸皮脱了衣物在潭里洗个澡。如果他是胖妞儿,十有七八表面若无其事,心里头已开始盘算如何神不知鬼不觉把这潭水搬回南海一人独享。 但陆叶只稍作停留,说走就走。 不为外物所役,不起贪婪之念,本心坚实如石清澈如潭,这便是萧、李二位长老对陆叶的断语。 三人离开古剑谭原路返回,继续前行约莫三里多地,就看到一座雄伟的道观映入眼帘。 道观的主要建筑坐北朝南,形成三路建筑格局。中路是道观的主体建筑太清宫,高达二十余丈分三层金碧辉煌灯火通明,仿似一颗镶嵌在峰顶的明珠闪耀。宫殿前方有两座塔楼如宝剑插云气势宏大,塔楼各有九层,每层都点着灯烛,远远瞧宛如火树银花,在黑夜里分外耀眼。 绝顶之上,太清宫前百丈远处,有一位鹤发童颜的黑袍老道怀抱拂尘站在道边一株万年金桂树底下,衣袂飘飘道骨仙风,正是洪荒天下二十一宗门之一的悬天观观主严墨禅。 陆叶三人来到近前,严墨禅稽首道:“陆公子远道而来,贫道有失远迎还望海涵。” 陆叶急忙俯身还礼道:“晚辈怎敢劳动观主出宫亲迎?” 李墨寂道:“掌门师兄,陆公子,不如我们到观里坐下说话。” 严墨禅微笑道:“陆公子,贫道想在这株金桂树下小坐片刻,你我闲聊几句如何?” 萧墨长稍显讶异,金桂树下与观主坐而论道,对于悬天观来说,乃是隆重的待客礼遇。正因为隆重而难得,世人也因此知之甚少。严墨禅看似随意,可仙家规矩一向严谨,观主此举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这株金桂树来自天界,与云窦寺中的菩提树齐名。树高三丈,树干枝桠遍体金黄,树叶晶莹碧绿犹如翡翠,所结果实更是仙家珍品。 萧墨长还真怕陆叶一口回绝,觉得深更半夜辛辛苦苦爬到山顶,结果严墨禅恁地小气,只和他在观外石头上坐坐,连太清宫的宫门都进不了,心里生出不满或当场变了脸色,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想来,严墨禅肯如此待这少年,看的是庞天君的面子。 陆叶却是知道这颗金桂树来历的,微微一笑道:“长者赐,不敢辞。只是晚辈何德何能,诚惶诚恐,不敢比肩昔日谪仙人。” 严墨禅哈哈大笑道:“陆公子年少有为,居然晓得这金桂树的典故,那就更该坐坐了。” 四人在金桂树下席地而坐,有一位中年妇人霓裳飘逸从树后走出,奉上上四杯泡了金桂果实和花瓣的桂花茶。 陆叶起身双手接过,蓦有所觉朝中年妇人躬身施礼道:“多谢金桂仙子。” 这妇人正是金桂树的树灵,单论年岁只怕比严墨禅还要大几千岁。 金桂仙子嫣然一笑道:“挺好的孩子,走时可摘下三朵桂花,当做本仙子送你的见面礼。” 陆叶喜道:“多谢金桂仙子,晚辈却之不恭了。” 金桂仙子含笑点头,一转身便隐入树后消逝不见。 严墨禅喝了一口金桂花茶,说道:“陆公子不必拘束,虽然三年前庞天君和鄙观发生过一点小小的误会,但时过境迁况且与你无关。此次你手刃罗嘉梁,有大恩惠于我悬天观,却也由此与天魔教结怨,贫道甚是过意不去。” 陆叶不言语,洗耳恭听。严墨禅连夜与自己相见,该不只是为了几句客气话憋在胸中不吐不快。 果然严墨禅接着道:“你们一路之上发生的事情,贫道已然听闻。实不相瞒,对于你从黑石村前往宁州府之前的经历,贫道也曾心血来潮算过一卦,结果一无所得。既然陆公子是庞天君的螟蛉义子,那就难怪了。” 他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对陆叶身世的怀疑,脸上丝毫没有透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目光柔和凝视少年道:“但不知陆公子的令尊与令堂是何方高人?” 刹那间,山岚凝固月色如霜,六道视线齐齐聚焦在了陆叶的脸上。 第96章 登天梯 黄昏隐没,黑夜将临。 三清天梯上寒冷的山风吹过两旁的古木婆娑作响低沉如涛,陈斗鱼远远看着五名试炼弟子奋力向上登攀。 从一开始这五个孩子就拉开了差距,满太保和苗雨声一马当先爬的轻松愉快,林抱春、林抱秋兄妹不紧不慢走在后面,和前面两个人稳稳保持着十几丈的距离,可怜的是小罐子,迈着小短腿想跟上前面四人的速度,结果不到两里地已经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越落越远。 眼看周围渐渐无人,空荡荡的三清天梯上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小罐子又急又怕,一个趔趄绊在台阶上险些滚下去。 她咧嘴想哭,猛然记起陆哥哥在分手时对自己说的话,一咬牙抹把脸使劲儿站了起来。 月华映照下,天梯两旁的古木森森莎莎响动,间或有一两声鸟鸣兽啼在山林深处幽幽传来。白天看的时候还觉得景色秀丽优美,此刻竟透出阴森惊怖的气氛来。 冷风一吹,身上的汗干了大半又生出刺骨的寒意,小罐子嘴里不停念叨道:“不怕,不怕,这儿是神仙住的地方,才不会有长头发女鬼。争气,一定要争气,可别让小刀哥和蒜苗哥小瞧了,他们都看着你呢!” 她终究不敢往山道两旁看,眼睛只死死盯着前头的台阶,可这台阶一层层一级级迤逦往上直通云海,仿似永远没有尽头,真令人绝望啊。 小罐子终于又迈开了步子,反正走一步算一步,慢慢爬总归能爬到太清阁。陈真人又没说过必须要在多少时辰前爬到,陆哥哥却一定在上头等着自己。 就这样,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小罐子也不晓得自己爬了多少级台阶,走了有多远多高,双脚僵硬到麻木,唇干舌燥走走歇歇。 相形之下满太保和苗雨声就不同了,汗也没多出已到了玉清门前。 玉清门往后便是浩瀚缥缈的云海,满太保一屁股坐在牌楼底下冲着苗雨声道:“怎么样,小苗,咱们看谁先到上清阁吃上早饭?!” 苗雨声拿眼朝山道底下瞅了好一阵,回头道:“我爬不动了,再歇会儿。” 满太保内心中已将苗雨声视作最强劲的竞争对手,听他不想走,开心道:“你快点儿,我先走了!” 他穿过玉清门一步跨入云海里,身影迅速消失不见。 苗雨声在台阶上坐了会儿,林抱春和林抱秋兄妹慢慢走了上来。看他支着头坐在牌楼前一动不动,林抱春讶异道:“小苗,你怎么了,太保呢?” “我累了,想多歇会儿。太保先上去吃饭了。” “那……我们一起走?” 苗雨声笑了笑道:“我刚才走得太急,这会儿怕是脱力了。你们别管我,往上走便是。” 林抱春、林抱秋兄妹应了,脚下不停从苗雨声身边走过,也进到了云海里。 苗雨声缓缓站起身来,看了下四周无人,加快脚步往山下奔去。大约小半个时辰后,远远瞅见一个孤零零的瘦小身影正一步步地在天梯上爬行。 小罐子差不多已是手足并用,爬几步路就要喘口气。天梯越往上越陡峭,稍不留神就会失足。虽然每隔几十阶都会有一块供登梯香客缓冲歇脚的平台,滚落到平台上也不至于摔死,但弄不好骨断筋折也是有的。 苗雨声笑了,冲小罐子叫道:“快上来,我等你!” “苗三!”小罐子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惊喜:“你怎么回来了?” 苗雨声三步两步如猿猴飞纵来到小罐子面前,看得她好生羡慕。 “我一个人走多没劲儿,想着回头来找你有个伴儿。”他伸出手来抓小罐子。 小罐子露出小白牙笑得开心,刚想握住苗雨声递来的手,突听天梯上方的一层平台上响起陈斗鱼冰冷的声音道:“试炼弟子攀爬天梯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任何人不得相助。苗雨声,你想害她?” 苗雨声愕然回头道:“我只是想拉她一把,这也不行?” “绝对不行!” 苗雨声尴尬缩回手,对小罐子道:“一起走,我陪你。” 小罐子看了眼居高临下的陈斗鱼,嗫嚅道:“苗三,我从小都是拖油瓶,你别管我了,赶紧去追满太保,万一连累你通不过试炼,我会难受死的。” 苗雨声满脸不在乎的神情道:“没关系,我这试炼的资格本来就是捡的,要不是你,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这孩子不错,有情有义,像我。”游龙犹如孤魂野鬼般忽然晃荡出来站在陈斗鱼身后道:“要不是我把他推荐给你,差点儿就错过了啊。” 陈斗鱼道:“这五个孩子里,论资质小罐子最好;论悟性满太保最强;论禀赋林抱春、林抱秋兄妹略胜一筹。唯独苗雨声,什么都不占,潜力也就马马虎虎,偏偏是最大气从容的一个。” “也会是最勤奋的一个。”游龙补充道:“这一路上最用功的就数他了吧?” “他只能排第二。” “那第一是谁?” “陆叶。”陈斗鱼沉思道:“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像他那样把时间掰成两份、四份、十份来使的,而且异常精准雷打不动。哪怕是和罗嘉梁交手的那晚,他还悄悄练过掌法。” 游龙嘿道:“别跟他比,这小子,非人哉。” “苗雨声和他有点儿像,假如刻苦再多些,并且能长久坚持下去,说不定能换到一点意外机缘,再往登天途上多走两步。” 游龙拿出小酒壶往嘴里送了一口,道:“两步已经很好了,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天才,命里注定就是神仙。” 陈斗鱼瞟一眼游龙道:“你为何要跟来悬天观?” 游龙眼神暧昧朝陈斗鱼露出一脸春光灿烂的笑,意思是你都明白还问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斗鱼淡淡道:“你是担心陆叶吧,其实你我那点小聪明,在他的智慧面前,算不了什么。” 她想起了当初在俞公祠后的那场较量,陆叶的博闻强记令人惊奇,可如今更像一柄隐去锋芒的利刃,藏于木讷从容的微笑底下。 游龙想不到素来清淡的陈斗鱼竟如此夸奖陆叶,辛酸道:“至于么?他就那么好?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靠谱?” 陈斗鱼不理他,蓦地策动身形往玉清门飞掠而去,远远地传来她的声音道:“放心,还有比你更不靠谱的。” 陈斗鱼说的是满太保。 他已经在云海里顺着三清天梯兜兜转转走了大半个时辰,却愤怒地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原地打转。各种各样的办法他都尝试过,然而这如棉絮般飘荡的云海犹如一座巨大的迷宫,硬生生将他围困在其中。明明脚下只有一条向上的山路,可怎么走都是回头路。 他不晓得苗雨声到哪里了,说不定已经穿越云海抵达上清阁了,还有林抱春和林抱秋兄妹,不会也后来居上吧? 满太保越来越焦躁,当又一次看见石阶上那个熟悉的记号后,他终于失去冷静爆发出来,双拳爆击打在道边的树干上。 三个人才能勉强合抱的树干被他打得皮开肉绽,枝叶簌簌哀鸣不停断落。 陈斗鱼就站在满太保不远处冷眼旁观,直等他打累了才嗤之以鼻道:“你是不是在怀疑,这云海迷宫被人动过手脚,故意引你入了陷阱?可能因为……你是陈师兄推荐的试炼弟子,所以,我不喜欢你,要故意针对你,为难你。” 满太保呼哧呼哧喘着气摇头道:“不是,我只是生自己的气。” “那你为何要将怒火发泄在道旁的树上?哦~~莫非因为你从小就被人视为百年一遇的天才,所以看不起比你弱的人,更不喜欢比你强大的人。处处自命不凡争强斗狠要拿第一,别人捧着你让着你才舒服。遇到难处便以为有人针对你,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确是木秀于林,可惜是块烂、木、头。” 陈斗鱼冷笑道:“奉劝你不必为自己那点不值钱的小聪明和所谓的志气骄傲了,这山上哪一个不是所谓的天才?比你聪明比你有志气的天才多了去了。你想在天才堆里让人敬畏让人佩服,凭什么?你想做那个让悬天观敞开大门迎接的人,是不是也该先想想自己都能做点什么?莫欺少年穷,这话多威风,可惜说这话的一万个人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到老是真的穷,唯一出头的那个,或许是顶尖的聪明,但更多的,是因为吃够苦头还能心性坚韧,脚踏实地用自己的血汗玩命地挣前程。” 满太保满面通红地瞪了陈斗鱼半晌,突然一声不吭拔腿往天梯上冲去。 游龙目送满太保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云雾之中,咂舌道:“这小家伙不过是心里郁闷发泄一下,你也用不着骂人是块烂木头吧?” 陈斗鱼一派气定神闲,淡淡道:“我只是想找个借口骂他一顿而已。其实我当年,比他还要傲娇一些。” 第97章 为情所困 月往西斜,一名悬天观道士领着陆叶来到夹石峪的峪口。 站在无人的峪口外,道士对陆叶道:“法虎师弟正在峪中静修,贫道便在这儿等陆公子出来。” 陆叶欠身谢过独自步入峪口。 夹石峪位于太清宫的后山,两边笔直如削的山崖耸入苍穹,抬眼望去隐隐露出一线天光。峪中有一条溪涧,顺着山势潺潺流淌,溪水清澈可以鉴人,一群群小鱼儿欢快地游来游去,有调皮的故意躲到五彩的鹅卵石里让同伴找不着。 陆叶走得很慢,随性而悠然自得地欣赏着冬夜里的山景。 人闲听花落,鸟鸣山更幽。 两边山崖峭壁上的石刻星罗密布,应该都是从前在此面壁修炼的悬天观门人的涂鸦。借着微弱的天光,陆叶看到石刻的内容五花八门,既有“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也有“日月如磨蚁,万事且浮休”,更有“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 陆叶看得津津有味,脚步不觉愈发放慢,瞧见绝妙好辞酣畅书法,还会驻足临摹一番。 陈法虎盘腿坐在溪畔的一块方石上,他老早瞧见陆叶入了峪口,却磨蹭半天全当自己是个游客,愣愣地望着陆叶老半天,陈法虎终于憋不住道:“陆公子,你好像……很喜欢这个地方?” “还好。”陆叶笑了笑,他曾经在东海深底的洞天里小住三年,比起那儿夹石峪简直算得上世外桃源。他的目光转向陈法虎,看到这位回山领罪的悬天观嫡传弟子双手双膝和额头上血肉模糊刚刚结痂,目中不由露出讶异之色。 陈法虎苦笑道:“一路跪上来的,还没等见着观主就给关到了这里。” “很英勇,够担当。”陆叶咂咂嘴,点个了赞。 陈法虎紧绷的面部表情瞬间松弛下来,垂头丧气道:“别取笑我了。” “我取笑你,不该吗?跑都跑了,还回来干什么?”陆叶垮下脸道:“我原本不想见你,结果有人好说歹说,让我务必走一趟夹石峪,听说你还想和我单独聊聊?陈真人,你这是打算重回师门做个道士表率么?” 陈法虎没想到陆叶损起人来如此刻薄,一阵愕然后低头道:“我……思来想去,觉得你教训得对,我不能一走了之,既辜负了师尊也对不起芙蓉,害得她要为我东躲西藏远避海外。” “我……这么说过?”陆叶瞅着陈法虎,见他冲自己肯定地点点头。 “你二大爷!”陆叶一声呻吟拍在额头上,游龙的口头禅脱口而出。 陈法虎笑了,其实陆叶偶尔还是个挺有趣的人,悬天观有这么一位小祖师也不错。他认真道:“我准备恳请师尊准我入世还俗,无论观主如何责罚都会甘之如饴。然后我要明媒正娶芙蓉,风风光光地将她用八抬大轿抬进门。” 陆叶又想操起大棒子揍人了,就是娶进门过日子,为了风光排场,非得这么来回折腾么? “所以你盘算着我会上山,然后就等着我了是吧?” 陈法虎满面愧色,一言不发干脆向陆叶俯身跪倒一头到地。 陆叶急忙往一旁闪身躲开,警告道:“陈法虎,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陈法虎道:“我不敢强求,也自知没有资格向小祖师提出任何要求。但我是七尺男儿,如果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光明正大地行走世间,不能给她静好安稳的日子,反而要受尽世人嘲笑,我还有什么颜面说爱她护她一生一世?” “你和水芙蓉商量过了,她同意你回山受……请罪?” 陈法虎低声道:“我留下一封书信让她等我,我必能妥当解决此事。小祖师,你可能体会不到我此刻的痛苦与决心。情之一字,万死无悔。” “就不担心萧长老抑或严观主一怒之下拔剑斩了你?” “果真如此,我也无悔无怨。说到底,怪我做错了事,玷污了师门千年清誉,百死莫赎。” “陈法虎,你给令师和严观主出了好大一个难题。想到这两位清修多年,现在一把年纪反而要为些情情爱爱的事挠头,我心里就舒畅了许多。” 陈法虎委委屈屈抬起头道:“敢问小祖师,人妖之间可有天堑,正魔两道可有鸿沟?” “你……说的都是废话!但冲你这份胆量……我答应你,尽力而为就是,但是,不能向你和水芙蓉保证什么。” 陈法虎喜形于色,“咚”地一声,诚心实意深深叩了个响头。 待他再将头抬起来,陆叶的身影已然去远。在方石之上,赫然有手指刻下的四个字道:“殊途同归”。 陆叶完全想不到陈法虎看到四个字之后的欢喜及安定,更没有陈法虎想象中的那么轻松潇洒,他感觉自己根本没有把握说服严墨禅和萧墨长等诸位长老。虽然身上有一枚宗祖敕令牌,可自己总不能用手举着令牌对诸位满头白发的仙长宿喝令说:“从今往后,悬天观门下弟子恋爱自由,婚嫁自由。尔等即为人师,当送上关心与祝福,不得从中作梗,不然打你们的屁股!” 严墨禅等人再怎么宽容,将自己视为初出茅庐的晚辈爱护有加,可耐心也是有限的,自己这般无异于疯言疯语,只怕会被当场打出山门。这一场爱恋,竟是牵涉到悬天观与未央宫一正一邪两大门派的恩怨情仇,处置不当兵戎相见也未尝不可能。若再加上罗嘉梁的人头案,天魔教趁机在其中挑唆,局势之微妙更不能草率行事牵一发而动全身。 陆叶一路走一路思量,出了夹石峪并未回返太清宫,而是径直去了上清阁。 到了上清阁,陆叶请领路同去的道士安排了一间静室开始修炼。 仙山之上灵气充沛,修炼效果事半功倍,而此时,陆叶更需要沉浸在二十一经掌中,将体内真气运转几个周天后,明显感觉精神及身体状况开始好转。身上的伤势看样子已基本痊愈,虽然相比衢州城大战前的完满状态还有些差距,但再过一段时日自可无碍。 一二三还在茧中睡得昏天黑地,陆叶很期待这回小家伙醒来以后,会是怎样的形态和威力。 与此同时,他的天德八宝炉里已经拥有了四色元石,只差最后一式应帝王便能功德圆满,尝试冲击封山阶。 封山阶对于陈斗鱼和商嘉禾来说不算什么,而陆叶的修炼速度相比她们两位宛若老牛拉破车,实在没有任何值得夸耀之处。但陆叶自己很满意,甚至觉得这速度正正好,稳一稳更扎实。 破晓时分,峰顶的太清宫传来悠扬的晨钟声,上清阁内外渐渐有了人声,变得热闹起来。 陆叶收功擦汗走出静室,来到上清阁外的三清天梯前,就瞧见邹灵和范高虎夫妇一站一蹲正守在道边,眼巴巴地向下张望,想必五个试炼弟子还没谁成功登顶。 陆叶上前和两人打了招呼,范高虎还在担心:“兄弟,昨晚观里的老道没为难你吧?” “严观主请我在金桂树下喝了杯茶,然后我去了一次夹石峪见朋友。” “什么,让人连夜赶了半宿的山路,就只在树底下给杯茶喝,忒小气了。” 陆叶从须弥空间里取出两朵金黄色的桂花,托在掌心道:“此乃金桂仙子赠送的礼物,有辟邪解毒培元添寿之效。邹姐姐,你和范大哥一人一朵,回头服食即可。” 金桂仙子一共送了他三朵金桂花,剩下的一朵陆叶准备留给游龙那家伙。 “这是……太清宫前金桂树上开的灵花?悬天观竟然一下子送了你两朵?好兄弟,这可是万金难求的仙家珍品,我们万万不敢收。” 范高虎见邹妍说得慎重,这才晓得严墨禅那老儿和人在金桂树下喝个茶聊个天,居然不是谁都能有的待遇。 陆叶道:“没事儿,我有比这更好的。” 邹灵听陆叶这样说便不再客气,收下了两朵金桂花喜道:“有了这宝贝,高虎就敢冲一冲洞天阶啦。三年前全靠陆先生救了我的命,还没报答呢,你又送给我们夫妻俩如此珍贵的灵花。小陆,你让姐姐该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陆叶轻笑道:“你是我的大姐姐。爹爹从前教我说:赠人以花,手有余香。大姐姐和范大哥能恩爱白头永远开心,我也开心。” 范高虎深以为然道:“嗯,这花儿真的很香哎。” 邹灵白他一眼,问道:“小陆,你是在这儿等小罐子上来?” “我想他们五个应该都能通过试炼。” 范高虎兴致勃勃道:“兄弟,反正等着也是无聊,要不咱们打个赌,赌谁是第一个爬到上清阁的试炼弟子?” 邹灵踢他一脚道:“你拿什么跟陆兄弟赌?” “我有钱,咱就赌一百两银子!” 陆叶看他面红耳赤的模样,怕这一百两是他好不容易才攒下的私房钱,万一自己赢了,难免以后都被他惦记上,想想便道:“我想喝酒,要不罚输了的人到山下跑腿买酒?” “好主意!”范高虎顿时放松了心情,大笑道:“我赌那个叫满太保的,脑子好使腿脚快,一看就是颗好苗子。娘子,你喜欢谁?” 邹灵想了想道:“林抱春和林抱秋是兄妹,我觉得希望更大些。” 陆叶道:“这样啊,我倒希望看到他们五个一起到上清阁。” 第98章 自首 日上三竿的时候,游龙晃晃悠悠吊儿郎当地沿着三清天梯到了上清阁。 范高虎早已等得心浮气躁,忙问道:“龙大少,那五个小娃娃到哪儿了,谁走在最前头?” 游龙一屁股坐到台阶上道:“来了,自己看。” 不一会儿,云海里缓缓走出一条瘦小的身影,范高虎定睛看清楚不禁嚷道:“怎么会是小罐子!” 只见小罐子走出云海却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回头张望。 范高虎目瞪口呆,就见满太保、林抱春、林抱秋和苗雨声一个接一个从云海里鱼贯而出,最后是陈斗鱼。 陆叶笑了,不是因为他打赌赢了,而是看到这五个孩子一个不少齐齐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五个人都筋疲力尽又累又困,饥渴难耐,可五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光彩。 满太保抬起头望了眼百步阶梯之上的太清阁牌楼,朝小罐子伸出手道:“咱们走!” 小罐子笑得两只眼弯成了月牙儿,鼻青脸肿在三清天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脏兮兮的小手握住满太保,学着他的样儿也大叫了声:“咱们走——” 林抱春、林抱秋,最后是苗雨声,五个孩子手牵着手并肩齐行。 陆叶看着五个孩子一起走上来,兴奋得一把抢过游龙的小酒壶仰头便喝。 邹灵抿着唇道:“啥时候他们几个好成这样了?” 游龙摇头晃脑道:“第一个在云海里找到路的是林抱秋,然后就带上了满太保。小罐子进到云海里晚了些,可中间没迷过路,和苗雨声一起在快到出口的地方正遇着另外三个,于是五个人就一齐走了出来。嗯,很久以前我和老大、老二还有胖妞儿也这么手牵着手在太姥山的山阴里走过,胖妞儿那时又短又圆,我和老二能一路把他当球踢回家。” 说着说着他笑出了声,然后心中默了一默,曾经两小无猜的兄弟情,长大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味道呢? 陆叶把游龙的小酒壶塞回他手里,轻吐一口酒气道:“我记得在浮羽岛上,你们可是并肩站的。” 游龙仔细想了想,脱口骂道:“胡说,那几个家伙一个装昏一个装死,本大少肩扛手拎才把他们从楼里弄出来。还是胖妞儿最聪明,毛都没伤着一根,可他早跑了。” 众人哄堂大笑,范高虎佩服道:“龙大少,那是不是说兄弟四个里头你最厉害?” 游龙得瑟道:“那当然,论才学老大第一,论打架老二最狠,胖妞儿坏水顶多,可要说指挥若定处变不惊,舍我其谁!” 陈斗鱼这时已走到近前,闻言讥诮道:“论吹牛的本事,大少无愧天下第一。” 五个孩子走到牌楼前,满太保喘着粗气问陈斗鱼道:“陈真人,我们……我们都过关了吧?” 陈斗鱼一点头,五个孩子一声欢呼瘫倒在地上再不想爬起来。 陆叶走上前去,在小罐子身旁蹲下,从袖口里掏出一只精巧的小小瓷瓶道:“送你的。” 小罐子已经没有力气抬手,眨巴眼睛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陆哥哥,我想喝水,喝很多很多的水,这点不够。” 陆叶啼笑皆非,拔开瓶塞凑近小罐子嘴边道:“张嘴!” 小罐子乖乖张开嘴巴,陆叶将一颗杨枝玉露滴落进她的口中。小丫头还没有开始修行,一滴已是极限,再多怕会立时冲爆经脉。 小罐子闭上眼睛,感觉浑身犹如浸泡在温泉里那么舒服,五脏六腑齐齐滋润生津就像下了一场春雨,全身上下暖洋洋的,一宿的饥渴劳累随之一扫而空,身上又有使不完的劲道。 她爬起来望着陆叶手里的小瓷瓶道:“陆哥哥,这是什么东西,神仙水么?” 陆叶笑道:“差不多吧。” 小罐子双手小心翼翼地捧过小瓷瓶,迟疑道:“那我能不能分给他们一点儿?” “当然可以,不过跟你一样,一次最多一滴,多了身体会受不了。” 满太保挪动屁股靠过来,好奇道:“小罐子,什么好东西?” 小罐子攥紧瓶子严肃道:“闭上眼睛,张开嘴。” “搞那么麻烦,多给我点儿。”满太保不满地嘀咕,闭起眼睛将嘴巴张开。 小罐子将一颗杨枝玉露滴在了他的舌头上,满太保愕然睁眼叫道:“真的是神仙水!” “小罐子,我也要!”林抱春、林抱秋兄妹嚷嚷道。 看见几个孩子闹作一团,陆叶一笑。终于,他可以不用太担心小罐子在山上会孤单寂寞了。 忽然他的目光一凝,但见三清天梯上又徐徐走上来一个蓝衣女子,脸上被一片轻纱笼罩,一身素色衣物,洗尽铅华身无长物,唯独双眸潋滟一如往昔,俨然竟是蓝莲妖姬水芙蓉! 五个孩子都曾在白月江上见过水芙蓉,对那晚的情景记忆犹新,自然知道这是个神通广大神秘莫测的魔门妖女,一时间连胆儿最大的满太保都自觉噤声,警惕地看着她。 范高虎和邹灵夫妇第一次见到水芙蓉,察觉众人都变了颜色,不由疑惑道:“她是谁?” 游龙也没见过水芙蓉,但对方透骨的妖娆别致外加无上风情已足以说明身份,代陆叶和陈斗鱼回答道:“蓝莲妖姬。” 邹灵大吃一惊道:“她怎么上这儿来了?” 陈斗鱼玉容霜冻道:“我不晓得。” 似蓝莲妖姬这般魔门年轻一代的翘楚徒步登上三清天梯,悬天观的长老们不可能一无所知。但既然她能够毫无阻拦地走到上清阁,显然是得到了太清宫的默许。 果然,恩师严墨禅的声音蓦地在她耳畔响起道:“斗鱼,你陪同陆公子和蓝莲妖姬到太清宫来见我。” 这话严墨禅用的是传音入密,陈斗鱼转头对陆叶道:“师傅请你和水芙蓉一起上太清宫。” 她又对阁前值守的道士交代道:“痴语师兄,烦劳你带这几个孩子去洗漱用饭,稍后再安排他们前往太清宫准备拜师。” 范高虎问道:“那我们做什么?” 游龙嘿道:“你就跟着我混,咱们喝酒睡觉,自在逍遥。” 范高虎一拍脑袋道:“对啊,我打赌输了得下山去买酒。” 游龙道:“好啊,索性我们一起到山下搬酒去。” 各自安排妥当,蓝莲妖姬已来到上清阁的牌楼前。 陆叶迎上前拱手道:“蓝莲仙子,我和陈真人陪你上山。” 蓝莲妖姬眉宇间郁结难疏,强颜一笑道:“我们又见面了。” 陆叶道:“我刚刚从夹石峪过来,法虎大哥一切都好。” 蓝莲妖姬的目光黯然,轻声道:“陆公子有心了。” 三个人拾级而上,蓝莲妖姬满腹心事沉默不语。陈斗鱼更是冷若冰霜,对这魔门妖女殊无半分好感。陆叶不知她的来意,也不便多问,一路上竟都尴尬而沉寂。 就这样来到悬天观外,值守弟子显然已经得到吩咐并不拦阻盘问。陈斗鱼带着陆叶和蓝莲妖姬步入观中,径直进了太清宫。 太清宫位于悬天观正中央,占地百余亩自成格局,朱红色建筑群巍峨林立蔚为壮观。入了宫门,便是一座名为“望月”的古井,据传开山祖师顾华醒顾真人曾在井底悟道三十年。一日井下青光大放,顾真人满身霞彩飞升而出,长吟了一句:“坐井观天三十年,一朝捞取水中月”,自此得参天仙大道羽化登天。 其掌门大弟子连吴瑜便在望月井的边上,立起一块石碑,将这两句诗印刻其上,以供后世门人观瞻敬仰。 过了望月井,就是著名的太清照壁,壁上是悬天观第二代观主连吴瑜以通天大能描绘的先师修行事迹,从顾真人幼年负笈求学到束发出家,再到开宗立派羽化飞升,一共十二幅图如同动画般在照壁上徐徐呈现,令人身临其境好似回溯在光阴长河里。 因为要拜见严墨禅,陆叶不得在照壁前逗留,只匆匆一瞥心中遗憾,想着这几天一定另寻机会好好观瞻一番。 绕过照壁,在云霄殿前竖立着一根八尺高的铁柱,铁柱直径约莫一尺三分,通体印刻悬天观的山门戒律,被世人称作“戒柱”,为本门第四代观主所铸,传言本是他发上的一根簪子。 铁柱之后便是云霄殿,也称太清前宫,与后宫洞霄殿一水之隔,当中以七道白玉金桥相贯。 陈斗鱼在云霄殿下驻足,请殿前守卫弟子递名通禀后,偕陆叶和水芙蓉踏过三层十八级云纹台阶,步入到大殿之中。 大殿里供奉的是一尊太清彩像,两旁还有四位护法弟子的彩绘石像。 按照洪荒道谱,先有始祖后有天,太上玄元还在前。后来民间以讹传讹,将“玄元”二字通读为“轩辕”,当做了太上的姓氏,故而洪荒太上又名“轩辕太上”。 道祖乃三大始祖之一,一气化三清传下太清、上清、玉清三脉衣钵,此后薪火传承开枝散叶,方有了如今洪荒天下的道家香火。 此刻大殿内只有严墨禅、萧墨长二人在座,蓝莲妖姬神色沉静缓步上前,向两位仙人躬身施礼,沉声道:“我是来自首的。” 第99章 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我是来自首的。” 蓝莲妖姬六个字单刀直入,严墨禅和萧墨长不喜反愁。 十余年前,萧墨长就因为爱徒陈法虎对蓝莲妖姬暗生情愫的事不惜千里追杀棒打鸳鸯。他本以为经此一回之后,蓝莲妖姬和陈法虎之间再无可能,彼此都应该彻底死心,哪曾想到十年过去两人依旧藕断丝连不离不弃。 陈法虎为了蓝莲妖姬不惜背弃师门,负荆请罪如今被囚于夹石峪中。 而蓝莲妖姬居然堂而皇之地登上太清宫,说要“自首”。 这哪里是自首,摆明了是逼宫要人! 严墨禅的脸上古井无波,问道:“不知蓝仙子何罪之有?” 蓝莲妖姬徐徐道:“是我引诱法虎为我动情,请严观主和诸位长老处置。” 严墨禅不动声色道:“你认为贫道该如何处置你?” 蓝莲妖姬道:“无论如何处置,小女子都绝无怨言。只求赦免了法虎。” 严墨禅摇头道:“你并非本门弟子,无论何罪都轮不到贫道置喙,自该由凤无邪凤宫主发落。至于法虎,水仙子尽管放心便是。如果没有其他的事,便由斗鱼送你下山,恕贫道不陪了。” 蓝莲妖姬霍然抬头道:“我不走!” 萧墨长怒道:“水芙蓉,这里是悬天观,请自重!” 蓝莲妖姬的目光扫视过严墨禅和萧墨长,缓缓立身而起道:“萧长老当年赐我一剑,小女子自然知道悬天观绝无我容身之处。今日上山拜会诸位仙长,不为其他……” 她猛然拔出一柄短刀对准心口道:“只为帮悬天观做个了断而已。只求严观主网开一面,莫要废去法虎的修为,令他生不如死。” 严墨禅大吃一惊,愕然道:“你听谁说贫道要废去法虎修为?” 蓝莲妖姬不语,拂袖送出一封信笺,凌空飘飞到了严墨禅的面前。 严墨禅接过书信展开,原来是陈法虎在回山前留给蓝莲妖姬的诀别书。信上言道,如果自己还俗无果,他便会遵照门规自废修为破墙而出,再与她长相厮守。 萧墨长在旁边看得清楚,气得须发戟张一拍几案道:“逆徒!” “砰!”几案爆成一团齑粉飞散,可见他胸中怒火之盛。 陆叶虽然没瞧见书信,但猜也猜得到大致的意思,不由同情起萧墨长。 这恐怕是做师傅最大的悲哀与失败,千辛万苦呕心沥血数十年培养的徒弟,到头来为了一个别人家的女子,不惜自毁自弃,萧墨长此刻的心情比起陈法虎来只会更加煎熬难受。 假如他薄情寡义不念师徒之情,大可一剑杀了陈法虎,任何人都说不出话来,甚至还能搏一个大义灭亲除魔卫道的好名声,断断不会如此纠结难过。 陈法虎、蓝莲妖姬,你们不仅做错事,更是看错人,根本不明白萧墨长的心思。 “唿——”严墨禅手里的书信化作一蓬飞烟,转头望着与自己同窗两百余年的师弟,叹了口气道:“孩子们都大啦。这次是我失策,就不该安排他下山。” 萧墨长颇有些心灰意冷,摆手道:“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是我教徒无方,回头就去舍身渊报到去!至于那逆徒,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按门规来吧。总不能因为他,坏了咱们悬天观的声誉和家法!” 严墨禅沉默须臾,回望蓝莲妖姬道:“法虎是否告诉过你,嫡传弟子若要还俗出门,除了自废修为之外还必须前往黑水洋,或待满一年或斩杀一颗真仙阶的海魅首级!” 蓝莲妖姬的脸上霎时血色褪尽,黑水洋和五岳舍身渊一样是洪荒天下三大绝境之一,连真仙都视之为畏途。陈法虎仅仅元婴阶的修为,若去黑水洋必然有死无生。 她突然醒悟过来,萧墨长刚才说的听上去是狠话,可明明白白说要去舍身渊报到,就是要代陈法虎受过的意思,希望严墨禅能看在自己的面上为陈法虎留一条活路! 这老道,既是半师亦如半父,难怪法虎甘愿回观受罚。 “当啷!”短刀坠地,她盈盈跪倒道:“小女子愿随法虎前往黑水洋,只求将功折罪能斩下一颗真仙阶海魅首级,换得他从轻发落!” 陈斗鱼冷冷道:“你愿意有用么,凤无邪能答应?” “师傅那里,自有我去说。” “我不答应!”云霄殿外,一个女子冰冷的声音满含怒意铿锵响起。 “师傅!”蓝莲妖姬惊异回头,正瞧见一位容颜秀丽雍容华贵的中年女子凤目圆睁闯入殿中。 严墨禅和萧墨长起身礼道:“凤宫主,数十年未见风姿一如往昔,可喜可贺。” 凤无邪哼了声,扬手一巴掌扇在蓝莲妖姬的面上。 蓝莲妖姬跌跌撞撞倒在地上嘴角鲜血直流,又急忙跪直身子叫道:“师傅!” 凤无邪怒道:“我没你这个徒弟!堂堂凤无邪的掌门大弟子,为了一个臭男人低三下四给几个老杂毛磕头赔罪,丢尽了我未央宫的脸面!不就是个陈法虎么,十年前为师就跟你说过,既是喜欢就把他抓到未央宫洞房花烛了了事。他若答应,便是恩爱夫妻;他若敢不从,为师就把他大卸八块丢到草原上喂狼!” 众人听得瞠目结舌,陆叶却在心中暗暗喝彩。要不是顾及着严墨禅、萧墨长两个老道的心情和面子,一个“好”字已脱口而出。 这霸气,这痛快,这酣畅淋漓,不愧是一方霸主无邪未央宫,一如爹爹所推崇的“从心所欲不逾矩”。 相形之下,严老道萧老道什么都好,就是太死板,连带着徒弟一块儿死脑筋,完全没半分顾三叔的精髓,潇洒从容、自在洒脱。 蓝莲妖姬脸上挨了巴掌,眸中反而异彩涟涟,哽咽道:“全凭恩师做主!” 严墨禅神色不愉,这凤无邪邪气太盛,闯宫上山不说,还张口一个“老杂毛”闭嘴一个“臭男人”,更在光天化日下挑唆自己的徒弟用强,想对她笑脸相迎都不可能。 但他严墨禅,乃是悬天观一观之主,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凤无邪对骂,强压下怒气严墨禅道:“凤宫主芳驾莅临,贫道有失远迎。” 凤无邪往原本留给陆叶的空蒲团上一坐,朝严墨禅翻了个白眼道:“严观主,我的大弟子看上了你门下的小道士,你说吧,这事儿该怎么办?我这徒儿不成器,自个儿的事情办不好,还要本宫厚着脸皮千里迢迢跑来你悬天观,可别见怪。” “那依凤宫主之见该当如何?” “依我之见,今日天气不错,双方的师长又正好都在,明媒正娶洞房花烛正当时,怎么样?至于媒人嘛……” 她眼波一转盯上陆叶道:“这位小朋友看上去正合适。” 萧墨长怒不可遏道:“凤无邪,这里是太清宫,岂容你信口开河!” 凤无邪嘿道:“你们严观主要依我所见,我不过照实说了自个儿的想法,怎变成信口开河了?萧老道,十年前你不分青红皂白打伤了我徒弟,本宫还没跟你计较,咋的,你威风还没耍够?” 萧墨长振衣而起道:“正要讨教!” 凤无邪峨眉一扬毫不示弱道:“正要教教你!” “等等!”陆叶眼看双方翻脸要动手,急忙开口劝道:“难得两位前辈的门下弟子相亲相爱,何苦拳脚相向相厌相憎?两位切磋技艺不要紧,可万一受了伤,让蓝莲仙子和法虎大哥如何自处?” 萧墨长正在火头上,摆手道:“陆公子,你的好意贫道心领。但此事乃悬天观内务,你就不要搀和了。” 凤无邪“哈”地一声冷笑,道:“我倒觉得这位陆公子言之有理。萧老道,你果真舍得让自己的徒弟跑去黑水洋送死?” 萧墨长跺脚道:“我的徒弟不劳烦你操心,我宁可他死了,也绝不能败坏门风!” 陆叶看萧墨长和凤无邪针尖对麦芒势不两立的样子,不管如何劝说,怕今日之事都无能为力。事到如今,非常规手段不行了。 陆叶硬着头皮道:“严观主,萧长老,咱们可否退到后殿,晚辈有一事禀报。” 萧墨长面色铁青道:“陆公子,你有什么话可否稍候片刻,贫道有事要办。” 陆叶啼笑皆非,萧老道这是犯了犟脾气啊,等他办完事儿,黄花菜也凉了。 他把心一横取出顾华醒给的宗祖敕令牌,肃立大殿之中沉声道:“严观主,萧长老,可识得此令?!” 严墨禅举目望去大吃一惊,他法眼如炬立即认出陆叶手中所擎正是开山祖师爷顾真人的宗祖敕令牌,悬天观门人任你贵为掌门长老,一见此令如见祖师,身份修为越高这令牌的威压就越强。 他顾不得心中惊骇,与萧墨长双双跪倒在地道:“悬天观门下不肖弟子严墨禅拜见小祖师!” 陆叶见两位须发皆白百岁高龄的老道当众向自己叩首自称不肖,心里一阵发慌,感觉格外别扭,忙放下宗祖敕令牌,“噗通”朝两位真仙跪拜还礼道:“严观主,萧长老,情非得已冒犯两位了。” 严墨禅恭敬道:“不敢,还请小祖师示下。” 陆叶汗颜道:“这是贵观和未央宫的事儿,我年轻,本不该多嘴。但从本心里,是希望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 第100章 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萧墨长抬头叫道:“小祖师,万万不可!” 凤无邪高喝道:“喂,你家小祖师说话,你插什么嘴?” 严墨禅沉声道:“凤宫主,可否容我等和小祖师先说上几句。” 他的话非常客气,却自有万钧力量,凤无邪嘿了声没再言语。 事实上她的心里对严墨禅这老儿还是有几分忌惮的,只是料不到有人居然能拿出悬天观的宗祖敕令牌让两个老道乖乖跪地参拜,这下可有好戏瞧了。 陈斗鱼同样十分意外,但唯有如此,先前傅柔嘉和陈法虎对陆叶态度的转变才解释的通。这小子口风好紧,一路之上相处日多,居然没透出半点儿风声来。 陆叶将严墨禅和萧墨长搀扶起来,苦笑道:“两位仙长,多有得罪了。” 萧墨长道:“陆……小祖师,贫道无能,令悬天观蒙羞,你就是打我一顿也是应该。但我是法虎的师傅,这门婚事,我决计不答应,否则贫道委实没脸去见历代祖师爷了。” 话说到这里,他禁不住一呆,忽然意识到除了开山宗祖顾真人外,历代最大牌的小祖师此刻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这事儿怎么整? 严墨禅沉吟道:“萧师弟,既然小祖师在此,法虎的事便由他来权衡处置,你我遵命就是。” “啊,师兄……?”萧墨长愣了愣,大惑不解地看向严墨禅。 严墨禅的面上古井无波,转头向凤无邪道:“不知凤宫主的意下如何?” 凤无邪暗中腹诽严墨禅老狐狸不要脸,居然拿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来顶缸,脸上却也笑意盈盈道:“既然小祖师在此,咱们且听他怎么说。” 蓝莲妖姬跪在地上,惊讶地抬眼看着陆叶,想不到自己的命运,竟真的要交到他的手上? 云霄殿里一位正道顶尖大掌门和执事长老,还有一位魔门至尊的宫主,双方争锋相对唇枪舌剑吵了半天,最后一拍屁股把事儿推给一个少年? 陈斗鱼凛然一惊反对道:“师傅,不妥。” 严墨禅深深看了她一眼,语气淡然道:“何为不妥?你且退下。” 陆叶心里边千万头羊驼呼啸而过,朝陈斗鱼点了下头示意她不必担心,道:“陈真人,劳驾你去夹石峪请法虎大哥到这里来。” 陈斗鱼面上回归了漠然,道:“谨遵小祖师法旨。”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领着陈法虎回到云霄殿。 陈法虎显然还不晓得殿中的状况,当看到殿下跪着的蓝莲妖姬,蒲团上端坐的凤无邪,心中惊异更有些茫然,魂不守舍地向严墨禅和萧墨长稽首请安。 蓝莲妖姬看到陈法虎面上身上的血痂,忍不住就要扑上前去。 陈斗鱼冷冰冰往陈法虎左首一站,正好挡在他与蓝莲妖姬的中间,道:“陈师兄,你和水芙蓉的事经过观主和凤宫主商议,现在交由小祖师处置。” 陈法虎又惊又喜,以为自己听错了,望着陆叶欲言又止。 陆叶问道:“陈法虎,你还想还俗娶水芙蓉为妻吗?” 陈法虎不敢看严墨禅和萧墨长,垂首道:“是,求小祖师成全。” 陆叶徐徐道:“倘若悬天观的弟子人人似你,遇到个喜欢的便要还俗,如何是好?” 陈法虎不笨,脑海迅速闪过陆叶在方石上用手指刻下的那四个大字,心灵福至道:“求小祖师严惩法虎以为后来者戒!” 陆叶看似在质问陈法虎,却抛开所谓的人妖之恋,道统之争,只不轻不重地揪住个还俗不放,分明是要法外施恩。 蓝莲妖姬款款叩首道:“小祖师,弟子此生但求与法虎结为连理,万般罪责甘愿承担。” “不许反悔!” 陆叶一言既出,大殿之中登时鸦雀无声。 人人都料到他会为陈法虎和蓝莲妖姬做主,但料不到会如此干脆爽快,毫不拖泥带水。这可不是简简单单两个彼此钟情之人的你情我愿,而是正魔两道之间的联姻,一旦传遍天下,想也想得到会引起怎样的地动山摇洪水滔天! 陆叶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情,神容平静道:“三天后,你们两人即前往黑水洋,一年之内不得擅离。一年届满后,我亲自为两位主持大婚。”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愕然。 黑水洋几为有死无生之地,陆叶刚刚许了两人的婚事,转手又把他们送入绝境,一时间谁也不明白他的真实用意。 凤无邪眼睛一瞪就要拍桌子,萧墨长突然冷冷道:“东海龙藏剑现正在悬天观,他是小祖师的生死之交。” 陈法虎和蓝莲妖姬彼此的目光交换着不尽的喜悦,即不用破出师门更不必废除修为,只要到黑水洋待一年,还能得到东海龙宫的照应,这样的结果做梦也想不到。 蓝莲妖姬喜极而泣道:“小祖师恩重如山,弟子结草衔环无以为报……” 凤无邪闻言心里很是泛酸,想这丫头视如己出心疼了几十年,如今还为她撇下老脸跑来悬天观捞人,结果千恩万谢的却是“小祖师”。 陆叶瞥见凤无邪发僵的唇角,微微一笑道:“我不过是顺从众议不敢居功。两位要谢,就谢谢各自的恩师与严观主吧。” 饶是严墨禅城府高深,听到“顺从众议”四字,也不禁老脸一辣,含笑道:“小祖师独断乾坤,这份魄力贫道自愧不如钦佩之极。” 陈法虎和蓝莲妖姬如梦初醒,双双向凤无邪跪谢。 凤无邪挑着长长的眉梢坦然受了二人的大礼,自己徒弟的终身有了着落,哪怕看陈法虎这臭小子并不顺眼,但只要傻丫头喜欢就好……。 喜欢就好。 陈法虎和蓝莲妖姬又跪倒在萧墨长的面前,陈法虎深深叩首道:“师傅,弟子不孝,苦了您老人家了。” 萧墨长举起巴掌,凤无邪立马喝问道:“萧老道,你想干嘛?” 萧墨长怒道:“我打蚊子,要你管!” 凤无邪道:“嗯,多打两下。我下不得手,你来。” 萧墨长一抖袍袖道:“哼,贫道偏不如你的愿。” 陈法虎红了眼睛,耳边听到严墨禅道:“法虎,你可知道萧师弟为了你,甘愿放逐舍身渊!” 陈法虎心头巨震,念及自己的师傅快两百岁的人了,居然还要去五岳舍身渊拼命,说到底全都是自己惹出来的祸。 他仰头望着萧墨长苍苍白发,五内俱焚抱住恩师双腿失声痛哭道:“师傅——” 萧墨长仰起脸老泪纵横,长叹道:“罢了罢了,你此去一切小心……” 陆叶见到这对师徒的温情画面,眼眶情不自禁的湿了。 自己这回风头出得不小,这严墨禅和凤无邪最后都躲一边去了,自己还义无反顾接下这么个烫手的山芋。 一切值得。 陆叶突然很想溜出殿去找游龙,把他的酒壶抢过来舒舒服服灌两口。 严墨禅百感交集,没人知道他手心里早已捏出了一把冷汗。如果不是凤无邪半路杀出,如果不是陆叶年轻果敢,实不敢想象此刻云霄殿中会不会血流成河。 当然,陈法虎和蓝莲妖姬定亲的消息一旦传出,正魔两道不可能风平浪静,悬天观和未央宫都会被推到风尖浪口,各自被视作异端。 但同样的,悬天观和未央宫互成强援,陈法虎也无需再自废修为放逐师门。 这笔账,严墨禅算得清,凤无邪也一样算得明白。 两位正道魔门的大宗师相视一笑,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这边尘埃落定,陆叶浑身轻松走出了云霄殿,留下一众师徒亲家寒暄聊天其乐融融。 “陆寻!”陈斗鱼追了出来,漆黑的眸子凝视着他:“你是真笨还是装聪明?” 陆叶讶异道:“啊,这有区别么?” “我看,你是笨死了。”陈斗鱼气鼓鼓地往殿外走:“干戈化玉帛,悬天观和未央宫喜结连理,呵呵,大家都挺好,可你,你得到了什么,找骂么?” 陆叶停下脚步,凝望陈斗鱼冰冷的俏脸足足半分钟,突然展颜一笑道:“斗鱼,谢谢你。” 陈斗鱼蹙眉道:“你少来。看上去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当了冤大头还一脸的满足。本以为陆三元已经够傻的,没曾想他儿子更傻。” 陆叶呵呵笑道:“拿我和爹爹比,你拍的马屁我接受了。” “我拍你个大头鬼!”陈斗鱼终于没了素日里的冷傲矜持,爆粗口道:“往后,你得听我的……” 看陆叶要张嘴,她双眸怒睁道:“你闭嘴!我才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小祖师。陆寻,你给我听好了,你给悬天观和未央宫帮了一个天大的忙,我师傅和凤无邪必然心存愧疚,他们要是补偿你,你脸皮要厚点儿,不管什么好处,加倍地收,听明白没?” 陆叶点头道:“那当然,多少拿点酬劳,算没白干活。” “还有啊,你这么喜欢当滥好人,以后机会只怕更多。到时候有那一个个涎着脸来求你帮忙的,你答应还是不答应,帮还是不帮?” “看心情。” 陈斗鱼噎了下,讥诮道:“这么说你最近心情不错?” 陆叶歪着头想了想,微笑道:“还不差。” 他来到太清宫的照壁之前驻步观瞧,不觉轻声吟道:“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是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 余音未了,照壁之上遽然神光迸放,画中的顾华醒似对陆叶颔首而笑,抬手抚过,金光闪闪的二十二个字便留在了太清宫画影照壁上,这是人间最美好的祝福。 第101章 凤凰元胎 当天下午,陆叶和游龙、范高虎、邹灵一起入了太清宫的精舍中下榻。 陆叶还没开口,游龙就逮住他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显然陈法虎和蓝莲妖姬即将奔赴黑水洋欢度蜜月事儿已经传到龙大少的耳朵里,这事要怎么和游龙解释,陆叶也没什么好办法。 还得厚着脸皮陪笑脸,请游龙帮忙照应陈法虎和蓝莲妖姬这一对为了爱情无惧生死的情种。游龙绷着脸一口拒绝,那地方生死有命,连老龙的话都不好使。 于是陆叶下了趟山,回来就请游龙喝酒,酒里还泡了一朵金桂花。 游龙喝迷糊了,听陆叶各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知怎么的就答应下来,拍着胸脯说老龙的话不好使,可本大少的话管用——爹妈都在那儿混,一混好多年。 拍完胸脯,游龙便趴在桌上呼噜呼噜睡了过去,陆叶有心不管,又担心这家伙醒过来选择性遗忘,不如背回精舍里,伺候他脱了鞋袜擦抹干净,第二天找机会和他按个手印。 好不容易忙活完了,刚刚坐下看了会儿《周天剑谱》,严墨禅来了。 老道规矩学得挺好,开口小祖师闭口小祖师,还想请陆叶再拿出宗祖敕令牌来拜一拜,顺便看一看,摸一摸,深刻体会下令牌中蕴藏着的精气神来。 老道看好摸好还给陆叶,又笑眯眯地夸小祖师在夹石峪方石上留下的四个字真不错,惊天地泣鬼神盖过了历代在峪中面壁题字的列祖列宗,令小小的山峪蓬荜生辉。 整个过程陆叶先是红了脸,到后来耳朵也开始发起烫来,只好承认自己是心血来潮随手涂鸦,实在有辱观瞻,要不这就回去把字给抹了? 老道不肯,瞪眼道这是小祖师的墨宝,当流传千古以为后世弟子的金玉良言,谁敢抹字就是和他严墨禅,和悬天观为敌,还是不共戴天的那种。 陆叶坐立不安,终于意识到点什么,虔心请教严观主的来意。 严观主踌躇半晌,才一针见血的指出小祖师德高望重魄力十足,万般皆好只可惜修为有些那个,是不是得赶紧想法子争取进步? 陆叶哑口无言,这世上的有为青年多如过江之鲫,自己算哪根葱。 可惜严观主不这么想,老道神情郑重,苦口婆心地推荐了自家的的万年古剑潭,此潭闻名遐迩绝非虚妄,因为它能让人狠狠的进步一小下,只是不知道陆叶能在潭底泡几个月? 泡几个月?不妥吧?陆叶非常不好意思地问。 严观主拍胸脯保证,泡万年古剑潭不同于温泉泡澡,因为它的效果,是由内而外由心灵而至肺腑的,至于对肌肤的养护作用,美白祛疤都是小事,绝对不会令人失望。 为表诚意,严观主又特意传了陆叶一部《悬天诀》。据说这是悬天观的不传之秘,连陈法虎和傅柔嘉这样的都没学过。但陆公子是小祖师,学的都必须是精华。 临走时严观主趁着天黑看不清脸色,又告诉陆叶一个秘密——万年玄潭底下的潭水化分阴阳,若是有一双童男童女运用《悬天诀》各占一边合籍双修,将有意想不到的奇效。 不过有言在先,是合籍双修而非和合二仙,不然万一事情弄拧了,莫怪老道言之不预。 于是趁陆叶目瞪口呆之际,老道愉快地做了决定,待陈法虎和蓝莲妖姬离山前往黑水洋后,陆叶即行进入万年玄潭之中修炼三个月。 次日午时,小罐子、满太保、苗雨声和林抱春、林抱秋兄妹终于完成了入门拜师仪式。 林抱春、林抱秋兄妹被与严墨禅、萧墨长同辈的悬天观长老马墨笃挑中,不免引来众人的啧啧艳羡称奇。 满太保的师傅是萧墨长的门下弟子蔺寒秋,与陈法虎、傅柔嘉一样同为“悬天小七剑”之一。苗雨声的师傅康御河资历名声都比蔺寒秋稍逊,但也是同代弟子里的佼佼者。 唯独小罐子没人疼,战战兢兢站在台上不知如何是好,求救一样地望着陆叶。 陈斗鱼瞧得又好气又好笑,小声告诉这丫头说她已经被李墨寂李长老一早挑中,没人敢和她抢,除非她自己不乐意。小罐子顿时转悲为喜,很是得意往后满太保要叫自己“师叔”。 又过两天,陈法虎和蓝莲妖姬拜别两人的恩师,前往黑水洋修炼一年,陆叶随着众人一起将他们送到悬天观外依依惜别。 两人御剑离去后,大伙儿各自散去。凤无邪叫住陆叶道:“陆公子,我今天也要走了。临行前有些话想和你聊聊,不如我们到碑林里走一走?” 陆叶应了,陪着凤无邪来到太清宫中庭的悬天碑林散步。 凤无邪兴致勃勃一块碑接一块碑看过去,时不时语出惊人指点一番。 这些碑文大有来历,都是悬天观历代飞升天界的仙人留下的墨宝,被后人刻成碑文保存在这座碑林中。日积月累,而今碑林里竖立的石碑已有四十六座,意味着羽化飞天的悬天观先贤已有四十六位之多,这在千年长河里也是个极为惊人的数字,其中便包括了开山祖师顾华醒顾仙人。 不过在凤无邪看来,这些碑文虽好,可惜没一个称得上完美二字,要么字写的不好,要么字不错但文太俗,若字好文也好的,多半写字的人人品有问题,总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数风流人物还看未央宫。 陆叶暗暗庆幸,亏得没拉陈斗鱼一起来,不然那边陈师兄和未央宫大弟子恩恩爱爱手牵手刚上路,这边陈师妹就得和未央宫当家人拨剑相向打个稀里哗啦。 凤无邪果真不是凡人,借着悬天碑林向自己传授仙家心得天道感悟的机会,还能把悬天观的先人们骂得一文不值。 不过古人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凤无邪的指手画脚,绝对不是肆意妄言。 凤无邪一直在悄眼观察陆叶的反应,见他忽而锁眉沉吟,忽而会心微笑,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有些人天生一点就透,即使想不明白暂且放下,也自有水到渠成融会贯通的那一天,这样的学生老师自然容易有成就感。 一个讲得眉飞色舞,一个听得聚精会神,一老一少不知不觉便在碑林中徜徉到天色大黑兀自意犹未尽。到后来,渐渐变得凤无邪说的少,陆叶问的多,最后两人索性在碑林里席地而坐,一块碑接一块碑的复盘。 直到东方天际悄然露出鱼肚白,凤无邪哈哈大笑站起身道:“乘兴而来,兴尽而归。陆公子,本宫就此别过。” 陆叶起身拜道:“这一日一夜晚辈受益无穷,有劳凤宫主指点。” 凤无邪从袖袂里取出一物,笑吟吟道:“这个小玩意儿你拿去玩儿吧。” 陆叶接过凝目观瞧,是一颗触手温润的五彩石,约莫有鸽蛋大小,石中灵气充溢隐隐散发出淡淡的神光,却不知为何物。 耳听凤无邪道:“这是一枚五彩凤凰石,我估摸着很快就会成熟出世。石中蕴藏着一门凤凰先天神通,我曾以内窥之法察看,八九不离十应是‘彩凤双飞翼’。果真如此,你就中头彩了,记得到时候要好好谢我。” 五彩凤凰石又称“凤凰元胎”,据说是轩辕太上在鸿蒙初开时以元石孕育万物时所遗,兼具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精,更得有先天大神通。 此宝放眼三界都是有市无价,可遇而不可求。即使凤无邪本人,也未必能够再拿出第二块五彩石来。 如果这枚“凤凰元胎”里孕育的果真是彩凤双飞翼,身价更加倍增。 能将这门先天大神通修炼到极致的人,可借光影惑敌,可凭双翼破空,可以凤羽击杀仙人元神,简直是天上仙佛梦寐以求的旷世绝学。 尽管陈斗鱼早先教他说皮要厚心得黑宝贝要拿双份,可也没说是凤凰元胎这样的奇珍瑰宝。 凤无邪瞧着陆叶眼睛有些发直的模样,心里大是得意,出手便是能把悬天观小祖师震住的宝贝,显然只有自己做得到。她拍拍陆叶的肩头叮嘱道:“记得每天悉心温养,要是能喂点儿古剑潭的万年玄水再好不过。还傻着干嘛,赶紧收起来,免得我瞅着心疼想反悔。” 陆叶回过神道:“我倒希望宫主反悔。” 凤无邪腾身飞起带走连串笑声道:“等我后悔的时候再来找你……” 笑声袅袅,她的身影已化作一束五彩的弧光掠过三清仙境的穹顶,融入到虚空里迅速消逝不见,当真来无影去无踪。 陆叶手握凤凰元胎怔怔地凝望凤无邪消失的方向,好久都没能从震撼惊奇中醒转过来。 不晓得又过多久,忽然他听见游龙在背后满腹哀怨地问道:“听斗鱼讲,今天你要和她一起进入万年古剑潭合籍双修?” 陆叶猛打了个寒颤,语无伦次道:“你说谁?嗯,我们只是合籍双修,不是和合二仙。” 原来严墨禅安排和自己双修的童女,是陈斗鱼。难怪游龙一张霜打茄子的脸,一双山雨欲来的眼。 一道人影猛冲过来一把揪住陆叶的胸襟,恶狠狠道:“你听好了,这三个月,本大少会每时每刻寸步不离地在潭边为你们护法。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本大少的眼皮子底下……你和斗鱼,都要自珍,自爱!” 陆叶浑身寒毛倒竖,不敢想象自己和陈斗鱼在潭底泡着,游龙站在上头虎视眈眈的的场景,可自己要怎么拒绝一个全心全意护法的人,无力道:“胖妞儿早回南海了吧,你整天在外头到处晃荡不务正业,就忍心让你爷爷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嘿嘿,瞎操心什么?”游龙咬牙切齿道:“我家老头子早就说过,只要本大少不给他惹祸,他就当本大少是亲人。” 陆叶不敢辩驳,目测游龙在未来三个月里,这满身的醋味是无论如何洗不掉了。 第102章 古剑潭底 陆叶沐浴更衣,趁着中午阳气最盛的时候和陈斗鱼一起下到了万年古剑潭的潭底。 这几天严墨禅放下观中事务不管,一门心思盯着陆叶修习《悬天诀》。可学归学,说到彻底掌握,还要靠他在潭底修炼时自行参悟。 两人各居一边缓缓下沉,甫一接近潭底便感应到四周的潭水渐渐发生了变化,分作一冷一热两股水流,如阴阳太极般汩汩流转,大约每一个时辰运转一周。 陆叶在潭底坐定,微微闭起双眼用心感受潭水中蕴藏的惊人浓郁灵气,几乎不用运功,即会一丝一缕地钻入自己的发肤,与经脉中的真气水乳交融潺潺奔流。 他和陈斗鱼均身负上乘仙家绝学,并不受潭水的影响可以自由交流。 陈斗鱼向陆叶递出一双纤纤玉手道:“每个时辰都会阴阳交替,阳进阴退水火相济。身外的潭水是大周天大循环,你我联手双修即为小周天小循环,所谓一阳一阴谓之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是《悬天诀》开宗明义的主旨,你若明白了咱们就开始。” 陆叶点点头,情不自禁仰起脸往古剑潭上观望。 陈斗鱼轻蹙峨眉冷了脸道:“你心不在焉地做什么,莫要拖累我修炼。” 陆叶支吾道:“刚才我好像没看到游龙?” “龙大少么?”陈斗鱼语气平缓道:“萧师叔觉得他是有用之材,所以打算送他去藏经阁三个月好好打造一番。” “去藏经阁打造?抄书?”陆叶的眼前顿时浮现出游龙奋笔疾书的模样以及身后如山如海的悬天观藏书,自己这顿骂恐怕是免不了了,三个月九十多个日夜啊,陆叶不由叹口气道:“我惨了。” 陈斗鱼瞅着陆叶面无表情道:“似我这般如花似玉的美女主动将手递给你,手都递酸了你居然没一点反应,还是不是男人?” 陆叶怏怏道:“美女~道士吧,加两个字是不是更准确?” “嗯……我可以还俗呀,大不了也去黑水洋杀一年海魅。法虎师兄那样的都有人陪,莫非本真人还怕没人陪?” “龙大少一定会很乐意陪你一起去黑水洋。” “他么,不可能的,我告诉你为什么。”陈斗鱼道:“握住我的手。” 陆叶依言轻轻抬起胳膊,握住陈斗鱼凝脂般润滑细腻的纤指,看着她道:“其实游龙人不错,对兄弟交心,对美女重情,有他相伴,必定能海阔天空做一对神仙眷侣。我羡慕他,活得比我有劲多了……” 陈斗鱼凝眸打量对面的陆叶,突然打断他道:“你对着我,就没一点别的想法?” “嗯?”陆叶支吾道:“什么想法,不会吧,绝大多数的时候都不会。” “那什么时候会?” “像现在这样,你故意逗我的时候。” “哦,原来你也有不老实的时候。” 陆叶奇道:“我怎么不老实了?我都是实话实说啊。” 陈斗鱼咬牙道:“你知道为何我师傅会放心你我在潭底双修么?因为……我只喜欢女人!” “啊?”陆叶呆如木鸡,登时想到了她三年前孤身一人追上怀玉山的事,那时候,她一心想找的人是……,陆叶恍然大悟磕磕巴巴道:“原来你……你喜欢小姐姐。” 陈斗鱼哼了声道:“不可以么?” 陆叶的手犹如被火烫一般,下意识地就想往回抽,却被陈斗鱼反手牢牢抓住动弹不得,只好闭起眼皮念经道:“所谓一阳一阴谓之道,孤阴不长孤阳不生,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 陈斗鱼瞪着他,突然“嗤”地一笑,宛若春风解冻明**人,松开纤手道:“真是只呆头鹅,骗你真的太容易了!” 陆叶长舒口气,没来由心头火起道:“骗人很好玩么?” 陈斗鱼完全无视陆叶的怒火,春葱般的玉指在他面颊上重重一捏:“说吧,是不是喜欢上了商嘉禾?” 陆叶猝不及防被她捏到,正欲一巴掌拍开,闻听此言不禁一愣道:“哪有?” 陈斗鱼嘿然道:“那你刚才紧张什么?” “那是……那还不是被你骗的。” 陈斗鱼怔了怔,赞道:“不错嘛,小子,会说甜言蜜语哄姐姐开心啦。” 陆叶再不敢和陈斗鱼缠斗下去,前方的水波晃动远处的光影随之摇曳,陆叶道:“我娘亲说过,人会长大三次。第一次是在发现自己不是世界中心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发现即使再怎么努力,终究还是有些事令人无能为力的时候。第三次是在明知道有些事可能会无能为力,但还是会尽力争取的时候。” 陈斗鱼脸上的笑容徐徐隐没,沉吟良久道:“可人总是会长大的啊,不管你愿不愿意。然后,就像一张白纸,越长大,上面画的圈圈越多,被套得越紧,痛苦也就越多。” “嗯?你这样想?” “怎么,你以为全天下就你苦难深重?你有没有试过四五岁大的时候就要到街头讨生活,吃百家饭?你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娘亲被人打死,只是为了拼命保护你不受凌辱?” 陆叶一愣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来悬天观之前,我已经很懂得,什么叫凄凉?你看到今天御剑乘风餐霞饮露的我,是被师傅领上悬天观之后的我。” 陈斗鱼缓缓道:“我曾经对着娘亲的尸首发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不管修仙之路多么崎岖难行,无论得成大道需要付出多少惨痛的代价,哪怕登高山,临深渊,殚精竭虑,绝七情六欲。这是我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其实一直以来,我总觉得心里有两个我,一个形如槁木,心如死灰;一个天人合一,不世仙才。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我?” 陆叶轻笑道:“在我心中,你就是你,是独一无二的陈斗鱼。” 陈斗鱼也笑了:“你这是在夸我吗?谢了。” “不谢。通常劝别人比较容易,说服自己很难。我们做不了彼此,但我们可以做好自己。” 陈斗鱼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澈而纯净,道:“现在我们开始修炼,一旦运转悬天诀,必须心念澄清无有杂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可不想走火入魔。” 陆叶不满道:“说得我好像会拖你后腿似的。” 陈斗鱼唇角轻扬道:“会不会拖后腿,试试就知道了!” 两人的四只手重新握在了一起,相视一笑齐齐闭上双目。 陆叶凝神入定,默然运转悬天诀。此诀虽然深奥,但他却上手极快,加上有陈斗鱼的引导看护,没多久便得心应手。 依照悬天诀的功法,陆叶的丹田气海彷如一座巨大的磨盘,随着身外的水势徐徐转动,分割阴阳熔炼灵气,又将炼成的玄水**反哺给陈斗鱼,同时从她那里获取到相应的玄水阳精。 不知不觉两人之间形成了一座完美无瑕生生不息的小周天,醇厚浓郁的古剑潭玄水精气源源不绝涌入到他们的体内,较之平日里的修炼不知快上了多少倍。 很快陈斗鱼惊讶地发觉,自己汲取修炼的速度竟然远远跟不上陆叶。往往她才熔炼一分的玄水精气,陆叶那边已炼成了十分。可是不晓得为什么,反馈过来的依旧只有一分,从而能够始终保持两人之间的平衡。 陆叶则是有苦自知,他修炼的速度的确快,但从来都是只见花开不见结果,除了自己的身体被亲娘动过手脚外,最大的罪魁祸首便是身上的那些仙兵法宝,打架的时候不含糊,抢收成的时候更一个比一个更凶穷极恶。 最霸道的是天德八宝炉,一家独吞了三成玄水精气,也不怕被活活撑死。 还有凤无邪给的宝贝凤凰元胎,本就需要用万年玄水温养,此时此刻更如同饿死鬼般狼吞虎咽一点儿不讲究吃相。 有这两位带头大哥,天玑剑经、碧鸳飞剑……一拥而上如狼似虎,剩下给陆叶的,也就点儿残渣。 幸亏一二三还在结茧冬眠,也不知道这一觉什么时候能醒,所以陆叶还能得着些剩饭。 这全都是自作自受啊! 即使如此,一颗颗金津玉液如涓涓细流不断炼成,又经周天运转凝铸成四色元石,在天德八宝炉中得以温养培元。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陆叶和陈斗鱼深居潭底只能通过头顶上方的光线明暗变化,大致数算两人闭关修炼的时日。 恍惚之中,陆叶仿佛回到了东海卧龙原海眼下的那座小洞天里,没人打扰心无旁骛,不断打磨精进自己的修为。 所不同的是当时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幽居于洞穴之中,而今则是与陈斗鱼于万年古剑潭之底四手相执近在咫尺。 同呼吸,共命运。 第103章 最不靠谱的封山阶 在入潭后的第二十一天,陆叶水到渠成彻悟周天剑谱最后一式“应帝王”。 五剑俱全,周天乃成。 “轰——”当一颗包容着“应帝王”剑意的白金色元石落入到天德八宝炉里后,仙炉遽然轰鸣,光芒暴涨灵气勃发。 红、绿、黄、黑、白五色元石从炉中喷薄而出,如一阵铺天盖地的花雨洒向气海。 与此同时丹田之中翻天覆地,雄浑的真气掀起惊涛骇浪卷起飞舞的元石,在虚空之上划过一束束绚丽的光缕,五颜六色姹紫嫣红,如同交织的彩锦相互辉映美轮美奂。 陆叶的脑海“嗡”的声进入到一种妙不可言的空明状态,像是清醒异常又似懵懵懂懂,如梦如幻之间三魂七魄彷如飘升起来,遨游太虚徜徉天国。 渐渐地,丹田中的真气开始成功液化,从若有若无的气状慢慢转化为如金津玉液一般,一点一点形成真正的“海”。 陆叶的头上三花聚顶,体内五气朝元,全身光雾腾腾好似水下明烛光照玄潭,陈斗鱼察觉陆叶的异状霍然一惊,忙稳住心神助他冲关。 陆叶对身外之事已浑然不觉,只见他六根震动丹田火炽,两肾汤煎眼吐金光,耳后风生脑后鹫鸣,在他的身体周围赫然掀起一团涡流,潭中的万年玄水精气如开闸的洪水一样不停涌入。 “咔啦啦、咔啦啦——” 忽然,丹田中五色元雷横空出世,接二连三如斧如钺劈向气海,大劫降临。 陆叶的身躯微微颤抖,体内吞吐出的光雾亦忽明忽暗产生不稳迹象,显然是在全力抵御元雷轰击,渡劫冲关。 这时候他攫取消耗的玄水精气变得愈发惊人,四面八方的万年古剑潭潭水宛若开锅般沸腾,鼓荡澎湃从四面八方涌来。 陈斗鱼注目片刻,停下自己的修炼由双手将精纯的仙家真气汩汩绵绵渡入陆叶的经脉,帮助他护持心脉,包容魂魄,檀口轻启念诵道:“养气忘言守,降心为不为,动静知宗祖,无事更寻谁,真常须应物,应物要不迷,不迷性自住,性住气自回,气回丹自结,壶中配坎离,阴阳生反复,普化一声雷,白云朝顶上,甘露洒须弥,自饮长生酒,逍遥谁得知,坐听无弦曲,明通造化机,都来二十句,端的上天梯——” 陆叶朦朦胧胧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似是来自天外的仙音,立时心神一宁丹火澄净,慢慢听出那声音念的是道祖传下的《百字铭》。 尽管这段经文只有短短一百字,却被仙家弟子奉为圭臬,世代相传耳熟能详。 陆叶虽非玄门弟子,但对这篇《百字铭》也能倒背如流。唯独此刻从陈斗鱼樱唇之间诵读出来,字字珠玑见性明心直指本源。 他的道心不觉缓缓地平复坚凝,抱元守一物我两忘,重新进入到空明之境。 ——任它元雷轰击,管它心魔丛生,无外乎涛生云灭花开花谢,人间一幅光景而已。 不一会儿的工夫,激荡的潭水又变得宁静驯服,陆叶的身躯飘离潭底悬浮在三尺之处,焕放开五色的光华。只是这光芒正愈来愈醇正,愈来愈柔和,隐隐充盈着一缕圣洁仙气。 陈斗鱼停止吟诵,小心翼翼地松开陆叶的双手,才发觉自己的手背上不知何时已被这家伙勒出了五条红印。 她禁不住轻哼了声,蓦地又是一呆。 如师傅严墨禅,如师门长辈萧墨长、李墨寂,又或同门的师兄弟师姐妹们,几乎无人不晓她有几乎偏执的洁癖,不要说与男子肌肤接触,就是哪个臭男人用了自己的东西,或者沾过的桌椅,都会遭到她的嫌弃决计不再碰。 幼时心魔未除,此生都不会接纳任何一个男子的亲近,何况早已发下誓言,将毕生献身道门。 可她竟然和陆叶手握手了整整二十一天,还被这小子把手勒得肉紧,要是换个人,自己早该一记掌刀打发了他,但为何心里竟然丝毫没有憎恶…… 这小子,里里外外透着古怪。 也许师傅他老人家窥得天机,才会安排自己与陆叶在潭底双修。 自己的心情若被他知晓,少不得会被取笑一番。 陈斗鱼一时间心神不宁心潮起伏,看着浑浑噩噩毫无所觉的陆叶忽而咬牙切齿忽而郁闷难当。 就这么度日如年又过去了整整三天三夜,陆叶成功渡劫晋升,慢慢地苏醒过来。 微微睁开眼皮,陆叶忍不住低咦了声,惊诧地感应到体内的丹田真气已完全化为一片汪洋大海,波涛汹涌生生不息。 在海面之上,霍然耸立出两座小小的山尖,一座赤红如火,一座金黄如日,正冉冉冒着淡淡的光焰,不断吞吐磅礴浑厚的仙家真元。 自己原来……只凝铸成功两座元峰。 陆叶好不失望,转念一想像俞伯伯这样的天上大君,也不过就是三座元峰,自己只比他少一座,已经很不错了。 这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只能铸成一座元峰的修仙之士好太多了,可是,等等…… 陆叶心神微动,意外地发现在海面之下竟然还有一座尚未完全成型的黑色元峰,里面包容的正是“养生主”剑意! 陆叶大喜过望,仔细凝神又再反复查找,果然还有第四座……通体碧绿犹若翡翠,最多只能算……珊瑚礁。 可蚊子再小也是肉,陆叶强按狂喜激动的心情,总算还记得自己尚在潭底修行,没有欢呼雀跃起来,努力冷静地思忖道:“原来五式周天剑意孕育生成的是五色元石,如今红、黄、黑、绿都出来了,那颗白色的元石不知在哪里,会不会铸成第五座元峰?” 念及于此,他的心猛地动一下,嗓子眼发干,忍住紧张的心绪小心翼翼地在气海里搜索查寻白色元石的踪迹。 找到了! 陆叶的眼睛一亮,发觉到这白色的元石不是一颗,而是如一朵白莲花般静静地躺在海底,兀自不停地壮大膨胀。 第五座元峰! 如果,这也能算“峰”的话。 蓦然之间,陆叶怔住了。他不是被巨大的喜悦包裹,而是被强烈的诧异困惑。 这不是在做梦吧?自己居然拥有五座元峰,按照顾三叔的指点,今后完全可以分作金木水火土五行炼化,直至开辟紫府生成洞天。 他不晓得这世上还有谁炼成五座元峰,可这事着实太玄乎了,而且自己修炼成的恐怕是天底下最不靠谱的封山阶…… 陆叶正自发愣的当口,猛感耳朵生疼,不由一醒睁眼,正瞧见陈斗鱼在拧他的耳朵。 陆叶愕然叫痛道:“你做什么?” 陈斗鱼放开陆叶的耳朵,怒道:“你三天三夜像个死人,叫都叫不醒。好不容易成了,却还在那儿装死。我不拧你拧谁?” 陆叶无辜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陈斗鱼绷着脸道:“你耽误了我三天的修行,如何赔?” 陆叶恼道:“耳朵已经被你拧过了,还当如何?” 陈斗鱼冷冷瞅了陆叶一眼道:“算了,我们重新开始。” 陆叶猛然想起自己在大劫初起时耳畔听到的一个吟诵声,霍地醒悟到这几天她非但没有修炼,而且多半时刻都在守卫着自己,替他护法。 一想到这里,陆叶心中涌起愧疚之意,道歉说:“都是我不好。” 陈斗鱼漠然道:“你没有不好,是我无理取闹。” 陆叶挠头投降道:“要不我送你一件仙宝,你喜欢什么?” 陈斗鱼毫不领情道:“不稀罕。” 陆叶犯了难,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哄这位美女道士开心,无可奈何道:“实在不成让你拧我左边的耳朵,拧得两边一样红。” 陈斗鱼白他一眼道:“猴子屁股,不稀罕!” 话虽如此,可见陆叶发窘的样子,心里的气不由消了大半。 “一寸光阴一寸金,你傻在这儿干嘛,还要不要修炼?” “要,当然要。”陆叶忙不迭答应,朝陈斗鱼伸出双手。 陈斗鱼怔怔看着陆叶,忽然幽幽道:“你想自己的爹娘么?” 陆叶的手颤了颤,低声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陈斗鱼道:“没什么,那天和你聊了聊,莫名其妙就开始想念我娘了。其实她活着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她有什么好,反正每个人的娘亲好像都差不多。可她后来拼死护着我,在我面前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我才慢慢开始害怕,害怕没了她的日子该怎么过。” 陆叶悠悠道:“爹娘也好,兄弟姐妹也罢,还有我们长大后遇见的朋友,其实每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没有原因,只因人在江湖,聚散都不由你。” “曾经有段时间我必须独自一人待在一个山洞里,不练功的时候经常会发呆,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想到爹爹和娘亲时,就会安慰自己说:如果不是离别,又怎会知道他们在我的生命中是如此的重要?” 第104章 待到春花烂漫时 两人入潭后的第六十九天,陈斗鱼成功晋升归元阶。 陆叶仰天叹服,这是真天才,难怪被当成悬天观重点弟子培养,果真一点儿不浪费严墨禅老道的心意。 论年龄,陈斗鱼只比他大两三岁,可修为境界远远抛开陆叶八条大街。自己千辛万苦才爬到封山阶,结果人家转眼便轻轻松松攀上归元阶。 照这样下去,陆叶怀疑用不了三五年的工夫,陈斗鱼就能勘悟虚空合道直登天界。假如愿意留在洪荒天下继续修炼地仙和真仙,大概也只要几十年的光景。 山外青山楼外楼,能人背后有能人。 陈斗鱼已非常人,小姐姐就更是妖孽,好似每回听她说起都是在家睡觉,睡着睡着就睡成了地仙,委实让陆叶羡慕得不行。 当然,他对自己的进境其实已经相当满意。原以为五年都没指望更上层楼,结果几个月的工夫便突破了,反过来倒有些担心根基不稳。 所以陆叶抓紧在万年古剑潭里修炼的机会,全力以赴吸纳炼化玄水精气,日以继夜地不断巩固封山阶境界。 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功力日益精进,五座元峰都在飞速的壮大长成,不停地冲向天际。 身上诸宝之中,天德八宝炉又亮了一个字,总算吃饱喝足开工干活,炼化真元的效率也愈加高了。天玑剑经的质地越来越纯粹凝练,而陆叶现在也可以轻而易举地驾驭三十六道剑符。 最令他欣喜的是碧鸳飞剑逐渐显露出本应有的峥嵘,就像一个病秧子脱胎换骨成了万人敌。 许多结、震旦神枪、离炎断劫鞭、崖山桃晶剑……陆叶身上的各种仙宝都有了长进,唯独一二三沉睡不醒,莫非它是小姐姐的同门小师弟? 藏在须弥空间里的凤凰元胎渐渐有了动静,陆叶隐约能够感受到从里面散发出的一股神秘的先天气息,不由令他更加期待起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二十余日,两人在万年古剑潭底便足足待满了三个月。 这天中午,陆叶和陈斗鱼双双收功,松开彼此紧握了三个月的手,一起腾身上岸。 还没等陆叶从古剑潭里出来,立刻觉察到了一双愤怒的目光。 如果眼神能够杀人,陆叶恐怕已在潭下被游龙杀死千百遍了。 奇怪的是,除了游龙之外,严墨禅、萧墨长、李墨寂……几位悬天观的耆宿瞧见陈斗鱼破境出关似乎也是愤懑大于喜悦。 很快,陆叶找到了原因,顿时也是目瞪口呆。 原来两人在潭底修行的这三个月里,万年古剑潭的水位整整下降了一半多,天晓得要等多少年才能恢复到过去的水位,而自己原本锅底黑的肌肤被彻底洗白,恢复了本来面目。 好在几位老道都不是狭隘的人,尤其是看到陈斗鱼完美无缺的归元阶修为,多少找到点儿心理安慰。 当游龙揪着陆叶的衣领要揍人的时候,他们觉得终于找到了可以表达心情的正确方式,于是不约而同扭头欣赏仲春的山景,楞是没瞧见。 “你看看我的手,都长茧子了。三个月啊,三个月整整抄了一百八十八本经书。” 游龙一手揪着陆叶,一手张开五指悲愤地在他面前晃悠道:“你倒好,拉着斗鱼的小手和她卿卿我我共饮一潭水,全然不顾本大少水深火热痛不欲生。你这么做,对得起谁?不成,我绝不容许你喜新厌旧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砰!”陆叶眼见几个老道表面上淡然,暗地里你飘来一记眼神,我还你一副原来如此的神情,忍无可忍一个过肩摔将这家伙砸在地上。 旁边老道们听八卦的目光霎时又变了变,别看游龙吊儿郎当老没正经,可人家是货真价实的东海龙太子,将来的一海龙王。陆叶和他比,连条小泥鳅都不算。 唯独跟在那些老道身后的满太保、小罐子、苗雨声、林抱春和林抱秋兄妹却看得两眼发光,好生艳羡。 游龙躺在地上眨眨眼睛,指点陆叶怒道:“你这都第几回了,本大少是让人随便摔的吗?” 陆叶脸上露出丝歉意,伸手拉他道:“不好意思,习惯了。” 游龙拍开陆叶的手忿忿不平站起来,又想揪陆叶的衣领,冷不丁一支拂尘卷住胳膊,“砰”的声又把他砸到了地上。这回不等游龙开口,陈斗鱼抢先歉然道:“不好意思,我就是想试试这招好不好使。” 游龙瞪着陈斗鱼道:“你试招为什么不找别人?” 陈斗鱼淡定道:“和你熟,下手比较安心。” 这时满太保走上前来,对陈斗鱼恭恭敬敬地施礼道:“恭喜陈师叔。” 陈斗鱼打量满太保,轻轻点了下头,问道:“今天不用修炼么?” “今天我们五个都得了半天的假期,特地来接您和陆哥哥出关。”满太保笑嘻嘻道:“我还有句话要对您说,不知当说不当说?” “什么话?” “谢谢您那天在三清天梯上骂我,让我明白自己不过是个目空一切的傻瓜。好在,承认自己是个傻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受,反而让我感觉轻松了很多。” 陈斗鱼“哦”了声道:“孺子可教,你还不算笨到家。” 满太保嘿嘿笑道:“那当然,我可比林抱春机灵多了。” 林抱春冲他挥了挥拳头,道:“没大没小,如今我可是你师叔!” 那边小罐子把陆叶拽到一边讲悄悄话——什么上个月过年的时候满太保想出风头,非要用手抓着十八个二踢脚放连环炮仗,结果被炸开了花,只能拿左手抓筷子吃饭;什么范高虎和游龙斗酒昏天黑地,两人脱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条裤衩在观里唱歌,吓得各支女弟子不敢出门,被邹妍拎了厨房的刷锅水泼了满头满脸然后用大竹扫帚一顿好揍;什么苗雨声非要拜师跟自己学搓汤圆,最后煮成了一锅面疙瘩…… 她指手画脚兴高采烈地不停比划着给陆叶看,说到有趣的地方禁不住咯咯直笑,笑得小脸蛋通红,就像漫山遍野盛开的春花。 陆叶和她一样高兴,看来自己完全不用担心小罐子在悬天观的日子会难过,她适应得很好。 这场万年古剑潭底的修行,让他过了一次别致的新年。记得上一回过年有人陪,还是四年前和爹爹一起。后来的三个除夕夜,就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在东海卧龙原海眼里了。 如今他新认识了许多朋友,未央宫的凤无邪、悬天观诸老,都是胆略卓识,坚韧稳健之人,也都通情达理,豁达爽快。可一旦知晓自己的身份,不知还会有几个愿意接受他呢?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陈斗鱼、游龙这般与自己相识相知,也不是每个人都敢为了朋友无所畏惧对抗天地,甚至连姑父都曾出卖过他。 但陆叶并不恨姑父,毕竟他有自己的顾虑,不想冒着举族灭门的危险为自己遮掩也是人之常情。有时候所谓血浓于水,终究要看他身体里流淌的到底是谁的血。 人生中出现的一切,都无法拥有,只能经历。所以对每个人而言其实无所谓失去,只是经过而已;亦无所谓失败,只是经验而已。 他这么想着,不由轻轻一笑,便听小罐子叹口气道:“要是小刀哥也在,就更好玩了。” “没关系,”陆叶轻抚小罐子的小脑袋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陆哥哥,这话什么意思,我不是很懂诶。” 满太保从身后钻出来冲小罐子扮鬼脸道:“这都不懂,原来你才是比我笨的那个。” “满太保,你目无尊长!” 满太保两眼一翻仰天大叫道:“完了,完了,褚纤冠褚师叔怒发冲冠,本太保的小日子没法过了!” 陆叶一怔,问小罐子道:“你有新名字了?” 小罐子欢喜地点头道:“是师傅替我起的。” 游龙凑了上来:“我跟你说过,这名字不咋地,趁还没被人叫顺口赶紧换一个、褚纤冠,储钱罐……你师傅这是安的什么心,她少个存钱的瓦罐么?” 小罐子嘴一咧,陆叶忙道:“存钱的瓦罐有啥不好,招财进宝大吉大利。嗯,这名字好听还吉祥,果然是第一等的。” 小罐子最信服的还是陆叶,顿时转悲为喜道:“我也这样想。” 游龙和满太保一个撇嘴一个瞪眼,一起摇头道:“这样也信,没救了。” 苗雨声这才问道:“陆哥哥,你什么时候启程离山?” 陆叶回答道:“后天吧。” 游龙和范高虎两个家伙已经在山上闹腾三个多月了,不能再耽搁。 小罐子闻言黯然道:“这么快,你可是刚刚出关。” 陆叶安慰道:“没事儿,我一两年里就会再来悬天观看你。” 他估算着,距离小姐姐挑战严墨禅的五年之约,如今还剩下不到两年。那时不论自己身在何地,都必须来——这是他承诺过俞伯伯的。 想到这里陆叶转头问严墨禅道:“严观主,天魔教可有动静?” 严墨禅摇头道:“这几个月天魔教风平浪静,有传闻说罗华严尚在闭关。” 陈斗鱼问道:“傅师姐有消息么?” 严墨禅回答道:“自从她去了天魔教后便消息全无,我们在暗中多方打探,一直未有确切回报。” 李墨寂道:“师兄……” 严墨禅似已猜到她想说什么,肃容道:“师妹,此事休要再提。你绝不能去,我们悬天观统共也只有四大真仙,在后一辈子弟子长成之前,绝不能轻易折损!” 李墨寂一声长叹,她何尝不明白天魔教高手如云,撇开教主罗华严,教中尚有真仙十二位,还不算那些隐世不出的老古董。自己单枪匹马委实独木难支。奈何心里头,终究放不下养育栽培了那么多年的心爱弟子。 陆叶在一旁道:“诸位仙长放心,我一定会将傅师姐找回来的!” 陈斗鱼接口纠正道:“不是‘我’,是‘我们’。” 第105章 疯僧与白猫 两天后清晨,陆叶、游龙、范高虎和邹妍夫妇几人整装待发离开悬天观前往云窦寺,与他们同行的,还有陈斗鱼、 照游龙的意思,召来一条东海蛟龙大伙儿一起骑乘东行,又快又省力。或者,直接问严墨禅要五只仙禽代步,也能勉强对得起龙太子和掌门嫡传弟子这样高贵的身份。至于骑马、坐船什么的,实在不够拉风。 可惜陆叶不愿意,陈斗鱼也不喜欢,两人看游龙的眼神,和看纨绔子弟没两样。 于是众人就在游龙连绵不绝的牢骚里上了路,从三月走到了四月,从春寒料峭走到了春暖花开,一路东行距离云窦寺越来越近。 这天晌午春雨连绵,五个人在一片草色青青之中沿着官道前行到了饶州地界。 虽然天气不好,路上的行人车马却比往日增加许多,都是出门扫墓祭祀的百姓。 游龙看了眼阴沉沉的老天,忽然诗兴大发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打住!”范高虎不满道:“你就不能说点儿吉利的,搞得咱们几个像是要去吊丧。” 游龙嘿道:“你以为呢,咱们可不就是去吊丧的么?” 邹妍狠狠瞪了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一眼,看向陆叶道:“小陆,咱们这回去只是祭奠陆先生,还是要找那些秃驴算账?” 陆叶摇摇头道:“算账还不到时候,我等得及。” “就是,”游龙拂去身上的柳絮道:“广闻那个老秃驴已经两百多岁了,就算是真仙,也活不了多少年啦。咱们小陆才几岁?啥都不用做,快快活活地过几十年,熬也熬死他!” “哼。”陈斗鱼嗤之以鼻。 游龙诧异道:“怪事,你们四观五庙不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么?我劝小陆不要去和云窦寺为难,怎么你还不高兴?” 陈斗鱼冷冷道:“千年王八万年龟,我看你一定能熬过它们。” 范高虎深有同感道:“我觉得他挺像缩头乌龟的。” “你说我像这个?我还真仔细研究过。”游龙伸出右手作了个王八的手势,笑呵呵道:“首先呢这玩意儿浑身硬壳几乎护住了全部要害,其次懂得审时度势一瞧苗头不对立刻把唯一的弱点藏起来,然后它还会装傻充楞平日里看起来一副人畜无害的傻样,可真要认准了一口就能死死咬住绝不松嘴。你说强不强,愿不愿意和它一样?” 范高虎觉得游龙说的肯定有哪里不对劲儿,可听上去偏偏又十分在理。 这时候雨势逐渐变小,邹妍抬眼望远处矮墙的轮廓欣喜道:“前面有座集镇,我们喝杯热茶歇歇脚。” 范高虎不情愿道:“茶有啥好喝的,都淡出鸟来了,还是喝酒暖和。” 邹妍狠狠剜他一眼道:“下午还要赶路,中午不准喝酒!” 陆叶打圆场道:“应该是葛家集到了,再往东三十里便是饶州城。” 邹妍道:“小陆,我越来越佩服你了,没想到你真会耐着性子走到现在。” 游龙道:“所谓出世之学须在入世里寻,这小子修为低年纪轻没经验,愣是把走路当修行,可苦了本大少。” 陆叶摇头道:“我看你也没那么苦,这一路上的好酒都被你尝遍了。我是因为从小爹娘就带着到处游逛,遇到喜欢的山水人事便多待几天,这样的游历不是很好吗?感受四季轮回,看遍山光水色,大千世界,万紫千红。” 五个人一边斗嘴一边走进了葛家集。这座小集镇位于饶山脚下,合共不到百户人家,多以山珍、药材贩卖为生。因是清明的缘故,集镇冷清了许多,甚至不少街上的店家关门歇业也祭扫祖坟去了。 五个人顺着葛家集上唯一一条像样的街道走了近半程,总算找到一家还在开张的小酒店。 酒店门口种着几棵南方常见的马尾松,除了能够遮阳挡雨还可以用来给客人拴马。 只见一群孩童正聚集在马尾松下嬉闹,松下坐着一个中年僧人,他们从地上捡起湿漉漉的泥巴和小石子噼里啪啦往这僧人的头上身上乱丢一气,一边扔一边拍掌笑道:“疯和尚、疯和尚,再学声狗叫给我听听……” 僧人一身布衣沾满泥泞灰尘,脚蹬一双芒鞋靠坐在一株马尾松下,双手紧紧抱住一只洁白如雪的猫护在怀里,对顽童的恶作剧毫无反应,失神的双目茫然望着空处,不停地学那猫叫道:“喵,喵,喵……” 酒馆里的掌柜冲出来高声喝斥驱散顽童,又拿了个馒头递给疯和尚道:“吃点吧。” 疯和尚冲掌柜嘿嘿傻笑两声,也不伸手去接。 陆叶停下脚步惊诧道:“弘盛大师!” 范高虎奇道:“怎么,你认识这个疯和尚?” 陆叶点点头:“三年多前,我和爹爹在东海黑石村曾经遇到过他。他是云窦寺广法大师的弟子……” “报应!”邹妍听说这是云窦寺的和尚,啐了口道:“恩将仇报的东西,咱们别管他,只当没瞧见。” 陆叶摇头道:“冤有头债有主,害我爹爹的是广闻。我在黑石村和他相处的时日不短,这和尚平日里极友善,是个好人。奇怪,他怎地会变得疯癫流落到葛家集?” 他倒不担心弘盛大师会认出自己。毕竟三年多过去,自己已长成十五六岁的少年。何况他的样貌在黑石村曾被爹爹易容过,如今几乎大变。 范高虎道:“我去问问。” 他三步两步来到马尾松下,对弘盛大师道:“喂,和尚,天上下雨,我请你到屋里喝两杯,咱们慢慢聊。”说着便伸手去拽弘盛大师,至于和尚喝酒是不是犯戒范高虎却是管不着了。 弘盛大师无动于衷,待范高虎的手碰触到他的僧衣,突然眼里爆**芒,右手猛地翻转抓出。范高虎猝不及防,被弘盛大师一把逮住手腕要害,顿时浑身真气凝滞酸软无力,不由惊怒交集道:“原来你这和尚是装疯……” 亏得他的修为已臻至结丹阶,奋力一振运功相抗,这才没被弘盛大师一下子摔飞。 陈斗鱼上前两步,三千倾城丝一舒一卷缠住弘盛大师的右腕,低喝道:“跟我走!” 弘盛大师身不由己站了起来,脚步踉跄被陈斗鱼用拂尘拽着前行,跌跌撞撞往酒馆里走去。 他双目圆睁嗬嗬怒吼,左手兀自牢牢抱住那只白猫不肯松开。 酒馆掌柜见状忙道:“各位客官,你们何必跟一个疯了的出家人过不去?” 陆叶拱手道:“掌柜的,我和这位大师是旧识,请他到屋里坐下聊几句顺便避避雨,绝无恶意。” 掌柜的将信将疑,但看这一行人里,范高虎凶神恶煞游龙吊儿郎当的样子,都不是好招惹的,只好跟着进门道:“各位客官高抬贵手,小老儿小本生意,可万万别在这里闹事。” 陆叶微笑道:“我省得。敢问掌柜,他在这儿坐了有多久?” 掌柜想了想答道:“七八天的工夫总有了。也不晓得哪里来的,就一直抱着怀里的猫坐在树底下不走,也不知道饥渴似的。唉,听说他是个云游化缘的出家人,有人早些日子还在饶州城里见过,那时候还没疯。” 陆叶讶异道:“这么说,他发疯是最近几天的事儿?” 那边陈斗鱼拂尘一扫,弘盛大师的经脉受制,身躯一软坐到了陆叶对面,刚想站起身就被游龙搂着肩膀按住道:“和尚,咱们兄弟俩亲近亲近。” 掌柜叹口气道:“可不是么,集镇上的人都说他是鬼上身中邪了。” 陈斗鱼漠然道:“不是中邪,是被人惑乱心神,失去了神智。” 范高虎拍桌子道:“掌柜的,弄点吃的喝的再说话,快渴死俺了!” 酒馆掌柜应了,转身去取酒。 邹妍蹙眉道:“他怀里的这只猫有古怪,七八天不吃不喝居然还活蹦乱跳。” 范高虎瞅了眼游龙道:“那也没啥了不起,听说乌龟三五个月不吃东西都能活。” 游龙和弘盛大师并排坐在长凳上,一手搂住他的肩膀道:“小陆,小虎在骂你和斗鱼呢。” 范高虎拍桌子道:“我哪儿有?” “怎么没有,咱们五个人里不吃不喝在水里待了三个月的都是谁?” “砰!”陈斗鱼甩拂尘给游龙后脑勺上来了个重击,道:“不要闹,先弄清楚这和尚是怎么疯的。” 四观五庙同气连枝,百多年前更曾经联手抗击天魔教南侵。云窦寺的僧人出了事,陈斗鱼哪能像邹妍说的那样只当没瞧见。 掌柜将两坛酒摆上桌,又给布了几道菜,说道:“各位客官,离咱们葛家集不到二十里地,有一座月娥庙十分的灵验。别看这座庙建起来没多少年,可庙里的住持是位大德高僧,慈悲为怀神通广大,饶州府方圆几百里香火最旺盛的就数它家。我的意思是……不如将这位大师送到月娥庙去,求住持帮忙救治。都是出家人,想必说得通的。” 游龙皱眉道:“笑话,有本大少在,还用得着去求什么破庙里的野和尚?什么月娥庙,不会是什么花和尚庙吧,在里头偷偷摸摸骗吃骗喝糊弄下周围的善男信女还成,救人治病拉倒吧。” 酒馆掌柜不乐意了,道:“客官怎可胡言乱语,惹怒了月娥娘娘,是要招来大祸的!” 第106章 池浅王八多 陆叶好奇道:“掌柜的,月娥娘娘是什么来历,为何此地的百姓都愿意信奉她?” 小酒馆掌柜道:“说起来月娥娘娘就是咱们饶州府本地人,如果活着也就四十多岁的年纪。她家原本是饶州城里的富户,后来得罪了官家满门获罪被卖给了青楼。月娥长得好又善琴,很多人愿意去捧她的场,但她偏偏和一位姓孙的书生私定了终身。” 范高虎咕嘟咕嘟没几口便干掉一碗酒,咕哝道:“才子佳人的故事,没劲。” “孙家一贫如洗,仅有的钱也供儿子上学读书花光了。两人好是好上了,可没钱赎身。那姓孙的便想着能考上功名,等做了官再来接月娥。谁知月娥叫一个过路的大官给看上了,丢下三百两银子要带走她。” 酒馆掌柜显示是个有历史的人,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一气不停:“月娥不从,那青楼的老鸨便让龟公将她绑了送进大官派来的马车里。等马车出城走了十多里地,月娥突然从马车里冲出来,一头撞死在路边的大石上。后来那书生才闻讯赶来,抱着月娥的尸首哭了一场,又求爹告奶的借了些钱,将她安葬在一处乱坟岗上。” 邹妍听了心生恻隐,唏嘘道:“这么说,月娥倒真是可怜!” 酒馆掌柜点头道:“可不是吗!后来孙书生心灰意冷就出了家,没一年的工夫竟化来了许多银钱财物,在埋葬月娥的乱坟岗下建了一座寺庙,便是如今的月娥庙。他弃了功名,自称沐恩和尚,在庙里做了住持,还收了不少弟子,乐行善事普度众生,慢慢的名声传开,月娥庙的香火愈来愈旺盛,每天上门烧香许愿的人都能排出几十丈远。非但咱们饶州府的,连隔壁州府的善男信女也都慕名跑来,有求子的有求医的有求财求官的,据说是有求必应灵验无比。” 范高虎听到“求子”二字眼睛亮了起来,问邹妍道:“娘子,你想不想去月娥庙烧香?” 邹妍满脸通红,嗔道:“你作死啊!” 游龙拍桌大笑,正准备对两人落井下石,不意瞅见外面的街道上有位红衣少女往小酒馆这边行来,一面走一面左顾右盼好像是在找人。 游龙脸色大变,突然矮身钻到桌子肚里低声警告道:“谁都不准说我在这儿。” 陆叶背门而坐,讶异地回过头就瞧见红衣少女已走到小酒馆门外,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明眸皓齿云鬓香腮,脸蛋儿微圆英姿飒爽,背后披着一件黑色大氅。 红衣少女刚好也在朝小酒馆里张望,一眼瞅见了陈斗鱼,顿时止步娇笑道:“陈真人,真巧。” 陈斗鱼问道:“你在找龙大少?” 红衣少女落落大方道:“是啊,听说这几个月他和陈真人在一起。” 陈斗鱼漠然道:“我没和他在一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在哪儿,然后你赶紧将他领回去。” 红衣少女眼珠骨碌一转,叹口气道:“可是他好像很喜欢躲着我。” 陈斗鱼道:“他可能是喜欢和人玩游戏,你正好可以陪他。” 陆叶第一次见到这位红衣少女,听她和陈斗鱼说话,似乎是为游龙而来,且两人之间颇有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意思。想不到游龙死皮赖脸地纠缠陈斗鱼,居然还有如此一位如花似玉的小美女痴情追求,显示要归功于那张沾花惹草的脸,陆叶突然很想往桌子下面狠踹两脚。 只听红衣少女幽幽道:“陈真人你说,他怎么老觉着我好欺负?” “啪!”她毫无征兆地皓腕微振快逾闪电甩出一根银色游丝,瞬间将众人围坐的桌子劈成两半,丝影如虹直朝躲在桌肚里的游龙抽去! 游龙见躲不过去,干脆开口大骂道:“龙俪煜,有种你弄死本大少算了!”顾不得模样有多狼狈,一骨碌身从桌子底下钻出来,堪堪躲过游丝袭击。 “砰!”游丝拍击在地上发出一记闷响,赫然劈开一道深过三尺的裂缝,整座小酒馆宛如地震般猛烈摇颤,几乎承受不住游丝上散发出的惊人气劲。 陆叶凛然一惊,没想到红衣少女出手如此狠辣。这一鞭若真落到游龙身上,不死也废了。 原来是只母夜叉! 陆叶回过味儿来,又开始同情起游龙来了。看来还是自己太天真,龙宫里出来的人,其他不说,看女人的眼光一定够精准。 红衣少女收住银丝,手捂樱唇惊异道:“三哥,你怎么会钻到桌子下面” “谁钻桌子了,我筷子掉到地上要不要捡?” 范高虎目瞪口呆瞧着身前的桌面,正中央隐隐有一丝裂痕,就像是被削铁如泥的宝刀抹过一样,两边严丝合缝支撑不倒,若不是亲眼目睹简直无法相信世间还有如此……杀人不见血的东西,不由咋舌道:“好家伙,真快!” “再快也快不过我的拳头。本大少只是……不好意思跟她动手而已。” 陈斗鱼存心为难游龙,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道:“你的确不好意思和她动手,因为你每次都被她揍得很惨。” 红衣少女巧笑嫣然摆手道:“陈真人哪里听来的谣言,三哥那是故意让着我,我都知道,真格交手,我哪里打得过他。” 游龙哼了声道:“龙俪煜,算你有点自知之明,今天咱们是骡子是马都牵出来溜溜,我若输了立马跟你走;你要是输了,不准再纠缠老子!” 龙俪煜瞅着他面露疑惑之色,纠结道:“我哪儿打得过你,除非你答应让我一只手?” 游龙豪气冲天道:“本大少让你两只手又何妨?” 龙俪煜吃惊道:“那怎么打,你又不是三只手。” 陆叶低头拼命忍笑,暗赞这丫头了得。 游龙看得清楚,在肚里大骂陆叶重色轻友,冲着龙俪煜嘿道:“我好歹在悬天观藏书阁中潜心钻研了三个月,其他的不必提,新近练成了一门‘流电遁影脚’!” 陈斗鱼微微一愣,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本门哪本秘籍上记录过这样一门绝学,难道龙大少天纵奇才,抄经抄出了心得自创了一项神功? 范高虎和游龙混得熟了,白天称兄道弟,夜间偷鸡摸狗,这时觉得自己有必要站出来为游龙撑腰道:“三哥,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就得给她点儿颜色瞧瞧,立规矩……哎呦!” 他的小肚子立时多了一只脚印,重重地从长凳上仰面朝天翻倒在地。 龙俪煜无比钦佩地看着若无其事放下筷子取出一方丝帕轻拭嘴角的邹妍,赞道:“还是姐姐管教有方。” 酒馆的掌柜面色如土,不停念叨道:“小老儿店小利薄,经不得打,打不得啊……” 陈斗鱼端坐不动,一手轻轻按在蠢蠢欲动的弘盛大师肩头,说道:“掌柜的不必慌张,他们小两口打架别具一格,不会伤到你的酒馆。” 游龙怒不可遏,大喝道:“龙俪煜,你闪开——”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遽然化作一道流光穿过后门如一阵狂飙远遁而去! 龙俪煜仿似早有准备,身影凭空消失。就看见两道流光一前一后冲出葛家集,朝着饶州城方向绝尘而去。 范高虎叹为观止,坐在地上揉着小肚子道:“这招流电遁影脚不错,至少不用挨踢。” 邹妍担心道:“我们要不要追下去看看,龙大少好像打不过那小丫头,别吃亏。” 陈斗鱼笃定道:“不用,他俩一会儿就回来了,我们就坐在这儿喝茶。” 陆叶问道:“这位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陈斗鱼回答道:“她是云泽水府的郡主,游龙的小表妹。” 邹妍讶异道:“原来是云泽水府的小龙女,难怪呢!” 洪荒天下湖泊大泽数不胜数,论及水域广阔首推云泽,几乎占了九州之一的湘州三成以上面积。云泽水府的府主龙耀舞出自东海龙宫的旁支,传闻修为已臻至地仙阶,远非寻常的河伯水神可比。游龙的一位姑姑便下嫁给了他,两人多年没有子嗣,好不容易诞下一女视如掌上明珠,正是这位看似温柔可爱楚楚可怜的龙俪煜龙大小姐。 范高虎嘿嘿笑道:“要我说,这就叫池浅王八多。” 邹妍瞪他道:“你平日里胡说八道龙大少不和你计较就算了,这话若让人家小郡主听见,小心一鞭子把你劈成两半。” 范高虎闭了嘴巴规规矩矩挨着她坐到凳子上。 陆叶发怔道:“打不过,说不过,逃不过——游龙此生,只怕要恨余生太长。” 陈斗鱼道:“他的福气可不止于此,龙小郡主博学多才智慧无双,龙藏刀见到她也只有躲得远远的。不然,老龙为何会早早替游龙订下这门婚事。” 邹妍愕然道:“你说,龙俪煜是游龙已经订婚的妻子?” “嗯,可惜游龙始终不肯认这个未婚妻。” 范高虎深表理解道:“那是,若让我讨这种媳妇儿,还不如一刀杀了老子。” 邹妍不乐意了:“这么说你娶我,是因为我处处不如你?” 范高虎知道这下捅娄子麻烦大了,趁着邹妍还没发飙,换上一张马屁脸道:“我娘子又贤惠又能干,又聪明又体贴,那个小丫头哪儿能跟你比?” 两人正在肉麻,小酒馆外头传来游龙垂头丧气的声音道:“小虎,你嘴不笨啊。往后谁敢说你傻,本大少第一个不服。” 众人齐齐望向门口,只见一身红衣的龙俪煜满脸春光灿烂双目柔情似水,拽着游龙的一条胳膊把他拖进了店。 第107章 庙小妖风大 游龙像霜打的茄子一声不吭,陆叶对他的不幸表示爱莫能助。 龙俪煜问起弘盛大师的来历,邹妍一五一十将掌柜的故事说了。 龙俪煜静静听完,智珠在握道:“此事不难解决,就看诸位想不想管。” 陆叶道:“小郡主不妨明言。” 龙俪煜微笑道:“要想知道弘盛大师是怎么疯的,他怀里的猫可以帮忙。这猫一看即知绝非凡品,必是有人豢养。弘盛大师一介云游僧人,恐怕不会随身带猫,而且打理得如此整洁漂亮。他之所以死死抱住此猫不放,十有八九是因为潜意识里认定这只猫事关重大,说不定就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 见众人都在倾听,她接着道:“而且我认为那座月娥庙可疑之处甚多。僧人云游每到一地,寺庙是挂单歇脚的首选,而这座庙,不合常理之处实在太多。” 邹妍忍不住插嘴道:“就是啊,哪有把一座庙建在乱坟岗下的,不怕冤魂厉鬼吗?” 龙俪煜颔首道:“此其一。其二,孙渊杰一个落魄书生,哪里来的大笔钱财,可以大兴土木建起庙宇?他可是个连给心爱之人赎身银都拿不出来的穷书生!其三,都说月娥庙灵验,骗骗人可以,却骗不了我们——无非背后有人撑腰,而且道行不弱。月娥不过是个屈死的青楼女子,即使化为鬼魂亦难有此等作为。” “总之,月娥庙迷雾重重,与弘盛大师发疯的事脱不了干系。” 游龙懒洋洋抬杠道:“这几点我们都知道,最多说明这座野庙有古怪,并不能认定它和老和尚发疯有联系。” 龙俪煜嫣然一笑,手指弘盛大师怀中的白猫道:“那你说,和尚嘴里为什么不停地学猫叫?” 陆叶由衷赞道:“小郡主厉害,陆某佩服!” 龙俪煜幽幽一叹道:“我倒宁可自己笨点儿,才不会如此讨人厌。” 游龙呛咳几声,放下手中酒碗道:“小郡主何必自谦,你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范高虎总是那个最晚醒悟的人,嘴里不停“喵喵”叫着,纳闷道:“你们说这猫叫是啥意思?” “庙,月娥庙!”邹妍恨铁不成钢道:“笨死了你!” “喵……庙,哦——”范高虎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庙啊!” 陈斗鱼用倾城丝在弘盛大师胸口轻轻一扫。弘盛大师身躯一抖,双手酸软垂落,怀中白猫趁机挣脱。 可没等它跑,已被游龙眼疾手快一把掐住脖子,身子悬在空中“呜呜”哀鸣。 龙俪煜伸手抱过白猫,嗔怪道:“这小东西多可爱,莫要弄疼了它。” 她一边用手抚摸一边在白猫耳边低语道:“乖,我们回家。” 她的声音如有魔力,白猫立刻变得安静下来,温顺地卧在龙俪煜的怀中。 邹妍惊讶道:“你是龙语师?” 传说中,龙族有一门玄奇神通能用“龙语”与洪荒万灵进行言语和心念沟通,甚而可以控制神智令其驯服听命,令正魔两道高手谈虎色变退避三舍。 但这门神通极其讲究天赋,非天才中的天才不能修习,难怪游龙对龙俪煜畏之如虎完全没脾气。 龙俪煜将白猫放到地上,含笑道:“我只是喜欢和它们聊天,。” 陆叶唤来酒馆掌柜,付了酒钱又赔了他桌子的损失。 众人出了小酒馆,跟在白猫的身后一路往东行去。 离开葛家集走了大约十余里地,白猫离开通往饶州城的官道拐向左边一条土路。路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看行装打扮多是去寺庙进香的善男信女,也有不少扫墓踏青的游客。 路越走越偏人越来越少,穿过一座黑黢黢的松林前方赫然有座高岗,岗上坟头林立密密麻麻隐没在荒草树木之间,许多墓碑年深日久模糊缺损歪在土中,显然是一座无人再来的乱坟岗。 乱坟岗下,一座寺庙掩映于苍松翠柏中,香火鼎盛钟磬悠扬,远远便能听到寺中僧人低沉的诵经声,春风化雨拂面而来,空气里处处弥漫着香烛气息。 游龙眯着眼打量寺庙山门上的匾额,轻笑道:“嘿,果然是月娥庙。” 话音未落,弘盛大师突然口中发出“荷荷”低吼,双目圆睁赤红充血满是愤怒癫狂之意,死死盯着月娥庙方向。 陈斗鱼探出一指将弘盛大师点晕,交到范高虎怀中由他照料,蹙眉道:“庙里香客太多,动静太大怕是不方便。我先进去看看,将那个住持揪出来问个明白。” 游龙自告奋勇道:“我和你一起去!” 龙俪煜摇头道:“陈真人一身道家打扮,进到寺庙里多有不便。不如由我陪三哥走一遭,将那个沐恩请出来聊聊。” 范高虎一拍胸脯道:“抓个小和尚过堂,杀鸡焉用牛刀,我去就成!” 陆叶摇头道:“各位不要掉以轻心,这座月娥庙未必如想象的那么简单,弘盛大师修为不凡,怎会轻易失守?一切小心为上,就请小郡主和大少进寺查探。如能向沐恩住持问明原委最好,但要留意庙中另有玄机。” 游龙刚要反对,龙俪煜将白猫抱在怀中抢先道:“陆公子所言极是,我们便以半个时辰为限。” 众人计议已定,龙俪煜抱着白猫拉着游龙往月娥庙行去,陆叶等人则在外守候他们的消息。 游龙撑着一把油布伞,一步一回头心不甘情不愿随着龙俪煜来到月娥庙的山门外。 寺庙门口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地上被踩得一片泥泞肮脏不堪,一脚下去泥水飞溅得满身都是。 卖货的小贩见游龙和龙俪煜衣着光鲜形象靓丽,以为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子弟来庙私会,呼啦啦围上来热情如火推销香烛佛经。 游龙对着位拥上来的中年妇人笑得满面春风一脸和气,三言两语就打探出来今日月娥庙正在举办春祭法事,吸引方圆百里无论官宦贫贱蜂拥而至,什么“书福字”、“砸福钱”、“烧福香”,什么“请福像”、“挂福牌”、“撞福钟”,还有“转塔祈福”、“放生增福”,诸般佛事不一而足,比过年的庙会还热闹。 他护着龙俪煜杀出众小贩的围追堵截,被人群蜂拥入月娥庙中,望着漫天弥漫的浓重香雾,抱怨道:“这鬼地方乌烟瘴气,哪里有一点佛门的清静肃穆?” 龙俪煜举目望向人山人海的大雄宝殿,隐约可见一尊白玉女佛像被高高供奉在大殿正中。佛像面容婉约慈悲,法衣飘飘气韵生动,一双赤足踩在莲花宝座之上,双目如睁似闭神光流转,俯瞰着脚下芸芸众生。 一位眉清目秀的中年僧人身披袈裟趺坐于蒲团上,背对白玉女佛像宝相庄严正在讲经说法,听他舌粲莲花将一段佛经说得深入浅出头头是道,时不时引得底下一片啧啧赞叹,“善哉”“善哉”不绝于耳。 忽听僧人轻敲钟磬,曼声吟道:“一切音声相,是人听以耳。我圜通大士,唯以眼而听。非物以眼听,六根互为用。当其互用时,根境不相杂。譬如帝珠网,交光相融摄。即此融摄相,各各住自位……” “唿——”的一声僧人身后的玉佛遽然亮起,散发出柔和瑰丽的白色光雾,瞬间映照大殿如梦似幻,一朵朵粉色的莲花如婴孩巴掌大小从殿顶飘落下来,好似下了一阵缤纷花雨,阵阵香气扑鼻沁入心脾。 大雄宝殿中的善男信女欢声雷动,齐齐虔诚地举起双手承托飘落的满殿花雨,许多人热泪盈眶口诵佛号,浑身颤抖激动得不能自已。 一阵香风自大殿中生起,吹拂过站在殿外一株桃花树下看热闹的游龙和龙俪煜。 龙俪煜轻轻拂袖荡开香风,问游龙道:“看出来了?” “怨戾阴煞,鬼气森森。”游龙嘿然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话音未落,这阵香风已在春雨里消散得无影无踪。 大殿内外的信徒对这阵怪异的香风毫无所觉,依旧如醉如痴地沉浸在所谓的佛光普照天花乱坠的神迹之中。 这时候一名小沙弥走上前来,双手合十向游龙和龙俪煜躬身施礼道:“两位施主,我家住持冒昧相请,可否移步禅房。” 游龙刚想开口,龙俪煜抢先道:“久仰沐恩圣僧大名,今日若能幸会委实三生有幸,那便烦劳小师傅前头引路。” 小沙弥微微一笑道:“两位施主请随小僧来。” 龙俪煜和游龙并肩跟随小沙弥往禅房行去,低声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游龙两眼一翻道:“你已经替我说了。” 龙俪煜轻笑道:“这就叫心有灵犀一点通。” 游龙掏出小酒壶,无视周围愤怒的目光,大咧咧往嘴里灌了一口道:“这么说,你又看到我心里去了。” 第108章 明月夜,短松冈 春雨如丝绵绵飘落,阴沉沉的天空下一片苍茫晦暗。 游龙和龙俪煜入寺尚未回转,陆叶和陈斗鱼都还耐得住性子,范高虎却似屁股长钉半刻不停,绕着一株株松树转圈圈,时不时往月娥庙方向张望。 邹妍在他转到第一百圈时终于忍不住出手拽住他的衣襟道:“你停下,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安静会儿,这么在人眼前晃来晃去,看得我心烦。” 范高虎搓着双手道:“我不是着急么?按理说一座小破庙的野和尚,龙大少和小郡主一块儿出手,三下五除二也就摆平了,怎地去了老长工夫还不见动静?” 陆叶盘腿坐在松树下运功修炼,闻言睁眼道:“反常必有妖,陈真人,依你看呢?” 陈斗鱼颔首道:“即使在黑松林中,我依旧能够清晰感应到从月娥庙中散发出来极浓郁的佛门祥和气韵,虽然远远比不上云窦寺那般的千年古刹佛家圣地,但也绝非普通寺庙应有之气象。除非,那位沐恩住持果真是位功德无量的大德高僧。可奇怪的是,我方才运用观气之术远远眺望,灵台依稀有一丝不安的怪异感觉,却又说不出缘由。” 邹妍刚想说什么,忽然听到有一缕呜咽幽怨的箫声从月娥庙后的那座乱坟岗上传来。 原本靠在松木上昏睡不醒的弘盛大师霍然睁开双眼,呆呆地望向乱坟岗,身躯发出轻微的颤抖,猛地一声怒吼拔地而起,跌跌撞撞地冲向黑松林外。 范高虎正欲阻拦,陈斗鱼冷笑声道:“狐狸尾巴夹不住了,我去会会这位吹箫人!”说罢娇躯一晃缀在弘盛大师的身后往乱坟岗而去。 范高虎早就憋得满腹牢骚,陈斗鱼此举正合心意,当即精神大振嘿嘿笑道:“老子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他娘的装神弄鬼!” 邹妍怕他莽撞,朝陆叶招呼道:“小陆,我跟过去瞧瞧。” 陆叶起身道:“一起去!”抬手运指在树干上刻下“乱坟岗”三字,以防游龙和龙俪煜回转不知众人的去向,随即和邹妍一同追上弘盛大师。 那箫声若远若近在雨幕中飘荡,宛如一束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着弘盛大师不断奔向乱坟岗。 众人跟随弘盛大师从月娥庙左侧的一片疏林中穿过,已来到乱坟岗下。 雨突然停了,天光变得愈发幽暗,那缕箫声戛然而止。 弘盛大师顿时站定,茫然地左右顾盼,嘴里低声叨咕念念有词,可惜吐字含糊,让人无法听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陈斗鱼一马当先往乱坟岗上行去。弘盛大师见状,失魂落魄地也朝岗上走。 这坟岗约莫百余丈高,荒草乱石丛生,一株株松树杂乱无章地到处野蛮生长,遍地可见不晓得荒废了多少年的一座座坟头与墓碑。 雨后起了雾,一阵阵冷风从乱坟岗上吹拂而过,隐隐藏着一丝一丝的阴寒煞气。 众人放慢步伐,一边全神戒备一边前行。越往高处走,天色就越暗,明明离日暮还早,乱坟岗上却似夜幕笼罩如同晚上一般。在草木山石后,不停的有幽绿的磷火一闪而逝,仿佛黑暗中一双双野兽的眼睛在悄悄注视着众人。 范高虎对孤魂野鬼完全不在乎,但看陈斗鱼不声不响长驱直入始终在前开道,不禁心生钦佩,加快脚步想追赶上去,不意抬眼望见一轮明月彷如皎洁的冰轮一般正从乱坟岗后缓缓地升起,照得岗上一地清辉。 范高虎明知道这是幻象,可心里仍旧涌出一种极真实的感觉,不由得嘀咕道:“这家伙装神弄鬼还挺体贴,怕咱们摸黑走夜路,还特意弄了个假月亮出来。” 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从乱坟岗上传来道:“诸位贵客大驾光临,妾身有失远迎。” 陆叶闻声望去,就见山岗之上赫然多了一座八角亭,亭中坐着一位白衣少女容貌艳丽风姿撩人,手边放着一支碧绿通透的玉箫,正含笑看着众人。 弘盛大师蓦地双目寒光爆射,浑然不记得自己的经脉已被禁制,喉咙里呼吼道:“妖妇!”疯了似的冲向八角亭。 陆叶眼疾手快拽住弘盛大师,不理他怒吼连连,打量白衣少女道:“姑娘可是月娥?” 白衣少女不置可否幽幽一叹道:“妾身已是孤魂野鬼,借岗下寺庙聊以托身。各位都是世外高人,何苦赶尽杀绝穷追不休?” 陈斗鱼来到八角亭外,冷冷道:“说的比唱的好听。你若无辜,弘盛大师是何人所害?” 白衣少女苦笑道:“这位大师口口声声要除魔卫道,妾身为求自保不得已才出手,却也只是乱了他的神智,并未伤他性命。” 陆叶将弘盛大师交给邹妍,走到陈斗鱼身旁与她并肩而立,沉声道:“你在撒谎。” 白衣少女又叹了口气道:“终究人鬼殊途,我的苦楚唯天可鉴。” 陆叶道:“你若胸怀坦荡,又何须设下这鬼蜮伎俩?” 他抬手燃起一张破阵符,“唿”的火光焕放照亮四野,登时看到乱坟岗上一道道幽绿色的鬼气交织飘荡,或有妖异阴森的符纹若隐若现,结成一座笼罩山岗的鬼阵。 在那坟头背后,一条条冤魂厉魄鬼影森森飘浮不定,犹如嗜血的凶兽重重围住八角亭,在火光的照耀之下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尖锐笑声。 陈斗鱼琼鼻轻哼,皓腕一振三千倾城丝,闪身攻入八角亭抽向白衣少女的脖颈。 白衣少女的脸上陡然泛起幽寒碧光,面目顷刻间变得扭曲狰狞,咯咯尖声笑道:“本想陪你们再玩玩,既然被识破了道藏,索性就统统留下吧!” “轰!”八角亭上的石瓦遽然幻化成数百头灰色蝙蝠,铺天盖地涌向陈斗鱼。 陈斗鱼处变不惊,倾城丝飞扫在黑夜里划出千百道碧色烟气,纵横交错将身形护持在中央。一头头灰色蝙蝠撞在丝网之上“嗤嗤”冒出焰火,转瞬被炼化灰飞烟灭。 “呜——”八角亭的四根立柱扭曲盘旋,化为火红色的巨蟒口喷毒焰围攻上来。 陆叶功聚双目,看出这四条火红巨蟒也都是雄浑无比的鬼气所铸,当下驱动天德八宝炉打出四蓬天火,幻生作神威凛凛的朱雀迎头截击。 “铿!”陈斗鱼毫不犹豫拔出磐石古剑,施展出辟魔七剑刺向白衣少女心口。 她和陆叶在万年古剑潭底双修近百日,除了修为突飞猛进踏破归元阶外,两人不知不觉之间也养成了绝佳的默契,完全不需要言语甚至眼神,就知道彼此的想法与意念。 因此当四条鬼蟒攻来时,陈斗鱼压根看也不看就将自己的防御交给陆叶,一边继续以倾城丝网拦截灰蝙蝠,一边出剑抢攻白衣少女,不耽误分毫时机。 白衣少女低咦了声,显然没有料到陆陈二人攻守配合这般纯熟,右手抓起石桌上的玉箫挥出一道碧光。 “叮”的金玉脆响分外悦耳,两人短兵交击正面硬撼了一招。 白衣少女顺势飘退,脱离和陈斗鱼的近身纠缠,不防陆叶早堵住了退路,驾驭三十六纹天玑飞剑直袭背心。 八角亭中陈斗鱼娇躯震颤,运功卸去从玉箫上传递过来的诡异阴气,脚下往后退了两步,情知自己在功力上竟逊色白衣少女半筹。 趁陆叶截杀白衣少女的当口,她左手拂尘右手古剑在身周爆燃起绚烂光华,将一头头灰蝙蝠尽数斩落。 “叮!”白衣少女侧身格开天玑飞剑,如鬼魅般欺近陆叶,左手五指戟张插向他的咽喉。 她的眼力毒辣,早瞧出一行五人中除了形同废人的弘盛大师外,就数陆叶的修为最弱。 孰料陆叶完全无视她插落的鬼爪,掣出崖山桃晶剑催动丹田真元,挥剑刺出一式“逍遥游”。 白衣少女的动作快逾闪电,陆叶的桃晶剑将将亮出,她的鬼爪已探到近前,只当这少年试图跟自己以命搏命,篾然一笑道:“我可是鬼……” 话没说完,陆叶胸前的长生云纹佩亮起层层祥云,顿令白衣少女的左爪如陷泥沼再不能往前半寸。 与此同时崖山桃晶剑佛光辉煌禅意如涛卷涌过来,一股豪放自由不为天地道法所羁的顶级剑意沛然袭来,刹那间白衣少女轻蔑的笑声化作为一记愤怒的尖叫,右手玉箫间不容发横胸一荡,堪堪挡住刺来的桃晶剑,顿感滔滔禅念剑意犹如沸水浇灌寒冰透过玉箫向她迫来。 她再也不敢托大,玉箫一沾即走身形闪遁避出三丈开外,兀自感到从崖山桃晶剑上散放的佛光仿似烈日高照烤得自己无比难受。 “嗤嗤嗤……”白衣少女握箫的右手腾起冉冉绿烟,原本欺霜胜雪的雪白纤指赫然乌黑可怖,又在转眼工夫复原回来。 “唰!”的轻响,天玑飞剑神出鬼没在她背上掠过,划破白衣迸现出一蓬碧绿鬼气。若非白衣少女闪躲极快,这一剑便能要去她半条性命。 饶是如此,白衣少女亦心惊不已,双目燃动鬼火怒视陆叶道:“小崽子,你敢伤我?” 第109章 比翼 陆叶暗道侥幸,这第一个照面能讨到便宜,绝非自己的修为高过白衣少女,而是对方轻敌大意,让他的崖山桃晶剑和长生云纹佩一攻一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占了上风。 尤其是崖山桃晶剑,取材自天上佛国,正是一切妖魔鬼邪的克星,加上周天剑法举世无匹的锐利锋芒,白衣少女猝不及防焉能不吃亏? 一旦对方重视起来,后面的结果就不好说了。 这时候范高虎和邹妍夫妇保护着弘盛大师,与四面八方围攻过来的孤魂野鬼恶斗正酣,虽然暂时自保有余,但也无暇分身襄助。 八角亭中陈斗鱼尚未除尽灰蝙蝠,那石桌石鼓櫈又化做一公四母五头魔猿前后夹击,看情形一时半会也难以脱身。 说到底,这白衣少女的魔功高得出奇,起先以箫声为饵,不过是故意示弱引诱而已。 陆叶暗自警醒,但既然已经交上手,畏惧后悔都没用,反而因乍逢强敌油然生出强烈的斗志。 只是这白衣少女俨然是归元阶的巅峰高手,自己硬碰硬地对撼等于找死,所以不仅要斗勇更需要斗智。 念及于此,陆叶一收天玑飞剑纵身跃向八角亭,准备与陈斗鱼汇合后联手迎敌。 不料他的身形才起,面前虚空如涟漪颤动,乱坟岗上的鬼阵轰然发动! 只见一层厚重的黑幕凭空生成,如高墙般将他阻隔在八角亭外。 陆叶当机立断,崖山桃晶剑使出“养生主”,如庖丁解牛幻动千道剑华,抢在黑幕凝实之前将它切割得支离破碎,身躯随即穿越而过。 白衣少女缓过一口气,如影随形追杀而至。这一回她有了前车之鉴,晓得陆叶怀有护身之宝,自己强攻未必能够见效,反而会被这少年所趁,于是张口吐出一蓬闪闪发光的碧绿色丝光,劈头盖脸缠向陆叶。 陆叶的鼻子里闻道一股股腐臭气息,身势丝毫不停冲向八角亭,口中一记低喝道:“收!” 八角亭中四头朱雀立时凝合成一团瑰丽耀眼的光火,如九天之雷呼啸飞掠轰向丝光。 “砰!”光焰怒绽,将袭来的碧绿丝光炸得粉碎,一簇簇流火飞纵反攻向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似乎识得这是天德八宝炉炼化的烈焰,飞身疾退毫不停留。 她以归元阶的道行,三番两次被一个修为低微的少年打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禁不住恼羞成怒,双臂舒展仰面长啸,飞速地念出一串咒语。 “咔啦啦、咔啦啦……”漫山遍野的乱石轰然升腾,通体生光化为雷霆,如暴风骤雨般砸向八角亭。 一时间,碧绿色的雷光就像泛滥的海潮将八角亭内外吞没,只留下震耳欲聋的滚滚轰鸣声。 “陈真人,陆公子!”邹妍目睹此景花容失色,惶急地呼喊道。 她和范高虎一面要保护弘盛大师,一面要奋力抵挡冤魂厉魄排山倒海的围杀,只能眼睁睁瞧着无数滚雷在八角亭中炸开,一团团碧绿色的光焰冲天暴起,也不知陆叶和陈斗鱼是生是死。 八角亭中,陈斗鱼看见滔天碧雷轰落,也是大吃一惊。 她被五头魔猿和残存的灰蝙蝠死死缠住,那四条鬼蟒失去了朱雀阻截,也蠢蠢欲动合围过来,碧雷当头砸下无异于坐困愁城凶险至极。 正当她打算发动洞天背水一战,猛地陆叶从八角亭外突入,不由分说轻舒猿臂揽在陈斗鱼腰间。 陈斗鱼峨眉一扬,就感到陆叶的身体已贴上来。她自幼遭遇不幸,对男子的亲昵本就存着反感,因此尽管明白陆叶的用意,但异性亲密的接触仍然令她浑身颤栗不已,左肘下意识地凶狠砸向对方腰肋。 “砰!”长生云纹佩横空出世,挡下了陈斗鱼夺命般的一击。 陆叶忍痛低哼道:“出手!” 陈斗鱼咬牙道:“待会儿再和你算账!” “轰——”她燃烧真元开启“琅琊剑境”,一团青光从娇躯之中如花怒放,迅速点亮身周虚空,浮现起三座耸入云霄的隽秀剑峰,一朵朵宛如青瓷般的剑花漫天盛开,或如鹰击长空或如鱼翔浅底,或如羚羊挂角或如行云流水,千姿百态琉璃万象。 再看朵朵祥云自琅琊剑境中升起,在一洗如碧的青天之上汇聚成海,如撑开一顶天庐遮蔽洞天,数以千计的碧雷滚滚砸落到云海中,爆开一记记惊天动地的轰鸣。祥云犹如浪花般飞溅翻卷,却始终没有破碎洞穿。任由碧雷无休无止的狂轰乱炸,直如同泥牛入海。 陈斗鱼得长生云纹佩守护,了却了后顾之忧,便彻底释放洞天全力出手绞杀五头魔猿和四条鬼蟒。至于那些灰蝙蝠早已在青瓷剑花之下土崩瓦解诛灭殆尽。 两人一攻一守相得益彰,魔猿也好鬼蟒也罢虽然厉害,终究是乱坟岗上积郁的森森鬼气所化,不一刻,五头魔猿悉数授首,剩下的四条鬼蟒尽管气势汹汹亦不过强弩之末败局已定。 陆叶见状,分神祭出天德八宝炉如太岳压顶般罩落,将四条鬼蟒一一收入炉中用天火炼化。 他再抬头看了眼,天空中长生云纹佩布成的云海稳若磐石,不断泯灭轰落的碧雷,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耗上一天一夜也没问题。 然而范高虎和邹妍并不清楚琅琊剑境中的情形,两人的视线与灵觉均被碧雷阻隔,心急如焚偏又无可奈何,奋力想杀开一条血路救援陆叶和陈斗鱼。 这时白衣少女如一抹流光突然欺近,抬左手五指如利刃般闪烁荧荧绿芒直插邹妍背心。 范高虎大吼一声撞开邹妍挥斧斩落,白衣少女左腕翻转,五指搭住斧刃轻轻一推,范高虎顿感自己手中的魔斧如有万钧之重往外甩出。 白衣少女趁势出腿,范高虎急忙撤步运左手魔斧封挡。哪知对方虚晃一枪,细长的右腿犹如蟒蛇般缠绕住邹妍。 邹妍大吃一惊,双刀并举劈向白衣少女。白衣少女嘬唇轻吐出一束绿濛濛的烟气,直冲邹妍的脸上射落。 邹妍的身形被白衣少女用腿锁定躲闪不得,索性把心一横双刀继续下劈打算以命换命。 白衣少女陡然放开邹妍,身躯完全违背常理的一扭,滑如游鱼闪过劈落的双刀。 邹妍嘤咛一声被碧烟喷中,身形朝后飞跌当场昏迷过去。 “娘子!”范高虎睚眦欲裂,疯了一般抡动魔斧猛攻白衣少女。可惜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甚为悬殊,仅仅三个照面白衣少女便又拍飞了他手中的魔斧。 范高虎怒不可遏,赤手空拳又再次扑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八角亭方向蓦然响起了陆叶和陈斗鱼的啸音。前者低沉浑厚,后者清冷锐利,如龙腾四海凤舞九霄,响彻月下山岗。 “轰隆隆……”肆虐飞舞的碧雷如山崩裂,从里头放射出一团煌煌神光,以摧枯拉朽之势切开一条缝隙,直涌向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登时全身寒毛炸起,乌黑的长发“啪”的爆开,在风中如缎带般猎猎舞动,眸中流露出一丝惊疑不定的光芒。 只见陆叶和陈斗鱼携手而出,冲破雷阵御风凌波跌宕罡风月华,双双朝白衣少女杀到! 陆叶的右手掣动崖山桃晶剑一往无前,恢弘的佛光如一轮大日照耀四野驱散黑暗消融鬼气,一道“大宗师”剑意气贯长虹超然洒脱,有不世的出尘风采。 陈斗鱼催动磐石古剑人美如玉剑如虹,在身前幻动开一盏盏青色剑花此起彼伏绚烂之极,无边的剑气空灵凌厉洞彻长空,好似谪尘仙子踏月而来。 两人左手相握同时运转悬天诀,彼此的真气水乳交融阴阳相济,功力遽然倍增何止一倍,举手投足之间暗合天地气运自然大道,笑傲苍穹剑冲斗牛,如同神仙璧人比翼翱翔。 白衣少女没想到陆叶和陈斗鱼居然能够毫发无伤地破开碧雷阵,更见两人锋芒毕露气势正盛,当即顾不得格杀范高虎,飘身朝后飞退,试图拉开与陆、陈二人之间的距离,避其锋芒再作反击。 不料陆叶和陈斗鱼各自祭起一柄飞剑并驾齐驱,借助剑芒神光的掩护犹如破囊之锥陡然突袭,后发先至迫在眉睫。 白衣少女惊怒交集,双袖飞扬卷荡飞剑。 “砰、砰”两记暴鸣,陆叶祭出的碧鸳飞剑雷霆万钧,陈斗鱼御动的百步飞剑风卷残云,双双催爆白衣少女的袖袂。 白衣少女的双臂顿时裸露出来,被飞剑割开一道道伤口,从底下冒出浓烈的绿色烟气。 她的身躯巨震,猛地举手向天抓住空中那轮冰盘冷月,彷如一只硕大无伦的磨盘飞快转动疯狂攫取四周阴煞鬼气,狠狠砸向陆叶和陈斗鱼! 陆叶夷然不惧,崖山桃晶剑勇往直前破开鼓荡咆哮的鬼气狂澜,剑锋应声刺入冷月中。 “叮!”磐石古剑几乎不分先后,也刺中冷月。 一霎里,青金两色的剑光暴涨如潮涌入冰盘,佛门禅意、道家玄气与冷月中蕴藏的阴煞鬼气狭路相逢激荡爆燃。 “轰”的声天崩地裂,刺眼的强光充斥了天地,乱坟岗上的鬼阵被剑气光澜无情洞穿支离破碎,重新显露出世界的本来面目。 第110章 百善画卷 禅房里寂静无声,一柱轻烟缭绕,屋外春雨蒙蒙打落在窗户和枝叶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响声,听来更觉清幽静谧。 游龙坐在蒲团上打瞌睡,手里还握着他从不离身的小酒壶。 龙俪煜站在禅房一尘不染的雪白墙壁前,欣赏悬挂在墙上的每一幅字画。 画中人都是同一位容颜艳丽妩媚多情的少女,只是每一幅的场景与神态各不相同。画中少女栩栩如生,一颦一笑神韵尽显,透露出作画之人炉火纯青的书画造诣。 每幅画上都有题字,有的不过寥寥数字,有的却会是一首诗一阙词,但无不充满感伤思念,让人看了为之戚然。 书法作品相对少了些,总共七八幅可能是依照时间的顺序排列。 龙俪煜在其中一幅字前伫立良久,上面写的是一首禅诗:“荷衣松食住深云,盖是当年错见人。埋没一生心即佛,万年千载不成尘。” 在这首禅诗的两边,又各是一幅同一少女的画像,如此完全不和谐的画面突兀地出现在一座寺庙住持的禅房里。 她怀里抱着的白猫似乎也在看着这幅字,老半晌没有叫唤。 游龙打了个哈欠道:“你瞧出点儿什么名堂没有?” 龙俪煜回答道:“字如其人,文如其表,这是个怀才不遇命运多舛的书生啊。” 游龙不以为然道:“怀才不遇终是能力有限,命运多舛必曾错失良机。其实做人生不逢时比做鬼更惨,可终究还是自作自受。” “话虽这样说,但我却对这个和尚越来越感兴趣了。” 游龙“哎”了声,似笑非笑道:“终于你另外找到感兴趣的男人了,我得痛痛快快地喝一大壶。” “三哥,你逃不了的。” “逃不了什么?” “我的手心。你和我,是命中注定。” 游龙怒道:“本大少宁愿青灯古佛去当和尚,不信你也跟着我出家当尼姑?” 龙俪煜的眸光黯了一黯,凝视字画轻轻吟道:“荷衣松食住深云,盖是当年错见人。” 游龙刚起的火头一下子灭了,垂头丧气道:“既然有缘无份,又何必一错再错?” 禅房外响起令人如沐春风的男子声音道:“善哉,善哉,两位也是有缘人。” “喵呜……”白猫听到男子的说话,撒娇似的一声叫唤猛然从龙俪煜怀中跳落到地上,奔向禅房门外。 禅房外,走来一位身穿月白色僧袍的中年出家人,正是龙俪煜和游龙方才见过的那位跌坐在大雄宝殿中的讲经人。 龙俪煜回转过娇躯朝门外伫立的中年僧人欠身施礼道:“可是沐恩圣僧,我们冒昧登门多有打扰。” 中年僧人爱怜地抱起白猫,一手轻抚它柔软的皮毛,感谢道:“贫僧沐恩,不过是乡间一个野狐禅,‘圣僧’二字愧不敢当。这只白猫名叫奴心,与贫僧朝夕相处多年感情甚深。前几日不慎走失,贫僧多方寻找不见踪影,不想教两位施主寻着。” 游龙嘿笑道:“和尚你既已出家,何故满墙挂着美女画像,可是夜深人静,六根不净?” 沐恩和尚闻言并不生气,抱着白猫走入禅房,温言道:“施主有所不知,画上女子本是贱内,因遭遇不幸亡故。贫僧思之日深,唯有借这画像聊以寄托。” 游龙不依不饶道:“既入佛门,岂非应该斩断红尘前缘?” 沐恩轻轻一叹,在游龙对面的几案前盘腿坐下,说道:“世界那么大,人生那么长,总会有一个人,想要让你温柔对待。” 游龙支着头懒洋洋道:“你是不是圣僧不好说,情圣却当之无愧。” 沐恩笑了笑道:“即来寒寺,何不饮茶?” 龙俪煜饶有兴致地瞧着两人一见面就唇枪舌剑交锋起来,在游龙身旁落座道:“若有好茶,何不拿来?” 二人相视而笑,门外一个小沙弥捧入一套茶具,开始忙活。 沐恩和尚一边指导小沙弥烹茶,一边说道:“想必两位施主业已听人说起过贫僧与贱内的故事,人生无常如梦如幻,不过一场泡影。自她故去,贫僧万念俱灰落发出家,行善积德度己度人,但求能修成个正果。” 他从几案底下取出一支卷轴,在地上缓缓展开。 游龙瞟了眼,上面是一幅幅工笔人物画,笔触细腻惟妙惟肖。 第一幅画上是月娥在粥铺前施舍救济骨瘦如柴的饥民,接下来,月娥在采药医病,第三幅画的是月娥在背一位瞽目老妪淌水过河…… 沐恩和尚道:“这是贫僧历时七年所作的《百善图》,画上的每一桩善事都是贫僧亲历而为,林林总总九十九桩涂鸦成卷。” 龙俪煜问道:“不知缺的一桩是什么?” 沐恩和尚不语,右手按住胸口。 我心向佛,即是一善。 游龙不以为然道:“和尚的心里当真有佛?” 龙俪煜微笑道:“我若成佛,心中何须有佛?” 两人的话语听起来意思截然相反,其实是在一唱一搭步步迫近。 果然,游龙摇头道:“如果成不了佛呢?” “成佛如何,成魔又如何?”沐恩和尚将卷轴上最后一幅画展开,轻声道:“莫非两位施主还看不透么,这世间本就无佛无魔,无我无物。” 龙俪煜轻蹙眉头,凝视着卷轴末端上的最后一幅画道:“此图何解?” 图画上不见月娥的身影,一只白猫蹲坐在熊熊燃烧的月娥庙大雄宝殿里,一个个白骨骷髅在它脚下堆积如山。身穿月白色长袍的孙渊杰衣襟敞开露出胸膛,身边群魔乱舞鬼气弥漫,手握一柄滴血匕首也不知是要刺向满殿的恶鬼还是自己的心口。 沐恩和尚拿起茶壶烫杯,淡然道:“无解。” 游龙点点头道:“懂了。” 龙俪煜瞥他道:“你懂了什么?” 游龙回瞪她道:“无解就是无解,懂了就是懂了。” 沐恩和尚为二人斟茶,油然道:“我的故事说完了。接下来,就看两位施主有何见教。” 龙俪煜端起杯盏,轻吹飘浮在杯面上的茶叶,浅啜了口道:“好茶。” 顿了顿,她接着赞道:“好画,好字,好故事。” 游龙接茬道:“就是人不好,执念太深。” 白猫奴心“喵喵”低呼,像是在说什么,碧绿的眸子里竟饱含泪光。 沐恩和尚轻拍奴心,风轻云淡道:“既是执念,放不下又如何?人生在世无非两件事,要么忙着活,要么忙着死。有时候挣扎的活着比决绝的死去,需要更大的勇气,不是么?” 游龙嗤之以鼻道:“为一个死去的人祸害活着的人,的确需要勇气。” 沐恩和尚陡然色变,喉咙里发出愤怒的低吼道:“她没有死,她只是换了一种活法!” 游龙深以为然道:“嗯,换了一种活法,活到阿狗阿猫的身上去了。” 他不品茶,只喝酒。 沐恩和尚显然被游龙的冷嘲热讽触到了逆鳞,抬手斥退在旁服侍的小沙弥,嗓音沙哑道:“我对公子以诚相待,因何公子对我咄咄逼人?” “你养的猫叫奴心?”龙俪煜反问。 “名字而已。”沐恩和尚瞪视两人,强按怒气道:“为何公子不回答我?” 龙俪煜不慌不忙道:“何不唤作‘月娥’?” 沐恩和尚眼中精光暴涨,先前的儒雅慈和不翼而飞,面颊肌肉轻微颤抖,深吸一口气道:“你还知道什么?” 龙俪煜清澈的目光望向沐恩和尚,徐徐道:“弘盛大师神智失常,是何人所为?” 沐恩和尚余怒未消,冷冷道:“不是我。” 游龙道:“当然不是你,你没这本事。” 龙俪煜继续问道:“他发现了什么?” 沐恩和尚面沉似水一言不发,龙俪煜视线投向《百善图》上的最后那幅画面,低声道:“可是这个?” 沐恩和尚沉默须臾,从齿缝间挤出四字道:“不能怪我。” 龙俪煜叹道:“你还不明白么,即使佛祖也无法化解你心中的痛苦,因为它来自于你的良知。” 沐恩和尚的手颤了颤,杯盏里的茶水溅落到僧袍上。他恍若未觉,自嘲道:“我还有良知么?” 龙俪煜道:“如果没有,你就不会让我们进这禅房;如果没有,你就不该打开这幅《百善图》;如果没有,我不会喝你的茶,听你说话。” 沐恩和尚摇头,面色悲苦道:“倘若早三十年遇到你们,或许会是另一番结果。现如今,宿命已定恶果早结。你们不该来月娥庙,不能怪我……” “唿——”摊开在地上的画卷蓦然燃起碧绿色的火焰,随即冒出滚滚浓烟。 龙俪煜端坐不动,看着沐恩和尚和依靠在他膝上的奴心道:“你何苦一再自误?归根结底,还是执念太深。” 沐恩和尚的身形渐渐融化在虚空中,声音变得模糊像从天外传来:“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无端器,纵有欢肠已似冰……” 第111章 檐下花仍在 整座禅房都熊熊燃烧起来,浓烟遮天蔽日将视野中的景物一一吞没。 奇怪的是,烟气并不呛人,火焰却冰寒如水,含着丝丝缕缕的煞气刺入游龙和龙俪煜的肌肤。 蒙蒙绿雾里,沐恩盘坐的身影缓缓融化,奴心在他的膝头“喵呜喵呜”的呜咽,如泣如诉渐渐飘远。 游龙坐在蒲团上没动,兴致盎然地边喝酒边观赏越来越大的火势烧出了禅房窜进了院落点燃了树木。墙上的美女画像迅速被焚为灰烬,墙面“哔哔啵啵”地开裂。 龙俪煜望着彻底消融在火光之中的沐恩和尚身影喃喃低语道:“这样的为情执着,可曾有人心疼?” 游龙点头附和道:“由此可见痴情害人。” 龙俪煜回头直视游龙道:“你想说什么?” 游龙避开龙俪煜灼人的目光不答,低哼道:“你不是素来号称神机妙算小龙女么,怎么被个小和尚算计到了画里面,还是最后的那一幅!” “不让他试一试,怎么能死心?” “这和尚的心早就死了,徒剩一张皮囊一副枯骨,你点不醒他。” “醒了又能如何,有些人明明醒着却一直装糊涂。” “也许他是喝醉了?” “哦……?那我只好陪他一起醉,然后等着他醒来。” “万一他不想醒呢……好吧,我且问你,你我修为谁高?谁更聪明?谁读的书多?谁的长相……嗯我的不赖,可你,不是号称四海第一美女么?还有啊,我的脾气臭,性子糙,我的钱赚得不少可花得更多——” “总之,本大少没一点儿好,你何必执迷不悟非要跟我过不去?” 龙俪煜眯了眼睛,理直气壮道:“你修为很烂是因为你不想努力,我很聪明但你也不笨,你读的书少……至少在悬天观藏书阁中混过三个月,你的长相……我不嫌弃你就是了。再有嘛,龙宫太子脾气都臭,性子糙不糙我倒不在乎,我就喜欢你活得洒脱。至于你花钱多,没关系,我养你。” “说一千道一万,痴情是我的错,可是谁让我一见钟情的?” “一见钟情?骗谁呢,你第一次见我时刚满月!算了,我还是学沐恩当和尚好了。” “咔啦、咔啦啦!”两人头顶上的横梁被烧断,摇摇欲坠中一颗颗火球砸了下来。 游龙和龙俪煜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肯先动,眼看落下的火球要砸到两人头上,又在空中发生折转,好似撞在一堵无形的墙上荡偏开去一样。 龙俪煜缓缓起身,问道:“要不我们这就去找沐恩和尚接着聊?” 游龙着实求之不得,连忙拔身站起来道:“我来开路!” “噗——”他一口酒喷出,竟是蓬蓝色的纯净神水,在面前化作雨雾洒散开来,顿时将满房间的烈焰浓烟犁庭扫穴般消除殆尽,两人的眼前豁然开朗。 龙俪煜抱着胳膊道:“不夜泉浆弥足珍贵,非到命悬一线之际最好莫要滥用。” “喂……你就不能捧捧场,夸本大少两句?别总是像我家老爷子一样。” 龙俪煜浅浅笑道:“临离开东海龙宫,爷爷还特地叮嘱说,要我好生管教你,千万不能给你蹬鼻子上脸的机会。不然以你顺杆爬的本事,那还不要上天去了。” 游龙悻悻然反驳道:“那是我爷爷,不是你爷爷。” “他喜欢我叫他爷爷。”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走出禅房,背后“轰隆”一声房梁断落屋顶坍塌下来,扬起一片火星烟尘。 在不夜泉浆的灵力挥发之下,院落里的鬼气被扫荡冲淡,大火基本熄灭,只剩下零星的焰苗和飘浮的烟雾。 “树上居然还留下一朵花!” 龙俪煜眼波流转,看到被鬼火烧得焦黑的桃树上枝叶凋零,却依然有一朵粉白色的桃花绽放在枝头。 她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摘下这朵桃花,捧在手心里问游龙道:“我将它戴在头上,你说好不好?” 游龙随口道:“这花哪儿有你好看,你想羞死它么?” 说完他便看到龙俪煜脸上扬起明媚灿烂的笑容,立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明明敬而远之还来不及,怎么又去撩她?作死啊。 这时候从后头走来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儿,哭泣道:“舅舅,不要卖我。我会干活,我会赚钱,我会听你和舅妈的话,呜呜呜……” 游龙见这小女孩儿容貌酷似儿时的月娥,嘿笑道:“有意思。” 龙俪煜已经将桃花戴到云鬓旁,人面桃花相映红,更显得她娇艳明媚。小女孩儿停止了哭泣,呆呆道:“仙女姐姐,你能不能救救我,别让舅舅把我卖了?” 龙俪煜弯腰替她擦干净脏兮兮的小脸道:“好啊,他在哪里?你带我去,我和他说说。” 小女孩儿抬手指向院外道:“舅舅在那儿,你跟我来。” 龙俪煜将鬓角旁的桃花取下插在小女孩儿的发间,牵起她小手往院外走去。 来的不是预料中的凶神,也没有与恶鬼的厮杀,游龙无所事事,有些小失望地道:“沐恩他什么意思?” “找到他自然就知道了,我猜这女孩儿是来引路的。” 三个人走出院落,早先人山人海的月娥庙突然间变得空空荡荡,到处都是凶猛肆虐的大火和遮天蔽日的浓烟。 小女孩儿却不怕这浓烟烈火,牵着龙俪煜的手往两人来时路上行去,自顾自道:“仙女姐姐好温柔,为什么没能早点儿遇到你?” “现在遇见也不晚啊。” 小女孩儿默然须臾,眼中突然又流下泪来。 忽听一旁传来微弱的呼救声道:“公子救我——” 游龙一听精神大振,心道好事终于来了,顺着声音瞧去便见一个浑身精光的十二三岁少女被吊在屋檐下,脖子以下的身体伤痕累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惨不忍睹,身周火光熊熊眼看就要将她吞噬。 游龙走上前去,仰头道:“小美女,你这唱的是哪一出?” 少女见到他来,黯淡的眸中有了一丝期冀的光彩,吃力道:“救救我,我不想陪客,他们就往死里打我饿我骂我,我快要被他们打死了!” 游龙挥手劈断缠绕在少女手腕上的绳索:“你是不是也想让我去和老鸨说说,别让你接客,最好把你赎出青楼?” 少女泪水满面哽咽道:“公子行行好,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您。” 游龙转转眼睛,慨然承诺道:“好啊,老鸨在哪里?你带我去,我和她聊聊。不就是钱的事儿嘛,我有办法!” 少女惊喜地点头道:“多谢公子!” 游龙瞥一眼远处的龙俪煜,哈哈一笑道:“不谢,谁让那边的仙女姐姐有钱呢?” 他褪下外罩往少女身上一裹,带着她往回走,没几步,少女忽然指着一处迟疑道:“公子,那里有花……” 屋檐下的墙缝里探出一朵小小的鸢尾花,看上去鲜丽可爱,但又有点忧伤,有点孤独和不安,甚至有一种近乎挣扎的姿态。 游龙抬手摄过鸢尾花递给少女道:“喜欢就拿着。” 少女含泪带笑道:“你真好!” 游龙坦然道:“那当然,本大少从来都是有花堪折直须折。” 两人很快就和龙俪煜、小女孩儿汇合,现在换成少女手捧鸢尾花在前引路,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大雄宝殿的后头。 只见一个失魂落魄的女子站在水井旁,喃喃自语道:“你怎么还不来,再不来就晚了,我见不到你了……” 说着话,她蓦然一头朝水井投去。 “咻!”龙俪煜袖中的银丝软鞭快逾闪电缠住女子的腰肢,将她凌空拖拽过来。 女子大叫着落到龙俪煜的怀中,奋力挣扎道:“放开我,我不要嫁给姓高的!” 龙俪煜抚上她的肩头道:“姑娘莫怕,我送你去见孙渊杰。” 女子愣了愣道:“你认得孙郎?” “我认得他。我送你去见他可好?” 女子迟疑了下,轻轻颔首。 游龙走到水井边,俯身摘下一朵雏菊送到女子面前道:“这花是给你留的?” 女子捧过雏菊放到红唇边深深一吻,闭起眼睛道:“还是这么美,可惜马上就要谢了?”两行清泪滚滚而落。 龙俪煜道:“花开只在一瞬间,但他对你付出的真心却永生不变。” 女子红了眼角,唇边却不由自主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容,彷如呓语道:“我也是啊,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永不变。” 第112章 杳杳钟声晚 绕过大雄宝殿,一行人在女子的引领之下来到殿前。 在早前游龙和龙俪煜站过的那株桃花树下,有个身穿破旧月白长袍的书生正远远看着他们。 二十余岁,正是飞扬意气与不羁如风的年纪,没有中年男人的抑郁沧桑,只有星光灿烂的神采。恍然当初少年时,桃花也曾照白衣。 “劝一个走投无路的舅舅莫要将姐姐的遗孤卖到青楼,为一个无辜受苦的小姑娘换回自由身,阻止一个寻短见的苦命女子,其实不过是举手之劳。”白袍书生看着游龙和龙俪煜,问道:“是不是都很容易?” 龙俪煜沉默良久,终于叹口气道:“的确不难,但……” “但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帮她?!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那么多年,那么多人,一个愿意伸手的都没有!那些作恶的人,那些让她受苦的人,我不能原谅!” 白袍书生不容龙俪煜开口,近乎声嘶力竭地吼道:“他们只在一边幸灾乐祸,冷眼旁观甚至庆幸着嘲笑着,念两声‘阿弥陀佛’便能心安理得。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怜,为什么我不能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做一点事情,是他们害死了她?!” 龙俪煜耐心地等他吼完,轻轻道:“你说的对,却也不对。心魔终是魔,无论你为何成魔。回头吧!” 白袍书生哈哈大笑道:“此心成魔又如何,我无怨无悔。月娥惨死,我早已不是自己。所以当鸠婪姥姥要我在乱坟岗造下这座寺庙,可以换取月娥的魂魄不散此生相伴,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要攫取世人元阳真阴修炼大道,我就用佛门祥和之气替她消融化解乱坟岗上的暴戾怨气。” 他伸出三根手指,继续笑道:“三十年,我不知她害死了多少人,乱坟岗上多了多少条冤魂厉魄。我只晓得,我的月娥还在,她的一缕魂魄一直在陪伴我,青灯古佛,香芭冷透波心月……” 笑着笑着,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已然泣不成声。 龙俪煜看着白袍书生,沉默地等他平复激荡的心绪。 身边三个不同年纪的月娥,眼前这个似乎疯癫魔怔的孙渊杰,无不是沐恩和尚的执念所化。 这充满怒火恨怨处处在燃烧在坍塌的世界,正是沐恩和尚狂乱的内心世界,而旁边的佛寺正是他未泯的那一点天良。 入寺已然超过半个时辰,她既然已经查知正主鸠婪姥姥的信息,必须有所作为。龙俪煜轻轻牵起身边女子的手,将她递到白袍书生孙渊杰的手中。 孙渊杰痴狂的面容渐渐冷静下来,握住月娥的手望向龙俪煜道:“走吧,进殿去,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只见他和三位月娥的身影渐渐融淡在了绿色的光火里,唯有一朵桃花,一朵鸢尾花,还有一朵雏菊在风中飘零不败。 游龙郁闷难当,灌了一口酒道:“搞什么鬼,我居然开始有点同情这个假和尚?” 龙俪煜的视线追逐着空中飘荡的花朵,沉吟道:“如果我们进殿,他必死无疑。” 游龙又喝了口酒,长吐一口气道:“如果这是他等待已久的结局,我们送他一程,走吧!” 龙俪煜点点头,忽然道:“三哥,假如换作你,我也会和他一样,宁愿成魔。” 游龙怔了怔,咧嘴道:“所以,你想把我卖到窑子里?” 龙俪煜一咬牙,扭头快步走向大雄宝殿。 “呜——”当她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大雄宝殿紧闭的殿门突然敞开,一股阴冷的煞风铺面而来,幽暗的大殿中数以百计的冤魂厉魄在空中发出尖锐的狞笑声,疯狂地围绕在一个月白僧袍的人身周上下飞舞。 僧人手握一柄滴血的匕首,背对殿门专注凝视着蹲坐在自己面前的一只白猫。 白猫望着被熊熊烈焰焚烧的佛像喵喵呜咽,可谁也听不懂这叫声里隐藏的心语。 “时候到了。谢谢你们将奴心送回来。那天它被弘盛大师抢走,我本以为自己会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哪知竟有一丝解脱的快感……呵,那时我才突然发现,原来当执念成为一具枷锁,爱和思念也会被乱坟岗上的无数冤魂吞噬。如今这具行尸走肉,哪怕身处睡梦中,也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中。” “但你终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做了很多善事,有那么多人因你而活。或者,我们可以帮你……” “我不想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这三十年为虎作伥,罪孽深重,必须有个交代。” “诸罪在我,唯有以血洗净。或许下一世,我还可以干干净净坦坦荡荡地去见她。” “我答应你,会竭尽全力送她去来世见你。” 沐恩和尚终于回转过身,向龙俪煜深深一礼,道:“孙某去了。” “喵呜——”奴心蓦然一声哀鸣,不顾一切地扑向沐恩和尚。 沐恩的脸上掠过一丝踌躇与不舍,旋即将那柄滴血的匕首用尽全力扎入了自己的胸膛。 “唿——”满空的血花飞溅,狰狞的鬼魂、肆虐的烈焰、累累的白骨,还有那沉默无语的白玉佛像统统消失不见。 唯有血是真实而滚烫的,沐恩向后倒下,奴心扑在他的身上叫的撕心裂肺。 沐恩放开匕首伸手抱住了它,爱怜地轻吻它眼中滴落的泪珠,含笑道:“来世,你一定要来见我。” 当他倒下时,禅房的景物重新回来,窗外春雨淅淅沥沥,院落里桃花盛开,在雨中芬芳吐艳。禅房里清香渺渺,几案上兀自摆放着一盏冷茶。 沐恩的身体倒在那幅《百善图》上,殷红的鲜血迅速浸透了画面。只见画卷尾端的空白处,缓缓现出一幅画来。 画上的僧人依然是月白僧袍,左手拥着白猫,右手紧握插入胸膛的匕首,盘腿坐在禅房之中。眼角,依稀有半滴泪珠。 这便是《百善图》的最后一图。 龙俪煜和游龙双双对视须臾,回想起先前在禅房中的问答。 ——龙俪煜问:“不知缺的一桩是什么?” ——和尚不语,右手按住胸口。 ——游龙不以为然道:“和尚的心里未必有佛吧?” ——龙俪煜微笑道:“我若成佛,心中何须有佛?” 这一刀下去,破除心魔,终究成了佛。 “照顾她——”沐恩眸中的光渐渐黯灭,双手抱起白猫递给龙俪煜。 奴心呜呜悲鸣挣扎,不想离开他的怀抱。 龙俪煜抱住白猫,道:“你放心。” 沐恩和尚合上双目,嘴唇轻翕念诵道:“终日看天不举头,桃花烂漫始抬眸。饶君更有遮天网,透得牢关即便休——” 禅诗诵罢,再无声息。 “唿——”窗外有风吹来,摇落树上桃花,片片花瓣飞入禅房落在沐恩的身上。 游龙望着沐恩的遗容,感觉自己就像在一场不真实的梦中。 他一死解脱,留下一只寄养了自己情人魂魄的猫,还把她送给龙俪煜和自己。 这就是所谓的“有缘人”? 游龙的心底里蓦然生出一种出门被鸟屎砸中脑袋的感觉,怎么就中彩了呢? 忽听到龙俪煜在耳畔低喝道:“发什么呆,快!” 游龙一醒,立刻拔开手里小酒壶的盖子。 壶中一束蓝光喷出,正锁住从沐恩体内冉冉升起的三魂七魄,转瞬间凝铸成一颗小小的光丸缩回到小酒壶里。 “当、当、当、当……” 月娥庙里响起了低沉的钟声,一记接一记不绝于耳,在春雨里杳杳飘散。 天地之中仿似有一瞬的恍惚,只见满寺院亮起了金色的佛光,远处响起善男信女的惊叫欢呼声。 “轰!”金光在大雄宝殿的上空凝聚成束,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彷如一道彩虹向着月娥庙后那座乱坟岗掠去。 龙俪煜怀抱奴心低声道:“身在黑夜,心向光明。你终究还是当年那个月娥爱上的白衣书生……” 一滴泪落到了龙俪煜的手背上,那是奴心在哭。 第113章 心安是吾乡 乱坟岗上,激战犹酣。 “铿!”崖山桃晶剑又是一式“养生主”,剑意如水无孔不入,再次攻向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手中的冷月冰盘已在前一个回合交手中被陆叶和陈斗鱼双剑合璧轰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支玉箫护身。 她惊怒交加,想不到自己会落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 “噗!”桃晶剑正刺入白衣少女前胸,陆叶顿感不对劲儿,剑锋之下如切皮革,完全不像一具血肉之躯应有的气象,也不似寻常的鬼魂皮囊。 “啵——”一团绿雾从伤口处爆出,全身上下嗤嗤腐蚀迅速消融,化为了一蓬灰白色的粉尘。 一袭白衣失去支撑,颓然泄落在地。 陈斗鱼冷笑喝道:“还不现形?”磐石古剑飞纵如电,朝绿雾核心刺去。 “轰!”绿雾爆散开来,狂暴的罡风震得陆叶和陈斗鱼疾退数十丈。 两人并肩携手,稳住身形就看到雾蒙蒙的虚空中徐徐焕放出一蓬白色的光彩,当中赫然出现一尊宝相庄严的玉佛法身。 这尊玉佛脚踩莲花高逾三十丈,脑后悬浮一轮绿色光晕,左手结作无畏印居高临下俯视陆叶和陈斗鱼,隆隆佛音响起道:“孽障,还不回头是岸?” 陆叶手掣崖山桃晶剑眯缝起眼睛瞅着面前巍峨如山的玉佛法身笑了起来:“反了,无畏印该用右手。” 玉佛法身呆了呆,嘴硬道:“本佛素来喜欢逆天行事,偏要用这左手施无畏印!” 陆叶点点头道:“差不多了。” 玉佛法身这回真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愕然道:“什么意思?” 陆叶悠然端详玉佛法身含笑不言。 玉佛法身顿觉不妥,猛感到胸中遽然有一道剑意勃然崩裂,澎湃的剑气排山倒海喷薄而出! 他方才意识到,陆叶刚刚的一剑竟然暗蕴无双剑意,伤及魂魄此时才发作出来! 玉佛法身厉声怒吼,胸口霍然迸裂,体内积聚修炼了千年的元阴鬼气如决堤的洪水,不可抑制地宣泄出来。 “我要杀了你!” 决出的元阴鬼气弹指间变成了一条幽绿色的汹涌冥河,河水鼓荡浊浪排空,无数骷髅也同时从玉佛法身敞开的胸膛中涌将出来,被河流卷裹着扑向陆叶和陈斗鱼。 正在这时候,月娥庙中蓦然响起了钟声。 一束金色的佛光自庙宇中升起,如长虹贯日飞临乱坟岗。金煌煌的佛光盛大皎洁,彷如秋风卷落叶一样将山岗之上弥漫肆虐的阴煞之气一鼓荡尽。 玉佛法身的面色剧变,嘶声叫道:“孙渊杰!” “砰!”金色的长虹与碧绿的冥河迎头相撞,一时间飞浪四溅风起云涌,四周的虚空被渲染得一片妖艳瑰奇。 庞大无伦的风澜神光怒绽而开,陆叶和陈斗鱼被狂风席卷着飘上天空,在惊涛骇浪中载沉载浮,眼前混沌离乱,无数光花忽明忽暗此起彼伏,耳中隆隆轰鸣响彻长空,大片大片的幻境剥落碎灭。 再看佛光洗礼中,那些骷髅与冤魂厉魄狰狞的面目逐渐褪去,一个个跌坐合十口诵经文,暴戾之气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发自肺腑的平和宁静。 玉佛法身的胸膛被金光洞穿,不断地开裂崩溃,伴随着阵阵愤怒而绝望的呼吼声,慢慢露出真身,竟就是这座乱坟岗方圆数百里的土地婆婆。 她的身影飞快地萎缩,无力地坠落到高岗之上,双腿跪倒两手撑地,浑身冒着腾腾绿气。 范高虎抱起昏迷不醒的邹妍,怒骂道:“老妖婆,老子要把你大卸八块剁成肉馅儿!” 土地婆婆恍若未闻,盯着陆叶和陈斗鱼嘶声道:“我不甘心!孙渊杰这个没用的东西,竟敢害我如此!就差半步,半步我就能踏上仙人境……” 陆叶和陈斗鱼携手落到土地婆婆面前,沉静道:“除了地狱,你哪里也去不了!” 剑锋一转,陈斗鱼一剑斩落土地婆婆的头颅。佛光徐徐地褪淡,沐浴在光华中的骷髅与冤魂厉魄得到超度,纷纷去往轮回路。 天上的雨丝又洒落下来,重新滋润这片曾经的鬼蜮之地。 范高虎抱着邹妍一瘸一拐走了过来,陆叶见状立刻取出一滴杨枝玉露喂给了她。 邹妍脸上浓重的绿气很快褪去,范高虎大喘了口气道:“这老妖婆厉害,咱们好悬就栽在了她的手上。” 陈斗鱼不屑地冷哼声,没有反驳范高虎。 陆叶向她微微一笑意似安抚,按照陈斗鱼的性子,范高虎的这番评判无异于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要自讨苦吃的。 忽然,他发觉范高虎神色古怪地对自己瞧了又瞧,怔了下才醒悟到自己和陈斗鱼一直在手牵着手。 不等陆叶放开,陈斗鱼已经重重甩开他的手。 幸亏俩人在八角亭中前后搂腰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暧昧没被人看到,否则她拔剑砍人的心都有了。 饶是如此,陈斗鱼依旧狠狠剜了陆叶一眼。 陆叶情知理亏,虽说事急从权急中生智,可毕竟自己搂了陈斗鱼的腰,温香暖玉抱满怀,美玉含香醉瑶池。 无论如何,也是过足了手瘾。 想到此处,他满是歉意地尴尬一笑,谁知不笑还好,这一笑之下范高虎困惑了:“你们俩眉来眼去的,说啥呢?” “啪!”陈斗鱼扬起三千倾城丝劈头盖脸在范高虎的面上狠狠扫了一记。 范高虎“哎呀”跳起来,怀中抱着邹妍又不敢撒手,疼得直蹦跶怒目陈斗鱼道:“小道姑,你干嘛打脸?” 陈斗鱼表情冷冰冰地不搭理他。 “小陆?”范高虎转头看向陆叶求解。 陆叶立即全神贯注地打量土地婆婆身首分离的尸体,对范高虎的问题恍如未闻。 这时就听游龙远远在问:“小虎,是谁在欺负你,隔开八百里都能听见你嗷嗷直叫。告诉本大少,我饶不了他!” 范高虎没好气道:“小道姑莫名其妙拿拂尘扫我面子!” 游龙立时偃旗息鼓,陈斗鱼凝眸望去,就见他和龙俪煜从乱坟岗下走来。 范高虎讶异道:“老和尚说的不对,白猫不是庙里的?” 游龙无精打采道:“从前是。” 两人上了乱坟岗,看到岗上情形自是心中明了。 龙俪煜将月娥庙之行的经过说了,众人这才明白那道佛光的来由,也晓得原来月娥的魂魄是被这作恶的土地婆锁在了白猫的身体里。 邹妍苏醒过来,听到了故事的后半段,对痴情书生与心爱之人阴阳相隔的遭遇大起同情心,道:“有没有办法保他们的灵魄不灭,反正这作恶的土地魂飞烟灭,刚好可以换上那书生。” 陆叶摇头道:“不妥,沐恩自我了断脱离苦海,我们该尊重他的意愿。” 陈斗鱼明白陆叶的意思,归根结底沐恩这三十余年助纣为虐,帮助土地婆婆隐瞒恶行,以至于数以千计的无辜苍生惨遭横祸。假如这样的大罪不经过轮回清洗,转身一变做了一方土地,与庙中供奉的月娥神长相厮守地老天荒,那死去的人又算什么? 人生与天地之间,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是为担当。 即便有再多的理由,为一己之私用了肮脏的手段,也是罪恶。 龙俪煜也赞同道:“已经结束的,就已经结束了。我们又何必再纠结执着,入了心魔。” 陈斗鱼抖动拂尘轻抚在奴心的额头,轻启朱唇念动道家真言:“幡悬宝号普利无边诸神卫护天罪消愆,经完幡落云旆回天各遵法旨不得稽延……” “啵”的微响,奴心额头光华闪烁,飘出一道白衣少女的魂魄,正是月娥。 她向众人拜倒,强忍哽噎道:“多谢诸位解救孙郎出了苦海,小女子粉身碎骨无以为报,唯有期待来世结草衔环……” 龙俪煜道:“我答应过,要送你去来世见他。你可愿意?” “愿意!”月娥毫不迟疑道:“仙子大恩大德,小女子铭感肺腑!” 龙俪煜含笑道:“你不必谢我。要谢便谢这位龙公子,只有他的乾坤壶才能保住你和沐恩两人魂魄不散灵性不泯,带着前生记忆去向来世。” 游龙打开酒壶肃容道:“喂,进去可以,但不准偷喝本大少藏的酒。” 陆叶笑道:“有情人终成眷属,怎能无酒。月娥姑娘,最幸福的事,就是辗转红尘依然能与他相遇、相知、相守。” 游龙不乐意道:“偷喝我的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呢‘三分酒下肚,七分色上头’,万一生个胖娃娃,得认本大少做干爹。” 龙俪煜接口道:“还要认我做干妈。” 月娥再次跪拜行叩首之礼,窈窕的身影渐渐被从壶中发出的蓝光卷裹,告别道:“各位恩公,二十年后我和孙郎扫榻相候,你们一定莫要忘了啊……” 一缕香魂归入到乾坤壶中,恍然是人间一梦。 第114章 从这庙到那寺 当晚众人找了家酒馆喝得酩酊大醉,次日清晨分道扬镳各奔东西。 游龙和龙俪煜需要尽快将月娥与孙渊杰的魂魄送去往生井,以兑现两人的承诺。 洪荒天下的往生井一共有五座,分别位于五岳之中。只是东岳和南岳肯定不用想了,不管是华君岳还是闻在道一准会非常欢迎游龙上门。 撇开这两座神岳,就剩下中岳、北岳和西岳。其中和东海龙宫关系最好的,当属西岳。不过从饶州府往西岳去,千山万水纵使御剑飞行也需要许多时日。 这天下实在太大,大到连仙人们也未必能够走遍九州山川。 范高虎和邹妍暂时留在了月娥庙养伤。尤其是邹妍,土地婆婆的阴煞毒气虽被杨枝玉露化解,但元气大伤需要将养一段日子才能拔除余毒彻底恢复,再无力跟着陆叶、陈斗鱼长途奔波。 陆叶本想留下来等邹妍和范高虎伤好后一起走,奈何经过乱坟岗一战后,两人都意识到如今陆叶虽然修为不过封山阶,但真实战力远远超出,自己同行未必有帮助,反而成了累赘。 此去云窦寺山高水远,实在不合适再让陆叶分心照应。 于是最后剩下能陪同陆叶前往云窦寺祭拜陆博的,便只有陈斗鱼。 两人离开月娥庙,护送着依然神志不清的弘盛大师一路东行。接连几天,陈斗鱼冷若冰霜对陆叶爱理不理,仿佛又恢复到两人最早认识时候的模样。 陆叶晓得八角亭的事余波未了,陈斗鱼在闹小性子,于是非常识趣地退避三舍,免得自讨苦吃。 趁着路上清闲,他每日修炼不辍,尤其是反复研读《墨长笔札》,对天道的感悟日益加深。 这日须弥空间里突然有了动静,睡足月的一二三终于破茧而出,全身银光闪闪居然变成一头水麒麟,可惜个头太小是个萌芽版,怎么也显不出威武雄壮的神兽风采。 但这也令陆叶开心不已,从某种意义上一二三是他最喜欢的宝贝。虽然彼此言语不通,却是陪自己在东海卧龙原的海眼洞天里渡过失去父亲后最难熬那三年唯一的伙伴。 然而很快他就高兴不起来了,这位小伙伴睡醒之后也不和陆叶打招呼,熟门熟路地扒开箱子,坐在一堆神仙钱上开始狼吞虎咽,一点儿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陆叶时不时来瞅它两眼,奈何打不得骂不得,没一点儿办法,只能由得这小家伙胡闹。 等到吃饱喝足,一二三又熟门熟路钻进陆叶的丹田气海,随便找了个山头趴下来,舒舒服服地开始打饱嗝打呼噜。 陆叶哭笑不得,他的气海内统共五座元山,天德八宝炉霸占一座,天玑剑经抢下一座,如今一二三又分走一座,剩下那两座是还埋在海面下的小土堆。 随着天德八宝炉的禁制接二连三地被解开,威力变得越来越大,每时每刻都在吞吐炼化着惊人的灵气真元,陆叶的功力亦水涨船高突飞猛进。 可惜陆叶的消耗也十分恐怖,养的仙宝神兵好似永远喂不饱的饕餮,要伺候吃喝日夜不停。幸亏他身上的神仙钱存得够多,还有一大箱杨枝玉露,再加上前些日子疯狂汲取了将近一半的万年古剑潭玄水精华,这才勉强能够收支平衡。 就这样一路无话,云窦寺愈来愈近。 这天夜里三个人错过了村镇,索性露宿在荒野里。 天气渐转火热,入夜的风倒还微带凉意,吹拂过空旷无人的平野。一轮弯月从远山后悄悄地爬上来,将一蓬清辉洒向人间。 陆叶燃起一堆篝火,眺望弯月下那座若隐若现的青山,云窦寺便在这大山深处。 那里就是爹爹的埋骨之所。 不知每日晨钟暮鼓,清香渺渺,可能为他驱散半分寂寞? 正想的出神,陈斗鱼忽然走过来立在陆叶的面前漠然道:“明天到了云窦寺,只准祭拜,不准和人动手。” 陆叶听话地点头道:“我懂,我不会犯傻。” 陈斗鱼不依不饶道:“上山后你一切都听我的。” “我现在也一切都听你的。”陆叶没有半点犹豫应承下来。 陈斗鱼一愣,眸光中带着明显的怀疑道:“你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我总不至于傻到冲进云窦寺大喊大叫说:‘我是陆饮雪的儿子,我来报仇啦!’” “咦,那你刚才傻兮兮坐在这儿死盯着曹娥山做什么?” 陆叶抬手将一根干柴丢入火堆里,黑眸中映照出爆闪的红光:“我在想,当年爹爹带着我浪迹天涯寻找娘亲时,心中该有多么苦闷。娘亲出事前,他是闻名天下的陆三元,是朝廷名臣,国家的肱骨栋梁,可转瞬之间就成了人人害怕唾弃的大魔头……” 他皱了皱眉头,脑海里回忆起当年的情景,“那时如果他认清形势,愿意和娘亲划清界限,再写一封休书,必定能安然无恙。可是爹爹从未如此打算过,他相信娘亲是无辜的,他不惜自己声名狼藉一无所有,也绝不背弃娘亲。” 陈斗鱼蹙眉道:“你为何突然想起这些?” “月娥庙的沐恩,曾经的书生孙渊杰,同样是为了自己爱的人不惜背负枷锁,堕入魔道。唯一的不同是,孙渊杰做错了事,而且错得离谱,而我爹爹,却不曾害过任何人。” 陆叶一动不动地凝视跃动的火光,徐徐道:“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孤独么?从前我不懂,现在慢慢地明白了。就是当你坚持自我,全世界的人却都以为你错了你疯了,你走火入魔了。然后不论是亲朋还是敌人甚或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大家都嘲笑你质疑你,完全不听你的辩解,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东西……” 陈斗鱼眉目间的冷淡锋锐渐渐变得模糊而温柔,缓缓在陆叶的面前蹲下来道:“我们不说这个了好么?” 陆叶的眼底闪过一抹黯然,凝视陈斗鱼道:“你也对始祖的法旨深信不疑,认为我娘亲是意图毁天灭地的大魔头?” 陈斗鱼避开他灼人的目光,望向身旁的篝火,道:“你……总不能怀疑日头会从东边升起,西面落下。” 陆叶挑起眉梢道:“为什么不能怀疑?谁能证明亘古以来它一直就是东升西落,谁能预言往后的千万年岁月里它不会从西面升起?别忘了,所有的法则都是太上定的。日头也好,月亮也罢,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它们现在的样子。” 陈斗鱼峨眉一扬,又徐徐地落下,摇摇头道:“你莫要像孙渊杰那样一味执着,最后堕入了邪道。” 陆叶笑了起来,道:“说起孙渊杰,在饶州府成千上万的善男信女心目中,他曾经无异于万家生佛,又有谁会相信他的真实面目,是残害无辜生灵的刽子手帮凶。你到葛家集,到饶州城里将这真相说出,有几人肯信?” “这……完全不一样,你在狡辩。” 陆叶不说话,带着几分执拗几分愤懑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陈斗鱼一阵心烦意乱,勉强道:“孙渊杰的事是你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无可置疑……” 陆叶打断她的话道:“我娘亲的事有谁人所见,谁人所闻?” 陈斗鱼恼道:“你为何非要与我强辞夺理?!” 陆叶垂下眼帘再不吭声,陈斗鱼霍然发觉他的嘴角挂起一抹笑容,落寞、除了落寞,还有……无可抑制的失落。 她愣了愣,平复心绪道:“你应该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多危险。我并非不信你,但是,需要时间还需要——证明。” 陆叶豁然抬头,黑眸中迸出光彩道:“我会的。” 陈斗鱼的心砰地一跳,她突然完全了解陆叶此次奔赴云窦寺的意图,也明白他为何会选择一路缓行而来。三年的期盼,在面对父亲遗骨之前,他太需要调节克制自己的情绪! 然而,在那之后呢? 挑战太上?与全天下为敌?在强大的力量面前,眼前的这个少年,他再骄傲再优秀,再倔强到深入骨髓,也不过是风一吹就会熄灭的烛火。 “你会死的!” “不会。” 陈斗鱼一阵愕然,气闷道:“你娘亲曾是天后级的绝顶高手……如果连她都陨落了,你怎么能保证自己不死?” “很简单啊,我会证明给你看。” 陈斗鱼愤怒了,可这才是真正的陆叶啊。他可以温和可以理性,可是一旦认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就会不顾一切,就算头破血流,也要做看来愚蠢无比的事。 “陆叶,你是存心要害死我么!” “我……害你,怎么可能?” 陈斗鱼因着恼火而烧红了脸颊,咬牙切齿道:“我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人追杀却无动于衷,明白吗?!你不是要证明给我看吗,好,我奉陪到底!” 陆叶一瞬间呆如木鸡,眼珠不错地看着陈斗鱼,胸中有一团热乎乎的东西在拱动,像是一饮而尽冬日红泥小火炉烧热的绿蚁酒,四肢百骸都体会到那令人疯狂的激流冲刷。 荒野上的夜风,蓦然变得温柔而深沉,万籁俱寂之中唯有两人身旁的篝火忽明忽暗闪烁着光焰,照亮了这片天空,映红了两张年轻的面孔。 第115章 上仙饶命 漫漫长夜过去,东方的天际露出了一缕鱼肚白。 至少在今天,太阳照样从东方升起。 陆叶从入定中醒来,看着刚刚洗漱回来的陈斗鱼神清气爽地走过来,两人相视一笑。 篝火已经熄灭,弘盛大师肚皮朝天躺在树下兀自呼呼大睡。他的神智受创,日常表现就和懵懂小童一般,只是凭着深厚的功力无需进食而已。 陆叶唤醒了他,三人稍作收拾便启程朝曹娥山进发。 三人所处的这座荒原方圆近千里渺无人烟,蒿草疯长鸟兽出没,旅途甚为枯燥。 行出一段,前方有一条二十多丈宽的大河拦住去路,江水滔滔左右无人,倒是在岸边的树桩上系着一条小船,也不见艄公在哪里。 陆叶从草丛里寻到一根竹篙,解开绳索招呼陈斗鱼带弘盛大师上了小船。 陈斗鱼见陆叶像模像样地划着小船往河心去,微微含笑道:“你撑过船?” 陆叶“嗯”道:“小时候我家在城外的大园子里有座小湖,夏天的时候常去那里消暑。我和爹爹负责划船,娘亲坐在船头摘莲子,剥干净了就一颗颗塞进我们的嘴里。” 陈斗鱼歪着头道:“想想都好吃。” 陆叶刚想说话,蓦地觉察到水底有异常,当即暗自留神注视河面。 “哗啦啦!”水浪翻滚,一条黑影从河里蹿出,蹦落到船头。 来人身高足有两丈二尺,黑脸蓝发碧目红髯,身披黑色大氅手握一杆三股烈焰叉,威风凛凛地立在船头,声若雷鸣大喝道:“呔!此河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河过,留下买路财!” 陆叶听着声音耳熟,待看清楚来人面貌不由一怔,这劫匪竟然是当年珍珠湾八千里海域巡海的夜叉房书平。 记得自己从卧龙原海眼出来后,还曾经特地前往房书平的海府打探。结果只看见一座废墟,房书平和他麾下的那些虾兵蟹将消失得无影无踪。不想这位巡海夜叉的日子越过越精彩,居然改行干起了水贼。 他三言两语传音入密将房书平的身份来历告诉了陈斗鱼,陈斗鱼好奇道:“要不要捉了他问一问?” 陆叶点点头,瞅着房书平全身上下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模样,瞬间有了主意,装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样子道:“这河是你开的?太好了,我正撑得手酸想找人帮忙。你把我们送到对岸,公子有赏。” 房书平持着三股烈焰叉的手僵住了,话说得够直白了吧,这黑衣小子怎么听不懂?!自己是个打劫的,可不是来助人为乐的。撑船?还公子有赏?作死呢? 他勃然大怒挥舞手中三股烈焰叉再次声明道:“有没有搞错,老子是来打劫的!” “知道你是打劫的。”陆叶不由分说将竹篙递过去,“不就是想挣点儿钱么,送我们过河,本公子给船钱。快点儿,磨蹭什么呢?” 房书平傻愣愣地一手接过竹篙,越想越不对劲儿,一醒道:“老子不稀罕你的银子!小道姑,把你身上的衣服还有背上的那把剑给我,爷不为难你。若敢牙崩说半个不字,爷爷我管杀不管埋!” 陆叶看着陈斗鱼犯难道:“他不要银子,只喜欢剑和道袍,你说怎么办?” 陈斗鱼一声不吭地摘下磐石古剑递给房书平道:“拿好,快送我们过河。” 房书平大喜,丢下竹篙伸出比蒲扇还大的巴掌抓向磐石古剑。 电光石火之间,陈斗鱼手中的磐石古剑连着剑鞘陡然往前一送,房书平只觉得胸口一麻浑身酸软,立时生生定在原地再不能动弹,只剩下一双大眼珠子滴溜溜在眼眶中乱转。 “你们耍赖皮,说好了把剑给我,却来暗算老子,太卑鄙无耻了!” 陆叶笑吟吟捡起竹篙轻轻往河面一点,小船轻快往对岸划去,陈斗鱼面带不悦道:“我刚才是不是把剑给你让拿拿好?你自己手滑,怪我咯?” 房书平张着眼不服不忿道:“小道姑你使诈,有本事放开老子,咱们真刀真枪地再来打过!” 船靠河岸,陆叶一脚踢在房书平的大屁股上将他踹上岸,笑道:“你真想跟她打?我听说连龙大少都被她揍过,你有几分把握?” 他这一脚顺势解开了禁制,房书平踉踉跄跄往前冲了几步,双腿气血回流一阵麻痒难当,噗通声双膝软到正跪在陈斗鱼面前,愕然抬头道:“敢问美女尊姓大名,果真认得东海龙大少?” 陈斗鱼拉住弘盛大师不让他乱跑,道:“我是悬天观弟子陈斗鱼,这位是云窦寺的弘盛大师,他么,叫陆寻。” 话音刚落,房书平义无反顾抡起巴掌猛抽自己耳光,一边抽还一边骂:“叫你有眼不识泰山,叫你不学好拦路抢钱!” 抽完耳光朝着陈斗鱼砰砰磕头道:“上仙饶命,上仙饶命啊……小人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十八岁老婆,上个月刚刚添了两个大胖小子,若您一剑宰了我,那就是一尸五命啊,呜呜呜……” 陈斗鱼没想到房书平这么会演,看来巡海夜叉的才艺不止于此。 她忍住笑道:“你认得我们?” “认得,认得!您是悬天观千年一出的嫡传弟子,将来准定能位列仙班;这位陆公子的干爹是庞左道庞天君;至于这和尚,发疯前是云窦寺的大德高僧……小人在这条马尾江上摆渡糊口辛苦度日,也听了不少江湖传闻,三位上仙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刚才是一时眼拙没认出来。” 陆叶啼笑皆非,道:“我也认得你,你是东海珍珠湾的巡海夜叉房书平房大仙,也有过不少江湖传闻,为何放着东海巡海夜叉不做,跑到这马尾江上摆渡谋生了?” 房书平期期艾艾道:“您、您认得我?” 当年陆叶见到房书平时,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加上皮肤黝黑相貌易过容,时隔三年搜肠刮肚也无论如何没把眼前的天君义子与珍珠湾曾戏弄他的小子联系在一起。 陆叶含糊其辞道:“房大仙的威名,东海之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房书平脸再黑皮再厚,此时也透出红来,结结巴巴道:“哪有,哪有,都是江湖朋友抬举。” 陈斗鱼不耐烦道:“你还没说好端端的巡海夜叉不做,跑这儿干嘛来了?” 房书平两眼一眨,竟是勾起伤心事来,偏支支吾吾死活不肯说。 陈斗鱼手中宝剑出鞘半分,雪白的剑光映射出双眼杀气道:“你再唧唧歪歪,我便一剑砍了丢进江里喂王八!” 房书平吓了一跳,忙道:“陈真人,不是我不肯说,实在是不敢说啊……” 陆叶安抚道:“你只管说,万事有龙大少为你做主。” 房书平想了想,小心翼翼地问:“敢问三位上仙,和雪岩宗熟不熟?” 陆叶顿时明白,敢情这房书平怕悬天观、云窦寺和悬天观同气连枝是一家,当下摇头道:“不熟。” 房书平松了口气道:“那就不瞒三位上仙了,三年多前一伙儿雪岩宗的王八蛋闯进小人的海府,二话不说就拔剑屠人。我命大福大溜得快,可怜海府上上下下三五百口全都被他们宰的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陆叶凛然一惊,追问道:“雪岩宗为何要屠灭你的海府?” 房书平“呜呜”哭诉道:“他们说我是黑潮雾妖的走狗,他们要替天行道。其实,不过是雪岩宗的两位长老那天围剿陆饮雪吃了亏,扯个由头把一肚子气撒在小人头上……杀我满门也就罢了,还把屎盆子扣在老子头上,太卑鄙无耻了!” 陆叶的心底涌起一股怒焰。雪岩宗当年围杀陆博的事,他虽然当时不在场后来也曾听说。想不到这两人心怀不满,竟至迁怒房书平,屠灭了珍珠湾海府。 陈斗鱼嘿道:“你敢说没有跟着黑潮雾妖为虎作伥过?” “我……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委曲求全韬光养晦。对了,他们到处搜查陆饮雪儿子的下落,将小人的海府掘地三尺尽数摧毁。扯吧,那陆饮雪是天界钦犯,我老房怎敢将他的儿子藏在府里?” 陈斗鱼看了陆叶一眼,喝道:“滚吧!” 房书平连声答应,一骨碌爬起身道:“多谢上仙饶命,多谢上仙饶命。”脚却没挪动半步。 陈斗鱼问道:“你怎么还不走,等我改主意宰了喂王八么?” “三位上仙都是龙大少的好朋友,能不能帮忙给美言几句,让小人重回东海龙宫里当差。这马尾江拦路打劫的营生,看着威风,实则风险高收益小,小人早就不想干了。” “让你做回巡海夜叉干不干?” “这……好是好,可万一哪天运气不好给雪岩宗的那群王八蛋撞上,咔擦砍了老子的脑袋当夜壶怎么办?小的想,还是保命要紧,小的总也不嫌命长……” 陆叶听房书平喋喋不休唠唠叨叨,不由想起当初和爹爹一起在东海寻找娘亲的往事。明晓得这房书平并非好料,可听他说的可怜巴巴,还是动了恻隐之心道:“龙大少现今不在东海,你三个月后再去龙宫寻他。嗯,我可以帮你给他写封信。” 他正打算取笔墨写张字条交给房书平,猛听河对岸有人笑道:“咦,这位不是房书平房大爷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陆叶闻声望去,只见马尾江上御风飞来两男一女三位年轻人,俱都背负仙剑神采奕奕。 笑声自左边一高个青年口中传来,此人相貌堂堂一身锦衣,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岁的模样。 回头再找房书平,竟是连滚带爬躲到了陈斗鱼身后,口中叫道:“上仙救命!” 第116章 我姓陆 陆叶不认识河对岸的两男一女,望向陈斗鱼。 陈斗鱼摇摇头表示没见过,低声道:“看衣着打扮和身法路数,应是雪岩宗的弟子。” 房书平缩在身后道:“那女娃儿是雪岩宗长老魏枕和徐如萱的孙女儿魏宝笳,左边是她的大师兄黄笳影,右边是她的三师兄朱笳府。三年前血洗小人海府,就是他们带的头!” 陆叶点点头,问道:“你当时为何不去东海龙宫找老龙为你出头?” 房书平苦笑道:“我这么小虾米一只,老龙王哪会瞟上一眼?” 说话间,对面的三名雪岩宗弟子已飞渡马尾江飘落到近前,魏宝笳上下打量陆叶等人道:“你们几个和这妖人是一伙儿的?” 陆叶没好气道:“这和你有关系么?” 他一向待人和善,但不包括雪岩宗魏枕、徐如萱的门下。 朱笳府是个黑敦敦的矮个子,闻言大怒道:“你是谁家弟子,敢用这种口气和我们小师妹说话。你知道我小师妹的爷爷奶奶是谁么?” 陆叶淡淡道:“总之不是我。” 魏宝笳满面羞怒,晃身欺近陆叶扬手道:“看我撕了你的嘴!” 陈斗鱼挡在陆叶身前,拂尘一扫荡开魏宝笳的巴掌,冷冷道:“雪岩宗的弟子都像你这么欠管教?” 魏宝笳被拂尘带的一个趔趄,火往上撞反手便欲拔剑。 “小师妹,等等!”黄笳影在后面叫了声,看着陈斗鱼腰间悬挂的玉佩道:“请问道长可是悬天观门下的弟子?” 陈斗鱼颔首道:“不错。” 黄笳影又望向陈斗鱼身后失魂落魄伫立不动的弘盛大师道:“请问这位是?” 陈斗鱼答道:“云窦寺弘盛大师。” 黄影笳皱眉道:“为何看上去有些神志不清?” 陈斗鱼道:“这和你们有关系么?” 魏宝笳刚才出手要教训陆叶被陈斗鱼拦下,又见她虽身着道袍,却明**人秀色无伦,将自己远远比下去一大截,心中大是嫉妒,冷哼声道:“说不定就是你们害的,和东海妖物走在一块儿,能是什么好货色?” 房书平不服道:“老子是正儿八经的巡海夜叉,怎么就是妖物了?你这小娘皮大饼脸上洒芝麻,鼻子上头插大蒜,才天生不是好货色!” 他躲在陆叶和陈斗鱼身后瞧得清楚,这两位果然和雪岩宗不是同路人。今日晦气,打劫不成还碰上魏宝笳几个,既然逃不过,索性放把火让众人斗起来才好。 果然,三名雪岩宗弟子怒不可遏。众所周知雪岩宗长老之中紫青双修剑最护短,久而久之门下弟子也养成了飞扬跋扈的性子。魏宝笳是魏枕和徐如萱的亲孙女,相当于雪岩宗半个小公主,论起飞扬跋扈来更是造诣精深首屈一指。 她一向自负美貌,也时常揽镜自怜,额上的确有几粒不起眼的小雀斑,鼻尖也的确不够秀挺,但瑕不掩瑜谁不晓得自己是雪岩宗第一美女?怎地到了房书平嘴里就成了大饼脸,蒜头鼻? 魏宝笳已经气傻了,尚未想明白该如何反击,旁边的朱笳府抢先拔剑出手。 他对陈斗鱼悬天观弟子的身份多少有些顾忌,特意绕开陈斗鱼剑如龙蛇刺向房书平的屁股。 房书平人高马大,陈斗鱼和陆叶两个人都遮不住他,一边拼命往后缩一边呼喊道:“陈真人救命,陆公子救命……” 陆叶好气又好笑,施展二十一经掌拍向朱笳府的右臂道:“你要打要杀,经过我同意了么?” 朱笳府不发一声,身形侧转使出七成气劲左掌拍向陆叶前胸。 “砰!”双掌交击,陆叶往后退开两步卸去朱笳府的掌力。 朱笳府站在原地晃了晃身顿时心里有了底,这一掌,他存心试探这个黑衣少年的底细,不过是个口出狂言的无能之辈,不过尔尔。 房书平见陆叶出手心下大定,得意洋洋道:“就是,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陆叶摇摇头,这货没救了。 黄笳影眼中寒光一闪,盯住陆叶道:“你姓陆?” “我姓陆。”陆叶暗自吃了惊,脸上却毫无异样,坦然与黄笳影对视。 黄笳影皱起眉头,这个少年袒护房书平,明显和他是一伙儿的,旁边的弘盛大师至始至终神情呆滞令人生疑,所以,这姓陆的来历……? 他刚想穷追猛打挖出陆叶的底细,那边魏宝笳回过神来,俏脸涨红拔剑在手,对准挡在房书平身前的陆叶喝道:“混蛋,你给我滚远点儿,不然本小姐连你一块宰了!” 话音未落,脸上“啪”地捱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出手的是陈斗鱼,声音隐隐含怒道:“嘴里再敢这样不干不净,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魏宝笳被这一记耳光打蒙了,手捂红肿的脸颊,眼眶里珠泪滚滚,瞧着陈斗鱼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黄笳影和朱笳府看到小师妹受欺负,登时怒形于色双剑并举杀向陈斗鱼。 他们两人的修为在雪岩宗同辈弟子中算是了得,否则也不会被钦点为魏宝笳的护花使者。可惜今天遇到的两个人,不管是陈斗鱼或是陆叶,都不是他们惹得起的。 魏宝笳气急败坏地尖声指挥道:“去给我把她的脸刮花,天大的事有我爷爷我奶奶!” 房书平眼见局面要失控不由大喜,故意火上加油道:“去你爷爷你奶奶的!” 魏宝笳纵剑刺向房书平:“我杀了你这个妖怪——” “啪、啪!”一边战团中响起两记清脆的耳光,黄笳影和朱笳府两人仙剑脱手,捂着脸跌跌撞撞东倒西歪转着圈儿宛若喝高了的醉汉。 陈斗鱼的三千倾城丝后发先至,卷住魏宝笳的仙剑随手一抖道:“撒手!” 魏宝笳顿感一股沛然莫御的气劲涌到,震得胸口气血翻滚,口中感觉腥甜手上不由一松,仙剑已成陈斗鱼的掌中物。 陈斗鱼伸手握住缴来的仙剑冷然道:“你不配用剑。” “啪!”掌心吐劲,仙剑寸寸碎裂。 魏宝笳“哇”地哭叫起来:“你是谁,有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要爷爷奶奶杀了你!” 陆叶不禁有些同情魏枕、徐如萱夫妇,怎么能够春风化雨家门不幸养出这样一位宝贝。明明修为远不及人,还不依不饶地质问姓名叫嚣杀人,脑瓜里就没“灭口”这个词?能够活到今天着实不容易! 黄笳影脸上火辣辣捱了陈斗鱼一耳光,反倒被揍醒了,叫道:“你是陈斗鱼陈真人!” 也是,如此美若天仙修为超卓的悬天观年轻女弟子,姓陈的除了陈斗鱼还能有谁?他和朱笳府、魏宝笳今天这亏算是白吃了。 魏宝笳立时不哭了,看着陈斗鱼惊讶莫名。 陈斗鱼面如寒霜道:“回去告诉魏枕和徐如萱,你们三个是我打的。如果不服气,尽管叫什么爷爷奶奶的来杀我试试。” 黄笳影心里苦笑,论身份,陈斗鱼是悬天观观主严墨禅的嫡传,雪岩宗一两个长老在她眼里恐怕也算不得什么。如果为了给孙女强出头两位师祖杀上门去,怕是悬天观不给面子,雪岩宗更是难看得紧。 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黄笳影便存了大事化小息事宁人的念头,忙抱拳道:“不知陈真人当面,晚辈方才多有得罪!” 魏宝笳自幼怕过谁,见黄笳影向陈斗鱼示弱当即忿然叫道:“悬天观怎么了,陈斗鱼又怎么了,就可以仗势欺人、包庇妖魔,坑害同门,毁我仙剑?!” 朱笳府本来听到陈斗鱼的名头也有些心虚,但小师妹发话,自己做师兄的不能不撑腰,硬着头皮道:“不错!两位祖师如今正在云窦寺。陈斗鱼,你可敢随我们上山找师长评个理?” 陈斗鱼一阵踌躇,和魏枕、徐如萱翻脸不算什么,但这两人老奸巨猾,万一察觉出陆叶的端倪…… 魏宝笳看陈斗鱼不说话,以为她心生惧意,仰着下巴冷笑道:“怎么,你不敢吗,做贼心虚了?” 陆叶明白陈斗鱼的顾忌,微微一笑道:“有何可惧,我和你们一起上山。” 朱笳府不容陈斗鱼出言反对,立时道:“好,有种!” 房书平两只牛眼骨碌碌转动,自告奋勇道:“陈真人,陆公子,我也和你们一块儿上山!”却是害怕一旦落单被雪岩宗的这几个小王八蛋悄悄黑了。 陈斗鱼不屑道:“你去做什么?” “我是人证啊!就算雪岩宗要杀人灭口秋后算账,我又岂能贪生怕死不讲义气?到云窦寺当着众位高僧的面儿,我房书平定当仗义执言和魏枕、徐如萱说个清楚!” 第117章 远上寒山佛门开 一行来到曹娥山已时过中午,早有知客僧通报上山,云窦寺中下山迎接的是十八罗汉之一的广缘大师。 魏宝笳三人自我感觉再是良好,也明白广缘大师是冲着陈斗鱼来的。三个盛气凌人的少年脸色都不是很好看,远远地站在一端看众人寒暄。 广缘大师白白胖胖笑容可掬,连声感谢陆叶和陈斗鱼不远千里将弘盛大师护送回山。随后他便拖动两三百斤的一堆肉山将众人迎入山门,又安排门下弟子照护浑浑噩噩的弘盛大师先一步前往云窦寺的百草堂医治。 云窦寺号称东南第一佛宗,坐落在曹娥山最高峰上,由山门开始攀爬尚有二十余里山路。 这座山门外观并不起眼,甚至及不上许多寻常寺庙,门上的匾额却是云窦寺开山祖师亲笔书写,笔法凝重方正题有“止闻”二字。 山门之内佛光万丈犹如金霞满天,重峦叠嶂云雾缭绕,数十座气势恢宏的庙宇星罗密布,肃穆祥和的禅唱钟磬之声缥缥缈缈随风传送。 如此满山翠色,沿路流水潺潺春色正浓,广缘大师诙谐风趣谈笑风生,山路漫长一路走来倒并不乏味无聊,只不过魏宝笳等人心中自有打算,总寻思着待会儿见了魏枕和徐如萱如何要二老为自己主持公道。 走了十来里地山路忽到尽头,前方一座悬崖峭立犹如刀削斧劈,云海腾腾金波浩瀚深不可测。 在悬崖上伫立着一座山门,上书“止观”二字,门后一座石桥不过十尺宽凌空飞架探入到云海深处,众人凝目眺望却不知这桥的另一头究竟落在何处。 房书平啧啧称奇道:“这么长的桥没有一根石柱子在底下撑着,真的不怕塌吗?” 朱笳府很是看不上房书平没见过世面,道:“这座接引桥下方有万丈云海无边佛力承托,巧夺天工造化自然,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从没听谁说怕它塌了。” 广缘大师笑呵呵道:“房施主,过了止观门踏上接引桥,就算到了咱们云窦寺的内庭了。这石桥云海有佛门法力加持,护佑安危不假,但若有邪魔外道企图入侵,自也可以领教其中的奥妙变化。不过几位都是咱们云窦寺的尊客,放心过桥便是。” 房书平一步步挪到陆叶的身后,嘿笑道:“放心放心,肯定放心的,这桥好啊……” 黄笳影道:“既然如此,阁下何不赋诗一首?” 朱笳府在旁帮腔道:“一个整天脑子泡在水里的家伙,能作诗?还是罢了,莫要污了各位的耳朵。” 房书平大怒道:“谁说老子不会写诗?我这就念一首给你们听听!” 黄影笳拊掌道:“好啊,我等洗耳恭听。” 房书平深吸口气远望云海,酝酿了半晌张嘴便道:“你好我好大家好,化作云烟飘走了。” 众人一呆,随即哄堂大笑,连陈斗鱼都忍不住莞尔。 陆叶原本以为房书平好歹能憋出一两句来争口气,哪晓得果真语不惊人死不休。 一过止观门,浓郁的佛光灵气登时沁人心脾,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齐齐舒展,五脏六腑如沐春风,说不出的舒爽惬意。一阵阵山岚吹来,飘飘欲仙彷如随时都会乘风飞去。 正自心旷神怡之际,朱笳府又挑唆房书平道:“房诗仙,此情此景之下岂能没有新作?” 陆叶不悦道:“你明知他不擅长此道,又何必咄咄逼人一再戏弄他?” 朱笳府含讥带笑道:“莫非你想替他出头?也罢,咱们不妨听听阁下的大作。” 陆叶脸一沉,广缘大师打圆场道:“诸位施主,贫僧倒想起一首诗来,忍不住献丑——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 魏宝笳听广缘大师念的打油诗,不禁咯咯娇笑道:“大师这诗倒也别致有趣儿,比刚才那位假诗仙强多了。” 陆叶却是听得心中一动,这诗看似粗浅直白,实则道尽生死之事,对世人多有讽戒,可不只是“有趣”而已。 朱笳府不依不饶道:“陆公子,连广缘大师都作诗了,你还端着架子不放?” 陈斗鱼有心阻止,陆叶的父亲陆饮雪号称九州第一才子,三元及第名动四海。陆叶从小跟随父亲读书修行,文采斐然见闻广博自己曾经亲身领教,朱笳府这个混蛋存心要陆叶好看,她不怕他丢丑,却担心陆叶因此露出破绽。 陆叶却丝毫不理会她的忐忑之情,半分也不推辞地取出一支狼毫爽快对广缘大师道:“大师,可否冒昧借用一方宝地?” 广缘大师当然知道这位陆寻的身份非同常人,乃是悬天观的小祖师,庞天君的螟蛉义子,当下笑道:“陆公子墨宝,贫僧求之不得。” 陆叶躬身施礼道:“多谢大师。” 他提笔在手四下顾盼,但见云海苍茫前路漫漫,念及石桥另一头爹爹长眠于此,遥遥苍穹之上娘亲生死未卜,而自己隐姓埋名四海飘零,不禁心情激荡难平在接引桥的石栏上挥毫落笔一蹴而就。 柔软的笔尖落到古老的青石板上有如刀锋,“嗤嗤”石粉不断散落,广缘大师定睛观瞧随之轻声念道:“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掴掴倒须弥山。撒手到家人不识,鹊噪鸦鸣柏树间。” 接引桥上的人凝视着青石板上的四行诗句鸦雀无声,心神震撼。 唯独朱笳府不以为然道:“好大的口气!陆公子年纪轻轻,却狂妄自大不可一世啊。咦,你不会是打哪儿抄来的……” 他的话尚未说完,天地间蓦然响起一阵天籁般的梵音禅唱,云海之上的金色佛光璀璨生辉,照耀得整座石桥金碧辉煌闪闪发光。 青石板上的四行诗句仿似活了过来,闪烁着美轮美奂的金色光华,一道接一道冲天而起。 但听漫山遍野有梵音吟诵道:“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掴掴倒须弥山。撒手到家人不识,鹊噪鸦鸣柏树间……” “轰——”云海翻滚,天幕之上浮现出一尊又一尊宝相庄严的金身佛像,犹如星辰列张光芒四射,齐齐朝向接引桥上的陆叶双手合十微笑礼赞。 广缘大师双目光彩暴涨,满脸的难以置信失声道:“天地共鸣,诸佛礼圣!” 陆叶大吃一惊,想不到自己一时兴起竟然会引发天地异象。虽然这不是真正的诸天神佛,而是各自留在人间的一缕意念所化的虚像,但也足够惊世骇俗。 这时接引桥那一头的云海深处,亮起了一团团盛大佛光,却是这一幕突如其来的异象惊动了在山的所有高僧,齐齐向此处投来关注目光。 一时间曹娥山上霞光万道白鸟齐飞,祥云如画禅音如歌,实为千百年少有之盛大气象。 魏宝笳、黄笳影和朱笳府面孔发僵看着傲然屹立的陆叶又羡又嫉,喃喃自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轰!”天空之上蓦然绽开一团金色华光,犹如怒放的金莲。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自金莲中投射下一束浑圆圣洁的佛光,醍醐灌顶般直没入陆叶的体内。 “诸佛灌顶!”曹娥山上再次轰动,接引桥方向奔来若干道身影,谁都想亲眼目睹究竟是哪一位幸运儿,能够得到云窦寺历代大能的灌持。 “我佛慈悲——”广缘大师近双目异彩涟涟两手合十朝向陆叶行佛门大礼。 此刻的陆叶,等若得到了云窦寺一脉诸天大佛的认可与庇佑,如此至高无上的待遇亘古未有。 陆叶全身上下完全沐浴在佛光中,一任浩荡的佛法驱自己心中的所知障及烦恼障,清净身口意之罪业,从而觉悟心性,净化法身,直至大通透大欢喜的金刚境界。 他的丹田气海中,五座元峰疯狂地壮大生长,全部冲出了海面,闪烁着琉璃一般纯净的光辉,身上所携的诸般仙宝天兵也在尽情吸纳熔炼着这无穷无尽的佛光,再次得到淬炼提升,震旦神枪和离炎断劫鞭齐齐炼化,融入到丹田气海之中。崖山桃晶剑的禁制封印随之被完全打开,灵力节节攀升锋芒毕露! 一炷香后,天地异象终于缓缓退潮隐没,云海重新平静下来。 而接引桥的那一头,出现了云窦寺方丈广闻大师率及寺中一众高僧的身影。 第118章 不共戴天 与广闻大师偕行而来的还有此时正在寺中作客的雪岩宗紫青双修剑魏枕、徐如萱夫妇。 两人神色阴沉地审视陆叶,早有人报自己的孙女魏宝笳和门下两个徒孙黄笳影、朱笳府与这少年在曹娥山下发生冲突,还被陈斗鱼一人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惹祸的苗头就是那个东海妖人房书平,如今躲在陆叶和陈斗鱼身后,居然还堂而皇之登上曹娥山,简直视雪岩宗如无物。 这个姓陆的少年来历可疑,和悬天观、庞左道之间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岂知不是陆饮雪和叶还虚留下的孽种? 然而接引桥上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无异于云窦寺给了陆叶一道免死金牌。现在有谁敢质疑这少年的来历,等若是在质疑云窦寺。 魏枕和徐如萱自然不至于怕了云窦寺,可现如今自己在人家的地盘上作客,除非有深仇大恨否则总不能当场撕破脸皮。 一想到这里,魏枕就觉得自己的右胳膊在疼。 三年多前东海之战,他的右臂被陆博削断,尽管凭借无上玄功白骨重生,可也元气大伤且终究留下了隐患。徐如萱额头被陆博刻了个“贪”字,任凭夫妻两人想尽办法用尽手段始终无法去除,最后只好用厚重的刘海遮住前额。 此事早就传遍洪荒天下,虽说没人敢在魏枕和徐如萱的面前自讨没趣,可背后戳脊梁骨的、茶余饭后哈哈哈的大有人在。 魏宝笳远远看到自己的祖父祖母,立刻“哇”地声哭了出来,叫道:“爷爷,我被人打了!就是这个悬天观的陈斗鱼,还有那个姓陆的小子!” 众人无不惊愕,数十道目光聚焦过来。 徐如萱面色铁青,暗骂魏宝笳不懂事,扬手给了孙女一记响亮的巴掌。 魏宝笳被徐如萱的巴掌扇懵了,手抚面颊一时竟暗哑了嗓子。 这一巴掌听上去响亮,力道并不重,徐如萱也就是想做做样子给外人看。但对魏宝笳来说,她从小到大深得爷爷奶奶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今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无缘无故赏了一记耳光,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魏枕面沉似水道:“宝笳不可无礼!往日大家宠着你,可那都是在家里。行走江湖,你怎可恃宠而骄忘乎所以?还有你们两个——” 他阴冷的目光扫视黄笳影和朱笳府,吓得两人急忙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魏枕斥责道:“宝笳年少不懂事,得罪了悬天观的小祖师。你们身为师兄非但不好生规劝,反而煽风点火帮她一起胡闹,委实令老夫失望!” “小祖师?”黄笳影和朱笳府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魏枕哼了声道:“陆公子有悬天观开山宗师顾华醒顾真人的宗祖敕令牌在手,自然也就是悬天观小祖师。你们长了几个胆子,竟敢挑衅他,都活腻味了么?” 黄笳影和朱笳府脸色发白,这才明白陈斗鱼为何毫不留情让自己三人吃耳光。 魏宝笳如梦初醒,想到自己曾当面骂陆叶“混蛋”,禁不住心中后怕,大哭道:“他又没说,我怎么知道?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打我,我、我不理你们了——”说着掩面飞奔而走。 徐如萱叫道:“宝笳,你回来!” 魏宝笳置若罔闻,沿着山路往后山奔去。 魏枕朝跪在地上的两个徒孙喝道:“还不快去,宝笳若有事,我饶不了你们!” 黄笳影和朱笳府如获大赦,忙不迭起身去追魏宝笳。 魏枕转回头来,朝广闻大师摇头叹气道:“老夫管教无方,让方丈和诸位同道见笑了。” 广闻大师微笑道:“魏长老客气了。” 魏枕望向陆叶,说道:“陆公子,陈真人,适才的事多有冒犯,老夫代宝笳他们向两位赔不是。回山之后,老夫定会对这几个娃儿严加管教,绝不容他们造次。” 陆叶一时失神,没有回应。 广闻方丈、魏枕、徐如萱,这三人都是杀害陆博的罪魁祸首。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如今这般面对面站着,陆叶却要极力装作若无其事,甚至不能多看他们一眼,以免控制不住怨怼与愤怒,露出了马脚。 刚才魏枕、徐如萱夫妇当众教训魏宝笳三人,陆叶冷眼旁观一言不发。虚情假意说什么管教无方,不过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内心里,恐怕早给自己和陈斗鱼记下一笔。 只可惜仇人近在咫尺,他却不得不装得风淡云轻,控制住自己不做出格的举动,陆叶垂下眼皮尽力稳住情绪,对魏枕的话竟似听而不闻。 陈斗鱼情知此时的陆叶五内俱焚,当即冷冷回答道:“既然魏长老开口,我等自无异议。” 魏枕暗自一声冷笑,只觉陈斗鱼没把自己这个雪岩宗的长老放在眼里,心下十分的不悦。 徐如萱按捺不住重重地哼了声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该赔礼我们也赔了。怎么陈真人还不满意,是不是要向两位跪下谢罪才行啊?” 陈斗鱼不卑不亢道:“晚辈当不起。” 徐如萱尖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以为我们俩夫妇是软柿子可以随意捏?” 陆叶心中一口气还没咽不下去,见徐如萱又开始借题发挥找陈斗鱼的麻烦,不由恼道:“谁敢说您两位是软柿子,晚辈第一个不答应。三年前东海一战,两位长老联手对付陆饮雪名扬四海,我等无不钦佩!” 徐如萱柳叶眉梢高挑声色俱厉道:“陆寻,别以为有悬天观护着你就能无法无天,我们夫妇除魔卫道岂容你肆意取笑。那陆饮雪罪该万死死不足惜,难不成你还想替他翻案,你是他的什么人?” 陆叶顿时感到一团怒焰没过头顶,丹田气海与须弥空间里诸宝铿鸣杀意高炽,隐藏在天庭中的两道顾真人剑意龙腾虎啸犹如脱缰野马,就要快意恩仇! 一口血翻涌到喉咙的又生生咽下,陆叶努力用仅存的理智死死压制住自己出手的冲动。 他两眼盯住徐如萱寒声道:“徐长老,别以为有雪岩宗的招牌就可以为所欲为颠倒黑白。头顶三尺有神明,小心报应不爽!” 徐如萱被陆叶的眼神盯得凛然一惊,随即恼羞成怒便欲反驳,却被广闻大师截住话头道:“阿弥陀佛,不过是小小的误会而已,何苦妄动无名之火?看在老衲的面上,大伙儿就莫要再作口舌之争,伤了彼此的和气。” 魏枕嘿笑道:“方丈都这么说了,愚夫妇岂能不从?不过,陆公子和陈真人还请将这姓房的妖人交给老夫!” “凭什么?”房书平兴致勃勃躲在后头看热闹,突然一把火烧了过来,登时双腿发软道:“你们干架跟我有什么干系?” 魏枕冷笑道:“你在东海与那陆饮雪早有勾结,还曾偷偷帮他藏匿逆子。” 房书平叫道:“我哪儿有?诸位高僧,陆公子、陈真人,你们明察秋毫,这姓魏的无中生有想坑我!” 徐如萱立即讥嘲道:“你敢说自己没有?当年黑潮雾妖为祸东海,你鞍前马后服侍得好呀。” 陆叶深吸口气道:“珍珠湾海府数百口生灵一夜之间被屠灭干净,可是你们命人干的,也算得替天行道?” 徐如萱傲然道:“我夫妇二人从不枉杀一人,那都是些海府妖孽,死有余辜!” 房书平红了眼,骂道:“辜你个老菜皮!” 魏枕怒喝道:“放肆!”拂袖扫向房书平。 广闻大师见争端又起,也是大袖一拂“砰”的荡开魏枕袍袖,摇头道:“佛门净地,各位有话不妨好好说。” 魏枕被广闻大师拦下,颇感颜面无光,恼怒地低哼了声没有言语。 陆叶直视魏枕、徐如萱夫妇徐徐道:“要抓房书平,先问过我答不答应!” 徐如萱嘿嘿冷笑道:“你是房书平的老子么?” 房书平心灵福至,应声道:“谁说不是?” 说罢他冲着陆叶纳头便拜道:“孩儿叩见干爹!干爹,我是无辜的,求您老为孩儿做主!” 众人目瞪口呆,陆叶与陈斗鱼面面相觑,很想抬腿一脚把这没羞没臊的家伙踹下山去。 正闹得不可开交,一座肉山像堵墙似的将魏枕、徐如萱夫妇和陆叶、陈斗鱼隔开,广缘大师笑呵呵道:“都站在这儿聊了老半天,不如大伙儿先到寺里喝口茶润润嗓子?” 魏枕和徐如萱交换了个眼色,蕴藏的意思过于丰富多彩,脸上木无表情道:“老夫累了,想先回精舍歇息,告罪!” 陈斗鱼看在眼里,语气淡然道:“有劳广缘大师引路。” 一行人各怀心事,在山道上分道扬镳。 第119章 这一春的寂寞如雨 入寺之后,广闻大师邀了陆叶和陈斗鱼到云崖小筑用茶叙话。 席间陈斗鱼客气地提出自己当年在怀玉山和陆饮雪有一面之缘,此次拜访云窦寺也希望能够顺道看一眼他的坟冢。 广闻大师并无阻拦之意,还安排广缘大师陪同前往。 闲谈几句后,广闻大师突然道:“此次魏长老夫妇前来敝寺,其实也是与陆饮雪陆施主有关。雪岩宗孤悬海外,他夫妇二人性子虽急了些,但终究也是正道一脉同气连枝,陆公子和陈真人切莫对今日之事挂怀,一切以大局为重。” 陆叶微一颔首道:“我们今日便下山。” 广缘大师讶异道:“两位为何着急离开?左右无事不妨在寒山盘桓几日,敝寺上下欢迎之至。” 广闻大师微笑颔首道:“正是,陆公子深具慧根造化非凡,与敝寺有缘。” 陈斗鱼道:“实不相瞒,我和小祖师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诸位大师的好意,晚辈心领。” 云窦寺乃是是非之地,陆叶多逗留一刻,便多一分身份暴露的危险。一想到魏枕和徐如萱二人彼此交换眼光时透露出的复杂意味,陈斗鱼心头便泛出古怪之念,更有隐隐的不安,巴不得越早离去越好。 广闻大师颇感失望道:“如此老衲也不好强留。若是两位日后得空,老衲必当扫榻相待。” 陆叶微微欠身道:“一定会再来。” 下次再上云窦寺,自己不会再戴着这张虚情假意的面具,必仗剑闯过接引桥,手刃仇敌,接走父亲的遗骸!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陆叶如坐针毡,起身告辞。 当下广缘大师引着他和陈斗鱼前往后山的塔林,探望长眠于此的陆饮雪。 房书平一听要去塔林,也嚷嚷着要同行,当真不敢离开陆叶和陈斗鱼半步,谁知道这些和尚有没有和雪岩宗暗中勾搭,保命要紧。 陆叶心潮澎湃,跟着广缘大师往塔林行去。 三年多,一千余个日日夜夜,父子终于重逢,却是阴阳相隔永不相见! 陈斗鱼走在陆叶的身边,一双美目转动注视着他,见他面色阴晦神情黯淡当即传音入密道:“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 陆叶点点头,也用传音入密道:“不会忘,谢谢你!” 掌掴魏宝笳三人,冷对魏枕、徐如萱夫妇,这些事陈斗鱼本不必做,但她不曾半分犹豫,陆叶记得她的这份情。 “生分了。”陈斗鱼淡淡道:“我若不出手,真担心你会忍不住杀了那小傻妞儿。” 陆叶愕然道:“我么?” “她不是你杀父仇人的孙女么?” 陆叶愣了愣,颇似懊恼道:“你若早提醒我,怎么也得亲手赏她两记耳光,还要在她的脸上刻朵花,如何?” 陈斗鱼眸中闪动一抹笑意,道:“好,下回遇上我一定早提醒,就怕你怜香惜玉舍不得。” 陆叶转头看她一眼,陈斗鱼哼道:“你笑什么?” “舍不得?!” “哼!你要小心了,魏枕夫妇在洪荒天下是出了名的心胸狭窄睚眦必报,这回他们觉得自己当众丢了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陆叶又是一笑,不说话。 陈斗鱼不由微微嗔怒,刚想不理他猛地一省道:“你不会在打他们的主意吧?” 陆叶沉默须臾,坦白道:“我算来算去,恐怕只有六成的把握能留下他们其中的一个。” “你疯了?他们两人的修为这辈子已经到头,多则三五十年快则一二十年,你就能轻松超越,何必现在冒险。再说当年是你爹爹放了他们,你又何苦念念不忘?” “可我爹爹已经死了,就躺在这里,这座原不属于他的塔林里!他们两个苟延残喘,却还在到处耀武扬威!” 陈斗鱼默默看着他,轻声道:“再等一等!” 陆叶一怔,陈斗鱼道:“我……在等一份仙缘,然后就有八成的把握当场冲破仙人境。到那时,我们一起,可以把他们两个全部留下。” 陆叶愕然,心底就像盛夏里的小荷塘有一圈涟漪暖暖的荡漾,闪烁着金色的阳光。 片刻后陆叶冷静下来,摇头道:“你是悬天观的弟子,不合适。” “很合适,我是悬天观的弟子,你是悬天观的小祖师。” 这时翻过一道山梁到了塔林外,两人如有默契,停止了用传音入密交谈。 塔林占地上千亩,四周并无围墙篱笆环绕,山坡上种满樱花,错落有致竞相绽放,一条从山顶天池引出的溪涧从林中淙淙流过,平添几分生趣。 云窦寺历代高僧圆寂后,火化的舍利子都会供奉在石塔中。经年累月,便逐渐形成了一座规模宏大的陵园。 石塔有高有低并无一定之规,主要依据圆寂高僧生前的功德考评。石塔底座上刻有碑文,记载塔主的生平,塔尖和飞檐上都挂着惊鸟铃,风一吹漫山遍野叮叮当当如山泉流淌悦耳动听。 平日里塔林中不见人影,偶尔有几位杂事僧路过,看上去也一副悠闲。 广缘大师将陆叶、陈斗鱼和房书平引到塔林西北角一座低矮的石塔前道:“这里便是陆饮雪陆施主的埋骨之所。” “这么矮?”房书平瞅瞅眼前刚刚够到自己小肚子的石塔,再瞧瞧旁边那一座座数丈甚至十数丈高的石塔,这不就是座小坟包么? 陆叶勉强压制住翻滚的心绪,凝视父亲的坟冢。 石塔底座上,只有“陆饮雪”三个字,除此之外既无生卒年月也无生平记载。 石塔下,就是他长眠的地方。 三年了,一千余个日日夜夜的思念与牵挂,今日终于等到了重逢。 只是,一个在塔里边,一个在塔外面;一个睡着,一个站着。 泪水差点夺眶而出,陆叶握紧拳头不敢露出半点异样。 陈斗鱼恭恭敬敬拜了几拜,此时不看陆叶一眼也能体会他心头的哀切。人世间最痛楚悲哀的事情,莫过于面对着亲人的坟冢,却要强作陌生人,不敢悲伤,不敢落一滴眼泪! 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想起了从前那段贫寒、朝不保夕的岁月。 她装作好奇,缠住广缘大师不停地发问,帮助陆叶吸引他的注意力。 陆叶耳畔回荡着父亲临别的叮嘱:“放心,五岳四海九州八荒,上穷碧落下黄泉万千仙魔无尽光阴,谁也挡不住我们父子相见夫妻重逢!” “爹,你在里面孤单吗……”他的心中喃喃说道:“孩儿长大了,认识了许多新朋友,又去过了许多从前没去过的地方,虽然经历了一些凶险,但我学会照顾自己啦。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想您,想娘亲,想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 他心如刀绞,五内如焚。 “孩儿无能,没办法报仇,也没办法带您回家。爹,日子过得真快,一晃眼三年多了。您再等等,我会很快回来!我会找到娘亲——听说她回了天上。没关系,我会上天去找她,然后我陪她一块儿来看您。” 他默默诉说着,眼前天旋地转,恍惚之中看到父亲从石塔里走出来,向自己微笑。 “爹爹!”他情不自禁地往上两步,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房书平在旁边赶忙伸手拽住陆叶,讶异道:“干爹!” 陆叶霍然惊醒,站定身形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踩到了石塔前的台阶。台阶前也不知是谁,整整齐齐摆放着香烛祭品,还有一枝新鲜的樱花,好似刚刚来祭奠过。 他暗自出了身冷汗,知道自己刚才差点失态,幸亏房书平出声唤醒了自己。 陈斗鱼也吃了惊,佯装诧异道:“大师,这里何人来拜祭过么?” 广缘大师道:“弘源师侄和弘盛师侄每日都会轮流前来清扫祭拜陆施主的灵塔。” “弘源大师?”陈斗鱼这次是真的有些惊讶了。 “不错,他们是广法师兄座下弟子。当年广法师兄在海上大战黑潮雾妖危在旦夕,是陆施主出手相救。如今广法师兄被罚面壁,便命俩弟子代他轮流照看这座灵塔。” 陆叶恍然,在云窦寺众僧中唯一能够令他稍存好感的便是广法大师了。据说为了爹爹的事,他和广闻方丈当场闹翻,以至于回山之后就被罚去面壁,至今未得自由。 广缘大师唏嘘道:“陆施主一代人杰,可惜,可惜啊!” 陆叶闻听此言悲愤之情难以抑制,铿声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陆公,不肯渡海东!” 广缘大师一愣,不由对陆叶投来深深凝视的目光。陆饮雪身前功过是非早有定论,这少年所吟之诗,不仅大胆,而且最后一句绵里藏针隐含着怨怼讥讽云窦寺,是何意? 房书平不管三七二十一,高声喝彩道:“好诗啊好诗,一气呵成一鼓作气,干爹您的文采那个太斐然了,啥时候教教孩儿,也好让我见贤思齐出口成章!” 陆叶恍若未闻,转身往塔林外走去。 他不敢停留,哪怕多一会儿都怕自己会克制不住胸中燃烧的火焰。 他更不敢回头,哪怕多一眼都怕自己会忍不住决堤的泪水,再也走不成。 可是脚步竟是如此的沉重,每一步迈出都像是在自己的胸膛上狠插一刀。 抬头,可以不让泪流出,脚步不停,却看到天高云淡阳光耀眼,又是一春。 不知身后的石塔下,那个沉睡的男子是否还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花开的芬芳,还有这一春的寂寞如雨? 第120章 洪崖洞 陆叶浑浑噩噩地走出塔林,房书平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嘴里叽里咕噜一刻不停,他无心去听。 陈斗鱼故意压住脚步,拖着广缘大师在后缓行,好让陆叶有一点空间和时间消化排遣。 今天陆叶无意间露出了自己的另一面,让她真切看到了他内心的恸与恨,还有阳光底下孤独徘徊又倔强挺直的背影。 她知道,陆叶刚才的言行举止肯定会令广缘大师起疑,未来不知几多祸患。但她没有也不能去责怪或者劝阻他,甚至觉得哪怕陆叶释放出来在云窦寺大闹一场,放几把火打几场架也不是不可以,总胜过这样一个人生生受着。 都说快意恩仇,可人生在世其实能有几番快活?凡人仙人,帝王将相,谁不在负重前行,一边微笑一边流泪。 自从拜入悬天观门下,她一门心思放在参悟修道上,不问其他只想有朝一日羽化飞仙摆脱这肉身的羁绊与痛苦,于人间种种全不萦怀,更觉得心中的喜怒哀乐都是登天途上的枷锁羁绊。 可自与陆叶相识,再从宁州府一路走过山,趟过河,不知不觉间她忽然发现自己居然喜欢上了这人间的烟火,喜欢停下脚步学着他听一听山间的泉水声,嗅一嗅枝头的花香,甚至尝一碗火辣滚烫的汤面…… 居然,自己的道心并未纷杂,反而愈发坚凝通明。 渐渐地,她醒悟到这就是师傅所说的“以入世之身,修出世之心”吧? 原来,没有仆仆风尘何以谈登天途难;没有在无人时辗转反侧失声痛哭过,何以谈已看破了红尘参透了人生? 在这方面,陆叶是自己的老师,更是漫漫长路上的旅伴。 她如同旁观者,默默看着他半年来的成长,看着他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去追逐梦想。 同样地,她也在成长,在改变,在学会如何放下幼年的阴影,重又爱上人间。 这时候陆叶忽然停住脚步,看到塔林外有一位灰袍僧人正在守候自己。 这位灰袍僧人陆叶认得,正是广法大师的弟子弘源和尚。 弘源远远向陆叶合十行礼道:“陆公子,陈真人,师尊在洪崖洞悟道参禅,特命我来邀二位前往小叙。” 陆叶一怔道:“广法大师要见我们?” 弘源和尚道:“师尊刚刚听说两位在路上救了弘盛师弟,故而想当面致谢。” 陆叶略微迟疑了下,答应道:“如此便有劳大师引路。” 房书平大叫道:“干爹,我也要去!” 广缘大师在后头听见,笑道:“房施主,不如由贫僧陪你在这山上转转。” 房书平受宠若惊,广缘大师位列云窦寺十八罗汉之一,堪称佛门中的泰斗级耆宿,有他陪同自己游览曹娥山,绝对的有面子。 于是众人在塔林外分开,陆叶和陈斗鱼跟随弘源和尚前往后山的洪崖洞拜会广法大师。 曹娥山的后山相对前山稍嫌荒凉,满山云雾荡漾金光,一株株菩提树、无忧树、苏铁、青檀、罗汉松在山岚里随风摇曳,偶尔可见葱葱郁郁的树木后面隐约露出的寺庙飞檐。 三人越走越荒僻,穿过一条跨越山崖的铁索桥,来到了洪崖洞前。 只见洞外一左一右有两块酷似龟蛇的山岩如门神般守卫,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不由得人不赞叹自然造化鬼斧神工。 洞口有一块三丈宽的平整方石,上面刻了一张棋盘,两边各有一个雕刻成莲花状的石蒲团。方石侧面也不知是谁题写了“潜真”二字,年深久远字迹略有模糊。 在山洞的左侧百步处,峭壁如嶂,高约百丈,一挂飞泉飘洒,似珠似沫,时疏时密,夕阳映照之下珠沫闪闪烁烁,隐隐显现出一座绮丽的虹桥。 山洞的另一侧平滑如镜的石崖上,印刻着“洪崖”两个大字,每个字都有丈许方圆,以红漆描彩异常的醒目。 三人走入洞中,有一线天光当头洒下。南面的岩壁上依稀可见由深褐色的岩纹痕天然构成的五尊佛像,或坐或卧姿态各异,正是云窦寺著名的“五佛影壁”。 再往里十几步,赫然是一座拔地参天状若圆柱的巨岩。巨岩通体火红四面凌空,岩壁陡峭无路可登。岩顶长有一株苍老的罗汉树,从中垂下一株古藤,直挂到匐伏在巨岩脚下的一块形如三脚金蟾的大岩石上,故称“罗汉钓蟾”。 陆叶抬头望去,阔别三年的广法大师正趺坐在几十丈高的岩顶罗汉树下,旁边还坐着一个背对着自己的僧人,俨然便是弘盛大师。 陆叶和陈斗鱼两人随弘源大师御风飘落到岩顶,弘源大师向广法大师躬身施礼道:“师傅,陆公子和陈真人请到。”而后退到一旁盘腿坐在了弘盛大师的对面。 几年不见,兴许是终日面壁的缘故,广法大师的肚子愈发凸显,坐着的时候肚皮几乎都能垂到地上,庞硕的身形和广缘大师足有一拼。 他依旧是不修边幅的老样子,白黑半百胡子拉碴,灰色的僧衣彻底裹不住跃跃欲出的便便大腹,松松垮垮地耷拉到两边,露出油亮发光的胸腹。 未等陆叶上前见礼,广法大师山一般魁梧的身躯突然俯倒,额头叩地“咚咚”闷响,说道:“陆公子,洒家对不住你们父子!” 陆叶凛然一惊急忙避开一旁不肯受广法大师的大礼,全神戒备道:“大师何出此言?” “铿!”陈斗鱼背后磐石古剑出鞘,只要稍有不对就出手抢攻,护着陆叶杀出洪崖洞。 广法大师没有起身,苦笑道:“陆公子莫要误会,洒家绝无歹意。实不相瞒,你的身份劣徒弘盛在路上已然知晓,回山后便禀报给了洒家。” 弘盛大师坐在石蒲团上,眼中一片清明,朝陆叶俯拜道:“那日陆公子和陈真人击杀土地婆婆后,贫僧的神智便逐渐恢复。当时唯恐两位生疑,不敢相告,还请恕罪。” 陆叶和陈斗鱼相视一眼,均都意识到自己大意了。 广法大师道:“当年令尊救洒家于东海,今日陆公子你又救了劣徒,我们师徒欠你们父子着实太多!若非令尊仗义出手,洒家早已葬身东海喂了鱼鳖。奈何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三年多来,眼前无时无刻不在浮现令尊慷慨成仁的情景,枉我修行了上百年,到头来却害死了自己的恩公!陆公子,今日洒家请你来此,就是想做个了断。” 陆叶心下警惕,不明白广法大师究竟意欲何为,疑惑道:“什么了断?” 广法大师缓缓抬起身,猛地立掌如刀将自己的右胳膊齐肩削断,顿时伤口血如泉涌。 弘源和弘盛两位大师齐声惊呼道:“师傅!”伸手接住广法大师掉落的胳膊。 陆叶大吃一惊道:“大师,你这是做什么?” 广法大师脸色苍白,并不运功止血镇痛,微笑道:“比起令尊的一条命,洒家这条胳膊实在轻了,太轻了——” 陈斗鱼二话不说,劈手夺过广法大师的胳膊,取出悬天观接筋续骨生肉活血的圣药,就要为他接续断臂。 广法大师拂袖震退陈斗鱼,摇头道:“不必了,洒家不过一副臭皮囊而已,莫要浪费了贵观的‘灵蕉酥元膏’。” 弘源大师和宏盛大师泪流满面,朝着广法大师拜倒哽噎道:“师傅,您这是何苦?” 广法大师道:“善哉,善哉,你们只怜我断去一条胳膊,却不知洒家破去一山中贼。” 陆叶想不到广法大师刚烈耿直如斯,且惊且佩五味杂陈,说道:“大师,还请您赶紧接上断臂。爹爹他当日救您,可不是要您来日自残报答。况且……我想爹爹知道他救了一位像您这样的好人,必定欢喜——” 说到这里,语不成声潸然泪下。 陈斗鱼不避忌讳,握住了陆叶的手,轻声道:“刚才在塔林你忍得辛苦,若想哭便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吧。” 进入洪崖洞时,她和陆叶就察觉到洞中已布置了结界,即使广闻大师有意窥察也无能为力。 陆叶红着眼角摇了摇头,再恳求道:“大师,不要辜负了我爹爹的苦心,还请续肢!” 广法大师凝望陆叶良久,叹了口气道:“也罢,这条胳膊便让弘盛替洒家先保管着。等哪一天陆公子你再上曹娥山登顶云窦寺,洒家续上也不迟。” 陆叶胸头一震,徐徐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晚辈身为人子不能不报。” 广法大师惨然一笑道:“洒家不敢要求陆公子放弃复仇,只盼你来日能手下留情网开一面,莫要让曹娥山上流太多的血。” 陆叶颔首道:“大师放心,我只找广闻一人!” 广法大师痛苦地闭上眼睛道:“广闻师兄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云窦寺啊……奈何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佛祖不负卿!” 陆叶沉默,这是一个死结,他解不开。 广法大师慢慢睁开眼道:“陆公子,我有一件物事送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说罢岩顶蓦地一亮,从上空缓缓飞落下一物,正是陆博生前形影不离的那一根青竹竿! 第121章 总有道理在上头 陆叶情不自禁伸手紧紧握住青竹竿,一股温润之意直透心间。 刚刚止住的热泪,再次从眼中滚落悄无声息滑过他的面颊。 广法大师道:“令尊陨落时,我从广闻师兄手中讨来这根青竹竿,留作一个念想。今日你登上云窦寺,洒家正好原物奉还!” 陆叶手握青竹竿,向广法大师深深一拜。 睹物思人,恍惚中又见父亲熟悉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身旁,就在心头。 陈斗鱼眼眶微红,心在瞬间变得柔软。 广法大师道:“这根青竹竿还有一个名字——青竹大龙刀,据传是上古至宝,但具体来历无人能够说清楚,后来流落人间几经辗转到了令尊手中。陆公子若能潜心炼化,此剑的威力更在你的崖山桃晶剑之上!” “多谢大师!”陆叶这才知道,父亲手中这根青竹竿居然是件强大的法宝,对广法大师更添一层感激与敬意。 广法大师问道:“听说陆公子在路经接引桥时,曾题诗一首惊动敝寺历代先师英灵显形?” 陆叶点头称是,广法大师取出腰间系着的红葫芦,也不顾什么高僧风范,用嘴咬开软木塞往嘴里倒了一口,纳闷道:“这事儿有些古怪。莫非传闻是真的?” 陆叶也一直因为这件事疑惑不已,闻言心头微动道:“敢问大师,是什么传闻?” 广法大师回答道:“陆公子可知,接引桥还有一个别名叫做‘证心桥’。据说每一位走过这座桥的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显露心性,若有奸邪妖孽又或居心叵测者路经此桥,隐藏在云海下的守山大阵便会受到感应,自动触发以庇护云窦寺的安全。” 陆叶凛然一惊道:“大师是说,在路经接引桥的时候,我已经被发现身份?” 广法大师摇头道:“应该不会,否则诸佛灌顶就说不过去,广闻师兄也绝不会任由你在云窦寺中随意游走。” 他喝了口酒,又摇了摇头道:“这其中蹊跷,洒家也不甚明白。或许,你身上有守护法宝遮蔽天机,躲过了接引桥的窥探。” 陆叶心情已平复下来,洒脱地笑了笑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既坦荡而来,亦可坦荡而去。” 广法大师呵呵一笑道:“善哉,善哉,如此甚好。” 当下陆叶和陈斗鱼告辞离开,广法大师命弘源代自己将两人送回云窦寺与广缘大师、房书平汇合。陆叶婉拒了,只说想在山上随处走走,无需弘源大师特意陪同。广法大师也不勉强,亲自送两人到洞口。 两人与广法大师师徒道别,沿着来时的路径慢慢回返。 此时日薄西山倦鸟归林,满山响起晚课的钟声。夕阳斜照之下,山林云海镀上了一层艳丽的深红色,像是一片片霞火在燃烧。 陈斗鱼见陆叶一路默不作声若有所思,问道:“你还在想报仇的事?” 陆叶摇了摇头道:“也是也不是。我在想广法大师刚才说的一句话,他说:‘广闻师兄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全云窦寺’,如果说我为报父仇想杀广闻大师是天经地义的事,那么广闻大师为了保全云窦寺,遵从佛祖法旨杀害我爹爹,于他而言是否也是天经地义?” “假如我们换一个立场……就像我杀了沈立德、杀了罗嘉梁,他们的父亲要找我报杀子之仇,是否也是天经地义?” 陈斗鱼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就看这个人该不该杀。” “于我们而言,沈立德、罗嘉梁自然该杀,可他们父亲未必会这么看;反之,广闻大师、魏枕和徐如萱夫妇也是深信我爹爹罪不可赦,且有三界始祖的法旨降下……但我爹爹,他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陆叶徐徐道:“都说世间的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世间的人躲不过一个‘道’字。可这‘道理’,未必只有一个。一千个人心中,其实就有一千种道理,谁的对谁的错,谁来评判?我所信所行的就一定是对的么?三界始祖乃至那位创造万有的太上就不会犯错么?未必吧……所以啊,这真正的道真正的理,我还没有找到。” “所以你开始纠结了。因为尽管只有短短半日,你却发现无论是广闻大师、广缘大师还是广法大师,他们都是得道高僧,以人品而论不知比紫青双修剑高出多少。” 陆叶的脚步放缓,须臾后开口说道:“你说,我若能像房书平那般没心没肺的,是不是就没这么多纠结烦恼了?” 陈斗鱼瞅着他,摇头道:“你上了一趟曹娥山走了一次接引桥,不会就魔障了吧?” “你放心,我反而觉得自己比上山前明白多了。爹爹说人的认知有三层境界,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 陆叶笑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已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这些道理我背的滚瓜烂熟,自以为深得其味,可近来却渐渐发现其实自己远远谈不上领会懂得。许多地方似是而非自以为是,更莫遑论知行合一。” “所以,你刚才就在想广闻该不该杀的问题?” “不完全是,不是该不该,而是该如何?” 陈斗鱼默默体会陆叶的话,冷笑道:“你们读书人就是迂阔,换作是我一剑刺落但求痛快。” “你这是什么道理?” “痛快二字就是天大的道理!” “嗯……不错,千金难买我乐意。” 这句话他曾听俞西柏说的,当时只觉得特别的洒脱通透,谁曾想也是一番大道理。 爹爹说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娘亲说人活世上就讲究个逍遥自在。细思起来和俞西柏、陈斗鱼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但首先还是要搞明白这“矩”的边际,否则就会走到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另一个极端。 陈斗鱼看陆叶又在沉思,问道:“你……不想杀广闻大师了?” “你认为我爹爹罪有应得么?” “你在诱导我质疑三界始祖,甚至是太上。” 陆叶没吭声,静静注视她的眸光中有细碎的星光在缓缓跃动。 陈斗鱼回望陆叶,终于下定决心回答道:“陆先生是我的前辈,心怀坦荡,光明磊落,我钦佩他,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陆叶笑了起来,陈斗鱼的话仿似这春日里和煦明灿的阳光,照耀到了他的心田。 “是的,我爹爹是好人。” 他抛开心结振声长啸,啸音穿云裂石响彻云霄,滚滚翻翻一吐胸中块垒。 四周树木婆娑倦鸟惊飞,一片片樱花花瓣从枝头簌簌飘落,漫天飞舞下起了绚丽花雨。 足足半柱香之后,陆叶的啸声徐歇,心中变得写意空明风淡云轻,一扫上山以来的抑郁愤懑。 陈斗鱼笑吟吟看着他,问道:“想通了?” 陆叶瞥她一眼,含笑不语。 “想通什么了?” “我想通了,既然想不通就不要去强迫自己想通,等火候到了自然就会想通。” 陈斗鱼白了陆叶一眼道:“这算什么想通?” “用葛半仙的话就是——活人哪能给尿憋死?” “葛半仙是谁?” “他呀,是从前在我们家看大门的一位老爷子,很喜欢给人算命看相,所以大伙儿都管他叫葛半仙。爹爹遣散府中人等时,别人都走了,唯有他死活不收自己的那份银子,非要继续留在府里看大门。他对我爹说:‘横竖这宅子要有人守着,难保哪天老爷你们回来,还有个落脚的地方。就算不回来,可还不是有个宅子有条根么?’” 陈斗鱼点点头道:“话糙理不糙,这老爷子活得明白。” 这时候山梁上传来房书平的大嗓门,隔得老远呼喊道:“干爹,干爹——” 陆叶抬头望去,远远瞧见这家伙站在山梁上连蹦带跳张牙舞爪,正朝自己招手。 陆叶无可奈何道:“这是个越活越糊涂的。” 两人登上山梁,广缘大师也在,问道:“陆公子、陈真人,可是这就要下山了?” 陆叶稽首道:“叨扰半日受益匪浅。” 广缘大师微笑道:“贫僧送三位施主下山。” 陆叶对房书平道:“稍后到了山下,我写一封信你带给龙大少。他见到了,自会替你安排。” 算算日子,游龙也在外头浪了快半年,也该回东海龙宫了。 房书平愣了下,急道:“干爹,你不和我一块儿去么?” 陈斗鱼答道:“我们还有事,不去东海。” 陆叶猜到房书平害怕半路上被雪岩宗截杀,道:“魏枕夫妇二人还要在曹娥山逗留数日,你不必太担心。何况,我们还会陪你走上一程。” 房书平眨着眼睛道:“不知为啥,有干爹在身旁我才不怕。” “再叫我干爹,我便绑了你送给魏枕。” 房书平一惊,旋即嘿嘿笑道:“我不叫你干爹,叫陈真人干娘行么……” 第122章 你为我掠阵 三人下了曹娥山已近半夜,干脆披星戴月御风东行。 快天亮的时候房书平又捂着屁股哼哼唧唧叫苦,抱怨被陈斗鱼踹伤的那一脚痛得厉害,从山梁上翻下去时又受了更严重的伤,如今累饿交加浑身酸软得吃饱喝足才有力气赶路。 陆叶从善如流,在江边的一片荒滩上停下,说道:“你就顺着这条大柳河往东走,大约三百多里便能汇入白月江。你走水路只要不沿路打劫太嚣张,就能平平安安回到东海。” 房书平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陆叶亲笔信,瞅瞅身旁汩汩流淌的江水,问道:“干爹,你要去哪儿,要不捎上我,鞍前马后也有个人伺候?” 陆叶无奈,问陈斗鱼道:“东海出来的都这样么?” 陈斗鱼把脸一冷,冲着房书平喝道:“还想再挨一脚?!” 房书平忙不迭往后退了几步,涎着脸道:“那我可就真走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哎!” 他蓦地手指大柳河上空亮起的两束剑芒,一青一紫在夜幕下看得分外清晰。 陆叶的脸上微微变色,沉声道:“走!” “哎!”房书平二话不说,一个猛子往大柳河里扎去。 就在他的脑袋要扎进水里的一瞬,江面遽然炸开,一股巨力将房书平高高掀起抛到空中。 魏枕收住紫电仙剑,居高临下一声冷笑道:“谁都走不了!” 陆叶抬眼打量魏枕、徐如萱,神情已恢复平静,说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 徐如萱不屑道:“死到临头还敢说大话。就凭你?” 陈斗鱼淡淡道:“还有我。” “哎哟——别算我啊。”房书平鬼哭狼嚎飞跌到荒滩上,摔得眼冒金星七荤八素。 魏枕喝道:“你以为你骗得了老夫?你就是陆饮雪和叶还虚所生的孽子!” 别看他说的底气十足掷地有声,其实心里边并没有多少把握。毕竟眼前这少年与悬天观、云窦寺渊源颇深,如果陆叶果真是陆饮雪、叶还虚的儿子,这两大派如何敢公然结交? 何况,云窦寺现任方丈广闻大师和陆叶还有杀父之仇。 但他必须先把话撂在那里,才能摆脱以大欺小公报私仇的嫌疑,将来悬天观、云窦寺,甚至还有未央宫、四海龙宫若找自己算账,也得掂量掂量其中的厉害。 至于俞西柏,反正已经回返天界,天高皇帝远,又岂会放着神仙的好日子不过,当真自毁天途为区区一个陆叶出头。 这点小算盘他打得精妙,陆叶岂会不懂,从容一笑道:“魏枕,你一辈子都在满嘴喷粪,总算说对了一回!” 不想隐瞒,也不打算再躲。 既然紫青双修剑阴魂不散穷追不舍,干脆就做个了结。 战便战,杀便杀,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深奥复杂的道理可言。 此言一出,魏枕和徐如萱反倒愣住了。 这么说陆叶是爽快地承认了?两人反而心里生出疑窦犹豫不决。 徐如萱回过神来,尖声笑道:“你承认了,你居然有胆子承认!老身对你刮目相看啊!” 陆叶心情平静,注视着高空上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紫青双修剑,说道:“你们急匆匆地赶来送死,亦让我刮目相看。” 徐如萱呆了呆,仿佛遇听到世上最荒谬的事情笑得乐不可支道:“小贱种,你是失心疯了吧?” 魏枕森然道:“不必和他啰嗦,夜长梦多捉活的!” 徐如萱一醒,望向陈斗鱼道:“陈真人,你也听到了,此人是陆饮雪和叶还虚的贱种,今日愚夫妇揭穿了他的真面目,也让贵观上下免遭欺骗贻笑大方。你说,该如何处置他?” 陈斗鱼面寒如霜,道:“我看你才是四处狂吠疯咬的贱人。” “什么?”徐如萱一怔,双眉立起道:“你、你再说一遍!” 房书平正在荒滩上到处找可以藏身的地方,想了想起还是刨个坑把自己埋进去最保险,偏偏嘴巴多,以为徐如萱没听清楚,插嘴道:“她说你像条老母狗。” “该死!”徐如萱怒不可遏,一掌往荒滩上拍落。 “轰”的巨响荒滩上飞沙走石,房书平连滚带爬地往旁躲闪,抱屈道:“骂你老母狗的是陈真人,你干嘛打我?” 徐如萱愤怒欲狂,又是一掌拍向房书平。 眼看房书平就要被拍成肉馅,陆叶心念微动,一二三顿时幻化成一条水灵鞭激射而出,捆住房书平的脚脖子,将他凌空拽起。 “轰!”徐如萱的掌力走空,探手抓向水灵鞭道:“拿来!”竟是见宝起意欲要强夺。 陆叶甩飞房书平,水灵鞭玉光闪烁逆风飞扬,“啪”的脆响击中徐如萱的右手。 徐如萱五指一捏抓住水灵鞭运功回夺。谁晓得被她抓在手心里的那截水灵鞭迅速化为一团淡淡气雾金蝉脱壳。再瞧自己的掌心,赫然泛起一条浅浅的鞭痕,尽管不甚明显,但也是前所未有之事。 陆叶见一二三硬扛了徐如萱一爪不落下风,不禁惊喜交集,信心更足。 这徐如萱虽然人品下贱,可论修为,也是地仙一流的翘楚高手。三年前被陆饮雪打得元气大伤差点降阶,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二三经过两次蜕变晋升,能和她分庭抗礼,哪怕对方有些托大并未全力以赴,但也说明杨枝玉露精华凝练幻生的一二三,的确是件不可多得的宝贝。 这时就见水灵鞭的鞭梢陡然生出一头银白色的麒麟兽,原来是一二三赢了一招兴高采烈,露出原形张开嘴冲着徐如萱“噗噜噜”吐了一串舌头。 徐如萱羞怒之极,厉声喝道:“天罡地煞,急急如律令!” “唿——”头顶上方的天幕如镜面一样凸起,表面流淌着五彩华辉宛若北海长夜里的极光,美轮美奂瑰丽绚烂,旋即就看到三十六颗天罡星、七十二颗地煞星在这其中若隐若现闪烁不定,一团团天罡地煞的星辉之气澎湃涌出,在天幕下凝铸成六尊天罡神将,十二道地煞恶灵,卷裹着一蓬蓬汹涌的星光云彩显形降临杀向陆叶。 陆叶正欲挥纵水灵鞭迎敌,蓦地觉察到丹田气海中天德八宝炉嗡嗡颤响求战心切。他心念一闪,祭出了仙炉。 “轰!”天德八宝炉超然升空,炉身流光溢彩炫动耀眼,如同一轮金阳当空霸气绝伦。 陆叶的心念与仙炉水乳交融,默念真言驱动天地乾坤之力,只见得炉中烈焰遽然喷薄而出,在空中化作一头神武瑰奇的朱雀,双翼舒卷长达百丈,摩天接云金焰腾腾,左翼光羽闪动道家云纹,右翼光羽披背佛门经符,双爪之下金红色的云气翻滚万雷轰鸣,迸放出一道道玄雷惊电刺破长空。 一时间风云变色天地通明,如霞烧如花开姹紫嫣红地动山摇! 陆叶一怔,没想到天德八宝炉经过万年古剑潭浸润温养和后来云窦寺诸佛灌顶,竟然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转生朱雀摇动乾坤,焕放出毫不亚于归元巅峰的惊人威压。 说到底还是自己拖了小火炉的后退,假如他的仙心再能强大一些,当真做到人炉合一的境界,那么单凭这尊天德八宝炉或许就能轻松搞定紫青双修剑! 此刻场中无论是己方的陈斗鱼、房书平,还是对面的魏枕、徐如萱,见此情形无不悚然变色,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砰!”朱雀鼓荡巨大的光焰双翼横扫千军如卷席,将十八尊天罡地煞齐齐掀飞! 就见天罡神将的金色盔甲和地煞恶灵的黑色战袍之上,顿时燃起金红色的火焰,不论如何抗拒镇压都无法扑灭,反而愈烧愈旺很快将五丈多高的魁梧身躯吞没。 但朱雀损耗也是不轻,巨大的光焰双翼萎缩了一半不止,光彩也黯淡了许多,看得陆叶十分心疼。毕竟,这是他用全副身家喂出来的。 陆叶只是心疼,徐如萱几乎是心碎。 气机牵引之下她胸口剧痛如有一团烈火烧烤,气血沸腾涌上喉咙,又被生生吞咽下去,狞声叫道:“陆叶,你执迷不悟沽恶不浚,莫怪老身手下无情!” 话音未落,耳听“啪啪啪”一串梅花间竹般的爆响,水灵鞭突飞猛进如潜龙出海,将六尊天罡十二尊地煞拍得四分五裂烟消云散! “噗——”徐如萱再也强按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 魏枕皱起眉头,按住妻子肩头渡过一道雄浑至纯的真元,说道:“你且调匀内息,不要伤了身子,让我来对付他!” 所谓旁观者清,他一眼就看出陆叶的修为和妻子天差地远,全仗手头仙宝周旋。徐如萱也是太过轻敌舍长就短遭了陆叶的算计,假如近身斗法这小子绝非她一合之敌。 念及于此,魏枕掣动紫电仙剑口发龙吟之音运转周天仙气,身剑合一杀向陆叶! 陈斗鱼愠怒道:“以大欺小也就罢了,还要以多欺少么?”一纵磐石古剑明知不敌,也要冲上前去拦下魏枕。 陆叶眼疾手快阻挡住陈斗鱼,轻声道:“麻烦你为我掠阵!” 陈斗鱼一愣神间,陆叶已拔剑而起冲上蓝天! 第123章 那一剑的风光 陆叶拔剑在手,望见东方的天际悄然有了一线晨曦。 天快亮了。 当他的意念融入崖山桃晶剑,剑身缓缓亮了起来,一股前所未有的醇厚佛力如火山之下的岩浆在默默的酝酿积聚,透过手掌传递到他的体内。 “铿——”伴随着一记剑鸣,陆叶的体内焕发出金色的佛光,一道道出尘禅意散发开来,如无形的水波纹融化到身周的虚空,形成一圈柔和而坚不可摧的护体剑气,卷挟着金光跌宕卷涌不断扩散开去。 看到陆叶舍弃仙宝纵剑相迎,魏枕心头大定,暗暗收了三分气劲,打算生擒了这少年。 他老谋深算,自然猜得到陆叶敢于和自己正面弈剑对撼,必定有所仰仗。但双方之间的修为差距有若天堑,可不是什么仙宝能够填平的。不然,谁还辛苦修行求诸大道,全都天南海北地去挖宝就好。 陆叶则压根不关心魏枕在想什么,在盘算什么。他的心在出剑的刹那就变得异常平静空明,一如雨过天青的苍穹,无喜无怒无怨无恨,眸中只剩下面对那团紫色的剑光。 即使如此,他依旧完全不能把握到紫电仙剑的轨迹与变化,好在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他天庭中蕴藏的两道剑意! 那是悬天观开山宗师顾华醒送给他的保命杀手锏。第一道,将天魔教教主罗华严的儿子罗嘉梁当场格杀。如今他手里还有两道,一为“大宗师”,一为“应帝王”。 但他不能轻易发动,必须抓住稍纵即逝的时机,一击必中。 魏枕不是目空一切的罗嘉梁,此人老奸巨猾,陆叶没有把握靠一道剑意就撕裂他的地仙阶洞天,即使办到也大有可能是玉石俱焚。 所以他必须与之周旋,让对手低估自己。 娘亲曾经过说:除了朋友低估你的优点,世上最大的天然优势就是敌人高估你的缺陷。 这句话陆叶深以为然牢牢记在心里,他知道魏枕和徐如萱根本看不起自己。哪怕刚才隔空斗法,以天德八宝炉和水灵鞭打到徐如萱吐血,对方也只会当是疏忽大意被自己占了便宜。 所以他还有机会,只要继续忍耐,继续等待。 但迫面而来的压力越来越大,仅仅依靠崖山桃晶剑的剑气已经难以抵挡。 陆叶胸前的长生云纹佩霍然启动,一朵朵祥云飞绕身周与佛光交相辉映。 饶是这样,陆叶仍然感到自己的身上好像被一束束无形的剑气刺得千疮百孔,心头震荡身形凝滞,如在穿越刀山火海。 他的真元急剧燃烧,但对比魏枕百多年的浑厚功力,不过渺小得有若萤火,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唿——”天德八宝炉和水灵鞭双双打开,从他体内迸放出一团金红色的光焰和一蓬银白色的水光,就似又给陆叶穿上了两层仙甲,这才感觉稍稍好过点儿。 魏枕将陆叶的情形尽揽眼底,轻蔑道:“小子,你还有什么护身的法宝尽管使出。自古邪不胜正,任你如何负隅顽抗也难逃今日这一剑!” 说时迟那时快,两人之间的距离赫然已进入十丈之内! “啵、啵、啵!”陆叶的身上被一道道无形剑气穿透出触目惊心的血洞,热血在长空之上飘洒下来,像是在身后划过一条火红的长虹。 陆叶沉着地闭起双眼,好像完全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只全力保护住要害部位,毫不犹豫地催动“应帝王”! 一瞬间剑意惊起,天地变了颜色。 崖山桃晶剑发出雄壮威武的长吟,迸射出一团白金色的剑芒,彷如从金光闪闪的汪洋大海里腾起了一条睥睨四海的天龙。 “嗤嗤嗤……”丹田气海中白色的元峰迅速燃烧,滚滚真元化作滔滔江河注入到崖山桃晶剑中,凝合成完美无瑕的周天一剑。 魏枕惊讶地感应到陆叶的体内气势暴涨,就像一支原本风雨飘摇的火烛突然间变成了一座熊熊燃动的火山,将自己释放的剑气威压一股脑地倒卷回来! 更为可怕的是崖山桃晶剑中陡然生成了一道剑意,如千军万马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簇拥着天上人间至高无上的君王碾压过四海八荒,令人心胆俱裂根本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抵抗念头,直如城狐社鼠般瑟缩颤栗。 “这是天帝剑意?!”魏枕的脸色真正变了。 从崖山桃晶剑上迫来的这道剑意,如同天帝法旨君临天下,碾压如他这一阶层的地仙毫无悬念。 只一瞬间,魏枕的灵台动摇似风中残烛,气势大减隐隐有被陆叶压制的征兆。 “师兄!”徐如萱感同身受惊恐叫道。 本来有魏枕出手对付陆叶,是手到擒来的事。因此她非常安心守在一旁调匀内息,时不时看两眼陈斗鱼和房书平,防着二人趁机逃遁。 哪晓得风云突变,陆叶蓦然亮出天帝剑意,纵使远在百丈开外的高空,徐如萱也能清晰感受到这恐怖的意志威能,更何况剑锋所指的魏枕? 她掣动青霜仙剑不顾一切地冲向战团,可是越往前感受到的天帝剑意就越发凌厉可怖,像是泼面打来的一蓬剑雨,令她陷入惊涛骇浪之中难以自已。 下方,陈斗鱼亦是第一次亲眼目睹到陆叶策动天帝剑意的凛凛神威。上一次陆叶用“养生主”击杀罗嘉梁,陈斗鱼不在祥福寺不曾亲见。 但今日,当她站在大河畔仰望天宇,看到那身影如凤凰涅槃沐浴光火,与雪岩宗地仙魏枕狭路相逢一争短长,情不自禁的心旌摇曳为之动容。 决斗一开始,魏枕明显抢到先手占据主动,可等到陆叶施展出“应帝王”,登时措手不及,不由自主便转攻为守落入下风。 这一场意志与智慧之争,无论结果如何,陆叶赌赢了。 这一幕何其动人,陈斗鱼暗自庆幸自己不曾错失,就伴在他的身旁。 “我的娘……”在她身旁的还有房书平,生死一发之际再傻的脑瓜总会变得灵光一点,十分明智地选择偷偷凑近陈斗鱼,背靠大树好乘凉。 然而只往天空中多瞧了一眼,犀利的剑意便穿越虚空直刺入他的双眼,“哇”一口鲜血喷出,惨叫倒地心惊胆战。 “呜——”天空上传来一阵滚雷般闷响,原来魏枕察觉不妙,来不及发动洞天应变,急忙燃放真元施展炼虚合道的绝学,张左手扯动虚空,试图扭转周天腾挪闪遁。 可惜四周虚空早已被“应帝王”剑意锁定,宛若铜墙铁壁岿然不动。 只这稍一耽搁,崖山桃晶剑乘风破浪已迫近三丈之内! “嘭嘭嘭……”两人释放出的剑气神光激烈碰撞,迸发出无数光澜乱流,搅得周天摇晃地动山颤。底下的大江承受不住剑气催压,江水霍然蒸腾顷刻断流,露出黑乎乎的河床,似蚯蚓般扭曲塌陷,几乎改变了河流走势。 魏枕全身寒毛竖起大汗淋漓,情知是自己的仙心感应到了极度危险,面临的是命悬一线身死道消的局面。 “呼——”他的袍袖中飞出一面铜镜,正是本命仙宝“七星遮光镜”。镜面漆黑无光,隐隐有七点银星闪耀,连成北斗天罡之阵,对准陆叶砰然一闪。 顿时七星连珠,魏枕的面前遽然竖起一道黑色的虚空镜面,欲将陆叶阻挡在外。 陆叶见状摇了摇头:“昏聩!” 这位雪岩宗的耆宿,假如孤注一掷坚定斗志,以剑对剑奋力一搏,说不定还能拼个两败俱伤。可是他频频分神,又是念咒又是祭宝,无法专注于剑上,只能说明其道心大乱。 “咔啦啦!”崖山桃晶剑势如破竹劈开黑色镜面,顺势挑飞七星遮光镜。 魏枕的心神受到七星遮光镜牵引又是一震,他心知肚明这道七星镜壁肯定挡不住陆叶的剑招,可也指望着能够稍作凝滞,令得自己有机会摆脱剑气压制向后逃遁。 奈何一剑之下,七星镜壁溃不成军,自己还是低估了天帝剑意的威力。 匆忙之中魏枕只好运剑迎上,怒喝道:“老夫与你不死……” 然而这决心下得实在太晚,两军对垒勇者胜。魏枕错就错在太过爱惜羽毛又托大懈怠,结果被陆叶奇兵突出逆转气场,再而衰三而竭,俨然成了强弩之末。 此消彼长之下,崖山桃晶剑一往无前与紫电仙剑迎空激撞,挣开一线稍纵即逝的缝隙,剑锋横抹掠过魏枕的胸膛。 一刹那,时光静止,空间封冻,周遭惊天动地的罡风呼吼声仿似一下子黯哑。 魏枕的胸前慢慢泛起一丝血线,从左胸横贯而过直到右肋。 他呆了呆,嘴唇翕张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第124章 天上掉下来一个小姐姐 “轰!” 两股沛然莫御的巨力被压迫到了极致,终于砰然炸开。 同时炸裂的还有方圆数百丈的虚空,就像一颗脆弱的琉璃球般一块一块地萎缩剥落,消失了光彩,露出背后的混沌空间。 魏枕和陆叶的身影迅速淹没在澎湃的光澜中,各自向后抛飞。 这时候别说普通人,就是金铁投入其中也会在瞬间消融化为水汽。 魏枕胸前的红线迅速扩大,但真正可怕的是透入体内的天帝剑意,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过他的护体关防直袭灵台道心。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洞天紫府在垮塌崩溃,百多年九死一生的修行成果仿佛泡沫般幻灭。 他惊怒呼啸,头顶绽放三色华光,拼命祭出本命元神,试图垂死一搏。 孰料元神甫从头顶冒出,还来不及完全舒展,汹涌的光涛里骤然掠来两柄飞剑,一朱一碧并驾齐驱,犹如神兵天降刺入魏枕元神的双目。 “嗬——”魏枕发出一声悠长而痛楚的嘶吼,刚刚从肉身之中冒出小半截的元神在天玑飞剑和碧鸳飞剑攒刺之下剧烈扭曲土崩瓦解,化为一缕缕光烟涣散。 人死如灯灭,他的身躯立时僵直失去了所有的生气。 “师兄——”徐如萱失去了魏枕的气机感应,不由魂飞天外声嘶力竭地呼喊道。 她奋不顾身地逆向突进,接住了正往下坠落的魏枕尸首。 人刚走,尸体尤有余温。 徐如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呆若木鸡地凝视着魏枕的脸庞。 在临死前的一霎,魏枕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在劫难逃。他依然以为纵使元气大伤,仍能够躲逃出生天卷土重来,就像从前每一次陷入绝境时一样。 但这一次真的不一样,他没有机会了,永远没有机会了。 所以他的脸上有惊讶,有疑惑,有愤怒,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与绝望。 徐如萱仍旧不能相信,怀中的丈夫已经走了。 百多年的夫妻恩爱患难与共,在这刻恍若一梦。 想到青春年少时的海誓山盟,想到双双踏入仙人境的意气风发,还曾相约携手闯关天关,千年万年比翼双飞。 就这样,统统破灭了,毁在了陆叶的手里。 徐如萱好像捱了一记闷拳,神智恍惚感觉不到伤心和痛苦,只是反反复复在默默地念叨:“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转眼的工夫,魏枕的容貌迅速苍老,头发变得灰白脸上现出皱纹和老人斑,肌肤失去了光滑细腻,身躯也松弛下来。 徐如萱突然觉得怀中人有些陌生,然后就有一滴热泪洒落在了他的脸上。 “师兄……”她的胸口感到了疼,慢慢意识到已经发生的事,眼中泛起了滔天的杀意,直射向数十丈正在光澜中载沉载浮随波逐流的陆叶。 “贱种!”徐如萱咬牙切齿,晃动身形穿梭过澎湃激荡的光流,弹指间追到陆叶身后。 此时此刻,她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报仇! 有人杀,就有人救。 陈斗鱼已然撑开了琅琊剑境,竭尽全力地向上空伸展,千百朵青瓷般美丽的剑花漫天飞舞朝着徐如萱涌去。 徐如萱看也不看,唯恐稍一分心陆叶就会从自己的视线中消失,寒声喝道:“滚开!” 陆叶遍体鳞伤,好在均非致命。看到徐如萱疯狂地扑来要为魏枕报仇,而陈斗鱼也毫不吝惜真元损耗开启了洞天来救自己,登时振作精神沉声道:“我可以!” 这句话他是对陈斗鱼说的——他不愿陈斗鱼卷入到自己与雪岩宗二老的恩怨中。不管怎样,陈斗鱼是悬天观的弟子,与雪岩宗同属于道门,可不比与天魔教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何况,父仇不能假手于人,必须亲自了断。 “唿——”徐如萱体内神光绽放,悍然催开了洞天“雪魂天”。 陆叶的面前顿时变得白茫茫一片,时间和空间仿似远去,只剩下虚无缥缈的寂寂大雪。 每一瓣雪花就是徐如萱的一缕剑气所化,看似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实则蕴藏着千钧地仙真元,无异于一座小山当头砸落。 陈斗鱼的琅琊剑境顿感压力难以寸进,在半空中与雪魂天之间形成了一条青白分明的界线,而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步步向她逼迫。 徐如萱见自己的洞天压制住了陈斗鱼,双目须臾不离紧盯陆叶,狞声道:“我看你还有几道天帝剑意!” 陆叶不答,他觉察到徐如萱眼中的伤心与愤怒,还有一抹疯狂的决绝。 原来失去亲人的痛苦,对谁都一样,无论是仙是人,是奸是恶。 他深吸口气,开始燃烧绿色元峰,准备破釜沉舟使用最后一道剑意。 就在生死一发之际,雪魂天上方的天幕宛如窗户纸般被人轻轻揭起一块小角,从里头地伸出只雪白无瑕的纤手,匪夷所思地穿透过洞天遮拦,屈指弹在徐如萱刺出的青霜仙剑上。 “叮——”那一声真好听,犹如琴弦被风拨动轻轻发出颤音。 青霜仙剑光芒吞吐颤动不定,顿时坏了剑招节奏,继而影响到徐如萱的道心。 她的身形略显凝滞,怒喝道:“是谁?滚出来!” “叮——”那只纤手再是屈指一弹,正在青霜仙剑之上。 “叮叮叮……”电光石火之间,接二连三又是五记连弹。 声声分明声声清晰,好似有谁在剑上演奏。 徐如萱被纤手接连弹中青霜仙剑,说不出的难受,就像有一柄大铁锤蛮横霸道地打在自己的灵台上。一下、两下、然后三下、四下……硬是砸开一丝心灵破绽。 只见整座雪魂天随着青霜仙剑颤栗紊乱的节奏,也变得颤晃摇坠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完全失去了准头,像一群群无头苍蝇四处乱撞。 徐如萱不禁骇然,她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够用这种方式轻描淡写地破解自己的洞天,且如入无人之境完全违背大道常理。 眼看对方屈起一指又要再弹,她当机立断撤身横剑,同时一收洞天,强忍悲愤叫道:“我不管你是谁,若要执意阻拦老身为亡夫报仇雪恨,便是我雪岩宗的死敌。老身纵然化作厉鬼,也饶不了你们!” 任谁都听得出来,她的语气虽然凶悍,但气势已经明显不足。 “烦,想多睡会儿怎么那么难。”虚空里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那只雪白的手慢条斯理地收起。从揭开的小角后,跳下一个黑衣少女。 她固然美到了极点,却也懒到了极点,那只刚刚打得徐如萱晕头转向脾气全无的手捂住红唇打了个哈欠,眼角居然还有一滴半梦半醒的泪水溢出。 “小姐姐!”陆叶惊喜地招呼道。 他刚才看到那只手就猜可能是商嘉禾到了,可又不敢十分确定。 上次两人见面时,在浮羽岛联手恶战东岳真君华君岳,商嘉禾尽管已晋升地仙阶,但应对起来仍异常吃力,最后是老龙现身才解围。 这才分手不到半年的工夫,她和徐如萱同阶对战,俨然高出一筹大有碾压之势。虽说徐如萱是地仙里的弱角色,可也不是谁都可以掐的软柿子,更何况报仇心切全力发动的雪魂天,绝对是超实力发挥的作品。 结果商嘉禾就凭一只手,轻松自如地弹几下,就逼得徐如萱生不如死,这修为进境着实骇人听闻。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想想自己好不容易才爬到封山阶,看看商嘉禾若无其事就稳站地仙巅峰,陆叶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你是南海商嘉禾?”徐如萱比陆叶更吃惊,看着眼前明眸皓齿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不由一阵凌乱! 商嘉禾总算打完了哈欠,点点头当作回答了。 徐如萱二话不讲,抱起魏枕的尸首身形一闪遁入虚空,遥遥冷笑道:“终有一日,我要你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 陈斗鱼追之不及,蹙眉道:“哎呀,怎么让这老虔婆跑了,后患无穷。” 商嘉禾非常无辜地道:“我怎么晓得她这么没种,听到本姑娘的名字扭头就逃?” 陆叶道:“她是担心自己战死,无法将魏枕的死讯传出,所以宁可丢尽脸面,也要选择不战而逃。” 商嘉禾不以为然道:“跑就跑了,大不了我跟去把她捉回来。” 陈斗鱼哼了声道:“她是小陆的杀父仇人。” 商嘉禾道:“那正好,下趟我陪他一块儿杀上雪岩宗。我负责打架,小陆负责报仇。” 陆叶刚要开口,猛听底下房书平喊道:“干爹好厉害,紫青双修剑落花流水屁滚尿流逃跑啦!” 商嘉禾瞥了房书平一眼,问陆叶道:“这马屁精是谁?” “他么……原先是东海珍珠湾的巡海夜叉。” 商嘉禾“哦”了声:“不愧是我大龙宫的人,有眼色嘴也甜。” 房书平听商嘉禾夸他,脸上更是笑开了花。 开了花的房书平很快就和陆叶分道扬镳了,这边三人要去寻找陈斗鱼所说的仙缘,房书平怀里揣着推荐信回转东海去当小头目。 “干爹,我在东海日思夜想等你来啊。” “干爹,我不在身边嘘寒问暖,你可要多加留神保重贵体。” “干爹,江湖险恶,人心不古,我回到东海会为你日日焚香祷告,祝你名利双收大杀四方。” “干爹,我真的真的要走啦……” 房书平碎碎叨叨一步三回头,陆叶最终忍无可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进了复流的大柳河里,算是送了他一程。 陈斗鱼瞟了眼天空中明亮绚烂的朝霞道:“此地不能久留,云窦寺的人说到就到。” 商嘉禾问道:“那咱们去哪儿?” 三人之中只有她能够炼虚合道,利用虚空转化抹去踪迹,以最快速度抵达目的地。 陈斗鱼回答道:“云州,哀牢古森。” 陆叶轻吐一口气,从越州的大柳河畔到云州的哀牢古森百万里之遥,远到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绝大多数人而言,那只是个传说中的地方。 身上的血迹未干,又将踏上新征程。 第125章 三人行 云州位于洪荒天下西南,疆域广阔小国林立,崇山峻岭江河滔滔,无论人文还是地理都与越州迥然不同,而且民风彪悍盛行巫蛊之术,一向被外州人视为险恶之地。 陆叶自幼的读书方式便与众不同,不但熟读经史子集,更要浏览各种天地奇物包罗万象的奇书,有关云州的地理志便是在那时看的,但看过和亲眼目睹终究不一样。 商嘉禾接连几天虚空转换,当中因为瞌睡不小心定错了坐标还南辕北辙,跑了几趟冤枉路后,总算磕磕绊绊地抵达了云州哀牢古森附近。 云州海拔高,这里的春天比越州要晚来一两个月。哀牢山连绵三千里,一座座雪峰耸入云霄,远远望去在山腰之间都会有一条极为明显的雪线。雪线之下郁郁葱葱生机勃勃,雪线之上白雪皑皑冰天霜地。 哀牢古森位于大山西侧阴面,参天的乔木漫无节制的疯狂生长,在空中撑起一柄柄绿色的浓密大伞遮天蔽日。林中积雪才化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阴森晦暗看不到一丝阳光,雨雾和着色彩斑斓的氤氲四处弥漫,凶兽毒虫出没不定,走上老半天也未必能够遇着一个人。 这里聚居的多为夜狼部落,他们终年深居大山几乎不与外人沟通,千百年来始终保持着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古老传统。 陆叶和陈斗鱼、商嘉禾在哀牢古森中走了三天三夜,逐渐深入到大山腹地。 这日中午商嘉禾走着走着突然一屁股在一座海子边坐了下来,抱怨道:“困,我要吃饱了睡个午觉。” 陆叶无奈驻步,说道:“你好像两个时辰前刚刚睡醒?” 商嘉禾打了个哈欠,理直气壮道:“这和我现在想睡觉有关系么?” 陈斗鱼看着商嘉禾,干脆利落道:“半个时辰。” 商嘉禾不满道:“不够,怎么也要一个时辰,不然没精神。”说完取出一条绒毯裹在身上,往背后的大树上一靠,舒舒服服地睡了过去,倒也不挑地方。 陆叶无语,他晓得商嘉禾每回睡着后便会进入先天之境,即使打个小小的瞌睡也抵得上旁人勤学苦修上三五个月。这份“大梦神功”得天独厚,自己实在羡慕不来。 天空中又飘起了濛濛细雨,一如哀牢土著说的“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 陆叶捡了些能用的柴禾,在海子边升起了火,特意靠商嘉禾近些,又撒了些进山前准备的药粉,替她驱赶讨厌的毒虫蚊蚁。 柴禾全都是湿漉漉的,但陆叶有天德八宝炉真火,很快篝火便熊熊燃烧起来,驱散林中刺骨的湿冷。 陈斗鱼捉来一头羚羊,陆叶取了海子里的清水洗剥干净。 哀牢山里的海子和别处不同,在幽暗的天光下五彩缤纷好似通透的琉璃,甚至可以清楚地望见底部倾倒了不知多少年的古木,像一条条匍匐酣睡的大蛇。 陆叶开始烤肉,陈斗鱼坐到岸边洗漱。 “大约还有多远?” “我不知道,或许一两天或许一两个月,终归能找到。” “你到底是如何知道那个地方的?” 陈斗鱼拔下簪子,一头黑色的长发像瀑布般泄落到湖面上,将她的冰肌玉骨衬托得愈发晶莹美丽,宛若夜狼族人传说中的林中仙子。 “我么,跟她一样,睡着做了一个梦,一个非常真实的梦。在那个梦里,我来到了哀牢古森,走进了丛林深处,然后就看见了那个地方……” 她取出一把木梳,弯腰将黑发浸润到冰凉的湖水里,一边梳洗一边说道:“不要说这是无稽之谈。因为我一路行来所见的景象,和梦中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便是当时只有我一个人,而现在还有你和嘉禾。” 她望着陆叶道:“是不是觉得我在说梦话?就因为做了一个梦,便相信万里之外的大山深处藏着一个天大的仙缘,还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上你和嘉禾一起撞了进来。” 陆叶想了想,问道:“你想听我说实话?” “实话很难听?” “倒也没有,我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事。”陆叶笑笑道:“有个名叫庄子的老先生,说有一天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自己,于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梦到老庄的蝴蝶呢,还是梦到蝴蝶的老庄。” 陈斗鱼怔了怔,陆叶将一串好了的烤肉递给她,说道:“在梦里,你找到了么?” 陈斗鱼摇了摇头道:“不晓得,梦里的事越往后越模糊。” 她轻轻咬了一小口羚羊腿肉,油脂满溢在殷红的樱唇上像是抹上一层水彩。 陆叶看得一呆,秀发滴水,佳人如玉。 陈斗鱼察觉了,白他一眼继续吃肉。 陆叶转转眼珠调整话题道:“你和小姐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这几天我冷眼旁观总觉得你对着她的时候多少有点古怪。” “你冷什么眼旁什么观,还古怪,什么古怪?论古怪,我有她怪么?” “背后说人坏话,还被听到了。”商嘉禾睁开眼睛伸了个懒腰,秀气挺拔的琼鼻轻轻抽动了两下,“好香,给我点儿,要后腿上的。” 陆叶捡大串的递给她,商嘉禾一把抓过狼吞虎咽起来,转头就忘了刚才的话。 “小姐姐,请教你一个问题。”陆叶道:“你每次施展洞天穿越虚空的时候,是怎么做到精确定位,让我们能够顺利抵达预想位置的?” 陈斗鱼不以为然地嘿了声道:“精确两个字就不必提了,她是个路盲。” “没我这个路盲,你现在能坐在哀牢古森里享受烤肉?”商嘉禾得意洋洋道:“小陆,告诉你个秘密,姐姐我的感知可以达到十万里方圆。在这个范围内,只要你说一个地方,我就能感应到。嗯,太深奥的道理说了你也不懂,简而言之就是你的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陈斗鱼呛道:“那你的心的确够大。” 商嘉禾眉毛一扬反唇相讥道:“那比不上你的胸大。” 陆叶一口肉卡在嗓子眼,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唉,怎么整条羚羊的后腿肉都塞不住两个女人的嘴巴,这一路上战火纷飞,最后被烧到的总是自己。 果然,陈斗鱼嘿然道:“那是因为你的太小。” “小?”商嘉禾忿然,目光转向陆叶道:“小陆,你看好了,到底小不小?” 她挺直娇躯作势要解开外衣纽扣,胸前鼓胀破欲。 陆叶吓得闭上眼睛举手投降告饶道:“我十六岁了。” 商嘉禾“哈”地一声:“你才多大,晓得害羞啦?” 陈斗鱼见她转移目标开始拿陆叶寻开心,撅着嘴道:“有本事你以后别说自己胸中自有丘壑。” “我哪有?” 陆叶实在听不下去落荒而逃,离着商嘉禾和陈斗鱼远远地坐下来澄清心神开始修炼。 大柳河畔和魏枕、徐如萱夫妇一战,他为了施展“应帝王”剑意,足足耗损了一座元峰,损失不可谓不惨重。经过几天的恢复,这座白色的元峰正在缓缓重生,但要尽复旧观追赶上其他四座的进度,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根据蕴藏的剑意不同,陆叶将丹田气海中的五座元峰分别命名为红色的“逍遥游”、黄色的“人间世”、黑色的“养生主”、绿色的“大宗师”和白色的“应帝王”。 封山完成,下一步就是冲击开府阶。 但这并不容易,一般修仙之士通常只需要开辟一座紫府便可功德圆满,而陆叶面对的是整整五座元峰五座紫府。 对比陈斗鱼做梦能梦到仙缘,商嘉禾睡觉能睡成真仙,这等好天赋好运气陆叶羡慕不来。 好在他的运气也不算差,未央宫凤无邪送给自己的那枚凤凰元胎已经有了动静,料来不用多久就能够涅槃而出。 游龙给的那颗龙王珠,陆叶已将“龙行有雨”、“藏龙卧虎”和“龙吟沧海”悉数参悟,成功开启其后的龙王大神通封印。 这门大神通居然是龙族至高无上的三大天赋绝学之一的“飞龙在天”,着实是桩意外之喜。 飞龙在天有上下两层境界,分作“飞龙”诀和“在天”诀。下境“飞龙”字诀能够使得时间加速,在瞬间完成对敌手的绝杀;上境“在天”字诀则反其道而行之,可以令光阴流速变缓,直至停顿甚而逆转。 陆叶深知这门神通的恐怖之处,从某种意义而言这颗龙王珠蕴藏的价值可能还高过了凤凰元胎。当然,前提是自己能够参悟到“在天”诀的至高境界。 还有就是父亲的遗物青竹竿,经过这几日的温养和炼化,陆叶已经可以将一缕意念透入其中令它变化形状颜色。在莽莽古森中,有一根黄橙橙的竹杖助步,也是件很不错的事。 那边见没了陆叶当听众,商嘉禾和陈斗鱼也失了说话的兴致,各居一边打坐修炼。 幽暗的古森林里又寂静下来,除了雨丝莎莎打在枝叶花草上的声音,唯有篝火偶尔“哔啵哔啵”的轻声爆响。 远处隐隐约约有猛兽的呼吼和飞鸟的鸣叫,仿佛来自于另外一个世界听来格外幽森。 第126章 梦蝶 一缕橙红夕阳的晖光温柔而悄然地轻抚在了陈斗鱼的俏脸上,如同一抹透明的霞彩。她黝黑而细长卷曲的睫毛轻微地颤了颤,缓缓从入定中醒转过来。 面前的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一堆灰烬冉冉飘着青烟,上头还架着半只烤熟的羚羊。 陆叶和商嘉禾兀自在安静打坐,树上的落叶无声无息地飘下来,在即将要落到他们身上的时候被一丝微风带走。 怎么会入定了将近三个时辰? 陈斗鱼看了眼天色,心中生出困惑,却是蓦然一呆。 不知何时温煦的阳光正透过树叶间的林荫照射下来,像繁星在空中闪烁,有些刺眼,却十分晶莹美丽,透着不可捉摸的静谧。照射下来的光影,若隐若现的左右悠扬地晃着,四周的景物变得光亮而通透,在夕阳中散发出瑰丽的暖色。 林子里很静,一点风吹过的声音也没有,偶然有松鼠在把松苞咬落地上,或者鸟子在骤然拍下翅子。 仿佛在一刹那之间,上天象是忽然微笑了,发射出阳光来,向着朦胧的森林间,贯注着一道明亮的金色,每一片绿叶都欣欣向荣,拈黄的落叶变成黄金色,萧瑟老树的灰色树干也闪出亮光。本来是造成阴影的物体,现在都成了发光的东西。 海子在阳光照射下,闪耀出金刚钻、绿宝石般的光芒,耀得眼睛睁不开。那平静的、玻璃似的、虹色的湖面,与其说是像水,不如说是浓得像油——像熔化了的玻璃。满盈盈的湖水一直溢拍到岸边,却又温柔地退回去了,像慈母抚拍着将睡未睡的婴儿似的。 如同换了人间。 陈斗鱼惊讶地站起身,刚准备唤醒陆叶和商嘉禾,隐隐约约地醒悟到了什么,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独自走向湖边,那里立着一条飘逸出尘的婀娜背影。后者忽然侧过脸,望向陈斗鱼。 一瞬间,陈斗鱼就像看到了三十年后的自己。 她的容貌几乎和陈斗鱼一模一样,只少了几分青春少女的灵动,平添了一点成熟雍容的风韵。 她身着夜狼族独有的服饰,头顶五彩羽冠,月白色上衣衬起红坎肩,腰间系有绣花飘带,下着一条蓝色宽裤,脚穿绣花的白节鞋。 温婉的一笑,她向陈斗鱼招呼道:“你是在找我么?” 陈斗鱼宛若在做梦,不自禁地问道:“你到底是谁?” “巫青昙。曾经我是云州神照宫的开山祖师,后来羽化飞升成为天后,再后来兵解转世,只留下这一缕元魄等你来见。” 云州神照宫与未央宫、万象宫并称于世,是洪荒天下巫道总领,独尊南荒五千年,历史悠久犹在陈斗鱼的师门悬天观之上。 至于“巫青昙”这个名字曾经是一个时代的光辉,引导南荒各族筚路蓝缕创立神照宫,开启洪荒天下的巫道文明。直至今日,在云州各大氏族依旧将她奉为神明,供奉祭祀的神庙遍及南荒,称颂缅怀的诗歌传说数不胜数,传唱了数千年。 陈斗鱼的眸中泛起一层朦胧水雾,凝视巫青昙道:“这么说,我的梦是真的。” “那些都是前世的记忆,等着你一个个唤醒。” “前世的记忆?”陈斗鱼的眸光闪烁。 “因为你,就是转世后的我。”巫青昙含笑解释道:“等你记忆彻底苏醒,我们便是同一个人。或者说,你就是天后巫青昙……” 陈斗鱼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看着巫青昙,然而对方神容宁静目光坦然,分明不是开玩笑。 她的芳心顿时乱作了一团麻,讶异、不解、怀疑、恍然……千丝万缕纠缠在一起,直到浑身冷透,从心底里燃起一簇焰苗。 她以为她是陈斗鱼,命中注定的悬天观天才,很可能超越过开山祖师顾华醒顾真人,成就不朽的大道天途。 突然间,有一个长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来告诉自己,她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的转世今生。 她叫巫青昙,是五千年前的神照宫宫主。 如果陈斗鱼不是陈斗鱼,或许此刻早该欣喜若狂,庆幸自己得到如许奇缘,而后的登天途必将一马平川扶摇直上,重归天后仙位也不过早晚间的事。 但陈斗鱼不是巫青昙,跟不想成为巫青昙,哪怕她曾是天后! 如果她成为了巫青昙,那陈斗鱼又去了哪里? 心底里的焰苗迅速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怒火,她冷笑着道:“这就是你所谓的仙缘?” 巫青昙怔了怔,察觉到陈斗鱼的反应并非自己预料中的欢喜,反而充满忿然乃至敌意。 这是她没想到的,错愕道:“你不喜欢么?” “在你看来,我是不是就像一只在奔腾大江里拼命挣扎的小蚂蚁,拼命想游上岸去。然后你就可以俯低一点高贵的头颅,告诉那只小蚂蚁说:别害怕,我会让你变成一只凤凰,扑棱下翅膀就能飞过这道小水沟。” “可是你怎么不问问那只小蚂蚁愿不愿意成为凤凰?愿不愿意变成谁谁谁?” 巫青昙笑了,说道:“你怎么会这么想。你从来都不只是小蚂蚁,天生便是一只翱翔蓝天的凤凰。你也不用变成谁谁谁,因为你就是我呀——只不过因为转生暂时被封印了前世的记忆,等到你勘破天关晋升仙位,便不会这么想了。” “凭什么我一定要是你,而不能你就是我?” “什么意思?” “有人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一千年多前有个叫庄子的人,有一天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还是自己,于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梦到老庄的蝴蝶呢,还是梦到蝴蝶的老庄。” 巫青昙哑然失笑道:“那不一样。何况不管你愿意与否,我的记忆都会一点点苏醒。你无法拒绝,而且也没有必要拒绝。你这二十余年的记忆并不会因为我的觉醒而被抹杀,只当是行走人间又多了一番阅历而已。” 陈斗鱼漠然道:“是么,走着瞧吧。” 巫青昙微微蹙眉,完全没有预料到和自己的后世之身相见会是这么一种尴尬局面。 不错,自己转世已然大功告成,只要陈斗鱼不半路夭折,花点时间,再次登天不是难事,到那时,一切还可以从头来过。 她轻轻叹息声道:“我明白了,你不想走别人安排的路,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但凡有一线生机,我又何苦冒万世沉沦的凶险,踏上兵解转世一途?就像你说的,岁月悠长世事无常,走着瞧吧。” 陈斗鱼问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又如何能将这缕元魄留在人间多年?” “别着急,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等你记忆苏醒,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何必故弄玄虚,无非是有人暗中襄助你罢了。” “不错,离题不远。” 她转回身面对波光粼粼的湖水,轻声道:“这故乡的海子,怎么看都不会厌倦啊。当年我离开这里,去天上找寻不朽之路,究竟是对是错,是不是值得?也许,这个问题需要等你来帮我回答了……” 默然半晌,遥望远方天际最后一线即将隐没的晚霞,巫青昙问道:“和你一起来的那个少年叫陆叶,是陆饮雪和叶还虚的儿子?” 陈斗鱼怒道:“你偷窥了他的记忆?” “我只想弄清楚和你在一起的人究竟是谁。你好像很着紧他,那你想不想晓得他心里最在乎的人是谁?” “无聊。” “再无聊,也是命啊。如果我说你前世欠他太多,今生或许要以命相偿……你会不会后悔认识他?” “我为什么要后悔,至于你有没有欠他的,与我无关。” 巫青昙不置可否地垂首轻笑道:“嘴硬!回头不妨告诉他,想见他娘亲就早日登天。还有那个姓商的小丫头,可能和你一样也是转世之身。不过,她的身上有丝危险的气息,你不要和她太亲近。” 陈斗鱼诧异道:“你认识叶还虚,她还活着?” “你果然最关心的还是他的事。我怎么可能不认识叶天后,若非因为她又岂会兵解转世?顾华醒不是还躲在东海小渔村里么,还有未央宫的凤来仪,云窦寺的彼岸雪庭和尚,南海琼崖剑派的廖悠然……” 她的眼中隐约闪烁着一点兴奋的光芒,徐徐道:“他们开创的宗派你和他尽可去得百无禁忌,当然也包括我的神照宫。” 陈斗鱼听巫青昙轻描淡写地说着,心头震撼无以复加,忍不住追问道:“你们之间藏着秘密?” “天不生叶还虚,万古如长夜——你只要晓得这点就好,更多的,现在还不到时候。总之,这少年,或许能像这月亮……” 她望着将将升起的明月,轻笑道:“你看它的光彩,都是因为那太阳在燃烧。” 第127章 山水画廊 月亮升起,霞光隐没,天黑了。 巫青昙的身躯慢慢地涣散成一道浮动的光影,照亮了背后平静的湖面。 陈斗鱼仿似失去思考的能力,惊愕地注视着巫青昙,不知该如何消化她这番云山雾罩的话。 但她知道,巫青昙的元魄已经撑不了多久,而且她显然无意告诉自己一切。 果然,巫青昙道:“我要走了,临别的礼物,一件是助你登上地仙阶,就此打开天途大门,不管你愿不愿意。另外一件……你在梦里曾见过,我会将你们送到那个地方。” 话音未了,她的身影完全化作了一束五彩的光芒,如长虹一般涌向陈斗鱼的头顶心,不由分说灌注进体内。 “轰——”陈斗鱼在天后的意志威压之下根本无从抗拒,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蕴含着难以言喻的仙人智慧排山倒海般倾泻下来直贯灵台。她的洞天中宛如下起了一场滂沱大雨,五光十色的雨珠饱藏至高至尚的天界仙韵浸润周身。 她的道心越来越亮,彷如琉璃般剔透发光,一道道玄妙深邃的仙识此刻压根不需参悟思想,就像呼吸般简单自然融入心中。 随之而来的是体内的真元节节攀升,以异乎寻常的进境臻至满盈,三座琅琊剑峰不断暴涨插入云霄直登天岸。 下一刻,登天大劫开始。 恢弘的法螺在耳畔吹响,天地间风云变色闪过一道道电芒,像是要劈开这虚空斩断哀牢。 山林之上流光溢彩,天幕上的星辰如灯如火一颗颗亮起,焕放璀璨的光辉。 陈斗鱼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奇异力量正牵引着自己的身躯冉冉升腾,离开了湖畔飞临到哀牢古僧的上空,莽莽森林千山万水尽在眼底。 “轰隆隆!”惊雷旋踵而至,向她凶狠劈来。 陈斗鱼霍然瞠目冷视雷光,手掐法印遥指上苍,以巫青昙的口音轻吐道:“滚!” 一语出,天雷散。 一轮又一轮的天雷徒劳无功的劈落,譬如蚍蜉撼树难伤陈斗鱼身心分毫。 陈斗鱼的眼前闪过一幕幕身临其境的场景,都是来自于巫青昙的前世经历,漫长的五千年光阴。 她竭力地抗拒,试图忘却这些强加于自己的记忆片段,却也犹如身外的天雷一样徒劳无益。 于是她看到了五千年前的云州蛮荒,未开化的先民在崇山峻岭之中向死而生;看到了神照宫崛起于苍莽山河之间,开启民智万邦来朝;看到了一场场生死血战,荡平巨凶邪魔铺就升平之路…… 这,不仅仅是巫青昙的回忆,也是云州亿兆苍生五千年前的浩然长卷。 陈斗鱼心潮澎湃,渐渐浑然忘我地徜徉在历史长河里,随着云州众生载沉载浮,直至望见了天上照落的一线明光。 不经意里,她仿佛已化身为五千年前的巫青昙,同悲喜共哀乐,封山、开府、金丹、洞天……一步步走到天门之前。 当她即将跨入门中的一霎,蓦地心中一恸若有所觉地回过头来。 顿时,所有的画面忽然消失。 陈斗鱼惊诧地发现自己正坐在湖畔树下,没有天雷,没有明月,也没有振聋发聩的法螺,四周一片静谧。 面前的海子不再翻动五彩的华光,而是如翡翠般凝碧平滑,四周一望无际的苁蓉原野随着山势起伏连绵,开满红红黄黄星星点点的小花,成群的牛羊欢快悠闲地漫步在草场上,远远传来牧人嘹亮的歌声。 牧人唱的是夜狼语,陈斗鱼竟然能够听懂。 这景象,熟悉而陌生,曾在她的梦中出现——巫青昙果然将自己送到了这方梦中之地。 可是陆叶和商嘉禾呢,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里? 陈斗鱼凛然一惊,在树下站起身形。 很快她就发现这里的灵气异常稀薄,几乎不到洪荒天下的一成。自己晋升地仙之后,仙识在正常情况下应该能够覆盖千里方圆,而现在百多里已经到了极致。 除此之外,梦中之地的山河地理似乎与洪荒天下并无太大差异。 只是这方境地究竟有多大,又到底是何来历,陈斗鱼一无所知。显然,巫青昙故意隐去了一些信息。 她略作沉吟举步迈向身前的小湖泊,径直踩踏在了湖面上,稍作提气便凌波而行如履平地。 不过陈斗鱼也意识到,此地灵气稀薄,损耗的仙气并不能及时得到补充。 须臾的工夫,陈斗鱼来到湖中央。对岸一个七八岁瘦瘦小小的牧童正在放羊饮水,不意瞧见一位天仙般的女子凌波微步款款行来,不由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鞭子“噗通”掉到湖水里。 牧童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下到湖里四处乱摸。 忽然,藏在水草淤泥里的那条鞭子被一只好看的手捡起,递到牧童的面前。 牧童抬起头,就瞅见那长得十分好看的女仙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 陈斗鱼悄然舒展一丝仙识,扫视过牧童的内心世界,不动声色地获取到了他对这方天地的认知与记忆。 高山、草甸、羊群、部落,好可惜年龄太小,所见所闻不出这数十里方圆,再没有更多有价值的信息了。 总算聊胜于无,陈斗鱼知道这里的草场叫白云甸,住在这里的鞮红部落人口并不多,大约两三百之众散落在瑶花湖左近。 除了偶尔过路的商旅外,部落少有人来,还有就是管辖此地的厌火国官员每年秋季会来巡视一番顺便收税拿钱。 “姐姐,”牧童愣了半晌终于结结巴巴地开口道:“你是住在湖里的仙人么?” “我不是,你见过仙人?” “我听阿爹阿娘说过,很久很久以前瑶花湖里住着一位美丽的女仙,喜欢在月亮好的时候弹琴唱歌,部落里都管她叫‘瑶花仙子’。” 陈斗鱼轻拍牧童黑不溜秋的小脑袋,笑道:“一会儿要打雷了,你怕不怕?” 牧童望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心想明明是大晴天怎么会打雷,女仙怎么也会说谎骗人? 正胡思乱想之际,背后响起低沉而密集的隆隆雷声,大地也跟着震颤起来。一阵阵狂风刮来,草木如波浪般摇曳颤栗,原本悠然自得的牛羊突然变得惊慌失措乱作一团。 从远方的地平线上涌出一道黑线,数以百计的马匹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而来,牧人们嘹亮的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焦惶的呼喊。 数十名年轻强壮的牧人翻身上马,抄起武器往湖边聚集。一位老者站在帐幕前,使劲吹响苍凉的号角,向附近的部落求援。 “阿爹、阿娘,马匪来啦!”牧童顾不得身旁的羊群,蹦上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一声大叫冲向数百丈外的帐幕。 陈斗鱼目送牧童远去,略作思忖缓步前行。 她的仙识扩展开去,扫荡过奋起迎战的牧人,又舒卷向耀武扬威的马匪。 马匪在一众头目的率领之下凶猛扑向聚居在湖畔的鞮红部落。 突然,前方的青草拔地而起,犹如千万支利箭遮天蔽日激射而至。 草叶不可思议地穿透马匪身上披挂的甲胄,刺入他们的胸膛,一朵朵血花迸溅出来。 登时人仰马翻,众马匪惊恐地呼吼,挥舞盾牌刀枪闪躲招架。但看青色雨云一般的草箭雨掠过大地,宛若犁庭扫穴般将这伙穷凶极恶之徒击杀殆尽,只剩下二三十个身负修为的头目还能骑在马上,脸色发白神容呆滞,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对面的牧人也傻了眼,望着尸横遍野的草甸也不知该不该继续上前迎敌。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对面的马匪一哄而散亡命地往回路飞奔。 可没逃出多远,万里晴空之上遽然亮起一道道闪电,如巨剑般砍在这群马匪身上。众马匪声嘶力竭地惨叫着,接二连三被翻身落马,最后只有两三个漏网之鱼侥幸逃脱飞快消逝在牧民的视线之外。 一个美丽的陌生女子若无其事地自湖边走来,瞥了眼远遁的数名马匪首领,自言自语道:“辟海阶……在这灵气贫瘠之地很不容易了。” 她随意挑拣了一匹雪白色的骏马,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往马匪逃遁的相反方向而去。此去大约三百里,有一座塞外雄关岩门城,也许在那里能够打探到更多的消息。 “瑶花仙子——”不知是谁喊了第一声,湖畔的牧民们齐刷刷地跪倒,充满敬畏与感激地朝那远去的背影顶礼膜拜。 牧童还骑在枣红小马驹上,揉揉眼睛喃喃道:“我刚才见到瑶花仙子了……她还和我说了话,帮我捡了马鞭。阿爹、阿娘……” 第128章 不知所来,不知所往 侥幸逃生的三个马匪首领亡命奔逃,根本不敢回头多看一眼。 这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转眼间两百多个兄弟被草叶和闪电杀得只剩下区区三人。从此,横行无忌的马帮没了,白云甸上又多了几条丧家之犬。 到底是谁出手这么狠,还是因为恶贯满盈招来了天谴? 一口气跑出五六十里地,三名马匪兀自惊魂未定拼命抽打加速,胯下的马匹却已渐渐力不能支,呼呼喘着粗气越跑越慢。 又跑出二十多里地,道边出现家小酒铺,三个马匪确定后无追兵,终于停下马匹坐下歇脚。 小酒铺里人不多,加上他们统共也只有三桌。一桌是对年轻的小夫妻,另一桌孤零零坐了位黑衣少年,看上去都不像是江湖人。 三人拉了长凳坐下心不在焉的要了些酒菜,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唉声叹气道:“大哥,太惨了!老五、老七、小双……他妈的全嗝屁了。三哥就跑在我旁边,一道天雷下来给活活劈焦了!” 当大哥的是名三十多岁的黑脸汉子,接连灌下三大碗才深吸口气道:“老二、老四,你们说,这是不是天谴?” 身旁坐着个秀才打扮的男子,苦笑道:“可不是吗?我听说,只有天境高人出手才能有此草木皆兵雷斧电钺的威势。可不管哪一种,咱们兄弟都惹不起。大哥,接着往北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都别回来了。” “那咱们两百多兄弟就他妈的白死了?他娘的贼老天,总得讲点儿道理吧……” 黑脸汉子蓦然侧脸,双目阴霾盯视老四,看得他心头发毛,急忙住口。 “老天爷什么时候和你讲过道理?你啥时候又见咱们和人讲过道理?这世道,本就没道理可讲,谁的拳头大谁的道理硬!嘿嘿,老三他们跟了我十多年,吃香的喝辣的,哪个手底下没有几十人命?早该死了,活到今天,够本儿了。” 黑脸汉子恶狠狠道:“今儿的事统统给老子忘了,往后谁也不准再提!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老子输得起。不过老二说的对,咱们仇家太多不能在白云甸再待下去了,往北走先避避风头。等缓过这口气来,老子重新拉起几百号人马来,也不是他娘的难事。” 秀才目光闪烁道:“听说结匈国国师靳东来正在广撒请柬招募天下英豪投奔军中效力,不如咱们兄弟去碰碰运气?” “老二,你这主意不赖。等咱们有了军功,看谁敢找茬?到时候借刀杀人,再弄死几个仇家,日子照样过得快活。” 老四不乐意道:“可结匈国是蛮族,杀了咱们中土五国多少人,咱们怎么能给他们卖命?” 黑脸汉子喝道:“闭上你的臭嘴!” 秀才笑道:“厌火、臷国、丹朱、周饶、三苗五国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压根就是一盘散沙,全仗四个将军苦苦支撑。靳东来雄才大略秣兵厉马经营结匈国五十余年,五国败亡土崩瓦解已是大势所趋。我们此刻前去投奔,正其时也。” “啪!”猛听旁边桌上有人拍桌子怒斥道:“正是有你们这班数典忘宗的畜生,天下大事才会愈发糜烂不可收拾!” 三人愕然望去,就见拍桌子骂人的正是隔壁桌上的那对小夫妻。 黑脸汉子勃然大怒,上下打量那痛骂自己的少妇,嘿嘿笑道:“小娘子不赖嘛,黑是黑了点儿,却正合老子的口味。敢骂老子,待会儿老子让你骂个痛快!” 少妇身边的青年剑眉朗目英气勃勃,闻言脸色一沉道:“林走虎、封向君、马红朝,你们三个是自缚双手随我们前往岩门城投案,还是想负隅顽抗血溅五步?” 秀才马匪封向君微微一愣,眯缝起眼睛道:“能够一口气报出咱们兄弟三人本名的,料也是江湖上的朋友,不妨报上万儿来。” 少妇厌恶道:“祸国殃民的人渣,不配知道我夫君的名字!” “砰!”林走虎一脚踹翻面前的酒桌,起身拔刀道:“你娘的找死!” 青年拂袖将飞来的碗碟汤汁荡开,端坐不动看了眼另一边的黑衣少年,温言道:“这位小兄弟,你还是赶紧离开免得误伤。酒钱我自会和老板结算。” 黑衣少年慢条斯理地自斟自酌,微笑道:“还剩些酒没喝完,浪费了可惜。” 青年不由诧异,心想莫非自己看走了眼,这少年气质温文如玉又临危不惧,完全不像普通的行旅之人。可自己在岩门城这么些年,不但从未见过,更从未听闻过。难怪岳父说巫域之大藏龙卧虎,绝不可小看了天下英杰。 正自迷惑之际,林走虎、封向君和马红朝三人已经举刀扑来,少妇一声轻嗤拔刀相迎。 青年随即掣出腰间长剑加入战团,两边乒乒乓乓便斗在一处。 黑衣少年看着这五人分成两阵斗得罡风激荡剑气纵横,好生热闹。可惜修为不够好似小孩子打群架,唯有那位青年的剑招还算大拙不工,似已入封山阶,能令人稍稍眼前一亮。 斗到酣处,封向君手中折扇一摇放出绿光,扇面上画着的数十只彩蝶遽然脱颖而出,翩翩起舞扑向这对小夫妻。 少妇吐气扬声朱唇轻启,从口中喷出一团赤焰,“唿”的声卷住彩蝶熊熊燃烧。 三名马匪被烈焰迫得不敢近身,退出小酒铺外,翻身上马便欲奔逃。 青年振腕抖剑放出三道剑芒,气贯长虹后发先至。 林走虎三人怒吼腾身躲开剑芒,胯下坐骑却被劈成两爿血肉横飞。 马红朝叫道:“大哥,二哥,你们走!”舞动双斧冲向小酒铺疯虎般左砍右劈,一时间竟逼得小夫妻二人无法分身。 林走虎和封向君二话不说,打马朝远方落荒而逃。 青年觑准破绽一脚踹翻马红朝。少妇上前挥刀斩落,便欲结果他的性命。 青年眼疾手快挡住少妇劈落的蝴蝶刀道:“留他一命,交给岳父处置。” “这等小毛贼,我爹哪有工夫搭理。一刀宰了为民除害,落得干净。” 话虽不满,她还是将蝴蝶双刀收起,再看林走虎和封向君逃得无影无踪,不禁恨恨道:“便宜了那两个人渣!” 青年一掌拍落封了马红朝的经脉,呵呵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早晚还会落到我们手上。” 马红朝虽然粗鲁,却也不是个怂货,大叫道:“有种就杀了爷爷,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 少妇鄙夷道:“认贼作父不要脸的东西,还敢自称好汉!” 马红朝满脸涨红道:“谁他娘的认贼作父了,靳东来那孙子也配爷爷给他卖命?呸!” 青年转过身朝小酒铺里的黑衣少年抱拳一礼道:“惊扰小兄弟了,这顿酒钱算我的。” 黑衣少年微笑回应道:“两位忠肝义胆令人钦佩,若不着急赶路可否共饮一杯?” 青年含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少妇见状微露不悦之色,低语道:“邵泉,此人来历不明,我们还是小心为好。再说我们方才出手已经暴露了行踪,不如尽快赶回岩门城以免夜长梦多。” 青年却对黑衣少年起了结交之念,摇头道:“不妨事,林走虎不认得我们。结匈国大兵压境虎视眈眈,岩门城正值用人之际。我看这位小兄弟值得一交,且饮几杯何妨?” 当下小酒铺的人收拾了一滩狼藉,重又布置了酒菜端上。小夫妻二人和黑衣少年坐到一桌,将马红朝丢到角落里也不绑他。 青年自我介绍道:“在下姓邵名泉,臷国人。这是贱内卢氏,自幼生长在岩门城,也算得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尚未请教小兄弟的尊姓大名?” “小弟陆寻,偶经此地不意能结识贤伉俪,甚是荣幸。” 少妇听黑衣少年自报家门,心中猜疑更甚,问道:“陆兄是哪里人?” 黑衣少年笑了笑,道:“不瞒两位,小弟也不知从何而来。” 少妇咦了声道:“我不太懂小兄弟这话的意思。” 黑衣少年坦然道:“邵大哥,邵夫人,两位可曾听说过哀牢古森?我应该是从那里而来。” “哀牢古森?”邵夫人困惑地望向丈夫道:“那是什么地方,你听说过么?” 邵泉想了想,摇头道:“我也是头一回听说。不过以巫域之大,总有不少隐匿神秘之处,非我等所能尽知。” 邵夫人目光炯炯端详黑衣少年道:“你现下打算去哪儿?” 黑衣少年看到邵泉夫妇的反应,心下颇感失落,如果连他们都从未听说过哀牢古森,那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结匈国、厌火国、丹朱国……还有岩门城,为什么这一个个国家与地名分外陌生,即使寻遍洪荒古籍也无一字记载,更别说什么四大将,还有国师靳东来。 邵夫人见黑衣少年沉思不语,愈发警惕起来,追问道:“莫非陆兄不方便透露?” 黑衣少年一醒,苦笑道:“我真的不晓得该去哪里。” 第129章 道左相逢,杯酒吐义气 邵泉握住妻子的手阻止她再问,慨然道:“想必陆兄有难言之隐,恕我夫妇冒昧了。” 他话虽然说得客气,但口吻比方才生分了不少。显然对陆叶推三阻四遮遮掩掩颇为不喜,起了疏离之心。 陆叶自然看得出来,奈何无从解释,让人心生误解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别说邵泉夫妻俩,自己到现在也都是一头雾水。 自打在五彩海子旁打坐醒来便惊觉自己莫名其妙地置身于荒野之上,四外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偏偏不见了陈斗鱼和商嘉禾。 好在他浪迹天涯四海为家,一个人独处惯了,失去同伴行踪也没成只无头苍蝇,迅速冷静下来寻思来龙去脉,决定先找人探问一番再作打算。 哪知道刚找到间小酒铺坐下不久,就遇到了林走虎三人和邵泉夫妇开打。 他听邵泉等人说的都是夜狼语,本以为自己应当还在哀牢山中,哪晓得开口一问对方竟然不知哀牢为何地,自己好像闯到一个叫“巫域”的小天下。 他问道:“不知岩门城距离此地有多远?” 邵泉答道:“不出四百里,快马奔走今夜可达。” 陆叶思忖了下,说道:“我想和贤伉俪一同前往岩门城,不知是否方便。” 邵夫人嘿然道:“陆兄刚才还说不知要去哪里,怎地一眨眼就想去岩门城了?” 陆叶也不隐瞒,说道:“小弟有两位失散了的同伴,说不定也去了岩门城。” 邵夫人冷冷道:“我怎么越看你越像是结匈国的细作?!” 陆叶心道要不是自己小时候被娘亲醍醐灌顶了一百多种洪荒天下的语言文字,恐怕就不是细作而是怪物了。 “二位可能不信,小弟并非巫域之人,至今尚未想明白为何会来到这里。我确有两位朋友同行,十有八九也都进了巫域。等我找到她们,便会设法离开。至于结匈国也好,中土五国也罢,小弟闻所未闻,更无意卷入纷争。” 此话讲得再诚恳也无人肯信,邵夫人冷哼道:“难不成陆兄你是天外来客不小心掉到我巫域来的,失敬失敬!” 陆叶见越描越黑无可奈何,正想说话蓦然有所察觉,问道:“邵大哥可约了朋友在此相聚?” 邵泉一愣,不明所以道:“此言何意?” 陆叶察言观色道:“这么说,他不是两位请来的朋友了?” 邵泉吃了惊,举目朝小酒铺外望去。 一位红衣中年男子容貌英俊束发垂腰,鼓荡肋下洁白如雪的双翼乘风驾云从北方来。 他飞得似缓实疾,当邵泉第一眼看到时尚在数十里外,转瞬的工夫便已飘落到小酒铺外,肋下的双翼倏然收起消失不见。 “应真寺——”邵夫人看着小酒铺外缓步走近的红衣中年男子,花容微微变色,既有惊惧也有鄙夷,轻嘿道:“靳东来麾下的一条狗!” 邵泉的神色更加复杂难名,叹口气道:“无论如何,他是我的师兄。” 他起身朝行到门外的红衣男子施礼道:“应师兄,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应真寺扫了眼小酒铺内的情形,峻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国师想邀你和弟妹前往风狼山作客。我不想来,但这差事总要有人来。” 他走进小酒铺,看着全神戒备如临大敌的邵夫人,摇摇头道:“还没怀上啊……邵泉,当初早告诉过你,娶亲一定得找个能生养的。你们家一脉单传,最忌断了香火。” “应真寺,你放屁!”邵夫人气得俏脸通红,要不是丈夫硬拽着,就要拔刀砍人。 邵泉晓得,应真寺是听到了刚刚妻子骂他是靳东来的狗,才故意出言报复。他挡到邵夫人身前,苦笑道:“师兄,几年没见你的这张嘴还是半分不肯饶人。” 应真寺哈哈一笑坐下,仿佛这才注意到陆叶,问道:“这位小兄弟是你的朋友?” 邵泉不欲将陆叶卷入,忙撇清道:“这位陆兄与我素不相识,只是在这里偶遇,坐下来喝两杯而已。” “陆兄,这位应师兄与我艺出同门,曾经担任过丹朱国羽林军的大统领。七年前五国联手北伐结匈功败垂成,应师兄为掩护丹朱国太子朱昱篁撤退不幸被擒,不得已投靠靳东来……” “什么不得已,那是我心甘情愿。”应真寺打断邵泉的话,冷冷道:“朱昱篁逃回丹朱,第一桩事情就是将战败的黑锅全部甩到应某头上,老东西听凭一面之词杀我满门,我的爹娘,还有刚刚满月的小女儿被尽数活埋。换了你,你会怎么做,杀身成仁,自尽效忠?” “那你也不该认贼作父!” 应真寺冷笑不已,喝道:“老板,拿两坛红醅酒!” 邵泉对陆叶歉然道:“对不住陆兄,方才我没有告诉你实话。贱内卢凤媛是厌火国镇北侯卢东润之女。在下李韶泉,现在卢大帅麾下效力。你若要去岩门城找朋友,可以沿着门外那条大路径直往南走,穿过白云甸就是。愚夫妇和应师兄久别重逢,便不留你作陪了。” 陆叶一笑道:“我坐到旁边一桌,不打扰三位就是。” 应真寺摆手道:“陆兄你尽管坐。喝酒聊天嘛,人多才有意思。” 小酒铺老板战战兢兢抱上两坛酒,应真寺随手开了一坛,倒满自己面前的海碗,说道:“师弟,我们有多少年没坐在一起喝酒了?” 李韶泉回答道:“七年前风狼山大战时,我们曾在一起喝过酒。如果没有记错,那日喝的红醅酒,是我从辎重营里偷来的。” 应真寺拿起海碗,李韶泉举杯。 应真寺皱眉道:“换碗!” 李韶泉笑笑,取过一只海碗倒满,与应真寺一干而尽。 应真寺微合双目回味着喉咙里火辣辣的滋味,轻吐口气道:“那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喝酒时的情景吗?” 李韶泉想了想道:“二十三年前,我们都还在恩师门下修行,两个穷光蛋身无分文,过年的时候好不容易凑了点儿钱溜到山下的青枫酒馆里要了一壶浊酒,还有一包炒豆子,喝了一个中午。回山的时候被恩师逮个正着,一人揍了二十大板。幸好师娘心疼我们,最后只打了五六下就算了,不然那年除夕我们就得趴在床上过了……记得,当时我们被逮住的时候唱的是这首——” 陆叶发现李韶泉柔和的眼睛亮了,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意,轻轻地哼唱道:“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欲将独立夸万世,笑诮北虏为疾儿。四天无壁才可家,醉胆愤痒遣酒拏。欲偷北斗酌竭酒,力拔太华镳鲸牙……” “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应真寺闭起眼睛低声吟诵,抓起桌上的酒坛,往嘴里猛灌一口,双颊泛起一片潮红。 李韶泉笑着笑着流下泪来:“师兄,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你来追杀我?” 应真寺漠然道:“过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记忆是最没用的情绪。师弟,很多年前我就告诫过你,做人不可太感情用事。自古多情空余恨,你早晚要吃大亏。现在,你跟我走,去见靳东来,如何?” 李韶泉痛苦地连连摇头道:“不可能!” 应真寺举坛痛饮,任由酒汁酣畅淋漓地滴落下来,沾湿胸前的衣袍。 “咚!”空酒坛重重顿在桌上,一双如冷刀般的目光锋芒毕露迫视李韶泉道:“喝完,拔剑!我们有多少年没交过手了?” 李韶泉凝视面前的酒坛,手缓缓地拿住,在颤抖。 卢凤媛蹙眉看着丈夫,猛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坛,不由分说往嘴里倒,登时呛得咳嗽起来。 李韶泉夺过妻子手里的酒坛,低头道:“这酒太烈,还是我来吧。” 卢凤媛愤怒地盯着应真寺道:“你明知道我夫君重情尚义,还故意用兄弟之情刺激他,消磨他的斗志,居心歹毒之极!” “哦?假如你夫君就这点出息,也不配做我应真寺的兄弟!” “哗——”李韶泉抬起头,将半坛红醅酒倒入喉中,甩手丢开空坛子,笑道:“凤媛,师兄说的没错。倘若我不幸战死,就麻烦你将尸骨送回故里。” 他这话,不仅仅是对卢凤媛说的,也是在说给应真寺听。 应真寺笑笑不置可否,卢凤媛却勃然大怒道:“放屁!你娶我时说好的,敢抛下我独个儿上路,我就去嫁给韩柏!” 李韶泉轻笑道:“韩柏除了长得废了点儿,其他地方都还不错,是仅次于我的良配。” “啪!”卢凤媛一个响亮的耳光搧在李韶泉的脸上。 李韶泉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走向小酒铺外,说道:“师兄,拿了我的人头,你就可以去给靳东来一个交代了。放心,我不会便宜你的,少不了回去你要躺几个月。就算做师弟的,送给你最后一点心意了。” 陆叶算是看明白了,这李韶泉明知修为不及应真寺,国仇家恨之下,他唯一的选择便是杀身成仁。 这个儒雅温和的异域青年,有着与父亲相同的风骨硬气。 士,不可以不弘毅! 第130章 人生如逆旅 卢凤媛泪流满面,她深知丈夫不是应真寺的对手,在步出小酒铺的时候死志已萌。只是想借由自己的一死换取应真寺顾念旧情放过了她。 他深信应真寺一定会答应,几十年兄弟,这点儿默契还是有的。 卢凤媛咬咬牙,蓦然掣出蝴蝶双刀完全不顾防守,风一般劈向应真寺,叫道:“韶泉,快走!” 那边一直蹲在墙角不吭声的马红朝也突然蹿上来,抡起长凳砸向应真寺,大骂道:“北狗,老子跟你拼了!” 李韶泉回头惊道:“师兄,手下留情!” 应真寺看也不看一脚将马红朝踹回墙角,口喷鲜血昏死过去。 他抓起酒坛在卢凤媛劈来的左侧蝴蝶刀上轻轻一击,刀刃登时偏斜撞在了右侧蝴蝶刀上。 双刀交击“当”的脆响,震得卢凤媛双臂发麻内息不畅,攻势冰融雪消。 卢凤媛猛吐一口浊气欲要再上,应真寺已侧身而过走出小酒铺,来到李韶泉的跟前,说道:“回去赶紧让她怀上,别磨磨蹭蹭叽叽歪歪,最后养成只母老虎。” 李韶泉愕然道:“师兄?” “还不明白吗,这趟差事只能由我来。我来,你才能活着回岩门城。” 小酒铺里,陆叶大感意外,悄然将一二三收回了丹田气海。 虽然直到此刻他依旧不清楚自己究竟置身何处,但开始慢慢喜欢上了这地方。 这里和洪荒天下一样,有国仇家恨,也有兄弟义气,还有李韶泉、应真寺这样的血性汉子。 卢凤媛呆住了,情不自禁地问道:“那你回去准备如何向靳东来交差?” “嘿嘿,难怪我师弟那般喜欢你。”应真寺不以为意地笑道:“放心,靳东来当年既然收了我,如今就不会杀我。” 李韶泉连连摇头道:“未必,未必……” 话音未落,南方的天际缓缓飞来一艘云舟。舟长三丈上下两层,上挂三面白帆两大一小,帆上绘有金灿灿的日月图腾,周边祥云环绕在风中烈烈翻动。 云舟的行驶速度快若奔马,一转眼的工夫已到了近前,可以清楚地看到船头之上伫立着一位白袍侏儒老者,身后八名神精气足的白衣剑士分左右侍立。 应真寺正对云舟方向,在三个人里最早发现来船,只唇角微微地向上一翘,没有表示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待到云舟再近数里,侧面站立的卢凤媛有所察觉,立时面色一变道:“永贞殿的浮空云舟!” 李韶泉凛然一惊回身眺望,正和站立在船头的白袍侏儒隔空打了个照面,深吸口气道:“云淮阳,他来这里做什么?” 一言既出陡地想到应真寺,他急忙回首道:“师兄,快走!” 应真寺遥遥打量白袍侏儒,不疾不徐道:“我当谁,原来是云矮子来了。当年在羽林军当差的时候,这老家伙就总爱跟我作对,今个儿冤家路窄正好和他算一算。” 卢凤媛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不赶紧走还在这里说笑?” 应真寺哼道:“我走容易,你们两个说得清楚吗?私通北虏勾结叛逆,云淮阳正愁找不到理由请你们两个去他的府上喝茶,这下全有了。” 卢凤媛看看应真寺,脸上不禁露出又是羞愧又是感动的神色,道:“师兄放心,云仙尊虽说性子暴烈了些,但也能明辨是非。何况,我爹爹是厌火国镇北侯,驻守岩门城十数载立功无数,我们不会有事。” 应真寺不以为然道:“天真,待在一边好好看着,今天师兄给你上一课。嘿,我正愁空手回去没法向靳东来交差,云淮阳不早不晚赶着来,还真是一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陆叶坐在小酒铺里听应真寺、李韶泉和卢凤媛的交谈,虽然不清楚“永贞殿”是哪路神仙,可听来必是结匈国的对头无疑。至于姓云的那位“仙尊”,怕也和应真寺很有些“渊源”。 他走与不走,多半没人关心,更不会拦阻,但还是决定抱着看热闹的心情留下来静观其变。 忽听天空中一个嘶哑的声音远远传来如在众人耳畔道:“真是巧了,应大统领居然在这里。上回在丹朱国京城一别,晃眼便是十余年,久违了!” 门外应真寺双手负后仰望永贞殿的浮空云舟,给了云淮阳一个白眼道:“你和我交情很好么,何必一见面就套近乎?况且如今我是叛逆,你是永贞殿的巡抚仙尊,就不怕瓜田李下有口难辩?” 云淮阳道:“不劳应大统领关心。等我办完正事,顺道将你一并请去永贞殿,谣言不攻自破。” 李韶泉朝悬停在上空的云舟施礼道:“草民李韶泉,卢凤媛拜见仙尊。” 云淮阳冷冷看了李韶泉一眼,目光又扫过卢凤媛,圆鼓鼓的脸孔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从肥大的袖口里抽出一卷金色的法旨,沉声喝道:“李韶泉、卢凤媛听旨!” 李韶泉和卢凤媛齐齐吃了惊,不知道永贞殿为何突然向他们颁下法旨,但神殿地位高高在上,对于中土各国来说如同神一般,纵使一国的君主也要拜服听命,何况他二人?因此虽有疑惑,仍旧毫不犹豫地俯身跪地听旨。 云淮阳展开金色法旨,木无表情地念道:“日月大昌,唯我光明。今查厌火国镇北侯卢东润通敌叛国悖逆神殿,特旨厌火国巡抚使云淮阳即刻锁拿,并其子女眷属一干人等押往光明山候审。不得延误,如有拘捕阻挠者以叛教论,杀无赦——” “什么?!”卢凤媛如遭五雷轰顶,险些昏厥过去,俏脸煞白道:“我爹爹通敌叛国,不可能绝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 李韶泉要比妻子镇定许多,强按心头惊怒道:“启禀仙尊,卢大帅对神殿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坐镇岩门城北拒结匈国战功无数,还请明察秋毫!” 云淮阳冷然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质疑神殿遇事不明!” 李韶泉唯恐妻子担心则乱言语有失,忙道:“不敢!只是此事来得太过蹊跷突然,不知卢大帅现在哪里?” 云淮阳皱眉道:“李韶泉,你不懂神殿规矩么,这等机密岂能透露给你?” 卢凤媛叫道:“不,我要见爹爹,他绝不会叛国投敌!” 云淮阳道:“要见卢东润容易得很。乖乖束手就擒,本仙尊让你们父女团聚!” 应真寺蓦然扬声大笑起来,道:“师弟,前一刻我才问,换了你会怎么做?没想到,这就来了。你要做顺民,师兄不拦你,由得你们满门抄斩背负万古骂名。你要是有点儿血性,就站到我身边来!” 云淮阳轻蔑道:“恐怕由不得你们!” “唿——”他手中的金色法旨遽然放光,上面的文字闪烁不定释放出沛然莫御的威压,直朝下方的李韶泉和卢凤媛涌去。 与此同时云淮阳口念咒语,冷喝道:“李韶泉、卢凤媛,还不接旨!” “轰!”这一声喝斥如晴天霹雳在两人的脑海炸响,登时眉心泛起一抹金色日月符纹,心神震荡似被一道无形枷锁牢牢桎梏,从上空涌来的法旨威能重逾万钧压得身躯动弹不得,顷刻间失去了抵抗之力。 应真寺振声长啸,双翼舒展扶摇直上,顶着辉煌浩然的法旨威压冲向浮空云舟。 洁白无瑕的羽翼在金色的浮光中挥舞翱翔,犹如一羽在怒海之上劈波斩浪的雄鹰,双手掣出背后斜挎的一杆青色长枪,锋芒毕露指向云淮阳道:“云矮子,应某今日定要你命!” 云淮阳一抖法旨,荡散袭来的无形枪劲,对身后八名神殿剑士下令道:“拿活的。” 八名神殿剑士闻风而动,四人一队组成了两座剑阵扑向应真寺。 应真寺夷然不惧,白色的羽翼光彩熠熠鼓风前行,骤然激射出一蓬雪亮的光羽,犹如万箭齐发攒射来敌。 “哞!”云淮阳口中发出一记极为怪异黯哑的咒语吐音,空中浮动的金色光晕倏地凝缩汇聚成一堵光壁,宛如硕大无伦的盾牌将射来的雪白光羽悉数挡下,他手中的那卷法旨焕发的光芒也登时黯淡了些许。 八名神殿剑士趁势合围,攻向应真寺。 应真寺摆动长枪迎上神殿剑士,冷笑道:“云矮子,你手里的这卷法旨原本打算是用来对付卢东润的吧?结果那个白痴乖乖束手就擒,正好省下来用在他女儿女婿身上。” 云淮阳神色不动,回答道:“用一张神殿法旨换应大统领,值得。” 三两句话之际,法旨散放的光芒在空中犹如漩涡般转动,不断朝应真寺聚拢,就像一条条金色的锁链缠绕向他。 第131章 我也是路人 应真寺一面应付八名神殿剑士的剑阵围攻,一面需要万般小心法旨所化金锁的捆缚禁锢,渐渐左支右拙落入下风,再无法向浮空云舟冲近一步。 李韶泉奋力挣扎起身,望着云空中陷入恶斗的应真寺,顾不得受人以柄大叫道:“师兄,别管我们,走啊!” 卢凤媛了解丈夫的心思,也叫道:“应真寺,你害得我们还不够惨么?莫非真要让韶泉背负勾结叛贼的罪名,被神殿降旨处决你才开心?” 应真寺充耳不闻,手起枪落刺穿一名神殿剑士的小腹,自己的腿上也捱了一剑。 李韶泉看得心急如焚,眼中迸泪道:“应真寺,你再不走,我便自我了断!” 云淮阳站在云舟之上俯瞰下方,啧啧称赞道:“两位兄弟情深义重,真教人羡慕。看来这回我是来对了……” “呵呵,这话你是不是说得太早?” 他的话音刚落,从小酒铺里走出一个黑衣少年来到李韶泉和卢凤媛夫妇的跟前。 云淮阳怔了怔,打量黑衣少年半晌,想不起来哪里见过,问道:“你是谁?” “我?就是个过路的。” 云淮阳银白色的浓眉往上竖起,哼道:“过路的不走路来凑什么热闹,我看你必是结匈国派来的细作!” 陆叶懒得搭理他,打量李韶泉眉心闪烁不定的日月徽记问道:“这是什么禁制?” 李韶泉愣了愣,他眉心的这枚日月徽记实则是一只勾魂蛊所化,神殿治下的中土五国每个人在年满十四岁时都会接受这般“成礼”。 平时勾魂蛊会陷入沉睡,以宿主精血滋养壮大。由此宿主的修为越高,勾魂蛊的毒性便越强。假如有谁背叛神殿,只要念动巫咒唤醒勾魂蛊,任其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也会万蚁噬心痛不欲生,只求速死。 所以在巫域,几乎无人不知勾魂蛊,却不晓得这黑衣少年为何不知? 他三言两语说了,陆叶却听得频频皱眉。 卢凤媛原本对陆叶十分戒备,但瞧他不避云淮阳挺身而出,虽然做不了什么,但这份胆气可观,她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当即道:“陆兄,此事与你无关,神殿的法旨无人敢违抗,别多问了!” “原来是蛊虫,也不是什么大麻烦,只是一时半会儿难以拔除。我先将它们封印了,稍后再想办法。” 陆叶从须弥空间里掏出一张符纸,暗自期望在巫域有同样的效果,姑且试试看。 “唿——”指尖吐火点燃仙符,立时化作一团红光笼罩住李韶泉和卢凤媛。 两人顿感一股柔和纯正的仙气融入进来,正在体内作祟的勾魂蛊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量瞬间束缚镇压下去,痛楚立减慢慢恢复了气力神智。 卢凤媛又惊又喜道:“你能解勾魂蛊?” 陆叶微笑道:“运气好而已。” 他一直在冷眼旁观,听到云淮阳宣读法旨,听到卢凤媛的父亲卢东润被打成叛逆,听到永贞殿要锁拿二人问罪,不禁心中对云淮阳和永贞殿大为反感。 陆叶并不清楚卢东润是否罪有应得,但相信卢凤媛、李韶泉夫妇绝对不会背叛自己的家国。 无辜获罪,这样的滋味陆叶曾经尝过。 任何人对于自己所遇见的同病相怜者,潜意识之中多多少少总会有些额外的同情。 云舟上云淮阳看到陆叶轻描淡写便封印了勾魂蛊,不由暗自惊怒,喝道:“你竟敢对抗神殿,委实狗胆包天!” “呜——”他挥袖放出一道身高三丈的厉鬼,怒目圆睁舞动一根金鞭扑向陆叶。 陆叶弹指打出一道天德八宝炉火,遽然凝铸成一头朱雀迎上厉鬼。 “轰”的闷响,厉鬼碰上朱雀弹指间被凿穿,身形支离破碎化为一团团金红色的烈焰嗤嗤燃烧炼化。 陆叶接连两次出手心里便有了底,这地方虽然各种古怪,但大道法则和洪荒天下似乎一脉同源,自己的仙符法宝依旧管用。只可惜天地间的灵气稍嫌稀薄,必须量入为出以免后继乏力。 他施展龙行有雨腾空飞起,脚下驾驭一团雨云冲上蓝天,径直杀向应真寺与八名神殿剑士的战团。 一番激斗之后,应真寺放倒对方三个,自己身上也多了两道剑创,长枪神出鬼没舞动如轮,若不是神殿法旨压制,他决计不会打的如此辛苦。 陆叶同样感受到了金光中蕴藏的压力,好在法旨主要攻击的是应真寺,对他的影响微乎其微。 五名神殿剑士瞧见陆叶冲过来,当即分出一人上前拦截。 陆叶甩手丢出许多结,那神殿剑士尚未来到陆叶近前,就瞅见一团物事白茫茫的罩下来,将他裹得结结实实,连照面还没打便成了俘虏。 陆叶身形毫不停滞,连人带网往下一丢杀入战团。 四名神殿剑士见状意识到这黑衣少年十有八九比应真寺更加难缠,不约而同转向攻来。 陆叶刚才观战,已将对方的剑招阵法摸了个大概,口中一声长啸发动“龙吟沧海”,赤手空拳揉身切入剑阵,如同虎入狼群。 “咻咻咻咻——”兔起鹘落之间,四柄长剑不分先后脱手飞空。 四名神殿剑士大惊失色,急忙往后退去以防陆叶乘胜追杀。 孰料陆叶完全不理四人,就像一条飞龙经天风驰电掣冲散剑阵直奔上方的云舟杀去。 他的二十一经掌每日修炼不辍,已经打了不知几千几万遍,早就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云淮阳站不住了。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这个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黑衣少年封印勾魂蛊、火炼厉鬼、网擒剑士、大溃剑阵,无论是仙符法宝,还是拳脚修为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更莫遑论从中猜透对方的来路。 但是他已无暇细想,急念巫咒催动法旨,顿时金光灿灿如山如海压向陆叶。 陆叶早有应对,水灵鞭匹练般激射而出凿透金光,一二三幻动麒麟法身霍然张嘴一口咬住云淮阳手中托起的神殿法旨。 “咔吧咔吧!”如嚼甘蔗直接吞入腹中! 云淮阳目瞪口呆,手指僵直地指点着一二三,那巫咒却也无论如何都念不下去。 一二三吞了神殿法旨好像觉得味道不错,小眼睛眨眨,意犹未尽又盯上了云淮阳圆鼓鼓的脑袋。 云淮阳顿时遍体恶寒毫毛倒竖,矮墩墩的身躯如圆球一样蹦起来,反手拔出背后斜插的大斧劈向一二三。 一二三发现有架打,真正求之不得。兴高采烈摇头晃脑,琢磨着要一口将这矮冬瓜的脑壳啃下来。 谁知陆叶的一缕意念传到,一二三倏然回收,气得暴跳如雷。 “铿!”碧鸳飞剑旋踵而至,碧芒闪动以雷霆万钧之势斩落到大斧之上。 云淮阳被震得双臂发麻气血翻腾,身躯骨碌碌凌空翻滚狼狈不堪,胸前法袍豁然开裂鲜血涌出,教碧鸳剑气划开一条两尺余长的血槽。若非他身上穿着的永贞殿明光袍挡下大半的剑气侵袭,此刻已被开膛破肚。 再看自己手中的大斧,秘银炼制的斧头上赫然被碧鸳飞剑劈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凹痕,青烟腾腾斧中蕴藏的灵力飞速外泄,只一下便元气大伤。 他心疼自己的法袍大斧损伤惨重,顾不得止血疗伤顺势飞遁,竟是落荒而逃。 陆叶愕然,没想到堂堂永贞殿的仙尊如此不禁打,也未免太怂了点儿,才一个照面就溜了,连浮空云舟也不要了? 他收起水灵鞭和碧鸳飞剑,轻轻飘落到云舟甲板上。 一二三对陆叶半路把自己拽回来大为光火,钻进须弥空间里翻箱倒柜,搬出一枚祖币抱住便啃,把一肚子怨怒都撒在了吃上。 陆叶无奈,由得它胡闹去吧。 这时浮空云舟失去掌控,陡然一震往下坠落。 陆叶有些不舍得这般精美的云舟就此摔成木片,默运神功放出一道罡气托住船底缓缓着陆。 差不多同一工夫,应真寺拍翅降落到船头。 他将剩下的四名神殿剑士尽数格杀,转眼却惊愕地见到云淮阳抱头鼠窜脚底抹油。 他运气封闭身上的三处伤口,暂时止住流血,目光锐利如刀凝视陆叶,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真的就是个过路的。” 第132章 人间总有不平事 云舟轰然降落,应真寺虎视眈眈眼珠一刻不错地盯着陆叶。 说自己只是个路人,谁信——傻瓜才信! 云淮阳的修为如何应真寺清楚得很,至少他自己没把握能在举手抬足之间不费吹灰之力打得他屁滚尿流。 陆叶对上应真寺犀利的眼神熟视无睹,跃下浮空云舟走向李韶泉和卢凤媛道:“我帮你们除去勾魂蛊。” 他刚才已在脑海里翻阅过一遍有关巫道蛊虫的典籍,推敲下来用天德八宝炉火炼化最稳妥,只是过程麻烦一些,还得加倍小心以免伤到宿主。 卢凤媛却忍不住失声痛哭出来。李韶泉上前抱住妻子,轻抚她的后背安慰道:“别担心,有我呢。岳父肯定不会有事。我们这就赶回岩门城,先弄清楚情况。” 卢凤媛是心性坚强的女子,抽泣着冷静心神,默默握住丈夫的手站起身,对陆叶歉疚道:“陆兄弟,姐姐刚才错怪你了。” 陆叶不以为意道:“李夫人是将门虎女,没把我这来历不明的家伙投进岩门城的大牢,已经很客气了。” 卢凤媛想笑却笑不出,念及父亲的遭遇,不晓得他是生是死,云淮阳被打跑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回去后把满腔愤怒发泄到爹爹头上? 一时悲从中来道:“陆兄弟,勾魂蛊的事稍后再说。我想尽快赶去岩门城找到爹爹……” 应真寺站在云舟上冷冷道:“如今的岩门城成了云淮阳的地盘,你这般冒冒失失一头撞进岩门城,跟找死有什么两样?” 李韶泉道:“我们可以乔装易容,偷偷溜进城中。” 陆叶道:“我正好要去岩门城,可否同行?” 众人一怔,陆叶拔刀相助打跑云淮阳已是意外之喜,谁也不好意思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提出更多的要求。毕竟,搭救卢东润,目前情形下无疑是与永贞殿作对。千百年来,除了北方的另一座神殿敢与其分庭抗礼之外,永贞殿控制下的半座巫域几乎无人能够违拗挑战它颁下的法旨! 李韶泉正色道:“陆兄,你的好意愚夫妇心领了。岳父大人遭人陷害身陷囹圄,我们身为子女自当设法解救义不容辞,此行吉凶难测请恕在下不能与你同行。云淮阳虽然逃了,但神殿高手如云,仅天境宗师就不下十数人,更不要说中土五国万千信徒……” 陆叶好奇道:“天境宗师的修为有多高,较云淮阳如何?” 李韶泉看陆叶的神色不似作伪,便解释道:“巫域的修为共有九层境界,分作窥径、登堂、入室、观微、知著、通幽、坐照、忘情、大乘。其中前三境合称人境,当中三境叫做地境,最高的三层境界方才称得起天境。” 他怕陆叶听不明白,索性打开话匣子道:“云淮阳的修为据说已达到通幽境,也就是地境巅峰,尚差一步方能跻身天境。但就是这小小的一步,譬如天堑难以跨越。我曾听恩师提及,永贞殿的殿主也就是位列巫域四大宗师之一的天巫肇方秤,很可能已经参悟大乘之境,寰宇无敌!” 陆叶听了逐渐开始明白,巫域的修炼道统和洪荒天下大同小异。云淮阳的修为按照洪荒天下的修炼境界划分,八九不离十应是结丹阶,恰好对上李韶泉所说的通幽境。 以此推类,那位永贞殿的殿主天巫肇方秤的修为多半就在归元阶上,如果造化丰厚或许有望冲击仙人境。 但在洪荒天下一旦飞升总有天界可去,就不太清楚巫域的修仙之士踏破天关去向何处了。 倘使此间的绝顶高手道行与归元阶相当,陆叶自觉还是可以往光明山上闯一闯的。 再想到陈斗鱼和商嘉禾,倘若他们也和自己一样流落到巫域,凭这两位战斗女神的修为,当真可以由着性子横着走。肇方秤的归元阶,碰上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位,只能低头叫姐姐。 陆叶跟着又问了有关结匈国、中土五国和永贞殿等等各方势力的情形,李韶泉侃侃而谈知无不答,令他茅塞顿开进一步了解到巫域概况。 原来巫域和洪荒天下一样分成了九州,因为自认是天眷之地故又被称作“天陆”。不过九州的叫法和洪荒天下明显不同,而且自古以来南北对立严重征伐不休。 究其源头,便在于巫门道统的归属乃至对天陆的控制权。 据传自巫祖开天辟地以身化作天陆起,便在人间留下了一脉衣钵,正是永贞神殿。然而传承数千年后,神殿渐渐内讧分裂,其中一部远走塞外另立门户创建日月神殿,一南一北从此长年对峙势同水火,彼此将对方视作异端。 又经过数千年,永贞殿整合南方扶持起中土五国自诩正统,不断北伐试图击溃日月神殿势力。而日月神殿争锋相对,倾力打造结匈国与之抗衡。现今结匈国及其附庸占据了九州三分,看似处于劣势,可凭借着北方幅员辽阔民风彪悍,雄飞之才层出不穷,反而有后来居上转守为攻之势,而且四大宗师亦占据两席丝毫不逊色于永贞殿。 李韶泉尽管忧心忡忡,仍然原原本本将自己所知尽数告诉陆叶,最后道:“陆兄,承蒙你仗义相助,如果我们夫妇有幸渡过此次劫难,必定请你到岩门城作客。奈何今时今日,着实不便邀你前往。” 卢凤媛发愁道:“可是我们到底如何才能救出爹爹?神殿为何会听信谗言,竟将咱们也当作了叛逆。” 应真寺道:“叛了又如何,许他昏聩无情背信弃义,就不许我自保?师弟,干脆你和我联手救出卢东润,再献了岩门城投了结匈国如何?” 李韶泉和卢凤媛吓了一大跳,异口同声道:“不可以!” “难不成你们要跪在云淮阳的脚下,求他放了卢东润?” 李韶泉垂首沉思,卢凤媛也知去求云淮阳根本死路一条没有半分希望,不禁落下泪来。 陆叶见此情形默然一叹,这夫妇二人都是侠肝义胆的忠贞之士。可偏偏越是如此,就越不敢兴起叛国反教的念头。 陆叶可以对永贞殿没好感,可对李韶泉夫妇而言,内心深处总还残留着一丝希望。 相形之下应真寺就不同了,哀莫大于心死,满门被诛的遭遇刻骨铭心,他必然对永贞殿恨之入骨,自然不存在任何敬畏之情。 那自己呢?自己对天界,对始祖对太上,好像也不存在多少敬畏之情。 都说旁观者清,原来只是因为身在此山中不识真面目。 陆叶不会毛遂自荐帮着这对小夫妻冲进岩门城一通打砸,把卢东润捞出来交给两人。 自己不是神,更不会越俎代庖用神的思维方式做事。 须臾后,李韶泉望着妻子道:“不管怎样,我们先要见到岳父大人,弄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再作计较。” 卢凤媛心乱如麻,点点头道:“好,我们入城。” 应真寺呵呵道:“夫唱妇随好一对恩爱伴侣。但愿你们能感天动地,让永贞殿大发慈悲。” 李韶泉苦笑道:“师兄,小弟已是心如刀绞六神无主,你就莫要再取笑了。” 应真寺冷哼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早知如此先前我一枪捅了你这傻瓜,反落个痛快。” 卢凤媛哪怕知道应真寺是在关心自己的丈夫,仍受不了他的毒舌,道:“即使死了,我们也无怨无悔,总好过叛国投敌有家难回最后做个孤魂野鬼!” 应真寺面色微变,李韶泉尴尬道:“凤媛,快向应师兄道歉!” 卢凤媛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红了脸站在那里也不知该说什么,应真寺却怔怔摆手道:“道什么歉,她没说错,我就是个孤魂野鬼。师傅走了,我应家满门死绝。倘若你也傻乎乎地给永贞殿送上净念台烧成灰,世上便真格只剩下我一个。” 李韶泉心头发酸不敢看应真寺的脸,卢凤媛道:“应大哥,我……我不是存心想揭你的伤疤。” “没什么,都说好了伤疤忘了疼。经常揭一揭才好,才能让我时刻晓得自己为何而活。” 第133章 岩门城 在陆叶用天德八宝炉火炼化了勾魂蛊后,李韶泉和卢凤媛放走了马红朝,与他和应真寺告别。 李韶泉没有跟两人说什么“再见”,因为“再见”就是再也见不到的意思。 陆叶也不是一个喜欢说再见的人。以前年幼不懂事,后来发现每一次再见都成了诀别。 如此天各一方,唯一的心愿便是彼此安好。 送走了李韶泉夫妇,陆叶转身回到小酒铺里继续喝酒。 旁边的人换成了应真寺。他看着陆叶道:“那艘浮空云舟我可以帮你炼化。” 然而陆叶拿浮空云舟并没有什么用处。 “送你了。” 应真寺诧异地看着陆叶,食指朝空中一指道:“我开始相信你真的是从那上面掉下来的了。” “你还不走?” “你不也没走!” 陆叶将空杯朝应真寺晃了晃道:“还没喝够,想多喝几口。”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的红醅酒最好。若是你无处可去,不妨咱们换个地方再喝两杯。不远,离卢东润的镇北侯府只隔一条街面,有没有兴趣?” 陆叶注视应真寺道:“你有兴趣?” 应真寺嘿笑道:“他家的酒好,老板娘更是有意思。差不多快十年没见,也不知道是不是成了黄脸婆?小子,我师弟是个君子,卢凤媛是个娇娇女,你能瞒过他们却骗不了我。我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出现,又甘愿冒着风险触怒永贞殿的人。假如我不是刚好从北边来,肯定会怀疑你是日月神殿的密使。说吧,你到底是何来历,又为何而来?” 陆叶摇头道:“我说了,就是一个路人,在这里纯属意外,等我找到两位失散的朋友后自会离开。其实我来的地方和这里差不多,可能更复杂些。” “我不是什么神殿密使,相反,我娘、我爹和我,我们一家都在被通缉。想杀我们的人,必永贞殿厉害很多倍。结果我娘失踪了,我爹爹被杀了,剩下我一个,只能隐姓埋名东躲西藏,也不晓得为什么会落进巫域。” 他端起酒杯道:“可是我还是要回去的,一定要回去……” 应真寺目光闪烁望着陆叶,徐徐道:“回去送死?” “怎么会?”陆叶失笑道:“当然是要替爹爹报仇,还想找到我娘亲。至于我现在的修为,不怕你笑话,比起我的那两位朋友来天差地远。但我想只要慢慢修行慢慢历练,终归能赶上她们。” “我特别不赞同你刚才说的一句话——‘过往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记忆是最没用的情绪。’如果没有过往,哪里会有今日的你我;如果失去了记忆,我们又该去往何方。所以,常常回忆过去,去想那些曾经美好的东西,哪怕活得再辛苦再艰难,也总能找到一丝快活。” 应真寺冷道:“用不着你小子来教训我。” 陆叶站起身道:“喝得差不多,走了。我身上没钱,帮忙结下酒账?” 应真寺掏出几颗黑珍珠般滴溜滚圆的东西放在桌上,问道:“你打算就这么闯进岩门城?” 陆叶道:“这里没几个人认得我吧?” 应真寺道:“刚好那几个人全都在岩门城!我可以帮你易容。” “不必了。万一我的朋友在岩门城,还是让她们一眼认出的好。” 应真寺点点头道:“我不得不承认,你比我更狂妄自信。” 陆叶走出门笑道:“我知道有句话叫:‘艺高人胆大’。” 应真寺嘿嘿道:“我也知道有句话叫: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他走近浮空云舟,低声念诵巫咒,双手向前捏作法印,慢慢从指尖散逸出几缕青芒渗入船身。 陆叶在旁等候,就瞧见云舟徐徐泛起青色的光华,倏然变小凝缩成一枚拇指大小的核舟,落入到应真寺的手心里。 应真寺转头将核舟递给陆叶道:“稍后我将炼化操纵云舟的咒语和要诀教给你。” 陆叶不接,“我还知道一句话,叫‘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应真寺也是生性洒脱之人,便不再客气推辞,将核舟收起道:“你们的话挺多,有机会真想去你的世界看一看。” “如果你能来,我会很高兴。” 应真寺“唿”地展开双翼,道:“如果活得够长,我一定会去。” 洁白的羽翼一振,他的身形冉冉升空,看着陆叶又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如果是想劝导宽慰我,谢了!我虽然不晓得你和你爹娘的故事是真是假,却很明白一个道理——记忆有多快乐,活着便有多痛苦。” 说完了话他不再回顾,孤单的身影飞向蓝天,如一头失群的孤雁往南而去。 陆叶看着应真寺的身影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隐没在天幕里,风一吹酒意上涌蓦地心头闪动过李韶泉刚刚唱的那首歌:“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欲将独立夸万世,笑诮北虏为疾儿。四天无壁才可家,醉胆愤痒遣酒拏。欲偷北斗酌竭酒,力拔太华镳鲸牙……” 他扶醉而唱,御风掠过苍茫无际的原野,远处牧人们投来惊诧的眼神。 陆叶忽然觉得,酒有时候的确是个好东西,无论是放松或者是放纵,总能让人找到属于自己的无拘无束和逍遥自在,忘记那半醉半醒里的寂寞无助。 此刻应该是巫域的初夏,远山葱郁溪流清澈,如绿绒毯一样的草甸上放眼望去都是成群的牛羊与骏马,看得人心胸开阔舒爽。 有个坐在枣红色小马驹背上的牧童,遥遥地朝陆叶挥手欢呼,催动坐骑追逐着他。 那牧童感觉自己今天不知有多么的幸运与幸福。刚刚亲眼见到过传说里的瑶花仙子,又再遇到一位飞翔的仙人。 入夜后,陆叶望见了前方的一座大城。 城关屹立在崇山峻岭之间的一道峡谷上,两旁的山岭高耸入云陡峭如镜,沿着百余丈长的谷口筑起了一堵高逾三丈的城墙。 城墙用巨大的岩石砌成,通体乌黑平滑如切,城头灯火闪烁隐隐有守城卫士的人声传来。 城外是一片缓坡。说是缓坡,其实也只是相较两边的陡崖而言。常人如果站在坡下,勉勉强强也只能望到城楼上的飞檐和几面夜风里招摇的厌火国赤红旌旗。 这样一座雄关要塞,即使在洪荒天下也不多见,陆叶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几个字。 他潜行匿踪,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越过城头,进入到岩门城里。 城中已然宵禁,除了一队队神情紧张如临大敌的巡逻兵士,街道上看不到一个路人。 由于地势所限岩门城南北狭长,差不多覆盖了整座峡谷。东侧的峭壁上有若干条山涧流淌下来,汇入到城里的河道里,弯弯绕绕着又往南流去。 河道两岸约莫是城中最繁华热闹的地方,纵使在晚上宵禁后,仍然能够瞧见一家家商肆林立,酒楼客栈、商铺米行沿河一字排开,依稀想见白天的喧闹繁忙。 陆叶飘落到河畔的街道上,缓步行走在无人的黑夜里。 街上万籁俱寂,夜风拂面吹散了身上的酒气,陆叶的头脑慢慢变得清醒空灵。 他抬头,在峡谷上空望见了一轮弯月,和故乡的月亮似乎并无不同之处。月华如玉,在地上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走过大街穿过小巷。 在一处河道的拐角,陆叶看到了镇北侯府的牌匾。 侯府四周重兵戒严,所有进出通道都设了哨卡,灯笼火把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陆叶使出卧虎藏龙神通,施施然越过哨卡,潜入府中。 侯府里的戒备愈发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暗处还有潜藏的弓弩手。 陆叶舒展灵觉扫视侯府,并未探察到云淮阳抑或李韶泉夫妇的气机,倒是感应到后宅里有埋伏,从依稀散发出的气机判断极可能是永贞殿的人。 陆叶不想惹事,因此查探得极为小心翼翼,慢慢来到镇北侯府的本主庙外。 这座小庙在后花园角落里,庙门紧闭无人把守,透过窗户往里瞅黑咕隆咚没有灯火。 李韶泉曾经特意说过,巫域各国俱都有崇拜本境福主的风俗,往往将本主视为自家的保护神。一如洪荒天下的土地城隍,山神河伯。 本主或是祖先英灵,或是花草树木,或是虫鱼鸟兽,甚至是一口锅、一口缸,善男信女们举凡婚丧喜庆、疾病灾害、出门远行等,都要到本主庙进行祭祀,以祈求本境福主的保佑。 可是,这回镇北侯府里的本主庙似乎并没有保佑到卢东润。 第134章 一树梨花结果来 本主庙的门外有一口水井,四边用青岩围起高出地面半尺,井水清冽映照着今夜的月影。 水井边一株梨树枝繁叶茂梨花盛开,望之如一蓬雪云。 殿宇斗拱翘檐,宝鼎亮脊鳌鱼盘顶。两扇透镂雕花门边的檐柱上写有一幅对联,上联为:“敬塑金身求则灵祷则安”,下联是:“公开玉像近者悦远者来“,横批:“灵光普照“。 陆叶不用开锁,径直穿门进到殿宇之中。 他功聚双目仔细观瞧,正殿顶门楼上的木结构藻井,绘满了白底蓝花鸟兽花卉吉祥喜庆的图案。四周的墙上全是精美的壁画,麒麟凤凰朱雀人物,无不线条流畅生动,形象栩栩如生。 殿宇正中的神龛供奉一尊文臣神祗,文质彬彬一身绿袍,黑脸膛上长着两绺长胡须,额前多了一只眼。有趣的是,在他旁边还供奉着一位美丽俊俏的女子,一样的肌肤黝黑身穿红衣,头盘花髻明眸善睐,活脱一位新娘子的打扮。 陆叶看过一圈,在神龛前站定,对着那泥塑彩绘的本主像道:“在下是卢小姐和李公子的朋友,当有几个问题请教。” 本主像毫无动静,陆叶道:“卢氏突遭横祸危亡在即,阁下身为镇北侯府的本境福主,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他家破人亡?” 说完话又耐心等了会儿,见本主像依旧装聋作哑,陆叶取出一张敕令仙符点燃,随手往空中一抛道:“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回向正道,内外澄清。各安方位,备守坛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护法神王,保卫诵经。皈依大道,元亨利贞——” 咒语尚未念完,仙符射放精光刺入本主像中,一闪而没。 数千斤重的本主像突然簌簌摇晃亮起红光,打从里头跌跌撞撞扑出一条身影,绿袍黑脸长须三眼,身上被一条金色锁链捆缚缠绕挣扎不脱,惊怒交集瞪视陆叶道:“你是哪里来的怪物,为何锁拿本福主?” 陆叶施展的这道敕令仙符足以拘拿归元道行的土地城隍河伯神祗,用来对付一个小小的本境福主,无异于杀鸡用了牛刀。 陆叶见那福主不服不忿,念动咒语金色锁链迅速收紧,如有万道针芒刺入福主的体内,搜魂刮魄教人痛不欲生,禁不住惨叫了声道:“大仙饶命!” 陆叶停止念咒,冷冷道:“镇北侯被永贞殿锁拿问罪,你不知为李韶泉、卢凤媛通风报讯,只管躲在庙里明哲保身,枉受了卢家世代香火供奉!” 本境福主晓得陆叶不好惹,不敢再耍横摆谱,抱屈道:“大仙有所不知,卢东润叛国投敌罪有应得……” 陆叶打断本境福主喝问道:“卢东润有罪无罪,阁下难道当真不知道?” 本境福主哑了口,情知糊弄不了陆叶,半晌嗫嚅道:“这是神殿下的法旨,小神哪能拦阻得了。小神不过是三百多年前卢东润六世祖手里常翻的一卷文集而已,只因受了卢氏诗文气韵熏陶,才开了灵窍小有道成。虽说有卢氏三百多年香火进奉,可终究比不了大山大川的本境福主,就凭一点微末道行哪里敢质疑永贞殿?” 忽听神龛上一个女子的声音怒道:“若卢氏灭亡,你我便断了香火供奉,早晚要魂飞魄散。这般苟延残喘坐以待毙,又有何益?” 神像泛动红光,红衣女子从神龛上走下,来到陆叶身旁盈盈一拜道:“玉梨见过公子。” 陆叶还礼,对本境福主道:“尊驾还不如一位女子!” 本境福主面露惭色道:“我也是情非得已。” 陆叶细看这家伙目光闪烁,几番应答更是言不由衷,显然是在演戏,反倒是他身边的女子颇有男儿豪气。 当即问道:“玉梨仙子,卢东润现在何处?” 玉梨回答道:“卢侯爷原本是被拘禁在后宅,有神殿来的人看管着。天黑前永贞殿巡抚使云淮阳突然匆匆赶来,也不作停歇,带着卢侯爷离开侯府,料想是连夜押往了光明山。” 陆叶点点头,猜知云淮阳已成惊弓之鸟不敢在岩门城久留,硬撑着身上的伤势也要赶紧送走卢东润,以免节外生枝被人打劫。 他再问道:“卢东润的家眷在何处?” 玉梨叹口气道:“卢侯爷的两个兄弟和三个儿子都已战死,留下的一群孤儿寡母如今在老家织布耕田为生,除了膝下的女儿和女婿,身边哪里还有亲人?” 陆叶听得一阵默然,难怪李韶泉和卢凤媛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卢东润会反。 玉梨恳切道:“公子,你可知卢小姐和李将军现在何处,千万不能回返侯府自投罗网。永贞殿特意在府中安排了一位巫师和四名剑士,就等他们回家救人。” “这几个人的修为如何?” “四个剑士约莫是观微境界,另有一位白袍女巫师虽然年轻,但我猜,应该不逊于云淮阳。” 陆叶点点头道:“我尽力而为。” 又问了些关于巫域的事情,玉梨一一做答,陆叶见此行目的已经达到,又没等到李韶泉夫妇回来,便道:“玉梨仙子,我送你一幅字吧。” 玉梨愣了愣,心想这少年凭空送自己一张字画做什么。 陆叶看出她的疑惑,取出笔墨巡视了一眼殿中情形,踱步来到门后一片空白的墙壁前,略作沉吟提笔写道:“浑似姑射真人,天姿灵秀,意气舒高洁。万化参差谁信道,不与群芳同列。浩气清英,仙材卓荦,下土难分别。瑶台归去,洞天方看清绝。” 最后一个“绝”字将将写完,殿外的那株梨树花落缤纷如六月飞雪,枝头缓缓结出一颗颗青梨果实,犹如小小的灯笼高高挂起,散发出奇妙的淡淡异香。 玉梨身躯微颤,眉心一朵银色梨花光晕徐徐亮起结成道果,直觉得脱胎换骨飘飘欲仙,不禁欣喜若狂,几疑是梦,忙不迭跪拜陆叶道:“多谢公子点化!” 陆叶托起玉梨微笑道:“仙子不必客气,但愿你能秉持本心来日修成正果。” 本境福主又羡又妒,看看自己身上的金色锁链,再瞅瞅玉梨容光焕发灵气十足,恨不得把墙上的字都铲平了。 可令他更加抓狂的事情还在后头,只见殿宇里的两座神龛无声无息之间竟主从易位,变成玉梨居中,自己可怜巴巴站到了一旁! 他惊骇欲绝,哀求道:“大仙,世间哪有母鸡司晨之理?小神知错就是,求您开恩饶过我这一遭。” 玉梨也红了脸,又是感激又是惶恐道:“公子——” 陆叶摆手阻止玉梨说下去,笑道:“莫非巫域不曾有过女上仙?!” 本境福主结结巴巴道:“有倒是有过。可那是五千年前,永贞殿一位天赋异禀的女天巫,后来得道成仙羽化飞升。可、可玉梨,她不过是个梨树精,哪配享受主位香火?” 玉梨心下且羞且悲,气道:“余文书,你何苦这般贬我?” 余文书哭丧脸道:“玉梨,你我相交多年,让人见到这般情形,我的脸往哪儿搁?” 陆叶打量余文书几眼,漠然道:“你何不去求那位永贞殿的女巫师?” 余文书心里正盘算这个念头,被陆叶乍然道破,禁不住黑脸变白噤若寒蝉。 陆叶却不放过他,问道:“你刚才说五千年前永贞殿曾有一位女天巫羽化飞升,可知她的姓名?” “好像、好像是叫……” 玉梨不耐烦他吞吞吐吐,径自道:“叫巫青昙!” “巫青昙!”陆叶心头好似划过一道闪电,诸多纷乱的线头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一下变得清晰起来。 洪荒天下与这神秘的巫域必然是一脉同根而且有着千丝万缕的微妙联系。可是自己为何从未听说过,甚至如顾三叔、俞伯伯,还有爹爹也从不曾提及,仿佛连他们对此也是一无所知! 正在这时候,玉梨蓦地俏脸一紧道:“公子,永贞殿的女巫师带着四名剑士正要离开侯府,不知会去哪里。” 陆叶一醒道:“我去看看!” 他怀疑,李韶泉和卢凤媛的行踪暴露了,抑或是应真寺正在搞事情。 不管怎样,这注定不会是个平静的夜晚。 第135章 下次不会了 永贞殿的女巫师领着四名剑士离开镇北侯府,一路向南而行,走出里许来到一座深宅大院。 府门外早有一个仆从打扮的男子探头探脑焦急守候,瞧见一行五人赶来,长出口气提着灯笼迎上前去叩拜道:“小人杜顺来拜见凌仙子!” 女巫师漫不经心地瞟了他一眼,问道:“李韶泉、卢凤媛可还在里面?” 杜顺来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恭恭敬敬道:“禀报凌仙子,这两个逆贼就在我家老爷的书房里!” 女巫师点点头,吩咐道:“你头前引路!” 杜顺来爬起身道:“是,小人这就开门。” 女巫师摇头道:“不必了。姚冲——” “在!”一名白衣青年剑士跨前两步,一把揪起杜顺来飘身掠过丈许高的府墙。 杜顺来张嘴刚想叫,被人用拇指在脖颈后轻轻一按,顿时浑身酥软叫不出声,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憋死过去。 姚冲飘落到府墙内,把杜顺来往地上一扔,喝令道:“快点带路,耽误了神殿的大事,灭你三族!” 杜顺来惊惧之极,昏头昏脑爬起来,趔趔趄趄地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须臾众人来到一座院落外,杜顺来站在门口朝里指道:“正屋是我家老爷的书房,那两个逆贼正在房里等我们打探镇北侯府的消息呢。” 女巫师微微颔首,举步走进院落。 杜顺来赶紧让到一边,偷偷瞄着女巫师婀娜多姿的背影,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 “噗!”姚冲手起掌落拍在杜顺来太阳穴上,冷冷一哼道:“敢亵渎神殿仙子,不知死活的玩意儿。” 女巫师回头不满地看了眼倒毙在地的杜顺来,道:“你打草惊蛇了,下回办事不可如此鲁莽。” 姚冲垂手道:“属下知错。” 书房的门忽然打开,李韶泉和卢凤媛架着一个瘦小枯干身穿便服的老者走了出来。 卢凤媛将蝴蝶刀搁在老者的脖颈上,双目须臾不离盯视女巫师道:“杜叔叔,你居然出卖我们,可对得起我爹爹?” 老者面无惧色,昂然道:“不错,我杜朝天的命是卢侯给的。但他叛国通敌,要我同流合污万万不能。你一刀杀了我就是,权当杜某还了他当年救命之恩!” 女巫师轻蔑地瞟了瞟卢凤媛架在杜朝天脖子上的蝴蝶刀,问道:“怎么,你们以为用杜朝天的性命可以要挟神殿?” 李韶泉沉静道:“凤媛,放了他。” 卢凤媛闻言一阵迟疑,李韶泉劝道:“既然神殿不在意多死一个人,我们又何必拉他作陪?” 卢凤媛道:“可他出卖了我们!” 李韶泉苦笑道:“也许对他来说,这是大义灭亲。” 卢凤媛一咬牙,掉转蝴蝶刀刀柄在杜朝天后脑勺处轻轻一敲,杜朝天立时晕厥软倒在地。 卢凤媛望着丈夫,黯然道:“韶泉,如果我让你走,你肯听话吗?” 李韶泉将妻子的手握在掌心,柔声道:“我们曾发誓生生死死在一起,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姚冲拔剑冷笑道:“现在就送你们去死!” 正厢房的屋顶上有人嗤之以鼻道:“蠢货,你也配?” 姚冲勃然大怒,抬头望向说话之人,就看到一个红袍长发的英俊男子,面色微微苍白坐在屋脊之上,手里拿着一小坛红醅酒,居高临下藐视众人。 李韶泉转头望向红袍男子惊道:“应师兄,你怎么来了?” 应真寺喝了口酒,淡淡道:“看热闹。” 女巫师清冷倨傲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死死盯着红袍男子道:“是你?” 应真寺目光望向女巫师,道:“三妹,我们也有七年未见了吧。我是该叫你凌江仙,还是应真姿?” 女巫师的心绪迅速平静下来,神容如霜注视应真寺道:“应氏全族一百三十七口人全都因你而死,你还有脸跟我说话?拿下!” 姚冲与三名神殿剑士腾身飞起,掣剑扑向应真寺。 “咻!”破空之声陡起,一道银白色的水光从天而降,横亘过神殿剑士的面前。 姚冲只觉得手上一麻,长剑不由自主地飞出,甚至还没看清楚敌人在哪里。 四名神殿剑士骇然飞退,这才看到一位黑衣少年飘落在地,手持水灵鞭打量应真姿。 一名女剑士本已非常不爽,再见黑衣少年目光炯炯迫视应真姿,愈发恼怒道:“看什么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一二三勃然大怒不等陆叶招呼形如烟缕遽然飞射,露出真身张开嘴狠狠一口咬在她的屁股上。 女剑士猝不及防,哎哟叫疼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伸手一摸竟全是血。 陆叶也没想到一二三啥时候好上了这口,咬男人的屁股也就罢了,大庭广众之下连女孩儿的屁股也咬,未免口味太重,于是抱歉道:“对不起,我一下没管住,下次不会了。” 话刚出口,众人的脸色都古怪起来,女剑士更是满脸通红泪眼汪汪,恨道:“你这色鬼……啊!”却是右臀上又被一二三啃了一口。 这下一左一右,两边都不吃亏,绝对匀称。 女剑士带着哭腔道:“你怎么这样无耻啊?” 陆叶脸也红了,瞪着津津有味吧唧嘴的一二三道:“你给我闭嘴,不许发声音!” 女剑士气急道:“你欺负人,还不让人说话!我要杀了你!”疯了似的扑向陆叶。 陆叶醒悟过来,这误会可闹大了,恐怕此刻不仅仅是神殿人马,应真寺、李韶泉夫妇也要将自己当作厚颜无耻的登徒子。 他见一二三跃跃欲试还想出手——不,是出口,火冒三丈道:“你跟我回家!” 心念一动,将这不听话的小家伙强行收回了丹田气海。 眼看女剑士扑到近前,生怕她纠缠不清没完没了,连忙抛出许多结将其兜住道:“别误会!” 应真寺哈哈大笑道:“陆兄,你真想带她回家?这妞儿颜色一般,身材还看得过去。” 陆叶来不及解释,姚冲和两名神殿剑士已经齐齐扑上道:“小色鬼,放开莫语!” 陆叶这才知道女剑士名叫莫语,敢情她爹娘未卜先知早晚有一天祸从口出,特意给起了这么个名字。他长这么大,被人骂过“小畜生”、“小杂种”各种难听的,却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被人认定是“小色鬼”。 陆叶被骂得动了气,抬手抓过姚冲掉落的长剑,使出一式“逍遥游”。 剑光挥洒,姚冲等人异口同声地惊叫退开,各自胸前的衣襟被剑锋切开一道口子。若非陆叶手下留情,已然没命。 莫语看得呆了,原来这小色鬼当真有些本事,想想他刚才让自己跟他回家,不禁芳心大骇呼求道:“凌仙尊,快救我!” 应真姿其实已经出手,在姚冲等人扑上之际,她即在悄然念动巫咒,试图唤醒陆叶体内的勾魂蛊。孰料咒语念罢,陆叶安然无恙,照旧生猛无比。 她凛然一惊,问陆叶道:“你是日月神殿派来的?云淮阳就是伤在你的手上?” 原来云淮阳走时语焉不详,死活不愿说自己到底是被谁打得吐血,因此应真姿并十分不清楚两人间交手的细节。 陆叶摇头道:“我和日月神殿没关系,只是不想让你们伤害无辜的人。” 应真姿冷笑道:“勇气可嘉,可惜是螳臂当车!” 她的右手藏在广袖里悄悄一捏法印,低叱道:“咄!” 夜空上一道白电横空出世,如巨大无伦的倚天长剑劈击下来,直斩陆叶头顶。 陆叶恍若未见,只看着应真姿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永贞殿未必能够一手遮天。” “咔啦啦!”白电劈落,被长生云纹佩稳稳挡住,陆叶屹立不动。 应真姿大惊失色,意识到陆叶的修为应远在自己之上,继续缠斗下去不过是自取其辱,当下喝道:“走!” 她身影一闪也不知使了个什么术,整个人凭空消失再也不见。 姚冲等人见状,忙不迭御风而起往杜府外逃窜,谁也顾不得被许多结罩在网中的莫语,惊得她声声惨叫道:“凌仙尊,别扔下我啊——” 应真寺展翅飞落,抽出剑递给李韶泉道:“杜朝天忘恩负义卖友求荣,其罪当诛。” 李韶泉神情黯然,摇头道:“算了,也不全是他的错。” 陆叶没料到应真姿说走就走如此干脆,收起许多结对莫语道:“你走吧。” 莫语愕然起身,脱口问道:“你不是要抓我回家?” 陆叶失笑道:“我自己都不晓得家在哪里,抓你做甚?身上的伤不碍事吧,赶紧去追你的同伴。” 莫语摸着屁股上的伤好似忘记了害怕,咬牙切齿道:“就算你今日放了我,下次碰上我一样要杀了你!” 应真寺在一旁嘿道:“既然如此,你就留下来陪陆兄!” 第136章 天下正道 陆叶皱眉道:“应兄,你莫要开玩笑。” 应真寺道:“我哪有开玩笑。她是永贞殿的弟子,擅长操纵浮空云舟,可以省下我们不少气力。” 卢凤媛奇道:“要她操纵浮空云舟做什么?” 应真寺回答道:“当然是去追云淮阳。” 陆叶见卢凤媛仍然不是非常明白,便解释道:“云淮阳在天黑前已押送卢侯星夜赶往光明山。” 卢凤媛急道:“一定要在云淮阳赶到光明山前截下他,不然等到了永贞殿什么都晚了。” 莫语听几人商量着要挟自己,禁不住又怕又怒,叫道:“我不会驾船!” 应真寺冷笑道:“不会驾船,那就晚上替我兄弟暖床。” 陆叶不悦道:“应兄,你过了。” 莫语却当了真,眼前这黑衣少年看似英挺温文,其实藏了一颗狰狞恶魔的心,她娇躯颤栗不可抑制,应声道:“我会操纵云舟!” 应真寺大笑,喝了口酒很是得意。 李韶泉无视院外躲躲藏藏的杜府家丁,说道:“应师兄,陆兄,此去光明山凶多吉少。今夜之事多承你们援手,却不可再连累两位了!” 陆叶摇头道:“我来杜府之前,去了一趟镇北侯府,见到了卢氏的本境福主。卢侯满门忠烈,你们已是他膝下仅存的子女,假如再有闪失,这老天岂非太不公平?” 应真寺道:“老天爷何曾公平过?你看这世上,总是守规矩的老实人吃亏倒霉,无耻下流的人耀武扬威。” 莫语忍不住驳斥道:“你说的是结匈国,在中土五国有我永贞殿敬天奉祖主持公道,人人都能安居乐业相亲相爱!” 陆叶不由挑眉道:“刚刚那名杜府仆人不是叛逆吧,对你们神殿恭恭敬敬唯恐奉承不周,只不过多看了眼应真姿,就被一掌打死。你们如此随意杀人,原来是在主持公道相亲相爱?莫姑娘,我相信这世上是有公道的,但永贞殿却代表不了它,至少不能完全代表。” 应真寺冷哼道:“陆兄,你和这女娃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她们的脑子和我三妹一样,早叫神殿给洗成白色了。” 莫语气得喊道:“一派胡言,我不要听!” 陆叶道:“老实人斗不过无赖,不是因为他们软弱,而是因为他们守规矩,无赖却可以为达目的用尽手段——耍赖、造谣、哭闹、颠倒黑白、背后捅刀……没有底线。” “但这是不对的,规矩是人制定的,规矩不好就是是制定规矩的人不好。我以为,好的规矩要惩恶扬善教化苍生,而非纵容恶人欺压老实人。曾经有一位圣贤说过:‘盖君子之为政,立善法于天下,则天下治;立善法于一国,则一国治。’” 陆叶仰起脸望向头顶黑沉沉的天空,轻轻道:“所以呢,当老实人觉得冤屈觉得愤懑却又无可奈何时,就是这规矩出问题了。出了问题怎么办?改之——不然,要这规矩做什么?就像应兄遭遇的不幸,即便能杀了丹朱国太子乃至下令灭门的君主又如何?规矩不改,正道不彰,类似的惨案还会一个接一个地出现。” 院落里变得异常寂静针落可闻,在李韶泉等人听来,陆叶指责的“定规矩的人”正是永贞殿,却不晓得他的思绪已回到洪荒。 可这里没人敢回答他的问题,连应真寺也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他自诩逆贼,一向胆大妄为,但毕竟也只是从永贞殿归顺了日月神殿。然而陆叶所思所言,分明是离经叛道对两大神殿都不屑一顾。 忽听夜空里有人呵呵笑道:“此言大善,深得我心。年轻人,光说不练假把式,我会看着你如何来‘改规矩’……” 陆叶凛然一惊,舒展灵觉极目四望,风清月朗却看不到说话之人身在何处。 卢凤媛也是豁然变色,跃上屋顶四处寻找,问道:“这会是谁?” 李韶泉也一脸茫然,摇首道:“声音很陌生,老气横秋,不晓得是敌是友。” 应真寺不以为然道:“你我当下的处境,还会有朋友么?” 李韶泉看着昏迷在地一直不醒的杜朝天,默默无言地叹了口气。 陆叶道:“此人不足为虑,且不去管他。我们立即上路,去追卢侯。” 应真寺祭出浮空云舟,莫语显得异常温顺听话,驾驶云舟往南行去,那神秘的声音再未出现。 陆叶和应真寺、李韶泉夫妇坐在船舱里闲聊了一会儿后,起身告辞去了后舱,照例进行每日的修炼。 后舱本是云淮阳的寝室,富丽堂皇颇为豪奢。 陆叶一轮修炼结束,已到了后半夜。前舱里听不到人声,想来应真寺等人也入定休息了。 陆叶打开后舱的门,走到了甲板上,冷风卷裹着浓烈的夜雾登时扑面袭来。 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听到船头李韶泉的声音招呼道:“陆兄,你没睡?” 陆叶走到船头,见李韶泉独自一人站在甲板上,问道:“韶泉兄,你在这儿做什么?” 李韶泉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再说,大伙儿都入定了,终须有人守夜。” 陆叶目视身周的云雾翻滚飞逝,说道:“按照这速度,一两日内应该能追上云淮阳?” 李韶泉颔首道:“云淮阳被你打伤,不能发力奔逃,即使御剑飞行亦无法持久。我猜他会先赶到厌火国京城,调集停泊在那儿的浮空云舟,再诏令左近的永贞殿高手护卫,才会继续南行前往光明山。” 陆叶道:“所以我们有很大的机会在厌火国京城追上他和卢侯?” 李韶泉道:“凌仙子……也就是应真姿可能也会赶去京城和云淮阳汇合。” 陆叶不解道:“应真姿果真是应兄的三妹?” 李韶泉回答道:“他们是一母同胞。当年应师兄全家被杀,应真姿因是永贞殿的巫师,又拜在大巫凌花婆婆的门下,所以才幸免于难。事后,应真姿改姓凌,被天巫赐名江仙。” 陆叶感慨道:“所以她一直对应兄恨之入骨。” 李韶泉叹道:“凌仙子是应师兄在这世上剩下的唯一亲人。虽然他嘴里从来不提,可我明白他一直担心会殃及到她。今夜狭路相逢,两兄妹竟是这般光景,他必定不会好受。要知道,从前在一众兄弟姐妹里,应兄最宠的便是应真姿。” “假如应真姿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她应知道该恨的人是丹朱国国王父子。” “谁想得到呢?”李韶泉落寞地拍打拳头,低声道:“杜朝天是岳父的生死之交,看着凤媛从小长大。谁知道他也会出卖我们?” 陆叶默然,不禁想起了姑父和姑姑——谁想得到呢? 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并不恨他们,但这心结,却注定从今后的疏远隔膜。 “不强大,便不足以改天换地让世间融乐。所以,我要继续找寻大道,让天下得正道让世人享太平——”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心头突然亮起一道灵光,像是有一个执念“啪”的脆响被应声击碎化为齑粉,眼前豁然敞亮开来。 “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 好似有父亲温和的声音在陆叶的耳边响起,如清泉静流明月空照,省悟道心滋润智慧,令他刹那间如饮醇浆万事皆忘,内心充满欢喜明悟。 他的丹田气海中,五座元峰奇迹般地飞速生长壮大,闪烁着熠熠华光万千文字,照耀得海天一片璀璨光明。 天德八宝炉、天玑剑经、水灵鞭、碧鸳飞剑、崖山桃木剑、震旦神枪、龙王珠、离炎断劫鞭……不约而同地被惊醒,感受到圣光的沐浴洗礼,各自幻动真身光芒大放,从陆叶的体内与须弥空间里充溢而出,如霞光披背光彩夺目。 “轰”的一响,孵育多日的凤凰元胎水到渠成,五彩石中神光喷薄飞起一头流光溢彩的真凤,盘旋翱翔于陆叶的头顶上方,初试啼声响彻长空。 一时间,天空大亮彩云滚滚,明月当空天花乱坠,如众星捧月般萦绕浮空云舟,向船头忘我屹立的黑衣少年远来朝贺。 是夜,少年形于天地间。 第137章 几近于道 天空之上,一个乌泱泱的黑袍青年面容妖异英俊,侧躺在云海里,眼睛半睁半闭似乎在躲避从下方浮空云舟焕放而出的夺目光华,笑着道:“不错,不错,吾道不孤。” 在他的面前站着一位年轻女道绝艳惊人,玉容峻冷道:“他和你不是一路人。” 黑袍青年悠然道:“现在不是,将来未必。这大道从来就是越走越窄,不论从哪里来到最后终归会碰头。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冤家不聚头’?不对,应该是‘志同道合’。哈哈,很多年没说人话了,差点忘了。” “你们日月神殿和永贞殿狗咬狗一嘴毛,我不管。但想利用我的朋友,后果会很严重。” 黑袍青年不住叹气道:“你这女魔头,老夫左右打不过惹不起,听你的就是。不过,我先前说的强强合作,你就一点儿不动心?” “没有你,我一样够强。” 黑袍青年摇头道:“你莫要小看永贞殿,更不要轻视巫域。老夫用了一百二十年,才经营出今日的局面,仍旧有蚍蜉撼树之感。你们的出现是异数,却也未必不是天兆。你不觉得么,你的那位小朋友,正想做我一直在做的事。” “他想做可以,你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说你不行。” 黑袍青年呆了呆,恼道:“这理由真好,真他娘让人没话说。” 年轻女道注视着浮空云舟上的黑衣少年,轻轻道:“你若安好,我便不在乎。” 黑袍青年彻底无语,干脆蒙头睡觉再不理年轻女道。 万丈之下浮空云舟上,陆叶浑然不知天上有人正默默注视自己。 耳边的声音渐渐隐没,五彩真凤亦退入到凤凰元胎中进入睡眠。 凤凰元胎不知何时彻底光化,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本属于天玑剑经的那座元峰。山头被占,自然是一桩极其令人愤怒的事情。可惜无论天玑剑如何大砍大杀,凤凰元胎纹丝不动,就是不理他。 天玑剑经孤零零飘在元峰上,光华一闪从里面走出个粉妆玉砌的小剑僮,气喘吁吁怒视凤凰元胎,破口大骂道:“你个王八蛋!” 邻座元峰上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咯咯笑声道:“小玑,你再叫也没用。人家可是鸿蒙开荒时就诞生的仙宝,你那点道行差得太远,难怪被欺负。听姐姐话,换个山头吧。” “不换,我偏就喜欢这儿!”小剑僮怒不可遏,扭头望向南方那座火红的元峰。 峰顶上立着一尊天德八宝炉,炉沿上坐着一个红衣服的小女孩儿,晃荡大长腿好整以暇。 “还有,不准叫我小玑!” 冷不丁隔壁另一座元峰上有人哈哈笑道:“小玑小玑好听又好记,跟你绝配啊!” “一二三,你的名字又能好到哪儿?”小剑僮暴跳如雷,手指北面黑色元峰上的水麒麟道:“别以为吃了几颗神仙钱有啥了不起,小爷一剑戳死你!” “阿弥陀佛,诸位都少说两句何苦伤了和气。”东面元峰上,不晓得什么时候长出一株桃树,树下盘膝趺坐着一个青衣小和尚,双手合十苦口婆心当和事佬。 小剑僮眨巴眨巴眼睛道:“要不你们帮我的忙,咱们一块把这死鸟赶去那座空山头上?” 红衣小女孩儿大怒道:“小玑,你骂谁死鸟呢?” 一二三唯恐天下不乱,煽风点火道:“就是啊,你这一张嘴就得罪了两个鸟人。” “你才鸟人!”本已入睡的五彩真凤突然从凤凰元胎里蹦出来,化作一位风华绝代的霓裳美女,横眉冷目道:“小毛虫,你活腻味了?” 一二三勃然大怒道:“死鸟,你敢再叫我一声小毛虫?” 霓裳美女冷笑道:“告诉过你,姐姐大名凤皇!” “唿——”她幻动五彩凤凰真身,直杀向一二三所在的黑色元峰。 “好啊,我早就看这条小毛虫不顺眼了。姐姐,咱们一块儿揍他!”红衣小女孩儿欢呼雀跃,驾着火云朝一二三冲来。 小剑僮显然是个讲义气的,道:“兄弟别慌,二对二咱们谁怕谁!” “呼啦啦”剑经上符纹闪动,衍生出一柄四十二纹飞剑横空拦截红衣小女孩儿。 红衣小女孩儿不屑道:“你有剑,我没有么?” 她一声唿哨,从天德八宝炉里召唤出碧鸳飞剑,蛮不讲理地狠狠斩落。 青衣小和尚坐不住了,急忙起身叫道:“别打别打,佛曰:‘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他自顾念经唠叨,可惜无人肯听。一片汪洋里悄悄冒出颗龙头,仰脸瞅着上方斗得火花四射,摇摇脑袋叹息道:“这世道太凶险,还是躲在水里安全。”一缩脖,又回到了龙珠里。 可怜陆叶正在潜心悟道,浑然不晓得自己的丹田气海里各位小英雄已经打得天翻地覆。而且为了避免主人发现横加插手,令他们不能尽兴,还特地散发各自的灵气仙韵遮蔽气机,好教陆叶的意念无从探知。 于是陆叶继续心安理得地静心思悟,直到天光渐亮才收功醒转。 察觉到主人醒来,丹田气海里立时偃旗息鼓,各自精疲力竭倒头睡觉。 一二三遍体鳞伤,就差被朱雀凤凰联手烤成干,当下驾轻就熟溜回到须弥空间里,双目含泪逮着一枚天君钱狼吞虎咽,寻思着吃饱饭东山再起。 陆叶见它胃口甚好不禁油然一笑,运用内视之术凝念观察丹田气海,但看五座元峰高耸入天,云蒸霞蔚一派仙家盛大气象,着实欢喜无限。 等他念头收回,刚刚躺下的凤皇一把揪过鼻青脸肿的小剑僮,拎住耳朵道:“不准找主人告状!” 小剑僮怒道:“我是谁,顶天立地堂堂大丈夫,从不告黑状!” 汪洋里龙头又冒了出来,嘿嘿嘿道:“凤皇,别听小玑说得漂亮。他知道,咱们用仙念交流无碍,主人现下修为不到还没法交流。他不是不想告,而是欲告无门。” 凤皇将信将疑道:“是这样么?” 小剑僮看凤皇瞪眼撅唇神情不善,恼怒道:“青龙,兄弟里头挑拨离间就数你最无耻!” 凤皇哼了声道:“我怎么觉得你和一二三才是最不听话的两个?姐姐打累了,腰酸腿疼你说怎么办?” 小剑僮环顾四周,一二三不见了,唯一的兄弟不在,天地之大竟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独自面对一只坏脾气的老鸟,情不自禁地悲从中来,忍气吞声委曲求全,替凤皇揉肩捶背。 陆叶听不到小剑僮发自肺腑的悲鸣,他神清气爽回过头来,就看见应真寺和李韶泉、卢凤媛三个人齐刷刷地站在舱门口盯着自己看,那眼神……好像是瞅着了怪物,左右不对劲儿。 “你们这样看我干嘛?” 卢凤媛睁圆眼睛道:“你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我突然悟道了?” “你悟道,却惊得我们半宿睡不着。” “那……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们了。” 应真寺笑道:“我求之不得。” 陆叶凝目瞧见浮空云舟底下正经过一条大江,江水滔滔船只往来,两岸庄稼茂盛无边无际。 李韶泉道:“按照现下的速度,我们今晚能抵达京城。” 卢凤媛提醒道:“京城不比咱们岩门城,军中高手如云藏龙卧虎,更是云淮阳的老巢。说不定,他会在那里故意设下埋伏等我们上钩。” 陆叶问道:“厌火国京城有没有天境高手?” “应该有三位坐照修为的天境高手,一位是厌火国王弟狄镜如,另外两位都在宫中负责保卫陛下。” 陆叶“嗯”了声道:“管云淮阳如何,我们只要找到卢侯将他带走。” 他转身走下底舱,莫语已操纵了一宿的浮空云舟,应该也累了。 莫语听见脚步声,回头望见陆叶下来,立刻神色紧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道:“你来干嘛?我、我在驾船,没工夫给你暖床!” 陆叶哭笑不得,好端端一个小女孩,被应真寺吓了两句怎么成这样了? 见莫语面带惧色,他止步不再靠近,拼命缓和语气问:“你独自操纵云舟会不会累?” 莫语的身躯绷得更紧,拼命摇头道:“不累、不累,我能行,再坚持三天三夜都不会累!” 陆叶皱眉道:“可你总该缓过口气吧?不如教我如何操纵云舟,咱们可以轮流休息。” 莫语毫不犹豫道:“操舟之术是神殿绝学,概不外传。你想学,得先皈依神殿。不然,就死了这条心吧!” 陆叶哑然失笑,发现即使在永贞殿里也有不一样的风景,几近于道。 第138章 灰瓦巷中人 入夜后,一行人顺利抵达厌火国国都多乐城。 多乐城的本主庙位于城东牧云山南麓,也是云淮阳的巡抚宫所在。 比起镇北侯府里略显寒酸的本主庙,眼前的这座“牧云宫”气势恢宏金碧辉煌,好似斑鸠之于雄鹰,甚至盖过数里外的厌火国王宫,俨然这里才是真正的权力中枢。 “闯进去还是溜进去?” 众人站在牧云山脚下的一片红松林中,应真寺踌躇道。 “闯进去不好吧?”卢凤媛迟疑道,她不敢相像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要持刀往牧云宫里冲,而就在一天前自己还是永贞殿虔诚的信徒。 扪心自问,现在也还是,只是不信云淮阳而已。 莫语觉得这些人都疯了,嘴巴动了动刚想说话,不意瞅见应真寺正向自己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登时改了主意,决定任由这群触怒巫祖的家伙自寻死路。 这时候牧云宫中忽然有一艘浮空云舟飞起,冉冉升上百丈高空朝东南方向驶去。 卢凤媛惊道:“那艘云舟,会不会带着我爹爹?” 李韶泉端详那艘十余丈长的云舟,皱眉道:“速度太快,我们的云舟太小追不上。” 陆叶道:“没关系,我去上面看看,如果卢侯在上面便截停云舟。” 他吸一口气运转龙行有雨,身形瞬时化为一道几乎用肉眼不可察觉的虚影,倏忽数十丈外。 应真寺本想陪陆叶走一遭,毕竟他是丹朱国人生有羽翼,在空中的飞行速度远胜于普通修炼之士。 但看陆叶身影一闪一晃犹如跳掷星丸追之不及,若要施展御剑术快是快了,可动静太大打草惊蛇只怕适得其反,只得和李韶泉、卢凤媛一起望洋兴叹。 陆叶御风飞空,脚下的牧云宫迅速变成了一簇明晃晃的小光点被撇在了身后。 前方的浮空云舟似乎完全没有发觉身后有人追来,在云海里忽隐忽现往前疾行。 陆叶逐渐接近浮空云舟,施展“卧虎藏龙”小神通,彻底隐匿形迹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近桅杆,探手握住一根绳索滑落下来。桅杆旁的瞭望台上,两名神殿剑士正睁大眼睛紧张地眺望四方,却对近在咫尺的陆叶一无所觉。 甲板上另有十余名神殿剑士值守,陆叶舒展身形绕着云舟迅速搜索了一圈,上上下下连底舱也未曾放过,却不见有囚犯关押。 “调虎离山,中计了?”陆叶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二楼船舱中散发出云淮阳的气机,毫不犹豫地腾身上楼,一脚踹开舱门。 “砰!”舱门破开,小花厅里云淮阳脸色姜黄地坐在一张专为侏儒特制的高椅上,正和对面的中年黄袍男子手谈。 刹那间,陆叶感应到两道灵觉锁定了自己的气机,一道是云淮阳的,另一道更强更敏锐,来自那位黄袍男子。 他撤去“卧虎藏龙”小神通显露身形,云淮阳面沉似水对中年黄袍男子道:“狄王爷,就是这小子!” 中年黄袍男子丢下手里的棋子,打量陆叶道:“本王狄镜如,你是为卢东润来的?” 陆叶走进小花厅,背后风声微响,十数名神殿剑士和几名巫师围拢舱外剑拔弩张。 陆叶没有回头,一个带伤的云淮阳加一个洞天阶的狄镜如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卢东润不在船上,对方显然设下陷阱引自己上钩。 他心念急转,答非所问道:“牧云宫本境福主。” 狄镜如怔了怔,对陆叶颔首道:“你很聪明,难怪云仙尊会寝食难安,竟来求助本王。” 云淮阳闻言脸色有些难看,道:“小子,你到底是谁,和卢东润有何关系?为了救他穷追猛打不依不饶,究竟想干什么?” 陆叶道:“你不必认识我,我也无意插手你们永贞殿的事,不过是想帮几位朋友找到卢侯,亲口问一问所谓叛国投敌的真相。” 狄镜如目光犀利注视陆叶道:“假如卢东润亲口承认了呢?” 陆叶不假思索道:“叛国投敌,罪有应得。” “如此你还救不救他?” 陆叶瞥了眼桌上的棋局,答道:“黑棋的大龙岌岌可危,狄王爷是救还是不救?” 狄镜如从容道:“自然是要看这条大龙有没有救的价值与可能。” 陆叶微笑道:“这就是了。” 云淮阳拍案喝道:“放肆,你当我永贞殿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正在想,现在还不能回答你。” 云淮阳呆了呆,胸中怒火升腾,但自知不是这黑衣少年的对手,当即扭头对狄镜如道:“狄王爷,你已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这小子悖逆嚣张诋毁神殿,非是我夸大其词。如若让他在你我面前一再猖狂,如何向天巫交代?” 狄镜如端起杯盏轻啜了一小口,像是在思索盘算,忽道:“那就让他见一见卢东润,彻底死了这条心。” 云淮阳道:“万一出了差池,被这小子劫走卢东润,我可吃罪不起。” 狄镜如展颜一笑道:“无妨,我来担。” 云淮阳目光森然盯着狄镜如不语。狄镜如轻嗤了声道:“云仙尊这是……信不过本王吗?” 他在袖口里拿出一块黑色的木牌,用手微微用力握紧,注入一道意念,随即往桌上一丢道:“好歹本王也是神殿客卿,云仙尊信我一回又如何?” 云淮阳拿起黑色木牌,朝站在门外的麾下喝令道:“返航!” 片刻的工夫,浮空云舟掉头回转到牧云宫上空,缓缓降落下来。 陆叶走下云舟,对云淮阳和狄镜如道:“请将我的几位朋友也一起请来。” 狄镜如对云淮阳道:“那就辛苦云仙尊你来安排。” 云淮阳捏了捏袖口里藏着的那块黑色木牌,鼻子里哼了声对扈从骂道:“你们都聋了,还不照王爷的吩咐将一干人犯押来!” 三人走进牧云宫的东配殿,不一会儿卢东润、李韶泉等人被押上殿来。 卢东润五十余岁,常年驻守边关征战不休,因此虽然身处高位,却满面风霜须发皆灰白,穿了一身囚服手上脚上戴着镣铐,走起路来哗啷哗啷直响。 在他身后,是李韶泉、卢凤媛夫妇,被禁制了经脉身上捆绑着绳索押送进来,好在看样子没受什么伤。 在李、卢两人的身后,是享受同等待遇的莫语。 唯独缺了应真寺。 李韶泉看到陆叶吃惊道:“陆兄,你、你也被他们抓到了?” 陆叶歉然道:“我太大意了,害你们落入陷阱。” 李韶泉连连摇头道:“陆兄,我和凤媛是……心甘情愿被他们抓来的。” 看到陆叶发怔,李韶泉解释道:“你离开后不久,凌仙尊就和我岳父一同来到红松林。岳父他……把事情都说清楚了,我和凤媛愿意陪他一同前往神殿受审。” 陆叶大感意外,看卢东润尽管精神有些萎靡,但手脚灵便不像受过严刑逼供,双目清明也不似被控制了神智,难道有其他古怪? 卢东润瞧见陆叶脸上的疑惑之色,沉声道:“陆公子,承蒙你关爱,老夫感激不尽无以报答,不过老夫既敢做便敢当,没什么好怕的。” 这一急转直下令陆叶始料未及,沉住气道:“卢侯果真私下结交结匈国?” 卢东润呵呵一笑傲然道:“老夫生是厌火国的人,死是厌火国的鬼,焉能投靠北虏?神殿之所以抓捕我,乃是因为老夫是灰瓦巷中人。” 李韶泉在一旁解说道:“灰瓦巷是我巫域最大的一支邪教,教主是日月神殿的前任大巫祝丁鹿德。此人狂妄自大意欲并吞南北二殿成为天陆至尊,被日月神殿除名追杀,大约在百余年前逃到了中土,在灰瓦巷隐姓埋名宣扬他的歪理邪说。” “起初永贞殿希望能借其力量制衡日月神殿,故而对其多有隐忍。孰料丁鹿德变本加厉,蛊惑收买神殿众巫,七十年前一场大乱,险些颠覆巫祖法统。” “叛乱失败后丁鹿德消失了行踪,但他的势力却不断向中土各国的王公权贵渗透,企图捏合他们的力量对抗永贞殿。这些被丁鹿德邪说蛊惑的信徒,往往自称灰瓦巷中人,实是神殿的心腹大患。我岳父他……居然也听信了邪说。” 卢东润慨然道:“何为邪说?云仙尊要捉拿我,老夫无话可说,不过老夫从未通敌卖国,背叛的,只是永贞殿而已!” 第139章 看不透,赌一局 云淮阳冷笑道:“小子,他的供词,你都听清楚了?” 不等陆叶开口,莫语哭道:“云仙尊,我不是叛徒,我没有出卖神殿……” 云淮阳鄙夷道:“你贪生怕死为他们操纵云舟追赶我,还敢说不是同党?!” 莫语凄凄惶惶道:“我不是怕死!是他们威胁我,要是不听话,就剥光了我的衣裳给这姓陆的小贼暖、暖床,呜呜呜……我屁股上的伤就是这小贼咬的!” 除了李韶泉、卢凤媛两个知情人,殿里所有人惊诧的视线都落到陆叶的脸上。 想不到这少年年纪虽小,居然有如此怪癖。 陆叶大窘,心里骂死了应真寺和一二三,忙辩解道:“我没动过这位姑娘一根手指头。” 狄镜如深以为然点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陆公子不必多言,我们……都懂。” 懂个屁! 陆叶很少想骂人,这会儿却忍不住要吐脏字,忍着满腔郁闷绷着脸问李韶泉和卢凤媛道:“应兄在哪里?” 李韶泉忧心道:“此事与应兄无关,也不知他有没有甩掉凌仙尊。” 卢凤媛道:“陆兄,事情已然清楚,我和韶泉愿意陪爹爹前往光明山。你还是赶紧走吧,不用再管我们。” 云淮阳怪声怪气道:“你以为,他还走得了么?” 陆叶早已察觉殿外已被重重包围风雨不透,但他要走,云淮阳还真拦不住,唯一有点儿小麻烦的是那位王弟狄镜如。 他看着李韶泉和卢凤媛道:“你们并非灰瓦巷中人,此事也与你们无关,为何要与卢侯一起受审?” 李韶泉道:“按照神殿律法,叛逆大罪祸及五服!” “这么说连卢侯家乡的那些孤儿寡母也有罪?” 李韶泉神色一黯,低声道:“他们并非首犯,又是妇孺老弱,想来神殿会网开一面罪不至死。” 陆叶摇头道:“这是什么破规矩?” “够了!”云淮阳冲着狄镜如道:“王爷,你还要容忍这小贼胡言乱语到几时?” 卢东润扬声道:“云仙尊,狄王爷,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位小兄弟不明就里,只是因为义气一时冲动。现下老夫都说清楚了,就不必牵连无辜了。” 云淮阳阴沉道:“卢东润,你自身难保还多嘴多舌,是不是该先拔了你的舌头?我看,这小贼比你更像灰瓦巷中人!” 李韶泉领会得云淮阳的歹毒心思,不顾一切道:“陆兄绝非灰瓦巷中人,我敢以性命担保!” 狄镜如晒然道:“你连自己的岳父叛国投敌尚且不知,又凭什么替他人担保?况且李将军,你以为自己的命,能值多少价钱?” 这时候陆叶已经思忖清楚,道:“李兄放心,我陪你们上山。” “什么?”李韶泉急道:“你去做什么!” 陆叶方才已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自己所知的情况,在心里仔细梳理过一遍,思路顿时通达许多,轻笑道:“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哈哈,这小子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云淮阳嘲笑道:“等到光明山上,可别尿裤子!” 陆叶懒得与云淮阳做口舌之争,转向狄镜如道:“你先前在云舟上不动手,是想让我亲耳听到卢侯认罪,亲眼瞧见李大哥夫妇俯首就擒,便可令我进退失据道心自乱?” 狄镜如毫不隐瞒,道:“还有一条理由——牧云宫。” 陆叶点点头,道:“这一局我输得不冤,也是一路太顺畅,直至此刻方始醒悟到自己小觑了巫域的英雄豪杰。” 狄镜如欠欠身道:“不敢当。” 陆叶道:“我有两个不情之请,王爷能否成全?” 狄镜如权当没瞅见云淮阳铁青的脸,坦然道:“只要不过分,我答应你。” 陆叶道:“此去永贞殿,一路之上不可虐待人犯。” 狄镜如毫不犹豫道:“可以。” 陆叶又道:“我要一间独立的舱室,可以随时探望他们三人。当然,你若不放心可以派人跟着我。” 不等狄镜如回答,云淮阳怒不可遏道:“放屁!” 狄镜如轻声商量道:“我要禁制你的经脉可以么?” “可以。” “加封七道束魂针?” “可以。” “再印上一道封山符?” “没问题。” 陆叶回答得很爽快,仿佛只要换得狄镜如相信,他可以变成砧板上的一块肉。 卢凤媛失色道:“陆兄,你疯了?” 陆叶道:“没办法,有些事情必须去永贞殿才能弄明白。” 狄镜如道:“可我怎么觉得你还藏着后手?” 陆叶笑道:“王爷也觉得,我还有翻盘的机会?” 狄镜如问云淮阳道:“云仙尊,你说呢?” 云淮阳听陆叶和狄镜如一问一答已谈妥了条件,摆明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心下恼怒不已。高喝一声道:“押上船,我们今夜就走!” 陆叶伸出双手平静道:“王爷请。” 狄镜如上前禁制住陆叶,笑道:“你不怕我言而无信?” 陆叶目送卢东润等人被押出配殿送上停泊在外的浮空云舟,道:“怕也没什么用,不是么?” 云淮阳在旁盯着狄镜如将一根根束魂针扎入陆叶体内,似乎对他也不怎信得过。 等到一番施为完成,狄镜如轻出口气退开三步道:“云仙尊,你看还有什么不妥吗?” 云淮阳道:“我亲自看管这小贼。” 狄镜如道:“好,有劳云仙尊。” 当下云淮阳与陆叶一前一后上了浮空云舟,待一切准备停当,云舟升空第二次往南方驶去。 狄镜如贵为厌火国王弟,又有永贞殿客卿的身份,地位超然因而在船上独居一室。 他甚是自得地泡上一壶香茗,点一支王室特供的明宫清远香,再摆开棋盘打谱。 半个时辰后,云淮阳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到狄镜如的对面。 狄镜如放下手里的棋子,问云淮阳道:“如何?” 云淮阳哼了声道:“不如何,打坐、练功,吃吃喝喝就像个没事人,把我当成死人一般。” 狄镜如笑道:“经脉被封,丹田被禁,魂魄被拘,居然还想着打坐练功,佩服!这少年的心境,狄某做不到。” 云淮阳盯住狄镜如,问道:“你确信他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 狄镜如在棋盘上摆下一颗黑子,慢条斯理道:“不好说。” 云淮阳勃然变色道:“狄王爷,你当在跟人玩骰子,开大就有开小就没。” 狄镜如眼皮都不抬一下,仿似一点都没察觉到云淮阳语气里喷薄的怒火,悠悠道:“这和玩骰子并没差别,赌一把,万一赢了呢?” 云淮阳毕竟不笨,隐隐听出狄镜如的弦外之音,低声道:“此话怎讲?” 狄镜如叹口气道:“云仙尊,如果有人能够一个照面打到你吐血,逼得凌江仙不战而退,而且不惧束魂针、封山符,他的修为当是哪层境界?” 云淮阳的脸色渐渐阴沉,如浓云密布山雨欲来,片刻后开口道:“忘情境……或许可以?” 不等狄镜如说话,他又站起身来道:“不可能!这小子顶多十五六岁的年纪,乳臭未干。” 狄镜如道:“我也不信。” 云淮阳心情烦躁,不耐狄镜如兜兜转转云山雾罩,皱眉道:“王爷何妨把话挑明?” 狄镜如在棋盘上落了颗白子,一边观审棋局,一边道:“以忘情修为而论,你我联手加上牧云宫本境福主,再拼尽一干神殿高手王宫精锐,或许能够将其留住,但也只是惨胜,连本王也不敢保证自己的安危……” 云淮阳脸色发僵道:“如此说,王爷是在将计就计顺水推舟?” 狄镜如端起杯盏迟迟未饮,若有所思半晌轻轻道:“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何意?” 云淮阳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声音不自觉地有些沙哑道:“难道这才是他的目的?” 狄镜如摇头道:“我不晓得,这少年实在古怪,本王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如果他没有我们料想的强大,自然是万事无忧。倘使……他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强,那么送去神殿便是我们眼下唯一能做的。” 他看到云淮阳脸色阴晴不定,已猜到了这位厌火国巡抚使的心思,淡淡一笑道:“当然,我们现在也可以选择揭破,赌赢通吃赌输通赔。云仙尊以为如何?” 云淮阳一会儿觉得狄镜如是杞人忧天,与其疑神疑鬼不如快刀斩乱麻;一会儿又觉得只要将这黑衣瘟神押解到神殿便算大功一件,何必冒险试探横生枝节? 他踌躇不定,心下愈发焦躁,才惊觉到狄镜如说的没错,其实自己压根就看不透这少年! 正在这时候,舱外有个神殿剑士低声唤道:“云仙尊……” 云淮阳被人打断思路,火冒三丈道:“滚!” 门外的人显然吓了一跳,想想没必要这时触霉头。 反正,那个叫陆寻的小子串门去找卢东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等云仙尊心情好了再说死不了人。 第140章 审问之 陆叶来见卢东润的时候,老头正和衣而卧。 卢东润从榻上坐起身,镣铐叮叮当当地脆响,笑道:“陆公子,你是想问我灰瓦巷的事?” 陆叶见此老谈笑自如,心生佩服,在卢东润面前跪坐下来道:“晚辈的确是想向您请教一些有关灰瓦巷的事情。当然,如果您不想说,或者不方便说,也绝不让您为难。” 卢东润瞟了眼两名看守,正在一旁竖起耳朵屏住呼吸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但问无妨,老夫知无不言。” 陆叶拱手谢过,道:“请问卢侯,您当初为何要走进灰瓦巷?” “这个问题有点儿大,老夫就先从灰瓦巷志愿说起。” 陆叶道:“长夜漫漫,秉烛夜谈也是一乐。” “你可知道丁天师……也就是丁鹿德丁巫祝为何被南北二殿同时视为头号大敌,必欲除之而后快?因为他们害怕——害怕丁天师南北合流法统归一的宏愿成真,动摇到他们的地位。” 卢东润道:“原本日月光明同祖同宗共出一源,俱都信奉巫祖行其教义,相信神殿是其在天陆的道场,万灵众生都必须通过向神殿祭祀祷祝,得到神殿的恩允方才有望摆渡彼岸。后来渐渐地,在神殿内部有了分歧。一派人认为唯有天巫一脉门下衣钵传承才是正统,另一派则认为巫祖泽被苍生,故而唯有世间大智慧者方有资格担任天巫,而非一家一门的私传。” 陆叶点点头表示理解,道:“这是法统之争。” “是啊,两派谁也说服不了谁,为此曾引发了数场规模盛大旷日持久的论争。结果五千年前,天巫巫青昙成为了巫域有史以来第一位羽化飞仙者,使得这场争论变得愈演愈烈。因为,两派都认为巫青昙的飞升正印证了自己的观点。” “再往后,其中一派便从永贞殿里分裂出来,远赴北方创建日月神殿,从此开始数千年的对峙冲突。” 陆叶大致明白了两派争端的来龙去脉,问道:“所以结匈国和中土五国的连年征伐,即是国战更是圣战?” “老夫的兄弟和儿子全部战死沙场,战祸依旧不息,两边生灵涂炭无休无止,谁能看到尽头?” 一名看守拍桌子骂道:“胡说八道,除魔卫道乃我辈天职,虽死无憾!” 陆叶不搭理那看守,问道:“那么灰瓦巷是站在哪一边呢?” “哪边都不站,灰瓦巷中人只相信——人人心中皆有道场,世间修行路即是人生超脱途。待到那一日,南北分歧自解,巫域再无战祸。” 陆叶颔首道:“明白了,这和灵山应向内心寻是一个意思。” “铿!”两名看守拔剑在手,呵斥道:“再敢说一句大逆不道之言,就地正法!” 卢东润扫视过两名看守,轻蔑道:“两位,你们敢么?” “你!”两名看守气得脸发白,可当真如卢东润所说,他们不敢。 这是天巫肇方秤指名道姓要押往神殿审讯的要犯,即使云淮阳也不敢拿他怎么地,何况自己只是小小的看守? 陆叶想了想道:“太高,也太难。” 卢东润好似明白陆叶说的是什么,呵呵笑道:“但它是对的,不是么?只要有人愿意去做。” 陆叶凝望卢东润黝黑而饱经沧桑的脸膛,才五十余岁的年纪又有修为在身,头发胡子却已经花白一片。可他此刻脸上的笑,分明很坦然,很欢畅,也很真诚。 “人果然是需要有信仰的。”陆叶由衷道。 一名看守大怒道:“小子,你再敢大放厥词和这老东西一唱一和,便把你就地正法!” “闭嘴!”卢东润吼得比他更响更凶,双目如铜铃怒视那看守,宛若一头炸毛的雄狮。多年血与火、生与死,尸山血海里摸打滚爬出来的杀气刹那间从他的身体里迸放而出,竟让人恍惚觉得此刻置身于金戈铁马血流成河的沙场之上,面对着千军万马累累白骨! 两名看守的耳朵被震得嗡嗡轰鸣,吓得浑身抖抖索索竟不敢开口。 卢东润哼了声余怒未消扫视两名看守,二人心神完全被震慑,下意识地低头不敢面对镇北侯炯然如烈火般的目光。 再看陆叶面含微笑端端正正跪坐不动,追问道:“晚辈很好奇,丁天师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能够改变你的信仰,让你成为灰瓦巷中人?” 卢东润暗暗佩服陆叶的胆魄和静气,那是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并非光芒万丈意气飞扬,可沉默的身体里面蕴藏着一股执拗与坚持,还有海一般的深沉。 他的话不多,可句句都能说到自己的心坎里去。往往自己觉得聊得非常尽兴,可仔细一琢磨好像他其实也没说什么。 “丁天师是我们灰瓦巷人对他的尊称。他一直叫自己‘拾荒人’。我第一次看到他,还以为是个二十出头异想天开的年轻人,后来才晓得他已近两百岁高龄。” “他原本是日月神殿的大巫祝,极有希望成为下一任天巫,甚至被认为是继巫青昙后巫域最有可能得道飞升的大巫。但他毅然决然反出神殿,冒着被追杀的危险,不顾世人的嘲讽、谩骂,背负叛徒的恶名,行走世间传播新教。他对我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功成不必在我。’” 陆叶点点头,轻声道:“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正是如此!”卢东润一拍大腿,兴奋道:“陆公子,要是有机会见到丁天师,你们一定谈得来。” “晚辈岂能与天师坐而论道?” “为何不能?老夫以前只服两个人,陆公子你可算第三个。你在牧云宫里说的那句话,特别有道理。我当时就觉得,那就是说丁天师的……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陆叶暗叫惭愧道:“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我家乡一位圣贤之言。在这十二字之前,还有一句‘博学之’。” “对、对,博学之!”卢东润舒畅大笑,说道:“丁天师学究天人,绝对当得起这三个字!” 两人聊得正高兴,舱门打开云淮阳满脸怒色闯入。看到卢东润和陆叶相谈甚欢,更是火上浇油。 “你们在说什么?” 那个敢隐瞒不报的神殿剑士已被他一脚踹下云舟,现在云淮阳想连同陆叶也一脚踹下去。 卢东润的脸上笑容顿敛,冰霜满面。 陆叶站起身,迈步从云淮阳的身边走过。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云淮阳却感觉自己被抽了记耳光,胸中满是愤懑羞辱之意。 他一把抓住陆叶的手腕,喝问道:“你去哪儿?” “去隔壁,找人聊天。” “不许去!” “王爷与我有约定。” 云淮阳气急败坏脱口而出道:“这里本仙尊说了算!” 陆叶深以为然道:“正因为你说了算,所以我去隔壁找人聊天。” 云淮阳目露杀气,五指泛青寻思着用力一抓将这小子的胳膊扯断,然后再慢慢折磨他到死,或许能稍稍宣泄一下这两日的闷气。 陆叶歪着头看他一眼,不慌不忙轻笑道:“何不试试直接一巴掌拍在我的脑袋上?” 云淮阳心头一凛,想起刚才在舱中狄镜如说的那番话。再看陆叶目光冷静,像两潭清澈见底的秋水,一点畏惧与惊慌的意思都没有,怎么都不像坐以待毙的样子。 他心里愈发没底,可众目睽睽之下让陆叶就这么走了,老脸何处安放?不由进退维谷,半是恐吓半带羞恼道:“你故意挑衅我?” “我只是希望云仙尊遵守承诺,至少大家可以相处愉快些。” “要是不呢?” 陆叶垂首看云淮阳闪烁不定的眼睛,镇定自若道:“我相信云仙尊一言九鼎。” 云淮阳冷哼了声,缓缓松开了五根手指。 囚室里近乎凝固的空气,好像有了那么几缕风吹过。 “谢谢!”陆叶活动了一下胳膊,道了声谢。 云淮阳以为陆叶向自己示好,正想着要不要答应这个小子,就听身后卢东润笑道:“不谢,有空常来。” 云淮阳老脸一辣,这才醒悟到陆叶在向卢东润打招呼,自己差点儿表错了情。 他恼羞成怒,飞起一脚“咔啦啦”踹断了舱中的一根立柱,冲着那两名看守恶狠狠道:“好好招待卢侯,若有闪失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两名看守唯唯诺诺连声应诺,却听卢东润笑得更开心了。 第141章 不孤独的傻瓜 深沉的夜空中,黑袍青年侧身卧在云海之上,半是无奈半是有趣地望着在不远处闭目打坐的年轻女道,口中不停叹气道:“你干什么要拦我,又打算拦我到几时?” 年轻女道恍若未闻,身下的云絮悠然飘浮,不紧不慢地缀在那艘云舟的上空。 黑袍青年不气馁,接着讲道理:“明明可以一走了之,化明为暗偷袭救人,偏偏要作茧自缚禁制了修为上船。你这朋友是不是傻?” 话音落下,他的身体和周遭的云絮一起倏地飞起,转瞬挪移出百多丈。 “砰!”云海里惊雷炸响,大块大块的云朵四分五裂如白浪排空。 黑袍青年远远站住,怒道:“好歹我也是四大宗师之一,给点面子!” “不给。” “你说不给就不给?你没回来的时候,巫域多少人排着队给我面子?” “排着队要你命的人更多。” 黑袍青年愤怒地一屁股坐到云上,问道:“既然如此,你回来做什么?” 年轻女道纠正道:“不是我回来了,而是我被她塞进来了。” 黑袍青年揉揉发胀的太阳穴,苦笑道:“能不能说得再直白点儿,我年纪大了很容易被绕晕。” “我不是巫青昙。” “好像这是我们第三次把话题绕回来了?” 年轻女道没搭腔,黑袍青年无奈转换话题道:“你也瞧见了,是你朋友自己想踩这趟浑水。” 年轻女道沉默片刻才道:“总以为自己是太上无所不能,什么都去扛,也不担心把自己压垮压死。” “你在说我么?”黑袍青年眉开眼笑道:“但太上是谁?” “不认识。”年轻女道没好气道:“但你的确像个捡垃圾的。” 黑袍青年心安理得道:“这世上的垃圾太多,有人打扫不好吗?” “有些事非人力所能为,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好。” “可什么叫尽力而为呢,怎样才能问心无愧?是站在岸上看水里快淹死的人,帮着叫两声救命?还是找根竹竿胡乱来两下,够不着至少捣腾过?又或者跳下去,迎着湍急的涡流向那个溺水的人伸出手?我想,你的朋友可能比你想得更多,做得更多。” 年轻女道陷入沉思,黑袍青年察言观色趁热打铁道:“你的朋友迈出了第一步,就不可能再收回来。但他的力量还不够,假如没有我们的帮助,也许光明山便是他的陨落之地。巫后,你的朋友需要你,巫域需要你,我更需要你……” “你想干嘛?”年轻女道默默无语地听着,突然睁开眼瞪视黑袍青年。 黑袍青年的身形一半在云上一半隐没在云里,讪讪地望着年轻女道:“想下去和你朋友打个招呼聊两句,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我怎么觉得你是见猎心喜?” “不错,瞅见云淮阳、狄镜如,老夫确实有点儿手痒。” 年轻女道收回眸光,一言不发地重新合上双目。 黑袍青年呵呵一笑,扯开云絮如一条游鱼钻入其中,弹指间便已悄无声息地飘落到浮空云舟的甲板上。 甲板上守夜的神殿剑士茫然无觉,空瞪着一双双大眼睛愣是看不到从他们面前堂而皇之走过的黑袍青年。 他的身形微微一晃,脚下的甲板像天上的云朵一样发出轻微的翻卷。黑袍青年的身形不费吹灰之力便穿过甲板落到了底舱里。 正这时,在浮空云舟二层楼上的狄镜如蓦地凝顿住送到嘴边的杯盏,微合双目似乎在观想倾听什么。须臾后,他慢条斯理地将杯盏放下,拿起摆在桌边的棋谱继续研究。 底舱的一间囚室里,陆叶独自盘腿而坐,复盘这两日的遭遇还有方才和卢东润、李韶泉夫妇以及莫语的闲谈交流。 云淮阳在囚室里听他们东拉西扯地聊天,不一会儿就感到无趣,又担心自己一旦走开陆叶放出什么幺蛾子。 毕竟连日折腾身上还有伤,他渐渐觉身体疲乏精力不支,当下便在角落里坐下,吩咐囚室里的两名看守道:“盯紧点儿,有事叫我。” 两名看守应了,云淮阳闭上眼睛开始调息运气梳理经脉,不知不觉间进入到忘我之境。 两名看守见云淮阳入定,不敢有半点儿懈怠,全神贯注紧盯陆叶。 可没过多久,两人便感到眼皮越来越沉,忍不住打着哈欠也靠墙睡去。 一道人影从墙外蹩了进来,大摇大摆来到云淮阳的近旁,伸手张开五指在后者的面前晃了两下,见对方毫无反应熟睡如猪,不由得意地转过身来,正迎上陆叶一双讶异的目光。 来人身上套着松松垮垮的黑袍,长着一张年轻英俊的脸,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朝陆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陆叶上下打量来人,就听他呵呵笑道:“别担心,我既不打劫也不杀人。我姓丁——丁鹿德。” 陆叶在巫域只听说过一个叫“丁鹿德”的人,可猜想里的形象与面前的人无论如何都没法合拍。 “是吗,我刚巧听说过巫域有位叫‘丁鹿德’的灰瓦巷天师。” “没错,我刚巧就是你听说的那位叫‘丁鹿德’的灰瓦巷天师。”黑袍青年很随意地在陆叶身旁盘腿坐下,指着鼻子自己介绍道。 陆叶没吱声,显然他已经过了三岁小孩别人说啥就信啥的年龄。 黑袍青年郁闷道:“你觉得我不像?” “是不是和像不像,这根本是两个问题。” “我见过你的朋友,就在刚才。” “我的朋友很多,你偶尔见过一两位似乎并不稀奇。” “可她是和你一起从洪荒天下——也就是我们说的天界来的,这样的朋友应该不多吧。” 陆叶凛然一惊,黑袍青年看到他的反应,得意道:“如何,这位朋友够稀奇吧?而且长得很美,老夫活了两百来岁还是头一遭见到,可惜脾气太坏,冷冰冰地不爱搭理人,未免美中不足。” 陆叶猜到他说的是谁,心头一阵激动,问道:“她在哪里?” 黑袍青年指了指头顶道:“云上。” “她……知道我在船上?” “我和她其实一直都在跟着你。不过你的朋友好像不太愿意卷到这件事情里,而且她总担心自己不是自己,会变成另一个人。” “变成另一个人?”陆叶有些诧异,一时不知黑袍青年的话有几分可信。 “这个问题等见面了,你自己去问她。” 陆叶点点头道:“好,我姑且相信你就是丁天师。你来找我,什么事?” “和你聊个人。我,一个盖世无双的天才,三十二岁就获得了大巫祝的传承,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耐住性子熬死上一代的天巫。可我偏偏想做点儿什么,并且想弄明白为什么只有神殿的巫师才能祷祝祭祀,其他人却不行?” “于是我拼命翻完所有能够搜罗到的巫道典籍,甚至偷偷溜进永贞殿做了十年小杂役,把殿里的藏书也读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又走遍天南海北,去请教地里的老农,集市上的大妈,山里的隐士,传说中的高人……结果在六十岁那年终于大彻大悟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陆叶心头一动道:“人人心中皆有道场,世间路即是登天途?” 丁鹿德定睛观瞧陆叶须臾,竖起大拇指道:“高论,我服了。” 陆叶哭笑不得道:“您不必这么夸张,也不必这么拍自己的马屁。” “你可能觉得没什么,可当年我在日月神殿里那么一嚷嚷,你猜怎么着?那些师伯师叔、师兄师弟们还有我最最尊敬的师傅,居然暴跳如雷要把我送进大牢里面壁一百年。” 丁鹿德沮丧道:“我最怕坐牢了,只好跑出来,一口气溜到丹朱国,躲在了京城的一条灰瓦巷里。可我不能躲一辈子吧,就算混吃等死日子总要过吧?没办法,于是找人聊聊天,喝喝茶啥的,也好打发些无聊时光。谁知喝茶聊天也不成,永贞殿那帮家伙非说老夫妖言惑众大逆不道,非要宰了我不可。” “那你就没有想过闭紧嘴巴?” “老天爷给人一张嘴,不就是为了吃饭说话么?要是有话不说,那与死人何异?” “有点儿道理。” “可为了这点儿道理,我惨了。你说,为什么一个人明明不是傻瓜,却放着好日子不过,甘愿去当过街老鼠?”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是为三不朽。” 丁鹿德笑了,喃喃道:“这么说你也觉得当傻瓜值得?” 他挪动屁股凑近陆叶,忽然压低声音道:“兄弟,看来我并不孤独,总有人愿意听我说,跟我干,还一块儿吃苦犯傻。你愿不愿意也做一回傻瓜,咱们到光明山整回大的?” 第142章 赶集 丹朱国境内一座热闹的集镇上,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小贩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 一个黑衣美少女一手握只鸡腿,一手抓根玉米棒子,一边津津有味左右开弓,一边随着拥挤的人流慢慢往前走。 她身边跟着位青衣中年人,背上背着个大箩筐,筐子里除了书还是书,不动声色地挤开人群帮黑衣少女开道。 “这里人说话的口音好像和我们昨天路过的周饶国不太一样?”黑衣少女兴致勃勃听着周围嘈杂的乡村俚语,问青衣人。 青衣人回答道:“不错,丹朱人说话糯,语速也更快。常常自顾自说得兴起,滔滔不绝啰里啰嗦让人烦。当然,你要是忍无可忍给他们一巴掌,也就老实了。比起逞凶斗狠脾气暴躁的周饶人,丹朱人喜欢的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两个丹朱人可以指手画脚吵两三个时辰,但不会动一下拳头。等吵得差不多了,一个往东一个往西边走边骂约期再战,回到家小酒一喝,谁也不记得为什么了!” 黑衣少女用纯正的丹朱国口音道:“我怎么觉得你比丹朱人还啰嗦。” “哦,你学得真像。” “我刚才搜索了这个集市上一百二十一个丹朱人的记忆,挑出十二个听上去顺耳的,差不多就像现在这样了。” 黑衣少女话锋一转问道:“你确定那两个家伙全都去了永贞殿?” “四个时辰前,丹朱国的京城发生了一桩凶案,被杀的是正准备上早朝的太子。当时在他身边有两个通幽境的侍卫太监和一百二十名东宫骁骑卫,可在一瞬间就被人用飞剑贯穿眉心一击毙命,周围的护卫根本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 青衣人答非所问道:“出手的是一个黑衣少年,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据传来的密报,他出手前问了太子一句话:‘可还记得七年前的风狼山大战,谁为你舍命殿后?’所以现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都说这少年是当年叛国投敌的前羽林军大统领应真寺雇的杀手。” “扯!十个应真寺也请不动那小屁孩儿。” 青衣人看着不以为然的黑衣少女笑了笑,怎么可以有人将鸡腿啃得如此优雅动人。明明是肆意的动作,可樱唇一张一翕,腮颊一鼓一收,两个小梨涡忽隐忽现无不美到了极点。 “最新得到的消息,丹朱国国君已经宣布退位,此次太子突然遇害,所以继承王位的是他的小儿子朱昱清,其外公方钓尘辅国摄政。这个方钓尘,既是丹朱国枢密使,还是永贞殿的六大供奉之一。” 可惜他带来的最新王室秘辛似乎勾不起身旁黑衣少女的兴趣,她的注意力完全被街边一个竹器摊子牢牢吸引住了。 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黑脸汉子,初冬的天气只穿了件单衣,腰间别了一把大号的剖竹刀,也不会吆喝叫卖招揽顾客,就那么讷讷地坐着。 两个小鼻涕虫光着屁股在一旁玩泥巴,弄得灰头土脸浑身脏兮兮,黑脸汉子也不管。 摊子上除了竹篓、竹篮、竹筐这些日用器具,还有许多竹篾编的蜻蜓、小狗、小老虎,惟妙惟肖煞是精致可爱。 黑衣少女停下脚步,问青衣人道:“他就是你特意来探望的朋友?” “观微境,在丹朱国算不错的了,至少谋份差事不算难。他叫杨瘦之,十二年前我游历厌火国时认识的朋友。一直叫我‘书呆子’,我叫他‘瘦子’。” 青衣人道:“那时候他一门心思想干上几件行侠仗义的大事,做梦都盼着名动江湖,连名号也想好了——‘侠义无双英俊绝伦潇洒不二智慧独尊金刀浪子’。嘿嘿,结果为了救一个女人,杀了厌火国的一个郡守,只好逃到丹朱国来。没多久,他和那女人成了亲,顺带接收了她和前夫生下的两个娃儿。” 黑衣少女饶有兴致地端详黑脸汉子,道:“有性格。” 黑脸汉子看到黑衣美少女停步在摊前夸自己,抬起头冲她咧嘴一笑道:“有眼光,比你身边那个书呆子强。” 青衣人伸开双臂走上前去要和黑脸汉子拥抱,黑脸汉子站起身猛然一声低喝道:“当心了,这叫惊天动地旋风拳!”左手五指捏攥成拳,直捣青衣人胸前大开的中门。 青衣人不慌不忙双臂合抱道:“来得好,我这招叫‘小雪夜,西风凋碧树’!” 两人你来我往花拳绣腿热热闹闹打了十余个照面不分胜负,你一句我一声呼喝的嗓门比踢打的拳脚更热闹三分,周遭路人纷纷侧目侧身躲着两个人走。 黑衣少女瞧着黑脸汉子的功夫是野路子,天赋不错可惜是江湖自学成才,招式威风中看不中用。青衣人人纯粹就是在陪着他玩儿,生生将上乘的修为拧巴成笨拙不堪的身手。 见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黑脸汉子和青衣人齐齐收手,哈哈大笑亲热地抱在一起。 黑脸汉子杨瘦之啧啧道:“呆子,十来年没见你的功夫也不见半点儿长进?害得我只能用五成的功力,不过瘾!” 青衣人很是惭愧道:“分心的事儿太多,拳脚功夫都给耽搁了。” 杨瘦之瞅着青衣人身后的黑衣美少女,凑到耳边问:“你媳妇儿?模样好身段也好,快赶上你嫂子了。降得住不,要不要哥哥我教教你怎么调教?” 青衣人身躯一僵额头冒冷汗,待觉察到黑衣少女笑容不改并无恼意,才答道:“是朋友家的大小姐,顺路送她去长峪城。你可别再胡说八道,人家脸皮薄……说翻脸就翻脸。” 长峪城,便是丹朱国的京师,距离这座小集大概有五百多里。 杨瘦之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怎么,就这傻样儿活该一辈子讨不到老婆。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个道理不懂?” 青衣人见他越说越不成体统,只好讨饶道:“是,是,在讨老婆这事儿上小弟甘拜下风。” 这两个家伙一个装聪明,一个假糊涂,一搭一唱聊得开心,黑衣少女蹲下身将怀里的鸡腿递给那两个小鼻涕虫道:“好吃的!” 右边的女娃儿毫不犹豫伸手想抓,左边的男娃儿赶忙拦住,义正辞严教训妹妹道:“江湖好汉宁可饿死,也绝不讨饭!”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是这道理。可请问这位好汉,你爹爹有没有教过你,江湖中人讲义气够朋友,仗义疏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道理?” 男娃儿忍着嘴里冒出的口水,盯着黑衣少女手中香喷喷的鸡腿口齿不清地道:“你跟我爹是朋友?” 黑衣少女很肯定地道:“两肋插刀,过命的交情。” 男娃儿大喜,双手抱拳朝黑衣少女一撅屁股道:“那我们兄妹就却之不恭了!” 没等黑衣少女答声,手里的鸡腿风卷残云转瞬间被两兄妹你一口我一口啃得一干二净。 青衣人目睹此景,摇头道:“瘦子,不该让娃儿饿肚子啊。” “放屁!你去十里八乡打听打听,谁不晓得我‘巧手杨’的大名?” 黑衣少女冷不丁问道:“你不是侠义无双英俊绝伦潇洒不二智慧独尊金刀浪子么?” 杨瘦之黑脸上居然泛起一丝赧红,冲着青衣人恼羞成怒道:“金朝西,我都金盆洗手归隐江湖好多年了,你还跟人家说老子当年的诨号,啥意思?” 金朝西不解道:“当初不是你说要我好好写几首诗,再编几个劫富济贫英雄救美的故事,咱们兄弟一文一武不出三年就能誉满江湖名动天下吗?” 杨瘦之一时语塞,期期艾艾道:“好汉都不提当年勇,人到中年,伤不起。” 金朝西哈哈一笑,问道:“怎么不见弟妹和春满、秋粮两个娃儿?” “是嫂子,名分别弄错了。” “春满前年嫁人了,本想请你喝喜酒来着,又不晓得你死哪儿去了。秋粮去年投军混得不错,已经当上十夫长啦。你嫂子在家带娃儿,刚生的粉嘟嘟胖乎乎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金朝西赞叹道:“你都有三个娃儿了?” 杨瘦之得意地伸出一个巴掌道:“是五个,春满、秋粮也管我叫爹!” 他扭头朝两个鼻涕虫招呼道:“多金、宝田,赶紧收拾收拾,今天不摆摊儿了。回家让你娘沽一壶酒,切半斤猪头肉……” 他的话刚刚说到一半,集市上突然大乱。从南面涌来成百上千的丹朱国兵马沿路烧杀掳掠,如溃堤的洪水冲向这里,眨眼的工夫已到集市外。 金朝西举目望去,就见天空中也有七八个丹朱国将领展翅往这飞来,人人面带惊惶愤怒之色,喝令下面的兵士尽速归队赶路。 但军纪已崩,数以千计的乱兵宛若饿狼扑向了喧闹繁华的集市。 第143章 金刀浪子杨瘦之 杨瘦之瞪眼看着远处的混乱,揽过两个孩子道:“多金、宝田,快带客人回家找你娘!” 金朝西猜到杨瘦之想干什么,一把抓住他道:“你逞什么能,那可是三千官军!” 杨瘦之使劲挣脱金朝西的手道:“我没工夫跟你废话。要是万一我没了,你嫂子和几个孩子就全都交给你!” 金朝西神情肃然,伸手一抱杨瘦之肩膀慨然道:“好,你放心,从今往后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的老婆就是我的……” “嗯?”杨瘦之脱开金朝西的胳膊,横眼瞪视。 “嫂子!” 杨瘦之忽然觉得自己脖颈后面被金朝西抱过的地方有点儿火辣辣的疼,似乎有一缕古怪的热流灌入体内。 他也不多话,把多金和宝田往金朝西怀里一推,阔步往乱兵杀来的方向走去。 集市上的人们拼命奔逃,到处都是哭喊声,摆摊的丢了货,开店的关了门,鸡飞狗跳人人自危。 杨宝田从摊子上捡起一把削竹子的小刀片,使劲想挣脱金朝西,大声道:“爹,我也去——上阵父子兵!” 金朝西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这小子屁股蛋上:“你先断奶!” 黑衣少女的感知弹指间已在百里开外,道:“乱兵来自南面一座军营,打算到石火城和忠于朱昱篁的军队汇合,然后反攻长峪城。” 金朝西看着已经迎上乱兵的杨瘦之,淡淡道:“那年在厌火国,他也是像今天这样不知死活冲进郡守府,最后女人是救出来了,但他也就差一点……” “嗯,不错!一个喜欢逞能,一个欢喜装怂,是对好兄弟。” 金朝西扬眉微微一笑道:“承蒙夸奖。” 说话时,杨瘦之拔出腰间的剖竹刀手起刀落削翻三个乱兵,脱下身上的单衣盖在一个被剥光上衣的女子身上,冲着涌来的大军纵声喝道:“都给我站住!” 吼声如雷气势如虹,但没人听他的,见同伴被杀,十余个骑兵怒声呼喝挥舞马刀奔杀过来。 丹朱国人虽然天生长着翅膀,但不是人人会飞,通常只有参悟了观微境界,才能得天地气运加持,脱胎换骨展翅翱翔。 杨瘦之一刀把冲在最前的骑兵校尉咽喉上拉出一条血线,纵身上马竹刀飞舞,乱兵纷纷坠马。 他纵马杀出十余丈,身后的十余匹战马失去主人四散逃去。 半空中有人喝道:“什么人敢杀我麾下的兄弟?” 杨瘦之昂头朝天满不在乎道:“老子杨瘦之,正是十二年前侠义无双英俊绝伦潇洒不二智慧独尊的金刀浪子!” “杨瘦之?”空中的丹朱国乱军将领面面相觑,但很快一致肯定,从来没听说过这么位拖拖拉拉乱七八糟一大堆头衔的人,应该是个傻大胆,便放下心来喝令道:“射死他!” 顿时乱箭如雨射向杨瘦之。只见金刀浪子手舞剖竹刀一边拨打箭雨,一边怒道:“乱箭伤人算什么好汉,有种放马过来,老子和你单挑!” 杨宝田满脸骄傲地问金朝西道:“我爹帅不帅?” 金朝西连连点头道:“帅——谁敢横刀立马,唯我金刀浪子!” 两位观众喜笑颜开把马屁拍得风生水起,奈何杨瘦之关键时刻掉链子,胯下战马惨叫倒地,杨瘦之狼狈不堪地就地翻滚躲到一口酱缸后头,怒不可遏道:“都是哪些混蛋想把老子射成刺猬?” 他反手抄起一大捆靠在酱铺门边的竹篙,运劲掷向二十多丈外的弓弩手。 “咻咻咻——”竹篙在空中散开,化作一束束碧芒风驰电掣掠向敌军。 眨眼间血肉横飞,竹篙如巨箭犁庭扫穴一鼓作气贯穿阵列,那些弓弩手倒地哀嚎惨叫连天,还没等嚎完,那七八根竹篙一不做二不休直奔乱军纵深飞掠,遥遥望去好似在原野上碾开一条条血浪,数以百计的兵士抱头鼠窜溃不成军。 杨瘦之从酱缸后头站起身,瞅了眼自己的左手,欣慰道:“这些年退隐山林修身养性,不知不觉功力大增,总算没有虚度年华。” 在后面的竹摊前,金朝西左手搂住多金,右手按住宝田,笑语晏晏,大声喝彩。 杨瘦之精神大振,提刀冲向敌阵道:“杨瘦之在此,哪个想死,报上名来!” “咻!”一支冷箭蓦然从天而降,直射向杨瘦之的后脑。 杨瘦之猝不及防,本能地身躯前扑想躲开来箭。 黑衣少女轻轻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那支眼看就要扎入杨瘦之背心的羽箭骤然偏斜,莫名其妙地划了个半弧插进他面前的泥土里。 杨瘦之躲过一劫,灰头土脸把脸抬起来,拔出羽箭弹身而起朝空中偷袭之人臭骂道:“什么破箭法,老子站在这里让你射还歪出十七八丈远。难怪被结匈国打得屁滚尿流,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那将领自诩军中神射手,修为已臻至知著境界,羽箭上更加持了永贞殿的巫符。 这一箭原本十拿九稳,却不晓得居然没扎到身上只扎到土里,他正自纳闷闻听杨瘦之叫骂,不由火冒三丈张弓搭箭道:“再吃我一箭!” 杨瘦之振臂丢出手里的羽箭,哈哈大笑道:“你会射,老子不会?!” “叮!”两支羽箭凌空相撞,上方来箭猛地翻转,和杨瘦之扔出的羽箭齐头并进快逾闪电。 但听“噗噗”两记闷响,双箭刺穿甲胄扎进那将领的胸膛。 那将领大叫一声从空中坠落,四周的丹朱国将领红了眼,刀剑并举俯冲下来。 杨瘦之有点憨,但并不是真的傻。 这一窝蜂冲上来的将领有七八个,修为最低的也是观微,单打独斗自己勉强可以半斤对八两,但现在人家一群,自己一个,明显落了下风。他硬着头皮叫道:“不要乱,一个个来,大家都有机会!” 没人睬他,一团团刀光剑影立时将杨瘦之的身影吞没。 然而交手之下,一众将领惊骇发现,金刀浪子神勇无敌果非凡品,剑刺在他身上只留下一个白点,他拿刀削人却条条血线。斗了半天杨廋之捱了无数砍杀劈刺,居然毫发无伤满场活蹦乱跳。 于是但见得一人挥舞着剖竹刀,招式笨拙手忙脚乱,却大开大合劈开刀剑连连伤人。 出鬼了! 将领们都是身经百战刀口舔血的,直感到自己愈来愈手脚无力身手迟缓,分明是遭了巫蛊暗算的症状。这个黑脸汉子削人削得如此顺手,莫不是在扮猪吃老虎? 几个人怯念一起战意大挫,杨瘦之再两刀刺入两名将领胸膛,余下两人惊怒交集不敢恋战,虚晃一枪夺路而逃。 杨瘦之展开翅膀紧追不舍,一个跨步便赶上前来,刀光闪过:“江湖好汉,除恶务尽!” 那将领身躯麻木像是中了定身咒,明明可以轻松闪开,却被剖竹刀像劈木桩子一般从肩头斩落直切到胯部,死不瞑目。 最后一人遍体生寒,回头看着杨瘦之颤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杨瘦之挥起一刀正中他的眉心,回手轻轻抹去刀刃上的鲜血,环顾四下萧索一叹道:“告诉过你们,爷爷是侠义无双英俊绝伦潇洒不二智慧独尊金刀浪子杨瘦之。唉,记不住仇人的名号,死也白死,可怨不得我!” “爹爹!”宝田撒开小腿奔了上来。 杨瘦之急忙收翅膀落地,叫道:“慢点儿,别摔着!” 宝田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彩,一头撞进他的怀里手脚并用攀上杨廋之的脖子凑近脸一阵乱亲乱啃。 杨瘦之满脸都是儿子的口水,高兴得哈哈大笑。就见金朝西牵着多金走上前来,赞道:“瘦子,你本事大了,往后可得多照顾兄弟。” 杨瘦之似笑非笑望着金朝西道:“书呆子,你真当我傻?要不是你躲在后头装神弄鬼,老子敢在前面横冲直撞?你真当我命大不怕死?” 金朝西怔了怔,嘿笑道:“你早知道了?那还揣着明白装糊涂。” “废话,做大哥的,打死了也不能承认技不如人。那后头不是还有两千多乱兵么,都交给你了!” 话音未落,猛听背后山呼海啸般数千人大吼道:“金刀浪子天下无敌!” 杨瘦之吓了一大跳,差点将怀里的儿子摔地上,脸孔发白回头望去,黑压压的乱军远远地跪满一地,放下兵刃不敢仰视。 “书呆子,你又搞什么鬼?” 金朝西一脸无辜道:“这回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杨瘦之猛然住嘴看向那个黑衣少女。 黑衣少女若无其事地伸了个懒腰道:“靳东来,我饿了。” 杨瘦之如梦初醒,迟疑道:“书呆子,这姑娘的胃口大,怕你养不起。” 被指名点姓“靳东来”的金朝西无奈地从袖口里掏出一串钱,苦笑道:“大哥明鉴,要不,你补贴些私房钱给我?” 第144章 同路未必同行 浮空云舟缓缓降落在光明山半山腰间的遇仙台上。 陆叶走出船舱,身后跟着两名寸步不离的神殿剑士,一片黑茫茫的云气铺面而来,充满浓郁的巫灵之力。 放眼望去,整座光明山完全笼罩在一团浓重如铅的黑气中,感受不到一丝丝风动。 这光明山应该改名叫黑云山才对吧,陆叶腹诽道。 很快,他就发现了黑色云气的来源。 在光明山顶的万丈高空上,赫然有一道黑流瀑布悬空滚滚泄落,宽超百丈,气势绝伦令人望而生畏。 但这黑流在下落的过程中不断地迅速挥散融入到四周的虚空中。等泄到光明山顶时,已变成了又细又长的一束,落入一座高耸入云的十三层金塔之中。 “这就是巫天瀑布,传说是巫祖的精血所化,乃巫域一切灵力的源头。圣瀑落下的地方是神殿的祖灵塔,听说塔顶供奉着一缕巫祖元魄,已经沉睡了近万年。不过那地方一向就是禁地,连永贞殿的天巫也只能每隔十年入塔一次,向巫祖元魄献祭。” 李韶泉走在陆叶的身后,低声道:“如果哪天圣瀑断流,便是巫域崩坏毁灭之日。但在所有人想来,巫天圣瀑无穷无尽源源不绝,哪有断流的可能?即使真有那样一天,也当是千万年后极遥远的事。” 卢东润从舱里走出来,闻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卢侯,你这是在诅咒巫祖么?”云淮阳不怀好意地嘿笑声,站在甲板上睥睨四方好不威风。 一干人犯平安无事押送到光明山,他心中悬着的巨石终于落地,已无需忌惮陆叶,顿时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胡说八道,该受诅咒的人是你!”卢凤媛最后一个走出船舱,在她前头的正是莫语。 云淮阳勃然大怒,扬手想打卢凤媛耳光,忍了又忍道:“贱人,一会儿我拔了你的舌头!” 狄镜如和颜悦色道:“云仙尊,火气有点旺啊。” 云淮阳鼻子里重重哼了声,闭上嘴巴算是给狄镜如一个面子。 这时候又有一艘小型浮空云舟徐徐降落到了遇仙台上,应真寺和凌江仙一前一后走出船舱。 两拨人恰好相遇。 “应师兄!”李韶泉大吃一惊,失声叫道。 应真寺脸色苍白佩戴镣铐,仿佛没有听到李韶泉的呼喊,木无表情地朝前走去。 云淮阳见凌江仙果然抓住了应真寺,又羡又妒兼之有几分懊恼,皮笑肉不笑地招呼道:“凌仙尊大义灭亲令人钦佩。” 凌江仙不愧是应真寺的亲妹妹,依葫芦画瓢甩给云淮阳一个后脑勺。 云淮阳火冒三丈,低骂道:“贱蹄子,若非低三下四认人做干妈,早就被丢进万雪渊里,神气什么!” 一行人离开遇仙台,沿着金光灿灿的台阶上行。 凌江仙带着麾下的神殿剑士押着应真寺走在前头,猛听后面的人群里莫语哭喊道:“凌仙尊,莫语没有背叛神殿,你救救我!” 凌江仙驻步回头,瞟了眼莫语冷冷道:“你有没有背叛,神殿自会查明,无需我救。” 莫语呆了呆,没想到凌江仙如此回答,嘴唇动了几动没说出话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身后一名神殿剑士不耐烦地推搡她道:“快走,装什么可怜!” 莫语失魂落魄一个趔趄,被陆叶扶住,一醒道:“谢谢!” 陆叶微笑道:“不要紧,你该相信,神殿是讲道理的地方。” 狄镜如听见转头道:“不错,这世上再没有能比神殿更讲道理的地方了。” 卢东润淡淡吐出两个字道:“未必!” 云淮阳一肚子邪火,狞笑道:“卢侯,等你进了永贞殿,就晓得那道理的滋味了。” 卢凤媛呸道:“小人得志!” 云淮阳大怒,正欲上前动手忽听底下的山道上有人叫道:“这不是云仙尊、凌仙尊和狄王爷?” 云淮阳个头儿太矮,虽然站在高处却被卢东润等人挡着,一眼望下去只能瞧见一颗颗人头,也听不清楚是谁在招呼自己。 狄镜如朝下方施礼道:“原来是诚王殿下,久违了。” 陆叶望去,就看到一群身穿丹朱国官袍的人从后行来,因走得很快已追上众人。 当先说话的是一名三十余岁的黄袍男子,脸庞消瘦面色姜黄,眼窝深陷精气不振,对狄镜如叹息道:“家国不幸,方钓尘狼子野心犯上作乱,刺杀王兄又逼迫父王退位,小王不愿附逆无处容身,只能逃上光明山,祈求神殿主持公道!” “什么,方钓尘逼宫篡位?”云淮阳大吃一惊,骂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也难怪他光火,各国国君继位都需经过神殿天巫的敕封祈福,什么时候轮到底下的臣子自说自话以下犯上了。 他可以不在乎谁做丹朱国的国君,哪怕坐在王位上的是只猴子也无所谓,但前提是这只猴子必须是经过天巫敕封的! 黄袍男子精神一振,悲愤道:“云仙尊说的极是,小王恨不能活剥了方钓尘那老匹夫,生吞其肉,为我王兄报仇雪恨!” 云淮阳道:“诚王尽管放心,到得神殿本仙尊自会替你向各位大巫祝说明。只是,丹朱国的神殿巡抚使柳残照呢,他在何处?” 诚王咬牙切齿道:“柳巡抚和方钓尘狼狈为奸,若非如此,我父王又何至于被逼退位,将王位传给朱昱清那小兔崽子!” 云淮阳惊异道:“柳残照,居然出手襄助方钓尘?” 他不由有点后悔刚才把话说得太满。柳残照作为丹朱国的巡抚使,地位尚比自己高出半筹。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支持方钓尘叛乱,十有八九是因为丹朱国王触怒了永贞殿,这才会被天巫下令废黜,柳残照不过是代行法旨而已。 诚王不知云淮阳心理变化,以为抓住根救命稻草,又悲又怒道:“天晓得柳巡抚想做什么!” 云淮阳脸一沉,冷冷道:“诚王殿下,你这是在埋怨永贞殿派出的巡抚使吗?” 诚王凛然一惊醒悟过来,讪讪道:“小王不敢,小王不敢!” 云淮阳嘿了声,一抖袍袖不再理睬诚王,拾阶而上。 诚王恨恨地盯视云淮阳背影,一腔怒火不知不觉从方钓尘等人身上转移到了这位厌火国巡抚使的头上。若要问他此时恨谁更多一点儿,多半不分伯仲。 他虽然没言语,但神情变化尽已落入众人眼中。陆叶佯装不觉,跟着大队人马往山顶行去,这巫域山川毕竟与天陆多有不同。 三拨人各怀心思互不搭理,不约而同地埋头赶路。越往上走,山中的黑气便越浓,仅凭肉眼三五丈外雾影重重难以视物。 但这黑气对所有巫域修行之士而言,无疑是大补之物。大伙儿一边赶路,一边运功吸纳其中蕴藏的充沛灵力,均感神精气足大受裨益。 行出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距离山顶愈来愈近。陆叶功聚双目,遥遥望见黑幽幽的云气深处,隐约有一座雄伟壮观的大殿轮廓。 整座永贞殿实际上就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宫城,经过近万年的不断经营与扩张,其规模与繁华程度远胜于任何一个国王的宫殿。 陆叶可能是一行人里唯一一个从未到过永贞殿的,可即使像李韶泉、诚王这样曾经来过的,此刻再次亲眼目睹到圣城雄姿,依然情不自禁地为之震撼颤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高逾十丈的金色城墙,城头上每隔三里即有一座宏伟的城楼,正下方七座巨型的殿门耀眼生辉焕放出宝石般璀璨的光芒。 殿门前一座座银白色晶莹闪烁的高大拱桥犹如白虹贯日,人站在桥头几乎看不到桥身的最高处。桥下有一条宽过百丈的大河,云气翻腾惊涛拍岸,发出震耳欲聋的隆隆轰鸣。 走过桥去,来到了殿门下,人就渺小得仿似一只只蝼蚁。两排威武的神殿剑士从殿门前一路侍立到桥头,目不斜视肃穆挺拔。 一下桥,陆叶就注意到诚王的眼睛须臾不离地紧盯着那座伫立在殿门外的钟鼓亭上。 绿色玉石砌成的亭子里悬挂着一口紫金色大钟,上面斑斑驳驳刻满了古老的巫符,年深日久闪耀着岁月沉淀的光辉。 古钟下架着一面直径一丈左右的大鼓,鼓面发黑不知是用哪种巫域兽皮炼制而成。架子上搁着两把婴儿胳膊粗细的鼓槌,锤头有如孩儿攥起的拳头,上面符纹熠熠似波光般轻轻流淌,一望即知绝非凡品。 走着走着诚王往周围看看,突然大喊道:“我冤啊——”拔腿就朝钟鼓亭冲去。 孰料他刚刚奔出没几步,冷不丁就听人群里又有人哭叫道:“冤枉啊!” 诚王一愣,想不到居然还有人会跟自己抢着喊冤的。 他还没来得及扭转脸瞧清楚叫冤喊屈的是谁,身边一道人影跌跌撞撞冲了过去。莫语梨花带雨哭哭啼啼奔进钟鼓亭,抓起那对鼓槌使劲击打在大鼓上。 “咚、咚、咚咚……”鼓声一起响彻云霄,震得四周云气翻卷如潮,神殿中人纷纷惊异侧目。 诚王被人抢了先手,气急败坏冲入亭中,用尽全身气力大叫道:“冤啊……”抓起撞木拼命敲响古钟。 “当、当、当……”雄浑悠扬的钟声瞬时回荡在光明山上。 第145章 讲理 云淮阳面色发黑,死死盯住莫语。 这死丫头胆大妄为,竟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击鼓鸣冤。要不是就在永贞殿的殿门前,要不是有那么多人看着,云淮阳的斧头早将她的手剁了下来! 既然木已成舟,云淮阳也只能眼睁睁瞅着莫语敲响亭中的玄月圣鼓,心下又是一记冷笑。 亭中的圣鼓金钟可不是任人随便敲的,若非冤情惊天动地抑或十万火急的大事,敲鼓撞钟者无论控告是否属实,事后都会被送进万雪渊终生幽禁。 死丫头,这是在自绝生路! 须臾的工夫,殿门里走出一位白袍巫师,看袖口云纹品级显然身份在云淮阳之上,正是永贞殿四大巫祝之一的凌花婆婆。 她的名字里虽然带“花”,但实话实说一张尊容绝对与花无关,漠然扫了圈门外众人,将目光投向已被神殿剑士重重围住的钟鼓亭,问道:“谁在击鼓撞钟?” “我!” “我!” 莫语和诚王异口同声,听到对方的应答两个含愁带悲的人彼此对视一眼,随即丢下鼓槌撞木噗通跪倒五体投地。 云淮阳终于逮到说话的机会,忙迎上凌花婆婆施礼道:“凌花大巫祝,卢东润等一干人犯已经带到,属下幸不辱命!” 凌花婆婆两眼望天翻了个白眼,“知道了,我又不是瞎子。” 云淮阳讨了老大一个没趣,尴尬呆在原地说也不是走也不是。 凌花婆婆视线转向凌江仙,立刻变得分外慈祥可亲,关切道:“丫头,这一路辛苦了。你这回亲手抓住了应真寺,我看往后谁还敢在背地里乱嚼舌头。” 凌江仙湿了眼角,向凌花婆婆盈盈一拜道:“还请娘亲做主。” “放心,为娘必定不会教你委屈为难。” “来人,”她又一声吩咐道:“不管是回来交差的,还是跑来喊冤的,统统带去紫宸殿。” 云淮阳急道:“大巫祝,卢东润是天巫大人钦点要犯……” 凌花婆婆不容他将话说完,冷笑道:“云淮阳,你是老糊涂了吧?卢东润不过是小小的一个厌火国侯爵,哪里需要劳烦天巫大人亲自审问。等我审清楚,自会向他禀报。” 云淮阳脑门青筋直蹦,这死老太婆嚣张跋扈一手遮天,早晚必遭报应,他嘴里忍气吞声唯唯诺诺,不敢再抗辩。 当下众人进入圣城,沿着一条宽阔的大道来到紫宸殿中。 凌花婆婆居中而坐,云淮阳、狄镜如在左,凌江仙在右,另有数位神殿大巫各按位列秩序入座,陆叶、卢东润、诚王、应真寺和莫语等人站立在殿下。 狄镜如欠身道:“凌花大巫祝,这么多人又分作好几桩事,乱糟糟七嘴八舌终究不成章法,不妨按照轻重缓急一个个讯问。” 凌花婆婆从善如流,颔首道:“也好,那就先审应真寺。” 不一会儿两名神殿剑士将应真寺带上紫宸殿,在大殿里站定后不行礼不下跪,标枪般戳在地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凌花婆婆问道:“你是应真寺,丹朱国前任的羽林军大统领,是否知罪?” “我奋勇杀敌忠心为国,何罪之有?” “我是问你何以贪生怕死叛国投敌,做了北虏走狗!” 应真寺面含讥讽反问道:“我孤军奋战宁死不屈,换得朱昱篁一条狗命逃回中土,何罪之有?” “大胆!”凌江仙玉容寒霜,清斥道:“你为何不答大巫祝的问话?” 应真寺懒懒瞥了妹妹一眼道:“我答啦,到底是你太笨还是我说的不够明白?应某忠心耿耿浴血奋战,朱元涛朱昱篁父子不问青红皂白杀我满门老小,何罪之有!” 他虽然身带镣铐经脉受制,但这一声喝问震得大殿嗡嗡颤响,即使在殿下的诚王等人亦听得一清二楚。 诚王悲愤不已,大叫道:“应真寺,果然是你干的好事!凌花大巫祝,我要控告应真寺心怀怨恨勾结方钓尘里应外合杀我王兄夺我父王宝座!” 应真寺扭头,满是不屑看着诚王,讥诮道:“我如何里应外合?满嘴喷粪譬如丧家疯狗。” 诚王勃然大怒,正要开口大骂,蓦地省悟到自己如今正身在紫宸殿。一路上,他手下谋士反复叮咛务必要装出一副惶恐无助痛哭流涕的模样,尽最大可能争取到永贞殿的同情,襄助自己平叛登位。 于是他憋住气将面孔涨得紫红,两颗豆大的泪珠在眼眶里忽闪忽闪,痛不欲生道:“你害死我王兄,还敢如此嚣张,小王与你誓不两立!” 应真寺嘿然道:“虽然不知道是谁杀了朱昱篁,但真他妈痛快!这笔账,你要算在应某头上,我乐意!” 诚王亮晶晶的泪珠自眼眶中缓缓滑落,一手撑地一手指向应真寺道:“你终于承认了!即便那刺客不是你,也必定脱不了干系!” 殿上殿下听这两人对质,无不替诚王大摇其头。 姑且不提朱昱篁遇刺时,应真寺正被凌江仙上天入地地追捕,哪里还能分身到长峪城杀人?纵使这件事果真和他脱不了干系,又有什么要紧的? 无论如何应真寺都死定了,他有没有参与朱昱篁被杀案永贞殿都不在意,毕竟一个人总不能死两次。 诚王偏偏在这个细枝末节上和应真寺纠缠不清,把方钓尘篡位谋权的事撇到一边。这般轻重不分稀里糊涂,纵使能够在永贞殿扶持下击溃方钓尘,仍难免让人觉得烂泥扶不上墙。 忽然紫宸殿下有人沉声道:“朱昱篁是我杀的。” “喔?”凌花婆婆双目如电看向殿外说话的黑衣少年,问道:“他是什么人?” 云淮阳大吃一惊道:“大巫祝莫要听信这小子的胡言乱语,他这几日都被我拘押在浮空云舟之上严加看守,绝无可能前往长峪城行凶杀人!” 狄镜如慢条斯理道:“我却听说杀死丹朱国太子的,确是个黑衣少年。” “不错、不错!”诚王连连点头道:“我王兄的确死在一个黑衣少年的飞剑之下!” “放屁!天底下少年人千千万万,莫非穿件黑衣裳就是凶手?” 云淮阳恨得咬牙切齿。假如陆叶在自己的看管下还能堂而皇之地跑到长峪城杀人,其后又安然无事回返云舟继续做他的“囚徒”,那懈怠渎职的罪名自己如何摆脱? “不要吵,”凌花婆婆不怒自威,冷眼望着云淮阳道:“我问,这少年是什么人?” 云淮阳凛然一惊,“启禀大巫祝,这小子自称陆寻,来历……来历不明,他包庇卢东润等一干叛贼对抗神殿,因此被我一并捉拿。这几日他被禁制经脉封印气海魂魄,又被羁押在云舟里,没有可能外出犯案。” 凌花婆婆点点头,道:“陆寻,刺杀丹朱国太子可是死罪,你为何要认?” 陆叶从容道:“人是我杀的,为何不能认?” 狄镜如道:“陆寻,你和朱昱篁无冤无仇杀他作甚,莫非你是方钓尘的手下?” “我不认识方钓尘。我杀朱昱篁,是因他滥杀无辜,罪有应得!” 应真寺难以置信道:“陆兄,朱昱篁是你杀的?” 陆叶点点头,对应真寺道:“应兄的血海深仇,报了。” 应真寺怔怔盯着陆叶,蓦地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这里没法喝酒,不然真该干一坛!” “总有机会一起喝酒,应兄的这坛酒,我记下了。” 云淮阳怒不可遏道:“陆寻,你是不是宁可陷自己于死罪,也要反咬一口老夫!” “我又不是狗,咬你做什么?” 卢东润听得心怀舒畅,哈哈笑道:“对啊,狗才咬人呢!” 狄镜如道:“卢侯,你罪无可赦,还是少骂两句的好。” 卢东润瞠目道:“我为何不能骂?我就要骂,云淮阳是神殿的一条狗!” 话音未落,莫语猛然哭叫道:“冤枉啊,我不是叛徒,我没有背叛神殿。那天晚上我在窗口亲眼看到陆寻偷偷摸摸走出船舱离开云舟,当时云仙尊就在他的舱里!” 云淮阳气得险些一口老血喷出,狞声道:“小贱人,你敢攀咬诬陷老夫?!” 莫语人在殿外,和云淮阳相距足有二十余丈,依旧吓得小脸煞白往后退步。 卢凤媛一把扶住她,昂然道:“别怕,我就不信他敢把你吃了!” 李韶泉道:“我相信陆公子的话,神殿是讲理的地方!” 这时候殿下有人冷笑道:“不错,神殿是讲理的地方。如尔等叛教通敌铁证如山,何须浪费口舌白费工夫,统统烧死就是。凌花大巫祝,你说呢?” 第146章 先理后兵 紫宸殿外,走进来一位个头比云淮阳还矮三寸的白袍老者,老气横秋径直上前来到凌花婆婆跟前。 “拜见袁大巫祝!”云淮阳瞧见白袍老者不速而至,登时精神大振,急忙上前见礼。 这位白袍老者袁天忘和凌花婆婆同样属于永贞殿的大巫祝之一,论及资历甚或在后者之上。他出身于周饶国望族,自幼天赋超卓被拣选为圣童送入永贞殿中。不过区区二十余载便崭露头角晋升通幽境,在当年轰动一时。 最近些年随着天巫肇方秤年事渐高寿元将尽,袁天忘取而代之的呼声愈来愈高。当然,因他性如烈火手段强硬,经年累月也得罪了不少神殿高层,同样不乏反对者。 云淮阳与袁天忘同出一族,早在三十年前便投效到他的门下。袁天忘果然没有让云淮阳失望,大力栽培一路提拔直至如今的厌火国巡抚使。 见到主子来了,云淮阳立时变得底气十足,将凌花婆婆丢到一旁,对殿外的众人嘿嘿冷笑道:“你们不是要讲理么,谁先来?” 他一边说一边往大殿口走去,自感方才在凌花婆婆的威慑之下受够了鸟气。既然袁天忘发话要将一干贼人火刑处死,当然要马不停蹄。 三步两步来到大殿口,云淮阳冰冷的视线从陆叶、卢东润、李韶泉、卢凤媛等人脸上一一滑过,最终落到了莫语的身上。 这贱人含血喷人,竟胆敢构陷自己私纵陆叶行凶,不拿她祭天更待何时。 念及于此,云淮阳冲着莫语森冷道:“你为何要陷害我?” 莫语惊惧后退,讷讷道:“我……我真的看到了。” 陆叶挡在莫语身前,沉静道:“那天晚上我确实出去了,只是云仙尊没有觉察而已。” 云淮阳眼冒杀气寒声道:“你撒谎。现在我就站在你的跟前,你倒再溜一回给我瞧瞧!” 陆叶摇头道:“你这人不可理喻。” 云淮阳一拳猛轰向陆叶胸膛道:“那你去死吧!” 所有人都没料到云淮阳毫无征兆地当殿杀人,欲待出声喝止已经晚了。 “砰!”陆叶胸前祥云光纹一闪,稳稳挡住轰来的拳头,身形纹丝不动毫发无伤。 云淮阳吃了惊,道:“你——” 陆叶使出二十一经掌,错步上前沉肩出腿,趁对方一愣神的刹那,一脚踹中云淮阳小腹。 云淮阳大叫一声飞跌进紫宸殿中,仰面摔倒喷出一大口鲜血,脸色惨淡如金豆大的汗珠滚滚滴落,小腹中气劲如刀绞杀翻卷,若非有法袍遮挡卸去部分力量,只怕已经一命呜呼。 他撑地站起骇然失色道:“你不是被禁制了经脉,七针束魂符印封山?” 陆叶全身光焰腾腾如同天神下凡,天德八宝炉火将七根束魂针、一道封山符熔炼成丸,从口中轻轻吐出,虚托在掌心之上,问云淮阳道:“你说的是它们?” 凌花婆婆率先反应过来,朝殿下的剑士喝令道:“拿下!” “咔啦啦!”卢东润身上的镣铐被他轻松抖落,厌火国镇北侯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须发戟张,抡起脱落的手铐砸向扑向陆叶的神殿剑士,吼声如雷道:“谁敢!” 再看卢凤媛和李韶泉亦挣脱镣铐,夫妻二人并肩携手杀向诚王。 莫语呆如木鸡,嘤咛一声终于昏死过去。 陆叶弹指将掌心的焰火光丸打出,“轰”的巨响在紫宸殿外炸裂开来,一团团流火如利剑斧钺,夹杂着可怕的束魂针力和封山符印将殿前数十名神殿剑士轰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 凌花婆婆勃然作色道:“云淮阳,这是怎么回事?” 云淮阳一口接一口往外喷血,结巴道:“不、不、可能,我、我不知道……” 袁天忘浑不理睬殿外的乱象,双目凝视陆叶道:“都是你在捣鬼?” 陆叶冷冷迎上袁天忘凌厉的眼神,缓步走进紫宸殿道:“神殿的镣铐的确挺结实,费了我不少功夫。” 殿中尤有数位凌花婆婆座下的大巫,修为俱都在地境巅峰,另加一个坐照境高手,见状立刻起身施法拦截。 “砰、砰!”孰料凌江仙和应真寺突然一齐出手,两名大巫猝不及防之下还没来得及念动巫咒,就被打得吐血昏死。 凌花婆婆惊怒交加,霍然起身道:“丫头,你也要反?!” 凌江仙含悲忍泪神情复杂,轻声道:“灭门之恨,不共戴天!” 云淮阳手捂小腹,大叫道:“两位大巫祝,如今你们总该相信我的话了吧?” 冷不防狄镜如站起身手起掌落“砰”地击在他的背心,淡然道:“就你话多。” 云淮阳至死都不相信狄镜如敢对自己下手,愕然扭头道:“你……” 狄镜如将手收回袖中,道:“人人心中皆有道场,世间修行路即是人生超脱途——” 云淮阳即将暗灭的眼光亮了亮,恍然大悟道:“你也是灰瓦巷……”一言未毕,气绝身亡。 袁天忘见心腹被杀,愤怒欲狂口念巫咒道:“果然全是叛徒!” 他抖动袍袖从中飞出一座黑色巫鼎,鼎中迸射出七束黑气凝炼的锁链,腾夭旋动变幻万千,如乌云盖顶海啸大潮,卷裹着天地威压滚滚涌向狄镜如。 狄镜如面色微变如临大敌,翻腕从背后摘下形影不离的乌木棋盘,顿时暴涨十数倍像一堵铜墙铁壁护在他的身前,盘面上华光流转形成一团深不可测的漩涡,隐隐浮现出一幅明暗不定的黑白图案,似是一头上古饕餮。 “啪!”斜刺里陡然射过来一道水晶般璀璨剔透的银白色长鞭,宛若神兵天降蛮不讲理地抽中袭向狄镜如的黑索。 七束黑索应声断了三根,还有两根被打得呜呜乱颤摇摆闪烁,十成的威力剩下不到三四成。只留下两束最左侧的黑索轰在了饕餮棋盘之上,深深刺入流转的漩涡里。 狄镜如在黑索的轰击之下艰难地掌控棋盘,一步步往后倒退,仿似从巫鼎中冒出的这一股股飘忽的黑气蕴藏着重逾万钧的力量。假如不是陆叶的水灵鞭横空出世打掉它大半的威能,即使有上古神兽饕餮的元魂襄助,也承受不住这前所未有的压力, 陆叶的水灵鞭也在这一遭强强对话中支离破碎,化为一团团银白水雾,看得他心疼不已。好在一二三的精魄未收损伤,焕出麒麟真身龇牙咧嘴不依不饶就往巫鼎扑去。 陆叶却不愿一二三再冒险,催动意念要将它收回。孰料这家伙拼出真火,恶狠狠瞪着巫鼎硬是顶住陆叶的意念催收,说什么也要啃巫鼎一口。 陆叶大急,凝念叫道:“吃饭了!” 果然这一声立竿见影,一二三身躯顿止,可仍然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巫鼎。 陆叶赶忙从箱子里翻出一枚祖币,一二三立生感应,眨了眨眼耸了耸鼻,“唿”的变成一束水线消失在须弥空间。 陆叶轻舒了口气,突然意识到一二三长得太快,俨然已拥有了强大的自我意志。假如自己的修为不能迅速跟上,或许用不了多久这小家伙就会脱离自己的掌控。 但看狄镜如情势危急,他无暇多想,祭出三十六纹天玑飞剑,破开黑气缠绕直斩巫鼎。 “铿!”火星四溅脆响如磬,天玑飞剑砰然炸开,一道道金红色符纹如烟如缕飘散开来。 巫鼎在空中滴溜溜摇摆转动,鼎身上赫然裂开一道肉眼可见的剑痕,尽管没有完全穿透但也足够令袁天忘惊心。 “轰!”狄镜如趁势反击,一头黑白二色的饕餮猛然从漩涡里涌出,张开大口“咔吧”有声将两束黑索拦腰咬断! 袁天忘受到巫鼎的气机反噬,口中闷哼逸出一缕鲜血,矮小的身形焕放黑芒鼓胀如球,掣出背后斜插的一柄几乎与自己一般高的黑晶打铁锤,光华灿灿如雷奔腾砸向陆叶。 他身为巫域忘情境界的神殿大巫祝,目光如炬远胜云淮阳之流,仅仅一两个照面就看出陆叶身上的仙宝层出不穷法力强大,但自身的战力恐怕不过在观微知著之间。故而当机立断扬长避短,舍弃隔空斗法转而短兵交接,以一百多年的雄浑功力生吃对手。 然而这回他照旧打错了算盘,陆叶根本不惧与强敌近身肉搏。 就在祭出天玑飞剑之后,他立即掣出崖山桃晶剑。看到袁天忘抡动黑晶打铁锤轰来,陆叶丝毫不惧以攻对攻施出一式“逍遥游”。 “嗡——”桃晶剑佛光怒放禅意滔滔,顿时压制住打铁锤迸发而出的凶横气势,剑招挥洒自如如鲲鹏扶摇天高云渺。 “叮!”金石激鸣,桃晶剑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一巧破千斤将来势汹汹的打铁锤推送一边,剑锋点点金光好似星辰摇动,隐有天籁禅音长吟回荡,反挑袁天忘眉心。 袁天忘顿感一股宏大肃穆的佛门意志破体而入,竟是撼得他百年巫道之心一颤,险些被桃晶剑刺穿头颅。 他骇然侧转身形,尽收轻敌之念,和陆叶斗在一处。 这时候,紫宸殿内外混战四起。 第147章 一拳之威 永贞殿,城楼之下,虹桥之上。 一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高瘦老者已伫立多时,目光遥向极远处的天际,仿佛是在等人。 黑蒙蒙的巫祖之气在他的身周萦绕翻卷,于敞开的神殿大门前依稀勾勒出一幅不停变幻的时光长卷。他不动的身躯,宛若行走在这水墨画里,一瞬千年。 忽然前方的山道上出现了一青一黑两道身影。 左边是一个身背竹筐的青衣中年人,筐中尽是一本本被翻得破烂不堪的古书。 在青衣人的身旁,是一位黑衣美少女。当她映入高瘦老者眼帘的刹那,仿佛天地都平添了一抹亮色。 青衣人瞥了眼孤单单立在虹桥顶端的高瘦老者,微笑道:“他总喜欢居高临下的感觉。” 黑衣少女撇撇嘴道:“我不喜欢有人挡道。” “我也不喜欢。”青衣人道:“可他是肇方秤,永贞殿的天巫,拥有最高权力的人。” 黑衣少女的眼皮抬了抬,却是在朝青衣人翻白眼,“你不是告诉我说他是条老狗?” 青衣人看到高瘦老者原本风轻云淡超然出尘的脸庞上起了一丝阴霾,唇角扬起笑容道:“此话不假,还是条尽忠职守的看门狗。” 他在桥下站定,抬头目视高高在上的老者,叹道:“脾气真好,当面臭骂他都不翻脸不吱声。” “像阿宝。”黑衣少女没头没尾地插了句话。 “谁是阿宝?”青衣人怔了怔,问道。 “我四哥养的一头肥猫,喜欢伸直脖子被人撸,你可以像搓核桃一样搓它的脸,绝对不会生气。” 青衣人摇头道:“忠狗和肥猫怎能相同?狗急了,会跳墙。何况,能够在三百里外就感应到我们的存在,显然他的鼻子比从前更灵了。” 黑衣少女纠正道:“是你不是我。” 高瘦老者终于开口,打量黑衣少女道:“姑娘从哪里来?” “洪荒。” 高瘦老者微露讶异之色,说道:“洪荒早在近万年前便已毁灭,寸土不存。巫祖以大慈悲舍弃法身衍化天地,才保全了一方巫域遗民传承至今。” 黑衣少女道:“巫祖之上尤有太上。破而后立,生生不息。” 高瘦老者沉默须臾,问道:“如今的洪荒如何?” 黑衣少女不耐烦道:“跟你说不清楚,反正比这儿强。” 高瘦老者道:“既然如此,姑娘为何要来,何不速速归去?” 黑衣少女奇怪地看着他,好似对方是个白痴。 “你当我想来?这儿的灵气比白开水还淡,害得我都找不到一个能睡觉的地方。老头儿,我有个朋友刚刚进了神殿,和你的手下打起来了。你能不能让我进去,把那家伙带走?” 高瘦老者摇摇头道:“恐怕不行。” 眼前这个貌似娇蛮的美丽少女,肇方秤丝毫不敢轻忽,甚至在潜意识里承认自己对她非常忌惮。 三百里外,他即已感应到青衣人的气机,当然这是因为对方故意不加掩饰的缘故。然而此刻三十丈的距离,他依旧无从把握黑衣少女的气机——若有若无其深莫测,肯定不属于巫门法统。 这样的人,万古绝无,人间不应有。 “恐怕要行。”青衣人接过话茬,说道:“因为我也想找你谈谈。” 高瘦老者一口拒绝道:“没必要,我们不是已经谈了很多年?况且,你不是鹿朝闻。” 鹿朝闻是日月神殿的天巫,巫域唯一能和肇方秤分庭抗礼平起平坐的人。 青衣人再问:“倘若加上丁鹿德呢?” 肇方秤脸上不动声色道:“一个捡垃圾的,我和他无话可谈。” 黑衣少女蹙眉道:“你们两个打算就这样傻呵呵地干聊到天黑?” 肇方秤活了两百零三岁,收获世人评价无数。纵然有褒有贬,但破天荒头一遭有人用了“傻呵呵”三个字。 虹桥下的青衣人摇摇头,似乎对此评价也无可奈何。 肇方秤不愠不怒地笑了笑,说道:“永贞殿的大门向万灵众生敞开,风能进雨能进,唯独两位不得进。靳先生,姑娘,请回。” 青衣人转头瞧着黑衣少女道:“人家不欢迎我们。” 话音刚落,黑衣少女的身影已经凭空消失——不,不是消失,而是快到挣脱了肉眼能及的极限! 肇方秤身形不动,灵觉竭力追逐空中那缕若有若无的陌生气机,口中低喝道:“咄!” “轰!”百丈虹桥光芒暴涨,显露真身化作一条白玉雕龙,龙首高昂如月轮飞升,口中喷吐山河日月精气,扬起前爪覆压数十丈虚空,在天幕之上划开一道道黑色裂痕,犹如剪刀裁过白纸撕裂世间所有。 肇方秤立于龙背之上,白袍鼓荡巫气纵横,手中已多了一柄黑色法杖。杖长八尺,如骨如玉晶莹剔透,杖端上方悬浮着一颗金色宝珠若有尺许长的直径,缓缓旋转映照巫域山峦草木江河湖海,恰似骄阳当空光芒四射不可以目逼视,正是永贞殿的镇殿至宝大日空照杖! 类似的至尊法杖,永贞殿原本有一对。可惜数千年前南北分流,另一柄皓月冰轮法杖被挟去日月神殿,从此远隔数万里不得相见。 黑衣少女完全不理会横绝巫域的白玉雕龙,娇躯在龙爪之间忽隐忽现一闪而过,切入滚滚喷薄的龙息中,一如鱼翔浅底不受丝毫影响,转瞬间迫近到龙头上方,左脚足尖在其上额轻轻一点,又再腾起。 “破碎虚空?!”肇方秤的面色微变,心中骇然意识到这位犹如从天而降的黑衣少女竟然真的悟透了极尽天地的大玄机,俨然比炼神还虚更上层楼,臻至炼虚合道的上古神话之境! 到了这样一种境界层次,几乎可以无视世间的诸般功法与仙宝,凭借虚空闪遁避开一切徒劳的攻击围杀,如入无人之境。 “嚯——”蓦然脚下的白玉雕龙一声痛楚低吼,竟似承受不住黑衣少女足尖的蜻蜓点水,庞硕的头颅猛往下沉,带动百余丈的躯体发出一阵波浪般的剧烈震颤。 “锁山河!”肇方秤顾不得察看白玉雕龙是否受伤,迅即高举大日空照杖念动巫咒,身后那一幅宛若山水画般的浮光掠影图遽然膨胀禁锢虚空,以他身躯为中心自成一界。 黑衣少女的身形再次闪现,干脆利落一拳砸在这幅以巫祖本源元气炼化的“万世浮图”上。 “嗡!”她粉嫩的拳头不可思议地穿凿浮图,逾越彼此间遥远的空间,直轰肇方秤面门。 后方的青衣人耸然动容,以他的桀骜不驯眼高于顶亦情不自禁地颤栗,这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决斗,这分明在被彻底碾压! 同为巫域四大宗师之一,他竟忍不住有些怜悯起肇方秤。 可惜肇方秤已经没有心思去体会青衣人的心情,他压根没有想到黑衣少女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破解万世浮图,在弹指间兵临城下。 奇妙的是他感觉不到对方拳上迸射出的一丝一毫的气劲与锋芒,甚而连微风拂面都谈不上。 然而愈是这样,他心头的警兆便愈发强烈,深知黑衣少女这一拳赫然夺天地造化,拳锋内敛返璞归真,不亚于神山压顶瀚海倒倾。 “定风波!”肇方秤燃动真元,全身爆发黑色光雾与四周的万世浮图融为一体,双手持杖大日宝珠飞转电射镝鸣震天。 “砰!”粉嫩拳头轰击在如山横截的大日空照杖上,发出一记沉闷的低响。 黑衣少女的娇躯首次出现踉跄,吃疼地甩了甩小手蹙起眉头往后飘飞,盯着肇方秤手里的大日空照杖口中咕哝道:“挺硬的。” 话音之中,肇方秤的身形如一颗星丸“呜”的声朝后飞弹,风驰电掣般撞在了高大雄伟的城墙上。耳听“轰”地爆响,将近三丈厚的城墙被肇方秤硬生生砸开一个人形窟窿,周围的护城巫符“噼啪”乱闪像是炉火里融化掉落的冰锥。 肇方秤的身形不停,伴随着神殿中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沿着城墙后的大道一路撞飞,令他恨不得立刻隐身。 终于,他千辛万苦地卸去拳锋余劲,身躯一振猛力将大日空照杖往下插,“铿”地扎入地面,双脚顺势落地,赫然发现身后竟然已是紫宸殿! 面惨如金,气绝人寰。 再看黑衣少女稳稳当当地落到白玉雕龙的头顶上,双脚一踩顿时令其老老实实俯首称臣。 中年读书人望着烟尘滚滚的城墙上那道人形窟窿,苦笑道:“你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黑衣少女揉搓着自己兀自生疼的拳头,随口道:“我只是送他一程而已。” 第148章 身有彩凤双飞翼 紫宸殿内,激战正酣。 狄镜如、应真寺和凌江仙联手对付凌花婆婆,他多年来深藏不露,今日生死对决抖擞精神,施展出压箱底的功夫,无奈虽有应氏兄妹从旁襄助,还是看不到半分胜算。 凌花婆婆麾下的大巫退到一旁观战,也不急于出手围攻。 另一边情势迥异,陆叶连攻三剑,成功地将袁天忘嚣张的气焰压了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修为进步显而易见。 当初在东海之上与元婴阶的华真劫狭路相逢,尽管他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过勉强能支撑数个回合,全靠商嘉禾及时赶到救下一命。 但今日面对与华真劫实力相当的永贞殿大巫祝,他未尽全力而能与袁天忘秋色平分。 陆叶却对此高兴不起来,毕竟整场战局异常严峻。在紫宸殿外,卢东润等人已陷入重围之中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命丧当场。 他必须尽快击退袁天忘,可惜谈何容易! 电光石火之间,陆叶的左手在崖山桃晶剑上解禁的符纹上轻轻一抹,轻喝道:“困!” 如应斯言,剑上佛光普照。一股突如其来的莫名倦意袭上袁天忘的心头,他的神智登时出现轻微恍惚涣散,禁不住打了个哈欠。 “滞!”陆叶的左手再在剑上一抹,唤醒第二道符咒。 周遭虚空顿如泥沼,袁天忘手中的黑晶大铁锤不由自主变得沉重凝滞。 “嗡——”剑发轻音,如有晨钟暮鼓在夕阳里袅袅回荡。 崖山桃晶剑使出一式“应帝王”,气象万千金戈铁马,破甲催罡大刀阔斧,直劈袁天忘面门。 袁天忘措手不及,又惊又怒强行凝聚心神,一声大吼双手舞锤往剑上砸落。 陆叶左手不经意地一抖,祭出一张“天人五衰符”,符光焕放彷如水银泻地般破入对方体内。 袁天忘身躯一颤,惊骇地觉察到自己体内真气波动消散,大铁锤劲力骤降五成,“当”的声被崖山桃晶剑轻松挑起,胸前门户大开。 陆叶施展龙行有雨身速遽增,此消彼长之下揉身贴近袁天忘,左手五指迸立如刀运用二十一经掌猛切他的胸膛。 这一连串的攻击一气呵成,剑招掌法符咒多管齐下着实令人防不胜防。 袁天忘间不容发身躯后仰,脚下如有无形绳索牵引往后滑退,抬起右腿飞踹陆叶左掌。 “啪!”拳脚交击,陆叶终究功力逊色,被震得气血翻腾身形倒挫。 袁天忘见状暗松口气,挺直身躯重整旗鼓正准备反攻倒算,突听黑衣少年沉声喝道:“凤凰!” “唿——”陆叶的身周立时流光溢彩,从背后展开一双五色凤翼,雄浑圣洁的洪荒源气充斥虚空,教人心旌摇曳身不由己地感到敬畏颤栗。 袁天忘首当其冲,立时觉得迎面那五光十色的锋芒自凤翼之上喷薄而出,无形而有形,无意而有意,无孔不入无坚不摧,宛若万箭攒射刺入自己的体内,连接近三甲子的护身真罡亦形同虚设土崩瓦解! 他的元神似被千刀万剐痛不欲生,体内真气非但无法阻止抵抗,反而如臣子遇见君王,如鸟雀遭遇雄鹰,俯首臣服闻风景从。 陆叶舒卷双翼凌空踏步逼向袁天忘。 这是他第一次施展凤凰双翼,展现出的强势神威连自己亦始料未及。从彩翼中迸放开的洪荒源气几近于万有之源万物之祖,譬如太上莅临隐隐凌驾于巫域的大道法则之上,袁天忘难以抵御,在陆叶拥有的所有天兵仙宝中亦是最强者。 不过这双五彩凤翼的元气耗损同样十分惊人,那座黄色元峰在短短一刹那居然消耗过半,急得峰顶上的小剑僮上蹿下跳大骂“败家娘们儿”。 陆叶心灵福至一剑递出,崖山桃晶剑与凤凰元胎同根同源水乳交融,剑力顿在顷刻间暴涨,一式“大宗师”继往开来冠绝人间,袁天忘的斗志刚被凤凰双翼焕发的洪荒源气犁庭扫穴般冲得七零八落,眼看陆叶又一剑杀到,心下惊骇欲绝怯意萌生,当下一声呼吼奋力催动丹田真元挥舞黑晶打铁锤奋力招架。 “叮!”切金断玉一记脆响,永贞殿一等一的仙兵黑晶打铁锤在凤凰双翼和崖山桃晶剑的合力劈击之下应声断裂,剑锋从袁天忘的面前闪电惊鸿一掠而过。 袁天忘大叫一声向后翻倒,自眉心到小腹赫然泛起一道金色光痕,鲜红的血迹渗透出来触目惊心。他撒手扔了打铁锤,仰面倒地昏厥过去不知死活。 紫宸殿内外鸦雀无声,所有人为之侧目惊心。 瞬杀! 倒下的居然是永贞殿两大巫祝之一的袁天忘。 即使是最渴望陆叶能赢的卢东润等人也万万不曾料到这样的结局,投向陆叶的眼光顿时变得异彩纷呈。 但陆叶并没有因为别人的眼光而心起波澜,他迅速收住凤凰双翼,凝神运转天德八宝炉调息运气恢复功力,想着这一战就耗掉自己半座元峰,禁不住心疼得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太费力了。” 紫宸殿中的五位大巫终于反应过来,叫道:“大巫祝!”或念咒或祭起法宝,或出手夹击,或救护袁天忘,重又乱作一团。 陆叶掣剑伫立,望着四面八方攻来的神殿大巫,轻吐一口气道:“朱雀!” “呜——”天德八宝炉见到凤凰大显神威早已心痒难熬饥渴难耐。这时陆叶一声召唤,它二话不说化身朱雀横空出世,在黑衣少年的头顶飞转一圈,拖曳出一束如真似幻的火红光影,诸般神殿法宝砰砰击打其上翻飞而出。 紧跟着它的双翅暴涨摩天接云般拍击四方,卷裹着一团团炽烈流火攻向神殿大巫们。 “乒乒乓乓”一阵梅花间竹爆响,大殿里光澜飞纵火焰四溅,五大巫被朱雀打得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各自为战狼狈不堪。 李韶泉站在殿口呼呼喘气,“陆兄,你是真人不露相啊!” 陆叶暗叫惭愧,心里奇怪丁鹿德和陈斗鱼为何还不现身。 凌花婆婆抬手打出一蓬炫光洒落到袁天忘的身上,转向陆叶道:“少年,你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横扫神殿?狂妄!” 陆叶收回朱雀纳入到天德八宝炉中,五名大巫如释重负重新抱团列阵,再不敢轻易出手挑衅。 陆叶心道,假如陈斗鱼和小姐姐都在,三人联手说不定还真能和永贞殿掰掰手腕看。但眼下自己人单势孤,若无强援,能够挡下永贞殿的两大巫祝已经是极限。 何况,为什么一定要颠覆永贞殿?即使是那夜与丁鹿德一席交谈之后。 只是自己何时变成“狂妄”少年了? 陆叶摇头苦笑了声道:“婆婆误会了,我没有与神殿为敌的想法。” 凌花婆婆怔了怔,扫了眼被人救起的袁天忘,晒然道:“那我该感谢你手下留情,没有取了袁巫祝的性命?” 她的语气咄咄逼人,心中其实对陆叶大为忌惮。 她的修为和袁天忘伯仲之间,甚至还要略低一线。陆叶干净利落把袁天忘打翻在地,凌花婆婆自问设身处地也难有侥幸。 但堂堂永贞殿大巫祝宁可战死,绝不认输,这张老脸她还是要的。不过凌花婆婆也在暗自困惑,为什么天巫肇方秤久久不见露面? 孰料陆叶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将她给噎死:“不必谢,但我的确手下留情了。” “晚辈陪着几位朋友上山,就想和神殿的诸位高人聊几句。” 凌花婆婆冷冷道:“就用这种方式?” “我当然很想和诸位坐下来喝茶聊天,可神殿似乎喜欢用拳头讲话?” “放肆!”一位大巫怒声呵斥道:“小子,永贞殿是巫域祖庭之地,几时轮到你来撒野!” “不给人讲道理的机会,只能撒野了。” 话音未落,神殿外传来一声声沉闷的轰鸣,众人一怔望去。 一条白色的人影穿透城墙伴随阵阵烟尘倒飞而入,沿着紫宸殿前的空旷街面如一束弧光飞纵而至,飘落到殿门之外。 凌花婆婆望见来人背影和手中紧握的法杖,失声道:“天巫陛下!” 第149章 大道之争 光明山空中万丈云海里,忽然来了五位客人。 最早到的是陈斗鱼和丁鹿德,他们原先就“立”在云上居高临下俯瞰光明山。 不久之后,又有三位客人不速而至。 当中一位高大威猛身穿红袍满脸虬髯,一双碧目炯炯有神隐约有日月光影浮沉其中。 他身后左侧是位风姿卓越的中年美人,一样的大红氅高挑个儿,明眸流波巧笑倩兮。 第三位还是一身红,粉雕玉琢肥嘟嘟像个可爱的瓷娃娃,看上去绝不超过十岁,头上扎了一个冲天小辫。 看到丁鹿德侧身卧在云絮上打瞌睡,虬髯男子哈哈一笑,招呼道:“丁天师,还睡呢?” 丁鹿德睁开双目伸个懒腰道:“这几天忙,缺觉。什么风把师兄您给吹来了光明山?” 虬髯男子笑而不答,瞥了眼陈斗鱼道:“这位姑娘容貌甚美,气质出尘,可否请教芳名?” 陈斗鱼注意到中年美人不悦地低哼了声,打量自己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敌意。 她佯装不觉,淡淡道:“陈斗鱼。” “斗天胜地,沉鱼落雁,人如其名……”虬髯男子赞道:“我姓鹿,鹿朝闻。这是贱内靳朝夕,师伯李圣婴。” 红衣童子笑嘻嘻地补充道:“就是朝闻道夕死无憾的朝闻,朝花夕拾的朝夕。” 丁鹿德叹了口气,插嘴道:“还有立地成圣,造化元婴的李圣婴。” 陈斗鱼轻点螓首道:“原来三位是从日月神殿来的稀客。” 鹿朝闻道:“我们想和丁师弟聊两句,不晓得是否方便?” 陈斗鱼奇怪道:“你们聊天,跟我有关系么?” 靳朝夕冷冷道:“最好和你没关系。” 丁鹿德盘腿坐起来,面对曾经的同门笑容可掬道:“师兄肯和我聊天,小弟求之不得。不过咱们有言在先,谁也不准动手。谁先动手,谁是小狗。” 鹿朝闻啼笑皆非,说道:“两百来岁的人了,还能再顽皮一点儿么?” 丁鹿德满不在乎道:“赤子之心。” 李圣婴道:“小丁,你这些年也闹够了,还想如何?这回居然不声不响,把东来也拐跑了。” 丁鹿德瞪大眼睛,委屈地瞧着李圣婴道:“师叔,这您可冤枉我了。我哪能不晓得东来是鹿师兄的小舅子,靳师姐最疼爱的小弟弟,可禁不住他七七四十九天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只好勉强收了个拖油瓶。” 靳朝夕怒道:“就凭你那套歪理邪说,光知道祸害人!我们对你一忍再忍,你却不思悔改变本加厉,当真要不见棺材不掉泪?!” 丁鹿德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抬手指向不远处那道黑色的瀑流道:“谁能告诉我,巫祖的精血是否能永远流淌?谁能告诉我,如果有一天圣瀑断流,巫域是否仍能存在?嫂子,你说我不见棺材不掉泪——这话早一百多年我就听师傅说过了。” “巫祖圣算,你我焉能理解?即使千万年后瀑流枯竭干涸,你怎知那时的巫域,不是道法昌盛英才辈出,没有应对之方?” 鹿朝闻沉声道:“愚兄最后一次劝你收起那些大逆不道的心思,改邪归正造福苍生。不要一错再错,害人害己。” “你不是巫祖,焉知我错?巫域万年以来,神殿独尊也好,南北对峙也罢,何曾见过你所谓的道法昌盛?除了千年前的那位巫青昙,还有谁能挣脱天地禁锢羽化飞升?既然巫青昙能够做到,为何我们这些人却只能望洋兴叹,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我们的路走错了?” 靳朝夕峨眉竖起道:“你敢说万年以来先辈所行之路都是错的?” “错不错,我说了不算,你们说了也不算。” “那么谁说了才算……巫祖么?” “巫祖魂归太虚,怕是回答不了师伯了。就算他的意志仍在,恐怕也懒得理睬咱们。好在我新近认识了一位来自巫域之外的朋友。或许,她可以给我们一点答案。” “她?”靳朝夕重新审视陈斗鱼,道:“你说她来自巫域之外?” 丁鹿德虽然是巫域古往今来的头一号离经叛道之徒,却没有谁敢将他的话当做耳旁风。 丁鹿德迎上三人疑惑警惕的目光,笃定道:“她来自巫域之外的洪荒祖地,不仅如此,还与巫青昙大有渊源!” “一派胡言!”靳朝夕冷笑道:“信口雌黄!” 李圣婴也神色凝重道:“小丁,这种玩笑开不得。” 如果丁鹿德所言是真,无疑说明万年前毁灭了的洪荒祖地已经复苏,而且与巫域搭建起了隐秘的往来通道。这万年的格局,要变了。 假如陈斗鱼与巫青昙存在渊源,说明巫青昙飞升之后很可能去到了洪荒祖地,而并不仅仅是人们一直以为的域外天界。 陈斗鱼显然没去注意云海之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令人窒息的气氛,更不在意人人犹如胸口压了万钧巨石般的脸,她的注意力一直关注在下方的永贞殿中。 这里不是她的世界,自己并不会属于这里。 “洪荒非但存在而且已经彻底复苏。” “巫域的大道法则虽然造化巧妙但先天不足。” “这里的修行境界到了第九层归元阶后再难前行,而在洪荒大乘之上还有仙境九阶直抵太上大道!像你们这样的,在巫域是绝顶高手,到洪荒多如过江之鲫。” 尽管不想多说,陈斗鱼还是耐着性子向鹿朝闻等人多解释了几句。 “危言耸听!”鹿朝闻低声一喝,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陈斗鱼瞟了他一眼,谈不上是轻蔑还是怜悯,感觉有点可笑。 她转首对丁鹿德道:“我说完了,他们不信。” 丁鹿德脸上懒洋洋的笑容消失了,低沉的声音道:“我信!” 李圣婴皱眉道:“证据呢。” 靳朝夕看了看丈夫,对陈斗鱼道:“既然你说洪荒祖地在大乘之上尤有天境九阶,何妨让我们亲眼见识一番!” 她的左手一抬,掌心赫然多了一座六寸高的翡翠小楼阁,神光暴涨散发出阵阵令人晕眩的光华,转瞬间膨胀百倍与真楼无异,朝陈斗鱼当空镇落。 “哦,日月神殿的三重镇妖楼?也没什么了不起,拿在你手上更是浪费。” “唿——”三千倾城丝迎空飞掠,如匹练般划破云霄抽击在翡翠楼阁之上。 尘丝轻卷,三重镇妖楼砰然弹飞,在空中滴溜溜打转摇摆,险些脱离了靳朝夕的意念控制。 靳朝夕俏脸煞白,双手幻动法印口吐真言,拼尽全力才稳住了翡翠楼阁。 在旁众人大吃一惊,别人不清楚三重镇妖楼的威力如何,他们几个却是一清二楚。 靳朝夕出手并不留情,不是她想取陈斗鱼性命,而是不如此不足以逼出对方的真实修为。 谁知陈斗鱼仅是轻描淡写的一记拂尘抽击,就把三重镇妖楼打得丢盔卸甲。 这年轻女道的功底深浅,依旧深藏不露。 李圣婴面沉似水,与他粉嫩的小脸相衬在一起显得有些可笑。但此刻没人还能笑得出来,他凛然上前道:“请姑娘指教!” 话音方落,光明山上忽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巫歌吟唱,虽然隔了万丈云空,可依然听得真切。 陈斗鱼看了看脚下的光明山,漠然道:“指教可以,等我先去见了朋友。” 不等李圣婴答话,她的身形一闪已从云上消逝。 丁鹿德见陈斗鱼往光明山而去,急忙叫道:“等等我!”随之脚底抹油冲下云海。 靳朝夕问丈夫道:“他们去了永贞殿,东来也在那里,我们怎么办?” 鹿朝闻桀骜一笑道:“几千年前本门的先祖从光明山破墙而出另创新局面,而今我们三人难道还没有重回圣山闯一闯的勇气么?” 第150章 四大宗师 紫宸殿外,天巫肇方秤手拄大日空照杖背对殿门,面向城墙外,对四周众人的惊呼置若罔闻。 那一连串在城墙上撞开的人形窟窿,此刻就像一张张咧开的大嘴发出无声的嘲笑。 一拳,伫立在巫域最高峰上的他便坠入深渊,此生将永远被钉在永贞殿的耻辱柱上,直至岁月的尽头。 他的骄傲,神殿的万年荣耀,从今往后变成了一个笑料。 “靳东来!”不知是谁突然喊了声。 敞开的神殿大门外,慢慢地走进来两个人。左边的中年人背着个竹筐,右边是黑衣美少女。 刹那间,数以百计的神殿剑士与巫师涌了上来,肃立在道路两旁剑拔弩张,只等肇方秤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地向靳东来扑去以命相搏。 他们是永贞殿万千信徒中信仰最坚定的一群人,从踏上光明山的那一天起就做好了以身殉道的准备。 靳东来对两旁汹涌压来的杀气与敌意熟视无睹,沿着长街漫步走向紫宸殿。 “不准动!”觉察到道边的神殿剑士与巫师跃跃欲试按捺不住出手截杀的冲动,肇方秤低声喝令。 “陛下!”有剑士愤怒地呼吼,握剑的手背上青筋迸绽。靳东来,这魔头此刻嚣张地走在神殿的大道上,直如闲庭信步,为什么还不杀了他? “不、准、动!”肇方秤一字一顿地重复自己的命令,“抗命者逐出神殿,永世不得重归!” 他心头雪亮,这一次是自南北分流后永贞殿面临的最大危机,也许会事关生死存亡。 靳东来身边的黑衣美少女,修为其深如海,远远超出了常人的认知,已经达到了神殿宝典《末世书》中所提及的“地仙阶”甚而“真仙阶”! 原来《末世书》里记载的洪荒祖地果然存在,而且大道玄奇深邃远胜于巫域。 肇方秤的心底情不自禁地轻轻颤栗,隐隐还夹杂着一丝兴奋与向往,但更多的是恐惧。 他不知道这黑衣少女的到来对巫域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无法知晓除她之外,洪荒祖地是否还有其他人到来。 巫域万年的静好岁月终于在今天被打破。 他想留下这个黑衣美少女,从对方身上知道更多洪荒祖地的事情。然而留下她,可能会赔上半座永贞殿。 “你们不是她的对手,何必白白牺牲宝贵的生命?”他拂视一张张义愤填膺视死如归的脸庞,默默道:“如果必须这样做,那么第一滴血、第一条命,应自我而始!” “当!”念及于此,他重重一顿手中的大日空照杖,沉声吟唱道:“无根树,花正幽,贪恋红尘谁肯休。浮生事,苦海舟,荡去漂来不自由。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成百上千的神殿门徒神情庄严,双手抚胸遥望向滔滔奔流的圣瀑,紧跟着齐声唱道:“无根树,花正红,摘尽红花一树空。空即色,色即空,识破真空在色中。了了真空色相灭,法相长存不落空。号圆通,称大雄,九祖超升上九重……” 山呼海啸的歌声响彻云霄,一道道黑色的云柱自永贞殿的四面八方冲天而起,如潜龙腾空扶摇直上,在光明山上空纵横交织形成一座覆天盖地的巨大巫阵。 原来肇方秤与神殿门徒们唱诵的不单单是一首古老的巫域圣歌,还是一道能够唤醒护山大阵的神秘巫咒。 大日空照杖顶端悬浮的那颗金色宝珠发疯似地飞快旋转不休,沛然充盈的巫祖灵气源源不绝灌涌而入,令得闪烁的光华愈发耀眼圣洁,将肇方秤的身影全部笼罩进来。 他身后的那幅万世浮图显现得越加清晰真实,和光明山的云空交融成一体,变幻着白云苍狗无常人间。 黑气愈来愈浓烈,天光逐渐被遮蔽,永贞殿如置身于深暮之中。 紫宸殿中的恶斗已经停歇,两方阵营相互监视小心翼翼地退到殿外,左右对峙壁垒分明。只是从人数上看,显然左边比右边要多了许多。 重伤未醒的袁天忘被两名大巫护持着一起来到殿外。 卢东润等人看到陆叶、狄镜如、应真寺和凌江仙出来也聚拢上来。 陆叶瞧见莫语昏迷倒在一堆血泊里无人搭理,便上前俯身将这少女抱起,不意莫语刚巧幽幽地醒转过来,迷迷糊糊望到陆叶近在咫尺的脸庞,身子一动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了他的怀里,惊惶之下嘤咛低呼居然再次昏死过去。 陆叶不禁苦笑,这说晕就晕的本事,小丫头堪称天下无敌。 “把她交给我吧。”卢凤媛迎上来,低声道。 怀里抱着个青春方好的少女,这仗,稍后可怎么打? 陆叶松了口气,将莫语交给卢凤媛,双目运功望向前方的长街,正与商嘉禾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 商嘉禾面上似笑非笑,远远朝陆叶仿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道:“小陆,怕了没?” 陆叶看着她散漫的笑容,胸口莫名地砰然一跳,唇角含笑欢喜道:“你来了就好。” 商嘉禾打量陆叶道:“有没有被谁欺负?告诉我,看我揍不死他!” 陆叶扫了眼袁天忘,微笑道:“他已经快半死不活了。” 肇方秤侧目凝视陆叶道:“原来你也来自域外洪荒。” 陆叶点点头,坦然道:“我们还有一位……” “我在这里。”熟悉的清冷嗓音响起,陈斗鱼的身影从天而降,飘落到陆叶的身旁。 “陈真人!”陆叶喜出望外,跨前两步伸手想握住她的胳膊,猛地警醒四周有千百双眼睛正盯着两人,急忙止步开心地道:“这下都齐了。” 陈斗鱼也像商嘉禾一样,先将陆叶上下审视了一遍,然后目光转向黑衣美少女道:“你没事吧?” 商嘉禾不以为然道:“我能有什么事?” 陈斗鱼淡然道:“谁知道呢,反正你就没让人省心过。” 陆叶见好不容易碰面两人又要开怼,赶忙堵住商嘉禾的话头道:“陈真人,不知丁天师在哪里?” “哈哈,陆兄,我在这里。” 丁鹿德撑着一柄金鳞龙骨伞,慢悠悠地从天上降落下来,朝肇方秤挥手致意道:“肇兄,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丁鹿德!”永贞殿一片哗然,这可是比靳东来更可恶的大魔头,竟也敢堂而皇之地踏足圣山。 顿时,剑光刀芒,巫咒符印,仙宝毒蛊……五花八门色彩斑斓,犹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丁鹿德呼啸而来。 这位灰瓦巷创始人脸色一变,叫道:“都住手,我不是来打架的!” 可惜没人听他的,铺天盖地的狂轰乱炸旋踵而至,人人倾尽全力要将这神殿头号大敌绞成肉泥。 “唿——”丁鹿德转动手中的金鳞龙骨伞,伞面上发出一团柔和金光,如湖水一样铺展开来。各式各样的攻击砸在金光中,彷如泥牛入海瞬时消逝得无影无踪,尽数被他的宝伞收去。 丁鹿德双脚落地,冲肇方秤气急败坏地骂道:“老肇,你再不让他们停手,我可要骂娘了!” 肇方秤晒然道:“你骂娘时候还少吗?” 话虽这样说,到底还是下令暂时停止对丁鹿德的轰杀。丁鹿德收起金鳞龙骨伞,拿在手里抖了抖。 “丁零当啷”一大堆飞剑、飞刀、仙兵法宝从伞里掉落下来,五光十色琳琅满目。 陆叶瞅着丁鹿德道:“看起来你的人缘不怎么好。” 丁鹿德背起他的金鳞龙骨伞唏嘘道:“没办法,古来圣贤皆寂寞。” 无数道鄙夷愤怒的眼神如乱箭穿心攒聚过来,谁都想将这自命不凡大言不惭的家伙打成马蜂窝。 倒是商嘉禾饶有兴致地盯着丁鹿德道:“你一通坑蒙拐骗把我们这么多人带到永贞殿来,究竟打的是什么鬼主意?” “不错,你故意泄露行踪,骗得我们一路追到光明山,需得有个交待!” 话音从空中传来,鹿朝闻、靳朝夕和李圣婴御风而至,对丁鹿德虎视眈眈。 “鹿老魔!”永贞殿再次轰然沸腾,肇方秤和凌花婆婆禁不住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暗自占卦推演,想知道今天到底是何黄道吉日,引得永贞殿死对头一个不少轮番登台依次现身。 丁鹿德瞪着鹿朝闻道:“我有请你追我么?你一路跟撵兔子似的,也没见给我一个交代。” 靳朝夕人一落地便找上青衣人,不容分说道:“东来,跟我走!” 靳东来后退一步闪开他姐姐的手,不紧不慢道:“我这辈子难得来一回光明山,总得喝杯茶再走。” 凌花婆婆嘿道:“莫非诸位以为我永贞殿是路边开的小茶馆,喝茶聊天来去自由?” 商嘉禾闻言终于记起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向陈斗鱼道:“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 陈斗鱼回答道:“随时,只要我们能够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 陆叶怔了怔道:“不是你带我们进来的?” 丁鹿德热情道:“刚来没几天何必急着走。把这儿的事聊完,我带你们四处逛逛。” 肇方秤听几个人七嘴八舌聊得热火朝天,忍无可忍一声冷笑道:“诸位,你们在永贞殿,是不是该问问我这主人的意见?” 第151章 曾经拥有的世界 一干人仿佛这才想起肇方秤的存在,靳朝夕冷淡道:“和你没关系。东来,你走不走?” 靳东来尚未回答,凌花婆婆勃然大怒道:“靳朝夕,紫宸殿前容不得你放肆!” 靳朝夕盯着凌花婆婆眸中满是不屑道:“我偏就放肆了怎样,要不要再较量较量?” 忽然凌花婆婆听到身后有人念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两位女施主争斗多年,何苦来哉。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何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众人呆了呆,齐齐朝她背后望去。只见袁天忘不知何时苏醒过来,趺坐在地双手合十,面含和善慈悲笑容道:“经云:诸佛从本来,常处於三毒,长养於白法,而成於世尊。三毒者:贪嗔痴也……” 凌花婆婆瞠目结舌道:“袁大巫祝,你、你搞什么?” “我在念佛经。”袁天忘看着凌花婆婆诚挚道:“个中真意奥妙无穷,只要用心诵读参悟,可解世间一切烦恼执念。唉,若是早知世上存有这等妙法,老夫何至于虚度三甲子光阴?” 凌花婆婆好不迷茫,袁天忘向来和她不对付,阴阳怪气惯了,此刻却一脸平和喜悦,满嘴胡言乱语,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显然是走火入魔中邪了。 她惊怒交集,扭头朝陆叶喝道:“小子,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陆叶纳闷道:“我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儿。” 袁天忘正色道:“凌花大巫祝,你怎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陆先生于我有点化之恩,老夫今日茅塞顿开,方知世人愚昧有漏皆苦,唯有我佛慈悲普度众生——” 众人见状,既惊骇又好笑。肇方秤、鹿朝闻、丁鹿德、靳东来号称巫域四大宗师,博学广闻才智冠绝,今日之事却都闻所未闻前所未见。 陆叶发现连陈斗鱼和商嘉禾也半信半疑地瞅着自己,好像袁天忘变得神神叨叨自己是幕后黑手,不由得啼笑皆非道:“我真没有……” 蓦地他脑海里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啊,也许是……!” 凌花婆婆怒道:“果然是你小子使坏!” “先前袁大巫祝和我交手时,被崖山桃晶剑所伤。”陆叶猜测道:“或许剑上蕴藏的佛门禅意趁虚而入攻陷了灵台道心,以至于他醒来之后变成了这般模样。” 李韶泉迷惑道:“陆兄,佛是什么?” 袁天忘欣然代答道:“如今老夫的灵台之上正坐着一尊真佛,所谓:‘佛为自然,自然为佛。人在佛中,自然成佛。’” 陆叶听他言必称佛舌粲莲花,也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挠头道:“这恐怕是桃晶剑剑灵与大巫祝有缘,化为一缕禅意常驻在了大巫祝的心头。” 凌花婆婆身形一动闪到袁天忘背后,出掌抵在他的后脑上,凝念运功默诵永贞殿的“澄心咒”,试图将那劳什子的桃晶禅意逼出来。 孰料她甫一动念,便感到一缕强大的意志反卷过来,耳畔依稀有禅唱声响起道:“若世界实有者,即是一合相。如来说一合相,即非一合相,是名一合相……” 凌花婆婆大吃一惊,急忙退步收手,失声道:“好厉害的邪术!” 陆叶听不下去了,解释道:“在我们的洪荒天地中佛门与巫门一样,同属于三千大道中的一支,譬如古木参天同气连枝开花散叶,各有玄妙不分厚薄。” 狄镜如插嘴问道:“你说的洪荒天地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可有巫门?” 在万年岁月的流逝里,巫域的来历和洪荒祖地的过往都已经成为了一桩几乎无人知晓的秘辛,只有在永贞殿的宝典《末世书》中有所记载,有权翻阅的也只有天巫。 所以关于洪荒天地的情形,不仅狄镜如等人一无所知,连鹿朝闻等人亦知之甚少,很多人都以为巫域便是万年以前由巫祖开天辟地而成的完整而单一的世界。 “当然有,不单有巫门、佛门,还有道家、儒家、法家、兵家、阴阳家、萨满教、拜火教、魔、妖、精、魅、鬼、怪……各修其心各行其道,彼此教义立场虽不尽相同,但大体上也还能求同存异和平共处。人人皆可信仰追随,也可不信不拜。” “其实洪荒天地的情形与巫域大同小异,一样的山川河流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万千生灵,只是天地大道更加完整。即有人间天上,也有幽渊地府,既有凡夫俗子,也有羽化仙人,大乘之上尤有地仙、真仙……直至天君、天帝、太祖、太上的仙境九阶。至于太上之上为何,亦非我能知。” 他的话说完,紫宸殿前万籁俱寂鸦雀无声。 尽管陆叶觉得自己讲的只是洪荒天地连三五岁的孩子也知道的常识,然而对于在场的巫域众人而言,实在太震撼。 在巫域之外,还有一座广阔而神奇的天地。那里的世界多姿多彩,羽化飞天亦不再是古老的神话,道统教派之间更不必不共戴天争得你死我活,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巫祖不再是唯一的神,天巫也不再是唯一的领袖,这样的世界,可能存在么? 肇方秤嗓音低哑道:“洪荒祖地早已毁于末世浩劫,化为一片混沌虚无,哪里来的山川河流仙魔鬼怪?这些事神殿宝典《末日书》中早有记载,你胡编乱造是何居心?” 无论他自己心里对陆叶的话信与不信,都不能容忍陆叶继续说下去。这清瘦的少年三言两语就想动摇永贞殿万世不易的大道根基,痴心妄想! 眼见众多永贞殿的门徒脸上流露出各种各样难以言喻的神情,或迷茫、或惊恐、或好奇、或愤怒,一点一点犹如星星之火,不当机立断果决处置,只怕会烧成燎原大火! “是何居心?” 陆叶笑了笑,似乎看穿了肇方秤的担忧,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洪荒天地好比是一条大江,而巫域便是其中一条支流。那里或许是各位的先祖生活劳作过的地方。而事实上天地之大,谁敢保证除了洪荒和巫域之外,就没……” “妖言惑众!”肇方秤口中爆喝打断陆叶的话,大日宝珠遽然激射出一束金芒刺向他的眉心。 陆叶没想到肇方秤竟然枉顾身份突然出手,几乎与偷袭无二。 他来不及闪躲招架,金色的光芒瞬发而至。 “嗡——”长生云纹佩感到威胁,光彩横生云气勃发,堪堪挡住金芒。 饶是如此,陆叶的脑海也像是有天雷炸开,顿时魂魄离位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胸口发闷猛喷出一口鲜血! 假如不是长生云纹佩替他挡下一记,只怕此刻已变成一个白痴。 商嘉禾见陆叶吃亏,玉容霜冻一言不发,攥指成拳直轰肇方秤胸口。 她出手的时候尚在三十丈外,转瞬间拳锋已迫在眉睫,速度快到破碎了一切空间距离。 肇方秤有了前车之鉴,早就提防着商嘉禾,念动巫咒手中的大日空照杖爆发出一团金色光辉,在身前筑起一道浑厚空明的巨型光盾。 “砰!”商嘉禾的拳头结结实实砸在光盾上,方圆百丈的虚空随之轰然震颤,发出波纹般的晃动,光盾上绽开一道道细小的裂痕,迅速往四周扩散,不住“嗤嗤”冒出金色烟雾。 商嘉禾的左拳接踵而来,“砰”地闷响又轰在光盾上。 她纤秀粉嫩的拳头此时猛如雷烈如火快如电形如风,“咔啦啦……”两拳之下堪称巫域防御第一强的“大日明盾”寸寸碎裂,变成一束束金色流光漫天放纵。 肇方秤承受不住沛然莫御的拳劲轰击,脚下踉跄往后连退三步。 商嘉禾不依不饶,又是一拳砸下道:“臭老头儿,你也给我吐口血来!” 肇方秤羞愤欲死,催动万世浮图在前遮拦。只见一幅星海沉浮的画面舒展开来,周遭万物黯灭消失,两人仿佛移身于浩瀚宇宙的深处,之间星河横亘如有万里之遥。 另一边,凌花婆婆见陆叶身形摇晃神智恍惚,当即袍袖一抖一道碧光快逾闪电袭向他的咽喉! 第152章 撼动紫宸 那道碧光乃是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凌花婆婆倒不是想将陆叶杀死,而是打算以蛇毒要挟,逼迫商嘉禾就范。 但肇方秤既然不声不响做了初一,陈斗鱼怎么可能再让凌花婆婆依葫芦画瓢再来个十五? 三千倾城丝“唰”地横空劫掠,卷住碧色小蛇“嗤嗤”有声,转眼炼化成一团绿烟。 凌花婆婆看得睚眦欲裂,喝道:“你敢毁我灵宠?!” “一条小虫子而已,还给你就是!”陈斗鱼嗤之以鼻。 把拂尘一摆,空中尚未散去的绿烟骤然凝合成形,重新变成一条碧蛇直扑凌花婆婆。 凌花婆婆不敢用手接住,甩袖口飞卷将碧蛇包裹起来。不料碧蛇“嗤”的微响,再次涣散成缕缕碧烟彻底消融在虚空里。 “看到了,是你自己掐灭了它,这回可怨不得我。” 凌花婆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陈斗鱼公然戏弄,心头火起“哗啷啷”打出一条铃鞭锁向陈斗鱼的脖颈道:“那你赔我!” 这时候陆叶已经缓过劲儿来,看到凌花婆婆对陈斗鱼出手,掣剑横身挡到她的身前。 凌花婆婆方才见识过陆叶剑荡紫宸大杀四方,打得袁天忘落花流水神魂颠倒,不由凛然一惊,小心翼翼地挥鞭应战。 她的铃鞭共有一百一十一枚核桃大小的金铃炼铸而成,暗合“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天地玄理,出手时金光灿灿百铃齐鸣,蕴藏诡秘巫法炫人耳目蛊惑心神。 然而陆叶的崖山桃晶剑是天界灵山佛门圣物,光明正大恢宏广远,正是这种迷魂惑魄巫道功法的克星。凌花婆婆显然对剑上散发出的佛光禅意异常忌惮,唯恐一不小心步了袁天忘的后尘,打起来束手手脚十成修为发挥不到七成。 这下鹿朝闻几个没人照料受尽冷落,原本以为回来一趟不容易,怎么也有一番刀光剑影盛情接待。而今刀光剑影诚不我欺,但自己只是个看热闹的。 靳朝夕轻声问丈夫道:“怎么办?” 鹿朝闻心中犹疑举棋不定道:“再看看。” 日月神殿和永贞殿数千年来一山不容二虎,斗得你死我活,谁都想把对方死死踩到脚下永世不得翻身。照此逻辑,此刻他和李圣婴、靳朝夕应当加入陆叶等人的阵营对肇方秤落井下石痛下杀手,即使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也应该把永贞殿的天巫打到吐血三升颜面无存。 然而在洪荒祖地的问题上,鹿朝闻同肇方秤有近乎相同的担忧。是维护巫道至高无上的地位,还是肃清三个不速之客所带来的威胁,这不仅仅是道简单的选择题。 且坐山观虎斗,收一篓子渔翁之利。 丁鹿德和靳东来两人悄然对了个眼神,鹿朝闻纹丝不动,他们俩人也默不作声袖手旁观。 巫域当前的局面,今日正可变一变了。 陆叶三人对战永贞殿并不吃亏,两人只管监视鹿朝闻的一举一动,防止他突起伤人。 永贞殿的巫师剑士可不这么想,千百人同仇敌忾血脉贲张,人人巴不得和这些魔头拼个玉石俱焚以身殉道。 众人眼瞅着自家的天巫,大巫祝为了本教荣光与陆叶、商嘉禾打得如火如荼舍生忘死,于是群情激奋斗志滔天,如决堤的洪水般往紫宸殿前涌来。 卢东润眼见混战在即,向女儿女婿低声冷喝道:“备战!” 卢凤媛、李韶泉齐声答应拔剑出鞘,与卢东润并肩而立。 应真寺见凌江仙神情复杂沉默无语,终究是不忍过分逼迫她与永贞殿决裂:“你退到一旁不要出手,咱们总得留个收尸的,到时还要辛苦你。” 凌江仙娇躯一震,咬牙怒视应真寺道:“放心,我会每年往你坟头上浇一坛红醅酒!” 狄镜如一笑,轻松自如道:“还有我,有劳凌仙子莫忘了也给我浇一坛。” 蓦然听到陈斗鱼一记清叱道:“小陆!” 陆叶心领神会,凝聚意念再次催动凤凰元胎,背后神光绽放双翼舒展,冲破层层黑气云霾照耀山河万朵光彩。 他和陈斗鱼经过万年玄潭底的百日修炼,彼此间一个眼神一个口型就能心有灵犀。听到陈斗鱼的召唤,陆叶立刻明白陈斗鱼的意图,全力向凌花婆婆发动反攻。 “呜——”凤翼锋芒光华璀璨,打得铃鞭“叮叮”摆动连声脆响,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向凌花婆婆。 凌花婆婆始终留存三成余力,就是为了防范陆叶施展凤凰双翼,见此情景当机立断腾身飞退,同时扬起左手祭出一面浅灰色的铜镜遮挡在身前。 一束束姹紫嫣红的神光打在铜镜上,如梨花暴雨般“叮叮”作响弹跳反射开来。 不等凌花婆婆舒口气,陆叶身后的一双凤翼如彩云追月横扫而至,凛冽浩荡的罡风卷挟夺目绚烂的光澜,那面浅灰色的铜镜被狠狠抽飞! 凌花婆婆失去法宝庇护心中大骇,只觉得心神震荡灵台摇动,元神颤抖如雪沸腾! 总算她有所准备不似袁天忘那般措手不及,勉强运转真元护住心头一线清明,奋力挥掌拍开陆叶袭来的崖山桃晶剑。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眼前陡然浮现起三座耸入云霄的隽秀剑峰,一朵朵宛如青瓷般的剑花漫天盛开,或如鹰击长空或如鱼翔浅底,或如羚羊挂角或如行云流水,千姿百态琉璃万象。 陈斗鱼悍然发动了琅琊剑境,将她牢牢禁锢在洞天之中无路可逃。 凌花婆婆一声清啸破釜沉舟,头顶光气腾腾便欲祭出元神和陆叶、陈斗鱼拼个你死我活。 陈斗鱼哪能给她这个机会,三千倾城丝后发先至“啪”地拂中凌花婆婆面门。 凌花婆婆大叫后倒,体内真元涣散头顶光雾消弭,瞬间失去了战力。 陆叶和陈斗鱼一出左手一出右手,抓住凌花婆婆的两条胳膊将她凌空架起,向商嘉禾招呼道:“走!” 人群中响起抑制不住的惊叫声。 汹涌而来的巫师剑士惊慌失措,想不到大巫祝在眨眼之间变成了俘虏。等他们反应过来,只眼睁睁看着陆叶和陈斗鱼挟持着凌花婆婆似白鸟飞空,掠过紫宸殿巍峨的殿顶,一路绝尘往大殿后御风而去。 “砰!” 这里还在发懵,那边肇方秤面色灰白跌跌撞撞从扭曲激荡的万世浮图中倒退而出,张嘴“哇”地吐了口鲜血。 商嘉禾的身影也从浮图之中显露出来,轻描淡写地翘起指头抹去唇角一抹嫣红血迹:“说好了一口血,少半滴都不行。” 紫宸殿前,一时间沉寂如死。 二打一,虽说陆叶和陈斗鱼有以多欺少的嫌疑,但两人的年纪加起来还不到凌花婆婆的一个零头,怎么看也不算占凌花婆婆的便宜。 至于商嘉禾,赤手空拳击溃拥有大日空照杖和万世浮图法力加持的神殿天巫肇方秤,其强横足可以睥睨巫域独步天下。 “师傅!”凌江仙率先醒悟过来,拔身而起追向陆叶、陈斗鱼。 “放下凌花大巫祝!” 神殿众人如梦初醒,一拨人抄前拦截,一拨人奋起直追,登时光明山顶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商嘉禾最简单,身形晃了两晃撇下肇方秤,径直破碎虚空抢到陈斗鱼和陆叶身前。 肇方秤视线扫过鹿朝闻、丁鹿德等人,强按内心的焦灼脸色铁青道:“你们怎么说?” 鹿朝闻倒是爽快:“你我都是巫域一脉,不妨暂且放下彼此恩怨,同荣共辱携手御敌。” 丁鹿德呵呵一笑道:“同荣共辱还是同床异梦?师兄,你说话越来越见功力了。” 李圣婴皱眉道:“小丁,你胳膊肘外拐,到底什么意思?” 丁鹿德朝天唏嘘道:“何必呢,明白人装糊涂,活得多累!” 靳东来一扯丁鹿德袍袖道:“别说了,他们快走远了,我们赶紧追去!” 两人联袂起身,鹿朝闻和靳朝夕、李圣婴紧随其后。 忽听到前头有人叫道:“不好,他们挟持大巫祝要闯祖灵塔!” 肇方秤大吃一惊,跺了跺脚压下体内伤势往紫宸殿后追去,只留下一个宝相庄严浑然忘我的袁天忘喋喋不休地念叨:“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第153章 五千年的长约,相距万年的重逢 商嘉禾在前开道,一个个敢上来截杀围堵的永贞殿巫师剑士被打得纷纷飞起,不能迟滞三人分毫。 陆叶祭出天德八宝炉,朱雀凌空翱翔,挡下此起彼伏的巫术仙宝轰击。偶有漏网之鱼,陈斗鱼拂尘一扫也就飞荡出去。 凌花婆婆全身经脉受制动弹不得,索性听天由命闭目等死。突然她睁开眼睛,前头一座十三层金色高塔正与自己飞速拉近距离,不由怒容满面嘶声喝道:“放开我,祖灵塔是神殿禁地,你们竟敢擅闯!” 随着她的嘶吼,一群群神殿门徒冲了上来不顾一切地试图截杀三人。 然而所有的义无反顾,在商嘉禾面前都只是螳臂当车。她甚至不用看来的何人来自何方用的何种招式,一拳到底锐不可当。 三人带着凌花婆婆势如破竹,转瞬间冲到了塔底。 暴风骤雨的攻杀遽然消失,天地仿佛在一刹那宁静定格。 拱卫者们面容悲愤,咬牙切齿地盯着这三个入侵祖灵塔的异域男女,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陆叶在入塔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心头触动滋味莫名。 他对这群要与自己拼个你死我活的敌人肃然起敬。拥有百死无悔坚定不移的信念与信仰,纵使明知飞蛾扑火也义无反顾。他们望着祖灵塔泪流满面,失声痛哭,只因为守护了万年的心中圣地遭到外来者的玷污。 陆叶忽然想起了爹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始终相信,人间有律法。律法之上有道德,道德之上有信仰。在信仰之上还有什么呢?有我们头顶的星空。” 是的,道德之上有信仰,信仰之上还有我们头顶的星空。 “你们胆敢触犯巫域祖灵,我诅咒你们永世被恶灵缠绕,生受千刀万剐,钻心剜骨,剥皮抽筋!” 凌花婆婆的恶毒目光扫视过陆叶三人,突然朝着塔外的信徒声嘶力竭地喊道:“杀啊,就算为此粉身碎骨也不能让他们践踏祖灵……” 陈斗鱼挺秀的眉毛微微蹙起,弹指将她点晕,飘身进入到祖灵塔中。 充盈纯净的巫祖灵气宛若温泉水一样霎时将四人包容,没有一丝一毫的隔阂排斥涌入到体内,顺着经脉游走周天化为滚滚元气注入丹田,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甘霖豪雨。 陆叶觉得当下的这感觉很像万年玄潭的潭底,但这两种灵气截然不同,甚而巫祖灵气还要略胜一筹,显得更醇正幽远,如同深埋地下许多年的陈年老酒,入喉熏然飘飘欲仙。 众人精神大振,定睛观瞧祖灵塔的底层空空荡荡,除了四壁上年深久远的彩绘图画外别无他物。 但就在这时那些彩绘画卷上的人物与仙禽圣兽流光灿灿,竟似要活了过来。 陆叶凛然掣剑,便听陈斗鱼清冽如泉般的嗓音低念出一段连他也听不懂的巫门真言。 下一刻,彩绘画卷停止了躁动,焕发的光华亦徐徐黯淡下来。 商嘉禾奇怪地望着陈斗鱼道:“你怎么知道如何破解祖灵塔的巫法禁制?” 陈斗鱼反问道:“嗯,想学?” “听着挺好玩,但我很忙,没空啊。”商嘉禾很认真地想了想,遗憾地拒绝道。 塔外人影一闪,丁鹿德、靳东来、鹿朝闻、李圣婴和靳朝夕五人鱼贯而入。 陈斗鱼眸光一凝,语音冰冷地喝问道:“谁准你们进来的?” 陆叶怔了怔,觉得陈斗鱼此刻说话时的语气神态蓦然变得有点陌生,仿佛又恢复到自己初次与她见面时候的模样,居高临下盛气凌人。 鹿朝闻等人与陈斗鱼今天才认识,自然不会有类似陆叶的感觉。但入塔的这五人都算得上巫域首屈一指的无上至尊,乍听陈斗鱼用训斥的语气说话,心里顿生反感。 陈斗鱼好似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善,略略缓和道:“此处是永贞殿的禁地。” 靳朝夕冷哼道:“你能进,我们不能进?” 塔外响起肇方秤的声音,说不上是欢喜悲伤还是惆怅解脱,也许只有他自己能分辨,带着几分颤抖道:“原来你是祖灵等着的那个人?!” “什么?”所有人中除了肇方秤外只有日月神殿天巫鹿朝闻面色大变,难以置信地凝视陈斗鱼,“怎么可能是域外之人?!” 肇方秤走进祖灵塔,摇摇头道:“域外之人?她不是!” 他来到陈斗鱼的面前,好似一身的敌意、怒意、悲凉都被留在了祖灵塔外,神容平和恭敬谦逊地俯身施礼道:“拜见青昙天巫!” 陈斗鱼侧身让到一旁,避不受礼,冷冷道:“我不是巫青昙。” 肇方秤侧身再拜姿势不变,执拗道:“能够以‘长明咒’操控祖灵塔禁制的,只能是历代天巫。青昙天巫,神殿欢迎你回来。我们守护着祖灵,已等候了你五千年——” 陈斗鱼的眉宇间浮现出一丝罕见的烦躁,嗔怒道:“我说了,我不是她!” 众人安静地听着两人交谈,心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对于巫域众人而言,天巫巫青昙的名字如雷贯耳。在近万年的岁月里,她是唯一一位羽化飞仙的天巫,堪称传奇中的传奇。 靳东来惊疑不定地打量陈斗鱼,深吸口气咕哝道:“怎会……” 陆叶连日来的许多谜团豁然解开,凝视着陈斗鱼那双深深隐藏一丝惊惶与愤怒的明眸,徐徐道:“心中斗鱼,梦里青昙。本无一物,何来尘埃?” 陈斗鱼心弦剧颤,记起了那天晚上在哀牢山的湖畔,听陆叶讲起的那个故事。 心中斗鱼,梦里青昙;真实在我,幻梦归她。 原来,自己从神魂坠入那个循环往复的怪梦起,便不知不觉走进了一条死胡同,而世间,本不是非黑即白。 陈斗鱼也好,巫青昙也罢,不过是大道物化一场幻梦。 她就是她,此刻她就是陈斗鱼,哪怕所有人都当她是巫青昙。 这就够了。 她的执念既消,轻轻地舒了口气,陈斗鱼向陆叶绽开出一抹只有他才懂的微笑:“我真是梦见了蝴蝶的老庄。” 商嘉禾在一旁晒然道:“我倒觉得蝴蝶若是梦到了你,是它天大的不幸。” 丁鹿德眨眨眼,满是好奇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听上去很有趣的样子。” 陈斗鱼不答,一拉陆叶道:“走,我们去塔顶。” 众人或心事沉重或满腹疑窦,还有几分尴尬地尾随陈斗鱼一路来到祖灵塔的塔顶。 塔顶有间约莫方圆三丈的斗室,正中的神龛里供奉着一尊巫祖金身像,与人等高栩栩如生。 金身像的面容无奇,唯独眉心有一处微微凸起,隐隐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神龛前有一座丈许方圆的小祭坛,底层四方上层浑圆,四周矗立着十二根上白下黑的铜柱。从塔尖泄落下来的黑色圣瀑笔直地倾泻到祭坛中心一盏悬浮的玉盘里。 玉盘色泽光润焕放出柔和的乳白色雾华,边沿上有一小朵巫域常见的曼陀罗花。 无论多少的巫祖灵气从天而降注入到这浅浅的玉盘里,却像是永远也不会盛满溢出。 和底下的十二层不同,顶层的四壁没有任何的图画,也未曾察觉到特殊禁制的存在。但没有人敢肆意走动,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这里是整座巫域最神圣的地方,是奉养巫祖留在世间最后一缕元魄的圣地。万年以来从未有人踏入,而今终于揭开神秘的面纱。 鹿朝闻、靳朝夕、李圣婴、靳东来、丁鹿德,这五个叱咤巫域的神教至尊们此刻一个个颤抖着双手虔诚地五体投地,向神龛中那尊静默了万年的金身像顶礼膜拜。 陆叶和陈斗鱼也用洪荒大礼向这位舍生取义再造巫域的奇人默默致敬,唯独商嘉禾背负双手站在最后面,漆黑的眸子忽闪忽闪环顾四周,最终又落到巫祖的金身像上,眉头微蹙困惑地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陆叶抬起身,低声道:“巫域的本境福主庙里很多地方都会供奉巫祖神像,你是不是在那里看到过。” 商嘉禾抿着唇,摇摇头自嘲道:“或许我也做梦了。” 肇方秤三叩九拜念念有词,足足花了半柱香的工夫才祷祝完毕。 忽然,金身像上的那处凸起渐渐亮了起来,随即纯净的光华如涟漪般缓缓蔓延到整尊金像。 众人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凝视着。 一道淡淡的光影慢慢从金身像里走出来,踏落到祭坛之中,一脚踩在那悬浮的玉盘上。 “呜——”从塔尖流淌下来的黑色飞瀑顺势流入到光影里。光影逐渐凝实,变得和真人几乎一模一样,看向陈斗鱼微笑道:“你终于来了。” 第154章 舍你其谁 “巫祖!” 肇方秤、鹿朝闻等人泪流满面,俯身跪地将脸庞深深埋在手中,身躯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 巫祖,在洪荒天地中只是仅次于太上的存在,一个早已消逝于上古浩劫里的神话,俨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这是他开辟巫域魂归太虚后,第二次现身于祖灵塔中。上一回,是在五千年前,与巫青昙的那次遥远会面。 商嘉禾在短暂的怔愣后收起了自己的骄傲,双手合十向巫祖残留在世间的一缕元魄欠身致敬。 陆叶完全想不到这次巫域之行竟然能够拜会到上古的始祖之一。想起娘亲对自己那份遥不可及的期许,心潮澎湃激荡不已默默道:“娘亲,我一定不会让你等上五千年!” 陈斗鱼眸光盈动凝视巫祖,平静道:“我叫陈斗鱼。巫青昙来不了,我来替她赴约。” 巫祖的眼底划过一丝悲伤与遗憾,道:“她终究还是无法达成我们的约定。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太难太难。” 他的视线慢慢拂视过祖灵塔中的每一个人,从肇方秤起,然后是鹿朝闻、丁鹿德、靳东来、靳朝夕、李圣婴,也包括兀自昏迷的凌花婆婆。 当目光扫落在陆叶的身上时,有了一个微小的停顿,然后问陈斗鱼道:“这是和你一起从洪荒来的小朋友?” 陈斗鱼颔首道:“他叫陆叶,是我的好友。还有这位商嘉禾商姐姐……” 商嘉禾眯着眼向巫祖微微一笑,抱怨道:“能不能让我先睡一觉?折腾这么久,困得眼皮都耷拉下来。” 巫祖看了商嘉禾一眼,手中递过一个锦团道:“姑娘若愿意,想在这儿睡多久都可以,这个送你用。” 商嘉禾大喜,顿感倦意上身忍不住以手捂口打了个哈欠,抹着眼泪道:“小老头儿,你很够意思。” 肇方秤等人听商嘉禾大不敬,纷纷向她怒目而视。 巫祖油然一笑道:“姑娘也很够意思。” 陈斗鱼对商嘉禾天不怕地不怕,大咧咧的脾气早已司空见惯,道:“如此多谢巫祖。” 只有她晓得,商嘉禾体质特殊,若能在祖灵塔顶舒舒服服“睡”一觉,无异于一场旷世机缘,这也正是她邀请商嘉禾前来哀牢山寻觅的仙缘。 鹿朝闻憋了许久,终于禁不住满肚子的疑问望向陈斗鱼:“青昙天巫,巫祖和你,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约定?” 陈斗鱼淡然回答道:“我只能告诉你们,巫青昙是巫祖派往洪荒天地的使者,要去寻找一个能够令巫域永存不朽的方法——你们可以称之为‘永生之道’。可惜她失败了,而且陨落在洪荒,最终只能兵解转世。” “永生之道?!”丁鹿德、鹿朝闻、肇方秤等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每个人心电急转下都听懂了陈斗鱼这段话背后隐含的可怕真相。 靳朝夕颤声道:“难道说……巫域有一天,也会消亡?” 巫祖道:“天地万物有始有终周而复始,巫域又何以能够独独例外?是我太贪心了。” 肇方秤道:“不,不是贪心,而是您悲天悯人希望巫域万世长存,亿兆生灵生生不息,永无浩劫安享太平!” 靳东来道:“敢问巫祖,巫域还能存在多久?” 巫祖笑而不答,道:“我会尽力而为。” 丁鹿德霍然抬头道:“巫祖,我等愿往洪荒祖地,再寻巫域永生之道,求巫祖恩允!” 肇方秤、鹿朝闻、李圣婴和靳朝夕、靳东来齐齐一醒,异口同声道:“我等愿往,求巫祖恩允!” 巫祖摇头道:“此事,你们应该问她。” 众人愕然,巫祖目光投向陈斗鱼道:“巫域的未来,由她决定。” “青昙天巫?”众人大吃一惊,巫祖这样的一个决定,大出众人的意料之外,只是无人敢质询。 陈斗鱼面对不解、怀疑、讶异的眼神也是毫无心理准备,第一次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巫祖。 “我?” “对,你代替青昙来,我当然将巫域的未来托付给你!” 陈斗鱼毫不迟疑地摇头,少有的感到心虚乏力,红了脸微恼道:“我不行。” “你不妨征询一下同行的两位朋友意见如何?” 陈斗鱼看向陆叶和商嘉禾,目光不知不觉中透出几分惶恐。 商嘉禾满不在乎惯了,又刚刚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难得见到陈斗鱼发窘,居然落井下石道:“反正就是试试嘛,我觉得这事挺好玩。” “试试?好玩?”肇方秤等人暗自腹诽,狠狠地剜了黑衣美少女一眼,要不是因为打不过,早撸袖子上去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了。 这丫头的心得有多大? 陈斗鱼见商嘉禾要踹自己下火坑,挑高眉头意似警告地问陆叶:“你怎么想?” 陆叶微微一笑,恳切而真诚地回答道:“我觉得……这的确是件很好玩的事。” 陈斗鱼呆了呆,没想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陆叶这么快也跟商嘉禾一个调调了。 肇方秤等人憋住气不说话,却一个比一个更抓狂,满眼都是期待希望陈斗鱼最后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陆叶见陈斗鱼将一双美目睁得滴溜滚圆,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明显下来不会放过他,于是竖起三根手指头先吸引陈斗鱼的目光,然后一根接一根按下道:“巫祖,巫域,青昙……” 他将重新攥紧的拳头轻轻放到胸前,“想想都令人激动,不是吗?” 陈斗鱼冰雪聪慧,瞬间醒悟到陆叶在说什么。 她凝视陆叶放在胸口的右拳,迟疑道:“但我不敢保证……” “尽力而为。”巫祖截过她的话头道:“和我一样。” 陈斗鱼点点头道:“那好,我可以……试一试。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巫祖道:“你会知道的。” 陈斗鱼沉默了,和她一起沉默的还有肇方秤、鹿朝闻等人,一面是将信将疑,一面是从不敢质疑的信仰,可不管怎么看,陈斗鱼都不应该是最适合的人选吧。 “妖祖可好?” 巫祖洞悉到肇方秤等人的心思,但并不去做任何解释。 陈斗鱼怔了怔,这个问题巫祖是对自己问的,当即理清思路回答道:“当下的洪荒天地只有道、佛、魔三祖,并未听说还有妖祖。” 巫祖轻轻地“哦”了声,沉默须臾道:“那便是在上次浩劫时也和我一样陨落了。我和他,还有佛祖、道祖、魔祖,说起来都没有来历也没有名字……当然,还有太上。” 陆叶大感诧异,禁不住问道:“您是说在洪荒上个浩劫前,其实是有五位始祖?” “唔,有些事你们将来都会知道。现在,我送你一件小礼物——” “呜——”陆叶的长生云纹佩突然发出一缕奇异的颤动,一道青光应声从须弥空间里飞出飘落到巫祖伸出的手掌里,是那根陆博留下的青竹竿。 陆叶吃了一惊,他的须弥空间是娘亲亲手炼制,即使天君天帝都未必能够透视窥觑,更不要说探囊取物。但巫祖只凭一缕元魄,便可信手拈来随心所欲。 由此可见,天帝和始祖之间论修为只相差一阶,但两者间的道行却似天堑鸿沟。娘亲当年敢凭一己之力反出天界,在三大始祖的追杀围捕下脱困而出,那是何等的豪情胆魄壮怀激烈! 巫祖的目光落在青竹竿上,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缓缓抹过竹竿,脸上流露出一抹旁人难以明白的异色,轻声道:“老伙计,好久不见了!” “铿!”青竹竿遽然响起金石之音,在巫祖的手中剧烈颤动,宛若一条随时腾夭欲飞的蛟龙。竹竿表面焕发纯净神奇的光彩,泛起一道道古老玄奇晦涩难懂的巫门符纹,像一条条小鱼儿灵动的游弋闪烁,千变万化美轮美奂。 “此乃青竹大龙巫刀,我已有万年未见,如今既然落到你的手中,我便再送你一份机缘。” 正在大家愣神的当口,巫祖的左手已顺着青竹竿来到了竿头。 “叮”的脆响,他五指握住竹竿微微用力,从竿中霍然拔出半截青色的长刀! 一道炫目瑰丽的神光顿时充斥塔顶,所有人的神魂登时猛烈悸动,尤其肇方秤、鹿朝闻这些出自巫域的归元阶绝顶高手,甚或清晰地感到一缕恐惧与瑟缩,面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全力运功抗御,退到了墙边。 陆叶惊异地打量被巫祖从青竹竿中抽出半截的刀刃,一如秋水纯净,不含一丝杂质,隐隐散发着来自于古老洪荒尽头的本源气息。 “原来,真的是把刀。” 虽然锋刃笔直,隐藏于青竹竿中,但在横空出世的一刹那,尽是龙吟刀鸣。 “不错,这是我炼制的一把随身竹刀。以金克木,以木藏金,你可懂?”巫祖慢慢收刀入“鞘”,塔顶鼓荡的光华和浩渺的刀气随之退潮隐没。 众人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好似神魂重新归窍一般。 第155章 肉感不错 陆叶恍若不觉,凝视着巫祖手中的青竹竿,沉思了许久摇头道:“不太懂。” 巫祖闻言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此刀随我万年,想懂,不容易。” “嗡——”青竹竿骤然再亮,眨眼工夫在他的手中彻底光化,随即显露真形变作一条青色神龙,光华熠熠绚丽五方。 “去,找你的新主人!”伴随着巫祖的一记低喝,青龙腾空飞起,在塔顶遨游一转蓦地冲向陆叶。 陆叶只觉得眼前青芒一闪,青龙没入眉心直往丹田气海,落在了绿色的元峰之上。 恍惚有片刻,陆叶听到耳边传来阵阵喧嚣怒骂声,但仔细再听,仿佛那阵喧嚣只是脑中的幻觉。 肇方秤、鹿朝闻,还有靳朝夕、李圣婴、靳东来、丁鹿德六人看到青竹化龙,眼里都闪过又惊又羡的神色。 巫祖神兵陆叶拿得轻松愉快,但刚才仅仅将刀刃拔出小半截,从中迸发出的刀气就令他们六个人心旌摇荡敬畏退避,一旦施展开来石破天惊风云变色不在话下。 “陆叶,此处对你渡劫晋阶有好处,你不妨留在这里多修炼些时日。” 陆叶不由愕然,巫祖如此慷慨大方,想来是爱屋及乌沾了陈斗鱼的光。 又听他叮嘱道:“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但须记得两件事:一则这个世间的所有事情,都要轻松看;再来我们的心里面,不可往里面装,只可往外面扔。这样,你就无量。” 陆叶不知巫祖是否勘破了什么,特意用这两句话来劝诫自己。他垂首默默地琢磨,躬身再向巫祖深深一拜道:“多谢指教!” 巫祖无言而笑,抬手托起陆叶,转而对肇方秤他们吩咐道:“我在楼下开辟了一座小道场,你们几个便去那里闭关,能收获多少好处就看各自的悟性和缘分。” 众人喜出望外,依言退出塔顶前往楼下的小道场闭关修行。 塔顶就只留下了巫祖和陆叶、陈斗鱼、商嘉禾三人。 巫祖对陈斗鱼道:“留你的朋友在此好好修炼,随我去走走?” 他的右手轻捏一诀,两人的身影渐渐地凭空消失,不知去了哪里。 “呜——”塔顶泄落的黑色飞瀑忽然如喷泉般洒散,覆盖到整座空间,顿时蒙蒙微光如雨如雪弥漫开来,一团沛然莫御的灵气有若实质包裹陆叶全身,渗透过每一个毛孔丝丝缕缕源源不绝地涌入体内。 “轰!”刹那间,陆叶的身心像是被温润的甘霖满盈,念头通达神清气爽,所有的杂念与情绪统统抛离消融,宛如一面被反复擦拭的明镜,光可鉴人一尘不染。 这种感觉玄之又玄,令人如梦似幻飘飘欲仙,而又感觉是那么的异样真实。 他禁不住望向商嘉禾,愕然发现她不知何时居然已侧卧在楼板上,蜷成一团缩在云锦蒲团里睡得正舒服。 陆叶呆了呆,不由哑然失笑。 还真是不挑地方,哪里都能睡。 “唿——”成千上万颗金津玉液犹如大雨滂沱纷落在陆叶的丹田气海中,饱含着巫祖的精血本源灵力,品质之纯之高犹胜于杨枝玉露一筹。 “咔啦啦、咔啦啦……”气海云空之上,竟有天雷次第响起,震耳欲聋惊天动地。 绿、白、红、黑、黄五座元峰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飞快膨胀抬升,又不断地收缩凝实,排斥出一团团五彩的杂质氤氲。 天德八宝炉疯狂地飞转,竭尽全力地炼化着洒落的金津玉液。 水灵鞭、青竹竿、天玑剑经、碧鸳飞剑、凤凰元胎、崖山桃晶剑齐齐从沉睡中醒来,拼命地吸收攫取着巫祖灵气,不停地洗炼壮大。 陆叶浑然忘我进入到先天之境,除了满心空灵的喜悦,不余其他。 他的丹田气海一再延伸扩大,仿佛永无止境,以罡气凝练的海水亦在不断地抬高。五座元峰晶莹剔透焕放出前所未有的瑰奇光华,姹紫嫣红熠熠生辉,照耀得周天通明金碧辉煌! “轰!”他的两眼遽然大放光明极尽苍穹,双耳纶音渺渺八方来风,竟已修成仙家“天眼通”、“天耳通”,从此能见天地众生生死苦乐之相,及见世间一切种种形色,无有障碍;能闻世间苍生苦乐忧喜之语言,及至种种音声无有迷惑。 这两大神通原本非地仙一流不能修,陆叶却藉由巫祖灌顶之力一步登天,俨然小有所成。 又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五座元峰摩天接云终于生长到了极致,巍巍然灿灿然顶天立地震古烁今,通体饱满或隽秀飘逸或雄壮险峻,多姿多彩气象万千。 正当陆叶以为所有的炼化到此行将告一段落之际,五座元峰霍然又衍生出奇妙的新变化。 首先是那座绿色元峰,由山脚起生长出一株株树木,起初不过是三五尺的小树苗,继而飞快拔高眨眼间便成了参天古木,郁郁葱葱满目苁蓉,犹如一张无边无际的绿色绒毯不断地往山顶攀升,直至漫山遍野竟是喜人新绿。 然后白色的元峰之上飘落下漫天大雪,峰顶金装素裹如金如玉美不胜收,再从上头似白练般一路往下延展泄落,冰川皑皑直挂山底,化作一片冰清玉洁的白金世界。 随即红色元峰中天火喷发,滚滚熔浆亮红耀眼如同千万条火龙一泻千里,所过之处山石脱胎峰峦换骨,烈焰滔滔明烛高举。 再来黑色元峰大水汪洋飞流直下,变成了一座泽国,有湖泊一洗如碧,有山涧淙淙流淌,有瀑布隆隆披挂,有幽潭深不见底,最终彻底炼化成为一座玄水灵峰。 最后是黄色元峰层层变化,由山脚的沙丘而到山腰的戈壁,及至山巅的黄土高原,苍茫寂寥雄伟浩瀚,峥泓萧瑟不著一草木,狞风拗怒都向空中号。 “轰隆隆!”五道焰光从峰顶升腾直灌脑际喷薄而出,在陆叶的头顶上方聚而不散愈来愈浓,千变万化交相辉映,渐渐凝铸成一朵五色奇葩,如盖如蓬如日如月,光彩夺目灵气冲霄。 陆叶在瞬间几乎失去了意识,忽听耳畔巫祖的一缕声音道:“还等什么?准备渡劫晋升!五气朝元,一尘不染,能清能净,是曰无漏,肝为东魂之木,肺为西魄之金,心乃南神之火,肾是北精之水,脾至中宫之土。斩除五漏,寂然不动为道之体,感而遂通为道之用……” 陆叶一醒,急忙收摄心神重归空明,在巫祖真言护持之下抱元守一砥砺修行。 不久之后,大劫依言降临。 气海之上元峰之巅,风云涌动大千变幻,一道道五光十色的天雷孕育生成,稍顷石破天惊劈击而下,轰向五座元峰。 陆叶正欲凝念招架,骤然间元峰之上唿哨声次第响起,五道虹光冲天而起,朝向天雷直撄其锋。 陆叶一怔,只见是青竹竿变成的青龙、水灵鞭所化的麒麟、凤凰元胎化成的神凰、天德八宝炉幻作的朱雀以及崖山桃晶剑衍生的白虎,五灵齐出流光溢彩,神威撼天蔚为壮观! “轰隆隆、咔啦啦——”五大灵兽争奇斗艳各显神通,在云霄之上斩电劈雷打得天翻地覆日月失色。 陆叶的道心随之剧烈震荡,魂魄如鼓如沸好似随时都要离窍碎灭,头顶光雾腾腾奇葩晃动,口鼻眼耳丝丝鲜血流溢而出,滴落到衣裳之上旋即被蒸发消弭。 他全力守护心神不再旁骛,任由五大灵兽去应对遮挡天雷大劫。 不知不觉,神明自通无我无物,更进一步踏入“溟滓大焚,寥廓无光”的无极之境。 如此又不晓得过去了多少时候,陆叶浑身浴血口喷雷光,遍体肌肤如同焦炭,继而寸寸开裂血气腾腾,情状异常可怖。 酣卧一旁的商嘉禾忽然颤动着长长的睫毛睁开惺忪睡眼打量了下陆叶,懒洋洋起身走近,绕着他转了两圈,双目半睁半闭黛眉蹙起咕哝道:“讨打!” “砰!”腿起脚落,正踹在陆叶的屁股上。 陆叶口中“嘿”地一声,身躯应声翻转过来,头顶地脚朝天,姿势古怪倒栽在空中。 “唿——”一股沛然莫御的罡炁灌入体内,顺着经脉直落丹田,蓦地在气海上方衍变成为一阵大风,吹雪摇火撼海拂天,须臾间勾勒出一幅幕天席地的太极图形,引动五大灵兽各归其位,阵列于天遥相呼应。 商嘉禾趴在陆叶耳边哈欠连天口吃不清地念道:“无极动而生太极,万千法门,皆始于此。故天地得此一炁,千变万化。人为万物之灵,得此一炁,可以感天地,动鬼神,呼吸风云雷雨,无所不至,无往不利,无为不为……” 说着说着,陆叶颤动的身躯慢慢安静下来,一片片焦黑的死皮开始神奇地剥落,重新长出晶莹白皙的肌肤,隐隐有一丝清香逸出。 商嘉禾咬着指头强忍着困意在陆叶身旁又看了会儿,等到他头顶的五色奇葩重新恢复凝定,举手又是一巴掌,刚好拍在陆叶的屁股上:“咦,屁股肉挺结实,手感挺好。”转身爬上云锦蒲团迷迷瞪瞪地又睡了过去。 第156章 五岳开府,换了天地 陆叶悠悠地苏醒,逐渐恢复了意识。 睁开眼,他诧异地发现祭坛上那盏玉盘颠倒了方向,而自己的脚居然倒悬在了半空中。 他垂目望着塔顶发了半天愣,才慢慢翻转过身体落回到地上。 瞬间,一切感觉大不同。 他的丹田中一座汪洋气海万顷波涛无边无际,纯净醇厚深不可测,依稀有五色的光彩翻动,如真似幻壮观辽阔。 海面之上五座神山超然入天,璀璨生辉洁净无瑕,又各有玄奇独树一帜。 正东方碧峰竞秀绿意盎然,草木葱荣生机勃勃,幽谷深壑白云出岫,于一簇簇花团锦簇里别有明媚春光。峰顶奇花异树星罗密布,怀抱一座青砖碧瓦气势恢宏的本主庙,正殿屋脊为一条青龙所化,殿内供奉着一尊青衫中年男子金身像,容貌酷似巫祖,唇角一抹桀骜之色。 正南方一座赤色火山岩浆滚滚红云缭绕,熔岩嶙峋烁烁放光,一道道亮红火流迤逦流淌竟是自下而上直入峰巅。峰巅之上赫然伫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魔宫,悬浮在火山口中吞云吐雾气势不凡。魔宫之中千门万户气宇森森,主殿外的天台中央有一尊大鼎上浮朱雀栩栩如生。殿内神龛高大,供有一位红衣少女的玉像,眉宇间霸气毕露教人望而生畏。 正西方是座大雪山,冰封万里玉树银花,瑰丽的冰川错落其中,有星星点点的白雪飘洒下来宛若天花乱坠。雪上顶上有一座小小的寺庙,庙外桃林十里桃花盛开,庙中供着一尊白衣菩萨像,双手合十宝相庄严。 正北方有一座黑色峻峰,水漫玄山灵动飘逸,山间湖泊如镜如玉,流水潺潺不知何处而来又往何处而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山头之上是座古朴宏大的道观,观内有麒麟浮雕显露于十丈宽的水晶照壁之上。照壁后的大殿里,立着一尊黑袍小君,怎么看怎么像……一二三。 最后在四峰围绕的正中央,一座金黄圣峰拔出海面,山脚流沙如金山腰戈壁浩瀚,到了山顶又是另一番黄土铺面的神奇景象。山中千沟万壑重峦叠嶂,山巅一座祠堂巍峨屹立有凤来仪,祠中供奉着一尊霓裳美女彩雕,顾盼生姿睥睨众生。 这一庙、一宫、一寺、一观、一祠,俨然正是五座新开紫府,藏纳精元酝酿金丹,天地沟通乾坤交泰,气象之盛前所未有。 陆叶惊喜交集,知道自己不仅成功晋升开府阶,而且一气成五府,上应金木水火土五行之妙,下合佛道巫妖魔五道之神,其中各有神兵天宝运转坐镇,冥冥中似有某种不可说破也不敢深思的命数。 再往上万里长空云蒸霞蔚大妙自然,天光隐隐气运灿灿,可惜陆叶还看不出更多的奥妙。而相比于略显寂寥的天空,海里就要热闹得多。不但有天玑剑经、龙王宝珠、碧鸳飞剑,离炎断劫鞭和震旦神枪,连很多结也溜达了进来,各自显露器灵真身,很是写意快活地沉浮遨游。 陆叶直感到自己的丹田从未有过的坚实充盈,一呼一吸间交合天地应和自然,一滴滴金津玉液应运而生几乎无需刻意动念。 此刻,不靠仙兵魔宝,陆叶也有足够的信心再和元婴阶的凌花婆婆过过招。或许境界上仍有不及,但功力上未必输多少。 由丹田往外,经如梁柱脉似江河,玉光盈盈坚韧雄浑,排山倒海的真气流转周天如同惊涛拍岸,声势之大气劲之强看得陆叶自己都颇觉心惊,心中对巫祖感激不已。 若不是巫祖让出塔顶,以其拥有的洪荒本源精血之气灌注炼化,任由他吸取天地灵气,想要成就五府不晓得得等到哪一轮的猴年马月。 境界的提升,带来道心愈发通明,心思空明澄净远胜以往,更是修成天眼、天耳两大神通,着实意外之喜。 他压抑满怀喜悦之情,看到商嘉禾还缩在蒲团上埋头酣睡,睫毛如羽微微轻颤,唇线轻抿,呼吸清甜,塔顶寂静无声一片幽谧。 晋升开府阶对陆叶而言意义非凡,不仅仅是修为增进,更意味着他终于能够前往南海,寻找娘亲留下的那只匣子。 一想到娘亲,陆叶的心头变炽热,恭恭敬敬地朝巫祖金身像行了一礼。 蓦然,巫祖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这次,他提了一个问题,“陆叶,你觉得自己幸福么?” 陆叶呆了呆,一时不由失语。 幸福么? 失去双亲,无家可归,天涯漂泊之人,谈何幸福? 不幸么? 从庞左道到顾华醒,从游龙到商嘉禾,还有陈斗鱼,自己能与他们相逢相知相交相惜,可以为彼此流血流泪肝胆相照,绝境中能遇到这样的人,能拥有这样的友情,又何其幸运! 巫祖等了良久,见陆叶斟酌思虑始终哑然,竟似不知如何回答,蓦地轻叹道:“如果你觉得为难,我想告诉你的是,有时候幸福其实很简单,有人爱、有事做,有所期待……仅此而已。当你深陷困境看不到希望,难免会觉得这个世界辜负了自己。其实它从不曾亏欠谁,只是你还没有在黑暗中寻找到那盏为你亮起光火罢了。” 陆叶凛然一惊,暗道那巫祖神通广大,莫非已经看破了自己的真实来历! 巫祖似乎对陆叶骤然间爆发出来的戒备与敌意无所觉察,仍旧心平气和道:“你得到了我留下的青竹大龙刀,也算是半个衣钵弟子。趁着尚有些工夫,我便再送你四式‘青龙刀诀’,日后或能相助于你!” 不等陆叶回应,他的脑海里陡然浮现出四幅长卷。每一卷就像一条光阴长河,分别在此起彼伏地描画演绎着千万般人间的喜怒哀乐聚散无常,让人目不暇接流连忘返,不知不觉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这四式刀诀分作‘悲’、‘欢’、‘离’、‘合’,由人道而入天道,由入世而出世,化繁为简返璞归真,讲究本心品悟率性而为,没有既定的招式,更不会执著于固有的套路,信手拈来皆是自然大道。” “若将四诀合一呢?”陆叶强迫自己藏起心思,脱口问道。 巫祖久久不答,陆叶不由为自己的莽撞而心生忐忑,歉疚道:“是我一时心血来潮胡乱猜想……” “你没说错什么,”巫祖低声叹息,“四式刀诀确实可以合而为一,只是……” “只是什么?” “最好不要。” “为什么……?” 陆叶对巫祖的含糊其辞愈发感到云里雾里,强忍住不再继续追问,却在心里留下一个大大的问号。 两人的交流很快结束,陆叶收摄心神撇开杂思,聚精会神地专注在第一幅长卷中。 长卷所画,俱都是人间惨剧,陆叶情不自禁想起当初顾华醒携着自己游访死囚牢,逛遍宁州府的事,似乎与巫祖的传功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当他沉浸到了画卷之中,好似身临其境成为了故事中人,却屡屡生出掩卷放弃的冲动。 古往今来天南海北,多少惨痛总在不断上演。 那一个接一个纷沓而来的故事,一幕连一幕永不停歇的悲剧,陆叶感觉胸口越来越冰凉,口中苦涩之感愈来愈甚,最终化为满腔悲凉寂寞。 往事历历在目浮现眼前,仿佛碰触到最深最沉的伤,爹爹离去前回望自己的最后一眼,无比的坚定,无尽的不舍,陆叶突然心中大痛,使劲地甩头,似乎要将这所有的一切惨痛从脑海中挣脱抹去。 “孩子。”耳边响起巫祖轻轻地一声叹息道:“历遍人间惨事,修来一颗悲悯之心,你很好!超脱小我恩怨,方能成就无疆大爱。我希望你修炼的不只是刀诀,因为你所求的并不只是一把杀人快刀。” 陆叶如梦初醒,巫祖显然已经看破自己的真身,只是话中何意,陆叶在半明半暗之中怔怔地寻思着,爽然若失不知所措。 第157章 喜欢一个人的滋味 光阴静静流逝,塔顶万籁俱寂。 脑海中的画卷终于徐徐收起,凝成四支卷轴藏纳于心。 陆叶收功醒转,就看到陈斗鱼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和商嘉禾头碰头地窃窃私语。 两个人身周的结界蹊跷古怪,外面一道晶莹璀璨光华流转应是商嘉禾的气机,里面一道铜墙铁壁样的却是陈斗鱼的手笔,以至于陆叶想试试新近练成的天耳通,居然完全无法听清楚她们在聊什么。 忽然,商嘉禾亲昵地搂住陈斗鱼的腰肢,在她耳边咯咯轻笑说了句什么。 陈斗鱼扭转娇躯面红耳赤地推开商嘉禾,手指顶在她的额头上又是一番言语,商嘉禾皱起眉头嘟起嘴满面委屈沮丧万分地把脑袋放在了陈斗鱼的肩膀上。 这是在演哪一出?陆叶看着两人的亲热模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时陈斗鱼粉面轻侧发现陆叶正眸光灼灼兴致勃勃地盯着两人,眼中满是好奇,立刻一把远远推开商嘉禾。商嘉禾转过头瞪着陆叶好不气恼,起身撤去结界叉着小腰气势汹汹道:“什么时候醒的,鬼鬼祟祟看什么?” 陆叶挠挠头,问出心中疑惑道:“你们刚才……打打闹闹的在说什么?” 他不问还好,话刚出口陈斗鱼羊脂玉般的脸上腾起一片羞红,惊心动魄艳若朝霞。 陆叶不由有些傻眼,一直以来陈斗鱼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透着寒气,脸上永远高挂悬天观的招牌神情凛然不可侵犯,清净淡然与人相处可有可无拒之于千里之外。连自己都心存几分畏惧,除非她主动亲近,否则绝不敢多言冒犯,何曾见过此刻这般娇羞妩媚的神态。 “咄!”冷不丁脑门生疼,是商嘉禾狠狠给他扣了个爆栗。 陆叶正在目瞪口呆,瞬时转懵,捂着额头便欲找商嘉禾理论理论,却见小姐姐撇着嘴,唇角挂着嘲讽的笑容道:“这么关心美女做什么?怎么啦,长大啦?动心啦?要不要姐姐我帮你吹吹风,跟她多说两句好话,让她再多喜欢你一些?” 陈斗鱼又羞又恼,叫道:“商嘉禾,你闭嘴!” 商嘉禾眸光流转意味深长地瞧一瞧陈斗鱼,突然扑过去伸手轻轻在她柳眉高挑咬牙切齿粉嫩润滑的脸上捏了把,抢在对方发飙之前风一般往楼下飘去,吃吃笑道:“我下去逛,你和他慢慢聊!” 陆叶脸上一痛,回避不及竟是被商嘉禾顺手牵羊也在脸上拧了一把。 陈斗鱼勃然大怒冲到楼梯口,口中喝道:“商嘉禾,你别跑!”待往下瞧,小妖女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陈斗鱼咬着唇终究没有追下去,回过头来正好望见陆叶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摸着面颊,满脸愕然与郁闷的表情。她忍不住白了一眼脱口道:“猪头!” 陆叶莫名其妙正在气头上,闻言反唇相讥道:“你也不比我好多少。” 陈斗鱼眉梢慢慢立起,陆叶见势不妙立马主动投降道:“我错了,我是猪头,你是小仙女。能不能解释下,今天你们怎么那么奇怪?” 陈斗鱼瞪视陆叶半晌,眼中逐渐浮上朦胧迷离的云雾,清一清嗓音道:“你真想知道?我们在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啊?” “紧张什么,不是你!” “哦!” 陆叶低头垂眉,脑海里闪过商嘉禾倚靠在陈斗鱼肩头的样子,好似电光划破沉沉乌云,雷声轰鸣炸得他魂飞魄散大吃一惊道:“莫非你喜欢小姐姐?!” 难怪,当年严墨禅会千里追杀重伤商嘉禾,最后还是俞西柏亲自出手封了悬天观的山门。如此剑拔弩张之下,陈斗鱼却又跑来怀玉山,一脸执着地要见商嘉禾…… “嗯……?” 陈斗鱼脸上似笑非笑,似羞似恼,似喜似悲,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祖灵塔顶突然陷入一阵微妙而尴尬的静默之中。 这,就算是默认了。 陆叶难以置信看着她,禁不住有点儿语无伦次道:“可、可,她、她……我确信她是女的,你也是女的!” 陈斗鱼的眉毛又挑了起来:“嗯?那又怎样?” 陆叶诧异地望着陈斗鱼,这明明是不可告人的事,可为什么她居然可以坦然道出,而且感觉一脸轻松,仿似移走了胸口一块万钧巨石。 心头一阵惭愧,陆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至少也要顾及一点儿她的感受,否则还算什么惺惺相惜,患难与共,生死之交? 念及于此,陆叶努力用轻描淡写的口吻道:“我没发现,是不是傻?” 陈斗鱼瞅着他语气淡淡地道:“不是你傻,是我自作多情。” 陆叶张了张嘴巴,半晌讶异道:“小姐姐不喜欢你?” 陈斗鱼好像压不住火气,怒道:“你看不出来么,还问?” 陆叶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沮丧道:“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陈斗鱼泄了气,望望塔顶望望塔外又望定陆叶,翻着白眼道:“好吧,现在你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有什么想法就说吧?” 陆叶的眼睛眨了又眨,在陈斗鱼凌厉的眼神威逼之下最后下定决心道:“说实话我没想到这件事但不代表我会因此有其他想法相反我很佩服你的勇气嗯其实你也不用太纠结,我娘亲常说没心没肺长命百岁问心无愧活得不累……。” 陈斗鱼听到陆叶一通没头没尾的回答,眼神渐转明亮柔和,唇边绽开笑意低声道:“你娘亲说得不错,原来她是个这么通透的人。” 陆叶恍然大悟道:“原来你们刚才在说这个?” “哦”了声又道:“也没事儿,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 “你这算安慰我么?” 陆叶笑了笑:“安慰人我很在行。” “我不觉得!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商嘉禾?” 陈斗鱼突然掉转枪口,陆叶措手不及道:“我哪有,你哪里看出来的?” “你看,我都把秘密告诉你了,你可不能骗我。” 陆叶想否认,可话到嘴边不由自主迟疑了。 “也许有那么一点点……。”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下。 陈斗鱼瞅着他,逼问道:“你确定,只有这么一点点?” “我也说不好。哎,我可不想做你的情敌。” 陈斗鱼呆了,突然伸出指头轻轻一点陆叶刚被商嘉禾爆过头的脑门道:“我改主意了,我决定以后喜欢你。” 陆叶干咳道:“我,我……。” “你喜欢过我吗,多不多?有比商嘉禾多一点儿吗?” 陆叶咳得更厉害了,陈斗鱼不耐烦道:“快点儿说,我都告诉你了!” 陆叶瞧着陈斗鱼苦着脸道:“我不知道。” “那就是没有咯?”陈斗鱼的脸一沉。 “我,我也不确定……应该也有那么一点点吧?” “一点点是多少,到底有没有比商嘉禾多一点儿?” 陆叶被逼得没办法,开始耍赖道:“能不能容我好好想一想,等想好了回头再告诉你?” 陈斗鱼盯着陆叶警告道:“你慢慢想,想明白了。但是,不准比她少!” “什么?” “什么什么……反正我不能比她少!” 陆叶心里苦笑,女人真是不可理喻,自己反正说不过打不过,还是闷声求平安为妙。 “巫祖找你聊了什么?” 陈斗鱼正色道:“他要将衣钵传给我。” “那你还回悬天观么?” 陈斗鱼沉默,陆叶道:“不管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支持。” “假如我决定留在巫域呢?” “留在这里?做什么?”陆叶吓了一跳。 “有些事要做。” 陈斗鱼试探出陆叶的反应,唇角逸出一抹笑意:“但不会太久。” “那……我们等你?” “不用。待会儿我就送你和嘉禾离开。等这里的事情处理完,我就回去。” “你打算化解灰瓦巷和南北二殿之间的纠葛?” “嗯,帮巫域改改规矩,不是你说的么?” 陆叶讪讪一笑,道:“改规矩谈不上,但他们总这么斗下去也不是办法。大道朝天各走一边,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谁说得准呢?何况,现在他们知道巫域不能永存,巫域之外尚有洪荒,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有了新目标,许多事情就好解决了。” 陈斗鱼不假思索道:“好,我就这么跟他们说。” “我这只是一个建议,未必全对。” “我觉得对!” 她举步往楼下走去,陆叶跟在身后。 走了几步,陈斗鱼忽又道:“嘉禾已经晋升真仙阶了,你知道么?” “啊?”陆叶惊道:“小姐姐好快的修行进境!” 想到自己认识商嘉禾的时候,她才将将是结丹、洞天阶,几年一过非但突破天人大关,而且一鼓作气冲上真仙阶,想来登天之举指日可待。 和她比,自己这两年的修行进度简直成了蜗牛爬。让人情何以堪?! 就听陈斗鱼语气轻松道:“我也快了。” 陆叶倒吸口冷气,自己差点儿忘了,眼前这位其实也是个修行妖孽。 望着陈斗鱼傲骄而高挑的背影,陆叶重重地叹口气道:“好像你们修炼晋阶比爬楼还轻松,我是不是该加油努力了?” 陈斗鱼走在前头浅浅一笑,回眸道:“小陆,我真心希望你是我们三个人中走得最高最远的那个。” 第158章 顶帅 两人来到祖灵塔下,塔里塔外都没看到商嘉禾的身影,不晓得又溜达到哪儿去了。 看到陈斗鱼走出来,肇方秤、丁鹿德、鹿朝闻等人迎上前大礼参拜道:“见过巫后!” 无论内心服不服,谁也不会质疑巫祖的决定,陈斗鱼此刻就是巫域掌控者的身份, 同样的,无论陈斗鱼愿不愿意,这一刻她亦甩脱不了巫域之主的责任。 她的目光拂过成百上千守候在塔外的人,眉宇间有一抹凛然之意,双眸如冷夜闪亮的晨星,轻轻道:“丁鹿德,我准你在灰瓦巷开宗立派自成一家,从此与日月神殿、永贞殿三位一体同气连枝。彼此之间不可相互攻杀,不可画地为牢,不可阴谋算计。总而言之,从今往后日月神殿和灰瓦巷均可在中土五国传教收徒,开立各自的本主神庙。当然,反之亦然。作为回报我会保证你们三家道统不灭自由发展,并且有机会突破大乘羽化升仙,去向洪荒祖地寻找更高天道,同时我也会竭尽所能让巫域万世永存不为浩劫所毁。” 众人闻言大惊,一片哗然不知所措。 只凭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想悍然颠覆巫域近万年的道统传承与天下格局。若不是有巫祖传人的身份,不必等把话说完,早就被当作妖邪乱刃分尸。 但这番话仍然显得过于惊世骇俗离经叛道。 肇方秤脱口质疑道:“请问,这是巫祖的法旨还是巫后你自己的意思?” 陈斗鱼淡淡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能代表巫祖?” 肇方秤不语,脸上的表情却是明明白白。 鹿朝闻咳嗽声道:“巫后,此事太过突然,恐怕巫域弟子们一时间难以接受,引发不必要的纷争动乱,反而不妥。” 陈斗鱼转脸把球抛给丁鹿德,道:“你呢,有什么话想说吗?” 丁鹿德露出两排白牙笑嘻嘻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凡是敌人反对的,就是我们赞成的。” 靳朝夕怒道:“丁师弟,你何必非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轰!”话音未落猛然间一阵天摇地动,陈斗鱼身后的祖灵塔光芒闪耀冉冉升空向天上飞去。 所有人骇然变色,手足无措地黑压压跪满一地,惊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陈斗鱼不动声色,缓缓伸出右手手掌,轻声道:“来!” “呜——”祖灵塔遽然凝缩变成三尺来高的一座小塔,飘落到她的掌心,光华熠熠灵气四溢,宛若为陈斗鱼全身上下镀上了一圈圣洁的光环。 从云空之上泄落的圣瀑随即“唿”的一声爆开,像潮水一样沿着天幕往四面八方涌去,转瞬间与巫域的虚空水乳交融,弥漫向这广袤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丁鹿德惊诧地抬起头,嗓音微微发颤道:“从此后太平世界,寰宇同此凉热!” 肇方秤、鹿朝闻、靳朝夕、李圣婴、靳东来,还有终于苏醒的凌花婆婆,改头换面的袁天忘,光明山顶聚集成百上千的永贞殿门徒……无数双目光惊异地仰望天空,看着那黑色的云气自光明山上空而往天陆各方铺展涌动,齐齐发出惊叹之声。 “唰!”陈斗鱼左手微扬,三张金灿灿的法旨自手中飘飞向丁鹿德、肇方秤、鹿朝闻三人。 三人看到法旨上闪烁不定的文字,愕然望向陈斗鱼道:“巫后?” “三派共存,道统永昌。天道无尽,巫域不灭。”陈斗鱼冷冷道:“这是我的心愿,以此为约,签与不签悉听尊便。” 丁鹿德左手小指尖轻轻一划割破右手指,鲜血涌出在面前的金色法旨上刷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呵呵笑道:“以血为誓,一言为定!” 肇方秤和鹿朝闻两人你瞧瞧我我瞅瞅你,斗了一辈子,彼此视对方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此刻居然同病相怜心有戚戚焉,彼此交换的目光五味杂陈也不知是喜是悲。 允许对方到自家地盘上公然建庙抢生意,当中还挤进来一个宣称“人人心中皆有道场”的灰瓦巷,这混乱简直无法想象,可陈斗鱼就是异想天开要将它变成现实。 他们两个该怎么办,或者说能怎么办?是拒绝,是围攻,还是阳奉阴违应付了事,或者最后一种可能,老老实实听命行事? 一瞬间两人心中闪现过无数的念头,就是无从决断。 这都要怪陈斗鱼开的价码太吸引人,给出的好处令人无从抗拒。 似他们这样屹立在巫域巅峰的绝世人物,比常人更加渴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能够打破天地禁锢飞升登天,由此开启永生之门去向更为广阔神奇的世界。 机会只有一次,如今金光灿灿近在眼前。 鹿朝闻犹豫再三,终究放弃和陈斗鱼讨论,假如自己拒绝,有什么后果? 巫祖的意志,巫后的旨意,都是不容违抗的,这也是巫域万年的铁律。 谁若背叛巫祖,就是与全巫域为敌! 比起肇方秤,他的心情还稍稍好受一点儿。毕竟,数千年前日月神殿就是从光明山叛门而出的一支,如今有一个绝好的机会,从此能够真正在道统上与后者平起平坐,得到巫祖的认可与庇护。 想通了这点,他咬咬牙划破手指也在法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肇方秤见状面色更是凝重到呆滞,第一次感觉到形单影只独木难支。 灵塔飞升,圣瀑化雾,这些都是圣迹,如果选择对抗,肇方秤不敢确定这上万的永贞殿门徒里,如今有多少会响应自己,有多少会站出来对自己拔刀相向“除魔卫道”? 罢了,他一声苦笑,抖着手在法旨上落了笔。 当他仔细审视法旨上鲜血淋漓的“肇方秤”三个大字时,蓦然意识到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有人与巫祖签订契约。 无论是好是坏,是千古流芳还是遗臭万年,自己终究是创造了历史的人。 “呜——”面前的法旨忽然飞起,化作一块三丈高的金碑轰然落到那方祖灵塔留下的空地上。 再看丁鹿德和鹿朝闻身前的两张法旨亦同样飞掠而出,化作两束金色光芒风驰电掣般远去。 下一刻,在日月神殿和灰瓦巷中各自有块金碑从天而降,万人顶礼膜拜。 肇方秤埋下头朝陈斗鱼躬身道:“巫后还有何吩咐?” 陈斗鱼冷冷道:“接下来的事情由你们三位自行商量决定,若有不决再来找我。” 三人齐声应诺,肇方秤探手道:“两位,请到含光阁小坐。” 当下众人各自散去,陈斗鱼对陆叶道:“一会儿等嘉禾回来,我送你们离开巫域。” 说完话,她才发现陆叶一直用古怪的眼神瞅着自己没吭声。 她蹙了眉,疑惑道:“你这样盯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很好奇这还是我认识的陈斗鱼么?”陆叶笑了笑,说道:“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不得了。” 陈斗鱼有点儿不悦道:“故意损我呢?” 陆叶摇头:“恰恰相反,我觉得你刚才的样子实在……” 他顿了下,寻思了片刻眼睛一亮,赞道:“嗯,帅!” 陈斗鱼愣了愣,不由得微微一笑,转过身暗暗白了陆叶一眼。 陆叶跟在她身后道:“真的,我开始有点儿明白爹爹所说的圣人三不朽的意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我还在跟人‘立言’讲道理,你已经直接‘立德’定规矩了,厉害厉害,我辈望洋兴叹!” “马屁精!”陈斗鱼撇撇樱唇,眼中却是笑盈盈的。 这时候卢东润带着女儿女婿,还有应真寺、狄镜如等人走上前来向陈斗鱼施礼参拜,而后和陆叶叙话道谢。 陈斗鱼看出卢东润几人的神情中多有顾忌,于是和陆叶招呼了声径直走开,去寻商嘉禾。 狄镜如目送陈斗鱼背影,凑近陆叶耳边压低声音道:“陆兄,你和巫后聊得眉开眼笑,你俩……” 陆叶没想到狄镜如也会八卦,尴尬道:“狄王爷,你——” 话说到一半,狄镜如身上精光一闪,庞大的身躯陡然缩小变成一只绿鹦鹉,扑棱着翅膀惨叫一声道:“巫后、巫后饶命……” 众人见此情景知是陈斗鱼施法,无不又是骇然又是好笑,陆叶朝陈斗鱼离去的方向道:“斗鱼,算了。狄王爷不过是开个小玩笑。” 陈斗鱼冷哼了声:“那么喜欢乱嚼舌头,下次变乌鸦如何?”,狄镜如恢复原形呆立在地,望着陆叶惊魂未定地抬手擦汗。 卢凤媛问道:“陆兄,你这是要走了?” 陆叶点点头,李韶泉黯然道:“可惜我们修为低劣,恐怕此生都无缘洪荒祖地。今日一别,怕再难相见。” 陆叶见他们依依不舍,也生出些离情别绪,道:“往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再回来。” 卢东润比女儿女婿洒脱了许多,豪迈一笑道:“不管什么时候,都欢迎你去岩门城作客!” 陆叶颔首应道:“会的!” 应真寺在旁边递过来两个小酒坛,道:“红醅酒,捎两坛。回了洪荒祖地,未必喝得着。” 陆叶接过小酒坛胸口暖融融的,笑道:“这酒,还是回来喝更有味道!” 第159章 心魔化蛇 平静的湖面犹如一块凝绿的翡翠,在夕阳底下闪烁玫瑰色的动人光芒。 陆叶发现自己和商嘉禾重新回到了哀牢山深处的海子旁。先前的篝火灰烬犹在,仿佛只是一场梦,而今大梦初醒,一切又回归现实。 唯独身旁不见了陈斗鱼。 一念至此,陆叶莫名地感到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东西。 他忽然意识到自从宁州府偶遇,这一路陈斗鱼都陪伴在自己身边,风霜雪雨生死与共,不知不觉间几乎已成为一种习惯。 而今这“习惯”突然间被打破,他必须开始习惯没有陈斗鱼的日子。 好在,商嘉禾还在。 “斗鱼要在巫域呆一段日子,正好,我可以去悬天观转一圈,找严墨禅算账。” 商嘉禾摩擦着小粉拳地盘算她的行程,兴致勃勃地问陆叶道:“你打算去哪儿?” 陆叶呆了呆,思忖了须臾。经过巫域之行,他的修为已经成功晋升开府阶,按照娘亲的安排,应该可以前往南海寻她留给自己的那只匣子。 不晓得那里面装着的是什么东西如此神秘,以至于娘亲一定要自己在臻至开府阶后才能打开。 但是,商嘉禾说她要去悬天观找严墨禅打架,陆叶不由踌躇起来。 撇开陈斗鱼的关系,他当初也曾在万年古玄潭中闭关修炼受益匪浅,还稀里糊涂成了人家的“小祖师”。 商嘉禾的脾气陆叶是清楚的,大咧咧的什么都不在乎,然而一旦她认真起来,连俞伯伯都无可奈何。 如今她的修为境界几乎和严墨禅并驾齐驱,两人要真打起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搞不好还会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无论伤了谁,都不好对陈斗鱼交待。 陆叶望见商嘉禾欢欣鼓舞的样子,显然正在兴头上,劝不住,于是道:“我陪你一起上山。” “你是去帮我做个见证吗?够义气!”商嘉禾满口答应,转眼盯着陆叶意味深长道:“谁敢捣乱,我不介意连他一起收拾!” “我哪敢?我就跟在你后头,摇旗呐喊,擂鼓助威,行不行?” 商嘉禾上上下下打量陆叶道:“我怎么觉着你越来越不老实,满肚子坏水?” 陆叶啼笑皆非,大呼冤枉。 这时候山林中忽然起了一阵风,商嘉禾皱皱鼻子怫然不悦道:“来了个臭烘烘的家伙。” 话音落下,只见一个矮矮胖胖大冬瓜般的蓝衣青年御风往湖畔飞来。他的五官模样分开看还算端正,可不晓得为什么凑到了一起就给人一种出鬼的感觉。背后斜插了一对仙剑,腰间悬着一块巫道光明圣殿的玉牌。 陆叶瞟了眼蓝衣青年腰悬的玉牌,不由生出一丝时空错乱的感觉。 在云舟巫道上第一大仙家势力非光明圣殿莫属,不过彼圣殿非此圣殿,一支是巫域万年的传承,另一支则是巫青昙飞升洪荒天下后开创的宗门。 瞧蓝衣青年玉牌的成色与符纹,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是位大巫。 洪荒天下的光明圣殿大巫,至少也得归元阶,修为不弱于肇方秤。 胖冬瓜飞得极快,“唿”的声从两人身前掠过,直奔前方的海子。可行出一段,胖冬瓜又倒着飞了回来,停在陆叶和商嘉禾的跟前施礼问候道:“两位请了!” 陆叶见商嘉禾耷拉着眼皮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知她不想搭理陌生人,只好上前应道:“见过仙长。” 蓝衣青年上下打量陆叶和商嘉禾,十分目光里倒有八九分落在那张异常美丽的脸上。 “请问两位一路走来,可有看到过一条长满白色花纹的小黑蛇?” “没有。”商嘉禾很干脆地回答说。 蓝衣青年将信将疑,眉宇间流露出一抹焦灼失望之色,喃喃自语道:“这可怎生是好,这下闯祸了怎么办……” 陆叶和商嘉禾两个人对望一眼,两个人都如有默契地静悄悄不接茬。 蓝衣青年讪讪摸了摸圆鼓鼓的酒糟鼻头,尴尬道:“打扰两位了!” 他飞出几丈远,回过头又叮咛道:“万一碰上我刚才说的那条小黑蛇,长着白花纹的,两位千万不要靠近,离得越远越好!” 陆叶望着蓝衣青年在湖面上去远,轻声赞叹道:“厉害,居然炼成了‘心魔’,还显形化物迫出体外,以此正本清源冲击仙人境,也算剑走偏锋独辟蹊径。” 商嘉禾不以为然道:“那又怎样,巫门的左道小伎俩,没什么稀奇。” “虽然说心魔如杂草,春风吹又生。但能想到,还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我看他神色焦急,显然是担心自己释放出的心魔会祸害人间。这小伙子,人还不错。” “嘿,你这话说的,好像辈分很高么?!” 陆叶哈哈一笑,正欲说话就被商嘉禾挥手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让我帮那家伙找到小花蛇,阻止它害人,对么?” 陆叶点点头,他刚才已经暗中施展天眼通掘地三尺在哀牢山中搜索了一圈,可惜没有探察到一点端倪。以蓝衣青年道行炼化的心魔,非比寻常生灵,这小东西自带魔性,擅长幻化虚无隐匿行踪,因此极有可能避开他的天眼通扫视。 “那就等等吧。”商嘉禾瞧瞧天色,舒展娇躯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今晚咱们就在这儿歇一宿,养足精神明天启程去三清山找严墨禅老儿打架。” 陆叶下意识地避开目光不去瞧那一片曲线玲珑之地,望着远处湖面荡来漾去的波光叹气道:“一场真仙决斗,为什么你说起来就像喝水吃饭一样简单?” “喝水吃饭?有打架好玩么?” 陆叶无语,半晌道:“如果我娘亲在,你们可能会谈得来。” 当下两人在海子旁重新安营扎寨,陆叶拾来些干枝木柴点起篝火,抓来几只山鸡剥洗干净烤得肉香四溢,把最肥最嫩的山鸡腿和翅膀全都给了商嘉禾。 山林中的光线渐渐黯淡,天空变成了深紫色,夕阳的余晖洒照在湖面上星星点点闪烁着红彤彤的光彩。 一支百人骡马商队也来到湖边驻扎,闹哄哄的饮马喂骡生火做饭。 领头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江湖,五短身材神情彪悍,发号施令中气十足。等卸下货物,他带着个姑娘往陆叶和商嘉禾这边走来,笑呵呵招呼道:“这位公子,这位姑娘,小老儿杨天富,在这条山阴古道上跑江湖做买卖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像两位这样天仙般的金童玉女。咱们萍水相逢也是缘分,小女宝来煮了些茶,要不要过来一块儿喝一碗?” 陆叶心里暗笑,这老头是来探底的。表面客气,其实话里藏着话。一上来先告诉两人“在这条山阴古道上跑江湖做买卖二十多年”,然后才是“头一回见到”,呵呵呵。 显然把自己当地头蛇了,好惹不好惹先发个警告,也婉转表示对陆、商两人来历的怀疑,最后话锋一转,表明不想多事结个善缘的态度。 真老江湖,老油条。 巧了,自己正好不想和这伙骡马商人发生干系,相安无事过一宿,天光放亮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万事大吉。 至于杨天富这人的面相,陆叶一看之下,心里很不喜欢。 他的眼光稍稍后移,便看到在杨家父女身后,远远的树后头立着一个灰色身影,一直偷偷张望着杨家闺女的背影,其中的含义多少让陆叶觉得有点儿意思。 “多谢好意,我们已经用过晚饭,就不叨扰大家了。” 一旁的商嘉禾早垂下眼帘装耳聋,陆叶客客气气地拒绝了对方的邀请。 杨天富满面春风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便领着自己的女儿转身离去。 两人走出十多丈远,杨宝来低声埋怨道:“爹你老是疑神疑鬼的,这下又热脸贴到冷屁股上了吧!” 杨天富嘿然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老话你不懂?咱们出门做生意求富贵,就不能太在乎自己这张脸。谁能让我发财,让我跪下来叫爷爷都成。” 杨宝来气道:“这样有意思么?咱少说也家财万贯了,何苦呢?” “何苦?要不是老子累死累活,你能过上大小姐的好日子?”杨天富怒道:“万一哪天我蹬腿了,就你这不知好歹的样子,能撑起这个家,指不定便宜了哪条白眼狼呢?!” “爹,你小声点!”杨宝来面红耳赤,眼睛悄悄瞟向树后的那个灰色身影。 父女两人埋怨着走远,陆叶偷听了个滴水不漏,合眼假寐禁不住唇角扯出个笑。 今晚的湖畔夜宿,可能会有点儿意思。 第160章 并不宁静的夜晚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人四处走动了。骡马商队一百多号人,除了几个负责守夜的,都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每天风餐露宿刀口舔血,粗糙惯了,卷一张脱了毛的破绒毯往篝火边一倒,打起鼾来此起彼伏惊天动地。 有些在商队里地位高会过日子的,会搭顶简陋的小帐篷,周围撒一圈驱赶毒虫蚊蝇的药粉,安安微微一觉睡到大天亮。 不知不觉间月亮高挂中天,商队营地里蓦然闪过一条黑影,熟练绕过守夜护卫的视线,悄无声息地隐没在营地后的密林里。 已是入秋的天气,山里头夜半寒露深重,弥漫着浓烈的氤氲之气,朦朦胧胧的月色映照底下,什么都看不真切。 黑影如灵猫般在林间穿梭,倏忽行出两里多地,隐约听到黑暗中传来低沉的喘息声。 他的眼中寒光一闪,露出慑人的怒意与杀机,按了按藏在腰间的软剑,愈发放轻步伐往声音响起的地方潜近。 借着月光,就见一对男女衣衫不整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倒在一株七叶树下,肢体交缠耳鬓厮磨,浑然没有觉察到有人靠近,高处的树上,盘绕着一条细长的白纹黑蛇,一动不动两只幽绿的小眼睛正冷冰冰地盯着他们。 少女浓眉大眼,正是商队头子杨天富的宝贝女儿。年轻男子肤色黝黑五官俊朗,一件灰布衣裳抛在七叶树旁,精赤着上身紧紧拥着怀中人。 两人浓情似火,少女的柔滑肌肤刺激着年轻男子的躁动,身体的某一处难以抑制像是要烧了起来。 他蓦地喉间低吼,一把扯开杨宝来的肚兜,顿时春光乍泄。 杨宝来身体一凉失声惊呼,双手掩胸下意识地推开道:“不要……” 年轻男子纠缠住少女的身体,鼻息粗重喘息道:“可我真的想,我忍不住——” 杨宝来又惊又羞,挣扎道:“不成,我们说好了的,你会明媒正娶,我——” 一股炽烈的欲念陡然升腾瞬间吞没了她的灵智,俏脸上媚态横生娇艳欲滴,轻喘道:“我,我喜欢你啊……” 一瞬间两人再无阻隔,情欲彷如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相拥相吻在了一处。 就在剑及履及千钧一发之际,黑暗中骤然寒光一闪,一道剑光直刺背心,耳听有人怒喝道:“畜生!” “啊!”杨宝来被压在身下,正看到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刺来,不由吓得魂飞魄散,滚热的欲火登时消退大半。 年轻男子反应奇快,抱着杨宝来往侧旁翻滚,“嗤”的轻响背上血花迸现,被软剑划开一道血槽。 杨天富一剑落空怒不可遏,可自家的女儿正和人纠缠在一起,总不能不管不顾一起杀了,只得振腕用剑锋一指两人道:“不要脸的东西,都给老子滚起来!” 两人忙不迭地爬起身,杨宝来这才看到年轻男子背上淌血的伤口,顾不得害羞抓起自己的衣服想为他止血。 杨天富看得火冒三丈,恨声道:“余生,老子待你不薄,你居然敢打我闺女的主意,我真是瞎了眼!” 余生脸色苍白,忍痛把杨宝来裹在自己的外衣里,道:“东家,都是我的错,和宝来无关!你要杀我,我不还手就是。” 杨宝来花容失色道:“爹,不关余生的事。是我、是我先喜欢上他的!” 杨天富面如猪肝,怒喝道:“赔钱货,老子白养了你!”抖腕提剑,刺向余生胸膛。 余生两眼一闭等死,杨宝来跳起来挡在他身前叫道:“爹,你要杀他,我也活不了啦!” 杨天富凛然一惊,在杨宝来身前堪堪顿住软剑,望着她的小腹道:“你、你怀上了?” 杨宝来愣了愣,旋即醒悟过来,羞得无地自容道:“没、没有,我,我……!” 混乱昏暗中,小黑蛇不知何时悄然溜下七叶树,余生只觉背上火辣的伤口一凉,身体中涌入一道冰寒凉意。 杨天富闻言心神稍安,猛听余生阴恻恻地开口道:“杨天富,你不觉得这是报应么?” 杨天富愕然望向余生道:“你什么意思?” 余生的眼眸深处亮起两簇异样的光芒,冷冷凝视杨天富道:“二十六年前,你的名字还叫杨敬忠吧?在大越国宁州城里给一家姓李的海商当保镖。那年出海,是你,暗中纠合了一帮海盗里应外合劫了商船吞了财物,不但将随船的少主一剑刺死,还凌辱了少夫人,迫得她投海自尽!” 杨天富面色大变,惊疑不定地看着余生道:“你、你是谁,谁告诉你这些事的?” 余生像是换了一个人,站在阴暗的树影下满身怨毒煞气,嘿嘿冷笑道:“我娘当初怀着身孕被你凌辱,大难不死侥幸被过路海船救起,寻了你十余年!” 杨宝来呆如木鸡,浑身瑟瑟发抖颤声道:“不会的,爹,你告诉我,这不会是真的?” 杨天富已经回过神来,狞声道:“胡说八道,我宰了你!”软剑一晃直刺余生。 余生身形不动,直等到软剑刺到眼前举臂张手一把夺过,微微运劲“啪”地脆响剑刃迸裂化作一蓬寒星四射,“咄咄咄咄”钉入四周的树干里。 杨天富骇然飞退,情知这一下若是奔着自己来,此刻已变成了肉筛子。 这余生的修为他是知道的,何时变得如此深不可测,还是一直以来都心怀叵测深藏不露蒙骗了所有人? 杨宝来不要命地扑上前来抓住余生的胳膊,惊呼道:“不要伤我爹爹!” 余生嘿嘿冷笑一把甩开她,迈步逼向杨天富漠然道:“我一定手下留情,让你多体会下做人的滋味,不会死得太快的!” “你、你想怎么样?” “你说呢?” 杨天富猛地“噗通”一声跪在余生面前,捣蒜般磕头道:“我错了,我错了!求你饶我一命,我家宝来愿意嫁给你,我也愿意奉送一半家产做、做嫁妆!” 杨宝来看着跪地恳求的父亲像是从来不认识这个人,两行泪滚落下来无声哽噎。 余生脚下不停,逼近杨天富狞笑道:“当初我爹爹、我娘亲是不是也这样求过你,你可曾饶过了他们?” 杨天富面如死灰道:“报应,真是报应。早知如此,我当年就……” “嗤嗤嗤……”他的脑后骤然激射出一蓬蓝汪汪的毒针,铺天盖地袭向余生,全然不顾余生身后还有个魂不守舍呆呆站立的女儿。 “斩草除根,杀了那贱人!” 余生低低笑了笑,轻轻吹了口气,漫天的寒光倏地倒卷回去,直扎入杨天富的身上。 杨天富凄惨嘶吼滚地挣扎,痛苦不堪地朝余生叫道:“快、快杀了我,求求你!” 他比谁都清楚这蓬“六亲不认针”的阴损歹毒,生不如死而且根本无药可救。 余生站定脚步,道:“我说过,你不会死得太快,现在,好戏才刚刚开始。” “爹!”杨宝来一个踉跄扑向杨天富。 冷不丁余生探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到树边强行按住。杨宝来拼命挣扎道:“余生,你疯了,你是不是疯了?” “我疯了么?当年杨敬忠,也就是你亲爱的爹爹在众目睽睽之下侮辱了我娘。今夜,趁他还没断气,让他看着她的宝贝是怎么欲仙欲死的,不好么?!” 山林中仿佛起了一阵风,遥遥听见有人在喊:“哎呦,强奸,差点儿就闯祸了!” 余生的身体明显一僵,回头只见一个穿蓝衣服的矮胖冬瓜风急火燎朝这里飞来,手舞足蹈道:“小姑娘别慌,我来救你了!” 余生眼中两簇幽绿鬼火更盛,放开杨宝来迫视蓝衣青年道:“莫昆,你非要置我于死地么?” 蓝衣青年反手拔出双剑一路横冲直撞也不晓得撞倒了多少株参天古木,大怒道:“混蛋,我能生你,自然也能灭你!” 顾不上安抚惊得张口结舌的杨宝来,蓝衣青年已经冲到眼前。 其实他骂的不是余生,而是附在余生身上的那条心魔小蛇。 这条蛇专以人心欲望为食,掠夺炼化的恶念越强大,道行亦就越精进。幸亏它逃出来没多久,尚不成气候,如果到连自己都镇压不得的时候,必定反受其害。 “啵!”余生张开口,成百上千条白纹小黑蛇喷薄而出,排山倒海涌向蓝衣青年。 蓝衣青年面色惨淡道:“哎呦不得了,你居然炼成了‘一气化万有’!” 余生傲然道:“我是你,我却更胜你一筹。你会的,我都会。我会的,你未必会!” 两人言语之间,蓝衣青年双剑飞纵在身周幻动开一圈圈耀眼剑华,扑袭而至的魔蛇甫一撞上光圈,登时身首异处灰飞烟灭。 他披荆斩棘不断前冲,转眼逼近到余生十丈之内,哈哈一笑道:“你就是个赝品,还是残次不全的那种!” 余生不慌不忙,嘴角露出诡异的笑容道:“你真的这么想?你死定了!” 第161章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呜——”电光石火之间,一缕缕白纹黑鳞魔蛇涣散的气息重新凝成数股,卷住莫昆手中的仙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逆袭而上直扑他的双手。 莫昆怪叫一声,身上红光一闪,燃动真元全力运功与剑上的黑气相抗。 但那黑气是千丝万缕的恶念所致,而且绝大多数还源于他自己。所谓一饮一啄必有天数,饶是莫昆功力雄浑,也抵挡不住他自己栽下的恶果。 莫昆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赶忙口吐巫咒澄净心神,凝念筑起一道强大的意志反攻心魔。 然而无数道恶念掀起惊涛骇浪不断冲向莫昆的灵台,他的脸色由赤红逐渐转向妖异的银灰,眼眸中的清明之光亦隐隐透出一丝离乱。 “坏了!”莫昆咬牙口诵真言,心中不停地天人交战,双手举剑奋力朝前迈步,在身后留下两个三寸深的脚印,冒起淡淡的银灰雾气。 他每朝前一步都显得吃力无比,所承受的魔意愈来愈盛,心底里无数恶意又在蠢蠢欲动试图内外交攻。 “莫昆,”余生好整以暇地望着那条蓝色颤抖的身躯,嘿嘿笑道:“你自己心中的恶念不尽,斩我何用?不如,我来帮你吧!” “帮你个鸟!”莫昆七窍流血咬牙切齿地吐出口血沫,猛地向前冲出三步,距离余生不过四五丈。 但这四五丈,咫尺天涯已是强弩之末。 正在这时候,山林里蓦然亮起一簇金红色的火焰,驱散弥漫的阴森寒意与氤氲夜雾。 余生的目光甫一接触到那火焰焕放开的光芒,直感到两眼刺痛全身像是燃烧起来,不由惊骇欲绝地大叫道:“谁在那里?!” 林中无人回应,那一簇金红火焰如流星般掠过“唿”的微响飘落到莫昆手持的两柄仙剑上,炽烈的焰苗顺着剑刃飞流直下,一道道黑气犹如春阳化雪瞬时消融得无影无踪。 莫昆如释重负精神大振,更觉得一股纯正浑厚的热流沿着双手经脉注入体内,浑身寒气魔意犁庭扫穴一荡而空,连心底里冒芽萌生的那些个恶念亦被连根拔起! 他哈哈大笑道:“是哪位高人拔刀相助?莫昆谢了!”一双仙剑光华闪烁气贯长虹攻向余生。 余生面目狰狞竭力闪躲,在莫昆的双剑交击之下左支右拙狼狈不堪。 方才那一簇从天而降的金红色火焰彻底破去了心魔恶念,莫昆再无顾忌放手施为。 杨宝来搀扶着杨天富躲到一旁树后,惊惧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她的芳心纠葛柔肠百结,宛若堕入一个可怕的噩梦中无法醒来。 做梦也不曾想到,自己深爱的余生竟与自家有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看到余生狂性大发打伤父亲,继而兽性发作意图凌辱自己,杨宝来的心如坠深渊痛不欲生。 孰料峰回路转,蓝衣青年及时赶至,揭破余生被心魔附体的事实,又和他杀得难分难解。 如今莫昆占据了上风,她又开始担心刀剑无眼伤到了余生,下意识死死咬住下唇强忍住不敢出声。 忽听身边有人轻声安慰道:“别怕,余生不会有事。” 杨宝来吃了惊,扭头望见傍晚在湖畔所遇的那位黑衣少年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自己身旁,一双明亮和煦的眼眸静静关注着场中的打斗,脸上的表情从容沉着,好似发生的这一切尽在掌握中。 无端的,杨宝来的心也变得安宁了许多,偷偷往黑衣少年身边靠了靠,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升上心头。 他说不用怕,余生不会有事。 “那团金红色的火苗是……是你放出来的?” 黑衣少年微笑道:“对,打架我不行,但放火很在行的。” 杨宝来噗哧一笑,看着身边神情委顿奄奄一息的杨天富,不由期冀道:“那你能不能救救我爹?他、他快不行了!” 黑衣少年不答,问道:“你上过学堂么?” 杨宝来愣了下,不明所以地摇头道:“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过,我还是认识一些字的。” “我刚刚开始上学认字的时候,爹爹教了一首儿歌:‘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时只觉得简单好记念着好玩,后来慢慢才晓得,其实说的,是一条再朴素简单不过的道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杨宝来不笨,很快就明白了黑衣少年话里的意思。她垂下头泪水盈盈顺着面颊流下道:“可他再坏,也是我爹……” “救命简单,救人难。我只怕,救不了他的人。” 杨宝来似懂非懂,猛听场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嘶吼,余生身形踉踉跄跄往后倒退。 莫昆双剑并交右手,随即取出一张巫符出手如电“啪”地贴到余生赤裸的胸膛上。 “嗤嗤嗤——”他的胸前立时冒起一蓬红烟,散发出刺鼻的腐臭气息。 余生痛楚不堪地大叫,从头顶“嗖”地蹿出一条细长的白纹小黑蛇,快逾闪电往林中遁去。 莫昆早就在等着这一刻,抬手祭出一盏琉璃净灯自上而下正罩住小蛇。 那小蛇在灯罩里“丝丝”扭曲挣扎无路可逃,须臾的工夫化为一团黑气。 莫昆长舒口气收回琉璃净灯。这一仗虽然打的时间不长,却堪称是他修行生涯中最至关重要的一战,从此心魔尽除明澈道心,终身受益无穷。 可也险到了极点,假如不是陆叶正好遇上出手相助,或许他已沦为心魔傀儡,下场比余生还不如。 再看余生傻呆呆地像根木头桩子矗在原地,两眼呆滞迷茫望着空处,还没回神来。 突然杨天富一声大吼道:“都是你害我,我死也不能饶了你!” 他回光返照般拼尽余力恶狠狠朝余生扑去。 莫昆眼疾手快,凭空打出一股柔和气劲推开余生。杨天富身形扑空正撞到余生背后的一株树上。 “噗!”树干上钉着一枚先前散飞的软剑碎片正戳中心口,杨天富一记闷哼身躯抽搐两记,当场气绝毙命。 “爹啊!”杨宝来悲呼,上前抱住杨天富的尸首失声痛哭。 莫昆愕然地摇了摇头,收起仙剑走向黑衣少年,向他躬身一礼道:“小兄弟,多谢!” 黑衣少年还礼,赞道:“莫大哥修为了得。” 这倒不是客套谦逊,莫昆的年纪比他大不过十岁,与游龙相仿,一身修为却已臻至归元阶。假如不靠各自的仙兵法宝,纯粹比试真功夫,自己绝不会是莫昆的对手。 莫昆却连呼惭愧道:“想不到小兄弟你是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在下莫昆,是光明圣殿门下的一个小小巫师,不学无术就喜欢游走江湖结交朋友。还不知小兄弟你如何称呼?” “陆寻。”黑衣少年含笑回答。 “啪!”那边响起一记清脆的耳光,原来余生懵懵懂懂走上前去拉杨宝来的手,没想到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他错愕地手捂面颊,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陆叶见状叹了口气,道:“莫大哥,能否拜托你帮个忙。” 莫昆正愁欠了陆叶人情无法报答,闻听他有事相求,立刻不假思索道:“陆兄弟你只管开口,说帮不帮的太生分。” 陆叶笑笑,道:“我听说光明圣殿有一门秘术,能够抹去人的记忆。我想,余生父母惨死的那段事,最好从他和杨姑娘的记忆里抹除。” 莫昆讶异道:“这是为何?” 转动眼睛望望相对而泣的余生和杨宝来,莫昆恍然大悟,摸了摸酒糟鼻子道:“原来如此!正所谓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栖。不知所结,不知所解。不知所踪,不知所终。” 他说干就干,趁着这对小情侣正在纠缠不清,神不知鬼不觉地围绕两人转了一圈。 “兄弟,你这是想做月下老人啊!”莫昆大功告成,笑嘻嘻地道。 陆叶望着杨宝来与余生,感慨道:“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莫昆看着陆叶若有所思,片刻后拧紧的眉头霍然松开,喜笑颜开道:“这话我怎么没想到过?哎哟不错,原来你不是我兄弟,是我师傅啊!” 陆叶哭笑不得,莫昆和游龙一样,居然也是个自来熟,不由分说搭住他肩膀亲热道:“我打算由西往东一路游荡,去海外逛几年。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咱们组队一起走?” 陆叶不动声色挣脱出莫昆的胳膊,婉拒道:“我的同伴还在等我,我早前答应过陪她去趟悬天观。” 谁知莫昆误会了,冲着陆叶眨眨眼笑道:“呵呵,我懂,我懂——” “莫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懂,我懂,有美女的地方,就是君子为之奋斗的地方。陆兄弟,我看好你!” 陆叶朝他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心中腹诽道:“你懂个屁啊!” 第162章 分工合作 天明时分,伴随着杨宝来的哀恸悲声,杨天富的尸首在商队营地里被火化成灰。 江湖儿女自打出道的那一天起,就有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觉悟,对于生死没那么多讲究。 哭过拜过,生活还要继续,生意还要继续。 杨天富没有儿子,就杨宝来这么一个女儿。他死后的第一天清晨,杨宝来走出营帐,成为了商队下一任头领。 她在余生的陪伴下来向陆叶辞行,之后骡马商队再次启程,缓缓消失在哀牢山茂密的森林里。 陆叶目送他们离开,不知道经过这番变故后,这对小儿女在未来能否如愿以偿喜结连理,也不知道他们将来会生活得如何。 他能做的,唯有请莫昆出手拔去扎在这对小情侣心头的一根毒刺,剩下的事,交给缘分。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因果,终究需要自己去面对和解决。 同样的故事在哀牢山,在洪荒天下每天都在不断发生,所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而陆叶能做的就是在历尽劫波困苦之后,仍然可以顽强而小心翼翼地呵护住自己内心的那一小簇光明。 更早一些时候,莫昆已经不告而别。 陆**喜欢这位行事利落性格洒脱的光明圣殿大巫师。假如不是因为要陪商嘉禾前往三清山悬天观挑战严墨禅,假如不是自己必须远赴南海寻找娘亲留下的匣子,他还真想跟着这家伙浪迹天涯,到海外无所事事地荡几年,打打怪升升级,过过悠然自得的生活,。 “今后,应该还会有机会见面吧?” 他在心中如此祝愿,但也仅仅只是祝愿。 江湖路走多了,一次次悲欢离合之后,早看透人生际遇的无常。有些人早上还见面,一起聊天喝酒,可转眼间就消失了,永远不会再回来;有些人约好日后相见,可谁能保证那一刻的分离不是诀别? 珍惜当下,珍惜眼前人,珍惜彼此在一起的时光,分手不留遗憾。 “噗通!”忽然耳畔响起落水声,陆叶愕然望去,是商嘉禾纵身跃入海子如一条美人鱼般欢快地在湖中畅游。 陆叶瞠目结舌,那水中波浪起伏若隐若现的美丽身躯,分明褪去衣裳只留了件亵衣,小姐姐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可是,目光不由自主地在追逐翡翠般凝碧的海子里那劈波斩浪肆意嬉戏的身影。 陆叶颓然发现自己可能真的不是做圣人君子的料! 早晨的霞光映照在她柔滑湿润的黑发上,冰肌雪肤分外妖娆,散发出难以言喻的美。眼前的画面陆叶不知该如何形容如何描绘,油然想起那首赋来: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说的就是她在自己心中的模样么? 陆叶摇了摇头,有些理解当初为何老爹会像个傻瓜似的拼命为娘亲画像,也许只有将这一刻美好化作永恒,才能烙印在心中无时或忘。 老夫子说的还真对:“食色性也。” 陆叶使劲将指甲尖掐进肉里,终于梗着脖颈将目光从那惊心动魄的胴体上移开,回头生火做饭。 趁着商嘉禾在海子里嬉戏游玩不肯起身的工夫,他也将身上的衣衫换下来,拿到湖边清洗。 忽然眼前一花,商嘉禾丢在湖边的一堆衣裳像是长了翅膀般飞过来,劈头盖脸地落下。 陆叶下意识地伸手捞在怀里,触鼻满怀馨香,不由满面涨红错愕地望向商嘉禾。 商嘉禾半截娇躯露出湖面,冰肌玉骨在霞光里泛起娇艳的玫红光彩,秀发滴水佳人如玉,朝着陆叶一声唿哨道:“还有我的!” 陆叶愕然,衣裳抱在手中轻轻软软,可是烫手得很,但若扔掉肯定要挨打,一时间苦着脸进退两难。 “愣着干什么?你帮我洗衣服,下回有人欺负你,我帮你打架!” 原来这就是商嘉禾的打算。 明明是有好处的事情,可陆叶很想明明白白说不。 商嘉禾扬着两条欺霜胜雪胳膊,在碧绿的湖水里轻轻划动,身旁荡漾起一圈圈金色的涟漪。她笑语盈盈,隔着老远自己好像还能闻到阵阵暗香袭来,那双明媚的眸子里似笑非笑映着粼粼波光满是星星点点。 陆叶咬紧牙关,自己还能说什么吗?什么也不用说了,认命吧,洗衣服。 陆叶很想告诉商嘉禾,修为到了她的那个份儿上,无垢无暇周身洁净遍体异香,通常情况下不用洗澡洗衣服。施个小术法,压根不费吹灰之力。她偏要哄着逼着自己洗衣服,实质就是,欺负人! 但这话他说不出口,万一惹恼了商嘉禾,堪忧! 等他洗搓完毕,商嘉禾已经一身清爽坐在篝火边享受早餐。 小铁锅里的五色粥还在“嘟嘟”冒着热气,里头加了陆叶从巫域带回来的小枣和果干,香香甜甜糯糯的十分可口。一旁摆着几颗烤熟的玉米,金黄色的米粒饱满诱人,很能勾引起食欲。 陆叶其实不饿,每日坚持不辍的修行打坐吸食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基本告别了普通人的饥饿感,对鸡鸭鱼肉也没了欲望。 他盛了一碗粥,在商嘉禾身边坐下,伸手往怀里一摸,从须弥空间里又掏出几个油布小包。 商嘉禾探头一看,立马抢了过去。里头火腿丝,烤豆腐,乳扇,都是自己百吃不厌的好东西。 “谁给你的?人缘不错嘛!。”商嘉禾眉开眼笑抓起来就吃。 陆叶喝了口粥,慢腾腾道:“是斗鱼准备的。” 商嘉禾毫不犹豫道:“太好了,我没收了!”手一抹将几个油布小包统统收入自家囊中。 陆叶看着她笑,小吃食不算什么,自己也并不嘴馋,不过商嘉禾欢喜成这样,挺好。 陆叶拿出应真寺送的红醅酒,慢慢地抿了一小口。 湖畔清幽无声,近处湖光远处山色,无不令人赏心悦目。 “你和严观主,能不能点到为止?”他考虑了许久,还是把问题抛给了商嘉禾。 “为什么?”商嘉禾惊奇地回头瞪陆叶,“你不喜欢我赢?” “不管怎样,严观主都是斗鱼的授业恩师,为人和善讲义气。况且,当年俞伯伯已经登门帮你出过一口恶气了。” 商嘉禾认真地思索了会儿,悻悻道:“照你说,本仙子是那种无事生非蛮不讲理的人?你就不担心我一不留神,折在严老儿的手下?” “你输给严墨禅?”陆叶怔了怔,道:“抱歉,我没想到这点。” 商嘉禾立时笑靥如花,心情大好道:“当然,姐姐我怎么可能输给严老儿?” 陆叶皱起眉头,心里反倒开始不自在起来。商嘉禾将将在巫域祖灵塔中突破了真仙阶,远比不上严墨禅老而弥坚。奇怪的是,他先前竟然一点儿没有意识到严墨禅其实可能更强大,反而担心商嘉禾一个快意恩仇将悬天观的观主打到半身不遂。 为什么? 原来商嘉禾在他的心目中,已经强大到近乎无敌,对于同样境界的对手,几乎可以肆意碾压。 想象中的同阶无敌! 这没道理,也不符合逻辑,可陆叶心里一度这么固执的认为。 其实,她也会受伤,也会失败,也会有性命之忧…… 想到这里,陆叶望着商嘉禾,正色道:“我收回刚才的话。与严观主之战,你要全力而为,不可有丝毫放松。” “不需要!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出尔反尔?你对本仙子有信心,这很好。最最关键的是,本仙子答应你的事,绝不翻悔!” “咦,你刚才是在关心我吗?”她突然笑眯眯地起身走近拍拍陆叶的脸,居高临下道:“看在你的面上,我会让严老儿输得体面些。” “不可大意,”陆叶忍不住叮嘱道:“严观主三甲子的功力非同小可,又有三清山地利相助。你若轻敌落败……。” “轻敌?哈,本仙子眼里就没敌人……” 商嘉禾叉着小蛮腰挺起胸膛,突然话语戛然而止,脸色由晴转阴,眉宇间掠过一抹煞气。 陆叶惊异道:“怎么了?” 商嘉禾冷笑三声道:“刚刚收到龙俪煜的传讯,老三出事了。” 陆叶晓得龙俪煜是龙语师,能借万灵传音送讯。可商嘉禾如何能够和她相隔数十万里建立起联系,着实闻所未闻。 不过听闻游龙出事,他也无暇细想,立刻起身道:“游龙出了什么事,他不是和俪煜郡主一起护送孙渊杰、月娥的魂魄前往西岳往生井?” 商嘉禾摇头道:“讯息不全,过去瞧瞧不就知道了。” 她转眼间便又恢复了冰冷慵懒的模样,“正好,在揍严老儿之前先拿舍身渊底下的那些小鬼暖暖手。” 陆叶却没有商嘉禾这么淡定乐观。龙俪煜的修为自己是见识过的。而以商嘉禾的性子,能让她毫不犹豫改变行程赶往西岳的,一定是大事。 第163章 往生井,舍身渊 几次虚空转换,陆叶和商嘉禾赶到了位于洪荒甘州的西岳莲华山下。 洪荒五岳多姿多彩各有千秋,东岳雄浑、南岳隽秀,而西岳则独占“险峻”二字。 莲华山五大主峰之中,以西峰最为著名。峰巅有巨石形状好似莲花瓣,故而历代文人墨客多称其为莲花峰、芙蓉峰,西岳亦由此得名。 遥遥望去,西峰宛若一块完整的巨石,浑然天成。西北绝崖千丈,似刀削锯截,其陡峭巍峨、阳刚挺拔之势冠绝洪荒天下。峭壁之上,有几千年前一位道门真仙留下的墨宝,银钩铁画亘古不磨:“寄言嘉遁客,此处是仙乡”。 西岳真君庙便坐落在西峰的万仞绝壁之上,陆叶站在庙外的山门前极目远眺,四周群山起伏,云霞四披,周野屏开,一条黄橙橙的大河波涛跌宕从山下迤逦流淌而过,置身其中若入仙乡神府,万种俗念,一扫而空。 两人抵达莲华山时已近黄昏,暮色低垂香客逐渐稀少,真君庙内外显得幽静而空旷。 往山门里看,正殿灏灵殿琉璃瓦单檐歇山顶,坐落于宽广的“凸“字型月台之上,面宽有七间,进深五间,周围有回廊,气势宏伟,历代帝王祭祀西岳多住于此。殿内悬挂有甘州大秦国开国君王所题“金天昭端“、“仙云“等匾额。整个院落林木繁茂,山石嶙峋,饶有园林之趣。 陆叶和商嘉禾在山门外站了一小会儿,就看到一个熟悉的红衣身影从里面走出来。 龙俪煜明显清减了,原本微圆丰润的脸蛋儿削瘦成了个尖尖瓜子脸,眉眼间都是憔悴。 再见陆叶,她已经没有了初次相遇时的飞扬娇纵,勉强笑了笑招呼道:“你也来了?” 陆叶看着龙俪煜消沉焦灼的模样,愈发感觉事情不妙,问道:“游龙现在哪里?” 龙俪煜苦笑道:“他此刻应该还在舍身渊下的第十二层幽渊里!” 陆叶大吃一惊道:“他怎么会跑到那儿去?!” 所谓舍身渊,实质上就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混沌虚无之地,里面居住栖息的多为无法往生的魑魅魍魉和幽渊煞气凝练的阴物。 传闻中舍身渊下共有幽渊一十八层,但并非像楼阁一般层次分明,而是相互咬合的一座座时空错乱的虚无空间,时时刻刻都在无序的变化之中。从表面上看,更像是一块漫无边际的黑暗荒原,稍不小心还会穿越到另一座空间里。 经过一代代五岳真君千百年的开拓征战,已经基本占领了幽渊的第一层到第五层,五层之下陆续建立起若干据点,可以抵挡缓冲幽渊阴魅的反扑侵略。但在十层开外的地方,煞气异常浓烈,仙人境下若无法宝护体几无法立足,片刻间就会被腐蚀得形神俱灭,因此完全不受五岳真君势力的掌控。 以陆叶所知目前即使真仙阶仙人能够涉足的极限亦不过是第十二层幽渊,且绝不敢滞留太久。至于十二层之后,完全就是有去无回的禁区。 游龙和龙俪煜前来西岳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将月娥、孙渊杰的魂魄送入往生井,好端端的为何要跑去第十二层幽渊?况且他的修为堪堪才到归元阶,全仗着龙宫仙宝护身才能勉强在幽渊里立足,这分明是不要命了! 龙俪煜沉默须臾,难以启齿道:“他是听说第十二层幽渊里发现了彼岸花,所以才不顾性命……。陪他一起去的,还有西岳真君和麾下的几员大将。我真没想到,他们会一去不返,一点儿音讯也没有。我、我该拦住他的!” 商嘉禾冷冷道:“你拦不住他。” 龙俪煜默然,眼圈微微泛红,低声道:“他是为了祖母。” 陆叶一听游龙是为了彼岸花才深入第十二层幽渊搏命,立刻明白过来。 彼岸花又名曼珠沙华,为佛家西天极乐世界的四大天花之一,同时也是有名的黄泉之花,引魂之宝。据说,若是有人的魂魄迷失在混沌虚无之中,只要在彼岸花上滴下其至亲的一滴鲜血,再由五岳真君为之招魂,就能指引他脱离苦海往生轮回。 这个理由,换了陆叶也一定会舍生忘死冲进幽渊,去找那千年一开的神奇花朵。 “我原本要陪他一起下去,可他、他说什么也不准。一定让我在真君庙里等他回来。”龙俪煜低垂眼睑,接着道:“早知道,我说什么也要陪他一块儿去!” 商嘉禾望着龙俪煜道:“你干嘛自责?这又不是你的错。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岂会不知自己硬要同行只会成为老三的累赘?他有乾坤壶护体,你有么?他要发疯,你就非得陪着一起死?” 龙俪煜红了眼圈黯然摇首,一言不发。 “西岳真君也是为了彼岸花?”陆叶犹疑道。 “他是为了找一件传说里失落在幽渊深处的洪荒古宝,正好和游龙同行。” “现在西岳真君庙谁在做主?” “是西岳真君的三公子卫似远,我们若要去舍身渊救三哥,最好先和他打个照面。” 商嘉禾霸气道:“我要去哪儿,他管得着么?” 龙俪煜显然了解这位横行霸道惯了的小姑奶奶的行事作风,委婉道:“既然来了,总要见主人家一面,顺便也好向他多打听些幽渊里的情形。” 陆叶出道时间不算长,却已经见过了两位五岳真君。也不知是交了什么华盖运,无论华君岳还是闻在道都莫名其妙结下死梁子。如今西岳真君卫无问失陷在第十二层幽渊,但愿自己和卫公子别再惹出什么不痛快才好。 念及于此,陆叶深感无奈,听上去自己好像是惹祸小祖宗似的,真正冤枉。 当下三人往山门里行去。当陆叶抬腿跨入山门的刹那,敏锐地感应到周围虚空如水波般发出一下极短暂轻微的动荡,随即一切恢复正常。 但在山门里稀稀拉拉的香客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队肃杀的阴兵鬼卒。 这才是真正的西岳真君庙! 那些值守的阴兵鬼卒认得龙俪煜,远远地看了眼陆叶和商嘉禾,没谁上前拦阻盘问。 三人来到灏灵殿外,便有一位牛头鬼将入内通禀,稍顷将三人请入大殿中。 灏灵殿里正中的宝座上空无一人,在侧旁的一张椅子上端坐着一位白衣青年,文质彬彬潇洒不群,望见商嘉禾等人进来,当即起身相迎道:“嘉禾公主,久违了。” 商嘉禾也不客气,往对面的椅子上一坐,托着腮帮道:“卫小三,你二哥呢?” 白衣青年挥手让侍女看茶,笑着道:“我二哥和父王一起陪着龙大少去了第十二层幽渊。这一走三个多月渺无音讯,着实叫人寝食难安。嘉禾公主你要是再不来,我也只好硬着头皮违背父命,集结真君庙里的所有高手去闯幽渊了。” 商嘉禾嗤之以鼻道:“你这辈子去过五层幽渊之下么?从前是你大哥卫似理镇守,一百多年前他战死了便换成你二哥卫似道,好像没听说有你什么事儿啊。” “嘉禾姐,你就别损我了。我这几斤几两别人不晓得,你还不清楚?父王几个儿子里就数我顶没用,这才被留下来当个看门迎客的。我倒想替二哥去镇守幽渊啊,可连我自己都不怎么放心自己,父王他哪儿敢带我玩儿啊?” 陆叶差点被这家伙说乐了,施礼道:“在下陆寻,是龙大少的朋友。” “你就是陆寻?”卫似远上下打量陆叶,神色兴奋道:“我听龙大少说起过你好几次。罗华严怎么样,找你麻烦了吗?” 他不嫌事多,压低声音继续道:“听说,你还宰了雪岩宗的长老魏枕?真的啊?!” 陆叶暗骂游龙大嘴巴,什么事经他一吹,味道立马变得不一样。 卫似远冲着侍女挥手吩咐道:“快上茶,拿我珍藏的‘碧春天罗茶’来!” 商嘉禾双眉一挑,似笑非笑道:“卫小三,出息了,学会看人下菜啦。” “我哪儿敢,这不是多亏嘉禾姐姐教导有方么?我也学着见贤思齐见异思迁……” “我几时教过你见异思迁?你慢慢扯,我下去走一趟。” “等等!”卫似远急道:“给我一炷香时间,准备几件天都辟邪法袍,再召集几个好手,咱们一块儿走。” 商嘉禾不以为然道:“我知道你喜欢攒鸡毛凑掸子,人多一定有用么?不必了,我独来独往惯了……” 说到这里她瞥了陆叶一眼,目光锐利道:“你和我,两个人,敢不敢?” 陆叶笑道:“有什么不敢?” 卫似远涎着脸道:“好姐姐,捎上我吧?让我下去长长见识。我年纪不小了,还没瞧见过第六层幽渊长啥模样呢。” 龙俪煜起身道:“三公子,借我一件天都辟邪法袍,我也要去!” 第164章 雄关 商嘉禾带上卫似远和龙俪煜是极不情愿的。卫似远也不含糊,一口气将西岳真君庙里剩下的天都辟邪法袍全部拿了出来,正好一人一件用以抵御幽渊中可怖的煞气。 天都辟邪法袍西岳真君庙本来一共有十三件,经过历年战损如今尚存九件,结果被西岳真君卫无问一口气带走五件。谁知三个月不见回返,也不知道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卫似远唯恐商嘉禾等得不耐烦,撇开他就去了幽渊,便急匆匆将西岳真君庙的事情做了交代,带着众人来到舍身渊。 舍身渊和往生井在民间被合称为“地府”,其实不对。往生井下通往的只是“阴曹地府”,但舍身渊下,真正的叫法应该是地狱,是与黑水洋并列的洪荒三大禁地之一。 四个人沿着西岳真君庙中的云溪小径行出一里多地,前方有一座牌楼巍峨耸立。牌楼下有三道大门,左边的刻有“往生”二字,右边刻的则是“舍身”,正当中的大门之上两个“太清”金字气势恢宏熠熠生辉。 将将接近牌楼百丈范围,陆叶立刻感应到天地间有一股异常强大的禁制之力袭来,压迫道心震撼魂魄,若是普通人根本不得靠近。 他心下释然,如此人间禁地且是去往阴曹地府的大门,怎么可能没有禁制镇压? 再凝神观察,这股禁制之力正是来自于那恢弘的牌楼本身。。 它不仅仅能封杀拦截居心叵测之徒窥觑潜入,同时也防止幽渊中的魑魅魍魉诸般阴物闯入人间为非作歹。 这才是西岳真君庙真正的镇山之宝。 卫似远在舍身门下驻步,对陆叶三人道:“穿过这扇门,便是舍身渊了。我们走进去以后,首先会在黄泉关落脚,换取通行幽渊的令牌,至于之后会落到什么地方,纯粹得看运气。” 商嘉禾漫不经心道:“我运气一向不错。” 龙俪煜仰望牌楼上方木无表情的“舍身”二字,道:“但愿你的运气能带我找到三哥。” 卫似远道:“差点忘了说,除非是陆地神仙,归元阶之下的肉身都无法进入幽渊。待会儿通过牌楼时,肉身会被收走,暂时贮存在舍身门的内里洞天中。等到元神返还再次穿越牌楼时自会归窍。” 陆叶老老实实道:“我好像还没有元神。” 卫似远看着商嘉禾,笑笑道:“没关系,魂魄也可以,只是会比元神脆弱些,而且不好施展法术,遇到麻烦,只能真刀真枪近身搏杀了。” 陆叶点点头,他身上多的是仙兵魔宝,而且还有一大叠爹爹留下的仙符,正愁没有用武之地。 卫似远交待清楚了,一马当先走进舍身门,陆叶和龙俪煜夹在中间,商嘉禾神情轻松地走在最后。 “唿——”当陆叶的身躯穿过牌楼时,他明显感到自己的神智恍惚了下,仿佛魂魄一下子从身体里抽离出来。但这恍惚的感觉一闪而逝,等自己的脚落到门内,一切立刻恢复正常,而他的身躯明显发生了奇异的变化,由内而外散发出一层微光。 “呜——”凛冽阴寒的狂风铺面而来,陆叶身不由己地打了个寒噤,听到身后的龙俪煜低呼道:“好冷!” 声音传来,显得异常的空灵,甚至有些许变音,好似被这肆虐的狂风吹乱了一般。 但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而是舍身渊内空间诡异错乱造成的。陆叶站稳身形施展天眼通往四周眺望,黑沉沉的虚空里挂着一轮暗红色的弯月,幽暗的光芒洒照下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野,高低起伏辽阔寂寥,充满沧桑空旷之感。 但这不过是表象。在陆叶的天眼通洞彻之下,分明可以看到一条条微小的空间缝隙,如同活物一样在不停地开裂咬合。一旦某块区域的缝隙达到一定规模,就会使得空间失去支撑缓缓崩塌收缩。可以想见,人若陷入其中必定难逃一劫。 在呼啸的狂风中,依稀隐藏着一束束五颜六色的流光丝缕,虽然光泽微弱,但那就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幽渊乱流,蕴含着恐怖无序的时空之力,只要被剐蹭到,哪怕只一点儿,也足以造成致命伤害。 假如这千丝万缕的乱流被凝合成一股,就是直接颠覆空间秩序的巨大风暴,甚至一次时空转换。 这里绝对不是一块令人愉快舒服的土地。 然而偏偏经常会有洪荒天下的修行者冒险进入,或者捕捉阴物、魑魅魍魉加以炼化,作为鬼奴傀儡;或者看看能不能撞上大运捡到一两件前任的宝物碎片遗物;还有像游龙一样为了某种特别的奇珍异宝而来;当然还有人单纯就是上进之心不死,甘冒奇险在生死之间磨砺自己的道心,以期突破瓶颈更上层楼。 不过不管谁想要进入舍身渊,都必须得到南岳真君庙的准许,登名造册,有收获的上缴抽成,死在里头的一笔勾销。即便如此,各种精英仍如飞蛾扑火般从天南海北涌进,无非是笃信一句‘富贵险中求’。 这些幽渊“游侠儿”数量虽多,终归是一盘散沙,难以聚成合力,所以西岳真君庙也从来不指望他们能够成为自己抵御魑魅魍魉和阴物大规模攻击的力量。为了堵住数不胜数杀之不绝的魑魅魍魉和阴物挺进人间的通路,在舍身门后便筑起了一座蔚为壮观的幽渊雄城。 此刻,这座雄城正在陆叶等人的脚下铺展,左右宽十里前后长十六里,十丈高的城墙上精光闪闪布满五光十色的符纹咒语。围绕城墙四周是一道宽逾百丈的护城河,传说中的冥府黄泉被引流过来,浑浊的河水滔滔奔流,任何仙人境道行之下的生灵一旦飞近到河面上空千丈方圆内,就会立刻坠落。 而城池本身,赫然坐落在一座陡峭的千丈高岗之上,黄泉护城河散发着强大的气场禁制,无论魑魅魍魉还是幽渊阴物,不怕再死一次的尽管仰攻上来,只是半山腰以上禁止飞行,如何攀爬跋涉敬请自便。 乍一看,城内的情景和洪荒天下的大都名会并没有太大差异,一样的商肆林立车水马龙,还多了不少严整肃杀的兵营。 城中的主要守御力量是西岳真君庙从阴曹地府里征召来的阴兵鬼卒,他们个体道行虽然有限,但身经百战且能凭借城内无处不在的法阵与禁制结阵作战,加上每支百人战队都会有一位开府阶道行之上的校尉领衔,而每千人更有一位洞天阶的鬼将坐镇,整体战力不容小觑。 “这里就是黄泉关,阴物和魑魅魍魉们最痛恨和畏惧的地方,只要冲出这里就能冲出舍身门闯入人间,去美丽的花园里好好玩一玩。” 卫似远貌似戏谑的话语打断了陆叶的遐思,一名阴兵校尉匆匆迎上前来的,卫似远转望着他轻笑道:“齐黑猿,这里是你的地盘,咱们有五六年没见了吧?” 那阴兵校尉身高约莫三丈,全身黑毛如一头老猿,身上穿了件黑黢黢的铁铠甲背后插了把一丈三尺长的大砍刀,冲着卫似远呲牙笑道:“三公子,您不在上面享福,跑这鬼地方来干嘛?” “本公子只用一只手,打你五个信不信?”卫似远朝齐黑猿挥了挥拳头,呸道:“上回送你的明光甲又拿去换酒了?什么好东西都留不住,尽知道灌黄汤。” 齐黑猿嘿嘿一笑,向卫似远伸出黑乎乎脏兮兮的大手。 卫似远道:“出息了啊,敢跟我要通关文牒?” 齐黑猿笑得呲牙咧嘴,手却没往回收,道:“三公子心疼属下,当然不会为难我,留我的脑袋多灌几天黄汤吧。” 卫似远从袖口里取出准备好的文书递给齐黑猿,齐黑猿恭恭敬敬接过,展开校验无误后归还给卫似远道:“三公子,您不会是想去第十二层幽渊找陛下吧?” “正是。现在黄泉关的主帅是我二叔?他在不在城里,我见一面后立刻上路。” “呸呸呸!说什么上路?!不吉利。”齐黑猿往地上连吐几口唾沫道:“三公子,赶紧往地上吐口水。你别不信这个邪,上回有个道士来咱们黄泉关,出城的时候就是这么随口说了句,结果没两天就有人带着他的通行令牌回来了……” “滚!老子万一有事儿,全是你这乌鸦嘴害的!” 卫似远仿似换了个人,也不文质彬彬了,和齐黑猿有说有笑连爆粗口。 齐黑猿倒不怕卫似远,呵呵道:“二王爷在家呢。陛下和二公子迟迟不归,黄泉关从一个多月前就开始战备,估摸着那些闻着味儿的鬼崽子们就快来了。” 卫似远笑容变淡,问道:“你的消息准吗,阴魅大军最近又有动静了?” “嘿嘿,您要是速去速回,说不定还能赶上。” 第165章 传家宝 舍身门内是一座拔地而起的云台,走下云台便进到黄泉关内城中。 城内尽管没有黄泉护城河的气场压制,但另有护城法阵的禁制,整座城池的上空看不到一条人影,甚至连一只飞鸟都没有。 齐黑猿亲自领着卫似远、陆叶、商嘉禾和龙俪煜四人去见如今负责镇守黄泉关的主将卫无归。 他老马识途,先到兵营录事参军那儿替四人领了幽渊的通行令牌。 陆叶拿到令牌,巴掌大小的一块黑黝黝非金非铁,正面刻着“西岳真君庙”,背面刻着“驱鬼辟邪,百无禁忌”,边缘有一圈金色云纹镶嵌。 齐黑猿见陆叶凝目打量手中令牌,该是第一次来黄泉关,可能不晓得这通行令牌的作用,特意叮嘱道:“这位公子,两位仙子,你们可千万要保管好自己的令牌。不光是通关用,更能收敛魂魄。我晓得各位都是艺高人胆大才敢往幽渊里闯,可这儿不比人间,你肉身毁了不还有元神魂魄能续命么?在这儿,弄不好就得魂飞魄散。真到那时,全靠这块令牌帮着收敛涣散的魂魄元神,运气好的还能活过来,不然什么都没啦!” 龙俪煜含笑道:“听说遇险的时候,只要灌注一道真气,令牌就能发出冲霄灵光,向周遭的同道求援?而且最远还能够感应到万里之内同一层幽渊中真君庙设立的酆都城?” 齐黑猿愣了愣道:“敢情仙子都晓得,不用听我老猿唠叨。” 卫似远拍拍他肩头道:“你欺负人家是头一回来幽渊,什么都不懂?实话告诉你,这位俪煜郡主是云泽水府府主龙耀舞的掌上明珠,博古通今神机妙算,比你强百倍。” 齐黑猿也不怕丢面子,嘿嘿道:“三公子,多谢您夸我!” 一行人谈笑风生出了兵营。从兵营到卫无归的府邸,需要经过内城中最繁华的一段街市。 陆叶原以为幽渊里人烟稀少,但看到黄泉关的街道上人影攒动才知道自己错了。这舍身渊中,居然有东西南北中五座大城,俱都坐落在阴阳界之上,来来往往的旅客当真不少。再加上聚集在这里的阴兵鬼卒,尽管远不能和人间的都城相提并论,但也绝非车马寥落的模样。 这时他已渐渐适应幽渊里的恶劣环境,毕竟身在城中,有城墙挡住狂风乱流的侵袭,又有诸多护城法阵与禁制的庇护,相比外面的荒野无疑算得阴间天堂。 陆叶放眼瞧去,算是大开了眼界。熙熙攘攘的行人当中,既有和他一样来自于洪荒天下的修行者,也有各种各样从未见过的妖精魔怪,走在街上大摇大摆虎虎生风,丝毫没有人间常见的拘束与隔膜。 当然最多的还是来自于阴曹地府的鬼物,看着陆叶满脸好奇的新鲜样,那些牛头马面、甚至无头鬼、吊靴鬼、长舌鬼、饿死鬼,甚至和齐黑猿一样,冲着陆叶笑得龇牙咧嘴…… 其实本质上他们和城外的那些阴物、魑魅魍魉并无太大区别,只是所幸没有受到幽渊混沌虚无之气的影响,能够保有相对清明的神智,且驯服于西岳真君庙的教化之下。 听齐黑猿说,许多鬼物是自愿来黄泉关守城的。若能立战功到了年限,就可以荣退回返阴曹地府,用各自的功勋折抵前世罪孽,还能投个好胎图个来世的造化。 街边卖东西的商肆不少,除了幽渊通用的冥币,只收神仙钱。人间的金银珠宝到了这儿,跟粪土没什么两样。除非,遇到的店主也是来自于洪荒天下,算是赚些辛苦钱。 如果没钱也没关系,陆叶看到不少人在做买卖时都是以物换物,手里头拿的许多东西都叫不上名字。 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 爹爹曾经说过,真正的见多识广不是从书上读到的,而是在于对人心的洞彻,世情的把握。以前陆叶对这道理似懂非懂,但这一年来走南闯北,他渐渐明白了许多。 就像在宁州府,如果爹爹还在或者用更妥当的方式与姑姑接触,也就不至于引发后面的麻烦。可惜爹爹不在了,娘亲也不在了,这些道理只能自己慢慢体会。 齐黑猿当然看出陆叶是四个人里修为境界最弱的,满脸热情招呼道:“这位兄弟,要不要到前面的铺子里买几张符防身。价钱是贵了点,可比起命来钱算个啥?” 卫似远摇头叹息道:“老猿,你又看走眼了。这位陆兄弟虽然年轻,可人家是亲手宰过陆地神仙的,铺子里那些货根本瞧不上。” “真的啊?”齐黑猿看着陆叶啧啧赞道:“陆兄弟,老猿有眼无珠,你可别往心里去。” 陆叶笑道:“猿叔,卫公子谬赞了,我哪有那本事,不过是运气比较好吧。” “运气?我老齐也想有这种运气!” 卫似远微微得意道:“要不我敢去十二层幽渊里玩儿吗?这里最厉害的,当数这位嘉禾公主,从小就是我心中的大姐大,那个修为之高……呵呵,二叔肯定打不过。” 陆叶听卫似远几次提到他的二叔,情不自禁想到了游龙。这家伙也会时不时把“二大爷”挂在嘴边,那时候听得头疼厌烦,可现在却好生想念那几声“二大爷”。 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一定的,这混蛋肯定还活着。 忽然商嘉禾拐进了左边的一家铺子,铺子里点着灯,冷幽幽的光芒映照底下,幽仄的房间中堆满了五花八门的货物,连让人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铺子老板支楞着一对长耳朵,浑身乱糟糟一团团纠结缠绕在一起的灰白色毛发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梳洗修剪过,像烂拖把一样垂到柜面上,竟是个三尺来高幻化成为人形又保持着天赋本色的老兔子。 他赤着双脚蹲在柜台上,有气无力地打着瞌睡,。 听到铺子门口有动静,老兔子眼皮抖了抖,微微往上抬了些许,露出一丝眼缝朝外打量。待看清楚进来的是一位身穿绝品法袍,腰悬金纹通行令牌的霸气女郎,老兔子的两眼“砰”的打开,往外直冒红光。 “这位美女,你算是来对地方了,真正的好眼力!” 他从六尺高的柜台上蹦跶下来,站到商嘉禾的面前,立刻变得神采奕奕活力四射,“别看小店不起眼,可论年头却是这条望京街上头一份。铺子里许多宝贝,都是我爷爷的爷爷那辈儿留下来的老货,卖相虽然不咋地,可识货的人只要瞅一眼,就晓得那都是值钱的好玩意儿!” 商嘉禾亮晶晶的双眸在铺子里上下左右来回扫视,似乎在寻找什么。 老兔子一看更显殷勤,道:“美女,你想买什么?小店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齐黑猿站在门口黑了脸,喝道:“涂老财,你给老子放老实点儿。这位嘉禾公主是咱们真君庙的贵客,你敢讹她,老子就拧了你的脑袋卤了下酒。” 涂老财露出两颗兔牙嘻嘻笑道:“猿爷,你老还缺几个下酒菜么?黄泉关里谁不晓得我千年老店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别说这位美女是真君庙的贵客,就算是个没身份的过客,我也不多拿她半文钱!” 商嘉禾不听老兔子瞎扯,蓦地抬手凭空虚摄,从角落里的一堆杂货里“嗖”地飞出本册子来,正好落到她的手中,问道:“多少钱?” 老兔子见状大感失望,这当真是一本他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古董,里面记的都是些炼鬼役魂之法。类似的“秘籍”早已烂大街了,丢在墙角五六百年了都没人过问。 但转念一想,如果这位美女果真是什么公主,还是真君庙的贵客,进了铺子什么都不看,一门心思盯上一本册子,很可能真的,难保,这当真是一本有玄机的册子?! 可不是天上掉馅饼了么?! 刹那间,无数幽渊传闻闪过老兔子的脑袋。 哈哈,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 千载难逢送上门的机会,要是把握不住,良心难道不会痛么? “一……枚天君钱!”老兔子一咬牙喊出了良心价。 齐黑猿听得一哆嗦,飞起一脚踹在老兔子的屁股上,骂道:“你他娘的咋不出去抢呢?” 老兔子的脑门撞到柜台上,忍着疼叫道:“猿爷,这是小店的传家宝,传家宝啊——” 第166章 赚到了 “给钱!”商嘉禾干脆利落地拍了板。 “啊?”正准备伸手去扭兔子头的齐黑猿惊得目瞪口呆,扭转面孔望向商嘉禾。 这位龙宫公主难道他娘的是有钱烧得慌,还是白长了一副聪明美貌的面孔,其实就是个草包? 他把目光投向站在门外袖手旁观的卫似远。 卫似远正侧脸和龙俪煜小声嘀咕,连眼神都懒得和齐黑猿对一下。 合辄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时候陆叶一声不响从须弥空间里取出一枚天君钱,食指轻弹“叮”的脆响,老兔子眼前闪过一道美丽的抛物线。 老兔子梦幻般地伸手一抓,拿到眼前仔细瞅了又瞅,又深吸一口气凝念感悟,顿时喜形于色。 只是这欢喜之中,又夹杂着绵绵不绝的懊恼。 早晓得这公主如此傻气,那小子也同样如此傻气,就该就地起价把价码抬高—— 良心价啊良心价……可老子的良心明明那么痛。 商嘉禾不理老兔子越来越红的眼睛,直接翻到当中一页,看也不看一把撕下来,随即把手里的册子往墙角边随意一丢,迈步走出铺子。 老兔子盯着商嘉禾的一举一动,见她扯下的那页表面泛黄,上头扭扭歪歪写了十几行谁都不认识的蝌蚪字,天晓得是什么东西。 商嘉禾将书页塞给陆叶:“收起来。我说什么来着,本仙子的运气一向不错。” 陆叶伸手接过眼睛一亮,因为这蝌蚪文,长相和天玑剑经实在太像! 爹爹曾经说过,这样的书页一共有七张,合称北斗七剑。自己先前得到的正是其中的第三页‘天玑剑经’。据说这七页剑经传自上古时的一位道家帝君,后来散落人间不知所踪。但无论其中哪一页出世,都会引来正魔两道各家各门的绝顶高手倾力相争,甚至连天界的妖魔仙佛都会忍不住出手。 他虽然还不清楚现在手里的这张是第几页,但十有八九不会错了。 一下子,他觉到手里的东西实在太烫手,正打算推辞一番还给商嘉禾,正触到对面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还有唇角微微挑起的美丽弧线。 看起来商嘉禾心情正好,她岂会不明白这页剑经的珍贵? 假如自己真的推辞不收,表面上挺君子,其实却是个“伪”君子。 商嘉禾什么性情,这位姐姐从来就没把任何奇珍异宝放在眼里过,对身外之物向来不屑一顾。那尊“天德八宝炉”虽然是心中所爱,可说给自己也就给了,毫不拖泥带水更没半分不高兴。 刚才她让自己给钱,摆明了就是要把剑经给他的意思。现在推来推去,只会让她瞧不起,说不定还会挨打。 于是陆叶大大方方地将这页剑经收了,心想这一趟可赚大了,老兔子实实在在,开的是良心价! 众人离开铺子继续前行,齐黑猿悄悄一拉卫似远的衣袍,压低嗓音问道:“三公子,那东西到底是啥,能值一枚天君钱?” 卫似远笑吟吟毫不顾忌道:“我要是晓得,早下手抢了。” 龙俪煜和商嘉禾走在后头,轻笑道:“好妹妹,要不你也帮我找找看,这街边的铺子里还有什么值得买的好宝贝?” 齐黑猿听见,回过头道:“可惜各位着急赶路,不然我就带着大家伙儿去个好地方。专卖幽渊各处捕捉来的魑魅魍魉和地底阴物,从低到高各种品阶都有。只要你肯花钱,还有专门的阴阳师负责驯化,回去带上几个,男的当护卫,女的做奴婢……干啥都妥帖,嘿嘿!” 卫似远摇头道:“放到牙市上去的还能有什么好货色?最上等的鬼奴阴婢,早就被挑走了。我府里正好有几十个……陆兄和两位姐姐要是喜欢,回头我一人送你们两个,包好。” 陆叶笑了笑道:“我养不起。” 卫似远哪里肯信,哈哈一笑道:“我看你是怕嘉禾公主不高兴。” 商嘉禾奇怪道:“你要送便送,关我什么事。” 说着话五个人走到了望京街的尽头,一座宏伟幽森的府邸出现在大伙儿的视野之中。 齐黑猿和门外的守卫一说,立刻有人将卫似远、陆叶迎入府中,没多一会儿卫无归在府中正厅与众人相见,一番寒暄后问明来意,便命齐黑猿护送众人出城,居然连一点儿留饭招待的意思都没有。 众人出了卫无归的府邸,龙俪煜讶异道:“三公子,你二叔为何不阻止你冒险闯荡第十二层幽渊?对我们冷淡也就罢了,为何对你也自始至终没有一句劝慰的话。” “我二叔最欣赏的是我大哥,结果战死了。其次喜欢的是我二哥,结果生死未卜。最不喜欢的就是我,偏偏父皇立了我做储君……如今我脑瓜进水主动要去十二层幽渊找死,我二叔想必很开心。” 齐黑猿不同意道:“三公子,二王爷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要是就这点儿小心眼,黄泉关上万兄弟能服?我觉着,他最多有点儿小瞧你,可绝对不可能盼着你一去不回。” 卫似远呵呵笑道:“老猿,我也就发点儿小牢骚,谁让我做了那么多年的窝囊废呢?” “三公子,你又谦虚了。谁敢提你是窝囊废,我老猿砸了他的脑袋!” 卫似远拍拍齐黑猿,道:“老猿,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人家也没说错,我大哥战死了,我二哥在黄泉关九死一生那么多年,只有我舒舒服服待在真君庙里享受香火,谁还没点想法?所以这回我走一遭十二层幽渊,看谁能吃了本公子?呵呵,死便死了,看谁还敢在背后骂父王偏心眼儿?” 商嘉禾瞧着卫似远直皱眉,问道:“你说的是真心话?” “公主姐姐,都到这份儿上了,我犯得着再逞能拣好听的说么?” “啪!”商嘉禾不由分说,在卫似远脑门上狠狠敲了个爆栗,一言不发往城外行去。 卫似远愣了,捂着脑门望着商嘉禾的背影迷惑道:“什么毛病?” 龙俪煜闪身飘过,嫣然一笑也不吭声,追着商嘉禾去了。 卫似远一把拽住闪身欲飘的陆叶:“陆兄,解释下啊?” 陆叶无奈停步,反问道:“你觉得冤?” “不冤?” “你不是一个人独闯十二层幽渊,张口闭口死啊死的,揍你该不该?” 卫似远怔了怔,望着陆叶远去的背影,开心地笑了起来。 一行人毫不停留离开黄泉关走进荒原。齐黑猿将众人送到山下,与卫似远依依惜别。 刚刚走出黄泉关,陆叶立时感到铺面袭来的狂风骤然变强,阴冷非常。浓郁的阴煞氤氲之气如有实质,试图往自己的体内攒刺渗透。多亏身上的天都辟邪法袍不愧是顶级护身宝物,不仅挡住了刺骨的阴煞氤氲之气,还生成一团温暖的灵力围绕周身汩汩流转,初入荒原的不适感降到了最低。 为了对付那些游走在虚空中的恐怖乱流,商嘉禾打头,陆叶断尾,利用天眼神通小心翼翼避开乱流和虚空裂痕,一前一后压住队伍往荒原深处行去。 “天气宜人,运气不错。”卫似远望望天空中高挂的那轮红月兴高采烈道:“离冥日升起来还有三个多时辰,咱们应该能走出一千多里。” 龙俪煜问道:“有没有办法尽快进入到第十二层幽渊?” 卫似远摇头道:“没有太好的法子。曾有人留意旷野中随时生成的那些虚空裂痕,然后钻进去赌一把运气。但是有时候整片空间会在瞬间因为虚空乱流而发生转换,说不定下一刻就将闯入者送到第五层或者第十二层幽渊。可惜……天知道它会不会把你带到第十八层幽渊又或某个根本没有出路的混沌空间虚无绝境,就连我父王也不敢随意尝试深入乱流风暴中,风险太大了。” “也就是说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所以只能赌运气?” “差不多是这样。这里是幽渊,混沌无序没有规则。西岳真君庙花了几千年,才在十层之上的各层幽渊中找到一些相对稳定的虚空通道,然后投入无数人力物力,在通道中建立了酆都城——也就是我们说的‘驿站’。” 卫似远解释道:“只要能找到其中一处驿站,就可以通过虚空裂痕之下隐藏的通道,把我们送到邻近一层的幽渊里。虽然传送过程中无法完全避免意外发生,但已经好了很多。” “这样的话,有把握能抵达的是第十一层幽渊,后面还得靠天数。”龙俪煜蹙眉道:“十一层之下真君庙是否有建立起秘密驿站?” 卫似远摇头道:“十层已经是极限,十一层幽渊根本不可能有人长期驻守,也完全不适合建立驿站。唯一可能的,是阴神鬼仙在里头建立的幽冥殿。一般情况下,没谁会跑到十一层之下的幽渊……找死。” 龙俪煜愣了愣,心想游龙行前明明说过最多两个月就可以平安归来,如果不是因为西岳真君庙掌握第十二层幽渊的秘诀,他绝不可能有如此把握。 惘然中望向陆叶和商嘉禾,见两人正若无其事地到处收集石头和泥巴。 龙俪煜眼睛一亮,意识到了某种不可能的可能。 第167章 救助 “嗖——”陆叶脚尖轻踢一块小石头,化作一道灰色的弧光往前飞出。 起初毫无异样,两三丈后小石头在空中骤然转向,就像被某种神秘力量牵引,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如同一只无头苍蝇般漫天乱飞,好久也不见落下,最终一道乱流掠过就此消失无踪。 幽渊混沌果然名不虚传,所以天眼神通在这里显得愈发重要,又或者拥有某种能够洞彻杂乱无章扭曲空间的宝物,否则根本找不到方向。 明明前方就是一座小山头,可或许这完全是空间扭曲的结果。其真正的位置是在侧后方。 明明笔直往前走出没多远,可回头看先前驻足的地方,居然已经消失不见。 这片寥廓的荒野,处处是陷阱,随时都在拥抱死亡,唯一可以凭借的便是腰间悬挂的那块百无禁忌通行令牌。 此刻,四个人的通行令牌都毫无异常,意味着方圆万里之内没有驿站的存在。 五层幽渊之上经过真君庙经年的征伐扫荡,早已被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阴物和魑魅魍魉。 实际上这些阴物和魑魅魍魉并不可怕,只要不是运气太差撞上成千上万只,就不会有太大问题。而且他们没有神智,亦不会设伏或者结成阵法。 真正可怕的是阴神和鬼仙,道行臻至仙人境的他们基本挣脱了幽渊混沌的影响,拥有比常人更高一筹的智慧,却又嗜杀成性行为不可理喻。 不过,能够侥幸晋升仙人境的阴神和鬼仙毕竟数量稀少,整座幽渊数千年岁月积累沉淀下来,依旧凤毛麟角。也唯有他们,敢堂而皇之地在浅层幽渊横行霸道,召唤控制数以万计的阴物与魑魅魍魉与真君庙抢夺酆都城,甚至对黄泉关发动进攻。只要冲破藩篱闯入人间,便能攫取精气阴阳交泰合成大道。 庆幸的是阴神鬼仙多数时候都喜欢独来独往,更多时候都深匿于幽冥殿中沉睡潜修。因此陆叶、商嘉禾、龙俪煜和卫似远四个人,也不怎么担心交上狗屎运。 这时候五六里外的地方蓦然升起一束银白色的光柱,在旷野的幽暗天空里显得分外醒目。但那光束甫一升腾,就在半空中急剧扭动变形,弹指间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有人在求援?”龙俪煜问道。 “过去看看!”陆叶道。 “等一下。”卫似远拦住二人,望着消失不见的光柱方向徐徐道:“你们第一次来幽渊,可能不知道,打出这束光的人或许真的是在求援,也可能是个陷阱。任何一个捡到、抢到通行令牌的阴物,都有可能引诱我们自投罗网……总之,凡事小心,不信任何人,才是舍身渊的生存法则。哪怕是你的至亲,也可能已经被煞气氤氲侵蚀,化身为魔!” 陆叶耐心听完,他相信卫似远说的有道理,但显然自己不能完全同意。 “卫三哥,如果我们果真撞见阴神、鬼仙,你认为谁的赢面更大?” 卫似远想也不想道:“当然是我们!” “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什么?我们来了幽渊,没打算也不会因为害怕而绕道走。既然有人求救,能救一个便是一个。” 卫似远愣了愣,叹气道:“就怕那个人不值得救。” 商嘉禾哼了声道:“哪来那么多弯弯绕,去看看是谁。若是顺眼便救,若看不顺眼,直接打发了就是!” 她晃动身形一马当先,往光柱升起的地方赶去。 卫似远急忙追上苦笑道:“嘉禾公主,不是我见死不救,而是在幽渊中曾经真的有修行之人主动投靠阴神鬼仙,利用通行令牌假意报警求援,实则引诱同伴赶来送死……所为的,仅仅是保住自己的一条狗命!” 陆叶从他的身边疾速超过,声音中透着强大的自信:“这不奇怪。但再多卑劣的人再多荒唐的事,也不能成为我们见死不救的理由。走吧,一起去看看,管他是人是魔!” 于是商嘉禾在前面开道,三人在后面紧随,足足飞出二十多里地,终于遥遥望见报警求助的人。 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裳女孩儿跪坐在空旷无人的荒野上,怀里抱着一名脸色发黑的老者,正声嘶力竭地呼喊:“来人啊,救救我爷爷!” 那老者浑身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怪声,两只眼睛混浊无光往外冒出诡异的黑气,身上的肌肤宛若鳞片般一块块凝结,双手死死抓住女孩口齿不清地叫道:“杀了我,金瑚……快、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红裳少女又悲又怕,呜呜哭道:“爷爷,你不要吓我。你快点儿好起来啊,你要是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呜呜呜……” 她正哭得伤心,忽听有人说道:“别哭了,让他平躺在地上。” 红裳少女吃了惊,泪眼模糊地抬头就看到有四个陌生的青年男女站在自己的跟前,说话的是位异常美丽神气的少女。 正在她诧异分神之际,怀中的老者突然一声狂吼眼冒异光,挣脱红裳少女的胳膊就想跳起来。 红裳少女急忙按住他,叫道:“爷爷,再忍一忍!有人救你来了,马上就好!” 但面前的四个青年男女也太不像身怀绝学的世外高人了,红裳少女心里边隐隐有些失望。 陆叶对红裳少女的神情变化了然于心,微笑道:“他是被阴煞氤氲腐蚀了元神?” 红裳少女点头道:“几天前我们遇到了一群阴物,爷爷带着我逃的时候背上捱了一爪,不想身上带的‘祛阴还阳膏’不见效。我们想回黄泉关求救,可……啊,爷爷别动!” “老伯,张开嘴把这个吞下去。” 陆叶屈指轻弹一滴晶莹的杨枝玉露悬浮在了空中。混沌空间令这滴杨枝玉露的外形拉长弯曲,好似一条蜷起的小米虫。 “这是?”红裳少女诧异地看着空中飘浮着的杨枝玉露有些犹豫。 那老者却抬身张嘴二话不说将杨枝玉露一口吞下,登时感到仿似有一股火油灌进了身体,大叫一声挣开红裳少女的怀抱,滚落在地发出痛楚的“嗷嗷”呼吼,犹如狼嚎。 “爷爷、爷爷!”红裳少女惶急地扑上去,被老者一脚蹬开。 她脸孔煞白往后摔倒,龙俪煜眼疾手快拽住胳膊,这才没有跌倒。 红裳少女惊怒交集地扑向陆叶:“你到底给我爷爷吃的什么?”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卫似远看着陆叶笑,那神情好像在说:“瞧,好心当作驴肝肺吧。” 陆叶不以为意,杨枝玉露是天界圣水,怯除些许阴煞氤氲绰绰有余。只是在幽渊里,这样的纯阳圣水譬如烈火烹油,短时间的剧痛难以避免。 果然,只片刻工夫老者便停止了翻滚哀嚎,变得平静下来。他脸上的黑气消失不见,身上的鳞片状肌肤也渐渐软化恢复正常。 红裳少女如释负重,放开抓紧陆叶的手,红着脸嗫嚅道:“对不起,我、我错怪了你。” 陆叶安慰道:“没关系,最多还有半柱香,你爷爷就能彻底清醒过来。不过,他伤了元气需要静养。幽渊恐不适合,还是尽早回返人间为妥。” 红裳少女谢过,赧然道:“我叫金瑚,我爷爷是甘州隗火门的长老金粲。公子救命之恩我们祖孙没齿难忘。” “我姓陆,陆寻!” 卫似远问道:“金姑娘,听说隗火门在甘州魔道上也算得赫赫有名,你们祖孙为何要跑来幽渊冒险?” 金瑚神色一黯道:“我爷爷得罪了一个极厉害的仇家。那人投靠了魔教,扬言要将隗火门踏平。我爷爷怕牵累隗火门,便带着我爹娘和我躲进了幽渊。哪知道几年前一场乱流风暴将我爹娘卷走,只剩下我们爷孙俩相依为命。” 忽听老者嗓音略微嘶哑道:“陆公子,多谢救命之恩,却不知方才我服食的是何灵药?功效之神奇,老朽委实闻所未闻。” 第168章 恶念 “也没什么,只是家传秘药而已。” “家传秘药?” 陆叶含糊其辞,金粲心下却是一百个不信,他是老江湖了,亲身体会到这一滴的神奇,其中蕴藏的一缕醇厚纯净的仙灵气息,绝不像人间之物。 见陆叶有意隐瞒,正说明此物来历不凡,于是暗暗动了心思,神情无比恳挚道:“陆公子,不知这药还有多少,若愿割爱,老朽愿出重金购买,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商嘉禾听金粲居然厚颜提出这种要求,琼鼻里冷冷哼了声。她非常清楚陆叶喂给金粲的是什么,可惜人救活了,脑子也活络了,敢打杨枝玉露的歪主意,实在过分。 陆叶面色如常,含笑道:“家传之物,救人可以,但绝不出售。” “这样啊……”金粲难掩失望之情,兀自不甘心地试探道:“老朽愿用一头洞天阶道行的妖兽金丹,换你一小瓶如何?” 此刻他体内的杨枝玉露仙气流淌,浑身上下寒意尽去,说不出的舒服通泰,隐隐感觉自己多年停滞不前的功力亦有上涨征兆,委实心痒难熬垂涎三尺。 “不换。”陆叶的笑容淡了下来,杨枝玉露他不是没送过,但是厌烦这般的死缠烂打。 “爷爷!”金瑚拉住还想再说话的金粲,难堪道:“对不起,陆公子。我爷爷平日里不是这样,你别往心里去。” 金粲没吭声,拿眼偷偷扫过一旁的商嘉禾、龙俪煜和卫似远。 这四个年轻人身上穿的是顶级法袍,腰间悬挂的也是西岳真君庙最高格的金纹通行令牌,显然出身显贵。 但幽渊是个讲实力的地方,阴物和魑魅魍魉没有灵智,管你是真君的儿子还是二十二大宗门的嫡传弟子,遇到还不是一样扑杀? 念及于此,金粲的心头霍然热动。 面前的四个年轻人最多不过二十来岁,那个拿药的少年恐怕也就十六岁出头的年纪,能有多少修为?只要自己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突发冷箭杀了其中一两个,剩下的十拿九稳。 空旷无人地,最方便不过毁尸灭迹,谁能晓得是自己干的? 他正自蠢蠢欲动,忽听龙俪煜轻笑道:“人在做天在看,如意算盘虽好,可万万莫要打错了地方。” 金粲大吃一惊,转动眼珠望着龙俪煜一时恶念顿起! 不等他有所动作,陆叶唇角扬起一抹讥笑,抬眼瞧了瞧上空道:“一看就知道不是只好鸟……” “咻!”水灵鞭犹如破囊之锥从掌心迸射而出,一束银白色的神光冲天而起。 三十余丈的高空中,一头幽渊氤氲凝练的阴隼正在绕圈盘旋。它的个头硕大无伦,双翅展开足有十多丈宽,虽然尚未晋升阴神境界,但已多少有了些灵智。眼看下面人多势众,阳气浓郁,不敢贸然下手,便一直在高空盘桓寻找下手的机会。 孰料陆叶的水灵鞭完全无视混沌虚空的混乱扭曲,风驰电掣笔直穿透三十余丈的距离,“啪”一鞭抽中阴隼的右翅。 阴隼庞大的身躯顿时如小山般倾斜,水灵鞭翻卷回转“啪”地又一鞭抽在它左边翅膀上。 紧跟着第三鞭旋踵而至,“砰”地闷响正中阴隼下腹。 这三鞭一气呵成快逾闪电,空中那头道行足以媲美洞天阶的阴隼一记都没躲过。 阴隼连中三鞭,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身躯轰然爆裂转瞬间化为一团黑色阴气融入到幽暗的天幕里,形神俱灭。 金粲骇得脸色铁青,三十丈隔空击杀一头洞天阶道行的阴隼,尽管也是占着出其不意的便宜,可他在幽渊里混了这么多年,知道这修为不是自己可以奢望的! 陆叶收回水灵鞭,意味深长地看了金粲一眼! 金粲想起陆叶出手前说的那句“一看就知道不是只好鸟”,禁不住一股寒意打从心底里升起,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陆叶故作愕然,伸手欲扶不扶道:“金长老,你这是干什么?” 金粲看到陆叶伸过来的手,那就是只下阎王帖的手,立时身体发僵“砰砰”磕头道:“陆公子大恩大德,老朽无以为报,只能多磕几个头。往后日日夜夜诚心祷告,求上苍保佑您早日得道羽化成仙!” 陆叶一把将他拽起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句话,希望金长老能铭记在心,也祝你善有善报寿比南山。” 金粲不是笨蛋,听得出陆叶话里“善有善报”四个字的警告之意,忙满面感激连声道:“是、是、是,陆公子金玉良言,老朽一定谨记!” 等他点头哈腰带着一头雾水的金瑚去远,龙俪煜轻叹道:“小陆,这家伙真不是只好鸟。别看金老儿满脸恭谨,心中的恶念却在波涛汹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早晚会被自己害死。” 卫似远点头道:“换作是我,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单等这老家伙出手偷袭自以为得计的时候,一巴掌把他元神拍碎!” 商嘉禾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这时才懒洋洋开口道:“小陆,是舍不得那小丫头死在荒原上。” 卫似远微带诧异地望向陆叶。 陆叶忙解释道:“别瞎猜,我没别的意思。金粲若死了,金瑚也没法活着回到黄泉关,不是吗?” 卫似远闻言夸张地张嘴哦了声,道:“怜香惜玉真君子也,陆兄弟此举甚合我心,不愧是同道中人。” 商嘉禾看着卫似远道:“你很会怜香惜玉?” 卫似远立刻知道说错话了,往后退了两步道:“说说而已,说说而已,吾养吾浩然之气!” 龙俪煜和陆叶默契地对视了一瞬,都扭头忍笑。 众人继续赶路,几经辗转这日来到第五层幽渊,见月落日升便寻找了一处遮阳之地安顿歇息。 幽渊不同于人间,这里的日头虽然光芒万丈,却冰寒彻骨煞气浓烈,连土生土长的阴物亦要退避三舍。故此白天是幽渊中最平静的时候,除了少数道行高深的阴鬼和人间修行者敢直接曝露在冥日光照之下,绝大多数都会选择蛰伏栖息。 陆叶几人有法袍护体,虽不畏惧冥日凶威,但连日赶路,同样需要修整恢复。 卫似远是西岳真君一脉,天赋得天独厚,阴煞氤氲于他不仅无害反而有益于功力精进。 商嘉禾更不用说,真仙阶的修为根本无惧冥日,白茫茫的阳光照到身上譬如隔靴搔痒。再加上与生俱来的龙王血脉,在这第五层幽渊里游荡毫无吃力感。 龙俪煜稍逊一筹,可好歹也是龙王旁支,自有她修行的奥妙之处。 陆叶表面若无其事,丹田气海之中天德八宝炉却在疯狂运转不停,将吸纳入体的氤氲源源不绝淬去杂质炼成真气,效果尽管比不上人间,但至少能补足进入幽渊的消耗。 众人打坐修炼了大约两个时辰,各自神精气足醒转过来。 期间有两三头阴物鬼鬼祟祟地从地下钻出来,闻着阳气兴奋不已。可不等几个倒霉鬼下口,反被卫似远打发“上路”。 这时阳光赶上一天中最猛烈的时候,周天寒意在荒野上弥漫肆虐,显得比黑夜里更加安静。白色的氤氲气雾冉冉蒸腾,周遭的景物好似在不真实地晃动闪烁,仿似行走在幻境里。 众人有意稍稍放缓了速度,尽量利用地势沿着山阴行走,毕竟没有必要无聊到和冥日较劲儿。 忽然前方的地平线慢慢出现了一个黑点,冒着阴毒的烈日御风飞行。 陆叶心里奇怪,看对方飞得甚是艰难,为何要大白天冒险赶路? “是个鬼校尉!”卫似远突然掠身加速迎了上去。 那个鬼校尉终于也发现了陆叶等人,手握腰间通行令牌竭尽全力迸发出一道光柱,拼命喊道:“快救石崖城……” 话音未落,已一头往地上栽落。 第168章 飞流直上三千尺 鬼校尉缓缓苏醒,眼前模模糊糊晃动着几条人影,好像有谁在低声说:“这家伙是北岳真君庙的,敢在大白天这么玩命赶路,有种!” 鬼校尉忍不住得意地一呲牙,不意牵动身上被冥日冻伤的伤口,疼得一声呻吟。 “兄弟,贵姓?”刚才说话之人再次开口,一只冰凉的手掌按在他的背上,渡入一道雄浑凛冽的真气。 鬼校尉精神一振,只见自己正躺在一个年轻人的怀里,后者一边运功渡气一边在问他话。 在年轻人的身旁,还守着一个少年和两位少女,俱都丰神如玉不似阴间中人。 “卫三公子?!”鬼校尉惊喜交集道:“你是西岳真君庙的卫三公子?” 卫似远怔了怔道:“你认得我?” “小人是北岳真君庙辖下的石崖城鬼卒校尉阿文……有个绰号叫二傻。” 鬼校尉脸泛青光,神情愈来愈兴奋,道:“当年五岳会盟,小人曾经远远瞅见过三公子一回。” “如今我注意到你了。”卫似远拍拍阿文的肩膀,“说说看,石崖城怎么了?” 阿文一醒道:“阴魅攻过来了,有五六千之众,石崖城寡不敌众岌岌可危。镇守石崖城的陈巍将军统共派出五支人马分头求援,小人带了几个兄弟趁着白日冒死闯出重围。结果半道上撞上一群阴物,坐骑伤亡殆尽,身边的兄弟为了掩护我脱逃报讯,全死了……” “卫三公子,我得赶紧去求援,陈将军还盼着呢!我不能让三眼哈他们白死了!” 商嘉禾问道:“你可有收了他们的通行令牌?” 阿文黯然道:“除了三眼哈的,其他人都来不及了。就算是他的,也不知收没收着。” 商嘉禾抬手虚摄,掌心赫然多了一块通行令牌,问道:“可是这个?” 阿文愕然瞅了眼,傻傻地点头。 商嘉禾五指轻轻一握,掌心的通行令牌微微颤动了下“唿”地亮起,从中游离出一缕微弱的魂光,依稀还能看出是一头三眼蛤蟆**的形状。 “咄!”商嘉禾一声轻嗤,轻启朱唇吐出一团龙息,如轻云蔽月包裹住那道魂光,纤手横悬在小腹前,掐动法印施法炼化。 须臾的工夫,魂光迅速壮大凝实炼成人形,只是双目鼓胀大腹便便,怎么看怎么还是只蛤蟆。 在他眉心上,有一条酷似眼睛的黑白符纹,想必就是“三眼蛤”的绰号由来。 等到最后一丝龙息被这头三眼蛤蟆**吸入体内,整个人便完全活了过来,“咕咕”叫了声道:“疼死爷爷了!” “蛤蟆!”阿文欣喜若狂,一把抱住他咧嘴笑道:“你小子果然是祸害活千年!” 三眼蛤蟆茫然望着阿文,还没有回过神来,迷惑道:“阿文,爷爷不是嗝屁了么,怎么你……” “放屁!”阿文激动地给这家伙胸口狠狠来了一肘,“你命大死不了,活过来了,明白么?” 他猛然拽住三眼蛤蟆的胳膊一起给商嘉禾跪下。 “给仙子磕头,越多越好!” “咚、咚、咚,哐、哐、哐——”商嘉禾把手一抬,阿文和三眼蛤蟆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 商嘉禾盯着晕晕乎乎还不晓得发生什么事的三眼蛤蟆道:“你为什么要给我磕头?” “二傻让磕头,那就磕呗。你这小妞儿问得好奇怪,难不成爷爷还……” 阿文一把捂住三眼蛤蟆的那张大嘴巴,骂道:“你敢瞎说,是她救了你!” “啊,哦!”三眼蛤蟆圆鼓着眼睛瞧着商嘉禾,咂咂嘴似乎不相信。 商嘉禾随手将通行令牌抛到他怀中,问道:“石崖城离这里有多远?” 阿文对商嘉禾的手段佩服得五体投地,忙恭恭敬敬回答道:“我们突出来已经有六天。” 卫似远在心中默默推算了一下,道:“如果没有意外,大约在一万两千里左右。” 他虽然没有明说“意外”指的是什么,但大伙儿都明白话里的意思。 龙俪煜建议道:“御剑吧。” 毋庸置疑,御剑飞行的速度至少是御风的三五倍还多,但风险也不言而喻。 商嘉禾想了想,对卫似远道:“小陆不会御剑,我带他。那两个交给你。” 卫似远看看阿文和三眼蛤蟆,块头都跟肉山差不多,吞了口口水勉强点了点头,祭出一杆魔戟,左拥右抱两个家伙纵身跃上。 阿文醒悟过来,着急道:“三公子,咱们这里合共才六个人,围攻石崖城的阴魅足有五六千……” 商嘉禾扬手祭起自己的魔兵,不以为意道:“正好,人太少,打起来没劲儿。” 陆叶凝目观瞧,第一次见到商嘉禾亮出魔兵,非剑非刀,外形有些像杆秤,又像根钓鱼竿。青色的杆身横亘虚空约莫八尺长,上面银色纹路熠熠生辉,好似一道道刻度。顶端垂下一条丈许长的银色长链,最底下连着一只青光闪闪的钓钩。钓钩外延锋芒毕露,好似一把飞镰。估计试过它滋味的人都变了死人,其上隐隐泛起殷红光彩。 商嘉禾飘然落到杆身之上,朝陆叶伸出一只手道:“上来!” 陆叶握住商嘉禾柔若无骨的纤手,纵身落到她的身后,双脚在杆身上稳稳站定。 “抱紧我……嗯,还是算了,走!”卫似远一记低喝,脚下魔戟光芒暴涨化作一束弧光,携着三人倏然已在数十里外。 龙俪煜祭起她的软鞭紧随其后,商嘉禾和陆叶则飞在最后。 这是陆叶的第一次御剑飞行。 尽管魔兵飞行的速度极快,耳边狂风呼呼大作几乎遮蔽了周遭所有的声响,但旷野上的景物依旧十分清晰历历在目。 陆叶从后轻搂商嘉禾盈盈一握的腰肢,屏住气不让自己的心跳得太快。荒原在脚下飞逝,一束束乱流如隐藏在虚空里的绊马索,有惊无险地擦肩而过。 如此飞出两千多里,陆叶腰间悬挂的通行令牌忽然发出微微颤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起,慢慢朝左前方指去。 不仅仅是他,商嘉禾、卫似远和龙俪煜的令牌亦同样有了感应。 阿文和三眼蛤蟆的令牌等级要比他们低,还感应不到万里外的酆都城。 商嘉禾微微合起双眼,似乎是在极目远望,不一刻陡然加速冲到了队伍的最前方,说道:“跟上我!” 三眼蛤蟆脑瓜没转过弯,赶忙提醒道:“喂,别乱跑,你不认得路!” “啪!”阿文腾出一只手拍在三眼蛤蟆的后脑勺上,教训道:“笨蛋,没瞧见人家的令牌已经飞起来么?” 卫似远摇摇头道:“不对,她已经‘看’到石崖城了。” “不可能!!!”阿文和三眼蛤蟆异口同声,摇晃晃就要手拉手栽下魔戟。 卫似远一把拉住两个家伙,被带得身躯一沉,好悬失去对魔戟的控制,差点儿一头撞进空间裂痕里。 他惊得一身冷汗拼命稳住魔戟,有点儿懊悔自己多事。 偏偏三眼蛤蟆还纳闷道:“咕咕……哎哟,怎么晃得厉害,爷爷脑袋都晕了。我说卫三公子,你的御剑术能不能稳一点儿啊!” 卫似远很想撒手给这混蛋来个天女散花,咬牙哼道:“你多重?” 三眼蛤蟆想了想道:“比二傻轻,五百斤差点儿。” 卫似远切齿道:“从今天开始不准再吃任何东西,给我减肥!” 三眼蛤蟆翻翻白眼,可他不敢惹卫似远,只能指着阿文道:“他比我还重,要减肥他先!” 当下吵吵嚷嚷又飞了三个多时辰,卫似远感到吃不消,寻了一片林子落下休息。 阿文和三眼蛤蟆早忘了卫似远的禁令,打了一头阴间魔兽,砍柴生火好一顿猛吃猛啃。 等到日落月升,卫似远死活不肯再带他俩。龙俪煜自告奋勇,却被商嘉禾拦下,说她有办法。 阿文以为自己也能够像陆叶一般轻搂小蛮腰御剑千里遨游云霄,不由得心花怒放喜上眉梢。 不妨商嘉禾手一抖,两根绳索绑住他和三眼蛤蟆的腰,御剑一起便如放风筝般飞了起来。 阿文飞在空中七上八下手舞足蹈哇哇大叫。 挺奇怪的一个鬼校尉,不怕死,就是恐飞。 卫似远扬眉吐气,大笑道:“飞流直上三千尺,忙趁东风放纸鸢……爽!” 他心里可不免又开始后悔,自己早先为何没想到这招? 看着阿文和三眼蛤蟆大呼小叫的模样,这飞一般的享受好像很不错! 第169章 一拳破千 下方滚滚升腾的烟气中,一座大城遥遥在望。 陆叶往下俯瞰,黑色的城池里许见方,赫然升腾在数十丈的虚空中,犹如浑然一体的巨型防御法宝在红月底下闪耀着森冷的金属光泽。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呼吼声飘忽着传入耳际。 铺天盖地的阴魅犹如群魔乱舞,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扑向城头。 城池底下的地面上,至少还有两三千的阴魅因为受到护城法阵的压制无法飞起,仰面朝天张牙舞爪,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吼。 城头上的守军经过连日血战,目测只剩下不到四五百人,人人负伤依旧在浴血奋战。 许多受困滞留在城内的幽渊游侠和居民帮助守军和突入城中的阴魅战成一团。一旦城池被破,除了少数人可以通过祭坛转运到邻近一层的幽渊侥幸逃生外,大多数人势必死无葬身之地。 一个身高马大的鬼将立在城楼上和麾下的十几个亲兵结成个小型圆阵搏命苦战,虽然他以一当百勇不可挡,却也激发起阴魅更凶狠的围攻,情势岌岌可危。 “是将军!”阿文拔刀就要往下冲。可没奔出几步,腰间一紧系着的绳索又把他拽了回来,急得他回头乱砍,朝商嘉禾怒吼道:“放开我!” 商嘉禾没理他,望向陆叶、龙俪煜和卫似远道:“比比看,谁先杀上城头?” “背面的阴魅交给我。”陆叶一笑,当先认领任务。 “左边我来!”卫似远面露杀气。 商嘉禾瞟了眼卫似远道:“俪煜,剩下右面的给你。” 阿文和三眼蛤蟆急了,齐齐问道:“那我们呢?” 商嘉禾收了魔兵,道:“你俩跟我冲!”话音未落,揉身杀向酆都城正面密密麻麻的阴魅大军。 阿文和三眼蛤蟆只觉腰上一松绳索消失不见,两人凌空跌下,仗着皮厚在地上滚了几圈也没伤着,抖擞精神掣动兵刃追赶商嘉禾去了。 外围的魑魅魍魉和阴物察觉到有人靠近,而且闻着气味正是他们最喜欢的阳间血食,立刻争先恐后转过身来扑向商嘉禾。 商嘉禾的右手五指凝攥成拳,一边冲一边轰。 “呜——”幽暗的天地之中遽然亮起一道青色的华光,如澎湃汹涌的光焰之河碾压虚空凿穿混沌,一瞬间将数以百计的阴魅扫荡干净,无声无息地化为丝丝黑气消融泯灭。 “哇啊?”三眼蛤蟆张大嘴,难以置信地瞅着眼前这一幕,从骨子里生出一缕寒意。 要知道在幽渊,任何法宝和法术的远程攻击都徒劳无用,会被混沌之力扭曲消解。所以此刻攻守双方都没有使用阳间常见的弩炮弓箭,酆都城本身亦不惧怕会有高等阶的阴物抑或魑魅魍魉居高临下对准城池薄弱部位狂轰乱炸。 在这里最实用的战法,永远都是短兵交接近身搏杀。 然而商嘉禾的这一拳贯穿长空,浩浩汤汤犁庭扫穴。丝毫没有受到混沌之力的牵引。 三眼蛤蟆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辍到她的身后,看到景象更加清晰,一拳击出的青色光河宽逾三丈,一路笔直往前挺进锐不可当,直接将一束混沌乱流拦腰冲断! 刹那间拳锋势如破竹从阴魅大军的阵列中穿透而过,二三百号魑魅魍魉和各种阴物拳下成灰,气贯长虹不休不止直朝城墙砸去! “啊呀完了!”阿文失声惊呼。 虽然酆都城是五岳庙集数千年天地精华之气炼铸的幽渊至宝,实战中足以挡下真仙一击,可目睹商嘉禾的拳锋神威,阿文仍禁不住心里打鼓。 城头上的守军也看到了,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眼睁睁看着青色的光河轰来已不及躲闪。 “唿——”眼看拳锋即将砸中城头,恢弘的青色光华蓦然涣散,如同缕缕青烟从人们的面前吹拂而过,渐渐融化进虚空里。 所有人看着这神奇的一幕,一霎间变得鸦雀无声。 商嘉禾面含冷笑从那条用拳头打通的宽阔大道当中走过,阿文和三眼蛤蟆左顾右盼亦步亦趋紧跟在后不敢落下半步。 “桀桀戛戛……” 两旁的阴魅闻到精血气息,凶暴气焰愈盛,竟然舍下围攻的城池,幕天席地扑向商嘉禾。 阿文和三眼蛤蟆顿感眼前一黑,宛如被排山倒海的潮水吞没。自己伫立在混沌虚空之中,和两块孤零零的礁石没两样,不由得为之色变。 “呜、呜、呜——”耳畔拳锋呼啸如惊涛拍岸,一道道青色的拳芒刺穿千百阴魅直透苍穹。 炫目的光焰完全掩盖住酆都城护城法阵所焕放的光彩,将半边幽空照得亮如白昼。 一道道黑色的阴魅影廓在强光里如汤沃雪灰飞烟灭,商嘉禾骄傲地屹立在青色的光海之心,娇躯不动如山睥睨四野,很不满意地皱了皱眉头抱怨道:“怎么一个像样点的阴神鬼仙都没有?” 阿文和三眼蛤蟆哑口无言,霍然发现自己的身周已然空荡荡看不到一条阴魅踪影,激荡席卷的青色光澜彻底覆盖了酆都城正面的百里虚空,好似大雪无痕青茫茫一片落得干净。 城头寂静了须臾,突然爆发出一阵石破天惊的欢呼声。 几乎不分先后,在他们的身后,酆都城背面的城头上亦是欢声雷动—— 陆叶的身影切入酆都城背面的阴魅大军阵列。 他的修为境界与商嘉禾相比望尘莫及,所以也没法像后者那样用拳头轰出一条路来解决战斗。陆叶终于懂得,所谓大道至简,就是最简单粗暴,他晓得如今自己还做不到,但他当然有自己的方式开道。 天德八宝炉器灵幻化的朱雀在前方飞速掠过,烈焰熊熊所向披靡。源于天界的圣火无疑是幽渊阴魅最可怕的克星,即使如今的仙炉只能发挥出不到五成的威力,对付这些不成气候的幽冥凶顽依然绰绰有余。 陆叶左手水灵鞭右手桃晶剑,远交近攻风卷残云,阴魅大军鬼哭狼嚎如潮水一样往两旁逃散,却仍旧逃不过碧鸳飞剑和天玑飞剑的来回飞纵绞杀。 他的杀伤力不如商嘉禾,但打得更好看,各种仙兵魔宝姹紫嫣红流光溢彩,所过之处阴物厉魄成片成片地被抹杀殆尽,就像在田野里收割庄稼。 偶尔被几个道行深点的扑到身前,陆叶手起剑落一剑一个统统解决。 他看着走得不快,然而眨眼的工夫已杀透重围来到酆都城前,背后是七零八落十不余二三的孤魂野鬼。尽管还有不下两三百号,却已教陆叶摧枯拉朽的气势压倒,纷纷亡命溃散。 陆叶的四周骤然一空,拔剑四顾已无敌踪。 他飘身落到朱雀背上,收回水灵鞭与碧鸳、天玑两柄飞剑,遨游于酆都城的城楼上空,一边向下方欢呼雀跃的守军抱拳致敬,一边将目光投向左右两面战场。 龙俪煜的骨子里和商嘉禾同样的心高气傲,虽然不声不响可心里的争雄之念异常炽烈。因此她几乎从一开始就全力以赴,想第一个抢到城头,至不济也不能落到陆叶和卫似远的后头。 对面的卫似远倒不在乎快慢,一杆魔戟上下翻飞如大雪纷飞寒光烁烁,三丈之内风雨不透无敌无我,在乱军丛中左突右闪反复绞杀,让人看得最是热血沸腾。 “援兵来了,杀出去,一个不留!” 负责镇守城池的鬼将陈遍体鳞伤,高举一柄大斧头从城头一跃而下,朝着溃散的阴魅大军杀去。 在他身后阴兵鬼卒士气高涨骁勇出击,向城外溃不成军的阴魅发起反攻。 虽然地面上还有一两千阴魅大军,却是群真正的乌合之众,道行最高的也不过培元阶,早就乱糟糟不知所措地漫山遍野到处窜逃。 陆叶看到大局已定,索性将朱雀也收了,跃落到城头把崖山桃晶剑随手斜插,拿出应真寺送自己的那一小坛红醅酒,舒畅地抿了一小口。 酒不多,省着点儿还能多喝几口。 忽然旁边伸过来一只白净素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夺过小酒坛,径自往嘴里豪迈地灌了一大口,陆叶眼角一抽,叹气道:“这酒太烈,对皮肤不好。” 这话立竿见影,商嘉禾立即停手,摇了摇空空如也的小酒坛,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说,我喝急了点儿。小陆,还有没有,全交给姐姐好不好?我晚上正缺个东西泡澡!” 第170章 荒野上的灯火 大战过后一片狼藉,战前守卫此处石崖城的阴兵鬼卒约有七百多,被阴物大军围攻七八天后,活着的不过三四百,人人挂彩损伤惨重。 当务之急是救治伤员,城里随军的阴阳师顿时忙碌起来,几乎脚不沾地焦头烂额。 许多兵卒多处负伤,伤口很快就显出被幽渊阴煞氤氲侵袭腐蚀的迹象,如不得医治,会如同金粲那样渐渐泯灭神智变成一头阴物或者魑魅魍魉。至于那些伤得重的,若是眼看救不活了,就只能用通行令牌收集一缕残魂,将来找机会送回五岳黄泉关,劳动陆地神仙出手,看看能不能起死回生。 当然,即使沦落成阴魅阴阳师也还是有办法炼化,大部分都能重新恢复神智。可惜十之八九记忆全失,跟初生的婴儿差不多。 至于战场上俘获的阴魅,也可以炼化还魂,多数时候还能变成新鲜战力。不过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做,一方面炼化的代价不菲,另一方面对于这些曾经的凶手,大家都恨之入骨,谁还想和他们在未来并肩成为战友? 所以除非兵源紧缺迫不得已,通常情况下这些俘虏都会被屠灭。 于是在幽渊任何一座酆都城里,阴阳师都是最受欢迎的人。他们不必上阵厮杀,在最危险的时刻还会有精兵强将悉心保护在城中最安全的地方。 石崖城里的阴阳师有二十多个,在平时这样的人数规模绝对不算少,甚至有些奢侈。然而大战过后伤兵满营,却又变得人数太少不够用。 医馆里横七竖八躺满了重伤员,那些伤势稍轻的就直接放到地上。 石崖城里的阴阳师首领是个洞天道行的老头儿,在幽渊里已经待了两百多年,满面乱糟糟的胡子皱纹。 可他此刻须发怒张皱纹横七竖八,一张脸涨得通红,正鼓着腮帮子对石崖城的老大怒吼:“你不肯治是不是,再不治等着变成魑魅魍魉是不是?!气死老夫,王八蛋的气死老夫了,咕咕、咕咕……” 鬼将陈站在阴阳师身前,瞧着这位个头只到他腰的小老头,同样暴跳如雷:“老子死不死要你个蛤蟆精瞎操心?!那么多的兄弟等你去救,你管我干嘛,是不是老糊涂了你?”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看着两人剑拔弩张谁也不敢上前劝架。 这时候三眼蛤蟆挤了进来,咕咕地叫了声:“爷爷!” “滚!”费维头都不回,只骂了一个字。 鬼将陈勃然大怒道:“你敢骂我手下的兄弟!” 费维冷笑道:“他是你兄弟?嘿嘿,老夫是他爷爷!” “费蛤蟆,你敢占老子的便宜?”鬼将陈脑子一转发现吃了亏,大手一拎老头脖领就要干架。 忽听有人说道:“陈将军,让我看下你的伤。” 鬼将陈一愣,就见说话之人是站在三眼蛤蟆身后的一个少年。这少年他认得,正是从城后单枪匹马杀透阴魅大军的石崖城救星。 可没等鬼将陈开口,老蛤蟆费维猛然回身瞪视少年道:“你是阴阳师吗?” “不是,不过晚辈读过些书,大概知道些。” “大概知道些?你这样也敢诊治?!”费维火冒三丈,冲陆叶劈头盖脸训道:“我管你刚才杀了多少阴物,宰了多少魑魅魍魉。不懂就是不懂,少在老夫面前装样!你敢草菅人命,老夫就照样收了你的命,懂不懂?!” 三眼蛤蟆伸长脑袋凑近他爷爷耳边小声道:“爷爷,应该是草菅鬼命才对。” 陆叶抢在费维再次发作前微笑道:“费老教训的是,陈将军身上的伤晚辈的确不会治。好在晚辈身上刚巧带着一种怯除阴煞氤氲的药水,或许可以帮忙。” 他屈指一弹,一滴杨枝玉露浮现在费维的面前。 在酆都城中,混沌之力的影响比起荒野上弱许多,这滴玉露显得晶莹饱满犹如一颗小小的夜明珠。 “这是什么玩意儿?”费维嘀咕着,眼睛不觉地发亮,伸出手来却突然感到一股炽烈之意,吓得他一缩手。 鬼将陈却不等他研究个明白,张嘴将杨枝玉露吞下,咂咂嘴道:“甜的,味道不错……” 话没说完,他的体内如热油翻滚,一时间疼得魂魄出窍浑身抽搐。 “完了完了!”三眼蛤蟆和阿文一边一个想扶住鬼将陈,却被甩飞而出。 费维惊怒交集,一把揪着陆叶喝斥道:“你给他吃的什么?!” “铿、铿、铿……”满屋子鬼将陈的手下不管有伤没伤的都拔出兵刃,黑着脸围上来要将陆叶乱刃分尸。 “谁都给老子不许动!”鬼将陈勉强吼了一嗓子,满脸赤红喘息道:“这药……不错,就是、就是他娘的太有劲儿——” 陆叶见状不禁佩服鬼将陈的硬气。他的修为要比金粲低了一阶,可硬是直戳着腰板站着没动,任由杨枝玉露烈火烹油般地在体内煎熬。 费维目光炯炯瞪着陆叶,问道:“小子,这药你还有多少?” 瞧这架势要是陆叶敢说没有,他就敢出手硬抢。 陆叶一点儿没生气,他非常明了费维的心思。满营的伤兵,假如没有救命灵药,只能被阴煞氤氲荼毒转化。费维为求药,只怕什么都不顾了。 于是陆叶不声不响地拿出一个黑色小瓷瓶,里面装的杨枝玉露足够救治重伤兵卒,尤有富余。 费维欣喜若狂,一把将小瓷瓶抄在手中,踮起脚尖拍拍陆叶的肩膀道:“兄弟,够意思!” 陆叶啼笑皆非,心下对这位耿直爽快古道热肠的阴阳师生出十分好感。 很快,医馆中的惨叫呻吟声此起彼伏,满地都是打滚的伤员。这些阴兵鬼卒在战场上从无畏惧,可一见到费维小心翼翼举着小黑瓶走近自己,便一个个吓得连滚带爬鸡飞狗跳。 那边鬼将陈的劲儿已过了大半,手里提着形影不离地大斧头四处喝斥被费维撵得抱头鼠窜的手下兄弟,三眼蛤蟆和阿文一左一右宛如两尊门神跟在后头。 正乱哄哄不可开交之际,一个鬼卒慌慌张张奔进来叫道:“将军,出事了!商仙子不晓得发了什么疯,把那些战死兄弟的令牌全都抢了!” “抢令牌?”鬼将陈大吃一惊,若非商嘉禾刚刚干翻攻城的阴魅,他就直接骂娘了。 三眼蛤蟆却很开心地道:“太好了,这下都活了!” “放屁!”费维一巴掌拍在孙子的后脑勺上,破口大骂道:“她知道怎么用还魂法?就算知道,没有还魂宝物有屁用!” 三眼蛤蟆咕咕跳脚大叫道:“少见多怪,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将军,师傅……奇怪、太奇怪了!” 一个阴阳师跌跌撞撞满面惊异之色闯了进来。 “慌什么?”费维一瞧是自己的弟子,火往上撞喝骂道:“没见老夫正忙着!” 那阴阳师结结巴巴道:“师傅,您快去瞧瞧吧。活了,郝校尉活了!” “你说的是郝兆?”费维吃了惊:“谁救的,马天、毛春、还是老杨” 他连报了几个阴阳师的名字,对方只是摇头。 费维气得咕咕直叫:“你他娘的打哑谜呢?快说,怎么回事?!” “是、是商仙子啊!我以为师傅早就猜到了。” “嗯~~?那个小姑娘!”费维大感意外,把小黑瓶传给身边一名阴阳师,让他继续在这里灌药,自己迈步往外走道:“我得去看看!” 陆叶、鬼将陈等人也跟着走出来,就看到隔壁院落里商嘉禾喷出一团团龙息,笼罩住十几条残魂正在迅速恢复原形。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费维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哪有像商嘉禾这样一次救活十几个的! 这是什么非凡手段啊! 面前的少女,简直同时拥有无与伦比的美貌,独一无二的修为外加盖世无双的智慧,完美,简直太完美,费维此刻简直对商嘉禾钦佩得五体投地。 医馆的另一面,龙俪煜和卫似远也没闲着,把一群阴阳师支配得团团转,全部变成打下手的学徒。 环顾一圈,费维发现自己居然没活干了。 鬼将陈心情大好,他本想上前感谢商嘉禾等人,又怕打扰他们,当下笑呵呵地对费维道:“走,老费,咱们去弄一桌好的。” 费维像是没听见,转身盯着陆叶道:“小子,你说实话。你们到底是谁,为什么突然跑到咱们石崖城来,那么多的灵液丹药仙气真元不要钱似的往外掏,到底图啥?” 陆叶微笑道:“费师,您有没有过在黑暗的荒原上走了很久,又累又饿精疲力竭的经历?那时候,若能远远望见一盏灯火,当是如何的温暖,如何的欢欣鼓舞?” 费维的眼神渐渐变得柔和,他完全明白陆叶想说什么,颔首道:“当初老夫就是这样来到石崖城的,从此再也不曾离开过。” 陆叶放眼环顾百战余生的将士,幽夜里坚强而巍峨屹立的城郭,还有星星点点从屋里从城头散发出的光亮,轻轻道:“这里便是那盏荒野里的灯火,照亮的是整个幽渊。” 第171章 下马扶醉断水 尽管陆叶一行急于寻找游龙和西岳真君等人的下落,但还是迫不得已在石崖城逗留了三天。 因为商嘉禾找了间房子说要关门睡会儿,结果这一会儿,便是三天三夜。 在这三天里,陆叶三人成为全城最受欢迎的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最热辣的招待和肆无忌惮的欢呼。 卫似远和鬼将陈打得火热,走到哪儿都形影不离。 三眼蛤蟆和阿文开始暗中比拼谁才是龙仙女最宠爱的跟班,毕竟比起那位面冷手黑的商仙子,这位美女要温柔可爱多了,还会眼光迷离神情黯然地讲许多好听的故事。 费维毫不客气地缠上了陆叶,一老一小性情迥异,居然也能称兄道弟沟通顺畅。 尽管费维脾气爆,时不时会光火骂娘,但陆叶只是笑,从不知道生气。后来费维自个儿都觉得不好意思了,有回讷讷道:“陆兄,我这辈子就吃亏在这张臭嘴上。也就在石崖城混得开,往别的地方去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你可别往心里去。要是觉得吃了亏,骂回来就是,我受得住。咱们兄弟有来有往,也省得我老后悔难受。” 陆叶笑笑,一本正经道:“我娘说,不能和嘴臭的人一般见识。” “你娘……说得对,”费维瞪眼开骂,想想却又笑了。 这晚两人彻夜长谈,费维对陆叶聊起了石崖城的来历。 石崖城之所以被命名为石崖城,来源于其创建者乃是地仙石崖子。这也是幽渊惯例,谁建城便以谁的名字命名。 在这里驻守的普通阴兵鬼卒通常三十年一换,退役后即能按照服役时所立的功勋前往阴曹地府报道,或论功行赏或转世为人。 校尉服役的时间稍长,满六十年才替换一次。至于像鬼将陈这样的一城主将,他在石崖城已驻守了二十多年,差不多还得再待一百年。当然前提是他必须有命活到那一天。 这座石崖城隶属于北岳真君庙管辖,每过十年都会有一位地仙阶的主将负责押送一批补给和兵卒前来,同时带走退役的老兵和一些想回返阴曹地府又或阳间的游侠和居民。 除此之外,石崖城的给养就得依靠时有时无的商队补充。商队九死一生深入幽渊,绝对不肯做亏本买卖,他们在城里转一圈也总能满载而归。 石崖城守军首要的任务便是保护与邻近两层幽渊间进行中转的祭坛,其次也是荒原上的一处庇护所与补给点,因此也叫驿站。至于另外一个隐晦的原因,便是幽渊的出产极丰富,许多天华地宝都是此间独有,石崖城等于坐拥了一块风水宝地。 在幽渊里石崖城所面临的最大威胁并非那些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阴神鬼仙,而是成千上万的阴魅大军。 在费维的记忆里,他在石崖城住的这些年中从未碰到过阴神鬼仙出手的情形,反倒是偶有几位借道过路。 “万一其中有谁突然发起狂来,大开杀戒滥杀无辜呢?”陆叶忍不住好奇道。 “这种事不是没有,在别的驿站也发生过。”费维不以为意道:“凭借酆都城的战力,也能和个独来独往的阴神鬼仙拼个鱼死网破。实在打不过,就引爆驿站玩个同归于尽。所以除非吃饱了撑的,没谁会真格和驿站过不去。再说了,他们也要过路不是?” 陆叶恍然,想来这就是幽渊中阴神鬼仙与五岳真君庙达成的一种微妙默契。 “那为何各大真君庙不尝试去招募这些阴神鬼仙?” “不可能。” 费维一口否决道:“幽渊阴神鬼仙哪个不是嗜杀成性的桀骜不逊之辈?寄人篱下服从归化,乖乖听命为奴为仆,奉五岳真君为主?嘿嘿,别做梦了。这些家伙能不和五岳真君庙水火不容不共戴天已经很好了!” 陆叶了然,笑道:“人各有志。” 费维大笑道:“不错,何况是鬼!对了,老夫送你样东西。” 他转身进了内屋,不一会儿双手捧了个乌漆嘛黑的匣子走出来,小心翼翼摆放到陆叶面前,嘴角逸出一丝神秘兮兮的笑容道:“这件宝贝,我一直在寻思着送给你,也算是补偿你的那瓶药。外人都说幽渊荒芜贫瘠,嘿嘿……错!这里遍地都是宝,随便挖一块冥土都可能蕴藏着混沌法则,只是很多人没眼力罢了。” 他拍拍桌上的匣子,兴致昂扬道:“八十多年前,我救了个姓董的归元阶高手……没救活,他最后还是死了。翘辫子前,他将这个匣子送给了老夫,说是一件了不得的宝贝。结果……你猜是什么?” 陆叶忍着不去用天眼通透视黑匣子,老老实实地摇头道:“猜不出,但看匣子的外形好像里面是件兵器?” 费维哈哈一笑打开匣子,一蓬炫目的寒光顿时迸射而出,卷裹着凛冽的杀气直扑陆叶面门。 “好刀!”陆叶默运神功堪堪挡住匣中溢出的肃杀之气,稳住心神定睛观瞧。 匣子里躺着一柄六尺长的乌黑魔刀,刀刃古朴刀锋森寒,没有任何的花纹点缀,只在表面之上隐隐似有灵光流淌。 刀柄上用龙章凤文镌刻着一圈银白色小字,分别是“下马”、“扶醉”和“断水”。 费维得意地指着刀柄上的小字问道:“识得么?” “我……不确定,但刀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应该有上千年的历史。” “你说的没错,这柄刀的原主人正是第四代的北岳真君柴华山,也就是如今这位北岳真君柴武庭的嫡亲爷爷。据传大概在三千两百多年前,柴华山战死在十二层幽渊里,随行扈从全军覆没,这柄下马扶醉断水刀落到了一个鬼仙手里。后来兜兜转转,又到了姓董的手里。” “财宝动人心……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连亲儿子都没说,只怕招来杀身之祸。这些年一直想找个合适的人把刀送出去。可一来担心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反而把人害了;二来,万一所托非人为虎添翼,岂非成了老夫的一桩罪孽?” 费维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是没想过自己炼化了它,赚点自保的资本。可转念一想,就老夫这两手,拿着这把刀能炼出啥花样?还不是惹了旁人眼红,整天提心吊胆生怕被谁给做了。” 他把刀匣往陆叶面前一推道:“拿去,送你了!” 陆叶不声不响将刀匣合上,从须弥空间里取出一串祖币放在费维的面前。 费维眼皮一抬,微怒道:“啥意思,莫非老夫稀罕你这几个……咦?” 他双目遽然爆亮,一眨不眨盯住桌面上难以置信道:“这是祖币?!” 陆叶点点头,道:“费大师,我听说幽渊里有一种异果,服食之后能够躲避天机顺利晋阶。我不知道哪里有卖,只好烦劳您帮忙买一枚,替晚辈送给一位朋友。若是钱还有多,不妨再存些救死扶伤的灵药。” 费维难以抑制心头的激动,颤声问道:“你说的朋友是……?” 陆叶看着费维,微笑不语。 费维长吐一口气,半晌摇头道:“用不了这么多,你说的果子叫‘道天果’,虽然价值连城,可黑市上顶级的三枚祖币就能买到。” “那就再多买两枚,譬如三眼蛤蟆,他也快渡劫了吧?” 费维凝视桌上的祖币,胸腹忍不住地剧烈起伏,就是说不出话来。 他从不欠人,下马扶醉断水刀,原本正好偿还陆叶赠送的杨枝玉露人情,谁晓得陆叶又掏出十二枚祖币,让他无可拒绝,人情债越欠越大。 假如是别的宝贝,费维还真不在乎。但祖币……道天果,他的心不由炽热起来,再想到自己唯一的孙子三眼蛤蟆,费维一声长叹道:“无以为报,陆兄弟,老哥只怕还不了你这恩情了!” 陆叶伸手一抹刀匣装入须弥空间里,“其实,我占的便宜更大。” 这不是假话。 这柄下马扶醉断水刀在费维眼里固然不值十二枚祖币的天价,可现下陆叶的身上还有一柄离炎断劫鞭和一杆震旦神枪,只缺中岳和西岳的两件魔兵,就能够凑齐五岳神兵。 他见费维还在犹豫,于是提醒道:“你手上的那件还魂法宝还可以再强,如果再加四块‘无量碑’,是不是效果会更好些?据我所知,一块无量碑至少要一枚祖币,幽渊黑市里也差不多要这个价吧?所以,十二枚祖币刚刚好。” 费维一拍桌子,将桌上的祖币抄起收入怀中,起身道:“走,去喝酒!” 第172章 仙子的起床气 石崖城的第三天傍晚,龙俪煜和卫似远终于忍不住了,一起来找陆叶。 卫似远期期艾艾一副小娘子神情道:“陆兄弟,有件事我和俪煜郡主商量了半天,还是觉得你最合适。” 陆叶纳闷道:“卫三哥何事如此客气?” “是这样,我们在石崖城已经玩了整整三天,差不多该玩的都玩好了。” 卫似远看着陆叶满面讨好道:“可是嘉禾公主还没醒,也不晓得要什么时候才会醒,她的肚子饿不饿?” 陆叶明白了,这两人是来催赶路的。 他看向龙俪煜,龙俪煜歉然一笑道:“我知道嘉禾的脾气,和三公子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你干这事儿最合适。” 陆叶眼皮一跳,卫似远的一条胳膊已经搭上了陆叶的肩头,语重心长道:“想想游龙,想想我父王,时不我待啊,兄弟!” 陆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怎么不想想嘉禾的拳头?” 话虽然这么说,陆叶到底硬着头皮来到商嘉禾的门前。龙俪煜和卫似远很够义气地跟在后面五丈远,给予他友情赞助。 陆叶在门外等了又等,希望商嘉禾能够从自己沉重的脚步声和身后两人紧张的呼吸声中察觉到异常,这样就不算是自己叫醒了她。 然而屋内静悄悄,身后的卫似远捂着嘴低低一声咳嗽催促陆叶。 陆叶无奈,轻轻敲敲门,轻轻叫道:“小姐姐,是我——小陆!” 商嘉禾没有回答。 龙俪煜偷偷朝卫似远使了个眼色。卫似远突然抓起脚边的木桶,“砰”地扔在门上好一声闷响。 屋里立时响起商嘉禾愤怒的声音道:“小屁孩儿,你找死!” 陆叶回过头,如果龙俪煜和卫似远还在,可以发现原来眼神也可以杀人,但这两人早已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陆叶脸上的怒容变成一抹错愕,这个锅,自己背定了。 推门,进屋,陆叶带着几分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道:“小姐姐,你已经睡了三天,饿不饿……” “呜——”一只拳头带着风声呼啸而至,虽然是香风,却是不问青红皂白轰向面门。 陆叶早有准备,近乎本能地施展出二十一经掌,朝前斜跨半步侧身避其锋芒,甩头挥掌直切对方的脉门。 商嘉禾低喝一声:“敢跟我打架!” 沉肘抖腕,“啪”的拳掌交击,娇躯借力晃到陆叶身侧,蓄势待发的左拳石破天惊轰向他的胸口。 陆叶被商嘉禾的拳劲震得身躯一摇,脚下却纹丝不动显示出极扎实的下盘功夫,拧腰矮身飞起一脚朝她的小腹横扫。 这一脚刚柔并济呼呼带风,犹如一条绷紧的软鞭,气劲内蕴变化连绵,乃是二十一经掌中一式极为高明的腿法。 陆叶每日练掌修身,这一脚早已成为身体记忆,完全不需要动念发意,手足身步眼自然发动一气呵成,心到眼到腿到劲到,俨然已达到炉火纯青之境。 商嘉禾左拳走空小腹被袭,看也不看将右手的食指与中指迸立在小腹前引而不发,以逸待劳坐等陆叶扫来的左腿上门。 陆叶拧身收腿变招,好玄没被商嘉禾绵里藏针的双指点中。 商嘉禾咯咯笑道:“来呀,怎么不来啦?”双拳一错趁势反攻,拳头如暴雨梨花对着陆叶周身要害狂轰乱炸,打得他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却找不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猛地陆叶背后一硬,已经被逼退到了墙角。 商嘉禾毫不客气,小腿飞起“砰”地一脚,陆叶应声飞出屋外。 她慢悠悠地收回腿,嘟着嘴不满道:“才七个回合,差劲儿!” 陆叶在空中飞出个优美的弧线,跌在地上腰眼又酸又疼扯得五脏六腑像是被人拧成一把麻花,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耳畔嗡嗡作响模模糊糊听到了商嘉禾的嘟囔,少年顿时起了狠劲儿,深吸口气镇住伤痛,跃起身形凌空一掌飞了回来,直劈她的眉心。 商嘉禾眉开眼笑以攻对攻摆开架势一拳迎上。 “砰!”陆叶的右掌劈在商嘉禾粉嫩的拳头上,感觉是碰到一柄大铁锤。 他吐气扬声,双腿飞踢连环虚实不定将商嘉禾的上半身尽数笼罩在层层叠叠的腿影之中。 谁知商嘉禾吃吃娇笑道:“踢得挺好看,可惜中看不中用!” “砰、砰、砰!”一连三拳反打过去,陆叶漫天的腿影化虚为实硬碰硬地连接三招。 商嘉禾双拳并出气贯长虹,陆叶被她一拳捣在小腹上,疼得身体弯曲眼冒金星,一肚子酸水直往上涌。 龙俪煜和卫似远长久不见陆叶出来,悄悄回来远远躲在外面侧耳倾听屋里的动静。听见里头掌风呼啸拳拳到肉,陆叶咬紧牙关时不时发出闷哼声,不约而同露出同情之色,闭起嘴巴屏住呼吸,寻思着一会儿必须好好安慰那个倒霉的少年。 站足一个多时辰,屋里的闷哼声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似乎商嘉禾还没疯够,出拳愈来愈疾愈来愈重,陆叶的声音也愈来愈苦愈来愈闷。 龙俪煜禁不住和卫似远商量道:“要不我们进去吧?嘉禾出手没轻没重的,真打残了怎么办?” 卫似远点头道:“好,你去敲门。” 龙俪煜刚要说话,猛听里头“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被高高抡起重重摔下。 她立即改了主意,站定道:“不好吧,人家关起门来切磋技艺,咱们去凑什么热闹?不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心里有多欢喜呢!” 卫似远满脸钦佩之色深深颔首道:“还是俪煜郡主想得深远。” 他们窃窃私语的工夫,屋里的商嘉禾松开陆叶的脚脖子,转动微微发麻的手腕瞅着脚下道:“服不服?” 陆叶趴在地上七荤八素头晕目眩,吐了口血沫晃晃悠悠爬起身,眼前好似有五六个商嘉禾在晃来晃去。他甩了甩头,吞下一口杨枝玉露,长吐一口浊气铿锵道:“不服”!” “砰”,战端重开,拳不分男女腿不分左右,两条身影噼噼啪啪斗作一团。 如此又打了半个多时辰,陆叶终于力衰气竭被商嘉禾一拳砸中面门,再也没能爬起来。 昏昏沉沉的也不清楚过了多久,陆叶朦朦胧胧感到有一双腻滑娇嫩的手正在推拿自己的后背,一股炙热的仙气透体而入,在经脉中游走梳理,说不出的舒服。 可与此同时,他浑身上下三十六处窍穴酸痛难当,好似核桃外壳被统统敲碎,里面蕴藏的真元不停地搅动激撞,每一下都让人疼得欲仙欲死好似在地狱里煎熬。 “易经洗髓?”一个念头在陆叶脑海里闪过,不由脱口而出。 回想起刚才自己被商嘉禾足足打趴三十六次,看似遭遇悲惨,其实,她每次都拿捏得都分毫不差,既没有重复也没有遗漏,不着痕迹地打遍自己三十六处窍穴,委实用心良苦。 “嗯,你还挺聪明。” 商嘉禾站起身来,顺手在陆叶的脸上一捏。 “赖着干什么,起来!” 陆叶“哎哟哟”地叫疼,倒不是他装,实在身上只要被轻轻一碰便如刀割,真的疼。 此刻的他当真可以用“弱不禁风”四个字来形容。 “自己慢慢运气疏导,两三个时辰后就不疼了。”商嘉禾没好气道:“这么娇气,往后还敢在我面前逞能。” 陆叶一声不吭咬牙起身,谁让今天自己,故意送上门给商嘉禾打脸? “还不服?我问你,那天你发动仙兵魔宝长驱直入,一路扫荡阴魅大军杀上酆都城,是不是觉得很威风很厉害?但那算什么本事?如果没有天德八宝炉,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法宝,是不是几只洞天阶的阴魅就能把你给收拾了?” “你想过自己的根基到底是什么吗,每日里看上去挺用功地练几趟掌法剑法,挺好,白瞎!” 她手点陆叶的额头道:“脑瓜想过吗,即便是一匹千里马,每天只栓在马厩里踱步,不让它驰骋千里,会是什么下场?!” 陆叶听得一身冷汗,早忘了身上的疼痛,哑口无言地看着商嘉禾。 “往后除了赶路,你每天都要过来挨揍。和我打,你放心,不会缺胳膊少腿的!” 陆叶闻言顿感冷汗直冒,看着商嘉禾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终于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 商嘉禾打开门道:“走吧,还傻在这儿干什么?” 陆叶挪着步子往外走,守候在屋外的龙俪煜和卫似远面面相觑倒吸一口冷气。 鼻青脸肿、体无完肤,少年,你好惨!商嘉禾的起床气,果然可怕! 第173章 幽渊风暴 当晚陆叶一行四人向鬼将陈、费维等人辞行,通过石崖城的虚空通道传送前往第六层幽渊。 从六层幽渊起,旷野荒原上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阴物和魑魅魍魉逐渐多了起来,每天都能遇到几个需要打架修理的刺头。 当然这些刺头大部分都是商嘉禾存心挑来给陆叶练二十一经掌的 于是每逢遭遇战,陆叶都一往无前地冲出去对这些阴魅拳脚相向,次次穷凶极恶场场天昏地暗。 很快他用二十一经掌对付起这些阴物和魑魅魍魉来游刃有余痛快淋漓,却依旧逃不过每日被商嘉禾拳打脚踢,那才是真正令陆叶恐惧的暴力蹂躏,以至于陆叶一看到冥日升起就心头发憷。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众人在幽渊里一层层地不断深入。 陆叶的修为也在一日日精进,显然有一个力道十足的拳霸陪练,效果也是十足的。许多对掌法细微的感悟,以往埋头自修时往往被无意忽略而过的细节,却在与阴魅的近身搏杀之中明晰绽放,道心亦平添增益。 商嘉禾日复一日为他易经洗髓,将三十六窍穴全部打开,每一个窍穴之中精光熠熠如有星辰运转。奇经八脉十二正脉再加上灵台心脉亦被再次的溯本清源,变得异常茁壮坚韧。 陆叶开心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没被打残,却像一块被打磨过的玉石,渐渐地有了一点形状,而那玉心便是他的丹田气海。 这一天,他们终于抵达了第十一层幽渊。 陆叶举目眺望,这里的景象更加荒凉,无边无际的旷野上感受不到一丝生机,一座座突兀险峻的石山犹如沉默的巨人伫立,狂暴的阴风呼啸或许是这片世界中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密密麻麻的乱流闪烁着若有若无的五色弧光在虚空里肆意的飘荡,而天幕之上成百上千道裂痕纵横交错,充满了一种诡异而压抑的美。 这里的阴煞氤氲比黄泉关不知浓烈了多少倍,每吸一口空气都像是吞进一把冰寒彻骨的刀子。寒气如同千万根钢针不停地往身上攒刺,好在众人都穿了西岳真君庙的天都辟邪法袍,否则似龙俪煜这般归元阶下的修为恐怕挺不过几天就会被氤氲腐蚀化作枯骨。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几个人原本已经逐渐适应了幽渊的环境。但看到眼前的景象,仍然禁不住感到一丝触目惊心。 毋庸置疑,第十一层幽渊是常人无法涉足的禁区,即使仙人至此亦需小心翼翼步步为营,这里的幽渊风暴直接对接深不可测的虚空缝隙,只要被卷入,基本上是十死无生万劫不复。可以想象,游龙所在的第十二层幽渊该是如何的可怖之地。龙俪煜眉宇间的焦灼日渐增加,时常望着远方虚无之处发呆。 正是晌午时分,幽渊中的阴魅都在蛰伏沉睡,此时的荒原显得空空荡荡。 众人在附近寻了一座石洞歇脚,商嘉禾照例先给陆叶开课。龙俪煜和卫似远很有自知之明地远远躲开。城门失火,池鱼何辜!但卫似远一直不能确定的是,商嘉禾这样乐此不疲地折腾,到底是为了磨砺陆叶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个人爱好? 两个时辰后,陆叶瘫软成泥昏昏沉沉地睡去(晕过去)。也就是他的恢复能力惊人,商嘉禾再怎么变态“摧残”,陆叶总还能爬起来,若是换成卫似远,可能早就成了八面漏风的肉筛子。 他迷迷糊糊尚在晕眩中,突然莫名其妙心血来潮般睁开双眼,就看到商嘉禾、龙俪煜和卫似远全都站在洞口,仰头望天。 陆叶的心头隐隐感到不安,眼中瞬时恢复清明,起身走到洞口。 洞外狂风呼吼飞沙走石,一座座石山在弥漫的黑色雾霾中若隐若现,巨大的岩石被风掀起,在空中抛飞翻滚,一株株树木猛烈摇曳犹如狂涛波荡。 天幕之上,姹紫嫣红的弧光迅速变亮,从四面八方不断浮现聚拢过来,形成一圈圈涡流状,绚烂妖异令人不可逼视,如梦如幻好似北海上的极光。 “幽渊风暴?”陆叶眸光一凝,立刻明白那令自己心惊胆战从睡梦中警醒的危险感从何而来。他们的好运气就此结束,终究还是撞上了幽渊中最恐怖的时空风暴。 “咔啦啦、咔啦啦——”万丈高空中一道道霹雳亮过,在天幕上留下刺眼的裂痕,滚滚黑气从后涌出,搅动风云遮蔽冥日。 地面上的风力急剧增强,一道道狂飙撞来,敲得石山“咚咚”轰鸣如天雷炸响。 四个人站在洞口,衣发被狂风飞卷,肆虐的风沙雾霾甫一接近到三丈之内便似迎头撞到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疯狂地翻滚退去。 “方圆五万里!。”卫似远收回目光长吁一口气道:“我刚刚目测了一下风暴波及的范围。假如现在立即御剑不顾一切地逃,或许有五成机会能够脱险。要不要赌一把运气?” 商嘉禾目不转睛地看着天空中流光溢彩美轮美奂的风暴,斩钉截铁道:“难得有机会欣赏到如此美丽的景色,为什么要跑?要走你们走,小陆陪我留下。” 卫似远苦着脸道:“公主姐姐,这风暴一旦席卷过来,山崩地裂万物衰亡。就算侥幸不死,也不定会被吹到什么鬼地方去。您不怕,可也得替我们、替小陆想想。” 龙俪煜眸光转动,沉吟道:“如果我们开启洞天,有多大的机会辟出一方小天地?” “风暴中蕴藏的混沌虚无之力太恐怖,根本不可能与之硬撼。即便我们打开洞天,也只能听天由命。”卫似远一点儿也不乐观,哀叫道:“姐姐们,你们没有亲身体验过幽渊风暴的厉害,根本不明白那完全不是人力可以抵抗!” 商嘉禾嗤之以鼻道:“说的好像你亲身体验过一样。不就是风大了点么,正好凉快凉快……阿嚏!” 她秀气的鼻翼翕动了两下,悻悻然道:“是有点儿冷。” “呜——”高空中酝酿蓄势的风暴陡然剧烈旋转起来,卷裹着千万道彩霞般的弧光顷刻间倾泻而下,登时方圆数万里的空间彻底扭曲变形,四周的山峦异形变换,甚至凭空消失,就似被一只大手从荒野上抹去了一般! 石洞所在的万丈高峰亦在剧烈摇摆,众人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幻,仿佛有无数块巨石砸进了水潭里,空间波动开一团团涟漪,忽而撑张忽而塌陷,随之漫山遍野的林木泯灭消逝,淹没在浓黑的雾霾与五光十色的风暴里。 “那边,”卫似远竭力站稳身形,手指下方山麓声嘶力竭道,“旁边山里的那座大湖好像特别平静。我的意思是说,咱们要不去到那儿,兴许能找到生机。” 陆叶对商嘉禾轻笑道:“你玩好了?有什么压箱底的绝活赶紧亮出来,不然卫三哥急得要跳崖投水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幽渊大风暴的确令人措手不及,如临灭顶之灾。但只要商嘉禾不着急,就说明她压根没把这点危险放在眼里! 他自信比卫似远了解商嘉禾更多些。 或许在卫三公子的眼里,商嘉禾虽然修为高强,但实在有些不分轻重不知天高地厚。然而陆叶宁愿相信,商嘉禾早已成竹在胸。 果然商嘉禾白了他一眼道:“让他跳,我还没玩够呢!” 话虽如此,她的掌心一亮,托起一座小小的青色古钟,低喝道:“乾坤执法,唯我是从!” 刹那间,古钟青光暴涨如同汪洋大海往四周涌去,所过之处千丝万缕的流光被冲得七零八落不知所踪,黑霾消融狂风泯没,周遭的景物迅速恢复正常。 陆叶、卫似远和龙俪煜凝视着这神奇的一幕无不惊讶,已无法用语言形容此刻的震撼之情。 青光兀自在飞速地蔓延,横扫过无垠的旷野伸展向地平线的另一头。天空中的风暴不住疏离崩溃,在这场电光石火之间的角力中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只留下一道道疤痕般的虚空裂缝,却也不再有黑气涌出。 陆叶诧异地看到,商嘉禾掌心的那座青色古钟居然是实心的!钟体饱满雕刻着一轮旭日,明明不过拳头般大小,竟给人以重逾五岳的错觉。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商嘉禾召唤仙宝,竟是如此不可思议,不费吹灰之力就抹去了十二层幽渊的罕见大风暴!青色的古钟光华生生扛住混沌虚无之力。 这到底是什么仙宝?联想到方才商嘉禾口诵的那句真言,陆叶心头霍然一跳! 不等众人为风暴消弭转危为安而欢喜,石洞下方山麓里那座安静的大湖中,遽然探出一只波光粼粼的大手,弹指间穿透十数里的空间,直向商嘉禾掌心的青色古钟抓去! 第174章 打成狗 惊变乍起! 那只湖水幻化的巨手闪烁着粼粼波光,如有血肉铺天盖地压向石洞,十数里的距离竟在眨眼间穿凿而过 商嘉禾手叉小蛮腰挺胸傲立,唇角扯出浅浅的笑容道:“你这是忍不住想出手抢啊?何苦呢,要就拿去嘛!” “唿——”她的纤手微微一抬,青色古钟从掌心中飞起,迎向抓来的那只大手。 “砰!”那只大手一抄抓向古钟,钟内猛然迸射出一束圣洁纯净的青色光芒,霍地刺透它硕大无伦的巨掌。大手应声崩裂支离破碎,青芒如针锋一般切入到它的手腕,随后沿胳膊往上,所到之处纷纷炸裂片甲不留! “啊呜——”湖水深处发出一声痛楚暴怒的吼声,震得地动山摇耳膜鼓胀。方圆百里的湖面犹如开了锅,掀起一道道拍天巨浪水花四溅,凛冽雄浑的阴风呼啸盘旋,冲撞着笼罩四野的青色古钟光华,犹如一头愤怒挣扎的野兽。 “嗯?说我欺负你?也好,咱们赤手空拳再玩两招!” 商嘉禾挥手召回青色古钟,倩影一闪已飞临大湖之上,陆叶等人想叫住都来不及。 “死丫头,你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宝贝,竟然能够破解混沌虚无之道?” 湖面上缓缓露出一张巨大的人脸,足有十里方圆,满面怨毒之中藏着一丝惊惧,恶狠狠地盯视商嘉禾。 “青阳钟啊。”商嘉禾俯瞰湖面人脸,嫌弃道:“你干嘛弄这么难看的一张老脸,能不能重新变张年轻英俊些的?” 湖面人脸为之一噎,半晌才道:“青阳钟……没听说过。” “你当然不可能听说过。”商嘉禾得意道:“因为这名字是我刚刚想好的。” “死丫头,你敢耍我!” 湖面人脸勃然大怒露出狰狞目光,蓦地抬升而起。“哗啦啦”隆隆的水声如滚滚雷鸣,整个大湖瞬间隆起,托举着它的人脸不断拔高,底下的湖水迅速铸成人形,先是脖颈再是肩膀双臂,继而是胸腹双腿,赫然化作一个身高百丈的巨灵阴神! 在巨灵面前,商嘉禾矮小得如同蝼蚁,甚至及不过一根毛发的长度。 “不然呢?”商嘉禾双手横抱胸前饶有兴趣地看着阴神显形,撇嘴不屑道:“你这么大的个头,又笨又重,能打架么?” “你试试就知道!”巨灵阴神狞笑,扬起大手朝商嘉禾拍落,好似一座五指山劈头盖脸压了下来,裹挟着铺天盖地的阴风罡气覆压三百丈,彻底封杀每一寸闪展腾挪的空间,将商嘉禾娇小的身影牢牢笼罩在掌势之下。 陆叶等人站在十几里外,兀自能够清晰感受到一股沛然莫御的凶威彷如磨盘般碾碎虚空逼迫过来,三人心神震荡无不凛然变色。 陆叶霍然意识到在如此绝对强横的实力面前,自己所谓的种种奇招绝学都如同外观华美的瓷器,根本禁不起对方粗暴的一掌。即使有天德八宝炉、水灵鞭护身,恐怕也无济于事。 除非,施展崖山桃晶剑再辅以凤凰双翼的加持,拼尽全身真元使出压箱底的最后一道剑意,或许可以和这巨灵阴神拼个玉石俱焚。 他开始感激商嘉禾对自己的提醒严训。当他开始依赖那些仙兵魔宝,并且不知不觉沉溺于其无坚不摧手到擒来的轻松快意中时,已经渐渐忘记了自己的立身之本。 不论是爹爹、顾三叔还是俞伯伯,都曾经一再告诫,天道十八阶容不得丝毫偷懒取巧,登天途从来没有终南捷径,只有看似平坦轻快的歧路。 一念至此陆叶冷汗涔涔,望向商嘉禾的目光更增钦佩。 商嘉禾满不在乎地笑笑,皓腕轻扬,春葱般的纤指带起一束束青色光缕,刹那凝束成一道匹练迎空怒张,似一条清流缠绕住巨灵阴神拍落的大手。 “砰!”巨灵阴神的手掌登时被一股奇异的洪荒大道之力牵引,莫名其妙的拍中自己的脑门。他这一掌重逾万钧何等厉害,万仞高山亦会为之崩碎倾倒。 总算他千钧一发之际急忙收掌撤劲,这才没自食其果把自己的脑瓜打得万朵桃花开。 饶是如此,巨灵阴神仍是愤怒大吼口喷鲜血,眼前金星乱冒银灯万盏,魁梧的身躯跌跌撞撞往后退去,一脚踩下身后坚硬逾铁的山岩上留下一个个深达数丈的大坑。 商嘉禾趁胜追击身影一晃欺近到巨灵阴神的近前,轰出右拳结结实实打中他的胸膛。 原本这两人的个头悬殊太大,商嘉禾的这一拳就像是在捶捶小胸口。然而巨灵阴神却吃不住这一拳,被打得横身飞起,胸前肌肉“噼噼啪啪”炸裂,往外冒出一团浓郁的氤氲。 “砰!”巨大的身躯在飞出五六百丈后重重撞在一座石山上。石山被硬生生拦腰撞断,巨灵阴神踉踉跄跄总算没有跌倒。 他勉强站稳身形,胸前水光波荡伤口迅即融合,使劲儿甩了甩脑袋,恶狠狠瞪着商嘉禾。 “死丫头,说好了赤手空拳,你使诈!” 商嘉禾笑吟吟道:“谁叫你故意变成那么大的块头吓唬我?” 巨灵阴神愣了愣,身形转眼间缩成三丈,瞅着商嘉禾道:“说好了,这回咱们全凭真实功夫,谁都不准使诈。” 商嘉禾纵身冲向巨灵阴神,一拳打出道:“本仙子想欺负你还不简单,看拳!” 巨灵阴神怒不可遏,挥掌招架道:“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本大仙就跟你姓!” “本仙子不收窝囊废,丢不起这个脸。” “脸算什么,本大仙说丢就丢!” 巨灵阴神说着话脑袋一摆,整张脸皮剥落飘飞,散发出刺鼻的腐朽灰白气息打向商嘉禾面门。 “嘿,还真有不要脸的家伙。” 商嘉禾的指尖青芒闪动,砰然击飞袭来的人脸。孰料那张人脸冷不丁张开嘴,在她的手上咬了一口! “砰!”人脸爆碎,商嘉禾看清手背上多了两颗大牙印,不由得双眉扬起目露煞气,双拳犹如暴风骤雨般轰向巨灵阴神。 巨灵阴神见商嘉禾被自己咬中却浑若无事反而攻势更猛,不禁愕然道:“你不怕我的‘三尸氤氲’?” 商嘉禾一边运转仙气将渗入体内的三尸氤氲凝缩成丸镇压在洞天内,一边拳锋如虹围着巨灵阴神上下左右翻飞炫动,冷笑道:“等我把你打成一条癞皮狗,你就知道怕不怕了!” 两人你来我往斗了百余个照面,巨灵阴神口中怪叫连连,但居然与商嘉禾斗了个平分秋色不分胜负。 商嘉禾拼出真火,漫天的拳影直来直往收发由心,便如怒海狂涛将巨灵阴神彻底吞没。不管巨灵阴神的招式如何运转,场上的局势如何变化,商嘉禾的拳头始终有进无退只攻不守! 又是数十个回合过去,巨灵阴神逐渐露出败相,在商嘉禾排山倒海的猛攻之下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前者重重拳影幻化而成的包围圈不住缩小,强势挤压着他闪转的空间。 巨灵阴神见势不妙故伎重演,使劲儿摇晃脑袋不断丢出一张张人脸。 这些人脸都是他用数千年功力凝练而成的三尸氤氲,每丢出一张就等于花费一甲子的修行,但对上商嘉禾,是情非得已之生存之道,已顾不上心疼。 商嘉禾之前被咬过一口,看到巨灵阴神又开始甩脸,她红唇微张喷出一道道醇厚龙息。 “砰、砰、砰……”两人各自以精纯功力硬拼,巨灵的人脸一张张在空中爆裂流散,扬起团团浓重氤氲,方圆千丈被波及的万物顷刻间腐朽萎缩化为黑灰被罡风吹散。 巨灵阴神终于没脸好扔了,卖个破绽掉头准备跑。 商嘉禾哪会放过他,闪身起脚“砰”地踹中他的屁股,跟着手肘、膝盖、拳头如雨点般轰在巨灵阴神的身上。 巨灵阴神啊啊大叫:“我认输,我跟你姓!” 商嘉禾一言不发出手更狠,便听到他呲牙咧嘴嗷嗷乱叫,骨断筋折皮开肉绽,偏偏不下死手,故意要他多吃苦头。 卫似远看得浑身皮痒,瞅着陆叶道:“她每天就是这么揍你的?” 陆叶面色发僵,更感觉后背阵阵冷汗直冒,勉强笑道:“没有,温柔多了。” “不就是在手上咬了一口么,至于这么报复的嘛!”巨灵阴神哪里还有一丝真仙风范,像丧家之犬般满天乱窜,惊怒交集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大不了我也让你咬一口!” “我说过,要把你打成癞皮狗!” “成!” 话音未落,巨灵阴神身形一摇,众人面前真的出现了一条癞皮狗,视死如归大义凛然地瞪视商嘉禾:“汪、汪!” 第175章 婆娑海 陆叶见过不少真仙阶的修行者,譬如严墨禅,譬如老龙,又譬如华君岳、闻在道。这些人或仙风道骨或老奸巨猾,或阴冷倨傲或霸气凛人,虽然形形色色千姿百态,但终归自有一番人间巅峰宗师的气度。 然而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面前会有一条真仙阶摇尾巴的癞皮狗,而且据其所说,还有个很诗情画意的名字叫妖泪。 可是没有谁敢真的把妖泪只当成一条癞皮狗看待,否则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幽渊阴神从来都吃人不吐骨头! 从一开始当他察觉到商嘉禾的青阳钟能够轻松打破混沌之力,就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偷袭。后来所谓的“赤手空拳”,不过是一个想激商嘉禾弃长就短设下的圈套,想凭千年道行压制对方。 等到他发现硬撼也不是商嘉禾的对手,立刻当机立断继续装怂,甚至不惜化身癞皮狗讨好对手。反正脸皮丢了也就丢了,老命却很值钱。 咦,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人根本不在乎尊严,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他们的无耻远远超出了善良者所能想象的极限,却又从来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所谓“忍辱负重”…… 你不得不佩服无耻者心里那个大义凛然的信念,所以他们可以为所欲为,将别人的善意当作可利用的工具,将内心的卑鄙当作委曲求全的悲壮,把脸皮当成铜墙铁壁。 你可以叫他们“渣”! “渣”的心理素质往往十分强大,而且擅长自我催眠。于是在他们的眼中,天空是灰暗的,而自己就是照亮这个世界的一束光。 当他们颠倒黑白时,其实心中从来就没有黑白之分,有的只是笼罩世界的阴霾。 就像这幽渊里的氤氲,拒绝阳光的照耀,沉溺在自我的混沌虚无世界中。 陆叶发觉,这种人真的很难对付。因为他可以没有底线,自己却不能放弃全部,不能将这个世界拱手让给自己所鄙夷的人。 因此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实力碾压! 为了保命,妖泪近乎俯首帖耳地依照商嘉禾的吩咐,将众人引到山麓里的那座大湖边。 这座大湖正是他的本尊原形,经过几千年的阴煞氤氲孵育催化,最终一朝得道修成阴神。 在湖底的砂石淤泥底下,隐藏着一条稳定的虚空通道,可以直抵第十二层幽渊。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为什么你不在这条通道之上建起幽冥殿?”龙俪煜打死也不肯将自己那双漂亮的靴子踩进黑糊糊的泥巴里,抬手掩住口鼻强忍着浓烈腐臭带来的极度心理不适。 卫似远更是直截了当,嘿然道:“你不会是有意利用这条虚空缝隙把我们骗进虚无绝境里干掉吧?” “相信我!”妖泪见众人质疑,立刻赌咒发誓道:“这条虚空通道可以说是我的命根子,小心翼翼藏了几千年都没让人发现。也就是遇到四位上仙一见如故,换作旁人打死我也不告诉他。若非有这条通道,刚才幽渊风暴刮起时,我早就逃了,哪儿会一动不动趴在湖里等死?至于幽冥殿么……” 他的老脸上仿佛有一丝尴尬,讷讷道:“我倒是建过一座,却教穆幽君给砸了。” 陆叶讶异道:“穆幽君是谁?” “他是这一层幽渊的大君,其实为人小肚鸡肠气量狭小。就因为三千多年前我和他争抢过大君之位,从此便怀恨在心耿耿于怀,处处压榨刁难逼得我无处容身东躲西藏。” 卫似远道:“你屁股底下不是有条虚空通道么,为何不逃到下一层幽渊里?” 妖泪垂头丧气道:“第十二层幽渊的卞幽君和他是朋友,狐朋狗友狼狈为奸的那种,我这种老实人实在没活路。” 龙俪煜忍俊不住道:“你是老实人?” 妖泪望着龙俪煜,诚恳道:“这位仙子,等你见过这两位幽渊大君的无耻,就会怀念我的好处了。” 商嘉禾没闲情听他扯,催促道:“我们要去十二层幽渊,你头前带路。” 妖泪神色为难嗫嚅道:“仙子的话我自当遵从,别说是去第十二层幽渊,便是赴汤蹈火也该万死不辞。可是……天杀的卞幽君曾经放下话来,只要我敢踏进他的地界一步,就别想活着离开。本大仙死则死尔,可连累到诸位上仙岂非罪孽深重?” 龙俪煜奇怪道:“你究竟做了什么让卞幽君恨之入骨?” “没什么,当年我也就淹了他半座幽冥殿。” 众人无语,商嘉禾道:“怕什么,等他遇见本仙子就可以改姓‘下’了。” “下幽君,哈哈哈……啥意思?”这回妖泪没有装傻,是真的不明白。 商嘉禾笑吟吟抬手比了个抹脖子的姿势道:“摘了脑袋,卞幽君不就成了下幽君么?” 妖泪激动不已,呵呵笑道:“这个主意妙!我带你们去!” 当下一行四人跟在妖泪身后进入湖底之下的虚空缝隙中。 龙俪煜悄悄向商嘉禾传音入密道:“此人有诈,小心。” 商嘉禾似笑非笑地回眸瞥了龙俪煜一眼,没有吭声。 龙俪煜恍然大悟,自己能看出妖泪居心叵测,商嘉禾焉能一无所觉?然而要进入下一层幽渊寻找游龙,哪怕是冒险,哪怕明知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不然一刀宰了妖泪倒是便宜,又如何找寻阴神鬼仙的幽冥殿借道通行。 正思忖之际,她的心神忽地微感恍惚,一阵头晕目眩之中已挤进一条虚空缝隙里。 “哗——”一道潜流涌来,推得龙俪煜往侧旁游弋开三五尺。 她凝眸观瞧,众人正置身在一片色彩斑斓的汪洋大海里,海水五颜六色光怪陆离,无边无际地充盈着整个世界。 看不到蓝天,更没有陆地,视野之中除了五光十色的海水便是一座座像珊瑚般的巨型礁石。 别说是她,包括商嘉禾、陆叶和卫似远在内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奇异的虚空通道。 妖泪被禁制住了部分道行,略嫌吃力地游在前头,道:“诸位上仙,这座婆娑海刚巧可以连接十一层和十二层幽渊,而且几千年来还算稳定。你们紧跟着我,千万别掉队迷失在婆娑海里,不然随波逐流永无出头之日,最后只能在里面做条鱼了,哈哈哈!” 不仅是商嘉禾,陆叶、卫似远和龙俪煜都亦步亦趋紧随在妖泪的身后,全神戒备不敢有一丝大意。 听到妖泪在前面嘻嘻哈哈,陆叶问道:“我们要在海里走多久?” 妖泪道:“放心,有的人肯定一辈子都深陷海中永无脱困之日,但我这几千年里来来回回不晓得走过多少趟,闭着眼睛也能找着出路,至多一炷香,就能走出去。” 陆叶的心里不知从何而来升起一缕强烈的不安,凝念催起水灵鞭随时准备从右手甩出,注视妖泪道:“你果真对这里如此熟悉?” 妖泪呵呵笑着回头道:“当然,因为,其实,我就是这婆娑海的精魄……” “轰——” 他的话音尚未落下,商嘉禾、陆叶、卫似远和龙俪煜不约而同地一齐出手! “砰!”磅礴的罡风光澜击中妖泪,宛若在海中怒放开一朵璀璨瑰丽的烟花。 海水翻滚呼啸,妖泪的身影蓦然化散成一蓬十光十色的波澜,转瞬间与婆娑海水乳交融,消逝了踪迹。 “唿——”商嘉禾反应奇快,一击不中立刻祭出青阳钟,清声喝道:“走!” 青阳钟遽然迸射出一束神光,如利剑般凿穿鼓荡的海水,在众人面前不可思议地开辟出一条通道。通道的尽头依稀有一簇微光,却不知通向哪里。 龙俪煜毫不迟疑加速冲入青阳钟劈开的通道中。她对于商嘉禾的信任近乎于本能,同时也非常清楚此刻绝不容婆婆妈妈的扭捏客套。 卫似远紧随其后,根本不问商嘉禾会将他送去哪里,倒也不忘招呼陆叶道:“快跟上!” 陆叶没有应声,只是不着痕迹地往商嘉禾身旁靠近。 纵使有青阳钟,要想在婆娑海里开辟出一条生路,商嘉禾无疑已然竭尽全力。这点陆叶猜得到,妖泪不会不知道。 果不出其然,五颜六色的海中猛然掀起一道巨浪,幻化成一只巨灵大手狠狠拍向商嘉禾! 商嘉禾恍若未觉,愤怒地冲陆叶叫道:“快滚!” 陆叶朝她笑了笑,沉默着,像一座山挡在她的身前,迎向惊涛骇浪。 第176章 海会枯 陆叶清楚,自己与妖泪的修为差距太大,即使拼尽所有也挡不住这一掌。哪怕只一个照面,也足以要了小命。 但那条逃出生天的通道,要用商嘉禾的命去换,怎么可以?! 所以他毫无犹豫地放弃。 “唿——”一对流光溢彩耀眼生辉的凤凰羽翼在陆叶的背后撑开,绚丽的光芒顷刻间照亮幽暗的婆娑海,犹如万箭齐发直射入混沌虚无的深远处。 海水如同煮沸般汩汩翻滚,被万丈神彩刺得千疮百孔,却又瞬即弥合如初。 一阳一阴两股绝强的气势狭路相逢,结结实实地迎头碰撞在了一起。 “轰!”色彩斑斓的巨灵大手微微一震,隐约出现几丝异常细微的裂痕,但仍旧以雷霆万钧之势往下拍落。 陆叶感到自己完全窒息,彷如有只巨灵大手攀上喉颈紧紧地掐住了他,可以清晰地听到骨骼经脉剧烈爆响的声音,胸口气血翻腾直往上冲,眼前五光十色的海水在不停晃荡…… 丹田气海中,“人间世”的金黄色元峰正在疯狂地燃烧,海量的真元源源不绝地灌注到凤凰双翼之中,然而依旧抵御不住巨灵大手的气势压迫。 冰寒彻骨的阴煞氤氲穿透天都辟邪法袍和长生云纹佩的双层守御,无孔不入地刺入他的体内,经脉一刹那像是要冰封冻结,道心之上似乎蒙起一层冷霜,变得混沌恍惚。 陆叶早已忘记了生死与害怕,他要化为这婆娑海里伫立千年的礁石,纹丝不动锐身挡难。 世间之大,但他无路可退,更不想退! “唿——”天德八宝炉和水灵鞭灵力在丹田中全速运转,赤红与银白两色的辉光护持周身,与侵入的五彩氤氲短兵相接惨烈绞杀。 他的左手掐动剑诀,双目宁静从容地凝视着拍落的巨灵大手,唤醒了沉睡在心底多日的仅存一道剑意“大宗师”。 这是他最后的凭恃,前两回用在了罗嘉梁和魏枕的身上,而今面对的是妖泪,比前两者加起来更可怕更强大不知多少倍的妖泪! “嗡——”崖山桃晶剑龙吟禅唱横空出世,碧色的剑华宛若点燃了整座婆娑海,摧枯拉朽般洞彻狂暴无匹氤氲威压,一往无前刺向巨灵大手的掌心!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 “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 天地之间齐齐响起了恢弘广远的低吟,万世师表高山仰止令得乾坤一清混沌豁开。 面对这样简单的一剑,那只巨灵大手电光石火之间起了变化,开始拼命地千变万化翻转横切试图截断桃晶剑。 “啵!”崖山桃晶剑始终不为所动,应声刺入掌心。 在长逾十丈的巨灵大手面前,崖山桃晶剑小得有如一根针。然而就是这样的一根针,蕴含着天帝剑意佛门禅韵,还有陆叶坚逾磐石的战意与斗志,水银泻地般叩关而入。 “轰隆隆、轰隆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声即使是婆娑海的混沌海水也遮掩屏蔽不住,巨灵大手分崩离析,化作一束束离乱的彩色光束四分五裂往外炸开。 弹指间方圆千丈的海水被诡异的抽空,一座座珊瑚般的礁石灰飞烟灭,形成一座巨大的真空。 陆叶的身形随之高高抛起,胸口绞痛欲裂眼前一阵漆黑,险些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感到一股股氤氲气劲透过崖山桃晶剑反噬过来,自己的身体仿佛已不存在。 但他的心中异常坦然,还有那么几分欣慰与骄傲。 这一记“大宗师”他原本打算留给杀父仇人,不想用在了婆娑海中。挡下真仙阶阴神的偷袭,护住了商嘉禾。 一切都值得。 恍惚之际,耳畔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凄厉的嘶吼。 在“大宗师”剑意的逼迫之下,妖泪的真身从海中显形,如雾如烟斑斑驳驳混沌一团,若非炼成天眼神通,根本无从察觉。 商嘉禾目视龙俪煜和卫似远已经消失在通道尽头,当下不管不顾御动青阳钟轰向妖泪。 她没有想到陆叶非但留了下来,还挡在了自己的背后,硬接巨灵大手。 不知好歹、不知死活、不……她早该想到的,这个傻子,总爱逞能,总喜欢扛自己扛不动的东西,命都不要了。 不听话,该打! 婆娑海作为虚空通道,归根结底仍属于幽渊的一部分,同样充满混沌虚无之力的影响。因此任何仙兵魔宝的远程攻击都会失去效用,甚至根本无从发动。 然而青阳钟悍然打破了混沌法则,无视婆娑海诡谲的空间,结结实实轰中妖泪。 妖泪登时真身崩裂神魂碎灭,垂死挣扎道:“毁了我,你们也休想活!” “轰——”整座婆娑海遽然收缩,无数的游离光束和凝如金石的阴煞氤氲排山倒海向商嘉禾和陆叶压来。 翻飞的青阳钟已来不及回收守御,商嘉禾一声蔑笑,纤手翻转竟又托起了一座青色古钟。 此钟外形和青阳钟相仿,只是表面上烙印着一轮圆月,颜色暗红如残阳滴血。 “呜——”赤芒飞纵,千丝万缕的光线从古钟中迸射而出,在商嘉禾和陆叶的身周形成一圈瑰奇的光环,将两人完全包容护持起来。 “咔啦啦……”仿佛一整座婆娑海都镇压在了红月古钟焕发出的赤芒之上,无数的光火风澜怒绽开来,滔天的巨浪吞噬了虚空,一时间天昏地暗形同末日。 陆叶直觉得自己的魂魄在瞬间震碎,身不由己地飞跌而出。蓦地左手一紧,被商嘉禾牢牢抓住,拽回到她的身边。 忽明忽暗的光澜闪烁中,她的眸子清澄如泉璀璨如星。 陆叶的心头无端的一片平静踏实,这感觉与生死无关,事实上他完全无法预知商嘉禾能否抵挡住妖泪孤注一掷的垂死反扑。 但他就是相信她能。 “你傻笑什么?”商嘉禾分明没看他。 “你想我哭?” 陆叶的回答显然出乎商嘉禾的意料之外,她怔了下鼻中低低一哼道:“日月争辉,阴阳交泰!” 如应斯咒,青阳钟与红月钟光芒暴涨,两团纯净空灵的光华合而为一充盈周天。 石破天惊的轰然爆响不绝于耳,婆娑海被青红两色神光彻底穿透,支离破碎蒸腾挥发。 商嘉禾和陆叶身周的加护光环亦被扭曲压缩到极致,卷裹着两人远远抛飞。 陆叶紧紧抓着商嘉禾的手,唯恐这一松开就是生死诀别。 周围的空间在狂暴的鼓荡更迭,一边杂乱无章的破灭塌缩,一边野蛮的生成扩张,彼此重叠挤压,形成一团团恐怖的漩涡。 陆叶的眼前千百道五颜六色的异光此起彼伏,刺得他无法睁开双目。 短短的一霎,仿似有千年那样的漫长难熬,而他和商嘉禾就像怒海上的扁舟无所凭依随波逐流,不晓得穿越过多少奇异时空,浑然不知身在何方,今生是何世? 谁都不清楚到底过了多久,仿同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动荡的时空逐渐恢复宁静,狂野的光澜亦在慢慢地退潮消逝,陆叶的神智一点点清醒过来,睁开眼睛恍若隔世。 放眼望去一片漫无边际的灰败虚空,荒芜寂寥闪烁着深灰色的暗光,除了自己和商嘉禾之外空无一物,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这是什么地方? 陆叶诧异地环顾四周,商嘉禾忽然不声不响地往后软倒,倚靠到他的怀中。 “小姐姐!”陆叶吃了惊,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昏了过去,好在呼吸悠长应该不会有性命之虞,当是功力透支遭遇重创之后的自然反应。 看到她的唇角有一缕血丝,陆叶抬手轻轻拭去。 商嘉禾毫无所觉,眉头微蹙好似在睡梦中犹能感觉到身上的痛。 暗光映照在她的脸上,绝美的容颜少了几分往日的生动明艳,多了一点憔悴娇柔;少了任性的刁蛮傲娇,却多了些我见犹怜。 “唿——”青阳钟和红月钟变成两团小小的光丸,没入商嘉禾的左右掌心。 商嘉禾的娇躯轻轻颤了颤,依旧人事不省。 陆叶一手环抱商嘉禾,一手小心翼翼地撬开她的嘴,喂了两口杨枝玉露。 然后,他自己也往嘴里灌了一口,空荡荡的体内稍稍充实好受些。 婆娑海一战,可谓损失惨重。“大宗师”和“人间世”两座元峰燃烧过半,最后一道压箱底的保命剑意也用了出去。 所幸商嘉禾没事,自己也还活着,太好了。 心有所安,岁月从容,人们忙忙碌碌拼尽力气,回头再看不过就是为了这八个字。 抬起头望了眼虚无的天地,陆叶忽然一笑。 原来,海真的会枯,石真的会烂。 天会荒,地会老。 你我静好,青春年少。 第177章 光阴里的跋涉 陆叶将商嘉禾横抱在胸前,缓步浪迹在灰败的虚空中。 没有日月晨昏的变化,也没有春夏秋冬的更迭,他无从知晓两人在这座混沌天地里流浪了多久,还要流浪多久。 “每天”,他就这样抱着她不停地往前走,宛如逆旅游客。 累的时候就停下来打坐修炼,练掌习剑,再参悟“青龙刀诀”的悲欢离合画卷。 这是一座死寂无人的绝境,没有空间的变化也感受不到光阴的流逝,更寻找不见来时的路。 陆叶沉下心来,不着急不绝望,一边前行一边耐心地守候商嘉禾苏醒。 这一次,她是真的睡着了。 联想到第一次相逢时,她便是在重伤之后进入俞伯伯的青台灵境中沉睡疗伤,陆叶反倒期望商嘉禾能够睡得稍久点儿,彻底将伤养好痊愈如初。 幸亏在水晶洞天里他整整独自渡过了三年,所以眼下这般孤独一人的情形也不算太难过。 况且,他还抱着一个人,抱着能够走出这座绝境的希望,万一呢,刚好那时候她忽然醒来。 爹爹在世时曾经说过,人世间最高的智慧便包含在了四个字里:“等待”和“希望”。 就在这等待和希望中,他不断前行。 他一次次在悲欢离合的画卷里徜徉游历,点点滴滴的感悟犹如万涓成河,不单单是对刀诀的掌控修炼,更是道心的打磨与精进。 如果换个人,就这么漂泊在灰败虚空里,十有八九早疯了。但是陆叶却总能把枯燥寂寞的日子过的充实,不荒废一刻光阴。 若干年之后回首,陆叶会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这段孤独修行的岁月对于他是何等的珍贵与关键。让他有充裕而平静的机会,沉淀数年所学,梳理诸般绝学,融会贯通厚积薄发。 不管是俞西柏还是顾华醒,都曾经指点过陆叶。 种种际遇与形势使然,让他的修为突飞猛进,已从辟海阶提升到封山阶。 或许对于陈斗鱼、商嘉禾这样的天纵奇才,这样的速度还是太慢。而对于陆叶而言未必是好事,甚至会留下根基不稳道心不固的隐患。这种隐患在归元阶甚至金仙阶之前都不会有太大问题,然而当他要向天君、天帝宝座乃至始祖发起冲击时,便很可能成为致命软肋。 天路漫漫,虽然长远但容不得一丝差池。 修炼行路的闲暇之余,陆叶不停地思索如何离开这座绝境。 如果商嘉禾苏醒,或许凭借她的青阳钟能够打破虚空桎梏重返幽渊,自己却好像没这能力。 但陆叶从来不是轻易服输的人,在反复推演思量之后,他决定试一试凤凰双翼。 无论如何,至少可以试一试。 他凝起一缕意念唤醒在“人间世”元峰巫祠中沉睡的凤凰元胎,两股浓烈的热流顿时升腾,透出双肋在背后撑起一对长逾六丈的彩翼。 灰败的虚空里顿时亮了起来,缤纷的光彩如水波纹一般往四面八方扩展,直至接近方圆十里才达到极限戛然而止。 陆叶心无旁骛地感受着四周时空的异动。虚无的空间里,好像有一缕细微的清风悄然拂起,原本混沌的天地犹如轻纱般被微微掀起一丝缝隙。 他不由一阵欣喜,连忙聚精会神地运用天眼神通继续观察,就“看到”那扬起的缝隙之后,又是层层叠叠的混沌,无序的糅合卷裹成一团,仿佛没有边界。 陆叶倒吸口冷气,刚刚生出的欣喜与期待立刻荡然无存。这座混沌绝境的广阔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以自己当下的修为和凤凰双翼破碎空间的能力,可能花几辈子的光阴也无法破茧而出。 何况,施动凤凰双翼耗损的真元过于庞大,也根本不可能支撑他无休止地往外开拓。 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岁月里,每天坚持不辍地修炼,可怎么也无法得到丹田气海的一丝响应,只能在黑暗中奋力而无望地摸索,相信天道酬勤,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只是那时候,有父母的陪伴与鼓励,有未来无数可以憧憬幻想的日子。而此时此地,他孑然一身流落到虚无深处,甚或感觉不到明天在哪里? 怀抱中的商嘉禾睡得安稳,伴随着匀细的呼吸轻微起伏。 不知何时,她的双臂环绕到他的脖颈上,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蜷缩在陆叶的怀中。 陆叶不晓得商嘉禾什么时候会睡醒,但他可以保证当她醒来的第一眼一定能够看见自己。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最初相识的情形,在俞伯伯的青台灵境中,一个天籁般的嗓音笑着对自己说:“小姐姐我名叫商嘉禾,没得商量的商……” 再往前,他问她:“小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 她丰润的唇边逸出一丝笑意,回答说:“想知道我是谁?撩姐你还嫩了点儿。” 陆叶的脸上不觉漾起一抹偷笑的快乐,抬手细心地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刘海,而后拿出那一小坛红醅酒,小小地啜了一口。 耳畔,忽然又响起他在巫域祖灵塔顶和陈斗鱼的对白—— “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商嘉禾?” “我哪有,你哪里看出来的?” “你看,我都把秘密告诉你了,你可不能骗我。” “也许有那么一点点……。” “你确定,只有这么一点点?” “我也说不好。哎,我可不想做你的情敌。” “我改主意了,我决定以后喜欢你。” “你喜欢过我吗,多不多?有比商嘉禾多一点儿吗?” “快点儿说,我都告诉你了!” “我不知道。” “那就是没有咯?” “我,我也不确定……应该也有那么一点点吧?” “一点点是多少,到底有没有比商嘉禾多一点儿?” “能不能容我好好想一想,等想好了回头再告诉你?” “你慢慢想,想明白了。但是,不准比她少!” “什么?” “什么什么……反正我不能比她少!” 想到这里,陆叶不禁笑了。 很久不见陈斗鱼陈真人了,她在巫域还好吧? 陆叶不清楚她执意留在巫域究竟为什么,但想等自己完成这次幽渊之行陪着商嘉禾前往三清山时,说不定能够重逢。 一想到会再见到陈斗鱼,他的心情立时变得敞亮起来,凝定意念重新展开凤凰双翼,真元汩汩绵绵地流淌灌注,双翅拍击虚空掀起一蓬绮丽的光澜向无尽之处翱翔。 这一次,陆叶明显感应到了虚空的波荡。在彩翼光芒的映照卷涌之下,混沌世界的面纱终于被一点一点揭开,令他不再有无论怎么跋涉始终停留在原地的错觉。 可惜代价惊人,陆叶自感只支撑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就不得不收敛双翼停下休息。 他吞下一大口杨枝玉露,开始就地调息打坐,运转天德八宝炉弥补真元的亏损。 一颗颗金津玉液宛若滂沱大雨般泄落,滋润哺育着浩渺无垠的丹田气海,只剩下小半截的金黄色人间世元峰艰难地徐徐壮大抬升,天晓得过了多久才重新露出了海平面。 虚空中的混沌之力为天德八宝炉提供了永无枯竭的浩瀚源泉,也使得他的真元之中隐隐多了一缕极阴之气。 等元峰差不多抬升到顶点,陆叶收功起身打开凤凰双翼继续启程。 就这样,他飞行了一小段时间,又耗费千倍万倍的辰光来修炼恢复。到后来陆叶也懒得去计数自己到底飞了多远,又在这座虚无绝境里困了多久。 奇异的是,唯有在舒展凤凰双翼飞翔的时候,他才能隐约感受到光阴的缓慢流淌,而混沌的虚空亦在一点点地漂移。 只要一收起双翅,一切立即回复到最初的情形。 如此循环往复了十次百次千次,陆叶施展凤凰双翼能够坚持飞行的时间越来越长,所需恢复的速度亦越来越快。 他的五座元峰被轮流着一次次损耗殆尽,又一遍遍凤凰涅槃般的重生,千百次打磨锤炼下来变得超乎异常的坚凝纯净,如同一把千锤百炼的宝刀即使藏在匣中也依旧能够感应到风华初露的锋芒。 这一日风雨如晦,天上蓦然飘起了丝丝细雨,湿冷刺骨洒落到陆叶的身上。 陆叶突然纵声长啸,怀抱着商嘉禾像个疯子般在无人的虚空中蹦跳翻滚,任由雨水打湿衣发,湿润了眼眶。 第178章 魔刀故主 雨越下越大,地上泥泞不堪,浑浊的水流遍地流淌,形成了一片野蛮生长的大泽。 要不是怀里抱着商嘉禾大美女,陆叶真想在泥地里打个滚,用全部身体来感受泥土的气息。 直到现在他兀自不敢相信,竟然独自走出了那座混沌虚空! 这种成就感和自豪感难以言喻,完全胜过了修为境界的晋升。 他接受了一次绝境的洗礼,也以自己的坚韧不拔回报了绝境的馈赠。 然而欢喜过后,他四望大泽不由生出新的迷惑,自己究竟在哪儿? 异常浓郁的阴煞氤氲鼓荡弥漫,远胜过第十一层幽渊。这里,难道是第十二层幽渊? 明明下着大雨,虚空之上的一轮圆月仍旧非常清晰,冷冷地俯瞰大泽。 陆叶默默运功蒸干了身上的湿气,商嘉禾在他的怀中偏了偏脑袋,侧颜完美,鼻翼挺秀,朱唇微粉,嗯……她睡得倒挺舒服,完全不知道陆叶此刻心情激荡起起伏伏明明暗暗。 这雨水不同于阳间,寻常归元阶之下的修炼之士沾上一两滴,就会被阴煞氤氲腐蚀,魂魄大损灵智泯灭。 陆叶有天都辟邪法袍护身,虽然感觉仍然湿腻难受,但还不至于伤到魂魄。 这时候寂寥的天地间忽然响起了雄壮豪迈的歌声,如蛟龙行于风雨中浩荡而来。 “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星星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千仞峰头一谪仙,何时种玉已成田?三界尽稽首,从容紫宫里。停驾虚无中,人生若流水……” “有人!”陆叶惊喜至极,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这歌这词飘逸壮阔气象万千,不像是幽渊里的阴神鬼仙所唱。 又听到那人接着吼道:“贪恋红尘谁肯休,荡去漂来不自由。浮生事,苦海舟,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摘尽红花一树空。空即色,色即空,识破真空在色中,法相长存不落空。号圆通,称大雄,九祖超升上九重……” 随着歌声渐近,一条魁梧伟岸的身影徐徐映入陆叶的眼帘。 络腮胡子,黑衣中年男子,满脸鼻直口方脸膛黝黑,身上有几处伤口渗出殷红血迹……肯定是人了。但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一手扛刀在肩一手拿着个酒葫芦,边唱边走边喝酒。 陆叶一望见黑衣中年男子即心生好感,但彼此萍水相逢,他尚不至于天真到毫无戒备地上前攀识论交。 然而当他看清楚黑衣中年男子肩头上扛着的那柄无鞘魔刀,不由自主大吃一惊! 那柄黑色的魔刃长六尺,古朴森寒没有任何花纹点缀,看上去十分的眼熟。 如果陆叶没有猜错,刀柄上应该还有六个龙章凤文的小字:“下马”、“扶醉”、“断水”! 但,这怎么可能?! 陆叶立即凝念往须弥空间中找寻,一柄一模一样的下马扶醉断水刀正好好地在那里。 难不成,这世上居然有两把完全一样的下马扶醉断水魔刀? 陆叶正自惊疑不定之际,黑衣中年男子遥遥招呼道:“小兄弟,你一个人?” 陆叶一醒道:“不,我们有两个人。” 黑衣中年男子望了眼陆叶怀中的商嘉禾,哈哈一笑道:“私奔?” 陆叶脸一辣,忙道:“不是。” “不是还搂得这么亲热?”黑衣中年男子走近,桀骜不驯的眉宇间扬起一抹笑意,说道:“少年人脸皮薄,可以理解。我当年也一样过。” 陆叶虽然未见识到黑衣中年男子的修为,但看他的身形渊渟岳峙气势雄浑,绝非寻常之辈。况且敢孤身一人在深层幽渊里闯荡的,哪个不是仙人境? 他听得出对方的调侃并无恶意,于是笑了笑道:“敢问您如何称呼?” 黑衣中年男子倒也干脆利落:“我是柴华山!” 然后他眯着眼,想看这少年虎躯一震露出高山仰止的神情。孰料陆叶半晌没有反应,发呆地瞪着自己上下打量。 柴华山讪讪道:“莫非你没听说过我?” “北岳真君柴华山?”陆叶一字字地说得艰难,发现脑海里一团乱麻,几乎快懵了。 “你不信?”柴华山有了几分释然,显然这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之后给吓傻了。 陆叶确实是傻了,却不是吓的,而是想到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自己好不容易从那座虚无绝境里脱困而出,在陌生的幽渊大泽里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第四代北岳真君柴华山! 如果没有记错,费维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说,柴华山早在三千两百年前就战死在十二层幽渊之中,形影不离的魔刀下马扶醉断水也被阴神夺走。 可现在,这个人自称“柴华山”,还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 人可以冒名,但刀不可能假冒。 陆叶强忍住从须弥空间里拔出下马扶醉断水魔刀和柴华山比对比对的冲动,不然该怎么说? “巧不巧,你肩上扛着的那刀,我身上也带着一把?” 恐怕到那时惊了的,就该是这位死了三千两百年的北岳真君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陆叶苦笑,算是诚实地回答了柴华山的问题。 然而他的心里一团混乱,想到了两种。要么是柴华山穿越到了三千两百年后的十二层幽渊,要么自己从虚无绝境里走出来以后落到了三千两百年前的幽渊。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感觉都不太妙。尤其是后者,简直让人绝望。难不成,他要在幽渊里游荡三千两百年,然后再遇见“现在”的自己? 一想到这些,陆叶便想抓头皮。 “正常,在这鬼地方有时候我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柴华山。” 柴华山看到陆叶想哭又想笑的神情,甚是理解道,伸出大手拍向陆叶的肩膀,赞赏道:“小兄弟了不起啊,居然敢在十二层幽渊里浪荡。你才十五六岁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顶多就在五六层幽渊里打小鬼!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陆叶没有闪躲,任由柴华山的巴掌拍在自己的肩膀上。 假如对方心存恶意,自己无论如何都躲不过。 “陆寻。” “你不是西岳真君庙的弟子?怎么会有天都辟邪法袍?” 陆叶笑了笑,解释道:“这件法袍是西岳真君庙的一位朋友临时借用的。” 柴华山“哦”了声,了然道:“你朋友是谁,卫长河、卫奇隗……” 柴华山一连报了几个名字,有卫似远的太爷爷,还有曾爷爷。 陆叶实话实说道:“是卫似远。” “没听说过,”柴华山皱起眉摇头道:“卫似远,是旁支子弟?不可能,没道理。” 陆叶晓得柴华山的困惑,也不管他信不信实话实说道:“他是卫奇隗的曾孙。” “卫奇隗的曾孙?”柴华山哈哈大笑道:“这小子连老婆还没娶呢!” 陆叶也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指了指身后的大泽道:“我从那里的虚无绝境里穿出来,好像来到了三千两百年前。” 说完话,陆叶静静等待柴华山的惊诧或者怀疑,谁料想北岳真君瞟了眼陆叶身后毫无异常的虚空,镇定自若道:“路挺远吧,要不要喝口酒?” 这下轮到陆叶意外了:“你不觉得奇怪?” 柴华山笑道:“我是不是该问问你三千两百年后的事儿?” 陆叶也笑了,接过柴华山手里的酒葫芦,不意重逾万钧险些脱手落地。 柴华山微笑不语,他的这只酒葫芦名为“重岳魔葫”,葫中另有乾坤暗藏玄机。从外表根本瞧不出它的真实分量,但是他很想看看陆叶到底有几斤几两。 陆叶使出吃奶的劲道托住酒葫芦,拔了塞子往嘴里灌了口,顿感一股火辣辣的热流冲上脑际,猛咳几声长出口气道:“好酒,就是劲儿太大,我喝不了几口。” 柴华山眯起眼微微自得道:“这小半葫芦‘寒山烈’我藏了一千多年,一直没舍得拿出来。这回来十二层幽渊,说什么也得带上。不是有那么句老话么?” 陆叶一口酒下肚,脑壳晕乎乎思绪飘飘然,忍不住呵呵笑道:“酒壮怂人胆?” 柴华山呆了呆,顿时纵声大笑,拿过酒葫芦“咕嘟咕嘟”一气牛饮鲸吞,看得陆叶直咋舌。 望着柴华山手里的酒葫芦,他不禁想到了游龙。那家伙身上,也有一只形影不离的小酒壶,时不时地伪装出一副酒鬼模样抿两口。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硬是请自己吃了顿海鲜大餐。 所有的过往恍然如昨,却不知道能否还有兄弟重聚的一天。 他收拾胸怀惆怅,问道:“柴真君,你这是打算去哪里?” 柴华山放下重岳魔葫,摸了摸胡子茬上的酒汁,回答道:“听说十二层幽渊里的彼岸花开了,我来碰碰运气。” “你来找彼岸花?”陆叶愕然,隐隐约约感觉到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推动着自己的命运。 第179章 酒肉相交,不亦快哉 “怎么,你也是为彼岸花而来?” “不是,但我听说这是一种奇花。” “你好像受了伤?” “擦破点儿皮,没什么。”柴华山满不在乎道:“妖泪也不知发了什么疯,带着一群虾兵蟹将满世界追杀老子。一路打打跑跑到了这里,然后就遇到小兄弟你。” “妖泪?”陆叶诧异之极,就是那个被商嘉禾宰了的妖泪?居然还能回头撞上他。 蓦地,他脑海里回忆起妖泪在婆娑海中那句莫名其妙的话语:“你不记得了么,我就是这婆娑海的精魄——” 陆叶心头豁然开朗,终于醒悟到妖泪为何要置自己和商嘉禾于死地。眼红小姐姐手中的青阳钟固然是其中一个重要缘由,但难保之前还有深仇旧怨。 “不错,这老鬼是十二层幽渊的阴神君王,两百多年前跟我打过一回,吃了点小亏耿耿于怀。”柴华山察觉到陆叶脸上流露出的异色,问道:“小兄弟你听说过他?” 陆叶苦笑道:“我们就是被他引入婆娑海后迷失在了虚无绝境中。” 柴华山愣了下道:“这老鬼活了三千两百多年,居然还是不干好事?!” 陆叶嗯道:“也就是三千两百多年的活头了。” 柴华山目露一丝讶异,望了望陆叶怀中酣睡的商嘉禾道:“是她?” 陆叶点点头,道:“她也受了点儿伤,一直睡到现在还没醒。” 柴华山收起重岳魔葫,探出双指在商嘉禾的皓腕上轻轻一触,若有所思道:“她的伤势……早已痊愈,似乎是在……咦?” 他突然止住话语,抬眼望向大雨瓢泼的虚空,黝黑的脸膛上泛起一丝怒色道:“这扁毛畜生,真以为翅膀硬了我治不了你?” 他挥手在重岳魔葫上拍了一巴掌,低喝道:“摘星!” “呜——”葫芦里冒出一团黑气,在虚空中微微扭曲摆动,犹如一条灵蛇冲天而起,倏然消逝在茫茫雨幕中。 眨眼之间,三百丈外高空上响起一声凄厉的哀鸣,一团黑乎乎的物事掉下来,竟是一头鹞鹰般的阴物。它的身上也不见有什么伤痕,不知是如何被那团黑气击杀的。 柴华山呵呵笑道:“白尾鹞,味道再是鲜美不过,正好下酒。小兄弟,走,咱们找个地方打牙祭去。” 陆叶也不推辞,抱着商嘉禾走在柴华山身边。柴华山的话不多,陆叶也不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两人时不时聊几句,没话讲的时候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走出约莫五六百里地,阴雨渐渐变小,细细的雨丝飘落下来,被大泽上的狂风吹得歪歪斜斜,扬起浓浓的氤氲水雾。 柴华山在一座小荒坡前停住脚步,望望四野道:“这地方不错,就这儿吧。” 他探囊取物迎风一展,搭起一座小帐篷。片刻工夫,帐篷里不仅生起火炉暖榻,还摆出全套碗碟,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整整齐齐码成两排,里头装的尽是各色调料。 陆叶不由对柴华山刮目相看。烧火做饭这事儿不难,但能够在混沌虚无的幽渊里如此有声有色摆上一桌,着实不是一般人所为。 五岳真君,果真名下无虚! 陆叶将商嘉禾轻轻放到暖榻上,帮着柴华山忙活开来。 柴华山迸指如刀在白尾鹞喉咙上切开一条口子,放出一蓬血气。然后将白尾鹞两三百斤重的尸身往小帐篷前随手一扔。 陆叶见柴华山不疾不徐稳稳当当地在小帐篷里坐下,喝了两口酒开始闭目养神,不禁好奇道:“柴真君,你在等什么?” 柴华山嘿嘿一笑道:“守株待兔,一会儿你就晓得了。” 不多时,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从泥泞的地下冒出来一双双绿幽幽的小眼睛,盯着那头白尾鹞露出贪婪的神色。 “是冥鼠!”陆叶吃惊地低喊了声。 这座小帐篷实质上便是一座小洞天,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声音会惊动冥鼠。 柴华山笑道:“你别看这些小东西灰不溜秋毛茸茸的长得不好看,肉质却是至嫩至鲜,堪称上品美味。再搭配白尾鹞汤,绝对鲜得让你连舌头也吞下去。” 陆叶望着外面密密麻麻蠢蠢欲动的冥鼠,只觉得这食材实在惊悚了些。 冥鼠似乎察觉不到柴华山虎视眈眈的眼神,从暗处钻出越聚越多,耸动着鼻尖朝白尾鹞围拢上来。 柴华山站起身道:“差不多了。这些小东西,想吃肉,天下有白吃的午餐吗?” 他大步流星走出小帐篷,一脚踢出快逾闪电,就看到一只只冥鼠“吱吱”乱叫接二连三抛飞而起,落进小帐篷里一动不动气绝身亡。 可怜一大群冥鼠,吓得四散奔逃落花流水。 陆叶见状跃跃欲试道:“我也来!” 他跃出帐篷手起掌落,被瞄准的那只冥鼠居然倏地加速前蹿,躲了过去。 陆叶“咦”了一声来了兴趣,踏步上前俯身又是一掌,冥鼠再无可逃,成了他掌下猎物。 两个人拳打脚踢,只片刻的工夫就宰了三十多只,余下的落荒而逃钻进地下打死也不敢再冒头。 柴华山捡起门口的白尾鹞扔回帐篷:“帐篷里有净水。劳驾小兄弟把这些都洗剥干净了。鼠肉切块,拌上辣椒炒,鼠骨丢到汤锅里一起熬汤。我去外头再转一圈,找些爽口的野菜,很快回来。” 陆叶应了,回到小帐篷里,果真找到一只净瓶。 大泽里的水虽然充沛,但满是阴煞氤氲不能用,更不能喝。而这只净瓶不过三尺来高,里面盛着的净水却源源不绝。 等他洗剥了白尾鹞,又将鼠肉洗切完毕,柴华山抱着野菜回来了。 只见这位北岳真君卷起袖子抄起锅铲架上两口锅,叮当声响中,各色作料纷纷下锅,顿时香气扑鼻。 鼠肉拌上鲜红的辣椒翻炒须臾,金黄色的油脂“嗤嗤”作响浓香诱人,不多会儿陆叶便觉得自己真的饿了。 看了眼暖榻上睡容娇憨的商嘉禾,犹豫要不要叫醒她一同吃喝。转念记起商嘉禾可怕的起床气,立刻打消念头。 柴华山动作利索地取来碗筷杯碟,和陆叶围着火炉面对面坐下,拿过重岳魔葫问道:“喝点儿?” 陆叶拿出红醅酒道:“还是这酒适合我。” 柴华山喜道:“原来你也随身带酒,果然是我辈中人。” 他拿起筷子指了指锅里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辣子肉丁道:“尝尝我的手艺。” 陆叶夹起一块肉丁,尽量不去想这肉生前的模样,闭起眼睛塞入口中。 “如何?”柴华山笑吟吟看着陆叶。 陆叶慢慢嚼了两下,睁开眼惊叹道:“幽渊中竟有如此美味,更想不到真君你能在这儿把日子过得如此有滋有味。” 柴华山微笑道:“人嘛,重要的不是身在何处,而是心在哪里。只要你愿意,就算在最灰暗的日子里,一样可以找到乐趣。” 陆叶念及自己在虚无绝境中的经历,心有戚戚焉地颔首道:“冲真君这句话,当浮一大白。” 两人推杯换盏,对准炒锅里的肉丁下筷子,风卷残云般吃得满脸红光不亦快哉。 没多会儿一大锅辣子肉丁被陆叶和柴华山一扫而空,那边的白尾鹞鲜汤正好够了火候。 陆叶酒兴渐起,便将自己来到幽渊的情形对柴华山说了。 柴华山听完沉吟道:“这么说,你的那位兄弟游龙也是为了彼岸花而来?待我寻到,多采一朵送你,将来带给他便是。” 陆叶喝了口酒,摇头道:“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回去见到他。” “说什么丧气话,天无绝人之路。”柴华山舀了一大碗热汤递给陆叶,笑道:“你不是说妖泪就是婆娑海之主么?搞定他,十有八九还能送你回去。” 陆叶眼睛一亮道:“真君之言极是,看来我还得与虎谋皮。” 柴华山嘿嘿道:“我倒觉得他更像条狗,闻着味儿就来了。” 第180章 宿命如此说 陆叶一口热汤含在嘴里咽不下去,自己的最后一道剑意已在婆娑海里用掉,商嘉禾又沉睡不醒,当下能够与妖泪一战的唯有眼前的北岳真君柴华山。 但他明显带着伤,或许不是很重,可高手相争,生死只在毫厘之间,况且…… 费维曾说过柴华山的最终结局,陆叶的心头阴霾浮现。 他和柴华山相识不到半天工夫,却在下意识间愿意将北岳真君当真心朋友看待。一想到柴华山命不久矣,顿感黯然。 不如让柴华山暂且回避与妖泪的一战,然而抬眼望到北岳真君刚毅的脸膛,却欲言又止。 柴华山酣畅淋漓地大口享用白尾鹞的腿肉,就着他重岳魔葫里的寒山烈,丝毫没有危机当头大战将临的感觉。发现陆叶瞅着自己一语不发,他油然一笑道:“怎么,怕我打不过那老水鬼?” 陆叶实话实说道:“妖泪修为高强虚伪狡诈,而你身上有伤。” 柴华山放下酒葫芦,徐徐道:“小兄弟,想必你是知道我的未来?别怕,我不想问,我已经做好随时战死的准备。” 看陆叶脸色微变意似安慰,他摆摆手道:“前几日,老水鬼给我设了套。结果我没死,我的两个兄弟魂飞魄散形神俱灭。先前在大泽上我故意露了行踪,就是要引来妖泪做个了断!” 陆叶忍不住道:“柴真君,你有几分把握?” 柴真君不答,呼噜噜喝光碗中鲜汤,一抹嘴反问陆叶道:“有些事你非做不可,难道还一定要先算清楚有几分把握?” 陆叶摇头。他曾经做的事,还有未来想做的事,没几件是有把握的事。 有些事,义之所在虽死无憾。 他明白。 这世上,总有些不惜命的傻瓜,舍得用自己的鲜血与生命去捍卫心中的大道,才让如今的世界不至于糟糕到令人绝望。 可是,陆叶心里越发难受起来。要怎样,才能让妖泪再死一回! 柴华山道:“这座帐篷名为‘重岳小福地’,虽然小,但固若磐石坚不可摧,不管妖泪使什么招也攻不破。稍后我与他清算,你只管放心在帐篷里待着,为我助威!” 陆叶点点头道:“待会儿我将汤温上,等真君回来喝。” 柴华山见陆叶毫不婆妈扭捏,心中欢喜道:“好,要是你能早生三千两百多年,咱们兄弟载酒江湖携手把臂,岂非人生一大乐事。” “若你晚生三千两百年也可以。” 柴华山一愣,旋即纵声大笑道:“说得好!我看你也别张口闭口叫我‘柴真君’,叫我大哥,如何?” 陆叶怔了怔,没想到柴华山豪爽至此。 姑且不说两人之间相差了三千多年,即使现在,彼此的年岁也要相差上千。若论辈分,可不得是供在祠堂里的“老祖宗”? 转念一想江湖相逢意气相投,规矩条框算什么。况且一会儿与妖泪一战,柴华山凶多吉少,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一念至此,陆叶慨然答应道:“大哥!” 柴华山拉着陆叶便在小帐篷里八拜结交歃血为盟,就此成了相差四千多岁的异姓兄弟。 结拜过后,两人之间愈发没有隔阂,陆叶恳切道:“大哥,既然你有重岳小福地,为何不等养好伤后再和妖泪决一死战?” 以他的想法,那时候商嘉禾说不准也睡醒了,有她在,局面无疑会好太多。 柴华山胸有成竹道:“我有伤,老水鬼伤得更重!只是他仗着人多势众又占着幽渊的地利才敢一路追下来。这几日我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内伤早好了七七八八,正该给老水鬼一点颜色看看。” 陆叶想了想,取出一小瓶杨枝玉露道:“大哥,不知此物可否助你一臂之力?” 柴华山接过小瓷瓶,惊讶道:“你带着杨枝玉露?” 见陆叶点头,柴华山注视陆叶道:“你可知道这杨枝玉露乃天界圣水?!” 陆叶笑笑道:“若能帮上大哥,圣水又何妨。” 他却不知丹田气海中,一二三坐在自家道观里正咬牙切齿地腹诽陆叶,崽卖娘田不知心疼,败家子! 柴华山吞下十余滴杨枝玉露,将小瓷瓶纳入袖袂中,说道:“好,大哥就不客气了!剩下的先留着,待会儿说不定能给老水鬼一个天大的惊喜。” 柴华山又从袖口里抽出一柄短斧道:“这把‘巨阙大雄开山斧’是大哥从中岳真君庙里讨来的,借花献佛,留给你做个纪念。” 陆叶打量短斧,斧身金煌煌耀眼生辉,长约三尺挂零,斧刃厚重无锋,表面烙印着一层层精美的纹路,握在手中一股雄浑气运油然升腾,顺着臂膀经脉直抵心脉灵台,仿佛轻轻一挥就能斩断五岳劈截四海。 “好家伙!”陆叶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声,爱不释手。 柴华山微笑道:“你没学过斧法,不过没关系。所谓一法通万法通,将来等你参悟了炼虚合道之境,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他盘膝坐下道:“趁老水鬼还没到,我抓紧工夫炼化杨枝玉露的灵力,再将体内那些细小破损之处修补弥合一番。” 说完话他果真合上双目,抱元守一进入到物我两忘之境,心无旁骛地运功疗伤。 小帐篷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陆叶回想这些天的际遇宛若在做梦一般,也不晓得这个“梦”到什么时候就会醒来。 他暂时不去考虑如何跨越三千两百年回到现世,如柴华山所言,只要能逮住妖泪,自己和商嘉禾回去并非不可能。 但看柴华山平静沉稳的身影,想到他很可能不久于世,陆叶胸中又不禁血脉贲张难以自已。 正当他思前想后之际,远方的天空中突然响起妖泪的笑声道:“柴华山,我发现你了,看你还能往哪儿躲?” 陆叶凛然转身望向天际,只见妖泪气势汹汹御风而来,身后还有一个矮墩墩的鬼仙和一个形如夔牛的独脚阴神。 柴华山缓缓睁眼,长身而起从容不迫地往小帐外走去,鼓气长啸道:“妖泪,你急着赶来送死,柴某恭候多时了!” “大哥!”陆叶心头一跳,望着柴华山的背影隐隐升起不祥的预兆。 柴华山拔刀在手,回头冲他一笑,满是自信果毅,道:“记得帮我把汤热上!” 他昂首阔步出帐而去,屹立在大泽之上挥刀遥指妖泪道:“来吧!” 妖泪的样貌却与三千两百多年陆叶所见大相径庭,全身彩光缭绕气焰冲霄,俨然是真仙阶道行的巅峰境界,只是细细观察之下还是能够依稀洞彻到他体内气息隐约不稳,应是伤势未愈而被强行压制。 听到柴华山的挑战,妖泪篾然一笑道:“你已是丧家之犬强弩之末,还逞什么英雄?” 他抬手一挥,身后的鬼仙阴神双双杀出冲向柴华山。 柴华山望着杀向自己的鬼仙阴神嘿嘿道:“卞耀武,阴长空,你俩也来凑热闹?” 鬼仙卞耀武青袍玉带神容冷峻,手持一柄乌金魔锏当先杀到,寒声道:“你我不共戴天,无需水幽君相邀,卞某也不会饶过你!” 柴华山不屑笑道:“正好拿你祭刀!” 眼看卞耀武杀至近前,他吐气扬声振臂出手! 下马扶醉断水魔刃石破天惊光芒暴涨,如一道春雷卷裹滔滔罡风雄浑无铸直劈卞耀武! 卞耀武没料到柴华山在连番血战身负重伤之后,还能劈出如此刚猛十足的一刀,凛然叫啸乌金魔锏幻动成一团黑云护持周身,和北岳真君一记凌空对撼。 “铿!”刀光迸射如虹,劈散黑云震得卞耀武在空中踉跄飞退,原本惨白的脸上愈发看不到一丝血色,反倒是青气连现攻势尽消。 阴长空旋踵而至,手抡一柄金色鼓槌雷霆万钧朝柴华山头顶轰落,想趁他刀势用老趁虚而入,捡个现成便宜。 孰料柴华山手腕翻转,下马扶醉断水魔刃犹如行云流水般回旋而来,反切阴长空胸口。 阴长空大吃一惊,不敢和柴华山硬拼,狼狈不堪地往旁急急闪躲。 柴华山连挫强敌气势更盛,口中啸声如龙手里刀光似雷,反卷卞耀武和阴长空两大鬼仙阴神! 陆叶在重岳小福地中看得热血沸腾,脱口而出道:“好刀法!” 柴华山哈哈一笑迫向卞耀武、阴长空,刀气纵横光澜如潮,幽渊中响起鬼仙阴神怒吼连连! 第181章 温汤斩魑魅 妖泪冷笑着在旁观战,见一上手柴华山便毫无保留地强势猛攻先声夺人,两个手下虽是地仙阶的鬼仙阴神,也狼狈不堪尽落下风。 他虽存着坐山观虎斗,让卞耀武和阴长空先耗尽柴华山功力的心思,可也不愿两个帮手就这么被柴华山砍了,他一双倒吊三角眼紧盯场中恶斗三人,突然振声呼啸道:“柴真君,本王不才,要向你请教一二!” “唿——”他的大袖遽然鼓胀,隐隐有五色光华流转闪烁,朝着柴华山当头挥落。 柴华山面对妖泪偷袭,一声冷笑寸步不让以攻对攻,下马扶醉断水魔刃气贯长虹铿然斩击在大袖之上。 “啵”的爆响,大袖彩光跌宕生生被刀锋削断一截,如惊鸿翻飞。 柴华山的魔刃亦高高弹起,口中低哼身形闪退,强横的攻势随之戛然而止。 卞耀武立刻缓过气来,乌金魔锏变幻莫测闪动千百道虚影卷向柴华山。 当下人鬼阴仙四大高手战在一处,刀芒飞纵杀气严霜,斗得难分难解天昏地暗。 柴华山以一敌三毫无惧色,横身仗刀气势磅礴,压得卞耀武和阴长空透不过气来。若非妖泪接过大半的攻势,这两个蠢货怕早已身首异处。 陆叶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他心知肚明眼下的战局至少有一半是对方故意为之,试图消耗去柴华山的锐气。 所谓柔不可守,刚不持久。别看柴华山此刻似乎略占上风,却是以毫不留手的强势战法为代价。一旦对方坚持下来,柴华山久战之下难免疲惫,甚或引发体内未愈的伤势,届时情形势必凶多吉少。 果然战至酣时,阴长空突然撤身脱出战团,从背上取下一面大鼓,挥动手中鼓槌往下砸落。 “咚!”鼓面震颤迸射出一圈金色波纹,如同涟漪一般往前涌动,化作一抹弧光直掠向柴华山的胸口,居然没有被幽渊中的混沌之力牵引扭曲。 更麻烦的是那鼓声轰落到柴华山的灵台,好似惊雷炸响震动心神。 如果就阴长空独自一人柴华山夺过鼓槌折了便是,可卞耀武和妖泪一左一右缠得他无法分身。 “咚、咚、咚……”沉闷的鼓声不断响起,柴华山的心神明显受到影响,刀式变缓全面收缩守御,几次意图迫近阴长空都被妖泪拦截。 “噗!”柴华山的左腿被大鼓发出的金色弧光扫中,顿时鲜血长流。 陆叶看得清楚,照这么打下去柴华山即便天纵神勇亦是必败无疑。其中关键既非道行最强的妖泪,也非锋芒毕露的卞耀武,而是躲在一旁用大鼓惑神的阴长空。 不能任由他肆无忌惮地用大鼓轰击柴华山了。 想到这里陆叶回头瞧了眼暖榻上沉睡的商嘉禾,轻轻道:“我要出去一趟……要是回不来,你千万别生气。一定要帮我找到游龙,走出幽渊啊……” 望着商嘉禾海棠春睡般的容颜,陆叶胸中浪潮翻涌,突然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 红着脸扭头冲出小帐篷,凤凰双翼迎风怒展掣动青竹大龙刀身刀合一直斩阴长空! 他如今的修为差不多在开府阶,阴长空属于地仙道行,两者相比天差地远。陆叶并不奢求这一刀砍下去能够让对方挂彩,只想尽力钳制阴长空不能再用鼓声轰击柴华山。哪怕能够拖得一瞬,为柴华山争取到一丝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之所以没有用驾轻就熟的崖山桃晶剑抑或水灵鞭,而是施出青竹大龙刀,也是经过一番权衡考量后的选择。 在虚无绝境无尽的岁月里,他参悟最勤的便是四幅青龙刀诀画卷。不单单是为了修炼刀诀,更是在这画卷之中感悟人世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磨炼道心砥砺修为。 而今四式刀诀小有所成,较之空灵奇幻的水灵鞭、飘逸超脱的周天剑谱,青龙刀诀自有一股恢弘凛冽的磅礴大气,更适合近身搏杀短兵相接。 陆叶心念与刀意相融,刀光霍霍光耀大泽,天地间陡然涌向一股悲凉寥落之息,如有万木凋零如有大河冰封,悠悠乾坤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刀斩下怆然涕落。 阴长空诧异低嘿,举槌击落“咚”的一声金色涟漪化作一束锋锐弧光横切向陆叶腰间。 陆叶展翅高飞,凤凰双翼切开混沌空间,使得他的身法刀式不受丝毫影响,笔直一线杀向阴长空。手起刀落,“铿”的金石激鸣青色的刀锋斩开弧光,身形一冲而过。 见此情景阴长空不由一愣,“咚咚咚”挥槌连击又是三道弧光袭来。 与此同时,低沉的鼓声炸响在陆叶灵台。陆叶早有防备,凤凰双翼鼓荡之间便已将鼓声冲散大半,继而运转天德八宝炉、长生云纹佩护持心脉灵台,挥刀连劈斩断弧光,身形如离弦之箭杀至阴长空近前。 但这过程并不轻松,陆叶魂魄震荡气血翻滚,一口热血夺口而出,身形也渐渐变得凝滞沉重。 阴长空立刻看出便宜不退反进,鼓槌犹如飞电刺向陆叶咽喉。 陆叶振奋精神,天德八宝炉全速飞转,丹田元峰急剧燃烧体内真元澎湃如长江大河灌注青竹大龙刀,沉声呼喝一记“离”字诀破釜沉舟舍身劈击! “当!”刀锋正中鼓槌,光火四溅罡气横冲。 陆叶连人带刀飞跌而出,阴长空的身躯微微一晃。 不等他回过神来,一二三陡然杀出,借着凤凰双翼的华光掩护,“砰”的一鞭子正抽击在鼓面之上。 鼓面应声割出道银色光痕,大鼓嗡嗡颤响左右摇摆,发出混乱无序的杂音。 柴华山惊喜交集,想不到陆叶居然有如此身手,硬生生逼住阴长空,“魅音魔鼓”变成了破锣。 如此一来,柴华山的压力骤减宛如出闸猛虎绝地反攻,下马扶醉断水魔刃大开大合,唰唰唰三刀一气呵成迫得修为略逊的卞耀武左支右绌连连闪退。 妖泪见势不妙也不敢再藏私蓄力,双袖齐飞翩若惊鸿轰向柴华山,意图速战速决。 柴华山等的就是妖泪自投罗网,见老水鬼双袖打出,他挥刀挡格,左手往重岳魔葫上一拍喝道:“起!” “轰!”酒葫芦一震,瞬时变成一座黑色山岳犹如天外飞来,覆压四野威不可挡砸向妖泪。 妖泪凛然变色,身形一闪化为一蓬色彩斑斓的滔天巨浪狠狠拍向黑色山岳。 “砰!”浊浪排空横峰侧岭,山与海迎空怒撞天摇地动,连同四周虚空剧烈波动“咔擦咔擦”发出爆碎之声。 黑色山岳分崩离析,斑斓巨浪亦怒涛横飞寸寸碎裂。 柴华山高歌猛进,强压重岳魔葫的气机反噬,举掌往巨浪里拍落。 巨浪倏然恢复人形,妖泪浑身开裂氤氲腾腾,仓促下出掌相抗,狞声道:“你能把本王……” “啪!”双掌交击,柴华山的掌心骤然亮起一簇银白色的圣洁光芒,也未必见得有如何犀利,却似破囊之锥直刺进妖泪的体内。 两人身形乍分,妖泪猛然发出痛楚惊惧的怒吼,整只右掌燃起银白色的焰苗,“嗤嗤”闪动如春阳化雪,飞速吞噬他的手掌,更进一步往右臂蔓延。 “滋味如何?”柴华山一声长笑,停刀运掌趁胜追击。 在另一边,阴长空心痛魅音魔鼓被水灵鞭击伤,不由勃然大怒抛下柴华山那头不管不顾,独脚跃动虚空连闪,欺近陆叶埋头撞向他的怀中。 陆叶适才竭尽全力连番施为,已成强弩之末,一口口热血上涌胸膛剧痛欲裂,心脉贲张也似要炸开一般,望着阴长空一头撞来,顿时愣了愣,心想堂堂地仙,这是要耍泼皮无赖么? “铿!”阴长空的头顶蓦然迸射一支金色牛角,锋锐如枪嗤嗤破空直刺陆叶胸膛。 陆叶凛然一惊,躲,显然是来不及了。 生死一发之际,陆叶的身后突然伸出一只纤手,抓住金牛角懒洋洋道:“下刀,砍了!” “好!”陆叶大喜过望,毫不犹豫挥刀劈落! 阴长空惊骇欲绝,拼命挣扎想抽身。哪知金牛角被一只小手握在掌中纹丝不动,随之一股沛然莫御的仙气威压如决堤洪水破体而入,所过之处经脉禁锢血脉封冻,吓得他魂飞魄散呜咽道:“不要砍……” “铿!”青竹大龙刀不愧是巫祖神兵,一刀斩落阴长空身首异处血焰迸溅,几缕残魂刚想遁走,便被刚劲凛冽的刀芒绞杀成粉。 商嘉禾甩手丢出阴长空的首级,瞅了眼妖泪娇笑道:“咦,碰到老熟人了。” 妖泪此刻还不认得商嘉禾,但看阴长空美丽威武的金牛角扔在地上裹满污泥龌龊不堪,自己又被杨枝玉露烧得生不如死,立时萌生退意。 他见柴华山越战越勇如影随形,无奈之下只能左躲右闪不敢与对方那只蕴含杨枝玉露灵力的左掌对撼,猛地拂出大袖往卞耀武身上一扫一推! 卞耀武毫无防备,身不由己撞向柴华山的掌心,禁不住魂飞天外大吼一声闭目等死。 冷不丁听到陆叶喊道:“大哥,留他一命!” 第182章 到底谁在欺负谁 柴华山闻言一怔,但还是化掌为爪如老鹰拎小鸡般抓住卞耀武的脖颈,气劲透处封制经脉。 妖泪拿了卞耀武做替死鬼,侥幸挣脱柴华山的掌势锁定,立刻想也不想极速远扬。 可商嘉禾早就瞄上了他,妖泪身形甫动,商嘉禾便已后发先至掐断了他的退路,脚踏虚空拳开长天,笑吟吟道:“妖泪,你这是打算去哪儿玩啊?” “砰!”妖泪被商嘉禾一拳震退,右臂上熊熊燃烧痛彻肺腑,惊怒交集道:“哪里跑来的臭丫头,为何要咄咄逼人落井下石?!” 商嘉禾抖了抖小手,脸上流露出妩媚明艳的笑容道:“有人送我来的,怎么,本小姐落井下石,你觉得不喜欢?” “你!”妖泪被商嘉禾呛得哑口无言,一双三角眼乱转寻思脱逃之计。 没等他想好,柴华山已经追到身后,一股气机迫住妖泪,沉声道:“老水鬼,我给你个机会,咱们再来单打独斗一场!” 妖泪又恨又恼,本以为自己是猫捉老鼠的猎杀者,结果天杀的不知道哪里跑出个陆叶和商嘉禾,转瞬之间局势逆转,阴长空被杀卞耀武被擒,自己眼看在劫难逃。 此刻他斗志全无,商嘉禾和柴华山,哪个都不好惹,两人联手夹击自己想杀出一条血路怕是千难万险。即便柴华山想搞什么一对一的公平对决,但他杨枝玉露在手,自己必死无疑。 一想到这里,妖泪顿时转变态度委委屈屈地哼哼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们何必欺人太甚!” 商嘉禾呵呵道:“你这回是准备跟我姓呢,还是让我还你一掌?” 妖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想说话柴华山阔步上前,断喝道:“我便欺你,又能如何?”运掌朝他背心拍落。 妖泪身形动了动,待察觉到柴华山这一掌似乎并无杀意,又立即定住,任由对方的左掌拍在自己的背心上。 果然,柴华山这一掌只在禁制住他的经脉,而不是取命。 妖泪身躯软倒在大泽里,凶威赫赫的十二层幽渊君主此刻就像条被捞上来的大鱼,仰面朝天倒在肮脏的污水泥潭里无人搭理。 很快,他就后悔自己的选择了。 尽管柴华山手下留情让他暂时保住了性命,但杨枝玉露的灵力仍在,燃烧仍在继续,不断侵蚀阴煞氤氲让他浑身上下嗤嗤冒烟痛不欲生。 更可怕的是,他苦修千年的功力此刻俨然如同油脂,给杨枝玉露提供源源不绝的薪柴。这样烧下去,元气大伤只是小事,一身道行也要毁于一旦。 原本妖泪还能运功相抗,现在却只能硬挺,不一刻便忍无可忍发出凄厉的哀嚎,在沼泽地里翻滚挣扎。 卞耀武躺在一旁,侧脸看着妖泪焦头烂额的模样,一副幸灾乐祸的舒爽表情。 方才妖泪为了自己逃命,不惜拿他当肉盾,结果害人害己终究不得好下场,真正是报应不爽。 柴华山更是大感扬眉吐气,比起一掌杀了妖泪,让他身受煎熬痛苦,无疑更解恨。 他稍作调息,过来和陆叶、商嘉禾重新相见。 正欲开口感谢两人仗义相助,商嘉禾小手一挥道:“打住,想感恩戴德就不必了。啰嗦!” 柴华山怔了怔,不由笑着摇摇头,一手一个提起卞耀武和妖泪,丢到小帐篷前。 商嘉禾转身冷着脸注视陆叶,眼神如此奇怪,看得他心里打突。 商嘉禾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陆叶有些莫名其妙,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商大小姐? 商嘉禾见陆叶满脸茫然毫无所觉,心下越发恼怒,鼻子里重重发出一哼。 陆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来想去也不不知道她生的哪门子气?莫非又是起床气…… 突然,陆叶猛打了个激灵,恍然大悟呆若木鸡地看着商嘉禾。 商嘉禾恶狠狠又对陆叶哼了声。 陆叶听得胆战心惊,尴尬道:“你……喉咙没事儿吧?” “你说呢?” “没事就好。你……什么时候醒的?” “就在有人进了大泽像个疯子似的鬼哭狼嚎满地打滚的时候。” 商嘉禾若有所思盯着陆叶道:“你胆儿挺肥——” 陆叶顿感大难临头,一步步往后退道:“我好像听到柴大哥在招呼我们喝酒呢。你饿不饿,帐篷里有好吃的。” “你还想吃什么?”商嘉禾双眉一扬,双手叉腰步步逼近道:“很好,居然学会偷吃,以为人家睡着了就偷占便宜……说,这账怎么算?” 陆叶转身就逃,可哪里快得过商嘉禾?猛地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屁股已被结结实实踹了一脚。紧跟着雨点一样的拳头劈头盖脸地砸落,显然商嘉禾刚睡醒,神清气爽出手更有力道。 陆叶不敢还手,只能抱头惨叫道:“我怎么知道你醒了,你都醒了为什么还装睡?” 他不叫还好,话一出口商嘉禾怒了,手上加力一通暴揍道:“我就喜欢装睡,你管的着么?” 陆叶豁出去了,只要商嘉禾不打脸,便由着她泄愤。 忽听耳畔柴华山传音入密道:“兄弟,这就对了,忍一忍,千万别喊冤别顶嘴。一会儿就好——” 陆叶怔了怔,干脆放开双手任由商嘉禾拳打脚踢。 岂料商嘉禾突然住手,气势汹汹道:“你敢装可怜?告诉你,本仙子绝对不会心慈手软既往不咎!” 陆叶抬起脸言辞恳切道:“小姐姐,我当时以为自己会一去不返,再也见不到你了,一时冲动才……!如今你我都平安,你想捶我几下我都乐意。” 商嘉禾瞪着陆叶,眼中说不清什么星光跳跃闪耀,忽地撇下他往小帐篷走去。 陆叶愕然看着怒气平息回归冷静的商嘉禾,心想早知道说几句好听的能过关,自己何苦挨一顿打? 商嘉禾好像感觉到他内心的欢腾,忽然回过头朝他道:“今天打过,也就罢了。从明天起,我们改成一日两练,把先前你偷懒逃过的功课统统补回来。” “谁在偷懒逃课?!”陆叶顿觉五雷轰顶,刚刚抬起的身体砰的声又重重砸回大泽里,双手掩面长叹道:“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当下众人又在此逗留了一日,调养伤势略作休整。 翌日傍晚阴雨停歇,三个人押着妖泪和卞耀武重新上路。 妖泪身上的“油水”终于烧得差不多了,杨枝玉露之火总算渐渐熄灭,可千辛万苦修炼的道行也随之去了七七八八,身体孱弱到连一个辟海道行的阴物也不如。卞耀武算是围捕三人组中运气最好的一个,只是被禁制了经脉失去自由。 一行五人在大泽里又走了两天。在这两天中,商嘉禾对练拳特别有兴趣,精神气十足。但除了用拳脚和陆叶交流外,几乎不和陆叶说话。 陆叶一边庆幸商嘉禾不再继续追究偷吻事件,一边在心里头又无端地爽然若失。 这样就……算了?! 第三天的早上,众人在大泽里拣了一块背风坡上的干地扎营,商嘉禾照例和陆叶进行全身心的交流。 经过漫长的虚无绝境修行,陆叶的二十一经掌已真正达到了炉火纯青登峰造极的境界,再往下走就只能是返璞归真。 商嘉禾和他过招,一直以来将功力压制在结丹阶上,百招之内也讨不到多大便宜。 可商嘉禾毕竟是商嘉禾,这世上就没有她发起脾气来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么就再发一次。 这回两人交流了二十余个照面,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将功力提升到归元阶,咚咚咚三拳砸得陆叶猝不及防眼冒金星,差点儿一口血喷到她胸口上。 陆叶好不容易忍住,一面拼命游走闪躲,一面叫道:“停!你耍赖,胜之不武!” 商嘉禾一拳砸过来,空气“砰砰”爆裂犹若雷鸣,想象不出这一拳砸在陆叶身上是什么滋味。 她嘴角边挂着大大的一个笑道:“谁耍赖,你说谁耍赖?本小姐明明是真仙,偏偏陪你玩结丹阶的游戏,到底谁耍赖?我告诉你,现在才刚刚放到归元阶,你哇哇叫什么,是不是男人?” 于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女人,陆叶咬牙硬撑,结果三五个照面后,就被商嘉禾狠踹在地又跟上一脚,欲仙欲死地昏过去。 一个时辰后,陆叶准时幽幽苏醒,商嘉禾早躺回重岳小福地里美梦正酣。 柴华山独自坐在小帐篷外,阴寒冥日暴晒下,他手里拿着酒葫芦望着面前的一堆篝火出神。 卞耀武和妖泪被远远地丢在一旁。宿营的时候,柴华山不得不将两人隔得远远的。不然卞耀武一逮着机会就想弄死妖泪。 陆叶浑身酸疼痛苦不堪,柴华山惊醒过来朝他微微一笑道:“喝口酒缓口气?” 陆叶吃力地坐到柴华山身边,接过他递来的重岳魔葫,狠狠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酒劲儿穿肠而过,身上立时不觉得那么疼了。 柴华山看着陆叶遍体鳞伤,喉头动了两动终于不吐不快道:“兄弟,听大哥一句话。人生在世如同一场逆旅,一边遇见一边再见。从来是到离别时,才懊悔没来得及珍惜眼前人。” 陆叶摇晃着脑袋,呵呵低笑酒意熏熏道:“你是说小姐姐?放心,她心大,睡一觉啥事都忘了……” “砰!”话音未落,小帐篷里蓦然飞出一只小蛮靴,正中陆叶后脑勺。 不等陆叶把靴子扔回去,就听商嘉禾的声音恨恨道:“明天继续练!” 第183章 彼岸,花开见我 这一日子夜时分,一行人终于来到了大泽尽头。 一条金红色的大河犹若霞烧沿着大泽的边缘迤逦流淌,河的那岸是一座千尺峭壁,像城墙般巍峨屹立高耸入云。 陆叶站在岸边,眺望壮阔瑰丽的大河,却发现在其间奔腾的河水竟然是一道道赤色的云霞流光,“波涛”汹涌澎湃击打着兀立两岸的岩壁,飞溅起成千上万朵美轮美奂如真似幻的浪花,红彤彤的漫天开放如花雨缤纷。 近岸,陆叶察觉到无处不在的幽渊混沌之力被某种奇异的力量大幅削弱,四周的空间受到强烈的压制根本无法飞行。 “这是……流金大河?”卞耀武惊疑不定地看着河面,忍不住问柴华山道:“你到十二层幽渊的尽头来做什么?” “找彼岸花。”柴华山收回了视线,举步沿河而行道:“走,应该不会太远。” “彼岸花?”妖泪嘿嘿道:“你想采彼岸花,就得趟过流金大河。啧啧,什么人会昏了头干这种傻事!” 陆叶错愕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让老夫来教教你。流金大河又叫万岁河,河中云霞流光饱藏光阴之力,人若进入其中,岁月便会急剧流逝,任你有千百岁的寿元也难免在弹指之间衰老而死。除非,你是拥有万年不朽之身的上界天仙,不然就算是地仙、真仙,过了河便休想回头。” 陆叶大吃一惊,他想到的不仅仅是眼前的柴华山,还有同为彼岸花而来,身陷幽渊生死未卜的游龙…… 柴华山像是明白陆叶的心思,他回首一笑道:“不必担心,我自有主张。” 陆叶可不信,他又想起了费维说的关于柴华山的结局。 本以为柴华山是被妖泪所害,孰知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柴大哥没事,反而是妖泪被打得险些道消身死。 陆叶悬着的心尚未来得及放下,柴华山却又要不惜耗尽寿元横趟流金大河去采彼岸花。 彼岸花…… 陆叶顿时醒悟到了这花名的来历,生于大河彼岸,开在千尺峰顶,本就不是人间可以采摘。 如此逆天行事,岂能不付出巨大的代价! 商嘉禾忽然问道:“这条河有多长?” 柴华山听出商嘉禾话里的意思,回答道:“岁月有多长,这条河就有多长。” 他忽然低咦了声,目光定定地凝视对岸峭壁,眼中露出欣喜的笑容。 “运气不错,找到了。” 陆叶凝目望去,大河的对岸约莫千尺高的峭壁尽头,五朵红色的小花排成伞形,纤细的花瓣如倒披针形向后蜷曲,根茎深深扎在岩缝里正迎风怒放。 这就是传说中的幽渊彼岸花。 陆叶心头一阵翻滚,泛起难以言状的滋味。 为了这么一朵朵小小的红色彼岸花,游龙生死未知,柴华山九死一生…… 他甚至有种飞过流金大河,跃上峭壁将所有的彼岸花统统拔去的冲动! “兄弟,嘉禾公主,咱们就此别过。” 柴华山毫不迟疑地打断了陆叶的思绪,他站在岸边向两人抱拳告别。 说走就走,不拖泥带水,不带任何眷恋。 离别来得如此突然仓促,陆叶有几分惶然道:“大哥!” 他想说什么,可什么都说不出。话到嘴边,喉咙哽噎,所有的话又硬生生咽下。 柴华山微笑道:“兄弟,对不住,大哥只能陪你走到这儿。再往前的路,我要一个人走。咱们认识的日子不长,但意气相投交情过命,也算得肝胆相照。没想到,我柴华山最后一程,还能有你陪着,老天爷待我不薄。” 他拍拍陆叶的肩膀,就像两人初次相逢时那样,又将重岳魔葫递给少年道:“这葫芦里的寒山烈还有点儿,帮我喝完把它还给北岳真君庙,我儿子……” 柴华山忽地一笑道:“差点儿忘了,你是三千两百年后来的。” 陆叶默默接过重岳魔葫道:“大哥,我和你一起去!我用凤凰双翼打破虚空,你抓紧时间飞渡流金大河。” “不必了。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力量,既不是混沌虚无,也不是九天的仙魔神佛,而是咱们面前这条滔滔流逝的岁月大河。” 柴华山的眸中一派清朗从容,轻声婉拒道:“除了太上,任你是通天彻地的盖世英雄,还是庸庸碌碌的贩夫走卒,谁都逃不过光阴的消磨。凤凰双翼能够打破虚空,却终究无法逆转逝去的岁月。” 他用力搂紧陆叶的肩头,徐徐道:“大哥知道你的好意,也不舍得咱们兄弟就此诀别。可是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我们每一次的相遇,都注定是离别的开始。我与我的妻子相伴千年,可最终我还是争不过岁月。记着前天上午大哥对你说的那句话,人生苦短,岁月终有尽时,要珍惜。” 陆叶抱住柴华山死死不肯松手,不觉已然泪流满面。 这不是他第一次经历离别,更不是头一回与亲人诀别,但依然心如刀绞无法自已。 蓦然他的后背一麻,柴华山一掌击落透过长生云纹佩封制住了陆叶的经脉。 “大哥!” 柴华山面带微笑,将陆叶推给伫立一旁沉默不言的商嘉禾道:“嘉禾公主,拜托了。” 商嘉禾接过陆叶,轻点螓首道:“放心!” 柴华山笑了笑道:“那两个家伙便交由你和小陆处置,想杀想放随意……还有这把刀——” 他拔出下马扶醉断水魔刃,铿的声插进脚下岩石里道:“送给小陆了!” 陆叶听柴华山语气平静地交代后事,不由得血脉贲张心绪激荡,使劲儿想从商嘉禾的手中挣脱,却被后者紧紧按住,问道:“我看上你的那座重岳小福地,能不能送给我?” 柴华山怔了下,笑道:“拿去!” “唿——”一团黑气从重岳魔葫中升腾而起。 商嘉禾挥袖一卷收入囊中,对柴华山颔首道:“多谢,往后睡觉可舒服多了。” 柴华山一声长笑,再向陆叶和商嘉禾抱拳一礼道:“兄弟,嘉禾公主,有缘再见!” 说完转身迈步走向流金大河,再不回顾。 陆叶潸然泪下,他忽然明白自己根本无力无法改变柴华山的命运,更无力挽住光阴驰骋的缰绳。 脚步声渐渐去远,是岁月的叹息,历史的年轮,还是光阴里数说不尽的故事? 柴华山的背影渐渐在视野里变得模糊,有多少人会吟哦那一句“上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可有多少人会想到,此时此刻有一个人的心中,没有感慨没有喟叹,只有浓烈的不舍与悲恸。 “华表千年一鹤归,凝丹为顶雪为衣。星星仙语人听尽,却向五云翻翅飞。千仞峰头一谪仙,何时种玉已成田?三界尽稽首,从容紫宫里。停驾虚无中,人生若流水……” 河畔响起商嘉禾空灵的歌声,像是一缕清风回荡在岁月长河的天空下。 大河里,柴华山一边奋力向身后的陆叶、商嘉禾挥手,一边纵声歌道:“贪恋红尘谁肯休,荡去漂来不自由。浮生事,苦海舟,无边无岸难泊系,常在鱼龙险处游。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摘尽红花一树空。空即色,色即空,识破真空在色中,法相长存不落空。号圆通,称大雄,九祖超升上九重……” “停驾虚无中,人生若流水。贪恋红尘谁肯休,荡去漂来不自由……” 陆叶喃喃轻诵,再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握住商嘉禾温暖的手紧咬牙关不让自己痛哭失声。 流金大河里,柴华山的黑发在迅速变白,黝黑的肌肤起了皲裂皱纹,仿佛在一瞬间老态龙钟。 他高歌涉川,趟过岁月的大河,终于来到了河对岸。然后一步步稳稳地慢慢地爬上峭壁。 陆叶目不转睛地追逐着柴华山的身影,看着他一点一点接近崖顶,一点一点伸出手去,摘到一朵彼岸花。 虽然相隔很远,但陆叶看到,或者说是他相信自己看到了柴华山脸上畅快的笑容。 蓦然柴华山手中的彼岸花随风飞舞,飘飘荡荡落向了崖下的流金大河。 商嘉禾微蹙起眉头,不解道:“他这是干嘛,拿命摘到的花,就这么扔了?” 陆叶也是呆了呆,但很快他明白了。 眼泪不自禁地滴滴坠落,轻轻道:“柴大哥说,要帮我摘一朵彼岸花送给游龙。他这是在将那朵彼岸花送给三千两百年后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