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贵死了》 1.第 1 章 林淡秾醒的时候天还黑乎乎的,下了一整夜的雨,此时已是寅时,天却依旧是阴沉沉的。 雨声一夜未歇,林淡秾却睡得很好。她的睡眠质量一向很好,不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她眯了眯眼,缓缓支起身子下了床。 ——她还记得自己昨天与大姐姐林冉华相约一同前往城外半山寺暂住几日,今早出门。 林淡秾披上外衫缓缓步出内间,脚步很轻,并未惊动卧在榻上守夜的魏春。 林家现在当家的人便是林淡秾的父亲林卓群,时任礼部侍郎,居于左位。文尊左,武尊右,时值太平天下,他这个侍郎当着也算得上当的颇有颜面。 他的妻子,林淡秾的嫡母出自郡公府,家中在朝上亦有实权。王侯世家的子女,总是很特殊的存在。 林卓群这个妻子娶得实在是很好,操持家务、长袖善舞、更为他诞下嫡子嫡女。但即便如此,林卓群还有几名小妾,有几个庶子庶女。林淡秾便是其中之一。 林家嫡庶分明,家主家母举案齐眉、颇为恩爱。生于太平之世,一家老小安好,吃穿不愁。林淡秾实在找不到什么不好的地方,但她就是没由来的悲伤。与时不同,于世难容,约莫如此。 她自己穿上衣服,动作很轻,又披了一件外衫,推开门便出去了。 春雨清寒,雨后却是难得的清新,林淡秾干脆在院子里面转了几个圈。她心知自己性情古怪,见喜未喜,有忧未忧,却不敢显出异于常人的地方。一个人憋久了,林余秾也深知不好,于是自己高兴的时候便格外的珍惜。 林家房子大,家中也不过住了一老母和三房子嗣,三房子嗣成家立业的不过两房,出息的不过陆大一家。林淡秾乃是陆大三子二女中的次女,吴姨娘的孩子。 她在院子里晃荡了几圈,一时便有些欢喜。 ——她总在尽量地保持自己的生活习惯与上一辈子的相同,但事实上,她上一辈子天生懒骨,又哪里早起过,更遑论如此? 青石板上一夜积起的水痕照出一片四方的天,林淡秾抬起头,只瞧了片刻,便闭上了眼。空气还有些湿凉,就像当年另一个驱壳所感受到的一般。 只可惜,并不是一样的。 她站的不久,因为很快南山就来了。 林家原是书香人家,发家不久,林淡秾身边眼熟的丫鬟只两个,名魏春、名南山。长相都称的上端丽。只是南山生的美貌些,年纪也要比魏春大一些,性子也更加沉稳,据说原是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就遣到林淡秾身边来。魏春年纪与她一般,只是自小便被卖进府里来,一直跟着林淡秾,尚有些天真。 南山来得快,林淡秾不欲惹她,拢了拢外衫,讨饶一般笑了一笑,便自觉先回屋里去了。等南山领着两个丫头进屋的时候只见自家小姐好好地端坐在床前,衣服已穿得差不多了,守夜的魏春大梦初觉,正“兢兢业业”地守在小姐身旁,为她梳拢长发。 南山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不好拆自家小姐的台,照例开始为小姐梳洗更衣。 林淡秾坐在妆台前,铜镜里的样貌看不真切,但看久了竟也仿佛看习惯了,品出几分味道了。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我已有了当年没有的情韵雅致,却再也不是我自己了。 她一想到这里心口就有些发疼,忍不住攥紧了手心,面上却未显露出来。 天还是阴着的,却阴的不那么难看,林淡秾带上幕篱,轻纱垂到膝下。她与嫡姐相约今日去城外焦堂山的般若寺祈福,那里的贪贫大师为人很好,林淡秾心绪不平时常去找他谈心,贪贫一直能解她心语,那一切不能说出口的话。 寅时,林淡秾已经立在侧门门前的马车边,嫡姐却久等不至,不过很快林明阳身边的丫头墨梅就来说明原因了。 嫡小姐今日起来有些不舒服,兼天气阴寒,便不准备出去了。 “小姐说,山间阴气重,春寒料峭,二小姐不妨也过几日再去。”墨梅说话十分恭谨。 林淡秾就对她说:“我最近心智不畅,想让贪贫师傅为我解惑。替我谢谢姐姐叮嘱,我会让魏春在替我准备些厚衣裳的,也望过几天回来能见到姐姐身体安康。” 墨梅恭谨应道:“喏。” 马车很快向城外驶去,车轮沉沉碾过,在还有些湿润的泥土上留下印迹。 天蒙蒙发亮的时候,林淡秾到了焦堂山脚下。她踩凳下了车,跟着前来接引的小和尚拾级而上,身后洋洋洒洒跟了一堆侍者和一个雇来的挑夫。 院子里除了林嬷嬷和几个杂役留下看着院子,其他人都跟着出来了,不过她也不过是个庶女,身边不过四个婢女,魏春与南山是她贴身侍婢常伴她左右,另两个年岁较小是新进来了。另外还有两个仆役专门背行李,马夫便留在山下照看马车。 林家是寒门出身,自林卓群金榜题名才一步登天,又娶了侯府的女儿,这才慢慢有了新贵的征兆,开始蓄起家仆,置办家业,意欲传家,以期积代之下成王谢之外另一姓。 但现在,这一切都只是空中楼阁。 行到半山腰,林淡秾便准备在半山腰的垂风亭休息一下,可等走到亭前才发现里面竟然已经有人了。 林淡秾隔着纱望过去就看到一群人,全是男的。看上去不像是普通的仆人,倒像是护卫,身上带着刀刃。亭中的石桌上还备着蔬果和茶水,茶倒是很香,只可惜主人却背对着负手而立,一心一意看着山林风景。 那人穿着一身青衫,看上去高高瘦瘦的,丰姿仪态。听到声响便转身望了过来,但此时林淡秾已经收回了目光。 见到亭子里歇了人,魏春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小姐:“小姐,怎么办?” 林淡秾回头看了看,爬山本就是不是件容易事,焦堂山也不低,一路走过来都有些疲累。 “明白小师傅,这位也是般若寺的香客吗?” 明白和尚回答道:“小僧未曾见过这位先生。” 林淡秾微微蹙眉,那边却已经派了人过来,来人问道:“我家公子今日出来踏青,姑娘旅途劳顿,不若进亭歇脚。” 那人半句不歇:“姑娘放心,我家公子绝无半分冒犯的意思。” 这位公子确实毫无冒犯的意思,他已经准备撤出亭子让予她用,自己在离亭稍远的山石上铺了块布就坐下了。 林淡秾迟疑片刻,总觉得自己像是欺负了人家,略觉不妥。但如果拒绝也好奇怪,难道去邀请他一起在亭子里休息吗?她不太喜欢和别人扯上任何关系,且既然已经得了便宜就不去卖乖了。 于是点了点头,又让南山前去道谢,魏春带着侍从进亭收拾东西,挑夫和小和尚便歇在亭外。 林淡秾坐在吴王靠上,这亭子造的险,但风景也很好。青葱绿岭,纵览风光。 忽然手背上传来一点凉意,她摊开手感觉到有细微的雨水。 魏春凑了过来,道:“小姐下雨了。” 林淡秾点了点头,网那位公子坐的地方望过去,他还是坐在那块凹凸不平的山石上,正好也看了过来,身边的侍从正在给他撑起衣服挡雨。 这种样子实在有些狼狈。 林淡秾忍不住想笑,今天早上便有雨,这位公子出门竟然还不带伞,身边的人竟也一个都没带。她对魏春说道:“去拿点雨具给他们吧。” 魏春应了一声,就把伞送了过去。她们带的雨具不少,伞和蓑衣什么都有。魏春看着人数送了过去,那位公子披上蓑衣,撑起伞,就往亭子里走过来。 这回走近了,便能看得清眉目了。这位公子生得确实很高,约莫八尺,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卓然。即便是披着一身蓑衣,也显得卓尔不凡。 他是来道谢的。林淡秾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这种样子怎么能算好心呢,只是尽了一份路人的心罢了。 只是没想到片刻之后雨势竟有越来越大的样子,林淡秾就干脆让魏春去把人叫进来,没想到魏春回来复述道:“那位公子说,不好冒犯小姐。”林淡秾暗骂一声“迂腐”。 只是雨下的越来越大,有倾盆之态,风将雨水都吹得横着飘,吴王靠也不能坐了,她站起身,看着那边那个“迂脑袋”,见他穿着蓑衣打着伞直直立在雨里,任凭吹打。风呼啸着过去,他反倒越战越直,不仅一个人站得直,身后还跟着一群木头桩子,都披着他们林家的蓑衣,撑着她送的伞,还正对着她站着,怼着风站着。 真是个迂脑袋。 林淡秾想着,就让南山把行李里带来的纱帐拿出来支起来,就这么系在柱子上,又让南山把人叫进来。这样倒也算是男女有隔了。 只是中间的石桌被帐子分了两半,没人要坐。 2.第 2 章 雨下了一刻钟也不见停,小和尚闭着眼睛在心里唱经,公子傻站在纱帐对面,一动不动,看上去有点木。风太大,吹得林淡秾的帷幕被吹得紧贴着脸,嘴都张不了,她有些受不了了,干脆便撤了下来。 解下帷幕后,就干干脆脆地坐了下来,她站累了。 她一入座对面竟像是被吓了一大跳,一退三步。林淡秾忍不住一笑,她还没见过这么“守规矩”的男子。 当下世风虽不及唐之开放,但也没有像明清一般,正处于号召男主外女主内的状态。女戒未成书,烈女没作传。她也参加过一些诗会什么的,也没见到有男子像这位公子这样的……一惊一乍。 不过还是很可爱的,林淡秾在心里补充道。 “……姑娘要不要加件衣服,小心受凉。”听到这位公子一开口,林淡秾一愣。 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原来真的有人连说话都这么好听。 她大概有些动了春心,心跳的飞快,听他说话心里竟然有些欢喜。只好侧过头去,草草应付过去:“不,不用了。”她虽然不适应这个时代显得有些孤僻,但人终究是人,真情真意不能自控。 那人忽的站了起来,片刻开了口,似哄似求:“姑娘还是加件衣服吧!” 林淡秾有些烦了:“魏春,替我取件披风来。” 套上披风后,又是一片寂静,半晌,林淡秾才缓和了心情:“多谢公子关心。” “……姑娘没事就好。” ……她当然没事! 忽的,那位公子站起来拿起油伞就撑开挡风,林淡秾看的一愣,旁边的侍从很有眼力地也跟着他们公子撑开伞,连成一排,那位公子立在最顶风处。 “……你,您这是做什么?” 他似乎有些羞赧,偏过头去:“风太大了,雨水都被吹进来了。” 林淡秾自然感受到了,她的裙摆已经有点湿了,但对方的头和肩膀都被浸在雨水里了,一张嘴就有雨水落到他嘴里。 他是不是喜欢我?还是太有礼貌了? “公子太好心,我只怕受不起,入亭歇息吧。”许是她说话的声音太过冷淡,那人很是尴尬,他的仆从似乎也有些怒了。 南山凑到林淡秾身边,为她端上热水。热水是装在行囊里的,而茶杯则是由魏春她们拿着的。 这年头有权有势的人过得实在是再好不过了,就像林家也不过是刚刚发家几年,但作为庶女的林淡秾仍然能够过得十分享受,几乎不比在现代过得差。但她原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一下子就在另一个时代踏上了另一个阶级。在一个显而易见的阶级社会,她其实过得不是很习惯。 林淡秾又有些愁绪,随着雨声蔓延开来。 公子心里一痛,又是这个神情,前世他永远看不懂的神情。 “……秾……姑娘。”——隐藏身份的当今皇帝——陈衍直接出声打断了林淡秾的思绪,他真的受不了,受不了林淡秾这样多思。前世就是这样,她越来越寡言少语,最后郁郁而终,留他一人独活。 “恩?”林淡秾看他。 “……你,也来上香吗?” 林淡秾露出个笑:“恩。 “……来找贪贫吗?”陈衍忍不住问出口,前生林淡秾死后,他也来找过贪贫,对方和他聊了很多关于林淡秾的事情。他才知道一些他从来都没有注意、更是从不曾不知道的一些事情。 “啊,是的,”林淡秾一愣,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贪贫大师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交浅言深的道理,她是懂得。 陈衍痴痴看她,林淡秾经常沉寂的仿佛要脱离这世间而去,她此刻露出这种戒备厌烦的眼神比平时生动许多,反倒让陈衍心里安慰。 前世的林淡秾刚入宫时悲哀且沉默,后来与他相恋后才好了一些,但越到后面就越发沉寂。他一开始以为林淡秾是因为无子的缘故,只能加倍宠她。但他这样只让林淡秾越来越痛苦,夜深时她经常抱着他垂泪,陈衍不懂只能安慰她。但根本没有用,林淡秾身体一日差过一日,最后撒手人寰。 那种心爱的人死在怀里的感觉陈衍永远也忘不了。灵魂离去的身体冰冷且腐朽,几乎将他也同化了。守着灵堂的那些日子,陈衍一遍一遍回忆林淡秾的音容笑貌,找一切与林淡秾有关的人和事。一遍一遍,心酸痛苦却不能自拔。 从来不是因为无子、分位,而是因为爱。林淡秾一生,终为他所累。 她很努力很认真地想活下去,不论是做庶女还是做皇妃,她从来都是个很认真生活的人。即使不容于世,却也能真正爱上一个人,只可惜这种深情只让她更加痛苦。 陈衍的眼神太过复杂,林淡秾不懂。她不记得自己见过陈衍,更加不觉得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会以这种眼神看她。 所以,是对方认错了人,还是自己忘记了或者不知道的一些事,又或者是重生了? 以林淡秾多年看小说(套路)的经验,只这些可能了罢。 3.第 3 章 陈衍记忆的林淡秾从没有这么年轻,他和林淡秾遇到的时候两人年纪都不小了。林淡秾入宫时身边没有带什么亲近,也不喜欢与人交流。从来一个人幽居,她分位低做人却很好,过得也不怎么艰难。直到陈衍和她相遇相爱,一举封她做了贵妃,将她拉到人群中心。 两人的遇见十分巧妙,林淡秾是礼聘之女,虽孤身入宫,却过得并不艰难。陈衍冷情寡欲,对后宫美人算不得热衷。但即便如此,佳丽亦有三千,不得见者除林淡秾外多的是。 有心慕想见者,亦有只想平淡终老者,林淡秾的冷淡实际上并不特殊。 林宝林见过皇帝许多次,在宫宴之上,隔了山呼海啸。而林淡秾与陈衍之初见,却要安静许多,无歌舞喧嚣、亦无满室华彩,是在一座寂静偏僻的宫室里。 林淡秾每月都有几日心情低落,尤其是在入宫之后情绪时常波动很大。她不敢显露于人前,每每心绪上来就会去宫中偏僻处呆会,迎风落泪对月思乡。 宫中多是苦命女子,大家没事做的时候就会彼此讲讲故事,尤其是林淡秾这样的低位妃嫔。无宠无生活,就是苦守。那日有一位采女守不住了,和侍卫私通被发现被乱杖打死,这条人命太不值钱,在宫里甚至都翻不起波浪。林淡秾受那采女临终之托将对方的积蓄与一封信送给那侍卫,不想对方收是收下了,转身却丢到了湖里。 林淡秾将信拼起,方知那采女似乎已经有了身孕……深宫寂寞,只求相伴,但终究是有情的,至死都没有说出那姓名…… 她将信纸烧掉,当夜难以自持就从房里跑出去,泪止不住流。 而那日过节,陈衍出宫玩耍晚归,路上听到鬼哭狼嚎。 …… 陈衍:“……” 他拦住面色大变想要上前的内侍,仔细听过。 …… “煞笔,孙砸!” “玩弄女生,畜生!连点担当都没有!儿子女人死了一点感觉都没有!滚蛋吧,一辈子就当个侍卫!” 臭骂几句后,有十分伤感:“不过又怪不了他,他只是不爱又没种罢了。为什么这么傻呢?不过寂寞是真的寂寞,一辈子都没有……” “……倘若有一天我也受不了或者是真心爱上一个人,该怎么办?”林淡秾忽然扑哧一笑:“不过即便真有那一天,好歹我不会……不会有……” 她坐在地上抱着树根,又淌下热泪:“可是我也感觉好孤独呢……” “孤独吗?”隔着墙有声音传过来。 林淡秾大惊:“什么人?”她连忙起身,打了个磕绊就狂奔离开。 隔墙,陈衍沉吟一会:“我……是一个侍卫。” 众侍卫:“……” 半晌,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树发出沙沙声。 陈衍翻墙过去看,已经没了对方踪迹。 陈衍回忆起往事,看着林淡秾心如刀绞。明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了,就知道了啊!为什么后来从来没想过,没有想过…… 雨渐渐停下,林淡秾让南山收拾一下,告辞之后就直接上山了。陈衍看出来她不想和自己一起走,他不忍心惹她不快,只能目送她背影。 “陛下,天气湿寒,保重龙体啊!”侍从奉上新衣。 几人提帘围绕起来,陈衍更衣。 他坐了一会,终是上山。林淡秾这次上焦堂山要住上几日,陈衍想借此机会与她再续前缘。 孤男寡女(??),深山树林,前世有约,姻缘天定啊! 但很显然,林淡秾并不多理他。她基本上除了和贪贫聊天外不怎么出自己的院子。而陈衍虽然上了山,但男女有别,贪贫将他们两隔了两边。 陈衍每天就在赵青青去找贪贫聊天的时候等着,等她出门时看她一眼。 真的就只有一眼。 林淡秾感觉自己遇到了变态,这天,她问自己的心灵导师贪贫大师:“寺里来的那个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不知道,”贪贫捧着话本,意有所指:“严公子给寺里添了许多香油钱。” 林淡秾:“……你也真是。” 贪贫放下书,唱一声佛号:“林施主,佛主金身要修啊!” 林淡秾:“……这么多,都能修金身了。” 贪贫笑。 林淡秾托腮:“他很奇怪……” 贪贫说:“你也很奇怪。” “是啊,我也很奇怪,但不妨他奇怪。”半晌,她才说:“没有人喜欢奇怪的人,我也是。” …… 林淡秾与贪贫讨论完毕,踏出讲堂,就见到陈衍立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林淡秾心平气和。说实话,这位陈公子清庭俊拔,看着就绝非凡夫俗子,不论气质还是外貌是林淡秾前世今生所见的人中的佼佼。而且他看上去自有一番独特的气度,一看就是久居上位的人。 不过说实话,林淡秾这辈子已经见过太多这种带着“阶级性质”的气质了,而且是要比与她在现代所见到的更加隔阂的。就好像在现代,如果能见到王子公主之类的就自然能感受到的,他和别人不一样。而到了古代,这种生疏的感觉就更加厉害了,甚至所有人都不以为怪。 林淡秾很是受不了,但却无法改变,只能沉默。 她虽然很受陈衍的长相和气质,但深知此人出身不凡,她是消受不起的。 既然消受不起,就不要去招惹了。 “严公子!”她叫住了对方。 4.第 4 章 陈衍几乎整个人都僵住了,但他还是慢慢走过去,用林淡秾最喜欢的姿态。 ——其实就是腿长随便走了,不过林淡秾说他走起来风姿潇洒,陈衍想到这里眼里满是柔情,就这么望着林淡秾。 林淡秾:“……” 她说:“严公子……” “叫我衍郎!”陈衍说。 “……”林淡秾:“您是叫严琅吗?” 陈衍看着她,毫无愧疚心理地点头。 林淡秾对着这种眼神有些无力:“陈公子,我们几乎没有见过,我不知道您为什么对我这么……” 陈衍:“我爱你。” 林淡秾:“……什么?” 陈衍:“我爱你。”他上辈子很少说这种话,因为不好意思,但今生只想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他爱她,生死可许。 林淡秾觉得没什么好说了:“既然您这么直接了,那我也直接些,我不喜欢你。” 陈衍置若罔闻。 林淡秾:“我觉得您应该知道我是谁,甚至可能对我也有一些了解。” 陈衍点头。 林淡秾露出个笑来:“但我不喜欢,所以希望以后不要再见了。”言罢转身离去,虽然来得莫名其妙,但真情终究是可贵的,总不能让他去的也莫名其妙。 陈衍定定瞧她背影:“我会追你……” 林淡秾转过去看他,一脸震惊:“你说什么?” 陈衍走到她面前:“我会再追你一次!” 林淡秾睫毛一颤,转身就走,陈衍被她丢在身后没有再说什么。她一路小跑到自己的院子,合上门坐在床上冷静了一会儿,才开始思考其对方的话。 他这是承认了……他是重生的? 这,马甲也掉的太快了吧? 而且,“追”这个字太妙了,如果不是还有另外的穿越女,那就只能是她了。而除非很亲近,否则她又怎么会真的说出这个字…… 这太奇妙了,太奇妙了…… 她站起身来,转了个圈,觉得自己死寂的心又活了过来。 这太奇妙了,太奇妙了…… 不过很快她又安静下来了,对方显然还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是吗?即便重生,还是这个时代的人,他们终究不一样的! 前世呀,前世又如何呀……想来她的前世过得也不怎么的,否则对方眼神何至于如此沉痛。 前世,宫墙柳下。 陈衍最近散步的路程远了许多,但都没有见到上次那位鬼哭狼嚎的姑娘,心里不禁怅然若失。他当然不至于对一个从未见过的女子直接就钟情了,只是很好奇罢了,毕竟也是第一见到这种鬼哭狼嚎式的女子。他少有好奇心,如今不能满足如何不怅然若失。 但很显然,对方估计是不会再来了,于是过了几天后陈衍就不再去那里逛了。 林淡秾早就知道了那一日遇到的是皇帝。毕竟你要知道这整座皇宫都是为了这一个人而建的,而这座宫里有哪里能够存得住这种秘密,更何况这么明显的动静了。而她所在的掖庭,偏的不能再偏。皇城基本以一条南北向的中心线为主,朝堂帝后寝宫都在这一条线上。而林淡秾所在的掖庭离这条线不知道多远,这里住着的都是些没了指望的人,从来聊八卦聊得最是开心。 毕竟这里住着一群已经、正在、即将给皇帝戴绿帽的女子,胆子再大的也没有了。上次那位采女死后的风波很小,一群人干完了活坐下闲聊。孙采女嗑着瓜子:“做事也不小心些……反倒累了我们。” 赵御女给她倒水:“少嗑些,别上了火!” 孙采女哼了一声,倒是没在嗑瓜子了。她是采选之女,因容貌出众被花鸟使采来,但礼仪不佳不能面圣。但对方似乎也不以为意,后宫的衣食无忧已让她快活不已。 至于赵御女是掖庭里地位最高的一位,很得尊重,与孙采女关系最好。 林淡秾在这掖庭里朋友不多,谈得来的就更少了。这两位正是其中之一,但此刻她托下巴,怔怔想事:她还是很喜欢那棵“柳小姐”的。毕竟聊了许多心事,早将对方当做了闺中密友。 但知道自己惹了事,就不再敢去了。她深知为保万全,这几个礼拜都当保持安静。 孙采女推了推林淡秾,悄悄说:“是你吧……” 林淡秾知她意思:“是我,我心里郁闷就出去吼了两声,没想到撞到了对方。” 孙采女:“据说,那位很是震惊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奇女子……” 林淡秾扑哧一笑:“我想也是……” 孙采女脚一翘:“哎……谁敢让他看呀……” 林淡秾莞尔。 “我倒觉得你这回……”孙采女凑到她耳边:“能上……” 林淡秾:“不想……消受不了。” 孙采女:“太丑吗?” “没见到人,但是听声音不丑,而且应当很俊朗。” 孙采女啧啧称道:“那怎么不上,若有个孩子,以后也有个指望。你真准备在这一个人呆到老……” 林淡秾看着那边正在勾线的赵御女:“我……不会有……”她没再说下去。 孙采女不懂,以为林淡秾还惦记着以前说过的那个。她看得出来林淡秾不快乐,不过呆在掖庭谁都不快乐,除了少数几个。但林淡秾始终很得劲的过着,她很喜欢对方这种态度,甚至拉着林淡秾和赵御女住了一间房,几人这么些年过得倒也其乐融融。 “你别担心,我听顾书说,皇上已经不去那边逛了。本就是再远不行的地方了,兴趣过了就不去了。”孙采女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知道吗?” 林淡秾:“恩?” “那边住着的苏采女飞升了!”孙采女说道:“据说是皇帝遇到的,直接封了御女,现在正在排着队等轮呢。” 林淡秾:“她生的那般美丽,呆在掖庭可惜了。” 孙采女:“是啊,生的那般美,呆在这可惜了。” 林淡秾当时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和陈衍真正的遇到了。而自此以后,四妃九嫔八十一御妻再不能得陈衍一顾,前朝后宫齐跪求阻不了一道敕封。 史称,林妃之难。 皇帝不爱皇后,不爱宫女,爱自己的妃子。将她捧上天去,赐她国姓,赐她皇字,称她我之爱妻…… 千落宫寝明灯火,六宫粉黛失颜色, 侯一人,不来! 5.第 5 章 林淡秾第二日就下了山,她已在外居住了很多天,不能再住下去了。下山前,回望一眼,陈衍果然站在一边望她。 林淡秾笑着摇头。 魏春见到了好奇问她,林淡秾什么也没说。 心里却知道:多可笑啊,因为一个我不知道的前世喜欢上今生的我…… 又可怜,又莫名其妙……我都不记得怎能爱你?怎能给你回应? …… 她回到林府后去拜会了主母,就回了自己的院子。妾随主母,而子女则不然。林家子嗣不算多,故而一人一个小院子。院子虽小,却是林淡秾自己的一方天地。她没有去拜见自己的生母,因为吴姨娘已经被送了出去。 这年头,妾通买卖。吴姨娘细腰、善舞,又只生了一个女儿灌了药就被林卓然送了当年的一个上峰。这大约是林淡秾三四岁时候的事情,一夜醒来就忽然没了生母,她当时年纪小虽然思维已经成熟,但没人将她当回事。问多了还嫌烦,说她少小吵闹太闹腾以后必有祸室之能。林淡秾就不再敢问了,只是也暗暗打听了一些,有人告诉了她事情,只是再多的却打听不到了。等她长大了,事情也就远了,林卓远也不知道换了几个上峰。至于当年的上峰更是不知道被贬落到哪里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林淡秾平躺着想了一会而,便径自坐了起来,眯着眼——阳光穿过窗棂,照在她的床上、被子上还有露在外面的手上,与没有和阳光照到的地方是两个色调;脸上的模样看不到,却依旧可以感到脸颊上暖暖的、阳光的味道。 林淡秾静静地让太阳光杀了一会儿菌,才慢慢睁开眼,开始发呆。她以前无聊有教人打牌,被说好赌成性,不安于室;想看会当代言情小说,又被说不可看淫奔之书……不过还真是对不起了,她上辈子也就这些低级爱好。 家中有请过先生,但也就读了几年功夫的书,能识字知书就可了。林家终究不是世族豪门,无法给子女一样的教育投资。 不过这闲下来的许多年来,她倒也给自己找了些乐子,譬如也会看看当代才子作的诗词,然后做阅读理解讲给南山他们听聊天;有时也会做一些游戏……总之好赖这日子能过不是。 但今天心情不好,她只想发呆,任思绪乱飞。 她又开始想她的爸爸妈妈,还有那些朋友、同学了。穿来十多年,从婴孩又长到少女模样,林淡秾却一直没有融入过这个时代,她很孤独。 林淡秾隐隐知道自己心理上已经出现了一些问题,却还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有的时候也会很开心,甚至还有二三好友相交,可是每当闲下来的时候又觉得像一个异世的来客,毫无归属感。 她有时甚至无法确定这片大陆是否是一个两极稍扁,赤道略鼓的不规则球体,而她跨越的究竟是时光还是时空,亦或者两者兼有。 她熟悉的亲人朋友一瞬之间失去了踪迹,再无联系;她开始有了同父异母的兄弟和姐妹,甚至嫡庶之分。她开始慢慢地习惯于别人的侍候,立于一个统治阶级的地位,林淡秾很不习惯,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于是她只能开始装着习惯,最后便是自己也分不清了。 人总在习惯着环境,即使未必习惯。 林淡秾只能一边告诉自己,我不能这样融入进去,我根本无法接受,我不是这里的人;但一边却被时代、人群裹挟而去,无力至极。 她闭上眼,泪水流到发鬓…… 前世, 夜哭之女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天,渐渐平息。逢元宵佳节,皇城点彩灯万盏,掖庭虽然偏远,但终究有人,有人就要过节。 因为宫女内侍还要为主殿的忙活,掖庭这边的装扮的事情就落到了这一堆住在掖庭的妃嫔身上了。有本事有闲情有时间,再恰当不过了。 赵御女为自己描了个玉兔回顾,葱茏可爱;孙采女出身贫寒学画也才没多久玩不来花样,只画了一丛兰草。林淡秾描了一个背影,并未提字。 ——是灯火阑珊啊……灯明是孤人,火冷仍独守,灯明火冷从来,一人过。 掖庭偏僻人少,即便过节也不会十分热闹,孙采女有些怏怏:“一年比一年人少……” 赵御女瞧她一会,说:“我听说,今日宫门大开……” 孙采女神采奕奕。 “我们也许可以去看一看,”赵御女忽然露出个笑来,眼中也现出神采:“只要不要走得太近,应该不会冒犯到什么贵人。” 孙采女:“那我们早去早回……” 林淡秾也十分感兴趣,几人结伴就往灯火明亮之处去。 今日元宵佳节,即便是宫女内侍在忙完了火后也提着个灯笼,来看着千万人供着的、非皇室不得享、非皇城不得见的景色。而这群困守深宫的女人虽站在这天下最珍贵的一块地上,却也不过只敢在最外延,远远地看着。 孙采女摸了摸那一盏挂着的宫灯,几乎要看着迷了:“这也太精致了。” 赵御女笑着说:“这里都是外延了,你若是能到中心去,便知道什么是巧夺天工了。” 孙采女却已心满意足:“但我觉得这个已经是在我心里最漂亮的。” “等晚上,我们将它摘回去吧,”赵御女静静望她,也去摸了摸那盏走马灯。烛火的热力推着它一直在转动,灯面上上的小人嬉戏追逐,难得童趣。 孙采女心里一喜,赵御女心有沟壑,她说可以拿那就可以拿。两人相视一笑,灯火之下莹莹有光。 林淡秾提着自己的孤人灯也不去叨扰,自顾自赏灯去了。她也不往里边走,只在这附近看看。毕竟皇室,即便是在这最外边的灯笼都已经是外边难得一见的精致与美丽。制作的工匠都在灯下不起眼处标了名字,只希望自己的灯能够得一句贵人的夸奖,只可惜它们挂的太偏远…… “哎……”她一路往前走去,尽量挑的僻静的地方,以免冲撞人。正赏着一盏六方宫灯,背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响,随即好像是有什么着了起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和一阵焦味。她转头去看,一盏和她的一样的纸糊的灯笼掉到地上,便被烛火点着了。 旁边立了一个人,傻傻的看着似乎还有些错愕。那人的背影看着很高,穿着一身白色的文士衫,大约是走的泥路稍有些脏了却不显得邋遢。看上去像国子监的学生,今夜元宵宫门大开,但能这种打扮进来的也就只有国子监的学生、还是穷学生。 连灯也是纸糊的,和她一样。 元宵夜的最后,所有人都要陪皇室一同挂灯作结以期上元长明,这人的灯笼掉了还被烧了只怕已经懵了。 “别看了,我的送你吧!” “啊?”这声音有些粗哑,不怎么好听。 但那人转身,四目相对。 萧疏清举,湛然若神,岩岩若高松立。红黄灯下,斯人独立。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一边被烧得尸骨无存的灯笼发出噼里啪啦的惨叫,而伴随着这声音的是林淡秾的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噗通! 噗通! 林淡秾知道,她完了。 出轨之心如野草疯长,她也想给皇帝送一顶天降绿帽了。 6.第 6 章 又到一年花朝,林家只两个女儿,林冉华与林淡秾。花朝节的日子,总不能将林淡秾一个人丢下。而林淡秾与林冉华一起长大,即便有嫡庶之分、性情之差,但终是少年玩伴自有情分。林冉华与孙府的几位小姐约了一同踏青,便也带上了自己的庶妹。 前文说道,林家主母孙氏出自郡公府,是主支的嫡女,嫁与了当时刚刚崭露头角的林父。 本朝爵位分九等,主要是王、郡王、国公、郡公、县公,前两个只予皇室,后者才是恩封,至于剩下的县侯、县伯、县子、县男在京城这地界已不值一提。陈氏皇朝给爵向来吝啬,承爵又要降等,一个郡公之位已经十分了不起了。更何况孙家在朝里仍旧有能说得上话的人物,有爵位也有些实权。而除此之外,孙家更有前史,其先辈也是当年陪着陈家先祖打江山挣来的爵位。虽然不能与一些世家高门相比,但在京城这地界已是十分有头有脸的人家。 孙氏嫁林父已算是低嫁,但林卓群升迁的也快。林家与孙家各取所需,是一双好姻亲。孙氏与林父颇为恩爱,与娘家关系亲密。林冉华时常陪她回家省亲,与孙家的几个同龄的小姐玩的也不错。孙家终究有爵位,跟着孙家姑娘便也混进了公侯圈子里。 这回花朝节便邀了林冉华姐妹一同去郊外值绿苑玩耍,值绿园是郊外新造的一座庄园,占地颇广,据说真的种了数百种花。直到数日前才拾掇完毕,只待花朝节开放。今日去的人只怕会不少,林淡秾怕挤,没敢穿的太隆重,只在鬓边簪了一朵绢花。 林冉华瞧她一会:“你怎这般素淡?” 林淡秾:“怕挤着了。” 林冉华扑哧一笑:“今日只有邀请的客人,挤不了你的。” 林淡秾懂了,今日是只邀请了显贵的试运营,不对外开放。她从怀里掏出一只步摇,理好垂珠,簪到一边:“幸好我做了二手准备,怕到时有失庄重,还带了一只步摇。” 素花与步摇,很是般配。林冉华赞道:“这步摇很衬你呀。” “姐姐,你不记得了呀?”林淡秾抿唇一笑:“这步摇还是你送的呢。” 林冉华一愣,看了半天好似有了些印象。林淡秾生母不在,孙氏不会苛待她却也不会替她置办什么好首饰。林冉华是家中唯一嫡女,集孙氏宠爱,首饰不知凡几。见林淡秾头面素净,便送了她一些自己不用的。 她“哦”了一声:“那真是送的极妙了!” 马车颠簸,林冉华不欲多说话,依靠着休息。林淡秾也不去扰她,掰着自己手指头数着玩。等行到了,便叫醒了对方,又替对方收拾了一下仪容。 两人下车,白墙青瓦,正门只悬一块“当风值绿”匾,旁边一块巨石才写了庄名:值绿苑,下面还有小印,写的是东山居士,是当代大家。字走轻灵,自有一派闲适豪情。 “没想到居然请到了东山先生题字,”林冉华淡了笑意:“妹妹,今日注意言行举止。我原就听说这值绿苑是寿春大长公主造的,现在看来传言应当不虚。” 皇姑为大长公主,姐妹为长公主,女为公主。这位寿春大长公主是先皇的嫡亲姐妹,颇得皇帝恩宠,封地在寿春,故名寿春大长公主。其丈夫是下邳魏家三子魏正,目前在京,领驸马都尉,两人孕有一子一女。魏正与东山居士曾同窗求学,相交莫逆。 林淡秾点头受教,暗下攥紧了手心,她虽然有时也陪林冉华参加一些聚会,但也未见她如此严肃的神情。看来今日的聚会的规模等级应当是远超平常的,只是,这种聚会怎么会叫上……她?一个正四品的礼部侍郎家的庶女。 “我问过了妙娘,今日家中姊妹不分嫡庶都收到了邀约。”林冉华:“你不曾见过如此场面,到时跟着我就好了,也不必太过惊慌。” 林淡秾:“恩。” 两人分析着形势,便到了。 孙家妙娘迎了上来,拉过了林冉华,又瞧了瞧林淡秾:“是林二妹吧,你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姑妈还带你来过孙府。好久没见,越来越漂亮了。” 林淡秾羞涩地一笑,并不搭话。 孙妙夸了一句也就完了,拉着两人走进人群,一一介绍起来。 林淡秾一一听过,这次的聚会真的是隆重啊,几家姑娘的姓她虽幽居闺中,也有所耳闻。倘若真的是她所想的那几家,那还真是一场高端局了。当朝有身份有地位的几家人家的姑娘,竟然都到了。 孙妙的介绍,虽只说了姓名排序,也不说嫡庶,但想来消息灵通对着这些门道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一群权贵少女少女的大型联谊会。 林淡秾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原来以为林家已经很不错了的想法是有一些误解的。林父三十左右虽然已经坐上了礼部侍郎,但与这群公卿侯爵比起来还是要差了许多。孙妙头上珠翠已是她见过极美的了,但真走进了这群人里,便有些平平无奇了。 这些首饰可真漂亮啊……林淡秾掠过一眼,便低下头去,这已经不是她能插话的场合了。 林冉华素知自己的庶妹喜静又沉默,但分寸极好,见她安静坐在一边只听不讲便知不会有什么差池了。她与孙妙感情很好,家里也富足,孙氏将全部心血都投入给了爱女,虽突面权贵却仍能荣辱不惊、大方得体。一群人聊得十分欢喜,林淡秾看了半晌,便向嫡姐告辞去一边赏花了。 林冉华今日算是半只脚踏入了当朝最尖端的圈子,林淡秾不能拖她后腿。她身为庶女又没什么长处自然也不能强行去搭话,否则反惹人厌烦,还让林冉华也讨不了好。故而便知情识趣地往一边去了,几撮人淅淅索索聚在一起,各成小圈子。她目光逡巡半刻便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孙奵,孙家三房的女儿。 对方也瞧见了她,招了招手将她唤过去,两人往一边走去,孙奵与她说话:“你知道今日是要做什么吗?” 林淡秾摇头。 她轻声告诉林淡秾:“我也只是听说,今日花朝节寿春长公主邀了好多人来值春苑。她的长孙魏琅一心求学,长公主想给他找个姻缘。” 这话说得委婉了,林淡秾听过魏琅这个名字。对方自幼敏而好学,后来拜了东山先生,十三就随之出去游历天下了。今年被长公主叫了回来扣在了京城,说要让他收收心! 这收心的法子可以说是显而易见了…… 孙奵:“……上次的事情还要谢谢你了。” 林淡秾一愣,随即展颜一笑:“那今日的事也要谢谢你了。” 孙奵掩唇笑:“只是告诉你一些事情罢了,大家都知道的,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多言。”她欲言又止:“听说魏琅性格有些狷狂,不拘小节,长公主也闹不过他。而且他绝不是个闲的住的,必然还是要出门的。虽说一开始要受些奔波之苦,但绝不会一辈子就这样的,长公主也替他看着呢。有机会不妨去试一试,指不定就看对眼了。” 林淡秾扑哧一笑:“我晓得了。” 那边一群少年便簇拥着一人过来了,孙奵看过去,说道:“喏,被围着的那个就是。” 这魏琅确实很醒目的很,身量颇长,大约是在外游历的辛苦没有那种养尊处优的样子。肤色被晒得黑了些,也比同龄人显得老些,但整个人气质却也要沉稳许多,明明是同龄人却偏偏显得成熟了。 林淡秾叹息一声:一看就没有做好保养和防晒…… 糙,太糙了! 7.第 7 章 魏琅一行人径自走到了亭里,正是孙妙与林冉华所在的那一个小圈子。林淡秾这才知道那边竟还有个郡主,是寿春大长公主的晚来女,魏琅的姑姑,恩封的文萱郡主,无封地只有赐号,但也极为尊荣了。 孙奵看了一会,叮嘱道:“今日来的人里头只有魏琅有可能会娶你,淡秾,其余的人不要去招惹。” 林淡秾点头。她和孙奵之交起于前段时间的一次落水事故,孙奵不慎落水,身边只跟了一个不会水的丫鬟,路过的林淡秾将她救起。但林淡秾毫不犹豫地一跳令孙奵很是欣赏,认为她颇有侠气,故而折节相交。 只可惜孙、林两人实在不是一个圈子的人,玩得较少,孙奵想了想决定为她介绍一个如意郎君以报救命之恩,只可惜烂泥巴糊不上墙。但孙小姐的提点之情林淡秾也一直感念在心,多是顺着。只可惜孙奵终究阅历太浅、想法还有些天真,也不知道林淡秾的出身。 魏琅虽无爵位、甚至离京数年,至今还是白身一个。但他师从当代大家东山先生,又背靠魏家和大长公主,前途无量。大长公主现在虽然不知什么原因着急,将圈子里的姑娘都邀了过来不分嫡庶让他相看,但也未必会真的同意对方看上一个四品官吏家的庶女。孙奵大约是知道些魏琅的人品,故而认为林淡秾有可能在两情相悦之下得到大长公主的同意,上演古代版灰姑娘的故事,但事实上这其中操作起来实在是太过困难。 文萱郡主设了席,见时辰到了,便招呼众人入席。幕天席地、瓜果佳肴,林冉华春风得意,坐到了离文萱郡主稍近的一位,看到林淡秾便拉她一起过来。 林淡秾乖乖坐下,也不多问,等开席之后就直接开始吃。不过多选些小巧的,以防弄花了口脂。 文萱郡主觉得无聊,对魏琅说:“琅哥儿,你游历了这么多年,不如今日就来讲讲。我这么些年一直呆在京里,看你寄回来的游记,读起来也颇为有趣。” “咦,明达还写游记。”一人问道。明达是魏琅的字,文萱郡主是魏琅的亲姑姑,叫声琅哥儿不妨事。但其余人却不可如此称呼,东山先生为魏琅赐了字,唤明达。 魏琅爽朗一笑:“也就是随便写写,随便写写。” 文萱郡主可不让他这么糊弄过去,掩唇轻笑:“青衫客这么谦虚做什么?写了就是写了。” 全场惊呼,坐魏琅一桌的少年勾过对方脖颈:“好小子,写了《三人行记》居然不告诉我们!”魏琅只好讨饶。 林淡秾也不禁侧目,《三人行记》是当前最火的一本游记,名字取得是“三人行必有我师”之意,而其中主角也是有三人:作者我、我师、贤友,三人行山川大河、论理讲史、教乐相谐,被国子学的赵文博士推荐过。林淡秾也曾经拜读过,既有生活闲趣又有哲思道理,确实是一部很好的作品。没想到居然是魏琅写的,不过根据魏琅游历的时间来算也确实对的上。 青衫客呀…… 《三人行记》写得妙绝,在场的人大多都有读过一些,听到是魏琅写的都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林冉华也不例外,她也读过这一本《三人行记》十分喜欢,乍一知作者竟是魏琅也是心神剧震。 国子学赵文博士之子赵远亦在场,含笑说道:“家父也十分喜欢这一本《三人行记》,更觉其中师言微言大义,没想到竟然是东山先生。” 魏琅拱手:“我随恩师游历天下,却也不能尽解恩师之意,只能将其记录起来,以慢慢琢磨。”他旁边坐着的那位小公子好奇道:“那那个吾友呢?也是东山先生的弟子吗?” 魏琅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怔,只是很快回过神来:“子贤是先生的子侄,熟知经义,我远不如矣。” 几人知他谦逊,都笑,继续问他游历的经历和创作的心得,魏琅也都一一作答。 好半晌,文萱郡主击掌止之:“好了,你们都别问了,这要问清楚不知道要多少时候。今儿这么多人怎能就围着他转呢,我们来做个游戏吧!” 见几人同意,文萱郡主让人送上纸笔:“我们先一人写下一个最近最为困惑的问题,混在一起。然后击鼓传花,花落何处此人就要上去抽取一问回答,倘若提问者能够满意则止,倘若不能满意就将问题再放回原处待下一人抽取到。未答出者或者答案让人不满意的要罚酒三倍,对答案满意者也要喝三杯酒谢之。” 众人都觉有趣,拿起纸笔开始写问题。 林淡秾执笔不知写什么,这问题当出的简单些好还是难些好,最后想了想写了四个字。侍者收齐了各自的提问,一个侍者蒙上眼睛背对着众人开始击鼓。 一个彩带扎成的的绣球被抛的满天飞,林淡秾很幸运,既没拿到球、自己的问题也没有被人抽到。倒是魏琅惨得很,所有人的球都往他那里丢,对方学识渊博答案引经据典,往往都能让提问者满意。 文萱郡主中局喊停:“怎么都丢给琅哥儿?不行不行这样可不行,只能顺着座位往下丢!” 众人哈哈大笑,也知魏琅答了许多题了,应道:“好好好!” 于是又一轮开始,这回这球落到了林冉华身上,林冉华上前抽题,念道:“天地何状?”她思索片刻:“天为阳,地为阴。混沌初起为太极,即划分阴阳。两仪生四象,故为四方。应是天圆地方。” 文萱郡主听完,露出一个笑来:“这问题问的有趣,是谁出的题呀?快来评评这答案。” 林淡秾起身行礼:“是我。” 文萱郡主美目流转:“呀,竟是妹妹出题被姐姐抽到了,如何,这答案可满意?” 林淡秾含笑道:“姐姐答的甚好。”听到这话,林冉华露出一个极矜持的笑来。 林淡秾接过侍者端来的酒杯正欲饮下,忽有一人出声:“林大小姐的回答应是从道教来解的,虽妙却未必有理。《周髀算经》中又提出盖天模型一说,认为天地围中轴旋转。初为虚无混沌,不断运动而成螺旋状态成天地。而生离心之力,从此轻者成天,浊者化地。天气、地气交接而成生灵。而其围绕旋转的云气团柱,唤作混沦,又可称之为昆仑。” 说话的是赵远,其父为国子学博士赵文,家学渊源不外如是。他紧蹙眉头,看向林淡秾:“而张平子之《浑天仪注》又举浑天模型,认为“浑天如鸡子,地如卵中黄”。但这些都只是一些模型猜测,不能准确知晓。林二小姐此题很是难答呀!” 在座读过这两本的都点头称是,没读过的亦都被其言辞所摄。没想到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却扯出这么多书。魏琅两者都读过,虽知林冉华的回答不妥,也没有指出来。但听赵远如此引经据典地讲解一番,也不禁暗自佩服。 林冉华一愣,赵远说的两本书她都没听过,更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如今被驳倒竟不知如何回答,站在场中有些茫然地看向林淡秾。 林淡秾:……所以为什么要这么认真…… 她看着赵远的神态,便知这人确实不能明白林冉华此刻的心境,虽是故意拆台,但也绝没有恶意,只是一位治学十分严谨的人。她开口道:“小女子才疏学浅,先生说的这两本书我都没读过。这问题只是闲暇时在闺中绣花望天而起,今日随意出题便写了上去。长姐之答话说阴阳分化,我已受益无穷,再听先生一言更觉惊为天人。”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一绣花的闺中女子书读的那么少想得没有那么真,且你这书这么偏门深刻,来和一个小姑娘叫板未免太过分了吧。 赵远亦觉不对,抱拳向林冉华道歉:“小生孟浪了。” 文萱郡主笑道:“元直你说的那两本书我都没读过,你这也太欺负人了。我倒觉得林大娘子的回答要有趣的多。” 林冉华听到文萱郡主的话面色也好了很多,露出个笑来:“今日听到赵公子的讲解,也才知道自己坐井观天了。”言罢,将三杯酒一饮而尽,行大礼:“受教了。” 赵远忙称不敢,心里这才领悟到自己这番话令这位林大姑娘下不来台了。 文萱郡主不禁暗暗点头,这位林大姑娘好气魄、好涵养呀。 林淡秾松一口气,喝了一口酒,见嫡姐入座,继续乖乖低头做壁花。好在林冉华知道林淡秾这题绝非故意要为难她,虽然不开心也没有当众与她难堪。况且她知道林远所说的书籍确实很偏,在座的不说女子连男子知道的只怕也很少,而自己最后的表现也不差不至于丢脸,甚至还显得很有气度,故而心情倒还不错。 林淡秾又饮一口酒,在鼓声中接过丢过来的花,心道:好险好险。 鼓声立停。 林淡秾:“……” 真是流年不利,难道是因为前几天没去上香的缘故? 8.第 8 章 林淡秾站起来,低头羞涩地一笑,慢慢走去抽题,打开纸条,念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她一念完,觉得气氛有些古怪,环视一周,镇定地说道:“应是出自《论语》,但具体篇目我记不得了。” 此句句读不同,意义便也截然不同。若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来解便是愚民强权之政策;若以林淡秾之读法便是智民之策,而其余几种读法都有些拗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句读之法首现于清代的宦懋庸,而林淡秾所处的时代大约是在唐朝,弄不好便是要首创。 林淡秾虽然知道这说到底只是为政之方法,本质上无有优劣,甚至在社会不发达的时候以前者之强权更加好。不过,她个人还是欣赏后者的态度,故而一直断的都是后者。今日一出口便知道自己失言了,但话如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了的。 而在座的能够一遍就领会的人实在是太少,文萱郡主见对方连篇名都说不出来兴致缺缺:“这是谁出的题呀,快来评评。” 魏琅起身,拱手为礼:“是我出的题,姑娘的答案我很满意。” 三杯谢酒,一饮而尽。 文萱郡主“咦”了一声,侧头看林淡秾,对方却已经低下了头,不胜羞涩,看上去就像一个被心上人赞叹而喜不自禁的普通女子。 魏琅正欲开口,林淡秾却已经羞涩地欠身一礼回了座。他只好接过自己的问题,也坐下了。但心思已经全然飘到这十个字上了。而另一边赵远也陷入苦思…… 林淡秾又喝几口酒,叫来侍者,说要去方便,先离了场。 她面色已经有些发红,是酒喝得多了,被丫鬟牵引着,却并不急切。等上完厕所出来,却发现对方已经不见了。 林淡秾:“……”这么流年不利,想养锦鲤了。 她叫了几声,却没有得到回音。不敢走太远也不想呆在茅房边上,只能慢走几步,往一边的桃花林走去。 正好可以拖些时间,不要再去玩击鼓传花了。而且,说实在的,她真的有些心动呀。魏琅确实是一个优秀的人,不论是性情、才华、样貌还是家室,都让人心折,况且更有孙奵为他作保。林淡秾平复心情,说实在的,魏琅向她行礼抬头看过来的那一眼,确实让她生出不少妄念。 “你在想什么?” “啊?”林淡秾寻声转头,随即后退几步,大惊:“你,你……你怎么会在这。” 是焦堂山上的那个疑似重生男,严朗! 严朗、或者说陈衍没回答林淡秾的问题,反而定定看着她。 林淡秾偏过头,转身就要走,却被对方一把拉住,她挣扎到:“你别靠过来!不然我叫了啊!救命救命啊!” 她假意大声叫了几声,对方却丝毫不放。 “……”林淡秾叫不下去了,无力道:“你到底要干嘛呀?” 陈衍看她步摇:“没有首饰吗?” “……”她好心劝导:“我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但我希望人应该朝前看,活在今生。” 陈衍抓住垂珠:“我记得你很喜欢珠宝的……” 林淡秾瞪他,一脚踹到对方的白衫上留下一个脏印子,对方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气死了,绣花鞋踹人一点力气都没有,她需要高跟鞋!需要马丁靴!需要铆钉! 她屈膝攻对方的下三路,陈衍一时不备险些中招,好在两人身手相差太多。林淡秾有些遗憾,果然是养尊处优久了,不过好在还是退开了安全距离。 陈衍哭笑不得:“你还……真是。”他和林淡秾前世两情相悦,即便吵起来也是情趣,哪里能受到这种攻击打法。 林淡秾转身要走,陈衍又拉住她:“你相信我吗?” 却得对方一句:“相信如何,不相信又如何?” 陈衍摸她发鬓,被对方低头躲过:“这次,我会娶你的!” “我不想嫁人,也不喜欢你。况且……”她抬起头:“上辈子的结局不好吧。否则你也不至于这么耿耿于怀。” 陈衍僵住了。 林淡秾:“我很感谢你告诉我,也很感激你的深情。但我想你也应该知道我的状况,我的心境和脾气都不适合……虽然不知道前世我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嫁给了你,但你让我知道我真的不适合这个时代、不适合任何人。” 也让她清醒了过来,在知道结局的情况下,如何不能够警醒。 陈衍无话可说,林淡秾倒是心下一松,直接说开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身份?是富商吗?还是外地的官员?我没有在京中听过严姓的人,以我的身份也绝嫁不到那种人家去。严朗,我知道你或许耿耿于怀着,但你要知道我的问题不是重来一次就能解决的。这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所以你不要再自责了,既然已经重生了,那就好好过日子吧。我想也许这正是要告诉我们两个,都不要再犯一遍那个错误了。” 我应该注定孤老,而你也应当远离我。林淡秾太懂了,她在这个时代真的毫无归属感,而且敏感多思、脾气古怪,和她在一起会很累的。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孤独地过完这捡来的一辈子,不要连累任何人。虽然寂寞,但绝不能够动摇。困守深闺忍了便忍了,但她是真的受不了,受不了那种蓄姬养婢,不拿人当人的事情。但这本就是这个时代的常情,和林淡秾认知完全不一样的常情,她能看着远离着,但绝不会去接受,甚至消极抵抗。是很幼稚的方法,就是对世界说,我没有办法改变你,但你永远无法同化我!这是自损一千的法子…… 林淡秾见对方愣住了,叹息一声,转身离去。 “陈衍。” 林淡秾听到声音转身过去,只听对方说道:“不是严朗,是陈衍。” 陈衍慢慢走过去,虚虚碰触她:“不是错误,也不是一瞬的情浓失智。我们是彼此的归属,你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可以一起去改变……” 林淡秾一愣,转身就跑,脸上又染薄晕: “受不了受不了! 这情话,这情话一定是她前辈子教给人家的!这小言情风!! 而且他为什么可以这么严肃认真地说出这种让人尴尬的话,还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因为真情真意,最是动人啊。 前世, 元宵节后不久,皇帝就从掖庭领回来一个女人,直接带入了大明宫甘露殿,与他同寝同住。 开头的一两日,只当是皇帝头脑发热找了个新宠。但当半个月过去了以后,后宫已经一片哗然。未封号无赐位,居住在皇帝的甘露殿。历朝历代,没有妃子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也没有皇帝做出这种事情了。后宫的秩序都被破坏了,萧淑妃上疏,言辞恳恳:让皇帝把对方迁到后妃之所来,不能和皇帝住在一块。 皇帝没有丝毫动作,后宫人心惶惶,只能去找皇后。 皇后并正二品以上的高位妃子都列席而坐。 萧淑妃先开了口:“我上疏极谏,皇上居然不为所动。只能请皇后正乾坤了,后妃入住甘露殿,实是前所未有的荒唐事情,非明君所为。” 赵修仪亦道:“事情已经传到前朝去了,我听说裘御史正在拟词准备上谏,倘若御史掺和进来只怕不好。” 皇后蹙眉深思:“你们有谁知道那人是什么来头吗?” 赵俢仪摇头:“我只知道是皇帝亲自从掖庭带进甘露殿的,然后就没有再出来了。” “我宫里的婢女倒是打听到了一些事情,”徐充媛说道:“听说是礼部侍郎的次女,林淡秾。入宫已经许多年了,但一直待在掖庭。” 赵俢仪蹙眉,皇后问:“明兰,你认识吗?” “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了。”赵俢仪摇头露出歉意。 文贤妃叹一口气:“现在这位林小姐究竟有何经历不是重点,还是要让皇上尽快将她迁出甘露殿,这都已经半个月了。倘若再这样子下去,只怕……” 皇后沉思片刻:“我去求见皇上,此事暂不要惊动太后。” 众妃:“喏。” 9.第 9 章 皇后的求见,皇帝决不能无视,其谏言的分量也远不是萧淑妃能比的。况且她说的又十分在理,自古以来从来没有哪个后妃能够和皇帝同寝同食。皇后说道:“皇上倘若宠爱林采女,自可封位赐宫。久居甘露殿,绝非正理。” 见陈衍看着奏折不理她,皇后也丝毫不动摇:“陛下心有乾坤,臣妾只能做建议,而不敢擅自专断。但陛下倘若当真爱惜,更不应该让她置于风口浪尖。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前朝后宫现在都议论纷纷,如此行事绝非好事。” 陈衍放下奏折:“皇后希望朕如何做?” “封位,迁宫。”皇后笃定的给了答案:“陛下可封高位,亦可以让她住到蓬莱殿,那里离甘露殿最近。” 陈衍御笔朱批,沉吟:“封贵妃吧。” 皇后一惊,从采女直接到贵妃,这也太快了吧 陈衍露出个笑来,重复道:“封贵妃吧,蓬莱殿的事情去安排吧。” 皇后只能“喏”:好在迁出去就好了,否则一个后妃住在皇帝寝宫,着实不是明君所为啊! 或者说,是昏君了。 她目的达成了,便告退了。 陈衍又看了几本奏折,想林淡秾了,便直接放下往后殿走去。一路直到了寝殿,林淡秾还在睡觉。 陈衍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咬她鼻尖。林淡秾蹙眉慢慢睁开眼睛,就瞧到了自己的心上人。 元宵一唔后,他们便经常私会,林淡秾以身相许,陈衍也交付真心。后来元宵节结束后,陈衍却还时常入宫,再加上他嗓子也渐渐好转。林淡秾才发现了不妥,节后还入宫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国子学的学子,而声音嘶哑是因为喉咙不适…… 出轨出到本尊头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奇事了。 两人折腾来折腾去,终于以林淡秾全面败走为终,被陈衍从掖庭带到了甘露殿。 “不要咬我,还没洗脸!” 陈衍给她揉揉眼睛,去掉眼屎,咬她唇瓣。林淡秾抱着陈衍,心里涨涨的,任他亲吻。一早上起来有人抱着的感觉真的很好呢,林淡秾软软依靠到对方怀里:“你奏折批完了吗?” 她也是入了甘露殿才知道,陈衍平时到底有多忙。全国各地的情况、奏折和报表,即便有设有六部,但皇帝仍旧要看,以把握好大方向,不出长安却要知天下事。尤其是陈衍从来勤勉,虽然不至于过劳,但也是每日要闻鸡起舞。 陈衍亲她一口:“还没有,不过想你了,过来看看你。”他这话说的自然极了,从来是心里有话就直接说出来。他是皇帝,有什么不能说出口的呢? 林淡秾勾他脖颈:“我也想你,看着你入睡,醒来又看到你真开心。” 陈衍也笑:“皇后今天来说,要给你封位和宫殿,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所以就同意了。” 林淡秾一怔,自他们两情相悦后,林淡秾一直呆在甘露殿,从未见过陈衍的后宫,也没有人敢对她提起这些事情。从陈衍口中听到“皇后”二字才恍然如梦中醒,她瞧着这个枕边人,忽然有些陌生。灵魂仿佛飘出这躯壳,但却躲不过这钻入灵魂的声音:“我封了你贵妃,皇后之下只你一人;蓬莱殿最近,也方便来找你。” 林淡秾靠在他肩上,露出个笑来,眼里泛着光:“……好。” 于是便是准备迁宫。 而后宫也得知了这个消息,都惊了。 “直接……就是贵妃了?” “皇后之下第一人,稳稳地压过了萧淑妃和文贤妃……这,这也太……” “太不合规矩了,从没有这样的事情。” “七年不得幸,一夜跃枝头啊……” …… 萧淑妃叹一口气:“好歹是搬出来了……” 是啊,搬出来了。林淡秾本也没有什么行李,只一个人便入了蓬莱殿。殿里还住了几个妃嫔,林淡秾不欲多言,直接进了主殿。 那几位过来看热闹的妃子互相看看,终于有人说道:“……这是得意什么?” “就是啊!连理都不理人……” “人家是贵妃好吗?而且直接就上了贵妃,还在甘露殿住了那么久……” “那不还是抵不过皇后一句话……” 林淡秾坐在房里,躺在锦绣堆上,听外面陈衍派来的人抬来一堆一堆的赏赐,泪水慢慢淌下来。 果然啊……果然啊……浓情之后便是更加的寂寞。 是夜,陈衍很早就到了蓬莱殿。林淡秾强打起精神出来迎他,见对方一身黄袍,精神抖擞,露出个笑来:“你来了。” 陈衍拉住她手,替她呵气:“怎么跑出来了?外面露水重,小心着凉。” 林淡秾心里一暖,说:“我想你了。” 陈衍看着她:“我也想你。” 两人入殿,又是一番缠绵。林淡秾解他衣袍,肌肤贴上去才觉得心安。她冷极了,陈衍却是热的。 如此又过了三月,后宫哀声载道。 “陛下已经三个月都宿在贵妃处了,一夜也没有落下……” “……而且也没有去别处,只有一个,只有贵妃一个!三个多月了!” “蓬莱殿的偏殿不是住了写妃嫔吗?” 蓬莱殿的吴才人现身说法:“陛下眼里只有贵妃,哪里见得到我们……” “不试试怎么知道。” “正是试过了,才知道呀。贵妃没有什么贴身的婢女,都是皇上赐过来的。魏美人搭了关系,知贵妃来事的时候,去送了一杯茶——” “啊!”众人惊呼。 吴才人一句话结语:“陛下看都没看,哎。” “啊?”众人惊呼,这种情况下居然还不能成事。 “咦?那贵妃呢?”一人问道。 吴才人蹙眉:“贵妃好像也没在意吧。” “那那个被买通的内侍呢?” 吴才人一愣:“还在当值呀……” “贵妃估计是不知道吧……” 吴才人反倒被点醒了,那日魏美人送茶进去,没有人挡,但事后贵妃皇帝居然一个也没有追究。全都太太平平的,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这……这也太不合常理了…… 三月里,只在前朝与蓬莱殿过,后宫又坐不住了。趁着早朝集体到皇后宫里开会,自然没有邀请这位新晋的林贵妃。 先忍不住开口的是柳美人:“陛下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在蓬莱殿以外过夜了……” 在座谁不懂这意思,陈衍是一个极为优秀的皇帝,既体现在政务上也体现在后宫上。素来是雨露均沾,即便再美貌的女子也没让他如此看中过。整整三个多月呀!即便是林贵妃的月事期,也是陪着她睡觉。 徐充媛也是郁郁,她就是以姿色入得九嫔之位的,林贵妃未出现前,她最得陈衍心意,虽没有得过所谓独宠,但也已经很是突出了。毕竟人生的极美,知情解意,闺房里也有一番手段。她忍不住开口:“我听说皇上最近已经很久没有宿在甘露殿了……连奏折都搬到了——” 皇后放下茶盏:“慎言!”她揉揉眉心,也觉烦恼,毕竟皇帝从来没有这样过。 一宝林突兀出声:“好像还从未见过贵妃……” 那宝林话未说完,徐充媛目光一亮:“是啊,这位贵妃也太……,至今为止竟然从未来拜会过——” 皇后瞥她一眼,徐充媛立刻收了声。皇后摸着茶盏,她确实至今为止也未见过这位贵妃,不过她也没什么兴趣。 ——左右也不过是个妾,即便是叫贵妃也不过是个妾罢了,在座所有人都要居她之下。只有皇后才是可以与皇帝比肩的身份,而她的后位也绝不会被一个林淡秾所动。 陈衍爱宠谁宠谁,她是贤妻、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呀。她有子有女,数年来从未行差踏错,即便是陈衍也敬她爱她。一个林淡秾能比得上他们积年的情分,动摇的了她的地位?这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而这位林贵妃只怕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了,陈衍大约是没有喜欢过一个人、又一辈子被皇帝的担子压着克制着,偶尔也会想放肆一回,林淡秾不过是赶上个好时候…… 不过妾终究是妾,即便叫贵妃也比不得皇后的。她才是与陈衍并列,同室而居、并位而坐,死后同寝的人! 皇后老神在在,她是皇后,无必要乱动。但底下的妃子们却已经坐不住了,一人说:“不会是下了巫——” “慎言!”皇后止住这话,她揉揉眉心:“罢了,我去劝劝陛下。” 徐充媛听到这句,放下心来:“皇后娘娘的话,陛下一定会听的。” 皇后露出个笑来。 是夜,皇帝果然没有再去蓬莱殿,皇后为他安排了徐充媛。 陈衍从来是不在意这些事情的,先皇年轻时受了伤,只他一个独子,对他寄予厚望,侵举国之力培养这一个孩子。而陈衍又是天资聪颖之人,不论是武艺、学业都是当世佼佼。他当政之后不论内政、外交军事上都雷厉风行,决断精准。虽然所有人都不说,但都知道他是有秦皇汉武之相的明君。而跟着这样的明君的他们,也必然将会名垂青史。 陈衍,他生来学的就是如何当一个帝王,一个杰出的帝王。他的目光都聚集在前朝,只有功业才会证明一个帝王的伟大。 先皇从小看着陈衍长大投入了自己全部的心血,又怎么会让他消磨在后宫中。在他成年之后,先皇经过考察为他娶了一个妻子:上官文怡。言容德功无一不是上上选,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怎么做一个皇后,一个成功的皇帝背后的皇后。 先皇知道,美色可以有,这是一个帝王应该有的享受,但绝不能沉迷。上官氏会为他的儿子安排好一切的,让他在前朝劈风斩浪后在后宫获得休息。先皇明白,自己是成不了秦皇汉武的人物,但他的儿子一定可以,于是做好安排后含笑离去。 这一夜,陈衍想到先皇临死前抓着他肩膀告诉他的话:“衍儿,父皇一生碌碌无为,但父皇知道父皇是成功的,我培养出了你!你会是尧舜一样的人物!父皇知道的,知道的。哈哈哈,我虽是个庸人,但我知道什么是好的、知道什么是对的。衍儿,你会让后人知道,我陈当云的名号!我陈当云的名号!” 他最后死前还在叮嘱他:“衍儿,前朝的事情父皇不及你懂,但是这后宫父皇太知道了。你千万不要沉迷进去,上官文怡是父皇为你选的官吏,她会为你做出最好的安排!你懂吗?” 陈衍懂了:“各在其位,用人不疑。” 先皇哈哈大笑:“是,是是!各在其位,各在其位!” 这便是他们最后的一段对话。 陈衍深知自己虽然是皇帝,但无必要事事躬亲,他也没有这个精力,只需知人善用即可。皇后便是他后宫的官吏,她在这个位子做的很好。而这次皇后上的谏,他也觉得好像是对的便也纳了。 但真的走到徐充媛这里,却忽然有一些茫然,他不想呆在这里。 父皇呀,倘若皇帝知道臣子说的是对的,但他却不想纳谏,只想顺着心意…… 那是什么? ……冥冥之中,自有答案。 自古以一己之私任性妄为的,是夏桀、是商纣、是周幽王, 是昏君啊…… 10.第 10 章 徐充媛将陈衍迎进寝殿,皇帝幸妃子可以在妃子的宫寝也可以在甘露殿里。徐充媛是九嫔之一,即便排在最末,但她仍旧是有自己的宫殿的。不过,因为陈衍三个月来第一次出蓬莱殿,徐充媛怕出意外,本想去甘露殿埋伏着,不想陈衍却拒绝了,说公务完成后自然会来找她。徐充媛也就只能在自己的地盘巴巴的望着。 太阳落下没多久,就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徐充媛也被雨声弄得心烦,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她心里隐隐明白,倘若今夜过完了,那那个林贵妃也就不足为虑了。皇后看上去稳得住,其实也没那么稳得住,否则又怎么会挑上她,这个前“宠妃”来做这件事情。 徐充媛迎到了陈衍,露出个笑来。她确实是极美的,即便是在这遍地明珠的后宫,也是最亮的一颗。不论是容貌还是身段都是佼佼。 她出身虽然不高,但从来都是美丽的、众星捧月的,这让她自带了一种气度,一种绝世美人的气度。她初入宫时,皇后也很惊讶,一开始不敢让陈衍见她。但这又如何能拦得住,徐充媛自然遇到了皇帝。她以前也想过幽王与褒姒的故事,幻想自己能三千宠爱在一身。 她想她知书识礼、必然不会如褒姒一般的结局,有褒姒的爱情却不必有褒姒的结局这多好。诚然,陈衍初见确实有些惊艳,但也就仅此而已了。纵然确实颇为待见她,但这一分待见实在是太少了,甚至都不能说是宠爱。徐充媛失落之余,只能安慰自己陈衍是天生的冷性君王,女色不能动他,这一二分的待见已经足够了,不是吗?这后宫谁不羡慕她,直到遇到了林淡秾。 徐充媛为陈衍宽衣,脱下外袍。他身量很高,劲拔如松,却并不瘦弱;自幼习武,却不是魁梧莽夫,细薄的肌肉都蕴含着劲道。文成武德,萧肃君子,这样的人如何不令人倾心呢?即便不能做他唯一的一个,不能做他的褒姒;但能伴着他、得他几分目光,足以慰了……不是吗? 徐充媛已为对方除去了有些湿潮的外袍,只余下亵衣。满足感盈满了心间,天下君主在你面前如此的不庄重,这天下只有这后宫的几个女人可见。再见下面的一袋鼓囊,虽然还被裆裤挡着,甚至并未起势但已足够可观。徐充媛靠在陈衍背上,轻声唤了一句“陛下”,柔情百转。 陈衍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徐充媛已经三个多月不见他了,此刻心里也盈满了欢喜之情。陈衍的活从来都是很差的,但他天赋异禀,已足够叫女人快活。更何况,皇帝呀,这一后宫的人都只是为了伺候他、让他快乐而存在的,不是吗?徐充媛看出对方性质不大,但今夜终归是要有的不是吗?谁能阻拦的了,她不急、不急的…… 外面雨声淅淅沥沥。 稍早一些时候, 蓬莱殿里,林淡秾打开窗户,看着雨水啪啪啪打在树叶上,天上的明月被乌云挡住了,便有些暗了。陈衍告诉她,今夜不能陪她,让她早些安眠,他要去和徐充媛睡觉…… 林淡秾天还没黑就开始躺着睡觉,但是睡不着,等落了雨心就更烦了。她知道陈衍应该已经下了朝,看着时刻应当是快到了……或者已经到了。 外边的内侍还在忙活,听到殿里的主子终于醒了便给她上晚膳。他们都知道今夜这位林贵妃估计不快活,但她该知足了,已经三个多月了。这些人虽然没权没势,但终日伺候着看着,但他们都知道,这位林贵妃的前程远大着呢! 一宫女禀报道:“娘娘,晚膳备好了。” 林淡秾看她一眼,又看了看窗外。 风很大,吹得殿里的一片乱,林贵妃穿着薄衣当风而立,宫女只能道:“娘娘,将窗关上吧,小心着凉。” 林淡秾又看她一眼,小宫女不敢说话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林贵妃这样子有些可怕又有些同情。 林淡秾开了口:“王俭府!” 王俭府忙过来应一声,他是蓬莱殿的总管太监,曾经也是甘露殿的人。 “徐充媛在哪里?”林淡秾问道。 王俭府一愣,失礼地抬头看过去,只见那个女人顶立在风头,又大声问他一遍:“皇帝在哪里?我知道你知道,带我过去,现在立刻!” 王俭府还愣着,但林淡秾已经走出殿门了,一群内侍忙着给她打伞,去寻披风。但林淡秾丝毫不动:“跟上来,带我过去。” 她的语气太过冷硬,王俭府居然不敢再去打马虎,下意识地就去领路了。 这一路走得很快,越来越快,快到地方的时候,王俭府才觉不妙:“贵,贵妃娘娘,您不能……” 林淡秾看到了灯火还有皇帝的仪仗在外面,快步走了过去,殿外的婢女还要拦,却被听到声响出来查看的的李文韵拦下,对方惊慌失措:“贵妃娘娘你来这儿做什么呀?还不快给娘娘撑伞!” 林淡秾方才走得急被雨水扑了一脸,形容狼狈,她直接走进去,看着人最多的地方,灯火最亮的地方:“他……在里面吗?” :“……娘娘,大家……”李文韵突觉不妙,但林淡秾已经径自走了过去,徐充媛殿里的内侍只能上前阻拦:“娘娘,您不能进去!……等等你们不能碰娘娘!” 一群人,不能让对方过,还不能有冒犯,只能将对方团团围住,这简直一团乱! “诶呦喂,这算是个什么事呀?娘娘娘娘,您可千万珍重呀!”赶到的王俭府急得跳脚。 林淡秾终于没有再冲,她冷声道:“我是贵妃,不是吗?” 李文韵一愣,只听林淡秾继续说道:“行礼啊!” 李文韵只能跪下行礼:“拜见贵妃娘娘。”他这一跪,其余人如何还能在站着挡着拦着,全部跪下。只余林淡秾独立雨中,替她撑伞的那个宫女早就不知道被挤到什么地方了,她身上的头发,披风也都湿透了。她绕开跪倒的人群,一步步往殿里走去,这一回无人再敢拦…… 里面,还在发呆的陈衍听到声响回过神来,挣脱开背后的怀抱,问左右:“什么声音?是贵妃吗?” 徐充媛几乎要疯,咬牙道:“陛下,贵妃娘娘怎么会到这里来。” 陈衍不听,快速披上外衫走出去,徐充媛只能跟上,然后就愣住了。 殿里走进来一个人,浑身浑身都滴着水,她踏过门槛驻足,地上就湿了一片。 陈衍愣愣看她,两人远远隔着。 林淡秾望着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唇瓣,露出个笑来:“我一个人睡不着……” 11.第 11 章 “我一个人睡不着……” 听到这句,陈衍还能说什么,他快步走过去,想替对方擦干,却发现对方的衣服几乎湿透了。陈衍触她肌肤,更觉冰凉一片,心下一慌:“还不快去准备热水!” “……”徐充媛愣了下神,她从没见过陈衍这般失态。 “还不快去!”陈衍抱住林淡秾,想给她些温度:“李文韵呢?跑到哪里去了!” 一群人恍然如梦醒,纷纷动起来。跪在外面的李文韵听到陈衍的声音,快速立起,往里面跑去。大家,大家这是怒了,真的怒了啊! 林淡秾手脚回暖了些,慢慢举起抱住陈衍,轻声说道:“我想回去……” 陈衍一愣,将她拦腰抱起:“……好。” 林淡秾窝在陈衍怀里,慢慢闭上眼睛。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陈衍,喜欢的不得了。所以你就陪我一段好不好,直到你厌烦,但在此之前别丢下我。 陈衍抱着对方,心里忽然觉得一片平静,抬脚就走。 徐充媛亲自取了新的干净的衣服回来,却看到皇帝抱着贵妃要走,不禁一愣,下意识地阻止道:“陛下,”她一时竟说不出什么,最后急中生智:“给贵妃整理一下再走吧!” 陈衍停下脚步,林淡秾抓着他的衣襟,轻声说:“我想回去!”陈衍听到这句,步履不停,一步踏出了殿门。 轰轰烈烈的来,轰轰烈烈的走……什么都没留下来。 徐充媛呆立殿中,手里的衣服掉落到地上。她看到了,那个女人!那个独得三个月恩宠的女人,让陈衍破了习惯的女人。没有她美,没有她美,但为什么为什么…… 她失了力气,瘫坐地上。 宫女连忙去扶她,徐充媛一把抓住对方的手,握得死紧:“你知道吗?知道吗?” 对方被吓了一大跳,手被徐充媛的指甲掐的生疼:“娘娘……” 徐充媛茫然的目光看着门外,风雨大作:“变天了……要变天了!天变了啊!!天,天变了啊!” 为什么…… 为什么你竟然可以爱上了一个人。 既然你可以爱上一个人,为什么那个人居然不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啊? 皇帝被林贵妃从徐充媛处带走的消息,在这一夜遍传后宫。 上官皇后本是躺在榻上,听婢女念书。但听到禀报,连手里的桂圆也掉了,下了榻,走到近前,声音也变了调:“你说什么?” 那禀报的太监从未见到皇后如此失态,只能小心谨慎地将自己听到的消息详细的说了一遍。 上官皇后听完,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到榻上。半晌,她说:“太后呢?” 心腹回答:“太后已经歇下了。” 上官皇后整理了一下心情,闭上眼睛:“歇息吧,明天早上去向太后请安。” 林淡秾被陈衍抱着一路几乎是飞驰着走的,太监们撑着仪仗为他们遮雨也只能吭哧吭哧地跑着。等到了甘露殿才终于松了口气,从来没见过陛下慌成这个样子。 而到了甘露殿,又开始忙里忙外,皇帝和贵妃都淋了雨,要梳洗整理、要热水、要姜汤。 等一切弄完,小太监终于能松口气,和旁边闲聊:“你说陛下怎么送贵妃回蓬莱殿。” “哎,”旁边年长些有些懂了:“也许以后贵妃就住在这里了……” 小太监不懂:“咦?怎么可能,从没有有妃嫔入住甘露殿的。” 年长的太监也只是看着窗外的雨:“贵妃先前不就住着的吗?” 小太监说:“那不是很快就搬出去了吗?” 但年长的太监没有再说话。 搬出去了,又回来了,这才可怕…… 林淡秾躺在被窝里,直勾勾地看着陈衍,陈衍被她看的不自在:“你看什么?” “看你。”林淡秾笑。 “……我有什么好看的,”他终于想起兴师问罪:“为什么不派王俭府过来找我?你不知道外面雨多大吗?” 林淡秾看着他:“我不知道能不能叫回你……” 陈衍摸她的脸颊:“以后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林淡秾眼里晶莹一片,陈衍替她拂去水痕,他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去亲亲她的睫毛。林淡秾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下来,去舔对方的唇。 陈衍是一个连接吻也不会的傻蛋——林淡秾将他唇瓣都舔湿了,然后退开看他 但是乖得不可思议——她探进对方的唇缝,一路通行无阻。 而且还很好学——他终于回吻过来,去吮吸对方口里的蜜津。 林淡秾被他包在被子里,听陈衍说:“你淋了雨不能再受冷了。”然后他自己也钻了进去,在被子里将两个人都剥光了。 空间狭小有闷热,林淡秾和陈衍贴得很近,陈衍将她细细吻过,却不敢太用力。林淡秾将手伸到对方发鬓里,然后慢慢抚摸:“陈衍,你的头发摸起来好舒服。”不会太扎也不会太软。 陈衍抬头看她,伸手拢了拢林淡秾的头发,也觉喜爱非常。一时情动,下嘴便重了许多,只见林淡秾瑟缩一下,模糊地发了个音。陈衍怕她受伤,不敢再动。 林淡秾有些羞涩,靠到对方胸膛上,听擂鼓声响,很轻很轻地说道:“我很喜欢,很喜欢你亲我,也很喜欢你摸我。” 陈衍将左手插到她发里,轻轻抚摸,心里软的不可思议。右手环抱住她,搂得老紧:“我怕你疼,但我忍不住……” 林淡秾躺在他怀里,老实交代:“我不疼,以前几次就不疼。我就是不好意思……而且,其实,还很舒服的……” 对方终于是忍不住了,抓住林淡秾作乱的手,又去亲她。今天的夜极深也及漫长,陈衍问她:“这样很舒服吗?” 林淡秾回吻,轻轻嗯了一声。 他们两人之前就已磨合了许多次,陈衍已经有了些经验,但也不禁感叹这一次真的是前所未有的顺利。两人先前交缠了好一阵,都出了一身汗,林淡秾头发又茂又长,披散盖在身上,坐在陈衍身上。陈衍觉得有些痒,替她拢到一边,却僵着不敢动。 他对林淡秾有一种极为浓烈的爱意,暴虐又极力克制,他们前几次陈衍都不得其法,林淡秾经常痛极了。陈衍自知事以来从来都是这样过的,便以为男女之事从来就是女子受苦。他怜惜林淡秾不想伤她,只偶尔忍不住时和对方亲昵。今夜却寻到了新的法门,他忍得很辛苦心里像煮了一锅沸水蠢蠢欲动,却还是哑着嗓子问:“……疼吗?” 林淡秾羞极了,埋到对方怀里:“不疼。” 陈衍将她压下,动作起来。林淡秾长发铺在床榻上,双手勾住对方,共赴这极乐之宴。 …… 这一夜,烛火长明,芙蓉帐暖。 12.第 12 章 林淡秾走了几步路,先前带路的丫鬟就现了身,领她回去。 “他是什么人?”林淡秾问道,到了这份上若是看不出来是谁的安排,那她就是个傻子了。 丫鬟低头:“不能说。” 林淡秾:“是不能告诉我,还是不能说?” 丫鬟不再回答。 林淡秾没再问了,陈,是国姓呀,却不知道是皇室的哪一家?他说要娶她,想来上一世应当是没有如愿吧。所以,她还是做了妾吗?明明想好了的,即便在如何也不要去做妾的、甚至想好一辈子孤身的,最后还是妥协了吗?还爱上了对方…… 林淡秾苦笑一下,自己没有坚守住,有了下场也不过咎由自取。但是这一世,她不会再这样了……不过这人真是有毒,为了占她便宜,骗她叫她衍郎! 幸好她机智,一直叫得严公子 真是……臭不要脸! 林淡秾心里腹诽完,心里反倒舒坦了许多。她去的久了些,场子里已经安静了许多,原先相传的化也不见了。林淡秾问:“姐姐,完了吗?” “你怎么去那么久?”林冉华心不在焉:“已经完了……” 林淡秾腼腆一笑,并不多言。 一轮游戏后,大家倒是关系亲近了一些,且都有些闲散,连坐姿都不端正了许多。 文萱郡主走到近前,微微一笑:“林大小姐吗?” 林冉华站起身来,虽恭谨却不谦卑:“是的,闺名冉华。” 文萱郡主一笑:“我们准备去赏花,林小姐要一道吗?” 林冉华看一眼林淡秾,文萱郡主望过去:“林二小姐不如一道?” 林淡秾知这是郡主抬爱,只得道好。 文萱郡主亲自来邀,是为了林冉华,林淡秾只能算个搭头。她一路就跟在后面,后来就融进了大部队,魏琅、赵远还有孙奵孙妙等人都聚在了一起,林淡秾看了一下,又去找孙奵。 孙奵:“咦,怎么不跟着你姐姐?” 林淡秾:“姐姐和郡主聊的话题,我插不上话,也不便打扰。” “你要是能得了文萱郡主的青眼就好了。”孙奵叹息一声,有些歉意:“我不知道魏琅竟然写了《三人集》,现在看来他只怕也是很抢手了。” 林淡秾露出个笑来。 “我总觉得你和魏琅很般配,”孙奵看她一会,拉住她的手:“我很喜欢你。” 林淡秾感对方情谊:“我,也很喜欢你。谢谢你,孙奵。” 孙奵摆摆手:“我都没做什么,淡秾,我想你嫁的好些,这样以后便能多见面了……不过都没考虑过你的感受。” “没有,我很感激你的心意。而且魏公子龙章凤姿,才华横溢,我也很是仰慕。只可惜是佳婿,我却不能配。”不知道原来的命轨上她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有了一些心动,但当时没有遇到一个陈衍,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但此刻,既然已经知道了结局,就不能不多思多想,一遍遍地纠结自己是不是做了原本想做的选择才导致了前世的结局。 在异世漫长的十几年,林淡秾一遍遍地叩问自己,是不是自己太作了,她应该尝试着融入进去,而非排斥。这个世界和她的文化终究是共同的,只是时间不同罢了。但这一次陈衍却给她敲了警钟,她提前知道了结局怎能不惧不畏。 孙奵叹息一声,重燃斗志:“淡秾,你等着我再给你注意一些。”她瞧了瞧两边,小心问道:“淡秾,我听说……你的生母……” “我生母是个歌姬,”林淡秾知她意思,叹息着说出答案:“她,早年便去世了。” 孙奵:“哎,那就太困难了。” 林淡秾:“我实非故意瞒你,只是不知道……” 孙奵一笑:“你别瞎想,我只是怕你以后议亲会有波折,你要知道歌姬这样的出身连良妾也比不上……” 林淡秾听着。 “不过你是姑姑养大的,应该会好些。”孙奵:“若是能让姑姑将你记名就好了……” 林淡秾腼腆地笑了笑。 “淡秾,你多讨好讨好姑姑她们,若能充作嫡女,以后日子会好过许多。”孙奵嘱咐她:“或者能有姑姑给你做背书,以后也能嫁的好一些。” 林淡秾看着孙奵单纯的目光,不知如何告诉她。吴姨娘的身份说句歌姬是好听了的,其实还要卑下些。但事情太过久远,已经不可考了,几位当事人也故意掩埋了这一段往事,对外只说是早逝的歌姬姨娘。仅就林淡秾现在所知,孙氏很不喜欢吴姨娘,也很不喜欢林淡秾,但她自有分寸,也不为难自己。至于林卓群对她也是淡淡的,反倒是对林冉华有几分真心宠爱。 孙奵说的充作嫡女这样的想法,实在是太过天真了一些。但对方兴致正浓,又是好意,这些林家的私事更是不足为外人道。林淡秾只能笑一笑:“我会努力的。” 孙奵满意了,看那边孙妙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向林淡秾道了声歉便先行离开了。林淡秾闲走两步,走到一株花前,静静品赏,滥想心事。 遍观值绿苑,可见的这些权贵女子都各有交际,各自亲昵,但只这一面也不能尽数领会这权贵交集中隐秘的道道,看着一派和谐。女子最为显眼的是文萱郡主,男子则都和新归的魏琅一道,毕竟此次值绿园之行是由这两位起的头。而林淡秾的姐姐,林冉华大约很投文萱郡主的眼缘,一直被她带在身边引见,面对这些权贵竟然也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魏琅应付了一些昔日旧友,便寻到了林淡秾:“林二姑娘。”他行礼。 林淡秾独自站在角落里,两人这一照面竟也没人注意到,她敛衽为礼:“魏公子。” “林姑娘,”魏琅欲言又止:“方才听到林姑娘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句,琅不得解,烦请姑娘赐教。” 林淡秾想:不知道自己的前世和这位魏公子是否有这一问,自己又是如何回答的。 “……是在庙里客居时偶遇的一个书生吟诵的,我不曾通读过四书五经,不能解其意。但觉得很有趣就记下了,魏公子见笑了。” 自开恩科以来,进京的寒门书生都希望能够高中,但他们大多都是身无分文,只能借居寺庙。一边备考、一边做些抄经算命的活计糊口,偏的不能再偏的般若寺也有几个这样的书生。林淡秾的话没有什么差错,魏琅急切问道:“那那位先生呢?” 林淡秾半垂下头:“不知道,许是高中了也许是回乡了。我是隔墙听的吟诵,实在抱歉。” 魏琅十分遗憾:“不知姑娘在何处遇见的。” 林淡秾给大和尚做了个广告:“焦唐山的般若寺,不过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魏琅行礼:“多谢姑娘。” 林淡秾似乎有些羞涩,半垂下头:“魏公子言重了,奴……奴也很仰慕公子的……” 魏琅却已经转身走了。 林淡秾长叹一口气,有才华、有本事、有理想,身份还高,长得也俊朗,这么桀骜好像也很有道理。 说真的,她确实很仰慕对方,《三人行记》是一本连载的游记,言辞琐碎却不失有趣,闲谈信笔又有真知灼理,文后更是附上过许多魏琅的文赋。对方这么年轻就写出了这样的作品,既有道理又有新意,林淡秾也不禁拜服。 更何况他又生得这般俊朗,是啊,即便是在外奔波劳苦也不掩这…… 天,生,丽,质呀…… 13.第 13 章 以魏琅的高傲,绝不是一个有耐心听少女心事的人。林淡秾猜想,如果上辈子也是同样的情形,她若是放任自己的那一点点遐思乱走,必然如同开屏的孔雀一般抖擞自己的尾翼。毕竟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世俗女子。 不知道前世究竟是什么模样,但今生终究是没有那样的心境了。 她转身离开,却又迎面装上了一个人。 “在下赵远,字元直,乃国子学赵文之子。”对方严肃且认真地行一大礼:“有一问欲来请教林姑娘,望阁下不吝赐教。” 林淡秾见这阵仗,吓了一跳:“……什,什么?” “《论语·泰伯篇》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姑娘先前之句读颇有深意,求姑娘赐教。”对方抬起头,定定地求问,他的语气庄重与先前魏琅的发问全然不同。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不论做什么都认真严肃,是发自内心的诚挚且好学之心起的发问。问答案而不问人,林淡秾竟然不能再糊弄过去,答道:“此句读之法乃他人所说,我有幸闻之。虽不能解孔子当时之意,但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绝无有愚民之心。后人即便为政以具体之法,也绝不可以有亵民众之意。一家之见,望公子过耳听之,不传六耳,不萦于怀。” “谢姑娘解答。”赵远得到答案,又陷入沉思。林淡秾忍不住想笑,这世间竟真有这般好学如好色之人。她也不打扰对方思索,径自往一边去了。这值绿苑确实是大手笔,万紫千红、天下春色大约收录了一半…… 她这样看了半日也不能完全看完,最后等到了时辰,只能遗憾离开。 林冉华与文萱郡主进展不错,一路上心情也很好,回了林府就直奔林氏的屋里去了。林淡秾回来给林氏回禀过后,对方就将她打发了。 等回到自己的小院后,魏春就迎了过来:“小姐小姐,今天花朝节好玩吗?” 林淡秾点点头:“值绿苑里有很多稀罕的花草,很漂亮。” 魏春惊叹艳羡:“啊,好想去看看……” 南山打断:“魏春,还不过来给小姐备水,洗洗风尘。”魏春仿佛被揪住了小辫子,麻溜地就跑了过去。 林淡秾见这情状也觉好笑,她身边的丫鬟就这两个,陪她一同住在这四方小院里。几人虽有主仆之别,但关系仍可称得上亲近。 林淡秾掏出两朵小花:“值绿苑里许多花都是名贵品种,我不好采摘。但也有一些山野花朵,也十分美丽,我给你们摘了两朵,花朝节快乐。” 一朵殷红,一朵鹅黄,都是十分美丽的颜色,虽然花朵不大,但却也精致可爱。魏春一把接过:“小姐小姐,你真好!” 南山蹙眉:“小姐这样……” 林淡秾笑:“我问过那边的婢女的,而且这种花摘得人不少。它虽不是名贵品种,但也很漂亮不是吗?” 南山看了一眼,接过花朵点点头。 魏春已经簪在了头上,这种鲜花虽然美丽但摘下来后没有特殊手法是不能久存的,再加上来历也不好说明,其实不便带到外面去。魏春虽然天真,但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乌发云鬓簪着一朵殷红的花,俏丽非常。她给在打水的南山带上那抹鹅黄,南山低头羞涩的一笑,花朵垂下来不胜娇羞。 林淡秾打量了一下,觉得自己的审美非常棒,她径直走到内室,准备更衣,却不想…… “南山,有人来过吗?” 南山答:“没有啊。” 林淡秾掀帘,只给她们看:“那这个妆奁是哪里来的?” 魏春、南山大惊:“这是什么?” 只见那个铜扣妆奁静静放置在林淡秾的妆台上,色成黄外有淡紫。虽无有雕刻,但纹路通达细腻自成美景,细看去,仿若两只交颈相缠的鸟…… 前世, 皇后在第二天就去求见了皇太后,陈衍之生母,陪同的还有萧淑妃与文贤妃。 自先皇去世、陈衍登记之后,皇太后便很少理事了,但这一座大安宫杵在这皇城里却没有人敢无视。皇后素来敬重太后,跑大安宫跑的勤快,但这一次却来得太早了。太后手下的李女官为皇后奉上茶,恭谨道:“皇后娘娘,太后还没醒。” 皇后抿了一口,整个人崩得如紧弦,但仍然还能稳得住:“没事,我们在这里等着就好了。” 李女官退下了。既然皇后愿意等,那便等着好了,更何况,这个时间太后也快醒了。皇后这次来的早了一些,而来因李女官也听闻了一些,但只怕这次…… 另一位刘女官为皇后、萧文二妃上好茶水,一齐退出宫殿,将李女官拉到一边,开始倒八卦:“是为了林贵妃吧!” 即便已经努力小声的说话,但说到林贵妃,她的音调几乎要飞起来了。 李女官有些无力:“玉音,你注意一些呀……” “雪娘,对不起呀,”刘玉音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真的是太让人激动了。这位林贵妃昨天居然连夜杀到徐充媛那里,把皇上从床上拉下来了!” “……”李雪娘:“什么床上?” 刘玉音激动地说道:“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天呐。据说当时徐充媛和林贵妃一人拉住陛下的一只手对峙,林贵妃问陛下……” 刘玉音模仿道:“选我,还是选她?”语气冷漠,而后又以一种凄楚的语气说:“徐充媛说道:陛下……我伴您——’” 李雪娘喊了停,扶额道:“怎么都传成这样了……” “李姐姐,李姐姐……”刘玉音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你昨天晚上陪太后一道,听得最清楚了,快告诉我吧……” “哎……”李雪娘叹息一声:“林贵妃确实去了……但过程绝没那么夸张……” 因为,她只说了一句话,陛下就毫不犹豫地和她走了…… 太后昨夜听到消息一直没睡端坐在榻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到雨停月现,方才安寝。 而这些李雪娘都再清楚不过了。 14.第 14 章 等太后醒过来,梳洗一番,便到正殿去见皇后。这个年过半百,鬓发斑百的女子依然雍容且华贵,岁月赋予了她独特的韵味。她是帝国的皇太后,皇帝的母亲,是整个帝国最为尊贵的女人。 但此刻,她走出来,长发垂落并未挽起,就如同的一个妙龄的少女;甚至她都没有换上一件端庄些的衣服,只披了一件外裳,看上去还是将醒未醒。 太后落座,神情懒懒:“皇后来找我有什么事?” 皇后有些一愣,她还未见过太后这样不庄重的样子:“母……母后。” “皇后直说吧。”太后嘴角轻轻提起,岁月摧残过得脸上终究有着细纹,但却不折损这笑意:“或者萧、文二妃开口也是一样。” “……母后想来已经知道了,”文贤妃说道:“林贵妃又入住了甘露殿,此绝非……” 太后:“哎,他一个人住的寂寞,找个人陪着,不挺好。” 文贤妃惊呆了。 “可是太后娘娘,”萧淑妃道:“从来没有后妃住到甘露殿……” “他是皇帝不是吗?这又不是国家大事,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太后看了一眼底下的三个儿媳妇,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林氏昨天晚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但我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皇后抬头看过去,只见太后神态恬适:“你的品行仪容都是我与先皇一同考察的,皇帝的后宫交给你们我从来很放心。但请你们体谅一个母亲的心态,我原本以为他醉心军国大事,与他父亲有一同的理想。我自然支持他,但有时也会在想倘若他一辈子这样又仿佛有些遗憾。他原来不懂也不要,我自然没什么意见。但此刻他既然有了、要了,那我也绝不会干涉他的心头所好。” “我只想他开心……啊——”太后正说着,不经意打了个哈欠,她揉了揉太阳穴,似乎又有些困意:“再说了,我也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还来管我儿子晚上睡在哪里吗?他是皇帝,又不是稚子,自己的事情自己拿主意,我也管不到他。” 皇后与萧文二妃几乎听呆了。太后瞧见扑哧一笑,眼角的细纹也显露了出来,颇带几分恶作剧的心态:“这样不是很好嘛?反正几位子有女有地位,又何必在意一个林氏呢?” “哎,我困了,要回去睡觉了。”太后起身往内殿走,走几步又回头,笑眯眯说道:“我一个过了时的太后,没有兴趣去管今上的后宫事。倒是过段时间,南诏的使节朝贺进贡,不知道又会有什么新鲜玩意。” 而且,我可真是受不了啊,你们一个个都这么严肃、正经,装得都不喜欢我儿子似的。我的衍儿明明这么优秀且可爱呀…… 萧文二妃相望、失声。 皇后攒紧了手心:“太后,说的,是。” 后宫风平浪静,直到一个月后,南诏使节抵达京畿,入鸿胪馆。三日后,将举行国宴,为他们接风洗尘。对于当朝而言,一切可以举行宴会的机会都不能放过。先败突厥,又制吐蕃。国力强盛、万邦来朝,皇帝作风强硬又正值壮年,是盛世大国之兆呀。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而在这样一个治世,在这个王朝的中心做个善民,岂非是再幸运不过的了。 南诏归顺久矣,岁岁朝贡,再加上教化与交流,早已经被同化了许多。前来的使者中有一位南诏王匹罗的儿子罗长明年纪虽轻,官语说的特别好,他是随同过来见识见识。因为精通儒学、性子活泼,与鸿胪寺接待的官员混得很熟。 一日罗长明逛完街回来,拉了个熟人过来问:“林贵妃是谁呀?我以前怎么没听过,只知道有萧妃、文妃,啊,还有一个据说很美丽的徐妃……” 官吏头大,看来这位小王子应该还没有学到皇帝的后宫排位:“你说的是徐充媛吧。上次你们来,她有献舞……” 小王子点头:“对呀,对呀!听说她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我特地过来看她的。对了充媛是什么?” “我一个前朝的,和你说这个干嘛呀?”官吏抓狂:“这是皇帝后宫的封位,不用太在意。你说的是对的,都是妃。” 小王子:“那林贵妃又是什么?贵妃和妃不一样吗?” 官吏好为人师,给他讲解了一下:“后宫封位众多,大致可以分为一后四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四夫人为贵妃、淑妃、德妃、贤妃,只居于皇后之下,徐充媛为九嫔之一。” 罗长明小王子似懂非懂:“那么说,贵妃要比充媛厉害咯。” 官吏点头:“不错,贵妃乃是四夫人之首。” 罗长明:“那皇后呢?” 官吏:“皇后是一朝之后,是皇帝的妻子,其余者都是妾室罢了。” 罗长明:“你们可真厉害,连妾也有这么多讲究。” 官吏:“礼仪之邦嘛……凡事都当有规矩,更何况皇家了。” “那这位林贵妃怎么这么有名?”小王子又有些好奇。 “哎……一朝蒙得幸,踏入天子殿呀。”官吏看着小王子求知若渴的眼睛,心想: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再说了,他不说别人也会告诉小王子的,所以还是他来说吧! “这位林贵妃是一夜之间直接从女御升到贵妃的,啊,女御是宫里末等的妃位。”管理解释道:“今上不重女色,加上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升位,大家自然都有些好奇。而且这位林贵妃自受宠之后,一直与陛下同吃同住……恩,这个也比较特殊,总之就是很受宠爱了。” 小王子:“那她一定很美了……” 官吏也很好奇:“我还没有见过哩,不过这次国宴陛下应该会带她一起来。” “真不知道比徐充媛还要美的女人长什么样,”小王子比划道:“你知道吗?去年来出使的巴罗被回去了以后,画下了徐充媛的样子。她是美的化身呀,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人怎么会长成那个样子。但现在我却要见到一个比她还要美的人,我太幸运了。对了,林贵妃会跳舞吗?” 官吏思考:“我……” “你们想得太多了。”一人开口,语气中还带着一些高傲。他放下了饵,另外两个自然也咬了上来。 “咦,郑均云,你见过贵妃娘娘吗?” “自然,她不就是礼部的那个林卓群的女儿吗?” 15.第 15 章 郑钧云得意洋洋:“林贵妃没入宫前,我见过她的。生得挺漂亮的,但绝比不上徐充媛。” 小王子不能相信:“怎么可能?” “是啊,”官吏猜测道:“莫非才情绝佳?” 郑钧云摇摇头:“诗词一般,不如她姐姐。她可是个庶女,而且据说母亲的出身也卑下的很……”他终究心里还有数,没再说下去。 官吏想了想:“说到林卓群,我怎么记得当年魏琅便是要求娶林家女呀?就是这位林贵妃的姐姐吗?我记得她与文萱郡主结社,得花中四雅、水仙之名。只可惜最后与魏家亲事没成,另嫁了。” 郑钧云欲言又止:“哎……不能告诉你,但不是。” 官吏:“咦,不是吗?”他深思一下,想哪里不是。忽然一惊,不敢再问下去了。 罗长明:“咦,是那位魏先生吗?魏明达先生啊!写《三人行记》、《春风赋》、《时论》的魏明达魏先生吗?林贵妃的姐姐竟然与魏先生有旧情吗?哎,这也太让人羡慕了……” 官吏无奈:“魏先生刚刚回京述职,这次国宴应该也会来,应该有机会见到。” “能得见魏先生,太幸运了!”罗长明憧憬道,而且虽然郑钧云说林贵妃不及徐充媛美丽,但罗长明还是很好奇,这一位令帝国君主倾心的女人的模样。 是夜,皇城又启,使节入宫。觥筹交错间,美人歌舞。 先是二八壮汉拍鼓击节,又是云鬓飞霞,罗袖长摆,让人看得目不暇接。皇太后皇后等都已经到了,端坐着欣赏歌舞。 罗长明毕竟年幼,又是第一次到帝国,都打量了一番,不经暗自赞叹。不论气质、仪容都远不是南诏女子所能比拟。他环顾一周,低声问道:“徐充媛是哪一个呀?” “……”使节:“徐充媛好像不在,听说她今天还要献舞,应该到时候就能看到了……” 罗长明继续:“那林贵妃呢?” “……王子呀,”使节无奈:“我怎么会知道林贵妃在哪里?不过皇帝也没来,估计到时候会和皇帝一起到吧。至于魏大人,就在那边。”使节知道王子估计还要问,直接给指了出来。 罗长明定下心来,就等着看这几位风云人物然后回南诏吹嘘了。 殿中,陈衍已经换好了衣服,在等林淡秾。林淡秾还在内室,因为殿里有了女主人,又放了一个妆台。林淡秾端坐着,捧着自己头:“会不会太高了?” 梳头的婢女道:“娘娘,这孔雀开屏髻是奴婢新发明出来的,一定艳惊四座。” 林淡秾:“孔雀……开屏……” 婢女:“恩恩,奴婢观孔雀开屏,而想出这样的发髻,已经试验过几次了,绝不会出错。” “确实很像呀……”林淡秾观赏了一下,她还没疏过这么高的发髻,一时间有些不适应。 婢女为她插上珠翠,额前又荡下一一抹,所有用的饰品都是孔雀蓝,颜色浓艳而不杂乱,饱满而不浪荡;再配上发型,将孔雀开屏之形态模拟地非常惊艳。 林淡秾微微一笑,抹上口脂,转过去看陈衍:“好看吗?” 陈衍想摸摸她,却被林淡秾打下:“别弄乱了我的妆发……” “……”陈衍无奈:“很好看。” 林淡秾换好了衣服,走到镜子面前照了照,今日之用色皆是孔雀蓝,幽幽蓝绿色陪着金丝走线,十分曼妙。裙子款式是极为经典的,但这用色却大胆且绝妙,且工艺复杂。林淡秾细抚裙子,转了个圈,裙摆飞散,陈衍将她抱住:“很漂亮。” 林淡秾倚在他怀里:“我也觉得很好看,衍郎你真好。” 陈衍心里一片沸腾,却不敢碰她头发,只好搂她肩膀抱紧,低语:“秾秾……” “等一下……” 陈衍:“恩??” 林淡秾:“你不要抱太紧,别压出印子……” “……啊,”陈衍松开一点,却仍旧圈着她:“哦。” “衍郎,你真好。”林淡秾扑哧一笑,凑到他耳边,准备说些甜蜜的话:“爱你~” 陈衍脸红了。 李文韵得了消息,过来打断帝妃的私语:“陛下、娘娘,太后到了。” 林淡秾为陈衍理了理衣服,陈衍替她又固定了一下发饰,相视一笑:“走了……” 陈衍牵住林淡秾的手,向她嘱咐道:“你以后与我一道住,不必与后妃打交道。至于太后,她避居大安宫,不理事,以后见的机会也不多。今日南诏来使,难得热闹,我想你会喜欢的。” 林淡秾微笑听他讲,两人靠的很紧,到后面陈衍已经半搂着她,两人一道跨过了门槛,往太液池西麟德殿去。 歌舞皆停、群臣止声。 侍者大呼:“陛下、贵妃至!” 陈衍牵着林淡秾的手走来,日已落下,但宫殿灯火通明。所有人都瞧见了贵妃身上的那件衣服,那个颜色,与皇帝的一样,只是皇帝的衣服上绣的龙更多,但底色却是一样的。 是织染局染出来的新色,量极少,都献给了皇帝。皇帝让人做成了衣裳,一件给自己、一件给贵妃,自己还用了他色拼接,而贵妃的曳地长裙却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旖旎,浓墨重彩。 罗长明惊叹:“好……好美的颜色。” 侍者小声附和:“是啊……” 林淡秾幽居深宫很少出门,天生丽质又注重保养,虽然不能比得上徐充媛的绝色。但所谓一白遮三丑,而她本身有没有什么大的缺憾,可称得上肤白貌美,着一身孔雀蓝更显得她肌肤莹莹如玉。细眉清浅,神情恬淡,艳极淡极,被这帝国的主人捧在手心,踏上台阶,一同入座。 太后居左,皇后居右,贵妃并君王一座,竟坐到了最上面。 皇帝问候几句直接开了席,给贵妃夹菜。 底下臣子边吃边聊:“贵妃的仪态确实很美呀……” “是啊是啊,本来听说林卓群的这个二女儿不怎么有名气,没想到居然这么美丽。陛下眼光真好……” “诶,不知道有个女儿做了宠妃是什么样的感受。” 那一边,林卓群也被问到了同样的问题,他面色不变:“小女得陛下青睐,是她自己的福气。” “是是是。”真是没意思的回答呀。瞧林贵妃受宠的样子,林卓群的前途不可限量啊。毕竟是入了帝王耳目的人呐,有时候一些事情不过是帝王的一个念头罢了。 孙氏冷笑一声:“她确实是好福气,既然爬上去了,只能望她能永永远远地站在枝头上别掉下来。” 林卓群看了一眼妻子,抚上她的手。 旁边的人看到这情景怎还能不明白,也不敢多问,但心里仍旧仿似揣着个大秘密似的又兴奋又激动。 男人们只觉得这位林贵妃生的漂亮穿得也漂亮总之就是漂亮,各位夫人们却都被那一抹孔雀蓝引了过去:“这颜色真漂亮!” “是啊,听说是织染局新染出来的颜色,不知耗费了多少工夫才得了这么一点,就这么披在了身上。” “哎,那可真是难得了。这发髻也好看,似开屏孔雀。头面也是这个颜色,真美。回头我也要去打一套。” “一道吧!贵妃可真会打扮!” “是啊,是啊。这么奇的颜色居然也压得住!” …… 坐在旁边的官吏扶额,转身和魏琅搭讪:“魏夫人呢?” 魏琅回神:“……她,有了身孕,还在外地养胎,要过段时间才来京。” 官吏:“恭喜恭喜!” 魏琅笑笑,又往台上看去。官吏小声过来说:“虽说林贵妃确实很惊艳,但我感觉还是比不上徐充媛。” 魏琅笑:“我还不曾见过徐充媛,不好贸然评价。但淡……林贵妃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有如春风拂面,杨柳垂寂。” “咦,确实。”官吏品味一番,不得不拜服这位大家独特的眼光:“柔似春风,却目下无尘,不过毕竟宠妃嘛。听说她连皇后、太后都没去拜会过,也是皇帝宠爱,只是不知道后事如何了……” 魏琅却不再回话了,那官吏也继续去听自家老婆的穿搭经了。 文萱郡主叹息一声:“哎,琅哥儿……” 魏琅饮一杯酒:“姑姑,不必担心。我有清娘,余生已慰。只终究凡人心湖有波,放不下这’求不得’罢了。” 文萱:“你心中从来有数。” 酒过三巡,歌舞暂歇。南诏使者上前,献礼,长长的礼单一溜烟念下去。 林淡秾看过去,居然还有一对金丝猴混在里面,路途奔波虽然歇息了几天但还是有些焉儿巴巴的。这可是濒危的野生国宝诶,就这么关在笼子里好吗? 陈衍也没怎么注意听,看到林淡秾看猴子,小声问她:“你喜欢那对猴子吗?” 林淡秾瞧他一眼,摇摇头:“我可养不来,只是看它们一路过来很辛苦。” 陈衍也看一眼,不过他对这种小动物不感兴趣,他在意的只有林淡秾:“御兽苑的人会养着的,你要是想去看就去看。不过要训好了,被抓伤的话很难弄的。” “……恩。”林淡秾忍不住说道:“你不觉得他们有那么一点可爱吗?小小的,软软的。” 陈衍努力看:“……有,有一点?” 林淡秾没力气,抓着他的手:“没事,你只看我可爱就行了。” 陈衍低头,又飞薄晕,但好在他座位高,也看不出来。他自知这样很损自己的威仪,但也不忍心说林淡秾:“你……乖一点。” 林淡秾抿唇轻笑,继续听人念礼单,已经念到了最后一个。 “………… 金丝楠木木妆奁一个, 纹理天成鸳鸯交颈图。” 陈衍“咦”了一声,李文韵知其心意,将这个妆奁拿到天子近前。 陈衍打量了一下,确实是纹理天成,像极了两只鸟交颈而眠。 使者适时解释道:“这是无意中发现的,因为寓意十分好,国主特地加入礼单,献给陛下和娘娘。愿陛下娘娘白首齐眉、永结同心,帝国永安,与南诏友谊长存!” 皇后露出个笑来,看向皇帝。 只见,陈衍打量一下,侧头问道:“你喜欢吗?我觉得和你的妆台很搭!” 林淡秾看着陈衍,心里忽然软成一片:“我很喜欢……” 陈衍露出个笑来:“使者说的很好,替我谢谢匹罗的心意。”又吩咐道:“李文韵,将它放到甘露殿去。” 李文韵点头称是。 他说的不大声,但离得近的人都听到了,即便没听到的,看到李文韵出场便也知道了。都不禁感叹,贵妃之盛宠。然后看一眼皇后,已经端庄冷静,又叹其风度。 “继续歌舞吧。”陈衍说。 于是歌舞再起,徐充媛莲步轻移,她抬头艳惊四座。 罗明达几乎呆住,酒撒到手上也没反应,只能傻傻地看过去:“这,这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16.第 16 章 盛装舞动的徐充媛几乎要夺去所有人的目光,她实在太美、又有华服相称。或者说这满头珠翠,一袭华光也只能做她点缀,夺不了她半分风采。 先前林贵妃走过,虽然美丽但与此相比却着实差了一些。有些人甚至有些可惜,那孔雀色的华光若是能披在这位绝色美人身上又不知该是何等风景。 ……所以皇帝为什么要喜欢林贵妃?还弃置六宫,徐充媛……她这么美呀,她的腰肢这么柔软,身姿那么美丽,这折腰一舞,每一个动作都让人神魂颠倒、拜她裙下。 所以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呀?人间尤物,却视若无睹。 陈衍看了一会,又去看林淡秾,就发现对方已经看呆了。陈衍看她看的开心,心里也多了些快乐,陪她一起欣赏。 一舞毕,雅雀无声,只有徐充媛轻轻的喘息声,但连这呵气声都是清音悦耳。她幽幽一叹:“陛下……” 陈衍“唔”了一声:“徐氏跳得很好,赏!” 舞跳得好自然要赏,得赏不乐吗?不,因美人真心被弃之若敝。 徐充媛叹息,这帝王的无情她算是知道了…… 群臣失语:徐充媛真是太美了呀!真恨不得捧上一切讨她欢心,替她拂去眉上的轻愁。 罗明达起身:“陛下!” 陈衍:“罗明达,你有什么事吗?” 罗明达涨红了脸:“我想请您把徐充媛赐给我,我对她一见钟情。真心倾慕她,想将这么美的姑娘带回南诏,我想……娶她为妻。” 陈衍一蹙眉,思索了一下。他也很喜欢罗明达这个孩子,对方真心求取,嫁个妃子给他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徐充媛毕竟是嫔位…… 徐充媛见到陈衍居然真的在思考这件事情,脸色一白。 陈衍:“额……” 林淡秾大声叫住他:“陛下!” 陈衍看过去发现对方脸色不太好,将林淡秾抱住:“怎么了?” 林淡秾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他:“你……为什么不问问徐充媛的意思?” 陈衍一愣,往徐充媛那边看过去。只见对方眼里水光泛滥,却强撑着没有落泪,听到这句直接跪了下来:“陛下,妾不愿意。” 这个时候若在纠纠结结、隐晦说话便真的要不好收拾了,倒不如明明白白的一句“不愿意”!倘若君王话一出口便是既定,那么既然君王要问,便是还能由着本人心意的。 罗明达面色也是一白,退一步:“我是真心喜爱你的……我还没有妻子,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南诏虽然不及这里繁华美丽,但我必然将你捧在手心,珍之爱之。” 徐充媛向罗明达行礼:“多谢王子厚爱,奴实在担不起。” 罗明达几乎要哭了,他才十四岁就要受这情殇,痛彻心扉。但他也不忍强逼徐充媛,只能失魂落魄地说道:“陛下,既然徐充媛不愿意,那还是不要强迫她了。” 说到最后一句,已经忍不住落泪了,他抬袖捂住脸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这种事情就在人前示弱呢。但泪呀,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淌……生平第一次心动,却如此快的被拒绝了。 陈衍对这小子印象不错,不觉好笑,举杯为他解围。 他一举杯所有人也跟着应和,君臣共饮一杯,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陈衍开口:“明达不必挂心,朕再送你美……嗷!” 林淡秾狠狠揪他一把,冷冷地、小声地说道:“你干脆把我送出去算了!”起身就走。 陈衍被留在座位上,只能目送贵妃离去的背影,人还是懵着的:秾秾怎么这么生气……他坐了一会却心不在焉,最后还是起身离席追了出去。 而在座的人都神情自若,继续饮宴嬉笑。 但酒杯里的话题却已经变了: “是去追林贵妃了吧?” ——“肯定是啊!” “哎,陛下也太看重林贵妃了……” ——“难得喜欢嘛。况且又不是朝堂之上,只是一个宴会罢了!你几时见过陛下失了分寸?年少初尝情滋味嘛,理解理解……”两人举杯对饮,心照不宣。 毕竟,初尝情滋味呀…… 陈衍追到甘露殿,林淡秾正坐在妆台旁,李文韵不仅送来了妆奁,还将饰品都摆放整齐。灯火明耀,一匣流光溢彩。林淡秾拿起一只蝉钗,工匠费尽心机将这只鸣一夏1的东西雕刻地栩栩如生,想它永久地留下,留在手上,留在发间。 但,假的,终究是假的…… “秾秾……” 林淡秾转头看过去,陈衍走到她面前,蹲下与她平视,抚她脸颊,小心翼翼地说道:“你喜欢这些吗?我让人再给你打一些……” 林淡秾忍不住笑:“当然喜欢,世上哪个女的不喜欢漂亮的首饰?” 陈衍也笑:“那你别不开心……” 林淡秾长叹一声,离开凳子扑到陈衍怀里,陈衍接住了林淡秾,抱着她直接坐到了地上。这里铺了毛毯,柔软且温暖,两人就这么坐着耳鬓厮磨。 片刻后,是林淡秾的声音:“我不喜欢你随便就送人。即便真的要送人,也问问人家的意见好吗?” 陈衍恩了一声。 再过一会,还是林淡秾说话:“对不起,我没有忍住。我知道也许你还是要和亲什么的,这是’正常的’,我……总之,你尽量不要随便送人好不好。即便迁民,也尽量寻自愿的……哎,算了……你还是按自己的意思来吧,我不懂这些。这些时事,我不好妄言,你还是按你的思路来吧。衍郎,你是一个很厉害的君王……”林淡秾伸手去摸陈衍的脸颊,她在时代已经生活了几三十个年头,自然能感觉到其蓬勃的生气与昂扬的姿态。而她爱的人正是这个王朝的主宰,亦是这头巨龙的首领,她真害怕自己会误了他。 毕竟林淡秾深知,自己从来也没有从过政、更没有参与过这种国家大事。即便是在穿越前,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活法,又岂是一个穿越能改变的?在这个时代谈一些所谓的穿越理论,不实际也不恰当,让他顺着自己的步伐行进就好了。揠苗助长,未必是好,更何况这颗苗本来就长得很好呢…… 陈衍“唔”了一声,说:“我会尽量的,好不好?你别怕……” “……恩。”林淡秾抱紧了怀里的这个人,心里又冷又热。寒冬腊月里,有人为你送来一杯姜茶,你爱着这暖心暖肺暖肠的热汤,却仍旧受不了这万籁俱寂、寒风吹遍的时节。 这一夜皓月长空,美酒佳肴,皇城歌舞彻夜不歇。 到了第二日,京畿又有了新的谈资——南诏王子昨夜求娶徐妃。 街头巷尾都讨论,这徐妃该有多美,才能让一国王子冒大不韪当场求娶。一人说当貌比西子俏、腰较飞燕细,舞姿赛嫦娥,这才惊动了这南诏王子的心湖。 而且据说,是要娶回去当王妃。如此真心诚意,若是成了也是一番佳话;不过即便没成,那也是佳话一段…… “哈哈哈,”市井中,一人笑道:“我看南诏穷山恶水,估计也没怎么见过什么美人。” “那这徐妃也必然姿色不凡。” “只可惜皇上没同意,据说王子还哭了……” “不是说徐妃亲口拒绝的吗?” “诶?是吗?不过也正常,嫁到南诏又怎么能比得上留在这里?” “可惜了,这南诏王子也是痴情人啊……” “是啊,不过也,人之常情……” 几人对视,随即大笑。 得意吗?不该得意嘛。 毕竟人间绝色、大国美人在我这里,不在你那里。 17.第 17 章 林淡秾、魏春、南山三人盯着这个妆奁许久,却都不敢去开。 ——鬼知道里面有什么? 林淡秾隐隐有些猜测,像这种意料之外的、本不该发生的事情,能和谁有关系?她的人际交往本就不复杂,谁会无缘无故放一个妆奁到她房里。 哦,是有缘故的,是所谓的前世。 魏春从外面捡来一根树枝,站远处挑开了妆奁,等看到妆奁里的东西忍不住“哇”了一声。 ——只见满匣金玉珠翠,而放在最显眼处的是一只蝉钗,还有一张字条。 “小姐?”南山也是一惊,她从前在老夫人处当值,也见过不少珠宝,但与这匣子里装的相比起来便真是如萤火对皓月、瓦砾比明珠了。 林淡秾走到妆台前,目光在妆奁中一一掠过,也不禁赞叹地说道:“真的都好漂亮呀!” 魏春:“小姐,你知道这是哪里来的吗?” 林淡秾:“不知道,不过有猜测……”她拿起纸条,哦,猜对了。 上书:物归原主,又写了一个“衍”字。 她看着这一匣的珠宝首饰,脑子里又回忆起今天白天那人说的话。不知想到了什么,林淡秾脸色越来越冷,从妆奁里拿起那只最显眼的蝉钗,半晌开口:“南山,这钗好看吗?” 南山不明所以,但仍是中肯地回答:“很精美。” “呵,我却觉得有些陌生呢。”林淡秾怒极反笑,好在还存些理智:“魏春,把手挪开,我要摔一下东西。” 魏春一愣,下意识地将扶着妆奁的手松开,就听两声响。先是蝉钗被丢回了妆奁里与珠翠相撞发出声音,随即又是“砰”的一声,妆奁被合上,铜扣被震落恰好搭上。 ——好了,摔完东西心情好多了。 林淡秾抱着妆奁,走出房门。她先是高举准备丢掷出去,心里还是有一些犹豫。要知道这一匣子连盒子带里边的一堆首饰没一个是便宜货,林淡秾不识货不能一一品鉴,但也实在下不去手。 她绕着走了几圈,最后把这妆奁卡在一棵树的枝丫间,回房里去了。既然送的来,那自然也带的走。这位貌似皇室子弟,手段不小的陈衍、陈公子…… 魏春与南山都在一边看着她动作,噤若寒蝉。 “你们别担心,没什么事。”林淡秾努力挤出个笑来:“收拾一下睡觉吧。” 魏春欲言又止,南山聪明地没有再去问。等她为林淡秾梳发的时候,才听到对方说:“南山,你觉得一个人……额,他可以说’爱你’,甚至很深情,你也知道他以后会对你好、处处顺你心意。你有些感动……但是,你就是觉得那么别扭,厌烦、无力……” 林淡秾试图描绘出自己陷入的那种境遇与感受:“……甚至有一些愤怒。” 南山却笑:“小姐是遇到什么人了吗?南山以为,一生能遇到一个爱自己的人就很幸运了。倘若能被人珍爱一世,那更是一种幸福。” 她不能将事情描绘清楚,也自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林淡秾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乌发明眸,她伸手去摸镜子里的自己,触手确实一片冰凉。这寒意一下子将她惊醒,片刻后才开口,仿佛自言自语:“但他爱的不是我……” 南山没听清:“小姐,什么?” 林淡秾转头看她,右眼噙着的泪先落了下来,一汪碧波淌到唇边。但人却是笑着的,极灿烂地笑着的,是浸在水光里的笑容,晶莹剔透。 不是我。 他爱的不是我,走到那个结局的也不是我,我才不会惨到要人重生来解救、爱护。就算作到死,也是我一个人担着、受着。所以到底何必呢?为了那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自伤。 毕竟,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再走到那个结局了!一切改变早已经开始了,不是吗?从他到来的那一刻……命轨便不会再到那里了。 南山和魏春发现林淡秾最近心情轻快了很多,这种情况时有发生,但这次又比较特殊。她们跟着林淡秾许多年了,对这位小姐的事情也有些了解。 林淡秾好伺候吗?自然是好伺候的,她一直都很配合魏春和南山的工作。但这位林二小姐是一个很容易自伤的人,原因总是莫名其妙。不过这种情况,自她问佛以后,便减少了很多。林淡秾每次心境不稳的时候,都会上焦堂山清修一段时间,找贪贫大师解惑。 但前段时间林淡秾清修回来后症状却没有减轻,反倒是越发奇怪。她虽然不说,南山和魏春伴她久矣自然感觉得到。而这一切,自她丢弃那一匣珠宝后就又有了变化,甚至要比以前要更轻松。 花朝节过后几日,便是文萱郡主的生辰,她邀了一群姐妹过府。林冉华也受邀了,这不奇怪,她与文萱郡主十分投缘;但奇怪的是林淡秾也收到了邀请…… 马车上,林冉华盯着林淡秾看了一会:“你,最近很开心?” 林淡秾笑:“恩,想通了一些事情,很开心。” “唔,那就好。”林冉华漫不经心道,能想通大约该是桩好事。 寿春大长公主府距离皇城很近,林淡秾下了马车,抬头便能看到不远处的城墙。很高,而越过那道墙就是皇城,整个王朝的中心…… 她转过头,跟着林冉华入了大长公主府。文萱郡主的生辰宴办得不小,竟也邀了不少人。 孙奵见到林淡秾有一些吃惊,几人见过礼后,她便拉着林淡秾到一边:“秾秾,你怎么会来?” 林淡秾:“我也不知道怎么,反正也被列到了请帖里。” “啊,这样呀。”孙奵上上下下瞧她一遍,露出个笑来:“来了就来了,我带你玩呀!”孙奵给林淡秾一一指出在座之人姓名与家室,遍是京城权贵、豪族世家,无一不是有名有姓。 林淡秾这才知道孙奵缘何如此惊讶于她的出现。天下豪族首推王谢,即便如今势衰,但在当世仍有名望。世人慕其先祖风采,给予其无上尊崇。曾有过一等王谢,二等姓陈的言论传世,但很快就被当时执政的先皇镇压了,但也自此也将皇族与世家数年的争斗拉到了明面。 而自今上登基之后贯彻科举制度,彻底废除了九品官人,重订《氏族志》,为这场持续了三朝的争斗画下了句号。自此世族衰落,但即便如此,余威犹存。当代大学几乎皆出其中,前文所说魏琅之师、当代大杰、文坛之冠东山先生,便出于文泊赵家,本名赵忏,号东山。 “……那位穿杏衣的女子便是王太后的侄女,琅琊王氏的女儿……”二十多年前,王氏嫁女于陈姓,欲与皇室缓和关系,与当时被豪强压制、束手无策的先皇一拍即合。 世家中以王氏女为首,来了不少。再细细数去,京城几个数的出名号的勋贵几乎都来了,三省长官家的几位千金,六部的姑娘也来了不少…… “……只可惜,上官氏没有来。”孙奵悄悄说。 林淡秾好奇问道:“上官氏?” “陇西上官氏,先皇为陛下定的皇后便是他家的女儿,上官文怡。”孙奵附耳过去:“先皇死后,陛下受了三年的孝,耽搁至今。本定于今年成礼,已经筹备许久了,但……” 她眨一下眼睛,含糊莫名:“那位……说不娶了。” 林淡秾:“啊……什么时候的事情?” “现在还只是小道消息,”孙奵快速说道:“但,这事情已经压不住了。就在花朝节前面不久,皇帝直接下给尚书省。礼部都疯了,从未有皇帝退聘这种事情,无例可循。” “上官氏的家主也已经来了京畿,不知道最后结果会如何。”说到这里,孙奵已难以抑制自己语气里的激动之情,但她终究自持,顿了一下,悄悄地、小声地嘱咐道:“秾秾,我也是从别人那听过来的。相信你才告诉你的,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林淡秾点点头。 孙奵放下心来,继续说:“上官文怡本来是预定的皇后,虽然还未大婚。文萱郡主和她一直交好,每年生辰都会过来的。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情,有门道的人估计都知道了。哎……” 林淡秾眨一下眼,不能四顾张望,但心里已经有了底:所以,这在座的基本上都是有门道的人了咯…… 孙奵无不同情地说道:“可惜了,我见过上官文怡,才情容貌皆是上上选。也不知道何故,要遭遇到这样的事情。” 林淡秾笑,问:“不知今上姓名?” 孙奵奇怪瞧她一眼,小声告诉她:“不可直呼,只,中流自在行。” 中流自在行, 好一个中流自在行! 林淡秾笑笑笑笑笑笑笑笑,心里却,怒海起浪势卷昆仑。 真是好一个中流自在行啊! 18.第 18 章 “……秾秾,你怎么了?”孙奵古怪地瞧她。 林淡秾回过神来,下意识说道:“没什么……” 孙奵盯她一会,侧过身去,闹脾气:“……你要是不肯告诉我就直说了,干嘛这样敷衍我!” “……”林淡秾叹息一声,转到孙奵面前,哄她:“阿美,你别恼。因着这事实在不好说,所以才不想让你知道。” ——孙奵,小字阿美。 “好吧。”孙奵欲言又止望她一会儿,见林淡秾实在不想透露,只能遗憾地道:“不过,如果哪天可以说了,你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林淡秾被逗笑:“好,应你!” 孙奵也笑,却很快敛起,轻声提醒道:“文萱郡主到了。” 只见来人银粉敷面,发间是黄钗红石,衣裳乃金丝走朱。纤白明媚,未语先笑,正是今日寿星,文萱郡主。 她一来众人便都围了过去,祝她生辰之喜,贺她“千秋无限期”。林淡秾与孙奵也跟了过去一块说了些祝语。文萱郡主又羞又恼:“我的天哪,求求你们快别说了。我可不要在听这些了,年年都是这些话。” 她忍不住又发笑:“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可不爱过生辰,我就是喜欢办宴会!花朝节要办,生辰也要办,再过几天估计还要办!哎呀,不知道过几天还有什么好日子?” 文萱郡主说完,还故作深思,眼见全场都被她逗乐了,她绷了一会也忍不住笑了:“好了好了,就这样了啦。”她语带笑意,目光逡巡一番,落到了林冉华和林淡秾身上。 ——“是了,今天还拉了两个新朋友,我在花朝节上遇到的。” 林冉华也站在一边,文萱郡主走过去,拉她的手:“林家的女儿,林冉华。”见众人目光都聚了过来林冉华面色不变,露出一个极妥帖的笑容,不显骄矜亦不露惶恐。 文萱郡主又指林淡秾:“她妹妹,林淡秾。” 林淡秾垂首,腼腆一笑。 “冉华的诗词写得很有灵性,我前几天花朝节的时候和她一块游玩的时候,听她说月季,便去看月季;听她赞牡丹,便去看牡丹;听她说桃花,又去看桃花。”文萱郡主掩唇笑道:“到最后,就去赏她的诗词了。” 众人皆笑,却也不免高看林冉华几分。能单以文才得文萱郡主青眼的人,少之又少。再见林冉华纤纤女流,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 文萱郡主又说林淡秾:“这位林二小姐,也是奇思妙想,颇有见地。” 林淡秾仍是羞涩,不胜水莲花的娇羞。她做惯了这表情,也深知,这表情做出来便能少了很多事情。因为,没有谁喜欢和一个一直在羞涩、半句话也接不上的人对话。而林淡秾,也不怎么喜欢和这边的人对话。不过后来遇到了贪贫,对方是世外之人;几年后又遇到了孙奵,她可不管林淡秾娇羞不娇羞,总之就是要和你讲话、要和你交朋友。 林淡秾被她折腾的没法子——她本也不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很快便从了,当然心里还是有些变扭的。不过,说句实话,与孙奵交好后她自己也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好多了。要知道,人终究是群居的动物。而今人古人,说到底,都是人。 文萱郡主似乎也不在意,只提了一句,便继续去说林冉华的诗词了。孙奵也凑热闹过去听了一耳朵,不禁神思飞往。 ——好妙的比喻,好妙的构词。 倒是林淡秾与之同住一个屋檐下,对林冉华的文采她再清楚不过了。饶是她已际会过唐诗宋词,也不禁拜服这位不满双十的少女。有些东西当真是天赋之,半点求不来。 她见人越来越多,便自觉退了出来,静静立在一边,遥看着。 而林冉华被这么包围着、追问着,举止仪态却未有丝毫错乱,所问所答皆言有要物。即便遇上真的不懂的,也能虚心请教探讨。 林淡秾又开始走神,直到一人说话,是个男声:“林二姑娘,你在想什么?” ——是魏琅。 她见礼问好,大有空间。对方守距,离她三尺多远。 “我在发呆,”她有些羞怯:“我在家里多受姐姐教导,今日人多,又多在讨论些我不懂的。我不好打扰,便来外面发发神。” 魏琅笑道:“林二姑娘可以多去听听,诗这种东西多听多写,自然会通达些。” 林淡秾:“受教了。” 魏琅见场面热烈,尤其自己的姑姑眼中神采大放、兴致极高,连他来了都没注意到,也不禁失笑:“哎,姑姑果然还是这样。” “……”林淡秾晓得他是自言自语,但还是努力回了个羞涩的笑。 魏琅转头看她:“林二姑娘,等她们弄完,还烦请你告知一声:寿桃和长寿面已经备好了,让她们快来吃吧。” 林淡秾颔首,目送对方离去后,收回视线,却不知道要往哪里看。直到有一人上前,向她传了个消息:“林二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是个男子,背却拱起,这是再谦卑不过的姿态了。 林淡秾一愣,看了一眼文萱郡主那里:“可是……额,你家主人是谁?” 对方转头,不敢指认,只能行礼。顺他方向看去,一男子立在那里。 ——是陈衍。 林淡秾:“……” 好了,这回身份可以确定了。能大摇大摆走到寿春公主府,行径如此放肆无忌,除了那至高无上的人还能有谁? 林淡秾回头看一眼身后的人群,那边都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她锁眉看过去,一时有些犹豫。但两人目光一触,对方就如同山泉逢沟渠,尽数归流。仿佛缠绵无度,不能自拔。 林淡秾又是无力,随那侍从去了。 两人站定,一时寂静。 陈衍开口:“……额,秾……” 林淡秾:“……我相信你说的重生了。” 陈衍眨了眨眼睛:“啊……” “你很喜欢她吧……”第一句话开了口,其余便也容易了:“你叫她秾秾,她叫你衍郎?” 陈衍回忆了一下,点头。 林淡秾上前一步:“她喜欢鸣蝉的饰品?” 陈衍想了想,继续点头。 “那个妆奁,”林淡秾单边唇翘,不胜讥讽:“你们的定情信物?” 陈衍想了想解释道:“不是定情信物,是南诏送来的……” 眼见林淡秾脸色越来越可怕,陈衍似乎也反应到有些不妥,小心翼翼地问道:“秾……额,你不喜欢吗?” 林淡秾敷衍道:“还可以。” 陈衍松一口气:“我再去给你寻别的!” 林淡秾闭眼又睁眼,整理好心情,抬眼看去,郑重开口:“陈公子……或者说,陛下?” 陈衍丝毫没有反应,只是点头:“我没想着瞒你,只是担心……” 林淡秾又闭眼,再整理心情,打断了对方的说话:“陛下,您这样我很困扰。” 陈衍呆住。 记忆里,林淡秾从来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他听得出来,她的语气是再真诚不过的了,再真诚不过的困扰了。 “我有自己的生活,不在过去,也不再未来。”林淡秾努力解释清楚:“您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我看得出来。” 甚至还有点呆傻……她在心里补充道。 “所以我想您,应该看出来了。我和您记忆里是不一样的……您喜欢的也不是我……” 陈衍:“是你。” 林淡秾闭眼,继续整理心情:“不是我……” 但又被打断:“——是你,真的是你……秾……” 林淡秾闭不了眼了,也不去整理心情了,直接开口:“你喜欢我吗?你喜欢的只是你记忆里的林淡秾,她会叫你衍郎,喜欢蝉钗,那个箱子也是她喜欢的吧?你送给她的?但你知道吗?你喜欢的那个林淡秾在未来,在一个我永远不会去到的未来。你为什么不抱着你的记忆过一辈子呢?如果你当真爱她。” 林淡秾自己知道,初初遇到一个人,一个重生的人,和你说你们前世深爱却不得善终,如何不让人惴惴不安。尤其是对方曾让你一瞬心动、神思曼飞,一瞬间几乎惊心动魄。 但很快,你发现他做的所有事情都仿佛有深意、有前缘,你有时都分不清究竟自己是不是自己,是不是自己忘了什么?那感情炙热而又动人,但很可惜你却不能给予任何回应。 不能,真的不能!她是陌生的。不论是初见这个人,还是和他对话,甚至拿到那个妆奁。一切都是新的,陌生的。她从来没有经历过,这实在非常可惜,能体会到你的情感,也很感动,却不能给予回应。 陈衍给她带来的前世,几乎成为笼罩着她的阴霾。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究竟是怎么会到宫里,又遭遇了什么?爱上了一个如此专横、霸道的人。是的,专横而又霸道,林淡秾可以感受得到。不论是见面还是送礼,对方一切都做好了安排。大约做皇帝的都是这个样子吧,天下至人,何曾有过交流、从来只有垂怜…… 陈衍傻傻开口:“可我不想要抱着回忆过啊……” 林淡秾语气淡下来,有些厌倦了自己的激动:“但你知道我们是不一样的吗?我从来不是……对了,上辈子是怎么样的?” 她真是又厌烦又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等问完了问题又有些自伤,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必然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人人轮排,她最终忧郁至死或者被宫斗死,皇帝在她死后才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她,最后转世重生…… 陈衍回忆了一下,大致描述了一下过程:“……额,我们遇到,然后我就封了你做贵妃……” 林淡秾几乎呆住,不可置信:“……贵、贵妃?” 陈衍确认道:“是的,贵妃。” 林淡秾:“……”一想到自己做过贵妃都有点没脾气了,我怎么这么厉害? 不过,那又怎么样? “这样就足够了,不是吗?你的爱情,回忆便已经足够美丽了,又何须我再来狗尾续貂呢?”她道。 陈衍迷茫又语拙,片刻之后才开口道:“可是……我爱你,你也爱我啊……” 林淡秾无奈苦笑,转身就走。 陈衍陷在记忆里:“你死时,说过的……我们是……” 甘露殿里, 林淡秾终于油尽灯枯,躺在陈衍怀里浑身发疼,只能咬牙坚忍。她伸出手却又脱力,陈衍握住让她贴着自己的脸:“……秾秾,你吃药好不好?” 林淡秾浑身湿透,已分不清是泪还是汗,隔着水雾望他:“不,我想再多留一会儿,多看你几眼……” 陈衍握紧她的手:“不能……不疼吗?” 既然死亡必将伴随着离别的痛苦,又何必要再加诸在身体之上。 林淡秾浑身发疼,眼前发黑,她努力平复呼吸,软软倒下:“很快……就好了……” 陈衍替她整理鬓发,抹去汗珠,双手微颤。 是的,很快就好了;很快,她就要死了…… 自此无知无觉,无痛无爱! 林淡秾道:“衍郎,你知道吗?” 陈衍抵着她的额头,发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气音:“恩?” 林淡秾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却还是绽出个笑来:“你知道吗?你是我在此世,寻到的安慰、与归属。我知道我们都是的,第一眼就知道。我……”她探手想去摸陈衍的眼,却越来越无力。 陈衍握住她的手,耳朵凑到她唇边,去听那个字。余音袅袅,他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 泪终究滚落下来。 风烛草露,任你人间帝王、万乘之尊,留不住终究留不住…… …… 寿春大长公主府, 林淡秾站定,却没有回头,只是说:“谁说一定要是你?” 19.第 19 章 “林贵妃坐龙榻,睡龙床,独霸天子,余者饮恨。” ——余者是谁? ——啊,余者就是余者呗…… 皇帝这一家子的事情从来是,但有些风吹草动,便能将内城外城传了个遍。即便不能明着讨论,也得暗地里议论一下。但风言风语可管不了那么多,明里暗里都得吹过,这才能心满意足。街道里坊,便连孩提都知道本朝皇帝有了个新宠妃。 而皇城里边,这风吹得便愈加泛滥了。然真到了人面前,却没有人会说道一句。自林淡秾入了甘露殿,皇帝便再没有进过后宫,形同虚设。而这些被虚设的后妃自然都不怎么高兴,六宫里伺候的奴婢都夹紧了尾巴做人。话不多少耳不多听,只当自己是个木偶。 但谁都知道,这群“木偶”,知道的最多了。他们嘴上虽不说,心里却门儿清。 六宫的主位每一位都坐的稳稳的,仿佛丝毫都没有受到影响。似乎,皇帝爱宠谁就宠谁?爱在哪里就在哪里?她们心如止水。 但所有人心里都知道,这,怎么可能? “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呀……”一人说道。 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谁先出手,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不知道。但很快,这些就都会知道了。就像烈日暴晒之下,江河渐渐枯竭,终究会显出干涸的河床,土崩地裂。 在平常不过的一个早上,文安姑姑从掖庭又带回了一个女人,姓孙,采女之位。 孙采女惴惴不安地跪在地上,眼神四处乱飘,她太紧张了。 高位的妃嫔都在,皇后坐在最上面,喝一口茶:“把人带到这里做什么?” 文安姑姑代答:“孙采女,想求见贵妃。” 皇后瞧了孙采女片刻,忽然发出一声笑:“要见林贵妃,来找我做什么?” 孙采女猛地抬头,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嵌了一颗黑珍珠在一汪白盐里。她就这么直愣愣地瞧着皇后,皇后对上她的目光,也看出了神。 ——山间秀色,明澈清灵,竟也是一位绝美的人儿。 她放下茶盏,半晌,方说:“那你就带她去甘露殿吧,问问林贵妃愿不愿意见她。” 文安姑姑应声,答喏。 林淡秾自然不会拒绝见孙采女,但见到孙采女的时候仍旧有些惊讶。她穿一身绸缎粉裙,梳着双环望仙髻,化了一个极衬她的妆容,见到林淡秾雀跃又激动。 林淡秾邀她同坐,上上下下看一眼,有些疑惑又有些不解。她是见过孙采女穿着的这身衣服的、还有她头上的那两支小小的、但却极精美的珠翠。 林淡秾看得出了神,孙采女却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淡秾,你能不能把我引荐给皇上?” “……”林淡秾回过神来,只听到孙采女的话,她没有做出回答。 孙采女继续说道:“我不想在掖庭待下去了,也不想再做一个小小的采女了。淡秾,你答应我吧。我今天去了皇后殿里……那里太漂亮了,我也想要住那样的屋子,或者差一点的也行。我也想要有奴婢环绕,也想要有人向我跪着!” 林淡秾的目光还留在她发间的那两抹翠绿上,听到最后才恍然惊醒。她看着孙采女,半晌说道:“……你。”欲言又止。 孙采女眼里发着光,看着林淡秾,她期盼她能答应。 林淡秾终于开了口:“……你……我在蓬莱殿有一座宫寝,但我不住在那里。你要是想在这里呆一会,可以住过去。” 孙采女开心地几乎要跃起:“淡秾,你真好。” 林淡秾扶额:“你……哎,你就先住在那里吧。” 这事情真是要乱死了…… 当日,孙采女出了甘露殿便被引到了了蓬莱殿。以采女之身住了主殿,住着偏殿的吴才人和魏美人几乎要疯了,直接去寻了皇后。 “贵妃太过分了,怎么能让一个采女住到蓬莱殿主殿呢?” 魏美人落了泪:“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蓬莱殿本来就是林贵妃的地方,她想让谁住谁就能住,不是吗?”皇后笑:“再说,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道理?” 吴才人和魏美人闻言对视一眼,知道皇后是不会管了。 但如此奇耻大辱,怎能叫她们白白受了。 20.第 20 章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林淡秾说到做到,孙采女直接入住了蓬莱殿,连行李也从掖庭搬来了殿里。林淡秾大约能猜到孙采女的几分心思,她从来都是这样明明白白的一个人。话藏不住,心思也藏不住,既藏不住也不想着藏。她原是山野女子,后来入了宫廷,竟从来也没有受过什么罪,养出了这么一副无知无畏的性子。以前在家里,因生的漂亮被宠着,家人望女成凤;后来果然被花鸟使带入宫中,直接就被封了采女。 当然,后来发现她实在上不得台面,就归到了掖庭。但即便如此,也遇到了赵御女与林淡秾,三人搭伙过日子也过得不错。赵御女与她关系最好,知道孙采女自惭自己出身低微、没学过诗书画,便亲手教她。 林淡秾手撑着额头,忆起往事,眉头紧锁。她想的太入神,连陈衍下朝回来都没注意。陈衍也不不闹她,坐到她面前,看她想心事。直到天黑了,才开口叫醒对方:“吃饭了。” 林淡秾蓦地抬眼:“啊?” 陈衍笑着摸她耳朵:“用膳了,在想什么?” 林淡秾抓住他的手,笑:“在想一些往事,对了,我让一个人住到了蓬莱殿,不会有事吧?” 她问的轻松,陈衍答得也轻松:“随便你。”他凑近过去,在她手上轻啄一下,“你想让谁住,就让谁住好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他的话语隐在了林淡秾的唇边,周遭的宫人早已习惯了,目不斜视。 两人缠绵了好一会儿,才收拾收拾准备用膳。林淡秾最近吃的好睡得好,身上渐渐长出了些肉。陈衍陪着她吃,自然要以身作则,饭量也大了许多。不过他每日都要拉弓习武,身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变化。 林淡秾这顿饭吃得很是心不在焉,陈衍注意到了,但他素来坚守“食不语寝不言”的原则。直等饭毕,一块和林淡秾上了榻上,才开口询问。 林淡秾依着他,愁眉不得舒:“女儿家的事情,你不懂。” 陈衍:“……哦。” 这个是真的不懂了,他探手去抚林淡秾的眉头。 “秾秾别担心,”他语带三分笑,难得用了“朕”的自称:“朕坐拥四海,你无须忧愁任何事。” 林淡秾乐得笑出了声,摆弄他的手指,笑:“我的傻衍郎啊……” 陈衍一把抓住,柔情似水:“真的,你不用担心任何事。朕是皇帝、是天子。”他触碰林淡秾的眉心,描着她的淡眉:“所以不要皱眉,好吗?” 林淡秾看着对方,眉眼弯弯:“好。”她倚在心爱的人身边,心里慢慢平静下来。她想:这世上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也没什么可畏惧的了。她茕茕一身,还有什么可怕的。能在这世上能遇到陈衍,是余生大慰,已别无他求。 孙采女的事情虽然烦,却不是什么大事。她出身微寒,乍见荣华富贵、又只唾手可得之处,自然心动。但她终究会明白的,蓬莱殿有王俭府看着,想必出不了什么大事。她一个贵妃、又有皇帝撑腰,总不至于连一个采女都护不住。她也已经没有什么大的志向了,只想保身边的人安好…… 陈衍捧着林淡秾的脸颊,轻轻一吻,印在林淡秾眉心,示意接下来应该关注一下他了。林淡秾抬眼看他,忍不住一笑。 明月上西楼,烛火映璧人, 成双。 孙采女在蓬莱殿的日子过得很快活,她出身微寒,性子又天真。没见过什么世面,又容易满足,住到了蓬莱殿,便是如鱼得水。林淡秾二入甘露殿时并没有把所有东西都带走,前面陈衍给的一堆赏赐还堆在蓬莱殿里的库房。 林淡秾都交给了王俭府,由孙采女自行拿用,她做了吩咐说:“不要出蓬莱殿,看着她,不要让她和别人打交道,其他的都尽量满足。如果有什么事立刻来找我,不管什么时候。” 王俭府明白贵妃的意思,自然遵循。等他和孙采女打了几日交道,便更加懂了。这位孙采女也不是要争宠,只是贪慕虚荣;最有趣的是她见识也少,甚至都不必拿出库房里的珍奇宝贝,只蓬莱殿的一只茶盅便够她惊叹、赏玩半天了,其余种种更加不必赘述。 王俭府心里暗暗鄙夷,他自从任职于甘露殿,眼里手里过得都是天下至尊用的;而他交际的,更可称得上是“往来无白丁,谈笑有鸿儒”,对孙采女这样的人自然看不上眼。不过他毕竟是个老江湖,面上绝不显露分毫。反而恭恭敬敬地将孙采女列为上宾,甚至对于底下人的放肆言论也是绝不容情。因为他深知,这位孙采女背后靠着的是林贵妃,而林贵妃身后靠着的是皇帝。 这一环套一环的,后宫里的规矩,他再是清楚不过了。该怎么对待孙采女,他心里自然有数。不过饶是王俭府,也猜不出这贵妃娘娘究竟心里在想些什么?把这位孙采女这么捧着,又把她拘在蓬莱殿究竟是要干什么? 而且,这样的日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可以长久的样子吧…… “……王大人?” 王俭府露出个笑来:“孙采女有什么是吗?” 孙采女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我想问我带来的那个灯笼放在哪里了?” “咦,什么灯笼?” “就是我从掖庭带过来的那个灯笼,”孙采女比划着说道:“是一个画着童子嬉戏图的走马灯,很漂亮的。” 王俭府心里毫无一丝波动,他怎么可能会注意道一个灯笼呢?但他还是妥帖地回答道:“孙采女不要太担心,应当是被不懂事的收拾到库房里去了,奴婢这就去看看。” 孙采女听到灯笼有了下落,心里十分开心:“谢谢王大人。” 王俭府诚惶诚恐:“孙采女万万别这么说,奴婢这就去给您找灯笼。” 孙采女又道一声谢,就目送着王俭府去找灯笼了。她在宫殿里走了几圈,最后又坐回了绣被上,摸着这光滑的锦缎,仿佛摸着一片云彩。她当然没有去触摸过云彩,但想来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光滑而柔软,触手微凉而不冰冷。 可是怎么办,她有些想念在掖庭里睡的床了。 21.第 21 章 阳光爬到甘露殿的床榻上时,林淡秾才睁开眼睛,但陈衍已经不在了。她有些乏困,但还是努力支起身子。只是眼睛实在是挣不开,就这么半眯着坐在了床上,整个人还是迷迷瞪瞪的。此时,李文韵来了。他的脚步声一路错乱,声音也发着抖:“贵、贵妃娘……娘娘……” 林淡秾捂着眼睛“恩”了一声,却没听到声音。她睁开看过去,就见到一个惊慌失措的李文韵,他的眼神太怪了。似是悲戚,但深处毫无触动,只有假作的感同身受。 林淡秾迷茫又不解,直到李文韵终于开了口:“……孙,孙采女……去了。” “……什,什么?”她听到了,但大脑好似还不能处理这信息,不能理解这话的意思。 李文韵只能以重复的语气将自己方才说的话才重复一遍: “……孙,孙采女……去了。” 林淡秾眼前兀得一黑,眼珠冰凉、耳根发热,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她强撑着站起身来,只是颈椎几乎要撑不起来那颗沉重的头颅,但好在这感觉很快便下去了。视线再次清晰,她看着这陌生而又熟悉的宫殿,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到了一个新的世界。但她很快她就明白过来,没有。 眼前宦官还在低声啜泣,他的背高高拱起、头触着地板,是甘心认罪受罚的姿态。 林淡秾的心就这么慢慢地凉了。 蓬莱殿。 这是林淡秾第二次涉足蓬莱殿,心情一次比一次差。她只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赶了过来,甚至心里还存着些极不靠谱的奢望:兴许还有一口气,能救的回来。但当真的进到主殿,看到床榻上躺着的那副僵硬的、青灰的身体时,林淡秾闭上了眼睛。 ——这不可能是一个活人,她已经死了。 一朵花就这么枯萎在那里,锦绣堆叠,做她的坟墓。 王俭府跪在一边,默默垂泪。他哭得不大声,但却不能说是不悲戚的。林淡秾只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木然地往前去看孙采女的遗容。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没了生机。这不是孙采女,这是“死亡”,是“死亡”躺在了这张床上。 林淡秾深吸一口气,转头问道:“死了?” 王俭府语带哭腔,答:“是的,已经去了,昨夜去的。” 林淡秾:“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死的 ?” “昨夜,孙采女要我去找一个走马灯,我给她找过来后。孙采女看着灯笼看了许久,就去睡觉了。”王俭府几乎不敢漏掉任何事情:“今天早上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守夜的婢女发现的,采女昨夜就暴毙了。” 林淡秾看了一眼王俭府说的那盏灯,童子戏走马灯,元宵节之后这里面的灯火就燃尽了。如今只有一个空壳,但孙采女仍旧将它挂在了蓬莱殿最显眼的位置。 “暴毙的?怎么暴毙的?”林淡秾几乎要笑了。 王俭府几乎要伏到地上:“不……不知道。”他飞快地补充道:“太医马上就来了,到时一定能给娘娘一个满意的答复。” 林淡秾悲痛极了,但又莫名觉得好笑,表情停在一个很奇怪的状态。她回头看了一眼床榻,终于闭上了眼睛,发出三声气音:“呵呵呵!”。 她没有哭意也没有笑意,只有满腔不知名的情绪,不知往何处去宣泄。 半晌,她终于开了口:“罢了,王俭府。我要知道她怎么死的?还有……”她转过头:“去掖庭,将赵御女带过来,我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是谁!把她带过来。” 王俭府飞快地点头,他当然知道。自林贵妃得宠之后,这位的事情几乎天天要被扒一遍,旧人要谈,新人要问。于是就这么一遍一遍地说,一遍一遍地谈,一遍一遍地评。 而赵御女,就是在掖庭时和林贵妃、和孙采女一同住的—— 那,第三人。 林淡秾就这么坐在殿里,蓬莱殿的顶建的很高、屋子里空旷而又寂静。所有人都知道贵妃心情不好,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也没有一个人敢动作。他们在等,等太医来、赵御女来、或者皇帝来,总之快来个人将这气氛打破吧。因这世上可怕的,是寂静;但更可怕的,是没有人敢打破的寂静。 先到的却是皇后与文萧二妃,林淡秾抬眼看过去。几人打了个照面,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但双方皆神交久矣。先开口的是皇后:“林贵妃怎么坐在这里?” 王俭府代答:“贵妃娘娘听到消息就立刻过来了。” 林淡秾目光直勾勾地看过去,她在想:是她们吗? 她的目光放肆且无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文萧二妃即便再好的涵养也被看得恼了。最镇定的还是皇后。她没有理会林淡秾,直接开口问的王俭府:“孙采女怎么样了。” 王俭府小声说道:“已经去了。” 皇后看了一眼失态的林贵妃,同情又包容,她继续问道:“什么缘故?” 王俭府还是小声地答:“太医还没来,不知道。” 皇后叹息一声,她只远远地望了一眼床榻,但没有进去:“一切等太医来吧。”随即便与萧文二妃入座。四人一席,一时无声。 后宫的人大约都知道了消息,继皇后与萧文二妃来后,又来了许多人。只每一人来了,都要问一遍:“死了吗?”。然后就会听到王俭府小声地回答:“死了”,周而复始。 死死死死死,每一个人都要来问一遍,然后再听一遍。 死了,死的干干净净一点也不留了。 一颗热泪顺着脸纹淌落下来,林淡秾咬着下唇发笑。她抬眼看过去,每一个人都惊讶且悲伤,遗憾着这一条生命的逝去。她开始反省,她是不是太恶毒了,将人想得太坏了。或许这真的是意外,只是一场意外。 太医到了。 22.第 22 章 来的太医有两位,因为已经亡故了,林贵妃又要死因。两位太医问了安,就直接进了里间,去查看孙氏的遗体。照理来说,太医是不会验尸的,这事该交给大理寺。但因在皇城内宫,最快能带来的就是太医了。这两位便是极为不巧的轮值官员,找了些工具就得来上手。 不会怎么办,总归得先看一看,然后再对着外边的贵人说道几句,便算完了。 片刻之后,一个年轻些的太医奔了出来,满脸惊惶:“……娘,娘娘……”他结结巴巴,语不成句。 王俭府上前询问:“商太医,怎么了?” 商太医看着王俭府,又看一看满殿的妃嫔,“啪”地一下跪下来:“……孙、孙采女似有,有不洁之病……生有恶疮,其肉突出,如开花状。” 一时寂静,随即便是喧哗声音大作。此乃淫病,因不洁而生的病症,却生在了一个妃嫔身上,怎能不叫人惊惶。 商太医努力解释:“这病症只会通过交、媾而染,日常交往不会传染,倘若没有发生过关系,则不必太过惊惶……” 但这如何是太医的解释能够止得了的,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一个后妃染上这样的病症。 林淡秾看这殿里众生百态,心里却一片平静。甚至有些好笑: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以一条人命来换…… 皇后看一眼林淡秾,喝止了满殿的惊惶:“清洗宫殿,将尚药局的女医都带过来,所有消息都不得流出去,如有多嘴,格杀勿论。另外将所有与孙采女有关系的人都检查一遍。王俭府……”她看一眼林淡秾,目光意味不明:“去告诉陛下。” 皇后将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所有人都检查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异状,包括林淡秾。所有人都换了一身衣服,到了清宁宫——皇后的住所。 即便检查了身体,都入了座,却都是惊魂未定。眼光有意无意地看着林氏。众所周知,这位孙采女没有承过宠,应当还是处子之身,她是哪里染得的病症?大胆假设,林贵妃对这位孙采女也太好了,将蓬莱殿都送给她住…… 其中缘故,不可深究啊…… 王俭府回禀:“娘娘,已经告知了陛下,陛下无恙。还在前殿理事,晚些会过来。” 皇后点头,问太医:“孙氏的尸身处理了吗?” 太医答:“已处理了。” 皇后:“这些我不懂,你们自己知道。但孙氏的病……” 太医:“症状尚浅,应该是染病没多久。” 皇后“哦”一声:“她怎么染的。” 太医答:“一是自己不洁而生的病症;二便是其他地方感染的了。” 皇后垂眸,换了个问题:“孙氏可是处子。” 太医支支吾吾,跪答:“否。” 一片寂静,目光都聚到了林淡秾身上。林淡秾抬眼看过去,却一句话也没说,她从早上到现在一口水也没喝过,口唇也黏在了一起,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分开它们了。 口干,身体累,心也累…… 有宫婢来禀报:“赵御女求见。” 皇后“咦”了一声:“谁?” 宫婢答:“掖庭,赵御女。” 皇后还是不能明白,她久居高位,后宫的妃子宫婢也不能全都熟悉,更何况是一个掖庭的御女。 魏美人小声说道:“是孙采女在掖庭时候的朋友,与林贵妃、孙采女一同住的。” 见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林淡秾不惊不惧,只答:“是的。” 她问宫婢:“她见过孙采女了吗?” 宫婢一愣,回忆一下:“应当是去过蓬莱殿了。” 林淡秾眼眶忍不住一酸,在掖庭相伴过了七年,连她看到孙采女的尸体一下子不能接受,更遑论赵御女了。不知对方是以何种心情来到这清宁宫的。她牵了牵嘴角止住了泪意:“是她自己来的吗?让她进来吧。” 宫婢茫然失措,见皇后点头才退下,将赵御女引了进来,所有人都侧首看过去。 万众瞩目下,那个女人走了进来。她一身白袍绶带,发上只插了一根枯枝,提一盏无烛宫灯,步伐稳健,落地无声。宫灯上画的童子不走不闹,却还在笑,这是青宁宫里唯一的笑容。 稚子无辜,方可纯然发笑。 她放下灯笼,跪在殿前:“见过皇后,贵妃、淑妃、贤妃以及诸位娘娘……”一位一位呼过拜过,掷地有声。 赵俢仪扶桌半起,见到来人有些惊讶。 皇后开口:“赵御女,你可知孙采女和谁交往过密?” 赵御女抬头,环视一圈,俄而露出个笑来:“和我。” 满座皆惊。 “孙采女是和我在一起的。在掖庭的时候就在一起了,只有我,她绝不可能染上那种病症。是有人陷害了她,又迫不及待地将事情捅了出来。”所以在确认她染上病症后,为了防止事态扩大,就直接让她暴毙。试问如此情况,林淡秾如何会不管不查。而她只要问了查了,那最先查出来的必然是…… 她们想借此拉林淡秾下水,一个曾经犯过“淫”罪的妃嫔,皇帝怎么会再宠爱她?甚至不需真正有过,只需要“牵涉”,便已经足够让人起心结了。孙氏只是一颗引子,淫病也只是一颗引子,究竟有没有已经不重要了。而这一切,只是因为没有敢当着皇帝的面告诉他:你宠的那个贵妃好像不止爱你一个,也没有那么好。 所以,为了能让皇帝知道这些,区区一个采女而已,何足吝惜! 赵御女的目光把在座一个个扫视过去,她的目光坦荡而充满力量:“我不知道你们谁干的事情,但这些都不重要了。是她自己要来的,也是我送她来的。死了也好,一了百了。” 赵御女记得,那个清晨露水初生,她给孙采女描眉化妆。将自己的旧衣改好给她穿上,替她挽发簪上自己的珠翠,然后目送她离开…… 晨露第二天还会再生,但那个人却永远不会再回去了。 整个清宁宫安静的气息可闻,只有滴漏还在动作。 一滴落——“滴,” 又一滴落——“滴,” 再一滴落——“滴。” …… “陛下到——”宫人唱。 陈衍快步走进来,皇后下座迎了上去:“陛下——” 陈衍看到是皇后拦他,还是驻足:“皇后,发生什么事了吗?” 皇后行礼,正要回禀,就见陈衍越过她,径直往林淡秾处走去,看着她:“秾,贵妃,你没事吧?” 林淡秾摇摇头:“没事。” 陈衍放下心来,回头看皇后:“皇后,怎么回事?” 皇后不急不恼,将因孙氏之死而扯出来的一堆事情描述了一遍。她语言简练、逻辑清晰,将事情讲得清清楚楚。但说到最后赵御女的时候微微一顿,只能尽量公正地阐述道:“赵御女说她与孙氏有私情。” 陈衍:“赵御女是谁?” 皇后指着跪在地上的人,王俭府上前解释:“大家,这是昔日林贵妃在掖庭时的朋友……” 陈衍看向林淡秾:“你认识?” 林淡秾点头。 陈衍“哦”了一声,转头问皇后:“她们怎么有的私情。” “……”皇后十分有些尴尬,“妾不知。” 陈衍:“那这和孙氏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皇后说不出口,一脸难色。 王俭府总理此事,代答:“孙氏与赵氏犯淫罪,故得此罚,乃祸之始。” 陈衍“哦”了一声,并不在意谁是祸首。他见林淡秾面色不好,终于忍不住上前扶住她:“贵妃,你没事吧?” 林淡秾没有理他,看了眼王俭府,最后又落到赵御女身上。她回头看陈衍:“陛下,不要惩罚她们,好吗?” 陈衍“恩”了一声,答应了。他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后宫的事情,只是林淡秾的面色着实让他担心:“贵妃,你是不是不舒服?”他探手将林淡秾搂在怀里,触她肌肤才惊觉:“秾秾,你身体怎么那么冷?”他已察觉到林淡秾的不适,不欲多留,只想快些想将人带回甘露殿找太医看一看了。 一位妃嫔终于看不过去了,开了口:“陛下,这是□□之罪,更是险些酿成大祸。怎能就因贵妃一句话,就这么轻易放过呢?” 陈衍和林淡秾还未开口,赵御女已经抬起了头,她盯着那个妃嫔冷笑一声:“你们想要怎么样?杀了我,还是要查下去?你们想查到什么?想告诉皇帝些什么?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呢,不就是我们和贵妃一同居住了几年。你们想让皇帝知道这件事,是吧?” 陈衍:“……???” 23.第 23 章 “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赵御女说:“而有所求者,不论见何,只说□□!” 林淡秾依着陈衍站着,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她已有了不好的预感,但大势已成,无力回天。 “可惜……皇帝根本不懂,也不在意。你们……”赵御女哈哈哈大笑:“你们,枉费心机!” 陈衍:“……”他看着赵御女,又看看这一屋子的宫妃。最后把目光落到了皇后身上,冷声道:“皇后,这是怎么回事?” 皇后看着皇帝,呐呐无语。 赵御女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却落下了泪来,看着那一盏宫灯,道:“可怜了她,也可怜了我,更可怜了你们……”她看向陈衍,目光凛然无惧,开口却是极温柔的。她循循善诱:“陛下,我自进宫以来,一路从才人贬到御女,到了掖庭,但心中反而觉得开心。因我所求者,绝非是去履至尊之位,故而天上地下只求一个开心即可。孙氏是我今生挚爱,与她相逢后的每一刻我都珍惜,只可惜天不从人愿,我们没有一个好结局。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 赵御女看着林淡秾,张口说了一句话,却没有出声。 林淡秾顿时泪如泉涌,陈衍看见了替她拭泪:“秾秾……” 他虽然没接触过这些事情,但素来聪慧,到了此时此刻不说全明白,但也已经猜了个大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即便听到自己的两个妃嫔有私情,他心中竟也没什么波动,便连对方此刻的心碎也不能懂。他与林淡秾正是情浓,哪里会想得到分离,又如何能知赵氏之苦。 而所谓怀疑,更是一刻也没有起过。只是在见到林淡秾因他们两人悲伤时,他不可避免地产生些许厌烦之感。他想带着林淡秾回甘露殿了,刚刚还有些奏折没批…… 赵御女提着灯笼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在了那一幅童子嬉戏图上。她的目光目光柔和而又平静,直接伸手戳穿了那个童子的笑脸,从里面摸出一个竹牌。 那竹牌小巧且轻,被放在灯笼里竟无一人发觉。 赵御女摸着竹牌上的字,泪中带笑:“我与她之真情,无足道哉……但也容不得你们如此污蔑。” 那竹牌上画了一幅兔戏草图,兔子的笔触精细、而草却画地简陋,显然非出于同一人笔下。上面提了几个字,轻狂端丽:赵欢与孙翠花共作于元宵佳节,愿年年有今朝。 赵御女在“年年有今朝”处落下一吻,轻轻舔舐,半晌才收回唇舌:“感情这种事情,从来只容得下彼此。” 林淡秾泪眼模糊,大约是太悲伤,整个人都疼得发颤。陈衍将她搂在怀里,轻声说道:“我们走吧……”却只得林淡秾摇头,陈衍大叹气,只能陪她。 赵御女抬头看着林淡秾,知她已经懂了。元宵那夜后,她和孙采女一块做了这个木牌。后来,因想到那位因□□而受杖刑而死的妃子,便将杀鼠之药混到了墨汁中,又写下“愿年年有今朝”一句。孙采女手巧,将牌子放入了那一盏宫灯之中。 这药药性太强,人服之一入肠胃,立时毙命。赵御女直到死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就这么睁着眼睛倒在了清宁宫里地上,徒留一殿惊叫。 她就这么软软地倒在地上,失去了灵魂的支持,躯壳终归于尘土。 林淡秾闭上眼不忍看去,这一闭就再也没力气睁开了,她倒在了陈衍怀里。 陈衍大惊:“秾秾,秾秾!快传太医……” 后面的林淡秾已经听不到了,她昏昏沉沉、意识失重,仿佛在无底深渊中不断下坠。 清宁宫乱成一团,见到赵御女自杀的一众妃嫔花容失色,连皇后也被这阵仗惊吓到了,竟不能做出反应;皇帝大约是最镇得住场面的了,但他也没工夫管这些了,抱着林贵妃就去找太医了…… 而在一片混乱中,还有几位却端坐不动。 徐充媛站起身子,望着自尽而亡的赵御女,似讽似嘲:“难道你以为只有你懂吗?” 难道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懂吗?难道这后宫的所有人都是天生的没有感情,只知道追名逐利、争权夺势的人,只有你不同吗?谁不是那样过来的,谁不是呢?谁没有感情、谁不懂爱?难道就只有你们懂,所以别人都不配得到吗? 赵俢仪也站起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懂,却还选择这样,那岂不是更加可怕?” …… 陈衍抱着林淡秾就直接就回了甘露殿,那边有太医随时待命。太医替林淡秾简单检查了一番,给了答案:“贵妃应当是心力交瘁,故而才晕了过去,休息一会自然就会醒的,陛下不必担心。” 陈衍放下心来,替林淡秾理了理鬓发,又问:“方才贵妃浑身冰凉,还出了一身汗,这又是什么缘故?” 太医:“贵妃似乎一直有些体虚,额……” 一个侍女开口:“娘娘今天一天都没有休息,连饭也没有吃。” 陈衍斥道:“为什么不提醒贵妃吃饭?” 侍女跪倒在地:“贵妃,贵妃说她不想吃。贵妃一直不怎么爱吃东西,只有和陛下一起时才吃的多些。今天孙采女出事后贵妃就直接过去了,后来又出了一堆事情,就没顾得上……” 陈衍当然知道这些,林淡秾一直不好好吃饭,不过近些日子在他的监督下已经好了许多,连两颊也丰腴了许多。她素来听话,陈衍的吩咐和体贴都照单全收。但是今天她实在是太累了,累得连饭也没顾得上吃…… 陈衍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颊,叹息一声:“……吩咐下去,将孙氏和赵氏合葬了吧,不必再追究了。” 众人应声。 24.第 24 章 林淡秾这一昏迷,就整整睡了一个日夜,。 陈衍不能时刻陪着她,只能让宫娥看着,知道对方醒了,忙完手里的事情就赶了过来。林淡秾正坐在妆台上梳发,一把梳下来,掉的有点多,她望着檀木梳上缠着的发怔怔出神。 陈衍从背后抱着她:“秾秾,你醒了。” 林淡秾拉住他的手臂:“你过来了。” 陈衍“恩”了一声。 林淡秾垂眸:“她们已经葬下去了吗?” 陈衍点头,然后略带歉意地解释道:“这次牵扯太多,所以只能轻轻放下。我已命人为她二人修了陵寝,合并葬之。并勒令皇后严管六宫,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林淡秾虽然明白却也不免忧伤,但仍能自解:“我知道,”她握着陈衍的手,反去宽慰他:“再牵扯下去,也无法挽回她们。更何况……”我才是罪魁祸首。 一切祸根,都起于她之独宠,她之私心。不管是爱上陈衍,还是收留一时兴起的孙氏于蓬莱殿。她说的自作自受,却终究是牵连了他人。孙赵二人,本该是可以在掖庭平安度日的。一切祸根,都起于她在元宵节起的那颗私心。 陈衍捧着她的脸,抵着她的额头,问:“你又在想些什么?” 不过是后宫死了两个妃嫔,何至于让她如此伤心?陈衍不懂,真的不懂。他平突厥、征高昌哪个不是死伤数万。但国事当头,大丈夫战场杀敌、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他虽痛惜,却绝不会伤心至此。当断则断,岂能因不忍而将边境拱手让之,任他骚扰。国强民才能强,战士之死,活我民无数。 相比之下,孙赵二女,死得毫无价值,若非林淡秾不能得他半分目光。尤其是赵氏,正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自尽而亡,不惜自身,愧对父母天地。 林淡秾看着他,又落下泪来。 “你不想说?”陈衍叹气:“秾秾,你不能总是不和我说呀。” 林淡秾摇头:“我说不出来。”她一脑子的胡思乱想、自伤自哀,倘若全部倒给了陈衍,岂不是又要害他。更何况,入宫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习惯了“不说”。 陈衍笑:“没事,我们还有一辈子,我可以慢慢猜你的心思。”他猜到了林淡秾的歉意与自责,所以做出了弥补。当然,再深一点的,他就不知道了。不过陈衍不急,他们还有以后。 林淡秾也笑,这大约是最美的期盼了。 陈衍对未来十分憧憬,忽然想到:“秾秾,你给我生个孩子吧!” 林淡秾僵住了,她抬眼看着陈衍,一脸惊惶失措。 但陈衍已经陷入了那个可期可盼的未来,没有注意到。 他说:“我们生个孩子吧,不论男孩女孩。我们一起养大他、教导他。他必然是这世上最可爱、又最聪慧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陈衍和林淡秾的孩子。我要亲手教他骑马射弓,教他批奏折、理国事,带他上战场——”他想了一会,就想不出来什么了,他父皇也只教了他这些。但陈衍却觉得好像还不够,这些还远远不够。如果是他和林淡秾的孩子,那么…… “我要将一切都捧给他,给我们的孩子,所有的一切都捧给他,任他挑选!” …… 今生,寿春大长公主府。 林淡秾怼完那个“重生”的陈衍,心里一阵舒坦。她顺着原路返回,脑子里却忽然想到了遇见陈衍的那天她在焦堂山上和贪贫的对谈。那时她还烦忧于穿越的事情,她与这世道格格不入。更可怕的是,她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诉说,怕被当成妖怪。 直到遇到贪贫,对方性情舒朗、通透明达又是方外之人。将秘密告诉他后,林淡秾便仿佛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对方不仅相信她,而且理解她,甚至尝试着疏导她,“度”她—— “你说的那个世界我也很向往,也能理解,”贪贫叹息,继续说话:“林姑娘,我发现你似乎很讨厌和人说话,交流;也拒绝人的靠近。” 林淡秾一怔,点头。 “林姑娘,你的遭遇我很同情。倘若真照你所说,那么你一出生就有宿慧,天生开了灵智,这必然是极其痛苦的一件事吧。被困在一个吃喝拉塞都不由自己的婴孩体内,被人当做小孩子来看待,但实际上已经是个大人了。所有说出来的话都没人在意,这样的日子很可怕吧。”甚至还遭遇了生母被卖一系列事情,看的清清楚楚却没有任何办法,这对一个成年人来说该是多残忍的一件事情。这种心理上的折磨是最磨人的、也是最可怕的。 贪贫的目光温柔而又沉静,充满着包容与怜惜。 林淡秾与他对视,忽然落泪。 贪贫任她哭泣,片刻之后才继续开口:“林姑娘,你说的那些我都已经明白了。有一言,愿能解你忧思。” 林淡秾拂去泪水,道:“法师请说。” 贪贫双手合十,笑道:“林姑娘,你觉得我怎么样?” “……”林淡秾想了想,说:“是一个很包容的人,也很有智慧。” 贪贫:“林姑娘不妨多找一些像我这样的人。” 林淡秾:“啊?” 贪贫笑道:“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只能给出我觉得还不错的方法。林姑娘觉得此间之人比之那边的人如何?” 林淡秾垂眸,想了想说道:“一样灵慧,甚至可能更加才华横溢,还有一些他们没有的品行。”她出身于富贵家里,家中之人都熟知四书五经,出口成章,言行举止莫不是端庄大方。而离她最近的林冉华,更是才思敏捷、诗赋动人心扉。而魏春与南山,与她交好的同时,也显出一种古代独有的“忠”气,这在现代是极为少见的品质。 贪贫:“那此间的世道如何?” “太平盛世,居于皇城,可称安乐。”林淡秾答道:“先皇守成,今上励精图治,政通民安。近年来颁布的举措,不论是政治还是经济上的,都已露明君之相。而且天下并无灾乱之兆,我之一生想来应当无有大忧。” 贪贫:“比之那世如何?” 林淡秾不能违心,道:“各有千秋。”日子都过得差不多,生活上自然有许多不习惯的地方,但过了这么多年也已经适应了许多。况且这辈子她还有奴仆侍从,做的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林淡秾没有那种兼济天下、移世易风的梦想,自觉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也不切实际。她对这个王朝还是比较满意的,除了某些地方。 贪贫笑:“林姑娘在前世过得事事顺心吗?” 林淡秾愣:“……不是。”当然不是,这世上哪有能事事顺心的。便是在现代,也不乏有一些烦恼,甚至也有一些阴影、黑暗的地方,通过网络她也看了不少。 贪贫:“那里都是志同道合之人吗?” 林淡秾有些明白贪贫的意思了,摇摇头:“否。”人都是不同的,“志同道合”四字如何能那么容易找到。但毕竟是一个教育和时代的人,思想上共同之处会更多一些。 贪贫双手合十:“林姑娘,您是一个很坚强的人,且极其富有生机。跨过千年万年,也能扎根在这片土壤里,慢慢生长。因生,是一切之向往。姑娘自己已挺过来最艰苦的时候,遗留下的烦恼。我无法能解决,还是只能靠姑娘自己。贫僧能做的只是听姑娘说说话,解解闷。只是有一句话我一直觉得很有道理——” “既来之,则安之。姑娘也不想这样一辈子过下去吧,不妨融入进去,然后尽你所能改变一些人和事,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半晌,林淡秾说:“我不能完全认同,但我觉得也许你说的对。我不想死,也不想这样过一辈子。所以,我确实该做出一些改变。但这又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她终究是茫然的,一个异世孤魂,乱闯了进来,处处格格不入。但她觉得自己坚守的是对的,也不愿意抛弃自己在现代的一切,抛弃从前的全部,重新开始。因为,那相当于否定了自己。她无法全然的接受这个时代,自然也就被时代摈弃。但林淡秾不觉得自己有错,她也绝不会为了迎合而改变自己。 贪贫想了想,说:“求同存异吧。贫僧以为都是人,语言也共通,自然也能交流。只是或许会辛苦些,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姑娘在这世上多建立一些联系,总要好过你自己一人闷着、乱想着。” 他眨眨眼睛,说:“也许姑娘也可以找一个志同道合之人,一起排遣一下这寂寞。” 林淡秾抬头看贪贫,惊呆了。 贪贫举杯一笑,泰然自若:“愿姑娘,能寻到心之安乐。此间,也始终欢迎你的到来。”他一语双关,话尽,茶水也尽。 林淡秾看他饮下,沉吟片刻,举杯共饮。 贪贫瞎说话瞎扯,实是一通诡辩。但他一片真心想要度人,而且他起码有一句说对了,她确实不想死。可求生,难道不是人之本能吗?只是她那救不回来的亲娘、那些被随意怒斥逆来顺受的侍婢、困在闺阁的十数年、一堆框框条条的封建制度、不同的时代风俗……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受不了。 但在这一堆烦心的事情里面,却又好像还是有一些闪光点的。林冉华与她一道学作诗,一道做胭脂制粉霜,青梅绕床;她也静下心来学了这时代的一些东西,甚至练了一手毛笔、丹青,褪了浮躁;而后来遇到孙奵的豪爽侠气、天真可爱,待她一片真情;南山与魏春真情之外更是献予她一片忠心;她读的时文中也不乏一些让人惊艳、引她共鸣的观点…… 现代古代,是不一样的;但今人古人,却好像有……共同之处。 但很快,陈衍就出现了,将他那重生的一套一咕噜全倒了出来,反惹了林淡秾心烦。 林淡秾想到这里不禁咬牙切齿,却忍不住又想去拼凑自己的未来、前世。她想,她和贪贫一番谈话后,确实决定努力尝试着融入这个世界。而这个时候陈衍就出现了,林淡秾不得不承认,陈衍站着不说话的时候是非常和她心意的。所以,陈衍难道就是她前世找的志同道合之人?又或者是□□熏心? 这也太可怕了! 这样一个可以集皇权、父权、夫权、宗权于一身的极端霸道、自我的人物,从头到尾都只活在自己世界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根本就不能交流好吗?! 这种人,长得再好也不行!做贵妃也不行! 更何况,对方一心一意要的是再续前缘。但林淡秾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也不会有,她根本就没有到过那个未来,哪里来的前缘。 林淡秾想通了,陈衍的前世既不能作参照,但也决不能再成为今生的困扰。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想通了,她还不是前世那个惨兮兮的林淡秾,她还有劲,满满的劲,甚至还有了先知。所以—— 她站定,心道:她是绝对绝对不会再走前世的路子了。陈衍尚且不如魏琅,魏琅的《三人行记》中透露的观点,起码更加合她心意! 林淡秾不知道,兜兜转转,这才是回去了。 25.第 25 章 孙奵第一个看到林淡秾, 招呼她过来:“淡秾, 你刚才去哪里了?找你都找不到你人!” 林淡秾当然不能告诉她,只能扯了个谎:“我方才胸有些闷, 就出去走了走。怎么了?” “冉华刚刚说到你的画, ”孙奵道:“文萱郡主很想看一看。” 林淡秾不解:“我的画?” 孙奵说:“是啊,冉华刚才说你的画画的很有意思。” 林淡秾不明所以。 孙奵解释道:“冉华说你会给她的诗配画。” 林淡秾懂了。 从来是画题诗, 画之未发,以题抒之。但林淡秾可不管这些,她若见得林冉华的好诗, 兴起上来, 便给她配画。她在信息时代长大,虽然没有系统学习过插画的理论, 但看的观的实在不少。而她穿越以后,在现代的许多事情都做不了, 这十几年来, 便也培养了些新的兴趣,给自己找了不少乐子。 孙奵回头看了一眼人群:“可惜,当时你不在。”终究是有些可惜的, 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林淡秾但笑不语,不知道为什么, 她终究是兴致缺缺的。她直到此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最痛苦、迷茫的时候, 不是没有想过出家, 但贪贫早已指出:她是世俗的人, 即便剃发也斩不断俗念。七情六欲一个没少,为避而出,非智者所为。但贪贫又不吝于给她讲佛理,望她解脱。只是似乎成效不大,而他新给她出的主意,终究又跳回世俗。 大抵交些朋友确实可以减轻她于此世的孤独感,哪有说来就来的朋友,又哪有说交心就交心的人。跨过时间、空间,来找到和你拥有相近观念、可以畅所欲谈的人,简直天方夜谭。即便是贪贫,也不过只是因出世而有了一份旁观的包容罢了。 甚至她还是有些厌烦的,大约是一个人久了,已经没有想和人交际的欲望了,觉得只需要身边的这几位就够了。但事实上,她知道还不够,总是差一点。打破和这个世界的隔膜,就差这么一点,而这一点可遇不可求。生活上的习性这十几年来已经磨合得差不多了,但心理上的却一直想不通、受不了。解开心结,谈何容易。 林淡秾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找到,兴许一辈子这样也不一定。她就是这样,一时求生一时厌倦,但终究是不想死的。只是可惜,这些生生死死的事情,都是由不得她掌控。一叶孤舟,飘到了异海,你能让它怎么办? 林淡秾将这一切消极又积极的情绪整理收起,与孙奵搭话。即便心里想得再多,生活还终究还是照常继续。 她说:“方才魏琅来找过来,说寿桃与寿面都已经备好了。” “啊,那个呀,方才已经来人报过了。”孙奵说:“文萱郡主让人把寿桃带过来了,晚些在一起去吃面。” 林淡秾“哦”了一声,果然见到侍者正一盘盘端来寿桃,一半是糕点一半是真桃。 孙奵看到,解释说:“文萱郡主不爱吃寿桃包,又喜它颜色,故而两种每年都准备。” 林淡秾望过去,那寿桃包做的精致圆润,颜色粉白相间,更用了翠色点缀,果然比旁边的真蟠桃要漂亮许多。而那真桃,也各个是硕大饱满,色多艳红,想必果肉必是熟而不烂,汁水也当丰而甘蜜,只看着便让人唇齿生津。 蟠桃之成熟季都在8-9月,生长的地方也多在甘州、肃州之地,培育起来也非易事。如今花朝刚过,时节地点都不对,这几盘蟠桃来得极为不易,但在座者皆习以为常。林淡秾在现代见惯了水果四季同堂,一时竟也不是很注意这些。 而文萱郡主甚至还有些遗憾:“今年的蟠桃仿似没有去年的好……” 一人咬一口寿桃包,有些惊讶:“今年的寿桃包好像有些花样呀。” 文萱郡主听到也拿起一个掰开看,不禁眉眼开笑:“呀,今年竟然用了馅。”只见那□□皮面裹着一团沙红,无有杂质,只见粉糯。 端盘伺候的人答道:“是厨房人里新想出来的法子,知郡主不爱吃白面,便添了沙馅。” 文萱郡主自然欢喜:“这法子倒也不错,谁想出来的,重赏。” 一人笑道:“寿桃做成包子,也是很有趣哩。” “这可比单吃白面好多了,”文萱郡主总结道:“今年蟠桃不好,但寿桃好哈哈!” 众皆笑。 婢女已经一些蟠桃剥皮去核切块,但实际用也不多,毕竟当众进食,始终不雅。林淡秾许久不吃桃了,上前拿竹签小口吃。这桃汁甚甘,肆意流淌在口间,却清爽得不像话,舌头在甜里浸了个遍却丝毫无有涩感。 ——桃中极品。 林淡秾正欲在尝几口,却被突来的魏琅打断了。 对方难得失礼,脚步匆忙地穿过重重人群,走到文萱郡主旁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神色凝重。文萱郡主听完大吃一惊,一句“什么”脱口而出,连音量也没来得及控制。 魏琅于是又附耳过去说一遍。 他们这一番动静太大,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但文萱郡主已经顾不上了,她有些慌乱又难以抑制的激动,只大致吩咐了一句,就和魏琅匆匆离开了。 徒留一地疑问,关系好的便凑在一起,暗暗揣测。 孙奵吃一口小寿桃包,嚼完咽下才开口:“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淡秾:“不知道,也许,是出了什么事情。” 孙奵:“我猜也是,不过应当不是坏事。”文萱郡主的神色无有悲,只是惊,惊到除此之外别无他者,想来这必然是一件她绝对没想到的事情。让素来稳重的文萱郡主如此惊讶,这实在是太令人好奇了。 林淡秾自然想到了方才见到的陈衍:“……也许,是来了什么人?” 孙奵:“诶,有可能,但会是谁呢?” 林淡秾:“……一会就知道了。” 孙奵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刚刚的对话有一些不对,她抬眼:“秾秾,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林淡秾:“……” 孙奵进一步探询:“你……刚刚离开是不是……” 林淡秾一时心如擂鼓。 只听对方说出猜测:“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或者遇到了什么人?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快告诉我吧!”到后面又是忍不住地娇气。 “……”林淡秾放下心来,想了想和她说:“不能确定,但好像确实来了个人。” ——只是不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准备偷偷地来、再偷偷地去。 孙奵心像被羽毛挠了一下,见林淡秾也不清楚,不禁又气又恼:“啊,好想立刻知道啊!哎,要是我能知道天底下所有的事情就好了!” 林淡秾被她逗笑。 但她知道,孙奵是真的这么想的。生于公侯府,在富贵乡里长大,她非传宗长孙,无有压力;而在三房的小家里,父母恩爱,又疼惜这幼女,只望她顺心。孙奵年纪尚轻,即便教养再好,终究还有些跳脱。 ——喜热闹,也爱和人聊天,对这世界充满着好奇,想和朋友讨论一切事情。 林淡秾觉得很可爱。 而且孙奵虽然有些八卦,但她的分寸也握得极好。和她在一起,听她说些事情和天真的评语,竟也很快乐。 孙奵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说:“秾秾,你说会不会是上官氏来了?” 倘若是被皇帝退了婚的上官氏忽然来了,自然会让文萱郡主大吃一惊。 林淡秾想了想,说:“倘若是上官氏来了,魏公子不至于是那个表情。” 孙奵顺着她的思路,觉得有理:“那会是谁呢?”她思维跳地飞快,想到上官氏,就又说起上官氏的事情:“秾秾,你说上官氏真的会被退婚吗?” 林淡秾摇头,这种事她怎么能知道。 孙奵叹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道理,父亲定的亲事被儿子给退了;皇帝聘的皇后,只差最后成礼了,却被皇帝拒在门外。” 林淡秾也跟着叹息:“哎。” 孙奵小声说道:“我觉得这样不是很好。” 林淡秾也小声回道:“我也觉得这样不好。”林淡秾不觉得自己掺和进了这些事里,即便知道陈衍退婚的缘故应当是想要弥补前世,她也没有丝毫的代入感。和孙奵一块儿想想被退婚的上官氏,不免心生同情,共同谴责渣男!但两人用词都十分小心,只说“不好”。 孙奵如逢知己:“倘若真退了,岂不成了天下笑柄?”她是说的上官氏,但却不好直呼其名。 林淡秾也觉得皇帝任性,忍不住又叹气。 孙奵:“还起了个坏头!”天子当为万民表率,做了这样的事情,岂非坏头。 林淡秾觉得有理。 孙奵思考问题一直追本溯源,不禁好奇:“只是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缘故?” 林淡秾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可能就是缘故了,她下意识追问道:“难道没有人知道吗?” “不知道,就是忽然说要退了。”孙奵摇头,兴致勃勃地又讲一遍:“据说,皇帝是忽然下的令,直接叫得停。没有经中书、门下,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呢。陛下一直倚重他们,但这次居然一点也没有问,直接下达到了礼部。” 当朝是三省六部之制,三省是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中书省之职为制定政策、草拟诏敕;门下省则管审核复奏,尚书省设六部,为执行。皇帝以此三省总揽全局,涉天下事。 但这三省六部制之设立也颇多曲折,优缺不论,只说经过。古代政治制度的变化几乎可以以相权与君权的消长来囊括。丞相制度几乎贯穿了整个封建制度的始终,其时而强大、时而弱小,但从未消失。时代车轮走过,终究是以“相权衰竭,君权登顶”为终结。而此时正处于这样一个极关键的转折点。 前朝是相权独大的,丞相几乎将天下职权都揽了过去,皇帝反成了摆设,世人只知宰相而不知皇帝。世家便是这种相权独大的产物,其中王谢两家便是前朝宰相出的最多的两户人家,余威到今时仍不能灭。后前朝被灭,皇帝无欲再有世家,想要分相权,故有了三省六部制的雏形。但世家如何能够心甘情愿将到手的东西送还,便展开了陈氏与世家长达数朝的争斗,皇权渐渐占了上风。 改九品官人法为遏制世家,设三省六部制为分相权。先皇年轻时惜败一手,娶了王氏女求和。生下陈衍却不叫他亲近母亲,反而竭尽心力将未完成的希望交给儿子。后来太子入朝,果然如鱼得水,以科举制与三省制为本,彻底掀翻了世家。宰相失权,只余沽名,而他登基之后更是直接废了这个名号。 自此,皇权独大! 陈衍建立了自己无上的权威,但他又绝不是刚愎自用之人,在权利登顶之后并不以此为所欲为。反而重用三省六部制,以此三部相互制衡,助他治国理政,凡有善言他皆纳之。君权的集中,令他能够乾纲独断。 而至他入朝以来,不论是做太子、还是做皇帝,竟然从未有过一个错误的决断。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当是在数年前,先皇仍旧在位时。突厥来使要求娶一位公主以结姻亲之好,并承诺不再骚扰边境、要求两国可通往来。两国积怨已久,突厥示弱,先皇一时竟不能有决断,问太子策。陈衍说:“不备之战,不战。天下为重,何吝一女。” 突厥已有示弱之意,乘胜追击,可。但当时本朝也无远征的能力,故而能战而选择不战。朝内尚未安稳,如何能去外战? 先皇选了一个宗室女嫁了过去,果然数年太平。边境安稳后,自然就能腾得出手来收拾内政了。而经过这两朝的经营和休养生息,不论经济、军事、政治都已今非昔比…… 这话扯得太远,拉回来继续说孙奵的话。陈衍能断但从来虚心纳谏,自将三省捧起以后一直重用,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 ——说退婚就直接退婚,越过三省要将事情给办了。 孙奵知道的清楚些,她父亲告诉了她母亲,她母亲又和她闲谈起。将这件事发展的过程脉络理了个大概—— 皇令直接下到的尚书省管辖的礼部,故而三省之中,尚书省是第一个知道的,觉得有问题不能执行,却也不敢和皇帝直接说,只能先压着。随后中书、门下也知道了,便小心翼翼地和皇帝提起这件事。 陈衍只说了一句“朕之家事,不必朝论”便将两省长官的嘴给堵了回去,然后陈衍又问尚书令进度如何,尚书令不敢答…… 这后面具体是怎么对答的,孙奵还不知道,她母亲只说到了这里。但结果已经很明显了,尚书省还是先拖着,皇帝意却已决。以今上的权威,他志若不改,只怕也就是晚一天和晚两天的事情了。孙奵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把这在发生在宣政殿上的“君臣对答”给说出来。只是用一种很深沉的目光看着林淡秾,重复一遍:“一点也没有问,直接下到的尚书省、礼部!秾秾,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林淡秾大致能懂:“那这样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孙奵不胜惆怅:“不知道,上官家已经抵京,现在就看圣人能不能回心转意了。” 林淡秾也被孙奵带了进去,两人一个姓孙、一个姓林却开始一同操心起这上官家的事情。想到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子,发出一声大大地叹息: “哎!” 林冉华见这两人神色严肃,便和孙妙一道过来看看。方一接近就听到这可称得上失礼的一声,孙妙大为蹙眉:“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孙奵与林淡秾立刻反应过来,先都称“姐姐”,又再给对方姐姐见礼。 孙妙盯着自己的堂妹半晌,开口唤了孙奵的小名,语气可以称得上严肃了。而她一声“阿美”将孙奵飞得没影的神思和规矩都喊了回来,立刻端端正正地应了一声:“堂姐”。 ——仪态表情语气,一个也挑不出错来。 孙妙扶额,她这堂妹跳脱时是跳脱,但乖时也乖得不像话。年纪又小,家中长辈又都疼她,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林冉华见这一双姐妹,不禁掩唇轻笑。再看到自己的妹妹,心里叹息,她和林淡秾一块长大,却一点也不记得自己的妹妹有过这种时候。似乎永远沉稳却又内向羞涩,不过这样的林淡秾居然和孙奵玩得很好,也是出人意料。 孙奵见堂姐消了气,打蛇上棍:“姐姐,你们怎么过来了?” 孙妙说:“过来看看你又在做什么坏事!” 见孙奵讨饶得神情,孙妙才好言解释道:“文萱郡主久不回来,我看到你们在一块,便和冉华一道过来瞧瞧。” 孙奵笑问:“郡主是去哪里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孙奵是和文萱郡主玩得较好的那一群人里头的,想来应当知道个大概。 孙妙闻言下意识看一眼林淡秾,见对方低头看上去十分乖巧。犹豫着说出了口:“好像是来了什么人,郡主去迎了。” 孙奵笑道:“什么人呀?竟然让郡主亲自去——” 她一下子瞪大眼睛,让做寿的郡主亲自去迎,还能有谁?更何况,她们刚刚还在嘴边聊着的?怎么能想不到! 孙妙见她一下子猜到,只能无奈点头算是肯定了对方的猜测。 孙奵目瞪口呆:“文……大长,长公主好大的面子!” 这当然不可能是文萱郡主的面子,那只能是长公主了。何等尊荣,她女儿过一个普通的生日,竟然来了皇帝!素闻,寿春大长公主与太后交好,在皇帝那里也颇有颜面,不想竟有颜面到了这等地步! 孙奵一时竟不能回神,皇、皇帝啊。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屠夫乞丐,谁人不知;便是奴仆娼婢,心中亦慕之、敬之…… 天地君亲师!只在天地之下,父母生养恩情、师长传道解惑,皆不及他! 这便是天子。 恰此时,文萱郡主与魏琅皆到了,但这一群人行来,他们竟然落在后面。 人群寂静,往前看。走在他们前面的是一位云鬓花颜的贵妇人,金钗步摇,仪态万千,想来应当是一直没有露过面的这府苑主人——寿春大长公主。但此时此刻,她仍旧要落人一步,小心陪着一位。 那人走在最前面,圆领白袍,上面是金丝绣的祥云纹。眉目清朗,无喜无怒。他走在最前,为目光之所聚。所有人都在看他,但他却不看一人,只走自己的路,一步步行进。 林淡秾望过去,对方似有所觉,看了过来。林淡秾低眼一下,不想在大庭广众下与他对视,单方面切断了视线,投向他身后的寿春大长公主。 寿春大长公主啊,她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人。 林淡秾不是没有见过贵妇人,但亲眼见着一位大长公主仍旧是赞叹惊讶。国之公主,历经两朝,虽年近半百,却仍有一段风韵。说不清、道不明,但看见了、便忘不了。文萱郡主也好颜色,但略显轻佻稚嫩;魏琅也有气度,却也要稍逊一筹。两人立她于身后、做她陪衬。 而让寿春大长公主尾随的这一位…… 这一位,王朝之主。 陈衍停下脚步,站定。 宫人高唱:“圣人至,拜至尊。” 众人如梦初醒,全体跪拜,欢欣鼓舞,大声呼:“拜见圣人!”。 宫人再唱:“再拜” 全体立时再拜稽首。 ——至此拜君礼毕。 林淡秾跟着一块儿见礼,两遍跪拜,又起又下,没有一刻像这样清醒地意识道: 此非凡人,天子也。 26.第 26 章 林淡秾大脑一片混乱, 她以前以为自己不是没有见过皇帝, 电视剧里不都是吗?黄袍加身,登王座、居高台, 底下山呼万岁, 不过如此。 ——这是她原以为。 但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她浑浑噩噩磕了两个头, 算是第一次正式见识了一下封建的君王究竟是什么。他不仅掌生杀大权,更是万民信仰。 众人都是惶恐又惊喜,发自内心的激情与喜悦。林淡秾目光所及的孙奵眼里竟然也是一片晶莹, 亮得发光。她已经完全不记得方才和林淡秾偷偷聊的话题了。 心里眼里, 只有这一位万乘至尊、人间帝王。 ——这可是皇帝,是天子呀! 天子即便有错, 臣子也只能谏言求听,而不敢有丝毫放肆。孙奵尚且年幼, 青春萌动、满腹情丝, 可怜上官氏的遭遇,与姐妹提及。但至多也就是一句“可怜”、一句“不好”罢了。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这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了。 弃上官氏,在众人眼中也不过是皇帝袍间的一个褶皱, 没有最好,有也无妨。因为它既妨碍不了一个皇帝在当代的权威, 更抹杀不了一个帝王在万世的功业。 林淡秾傻呆呆地忽然想, 她前面都是怎么和陈……额, 圣人说话的来着? ——她终于懂避讳了。 陈衍“恩”了一声,众人才慢慢起身。 寿春大长公主也行了礼,但却非这“再拜稽首”的庄重大礼。她经常进宫,自然不可能次次见皇帝都行这礼。事实上,一些高级官吏和内宫侍者每天都要见到皇帝几次,不可能次次都“再拜稽首”。在皇帝同意的情况下,自有一套简单的礼节可以代替。 但这是陈衍初临寿春大长公主府,也是在座众人第一次面见君王,如何能不行这大礼? 陈衍受惯了这礼节,也见惯了人们诚惶诚恐的样子,丝毫不以为意。他本无意见林淡秾以外的任何一人,寿但春大长公主一听到有内侍令牌便赶了过来,与陈衍撞了个正着,后来又来了文萱郡主和魏琅。陈衍骑虎难下,也不想说林淡秾的事情,随便便拿一个“路过,进来看看”给搪塞了。 只是临走时想到林淡秾,便转念又说要来看看。但如今真见到了,陈衍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听了林淡秾的一番剖白,心里还有些茫然。看着跪在人群里的林淡秾,怔怔出神。倘若今生求不得,那他“前世”最后的选择究竟有什么意义? 千方百计提前了相遇的时间,只因“不甘心”。但……陈衍攒紧了左手掌心,心道:我已握住了这机遇,却为何好像另起波澜。 一样的陈衍与林淡秾,难道错了时间就差这么多吗? 或许,是他操之过急了,只是…… 寿春大长公主将他迎了过来,如今见皇帝来了却一言不发,只能上前说话:“大家,文萱今日生辰,办了小宴,在座皆为她好友。” 文萱郡主被点到姓名,上前一步。但心里也有些惊讶:她的封号虽是皇帝所赐,但也是拖了她母亲和太后的关系。而她和这位皇帝表哥,更是交际甚少,对方今日忽然出现又说要来宴席,着实吓了所有人一跳。 陈衍回过神来,看向文萱郡主,道:“文萱?” 文萱郡主点头称是。 “你生辰吗?”陈衍环顾一圈,便已知道答案,他露出个笑来,祝:“花灿金萱,萱花挺秀。” 文萱郡主连忙谢恩。 皇帝先开了口祝寿,众人又岂好再傻站着,便都开了口。因都是平辈,只说:“星耀生辉”、“光腾宝婺”之类。文萱郡主一个个都接下,脸上含羞带笑。 帝王忽至,众人见之都有些惶恐而不自在,寿春大长公主适时上前:“大家,外边风大,不如进屋去。” 陈衍看一眼林淡秾,道:“好。” 一群人浩浩荡荡便往屋里去,陈衍居首座,寿春大长公主与文萱郡主居右次,魏琅落左席,其余依次入,林淡秾与林冉华姐妹并席,孙奵与孙妙两姐妹也在她二人旁。 为上的三席都是血脉亲属,率先攀谈。 陈衍偏头问魏琅:“你是魏不屈的长孙?”寿春大长公主的夫,讳正、字不屈,拜驸马都尉。 魏琅答:“是,学生魏琅,字明达。” 陈衍沉吟:“可是赵东山的弟子。”他似乎听太后提起过这个表侄,拜了赵东山为师。 魏琅称是。 陈衍闻言起了兴趣:“名师高徒,明达可有出仕之意?” 魏琅答:“琅愚钝,学业未竟,不敢妄谈——” 寿春大长公主笑道:“大家,琅哥儿一直跟着他师傅在外面乱跑,实在是闹腾的很,几年都不归家了。这回还是我将他诓回来的,大家若能想个法子将他留在京里,便是再好不过的了。” 她早看不惯自己这孙子被他师傅带的四处游学、不归家,想让自己这长孙好好收收心。倒不是说不要学业了,只是这样四处游学,总不归家,这很让他祖母挂念。更何况,魏琅也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还在外面晃荡,这哪是正理? 寿春大长公主本想先成家再立业,先为他讨个媳妇。魏琅前几年怎么也不愿,但不知为何这次归来自己也软了态度。大长公主心花怒放,派了自己的的小女儿请了各府能请到的适龄少年少女一块去她新建的值绿苑玩。 回来以后,通过耳报细细删选,给其中品貌出众的几位发了请帖。再并上寿春大长公主积年准备挑选累下的几位,一块邀来参加文萱的小宴,准备再细细考察一番。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文萱郡主本来就喜欢宴会,每年诞辰都要请一堆朋友来玩。以此为托既不会露下什么痕迹,也能让寿春大长公主亲自掌眼。 但寿春大长公主不知,自己的宝贝女儿已经暗暗透露给了自己的几个小姐妹。这几位小姐妹又将事情在小圈子里传了个大概。魏琅气度非凡、文采出众,又有长公主疼惜,实是佳婿。今日来者,大半知道的皆是有意。这意思却不能透的太明白,但不论本人、还是家中心里都已有了数。 在席的女子不论家室、品貌无不皆是上上选。而混在里面的林淡秾,是个特例。寿春大长公主听过值绿苑里发生的事情,她素知魏琅治学严谨,虽有风度,但能让他说出“满意”二字,实在不容易。秉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便捎上了这位林家二女。 天可怜见,自己孙子一把年纪了还在外面晃荡、专心学业,身边围着绕着的全是一群男人……寿春大长公主忧心忡忡,她还等着抱曾孙子呢! 今天这一遭,她也算是谋划许久、用心良苦。但人算不如天算!皇帝不请自来,打断了寿春大长公主的相看,却也带来了新的机遇。 ——成家暂缓,先来立业吧! 寿春大长公主眼睛闪闪发光,对着陈衍说:“大家,我这琅哥儿虽说四处乱跑,不着家。但学问还是极好的,大家若不信可以考察一番。哦,对了,他还写了一本书。” 魏琅听自己祖母这番推销,不禁汗颜,又羞又臊。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此非有买卖谄媚之意。而是“学而优则仕”,大凡文人,谁无壮志,谁又不想指点江山、学以致用呢? 但魏琅素来清高自负,虽有意,但也绝没有想过走寿春大长公主的路子。更何况他如今还未出师,兼最近遭遇了一些事情正处于迷茫期、心绪杂乱,先前所言实非欲拒还迎。只是现在尊长开口,他如何能打断?只能继续听两人对话。 陈衍“咦”了一声,问:“什么?” 寿春大长公主无不骄傲:“《三人行记》。” 魏琅以袖遮脸,面红耳赤。 27.第 27 章 文萱郡主忍不住背过身去, 笑了一下, 又转回来严肃坐好。 而那边,寿春大长公主说得天花乱坠。魏琅听她说, 红得已经不止是脸了, 从脖子到领口都蔓延着红色。自己祖母给自己表叔——也是当今皇帝——讲自己写的随笔游记,夸得天花乱坠, 魏琅都不敢瞧陈衍的脸色,整个人坐立不安。 陈衍倒是听得认真,间或还插了几句话。他闲暇时也读过一遍, 觉得很有意思, 不想作者竟是自己的姑姑的亲孙。寿春大长公主得他肯定,更加欢喜, 眉飞色舞间将自己长孙夸了个遍,且越说越得意。 她虽然不满魏琅一直跟着赵东山在外面游学不归, 但对自己的这个长孙仍旧是疼爱且骄傲的。要知道赵忏、赵东山先祖乃是名相赵哲, 曾著有注《论语》三卷、《相国》一册,传于本家。赵忏习此,又著解说传世, 魏琅得其青眼收为关门弟子,前途不可限量。寿春大长公主不是不识好歹之人, 为了长孙的未来只能忍下祖孙分别之苦,任他们四处游学。 魏琅父母早亡, 一直都是由祖父祖母带大的, 感情自然深厚。祖孙分别数年少有见面, 每每得到孙子的消息,寿春大长公主都会辗转反侧一宿,欢喜又忧愁。喜得是孙子跟着东山先生必然学业有成,愁的是祖孙相别。本是贵胄,却在外面挨冷受冻,不知道亲孙穿得好否、吃的好否。但一想到对方在外四处奔波劳碌,便知答案是否。大长公主只能暗自垂泪,为他寄送一些能用的东西。而到魏琅长大一些,便会寄送一些特产和自己的文章回来,《三人行记》是其第一本成书,大长公主收到后将它翻得滚瓜乱熟,其中内理深意全搞得清清楚楚,和陈衍对答起来,竟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这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可昭日月。 陈衍听完叹:“明达,很好呀。”这书瑕不掩瑜,况乎,对方还如此年轻。 大长公主与有荣焉。 在座列席,听大长公主一番讲解,也不禁觉得这本书简直“微言大义”、“戏说至理”。林淡秾抿唇轻笑,她也读过魏琅的这本游记。 说是游记,其实可以称得上是随笔了。其写山川美丽,用词巧妙,兼有文采;而写到人,文路仿照《论语》《孟子》,写的是师生对答。其中许多精妙至理,皆出“师长”口。既然知晓作书之人乃是魏琅,便可知这位口出妙言的应当是赵东山。盛名之下无虚士,确实是一位很有思想的人。魏琅作为其徒,在其中写了一些见解、注释,其中不乏亮眼之笔,但整个人终究还是迷茫的。他的思想不能成体系,有时甚至会陷入纠结。可以看出东山先生一直在引他,启发他,而魏琅写书估计也有整理所学的意思。 长公主这一通讲,掩去了一些瑕疵,只说了自己长孙的精华部分,自然惹人注目。陈衍读过这本游记,本人执掌帝国,所读文章时论不知几何、目光如炬。绝不至于不懂其中的优劣,但他仍旧夸了一句,可见魏琅确实年少有为。 大长公主知过犹不及,听到陈衍说这一句便知道自己孙子已经在他心里挂了号,心里十分满意。便过去看魏琅,却不禁觉得好笑,叫道:“琅哥儿。” 只见魏琅埋头喝酒,已喝了许多,抬壶要倒,留下几滴却怎么也倒不出来了。听到叫唤,他抬头,先是一愣,知道自己祖母已经讲完了,立刻解释道:“琅才疏学浅,文中所言,皆是老师所发。我不过只是个记录的学生罢了。” 下面林淡秾偷偷一笑,觉这少年可爱。 而坐首席的陈衍也笑:“明达谦逊。” 魏琅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他若再说不免要无休止地纠缠下去,只能举杯致意。 陈衍受之,也饮一杯。 酒过三巡,侍者上“寿”面。文萱郡主年轻兼非整数、不能做大寿。但她素爱玩乐喜宴会,诞日这么好的日子怎能无知无觉地就过了。所以每年都要邀上好友一起,说是小宴但毕竟是过生辰,席上怎么能没有面,没有桃。于是就只能给她做,讨个好彩头。 人皆分一碗,陈衍挑出一根,放到文萱郡主的清汤里。相传武帝与众臣相谈,说相书上上说人中长一寸寿便有100,东方朔讽刺说彭祖活了800岁,人中岂非八寸长。这讽刺的小故事流传下来,却被人们解读成面长寿长,而“添面”即“添寿”。陈衍为帝王,位最高,其母寿春大长公主尚且要排在他后面,这一路添下去……到最后放到文萱郡主这里,便是一碗包含祝福的“寿面”。 文萱郡主先是郑重谢过两位尊长:“谢陛下,谢母亲。” “……也谢过诸位好友与我小侄,为我’添寿’!”她瞧一眼魏琅,故意将他排在最后面还称呼“小侄”,显然是在逗他。 魏琅一僵,讨饶道:“姑姑……” 众人忍俊不禁,文萱也抿唇笑,今天皇帝亲自给她“添寿”,虽说很是荣幸。但圣人在,言行举止都不得放肆,直到这时候她才敢小小开了个玩笑,活跃活跃气氛。她年纪还轻,不喜肃穆,若无欢笑便觉无趣。 陈衍听这姑侄二人笑闹,也不觉莞尔。他执箸,看案上摆的一碗面。面是淡黄色的,堆在一起便呈白雪,拥鸡汤黄油,配菌菇青蔬草果木耳……色杂而不乱,汤纯而清澈,映出陈衍的一双眼睛,有些失焦。他看着面心里却想着另外的事情,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一幕幕场景,让他不自觉地抬头望向林淡秾。 ——她在吃面。 陈衍心道:倘若“添面”真能“添寿”,那他“前世”早就勒令天下人为她添一碗长寿之面了。 28.第 28 章 前世, 林淡秾身体不好的预兆早已有之,但陈衍一开始只以为她在掖庭日子时损了身体,好好调养自然能养回来。事实上, 在一开始一切也确实如他所料,林淡秾在甘露殿里住着、又有心爱的人相陪,涨了不少肉。但自孙赵二女死在她面前之后, 她的心情便差了许多,饮食睡眠皆受到了影响。 陈衍是她枕边人,自然第一个就感觉到了。便令太医为她诊断,甘露殿里值日的太医医术高明、且擅长调养身体。诊脉之后只说心力交瘁、积郁成疾,且不宜用药,建议食疗加自适。 陈衍心里还藏了事情,于是诊完又偷偷问了子嗣, 太医支支吾吾半天,终于答:“娘娘体寒,不易受孕,不能为母”。陈衍大叹气, 却自此再也没有和林淡秾提过这事, 算是断了这念想。 但为天长地久,他一直谨遵医嘱,看护林淡秾之用食与睡眠。 即便不能事事过问, 却也每日询问。 问婢女、问太医、也问林淡秾。 于是每次陈衍忙完政务回来, 与林淡秾相见第一句话便要问今日饮食心情一堆问题。林淡秾每回遇到都要被他这老妈子一般的问候逗得发笑, 然后和他汇报情况。 如此又过几月, 至大寒,二十四节气之最末,天已经冷到了极致。屋檐上原积了雪,白日太阳出来便能融化成水落下。但这天气实在太冷,还未落地便冻成了冰柱。尖利如削、寒气凛然,天公森且渺,呵气结千里。 因天气寒冷,陈衍延后了上朝的时间,尽量等太阳出来后再启朝会,并且也延长了朝会的间隔。而宣政殿里的官吏仍要天天点卯,但倘若事情做完了便也容许先走、太晚也可留宿宫中。因过冬乃是大事,所以即便天气再冷也不能放松。陈衍为君王以身作则,时常很晚才归。 他叫林淡秾别等,但林淡秾如何能听。于是陈衍每日冒严寒从宣政殿回甘露殿,便可见这一殿暖光立在寒夜中——她在等他回来。 陈衍抖落一身霜雪,在外间暖了暖身子才走进去。一进去还未等开口,林淡秾已经笑着答道:“今天要比昨天好了一些。” 她本来就没有求死之志,只是心智时常不畅,控制不住自己会去想一些事情,于是便要忧愁一会儿。但林淡秾只要一想到陈衍,便有万般柔情。他俩琴瑟相谐,年华大好,怎忍心弃他而去。故而,太医嘱咐莫有不从。这回答不是假话、也非安慰,她这几日食欲与心情都好了许多。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这道理她懂。 陈衍一愣,也跟着笑。林淡秾起身想迎他,方走几步,就被对面走来的陈衍拥回床上。 天色已暗,甘露殿烛火通明。因林淡秾不喜人观他俩的房中事,从来摈退左右。两人在重重帘幕遮掩下,亲吻了一阵儿。待许久以后,唇舌分开、唇瓣皆染了水光。两人互看一眼,浓情蜜意。陈衍要更欢喜些,因为林淡秾苍白的面容经此一吻,终于带了几分红。 林淡秾今日来事,不能行房,但两人仍旧相拥而眠。她体寒,每次这种时候都疼得厉害,恰逢冬日,即便甘露殿里一直烧着碳火,暖如春夏;地上铺了毛毯,连帷幔也换了厚实的。但还是止不住这生理痛,陈衍身强体壮像个火炉,便担此“重任”,为贵妃暖身。 他与林淡秾窝在被子里,双手贴她下腹,见对方还蹙眉,凑她耳边说:“秾秾,你还不舒服吗?”林淡秾脖子一歪埋到枕头里,不想叫人见到她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模样,含含糊糊“恩”了一声。 陈衍为她理长发,堆到另一边。轻轻啄吻她的额头,满腔柔情怜意。身不能代之,便伴之。他知道,这种时候,林淡秾最讨厌有人来烦她。 一室安静,两人渐渐入眠。 然到半夜,陈衍被动静惊醒,手下一空。随后便听得茶盏落地发出“咚”的一声,他起身看过去,就见林淡秾一手扶凳,一手抱腹,双拳空握,蜷缩在地上。她旁边,一只瓷杯躺在毛毯上,洒出的茶水浸了一片。陈衍慌忙下床,脚步紊乱地跑过去,却不敢下手碰她。怕她是不是伤到哪处,不能动弹,只是虚搂着。这一接触,才感觉到对方寝衣都已经湿透了。 陈衍一惊,疾呼:“来人—” 林淡秾抓住他的手,牙齿还在颤抖,努力道:“不要叫人了,等天亮吧……”她还能再忍忍。 如此情景,陈衍如何能听她的?他将林淡秾一把抱起,大声疾呼:“来人!来人!李文韵!找太医!” 林淡秾痛的眼前一片黑暗,被陈衍一下打横抱起。这一动便如天翻地覆、日月逆行,她一时受不住直接晕死过去…… 甘露殿外,先动作起来的是守夜的宫女与内侍。李文韵是甘露殿的总管大太监,虽然不熬着守夜,但一直睡在外边近处,方便圣人叫唤。他已许多年没遇到过这种事了,被叫醒时,还睡眼朦胧。脑子还没清醒,就被叫到店内。满室烛火都被点染,光如白昼,李文韵被照的两眼落下泪来,一下子就清醒了。 抬眼看去,只见皇帝坐在床畔上,贵妃躺在床上。被皇帝盖了三层被子,遮的严严实实。因被子太厚人又太瘦,连轮廓也不清晰,只有那头乌发散乱在枕上,才知道躺了个人。旁边宫女们还在继续找被子、找汤婆子,找一切可以取暖的东西…… 皇帝坐在床边也没闲着,拧干手帕,给贵妃擦脸。他实在做不来这活,将水溅得满地,但终究心细注意了,没有让水落到床被上。 李文韵意识到不妙,颤颤巍巍开了口:“大家……” 皇帝转头看他,目眦尽裂,怒道:“快,去把太医叫过来!全都叫过来!” 于是,整座皇宫都惊醒了。 人声疾走、鞋履惊尘;灯火明烛,亮破天边…… 29.第 29 章 甘露殿里, 人影匆匆, 气息凝结。 殿中值日的太医来的最快, 还未行礼, 直接被皇帝拉到床边诊断。 半晌,太医看了看,颤颤巍巍、结结巴巴地开了口:“贵妃,贵妃娘娘, 应当, 是痛晕过去了……” “朕知道,”陈衍怒极, 仍旧忍着脾气。因他不懂看病, 只能指望这群太医,他咬牙切齿地说:“那你, 就让她不要痛啊!” 太医:“臣,臣……” 床上,林淡秾在昏迷中发出一声低吟, 陈衍过去看她。发现对方脖颈处青筋暴起, 牙关紧咬、呜咽出声, 显然已经痛极了。但人还是闭着眼睛,叫她不应,不知到底清醒了没有。 满腔怜惜涌上心头。 陈衍望着她,恨不得以身替之。但, 不能。最后只能投降般的抬手替她拂去脸上凌乱的碎发, 有些甚至已经钻到了嘴巴里。 ——为了怕林淡秾太疼, 咬断舌头,只能用东西卡住她上下牙齿。这样唇口大张,姿态甚为不雅,陈衍知林淡秾不喜,但到此时也想不出别的法子。 他心痛至极,却又无力救她,最后闭眼伸手进被子里,去探林淡秾的手。大约人都觉得,也许肢体上的碰触能减轻对方的一些痛苦,却不知这只是让自己好受些。陈衍身为帝王,在面对心爱的人遭受苦难时,竟也不能免俗。 而等他抓住林淡秾冰凉、潮湿的手,才惊觉到一些事情。拉出来掰开手指摊平一看,只见上面四个月牙血印。 “拿金疮药来!”陈衍惊慌失措,又要去看另一只手。 太医哪敢说:这点小伤口血早就已经止住了,不必上药。他巴不得能有什么能吸引到皇帝的注意,闻言忙不迭从药匣掏出一堆瓶子,找到金疮药给贵妃撒了一手又包扎。 只四道小小的创口,就缠了整只手。林淡秾还在痉挛,陈衍只能替她抓着手掌,以免自伤。 太医见皇帝转移了注意力,跪下请罪:“陛下,贵妃痛成这样绝非小症。臣不善妇科,不敢妄自用药。贵妃千金之体,万不能有损耗。尚药局中值夜的,必有人能救贵妃。” 甘露殿里从来只住皇帝,帝王万金之躯,身系社稷,自然有医者常侍左右,且绝非凡俗之流。但术业有专攻,你要这么一个给皇帝看病、调理身体的太医,去给后妃治“痛经”,这如何使得? 而愈厉害的医生,愈知这道理,绝不敢随便用药。否则若是单单要止疼,一剂麻沸散下去立时见效。但,倘若不是呢? 而“千金之躯”,万有损耗…… 身在皇家,行医药之事,当谨言慎行。故宁可不动,也不可妄动。尚药局中必有医者长妇科,且他很快就要到了,自己一个“门外汉”又何必出手呢?值夜的太医如此想到。 他猜得不错,尚药局的人即刻就到了。李文韵未经通报就直接将人引了进来,他知皇帝心思,急他所急,不敢有半分延缓。 来的这位尚药局长妇科者是个女医,她生一张圆脸,肤色稍黄、血气却足,从尚药局一路行来到殿里乍冷乍热,李文韵还有些僵,对方却已经身形稳健地跪地行礼。 陈衍强定心神,微微一偏让出个位子,直接把人喊了过来。 那女医见到皇帝给她避让也是一愣,但她大约是在路上已经被李文韵交代过了,搓了搓手生了些热量,便去摸脉。 她这一摸摸得太久了,陈衍心急却不敢去扰,一手抓着林淡秾的手,另一只手又拿帕子继续给林淡秾擦汗。擦到最后,他低下头抵林淡秾额头,鼻尖相触,呼吸相交。 太痛了,浑身发冷,连呼吸都在颤抖。 女医,收回脉诊,略一沉吟:“陛下,不知能否检查一下娘娘的身体?” 陈衍道:“你只管随意。”一语毕,又提旧话:“可能止贵妃痛?” 那女医瞧一眼跪着的太医,似乎意识到什么,道:“娘娘昏迷,大概不能正常服用汤药。我这儿有一贴药,可外用,药效虽不强却也可暂缓些许疼痛。” 陈衍大喜:“快拿过来!” 那女医从药箱里拿出一贴膏药,正要给林淡秾用,却觉不对。她说:“娘娘尚且还在吞咽,应当还是醒着的。” 陈衍一怔,果见林淡秾喉部软骨还在动。 “秾…秾…你醒着吗?”他颤声说。 女医说:“既然如此,那还是用麻沸汤的效果更好些。现在熬药是只怕还要一些功夫,只能以药丸替之了。”宫中有不少后妃来月事时反应较大,故而尚药局常备此药,减了麻沸散的药性用量,专治月事来时的阵痛。 她让宫人带来碗和一些热水,取了几粒黄丸放入其中,和水搅匀,便成一剂“麻沸散”。 那女医不敢动林淡秾口中的护舌之具,将她半扶起,温言道:“娘娘,奴要给您喂药了。您尽量放松,能饮多少就饮多少……” 林淡秾自然不能应答,那女医也知晓。她伸出两指,努力想撑开林淡秾的牙关却不能。 “……我来吧。”陈衍忽然说。 他抱着林淡秾,一边在她耳边温柔劝慰、细心诱哄,一边手中用力,不知这两者何者作用大些,但终究是分出一道缝来。女医乘机灌下,饶是如此也漏了大半。 如此几遍之后,才算完…… 等一切结束后,李文韵惊叫道:“大家,你的手!”他急忙去找方才用剩下来的伤药。 ——陈衍右手血肉模糊。 方才喂药,林淡秾神志不清,疼得浑身颤抖,只知一口咬下,哪里能顾得上是什么东西? 陈衍没有说什么,任李文韵替他包扎,心神全系在怀中人的身上。 女医见状说:“娘娘应当饮够了剂量,很快就会好的。” 陈衍恍若未闻,探手压平林淡秾翘起来的头发,感受到怀中人渐渐平稳的呼吸,神色平静。 但这平静却是江海,底下是水涡旋转,是波涛将起前的平静。 半晌,他开口:“贵妃……是什么病?” 痛成这样,怎么可能月事造成的? 女医说:“臣学艺不精,不能知道。但贵妃之症,只怕伏之久矣。” 陈衍“呵”的发出一声响,似悲似愤。 他终于向下瞥去一眼,问那女医:“可有人能治她?” 女医答:“太医署傅蝉傅医师精通此道。” 李文韵接道:“陛下,宫门将开。” 天边已有晨光熹微,闹了一夜,终于到了天亮。 结束了吗?不…… 陈衍握着林淡秾的手,眉眼肃宁、冷寂。 他低声说:“宫门一开,我就要见到傅蝉。” 李文韵听到了,圣人这话是对他说的。他打了一个激灵,大声应下,躬身离殿后,便往城门狂奔而去。他跑得飞快,挺着一张脸直直地就往寒风堆里怼过去,嘴里都是凌冽的冬意,像插满了寒风做的刀子。浑身已经没了知觉,却还在一路往城门奔去,脚步不停。 他再清楚不过了…… 宫门一开,若见不到傅蝉,大家就都不要好过了! 30.第 30 章 今日本无朝会, 但皇帝缺席了宣政殿的议事,众臣理事之余不免心生好奇。 “咦, 陛下今日竟然没来政事堂。”一人问道。 宣政殿里设政事堂, 本为行政议事之所, 历代皆有之。今上将其取名政事堂,设于中书省,定名定例,三省长官列席与会议事, 为辅佐帝王理天下事,有代“相”职。 陈衍素来勤勉自律、闻鸡起舞, 涉政以来不论做太子还是做皇帝都不曾有过丝毫懈怠。但今日却遣派了一个中人来告假, 不免让人好奇。宫闱内事, 臣子不能知晓,但不妨闲来要猜一猜。 而这所谓闲, 是相对的。 大寒已过,上元将到。入冬事宜几乎都已安排妥当, 各地偶有灾况上报, 但都没有造成极恶劣的影响。今年的死伤人数几乎只是前朝的一个零头, 甚至比先皇时也要少了一半左右;而京畿内至今为止还未有冻死。 这时代, 都是在老天手下讨生活,蚂蚁团成球过火海尚且要死不少,更况乎这么大的一个王朝。蚁民、蚁民, 且怜且惜。纵有爱人之心, 但也要看这时事允不允许。天地之下, 谁非蝼蚁? 今年这样的境况,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今上治理有方了。各地皆归于皇城,安排调度,皆有章法。令行政立,天下归心。 朝廷上的官吏能见证、并参与此盛世自然是欢喜的,便也有心情来闲聊。听人问起,便有来得早围观到的人答:“我今日来的早,宫门一开便见到李文韵从里面奔出来,往宫外去了。” “哈哈,我也见到了,跑得跟之兔子似的,叫他都没听见。” “诶,有谁知道这是何故吗?” “我来得晚,倒是遇到了他回来,拉了个背药箱的郎中,都是神色匆匆,就往甘露殿去了。” …… 半晌,有人开口说出了猜测:“……莫非,是甘露殿里有人病了。” 话到此处即止,众臣相顾,一时无言。 甘露殿里住的是谁? 皇帝,还有…… 新来的林贵妃。 甘露殿里。 傅蝉虽然到了,但还没有来得及上前,行完礼后只能小心谨慎地跪在一边。太医署隶属太常寺,为当朝之医事机构,掌天下医疗与医事教育。尚药局为内宫所设,专司皇帝的医药之事。因医药之事的特殊性,两者交往甚为密集。也不乏有医术高明者,在两处都领了个职位,但傅蝉绝不在此列。 他曾是太医署修习的一个学生,只可惜不务正业,好给妇人看病。 被认为是“不学正道,学无所成”。最后只能留在太医署做一个小小的医师,教习初入太医署的学生基本医理。但他也不以为意,正借此街头巷尾乱窜,好好研习总结这数百年来未被重视的妇科病症。 因他行为放荡不羁、喜交卑贱,饱受诟病。三十五岁才被说了个媒,娶了个屠夫的丑女儿。虽说身份地位悬殊,但两人竟也颇为恩爱。屠夫女儿虽不识字,却极为敬爱自己的夫郎,慕他才华,为傅蝉操持家务,让他专心著书。两人情投意合、相亲相爱,寓居京城一方寸之地,一家两口,倒也过的安乐。 昨夜傅蝉研习医案至二更天方才睡下,睡到三更全家被人拍门叫醒,自己更是从床上被揪了起来,套上件棉衣就被半拖半拉进了皇城。睡得太晚、起得太早,一路赶来又正是最冷的时候,整个人连身体带脑子都还是僵着。进了甘露殿,被暖气熏了一会才逐渐回过来。 他偷偷掀起眼帘去瞧榻上的那人,猜这位约莫是林贵妃。李文韵一路上已经与他讲了许多,宫中值夜的尚药局女医向皇帝推荐了他。这妇科病症从来不被重视,也无人去精修。山中无老虎,才让猴子称了大王。 傅蝉额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却不敢去擦,他虽研习妇人身上的病症许多年,心得颇多,甚至略有薄名,但也不敢妄称大家。不知哪位英雌豪杰,如此看好他?将如此一个天大的毒馅饼,送到他面前。 好在,宫门一开,尚药局的太医都入宫当值,听闻昨夜发生的事情都赶了过来。皇帝已是病急乱投医,哪个先来就让哪个先看。 这些人都是医学大家,医术不凡,经验老到。如今正聚在一起给贵妃诊脉,一群人甚至调出了林淡秾入宫时的医案翻阅。其中更有不少熟人,一直为林淡秾诊脉调养,对其身体状况了若指掌。先前黄女医已经为他们描绘过一遍自己诊出的病状,但显然这时候也插不上话。 而傅蝉作为太医署的官吏被举荐进宫,此刻却也还要排在后面。他也不急,不着痕迹地去看那位“病人”。 床榻上,林淡秾吃的麻沸散已经起了作用,陷入了沉睡。她呼吸起伏平稳,表情也趋于和缓,只有眉头的褶印还未消下,可见苦色。侍女为她擦汗更衣,将浸湿的被褥都换了去,也没有惊醒对方。 望闻问切,傅蝉只这一看便知这位林贵妃只怕不是小病。虽不能见舌眼,却能看到这位面如金纸,唇色成紫,这绝不是什么好征兆。 不过,他转念想到,也许也可能是痛经。虽然他也没见过痛成这样的气色的,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不是吗?兴许就是天生这样的体质。 那边,尚药局的太医已经商量出结果了,一人代表回禀道:“陛下,娘娘应当是体虚不畅,而导致经水不利,故而才如此。” 陈衍看着林淡秾,问:“那为什么以前没有这样?” 太医答:“臣查过娘娘入宫至今的医案,并无任何不妥之处;方才已让医女为娘娘检查身体,也没有发现什么病状;再问起居,近期饮食减量外并无失常之处。况且娘娘之痛,只在腹处,故得结论,应当是经水不利,静养即可。”他一顿,又加一句:“若疼,可以麻沸散丸止之。” “那为什么先前的女医说贵妃腹部有肿块,许是恶疾?” 太医解释道:“昨夜值夜的黄女医才入尚药局,许是摸错了。臣方才让黄女医去摸,她也不能再摸到。” 女医黄氏站在一边,低垂脑袋,被如此说竟也没有出声辩驳。 陈衍扶额,太医说得仿佛没什么问题,但他始终心神不宁。事关林淡秾,如何不让他紧张? 片刻之后,他忽然想起些什么,唤李文韵:“李文韵,我让你从宫外带来的人呢?黄女医举荐的那个。” 李文韵应声而出,将傅蝉带上前去。 傅蝉跪地又行一遍礼:“太医署医师傅鸣,见过陛下。”傅鸣,字蝉。 “你过来,给贵妃看诊。”陈衍打断了对方的问安。 傅蝉乖乖上前,他观舌、看眼、探脉一应俱全,眉头却越皱越紧。忽然出言:“陛下,不知能否容臣观一观贵妃娘娘的医案。” “可。”陈衍允了,便有内侍将医案拿给傅蝉。傅蝉翻开第一页开始慢慢看起,确实如同太医所道。林贵妃入宫之时有过诊断,身体并没有什么差错、甚至可称得上健康。 但而后几年,医案较少只有隔了许久例行的诊脉也瞧不出什么大问题,只除了身体越来越寒之外并无特殊之处。结合贵妃的经历便知,这段时间她应当是在掖庭居住,这样一来倒也解释的通。直到今年得了皇帝宠幸,这医案才渐渐多起来,但基本也就是体虚、心智不畅等几点。但其中有一些词引起了傅蝉的注意—— 经期延长、紊乱、大量增多…… 傅蝉合上医案,闭目深思,他的表情实在称不上好。 陈衍自他开始诊脉看医案时就紧紧盯着傅蝉,他既希望对方别诊出什么,又希望他能诊出什么。 最好,是个不妨事的小病。愿要一场虚惊,也不想…… 陈衍还没想到是什么,傅蝉已经又开口问了:“臣斗胆问,不知娘娘娘娘在室之时行经如何?和现在一样吗?另外,不知可有人知娘娘经水究竟是呈何状的?” 陈衍一愣,林淡秾孤身入宫,未带任何仆从与婢女,这些前事他也不问,自然一概不知。至于最后一个问题,甘露殿里贴身伺候林淡秾的宫人倒是知道的。 但这毕竟是私密事,见皇帝颔首许可后,才由处理这些事情的一个宫女上前对傅蝉耳语几句。 只见傅蝉眉头越皱越深,陈衍冷声道:“贵妃究竟有什么问题?” 傅蝉嘴里发苦,不知道怎么说,他越见贵妃的症状便越想起自己以前见过的病例。像,却还不能断。 陈衍心中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尚药局的太医,仿若立在孤仭之上,四处皆是悬崖峭壁。心中莫名的情绪似乎在催促着他,靠近状似花团锦簇的另一边,粉饰太平。那是恐惧,因为畏惧而不敢面对真相,乃人之常情。 但陈衍不是! “你,说。”他说:“想说什么就说出来!” 傅蝉闭眼心一横,伏地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陛下,臣请求亲自检查娘娘贵妃的身体。” …… 片刻之后,陈衍道:“准。” 他复又道:“黄氏陪同他去。” 他便是在门外汉,也知道身体中有了肿块绝非好事。陈衍从不忌讳就医,更况乎事关林淡秾。倘若果真如黄氏所说是恶疾,宁愿发现早些治疗,也好过到最后才知道,救之不及。 当断,则断! …… 那边,林淡秾忽然发出一声低吟,陈衍快步走过去看。傅蝉隔着寝衣按着林淡秾的小腹处,也怔住了,他见头顶一片阴影下意识抬头。 皇帝目光中带着询问,傅蝉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精于妇科,手中诊过的女子不计其数,但要知道,这时候哪里会有那么多妇人有病症,又有哪里的妇人能够丝毫不畏让一个外男对自己上下其手检查身体,收集病例? 只有在一个地方,没有这么多忌讳—— 是在勾栏瓦舍间。 故而傅蝉因此饱受诟病,同僚甚至不屑与之为伍。稍有些颜面的妇人也因他这些作为,宁可寻一些医术不怎么高明的医生来给自己检查身体,也不愿意请这位“妇科圣手”。傅蝉面对这些也无法,只能继续完善自己的医书,争取早日成书,便能泽披天下女子。 这世上,医者皆不重妇科,即便是在皇宫中,太医要给后妃诊脉断案,也没有人会专心研究这些。稍微高明些的医生,一法通百法通便能厉害一些,但也不会专精此道。偶有几个能诊的便已经很不容易了。 黄女医是民间女子,因医术高超被征入宫中为后妃看病。她家中几代从医、家学渊源,故而没那么多忌讳,见过傅蝉为人看病、读过他的几篇案例,深知这位傅医师医德和医术都是佼佼,在查看过林淡秾身体状况后觉得不妙,就下意识地举荐傅蝉,纯粹是一颗医者仁心。 但她此刻见到皇帝和傅蝉的脸色,却有不禁为傅蝉担心。她不是没有眼力的人,甚至在进了皇宫之后更加知事。医者行走除病人病情以外,还有一些其他事端。 “……臣,臣敢问娘娘是不是吃过什么药?”傅蝉颤颤巍巍开了口,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刻跪地不起。他终究没有给勋贵皇室看过病,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在见到林淡秾的症状后一时惊慌失措,大脑一片空白,直接就说出了口。 皇帝目光转厉,问:“什么意思?” 傅蝉恨不得赏自己两个大耳朵瓜子,他见皇帝追问只能咬牙道:“臣在外面给妇人看病的时候,多见过这种病。女子的身体构造不同于男子,”他比划一下:“在这里,有一个胞宫,此为奇恒之腑。藏阴聚气,自成宫室,不与它交。而贵妃在这里长了一个硬块……”傅蝉说道自己擅长的地方,竟也慢慢流畅了起来,他见皇帝愿听,下意识地给他讲解了一番。病情病理都说得头头是道,陈衍越听脸色越冷。 傅蝉说到最后又是磕绊:“臣看过娘娘进宫时的案例,那时还是挺健康的。娘娘又尚且年轻,一般不会有这种病。但,臣曾经见过这种例子,也是似这样的年纪得了这种病症……”他略一含糊不说自己在哪里见过,只道:“几乎只有凉宫之药才可能会造成这样的情况。” 陈衍一愣:“什么是凉宫之药?”他这话一问无人应答。 他又看向傅蝉,道:“你说,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傅蝉只能开口:“臣,臣在勾栏中多见此药,可让女子有性、事而终生不孕。因药性太寒,倘若用量不当,便会伤及胞宫,呈此恶疾……” 陈衍闭眼:“可能治?” 须臾沉默后,傅蝉答:“臣暂无法。” 这四字,落地有声,遗憾叹息,却诚实相告。 陈衍睁眼,看了傅蝉一眼,又看向尚药局的太医。诊不出来的跪,诊出来的救不了也跪,怕这帝王恼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跪了一地的人都兢兢战战,徒留他一人独立。 可,陈衍竟是极平静的开了口:“会死吗?”倘若久病不死,那倒也行。 傅蝉一抖:“这要看娘娘的病到了何处了” 陈衍:“能活多久?”他想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 傅蝉却答:“多不过一年,少可是三日。” 陈衍,陈衍无话可说了。 他突然恨极,恨这天下竟有如此狠心恶毒之人,下了这样的药给他的秾秾。 陈衍此人,心胸极大几可吞日月,少有极致的情绪;便是有些情绪也多能克制,未有过如此凶怒。但这一刻这满腔的情绪竟然突然迸发,他收不住,也不想去拦。 他沉默着走出去,几乎走出殿门,凛冽寒风将他的袍子吹得猎猎作响,身后李文韵跟着他一同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陈衍才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去查,是谁干的事情?皇后?淑妃?贤妃?还是所有人?李文韵,把她们都带过来!” 他这已是在迁怒了。但已顾不了那么多了,陈衍想到那“多不过一年,少可是三日”,就恨不得立刻揪出罪魁祸首,将他挫骨扬灰。 李文韵站在他身后,不敢说话。 陈衍转身正要开口,却一愣。 只见林淡秾竟然已经醒了过来,还下了床。她只披一件红斗篷就立在那边,显然是知道了事情来找陈衍的。 两人相隔三丈,相望无言。 林淡秾道:“不关别人的事,是我自己吃的药。” 31.第 31 章 冬日暖阳破开云层投射到甘露殿里, 一地金灿,却驱不散这满殿的沉寂。看着陈衍的神情, 林淡秾又说一遍:“不管别人的事,是我自己,我自己吃的药。” “在入宫前就吃了药。”林淡秾凝视着陈衍,神色平静地说了出来:“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我……”她一时皱起了眉头, 又是一阵昏沉涌上来,这是用完麻沸散的后遗症。林淡秾刚刚才醒过来知道发生什么后, 怕陈衍怒火牵涉无辜,只能强撑着站起来找陈衍解释。精神还有些不振,脑子里乱成一团, 但还是把关键的信息说了出来。 她说得轻松, 却不知, 这一番话, 当真是如青天飞霹雳! 李文韵深深埋下头颅, 噤若寒蝉。 陈衍一时也不能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喊林淡秾名字:“秾, 秾……” 林淡秾扶额, 搓揉自己的太阳穴醒神:“总之是我自己做的, 与人无尤。我并无死志, 只是当时决意入宫……万念俱灰, 故才饮下这药。” 如今在谈起来这些事情, 心中竟也没有许多的悲愤了, 只是不胜怅惘。该怎么说呢?似乎也怨不得对方……只是本以为是志趣相投、异世眷侣,却不想只是对方遍地红颜中的一个。聊得再好,观念再接近似乎也难逃时代的烙印。林淡秾给不了他想要的,他也给不了林淡秾想要的,就只能劳燕分飞。 对方让她心中重新燃起火焰,却也用一泼冷水将它浇灭。这一泼从头淋到脚,彻底让林淡秾没了劲。正是希望过后的绝望,才更让人肝肠寸断。 那时她心神俱创,在窗前枯坐一宿。黎明初启时才下了决断,对自己说:这世道太烦人,不如断得干干净净!倘若六根不净不能出家,便去那红尘最深处消磨等死。倘若免不了要嫁人,看这三妻四妾的时风,那不如去嫁一个自己永远不会爱的人…… 而以她当时的境遇还能由她选的、能给她留个清静的,竟也只剩下这一个地方了。这个她原本弃之如敝履、甚为不屑的封建之冠冕。却成了她的绝佳去处,皇帝三千姬妾,不差她一个,正是养老等死的好地方。而她也不觉得自己会喜欢上那个地方,更不觉得自己会对那里的人和物有留恋……这样正好。 大约是被伤得狠了,就想全部放弃了,想断了一切交际,入那深宫之中,孤独等死。正是因为恨极怨极,不想给自己留一点念想,便要将自己放逐到那里。毕竟一入宫门深似海,也能算是“与世隔绝”了…… 林淡秾抽身的决定无疑让很多人乐见其成,多方斡旋下,她最终以“礼聘之女”的身份入了皇宫。不想连累别人,故在入宫前将魏春与南山两人都安排妥当,妆奁体己都赠给了她们,只留自己孑然一身。 怕自己会后悔,更怕自己万一有了牵挂,所以寻到了这一方凉宫之药。 入宫的前夜她为自己熬了一碗甜羹,放了一包药,再一口一口饮下。 羹很甜,泪很苦。 那天天还没亮,她出了林府的门,又入了皇城的边门。孤独地穿过长长的甬道,抬头看那还未亮彻的天,和那巍峨的高墙…… 前方的宫人提着一盏灯牵引着她,她则轻轻捂着着自己的下腹,跟在后面、步履不停。 ——药在发力,稍有些疼但还能忍受得了…… 随后,她就自请归了掖庭。整整七年,在掖庭一切如她所愿。灵魂与肉体分离,身在此世,魂却可以彻底沉浸在记忆里的现代,一遍遍咀嚼那些回忆,彻底放任了自己。没有人会来过问她的怪异,因这皇城里、掖庭中本就多是有故事、脾气古怪的人,一切见怪不怪。 这让她能一个人在异世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人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虽有寂寞如影随形、无比折磨;但这折磨竟也让她心安,慢慢地竟在这其中又找到了平衡。 直到元宵,遇到陈衍……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再看今朝,又不胜惆怅。她抬眼看陈衍,眼眶兀的一酸:“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更没有想到我会遇到你。” 所以居然有些后悔,不是悔不能为他诞下孩子。只是悔自己年轻时的作为竟然遗祸至今,天不假年,不能与他共赴白首之约。 陈衍走过去抱住她,满腔愤懑不知往何处倾泻,只能将怀中之人箍得死紧。林淡秾被他半抱半搂,窝在他胸前,慢慢闭上眼睛。两人抱在一起,默默无语。 少顷,殿中响起陈衍的声音,似懊恼似叹息,只是茫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他说:“秾秾,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霎时,林淡秾泪如雨下。 陈衍手插在她发间,任她用泪水浸染自己的衣裳,眼眶一圈发了红却没有落泪。他的手顺林淡秾未挽起、披散着的长发一路往下,到发尾又抬起手看,五指间缠着两根长发,还是乌黑墨亮的。 他们的白首之约…… 定情之日,陈衍在林淡秾送他的宫灯上又画了一个自己,宽袖遮掩下是交握的一双手。自此,孤人成双对,相约共白首。 林淡秾带陈衍去那棵听了她许多心事的老树下,那也是他们真正初遇的地方。两人共同将这盏“背影成双灯”悬挂其上,然后相约白首…… 但,此时此刻…… “我们,好好治病,好吗?”陈衍开口道。 林淡秾应了。 陈衍又道:“朕不信,普天之下,难道就无一人能治好这病吗?” 林淡秾又应一声。 陈衍再道:“秾秾,朕是天子,天会怜子的……” 林淡秾这回没有再说话,只是眼泪已经肆虐下来。 过了一会,她才哽咽着,轻轻地“恩”了一声。 陈衍听到了,只能抱紧了她。 可惜天没有怜子。 傅蝉问诊了林淡秾,极老实地给了一句话:“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陈衍怒极却被林淡秾止住,她心里已经大概清楚了自己是得了什么病。凉宫之药有害于子宫,许是体质许是用量,总之就是被感染了。这病埋得久了连她自己也只以为是痛经虚寒抑郁而导致的问题,如今一下子爆发出来,绝不是易于之辈。 林淡秾安抚住陈衍,心里忽然有些担心。陈衍是皇帝,不是没有过失败挫折压力,他也不是一个受不住这些的人,相反他很强大。但林淡秾知道,他决计没有尝过挚爱死在自己面前的滋味,她有一瞬间甚至希望陈衍对她的感情能肤浅些,这样也许能少些痛苦…… 她想了很多,却只是抓住了陈衍的双手轻轻拍了一下,对傅蝉说:“你尽力治即可,”她不知想到了什么,抿唇一笑,右颊现出一个小小的梨涡:“绝没有因为大夫治不了病,就杀了他的道理。” 陈衍望着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听她说话,心里却想杀大夫这种事情古往今来还少吗?老曹杀华佗、齐闵王杀文挚……从来侍君如伴虎。 陈衍少时读这些时,十分不屑,自觉理智君主绝不会做这种事情。但他知道自己方才确确实实起了杀心,险些失言,幸被林淡秾止住。天子一言一行皆有记录,皆可以成为圣令,让人揣摩不安,故不可妄说。但大约是执掌这生杀大权久了,坐惯了这至尊之位,也难免生了骄傲,失却本心。 陈衍望着林淡秾,见她笑容,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他说:“贵妃说的对,你放心治。治得好有赏,治不好……” 他一顿,一字一句承诺道:“……不杀、也不罚。” 32.第 32 章 继傅蝉之后, 太医署的几位医药大家也相继被宣入宫中,轮流检查。有傅蝉在旁指出, 患者林淡秾又清醒着能够叙说。一通人了解下来, 认为傅蝉所断无错,这也让陈衍与林淡秾失去了最后一丝希望。 几位太医引经据典,认为这是“恶毒之疮疽”,且“毒根深藏,穿透孔里”。不过这种病男多生于腹,女多生于乳, 对贵妃之症竟不能剖析透彻。到最后, 竟还是傅蝉说的最靠谱。他从家中搬来累牍的医案, 与太医署博士一同钻研。傅蝉是专精、太医署博士是当代大家, 两相结合最后竟是束手无策。 ——他们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治愈方案。 林淡秾后来又痛过几次, 都熬了过去, 她没有再服用麻沸散, 以免服用太多产生抗药性、甚至成瘾, 所以前期能忍的先忍过去。她猜自己得的病应该是子宫癌, 只是不知到已经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临近除夕她不仅腹部开始疼,渐渐竟扩大到了全身。这样傅蝉原本想出的“开膛破腹法”竟也没有用处了, 他不能将林淡秾全身疼处都破开切除。 一群人只能翻烂了医书,熬了一盅一盅汤药灌下去, 但似乎作用不大。林淡秾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 但好在竟也没有太大的恶化, 仿佛病魔暂时停止了侵袭,留她喘息一下好过这一个年。 临近年关,官吏已经都放了假。陈衍今日也得早归,在床边亲手喂林淡秾喝药。皇城内和皇城外都是张灯结彩、一片喜庆;但皇城里,因主人不展眉,宫人亦不敢欢笑。 景喜人不笑,不是可惜。 林淡秾抓住陈衍的手,想活跃一下气氛,支起个笑说:“衍郎,要过年了,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呢。” 陈衍怔怔看着她,点头。 林淡秾问他:“你以前过年会做什么?” 陈衍答:“驱傩、守岁、元日朝会。” 见他答的正经,林淡秾忍不住发笑,逗他:“今年我们一起,你想做些什么吗” 陈衍看着她,认真道:“和你呆在一起。” 林淡秾一顿,回他:“……我们会一起的。”起码今年会一起的。 陈衍抓住林淡秾的手,说:“你会没事的,陈氏先祖会庇佑这天下,庇佑我,也会庇佑你。” 他说的太认真了,像是笃定会有庇佑,庇佑他和他心爱的人能度过这一劫。 林淡秾只好摸摸他的脸,笑着对他点点头。 一室安宁,岁月静好。 贵妃病重的消息传得很快,皇帝将太医署的几位名医都延请入宫,过年也没将人放走;太医署一位叫傅蝉的医师,自被皇帝叫来,至今不得归家;皇帝甚至发榜说寻找名医治病,这一切的一切都做得太明显了。 大家都想,这位林贵妃估计是要不好了,这命太薄了……离她横空出世,到她快谢幕这才不满一年。皇城外人们围着皇帝张的皇榜,讨论贵妃病情、讨论她能不能救回来,聊得热火朝天。但毕竟要过年了,辞旧迎新,人人面上都是掩饰不住的喜气。 皇城内,气氛却诡异得很。 除夕当夜,皇城内会有一场大型的驱傩仪式,即为大傩仪,驱傩即驱邪迎神。在前年之末、新年之前为此仪式,意旨驱尽邪气与病疫。而到那时一天文武同列,皇帝皇后乃至后妃们都会出席,一同加入这盛大的驱傩仪式,随后便一起守岁。到第二日,不,是第一日,是岁之元、时之元、月之元的三元。等这元日至,皇帝、皇后、诸王列侯、文成武将、各方使节都要着正服,正仪仗在太极殿开朝,此即为元日朝会。 这一切对朝廷来说其更有一些特别的含义,不可马虎。皇宫内从几月前就开始一直准备着,到如今一切都已经井然有序,看着并无任何差错,但却就是说不出的怪。 从妃嫔御女到宫人女婢皆沉默着,无人敢四顾张望、也无人敢议论叹息。这个年关所有人都衔着苦,大家都在期盼,盼除夕夜的到来,盼新年的到来。到时即便你是皇帝、你是贵妃,你也不能阻止我一个平民宫女在笑,要我陪你一道苦。 而这一夜马上就要到了,皇城的狂欢。 太阳方落山,皇城内的火烛已经全部点亮,随后宫外的百姓也在门前堆起火把,他们要将这个夜点的像白日。 到了时辰,宫门大开,百官携家眷入宫。 甘露殿里,林淡秾方睡过一觉,被吵醒了,见陈衍坐她榻边,问:“过年了嘛?” 陈衍答:“是。” 林淡秾听了一会,看看天色,又看看陈衍,问:“你怎么还不去?” 陈衍摸摸她的脸颊,为她将头发夹在耳后说:“不急。” 林淡秾说:“怎么不急,你要在场的啊。”一年之末最重要的驱傩仪式,皇帝怎么能不在呢? 陈衍说:“不急。” 林淡秾叹息,她见陈衍还穿着常袍,再看看天色,知此时百官估计早已经入宫。而她眼光余角分到李文韵,见他在不远处已经急得团团转。看林淡秾醒来拼命使眼色,却怎么也不敢上前。 “你先去换件衣服把。”她劝。 陈衍触她脖颈,说:“不急。你再睡一会,我在这里陪你,等你睡着了再走。” 他说谎连眼睛也不眨一下,林淡秾不信,抓住他的手,笑:“我想看你穿新衣,好吗?” 陈衍知她心意,却实在舍不得和她分开。 林淡秾温言道:“我也有新衣对吗?” 陈衍点头,见她苍白的脸上晕开笑意,听她说:“我陪你一起穿好吗?” 陈衍:“秾秾……” “快去吧,我们换好衣服过年。”见陈衍还想说话,她伸指堵住:“去驱傩,开心些。你放心,我睡了一会已经好多了。傅蝉配的药还有些作用,起码现在没那么疼了。我睡饱了,想动动。我们过得第一个年,我不想在床上躺着。” 陈衍见她意已决,勾她食指,只能说“好”。 林淡秾笑,她没有骗人,现在确实有了些力气。 等陈衍被李文韵引去更衣,她在宫人搀扶下站起更衣。因知她病重,备的新衣,以求舒适宽松,是一件揄狄朱衣、袖口束紧以防漏风。穿上以后她方知自己近来果然清瘦了许多,双臂垂下时衣袖几过指尖。衣服为保暖其实际上是偏厚的,林淡秾穿上竟是摇摇青松、一身清癯。宫娥知她病重不敢给她梳高髻更不敢给她带重钗,只替她简单梳洗后将发挽起,簪了一些花。 是红梅。 林淡秾坐在镜前摸上去摘下一朵,静赏片刻。将它放在口脂盒旁,伸手要去染色,却被人抓住了手。 那手骨节远大过她,略覆薄茧,拇指上带了一个金玉扳指。 林淡秾看上去,只见陈衍玄衣、纁裳、白罗大带、一十二章,垂白珠十二旒,英武不凡;隔帘望她,又柔情百转。 伸手为她点完朱唇,将她扶起,陈衍道:“秾秾,我们早去早回。” 林淡秾颔首。 33.第 33 章 驱傩仪式是一个大型封建迷信活动现场。 殿中吹笛击鼓, 方相四人驱除众恶鬼,奇装异服头戴面具,裸足朱衫且走且跳, 欢声笑语几要掀翻顶去。 这样载歌载舞的气氛,也感染到林淡秾几分。陈衍见她开心, 心头的阴霾竟也淡去许多。虚搂着她说:“秾秾, 方相会将疫鬼除去,到时你的病就好了。”方相是驱疫避邪的神明, 那边动作最大的几人正是在扮演方相,在殿中四处行走,将疫鬼赶得抱头鼠窜, 画面夸张有趣。 林淡秾侧头看他,眉眼弯弯:“好。” 她参加过很多次小傩仪, 但都不及国傩的规模;而入宫以后她也来观摩过这国傩, 但都在外围远远观望。这次和陈衍联袂而来又是不一样的感觉,最盛大的表演竟在眼前, 最好的灯光耀在头顶,人群自动分出道来请帝王观礼, 所有人冁然而笑敬慕又憧憬地看过来, 望他们的君主。 身侧陈衍见她总算展颜,又听殿中欢声不绝, 也不觉轻松三分:“秾秾, 一切都会好的。” 林淡秾握紧陈衍的手, 心里茫茫然、空落落。她真的有些担心了, 担心自己死后陈衍会不会受到什么影响。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自己是命不久矣了。她是要死了,但陈衍还要活啊…… 国傩仪式太长,林淡秾没有久留,她毕竟尚在病中,能强撑着配陈衍出席已经是极为不易了。到后面体力不支,便和陈衍请辞离开了。临走时,她回望一眼,皇后站在殿内尽头,着玄色袆衣、两博鬓、冠花十二树,就在陈衍身后,含笑而立,仪态大方。 她会陪着陈衍吗? 会,她一直陪着陈衍的。 …… 林淡秾转身离开,心里乱七八糟一堆线团,自己也理不清楚。濒死之人却放不下现世,她既盼着陈衍永远记得自己,又怕他痛苦,只能纠结。他后宫三千,无一不温柔体贴,等她不在了,谁会陪着他,安抚他的痛苦? 他会记得她多久? 愿爱能长久些,又希望痛苦能短些…… 林淡秾行到甘露殿,吃了药倒头就睡下了。这是一个不解的难题,且答案不在她身上,而在陈衍身上,在她不能企及的未来上。 这一睡就睡到新年启,在爆竹声中她慢慢睁开眼睛,一眼看到了陈衍,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坐在她身边,静看着她。 “你怎么回来了?” 陈衍言笑晏晏:“和你守岁。” 林淡秾扑过去抱住他,哑着喉咙说:“你这个……傻子。” 陈衍笑着安抚她:“仪式都进行的差不多了,我才回来的,没事的。我说过,今年我们会在一起过的。” 听他最后一句,林淡秾忍不住就要哭。陈衍为她擦去泪水,给她说吉祥话:“新年大吉,秾秾万岁。” 林淡秾破涕为笑:“新年大吉,衍郎也万岁。” 陈衍爽朗一笑,两人目光缱绻温柔,缠绵相交,似将所有烦恼都丢到了去年。 甘露殿里烛光亮如白昼,宫人架起火堆烧竹,一声声清脆巨响迎来新年。 新的一年,会有新的希望。 天将到拂晓,陈衍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床畔,在宫人伺候下换上新龙袍,于林淡秾额间轻烙下一吻惜别。他还要去太极殿参加元日朝会。三元具有浓厚的象征意味,元日朝会又称大朝会,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朝会之一。 皇帝将衮冕临朝,于太极殿内受四方贺祝。 林淡秾目送情郎离开,又躺回去,但这次没有再睡了。她精神好了很多,就想和平日一样睁着眼睛等陈衍回来。 元日朝会仪式很多、庄严肃重、自也纷繁复杂,她从黎明一直等到日上三竿。 到了时候,傅蝉便进殿来问诊。 治病期间,两人多有交流,林淡秾对这位钻研医术专心编书的傅医师很有好感。见他一身风尘仆仆,因是昨夜抽空回了个家,眼下发青但整个人精神却很好,满面红光,眉飞色舞不能自持。含笑与他搭话:“傅医师,可有什么喜事?” 傅蝉掩不住眉眼间的笑意,道:“拙荆有孕了。” 林淡秾一愣,也笑:“那可是喜事了。” 傅蝉还有些羞涩,腼腆一笑,整理心神,才继续给林淡秾看诊,问她今日感受。 林淡秾一一道来,傅蝉沉吟片刻,将药方略微调整过后,就交给在旁等候多时的宫人,对方拿到新的药方就跑出去配药烧水。 一人匆匆离开,一人匆匆进来。错身间,来人大声叫道:“娘娘、娘娘。” 林淡秾看过去,那宫人快步走来,跪地,禀报:“圣人,圣人为您加封了。” “什么?”林淡秾一脸错愕。 那宫人解释道:“元日朝会上,圣人下了开年第一道旨,为您加赐国姓,加封皇字。”以求先祖赐荫,皇天予庇。 群臣使节在下、皇后在侧竟也没有动摇他半分心意,做下这前所未有的行径,在三元之日为自己的一个妃子加封祈福。圣人不知道心里已经盘算了多久,前面竟然半点口风没露。在一切贺仪之后,他站在大殿中央望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曙光,直接就下了旨意。群臣皆愕然,连皇后都难得变了颜色,却无人反应过来。不知要不要在这开年第一天给皇帝唱反调,最后只能生生受下。 林淡秾一愣,没懂:“什么意思?” 宫人有些急,直接说说:“陛下给您加了国姓,封号也加了皇字。” 同姓不婚,所以陈衍没有赐姓,而是加姓。求医无用,便去求神,但他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方法能让上天听到他的祈求,便给她加上国姓与皇字,愿国运庇佑她、上天怜惜她,能在新年求得一个转机。 一个从来自信的皇帝,却找不到一个方法。苦思对策,而想来想去最后只能去求虚无缥缈的上苍,相信自己所谓“天子”的名号能有用。 他可真是一个大傻子呀…… 林淡秾又哭又笑,又笑又哭。 “这个傻子啊……” 寿春大长公主府中,陈衍端碗喝一口汤,心道: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只是,已经走投无路的人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都想试一试。即便知道最后的结果不会改变,但总是想要, 试一试…… 陈衍给林淡秾的加封自然没有起半丝用处,林淡秾过完年后身体便抽丝剥茧,枯败了下去。等到了后面皇帝甚至开始去看医书,生怕太医漏看了哪一处、少看了哪一张方子。 而事实上,没有! 当世所有医药大家、妇科专精、岩病专家都聚在甘露殿里,怎么会有遗漏?只是他们都救不了,救不了一点点丧失生气、被病魔侵袭的林淡秾。 到后面,林淡秾痛的越来越厉害,只能给她大剂量地用麻沸散止疼,但后面这药就越用越多,效力却越来越淡。不过好在,她终是撑到了元宵,他们初见的那个日子。只是那时已经药石罔效,生死只在朝夕之间,林淡秾睡的多过于醒的,醒来发病又多过于正常。却只能死撑着,没人知道不知何时,她便要永远睡下去。 陈衍拿着竹条在林淡秾床前亲自编制,制一竹灯。上元之节、正月十五,除是灯节之外,更是远古传下来为祭祀“太一神”的日子,他是主宰宇宙一切的神明。 帝王亲笔写了祭文,开篇却一反常理,直接就是“悲兮良辰,叩请泰皇……” ——求医不行,便去求巫。 陈衍为君主,作诗是多过写文。而他写诗多是君臣对答、帝王豪志,只在写一些盛世景象、描绘民生时有三分细腻笔触。 唯有此一篇传世的祭文,是帝王自白,写尽他百转柔肠与款款温柔。千古以来,无有一个帝王像这样去亲笔写一篇祭文,也无有一人能将祭文写成这个样子,即便到后世也被引为一朵奇葩。文体似文似诗大破祭文体例,不是庄严肃重,只有靡靡情声。不讲君臣、不谈国事、无有道理,只说这一人、一情,却敢去祭给泰皇,说予天地。 这一篇行文流畅、朴实真纯,将真情厚意徐徐道来…… 他描述林淡秾的笔触风流旖旎、字字斟酌、现出蜿蜒情深;再写离别苦涩、意郁沉沉、痛彻心扉;到最后直指九天,敢问天地诸神,豪情激奋…… 林淡秾一字一句看完,不禁潸然泪下。陈衍从没有说过爱她,但她已心知肚明。可在这篇祭文中陈衍将自己对她之拳拳爱意、满腔怜惜表露无遗,更带出了无力回天的愤懑、和对未来的凄惶恻惘。情感意切,字字泣血,她惶惶然竟不知如何来报。 她快死了啊…… 死了以后就是灰飞烟灭,独留陈衍一人了,如何甘心? 元宵那天,陈衍下旨命宫内所有人做一盏灯,竹条编制、粉浆糊纸,祭文填上,挂在皇城处处,望哪位神明路过能看一眼…… 万灯明火,祈她长命,求她白首。 银树银花间,林淡秾在床上奄奄一息。她熬过了一年,却痛的浑身皆颤,连药也不能止住,更可怕的是意识竟还是清醒的。 傅蝉在坊间见多了阴实而亡的女子,深知这种痛有多苦,大多数人只能选择早些结束自己的生命,求个解脱。但林淡秾却还死扛着,昔年无所谓生死的人,如今却苦苦熬着,想在这世上呆久一些,想多看看一个人。 傅蝉不忍心,鼓足勇气向皇帝说明情况,建议:“……不如直接让贵妃去吧。” 陈衍几乎受到了极大地打击,只是怔然望着床榻上的女人,看她埋在被褥中一阵阵发抖。 林淡秾坚决不肯,人死如灯灭,她一死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只悔相遇之后没有时时刻刻呆在一起,平白耗费了许多时光。到如今濒临死亡,竟分分秒秒都不想放弃。 “衍郎,你……”她摸着陈衍的脸,终于说出口:“忘了我吧。” 陈衍说:“忘不了。” 林淡秾忍不住哭,她也不想这样的。只是可惜…… “可惜我们没有早一些遇到,真想早一点遇到。” 陈衍抓住她的手,道:“……我也想。” “可惜,我不入宫,我们就不会遇到。”她忍不住笑:“如果你以前能出宫和我相遇就好了,只是不知道那时我们会不会相爱…嘶…”她抽气。 陈衍认真对她说:“我对你,只会一见钟情。” 甜言蜜语真好听,林淡秾想着就发笑,身体却止不住一个痉挛,一下子又钻到被褥里去了。 …… 林淡秾死在元宵的当夜,明月高悬,天空低垂,皇城之巅几可摘星。 等死是极不好过的,疼痛更是难以忍受。到子时,陈衍终于选择让傅蝉熬药。一碗剧毒的药,喝下能立时毙命,不用再受这苦楚。 但林淡秾怎能接受,她如何忍心让陈衍亲手杀了自己?况且,若是还能忍,即便苟延残喘也要多活一会儿,以免死了连后悔的感情都没了。 两人僵持,陈衍拗不过她,只能将药备着。抱着她两人躺在床上说话一起等待,等待死亡降临。有时陈衍会忍不住再劝,但林淡秾既已打定主意,自然不会听他的。 两人细语间,时光潺潺涓涓如流水般行走…… ——直到风吹灭了蜡烛,也吹散了她的魂魄。 陈衍抱着林淡秾走出甘露殿,看绵延的宫殿和万里的河山,天下都臣服在他脚下;只有苍天明镜高悬,不肯垂怜听他说一句话。 然,只这么三百五十四天,他如何能甘心! …… 寿春大长公主府中,陈衍放下碗筷,看着座下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心里却牵挂别处,他望向林淡秾,心道:我也不甘心。 既然已经求到了一个从头开始的机会,那为什么今生又要止步于此? 时光为你逆转,难道换不得我们一个好结局? 34.第 34 章 面很好吃。 筋道不需硬咬, 它自己会与你的牙口在打太极,圆润自如。面里面是有力气的,一股蛮、柔、绵的阴劲力被揉在了面条里, 混着鲜浓的汤汁,被你撕咬。咬是阳劲, 阴阳交汇, 宇宙一下子贲发了!好面好汤好料,一切繁复杂陈, 可入了嘴味道却整整齐齐地在舌面上滚一遍,然后顺入喉道间…… 总之,很好吃。 林淡秾吃面就吃面, 专心待美食,不去理会频频看过来的神经病, 连瞧也懒得瞧一眼。她猜对方又在想前世了, 心道,这人合该就和自己的前世去过, 而不该来找她。 没见过就是没见过,陌生就是陌生, 没有经历过就是没有经历过。恁你再情深、说得再传奇, 我也无半丝波动。 ——也不能说无半丝波动。 被人在自己身上找自己的影子,心情是极为复杂的。但这其中绝没有喜悦, 甚至占据上风的、最尖锐的一种感情是愤怒。林淡秾从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怒极了连自己都顾不上。平日克制隐忍着, 但面对陈衍实在是忍不住了。大约越能感受到这种情深便越气恼吧。陈衍的感情太过真挚, 在初见,她就知道了。毕竟在这样有些克制且含蓄的时代,很少能见陈衍这样“用力”的眼神,他的感情直率且无遮无拦。 细雨朦胧间,她遇到的那个迂脑袋眼里竟真的有细碎星芒。 可惜,这光不是为她而生! 重生呀重生,这真是这世上最难解的谜题。 除非能拥有一样的遭遇,否则前世情谊越深厚的,越是应当老死不相往来。爱情这东西不是友情,人物时间地点差了哪一点都不行。她听陈衍讲到“贵妃”也只像是听故事,最多升起“我未来真厉害”、“他们感情真好”的感叹。只是那个未来,她不会过去,陈衍却留在那里。鸡同鸭讲、强行过活,谁都得不到想要的。 林淡秾不是能无知无觉就全盘接受的人,她惯来多思多想。更何况,道理说的好:活人是从来争不过死人。当这“死人”是自己时,就更争不过了。 这些道理若在现代自然讲得通,但在古代…… 林淡秾嘶溜一口面,恨恨咬断,一时又是感伤情绪涌上来。 怎能不忧伤?因她讲得这一大堆道理,对方不是十分在意。他大约只以为这是上天安排的机缘,让他俩再续前缘,如何能理会自己这“道理”?更可惜,因为在古代,她连避也不能避。焦堂山上要来和她续“前缘”,擅闯林府想要她忆“前世”,到最后还要跟她到寿春大长公主府来和她对话…… 果然,这天下最没有道理的“道理”,就是这层层森严的阶级;而立在这道理塔顶端的,就是皇帝。对方决定的事情,她竟然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低头吃面,又忽然想到上官氏,那个原定的皇后。 订婚退婚,她服从于家族,家族服从于皇帝。封杀予夺,自己却说不上任何一句话。固化了的阶级与制度,每一个微小变动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酝酿,而这其中牺牲的人又该有多少? 传世之梁祝、焦刘的故事,无一不是为突破这枷锁而奋力。只可惜孔雀不能翱翔九空,蝴蝶一生不过半载,他们的结局都太悲惨、后继寥寥。 快一步是天才,快百步是疯子。天才受世人敬仰,疯子许后世传唱。林淡秾正是这样一个疯子,但可惜她不是天生的。倘若还活在现代、或者是生在古代,那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或许在现代上学工作,或许在古代刺绣写诗。 但天意作弄,让她生在现代,活在古代,让她的平凡成为特殊。 难道我是天选之人?林淡秾想到这里不禁发笑,笑一下又淡去。她对自己说:倘若我真是天选之人,那愿我能找到这个世界的活法。 芸芸众生,求的不过是一个活。她有幸生在膏粱纨绔家、衣食无忧,生活上总算是过得去。但精神上还在去寻找和这个时代的共鸣,以求适应。学诗词作画、学针凿女活、听长辈训诫、与同龄交流,孜孜不倦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毕竟既来之则努力安之。 只可惜这个“心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林淡秾喝完汤,吞下最后一口鲜,放好碗筷。心里感慨,我又忍不住去想这些事情了。 有时真恨不得失去记忆,这样就能少却很多烦恼。面对古代的很多事情,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这些刻在她心底,是不能轻易改变的。小心翼翼地试探靠近,尝试包容理解这时代,却又在接近时因不甘心而退却,这样过了十几年,竟然还不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是接受并融入,还是遗世而独立?毕竟那么的普通,又那么的特殊…… 这一碗面很快就吃完了,陈衍没有久留。送走皇帝之后,寿春大长公主也很快离开,给一群小儿女们留下空间。 文萱郡主松一口气,挺得极直的背有了弧度。圣人在,如何能不注重仪态?她虽和皇室极为亲近,但毕竟姓魏不姓陈;况且即便姓陈又如何,宗室之中谁人能不敬不畏这一人。 夫一人呀,是人间至尊。 文萱郡主将自己的寿面给吃光了,心中感叹,试问这世上还有谁能吃到圣人添寿的一碗面。她心里自是十分欢喜,这一个生辰宴算是办绝了。文萱郡主志得意满,余光便瞧见自己的小侄子也起身要走,忙叫住了他:“琅哥儿,你怎么要走呀?再坐会儿啊!” 魏琅一愣,苦笑道:“姑姑与诸位小姐玩闹,我在岂不是大煞风景?” 文萱郡主自侃:“我看你是觉得我们说得无聊,才要走。” 魏琅连忙解释:“怎敢怎敢,姑姑与诸位小姐结的诗社,情趣意志样样不缺,我也十分佩服……” “你就可劲地吹吧!”文萱郡主闻言笑得花枝乱颤,魏琅呆立着一脸无奈。 王小姐也忍俊不禁,解围道:“其实能得东山先生弟子一顾,诗社也是蓬荜生辉。” 一众赞和,直到有人提议:“我们虽是玩闹嬉戏所成诗社,但仍有一颗好学真心。既然能有幸蹭了关系入了青衫客的眼,魏公子不妨帮忙评鉴一番,我们也好拾遗补缺。” 诗社众人皆是附和,而在座非诗社的成员也颇感兴趣,毕竟能听一位饱学之士品诗说理,对她们而言实在难得。 在座女子皆是家中富足、出生尊贵,无一人不识字、无一人不懂诗书,但她们毕竟不是系统学习的,远远不能比得上魏琅这些正统的读书人。不论魏琅是单说诗词技巧还是去谈诗中的至音妙理,都可以说是难得的启发。 文萱郡主也颇有兴趣:“是啊,琅哥儿你不妨来说一说呀,也让我们学学。我们这诗社还只是小打小闹,若能得你教学,必定大有长进。” 魏琅有些汗颜,他自己还是个学生如何能来教人,正要推辞。文萱郡主又开了口:“不是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吗?你当懂这个道理,何妨一说呢?还是你看不起你姑姑我,和我们的诗社?” 她这最后一句故作薄怒、横眉竖眼,语气中透出几分亲昵和胁意。 众目睽睽,盛情难却。 魏琅起身恭行一礼,对众人道:“姑姑言重了,只是琅自己尚且学无所成,怎敢妄说指教,只怕会误了诸位。只是这说一说,互相印证倒是不妨的,只希望几位不要嫌琅浅薄。学海无涯,琅也不过是孤舟弄帆,幸得先生一阵东风,才能行走。只是小子实在愚钝,虽有幸和先生游历,但在这学海中不说泊岸,竟连自己的方向竟也还没能寻到。还望几位今日听过即忘,万万不要挂在心上!” 正是因为跟随的人如高山、所学如汪洋,魏琅才深知自己究竟有多浅薄。他至今为止还未出师,是当不得老师的,但今日受邀讲解。即便是只说诗词也不禁战战兢兢,生怕误人子弟。 他这一番话真心实意,在座皆动容。 林冉华叹息一声:“魏公子谦逊。” “是啊,”林淡秾应了一声,又不禁感叹:“他实在是一个好人。”既不故作矜持、爱惜羽毛,也无居高临下地肆意指点。 魏琅容颜太盛、年纪又轻,初见时难免生出轻率、亵玩之心。认为他靠家室、靠师长,学问不过添光彩,却不想对方竟真有一颗赤子之心。林淡秾想到自己先前的作为,不禁有些汗颜又惭愧。她肯与赵远讨论而不愿与魏琅多说,正是因自己的私心与偏见。因陈衍一段话下意识地去想这些轻亵的事情,如今看来不免有几分以貌取人、故作姿态了。 而魏琅当日问话虽然话语中有三分天性之傲,但仍不失一颗求真求实之心。 做学问这种事情,天赋、努力、时间不可缺一。林淡秾穿越而来,改变的正是时间。她不说自然一切如常,但她一说就可能带来变化。前面“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断句,本不该在这时代出现。提前出现自然让人耳目一新,却也成为学问界的投机倒把。失言可悯,但若是故意便可鄙了。时间里蕴藏的宝藏,就因穿越而被肆意攫取。而这种走捷径的学问,是不值得人尊敬的。 林淡秾不希望自己是这样的人,也不希望因自己而导致这样的结果。她幼时不懂难免失言,具体的话她倒已经记不得了,大约是她透露的一句诗意。被林父听到,大觉启发,便直接做了一首诗,用词寓意竟与原作差不了多少。 林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但林淡秾却难免伤情,她“抄诗”了。后来类似的事情还有一些,毕竟诗词文章多是做比起喻。林淡秾听惯、说惯的比喻联想,都是传世名篇、现在连作者都没生出来,自然精妙且新奇。索性她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此后一直谨言慎行,更是少作诗词。她未必克制地住自己,深怕哪天自己就写了名家作品,真成了“文抄公”。 诗词小道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了。不过她毕竟是女子,无人会与她来探讨这些,花朝节上乍一见一句自己熟悉的,不免失言…… 她见到的古代学者不多,分来不过是学儒学释。学释者如贪贫,他本身便极有学问后来出世皈依,更添一分方外人的角度看事,智慧多多。而学儒者,年轻一辈中,仅她所见的,以赵元直与魏明达居首。不说其他,但这一分治学之心便可见一斑了。为名利而读,和为心而读终究是不同的,她很佩服这样的人。 ——上下求索,寻道之所存。 这两位都是敏而好学者,听至理如聆琴瑟;有求学之心,更有谦虚下问之态。 这样一想,又忽然觉得也许是一件好事。学理是越多越丰,道理越辩越明。文章不是诗词,重的是道理,而不是表达。千古以来,从来都是一个人因自己的学说思想而传世,而不会有人因一句话而名满天下、万世称道。便是孔孟也要有一本论语、一本孟子;老子也得有一本道德经…… 再新奇的解读,不能自成体系终究是枉然。可贵的是思想家的思想,而不是他的一句话…… 林淡秾拉回思绪,去听魏琅说话。 他已差不多将自己写诗作文的技巧说了个遍,正说到一个趣事:“子贤……我之好友子贤。他游学时有一个习惯,会背一个行囊,装下竹片和笔,若有什么灵感就会记下来。他见我好奇,便送了我一套,这实在是个很好的法子,不论是记录灵感还是别的。”他眉眼间带着缱绻温柔的笑意,似乎是忆起那段时光,想到自己的自己的良师和益友,欢喜又怀念。但这其中似乎又有几分别的情绪闪过,但很快就被对方收起了,他继续说道: “……先生游历时往往兴之所至就会讲几句,我时常记录不及,用了这个方法有时一下子想不通,还能记下来夜晚再揣摩。后来累积了很多,便干脆整理一番写成了一本游记……” 众人第一次听他谈起成书的过程,都听得津津有味。 “诸位若有心诗词,不妨也能这样。先前说读读过几位的诗,并非假话,琅其实很有启发。”魏琅衔和煦笑意,说:“诗非文章,以言志、达意,有时一个心情便能是一首诗,我觉得不必太苛责形式、高志。能体会到那意思便可了,几位的作品中不乏又能做到这个的。花朝节时,听几位写诗,也觉赏苑品花之趣。”他将印象深刻的几句一一念出品鉴,只说到最后一首时一顿,略有懊恼叹息: “……唯林大小姐一首桃花写的十分曼妙、才情高绝,是琅不能及、不能评也。”他这夸赞是十分纯粹的,林冉华的天赋他是望尘莫及。但他心性舒达、其所求者也不在诗词,故而这一句“不及”说的一点压力也没有。 一众目光落到林冉华身上,她霎时羞红了脸,一如她诗中描绘的桃花般美丽,而她脊背不弯身不蜷缩的大方姿态,亦如桃花枝丫曼展,研丽端庄。林冉华当然是紧张且激动的,但她实在稳重,以至于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礼貌地给了回应:“魏,魏公子谬赞了。” 魏琅爽朗一笑,只是下一秒他就望到了同席的林淡秾,不禁一怔。 是她……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文萱郡主见魏琅评完了,瞧瞧天色,直接开了口:“天都暗了,还是早些归家吧。”今夜闹得晚又不是节日,只怕会有宵禁。文萱郡主问了时辰,果然落更已经打过许久,离二更也不远,一些住的近的自然不妨,但是…… “林家两位妹妹住下吧,天色已晚未必赶得上宵禁,我让人快马去给林府禀报一下。”文萱郡主说道。 林冉华与林淡秾闻言也不推辞,直接受下。寿春大长公主府几乎贴着皇城跟脚,自然离林家有一定距离。其余众人中也有不少人有些远,文萱郡主一一过问,让她们留宿。寿春大长公主府占地很广,原是一处王府后来又被改建扩大,连绵房屋,今日所有人都住下也未必不行。 林冉华与林淡秾分了稍近的两屋,孙妙与文萱郡主关系密切,被盛情挽留,也不想赶夜路便带着孙奵一块住下,四人分了一个院。只是孙妙与林冉华作为诗社成员,都被文萱郡主叫了过去。孙奵不是十分感兴趣,林淡秾无才,两人留守在小院中吃瓜果。 说是小院,实际不小。一个院子几乎已经是林淡秾房间那么大,虽然也可能是因为空旷而产生的视觉差,但也实在是令人咋舌的规模。 孙奵坐了一会,克制不住:“淡秾,你,你说陛下今天为什么会来呀?” 林淡秾吃一口瓜,说:“……不知道。” 孙奵:“我也知道你不知道,哎,可惜我也不知道。” 林淡秾又吃一口瓜,心里深沉:不,你不知道,我其实可能知道一些。 八卦的心一下子沸腾起来,但话涌到嘴边却只能咽下,事分轻重。但说实话,是很想找个人说一说八一八的,穿越、皇帝、前世等等这一切事情…… 她跟着孙奵叹息一声,其实和贪贫、孙奵在一起时,她心情都会好一些。前者因为能听她讲,且不必有任何负担,因为对方是方外人;而后者总有说不完的话和抖不玩的料,让她根本没心情再去一个人自伤。譬如此刻她现在心情竟然不错,难得没去想前世今生穿越时空心理忧郁的一堆糟心事。 事实上,她在遇到贪贫后给自己找了个情绪的宣泄口,自觉近些年已经好了许多,并渐渐开始打开心房,尝试去给自己找一条活路。但遇到陈衍以后一切都变了,这人给她带来的极大的烦恼。自陈衍之后,她不仅要操心穿越的过去,还得担心会重生的未来! 不过好在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不再管他。但即便如此,只想到这些就不免让人又气又伤。像这种事情,他自己一个人知道不就好了? …… “淡秾,你说会不会是为了上官氏。”孙奵大胆猜测。 林淡秾被叫止思绪,闻言一怔:“上官氏没来呀。” 孙奵小心论证:“但上官氏以前会来的呀,说不定陛下不知道呢?” “也许吧,”林淡秾揣着答案不能敞开来说,不胜怅惘:“不过兴许是有别的理由。” 孙奵叹息一声,旧话重提:“上官氏好可怜呀……” 林淡秾:“是呀。”她算是知道了,孙奵就是想继续白天的话题,聊聊近期最火热的人物和话题——皇帝退婚。 孙奵:“但是陛下不想娶也没有办法。” 林淡秾点头。 孙奵小声:“不知道最后会是什么样子……哎,我觉得陛下因不是无缘无故要退婚的。” 林淡秾:“自然,哪有无缘无故的事情。” 孙奵:“只可惜我不知道这缘故!”她语带遗憾,有些消沉。 林淡秾十分了解这种不知道的心情,她以前看明星八卦的时候就这种样子,恨不得能有人说段评书,将来龙去脉理个清楚并好好品鉴一番,说到底都是好奇心作祟。 她抬壶想要加水发现没有了,和孙奵说一声,便要提着水壶起身出去添水。孙奵被留在桌子旁,像焉儿的花骨朵,还沉浸在让人抓耳挠腮、却不能得知的真相里。 林淡秾看她样子忍不住一笑,给她掩上院门。转过身去,就见院门栽的翠竹旁立了一个人,对方见她出来也有些意外。 “林二姑娘。” ——是魏琅。 “魏公子。”她敛衽为礼,颔首致意。 35.第 35 章 魏琅先开了口:“琅深夜来访, 徘徊门前却不敢进,有悖所学,惭愧。” 林淡秾心情不错,闻言只是说:“魏公子言重了。” 魏琅说明了来意:“琅是来找林姑娘你的。” 林淡秾心里大约已知道对方为何而来,却不知道他想做些什么。只能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魏琅这回竟没有犹豫,直接开口:“说来惭愧,此次请假归家,先生为我布置了一道难题, 即是解先前花朝节上琅所写的那题。当时姑姑说写一道自己目前最为困惑的问题,琅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这题,提笔写完才觉不妥。但木已成舟,只能交上去。” 林淡秾听他讲起,才知道事之起因。 “本是无心之举, 却得了个有心的答案,琅在此先谢过林姑娘。”魏琅抱拳行礼。 林淡秾一时没反应过来:“魏,魏公子言重了。”她还没遇到过这种事情,小说中看的虽多, 但如今竟一个也想不起、用不上。不知该说什么,说根本和我没关系还是别的?但对方似乎也只是谢她传话、启发。 魏琅道:“琅前去焦堂山的般若寺拜会过了方丈, 贤人踪迹莽莽。若非姑娘,只怕连这一句也遇不到。琅治学,从来是照本宣读。先生大约也是看不惯我这样, 才特意给我出了这多有非议的一句, 盼我能有一句疑问。但我先前写过几篇, 虽心中隐隐觉得不对,但也不敢妄说。次次被先生打回,不知何处出了错,心里迷茫,甚至觉得自己这么多年都白学了——” 那大约是最艰难的一段时间,魏琅没有多说,接道:“直到前段时间听到这一解读,才隐隐有所悟,我所欠缺的大约正是这个。惭愧,跟先生这么久竟然还不懂。只以为自己四书五经还背的不熟,先生的道理还尽数理解透彻。修身养性,修的是己身而不是经义……” 话到此处止,他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些交浅言深,带着几分腼腆,对林淡秾歉意地一笑。 魏琅其人,性情疏阔、又有不拘小节,是一个很容易和人交心的人。他归家本就是心事重重,又遇学业上的挫折,难免有些压抑。而这些压抑又不能和家人和朋友说,若是长久必然内郁。 但偶然间,竟被一萍水相逢的少女,以一句无心传话点破迷津,难免对其有几分感激与亲近,下意识便掏心掏肺了起来。说完,才觉似乎不妥…… 而林淡秾听他话语中的迷茫与痛苦,深有触动。她难道不是如此吗?也是不知道究竟是这世道对,还是她对。反反复复纠结,不知道究竟该坚持自己,还是应该尝试理解此世的“道理”。魏琅说该修己身,但己身究竟该如何来修呢?她所面对的困惑要远远超于魏琅,这世上还有谁像她一样,受到过两个截然不同的、各有道理的教育? 她见魏琅解开迷惑,有些艳羡:“此时明了尚不晚,人生还有大把时光。天下谁没有过迷茫、无知呢?公子既然知道了并且解开了,可以称得上幸运了。” 魏琅见林淡秾话语中透出的意思,心道:莫非这位林姑娘也遇到了与我一般的困境? 他想,我得帮帮她。 于是开口道:“姑娘可是心中也有困惑,不知琅能不能帮上忙?” 林淡秾抬眼看他,面对他纯然清澈的目光,心里其实有些羞惭和歉意。她先前与魏琅初遇,因陈衍一番话难免心中有极不好的揣测。怒极时看谁都像是要勾引陷害自己到前世境遇的坏人,并且坚决不想再步那后尘,等魏琅来搭讪时更是不吝以最大恶意来揣测。 她当时羞恼,便故意要和自己前世对着来干,觉得自己正常情况下可能会做的事情就坚决不做,而不会做的事情就坚决要去做。但后来心结慢慢解开,恢复到平常的心境,能冷静来看一看。先观他为人处世、再到如今听他剖白,觉得这位魏琅确实是个古代君子。先前自己之作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不管是对魏琅、还是对自己的前世。 她对魏琅确实在未曾蒙面时就有一些好感,因为读过他的书,体会到过对方的一些思想,心中对作者自然有憧憬。魏琅天性乐观,对人与事充满悲悯与怜惜,无有时代中不好的风气,书中亦处处流露出朴素的人文主义思想,很和林淡秾口味。虽想法还有些稚嫩,但观其行事作风,林淡秾觉得与他三观颇和,对其天生便有三分亲近之意。 他书中有一事,林淡秾极为欣赏其处断;而书外后生的波折也让林淡秾怜人怜己。 “魏公子,我看《三人》一书时见你写到游历的事情,讲到一人卖妻还债,而妻子竟然甘心自卖,心中愤懑不平。索性魏公子仗义出言,您最后所说的一段话,我很是佩服。”她慢慢叙说,斟酌用词。 魏琅一愣,这确实是他亲历的事情,记下时将他当做自己见义勇为的一个奇侠故事。他出言劝解那妇人,当时具体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整个处理过程乃至结果他都十分满意,自觉人生得意事之一,写出来却被非议许久。如今听林淡秾说起,才回忆起来。 他感慨道:“当时见人作恶,才愤然出手。那妇人所为,我也是怒其不争,但所幸说理下来,两人终究和离。这件事我自觉做的很好,但却一直被非议,没想到林姑娘居然如此赞赏。” 林淡秾道:“我也看过说你的评论,气得要死。他们多是说一些妻从夫之类的狗屁道理,或是谴责你不该去管人家的家事。翻来覆去地讲一些歪理,来证自己的论点。想显出自己的特别之处来,好让别人知道自己多有本事,多有辩证的思路角度,多会看问题一样。像是说倒了你,就是多大的成就一般。但千古以来,从各个角度来看,总有些恶是绝对不会变的。这群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最本质的是非善恶都不去分。” “……”魏琅:“姑娘说的是。” 林淡秾沉默一下:“对不起,口出恶言了。” 魏琅听她说,反倒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不不不,姑娘骂的很好。我当时也想骂回去,却不知道怎么去说。毕竟他们说的问题都是我没考虑到的事情。” 甚至在后期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今天听对方这么一说,觉得自己好像没错。他顺自己的心意,做了件善事。却因为别人说了几句,就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现在想来真是不该。 林淡秾:“……不过似乎确实是个人有个人的角度,多听终究是好事。” 魏琅点点头,他正是这样想的。 “不过我听完、理解完,还是觉得你是对的,”林淡秾顿一下,又说:“我也觉得我是对的。” 魏琅再次点头,他很认同对方的话。 林淡秾已经不在说这件事的是非对错了。她不能直言告诉对方,她看这世道就差不多是这样的状态。有些恶是千古不变的,但有些善和秩序却是慢慢构建的,林淡秾正是遇到了两个世界的两个秩序,她被套在中间,左看右看,不能决断、不知道往哪里走。 她以这件事为引子,最后牵出了自己的情绪:“有时你得理解一下对方,但你发现你们就是不能相合。他们有他们的立场,你有你的立场。你能理解他们,但你不能照他们的做。你想坚持自己的立场。但是,这样很辛苦,而且……” 我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也还没有找到这样的方法,更不知道这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不论是在古代当个现代人,还是甘心做个古人,她似乎都不能做到。 她叹息一声,陷入深思。 魏琅点一下头,跟着叹一声,也陷入深思。林氏的问题,他也遇到过,但不能解决。 春风吹竹叶,发出细梭声响,一下子惊醒了林淡秾,她才恍然自己今夜说得太多了。不过似乎还从未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她提了提水壶,发出清脆声响,提醒魏琅,道:“魏公子,多谢关心,便到此为止吧。” “林姑娘……”魏琅一愣。 “我还要打水,”她提一下水壶示意,款笑欠身:“今日叨扰了您和郡主了。” 魏琅忙道:“不妨不妨的。” 林淡秾笑了一下,魏琅看出对方离意,忽然郑重道:“林二姑娘的问题,我暂时还不能答,需要再思索一段时间。但我一定会好好想清楚,希望那时能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能够解决姑娘的烦恼。” 他话音方落,林淡秾便是一怔,对方说得很认真,但她就是忍不住想笑。 于是她便露了三分笑意,只能以袖来遮,挡了半张脸。但明月皎皎,映她袖上眉下两弯倒钩,说不出地动人。浑然忘机,见她笑颜、听她笑语:“我也会好好想答案的。” 一个能解决她在这时代面临的所有问题、矛盾的答案; 能她内心彻底平静下来的答案。 第二天清晨,鸡叫第一遍,林淡秾与林冉华已经出了公主府。等到到了林家,甫一进府,林冉华就被孙氏身边的婆子请去了,林淡秾则直接归了自己的小庭院。 她整理间,便与魏春与南山闲聊,将自己在寿春大长公主府的见闻一一讲述。等听到圣人亲临时,便是连稳重的南山也失了分寸,瞠目结舌不能作声。而魏春更是不断发问,她好奇心太重了,又在房内,肆无忌惮地就问圣人什么样子、行为举止是否是异于常人…… 林淡秾没有说出她们已经得窥过龙颜,见她们兴奋便将当时场景描绘了一番,却没有谈论皇帝本人。但魏春实在是太好奇了,不断追问,林淡秾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圣人英武不凡。” 魏春得了这四个字便心满意足了。 南山给林淡秾梳头,问道:“小姐不高兴吗?” “……”林淡秾否认:“没有。” 南山笑着点了点头,她略一沉吟,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小姐,昨天有一个童子来打听府里的事情,巧的是正好撞上了我。他还特意打听了府里的小姐,问了大老爷的二女。” 陆大的二女? “我吗?”她侧过头去看南山。 南山道:“我当时含糊说了几句大家都知道的,不过觉得可以便偷偷跟了过去。竟发现那童子竟是受了一个病重的老妇人所托,我不知内由,只能等小姐回来再做定夺。” 林淡秾深思一会,理不出线索,问:“南山,还有什么吗?” 南山想了想道:“那妇人住末条巷里……”末条巷是京畿最末的一条巷子,也是租金最便宜的一条巷子。 “……那妇人眼下有一颗大痣,有小指甲盖一样大。” 林淡秾细想来,一愣。她印象里确实有一个人眼下有一颗痣,但那颗泪痣细小浅淡,坠在眼尾,曳出一点多情。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 但她心里的那个猜测分量却越来越重,试问除了她还有谁回来林府打听一个二姑娘? 她嚯的一下站起,下了南山与魏春一大跳。 魏春:“小,小姐?” 林淡秾道:“我们去一趟末条巷,南山,你带路。” 南山有些不解,但也看出对方的认真,当即点点头。 魏春絮絮叨叨:“那小姐我再给你找件衣服呀,这件衣服穿出去太引人注目了。” 林淡秾顺从地换衣,心里又乱又麻。 毕竟是生身父母,她是从那人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呀。更因为是个成人,才更加爱她,甚至更更有几分怜惜…… ——吴姨娘呀。 36.第 36 章 林淡秾的小院近边, 走不了几步就能看见小门,她换了一身衣服就跟南山摸了出去, 魏春留下看院子。出了林府,南山一路引着林淡秾望末条巷去。两人都不愿耽搁行程加之距离也不远, 很快就到了巷口。 南山回忆一下,带着林淡秾到了一个四合院, 是个“大杂院”, 里面挤了不少人家。天色大亮, 男人们都出去做活计了,只留下妇人留守。孩童们四处乱跑玩闹,一撮妇人正在院中打井水洗衣晾布, 还有妇人留在屋里,开着正门,摆弄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纺车, 与外边的人谈笑…… 只有一户房门紧闭, 南山指过去, 道:“就是那边。” 林淡秾跨过门槛, 走了几步就不敢上前,约是近乡情怯。 “姑娘你是?”一妇人擦擦手,迎上来,见林淡秾目光所及略一怔:“你是来找吴大姐的吗?” “吴?”林淡秾看一眼妇人,视线又落回那间小屋, 说:“是的, 你认识她吗?” 那妇人打量她一眼:“你莫非是吴大姐的亲人?” 林淡秾转头看她, 说:“也许是。” “来认亲是吧,”那妇人懂了,她拉着林淡秾就上前,边走边说:“可算是有人来了。吴大姐来这里也有好多年了,也没见有什么亲人,我们都猜她原是给富贵人家做丫头的,不知什么变故流落出来。我看你这样子应当是她女儿吧,你也在人家家里帮工吗?我看你这衣服有些眼熟呀……” 她拉着林淡秾走到近门处,声音一下子压低:“姑娘呀,吴大姐病重,人都快死了,屋子里味道不好闻。不管是不是,烦请您担待些……” 她一下子开了门,果然是一股腐朽而污浊的气息涌上来,屋子不大,狭深,只一些必备的家具,尽头是一张床,一眼便可以看到上面躺得那个穿着粗麻衣裳、头发花白的人。她佝偻着身子,露出一张满是褶纹的脸,但轮廓却还是当年的轮廓,还有眼下的那一颗泪痣也还是在当年的地方。 ——是吴姨娘。 拉着林淡秾的妇人见认亲的不言不语,觉得约莫是没戏。不是没认上就是不想认,她叹口气:“姑娘,她孤家寡人一个,又穷,可怜极了。染了病,钱看大夫看没了,病还没好,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快死了,但又熬了下来。如今看来是真不行了。我们一个院的给她凑了点钱准备到时候买个棺材,您要好心有些闲钱,就也给她留一些把,好歹来了、见了也是一段缘,结个善缘吧。” 林淡秾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那个人,一时没有言语。 南山见两人久不出,跟了进来,受不住味道捂住嘴,小声道:“小,咳咳。” 林淡秾转身道:“她看过大夫了吗?” 妇人:“……看过了。” “再去请一个好一些的,好吗?我这里还有一些钱,烦请您再去请一个。好吗?” 妇人:“……你…” 林淡秾走到吴姨娘替她整理头发,触她脉搏,还有微弱呼吸,她道:“她是我母亲。” 那妇人一惊。 林淡秾对她笑一笑:“麻烦你了,我对这一块不熟,也不知她生的什么病。所以只能劳烦您了,我手上还有些钱银,烦请尽量请个好些的。耽搁您的时间,我很抱歉,会做出些补偿的。” “哦哦哦,好的好的,”那妇人退出去,走到一半,呐呐开口:“谢,谢谢呀。” 林淡秾强笑道:“您客气了,你们照顾我母亲这么久,我很感激。” 那妇人退出后,南山才走上来:“小姐……” 林淡秾握起吴姨娘的手,她的脸饱经风霜、苍老之色无法掩盖,几乎看不出当年的风采。但她衣下、被包裹着的肌肤竟然还透着几分玉色,连细纹都少见,不负林父当年“冰肌玉肤”之评。只是摸上去便能感觉到,它终究折损于风尘,皮肤弹性已经不在了。她和孙氏差不多大,但命运却给了她们截然不同的道路。 林淡秾忍着泪,说:“南山,你回去和魏春说一声,我要在这呆一会,别让她担心。顺便将我的体己拿四十两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的。” 南山道:“是。” 林淡秾看了看屋内,拿了脸盆准备出去倒水。 南山连忙抢过:“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林淡秾:“我给她擦擦身子。” 南山道:“小姐,我来吧。您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林淡秾抬眼看她,终于忍不住落泪:“……她是我娘啊。” 南山劝道:“小姐,夫人才是您母亲,林家的主母。” “恩,她也是。但这个是我的生身母亲,我本来没本事找到她,想她好歹也跟了个丈夫。总能有个依靠,我们各自安好也好。”林淡秾回望一眼,轻轻摇头:“不想再遇……竟是这种境况。” 你们将卑微者当做附庸,但到最后却连依附自己的人都护不了。 可恨,又可悲。 南山只能唤一声:“小姐……”她叹一口气:“我给您去打水,然后再回去和魏春说。”见林淡秾还要开口,南山抱着脸盆扭头就走,抢话道:“万不可让您做这种事情,我来就好了。” 林淡秾被她丢在原地,想了想只能往回走。 南山打完了水,还要给吴氏擦身,被林淡秾叫止了。她拗不过林淡秾,也担心府中魏春着急,只能按林淡秾的吩咐离开了,留下林淡秾在末条巷里。 林淡秾给吴氏擦拭一番,坐在床边看着对方,出神想事。 ——吴氏是她在这世上看到的第一个人。她也不记得大约有意识是什么时候了,那时一开始是没有感觉的,只有听到她的声音。吴氏是歌姬,声音婉转动听,给她唱曲。林淡秾听了许多曲子后,迎来了降生。新生儿一开始挣不开眼睛,等她适应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吴氏。 年轻时候的吴氏音色美、身段美,兼一身冰肌玉肤,当真是“姑射仙子风露身”,否则也不能打动林父。即便当时刚刚经历最艰苦的十月怀胎也没有折损她颜色,连身段也无甚大的变化。她是林淡秾第一个见到的古装丽人,也是她生命的赐予者。 对方本性温顺,又爱怜亲女,给了林淡秾十分细致的关怀。那时林淡秾虽然很不适应孩童的状态,心思沉郁不怎么爱与外面交流,甚至连学会说话都晚寻常婴孩很多,但对这些都记在心里。 但很快,她就被送走了…… 先前的妇人领着大夫就直接进来了,林淡秾一下子回神,让出个座。 那大夫进屋打了个照面,一顿,竟是却坐也不坐,转身就要走。妇人反映过忙拉住对方:“钱大夫,你怎么了?不能拿了钱不办事啊,都来了怎么就看也不看就走了!” 钱大夫苦笑道:“于娘子,你别拉扯了。都到这份上了,你找我做什么?去找棺材铺吧。”他好言好语:“这要是能治,我一定能治。但你看这妇人——” 他一指,坦言说道:“也就是在等死了,我救不了,换了太医署医令来看也救不了。你说要还能有那么点治的可能,我好歹也得给你开点药,赚些药钱。但这个是真没救!省着点钱吧!” 林淡秾:“大夫,真的没有一点点办法吗?” 钱大夫打量她一下,说:“姑娘,没有办法。我看你也不像这儿的人,怎么跑这儿穷酸地方来了,于娘子说的钱是你给的吧。” 于娘子“嘿”了一声,有些尴尬。 林淡秾面色不变,点了点头。 “小姑娘,我看你这么年轻,攒钱也不容易。别浪费了,这人是没的救了。你要是想敬敬孝心,不如给她选口好棺材。”钱大夫道:“这世上,死人活不了,要死的人救不了。你也别白费心思了。” “我……” 她竟不知道怎么说,但钱大夫已经说开了:“这人是要死定了,虽然还喘着气,但也就是看阎王爷什么时候来收命。她只是就是年轻时过得苦、身体败得早了。她这样也好,说是病,其实是死病。等一口气散了就好,也不用吃什么药。本就没什么痛苦,死得安静。” 林淡秾回头望一眼,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 “那我还能做些什么?” 钱大夫捋一下胡子道:“临上路前,让人果断舒心日子吧。有什么大鱼大肉的都给上上来,也没什么好讲究的了,临了前吃得好些,也不至于到下面了嘴巴里没味。”他一顿道:“不过要快一些,我看她这样子怕是撑不了多时的功夫了。”他言毕迈出了门槛,头也不回地走了。 于娘子看看林淡秾又看看躺着的吴氏,呐呐做声:“这,这……” 林淡秾扯出个笑来,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这是南山方才留给她的:“麻烦娘子了,我这里的有些铜板,烦请您务必收下。还有那个大夫也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他走的急,我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于娘子握一下,感觉到手上的分量:“您,您这太多了。” 林淡秾道:“不多,是应该的。不知道娘子知道这里哪里能置办些酒菜吗,我想让人每日来送一桌?” 于娘子犹豫一下,开口道:“您要是不嫌弃,我来做吧?买些菜自己家里烧灶,岂不比外面买节省些,味道也差不离,您就在这陪陪吴大姐就好了。” 林淡秾一怔,说:“我只担心耽搁您时间。” 于娘子闻言,又羞又臊,道:“您给了我这么钱,我不给您办成些事,有些不好意思。” 林淡秾:“那就麻烦您了,买菜的钱我会稍后补上。” “不急不急。”她说着话便撤了出去,屋里只余下林、吴二人。 …… 37.第 37 章 吴氏没有睡很久, 她睁眼的那一刻就看到了林淡秾, 正穿梭在自己破旧积灰的房屋里, 拿着笤帚和布——她在给自己收拾房间。 她伸出手,喃喃叫道:“淡秾……” 林淡秾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迎了过去, 吴氏紧握住对方的双手, 摩挲着与自己截然不同的细腻肌肤时, 才惊觉竟然不是梦,她道:“女,”又改口:“小姐……” 这是以前她还在林府时对自己的称谓, 林淡秾反握住对方, 唤道:“娘。” 吴氏落下泪来:“女……女儿。”这心中千万遍的称呼,十数年里只在心里、无人处地僭越,终于在此刻说出了口。她一生薄命,只幸运留下一丝血脉, 临了相见也相认。 她摸着林淡秾的脸颊:“这么多年了, 一晃你都这么大了, 我记得我走的时候你还不会说话。” 林淡秾笑一下:“后来就学会了……” 林淡秾没有开口就问吴氏离去的许多年究竟是什么境遇, 当年的那个上峰是出了什么变故,她怎么沦落到此, 又是怎么漂回京都。吴氏也没有问林淡秾那么小怎么会记得她,又是怎么找过来、认出她的。时光苦短, 便只说相聚的欢喜, 林淡秾捡了一些趣事说给对方听, 吴氏听得开开心心,知道自己女儿在林府没有什么苦楚。 还没等林淡秾讲完,南山就回来了。见两人话语,并没有上前打扰,在门外立了一会,林淡秾才注意到,她暂别了吴氏,过去与南山说话:“魏春那里没什么事吧?” 南山答:“住的本就是个僻静地方,当然没什么事。”她从怀里掏出几个碎银:“小姐,我拿了几个碎银,应当够用了?诶,大夫已经看完了吗?在哪里熬药呀,我来熬药吧。” 林淡秾回望一眼,看到吴姨娘半靠起来,含笑望着这边。她说:“没事就好……大夫说是救不了的,也不用熬药。我已经托了这里的一位婶婶,备些酒菜……” 南山聪颖,怎会不懂话中的意思:“小,小姐……” 林淡秾打断对方未出口的劝慰,强笑:“你去帮帮忙吧,我今夜估计应该是不会回去的了。” 南山担心,欲言又止,却终究没说出口。 林淡秾忽然轻声问询:“南山……你会帮我的,对吗?” 南山回望她,一字一句,剖出忠肝义胆给她看:“对,您放心,南山永远站在您这边,如您臂使。我如此,魏春亦如此。” 林淡秾睫毛一抖,只能睁大眼睛,泪水染遍眼珠没有落下。千言万语,只作一句:“谢谢。”南山看着对方转身又走回去和吴姨娘说话,长叹一声。 亲人再遇即话诀别,竟不知道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运。 这一话,便话到日落。夕阳余晖照到房里来,南山将饭菜都端上,林淡秾扶着吴姨娘下床。对方脚一触地,没走几步便渐渐找回来感觉,慢慢松开林淡秾的手,自己一路走到桌旁坐下。 不知是不是心情好的缘故,吴姨娘胃口极佳,一桌菜吃得七七八八。酒足饭饱之后,太阳也落了山。林淡秾点上烛火,吴姨娘有了些精神,没有回床而是坐在桌旁。看林淡秾一会儿,她忽然道:“我没有想过会再见到你。” 林淡秾“恩”了一声,收拾碗筷。 吴姨娘说道:“你,父亲还好吗?” 林淡秾手一紧,道:“还好。” 吴姨娘看自己的手,摸摸脸,说:“我都没脸去见他。” 他根本不记得你,也根本没有提过你!林淡秾在心里呐喊,却只能摸着她的手,不忍打破对方的希望,只能不反驳也不承认。 吴氏眼睛弯成一条线,酝酿出雾水:“我都不敢见他,这么多年。知道他做了大官,也不敢回来。不过现在,知道他对你好,还和你说过我,我就开心了。”她以为林淡秾能认出她是因为林父,否则那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记得事? 南山闻言低埋着头,往外面走去。 林淡秾留在屋内,深吸一口气,笑一笑,继续听吴姨娘说。 “是我配不上他,我知道他终究是记挂着我的,当初他是不得以才……他是个好人,是个好人,我没有看错他。”吴姨娘抓着林淡秾的手,指甲几乎要扣到她肉里,一遍遍地重复,告诉着自己,又哭又笑。她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淡秾,似要向她求个答案。 你要顺着她,让她开心,不要让一个人清醒地、痛苦地死去。林淡秾告诉自己,于是点头。 吴姨娘得了自己想要的,松了一口气,浑身也像卸了劲,软了下来,林淡秾只能又扶她上床。她似是回忆到了年轻时的一些甜蜜事情,抬头看着天花板,又看看林淡秾,给她讲起自己和林父的故事,她刻意含糊了自己年轻时的具体遭遇。只讲与林父的相遇,一个舞姬一个才子风花雪月、自然动听。索性林卓群还有几分责任,将对方带回了家,画了一个终点。但这已足够让吴氏记了半生,甚至在被送走后念念不完,以至于在回忆中渐渐美化,不留一丝瑕疵。 林淡秾听得有些麻木,只能当过耳,偶尔附和一下点头。 等月上西楼,吴姨娘克制不住困意,打了个哈欠才停下,半晌,她忽然对林淡秾说:“夫人呢?” 林淡秾一怔:“夫人,夫人也很好。” “她,他们一定很好,”吴姨娘看了看烛火,它已快燃到了尽头,南山靠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林淡秾见状,便去点一根新的。 吴氏忽然说:“我知道他不爱我……” 林淡秾转头。 吴氏心明眼明,泪中带笑:“他带我回去只是为了气夫人……但,已经足够了,够了。” 一滴蜡油滴到林淡秾手上,她微一嗦,才反应过来,回到床畔,吴氏拉住她的手,说:“女儿啊,疼吗?” 林淡秾摇头。 吴氏笑一下、温柔明净,竟完全找不到方才的执念与疯狂,她说起那一段往事:“老爷是一个很好的人,但出身不好,夫人当年下嫁与他却看不上他,夫妻并不和睦。” “……后来,就遇到了我。把我带回去,他那时很宠我,但我知道他的目光全都落在夫人身上。尤其……”尤其是她和夫人差不多时候怀孕的时候。“那时我就知道,他只是为了气夫人。但我很开心,我出身寒微沦落风尘,也没什么本事,是老爷救了我。” “我比不上夫人。”她忽然说道:“夫人那么高贵又美丽,出身、才华、品行、眼界,我一个也及不上她。我们之间有如天壤,老爷看不上我也是应该的。”林淡秾想安慰她,吴氏却说开了:“我比不上她,什么都比不上她。我努力学了,但真的比不过……我连字都不认识。我再温柔再解意,也不能和老爷有话聊。我努力克制,甚至不去说话,免得露出自己的浅薄和粗俗。但现在我知道,他心里终究有那么一点点给我的。” “他记得我的,记得我的……”她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林淡秾一怔,不知道怎么去答复。 吴氏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些,抓着林淡秾的手说:“淡秾,你在林府,一定要好好和夫人学,你一定要成为像她一样的人,不要像我。” 林淡秾手发抖,对她道:“恩,我好好学。” 吴氏放下心来,她又有些困了,躺下去闭着眼,嘴里还念叨着:“你一定要好好学,好好学你要像她,像她。” 林淡秾“恩”一声。 吴氏闭着眼,林淡秾跪在床边一直摸着她的脉搏,忽然听到对方喃喃道:“我儿,难道人生来就是天差地别的吗?我不甘心,好不甘心哩……” 林淡秾听到了一愣往吴氏看过去,对方闭着眼睛,胸口微微起伏,鼻翼口张合着还在竭力呼吸。 她脑海中一下闪过千万个念头,几乎瞬时就有了答案,她凑到吴氏耳边回答道:“不是生来的差别,是教育。”林淡秾右手抓着对方的手腕,左手去摸吴氏的额头,为她捋发:“是她受的教育。”否则即便天资有限,也不至于到这般地步。 林淡秾知道她听到了,吴氏走得平和且安静,脉搏就终止在下一秒。 奇异的,林淡秾竟没有哭,大约是已经做好了准备,一下就接受了这突兀、来定了的死亡。 片刻之后,她将吴氏的手放回被褥中,慢慢站起身,穿过这一间狭长凌乱又昏暗的屋子,打开木门又轻轻掩上,望庭中月。人总是见月就起兴作诗,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遍观天地,上下古今,只有这一个月亮,照耀千古人间,寄托无限乡愁与哲思。 “西风夹人过,黄月怜我斯。”她低低自语,它在看她,知她忧愁与痛苦。 风吹进来,月光洒下来,施与她一身寂寥;穿越者在时代漂泊,一轮黄月知晓。 …… “你在做什么?”陈衍落跳墙落地,知道对方不喜欢“秾秾”的称呼,须臾间便想出一个新叫法:“淡秾…林淡秾…你在想什么?”他叫这名字时,一半旖旎一半新奇。全名唤一声,也觉欢喜,千千万万人里,只是她;天上地下,也只有她,林淡秾。 林淡秾闻声看过去,一时无语:毕竟翻墙跳院的皇帝,天下难有……她心情极差、是心灰意懒,连生气的情绪也难提起来,懒得再去和这个重生者掰扯前世的事情,只不理他。 陈衍走到林淡秾面前道:“我听说你今日未归,便出来找你。” 林淡秾席地而坐,撑了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不冷不热地道:“你让人跟踪我?” 陈衍陪她坐下,这回保持了距离,他点头:“我不希望再有任何意外让我追悔,我们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林淡秾抬头看他:“我们什么时候有机会了?” 陈衍认真道:“以后,我们的机会会来的。” “……”林淡秾:“你随意吧。”她抬头看月亮,一片云飘过来,遮住了月光。 陈衍说:“发生什么事了吗?” 林淡秾平静地叙说:“她死了。” “谁?” “我生母。”林淡秾转头看他,嗤笑一声:“你不知道吗?” 陈衍一怔:“我不知道。” 前世林淡秾死后,陈衍过得了无生趣。李文韵倒是知情解意,便极力去探听许多贵妃的过往来讲,供皇帝思念。但陈衍自己对挖掘林淡秾的过往没有什么兴趣,李文韵自觉“贴心之举”也未得到如期的效果。 而李文韵探听到的也不过是一些明面上的事情,譬如林贵妃曾经与魏琅有过一段情这些几乎已经众人皆知的情感纠葛。 但谁又能知道林淡秾在某一夜里彻夜未归,竟送走了自己的生母呢?这是无人注意的阴暗角落,至于唯一知晓全部经过的南山与魏春,更是决计不会将这些事情随意说出来。 所以,此刻的陈衍对林淡秾的这些过去,知之甚少。 林淡秾抬头望月:是啊,他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也是救不回来,死亡是一件注定的事情,重生也来不及。 “不一样,秾秾,你不一样。”陈衍说:“来得及。” 林淡秾呵笑一声:“你要来’解救’我?” “我对你哪里有办法,秾秾。”陈衍摇头:“但我知道,即便有着糟糕的经历,你也没有一直沉郁。秾秾,你很厉害的。上辈子死亡不是你的注定,是意外,谁都没有预料到的意外。” 林淡秾抓拳握紧,克制自己没有再去追问自己后来的问题,她不想让自己一直困于穿越的经历。知道自己并非郁郁而终时,心里竟松了一口气。但她也不想再去细问,因为倘若知道的越多,就会陷得越深,自己反倒过成了前世的影子。 就像陈衍,前世是阴霾,笼罩在他头上……林淡秾这样想到。 ——不,何止,它也笼罩在我头上。 “秾秾……” “可以了,我们聊完了……” “现在,”林淡秾划了重音:“现在,我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一会儿……” 陈衍闭上嘴,但没有离开,他就这样和林淡秾一块坐在冰凉凉的石阶上,和她一块看月亮、吹冷风。 天地寂静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打更人开始敲梆子。 “咚——咚!咚!咚!”更人喊道:“平安无事咯!” “咚——咚!咚!咚!”他又敲一遍, “平、安、无、事、咯!” 林淡秾终于忍不住了,眼睑相合,两颊一片湿凉。 38.第 38 章 林淡秾落泪无声, 陈衍发现后动了手指却不敢伸出去, 无措至极。他眼看着她一滴泪滚落到腮边, 却不敢帮对方拭去,任其落入尘泥。更不敢出声去扰她,因他记得林淡秾说要“安静”。 在最难过的时候,还让人应付自己、忍耐情绪, 是一件极不道德的事情。陈衍知道这个道理。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林淡秾泪终于风干。她哭了很久,眼周泛红泛白水肿起来,眼白满布血丝,鼻子也红了一片。她肤色本就白皙, 愈发显出那不自然的三处来。 她努力抽泣一声,吸了吸鼻子, 眼睛又疼又干,流不出泪来了。悲伤仿佛还如影随形, 但身体已经跟不上情绪,是累了。她哭了一夜,吹了一夜, 想了一夜。 而此刻月亮已经走到了西边,离天亮不远了。 这是林淡秾第一次私自出府,也是在古代熬得第一个夜。彻夜未眠,她浑身热烫, 大脑疲倦又清醒。 她侧头看了一下陈衍, 不敢相信对方居然真的一句话也没说, 就这么陪她坐了一夜。咬断唇上干裂的死皮,林淡秾舔了一下伤口品味着舌间的血腥气,忽然道:“何必呢?” 陈衍一时没反应过来,林淡秾已自顾自说下去:“你这又是何必呢,难道就这么喜欢吗?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到最后也未必能如你所愿。”她的目光落在陈衍身上,飘忽轻远。 陈衍心一颤:“我不知道……” 林淡秾呵的一笑,她这表情做得太用力,又滚下了两滴眼泪,但她竟然浑然不在意:“我以为你会笃定地说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恩,我不知道。”陈衍语带迷茫,一切与他记忆里完全不同。一步错,步步错,命运刻在他脑海里却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他清晰地能描摹出未来的那个林淡秾,因为那一切刻骨铭心都跨过时光镌在他掌心,刻在他脑海…… 但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是年轻时候的林淡秾,两者大相径庭。也许是因为经历得所以些年纪大一些,记忆里的林淡秾性格要温柔淡定许多,但忧愁几乎要刻到骨子里,心事也几乎都闷在心里。而面前的林淡秾大喜大悲大怒皆有,一样忧愁却乖张尖锐、愤世嫉俗。同一个灵魂,却是不一样的。对方无时无刻不再强调着这种不同,要他明白,要他知道,要他放弃。 陈衍抿了抿唇:“那你相信吗?” 林淡秾:“嗯?” 陈衍看着她:“我知道你说的问题,但我自己知道,我是喜欢你的。前世是真,但今生也是真。” 他也跟着熬了一夜,红了两只眼睛,两人一样的红眼一样的倦容,干瞪着互相看,谁都想说服对方,让对方明白,但偏偏两个人都不明白。 林淡秾一哂,心平气和,或者说是心灰意懒,她谈起前事来:“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其实心里不是没有触动。甚至看你莫名其妙地情深,心里也不是不欢喜。” 陈衍心漏一拍,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林淡秾继续说道:“但很快便觉得没什么意思,你是拿影子比划着人,这样怪没意思的。你大约对我真的很熟悉,人也很好,但我就是不得劲。” 她话都说尽了,陈衍还能说什么。 林淡秾道:“我说一千道一万,只怕也不能讲清楚,也未必能说动你。您是皇帝,我没有办法,但我想你知道你也动摇不了我的想法。所以,我们还是走着瞧着看着吧。”看看最后是谁先罢手,谁从了对方。她最后一句说的太狠、太直白,陈衍惨白着一张脸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能强天下人,却只对她无计可施,于是只能应她:“好。”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都知道。他们都坚定自己的心意,也知对方的坚定,于是只能无奈叹息。 但,谁能退,谁愿退? …… 天蒙蒙发亮,陈衍看了看时辰,讲了最后一句叮嘱:“接下来有一些事要做,未必再能有闲。我给你留了护卫,他们会保护你……不论有什么事,都可以找他们。” 林淡秾不去看他,知道自己是做不了主了,戏谑道:“那我岂不是…”她想了想,竟想到了四个字来形容:“为所欲为?” 说完又觉好笑,于是就笑出声来。 陈衍一愣,见对方笑竟也笑:“是,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林淡秾叹息:“她竟荫庇我如此。” 陈衍努力解释,却又无力反驳道:“不,哎,是……” 林淡秾充耳不闻,坐回石阶,天边已经现了熹微。 陈衍知道时辰到了,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于是只能离开。他离开后,就只剩下林淡秾一个人,她呆坐了许久,又想了许多心事,终是熬到了天亮。而天一亮,就要开始操办吴氏的丧事。 吴姨娘的丧仪从简,林淡秾无法久不回府而不惊动任何人,于是只能略过守灵直接入殓出殡。她和南山都是深闺中人更没有操办丧事的经验,好在天亮以后院里的人知悉一句话没说就都来帮忙。林淡秾十分感谢,便让南山分了些辛苦钱给来帮忙的人。 于娘子和林淡秾解释道:“院子里的人都是背井离乡、在京畿无亲无故的。况不知道哪日人就没了,所以总得找人给抬到棺材里去,一个院子的,总得帮衬些。姑娘不必不好意思,吴大姐也是院里的人,我们怎能撂下手不理她?你这给了钱反倒让我们难做。”林淡秾全其情谊,便不提钱银,只是请所有人吃了顿饭菜,以作酬谢。 林淡秾自己扒拉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吴氏已经入棺,放在院子中间,只等下午吉时封棺入葬。林淡秾扶着棺木,又忆起自己和吴氏短暂的相聚。明明血缘最亲却只有开始和终了时一聚,是缘分太浅了。也因此,她竟然连生母的名字、籍贯没来得及问,到后来要写排位时竟只能写林吴氏。 她依稀记得,在幼时,只听到一连串的吴姨娘,吴氏;只有过几次曾听到林父唤过吴氏的小名,似乎是蓝?但十几年前的一过耳,终究是记不得了。林淡秾摩挲着手下的木头,还在回忆,试图唤醒自己稀薄的印象。 院中的小孩吃好了饭,都在玩闹。林淡秾余光瞥见一童子十分特殊,别人在嬉戏,他竟然一人蹲在旁边画画。那少年个子干瘦得厉害,蹲在地上拿着树枝划线,画一个正方。 南山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近前,见林淡秾目光所及,一愣:“咦,是他?”她倒是认得这个面孔:“小姐,他就是来林府探听消息的那个男孩。”那男孩笔画不停,林淡秾一蹙眉,他不在画四方。 “他在写字?”南山有些惊讶地说道。她与院中人都打过了交道,没有人上过学识字;而末条巷里的人更没有钱去供孩子上学,谁教得他? 林淡秾觉出怪异,上前走过去看,那男孩已经写完了,是个“吴”字。字很大,一笔一划都清晰深刻。他写完一个又在旁边继续写,是一个“如”。 林淡秾灵慧,已经理通了脉络猜到了,他是在写—— “吴、如、兰。” 那小孩豁得抬头:“你认识字吗?不,你怎么知道我要写兰?”最后一个兰字他还没有动笔。 林淡秾与他对视,心里叹息:因为……这是吴氏的名讳。 如兰二字应当就是吴氏的小名,大约是红袖添香之时,林父教了吴氏写自己的名字吧;又或者这名字本就是林父所取。林淡秾蹲下:“是她教你的吗?”她指指吴氏原来住的那间小屋。 那男孩点头:“我给她办事,她教我写字,可惜我只学到了三个字。”吴氏看病几乎花光了积蓄,于是只能以字作酬让小孩去探消息。谁教字会教写自己的名字呢,这只能是因为吴氏只会写着三个字罢了。 日日勤练以至于和记忆里半分不差,一个文盲要学会写这三个字,所废的功夫远不是常人能想。 林淡秾心弦蓦地一下被拨动,看着这少年问:“你想识字吗?” 那少年用力点头:“想。” 林淡秾心道,我贪生怕死、好逸恶劳。不过是死乞白赖地求个活,但心里还要拧巴拧巴的,所以从来活不痛快。这十几年来呆在林家,过得循规蹈矩,最后却一事无成,像白活了一般。想了那么多,却什么也不敢做,到最后过得还是不快活。想给自己一些改变,却似乎已经过惯了这样的日子,走不出给自己画的牢笼,更寻不到自己的方向。 此刻她忙了一天,身体疲倦,精神却振奋。因为踏出了林府一次,她竟再也不想回去了。窝在林府并不能让她快乐,做个大家闺秀也不能让她心安。或许这时代有他的道理,但这道理不足以说服我。也许她确实该找一些事情做,别总是困在一个四方院子里仰头望天…… 林淡秾抓住那根树枝,道:“我教你认字。” 那童子一脸不信:“你识字?” 林淡秾道:“识的。” 那童子咬牙,双膝着地:“求您教我。” “咦,你们在说什么?”一群人围过来。有一个系着红发绳的小姑娘开口问:“咦,哥哥在画画吗?”她指着地上的“吴如兰”。 林淡秾说:“不,在写字。” “我们也要写,我们可以也来写吗?”一听到识字,一群人叫嚷起来。他们以为地上的字是林淡秾教的。 “可以,”林淡秾望一眼吴氏的棺椁,拨开人群,牵住那个一开始说话却又最后沉默的女孩道:“都可以。” …… 庶人不能立碑,墓只能20步内,坟头高不可过4尺,此为制不可违。吴氏无夫非大姓,孑孑一身、无功无名,只能去义地,也即古代的公墓。林淡秾钱花的足够,一切都有条有理。她披麻戴孝、烧完纸钱,亲手在坟旁种下荆条,以免来年寻不到。 一切妥当之后,林淡秾没有回林府,反而又去了末条巷、吴氏病逝的那间小屋。屋里狭长幽深,窗在尽头,门在背后。本就是极单调的陈列,刚刚做过白事的装饰也没退下来,于是愈发显出冷寂来。林淡秾一步步往深处走过去,方才吴氏就是躺在这上面断了呼吸,僵了身体。 死亡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与南山合力收拾了屋子,又相帮换衣,南山欲言又止:“小姐,您真的要教……” 林淡秾手一顿,答:“是。” 南山道:“可是您怎么教?” “唔,”林淡秾:“我得回去,备一些教案……” 南山无奈道:“小姐,您不能一直不归府。”南山换好衣服,又给林淡秾穿衣,一边动作一边劝说:“这次是情况特殊,但已经让人心惊胆战了。” 林淡秾手一顿:“我可以偷偷来,间隔着来。如果我足够谨慎,便不会有这样的问题。没有人能猜到我会做这样的事情。”不会有人能猜到,她一个大家闺秀居然跑到末条巷来教一群童子读书识字。 南山无奈:“小姐,这不是长久之计。” 林淡秾看着南山:“我……很想做这件事情。” 南山闻言一怔,林淡秾继续道:“一直在府里,我很闷。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甚至概括下来竟只有一个“不想死”罢了,而此刻她在这世上,竟第一次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虽前途未卜,但竟然心里却一片光明。 南山叹息一口,劝说的话竟再也说不出口,只能低低唤了一声:“小姐……” 39.第 39 章 林淡秾与南山回府之后,魏春也知悉了此事, 更加知道了林淡秾这堪称“胆大包天”的打算。魏春性子活泼单纯, 虽然一开始被吓到了, 但很快就觉得自己小姐很有道理,兴致勃勃地要帮林淡秾写教案。 南山仍有犹疑,一边和两人探讨、一边忧心忡忡。忧心之下又给自己安慰:倘若谨慎些,确实未必会被发现。林淡秾住的小院本就偏僻, 她自己也不喜欢与人交往, 十分孤僻, 一夜未归也没有人来找她。她们有三人留下一人看院子, 更加不会出什么差错。而林府与末条巷近却不同坊,林家自持身份,绝不会去与末条巷的人交际。何况…… 南山见林淡秾难得找到喜欢做的事情、神采奕奕的模样,竟然不忍心扫她的兴。 她与魏春二人皆是卖身入得林府, 南山年纪要大些,魏春则小些。她们跟林淡秾的时间或长或短, 但感情却都很深,不仅有主仆之忠、相伴之情,更有师生之敬…… 林父是靠读书发的家, 很重视子女的教育, 林家子弟都要在学堂学到识字, 兼授书画。 林淡秾与林冉华是同父异母的姐妹, 一道求学, 关系要较其他堂姐妹亲近些。林冉华小时聪慧活泼, 也不觉得自己这个不爱说话的孤僻妹妹有什么不对,见她不说话便去与对方搭话。林淡秾因穿越而生的宿慧让与同龄人格格不入,后又受吴氏的打击而沉默,但本身却绝不是冷漠的人。在林冉华的带动下,渐渐就开朗了一些,姐妹两人便开始交谈。 但当这些学堂的必修学业修完以后,便开始分流,女子修女红之类。这是每房自请的女红先生,按理说学业压力应是小了许多,而林冉华却没有闲下来,孙氏另给她延请了女先生私教诗书。这是孙氏专为林冉华请的先生,林淡秾自然不能跟着去。她本不是童子,明得一些道理,也不去和孙氏吵闹。因不受宠爱、也不喜交际,于是除学女红,其余时候都呆在自己的小院子里不出去。她心里已经成熟,不是小孩子,能呆得住。 那时她身边唯有一个丫鬟,即魏春,她没有敝帚自珍的想法、更没有深刻的主仆观念、贵贱之别。林淡秾那时年纪虽小却不是真不懂事的小孩子,见魏春年幼不读书,便手把手给她启蒙;南山是后来的林淡秾这里,但她聪慧懂事些,虽晚却要比魏春进度快一些。 林淡秾本是不习惯自己身边人大字不识一个,但这一教到现在便是积年累月。从认字始,再到后来也讲解一些时事论证、佳文赏析。两个丫头,竟也能读书识字,品读诗书文选。林淡秾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但魏春与南山俱铭感五内,对她又敬又爱。 几人商量之下,最终将吴氏的屋子整理一下做个小学堂。虽已经决定下来,但前期准备工作也多;林淡秾不能随意出府,便留在府中备教案,南山与魏春两人则前往末条巷收拾房屋。 开班教人之事,林淡秾将其当做一件大事来做,不愿随便马虎。回府之后花了极大的功夫来写教案,甚至偷偷前往林父的书房抄下《论语》、《孝经》、《千字文》,这是当代的启蒙读本,凡学子必读,也是林淡秾今生的启蒙之书。 当代的人平均掌握的汉字数量较少,甚至大部分都是文盲。若是读书人常用的汉字3000左右,饱学之士可能更多。因为文化的相近,林淡秾穿越前受到的教育让她能认识此时代绝大部分字,穿越后唯一的问题便在于时代不同字体演化的阶段不同,以及与现代普通话完全不同的古代官语读音。但这些问题都在林府的教导下解决,以《论语》、《孝经》为基础,十几年的功夫已足够让林淡秾弄懂大体变化。 她整理字句与释义,准备以此为基础,教人认字。《论语》全文超十一万字,即便去除掉重复的字,留下来的也已经足够,知礼识字不在话下。若是再想读下去,便是《春秋》、《尚书》、《周易》,循序渐进由浅至深……当然这些以林淡秾的本事是教不了的,但即便如此,若是能教人诵读下一本《论语》,也已经足够对方受用一生了。但启蒙识字还是以前朝《千字文》,相异千字,辞藻华然,必备首选。 毕竟论启蒙,论语不及三百千…… 只可惜,这时代《三字经》、《百家姓》的作者还没有出世。林淡秾只知道通俗易懂的几句,断句残篇不成章法不能教人,斟酌片刻,决定还是仿照这时代的启蒙方法,先读《千字文》。 等一切妥当,林淡秾乔装打扮再到末条巷时,吴氏的房间已经铺了一层泥沙,折枝写字。这种方式毫无技术含量,但能写大字又便宜又能久留,再好不过。 林淡秾讲千字文进度极慢,一边讲音,一边讲文中的道理。讲了几天,竟然才讲完几句、这些孩童无疑完全没有什么基础。讲“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时还好,到“金生丽水,玉出昆冈”,“剑号巨阙,珠称夜光。”皆是一脸茫然,只能死记硬背,他们没见过金更没见过玉,不知巨阙不明夜光。进度无疑太慢,林淡秾耐心极好,但那群孩童也不免挫败。 林淡秾意识到问题,是因为一个小姑娘最先受不住,偷偷和林淡秾说:“姨姨,我不想学了。”林淡秾愣了片刻,又去问这群孩子里面最刻苦的、那个会写“吴如兰”的那个瘦高个,对方愣了片刻,道:“非常好。”他怕林淡秾不肯教了。 于是林淡秾也挫败,那日魏春陪她,见她苦思,便也陪她一起想,又问道:“小姐,为什么不用您以前教我和南山的办法呢?” “这怎么能行?”林淡秾下意识道。她那时都是随便教的,几乎是想到什么、说到什么就随地取材写来让魏春与南山认。蘸水写桌上,用枝写地上都做过,这样怎么能行? 魏春问:“为什么不行呀?我和南山不就学会了吗?” 林淡秾一怔,是啊,她那时没经验,但教的都是最简单、使用频率最多的字,一遍遍地重复一遍遍地认字,到后面才开始讲些别的。她抓住魏春的手说:“你说的对。我太严肃了,越想教得好,就越忘记对方需要什么?” 三百千,是最简单、质朴的三字经为首呀!本就是给孩童启蒙,自然应该是越简单越好、越通俗越好。她想到这里,将地上写的千字文全部划掉。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写起来?她不能去抄一本三字经呀…… 于是犹豫片刻,斟酌片刻,林淡秾拿着树枝重新写下 ——我你他,人爱人。 一群人凑过来问:“姨姨,这是什么?”指着第一个字。 林淡秾一怔:“是‘我’” “‘我’是什么?” 林淡秾拿树枝点一下,道:“就是我,自己的意思。立身天地间,不可以丧失’我’。” 说完心一颤,忽然明白过来。这么多年,她丧失的正是一个“我”,摇曳摆动在古今两个圈中间,却失了自己立足的地方。于是古也古不得,今也今不得。这不是古人、今人的问题,而是“我”的问题。一切都是真实、是定局,特殊的经历造就了特殊的人,无必要纠结于经历,谁对错谁先进,“我”只是我。倘若是这两个圈相接而必生的一个点,那么就做这一个点就好了。我观点、我的主张源于我自己,而不是古今两个世界各自的道德。 倘若能为足下之地、为心之所往奋战,那么即便到死,也不足惜。 40.第 40 章 林淡秾的教书事业如火如荼地进行了一月多, 渐渐摸索出了些许经验。末条巷中的孩子未必每个都要成为大家,所求不过认字知理。 识字过千足矣,讲理则不过是:礼义廉耻、忠孝仁义。 她的认字从最简单常用的来,而讲理则是通过讲史料故事,寓理于事, 所用的事例也基本是当代释理最正最明的事例。也都是她今生受训过的道理,略过了一些她不同意的观点, 也夹带了些许不伤大雅的私货。 教书育人,大约是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了。 对这群末条巷里孩子, 林淡秾待之如徒如子, 将他们视为自己的延续。这是她来到异世后第一次找到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 浑浑噩噩过了许多年, 到这一刻才有了些许着落, 踏实下来。 她全情投入, 将在林府里攒了十几年的懒骨头、锈脑子全都运作了起来。南山与魏春见她这幅情态,不知是好是坏。 但这绝不是恶, 不是吗? 向阳向善向学,人之常情,王孙匹夫皆如是。南山与魏春看了一月,陪了一月, 没有一天不胆战心惊,担心事情败露被林府主人知晓;也没有一天不在陪林淡秾一起努力, 一起在看到成果时欢欣鼓舞…… 最妙的是, 这一月来林府风平浪静, 没有任何人发现这件事情。 魏春做着绣活,想到这里扑哧一声笑出来。南山和林淡秾看过来,不知她一个人在乐些什么,还越想越开心。魏春停了手,随意将针戳到布里,说话还带着笑:“小姐、南山,我一想到到现在林府还没人发现就忍不住想笑。”这样一起偷偷做“坏事”的日子,她竟感觉还不赖,甚至觉得有些有趣。 南山与她恰恰相反,但这些心事她只闷在心里不说出来惹人烦忧。故而闻言只是眉眼弯弯,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她很担心她家小姐…… 只是她家小姐倒没那么担心她自己,听魏春讲来竟然笑得最开怀。林淡秾虽然行事小心谨慎,却并非畏惧人知晓。她早已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不透风的墙,再小心谨慎,也不过早一刻晚一刻。她希望那一天能晚一点到来,但不代表畏惧它到来,既然已经做了决定,便会承受一切好的、坏的结果。 她唯一在意的、可能会受她牵连的南山与魏春都是签的活契,不能随意打骂。赎身的钱银林淡秾早已为她们备足,倘若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让她们自赎己身便可避过风波。 林家若要罚也不过主罚她林淡秾一人,而她孑然一身,又有什么可以畏惧的。 魏春与南山并不知林淡秾这番思量,她们是想与自家小姐共进退的。忠心为主,前路无畏。魏春凑到南山身边,嘻嘻笑闹,打趣道:“倘若我们细心细心再细心,也许南山姐姐就可以少操些心事了。瞧这些天她愁的,脸上细纹都多了许多。” 南山睨了她一眼,假作拍打。魏春慌忙躲开,满屋子乱窜,大嚎大叫:“哎呀哎呀,打人了打人了,南山打魏春了!小姐快救命!” 南山佯怒:“你这个坏丫头,碰都没碰着你呢!” 魏春跑到林淡秾这边,林淡秾蓦地将书合上,站起身来将左手放在桌上,宽袖一片青绿绵延。 魏春未察觉什么不对扯着她的衣袖,义正言辞地对南山说:“若真打到那才不得了了,南山姐姐手劲那么大,我这样水做的人儿如何经受得住她那样的锤击。” 她唱念做打俱佳,那一句“水做的人儿”更是说得蜿蜒缠绵,南山又气又笑:“这话都说得出来,你羞也不羞。” “不羞不羞,都是实话。” 魏春言毕,林南二人都忍不住笑了。被她这一闹,这间屋子的氛围都流动了起来,南山唇边的细纹都化成了笑纹。 林淡秾右手轻掩了唇,左手却始终没有离开桌子。 南山收拾收拾手里的活,道:“我看天色快大亮了,厨房应该有火了,我过去拿朝食吧。” 今日轮空不去末条巷,但因最近一月都起得很早,一时不能改过习惯。三人一大早就醒了,便聚在林淡秾的屋子里各干各事,一块等着林府开火。 如今天色几乎要大亮,南山便想去拿早饭了。 林淡秾叫了魏春:“春儿,你和南山一块去吧。”魏春不疑有他,与南山一道去了。 两人背影消失在门前,林淡秾才渐渐移开放在桌上的左手,目光落下去—— 书是明显合不上的样子,边沿都留着极大的空隙。而被夹着的,是好几张信纸折在一起。 林淡将它慢慢拿起,太阳升了起来阳光落到她的脸庞上,带来些许暖意,解封了她的手指。在烧了半个月的信后,终于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今天烧了信封,却留下了信纸,斟酌半天要不要看。 而犹豫了一个清晨,林淡秾对自己说:“你都留下了,不就是想看一看吗?看一看就看一看,要是不好看就烧了。” 只是这一看便忍不住发笑,越想越好笑。 她以为陈衍每天给她写信是写的什么,每天都是那么厚的一坨,不想竟是生平。 皇帝言行都有史官记录,是为起居注,这是王朝修史的资料。而这起居注在皇帝生时是不能外传的,连皇帝也不能翻阅,唯有记录的官员知晓。 陈衍意识到了自己原先设想的可能太美好了,但事已至此、时光不能再复还,便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他觉得或许进展该放慢一些,让两人互相了解一些彼此。但他最近实在太忙、得不到空闲,想来想去便只能趁着有空,自己回忆自己的过往事迹写生平给她看。 他是初涉□□,又一路坎坷,如今已是一头乱麻,抓着哪根线便想摸着下去,许能通到林淡秾的心里。 不知道第一封是从什么时候写起来的,林淡秾看的这一封已经写到了成年,但年纪还不大。她看了几句便看懂了,已是太子观政的时候。接的上回、上上回都被她烧了,但只看这一章回便知道这是一个写的不怎么样的、干巴巴的自传故事。陈衍是没写过这样的东西、又不能问人,于是甘露殿夜里时常灯火长明,皇帝静心屏气回忆自己的旧事,然后再写下来讲给自己的心上人听。 但他实在是没有讲故事的天赋,自传写得像奏折。开头写事起还干巴巴地不知如何用语,只大致讲自己年纪到了、学问也差不多就从皇命,进宣政殿观政。等到写到观政便真如鱼得水,陈衍大约是文思泉涌,将自己早年有印象的几件事情全都写了进去,连几个大臣的发言也能记下个大概。 等一切结束,他才写道:“初入朝,多观少言。因与所学相印,颇多不同,心中茫然。然为君不能露怯,故心惊面不惊。是夜,帝趾亲临,赞我有王风,能不露声色。” 他大约也知道自己前面写得都太正经,到最后努力讲了个趣事,以博观者一笑。 林淡秾胸腔一颤,纸页也跟着发出细嗦声响,盖住那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 她放平嘴角,心道:这真是个再冷不过的笑话了。 41.第 41 章 南山与魏春提着朝食回来的时候, 那支被吹熄的蜡烛又被点燃,本就已经被烧得只剩下点尾巴却还在拼命挣扎。旁边的火盆里, 它的火苗裹挟着新的燃物烧了个痛快, 但很快就都都成了灰烬。 “小姐, 你在烧什么?”魏春放下篮, 掀开布拿出一碟馒头并三碟小菜,里面铺了写织物以保温,拿出来放着还是热气腾腾的。南山慢魏春一步,进了屋放下东西, 和魏春一道布菜。 林淡秾道:“一些没有用的东西。”魏春只当是林淡秾近日备课用过的废纸,这种毁尸灭迹的事情这个月已经做得不少了,只是…… “小姐, 你怎么在屋子里烧这些呀。弄得怪呛的, 还不安全。”这都是纯木的房屋,若是着起火来便是大事了。 林淡秾亦觉着不妥:“我下次注意。”见东西烧得差不多了, 她俯下身将盆移到门外边, 盆稍有些烫手, 林淡秾被烫了一下但不严重,她用衣袖裹着手隔热又去试了一遍,才将东西提了出去。但终究是一只手拿铜盆, 最后落地没能稳住,发出一声响, 但好在林淡秾是“扶着”它落地的, 没有洒出灰来。 “小, 小姐!”魏春听到动静回头去看大惊失色,飞快放下手上的碗筷,却还是来不及,只能先查看林淡秾的手。见没被烫伤才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后怕地道:“以后还是我来吧。” “我没什么事,不过是端个盘子。” 魏春急道:“这些事情交给我和南山做就好了,您吩咐一声便是了。”言毕,她还是不放心又去查看衣袖,虽没有明显的污渍,但还是轻轻替林淡秾拍了拍,弹去不能见的灰尘。 “您怎么能做这些事情呢?”魏春还在絮叨:“交给我们做就好了……您去等着吃饭就好了” 林淡秾其实手有一些酸,但听了这一番话竟有些怔怔然。安分地等魏春一番动作弄完,才反应过来,笑了一下岔开话题:“今天吃什么?” 南山依惯例分好两份,又将自己与魏春的一份又放回篮里,闻言看过去,说道:“馒头、还有三碟小菜。厨房今日还烧了一点稀粥,我们去得早正好拿了一些。” 魏春确认为林淡秾没事,便去处理火盆。 林淡秾坐到凳上,看了魏春一会儿,看她忙忙碌碌去将烧的灰烬倒好,直到南山叫她吃饭才回过神来。林淡秾饭量不大,故而每次吃起来只取小份。吃到八分饱,正好饭尽、菜尽、馒头也尽。今日多了一碗粥,一口饮下浑身都暖,她稍放下先前的思虑,好奇道:“今天怎么有粥?” 魏春收拾完火盆,恰好进屋,闻言不假思索道:“小姐,快到寒食节了呀!明天就要吃冷食了,所以厨房今天才熬了一锅暖粥。” 所以,这是寒食节前的最后一碗热粥了。林淡秾捧着碗,一口饮尽,刚好吃到九分饱:“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魏春将火盆放回原处,道:“小姐,明天可不能烧东西了。” 林淡秾一愣:“不只是禁生火吗?” “能不烧就不烧了,而且只需一天不就好了。”魏春道:“小姐,你还要烧什么东西吗?我替您今天都烧了吧。” “没什么要烧的了。”林淡秾放下碗,冷静地说道。 魏春毫无所觉,闻言笑嘻嘻地说:“好的。” 南山倒是隐约听出林淡秾语气有些不对劲,但却也看不出这对话有什么问题,只当自己多心了。给林淡秾递上抹嘴的布巾,便收拾起碗筷。 林淡秾抹完嘴巴,呆坐在桌旁,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南山收拾好碗筷,见状道:“小姐,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去歇着吧。” 林淡秾犹在发愣,闻言只能道“好”。 她一离开,反倒给南山与魏春腾出空间来,两人干惯了活计动作利索地就收拾完了。只等到两人背影消失,林淡秾才回过神来叹一口气。她其实早已经是一个丧失独立生活能力的闺阁小姐了,倘若让她离开林府,离开南山与魏春出去过日子,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过得下去。 毕竟她已经在林府呆了十几年了,从出生到现在是没过过苦日子的;虽然是庶女,但也是由丫鬟仆妇伺候着长大的。不至于到拉屎撒尿全靠丫鬟把扶的极端情形,但也相距不远矣。她坐在床边,低下头捂着脸,道:“真可怕。” 不喜欢林府,但已经离不开、也不想离开林府了。南山与魏春是仆,她是主;但她们却不知道其实她们的小姐才是依赖着她们过活的“寄生虫”,也是个根本无法离开她们的“废人”。 这一个月来她已经尽量让自己去尝试着做一些事情,但似乎结果都不怎么好。这些事情,她总是比不上南山和魏春。 她揉了揉脸,将垂下来的发挽到耳后,忽然反应过来: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自己梳过头发了。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放任自己由情绪把控;以至于到此刻才发现不仅世界,连自己也已经面目全非。 半晌,帐中传出一声低叹:“哎……”这个竟然也是我。 到了午时,天阴了下来,下起淅沥小雨。雨天是再闲不过的了,做什么都不方便,就只能呆在屋子里听雨声。林淡秾早上已将教案备好,此刻已经无事,便去和南山一道纳鞋。 鞋针太粗底又太厚,林淡秾插一个来回就将手都弄红了。魏春在旁边看着有些不忍心:“小姐,你就别和南山纳鞋了。和我一道补衣裳吧,纳鞋底是个力气活,您何必去受这个苦。” “总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林淡秾费力大劲将针穿到另一边,边将线引过去边道:“况且,我不觉得很苦,反倒有些乐在其中。” 魏春摇摇头:“哎,那您就乐乐吧。” 南山似有所觉,她看一眼林淡秾纳的鞋底,提醒道:“小姐,您这这几针有点偏了。” “啊,”林淡秾拿远了看一眼,懊恼道:“是偏了。” “不过差距不大,接下来几针注意就好了……”南山正说着话,门外传来声响,魏春起身从窗户看院里,见一人撑着把油伞快步走进来,回头道:“是夫人身边的春娘子。”她打开门,春娘子正在门外抖伞,见魏春来迎竟也不惊,她唇角常翘,是张极亲切的脸。 魏春开了门叫了一声“春娘子”,就退避到了旁边。这样一来对方便直接与屋里的林淡秾对上了眼,她低下头恭谨问过:“见过二姑娘。” 林淡秾起身迎过去:“春娘子。” 42.第 42 章 春娘子是孙氏从孙府带过来的旧人, 而孙氏是屹立在在林府后宅之巅的人物。她是下嫁,林父爱重她, 林家老母也喜迎这尊贵的长媳, 她的小叔和妯娌更是对这传说中人物的后人又敬又畏。 孙氏为人高傲, 却不是不通俗务的人, 她为林大操持家务无一丝差错,阖府上下无一人说得出她一句不是。只除了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但林府的主人没人愿意掀开来说, 下人更是不敢说。 ——孙氏目下无尘,是个“神女”般的人物,高高在上、不近凡俗, 但她嫁的林府全都是凡人。所以, 小叔妯娌婆婆,林家的人, 便是丈夫儿子, 孙氏也不是十分亲近。经过许多年, 林父才将这块“坚冰”捂热化了一点,但其余人仍旧不在孙氏的交游名单里。 林家本是富农出身,只因林大做了官大了, 才将老母亲和两个弟弟都接到了京畿看顾着。而虽然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但这一家人却实在不亲近。起因是很明白的, 主母孙氏不喜欢林家。 娶回来的媳妇容貌好、身份好什么都好, 只除了不亲近自家。这些事情林家人心知肚明, 但却不敢去说什么。林老夫人等人都知道这媳妇“下嫁”实是委屈,对她可称得上“恭谨”,深怕让孙氏受了委屈。孙氏嫁的时候,林卓群不过是刚刚发迹,但孙家却将自己的嫡女嫁给他,可谓是“雪中送炭”。而孙氏嫁来以后林大确实前途大为光明,林家面貌也一改往昔,林家的门槛几乎拔高了一截。与公侯结亲,林老夫人深知这个媳妇娶得乃是“光耀门楣”! 孙氏做媳妇不可谓是不好,而至于这种默默的、隐约的、不好的氛围,忍一忍不就好了吗?林老夫人如此,其余两房人也是如此。 况且孙氏面子从来是给的,有了面子,就也能粉饰粉饰,久而久之也不觉得有什么了。那点里子里的冷淡,其实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否则反成笑柄。 林家不论是林老夫人还是几个妯娌,都是嘴严又要颜面的人,从不去说这些事情。而在府里的下人嘴里也没有人敢公开说这件事情,因孙氏手下的人将这事把的很严,若有人提一句便要打断腿。林府这种除大事外,各过各的潜规则便也一直延续至今,清明祭扫便是如此。 所以当春娘子说,清明祭扫结束后,林府上下将一起去踏青时,迎接她的是三张惊讶的脸。 “夫人在郊外有一座庄子,踏春后可供歇脚,因要在外留宿一夜,便提前来通知一声,让各院收拾收拾。庄子里的东西算得上齐全,但难免会有疏漏。”她继续道:“二姑娘若有什么吩咐还请尽快告诉我们,这样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烦劳春娘子跑一趟了,”林淡秾说:“这事我知道了。至于其他……我没什么要求。” 春娘子道:“二小姐言重了。” 她瞧一眼林淡秾,见她言笑晏晏,便也笑道:“若二姑娘没什么吩咐,奴就先下去做事了。” “春娘子去忙吧,我这里没什么事情。”林淡秾说完,便让魏春去送她。孙氏身边的人再如何水涨船高,明面上也不能高过这主仆之别。 魏春将春娘子送出院子,回到屋里,已克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小、小姐,这是整个林府都要去吗?” 这可是林家从未有过的大活动呀!孙氏是主母,因她不喜,林家除祭祀外从未有过集体出游,便是祭祀也是完事就匆匆归府,各房从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次清明过后全家去郊游踏春,实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林淡秾给自己倒了杯水,她口有些干:“大概是吧。” 虽住在一个屋檐下,但孙氏却不怎么和其余两房打交道,这次决定实在是有些惊吓人,将修好之意摆在了明面上。再看林家的其他人,又怎么会拒绝这个机会。或者说这么多年来孙氏的冷淡,林家全体从来不曾有任何怨怼,他们是将孙氏当“神”一样敬着的,如今神愿意走下神坛亲近亲近自己,只有欢喜又如何愿意拒绝呢? 林府的人从未断过和这个贵媳修好的念头,只是先前害怕孙氏不喜,这才从不敢扰她。这一次孙氏自己开了口,破了冰,谁会去拒绝呢? “不知道夫人是怎么想通——”魏春话还没说完就被南山截住了。 “魏春,”她肃穆道:“慎言。” 林淡秾喝一口水,她心里也是很好奇,竟也答了魏春一句:“谁知道呢?” 她去想这缘故,一下子就想到了林父,觉得变数大约就系在了他身上。孙氏孤傲,不喜林家的出身,即便嫁了林父也是这样明明白白地“不喜欢”。但时间久了,百炼钢也化成绕指柔。更何况林父这十几年来就真的只守着孙氏一个人,孙氏回心转意也不是没有道理。林淡秾旁观看着这十几年,孙氏与林父的感情是怎么一点点升温的,自然看得出来林父在其中花了多大的心血。 他眼中是真的只有孙氏一个人,什么吴姨娘、有姨娘是全都不记得了,那是他想极力抛弃的过去和错误。现在好了,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林父等到了孙氏回头,两人修好,孙氏甚至做出了改变和让步,尝试去接纳他的家人。 林淡秾叹一口气,只是愈发可惜。可惜那个临死也念念不忘的女人,在这两个人的故事里,她是没有姓名的。 “南山,去和末条巷的人说一声吧,我接下来的三天都不过去了。”林淡秾放下茶盏道。 南山应下:“是。” …… 今年的寒食节,林府过得热火朝天。 等孙氏清明踏青出游的消息传遍林府时,各房各院便都炸了。林家的主人家自然无一人拒绝孙氏的这个提议,收拾收拾准备这场清明踏青。 本该祭扫为大,但到此刻反倒要落到了后面。因为祭扫是早已有了定例,更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没什么稀奇。但举家踏青确实这么些年来破天荒的头一遭,孙氏折节相交,林家自然全家都欢喜期盼。 这样数着日子睡了两晚,就到了清明。 43.第 43 章 清明那一天, 林府的主人全都出动了。因是祭扫都穿的不艳,但所有人都是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只是当孙氏跟着林老夫人走出来的那一瞬间, 仍觉“卓然野鹤入鸡群”。不是林老夫人和二夫人太矮, 而是孙氏太高;不是她们太俗, 而是孙氏太雅。 因为祭扫, 孙氏只穿了一条素色的裙子,绣了菊花,白描勾线简化为繁,尤见精细。层层叠叠中数不清有几朵, 但都在她裙畔盛开。她只抹了一层薄粉,描了两弯柳叶,却已经是容光逼人、莫能直视了。而她行走静立间不见神态变化, 将端庄仪态刻到了骨子里, 更显出不可亵玩的气质。 林老夫人走在她前面,银霜染鬓、满脸褶文, 她昨日收到大房的消息心中欢喜。但今日见到孙氏, 又战战兢兢不敢亲近, 孙氏立她身后不过半臂,她却连头也不敢回一下。林老夫人做长辈的尚且如此,二夫人则更是“自惭形秽”, 本该与孙氏同行却偏偏要落她半步。 乘车坐轿,这三人同车, 却一路无话。 等到了祭扫的地方, 阴了一整个早上的天落了雨, 细细绵绵,柔和地飘落到脸上只觉得春天的轻吻。林老夫人抱着自己亡夫的墓碑,替他除草擦灰摆放祭品,众人行完拜礼。老夫人也没舍得离开,反而坐到近前絮絮叨叨说这一年的琐碎事情:反复念叨自己做了大官的儿子、高门大户的儿媳、天资聪颖的孙子…… 婢女给她撑着伞,生怕老夫人的霜鬓被雨水击着了。 林老夫人有话要与亡夫说道,她的几个儿子不便打扰,得了空闲的林父穿过人群走到女眷这边,与孙氏说话。 林淡秾和林冉华立在孙氏身后,听林父先开口,道:“怎么,累了吗?” 孙氏瞥他一眼:“一路坐着有什么好累的。” 林父柔声道:“辛苦你了。” 孙氏抿抿唇没有说话,撇过脸去,只是神态却不见欢喜。 林父似是不觉,见孙氏不理他,又问了几句林冉华的近况,林冉华一一作答,语气可见亲昵。林父笑眯眯地夸奖她几句,就将目光落到了林淡秾身上 他自然是记得自己这个庶女的,唯一养在孙氏边上的庶出。相较于注定要嫁出去的女儿,林卓群更看重能继承自己家业的儿子。孙氏与他则恰恰相反,与儿子感情淡淡,却十分在意自己的亲生女儿林冉华,吃穿住行教养学识孙氏皆花费了大量心血,最终浇灌出一个林冉华。林父爱屋及乌,对自己端庄大方的嫡女称得上喜爱。 至于林淡秾则正处于爹不疼、“娘”不爱的尴尬境遇,孙氏对她尚有几分“面子情”,毕竟内宅相见要称一声“母亲”。但那个要被她称作“父亲”的人几乎不问内宅事,一年也不过能见几次,此刻林父与林淡秾打了个照面,也只是如往常一般嘱咐一句:“淡秾你也好好和你姐姐、母亲学着些。” 林淡秾低头应下,心想,他竟然没有记错名字……是了,这句话一年总要说个许多次,他又怎么会记错。 林父目光又落到孙氏身上,道:“一会儿跟着你们母亲,不要乱跑。”这是对冉华与淡秾说的。语毕,他顿了片刻,与孙氏说:“我很快乐。” 他伸手去撸孙氏额前的鬓发,见孙氏没有躲开,一顺而下,摸到发尾露出个笑来…… 孙氏似有几分心事,连林父的离开都没注意。半晌她才回过神来,看了看林冉华,见她欢喜神情又默然无声。 清明雨一阵一阵落,等最后叩拜礼毕,雨还是不见大也不见下。下人们忙着收拾东西,主人们则走到一起。林老夫人还红肿着一双眼睛,对孙氏道:“下雨了……明、明娘。”她叫了一声,就说不出什么了。 “下雨了,”孙氏低头看她,平静地说道:“母亲不妨直接去庄子里坐一坐。” 林老夫人忙不迭点头,连声说:“好好好”。 于是又起轿,行了约莫三刻钟,到了孙氏在郊外的一个庄子。管家立在外面,恭敬迎过孙氏,便去给初次到来的老夫人等人介绍起来。 这原是孙氏的一处陪嫁来的温泉庄子,京畿附近有几处有产温泉,这里正是其中之一。温泉水量不大,故而周围一圈庄子也不多,有些偏远但却是个极为幽静的地方。 孙氏未出嫁时喜欢泡温泉,但出嫁之后就基本没来过。得了孙氏那边的允许,管家就将这温泉庄外延用来种菜,虽摆设没动,但原本种的花草全换成了蔬菜,藤上爬的也变成丝瓜、黄瓜之类。 林老夫人见了觉亲切,道:“我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些了,年轻时我也是种地的一把好手。我瞧你这温泉温应当不高,否则也种不了菜。” 管家忙道:“正是,老夫人好眼力。” 他正好夸到了点上,林老夫人闻言哈哈大笑,一时竟也未注意孙氏一瞬异于平常的神色。那是诧异和无奈,但更多的是恍如隔世的叹息。 这庄子承载着她许多年轻时的回忆,虽然想要丢弃,但真正站在这“物是人非”的时候才发现还是不能平静无波。但那前尘往事和种种思虑终究在一闭眼、一睁眼间,被孙氏压在心底。 总归是回不去了,没了也好,没了也好。 她一反常态,去问道:“这里种的是什么?”管家见主人没有不高兴,连忙一一作答。 …… 林冉华听着对答,道:“这倒也很有趣呢,我竟不知这些东西都是这样长出来的。”她想了想又道:“与种花不同。” 林淡秾抿唇笑道:“自然与种花不同。” 林冉华又看了几眼瞧了个新奇,也渐渐失了兴趣,赏菜终究没有赏花好看。 一行人过了外延到了里面,才见着了这庄子的巧思。外延到里面,留了大片白,只为了那不远处连绵的竹舍。 是山石、温泉、冷竹,忙里偷闲、也不可失了意趣。 管家走在最前面领路,边走边解释道:“夫人前几年虽说让我们随意弄这庄子,但我们也不敢放肆。前面改了种菜创了些收成,但这庄子里面的沁竹居我们却没有敢动,”他先走一步,推开正中一扇竹门,是间书房,一行人走进去,孙氏多看几眼慢一步,管家等她进来,才讨功道:“尤其是这书房,我们每日勤扫,不敢有半分懈怠。陈设摆列也没有动过,夫人若是不信,可以瞧一瞧。” 孙氏被叫到名字,一怔,下意识地去看林父,却见他立在一边正抬头看墙壁上挂的一幅画,等孙氏看清画上是什么,顿时脸一抽。林父端详片刻后,取下那幅画走到孙氏近前,看画又看人,终道:“惭愧,为父这么多年来,竟然未给夫人画过一幅小像。” 林冉华上前一步也去看,轻轻“呀”了一声。画上面的孙氏是她从没见过的样子:梳着少女的发髻,捧着一朵山茶花,笑得烂漫天真。 “娘年轻的时候可真美呀。”她似是有些疑惑:“不过我怎么不记得娘喜欢茶花呢?” 孙氏面色不动,手脚却有些发冷。林淡秾站在她背后,几乎能看到对方竖起来的汗毛,然后她听到孙氏说:“……年轻时候喜欢,后来就不喜欢了。” 林父倒想得不多,他细细去看画像,片刻后叹道:“这画工倒是不错,不过怎么也没有落款。” 孙氏冷静地说道:“当时路过的一个无名画师画的小像,连个章子都没有,自也没有落款。若是这次不过来,我都快忘了。” 林父又看了一会画,还是觉得这画工极妙,不过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抬头对孙氏道:“我回去给你画一幅更好的,明娘。” “……好。” 44.第 44 章 他不会知道这些事的, 更何况这也不是什么事情…… 孙氏蓦地安下心来, 接过林父手里的画,端详片刻,探手过去指尖轻轻描摹画中人唇边微勾的线条和眉目间肆意张扬的骄矜。 孙氏不觉得林卓群能画出更好的画像, 他没有这样的画技, 孙氏也回不到当年如花的岁月。 若照她年轻时候的想法, 她是绝对不会嫁给林父的。孙家是高门大户、公侯世家,孙氏出生的时候虽有些落寞了, 但依旧是“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孙氏是其唯一嫡女,聪颖美丽, 得到的是万千宠爱, 入目的都是一等人物。这座陪嫁的庄子里,埋葬的正是她曾经春风得意的过往。 当一群同样美丽高贵、才华横溢、志趣相投的年轻人聚在一起, 他们自然有说不尽的话, 做不完的事情。彼时孙家的一块地开出了温泉,因为地偏孙府主人不怎么喜欢过去。孙氏却有伙伴同行, 于是走到多远也没关系。这里的竹屋正是当年一群人一块设计的,他们在这里一道吟诗作对、踏青出游, 即便是“附庸风雅”也没关系,因为总会有人与你一道。那是孙氏最好的年华, 她也在那最好的年华遇到了最好的人。 是情窦初开, 就得遇君子。 只可惜结局, 孙氏嫁入了自己当年“不得入目”的人家, 她几乎断绝了当年的知交友人, 这竹屋也被尘封。 林家娶孙氏娶得欢欣鼓舞,却不知道这个新嫁娘上轿时却是满心的愤恨与不甘。家族定下的路,为了讨好先皇,就将嫡女下嫁给他取的头名。情郎求娶不能、阻止不行,于是奋而远走。只留下孙氏一个人在花轿上泣泪,心碎欲绝。 这些往事在二十年前,孙氏每每想起都觉得唇齿发寒、舌根泛苦。初嫁到林府的每天夜里仍旧要一个人在被褥里回味几遍这“痛彻心扉”,好叫自己永远不忘记这些辜负了她的人。 但如今过了十几年的太平日子,却反倒希望这些事情能永远被尘封在这里,不要打搅自己的生活。 ——在她已经麻木、认命之后。 十六岁的孙明与三十八岁的林孙氏终究是不一样的,她有了丈夫、儿女和一大堆家事。画里一如往昔,但画外却已经物是人为。 用力牵引一下脸上的肌肉想要模仿自己当年的笑,却觉得整张脸都有些僵,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必然是极为干涩的。终究是老了,经历过的事都挂在了眉眼上,牵挂多了就再也肆意不起来了…… 孙氏终道:“这画没什么好看的,把它收起来吧。” 林父轻轻握住孙氏的手,以为她在叹息年华,低声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美的。明娘,我会让你好的。” 他知道孙氏的心结,林家是配不起她的。让她从京畿中心搬到边缘,即便宅子再大也终究比不得孙府御赐牌匾和爵位。他无时无刻不想出人头地,让林家也披上那光辉。但可惜,他在先皇在时,还能得皇帝几分青眼,有几分重用;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到了今上,他虽熬回了京城也凭着资历成了礼部侍郎,但这亦不过是在吃老本罢了。今上看不上他,他也无可奈何。只可惜孙氏,陪他一道蹉跎。 孙氏轻轻“恩”了一声,不置可否。却也没有再像年轻时那般尖锐地去顶撞。人心终究是肉长的,与林卓群相对近二十载,日日被他望着、也日日看着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更何况对方也没有那样不堪。 忽然一小厮跑了进来,附管家耳边耳语几句,管家得了信便去给主人禀报。同孙氏、林父道:“老爷、夫人,隔壁庄子有人求见。” 孙氏问:“隔壁庄子?”她年轻时候,这里庄子只有这一间。 管家道:“回禀夫人,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有人高价收了旁边的一块地,庄子就造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对方似乎也不常住这里,只是偶尔来落脚。” 孙氏道:“这有什么可见的,你去打发了不就好了。” 管家道:“对方求见的是大姑娘。” 孙氏看向林冉华,林冉华也是一怔:“我?” 管家道:“我听说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对方报的姓魏。” 林冉华一听这姓便晓得了:“男的是不是还叫女的姑姑?” 管家不晓得,那小厮却点头道:“确实听到那男子喊那姑娘叫姑姑,还说要找水仙。” 林冉华一听便笑了,肯定地道:“娘,当是文萱郡主与魏公子了,水仙是我在诗社的名儿,却不知是怎么与他们在这碰上了。原来隔壁竟是他们的屋子,也是赶巧了。” 孙氏道:“既然认识那你就去见一见好了。” “好的,我去去就回。”林冉华应下,跟着先前来通传的小厮急不可耐地离开了,眉眼克制不住飞扬,终究是年轻人,怎么会喜欢一直与一群长辈呆在一道。 孙氏叹息一声,转过去卷画,林父凑她身边与她闲话。 两人背过身去,成了一个小小的、独立的空间。林淡秾悄悄退开,以免扰了二人情谊、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话,方退两步,就听管家的嘀咕声:“这隔壁的人家不是姓赵吗……” 他语音方落,看到林淡秾走过来便收了声,小声地称呼一声“二小姐”便快步离开,回到林老夫人那儿,继续给老人家逗趣去了。 林淡秾瞧了一眼,便兴致缺缺地去看这竹舍的摆设去了。 林老夫人年纪终究大了,经不起太久的折腾,说了一会天就先行回了房。林父是孝子,一并随人群去了。 日头渐渐落下,孙氏留在屋里,寻了个位子坐下。林淡秾见状,走上前去,就听到孙氏说:“淡秾,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她立定,应下一声,口称“母亲”。 “你称我一声母亲,这么多年也没让我操心过什么,可称孝顺了。阿美很喜欢你,甚至希望我能将你认到膝下……”孙氏一顿,道:“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林淡秾低垂下头,摸着孙氏的心意说:“想自然是想的,却知道是当不起的。” 闻言,孙氏缓下神情,直接道:“我也觉得。” 一时无言。 气氛凝结了一会,孙氏才开了口:“你倒是实诚,我知道人都是会想的,但倘若人人都要,就会乱了规矩。我不喜欢不本分的人……”她一顿,不知想到什么有些纠结,低声道:“不过上进也不是什么坏事。” 她话锋一转,又亮声说:“我不是个喜欢去管东管西的人,你要想做什么,我是不会管的。不过你终究姓林,叫我一声母亲。我便教你一句话:人要认清自己的位置,不要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我只有冉华一个孩儿。” 林淡秾低头受教。 春娘子为孙氏奉上茶,好心劝道:“夫人,二姑娘从来是个本分人,这次事情她未必知情。” “我知道她本分,不过本分不代表不想。”孙氏说:“否则阿美年纪那么小,这主意难道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吗?” 林淡秾知此时不是争是非的时候,于是低头认错:“是我说话不注意。” 孙氏顺了口气,也平静下来,淡淡道:“回去以后,你也别总在屋子里呆着了。有空陪我和冉华一道去孙府,阿美一月没见你,很是记挂你。” 林淡秾低声应下。 她们话说完没多久,林冉华便回来了,外面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她淋到了一些,带了些水汽进屋,看到孙氏与林淡秾站在一块,先称呼行礼:“娘、妹妹。” 孙氏站起迎过,嗔道:“你这孩子,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林冉华羞涩地垂下头,她头发稍稍有些潮,但形容仍旧肃整。孙氏是关心则乱,替她拢顺长发:“怎么了,玩得这般开心。” 林冉华笑一笑:“是的,郡主邀我去了趟隔壁的庄子,我们聊了很久。”她略微低头,小声说道:“我们玩闹了许久,都、都很开心。” 孙氏轻轻笑,听林冉华继续说:“对了,我问魏公子要了一盆花。” 后面撑伞的小厮终于跟了过来,怀里搂着一盆花,落了一身的雨,但好在花还开着。金盘荔枝,托桂红茶花,一盆枝丫上一半开得盛、一半害羞欲放。 林冉华牵着孙氏就往前走:“我见这花与娘画像上的茶花有些像,就厚颜向魏公子讨要了。魏公子好心,便送给了我。”她有些担心:“希望先生莫要怪他。” 孙氏怔然被拉着往前走,那花色很红,红的似血,入目扎眼几乎要刺到她的脑子里,将当年的东西再翻出来过一遍,还滴着血泪。 林冉华解释道:“我也是才知道,隔壁的主人竟然是魏公子的师傅,东山先生。在郊外置业只怕是担心盛名累人,寻个清静,实在非凡俗人。我听魏公子说,先生将要入京,他们今日不过是恰好无事提前来给先生看看,却恰巧遇上了我们。” 她讲完也不再多说,反而笑着说另一件事去了:“我先前在门口,本想让郡主也进来坐坐,但还是郡主想得周到。她若是来了,只怕父亲母亲奶奶还得给她行礼,于是反倒被她拉了过去。东山先生的庄子极美,种了许多山茶花。现在d陆续开了,得见了不少珍品……” 孙氏强笑道:“我们进屋子里去细说把……” 林冉华笑着应下,两人远去,背影绰绰。林淡秾是旁观者清,已看出了些门道,但却兴致缺缺。不过是旁人的事,也不过是陈年往事,更不过是情仇孽债,与她何干? 她回了自己屋,魏春与南山忙了一天,又替她整理了被褥早已累的吃不消了。魏春留在屋里守夜,趴在桌上就睡着了。林淡秾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不欲扰她,走到床前,一脚踩上一封信。污泥粘在洁白的纸上,分外醒目,她一下顿住。 好了,我的孽债也来了。 45.第 45 章 因林卓群假期完了还要上朝, 林府众人只在别庄歇了两夜,并没有多呆。返程前, 林老夫人带了一堆庄子里种的作物,特辟了一辆马车来装载。孙氏、林冉华与林淡秾就挤在了一件马车里,林冉华慢来一步,上了马车见两人端坐各不声响, 先是一怔,旋即笑着打破了凝固的气氛,她称呼道:“母亲, 姐姐。” 她瞧瞧左边又看看右边, 落座在中间空的老大的一个空位上。孙氏见她来, 握住她的手, 道:“回来了?道好别了?莫要失礼了。” “是的, 我已着管家去说一声。”林冉华点头,又补充道:“不过我想郡主她们也不会久留, 大约只会比我们晚一些。” 孙氏“恩”了一声, 就不再说话了。 林冉华转到另一边去,道:“妹妹?” 林淡秾应了一声,又称呼“姐姐”。 林冉华歉然道:“最近这些日子因结社的事情都没有顾得上你, 本想来了庄子我们姐妹能一道叙叙感情。不想遇到了郡主,竟还是留你一个人了。” 林淡秾安慰道:“姐姐说笑了, 家里母亲、父亲、奶奶都在, 还有许多姐妹, 怎么就是我一个人了?” 林冉华见林淡秾神色并无不快, 放下心来,道:“本想叫你,不想你却不过去。” 林淡秾解释道:“郡主只邀了你,姐姐不过是疼惜我才叫我,我怎好厚颜过去呢?更何况,姐姐与郡主是有事,若我觍颜过去,岂不是碍手碍脚。” 林冉华点她额头:“你这丫头,怎能如此妄自菲薄。” 林淡秾讨饶笑笑。 两人相顾无言,又渐渐静默下来,实在是许久不交流,各有各的事情,一时竟不知道从何再起话头。孙氏偏头瞧了自己的两个“女儿”,就又转过头去。她掀开帘子看外面,林父正在上马,见孙氏看过来,对她招了招手。 下一刻,他就脚踏人背上了马,仆从抖了抖身体又走到前面给他牵马,带着走了几步…… 孙氏瞧了一会儿后,就放下帘子,就看见林冉华背对着她,开口说:“淡秾,我记得你是也读过东山先生的书吗?” 林淡秾答:“是的呢,记得当时还是姐姐荐我读的呢。” 孙氏深吸一口气,不去听这些事情,又掀开帘子继续去看林父拙劣的骑艺。却不想她方掀起,车厢一个剧烈的晃动,孙氏连忙用手扶着额头免得磕碰上了木板。 ——是车队动了。路面太抖,车子晃得实在厉害,孙氏终是上了年纪,晕得不行,干脆消了先前的打算,倚靠着厢壁闭目养神。 那厢两个少女却还有些精神,晃着晃着便凑到一起继续说话,只听林冉华道:“先生不日就能到了,只盼着这次能一晤先生风采。” 林淡秾道:“姐姐与郡主关系这般亲近,自然会有机会的。” 林冉华笑一下,道:“到时必然也带着你。” 这种事情变数太大,故而林淡秾只是说:“姐姐有心就好了。” “你也真是太乖了,”林冉华叹息一下:“对了,我听说这次先生的子侄也会随先生一道来。” 林淡秾一怔,不知林冉华提起这个做什么。 林冉华瞧她神色,知林淡秾必然没反应过来,扑哧一笑:“先生的子侄,就是魏公子笔下的’知交好友’呀。” 林淡秾恍然大悟,也得了趣,发笑道:“如此,便能将这’三人’全见了。” 这三人为主的一本游记红遍大江南北,也算的上文坛的一个另类组合了,且是雅俗共赏共知的。能一下见到三个也是一件趣谈了,林淡秾想到那场景,便忍不住发笑。 只魏琅一人便已经得了许多目光,倒是三人站在一起就不知该是如何瞩目了。他们立在一起的画面,再写上几个大字,就可以直接做宣传海报了。林淡秾这般想到,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个时代没有这种东西。 林冉华道:“也不知赵先生的子侄该是如何的风采,毕竟是文泊赵家的人。百年来能力压文坛,称冠冕的,多半都出自赵氏一门。” 林淡秾道:“想来应名不虚传。同是先生门下,只看魏公子便可知一二了。” 林冉华一愣,解释道:“魏公子是东山先生的关门弟子,这位赵公子未拜东山先生为师,只是与魏公子一道求学。” 见林淡秾有些吃惊,林冉华道:“我也是听郡主说的,倒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兴许是关系太亲近的缘故吧。这位赵公子乃是东山先生的兄长、文泊赵家家主的孩子,该叫东山先生一声’叔叔’的。不过,东山先生也说过魏公子会是其关门弟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许是因此才没有将自己的子侄收作弟子吧。” 林淡秾听她许多猜测,点了点头,觉得都很有道理。 林冉华意识到自己多言,略有些羞涩,又添一句:“我都是乱说的。” “我也是随便听听,过耳即忘。”林淡秾笑了笑道,却又有个疑问:“不知东山先生这次因何而来京呀?” 林冉华方欲答,马车恰过一块落坡,晃得天翻地覆,孙氏靠着厢壁,寻了个抓物,一个腾空又很快依了回去。 林冉华坐在中间,无所依凭,一时失察险些摔了出去,好在林淡秾一手抓着厢窗一手握住了对方,这才稳住了。林冉华惊魂未定,下意识抓得紧了对方的手,好一阵才平复下心情,随即靠到林淡秾那边去,想来是有些怕了。 十指缠握,林冉华轻轻呼一口气:“这路真难走。” “姐姐靠着我吧,免得一会又摔出去了。” 林冉华“嗯”了一声,收拾一下心情,又继续小声地与林淡秾说话:“妹妹应当知道上官氏的事情吧。”见林淡秾点头,她解释道道:“除上官氏以外,仍聘有其他妃嫔,文泊赵氏长女也在其列。东山先生他们本是回文泊送嫁,不想陛下……” “冉华,”孙氏打断:“慎言。” 林冉华立时收了声,羞惭地低下头,准备听孙氏□□。却不想对方只是抓住她的手,淡淡地说了一句“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吧。”就倚回了厢壁继续闭目养神。 但饶是如此,林冉华也已意识到自己的忘形之举,十分羞愧。她松开林淡秾的手,慢慢倚靠到孙氏的怀里。孙氏抚摸了一下林冉华的脖颈又拍了拍她的乌发,母女两人就这么相依相偎地睡着了。 路途颠簸,劳乏筋骨、满室寂静,林淡秾很快也撑不住了,靠着另一边闭上了眼睛。但她的脑子清醒极了,也凌乱极了。一团乱麻里面,抽出的是昨夜的月光乌墨、笔走龙蛇。她忍不住去探出手去拿信的时候,已经辗转反侧了半夜,躺在了床上举着信纸,用了个极不健康的姿势。 映着月光,纸的颜色很浅、几乎被月色同化。字的颜色很深、墨黑如油,在月白里肆意流淌…… 孽债是孽债的原因,终究是因为自己的孽根拔不尽。林淡秾狠狠一握,指甲嵌进肉里留下白白的月牙印子,她对自己说:我要努力把这根拔干净才行。天底下谁都行,就是这个人不行。 ——因为活人争不过死人,而人也避不开自己,陈衍一人占了两样,可谓“两全”。这样的“两全”的男人,聪明的女人是不会去碰的。 这一路坎途起伏、翻天覆地,林淡秾到了后半程才半睡半醒,仍被震得头晕脑胀、难受至极,眼角渗出些微凉意,又很快干了。 等马车行到林府的时候,日头正烈,这颠簸的一路下来谁都不好受,兴致尽了身体的乏累就涌了上来。林老夫人尤甚,她年纪大了受不得远途,腰酸背痛,下了车一路叫嚷着“诶诶诶”地就被搀扶进了屋子。 孙氏敲了敲太阳穴,强撑着与春娘子说了会话,将一切安排妥当后就带着林冉华回屋子里去补觉了。 主人家尚且如此,更况乎几乎有一半路程是走着回来的奴婢了。魏春与南山几乎要跑断了腿,林淡秾回了自己的小院就将两人赶去休息,自己将东西都收拾了。 等她忙完,已是响午大错,主人家都在午睡,下人们也趁机补个觉,整个林府寂静无声。天不热还有飒爽凉意,于是连蝉鸣也听不到,只有树叶嗦嗦的叫唤。 林淡秾翻出临走时和南山已经做的差不多的鞋子,给它收了尾,她今天手很顺,完工时天色尚早。于是斟酌一下,将鞋包裹好,从偏门走往末条巷去了。 清明方过,这座破落的小院门前插的柳枝还带着几分青葱,林淡秾寻到那瘦高个少年,将鞋子递给他,对方一怔:“这是……”他摸了一下轮廓就知道了。 “啊,是南姐姐说的鞋子…” 前段时间,南山见对方鞋子不合脚的厉害,便给量了尺码、准备匀些布料给对方纳鞋。这东西不能久留在林府里面,林淡秾恰巧有空就送了过来,她点了点头道:“去试试吧,南山说做的偏大了一些,免得过段时间就又穿不上了。” 那少年抱着鞋、低下头,地上晕开一片深色道:“谢、谢谢……姐姐们。” “你去试鞋子吧,我去屋子里面看一看就走了。”林淡秾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径自走向吴姨娘的故居。物是人非,已经不见了伊人痕迹。林淡秾不知不觉就走到最里面,摸抚着窗沿,慢慢推开窗户,往外面看去—— 云压得有些低,怕是又要下雨了。 清明呀清明,总让人断魂。 她叹息一声,准备离开,谁料一转身却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 直挺挺的一个人就这么立在门外,看到林淡秾,对方竟也是一脸惊诧。 “林二姑娘,”魏琅道:“竟然真的是你。” 46.第 46 章 “我回京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过去, 觉得有些像姑娘, 孤身一人又行迹匆匆,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情, 就追了上来, 一路到这里。”魏琅解释道:“在外面等了许久也没见你出来, 就冒昧进来问了人。” 瘦高少年踩着新鞋,从魏琅背后走出来:“姐姐,这位哥哥好像认识你。” 林淡秾扣了扣手心, 强作镇定对那少年道:“是的,这是我朋友。你去玩吧,我们有些事情要说。”那少年点点头, 就离开了, 他以为自己帮上了忙,脚步十分轻快。 魏琅已经觉察出不对,知道自己应该是撞破了对方的一些秘密, 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林淡秾反倒镇定下来,问:“魏公子是一人来的吗?” “是的,”想了想, 魏琅又补充道:“我是一个人过来的,也没有宣扬, 所以……除我之外,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他既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又担心倘若对方当真出事, 人多眼杂, 反倒损了对方的名誉。在确定自己一个人能应付的过来的情况下,就孤身跟了上来。 魏琅郑重道:“姑娘若有什么不方便的事,琅必不外传。” 林淡秾犹豫着开口:“我、在这里教一些孩子识字,家里并不知晓。魏公子倘若可以,请不要外传。”不过两面之缘,她竟真的觉得,或许可以相信对方说的话。 魏琅羞惭道:“是我行事不妥,妄自揣测,又窥伺了姑娘的行径。” 林淡秾道:“公子并无恶意。”否则他这么一个撞破别人干坏事的人,不至于她这个干坏事的还要不好意思、还要羞愧。 魏琅鼓足勇气抬起头,见窗外一线阳光透过阴郁而低沉的云,撒到这间破落的、堆了一地沙的屋子。光在慢慢行走,满地的文字在乱爬,爬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一半是舒意妍态的端丽,一半是张扬舞爪的稚嫩。 他看呆了。 本就是见经识经的聪明人物,一目十行、默读默念,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些,这些……” 林淡秾脚落到沙上又走了几步,踩去了几个字,却踩不完所有,听对方问只能答:“……一些投巧的记诵法,让您见笑了。” 魏琅侧首往外面看了一眼,孩童正在嬉戏,他问道:“这,是用来教这些孩子们的吗?” 林淡秾道:“是。” 魏琅叹:“林姑娘做了一件琅经常看到,却从没有注意到的事情。” 林淡秾:“魏公子言重了。” “姑娘写的很有意思,”他叹息道:“此篇若成,利于千秋、惠及庶民。可惜……”可惜这样一件事,竟然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过,最后竟然系在一个小女子身上。 林淡秾闻言低头看了看,一哂,自嘲道:“不过是拾人牙慧的东西。”她深知自己受到《三字经》、《千字文》的影响甚多,才会想出来去写这样一篇启蒙文章。开头动笔的时候心潮澎湃,但越到后面越觉难以落笔。每写一字都在想,我是不是“抄”了?我这样写对不对?会不会误人子弟…… 但这些事情不能与南山魏春说,更不能和那群不懂事的小孩说,于是只能自己一个人强撑着继续。 魏琅端详片刻,见有不妥,直言道:“姑娘这一处用词不当,何将’我’字放在最前面?人要有宽让之心,不应以’己’为尊,更况乎是将之尊于篇首,这样实属不当。” 林淡秾正沉浸于思绪之中,被魏琅的问话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道:“因为……因为我以为应当是’以我为大’。” 魏琅闻言一怔,又是一笑,片刻后慢慢道:“这就是姑娘的答案吗?” “恩?” 魏琅叹:“上一次不能解答的疑问。” 林淡秾都快忘了,被他一提才想起来。她回忆一下,慢慢松了紧绷的心神,因为她想起了自己曾经与魏琅一段谈话。不论结果如何,过程都可以称得上是酣畅淋漓的。且对方守口如瓶,并未给她带来任何烦忧,当真是一段靠谱的“露水之情”。想到这段莫名其妙、却又让人感官不错的夜谈经历,林淡秾在戒备之中陡然生出了一些亲近之意。 于是展颜答他:“算是吧。” 魏琅目光不停,半晌道:“姑娘立意很好,但可惜力有不逮,不能成体,且未免有些……有些地方似乎有悖伦常……” 林淡秾一怔,应下一声:“是。” 她本不是一个肚里墨水许多的人,更比不得魏琅。魏琅前面说的没错,后面说的就更加没有问题了……如何能不悖伦常,她自己就不是这个伦常里的人。即便是当今已有的释理她也是舍一半用一半,甚至夹带了一些私货。 她的睫毛低低垂下,光影在脚边流走,话语吐出了口。 “请魏公子指教。”魏琅是正统的学子,师承名家,更是曾有过成书的经验。他的只言片语,要厉害过林淡秾千万倍;若能得以指教斧正,更是天大的幸运。这不仅是对林淡秾,更是对这一院子的孩子。 魏琅闻言略一蹙眉,却不是要拒绝:“不知林姑娘能否容琅誊录一遍,带回去慢慢看。” 他这般认真,林淡秾反倒不知所措,最终只说了一声:“可。” 魏琅眉眼弯弯,问:“可有纸笔?” 林淡秾四顾想要找笔,却见残垣空室,很快反应过来这里不是林府,道:“没有。” “这无妨,我一会去买就好。”他心思仍旧落在地上,两手交于身前,以左手捧右手之姿伫立许久,不是推敲却在推敲,且全神贯注、无暇顾他。 林淡秾走上前去,立在魏琅不远处,不解又好奇:“魏公子缘何如此帮我。” 魏琅闻言抬起头凝视她,认真答道:“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情,如有差错贻患千年,不可马虎对待,故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林淡秾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魏琅看一眼天色,又道:“姑娘是偷偷出来的?那就该回去了,已经不早了。” 望过去,果见窗外日头已经渐渐下落,染上了红晕,给了天地上了一层红釉。 …… 林淡秾回到林府的时候,木门半掩,她轻轻推开,跨过门槛,随即停步。静立片刻后,转过身去看半开着的门栓,又伸出三指摆弄一下,那门栓将掉未掉,摇摇晃晃十分可怜。 还没等她想到些什么,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林淡秾闻得立刻将两个门栓全部合上,又隐到旁边。等人走近了、看清了,她才松一口气,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叫住对方:“南山。” 南山见到人放下心来,叫唤一声“姑娘”后,她靠过去挨着对方,担心问道:“都快插栓了,怎么才回来?” 林淡秾脚步不停,头凑过去,与她小声地解释:“路上遇到了魏琅,耽搁了。” 南山嘴巴张又合:“魏、魏琅?”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小,但仍有压抑不住的惊讶。 林淡秾有些心不在焉,她四处观望一圈,总觉得这一派寂静的院子里似乎有一些隐在暗处的人,看不见身影,摸不到行踪,但却能感觉到其伺于其侧,不止一次。就如同每天永远躲避不掉的信笺一样,今天自己开了的门栓,他们就像影子一般跟随着她…… 林淡秾侧头对南山道:“回去以后我再和你细说。”余光飘落到身后,又很快折回来,她什么也没看到,但这感觉绝没有错。 南山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顺着对方目光看过去,只见到天上飘的云、院里栽的花树、地上留的影,三者叠在一起是一副极恰合的画面…… “小姐,老爷下了吩咐,说以后晚上都一块吃饭。” “夫人呢?” “夫人说是听老爷的。” “……” 林淡秾慢下步伐,问:“以后都这样吗?” 南山不敢确定,只说:“约莫是的” “这还真是……”林淡秾摇摇头,留下一声叹息在风里。 47.第 47 章 等夜幕真正垂下来的时候, 林淡秾收拾好就去了正院。 气氛果然如同想象中一般沉寂,孙氏几乎是崩着一张脸坐在位子上,她身边就坐了一个林冉华, 连林父也被她赶到另一边, 只能与自己的三弟同坐。她那几个儿子上前来问安,孙氏虽有对答, 但仍称不上亲近。 林淡秾问了安好, 就乖巧的入了孙氏身后的座, 听孙氏与自己儿子的交谈。这甚至称不上交谈, 因为孙氏做的回应可以称得上是漫不经心的,几乎只有“恩”、“哦”、“你们有心了”等这样字句。 林冉华知道自己母亲因为见面见得少,对这几位哥哥十分冷淡。她是个极细心且体贴的女孩,便主动地找了话题活跃气氛。有她在场, 孙氏间或回应几句, 甚至难得正经打量了一番自己的这几个儿子。 她目光中有一些奇异的东西, 似爱似恨似怨似怒。因为每看一眼, 她都在这几个留着她骨血的人身上,看到了别人的影子。她知道她生的这些孩子是与她截然不同的存在,他们最后会变成像他们父亲一样的人, 也像她的父亲、像赵东山, 像这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样。 即便他们现在不过是一群少年, 但他们终究会长大, 然后变得冷漠、变得顽固、变得不择手段。他们掌握着一切, 却不怜惜弱小;拥有强大的力量, 却依靠这些肆意掠夺。他们或许会找一个情人、娶一个妻子、生一个女儿,然后抛弃她们、主宰她们,将她们捏在手掌心里肆意玩弄。如果不巧遇到了要舍弃的境遇,他们也必然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即使他们现在还年轻、稚嫩,但这些未来好像一本写好的书,印在他们的脸上。孙氏不忍卒睹,低下头,捉住林冉华的手,才摸到了截然不同的柔软与暖意。 林冉华还在笑,她与自己的几个兄弟关系称得上亲近。他们知道自己与母亲有些生疏,于是便去讨好母亲最疼爱的女儿,自己的同胞姐妹。 他们都看得出来,孙氏对林冉华很特别。如果有什么事想和孙氏说,先说服林冉华、或者拿她做搭子,孙氏不论如何总会入耳一些,回复一些。 ——这道理,他们的父亲是最懂的。 但今天孙氏似乎格外没耐心,即便林冉华在场她也不欲在纠缠。握住林冉华的手,孙氏止住了对方的话茬,自己慢慢地说道:“好了,时辰快到了,该入席了。” 她的几个儿子只能听话地像母亲道别。 孙氏应了一声就不再看他们,林冉华略有些歉意的看了看自己的几位哥哥,目送他们离开后,又将担忧的目光放到孙氏身上,她已看出孙氏有些不对劲。 孙氏叹一口气,摸摸林冉华披在肩上的发,那头发似绸似缎,柔柔滑过孙氏的指尖,孙氏一下子平静下来,对林冉华安抚地笑了笑。 飧宴开始又结束,等到盘中肴尽、杯中酒空,林老夫人酒足饭饱后困倦便涌上来,很快就被丫鬟伺候着回去歇着了。她一走,二房三房也一并离开,只余下林大一家。 林父对自己的几个儿子说:“你们先回去吧,明天还有早课。” “是,父亲。”对方依言退下。 林父却似乎喝酒喝上了兴致,将壶倾倒,举杯一饮而尽。酒进肚,杯落桌,人起身。他喝多了有些微醺,陶陶然、摇摇晃晃地走到孙氏面前,稳稳地把手伸出手给对方柔声道:“明娘,我们也回房吧。” 孙氏情淡意寡,但仍旧习惯性地将手递上去,她的手细嫩如凝脂白玉,修妍如葱根彤管,放在林父的手心被他轻轻握住。林父像踩在清风里,握住了一团云,只欲偕云而归。 孙氏低头对林冉华与林淡秾道:“你们也先回去歇着吧。” 两人依言起身,林淡秾坐的久了腿有一些酸麻,径自站了一会儿等麻劲过去才动作起来,林冉华等她慢了一步。 而孙氏与林父走到门口,忽然停下,夜风很清冷,孙氏的脸也很清冷,她开口道:“我想回孙府住几天。” 林父一下子醒了酒,他去看孙氏脸色,天色很黑,但月光很皎洁,孙氏神情端严肃穆,这不是一句玩笑。他道:“明娘,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歇息吧。” 孙氏重复一遍:“我想回孙府住几天。”她一顿,又补充一句:“明天就走,冉华和我一起。” 林父耐下心来:“明娘,不要闹好不好?是因为最近的事情吗,一切都挺好的,不是吗?”即便到了这一刻,他依旧是诱哄的语气。孙氏发不起脾气,却打定了主意,僵着声音道:“你觉得挺好,但我不这么觉得。这不是闹,我要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林父道:“呆在家里不行吗?” 孙氏绷紧了脸,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悲愤,一字一顿叫他:“林卓群,我问你,在林府有人心向着我吗?即便是春娘,我当年带过来的人,现在心里也将你这男主人看得要比我高,一心为你说话、为你办事。你说要……”她的话在看到走出来的林冉华与林淡秾时就止住了。 见两人的面色实在不对,林冉华呐呐开口叫了两声:“父亲、母亲。” 孙氏没有理林父,而是直接对林冉华说道:“冉华,明日我们去你外祖家住几天。” 林冉华下意识地望向林父,对方还未开口,孙氏已经道:“你父亲没有意见。” 林父苦笑一下,没有再与孙氏争辩,反而道:“淡秾也一起去吧,好好侍奉你外祖母。” 孙氏冷冷看过去,一下子就知道了林父的打算,与带着林冉华不同,她不可能带着自己的庶女在孙府久住。既然不能改变孙氏的主意,林父干脆找了个别的办法曲线救国,想要逼她早归。 孙氏不怒反笑:“好呀,正好一道,这也不妨什么。”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林冉华尚且不敢插话,林淡秾更是低头不语,只当自己是块石头。孙氏语毕即带着林冉华拂袖而去,徒留林淡秾在原地,见证着林父黯然神伤。好在对方未失态许久,收拾好心情瞥了她一眼,道:“你也下去吧。” 林淡秾应下,慢慢退出。 林父忽然道:“明天早上如果你母亲要去孙府,你也跟过去。” “……是。” 玉兔西行,金乌又出,飞过枝头。 孙氏平生两恨一爱惜,两恨,一恨钻营、二恨男子,亲疏皆刺;至于爱惜,爱的是独女冉华,惜的是一身清白——她素来自珍自爱,志不着污秽、不行苟且、不迁怒二过。所以在第二天看见林淡秾时,竟也不为难她,反而道:“你来了也正好,阿美许久没见你了,正念你得紧。” 她的语气温文尔雅,吐息句读端丽规正,甚至那一点点距离感都生疏得恰到好处,都让听者心神皆畅。 林淡秾奉林父命,早早就梳洗静候于堂,果然等到了孙氏。本担心对方再有为难,听她这样说登时松了一口气,低声道:“谢、谢母亲。”她没能睡上个囫囵觉,又一直坐着等到响午,喉咙有些燥意声音略微嘶哑。 林冉华看她困倦萎靡之色尽显,眼中更是裂出浅淡的血丝,低声让侍婢为她备了热巾敷面,林淡秾接过道谢。林冉华微微颔首,想到孙氏只喊来了两个轿子,便道:“妹妹与我一道坐吧。” 孙氏不置可否,径自出门上了轿。 林淡秾抿了抿唇,浅浅一笑道:“却之不恭,只能多谢姐姐了。” 林冉华亦笑一下,与她并肩出了府门。 轿夫是四个极为强壮的汉子,两人抬一轿。轿是青色软胶,织品布帷、不大不小,林冉华与林淡秾都是消瘦身形,能稳稳坐下。但春娘子还是走过去与车夫商量了一下,对方远远瞧过来望一眼二女,伸手比划一下示意要加一些价。 春娘子点点头直接就同意了。 轿夫起身过来的时候,轿帘已经落下,林淡秾与林冉华肩并肩端坐。林冉华意欲顺了一下头发却觉施展不开身手,她偏过头去,见林淡秾安静垂首的模样,瞧她侧颜轮廓。心道:淡秾侧面的线条真美,是极为柔美的骨型轮廓,线条流畅而自然,就像前朝大家所画的仕女图一般,秀丽绝伦。 林淡秾转头看她,轻咦一声,问:“姐姐瞧我做什么?” “啊,”林冉华偷窥被抓了个正着,又羞又臊低头轻声道:“没什么?” 林淡秾好奇望她一眼,见对方不想说便没再问下去,她头偏过去,合上眼睛浅眠过去。京畿的路要比郊外好走许多,轿夫走得稳当,颠簸甚小。林淡秾好像只眯了一小会儿,轿子就落了地,被震得一下子醒过来。 很快,帘子就被掀开,林冉华先走了出去,林淡秾紧随其后。 孙氏熟门熟路,领着两女就直接进去了,着春娘子跟着去将行李放好,又侧头问方才在门口迎人的老妪:“母亲在吗?” 老妪答:“老夫人早上听到娘子突然说来要住几日,就一直呆在家里没出去,只等着您来呢。” 孙氏直接道:“那我先去找母亲。” 老妪道:“正是此理。” 四人便一道去老夫人那里,回廊行走间,一扇扇直棂窗穿梭在林淡秾身边,几乎叠成重影,间或看到几个婢女给窗涂油,见她们过来口称“娘子”、“小娘子”给她们见安。 孙氏神色有些凝重,无心其他,只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地方。隔着一道帘子,孙氏迟疑一下,让林冉华与林淡秾在外等待,自己掀了帘先进了里屋去找母亲。 林冉华坐在几案前,低低垂首,她已愁了一个晚上,到了孙府更是惴惴不安。她猜想母亲和外祖母有话要说,而话里必然逃不离这次归省暂住的事情。林氏妇与林氏女客居孙家,即便是再亲近也非正理,更何况这其中内情乃是夫妻较劲的家丑。 她眉头轻轻皱起,打了个愁结。 林淡秾坐她对席,轻轻抿了一口水,心事却少得很。她本就是被林父赶着上来讨孙氏不自在的,唯一要做的就是顶着个彻头彻尾的林姓杵在孙氏面前,时刻提醒她已经是林氏妇而不再是孙氏女。而这种事情也不需要她再做些什么,像根棒槌似的杵在那里就好了。 …… 里头,孙老夫人侧卧在软塌上,见孙氏进来两人相望无声,孙老夫人长叹一声:“明儿。”她语气轻柔,既无怒气也无疑问,像是知道了一切也包容了一切。 这样一来,孙氏本来倔强的神情撑不下去了,满腔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慢慢走上前去,坐到孙老夫人榻边,低低唤了一声:“母亲。” 48.第 48 章 孙老夫人迎过孙氏, 将她抱在怀里, 摸摸孙氏的头发道:“你这孩子, 又与卓群闹脾气了?” 孙氏埋首在母亲胸前,闻着熟悉的味道,抽泣一下道:“我受不了了。” 孙老夫人将下巴抵在孙氏的发间, 温柔地问她:“为什么?” “……”孙氏一下子语噎,低头喃喃道:“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忽然发现一切都顺着他的心意在走。所有人, 所有人都顺着他的意思再走, 这太可怕了。连春娘, 春娘也帮他劝我……一切好像自然而然地就发生了。他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但我做的所有事情好像都是顺着他的心意,可实际上这根本非我所愿。” 孙氏抬头看着母亲,问:“但倘若我反悔,又好似我言而无信。我在那里呆不下去了,只好回家来。” 孙老夫人轻笑,拍一拍孙氏的手:“明儿, 你这傻孩子。做妻子与母亲,本来就和做女儿的时候是不一样的。也罢, 你就现在府里住着。” 她起身, 牵着还在想事的孙氏走出去, 边走边道:“我听说冉华也来了, 哦, 对了, 还有林淡……淡秾?” 孙氏轻轻点了点头,拿起手帕擦拭一下眼角,不想在晚辈面前失态。她们走进来,却听到了笑闹声,其中有一个声音又脆嫩又响亮又放肆。孙老夫人闻声识人,抓着孙氏的手,笑道:“哈哈,阿美她们到了。” 她掀开帘子一看,果然是孙妙与孙奵。孙妙陪着林冉华,孙奵伴着林淡秾,几人正说笑着,孙奵是喜形于色的性子,早已经笑得支不起身。几人见到孙老夫人与孙氏忙齐声问安,两喊“祖母,姑姑”;两喊:“外祖母,母亲。” 孙老夫人笑逐颜开:“你们都在聊些什么?” 孙妙上前扶住孙老夫人,道:“祖母,正在聊起一些诗社的事情,正说到诗社里新来的一位姑娘。” 孙奵凑上去道:“那姑娘文墨不通,做的诗好笑极——”她话没说完,已经被孙妙喝止了。孙妙解释道:“是刘将军的女儿,长居边关,对京中文风尚不熟悉。” 孙老夫人一笑而过,没去过问这些小女儿的事情,她拉着林冉华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许久不见冉华,竟又漂亮了。” 林冉华低垂下头羞红了脸,孙氏抿唇一笑:“母亲,明明不久前才见过。” 孙老夫人老神在在:“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明娘你总是带着我孙女匆匆来匆匆去,也不能让祖母好好看看我们冉华。” 孙妙:“那这次岂不是正好如了祖母的愿。” 孙老夫人微笑着点点头,道:“自然。”她问过了自己的亲外孙,却也没有冷待女婿的另一个女儿,孙老夫人问孙氏:“这便是你的二女儿?” 孙氏点头,孙老夫人将她看过一遍,见对方虽垂首下目身形却安然不动,不可谓是不敬,又不可谓是不静。她道:“貌婉心娴,明娘你教得很不错。” 孙氏道:“她是自己生得好。” 孙老夫人握了一下孙氏的手,不禁再次感叹自己果然是将这个女儿宠坏了,不通半点人情世故。只是她再去看那林二娘,却见对方依然立得稳稳当当,含颈低肩,不见有半分失态,甚至不辩驳迎合半句,不禁暗暗称奇。 孙妙牵头拉线,将所有人都引到座位上,继续说诗社里逗趣的事情。所有人都好奇着,毕竟这是现今京城闺阁圈子里闹的最大的事情。孙妙本就妙语连珠,又有记性过人的林冉华在旁为她拾遗补缺,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连林淡秾也全神投入进去,毕竟这实在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 等夜幕洒下来,孙老夫人留下几人一道用了晚饭,就让她们各自散去。她走回里屋,侧躺在榻上,扶着额头,身后侍婢为她按揉穴位。 孙老夫人幽幽地对自己身旁伴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婢说:“我老了,怕是要不行了。” 那老婢年岁与孙老夫人差不多大,手上带了一个翠绿的玉镯,她凑上去道:“夫人,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孙老夫人道:“这个年纪的人都活得差不多了,我只怕也就这几年的命了,只望去得舒服些别受罪……老头子死了本来高兴了几年,但久了却觉得寂寞,”她抓住那老婢的手:“还好还有你,不至于太寂寞,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老婢回抓住对方:“夫人放心,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孙老夫人叹息一声:“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明娘,她是被我宠出这脾气的,也是我和老头子害了她。倘若我不在,没了人给她耳提面命,不知道她会作成什么样。” 老婢疑道:“倘若明娘子当真不开心,夫人何不从了她的意愿,让她与那林卓群和离。林侍郎这些年也不见得有什么大出息,我们孙府这些年倒是起来了,压下一个林卓群绰绰有余。” 孙老夫人睨了对方一眼,老神在在:“你看明儿容色如何?” 老婢想了想,老实答:“娘子虽然稍有老态,但仍旧光彩照人。” 孙老夫人:“比之我的大儿媳如何?” 老婢说:“大夫人远不及明娘子。” 老夫人笑着说道:“嫁给一个爱自己的人,要比嫁给一个自己的爱的幸福许多。你看明儿现在愁的都是些什么闲事?你看明娘和出阁前比怎么样,我觉得她的性情变化不多,仿佛还在少年。林卓群让我的女儿永远留在十八岁,想一些少女的心事愁怨,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不满意的?” 老婢道:“夫人高见。” 孙老夫人叹息一声:“当时老头子要将明娘嫁给他问我林卓群如何,明娘却偷偷求我允了她与赵东山的事情。我一时不能断,偷偷看了这三人的相处:林卓群是捧着我儿在手心,明娘嫌他烦他也不动摇;而赵东山却将我的掌上明珠捏在手上,只不过闲来把玩嬉戏,却能将我明儿一颗真心捏在手里。” 老婢知道夫人是忆起往事,静静听她说。 “我当下便知决不能将明儿嫁给赵东山,给老头子加了最后一把火,让他直接下了决心。至于赵东山,”她嗤笑一下:“赵东山可不是个重儿女私情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当年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反惹我儿惦念。” “不过他倒也真本事,靠一本旧书推了赵家的声名威望上去,给赵家找了个好退路。” 老婢却道:“奴听闻赵先生至今未娶,不知是不是……” “呵,”孙老夫人想到此处恨上心头:“你怎知他是不想娶,还是没功夫娶。他身边的美婢少过吗?去过的娼肆妓馆少过吗?只有明娘,犟着回避赵东山的事情,还不肯听我说这些,才不知道这些。” 老婢埋首不答,知道夫人心有怨气难免偏颇,但其中的事情必然是不假的。 孙老夫人平复下心情,对赵东山一对比,林卓群短暂的放肆已经算不得什么事了。他也不过在家里养了几个妾,生了一个庶女罢了。 想到这里,孙老夫人忽然问那老婢:“你觉得,冉华与那庶女如何?” 老婢答:“大娘子端荣优雅,虽天真却不失聪慧;林二娘子寡言少语,有些乖僻,不怎么合群。” “但她却与阿美处的挺好,阿美古灵精怪,可不是容易讨好的性子。” 那老婢必然不觉得老夫人眼光有问题,那必然是自己大了眼,她问:“奴愚钝,不知夫人是如何看法?” “我觉得她内秀外敛,而且不是乖僻,”孙老夫人眯着眼睛想了好一会,才想到词来描述那种感觉,她说:“是乖戾,骨头硬的很。” 老婢道:“那这岂非对娘子与冉华小姐不好,是否需要老奴打压打压。” “不,没有不好。”孙老夫人道:“我在她身上看不到恶意与怨怼,她很平和也很安静。而且她对冉华很亲近,对明娘也很尊重,这些都不像有假。” 老婢已经被孙老夫人绕糊涂了,但还是安静地继续听,孙老夫人犹豫着说:“她面对着我的姿态,就像当年明娘告诉我她要和赵东山在一起的时候一样。虽然她低着头,但和明娘当时一模一样,一样倔强又坚定。听我说话,却根本不在意我说的话。” 她不知怎么和自己的婢女描述这种感觉,最后忽然突发灵感:“你看到她的头了吗?她脑后有反骨……” 老婢摇摇头,她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孙老夫人自嘲一下:“哎,我都在说些什么?总之就这样罢,平常待她就好了,左右不过一个庶女,翻不出什么大浪子。” 老婢道:“喏。” …… 夏天的夜黑得很快,云海压得很低,孙氏一行回了屋子里就径自去休息了。 林淡秾躺到床上,觉得孙家的床要比庄子里的床软很多,也比焦堂山上的禅房要软很多,但睡得最舒服的还是她自己的那张床。 她这样想着,很快就陷入了梦乡。 49.第 49 章 住在孙府, 很难不生乐不思蜀之感, 毕竟纸醉金迷最磨人心性, 孙家积富累贵,吃穿住行在京畿也算佼佼。从主人到下人又都是妥帖人,知晓人情世故, 不以客礼来待这归省的出嫁女和外孙女,当真做到宾至如归。 孙氏是如鱼得水, 将林家那一大摊子的事情全抛在脑后, 仿佛回归少年, 痴缠在母亲跟前, 孙老夫人也纵她顺她。林淡秾与林冉华因此得了个闲,有孙妙孙奵作陪,连本有些心事林冉华也为这好时光抛却了一切烦忧。 这日阳光明媚,孙妙与孙奵各提了一篮鲜花就进了院子,孙奵进屋放下花篮叽叽喳喳地就开始让侍女布置地方,林淡秾与林冉华闻声出来,就见木桌上鲜花堆叠, 侍婢双手捧着些花瓶端上桌来,青瓷类冰白瓷类雪, 秘色有光黄釉端雅…… 孙妙道:“外面花开得正好, 我与阿美去花园逛了一圈就来找你们了, 正好插花。” 孙奵拉着林淡秾去看瓶子:“我与姐姐挑了好久, 淡秾你快选一个。” 林淡秾端详片刻, 挑中一个黄釉的, 孙奵嘻嘻哈哈:“我也喜欢这个色儿的。”她说着就拿了另一个黄釉花器,名似物不同,毕竟只一个花瓶就能做出千种姿态,而一种颜色入了窑更能烧出万般变化。 孙妙轻“咦”了一声,没想到孙奵挑的花器竟然真的有人选了,她提醒道:“这个色并不是时兴的花器用色,也没有什么好的前作,在库房里堆了许久,你们选它怕是要费些心思了。” 孙奵听了又有些犹豫不决,毕竟最后插得不好不仅浪费功夫,还大丢颜面。 林淡秾却觉这花瓶明艳活泼、灵动非常,细细把玩一番已放不开手,她笑着说道:“不过玩闹,便是最后插得不好,大不了也就不拿出去给人看。难得见这样的特别的花器,实在有些手痒。” “是了是了,正是这样,在自己家里何妨一试了。”孙奵悦然抚掌:“况且我们也未必会插得不好啊,哈哈,指不定你们到时会不会大吃一惊呢。” 孙妙抿唇轻笑:“既然如此,那你就好好插吧,也让我能看看你的杰作。” 林冉华看了看两人手中的黄釉瓷器,亦称赞道:“确实难得一见,试试倒也不妨。” 侍婢放下重帷障风,又为主人家奉上金剪、甘露等一应物件,等一切都准备就绪,林冉华与孙妙也各自择好了要用的花器。 四人围着桌子坐下,林冉华与孙妙皆是胸有成竹,没过多久就挑选好自己的花枝拿了金剪就直接上手修剪枝叶。孙奵见对面两人手脚如此之快,撑了片刻忍不住也拿起剪子,寻了一朵最漂亮的开始修剪枝丫。 而此时,林淡秾还不紧不慢地在挑选花枝,一一比对着花器看颜色相不相协,她已比划了许久,仍找不到合乎心意的。 孙妙放慢动作,叹息一声:“阿美太过于急躁了。” 林冉华收拾完一朵牡丹花,将它放在自己的花堆里,望过去看一眼便知道孙妙的话中之意。她只笑一笑,并没有搭话。 …… 那厢孙奵剪了几支花,很快便觉得无从下手;她拿起自己修剪的花枝又放到花器里一看,更是面有难色。她折腾了片刻,最后还是先罢了手,凑到林淡秾那边去。 对方还在比划。 “淡秾淡秾,你选好了吗?”孙奵问。 林淡秾“唔”了一声,给她看自己的进度。金剪干干净净,甘泉清澈如昔,黄釉花盆放置在前,旁边摊了一堆的花草,却没有一朵能雀屏中选。 孙奵很是遗憾:“我还以为你方才选这个,是匠意于心。” 林淡秾忍俊不禁:“原来你竟然是这么想的。” “是啊,否则也不至于去和姐姐说她会大吃一惊。”她说完,低叹三声“哎哎哎”,显然觉得自己失策。 林淡秾拂去去叶上的一点尘土,忍不住笑道:“当时见它就有一些蠢蠢欲动,这样也算一点匠意了。况且也未必不行啊,反正现在还早。说不定我们后来者居上呢?” “……不错,淡秾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轻易言败。”孙奵定定看她动作,忽然道。 林淡秾见她正经模样,忍不住抿唇偷笑。 “淡秾,你现在在比色吗?”孙奵问道。 林淡秾点点头:“是,我也是第一次见这个颜色的花器,还有些无从下手,便准备先从颜色找起来。” 孙奵看她手下一一试过的花色,一脸惨不忍睹:“每一个都很古怪。” 林淡秾又失败一次,只能也叹一声,不过她心态尚好,只是不急不缓地继续试下去,间或也凝神思索能否有什么新的样式适合这花器。 孙奵已是懒得再去摆弄自己那边的花草了,干脆留在这边看林淡秾弄,她看了一会儿,便觉无聊,与林淡秾搭话道:“妙姐姐与冉华姐姐昨日又去了郡主府里面,她们的诗社现在是越弄越大,更是各自去了花名,冉华姐姐是水仙,妙姐姐则择了菖蒲的花名。” 林淡秾道:“很是相称,水仙菖蒲皆是花中雅者。” 孙奵:“那你可知其他?” 林淡秾笑着摇摇头,孙奵嘻嘻一笑,说话是件趣事,更何况是和自己的好友说话。她一张嘴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郡主是牡丹,王三娘是桂花,李十二娘是山茶……上官氏是梅花……” 林淡秾听到一个人名,终于忍不住停了手,侧过头去问道:“上官氏?” 孙奵闻弦知雅意,悄悄小声给了对方肯定的答复:“是了,正是那个上官氏。” “……”林淡秾心情复杂,实在很难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她亦低下声音,问:“她,她还好吗?” 孙奵:“不知道,不过想来应该还好,又不是嫁不出去,只是当不了皇后了。” “……” “她这样也算是名留青史了,”孙奵摇摇头,似叹似怜:“毕竟是古往今来第一位有名有姓被皇帝退聘悔婚的女子,自她以后,皇帝退婚就有了定例。” 林淡秾无言以对,只能低垂下头,摆弄着手里的花叶。 孙奵叹息完,道:“你看到当日之景了吗?” “恩?” 孙奵:“退聘之礼。宫门大开,皇帝迎回了当年先皇为他下的聘礼。上官文怡在上官家门前怒焚了自己的嫁衣,然后将咬文嚼字地将皇帝骂了一通。” 林淡秾:“……这个不知道。” 孙奵道:“哎,你们住的远,不知道这些事情。上官家离孙家近的很,当日我们虽不便出去看,但母亲让家仆偷偷过去再回来复述。据说里里外外围满了人,上官氏当着所有百姓的面,直接对礼部的官员发了难,最后焚了自己的嫁衣。说一片痴心不得惜,从此陈郎陌路人。” 林淡秾两指抹了一下树叶,心思沉重。对上官氏,她总有一种又羞又愧的感觉。因她知道对方应当是自己前世的“主母”,而但凡妾对上妻总是有些抬不起头的,更何况今生上官氏实际是因自己被退的婚。林淡秾心思本就重,很难不对此抱有负罪感。 孙奵见她沉重的模样,不以为意笑了一下:“怎么了?” 她不待林淡秾说话,已经径自开口解释:“我当时也和你一样,不过娘和我说上官文怡应当是早有准备了。她口条清晰、旁征博引,一看就是早就已经准备好要发难了。你是不知,她当时烧毁衣服以后周围所有人都给她叫好,连礼部的官员也拜了她一拜,赚足了名声、道义。街头巷尾都赞她有先辈遗风,傲骨铮铮。” 孙奵支着下巴,叹息道:“她与皇帝都没见过,何谈痴心;母亲还告诉我那官员也是她家的,这是合伙演的一出戏……哎,总之我是不喜欢她了。” 林淡秾抚摸着花枝,反而道:“她这样聪明,我反倒放下心来了。” 孙奵瞧着她,似有些不解:“为何,她心思这样深?” 林淡秾道:“用来保护自己的心思,也没碍到旁人,难道不好吗?更何况……也未必一定要见过才会喜欢一个人呀,上官姑娘未必没有付出过真心。哪怕是一点,也是难过的。” 孙奵思索一番,又抬眼看林淡秾,忽然粲然一笑说:“哎,上官氏我是不知道了,反正我喜欢你。” 林淡秾乍闻表白,又羞又喜,止不住自己的笑意,扬起的唇畔怎么也压不下来,最后只能低下头继续理花草。 孙奵嘻嘻一笑:“反正这事情就这么了,只可惜到现在也没人知道皇帝为什么要退婚?” 这下,林淡秾再也支不起来笑了,嘴角一下子耷拉下来,抿了抿唇,拿起一束紫薇花去比色,结果还是凄惨。孙奵不忍直视,她都不明白林淡秾何以这样执着:“这花瓶难度太高,淡秾你还是放弃吧。” 林淡秾道:“确实希望渺茫,但只要一想到倘若万分之一能成功,就不忍心了。反正也没什么事,边聊边弄不也挺好的?” 孙奵想一想觉得有理,她想继续聊下去,却一时想不起自己方才问的是什么了。 林淡秾见她抓耳挠腮,又不想她再去将退婚的事情,只能边插花边顺口道:“那日听姐姐说京城里最近来了许多边关将军的家眷,不知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孙奵一怔:“能出什么事?” 林淡秾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呀。” “他们不就是突然觉得边关苦了,所以想回来,就、就回来了。”孙奵还有些迷茫:“公主都嫁过去了,能出什么事?” 林淡秾停下手,思索一番,片刻后给出了自己谨慎的回答:“不知道。” 孙奵已经想到了什么,结结巴巴说道:“边,边关能出什么事。大不了就再嫁一个过去,不是说了不吝一女吗?” 林淡秾纠正道:“他说的是何吝一身,而且,后面……” 孙奵瞪大了眼睛,后面还有,她不知道呀。 林淡秾回忆起信上面写的,慢慢道:“后面他说,忍辱负重、厚积薄发,才能称万世之王。”语毕她心下一动,恍若擂鼓。 孙奵的心也一下子悬了起来…… 侍婢忽然掀了帘子闯进来,叫:“娘子娘子。” 孙妙与林冉华正修至微妙处,正是全神贯注的时候,被这形容失色的侍婢吓了一跳,孙妙挑了挑眉问:“何事如此惊惶?” 侍婢道:“开、开战了。” 孙妙剪子几乎握不稳:“你,你说什么?” 侍婢声音颤抖、结结巴巴地回答:“圣人派人在皇城门口贴了告示,布告天下,还让人在那里念。我,我们和突厥开开开战了。” 50.第 50 章 所有人都聚在孙老夫人这里, 孙老夫人坐在首座, 听下面的人禀报。大夫人与孙氏伴她左右,其余各房的夫人与小姐也都静坐侧, 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鸦默雀静,万籁无声, 为这突如其来的战争。 孙奵年幼不经事, 却偏偏早有预感,等一切得到确定被母亲带到这里只能魂不守舍地坐着。她从来没见过战争,更没有想象过战争。 突兀的, 孙老夫人笑了,一下子所有目光都聚集到她那里,听她说话:“开了战也没什么,男人的事情、边关的事情,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即便最后打输了,要打到这京城里来也不知道多少时间。更何况皇帝要打的仗总不至于是必败之仗,底下的这群人终究是年纪太小了, 所以才一听打仗就乱了分寸。 她的大儿媳也一下子松了一口气:“母亲说得对, 反正也打不到这后宅里来。” 一时间,屋子里面又叽叽喳喳地乱作一团。孙老夫人扶着额头,道:“好了,没事的你们就各自回去吧,别在这里扰了我的清静。” 她话说完, 就告退了大半, 只剩下几个有事情的。因孙氏也没离开, 林淡秾与林冉华自然也不好动,就这么坐在原地。 等散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孙老夫人才对着自己的儿媳和女儿嘱咐道:“这朝廷里的事情,你们不必太操心,反正都是留在京城后院里的,不会有什么事。” 她语毕话锋一转:“但毕竟是已经宣战,即进入了战时,一些事情还是稳当一些,莫要让人抓住了把柄。” 大儿媳请教:“请母亲训教。” 孙老夫人呷了一口茶水:“少办些宴会,多捐些衣物,行事作风低调谨慎,莫让言官抓到了把柄。你们要是有什么不懂得,再来问我,切莫自作主张。” 众儿媳应诺。 孙老夫人放下茶盏,注意到三夫人身侧面色惨白的孙奵,问道:“阿美这是怎么了?” 三夫人抓住女儿的手,答道:“她有些被吓到了。” 孙奵仍旧心跳的厉害,小心地抬起头望着祖母:“祖母,我……我有些害怕。” 所有人都笑开了,孙老夫人安抚道:“阿美莫怕,不会有什么事的。” 孙奵轻声恩了一下,但还是难以遏制自己对战争的恐惧。 孙老夫人道:“平静的日子过久了,也难怪你们这样惊惶。我年轻时候那会儿,与突厥正是打的凶的时候,还是年年吃败仗,偶才得几场小胜。” 大夫人道:“母亲那时不害怕吗?” 孙老夫人道:“一开始小,不懂。后来打的多了就习惯了,反正他们也不见真能打到京城里来。后来突厥请和,结了姻亲倒也真的换了十几年太平。不过虽然没有再打过大仗,但边关那里摩擦也不少,每年都要死不少人。” 大夫人不解道:“那又何故要再起兵戈?” 孙老夫人瞧了她一眼:“因岁有朝贡,突厥贪得无厌;更何况当年说是和亲,实为献女。公主出嫁时,全城百姓皆为她送行,圣人当时年幼却也陪着先皇送到了城郭,想来那时就心有愤愤,立下此志了吧。” 林淡秾听着这些陈年旧事,与那人信上所写一一比照,仿佛身临其境,知那人少年时的意气奋发与凌云壮志——“……与突厥积怨久矣,然国力疲弱、世家作祟实难远征、更难胜之,我父与群臣皆知悉境遇却无一人敢应声担此骂名,我少年意气,就直言了……至城郭送亲,突厥气焰高涨,知其活不久矣,必踏。” 她幽幽叹一口气,心中又是激动又是怅惘。陈衍既然说不备之战,不战。那么此刻必然是万事俱备,才下了宣战书。积数年之功为此一书,报欺压之仇、泄凌辱之愤,何等畅快的一刻!但那位和亲的公主与这战争中要死的人,这些人的命运又何等可惜……林淡秾惜完,便知自己这样的性子,是永远成不了大事的。 孙老夫人端坐正前,目光炯炯有神,她斩钉截铁道:“此战必胜。” 众人对视一眼,亦道:“此战必胜。”所有人的声音清晰而明确,国之强如己之强,国之胜同己之胜,没有谁会希望自己失败,所以众志成城为此一战。 孙大下了朝正巧听到,他走进来,见过母亲又问好众人,走到妻子旁边调笑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誓师大会?” 孙老夫人见儿子的表情便知晓朝堂之上情况必然很好,她一下子心定下来,代自己的大儿媳答道:“听说要打突厥了,自然心怀激荡。” 孙大今日在朝已经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经过屈辱往事的官吏公侯得知开战的心情,知晓母亲亦是如此,他便将一些已经公开的事情说了出来以作宽慰:“战其实在边关已经打了几场了,结果都是胜了,圣人上位以来一直在经营边关军事,形势很好这才正是宣战,母亲不要担心。” 孙老夫人有些惊奇:“我怎听说是突厥偷袭了肃州这才出兵的?” “不过是陛下寻得借口,师出焉能无名。”孙大道:“母亲放心,如您所说,此战必胜。当年先皇之时突厥便有颓靡落败之相,这才求和。如今这么多年过去我兵马强壮,怎会奈何不了它。” 孙老夫人啧啧称奇。她是知道的,当年突厥逞凶最厉害的时候,先皇曾有迁都避退之意,后来虽然打消了这个念头,但突厥当年威风可见一斑。 孙大见母亲仍有隐忧,也知道这些上了年纪的人最是操心,他不便多说,时间自会证明一切。等一起用过飧宴,各房也就都回去了,唯有孙氏却被孙老夫人留了下来。 林淡秾与林冉华两人漫步回房,林冉华忽然感慨:“要打仗了。” 更深露重,月冷风清,林淡秾叹一口气,道:“是啊,要打仗了。” 林冉华道:“淡秾,你害怕吗?” “不知道,”林淡秾一顿,复又道:“可能有点害怕,但又有点兴奋。” “为何兴奋?”林冉华忽然驻足,很是不解。 林淡秾也只能停下脚步,她想了想说:“……因为这场战争,有人已经等它很久了。” 林冉华想到祖母,心下明了,半晌她道:“我不喜欢战争。” “我也不喜欢。但倘若一场战争有人已经等了它很久,那么它应当也有可取之处吧。” 林淡秾话说到这里就止住了,她忽然到了一棵树下,背光处隐在黑暗里有一丛很小的花,花瓣内黄外橘,开得绚丽烂漫。林冉华跟了过去,认出花种:“这是萱草?”她很快猜到了林淡秾的用意,不解道:“你要用萱草来插花?” “恩,带回去试试。”林淡秾答道,在征得婢女同意后,小心地将这丛萱草从土里刨出来,又用手绢将它的根茎包裹住…… 北堂萱草不寄来,东园桃李长相忆。战争又起,不知道有多少亲人友人爱人要分离。 林淡秾捧着花,与林冉华行走在孙府的长廊中,她在心里轻轻对花说:“希望我们能胜利,也希望一切能早点结束。” …… 51.第 51 章 战事已起, 绝无当家的主母在此时跑回娘家住的道理,林淡秾不知道孙老夫人当时与孙氏说了些什么。但第二天孙氏就回去了,她虽仍旧是冷淡的模样,为人处世却温和了许多。孙氏消了气, 又得母亲指点,与林卓群很是过了一阵蜜里调油的日子。 皇帝开了战, 各府不好干坐着,京畿中各府女眷牵头准备纳一些衣物鞋靴捐献给边关战士。孙氏与孙府关系密切,自然也领着林家的人掺和进去。她脾气是真古怪, 虽不喜欢与林家的人多亲近, 在外却不会失了礼数,当真将主母这件事情做的很好。她识得大体,凡有事情绝不会拉下林府任何一人,这次自也如是。 为边疆战士捐献衣物本就是一件好名声的事情, 更何况对于大户人家来说这本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买,做。前者靠钱银,后者有奴仆, 主人家根本无必操什么心。这样躺着能赚名声的好事谁能拒绝的了, 于是凡有些薄银的皆运作起来, 希望自己能用阿堵换些薄名。 有了买家, 京城里凡是会做衣服的全都忙活起来, 能做几件就做几件, 完全不必担心会囤货卖不出去。林淡秾去的三条巷中, 想赚这快钱的人尤其多, 每次去都能看到院子里堆叠入山的粗麻青布,几日就能换一批新的。 这里面的娘子都是手快眼疾的人物,又熟能生巧,本来一件衣服起码得做个半天,她们几人分工做了一条简易的流水线,一天能做成近十套衣服。 看她们中有人一剪子下去如鹧鸪掠水,且一招即中无有错漏,很快便成了个大概;再看有人指尖如蝴蝶蹁跹,眨眼之间就能缝好一个袖子。魏琅在旁观看,看了半天,只能大呼:“技止于此乎。” 那些娘子哈哈大笑:“公子,你怕是还没见过裁缝店里的老裁缝,他们只三刻的功夫就能制成一件衣服。我们几人都是各挑了自己熟练的,只做一个步骤,才能赶上他们的速度。” 魏琅目瞪口呆:“竟有如此奇技。” 这下便连林淡秾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 林淡秾回府以后先去找了魏春与南山,两人坐在屋子里,从屋里到屋外绵延堆着数袋麻绳麻料,两人双手搓着麻绳编着麻辫,一地的碎屑。魏春是愁苦形于色,但见林淡秾回来却还是有些欢喜,叫了一声“娘子”,又有些疑惑:“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呀?” 林淡秾走进来道:“院子里都在做衣服,那些小孩也得去帮活。”闻言南山与魏春便能想出大概。 “娘子吃过了吗?奴去给您弄一些吃的吧。”南山心细,担心林淡秾没吃饭,便主动起身要去厨房。只是她方站起身来,就被林淡秾制止。 “在那边吃了一个饼,很充饥。”林淡秾不想折腾,寻了个话题就打断了南山的欲言又止,她道:“我一回来就发现院子里静悄悄的,你们在做什么呢?” 她指着桌上放着的一堆粗麻、麻绳、剪子…… 魏春大叹一口气,向自己的娘子抱怨:“采买的鞋子不够数,管事娘子便给各房各院的下人都安排了活计,我和南山也被分了一些。”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因为这次量要的大,所有侍婢奴仆无一幸免都被分到了活。但一样是伺候主人的贴身丫鬟,孙氏、老夫人、林冉华身边的丫鬟活计却要少的很多、也轻松许多,因为管事娘子说她们服侍主人本就要辛苦的多。但明明她们娘子的院子只有她们两个人,而孙氏老夫人那里的侍婢要多出她们几倍。 不过只是看人下碟,欺负她们罢了。魏春低下头,几乎要忍不住自己委屈的眼泪。但她已经隐约感到这件事情不能让娘子知道,否则也只是讨娘子的伤心。于是她收拾一下自己,站起来露出自己惯来的天真笑容,道:“小姐您要是没事,就先回去休息吧,别在这多呆了,乱死了。” 南山点点头,洗了洗手又换了一身衣服,将自己收拾干净就准备请走林淡秾。 林淡秾环视四周,低声问道:“你们要做多少?” 魏春:“要不了多少,我和南山又手快,干不了很久的。小姐您就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叫我们一声就好。” 林淡秾看了一会儿,就听话地跟着南山回了自己房间,她前几日捡回来的萱草种在那黄釉花器里面,就静静的点亮了整间屋子——花是天空轮转耀目的赤日,落到地上的确实温柔雅净的黄,连接天地的是一片翠绿。 “南山,你下去吧,我一个人就好了。”林淡秾沉吟:“我想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 “小姐倘若有什么吩咐,唤南山一声就好了。”南山知林淡秾不喜事事丫鬟在侧的习惯,见一切安排妥当,也就不再多留。 南山走后,林淡秾径自解下帷帽,换了身粗布旧衣,把头发都挽起,又回到了魏春与南山的房门前,却没有进去,而是坐在了台阶上,直接就上了手。编麻绳本来就是技术含量不大的活,林淡秾用了几分心思很快就熟练起来。 主仆三人就这么门内门外各自忙活着,春夏的日本就要长一些,天暗得晚,魏春编完手下最后一根,伸了个懒腰,道:“南山,我们做的好快呀。” 南山手下不停,道:“屋子外面还有一堆,弄完还得纳鞋底……” “快别说了,”魏春忙道:“姐姐,你可快闭上嘴吧,我这才喘上一口气呢。” 南山忍不住一笑。 “嘻嘻,”魏春卖了一下乖,却很快笑不出来了:“嘶——手好疼呀。”魏春放下手里的活,才感觉到那痛意涌上来。但她只忍不住抱怨了一声就止住了,毕竟只是个丫鬟,哪里能端着小姐做派。她坐着活动了一会儿手指,很快就缓了过来,看了看天色道:“娘子该睡醒了,我去趟厨房,免得醒来饿着了。” 南山点了点头,眼看着魏春走出去,却驻足在门口,然后她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惊叫:“娘、娘、娘子。” 林淡秾抬起头,她编绳子编到昏天黑地,哪里还注意得到里面的事情。见魏春出来还吓了一大跳,她放下手上的活计,拍了拍手,看着魏春扑上来又惊又叫。 “娘子娘子,你手疼不疼疼不疼?”连问好几声未待林淡秾答,魏春已经心疼地给自家娘子呼手。 “尚好,”林淡秾指着地上的成果说:“我手不如你们巧,但好在也编得差不多了。” 南山走出来一看,果然屋子里面堆不下而放到外面的大青麻都被变成了麻绳,魏春正捧着自己娘子通红的手掉眼泪。南山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就去打水。 …… 经此一事后,南山与魏春就再不敢让自家娘子逃离自己眼皮子底下了,省的她又一个人偷帮她们干活。但林淡秾又怎么可能就这么干看着这两人一边干着这样累的活计,一边还要伺候一个富贵闲人的自己呢?南山与魏春拗不过她,千挑万选,捡了一个最清闲的活计,让林淡秾去盘麻制鞋底。 灯火下,林淡秾盘着麻绳,好奇问道:“怎么会忽然让家里的人做这些呢?” 南山答道:“做鞋子耗费的功夫要几倍于制衣,但价钱却差不离多少,外面愿意做鞋的人少。如今各家都在采买这些东西好捐给边关,讨圣人的欢心,自然供不应求……” 后面的话南山没好意思说出来,魏春代她说了:“夫人本来定下的数目不是很多,春娘子也都采办好了。但老夫人却嫌不够,希望能够多献上去一些,这样郎君也能有些面子。夫人生了气,就不肯管这事了。现在衣服够了,鞋子却不够。骑虎难下,二房才给老夫人出了这样的主意。” 林淡秾心道难怪,孙氏不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即便在如何困难也不会让闺中女子身边的侍婢去做麻鞋。这样的事情倘若传出去,林家的面子也抹不过去。 “哎,”魏春叹一口气,道:“小姐,你做一会就去休息吧。您这样的人,怎能做这样不体面的事情呢?” “给边关战士做鞋,如何不体面了?”林淡秾啼笑皆非,半晌才道:“他们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何等英雄……只望他们到时别嫌弃我的鞋做的不好,慢了他们的脚程。” 魏春与南山心有触动,再做鞋时不免再用心几分。 52.第 52 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又下了一波短促的雨, 淋湿了整个院子, 也惊醒了梦中的人。林淡秾床上躺了一会儿,就迷迷瞪瞪地爬了起来, 披了件外衫,打开了窗户。夏天能逢一场凉雨, 是一件很惊喜的, 也是不可错过的。 甫一开窗, 风就迫不及待地顺着沿吹了进来,潮湿而凉爽。林淡秾被这风拂了一下脑袋,吹去了些困意,才算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她就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只打了一个照面, 林淡秾就彻底醒了。陈衍走近过来, 隔着窗户道:“你还好吗?” 林淡秾揉了揉眼睛, 确定自己没看花了眼。她盯着陈衍半晌, 竟忽然露出个笑来:“尚好。” 晨光下, 林淡秾未施粉黛的脸就像花草上凝着的露珠, 还带着青春鲜活的气息,清透纯澈。她的唇色丰丽饱满,又是难得不带着恶意讥讽愤怒的笑容, 是陈衍自初见以来少有的好脸色、好气色。 陈衍一怔, 他知道林淡秾最近在做的事情, 更知道她与魏琅走的近, 猜想这该是魏琅带给她的改变。心中难说是什么感受, 这是前世的他错过的,也是今生的他错过的。 他在看林淡秾的时候,林淡秾亦在看他,观这位陛下圣人皇帝也觉其气质样貌大有变化。他确实是忙了很久的样子,估计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槁项黄馘,下巴上的胡渣也像是新刮的,估计是刮得急了,还有一道新鲜的血痕,眼中的血丝更是斑驳错杂。 战争是最磨砺人的东西,边关战事起,陈衍几乎忙得根本停不下来。先要为筹备边关的物资以及调兵遣将,后又要等待随时可能到来的军情,甚至百忙之中还要看各地的奏章报表……他一力筹备此事耗尽心血、殚精竭虑,早已物我两忘,哪里还顾得上锦衣玉食、。 但即便如此,他整个人却显出一种沉稳与平静。像一罐被搅乱的泥水平置久了,那些重的、有分量的东西终于稳稳沉了下去…… “陛下气贯长虹,想来最近万事如意。”林淡秾道。 陈衍点了点头:“有一件我准备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开始了。” 林淡秾闻弦知雅意,她由衷道:“愿陛下得偿所愿。”话一说出口,她却觉得有些奇怪,但不待细想,陈衍已掷地有声道:“我们会赢的,一定会赢的。” 他眼中的光一下子惊到了林淡秾,她收回目光,低声道:“是,会赢的。” 陈衍怔怔看了林淡秾一会,才想起来意,他将目光落到林淡秾的手,犹豫着道:“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林淡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睡了一夜仍旧是痛的、红的。她已知道陈衍缘何而来,但这段时间不止陈衍,她也沉淀了下来。知道陈衍始终监视着自己心中竟然没有了上一次的愤懑,只是有些无奈,她解释道:“陛下,人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也如此。” 陈衍垂眸道:“我已知道是林家的人……” “陛下,与林家没有关系,这本来就是一件正常的事情,也是我自己做的选择。”她抬起自己的手,道:“您只是怜惜您前世的情人今生的手上有了伤痕,却不知这伤痕是我自己讨要来的。” “我并不觉得委屈,”林淡秾一顿,怕自己说得不清楚惹了事端,又道:“也不需要圣人为我出头。” 她看向陈衍,陈衍心头一颤,知她心意,有听她叹息一声,话语不停:“陛下您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前几次多有冒犯,您却都没有怪罪于我。” 陈衍问:“你冒犯我了吗?” 林淡秾摇摇头笑着一一列出自己的罪状:“出言不逊,行为不端,甚至还冲您发过脾气。”她略一停顿,陈衍心下猛跳,他不知道对方又想到了什么,但总差不离那些。 果然,下一刻林淡秾又一把刀插上来:“陛下对我如此,是因为将我当做前世您的恋人,而我竟也厚颜无耻地接受了这份宽容与厚待。” 陈衍、陈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将手放在窗沿上,说起一些别的事情:“那些,你都看了吗?” 林淡秾的眼神微不可见的动了一下。毕竟倘若这世上当真有人真诚地将自己所有的事情——不论好的坏的——通通都告诉你,即便是个木头人,也不禁会为这心意动摇一下。林淡秾不是个木头人,但她是个要硬着心肠的女人。 于是,她只说了两个字“看了”,就闭上了嘴。 陈衍却浅浅笑了,他脸上有熬了几月的疲倦,也有一瞬纯粹的欢喜。 林淡秾刻意不去注视这些,陈衍将手放在窗沿上,低语道: “我已知道你心中的纠结,这些日子,没有见你,一是因为朝中事情繁多,二也是不敢来见你,不知道和你说什么。你说的事情,我本不觉得是什么大事,我知道我们会相爱、会白头,这已经足够了,不是吗?” 林淡秾的呼吸清缓而安静。 是的,倘若命运提前揭晓,我知道我最后爱的人、最深爱的人,知道那个和我和如琴瑟的人,那么已经足够了,至少足够一次奋不顾身的尝试了。但是…… “但是我没有想到,居然还会有这么麻烦的事情。”他笑一下:“我本以为,当我说出来的那一刻,我们就可以开始白头,却没有想到却是波折重重。有时在想我要是瞒着你、骗你,那样会不会轻松许多。” 笑意忍不住在脸上荡漾开来,林淡秾忍不住笑了。 陈衍看着她笑,心里竟然也很开心,他的心一下子很软很软。 他慢慢道:“这段时间,我回想了许多过去的事情,也想了很多现在的事情。这当真是一笔翻不完、讲不清的乱账。我想你说的对,前世你之一颦一笑都牢牢刻在了我的脑海,那段感情亦铭刻在我记忆中,永生永世忘不掉。” 林淡秾动容,一时不知是喜是悲该哭该笑。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加可笑、又更加无奈的事了,面对着一个人向她表白又不在向她表白。而那个人却无法气愤难过,而是感到了真实的动容与悲哀…… 前世, 这已经是许久以后,京城里所有的人都已不记得那个宠冠后宫的林贵妃,即便是当年那些热切讨论过的人,提起来也只是说:“皇帝以前有一个宠妃,可惜死得太早。啊,不过她被追封了皇后,还被葬入了帝陵。”旁的就再也没有了,人死如灯灭,灯灭即黑暗。他们更乐意去谈一些现在的事情,譬如太子临朝、魏琅写了新诗等等等等,甚至最近,皇城里的一件热闹事,是“傅蝉成亲了”。 当年受诏为皇帝宠妃看病之后,虽然贵妃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但皇帝依诺没有斩杀太医。傅蝉不仅全身而退,更是经此一举成名天下知,自此以后平步青云,不仅成太医署医监,还著了专攻女子病症的《妇人方》一书传世。 他是大器晚成的典型人物,经历故事又传奇,在京城颇有名气。今日成亲办流水席招呼亲邻,一群人凑在一起便又提起当年他显露头角的故事。 等说完,一人道:“你们可知这新娘子是谁?” 有许多人不知,连问:“是谁?是谁?” 那人哈哈大笑,解开了谜底:“她便是当年举荐傅太医入宫,为皇妃治病的那位黄姓女医。” “慧眼识英雄,也算修成正果,当浮一大白!”这人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那人跟着喝了一杯,酒性上来、谈性也上来,感慨道:“傅蝉亡妻九年,不肯续娶,黄娘子竟也痴心等她,如今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有人好奇道:“傅大人妻子是怎么死得呀?” “难产而死,那位夫人微末时便嫁与了傅蝉,只可惜福薄命薄,未享到什么福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那人解释道。 “哎,可惜!”所有人又为那亡妻干了一杯。 “其实也不算是没享到福,当年林贵妃感傅蝉尽心,不也下了一些赏赐给他怀孕的妻子吗?”有知情人道:“只可惜终究是没熬过去。” 这个名字称呼终于再被提起—— “林贵妃,哎,林贵妃,”有人叹息:“林贵妃也是天妒红颜。” 当年宠冠后宫,如今却已化作一抷黄土;只可惜傅蝉过去了再娶了,陈衍却拒绝了所有人…… 皇城里,清宁宫。 上官皇后依旧雍容华美地坐在高位,掌凤印摄六宫事。她坐在最高的地方,也坐在最冷最安静的地方。 宫人回报宫里的一堆琐碎的事情,直到最后,她欲言又止地说:“娘娘,甘露殿里抬出来的灰烬太多了,我们不知道怎么处理?”皇帝写了无数的祭文,却没有一篇走出甘露殿,通通化作了青烟送上天阙。然烧成的灰烬却使内河水浊,三月不清,宫人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请示皇后。 上官皇后回过神来,冷淡地说道:“去填太液池,等填满了再来和我说。” 太液池乃前朝末帝征了数万民夫凿了不知十三年的宫中内池,国亡始止;今朝又将之加以修缮成池苑,水平而无波,广袤不见边际,即便燃尽宫中藏书也未必能将其填平。 宫人应下,然后离开。 清宁宫里很冷,皇城里也很冷,却不及人心冷,上官皇后兀自低语:“我原本以为,宠妃是皇帝一个人的幸,所有人的不幸。但现在,却发现居然所有人、所有人都是不幸的。他也不能例外,他竟也不能例外……”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销声匿迹。 但片刻之后却又不可自持地笑起来,这笑声敞亮而清晰,透彻了整座空旷的宫殿。“哈——哈哈,”她笑着笑着便渗出泪来,喃喃道:“他竟也不能例外哈哈哈哈。” …… 贵妃死后,皇帝悲痛欲绝,但所有人都以为随着贵妃的死亡一切已经落下了帷幕,后宫将会有新的开始,毕竟——一个皇帝可以只有一个女人,却不能没有女人。妃嫔这样想,皇后这样想,太后这样想,跟着皇帝、见证了一切的李文韵、王俭府之流也是这样想的。 甚至陈衍有时候也会生出这样的念头,但不是不想忘记,不是不知道这样不好,只是做不到。看花想她、看云想她、看所有都是她。倘若那痛苦的回忆里有她,竟也愿意永远沉沦进去,不再出来。躯壳还活着,但人却仿佛已经随着林淡秾的棺椁一道先入了帝陵,只留下行尸走肉。 唯一能有精神做的事情似乎只剩下处理朝政,于是陈衍更加勤勉,但仍有躲不掉的空闲时候,只能坐在甘露殿里熬到天明。 直到太后请天竺取经归来的白马寺高僧入宫,为皇帝讲经。 僧人本意是想开启皇帝的无边智慧,从而放下刹那的心动。但皇帝却只问了一句:“我闻《普贤行愿品》,普贤菩萨说‘我能深入未来,尽一切劫为一念;三世所有一切劫,为一念际我皆入 ’,不知真假?” 僧人道:“佛菩萨在一真法界,观过去现在未来,无有障碍……” 只可惜,他接下来的话,皇帝已无心再听。 等僧人离开,太后见皇帝神情平静地出来,以为皇帝想通了,却没想到他只是更疯了。陈衍彻夜未眠,第二日派出三百亲卫内侍出京,往各地寻访能转世托身、时光回溯的高人。 上官皇后想到这些,愈加忍不住发笑,直到气力用尽,她问左右亲近:“……李文韵这次又带进来了什么人来?” 一人答:“那人是自己走到宫门口,毛遂自荐的。皇上本是让李总管去问话,但对方却说只和皇帝说话,所以才领进了宫。” “……他当真是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呵,但愿我们的陛下这次能得偿所愿。”上官皇后沉默了一会,仿若自语地道:“倘若一切都能重来也好,我必不再入这地方,见这里的人,做这样的我。” 无人再敢接话。 …… 那一边,李文韵引着一人进殿面圣,陈衍笔耕不辍,分神抬一眼看过去,见那人带斗笠穿蓑衣,不似高人倒似个老农钓翁,他疑惑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道:“啊,算是道教的人吧。” 陈衍放下笔,问:“那你是哪里来的?” “一路走着,哪里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蓑翁哈哈大笑:“算是从天地间来的吧。” 李文韵正要出声说放肆,皇帝不以为意,语他道:“你能做什么?” 蓑翁道:“皇帝想做什么?” 皇帝斩钉截铁道:“我想要她死、而、复、生。” “她只此一生,早已魂飞魄散,哪里能无中生有;”蓑翁摆摆手道:“况且尸骨成灰、肉身消磨,泥胎重塑这事我可做不来。换一个,换一个。” “那我要来生,”陈衍一顿,反悔道:“不,我要过去,我要回到过去,我要她不死,我要我们白头到老。”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刍狗之情何足惜哉?”蓑翁叹道。 “倘若有情,万物皆可怜。”陈衍咬牙切齿,道:“我只问你可不可以,能不能?” “我旁日月,挟宇宙。宇宙在我脚下,天地变化在我一掌中,不过一个翻覆,有何不能之说。”那蓑翁说着,从蓑衣中伸出一只手,那手白皙柔嫩宛若无骨,凭空而置,悬于宇间、横于宙中。 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陈衍怔怔看着那只手,站起来,一步一步踏下皇座。看那蓑翁演示,只见他双手凭空一捻,天地便被捻成一条两头无端的线,只以他右手为界一半是实的光明且锃亮,一半是虚无的落在无边黑暗之中,那蓑翁道:“一切都在这条命轨之上,而你要过去的——” “就在这里。”他看着左手掐着的那一个点,右手渐渐松开,它们之间经过的这一段渐渐失去光亮与颜色,眼看着就要渐渐被同化进黑暗中—— 天地就此凝结,日月明暗变化不定,一切蠢蠢欲动。距离近的受的影响最深,李文韵抬起脚后跟背着身子往门外走去,早晨被打落的那个蛛网正在重新结回去,直到最后窗外的云也开始往回走。 那蓑翁笑着道:“既然过去、要改变,那么这里的所有都将会消失,并且永远不会再到这一个点来。”他重新掐住右手的现实,一切恢复平静,但陈衍却知道有什么真切地发生过了。 “一切必须湮灭消亡,才能重来。”那蓑翁将神通收起,重新伸出手,问:“你求的,要吗?” 陈衍:“……那,她呢?” 蓑翁明了,回答道:“她已经死了,回不过去,只能留在这里。而命轨一旦偏离,就再也不会到这里来。这也意味着——” “我们不再这样相遇,不再这样相爱。”陈衍接道。 蓑翁道:“不错,你必须抹灭你的爱,否定其开始,才能真正重新来过。” “好,”陈衍点头,将左手交给对方,冷静地说道:“你将我们相爱的记忆带回去吧,我只想与她一同留在这里。” 蓑翁不惊不怒,道:“你想我带一个契机过去?” “不错。”陈衍道:“我不忍她一人失落于此,永不见天日,愿陪她一起。但我想知道,倘若一切都好,我们能白头到老。” 蓑翁与他手心相合,听他说完哑然失笑:“即便有了这些相爱的记忆,你又怎能确定当年的你不会将之视为一笑,或者根本不为所动。” “……我不知道,”陈衍道:“但你也不知道。” 蓑翁笑:“唔……那我就来看一看。”他握住陈衍的左手,然后轻轻翻覆了一下手掌。 于是江河皆倒流,桑田还沧海。 ——走过的光阴都湮灭,所有陈旧都变回崭新,苍老都返到青春,光倒退着往回走,云飘去来的地方,一切过去都成为现在,一切现在都是未来…… 浩瀚苍茫的宇宙间,一切回到发生处,只有那位蓑翁仍旧屹立在原地,握着手里的东西,巍然不动。 直到一切变化停止,他重新站在那甘露殿里,重新面对着陈衍,他握住的手才渐渐松开。年轻的皇帝穿着寝衣、站立着从梦中惊醒,听面前不知从何而来的蓑翁说:“我带来了一个东西,交还给你了。”他慢慢松开手,人一下子不见了踪影。陈衍茫然地站在原地,渐渐松开自己的左手…… 于是三日之后,皇帝来到焦堂山,想看看自己未来会爱上的人—— 她比记忆里年轻、也比记忆里跳脱,一切陌生又熟悉,他隔着雨幕观摩她,将她与记忆里一一对比,直到某一刻…… 阳光穿过厚厚的云层,撒到院子里,陈衍站在林淡秾窗外,对她道:“但我知道,一切的发生,是在焦堂山上,隔着纱幕,看到你笑我的样子。” 那一瞬间,一切记忆都生动起来,一切感情都有了依据。站在不同的时空维度,却有了同样的心跳。记忆变得真实仿佛亲历,感受到与她两情相悦的甜蜜欣悦,也尝尽分离诀别的痛苦与孤独。 知道是她,就是她,然后迫不及待地想和她白首。 53.第 53 章 看到你笑我的样子…… 觉得很像,觉得一模一样, 所以觉得你就是她。 林淡秾这样想着, 然后去看陈衍, 见他眼里盛满了柔光和深情,对着她倾倒下来。阳光就在后面, 洒到了庭院的每一个角落。隔着一扇窗户, 两个人就这么对望着,眼里的情绪显露无疑:一个诚挚莽撞、一个曲意误读。林淡秾将陈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却不明就里;陈衍将心意讲得明明白白, 却又不能一语中的。 两个人对上了眼睛, 却有着两种思路, 且竟然各自行走无碍。林淡秾看到眼前人之深情与执着,脑海中一遍一遍重复着他说的话, 知道那“牢牢刻在他脑海”、“永生永世忘不掉”的人不是自己。而陈衍望着自己的心上人,将明了的心意献给她, 然后满心等待着自己期待的回应。 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但谁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然这样的对视竟然也有一种别样的魅力, 因为靠得这么近, 才能看得那么清晰, 映在瞳孔里透到心里。 林淡秾发现陈衍有一双很美的眼睛,是典型的瑞凤眼,瞳孔近眼角, 而眼尾微微上翘, 低头看下来的时候神光凝而不动, 专注温柔又深情。但它也是真的累了,陈衍强撑着说话、强撑着驻目,但眼睛却骗不了人。眼里的血丝像蛛网一样密密麻麻结在眼白里,显露出一种疲态;同时也因为干涩而不停地眨眼,但撑不了多久眼皮就不自觉地耷拉下来。 林淡秾的眸光一下子散开,叹息道:“陛下,您该休息,而不是来找我。” “我很快就会去休息,”陈衍道:“但我想好了,就想来告诉你。” “我已经都听到了。”林淡秾说完,看着陈衍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撇过头去,她手指扣着窗板,指尖充血变得通红。 她重复道:“陛下,您该回去了。” 陈衍道:“我说的话……” “我已经都听清楚了。”林淡秾截断对方的话语,她已经看到了面前这个人的执着与深情。也眼见着对方如自己所说的一样,将前世与今生分开,然后说出那一番剖白。 林淡秾本以为这是自己心心念念所要的,她每次一遍一遍地重复一刀一刀地捅着陈衍,就是指盼着陈衍能明白这个道理。但此刻得偿所愿了,心情却乱做了一团,一些潜藏的、埋伏着的、酸的甜的麻的涩的苦的哀的情绪全都涌了上来,调成一碗五味汤,通通灌进她的心肺肠子。 睫毛一颤,有些薄雾在眼里铺张开来,林淡秾强撑着没有落泪,她深吸一口气,强扯出一个笑来:“多谢陛下厚爱,我……” 她想到陈衍说“你笑我的样子”一下子心全部冷了,再也笑不出来了,只有心里淌出血来,她低下头:“我,我担不起。” 我笑得不好看,一点也不好看…… 陈衍有些挫败,他问:“是魏琅吗?” 林淡秾不解地看他,但很快明白过来。她看着陈衍的样子,破天荒地没有解释,任他去误会。 林淡秾与魏琅之私交,只止于三条巷,知情者不多也不少。但但凡一男一女凑一块,便总会让人生出些花前月下的联想。三条巷里面的妇人凑过热闹,魏春与南山也乐见其成。但林淡秾却知道,她只将其视作事业上的一个伙伴,或者说是一起完成一个作业的朋友,不说未来起码此刻是这样的。他们之间是再清白不过的关系了,但此刻林淡秾却宁可陈衍去误会。 太久没见,于是便越发能发现林淡秾的改变,她的笑要轻松许多,她的悲伤也要清澈许多。像是鸟离开了黑暗的、窄小的笼子,然后飞到天空中去,见过了山川大海也见过了云卷云舒,所以即便再落下,也不会觉得被困在了这里。 现在的林淡秾有了一些前世的淡然恬静,眉眼里却要多一些张扬与肆意,她正是最快乐最得意的时候。离开了牢笼,却还没有被打断翅膀。 陈衍想她方才抬眼举眉的笑,想:那些是魏琅带来的吗? 又看她此刻颓靡的清愁,想:这是我带来的吗? 陈衍默默收回了手,远离了她的窗户,他不知道说什么,讲魏琅治罪或是调走?让林淡秾不要再去三条巷?但他如何忍心,于是最后,陈衍只是说:“我,是真的喜欢你,爱你。” 前世从未真正宣之于口的话,现在全都说出来,然此刻的林淡秾却只能苦笑,代答一声:“谢谢。” 陈衍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何处,但天色已经大亮,他只能离开去上早朝。他猜测自己这一仗会赢,因为记忆里出现的陈衍绝不是一个败北帝王的样子,相反他像一个“制六合威天下”的真正至尊。但即便如此,陈衍却依然不敢有半分懈怠,因为能赢只会是因为他此刻日夜不休的的奋斗,而不会只因命中注定。 林淡秾感受到身后人的离开,独自站在微凉的清晨里,眼眶里结的泪珠,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 即便是对这一战的结果隐隐有所预料,陈衍仍旧是竭尽心力。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不敢掉以轻心,甚至要花百倍的功夫去推演,以防止一步踏错反倒走了不同结局,但好在一切的结果是好的。 仗打到第三年,皇帝御驾亲征在阴山生擒了突厥可汗,他就地斩了突厥可汗,却又下令将他厚葬。突厥降后,陈衍却没有立时回京,反而在突厥那里留了一段时间,观民风民情,最终未杀俘民降民,下旨在突厥故地设立了都督府,分批迁民,大同教化。 林淡秾知道这些的时候,是在三条巷里,魏琅告诉她的,并对皇帝此举大加赞赏:“陛下有仁君之风,乃天下之福。” 林淡秾却想到陈衍以前写给她的信中所说:“观往昔杀俘杀降,不见杀尽、杀服,可见不可取。今亲赴突厥,望能得一千秋妙法。”心道,他果然是找到了。 她与陈衍自三年前窗边一晤后,便少有再见。因为陈衍实在太忙,几乎抽不出空来,而抽出空来却不敢去见林淡秾,怕惹她伤心,只能一封一封给她写,便是去了边关也不停下。但林淡秾却不愿意再去看这些东西,将之都收集放置在箱中,到现在这箱子几乎已经快堆满了,里面封缄却没有一封被拆开过。 魏琅见林淡秾出神,抬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道:“林姑娘?” 林淡秾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圣人征突厥,平四方,四夷臣服、天下归心。”魏琅画上最后一笔,合上书道:“而我们,如今也大功毕成。” 废三载之功,魏琅与林淡秾终成这一本小小的、短而精的蒙童经书。魏琅重经义道理、文采风流,林淡秾却有爱人、尊己、平众生之心,两人双剑合璧、相得益彰。魏琅欣赏片刻,问:“淡秾,你觉得应该叫什么名字比较好?” “……就叫《语蒙童》吧。” 魏琅与林淡秾共事三年,解其意,依言在封面上写完后,安慰道:“林姑娘想说的话,必然会被人听到。” 林淡秾闻言站起身来,走过一堆写满字的沙地,顺着低矮的屋顶往天边望去,然后她转身对魏琅道:“拾人牙慧,无颜留名,佚名就好。” 魏琅手一顿,化作个墨点,他放下笔走上前去,不解又好奇:“姑娘当真不具名?难道不想名传天下,事说千载。”它对男人来说不够,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却已经够了。 林淡秾转头看他,见他眼中满满诚挚,忍不住一笑,然后却又很快淡了去,她说:“不想,魏公子倘若尊重我,便答应我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魏琅看出对方的坚决,答应了她,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林淡秾扪心自问,却也答不上来为什么。她经这三年沉稳、平静了很多,但对这方天地仍旧有一些疏离与畏惧。就像当年不敢写诗,自责失言一样,即便这里面每一字每一句都出自其手,但仍旧觉得不敢、愧怍。 她最后只能说:“天行有常,我却破坏了它,所以不敢留名。” 穿越女永世的悲哀,孤魂在异乡漂泊,不能安息也不能自在。 54.第 54 章 战事一歇,笙歌便起。寿春大长公主迟了三年, 终于在赵东山今年入京之时于郊外值绿苑为其设宴接风洗尘, 赏菊宴并酬师恩一道。林淡秾与林冉华亦有幸受邀,能一睹这位名士的风范。 她们二人离开之际, 孙氏目光久久不能收回,春娘子见她面色凝重, 只能低声提醒:“夫人……” 孙氏看了春娘子一眼, 随即转身, 片刻之后,她冷冷道:“我没有在想那个人。” 春娘子低下头, 只听得孙氏继续说道:“我只是奇怪,林淡秾为什么会去?冉华是因与郡主有交, 又是诗社的人。但林淡秾却……”却不过是一个庶女。也是奇了怪了,文萱郡主写的帖子里居然特意加的她的名字。 孙氏闭目凝神,揉了揉太阳穴, 语春娘子:“去查查看她每日都在干什么?我这个庶女, 这些年,我还真是, 忽略了她。” 她话语最后的冷更要胜过这肃杀的秋意,春娘子八风不动,低低“恩”了一声。她们离开之后, 门外再无人徘徊, 只有飂戾风云高。不久, 原先站人的地方就被吹落了一地黄叶。 …… 林淡秾与林冉华又是坐在一辆马车里, 又是一道前往值绿苑。两人面对着面,林淡秾细细端详面前的姐姐,见她芙蓉面、远山眉、点绛唇、春水碧波眼,光彩明丽莫能直视。等下马车,林冉华在前,林淡秾在后。观其仪态,亦觉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较于当年少一分稚嫩与紧张,多了些婉约泰然的韵致。 林淡秾跟着林冉华去拜过郡主,文萱郡主笑着道:“这便是林二娘了?” 林淡秾点头,文萱郡主细细端详她一会,模样专注又好奇,惹得旁边的娘子嬉闹:“郡主自己请来的人都不认识了?” 文萱郡主挑了挑眉,心道:这是她侄子要请的人,哪是她要请的?饶是如此,她面对众人质疑,仍旧镇定地给出了理由:“不是听冉华说林二娘子画画很好嘛?一直没能得观,今日赏菊,我就想叫来看一看。” “嘻嘻,说得我都好奇了。” “是呀,是呀。” …… 文萱郡主只是随意拉出来的一个理由,哪里晓得反倒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她不着痕迹地将所有人话题拉开:“到时再看不就好了,来,我们去赏菊花。”她莲步轻移,众人就随她过去,文萱郡主边走边道:“和你们说一件喜事,托我侄儿的福,东山先生愿为我们诗社指正。我昨日选了几首集成一册,送给了先生,想来不久就能得到回复了。到时我们再一起观摩。” 林淡秾落在最后,静静听郡主说:“对了,你们知道我整理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有人凑趣:“问什么?” “我在想冉华怎么能这么厉害,”郡主道:“我整理一下,能拿的出手的里面竟然一半都是她做的。哎。” 她这话一说,所有人都大笑。笑完之后,一人赞道:“冉华有咏絮之才,实是当世难得。” 有一人笑言:“说实话,我已开始还有些不平,想努力努力兴许能赶过她。但后来方知,此乃天生天赋,勉强不来。哎,好在想开得快,否则还不得把自己气死。” 所有人又笑,林冉华此刻已经羞红了脸,更显得人比花娇,她道:“大家都谬赞了……” 文萱郡主打断:“冉华你可别谦虚了,你的文采可是我侄儿亲口承认过的。他那小子眼光可高得很,但他也亲口说过,论诗道,他远不如你之天赋。对你的才华很是钦慕呢……” 林冉华已经呆住了,这一下她的脸真的红透了,呐呐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旁边的人已经好奇地去追问文萱郡主:“魏公子当真这么说?” “郡主,郡主,魏明达当真是如此说的……” 追问的人一堆,文萱郡主顾不上林冉华,只能去应付她们,她如实答道:“是呀,琅哥儿亲口说的,入得我耳,还能有假。” 林冉华耳朵微微动一下,恨不得要将头埋到脖颈里,才能将自己的羞意与欢喜之情通通遮住。这是少女怀春的样子,再美好不过了。 林淡秾只一眼便看出来了,她恍恍惚惚又忍不住去猜测推演前世。林冉华是喜欢上了魏琅的,前世应该也是如此。而自己的前世,经三年未必不会动心…… “咦,东山先生他们到了。”有人回过神来,看过去。 眼看寿春大长公主一行人走过来,赵东山本就是万众瞩目的人物,承载着众多期待。而当真见了,竟也不觉得有丝毫辜负。神清骨立,仿如神仙人物;留八撇胡,却显文质彬彬,是气质胜过形容样貌的典型人物。 东山先生旁边跟的紧的人物,林淡秾几乎都能认个大概:寿春大公主及其驸马、魏琅…… 林淡秾有些好奇,低声问林冉华:“怎不见东山先生的子侄?魏公子的贤友?” 林冉华也是一怔:“不,不知道。听说他今日也是来的呀?”她抬起头也去找那贤友、那子侄。 林淡秾目光逡巡片刻,很快便有所悟,她看到了一个人。 ——她肤色较周围的女人要黑一些,发饰也要简单许多,却只显出她的别样与健康。随侍在东山先生侧,比魏琅靠的还要近一些,却不显得局促紧张。等感受到众人的目光,便抬起头,然后露出一个极为大方的笑。如烈日朝阳,明艳却不灼人。 …… 果然,片刻之后,魏琅领着这位女子来找自己的姑姑,介绍道:“这是先生的侄女,文泊赵家的嫡女,赵清。” 赵清落落大方地行礼,文萱郡主笑眯眯地看她,觉其风韵别致,很是喜爱。 不过饶是如此,她也有些好奇,低声问魏琅:“明达,赵家有两位赵清?今日你不是去见你师傅和你好友了吗?另一个赵清呢?”她知道的要多一些,譬如一直和魏琅一道在赵东山门下求学的那人的名字。 魏琅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赵清,见对方只是露出一个笑,并未阻拦。他与赵清实在是交往太久,一个眼神便能明了其心意,于是魏琅只能叹息一声,道:“始见祝英台。” 魏琅只是一句话,却不知是亲自布了天雷霹雳。文萱郡主呆住了,一会看看魏琅一会看看赵清,她很快明白了其中关键,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呐呐:“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然愣住的何止她一个,所有人都呆住了,好奇又惊讶。唯有林冉华看看魏琅,看看赵清面色唰得一下白了,几乎站立不住,一下子往后退了一步,林淡秾上前一步抵住她的后腰,提醒道:“姐姐……” 林冉华回头看了一眼林淡秾,带着被戳中心意的仓皇与羞愧。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低下头收拾心情,再抬起头的时候又变成了端庄矜持的林家嫡长女。 人群熙熙攘攘地往那边去,林冉华心神不定,虽撑住没有失仪,但终究是没了气力上前,只能与林淡秾留在了原地。 周围慢慢安静下来,直到有人再次到来,林淡秾先发现的对方,她记性实在太好,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仍旧想起了名字:“赵、赵公子?” 赵远回礼道:“林二姑娘。” 林淡秾挡住林冉华,直接问赵远:“不知赵公子有何事?” 赵远有些犹豫,但仍旧鼓足勇气道:“替叔叔来送些东西给郡主。”见面前人不解,他道:“我父也是出自文泊赵家,与东山先生同辈,不过关系远了一些。” “劳烦了,我待会儿会让姐姐转交给郡主的。”林淡秾接过手,却见赵远依旧恋恋不舍,她问道:“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赵远不敢放肆,只能低声道:“烦请林二娘子代为转告林大娘子,晚生很仰慕其才华。” 林淡秾一怔,下意识想去看身后的林冉华,却只听到对方的声音:“诗词终究小道,赵姑娘胆识过人、文理通达,我望尘莫及。”她语意不可谓不悲。 凡读过《三人》的皆知赵清之才华,只遗憾其为何不做学问、不踏仕途,以至于声名不显。如今在其女儿家的身份败露后都不再是遗憾了,而只有惊叹。林冉华何等玲珑人物,道头会尾,一下子便知道自己文采、家室、交情尽数惨败,怎能再有可能得偿所愿,于是芳心尽碎,此刻话中难免透露出些许自怨自艾。 “但,我还是觉得你的诗写得很美。” …… 孙府, 春娘子将府内府外通查一遍,却得不出任何有用的消息。等忙活到了傍晚,这才小心地来给孙夫人禀报:“二娘子并无有任何不妥的地方。” 55.第 55 章 孙氏不能置信, 但她知道春娘子绝不会在此事上欺瞒于她。她在桌子上敲了半天的响, 才压下那份意料之外的惊讶, 在预感与现实中找了个平衡点, 她道:“你继续看着, 不论是过去还是以后, 我都不希望家里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春娘子应声退下, 孙氏独坐了一会, 才慢慢站起来,走到窗檐前, 去看晚霞。 天是醉了, 才会红成这个样子。花也是喝上了头了, 才会开得这般绚丽。秋意醉人, 酒意也醉人。值绿苑里遍地红黄,长辈们玩在一块,少年少女们也玩在一块。这是三年来,头一遭;也是战胜后,第一次。憋了三年的压抑与一朝胜利的狂欢, 像掀了盖子的酒香,飘了三千里地, 从边关吹到了京城。而偌大一个京城,也只有荣宠如寿春大长公主,才能在皇帝未归的时候就先行庆祝起来。 林淡秾也是兴致上来了, 凑着热闹比着酒量多饮了两杯, 到第三杯的时候, 便有些意兴阑珊。她看林冉华,终究是少女心性,一下子的情绪过去了,很快便抛下了烦忧融入了气氛之中。 林淡秾提着个酒壶,拿着自己的杯子就躲到一边去了。西风飒飒响,满院菊花开,它的花瓣那么细,簇拥在一起却有碗那么大,将枝压得几乎直不起腰来;她开得这样的艳丽绚烂,像包裹着春夏的暖阳,决想不到这是在肃杀的秋日里。 林淡秾是在饮下第三杯酒后,热了热身,才开始动起脑子来的。她在思考前世究竟发生了什么? 今日看到林冉华的失态,她忽然惊觉一切命运都在行进着。一些事情改变了,但一些事情却好像没有改变。倘若一步踏出这旋涡,她便发现一切的纠葛——撇去那位自己掺和进来的皇帝陛下——都与魏琅相关。仿佛命运的作弄,她与魏琅、林冉华与魏琅、赵清与魏琅,竟然全部都牵涉在了一起。 她想,如果今生没有遇到陈衍,她也许就也喜欢上了……魏琅。而姐妹相争,不论最终结果如何,那些破裂的东西都是再难补全如初的。 花丛里有脚步声飞快地靠近,但她却先听到了魏琅的声音:“林二姑娘。” 林淡秾抬头看上去,眼见那个人正在面前,酒意上了头,却还是花着眼认了出来:“魏、魏公子。” “林二姑娘……哎,”魏琅看着林淡秾欲言又止,但最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将话都吞了下去,只是伸出手:“郡主在找你。” 林淡秾拍了拍脑袋,下意识地把手递过去,接着魏琅的力从地上站了起来,两人并着肩就离开了。只在最后的时候,她慢了一步回头看了一眼,花丛里,披星戴月赶回来的皇帝就站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魏琅与她离开的背影,黯然神伤。 黄昏里,他背光站着,林淡秾看不到他的神色,却感受到他的悲伤。她自嘲一笑,收回目光,跟着魏琅离开。她上辈子过得凄惨,这辈子过得也不容易,总是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握住什么。 魏琅与林淡秾分别回去,文萱郡主那边早就已经醉的不成样子,支着一只手撑在案上,双目似阖非阖。 见林淡秾到了,有人抓住林淡秾的手就拉到桌子前:“来,林二娘子,让我瞧瞧你画的花!” “哈哈,是啊是啊,快让我来瞧一瞧,冉华也说你画得好。” …… 林冉华脸红成了一坨,只喃喃重复:“淡秾是画得很好,很好,很好的……”然后她就睡着了,所有人又笑成一团。文萱郡主摆摆手,看了看林淡秾,一时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原先的打算,微醺着说:“林二娘子,你就画一下吧,省的她们再来烦我了。” 林淡秾也是酒意、狠意上了头,见这一桌上赤红丹缃昏沈色通通铺开。夕阳照落下来,花开的安静而热烈,在夜幕来临前的最后一刻,用尽全力、挣扎着释放自己的美丽。 林淡秾看了一会儿,从笔架上挑了一支就直接上了手。人群慢慢围过来,却没有人注意到,值绿苑外有一群人悄无声息地来了,又悄无声息地去了。 陈衍回宫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天下,没过几日,当年和亲突厥的公主也回了宫。皇帝赐她和离,并将其封为长公主,将富饶的昌阳县作为其封邑,又命人在京城为其打造一座公主府。更在公主府未造好之前,让昌阳长公主暂居皇宫之中,以示无上荣宠。 全京城的人眼看着这位公主被皇帝亲迎入宫,都感叹她熬过来了。接下来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只要不是掺和进谋反的大事,天下无人再敢动她。 而陈衍看着座下领旨谢恩的昌阳长公主,却没有见她脸上看到任何狂喜,只有一脸的平静。她只比自己大十岁,看着却仿佛要比自己的姑母寿阳大长公主还要苍老一些。陈衍看着,便对自己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姐姐有了一些愧疚,他沉默片刻,问出了一句平常绝不会问的话: “公主可有怨恨和后悔?” 昌阳长公主一愣,抬头看皇帝,半晌才怅惘地说道:“方出嫁的时候,觉得自己担负社稷重任,数万黎民挑在肩头。虽有茫然与哀伤,但只要想到这些,心中仿佛有着无限的勇气,什么都能撑过去。但最痛苦的时候,这些勇气却根本什么用也没有……” “怨恨与后悔,都有过。但所有的情绪都不长久,只有活下去的意志一直植根在脑子里。好在我熬到回来了,现在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这一切,毕竟已经许多年没见了。” 昌阳长公主抿了一下唇,是极温柔的模样,道:“还有我的几个孩子,陛下没有杀他们,我心里很是感激。” “突厥成不了大器了,”陈衍道:“无必要杀而已。” 昌阳长公主看着皇帝故作冷漠的模样,不禁舒展了眉眼,那份战战兢兢归故国人事皆非的陌生与畏惧才褪去,她道:“昌阳很高兴陛下的‘无必要’。” 陈衍半垂着眼眸,问这位公主:“公主,倘若能回到过去,你想要什么?” 沉默了很久,昌阳长公主才开了口:“我想,应该希望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把。还做那个平凡的宗室女,什么苦难挫折都不必经历。” 而不是像现在,即便带着无限的尊荣与富贵,但终究无法抵消这些年所受的苦,化去眉眼上的风霜。倘若真的可以,最大的愿望当然希望自己什么苦难都不经历,永远可以顺心如意。 陈衍闻言扶着额头,闭上了眼睛。倘若可以,他也希望林淡秾可以什么挫折苦难都不必经历,能永远快乐。 “……退下吧。” 是夜,寿春大长公主领着文萱郡主来找太后,寿春大长公主张口就道:“王姐姐,我给琅哥儿看好了一门亲事。” 太后正与昌阳长公主说话,闻得此言:“咦?哪家的女儿?” 寿春大长公主眉眼开怀:“文泊赵家的嫡次女,赵清。” 太后与昌阳长公主对视一眼,太后发言:“赵清?怎么,明达同意了?” 昌阳长公主久不归京,对这几人都不甚熟悉便也不搭话,默默去吃零嘴。 寿春大长公主坐到另外一边,解释说:“赵清曾女扮男装在赵东山门下求学,与我们琅哥儿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琅哥儿前段时间告诉我他喜欢上一个姑娘,要领过来给我看,我这一看就知道是这赵清了。” 文萱郡主在旁边小声嘀咕:“也未必是这赵清了……”那边寿春大长公主与太后说的激烈,却是听不见她的话了,昌阳长公主将零嘴分给这位被母亲丢下的郡主。文萱郡主嘴里有了东西,也就不去抱怨什么了,但她心里却门儿清: 自己的琅侄子与母亲说心有所爱的时候,还不知道这赵清是个姑娘家。但若说对赵清无情,却也不至于,毕竟他再知道赵清是个姑娘家以后,就没再提自己“心有所爱”的事情了。毕竟这样一个晴天霹雳下来,所有感情都得重新捋一捋。 但魏琅想捋,寿春大长公主却不想等他捋了,火急火燎地就来找太后赐婚了。她将事情说清楚了,太后竟也觉得不错,正要答应。却听宫人一声喊,皇帝来了。 寿春大长公主、昌阳长公主、文萱郡主都行礼问安,皇帝应了一声便直接入了座,他先是依往常惯例问好了太后,随即就不说话了。 太后心知这皇帝今次是为了安抚昌阳长公主才来的,但心里仍旧十分欢喜。她上上下下关心了一下皇帝一番,又听自己儿子如往常一般语拙而木讷的嗯嗯嗯,笑得愈发开怀。 等调戏完自己儿子以后,她主动对寿春大长公主道:“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明达的婚事我已有数,既然郎才女貌……” 陈衍截断道:“魏明达?” 全场一愣,不懂皇上有什么事。太后回神得快,却也不明白自己儿子怎么了。她答道:“是的,衍儿,怎么了?” 陈衍问:“他与谁成亲?” 寿春大长公主回过神来,便将事情又简单给皇帝讲了一遍,然皇帝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反复咀嚼了一下那个陌生的名字:“赵,清?” 寿春大长公主点头,心跳的飞快,不知这里面出了什么问题。 “他不是和淡……”陈衍止住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名字,用了个克制疏离些的称呼:“他不是和林家的姑娘走得很近吗?”他们两情相悦,不是吗? 寿春大长公主已经完全呆住了,她不知道皇帝为何会知道这种事情,但她却是知道林家的姑娘的,她看一眼文萱郡主。文萱郡主放下手里的零嘴,规规矩矩地坐正动也不敢动一下。 寿春大长公主:“林大娘子与文萱一同结的诗社,琅哥儿与她……” “不是她,”陈衍沉着一张脸,心里又痛又怒又怜。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早就如今的境况,魏琅与林淡秾相恋,然其祖母却为他与另外一人作配。喜欢的人娶了别的女人,林淡秾情何以堪。或许这才是前世她决绝入宫的原因,只要想到这里,陈衍便心如刀割。 他咬牙道:“我说的是林、二、娘、子。” 说出这个名字,他心中忽然一瞬明了:倘若林淡秾能顺心如意,那他一人之悲竟然也是可以接受的。既然他的靠近给她带来的多为痛苦,那么远远地、见证着、守护着她的快乐,竟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起码昨夜看她和魏琅并肩离开的痛苦,远不及记忆里看她撒手人寰的痛苦。陈衍如此对比着,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 整间屋子都安静了。太后与昌阳长公主一个久居深宫,一个远嫁方归。只当自己孤陋寡闻,不知这已经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的事情,太后甚至对寿春大长公主有了些气,不懂她何故要哄自己做这种坏人姻缘的事情。 然寿春大长公主已经惊呆了,她是认识林大娘子的,但这个林二娘子却根本不记得了。她不敢去问皇帝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只能将目光落到文萱郡主身上。 文萱郡主斟酌着说道:“林二娘子叫林淡秾。乃是林大娘子,林冉华的庶妹。她画技极佳,亦跟着林冉华来过我诗社,额,几次。琅,魏琅与她……”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魏琅亲自请她,绝不是不熟的样子。但若真的相恋,却又绝不至于,更不可能会让传到皇帝耳朵里。 陈衍冷静地说道:“是她,林二娘子、林淡秾。她与魏琅……乃天作之合。” 所以即便连我,也甘心败退。陈衍这样说服着自己,只有说服自己他才能继续说下去。 “……大长公主若要做媒,便做他们的媒吧。” 她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而他也可以看着自己爱的人幸福一生,毫无波折。 有他在,无人能让她再受半分委屈; 她不会再有任何伤心,落任何一滴泪; 她若喜欢魏琅,他便让魏琅一生也不能变心。 这样很好,但还是可惜。 可惜她不喜欢我,可惜我让她难过,否则、否则…… 何至于要去学着放手,成全她和别人呢? 56.第 56 章 林府, 孙氏回来的时候, 面色有些苍白,春娘子扶住她:“夫人,怎么了?” 林冉华自值绿苑归来便被孙氏看出了不对劲, 她不是一个藏得住心事的女孩,更何况是面对着知她甚深的母亲, 很快孙氏便通通知道了。恰逢赵东山相邀,孙氏就去了一次,但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他说, 寿春大长公主已经入宫求太后赐婚了。”孙氏坐下, 抿了抿唇道:“魏琅与赵清,已是必定的姻缘。” “那, 那大娘子怎么办?”春娘子是看着林冉华长大的, 眼看着林冉华最近形容憔悴, 万分不忍。 “……冉华,”孙氏垂下头, 语带苦涩:“她与我一样, 情路都坎坷。” 春娘子一愣, 低声叫了一声:“夫人。” 孙氏黯然神伤:“你……你和母亲或许是对的, 是我把一切想得太美好了。”这么多年, 还留在原地踏步的人,只有她一个。 爱不爱、记不记得、珍不珍惜, 是可以从一个人眼中看出来了。而赵东山, 是记得的, 但也是不珍惜的。山庄与山茶对他来说,不过只是很早之前的一句吩咐,当时风花雪月,但终究风过无痕。孙氏被林卓群倾心相待近三十年,自然能分出其中的差别——男人用心与不用心的差别。 “娘子……” 孙氏脸上没有很浓重的悲伤,但春娘子却眼睁睁看着一滴泪从她腮边滚落。她知道孙氏已经完全死心了,二十年前没完结的那场戏终于在此刻落了幕。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没有显露出来,心知孙氏如今应该想一个人呆一会,更知道这一夜过后便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于是春娘子默默离开了房间,去给孙氏准备热汤。 但一出来却发觉前院已经乱成了一团,一个侍女满怀撞过来,春娘子险些被撞到:“诶,发生什么了,何事如此惊惶?” “春,春娘子,太后下了口谕给大房,还有,还有寿春大长公主并文萱郡主也来了。” 春娘子:“什么?” 侍女:“请春娘子快去禀告夫人吧。听郡主的意思,是太后给魏郎君和府里的娘子赐婚了。” 春娘子一愣,等反应过来心中狂喜,她问道:“魏郎君,是魏琅?” 侍女不敢确定,只是说:“寿春大长公主与文萱郡主都来了。” 春娘子已是喜不自禁,寿春大长公主与文萱郡主都到了,那只能是魏琅了。但她心中又不由有些奇怪,明明东山先生说寿春大长公主去给魏琅和赵清求旨了,但何故最后却到了林家。 “我去请夫人,你去告诉娘子。”终究是喜意占了上风,春娘子放下那份古怪,做出了安排。语毕,即回头去找孙氏。 孙氏果然又惊又喜又奇,也顾不得伤心,收拾一番径自去了前厅。但等看到坐在一边的寿春大长公主与文萱郡主,心下却一个咯噔,慢下了脚步。因为她见这两人的面色,实在称不上正常。 文萱郡主坐在一边,平日一张笑脸难得不挂笑意,沉默地坐在一边,不知在想什么事情。而她的母亲寿春大长公主脸色更是称不上欢喜,整间屋子里唯一笑着的是太后派来的那位女官。 孙氏愈发觉得蹊跷,但事已至此不能再退,她迎上去,就听这位李女官道:“林夫人,我代太后来传道口谕。” 孙氏、寿春大长公主、文萱郡主一道站起,恭谨听太后口谕。 李女官代言:“林氏二女林淡秾蕴藉真华,柔明专静。性资冲敏,谦而自持。仁心厚德,履礼惟纯……配于魏氏琅男。形男秀女几若天造地设,魏林二姓亦可成秦晋之好,天地玉成其事,圣人与太后将顺其美。” 李女官说完,温柔地笑了一下,挥一挥衣袖便轻轻离开了,独留下这面色难看的一对亲家商量后续的大婚。寿春大长公主与文萱郡主已经在宫里听过一遍,此刻再听只作过耳。但对于孙氏而言,从“林氏二女”开始便恍如晴天霹雳,但霹雳完后,仍旧得遵口谕,谈婚配。 …… 李女官回到太后宫中回禀过之后,便被刘女官拉到一边去问:“怎么样怎么样?” 李雪娘扶额:“什么怎么样?” 刘玉音:“林家的人怎么样?” 李雪娘:“自然是接了旨,筹备婚礼啦。” “难道都没有很惊讶吗?”刘玉音手足乱舞:“我知道的时候都很惊讶呢。皇上居然把魏公子配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庶女!” 李雪娘忙捂住对方的嘴:“是太后赐的婚,哪里是皇帝配的。” 刘玉音露出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疯狂点头,李雪娘才微微松开来,就听刘玉音飞快地提问:“皇上是不是和这位林姑娘认识啊,居然想出那么多词来夸她。你说当年退婚,是不是也是因为她呀?”说完她主动把自己嘴捂上了。 “……”李雪娘无奈叹一口气:“你可别去外面乱说。我倒觉得皇上认识的未必是这位林二姑娘,哪会有皇帝把自己喜欢的人嫁给别人呢?” 刘玉音斩钉截铁:“那就是赵清。” 李雪娘愈发无语:“赵姑娘一直跟着赵东山,鲜少入京。” 刘玉音眼已经蒙了:“那是谁?” “不知道。”李雪娘指指她的茶壶,道:“你啊,还是好好泡你的茶吧。就别管这些事情了,放心吧,一切总能见个分晓的!” …… 寿春大长公主已于林府中见过了这位“蕴藉真华”的林氏二女,她大约是已经被气到了没脾气,最后看到林淡秾的时候,竟也没有为难她。而且大约是期待已经降到了最低,见了真人竟颇有些惊喜。因为这位林二娘子虽然身份、才华等等都不出众,人却生的标志、谈吐也文雅,知悉赐婚后不惊不辱,颇显气度。 不过这终究是无可奈何的苦中作乐。寿春大长公主知道,这毕竟太后皇帝亲自过问的婚事,也生不出什么变数了。 饶是如此,她仍不免可惜:因为赵清是不会做妾的,更不会做一个庶女的妾,否则娥皇女英、齐人之福也未尝不可。 寿春大长公主既见过了这位林二娘子,也无心再多留。毕竟这件事情对魏林两家来说都需要时间来接受,甚至等纳彩过后整个京城都得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 孙氏送走了寿春长公主,便盯着自己的这个庶女,却怎么看也看不出什么问题。她着春娘子遍查府中,却无发现其有什么错漏,就仿佛当真是太后与皇帝突发奇想的事情。虽然这根本不可能。 “……诶。”孙氏有些头痛,春娘子为她抚穴按摩,等好受了一些,孙氏才对林淡秾摆摆手:“你回去吧。既然已经许给了魏家,我便管不到你什么了,便好好备嫁吧。只望你到了魏家能恭顺长辈,体贴夫婿……” 孙氏说到这里闭上眼,不说话了。林淡秾低下头,只当做受下了。孙氏绷着脸坐不下去了,直接站起身来离开了。林淡秾走在她身后,知道她是去安慰林冉华了,她不好跟着过去的,于是便一个人走回去。 这一路走过去,竟觉出与往常极大的不同。所有人但凡见她一个衣角,便会追上来给她行礼问安,崇敬畏惧地看着她。就像她是…… 是宅斗之王、隐藏boss一样。 林淡秾心中一哂:也是,以庶女之身嫁给魏琅,确实很不得了了。她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也知道对方的良苦用心,更加明白这是很好的结局了。陈衍终于放手,而她对魏琅并不讨厌。有皇帝保驾护航,她能做一个幸福的小妇人。 但是…… 林淡秾一言不发地回到屋子里面,扑到床上狠狠地攒住手心,指甲嵌到肉里:“但还是好气,好气好气。” “……我有说过我喜欢魏琅吗?” “这个……” 她狠狠锤一下被子,低声骂道: “……傻,x!” 另一边,寿春大长公主将婚事告知了魏家诸人,所有人都捶胸顿足、哀嚎不已,却也无计可施,毕竟此乃太后懿旨,听寿春大长公主的话,皇帝也掺和了进去……谁还能有办法? 只可惜魏氏长孙,却要娶这样一个庶女。 文萱郡主今日已经遇到太多不可思议之事,看着哀叹的叔伯兄弟心情平静无波,她走到魏琅身边:“魏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魏琅叹一口气:“我也不知道。” “你,”文萱郡主神情复杂:“当日你说心有所爱,又让我延请林二娘子。我问你,你说的那人是不是她?” 魏琅面对着自己姑姑的质问,轻轻点头。 “但见到赵清之后,母亲问你,你却又不说。魏琅,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知道清娘是女子之后,心早就乱成了一团。母亲问我是不是喜欢她,我,我不能回答不是。”魏琅闭上眼,叹了一口气:“我本就游移不定,现在也好,一切尘埃落定,我与清娘有缘无分。” 文萱郡主:“魏琅,我问你,你到底喜欢谁?”未待魏琅说话,“我问你,赵清、林氏二姐妹你究竟喜欢谁?” 魏琅有些惊讶:“姑姑,这关林大娘子什么事?” 文萱郡主抿一抿唇,只想到今日未宣旨前林府上下的神情,那些往日忽略的细节便全部都被想起来。她如何会猜不出来自己的好友已经喜欢上了自己的侄子,只可惜当时一叶障目,还时时刻刻在林冉华面前提到魏琅,惹她越陷越深。 为顾全林冉华之名节,文萱郡主没有多言,只是掩饰着说道:“我就是问一问。我问你,赵姑娘与你志同道合、天作璧联;林家二姐妹,姐姐才情高绝,妹妹温柔体贴。你到底更喜欢哪一个?” 她想了想,补充一句:“不管赐婚的事情。” “姑姑,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魏琅想了很久,文萱郡主没有说话,直到魏琅叹了一口气。 “林二姑娘是外柔内刚,我对她有几分敬慕。清娘与我青梅竹马共游山河,我且怜且惜。此二者皆我不能割舍。至于林家姐姐,她文采卓绝,我是又羡又妒。” 文萱郡主阖目:“可现在……赵清是不会为妾的。” 魏琅:“所以我与清娘已经缘尽,从今以后,我必然全心全意待淡秾。” 文萱郡主转过身去:“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 第二日,两家开始行“六礼”,京城果然被掀翻了天,就这般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后。在“请期”之前,魏琅又邀林淡秾出了一次门,林淡秾选在了焦堂山。 因许久不见魏琅,这次,林淡秾竟然生出恍然隔世之感。爬山的时候,魏琅说了很多,林淡秾一概没听进去,只在垂风亭歇脚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 魏琅问:“淡秾很信佛?” 林淡秾:“不信,只是和般若寺的一个老和尚有些交情。有件事情,想要问问他的意见。” 魏琅叹息:“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也是淡秾告诉了我这座寺庙。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我们两个人能够重游故地。” 林淡秾环顾四周,破亭子依旧。她当风而立,垂眸道:“是啊,没想到还能重游这里。” 两人重新开始爬山,但到了般若寺,林淡秾却发现已经换了一个主持,她抓住一个眼熟的小和尚询问:“贪贫去哪里了?” 小和尚道:“皇上收复了突厥,贪贫跟着白马寺的僧人一道去天竺取经了。” “他……他走了?没有留下什么话?” 小和尚点点头,又摇摇头。 林淡秾无功而返,知道这回没有什么意见了,只有她自己。 …… 她回家之后,魏府派人送雁请期,日子定在仲春,林府同意了。自此便是真的待嫁女了,林淡秾在前面听完父母训话,一人回到屋里看着自己绣的嫁衣,青色深深。 南山与魏春自赎之后,院子里面老夫人与孙氏新安排来的婢女近些时候也熟悉了她的脾气,不再来扰这位二娘子。 林淡秾坐在屋子里面,本就是不大的地方,却已经堆满了东西,显得有些逼仄。魏府送来的聘礼,林家按例给的嫁妆,孙氏一点没过问,全都送到了她这里。魏家气派太大,硬生生给她凑足了排场。林淡秾坐在这锦绣堆里,心里却空落落的。 林淡秾横躺在床上躺了几天,直到某一早上,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大箱子,映着晨光开始读那个傻x写的情书。 …… 到昏礼这一天,林淡秾上“花钗青质连裳,青衣缂带韈履”,她本就是风姿绝佳的人儿,如此敷粉施朱、盛装打扮,当真是占尽风流、艳色绝世。 林淡秾上完妆,便发现林冉华也站在她身后。所有人都退开,留给这对姐妹谈话的空间,林冉华上前将最后一只钗簪到林淡秾头上,鼓足勇气说:“妹妹,祝你幸福。” 林淡秾握住对方的手,很冷但也很软,她低声道:“姐姐,你也是。”人们再次拥上来,说些吉祥的话。林淡秾却已经无心理会了,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中的光明明暗暗,显出挣扎与纠结、无畏又害怕。害怕未知的结果,害怕拼尽一切去博,却输得倾家荡产。 直到魏琅他们来了,宾客开始起哄作催妆诗。魏琅本就是才思敏捷又早有准备,很快就说了几首,引起围观者阵阵叫好声。 而屋子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连向来能言善道的喜娘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新娘子,只看着镜子,不去看自己的夫婿。林冉华第一次参加婚礼,不知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只能站在一边。 外面的催妆还在继续,直到忽然有人大声说:“千寻万觅得佳婿,何故造作不出来。”一时静默,这话中之意太过明白,是嘲讽新娘不知凭了什么手段踢掉了赵氏女和自己的嫡姐,以一介庶女之身嫁给了魏琅。其实在场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但没有一个敢这么说。 魏琅低声训斥了几句,又高声念了一首催妆诗将此事揭过,气氛这才重新热闹起来。 喜娘偷偷去看新娘子的脸色,却发现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眼看时候差不多了,她只能上去提醒。 林淡秾这才恍然如梦中惊醒,她拿起纨扇遮住脸,一步一步走出去。 她还在想,在想自己究竟要不要这么做?勇气,勇气,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抛弃一切去博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 她与魏琅拜别了林家长辈,踏出了林府。 ——林淡秾知道,从此以后,她不再是林家女。 上了花轿,一路锣鼓喧天。直到魏家门口,林淡秾下轿,她看着那个门槛,知道:跨过去,她就是魏家的人了。 一瞬间泪如雨下。 旁边有小孩问:“新娘子为什么哭?” 母亲答:“这是哭嫁。” 小孩:“那为什么她先前不哭。” 母亲答不上来了。 林淡秾放下纨扇,止住了步伐,魏琅回头看她,一惊:“淡秾,怎么了?” 林淡秾看着魏琅问:“你喜欢我吗?” 不待魏琅答,她已经径自说:“不论你喜不喜欢我,我却真的不想嫁给你了。” 寿春大长公主正立在门口,被林淡秾这神来一笔惊得魂飞魄散,然何止她一人受惊。 魏琅抬头看一眼周围凝滞的人群,低下头劝道:“淡秾,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嫁给你了。” 魏琅一顿,道:“淡秾,这是太后赐的婚;况且已经走到这里了,你不要胡闹好不好?” 林淡秾抬头看着对方,后退一步,重复第三遍:“我不想嫁给你。” 事不过三,这一遍所有人都听清楚,听明白了,于是满座哗然。寿春大长公主走下台阶,已是怒不可遏,魏琅却制止了她,他问林淡秾:“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心里始终放不下另外一个人。” 第一句说出来,所有的心事一下子明了了。 “……那个缠了我这么久的人,最后却要放下的那个人。那个傻乎乎告诉我已经先爱上我,把真心捧上来给我的人。那个把自己所有事情告诉我,希望我能了解他多一点的人。那个知道时光苦短,莫要辜负的人。他永远那么努力,那么一往直前。而我这个人,最不努力,最喜欢随波逐流了。有时候我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但此刻,我也想为那个未来努力一把,博一把。” “我想了好久,才终于想清楚,想明白了。”林淡秾道:“也才终于下了决定。” 魏琅颓然,所有人都被林淡秾这大胆地话语吓了一跳。林淡秾乘机想跑,却正好撞上林父,他得到消息,飞快奔过来,才终于赶上骂了一声“逆女”。 林淡秾头饰已丢了大半,青丝也散落下来,见寿春大长公主府的人回过神来,包围过来,知道今日是难走了。她干脆破罐破摔,冷漠道:“我已经出了林家的门,不是你林家的女儿了。我的逃婚,是我一个人事情,与你林家无关。” 林卓群无言以对。 寿春大长公主走过来,其家奴跑过去驱散围观的百姓,但谁愿意走,一时僵持下来。孙氏带着林冉华落在后面,但终究不过一个京城,又能慢上多少,于是也到了。 孙氏的目光很奇异,难说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林冉华则是看着自己这个妹妹,目瞪口呆。 “说得好听,难道不就是淫奔?我便是当场打杀你,也无人说我一句不对。”寿春大长公主道。 林淡秾看着周围的人,吞咽一下口水,觉得有些害怕,但她握住手心里的金钗时,又仿佛有了些勇气,她道:“周礼有云:仲春之月,奔者不禁。情爱乃人之大欲,圣人在此也不会阻我。” 她目光落到魏琅身上,鼓足勇气说:“我对别人动了心,怎能再嫁他?” 不远处,魏琅叹一口气,扶额道:“祖母,放她走吧。” 林淡秾方松一口气,就闻寿春大长公主怒极反笑:“你这丫头好利的一张嘴,明达心软,我可不会。侍卫,将她拿下,生死勿论。” 林淡秾握着手里的金钗,闪避了一下,撑着混乱就近拉了一个人,将金钗抵在了她脖颈。她全靠着一股子悍劲,哪里知道自己跑到了哪里有抓住了谁,等平静下来,她才发现抓得是自己的嫡母。 林淡秾心一抖,好了,逆父挟母,她真的可以去死了。 她闭了眼,还是依照原定计划,威胁道:“你们再过来,小心她的性命不保!” 这一下,果然无人再敢靠近,林淡秾带着孙氏往一边去。但奇怪的是,她发现孙氏竟然十分配合她的走位,且不声不响。 林父已经在狂叫:“逆女,逆女。” 林淡秾实在懒得理他,往方才寻找到的合适位置走过去,那里有一条路直通皇城。她还差几步,就闻得寿春大长公主大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等着她跑吗?” 林淡秾比她还大声:“你们不要我母……林夫人的命了么?” 寿春大长公主冷笑道:“你倒是杀一个看看,我看你那金簪抵在她衣服上的时间,比抵在她脖子上的时间还要久。你们给我上!” 林淡秾闭了眼,收回簪子,将孙氏推过去,然后一鼓作气拔腿狂奔。她眼里只有那座皇城,以至于都没发现,在她转身之后,一群穿着平民衣服的人提刀替她架住了追击。 寿春大长公主惊恐又愤怒:“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但这些都已经被林淡秾抛在后面了,直到走到宫门口,她才慢下来。 守门的侍卫拦下她,看她一身青衣婚服,长发披散,一身凌乱,面色不动:“此乃天子住所,不可擅闯。你有何冤屈,还是去大理寺说吧。” 林淡秾看着这巍峨的宫门,她往回看一眼,担心寿春大长公主的人要追上来,倒时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她好言道:“你去告诉皇上,我有事找他!很急的事,真的很急。” 侍卫问:“什么事?不是说了伸冤就去大理寺吗?” 林淡秾:“不是伸冤,是成亲。” 侍卫:“……成亲上这来干嘛?” 林淡秾:“找里面的人成亲。” 侍卫退回原地:“天子住所,不可擅闯。若要疯闹,小心被抓起来送审。” 林淡秾心道这倒也好,总好过被大长公主抓起来。她一边回头一边抬头,眼看天色越来越暗,她实在害怕自己就这么倒在宫门口。最后闭目咬牙,一脸豁出去了。 她大声叫道:“圣人!皇帝!陈衍!陈衍!你给我出来!” 侍卫呆滞,很快反应过来要去捉拿她:“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非要做这样的大死。” 林淡秾束手就擒,但声音仍旧不停:“陈衍陈衍陈衍陈衍!!!” 夕阳走到宫门口,还有最后一点余辉照着,门终于开了一条缝,然后中门大开。年轻的皇帝就站在那里,看着心爱的人披着嫁衣,突然出现,一时不能反应过来。 一切像梦一样,他打开门,果真看到了她;他不敢动,怕打碎梦境。 林淡秾挣脱侍卫,心跳的飞快,她一步一步走进宫墙,然后抱住陈衍。 ——她是软的,也是真的。 完。 2018.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