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荐河山》 1.开文 夜灯初上,急雪乱舞。 白雪细碎,落到地上便直接化成了水。湿润的空气叫人冷得彻骨。 老梁上挂着的灯笼来回晃动,夜风在空荡的巷弄里呜咽作响。 一长一短两道人影,立在一扇古旧的木门前。 老者的衣服和棉鞋已经被水打湿了,只着一件单衣。小的也是一身狼狈,裹着一件棉袄,静静站在他身后。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主人听见门响,披着外衣起身,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看清那张布满沟壑,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当下两股战战,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接过他手里的灯。 灯油晃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今日来,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若您开口,纵是万死不辞,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方贵倒抽口气,吓得一时出不了声,缓了缓才道:“这,这位小公子……” 方贵这才敢去看方拭非。身形削瘦,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羸弱。十三四岁上下,五官英气,穿着一身朴素男装,唇角上翘,双目有神。 方贵小心问道:“他是……” 杜陵伸出两指,喝止他的话:“别多问,于你没好处。记住,今日起他就是你儿子。将他接进家中,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方贵匆忙点头:“是……是。” · 岁月忽如飞,回望已五年。 自江南自春旱萧条,三年未缓。 “方拭非可是住在这里?” 前面那人正靠在门口的门柱上,斜抱着一柄长剑。 他穿着暗色的长袍,长发高高束起,长着一张颇显朝气的脸。端得一身好样貌。与这穷酸破落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正如他摩挲着剑鞘,悄悄打量方拭非一样,方拭非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 那人又问了一遍,方拭非才点点头。 那人道:“你家小姐不在家中吗?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是……令尊的一位林姓好友前来接她。” 方拭非淡淡搓了搓满是泥泞的手指,那土已经干了,嵌在她的指甲里,黑乎乎一片。方拭非道:“我就是。” “你是什么?”他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方拭非?!” 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崩裂,随后顿了顿,站正了身道:“家父与令尊乃八拜之交,先前家父收到书信,特命我来接你过去。” 方拭非上前一步,推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踯躅片刻,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是一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开了一块地。前面是寝居,右侧是庖厨。整栋院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虽然是打扫的挺干净,但就是同他在关城的偏院也无法相比。连株用来观赏的花草都没有。 他家的院子是用来喝茶聊天的,他们这儿是用来干活的。 林行远自进院起,眉头就没舒展过。倒不是瞧不起这个地方,只是不相信方拭非会住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打听到,方家如今已是江南有名的商贾,应当是不缺钱的。没个侍奉的人不说,竟过得如此清贫。 林行远来的时候因为赌气,没问个清楚。这时候当着方拭非的面,更是不好出声。只能干杵在院子里,左看看右瞧瞧。 哟,这白菜种得不错。 这时前方的屋子打开,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走出来问道:“是客来了?” 林行远朝他颔首。 方拭非喊了一声:“师父。” 林行远:“师父?” “不必上心,她随口一喊,我不过是自幼照顾她的一位老奴而已。”杜陵朝他走近打量他,又咳了起来:“坐,招待不周,切勿见怪。” 林行远见他神色间多有病态,身上更是带着浓浓的药味,身形单薄,瘦骨嶙峋。下巴留着一撮短须,头发凌乱,还未打理,当是刚刚睡醒。 但此人手指纤长,指尖扁平,指节处厚茧重重,一是一般下人做工会磨出来的茧。举手投足更有大家气度。才不是他说的那样,是个普通的老奴。 林行远垂下眼问:“令尊可好?” 方拭非没有回答,在井边自顾着打水。林行远干杵在院子里,正觉得尴尬,还是杜陵代为开口道:“承蒙挂念,身体安康。公子坐吧。” 林行远迟疑片刻,又问:“方府,是出了什么变故?” “方府没出变故,好的很,只是最近确实因旱年穷了不少。”方拭非停下手里的事情,说道:“我,方拭非,方家二少爷,生母来历不明,十三岁才被接入府中,因与方夫人不和,搬至别院居住。方老爷平日行商,久不在家中,都明白了吗?” 林行远:“明白了。” 方拭非好笑道:“你来之前不先跟你父亲问清楚,你要接的是什么人?” 林行远不由尴尬。 来前他的确是很生气的,任谁摊上这么一个爹,都免不得要生气。 原本他想自己多好一青年才俊,应当立志报效朝廷,入军抗敌。凭借自己的家世与身手,将来不说流芳百世,史书留名也是可以争取的。结果却被他爹狠狠否了。多年死缠未果,总算是看明白。想着索性仗剑江湖,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结果又被他爹捏着耳朵拎回去,叫他来江南接个人。说是……顺手给他指了个婚。怎能不叫他牙痒? 他想好了,若是这个叫方拭非的麻烦人,是个娇弱讲理的普通女子,与她好好说,拿笔钱财打发了,大不了再帮她找个好人家。若她是个乖张任性的家伙,那更好,就打一顿,叫她自己知道怕了主动滚开。 结果第一眼见到却是这样的,反倒叫他现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行远迟疑道:“你……怎么做这幅打扮?” 她现在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些粗,但分明还是女声的。 方拭非将手洗干净,又用布擦了,才说道:“你住在这里吧。” 林行远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妥。” 师父也道:“不妥。” 方拭非揶揄:“我没说不妥,你不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林行远抿唇皱眉。 师父愠色训斥道:“你住嘴!” “师父,”方拭非擦着手说,“我同他私下说一句,您老耳不听为净,免得气着,注意歇歇。” 师父就要拿棍子抽她,碍于林行远在场,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方拭非扯了林行远手臂走到一旁,对方不着痕迹地想将手抽回去,却发现方拭非手劲极大,也不像个普通人。心下正生疑,就听对方说:“我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旧病复发,久治难愈,怕是油灯将枯,所以才给你父亲写了信,嘱托他的身后事。如今他身边缺个人照顾,我行事不方便,他又处处躲着我,望你留下帮把手。” 林行远看着她。 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这感觉很是新奇。 “为何不请个人来。”林行远说,“我粗手粗脚,怕是做不好。你这院子我看也没法住人,不如索性换个地方,请俩仆役,叫你师父好安度晚年。” 方拭非听他说话,语气中未带嫌恶,倒是有几分真诚,心中对他品行有所了解,表情也好看许多,不像先前那么爱搭不理。 “他爱面子,也不便见人,平日从不出门。”方拭非说,“更是怕打扰到我。请人若请个婆子,他不乐意。请个男人,屋子又有我,不方便。” 林行远想想也是。 方拭非:“也不要你做什么,帮忙扶着即可。” 林行远还是想拒绝,他怕自己跟方拭非呆久了,毁了人姑娘声誉,届时想跑跑不掉,可不悲哉? 啧!那这方拭非真是好心机好打算! 林行远觉着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进而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正要严词拒绝,已听方拭非喊:“师父!林公子说,他爹让他好好跟着你,向您请教请教!” 请教?这都什么古怪的东西?林行远以为对方必会拒绝,哪知杜陵远远喊道:“那就留下来吧。” 林行远:“……” 方拭非:“你以后叫他杜叔。” 林行远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呵,这主仆二人可真……有意思。 方拭非也不再管他,从门边拎了把刀,到地里割了颗白菜,在盆里随意洗起来。 林行远脑子转了一圈,想着自己不能回绝的太直白,于是斟酌许久后,叫了一声道:“方拭非,你二人换个地方住成不成?” 方拭非:“不成。” 林行远:“为什么?” 方拭非低笑一声:“你还喜欢管我的事?” 林行远哑然。心道这人怎么难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嘀咕着说:“我说换个地方。我出银子。” 方拭非终于抬起头道:“我这里这里住不了多长时日。等我师父逝去,我就走了。” 林行远听她说的是我,却不是我们,心下觉得哪里怪怪的。 林行远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要去哪里?” 方拭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行远不知怎么就不敢问了。 又想,方拭非不说走,不说嫁,他是乐得同意。若是她主动回绝,那就更好了。管她那么多做什么? 林行远正打算找个地方坐下,方拭非将菜叶往水里一按,又问:“你身上有钱?” “有。”他说着补充了一下,“……带。” 方拭非拍拍手说:“你跟我出去买点东西。” 林行远:“买什么?” 方拭非看他这紧张的样子,乐道:“不是金银珠宝。买点米而已。” 林行远觉着自己落了面子,又说:“金银珠宝也不是买不起。” 方拭非从院子的水缸后面拎出一个菜篮子,支使着林行远出门。 林行远想她住在这里,竟然连买米的银子也出不起,不觉有些凄凉。摸了摸胸口,计算着自己还有多少银子,留给他们能过多久。 他一路来此,知道这边三年间粮价翻了有十番不止。日子的确不好过。 2.包子 林行远其实……对方拭非这人好奇死了。可要与她保持距离。不问,就是不问。 二人去了米铺,那里生意萧条。方拭非恰好买了一篮子米,装满。 那篮子并不大,这些看起来吃不了多久。 林行远看着便说:“你可以多买些。我帮你扛回去。就先买个两袋吧。” “买多少吃多少,吃不完不好。”方拭非说,“而且指不定这米价就降了呢?” 她一开口林行远吓一跳。 声音都变了。 米铺的老板闻言一笑:“想等米价降下来,怕是要等很久了。就是买两袋米吃完了,也来得及呢。” 方拭非笑笑没说话,拖着林行远走出来了。 林行远帮忙拿过篮子,抓在手里,说道:“我一路过来,听人说了不少,可这大旱不是早几年的事情了吗?今年还是风调雨顺的,为何米价依旧居高不下?” 方拭非说:“旱情是过多少年了,可不见人管。你想好到哪里去?” 林行远道:“哪里没有人管?朝廷不是年年拨款治理了吗?这户部都亏空,还是挤出了一笔银子买上粮草送来了呀。这岭南已经乱了,怎可能让江南一代再步它的后尘?” “呵,是拨了,可拨到这里的时候,人人连口稀粥都喝不上。加上运河……”方拭非,“算了,说来话长,总之价钱依旧高的很。” 林行远:“那税赋总轻了吧?朝廷减免了江南一代的田税,怎么也该好起来了。” “是的,减了田税。那又怎样?减了一种税,还有千千万万种税起来。五花八门的苛捐杂税,多的是你想不出的名目。京师管得到这些吗?虽说是减了田税,可朝廷也没白减,数不清杂役将劳丁都拉了过去,成年累月地不在家中,这田里种地的光剩下老弱病残孕,朝廷管吗?”方拭非笑道,“这上头的人不换,下边怎么能扶得起来?” 林行远:“哦……” 方拭非顿了顿问:“你们京城的人,是不是都觉得江南百姓矫情?整日贪安好逸,就等着朝廷发粮补助?” “没有。”林行远说,“我不住京师,我住在上郡。” 方拭非:“那上郡的人怎么想呢?” 林行远:“上郡?我上郡就是这么干的啊。” 方拭非:“……” “倒也没,”林行远微微一笑,“朝廷发的粮饷是够的,将士都帮着百姓种地去了,不缺劳丁。加上有我父亲坐镇,没人敢这样放肆。日子过得还算很好。偶尔会借兵帮着护送周遭商队往来,多挣点银子。再向朝廷哭哭穷,就有钱了。” 方拭非也笑:“那你父亲聪明了。” 林行远跟在方拭非的身后走着,余光扫见,身形一僵。 那方向的摊子上坐着一位光膀子的壮汉,旁边一妇人端着个碗,一口一口地小心喂到他嘴里。 林行远一惊:“一大男人,连口粥都要人喂?” 方拭非看了一眼,说道:“手举不起来,怎么端碗?你要是也榨一天油车,怕连他都比不上。何不食肉糜啊林公子。” 林行远沉默片刻,闷闷地说:“你别笑话我,有钱又不是我的错。” 方拭非叫他这一句话给暴击了,顿时哭笑不得。认真说:“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我没笑话你呢。” 二人又往前走了一段,鼻尖传来一股面香。方拭非食指大动,停下脚步,说道:“两个馒头。” 那摊贩立马站起来,殷勤一喊:“好嘞,两个馒头两钱!” 林行远真是牙疼。这价钱都涨翻天了。一钱银子在平日,别说一个馒头,他能直接买到五升米。 方拭非说:“买两个。” 林行远在后边补充道:“肉包。” 摊贩说:“肉包一个两钱。” 林行远想把两钱砸他头上。还是将四钱抛过去。 小贩利落包好,正要递过来,旁边传来一声响亮的犬吠。他倏然手一抖,让包子滚落到了地上。 林行远眼睛都瞪大了。 四钱! 林行远忿忿看去。 为首一位华服青年手里拽着狗绳,旁边跟着一位俏丽的姑娘,身后还有十来位仆从。 这出个门,阵仗可大。 那狗约莫有半人高,呲着利牙,眼神凶恶,叫人一眼生畏。 就听方拭非道:“哟,这一出门就赶上了。可真是巧啊。” 旁边姑娘看见方拭非,面带恨意,就要去牵狗绳。青年匆匆拽紧子,躲过她的手,说道:“颖妹,颖妹不可,你拽不住它的!” 方颖悻悻收手,不悦哼了一声。 青年讨好道:“颖妹你别生气,这畜^生还不熟你。我是怕它伤了你。” 林行远道:“你安慰这姑娘,不该先道个歉吗?这包子该怎么赔?” “自己没出息,狗都要欺你,还要我赔?”方颖哼道,“想得美。有本事,你跟这狗抢包子去啊。” 那青年说:“颖妹别这样说。我何兴栋也不是出不起两个包子的钱。拿去。” 身后奴仆上前,将钱丢到地上,嗤笑道:“捡吧。别叫人捡走了。” 周围早已围了一圈人,站在旁边指指点点,却无人敢上前。只因这位何兴栋不是别人,正是县令公子。 平时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几乎全城的人都认得他。倒不算是为非作歹之徒,就是单跟方拭非过不去,遇到了就找他的麻烦。 看热闹看热闹。 林行远听得怒从心起。哪有受过这样的气?他算是明白了。这行人就是故意牵着狗过来吓人的。 见方拭非真要弯腰去捡,火气腾得烧旺了一倍。他踩住包子的一角道:“不要了。” 方拭非却是拍了拍他的鞋,示意他将脚挪开。 林行远火冒三丈,后退一步哼了声。 不管她了! 方拭非拿着包子站起来,用气吹了吹。又拉着林行远的手,将包子放上去。 林行远一脸莫名,就要收回。方拭非说:“早听闻有句话,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不知是不是真的。” 林行远看着她的眼睛,如此近的距离,漆黑的瞳孔里全是自己的倒影。 对方示意般地挑了挑眉毛,林行远会意,说道:“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着斜手一掷,将包子砸在那恶犬的头上。大犬浑身一震,立即翻倒,倒在地上抽搐不已。 “哎呀!大包!大包!”何兴栋蹲下抱住爱犬,又斜看过去,怒道:“方拭非你过分了!” “是谁过分?”方拭非又捡起另外一个包子,在手上:“打了一条狗,还有一条狗。” 何兴栋神色微变:“你骂我是狗?” “你可不是方颖的走狗?”方拭非说,“不学好也罢,你还自甘堕落。这方作派,你父亲怕是都要被你气死了。” 何兴栋咬牙:“方拭非——我与你势不两立。” 方拭非无奈道:“你说过千八百回了,见我怕过你吗?我走了,你少闹,赶紧回家去吧,找人看看你的大包。” 何兴栋气急,指使下人道:“拦——拦住他们!” 林行远冷笑道:“试试,试试谁能打得过我。到时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几人真被慑住了,实在是他先前露的一手不凡,可见此人武艺高超,他们今日带的都不是什么武夫,真是拦不住。 何兴栋见状,自己冲到前面拦着叫嚣:“你有本事别走。” 林行远斜睨着他,正眼都不屑得施舍,单伸出一根手指,按着他的胸口,不客气地将他推开。 身后小厮接住何兴栋,半扶半抱地将人带到旁边。 方拭非从林行远身后走出来,对着何兴栋抱拳道:“何公子请勿见怪,我忙得很,先走一步。” 方颖在后头恨恨跺脚。 方拭非跟林行远加急脚步,往家里冲去。 等进了院子,将门一关。林行远终于按捺不住,作势要问个明白:“方才那人是谁?” 方拭非道:“方颖。” 林行远:“方颖是谁?” “方家三小姐,准确来说是我妹妹。”方拭非说着觉得好笑道,“我忽然冒出来,她看不惯方老爷偏待我,又被她亲娘挑唆,怕我抢走了她大哥的家产,恨不得我死了吧。” 林行远:“说的好像你不是个方家人似的。” 方拭非:“我不是。” 林行远一惊:“你不是?” 方拭非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说道:“你来之前,真应该先跟你父亲问清楚我的来历。” 林行远已是正色问:“所以你是什么来历?” 方拭非淡淡道:“你亲妹。” 林行远当下被惊得外焦里嫩,风中凌乱。见方拭非一双眼亮亮地带着笑意,才明白自己是被耍了。脸色又红又白,哼了一声甩袖走开。 坐在墙头生闷气,到吃晚饭也没理她。 方拭非也不去喊他,在灶台旁边做了晚饭,然后唤师父出来。 师父左右看了看,不见人,便问道:“林家小子呢?怎么没在?” 方拭非说:“生气了。” “生气了?”师父一听就明白了,不赞同道:“你这人岂可如此。哪能人一来欺负他。” 方拭非认了:“诶。” 师父:“你还委屈上了。” “不敢不敢。”方拭非低头,“我这就去跟他道歉。” 她说着抓着筷子一动不动。 师父沉吟片刻,又道:“不道歉,诶,男人不能娇惯,否则往后日子不好过。” 方拭非乐道:“师父所言甚是。” 林行远等了许久,气上头了就拉不下面子,等方拭非喊一声就下来。结果他们二人自顾着吃完饭,就回屋里了,当下把他气得胃疼。 跳下墙,去隔壁的摊子买了两碗面。 3.书院 天黑入夜。 林行远轻声推开门进去,就见方拭非大坐在床上,慌忙将什么东西往屁股下塞。 二人目光在烛火中闪烁。 林行远心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只那匆匆一瞥,看见了扉页的几个字。 林行远惊道:“变态伍子胥?!” 方拭非:“……” “是伍子胥变文!!你——”方拭非吐出一口气说,“没关系,我就喜欢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林行远:“……” 够够的了。 方拭非真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杜陵进来了。她这还在看杂书,怕不是要死的透透的。说道:“进门也不知道敲门吗?不知道我还是一位姑娘吗?我险些当你是贼了。” “嘘。”林行远朝外指了指,“有人来了。” 方拭非朝他走近。二人从掩着的门缝往外看去。 一身影偷偷摸摸地在院子里晃荡。 方拭非笑了一声,林行远不明所以。方拭非指了指窗户,二人朝那边靠近。就见方拭非伸手在窗台下一撑,身轻如燕地飞了上去,而后脚尖在上方窗格上借力一踩,人已经上了屋顶。 林行远着实被镇住了。 好厉害的身手。 林行远体重太沉,不敢贸然上那房顶,就怕会塌。于是继续躲在方拭非屋中,闪入门后。 方拭非在屋顶上看着那黑影转悠,忽然开口出声喊道:“方颖,又讨打来了?” 方颖跳脚,浑身可见地打了个激灵,被吓得够呛。她抬起头看向房顶怒骂道:“方拭非你这贱人!” 林行远皱眉。 方拭非却好似不在意的模样说:“那也好过半夜闯空门的贼人。” “你——”方颖说,“这是我爹的地方,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你去跟你爹说啊,”方拭非翘着腿道,“看他会不会打你。” 方颖还真不敢说。 她今日来,就是担心方拭非恶意告状,忍下心中不适,说道:“今日的事情,你不能告诉我爹。” 方拭非笑道:“我要是你,就趁着方老爷回来之前,往我的院里多送些好东西,以免他看出你们在苛待我。” 方颖:“凭什么!” 方拭非说:“就凭你有错在先啊。” 方颖虽然处处为难方拭非,但实在来说,方贵对她是不错的。 不仅收留了他们师徒二人,还自毁名声认下了他们以作遮掩。虽然杜陵靠着往日的人脉与见闻,助他从一平民成了今日一富商,但落难时愿出手相助这恩情,她得认。 他平日走南闯北不在家中,所以方颖才敢如此大胆。碍于方贵的面子,方拭非也不想与她计较,毕竟平日里,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事情。 方颖跳着骂道:“你别想上我方家的族谱!” 林行远嘁声,方拭非都不是方家人,对上他们家族谱有什么稀罕的?要上也是乐得上他们家,上一次有多少银子呢。 结果方拭非却嘻嘻哈哈地笑道:“这可不是你说了算。我今年就向老爷提一提,看他会不会答应。” 方颖顿时急了:“别以为爹什么都依着你,你就可以得寸进尺!这事爹决计不会同意的!爹同意了还有娘呢!” 方拭非:“方家是女人做主的吗?” 方颖:“那也有大哥!总之你这下贱人别想从我方家拿到好处。” 方拭非笑了,挑挑眉指向她身后。 方颖终于觉得不对,心慌回头,脸上已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毫不留力,她嘴里立马尝到了血腥的味道。脸颊还未肿起,但可想而知会伤成什么样子。 方贵以前是做粗工的,素来手劲大,又不知收敛,现在她半边脸都麻了,脑袋更是嗡嗡地疼。 方颖:“爹……你怎么回来了?” 方贵气得发抖:“你别叫我爹!你这不孝女!你娘就是这么教导你的?我要叫你气死了!” 他身上的衣服还带着褶皱跟泥渍,看来是刚回家,便径直来找了方拭非,却不想在这里看见了方颖。 方贵:“你给我滚回去,这个月你都别想出门,跪祠堂去抄书,现在就给我去跪着!” 方颖浑身一颤,委屈叫道:“爹……” 方贵不泄气,又去拧她的耳朵:“我久不在家中,你竟如此放肆。你这张嘴,早晚要叫你惹出事情来!” 方颖痛呼,眼泪簌簌直落。 方贵见她这模样,终究还是不忍心,松开道:“滚回去!等我回去再教训你!” 方颖脸已经开始发肿,她用手挡着,狼狈跑了出去。 等她走远,方贵才尊敬朝着方拭非鞠躬道:“方公子请勿生气,是小人管教不严。” 方拭非挥手:“也罢,她只是说两句而已,我不放在心上。” 方贵说:“谢公子大量。小人这段时日就留在家中,她不敢再找您的麻烦。再过不久,小女也到出嫁年龄了……” 方拭非甩了下衣摆,说道:“方老爷,在外我得叫你一声爹,就冲这个,我得提醒你一句,你想把方颖嫁给何兴栋吗?” “不,小人没有。”方贵立马抬头说,“能嫁个清清白白的布衣即可。” 方贵不存这高攀的心。方颖的出身,嫁给县令公子就是做妾。她这脾气,就算得何兴栋喜欢,过门不久,恐怕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 “那你夫人有。”方拭非委婉提点道,“我劝你想清楚一点,风水轮流转,今日攀上的权贵,来日未必是权贵。” 方贵出了一头冷汗:“是,小人明白。” 方拭非道:“舟车劳顿,你快回去休息吧。” 方贵又朝她鞠了一躬,然后又对着杜陵的方向作揖,这才转身离开。 方贵走了两步,又转回来,险些忘了正事。 “新调任的王长史不日赴任。大约半月后,会途径本地。” 王长东原在户部度支司,任度支郎中,本司掌管天下租赋,水路道途之利等。为人也算清廉,因办事不力,如今被任调为中州长史。该官职也属从五品上,却没有实权。看似平调,实为下贬。 方拭非点头,觉得时间也确实差不多:“晓得了,你去吧。” 方拭非跳下房屋,走回房间。 林行远还坐在油灯下面,拿着她的书看得津津有味。 方拭非咳了一声。 “这挺好看的。”林行远抬起头问,“说的是真的吗?” 方拭非:“这玩意儿半真半假,看个高兴就行。你喜欢就送你了。” “送我书?”林行远问,“你看完了?” 方拭非:“这是我手抄下来卖钱的,结果抄完人家又不要了。我已经倒背如流,只是随手拿起来翻一翻而已。” 林行远:“哦。” 如今虽有印刷,但雕版印刷成本过高,雕版数量不多。只有《论语》、《诗经》一类书册价格降下来,其余书本传阅依旧要靠手抄。字迹漂亮的,平日靠抄书也能度日。 不过读书人鲜少做这样的事情,方拭非过得是真穷啊。 方拭非催促道:“你可以出去了,我明日还要早起上学呢。” “诶。”林行远应了声。走到门口回过神惊道:“你还要上学?!” 方拭非莫名其妙道:“那是自然。各州县官学结业的学子,得到批示准许后,称作生徒,可直接赴京赶考。若是自学成才,则需要先递交申请,参加县一级的考核,再参加州一级的考核,待合格后,再作为贡生赶考。烦不烦人?其中还要奔走打点。你当我进个官学容易吗?” 林行远再惊:“你还要赶考?!” “那是自然。不过,如今科考出头的多是富贵及官家子弟,朝廷又不整治,我就随便试试呗。”方拭非说,“把你的眼睛收回去,都快瞪出来了。” 林行远失神地被推出来,杜陵也被吵醒了,从窗户口探出头,正好跟林行远对上。 方拭非下意识地关门。 林行远:“!!” “你们两个……”杜陵说,“不要孟浪。” 林行远:“不不——不是!” 方拭非又出来,像没事人一样点头说:“是。” 杜陵:“我说的就是你,你好歹有些自知之明吧。” 方拭非继续说:“是是。” 嘴上说的溜,但眼睛鼻子耳朵,看来都是闭着的。 杜陵叹了口气,又缩回去。 翌日,方拭非起了大早,蒸好米饭,装盒子里带书院去。 她这人一出现,便将课堂里众人目光都引了过去。早晨嗡嗡的读书声也全歇了。 方拭非恍若未闻,大摇大摆地走向自己座位,提起衣摆坐下。 她此前因为何兴栋授意,桌子都被院里的先生借机丢了出去,现在跟卢戈阳挤一张桌。 卢戈阳同她一样,也是少有的寒门出身。面黄肌瘦,永远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学习刻苦,资质的确是很好的。 他放下笔,说道:“早上听闻,你又跟何兴栋斗上了?” 方拭非无所谓道:“次次都是他起的头,与我何干啊?” 卢戈阳:“何公子不是恶人,只是不知服软。你不愿意让他,他当然生气了。” 方拭非说:“那我当然不乐意让他。他是我谁啊?” 旁边一青年插话道:“诶,何兴栋那脾气是臭。可方拭非这脾气,那是又硬又臭。你劝他?还不如去劝何公子呢。” 方拭非笑道:“诶,懂我。” “我可不是夸你,少蹬鼻子上脸。”那青年失笑,“何公子今日不来,明日也得找你算账,他爹是县令,你处处得罪他,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别想结业了。” 方拭非哼道:“那可未必。瑕不掩瑜啊。何况这瑕又不在我身上。” 青年说:“可惜这院里没有敢赏识你的伯乐。” 几人正说着,先生走进来了。众人连忙回到自己位上,尊敬喊道:“先生早。” 4.带信 早晨何兴栋未来,他经常不来上早课,先生已是习以为常了。 也因为他没来,先生没找她麻烦,多看她一眼都觉得不屑。 卢戈阳占了半张桌子,奋笔疾书。 方拭非凑过去问:“你还抄书呢?不温习功课了?” 卢戈阳苦笑道:“前两日家里收了些肚腩肥肉,炸猪油呢。炸完的油渣我爹不舍得丢,就自己吃了,结果那油渣炸得太老,他把牙给磕坏了,流了好多血。” 方拭非一时不知该摆什么表情:“这……” 卢戈阳摇头说:“昨日起来发热了,我得给他找个大夫看看。” 方拭非简直哭笑不得。 卢戈阳小声问:“你先前说,你家里有本《河东先生集》,能否借我抄阅一遍?” 方拭非心道那玩意儿会背早卖了,却是道:“成,我回去帮你翻翻。” 大不了再默一本。 方拭非将袖子折上去一截,说道:“来,我帮你抄。你还要抄哪本?” 卢戈阳停下笔,看一眼先生:“你还是认真听课吧。” 方拭非:“他的课有什么好听的?不过照本宣科。平日恨不得巴结上何兴栋,看我不爽已久,哪管我认不认真听课?” 她说着提笔开默。 方拭非的字体刚劲有力,比卢戈阳的更具笔锋,潇洒不羁,如同她本人一样。只是一不小心,就会朝着潦草连笔的方向奔去。 卢戈阳急道:“慢慢慢一点!” 中午的时候,何兴栋就来了。 他走进学堂,瞪了方拭非一眼,而后坐下。 后院再次敲钟之后,新进来一位讲《论语》的明经先生,在上面喊道:“方拭非。” 众生兴致勃勃地转过头看去,看热闹一般地低语:“来了来了!” 总算是来了! 方拭非站起来问:“先生有事?” 先生说:“听闻你昨日聚众斗殴,欺辱同窗。简直有辱圣人遗训。你可知错?” “学生可没有动手。”方拭非道,“敢问是谁伤了哪里?” 何兴栋转过头来说:“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你昨日口出脏言,形同杀人!” 方拭非说:“那你怎么还苟活着呢?” 先生怒而一喝:“方拭非!” 方拭非挑眉。 “这是你上次的课业?讲的是‘照临万物之仁道’。哼,我看你还差得远。”他直接将纸撕了,拍在桌上:“出去,好好反省反省。” 方拭非也不生气,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已经是习惯了。 卢戈阳担心地看了眼门外。 何兴栋却是悄悄溜到方拭非的位置上来,问卢戈阳道:“他方才在抄什么?” 卢戈阳说:“他在帮我抄书。” “哦……好吧。”何兴栋见不能搞破坏,有些失望。末了又问:“你抄什么书?” 卢戈阳翻了下书页,不卑不亢道:“家父受伤,抄些书补贴家用。” 何兴栋于是低下头,在怀里掏了一阵,随后将带着的全部银钱都拿了过去,推过去说:“你先用着。” 卢戈阳皱眉推了回去:“请收回去。” 何兴栋笑嘻嘻道:“我借你呀,你写张借条给我。就说一年后……两年后,你要还我两倍银钱。我这不是还有利可图?” 卢戈阳犹豫片刻,便收下了。另起一张纸,写了条子,两手递过去道:“请确认清楚。” 何兴栋也不看,随手揉成团收进衣服里。 卢戈阳无奈一笑。心道无碍,自己记着就好。 何兴栋这人就是孩子气,对待同窗,那都是很好的。或多或少,都得过他的帮助。 卢戈阳忍不住说:“何公子,您若是对方拭非也有半分……” 何兴栋气冲冲地打断他说:“不!我就是讨厌他,就他不成!” 说罢将头一埋,就在桌子上睡起来了。 卢戈阳叹了口气。 课间,先生离开了,何兴栋率先走出去。 众学子担心出事,也跟着出来,在旁边看着。 何兴栋站到方拭非面前,盛气凌人地问道:“我问你?我颖妹呢?” 方拭非百无聊赖地抬起头说:“你还想着方颖呢?” 何兴栋:“想啊!我偏想!我天天想夜夜想日日想!你管得着吗?” 方拭非失笑:“那我告诉你。昨日她被方老爷教训了,你也只能天天想夜夜想日日想,见不到她了。” “啊……”何兴栋道,“是不是你出的主意!你这人太坏了!” 看他这气急败坏的模样,方拭非又笑:“那今日先生故意奚落我,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何兴栋昂头:“是又怎样?” 方拭非一口恶气还憋着呢。闻言笑道:“不怎样,你敢向先生告我的状,我就敢向你爹告你的状。” 何兴栋得意道:“有本事你去啊,你见得着我爹吗?” 方拭非摇头:“我不必亲自见他,我可以让你给你爹带信啊。” “你想得美。”何兴栋道,“你当我是谁?” 方拭非冲他勾唇一笑:“不是谁——” 方拭非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将手捏成拳,直接对着他的脸揍了过去。 众人都是惊了,赶忙过去扶住何兴栋。卢戈阳则是挡在方拭非面前。 “方方方——”何兴栋松开手,眼眶已经是青了。他气急败坏道:“——方拭非,你是疯了吗!你敢打我?” 方拭非揉了揉手,甩开身后众人,说道:“你就顶着这张脸,回去见你爹,他就一定什么都明白了。” 卢戈阳:“方拭非,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岂能如此莽撞?” 方拭非:“他先行不义之举,我还要同他讲君子?” 何兴栋又要上前。众人忙拦住。 真是学不乖,十个他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方拭非啊! 一个手贱,一个心狠,这不存心找打吗? 众人纷纷哄道:“何公子,方拭非是个疯子你不知道吗?何必来自讨没趣?” “罢了罢了,他粗人一个,不要与他计较。” 何兴栋脸部一用力,眼睛就发痛,他嘶嘶吸着凉气,怒道:“我要抓了你!” 方拭非毫不在意:“抓吧,你把我抓进去,方颖又能好过到哪里去?” “我——”何兴栋跳脚,“你——你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方拭非两手环胸:“你要真奈何得了我,也不用忍我这么些年了。” 何兴栋要被气哭了。 卢戈阳扯她袖子:“方拭非!” 方拭非假惺惺低了下头:“对不起~何公子~” 何兴栋更气了。 他直接甩袖离开,剩下的课也不上了。 众人无措站在原地,末了空叹一气。 何兴栋不像个纨绔,委屈极了也不会动手打人。 方拭非才是。 卢戈阳不赞同道:“方拭非,你过分了,都是同窗啊,说说也就罢了,你怎能动手打人呢?何况他……他爹还是县令!你不想活了吗?” 方拭非:“反正我与他做不了朋友。客气什么?” 卢戈阳:“天底下哪有解不开的仇。你二人不过是一些小打小闹而已。你若不故意耍他,他哪能处处针对你?” 方拭非却是很认真道:“现在没有,指不定以后就有了呢?不在乎他多恨我一点。” 卢戈阳:“你二人真是,臭脾气。我不管了!” 方拭非低头摸了下腰间的挂坠,也觉得没意思,抬步回家去。 方拭非走回家中,见林行远在打扫院子,就把卢戈阳父亲的事跟他说了。 林行远听完绷着一张脸。 方拭非问:“你干嘛不笑啊?” 林行远问:“我能笑吗?” 方拭非道:“这么好笑的事为何不能笑?我就想找我个陪我笑。” 林行远扯了扯嘴角,末了叹道:“……本来是觉得很好笑的,憋了会儿,现在笑劲都过去了。” 方拭非捧腹道:“林行远,你这人也很好笑啊!” 方拭非笑了会儿,又把自己打何兴栋的事情说了。 林行远这次给了表情,惊道:“你连县令公子都敢打?” 方拭非佯装害怕:“你不罩我吗?” “我……”林行远说,“可我身无官职啊。” 林行远父亲乃震关大将军,手握二十万兵马,掌边关二郡。随意跺跺脚。何兴栋他爹一区区县令,都得抖三抖。 方拭非怕个毛。 方拭非笑道:“逗你呢,你别担心。何县令是不会主动来找我的。” 林行远:“为何?” “因为……”方拭非翘腿说,“因为他知道他儿子喜欢向我挑衅。又知道我是个疯子。他为人胆小谨慎,最怕的就是疯子,还有读书人。我全占诶。” 何洺可是比何兴栋聪明多了,为人圆滑狡诈,待人和善亲切。绝不轻易在明面上得罪人。 林行远:“在你眼里,何县令究竟是个什么人?” 方拭非说:“何洺啊?本身来说,不算个特别坏的坏人,也不算个好人。芸芸贪官中的一员而已。水东县至今旱情难解,米价难降,他居功至伟。” 林行远:“听你说,你不会,是想把他拉下马吧?” 方拭非:“未必呢?” 林行远听见好笑的事情:“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沆瀣一气。你,方拭非,只是商户之子,一介学生,别说你没有证据,就是有,能告到哪里去?绝无可能。” 林行远走了两步说:“何况,你确定换了一个人,就能比他好了吗?天下人皆是大同小异,唯有利益不同而已。” 方拭非:“呵。” 5.污蔑 何洺跟着主簿从县衙后堂出来,身后随从手里捧着一个红漆盒子。二人小声商讨道:“今年年岁不错,加之朝中国库空虚,明年应当会加收田赋了。你我需得早作准备。” “是。那城边楼得加紧时间了,早日建好,明年就免了那些杂七杂八的力役。” “嗯。” “再者是今年的赈灾粮要到了,这该如何处置……” “还是照旧。” 何兴栋牵着大包正从大堂走过,听见动静,匆忙催促着爱犬快跑。 那大狗却不听他的话,反而带着绳套往何洺处靠近,摇着尾巴殷勤大叫。 何兴栋牵不住他,心里又慌,别过脸转身就要走。何洺觉得不对,顿住脚步,在后面喝到:“你给我站住!” 何兴栋只能硬着头皮回道:“爹。” 旁边主簿见状,行礼道:“老爷,属下在门口等您。” 何洺挥了下手,示意他去。 主簿便带着随从跟礼物先走了。 何洺走上前问:“今日尚早,你怎么没去书院?” 何兴栋小声道:“回来了。这书院里也没什么重要的事,不想念书。” 何洺眼睛一暗,掐住他的下巴,将他脸抬起,怒道:“你这眼睛是怎么了?” 何兴栋见躲不过,含含糊糊道:“就……不小心撞的。” “你撞能撞成这样?你这——”何洺脑子一转,了然道:“你又去招惹方拭非了对不对?” 放眼整个水东县,敢动手打他儿子何兴栋的,就一个方拭非没跑了。 别说何兴栋了,方拭非那小子对他都没几分尊重,脸上笑嘻嘻的,转头就把他送的礼物给丢了。 “我说过多少遍了,你别去招惹他!方贵那人行商与京城的人搭上了关系,不是随意动得的,你是耳朵聋了吗?啊!”何洺掐住他的耳朵大声吼道,“你说!你又做了什么?” 何兴栋吃痛道:“你是不是我亲爹啊!你怎么不先问他,而是来寻我的错处?” 何洺:“你不惹他麻烦你会来找你吗?你要是真能抓住他的错处,我就帮你狠狠教训他,可你行吗?啊?哪次不是你自己先去撩拨他,又弄不过他?你怎么就蠢到这地步了?” 何兴栋急道:“我——” 这次明明是方拭非先动的手! 何兴栋心里委屈,可他被何洺那么一喊,心里莫名心虚,这下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有错在先了。见亲爹怒火中烧,不敢开口狡辩,怕是火上浇油。 得,认了吧,反正不缺这一次。 何夫人听见动静,忙从里屋跑出来,劝着何洺松手。 何洺甩开袖子,气道:“我儿啊,你要是真讨厌他,就该让他早早结业,别再给他使什么绊子了!” 何兴栋捂着耳朵不服道:“为什么?” 何洺:“什么为什么?他结了业不就可以收拾东西滚京城去了吗?不在你眼前晃悠你还不高兴?你想这人日日留在眼皮子底下气死你?” 何兴栋:“可是——” “可是什么?你连这点眼界都没有!”何洺说着又要用手去指他,“我早说你别跟方颖厮混,那方颖比方拭非还毒,愚昧至极,蠢钝如猪!跟她在一起久了,你这脑子也无可救药!你看上她?眼睛是长脚底板上了,啊?” 何兴栋梗着脖子道:“你骂我就骂我,为何又去骂别人!” 何夫人忙将何兴栋拉回来。这脾气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打都打不好。 何洺说:“我就骂她,我就骂了!你别想把她娶进门来!就你们两个凑在一起,呵,我要是不在了你们能活几年!” 何兴栋道:“我也不见你做个官多难。不就是成日参加几场宴会,挑点礼物,陪人吃吃饭,喝喝茶,送送东西吗?你看你每日在县衙呆的时间有多长,还不如人县丞跟主簿呢!” 何洺气疯道:“你懂什么?官场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吗?你爹是什么出身?多少比你爹有背景的人来了倒倒了来,一点风吹草动处理不好,下一个倒的就是你爹!我每日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就得你一句容易?容易!” 他说着抬手要打。 何夫人心疼护住儿子,说道:“别打了,都打傻了。” 何洺手顿在空中:“慈母多败儿!” 何夫人:“你不疼他,我要再不疼他,他活着做什么?” 何洺:“你——” “爹您聪明,可儿子不愿做个聪明人。聪明人该是什么样的?总归是和您以前教导我的、还有什么圣人遗训说的不一样。如今水东县是这个样子,我笨,我还有朋友,我聪明,就比那方拭非还不如。”何兴栋偏头看着何洺道,“爹,那您想我做个什么样的人?” 何洺怔住:“我……” 何洺叹道:“我不知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今日还有事,回来再教训你。你现在要么滚去书房,要么滚去书院。否则我回来就抽死你!” 何夫人看着何兴栋,小心摸向他的眼眶,说道:“乖,听你爹的,去书院吧,眼睛还疼不疼啊?” 何兴栋摇头。 何夫人抱住他道:“别听你爹说的,我儿怎么会是蠢货?我儿分明是最聪明的。” · 长深书院,今日却是出了点事。 方拭非手里抓着小包荡过去的时候,学堂门口围了有百八十人。看着有学院的学子、先生,还有外来的打手仆役。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争吵不休。 但凡书院里出点事,还会这样在大庭广众闹着的,都是一些寒门子弟。方拭非赶忙跑过去,冲到人群里头。 被围在中间的是卢戈阳。一群先生正对着他苦口婆心地劝导。而对面还有一位中年男人颐指气使地看着他。 这人方拭非认得,是一名同窗学子的父亲,家中跟本州刺史八杆子能打到一丢丢关系。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原来是那学子张某,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宣扬出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是便是,你承认,书院自会替你求情,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方拭非笑道:“是,我是不像勤勉好学的张君,昨夜流连花巷,今日还能早起就读的。” 那张生立马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昨日应该是没有看错吧?除了你,还有叶君,李君。”方拭非一个个指着,说道:“您几位可都是名人,总有人看见的,去随意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老爷偏头看他。 方拭非道:“不过二两银子,张老爷必然不放在心上。张公子您若是自己用了,就直说呗,何必要诬陷同窗呢?闹到如此地步,多不好看?” “也是,诬陷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方拭非看向几位先生,“还有几条狗罢了。” 那先生叫她一看,怒道:“方拭非你所指何人?” 方拭非说:“谁应指谁。” 张公子却是不服:“方拭非!对峙就对峙,若不是,你该怎么办?” 方拭非道:“我不过是学你罢了,你这么气自己做什么?” 众人都叫她说懵了。 所以这到底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 梁先生道:“方拭非,此事不可玩笑,你认真点说。” 方拭非说:“我是不惧对峙,就怕有人不敢。” 正是这时,一学子喊:“诶,何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并让出一条路,请他过来。 何兴栋顶着一张花脸,莫名烦躁:“围在这里做什么?迎我?” 旁边人将事情简要述了一遍。 何兴栋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气道:“谁说卢戈阳的钱是偷的?那明明是我给的!为何不先来问我?我今日要是不来,是不是要强逼他认了我才知道!” 方拭非冷笑:“不素来如此吗?” 何兴栋说着想起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他昨日打给我的借条,可别说他是与我狼狈为奸!” 旁边的人接过打开,点头说:“的确是。” 那张老爷一行人面色相当难看,他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 方拭非问:“赔偿呢?致歉呢?” 张老爷偏头示意,身后的仆人停下,随手丢下一把铜板。 那银钱落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张老爷问:“要不要?” 众人窃窃私语,觉得他此举太为过分。 卢戈阳却是深吸一口气,默默蹲下去捡。 张老爷不屑一哼,继续离开。 何兴栋忙过去拽他:“别捡了,你叫他这样看轻你!” 卢戈阳手心捏着铜板,指节因为用力,阵阵发白。埋头不语。 何兴栋又回身赶人:“散开!都看什么看!卢戈阳你给我起来!你的骨气呢?” 卢戈阳看着那些身影从身边散开,动作停住,握拳用力砸在地上,大吼出声。 地面上立即留下斑驳血渍。 何兴栋一颤:“你——” 卢戈阳站起,走到何兴栋面前,眼泛血丝,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是你,也不是方拭非,我只是卢戈阳!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再上还有年近七十的祖父!我用了我两位妹妹的聘礼才能在这里念书!我娘亲日夜不休地耕地、织布,也才将将供起我的束修,我家境贫寒任性不得!我要是今日得罪了张老爷都不会有人敢去买我娘的织布!近几年县衙严征力役,城中米价居高不降,我父连日不能归家,我一家老小连口稀粥都喝不上。骨气?我命都要没了,哪里来的骨气!” 卢戈阳将手上东西愤而往地上一砸,嘶吼道:“人就是分贵贱的何公子!我同你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衣食无忧,我呢?只因为我穷,人人都瞧不起我!我彻夜苦读只为自己有朝一日能不跪着!我只想站起来!我已经认命,你们还想怎样!” 何兴栋恍惚愣住,被他吼得退了一步。 “我……” 方拭非一时无言,蹲下去帮忙捡:“戈阳,别说了。” 卢戈阳深吸一口气,脑子冷静下来,擦了擦鼻涕,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只是我现在心里烦,你别管我。” 说着重新蹲下去,将钱都扫起来。 他抿着唇,地上有不少细碎的沙砾,卢戈阳手掌自残般地擦过去,留下条条红印。 何兴栋一言不发,在旁边看了会儿,末了也蹲下去一同帮忙。 6.大哥 三人回到学堂里,何兴栋跟后面的学子换了位置,与他二人坐成一排。独自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滚手里的笔。 卢戈阳从何兴栋那里接过铜板的时候,其实就后悔了。看何兴栋如今一脸郁郁寡欢的表情,更是说不出的憋屈。 这事的确是他迁怒。何兴栋又是借他钱,又是替他澄清的,自己本不该向他发火,理应感谢才对。可是…… 就像他曾经千百次劝诫方拭非不要去招惹何兴栋一样,一方面是因为他真的认为何兴栋是个好人,一方面却也是真的……有些嫉妒他。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 方拭非被他们夹在中间,相当难受。 这二人别扭的不行啊。 “喂,”方拭非用手肘撞了下卢戈阳,说道:“你去问问何兴栋,朝廷今年赈灾粮究竟什么时候到?” 卢戈阳皱眉:“还有那东西吗?” 方拭非:“自然。” 卢戈阳兴致缺缺:“反正也没多少。” “不管多或少那都是粮啊,够吃一顿都是赚,你还嫌弃吗?”方拭非撺掇道,“去啊,快!” 卢戈阳:“你怎么自己不去问?” 方拭非:“谁让你话多呢?” 卢戈阳:“我——” 卢戈阳无言以对。 他跟方拭非换了个位置,然后贴近何兴栋的桌子,问道:“何公子,请问朝廷今年的赈灾粮,什么时候到?” “大概就在,七八日后?我听我爹提起过,但不确定。”何兴栋坐直,神采奕奕道:“我今日回去再问清楚一点,保管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家要是米不够了,也可以先来找我借。” 卢戈阳点头:“多谢何公子。” 何兴栋高兴道:“好!” 卢戈阳又补充了句:“方才的话,请不要放在心上。” 何兴栋眯起眼睛,傻傻笑道:“不介意。” 方拭非瞄他两眼,而后也挪开视线。 · 林行远将方拭非留下来的书看完了,之后又出去小逛了一会儿,然后回来。 留在这院里,他找不出事情做,方拭非离开了,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杜陵一直在休息,他身体越加羸弱,只有眼睛还是清明的。偶尔中午会醒来,也是独自坐着,不喜欢说话。 林行远答应了要照顾他,自然不敢走远。 晌午,林行远出去买了吃的东西带回来,对方用过后,朝他招手说:“你随我进来。” 林行远当他是要帮忙,丢下手里东西就跟进去了。 杜陵屋里充斥着药味,桌子跟地面擦得一尘不染,明明是老人,却比方拭非的屋子还要整洁。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看得出他原本应该是个很讲究的人。 杜陵盘腿在中间的榻上坐下,示意他也过来。然后问道:“在外边,学到什么了吗?” “我……学到许多。”林行远说,“学心境。” 杜陵又问:“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林行远:“……”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杜陵,然后干笑一声。 杜陵了然,也笑道:“行,我知道了。” 他朝后面一指:“那是用衣柜改成的书柜,你可以过去挑点书看。被方拭非偷偷卖了几本,但我记得,同兵法军事相关的书,都应该还是在的。你喜欢吗?” 林行远大为惊奇,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把衣柜前面的黑布拉开,果然看见成排的书册。 这年头书可不便宜,尤其是一些传阅不广的书籍。这样一柜子书,太值钱了。 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查看。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 笔势矫健,当真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状,跟方拭非那收敛过的草书风格有点相似, 书脚及空白处写着详细的注解,中间还夹着图示跟标注。 林行远心情难以形容,又抽了几本,全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林行远回头颤颤问:“这是您抄的?” “这是我身体还康健时默出来的。书籍太重,南下时未曾带书,就记在脑子里。下边堆着的,是我口述,要方拭非记的。”杜陵说,“待我百年之后,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们,你喜欢,就都拿去吧。” 林行远:“全您写的?那这批注?” 杜陵说:“老夫写的。区区拙见,你随便看看吧。有一些,倒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看法。你可以瞧瞧。” 林行远将书抱回来,放在榻中的桌子上,低头道:“敢问,先生尊姓?” “哈哈。”杜陵笑道,“老夫杜陵,当年与你父亲在朝中多有不和。无奈他背面叫我老贼,当面还得叫我先生,叫我逮着机会就欺负。恐怕他现在还是很讨厌我的。” 林行远也笑道:“哈哈,听闻多年之前,有一位天子之师,也叫杜陵。” 杜陵点头:“嗯……” 林行远:“……” 林行远退了一步,满眼写着惊讶和无辜。 杜陵当年在朝中可谓如日中天,深得陛下厚爱,纵是今日,陛下依旧留着他太傅的虚职。他的突然失踪,至今都是京城未解之谜。各式传奇皆有,还有人道他是被什么妖精勾走了魂。 杜家上下多年一直在寻他的踪迹,却没有半点消息,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原来是跑江南来了?还给方拭非做仆人来了? 林行远问:“那方拭非究竟是什么身份?” 杜陵笑道:“你自己去问她。其实你带她去上郡,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 林行远嘴唇微张, 方拭非回到家中的时候,林行远就是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方拭非过来人一样地安慰他说:“怎么?被敲打了?习惯就好,我师父也时常敲打我。” 林行远气若游丝般地吐出一句话:“我有点怕。” 方拭非说:“没事儿,我也怕!怕他做什么?你看他现在老了,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林行远:“……不,我是怕你。” 方拭非眼角上挑:“你才开始怕?那你活到今日可真是不容易,连我是个坏人也看不出来。” 林行远足尖点地,跳上屋檐,眺望街道远方。远离方拭非。 天色渐黑,月上梢头。 方拭非忙完事情,拿着碗筷走出来,他连个姿势都没变过。方拭非仰头说:“你不吃晚饭啦?” 林行远:“我想静静。” 方拭非说:“成!反正你也饿不死。” 等方拭非跟杜陵吃完晚饭,她又出来喊了一腔:“你真不吃啊?” “喂。”林行远说,“我看见有个男人,鬼鬼祟祟地正往你家里去呢。” 方拭非住的是方家别院,说是别院,其实和本家就隔了一条街,不然上次方颖也不会大半夜地过来找茬。 她闻言跳上屋顶,朝下看去。果然看见了一道身影,在方家侧门外转来转去,找着可以合适的矮墙,想要进去。 看他走路那样,方拭非就能认出他是谁。皱眉道:“胆子够大,他不要命了?” 林行远:“你认识?” 方拭非说:“就跟他狗一样天真的那个家伙。” 林行远仔细想了想,没想起何兴栋是个什么样的人,脑海里光剩那条狗了。 方拭非重新跳下房顶,说道:“我出去把人拽回来。” 林行远说:“我以为你讨厌他。” 方拭非回过头说:“我不是讨厌他,我只是不喜欢他。” 林行远轻巧跟在她身后:“这有区别?” “区别大了去。”方拭非说,“天底下多的是我不认识的人,我就得必须得喜欢他们或是讨厌他们?不,他们于我如浮云,无关紧要。我不喜欢他,跟他是个好人坏人没关系。只是不在意而已。” · 何兴栋小时候是学过武的。毕竟他这样的出身,幼时性格又比较野,什么都想沾一点,何县令乐见其成,什么先生都请过。 只是他学得不伦不类,假把式。自己看着厉害,真要动手就是一拳揍趴的本事。 他借着那三脚猫的轻功翻过墙,一路摸到了方家祠堂,然后把怀里的东西从窗户递进去,问道:“颖妹,你还好吧?” 方颖探出头问:“你怎么来了?你带了什么给我?” 何兴栋跟方颖,一个眼睛青了,一个脸肿了,就这样守着个窗户脉脉对视,实在很叫人好笑。 何兴栋说:“颖妹,我今日特别难过。” 方颖根本不听,余光扫过他的脸,蹙眉道:“你脸怎么了?方拭非打的啊?” 何兴栋连忙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谁管你有没有事?你——”方颖气道,“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能不能压他一头啊?你气死我了!亏你还是县令公子,丢人!” 何兴栋委屈:“我……” 方颖将油纸包收进窗户里,嫌弃道:“你走吧!” 何兴栋:“颖妹啊……” 走廊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一老奴说道:“我方才怎么听见这边有声音啊?” “我也听见了。怕不是有贼。” 何兴栋慌忙站起,想要躲开。然而他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对这边的路不熟。正茫然之际,嘴被一人从后面捂住,然后拖拽去了墙角树后。 何兴栋怛然失色,拼命挣扎,却出不了声。 “喂?”方拭非在他耳边轻笑道,“三更半夜的,擅闯他人住宅。你爹没告诉你,这被发现是个什么罪吗?” 何兴栋原本快被吓虚脱了,听清她的声音又松了口气。口水不自觉流出来,全沾在她的手上。 方拭非:“……” 去他娘的! 方拭非跟林行远带着他出了围墙,回到街上。 方拭非嫌弃擦了擦说道:“快滚回去。别来了。” 何兴栋这人记吃不记打,这时乐颠颠地跟上她道:“方拭非,这样看来,你也是个好人。今日你还帮卢戈阳了呢。” 方拭非直白说:“我不与你做朋友。” 何兴栋跟着不屑哼声:“小气!” 没走两步,何兴栋又追上来,掏出几枚大钱,要塞给方拭非,说:“你再替我捎个东西给颖妹。明日的晚饭,她喜欢吃烤鸡。” 方拭非甩手抽开:“不要。” “你小气!”何兴栋说,“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方拭非头都要大了。 她板起脸道:“我说你赶紧回家去!缠着我做什么?我跟方颖什么关系你不知道?你不怕我在里边下个泻药或是什么?” 何兴栋小声低语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林行远听着直接乐了。 “说实在的,我就想不明白了,方颖那小妮子如此奚落你瞧不起你,你怎么就……”方拭非眼皮一跳,“诶,你是不是……就好这一口?这是病吗?” “你胡说!脑子里的想法怎么那么龌龊?”何兴栋红着脸道,“方拭非你这人真是……如此议论你妹妹!” 方拭非:“我哪是议论她,我是在议论你!的确是你非要死乞白赖跟着方颖的。” 何兴栋:“你住嘴!” 方拭非:“你凭什么叫我住嘴?我是方颖她哥,照理说,你还得叫我一声哥。” 何兴栋恨恨骂道:“去你的!” 方拭非扭头就走。 没多久,何兴栋再次跟上来,张口就喊:“方大哥。” 方拭非脚下一绊,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林行远趴在墙上要笑疯了。 7.造势 “奇人,何公子你可真有趣。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挺好。”林行远对着方拭非道,“你就从了他吧,不就给你妹妹送点东西吃吗?” 何兴栋得了支持,一时兴奋:“方大哥,那你替我送个东西呗。” “真的是……何兴栋你长点脑子,叫谁大哥?你听方颖叫过我大哥了吗?”方拭非说,“我是她二哥!” 何兴栋说:“她从未叫过你哥。不过没事。方拭非,我只认你一个。所以你就是我大哥!” “送送送!你别喊我了,我的错!”方拭非也是服了他了,“赶紧回家去,这都什么人呐!” 何兴栋搓搓手:“嘿嘿,那我走了,不然我爹又该打我了。明日书院见。” 方拭非看他欢快离开,嘴角苦涩道:“忽然间,不是非常想去书院。” 林行远笑:“忽然间,我想去你们书院。” 方拭非说:“你会后悔的。真的。” 二人悄悄回到院里,洗漱后躺下休息。 翌日清晨,方拭非睡眼朦胧地到庖厨淘米煮饭。掀开水缸上的木盖一看,发现大早水就打好了。 林行远从外面进来,手里举着个油包说道:“别做了,来吃饼。你再不去书院又该迟到了。” “……”方拭非说,“你真去?” 林行远说:“我就去看看。” 杜陵近日身体尚可,又呆在屋中久睡,林行远住着都快憋疯了。他想看人,活蹦乱跳像何兴栋那样的人! 林行远说:“我跟外边包子铺的小贩说好了,叫他中午的时候,过来送点吃的。” 方拭非:“成啊,你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只是我得提醒你,我书院里的同窗都是一些显贵子弟,倒是没有鼻孔朝天,只是脾气确实不好。有几位先生喜欢处处寻我不快,你可能会被牵连。还有啊,非书院的学子溜进去被发现了,是会被赶出来的。” 林行远不屑道:“军营我都溜过,何况一小小书院。” “诶,我还没跟人一起结伴去上过学呢,新鲜!”方拭非丢下毛巾,笑道:“来,走着!” 林行远听她这样说,好奇问道:“你平日都没什么玩伴吗?” 方拭非:“哪儿有什么玩伴?我小时候需要四地奔波,在一个地方不会住超过一个月。师父看得紧,得闲的功夫都没有。来了水东县,也一直忙着念书,还玩伴?” 方拭非说:“何况,我对跟何兴栋之流交朋友,也不是非常感兴趣。得被他气死。” 林行远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她有点可怜。他在上郡的时候,左右都是志同道合之辈。他爹不大管他,也不让别人管他,他想做什么没人敢拦,狐朋狗友交了一堆,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爽快。 哪想,今日何兴栋也来得很早。方拭非徒步走到书院的时候,他已经在学堂里坐着了。 “你怎么才来?”何兴栋看见她就指责道,“怠惰啊,这是读书人该有的样子吗?懒散成性,如何做学问?” 方拭非:“……” 方拭非绕开前排座位走过去,光顾着看他,还被一旁的桌脚给绊了一下。 卢戈阳忧心忡忡道:“你昨天打他脑袋了?” 方拭非说:“我没打他!” 何兴栋霸占了她的位置,招她过来,说道:“我昨夜思来想去彻夜未眠!觉着这样实在不行。” 方拭非说:“不至于吧?”不就给你送个东西吗?她方拭非还能吞了那烤鸡不成? 何兴栋却用力点头:“至于啊!我觉得卢戈阳照这样去赶考,就是考个百八十年入不了仕都是寻常。现如今科考,还未开试,榜首几名就被全定了。凭他的才学,也不算顶顶尖,如何在这万千考子中脱颖而出啊?何况不过一场笔试,他也未必就能让考官看见他的才能啊。得给他造造势。” 方拭非:“你……” 他竟然还在想卢戈阳的事。 何兴栋竟然想着一件正事彻夜未眠! 方拭非被惊到了,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何兴栋不满说:“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连这都不知道?” 卢戈阳拍手急道:“我就说,你昨天是不是打他脑子了?!” “我打了吗?”方拭非怀疑自我道,“我好像没打呀。” 何兴栋推了卢戈阳一把:“你别闹。你该有自知之明,你还想考科举吗?” 卢戈阳:“我……” 听着觉得不大舒服。可他的确没有豪言,说能凭借真才实学,一举中第。 不可能的,他还年轻着呢。 “贵者以势托,富者以财托,亲故者以情托。”何兴栋拍桌,而后小声道:“我爹不算个多大的权势,我于京中贵人,也没什么交情,但这财,还是有那么些许的。” 何兴栋指着几名同窗道:“瞧见了没有?这些人早做准备了,就你们还傻傻不知情。” 卢戈阳同方拭非扭头对视。 何兴栋说:“来,将你写过的诗词文章都拿出来,我们好好挑一挑。等选好了,我找一位先生稍加润色,再装订成册,我帮你投递请托。” 这是文人常用的一种方法。将自己生平所著佳作装订成册,投递给社会贤达,名门显贵,请求他们赏识,再代为宣传。 等民间的名气大了,威望高了,就可以再向主考官推荐。考官对你有了印象,那考上的几率就大了。 一般投卷要投好几次才能成功,名为“行卷”。请托,通关节,再私荐的过程,少不得得各方打点。一通累积下来,那就是笔巨额开销。 卢戈阳,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卢戈阳当即拒绝道:“不妥。我岂能收受如此恩惠?” “你哪日飞黄腾达了,别忘了我。我为你花了多少钱,你到时候还我不就成了?”何兴栋拍了下他肩膀道,“别与我客气。我决定了,这就是我今年做的第一桩好事。” 卢戈阳张口欲言,又生生咽下。终究是敌不过名利的诱惑。这样一个机会放在他面前你要他回绝……他做不到。 他太想出人头地了,自懂事起,这四个字就高悬在他的头顶。是他的命。 何兴栋说:“我懂,你什么都不必说。” 首先,是要将卢戈阳写过的文章跟诗句都翻出来挑挑。找几份能看的,开始大改。 好文章嘛,那都是改出来的。关键得看立意。 何兴栋这人,想到什么,是必须要做到的。能坚持多久不管,反正出手第一要快。 他直接让卢戈阳在书上挑了几道题,开始作答。又去翻他之前的功课,要和方拭非一起品鉴品鉴。 人手不够,这做起来太累了。得找几个信得过的帮手。 林行远就在书院里闲荡着,方拭非在书院后堂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场边的小林子里看别人练习射箭。 看表情跃跃欲试,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去。 方拭非走过去问:“书院好玩吗?” 林行远萎靡道:“没意思。” 方拭非:“那给你找件好玩的事情,我们四人一起做。” 林行远来了点兴趣道:“行啊。” 方拭非将一沓功课两手递过去。 林行远:“……” 林行远低头扫了眼,没兴趣,又还给她。问道:“你就跟他们一起上课?还要上骑射课?” 方拭非:“昂,自然。” 林行远说:“这样了他们还认不出来?当你是个真男人?” “这所谓变装,只要做到神形俱到,那就安全了。像我这样的。谁要说我是个女人,何兴栋能第一个跳出来笑死他。放眼整个长深书院,都没半个人会信。”方拭非说,“还不如说卢戈阳呢,他长得瘦,起码会有几个人信。” 林行远:“……这值得骄傲吗?” 方拭非:“只要愿意,有什么不可以。” 林行远又说:“我方才看了,书院里的茅坑都是两个的吧?中间只隔了一半,是能看见的。” 方拭非背过身,哼道:“说的好像谁还不能站着撒尿?就男人可以吗?” 说着就要去解自己的裤腰带做示范。 林行远是真被这祖宗吓到了,匆忙将手探过去,把她腰带勒紧了一些。 “喂!这好比吗?”林行远压着声音说,“你疯了没有?” 方拭非痛道:“我吓吓你你也当真?快撒手你方爷要给你勒死了!” 何兴栋来找方拭非。他是不会看文章好坏,不得不承认方拭非更厉害一点。一过来,就看见他俩拉拉扯扯,搂搂抱抱。怕撞破了什么,远远停住脚步,心虚出声:“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不是在……什么吧?” 林行远烫手般地缩了回去。 “我们在说站着撒尿。”方拭非坦然道,“他不让我站着撒尿。” “啊?”何兴栋一脸惊讶,一时不知该怎样接话:“不……不都是站着撒尿的吗?” 方拭非说:“对啊。” 二人以难言的同情目光看向林行远。 林行远脸色忽黑忽白,真是有口难辩。索性转身离去,不跟她闹。 这什么人呐! 8.猜测 数人重新聚首,选了个安静的地方做事。 卢戈阳翻出了自己数年来在学院里做的文章跟诗词,随手翻了两页,皱眉道:“怕是都不成。以前写的文章,为了迎合先生,通篇矫揉做作,无亮眼之处。不知道那些大家贤达喜欢什么样的文风,就怕不对他们的品味,白白费了功夫。” 方拭非道:“那就改呗,总能出好的。” 何兴栋拿眼睛小心瞄方拭非,然后递过去一张纸:“方拭非,你看看这个。” 方拭非:“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字写得好看。” 何兴栋嘿嘿笑道:“我也觉得字写得好看,然后就觉得文章写得也好了。” 方拭非:“所以许多人觉得字如其人,你字好看就占了三分优势。” 卢戈阳停下笔说:“奇了,你二人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 何兴栋低笑道:“是我先前对他存了偏见,如今说开了,就好了嘛。将来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卢戈阳转过身问,“你们怎么说开的?说了什么?” “不,没有说开,单是他一厢情愿而已。”方拭非懒懒靠在树上说,“何况我对他没有偏见,从来都是真知灼见。” 卢戈阳:“咳,方拭非。你别这样说。” 方拭非挑了半天,眼睛都挑花了,脑海里什么花花月月前前后后转个不停,分不出什么高下,揉揉鼻梁站起来说:“我得回去做饭了,明日再说吧。” 林行远觑机一起站起来说:“我得跟她一起回去。” 方拭非将卢戈阳的论题跟论点记录几条下来,又摘抄了两首诗,然后就拿起那张纸就回去了。 回到家中,方拭非把卷子甩到杜陵面前,说:“师父,醒了没?这你批批。” 杜陵“嗯”了一声,两手接过。只看了前两条就不看了,神色淡淡道:“这你写的?” 方拭非挤眉弄眼地问:“怎么样?” 杜陵放到一旁:“你这辈子别读书了,出不了头。” “哈哈哈!”方拭非大笑道,“这是卢戈阳写的,何兴栋想推他去刷行卷,我拿回来给你看看。” 杜陵面色稍缓,才重新拿起来点评。片刻后点头道:“尚可。是个用心读书的。” 方拭非:“那您先看着,我晚上过来拿。” 林行远面露讶色,跟在方拭非后头进了庖厨,小声道:“你师父这样偏心,你还笑呢?” 方拭非说:“没什么偏心,事实罢了。他为我煞费苦心,自然期许甚高。” “我的先生是我师父,我师父是谁?天子之师。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居上不骄,为下不倍。既明且哲,文理密察。卢戈阳却只能靠自己苦读。”方拭非说,“卢戈阳学的四书五经,那是字。我学的四书五经,是天下大势。我与他的立场不同,自然处事方法不同。如果师父已经这样教我,我还是见识短浅,那的确没什么读书的必要了。” 方拭非将米舀进锅里,加入水,盖上盖子,又开始片肉。 “所以,总说寒门难出贵子,确实是实话。背景有一定关系,更多的,其实是才学和见识上的浅薄。朝廷缺的,是能处事的人才,而不是会背书的人才。耳濡目染,有时候尤为重要。”方拭非说,“能做出学问的人,要么去报效朝廷了,要么去教达官贵子了,再要么云游四方,不得志就隐居去了,多少人会到乡野地方做个普通的教书先生?启蒙启蒙,最重要的是德行身教,这很好。可普通的先生,从见闻来看,确实是浅了点。对学生裨益有限。” 方拭非叹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人弄一弄这民间的书院。” 林行远在一旁摘菜,说道:“我父亲是个粗人……” “诶!”方拭非忙堵住他的话说,“这跟你父亲可没什么关系。你父亲乃边关大将,骁勇善战,久经世故,聪明着呢。” 林行远:“你听我说完。我父亲是个粗人,偏偏又看不上别的先生,就辞退了我母亲请来的夫子亲自教我。他教我的全是地势勘察,行军布阵之类。” 方拭非:“别说了,我懂……” 林行远大笑:“这不是与你师父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不让我从军,你师父难道还想让你入仕不成?” 方拭非没说话,面无表情地站着。林行远忽然就有了些尴尬。 ……不!可!能! 方拭非说:“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快点吃完了去做事。” 晚饭过后,杜陵就将卷子批好了。他写得很简单,都是只有两三个字的批注,方拭非看懂了,在一旁做补充。 林行远本身就不喜欢这种绕口的策论、诗词,看一下午已经是仁至义尽,现在点着蜡烛还得看,整个人头都大了。 “随便挑挑也就算了,难道真能给他请托打通关节不成?”林行远抱着头说,“京中一干老滑头,多的是人想把银子送到他们手上。何洺不过区区县令,上下都要打点,能有多少余财?何兴栋能为自己玩一次就够了,还要为一个普通的同窗做这些?他乐意,他爹肯定也不乐意。不过玩闹的事情。” 方拭非放下笔,将纸装进信封了。 林行远瞬间精神,问道:“改出什么惊天好文来了?” 方拭非封完口,递给他。 “怎么还不给看?”他看了下信封外侧,疑道:“王长史?” 方拭非:“我知道你能送过去,三日内送达,亲自交到他手上,麻烦了。” “你找他做什么?” “请他来水东县玩儿啊。” 林行远摸了摸里面的纸张,说道:“王长史又无实权,叫他来做什么?” 方拭非说:“王长东是被贬职了,可他姓王啊。他叔父是朝中三品大臣,他姑母是后宫陛下宠妃,他在户部有同僚好友。京中的关系比何洺稳固多了,指不定哪天立个小功,或陛下气消了,就能调回去。别说他现在还是一名五品官员,就算他只是一介布衣,凭何洺的风格,人来了也得尊尊敬敬地供着。” 林行远狐疑道:“你怎么对京城的事这么清楚?” 方拭非去拧毛巾擦桌子,搓了两下,说道:“你放心,我对你的事不清楚。” 林行远将信一收,哼了声,转身出门。 · 何兴栋跟卢戈阳兴致勃勃地弄那文册,竟然还真弄得有模有样。数日不休,六七天后,就摘抄出了一本。 之后自然是不断的删改。 卢戈阳自己写的东西,看不出好坏。何兴栋肚子里没两点墨水,更看不出个优劣。方拭非不想参和他们,只是随意提点两句。总是要找其他人看看的。 何兴栋像是完全没考虑到钱的事情,整日开开心心地拉着卢戈阳商量。 最后在卢戈阳建议下,二人决定先去找水东县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明经做指点。 结果书刚送进门,那老明经自己出来。他看也没看,直接将书丢到地上。怒斥道:“何家小儿,尽想这些歪门邪道,不如好好念书,做点正事!当人人都与你一样满身铜臭?” 门口人围了一圈。 何兴栋笑还挂在脸上,却被当众羞辱。 方拭非还以为何兴栋会跳起来把书砸那老明经脸上去,结果他只是弯腰捡起来,拍拍上面的灰尘,脸上不见怒色,呵呵笑道:“走吧,莫理他。这人心高气傲,鼻孔朝天,自视清高。吹出来满身虚名,真以为自己是旷世奇才了。” 方拭非轻笑:“喂,你都会说好几个成语了。” 何兴栋:“那是自然。不就四字,四个字的,说说话吗?” 卢戈阳也被逗笑了。 何兴栋一挥手道:“走,我请你们吃饭去!” 那老明经呼道:“何家小儿!你站住!” 何兴栋作势要撸袖子。方拭非先行转过身,抱拳道:“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小生以为,像李公这样的大才应该是知道的。” 方拭非伸手一指:“这其实不是何公子的书册,这是太傅杜公先前留下来的文集。被您就这样摔到了地上,不屑唾弃。小生无话可说,告辞。” 那老明经脸色微变:“你们几人是在作弄老夫?” 何兴栋勃然大怒:“你这老匹——” 卢戈阳捂住他的嘴,赔笑道:“告辞告辞。今日叨扰,实在抱歉。我们这就走,马上走。” 说罢又用脚勾了下方拭非。这人闹起事来可比何兴栋危险多了。 方拭非又是朝他躬身作揖,抬起头灿然笑道:“没意思。” 三人转身,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了。 回到书院,三人坐在院前的长阶上闷闷喝酒。 “真叫人生气,”何兴栋越想越憋屈,拍腿道:“叫人生气!!” 方拭非给他倒酒。 “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卢戈阳两手端着酒杯,深深一叹:“你我哪日各奔东西,还能坐下来喝喝酒吗?” “说这个做什么?得不得志,不就是自己过得痛不痛快吗?不得志的时候,什么都是安慰人的假话。得志的时候,说的什么狗屁都是真话!”何兴栋说,“你看方拭非,从来不说这些悲春伤月的话。” “好!”卢戈阳大声一喝,“若我哪日得志了,必然替你出气,叫别人不能欺负你!” 何兴栋:“好!” 二人愉悦碰杯,爽快饮尽。 何兴栋转向方拭非:“方拭非!” 方拭非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 何兴栋又来缠她:“方大哥,喝一杯嘛。” 方拭非起了层鸡皮疙瘩,嫌弃躲开。 真是败给他了。 · 这几天方拭非一直跟着何兴栋,基本上寸步不离。明里暗里地盯着他四处转悠。 林行远问她是做什么,方拭非说等着何兴栋去赚银子。 方拭非说:“何洺为人谨慎,肯定不会把赃款藏在自己家中。” 林行远:“为什么?自己家不安全吗?” “你知道上任长史是怎么落马的吗?”方拭非拍手笑道,“他将大把的银钱放在自己家里,被家里奴仆发现了。恰巧这人性情暴戾,又喜欢打人,一次奴仆受罚,忍不了了,又不敢偷钱,就拿了他的银子丢到大街上。百姓一涌而来,广而告之,被朝中死敌抓住机会狠谏一本,后来他就被贪污查办了。” 林行远:“……” 方拭非继续说:“也不会是在什么僻静无人的地方。” 林行远:“这又是为什么?” 方拭非摇着手里的书道:“因为总要进进出出,身为官员,不去处理公务,反复出现一个偏僻的地方反而太过显眼。如果不巧被人发现,觑机偷了。哭都没地方。” 林行远:“那在哪里你心里不是已经有数了吗?” “有数。”方拭非低下头说,“我再看看。只是想看看何兴栋会怎么做。” 林行远:“他是你的朋友……” “别说他是我的朋友,”方拭非说,“就算是我师父,非走到这地步,我也敢做。” 林行远心道,竟然没有否认,那你还真是拿他当朋友了。 9.昨夜 何兴栋晚上回到家,又是被何洺逮着一顿骂。 他抓着何兴栋,都顾不上吃饭。屏退了下人,直接骂道:“你没事去招惹那老匹夫干嘛?躲着走都来不及,我没告诉过你吗?读书人的嘴,能用唾沫星子就把你淹死!你要是想好好过,就离他们远一点!” “又不是我先开的口。我半句话没说,就被卢戈阳拽走了。”何兴栋抬起眉毛,怀疑道:“不会传出来就我一个人的名字吧?” 何洺呸出一口老痰:“你跟方拭非能比吗?你跟卢戈阳能比吗?卢戈阳寒门学子,品学兼优。方拭非一张嘴能活活把人气死过去,没人敢惹。你们三个一起闯了祸当然是你首当其冲!你以为那些老匹夫嘴上讲得好听就真是君子了?人家阴着呢!” 何兴栋敛起自己的袖子,委屈道:“他们阴,你骂他们去啊!” 何洺抬手要打,最后还是扭住他的耳朵往外拉扯:“何兴栋你这蠢儿子,我再跟你说一遍!别以为你爹我做个县令,整个水东县就是我说了算,你爹要被你坑死了!” 何夫人见差不多了,出来阻拦道:“吃饭吃饭。你哪里是被坑死的?我看你是被饿死的。” 何洺生气:“就是被你惯坏的。” 说着倒回自己位上坐下了。 何夫人给何兴栋摆上碗筷:“吃饭。来。” “我几天没看着你,你最近又在做些什么?”何洺斜睨他,“你怎么会跟那两个混在一起,不是素来看方拭非不过眼的吗?你们三人密谋些什么?” 何兴栋心不在焉地哼哼两句应付他。何洺叫他气得不轻,鉴于夫人在不好发难,又憋了回去。 何兴栋拿筷子夹起一个鸡翅放在碗里,问道:“爹。咱家现在也不缺钱,下辈子都够用了。您干脆别做官,我们一家好好过不成吗?” 何洺从鼻间哼出一气:“你要是真心疼我就好了!” 何夫人:“你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吗?什么都往坏的想。” “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不像你想得那样简单。”何洺叹了口气道,“这是身不由己。你做了,就走不了。反正你不懂,以后也不要做官,爹不会牵连你的。” 何夫人说:“说这些做什么?你们两父子都别说了。” 何兴栋点了下头。 “还有!”何洺忽然想起来,“就这两天,王长史途径水东县,要过来做客。县衙近两日在为招待做准备,东西搬走了不少。赈灾粮也来了,你说话做事千万千万要小心,别出了什么流言传到他耳朵里,晓得吗?” 何兴栋不悦道:“我知道了。您当我什么人呐!” 何洺不耐挥了下手,示意这个话题揭过。 何家后宅干干净净,没什么多余的女眷,待天黑了之后,何洺如往常般同夫人早早回屋睡下。 县衙的下人少了大半,这时候连空气都显得寂静。 何兴栋穿上衣服和帽子,将脸遮严实,对着镜子确认之后,瞒过下人,从侧门出了府,一言不发地往城门方向走去。 从三年前大旱起,朝廷每年都会命人运粮过来救济,水东县城门附近的常平仓当时已经空了,正好用以存放朝廷的救灾粮,命专人看守,以备荒年所需。 然而距离上次赈灾粮运到,已经过去将近一年。水东县里米价依旧居高不下,百姓家中难免还是会有饿死的情形,常平仓中的存粮也所剩无几。 即便如此,何洺依旧会经常去那边看看。米仓里明明没有多少粮,看守的人却不见少。旁人看不出什么来,何兴栋自己是注意到了的。加上何洺时常会对着何兴栋叨叨,当他不聪明,不会上心。由那些不经意表露出来的话来摸清他行动的规律,不是很难。 他又不傻。何兴栋还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起码是有小聪明的。 不过大人,总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说出的每一个谎言,都不会被自己的孩子识破。 何兴栋走到门口,跟看守的人说了两句,就说是何洺让他过来拿点东西,急用。 水东县的人都认得他,没多想,打开铁叶大门,放他进去。 约莫一炷香后,何兴栋将手揣在袖子里,埋头走出来。 道路两边断断续续地挂着橙色的灯笼,散出盈盈的烛光,罩成一个朦胧的光幕。他借着月色,一步步踩着石板路走回家去。 刚抬起头,就发现街头伫立着一个人影。 那人身材削瘦,不知道站了多久。 “谁?”何兴栋吓了一跳,做作势要喊:“你是谁?” 方拭非淡淡道:“我。” 夜里这一声,就像银瓶乍破,激得何兴栋一个激灵。 何兴栋走近了,见方拭非就那么站在那儿看着他,那眼神陌生带着疏离,不是他以往看见的那样。 何兴栋顿时就慌了。脑海中不断闪过一句话: ——他跟踪我,他故意跟踪我。 他一定知道了,一直都是知道的。 方拭非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方拭非……方拭非!”何兴栋终于回过神,朝她冲过来,抓着她的袖子道:“不、不是,你听我说……你半夜来这里做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方拭非抽回自己的手,加快了脚步。 何兴栋喉咙干涸,一时间想不出好的说辞来。这时候他才后悔,没好好念书,不能和方拭非一样巧舌善辩。一面跟上方拭非的脚步,一面说道:“方拭非!你不直接走,故意叫我看见,就是想等我求你对不对。你……你想做什么?” 方拭非终于开口,却是很决绝道:“我从一开始就说过,你我不是朋友。有朝一日还会成为仇人。我站在这里,就是想让你明白,哪天你要报仇了,可别找错人。” 何兴栋孤伶伶地站在原地,衣摆在风中飘零,看着人影从眼前消失,嘴里还在不住呢喃:“方拭非……” 是夜大风。林行远帮忙搭的架子给倒了,压死了一片。 他特别尴尬,没想到那竹篱子那么难搭。 方拭非说:“是土层浅了。这土是我挑回来的,地下是都是硬石头,搭不深。今年应该去添点土。” 林行远:“哪里挑的土?我去添。” 方拭非给他指了路,又把担子拿出来给他。林行远这傻小子就真去了。 方拭非不想去书院,进去给杜陵收拾屋子。 今天杜陵气色明显不好,却还是坚持起了。方拭非在里面拖地擦桌的时候,他就坐在那个和他房间不搭的大榻上,含糊说道:“好久没督促你做学问了,懈怠了没有?” 方拭非:“当然没有。” 杜陵:“没有看杂书?我看林家小儿都被你带坏了。” 方拭非:“这俩又不冲突。何况林行远的事跟我可没关。” 方拭非弯腰,在床单下摆,看见了一滩血渍。看颜色还是新鲜的。地面已经被擦干净了,但是床单杜陵却不方便洗。 方拭非:“昨夜……” 杜陵睁开眼睛:“昨夜怎么了?” 方拭非利索把床单收了,卷成了一团:“昨夜又起风了,您注意些,小心别感染风寒。” “嗯。”杜陵说,“夜里也不要出门。白天热,晚上还是凉的。” 方拭非没吱声,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去柜子拿新的要给他铺好。 杜陵又喊了一句:“方拭非。” 方拭非:“嗯。” 杜陵:“我说你这名字,霸道太过。你小时应了你的名,桀骜不驯,满身傲骨。为人过刚过毅,口不择言,偏偏又身体不好,换个地方就容易水土不服。我总担心你活不长久。” 方拭非笑了下。 杜陵也跟着笑起来:“老夫多年没有摆盘,当时给你算了一卦,可说不清是好是坏。” 杜陵:“你从来不喜欢我。讨厌我逼着你念书习武,对你不假辞色,过于严苛,将自己想法强加于你。也不许你同别的孩子玩耍。总是四处奔波,从不在一地久留。你心里有主意,想做自己的事,对我没几分好脸色。屡次都想逃开,离我越远越好。结果又被我提回来抄书。日日与我吵闹,对我越发厌恶。我没见过比你更有想法的孩子,明明是我一字字教出来的,怎么就有那么多逆骨呢?想不明白。” 杜陵回忆往事,叹了一句:“我对你期许甚高。折了前途跟下半辈子来教你,总觉得你该做得比我更好才是。你如今叛逆,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自己错的。” 方拭非:“我是错了。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 杜陵摇头:“我昨夜躺在床上,半夜醒来。听你出门去了,想起来看看,竟都翻不过身。躺着的时候,就在想过往的日子。我在旁人眼中如何,自己心里又如何。可那是我的路,你不一样。其实是我错了。” “方拭非,你做什么都好。做商人,做先生,就算做个无赖,也能活下去。什么都不做也成,跟着林行远,一辈子安安乐乐。我不在,你或许能过得更好。是我这倔脾气,非逼着你往绝路上走。我不该教你。” 方拭非抬起头说:“那看来你我的倔脾气,是师门相传的啊。” 杜陵没再说话,闭着眼睛不动了。 方拭非走过去,小心抬手去探他的鼻息,一瞬间没有感觉,心狠狠一紧。 紧跟着一股热气扑到她的指上。 温热的。 虽然呼吸缓慢,但还活着。 方拭非松了口气。将他放到床上躺好,带上门出去。 10.进城 何兴栋回到家中,失神落魄地坐在床上。将整件事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清楚。 方拭非大半夜的为什么要跟着他?他看着自己深夜进了米仓,肯定知道那里面是有东西的。 不过,方拭非这人素来多智近妖,连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他会想不到吗? 他什么意思?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何兴栋整个脑袋嗡嗡地疼。 他扯过腰带上的挂坠,手指用力抚过上面的纹路。良久,咬牙忿忿道:“你怎么那么没出息……何兴栋,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 不知道外边太阳何时升起,他靠在床柱上小憩了一会儿,等他醒过来,天色已经大亮。 他僵坐了一晚上,全身上下满是酸疼。走出房门的时候,何洺已经办公去了。 何夫人喊他过去一起吃饭,见他不想去上课,说了两句,也没逼他。 这两天何洺一直念叨个不停,何兴栋暂时留在家里,好像也安全。 时过正午,何洺匆匆从外面跑回来。 下人喊了他一句,他脚步仓皇,理也不理。进后院找到何兴栋,抓着他的袖子到了偏侧,按在椅子上,急急问道:“我问你,你昨天夜里去米仓那里做什么?” 何兴栋抬起头,欲言又止,嘴唇张张合合,就是发不出声音。 何洺眼睛一瞪,弯下了腰,凑到他面前质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何兴栋避开他的视线,闷声答:“我就是知道啊,除了我也许还有别人知道。你总是往那里跑,表现地太上心了,难免会被人发现的。不如把它们换个位置。” 何洺开始回忆自己之前的举动,觉得也不算太可疑。就算可疑,整个水东县也没有能查他的人。他将手握成拳,放在背后道:“别胡闹,你千万不要跟其他人胡说。后天官粮跟王长史都要来了……哎呀怎么偏偏凑那么巧,我得去招待王长史,这粮车让别人看着入仓,我心里不安稳。” 何兴栋说话吞吞吐吐:“爹……你既然觉得不安稳,就把东西换个地方藏。” “别说胡话了。我哪是这个不安稳?我每日都不安稳!这时候有什么大动作,不是正好落人口实吗?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何洺板起脸说,“既然收拾妥当了,去,去书院上课去,别整天不是赖在家里,就是出去瞎混。” 何兴栋本来想找方拭非谈一谈,即使他自己也没想好要说什么。可没料到,方拭非干脆都不去书院了。他在院里找了一圈,又跑她家里去。可方拭非竟然不在家中。 连跟她交好的林行远也不在,只给院里请了一位看管看护的奴仆在照顾杜陵。像是在躲着他一样。 何兴栋坐在木门外边,想等着方拭非回来。 等了一个多时辰不见人,倒是等到了卢戈阳。 “你二人最近是怎么了?”卢戈阳说,“你守方拭非门前做什么?” 何兴栋仰起头问:“你见着方拭非了吗?你来找他?” 卢戈阳:“见着了啊。刚刚有事找他,一起回来的。他看见你在又走了。你二人是怎么了?” 何兴栋:“我……” 卢戈阳:“方拭非近日心情不好,你别介意。” 何兴栋站起来说:“我没事,我先走了。” · 林行远跟着方拭非在外面晃荡,对于她跟何兴栋决裂的做法略有察觉,却又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 方拭非说:“我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穿何洺的真面目!让王长东名正言顺地接管水东县。” 林行远:“你疯了吧?官不与民斗知道吗?你揭穿什么?你有证据吗,你难道还能冲到县衙里把他们的账簿偷出来对一对吗?就算有,你以为呈上去就有人会来帮你?” 方拭非:“王长史会帮我的。” 林行远:“他没有实权,更加管不到水东县贪污的事情!何洺上头肯定有人,吃这份钱的不会只有他一个。你想揭穿的人究竟是谁?” 方拭非:“他会,而且还会极尽努力地帮助我。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我可以让所有人看见证据。” 林行远:“你说什么呢?” 方拭非转过身,搭着他的肩道:“你要是觉得没事做,我可以介绍几个朋友给你认识。” 林行远挑眉:“谁?” 方拭非说的朋友,他是在八月十四才见到。 八月十四,还差一天就是中秋。 水东县向来没有大肆操办中秋节的习俗。就是喝糜粥,拜秋月。 不过糜粥还挺好喝,将菜跟肉在白粥里熬碎了,有鲜肉味。近年收成不好,粮仓会额外分发一点米下去。对于一年到头吃不饱饭的人来说,这就是个让人高兴的日子。 这次赈灾粮特意赶在八月十四送到,这样到中秋前发放完毕,百姓还能趁着节时吃上一顿饱饭。 晌午,押送的辆车进了城门,停在米仓的铁门前面。四周围着一干守卫,由县尉领着官差监督,正在有序装卸。 林行远站在暗处,观察前方的守卫情况。 “简直……简直……”林行远在原地转了几圈,咬牙道:“不知所谓!” 对面两个胖子还跟他比了个手势,让他稳住。 “见过大场面没有,不要慌。” 过后不久,王长东王长史的车辆也缓缓驶进水东县,朝着县衙方向靠近。 何洺领着何兴栋一起出去迎接。 何兴栋站在何洺身后,低着头,恭恭敬敬地,今日特别讲规矩。 王长东尚未上任报道,此时一身麻衣,颇为低调。眉眼低垂,神色郁郁。他跟着何洺走到县衙门口,抬头看向牌匾,一时站着没动。 本县百姓是不知道哪个官又来了,也不管这些人。只是县衙地处闹市,加上今日有粮会到,不少人正聚集在县衙门口等消息。 王长东道:“本官名长东,字渐水,倒与这水东县颇为有缘,所以沿途过来看看,没给何县令添麻烦吧?” 何洺:“王长史这是哪里的话?请里面坐。” 何兴栋探头一看,果然在人群中看见了方拭非的脸。 方拭非也看见了他。 二人四目相对,何兴栋无声喊了句她的名字,方拭非却移开视线。 “度支郎中且慢!” 何洺光是听见那道声音就头皮发麻,转身直接训斥道:“方拭非,你岂可放肆!县衙前面不容喧哗。” 王长东停住脚步,说道:“你还知道本官曾任度支郎中?不过本官如今已经卸任了。” 方拭非从人群中走出来,朝着王长东作揖一拜,又朝着何县令一拜。铿锵有力道:“下愚冒犯,今日敢大胆叫住王长史,自然是知道您已调任本州长史。恳请王长史,替水东县百姓申冤!” 众人轰动,不明所以地看着方拭非,指指点点的,叫王长东也听不见何洺的声音。 何洺朝身侧人使了个眼色,那官差就要来拿, 王长东却表现出一脸惊讶,小步上前,跑到方拭非面前问:“小郎君所指何事?” 一连说了两次,那官差不敢当着他的面动手,无措看向何洺。 何洺急得跺脚,也从台阶上走下来,说道:“王长史,您切勿听她胡说……” 方拭非多年习武,声音洪亮。此时大声道:“敢问何县令,为何后人总说秦祖繁刑重赋,急敛暴征?” 何洺横眉:“什么?” 方拭非自己答道:“战国时期,百姓的各式税赋约有七成,一千斤粮食就要交七百斤。秦祖当政后,减至五成,一千斤粮食可以少交两百斤。朝廷征徭役,依旧是一年二十天,并未加重,可百姓不堪其苦,叫苦连天,这是为何?因为征收徭役的地方是在咸阳,咸阳附近的黔首自然不会受到影响,然秦王一扫六合,一统天下,那些离得远的南方,光是赶路去咸阳,就得走八个月的路程。他们背着自己的行囊,告别故土,在这八个月里,只有老弱妇孺留在家中耕作。八个月后,征完徭役,好,过不了数月,又是新的一年。家中劳丁常年不得归家,永远都在征收徭役的路上!是以,称其繁刑重赋,急敛暴征。” “这与水东县有何关系?”王长东道,“如今已非秦祖时期,谁让你们到京城去做事了?” “何县令,数次以各种名目招收力役,却实为私人牟利。除却朝廷规定的时限,一年征役有四至五月之久,所建城楼,修路,皆为商户所需。用以挣取暴利,都进了他何县令个人的腰包!” 何洺涨红了脸,指着她唾沫直飞:“你胡说!方拭非你可知诬陷朝廷命官是为何罪?” 方拭非毫无畏惧,正正对着他的眼睛更大声道:“是言,罢马不畏鞭箠,罢民不畏刑法。如此教训,当以谨记。陛下宽仁,体恤旱情,先是免征田赋,又是押送粮米安抚灾民。可何县令呢?巧立名目,欺压百姓!前倨后恭,让百姓误解陛下爱民之心,这等人也能任一方县令,简直叫人脊骨发寒!” “你住嘴!” 两名差役就要动手,王长史好死不死地拦在方拭非前面,还抓着她的手臂,看似愤怒的模样指责道:“你可有证据?你可知此事后果?” 门口百姓熙熙攘攘,全都聚了过来,此时大气不出一声,静静听着方拭非指控。 “王长史曾为度支郎中,司掌天下租赋,小民不敢欺瞒。敢问王长史,可曾见过此等情况?免田赋,赈灾粮,三年已过,风调雨顺,米价却始终高涨十倍不降?” 王长史意味深长地扫了何洺一眼,却没有搭腔。 “为什么?因为陛下运送来的赈灾粮根本就没多少到百姓的手上!县衙本该以常平仓的大米调低米价,可何县令,却同城中米商私相授受,中饱私囊。如今城中逼死百姓的高价米,其中不知道有多少就是陛下宽仁百姓,送来赈灾米。可笑啊可笑,区区一方县令,也敢如此欺君罔上,胆大妄为!” 何洺:“你有证据?今日在此污蔑本官,你究竟意欲何为?来了抓了!王长史您请让开。” 王长史又拦住,说:“让他说!” 众人跟着涌了过来,将方拭非小心拉到人群中间去。 方拭非:“我是没有证据,可证据却不会消失。水东县一年收成是多少,米铺存粮是多少,朝廷救济多少,米仓的存量又是多少,拿出账簿一对即知。总是逃不掉的。无论如何,米价居高不下,这不作为的罪名,您敢否吗?” 何洺冷静下来,看王长东如今反应,知道他今日会来,定是来者不善。 但王长东尚未就任,也不过区区长史,这里不是王家的地盘,他给王长东面子,却不代表会怕了他。当下冷笑道:“方拭非,一切皆凭你空口白牙,还敢妄想定罪本官?真是好一幅伶牙俐齿,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好本事!可你如此诋毁朝廷命官,本官亦不会就此作罢。本官恪尽职守,克己奉公,没哪里不对。倒是你,该想想,要如何为自己辩解。” 11.暴民 林行远躲在小巷里,时不时看一眼远处大开的粮仓铁门,再看一眼自己旁边的胖子。 方拭非给他介绍了几位大兄弟,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良民。这群人已经是上月来的水东县,却一直没在方拭非面前出现过。恐怕没人会想到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联。 林行远忍不住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方拭非的?” 那胖子穿着一件宽松的麻衣,胸口露了一半。脸上油腻腻的,还涂了煤灰,点了黑痣。闻言道:“跑江湖的时候认识的啊。” “跑江湖?!”林行远说,“方拭非还跑江湖?她比我还野?” “这哪叫野?方拭非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你这是孤陋寡闻了吧。他年纪虽小但剑术绝佳。尤其是她师父,那可是顶顶厉害的。”胖子笑起来满脸横肉,却依旧掩不住他眉脚的匪气:“我们是落难时跟他同行过一段时间,关系算不上多好。这次他出银子找我们帮忙,我们当然就来了。” 林行远心里有点计较。 一个月前来的,那方拭非联系他们应该是更早之前。 对面一位干瘦小弟挥了下手示意。 “刚刚那大官的马车进去了!”胖子全神戒备道:“好戏开场,兄弟们准备上!” 林行远:“就那么上?这里可全是人啊。” “还嫌人不够多呢。”那胖子对林行远道,“我们不是水东县的人,闹完我们就趁乱走,他们查不到。兄弟,你自己小心啊。”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民情沸腾,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一把年纪的文人,本身嗓门也不大,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人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趁乱冲进去?不就是暴民吗?”林行远当时是这样指责道,“稍严重一点,都能被打成造反,你是疯了吗?这是目无王法。” 方拭非朝天一指:“疯?王法?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跟贪官讲道义?不如杀了他让他重新投个胎吧。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12.二更 此时县衙前,何洺跟官差正要围住方拭非,同样是闹哄哄的。 方拭非身后是聚众看热闹的平民,前面是故意挡着人的王长东。 王长东一手虚护住方拭非,说道:“何县令,不妥不妥。他今日在此喧哗,耳闻者众多,你如果强行把他抓进去处置,不出半日,风声就传遍了。众人都要说你是被他言中,恼羞成怒。那这一方县令的名声可就毁了,岂能叫他如意?” 何洺被他气笑了。京城里来的人,看着没什么精神,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事已至此,就让他说清楚,也好叫他心服口服地闭嘴。”王长东道,“素闻何县令仁善宽厚,爱民如子,何惧小人对持?” 他说罢,转身一把按住方拭非,厉声喝道:“方拭非,你的证据呢?” 方拭非道:“我没有证据。倒是有凭据。” 王长东:“什么凭据。” 方拭非大言不惭道:“偌大一个水东县都是我的凭据!” “你放肆,还有脸来狡辩!”何洺朝身后的人挥手,气急道:“还不快将他拿下!” 何兴栋从后面走出来,站到父亲身边,扯了下他的衣袖。 何洺哪里管他,将人甩开:“你走开!” 方拭非昂首道:“如果今日必然要死一人才能证明我的清白,我方拭非就站在这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王长史还我一个公道,还水东县一片安宁!” 方拭非说是这样说,手上对着那群官差的力道可一点也不小。还不停装作被推攘的模样,顺势往人群中靠。加上王长东从中阻挠,一时竟然抓不住她。 衙役和平民混到一起,朝着大路两侧小幅移动。 王长东:“放肆!胡闹!” 何洺:“方拭非你好大胆子!” 两边互不相让。这时候忽然一道宏亮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何县令贪污有证据!证据就在米仓里!” 何洺动作顿住,现场空气都凝滞了一刻。众人循声望去。 喊话的那人恍若未闻地重新喊了一遍:“何县令贪污,把赃银藏在米仓里,现在都被翻出来了!众人亲眼所见,满地的财宝和金银!城门都被人围起来了!” 何洺整张脸惨白下来:“什……什么?” 米仓被人劫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粮仓从来不许人进。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下真是如何也平息不了。 “是真是假?” “什么赃银?那边不是在县衙的人看着吗?普通人怎么可能靠近呢?” “那书生说得都是真的?” “方拭非父亲是方贵,这两年已经是水东县里数一数二的富商了,说这谎做什么?连累一家老小惨死吗?” “我听说方拭非这人颇有才华,为人狂傲,最看不起权贵仗势欺人,不会跟他们同流合污,的确是个有气节的真好人!” 百姓眼看着要朝何洺扑去,何兴栋快步向前,拽了失神的何洺一把,挡在他身前喊道:“别打别打!” 王长史哪能真看着何洺受伤?立马返身拽着他的衣袖冲进大门,吩咐衙役:“关门!速速关门!” 县衙的大门合上,百姓被拦在门口。衙役挡也挡不住,见势不妙,就先从大门溜了。 众人拍打着朱门,大喊何洺的名字。 “方才喊话的那个人呢?城门现在是什么情况?” “是真的!我刚从城门回来,那边也乱了!” “何县令平时待人笑脸迎人,见着人就握着他的手泪眼凄凄,说是自己辜负了大家。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好官,有什么难言之隐,原来只是个好好先生!” “何县你出来给个解释!” “何县令,你太叫老妇失望了,你是官老爷啊!你不是水东县的县令吗?我靠着你活的啊!” 方拭非冲上台阶,站到大门的最前面,高举起手喊:“大家听我说!” 众人如今对她颇为信服,闻言压抑住哭声,听从她的指令。 方拭非说:“大家请相信王长史,王长史素有贤名,在户部任职多年,口碑甚佳。他断然不会无视我等冤屈。请大家保持冷静,不要动武,不要骂粗。静候朝廷决断,以免让对方抓了把柄!” 何洺整个人失魂落魄般,喘不过气来,哆哆嗦嗦地走下台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竟然还被自己绊了一脚。 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做上水东县县令,哪怕在京师官员眼里只能算是无名小官,可对他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步错,怎么就这样了呢? 何兴栋扶着他,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恐惧,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嘴唇阖动,伸手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说:“爹,没事的,没事,有我在。” 他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儿子一直陪你,儿子会保护你的……” “是……是县尉害我……”何洺吞了口唾沫,痴语道:“我只是叫他去安置一下赈灾粮草,竟然变成这样。” 他看向王长东,忽然全身来了力气,要挣脱何兴栋朝对方过去。何兴栋又紧紧将他抱住,大喊了一声“爹!”。 何洺红着眼问道:“王长东!你为何要害我?你还与那方拭非勾结,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王长东立在一旁,轻叹口气,转过身:“你没有得罪我,可你得罪了不少人。地下埋的,外面哭的,你自己听听,不觉得造孽吗?” “我造孽?上面多的是比我过分的,你敢去指着他们的鼻子说造孽吗?你不过是看我好拿捏才来寻我的麻烦,既已做了小人,何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上面的人,有家族庇荫,才是真造孽!”何洺的手剧烈颤抖,“我也见过为官清白的,他做了不到一年县令,就被罢黜了。有一个因为贫寒不给上官送礼的,不出多久就被孤立陷害了。还有许许多多所谓的官员,数不胜数!非要逼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才叫公正吗?没有清官!根本就没有清官!” 何洺激动指控:“他们都不行,为什么非来逼我?若非水东县突发旱情,这里的人只会过得比其他地方更好!你以为我乐意看着百姓受苦吗,看着他们饿死吗?是你们逼我的啊,全是这世道逼我的啊!” 外头的声音像巨槌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脑。何洺走上前两步,对着门口的方向嘶吼道:“别吵啦!都给我闭嘴!” 王长东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官场上,何洺绝对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甚至在“坏”的队伍中,他根本排不上号。起码他对待百姓是和颜悦色的。对百姓那些不触及利益的请求,他会尽力去满足。县衙不算虚设,每天都会早起处事。 像何洺这样的家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的确没有人完全干净,连他自己也是一样。 可是,错的就是错的,何洺为了名利放任自己在这泥沼中翻滚,染得一身腥臭,就要做好被揭发的准备。 水东县历经旱灾三年不缓,饿死者上万,他贪得太过分。他为自己贪,还要四处打点,为自己的上官贪,为手下贪。这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多恐怖的场面。 “你不能耐我何,你只是一名长史,且尚未赴任,不得插手县衙内务。”何洺稳了稳心神,又从中寻出一线生机。一定会有人保他的。何洺对着何兴栋招手道:“我儿,扶我进书房。” 王长东道:“你不用给谁写信,给谁写都没有用。我早已将此事上禀陛下,再过两日奏章就可到陛下案前。明日,录事参军曹司判会抵达水东县,因你德行不端,难以服众,事急从权,他将代管水东县粮储事务。等你把消息传出去了,叫你同谋赶过来,县衙里所有账簿,早已被我二人翻遍,他想再做手脚已是太迟。你罪责已定,难逃法裁!认罪吧何县令,替贵公子好好想想。” 何洺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 何洺此时的感觉非常复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好像是等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大梦初醒了。又好像恍惚尚在梦中,一切尽是虚妄。 他握着何兴栋的手指越加用力,指节突出发白。一抬头,发觉天上日光亮得晃眼,日晕散出七彩的光圈。眼睛一闭,直接晕倒在何兴栋怀里。 片刻后,大门外的争吵声轻了许多。又传来方拭非铿锵有力的的声音。 “请王长史,替水东县百姓做主!请王长史申冤!学生在此长跪不起,但求长史申冤!” 13.质问 林行远到县衙来接方拭非时,方拭非还跪着。 百姓来来走走,聚聚散散,看方拭非这样,反而静下来。最多跟着她一起跪一跪,那些叫嚣辱骂的,都被众人主动劝了回来。 林行远自然是不跪的,人人尊称他一声少将军,不可能去跪一名长史。于是蹲着问:“你要跪到什么时候。” 方拭非目视前方。这得看形势。 林行远见她不回答,又问:“饿吗?” “别问。”方拭非小声道,“这问题伤感情。” 不久后,县尉带着城中守备,押送从米仓里抓获的闹事百姓回县衙审问。虽然知道里面几位幕后主使应当已经趁乱逃跑了,但绝对不可放过。 他已经弄砸了赈灾粮一事,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何洺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若是何洺倒了,恐怕他也难逃干系。 起码……可以把犯人抓回去消消气。 水东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许多人就算不认识,也是见过的。看见一群亲友被押送过来,场面险些失控。 县尉被群众围在中间,整个人飘飘欲死。 出这种大事,方拭非是铤而走险,就怕有人趁机恶意挑拨,县城要乱。 方拭非在这里守着,做好随时配合王长史竖立形象的准备,以防事态朝着不可控的方向转变。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县衙朱红色大门重新打开。 外间风向瞬变,众人全部从远处拥回县衙门口。 然而走出来的不是何洺,而是王长东。众人不好向他发难,毕竟还指着他为自己出头。 方拭非叩首,义正言辞喊道:“王长史素来清廉,嫉恶如仇,请王长史替我等申冤!” 百姓跟着叫:“申冤啊!” 王长东将手向下一按,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上前两步,缓声说道:“方拭非,你还跪在这里做什么?回去休息吧。本官自会将此事如实上禀朝廷,若你所言不虚,本官断然不会置若罔闻。” 方拭非道:“下愚不过一草率无知的学子,空有一腔热血,仅有一条贱命,亲见水东县百姓生活疾苦,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却无能为力。除却在此明志,竟别无它法。今日出此下策,只为求王长史一确切答复,好叫惶恐小民心安。” 王长史点头:“方拭非,你今日所举,虽过于莽撞,险些酿成大祸,但殒身不逊,视死若归,好。今日本官就给你保证,待上禀陛下后,定竭尽所能,一查究竟,还你们一个公道。” 方拭非:“谢长史!” 百姓闻言欢欣鼓舞。 王长史让百姓散开,将县尉等人放进来。 街上又开始有些骚动,王长东先一步道:“问清情况,并非追责。尔等不要胡闹。” 方式非说:“这些都是证人啊,你们都小心说话。该让他们快点进去才是。” 众人相信她,放县尉等人安全进去。 守卫重新出来,疏散门口人群,管理秩序。 何洺还晕着,王长史委婉示意守卫,让他们带着铜锣,大街小巷地告示。 “今日城中风波,已上禀陛下,王长史同意会查明此事,请诸人耐心等候结果。再有蓄意闹事者,恐狼子野心,皆以重罪处置!” 方拭非也起来,膝盖酸疼,被林行远单手扶住。 林行远以为她总算可以回去休息,结果人回家一趟,带上一沓白纸,又出来了。 她要召集百姓写万民血书。 林行远简直听呆了,哭笑不得道:“方拭非,你这东西没用。递上去没人看,何况你这也没人可以递啊。该怎么判,朝廷自有律例标准,哪会因此而受左右?” 方拭非说:“我知道,我自有打算。” 林行远沉默下来,片刻后道:“这实在不妥。” 何洺先不说,这血书一写,再往上一交,民间宣扬开。不管朝廷最终如何决断,何兴栋这辈子也无法翻身了。 方拭非还是说:“我自己有打算。” 长深书院的学子闻讯而来。 他们今早在上课,听见各种消息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不想一个早上的时间,水东县就出了这样的变故。院里先生叫他们别凑热闹,怕惹麻烦。众同窗与何兴栋关系都不错,这下不知该是什么立场,就忍着不出。可随后听见万民血书的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众生赶到的时候,方拭非正坐在家中院子里整理,顺便跟林行远说话。 她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平日里见人,她也是这样,看你的时候,好像都没将你放在眼里。 那笑意激怒众人,一学子直接冲上前,大力拍下她手里的东西:“方拭非,你也太过分了!你闹就闹,跪就跪,我当你真是为国为民。可你这万民血书又是什么意思?何兴栋好歹是你同窗啊,你非得逼死他吗!” 方拭非完全不看他,只是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卷了卷握在手心。反问道:“什么叫我逼他?我逼何县令贪污了吗?我逼何县令重征徭役了吗?我逼他害人了吗?我逼他做官了吗?” “方拭非,你也别推得那么干净。这里就我们几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那学生指着外面道,“你不就是想在王长史面前留个好印象,叫他推举你上京吗?不就是想要名扬天下,好为将来入仕做打算吗?如此真好啊,一钱也不用花,才名、德名,声名,你全都有了。好好好,可这是你用何兴栋的命换来的!” 林行远皱眉,但发现方拭非不需要他来出头。 方拭非站起来,对着那男生的脸道:“你质问我?不用你们来质问我,我来问问你们。旱灾当年,水东县饿死了多少人?整个江南饿死了多少人?至今三年,又饿死了多少人? “你……” 方拭非直接截断他的话,朗声问道:“我是哪里不对?是我为沉埋黄土至今不得安息的百姓申冤不对,是检举贪污受贿官商勾结的县令不对?还是我控诉水东县米价高昂,徭役过重不对?再或是我冒着生命危险说出实话就是不对!” 她指着为首几人道:“你熟视无睹,你视而不见,因为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你们不知道食不果腹的滋味,你不知道在闷热木屋里不休息地连撞一天油车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在寒冬腊月身挑巨石替县令赚取私利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妻子怀胎六月还要在烈日下去田里务农是什么滋味。你们通通不知道!两耳一闭,两眼一瞎,就不用负责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方拭非拽住那人衣襟往前一拉。 那人慌乱道:“你做什么!” 方拭非:“看看你身上穿的!你这一身衣服,足抵得上农户半年的收成。所以你当然不在意,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可你身上花的银子,你出去高谈阔论的资本,是怎么来的?可能就是你父亲跟何洺两人贪污鱼肉来的。” 那人气急:“你胡说八道!” “何洺也说我胡说八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们自欺欺人?整个水东县乌烟瘴气,连书院先生都巴巴舔着县令的臭脚,有乏公道,处处刁难于我,你们还不是视而不见?此等小事都是如此,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空谈道义!我方拭非自认小人,可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在我面前强装君子!” 方拭非松开手,将人往后一推:“你们是什么人,先生是什么人,这些我不在乎!难道还非要我与尔等同流合污,才能顺你们的意吗!” 那学子靠在身后人身上才站稳,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她:“方拭非,你巧言善罢。我们现在不是说何县令的事,我们在说万民血书与何兴栋的事!你这血书是为王长史和自己写的吧,既然自认小人,你也认了这个贪慕虚荣的意思!” “我问你!我不过一介布衣,王长史是新官上任,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帮何洺都不知道。手无铁证贸然上谏对我有什么好处?出了事,谁来当这个责任?三岁小儿都知道官官相护这个词,我蚍蜉之力胆敢挡车,我图什么?图我这条命,死得不够快吗?我方拭非的命,没那么贱!如若不然,何洺还在水东县一手遮天的时候,我缘何要处处惹恼何兴栋?” 方拭非质问道,“究竟谁才是贪慕虚荣?安逸享乐?戳着你们自己的良心,好好问一问!” 众人竟被她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拭非侧过身,抬手指道:“我与你们不是同类人,也不屑得与你们为伍。现在,给我滚。滚!” 众人说不过她,当下羞愤散去。 人群从院子里离开,只有一个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动作。 不多时,小院里只剩下三个人。 方拭非生硬道:“你怎么还不走?” 卢戈阳说:“我同你相交也有多年。谁要是跟我说,方拭非是一个莽撞不知进退的书呆子,我第一个要笑他。他永远是谋而后动,思而后行。” 方拭非又转过身看向他。 卢戈阳惨淡一笑:“而你今日所为,叫我觉得很可怕。方拭非。” 他说完这句,不再逗留,也倒退着走出了她的家。 林行远跟着向门口走了一步,看着他的背景奇道:“他说你可怕?他不觉得何洺可怕,却觉得你可怕?他是以前的苦没吃够吗?” “我是与他平视的人,而何洺是他要仰起头才能看见的人。就算我跟何洺做一样的事,结果跟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方拭非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道:“他觉得我可怕,是因为看不清我的好坏,我的立场。是因为我直白地算计了一个他身边的人,而他不知道下一个人是谁。” 所有人都直觉认为,她要置何兴栋死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方拭非说:“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手上的名字不多,可她也没心情理了。本身所谓万民血书也只是个虚词。 她拿着东西进屋,撕了几张白纸夹进去,确认够厚实,一并塞进信里。 用蜡烛滴在信件的开口,然后拿过旁边刚刻出的印章敲上去,等着烛油凝固。最后提起笔,在正面写上两排小字: ——水东县百姓血书陈情 ——何兴栋呈上 14.何洺 方拭非收好东西,又要出门。 林行远倚在门口问:“你又去哪里?” 方拭非说:“去找何洺,一起走吗?” 林行远惊讶,方拭非竟然会主动带着他。 去就去呗,反正天色还早,也没什么事。 王长东不可能关押何洺,也没权力处置他,只是将人关在房里,命人观察他的举动,不许他外出,以免他做出什么销毁证据的事情。 索性何洺也知道如今的局势,没想过要出去。软禁……就软禁吧,起码比外面安全多了。 何洺从醒来之后,何兴栋跟何夫人就一直陪着他。缓了神,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只是眼睛直直盯着床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何夫人毕竟只是个深闺妇人,没见过这样的。低声啜泣道:“儿,去找那个王长史问问,给你爹请个大夫吧。” “别去了,我没事。”何洺说,“我只是想躺一会儿而已。你别在我面前哭,哭得我头疼。” 何夫人拍他胸口:“你这个没良心的!” 说着起身走向门外。 何洺又对着何兴栋说:“去照顾你娘,别让她一个人。” 何兴栋:“爹。” 何洺:“去吧。你长大了,得明白事。” 何兴栋点头:“我知道。” 屋内只剩下何洺一个人,他静静听着外头依稀的说话声,湿了眼眶。年过半百的人捂着嘴低声悲戚。又坐起来,用袖子擦干净脸。埋头一片胡思乱想。 这时屋外传来何兴栋略带愠怒的声音:“方拭非,你来做什么?” 方拭非:“我有话想跟何县令讲。” “……我不去找你,你也别来找我爹了。”何兴栋说,“方拭非,你别逼我恨你。” 方拭非:“我有话跟他说。” 何兴栋:“他不想见你,他现在很不舒服。” 何洺整理了一下心情,在里面说:“让他进来。” 何兴栋不平,最后还是让道。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阅历太浅,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15.杜陵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 方拭非跟林行远回到家中,如常去看杜陵。方拭非一进门,却见人倒在地上。脸对着地,一动不动。 “师父!” 方拭非大声一喝,冲过去将人扶起。手指按住他的手腕。 杜陵脉搏微弱,已是日薄西山。方拭非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热了眼眶。她一言不发地将人放到床上,拿旁边的薄被给他盖上。又出门去打水。 “他……他……”林行远站在门口无所适从,“我,我去叫大夫。”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她后面的话近乎呢喃,都快听不见了。 林行远轻叹道:“我去买点人参黄精一类的补药,总应该是能缓口气的。” 这次方拭非没拦着他。 水东县的天黑了。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拭非看着窗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天是会黑的,日月是会轮替的,新与旧永远在变化,就如同生与死。哪一天哪一刻它来,你不知道,可它来的时候,如此触不及防又无能为力。 林行远在外头用慢火熬煮人参,蹲在灶台前,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白烟袅袅升起,沾在土墙青瓦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方拭非守在杜陵床边暗自失神。 旁边窸窣响动,方拭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随后杜陵喘着粗气问:“我睡多久了?” 方拭非偏了下头,动了下,声音沙哑道:“这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摔的?” “哦,这是天黑了。”杜陵看一眼窗外,“我听见你同窗过来看你,还听见了你们在争吵,就想出来看看。没想到已经站不住了。你是做了什么?” 方拭非笑道:“那可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忘了。你这一睡,天都变了。” 杜陵不管她:“我虽年老,但幸得祖宗庇佑,头脑清醒,不至于糊糊涂涂地走。” 他睁着要坐起,方拭非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杜陵说:“我如今,已经是你的拖累了。” 方拭非:“我倒觉得可能是报应,我揭发害死了何兴栋的父亲。所以它也要带走我师父。” “何洺为人贪婪,锱铢必较。就算今日没有你,来日他也长久不了。这是他自己的孽。”杜陵批评道,“老夫是寿终正寝。跟他怎么比?” 方拭非:“是。” 杜陵看着她,方拭非低着自己的视线,不去对视。 杜陵干涸的嗓子传来一声哀叹:“方拭非你……” 方拭非问:“我怎么了?” 杜陵深深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有对她的担忧,对自己的无奈,对过往的悔恨,对未来的迷惑。 他该怎么说她呢?又能怎么说她呢?她是自己教出来的。 最后全都化作一声长叹。 “方拭非。”杜陵说,“我杜陵一生也算跌宕。我出生于权臣之家,我十六岁,蒙祖上庇荫,得户部官职入仕,之后一路高升。我年轻时狂傲不羁,恃才傲物。后得先帝赏识,任太子冼马。我与今上情同手足,今上登基之后,命我为太子少傅。待我父去世,我年过而立,他又提我为太傅。官途坦荡如我,朝中鲜有。” “可我知道,万事不如想得那样简单。我不过幸运一些,走到了上面,下面全是一些粉身碎骨的人。”杜陵说,“方拭非,方拭非……我以前总想带你回去,又可惜你是一个女人。我一心仕途,壮志难酬,不甘心就此作罢,将希望尽数托在你身上,想想真是可笑。我选了条错的路,你也非要在这条错路上走下去吗?” 方拭非低头沉默片刻,说道:“我想吃棉花肉。” 棉花肉,是猪头两侧骨头扒开后撕下来的肉,也就是猪脸肉。咬下去就跟咬着棉花一样绵软鲜香,所以叫棉花肉。 方拭非的声音像是空幽之处传来,将她自己的回忆带了出来:“从前,有一对夫妻……” 方拭非还小的时候,冬至,杜陵给她整了一盘棉花肉。 方拭非很不喜欢那盘肉,因为已经放久发臭了,她觉得是杜陵故意打发她的。加上那肉肉质绵软得跟肥肉一样,她不高兴。 杜陵坐在火旁,大笑着给她说了个笑话。 他说: “从前,有一对夫妻,听说猪身上有一块棉花肉很好吃。有一年冬天,两人就用家里的全部粮食,去跟隔壁的大户,换了半碗肉吃。你一块,我一块,吃到最后的时候,多剩下一块。于是两人争抢起来。丈夫夹着肉逃到河边,失足掉了下去。然后妻子跟着淹死了。看,就为了你手上这样一块肉。” 方拭非翻着白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小心把自己胡子给烧了。” 她当时年纪小,心里烦躁,在火边桶着一根木棍,喋喋不休道:“你这故事没头没尾。他们的子女呢?家中的亲族长辈呢?你要说就好好说,非这样阴阳怪气胡扯做什么?该哭就哭,该笑才笑。你这算什么?总之我就觉得这肉忒难吃了!” 杜陵一声不吭地将手里的干柴折成小段,一条条丢进火里。 方拭非看着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杜陵忽而悲怆,伸出手小心地抚过她脸侧。 那手已经失了温度,手心干净粗糙。 他有太多想做的事……想改的事……可是他已经老了。 杜陵说:“那我去给你做。” 方拭非别过脸:“我去。” 16.笑话 方拭非看杜陵在床上坐好,给他拧了条毛巾擦脸,关上门出去。 家里肯定是没有棉花肉的,但还有鸡肉。 林行远见她出来就问:“杜先生怎么样了?” 方拭非过去切肉,说道:“我给他做点吃的。” 林行远看她拿出刀,在两侧磨了磨,就开始剔骨,问道:“你要做什么?先生这人参汤呢?” 方拭非:“你可以送进去。” 林行远倒了一碗,送到杜陵面前。杜陵朝他点了点头。 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神智也很清明。 他三步一回头地出来,重新站到灶台边上。 方拭非看他傻愣着,便说:“我来给你讲个笑话。” 林行远心说他哪有那心情? “从前有一对夫妻……”方拭非一开口,自己先乐了,继续笑笑说完了整个故事:“后来两个人一起落水死了。” 林行远担忧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没事吧?” 方拭非放下手里的铲子,问他说:“不好笑吗?” 林行远迟疑了片刻,摇头。 方拭非说:“有时候你不知道,别人说的笑话,究竟是他亲眼见过的,还是纯粹说笑。你不觉得好笑,我也不觉得好笑。” 林行远:“那你为什么要笑?” “那该用什么表情呢?哭吗?”方拭非说,“多的是人等着你哭出来看你笑话。哭是没有用的。” 林行远说:“谁有那么多的闲心?不想哭,那就不要哭也不要笑好了。” 方拭非盖上木锅盖,在旁边的矮凳坐下,扯起嘴角道:“可仔细想想,还是好笑的。” 林行远皱眉:“你究竟在说什么?” “哈,这世间权势,腥臭如烂肉,还是能引得人趋之若鹜,汲汲营营。乃至兄弟阋墙,六亲不认。这些人,功名利禄,唾手可得。”方拭非说,“有些人,兢兢业业,忍气吞声,终日惶惶,不敢行差踏错,却最终落得家破人亡。这不好笑吗?” 林行远:“不好笑。” 方拭非说:“汉武帝巫蛊之祸中,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相继被逼自杀。” “他二人未必就是遭奸臣诬陷,《汉书》中固班未曾提及。许是畏罪自杀也说不定。”林行远声调拔高,“方拭非,你别拿皇家这些事来做比对。‘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执掌天下的权力,本就不是什么三言两语,是非对错可以辨别的。” “皇家的事就不是事了吗?事社稷不如事宫闱,何其可笑?”方拭非说,“今上斩太子,东宫一百二十一人尽数陪葬。” 林行远喝止她道:“方拭非。太子染疫,年二十二岁病逝于陛下行宫。” 方拭非不说话了。 林行远又叹道:“方拭非,你不曾在京城,所以你不知道。但当年太子妃谢氏一族私藏兵器,操练新兵,是我父亲亲自镇压的。确有其事。” 方拭非:“储君谋反,就是我听说过的最好笑的事情。” 林行远听她这样说,大概就知道她是谁了。可是,她故事里的人,跟杜陵故事里的人,总觉得不是同一个。 林行远深吸一口气,问道:“方拭非,你问过杜先生这笑话里笑的是谁了吗?” “是谁不重要,真相是什么也不重要。”方拭非说,“师父教我这些,不是想我回到过去,或者庸人自扰。” 林行远半晌只能“嗯”一声。 二人坐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腾了。方拭非站起来,往里面浇了一点麻油,放盐。再煮一会儿,就捞起来端屋里去。 杜陵斜靠在榻上,手歪在一侧,眼睛紧紧闭着。嘴角有些许弧度,面容安详,看不出痛苦。 方拭非把肉放在地上,探向他的鼻息,片刻之后,又去摸他的脉搏。 林行远紧张立在身后,观察她表情。屋子里呼吸声此起彼伏。 随后方拭非退开一步,跪在地上,尊尊敬敬磕了三个头。林行远大为哀伤,也跟着跪下,为杜陵送行。 方拭非过去将人平放在床上,又重新走出去。 林行远担心她,跟着追出来。 方拭非就坐在门口台阶,两手搭着,神色恹恹。听见林行远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说道:“师父以前说他大限将至,我问我师父,人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呢?他说,应该是笑着哭的。哭就哭吧,为什么要笑着哭呢?人出生就是哭的,难道死了也要哭吗?他说要哭的。有的人出生的时候会哭,因为哭了就有奶喝。长大就不会了。临死了终于又有了畅快哭的机会,要哭一哭的。” “可他……”方拭非抬起头,看着远处黯淡的月色:“终究还是没哭出来。” · 天色将亮,城门大开。 今日司判带人来到水东县,正式封锁了县衙,开始调取县衙账簿。 对外,是曹司判主事,对内,其实是王长东主导。 王长东在查污上,有更多的经验,知道什么地方容易出现纰漏,也知道什么地方可以适当做做手脚。只等陛下那边做出决议,发布公文,就可以带着何洺等人上京审问。 水东县如今爆出丑闻,人心惶惶,短时间内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这次又是王长东亲自上奏谏言,检举污吏,当是一功。长史是一个虚职,录事参军是佐官,只要族中官员在陛下面前加以求情,陛下应该会让王长东暂时接管水东县的一应事务,安抚平民,处理后续。这虚职就成了实职。 以何洺为突破口,若是顺利,能牵扯出一件贪腐大案。待他把事情处理好,再向陛下请辞。将功抵过,指不定他就被调回去了,或许还能官升一级。 这叫什么?福祸相依罢。 何洺名义上还是县令,曹司判来了,他在两位衙役看守下,打开县衙大门,跟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外面人头攒动,见到他出现,险些又暴动起来。 曹司判冲几人颔首问好,走进门去。 之前那些砸何兴栋书册的老明经指着何兴栋便道:“此子痴傻。” “你住嘴你这老匹夫!你这道貌岸然的老匹夫!!” 原本沉默的何洺听见这话忽然狂躁起来,一副已经疯了的模样,冲向那位老明经,作势要咬。 老明经受惊后退,何洺被两侧的衙役拦住,将二人拉开。 “我儿不是傻子!”何洺散乱着头发朝他吼道,“我儿才不是傻子!” 何兴栋在一旁苦涩喊道:“爹!” 何洺转过头说:“别哭!记得爹与你说过的话。在这些人面前哭,不值得!” 县衙大门重新被关上,将声音隔绝在外。 方拭非要处理杜陵后事,关上大门,挂上白灯笼。杜陵身边没有亲人,林行远帮着给他穿寿衣。 用棉被裹住放在大堂,然后请管灯的人过来念经。他跟林行远在堂前烧纸钱。 方老爷得知这消息惊吓住了,也过来守了一夜。给杜陵烧了一沓纸钱,哭得两眼发肿。后来未免别人起疑,被方拭非请回去了。 正好方夫人来求方贵将女儿方颖放出来,让她能上街走走,方贵一时悲愤,下令多加了半个月。在家里好好呆着,以免出来生事。 等方拭非走出家门的时候,才知道水东县这几日天翻地覆,闹得不可开交。 刺史派人过来争抢县衙政务,并要求提审何洺。王长东自然不肯,拖延对峙。无奈搬到何洺的住所外面,以防不测。 过后不久,朝廷公文下来,王长东命人快马加鞭去领,公告过后,这才定下。 与他所料,没有差异。 要说最大的事,大概就是何洺自尽了。 他在牢中事无巨细,全部招供。按下手印,坦露罪行后,在决定好押解上京的前一天,于狱中畏罪自杀。 此举或许是怕拖累何兴栋,或许是怕自己挨不住牢里的日子生生受苦。反正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到头了,走得倒是很安稳。 17.离县 卢戈阳几次路过方拭非的家门,看见上面挂的白灯笼,心绪复杂。想进去祭拜,但她家中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应声,当时闭门谢客。 过了几日,见到人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方拭非好像什么都知道,神色间有些憔悴,但还是打起精神问:“你想见见何兴栋?” 卢戈阳喉头干涩,勉强附和道:“对。” 方拭非说:“那走吧。” 王长东还是给方拭非面子。一般待审的犯人外人不可以见。何洺已经死了,他的遗属难辞其咎,但他特例给了几人一小段时间,还让人不要去打扰。 卢戈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在县衙的地牢里看见何兴栋。这里空气潮湿,天色冷下来,还是只有一面干硬的薄被。饭食都是凉的,墙角的水微微发黄。 卢戈阳沉沉叹了口气,问道:“何公子,你没事吧?” 何兴栋恍惚回神,抬头看向他们。见到方拭非的时候,整个人怔住,咬住唇死死盯住她。 方拭非不惧与他对视,说道:“你恨我罢。” 何兴栋说:“我谁都不怪。方拭非。我不怪你。” 泪珠顺着他脸滚流下来,他的手用力摩挲着青石板面,似乎察觉不到疼痛。低声似呢喃重复道:“我不怪你。” 卢戈阳看着心里着实酸涩,喊道:“何公子……” “别叫我公子。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哪家公子了。”何兴栋说,“你们叫我公子,有多少是在奚落嘲笑的意味?” 卢戈阳忙道:“不,没有。不是这样。” 何兴栋:“我不傻。我都知道。我记住我爹说的话,既然是我咎由自取,怪你无用。” 何兴栋抬了下头,才注意到方拭非手臂上绑着的黑色丝带:“你……” 方拭非:“我师父前几天也去了。” 何兴栋也不说话了。 “过不了多久我上京去了。”方拭非说,“你父亲的尸骨,我会帮你安葬。” 何兴栋无论如何地说不出那个谢字。可现如今,那个害他爹自尽的人,却成了唯一一个能替他收尸的人。 何洺死前反而没有提起方拭非,没有恨也没有怨怼。那想必也不会因此而死后不安吧。 何兴栋问:“你是赶考去吗?” 方拭非:“去试试吧。” 何兴栋看向卢戈阳。卢戈阳说:“我也要上京。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不用。”何兴栋,“呵,没想到我们三人走不同的路,不同的境遇,竟然还是要去同一个地方。” 方拭非:“你自己多保重吧。” 方拭非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方颖跟何兴栋关系很好,之前在方夫人有意无意地宣扬中,水东县里的人人都知道,两人已经到了差点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方贵曾经是一名长工,方夫人出身低微,大字不识,自然没什么见识。曾经何洺得势,她极尽奉承吹捧,颐指气使,高兴自己生了一个好女儿,得罪过不少人。如今何洺畏罪自杀,她又自处张扬,想撇清关系。 殊不知这做法更是倒了方家的脸。此举不正是落井下石,为人不齿吗?这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王长东想视而不见都不行。 方贵气得头大。 随即方颖被王长东提审。虽然排除了嫌疑,但这名声还是毁了。 在水东县,老实的好人家是很难嫁了。要么歪瓜裂枣,要么别有用心。 方贵快速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是在行商中认识的一个清白人家。只是人不在水东县,方颖得远嫁过去。 方夫人跟方颖连人都没见过,哪里肯愿意?何况官是官,商是商,这中间差距大着呢。方夫人有了何兴栋的经验在前,怎么都觉得方颖这是下嫁了。为此哭得涕泗横流。将这结果全都迁怒到方拭非身上。 碍于方贵在家,杜陵又刚死,他们不敢随意冲撞。就在外头不分日夜地哭。 那声音激得方拭非起了层鸡皮疙瘩,每每坐在灵堂前酝酿对杜陵的师徒情,都被打断憋了回去。撑不到两刻,她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方夫人哭天抢地时的动作。再对上杜陵的牌位,心情非常复杂。 方拭非抱拳一拜:“对不住了师父。徒儿不是有意羞辱。” 只是有点想笑。 林行远捂着耳朵走出来说:“什么嗓子呢?那么持久?” “真是好。”方拭非说,“多了个人给我师父哭丧。这哭得情真意切,声音宏亮,一个抵我们两个。” 林行远大感无语。 “找块风水宝地,将先生厚葬了吧。”林行远问,“你做过准备了吗?” 方拭非点头:“我要把他的尸体,带回京城安葬。” 林行远一惊:“你要扶柩进京?以什么身份?杜先生又该以什么身份?安葬在哪里?此行路途遥远,怕是不那么容易。” 方拭非:“不将他的尸体带回去,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去。” 方拭非按照杜陵曾经的嘱托,将他火化了。火化后的骨头,尽量没有敲碎,装在准备好的盒子里带过去。 林行远还是不大能接受,“死无全尸”、“挫骨扬灰”这事儿……是诅咒人的没错吧?数十年的认知都快崩塌了。 方拭非说:“人死如灯灭,还想让他死而复生不成?谁死后不会变成一把枯骨?” 林行远:“杜……杜先生的高义,我等自愧弗如。” 不等方夫人的怒火高涨、方颖成亲,方拭非就要走了。 她决定离开之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只是找王长东要了一封推举信,顺便跟他探讨了一下诗词。 “你行事如此招摇,此行或有危险。如果你要进京,我起码要确保你平安无事……”林行远自己也很纠结,还是下了决定:“我送你。等你到了京城,我就回上郡去。” 方拭非道:“那感情好。” 她得在何兴栋被押送进京之前赶到,晚了不妙。 林行远是个租得起马的人,二人去驿站,花大钱买了两匹瘦马。 驿站夜里只会给普通人提供一块木板作为休息,所以出门在外,得自己带着被褥。 方拭非算是轻装上阵了。除却林行远选走的几本书,她将所有带有杜陵批注的书册全部烧毁,书灰另成一盒,埋进土里。其余书册要么送人,要么留着。只带了一身换洗的衣服,最大的物件就是师父他老人家。 两人第一夜忙着赶路,错过了进城的时间,最后只能在外找可以夜宿的地方。方拭非就近挑了座荒庙住进去。捡枯柴点了火,再把破旧的木门抵上。 她将师父的骨灰盒摆在前面,朝它拜了拜。林行远铺好被子,也拜了拜。 二人分别在火堆旁边躺下。 庙里是漏风的,加上最近降温,夜里很冷。 林行远半夜醒来,一睁眼就看见了方拭非那张放大的脸,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滚过来了。陡然一个激灵,被吓清醒。 林行远将人推醒:“你你你……” “我冷!”方拭非半梦半醒道,“没看见我瑟瑟发抖吗?你这里暖和!” 林行远说:“那你躺好点,我去那边。” “你是不是个男人?这种时候别计较了,我一挪被窝就凉了!” “那你是不是个女人?” 方拭非拒不认输,怒道:“那你就把我当个男人!” 她说完终于睁开眼睛,脑子灵活了。说道:“不对。我是女人。女人怎么了?都共处一室了,还在乎那么点距离吗?你真要避讳,该出去了。” 林行远:“……” 方拭非起哄:“有本事你出去啊!” 林行远霸气道:“我出去就我出去!” 林行远背影相当潇洒。走出去不到半刻钟时间,就又抱着被子回来了。 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寒气,在另外一边默默躺下。 方拭非闭着眼哼了一声。 林行远大为恼怒,正要跟她吵,又听见她喉间发出轻微的鼾声。 算了,林行远铺好被子。不跟她计较。 18.借钱 林行远睡这一夜,睡得全身酸疼。第二天起来,还是有些受凉了。 总之他是再也不敢露宿野外,哪怕耽搁时间,也必须住在驿站或客栈里。 一路看方拭非的眼神都不大对。 方拭非无语说:“你别这样幽怨地看我,好像我轻薄了你一样。” 林行远欲言又止。 你有啊! 二人出洪州的时候,被责难卡了一下。 城门的守卫看见方拭非的名字,没有立即让他们过去:“这马……” 方拭非说:“驿站借的。” “你是何等身份,也能从驿站借到马匹?”那守卫说,“将东西都拿出来,上京赶考吗?你的文解、家状,都拿出来。” 方拭非站着没动。 林行远还在跟方拭非赌气,一脸杀气走出来道:“想看?先看看我的吧?” 那守卫抬起头:“你算什么……呼!” 所谓家状,是举子自己书写的家庭情况表,用于赶考报名的时候用。 林行远当然不去科考,但家状上的三代名字写得清清楚楚,好过他多说两句。 如果对方还要查验他身份真伪,他还带了许多东西。原本是大将军想林行远没有官职在身,出行也没带侍卫,怕他一时冲动后,叫人给欺负了,就让他备着。 大将军是这么说的:“京城里多的是纨绔子弟,你不可纨绔,但也不能任他们在你头上纨绔。比起惹事,你爹更怕丢人。” 林行远不善问道:“能走了吗?要不要再查?” 守卫低下头,退到一侧。 林行远牵着马先走出城门,方拭非紧跟其后。二人顺利过了洪州的盘查。 林行远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名声传得这么快?” “贪污嘛,向来都是沆瀣一气。江南西道不少人,都是连枝同气。何洺招出了一部分人,那部分人又紧跟着被审问牵扯更上面的人。像这些人,你要他们嘴巴多牢靠,多有骨气,是很难的。数量多了,难免会有两个嘴巴漏风。王长东可不是个光会按部就班查案子的人,他做的手脚,很多人察觉不到。加上洪州刺史跟王长东的叔父原本关系就不好,以前还能因为鞭长莫及相安无事,如今不幸碰上了,恐怕这段时间,很多人会不好过。”方拭非摸着下巴说,“我闹得如此兴师动众,这样一想,还真是要扬名立万了呢。” 林行远呵道:“你还挺得意的。” 这要是普通人,或者没他跟着,可能就要在这里被扣下了。扣下后官府随意找个理由将她关着,关个三年两载,再找个莫须有的证人定个莫须有的罪名,都不会有人知道。就算被人发现,也定然寻不出官府的错处来。 都戏言说官府还能一手遮天不成?官府要是想遮一升斗小民头顶的一掌天,还真就能遮住。 方拭非腆着脸讨好说:“这不是有你在吗?” 林行远的话都叫她憋回了肚子。 这人究竟心里有没有点数?真要被他们恨上了,她不随自己去上郡,恐怕在哪里都呆不下去。 · 二人终究还是顺利抵达京师,没再遇到什么波折。并赶在何兴栋的前面。或者说,比他早了很多。 无论是林行远还是方拭非,对京师其实都没多大的印象。来的那天,正巧赶上庙会祭祀。大街小巷的全是人,两人第一次看见如此繁华的街景,都有些震惊。 先将马还回去,林行远找了间客栈,把东西放下。 方拭非就着原本风尘仆仆的模样,没有沐浴收拾,合衣邋遢地睡了一晚。此举将林行远看得浑身不适。 方拭非绝对是……他的克星。 第二天大早,方拭非又独自前去大理寺外等人。 她天不亮出门,跟人一路打听,到大理寺的时候,远处的叫卖声已经歇了一阵。 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掐算着时间。 这日运气是真的好,御史大夫早朝晚回来一阵,方拭非竟然真等到了他。 见一肩舆靠近,就走过去跪下:“御史公,小民斗胆进见!” 那肩舆停在门口,里面的人敲了敲车壁。轿夫弯腰倾斜下肩舆,一发须发白的男人走下骄子。 看他身上朝服,的确是三品御史大夫无疑。 方拭非抬了下头,又迅速低下。 “何事禀报?”御史大夫语气冷淡,没有苛责,却也无甚关心,说着抬脚往大理寺走去,只因她堵住了门,难以漠视,才开口相问。 旁边的门吏见怪不怪道:“大理寺主审朝廷大案,官员纠察,你怕是找错地方了吧?有事,找县令申冤去。” 方拭非不卑不亢道:“小民今日来,是为江南贪污一案求见。” “嗯?”御史大夫这才停下脚步,稍稍看她一眼。 · 林行远坐在不远处的摊位上,点了吃的东西。方拭非不叫他跟着,他只能坐这里等。 这个时间了,摊子上只有他一个人。刚吃完一碗面,就见方拭非走过来。 林行远问:“说完了?” “完了。我只是把东西交给他,再给何兴栋说了说好话。” 方拭非取过桌上的筷子,对着摊主又喊了碗面,才说道:“过两天,你再去找他一次。就说你游历时经过水东县,听闻一位叫何兴栋的学子,为人正义敢当,大义灭亲。他检举亲父贪污,虽罪责难逃,但忠勇可嘉。朝廷照律法如何处决,你不敢置喙左右,只是恳请御史公,若要将此人判处流放居役,请将他流放至上郡,好有机会投军抗敌,将功赎过,报效朝廷。” 林行远摊开手道:“我就这样……空手去说?” “当然啊。”方拭非吸溜一口面说,“不然你还想提个礼去?可惜人也不会要啊。而且怕是会把你丢出来。” 方拭非搅了搅面条。 在南方呆久了,她其实吃不大习惯面,因为南方人都不喜欢吃小麦。倒不是说好吃不好吃,而是有的人吃了消化不掉,各类医者都认为小麦有麦毒,是会死人的。 方拭非以前被杜陵唬住,吃完面就得喝面汤,还要多吃根萝卜解毒。 方拭非说:“御史大夫,为官至今已三十六载。我师父说,此人看似圆滑亲善,实则心底傲居,尤不喜欢靠官宦子弟向他求情。若是请他办事,当面他会应承,背地则会找各种理由推脱婉拒。所以他说好,不一定是真的好,一定要多加小心。” 林行远讶然道:“那你还让我去?!” 方拭非说:“你又不是去替何兴栋求情的,也没送礼,你只是让御史公把人往军营里送去,是为国报效,他凭什么跟你做对?” 林行远不解道:“你不是已经把东西给他了吗?话也说了,我还去做什么?” 方拭非:“我是说了,可我只是说他好话,让他对何兴栋这名字有个印象。可我说归说,他未必上心,毕竟我只是一介平民。何况,我不能多说,难道我能提议他把人流放到上郡去?此举不是惹人生疑吗?” 林行远又说:“那不直接让我去不就成了?何必多此一举?” 方拭非:“不成。血书是血书,求情是求情。你爹是边关大将,手持重兵,如今难道连远在另一面的江南政务都要插手了吗?” 林行远:“就说你与我偶遇。反正你自江南来,我也自江南来。御史公总会知道你认识我的。叫他知道你故意瞒他,不是更让人生疑?” “不会啊。”方拭非抬起头说,“你不是就要回上郡去了吗?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让别人知道我跟你有瓜葛好。我不是你。讨厌你爹又能对付得了我的人比比皆是。” “等等。”林行远抬起一只手,神色严肃道:“你安葬完你师父,处理完何兴栋的事,你还留在京城做什么?你这样的性格和作风,真不适合留在京城。连我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你还是……” 林行远艰难道:“跟我一起走吧。” 方拭非没有回答:“嗯……对了,我想跟你借点钱。” 林行远爽快说:“借。” 方拭非:“挺多的。你身上有多少?” 林行远:“怎么?” 方拭非压低声音说:“贿赂。” 林行远神色剧变,猛得偏头看向方拭非。用力眨了眨眼睛,当是自己听错了。 “我有什么办法。这不是时间恰好冲上了,书院都没给我结业,我就出来了吗?”方拭非继续笑道,“你不用担心,我本没打算嫁给你。你回去就跟你爹说,是我配不上你。如果需要,我还可以给你写封信带回去。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什么都不会反驳。” 林行远却是恼羞成怒地哼了一声:“你上句说什么?” 方拭非:“不用担心。” “再上一句。” “没结业?”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林行远拍桌急道,“再上一句!” “哟,脾气还不小。”方拭非笑起来,凑过去用俩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贿赂啊,怎么了?” 林行远深深吸了口气,对着她耳朵大声一吼:“你想死?” 方拭非却是展颜大笑:“我说你这人也是有意思。明明关心我的话,非得弄得像奚落我一样。” 林行远阴阳怪气道:“我哪里是关心你,只是奚落你都觉得没意思。没见过你这么——” 他斟酌了一下,字字加重道:“厚颜无耻之人!” 19.功名 方拭非听林行远骂她,一点都不生气,还隐隐觉得有些好笑。 他骂人,还没气着别人,先气到自己。但林行远生气也不用哄,自己气着气着就忘了。等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他又主动来找方拭非说话。 林行远问:“你是真要在京城住下?” 方拭非道:“对啊。” “那……”林行远想了想说,“那还是买栋院子吧。” 方拭非多年生活已经习惯了,但林行远转换不过来,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见方拭非要换衣服或是要沐浴就紧张,跟谁搭个话动动手脚也紧张。毕竟出门在外,防备隔墙有耳,哪里不小心可就被看见了。 没有自己的院子,哪里都住不爽快。 方拭非闻言抱拳道:“谢谢老爷!” 林行远嘟囔道:“谁是你老爷。” “等我哪天赚了大钱,一定还你。”方拭非笑道,“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啊。” 林行远:“呵。” 首要之事,是将杜陵的尸骨安葬了。 方拭非自己在京郊找了个风水地,跟那边的人买了个位置,然后把人葬下去。 曾经一代翻手云覆手雨的奇才杜陵,死后竟如今日如此凄凉,叫林行远很是唏嘘。 人这一世,风尘碌碌,究竟在搏什么呢? “搏,功,名!” 方拭非握拳道:“我打听到了,近几日有一个诗会。咱们可以去喝喝酒,放松一下心情。” 林行远干脆回绝:“我不去,不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整日聚在一起恭维是为了什么。吟诗作对能让人感到快乐吗?” 方拭非:“当然不能。” 林行远没料到她竟然回答地如此诚恳。那证明他们还是可以稍稍聊一聊的:“那你还去?” 林行远买的是个小院,但也比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大多了,起码他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练武的地方。 两人就躺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方拭非搬了两床被褥铺到地上,没个正形地坐着。 林行远在上郡的时候都不敢这么干,只能想想,如此散漫作派,怕是会被他爹追打。如今跟方拭非呆一起,反而更痛快了。 此人不拘小节,你说她是一个儒雅文人,不如说她更像不羁浪客。 方拭非说:“开考之前呢,许多学子会聚在这种地方进行切磋。有些还是礼部与吏部共办的诗会,里面会有朝廷的官员前来考察,记录,汇报。作为科考参考的条件。在这种地方能崭露头角,就是事半功倍。在主考官心里留下个好印象。比什么行卷请托有用的多了。重要的是还有名声,叫人心悦诚服。” 林行远点头说:“听起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本意是这样的,切磋才艺嘛。可人的地方,总就会有一些猫腻。”方拭非说,“达官显贵的公子,也会来参加。人那么多,机会却那么少,想要拔得头筹,多数是提早准备。” 林行远:“你的意思是……” 方拭非:“嘘,我可什么都没说。” 林行远摇头:“那这种地方就更没必要去了。”他扭头问:“你们读书人还玩这一招?” 方拭非:“这可不单单只是读书人的事情。天底下谁不想功成名就?大家都是一样的。丢脸不叫人难堪吗?多少人就为了这张脸呐,祖宗十八代的脸面可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呢。” 林行远说:“哦,那倒不用。我不用给他们挣,我负责丢。” “好巧,我也是。”方拭非笑了下,她现在的祖宗应该是方贵的祖宗:“我祖宗十八代……我都不知道是谁呢。” 林行远说:“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方拭非说:“不是我想去,我就能去的呀。人家能去是要帖子的。” 林行远已经抬手要掏银子了,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 “你还真想去科考?”林行远转了个身道,“我是不同意的。” 方拭非在后面推了推他。 “我不同意!”林行远说,“这不就是让我看你去死吗?你可以自己去远点,但我不做帮凶。” 方拭非坐起来道:“那我不去诗会,吃饭你去不?” 林行远将信将疑:“当真?去。” 两人快速把被子抱回房间,又颠颠地外出吃饭去。 林行远本意是随便在边上吃点的,想逛不等诗会的时候更好吗?被方拭非拽着非要往东城去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 对方带着他到了一家装潢豪华的酒楼,两侧商铺林立,是京师里最繁华的地段。 林行远在门口放缓脚步,想要撤走,被方拭非拽住手腕硬往里拖。 “来都来了。”方拭非朝他挑眉,“进来嘛客官~” 林行远脸色憋红。 这女人力气是真大! 跑堂笑脸盈盈地走上前招呼:“二位客官,楼上楼下?” 方拭非朝上一指:“楼上。” “对什么暗号?”林行远放弃挣扎,想将手抽回来:“把我手放开!拉拉扯扯的算什么?我不走行吗?” 方拭非解释说:“楼下是用来吃饭的,楼上是用来抒发雅兴的。” 什么雅兴林行远是不知道,但一踩上楼梯,就在二楼看见了成群的书生。 二楼的桌子不像一楼,是用各种长型的书桌拼在一起的。笔墨纸砚样样俱全,唯有靠墙的地方,摆着几壶茶,几盘糕点。最里面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台。 这类的酒楼不止一家。只不过,其他的酒楼多是聚集着怀才不遇的文人骚客,这里多是些年轻待考的权贵子弟。各不打扰,挺好。 林行远刚上来又想走了,满脸写着不情愿:“怎么那么多读书人?” 他八字犯冲不成吗? 方拭非说:“我不也是读书人?” 林行远甩手:“是罢,你是读书,可你是不是个人呐?” 跑堂很有眼色,给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离那些书生相对远一些,也不会被打扰。然后一躬身就先下去了。 这边环境还是很不错的,林行远抵触情绪少了些。方拭非放开他的手,他揉了揉手腕,端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同时从窗户口往下看去。 “你非要我来做什么?” 方拭非说:“我怕到时候打起来没人拉着我。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性格呢,会不会谨遵圣人之言不动手。” “……”林行远差点一口水喷出,“那你倒是别做啊!” 方拭非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嘘——” 林行远顺势侧耳去听。那边现在是一位高大男性在以“冬”作诗。 林行远细细品味了一下,觉得用词还算讲究,文风也没有叫人别扭的华丽,竟然是不错。当下哼道:“听起来还挺厉害。” 方拭非笑道:“能不厉害吗?拿不出手的东西,怎么敢卖弄呢?” 林行远:“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卖弄?读书人不都说是脸皮最薄的吗?” “脸皮薄那也不是你这个薄法呀。别光说读书人,天底下谁脸皮不薄。所谓脸皮薄,是指在东窗事发之后,羞愤欲死。至于要不要做,那另当别论,只能说跟个人品行相关。”方拭非指着自己的小脸说,“他们嘛,即便是用了叫别人提前写好的,或润色过的文章,也不会认为自己真的没有真才实学。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是个更快的法子,他们也不想走远路而已。” 那边一阵恭维夸赞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意气风发,嘴角含笑,朝众人作揖施礼。 方拭非抬手一招,那边跑堂低着头快步走过来,问道:“客官何事?” 方拭非:“你认识那边的几位公子吗?” 跑堂笑道:“二位是新来的吧?有几位公子是本店的常客,的确是认识的,可还有一些,就不清楚了。” 方拭非:“麻烦你给我介绍介绍。” 跑堂应当是见惯了这种事的,知道他们是有心结交,于是在旁边说:“方才作诗的那一位,正是有名的江南才子李公子。” “那边一位,是孟州人士孟公子。他叔父是……” 方拭非听他说了个七七八八,时不时点头附和。 林行远眉毛轻挑。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他一个都记不得。 跑堂说完,林行远趁此点了几个小菜,他下楼去传人上菜。 “你认识?”林行远问,“你想找谁?” 方拭非那筷子虚点了一下:“都不认识,只是有所耳闻。那个周公子,礼部郎中的小侄,近两年出尽风头。如果我没记错,周家应该是有女眷嫁到洪州。这次肯定被坑的不轻。” 林行远一惊,这些连他都不知道。 别说朝中官员的姻亲关系,就连朝中各大小官员是谁他都不知道。方拭非一个常年居住在南方的人,竟然能晓得? 林行远低了下头。真是狼子野心。 这还真是冤枉方拭非了。她曾经对某几个官职有些在意,就叫方贵替她打听。对方七七八八查了许多没用的,就提到过这位周公子。 “那看来你跟他是攀不上关系了。” “谁要跟他攀关系?”方拭非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说,“求人呐,总是不如求己。” 20.尊卑 方拭非侧过身,听着他们高谈阔论。 或者说,她主要在听那个周公子的话。 林行远自顾着吃自己的小菜,方拭非偶尔来抢他一筷。 等他吃饱了,正想喊方拭非走人,却见方拭非站了起来,晃到那群书生中去,并大声说道:“此言差矣。” 林行远靠在窗台上,准备听她唬人。 方拭非朝着周公子走近,并在他面前站定,抱拳道:“叨扰。”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有心结交,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小弟家中行商,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 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周公子生硬道:“方兄言之有理。” 林行远摇头。 说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说。巧舌如簧,光把人给说懵了。 方拭非这人阴的很,“道”来“道”去,故意挑周公子不擅长的,直接就将人唬得七七八八,还不牵着他的鼻子让他乖乖跟着走? 幕僚走出列笑道:“不管是天地之道,中庸之道,还是君臣之道,反正都是连圣人都难以定论。可这道理我却是可以说的。这策论辩争辩,争的本不是对错。方公子此等思辩之才,叫我等赞服。此番切磋,委实精彩。” 众人跟着笑了两声。 说是切磋那就是切磋吧。 一人道:“方公子如此才学,不如在下为你推荐一个地方。京城中鼎鼎有名的贺春来茶馆,方兄可有听过?” 方拭非天真摇头:“没有呢。” “那就去看看吧。”那位书生说,“你肯定喜欢。” 方拭非两眼放光:“当真?” 众人点头。 方拭非:“可是我对周公子与诸君一见如故,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别的地方就不去了罢。” 众书生面色一僵。 林行远忍俊不禁。 贺春来就是先前说的,另外一个文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视各自为劲敌,多是有真才实学、又郁不得志的成名之辈,的确比这里厉害得多。那些人说话谈论毫不客气,得是有些斤两的,才敢过去。像他们这种小辈,少不得要被奚落一番。 诸人脸上不待见的神情都快溢出来了。 他们这伙人,当然不乐意带着方拭非玩儿。正儿八经、轻松愉悦地吹捧不好吗?这个方拭非太不识相,加进来怎么都不对了。 未等他们开口,方拭非继续说:“今日天色已晚,我与友人一同前来,也该回去了。就此告辞。” 众人愉悦告别。 方拭非挥手笑道:“不必挽留,小弟明日还来。” 众人:不!必!来! 林行远好笑。 还来,是真的会被打的。这几人身边常会带几个打手,教训一个书生太过容易。 ……不过要教训方拭非可能不大容易。 21.教训 林行远站起来道:“总算可以走了?” 二人相伴离开。 林行远说:“你这幅无知书生的模样,要装到什么时候?” “哈,太愚蠢的人,比太聪明的人好。太愚蠢顶多只是活得不好,太聪明却会死得不好。”方拭非得意道,“我要名,我现在不就有名了吗?” 林行远叫她气笑了:“是,名是有了,就怕你没那命。” 什么秋风都能打的吗?常人唯恐避之不及,她竟还觉得好玩。 是,这地方在京师是享誉盛名,可那都是各家自己花钱请人宣扬出去的。这酒楼会有专人记录他们的诗作与言论,编成轶事,再润色传唱。 虽然此举叫某些文人不齿,可从未有谁,敢像方拭非一样大胆,主动过来打他们脸面。谁知道里面的公子哥们是不是跟本次主考官有关系?而方拭非的举动还要更过分一些,她要蹭他们的名气,所以说还要再来。 这不是逼得人痛打她一顿吗? 这还要说说这个聚集之所了。 酒楼立在京师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楼上是吟诗作对的书生们,楼下全都是普通的食客。这些读书人在上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铁定会有不少人听见。这也是众人本身的意图。 来这酒楼吃饭的人里,喜欢看热闹说闲话的,多了去了。若非顾忌于此,几位素来狂傲的权贵子弟,怎么会对一位恶意滋事的商户之子假以辞色。 周公子今日被欺负了一番,几乎是颜面无存。先前的努力怕是要白费。 他风头正盛,惹了不少人眼红,正愁没地方奚落他,这不就来了机会。 如果林行远是今天那周公子,杀方拭非的心都有。 “命嘛,自然是有的。就看他拿不拿的走了。”方拭非笑道,“我师父总跟我说。别真以为以德可以服人。会被道理说服的,本身就是讲道理的。有的人,得靠拳头。” “我真是不理解你。”林行远挑眉道,“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树敌万千,自绝生路。哪个人会说你聪明?你真以为,名气够了就能入仕?那些个词气动干云的大文人,不还在作些酸词,借物喻情,说自己怀才不遇吗?方拭非,朝廷不缺会作诗的人,缺的是会做事的人。而你这些事迹宣扬开去,给别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不是个会做人的人。更没多少希望了。” 方拭非说:“别人说有什么用,自己能不能做到才是重要。等着瞧吧。” “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科考的。决计不同意。”林行远板起脸说,“我……我是管不了你。但即日起,你向我借钱,我一分都不会借。” 方拭非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脚步缓下来,抓住林行远的手臂。说道:“林大哥。那我是不是,应该先贿赂贿赂你?” 林行远跟着停下来,盯着她的脸看了两遍,闭紧嘴巴,然后转身就跑。 “诶,别走啊林大哥!”方拭非在后面追他,“林大哥你先听我说!” 林行远回头一看,跑得更快了,脚底生风,似要绝尘而去。 “林行远!”方拭非哭笑不得,险些岔气:“你方爷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吓成个什么鬼样!你先站住!” 林行远哪里理她?一路逃命似的冲进院子,飞进自己房门,返身用门闩抵住,锁了起来。 方拭非被他拦在外面,顺手从客厅拎了个茶壶,在外面踱步,仰头直接灌上两口解渴。 “呵呵,”方拭非甩了下头发,“林行远,你方爷我还能被你磕住?我会借不到钱?你等着,肯定会有人主动把钱送到我手上!” · 酒楼几位公子回到家后,是真的心里不痛快。翻来覆去地想,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只要不是真蠢,就是故意在打压嘲笑周公子。今日是周,明日可能是他们。 明日她还敢来吗?她要是还敢来,他们就—— 她还真来了。 当时周公子也在,看见她的一瞬转身就走,方拭非没眼见地直接出声喊住了他。 周公子转身,方拭非腆着一张脸,笑嘻嘻地硬凑了上来。 方拭非来者不善,她来,就是惹事的。 昨天她笑容满面,礼节周到,众人初次相见,能忍就忍了。第二天她还来,气焰比昨日更盛,不管谁说什么她都能辩驳一句。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挑他们错处。 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最讨厌,自作聪明,又不知道自己愚蠢的人——方拭非妥妥就是其中之最。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二楼的诸位公子,皆是面露不悦。 原先和气商讨、热闹非凡的氛围,如今说句话都没人肯接,叫她毁了个十成十。 周公子摔下笔,走到她面前,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方拭非?知道我是谁吗?你这辈子都别想考上科举了。趁早滚回去,叫你爹给你多买两亩地,种田去吧!” 方拭非扬起眉毛说:“种地好啊。这世上要是种地的人少了,谁去喂饱那一帮饭桶呢?” 周公子:“你——” 方拭非坦荡道:“我管你是谁?你吏部主考官吗?你不过与我一样是个考子。我比你更有才华,更有谋略,文采思辨皆胜你一筹,如果你能考上,我肯定能考上。陛下求贤若渴,真大才者,岂会被淹没,你在我面前得意什么呢?” “呵,”周公子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满带着同情,不屑道:“蠢货。” 方拭非跳起来道:“你这人怎么骂人呢!” 周公子不将她放在眼里,粗鲁地挥了一把,将人推开,径直下了楼。 方拭非愤而指责:“野蛮!粗俗!无理!哪里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 这之后,方拭非还真是天天去。 林行远最初是不跟了的,但任由她去了两三天,自己反而担惊受怕起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在跟人打架,怎么都安不了心。所以最后又灰溜溜地陪着了。 过了三五日,周公子不再去那酒楼,里面的人也是少了好些。这看起来,似乎就像方拭非单挑了他们一群权贵子弟,他们怕了人,被衬得像个徒有虚名的草包。 隐隐有类似风声传出,众人哪敢再闪避,立马就回来了。 可他们不甘心呐!怎么就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商户之子逼到这地步?面子都丢光了! 众人自是心里不平。从小到大没受过多少委屈,凭什么要忍方拭非的气?忍这数天,已经是极限了,方拭非还不肯收手,不就是找死吗? 几位京师关系好的公子互相一商讨,便一同去找周公子。 周公子听见方拭非这名字头就要炸。今年得是犯了什么太岁才能遇到这种人呐? “他叫我颜面尽失,他叫我成了一大笑话!如何能忍?” 一位姓钱的公子道:“周公子,先不急着生气。这方拭非不识抬举,你我还能整治不了他吗?” “我早想教训他,可一直寻不到机会。”周公子说,“如今已经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每日要经过哪里。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似习武的人,不知道身手怎样。” 另外一公子摇头道:“打他一顿算什么?只要他活着,他定会到处宣扬,说是你我打的。此人巧言善辩,最擅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即便没有证据,也能说得有模有样。那我等不就被坑惨了?” 周公子:“造谣滋事,那不正好抓了他啊?” “不不,此事弊端甚多。我派人去查他的底细,可他是洪州人,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结果。不知道他如此嚣张,身后是否有所依仗。我等贸然行事,容易出错。” “还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知是什么来历。查不出来。但看他身形举止,出手阔绰,应该不是一个泛泛之辈。若是你找人去教训他,怕是在惹祸上身啊。” “教训他一次,他也不会退缩,他出生低微,见识短浅,脸皮厚着呢。” “这等关头,我等还是要谨慎行事。一朝踏错,毁了你我声名,太不值当。”那人说,“那群老酸腐早看我们不过,不能叫他们抓住把柄。” “教训人这种事,变数太多,不可。”旁边钱公子笑道,“杀人,得不血刃。最好的,是叫他自己送死,即省了你我的事,也可免除后顾之忧。” 众人看向他。 周公子问:“你有办法?” “有一个,可以让他自寻死路,声名尽毁,而且谁也救不了他。”钱公子轻笑,“不过,需要几位兄台稍加配合。” 22.一更 这时间久了, 连旁观的人也觉得以方拭非的行事作风, 是要出事的。可方拭非还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真是叫人担心。 她走下楼的时候,一位看客便委婉提醒说:“人无远虑, 必有近忧。你再下去, 就是引火烧身了。君子是不会这样叫人当众难堪的。” “流水不腐, 户枢不蠹, 动也。”方拭非说,“常流的水不发臭, 常转的门轴才不遭虫蛀。我可是为了他们好。何况我与他们只是正常切磋, 他们为何要为难我?君子是应该直言劝诫的。” 那看客摇摇头:“独学而无友, 则孤陋而寡闻。”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 无患有司之不公。”方拭非闻言笑道, “我只管做好我自己的学问,我相信朝廷自会公正对待。陛下贤明远扬,岂容治下之人猖狂。” “诶, 那这《进学解》后面可还有两段呢。”看客说,“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并非有才华有才名即可出头, 也是要看天时机遇的啊。” 方拭非:“君子病无能焉, 不病人之不己知。我既然有真才华, 何必怕别人不知道呢?” 看客失望摇头。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这些人, 即天真又倔强,不自己摔够跟头,谁人都劝不了他。 这就是他的命吧。 方拭非朝他一抱拳,说道:“这位先生听着饱读诗书,也不是个寻常人。不知可否结交?” 那看客匆忙挥手,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不跟她说了。 林行远同方拭非从酒楼出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回家的一段路,要过一条比较僻壤的小道。 凭二人的身手,在他们走出酒楼不多远,人群逐渐稀少的时候,就察觉到身后那群鬼祟跟着的人了。 这些人脚步声沉重繁杂,杀气外漏而不加掩饰。目光不停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保持着七八米远的距离,一直跟着他们。 粗略一算,大约有十来人左右。 林行远没回头看,只是抱怨道:“你看。” 方拭非呵呵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又大度的话,会来跟我交好,替我举荐,然后保我科考。这样是皆大欢喜。可惜我去了那么几天,都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他们要是不大度的话,会想着干脆让我远离京师,再无法兴风作浪。那就看谁更倒霉了。” 林行远:“是你自己非要去招惹他们。怎样都是活该。” “他们自己技不如人,还树大招风,我不去摇他们,我摇谁?”方拭非说,“没本事,怪得了我吗?” 林行远:“现在怎办。” 方拭非:“能怎么办?找个没人的地方,办了他们。” 下一步,方拭非直接抓起他的手,朝着小弄里跑。 林行远手心容易出汗,此时一片湿润,急道:“撒手撒手!我自己跑!” 方拭非回过头说:“你跑是跑,我就怕你跑太快,直接把我给丢了!” 林行远:“……” 他是那种人吗? 他们身后跟着的那群人也快步起跑,进了僻静的地方,脚步声尤为显耳。 方拭非停下来,转身看向他们。 十二人。为首的那个胖子体型健壮,身材高大,看着就有三个方拭非那么粗。踩一步,地面都能震一震。皮糙肉厚的。两人这样一对比,好像她还不够人家一只手捏的。 方拭非说:“哪条道上来报仇的?好歹报的姓名。” 对方哼笑道:“连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凭你还敢在京师横着走?那看来你今日死的也不冤。” 方拭非问:“他给了多少钱?” “你要收买我?”胖子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听闻你家里是做生意的?这样,你要是付他三倍银钱,我就放过你。” 方拭非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活动手脚,抬起头粲然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想帮你算算,他给你的钱,够不够你去给兄弟们请个大夫。” 二人身上都没带武器,轻便的来,两手空空。 林行远早听不过去了,方拭非话音刚落,他直接冲了出去。 脚步交叉晃动,行动却是极快,眨眼间便到了目标面前。五指并成掌,起势在对方胸口拍了下去。 那胖子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自己动作不灵活,也躲不过去,便挺起胸,准备用双手去抓他。 他自持肉厚,挨了不疼。结果对方一掌拍下,他身上的肉都震了一震。那力道通过皮肉传向骨骼,活像胸口深深被人砸了一捶,骨头都要裂了。 视线中林行远刚毅的脸正在逐渐远去,等屁股落了地,尾椎迟缓地疼痛起来,才惊觉,是自己被打飞了。 痛嚎声从他嘴里溢出,胖子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打滚。 他身边的弟兄们都惊得退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才去扶他。见人满脑袋冷汗,可不是演的。 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几人抬起头,再次看向近处的林行远。对方眼神冷冽,仿佛在看一件死物。下扯的嘴角,不快的神情,那透露出来的才是真的杀气。 众人生出惊骇,想要逃跑。林行远已经反手又抓了人,就着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拍。 那人脸正对着墙面,被松开之后鼻血立即呛了出来,机智地倒在地上装死。 外强中干,这些人都是外行,不耐打,也没什么技巧。 那伙人忌惮着林行远,又不敢让人胖子和兄弟留在这里。慢慢后退试探,比划着手求饶。 “好好说,我们可以好好说……” 方拭非从林行远身后跳了出来,搭着对方的肩,旋身飞踹,再漂亮地落地,解决一人。 不出多时,已经有三人躺在吃痛叫唤,起不来了。其余人哪敢再嘴硬,远远躲开,保持距离。 他们不过收钱做事,也没想要杀人。对方吩咐了过来演场戏,可以小小教训,但切勿闹大。耍耍他们就成了。 他们是留手了,可林行远跟方拭非会吗?这真是笑话。一招接下来,都眼冒金星直接趴了。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方拭非,看着瘦弱,竟能靠蛮力踢飞一人,这力气得有多大? 这多挨两掌,自己小命就要丢了吧? 还未主动动手,这群人已经全无战意。一个小弟能屈能伸,二话不说直接给他们跪下了。 “大哥饶命!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是被人蒙骗。今日给您磕三个响头,求您放过我们吧!下次见到二位爷了一定绕着走!”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方拭非深感无语,挥手示意他们快滚。几人如蒙大赦,相互扶持着一溜烟小跑,离开了这里。 这群人呼啦啦前脚刚逃,巷口处又传来纷沓杂乱的脚步声。 钱公子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赶来。 方拭非和林行远好整以暇。 钱公子过了弯,见面前只有两个人,还完完整整地站着,一时傻眼。目光扫来扫去,随后关切地迎上来问:“诶?方公子,你没事吧?我方才见你们二人被一些行踪鬼祟的人跟踪,怕你们出事,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方拭非似笑非笑:“多谢关心,没事。” “唉,只怪我有心无力,不然就上来帮你们了。可我这身手不好,要比舞刀弄枪,只会拖累你们。所以只能出去喊了人过来帮忙。”他叹道,“是我来晚了,看来二位不需要我帮忙啊。你们没事就好。” 方拭非说:“我这位朋友身手好,闯荡江湖多年。这样的对手就是再来十个也不成问题。所以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钱公子打量着林行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这位侠客该如何称呼啊?” 林行远:“呵,我叫不走运。” 钱公子表情一僵:“啊?” 林行远说:“我这人素来倒霉,总是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牛鬼蛇神。所以就有人叫我‘不走运。’” 钱公子和方拭非都觉得他是在说自己,所以闭紧嘴巴,不上前接腔。 林行远见他俩人这反应又笑了。 还都挺有自知之明。 钱公子将带来的人遣走,好言道谢,一个个致礼,然后又对着两位开口说:“二位受惊了罢,不如我请二位去喝杯茶。” “没空切磋。”方拭非气呼呼道,“我不过是和他们辩了几句,他们竟然就找人来要我命。若非我朋友在此,我今日岂不遭难?连这等心胸都没有,何必说什么以文会友?他们缺的不过是些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罢了。哪敢还和你们切磋?” 方拭非呸道:“真是不知羞耻!恶心,叫人唾弃!” 钱公子表情不变,说道:“方兄可别一棍子打死,他们是他们,我与他们并不相同,否则,这次也不会急急带着人来救你。” 他说着又露出一丝窘迫:“可惜没救成。” 方拭非怀疑地看着他:“当真?你与他们不是朋友吗?” “方公子,你见我平日和他们说过多少话?只是去那里闲逛而已。”钱公子靠近了她,亲近道:“诶,方兄,实不相瞒,我对那些人也早有微词。他们各个眼高于顶,靠着祖上功劳庇荫,谁人也瞧不起。不看看今日的体面是他们自己挣的吗?是旁人给他们父辈的。也不觉得受之有愧。重要的是,还总是为非作歹,叫人看不过眼呐。” 方拭非听着又是一哼。 钱公子朝前一指:“走,方兄,我们去前边的茶寮先喝口茶。今日是谁人要找你麻烦,得查清楚。这位侠士总不能永远跟着你,到时候你就危险了。” 方拭非一想,勉为其难道:“那行吧。” 钱公子便去前面带路。 三人来到外间一家偏僻的茶寮,跑堂端来一壶茶,几人都没喝。 钱公子是看不上这种路边的茶,方拭非和林行远则是有所戒备。 几人推心置腹地一番交谈,将酒楼里的一群公子哥全部骂了一通,骂得畅快。 谈到方拭非开始忿忿不平,又抑郁叹气,钱公子说:“方兄啊,你才华横溢,我真是为你觉得可惜。” 方拭非:“我哪里有可惜的?” “你怕是不知道,你先前得罪的周公子,他是礼部郎中的小侄。他家与吏部的官员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还有之前被你数落的王公子,他更糟了,他跟今年的主考官,就有着密切的往来。”钱公子说,“你得罪了这二人,自然引得他们家中长辈嫌隙,哪会让你好过?” 方拭非眉毛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第一次端起茶杯。 钱公子拍腿:“我也就坦白了。你不在的那几日,我听他们说过,决计不会让你考上科举。要寻个错处,诬陷于你,将你赶出京师。想必周公子也警告过你了吧。” “我不将他放在眼里。”方拭非胸膛起伏,强忍着不发怒:“他们敢这样做,我就去告发他们!” 钱公子低下头,藏起眼神中的暗光:“方公子你不是京城人士,怕是不知道京城的情况。你也得有地方告发才行。” “县衙啊。”方拭非拍拍胸口说,“我方家在洪州也是小有名气,连衙门都不曾欺负过我们。是是是,非是非,他们还能颠倒是非不成?我方拭非人如其名,去非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钱公子说:“洪州那小地方怎能跟京师比?这里随便挑个官出来,都比县令大上一级。哪个人敢轻易得罪?” 方拭非:“那也得讲理啊。” 钱公子:“方兄你怎么如此倔强?你——唉,你这是涉世未深啊。” 他面上遗憾感慨,心里已在发笑。 书呆书呆,会处事可比会读书重要多了。他这种人就是最好对付。 方拭非不高兴了:“那你今日来是找我是做什么?叫我徒增烦恼?” “你说我是落井下石?我何必做这样的事?”钱公子愤而站起来道,“方兄,你这样度我,未免过分了。我不过是不忍见你才学埋没,才出言提醒,你——” 方拭非:“哦?” “你这是不相信我?”钱公子看她神色,站起来道:“罢罢,你觉得我与他们是一丘之貉,也是情有可原。今日是我叨扰了。告辞。” 方拭非跟着站起来,抓住他的衣袖道:“诶且慢!你这就走了?好歹告诉我,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呀。” “我——”钱公子呼出一口气,欲言又止,显然是被她方才两句激怒了:“我现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言罢甩开她的手,转身离去。 方拭非在后头喊道:“钱公子!” 钱公子走了两步,似是不甘叫她误会,又走了回来,说道:“我父亲给我托了关系,要我准备一册行卷,提前呈给主考的官员过目。还请了一位大儒书信替我举荐。我本想借这关系,也帮你一次,可你——罢!” 他说到一半停了,匆匆离开。 方拭非又喊了两句“钱公子!”,装模作样地追了一段,等他人走远,才逛回来。 方拭非摸着鼻子,忍不住笑起来。 当他们是想做什么,原来是这样。 天色已经要黑了,茶寮的头家收拾了东西走人,林行远正站在街头等她。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怪渗人啊。”林行远抱胸而立,扭过头道:“反正我不借钱。” 方拭非说:“我借钱做什么?” 林行远:“你不想借他递份行卷?你之前不就想着贿赂了?” 方拭非:“他岂会那么好心?帮了我,得罪他一干好友?这话里话外自相矛盾,不过演得情真意切一点,欺负我没有见识,你听不出来吗?” “我是听出来了,我还听出你想跟着上当。”林行远说,“我是不懂你,明知他不怀好意,还要巴巴地跟上去阻拦,摆明了你已信服。我看你到时候,怎么摆脱这一身腥臭。” 方拭非说:“他比周公子等人厉害的多了。想引我行贿,再污蔑我舞弊。这种事年年抓出来几个,最后都落得什么下场?看来他真是恨我入骨,要我不得翻身。” 处处与你针对的,未必是想害你,主动来找你交朋友的,未必是真朋友。 林行远见状劝道:“所以,我就说,京城里危机四伏。你这样的人不合适。还是趁早跟我去上郡吧。在那里你想做个地头蛇都行。” 方拭非:“我不。人钱公子都要把钱送到我手上来了,我不拿岂不可惜?” 林行远叫她气笑了,转身就走。 “别生气嘛。”方拭非这时候脚步快的很,追到林行远旁边,笑道:“不走运公子呐……” 林行远:“谁出门在外,没两个诨号?” 方拭非:“诨号的意思是……” 林行远打断她说:“别跟我说这些,你不是说就喜欢我不学无术的样子吗?” “……”方拭非,“你说得对。我喜欢。哥你一定会大有前途的,那就别跟我计较了。” 嘴上总说不要,不行,不高兴,可最后不还是都做了吗? 23.二更 翌日, 方拭非再去酒楼。 她面色不善, 态度明确——昨日被人袭击, 而她至今不知道是何人所为。惶惶不安地过了一个晚上,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可这无凭无据的事情, 她不能随意指证, 所以也要来找别人不痛快。 可等她上了二楼, 就发现钱公子一人被孤立出来, 正坐在窗边看书。 双方气氛紧张,隐隐的对立感弥漫在空气中。 方拭非不动声色, 朝钱公子踱步过去, 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 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 “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方拭非在他对面坐下, 说道:“那这对你今后仕途,可有不利影响?” “没事,我与他们有各自的门路。所谓人情也不好浪费, 求人自然是利己为先,谁会去损人?他们不会妨碍我。”钱公子故作轻松说,“何况,今后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跟他们呆在一起。就算我与他们一起高中, 也会被派遣去不同的官署, 担不同的职责。有些人甚至会被调离京师。” 方拭非:“等入朝为官, 心态又不同了。或许他们能成熟一点, 不为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 钱公子:“你说的不错。” 方拭非用指节叩着桌子,暗自思忖。 二人这样干坐了许久,钱公子也没有主动出声。随后方拭非站起来,走出酒楼。 钱公子放下书,凑到窗台边上。看她走上大街,然后慢慢消失在视线内。这才坐回去,嘲讽地笑了一下。 钱公子与众好友决裂,之后几天干脆没去酒楼。只有偶尔会在,能不能碰见还得看运气。 方拭非每天都去,次次就像是没看见钱公子一样,专注于跟周公子等人搅局。 时间拖得有些长了,但双方都没主动。在方拭非第三次在二楼遇见钱公子的时候,像是才终于下定决心。 “钱兄。”方拭非很是纠结道,“之前是我误会你了。在这之后,我想了很长时间。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钱公子头也不抬,视线粘在那本书上,似乎并不上心,随口问道:“什么事?” “你这是生我的气了吧?”方拭非笑道,“当然是我误解你的好心了这事了。” 钱公子把书放下,看了眼不远处的旧友们:“我们出去说。” 方拭非顺着他的视线,也瞄了一眼,闻言点头。 那几人蠢蠢欲动,原本正在悄悄朝他们靠近,见二人注意到,立马收回视线,脸上还带着嫌恶。 · 方拭非与钱公子到了旁边的一家茶楼,选了个寂静的地方。 钱公子:“你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位侠士呢?” “没什么,只是与他起了些争执,就暂时分开了。”方拭非说,“我处处带着他也不方便啊。” 钱公子点头:“那方兄是想说什么?” 方拭非:“反正我家中是不缺钱的,缺的只是门路。如果钱公子愿意帮我这一次,我自然感激不尽。” “既然愿意相帮,就不是图求回报。”钱公子说,“你能想明白最好。” 方拭非:“我又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只是啊……”钱公子摸索着茶杯,为难道:“此事我还得回去问问父亲,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自是理解,”方拭非抱拳说,“我等你的消息。” 钱公子又跟他聊了一些,二人间气氛活跃起来。 钱公子说:“等你行卷做好了,我可以替你找先生评判修改一下。” “这……倒是不用。”方拭非迟疑片刻后,说道:“我自己找人修改即可。” 钱公子调侃道:“方兄所做,定然是佳作。不过方兄尽可放心,我不会看的。” 方拭非:“钱兄说笑了。” 钱公子:“若今后你我有幸同朝为官,也是一种缘分了。” 二人举杯,相视而笑。 然而,钱公子这一等,竟然等了月把有余。 他已告诉方拭非可以帮忙呈卷,这行卷却久久不交。他不得不继续认真装做跟周公子等人决裂的模样。时间一久,此事传了出去。 众人兴奋等待的事情一直没个着落,又被对方牢牢吊着,还要整日忍受她的摧残,不能对她动手。 这日子实在是太折磨了。 周公子干脆去找了个声名在外、整日哀怨的老书生,过来对付方拭非。结果那老家伙不中用,被方拭非指着鼻子骂为老不尊,堵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服气了,干脆就安心等方拭非的行卷出来。 一个月后,何兴栋等人也被顺利押送进京。 江南一案审了七七八八,何洺已指认,且畏罪自杀,何兴栋与何夫人没什么好问的,基本按罪就定了。 为免有人加害,进京城不久,直接判处流放。 他被送出京城的时候,方拭非跟林行远过去看了。 何兴栋一脸淡然,随着押送的官兵走在中间,已经不似原先那个咋咋呼呼的青年人。 在漫漫人群中,他一抬头,定向了方拭非的位置。 二人对视。 直至他出了城门,方拭非都没能从他眼神中看出他此刻的心境。 “他真是……变了。”方拭非说,“好事。长大了。” 她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何兴栋当时说“我不怪你。”,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变了。 林行远:“将来日子长着呢。他已比许多人幸运的多。” 二人从城门回来,再去酒楼。 今日真是个神奇的日子,上了二楼,他们又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 那人转过身,目光冷淡,扫过方拭非的脸,又移了开去。 “卢戈阳……”方拭非皱眉道,“他怎么跟这群人混在一起?” 林行远说:“你云深书院三兄弟,今日算是到齐了?” 周公子那边很是热络地牵起卢戈阳说:“这位就是我新交的朋友卢兄,文采斐然,为人更是仗义,今日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卢公子。” 众人奉承一通,问道:“卢公子是何方人士?听口音,该是南边的吧?” 卢戈阳:“洪州人士。” “洪州人士啊……”众人说着看向方拭非。 周公子笑道:“巧了,我们这里也有一位洪州人士。” 卢戈阳知道他们在说方拭非,便道:“他曾与我是同窗。” 方拭非摇着扇子,挑眉哂笑,早已听见他们那边的对话,却并不上前来。 “晦气。”方拭非对着卢戈阳露出不屑,“走。” 周公子:“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卢戈阳垂下视线:“他自眼高于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他这人就是这样,别管他。”周公子拉着众人笑道,“你们可知道,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壮举?他竟然出卖自己的挚友,来为自己博取声名啊。还非将他逼到走投无路。此等小人,谁人敢结交……” 林行远耳朵灵敏,走的远了还能听见后面那些人嬉笑嘲讽的声音。觉得刺耳,心里狂躁,想上去打人。看方拭非全不在意的模样,心绪很是复杂。 说道:“瞧瞧,众叛亲离了吧?人这就说你坏话来了。” 方拭非转过头,笑道:“这不你还没判我吗?他也不算我的亲,我何来众叛亲离啊?” “我……”林行远叫她一句话莫名说得有些脸红,将她肩膀推回去,看向前方,说道:“你不跟我去上郡,那我们早晚是要分开的。你好歹给自己留点情面吧。” 卢戈阳对她算是“知根知底”,如此一来,周公子等人也会知道,她确实只是一普普通通的商户之子,不仅如此,那商户还是近几年才发的家,没什么根底,恐怕家财也不深厚。而她在家中更是不算受宠,只是一个私生子,众人眼中上不了台面。 至于林行远,卢戈阳并不清楚他的身份。 这样,他们要对付方拭非,就有底气的多了。无论是污蔑还是抹黑,都没了后顾之忧。 “说起来,”方拭非问,“林行远,你什么时候走?” “你催我做什么?”林行远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我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京师留着不错,我就多呆呆,你还想赶我?” 方拭非:“……” 这火气来的莫名,方拭非哪敢触他的霉头。连忙点头,尊敬道:“您随意。请随意。” “留步!” 钱公子从追了上来,“方公子,少侠!” 二人停了下来。 钱公子问:“方兄,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需要我帮忙吗?” “唉,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末了叹了口气,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可就在半月前,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看看,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方拭非哀怨叹道:“我哪不知啊。可这江南贪腐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父亲就是江南商户,他虽然不做粮米买卖,难免受到些许牵连。如今家里有银子也不敢动,手上更抽不出多余的银钱来,怕引人生疑。” 方拭非说:“我是想做官,可我更想活命啊。机会总有,命只有一条啊。” “糊涂,机会可不是年年有。明年就不一定是这个考官了,你到时候找谁去给你请托?若是你任由周公子和你那同窗给你抹黑,你还有高中的可能吗?”钱公子走近了些,对着她耳边说:“方兄,你可要想清楚啊。这科考是一年的事吗?是一辈子的事啊。” 方拭非也很焦急,用力咬唇,嘴唇发白。 “可我也没有办法呀,总不至于叫我去抢吧?”方拭非说,“我父亲自有难处,我哪能如此不懂事?” “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不就在你面前站着吗?”钱公子跺脚道,“方兄!你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呀!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何必与我客气?这笔钱我可以先借你,待你以后高中,你再还我不就成了?” 方拭非:“这叫我……这你叫我如何还得清啊?我方拭非不喜欢欠人。” 钱公子:“你还拿我当外人?” 方拭非一番纠结,最后咬牙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大恩不言谢,此事我会铭记在心。” “好说。”钱公子说,“我也只有你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了。以后多多照拂。” 方拭非:“自然。” 钱公子浅笑。 钱公子知道方拭非并未与他交心,担心自己会偷看她的诗作,有所顾忌,便干脆约她在某官员家的侧门相见。 方拭非将书交过去,抱拳道:“如此,便有劳了。” 钱公子确认了一遍纸张,标轴无误。策略翻开扫了一眼。见过她写的字,字迹是没错的。 “这是你亲笔所写的吧?” “那是自然。” 钱公子点头,将一百两交于她,让她随奴仆一起进去。 · 递交完东西,钱公子立马将这事告知自己的一干好友。 众人选了个地方聚到一起,嘲笑方拭非,高兴高兴。 钱公子大笑道:“他当我是要抄他的诗作,才故意想要帮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陪他演了月余,也该是时候要他还了。” “倒是白白损失了一百两。” “不过区区一百两,你我各自兑一些,不就有了?”周公子心情舒畅,“但可以让那方拭非难堪,一百两就花的太值!” “何止是难堪啊,要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不错,今后总算不用再看见这人了。” 一位书生拍着:“还是钱兄最聪明,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钱公子笑道:“哪里?只是方拭非比我想得要谨慎,才陪他耗了这么久。” “这卢戈阳来了,本不需要你如此辛苦。可是你布局已久,不用可惜啊。”周公子说,“唉,他就是来的太晚。” 钱公子却是说:“这卢戈阳来了,也好。行卷一事,多少人心知肚明。方拭非在京师月余,与你我矛盾甚深,若是他拒不认错,咬死是我们陷害于他,定会有人替他开脱。可这卢戈阳一来,说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想替说话的人只得闭嘴,才叫好啊。” “不错。” 众人说得畅快,今夜都睡得特别好。 第二日,大早就收拾妥当,去酒楼赴会。 方拭非也是神采飞扬,一身新装,带着林行远一同到了酒楼。 她上了二楼,却见先前与众人等人决裂的钱公子,又与他们站到了一起,还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左右逢源。 方拭非放缓脚步,看着他们也笑了下。 “这是,讲和了啊?”方拭非靠在桌边,说道:“我不是你最聊得来的朋友了吗?” 周公子端过旁边的茶壶,颇有闲情道:“方拭非,来喝杯茶呀。” “哪敢喝你的茶?” “说的好像我们要害你似的。” 方拭非:“会吗?你要是说不会,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们此番态度,看来是要发难了。”林行远轻声交谈,“你昨日见到那个吏部的官员,没说什么吧?” 方拭非说:“他根本就没见我,只是让我把东西放下,就遣我离开了。应对之是想让人看看,我是进过那个地方的。” 今日这群人看她的眼神特别和善,方拭非说什么,他们都是笑嘻嘻的模样,不与她计较。 卢戈阳跟她使了两次眼色,让她赶紧离开,都被方拭非无视。 时过正午,一群衙役冲进酒楼,把守住门口,小跑着上了二楼。 为首官差横眉怒目,一把大刀别在腰间。掌柜惶惶上前,询问事项。 那官差抬手挡住,并不看他,只是示意他闲事勿管。 众书生朝他致礼。 那人指着一角道:“你就是方拭非?与我们走一趟吧。” 方拭非不见慌乱,只是问:“为何?” 衙役:“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方拭非:“我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清楚得很。安分守己,规行矩步,没有哪里错了,所以才问为何。” 衙役抬手一挥:“等去了县衙你就知道了。” “我不去!无凭无据,连哪里错了都不让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方拭非退了一步,指着他们大声道:“我看你是这群官僚子弟叫来的,看我不顺眼,想把我抓进牢里好好整治。我不是京城人士,没人会替我申冤。你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我不去!” 楼下旁观者闻言喧哗,指指点点。 周公子说:“你这是张口诬陷!” 方拭非:“是他自己不说,什么叫我诬陷?” 衙役:“所以叫你去县衙审讯!” “这动静,哪里是审讯,怕是已经定罪了吧?”方拭非冷笑道,“看来我今日陪你们去,就是死路一条!” 楼下众人熙熙攘攘地看热闹。 这酒楼里从来不乏读书人,也是以此吸引客源。加上地处繁华,这随便一闹,路上已是人来人往,水泄不通。 “你贿赂朝廷科举考官,向他私买考题。国子司业岂能与你同流合污?他昨日敷衍于你,待你走后,就将此事告知县令。”衙役指着她道,“你口口声声称我等冤枉你,却不敢与我去县衙对峙,反而再次喧哗,抹黑朝廷,居心何在?” “哈,无稽之谈!”方拭非大笑道,“我方拭非行得正做得端,向来谨遵圣人教诲,不惧人言,岂会做私买考题这样的肮脏事?此等罪责我如何能担?” 方拭非靠近了窗户,说道:“既有国子司业口证,我今日若随你去了,不管出不出的来,声名都要受损。我人微言轻,敌不过他,可也不甘受辱。你们既然强逼,我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方拭非说罢跳上窗户,挥手喊道:“谁都不要拦我!林兄你也不许拦我!我方拭非今日血溅长街,请有贤之士来日替我申冤!害我者国子司业,及酒楼内一众应考书生!” 她这一喊了不得。 外面响起几声尖叫,众人纷纷后退,不顾其他。叫嚷着“快让开!”,生怕方拭非真跳下来砸到他们。 窗户下生生腾出一块空地来。 周公子与衙役等人也是大惊失色。 这人怎么如此刚烈? 不……是情绪如此激动,简直像个疯子。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要寻死觅活。衬得他们真是同流合污早有准备。 要知道她这一跳,大家都完了。 众人匆匆上前,要拦住她。 方拭非动作快,说跳还真就要跳。虽然这只是二楼,可这样下去,少不得要摔断个脚。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脚已经离开窗台。 “啊——” 楼上楼下俱是惊呼,场面混乱非常。 有人捂住眼睛,不忍去看。 二楼人太多了,一阵桌椅响动,竟绊倒了不少人。 林行远纵是眼疾手快,也被她吓了一跳。当即踩着桌面扑过去将她抓住。单手卡住窗台,向上提劲,把人带了上来。 他心头莫名发慌,暗道这个疯子。 众人见他落地,俱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坐在地上缓神,面色苍白,抬起头指着林行远说:“你救我做什么?不是让你别拦着我吗?” 林行远发怒,伸手就揪她的头发。 方拭非吃痛:“啊——” “冷静,我们……”衙役第一次被书生逼得如此窘迫,心有余悸道:“先好好说。” 24.坑害 京师毕竟人多口杂, 这里还多读书人, 衙役哪敢在大庭广众下再强逼方拭非, 这罪名他可承担不起。 知道这人欺负不得,对她的态度也放缓了许多。 那衙役头疼道:“你随我去县衙。此事案情重大, 县令即刻坐堂, 国子司业已在县衙等候。如有冤屈, 你可去县衙再叫屈, 自会替你申冤。未经审查,谈何定罪?县令下令拘提你, 你若执意不从, 才是罪加一等。若将此事闹大, 涉及朝廷命官、科考事宜,案件转至刑部, 乃至大理寺严审, 只怕你罪责更重。” “好。既然肯讲道理,那我自然听从,不与你为难。”方拭非站起来, 干脆坦荡道:“我随你去。” 衙役不能明白她这态度忽然转变,倒显得他先前真不讲道理似的。心中不悦,但也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从怀中抽出一信,两手郑重递予林行远道:“请将这封信件, 交于户部尚书。告知他我如今处境, 为我一言, 以证清白。” 林行远不解接过, 问道:“这是什么?” 方拭非大声道:“我在水东县,曾有幸与王长史交谈,他赏识我的才华,便替我给王尚书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来京师之后,找尚书自荐。” 她还有这东西,林行远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她帮王长史重获陛下信任的回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包括周公子等人,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手执重权的正三品大臣户部尚书,于从四品且并甚职权的国子司业,两者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思考。 她若有王尚书的门路,何必还要他们请托,去递交行卷?看她如今从容模样,她分明是有什么打算或阴谋。 钱公子目光闪烁,低下头开始细细回忆整件事情。隐约觉得不对,却找不出来。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此时回头已晚,只能将计就计。 方拭非理了理衣服的褶皱,还有被林行远扯乱的头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悲壮表情,对衙役道:“走。” 她此番态度,围观众人已是信了大半。可堂堂国子司业,又岂会诬陷一个初来京城的文人?想想真是有趣。遂跟着衙役,也往县衙移动,想旁听此案,辨个分明。 林行远拿着手上的东西,出了酒楼,往另外一面赶去。 周公子越想越是慌乱,走到钱公子身边,满头虚汗问:“劫……?” “嘘——!”钱公子斜他一眼,“此人武艺高强,你我先前找去的一帮人,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你怎么劫?” 周公子急道:“那恐会生变啊。” 钱公子说:“事到如今,不管有何变数,只能当你我不知。别再说话。” 周公子闭嘴点头。 · 户部尚书王声远,正拿了账册,与御史大夫商讨洪州官员贪腐一案。此案三司会审,陛下不容轻判。但凡相关者,要求一律严惩。 可这账目查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一来一回地查验,就得耗费许多时间。 王声远问:“御史公这腿,近日可好些了?” 御史大夫轻拍自己的大腿,点头道:“好多了。只是不便久站。” 王声远笑道:“这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我倒是知道一位游方医,擅治腿脚伤科。如今找不到他了,但他给我留过一则方子,御史公或许可以一试。” “哦?”御史大夫直了直脊背,“如此便先谢过。” 外间一位小吏走进来,给王声远递来一封信,并传了两句话。 “方拭非……”王声远琢磨道,“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御史公还记得这人,前不久在大理寺前拦了他一次。不动声色问:“怎么?” 王声远放下茶杯道:“哦,这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被派往洪州,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这方拭非颇有才华,且为人刚正,让我多加提携,帮忙举荐。” 御史公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王声远说:“我正奇怪,他为何还不来找我,也不知他已到京城,怎么今日就闹出事了?” 御史公:“他即有王长史亲笔举荐,那想必向司业购买考题一事,或有冤情。” 王声远说:“我也是如此认为啊。” 王长东在他手下任职多年,对这小侄的品行还是了解的。 他会大力夸赞一位年轻人,还亲自给自己写信申明,就证明此人确有才华,被他赏识。加上此次洪州贪污一案,也是多亏方拭非不顾安危向上检举,才有所突破。事后不邀功,不谄媚,堪为品行端正。 方拭非一平头百姓,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官吏贪污,且逻辑缜密,行事谨慎,步步为营,或许确实可为户部大用。 他期待此人许久,可这人来了京城,竟不找他攀谈,着实出乎预料。 王声远来了兴趣,搭着扶手道:“我前去看看,御史公要一道去吗?” 御史公:“也可。” · 堂鼓击响,县令从东门出来。 方拭非被带到堂上。县令县尉主簿,皆已就位。那位国子司业,因作为证人,站在一侧。 他官居四品,自然不用像方拭非一样,在堂下下跪待审。 他看方拭非眼神疏离,神情淡漠。 县令眯着眼睛看向衙外,疑惑道:“怎么那么多人?” 这拘提个方拭非,还顺带引了那么多人来? 为首的衙役走上前,到他耳边轻言两句。 县令眼睛瞪圆,头微微后仰,转着眼珠看向他,求证道:“户部尚书?” 衙役点头。 县令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拿过惊堂木,敲在桌上。 “堂下何人?” “方拭非,洪州人士。” 刚开审没多久,听完证人证言,就有门吏来报,御史公与户部尚书来此。 那县令闻言长吸口气。 他虽是京师县衙,但与尚书省、御史台如何能比?自就任京师县令以来,匆忙间见过几位上官数次,却并无多大交集,更别说这二人同临衙门了。 他深深看了方拭非一眼,随即离座迎接二位。 御史公冷面,户部尚书却很和善。 他抬手笑道:“你们继续,我二人不过前来旁听。不必在意。” 县令诚惶诚恐地命人在旁边加了两张椅子,一番恭维应酬之后,才重新开堂。 堂外众书生已经站不住了。看热闹的人更是兴致盎然。 几位公子被人潮挤着,听不清里面的对话。但见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双双到来,便知大事不妙。 钱公子沉声道:“我们怕是被这方拭非给骗了。” 国子司业同是这样认为,脸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两手揣在袖中,用力交握手,正在怀疑方拭非的身份,并犹豫是否要随意寻个理由,将此事揭过去。 可他已经行至刀尖,连自述也说完了,该怎么改口? 县令拿起惊堂木,顺口又问了一遍:“堂下何人?” 出口就忍不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方拭非很给面子,继续大声道:“方拭非,洪州人士!” 县令咳了一声,叫自己冷静下来。才继续问道:“方拭非,你对方才国子司业所述案情,有何异议?” 方拭非微仰起头,直白道:“司业坑害我!” 这话打断了国子司业的思路,他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笑话,我与你素昧蒙面,为何坑害于你?” 县令问:“你昨日可有去找国子司业?” 方拭非:“有。” 县令拍了拍旁边的赃款:“你昨日是否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众人集体注视中,方拭非点头,清楚答道: “是。” 县令“嗯?”了一声,国子司业屏住呼吸。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一时间竟然寂静了下来。 方拭非继续道:“可小民找国子司业,所求并非如他所言。那一百两也不是为了行贿,只是想请司业在册上提名,制造声誉,代为宣传。” “如何证明?”县令说,“提名为何要奉上一百两?这便是行贿。” “何需证明?”方拭非指着案上那本书册道,“书中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县令闻言,伸手拿过书册,翻开看了两页,都只是寻常诗词。 见方拭非目光炯然地盯着他,撇撇嘴,又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特别之处。 那页纸张特别薄,裁成一块,夹在靠近尾页的地方,藏得很隐蔽,不仔细翻看,发现不了。 上面清楚写着几首诗名,后面则跟着几人的名字。 县令靠近了书册,当是自己眼花了。干脆将那纸抽出来:“这……” “此书乃小民收录的诗集,但里面的诗词并非小民所作。”方拭非说,“小民崇仰太傅才情已久,又敬佩于大将军赤胆忠心。上呈此册,是想司业德高望重,请他代为修改编纂。而这一百两的本意,是用于抄写编制书册所用。换个说辞,竟就成了我要行贿!可笑。” 县令拿着那本书,看向旁侧二人,想寻求意见。 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多年不曾听见杜陵的名字。一时间有些恍然,露出唏嘘的神色。 当年何其惊才艳绝的风流儒士,一夜自京城消失,再无踪迹,自此成谜。 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记得太傅这人。还是这样一位小辈。 堂外众人见里面气氛诡异,周公子转头,用力抓住身旁人的手腕,问道:“你没看过那本书?那书有问题?” 钱公子:“他根本不让我看!” 方拭非指向国子司业道:“您既然不同意,可以拒绝我,但为何这样羞辱我?您不分青红皂白,未听我陈言,甚至未细看此书。司业您为何如此着急忙慌地要将我定罪啊?” 国子司业回神:“你坑害我!” 方拭非一字一句,将他先前说的话奉还:“我与司业您素昧蒙面,为何要坑害于你?” 国子司业:“我——” “最重要的是!”方拭非抬眼看向国子司业,嘴角微勾,嘲讽道:“我方拭非,因与水东县县令不合,虽于官学就读,却未曾结业,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行贿购买试题,又有何用?谈何舞弊?” 25.赏识 能参加科考的。一类是官学正经结业的生徒。一类是自学成才, 并通过州县考核的乡贡。 再者就是陛下临时征召的“非常之才”, 知名人士, 统称为“制举”。 显然,方拭非哪种都不是。 既然她不能参加科考, 别说是舞弊了, 就连她平日的所作所为, 被其余书生诟病为是哗众取宠的行径, 都可以辩白为谣传。她的种种举动,得到了另外的解释。 ——在酒楼里高谈阔论, 辩论风生, 是因为她爱好诗词, 喜好切磋。因她过于出彩而抹黑她的,一是因为技不如人, 二是因为肚量太浅。 今日她还提醒了大家。为何她不能从官学结业?是因为她不畏强权, 敢于向上检举县令贪污,牵连出江南骇人听闻的贪腐案。致以自毁前途。 众人都将目光放在揽权纳贿的贪官上,却忽略了她这一小小书生会面临的艰难处境。 她手上分明有着予尚书引荐的信函, 却没有主动拿出。 为人不卑不亢,不折不挠,不贪恋权贵,亦不自甘堕落。 穷则独善其身, 达则兼济天下。这样的人, 不正是文人当有风采气节吗? “先前京师流有谣言, 说我方拭非出卖昔日同窗, 忘恩负义,扼吭夺食,以速其毙,不过是假公济私,为己逐利。此言分明可笑,是有心之人故意栽赃于我,可小民势单力薄,无从争辩,只信公道自在人心。”方拭非冷笑道,“不想今日,连国子司业都要杀我后快,敢问方拭非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国子司业遭她质问,一时哑然,难以出声。深深吸了两口气,瞳孔有些颤动。 方拭非既不会参加科考,那去递交行卷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一种理由,那就是她现在说的。 可是如果这样,等于断绝了自己推脱的后路,他先前在脑海中拟定的几种反驳说辞,都没了用处。 他想到自己要面临的后果,脸色煞白。 如他这样的文人,最害怕的是什么?自然是名声受毁。朝廷与吏部,绝不会允许一个被质疑,有污点的先生,来做选拔人才的考官。 他若是因此被追责,又会怎么办? 司业心乱如麻,因为心虚而变得迟钝的大脑就更转不出良计了。 “你……”司业指着她,手指颤抖道:“好,好!你为何这样对我?” 他这显然是被坑害了。只是不知道是被牵连,还是对方早就计算着他。 “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方拭非抬起头,直视着前方:“我方拭非自认年轻,无经天纬地之才,亦不如圣人高风亮节,但好歹也是苦读圣贤书的人,岂会做这等君子不耻的行径?” 方拭非哂笑:“我不知司业为何对我有如此偏见,尚未了解我的为人,就将我以小人处之。” “我——” 国子司业深吸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将情绪压制下去。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跟方拭非硬较。没人会相信他说的话。何况确实是他不对在先。 服软才是上策。 “此事的确是老夫有失公正,冤枉了你。可这并非我本意。”国子司业说,“是先前替你引荐之人,说你想要私买考题,,请我通融。老夫一听大为气愤,此举有违公道,且分明是在羞辱老夫品行。老夫蒙陛下赏识,略有名望,任为国子司业,兼科考考官,岂能容忍此等卑劣行径?便假意同意,然后私下教训你,以儆效尤。哪想他是你的好友,竟然还会如此冤枉你?” 方拭非低下头,挪动了一下自己跪疼的膝盖,并将衣服的下摆扯平。说道:“常人想想,这套说辞都是漏洞百出。小民就不一一挑出来说了,您说是就是吧。” 国子司业脸色一沉:“老夫已经解释了,你信与不信,我没有办法。望你自重。” 方拭非大笑一声,指着地大声道:“人之易其言者,不责耳矣!我方才说的话,与你对我所做的相比,算得上什么?司业,先生!我方拭非只因你一句话,还在众目睽睽下,在这大堂之上跪着呢!今日若非小生自有际遇,得尚书忙里抽闲,主持公道,县令明察秋毫,听我陈言。我恐怕已成了京城人人口中,舞弊行贿的卑鄙之人!白白担了这罪名,被赶出京师。您却要我自重?” 方拭非转过脸,眼神凌厉道:“小民一直在自己位置上重着呢,不敢逾矩,倒是司业您,别忘了自重。” 县令缩着脖子不出声,未喝止方拭非,专等着御史公开口。 王声远思忖片刻,说道:“言无实不祥,不详之实,蔽贤者当之。” 国子司业闻言手指一抖,急急抬头看向御史公。 王声远偏过头问:“御史公,你看如何?” 御史大夫点头赞同:“埋没贤才,确实该是项罪责。司业身为科举考官,更当谨言慎行,犯下如此过错,委实不该。本官会向陛下禀明。既已查清,此事便这样吧,将人放了。县令今后再拒提人犯,也请多加考量,切勿冤枉了谁。” 国子司业朝他走近:“御史公,此事你我可以再议……” 那边县令连忙点头,当即拍下惊堂木,也不用记录再复核,宣告方拭非无罪。 “怎么回事?”周公子见方拭非站起来,忙拉着旁边的人道:“这就审完了?也太快了吧?我方才听见她大声说的那几句,是什么意思?前面的你听见了吗?” 钱公子没有反应,愁眉紧锁,似在沉思。 周公司摇了摇他:“钱兄!” 钱公子终于回神,退了一步,挤出人群道:“我们快走。这次怕是被方拭非算计了,此人真是阴险狡诈,我们都小看他了。他肯定有什么秘密没叫我们知道。” 钱公子思量片刻,说道:“得做点准备,方拭非若是证明无辜,那国子司业定会反遭其噬,他为了脱罪,会咬出我们几人。” 周公子完全不知事情会如何发展,只能点点头,先跟着他走。 王尚书与御史公走向公堂后院,准备等人群散开再出去。屏退了左右,交耳交谈。 “方拭非啊。”王尚书笑道,“御史公觉得此人如何?” 御史公面沉如水:“此人心机深沉,王尚书需多加提防。今日一看,他不是个可堪重用之人。” “朝廷里哪个是善与之辈?心机深沉,方有自保之能,未必是件坏事。”王尚书说,“人至察则无徒,世人皆有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御史公说:“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自利,才是关键。有心机,与有恶意,还是不同。那国子司业与他并不相熟,甚至从未相见,可他今日不也设计陷害了?他为达目的,算计至此,来日又会是谁输在他手下呢?” 王尚书笑道:“我倒不这样认为。不错,国子司业与他素昧平生,并无冤仇,可还是因为一些世故空口陷害他。书册是他自己交的,罪名是他自己说的,方拭非只是略一施计,而将自己置于此境地的却是他自己。他是倒霉,可不无辜啊。今日若不是他倒霉,那就是方拭非倒霉了。他又应该吗?” 御史公简单应声:“嗯。” 二人说不清这个道理,也说服不了对方。只能说在识人上各有各的看法。 御史公不喜欢不学无术,难当大任的官衙子弟,可也同样不喜欢工于心计,难以琢磨的人。这两种人在他身边,他都不敢轻易信任。 户部尚书对于下官的心思却不大深究,手段的对错与否,只跟人有关。再会算计……算的过他吗?嗯? 二人互相辞别,各回官署。 御史大夫先行出去,在门前一颗老树下,见到了等着的方拭非。对方远远作揖一拜,并不上前。他全当作没看见,目不斜视地离开。 随后王尚书也走出来,方拭非走抬步上前。 王尚书在原地等着她,面上轻笑颔首。 方拭非道:“见过尚书公。” 王尚书单刀直入地问:“方拭非,你既然有王长史的亲笔信,为何一直不来找我?” 方拭非说:“学生既然没有科考资格,何必再来麻烦尚书公?” 王长史亲自写了举荐信,大抵也就是为她拿了一个递交行卷的资格。 可是她都没有结业,这行卷递跟不递又有什么差别? 方拭非籍籍无名,且年纪尚轻,资历过浅,是绝不可能求动王声远为她向亲自皇上引荐的。 一来难以服众,不合常理。二来野心太大,徒增笑料。 既然如此两难,她干脆不开口,全当此事没发生过,也不去为难王尚书。 即便知道这或许是她谋算中的一环,王声远还是对她添了几分好感。 他就喜欢知进退的学生。她不主动说,自己反而欣赏起来了。 方拭非低着头,高抬视线,小心窥觑王声远的表情,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 她细声坦白道:“不敢相瞒,学生今日公堂上未全说实话。学生初来京城,并无人脉,偶然结识了一位官衙公子,便口称想递交行卷,请他帮忙,他答应了,并引我去见国子司业。学生原本想亲自见面再说清楚,可司业只叫我留下东西,未听我解释,便让仆役把我轰回去了。所以今日司业堂上所言,应当为真。我与他,都是因为枉信小人,才至今日之祸。至于要购买考题,当真没有。学生再愚钝,也知此事绝不可行。望尚书大人明鉴。” 王尚书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听她说。他在朝堂浸淫多年,知道多少事情本来就是不绝对的。换个说辞,就是不同的真相。可至于是真是假,何必追究呢? 他依旧笑吟吟地看着方拭非,却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认识太傅,还想着替他扬名?如今许多人,都不知道当朝还有个太傅了。” 方拭非说:“学生年幼时,曾遇到一位先生。他当时生活窘迫,便卖了几本书册给学生,并教了学生一段时日。上面注解详细,见解精辟,文采斐然。学生看过后受益匪浅,也是自他离开,才知道原来书上写的‘杜陵’,乃是当朝太傅。真是惭愧,有眼不识泰山。一直惋惜,不知太傅有何苦衷,自己当时未能相帮。又惋惜太傅才学埋没,终日难以介怀,才想了这个办法。” “他去了……他原来是去了江南……”户部尚书若有所思,抬手揉了下鼻梁,说道:“好吧。难为你还记得他的恩情。啊,也不能说是恩情吧,可一字之师也是师,他姑且算是你半个师父。” 方拭非:“学生不敢当。只是一直以来,牢记太傅教诲,不敢忘却。” 王声远斟酌片刻,说道:“这样。你把书交给我,我去呈给陛下。他多年未见太傅,定然想念。顺便我再替你美言一句。” 方拭非喜形于色,朝他拜道:“多谢尚书公!” “方拭非。脚踏实地,好好做事,会有机会的。”王声远看着她,意味深长道:“但切记,不要有害人之心。天底下,多的是聪明人,可最怕的,是自作聪明的人。” 方拭非施礼:“学生明白。谢尚书公教诲。” 王声远:“好罢,你今日也受惊了,早些回去休息。还有,不要懈怠了功课。” 方拭非一直弯着腰,直到他远走,才站正身体。 方拭非侧过身,看着站在墙后,有数米之远的卢戈阳。走过去笑问:“你听见什么了?” “太远了,什么都没听见。”卢戈阳淡淡道,“我对你们谈了什么,并不感兴趣。” “是吗?”方拭非说,“我不仅未受责难,还因祸得福,这次真是叫你失望了。” 卢戈阳肯定道:“你是故意的。” 方拭非道:“你怎么次次见到我,就说我是故意的?你我数月不见,你只想跟我说这句话?” “不管你这次是不是蓄意,只是单论此事,我觉得你没错。” 卢戈阳说完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你有什么资格来谈论我的对错?”方拭非喊住他说,“卢戈阳,你当我不知道吗?跟在他们身边,那些人许了你什么好处?” 卢戈阳脚步一顿,头微微偏过:“是你教我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是你自己学会的,不是我。”方拭非话题一转,“不过,纵然你再讨厌我,我还是要感谢你。你知道我不曾结业,也知道他们几人的计谋,却未在周钱二人面前揭穿我。虽然说了我许多坏话,可应当知道,我有办法洗清反转。” 方拭非抱拳:“卢戈阳,承念多年同窗之谊。多谢。我也提醒一句,周公子眼光短浅,钱公子心肠狠辣,都不是可以深交之辈。” 卢戈阳转回来,脸上终于带了一丝愠怒:“方拭非。我做梦都想看见你悔不当初的模样,我真是恨透了你这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你觉得这世间,只有你是对的?还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所有人你都可以利用?你的心里,有情义二字吗?” “嗯?”方拭非歪着头说,“你想看那就多做梦呗。毕竟我可管不了你的梦。” 卢戈阳愤而甩袖,不再跟她言语。 方拭非正觉得耳朵发痒,忽然听见墙头有人感慨了一句:“厚颜无耻啊。” 方拭非抬起头,招手示意他下来。说道:“那你该谢谢我。” “我为何要谢你?”林行远说,“我替你送信,还陪你演戏,难道不该是你谢我吗?” “我让你长见识了啊。”方拭非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天地广阔,无奇不有。你没认识过我,怎么知道无耻二字是什么意思?” “你……我,是,我长见识了。”林行远气急反笑,重重道:“我谢谢您了!” 26.补更 国子司业因为此事, 被剥夺了科考考官的资格。先前给他递过行卷, 送过礼物的学子, 这下对他都没了好脸色。 一时间人人喊打,叫他在这偌大京城里, 仿佛没了容身之地, 接连几天都不敢出门。 他倒是也想把周公子与钱公子等人的事抖落出来, 可这就算说出来, 这名声也并没有好听到哪里去。重要的是,他如今这番境地, 无论说什么, 都没几个人会信, 何必再多得罪几人? 钱公子等人自此事后,见他没有告发自己, 又暗地送了不少银钱做为赔罪。 司业记恨这几人借刀杀人, 不告知他,偏偏手段拙劣,叫人反将一军。同时又憎恨方拭非胆敢陷害他, 不留情面。收了那些钱,依旧消不了气。 只是,科考考官换来换去,总归也是那么几个。他在国子监任教多年, 升至司业, 左右手段人脉都有。也只能安慰自己, 方拭非其人, 别说尚未结业,就算取得了科考的资格,也一辈子都别想中第。 与司业同样憋屈的,自然就是周公子等权贵子弟。 他们为了设计此事,生生忍了方拭非一个多月。不仅如此,钱公子还对她好言相待,为她出了一百两……被她认成是自己的了。之后为了赔罪,众人前前后后搭进去数百两。 这一通下来,被京城人耻笑,还被父母严厉教训了一顿。 如此用心投入,反而成就了方拭非的美名? 算的都是什么事! 这罪魁祸首,竟还有脸来找他们。 钱公子没好气道:“方拭非,你还来这里做什么?讨打来了?” “与你们切磋啊。”方拭非腆着脸道,“我不早说了吗?我与周公子一见如故,很是喜欢。” “谁与你一见如故?”周公子靠过来说,“那一百两,分明是我们的!” “是你们的?”方拭非坦然点头道,“你敢去告诉别人吗?” 周公子:“你——你休得意!” 方拭非一副体贴的模样道:“我是为了你们好,才帮你认下这一百两的啊。你都没发现我是勉为其难的吗?否则,你还哪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周公子听了想跳起来打人,被钱公子拦住,拽回原处。 数人远远站着,斜睨着她,横眉冷对。 方拭非指着那边笑道:“你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像不像何兴栋?” 提起这人,心情又有些低落,拿起本开始翻看。 方拭非的确没有再跟他们做对的意思,只是留在这家酒楼,好方便有人要想找他们。 他跟林行远偶尔会出去在下面逛逛,偶尔拿个棋盘过来瞎玩。倒是一些别处的文人,循着传言过来找她,与她探讨两句。 总之她就坐在酒楼的左侧角落,过起与世无争的日子。 “这京城就是京城,姑娘都长得那么漂亮。”方拭非趴在窗户边上,本身都越了出去,兴奋指道:“这发饰衣服,打理得多漂亮?连走路的姿态也略有不同。还有那个举扇的姑娘,看见没有?漂亮不?” 林行远愁眉紧锁,觉得很不是滋味:“方拭非,你怎么光看姑娘,不看男人啊?” “男人有什么好看的?”方拭非说,“大同小异。论长相论人品,还比不过你我。不如回去照照镜子。” 林行远:“你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方拭非将头缩回来,眨着眼睛无辜看他。 悄悄晃荡过来的周公子哼道:“登徒子。” 方拭非张嘴便道:“子曰……” 周公子倍受惊吓,匆忙就逃了回去。 方拭非捧腹大笑。 · 这几日陛下心情不大好,可谓诸事不顺。每每早朝议事,气得他想将奏章直接摔众人脸上去。 先是江南贪腐,王长东那边等着批示,有职无权,进展受阻。洪州刺史、节度使,纷纷不予配合。行事散漫,拖泥带水,敷衍于人。顺藤摸后之后,他这边只收到了对方惴惴不安的陈情。 再是两淮盐运使那边跟他哭穷。 哭穷?“两淮盐税半天下”,多少银钱从他们手上流过,最后交上来的数额算是个什么东西? 又有两处州道说今年年岁不佳,恳请削减田赋体恤灾民。 年岁哪里不佳?风调雨顺,佳的很。只是能贪的名目太少了。 偏偏林霁那老匹夫还跟着瞎掺和,说今年边关大雪,天寒地冻,军饷吃紧,请陛下为士兵发放新的冬衣。 顾登恒在在林霁的奏章上干脆地驳回去。 “否!不准!自思己过!” 然后用力敲下印章,这才顺畅一点。 上完了早朝,还要议事。 顾登恒留下六部尚书及相关大臣询问进展。 他坐在龙椅上,见其下诸臣装聋作哑,怒火更盛,看他们皆不顺眼,偏偏无处发泄。 众臣见他面黑如炭,更不敢触那霉头。这几日感觉就是悬着脑袋来,扶着脑袋走。活着回到官署,就得沉沉舒一口气。 户部的人接连出现问题,王声远首当其冲,根本不敢主动吱声,只做低调行事。 顾登恒拐着弯儿骂王声远,你在户部能做到今天,不是你做的好,而是朕仁慈。 王声远不见惶恐,只是顺从应道,是,您说的是。 几日之后,王声远觉得他骂自己该骂出愧疚感了,才把之前的东西呈上去。 往常科考时间,应该是在正月或二月举行,但去年因为礼部诸事繁多,推迟了两月。今年又因江南贪腐案影响,陛下无暇关心,礼部就决定再推迟一个月。到如今二月变成五月,春天变到夏天。 加之礼部先前指定的考官临时更换,不知时间是否还会更改。但无论如何,这考试时间都是近了,错过这次,就得多等一年。 顾登恒翻了两页诗集,皱紧眉头,更大力地翻到后面。 见陛下面露不悦,神情严峻,底下众臣均不满地看向王尚书。 呈什么呈?不能等他们走了再呈吗!陛下原本就公务繁忙,脾气暴躁,还要拿本不知从哪里来的书给他添堵,是被骂疯了罢! 若是这时候要罚王声远,他们是求情还是不求? 王尚书偏头轻笑。 倒霉事,大家一个都逃不了。同僚多年,岂能袖手旁观? 顾登恒随意翻阅完毕,将书砸到桌上,挤出一个鼻音:“哼。” 这一哼叫众人的心肝都颤了下。 顾登恒垂下视线,出口的话却不带多少愠怒,问道:“朕还当他已经死了,杜陵现在何处?” “臣不知。”王声远道,“只知道太傅去过江南,因生活窘迫,教过这位学子几日,之后又不辞而别了。” 顾登恒:“倒有他的作风。他有本事便一辈子别出来!可有能耐!” 他一手盖在书册上。做眉轻挑,又放缓语气问:“这杜陵教过的学生?” 王声远垂首答道:“是,陛下。此人名叫方拭非。正是检举何洺贪腐之人。本当有功,却未能顺利结业,无缘科考。” “嗯。”顾登恒说,“想杜陵能赏识他,应当有可取之处。尚可。” 王声远问:“陛下要见他吗?” 顾登恒气道:“不见。朕见这小子做什么?朕奏折都看不完,你说朕见他做什么?” 王声远立马说:“是是。” 顾登恒这火发不出来,指着一老臣说:“礼部,将他的名字也加到今年的报考名单里去。看看他有多少能耐。” 礼部尚书道:“是,臣这就叫人安排。” · 临近考期,礼部的应考学子名额都已登记在册。礼部粘贴公告,将事宜与地点拟定清楚。定在半月后,在南院贡院开考。 王声远差人过来通知方拭非一声,叫她安下心,勉励学习,专心备考。这样,方拭非就不用再去酒楼那边等着了。 方拭非觉得高兴,要喊林行远出门去玩。 “不去。”林行远抗拒道,“无趣。” 整天在那种之乎者也的地方带着,他都要废了。 方拭非说:“那我请你喝酒,不是请你去做事。” 林行远将信将疑看着她,说道:“不去那酒楼。” “不去就不去呗。”方拭非说,“大局已定,我还去那里凑什么热闹?” 林行远试探道:“那往后……” 方拭非挥手慷慨道:“不去,都不去。” 林行远雀跃。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奇怪。他不想去就不去呗,方拭非又没给他钱,何必要她应允? 而且出去喝酒……花的是他的钱啊。 京师最好的黄醅酒,在西市有售。可那里都是酒鬼,人满为患。林行远本身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所以最后还是打了酒,拎回家里。 方拭非炒了几道菜,一起摆上桌。殷勤地给他放好碗筷,请他如琢。 旁边搭了个小火炉,慢火微烧。热气顶着上边的小盖,酒香从壶口飘出。 边关将士是可以喝酒的,还喝得不少。战前为了鼓舞士气,能分到几杯。只不过那些都是清酒,喝上一坛也不会醉。不如这个香气醇厚。 林行远觉得不对劲。 这一顿怕不是又要坑他吧? 方拭非见他不敢动,笑了,给他斟了杯酒,说道:“这段时日,多谢你的照顾。不过,聚散有常,你该回上郡去了。这一顿算是我给你践行。请。” 27.开考 林行远真是……这时候竟然还可以安慰自己, 好歹知道方拭非要做什么了。 他一脸冷笑, 阴森森看着方拭非。 方拭非说:“你这笑是什么意思?” 林行远:“你说呢?” “嗯……”方拭非思索片刻, 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先垫垫肚子,不要空腹喝酒?” “方拭非!”林行远一掌带力拍在桌面上。桌上空着的杯筷跟着震动了一下, 方拭非连忙护住。 林行远:“你用我的银子, 来给我践行?方拭非你这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吧?” 方拭非说:“那我请, 行吧?”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散钱, 低头一个一个数了起来,摆到桌上。 林行远斜睨她, 阴阳怪气道:“你还有钱呢。” 方拭非:“这不以前你给我的, 我偷偷存着了吗?” 林行远气得说不出话, 端起酒杯,一口闷尽。舔舔嘴唇道:“方拭非, 我爹从小跟我说, 他说做人要善良。” 方拭非:“嗯,我觉得你爹现在应该很想你。” 林行远:“我设身处地的,以我爹的想法代入一下, 我觉得吧……” 方拭非连连点头:“嗯。” “就算今日是我爹在这里,他也能被你活活气死。”林行远说,“你坑完别人来坑我,你缺德不?” 方拭非咯咯笑道:“那倒不会, 我想他见多识广, 干脆不理会我这种人。不等我坑他, 直接转身就走了。” 林行远知道跟她争辩, 是不会有结果的。干脆继续给自己倒酒,边喝边正色道:“你倒是给我安排得明明白白?我说了,我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管不着我!” 方拭非说:“你身份尊贵。你爹远在上郡,你却悄悄回到京城,还隐藏身份。容易惹人非议,叫人生疑。为人臣子,谨慎一些的好。” “我哪有隐藏身份?只是没人晓得我罢了。”林行远挑眉,怀疑道:“你不是担心我会连累你罢?” 他一想觉得很有可能,两指敲在方拭非额头:“方拭非你的良心呢!” 方拭非:“……” 顶着他谴责的目光,这感觉的确是很尴尬。方拭非手指躁动,也去倒酒。 林行远当即挡住,凶道:“这不是请我的吗?那都是我的,你别想喝。” 方拭非被他噎了句,眨眨眼睛,然后收回手,点头说:“行行。您慢吃,小人就在旁边看着,也可以给您布菜。” 林行远还真就一个人吃起来了。大口大口的吃菜,大杯大杯地闷酒。不多时桌上就空了一半。 方拭非问:“这酒好喝吗?” 林行远摇头:“难喝!” 他本来就不喜欢喝酒。尤其这酒还是方拭非温的,难喝且膈应。 方拭非嘴上说着“是是”,就看他独自喝完了一壶。 林行远手指轻叩桌面,不耐示意道:“嘿。” 方拭非殷勤道:“公子稍候,小人这就给您温上。” 她打开酒坛,又往小壶里倒酒,合上盖子,慢慢温着。 林行远不吃菜了,光喝酒就能喝饱。 又喝完一壶,他起身去了趟茅厕,回来接着喝。 方拭非虽然没有喝到,可空气里全是酒香,闻多了,喉咙里也有些干燥。 方拭非晃了晃酒坛,比对着他喝掉的,惊讶道:“你不是不喜欢喝吗?” “喝喝就会喜欢了。”林行远说,“男人,怎么能不会喝酒呢?” 方拭非有种不详的预感。 “没有男人或者女人应该要做的事情。喜欢就喝,不喜欢就不喝,哪还有强迫自己喝酒的呀?”方拭非说,“不喜欢的东西,习惯得了吗?” 林行远说:“也不是很讨厌。喝多了就挺有味道。很香。” 他目光迷离,视线越过方拭非,惆怅地看向远处。肌肉软绵无力,半边身子都趴在桌上。 方拭非推了他一把:“林行远?” 林行远用力抽了下鼻子,后知后觉地回神,说道:“我觉得不甘心,” 方拭非忍笑,劝导道:“这是男人的劣性,得改。” 林行远拍下杯子,指着自己说:“我,林行远,先不说我林家富可敌国,我爹位高权重,我好歹也算是个青年才俊吧?我自幼习武,样貌英俊,在上郡城中赫赫有名。是吧?” “是。”方拭非顺着夸他说,“不仅如此,还品行端正,天资聪慧,侠肝义胆。” “可我爹提起你,一脸严肃,叫我善待你。我就当你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结果呢?嗯?大家闺秀?”林行远一脸破灭的表情,两手捂住眼睛,摇头:“一个敢跟我比站着尿尿的人。” 方拭非终于笑出来了,说道:“对不住啊,长糙了。” 林行远神情煞为悲痛:“我爹竟然为了你这样的人——他骗我!” 方拭非说:“那未必就是为了我,或许是为了你呢。” “为了我?”林行远激动道,“为了让我死得不明不白?他要是真为了我,就该让我离你远一点!” 方拭非说:“话不能这么说。我这不正劝你出火坑吗?可你还摆出这副好似我是个负心人的模样,是个什么意思啊?” “那哪能事事尽如你意啊?”林行远梗着脖子道,“我是你让走就走的人吗?哪能啊?我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死,我爹能剁了我给你陪葬!你要我走,我走哪里去?棺材里去吗!你当我想留?你倒是别在我面前屡屡送死啊!” 方拭非说:“没想到你想得如此深远。可我祸害着呢,肯定能活好些年。你……就安心地去吧。” “我呸!”林行远说,“我要是不看着你,你前几天已经从酒楼跳下去了!再要么,路上就被留在洪州弄死。你的棺材板都是开着的,脚都迈进去好几回了,哪儿里的底气说这话?” 他说话间喷了方拭非一脸口水。 方拭非缓缓抹了把脸,用衣袖擦干净,说:“成,那您尽管留下。跟着我在户部做个扫门的大爷也不是不可以。是吧?” 林行远:“是——个屁!爷能给你扫门吗?!爷顶多能让你拖累!” 方拭非又擦了擦脸。 这男人心真是难料。 她把炉火熄了,把桌上东西也整理了,然后拖着人回他房间。 林行远像条死狗,人是醒着的,但就是不动弹。 方拭非给他摔到床上,他就那么躺着,不说洗脸换衣服,睁着一双眼睛,凶狠盯着床顶。 方拭非被他吓了一跳,生怕他半夜爬起来打人,检查了门窗,挂了个铁锁,将他反锁在里面,这才安心离开。 翌日,林行远在房间大吵大闹地把方拭非叫起来,后者才悠悠踩着鞋来给他开门。 “你拿我当什么?你竟然关着我!”林行远长发凌乱,衣衫不整,抓着门板用力一甩,咆哮道:“方拭非你欺人太甚!” 方拭非把锁和钥匙都拍到他手里,一言不发地走了。 林行远气急败坏,过去给自己梳洗。 · 林行远没走,科考却是要来了。定在五月十二号。 先前已上交了文解,家状,找了名外来的举子做她做通保。跟着礼部众人,拜谒孔子像。 到了这地步,林行远反而不担心了。 方拭非考的那可是进士科啊,她连明经科都未考过,就直接去考进士科。只看多少闻名天下的文人,都死在了这一科上。屡战屡败考了数十年还未上榜。单论她的年纪,为了防止影响恶劣,礼部肯定不会让她过试的。 要知道卷子不糊名,国子监那群先生们,恐怕都晓得方拭非这名字。不给她判个末等,已算很给面子。 这样一想,林行远觉得开心多了。 待考试当日,方拭非天色未亮就起,去礼部贡院门口排队等候。 她来的早,却排的后面。 门口排查的官吏,对照着上面的画像进行辨认。哪里有痣,哪里有疤,眼睛鼻子是什么样的。为免认错人,这看的过程仔细又缓慢,还要问你的生平和上边的资料。觉得没问题了,在门口做搜身,才给放进贡院。 方拭非就穿了一件薄衫,见人过来,主动抖着衣袖跳了下。因为后边等的人太多,可时间已经不早了,对方只是摸了下她的袖口和腰身,就放她进去。 林行远还为她担心了一把,随后发现他们搜身很是敷衍。 贡院里有数名考官坐在不同方位进行监考。进了考场,不得再喧哗出声,直接前往位置坐好,记上名字,等待开考。 周公子等人见她进来,都是愤慨。又想到她这应试的资格还是自己拱手送上的,外加一百两银子,就觉得心痛如绞。 这坎真是无论如何过不去啊! 几人握着笔的手都要将笔杆生生折断。 想到今日还要考试,沉沉吐出两口气,叫自己冷静一些。 卢戈阳也跟她在一个考场,只是隔得有些远。 真是有缘。 方拭非从容坐上位置,两手搭在膝上,闭眼等候。 林行远起先等在贡院外头,可外头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觉得没趣,就先回了自己家。 考场内落针可闻。 旭日高升,窗格外一阵透亮,气温慢慢上来,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闷热。 锣声敲响,本考场主监考的官员坐在上首,沉声宣布:“发卷,开考。” 旁边的考官拿着卷子,一张张分发下去。 28.考题 方拭非沉沉吐出一口气, 提笔开始阅题。 第一科, 考的是贴经和墨义。 所谓帖经, 便是根据前后文,将经书中被遮挡空缺的一行填上。而墨义, 则是对填写的那句经书文句作文, 阐述其义理。 这门科目, 是可以靠死记硬背学下来的。只要熟读经书, 就出不了大问题。至于墨义,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破题, 将其中的义理解得漂亮又独到。 如今市面上并无太多讲解破题相关的书籍, 一本国子监先生手写的注释, 就能卖到天价去,平常人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是以, 学习墨义破题, 全靠书院先生的教授,与自己的理解。 可问题在于,普通的书院先生并不了解科考出题人的深意, 自身水准有限,难报出错。所以众人在本科答题上,都是以稳妥为先。中规中矩,不求出彩, 但求不要出错。 方拭非在读书背书这一块上全无问题。所学涉猎比许多老明经还要广泛。至于见解, 当比寻常的国子监直讲、助教要深刻许多, 毕竟是杜陵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虽年轻, 可在苦读这一块上,从来比任何人都勤奋的多。 小时候被杜陵强压着背书,从早上起,一直要背到夜里。无论做什么,杜陵得空就在她耳边背诵,要她跟着记下来。背不下来,就抄个十遍。 冬天里穿着破旧的棉衣,五根手指生了冻疮,僵硬得难以弯曲。杜陵将笔用布条绑在她的手上,硬逼着也要罚完。 水东县一屋子的书,大半是她默出来的。林行远当时看见的,还是已经卖了不少后的藏品。 “你不能没出息。”杜陵说,“你不能懈怠。” 杜陵虽然不动手打她,可有的是办法让她听话。是以她小时候是真的憎恨杜陵,不明白自己是造了多大的孽,才能落到他的手里。 别人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有可以休息的时候。她连睡觉做梦,都在背书。 方拭非回忆至此,不觉轻笑。手上飞快,别人还在整理破题思路的时候,她第一道已经写了一半了。 第二科,考的是诗词。 本科非常重要,写的好,考官会尤为青睐。科考中曾出现过不少脍炙人口的名句,即便后一门的时务策论考的不好,也能脱颖而出。 卷上拟定一个题目,由考子按照规定进行题诗。 今年考题是以《月夜》为题,做一首六韵五言排律。 不巧。方拭非最讨厌的就是做诗了。但还好,她会套。 最难的当是时务,即策论。 今年的策论题,竟然还跟“白茅”有关。 往年策论,大多是考民风、农事、时政等事。抛出问题与需求,要学生作答。十分具体现实。 但这些题目,可能旁敲侧击出得相对委婉,却一半可以快速辨出卷官的意图。提起笔,总会有东西能写。区别只在于从什么方向破题,考子有多深的阅历和见解了。 今年这题出的相当生僻,叫方拭非都大为困惑。 题目是这样的: “朕观古之王者,受命君人,兢兢业业……耕植之业,而人无恋本之心;峻榷酤之科,而下有重敛之困……举何方而可以复其盛?用何道而可以济其艰?既往之失,何者宜惩?……1引” 大致是说,如今边关战事连绵,江南旱灾难平,国库空虚,朝廷左右为难。让百姓务农吧,他们不能安心留在家乡,加重税赋吧,百姓又说税赋过重。要做什么才能使国家重新繁盛起来?才能走出当前的困境?过去曾犯过什么错?应当怎样改正? 诸如此类。 这题目是没有问题,就是寻常的策论题目,甚至还有些眼熟。 去年考江南旱情,前年考边关平定。今年就一直有人猜,按照今年形势分析,要么会考朝廷选贤相关,要么就考财政相关,这也算是猜中了一半吧。 可偏偏,题目的上头,多加了一行字—— “初六,藉用白茅,无咎。” 这句话是《周易》中大过卦初爻的爻辞。一个不大好的卦象。摇到这个大过卦,不出事就很好了,成功是基本无望的。 白茅是什么呢?白茅不过是一种草,多长在长江边,白色味甘,用于垫在礼物下面的一种不起眼的东西。古礼中也会用于祭祀。 《周易》这句爻辞的意思是,将白茅垫在礼物下面,是没有错的。 加上这句话,那出题人的意思应该是,让举子们从这爻辞线索中,找破题之处。 可单从这句话上看,真的是看不出什么,这句多得不明不白,简直让人摸不清头脑。 方拭非不解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但,还有本书叫《系辞》。 孔子曾研读《周易》,写下七篇对于《周易》理解的论述。而《系辞》经过后世儒家整理,收录了不少孔子的观点。 所以,孔子是怎样理解这句爻辞的呢? 子曰:“苟错诸地而可矣,藉之用茅,何咎之有?慎之至也!夫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慎斯术也,以往,其无所失矣!” 他说,将礼物直接放在地上也可以,但为了避免它损坏,所以下面用白茅垫着,这会有什么错吗?这是很谨慎啊。白茅这样廉价轻薄的东西,只要用的对,也可以得到重用。谨慎是一种策略啊,只要这样做,就不会有太大的过失了。 所以说这题出的偏,因为往年没考过这么生僻的内容。恐怕很多学子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那题肯定就歪了。 方拭非也在想……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要说孔子这句话,最主要的意思应当是谨慎无大错。如果从这角度破题,结合如上题干,进行分析论证,可以答,兴邦治国的对策不可激进,当循序渐进。大刀阔斧,反伤其根。可以水东县治旱,与江南贪腐为例,以前人变法失利为论证,从各角度提出对策,也不是不行。 再要么从“夫茅之为物薄,而用可重也。”,说到选贤举能上。恰巧,江南舞弊案不正说明“轻厚赐,重薄位者,为官人失才,害及百姓也。”的问题。只是这角度过偏,有些危险。 考场上已有几人提笔书写,更多人正同她一样在苦思。 总之这题不管怎么破,都让人犹豫不安。 方拭非思忖片刻,脑海中闪过各式念头,最后睁开眼,吐出一口气。沾上笔墨,开始书写。 远处卢戈阳也终于动作。 考官提醒时间有限,相继有考生无奈落笔。 直至最后一门结束,卷子被收走,众考子从贡院涌出,哀声连连。 方拭非观察了一下,看诸人脸色都不是太好。又听他们互相讨论试题,讲解自己破题角度的对话,与自己对照了一番。发现这次科考策论的思路,真是五花八门,难分优劣。有些人,甚至连那句爻辞都理解不了。还有的人,干脆当看不见了,照常作答。 方拭非写得手腕酸疼,回到家,先用热水泡着。 林行远刚在练武,听见东西,握着剑走出来,紧张问道:“考的如何?” 方拭非目视前方,失神地摇头。 林行远:“不知道?” “不知道考官想考我们什么。”方拭非将手抽出来,拿毛巾擦干净,说道:“不知所谓。不知对了没有?” 林行远高兴说:“这么说来,你考不上?” 方拭非丢开毛巾,说道:“这什么话?矮子里还能拔高个儿呢。我考不出来,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总体来说,我觉得自己还是略胜一筹的。” 林行远当她是恼羞成怒,死要面子,心里乐呵的很,憋屈许久如今总算爽快了。走过来大方说:“带你出去吃饭,去不去?” 方拭非说:“去啊!” 监考官员们整理完考子们的卷子,统一封好。几位从中书省、国子监里选出的主考官,都留在礼部等待批阅试卷。 吏部尚书从自己官署出来,顺路逛到礼部,就走进来找自己的老友问问情况。 吏部尚书一拳捶在掌心,追在老友屁股后面说:“我方才,听到此次科考策论的考题了。” 礼部尚书淡淡说:“哦。” “别的倒是没什么,可那策论题里加了一句爻辞是为何意啊?”吏部尚书摸着自己的小胡子不解道,“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啊。总觉得这题答不好。你们出这题时,是怎么想的?” 礼部尚书说:“不知道。” “不知道?”吏部尚书瞪眼,“你哪能不知道呢?” 礼部尚书停下来,说道:“我将拟好的题目送去给陛下过目,陛下同意了,我就把卷子送回去,让诸位官员好好准备。可谁知陛下在策论的题目上面多写了个‘茅’字。” 吏部尚书也有些懵,困惑道:“陛下这是何意?是随手写了个字,还是指示要做修改?你没问清楚吗?” “我当时没有看见呐!”礼部尚书说,“是拿到卷子的几位考官,聚在一起好好参悟了一下,拍掌说这题改得太好了。但这单一个‘茅’字,怕举子们理解不了,就自作主张在上面加了一句大过卦的爻辞,作为提醒。” 吏部尚书:“……” 破案了! 礼部尚书挥挥手说:“管它呢。反正错有错的答法,就看他们怎么思辨反应了。卷子总是一样的,对吧?” 既然出卷的官员都能理解的了,他们参悟参悟,应该也是可以的。 吏部尚书艰难道:“是吧……” 29.阅卷 几位考官各自在位上坐下, 领了卷子开始阅卷。 有几日要有的忙,几人带了平日休息里常用的东西, 备在房间里。 往角落燃上安神的香, 桌边小火烹茶,铺平卷子,翻查考子的名字。 阅卷时容易心情不好, 看多了就会烦躁。有时候根本不会细看, 干脆就看字。好看就判个通, 不好看就记个错。 诗词与经义的卷子要好改一些, 一目十行,抓住要点就行, 是最先阅完的。 最难判的该属策论。有些卷子洋洋洒洒写上数千字, 卷子整个铺开来,一张桌子也不够放。抓举子的论点,论据,再来判别是非, 分辨优劣。一张卷子看完, 就要好些心力。 尤其是今年这考题, 看着就叫人心力交瘁。 几人先从诸多考卷中, 将之前看重的几位举子单抽出来批阅。没有问题的就放在一边等待排序。 一篇篇翻下去,随后一人看见了方拭非的卷子。 初看时,被她的字迹吸引。豪放大气, 笔锋凌厉, 颇具风骨。那考官惊喜地再看名字, 却见署名是方拭非,顿时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有些悻悻。 对她所写的内容也没了兴趣,只是粗粗几眼,不多关注,丢到另外一边去。 倒是一位叫卢戈阳的学子,叫他很是惊喜。这位是洪州水东县的学子,由周公子引荐,给他递过行卷。当时看着并不觉得出彩,不想此生年纪轻轻,面对如此生僻的考题,竟然答得精辟工整,有理有据,重点分明。比之先前挑出来的几位,也毫不逊色。 他从“慎斯术也,以往,其无所失矣!”入题,以水东县旱灾为例,阐述治旱中的种种错误,致使旱情过后,数年未曾缓解。除却贪腐之外,治下不严,审查不公,重重弊端皆暴露。巧立名目,征收劳役,而上告无门。 全文写得倒有两分慷慨激昂的壮阔。便暂时放到通的一边。 数日后,众官员们精疲力尽,总算将此次科考的全部卷子整理出来。当日下午,便聚在一起讨论,定下本次科考的名次。 主考官一一点评,诸官员各抒己见。一番调整后,前三名拿出,放在最上方。 卷子按照顺序依次叠放,拿去给陛下过目。 一般陛下看文,是照着他们整理的顺序来看,觉着没错了,就首肯定下,御笔朱批。结果向来不会有太大出入。 主考官要随礼部尚书一同过去,出发之前,忽然想起,问道:“对了,开考前陛下亲口,让礼部额外加了一个报考名额的,是哪位举子?” “是方拭非。”一考官出头答道,“可他……此次并未入选啊。无甚突出之处。” 另外一位官员道:“听闻是王尚书在陛下面前提过一句,才让加上的。估计只是看尚书的面子,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当日陛下书房议事,在场的只有几位大臣。外人不知究竟。 可陛下如果真的看重,要提拔某人,自然是会直接宣他进宫了。见也不见,只是额外准许给报个名,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把卷子带上,压到最后面。毕竟是陛下提过的人。若是呈卷上去,陛下未曾提及,那就当不知情,将他的名字除去。若是陛下忽然提起了,也好有个交代。”那位书中省的官员说道,“‘藉用白茅,无咎。’啊。” 几人纷纷应道:“是是。有理。” · 王声远正在户部查阅各地账册,户部郎中立在他旁边向他汇报。 杂乱又繁冗,说到后面,户部郎中自己也说懵了,忘了哪个是哪个。记下来,再去查找详细的汇报,或重新问询。 王声远抬了下头:“对了,礼部这卷子什么时候批好?” 那下官问:“这与户部有何关系?我部不好过问吧?” 王声远道:“嗯,看着时间,将这本书给陛下送过去吧。就说是都整理好了,没什么问题,问陛下是什么打算。” 现在去送了,陛下在审阅举子考卷的时候,或许能想起方拭非来。被陛下惦记,只要她不是写得太差,考中进士,还是有望的。 十八岁中进士,哪怕是最后一名,放眼天下,也绝对是值得吹嘘的才能。方拭非这前途就敞亮了。 户部郎中了然道:“尚书是想把那方拭非,招到咱们户部来?” “我见过他,确实才思敏捷,文采斐然。虽御史大夫说他心机太重,不该重用。可他这样说,我就更喜欢这人了。”王声远笑道,“可惜进士一科不考明算,我不确信他究竟适不适合在户部任职。” 户部郎中:“那就跟陛下恳请,直接将他带过来,何必多此一举,劳心劳力呢?” 王声远摇手:“年轻人还是可以提携提携的。这点功夫,哪叫劳心劳力?” 方拭非没有家世背景,一介平民,还是商户之子,不好找吏部通融。要是直接来了户部,今后怕是难以晋升,只能一直帮着打打下手,抄抄文书。浪费了。 可他此次要是中了进士,以后拔升就有理由了。 有时候才名就是如此重要。它是身外物,可谁又是赤^裸裸地行走于世的呢? · 礼部尚书随主考官一同进宫,将卷子呈上去后,站在桌案一侧,等陛下出言批示。 片刻后,顾登恒拍了下手里的卷子,问道:“这策论上的爻辞是什么意思?” 礼部尚书抬起头,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顾登恒:“……” “嗯……好罢。”顾登恒似乎回忆起什么来了,便越过这个话题。 只是他此刻明显心情不佳,手指在桌面上不停叩动。 整个书房里都是那有节奏的,一下重一下轻的闷响。 礼部尚书是习惯了此种氛围,可旁边的主考官听着声音却很忐忑。 那官员低着头,忍不住用余光小心窥觑陛下的神色,见对方越看眉头越紧,心里觉得不妙。赶紧低了下去,当自己没看到。 今年这卷子出的太奇怪了,几位官员选人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心虚。 往年科举开考前,前几名都定好了是哪几位。一般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名士,文章写出来,不会太难看。可今年不一样,如何破题就定了七分,文采与论述只占上三分。 谁窥觑得了陛下的心思,如何能不害怕? 顾登恒看了摆在最上面的两张,已经很不满意。 看得太难受了。不好看。 前几句写得的确巧妙玲珑,才情是好的,语句通畅,对仗工整。可顾登恒一眼就看出来,这话里遮遮掩掩,其实怕说得太直白,而又说错了,所以先托词两句。扫去几眼,都是言之无物。 读书人那种忧国忧民的气质没品出来,胆小畏缩的样子倒是跃然纸上。 不行! 看到一半,他向下翻动,从中随手抽出几张。 看着看着不由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明显的愠怒道:“这个,啊?这举子说,大过卦不吉,是以,朝廷当以退为进。嗯?通篇说的什么,尽是废话,没一句有用!此人怕是连朝廷近几年做过什么事都不知道,还退?朕退了他就真的是进。这种人的文章你拿给朕看?这玩意儿能叫策论吗?” 考官低着头,礼部尚书不为所动。 “还有这个叫……”顾登恒翻到最前面的名字处,“哦,卢戈阳?这文章写得倒是跟你们做事很像。说说说,念念念,倒的确是一阵见血,然后呢?将问题抛给朕就完了?朕自己看不出来吗?还要找个人来专门给朕添堵?光说话不做事,朕听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他一巴掌用力拍下,继续去翻别人的。 主考官闭着眼睛,连呼吸都不敢大声。冷汗连连,好在被闷在官帽里。 顾登恒又翻了几份,都不满意,咋舌道:“比刚才那个卢添堵还不如。都什么呢?今年的举子就这种水准?是要气死朕吗!” 外边内监忐忑来报,顾登恒身边的内侍小步下去,捧着一本书回来。 顾登恒瞄了一眼,才想起来,问道:“对了,那个叫谁……谁来着,朕让你加进去的那个学子。” “方拭非。”考官连忙道,“他的卷子应该在后面。” 卷子都被翻乱了,顾登恒在最底下找到了方拭非的名字。 被放在最后边的卷子是什么意思,顾登恒自然明白。但他并未表态,而是拿过在手里,沉下心去看。 30.头名 方拭非破题, 与先前几位举子全然不同。开篇单刀直入, 大胆陈言。言辞间比卢戈阳写得还要凌厉两分, 入木三分。 第一句话就不客气地点出, 既然已得大过卦, 即便行事谨慎, 求的就是无过, 而非有功。 于寻常人来讲, 无过自然比有过要好,但于朝廷社稷来说, 无功即有过。层层堆叠,便是大过。 “夫祸患常积于忽微, 而智勇多困于所溺。” 今朝廷,边关有勇将镇守,数十年未叫外敌入侵。内有三公九寺卿,公正廉明,恪尽职守。御史大夫、户部尚书等,皆是两代老臣。忠心耿耿,素有贤名。 陛下忧国忧民,明断是非, 求贤若渴。 为何国政会至于今日? 江南贪腐案绝非一日之寒,上官贪污狠戾, 下官粉饰太平, 万万百姓深受其害。法制虽详, 精神不贯, 失格也。 边关战乱不止,通西商道被拦截多年,致使大秦各处经济萧条。 京师水道不对民公开,旧时商船荒废,水道畅通,但运送货物价格上翻数倍不止。有好事者借此牟图暴利。利民之策却未能利民。 她从本次治灾上,借以延展,分析了百姓的心理及今后的发展。 认为无论是治旱还是治涝,单单的发粮免赋,都不是治理根本。“然而小民不知远计,各便私图,非官为倡率之,则苟且因循,年復一年,而荒废愈甚。”甚至可能因此叫百姓生出了懒惰之心。 随后从纲纪、教育、科举、惩贪治腐、安定民心等,开始逐一提策。 洋洋洒洒写了有两千多字。 字迹略带潦草,看着却很舒服,并不妨碍辨认,还有些狂放不羁的意味。 书房内落客闻针。 主考官盯着自己黑色的鞋尖,站久了,未听陛下发言,不由轻叹口气。倏然发觉耳边最响的竟然就是自己的呼吸声,连忙憋住。 前方内侍看他一眼,又去沏了一杯热茶,端到顾登恒手边。 顾登恒拿住卷子,一时放不下来。看到一半的时候,因她这文风,失神想到了别处,然后才重新接着看。 这一篇策论真是看了许久,一直没有结果,看得那官员心如擂鼓,惶惶不安。 统共就些许字,有什么那么值得如此细看的?难道还拆开了一字一字品读吗?不过就是一十七八岁的青年所著文章而已,从未见过陛下如此认真模样。 考官又开始回忆。 方拭非他……写了什么来着? 顾登恒一直看到最后。 国土各处皆有蠹虫,牵一发而动全身,致以陛下似无入手之处。然,“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既已病入膏肓,应当刮骨疗伤。 从没听说过哪一位君主,是靠着谨慎牵制,而成就贤名的。古历来只有大胆变法者,或成功,或成仁,方为后人铭记。 “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真正应当万分谨慎的,该是谨慎百姓对国君的怨恨。疾驰的马车,怎能用腐烂的绳索来驾驭?如今天下形势,岂能大意? 顾登恒惊叹于其文风之大气,语言之毒辣,眼界之宽广。字字句句皆落在他心口。 文章里所提到的担忧,就是他一直顾虑之处,可一直难以下定决心。站在各方角度,叙述详尽。其见解深度,都是寻常学子根本接触不到的。 这是杜陵教出来的学生,顾登恒已经可以确认了。 “这篇文……” 顾登恒终于出声了。 他这三个字,唤回了几人的注意力。 前排几人纷纷抬头聆听。 顾登恒忽得叹了出来:“颇有肖似之感。” 他一瞬间,很想见见这个人。 主考官不明所以,无法接话。 这是指舞弊抄袭被看出来了?还是说什么?或这方拭非是从哪里猜到了陛下的心思,正巧不谋而合? 礼部尚书开口道:“或有先生风骨。” “倒是。”顾登恒放下卷子说,“如果他在,恐怕也是如此不客气。痛斥,狠批,三言两语即可将人辩得哑口无言。一顶顶大帽往你头上盖下来,一桩桩罪责给你数出来,今日那些敢红着脸说废话的奸臣,都不用朕生气,他一个眼神过去,肯定都闭嘴了。” 礼部尚书:“陛下是想他了。” “他有什么好想的?”顾登恒哼了一声,“这卷子,是怎么判?” 主考官听他们打这哑谜,心中考量片刻,当即抬头,说道:“头名。” 顾登恒未有多言,伸出手,旁边的内侍立即将笔递过去。 他在卷首亲自批上第一名,认同了这头名。 主考官冷汗连连,暗道好险。同时惊疑,这方拭非是何方神圣? 顾登恒将方拭非的卷子放到一旁,心情好了一点,再看举子们的文章,也不至于这么暴躁。 他公务繁忙,没多少时间在这里批阅考卷。遂从前面粗略选出两篇,定好前三名后,示意他们将卷子拿走。 剩下的名次,就照着礼部拟定的来即可。 此事商定,二人奉命退下。 走出书房,考官被外头的日光晒得眯起眼睛,沉沉吐出一口气。 礼部尚书意有所指道:“好在今日他的卷子还在陛下面前。” 官员后怕道:“是。” 礼部尚书问:“你看过了吗?为何见你紧张至此,手脚盗汗?” “我……”官员说,“粗粗扫过几眼。” 礼部尚书干脆抽出卷子,二人在门前,将脑袋凑在一起,边走边看。 看完后考官更震惊了。 就这份卷子,陛下竟然没有当场撕了,气得杀人,已是贤仁大度,竟然好像还看得挺满意。 真是……无法理解。 礼部尚书明白他所想,说道:“你知道陛下为何生气,又为何高兴吗?” 考官低头道:“君王心意,我等岂敢妄测。” “本官倒是觉得,没什么妄测不妄测的,只是简单的道理罢了。”礼部尚书说,“漂亮的诗词或文章,谁都会写,朝中大臣上千,能吟得好诗作得绝对的,不在少数。可陛下想看的不是这些,百姓要的也不是这些。所谓风雅,终究之是饱食之后,做的锦上添花而已。陛下如今要的是一个馒头,你送上一朵花来,他怎能不生气?可方拭非这人,他虽然还有诸多不足与尖锐之处,却足够清醒,足够大胆。他就敢端一盆水上来,浇得人瑟瑟发寒,也浇得人如梦初醒。陛下自然高兴了。” 考官不言语。 他觉得恰恰相反。方拭非说的,太过不现实。 这人不过是商户出声,见识尚浅,所言所述,都是想当然的“良策”,细想实则不可为。其他学子不写,是因为他们认为不该写。 “本官还觉得,方拭非有一条说得极对。”礼部尚书说,“真要选拔寒门,该规范科考,取消行卷,加设糊名,考官亦要慎重变动。可要选拔贤才,还应当广建书院,推行教育。大秦如今,两者皆不可缺。” 官员笑道:“但是缺钱。” “□□建国之初,不仅缺钱,缺人,缺粮,缺铁,还有外敌,有内乱。但谁能想到会有今日?”礼部尚书将卷子折好,放回去,说道:“若是什么都备好了,拿着钱就可以去安排做事,还要我等做什么?总是不思进取,回忆过往繁华盛世,不怪旁人说,尸位素餐。” 那官员遭他如此直白奚落,很是不高兴,抱着东西快步离去。 礼部尚书看他背影叹了口气。 提醒他,他不听。 陛下今日未曾直言,可心如明镜。几位考官借科举谋利,谁知道以前有没有第二个类似“方拭非”这样的举子,因触及考官个人利益而被遗憾埋没?陛下广开科举之门,是为了征引贤士,不是乌烟瘴气的权钱交易。 改日寻个错处,肯定不会再重用他了。 那官员将卷子带回贡院,一路上都在细想,觉得哪里不对。 今日陛下看他的眼神,的确阴冷得很。 众考官都还在等着,见他进门,围上来问:“如何?怎么去了这么久?” 官员回神,答道:“应当是满意的罢。” 一官员捋着自己的胡须颔首轻笑:“今年这头名是谁?” “方拭非。” “……谁?” “方拭非。” 众臣皆是一惊。 官员再次求证:“谁?” “可别问了。”那官员叫苦说,“今日陛下大发雷霆,看过方拭非的卷子才好了一点。亲笔题的榜首,毋庸置疑。去拟好名单,开榜吧。” 31.殿试 此次科考榜单对外公布, 惊呆了京城所有人。 任何人拿到这个头名, 他们都不稀奇。那人或是有钱或是有权, 离他们太远了。他们盯得是剩下的进士名额。 遇到认识的,可以津津乐道地夸奖两句,谁落榜了, 再遗憾地惋惜三声。 方拭非在京城也是很有名的, 只不过这最大的名气,来自被国子司业诬陷舞弊, 而后力证清白上。 若非先前闹得如此大, 众人都要以为她就是靠着门路拿的名词。而现在都知道了, 这就是一个连行卷都没有递过的商户之子, 初来京城,毫无根基, 是实打实的寒门子弟。奚落的话反而说不出口。 这样的人,中了。得是写了什么锦绣文章啊? “你还真考上了?”林行远对着送来的帖子揉了揉眼睛,依旧不敢相信道:“不是哪个同名同姓的吧?” 方拭非打开扇子, 在面前一摇一摇地笑道:“这有什么奇怪?” 林行远:“你还能想到自己考中榜首?我可不信。” 方拭非说:“那倒是没有。天下间人才济济, 可我方拭非也是其中一个。考上或考不上, 考第一或是考榜尾,都不值得稀奇而已。” 林行远嫌弃道:“那你倒是别笑得这么夸张。” “哈哈哈!”方拭非甩袖, 大摇大摆地走开。 林行远又看了眼帖子, 摇头道:“不行不行, 总之就是不行。” “坐下!等你方爷殿试再拿个头名, 你惊讶不迟。”方拭非指着他说, “你要是不舍得走,我留你在户部做一个扫地的杂役也可以啊。” 林行远:“你做梦罢!” 此时贡院外,也是聚集了一群人。众举子颇为忿忿地问那出来贴榜的官员道:“这头名是方拭非?真是头名?谁判的?为何是他?” 官员淡淡一瞥:“陛下御笔,亲定的头名。你有何异议?” 众人都是一愣:“我……学生没有。” 方拭非先前高调得很,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姓甚名谁。可是如今中第,一举成名,又开始闭门不出。 众书生守在她常去的酒楼,翘首以盼,想找她探听一下科考的答题思路。却左等右等不见人踪迹,倒是这酒楼人满为患,掌柜差点要拿方拭非当财神供起来。 王声远很是满意。 常人最忌骄傲自满,但凡自满,就容易露出破绽。无论是说话行事,总会有疏漏之处。方拭非如今风头正盛,京城不知多少人想寻她的错处看她的笑话,在没有功绩的情况下, 可进可退,他越看越高兴。他要把人拉到户部来。 · 待过几日,便是殿试。 礼部将一众中第的举子聚集在贡院前,再统一带至讲武殿。 此行要入宫,松懈不得。天未亮户部就要人来院前集合,重复讲解先前数次提醒过的要点。 官宦子弟倒不会担心,就是一些平民富商子弟,或是非京城人士,生怕自己说错了那句话,做错了哪个动作,进去就回不来了。 礼官见他们如此惴惴不安的模样,也觉得好笑。 天亮后,户部将队伍带到宫门前。 饿着的人去买饼吃,也不敢吃得太饱,半分就行。怕到时候出丑。 气温渐高,众人身上穿着厚服,开始觉得有些发热。 礼部尚书从官署走过来,见一群人列队杵在门口,便过去问:“都到齐了罢?齐了就进去吧。” 下官答:“还有一人。” 礼部尚书一挥手,想说现在还不来的怕是不要命了,那就索性别来了。 “谁?” 下官说:“方拭非。” 怎么偏偏是他呀? 礼部尚书打人的心都有了。 他走到路口处,朝远处张望一眼,咋舌道:“再等片刻。” 这次没等多久,方拭非就小跑着过来了。 见她出现,礼部尚书的表情才松动些许。 “怎么现在才来?”他喝斥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方拭非连忙作揖:“多谢尚书包涵。学生方才在路上……” 礼部尚书道:“罢了罢了,你别同我说这个。走。这边来。今日我亲自带你们。都听好了,待进得殿中,所有人不得喧哗。听礼官宣题,好好答题便是。面见陛下后,如遇陛下,不必慌张,口齿清晰。答什么,可以慢,但不可以乱。” 他领着人进宫门,负责搜查的护卫见他们时间不多了,粗粗检查了身上没有铁器,就放他们进去。 礼部尚书将人领到考试的前殿,遂转身离开。留下一干学子与侍卫在殿中面面相觑。 不久后殿内传来互相间的小声交谈。 一书生早已按捺不住,朝着方拭非靠近,问道:“敢请方兄赐教,这策论考题,你当初是如何破题的?” 未等方拭非开口,礼官捏着一张纸出来:“回座,众考子仔细听题。” 众人立马坐到空闲的木桌前。 礼官开始宣读本次殿试的考题。 这考题其实跟策论大同小异,或者说其实就是又一道策论题。只是题目由陛下亲自给出,与朝廷相关事务更贴近一点。会问理财,问兵制,问风气,问税赋。 礼官一连念了三遍,方拭非提笔开写。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外边日头高挂,前方铜锣敲响三捶,礼官上前将卷子收走。 众人疲惫吐出一口气。 对一些已年近花甲的考子来说,实在是为难了。 方拭非活动手腕,静静等待传召。 又坐了半刻钟左右,陛下来了。 众书生起身,立于殿内等候。不久来人通报,终于开始列队,通往前殿。 众举子跪在殿中,乌泱泱的一片脑袋。各自穿着同样的衣服,又都不敢抬头,根本辨不出谁是谁。 顾登恒看的第一份卷子便是方拭非的。看完后觉得好笑。将卷子铺到前面,叩着桌面唤道:“方拭非。” 众人心中皆为震撼。此人竟然如此受宠?听陛下开口略显轻快的语气,应该是真的喜欢他。 站在最前头的人闻言应道:“学生在此。” 顾登恒说:“方拭非,朕看你先前的卷子,当你是个看似狂妄无礼,实则潇洒不羁的豪放之人,意气风发,鼻血丹青。怎么今日又在卷子里大肆吹捧起朕来了?是怕朕治你的罪吗?” 方拭非道:“陛下若要治罪,岂会点学生为头名?实在感恩陛下知遇,说不出坏话。” 顾登恒:“你抬起头来。” 方拭非正视向前方。 顾登恒:“你上前来。” 方拭非起身,小步靠近。 顾登恒眯着眼睛道:“朕看不清,你再往前面来一点。” 方拭非提着过长的衣摆,又往前走了两步。 顾登恒招招手。 方拭非看一眼两侧立着的内侍和护卫,干脆抬步走到一丈多远的距离。再往前,那内侍已经摇手示意,不可了。 方拭非正要重新跪下,顾登恒继续招手,不耐道:“过来。朕说了看不清。” 方拭非又看一眼内侍,并不怯场,干脆走上前,直至顾登恒的面前,躬身跪下。 顾登恒低下头,对着她的脸细细瞧。 礼部尚书与非要来凑热闹的户部尚书抬起眼皮小心窥觑。 不晓得他是在看什么,竟然看了这么久。 “噫。”顾登恒点头说,“好,是个模样端正的孩子。难怪朕瞧你,就觉着异常亲切。” 方拭非粲然一笑,眸光明亮。 顾登恒吸了口气,觉得这孩子太好看了,专门就照着自己喜欢的模样长,偏偏还聪明识度,心里是说不出的喜爱。 伸手轻拍她的头,放低了语气问:“朕想你常来宫中,就命你为左拾遗,好不好?” 左右拾遗,掌供奉讽谏。官品阶虽然小,但分量不轻。身为谏官,有言事特权,甚至能与陛下当面争辩。 方拭非小小年纪,若是拾遗做得好,今后就是前途无量。 此言一出,殿中人心思各异,却都是嫉妒万分。 户部尚书愤然抬头:不好! 礼部尚书也是不悦:公然抢人! 32.替任(8.30日二更) 叶书良回到户部, 听见方拭非在等他, 便特意去了那边。 严主事等人闻风也走了出来。 方拭非到叶书良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说道:“叶郎中, 方拭非今日在此一问。此事, 是我方拭非的过错吗?” 严主事道:“方拭非你休得寸进尺。你已被户部除名, 还敢以下犯上。赶你离开是给你体面, 你别不识好歹。” 叶书良抬手, 示意众人稍安勿躁。对着方拭非道:“方拭非, 你先回家去等候消息, 我自会给你个解释。” 说罢又对严主事等人道:“他尚未从吏部除名, 那今日此时, 就还是尚书省的人,他的东西留在户部, 谁都不要动。” 严主事皱眉。 这听着,还是要给方拭非出头的意思?怎可能? 方拭非得了答复, 见叶郎中不是要推脱的模样, 心中也很是奇怪, 摸不准这人的立场性格。朝他抱拳道:“多谢叶郎中。” 叶书良:“去吧。” 方拭非转身, 同林行远一起退下。 严主事偏过头看林行远, 困惑地“嗯?”了一声。 他对这自由散漫的杂役早就上心了, 听说是王尚书亲自带人来的, 还嘱托过不要管他。才注意到, 怎么原来跟方拭非是一路的? · 方拭非回到家里, 在后院翻土播种。林行远又去外面采了竹子搭篱笆,势血前耻。 二人在家里摆弄田地,做着做着,反而将今日户部的气给忘了。 傍晚时分,户部差人来方拭非家中传话。 那人笑道:“好了,有惊无险,方主事,您没事了。叶郎中让您明日记得按时点卯。” 方拭非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先前不是说陛下开口要整治我吗?” 来着回道:“陛下哪是真的要惩治您,不过是挡人口实罢了?顾侍郎亲自入宫替您求的情。陛下说了,七日之内命户部查明真相,将税款补齐,此事即可作罢。若账面还是亏空,再将您罢职查办。” 方拭非来了户部,这么多天了,一直在金部的地方打转,还未亲自见过户部两位侍郎。思忖片刻,问道:“那我是否该去向顾侍郎当面致谢。” “别,千万别!就让此事过去了吧。今后好好做事便可。”那人急忙说道,“您可千万不要惹他。这是一位狂人。” 方拭非莫名道:“我不是要惹他,我是要跟他道谢。” 那人苦笑摇头:“多的是人都不知道怎么惹上他呢。金部另两位主事今日都被找到错处革职了。” 方拭非这下是真的惊了:“什么?!” 都说风水轮流转,可这也转得太快了吧? 倒不难理解。严主事跟金主事……如果她没猜错,应当就是泄漏了金部账册的事情,还传到陛下耳中,惹得顾侍郎不快。所以如今自己回来了,他俩就被一刀切了。 方拭非若有所思地点头:“哦……” 该。 那人说:“叶郎中抽不出空,所以,让您明日早点去,同员外郎与新主事一起,将二人手中的账务接过来。” 方拭非:“明白了。” 来人笑道:“如此一来,您就是金部主事中资历最老的一人了。” 方拭非哭笑不得道:“是……太老了。” 请他喝杯茶,再将人送走。林行远问:“开心了吧?” “开心。”方拭非笑嘻嘻道,“虽然叶郎中手上可能有点不干净,但大体还是公正的。嗯……我明日应该给他带些什么呢?要不要给两位主事也带一点?” 林行远嘁声:“看看你这嘴脸,真是小人得志。” · 方拭非迫不及待地想去户部看看。翌日大早便过去。 金、严二人正在整理他们的东西。分类成堆,以便到时清点。 他们在户部任职多年,手上的东西不是一时可以交接完毕的。主事一职,虽不说多大,却牵连甚广。像他们这样的资历,一般不会轻易调换。 做梦都没想到啊,再过几年就可以乞老,一夜间竟然就被罢免了!还如此迅速如此轻巧! 但凡被罢职,几个能有好名声?二人觉得满腹委屈,心里恨毒了顾琰这人,连带着又迁怒起方拭非。 可大局已定,还能怎样? 方拭非来的时候,二人正在小声说话,见她过来,脸色骤然一变。 严主事将手里的书重重丢到地上,板起脸等着她奚落。 腹稿都打好了,有本事来骂。这次肯定不会输给她。 可方拭非什么都没说,只是拉了椅子坐在他们对面,大剌剌地看着他们。 那目光直白,看得严主事满头冷汗。想发怒又不没有名头,想忽视又实在太尴尬。这场面实在太难熬了。 过后不久,员外郎与新上任的主事也到了。腾出手,帮忙整理账册。 新上任的二位主事,是从下边挑出来的,平日里行事比较踏实的老人。一位姓陈,一位也姓严。 二人对待方拭非不似金、严那般疏离嚣张,见面时向她微笑以表善意,礼节到位,但也不过分亲近。 为何要与人结怨呢?他们今后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要共事呢。他们心里清楚,再升是升不上去了,能忽然提到主事一职,够了。 他们是已半截入土,可方拭非还年轻,谁知道她将来会有怎样的际遇造化?能帮扶就帮扶着吧。 严主事还是不甘心,几番欲言又止后,终于开口道:“想问问……” 员外郎直接打断他:“问什么?” “问……”他瞥一眼方拭非,嘴唇阖动,感受员外郎摄人的目光,片刻后低下头道:“罢了,没什么想问的。” 员外郎也不多说。 卯时一到,户部开始点名。点完后,叶书良将他们三人喊走,交代事情。 叶书良将账册递过去,方拭非两手接过。他说:“你今日,选几个人听你差遣。谁要是不服安排,敷衍拖延,或是闲言闲语,同你争辩,只管来找我。金部确实该整顿一番。” 方拭非:“是。” 叶书良:“你带人去这几家商铺,告诉他们把商税补齐,其余事情不予追究。他们自会照做的。” 他正在交代,门外有人来报说顾侍郎来了。等不及叶书良回应,顾琰已经走进屋来。 新任的两位主事忙退向门边。见方拭非还傻站着不动,陈主事还仓皇回来拉了她一把。那样子活像耗子见了猫,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看不见才好。 顾琰也的确没看他,径直坐到旁边,打开折扇轻摇。 叶郎中眼神示意,三人没有出声,悄悄出去了。 出了门,两人都是松了口气。方拭非道:“这么怕他做什么?也不见你们这样怕王尚书啊。” 陈主事说:“他不一样,总之你记得我这句话。你就是惹了金吾卫大将军,惹了大理寺卿,惹了刑部尚书,哪怕再糟糕,惹了上郡的林将军,也比不过惹顾侍郎皱个眉头。” 方拭非听着好笑,也确实笑出来了。 对方见她不甚在意的样子,挥挥手:“唉,不信罢了,尔等后生总是不听劝阻。待得后悔莫来责怪老夫。” 方拭非还是将这话记下,决定到时去打听打听这人。 · 去催商户补齐交易之税,由方拭非带人过去即可,毕竟叶书良话中意思已经表明,不予追究假账,只管收钱。 陈主事不放心年轻人处事,便说要跟她一起去。留另外一人在户部交接。 连同陈主事,方拭非一行共六人,一起走进锦绣布庄。 那掌柜还认得她,这次见她还是穿着常服,身边却有几个眼熟的人,自然猜到她身份。笑容勉强地招呼道:“几位官爷,里边请。” 方拭非知道他是个识时务的人,干脆直言不讳了。 掌柜听罢,身形震了震,一言难尽地叹道:“补齐……唉,好罢。我知道了。” 方拭非:“掌柜为何这般郁郁不乐?户部已说了不予追究,三日内将税款补齐即可。你这偌大一店,生意兴隆,生意不难吧?” 掌柜抬起头,看着她说道:“做生意不似官员想得这样简单。请宽限几日。铺中闲余的银子的确不多了,今年经营不善,银两周转不灵,前些日子为了进货补仓,还向别家借了点银子。这样,五日吧,五日后,我将银子送去户部。多谢官爷了。” 方拭非见他神情不似作伪,是真的为难,不由心中存疑。 不对。那他这店里的银子是去哪儿了? 布庄掌柜很好商量,方拭非说什么,他都不反驳。垂着头诺诺应是。 也对,想在京城继续做生意,谁敢与户部交恶?方拭非这行人一来就直接认定了他账簿作假,不由分说,定然是上面官员的意思。他们哪敢多话? 从布庄出来,一行人之后又去了剩下几家商铺。几位掌柜也是如此奇怪。听闻他们来意,像有难言之隐,却还是嘴角发苦地认下。答应过几日,会照着去年的商税,将价款补齐。也会重新做本账册,给户部送去。 33.挨揍(8.31日更新) 方拭非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回户部跟叶郎中汇报完毕之后, 脑海中也在回忆并重复几人的表情。越回味越觉得,此事不简单。 她想起叶书良之前的种种反应。无论是初听到时的纵容默许, 还是后来应陛下要求补齐商税, 都是一派淡定从容的表情。 这说明他原先已经知道这几家商铺账面亏空的原因。能帮忙隐瞒, 就顺手帮一把。帮不了了, 也不怕他们反口咬出真相。 一时间, 方拭非脑海中浮现出了两种可能。 一, 是几间商铺其实已交过足够的商税, 然进了私人的腰包。出问题的不是他们, 而是户部。二, 是商铺先前真的发生了一大笔支出, 导致账面难以为继。而这笔支出,很可能是与朝中官员相关。叶书良是在帮忙遮掩贪污。 无论哪一种, 都有些叫人失望了。 还好方拭非不是个莽撞冲动之人,否则为了刨根问底, 已经冲进去找叶书良问个清楚。 方拭非坐在桌边, 重新翻出锦绣布庄的账册, 开始仔细翻查。 仔细来看, 锦绣布庄的账面做得实在不算高明。 她之前去问清楚了各样货物的价钱。布庄为了抹平账面, 强行降低了各布匹的标价与利润, 又添加了几笔意外损失的帐, 还有几条去向诡异的条目。 但是, 从中除了可以看出对方账簿的确存在虚假以外, 却推断不出具体亏损的原因。 方拭非不信邪了。挽起袖子又去翻了宫市交易记录,从条目中就近找到锦绣布庄的名字。 陈主事见她不务正业,光揪着一件已经定论的事查个不停,急道:“方主事啊,你过来帮下忙吧!这边忙不开手。这么多账是要怎么办?” 另外一名严主事也道:“方主事,你看看你桌上的东西。这些事情还不处理,待会儿叶郎中该问起了,你得挨骂。少给郎中惹事了。” 方拭非一面“诶”了声,一面从中找到明细。 今年宫中向锦绣布庄进购了丝绸、刺绣、麻布不等,用作宫女与妃嫔的衣料。有些是成衣,有些是布匹。 她翻到后面一页,有描述关于高级布料的花样描述和工技描述。底下还记有几幅小画。 画里的花样有些熟悉,方拭非用手指在上边摩挲了一阵,肯定自己见过,却忽然想不起来。 她掏空脑子也想不清楚,便把本子放下,过去帮两位主事分担。 一直到户部散值,她踢了一路的石子,跟林行远回到了家,才终于想起来。 “锦绣山庄!”方拭非拍着脑门道,“他们卖给嫔妃的高等布料,如果没错的话,应该是叫云缎。他跟我说过,那种布虽然色彩鲜艳,但品质不佳,容易撕裂,手感粗糙。其实是陈布,不是丝绸,只是色染得好,但是价格卖得很低廉。” 林行远听她忽然冒出这段话,心里还很茫然。仔细一想,串联起来了,才说道:“照你说,这种东西也敢拿去卖进宫里,还是进献给嫔妃?他是活着不耐烦了,想试试有多少种死法吗?” 方拭非:“我也觉得不会。他既然都敢在铺中低价售卖绸缎,还坦诚告诉往来的客人那东西品质不好。又岂会把这种不入流的东西卖到宫里去?这不是欺君之罪吗?宫里可没那么多甘心吃闷亏的人。而且那掌柜今日的表现,也不是会贪这种钱的人,倒是一个本分生意人呐。” 林行远:“这不就是了?不是,方拭非你究竟想查什么呢?” 林行远很想让方拭非把此事掀过放了,硬扯着算怎么?以卵击石呢? 先前险些被罢职的教训还没吃够?他们这样的小人物,生死前程,都不过是上位者的一句话。她不知道此事背后牵扯的人有多大, 方拭非站起来,一拳砸在自己的手心,说道:“可是,宫市的记录上就是这样写的,说明了什么?大概是他原本不知从哪里买了这批货,以为是高档的绸缎,可以卖进宫里讨好诸位后妃,没料到那布出了问题,连忙换了另外一种布。所以宫市上还这样写着的。” 林行远摇头:“锦绣布庄这么大一商铺,能做到如今这规模,怎么会犯下此等大错,看走眼,买一批劣质的布匹?而且买就买了罢,谁胆子这般大,敢骗他们?布庄又为何要吃这闷亏,不找人索赔,甚至还不惜账簿造假,来为对方开脱?这种事情,你敢说,都没人会信。” “我也正觉得奇怪呢。”方拭非缓缓坐下,皱眉道:“嘶……是谁呢?如果不是这次有人在陛下揭穿西市的事,可能都要这样蒙混过去了……” 方拭非不解自语道:“诶,话说,这个人是谁啊?险些我就被他害了。” · 大早,李恪守穿好官服,拉好衣领,端正戴上官帽,对着镜子确认无误,转身出门。 他心情不愉快。原本以为户部知情不报,欺上瞒下,陛下就算不惩治王声远,也会敷衍地罚罚叶书良。可是结果没罚到叶书良,只是不疼不痒地找了个主事来担责。甚至到了最后,连那主事都没罚到,反而把与自己交好的两人给换下去了。 呵,不就是因为一个顾琰吗?陛下竟然偏心至此。 李恪守撇撇嘴,却也是无奈。脑子里转过各种坏主意,又被一一否决。 下次要小心些了,这次是自己太急切。本来仔细想想,连叶书良和王声远都刻意遮掩,账簿造假一事肯定不简单。应该先仔细查查,查出结果再说出来才对。 他走在去官署的路上,独自懊悔。行至半道,忽然思路被打断,眼前一黑,被人套上麻袋,拽进无人的小巷,好一顿暴打。 李恪守当下放声大叫,可不知被带了哪里,无人来救。他想再喊第二声,刚一开口,被一脚重重踢在胸口,倒抽一气,声音被迫憋了回去,想说也说不出来了。 来人下手够狠,李恪守的脑袋和脸都被打到了好几次,头晕目眩的,他终于不想着呼救,只管先护住头。 在他以为自己快死的时候,来人又忽然散了。 李恪守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道,颤颤巍巍地钻出麻袋,朝四周巡视,寻找人犯。 可关于犯人是谁,有多少人,长什么样,他半点头绪都没有。对方极其老练,连声音都没透露一句。 这样的话,他只能认栽。 李恪守坐在地上,小心摸了摸嘴角的红肿,立即疼得抽气。忿忿将麻袋掷到地上,用力踢了一脚。 坐了半晌,气不过,委屈蹬腿。 他艰难爬起,准备回家。扶墙走了两步,实在不甘心,反正距离已经不远,转道继续去户部。 户部同僚见他这一张青青紫紫的脸,都被吓懵了。上前帮忙扶着他,问他要不要去请大夫。 “不!”李恪守道,“去金部,去金部那头看看。” 李恪守去金部,喊了方拭非出来。 他左思右想,近日跟他有仇的,恨不得打他一顿的,可不就是方拭非了吗? 他,可惜青肿的脸,实在没什么威慑力:“方拭非,你今天早上在做什么?” 他凑近来,在方拭非近处咬牙道:“你是不是携私报复,找人殴打本官?” “我为何要打你?”方拭非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认出他是谁来:“你是谁啊?” 旁边官员提醒说:“这位是李侍郎。” 方拭非忽然明白过来:“哦……是你!是你向陛下告我的状。李侍郎!下官跟你无冤无仇,您为何要害我!” 李恪守一愣,分辨她语气里的真假。 真不知道? 叶书良和王声远竟然没告诉他?叶书良是那样的人吗?他——他……是吗? 好像是。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李恪守拂袖一挥,潇洒转身离去。 方拭非追了上去,说道:“若非陛下仁慈,只说将我罢职,是不是我事情都没弄清楚,脑袋就掉了?” 李恪守甩开扶他的官员,加快脚步跑了。方拭非还喋喋不休道:“李侍郎,您是侍郎,下官不过区区主事,可您屡次三番同下官过不去,是不是该给下官一个解释?” 李恪守火冒三丈:“你赶紧去做事!” 他快步去找叶书良,推门进去,不成想顾琰也在这里。 顾琰看他一眼,也是怔了下,随后万分嫌弃说:“谁把一头猪放进户部里来了?” 李恪守今日受够委屈了,当下怒不可遏,指着他道:“是不是你找人打的我?你我同是户部侍郎,同四品官阶,你莫欺人太甚!” 顾琰手里的扇子一顿,拍在桌上,朝他勾勾手指。 李恪守真走上前。 顾琰抬手用力一推,打到李恪守的痛处,对方哀嚎着摔了下去。 李恪守捂着屁股,气到发抖:“你——!” 顾琰冷笑道:“呵,我就是告诉你,我要打你,当面就能打你,何必留你面子,还找别人打?你未免太看得你自己了!” 这话说得太霸气了,方拭非站在门口仔细品味了一下,觉得竟然很有道理。 34.补更(9.01日更新) 方拭非趁着里面的人没注意到自己, 偷偷溜走。 回了自己金部这边, 林行远拿着个扫把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扫落叶。方拭非提着衣角跑过去问:“你打那个李侍郎了吗?” “我打他做什么?”林行远手上动作一停,看着方拭非眨眨眼, 忽然就明白了。恶意道:“要不我再补一顿?” 方拭非好笑道:“算了, 我看他挺委屈的。被顾侍郎教训的, 都快哭出来了。” 林行远也是笑出来:“他好歹也是一侍郎, 我说他这人……哈, 这次定是要吃哑巴亏了。” 不是方拭非, 也不是顾琰, 能打他的人屈指可数。 当然李恪守还是怀疑他们两个, 而且这次连叶书良都怀疑进去了。 都是一群黑心肠的, 不错! · 李恪守坐在王声远的前面, 拿手擦着伤口。时不时抽口气。 王声远看着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李恪守这人,整天就想着做件大事。他要是安安分分在户部挂个虚职, 估计人人还会敬他一分,毕竟是个侍郎。可他偏偏总是不安分, 还去招惹顾琰, 结果反被奚落, 成了笑话。 这都算什么事呐? 李恪守还是怂, 不敢直说顾琰的不对, 旁敲侧击地指责户部上下不齐心, 各司行事懈怠, 就连今日自己受伤, 几位也同僚不予宽慰, 实在叫人心寒。 王声远憋着不问,陪他推诿了一个上午,单单应和着他的话。 李恪守坐了半天,气得七窍生烟,呼吸粗重。偏偏又不能直白言语,得自己憋住,表情好不精彩。 将脚勾缩起来,口干舌燥地喝了一口,好似整个户部的人都在欺负他一样。 ……的确是都在欺负他。可谁让他是自找的? 李恪守骚扰了王声远之后就告假回去,王声远才放下东西去找顾琰。 王声远意味深长道:“顾侍郎,大家都是同僚,往后尚要共事。可打人岂可打脸?” 顾琰:“……” “我说了不是我,他还诬陷我?”顾琰黑着脸道,“这样说,我不打他一顿,岂不是要亏了?” 王声远:“……” 两位都是祖宗,他就不该管。 · 正午休息的时间刚到,叶书良起身出了官署,身边未带一名官员。 林行远过来告诉方拭非,方拭非放下笔便说:“跟着他!” “跟着他做什么?”林行远道,“你叫我盯着他做什么?” “此事最早,就是由叶郎中插手。如今陛下要求补齐商税,户部补齐了,免了幕后之人的后患之忧,是不是得去跟那人说一声?就算此事不用,可那谁今早竟然还派人去打李侍郎,此举幼稚可笑,后患无穷,叶郎中若是有心,可不得去提点一下?”方拭非将扎上去的袖子放下来,跃跃欲试道:“先跟着他看看,指不定就碰上了?” 林行远:“人家或许只是出去吃顿饭。” 方拭非:“那我也只是出去吃顿饭!” 二人拉拉扯扯地往前走着。林行远有些抗拒,奈何敌不过方拭非,半推半就地嘀咕说:“别吧?还是不要了吧?这样叫人瞧见多不好?” 李恪守在门口正好撞见二人,倒抽一气,指着骂道:“不成体统!” 一激动,脸上的肉又开始疼了。 · 叶书良还真不是去吃饭。他一路慢悠悠地走,走过一条长街。 方拭非掐算了下时间,预测他今日下午是得告假了。 方拭非自进入户部起,就未曾见过叶书良告假,此人甚至连平日三餐都不在意,沉迷政事不可自拔。如今西市一案尚不明确,他不予理会,却独自来了这白云山。 近两年来佛教兴起,佛道两家竞争激烈。争观、庙修建,争信众信徒。是以那边开庙会的时候,另外一家也会前来“行像”,即用花车挑着自家神像巡行,供众人瞻仰膜拜。 白云山本是白云观的地盘,可因为道观建在山顶,从山脚去山顶,有上千级的阶梯,还有一段平缓的山路。山下发生什么事,他们不好下来插手,也怕对方诬陷他们无容人之量,就默许下来了。 方拭非听着那边呼声不断,一队杂役走在最前边,后面是一尊佛像,队伍带着叫好的人群朝这边走来。 两人匆忙退到路边,给他们腾让位置。 紧跟着又有一队道观的花车从另外一条街过来了。 “怎么?”方拭非困惑道,“最近京城里的事我没在意,这边有庙会吗?” 林行远:“没有吧?不过白云观在京师赫赫有名,平日里也有不少人会来。” 二人等这两拨花车过去,才重新追叶书良。 叶郎中正在辛苦爬山。 他爬得太慢,两人怕脚程跑得太快超过了他叫他发现,可慢慢一步一停的又太累,就坐在不远处的地方休息一会儿,然后才开始追赶。 这一路健步如飞地小跑,跑到过半山的时候终于发觉不对劲。往前远眺,都看不见疑似叶书良的身影,他们肯定是在什么地方给错过了,又绕回去找人。 白云山中途会错落着许多小凉亭,此处环境幽静,不少文人来此,就是为了坐下欣赏下美景。 二人逐个找下去,终于在某个树木遮掩背后的小凉亭里,发现叶书良安安稳稳地坐着。 他的确是来见人的,可见的或许不是什么幕后主使,而是一位佳人。 旁边侍女抱着把琴拨弦,两人对坐着下棋,说说笑笑,宛然一双登对璧人,叫人惊羡。 林行远失望地拍了下方拭非的脑袋,说道:“人家是来幽会的,瞧瞧你都做了什么!方拭非你好好反省反省!” 方拭非道:“……哪里是幽会?人这是正大光明的。” 此处来来往往,免不得会被人看见,幽会哪会选这种地方? 她也觉得没意思,拍了下树干道:“走吧。” 他们正待往下走,一位女仆走过来拦住道:“公子请您二位过去,说既然都来了,不妨喝杯茶再走。” 方拭非顿觉尴尬。 恰巧叶书良望过来,还朝他们招了招手。 方拭非与林行远相伴走进凉亭,朝叶书良告罪。 那女子好笑地站起来说:“我得回去了。晚了姐姐该担心了。” 叶书良:“慢走。” 女子带着两位侍女走出凉亭,即将转入山道之前,回过头一看。对着几人颔首轻笑。 她一身水蓝色的长衫,细缕青丝被微风拂过脸颊。 这姑娘样貌说不出哪里出彩,但气质五官让人莫名的亲和喜爱。 方拭非一直看着她,猜测她是哪家姑娘,叶书良倒是先叫道:“方主事,方拭非。” 方拭非回过神,倒是很干脆地认错了:“这次,是下官不对。叶郎中要罚的话,就罚吧。” 叶书良抖了下衣袍,重新坐到石凳上,指着另外一面道:“你二人坐吧。” 二人一同落座。 叶书良:“方主事,你是不是怀疑我与侍郎等人同流合污,昧下了今年商税?” 方拭非:“下官怀不怀疑并不重要。区区主事,如何也翻不起风浪。只是下官心中困惑,不得其解,日夜难安。所以行事间有些莽撞。今后绝对不会了,望郎中海涵。” 叶书良道:“其实有时候,并不如你所想。” 方拭非:“下官不知应该想些什么。” 叶书良:“你该自己问自己。方拭非,朝廷中的恩怨并不如你想得那般非黑即白。朝廷中的某些官员,不如你的想得那么愚蠢,也不如你想得那么聪明。” 方拭非作揖道:“那只请问叶郎中,几家商铺的钱究竟是去了哪里?” “是啊,究竟是去了哪里呢?”叶书良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起身走下凉亭的阶梯。 待下了台阶,又负手转过身,说道:“有些时候,出错得利的,未必就是朝廷,只是百姓习惯地都如此认为。自然,勿论结果为何,朝廷责任都推脱不掉。你若是想追根究底,那就去查吧。我不会劝阻你,也不会阻挠你。” 方拭非追上前道:“若是下官真查出来了呢?” “我想你会有分寸,知道该怎样做。”叶书良说,“你若是真有本事,我保你不死。” 方拭非朝他一敬:“那下官明白了。” 随即从他身侧过去,先行下山。 · 顾琰去了五殿下的王宅,气得头脑发胀,用手按住额头。 小厮忐忑地端着热茶上来,摆到他面前。深深弯着腰,然后快速撤下。 旁边那人踩着小步过来,行动间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生怕惹怒了面前的人。在椅子的一角坐下,喊道:“琰哥。” 顾琰用力一掌拍在桌上,顾泽长不由闭着眼睛抖了抖。 顾琰就差指着他的鼻子骂,可念及他的身份,还是忍住了:“我劝告过你,低调行事,莫再出头,你还找人去打那李恪守?我说的话你听过半句吗?” “我……”顾泽长想争辩,观顾琰脸色,又不敢在他面前说谎,才闷声道:“我气不过!他是三哥那边的人推举上去的,这次又故意害我。我如何能忍?” 顾琰冷笑:“他故意害你,还是你有错在先?你若是真晓得你三哥不喜欢你,怎还会跟在他屁股后面被他利用?看看,什么货色都能欺你一头,那些油嘴滑舌的小商户的话你也敢信,还敢替他们作保牵线。如今出事了,这黑锅你不背谁背?” 顾泽长别骂得低下头道:“我哪晓得他如此狠毒?我明明是他亲弟!” 顾琰气急:“他不将此事抖到陛下面前,已经是给足了你面子!上套的人是你自己!你叫他三哥,看他是不是拿你当五弟!” 他说着猛烈咳嗽起来,众人都有些慌了。 顾泽长手足无措地端过茶水:“琰哥,你别为我生气。” 35.补更(9.02日更新) 顾琰缓了缓, 从顾泽长手里接过水杯, 喝了一口,才好一点。 眼皮老跳, 真是被他气得寿命短了一截。 顾泽长悄悄窥觑他, 见他无事, 才总算松了口气。 “当初人是三哥介绍给我的, 说那商户切实可信, 走南闯北, 手上有不少稀奇的存货, 甚至还有西域的干果、乐器、香料。起先我也觉得有问题, 可他说得井井有条, 有理有据, 我才信了。而且起初明明是正常的,大家都赚到银子了。所以我才……” 顾琰摸了把脸, 都不想嘲讽他。 “商道废弃了这么多年,还自西域来……呵。你自己说说。” 顾泽长缩着脖子道:“他说是被胡人打劫, 所幸遇到了守城的秦军, 付了点银子后被护送了回来。老家是江南人士, 听口音也的确有些南方的音调。还是他为人实在太过狡猾。” “我不说他是否狡猾, 我就说你!”顾琰挥开自己身侧的人, 对着顾泽长道, “你仔细想想, 这种好事你三哥能找你?有这钱他自己不挣?不正是吃准了你这贪图小利的本性?” 旁边侍从连忙提醒道:“王爷。” “当时是被骗了, 没觉得哪里不对劲。现在仔细想想, 方觉得漏洞百出。”顾泽长攥着自己的衣角道,“而且,我……一直怕三哥。” “出事前你怕他,听他的话,出事后你才来找我?”顾琰恨其不争,“你好歹是堂堂皇子,叫这样一伙人欺负到你头上来,你颜面何存!” “所以此事,万万不能闹大,否则父亲会打死我的。”顾泽长抓着他的袖子求情道,“他原本就不宠爱我,叫他知道我出面替人作保,却是个骗子,他一定会教训我的!” 顾琰看着他,也只能无奈出一口气。 顾泽长生母只是一位宫女,想着出人头地,故意爬上了龙床。 原本老来得子,顾登恒是高兴的,可他越想越不喜欢这名心机深沉的宫女,总觉得自己被人利用。所以即没有封赏,也没有恩赐,只是指派了两个照顾她的宫婢,就不再过问了。 哪知宫女怀孕以后,朝中诸事不顺,朝政近乎飘摇。那年前前后后死了有上万人,人人自危,至今朝臣仍闻风变色。 偏偏顾泽长在太子去世的当天出生了,生母也难产去世。 陛下悲痛之余,勃然大怒,于此深感不详。喝斥前来通报的内侍,把他丢给宫人照料。 之后每每看见他,就会想起早逝的储君。不满十岁,就把他赶出了宫。 顾琰觉得,顾登恒不喜欢他,其中很大原因就是因为顾泽长没有半点皇子的风度,见着谁都是一副担惊受怕的惶恐模样,在陛下面前,更是连句利索话都说不明白。看他做事,那就更累了。不够大方,不讨喜。手段也不缜密,就像这次一样,毫无主见,容易被人唬骗。 顾登恒曾委婉说过,顾泽长此子,远逊于太子。看着烦心。 陛下喜欢张扬又聪明得体的孩子,自己性格最像太子,所以他总是格外偏爱纵容。 可是,顾琰也最心疼他。 顾泽长有哪里错呢?惶恐是别人教他的,天真是环境教他的。他身边每一个人都失职,所以他才变成如今这失职的模样。他要说自己委屈可怜,也不是没有道理。 就说这次,要害他的人,是他自己的三哥。 三殿下心怀鬼胎地为顾泽长引荐了一位商人,说是可信。可那商人实际狡诈阴险,对顾泽长说想来京中发展,无奈没有人脉,怕受人欺凌,想请顾泽长为他作保引荐,如此,他可以让利三分以做报答。 顾泽长缺钱呐,一个不受宠又不聪明的皇子,他自然缺钱。 可他好歹也知道,自己身为皇子,声誉尤为重要,此事万不可轻信。任由对方巧舌如簧,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未曾答应。 可这商人最奸诈之处就在于,深谙人心贪婪险恶。 他手上的确有一批好货,从四处搜罗过来,带至京城。随后正大光明地请行家品鉴,确认无误,以合理的价钱卖了出去。卖出后,还给顾泽长送去了三分利的钱。 京中众人对该商户的货品赞不绝口,顾泽长又收了钱,这脑子就晕头了。 商户来找他说,自己家中商队还有不少存货,可都远在南方。此次带来的货物销得快,京师里不少人找他购买,他得回南方运货。可要向这群商户收取定银,以防被骗,得有人作保,于是又顺势朝他提了一遍,还将让利三成加至了四成,同他计算了一下最后的银钱。 顾泽长见此前交易都没有问题,便同意替他作保,还给他盖了自己私章。 大秦五殿下亲自作保,自然是不会有问题的。京师商户是如此想。 自己乃皇亲国戚,哪位商户敢如此大胆前来蒙骗他?顾泽长是这样想。 双方都如此有信心,那不轨商户更是借此大吹特吹,信口开河,跟着京城几位名商签了一沓交易的文契。 顾琰听闻的时候,已是觉得不对劲。 天底下哪有此等好事?凡是以三分利来诱的,并非是要真给你三分,而是想从你身上榨出五分来。奇货可居啊,若他真有这么多的良品,何必还要让利请顾泽长来?他这别是被人利用,自毁声名。 他知道人心险恶,可想插手已经晚了。 果不其然,那商户去了没多久,就从别处搜罗来一堆次品,照着当初拟定的契约,高价卖给京师各大商铺。 众人损失可谓惨重,又以为一切全是顾泽长的阴谋,敢怒而不敢言。 顾泽长连句诉苦的机会都没有,还不能辩驳。被人算计到了这地步,怎能叫顾琰不气? 那商户拍拍屁股消失不见,连累京中几大商铺皆被牵连,经营险些难以为继。 顾琰烦躁道:“幕后那人究竟是谁?你找到他了没有?” “没有。我只在之前见过他一次,后来他似乎就离京了。”顾泽长说,“我当初警告过了,叫他今后别再提我的名字。” 顾琰:“你的警告有何用?你越是担心此事,他便越是猖狂!你连自己的私章都盖给他了,这等无耻之人说什么你还信什么?他要是再偷偷拿你的名号出去招摇撞骗,你还是一样要这样安慰自己?迟了!养痈成患,你早晚要将自己害死!” 顾泽长抬起脸道:“可是……可是我也不敢大肆去找呀。他是三哥引荐的人,如今又跑了,我若是逼急了他,他会将一切抖出来吧?” 现如今商户忌讳他的身份,与他和顾琰的关系,还会主动为他遮掩。此事只有少数相关人知晓。若是宣扬出去,那可如何是好? 一代皇子,借由身份之便牟利,反被无良奸商唬骗,最后坑害京中百姓袖手旁观? 听着又蠢又毒又贪,他这辈子可都完了! “那谁……”顾琰不记得那串奇怪的名字,“那狗犊子!你把他找出来,我还对付不了他?” 36.补更(9.03日更新) 顾琰被顾泽长一气, 竟然真的病了。剧烈咳嗽止不下去, 连喝了几贴药都不见好。 顾泽长心里发虚,又不敢再凑到他前面, 来看过他一回, 就被赶了回去。 顾琰终究是不放心这个兔崽子, 又派人喊叶书良来王府议事。 “你还是好好想着, 别整日操心这些繁杂之事。”叶书良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殿下的事, 我能查就帮着查, 若查不到, 也给你个信。到时候再叫下边的人多注意一点。投鼠忌器, 他们总不至于太嚣张。” 顾琰冷笑道:“他如今自己退缩,惶恐不安。虽与他们接触, 却连那些人的状况都描述不清,不打听清楚就着了道。偏偏还胆子够大, 等人都跑了才告诉我。谁知道他们现在去了哪里?” 叶书良坐到茶桌旁:“总会有疏漏之处。我户部掌天下交易, 若真要有心, 那些人定然难逃法网。” 顾琰叹道:“是有疏漏。可偏偏不能正大光明地查。也不知道老三想的是什么, 从哪找来的人, 他在里面又做了什么。这群人忽然离开又忽然消失, 总该不会是有他在里边推波助澜。” 叶书良觉得有些说不通。他猜测也许三殿下也并不是那么知情。 若是三殿下有心要谋害顾泽长, 那朝堂上, 早该将此事抖落出来了, 可是他没有。再以三殿下的性格来看,他向来瞧不起顾泽长,又怎会特意如此复杂地去陷害? 他为人生性多疑,怎会包庇那样一个已经臭名昭著的人,去给人抓住把柄? 叶书良觉得,归根究底,还是与钱有关。 顾琰叹了口气:“何况找到他们也不好办。要追究往事的话,他们的确是有正规的商契,那上面可没说,是因为顾泽长才买的东西。” 商契上定好的东西其实都卖过去了,只是高价买了一堆劣质品而已。而文契上又写得不够详细,叫他们无处诉苦。 叶书良沉吟片刻,点头:“总会有办法的。我想让方拭非试着去查一查。” “你疯啦?” 顾琰受惊,又开始咳嗽。旁边的小厮赶忙上前为他顺气,埋怨道:“叶郎中。您请体恤一下王爷,他尚在病中。” “方拭非是个什么人?他那种人……”顾琰皱眉,“他是谁来着?” 叶书良:“他是我金部下的一位主事。就是先前请你进宫求情的那个人。” 顾琰烦躁说:“啧,我知道,这名字我还记得!我要问的是,你为何要把此事告诉他?” “我也没有告诉他,只是朝他露了口风而已。品不品得出来,或者品了要如何做,就看他自己了。”叶书良说,“我见他很有魄力,为人刚正,于此事受到不小的牵连,不肯善罢甘休。又是一位初入仕途的晚生,要他去查,合情合理,也不至于叫人警惕。” 顾琰:“那更糟糕。为人刚正,查出来后也一正,就把老五更正上去了。” 叶郎中:“他为人其实挺有分寸,也够聪慧,我想不会做这样的事。何况他不过一区区主事,即便真想这样做,上面还有你我、王尚书,要怎样才做到?” 顾琰躺回去,气息稳定下来,沉默许久,说道:“方拭非……这样说来,我还没亲眼见过他。” 叶书良笑说:“你们还是别见面了,只怕你二人要打起来。” 顾琰:“哼!他若如此不识时务,我自然是要整治他的。起码得叫他明白,我是四品侍郎,他是八品主事。” · 方拭非自然是个识时务的人。不过此时她还没做好跟传说中那顾琰碰面的准备。 同叶书良分别之后,就一直在沉思,揣测他话里的意思。 意有所指是肯定有的,可他暗指的是什么呢? 林行远看她连吃饭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走路险些给自己打了磕绊,真是跟往常那精明的模样迥然不同,还担心她就此走火入魔。结果一个不注意,发现盘子里少有的肉都给她挑走了,还留了一池的脏碗给他,真是…… 无话可说。 林行远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步。 方拭非日常留在户部,便是抱着一本布庄送来的新账册,目不转睛地盯着。 若不是看她的表情过于认真,也没做什么别的小动作,屋内里里外外所有人,都要以为她是在玩忽职守,故意偷懒。 为什么?因为她根本不做事呐! 怎么能有人反反复复看着一样她都已经会背的东西? 林行远隔着一扇门同她喊话:“你究竟是在看什么?” “这账簿上,究竟是有哪里不对呢?”方拭非将账册转了过来,说:“我还是觉得哪里都不对。他们为何要这样作假?” 林行远都笑了:“会不会你做个梦就知道了?” 陈主事与严主事听着胆战心惊。这是要做什么?可千万别查了。年轻人都是这般唯恐天下不乱的吗? 严主事偏头示意了一下,陈主事抱着一摞东西走过来道:“方主事,方主事你想必已经适应了金部,该帮忙分担一下了。” 方拭非起身,朝他抱拳告歉,低垂着头,从旁边溜了出去。 “方主事!”两位主事在后边气得跺脚,“金部公务繁忙,你推诿出去的东西,谁帮你看呐!” 林行远乐颠颠地丢了扫把,跟上去问:“你要去哪里了?” 方拭非说:“想太多不如去问个清楚,我还是要找锦绣布庄的人好好查查。” 林行远很是无语道:“哪天你要是能学会听话两个字,我肯定找个地方给你烧高香。” · 方拭非一路赶到锦绣布庄前,大步跨了进去。林行远则留在外面。 还未开口问,她就瞧见了熟悉的掌柜。 那掌柜看见她就要掉头走,方拭非一个错步拦了过去。对方没想到她身形如此之快,只能尴尬问好。 方拭非笑道:“您别紧张。今日生意还好吗?” 掌柜:“好好。劳您牵挂。只是这新的账簿已经送过去了,一笔一账应该都写得清楚。官爷是还有哪里看不明白的吗?” “有一点。”方拭非说,“您这次是如实所写了吧?” 掌柜闻言叫苦,朝她拜道:“自然!千真万确!实不相瞒,今年交上去的商税已是不少,感谢官爷先前体恤谅解,不予追究小人错处。可再多,真是没有了。否则店里生意难以转圜,望您多多海涵。待明年再来向您致谢。” 他当方拭非是来敲打收取银两的了。 凡上交户部的账册,多少有点水分。这举倒不算少见。 今年金部三位主事接连卸职,他还暗自庆幸此事可以省去。原来真是自己多想。 “我说的不是您的商税问题,我说的是云缎的问题。”方拭非笑道,“我又不是锦绣布庄的人,您这一笔一账真相为何,实在无从知晓。” 掌柜颇为诧异,说道:“这云缎有哪里好聊的?” 方拭非:“那您又为何买这东西呢?” 掌柜说:“买就买了。做生意,总是难报会买到一些次品。这次长了教训,下次才好规避。正是这个道理。” 方拭非与他靠得极近,似小声嘀咕一样地说话。 “是,这云缎是次品,可依我翻阅宫市交易的记录,锦绣布庄原本要售与宫中的布匹,就是云缎,最后却紧急换成了高档的绣品。这样看来,在亲眼见到云缎前,您应该是想将它送去宫中去的,那收购用的价钱自然不会低廉。”方拭非说,“这与您在账簿里的记载可不一样。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掌柜自己被吓得不轻,神色严峻道:“那又如何?是宫里的人不满意,还是户部的人又要追责来了?” “别误会掌柜。”方拭非朝他作揖道,“方某此次来,不是以户部官员的身份,只是来与您随意聊聊。” 掌柜思量片刻,无奈朝里一指,说道:“这里请吧。” 二人进了角落里用垂布遮住的小道,进了布庄后面。里头是一个简单摆设的房间,平日应当用来休息。 掌柜领着她上了二楼,楼梯有些老旧,踩上去后咯吱作响。二楼幽静阴冷,窗口摆了茶具,是掌柜用来秘密谈事的地方。但他住的不多,平时一般也不会有人上来。 “是谁让你来查的?”掌柜不等她落座,干脆问道:“你来查之前,问过你上面的人了吗?” 方拭非反问:“如若不然,我哪有那胆子?” 掌柜看着她泰然自若的表情,自己脑补完了事件的全过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此事未了,户部还是要查下去嘛。” 方拭非正儿八经地坐着,说道:“那是自然。否则户部颜面何存?” 掌柜叹说:“这也是。那想必殿下也是不知情的吧。我就说,他好歹是一介皇子,哪会如此短视,又岂会为了一点银子做下如此丑事。他自己今后还要留在京城,反叫那群祸害逃得干干净净。原来也是被骗了。” 方拭非听见了几个陌生的人名,不动声色地继续点头。 掌柜的说:“可我所知也甚少,没什么能帮你们的了。” 方拭非顺着猜测说:“唉,这次众人被骗,也是因为不够机敏。” “不错。我若是足够机敏,哪还会上他们的当?单是这从西域来的商队一条,我就该知道他们是在撒谎啊!”掌柜拍桌,痛心疾首道:“可惜当时蒙蔽了双眼,不知怎么就轻易信了。明明我有千百种机会能在中途全身可退,可偏偏……就把自己害到了这地步!” “哦,不过。”掌柜的抬起头捶手道,“我们几人倒也是留了一手。官爷,我猜那个骗人的家伙还会继续行骗,只是不知道离开了京城,现在又在哪里。可他带走了我们几家不少的实货。” 方拭非来了兴趣:“哦?” “当时这商契的价钱定得太高,对方又非要我等大批购买。我们倒不是不相信五殿下,只是做了那么多年生意,难免有些小心。就凑在一起商量了一通,以现银不足为由,想用铺里的旧货,折价去抵他们的货物。”掌柜的说,“我们几家在京城那都是有口皆碑的,拿出来的虽然是旧货,可品质依旧上等。对方看过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方拭非:“那些货呢?” “他们带走了呀!”掌柜手指一直在躁动,悔不当初道:“仔细想想就明白了。他们刚来京城售卖的那些好货,可能也是这样来的!所以又杂又乱,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方拭非:“那你还能认得出自己的货吗?” “自然,刺绣与其他东西是不一样的!就跟字画字迹一样,是谁绣的一目了然。”掌柜一时激动,握住方拭非的手腕说:“那几份绣品只有我铺中有售,因为那绣娘只为我制作绣品。只要叫人过一眼,我就能认出来!” “哦……”方拭非说,“可惜你没有。” 掌柜:“唉,是啊,我上哪里找啊!他们要是在京城还好,可现在都不知道逃去了哪里。” 方拭非在他说话间,已经大致将事情的全貌推出了六分,这六分足够她捋清事情的走向,唯一令人不解的就是忽然冒出来的五殿下,莫名其妙地插在这里,叫人有些不解。 可她不好此时发问,惹人怀疑。于是问道:“掌柜,既然你对布匹如此有造诣研究,那依你看,那些云缎是从哪里来的呢?” “随处搜罗来的吧。”掌柜说完,又迟疑了一下,说道:“不过那些颜色,的确是很漂亮。我最初远远看见就很喜欢。只是未能上手试验,这才吃了大亏。” 37.补更(9.04日更新) 方拭非又跟掌柜确认了一遍, 借了纸笔铺到桌上, 问道:“你还记得送出去的绣品款式吗?” 掌柜点头。 “当时送出去的不少。有些是布匹,有些是成衣, 还有些是绣品。这布匹外人怕是难以辨认, 但成衣总是好认的。我可以找人给您画下来。至于绣品, 也是可以认的, 我先去拿上来给您瞧瞧。” 他到楼下挑了同位绣娘做出的绣品, 递给方拭非以做辨认。 “兑换的绣品里各式花样与颜色都有, 我可再去问问具体的模样。”掌柜说, “至于辨认, 其实也不难。有些知名的绣娘, 会故意留下些自己的特色。譬如颜色, 譬如某样特别的标志。这位绣娘在绣线的色彩选择上一向偏暗,而且她的针法是这样的……” 方拭非点头, 跟他学了一点。 锦绣布庄这样大的一间商铺,被外人狠狠骗了一把, 着实难堪。但好在他们心眼活络, 知道要给店里留下足够的现银, 用实物去抵了, 才能在发现布料有恙的情形下有余钱去及时替换, 重新去选购了一匹合格的布料送进宫去, 同时保证商铺的日常经营。否则如今这布庄恐怕已经倒闭了。 掌柜欲言又止, 说道:“官爷, 不是小民想探听朝廷办事, 只是随口一问,请您解答。您是想怎么找?” 方拭非将纸张卷起来,塞进怀里道:“有笨的办法也有聪明的办法,但总归是有办法。你安心等候消息吧,自会还你公道。” “是。”掌柜说着低下头,竟不觉有些哽咽。 方拭非正要离开,见他置于腹前的手指有些:“怎么了?” “没怎么。”掌柜抬起头勉强笑了一下,走向窗边,沉沉吐出口气:“这家锦绣布庄,开业至今已有一百多年。我双亲早亡,今年正好是我接手的第三十年。我季家最初开始行商,是因为家中三餐不继,想要补贴家用。从街边小摊开始,做了十年,才在东市偏僻的地方,开了一间狭小的商铺。又是十年,来了西市。风风雨雨,一直不敢忘怀先辈艰辛,也时刻谨记前人教诲,做的全是本分生意,也不忘行善。” 掌柜转过身来,唇角用力,对着她道:“现如今,在京师,说到布庄,定然会想到锦绣。外人不明内里,以为我布庄家大业大,与朝廷关系切密,泰山可倚,实则不然。今日家业,皆是我等一步步,一点点用血泪打拼出来的。家业越大,我便越是惶恐,生怕行差踏错,每日战战兢兢。外人看我光鲜,可我等这些虚名,在朝廷眼中算得了什么?” 方拭非说:“我明白。我家中亦是行商为生。” 方贵靠着杜陵指点,以及背地里的关系,才能有今日的发展。何况水东县政情单纯,不比京城,他与何洺关系融洽,没人会刻意为难他。 在京师,毫无背景,能打拼至今日,甚至能与宫市搭上关系,锦绣布庄的确不简单。可它再不简单,兴衰也不过是朝廷一句话的事情,只能日日诚惶诚恐地敬着。 世人皆轻商重文,说商人满身铜臭,可又有谁人知晓商户的种种艰难啊。 掌柜说着难受起来,朝着方拭非走近一步道:“官爷,我自接手锦绣布庄起,三十年的基业啊,险些叫他们毁于一旦!我一百两买的云缎,到手后只能不足五钱地卖出去。此事五殿下纸上有名,我等小商小户根本不敢多言。也所幸有惊无险,我只能安慰自己,布庄尚在,我还可东山再起。起码这家商铺,能留给我的子孙,也不算是欺师灭祖,是吗?” 行商这种事,可能二十年方起步,却能一朝如山倒。 这骗的哪里是钱?分明是命啊。 方拭非道:“我知道。” 掌柜朝她作揖,并不多说,只是郑重道:“谢官爷。多谢。” 他以为今日之事,原由皇子起,不可深查,只能怪自己马失前蹄。还半句委屈不敢与别人说道,怕传说什么闲言碎语,反害了自己。 如今这年轻人竟然要查,还说要还他公道。 公道啊,公道。 这两字太重了。他早已用小心替代了所谓的公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见。 哪怕这年轻人不过一小小主事。哪怕他与五殿下等人比起来犹如螳臂当车。哪怕他不能做到他所说的事情,可单单这一句话,心里也高兴了。 掌柜:“官爷,您自己小心,保重吧。” 方拭非说:“你放心吧。我方拭非向你保证,言必行,行必果。假若来日不能将这凶犯绳之于法。你被骗的银子,我来赔。” 方拭非转过身,潇洒大步离去。 她出了布庄,神色严肃。林行远过去迎她,担忧道:“怎么了,没问出来?” “问出来了。”方拭非说,“只是我这人热血又冲动,这次真的,要任性妄为了。” 林行远顿了顿,忽然笑道:“反正这又不是你第一次,你做过的冲动事多了去,慢慢就习惯了。” 方拭非也笑。 要说林行远在,总叫她有种杜陵还在世的感觉。无论她在外面犯了什么错,遇到了什么难事,回到家里,杜陵总有办法解决。 好像她能自在四处闯荡,而不远处的小屋里永远点着一盏明灯。 · 随后方拭非又去找了另外几家受骗的商铺。 既然已经有了从布庄掌柜处套出的来龙去脉,凭借她户部官员的身份,另外几家掌柜就更好说话了。就会只是过问一句,就和盘托出。 倒是有几人还很谨慎,并未提及五殿下,只是将店里被骗的几样东西罗列出来,拿给方拭非看。 不得不说那群骗子是真聪明,骗的全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商铺。这些商铺做到今日,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特色。那替换出去的商品,自然也有独特的标记。 方拭非一一记录,直至天黑,跟着林行远回家中整理。 林行远在边关,对工艺类产品不甚了解。在他眼里,这些东西都是一样的,也只能凑凑热闹。 翌日大早,方拭非还是未去户部,而是穿着官服,同林行远一去,前往各城入口询问守将。 出城的队伍应当是很显眼的,如果见过,多半会有印象。 一守备手执武器道:“我城门是轮休职守,这事我不清楚。何况每日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哪里能记得住?你不妨可以去问问其他人。” 旁边一人插话道:“我倒是清楚。方主事,你若是问零散带出城的货物,我是不知道,可那天,有支装卸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商队出城,我还是记得的。当时还觉得奇怪,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做的什么生意。车里的东西,全都是京城里的上等货。” 方拭非:“不错,就是他们。请问他们是何时出的城?” “也有个把月了吧。” “那文书是谁签的?” “这哪里还会记得?” 又另外一人说:“不都是你们户部的人吗?出城交的关税,你户部总可查证。” “太杂乱了,查起来没有头绪。所以想先来确定一下。”方拭非又问,“那他们的文书上,写了是要去哪里?” 守卫道:“往南吧?具体可不知道。我听他们口音,是南方人呀。” 方拭非道:“是。我明白了。多谢诸位。” · 方拭非大致得到了答复,转道去户部,找叶书良交涉。 叶书良见他过来,原本还不在意,只是问道:“你尽早去哪里了?没有点卯。你已经好几日迟来,再这样,你本月的俸禄要被仓部罚完了。” 方拭非朝他施礼,说道:“今日来,是向叶郎中汇报前几日说的事情。” 叶书良佯装不解:“什么事情?” 方拭非便一五一十,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只是略过了五殿下的名字。 叶书良听着神情越发凝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是从哪里打听出来的?” “想查就能查的出来,只看有心无心。”方拭非说,“我不知道户部为何隐瞒,但那群行坑骗之实的恶徒,总不能放过。” 叶书良没料到她动作比自己想得要快,更多了两分认真,说道:“方拭非,我等会这样做,自然是因为有所顾虑。诈骗之徒是当整治,那你说说,你想怎么治?” 方拭非说:“他们身上带着货物,走不快。车内货品杂乱,且价值高昂,不似一般商户。一路问下去,就能知道他们是去了哪里。找到了,下官才知道该怎么组。” 叶书良摇头,一声不吭地摆弄桌上的书册。 找到人了又怎样?此案根本没有他们行骗的证据,钱亏就亏是顾泽长的“面子”上。最难的就是该如何保证,要他们把钱交出来,又不会牵连到顾泽长。 不知道对方来历,也他们将钱藏到了哪里。若是不小心打草惊蛇,才是糟糕。 方拭非见他不做声,便主动开口道:“那些商户,早就想着户部能有人去问。他们分明损失惨重,是无辜受害,可是每次户部去,不是叫他们上交账簿,补齐商税,就是大发慈悲地表示自己不追究。” 方拭非说:“我不知道户部有何来的脸面说不追究,不过就是依仗着那群商户识时务,有缩忌讳,不敢出声,才会如此小人作派。说是朝廷顾虑,可说得再难听一点,不过是官官相护,狼狈为奸而已。” 叶书良拍桌,怒然喝道:“方拭非!你住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方拭非目视着前方道:“方某明白,金部亦有为难之处,天下间不是非黑即白,适时需要妥协。但在能激浊扬清,拨乱反正之时,请叶郎中不要随波逐流。” 叶书良瞪着她,胸膛起伏,气得不轻。片刻后冷静下来,说道:“你不要激我。” 方拭非后退一步,商量道:“那我……夸您?” 叶书良失笑:“你不如给我住嘴!” 38.更新(9.05日更新) 方拭非挠了挠发痒的手背。 叶书良说:“那你说说看,你所谓的激浊扬清, 拨乱反正, 是多重要的事。可别什么都冠一个担不起的名头。” “一点商税,对户部对朝廷来说,是, 它或许并不重要。可真相也不重要吗?不, 它重要得很。”方拭非说, “朝廷律法,本是为了维持天下安稳, 以求清明太平。可如今有人漠视践踏, 有人非法牟利而不获罪, 其中我户部不仅有失纠察之责, 身处其中还倒行逆施, 其恶劣影响,已远不是区区商税可比。今日我纵容这件事,来日我也用其他的理由纵容别的事。多少人就是这样妥协过来的,到最后我也成了恶臭沟壑里的一员。这不可以。” 方拭非义正言辞道:“下官是能说好话,可下官私认为,叶郎中乃好善之人, 不是那等虚伪之徒。是以话虽难听, 还是直白地说出来了。所谓, ‘诞诞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 士止于千里之外, 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而谀人之人居, 国欲治,可得乎?’,您说是吧?” 叶书良问:“那你想怎样?” 方拭非:“他们逃到哪里去,我自然就追到哪里去。我就不信他们第一次就敢如此大胆,也不信他们毫无背景就来京师惹事。此次事件来看,分明是组织严密,经验老道,那这些是谁教他们的?他们出城的公文是谁批的?赚的银子都流向了哪里?幕后究竟有哪些人?之前又骗过多少人?将来是不是会故技重施?这样的毒瘤,放任他们真的好吗?您真的能漠然而视吗?此次他们甚至到了京城,到了户部面前,挑衅户部官员,若轻轻放过,朝廷颜面何存?” 叶书良抬手,示意她不用多说了:“你说这些都是虚言。你只想说,你要严查。可你身为户部官员,难道不明白吗?他们出了京城,你毫无证据,就拿他们没有办法。户部也不得随意干涉各州财政。察院,殿院,是御史台的官职,巡按各县,肃整朝仪,也是御史台的职责。你难道还要转到御史台去吗?” 方拭非说:“哦,这倒不是我想不想。不过他们若是需要,我很愿意配合,替他们分担。” 叶书良道:“我可以告诉你他们去了哪里。他们去了山南东道的襄州,或许就在江陵府。至于财政,自有本州七曹参军,以及陛下任命的监察御史负责。如何也轮不到你,也不需要你来分担。” “那真叫人伤心。”方拭非叹道,“可下官不信,户部没有别的办法。” 叶书良摇头,挥手道:“你先出去吧。若是有事,我再来通知你。还有,去点名的官员那里说一声,叫他放你一回,别把你名字给记上了。就说是我说的。” 见谈不下去了,方拭非并不勉强,行礼先同他告辞。 虽被拒绝,方拭非却并不觉得多担心。她隐隐认为,此事并未结束,发展也未必会违她心意。 叶书良肯跟她说这么多,而非直言打断,大可能是真是有自己思量,只是目前不便相告。 方拭非自己猜测,此事牵扯五殿下,叶书良与顾琰皆因此冒险蒙蔽上听,为殿下遮掩。那如今犯人虽然离开京师,却绝对不会是结束,此祸不除后患无穷。二人已经帮过一次,即便是为了自保,也会一管到底。 所以,现在姑且先等着吧。 · 方拭非终于坐回自己的座位,并从陈主事手里接过一沓公务。提着笔,用心地批阅着。 她虽然心里想事,可也知道偷懒是不对的。她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陈主事见她一脸投入,老怀安慰,心道总算把这人给安排清楚了,由此也安心不少。时刻把方拭非盯在眼皮下面,就是他在户部做过的最重要的事! 众人也是这样认为的。其实方拭非此人定是前途无量,受叶郎中与王尚书赏识。如果能不忽然消失去惹事就好了。 然而最忙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京城各市商税补齐,后续跟紧,写公文汇报的杂事交给手下。几位主事除了要应对下属的各式问题外,半天就可以处理完要做的事。 至于解惑,明眼人都知道,不会去找方拭非这样的新手,所以她是最闲的一个。 方拭非也不想找事做,就只能找话聊了。 她提笔在白纸上画画,说道:“叶郎中整日呆在户部,晚上又回去的那么晚,他夫人真不会生气吗?总是熬夜,对身体不好。他孩子见不到他,都快不认得这个爹了吧?” 众人闻言,都沉默下来,然后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她。 方拭非片刻后才发觉不对,抬起头对上众人目光,毛骨悚然道:“怎么?我说错了?” 严主事:“叶郎中尚未成婚呐,哪里来的夫人?” “尚未成婚?”方拭非手里的笔都要掉了,“不会吧?他今年……快而立了吧?” 陈主事点头:“是快了。” 方拭非浑身打了个激灵,脑海中叶书良的模样都变了,犹豫着猜测道:“是……是因为有什么不能道的毛病还是怎么?” 众人立即摇头:“不是不是。你这话可严重了。别乱猜。” 方拭非放下笔,踮着叫过去关门,将窗户也合上,然后走到中间,小声道:“说说呗,大家同僚这么久了,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吧?” 众人都有些犹豫。可是说上官的闲话,真是即惊险,又让人跃跃欲试啊。 一官员忍不住道:“叶郎中是运气不好啊。” “是啊。可不是?”严主事左右窥觑,小声道:“原先,叶郎中是定过一门亲的。结果在即将过门前,那姑娘同人私奔了。当时好大一桩丑闻,着实让叶郎中蒙羞,被嘲笑了几日。” “不过当时,叶郎中看着并未消沉啊。” “能有多消沉?那姑娘本身样貌德行家世,样样比不上叶郎中,郎中不过应父母之命行嫁娶之实,算是孝顺。如今娶不到就娶不到呗,会后悔的定然不可能是他呀!” 众人纷纷附议。 在他们眼里,叶书良简直是青年才俊里的佼佼者。样貌俊,脾气好,才学深,是京城里多少人梦里都想嫁的公子啊。心眼皆瞎的人,才能做出逃叶书良婚的举动。 逃就逃呗,有什么? “何况叶郎中心胸广阔,自然不会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对对。” 陈主事在众人带动下说得特别投入:“总之就这样耽误了几年。随后叶郎中又与范家三姑娘订了婚。只是,范姑娘年纪略小,要等她再大一些。好不容易可以成婚了,哪晓得,范家遭逢变故。范姑娘正值婚龄,先是为父守孝三年,又为母守孝三年,这一直到现在都未出嫁。叶郎中为人忠厚,跟着等她。你瞧瞧,这掐指头一算,日子可不就耽搁过来了吗?” 众人点头。 时运不济啊! 方拭非说:“不,不是。也可以先成亲,再守孝啊。现在哪有这么严格。而且,范姑娘是女儿啊。是她自己说要守孝三年?” “这就不知道了。” “我心底是觉得,范姑娘还不进门,是因为叶郎中这边长辈反对。只是叶郎中不愿意取消婚约,这就一直耗着了。” 方拭非:“为何?当时不是门当户对谈起来的吗?” 陈主事说:“是门当户对,还是郎才女貌呢。可那又怎样?当时谈的时候,范家双亲可皆在呢。今时早已不同往日,范姑娘娘家又没什么倚仗,哪能配得上叶郎中?” “可叶郎中也一直未娶,想必是喜欢她的吧。” 方拭非回忆了一下,之前在白云山上,与叶书良幽会的姑娘,应该就是范姑娘了吧? 看着着实不错,二人也应该是两情相悦才对。 方拭非不过是开了下头,这群人就自顾着开心聊下去了。他们也没想到原来众人都有类似的想法,还知道的不少。 哎呀,这一核对,聊得可实在太开心了。 “这一波三折的,是否与八字相关啊?” “没有,叶郎中那面相,一看就知道不是和尚命,怎会无子无孙?只是还没碰到合适的人罢了。” 方拭非觉得叶书良父母听着太过强势,问道:“叶郎中父亲现在何处任职?” “他是大理寺的官员。” “大理寺?”方拭非惊道,“那叶郎中怎么跳到户部来了?” 严主事笑道:“户部是叶郎中自己考进来的。也是王尚书亲自带着人过来敲打提点过的。还不到三年,就从主事,升到了郎中。不过,你跟他可不一样,陛下看好他呢。” 方拭非若有所思地点头。乍一转身,就发现窗口外边投下黑乎乎的一片,似乎有人在偷听。 方拭非吓了一跳,过去打开窗子,发现是林行远幽怨贴在窗口。见她靠近,满脸谴责。 怎么能把他一个人关在外面?!太过分了! 方拭非连忙道歉,去把门和窗户都开,这事也到此作罢。众人收声,不再聊了。 “你们金部官员……”林行远嫉妒道,“也挺热闹的。” · 数日后,天气晴朗。 顾琰身体好转,来了户部。从王尚书那里走出来后,便又立即叫了叶书良过去。 顾琰单刀直入说:“我已向陛下请示,择日前往荆州一趟。暂摄监察御史,主行财政监督一职。你跟我去一道去吗?” 叶书良惊道:“你要亲自去?这舟车劳顿的,何必亲自去?不用急,我带着方拭非去就可以了,你得留在京中处理户部的政务啊。” 顾琰:“你确定那群人是去了荆州?” 叶书良:“据回报是如此,那群人已经在那边呆了半个月了也未离开。” “那就是了。”顾琰说,“此事交予别人,我总归是不放心,毕竟与五弟有关,我不能见他出事。何况荆州那里,你跟那谁去,哪能压得住那帮牛鬼蛇神?” 叶书良倒不急着反驳,而是顺着他的话思考其中是否可行。 顾琰道:“反正户部两位侍郎历来都是形同虚设,王尚书应该已经习惯。我会将要处理的公文都递给王尚书,下边的杂事,就暂时要麻烦你多劳心了。。” 叶书良思索片刻,点头道:“也可。但你记得要多带几个随行的侍卫,以免遇到危险。” “谁要来杀我?”顾琰不屑说,“我死在哪个地方,都是一个麻烦。赔上大好前途来杀一个短命鬼,太不值当了。” 叶书良叹道:“别这样说。” 顾琰并不在意。 他说:“王尚书倒是让我多带一个人去。说应该是能保证我安全的。” 叶郎中:“谁?” 顾琰:“前些日子尚书不是说过,少将军回来了吗?” “哦……”叶书良若有所思道,“是。那这样的确是好多了。” 顾琰:“王尚书还让我带着你说的那谁去,既然如此,就开始准备吧。你可以谴人过去通知他了。” · 王声远不过是出去逛了一圈,回来就发现桌上多了一堆东西。他扫了眼扉页,顿时觉得眼睛发疼,说:“这叠东西看着还挺别致。” 这显然就是堆叠未处理完的公务。而且还攒了很久了。 “是。”旁边的官员幸灾乐祸道,“顾侍郎送给您的,说希望您喜欢。” “哦。”王声远淡定拿起册子。下一刻脸色变得狰狞,高举过头,愤怒地要把书砸到地上。 官员连忙拦道:“别丢!别迁怒王尚书。你丢了,最后还是要捡起来的!” 王声远气笑道:“你们这些人,就知道气我!户部尚书只有一个人!气死我就没了!” 他这边刚劝下,讨人厌的李恪守又冲了过来。进来就申诉道:“王尚书,你行事当公道啊。” 王声远正一肚子火呢,闷声闷气道:“怎么?” 李恪守心中不平:“那方拭非明明点卯不到,也未告假,怎么就不纠了?” 王声远先是不悦。 怎么他一户部侍郎,竟然去盯着一主事找茬,成何体统?李恪守这心眼能不能大一点? 瞧瞧他都快忙成什么样了,还拿这种无所谓的事情烦他,实在是不公平! 王声远坏脑筋一转,笑眯眯地抬起头,说道:“李侍郎啊,何必为了这等小事动怒?我有一样别致的礼物要送给你,保准你说不话来。” 李恪守起了层鸡皮疙瘩,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王声远道:“你先回去,回去等吧。我这就找人给你送去。” 李恪守:“那方拭非……” “我记住了,下次罚他。”王声远推着他出去,嘴里说道:“别致的好东西啊……” 李恪守被他赶回去,王声远立马挥袖,示意下官把整理到出来的,不算紧要的公文都给李恪守搬过去,然后高高兴兴地锁门了。 39.更新(9.06日更新) 李恪守回到自己屋内, 稍坐片刻, 就看见一沓公文送了进来。 他指着那叠东西耸起眉毛:“嗯?” 送东西的官员点头说:“是, 王尚书说给您的。” 怕他也生气, 急忙退下去了。 李恪守拿过本子坐下, 沉思片刻,体会王声远的深意。 总不会是整自己的,那老狐狸是在暗示他。 李恪守忽然豁然开朗。 一定是自己长久以来的控诉得到了重视,加之顾琰久病,不管政事,王声远个人忙不过来, 认识到了他的重要性,最终决定好好扶持他。 瞧瞧,这么多公文, 这是将户部的权责下放给他了呀! 李恪守铺开几本册子, 美滋滋地提笔撰写报告, 并做回复审批。 越往后边,越是这样觉得。因为里面好多都是原先分给顾琰的事情。 另外一面, 王尚书等了许久不见他来找茬,也很奇怪。差人过去瞧瞧查看,得到回复是对方正在尽职尽责埋头苦干。 他大为惊讶。此人有病吧? · 叶书良通知方拭非即日前往荆州,户部决定命她与顾琰随行, 让她准备一些轻便的衣物, 及时做好准备。 至于干粮这些东西, 顾琰会带。 叶书良小心提醒, 路上可能会有些辛苦,但千万不要向顾琰诉苦。顾琰自己身体不好,最讨厌就是那些无病呻^吟的家伙 。 方拭非称是。 她原本就不是讲究人,虽然看着瘦弱,但从小奔波。估计只有顾琰向她诉苦的份,她不存在的。 出行时间定下了,顾琰又是个雷厉风行的主。直接通知了方拭非,在当日早晨带人去城门。 方拭非与林行远早早准备好,各自背上收拾好的衣服,过去汇合。 遥遥望见,几匹仰头踱步的骏马。 随行共有三辆马车,六人。 两位是平日给顾琰看病的医者。他要出门自然不敢懈怠,必须带上。一位是日常负责照顾他的仆人,坐在第三辆马车上负责看守行李。还有三位是负责看守的侍卫,负责赶车。 马本身就不是那么常见的东西,寻常人出门靠走,有钱人出门靠牛,也就顾琰,那么十几人的规模出行,还能备下三辆马车吧。阵容可谓浩大。 仆人见二人过来,尊敬道:“少将军,这是您的马车。” 方拭非:“请问我的呢?” 仆人弯腰笑道:“方主事。没有哪名八品小官出行,会由顾侍郎准备马车的。” 方拭非:“……” 那林行远还就是一扫门的呢! 林行远在旁边捧腹大笑,末了还是说:“罢了,你跟我坐一辆不就成了。这次我也勉为其难不嫌弃你了。” 顾琰坐在马车内,车窗上的垂帘被风吹起。 方拭非发觉一双眼睛正在暗处盯着自己,顺着看过去的时候,对方又迅速躲了进去。方拭非犹豫片刻,还是走过去同他打声招呼。 她立在车外,喊道:“顾侍郎。下官乃……” 顾琰冷声道:“你就是方拭非是吧?本官事先告诉你,要带你来不是我想带的,是王尚书与叶郎中叫我带的。带你也只是因为户部其余人皆有要务在身,抽不出时间,才无奈提上你这闲人。本官即不欣赏你,也无意提拔你,你别想着此行来讨好我或贴近我。你只是八品小官,而是我四品侍郎,不要妄想一步登天,明白吗?” 方拭非:“……” 她站在原地茫然地眨了眨眼。 不是非常明白啊! 顾琰:“既然已经准备妥当,那便出发,不要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再多耽搁。” 方拭非闻言,立即去到林行远所在的马车,跳了上去。 · 顾琰身体不佳,一旦吹风就容易咳嗽。即便坐着马车,一路颠簸,也不是他能长期承受的。 但此人颇有觉悟,秉持着宁快不宁快,早死早超生的信念,坚持住日夜兼程地赶路,最后反折腾得自己面黄肌瘦。 顾琰每日只喝白粥,直接配点小菜或制好的调料,洒进粥里,看着就觉得味道寡淡,毫无食欲。但没有办法,其余东西油烟味一重他就受不了,还要每天喝一贴煎好的补药,嘴巴里苦,更什么都不想吃了。 路上路径哪个县城,或者遇到休息的茶寮,可以在粥里打个新鲜的鸡蛋。 他虽然不喜欢吃饭,但每次端过去的东西,还是空着送出来了。 这些都由仆人拿进他的马车,再小心带出来。是以一路过去,方拭非竟然真的半句话都没同他说过。 倒是有几次休息,方拭非坐在路边安静吃饭,能感受到一股似有似无的视线在她身上徘徊。 方拭非很无奈。为什么要偷看她? 林行远听着他压抑的咳嗽声都觉得心惊肉跳,说道:“狠人。” 健康的人或许体会不到常年久病之人的痛苦,而顾琰又是个绝对好强的人,从不在外人面前示弱。他这样的倔强,哪里像个养尊处优,受不得罪的王爷? 对自己都这样,对别人就更别说了。难怪要说满朝文武,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顾琰。某些人在他的眼里,恐怕确实松散难堪。 方拭非也这样觉得。 要是逼她每天吃不喜欢的东西,肯定要脾气暴躁,见谁骂谁。 倒是明白顾琰起初喝斥她。自己坐在马车里一脸病态,自然不希望别人过去探望关怀。多问一句,他又不能好起来。 但是,他自己过得不痛快,却并不限制方拭非和林行远的饮食。随行的几位侍卫偶尔还会听他指示,去途径的城里买些荤菜回来,或是在路上打点野味,给几人打牙祭。 放杂物的马车里存着不少干牛肉,顾琰一点没吃,也全给方拭非他们了。 想来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一路舟车劳顿,在方拭非都替他觉得劳累的时候,终于到了荆州。 上面委任监察御史的公文或许到了,也或许没到,反正顾琰这次来是临时起意,而江陵府这边也并未有人前来迎接。 守门将士审阅公文,淡定放行,并不多问,只是派人前去通知太守与县令。 三辆马车驶进州府城门,倒是吸引了不少百姓的目光。 顾琰虚弱的声音从车内传来:“先去驿站吧。” 前面侍卫点头,调整着车头,一面问路,一面前去驿站。 好歹是江陵府的驿站,不似旁的小县城那般简陋。收拾收拾住着还是不错的。驿站负责的小吏见顾琰前来,大为惶恐,立即收拾出了数个房间,给几人入住。 方拭非见顾琰抬头挺胸地从车里下来,手背青筋突起,按着扶手,爬上楼梯,再走进房间。随后仆人与侍卫将马车上的东西也带上去,另外几个到后院烧热水。 估计今天是看不见他出来了。 林行远也回房间洗了个澡,直接浇的冷水。这几天在外面,身上脏得像厚了一层。衣服随处丢着,等回来再处置。 出来的时候,方拭非也打理得差不多了。 林行远问:“那我们现在呢?” 方拭非:“你累吗?” 林行远:“有点累。”主要是心累。 方拭非:“那就先出去看看。” 林行远:“也行。” 二人跟守在门口的侍卫说了一声,便一身清爽地出门。 侍卫点头。心道带的年轻人就是好,出行带的老臣,顾琰不开口,是绝对不会动的。 方拭非与林行远出了门,先在城里逛着。 来的时候正值中午,日头高照,在太阳底下站着没一会儿就要汗流浃背,是以路上行人不多不少。 但摊贩确实摆满街道。 方拭非最先从布庄开始找起。 荆州卖的多是荆缎,用蚕丝织成,表面平整,富有光泽,且刺绣的手法和花样颇俱特色。经面嵌花,以经典楚图为住,她这样的外行人也能一眼认出来。 她沿路找了不小的两家布庄,都没见到京城里锦绣布庄的绣品。最后打听了城中最知名的几家,直奔过去,果然看见了她要找的绣品。 不过,也只有一副用来挂在墙上作为观赏的绣品,似乎并不用来售卖。 可惜掌柜的不在,那店里招呼客人的伙计担心她的来路,很是戒备,左右推辞,不予告知。方拭非强留无用,只能先离开了。 这一耽搁,两人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时近黄昏,路上的人也多起来,都涌出来吃完饭。 二人被飘香的麻油勾得口水横流,先在街边吃了一路,之后又去一家人满为患的酒楼,等了半个时辰,点了一桌。 历来美食烹饪手法极多,且庖厨刀工精湛,另人惊艳。而大秦民风开放,酿酒、做菜的,也不乏有妇人参与。“无问贫富之家,教女不以针缕绩纺为功,但躬厄厨、勤刀机而已。”1引 方拭非到了地方,最喜欢的就是找吃的。吃是全天下百姓的共同追求,在好吃的地方,总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 而他们来的这酒楼专以“炙”闻名。店里有裹上泥浆来炙的,有放在竹筒里炙的,还有连烧带炙的,这里最招牌的一道菜是炙鸭鹅。 光在门口站着,就不断闻到里面飘出的肉香,二人食指大动。 林行远点了炙鸭,刚吃一口,拍案叫绝。 正在门口等着的食客见他这样子,笑着搭话道:“你是第一次来吧?” “的确是。”林行远说,“不怕你笑话,不是荆州本地人。路上吃的全是干粮,现在看见肉都馋得不行。” 食客道:“那是,这里的厨子是从京师回乡的御厨,手艺属江陵府一绝,你绝对找不出比这更好吃的炙鸭来。” 方拭非主动指着空出的座位道:“大哥这里请,不介意地话,一起吃吧。” 那人也不客气,抱拳道:“如此多谢了。” 40.更新(9.07日更新) 方拭非又向跑堂叫了几道菜, 把桌子摆满:“今日这一顿小弟请了, 大哥尽兴。” 两人已经吃饱了,于是点了盏温酒慢慢小酌。 那兄弟见他二人这模样,就知道他们其实是有事想打听, 夹了两筷子,便问:“二位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方拭非放下杯子笑道, “我几人从南方来,顺路到了荆州, 想在这边买点东西回去。只是不算什么内行人,对荆州不甚了解,怕买到假货。” 男人也抱拳笑道:“这问我可就对了。我在荆州住了四十多年, 东西街,南北路,大小商铺,各行各业, 哪家点良心, 哪家是徒有虚名,我全知道。今日与二位在此相遇, 便是缘分。两位老弟做个爽快人, 那大哥也爽快。有什么想买的, 尽管问吧。” 方拭非便说:“我想买些刺绣, 买些瓷器, 要是可以, 能有些手艺玩意儿和金银器也是可以的。带回去送人, 散卖,都可以。但这品质要拿得出手。” 那人想也不想道:“买荆缎,那就去,买酒,那就去风霜酒楼,买……” 方拭非摇头打断说:“可是我不想买荆缎。” “咦?为何?”食客诧异道,“你来了荆州,却不想买荆州的东西?这算什么道理?” 方拭非挥舞着手夸张道:“荆缎颜色过于鲜艳,我等更喜欢花样多变一些的绣品。未必就要制成衣服,单是看看也好。我听说北方有些店里的刺绣,色彩多变,以花鸟山川入景,就像真画一样,栩栩如生,气势恢宏。技巧高超,为人惊叹。小弟还听说啊,京城还有一个锦绣布庄,最为出门。他店门正中挂着的一副簇金绣,将金线捻得比发丝还细,盘成花样绣到布上,精细纤巧,工艺精湛。挂了十几年,依旧灿然如新。只可惜,我是无缘得见啊。” 食客立马道:“我也听说过。可这绣艺发展,也就是近朝的事情,会簇金绣法的,那就更少了。大多绣娘都聚在京城,技艺也不会外传。绣出的成品进献更了宫中,你想买一副,不大可能。” 林行远笑道:“你休听她胡扯。她并非想买这般昂贵的绣品,我二人也没有那样的家财。只是想见识多一些别地的佳作,带回去给人开开眼界。本想去京城,可此行来荆州已经是耽搁了路程,很快就要回去了。所以想问问荆州这里,有没有别处的土货,可以都买一些。” “哦,这我就明白了,你们应该早说呀。”那食客拍桌道,“琳琅布庄。” 方拭非:“得是好东西才行啊。” 食客道:“好东西!你们尽管去,找不到喜欢的,就来骂我。” 方拭非好奇道:“那家店是什么来头?是只布匹?卖哪里的布匹?” “这还真不知道。原先是卖布的,可后来什么都卖,什么都有。”食客回忆片刻,说道:“只知道那家店,总能找到些各地各处的东西。就在半月前,又买了一堆京城来的货品。现在赶紧去,指不定还能收到一些。” 方拭非:“哦……原来如此。多谢老哥。” 二人付了银子,出门逛去琳琅那边,未曾料想天还未黑,那商铺就已经关门了。再看左右邻里,可都还开着呢。 方拭非从门缝里朝里张望,可里边太黑了,什么都看不清。过路的人倒是升起了警觉,只看他俩鬼鬼祟祟的觉得不对劲。 林行远无语地拉过她说:“走罢,先回去。” 方拭非应了声。 对面摊子上卖包子的一小姑娘,手里还拧着湿毛巾,走过来问:“二位,来这边找人吗?” 方拭非打量她两眼,对她贸然搭话并不放在心上,说道:“不,只是想买点东西。” · 两人回到驿站的时候,顾琰已经醒了。他面色发沉,显然很不高兴。坐在吃饭的大堂里,看着眼前的菜色一动不动。 仆人小心问:“王爷,我出去给您买点吃的。” “不用了。”顾琰抬眼看见他们走进来,干脆地放下筷子问:“你二人吃了吗?” 方拭非说:“已经吃饱了。” 驿站的伙食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的。方拭非视线扫过,看得出桌上的清炒白菜色泽不新鲜,中间的汤上面飘着几块鸡皮,连油渣都摆上来了。 顾琰原本就食欲不佳,难怪吃不下去。 方拭非将带回来的糕点放在桌上。 顾琰目不斜视,冷声问道:“你们去查了什么?” 方拭非:“只是打听到了一家商铺,可惜过去的时候,已经关门了。” 顾琰:“那就明日一起过去看看。” 方拭非称是,便同他告辞,先回房休息。 翌日,顾琰醒得早。 他似乎睡不着,天亮便起来了。侍卫主动过去喊方拭非。 顾琰不肯在驿站里吃饭,但也不明说,只是瞅着方拭非哼道:“你二人倒是会享受,来了荆州就去寻好吃的。当你那点俸禄,够你这样挥霍的吗?” 方拭非丝毫不介意,摇头晃脑地念道:“诶,下官既无妻妾,日子过的可不比寻常人舒服多了?食色,性也。方某也只有这一点是好追求的了,为何要苛责自己?” 顾琰眼皮一跳,脸上也肌肉也明显的舒缓下来。显然是很赞同她的。 他身边的人,要么像叶书良一样,对这些口舌之欲没什么兴趣。要么像王声远一类,是老狐狸,只有没事,恨不得避着他走。再要么是见着他就颤颤巍巍,诚惶诚恐,活像自己要吃了他,哪里说会带他去吃好吃的? 每次出门办公,他都是自己用餐。偏偏自己也觉得麻烦,他平时吃的不多,又不喜铺张浪费,只好随意对付。 方拭非……这样看起来的确挺好。 顾琰对她印象瞬间好起来,觉得她行事作风落落大方,笑容灿烂,目光明亮,是一个懂事的人。问道:“你们昨日去了哪里吃饭?” 方拭非说:“侍郎您舟车劳顿,想必口欲不佳。” 顾琰眼皮又是一跳,想要直接杀了她。 方拭非话题轻顿,接着轻快说道:“刚出京城,还是吃些清淡的好。所谓‘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您觉得怎样?” 顾琰似有似无地哼了声。 “那早点就带您去吃馄饨。”方拭非说,“昨日打听到了一家十里有名的馄饨铺,他家的汤清澈见底,据说还可以直接端来煮茶。馄饨皮薄如蝉翼,嘶——鲜香非常,再撒点葱花,舀一勺猪油。您看怎么样?” 顾琰快速说:“可以。” 方拭非笑笑,几人就一同出了门。 一座城的早晨是最具活力的时候。街区由静转闹,人群从不同的地方冒出来,日光照亮各地的角落,四面传来细细的谈话声。 摊子的老汉忙来忙外地招呼,顾琰吃的满口汤汁,吃完后又去旁边买了个粽子。 仆人感动得快哭了。 · 吃过早饭后,几人才悠悠地逛去琳琅布庄。哪成想,那商铺竟然还没开门。 顾琰在门口等着,方拭非过去问前面小摊的人。 “这家商铺今日是不开门了吗?” 那姑娘道:“开的,只是平日都开得比较晚而已。” 方拭非:“那什么时候会开?” 对方擦着手说:“这就不知道了。要看掌柜的心情。有时候早,有时候晚。所以一般客人都是下午才来,那时候他们是肯定在的。” 方拭非:“……” 她还没见过这么不正经开店的店家……赚钱的事情竟然也这么懒的吗?! 顾琰一身华服,贵气天然。几位侍卫看着就是武艺高强之辈,严密护在他周围。但凡有眼见的都知道他们不是寻常人。对面的姑娘等一桌客人走光,收拾了一下,请他们先坐下等。 方拭非谢过。 陆陆续续地也来了一些人,在外头等着。 几人又候了半个多时辰,方拭非都要等毛了,这家商铺的伙计才姗姗来迟。 顾琰吐出一口气,起身过去。 方拭非跟在伙计的身后涌进去。 这琳琅布庄很大,应该是三四间铺子打通造出来的。中间用门隔着,木门上写着陶或金器。 中间开的这一格是卖刺绣和各类杂物的。 因为只来了一位伙计,看不过来,他没开两侧的门,而是先去把窗户打开。 方拭非逛了一圈,已经是确定。这边大多数的东西,都是她照京城几位受骗掌柜口述,登记下来的货物,量还不少。 多半都是销到这里来了。 就一会儿功夫,又来了四五位伙计。将两侧门也推开。 方拭非也去验证了一遍,回来朝顾琰点点头:“都在这儿。” 侍卫便过去搬了把椅子,让顾琰落座。他背酸,翘起腿懒散地坐了下去。 伙计正在打理案台,一面说道:“客官,您这样坐,要把门口堵了。这里不是坐人地方,请让一让。” 顾琰:“去把你掌柜叫过来。” 伙计终于抬起头,说道:“客官,您要买什么,尽管跟我说就行。至于掌柜,他什么时候来,我也实在不清楚。” 侍卫上前,说道:“谁是你的客官?这位是京城来的监察御史,现在来找你的掌柜问点事情。叫你去通报,你就去。” 伙计将信将疑地看着几人。 监察御史品级不高,但权限广,属察院。御史台每年派出的监察御史人数不多,但所需监察的内容却很繁乱。要来了江陵府,怎么也该先去找官府才对,怎么会从一家小商铺查起? 但想必没有谁敢假冒朝廷命官。那伙计同另外几人招呼了一下,匆匆跑去传话。 41.更新(9.08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听了会儿, 原来是那学子张某, 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 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 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 宣扬出去, 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 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 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是便是, 你承认, 书院自会替你求情, 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方拭非笑道:“是,我是不像勤勉好学的张君,昨夜流连花巷,今日还能早起就读的。” 那张生立马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昨日应该是没有看错吧?除了你,还有叶君,李君。”方拭非一个个指着,说道:“您几位可都是名人,总有人看见的,去随意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老爷偏头看他。 方拭非道:“不过二两银子,张老爷必然不放在心上。张公子您若是自己用了,就直说呗,何必要诬陷同窗呢?闹到如此地步,多不好看?” “也是,诬陷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方拭非看向几位先生,“还有几条狗罢了。” 那先生叫她一看,怒道:“方拭非你所指何人?” 方拭非说:“谁应指谁。” 张公子却是不服:“方拭非!对峙就对峙,若不是,你该怎么办?” 方拭非道:“我不过是学你罢了,你这么气自己做什么?” 众人都叫她说懵了。 所以这到底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 梁先生道:“方拭非,此事不可玩笑,你认真点说。” 方拭非说:“我是不惧对峙,就怕有人不敢。” 正是这时,一学子喊:“诶,何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并让出一条路,请他过来。 何兴栋顶着一张花脸,莫名烦躁:“围在这里做什么?迎我?” 旁边人将事情简要述了一遍。 何兴栋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气道:“谁说卢戈阳的钱是偷的?那明明是我给的!为何不先来问我?我今日要是不来,是不是要强逼他认了我才知道!” 方拭非冷笑:“不素来如此吗?” 何兴栋说着想起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他昨日打给我的借条,可别说他是与我狼狈为奸!” 旁边的人接过打开,点头说:“的确是。” 那张老爷一行人面色相当难看,他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 方拭非问:“赔偿呢?致歉呢?” 张老爷偏头示意,身后的仆人停下,随手丢下一把铜板。 那银钱落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张老爷问:“要不要?” 众人窃窃私语,觉得他此举太为过分。 卢戈阳却是深吸一口气,默默蹲下去捡。 张老爷不屑一哼,继续离开。 何兴栋忙过去拽他:“别捡了,你叫他这样看轻你!” 卢戈阳手心捏着铜板,指节因为用力,阵阵发白。埋头不语。 何兴栋又回身赶人:“散开!都看什么看!卢戈阳你给我起来!你的骨气呢?” 卢戈阳看着那些身影从身边散开,动作停住,握拳用力砸在地上,大吼出声。 地面上立即留下斑驳血渍。 何兴栋一颤:“你——” 卢戈阳站起,走到何兴栋面前,眼泛血丝,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是你,也不是方拭非,我只是卢戈阳!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再上还有年近七十的祖父!我用了我两位妹妹的聘礼才能在这里念书!我娘亲日夜不休地耕地、织布,也才将将供起我的束修,我家境贫寒任性不得!我要是今日得罪了张老爷都不会有人敢去买我娘的织布!近几年县衙严征力役,城中米价居高不降,我父连日不能归家,我一家老小连口稀粥都喝不上。骨气?我命都要没了,哪里来的骨气!” 卢戈阳将手上东西愤而往地上一砸,嘶吼道:“人就是分贵贱的何公子!我同你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衣食无忧,我呢?只因为我穷,人人都瞧不起我!我彻夜苦读只为自己有朝一日能不跪着!我只想站起来!我已经认命,你们还想怎样!” 何兴栋恍惚愣住,被他吼得退了一步。 “我……” 方拭非一时无言,蹲下去帮忙捡:“戈阳,别说了。” 卢戈阳深吸一口气,脑子冷静下来,擦了擦鼻涕,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只是我现在心里烦,你别管我。” 说着重新蹲下去,将钱都扫起来。 他抿着唇,地上有不少细碎的沙砾,卢戈阳手掌自残般地擦过去,留下条条红印。 何兴栋一言不发,在旁边看了会儿,末了也蹲下去一同帮忙。 · 何兴栋被卢戈阳的话震得感慨万千,脑海中充斥着的都是“人分贵贱,何公子!”几个字。抚躬自问,自己实在太过天真,自以为是,又不是疾苦。 这样想着,书看不下去了,跟卢戈阳呆在一个课堂里也觉得羞愧万分,干脆收拾了东西再次离开。 “我……”卢戈阳看他离去,低下头,也很是愧疚:“是我的错,迁怒他了。何公子是个好人。” 方拭非:“人好人坏,不是看个态度。就他爹那副做派,我会拿他当个仇人。” 何兴栋中途离开书院,一时不敢回家,只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方家门口。 他停在院落前朝里张望,想找人进去通报方颖,又怕她跟自己生气。叹了口气,还是准备离开。门口的杂役看见了他,主动去喊方颖。 方颖得到消息风风火火从内院跑出来,大声喊他的名字。何兴栋停下脚步,高兴道:“颖妹。” 他当是方颖关心他,结果方颖第一句话便是:“何兴栋,我上次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上次?”何兴栋想起来,为难道:“我觉得不好。” 她想让官学将方拭非除名,这样他就肯定参加不了科举了。 街上人多口杂,不便详谈,方颖拽着他的袖子进了院子。 方拭非是搬出去住的,方颖的宅子跟她家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站在斜一点的角度,甚至能两两相望,看见门口。 只是这一家富贵,在街头,一家破落,在街尾。 何兴栋想找个人倾诉,叹道:“颖妹,我今日特别难过。” 方颖根本不听,余光扫过他的脸,蹙眉道:“你脸怎么了?不会方拭非打的吧?” 何兴栋连忙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谁管你有没有事?你——”方颖气道,“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能不能压他一头啊?你气死我了!亏你还是县令公子,丢人!” 何兴栋:“我……这也是我的错啊?” 见左右无人,又是自己家门,方颖毫不避讳地骂道:“方拭非那小杂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还想跟我哥争家产。他想得美!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总是偏帮他。可我决计不同意!” 何兴栋:“他并没有想跟你争家财呀,他搬出去了。” 方颖不依不挠:“他要是能科举及第,虽然我也不觉得他会,但万事难保呢?他如今已经很是嚣张,届时肯定变本加厉。你听听他平日里对我和我娘说的话,怎么能放过我?” “谁同你说的呀?”何兴栋说,“我虽然也不喜欢他,可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倒是真清高,什么都不屑。” “我娘说的!”方颖嘲讽道,“你是什么道行?能拼得过方拭非那小杂种?他天生就是来祸害人的。” 42.应允(9.09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林行远沉默下来,片刻后道:“这实在不妥。” 何洺先不说, 这血书一写,再往上一交,民间宣扬开。不管朝廷最终如何决断, 何兴栋这辈子也无法翻身了。 方拭非还是说:“我自己有打算。” 长深书院的学子闻讯而来。 他们今早在上课,听见各种消息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不想一个早上的时间,水东县就出了这样的变故。院里先生叫他们别凑热闹, 怕惹麻烦。众同窗与何兴栋关系都不错, 这下不知该是什么立场,就忍着不出。可随后听见万民血书的事, 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众生赶到的时候,方拭非正坐在家中院子里整理, 顺便跟林行远说话。 她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平日里见人, 她也是这样,看你的时候,好像都没将你放在眼里。 那笑意激怒众人,一学子直接冲上前,大力拍下她手里的东西:“方拭非, 你也太过分了!你闹就闹, 跪就跪, 我当你真是为国为民。可你这万民血书又是什么意思?何兴栋好歹是你同窗啊, 你非得逼死他吗!” 方拭非完全不看他,只是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卷了卷握在手心。反问道:“什么叫我逼他?我逼何县令贪污了吗?我逼何县令重征徭役了吗?我逼他害人了吗?我逼他做官了吗?” “方拭非,你也别推得那么干净。这里就我们几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那学生指着外面道,“你不就是想在王长史面前留个好印象,叫他推举你上京吗?不就是想要名扬天下,好为将来入仕做打算吗?如此真好啊,一钱也不用花,才名、德名,声名,你全都有了。好好好,可这是你用何兴栋的命换来的!” 林行远皱眉,但发现方拭非不需要他来出头。 方拭非站起来,对着那男生的脸道:“你质问我?不用你们来质问我,我来问问你们。旱灾当年,水东县饿死了多少人?整个江南饿死了多少人?至今三年,又饿死了多少人? “你……” 方拭非直接截断他的话,朗声问道:“我是哪里不对?是我为沉埋黄土至今不得安息的百姓申冤不对,是检举贪污受贿官商勾结的县令不对?还是我控诉水东县米价高昂,徭役过重不对?再或是我冒着生命危险说出实话就是不对!” 她指着为首几人道:“你熟视无睹,你视而不见,因为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你们不知道食不果腹的滋味,你不知道在闷热木屋里不休息地连撞一天油车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在寒冬腊月身挑巨石替县令赚取私利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妻子怀胎六月还要在烈日下去田里务农是什么滋味。你们通通不知道!两耳一闭,两眼一瞎,就不用负责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方拭非拽住那人衣襟往前一拉。 那人慌乱道:“你做什么!” 方拭非:“看看你身上穿的!你这一身衣服,足抵得上农户半年的收成。所以你当然不在意,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可你身上花的银子,你出去高谈阔论的资本,是怎么来的?可能就是你父亲跟何洺两人贪污鱼肉来的。” 那人气急:“你胡说八道!” “何洺也说我胡说八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们自欺欺人?整个水东县乌烟瘴气,连书院先生都巴巴舔着县令的臭脚,有乏公道,处处刁难于我,你们还不是视而不见?此等小事都是如此,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空谈道义!我方拭非自认小人,可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在我面前强装君子!” 方拭非松开手,将人往后一推:“你们是什么人,先生是什么人,这些我不在乎!难道还非要我与尔等同流合污,才能顺你们的意吗!” 那学子靠在身后人身上才站稳,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她:“方拭非,你巧言善罢。我们现在不是说何县令的事,我们在说万民血书与何兴栋的事!你这血书是为王长史和自己写的吧,既然自认小人,你也认了这个贪慕虚荣的意思!” “我问你!我不过一介布衣,王长史是新官上任,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帮何洺都不知道。手无铁证贸然上谏对我有什么好处?出了事,谁来当这个责任?三岁小儿都知道官官相护这个词,我蚍蜉之力胆敢挡车,我图什么?图我这条命,死得不够快吗?我方拭非的命,没那么贱!如若不然,何洺还在水东县一手遮天的时候,我缘何要处处惹恼何兴栋?” 方拭非质问道,“究竟谁才是贪慕虚荣?安逸享乐?戳着你们自己的良心,好好问一问!” 众人竟被她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拭非侧过身,抬手指道:“我与你们不是同类人,也不屑得与你们为伍。现在,给我滚。滚!” 众人说不过她,当下羞愤散去。 人群从院子里离开,只有一个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动作。 不多时,小院里只剩下三个人。 方拭非生硬道:“你怎么还不走?” 卢戈阳说:“我同你相交也有多年。谁要是跟我说,方拭非是一个莽撞不知进退的书呆子,我第一个要笑他。他永远是谋而后动,思而后行。” 方拭非又转过身看向他。 卢戈阳惨淡一笑:“而你今日所为,叫我觉得很可怕。方拭非。” 他说完这句,不再逗留,也倒退着走出了她的家。 林行远跟着向门口走了一步,看着他的背景奇道:“他说你可怕?他不觉得何洺可怕,却觉得你可怕?他是以前的苦没吃够吗?” “我是与他平视的人,而何洺是他要仰起头才能看见的人。就算我跟何洺做一样的事,结果跟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方拭非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道:“他觉得我可怕,是因为看不清我的好坏,我的立场。是因为我直白地算计了一个他身边的人,而他不知道下一个人是谁。” 所有人都直觉认为,她要置何兴栋死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方拭非说:“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手上的名字不多,可她也没心情理了。本身所谓万民血书也只是个虚词。 她拿着东西进屋,撕了几张白纸夹进去,确认够厚实,一并塞进信里。 用蜡烛滴在信件的开口,然后拿过旁边刚刻出的印章敲上去,等着烛油凝固。最后提起笔,在正面写上两排小字: ——水东县百姓血书陈情 ——何兴栋呈上 方拭非收好东西,又要出门。 林行远倚在门口问:“你又去哪里?” 方拭非说:“去找何洺,一起走吗?” 林行远惊讶,方拭非竟然会主动带着他。 去就去呗,反正天色还早,也没什么事。 王长东不可能关押何洺,也没权力处置他,只是将人关在房里,命人观察他的举动,不许他外出,以免他做出什么销毁证据的事情。 索性何洺也知道如今的局势,没想过要出去。软禁……就软禁吧,起码比外面安全多了。 何洺从醒来之后,何兴栋跟何夫人就一直陪着他。缓了神,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只是眼睛直直盯着床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何夫人毕竟只是个深闺妇人,没见过这样的。低声啜泣道:“儿,去找那个王长史问问,给你爹请个大夫吧。” “别去了,我没事。”何洺说,“我只是想躺一会儿而已。你别在我面前哭,哭得我头疼。” 何夫人拍他胸口:“你这个没良心的!” 说着起身走向门外。 何洺又对着何兴栋说:“去照顾你娘,别让她一个人。” 何兴栋:“爹。” 何洺:“去吧。你长大了,得明白事。” 何兴栋点头:“我知道。” 屋内只剩下何洺一个人,他静静听着外头依稀的说话声,湿了眼眶。年过半百的人捂着嘴低声悲戚。又坐起来,用袖子擦干净脸。埋头一片胡思乱想。 这时屋外传来何兴栋略带愠怒的声音:“方拭非,你来做什么?” 方拭非:“我有话想跟何县令讲。” “……我不去找你,你也别来找我爹了。”何兴栋无力道,“方拭非,你别逼我恨你。” 方拭非:“我有话跟他说。” 何兴栋:“他不想见你,他现在很不舒服。” 何洺整理了一下心情,在里面说:“让他进来。” 43.查办(9.10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 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 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 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 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 似迷惘, 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 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 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 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 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 阅历太浅, 为人个性太天真, 性格也不够强势, 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阅历太浅,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44.动手(9.11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老者的衣服和棉鞋已经被水打湿了, 只着一件单衣。小的也是一身狼狈,裹着一件棉袄,静静站在他身后。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主人听见门响, 披着外衣起身, 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 看清那张布满沟壑,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当下两股战战, 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 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 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 “今日来,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 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若您开口,纵是万死不辞,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 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方贵倒抽口气, 吓得一时出不了声, 缓了缓才道:“这,这位小公子……” 方贵这才敢去看方拭非。身形削瘦,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羸弱。十三四岁上下,五官英气,穿着一身朴素男装,唇角上翘,双目有神。 方贵小心问道:“他是……” 杜陵伸出两指,喝止他的话:“别多问,于你没好处。记住,今日起他就是你儿子。将他接进家中,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方贵匆忙点头:“是……是。” · 岁月忽如飞,回望已五年。 自江南自春旱萧条,三年未缓。 “方拭非可是住在这里?” 那人正靠在门口的门柱上,斜抱着一柄长剑。 他穿着暗色的长袍,长发高高束起,长着一张颇显朝气的脸。端得一身好样貌。与这穷酸破落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正如他摩挲着剑鞘,悄悄打量方拭非一样,方拭非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 那人又问了一遍,方拭非才点点头。 那人问:“你家小姐不在家中吗?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是……令尊的一位林姓好友前来接她。” 方拭非淡淡搓了搓满是泥泞的手指,那土已经干了,嵌在她的指甲里,黑乎乎一片。方拭非道:“我就是。” “你是什么?”他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方拭非?!” 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崩裂,随后顿了顿,站正了身,道:“家父与令尊乃八拜之交,先前家父收到书信,特命我来接你过去。” 方拭非上前一步,推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踯躅片刻,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真是一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开了一块地。前面是寝居,右侧是庖厨。整栋院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虽然是打扫的挺干净,但就是同他在关城的偏院也无法相比。连株用来观赏的花草都没有。 他家的院子是用来喝茶聊天的,他们这儿是用来干活的。 林行远自进院起,眉头就没舒展过。倒不是瞧不起这个地方,只是不相信方拭非会住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打听到,方家如今已是江南有名的商贾,应当是不缺钱的。没个侍奉的人不说,竟过得如此清贫。 这时前方的主屋大门打开,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走出来问道:“是客来了?” 林行远朝他颔首。 方拭非喊了一声:“师父。” 林行远不动声色。 杜陵朝他走近打量他,又咳了起来:“坐,招待不周,切勿见怪。” 林行远见他神色间多有病态,身上更是带着浓浓的药味,身形单薄,瘦骨嶙峋。下巴留着一撮短须,头发凌乱,还未打理,当是刚刚睡醒。 但此人手指纤长,指尖扁平,指节处厚茧重重,一是一般下人做工会磨出来的茧。举手投足更有大家气度。不是给普通人。 林行远垂下眼问:“令尊可好?” 方拭非没有回答,在井边自顾着打水。林行远干杵在院子里,正觉得尴尬,还是杜陵代为开口道:“承蒙挂念,身体安康。公子坐吧。” 林行远迟疑片刻,又问:“方府,是出了什么变故?” “方府没出变故,好的很,只是最近确实因旱年穷了不少。”方拭非停下手里的事情,说道:“我,方拭非,方家二少爷,生母来历不明,十三岁才被接入府中,因与方夫人不和,搬至别院居住。方老爷平日行商,久不在家中,都明白了吗?” 林行远:“明白了。” 方拭非好笑道:“你来之前不先跟你父亲问清楚,你要接的是什么人?” 林行远不由尴尬。 来前他的确是很生气的,任谁摊上这么一个爹,都免不得要生气。 原本他想自己多好一青年才俊,应当立志报效朝廷,入军抗敌。凭借自己的家世与身手,将来不说流芳百世,史书留名也是可以争取的。结果却被他爹狠狠否了。多年死缠未果,总算是看明白。想着索性仗剑江湖,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结果又被他爹捏着耳朵拎回去,叫他来江南接个人。说是……顺手给他指了个婚。怎能不叫他牙痒? 林行远便多问了个问题:“方老爷这么会认识我爹?” 方拭非:“方贵是不认识你爹的。你爹乃边关大将,他连上郡都没有去过,这么会认识你爹?” 林行远听她直呼方贵其名,就明白她不过是借了方贵二公子的名号住在水东县而已。难怪近几年里方贵一普通木工,忽然成了一代富商,甚至连江南大旱没能拖累他。 林行远暗自思忖。 京城里哪家大门大户,脑子抽成这样,会把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埋汰? 林行远迟疑道:“你……为何做这幅打扮?” 她现在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些粗,但分明还是女声的。 方拭非将手洗干净,又用布擦了,才说道:“你住在这里吧。” 林行远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妥。” 师父也道:“不妥。” 方拭非:“我没说不妥,你不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林行远抿唇皱眉。 师父愠色训斥道:“你住嘴!” “师父,”方拭非擦着手说,“我同他私下说一句,您老耳不听为净,免得气着,注意歇歇。” 师父就要拿棍子抽她,碍于林行远在场,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方拭非扯了林行远手臂走到一旁,对方不着痕迹地想将手抽回去,却发现方拭非手劲极大,也不像个普通人。心下正生疑,就听对方说:“我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旧病复发,久治难愈,怕是油灯将枯,所以才给你父亲写了信,嘱托他的身后事。如今他身边缺个人照顾,我行事不方便,他又处处躲着我,望你留下帮把手。” 林行远看着她。 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这感觉很是新奇。 “为何不请个人来。”林行远说,“我粗手粗脚,怕是做不好。你这院子我看也没法住人,不如索性换个地方,请俩仆役,叫你师父好安度晚年。” 方拭非听他说话,语气中未带嫌恶,倒是有几分真诚,心中对他品行有所了解,表情也好看许多,不像先前那么爱搭不理。 “他爱面子,也不便见人,平日从不出门。”方拭非说,“更是怕打扰到我。请人若请个婆子,他不乐意。请个男人,屋子又有我,不方便。” 林行远想想也是。 方拭非:“也不要你做什么,帮忙扶着即可。” 林行远还是想拒绝,他怕自己跟方拭非呆久了,毁了人姑娘声誉,届时想跑跑不掉,可不悲哉? 啧!那这方拭非真是好心机好打算! 林行远觉着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进而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正要严词拒绝,已听方拭非喊:“师父!林公子说,他爹让他好好跟着你,向您请教请教!” 请教?这都什么古怪的东西?林行远以为对方必会拒绝,哪知杜陵远远喊道:“那就留下来吧。” 林行远:“……” 方拭非:“你以后叫他杜叔。” 林行远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主仆二人可真……有意思。 林行远脑子转了一圈,想着自己不能回绝的太直白,于是斟酌许久后,叫了一声道:“方拭非,你二人换个地方住成不成?” 方拭非:“不成。” 林行远“为什么?” 方拭非低笑一声:“你还喜欢管我的事?” 林行远哑然。心道这人怎么难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嘀咕着说:“我说换个地方。我出银子。” 方拭非终于抬起头道:“我在这里住不了多长时日。等我师父逝去,我就走了。” 林行远听她说的是我,却不是我们,心下觉得哪里怪怪的。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她在盆里洗白菜。 “说起来,”方拭非问,“林行远,你什么时候走?” “你催我做什么?”林行远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我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京师留着不错,我就多呆呆,你还想赶我?” 方拭非:“……” 这火气来的莫名,方拭非哪敢触他的霉头。连忙点头,尊敬道:“您随意。请随意。” “留步!” 钱公子从追了上来,“方公子,少侠!” 二人停了下来。 钱公子问:“方兄,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需要我帮忙吗?” “唉,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末了叹了口气,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可就在半月前,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看看,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方拭非哀怨叹道:“我哪不知啊。可这江南贪腐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父亲就是江南商户,他虽然不做粮米买卖,难免受到些许牵连。如今家里有银子也不敢动,手上更抽不出多余的银钱来,怕引人生疑。” 45.自杀(9.12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王长东站着没动, 似乎在等什么。何洺催促了一声, 正要开口, ,就听见远处传来喧哗声,随后大群的人簇拥了过来,气势汹汹,不是善类。 何洺心里“咯噔”一下,煞为不安,又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停下脚步探听。 一道宏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方拭非检举何县令贪污!证据就在米仓里!” 何洺身形僵住。 喊话的那人重复了一遍:“何县令贪污,把赃银藏在米仓里, 现在都被翻出来了!众人亲眼所见, 满地的财宝和金银!城门都被人围起来了!” 何洺整张脸惨白下来:“什……什么?” 米仓被人劫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粮仓从来不许人进。 王长东侧立一旁,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惊讶。 何洺浸淫官场许久, 顿时就明白了。 “是你!”他指着王长东道, “你!我就知道你来者不善,却不想你如此狠毒的心肠!” 王长东不见喜怒道:“比不上何县令。” 冲过来百姓眼看着要朝何洺扑去,何兴栋快步向前,拽了失神的何洺一把, 喊道:“别打别打!” 王长史哪能真看着何洺受伤?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拉进大门, 吩咐衙役:“关门!” 县衙的大门合上, 百姓被拦在门口。衙役挡也挡不住,见势不妙,就先从门口溜了。 众人拍打着朱门,大喊何洺的名字。 何洺还在震撼中,失魂落魄般喘不过气来,哆哆嗦嗦地走下台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竟然还被自己绊了一脚。 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做上水东县县令,哪怕在京师官员眼里只能算是无名小官,可对他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步错,怎么就这样了呢? 何兴栋扶着他,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恐惧,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嘴唇阖动,伸手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说:“爹,没事的,没事,有我在。” 他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儿子一直陪你,儿子会保护你的……” “是……是县尉害我……”何洺吞了口唾沫,痴语道:“我只是叫他去安置一下赈灾粮草,竟然变成这样。” 他看向王长东,忽然全身来了力气,要挣脱何兴栋朝对方过去。何兴栋又紧紧将他抱住,大喊了一声“爹!”。 何洺红着眼问道:“王长东!你为何要害我?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王长东立在一旁,轻叹口气,转过身:“你没有得罪我,可你得罪了不少人。地下埋的,外面哭的,你自己听听,不觉得造孽吗?” “我造孽?上面多的是比我过分的,你敢去指着他们的鼻子说造孽吗?你不过是看我好拿捏才来寻我的麻烦,既已做了小人,何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上面的人,有家族庇荫,才是真造孽!”何洺的手剧烈颤抖,“我也见过为官清白的,他做了不到一年县令,就被罢黜了。有一个因为贫寒不给上官送礼的,不出多久就被孤立陷害了。还有许许多多所谓的官员,数不胜数!非要逼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才叫公正吗?没有清官!根本就没有清官!” 何洺激动指控:“他们都不行,为什么非来逼我?若非水东县突发旱情,这里的人只会过得比其他地方更好!你以为我乐意看着百姓受苦吗,看着他们饿死吗?是你们逼我的啊,全是这世道逼我的啊!” 外头的声音像巨槌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脑。何洺走上前两步,对着门口的方向嘶吼道:“别吵啦!都给我闭嘴!” 王长东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官场上,何洺绝对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甚至在“坏”的队伍中,他根本排不上号。起码他对待百姓是和颜悦色的。对百姓那些不触及利益的请求,他会尽力去满足。县衙不算虚设,每天都会早起处事。 像何洺这样的家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的确没有人完全干净,连他自己也是一样。 可是,错的就是错的,何洺为了名利放任自己在这泥沼中翻滚,染得一身腥臭,就要做好被揭发的准备。 水东县历经旱灾三年不缓,饿死者上万,他贪得太过分。他为自己贪,还要四处打点,为自己的上官贪,为手下贪。这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多恐怖的场面。 “你不能耐我何,你只是一名长史,且尚未赴任,不得插手县衙内务。”何洺稳了稳心神,又从中寻出一线生机。一定会有人保他的。何洺对着何兴栋招手道:“我儿,扶我进书房。” 王长东道:“你不用给谁写信,给谁写都没有用。我早已将此事上禀陛下,再过两日奏章就可到陛下案前。明日,录事参军曹司判会抵达水东县,因你德行不端,难以服众,事急从权,他将代管水东县粮储事务。等你把消息传出去了,叫你同谋赶过来,县衙里所有账簿,早已被我二人翻遍,他想再做手脚已是太迟。你罪责已定,难逃法裁!认罪吧何县令,替贵公子好好想想。” 何洺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 何洺此时的感觉非常复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好像是等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大梦初醒了。又好像恍惚尚在梦中,一切尽是虚妄。 他握着何兴栋的手指越加用力,指节突出发白。一抬头,发觉天上日光亮得晃眼,日晕散出七彩的光圈。眼睛一闭,直接晕倒在何兴栋怀里。 不久后,县尉带着城中守备,押送从米仓里抓获的闹事百姓回县衙审问。虽然知道里面几位幕后主使应当已经趁乱逃跑了,但绝对不可放过。 他已经弄砸了赈灾粮一事,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何洺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若是何洺倒了,恐怕他也难逃干系。 起码……可以把犯人抓回去消消气。 水东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许多人就算不认识,也是见过的。看见一群亲友被押送过来,场面险些失控。 县尉被群众围在中间,整个人飘飘欲死。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县衙那朱红色大门重新打开。 外间风向瞬变,众人全部从远处拥回县衙门口。 然而走出来的不是何洺,而是王长东。 方拭非一直守在此处,就怕事情不受控制,场面会乱。此刻见人出来,立即上前一步叩首,义正言辞喊道:“王长史素来清廉,嫉恶如仇,请王长史替我等申冤!” 百姓不明所以,但总要有官员替他们主事,见状跟着喊道:“申冤啊!” 王长东将手向下一按,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上前两步,缓声说道:“诸位请回去休息吧。本官已将此事如实上禀朝廷,若县令贪污为真,本官断然不会罔顾。” 方拭非道:“王长史,下愚不过一草率无知的学子,空有一腔热血,仅有一条贱命,亲见水东县百姓生活疾苦,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却无能为力。除却在此明志,竟别无它法。今日出此下策,只为求王长史一确切答复,好叫惶恐小民心安。” 王长史点头:“本官上禀陛下后,定竭尽所能,一查究竟,还你们一个公道。” 方拭非:“谢长史!” 百姓闻言欢欣鼓舞。 王长史让百姓散开,将县尉等人放进来。 街上又开始有些骚动,王长东先一步道:“问清情况,并非追责。尔等不要胡闹。” 方式非说:“这些都是证人啊,你们都小心说话。该让他们快点进去才是。” 这才放县尉等人安全进去。 守卫重新出来,疏散门口人群,管理秩序。 何洺还晕着,王长史委婉示意守卫,让他们带着铜锣,大街小巷地告示。 “今日城中风波,已上禀陛下,王长史同意会查明此事,请诸人耐心等候结果。再有蓄意闹事者,恐狼子野心,皆以重罪处置!” 一长一短两道人影,立在一扇古旧的木门前。 老者的衣服和棉鞋已经被水打湿了,只着一件单衣。小的也是一身狼狈,裹着一件棉袄,静静站在他身后。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主人听见门响,披着外衣起身,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看清那张布满沟壑,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当下两股战战,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今日来,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若您开口,纵是万死不辞,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方贵倒抽口气,吓得一时出不了声,缓了缓才道:“这,这位小公子……” 方贵这才敢去看方拭非。身形削瘦,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羸弱。十三四岁上下,五官英气,穿着一身朴素男装,唇角上翘,双目有神。 方贵小心问道:“他是……” 杜陵伸出两指,喝止他的话:“别多问,于你没好处。记住,今日起他就是你儿子。将他接进家中,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方贵匆忙点头:“是……是。” · 岁月忽如飞,回望已五年。 自江南自春旱萧条,三年未缓。 “方拭非可是住在这里?” 那人正靠在门口的门柱上,斜抱着一柄长剑。 他穿着暗色的长袍,长发高高束起,长着一张颇显朝气的脸。端得一身好样貌。与这穷酸破落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正如他摩挲着剑鞘,悄悄打量方拭非一样,方拭非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 那人又问了一遍,方拭非才点点头。 那人问:“你家小姐不在家中吗?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是……令尊的一位林姓好友前来接她。” 方拭非淡淡搓了搓满是泥泞的手指,那土已经干了,嵌在她的指甲里,黑乎乎一片。方拭非道:“我就是。” “你是什么?”他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方拭非?!” 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崩裂,随后顿了顿,站正了身,道:“家父与令尊乃八拜之交,先前家父收到书信,特命我来接你过去。” 方拭非上前一步,推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踯躅片刻,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真是一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开了一块地。前面是寝居,右侧是庖厨。整栋院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虽然是打扫的挺干净,但就是同他在关城的偏院也无法相比。连株用来观赏的花草都没有。 46.回京(9.13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不动声色, 朝钱公子踱步过去, 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 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 “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方拭非在他对面坐下,说道:“那这对你今后仕途,可有不利影响?” “没事,我与他们有各自的门路。所谓人情也不好浪费,求人自然是利己为先, 谁会去损人?他们不会妨碍我。”钱公子故作轻松说, “何况, 今后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跟他们呆在一起。就算我与他们一起高中, 也会被派遣去不同的官署, 担不同的职责。有些人甚至会被调离京师。” 方拭非:“等入朝为官, 心态又不同了。或许他们能成熟一点, 不为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 钱公子:“你说的不错。” 方拭非用指节叩着桌子,暗自思忖。 二人这样干坐了许久, 钱公子也没有主动出声。随后方拭非站起来, 走出酒楼。 钱公子放下书, 凑到窗台边上。看她走上大街, 然后慢慢消失在视线内。这才坐回去, 嘲讽地笑了一下。 钱公子与众好友决裂,之后几天干脆没去酒楼。只有偶尔会在,能不能碰见还得看运气。 方拭非每天都去,次次就像是没看见钱公子一样,专注于跟周公子等人搅局。 时间拖得有些长了,但双方都没主动。在方拭非第三次在二楼遇见钱公子的时候,像是才终于下定决心。 “钱兄。”方拭非很是纠结道,“之前是我误会你了。在这之后,我想了很长时间。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钱公子头也不抬,视线粘在那本书上,似乎并不上心,随口问道:“什么事?” “你这是生我的气了吧?”方拭非笑道,“当然是我误解你的好心了这事了。” 钱公子把书放下,看了眼不远处的旧友们:“我们出去说。” 方拭非顺着他的视线,也瞄了一眼,闻言点头。 那几人蠢蠢欲动,原本正在悄悄朝他们靠近,见二人注意到,立马收回视线,脸上还带着嫌恶。 · 方拭非与钱公子到了旁边的一家茶楼,选了个寂静的地方。 钱公子:“你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位侠士呢?” “没什么,只是与他起了些争执,就暂时分开了。”方拭非说,“我处处带着他也不方便啊。” 钱公子点头:“那方兄是想说什么?” 方拭非:“反正我家中是不缺钱的,缺的只是门路。如果钱公子愿意帮我这一次,我自然感激不尽。” “既然愿意相帮,就不是图求回报。”钱公子说,“你能想明白最好。” 方拭非:“我又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只是啊……”钱公子摸索着茶杯,为难道:“此事我还得回去问问父亲,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自是理解,”方拭非抱拳说,“我等你的消息。” 钱公子又跟他聊了一些,二人间气氛活跃起来。 钱公子说:“等你行卷做好了,我可以替你找先生评判修改一下。” “这……倒是不用。”方拭非迟疑片刻后,说道:“我自己找人修改即可。” 钱公子调侃道:“方兄所做,定然是佳作。不过方兄尽可放心,我不会看的。” 方拭非:“钱兄说笑了。” 钱公子:“若今后你我有幸同朝为官,也是一种缘分了。” 二人举杯,相视而笑。 然而,钱公子这一等,竟然等了月把有余。 他已告诉方拭非可以帮忙呈卷,这行卷却久久不交。他不得不继续认真装做跟周公子等人决裂的模样。时间一久,此事传了出去。 众人兴奋等待的事情一直没个着落,又被对方牢牢吊着,还要整日忍受她的摧残,不能对她动手。 这日子实在是太折磨了。 周公子干脆去找了个声名在外、整日哀怨的老书生,过来对付方拭非。结果那老家伙不中用,被方拭非指着鼻子骂为老不尊,堵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服气了,干脆就安心等方拭非的行卷出来。 一个月后,何兴栋等人也被顺利押送进京。 江南一案审了七七八八,何洺已指认,且畏罪自杀,何兴栋与何夫人没什么好问的,基本按罪就定了。 为免有人加害,进京城不久,直接判处流放。 他被送出京城的时候,方拭非跟林行远过去看了。 何兴栋一脸淡然,随着押送的官兵走在中间,已经不似原先那个咋咋呼呼的青年人。 在漫漫人群中,他一抬头,定向了方拭非的位置。 二人对视。 直至他出了城门,方拭非都没能从他眼神中看出他此刻的心境。 “他真是……变了。”方拭非说,“好事。长大了。” 她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何兴栋当时说“我不怪你。”,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变了。 林行远:“将来日子长着呢。他已比许多人幸运的多。” 二人从城门回来,再去酒楼。 今日真是个神奇的日子,上了二楼,他们又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 那人转过身,目光冷淡,扫过方拭非的脸,又移了开去。 “卢戈阳……”方拭非皱眉道,“他怎么跟这群人混在一起?” 林行远说:“你云深书院三兄弟,今日算是到齐了?” 周公子那边很是热络地牵起卢戈阳说:“这位就是我新交的朋友卢兄,文采斐然,为人更是仗义,今日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卢公子。” 众人奉承一通,问道:“卢公子是何方人士?听口音,该是南边的吧?” 卢戈阳:“洪州人士。” “洪州人士啊……”众人说着看向方拭非。 周公子笑道:“巧了,我们这里也有一位洪州人士。” 卢戈阳知道他们在说方拭非,便道:“他曾与我是同窗。” 方拭非摇着扇子,挑眉哂笑,早已听见他们那边的对话,却并不上前来。 “晦气。”方拭非对着卢戈阳露出不屑,“走。” 周公子:“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卢戈阳垂下视线:“他自眼高于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他这人就是这样,别管他。”周公子拉着众人笑道,“你们可知道,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壮举?他竟然出卖自己的挚友,来为自己博取声名啊。还非将他逼到走投无路。此等小人,谁人敢结交……” 林行远耳朵灵敏,走的远了还能听见后面那些人嬉笑嘲讽的声音。觉得刺耳,心里狂躁,想上去打人。看方拭非全不在意的模样,心绪很是复杂。 说道:“瞧瞧,众叛亲离了吧?人这就说你坏话来了。” 方拭非转过头,笑道:“这不你还没判我吗?他也不算我的亲,我何来众叛亲离啊?” “我……”林行远叫她一句话莫名说得有些脸红,将她肩膀推回去,看向前方,说道:“你不跟我去上郡,那我们早晚是要分开的。你好歹给自己留点情面吧。” 卢戈阳对她算是“知根知底”,如此一来,周公子等人也会知道,她确实只是一普普通通的商户之子,不仅如此,那商户还是近几年才发的家,没什么根底,恐怕家财也不深厚。而她在家中更是不算受宠,只是一个私生子,众人眼中上不了台面。 至于林行远,卢戈阳并不清楚他的身份。 这样,他们要对付方拭非,就有底气的多了。无论是污蔑还是抹黑,都没了后顾之忧。 这人方拭非认得,是一名同窗学子的父亲,家中跟本州刺史八杆子能打到一丢丢关系。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原来是那学子张某,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宣扬出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是便是,你承认,书院自会替你求情,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47.识势(9.14日更新) 顾登恒明显是不喜欢顾泽长的, 从他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 此时方拭非近距离靠着他, 他眉间皱起来的弧度不可避免地撞进她眼里。虽然顾登恒已经上了年纪,但这表情实在很难掩饰。 这是他亲儿子啊!可当一个人偏起心来, 就跟着了魔一样, 血缘就跟道理一样站不住脚。 顾登恒一挥手,示意让人进来。 方拭非还静静跪着, 一时间不知道该退下还是继续呆着。 顾泽长走到他面前, 原本是鼓起勇气, 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可一跪下,人又怂了, 对着顾登恒一张口竟然结巴了:“父……父亲。” 顾登恒果然神色微愠,声音严厉起来:“说!” 顾泽长喉结一动, 说道:“臣, 来向陛下告罪。” 顾登恒:“何事?” 因为紧张,顾泽长嘴里分泌出来的唾液怎么也吞不干净, 脑子一片空白, 原先打好的腹稿也忘了一干二净,只记得一个开头。便囫囵着背了出来。 “禀陛下, 顾侍郎此行前往荆州,是因为臣在京城遭人唬骗, 犯下大错, 他前去替臣探明真相, 寻求公道, 臣……” 他搜产挂肚地回忆着脑海里的词句,可他不知道,自己声音很小,像是在自言自语一样。 顾登恒连拍三下桌面:“大声点!你在跟谁说话?你是觉得朕的耳朵不如你有用是吗?” 顾泽长抬起头,嘴唇蠕动,慌得出不了声,摄于他的威严,跪着向后挪了一下。 王声远心中轻叹一气,觉得顾泽长真是可怜。 哪位父亲在倥偬之际,看见自己儿子如此不成器,那都是要发怒的。何况如今顾琰那边出事,顾泽长又是来道歉的。他再这样不死不活地说话,恐怕原来不大的错误也要被翻个倍来责罚。 可也不能光怪他,顾登恒对这位五子真的是太疏忽了。 王声远出列,站到顾泽长身边,替他说道:“回陛下,此事臣也有所耳闻。顾侍郎离京前曾与臣简略提起过,他此行前去荆州,其实是与李侍郎当初向陛下检举的西市商税漏缴一案有关。经户部详查,那几家商铺并非有意将账簿作假,而是的确今年经营有亏,余利不足。数位商户遭外地商人唬骗,损失惨重。而罪魁祸首又已在某人掩护下离开京师,他们怕得罪权贵,是以不敢声张。” “得罪权贵?”顾登恒一手按在桌上,闷声问:“何出此言?” 王声远偏头瞄向顾泽长,挤着他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跟顾泽长示意。是他自己说,还是代劳? 顾泽长苦着脸,忙不迭地把这重任推过去。 他既然决定前来告罪,也就没想着遮掩。王尚书平日待他不错,说事肯定会比他清楚明白。 王声远:“那外来商户,是经本地高官引荐作保,才与几位商户结交。臣也不知那商户是何来历,只是派人追查,知道一行人进了荆州,并一直没有出来。” “谁?”顾登恒视线轻轻瞥向顾泽长,冷淡道:“好,你倒是自首来了?出城的公文也是你给批的?” 顾泽长急忙道:“不,不是臣!” 说完这句就没了,顾登恒等了片刻等不出下半句话,怒气反笑。 好好好,他早该对这孩子绝望了。 这么蠢,是他生的吗?样样随了他那身份低贱的母亲,真是——气死他了! 方拭非头疼啊,急得想上去托他的屁股。 五殿下会因为怕牵连顾琰来向陛下坦白,让方拭非对他改观,她也会对这孩子觉得太过可惜。 他跟顾琰不一样,跟那狡诈阴险的三殿下也不一样,这孩子是真的天真纯良。 母亲早早离世,没人真正关心他。在宫里捧高踩低是常态,顾登恒为人严厉,几位兄弟又不喜,他日子过得很是艰苦,自然导致了他懦弱胆怯的个性。 他自幼被赶出宫,不像正规皇子那样接受过宫学教导。读书学字,敷衍了事,年纪轻的时候不懂事,白白荒废了年华,如今才成了这般。 可是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方拭非扯了扯顾登恒的衣角,窃窃私语道:“陛下,五殿下也是深受其害。出事后,他前去找顾侍郎言明此事,想要补救,是顾侍郎让他不必声张。” 顾登恒咋舌。他能不知道吗?自己这孩子有多少出息他心中当然有数。如果顾泽长敢做出这样的举动,哟嘿,他说不定还要对他改观一下。 可顾泽长嘛,也就是被人骗的料。 顾登恒也低下头,问道:“你们在荆州,究竟查到了什么?” 方拭非眨了眨眼,小声说:“查到他们贪污了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不属实,方拭非瞎诌的。 顾泽长埋头,一时没看见桌后的方拭非,以为顾登恒是在跟自己说话,小声试探道:“陛下您说什么?” “三十万两?”顾登恒眉头一跳,就知道方拭非这人不老实。抬手又要去拧她的耳朵。 方拭非急忙改口,信誓旦旦道:“二十!二十万两!” 差不多了。各个地方补一点,赔二十万两不亏! 可顾登恒还是不满意:“二十?!” 二十万两,不管是谁,都够剥十层皮了。 贪污是一点一滴来的,要人家一次性吐出来,不现实。 他虽然不知道幕后之人究竟是谁,但在皇位坐了那么久,心中还是有数。 “十万两!”方拭非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真的,陛下。他们单在宣州一处,就骗出了两万两白银。恰逢宣州旱情,直接逼死了一位本地巨商。宣州县令也颇为过分,实在让人闻之心寒。” 顾登恒暗自思忖片刻,挥手说:“你下去。” 方拭非“诶”了声,起身退下。 两人迅速完成高达数万两巨款的讨价还价过程,方拭非功成身退。 顾泽长低着头,还在困惑,乍一见到人从书桌后退出来,吓得惊叫出声。还好自己压出了,声音并不大。 方拭非走在顾泽长身边跪好,从手臂间偏过头,对顾泽长做了个“稍安勿躁”的表情。 顾泽长点头。 顾登恒:“你们顾侍郎去荆州查案,又查出什么名目了?” 方拭非:“回陛下,顾侍郎查出那商户四处行骗,危害不浅,获赃款共十万两有余。” “十万两?”顾登恒一副很是惊讶的模样,怒道:“你如何知道有十万两?荆州又如何藏得下十万两?说话可要有凭有据,否则,别怪太守再来告你们一状。” “十万两还算少的。顾侍郎找到了那商户,从他口中所述一笔笔算出名目,有根有据的即有十万两。”方拭非一脸气愤道,“如陛下所说,钱都进了荆州,未曾出来。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款,荆州一时难以藏匿,定会有马脚。虽然马氏商户已死,但十万两白银至今下落不明,该让户部官员前往荆州细查,将赃款翻出。” 方拭非磕首道:“陛下,此案性质恶劣,更是牵连皇子,可见幕后之人狼子野心,绝不可姑息。” 顾登恒若有所思地按住前额左侧:“嗯……” 瞧瞧方拭非多聪明?这顺杆子爬的功夫顾泽长一辈子也学不会。 顾登恒:“你二人退下吧,此事再议。朕会与顾侍郎商议,等候消息。” 方拭非:“是。” 方拭非起身,正准备出去。顺手拉了顾泽长一把,示意他赶紧起来。 “陛下。” 御史大夫出列道。 顾登恒:“御史公有何意见?” “陛下,”御史大夫依旧沉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他请求道:“方主事年纪虽然,然忠勇有加,机敏过人,荆州一案可见方主事有独当一面之能。臣正为何山县监察御史失责一事苦恼,县令致仕,是否可以派遣方主事过去主持大局?” 顾泽长听见那名字,脸色一变,脱口而出:“可是——” 方拭非踢他一脚,示意他别说话,一切听任陛下指派。 顾登恒沉默地看着御史大夫,对方毫不退却。终究敌不过这老匹夫,他不悦道:“叫你二人出去,还杵着做什么!” 方拭非行礼道:“臣告退。” 王声远对着方拭非小声凶道:“你站住,在开门等我!” 方拭非颔首。 二人出了书房,顾泽长踯躅两步,看了眼方拭非,先行离开。 不知里面的人在商讨什么,方拭非跟上了顾泽长。 方拭非:“殿下。” “你是……”顾泽长回过头道,“跟在琰哥身边的人。” 方拭非对着他笑道:“是。下官方拭非,户部金部主事是也。” 顾泽长点了点头。 二人边走边说,停在了一个没人靠近的地方。 顾泽长等着她开口质问呢,方拭非却是很关切地问道:“殿下情绪为何如此低落?” 顾泽长怔了下,反问:“你们顾侍郎的事,是不是无碍了?” “没事,本来陛下也没想罚顾侍郎,这不还让他在荆州养病吗?你不知道顾侍郎在信里说得多夸张,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他心思玲珑,又得陛下恩宠,有什么好担心的?该担心是荆州太守才对。”方拭非说,“你等着看吧,虽然陛下现在没说,但过不了多久,那荆州太守与江陵县令,都要倒一下霉。” 顾泽长问:“那银子呢?能拿回来吗?” 方拭非说:“放心吧,不管幕后之人是谁,荆州要是被户部彻查,或多或少都能抠出些银子。与其让户部胡乱搜查,牵连上下一干众臣,不如主动把十万两拿出来请功。陛下只要表态,此事就有结果了。” 顾泽长说:“哦,这我就安心了。” 方拭非又一步跟了过去。 顾泽长好奇道:“大家都不愿与我说话,你为何还来安慰我啊?” “殿下您这是妄自菲薄。” “你多大了?” 方拭非想了想,自己都没在意,叹道:“快十九了呢。” “那你同我一般大呢。你看看,我却和你天差地别。”顾泽长说,“亏我还是皇家出身。听说你是平民子弟。” “天下之大,下官不过是比殿下多走了些地方而已。”方拭非说,“下官见过不少恶人,所以胆子比殿下大一点,人也比殿下刁蛮一点。” 顾泽长同情看着她说:“这次是我牵连你了。你不知道何山县是个什么地方,那里可危险了。我这样不理朝政的人都听说过。你要是真被派去,可怎么办啊?” “是吗?”方拭非并不在意道,“不过应该不是你牵连的我,而是御史大夫本身不喜欢我。” 顾泽长不解道:“他为何不喜欢你?” 他觉得方拭非这样的人多好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方拭非笑道:“唔……大概是我,长了一张佞臣的嘴吧。” 48.一更(9.15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留步!” 钱公子从追了上来, “方公子, 少侠!” 二人停了下来。 钱公子问:“方兄,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 需要我帮忙吗?” “唉, 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 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 末了叹了口气,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 可就在半月前,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 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 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看看, 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 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 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方拭非哀怨叹道:“我哪不知啊。可这江南贪腐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父亲就是江南商户,他虽然不做粮米买卖, 难免受到些许牵连。如今家里有银子也不敢动, 手上更抽不出多余的银钱来, 怕引人生疑。” 方拭非说:“我是想做官, 可我更想活命啊。机会总有,命只有一条啊。” “糊涂,机会可不是年年有。明年就不一定是这个考官了,你到时候找谁去给你请托?若是你任由周公子和你那同窗给你抹黑,你还有高中的可能吗?”钱公子走近了些,对着她耳边说:“方兄,你可要想清楚啊。这科考是一年的事吗?是一辈子的事啊。” 方拭非也很焦急,用力咬唇,嘴唇发白。 “可我也没有办法呀,总不至于叫我去抢吧?”方拭非说,“我父亲自有难处,我哪能如此不懂事?” “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不就在你面前站着吗?”钱公子跺脚道,“方兄!你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呀!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何必与我客气?这笔钱我可以先借你,待你以后高中,你再还我不就成了?” 方拭非:“这叫我……这你叫我如何还得清啊?我方拭非不喜欢欠人。” 钱公子:“你还拿我当外人?” 方拭非一番纠结,最后咬牙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大恩不言谢,此事我会铭记在心。” “好说。”钱公子说,“我也只有你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了。以后多多照拂。” 方拭非:“自然。” 钱公子浅笑。 钱公子知道方拭非并未与他交心,担心自己会偷看她的诗作,有所顾忌,便干脆约她在某官员家的侧门相见。 方拭非将书交过去,抱拳道:“如此,便有劳了。” 钱公子确认了一遍纸张,标轴无误。策略翻开扫了一眼。见过她写的字,字迹是没错的。 “这是你亲笔所写的吧?” “那是自然。” 钱公子点头,将一百两交于她,让她随奴仆一起进去。 · 递交完东西,钱公子立马将这事告知自己的一干好友。 众人选了个地方聚到一起,嘲笑方拭非,高兴高兴。 钱公子大笑道:“他当我是要抄他的诗作,才故意想要帮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陪他演了月余,也该是时候要他还了。” “倒是白白损失了一百两。” “不过区区一百两,你我各自兑一些,不就有了?”周公子心情舒畅,“但可以让那方拭非难堪,一百两就花的太值!” “何止是难堪啊,要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不错,今后总算不用再看见这人了。” 一位书生拍着:“还是钱兄最聪明,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钱公子笑道:“哪里?只是方拭非比我想得要谨慎,才陪他耗了这么久。” “这卢戈阳来了,本不需要你如此辛苦。可是你布局已久,不用可惜啊。”周公子说,“唉,他就是来的太晚。” 钱公子却是说:“这卢戈阳来了,也好。行卷一事,多少人心知肚明。方拭非在京师月余,与你我矛盾甚深,若是他拒不认错,咬死是我们陷害于他,定会有人替他开脱。可这卢戈阳一来,说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想替说话的人只得闭嘴,才叫好啊。” “不错。” 众人说得畅快,今夜都睡得特别好。 第二日,大早就收拾妥当,去酒楼赴会。 方拭非也是神采飞扬,一身新装,带着林行远一同到了酒楼。 她上了二楼,却见先前与众人等人决裂的钱公子,又与他们站到了一起,还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左右逢源。 方拭非放缓脚步,看着他们也笑了下。 “这是,讲和了啊?”方拭非靠在桌边,说道:“我不是你最聊得来的朋友了吗?” 周公子端过旁边的茶壶,颇有闲情道:“方拭非,来喝杯茶呀。” “哪敢喝你的茶?” “说的好像我们要害你似的。” 方拭非:“会吗?你要是说不会,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们此番态度,看来是要发难了。”林行远轻声交谈,“你昨日见到那个吏部的官员,没说什么吧?” 方拭非说:“他根本就没见我,只是让我把东西放下,就遣我离开了。应对之是想让人看看,我是进过那个地方的。” 今日这群人看她的眼神特别和善,方拭非说什么,他们都是笑嘻嘻的模样,不与她计较。 卢戈阳跟她使了两次眼色,让她赶紧离开,都被方拭非无视。 时过正午,一群衙役冲进酒楼,把守住门口,小跑着上了二楼。 为首官差横眉怒目,一把大刀别在腰间。掌柜惶惶上前,询问事项。 那官差抬手挡住,并不看他,只是示意他闲事勿管。 众书生朝他致礼。 那人指着一角道:“你就是方拭非?与我们走一趟吧。” 方拭非不见慌乱,只是问:“为何?” 衙役:“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方拭非:“我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清楚得很。安分守己,规行矩步,没有哪里错了,所以才问为何。” 衙役抬手一挥:“等去了县衙你就知道了。” “我不去!无凭无据,连哪里错了都不让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方拭非退了一步,指着他们大声道:“我看你是这群官僚子弟叫来的,看我不顺眼,想把我抓进牢里好好整治。我不是京城人士,没人会替我申冤。你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我不去!” 楼下旁观者闻言喧哗,指指点点。 周公子说:“你这是张口诬陷!” 方拭非:“是他自己不说,什么叫我诬陷?” 衙役:“所以叫你去县衙审讯!” “这动静,哪里是审讯,怕是已经定罪了吧?”方拭非冷笑道,“看来我今日陪你们去,就是死路一条!” 楼下众人熙熙攘攘地看热闹。 这酒楼里从来不乏读书人,也是以此吸引客源。加上地处繁华,这随便一闹,路上已是人来人往,水泄不通。 “你贿赂朝廷科举考官,向他私买考题。国子司业岂能与你同流合污?他昨日敷衍于你,待你走后,就将此事告知县令。”衙役指着她道,“你口口声声称我等冤枉你,却不敢与我去县衙对峙,反而再次喧哗,抹黑朝廷,居心何在?” “哈,无稽之谈!”方拭非大笑道,“我方拭非行得正做得端,向来谨遵圣人教诲,不惧人言,岂会做私买考题这样的肮脏事?此等罪责我如何能担?” 方拭非靠近了窗户,说道:“既有国子司业口证,我今日若随你去了,不管出不出的来,声名都要受损。我人微言轻,敌不过他,可也不甘受辱。你们既然强逼,我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方拭非说罢跳上窗户,挥手喊道:“谁都不要拦我!林兄你也不许拦我!我方拭非今日血溅长街,请有贤之士来日替我申冤!害我者国子司业,及酒楼内一众应考书生!” 她这一喊了不得。 外面响起几声尖叫,众人纷纷后退,不顾其他。叫嚷着“快让开!”,生怕方拭非真跳下来砸到他们。 窗户下生生腾出一块空地来。 周公子与衙役等人也是大惊失色。 这人怎么如此刚烈? 不……是情绪如此激动,简直像个疯子。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要寻死觅活。衬得他们真是同流合污早有准备。 要知道她这一跳,大家都完了。 众人匆匆上前,要拦住她。 方拭非动作快,说跳还真就要跳。虽然这只是二楼,可这样下去,少不得要摔断个脚。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脚已经离开窗台。 “啊——” 楼上楼下俱是惊呼,场面混乱非常。 有人捂住眼睛,不忍去看。 二楼人太多了,一阵桌椅响动,竟绊倒了不少人。 林行远纵是眼疾手快,也被她吓了一跳。当即踩着桌面扑过去将她抓住。单手卡住窗台,向上提劲,把人带了上来。 他心头莫名发慌,暗道这个疯子。 众人见他落地,俱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坐在地上缓神,面色苍白,抬起头指着林行远说:“你救我做什么?不是让你别拦着我吗?” 林行远发怒,伸手就揪她的头发。 方拭非吃痛:“啊——” “冷静,我们……”衙役第一次被书生逼得如此窘迫,心有余悸道:“先好好说。” 49.二更(9.15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 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 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 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 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 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 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 民情沸腾, 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 一把年纪的文人, 本身嗓门也不大,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 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 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 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 “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长深书院的学子闻讯而来。 他们今早在上课,听见各种消息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不想一个早上的时间,水东县就出了这样的变故。院里先生叫他们别凑热闹,怕惹麻烦。众同窗与何兴栋关系都不错,这下不知该是什么立场,就忍着不出。可随后听见万民血书的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众生赶到的时候,方拭非正坐在家中院子里整理,顺便跟林行远说话。 她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平日里见人,她也是这样,看你的时候,好像都没将你放在眼里。 那笑意激怒众人,一学子直接冲上前,大力拍下她手里的东西:“方拭非,你也太过分了!你闹就闹,跪就跪,我当你真是为国为民。可你这万民血书又是什么意思?何兴栋好歹是你同窗啊,你非得逼死他吗!” 方拭非完全不看他,只是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卷了卷握在手心。反问道:“什么叫我逼他?我逼何县令贪污了吗?我逼何县令重征徭役了吗?我逼他害人了吗?我逼他做官了吗?” “方拭非,你也别推得那么干净。这里就我们几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那学生指着外面道,“你不就是想在王长史面前留个好印象,叫他推举你上京吗?不就是想要名扬天下,好为将来入仕做打算吗?如此真好啊,一钱也不用花,才名、德名,声名,你全都有了。好好好,可这是你用何兴栋的命换来的!” 50.何山(9.16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吱呀”一声, 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 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 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 两看相厌, 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 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 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似震惊,似迷惘, 似犹豫, 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 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 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 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 阅历太浅, 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方拭非微微蹙眉,握着手里的笔继续写,全当自己没有听见。 那教《论语》的先生拍桌:“方拭非,你如今还是长深书院的学子,就要开始忤逆师长了吗?” 坐在邻座的卢戈阳推了她一把,紧张提醒,方拭非才停笔站起来问:“先生有事?” 其余学子窃笑,小声道:“来了来了。” 显然她被教训已是常态。 51.赠品(9.17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好。既然肯讲道理,那我自然听从, 不与你为难。”方拭非站起来, 干脆坦荡道:“我随你去。” 衙役不能明白她这态度忽然转变,倒显得他先前真不讲道理似的。心中不悦,但也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从怀中抽出一信, 两手郑重递予林行远道:“请将这封信件, 交于户部尚书。告知他我如今处境,为我一言,以证清白。” 林行远不解接过, 问道:“这是什么?” 方拭非大声道:“我在水东县,曾有幸与王长史交谈, 他赏识我的才华, 便替我给王尚书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来京师之后,找尚书自荐。” 她还有这东西, 林行远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她帮王长史重获陛下信任的回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包括周公子等人,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手执重权的正三品大臣户部尚书,于从四品且并甚职权的国子司业, 两者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思考。 她若有王尚书的门路, 何必还要他们请托, 去递交行卷?看她如今从容模样, 她分明是有什么打算或阴谋。 钱公子目光闪烁,低下头开始细细回忆整件事情。隐约觉得不对,却找不出来。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此时回头已晚,只能将计就计。 方拭非理了理衣服的褶皱,还有被林行远扯乱的头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悲壮表情,对衙役道:“走。” 她此番态度,围观众人已是信了大半。可堂堂国子司业,又岂会诬陷一个初来京城的文人?想想真是有趣。遂跟着衙役,也往县衙移动,想旁听此案,辨个分明。 林行远拿着手上的东西,出了酒楼,往另外一面赶去。 周公子越想越是慌乱,走到钱公子身边,满头虚汗问:“劫……?” “嘘——!”钱公子斜他一眼,“此人武艺高强,你我先前找去的一帮人,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你怎么劫?” 周公子急道:“那恐会生变啊。” 钱公子说:“事到如今,不管有何变数,只能当你我不知。别再说话。” 周公子闭嘴点头。 · 户部尚书王声远,正拿了账册,与御史大夫商讨洪州官员贪腐一案。此案三司会审,陛下不容轻判。但凡相关者,要求一律严惩。 可这账目查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一来一回地查验,就得耗费许多时间。 王声远问:“御史公这腿,近日可好些了?” 御史大夫轻拍自己的大腿,点头道:“好多了。只是不便久站。” 王声远笑道:“这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我倒是知道一位游方医,擅治腿脚伤科。如今找不到他了,但他给我留过一则方子,御史公或许可以一试。” “哦?”御史大夫直了直脊背,“如此便先谢过。” 外间一位小吏走进来,给王声远递来一封信,并传了两句话。 “方拭非……”王声远琢磨道,“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御史公还记得这人,前不久在大理寺前拦了他一次。不动声色问:“怎么?” 王声远放下茶杯道:“哦,这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被派往洪州,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这方拭非颇有才华,且为人刚正,让我多加提携,帮忙举荐。” 御史公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王声远说:“我正奇怪,他为何还不来找我,也不知他已到京城,怎么今日就闹出事了?” 御史公:“他即有王长史亲笔举荐,那想必向司业购买考题一事,或有冤情。” 王声远说:“我也是如此认为啊。” 王长东在他手下任职多年,对这小侄的品行还是了解的。 他会大力夸赞一位年轻人,还亲自给自己写信申明,就证明此人确有才华,被他赏识。加上此次洪州贪污一案,也是多亏方拭非不顾安危向上检举,才有所突破。事后不邀功,不谄媚,堪为品行端正。 方拭非一平头百姓,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官吏贪污,且逻辑缜密,行事谨慎,步步为营,或许确实可为户部大用。 他期待此人许久,可这人来了京城,竟不找他攀谈,着实出乎预料。 王声远来了兴趣,搭着扶手道:“我前去看看,御史公要一道去吗?” 御史公:“也可。” · 堂鼓击响,县令从东门出来。 方拭非被带到堂上。县令县尉主簿,皆已就位。那位国子司业,因作为证人,站在一侧。 他官居四品,自然不用像方拭非一样,在堂下下跪待审。 他看方拭非眼神疏离,神情淡漠。 县令眯着眼睛看向衙外,疑惑道:“怎么那么多人?” 这拘提个方拭非,还顺带引了那么多人来? 为首的衙役走上前,到他耳边轻言两句。 县令眼睛瞪圆,头微微后仰,转着眼珠看向他,求证道:“户部尚书?” 衙役点头。 县令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拿过惊堂木,敲在桌上。 “堂下何人?” “方拭非,洪州人士。” 刚开审没多久,听完证人证言,就有门吏来报,御史公与户部尚书来此。 那县令闻言长吸口气。 他虽是京师县衙,但与尚书省、御史台如何能比?自就任京师县令以来,匆忙间见过几位上官数次,却并无多大交集,更别说这二人同临衙门了。 他深深看了方拭非一眼,随即离座迎接二位。 御史公冷面,户部尚书却很和善。 他抬手笑道:“你们继续,我二人不过前来旁听。不必在意。” 县令诚惶诚恐地命人在旁边加了两张椅子,一番恭维应酬之后,才重新开堂。 堂外众书生已经站不住了。看热闹的人更是兴致盎然。 几位公子被人潮挤着,听不清里面的对话。但见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双双到来,便知大事不妙。 钱公子沉声道:“我们怕是被这方拭非给骗了。” 国子司业同是这样认为,脸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两手揣在袖中,用力交握手,正在怀疑方拭非的身份,并犹豫是否要随意寻个理由,将此事揭过去。 可他已经行至刀尖,连自述也说完了,该怎么改口? 县令拿起惊堂木,顺口又问了一遍:“堂下何人?” 出口就忍不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方拭非很给面子,继续大声道:“方拭非,洪州人士!” 县令咳了一声,叫自己冷静下来。才继续问道:“方拭非,你对方才国子司业所述案情,有何异议?” 方拭非微仰起头,直白道:“司业坑害我!” 这话打断了国子司业的思路,他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笑话,我与你素昧蒙面,为何坑害于你?” 县令问:“你昨日可有去找国子司业?” 方拭非:“有。” 县令拍了拍旁边的赃款:“你昨日是否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众人集体注视中,方拭非点头,清楚答道: “是。” 县令“嗯?”了一声,国子司业屏住呼吸。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一时间竟然寂静了下来。 方拭非继续道:“可小民找国子司业,所求并非如他所言。那一百两也不是为了行贿,只是想请司业在册上提名,制造声誉,代为宣传。” “如何证明?”县令说,“提名为何要奉上一百两?这便是行贿。” “何需证明?”方拭非指着案上那本书册道,“书中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县令闻言,伸手拿过书册,翻开看了两页,都只是寻常诗词。 见方拭非目光炯然地盯着他,撇撇嘴,又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特别之处。 那页纸张特别薄,裁成一块,夹在靠近尾页的地方,藏得很隐蔽,不仔细翻看,发现不了。 上面清楚写着几首诗名,后面则跟着几人的名字。 县令靠近了书册,当是自己眼花了。干脆将那纸抽出来:“这……” 双方气氛紧张,隐隐的对立感弥漫在空气中。 方拭非不动声色,朝钱公子踱步过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方拭非在他对面坐下,说道:“那这对你今后仕途,可有不利影响?” “没事,我与他们有各自的门路。所谓人情也不好浪费,求人自然是利己为先,谁会去损人?他们不会妨碍我。”钱公子故作轻松说,“何况,今后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跟他们呆在一起。就算我与他们一起高中,也会被派遣去不同的官署,担不同的职责。有些人甚至会被调离京师。” 方拭非:“等入朝为官,心态又不同了。或许他们能成熟一点,不为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 钱公子:“你说的不错。” 方拭非用指节叩着桌子,暗自思忖。 二人这样干坐了许久,钱公子也没有主动出声。随后方拭非站起来,走出酒楼。 钱公子放下书,凑到窗台边上。看她走上大街,然后慢慢消失在视线内。这才坐回去,嘲讽地笑了一下。 钱公子与众好友决裂,之后几天干脆没去酒楼。只有偶尔会在,能不能碰见还得看运气。 方拭非每天都去,次次就像是没看见钱公子一样,专注于跟周公子等人搅局。 时间拖得有些长了,但双方都没主动。在方拭非第三次在二楼遇见钱公子的时候,像是才终于下定决心。 “钱兄。”方拭非很是纠结道,“之前是我误会你了。在这之后,我想了很长时间。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钱公子头也不抬,视线粘在那本书上,似乎并不上心,随口问道:“什么事?” “你这是生我的气了吧?”方拭非笑道,“当然是我误解你的好心了这事了。” 钱公子把书放下,看了眼不远处的旧友们:“我们出去说。” 方拭非顺着他的视线,也瞄了一眼,闻言点头。 那几人蠢蠢欲动,原本正在悄悄朝他们靠近,见二人注意到,立马收回视线,脸上还带着嫌恶。 · 方拭非与钱公子到了旁边的一家茶楼,选了个寂静的地方。 钱公子:“你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位侠士呢?” “没什么,只是与他起了些争执,就暂时分开了。”方拭非说,“我处处带着他也不方便啊。” 钱公子点头:“那方兄是想说什么?” 方拭非:“反正我家中是不缺钱的,缺的只是门路。如果钱公子愿意帮我这一次,我自然感激不尽。” “既然愿意相帮,就不是图求回报。”钱公子说,“你能想明白最好。” 方拭非:“我又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只是啊……”钱公子摸索着茶杯,为难道:“此事我还得回去问问父亲,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52.庙会(9.18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刚刚那大官的马车进去了!”胖子全神戒备道:“好戏开场, 兄弟们准备上!” 林行远:“就那么上?这里可全是人啊。” “还嫌人不够多呢。”那胖子对林行远道, “我们不是水东县的人, 闹完我们就趁乱走, 他们查不到。兄弟,你自己小心啊。”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 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 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 民情沸腾,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 一把年纪的文人, 本身嗓门也不大, 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何兴栋跟在方拭非屁股后面说了一成串,方拭非都不为所动。 “她自己犯错自然要自己受罚,何况她总是要嫁人的。”方拭非挥开他说,“你别杵在这里碍我的事,何兴栋,我与你关系不好罢。” “你小气!”何兴栋说,“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方拭非头都要大了:“我说了不行。你有本事就找方老爷去啊。” 何兴栋小声低语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林行远听着直接乐了。 方拭非索性向林行远借钱,去买一篮子米。 何兴栋没料到她原来也缺钱,心直口快道:“方老爷喜欢你,你要是帮我劝劝他,我就让这次运来的灾粮多给你一点。八月中就来了呢,你可以吃得好一些,怎么样?” 方拭非忽然停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那目光中凶气毕露,叫何兴栋心里发怵,有些害怕。 何兴栋傻傻重复:“赈灾粮八月十五到?” 方拭非二话不说,拽着他的衣领就往外走。 何兴栋大惊失色,趔趄跟上,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林行远快速丢下手里的东西,也跟上去道:“方拭非!杀人要低调明白吗?你哪能这样啊?” 方拭非一路带着何兴栋到了城南。这一片靠近城外耕田,不似城东繁华,处处萧条破坏。 方拭非径直踢开一扇门,才松开手。 这里是一座废弃的荒宅,里面住了有二十来人。老弱妇孺皆有,甚至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也有,衣衫褴褛,看着四肢健全,却全是乞丐。 几人听见动静,紧张地坐正,抱紧怀里的东西。看不是官差,又软软地松懈下去。 方拭非将何兴栋带到自己面前来,指着他们道:“你自己问问,他们是什么人。” 何兴栋去扯自己的衣领,站起来道:“你疯了吗?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自己去看看,用你自己的眼睛。如今在外面种地的,是女人还是男人?城里那些夜夜笙歌的,又都是些什么人!穷苦人家,十月怀胎的妇人都要下地除草翻土,家里连头牛都没有,用锄头一趟趟地松土犁地。男丁都被征走了,几亩地啊,不是要了人命吗?” 何兴栋不解看向她。 方拭非:“你问问他们是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的!” 坐着的几人保持沉默,只是不善看着他们。 方拭非拉近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来告诉你。城中米价至今翻了十倍不止,平民根本吃不起,都说是农户黑心。实际呢?农户卖给米商的钱连一成都不到。这些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只能自己慢慢熬着。你看看卢戈阳,他不就是?他爹不过掉了个牙齿都看不起大夫。为什么?你说怎么会这样呢?” 何兴栋张口结舌,小声道:“他们可以自己出去私卖啊。” “是啊,他们是可以出来私卖。这些人不就是吗?触及了你爹跟米商的利益,就被寻了个错处赶出来了。地被收了,房子也赔进去了,好手好脚,却只能住在这破瓦颓垣之地,是谁的功绩?是他们愿意吗?”方拭非喝道,“何不食肉糜啊何公子!将人赶尽杀绝的人是你爹,又说是天灾害人!天灾可害不了那么多人,这分明是人心作恶!” 何兴栋想挣脱,方拭非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呵道:“你爹任水东县令,已是死不足惜。你却还在为这种可笑的儿女私情来找我帮忙。甚至拿赈灾银两跟我开玩笑,你才是疯了罢。那是你的东西吗?那是别人的命!弄清楚一些,再来找我。” 53.听经(9.19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听林行远骂她,一点都不生气, 还隐隐觉得有些好笑。 他骂人, 还没气着别人,先气到自己。但林行远生气也不用哄, 自己气着气着就忘了。等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 他又主动来找方拭非说话。 林行远问:“你是真要在京城住下?” 方拭非道:“对啊。” “那……”林行远想了想说,“那还是买栋院子吧。” 方拭非多年生活已经习惯了,但林行远转换不过来, 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见方拭非要换衣服或是要沐浴就紧张,跟谁搭个话动动手脚也紧张。毕竟出门在外,防备隔墙有耳,哪里不小心可就被看见了。 没有自己的院子,哪里都住不爽快。 方拭非闻言抱拳道:“谢谢老爷!” 林行远嘟囔道:“谁是你老爷。” “等我哪天赚了大钱,一定还你。”方拭非笑道, “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啊。” 林行远:“呵。” 首要之事,是将杜陵的尸骨安葬了。 方拭非自己在京郊找了个风水地, 跟那边的人买了个位置, 然后把人葬下去。 曾经一代翻手云覆手雨的奇才杜陵,死后竟如今日如此凄凉, 叫林行远很是唏嘘。 人这一世, 风尘碌碌, 究竟在搏什么呢? “搏,功,名!” 方拭非握拳道:“我打听到了,近几日有一个诗会。咱们可以去喝喝酒,放松一下心情。” 林行远干脆回绝:“我不去,不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整日聚在一起恭维是为了什么。吟诗作对能让人感到快乐吗?” 方拭非:“当然不能。” 林行远没料到她竟然回答地如此诚恳。那证明他们还是可以稍稍聊一聊的:“那你还去?” 林行远买的是个小院,但也比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大多了,起码他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练武的地方。 两人就躺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方拭非搬了两床被褥铺到地上,没个正形地坐着。 林行远在上郡的时候都不敢这么干,只能想想,如此散漫作派,怕是会被他爹追打。如今跟方拭非呆一起,反而更痛快了。 此人不拘小节,你说她是一个儒雅文人,不如说她更像不羁浪客。 方拭非说:“开考之前呢,许多学子会聚在这种地方进行切磋。有些还是礼部与吏部共办的诗会,里面会有朝廷的官员前来考察,记录,汇报。作为科考参考的条件。在这种地方能崭露头角,就是事半功倍。在主考官心里留下个好印象。比什么行卷请托有用的多了。重要的是还有名声,叫人心悦诚服。” 林行远点头说:“听起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本意是这样的,切磋才艺嘛。可人的地方,总就会有一些猫腻。”方拭非说,“达官显贵的公子,也会来参加。人那么多,机会却那么少,想要拔得头筹,多数是提早准备。” 林行远:“你的意思是……” 方拭非:“嘘,我可什么都没说。” 林行远摇头:“那这种地方就更没必要去了。”他扭头问:“你们读书人还玩这一招?” 方拭非:“这可不单单只是读书人的事情。天底下谁不想功成名就?大家都是一样的。丢脸不叫人难堪吗?多少人就为了这张脸呐,祖宗十八代的脸面可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呢。” 林行远说:“哦,那倒不用。我不用给他们挣,我负责丢。” “好巧,我也是。”方拭非笑了下,她现在的祖宗应该是方贵的祖宗:“我祖宗十八代……我都不知道是谁呢。” 林行远说:“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方拭非说:“不是我想去,我就能去的呀。人家能去是要帖子的。” 林行远已经抬手要掏银子了,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 “你还真想去科考?”林行远转了个身道,“我是不同意的。” 方拭非在后面推了推他。 “我不同意!”林行远说,“这不就是让我看你去死吗?你可以自己去远点,但我不做帮凶。” 方拭非坐起来道:“那我不去诗会,吃饭你去不?” 林行远将信将疑:“当真?去。” 两人快速把被子抱回房间,又颠颠地外出吃饭去。 林行远本意是随便在边上吃点的,想逛不等诗会的时候更好吗?被方拭非拽着非要往东城去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 对方带着他到了一家装潢豪华的酒楼,两侧商铺林立,是京师里最繁华的地段。 林行远在门口放缓脚步,想要撤走,被方拭非拽住手腕硬往里拖。 “来都来了。”方拭非朝他挑眉,“进来嘛客官~” 林行远脸色憋红。 这女人力气是真大! 跑堂笑脸盈盈地走上前招呼:“二位客官,楼上楼下?” 方拭非朝上一指:“楼上。” “对什么暗号?”林行远放弃挣扎,想将手抽回来:“把我手放开!拉拉扯扯的算什么?我不走行吗?” 方拭非解释说:“楼下是用来吃饭的,楼上是用来抒发雅兴的。” 什么雅兴林行远是不知道,但一踩上楼梯,就在二楼看见了成群的书生。 二楼的桌子不像一楼,是用各种长型的书桌拼在一起的。笔墨纸砚样样俱全,唯有靠墙的地方,摆着几壶茶,几盘糕点。最里面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台。 这类的酒楼不止一家。只不过,其他的酒楼多是聚集着怀才不遇的文人骚客,这里多是些年轻待考的权贵子弟。各不打扰,挺好。 林行远刚上来又想走了,满脸写着不情愿:“怎么那么多读书人?” 他八字犯冲不成吗? 方拭非说:“我不也是读书人?” 林行远甩手:“是罢,你是读书,可你是不是个人呐?” 跑堂很有眼色,给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离那些书生相对远一些,也不会被打扰。然后一躬身就先下去了。 这边环境还是很不错的,林行远抵触情绪少了些。方拭非放开他的手,他揉了揉手腕,端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同时从窗户口往下看去。 “你非要我来做什么?” 方拭非说:“我怕到时候打起来没人拉着我。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性格呢,会不会谨遵圣人之言不动手。” “……”林行远差点一口水喷出,“那你倒是别做啊!” 方拭非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嘘——” 林行远顺势侧耳去听。那边现在是一位高大男性在以“冬”作诗。 林行远细细品味了一下,觉得用词还算讲究,文风也没有叫人别扭的华丽,竟然是不错。当下哼道:“听起来还挺厉害。” 方拭非笑道:“能不厉害吗?拿不出手的东西,怎么敢卖弄呢?” 林行远:“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卖弄?读书人不都说是脸皮最薄的吗?” “脸皮薄那也不是你这个薄法呀。别光说读书人,天底下谁脸皮不薄。所谓脸皮薄,是指在东窗事发之后,羞愤欲死。至于要不要做,那另当别论,只能说跟个人品行相关。”方拭非指着自己的小脸说,“他们嘛,即便是用了叫别人提前写好的,或润色过的文章,也不会认为自己真的没有真才实学。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是个更快的法子,他们也不想走远路而已。” 那边一阵恭维夸赞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意气风发,嘴角含笑,朝众人作揖施礼。 方拭非抬手一招,那边跑堂低着头快步走过来,问道:“客官何事?” 方拭非:“你认识那边的几位公子吗?” 跑堂笑道:“二位是新来的吧?有几位公子是本店的常客,的确是认识的,可还有一些,就不清楚了。” 方拭非:“麻烦你给我介绍介绍。” 跑堂应当是见惯了这种事的,知道他们是有心结交,于是在旁边说:“方才作诗的那一位,正是有名的江南才子李公子。” “那边一位,是孟州人士孟公子。他叔父是……” 方拭非听他说了个七七八八,时不时点头附和。 林行远眉毛轻挑。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他一个都记不得。 跑堂说完,林行远趁此点了几个小菜,他下楼去传人上菜。 “你认识?”林行远问,“你想找谁?” 方拭非那筷子虚点了一下:“都不认识,只是有所耳闻。那个周公子,礼部郎中的小侄,近两年出尽风头。如果我没记错,周家应该是有女眷嫁到洪州。这次肯定被坑的不轻。” 林行远一惊,这些连他都不知道。 别说朝中官员的姻亲关系,就连朝中各大小官员是谁他都不知道。方拭非一个常年居住在南方的人,竟然能晓得? 林行远低了下头。真是狼子野心。 这还真是冤枉方拭非了。她曾经对某几个官职有些在意,就叫方贵替她打听。对方七七八八查了许多没用的,就提到过这位周公子。 “那看来你跟他是攀不上关系了。” “谁要跟他攀关系?”方拭非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说,“求人呐,总是不如求己。” 54.威风(9.20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看客失望摇头。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这些人,即天真又倔强,不自己摔够跟头, 谁人都劝不了他。 这就是他的命吧。 方拭非朝他一抱拳,说道:“这位先生听着饱读诗书, 也不是个寻常人。不知可否结交?” 那看客匆忙挥手, 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不跟她说了。 林行远同方拭非从酒楼出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回家的一段路, 要过一条比较僻壤的小道。 凭二人的身手,在他们走出酒楼不多远, 人群逐渐稀少的时候, 就察觉到身后那群鬼祟跟着的人了。 这些人脚步声沉重繁杂,杀气外漏而不加掩饰。目光不停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 保持着七八米远的距离,一直跟着他们。 粗略一算,大约有十来人左右。 林行远没回头看, 只是抱怨道:“你看。” 方拭非呵呵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又大度的话, 会来跟我交好,替我举荐, 然后保我科考。这样是皆大欢喜。可惜我去了那么几天, 都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他们要是不大度的话, 会想着干脆让我远离京师,再无法兴风作浪。那就看谁更倒霉了。” 林行远:“是你自己非要去招惹他们。怎样都是活该。” “他们自己技不如人,还树大招风,我不去摇他们,我摇谁?”方拭非说,“没本事,怪得了我吗?” 林行远:“现在怎办。” 方拭非:“能怎么办?找个没人的地方,办了他们。” 下一步,方拭非直接抓起他的手,朝着小弄里跑。 林行远手心容易出汗,此时一片湿润,急道:“撒手撒手!我自己跑!” 方拭非回过头说:“你跑是跑,我就怕你跑太快,直接把我给丢了!” 林行远:“……” 他是那种人吗? 他们身后跟着的那群人也快步起跑,进了僻静的地方,脚步声尤为显耳。 方拭非停下来,转身看向他们。 十二人。为首的那个胖子体型健壮,身材高大,看着就有三个方拭非那么粗。踩一步,地面都能震一震。皮糙肉厚的。两人这样一对比,好像她还不够人家一只手捏的。 方拭非说:“哪条道上来报仇的?好歹报的姓名。” 对方哼笑道:“连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凭你还敢在京师横着走?那看来你今日死的也不冤。” 方拭非问:“他给了多少钱?” “你要收买我?”胖子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听闻你家里是做生意的?这样,你要是付他三倍银钱,我就放过你。” 方拭非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活动手脚,抬起头粲然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想帮你算算,他给你的钱,够不够你去给兄弟们请个大夫。” 二人身上都没带武器,轻便的来,两手空空。 林行远早听不过去了,方拭非话音刚落,他直接冲了出去。 脚步交叉晃动,行动却是极快,眨眼间便到了目标面前。五指并成掌,起势在对方胸口拍了下去。 那胖子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自己动作不灵活,也躲不过去,便挺起胸,准备用双手去抓他。 他自持肉厚,挨了不疼。结果对方一掌拍下,他身上的肉都震了一震。那力道通过皮肉传向骨骼,活像胸口深深被人砸了一捶,骨头都要裂了。 视线中林行远刚毅的脸正在逐渐远去,等屁股落了地,尾椎迟缓地疼痛起来,才惊觉,是自己被打飞了。 痛嚎声从他嘴里溢出,胖子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打滚。 他身边的弟兄们都惊得退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才去扶他。见人满脑袋冷汗,可不是演的。 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几人抬起头,再次看向近处的林行远。对方眼神冷冽,仿佛在看一件死物。下扯的嘴角,不快的神情,那透露出来的才是真的杀气。 众人生出惊骇,想要逃跑。林行远已经反手又抓了人,就着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拍。 那人脸正对着墙面,被松开之后鼻血立即呛了出来,机智地倒在地上装死。 外强中干,这些人都是外行,不耐打,也没什么技巧。 那伙人忌惮着林行远,又不敢让人胖子和兄弟留在这里。慢慢后退试探,比划着手求饶。 “好好说,我们可以好好说……” 方拭非从林行远身后跳了出来,搭着对方的肩,旋身飞踹,再漂亮地落地,解决一人。 不出多时,已经有三人躺在吃痛叫唤,起不来了。其余人哪敢再嘴硬,远远躲开,保持距离。 他们不过收钱做事,也没想要杀人。对方吩咐了过来演场戏,可以小小教训,但切勿闹大。耍耍他们就成了。 他们是留手了,可林行远跟方拭非会吗?这真是笑话。一招接下来,都眼冒金星直接趴了。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方拭非,看着瘦弱,竟能靠蛮力踢飞一人,这力气得有多大? 这多挨两掌,自己小命就要丢了吧? 还未主动动手,这群人已经全无战意。一个小弟能屈能伸,二话不说直接给他们跪下了。 “大哥饶命!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是被人蒙骗。今日给您磕三个响头,求您放过我们吧!下次见到二位爷了一定绕着走!”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方拭非深感无语,挥手示意他们快滚。几人如蒙大赦,相互扶持着一溜烟小跑,离开了这里。 这群人呼啦啦前脚刚逃,巷口处又传来纷沓杂乱的脚步声。 钱公子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赶来。 方拭非和林行远好整以暇。 钱公子过了弯,见面前只有两个人,还完完整整地站着,一时傻眼。目光扫来扫去,随后关切地迎上来问:“诶?方公子,你没事吧?我方才见你们二人被一些行踪鬼祟的人跟踪,怕你们出事,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方拭非似笑非笑:“多谢关心,没事。” “唉,只怪我有心无力,不然就上来帮你们了。可我这身手不好,要比舞刀弄枪,只会拖累你们。所以只能出去喊了人过来帮忙。”他叹道,“是我来晚了,看来二位不需要我帮忙啊。你们没事就好。” 方拭非说:“我这位朋友身手好,闯荡江湖多年。这样的对手就是再来十个也不成问题。所以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钱公子打量着林行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这位侠客该如何称呼啊?” 林行远:“呵,我叫不走运。” 钱公子表情一僵:“啊?” 林行远说:“我这人素来倒霉,总是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牛鬼蛇神。所以就有人叫我‘不走运。’” 钱公子和方拭非都觉得他是在说自己,所以闭紧嘴巴,不上前接腔。 林行远见他俩人这反应又笑了。 还都挺有自知之明。 钱公子将带来的人遣走,好言道谢,一个个致礼,然后又对着两位开口说:“二位受惊了罢,不如我请二位去喝杯茶。” “没空切磋。”方拭非气呼呼道,“我不过是和他们辩了几句,他们竟然就找人来要我命。若非我朋友在此,我今日岂不遭难?连这等心胸都没有,何必说什么以文会友?他们缺的不过是些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罢了。哪敢还和你们切磋?” 方拭非呸道:“真是不知羞耻!恶心,叫人唾弃!” 钱公子表情不变,说道:“方兄可别一棍子打死,他们是他们,我与他们并不相同,否则,这次也不会急急带着人来救你。” 他说着又露出一丝窘迫:“可惜没救成。” 方拭非怀疑地看着他:“当真?你与他们不是朋友吗?” “方公子,你见我平日和他们说过多少话?只是去那里闲逛而已。”钱公子靠近了她,亲近道:“诶,方兄,实不相瞒,我对那些人也早有微词。他们各个眼高于顶,靠着祖上功劳庇荫,谁人也瞧不起。不看看今日的体面是他们自己挣的吗?是旁人给他们父辈的。也不觉得受之有愧。重要的是,还总是为非作歹,叫人看不过眼呐。” 方拭非听着又是一哼。 钱公子朝前一指:“走,方兄,我们去前边的茶寮先喝口茶。今日是谁人要找你麻烦,得查清楚。这位侠士总不能永远跟着你,到时候你就危险了。” 方拭非一想,勉为其难道:“那行吧。” 钱公子便去前面带路。 三人来到外间一家偏僻的茶寮,跑堂端来一壶茶,几人都没喝。 钱公子是看不上这种路边的茶,方拭非和林行远则是有所戒备。 几人推心置腹地一番交谈,将酒楼里的一群公子哥全部骂了一通,骂得畅快。 谈到方拭非开始忿忿不平,又抑郁叹气,钱公子说:“方兄啊,你才华横溢,我真是为你觉得可惜。” 方拭非:“我哪里有可惜的?” “你怕是不知道,你先前得罪的周公子,他是礼部郎中的小侄。他家与吏部的官员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还有之前被你数落的王公子,他更糟了,他跟今年的主考官,就有着密切的往来。”钱公子说,“你得罪了这二人,自然引得他们家中长辈嫌隙,哪会让你好过?” 方拭非眉毛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第一次端起茶杯。 钱公子拍腿:“我也就坦白了。你不在的那几日,我听他们说过,决计不会让你考上科举。要寻个错处,诬陷于你,将你赶出京师。想必周公子也警告过你了吧。” “我不将他放在眼里。”方拭非胸膛起伏,强忍着不发怒:“他们敢这样做,我就去告发他们!” 钱公子低下头,藏起眼神中的暗光:“方公子你不是京城人士,怕是不知道京城的情况。你也得有地方告发才行。” “县衙啊。”方拭非拍拍胸口说,“我方家在洪州也是小有名气,连衙门都不曾欺负过我们。是是是,非是非,他们还能颠倒是非不成?我方拭非人如其名,去非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钱公子说:“洪州那小地方怎能跟京师比?这里随便挑个官出来,都比县令大上一级。哪个人敢轻易得罪?” 方拭非:“那也得讲理啊。” 钱公子:“方兄你怎么如此倔强?你——唉,你这是涉世未深啊。” 他面上遗憾感慨,心里已在发笑。 书呆书呆,会处事可比会读书重要多了。他这种人就是最好对付。 方拭非不高兴了:“那你今日来是找我是做什么?叫我徒增烦恼?” “你说我是落井下石?我何必做这样的事?”钱公子愤而站起来道,“方兄,你这样度我,未免过分了。我不过是不忍见你才学埋没,才出言提醒,你——” 方拭非:“哦?” “你这是不相信我?”钱公子看她神色,站起来道:“罢罢,你觉得我与他们是一丘之貉,也是情有可原。今日是我叨扰了。告辞。” 方拭非跟着站起来,抓住他的衣袖道:“诶且慢!你这就走了?好歹告诉我,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呀。” 55.行刺(9.21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从怀中抽出一信,两手郑重递予林行远道:“请将这封信件,交于户部尚书。告知他我如今处境, 为我一言,以证清白。” 林行远不解接过, 问道:“这是什么?” 方拭非大声道:“我在水东县, 曾有幸与王长史交谈, 他赏识我的才华,便替我给王尚书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来京师之后, 找尚书自荐。” 她还有这东西,林行远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她帮王长史重获陛下信任的回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包括周公子等人, 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手执重权的正三品大臣户部尚书, 于从四品且并甚职权的国子司业,两者孰轻孰重, 根本无须思考。 她若有王尚书的门路,何必还要他们请托,去递交行卷?看她如今从容模样, 她分明是有什么打算或阴谋。 钱公子目光闪烁, 低下头开始细细回忆整件事情。隐约觉得不对,却找不出来。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此时回头已晚, 只能将计就计。 方拭非理了理衣服的褶皱, 还有被林行远扯乱的头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悲壮表情, 对衙役道:“走。” 她此番态度,围观众人已是信了大半。可堂堂国子司业,又岂会诬陷一个初来京城的文人?想想真是有趣。遂跟着衙役,也往县衙移动,想旁听此案,辨个分明。 林行远拿着手上的东西,出了酒楼,往另外一面赶去。 周公子越想越是慌乱,走到钱公子身边,满头虚汗问:“劫……?” “嘘——!”钱公子斜他一眼,“此人武艺高强,你我先前找去的一帮人,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你怎么劫?” 周公子急道:“那恐会生变啊。” 钱公子说:“事到如今,不管有何变数,只能当你我不知。别再说话。” 周公子闭嘴点头。 · 户部尚书王声远,正拿了账册,与御史大夫商讨洪州官员贪腐一案。此案三司会审,陛下不容轻判。但凡相关者,要求一律严惩。 可这账目查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一来一回地查验,就得耗费许多时间。 王声远问:“御史公这腿,近日可好些了?” 御史大夫轻拍自己的大腿,点头道:“好多了。只是不便久站。” 王声远笑道:“这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我倒是知道一位游方医,擅治腿脚伤科。如今找不到他了,但他给我留过一则方子,御史公或许可以一试。” “哦?”御史大夫直了直脊背,“如此便先谢过。” 外间一位小吏走进来,给王声远递来一封信,并传了两句话。 “方拭非……”王声远琢磨道,“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御史公还记得这人,前不久在大理寺前拦了他一次。不动声色问:“怎么?” 王声远放下茶杯道:“哦,这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被派往洪州,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这方拭非颇有才华,且为人刚正,让我多加提携,帮忙举荐。” 御史公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王声远说:“我正奇怪,他为何还不来找我,也不知他已到京城,怎么今日就闹出事了?” 御史公:“他即有王长史亲笔举荐,那想必向司业购买考题一事,或有冤情。” 王声远说:“我也是如此认为啊。” 王长东在他手下任职多年,对这小侄的品行还是了解的。 他会大力夸赞一位年轻人,还亲自给自己写信申明,就证明此人确有才华,被他赏识。加上此次洪州贪污一案,也是多亏方拭非不顾安危向上检举,才有所突破。事后不邀功,不谄媚,堪为品行端正。 方拭非一平头百姓,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官吏贪污,且逻辑缜密,行事谨慎,步步为营,或许确实可为户部大用。 他期待此人许久,可这人来了京城,竟不找他攀谈,着实出乎预料。 王声远来了兴趣,搭着扶手道:“我前去看看,御史公要一道去吗?” 御史公:“也可。” · 堂鼓击响,县令从东门出来。 方拭非被带到堂上。县令县尉主簿,皆已就位。那位国子司业,因作为证人,站在一侧。 他官居四品,自然不用像方拭非一样,在堂下下跪待审。 他看方拭非眼神疏离,神情淡漠。 县令眯着眼睛看向衙外,疑惑道:“怎么那么多人?” 这拘提个方拭非,还顺带引了那么多人来? 为首的衙役走上前,到他耳边轻言两句。 县令眼睛瞪圆,头微微后仰,转着眼珠看向他,求证道:“户部尚书?” 衙役点头。 县令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拿过惊堂木,敲在桌上。 “堂下何人?” “方拭非,洪州人士。” 刚开审没多久,听完证人证言,就有门吏来报,御史公与户部尚书来此。 那县令闻言长吸口气。 他虽是京师县衙,但与尚书省、御史台如何能比?自就任京师县令以来,匆忙间见过几位上官数次,却并无多大交集,更别说这二人同临衙门了。 他深深看了方拭非一眼,随即离座迎接二位。 御史公冷面,户部尚书却很和善。 他抬手笑道:“你们继续,我二人不过前来旁听。不必在意。” 县令诚惶诚恐地命人在旁边加了两张椅子,一番恭维应酬之后,才重新开堂。 堂外众书生已经站不住了。看热闹的人更是兴致盎然。 几位公子被人潮挤着,听不清里面的对话。但见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双双到来,便知大事不妙。 钱公子沉声道:“我们怕是被这方拭非给骗了。” 国子司业同是这样认为,脸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两手揣在袖中,用力交握手,正在怀疑方拭非的身份,并犹豫是否要随意寻个理由,将此事揭过去。 可他已经行至刀尖,连自述也说完了,该怎么改口? 县令拿起惊堂木,顺口又问了一遍:“堂下何人?” 出口就忍不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方拭非很给面子,继续大声道:“方拭非,洪州人士!” 县令咳了一声,叫自己冷静下来。才继续问道:“方拭非,你对方才国子司业所述案情,有何异议?” 方拭非微仰起头,直白道:“司业坑害我!” 这话打断了国子司业的思路,他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笑话,我与你素昧蒙面,为何坑害于你?” 县令问:“你昨日可有去找国子司业?” 方拭非:“有。” 县令拍了拍旁边的赃款:“你昨日是否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众人集体注视中,方拭非点头,清楚答道: “是。” 县令“嗯?”了一声,国子司业屏住呼吸。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一时间竟然寂静了下来。 方拭非继续道:“可小民找国子司业,所求并非如他所言。那一百两也不是为了行贿,只是想请司业在册上提名,制造声誉,代为宣传。” “如何证明?”县令说,“提名为何要奉上一百两?这便是行贿。” “何需证明?”方拭非指着案上那本书册道,“书中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56.一更(9.22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一长一短两道人影, 立在一扇古旧的木门前。 老者的衣服和棉鞋已经被水打湿了, 只着一件单衣。小的也是一身狼狈,裹着一件棉袄, 静静站在他身后。二人风尘仆仆, 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主人听见门响,披着外衣起身, 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 看清那张布满沟壑,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 当下两股战战,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今日来, 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 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若您开口,纵是万死不辞, 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 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方贵倒抽口气, 吓得一时出不了声,缓了缓才道:“这,这位小公子……” 方贵这才敢去看方拭非。身形削瘦,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羸弱。十三四岁上下,五官英气,穿着一身朴素男装,唇角上翘,双目有神。 方贵小心问道:“他是……” 杜陵伸出两指,喝止他的话:“别多问,于你没好处。记住,今日起他就是你儿子。将他接进家中,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方贵匆忙点头:“是……是。” · 岁月忽如飞,回望已五年。 自江南自春旱萧条,三年未缓。 “方拭非可是住在这里?” 那人正靠在门口的门柱上,斜抱着一柄长剑。 他穿着暗色的长袍,长发高高束起,长着一张颇显朝气的脸。端得一身好样貌。与这穷酸破落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正如他摩挲着剑鞘,悄悄打量方拭非一样,方拭非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 那人又问了一遍,方拭非才点点头。 那人问:“你家小姐不在家中吗?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是……令尊的一位林姓好友前来接她。” 方拭非淡淡搓了搓满是泥泞的手指,那土已经干了,嵌在她的指甲里,黑乎乎一片。方拭非道:“我就是。” “你是什么?”他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方拭非?!” 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崩裂,随后顿了顿,站正了身,道:“家父与令尊乃八拜之交,先前家父收到书信,特命我来接你过去。” 方拭非上前一步,推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踯躅片刻,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真是一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开了一块地。前面是寝居,右侧是庖厨。整栋院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虽然是打扫的挺干净,但就是同他在关城的偏院也无法相比。连株用来观赏的花草都没有。 他家的院子是用来喝茶聊天的,他们这儿是用来干活的。 林行远自进院起,眉头就没舒展过。倒不是瞧不起这个地方,只是不相信方拭非会住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打听到,方家如今已是江南有名的商贾,应当是不缺钱的。没个侍奉的人不说,竟过得如此清贫。 这时前方的主屋大门打开,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走出来问道:“是客来了?” 林行远朝他颔首。 方拭非喊了一声:“师父。” 林行远不动声色。 杜陵朝他走近打量他,又咳了起来:“坐,招待不周,切勿见怪。” 林行远见他神色间多有病态,身上更是带着浓浓的药味,身形单薄,瘦骨嶙峋。下巴留着一撮短须,头发凌乱,还未打理,当是刚刚睡醒。 但此人手指纤长,指尖扁平,指节处厚茧重重,一是一般下人做工会磨出来的茧。举手投足更有大家气度。不是给普通人。 林行远垂下眼问:“令尊可好?” 方拭非没有回答,在井边自顾着打水。林行远干杵在院子里,正觉得尴尬,还是杜陵代为开口道:“承蒙挂念,身体安康。公子坐吧。” 林行远迟疑片刻,又问:“方府,是出了什么变故?” “方府没出变故,好的很,只是最近确实因旱年穷了不少。”方拭非停下手里的事情,说道:“我,方拭非,方家二少爷,生母来历不明,十三岁才被接入府中,因与方夫人不和,搬至别院居住。方老爷平日行商,久不在家中,都明白了吗?” 林行远:“明白了。” 方拭非好笑道:“你来之前不先跟你父亲问清楚,你要接的是什么人?” 林行远不由尴尬。 来前他的确是很生气的,任谁摊上这么一个爹,都免不得要生气。 原本他想自己多好一青年才俊,应当立志报效朝廷,入军抗敌。凭借自己的家世与身手,将来不说流芳百世,史书留名也是可以争取的。结果却被他爹狠狠否了。多年死缠未果,总算是看明白。想着索性仗剑江湖,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结果又被他爹捏着耳朵拎回去,叫他来江南接个人。说是……顺手给他指了个婚。怎能不叫他牙痒? 林行远便多问了个问题:“方老爷这么会认识我爹?” 方拭非:“方贵是不认识你爹的。你爹乃边关大将,他连上郡都没有去过,这么会认识你爹?” 林行远听她直呼方贵其名,就明白她不过是借了方贵二公子的名号住在水东县而已。难怪近几年里方贵一普通木工,忽然成了一代富商,甚至连江南大旱没能拖累他。 林行远暗自思忖。 京城里哪家大门大户,脑子抽成这样,会把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埋汰? 林行远迟疑道:“你……为何做这幅打扮?” 她现在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些粗,但分明还是女声的。 方拭非将手洗干净,又用布擦了,才说道:“你住在这里吧。” 林行远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妥。” 师父也道:“不妥。” 方拭非:“我没说不妥,你不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林行远抿唇皱眉。 师父愠色训斥道:“你住嘴!” “师父,”方拭非擦着手说,“我同他私下说一句,您老耳不听为净,免得气着,注意歇歇。” 师父就要拿棍子抽她,碍于林行远在场,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方拭非扯了林行远手臂走到一旁,对方不着痕迹地想将手抽回去,却发现方拭非手劲极大,也不像个普通人。心下正生疑,就听对方说:“我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旧病复发,久治难愈,怕是油灯将枯,所以才给你父亲写了信,嘱托他的身后事。如今他身边缺个人照顾,我行事不方便,他又处处躲着我,望你留下帮把手。” 林行远看着她。 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这感觉很是新奇。 “为何不请个人来。”林行远说,“我粗手粗脚,怕是做不好。你这院子我看也没法住人,不如索性换个地方,请俩仆役,叫你师父好安度晚年。” 方拭非听他说话,语气中未带嫌恶,倒是有几分真诚,心中对他品行有所了解,表情也好看许多,不像先前那么爱搭不理。 “他爱面子,也不便见人,平日从不出门。”方拭非说,“更是怕打扰到我。请人若请个婆子,他不乐意。请个男人,屋子又有我,不方便。” 林行远想想也是。 方拭非:“也不要你做什么,帮忙扶着即可。” 林行远还是想拒绝,他怕自己跟方拭非呆久了,毁了人姑娘声誉,届时想跑跑不掉,可不悲哉? 啧!那这方拭非真是好心机好打算! 林行远觉着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进而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正要严词拒绝,已听方拭非喊:“师父!林公子说,他爹让他好好跟着你,向您请教请教!” 请教?这都什么古怪的东西?林行远以为对方必会拒绝,哪知杜陵远远喊道:“那就留下来吧。” 57.二更(9.22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县令拿着那本书, 看向旁侧二人, 想寻求意见。 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多年不曾听见杜陵的名字。一时间有些恍然,露出唏嘘的神色。 当年何其惊才艳绝的风流儒士, 一夜自京城消失,再无踪迹, 自此成谜。 这么多年过去了, 竟然还有人记得太傅这人。还是这样一位小辈。 堂外众人见里面气氛诡异, 周公子转头, 用力抓住身旁人的手腕, 问道:“你没看过那本书?那书有问题?” 钱公子:“他根本不让我看!” 方拭非指向国子司业道:“您既然不同意, 可以拒绝我,但为何这样羞辱我?您不分青红皂白, 未听我陈言,甚至未细看此书。司业您为何如此着急忙慌地要将我定罪啊?” 国子司业回神:“你坑害我!” 方拭非一字一句, 将他先前说的话奉还:“我与司业您素昧蒙面,为何要坑害于你?” 国子司业:“我——” “最重要的是!”方拭非抬眼看向国子司业,嘴角微勾,嘲讽道:“我方拭非,因与水东县县令不合, 虽于官学就读, 却未曾结业, 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行贿购买试题,又有何用?谈何舞弊?” 能参加科考的。一类是官学正经结业的生徒。一类是自学成才,并通过州县考核的乡贡。 再者就是陛下临时征召的“非常之才”,知名人士,统称为“制举”。 显然,方拭非哪种都不是。 既然她不能参加科考,别说是舞弊了,就连她平日的所作所为,被其余书生诟病为是哗众取宠的行径,都可以辩白为谣传。她的种种举动,得到了另外的解释。 ——在酒楼里高谈阔论,辩论风生,是因为她爱好诗词,喜好切磋。因她过于出彩而抹黑她的,一是因为技不如人,二是因为肚量太浅。 今日她还提醒了大家。为何她不能从官学结业?是因为她不畏强权,敢于向上检举县令贪污,牵连出江南骇人听闻的贪腐案。致以自毁前途。 众人都将目光放在揽权纳贿的贪官上,却忽略了她这一小小书生会面临的艰难处境。 她手上分明有着予尚书引荐的信函,却没有主动拿出。 为人不卑不亢,不折不挠,不贪恋权贵,亦不自甘堕落。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样的人,不正是文人当有风采气节吗? “先前京师流有谣言,说我方拭非出卖昔日同窗,忘恩负义,扼吭夺食,以速其毙,不过是假公济私,为己逐利。此言分明可笑,是有心之人故意栽赃于我,可小民势单力薄,无从争辩,只信公道自在人心。”方拭非冷笑道,“不想今日,连国子司业都要杀我后快,敢问方拭非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国子司业遭她质问,一时哑然,难以出声。深深吸了两口气,瞳孔有些颤动。 方拭非既不会参加科考,那去递交行卷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一种理由,那就是她现在说的。 可是如果这样,等于断绝了自己推脱的后路,他先前在脑海中拟定的几种反驳说辞,都没了用处。 他想到自己要面临的后果,脸色煞白。 如他这样的文人,最害怕的是什么?自然是名声受毁。朝廷与吏部,绝不会允许一个被质疑,有污点的先生,来做选拔人才的考官。 他若是因此被追责,又会怎么办? 司业心乱如麻,因为心虚而变得迟钝的大脑就更转不出良计了。 “你……”司业指着她,手指颤抖道:“好,好!你为何这样对我?” 他这显然是被坑害了。只是不知道是被牵连,还是对方早就计算着他。 “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方拭非抬起头,直视着前方:“我方拭非自认年轻,无经天纬地之才,亦不如圣人高风亮节,但好歹也是苦读圣贤书的人,岂会做这等君子不耻的行径?” 方拭非哂笑:“我不知司业为何对我有如此偏见,尚未了解我的为人,就将我以小人处之。” “我——” 国子司业深吸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将情绪压制下去。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跟方拭非硬较。没人会相信他说的话。何况确实是他不对在先。 服软才是上策。 “此事的确是老夫有失公正,冤枉了你。可这并非我本意。”国子司业说,“是先前替你引荐之人,说你想要私买考题,,请我通融。老夫一听大为气愤,此举有违公道,且分明是在羞辱老夫品行。老夫蒙陛下赏识,略有名望,任为国子司业,兼科考考官,岂能容忍此等卑劣行径?便假意同意,然后私下教训你,以儆效尤。哪想他是你的好友,竟然还会如此冤枉你?” 方拭非低下头,挪动了一下自己跪疼的膝盖,并将衣服的下摆扯平。说道:“常人想想,这套说辞都是漏洞百出。小民就不一一挑出来说了,您说是就是吧。” 国子司业脸色一沉:“老夫已经解释了,你信与不信,我没有办法。望你自重。” 方拭非大笑一声,指着地大声道:“人之易其言者,不责耳矣!我方才说的话,与你对我所做的相比,算得上什么?司业,先生!我方拭非只因你一句话,还在众目睽睽下,在这大堂之上跪着呢!今日若非小生自有际遇,得尚书忙里抽闲,主持公道,县令明察秋毫,听我陈言。我恐怕已成了京城人人口中,舞弊行贿的卑鄙之人!白白担了这罪名,被赶出京师。您却要我自重?” 方拭非转过脸,眼神凌厉道:“小民一直在自己位置上重着呢,不敢逾矩,倒是司业您,别忘了自重。” 县令缩着脖子不出声,未喝止方拭非,专等着御史公开口。 王声远思忖片刻,说道:“言无实不祥,不详之实,蔽贤者当之。” 国子司业闻言手指一抖,急急抬头看向御史公。 王声远偏过头问:“御史公,你看如何?” 御史大夫点头赞同:“埋没贤才,确实该是项罪责。司业身为科举考官,更当谨言慎行,犯下如此过错,委实不该。本官会向陛下禀明。既已查清,此事便这样吧,将人放了。县令今后再拒提人犯,也请多加考量,切勿冤枉了谁。” 国子司业朝他走近:“御史公,此事你我可以再议……” 那边县令连忙点头,当即拍下惊堂木,也不用记录再复核,宣告方拭非无罪。 “怎么回事?”周公子见方拭非站起来,忙拉着旁边的人道:“这就审完了?也太快了吧?我方才听见她大声说的那几句,是什么意思?前面的你听见了吗?” 钱公子没有反应,愁眉紧锁,似在沉思。 周公司摇了摇他:“钱兄!” 钱公子终于回神,退了一步,挤出人群道:“我们快走。这次怕是被方拭非算计了,此人真是阴险狡诈,我们都小看他了。他肯定有什么秘密没叫我们知道。” 钱公子思量片刻,说道:“得做点准备,方拭非若是证明无辜,那国子司业定会反遭其噬,他为了脱罪,会咬出我们几人。” 周公子完全不知事情会如何发展,只能点点头,先跟着他走。 王尚书与御史公走向公堂后院,准备等人群散开再出去。屏退了左右,交耳交谈。 “方拭非啊。”王尚书笑道,“御史公觉得此人如何?” 御史公面沉如水:“此人心机深沉,王尚书需多加提防。今日一看,他不是个可堪重用之人。” “朝廷里哪个是善与之辈?心机深沉,方有自保之能,未必是件坏事。”王尚书说,“人至察则无徒,世人皆有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御史公说:“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自利,才是关键。有心机,与有恶意,还是不同。那国子司业与他并不相熟,甚至从未相见,可他今日不也设计陷害了?他为达目的,算计至此,来日又会是谁输在他手下呢?” 王尚书笑道:“我倒不这样认为。不错,国子司业与他素昧平生,并无冤仇,可还是因为一些世故空口陷害他。书册是他自己交的,罪名是他自己说的,方拭非只是略一施计,而将自己置于此境地的却是他自己。他是倒霉,可不无辜啊。今日若不是他倒霉,那就是方拭非倒霉了。他又应该吗?” 御史公简单应声:“嗯。” 二人说不清这个道理,也说服不了对方。只能说在识人上各有各的看法。 御史公不喜欢不学无术,难当大任的官衙子弟,可也同样不喜欢工于心计,难以琢磨的人。这两种人在他身边,他都不敢轻易信任。 户部尚书对于下官的心思却不大深究,手段的对错与否,只跟人有关。再会算计……算的过他吗?嗯? 二人互相辞别,各回官署。 方拭非不动声色,朝钱公子踱步过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58.(9.23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侧过身,听着他们高谈阔论。 或者说, 她主要在听那个周公子的话。 林行远自顾着吃自己的小菜, 方拭非偶尔来抢他一筷。 等他吃饱了, 正想喊方拭非走人,却见方拭非站了起来,晃到那群书生中去,并大声说道:“此言差矣。” 林行远靠在窗台上,准备听她唬人。 方拭非朝着周公子走近,并在他面前站定, 抱拳道:“叨扰。”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 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 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 有心结交,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 “小弟家中行商, 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 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 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 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59.关押(9.24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侧过身,听着他们高谈阔论。 或者说, 她主要在听那个周公子的话。 林行远自顾着吃自己的小菜,方拭非偶尔来抢他一筷。 等他吃饱了,正想喊方拭非走人, 却见方拭非站了起来,晃到那群书生中去,并大声说道:“此言差矣。” 林行远靠在窗台上, 准备听她唬人。 方拭非朝着周公子走近,并在他面前站定, 抱拳道:“叨扰。”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 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 有心结交,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 “小弟家中行商, 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 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 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 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周公子生硬道:“方兄言之有理。” 林行远摇头。 说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说。巧舌如簧,光把人给说懵了。 方拭非这人阴的很,“道”来“道”去,故意挑周公子不擅长的,直接就将人唬得七七八八,还不牵着他的鼻子让他乖乖跟着走? 幕僚走出列笑道:“不管是天地之道,中庸之道,还是君臣之道,反正都是连圣人都难以定论。可这道理我却是可以说的。这策论辩争辩,争的本不是对错。方公子此等思辩之才,叫我等赞服。此番切磋,委实精彩。” 众人跟着笑了两声。 说是切磋那就是切磋吧。 一人道:“方公子如此才学,不如在下为你推荐一个地方。京城中鼎鼎有名的贺春来茶馆,方兄可有听过?” 方拭非天真摇头:“没有呢。” “那就去看看吧。”那位书生说,“你肯定喜欢。” 方拭非两眼放光:“当真?” 众人点头。 方拭非:“可是我对周公子与诸君一见如故,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别的地方就不去了罢。” 众书生面色一僵。 林行远忍俊不禁。 贺春来就是先前说的,另外一个文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视各自为劲敌,多是有真才实学、又郁不得志的成名之辈,的确比这里厉害得多。那些人说话谈论毫不客气,得是有些斤两的,才敢过去。像他们这种小辈,少不得要被奚落一番。 诸人脸上不待见的神情都快溢出来了。 他们这伙人,当然不乐意带着方拭非玩儿。正儿八经、轻松愉悦地吹捧不好吗?这个方拭非太不识相,加进来怎么都不对了。 未等他们开口,方拭非继续说:“今日天色已晚,我与友人一同前来,也该回去了。就此告辞。” 60.教育(9.25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王长东到了县衙门口, 何洺领着何兴栋一起出去迎接。 何兴栋站在何洺身后, 低着头, 恭恭敬敬的,今日特别讲规矩。 王长东尚未上任报道, 此时一身麻衣,颇为低调。眉眼低垂,神色郁郁。他跟着何洺走到县衙门口,抬头看向牌匾, 一时站着没动。 本县百姓是不知道哪个官又来了, 也不管这些人。只是县衙地处闹市,加上今日有粮会到, 不少人正聚集在县衙门口等消息。 王长东道:“本官名长东,字渐水,倒与这水东县颇为有缘, 所以沿途过来看看, 没给何县令添麻烦吧?” 何洺:“王长史这是哪里的话?请里面坐。” 王长东站着没动, 似乎在等什么。何洺催促了一声,正要开口, , 就听见远处传来喧哗声, 随后大群的人簇拥了过来, 气势汹汹,不是善类。 何洺心里“咯噔”一下,煞为不安,又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停下脚步探听。 一道宏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方拭非检举何县令贪污!证据就在米仓里!” 何洺身形僵住。 喊话的那人重复了一遍:“何县令贪污,把赃银藏在米仓里,现在都被翻出来了!众人亲眼所见,满地的财宝和金银!城门都被人围起来了!” 何洺整张脸惨白下来:“什……什么?” 米仓被人劫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粮仓从来不许人进。 王长东侧立一旁,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惊讶。 何洺浸淫官场许久,顿时就明白了。 “是你!”他指着王长东道,“你!我就知道你来者不善,却不想你如此狠毒的心肠!” 王长东不见喜怒道:“比不上何县令。” 冲过来百姓眼看着要朝何洺扑去,何兴栋快步向前,拽了失神的何洺一把,喊道:“别打别打!” 王长史哪能真看着何洺受伤?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拉进大门,吩咐衙役:“关门!” 县衙的大门合上,百姓被拦在门口。衙役挡也挡不住,见势不妙,就先从门口溜了。 众人拍打着朱门,大喊何洺的名字。 何洺还在震撼中,失魂落魄般喘不过气来,哆哆嗦嗦地走下台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竟然还被自己绊了一脚。 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做上水东县县令,哪怕在京师官员眼里只能算是无名小官,可对他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步错,怎么就这样了呢? 何兴栋扶着他,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恐惧,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嘴唇阖动,伸手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说:“爹,没事的,没事,有我在。” 他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儿子一直陪你,儿子会保护你的……” “是……是县尉害我……”何洺吞了口唾沫,痴语道:“我只是叫他去安置一下赈灾粮草,竟然变成这样。” 他看向王长东,忽然全身来了力气,要挣脱何兴栋朝对方过去。何兴栋又紧紧将他抱住,大喊了一声“爹!”。 何洺红着眼问道:“王长东!你为何要害我?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王长东立在一旁,轻叹口气,转过身:“你没有得罪我,可你得罪了不少人。地下埋的,外面哭的,你自己听听,不觉得造孽吗?” “我造孽?上面多的是比我过分的,你敢去指着他们的鼻子说造孽吗?你不过是看我好拿捏才来寻我的麻烦,既已做了小人,何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上面的人,有家族庇荫,才是真造孽!”何洺的手剧烈颤抖,“我也见过为官清白的,他做了不到一年县令,就被罢黜了。有一个因为贫寒不给上官送礼的,不出多久就被孤立陷害了。还有许许多多所谓的官员,数不胜数!非要逼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才叫公正吗?没有清官!根本就没有清官!” 何洺激动指控:“他们都不行,为什么非来逼我?若非水东县突发旱情,这里的人只会过得比其他地方更好!你以为我乐意看着百姓受苦吗,看着他们饿死吗?是你们逼我的啊,全是这世道逼我的啊!” 外头的声音像巨槌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脑。何洺走上前两步,对着门口的方向嘶吼道:“别吵啦!都给我闭嘴!” 王长东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官场上,何洺绝对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甚至在“坏”的队伍中,他根本排不上号。起码他对待百姓是和颜悦色的。对百姓那些不触及利益的请求,他会尽力去满足。县衙不算虚设,每天都会早起处事。 像何洺这样的家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的确没有人完全干净,连他自己也是一样。 可是,错的就是错的,何洺为了名利放任自己在这泥沼中翻滚,染得一身腥臭,就要做好被揭发的准备。 水东县历经旱灾三年不缓,饿死者上万,他贪得太过分。他为自己贪,还要四处打点,为自己的上官贪,为手下贪。这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多恐怖的场面。 “你不能耐我何,你只是一名长史,且尚未赴任,不得插手县衙内务。”何洺稳了稳心神,又从中寻出一线生机。一定会有人保他的。何洺对着何兴栋招手道:“我儿,扶我进书房。” 王长东道:“你不用给谁写信,给谁写都没有用。我早已将此事上禀陛下,再过两日奏章就可到陛下案前。明日,录事参军曹司判会抵达水东县,因你德行不端,难以服众,事急从权,他将代管水东县粮储事务。等你把消息传出去了,叫你同谋赶过来,县衙里所有账簿,早已被我二人翻遍,他想再做手脚已是太迟。你罪责已定,难逃法裁!认罪吧何县令,替贵公子好好想想。” 何洺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 何洺此时的感觉非常复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好像是等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大梦初醒了。又好像恍惚尚在梦中,一切尽是虚妄。 他握着何兴栋的手指越加用力,指节突出发白。一抬头,发觉天上日光亮得晃眼,日晕散出七彩的光圈。眼睛一闭,直接晕倒在何兴栋怀里。 不久后,县尉带着城中守备,押送从米仓里抓获的闹事百姓回县衙审问。虽然知道里面几位幕后主使应当已经趁乱逃跑了,但绝对不可放过。 他已经弄砸了赈灾粮一事,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何洺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若是何洺倒了,恐怕他也难逃干系。 起码……可以把犯人抓回去消消气。 水东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许多人就算不认识,也是见过的。看见一群亲友被押送过来,场面险些失控。 县尉被群众围在中间,整个人飘飘欲死。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县衙那朱红色大门重新打开。 外间风向瞬变,众人全部从远处拥回县衙门口。 然而走出来的不是何洺,而是王长东。 方拭非一直守在此处,就怕事情不受控制,场面会乱。此刻见人出来,立即上前一步叩首,义正言辞喊道:“王长史素来清廉,嫉恶如仇,请王长史替我等申冤!” 百姓不明所以,但总要有官员替他们主事,见状跟着喊道:“申冤啊!” 王长东将手向下一按,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上前两步,缓声说道:“诸位请回去休息吧。本官已将此事如实上禀朝廷,若县令贪污为真,本官断然不会罔顾。” 方拭非道:“王长史,下愚不过一草率无知的学子,空有一腔热血,仅有一条贱命,亲见水东县百姓生活疾苦,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却无能为力。除却在此明志,竟别无它法。今日出此下策,只为求王长史一确切答复,好叫惶恐小民心安。” 王长史点头:“本官上禀陛下后,定竭尽所能,一查究竟,还你们一个公道。” 方拭非:“谢长史!” 百姓闻言欢欣鼓舞。 王长史让百姓散开,将县尉等人放进来。 街上又开始有些骚动,王长东先一步道:“问清情况,并非追责。尔等不要胡闹。” 方式非说:“这些都是证人啊,你们都小心说话。该让他们快点进去才是。” 这才放县尉等人安全进去。 守卫重新出来,疏散门口人群,管理秩序。 何洺还晕着,王长史委婉示意守卫,让他们带着铜锣,大街小巷地告示。 “今日城中风波,已上禀陛下,王长史同意会查明此事,请诸人耐心等候结果。再有蓄意闹事者,恐狼子野心,皆以重罪处置!” 61.神迹(9.26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本县百姓是不知道哪个官又来了,也不管这些人。只是县衙地处闹市, 加上今日有粮会到, 不少人正聚集在县衙门口等消息。 王长东道:“本官名长东,字渐水, 倒与这水东县颇为有缘,所以沿途过来看看,没给何县令添麻烦吧?” 何洺:“王长史这是哪里的话?请里面坐。” 王长东站着没动, 似乎在等什么。何洺催促了一声, 正要开口,, 就听见远处传来喧哗声, 随后大群的人簇拥了过来, 气势汹汹,不是善类。 何洺心里“咯噔”一下, 煞为不安, 又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停下脚步探听。 一道宏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方拭非检举何县令贪污!证据就在米仓里!” 何洺身形僵住。 喊话的那人重复了一遍:“何县令贪污, 把赃银藏在米仓里, 现在都被翻出来了!众人亲眼所见, 满地的财宝和金银!城门都被人围起来了!” 何洺整张脸惨白下来:“什……什么?” 米仓被人劫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粮仓从来不许人进。 王长东侧立一旁, 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惊讶。 何洺浸淫官场许久, 顿时就明白了。 “是你!”他指着王长东道,“你!我就知道你来者不善,却不想你如此狠毒的心肠!” 王长东不见喜怒道:“比不上何县令。” 冲过来百姓眼看着要朝何洺扑去,何兴栋快步向前,拽了失神的何洺一把,喊道:“别打别打!” 王长史哪能真看着何洺受伤?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拉进大门,吩咐衙役:“关门!” 县衙的大门合上,百姓被拦在门口。衙役挡也挡不住,见势不妙,就先从门口溜了。 众人拍打着朱门,大喊何洺的名字。 何洺还在震撼中,失魂落魄般喘不过气来,哆哆嗦嗦地走下台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竟然还被自己绊了一脚。 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做上水东县县令,哪怕在京师官员眼里只能算是无名小官,可对他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步错,怎么就这样了呢? 何兴栋扶着他,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恐惧,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嘴唇阖动,伸手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说:“爹,没事的,没事,有我在。” 他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儿子一直陪你,儿子会保护你的……” “是……是县尉害我……”何洺吞了口唾沫,痴语道:“我只是叫他去安置一下赈灾粮草,竟然变成这样。” 他看向王长东,忽然全身来了力气,要挣脱何兴栋朝对方过去。何兴栋又紧紧将他抱住,大喊了一声“爹!”。 何洺红着眼问道:“王长东!你为何要害我?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王长东立在一旁,轻叹口气,转过身:“你没有得罪我,可你得罪了不少人。地下埋的,外面哭的,你自己听听,不觉得造孽吗?” “我造孽?上面多的是比我过分的,你敢去指着他们的鼻子说造孽吗?你不过是看我好拿捏才来寻我的麻烦,既已做了小人,何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上面的人,有家族庇荫,才是真造孽!”何洺的手剧烈颤抖,“我也见过为官清白的,他做了不到一年县令,就被罢黜了。有一个因为贫寒不给上官送礼的,不出多久就被孤立陷害了。还有许许多多所谓的官员,数不胜数!非要逼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才叫公正吗?没有清官!根本就没有清官!” 何洺激动指控:“他们都不行,为什么非来逼我?若非水东县突发旱情,这里的人只会过得比其他地方更好!你以为我乐意看着百姓受苦吗,看着他们饿死吗?是你们逼我的啊,全是这世道逼我的啊!” 外头的声音像巨槌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脑。何洺走上前两步,对着门口的方向嘶吼道:“别吵啦!都给我闭嘴!” 王长东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官场上,何洺绝对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甚至在“坏”的队伍中,他根本排不上号。起码他对待百姓是和颜悦色的。对百姓那些不触及利益的请求,他会尽力去满足。县衙不算虚设,每天都会早起处事。 像何洺这样的家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的确没有人完全干净,连他自己也是一样。 可是,错的就是错的,何洺为了名利放任自己在这泥沼中翻滚,染得一身腥臭,就要做好被揭发的准备。 水东县历经旱灾三年不缓,饿死者上万,他贪得太过分。他为自己贪,还要四处打点,为自己的上官贪,为手下贪。这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多恐怖的场面。 “你不能耐我何,你只是一名长史,且尚未赴任,不得插手县衙内务。”何洺稳了稳心神,又从中寻出一线生机。一定会有人保他的。何洺对着何兴栋招手道:“我儿,扶我进书房。” 王长东道:“你不用给谁写信,给谁写都没有用。我早已将此事上禀陛下,再过两日奏章就可到陛下案前。明日,录事参军曹司判会抵达水东县,因你德行不端,难以服众,事急从权,他将代管水东县粮储事务。等你把消息传出去了,叫你同谋赶过来,县衙里所有账簿,早已被我二人翻遍,他想再做手脚已是太迟。你罪责已定,难逃法裁!认罪吧何县令,替贵公子好好想想。” 何洺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 何洺此时的感觉非常复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好像是等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大梦初醒了。又好像恍惚尚在梦中,一切尽是虚妄。 他握着何兴栋的手指越加用力,指节突出发白。一抬头,发觉天上日光亮得晃眼,日晕散出七彩的光圈。眼睛一闭,直接晕倒在何兴栋怀里。 不久后,县尉带着城中守备,押送从米仓里抓获的闹事百姓回县衙审问。虽然知道里面几位幕后主使应当已经趁乱逃跑了,但绝对不可放过。 他已经弄砸了赈灾粮一事,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何洺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若是何洺倒了,恐怕他也难逃干系。 起码……可以把犯人抓回去消消气。 水东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许多人就算不认识,也是见过的。看见一群亲友被押送过来,场面险些失控。 县尉被群众围在中间,整个人飘飘欲死。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县衙那朱红色大门重新打开。 外间风向瞬变,众人全部从远处拥回县衙门口。 然而走出来的不是何洺,而是王长东。 方拭非一直守在此处,就怕事情不受控制,场面会乱。此刻见人出来,立即上前一步叩首,义正言辞喊道:“王长史素来清廉,嫉恶如仇,请王长史替我等申冤!” 百姓不明所以,但总要有官员替他们主事,见状跟着喊道:“申冤啊!” 王长东将手向下一按,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上前两步,缓声说道:“诸位请回去休息吧。本官已将此事如实上禀朝廷,若县令贪污为真,本官断然不会罔顾。” 方拭非道:“王长史,下愚不过一草率无知的学子,空有一腔热血,仅有一条贱命,亲见水东县百姓生活疾苦,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却无能为力。除却在此明志,竟别无它法。今日出此下策,只为求王长史一确切答复,好叫惶恐小民心安。” 王长史点头:“本官上禀陛下后,定竭尽所能,一查究竟,还你们一个公道。” 方拭非:“谢长史!” 百姓闻言欢欣鼓舞。 王长史让百姓散开,将县尉等人放进来。 街上又开始有些骚动,王长东先一步道:“问清情况,并非追责。尔等不要胡闹。” 方式非说:“这些都是证人啊,你们都小心说话。该让他们快点进去才是。” 这才放县尉等人安全进去。 守卫重新出来,疏散门口人群,管理秩序。 何洺还晕着,王长史委婉示意守卫,让他们带着铜锣,大街小巷地告示。 “今日城中风波,已上禀陛下,王长史同意会查明此事,请诸人耐心等候结果。再有蓄意闹事者,恐狼子野心,皆以重罪处置!” 方拭非跟林行远回到家中,如常去看杜陵。方拭非一进门,却见人倒在地上。脸对着地,一动不动。 “师父!” 方拭非大声一喝,冲过去将人扶起。手指按住他的手腕。 杜陵脉搏微弱,已是日薄西山。方拭非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热了眼眶。她一言不发地将人放到床上,拿旁边的薄被给他盖上。又出门去打水。 “他……他……”林行远站在门口无所适从,“我,我去叫大夫。”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62.飓风(9.27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 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 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似迷惘, 似犹豫, 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 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 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 阅历太浅, 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 虽然聪明, 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知道这人欺负不得,对她的态度也放缓了许多。 那衙役头疼道:“你随我去县衙。此事案情重大,县令即刻坐堂,国子司业已在县衙等候。如有冤屈,你可去县衙再叫屈,自会替你申冤。未经审查,谈何定罪?县令下令拘提你,你若执意不从,才是罪加一等。若将此事闹大,涉及朝廷命官、科考事宜,案件转至刑部,乃至大理寺严审,只怕你罪责更重。” “好。既然肯讲道理,那我自然听从,不与你为难。”方拭非站起来,干脆坦荡道:“我随你去。” 衙役不能明白她这态度忽然转变,倒显得他先前真不讲道理似的。心中不悦,但也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从怀中抽出一信,两手郑重递予林行远道:“请将这封信件,交于户部尚书。告知他我如今处境,为我一言,以证清白。” 林行远不解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方拭非大声道:“我在水东县,曾有幸与王长史交谈,他赏识我的才华,便替我给王尚书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来京师之后,找尚书自荐。” 她还有这东西,林行远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她帮王长史重获陛下信任的回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包括周公子等人,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手执重权的正三品大臣户部尚书,于从四品且并甚职权的国子司业,两者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思考。 63.自度(9.28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哈,太愚蠢的人, 比太聪明的人好。太愚蠢顶多只是活得不好,太聪明却会死得不好。”方拭非得意道, “我要名, 我现在不就有名了吗?” 林行远叫她气笑了:“是,名是有了, 就怕你没那命。” 什么秋风都能打的吗?常人唯恐避之不及,她竟还觉得好玩。 是, 这地方在京师是享誉盛名,可那都是各家自己花钱请人宣扬出去的。这酒楼会有专人记录他们的诗作与言论, 编成轶事,再润色传唱。 虽然此举叫某些文人不齿,可从未有谁, 敢像方拭非一样大胆, 主动过来打他们脸面。谁知道里面的公子哥们是不是跟本次主考官有关系?而方拭非的举动还要更过分一些,她要蹭他们的名气, 所以说还要再来。 这不是逼得人痛打她一顿吗? 这还要说说这个聚集之所了。 酒楼立在京师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楼上是吟诗作对的书生们,楼下全都是普通的食客。这些读书人在上边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铁定会有不少人听见。这也是众人本身的意图。 来这酒楼吃饭的人里, 喜欢看热闹说闲话的,多了去了。若非顾忌于此,几位素来狂傲的权贵子弟,怎么会对一位恶意滋事的商户之子假以辞色。 周公子今日被欺负了一番,几乎是颜面无存。先前的努力怕是要白费。 他风头正盛,惹了不少人眼红,正愁没地方奚落他,这不就来了机会。 如果林行远是今天那周公子,杀方拭非的心都有。 “命嘛,自然是有的。就看他拿不拿的走了。”方拭非笑道,“我师父总跟我说。别真以为以德可以服人。会被道理说服的,本身就是讲道理的。有的人,得靠拳头。” “我真是不理解你。”林行远挑眉道,“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树敌万千,自绝生路。哪个人会说你聪明?你真以为,名气够了就能入仕?那些个词气动干云的大文人,不还在作些酸词,借物喻情,说自己怀才不遇吗?方拭非,朝廷不缺会作诗的人,缺的是会做事的人。而你这些事迹宣扬开去,给别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不是个会做人的人。更没多少希望了。” 方拭非说:“别人说有什么用,自己能不能做到才是重要。等着瞧吧。” “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科考的。决计不同意。”林行远板起脸说,“我……我是管不了你。但即日起,你向我借钱,我一分都不会借。” 方拭非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脚步缓下来,抓住林行远的手臂。说道:“林大哥。那我是不是,应该先贿赂贿赂你?” 林行远跟着停下来,盯着她的脸看了两遍,闭紧嘴巴,然后转身就跑。 “诶,别走啊林大哥!”方拭非在后面追他,“林大哥你先听我说!” 林行远回头一看,跑得更快了,脚底生风,似要绝尘而去。 “林行远!”方拭非哭笑不得,险些岔气:“你方爷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吓成个什么鬼样!你先站住!” 林行远哪里理她?一路逃命似的冲进院子,飞进自己房门,返身用门闩抵住,锁了起来。 方拭非被他拦在外面,顺手从客厅拎了个茶壶,在外面踱步,仰头直接灌上两口解渴。 “呵呵,”方拭非甩了下头发,“林行远,你方爷我还能被你磕住?我会借不到钱?你等着,肯定会有人主动把钱送到我手上!” · 酒楼几位公子回到家后,是真的心里不痛快。翻来覆去地想,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只要不是真蠢,就是故意在打压嘲笑周公子。今日是周,明日可能是他们。 明日她还敢来吗?她要是还敢来,他们就—— 她还真来了。 当时周公子也在,看见她的一瞬转身就走,方拭非没眼见地直接出声喊住了他。 周公子转身,方拭非腆着一张脸,笑嘻嘻地硬凑了上来。 方拭非来者不善,她来,就是惹事的。 昨天她笑容满面,礼节周到,众人初次相见,能忍就忍了。第二天她还来,气焰比昨日更盛,不管谁说什么她都能辩驳一句。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挑他们错处。 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最讨厌,自作聪明,又不知道自己愚蠢的人——方拭非妥妥就是其中之最。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二楼的诸位公子,皆是面露不悦。 原先和气商讨、热闹非凡的氛围,如今说句话都没人肯接,叫她毁了个十成十。 周公子摔下笔,走到她面前,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方拭非?知道我是谁吗?你这辈子都别想考上科举了。趁早滚回去,叫你爹给你多买两亩地,种田去吧!” 方拭非扬起眉毛说:“种地好啊。这世上要是种地的人少了,谁去喂饱那一帮饭桶呢?” 周公子:“你——” 方拭非坦荡道:“我管你是谁?你吏部主考官吗?你不过与我一样是个考子。我比你更有才华,更有谋略,文采思辨皆胜你一筹,如果你能考上,我肯定能考上。陛下求贤若渴,真大才者,岂会被淹没,你在我面前得意什么呢?” “呵,”周公子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满带着同情,不屑道:“蠢货。” 方拭非跳起来道:“你这人怎么骂人呢!” 周公子不将她放在眼里,粗鲁地挥了一把,将人推开,径直下了楼。 方拭非愤而指责:“野蛮!粗俗!无理!哪里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 这之后,方拭非还真是天天去。 林行远最初是不跟了的,但任由她去了两三天,自己反而担惊受怕起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在跟人打架,怎么都安不了心。所以最后又灰溜溜地陪着了。 过了三五日,周公子不再去那酒楼,里面的人也是少了好些。这看起来,似乎就像方拭非单挑了他们一群权贵子弟,他们怕了人,被衬得像个徒有虚名的草包。 隐隐有类似风声传出,众人哪敢再闪避,立马就回来了。 可他们不甘心呐!怎么就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商户之子逼到这地步?面子都丢光了! 众人自是心里不平。从小到大没受过多少委屈,凭什么要忍方拭非的气?忍这数天,已经是极限了,方拭非还不肯收手,不就是找死吗? 几位京师关系好的公子互相一商讨,便一同去找周公子。 周公子听见方拭非这名字头就要炸。今年得是犯了什么太岁才能遇到这种人呐? “他叫我颜面尽失,他叫我成了一大笑话!如何能忍?” 一位姓钱的公子道:“周公子,先不急着生气。这方拭非不识抬举,你我还能整治不了他吗?” “我早想教训他,可一直寻不到机会。”周公子说,“如今已经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每日要经过哪里。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似习武的人,不知道身手怎样。” 另外一公子摇头道:“打他一顿算什么?只要他活着,他定会到处宣扬,说是你我打的。此人巧言善辩,最擅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即便没有证据,也能说得有模有样。那我等不就被坑惨了?” 周公子:“造谣滋事,那不正好抓了他啊?” “不不,此事弊端甚多。我派人去查他的底细,可他是洪州人,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结果。不知道他如此嚣张,身后是否有所依仗。我等贸然行事,容易出错。” “还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知是什么来历。查不出来。但看他身形举止,出手阔绰,应该不是一个泛泛之辈。若是你找人去教训他,怕是在惹祸上身啊。” “教训他一次,他也不会退缩,他出生低微,见识短浅,脸皮厚着呢。” “这等关头,我等还是要谨慎行事。一朝踏错,毁了你我声名,太不值当。”那人说,“那群老酸腐早看我们不过,不能叫他们抓住把柄。” “教训人这种事,变数太多,不可。”旁边钱公子笑道,“杀人,得不血刃。最好的,是叫他自己送死,即省了你我的事,也可免除后顾之忧。” 众人看向他。 周公子问:“你有办法?” “有一个,可以让他自寻死路,声名尽毁,而且谁也救不了他。”钱公子轻笑,“不过,需要几位兄台稍加配合。” “还嫌人不够多呢。”那胖子对林行远道,“我们不是水东县的人,闹完我们就趁乱走,他们查不到。兄弟,你自己小心啊。”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民情沸腾,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一把年纪的文人,本身嗓门也不大,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64.暴雨(9.29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还嫌人不够多呢。”那胖子对林行远道, “我们不是水东县的人, 闹完我们就趁乱走,他们查不到。兄弟, 你自己小心啊。”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 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宏亮清晰, 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 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 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 民情沸腾, 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 一把年纪的文人, 本身嗓门也不大, 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方拭非朝着周公子走近,并在他面前站定,抱拳道:“叨扰。”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有心结交,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小弟家中行商,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65.救援(9.30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王长东道:“本官名长东, 字渐水, 倒与这水东县颇为有缘, 所以沿途过来看看, 没给何县令添麻烦吧?” 何洺:“王长史这是哪里的话?请里面坐。” 王长东站着没动, 似乎在等什么。何洺催促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见远处传来喧哗声, 随后大群的人簇拥了过来,气势汹汹, 不是善类。 何洺心里“咯噔”一下,煞为不安, 又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停下脚步探听。 一道宏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方拭非检举何县令贪污!证据就在米仓里!” 何洺身形僵住。 喊话的那人重复了一遍:“何县令贪污, 把赃银藏在米仓里, 现在都被翻出来了!众人亲眼所见,满地的财宝和金银!城门都被人围起来了!” 何洺整张脸惨白下来:“什……什么?” 米仓被人劫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粮仓从来不许人进。 王长东侧立一旁, 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惊讶。 何洺浸淫官场许久,顿时就明白了。 “是你!”他指着王长东道, “你!我就知道你来者不善, 却不想你如此狠毒的心肠!” 王长东不见喜怒道:“比不上何县令。” 冲过来百姓眼看着要朝何洺扑去, 何兴栋快步向前,拽了失神的何洺一把,喊道:“别打别打!” 王长史哪能真看着何洺受伤?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拉进大门,吩咐衙役:“关门!” 县衙的大门合上,百姓被拦在门口。衙役挡也挡不住,见势不妙,就先从门口溜了。 众人拍打着朱门,大喊何洺的名字。 何洺还在震撼中,失魂落魄般喘不过气来,哆哆嗦嗦地走下台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竟然还被自己绊了一脚。 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做上水东县县令,哪怕在京师官员眼里只能算是无名小官,可对他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步错,怎么就这样了呢? 何兴栋扶着他,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恐惧,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嘴唇阖动,伸手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说:“爹,没事的,没事,有我在。” 他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儿子一直陪你,儿子会保护你的……” “是……是县尉害我……”何洺吞了口唾沫,痴语道:“我只是叫他去安置一下赈灾粮草,竟然变成这样。” 他看向王长东,忽然全身来了力气,要挣脱何兴栋朝对方过去。何兴栋又紧紧将他抱住,大喊了一声“爹!”。 何洺红着眼问道:“王长东!你为何要害我?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王长东立在一旁,轻叹口气,转过身:“你没有得罪我,可你得罪了不少人。地下埋的,外面哭的,你自己听听,不觉得造孽吗?” “我造孽?上面多的是比我过分的,你敢去指着他们的鼻子说造孽吗?你不过是看我好拿捏才来寻我的麻烦,既已做了小人,何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上面的人,有家族庇荫,才是真造孽!”何洺的手剧烈颤抖,“我也见过为官清白的,他做了不到一年县令,就被罢黜了。有一个因为贫寒不给上官送礼的,不出多久就被孤立陷害了。还有许许多多所谓的官员,数不胜数!非要逼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才叫公正吗?没有清官!根本就没有清官!” 何洺激动指控:“他们都不行,为什么非来逼我?若非水东县突发旱情,这里的人只会过得比其他地方更好!你以为我乐意看着百姓受苦吗,看着他们饿死吗?是你们逼我的啊,全是这世道逼我的啊!” 外头的声音像巨槌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脑。何洺走上前两步,对着门口的方向嘶吼道:“别吵啦!都给我闭嘴!” 王长东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官场上,何洺绝对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甚至在“坏”的队伍中,他根本排不上号。起码他对待百姓是和颜悦色的。对百姓那些不触及利益的请求,他会尽力去满足。县衙不算虚设,每天都会早起处事。 像何洺这样的家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的确没有人完全干净,连他自己也是一样。 可是,错的就是错的,何洺为了名利放任自己在这泥沼中翻滚,染得一身腥臭,就要做好被揭发的准备。 水东县历经旱灾三年不缓,饿死者上万,他贪得太过分。他为自己贪,还要四处打点,为自己的上官贪,为手下贪。这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多恐怖的场面。 “你不能耐我何,你只是一名长史,且尚未赴任,不得插手县衙内务。”何洺稳了稳心神,又从中寻出一线生机。一定会有人保他的。何洺对着何兴栋招手道:“我儿,扶我进书房。” 王长东道:“你不用给谁写信,给谁写都没有用。我早已将此事上禀陛下,再过两日奏章就可到陛下案前。明日,录事参军曹司判会抵达水东县,因你德行不端,难以服众,事急从权,他将代管水东县粮储事务。等你把消息传出去了,叫你同谋赶过来,县衙里所有账簿,早已被我二人翻遍,他想再做手脚已是太迟。你罪责已定,难逃法裁!认罪吧何县令,替贵公子好好想想。” 何洺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 何洺此时的感觉非常复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好像是等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大梦初醒了。又好像恍惚尚在梦中,一切尽是虚妄。 他握着何兴栋的手指越加用力,指节突出发白。一抬头,发觉天上日光亮得晃眼,日晕散出七彩的光圈。眼睛一闭,直接晕倒在何兴栋怀里。 不久后,县尉带着城中守备,押送从米仓里抓获的闹事百姓回县衙审问。虽然知道里面几位幕后主使应当已经趁乱逃跑了,但绝对不可放过。 他已经弄砸了赈灾粮一事,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何洺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若是何洺倒了,恐怕他也难逃干系。 起码……可以把犯人抓回去消消气。 水东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许多人就算不认识,也是见过的。看见一群亲友被押送过来,场面险些失控。 县尉被群众围在中间,整个人飘飘欲死。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县衙那朱红色大门重新打开。 外间风向瞬变,众人全部从远处拥回县衙门口。 然而走出来的不是何洺,而是王长东。 方拭非一直守在此处,就怕事情不受控制,场面会乱。此刻见人出来,立即上前一步叩首,义正言辞喊道:“王长史素来清廉,嫉恶如仇,请王长史替我等申冤!” 百姓不明所以,但总要有官员替他们主事,见状跟着喊道:“申冤啊!” 王长东将手向下一按,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上前两步,缓声说道:“诸位请回去休息吧。本官已将此事如实上禀朝廷,若县令贪污为真,本官断然不会罔顾。” 方拭非道:“王长史,下愚不过一草率无知的学子,空有一腔热血,仅有一条贱命,亲见水东县百姓生活疾苦,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却无能为力。除却在此明志,竟别无它法。今日出此下策,只为求王长史一确切答复,好叫惶恐小民心安。” 王长史点头:“本官上禀陛下后,定竭尽所能,一查究竟,还你们一个公道。” 方拭非:“谢长史!” 百姓闻言欢欣鼓舞。 王长史让百姓散开,将县尉等人放进来。 街上又开始有些骚动,王长东先一步道:“问清情况,并非追责。尔等不要胡闹。” 方式非说:“这些都是证人啊,你们都小心说话。该让他们快点进去才是。” 这才放县尉等人安全进去。 守卫重新出来,疏散门口人群,管理秩序。 何洺还晕着,王长史委婉示意守卫,让他们带着铜锣,大街小巷地告示。 “今日城中风波,已上禀陛下,王长史同意会查明此事,请诸人耐心等候结果。再有蓄意闹事者,恐狼子野心,皆以重罪处置!”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阅历太浅,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66.寺庙(10.01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林行远:“就那么上?这里可全是人啊。” “还嫌人不够多呢。”那胖子对林行远道, “我们不是水东县的人, 闹完我们就趁乱走, 他们查不到。兄弟, 你自己小心啊。”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 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 宏亮清晰, 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 呼朋唤友的, 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 民情沸腾,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 一把年纪的文人, 本身嗓门也不大, 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原来是那学子张某,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宣扬出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67.报应(10月02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刚刚那大官的马车进去了!”胖子全神戒备道:“好戏开场,兄弟们准备上!” 林行远:“就那么上?这里可全是人啊。” “还嫌人不够多呢。”那胖子对林行远道,“我们不是水东县的人,闹完我们就趁乱走,他们查不到。兄弟,你自己小心啊。”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 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 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 呼朋唤友的, 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 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民情沸腾, 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 一把年纪的文人, 本身嗓门也不大, 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68.蝼蚁(10.03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长深书院, 今日却是出了点事。 方拭非手里抓着小包荡过去的时候, 学堂门口围了有百八十人。看着有学院的学子、先生,还有外来的打手仆役。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 争吵不休。 但凡书院里出点事, 还会这样在大庭广众闹着的, 都是一些寒门子弟。方拭非赶忙跑过去, 冲到人群里头。 被围在中间的是卢戈阳。一群先生正对着他苦口婆心地劝导。而对面还有一位中年男人颐指气使地看着他。 这人方拭非认得, 是一名同窗学子的父亲,家中跟本州刺史八杆子能打到一丢丢关系。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 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原来是那学子张某,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 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 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 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 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 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 宣扬出去, 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 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 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是便是,你承认,书院自会替你求情,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方拭非笑道:“是,我是不像勤勉好学的张君,昨夜流连花巷,今日还能早起就读的。” 那张生立马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昨日应该是没有看错吧?除了你,还有叶君,李君。”方拭非一个个指着,说道:“您几位可都是名人,总有人看见的,去随意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老爷偏头看他。 方拭非道:“不过二两银子,张老爷必然不放在心上。张公子您若是自己用了,就直说呗,何必要诬陷同窗呢?闹到如此地步,多不好看?” “也是,诬陷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方拭非看向几位先生,“还有几条狗罢了。” 那先生叫她一看,怒道:“方拭非你所指何人?” 方拭非说:“谁应指谁。” 张公子却是不服:“方拭非!对峙就对峙,若不是,你该怎么办?” 方拭非道:“我不过是学你罢了,你这么气自己做什么?” 众人都叫她说懵了。 所以这到底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 梁先生道:“方拭非,此事不可玩笑,你认真点说。” 方拭非说:“我是不惧对峙,就怕有人不敢。” 正是这时,一学子喊:“诶,何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并让出一条路,请他过来。 何兴栋顶着一张花脸,莫名烦躁:“围在这里做什么?迎我?” 旁边人将事情简要述了一遍。 何兴栋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气道:“谁说卢戈阳的钱是偷的?那明明是我给的!为何不先来问我?我今日要是不来,是不是要强逼他认了我才知道!” 方拭非冷笑:“不素来如此吗?” 何兴栋说着想起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他昨日打给我的借条,可别说他是与我狼狈为奸!” 旁边的人接过打开,点头说:“的确是。” 那张老爷一行人面色相当难看,他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 方拭非问:“赔偿呢?致歉呢?” 张老爷偏头示意,身后的仆人停下,随手丢下一把铜板。 那银钱落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张老爷问:“要不要?” 众人窃窃私语,觉得他此举太为过分。 卢戈阳却是深吸一口气,默默蹲下去捡。 张老爷不屑一哼,继续离开。 何兴栋忙过去拽他:“别捡了,你叫他这样看轻你!” 卢戈阳手心捏着铜板,指节因为用力,阵阵发白。埋头不语。 何兴栋又回身赶人:“散开!都看什么看!卢戈阳你给我起来!你的骨气呢?” 卢戈阳看着那些身影从身边散开,动作停住,握拳用力砸在地上,大吼出声。 地面上立即留下斑驳血渍。 何兴栋一颤:“你——” 卢戈阳站起,走到何兴栋面前,眼泛血丝,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是你,也不是方拭非,我只是卢戈阳!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再上还有年近七十的祖父!我用了我两位妹妹的聘礼才能在这里念书!我娘亲日夜不休地耕地、织布,也才将将供起我的束修,我家境贫寒任性不得!我要是今日得罪了张老爷都不会有人敢去买我娘的织布!近几年县衙严征力役,城中米价居高不降,我父连日不能归家,我一家老小连口稀粥都喝不上。骨气?我命都要没了,哪里来的骨气!” 卢戈阳将手上东西愤而往地上一砸,嘶吼道:“人就是分贵贱的何公子!我同你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衣食无忧,我呢?只因为我穷,人人都瞧不起我!我彻夜苦读只为自己有朝一日能不跪着!我只想站起来!我已经认命,你们还想怎样!” 何兴栋恍惚愣住,被他吼得退了一步。 “我……” 方拭非一时无言,蹲下去帮忙捡:“戈阳,别说了。” 卢戈阳深吸一口气,脑子冷静下来,擦了擦鼻涕,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只是我现在心里烦,你别管我。” 说着重新蹲下去,将钱都扫起来。 他抿着唇,地上有不少细碎的沙砾,卢戈阳手掌自残般地擦过去,留下条条红印。 何兴栋一言不发,在旁边看了会儿,末了也蹲下去一同帮忙。 · 何兴栋被卢戈阳的话震得感慨万千,脑海中充斥着的都是“人分贵贱,何公子!”几个字。抚躬自问,自己实在太过天真,自以为是,又不是疾苦。 这样想着,书看不下去了,跟卢戈阳呆在一个课堂里也觉得羞愧万分,干脆收拾了东西再次离开。 “我……”卢戈阳看他离去,低下头,也很是愧疚:“是我的错,迁怒他了。何公子是个好人。” 方拭非:“人好人坏,不是看个态度。就他爹那副做派,我会拿他当个仇人。” 何兴栋中途离开书院,一时不敢回家,只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方家门口。 他停在院落前朝里张望,想找人进去通报方颖,又怕她跟自己生气。叹了口气,还是准备离开。门口的杂役看见了他,主动去喊方颖。 方颖得到消息风风火火从内院跑出来,大声喊他的名字。何兴栋停下脚步,高兴道:“颖妹。” 他当是方颖关心他,结果方颖第一句话便是:“何兴栋,我上次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上次?”何兴栋想起来,为难道:“我觉得不好。” 她想让官学将方拭非除名,这样他就肯定参加不了科举了。 街上人多口杂,不便详谈,方颖拽着他的袖子进了院子。 方拭非是搬出去住的,方颖的宅子跟她家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站在斜一点的角度,甚至能两两相望,看见门口。 只是这一家富贵,在街头,一家破落,在街尾。 何兴栋想找个人倾诉,叹道:“颖妹,我今日特别难过。” 方颖根本不听,余光扫过他的脸,蹙眉道:“你脸怎么了?不会方拭非打的吧?” 69.雨停(10.04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林行远简直听呆了,哭笑不得道:“方拭非, 你这东西没用。递上去没人看,何况你这也没人可以递啊。该怎么判, 朝廷自有律例标准,哪会因此而受左右?” 方拭非说:“我知道, 我自有打算。” 林行远沉默下来,片刻后道:“这实在不妥。” 何洺先不说,这血书一写, 再往上一交,民间宣扬开。不管朝廷最终如何决断,何兴栋这辈子也无法翻身了。 方拭非还是说:“我自己有打算。” 长深书院的学子闻讯而来。 他们今早在上课,听见各种消息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不想一个早上的时间, 水东县就出了这样的变故。院里先生叫他们别凑热闹,怕惹麻烦。众同窗与何兴栋关系都不错,这下不知该是什么立场, 就忍着不出。可随后听见万民血书的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众生赶到的时候,方拭非正坐在家中院子里整理, 顺便跟林行远说话。 她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平日里见人, 她也是这样, 看你的时候, 好像都没将你放在眼里。 那笑意激怒众人,一学子直接冲上前,大力拍下她手里的东西:“方拭非,你也太过分了!你闹就闹,跪就跪,我当你真是为国为民。可你这万民血书又是什么意思?何兴栋好歹是你同窗啊,你非得逼死他吗!” 方拭非完全不看他,只是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卷了卷握在手心。反问道:“什么叫我逼他?我逼何县令贪污了吗?我逼何县令重征徭役了吗?我逼他害人了吗?我逼他做官了吗?” “方拭非,你也别推得那么干净。这里就我们几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那学生指着外面道,“你不就是想在王长史面前留个好印象,叫他推举你上京吗?不就是想要名扬天下,好为将来入仕做打算吗?如此真好啊,一钱也不用花,才名、德名,声名,你全都有了。好好好,可这是你用何兴栋的命换来的!” 林行远皱眉,但发现方拭非不需要他来出头。 方拭非站起来,对着那男生的脸道:“你质问我?不用你们来质问我,我来问问你们。旱灾当年,水东县饿死了多少人?整个江南饿死了多少人?至今三年,又饿死了多少人? “你……” 方拭非直接截断他的话,朗声问道:“我是哪里不对?是我为沉埋黄土至今不得安息的百姓申冤不对,是检举贪污受贿官商勾结的县令不对?还是我控诉水东县米价高昂,徭役过重不对?再或是我冒着生命危险说出实话就是不对!” 她指着为首几人道:“你熟视无睹,你视而不见,因为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你们不知道食不果腹的滋味,你不知道在闷热木屋里不休息地连撞一天油车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在寒冬腊月身挑巨石替县令赚取私利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妻子怀胎六月还要在烈日下去田里务农是什么滋味。你们通通不知道!两耳一闭,两眼一瞎,就不用负责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方拭非拽住那人衣襟往前一拉。 那人慌乱道:“你做什么!” 方拭非:“看看你身上穿的!你这一身衣服,足抵得上农户半年的收成。所以你当然不在意,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可你身上花的银子,你出去高谈阔论的资本,是怎么来的?可能就是你父亲跟何洺两人贪污鱼肉来的。” 那人气急:“你胡说八道!” “何洺也说我胡说八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们自欺欺人?整个水东县乌烟瘴气,连书院先生都巴巴舔着县令的臭脚,有乏公道,处处刁难于我,你们还不是视而不见?此等小事都是如此,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空谈道义!我方拭非自认小人,可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在我面前强装君子!” 方拭非松开手,将人往后一推:“你们是什么人,先生是什么人,这些我不在乎!难道还非要我与尔等同流合污,才能顺你们的意吗!” 那学子靠在身后人身上才站稳,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她:“方拭非,你巧言善罢。我们现在不是说何县令的事,我们在说万民血书与何兴栋的事!你这血书是为王长史和自己写的吧,既然自认小人,你也认了这个贪慕虚荣的意思!” “我问你!我不过一介布衣,王长史是新官上任,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帮何洺都不知道。手无铁证贸然上谏对我有什么好处?出了事,谁来当这个责任?三岁小儿都知道官官相护这个词,我蚍蜉之力胆敢挡车,我图什么?图我这条命,死得不够快吗?我方拭非的命,没那么贱!如若不然,何洺还在水东县一手遮天的时候,我缘何要处处惹恼何兴栋?” 方拭非质问道,“究竟谁才是贪慕虚荣?安逸享乐?戳着你们自己的良心,好好问一问!” 众人竟被她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拭非侧过身,抬手指道:“我与你们不是同类人,也不屑得与你们为伍。现在,给我滚。滚!” 众人说不过她,当下羞愤散去。 人群从院子里离开,只有一个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动作。 不多时,小院里只剩下三个人。 方拭非生硬道:“你怎么还不走?” 卢戈阳说:“我同你相交也有多年。谁要是跟我说,方拭非是一个莽撞不知进退的书呆子,我第一个要笑他。他永远是谋而后动,思而后行。” 方拭非又转过身看向他。 卢戈阳惨淡一笑:“而你今日所为,叫我觉得很可怕。方拭非。” 他说完这句,不再逗留,也倒退着走出了她的家。 林行远跟着向门口走了一步,看着他的背景奇道:“他说你可怕?他不觉得何洺可怕,却觉得你可怕?他是以前的苦没吃够吗?” “我是与他平视的人,而何洺是他要仰起头才能看见的人。就算我跟何洺做一样的事,结果跟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方拭非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道:“他觉得我可怕,是因为看不清我的好坏,我的立场。是因为我直白地算计了一个他身边的人,而他不知道下一个人是谁。” 所有人都直觉认为,她要置何兴栋死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方拭非说:“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手上的名字不多,可她也没心情理了。本身所谓万民血书也只是个虚词。 她拿着东西进屋,撕了几张白纸夹进去,确认够厚实,一并塞进信里。 用蜡烛滴在信件的开口,然后拿过旁边刚刻出的印章敲上去,等着烛油凝固。最后提起笔,在正面写上两排小字: ——水东县百姓血书陈情 ——何兴栋呈上 方拭非收好东西,又要出门。 林行远倚在门口问:“你又去哪里?” 方拭非说:“去找何洺,一起走吗?” 林行远惊讶,方拭非竟然会主动带着他。 去就去呗,反正天色还早,也没什么事。 王长东不可能关押何洺,也没权力处置他,只是将人关在房里,命人观察他的举动,不许他外出,以免他做出什么销毁证据的事情。 索性何洺也知道如今的局势,没想过要出去。软禁……就软禁吧,起码比外面安全多了。 何洺从醒来之后,何兴栋跟何夫人就一直陪着他。缓了神,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只是眼睛直直盯着床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何夫人毕竟只是个深闺妇人,没见过这样的。低声啜泣道:“儿,去找那个王长史问问,给你爹请个大夫吧。” “别去了,我没事。”何洺说,“我只是想躺一会儿而已。你别在我面前哭,哭得我头疼。” 何夫人拍他胸口:“你这个没良心的!” 说着起身走向门外。 何洺又对着何兴栋说:“去照顾你娘,别让她一个人。” 何兴栋:“爹。” 何洺:“去吧。你长大了,得明白事。” 何兴栋点头:“我知道。” 屋内只剩下何洺一个人,他静静听着外头依稀的说话声,湿了眼眶。年过半百的人捂着嘴低声悲戚。又坐起来,用袖子擦干净脸。埋头一片胡思乱想。 这时屋外传来何兴栋略带愠怒的声音:“方拭非,你来做什么?” 方拭非:“我有话想跟何县令讲。” “……我不去找你,你也别来找我爹了。”何兴栋无力道,“方拭非,你别逼我恨你。” 方拭非:“我有话跟他说。” 何兴栋:“他不想见你,他现在很不舒服。” 70.算账(10.05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闻言抱拳道:“谢谢老爷!” 林行远嘟囔道:“谁是你老爷。” “等我哪天赚了大钱,一定还你。”方拭非笑道, “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啊。” 林行远:“呵。” 首要之事,是将杜陵的尸骨安葬了。 方拭非自己在京郊找了个风水地,跟那边的人买了个位置,然后把人葬下去。 曾经一代翻手云覆手雨的奇才杜陵,死后竟如今日如此凄凉, 叫林行远很是唏嘘。 人这一世, 风尘碌碌,究竟在搏什么呢? “搏, 功, 名!” 方拭非握拳道:“我打听到了, 近几日有一个诗会。咱们可以去喝喝酒, 放松一下心情。” 林行远干脆回绝:“我不去,不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整日聚在一起恭维是为了什么。吟诗作对能让人感到快乐吗?” 方拭非:“当然不能。” 林行远没料到她竟然回答地如此诚恳。那证明他们还是可以稍稍聊一聊的:“那你还去?” 林行远买的是个小院, 但也比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大多了, 起码他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练武的地方。 两人就躺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 方拭非搬了两床被褥铺到地上, 没个正形地坐着。 林行远在上郡的时候都不敢这么干,只能想想, 如此散漫作派, 怕是会被他爹追打。如今跟方拭非呆一起, 反而更痛快了。 此人不拘小节,你说她是一个儒雅文人,不如说她更像不羁浪客。 方拭非说:“开考之前呢,许多学子会聚在这种地方进行切磋。有些还是礼部与吏部共办的诗会,里面会有朝廷的官员前来考察,记录,汇报。作为科考参考的条件。在这种地方能崭露头角,就是事半功倍。在主考官心里留下个好印象。比什么行卷请托有用的多了。重要的是还有名声,叫人心悦诚服。” 林行远点头说:“听起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本意是这样的,切磋才艺嘛。可人的地方,总就会有一些猫腻。”方拭非说,“达官显贵的公子,也会来参加。人那么多,机会却那么少,想要拔得头筹,多数是提早准备。” 林行远:“你的意思是……” 方拭非:“嘘,我可什么都没说。” 林行远摇头:“那这种地方就更没必要去了。”他扭头问:“你们读书人还玩这一招?” 方拭非:“这可不单单只是读书人的事情。天底下谁不想功成名就?大家都是一样的。丢脸不叫人难堪吗?多少人就为了这张脸呐,祖宗十八代的脸面可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呢。” 林行远说:“哦,那倒不用。我不用给他们挣,我负责丢。” “好巧,我也是。”方拭非笑了下,她现在的祖宗应该是方贵的祖宗:“我祖宗十八代……我都不知道是谁呢。” 林行远说:“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方拭非说:“不是我想去,我就能去的呀。人家能去是要帖子的。” 林行远已经抬手要掏银子了,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 “你还真想去科考?”林行远转了个身道,“我是不同意的。” 方拭非在后面推了推他。 “我不同意!”林行远说,“这不就是让我看你去死吗?你可以自己去远点,但我不做帮凶。” 方拭非坐起来道:“那我不去诗会,吃饭你去不?” 林行远将信将疑:“当真?去。” 两人快速把被子抱回房间,又颠颠地外出吃饭去。 林行远本意是随便在边上吃点的,想逛不等诗会的时候更好吗?被方拭非拽着非要往东城去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 对方带着他到了一家装潢豪华的酒楼,两侧商铺林立,是京师里最繁华的地段。 林行远在门口放缓脚步,想要撤走,被方拭非拽住手腕硬往里拖。 “来都来了。”方拭非朝他挑眉,“进来嘛客官~” 林行远脸色憋红。 这女人力气是真大! 跑堂笑脸盈盈地走上前招呼:“二位客官,楼上楼下?” 方拭非朝上一指:“楼上。” “对什么暗号?”林行远放弃挣扎,想将手抽回来:“把我手放开!拉拉扯扯的算什么?我不走行吗?” 方拭非解释说:“楼下是用来吃饭的,楼上是用来抒发雅兴的。” 什么雅兴林行远是不知道,但一踩上楼梯,就在二楼看见了成群的书生。 二楼的桌子不像一楼,是用各种长型的书桌拼在一起的。笔墨纸砚样样俱全,唯有靠墙的地方,摆着几壶茶,几盘糕点。最里面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台。 这类的酒楼不止一家。只不过,其他的酒楼多是聚集着怀才不遇的文人骚客,这里多是些年轻待考的权贵子弟。各不打扰,挺好。 林行远刚上来又想走了,满脸写着不情愿:“怎么那么多读书人?” 他八字犯冲不成吗? 方拭非说:“我不也是读书人?” 林行远甩手:“是罢,你是读书,可你是不是个人呐?” 跑堂很有眼色,给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离那些书生相对远一些,也不会被打扰。然后一躬身就先下去了。 这边环境还是很不错的,林行远抵触情绪少了些。方拭非放开他的手,他揉了揉手腕,端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同时从窗户口往下看去。 “你非要我来做什么?” 方拭非说:“我怕到时候打起来没人拉着我。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性格呢,会不会谨遵圣人之言不动手。” “……”林行远差点一口水喷出,“那你倒是别做啊!” 方拭非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嘘——” 林行远顺势侧耳去听。那边现在是一位高大男性在以“冬”作诗。 林行远细细品味了一下,觉得用词还算讲究,文风也没有叫人别扭的华丽,竟然是不错。当下哼道:“听起来还挺厉害。” 方拭非笑道:“能不厉害吗?拿不出手的东西,怎么敢卖弄呢?” 林行远:“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卖弄?读书人不都说是脸皮最薄的吗?” “脸皮薄那也不是你这个薄法呀。别光说读书人,天底下谁脸皮不薄。所谓脸皮薄,是指在东窗事发之后,羞愤欲死。至于要不要做,那另当别论,只能说跟个人品行相关。”方拭非指着自己的小脸说,“他们嘛,即便是用了叫别人提前写好的,或润色过的文章,也不会认为自己真的没有真才实学。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是个更快的法子,他们也不想走远路而已。” 那边一阵恭维夸赞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意气风发,嘴角含笑,朝众人作揖施礼。 方拭非抬手一招,那边跑堂低着头快步走过来,问道:“客官何事?” 方拭非:“你认识那边的几位公子吗?” 跑堂笑道:“二位是新来的吧?有几位公子是本店的常客,的确是认识的,可还有一些,就不清楚了。” 方拭非:“麻烦你给我介绍介绍。” 跑堂应当是见惯了这种事的,知道他们是有心结交,于是在旁边说:“方才作诗的那一位,正是有名的江南才子李公子。” “那边一位,是孟州人士孟公子。他叔父是……” 方拭非听他说了个七七八八,时不时点头附和。 林行远眉毛轻挑。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他一个都记不得。 跑堂说完,林行远趁此点了几个小菜,他下楼去传人上菜。 “你认识?”林行远问,“你想找谁?” 方拭非那筷子虚点了一下:“都不认识,只是有所耳闻。那个周公子,礼部郎中的小侄,近两年出尽风头。如果我没记错,周家应该是有女眷嫁到洪州。这次肯定被坑的不轻。” 林行远一惊,这些连他都不知道。 别说朝中官员的姻亲关系,就连朝中各大小官员是谁他都不知道。方拭非一个常年居住在南方的人,竟然能晓得? 林行远低了下头。真是狼子野心。 这还真是冤枉方拭非了。她曾经对某几个官职有些在意,就叫方贵替她打听。对方七七八八查了许多没用的,就提到过这位周公子。 “那看来你跟他是攀不上关系了。” “谁要跟他攀关系?”方拭非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说,“求人呐,总是不如求己。”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71.报应(10.06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宏亮清晰, 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 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呼朋唤友的, 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 民情沸腾,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 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 一把年纪的文人, 本身嗓门也不大, 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 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 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 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 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 “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方拭非跟林行远回到家中,如常去看杜陵。方拭非一进门,却见人倒在地上。脸对着地,一动不动。 “师父!” 方拭非大声一喝,冲过去将人扶起。手指按住他的手腕。 杜陵脉搏微弱,已是日薄西山。方拭非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热了眼眶。她一言不发地将人放到床上,拿旁边的薄被给他盖上。又出门去打水。 “他……他……”林行远站在门口无所适从,“我,我去叫大夫。”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她后面的话近乎呢喃,都快听不见了。 林行远轻叹道:“我去买点人参黄精一类的补药,总应该是能缓口气的。” 这次方拭非没拦着他。 水东县的天黑了。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拭非看着窗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天是会黑的,日月是会轮替的,新与旧永远在变化,就如同生与死。哪一天哪一刻它来,你不知道,可它来的时候,如此触不及防又无能为力。 林行远在外头用慢火熬煮人参,蹲在灶台前,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白烟袅袅升起,沾在土墙青瓦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方拭非守在杜陵床边暗自失神。 旁边窸窣响动,方拭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随后杜陵喘着粗气问:“我睡多久了?” 方拭非偏了下头,动了下,声音沙哑道:“这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摔的?” “哦,这是天黑了。”杜陵看一眼窗外,“我听见你同窗过来看你,还听见了你们在争吵,就想出来看看。没想到已经站不住了。你是做了什么?” 方拭非笑道:“那可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忘了。你这一睡,天都变了。” 杜陵不管她:“我虽年老,但幸得祖宗庇佑,头脑清醒,不至于糊糊涂涂地走。” 他睁着要坐起,方拭非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杜陵说:“我如今,已经是你的拖累了。” 方拭非:“我倒觉得可能是报应,我揭发害死了何兴栋的父亲。所以它也要带走我师父。” “何洺为人贪婪,锱铢必较。就算今日没有你,来日他也长久不了。这是他自己的孽。”杜陵批评道,“老夫是寿终正寝。跟他怎么比?” 方拭非:“是。” 杜陵看着她,方拭非低着自己的视线,不去对视。 杜陵干涸的嗓子传来一声哀叹:“方拭非你……” 方拭非问:“我怎么了?” 杜陵深深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有对她的担忧,对自己的无奈,对过往的悔恨,对未来的迷惑。 72.负责(10.07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听了会儿, 原来是那学子张某, 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 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 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宣扬出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 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 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 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 是便是, 你承认, 书院自会替你求情, 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方拭非笑道:“是,我是不像勤勉好学的张君,昨夜流连花巷,今日还能早起就读的。” 那张生立马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昨日应该是没有看错吧?除了你,还有叶君,李君。”方拭非一个个指着,说道:“您几位可都是名人,总有人看见的,去随意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老爷偏头看他。 方拭非道:“不过二两银子,张老爷必然不放在心上。张公子您若是自己用了,就直说呗,何必要诬陷同窗呢?闹到如此地步,多不好看?” “也是,诬陷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方拭非看向几位先生,“还有几条狗罢了。” 那先生叫她一看,怒道:“方拭非你所指何人?” 方拭非说:“谁应指谁。” 张公子却是不服:“方拭非!对峙就对峙,若不是,你该怎么办?” 方拭非道:“我不过是学你罢了,你这么气自己做什么?” 众人都叫她说懵了。 所以这到底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 梁先生道:“方拭非,此事不可玩笑,你认真点说。” 方拭非说:“我是不惧对峙,就怕有人不敢。” 正是这时,一学子喊:“诶,何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并让出一条路,请他过来。 何兴栋顶着一张花脸,莫名烦躁:“围在这里做什么?迎我?” 旁边人将事情简要述了一遍。 何兴栋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气道:“谁说卢戈阳的钱是偷的?那明明是我给的!为何不先来问我?我今日要是不来,是不是要强逼他认了我才知道!” 方拭非冷笑:“不素来如此吗?” 何兴栋说着想起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他昨日打给我的借条,可别说他是与我狼狈为奸!” 旁边的人接过打开,点头说:“的确是。” 那张老爷一行人面色相当难看,他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 方拭非问:“赔偿呢?致歉呢?” 张老爷偏头示意,身后的仆人停下,随手丢下一把铜板。 那银钱落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张老爷问:“要不要?” 众人窃窃私语,觉得他此举太为过分。 卢戈阳却是深吸一口气,默默蹲下去捡。 张老爷不屑一哼,继续离开。 何兴栋忙过去拽他:“别捡了,你叫他这样看轻你!” 卢戈阳手心捏着铜板,指节因为用力,阵阵发白。埋头不语。 何兴栋又回身赶人:“散开!都看什么看!卢戈阳你给我起来!你的骨气呢?” 卢戈阳看着那些身影从身边散开,动作停住,握拳用力砸在地上,大吼出声。 地面上立即留下斑驳血渍。 何兴栋一颤:“你——” 卢戈阳站起,走到何兴栋面前,眼泛血丝,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是你,也不是方拭非,我只是卢戈阳!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再上还有年近七十的祖父!我用了我两位妹妹的聘礼才能在这里念书!我娘亲日夜不休地耕地、织布,也才将将供起我的束修,我家境贫寒任性不得!我要是今日得罪了张老爷都不会有人敢去买我娘的织布!近几年县衙严征力役,城中米价居高不降,我父连日不能归家,我一家老小连口稀粥都喝不上。骨气?我命都要没了,哪里来的骨气!” 卢戈阳将手上东西愤而往地上一砸,嘶吼道:“人就是分贵贱的何公子!我同你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衣食无忧,我呢?只因为我穷,人人都瞧不起我!我彻夜苦读只为自己有朝一日能不跪着!我只想站起来!我已经认命,你们还想怎样!” 何兴栋恍惚愣住,被他吼得退了一步。 “我……” 方拭非一时无言,蹲下去帮忙捡:“戈阳,别说了。” 卢戈阳深吸一口气,脑子冷静下来,擦了擦鼻涕,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只是我现在心里烦,你别管我。” 说着重新蹲下去,将钱都扫起来。 他抿着唇,地上有不少细碎的沙砾,卢戈阳手掌自残般地擦过去,留下条条红印。 何兴栋一言不发,在旁边看了会儿,末了也蹲下去一同帮忙。 · 何兴栋被卢戈阳的话震得感慨万千,脑海中充斥着的都是“人分贵贱,何公子!”几个字。抚躬自问,自己实在太过天真,自以为是,又不是疾苦。 这样想着,书看不下去了,跟卢戈阳呆在一个课堂里也觉得羞愧万分,干脆收拾了东西再次离开。 “我……”卢戈阳看他离去,低下头,也很是愧疚:“是我的错,迁怒他了。何公子是个好人。” 方拭非:“人好人坏,不是看个态度。就他爹那副做派,我会拿他当个仇人。” 何兴栋中途离开书院,一时不敢回家,只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方家门口。 他停在院落前朝里张望,想找人进去通报方颖,又怕她跟自己生气。叹了口气,还是准备离开。门口的杂役看见了他,主动去喊方颖。 方颖得到消息风风火火从内院跑出来,大声喊他的名字。何兴栋停下脚步,高兴道:“颖妹。” 他当是方颖关心他,结果方颖第一句话便是:“何兴栋,我上次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上次?”何兴栋想起来,为难道:“我觉得不好。” 她想让官学将方拭非除名,这样他就肯定参加不了科举了。 街上人多口杂,不便详谈,方颖拽着他的袖子进了院子。 方拭非是搬出去住的,方颖的宅子跟她家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站在斜一点的角度,甚至能两两相望,看见门口。 只是这一家富贵,在街头,一家破落,在街尾。 何兴栋想找个人倾诉,叹道:“颖妹,我今日特别难过。” 方颖根本不听,余光扫过他的脸,蹙眉道:“你脸怎么了?不会方拭非打的吧?” 何兴栋连忙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谁管你有没有事?你——”方颖气道,“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能不能压他一头啊?你气死我了!亏你还是县令公子,丢人!” 何兴栋:“我……这也是我的错啊?” 见左右无人,又是自己家门,方颖毫不避讳地骂道:“方拭非那小杂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还想跟我哥争家产。他想得美!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总是偏帮他。可我决计不同意!” 何兴栋:“他并没有想跟你争家财呀,他搬出去了。” 方颖不依不挠:“他要是能科举及第,虽然我也不觉得他会,但万事难保呢?他如今已经很是嚣张,届时肯定变本加厉。你听听他平日里对我和我娘说的话,怎么能放过我?” 73.诛杀(10.08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夜灯初上, 急雪乱舞。 白雪细碎, 落到地上便直接化成了水。湿润的空气叫人冷得彻骨。 老梁上挂着的灯笼来回晃动,夜风在空荡的巷弄里呜咽作响。 一长一短两道人影,立在一扇古旧的木门前。 老者的衣服和棉鞋已经被水打湿了,只着一件单衣。小的也是一身狼狈, 裹着一件棉袄, 静静站在他身后。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主人听见门响,披着外衣起身,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看清那张布满沟壑, 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 当下两股战战,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 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今日来, 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 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 若您开口, 纵是万死不辞,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方贵倒抽口气,吓得一时出不了声,缓了缓才道:“这,这位小公子……” 方贵这才敢去看方拭非。身形削瘦,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羸弱。十三四岁上下,五官英气,穿着一身朴素男装,唇角上翘,双目有神。 方贵小心问道:“他是……” 杜陵伸出两指,喝止他的话:“别多问,于你没好处。记住,今日起他就是你儿子。将他接进家中,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方贵匆忙点头:“是……是。” · 岁月忽如飞,回望已五年。 自江南自春旱萧条,三年未缓。 “方拭非可是住在这里?” 那人正靠在门口的门柱上,斜抱着一柄长剑。 他穿着暗色的长袍,长发高高束起,长着一张颇显朝气的脸。端得一身好样貌。与这穷酸破落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正如他摩挲着剑鞘,悄悄打量方拭非一样,方拭非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 那人又问了一遍,方拭非才点点头。 那人问:“你家小姐不在家中吗?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是……令尊的一位林姓好友前来接她。” 方拭非淡淡搓了搓满是泥泞的手指,那土已经干了,嵌在她的指甲里,黑乎乎一片。方拭非道:“我就是。” “你是什么?”他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方拭非?!” 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崩裂,随后顿了顿,站正了身,道:“家父与令尊乃八拜之交,先前家父收到书信,特命我来接你过去。” 方拭非上前一步,推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踯躅片刻,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真是一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开了一块地。前面是寝居,右侧是庖厨。整栋院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虽然是打扫的挺干净,但就是同他在关城的偏院也无法相比。连株用来观赏的花草都没有。 他家的院子是用来喝茶聊天的,他们这儿是用来干活的。 林行远自进院起,眉头就没舒展过。倒不是瞧不起这个地方,只是不相信方拭非会住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打听到,方家如今已是江南有名的商贾,应当是不缺钱的。没个侍奉的人不说,竟过得如此清贫。 这时前方的主屋大门打开,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走出来问道:“是客来了?” 林行远朝他颔首。 方拭非喊了一声:“师父。” 林行远不动声色。 杜陵朝他走近打量他,又咳了起来:“坐,招待不周,切勿见怪。” 林行远见他神色间多有病态,身上更是带着浓浓的药味,身形单薄,瘦骨嶙峋。下巴留着一撮短须,头发凌乱,还未打理,当是刚刚睡醒。 但此人手指纤长,指尖扁平,指节处厚茧重重,一是一般下人做工会磨出来的茧。举手投足更有大家气度。不是给普通人。 林行远垂下眼问:“令尊可好?” 方拭非没有回答,在井边自顾着打水。林行远干杵在院子里,正觉得尴尬,还是杜陵代为开口道:“承蒙挂念,身体安康。公子坐吧。” 林行远迟疑片刻,又问:“方府,是出了什么变故?” “方府没出变故,好的很,只是最近确实因旱年穷了不少。”方拭非停下手里的事情,说道:“我,方拭非,方家二少爷,生母来历不明,十三岁才被接入府中,因与方夫人不和,搬至别院居住。方老爷平日行商,久不在家中,都明白了吗?” 林行远:“明白了。” 方拭非好笑道:“你来之前不先跟你父亲问清楚,你要接的是什么人?” 林行远不由尴尬。 来前他的确是很生气的,任谁摊上这么一个爹,都免不得要生气。 原本他想自己多好一青年才俊,应当立志报效朝廷,入军抗敌。凭借自己的家世与身手,将来不说流芳百世,史书留名也是可以争取的。结果却被他爹狠狠否了。多年死缠未果,总算是看明白。想着索性仗剑江湖,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结果又被他爹捏着耳朵拎回去,叫他来江南接个人。说是……顺手给他指了个婚。怎能不叫他牙痒? 林行远便多问了个问题:“方老爷这么会认识我爹?” 方拭非:“方贵是不认识你爹的。你爹乃边关大将,他连上郡都没有去过,这么会认识你爹?” 林行远听她直呼方贵其名,就明白她不过是借了方贵二公子的名号住在水东县而已。难怪近几年里方贵一普通木工,忽然成了一代富商,甚至连江南大旱没能拖累他。 林行远暗自思忖。 京城里哪家大门大户,脑子抽成这样,会把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埋汰? 林行远迟疑道:“你……为何做这幅打扮?” 她现在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些粗,但分明还是女声的。 方拭非将手洗干净,又用布擦了,才说道:“你住在这里吧。” 林行远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妥。” 师父也道:“不妥。” 方拭非:“我没说不妥,你不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林行远抿唇皱眉。 师父愠色训斥道:“你住嘴!” “师父,”方拭非擦着手说,“我同他私下说一句,您老耳不听为净,免得气着,注意歇歇。” 师父就要拿棍子抽她,碍于林行远在场,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方拭非扯了林行远手臂走到一旁,对方不着痕迹地想将手抽回去,却发现方拭非手劲极大,也不像个普通人。心下正生疑,就听对方说:“我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旧病复发,久治难愈,怕是油灯将枯,所以才给你父亲写了信,嘱托他的身后事。如今他身边缺个人照顾,我行事不方便,他又处处躲着我,望你留下帮把手。” 林行远看着她。 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这感觉很是新奇。 “为何不请个人来。”林行远说,“我粗手粗脚,怕是做不好。你这院子我看也没法住人,不如索性换个地方,请俩仆役,叫你师父好安度晚年。” 方拭非听他说话,语气中未带嫌恶,倒是有几分真诚,心中对他品行有所了解,表情也好看许多,不像先前那么爱搭不理。 “他爱面子,也不便见人,平日从不出门。”方拭非说,“更是怕打扰到我。请人若请个婆子,他不乐意。请个男人,屋子又有我,不方便。” 林行远想想也是。 方拭非:“也不要你做什么,帮忙扶着即可。” 林行远还是想拒绝,他怕自己跟方拭非呆久了,毁了人姑娘声誉,届时想跑跑不掉,可不悲哉? 啧!那这方拭非真是好心机好打算! 林行远觉着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进而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正要严词拒绝,已听方拭非喊:“师父!林公子说,他爹让他好好跟着你,向您请教请教!” 请教?这都什么古怪的东西?林行远以为对方必会拒绝,哪知杜陵远远喊道:“那就留下来吧。” 林行远:“……” 方拭非:“你以后叫他杜叔。” 林行远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主仆二人可真……有意思。 林行远脑子转了一圈,想着自己不能回绝的太直白,于是斟酌许久后,叫了一声道:“方拭非,你二人换个地方住成不成?” 方拭非:“不成。” 林行远“为什么?” 方拭非低笑一声:“你还喜欢管我的事?” 林行远哑然。心道这人怎么难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嘀咕着说:“我说换个地方。我出银子。” 方拭非终于抬起头道:“我在这里住不了多长时日。等我师父逝去,我就走了。” 林行远听她说的是我,却不是我们,心下觉得哪里怪怪的。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她在盆里洗白菜。 “他……他……”林行远站在门口无所适从,“我,我去叫大夫。”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她后面的话近乎呢喃,都快听不见了。 林行远轻叹道:“我去买点人参黄精一类的补药,总应该是能缓口气的。” 这次方拭非没拦着他。 水东县的天黑了。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拭非看着窗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天是会黑的,日月是会轮替的,新与旧永远在变化,就如同生与死。哪一天哪一刻它来,你不知道,可它来的时候,如此触不及防又无能为力。 林行远在外头用慢火熬煮人参,蹲在灶台前,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白烟袅袅升起,沾在土墙青瓦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方拭非守在杜陵床边暗自失神。 旁边窸窣响动,方拭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随后杜陵喘着粗气问:“我睡多久了?” 方拭非偏了下头,动了下,声音沙哑道:“这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摔的?” “哦,这是天黑了。”杜陵看一眼窗外,“我听见你同窗过来看你,还听见了你们在争吵,就想出来看看。没想到已经站不住了。你是做了什么?” 74.铁拳(10.09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那衙役头疼道:“你随我去县衙。此事案情重大, 县令即刻坐堂,国子司业已在县衙等候。如有冤屈, 你可去县衙再叫屈, 自会替你申冤。未经审查,谈何定罪?县令下令拘提你,你若执意不从, 才是罪加一等。若将此事闹大,涉及朝廷命官、科考事宜, 案件转至刑部, 乃至大理寺严审, 只怕你罪责更重。” “好。既然肯讲道理, 那我自然听从, 不与你为难。”方拭非站起来, 干脆坦荡道:“我随你去。” 衙役不能明白她这态度忽然转变, 倒显得他先前真不讲道理似的。心中不悦,但也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从怀中抽出一信,两手郑重递予林行远道:“请将这封信件, 交于户部尚书。告知他我如今处境, 为我一言, 以证清白。” 林行远不解接过, 问道:“这是什么?” 方拭非大声道:“我在水东县, 曾有幸与王长史交谈,他赏识我的才华,便替我给王尚书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来京师之后,找尚书自荐。” 她还有这东西,林行远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她帮王长史重获陛下信任的回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包括周公子等人,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手执重权的正三品大臣户部尚书,于从四品且并甚职权的国子司业,两者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思考。 她若有王尚书的门路,何必还要他们请托,去递交行卷?看她如今从容模样,她分明是有什么打算或阴谋。 钱公子目光闪烁,低下头开始细细回忆整件事情。隐约觉得不对,却找不出来。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此时回头已晚,只能将计就计。 方拭非理了理衣服的褶皱,还有被林行远扯乱的头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悲壮表情,对衙役道:“走。” 她此番态度,围观众人已是信了大半。可堂堂国子司业,又岂会诬陷一个初来京城的文人?想想真是有趣。遂跟着衙役,也往县衙移动,想旁听此案,辨个分明。 林行远拿着手上的东西,出了酒楼,往另外一面赶去。 周公子越想越是慌乱,走到钱公子身边,满头虚汗问:“劫……?” “嘘——!”钱公子斜他一眼,“此人武艺高强,你我先前找去的一帮人,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你怎么劫?” 周公子急道:“那恐会生变啊。” 钱公子说:“事到如今,不管有何变数,只能当你我不知。别再说话。” 周公子闭嘴点头。 · 户部尚书王声远,正拿了账册,与御史大夫商讨洪州官员贪腐一案。此案三司会审,陛下不容轻判。但凡相关者,要求一律严惩。 可这账目查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一来一回地查验,就得耗费许多时间。 王声远问:“御史公这腿,近日可好些了?” 御史大夫轻拍自己的大腿,点头道:“好多了。只是不便久站。” 王声远笑道:“这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我倒是知道一位游方医,擅治腿脚伤科。如今找不到他了,但他给我留过一则方子,御史公或许可以一试。” “哦?”御史大夫直了直脊背,“如此便先谢过。” 外间一位小吏走进来,给王声远递来一封信,并传了两句话。 “方拭非……”王声远琢磨道,“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御史公还记得这人,前不久在大理寺前拦了他一次。不动声色问:“怎么?” 王声远放下茶杯道:“哦,这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被派往洪州,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这方拭非颇有才华,且为人刚正,让我多加提携,帮忙举荐。” 御史公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王声远说:“我正奇怪,他为何还不来找我,也不知他已到京城,怎么今日就闹出事了?” 御史公:“他即有王长史亲笔举荐,那想必向司业购买考题一事,或有冤情。” 王声远说:“我也是如此认为啊。” 王长东在他手下任职多年,对这小侄的品行还是了解的。 他会大力夸赞一位年轻人,还亲自给自己写信申明,就证明此人确有才华,被他赏识。加上此次洪州贪污一案,也是多亏方拭非不顾安危向上检举,才有所突破。事后不邀功,不谄媚,堪为品行端正。 方拭非一平头百姓,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官吏贪污,且逻辑缜密,行事谨慎,步步为营,或许确实可为户部大用。 他期待此人许久,可这人来了京城,竟不找他攀谈,着实出乎预料。 王声远来了兴趣,搭着扶手道:“我前去看看,御史公要一道去吗?” 御史公:“也可。” · 堂鼓击响,县令从东门出来。 方拭非被带到堂上。县令县尉主簿,皆已就位。那位国子司业,因作为证人,站在一侧。 他官居四品,自然不用像方拭非一样,在堂下下跪待审。 他看方拭非眼神疏离,神情淡漠。 县令眯着眼睛看向衙外,疑惑道:“怎么那么多人?” 这拘提个方拭非,还顺带引了那么多人来? 为首的衙役走上前,到他耳边轻言两句。 县令眼睛瞪圆,头微微后仰,转着眼珠看向他,求证道:“户部尚书?” 衙役点头。 县令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拿过惊堂木,敲在桌上。 “堂下何人?” “方拭非,洪州人士。” 刚开审没多久,听完证人证言,就有门吏来报,御史公与户部尚书来此。 那县令闻言长吸口气。 他虽是京师县衙,但与尚书省、御史台如何能比?自就任京师县令以来,匆忙间见过几位上官数次,却并无多大交集,更别说这二人同临衙门了。 他深深看了方拭非一眼,随即离座迎接二位。 御史公冷面,户部尚书却很和善。 他抬手笑道:“你们继续,我二人不过前来旁听。不必在意。” 县令诚惶诚恐地命人在旁边加了两张椅子,一番恭维应酬之后,才重新开堂。 堂外众书生已经站不住了。看热闹的人更是兴致盎然。 几位公子被人潮挤着,听不清里面的对话。但见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双双到来,便知大事不妙。 钱公子沉声道:“我们怕是被这方拭非给骗了。” 国子司业同是这样认为,脸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两手揣在袖中,用力交握手,正在怀疑方拭非的身份,并犹豫是否要随意寻个理由,将此事揭过去。 可他已经行至刀尖,连自述也说完了,该怎么改口? 县令拿起惊堂木,顺口又问了一遍:“堂下何人?” 出口就忍不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方拭非很给面子,继续大声道:“方拭非,洪州人士!” 县令咳了一声,叫自己冷静下来。才继续问道:“方拭非,你对方才国子司业所述案情,有何异议?” 方拭非微仰起头,直白道:“司业坑害我!” 这话打断了国子司业的思路,他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笑话,我与你素昧蒙面,为何坑害于你?” 县令问:“你昨日可有去找国子司业?” 方拭非:“有。” 县令拍了拍旁边的赃款:“你昨日是否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众人集体注视中,方拭非点头,清楚答道: “是。” 县令“嗯?”了一声,国子司业屏住呼吸。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一时间竟然寂静了下来。 方拭非继续道:“可小民找国子司业,所求并非如他所言。那一百两也不是为了行贿,只是想请司业在册上提名,制造声誉,代为宣传。” “如何证明?”县令说,“提名为何要奉上一百两?这便是行贿。” “何需证明?”方拭非指着案上那本书册道,“书中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县令闻言,伸手拿过书册,翻开看了两页,都只是寻常诗词。 见方拭非目光炯然地盯着他,撇撇嘴,又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特别之处。 那页纸张特别薄,裁成一块,夹在靠近尾页的地方,藏得很隐蔽,不仔细翻看,发现不了。 上面清楚写着几首诗名,后面则跟着几人的名字。 县令靠近了书册,当是自己眼花了。干脆将那纸抽出来:“这……” 王长东在查污上,有更多的经验,知道什么地方容易出现纰漏,也知道什么地方可以适当做做手脚。只等陛下那边做出决议,发布公文,就可以带着何洺等人上京审问。 水东县如今爆出丑闻,人心惶惶,短时间内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这次又是王长东亲自上奏谏言,检举污吏,当是一功。长史是一个虚职,录事参军是佐官,只要族中官员在陛下面前加以求情,陛下应该会让王长东暂时接管水东县的一应事务,安抚平民,处理后续。这虚职就成了实职。 以何洺为突破口,若是顺利,能牵扯出一件贪腐大案。待他把事情处理好,再向陛下请辞。将功抵过,指不定他就被调回去了,或许还能官升一级。 这叫什么?福祸相依罢。 何洺名义上还是县令,曹司判来了,他在两位衙役看守下,打开县衙大门,跟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外面人头攒动,见到他出现,险些又暴动起来。 曹司判冲几人颔首问好,走进门去。 一位老明经指着何兴栋便道:“此子痴傻。” “你住嘴你这老匹夫!你这道貌岸然的老匹夫!!” 原本沉默的何洺听见这话忽然狂躁起来,一副已经疯了的模样,冲向那位老明经,作势要咬。 老明经受惊后退,何洺被两侧的衙役拦住,将二人拉开。 “我儿不是傻子!”何洺散乱着头发朝他吼道,“我儿才不是傻子!” 何兴栋在一旁苦涩喊道:“爹!” 何洺转过头说:“别哭!记得爹与你说过的话。在这些人面前哭,不值得!” 县衙大门重新被关上,将声音隔绝在外。 方拭非要处理杜陵后事,关上大门,挂上白灯笼。杜陵身边没有亲人,林行远帮着给他穿寿衣。 75.宣告(10.10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从怀中抽出一信,两手郑重递予林行远道:“请将这封信件, 交于户部尚书。告知他我如今处境, 为我一言, 以证清白。” 林行远不解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方拭非大声道:“我在水东县,曾有幸与王长史交谈, 他赏识我的才华, 便替我给王尚书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来京师之后, 找尚书自荐。” 她还有这东西,林行远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她帮王长史重获陛下信任的回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包括周公子等人, 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手执重权的正三品大臣户部尚书, 于从四品且并甚职权的国子司业, 两者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思考。 她若有王尚书的门路,何必还要他们请托,去递交行卷?看她如今从容模样,她分明是有什么打算或阴谋。 钱公子目光闪烁,低下头开始细细回忆整件事情。隐约觉得不对,却找不出来。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此时回头已晚, 只能将计就计。 方拭非理了理衣服的褶皱, 还有被林行远扯乱的头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悲壮表情, 对衙役道:“走。” 她此番态度,围观众人已是信了大半。可堂堂国子司业,又岂会诬陷一个初来京城的文人?想想真是有趣。遂跟着衙役,也往县衙移动,想旁听此案,辨个分明。 林行远拿着手上的东西,出了酒楼,往另外一面赶去。 周公子越想越是慌乱,走到钱公子身边,满头虚汗问:“劫……?” “嘘——!”钱公子斜他一眼,“此人武艺高强,你我先前找去的一帮人,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你怎么劫?” 周公子急道:“那恐会生变啊。” 钱公子说:“事到如今,不管有何变数,只能当你我不知。别再说话。” 周公子闭嘴点头。 · 户部尚书王声远,正拿了账册,与御史大夫商讨洪州官员贪腐一案。此案三司会审,陛下不容轻判。但凡相关者,要求一律严惩。 可这账目查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一来一回地查验,就得耗费许多时间。 王声远问:“御史公这腿,近日可好些了?” 御史大夫轻拍自己的大腿,点头道:“好多了。只是不便久站。” 王声远笑道:“这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我倒是知道一位游方医,擅治腿脚伤科。如今找不到他了,但他给我留过一则方子,御史公或许可以一试。” “哦?”御史大夫直了直脊背,“如此便先谢过。” 外间一位小吏走进来,给王声远递来一封信,并传了两句话。 “方拭非……”王声远琢磨道,“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御史公还记得这人,前不久在大理寺前拦了他一次。不动声色问:“怎么?” 王声远放下茶杯道:“哦,这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被派往洪州,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这方拭非颇有才华,且为人刚正,让我多加提携,帮忙举荐。” 御史公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王声远说:“我正奇怪,他为何还不来找我,也不知他已到京城,怎么今日就闹出事了?” 御史公:“他即有王长史亲笔举荐,那想必向司业购买考题一事,或有冤情。” 王声远说:“我也是如此认为啊。” 王长东在他手下任职多年,对这小侄的品行还是了解的。 他会大力夸赞一位年轻人,还亲自给自己写信申明,就证明此人确有才华,被他赏识。加上此次洪州贪污一案,也是多亏方拭非不顾安危向上检举,才有所突破。事后不邀功,不谄媚,堪为品行端正。 方拭非一平头百姓,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官吏贪污,且逻辑缜密,行事谨慎,步步为营,或许确实可为户部大用。 他期待此人许久,可这人来了京城,竟不找他攀谈,着实出乎预料。 王声远来了兴趣,搭着扶手道:“我前去看看,御史公要一道去吗?” 御史公:“也可。” · 堂鼓击响,县令从东门出来。 方拭非被带到堂上。县令县尉主簿,皆已就位。那位国子司业,因作为证人,站在一侧。 他官居四品,自然不用像方拭非一样,在堂下下跪待审。 他看方拭非眼神疏离,神情淡漠。 县令眯着眼睛看向衙外,疑惑道:“怎么那么多人?” 这拘提个方拭非,还顺带引了那么多人来? 为首的衙役走上前,到他耳边轻言两句。 县令眼睛瞪圆,头微微后仰,转着眼珠看向他,求证道:“户部尚书?” 衙役点头。 县令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拿过惊堂木,敲在桌上。 “堂下何人?” “方拭非,洪州人士。” 刚开审没多久,听完证人证言,就有门吏来报,御史公与户部尚书来此。 那县令闻言长吸口气。 他虽是京师县衙,但与尚书省、御史台如何能比?自就任京师县令以来,匆忙间见过几位上官数次,却并无多大交集,更别说这二人同临衙门了。 他深深看了方拭非一眼,随即离座迎接二位。 御史公冷面,户部尚书却很和善。 他抬手笑道:“你们继续,我二人不过前来旁听。不必在意。” 县令诚惶诚恐地命人在旁边加了两张椅子,一番恭维应酬之后,才重新开堂。 堂外众书生已经站不住了。看热闹的人更是兴致盎然。 几位公子被人潮挤着,听不清里面的对话。但见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双双到来,便知大事不妙。 钱公子沉声道:“我们怕是被这方拭非给骗了。” 国子司业同是这样认为,脸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两手揣在袖中,用力交握手,正在怀疑方拭非的身份,并犹豫是否要随意寻个理由,将此事揭过去。 可他已经行至刀尖,连自述也说完了,该怎么改口? 县令拿起惊堂木,顺口又问了一遍:“堂下何人?” 出口就忍不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方拭非很给面子,继续大声道:“方拭非,洪州人士!” 县令咳了一声,叫自己冷静下来。才继续问道:“方拭非,你对方才国子司业所述案情,有何异议?” 方拭非微仰起头,直白道:“司业坑害我!” 这话打断了国子司业的思路,他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笑话,我与你素昧蒙面,为何坑害于你?” 县令问:“你昨日可有去找国子司业?” 方拭非:“有。” 县令拍了拍旁边的赃款:“你昨日是否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众人集体注视中,方拭非点头,清楚答道: “是。” 县令“嗯?”了一声,国子司业屏住呼吸。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一时间竟然寂静了下来。 方拭非继续道:“可小民找国子司业,所求并非如他所言。那一百两也不是为了行贿,只是想请司业在册上提名,制造声誉,代为宣传。” “如何证明?”县令说,“提名为何要奉上一百两?这便是行贿。” “何需证明?”方拭非指着案上那本书册道,“书中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县令闻言,伸手拿过书册,翻开看了两页,都只是寻常诗词。 见方拭非目光炯然地盯着他,撇撇嘴,又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特别之处。 那页纸张特别薄,裁成一块,夹在靠近尾页的地方,藏得很隐蔽,不仔细翻看,发现不了。 上面清楚写着几首诗名,后面则跟着几人的名字。 县令靠近了书册,当是自己眼花了。干脆将那纸抽出来:“这……” 慢慢的,见得多了,心境沉下来了,才明白他的苦心。想再多学一点,可他的身体却不行了。 将她送到水东县旧时的仆人方贵这里来,定居此处,鲜少出门。每日在药罐里泡着,让方贵帮他出去打探世情。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面干涉方拭非,一天里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连方拭非也不由惋惜这位天纵奇才。 在自己身上耗费了十八年,可自己能做到比他更好吗?值得吗? 叫她也惶惶不安起来。 她到家中的时候,师父正在休息。林行远倒是不在。 方拭非猜他也很难在这一小地方安静呆着。 她拿过靠在墙角的锄头,从小院的角落里割了两颗白菜,放进篮子里,便拎着出门。 本来想拿去米铺换点米,好给师父煮碗粥,结果路上碰到个背孩子出来干活的妇人,巴巴盯着她的白菜,见人实在不容易,就两钱银子卖给她了。 两钱在往常是很多的。倒回三年前,起码能买到十升米,但如今也就能买一个馒头。自旱灾过后,粮价一年高于一年,至于今日翻了十番不止,竟比灾年还要昂贵。 水东县真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靠着米价大发横财,也有人因为米价三餐不济。 这下卖了东西两手空空,方拭非又去扫了一篮子黄土带回去。 等她再次回到家中的时候,林行远也回来了。 他递过去东西道:“你的信,驿站来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杜陵起来了,看见方拭非摇了摇头,知道她肯定又在书院惹事了。 他这边没说什么呢,方拭非先把他卖了:“师父,林公子说想找你讨教讨教。” 林行远:“??” 他一武将子弟出生,对诗词没什么兴趣,有什么好讨教的? 杜陵今日精神不错,听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道:“你随我进来。” 林行远对这长辈莫名有些发怵,不敢放肆。当他是要帮忙,就将剑靠在墙角,跟进去了。 杜陵屋里充斥着药味,桌子跟地面擦得一尘不染,明明是老人,屋子却整洁非常。东西摆放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看得出他原本应该是个很讲究的人。 杜陵盘腿在中间的榻上坐下,示意他也过来。然后问道:“一路在外边,学到什么了吗?” “我……学到许多。”林行远说,“学心境?” 杜陵又问:“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林行远:“……”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杜陵,然后干笑一声。 杜陵了然,也笑道:“行,我知道了。” 76.第 76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微微蹙眉,握着手里的笔继续写, 全当自己没有听见。 那教《论语》的先生拍桌:“方拭非, 你如今还是长深书院的学子,就要开始忤逆师长了吗?” 坐在邻座的卢戈阳推了她一把, 紧张提醒, 方拭非才停笔站起来问:“先生有事?” 其余学子窃笑,小声道:“来了来了。” 显然她被教训已是常态。 “你还敢问是什么事?”先生指着她道, “你昨日未来上课, 前日聚众斗殴,欺辱同窗。简直有辱圣人遗训。你可知错?” “学生可没有动手。”方拭非说,“敢问是谁伤了哪里?” 前排何兴栋转过头来道:“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 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你昨日口出脏言,形同杀人!” 方拭非瞥他一眼:“那你怎么还苟活着呢?” 先生怒而一喝:“方拭非!” 方拭非挑眉。 何兴栋是县令公子,全书院上下都要卖他面子。学生间倒是还好, 只是正常相交,可有几位先生的脸面实在太过难看。 至于这何公子, 一言难尽。人是挺正常的,平日没什么纨绔子弟的作风,就是脑子混了些, 眼睛也瞎。 因受人挑唆, 跟她素有不和。 至于方拭非, 名义上她出身低微。 父亲方贵原本只是一小小木工。五年前方拭非随她师父跋涉前来投靠,她横空而降成了方贵在外生的二儿子,方贵才开始北上经商。如今不到五年,已经是水东县里小有余财的商户。 自然,区区方贵,在县令面前,还是说不上脸面。 前日……前日何兴栋又来找茬,被方拭非给骂回去了。 “这是你上次的课业?讲的是‘照临万物之仁道’。呵,我看你还差得远。”先生直接将纸撕了,拍在桌上:“出去,好好反省反省。” 方拭非也不生气,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已经是习惯了。 卢戈阳担心地看着她离开。 何兴栋得意一笑,却是悄悄溜到方拭非的位置上来,问卢戈阳道:“他方才在抄什么?” 卢戈阳说:“他在帮我抄书。” “哦……好吧。”何兴栋见不能搞破坏,有些失望。末了又问:“你抄什么书?” 卢戈阳翻了下书页,答道:“家父受伤,抄些书补贴家用。” 前两日他家里收了些肚腩肥肉炸猪油。炸完的油渣父亲不舍得丢,就自己吃了,结果那油渣炸得太老,他把牙给磕坏了,流了好多血。 方拭非当时听得表情诡异。 他爹尽早起来就发热,卢戈阳想抄几本书拿去售卖,好给他看病。方拭非听罢,便说帮他抄。准确些说应该是默,她对这些书已经是倒背如流。 如今虽有印刷,但雕版印刷成本过高,雕版数量不多。只有《论语》、《诗经》一类书册价格降下来,其余书本传阅依旧要靠手抄。字迹漂亮的,平日靠抄书也能度日。 只是读书人鲜少做这样的事情,可见两人是真的穷。 也的确是,他们二人是官学里鲜有的平民子弟。 何兴栋是不可能跟方拭非一样帮他抄书的,于是低下头,在怀里掏了一阵,将带着的全部银钱都拿了出来,推过去说:“你先用着。” 卢戈阳沉声到:“请收回去。” 何兴栋笑嘻嘻说:“我借你呀,你写张借条给我。就说一年后……两年后,你要还我两倍银钱。我这不是还有利可图?” 卢戈阳犹豫片刻,便收下了。另起一张纸,写了条子,两手递过去道:“请过目。” 何兴栋也不看,随手揉成团就收进衣服里。 卢戈阳无奈一笑。心道无碍,自己记着就好。 何兴栋这人就是孩子气,对待同窗,还是很好的。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得过他的帮助。 卢戈阳忍不住说:“何公子,您若是对方拭非也有半分……” 何兴栋气冲冲地打断他说:“不!我就是讨厌他,就他不成!” 说罢将头一埋,就在桌子上睡起来。 卢戈阳无奈叹了口气。 课间,先生离开,卢戈阳出去看方拭非。 卢戈阳长得面黄肌瘦,永远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学习刻苦,资质的确是很好的。 他给方拭非端了杯水解渴,很是头疼问:“你是怎么跟何公子斗上的?” 方拭非无所谓道:“次次都是他起的头,与我何干啊?” 卢戈阳:“何公子不是恶人,只是不知服软。你不愿意让他,他当然生气了。” 方拭非说:“那我当然不乐意让他。他是我谁啊?” 旁边一青年插话道:“诶,何兴栋那脾气是臭。可方拭非这脾气,那是又硬又臭。你劝他?还不如去劝何公子呢。” 方拭非笑道:“诶,懂我。” “我可不是夸你,少蹬鼻子上脸。”青年失笑,“何兄他爹可是县令,你处处得罪他,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别想结业了。” 方拭非哼道:“那可未必。瑕不掩瑜啊。何况这瑕又不在我身上。” 青年说:“这瑕就是在你身上,没有官府给你发的文解,你还想科考?要整治你一小民,多得是办法。” 几人说话功夫,何兴栋走过来。众学子担心他俩凑一起闹事,也跟出来,在旁边看着。 何兴栋站到方拭非面前,哼了一声:“方拭非,你有本事。早告诉你识趣些,你非跟我过不去。怎样?你随我乖乖去找颖妹道歉,我就让先生给你结业,还让官府给你发放文解。这买卖合算着吧?” “你方爷我不屑!”方拭非笑道,“我问你,今日先生故意奚落我,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何兴栋昂头:“是又怎样?” 方拭非一口恶气还憋着呢。闻言笑道:“不怎样,你敢向先生告我的状,我就敢向你爹告你的状。” 何兴栋得意道:“有本事你去啊,你见得着我爹吗?” 方拭非摇头:“我不必亲自见他,我可以让你给你爹带信啊。” “你想得美。”何兴栋道,“你当我是谁?” 方拭非冲他勾唇一笑:“不是谁——” 方拭非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将手捏成拳,直接对着他的脸揍了过去。 众人都是惊了,赶忙过去扶住何兴栋。卢戈阳侧身挡在方拭非面前,像是不认识她医院。 “方方方——”何兴栋松开手,眼眶已经是青了。他气急败坏道:“——方拭非,你是疯了吗!你敢打我?” 方拭非揉了揉手,甩开身后众人,说道:“你就顶着这张脸,回去见你爹,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 卢戈阳不认同说:“方拭非,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岂能如此莽撞?” 方拭非:“他先行不义之举,我还要同他讲君子?” 何兴栋又要上前。众人忙拦住劝解。 真是学不乖,方拭非那拳脚功夫,十个他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方拭非啊! 一个手贱,一个心狠,这不存心找打吗? 众人纷纷哄道:“何公子,方拭非是个疯子你不知道吗?何必来自讨没趣?” “罢了罢了,他粗人一个,不要与他计较。” 何兴栋脸部一用力,眼睛就发痛,嘶嘶吸着凉气,怒道:“我要抓了你!” 方拭非毫不在意:“抓吧,你把我抓进去,方颖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别忘了她是我三妹,她虽然讨厌我,可我爹喜欢我呀。只要你把我抓进去,我就让方老爷把她嫁给别人。” “我——”何兴栋跳脚,“你——你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方拭非两手环胸:“你要真奈何得了我,也不用忍我这么些年了。” 何兴栋要被气哭了。 卢戈阳扯她袖子:“方拭非!” 方拭非拂袖:“你扯我做什么?我一平民还能吓得住他?不是让他尽管来了吗?” 何兴栋更气了。 他直接甩袖离开,剩下的课也不上。 众人无措站在原地,末了空叹一气。 何兴栋不像个纨绔,委屈极了也不会动手打人。 方拭非才是。 卢戈阳推着她肩膀指责道:“方拭非,你过分了,都是同窗啊,说说也就罢了,你怎能动手打人呢?何况他……他爹还是县令!你不想活了吗?” 方拭非:“反正我与他做不了朋友。客气什么?” 卢戈阳:“天底下哪有解不开的仇。你二人不过是一些小打小闹而已。你若不故意耍他,他哪能处处针对你?” 方拭非却是很认真道:“现在没有,指不定以后就有了呢?不在乎他多恨我一点。” 卢戈阳愠怒道:“你二人真是——臭脾气。我不管了!” 方拭非低头摸了下腰间的挂坠,也觉得没意思,干脆回家去。 幼时不懂事,因此恨透了杜陵。满身逆骨,只想大了跟他做对。 77.恳请(10.12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说:“我知道,我自有打算。” 林行远沉默下来,片刻后道:“这实在不妥。” 何洺先不说, 这血书一写,再往上一交, 民间宣扬开。不管朝廷最终如何决断, 何兴栋这辈子也无法翻身了。 方拭非还是说:“我自己有打算。” 长深书院的学子闻讯而来。 他们今早在上课,听见各种消息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不想一个早上的时间, 水东县就出了这样的变故。院里先生叫他们别凑热闹,怕惹麻烦。众同窗与何兴栋关系都不错,这下不知该是什么立场,就忍着不出。可随后听见万民血书的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众生赶到的时候,方拭非正坐在家中院子里整理,顺便跟林行远说话。 她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平日里见人, 她也是这样,看你的时候, 好像都没将你放在眼里。 那笑意激怒众人,一学子直接冲上前,大力拍下她手里的东西:“方拭非, 你也太过分了!你闹就闹, 跪就跪, 我当你真是为国为民。可你这万民血书又是什么意思?何兴栋好歹是你同窗啊,你非得逼死他吗!” 方拭非完全不看他,只是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卷了卷握在手心。反问道:“什么叫我逼他?我逼何县令贪污了吗?我逼何县令重征徭役了吗?我逼他害人了吗?我逼他做官了吗?” “方拭非,你也别推得那么干净。这里就我们几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那学生指着外面道,“你不就是想在王长史面前留个好印象,叫他推举你上京吗?不就是想要名扬天下,好为将来入仕做打算吗?如此真好啊,一钱也不用花,才名、德名,声名,你全都有了。好好好,可这是你用何兴栋的命换来的!” 林行远皱眉,但发现方拭非不需要他来出头。 方拭非站起来,对着那男生的脸道:“你质问我?不用你们来质问我,我来问问你们。旱灾当年,水东县饿死了多少人?整个江南饿死了多少人?至今三年,又饿死了多少人? “你……” 方拭非直接截断他的话,朗声问道:“我是哪里不对?是我为沉埋黄土至今不得安息的百姓申冤不对,是检举贪污受贿官商勾结的县令不对?还是我控诉水东县米价高昂,徭役过重不对?再或是我冒着生命危险说出实话就是不对!” 她指着为首几人道:“你熟视无睹,你视而不见,因为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你们不知道食不果腹的滋味,你不知道在闷热木屋里不休息地连撞一天油车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在寒冬腊月身挑巨石替县令赚取私利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妻子怀胎六月还要在烈日下去田里务农是什么滋味。你们通通不知道!两耳一闭,两眼一瞎,就不用负责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方拭非拽住那人衣襟往前一拉。 那人慌乱道:“你做什么!” 方拭非:“看看你身上穿的!你这一身衣服,足抵得上农户半年的收成。所以你当然不在意,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可你身上花的银子,你出去高谈阔论的资本,是怎么来的?可能就是你父亲跟何洺两人贪污鱼肉来的。” 那人气急:“你胡说八道!” “何洺也说我胡说八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们自欺欺人?整个水东县乌烟瘴气,连书院先生都巴巴舔着县令的臭脚,有乏公道,处处刁难于我,你们还不是视而不见?此等小事都是如此,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空谈道义!我方拭非自认小人,可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在我面前强装君子!” 方拭非松开手,将人往后一推:“你们是什么人,先生是什么人,这些我不在乎!难道还非要我与尔等同流合污,才能顺你们的意吗!” 那学子靠在身后人身上才站稳,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她:“方拭非,你巧言善罢。我们现在不是说何县令的事,我们在说万民血书与何兴栋的事!你这血书是为王长史和自己写的吧,既然自认小人,你也认了这个贪慕虚荣的意思!” “我问你!我不过一介布衣,王长史是新官上任,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帮何洺都不知道。手无铁证贸然上谏对我有什么好处?出了事,谁来当这个责任?三岁小儿都知道官官相护这个词,我蚍蜉之力胆敢挡车,我图什么?图我这条命,死得不够快吗?我方拭非的命,没那么贱!如若不然,何洺还在水东县一手遮天的时候,我缘何要处处惹恼何兴栋?” 方拭非质问道,“究竟谁才是贪慕虚荣?安逸享乐?戳着你们自己的良心,好好问一问!” 众人竟被她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拭非侧过身,抬手指道:“我与你们不是同类人,也不屑得与你们为伍。现在,给我滚。滚!” 众人说不过她,当下羞愤散去。 人群从院子里离开,只有一个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动作。 不多时,小院里只剩下三个人。 方拭非生硬道:“你怎么还不走?” 卢戈阳说:“我同你相交也有多年。谁要是跟我说,方拭非是一个莽撞不知进退的书呆子,我第一个要笑他。他永远是谋而后动,思而后行。” 方拭非又转过身看向他。 卢戈阳惨淡一笑:“而你今日所为,叫我觉得很可怕。方拭非。” 他说完这句,不再逗留,也倒退着走出了她的家。 林行远跟着向门口走了一步,看着他的背景奇道:“他说你可怕?他不觉得何洺可怕,却觉得你可怕?他是以前的苦没吃够吗?” “我是与他平视的人,而何洺是他要仰起头才能看见的人。就算我跟何洺做一样的事,结果跟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方拭非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道:“他觉得我可怕,是因为看不清我的好坏,我的立场。是因为我直白地算计了一个他身边的人,而他不知道下一个人是谁。” 所有人都直觉认为,她要置何兴栋死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方拭非说:“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手上的名字不多,可她也没心情理了。本身所谓万民血书也只是个虚词。 她拿着东西进屋,撕了几张白纸夹进去,确认够厚实,一并塞进信里。 用蜡烛滴在信件的开口,然后拿过旁边刚刻出的印章敲上去,等着烛油凝固。最后提起笔,在正面写上两排小字: ——水东县百姓血书陈情 ——何兴栋呈上 方拭非收好东西,又要出门。 林行远倚在门口问:“你又去哪里?” 方拭非说:“去找何洺,一起走吗?” 林行远惊讶,方拭非竟然会主动带着他。 去就去呗,反正天色还早,也没什么事。 王长东不可能关押何洺,也没权力处置他,只是将人关在房里,命人观察他的举动,不许他外出,以免他做出什么销毁证据的事情。 索性何洺也知道如今的局势,没想过要出去。软禁……就软禁吧,起码比外面安全多了。 何洺从醒来之后,何兴栋跟何夫人就一直陪着他。缓了神,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只是眼睛直直盯着床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何夫人毕竟只是个深闺妇人,没见过这样的。低声啜泣道:“儿,去找那个王长史问问,给你爹请个大夫吧。” “别去了,我没事。”何洺说,“我只是想躺一会儿而已。你别在我面前哭,哭得我头疼。” 何夫人拍他胸口:“你这个没良心的!” 说着起身走向门外。 何洺又对着何兴栋说:“去照顾你娘,别让她一个人。” 何兴栋:“爹。” 何洺:“去吧。你长大了,得明白事。” 何兴栋点头:“我知道。” 屋内只剩下何洺一个人,他静静听着外头依稀的说话声,湿了眼眶。年过半百的人捂着嘴低声悲戚。又坐起来,用袖子擦干净脸。埋头一片胡思乱想。 这时屋外传来何兴栋略带愠怒的声音:“方拭非,你来做什么?” 方拭非:“我有话想跟何县令讲。” “……我不去找你,你也别来找我爹了。”何兴栋无力道,“方拭非,你别逼我恨你。” 方拭非:“我有话跟他说。” 何兴栋:“他不想见你,他现在很不舒服。” 何洺整理了一下心情,在里面说:“让他进来。” 何兴栋跟在方拭非屁股后面说了一成串,方拭非都不为所动。 “她自己犯错自然要自己受罚,何况她总是要嫁人的。”方拭非挥开他说,“你别杵在这里碍我的事,何兴栋,我与你关系不好罢。” “你小气!”何兴栋说,“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方拭非头都要大了:“我说了不行。你有本事就找方老爷去啊。” 何兴栋小声低语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林行远听着直接乐了。 方拭非索性向林行远借钱,去买一篮子米。 何兴栋没料到她原来也缺钱,心直口快道:“方老爷喜欢你,你要是帮我劝劝他,我就让这次运来的灾粮多给你一点。八月中就来了呢,你可以吃得好一些,怎么样?” 78.责问(10.13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那衙役头疼道:“你随我去县衙。此事案情重大, 县令即刻坐堂,国子司业已在县衙等候。如有冤屈, 你可去县衙再叫屈, 自会替你申冤。未经审查, 谈何定罪?县令下令拘提你,你若执意不从, 才是罪加一等。若将此事闹大, 涉及朝廷命官、科考事宜, 案件转至刑部,乃至大理寺严审,只怕你罪责更重。” “好。既然肯讲道理,那我自然听从,不与你为难。”方拭非站起来, 干脆坦荡道:“我随你去。” 衙役不能明白她这态度忽然转变,倒显得他先前真不讲道理似的。心中不悦, 但也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从怀中抽出一信,两手郑重递予林行远道:“请将这封信件, 交于户部尚书。告知他我如今处境, 为我一言, 以证清白。” 林行远不解接过, 问道:“这是什么?” 方拭非大声道:“我在水东县, 曾有幸与王长史交谈,他赏识我的才华,便替我给王尚书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来京师之后,找尚书自荐。” 她还有这东西,林行远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她帮王长史重获陛下信任的回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包括周公子等人,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手执重权的正三品大臣户部尚书,于从四品且并甚职权的国子司业,两者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思考。 她若有王尚书的门路,何必还要他们请托,去递交行卷?看她如今从容模样,她分明是有什么打算或阴谋。 钱公子目光闪烁,低下头开始细细回忆整件事情。隐约觉得不对,却找不出来。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此时回头已晚,只能将计就计。 方拭非理了理衣服的褶皱,还有被林行远扯乱的头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悲壮表情,对衙役道:“走。” 她此番态度,围观众人已是信了大半。可堂堂国子司业,又岂会诬陷一个初来京城的文人?想想真是有趣。遂跟着衙役,也往县衙移动,想旁听此案,辨个分明。 林行远拿着手上的东西,出了酒楼,往另外一面赶去。 周公子越想越是慌乱,走到钱公子身边,满头虚汗问:“劫……?” “嘘——!”钱公子斜他一眼,“此人武艺高强,你我先前找去的一帮人,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你怎么劫?” 周公子急道:“那恐会生变啊。” 钱公子说:“事到如今,不管有何变数,只能当你我不知。别再说话。” 周公子闭嘴点头。 · 户部尚书王声远,正拿了账册,与御史大夫商讨洪州官员贪腐一案。此案三司会审,陛下不容轻判。但凡相关者,要求一律严惩。 可这账目查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一来一回地查验,就得耗费许多时间。 王声远问:“御史公这腿,近日可好些了?” 御史大夫轻拍自己的大腿,点头道:“好多了。只是不便久站。” 王声远笑道:“这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我倒是知道一位游方医,擅治腿脚伤科。如今找不到他了,但他给我留过一则方子,御史公或许可以一试。” “哦?”御史大夫直了直脊背,“如此便先谢过。” 外间一位小吏走进来,给王声远递来一封信,并传了两句话。 “方拭非……”王声远琢磨道,“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御史公还记得这人,前不久在大理寺前拦了他一次。不动声色问:“怎么?” 王声远放下茶杯道:“哦,这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被派往洪州,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这方拭非颇有才华,且为人刚正,让我多加提携,帮忙举荐。” 御史公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王声远说:“我正奇怪,他为何还不来找我,也不知他已到京城,怎么今日就闹出事了?” 御史公:“他即有王长史亲笔举荐,那想必向司业购买考题一事,或有冤情。” 王声远说:“我也是如此认为啊。” 王长东在他手下任职多年,对这小侄的品行还是了解的。 他会大力夸赞一位年轻人,还亲自给自己写信申明,就证明此人确有才华,被他赏识。加上此次洪州贪污一案,也是多亏方拭非不顾安危向上检举,才有所突破。事后不邀功,不谄媚,堪为品行端正。 方拭非一平头百姓,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官吏贪污,且逻辑缜密,行事谨慎,步步为营,或许确实可为户部大用。 他期待此人许久,可这人来了京城,竟不找他攀谈,着实出乎预料。 王声远来了兴趣,搭着扶手道:“我前去看看,御史公要一道去吗?” 御史公:“也可。” · 堂鼓击响,县令从东门出来。 方拭非被带到堂上。县令县尉主簿,皆已就位。那位国子司业,因作为证人,站在一侧。 他官居四品,自然不用像方拭非一样,在堂下下跪待审。 他看方拭非眼神疏离,神情淡漠。 县令眯着眼睛看向衙外,疑惑道:“怎么那么多人?” 这拘提个方拭非,还顺带引了那么多人来? 为首的衙役走上前,到他耳边轻言两句。 县令眼睛瞪圆,头微微后仰,转着眼珠看向他,求证道:“户部尚书?” 衙役点头。 县令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拿过惊堂木,敲在桌上。 “堂下何人?” “方拭非,洪州人士。” 刚开审没多久,听完证人证言,就有门吏来报,御史公与户部尚书来此。 那县令闻言长吸口气。 他虽是京师县衙,但与尚书省、御史台如何能比?自就任京师县令以来,匆忙间见过几位上官数次,却并无多大交集,更别说这二人同临衙门了。 他深深看了方拭非一眼,随即离座迎接二位。 御史公冷面,户部尚书却很和善。 他抬手笑道:“你们继续,我二人不过前来旁听。不必在意。” 县令诚惶诚恐地命人在旁边加了两张椅子,一番恭维应酬之后,才重新开堂。 堂外众书生已经站不住了。看热闹的人更是兴致盎然。 几位公子被人潮挤着,听不清里面的对话。但见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双双到来,便知大事不妙。 钱公子沉声道:“我们怕是被这方拭非给骗了。” 国子司业同是这样认为,脸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两手揣在袖中,用力交握手,正在怀疑方拭非的身份,并犹豫是否要随意寻个理由,将此事揭过去。 可他已经行至刀尖,连自述也说完了,该怎么改口? 县令拿起惊堂木,顺口又问了一遍:“堂下何人?” 出口就忍不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方拭非很给面子,继续大声道:“方拭非,洪州人士!” 县令咳了一声,叫自己冷静下来。才继续问道:“方拭非,你对方才国子司业所述案情,有何异议?” 方拭非微仰起头,直白道:“司业坑害我!” 这话打断了国子司业的思路,他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笑话,我与你素昧蒙面,为何坑害于你?” 县令问:“你昨日可有去找国子司业?” 方拭非:“有。” 县令拍了拍旁边的赃款:“你昨日是否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众人集体注视中,方拭非点头,清楚答道: “是。” 县令“嗯?”了一声,国子司业屏住呼吸。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一时间竟然寂静了下来。 方拭非继续道:“可小民找国子司业,所求并非如他所言。那一百两也不是为了行贿,只是想请司业在册上提名,制造声誉,代为宣传。” “如何证明?”县令说,“提名为何要奉上一百两?这便是行贿。” “何需证明?”方拭非指着案上那本书册道,“书中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县令闻言,伸手拿过书册,翻开看了两页,都只是寻常诗词。 见方拭非目光炯然地盯着他,撇撇嘴,又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特别之处。 那页纸张特别薄,裁成一块,夹在靠近尾页的地方,藏得很隐蔽,不仔细翻看,发现不了。 上面清楚写着几首诗名,后面则跟着几人的名字。 县令靠近了书册,当是自己眼花了。干脆将那纸抽出来:“这……”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方拭非在他对面坐下,说道:“那这对你今后仕途,可有不利影响?” “没事,我与他们有各自的门路。所谓人情也不好浪费,求人自然是利己为先,谁会去损人?他们不会妨碍我。”钱公子故作轻松说,“何况,今后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跟他们呆在一起。就算我与他们一起高中,也会被派遣去不同的官署,担不同的职责。有些人甚至会被调离京师。” 方拭非:“等入朝为官,心态又不同了。或许他们能成熟一点,不为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 钱公子:“你说的不错。” 方拭非用指节叩着桌子,暗自思忖。 二人这样干坐了许久,钱公子也没有主动出声。随后方拭非站起来,走出酒楼。 钱公子放下书,凑到窗台边上。看她走上大街,然后慢慢消失在视线内。这才坐回去,嘲讽地笑了一下。 钱公子与众好友决裂,之后几天干脆没去酒楼。只有偶尔会在,能不能碰见还得看运气。 方拭非每天都去,次次就像是没看见钱公子一样,专注于跟周公子等人搅局。 时间拖得有些长了,但双方都没主动。在方拭非第三次在二楼遇见钱公子的时候,像是才终于下定决心。 79.宴会(10.14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什么秋风都能打的吗?常人唯恐避之不及,她竟还觉得好玩。 是,这地方在京师是享誉盛名, 可那都是各家自己花钱请人宣扬出去的。这酒楼会有专人记录他们的诗作与言论,编成轶事, 再润色传唱。 虽然此举叫某些文人不齿,可从未有谁, 敢像方拭非一样大胆,主动过来打他们脸面。谁知道里面的公子哥们是不是跟本次主考官有关系?而方拭非的举动还要更过分一些,她要蹭他们的名气,所以说还要再来。 这不是逼得人痛打她一顿吗? 这还要说说这个聚集之所了。 酒楼立在京师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楼上是吟诗作对的书生们,楼下全都是普通的食客。这些读书人在上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铁定会有不少人听见。这也是众人本身的意图。 来这酒楼吃饭的人里,喜欢看热闹说闲话的,多了去了。若非顾忌于此,几位素来狂傲的权贵子弟,怎么会对一位恶意滋事的商户之子假以辞色。 周公子今日被欺负了一番,几乎是颜面无存。先前的努力怕是要白费。 他风头正盛, 惹了不少人眼红, 正愁没地方奚落他, 这不就来了机会。 如果林行远是今天那周公子,杀方拭非的心都有。 “命嘛,自然是有的。就看他拿不拿的走了。”方拭非笑道,“我师父总跟我说。别真以为以德可以服人。会被道理说服的,本身就是讲道理的。有的人,得靠拳头。” “我真是不理解你。”林行远挑眉道,“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树敌万千,自绝生路。哪个人会说你聪明?你真以为,名气够了就能入仕?那些个词气动干云的大文人,不还在作些酸词,借物喻情,说自己怀才不遇吗?方拭非,朝廷不缺会作诗的人,缺的是会做事的人。而你这些事迹宣扬开去,给别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不是个会做人的人。更没多少希望了。” 方拭非说:“别人说有什么用,自己能不能做到才是重要。等着瞧吧。” “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科考的。决计不同意。”林行远板起脸说,“我……我是管不了你。但即日起,你向我借钱,我一分都不会借。” 方拭非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脚步缓下来,抓住林行远的手臂。说道:“林大哥。那我是不是,应该先贿赂贿赂你?” 林行远跟着停下来,盯着她的脸看了两遍,闭紧嘴巴,然后转身就跑。 “诶,别走啊林大哥!”方拭非在后面追他,“林大哥你先听我说!” 林行远回头一看,跑得更快了,脚底生风,似要绝尘而去。 “林行远!”方拭非哭笑不得,险些岔气:“你方爷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吓成个什么鬼样!你先站住!” 林行远哪里理她?一路逃命似的冲进院子,飞进自己房门,返身用门闩抵住,锁了起来。 方拭非被他拦在外面,顺手从客厅拎了个茶壶,在外面踱步,仰头直接灌上两口解渴。 “呵呵,”方拭非甩了下头发,“林行远,你方爷我还能被你磕住?我会借不到钱?你等着,肯定会有人主动把钱送到我手上!” · 酒楼几位公子回到家后,是真的心里不痛快。翻来覆去地想,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只要不是真蠢,就是故意在打压嘲笑周公子。今日是周,明日可能是他们。 明日她还敢来吗?她要是还敢来,他们就—— 她还真来了。 当时周公子也在,看见她的一瞬转身就走,方拭非没眼见地直接出声喊住了他。 周公子转身,方拭非腆着一张脸,笑嘻嘻地硬凑了上来。 方拭非来者不善,她来,就是惹事的。 昨天她笑容满面,礼节周到,众人初次相见,能忍就忍了。第二天她还来,气焰比昨日更盛,不管谁说什么她都能辩驳一句。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挑他们错处。 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最讨厌,自作聪明,又不知道自己愚蠢的人——方拭非妥妥就是其中之最。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二楼的诸位公子,皆是面露不悦。 原先和气商讨、热闹非凡的氛围,如今说句话都没人肯接,叫她毁了个十成十。 周公子摔下笔,走到她面前,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方拭非?知道我是谁吗?你这辈子都别想考上科举了。趁早滚回去,叫你爹给你多买两亩地,种田去吧!” 方拭非扬起眉毛说:“种地好啊。这世上要是种地的人少了,谁去喂饱那一帮饭桶呢?” 周公子:“你——” 方拭非坦荡道:“我管你是谁?你吏部主考官吗?你不过与我一样是个考子。我比你更有才华,更有谋略,文采思辨皆胜你一筹,如果你能考上,我肯定能考上。陛下求贤若渴,真大才者,岂会被淹没,你在我面前得意什么呢?” “呵,”周公子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满带着同情,不屑道:“蠢货。” 方拭非跳起来道:“你这人怎么骂人呢!” 周公子不将她放在眼里,粗鲁地挥了一把,将人推开,径直下了楼。 方拭非愤而指责:“野蛮!粗俗!无理!哪里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 这之后,方拭非还真是天天去。 林行远最初是不跟了的,但任由她去了两三天,自己反而担惊受怕起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在跟人打架,怎么都安不了心。所以最后又灰溜溜地陪着了。 过了三五日,周公子不再去那酒楼,里面的人也是少了好些。这看起来,似乎就像方拭非单挑了他们一群权贵子弟,他们怕了人,被衬得像个徒有虚名的草包。 隐隐有类似风声传出,众人哪敢再闪避,立马就回来了。 可他们不甘心呐!怎么就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商户之子逼到这地步?面子都丢光了! 众人自是心里不平。从小到大没受过多少委屈,凭什么要忍方拭非的气?忍这数天,已经是极限了,方拭非还不肯收手,不就是找死吗? 几位京师关系好的公子互相一商讨,便一同去找周公子。 周公子听见方拭非这名字头就要炸。今年得是犯了什么太岁才能遇到这种人呐? “他叫我颜面尽失,他叫我成了一大笑话!如何能忍?” 一位姓钱的公子道:“周公子,先不急着生气。这方拭非不识抬举,你我还能整治不了他吗?” “我早想教训他,可一直寻不到机会。”周公子说,“如今已经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每日要经过哪里。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似习武的人,不知道身手怎样。” 另外一公子摇头道:“打他一顿算什么?只要他活着,他定会到处宣扬,说是你我打的。此人巧言善辩,最擅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即便没有证据,也能说得有模有样。那我等不就被坑惨了?” 周公子:“造谣滋事,那不正好抓了他啊?” “不不,此事弊端甚多。我派人去查他的底细,可他是洪州人,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结果。不知道他如此嚣张,身后是否有所依仗。我等贸然行事,容易出错。” “还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知是什么来历。查不出来。但看他身形举止,出手阔绰,应该不是一个泛泛之辈。若是你找人去教训他,怕是在惹祸上身啊。” “教训他一次,他也不会退缩,他出生低微,见识短浅,脸皮厚着呢。” “这等关头,我等还是要谨慎行事。一朝踏错,毁了你我声名,太不值当。”那人说,“那群老酸腐早看我们不过,不能叫他们抓住把柄。” “教训人这种事,变数太多,不可。”旁边钱公子笑道,“杀人,得不血刃。最好的,是叫他自己送死,即省了你我的事,也可免除后顾之忧。” 众人看向他。 周公子问:“你有办法?” “有一个,可以让他自寻死路,声名尽毁,而且谁也救不了他。”钱公子轻笑,“不过,需要几位兄台稍加配合。” 一长一短两道人影,立在一扇古旧的木门前。 老者的衣服和棉鞋已经被水打湿了,只着一件单衣。小的也是一身狼狈,裹着一件棉袄,静静站在他身后。二人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主人听见门响,披着外衣起身,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看清那张布满沟壑,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当下两股战战,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今日来,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若您开口,纵是万死不辞,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80.婚约(10.15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不动声色, 朝钱公子踱步过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 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 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方拭非在他对面坐下, 说道:“那这对你今后仕途,可有不利影响?” “没事,我与他们有各自的门路。所谓人情也不好浪费, 求人自然是利己为先, 谁会去损人?他们不会妨碍我。”钱公子故作轻松说, “何况, 今后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跟他们呆在一起。就算我与他们一起高中,也会被派遣去不同的官署,担不同的职责。有些人甚至会被调离京师。” 方拭非:“等入朝为官,心态又不同了。或许他们能成熟一点, 不为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 钱公子:“你说的不错。” 方拭非用指节叩着桌子,暗自思忖。 二人这样干坐了许久,钱公子也没有主动出声。随后方拭非站起来,走出酒楼。 钱公子放下书, 凑到窗台边上。看她走上大街, 然后慢慢消失在视线内。这才坐回去, 嘲讽地笑了一下。 钱公子与众好友决裂,之后几天干脆没去酒楼。只有偶尔会在,能不能碰见还得看运气。 方拭非每天都去,次次就像是没看见钱公子一样,专注于跟周公子等人搅局。 时间拖得有些长了,但双方都没主动。在方拭非第三次在二楼遇见钱公子的时候,像是才终于下定决心。 “钱兄。”方拭非很是纠结道,“之前是我误会你了。在这之后,我想了很长时间。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钱公子头也不抬,视线粘在那本书上,似乎并不上心,随口问道:“什么事?” “你这是生我的气了吧?”方拭非笑道,“当然是我误解你的好心了这事了。” 钱公子把书放下,看了眼不远处的旧友们:“我们出去说。” 方拭非顺着他的视线,也瞄了一眼,闻言点头。 那几人蠢蠢欲动,原本正在悄悄朝他们靠近,见二人注意到,立马收回视线,脸上还带着嫌恶。 · 方拭非与钱公子到了旁边的一家茶楼,选了个寂静的地方。 钱公子:“你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位侠士呢?” “没什么,只是与他起了些争执,就暂时分开了。”方拭非说,“我处处带着他也不方便啊。” 钱公子点头:“那方兄是想说什么?” 方拭非:“反正我家中是不缺钱的,缺的只是门路。如果钱公子愿意帮我这一次,我自然感激不尽。” “既然愿意相帮,就不是图求回报。”钱公子说,“你能想明白最好。” 方拭非:“我又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只是啊……”钱公子摸索着茶杯,为难道:“此事我还得回去问问父亲,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自是理解,”方拭非抱拳说,“我等你的消息。” 钱公子又跟他聊了一些,二人间气氛活跃起来。 钱公子说:“等你行卷做好了,我可以替你找先生评判修改一下。” “这……倒是不用。”方拭非迟疑片刻后,说道:“我自己找人修改即可。” 钱公子调侃道:“方兄所做,定然是佳作。不过方兄尽可放心,我不会看的。” 方拭非:“钱兄说笑了。” 钱公子:“若今后你我有幸同朝为官,也是一种缘分了。” 二人举杯,相视而笑。 然而,钱公子这一等,竟然等了月把有余。 他已告诉方拭非可以帮忙呈卷,这行卷却久久不交。他不得不继续认真装做跟周公子等人决裂的模样。时间一久,此事传了出去。 众人兴奋等待的事情一直没个着落,又被对方牢牢吊着,还要整日忍受她的摧残,不能对她动手。 这日子实在是太折磨了。 周公子干脆去找了个声名在外、整日哀怨的老书生,过来对付方拭非。结果那老家伙不中用,被方拭非指着鼻子骂为老不尊,堵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服气了,干脆就安心等方拭非的行卷出来。 一个月后,何兴栋等人也被顺利押送进京。 江南一案审了七七八八,何洺已指认,且畏罪自杀,何兴栋与何夫人没什么好问的,基本按罪就定了。 为免有人加害,进京城不久,直接判处流放。 他被送出京城的时候,方拭非跟林行远过去看了。 何兴栋一脸淡然,随着押送的官兵走在中间,已经不似原先那个咋咋呼呼的青年人。 在漫漫人群中,他一抬头,定向了方拭非的位置。 二人对视。 直至他出了城门,方拭非都没能从他眼神中看出他此刻的心境。 “他真是……变了。”方拭非说,“好事。长大了。” 她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何兴栋当时说“我不怪你。”,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变了。 林行远:“将来日子长着呢。他已比许多人幸运的多。” 二人从城门回来,再去酒楼。 今日真是个神奇的日子,上了二楼,他们又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 那人转过身,目光冷淡,扫过方拭非的脸,又移了开去。 “卢戈阳……”方拭非皱眉道,“他怎么跟这群人混在一起?” 林行远说:“你云深书院三兄弟,今日算是到齐了?” 周公子那边很是热络地牵起卢戈阳说:“这位就是我新交的朋友卢兄,文采斐然,为人更是仗义,今日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卢公子。” 众人奉承一通,问道:“卢公子是何方人士?听口音,该是南边的吧?” 卢戈阳:“洪州人士。” “洪州人士啊……”众人说着看向方拭非。 周公子笑道:“巧了,我们这里也有一位洪州人士。” 卢戈阳知道他们在说方拭非,便道:“他曾与我是同窗。” 方拭非摇着扇子,挑眉哂笑,早已听见他们那边的对话,却并不上前来。 “晦气。”方拭非对着卢戈阳露出不屑,“走。” 周公子:“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卢戈阳垂下视线:“他自眼高于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他这人就是这样,别管他。”周公子拉着众人笑道,“你们可知道,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壮举?他竟然出卖自己的挚友,来为自己博取声名啊。还非将他逼到走投无路。此等小人,谁人敢结交……” 林行远耳朵灵敏,走的远了还能听见后面那些人嬉笑嘲讽的声音。觉得刺耳,心里狂躁,想上去打人。看方拭非全不在意的模样,心绪很是复杂。 说道:“瞧瞧,众叛亲离了吧?人这就说你坏话来了。” 方拭非转过头,笑道:“这不你还没判我吗?他也不算我的亲,我何来众叛亲离啊?” “我……”林行远叫她一句话莫名说得有些脸红,将她肩膀推回去,看向前方,说道:“你不跟我去上郡,那我们早晚是要分开的。你好歹给自己留点情面吧。” 卢戈阳对她算是“知根知底”,如此一来,周公子等人也会知道,她确实只是一普普通通的商户之子,不仅如此,那商户还是近几年才发的家,没什么根底,恐怕家财也不深厚。而她在家中更是不算受宠,只是一个私生子,众人眼中上不了台面。 至于林行远,卢戈阳并不清楚他的身份。 这样,他们要对付方拭非,就有底气的多了。无论是污蔑还是抹黑,都没了后顾之忧。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方拭非闻言笑道,“我只管做好我自己的学问,我相信朝廷自会公正对待。陛下贤明远扬,岂容治下之人猖狂。” “诶,那这《进学解》后面可还有两段呢。”看客说,“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并非有才华有才名即可出头,也是要看天时机遇的啊。” 方拭非:“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我既然有真才华,何必怕别人不知道呢?” 看客失望摇头。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这些人,即天真又倔强,不自己摔够跟头,谁人都劝不了他。 这就是他的命吧。 方拭非朝他一抱拳,说道:“这位先生听着饱读诗书,也不是个寻常人。不知可否结交?” 那看客匆忙挥手,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不跟她说了。 林行远同方拭非从酒楼出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回家的一段路,要过一条比较僻壤的小道。 凭二人的身手,在他们走出酒楼不多远,人群逐渐稀少的时候,就察觉到身后那群鬼祟跟着的人了。 这些人脚步声沉重繁杂,杀气外漏而不加掩饰。目光不停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保持着七八米远的距离,一直跟着他们。 粗略一算,大约有十来人左右。 林行远没回头看,只是抱怨道:“你看。” 方拭非呵呵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又大度的话,会来跟我交好,替我举荐,然后保我科考。这样是皆大欢喜。可惜我去了那么几天,都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他们要是不大度的话,会想着干脆让我远离京师,再无法兴风作浪。那就看谁更倒霉了。” 81.拒绝(10.16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什么秋风都能打的吗?常人唯恐避之不及,她竟还觉得好玩。 是,这地方在京师是享誉盛名, 可那都是各家自己花钱请人宣扬出去的。这酒楼会有专人记录他们的诗作与言论,编成轶事,再润色传唱。 虽然此举叫某些文人不齿, 可从未有谁,敢像方拭非一样大胆, 主动过来打他们脸面。谁知道里面的公子哥们是不是跟本次主考官有关系?而方拭非的举动还要更过分一些,她要蹭他们的名气, 所以说还要再来。 这不是逼得人痛打她一顿吗? 这还要说说这个聚集之所了。 酒楼立在京师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楼上是吟诗作对的书生们, 楼下全都是普通的食客。这些读书人在上边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铁定会有不少人听见。这也是众人本身的意图。 来这酒楼吃饭的人里,喜欢看热闹说闲话的, 多了去了。若非顾忌于此,几位素来狂傲的权贵子弟, 怎么会对一位恶意滋事的商户之子假以辞色。 周公子今日被欺负了一番, 几乎是颜面无存。先前的努力怕是要白费。 他风头正盛, 惹了不少人眼红, 正愁没地方奚落他, 这不就来了机会。 如果林行远是今天那周公子,杀方拭非的心都有。 “命嘛,自然是有的。就看他拿不拿的走了。”方拭非笑道,“我师父总跟我说。别真以为以德可以服人。会被道理说服的,本身就是讲道理的。有的人,得靠拳头。” “我真是不理解你。”林行远挑眉道,“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树敌万千,自绝生路。哪个人会说你聪明?你真以为,名气够了就能入仕?那些个词气动干云的大文人,不还在作些酸词,借物喻情,说自己怀才不遇吗?方拭非,朝廷不缺会作诗的人,缺的是会做事的人。而你这些事迹宣扬开去,给别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不是个会做人的人。更没多少希望了。” 方拭非说:“别人说有什么用,自己能不能做到才是重要。等着瞧吧。” “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科考的。决计不同意。”林行远板起脸说,“我……我是管不了你。但即日起,你向我借钱,我一分都不会借。” 方拭非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脚步缓下来,抓住林行远的手臂。说道:“林大哥。那我是不是,应该先贿赂贿赂你?” 林行远跟着停下来,盯着她的脸看了两遍,闭紧嘴巴,然后转身就跑。 “诶,别走啊林大哥!”方拭非在后面追他,“林大哥你先听我说!” 林行远回头一看,跑得更快了,脚底生风,似要绝尘而去。 “林行远!”方拭非哭笑不得,险些岔气:“你方爷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吓成个什么鬼样!你先站住!” 林行远哪里理她?一路逃命似的冲进院子,飞进自己房门,返身用门闩抵住,锁了起来。 方拭非被他拦在外面,顺手从客厅拎了个茶壶,在外面踱步,仰头直接灌上两口解渴。 “呵呵,”方拭非甩了下头发,“林行远,你方爷我还能被你磕住?我会借不到钱?你等着,肯定会有人主动把钱送到我手上!” · 酒楼几位公子回到家后,是真的心里不痛快。翻来覆去地想,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只要不是真蠢,就是故意在打压嘲笑周公子。今日是周,明日可能是他们。 明日她还敢来吗?她要是还敢来,他们就—— 她还真来了。 当时周公子也在,看见她的一瞬转身就走,方拭非没眼见地直接出声喊住了他。 周公子转身,方拭非腆着一张脸,笑嘻嘻地硬凑了上来。 方拭非来者不善,她来,就是惹事的。 昨天她笑容满面,礼节周到,众人初次相见,能忍就忍了。第二天她还来,气焰比昨日更盛,不管谁说什么她都能辩驳一句。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挑他们错处。 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最讨厌,自作聪明,又不知道自己愚蠢的人——方拭非妥妥就是其中之最。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二楼的诸位公子,皆是面露不悦。 原先和气商讨、热闹非凡的氛围,如今说句话都没人肯接,叫她毁了个十成十。 周公子摔下笔,走到她面前,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方拭非?知道我是谁吗?你这辈子都别想考上科举了。趁早滚回去,叫你爹给你多买两亩地,种田去吧!” 方拭非扬起眉毛说:“种地好啊。这世上要是种地的人少了,谁去喂饱那一帮饭桶呢?” 周公子:“你——” 方拭非坦荡道:“我管你是谁?你吏部主考官吗?你不过与我一样是个考子。我比你更有才华,更有谋略,文采思辨皆胜你一筹,如果你能考上,我肯定能考上。陛下求贤若渴,真大才者,岂会被淹没,你在我面前得意什么呢?” “呵,”周公子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满带着同情,不屑道:“蠢货。” 方拭非跳起来道:“你这人怎么骂人呢!” 周公子不将她放在眼里,粗鲁地挥了一把,将人推开,径直下了楼。 方拭非愤而指责:“野蛮!粗俗!无理!哪里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 这之后,方拭非还真是天天去。 林行远最初是不跟了的,但任由她去了两三天,自己反而担惊受怕起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在跟人打架,怎么都安不了心。所以最后又灰溜溜地陪着了。 过了三五日,周公子不再去那酒楼,里面的人也是少了好些。这看起来,似乎就像方拭非单挑了他们一群权贵子弟,他们怕了人,被衬得像个徒有虚名的草包。 隐隐有类似风声传出,众人哪敢再闪避,立马就回来了。 可他们不甘心呐!怎么就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商户之子逼到这地步?面子都丢光了! 众人自是心里不平。从小到大没受过多少委屈,凭什么要忍方拭非的气?忍这数天,已经是极限了,方拭非还不肯收手,不就是找死吗? 几位京师关系好的公子互相一商讨,便一同去找周公子。 周公子听见方拭非这名字头就要炸。今年得是犯了什么太岁才能遇到这种人呐? “他叫我颜面尽失,他叫我成了一大笑话!如何能忍?” 一位姓钱的公子道:“周公子,先不急着生气。这方拭非不识抬举,你我还能整治不了他吗?” “我早想教训他,可一直寻不到机会。”周公子说,“如今已经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每日要经过哪里。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似习武的人,不知道身手怎样。” 另外一公子摇头道:“打他一顿算什么?只要他活着,他定会到处宣扬,说是你我打的。此人巧言善辩,最擅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即便没有证据,也能说得有模有样。那我等不就被坑惨了?” 周公子:“造谣滋事,那不正好抓了他啊?” “不不,此事弊端甚多。我派人去查他的底细,可他是洪州人,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结果。不知道他如此嚣张,身后是否有所依仗。我等贸然行事,容易出错。” “还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知是什么来历。查不出来。但看他身形举止,出手阔绰,应该不是一个泛泛之辈。若是你找人去教训他,怕是在惹祸上身啊。” “教训他一次,他也不会退缩,他出生低微,见识短浅,脸皮厚着呢。” “这等关头,我等还是要谨慎行事。一朝踏错,毁了你我声名,太不值当。”那人说,“那群老酸腐早看我们不过,不能叫他们抓住把柄。” “教训人这种事,变数太多,不可。”旁边钱公子笑道,“杀人,得不血刃。最好的,是叫他自己送死,即省了你我的事,也可免除后顾之忧。” 众人看向他。 周公子问:“你有办法?” “有一个,可以让他自寻死路,声名尽毁,而且谁也救不了他。”钱公子轻笑,“不过,需要几位兄台稍加配合。” 方拭非在院子里扫地,林行远也在一旁清理灶台。只是他动作不熟练,弄来弄去一团糟糕,最后还得方拭非过来扫个尾。 何兴栋跟在方拭非屁股后面说了一成串,方拭非都不为所动。 “她自己犯错自然要自己受罚,何况她总是要嫁人的。”方拭非挥开他说,“你别杵在这里碍我的事,何兴栋,我与你关系不好罢。” “你小气!”何兴栋说,“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方拭非头都要大了:“我说了不行。你有本事就找方老爷去啊。” 何兴栋小声低语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林行远听着直接乐了。 方拭非索性向林行远借钱,去买一篮子米。 何兴栋没料到她原来也缺钱,心直口快道:“方老爷喜欢你,你要是帮我劝劝他,我就让这次运来的灾粮多给你一点。八月中就来了呢,你可以吃得好一些,怎么样?” 方拭非忽然停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那目光中凶气毕露,叫何兴栋心里发怵,有些害怕。 何兴栋傻傻重复:“赈灾粮八月十五到?” 方拭非二话不说,拽着他的衣领就往外走。 何兴栋大惊失色,趔趄跟上,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林行远快速丢下手里的东西,也跟上去道:“方拭非!杀人要低调明白吗?你哪能这样啊?” 方拭非一路带着何兴栋到了城南。这一片靠近城外耕田,不似城东繁华,处处萧条破坏。 方拭非径直踢开一扇门,才松开手。 这里是一座废弃的荒宅,里面住了有二十来人。老弱妇孺皆有,甚至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也有,衣衫褴褛,看着四肢健全,却全是乞丐。 几人听见动静,紧张地坐正,抱紧怀里的东西。看不是官差,又软软地松懈下去。 方拭非将何兴栋带到自己面前来,指着他们道:“你自己问问,他们是什么人。” 何兴栋去扯自己的衣领,站起来道:“你疯了吗?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82.爬山(10.17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京师毕竟人多口杂,这里还多读书人, 衙役哪敢在大庭广众下再强逼方拭非,这罪名他可承担不起。 知道这人欺负不得, 对她的态度也放缓了许多。 那衙役头疼道:“你随我去县衙。此事案情重大, 县令即刻坐堂,国子司业已在县衙等候。如有冤屈,你可去县衙再叫屈,自会替你申冤。未经审查,谈何定罪?县令下令拘提你,你若执意不从, 才是罪加一等。若将此事闹大, 涉及朝廷命官、科考事宜,案件转至刑部, 乃至大理寺严审,只怕你罪责更重。” “好。既然肯讲道理,那我自然听从,不与你为难。”方拭非站起来, 干脆坦荡道:“我随你去。” 衙役不能明白她这态度忽然转变, 倒显得他先前真不讲道理似的。心中不悦, 但也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从怀中抽出一信, 两手郑重递予林行远道:“请将这封信件, 交于户部尚书。告知他我如今处境,为我一言,以证清白。” 林行远不解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方拭非大声道:“我在水东县,曾有幸与王长史交谈,他赏识我的才华,便替我给王尚书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来京师之后,找尚书自荐。” 她还有这东西,林行远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她帮王长史重获陛下信任的回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包括周公子等人,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手执重权的正三品大臣户部尚书,于从四品且并甚职权的国子司业,两者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思考。 她若有王尚书的门路,何必还要他们请托,去递交行卷?看她如今从容模样,她分明是有什么打算或阴谋。 钱公子目光闪烁,低下头开始细细回忆整件事情。隐约觉得不对,却找不出来。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此时回头已晚,只能将计就计。 方拭非理了理衣服的褶皱,还有被林行远扯乱的头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悲壮表情,对衙役道:“走。” 她此番态度,围观众人已是信了大半。可堂堂国子司业,又岂会诬陷一个初来京城的文人?想想真是有趣。遂跟着衙役,也往县衙移动,想旁听此案,辨个分明。 林行远拿着手上的东西,出了酒楼,往另外一面赶去。 周公子越想越是慌乱,走到钱公子身边,满头虚汗问:“劫……?” “嘘——!”钱公子斜他一眼,“此人武艺高强,你我先前找去的一帮人,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你怎么劫?” 周公子急道:“那恐会生变啊。” 钱公子说:“事到如今,不管有何变数,只能当你我不知。别再说话。” 周公子闭嘴点头。 · 户部尚书王声远,正拿了账册,与御史大夫商讨洪州官员贪腐一案。此案三司会审,陛下不容轻判。但凡相关者,要求一律严惩。 可这账目查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一来一回地查验,就得耗费许多时间。 王声远问:“御史公这腿,近日可好些了?” 御史大夫轻拍自己的大腿,点头道:“好多了。只是不便久站。” 王声远笑道:“这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我倒是知道一位游方医,擅治腿脚伤科。如今找不到他了,但他给我留过一则方子,御史公或许可以一试。” “哦?”御史大夫直了直脊背,“如此便先谢过。” 外间一位小吏走进来,给王声远递来一封信,并传了两句话。 “方拭非……”王声远琢磨道,“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御史公还记得这人,前不久在大理寺前拦了他一次。不动声色问:“怎么?” 王声远放下茶杯道:“哦,这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被派往洪州,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这方拭非颇有才华,且为人刚正,让我多加提携,帮忙举荐。” 御史公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王声远说:“我正奇怪,他为何还不来找我,也不知他已到京城,怎么今日就闹出事了?” 御史公:“他即有王长史亲笔举荐,那想必向司业购买考题一事,或有冤情。” 王声远说:“我也是如此认为啊。” 王长东在他手下任职多年,对这小侄的品行还是了解的。 他会大力夸赞一位年轻人,还亲自给自己写信申明,就证明此人确有才华,被他赏识。加上此次洪州贪污一案,也是多亏方拭非不顾安危向上检举,才有所突破。事后不邀功,不谄媚,堪为品行端正。 方拭非一平头百姓,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官吏贪污,且逻辑缜密,行事谨慎,步步为营,或许确实可为户部大用。 他期待此人许久,可这人来了京城,竟不找他攀谈,着实出乎预料。 王声远来了兴趣,搭着扶手道:“我前去看看,御史公要一道去吗?” 御史公:“也可。” · 堂鼓击响,县令从东门出来。 方拭非被带到堂上。县令县尉主簿,皆已就位。那位国子司业,因作为证人,站在一侧。 他官居四品,自然不用像方拭非一样,在堂下下跪待审。 他看方拭非眼神疏离,神情淡漠。 县令眯着眼睛看向衙外,疑惑道:“怎么那么多人?” 这拘提个方拭非,还顺带引了那么多人来? 为首的衙役走上前,到他耳边轻言两句。 县令眼睛瞪圆,头微微后仰,转着眼珠看向他,求证道:“户部尚书?” 衙役点头。 县令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拿过惊堂木,敲在桌上。 “堂下何人?” “方拭非,洪州人士。” 刚开审没多久,听完证人证言,就有门吏来报,御史公与户部尚书来此。 那县令闻言长吸口气。 他虽是京师县衙,但与尚书省、御史台如何能比?自就任京师县令以来,匆忙间见过几位上官数次,却并无多大交集,更别说这二人同临衙门了。 他深深看了方拭非一眼,随即离座迎接二位。 御史公冷面,户部尚书却很和善。 他抬手笑道:“你们继续,我二人不过前来旁听。不必在意。” 县令诚惶诚恐地命人在旁边加了两张椅子,一番恭维应酬之后,才重新开堂。 堂外众书生已经站不住了。看热闹的人更是兴致盎然。 几位公子被人潮挤着,听不清里面的对话。但见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双双到来,便知大事不妙。 钱公子沉声道:“我们怕是被这方拭非给骗了。” 国子司业同是这样认为,脸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两手揣在袖中,用力交握手,正在怀疑方拭非的身份,并犹豫是否要随意寻个理由,将此事揭过去。 可他已经行至刀尖,连自述也说完了,该怎么改口? 县令拿起惊堂木,顺口又问了一遍:“堂下何人?” 出口就忍不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方拭非很给面子,继续大声道:“方拭非,洪州人士!” 县令咳了一声,叫自己冷静下来。才继续问道:“方拭非,你对方才国子司业所述案情,有何异议?” 方拭非微仰起头,直白道:“司业坑害我!” 这话打断了国子司业的思路,他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笑话,我与你素昧蒙面,为何坑害于你?” 县令问:“你昨日可有去找国子司业?” 方拭非:“有。” 县令拍了拍旁边的赃款:“你昨日是否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众人集体注视中,方拭非点头,清楚答道: “是。” 县令“嗯?”了一声,国子司业屏住呼吸。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一时间竟然寂静了下来。 方拭非继续道:“可小民找国子司业,所求并非如他所言。那一百两也不是为了行贿,只是想请司业在册上提名,制造声誉,代为宣传。” “如何证明?”县令说,“提名为何要奉上一百两?这便是行贿。” “何需证明?”方拭非指着案上那本书册道,“书中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县令闻言,伸手拿过书册,翻开看了两页,都只是寻常诗词。 见方拭非目光炯然地盯着他,撇撇嘴,又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特别之处。 那页纸张特别薄,裁成一块,夹在靠近尾页的地方,藏得很隐蔽,不仔细翻看,发现不了。 上面清楚写着几首诗名,后面则跟着几人的名字。 县令靠近了书册,当是自己眼花了。干脆将那纸抽出来:“这……” 钱公子问:“方兄,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需要我帮忙吗?” “唉,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末了叹了口气,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可就在半月前,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看看,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83.送信(10.18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多年生活已经习惯了, 但林行远转换不过来,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见方拭非要换衣服或是要沐浴就紧张, 跟谁搭个话动动手脚也紧张。毕竟出门在外,防备隔墙有耳, 哪里不小心可就被看见了。 没有自己的院子, 哪里都住不爽快。 方拭非闻言抱拳道:“谢谢老爷!” 林行远嘟囔道:“谁是你老爷。” “等我哪天赚了大钱, 一定还你。”方拭非笑道, “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啊。” 林行远:“呵。” 首要之事, 是将杜陵的尸骨安葬了。 方拭非自己在京郊找了个风水地,跟那边的人买了个位置,然后把人葬下去。 曾经一代翻手云覆手雨的奇才杜陵,死后竟如今日如此凄凉,叫林行远很是唏嘘。 人这一世,风尘碌碌,究竟在搏什么呢? “搏,功, 名!” 方拭非握拳道:“我打听到了, 近几日有一个诗会。咱们可以去喝喝酒,放松一下心情。” 林行远干脆回绝:“我不去, 不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整日聚在一起恭维是为了什么。吟诗作对能让人感到快乐吗?” 方拭非:“当然不能。” 林行远没料到她竟然回答地如此诚恳。那证明他们还是可以稍稍聊一聊的:“那你还去?” 林行远买的是个小院, 但也比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大多了, 起码他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练武的地方。 两人就躺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方拭非搬了两床被褥铺到地上,没个正形地坐着。 林行远在上郡的时候都不敢这么干,只能想想,如此散漫作派,怕是会被他爹追打。如今跟方拭非呆一起,反而更痛快了。 此人不拘小节,你说她是一个儒雅文人,不如说她更像不羁浪客。 方拭非说:“开考之前呢,许多学子会聚在这种地方进行切磋。有些还是礼部与吏部共办的诗会,里面会有朝廷的官员前来考察,记录,汇报。作为科考参考的条件。在这种地方能崭露头角,就是事半功倍。在主考官心里留下个好印象。比什么行卷请托有用的多了。重要的是还有名声,叫人心悦诚服。” 林行远点头说:“听起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本意是这样的,切磋才艺嘛。可人的地方,总就会有一些猫腻。”方拭非说,“达官显贵的公子,也会来参加。人那么多,机会却那么少,想要拔得头筹,多数是提早准备。” 林行远:“你的意思是……” 方拭非:“嘘,我可什么都没说。” 林行远摇头:“那这种地方就更没必要去了。”他扭头问:“你们读书人还玩这一招?” 方拭非:“这可不单单只是读书人的事情。天底下谁不想功成名就?大家都是一样的。丢脸不叫人难堪吗?多少人就为了这张脸呐,祖宗十八代的脸面可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呢。” 林行远说:“哦,那倒不用。我不用给他们挣,我负责丢。” “好巧,我也是。”方拭非笑了下,她现在的祖宗应该是方贵的祖宗:“我祖宗十八代……我都不知道是谁呢。” 林行远说:“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方拭非说:“不是我想去,我就能去的呀。人家能去是要帖子的。” 林行远已经抬手要掏银子了,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 “你还真想去科考?”林行远转了个身道,“我是不同意的。” 方拭非在后面推了推他。 “我不同意!”林行远说,“这不就是让我看你去死吗?你可以自己去远点,但我不做帮凶。” 方拭非坐起来道:“那我不去诗会,吃饭你去不?” 林行远将信将疑:“当真?去。” 两人快速把被子抱回房间,又颠颠地外出吃饭去。 林行远本意是随便在边上吃点的,想逛不等诗会的时候更好吗?被方拭非拽着非要往东城去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 对方带着他到了一家装潢豪华的酒楼,两侧商铺林立,是京师里最繁华的地段。 林行远在门口放缓脚步,想要撤走,被方拭非拽住手腕硬往里拖。 “来都来了。”方拭非朝他挑眉,“进来嘛客官~” 林行远脸色憋红。 这女人力气是真大! 跑堂笑脸盈盈地走上前招呼:“二位客官,楼上楼下?” 方拭非朝上一指:“楼上。” “对什么暗号?”林行远放弃挣扎,想将手抽回来:“把我手放开!拉拉扯扯的算什么?我不走行吗?” 方拭非解释说:“楼下是用来吃饭的,楼上是用来抒发雅兴的。” 什么雅兴林行远是不知道,但一踩上楼梯,就在二楼看见了成群的书生。 二楼的桌子不像一楼,是用各种长型的书桌拼在一起的。笔墨纸砚样样俱全,唯有靠墙的地方,摆着几壶茶,几盘糕点。最里面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台。 这类的酒楼不止一家。只不过,其他的酒楼多是聚集着怀才不遇的文人骚客,这里多是些年轻待考的权贵子弟。各不打扰,挺好。 林行远刚上来又想走了,满脸写着不情愿:“怎么那么多读书人?” 他八字犯冲不成吗? 方拭非说:“我不也是读书人?” 林行远甩手:“是罢,你是读书,可你是不是个人呐?” 跑堂很有眼色,给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离那些书生相对远一些,也不会被打扰。然后一躬身就先下去了。 这边环境还是很不错的,林行远抵触情绪少了些。方拭非放开他的手,他揉了揉手腕,端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同时从窗户口往下看去。 “你非要我来做什么?” 方拭非说:“我怕到时候打起来没人拉着我。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性格呢,会不会谨遵圣人之言不动手。” “……”林行远差点一口水喷出,“那你倒是别做啊!” 方拭非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嘘——” 林行远顺势侧耳去听。那边现在是一位高大男性在以“冬”作诗。 林行远细细品味了一下,觉得用词还算讲究,文风也没有叫人别扭的华丽,竟然是不错。当下哼道:“听起来还挺厉害。” 方拭非笑道:“能不厉害吗?拿不出手的东西,怎么敢卖弄呢?” 林行远:“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卖弄?读书人不都说是脸皮最薄的吗?” “脸皮薄那也不是你这个薄法呀。别光说读书人,天底下谁脸皮不薄。所谓脸皮薄,是指在东窗事发之后,羞愤欲死。至于要不要做,那另当别论,只能说跟个人品行相关。”方拭非指着自己的小脸说,“他们嘛,即便是用了叫别人提前写好的,或润色过的文章,也不会认为自己真的没有真才实学。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是个更快的法子,他们也不想走远路而已。” 那边一阵恭维夸赞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意气风发,嘴角含笑,朝众人作揖施礼。 方拭非抬手一招,那边跑堂低着头快步走过来,问道:“客官何事?” 方拭非:“你认识那边的几位公子吗?” 跑堂笑道:“二位是新来的吧?有几位公子是本店的常客,的确是认识的,可还有一些,就不清楚了。” 方拭非:“麻烦你给我介绍介绍。” 跑堂应当是见惯了这种事的,知道他们是有心结交,于是在旁边说:“方才作诗的那一位,正是有名的江南才子李公子。” “那边一位,是孟州人士孟公子。他叔父是……” 方拭非听他说了个七七八八,时不时点头附和。 林行远眉毛轻挑。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他一个都记不得。 跑堂说完,林行远趁此点了几个小菜,他下楼去传人上菜。 “你认识?”林行远问,“你想找谁?” 方拭非那筷子虚点了一下:“都不认识,只是有所耳闻。那个周公子,礼部郎中的小侄,近两年出尽风头。如果我没记错,周家应该是有女眷嫁到洪州。这次肯定被坑的不轻。” 林行远一惊,这些连他都不知道。 别说朝中官员的姻亲关系,就连朝中各大小官员是谁他都不知道。方拭非一个常年居住在南方的人,竟然能晓得? 林行远低了下头。真是狼子野心。 这还真是冤枉方拭非了。她曾经对某几个官职有些在意,就叫方贵替她打听。对方七七八八查了许多没用的,就提到过这位周公子。 “那看来你跟他是攀不上关系了。” “谁要跟他攀关系?”方拭非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说,“求人呐,总是不如求己。” 何兴栋站在何洺身后,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今日特别讲规矩。 王长东尚未上任报道,此时一身麻衣,颇为低调。眉眼低垂,神色郁郁。他跟着何洺走到县衙门口,抬头看向牌匾,一时站着没动。 本县百姓是不知道哪个官又来了,也不管这些人。只是县衙地处闹市,加上今日有粮会到,不少人正聚集在县衙门口等消息。 王长东道:“本官名长东,字渐水,倒与这水东县颇为有缘,所以沿途过来看看,没给何县令添麻烦吧?” 84.商量(10.19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 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 “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方拭非在他对面坐下,说道:“那这对你今后仕途, 可有不利影响?” “没事, 我与他们有各自的门路。所谓人情也不好浪费, 求人自然是利己为先,谁会去损人?他们不会妨碍我。”钱公子故作轻松说, “何况, 今后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跟他们呆在一起。就算我与他们一起高中,也会被派遣去不同的官署,担不同的职责。有些人甚至会被调离京师。” 方拭非:“等入朝为官,心态又不同了。或许他们能成熟一点,不为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 钱公子:“你说的不错。” 方拭非用指节叩着桌子,暗自思忖。 二人这样干坐了许久,钱公子也没有主动出声。随后方拭非站起来, 走出酒楼。 钱公子放下书,凑到窗台边上。看她走上大街, 然后慢慢消失在视线内。这才坐回去, 嘲讽地笑了一下。 钱公子与众好友决裂, 之后几天干脆没去酒楼。只有偶尔会在, 能不能碰见还得看运气。 方拭非每天都去,次次就像是没看见钱公子一样,专注于跟周公子等人搅局。 时间拖得有些长了,但双方都没主动。在方拭非第三次在二楼遇见钱公子的时候,像是才终于下定决心。 “钱兄。”方拭非很是纠结道,“之前是我误会你了。在这之后,我想了很长时间。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钱公子头也不抬,视线粘在那本书上,似乎并不上心,随口问道:“什么事?” “你这是生我的气了吧?”方拭非笑道,“当然是我误解你的好心了这事了。” 钱公子把书放下,看了眼不远处的旧友们:“我们出去说。” 方拭非顺着他的视线,也瞄了一眼,闻言点头。 那几人蠢蠢欲动,原本正在悄悄朝他们靠近,见二人注意到,立马收回视线,脸上还带着嫌恶。 · 方拭非与钱公子到了旁边的一家茶楼,选了个寂静的地方。 钱公子:“你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位侠士呢?” “没什么,只是与他起了些争执,就暂时分开了。”方拭非说,“我处处带着他也不方便啊。” 钱公子点头:“那方兄是想说什么?” 方拭非:“反正我家中是不缺钱的,缺的只是门路。如果钱公子愿意帮我这一次,我自然感激不尽。” “既然愿意相帮,就不是图求回报。”钱公子说,“你能想明白最好。” 方拭非:“我又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只是啊……”钱公子摸索着茶杯,为难道:“此事我还得回去问问父亲,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自是理解,”方拭非抱拳说,“我等你的消息。” 钱公子又跟他聊了一些,二人间气氛活跃起来。 钱公子说:“等你行卷做好了,我可以替你找先生评判修改一下。” “这……倒是不用。”方拭非迟疑片刻后,说道:“我自己找人修改即可。” 钱公子调侃道:“方兄所做,定然是佳作。不过方兄尽可放心,我不会看的。” 方拭非:“钱兄说笑了。” 钱公子:“若今后你我有幸同朝为官,也是一种缘分了。” 二人举杯,相视而笑。 然而,钱公子这一等,竟然等了月把有余。 他已告诉方拭非可以帮忙呈卷,这行卷却久久不交。他不得不继续认真装做跟周公子等人决裂的模样。时间一久,此事传了出去。 众人兴奋等待的事情一直没个着落,又被对方牢牢吊着,还要整日忍受她的摧残,不能对她动手。 这日子实在是太折磨了。 周公子干脆去找了个声名在外、整日哀怨的老书生,过来对付方拭非。结果那老家伙不中用,被方拭非指着鼻子骂为老不尊,堵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服气了,干脆就安心等方拭非的行卷出来。 一个月后,何兴栋等人也被顺利押送进京。 江南一案审了七七八八,何洺已指认,且畏罪自杀,何兴栋与何夫人没什么好问的,基本按罪就定了。 为免有人加害,进京城不久,直接判处流放。 他被送出京城的时候,方拭非跟林行远过去看了。 何兴栋一脸淡然,随着押送的官兵走在中间,已经不似原先那个咋咋呼呼的青年人。 在漫漫人群中,他一抬头,定向了方拭非的位置。 二人对视。 直至他出了城门,方拭非都没能从他眼神中看出他此刻的心境。 “他真是……变了。”方拭非说,“好事。长大了。” 她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何兴栋当时说“我不怪你。”,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变了。 林行远:“将来日子长着呢。他已比许多人幸运的多。” 二人从城门回来,再去酒楼。 今日真是个神奇的日子,上了二楼,他们又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 那人转过身,目光冷淡,扫过方拭非的脸,又移了开去。 “卢戈阳……”方拭非皱眉道,“他怎么跟这群人混在一起?” 林行远说:“你云深书院三兄弟,今日算是到齐了?” 周公子那边很是热络地牵起卢戈阳说:“这位就是我新交的朋友卢兄,文采斐然,为人更是仗义,今日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卢公子。” 众人奉承一通,问道:“卢公子是何方人士?听口音,该是南边的吧?” 卢戈阳:“洪州人士。” “洪州人士啊……”众人说着看向方拭非。 周公子笑道:“巧了,我们这里也有一位洪州人士。” 卢戈阳知道他们在说方拭非,便道:“他曾与我是同窗。” 方拭非摇着扇子,挑眉哂笑,早已听见他们那边的对话,却并不上前来。 “晦气。”方拭非对着卢戈阳露出不屑,“走。” 周公子:“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卢戈阳垂下视线:“他自眼高于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他这人就是这样,别管他。”周公子拉着众人笑道,“你们可知道,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壮举?他竟然出卖自己的挚友,来为自己博取声名啊。还非将他逼到走投无路。此等小人,谁人敢结交……” 林行远耳朵灵敏,走的远了还能听见后面那些人嬉笑嘲讽的声音。觉得刺耳,心里狂躁,想上去打人。看方拭非全不在意的模样,心绪很是复杂。 说道:“瞧瞧,众叛亲离了吧?人这就说你坏话来了。” 方拭非转过头,笑道:“这不你还没判我吗?他也不算我的亲,我何来众叛亲离啊?” “我……”林行远叫她一句话莫名说得有些脸红,将她肩膀推回去,看向前方,说道:“你不跟我去上郡,那我们早晚是要分开的。你好歹给自己留点情面吧。” 卢戈阳对她算是“知根知底”,如此一来,周公子等人也会知道,她确实只是一普普通通的商户之子,不仅如此,那商户还是近几年才发的家,没什么根底,恐怕家财也不深厚。而她在家中更是不算受宠,只是一个私生子,众人眼中上不了台面。 至于林行远,卢戈阳并不清楚他的身份。 这样,他们要对付方拭非,就有底气的多了。无论是污蔑还是抹黑,都没了后顾之忧。 方拭非不动声色,朝钱公子踱步过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方拭非在他对面坐下,说道:“那这对你今后仕途,可有不利影响?” “没事,我与他们有各自的门路。所谓人情也不好浪费,求人自然是利己为先,谁会去损人?他们不会妨碍我。”钱公子故作轻松说,“何况,今后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跟他们呆在一起。就算我与他们一起高中,也会被派遣去不同的官署,担不同的职责。有些人甚至会被调离京师。” 方拭非:“等入朝为官,心态又不同了。或许他们能成熟一点,不为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 钱公子:“你说的不错。” 85.告知(10.20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 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 两看相厌, 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 上身前倾, 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似震惊, 似迷惘, 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 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 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 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 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 阅历太浅, 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本章为空,直接点下一章 何兴栋站在何洺身后,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今日特别讲规矩。 王长东尚未上任报道,此时一身麻衣,颇为低调。眉眼低垂,神色郁郁。他跟着何洺走到县衙门口,抬头看向牌匾,一时站着没动。 本县百姓是不知道哪个官又来了,也不管这些人。只是县衙地处闹市,加上今日有粮会到,不少人正聚集在县衙门口等消息。 86.一更(10.21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看客失望摇头。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这些人,即天真又倔强, 不自己摔够跟头,谁人都劝不了他。 这就是他的命吧。 方拭非朝他一抱拳,说道:“这位先生听着饱读诗书, 也不是个寻常人。不知可否结交?” 那看客匆忙挥手, 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不跟她说了。 林行远同方拭非从酒楼出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回家的一段路, 要过一条比较僻壤的小道。 凭二人的身手,在他们走出酒楼不多远, 人群逐渐稀少的时候, 就察觉到身后那群鬼祟跟着的人了。 这些人脚步声沉重繁杂, 杀气外漏而不加掩饰。目光不停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 保持着七八米远的距离, 一直跟着他们。 粗略一算, 大约有十来人左右。 林行远没回头看,只是抱怨道:“你看。” 方拭非呵呵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又大度的话, 会来跟我交好, 替我举荐, 然后保我科考。这样是皆大欢喜。可惜我去了那么几天, 都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他们要是不大度的话, 会想着干脆让我远离京师,再无法兴风作浪。那就看谁更倒霉了。” 林行远:“是你自己非要去招惹他们。怎样都是活该。” “他们自己技不如人,还树大招风,我不去摇他们,我摇谁?”方拭非说,“没本事,怪得了我吗?” 林行远:“现在怎办。” 方拭非:“能怎么办?找个没人的地方,办了他们。” 下一步,方拭非直接抓起他的手,朝着小弄里跑。 林行远手心容易出汗,此时一片湿润,急道:“撒手撒手!我自己跑!” 方拭非回过头说:“你跑是跑,我就怕你跑太快,直接把我给丢了!” 林行远:“……” 他是那种人吗? 他们身后跟着的那群人也快步起跑,进了僻静的地方,脚步声尤为显耳。 方拭非停下来,转身看向他们。 十二人。为首的那个胖子体型健壮,身材高大,看着就有三个方拭非那么粗。踩一步,地面都能震一震。皮糙肉厚的。两人这样一对比,好像她还不够人家一只手捏的。 方拭非说:“哪条道上来报仇的?好歹报的姓名。” 对方哼笑道:“连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凭你还敢在京师横着走?那看来你今日死的也不冤。” 方拭非问:“他给了多少钱?” “你要收买我?”胖子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听闻你家里是做生意的?这样,你要是付他三倍银钱,我就放过你。” 方拭非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活动手脚,抬起头粲然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想帮你算算,他给你的钱,够不够你去给兄弟们请个大夫。” 二人身上都没带武器,轻便的来,两手空空。 林行远早听不过去了,方拭非话音刚落,他直接冲了出去。 脚步交叉晃动,行动却是极快,眨眼间便到了目标面前。五指并成掌,起势在对方胸口拍了下去。 那胖子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自己动作不灵活,也躲不过去,便挺起胸,准备用双手去抓他。 他自持肉厚,挨了不疼。结果对方一掌拍下,他身上的肉都震了一震。那力道通过皮肉传向骨骼,活像胸口深深被人砸了一捶,骨头都要裂了。 视线中林行远刚毅的脸正在逐渐远去,等屁股落了地,尾椎迟缓地疼痛起来,才惊觉,是自己被打飞了。 痛嚎声从他嘴里溢出,胖子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打滚。 他身边的弟兄们都惊得退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才去扶他。见人满脑袋冷汗,可不是演的。 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几人抬起头,再次看向近处的林行远。对方眼神冷冽,仿佛在看一件死物。下扯的嘴角,不快的神情,那透露出来的才是真的杀气。 众人生出惊骇,想要逃跑。林行远已经反手又抓了人,就着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拍。 那人脸正对着墙面,被松开之后鼻血立即呛了出来,机智地倒在地上装死。 外强中干,这些人都是外行,不耐打,也没什么技巧。 那伙人忌惮着林行远,又不敢让人胖子和兄弟留在这里。慢慢后退试探,比划着手求饶。 “好好说,我们可以好好说……” 方拭非从林行远身后跳了出来,搭着对方的肩,旋身飞踹,再漂亮地落地,解决一人。 不出多时,已经有三人躺在吃痛叫唤,起不来了。其余人哪敢再嘴硬,远远躲开,保持距离。 他们不过收钱做事,也没想要杀人。对方吩咐了过来演场戏,可以小小教训,但切勿闹大。耍耍他们就成了。 他们是留手了,可林行远跟方拭非会吗?这真是笑话。一招接下来,都眼冒金星直接趴了。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方拭非,看着瘦弱,竟能靠蛮力踢飞一人,这力气得有多大? 这多挨两掌,自己小命就要丢了吧? 还未主动动手,这群人已经全无战意。一个小弟能屈能伸,二话不说直接给他们跪下了。 “大哥饶命!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是被人蒙骗。今日给您磕三个响头,求您放过我们吧!下次见到二位爷了一定绕着走!”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方拭非深感无语,挥手示意他们快滚。几人如蒙大赦,相互扶持着一溜烟小跑,离开了这里。 这群人呼啦啦前脚刚逃,巷口处又传来纷沓杂乱的脚步声。 钱公子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赶来。 方拭非和林行远好整以暇。 钱公子过了弯,见面前只有两个人,还完完整整地站着,一时傻眼。目光扫来扫去,随后关切地迎上来问:“诶?方公子,你没事吧?我方才见你们二人被一些行踪鬼祟的人跟踪,怕你们出事,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方拭非似笑非笑:“多谢关心,没事。” “唉,只怪我有心无力,不然就上来帮你们了。可我这身手不好,要比舞刀弄枪,只会拖累你们。所以只能出去喊了人过来帮忙。”他叹道,“是我来晚了,看来二位不需要我帮忙啊。你们没事就好。” 方拭非说:“我这位朋友身手好,闯荡江湖多年。这样的对手就是再来十个也不成问题。所以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钱公子打量着林行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这位侠客该如何称呼啊?” 林行远:“呵,我叫不走运。” 钱公子表情一僵:“啊?” 林行远说:“我这人素来倒霉,总是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牛鬼蛇神。所以就有人叫我‘不走运。’” 钱公子和方拭非都觉得他是在说自己,所以闭紧嘴巴,不上前接腔。 林行远见他俩人这反应又笑了。 还都挺有自知之明。 钱公子将带来的人遣走,好言道谢,一个个致礼,然后又对着两位开口说:“二位受惊了罢,不如我请二位去喝杯茶。” “没空切磋。”方拭非气呼呼道,“我不过是和他们辩了几句,他们竟然就找人来要我命。若非我朋友在此,我今日岂不遭难?连这等心胸都没有,何必说什么以文会友?他们缺的不过是些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罢了。哪敢还和你们切磋?” 方拭非呸道:“真是不知羞耻!恶心,叫人唾弃!” 钱公子表情不变,说道:“方兄可别一棍子打死,他们是他们,我与他们并不相同,否则,这次也不会急急带着人来救你。” 他说着又露出一丝窘迫:“可惜没救成。” 方拭非怀疑地看着他:“当真?你与他们不是朋友吗?” “方公子,你见我平日和他们说过多少话?只是去那里闲逛而已。”钱公子靠近了她,亲近道:“诶,方兄,实不相瞒,我对那些人也早有微词。他们各个眼高于顶,靠着祖上功劳庇荫,谁人也瞧不起。不看看今日的体面是他们自己挣的吗?是旁人给他们父辈的。也不觉得受之有愧。重要的是,还总是为非作歹,叫人看不过眼呐。” 方拭非听着又是一哼。 钱公子朝前一指:“走,方兄,我们去前边的茶寮先喝口茶。今日是谁人要找你麻烦,得查清楚。这位侠士总不能永远跟着你,到时候你就危险了。” 方拭非一想,勉为其难道:“那行吧。” 钱公子便去前面带路。 三人来到外间一家偏僻的茶寮,跑堂端来一壶茶,几人都没喝。 87.二更(10.22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二人相伴离开。 林行远说:“你这幅无知书生的模样,要装到什么时候?” “哈, 太愚蠢的人,比太聪明的人好。太愚蠢顶多只是活得不好,太聪明却会死得不好。”方拭非得意道,“我要名, 我现在不就有名了吗?” 林行远叫她气笑了:“是, 名是有了,就怕你没那命。” 什么秋风都能打的吗?常人唯恐避之不及, 她竟还觉得好玩。 是,这地方在京师是享誉盛名,可那都是各家自己花钱请人宣扬出去的。这酒楼会有专人记录他们的诗作与言论,编成轶事, 再润色传唱。 虽然此举叫某些文人不齿, 可从未有谁,敢像方拭非一样大胆,主动过来打他们脸面。谁知道里面的公子哥们是不是跟本次主考官有关系?而方拭非的举动还要更过分一些,她要蹭他们的名气,所以说还要再来。 这不是逼得人痛打她一顿吗? 这还要说说这个聚集之所了。 酒楼立在京师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楼上是吟诗作对的书生们, 楼下全都是普通的食客。这些读书人在上边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铁定会有不少人听见。这也是众人本身的意图。 来这酒楼吃饭的人里,喜欢看热闹说闲话的,多了去了。若非顾忌于此,几位素来狂傲的权贵子弟,怎么会对一位恶意滋事的商户之子假以辞色。 周公子今日被欺负了一番,几乎是颜面无存。先前的努力怕是要白费。 他风头正盛,惹了不少人眼红,正愁没地方奚落他,这不就来了机会。 如果林行远是今天那周公子,杀方拭非的心都有。 “命嘛,自然是有的。就看他拿不拿的走了。”方拭非笑道,“我师父总跟我说。别真以为以德可以服人。会被道理说服的,本身就是讲道理的。有的人,得靠拳头。” “我真是不理解你。”林行远挑眉道,“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树敌万千,自绝生路。哪个人会说你聪明?你真以为,名气够了就能入仕?那些个词气动干云的大文人,不还在作些酸词,借物喻情,说自己怀才不遇吗?方拭非,朝廷不缺会作诗的人,缺的是会做事的人。而你这些事迹宣扬开去,给别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不是个会做人的人。更没多少希望了。” 方拭非说:“别人说有什么用,自己能不能做到才是重要。等着瞧吧。” “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科考的。决计不同意。”林行远板起脸说,“我……我是管不了你。但即日起,你向我借钱,我一分都不会借。” 方拭非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脚步缓下来,抓住林行远的手臂。说道:“林大哥。那我是不是,应该先贿赂贿赂你?” 林行远跟着停下来,盯着她的脸看了两遍,闭紧嘴巴,然后转身就跑。 “诶,别走啊林大哥!”方拭非在后面追他,“林大哥你先听我说!” 林行远回头一看,跑得更快了,脚底生风,似要绝尘而去。 “林行远!”方拭非哭笑不得,险些岔气:“你方爷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吓成个什么鬼样!你先站住!” 林行远哪里理她?一路逃命似的冲进院子,飞进自己房门,返身用门闩抵住,锁了起来。 方拭非被他拦在外面,顺手从客厅拎了个茶壶,在外面踱步,仰头直接灌上两口解渴。 “呵呵,”方拭非甩了下头发,“林行远,你方爷我还能被你磕住?我会借不到钱?你等着,肯定会有人主动把钱送到我手上!” · 酒楼几位公子回到家后,是真的心里不痛快。翻来覆去地想,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只要不是真蠢,就是故意在打压嘲笑周公子。今日是周,明日可能是他们。 明日她还敢来吗?她要是还敢来,他们就—— 她还真来了。 当时周公子也在,看见她的一瞬转身就走,方拭非没眼见地直接出声喊住了他。 周公子转身,方拭非腆着一张脸,笑嘻嘻地硬凑了上来。 方拭非来者不善,她来,就是惹事的。 昨天她笑容满面,礼节周到,众人初次相见,能忍就忍了。第二天她还来,气焰比昨日更盛,不管谁说什么她都能辩驳一句。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挑他们错处。 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最讨厌,自作聪明,又不知道自己愚蠢的人——方拭非妥妥就是其中之最。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二楼的诸位公子,皆是面露不悦。 原先和气商讨、热闹非凡的氛围,如今说句话都没人肯接,叫她毁了个十成十。 周公子摔下笔,走到她面前,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方拭非?知道我是谁吗?你这辈子都别想考上科举了。趁早滚回去,叫你爹给你多买两亩地,种田去吧!” 方拭非扬起眉毛说:“种地好啊。这世上要是种地的人少了,谁去喂饱那一帮饭桶呢?” 周公子:“你——” 方拭非坦荡道:“我管你是谁?你吏部主考官吗?你不过与我一样是个考子。我比你更有才华,更有谋略,文采思辨皆胜你一筹,如果你能考上,我肯定能考上。陛下求贤若渴,真大才者,岂会被淹没,你在我面前得意什么呢?” “呵,”周公子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满带着同情,不屑道:“蠢货。” 方拭非跳起来道:“你这人怎么骂人呢!” 周公子不将她放在眼里,粗鲁地挥了一把,将人推开,径直下了楼。 方拭非愤而指责:“野蛮!粗俗!无理!哪里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 这之后,方拭非还真是天天去。 林行远最初是不跟了的,但任由她去了两三天,自己反而担惊受怕起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在跟人打架,怎么都安不了心。所以最后又灰溜溜地陪着了。 过了三五日,周公子不再去那酒楼,里面的人也是少了好些。这看起来,似乎就像方拭非单挑了他们一群权贵子弟,他们怕了人,被衬得像个徒有虚名的草包。 隐隐有类似风声传出,众人哪敢再闪避,立马就回来了。 可他们不甘心呐!怎么就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商户之子逼到这地步?面子都丢光了! 众人自是心里不平。从小到大没受过多少委屈,凭什么要忍方拭非的气?忍这数天,已经是极限了,方拭非还不肯收手,不就是找死吗? 几位京师关系好的公子互相一商讨,便一同去找周公子。 周公子听见方拭非这名字头就要炸。今年得是犯了什么太岁才能遇到这种人呐? “他叫我颜面尽失,他叫我成了一大笑话!如何能忍?” 一位姓钱的公子道:“周公子,先不急着生气。这方拭非不识抬举,你我还能整治不了他吗?” “我早想教训他,可一直寻不到机会。”周公子说,“如今已经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每日要经过哪里。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似习武的人,不知道身手怎样。” 另外一公子摇头道:“打他一顿算什么?只要他活着,他定会到处宣扬,说是你我打的。此人巧言善辩,最擅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即便没有证据,也能说得有模有样。那我等不就被坑惨了?” 周公子:“造谣滋事,那不正好抓了他啊?” “不不,此事弊端甚多。我派人去查他的底细,可他是洪州人,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结果。不知道他如此嚣张,身后是否有所依仗。我等贸然行事,容易出错。” “还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知是什么来历。查不出来。但看他身形举止,出手阔绰,应该不是一个泛泛之辈。若是你找人去教训他,怕是在惹祸上身啊。” “教训他一次,他也不会退缩,他出生低微,见识短浅,脸皮厚着呢。” “这等关头,我等还是要谨慎行事。一朝踏错,毁了你我声名,太不值当。”那人说,“那群老酸腐早看我们不过,不能叫他们抓住把柄。” “教训人这种事,变数太多,不可。”旁边钱公子笑道,“杀人,得不血刃。最好的,是叫他自己送死,即省了你我的事,也可免除后顾之忧。” 众人看向他。 周公子问:“你有办法?” “有一个,可以让他自寻死路,声名尽毁,而且谁也救不了他。”钱公子轻笑,“不过,需要几位兄台稍加配合。” 近几日县衙得了消息,说是新任长史途径水东县,要过来游玩两天做做客,恰巧碰上朝廷的灾粮运到,何洺很是小心。 他整日督促何兴栋听话,念书,不要惹事,在长史面前出了差错。骂得他抬不起头,将要说的话都憋了回去。 何兴栋是真怕方老爷生气,随便就把方颖给嫁人了,她这样刚烈的性格,可怎么忍受得了?可何洺素来看方颖不惯,听她要成亲,高兴都来不及,肯定不会帮他。 何兴栋心中焦虑,翻来覆去,不知怎么打算,竟然找了方拭非帮忙。 方拭非在院子里扫地,林行远也在一旁清理灶台。只是他动作不熟练,弄来弄去一团糟糕,最后还得方拭非过来扫个尾。 何兴栋跟在方拭非屁股后面说了一成串,方拭非都不为所动。 “她自己犯错自然要自己受罚,何况她总是要嫁人的。”方拭非挥开他说,“你别杵在这里碍我的事,何兴栋,我与你关系不好罢。” “你小气!”何兴栋说,“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方拭非头都要大了:“我说了不行。你有本事就找方老爷去啊。” 何兴栋小声低语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林行远听着直接乐了。 方拭非索性向林行远借钱,去买一篮子米。 何兴栋没料到她原来也缺钱,心直口快道:“方老爷喜欢你,你要是帮我劝劝他,我就让这次运来的灾粮多给你一点。八月中就来了呢,你可以吃得好一些,怎么样?” 方拭非忽然停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88.偿还(10.23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看客失望摇头。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这些人,即天真又倔强, 不自己摔够跟头, 谁人都劝不了他。 这就是他的命吧。 方拭非朝他一抱拳, 说道:“这位先生听着饱读诗书, 也不是个寻常人。不知可否结交?” 那看客匆忙挥手, 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不跟她说了。 林行远同方拭非从酒楼出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回家的一段路,要过一条比较僻壤的小道。 凭二人的身手, 在他们走出酒楼不多远, 人群逐渐稀少的时候, 就察觉到身后那群鬼祟跟着的人了。 这些人脚步声沉重繁杂,杀气外漏而不加掩饰。目光不停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 保持着七八米远的距离,一直跟着他们。 粗略一算,大约有十来人左右。 林行远没回头看,只是抱怨道:“你看。” 方拭非呵呵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又大度的话, 会来跟我交好, 替我举荐, 然后保我科考。这样是皆大欢喜。可惜我去了那么几天, 都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他们要是不大度的话, 会想着干脆让我远离京师,再无法兴风作浪。那就看谁更倒霉了。” 林行远:“是你自己非要去招惹他们。怎样都是活该。” “他们自己技不如人,还树大招风,我不去摇他们,我摇谁?”方拭非说,“没本事,怪得了我吗?” 林行远:“现在怎办。” 方拭非:“能怎么办?找个没人的地方,办了他们。” 下一步,方拭非直接抓起他的手,朝着小弄里跑。 林行远手心容易出汗,此时一片湿润,急道:“撒手撒手!我自己跑!” 方拭非回过头说:“你跑是跑,我就怕你跑太快,直接把我给丢了!” 林行远:“……” 他是那种人吗? 他们身后跟着的那群人也快步起跑,进了僻静的地方,脚步声尤为显耳。 方拭非停下来,转身看向他们。 十二人。为首的那个胖子体型健壮,身材高大,看着就有三个方拭非那么粗。踩一步,地面都能震一震。皮糙肉厚的。两人这样一对比,好像她还不够人家一只手捏的。 方拭非说:“哪条道上来报仇的?好歹报的姓名。” 对方哼笑道:“连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凭你还敢在京师横着走?那看来你今日死的也不冤。” 方拭非问:“他给了多少钱?” “你要收买我?”胖子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听闻你家里是做生意的?这样,你要是付他三倍银钱,我就放过你。” 方拭非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活动手脚,抬起头粲然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想帮你算算,他给你的钱,够不够你去给兄弟们请个大夫。” 二人身上都没带武器,轻便的来,两手空空。 林行远早听不过去了,方拭非话音刚落,他直接冲了出去。 脚步交叉晃动,行动却是极快,眨眼间便到了目标面前。五指并成掌,起势在对方胸口拍了下去。 那胖子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自己动作不灵活,也躲不过去,便挺起胸,准备用双手去抓他。 他自持肉厚,挨了不疼。结果对方一掌拍下,他身上的肉都震了一震。那力道通过皮肉传向骨骼,活像胸口深深被人砸了一捶,骨头都要裂了。 视线中林行远刚毅的脸正在逐渐远去,等屁股落了地,尾椎迟缓地疼痛起来,才惊觉,是自己被打飞了。 痛嚎声从他嘴里溢出,胖子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打滚。 他身边的弟兄们都惊得退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才去扶他。见人满脑袋冷汗,可不是演的。 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几人抬起头,再次看向近处的林行远。对方眼神冷冽,仿佛在看一件死物。下扯的嘴角,不快的神情,那透露出来的才是真的杀气。 众人生出惊骇,想要逃跑。林行远已经反手又抓了人,就着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拍。 那人脸正对着墙面,被松开之后鼻血立即呛了出来,机智地倒在地上装死。 外强中干,这些人都是外行,不耐打,也没什么技巧。 那伙人忌惮着林行远,又不敢让人胖子和兄弟留在这里。慢慢后退试探,比划着手求饶。 “好好说,我们可以好好说……” 方拭非从林行远身后跳了出来,搭着对方的肩,旋身飞踹,再漂亮地落地,解决一人。 不出多时,已经有三人躺在吃痛叫唤,起不来了。其余人哪敢再嘴硬,远远躲开,保持距离。 他们不过收钱做事,也没想要杀人。对方吩咐了过来演场戏,可以小小教训,但切勿闹大。耍耍他们就成了。 他们是留手了,可林行远跟方拭非会吗?这真是笑话。一招接下来,都眼冒金星直接趴了。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方拭非,看着瘦弱,竟能靠蛮力踢飞一人,这力气得有多大? 这多挨两掌,自己小命就要丢了吧? 还未主动动手,这群人已经全无战意。一个小弟能屈能伸,二话不说直接给他们跪下了。 “大哥饶命!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是被人蒙骗。今日给您磕三个响头,求您放过我们吧!下次见到二位爷了一定绕着走!”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方拭非深感无语,挥手示意他们快滚。几人如蒙大赦,相互扶持着一溜烟小跑,离开了这里。 这群人呼啦啦前脚刚逃,巷口处又传来纷沓杂乱的脚步声。 钱公子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赶来。 方拭非和林行远好整以暇。 钱公子过了弯,见面前只有两个人,还完完整整地站着,一时傻眼。目光扫来扫去,随后关切地迎上来问:“诶?方公子,你没事吧?我方才见你们二人被一些行踪鬼祟的人跟踪,怕你们出事,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方拭非似笑非笑:“多谢关心,没事。” “唉,只怪我有心无力,不然就上来帮你们了。可我这身手不好,要比舞刀弄枪,只会拖累你们。所以只能出去喊了人过来帮忙。”他叹道,“是我来晚了,看来二位不需要我帮忙啊。你们没事就好。” 方拭非说:“我这位朋友身手好,闯荡江湖多年。这样的对手就是再来十个也不成问题。所以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钱公子打量着林行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这位侠客该如何称呼啊?” 林行远:“呵,我叫不走运。” 钱公子表情一僵:“啊?” 林行远说:“我这人素来倒霉,总是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牛鬼蛇神。所以就有人叫我‘不走运。’” 钱公子和方拭非都觉得他是在说自己,所以闭紧嘴巴,不上前接腔。 林行远见他俩人这反应又笑了。 还都挺有自知之明。 钱公子将带来的人遣走,好言道谢,一个个致礼,然后又对着两位开口说:“二位受惊了罢,不如我请二位去喝杯茶。” “没空切磋。”方拭非气呼呼道,“我不过是和他们辩了几句,他们竟然就找人来要我命。若非我朋友在此,我今日岂不遭难?连这等心胸都没有,何必说什么以文会友?他们缺的不过是些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罢了。哪敢还和你们切磋?” 方拭非呸道:“真是不知羞耻!恶心,叫人唾弃!” 钱公子表情不变,说道:“方兄可别一棍子打死,他们是他们,我与他们并不相同,否则,这次也不会急急带着人来救你。” 他说着又露出一丝窘迫:“可惜没救成。” 方拭非怀疑地看着他:“当真?你与他们不是朋友吗?” “方公子,你见我平日和他们说过多少话?只是去那里闲逛而已。”钱公子靠近了她,亲近道:“诶,方兄,实不相瞒,我对那些人也早有微词。他们各个眼高于顶,靠着祖上功劳庇荫,谁人也瞧不起。不看看今日的体面是他们自己挣的吗?是旁人给他们父辈的。也不觉得受之有愧。重要的是,还总是为非作歹,叫人看不过眼呐。” 方拭非听着又是一哼。 钱公子朝前一指:“走,方兄,我们去前边的茶寮先喝口茶。今日是谁人要找你麻烦,得查清楚。这位侠士总不能永远跟着你,到时候你就危险了。” 方拭非一想,勉为其难道:“那行吧。” 钱公子便去前面带路。 三人来到外间一家偏僻的茶寮,跑堂端来一壶茶,几人都没喝。 钱公子是看不上这种路边的茶,方拭非和林行远则是有所戒备。 几人推心置腹地一番交谈,将酒楼里的一群公子哥全部骂了一通,骂得畅快。 谈到方拭非开始忿忿不平,又抑郁叹气,钱公子说:“方兄啊,你才华横溢,我真是为你觉得可惜。” 方拭非:“我哪里有可惜的?” “你怕是不知道,你先前得罪的周公子,他是礼部郎中的小侄。他家与吏部的官员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还有之前被你数落的王公子,他更糟了,他跟今年的主考官,就有着密切的往来。”钱公子说,“你得罪了这二人,自然引得他们家中长辈嫌隙,哪会让你好过?” 方拭非眉毛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第一次端起茶杯。 钱公子拍腿:“我也就坦白了。你不在的那几日,我听他们说过,决计不会让你考上科举。要寻个错处,诬陷于你,将你赶出京师。想必周公子也警告过你了吧。” “我不将他放在眼里。”方拭非胸膛起伏,强忍着不发怒:“他们敢这样做,我就去告发他们!” 钱公子低下头,藏起眼神中的暗光:“方公子你不是京城人士,怕是不知道京城的情况。你也得有地方告发才行。” “县衙啊。”方拭非拍拍胸口说,“我方家在洪州也是小有名气,连衙门都不曾欺负过我们。是是是,非是非,他们还能颠倒是非不成?我方拭非人如其名,去非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钱公子说:“洪州那小地方怎能跟京师比?这里随便挑个官出来,都比县令大上一级。哪个人敢轻易得罪?” 89.说话(10.24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一长一短两道人影, 立在一扇古旧的木门前。 老者的衣服和棉鞋已经被水打湿了,只着一件单衣。小的也是一身狼狈, 裹着一件棉袄,静静站在他身后。二人风尘仆仆, 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主人听见门响,披着外衣起身,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 看清那张布满沟壑, 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 当下两股战战, 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 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 “今日来, 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 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 若您开口, 纵是万死不辞, 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 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方贵倒抽口气, 吓得一时出不了声,缓了缓才道:“这,这位小公子……” 方贵这才敢去看方拭非。身形削瘦,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羸弱。十三四岁上下,五官英气,穿着一身朴素男装,唇角上翘,双目有神。 方贵小心问道:“他是……” 杜陵伸出两指,喝止他的话:“别多问,于你没好处。记住,今日起他就是你儿子。将他接进家中,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方贵匆忙点头:“是……是。” · 岁月忽如飞,回望已五年。 自江南自春旱萧条,三年未缓。 “方拭非可是住在这里?” 那人正靠在门口的门柱上,斜抱着一柄长剑。 他穿着暗色的长袍,长发高高束起,长着一张颇显朝气的脸。端得一身好样貌。与这穷酸破落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正如他摩挲着剑鞘,悄悄打量方拭非一样,方拭非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 那人又问了一遍,方拭非才点点头。 那人问:“你家小姐不在家中吗?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是……令尊的一位林姓好友前来接她。” 方拭非淡淡搓了搓满是泥泞的手指,那土已经干了,嵌在她的指甲里,黑乎乎一片。方拭非道:“我就是。” “你是什么?”他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方拭非?!” 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崩裂,随后顿了顿,站正了身,道:“家父与令尊乃八拜之交,先前家父收到书信,特命我来接你过去。” 方拭非上前一步,推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踯躅片刻,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真是一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开了一块地。前面是寝居,右侧是庖厨。整栋院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虽然是打扫的挺干净,但就是同他在关城的偏院也无法相比。连株用来观赏的花草都没有。 他家的院子是用来喝茶聊天的,他们这儿是用来干活的。 林行远自进院起,眉头就没舒展过。倒不是瞧不起这个地方,只是不相信方拭非会住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打听到,方家如今已是江南有名的商贾,应当是不缺钱的。没个侍奉的人不说,竟过得如此清贫。 这时前方的主屋大门打开,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走出来问道:“是客来了?” 林行远朝他颔首。 方拭非喊了一声:“师父。” 林行远不动声色。 杜陵朝他走近打量他,又咳了起来:“坐,招待不周,切勿见怪。” 林行远见他神色间多有病态,身上更是带着浓浓的药味,身形单薄,瘦骨嶙峋。下巴留着一撮短须,头发凌乱,还未打理,当是刚刚睡醒。 但此人手指纤长,指尖扁平,指节处厚茧重重,一是一般下人做工会磨出来的茧。举手投足更有大家气度。不是给普通人。 林行远垂下眼问:“令尊可好?” 方拭非没有回答,在井边自顾着打水。林行远干杵在院子里,正觉得尴尬,还是杜陵代为开口道:“承蒙挂念,身体安康。公子坐吧。” 林行远迟疑片刻,又问:“方府,是出了什么变故?” “方府没出变故,好的很,只是最近确实因旱年穷了不少。”方拭非停下手里的事情,说道:“我,方拭非,方家二少爷,生母来历不明,十三岁才被接入府中,因与方夫人不和,搬至别院居住。方老爷平日行商,久不在家中,都明白了吗?” 林行远:“明白了。” 方拭非好笑道:“你来之前不先跟你父亲问清楚,你要接的是什么人?” 林行远不由尴尬。 来前他的确是很生气的,任谁摊上这么一个爹,都免不得要生气。 原本他想自己多好一青年才俊,应当立志报效朝廷,入军抗敌。凭借自己的家世与身手,将来不说流芳百世,史书留名也是可以争取的。结果却被他爹狠狠否了。多年死缠未果,总算是看明白。想着索性仗剑江湖,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结果又被他爹捏着耳朵拎回去,叫他来江南接个人。说是……顺手给他指了个婚。怎能不叫他牙痒? 林行远便多问了个问题:“方老爷这么会认识我爹?” 方拭非:“方贵是不认识你爹的。你爹乃边关大将,他连上郡都没有去过,这么会认识你爹?” 林行远听她直呼方贵其名,就明白她不过是借了方贵二公子的名号住在水东县而已。难怪近几年里方贵一普通木工,忽然成了一代富商,甚至连江南大旱没能拖累他。 林行远暗自思忖。 京城里哪家大门大户,脑子抽成这样,会把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埋汰? 林行远迟疑道:“你……为何做这幅打扮?” 她现在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些粗,但分明还是女声的。 方拭非将手洗干净,又用布擦了,才说道:“你住在这里吧。” 林行远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妥。” 师父也道:“不妥。” 方拭非:“我没说不妥,你不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林行远抿唇皱眉。 师父愠色训斥道:“你住嘴!” “师父,”方拭非擦着手说,“我同他私下说一句,您老耳不听为净,免得气着,注意歇歇。” 师父就要拿棍子抽她,碍于林行远在场,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方拭非扯了林行远手臂走到一旁,对方不着痕迹地想将手抽回去,却发现方拭非手劲极大,也不像个普通人。心下正生疑,就听对方说:“我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旧病复发,久治难愈,怕是油灯将枯,所以才给你父亲写了信,嘱托他的身后事。如今他身边缺个人照顾,我行事不方便,他又处处躲着我,望你留下帮把手。” 林行远看着她。 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这感觉很是新奇。 “为何不请个人来。”林行远说,“我粗手粗脚,怕是做不好。你这院子我看也没法住人,不如索性换个地方,请俩仆役,叫你师父好安度晚年。” 方拭非听他说话,语气中未带嫌恶,倒是有几分真诚,心中对他品行有所了解,表情也好看许多,不像先前那么爱搭不理。 “他爱面子,也不便见人,平日从不出门。”方拭非说,“更是怕打扰到我。请人若请个婆子,他不乐意。请个男人,屋子又有我,不方便。” 林行远想想也是。 方拭非:“也不要你做什么,帮忙扶着即可。” 林行远还是想拒绝,他怕自己跟方拭非呆久了,毁了人姑娘声誉,届时想跑跑不掉,可不悲哉? 啧!那这方拭非真是好心机好打算! 林行远觉着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进而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正要严词拒绝,已听方拭非喊:“师父!林公子说,他爹让他好好跟着你,向您请教请教!” 请教?这都什么古怪的东西?林行远以为对方必会拒绝,哪知杜陵远远喊道:“那就留下来吧。” 林行远:“……” 方拭非:“你以后叫他杜叔。” 林行远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主仆二人可真……有意思。 林行远脑子转了一圈,想着自己不能回绝的太直白,于是斟酌许久后,叫了一声道:“方拭非,你二人换个地方住成不成?” 方拭非:“不成。” 林行远“为什么?” 方拭非低笑一声:“你还喜欢管我的事?” 林行远哑然。心道这人怎么难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嘀咕着说:“我说换个地方。我出银子。” 方拭非终于抬起头道:“我在这里住不了多长时日。等我师父逝去,我就走了。” 林行远听她说的是我,却不是我们,心下觉得哪里怪怪的。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她在盆里洗白菜。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有心结交,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小弟家中行商,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90.豆子(10.25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但凡书院里出点事, 还会这样在大庭广众闹着的,都是一些寒门子弟。方拭非赶忙跑过去, 冲到人群里头。 被围在中间的是卢戈阳。一群先生正对着他苦口婆心地劝导。而对面还有一位中年男人颐指气使地看着他。 这人方拭非认得,是一名同窗学子的父亲,家中跟本州刺史八杆子能打到一丢丢关系。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 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原来是那学子张某, 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 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 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 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 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 宣扬出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 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 话却很不好听:“书院, 本该是个高雅之地,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是便是,你承认,书院自会替你求情,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方拭非笑道:“是,我是不像勤勉好学的张君,昨夜流连花巷,今日还能早起就读的。” 那张生立马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昨日应该是没有看错吧?除了你,还有叶君,李君。”方拭非一个个指着,说道:“您几位可都是名人,总有人看见的,去随意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老爷偏头看他。 方拭非道:“不过二两银子,张老爷必然不放在心上。张公子您若是自己用了,就直说呗,何必要诬陷同窗呢?闹到如此地步,多不好看?” “也是,诬陷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方拭非看向几位先生,“还有几条狗罢了。” 那先生叫她一看,怒道:“方拭非你所指何人?” 方拭非说:“谁应指谁。” 张公子却是不服:“方拭非!对峙就对峙,若不是,你该怎么办?” 方拭非道:“我不过是学你罢了,你这么气自己做什么?” 众人都叫她说懵了。 所以这到底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 梁先生道:“方拭非,此事不可玩笑,你认真点说。” 方拭非说:“我是不惧对峙,就怕有人不敢。” 正是这时,一学子喊:“诶,何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并让出一条路,请他过来。 何兴栋顶着一张花脸,莫名烦躁:“围在这里做什么?迎我?” 旁边人将事情简要述了一遍。 何兴栋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气道:“谁说卢戈阳的钱是偷的?那明明是我给的!为何不先来问我?我今日要是不来,是不是要强逼他认了我才知道!” 方拭非冷笑:“不素来如此吗?” 何兴栋说着想起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他昨日打给我的借条,可别说他是与我狼狈为奸!” 旁边的人接过打开,点头说:“的确是。” 那张老爷一行人面色相当难看,他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 方拭非问:“赔偿呢?致歉呢?” 张老爷偏头示意,身后的仆人停下,随手丢下一把铜板。 那银钱落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张老爷问:“要不要?” 众人窃窃私语,觉得他此举太为过分。 卢戈阳却是深吸一口气,默默蹲下去捡。 张老爷不屑一哼,继续离开。 何兴栋忙过去拽他:“别捡了,你叫他这样看轻你!” 卢戈阳手心捏着铜板,指节因为用力,阵阵发白。埋头不语。 何兴栋又回身赶人:“散开!都看什么看!卢戈阳你给我起来!你的骨气呢?” 卢戈阳看着那些身影从身边散开,动作停住,握拳用力砸在地上,大吼出声。 地面上立即留下斑驳血渍。 何兴栋一颤:“你——” 卢戈阳站起,走到何兴栋面前,眼泛血丝,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是你,也不是方拭非,我只是卢戈阳!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再上还有年近七十的祖父!我用了我两位妹妹的聘礼才能在这里念书!我娘亲日夜不休地耕地、织布,也才将将供起我的束修,我家境贫寒任性不得!我要是今日得罪了张老爷都不会有人敢去买我娘的织布!近几年县衙严征力役,城中米价居高不降,我父连日不能归家,我一家老小连口稀粥都喝不上。骨气?我命都要没了,哪里来的骨气!” 卢戈阳将手上东西愤而往地上一砸,嘶吼道:“人就是分贵贱的何公子!我同你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衣食无忧,我呢?只因为我穷,人人都瞧不起我!我彻夜苦读只为自己有朝一日能不跪着!我只想站起来!我已经认命,你们还想怎样!” 何兴栋恍惚愣住,被他吼得退了一步。 “我……” 方拭非一时无言,蹲下去帮忙捡:“戈阳,别说了。” 卢戈阳深吸一口气,脑子冷静下来,擦了擦鼻涕,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只是我现在心里烦,你别管我。” 说着重新蹲下去,将钱都扫起来。 他抿着唇,地上有不少细碎的沙砾,卢戈阳手掌自残般地擦过去,留下条条红印。 何兴栋一言不发,在旁边看了会儿,末了也蹲下去一同帮忙。 · 何兴栋被卢戈阳的话震得感慨万千,脑海中充斥着的都是“人分贵贱,何公子!”几个字。抚躬自问,自己实在太过天真,自以为是,又不是疾苦。 这样想着,书看不下去了,跟卢戈阳呆在一个课堂里也觉得羞愧万分,干脆收拾了东西再次离开。 “我……”卢戈阳看他离去,低下头,也很是愧疚:“是我的错,迁怒他了。何公子是个好人。” 方拭非:“人好人坏,不是看个态度。就他爹那副做派,我会拿他当个仇人。” 何兴栋中途离开书院,一时不敢回家,只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方家门口。 他停在院落前朝里张望,想找人进去通报方颖,又怕她跟自己生气。叹了口气,还是准备离开。门口的杂役看见了他,主动去喊方颖。 方颖得到消息风风火火从内院跑出来,大声喊他的名字。何兴栋停下脚步,高兴道:“颖妹。” 他当是方颖关心他,结果方颖第一句话便是:“何兴栋,我上次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上次?”何兴栋想起来,为难道:“我觉得不好。” 她想让官学将方拭非除名,这样他就肯定参加不了科举了。 街上人多口杂,不便详谈,方颖拽着他的袖子进了院子。 方拭非是搬出去住的,方颖的宅子跟她家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站在斜一点的角度,甚至能两两相望,看见门口。 只是这一家富贵,在街头,一家破落,在街尾。 何兴栋想找个人倾诉,叹道:“颖妹,我今日特别难过。” 方颖根本不听,余光扫过他的脸,蹙眉道:“你脸怎么了?不会方拭非打的吧?” 何兴栋连忙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谁管你有没有事?你——”方颖气道,“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能不能压他一头啊?你气死我了!亏你还是县令公子,丢人!” 何兴栋:“我……这也是我的错啊?” 见左右无人,又是自己家门,方颖毫不避讳地骂道:“方拭非那小杂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还想跟我哥争家产。他想得美!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总是偏帮他。可我决计不同意!” 何兴栋:“他并没有想跟你争家财呀,他搬出去了。” 方颖不依不挠:“他要是能科举及第,虽然我也不觉得他会,但万事难保呢?他如今已经很是嚣张,届时肯定变本加厉。你听听他平日里对我和我娘说的话,怎么能放过我?” “谁同你说的呀?”何兴栋说,“我虽然也不喜欢他,可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倒是真清高,什么都不屑。” “我娘说的!”方颖嘲讽道,“你是什么道行?能拼得过方拭非那小杂种?他天生就是来祸害人的。” 何兴栋想插嘴,却插不进去。 他怎么的也比方母好多了呀。 方贵早年做木工,妻子也不过一农户出生,平日柴米油盐计较惯了,骤然大富,觉得谁都要来抢她的财产,弄得神经兮兮的。 可他不敢跟方颖这样说。 方颖还在说:“那小杂种,也不看看自己是谁。万事岂能尽如他意?我爹喜欢他,我也绝不会让他在我脑袋上兴风作浪!” 何兴栋忽然瞥见方贵的身影,整个人吓得缩了下,连忙提醒道:“别说了颖妹!方拭非不也挺好的吗?” 方颖却未能意会,甩袖道:“你还说他好?他哪里好?你跟他是一伙的,那往后就别来找我了!” 方颖转身,正要对上了方贵震怒的脸,惊慌下后退一步,脸已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那一巴掌毫不留力,她嘴里立马尝到血腥的味道。脸颊还未肿起,但可想而知会伤成什么样子。 方贵以前是做粗工的,素来手劲大,又不知收敛,现在她半边脸都麻了,脑袋更是嗡嗡地疼。 方颖:“爹……你怎么回来了?” 方贵气得发抖:“你别叫我爹!你这不孝女!你娘就是这么教导你的?我要叫你气死了!” 91.一更(10.26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主人听见门响, 披着外衣起身,手里举着一盏油灯, 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看清那张布满沟壑, 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 当下两股战战,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 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 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今日来, 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 若您开口, 纵是万死不辞,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方贵倒抽口气,吓得一时出不了声,缓了缓才道:“这,这位小公子……” 方贵这才敢去看方拭非。身形削瘦, 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羸弱。十三四岁上下, 五官英气, 穿着一身朴素男装,唇角上翘,双目有神。 方贵小心问道:“他是……” 杜陵伸出两指,喝止他的话:“别多问,于你没好处。记住,今日起他就是你儿子。将他接进家中,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方贵匆忙点头:“是……是。” · 岁月忽如飞,回望已五年。 自江南自春旱萧条,三年未缓。 “方拭非可是住在这里?” 那人正靠在门口的门柱上,斜抱着一柄长剑。 他穿着暗色的长袍,长发高高束起,长着一张颇显朝气的脸。端得一身好样貌。与这穷酸破落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正如他摩挲着剑鞘,悄悄打量方拭非一样,方拭非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 那人又问了一遍,方拭非才点点头。 那人问:“你家小姐不在家中吗?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是……令尊的一位林姓好友前来接她。” 方拭非淡淡搓了搓满是泥泞的手指,那土已经干了,嵌在她的指甲里,黑乎乎一片。方拭非道:“我就是。” “你是什么?”他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方拭非?!” 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崩裂,随后顿了顿,站正了身,道:“家父与令尊乃八拜之交,先前家父收到书信,特命我来接你过去。” 方拭非上前一步,推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踯躅片刻,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真是一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开了一块地。前面是寝居,右侧是庖厨。整栋院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虽然是打扫的挺干净,但就是同他在关城的偏院也无法相比。连株用来观赏的花草都没有。 他家的院子是用来喝茶聊天的,他们这儿是用来干活的。 林行远自进院起,眉头就没舒展过。倒不是瞧不起这个地方,只是不相信方拭非会住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打听到,方家如今已是江南有名的商贾,应当是不缺钱的。没个侍奉的人不说,竟过得如此清贫。 这时前方的主屋大门打开,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走出来问道:“是客来了?” 林行远朝他颔首。 方拭非喊了一声:“师父。” 林行远不动声色。 杜陵朝他走近打量他,又咳了起来:“坐,招待不周,切勿见怪。” 林行远见他神色间多有病态,身上更是带着浓浓的药味,身形单薄,瘦骨嶙峋。下巴留着一撮短须,头发凌乱,还未打理,当是刚刚睡醒。 但此人手指纤长,指尖扁平,指节处厚茧重重,一是一般下人做工会磨出来的茧。举手投足更有大家气度。不是给普通人。 林行远垂下眼问:“令尊可好?” 方拭非没有回答,在井边自顾着打水。林行远干杵在院子里,正觉得尴尬,还是杜陵代为开口道:“承蒙挂念,身体安康。公子坐吧。” 林行远迟疑片刻,又问:“方府,是出了什么变故?” “方府没出变故,好的很,只是最近确实因旱年穷了不少。”方拭非停下手里的事情,说道:“我,方拭非,方家二少爷,生母来历不明,十三岁才被接入府中,因与方夫人不和,搬至别院居住。方老爷平日行商,久不在家中,都明白了吗?” 林行远:“明白了。” 方拭非好笑道:“你来之前不先跟你父亲问清楚,你要接的是什么人?” 林行远不由尴尬。 来前他的确是很生气的,任谁摊上这么一个爹,都免不得要生气。 原本他想自己多好一青年才俊,应当立志报效朝廷,入军抗敌。凭借自己的家世与身手,将来不说流芳百世,史书留名也是可以争取的。结果却被他爹狠狠否了。多年死缠未果,总算是看明白。想着索性仗剑江湖,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结果又被他爹捏着耳朵拎回去,叫他来江南接个人。说是……顺手给他指了个婚。怎能不叫他牙痒? 林行远便多问了个问题:“方老爷这么会认识我爹?” 方拭非:“方贵是不认识你爹的。你爹乃边关大将,他连上郡都没有去过,这么会认识你爹?” 林行远听她直呼方贵其名,就明白她不过是借了方贵二公子的名号住在水东县而已。难怪近几年里方贵一普通木工,忽然成了一代富商,甚至连江南大旱没能拖累他。 林行远暗自思忖。 京城里哪家大门大户,脑子抽成这样,会把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埋汰? 林行远迟疑道:“你……为何做这幅打扮?” 她现在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些粗,但分明还是女声的。 方拭非将手洗干净,又用布擦了,才说道:“你住在这里吧。” 林行远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妥。” 师父也道:“不妥。” 方拭非:“我没说不妥,你不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林行远抿唇皱眉。 师父愠色训斥道:“你住嘴!” “师父,”方拭非擦着手说,“我同他私下说一句,您老耳不听为净,免得气着,注意歇歇。” 师父就要拿棍子抽她,碍于林行远在场,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方拭非扯了林行远手臂走到一旁,对方不着痕迹地想将手抽回去,却发现方拭非手劲极大,也不像个普通人。心下正生疑,就听对方说:“我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旧病复发,久治难愈,怕是油灯将枯,所以才给你父亲写了信,嘱托他的身后事。如今他身边缺个人照顾,我行事不方便,他又处处躲着我,望你留下帮把手。” 林行远看着她。 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这感觉很是新奇。 “为何不请个人来。”林行远说,“我粗手粗脚,怕是做不好。你这院子我看也没法住人,不如索性换个地方,请俩仆役,叫你师父好安度晚年。” 方拭非听他说话,语气中未带嫌恶,倒是有几分真诚,心中对他品行有所了解,表情也好看许多,不像先前那么爱搭不理。 “他爱面子,也不便见人,平日从不出门。”方拭非说,“更是怕打扰到我。请人若请个婆子,他不乐意。请个男人,屋子又有我,不方便。” 林行远想想也是。 方拭非:“也不要你做什么,帮忙扶着即可。” 林行远还是想拒绝,他怕自己跟方拭非呆久了,毁了人姑娘声誉,届时想跑跑不掉,可不悲哉? 啧!那这方拭非真是好心机好打算! 林行远觉着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进而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正要严词拒绝,已听方拭非喊:“师父!林公子说,他爹让他好好跟着你,向您请教请教!” 请教?这都什么古怪的东西?林行远以为对方必会拒绝,哪知杜陵远远喊道:“那就留下来吧。” 林行远:“……” 方拭非:“你以后叫他杜叔。” 林行远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主仆二人可真……有意思。 林行远脑子转了一圈,想着自己不能回绝的太直白,于是斟酌许久后,叫了一声道:“方拭非,你二人换个地方住成不成?” 方拭非:“不成。” 林行远“为什么?” 方拭非低笑一声:“你还喜欢管我的事?” 林行远哑然。心道这人怎么难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嘀咕着说:“我说换个地方。我出银子。” 方拭非终于抬起头道:“我在这里住不了多长时日。等我师父逝去,我就走了。” 林行远听她说的是我,却不是我们,心下觉得哪里怪怪的。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她在盆里洗白菜。 92.二更(10.27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长深书院,今日却是出了点事。 方拭非手里抓着小包荡过去的时候,学堂门口围了有百八十人。看着有学院的学子、先生, 还有外来的打手仆役。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 争吵不休。 但凡书院里出点事,还会这样在大庭广众闹着的,都是一些寒门子弟。方拭非赶忙跑过去, 冲到人群里头。 被围在中间的是卢戈阳。一群先生正对着他苦口婆心地劝导。而对面还有一位中年男人颐指气使地看着他。 这人方拭非认得, 是一名同窗学子的父亲, 家中跟本州刺史八杆子能打到一丢丢关系。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原来是那学子张某, 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 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 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 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 宣扬出去, 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 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 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是便是,你承认,书院自会替你求情,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方拭非笑道:“是,我是不像勤勉好学的张君,昨夜流连花巷,今日还能早起就读的。” 那张生立马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昨日应该是没有看错吧?除了你,还有叶君,李君。”方拭非一个个指着,说道:“您几位可都是名人,总有人看见的,去随意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老爷偏头看他。 方拭非道:“不过二两银子,张老爷必然不放在心上。张公子您若是自己用了,就直说呗,何必要诬陷同窗呢?闹到如此地步,多不好看?” “也是,诬陷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方拭非看向几位先生,“还有几条狗罢了。” 那先生叫她一看,怒道:“方拭非你所指何人?” 方拭非说:“谁应指谁。” 张公子却是不服:“方拭非!对峙就对峙,若不是,你该怎么办?” 方拭非道:“我不过是学你罢了,你这么气自己做什么?” 众人都叫她说懵了。 所以这到底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 梁先生道:“方拭非,此事不可玩笑,你认真点说。” 方拭非说:“我是不惧对峙,就怕有人不敢。” 正是这时,一学子喊:“诶,何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并让出一条路,请他过来。 何兴栋顶着一张花脸,莫名烦躁:“围在这里做什么?迎我?” 旁边人将事情简要述了一遍。 何兴栋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气道:“谁说卢戈阳的钱是偷的?那明明是我给的!为何不先来问我?我今日要是不来,是不是要强逼他认了我才知道!” 方拭非冷笑:“不素来如此吗?” 何兴栋说着想起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他昨日打给我的借条,可别说他是与我狼狈为奸!” 旁边的人接过打开,点头说:“的确是。” 那张老爷一行人面色相当难看,他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 方拭非问:“赔偿呢?致歉呢?” 张老爷偏头示意,身后的仆人停下,随手丢下一把铜板。 那银钱落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张老爷问:“要不要?” 众人窃窃私语,觉得他此举太为过分。 卢戈阳却是深吸一口气,默默蹲下去捡。 张老爷不屑一哼,继续离开。 何兴栋忙过去拽他:“别捡了,你叫他这样看轻你!” 卢戈阳手心捏着铜板,指节因为用力,阵阵发白。埋头不语。 何兴栋又回身赶人:“散开!都看什么看!卢戈阳你给我起来!你的骨气呢?” 卢戈阳看着那些身影从身边散开,动作停住,握拳用力砸在地上,大吼出声。 地面上立即留下斑驳血渍。 何兴栋一颤:“你——” 卢戈阳站起,走到何兴栋面前,眼泛血丝,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是你,也不是方拭非,我只是卢戈阳!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再上还有年近七十的祖父!我用了我两位妹妹的聘礼才能在这里念书!我娘亲日夜不休地耕地、织布,也才将将供起我的束修,我家境贫寒任性不得!我要是今日得罪了张老爷都不会有人敢去买我娘的织布!近几年县衙严征力役,城中米价居高不降,我父连日不能归家,我一家老小连口稀粥都喝不上。骨气?我命都要没了,哪里来的骨气!” 卢戈阳将手上东西愤而往地上一砸,嘶吼道:“人就是分贵贱的何公子!我同你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衣食无忧,我呢?只因为我穷,人人都瞧不起我!我彻夜苦读只为自己有朝一日能不跪着!我只想站起来!我已经认命,你们还想怎样!” 何兴栋恍惚愣住,被他吼得退了一步。 “我……” 方拭非一时无言,蹲下去帮忙捡:“戈阳,别说了。” 卢戈阳深吸一口气,脑子冷静下来,擦了擦鼻涕,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只是我现在心里烦,你别管我。” 说着重新蹲下去,将钱都扫起来。 他抿着唇,地上有不少细碎的沙砾,卢戈阳手掌自残般地擦过去,留下条条红印。 何兴栋一言不发,在旁边看了会儿,末了也蹲下去一同帮忙。 · 何兴栋被卢戈阳的话震得感慨万千,脑海中充斥着的都是“人分贵贱,何公子!”几个字。抚躬自问,自己实在太过天真,自以为是,又不是疾苦。 这样想着,书看不下去了,跟卢戈阳呆在一个课堂里也觉得羞愧万分,干脆收拾了东西再次离开。 “我……”卢戈阳看他离去,低下头,也很是愧疚:“是我的错,迁怒他了。何公子是个好人。” 方拭非:“人好人坏,不是看个态度。就他爹那副做派,我会拿他当个仇人。” 何兴栋中途离开书院,一时不敢回家,只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方家门口。 他停在院落前朝里张望,想找人进去通报方颖,又怕她跟自己生气。叹了口气,还是准备离开。门口的杂役看见了他,主动去喊方颖。 方颖得到消息风风火火从内院跑出来,大声喊他的名字。何兴栋停下脚步,高兴道:“颖妹。” 他当是方颖关心他,结果方颖第一句话便是:“何兴栋,我上次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上次?”何兴栋想起来,为难道:“我觉得不好。” 她想让官学将方拭非除名,这样他就肯定参加不了科举了。 街上人多口杂,不便详谈,方颖拽着他的袖子进了院子。 方拭非是搬出去住的,方颖的宅子跟她家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站在斜一点的角度,甚至能两两相望,看见门口。 只是这一家富贵,在街头,一家破落,在街尾。 何兴栋想找个人倾诉,叹道:“颖妹,我今日特别难过。” 方颖根本不听,余光扫过他的脸,蹙眉道:“你脸怎么了?不会方拭非打的吧?” 何兴栋连忙说:“我没事,你别担心。” “谁管你有没有事?你——”方颖气道,“你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能不能压他一头啊?你气死我了!亏你还是县令公子,丢人!” 何兴栋:“我……这也是我的错啊?” 见左右无人,又是自己家门,方颖毫不避讳地骂道:“方拭非那小杂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还想跟我哥争家产。他想得美!不知道我爹是怎么想的,总是偏帮他。可我决计不同意!” 何兴栋:“他并没有想跟你争家财呀,他搬出去了。” 方颖不依不挠:“他要是能科举及第,虽然我也不觉得他会,但万事难保呢?他如今已经很是嚣张,届时肯定变本加厉。你听听他平日里对我和我娘说的话,怎么能放过我?” “谁同你说的呀?”何兴栋说,“我虽然也不喜欢他,可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倒是真清高,什么都不屑。” “我娘说的!”方颖嘲讽道,“你是什么道行?能拼得过方拭非那小杂种?他天生就是来祸害人的。” 何兴栋想插嘴,却插不进去。 他怎么的也比方母好多了呀。 方贵早年做木工,妻子也不过一农户出生,平日柴米油盐计较惯了,骤然大富,觉得谁都要来抢她的财产,弄得神经兮兮的。 可他不敢跟方颖这样说。 方颖还在说:“那小杂种,也不看看自己是谁。万事岂能尽如他意?我爹喜欢他,我也绝不会让他在我脑袋上兴风作浪!” 93.升迁(10.28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或者说,她主要在听那个周公子的话。 林行远自顾着吃自己的小菜, 方拭非偶尔来抢他一筷。 等他吃饱了,正想喊方拭非走人,却见方拭非站了起来, 晃到那群书生中去, 并大声说道:“此言差矣。” 林行远靠在窗台上, 准备听她唬人。 方拭非朝着周公子走近, 并在他面前站定,抱拳道:“叨扰。”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 有心结交,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 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小弟家中行商, 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 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 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 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 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周公子生硬道:“方兄言之有理。” 林行远摇头。 说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说。巧舌如簧,光把人给说懵了。 方拭非这人阴的很,“道”来“道”去,故意挑周公子不擅长的,直接就将人唬得七七八八,还不牵着他的鼻子让他乖乖跟着走? 幕僚走出列笑道:“不管是天地之道,中庸之道,还是君臣之道,反正都是连圣人都难以定论。可这道理我却是可以说的。这策论辩争辩,争的本不是对错。方公子此等思辩之才,叫我等赞服。此番切磋,委实精彩。” 众人跟着笑了两声。 说是切磋那就是切磋吧。 一人道:“方公子如此才学,不如在下为你推荐一个地方。京城中鼎鼎有名的贺春来茶馆,方兄可有听过?” 方拭非天真摇头:“没有呢。” “那就去看看吧。”那位书生说,“你肯定喜欢。” 方拭非两眼放光:“当真?” 众人点头。 方拭非:“可是我对周公子与诸君一见如故,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别的地方就不去了罢。” 众书生面色一僵。 林行远忍俊不禁。 贺春来就是先前说的,另外一个文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视各自为劲敌,多是有真才实学、又郁不得志的成名之辈,的确比这里厉害得多。那些人说话谈论毫不客气,得是有些斤两的,才敢过去。像他们这种小辈,少不得要被奚落一番。 诸人脸上不待见的神情都快溢出来了。 他们这伙人,当然不乐意带着方拭非玩儿。正儿八经、轻松愉悦地吹捧不好吗?这个方拭非太不识相,加进来怎么都不对了。 94.一更(10.29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京师毕竟人多口杂, 这里还多读书人, 衙役哪敢在大庭广众下再强逼方拭非,这罪名他可承担不起。 知道这人欺负不得, 对她的态度也放缓了许多。 那衙役头疼道:“你随我去县衙。此事案情重大, 县令即刻坐堂, 国子司业已在县衙等候。如有冤屈, 你可去县衙再叫屈,自会替你申冤。未经审查,谈何定罪?县令下令拘提你, 你若执意不从,才是罪加一等。若将此事闹大,涉及朝廷命官、科考事宜, 案件转至刑部, 乃至大理寺严审, 只怕你罪责更重。” “好。既然肯讲道理,那我自然听从,不与你为难。”方拭非站起来,干脆坦荡道:“我随你去。” 衙役不能明白她这态度忽然转变,倒显得他先前真不讲道理似的。心中不悦, 但也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从怀中抽出一信, 两手郑重递予林行远道:“请将这封信件, 交于户部尚书。告知他我如今处境,为我一言,以证清白。” 林行远不解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方拭非大声道:“我在水东县,曾有幸与王长史交谈,他赏识我的才华,便替我给王尚书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来京师之后,找尚书自荐。” 她还有这东西,林行远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她帮王长史重获陛下信任的回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包括周公子等人,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手执重权的正三品大臣户部尚书,于从四品且并甚职权的国子司业,两者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思考。 她若有王尚书的门路,何必还要他们请托,去递交行卷?看她如今从容模样,她分明是有什么打算或阴谋。 钱公子目光闪烁,低下头开始细细回忆整件事情。隐约觉得不对,却找不出来。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此时回头已晚,只能将计就计。 方拭非理了理衣服的褶皱,还有被林行远扯乱的头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悲壮表情,对衙役道:“走。” 她此番态度,围观众人已是信了大半。可堂堂国子司业,又岂会诬陷一个初来京城的文人?想想真是有趣。遂跟着衙役,也往县衙移动,想旁听此案,辨个分明。 林行远拿着手上的东西,出了酒楼,往另外一面赶去。 周公子越想越是慌乱,走到钱公子身边,满头虚汗问:“劫……?” “嘘——!”钱公子斜他一眼,“此人武艺高强,你我先前找去的一帮人,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你怎么劫?” 周公子急道:“那恐会生变啊。” 钱公子说:“事到如今,不管有何变数,只能当你我不知。别再说话。” 周公子闭嘴点头。 · 户部尚书王声远,正拿了账册,与御史大夫商讨洪州官员贪腐一案。此案三司会审,陛下不容轻判。但凡相关者,要求一律严惩。 可这账目查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一来一回地查验,就得耗费许多时间。 王声远问:“御史公这腿,近日可好些了?” 御史大夫轻拍自己的大腿,点头道:“好多了。只是不便久站。” 王声远笑道:“这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我倒是知道一位游方医,擅治腿脚伤科。如今找不到他了,但他给我留过一则方子,御史公或许可以一试。” “哦?”御史大夫直了直脊背,“如此便先谢过。” 外间一位小吏走进来,给王声远递来一封信,并传了两句话。 “方拭非……”王声远琢磨道,“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御史公还记得这人,前不久在大理寺前拦了他一次。不动声色问:“怎么?” 王声远放下茶杯道:“哦,这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被派往洪州,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这方拭非颇有才华,且为人刚正,让我多加提携,帮忙举荐。” 御史公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王声远说:“我正奇怪,他为何还不来找我,也不知他已到京城,怎么今日就闹出事了?” 御史公:“他即有王长史亲笔举荐,那想必向司业购买考题一事,或有冤情。” 王声远说:“我也是如此认为啊。” 王长东在他手下任职多年,对这小侄的品行还是了解的。 他会大力夸赞一位年轻人,还亲自给自己写信申明,就证明此人确有才华,被他赏识。加上此次洪州贪污一案,也是多亏方拭非不顾安危向上检举,才有所突破。事后不邀功,不谄媚,堪为品行端正。 方拭非一平头百姓,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官吏贪污,且逻辑缜密,行事谨慎,步步为营,或许确实可为户部大用。 他期待此人许久,可这人来了京城,竟不找他攀谈,着实出乎预料。 王声远来了兴趣,搭着扶手道:“我前去看看,御史公要一道去吗?” 御史公:“也可。” · 堂鼓击响,县令从东门出来。 方拭非被带到堂上。县令县尉主簿,皆已就位。那位国子司业,因作为证人,站在一侧。 他官居四品,自然不用像方拭非一样,在堂下下跪待审。 他看方拭非眼神疏离,神情淡漠。 县令眯着眼睛看向衙外,疑惑道:“怎么那么多人?” 这拘提个方拭非,还顺带引了那么多人来? 为首的衙役走上前,到他耳边轻言两句。 县令眼睛瞪圆,头微微后仰,转着眼珠看向他,求证道:“户部尚书?” 衙役点头。 县令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拿过惊堂木,敲在桌上。 “堂下何人?” “方拭非,洪州人士。” 刚开审没多久,听完证人证言,就有门吏来报,御史公与户部尚书来此。 那县令闻言长吸口气。 他虽是京师县衙,但与尚书省、御史台如何能比?自就任京师县令以来,匆忙间见过几位上官数次,却并无多大交集,更别说这二人同临衙门了。 他深深看了方拭非一眼,随即离座迎接二位。 御史公冷面,户部尚书却很和善。 他抬手笑道:“你们继续,我二人不过前来旁听。不必在意。” 县令诚惶诚恐地命人在旁边加了两张椅子,一番恭维应酬之后,才重新开堂。 堂外众书生已经站不住了。看热闹的人更是兴致盎然。 几位公子被人潮挤着,听不清里面的对话。但见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双双到来,便知大事不妙。 钱公子沉声道:“我们怕是被这方拭非给骗了。” 国子司业同是这样认为,脸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两手揣在袖中,用力交握手,正在怀疑方拭非的身份,并犹豫是否要随意寻个理由,将此事揭过去。 可他已经行至刀尖,连自述也说完了,该怎么改口? 县令拿起惊堂木,顺口又问了一遍:“堂下何人?” 出口就忍不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方拭非很给面子,继续大声道:“方拭非,洪州人士!” 县令咳了一声,叫自己冷静下来。才继续问道:“方拭非,你对方才国子司业所述案情,有何异议?” 方拭非微仰起头,直白道:“司业坑害我!” 这话打断了国子司业的思路,他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笑话,我与你素昧蒙面,为何坑害于你?” 县令问:“你昨日可有去找国子司业?” 方拭非:“有。” 县令拍了拍旁边的赃款:“你昨日是否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众人集体注视中,方拭非点头,清楚答道: “是。” 县令“嗯?”了一声,国子司业屏住呼吸。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一时间竟然寂静了下来。 方拭非继续道:“可小民找国子司业,所求并非如他所言。那一百两也不是为了行贿,只是想请司业在册上提名,制造声誉,代为宣传。” “如何证明?”县令说,“提名为何要奉上一百两?这便是行贿。” “何需证明?”方拭非指着案上那本书册道,“书中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95.二更(10.30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本章为空, 直接点下一章 方拭非听林行远骂她, 一点都不生气, 还隐隐觉得有些好笑。 他骂人, 还没气着别人, 先气到自己。但林行远生气也不用哄, 自己气着气着就忘了。等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 他又主动来找方拭非说话。 林行远问:“你是真要在京城住下?” 方拭非道:“对啊。” “那……”林行远想了想说, “那还是买栋院子吧。” 方拭非多年生活已经习惯了, 但林行远转换不过来,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见方拭非要换衣服或是要沐浴就紧张,跟谁搭个话动动手脚也紧张。毕竟出门在外, 防备隔墙有耳, 哪里不小心可就被看见了。 没有自己的院子,哪里都住不爽快。 方拭非闻言抱拳道:“谢谢老爷!” 林行远嘟囔道:“谁是你老爷。” “等我哪天赚了大钱, 一定还你。”方拭非笑道,“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啊。” 林行远:“呵。” 首要之事, 是将杜陵的尸骨安葬了。 方拭非自己在京郊找了个风水地, 跟那边的人买了个位置, 然后把人葬下去。 曾经一代翻手云覆手雨的奇才杜陵, 死后竟如今日如此凄凉, 叫林行远很是唏嘘。 人这一世, 风尘碌碌,究竟在搏什么呢? “搏,功,名!” 方拭非握拳道:“我打听到了,近几日有一个诗会。咱们可以去喝喝酒,放松一下心情。” 林行远干脆回绝:“我不去,不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整日聚在一起恭维是为了什么。吟诗作对能让人感到快乐吗?” 方拭非:“当然不能。” 林行远没料到她竟然回答地如此诚恳。那证明他们还是可以稍稍聊一聊的:“那你还去?” 林行远买的是个小院,但也比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大多了,起码他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练武的地方。 两人就躺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方拭非搬了两床被褥铺到地上,没个正形地坐着。 林行远在上郡的时候都不敢这么干,只能想想,如此散漫作派,怕是会被他爹追打。如今跟方拭非呆一起,反而更痛快了。 此人不拘小节,你说她是一个儒雅文人,不如说她更像不羁浪客。 方拭非说:“开考之前呢,许多学子会聚在这种地方进行切磋。有些还是礼部与吏部共办的诗会,里面会有朝廷的官员前来考察,记录,汇报。作为科考参考的条件。在这种地方能崭露头角,就是事半功倍。在主考官心里留下个好印象。比什么行卷请托有用的多了。重要的是还有名声,叫人心悦诚服。” 林行远点头说:“听起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本意是这样的,切磋才艺嘛。可人的地方,总就会有一些猫腻。”方拭非说,“达官显贵的公子,也会来参加。人那么多,机会却那么少,想要拔得头筹,多数是提早准备。” 林行远:“你的意思是……” 方拭非:“嘘,我可什么都没说。” 林行远摇头:“那这种地方就更没必要去了。”他扭头问:“你们读书人还玩这一招?” 方拭非:“这可不单单只是读书人的事情。天底下谁不想功成名就?大家都是一样的。丢脸不叫人难堪吗?多少人就为了这张脸呐,祖宗十八代的脸面可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呢。” 林行远说:“哦,那倒不用。我不用给他们挣,我负责丢。” “好巧,我也是。”方拭非笑了下,她现在的祖宗应该是方贵的祖宗:“我祖宗十八代……我都不知道是谁呢。” 林行远说:“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方拭非说:“不是我想去,我就能去的呀。人家能去是要帖子的。” 林行远已经抬手要掏银子了,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 “你还真想去科考?”林行远转了个身道,“我是不同意的。” 方拭非在后面推了推他。 “我不同意!”林行远说,“这不就是让我看你去死吗?你可以自己去远点,但我不做帮凶。” 方拭非坐起来道:“那我不去诗会,吃饭你去不?” 林行远将信将疑:“当真?去。” 两人快速把被子抱回房间,又颠颠地外出吃饭去。 林行远本意是随便在边上吃点的,想逛不等诗会的时候更好吗?被方拭非拽着非要往东城去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 对方带着他到了一家装潢豪华的酒楼,两侧商铺林立,是京师里最繁华的地段。 林行远在门口放缓脚步,想要撤走,被方拭非拽住手腕硬往里拖。 “来都来了。”方拭非朝他挑眉,“进来嘛客官~” 林行远脸色憋红。 这女人力气是真大! 跑堂笑脸盈盈地走上前招呼:“二位客官,楼上楼下?” 方拭非朝上一指:“楼上。” “对什么暗号?”林行远放弃挣扎,想将手抽回来:“把我手放开!拉拉扯扯的算什么?我不走行吗?” 方拭非解释说:“楼下是用来吃饭的,楼上是用来抒发雅兴的。” 什么雅兴林行远是不知道,但一踩上楼梯,就在二楼看见了成群的书生。 二楼的桌子不像一楼,是用各种长型的书桌拼在一起的。笔墨纸砚样样俱全,唯有靠墙的地方,摆着几壶茶,几盘糕点。最里面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台。 这类的酒楼不止一家。只不过,其他的酒楼多是聚集着怀才不遇的文人骚客,这里多是些年轻待考的权贵子弟。各不打扰,挺好。 林行远刚上来又想走了,满脸写着不情愿:“怎么那么多读书人?” 他八字犯冲不成吗? 方拭非说:“我不也是读书人?” 林行远甩手:“是罢,你是读书,可你是不是个人呐?” 跑堂很有眼色,给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离那些书生相对远一些,也不会被打扰。然后一躬身就先下去了。 这边环境还是很不错的,林行远抵触情绪少了些。方拭非放开他的手,他揉了揉手腕,端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同时从窗户口往下看去。 “你非要我来做什么?” 方拭非说:“我怕到时候打起来没人拉着我。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性格呢,会不会谨遵圣人之言不动手。” “……”林行远差点一口水喷出,“那你倒是别做啊!” 方拭非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嘘——” 林行远顺势侧耳去听。那边现在是一位高大男性在以“冬”作诗。 林行远细细品味了一下,觉得用词还算讲究,文风也没有叫人别扭的华丽,竟然是不错。当下哼道:“听起来还挺厉害。” 方拭非笑道:“能不厉害吗?拿不出手的东西,怎么敢卖弄呢?” 林行远:“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卖弄?读书人不都说是脸皮最薄的吗?” “脸皮薄那也不是你这个薄法呀。别光说读书人,天底下谁脸皮不薄。所谓脸皮薄,是指在东窗事发之后,羞愤欲死。至于要不要做,那另当别论,只能说跟个人品行相关。”方拭非指着自己的小脸说,“他们嘛,即便是用了叫别人提前写好的,或润色过的文章,也不会认为自己真的没有真才实学。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是个更快的法子,他们也不想走远路而已。” 那边一阵恭维夸赞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意气风发,嘴角含笑,朝众人作揖施礼。 方拭非抬手一招,那边跑堂低着头快步走过来,问道:“客官何事?” 方拭非:“你认识那边的几位公子吗?” 跑堂笑道:“二位是新来的吧?有几位公子是本店的常客,的确是认识的,可还有一些,就不清楚了。” 方拭非:“麻烦你给我介绍介绍。” 跑堂应当是见惯了这种事的,知道他们是有心结交,于是在旁边说:“方才作诗的那一位,正是有名的江南才子李公子。” “那边一位,是孟州人士孟公子。他叔父是……” 方拭非听他说了个七七八八,时不时点头附和。 林行远眉毛轻挑。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他一个都记不得。 跑堂说完,林行远趁此点了几个小菜,他下楼去传人上菜。 “你认识?”林行远问,“你想找谁?” 方拭非那筷子虚点了一下:“都不认识,只是有所耳闻。那个周公子,礼部郎中的小侄,近两年出尽风头。如果我没记错,周家应该是有女眷嫁到洪州。这次肯定被坑的不轻。” 林行远一惊,这些连他都不知道。 别说朝中官员的姻亲关系,就连朝中各大小官员是谁他都不知道。方拭非一个常年居住在南方的人,竟然能晓得? 林行远低了下头。真是狼子野心。 这还真是冤枉方拭非了。她曾经对某几个官职有些在意,就叫方贵替她打听。对方七七八八查了许多没用的,就提到过这位周公子。 “那看来你跟他是攀不上关系了。” “谁要跟他攀关系?”方拭非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说,“求人呐,总是不如求己。” 那衙役头疼道:“你随我去县衙。此事案情重大,县令即刻坐堂,国子司业已在县衙等候。如有冤屈,你可去县衙再叫屈,自会替你申冤。未经审查,谈何定罪?县令下令拘提你,你若执意不从,才是罪加一等。若将此事闹大,涉及朝廷命官、科考事宜,案件转至刑部,乃至大理寺严审,只怕你罪责更重。” “好。既然肯讲道理,那我自然听从,不与你为难。”方拭非站起来,干脆坦荡道:“我随你去。” 衙役不能明白她这态度忽然转变,倒显得他先前真不讲道理似的。心中不悦,但也是松了口气。 96.探望(10.31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 看清那张布满沟壑, 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 当下两股战战, 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 “今日来,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若您开口, 纵是万死不辞,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方贵倒抽口气,吓得一时出不了声,缓了缓才道:“这, 这位小公子……” 方贵这才敢去看方拭非。身形削瘦,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羸弱。十三四岁上下,五官英气, 穿着一身朴素男装, 唇角上翘, 双目有神。 方贵小心问道:“他是……” 杜陵伸出两指, 喝止他的话:“别多问,于你没好处。记住,今日起他就是你儿子。将他接进家中,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方贵匆忙点头:“是……是。” · 岁月忽如飞,回望已五年。 自江南自春旱萧条,三年未缓。 “方拭非可是住在这里?” 那人正靠在门口的门柱上,斜抱着一柄长剑。 他穿着暗色的长袍,长发高高束起,长着一张颇显朝气的脸。端得一身好样貌。与这穷酸破落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正如他摩挲着剑鞘,悄悄打量方拭非一样,方拭非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 那人又问了一遍,方拭非才点点头。 那人问:“你家小姐不在家中吗?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是……令尊的一位林姓好友前来接她。” 方拭非淡淡搓了搓满是泥泞的手指,那土已经干了,嵌在她的指甲里,黑乎乎一片。方拭非道:“我就是。” “你是什么?”他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方拭非?!” 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崩裂,随后顿了顿,站正了身,道:“家父与令尊乃八拜之交,先前家父收到书信,特命我来接你过去。” 方拭非上前一步,推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踯躅片刻,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真是一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开了一块地。前面是寝居,右侧是庖厨。整栋院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虽然是打扫的挺干净,但就是同他在关城的偏院也无法相比。连株用来观赏的花草都没有。 他家的院子是用来喝茶聊天的,他们这儿是用来干活的。 林行远自进院起,眉头就没舒展过。倒不是瞧不起这个地方,只是不相信方拭非会住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打听到,方家如今已是江南有名的商贾,应当是不缺钱的。没个侍奉的人不说,竟过得如此清贫。 这时前方的主屋大门打开,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走出来问道:“是客来了?” 林行远朝他颔首。 方拭非喊了一声:“师父。” 林行远不动声色。 杜陵朝他走近打量他,又咳了起来:“坐,招待不周,切勿见怪。” 林行远见他神色间多有病态,身上更是带着浓浓的药味,身形单薄,瘦骨嶙峋。下巴留着一撮短须,头发凌乱,还未打理,当是刚刚睡醒。 但此人手指纤长,指尖扁平,指节处厚茧重重,一是一般下人做工会磨出来的茧。举手投足更有大家气度。不是给普通人。 林行远垂下眼问:“令尊可好?” 方拭非没有回答,在井边自顾着打水。林行远干杵在院子里,正觉得尴尬,还是杜陵代为开口道:“承蒙挂念,身体安康。公子坐吧。” 林行远迟疑片刻,又问:“方府,是出了什么变故?” “方府没出变故,好的很,只是最近确实因旱年穷了不少。”方拭非停下手里的事情,说道:“我,方拭非,方家二少爷,生母来历不明,十三岁才被接入府中,因与方夫人不和,搬至别院居住。方老爷平日行商,久不在家中,都明白了吗?” 林行远:“明白了。” 方拭非好笑道:“你来之前不先跟你父亲问清楚,你要接的是什么人?” 林行远不由尴尬。 来前他的确是很生气的,任谁摊上这么一个爹,都免不得要生气。 原本他想自己多好一青年才俊,应当立志报效朝廷,入军抗敌。凭借自己的家世与身手,将来不说流芳百世,史书留名也是可以争取的。结果却被他爹狠狠否了。多年死缠未果,总算是看明白。想着索性仗剑江湖,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结果又被他爹捏着耳朵拎回去,叫他来江南接个人。说是……顺手给他指了个婚。怎能不叫他牙痒? 林行远便多问了个问题:“方老爷这么会认识我爹?” 方拭非:“方贵是不认识你爹的。你爹乃边关大将,他连上郡都没有去过,这么会认识你爹?” 林行远听她直呼方贵其名,就明白她不过是借了方贵二公子的名号住在水东县而已。难怪近几年里方贵一普通木工,忽然成了一代富商,甚至连江南大旱没能拖累他。 林行远暗自思忖。 京城里哪家大门大户,脑子抽成这样,会把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埋汰? 林行远迟疑道:“你……为何做这幅打扮?” 她现在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些粗,但分明还是女声的。 方拭非将手洗干净,又用布擦了,才说道:“你住在这里吧。” 林行远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妥。” 师父也道:“不妥。” 方拭非:“我没说不妥,你不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林行远抿唇皱眉。 师父愠色训斥道:“你住嘴!” “师父,”方拭非擦着手说,“我同他私下说一句,您老耳不听为净,免得气着,注意歇歇。” 师父就要拿棍子抽她,碍于林行远在场,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方拭非扯了林行远手臂走到一旁,对方不着痕迹地想将手抽回去,却发现方拭非手劲极大,也不像个普通人。心下正生疑,就听对方说:“我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旧病复发,久治难愈,怕是油灯将枯,所以才给你父亲写了信,嘱托他的身后事。如今他身边缺个人照顾,我行事不方便,他又处处躲着我,望你留下帮把手。” 林行远看着她。 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这感觉很是新奇。 “为何不请个人来。”林行远说,“我粗手粗脚,怕是做不好。你这院子我看也没法住人,不如索性换个地方,请俩仆役,叫你师父好安度晚年。” 方拭非听他说话,语气中未带嫌恶,倒是有几分真诚,心中对他品行有所了解,表情也好看许多,不像先前那么爱搭不理。 “他爱面子,也不便见人,平日从不出门。”方拭非说,“更是怕打扰到我。请人若请个婆子,他不乐意。请个男人,屋子又有我,不方便。” 林行远想想也是。 方拭非:“也不要你做什么,帮忙扶着即可。” 林行远还是想拒绝,他怕自己跟方拭非呆久了,毁了人姑娘声誉,届时想跑跑不掉,可不悲哉? 啧!那这方拭非真是好心机好打算! 林行远觉着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进而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正要严词拒绝,已听方拭非喊:“师父!林公子说,他爹让他好好跟着你,向您请教请教!” 请教?这都什么古怪的东西?林行远以为对方必会拒绝,哪知杜陵远远喊道:“那就留下来吧。” 林行远:“……” 方拭非:“你以后叫他杜叔。” 林行远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主仆二人可真……有意思。 林行远脑子转了一圈,想着自己不能回绝的太直白,于是斟酌许久后,叫了一声道:“方拭非,你二人换个地方住成不成?” 方拭非:“不成。” 林行远“为什么?” 方拭非低笑一声:“你还喜欢管我的事?” 林行远哑然。心道这人怎么难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嘀咕着说:“我说换个地方。我出银子。” 方拭非终于抬起头道:“我在这里住不了多长时日。等我师父逝去,我就走了。” 林行远听她说的是我,却不是我们,心下觉得哪里怪怪的。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她在盆里洗白菜。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她后面的话近乎呢喃,都快听不见了。 林行远轻叹道:“我去买点人参黄精一类的补药,总应该是能缓口气的。” 这次方拭非没拦着他。 水东县的天黑了。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拭非看着窗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天是会黑的,日月是会轮替的,新与旧永远在变化,就如同生与死。哪一天哪一刻它来,你不知道,可它来的时候,如此触不及防又无能为力。 林行远在外头用慢火熬煮人参,蹲在灶台前,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白烟袅袅升起,沾在土墙青瓦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方拭非守在杜陵床边暗自失神。 旁边窸窣响动,方拭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随后杜陵喘着粗气问:“我睡多久了?” 97.第 97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老者的衣服和棉鞋已经被水打湿了, 只着一件单衣。小的也是一身狼狈,裹着一件棉袄, 静静站在他身后。二人风尘仆仆, 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 主人听见门响,披着外衣起身,手里举着一盏油灯, 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 看清那张布满沟壑,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当下两股战战,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今日来,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若您开口,纵是万死不辞,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 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方贵倒抽口气, 吓得一时出不了声, 缓了缓才道:“这,这位小公子……” 方贵这才敢去看方拭非。身形削瘦,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羸弱。十三四岁上下,五官英气,穿着一身朴素男装,唇角上翘,双目有神。 方贵小心问道:“他是……” 杜陵伸出两指,喝止他的话:“别多问,于你没好处。记住,今日起他就是你儿子。将他接进家中,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方贵匆忙点头:“是……是。” · 岁月忽如飞,回望已五年。 自江南自春旱萧条,三年未缓。 “方拭非可是住在这里?” 那人正靠在门口的门柱上,斜抱着一柄长剑。 他穿着暗色的长袍,长发高高束起,长着一张颇显朝气的脸。端得一身好样貌。与这穷酸破落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正如他摩挲着剑鞘,悄悄打量方拭非一样,方拭非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 那人又问了一遍,方拭非才点点头。 那人问:“你家小姐不在家中吗?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是……令尊的一位林姓好友前来接她。” 方拭非淡淡搓了搓满是泥泞的手指,那土已经干了,嵌在她的指甲里,黑乎乎一片。方拭非道:“我就是。” “你是什么?”他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方拭非?!” 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崩裂,随后顿了顿,站正了身,道:“家父与令尊乃八拜之交,先前家父收到书信,特命我来接你过去。” 方拭非上前一步,推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踯躅片刻,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真是一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开了一块地。前面是寝居,右侧是庖厨。整栋院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虽然是打扫的挺干净,但就是同他在关城的偏院也无法相比。连株用来观赏的花草都没有。 他家的院子是用来喝茶聊天的,他们这儿是用来干活的。 林行远自进院起,眉头就没舒展过。倒不是瞧不起这个地方,只是不相信方拭非会住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打听到,方家如今已是江南有名的商贾,应当是不缺钱的。没个侍奉的人不说,竟过得如此清贫。 这时前方的主屋大门打开,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走出来问道:“是客来了?” 林行远朝他颔首。 方拭非喊了一声:“师父。” 林行远不动声色。 杜陵朝他走近打量他,又咳了起来:“坐,招待不周,切勿见怪。” 林行远见他神色间多有病态,身上更是带着浓浓的药味,身形单薄,瘦骨嶙峋。下巴留着一撮短须,头发凌乱,还未打理,当是刚刚睡醒。 但此人手指纤长,指尖扁平,指节处厚茧重重,一是一般下人做工会磨出来的茧。举手投足更有大家气度。不是给普通人。 林行远垂下眼问:“令尊可好?” 方拭非没有回答,在井边自顾着打水。林行远干杵在院子里,正觉得尴尬,还是杜陵代为开口道:“承蒙挂念,身体安康。公子坐吧。” 林行远迟疑片刻,又问:“方府,是出了什么变故?” “方府没出变故,好的很,只是最近确实因旱年穷了不少。”方拭非停下手里的事情,说道:“我,方拭非,方家二少爷,生母来历不明,十三岁才被接入府中,因与方夫人不和,搬至别院居住。方老爷平日行商,久不在家中,都明白了吗?” 林行远:“明白了。” 方拭非好笑道:“你来之前不先跟你父亲问清楚,你要接的是什么人?” 林行远不由尴尬。 来前他的确是很生气的,任谁摊上这么一个爹,都免不得要生气。 原本他想自己多好一青年才俊,应当立志报效朝廷,入军抗敌。凭借自己的家世与身手,将来不说流芳百世,史书留名也是可以争取的。结果却被他爹狠狠否了。多年死缠未果,总算是看明白。想着索性仗剑江湖,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结果又被他爹捏着耳朵拎回去,叫他来江南接个人。说是……顺手给他指了个婚。怎能不叫他牙痒? 林行远便多问了个问题:“方老爷这么会认识我爹?” 方拭非:“方贵是不认识你爹的。你爹乃边关大将,他连上郡都没有去过,这么会认识你爹?” 林行远听她直呼方贵其名,就明白她不过是借了方贵二公子的名号住在水东县而已。难怪近几年里方贵一普通木工,忽然成了一代富商,甚至连江南大旱没能拖累他。 林行远暗自思忖。 京城里哪家大门大户,脑子抽成这样,会把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埋汰? 林行远迟疑道:“你……为何做这幅打扮?” 她现在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些粗,但分明还是女声的。 方拭非将手洗干净,又用布擦了,才说道:“你住在这里吧。” 林行远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妥。” 师父也道:“不妥。” 方拭非:“我没说不妥,你不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林行远抿唇皱眉。 师父愠色训斥道:“你住嘴!” “师父,”方拭非擦着手说,“我同他私下说一句,您老耳不听为净,免得气着,注意歇歇。” 师父就要拿棍子抽她,碍于林行远在场,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方拭非扯了林行远手臂走到一旁,对方不着痕迹地想将手抽回去,却发现方拭非手劲极大,也不像个普通人。心下正生疑,就听对方说:“我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旧病复发,久治难愈,怕是油灯将枯,所以才给你父亲写了信,嘱托他的身后事。如今他身边缺个人照顾,我行事不方便,他又处处躲着我,望你留下帮把手。” 林行远看着她。 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这感觉很是新奇。 “为何不请个人来。”林行远说,“我粗手粗脚,怕是做不好。你这院子我看也没法住人,不如索性换个地方,请俩仆役,叫你师父好安度晚年。” 方拭非听他说话,语气中未带嫌恶,倒是有几分真诚,心中对他品行有所了解,表情也好看许多,不像先前那么爱搭不理。 “他爱面子,也不便见人,平日从不出门。”方拭非说,“更是怕打扰到我。请人若请个婆子,他不乐意。请个男人,屋子又有我,不方便。” 林行远想想也是。 方拭非:“也不要你做什么,帮忙扶着即可。” 林行远还是想拒绝,他怕自己跟方拭非呆久了,毁了人姑娘声誉,届时想跑跑不掉,可不悲哉? 啧!那这方拭非真是好心机好打算! 林行远觉着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进而又被这想法吓了一跳,正要严词拒绝,已听方拭非喊:“师父!林公子说,他爹让他好好跟着你,向您请教请教!” 请教?这都什么古怪的东西?林行远以为对方必会拒绝,哪知杜陵远远喊道:“那就留下来吧。” 林行远:“……” 方拭非:“你以后叫他杜叔。” 林行远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主仆二人可真……有意思。 林行远脑子转了一圈,想着自己不能回绝的太直白,于是斟酌许久后,叫了一声道:“方拭非,你二人换个地方住成不成?” 方拭非:“不成。” 林行远“为什么?” 方拭非低笑一声:“你还喜欢管我的事?” 林行远哑然。心道这人怎么难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嘀咕着说:“我说换个地方。我出银子。” 方拭非终于抬起头道:“我在这里住不了多长时日。等我师父逝去,我就走了。” 林行远听她说的是我,却不是我们,心下觉得哪里怪怪的。找了个地方坐下,看她在盆里洗白菜。 王长东到了县衙门口,何洺领着何兴栋一起出去迎接。 何兴栋站在何洺身后,低着头,恭恭敬敬的,今日特别讲规矩。 王长东尚未上任报道,此时一身麻衣,颇为低调。眉眼低垂,神色郁郁。他跟着何洺走到县衙门口,抬头看向牌匾,一时站着没动。 98.慷慨(11.02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何兴栋不平, 最后还是让道。 “吱呀”一声, 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 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 两看相厌, 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 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 上身前倾, 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似震惊, 似迷惘, 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 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 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 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 阅历太浅,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杜陵脉搏微弱,已是日薄西山。方拭非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热了眼眶。她一言不发地将人放到床上,拿旁边的薄被给他盖上。又出门去打水。 “他……他……”林行远站在门口无所适从,“我,我去叫大夫。”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她后面的话近乎呢喃,都快听不见了。 林行远轻叹道:“我去买点人参黄精一类的补药,总应该是能缓口气的。” 这次方拭非没拦着他。 水东县的天黑了。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拭非看着窗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天是会黑的,日月是会轮替的,新与旧永远在变化,就如同生与死。哪一天哪一刻它来,你不知道,可它来的时候,如此触不及防又无能为力。 林行远在外头用慢火熬煮人参,蹲在灶台前,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白烟袅袅升起,沾在土墙青瓦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99.一更(11.03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微微蹙眉, 握着手里的笔继续写, 全当自己没有听见。 那教《论语》的先生拍桌:“方拭非,你如今还是长深书院的学子, 就要开始忤逆师长了吗?” 坐在邻座的卢戈阳推了她一把, 紧张提醒,方拭非才停笔站起来问:“先生有事?” 其余学子窃笑,小声道:“来了来了。” 显然她被教训已是常态。 “你还敢问是什么事?”先生指着她道,“你昨日未来上课, 前日聚众斗殴, 欺辱同窗。简直有辱圣人遗训。你可知错?” “学生可没有动手。”方拭非说,“敢问是谁伤了哪里?” 前排何兴栋转过头来道:“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 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你昨日口出脏言,形同杀人!” 方拭非瞥他一眼:“那你怎么还苟活着呢?” 先生怒而一喝:“方拭非!” 方拭非挑眉。 何兴栋是县令公子, 全书院上下都要卖他面子。学生间倒是还好, 只是正常相交, 可有几位先生的脸面实在太过难看。 至于这何公子, 一言难尽。人是挺正常的,平日没什么纨绔子弟的作风, 就是脑子混了些, 眼睛也瞎。 因受人挑唆, 跟她素有不和。 至于方拭非, 名义上她出身低微。 父亲方贵原本只是一小小木工。五年前方拭非随她师父跋涉前来投靠,她横空而降成了方贵在外生的二儿子,方贵才开始北上经商。如今不到五年,已经是水东县里小有余财的商户。 自然,区区方贵,在县令面前,还是说不上脸面。 前日……前日何兴栋又来找茬,被方拭非给骂回去了。 “这是你上次的课业?讲的是‘照临万物之仁道’。呵,我看你还差得远。”先生直接将纸撕了,拍在桌上:“出去,好好反省反省。” 方拭非也不生气,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已经是习惯了。 卢戈阳担心地看着她离开。 何兴栋得意一笑,却是悄悄溜到方拭非的位置上来,问卢戈阳道:“他方才在抄什么?” 卢戈阳说:“他在帮我抄书。” “哦……好吧。”何兴栋见不能搞破坏,有些失望。末了又问:“你抄什么书?” 卢戈阳翻了下书页,答道:“家父受伤,抄些书补贴家用。” 前两日他家里收了些肚腩肥肉炸猪油。炸完的油渣父亲不舍得丢,就自己吃了,结果那油渣炸得太老,他把牙给磕坏了,流了好多血。 方拭非当时听得表情诡异。 他爹尽早起来就发热,卢戈阳想抄几本书拿去售卖,好给他看病。方拭非听罢,便说帮他抄。准确些说应该是默,她对这些书已经是倒背如流。 如今虽有印刷,但雕版印刷成本过高,雕版数量不多。只有《论语》、《诗经》一类书册价格降下来,其余书本传阅依旧要靠手抄。字迹漂亮的,平日靠抄书也能度日。 只是读书人鲜少做这样的事情,可见两人是真的穷。 也的确是,他们二人是官学里鲜有的平民子弟。 何兴栋是不可能跟方拭非一样帮他抄书的,于是低下头,在怀里掏了一阵,将带着的全部银钱都拿了出来,推过去说:“你先用着。” 卢戈阳沉声到:“请收回去。” 何兴栋笑嘻嘻说:“我借你呀,你写张借条给我。就说一年后……两年后,你要还我两倍银钱。我这不是还有利可图?” 卢戈阳犹豫片刻,便收下了。另起一张纸,写了条子,两手递过去道:“请过目。” 何兴栋也不看,随手揉成团就收进衣服里。 卢戈阳无奈一笑。心道无碍,自己记着就好。 何兴栋这人就是孩子气,对待同窗,还是很好的。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得过他的帮助。 卢戈阳忍不住说:“何公子,您若是对方拭非也有半分……” 何兴栋气冲冲地打断他说:“不!我就是讨厌他,就他不成!” 说罢将头一埋,就在桌子上睡起来。 卢戈阳无奈叹了口气。 课间,先生离开,卢戈阳出去看方拭非。 卢戈阳长得面黄肌瘦,永远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学习刻苦,资质的确是很好的。 他给方拭非端了杯水解渴,很是头疼问:“你是怎么跟何公子斗上的?” 方拭非无所谓道:“次次都是他起的头,与我何干啊?” 卢戈阳:“何公子不是恶人,只是不知服软。你不愿意让他,他当然生气了。” 方拭非说:“那我当然不乐意让他。他是我谁啊?” 旁边一青年插话道:“诶,何兴栋那脾气是臭。可方拭非这脾气,那是又硬又臭。你劝他?还不如去劝何公子呢。” 方拭非笑道:“诶,懂我。” “我可不是夸你,少蹬鼻子上脸。”青年失笑,“何兄他爹可是县令,你处处得罪他,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别想结业了。” 方拭非哼道:“那可未必。瑕不掩瑜啊。何况这瑕又不在我身上。” 青年说:“这瑕就是在你身上,没有官府给你发的文解,你还想科考?要整治你一小民,多得是办法。” 几人说话功夫,何兴栋走过来。众学子担心他俩凑一起闹事,也跟出来,在旁边看着。 何兴栋站到方拭非面前,哼了一声:“方拭非,你有本事。早告诉你识趣些,你非跟我过不去。怎样?你随我乖乖去找颖妹道歉,我就让先生给你结业,还让官府给你发放文解。这买卖合算着吧?” “你方爷我不屑!”方拭非笑道,“我问你,今日先生故意奚落我,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何兴栋昂头:“是又怎样?” 方拭非一口恶气还憋着呢。闻言笑道:“不怎样,你敢向先生告我的状,我就敢向你爹告你的状。” 何兴栋得意道:“有本事你去啊,你见得着我爹吗?” 方拭非摇头:“我不必亲自见他,我可以让你给你爹带信啊。” “你想得美。”何兴栋道,“你当我是谁?” 方拭非冲他勾唇一笑:“不是谁——” 方拭非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将手捏成拳,直接对着他的脸揍了过去。 众人都是惊了,赶忙过去扶住何兴栋。卢戈阳侧身挡在方拭非面前,像是不认识她医院。 “方方方——”何兴栋松开手,眼眶已经是青了。他气急败坏道:“——方拭非,你是疯了吗!你敢打我?” 方拭非揉了揉手,甩开身后众人,说道:“你就顶着这张脸,回去见你爹,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 卢戈阳不认同说:“方拭非,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岂能如此莽撞?” 方拭非:“他先行不义之举,我还要同他讲君子?” 何兴栋又要上前。众人忙拦住劝解。 真是学不乖,方拭非那拳脚功夫,十个他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方拭非啊! 一个手贱,一个心狠,这不存心找打吗? 众人纷纷哄道:“何公子,方拭非是个疯子你不知道吗?何必来自讨没趣?” “罢了罢了,他粗人一个,不要与他计较。” 何兴栋脸部一用力,眼睛就发痛,嘶嘶吸着凉气,怒道:“我要抓了你!” 方拭非毫不在意:“抓吧,你把我抓进去,方颖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别忘了她是我三妹,她虽然讨厌我,可我爹喜欢我呀。只要你把我抓进去,我就让方老爷把她嫁给别人。” “我——”何兴栋跳脚,“你——你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方拭非两手环胸:“你要真奈何得了我,也不用忍我这么些年了。” 何兴栋要被气哭了。 卢戈阳扯她袖子:“方拭非!” 方拭非拂袖:“你扯我做什么?我一平民还能吓得住他?不是让他尽管来了吗?” 何兴栋更气了。 他直接甩袖离开,剩下的课也不上。 众人无措站在原地,末了空叹一气。 何兴栋不像个纨绔,委屈极了也不会动手打人。 方拭非才是。 卢戈阳推着她肩膀指责道:“方拭非,你过分了,都是同窗啊,说说也就罢了,你怎能动手打人呢?何况他……他爹还是县令!你不想活了吗?” 方拭非:“反正我与他做不了朋友。客气什么?” 卢戈阳:“天底下哪有解不开的仇。你二人不过是一些小打小闹而已。你若不故意耍他,他哪能处处针对你?” 方拭非却是很认真道:“现在没有,指不定以后就有了呢?不在乎他多恨我一点。” 卢戈阳愠怒道:“你二人真是——臭脾气。我不管了!” 方拭非低头摸了下腰间的挂坠,也觉得没意思,干脆回家去。 主人听见门响,披着外衣起身,手里举着一盏油灯,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看清那张布满沟壑,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当下两股战战,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今日来,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但你不可过问。” 100.二更(11.04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还嫌人不够多呢。”那胖子对林行远道, “我们不是水东县的人, 闹完我们就趁乱走,他们查不到。兄弟, 你自己小心啊。”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 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 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 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 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 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 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 民情沸腾, 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 一把年纪的文人, 本身嗓门也不大, 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将她送到水东县旧时的仆人方贵这里来,定居此处,鲜少出门。每日在药罐里泡着,让方贵帮他出去打探世情。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面干涉方拭非,一天里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连方拭非也不由惋惜这位天纵奇才。 在自己身上耗费了十八年,可自己能做到比他更好吗?值得吗? 叫她也惶惶不安起来。 她到家中的时候,师父正在休息。林行远倒是不在。 方拭非猜他也很难在这一小地方安静呆着。 她拿过靠在墙角的锄头,从小院的角落里割了两颗白菜,放进篮子里,便拎着出门。 101.三更(11.05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这人方拭非认得,是一名同窗学子的父亲, 家中跟本州刺史八杆子能打到一丢丢关系。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 原来是那学子张某,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 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 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宣扬出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 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 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 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 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 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 是便是,你承认,书院自会替你求情,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方拭非笑道:“是,我是不像勤勉好学的张君,昨夜流连花巷,今日还能早起就读的。” 那张生立马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昨日应该是没有看错吧?除了你,还有叶君,李君。”方拭非一个个指着,说道:“您几位可都是名人,总有人看见的,去随意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老爷偏头看他。 方拭非道:“不过二两银子,张老爷必然不放在心上。张公子您若是自己用了,就直说呗,何必要诬陷同窗呢?闹到如此地步,多不好看?” “也是,诬陷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方拭非看向几位先生,“还有几条狗罢了。” 那先生叫她一看,怒道:“方拭非你所指何人?” 方拭非说:“谁应指谁。” 张公子却是不服:“方拭非!对峙就对峙,若不是,你该怎么办?” 方拭非道:“我不过是学你罢了,你这么气自己做什么?” 众人都叫她说懵了。 所以这到底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 梁先生道:“方拭非,此事不可玩笑,你认真点说。” 方拭非说:“我是不惧对峙,就怕有人不敢。” 正是这时,一学子喊:“诶,何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并让出一条路,请他过来。 何兴栋顶着一张花脸,莫名烦躁:“围在这里做什么?迎我?” 旁边人将事情简要述了一遍。 何兴栋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气道:“谁说卢戈阳的钱是偷的?那明明是我给的!为何不先来问我?我今日要是不来,是不是要强逼他认了我才知道!” 方拭非冷笑:“不素来如此吗?” 何兴栋说着想起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他昨日打给我的借条,可别说他是与我狼狈为奸!” 旁边的人接过打开,点头说:“的确是。” 那张老爷一行人面色相当难看,他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 方拭非问:“赔偿呢?致歉呢?” 张老爷偏头示意,身后的仆人停下,随手丢下一把铜板。 那银钱落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张老爷问:“要不要?” 众人窃窃私语,觉得他此举太为过分。 卢戈阳却是深吸一口气,默默蹲下去捡。 张老爷不屑一哼,继续离开。 何兴栋忙过去拽他:“别捡了,你叫他这样看轻你!” 卢戈阳手心捏着铜板,指节因为用力,阵阵发白。埋头不语。 何兴栋又回身赶人:“散开!都看什么看!卢戈阳你给我起来!你的骨气呢?” 卢戈阳看着那些身影从身边散开,动作停住,握拳用力砸在地上,大吼出声。 地面上立即留下斑驳血渍。 何兴栋一颤:“你——” 卢戈阳站起,走到何兴栋面前,眼泛血丝,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是你,也不是方拭非,我只是卢戈阳!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再上还有年近七十的祖父!我用了我两位妹妹的聘礼才能在这里念书!我娘亲日夜不休地耕地、织布,也才将将供起我的束修,我家境贫寒任性不得!我要是今日得罪了张老爷都不会有人敢去买我娘的织布!近几年县衙严征力役,城中米价居高不降,我父连日不能归家,我一家老小连口稀粥都喝不上。骨气?我命都要没了,哪里来的骨气!” 卢戈阳将手上东西愤而往地上一砸,嘶吼道:“人就是分贵贱的何公子!我同你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衣食无忧,我呢?只因为我穷,人人都瞧不起我!我彻夜苦读只为自己有朝一日能不跪着!我只想站起来!我已经认命,你们还想怎样!” 何兴栋恍惚愣住,被他吼得退了一步。 “我……” 方拭非一时无言,蹲下去帮忙捡:“戈阳,别说了。” 卢戈阳深吸一口气,脑子冷静下来,擦了擦鼻涕,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只是我现在心里烦,你别管我。” 说着重新蹲下去,将钱都扫起来。 他抿着唇,地上有不少细碎的沙砾,卢戈阳手掌自残般地擦过去,留下条条红印。 何兴栋一言不发,在旁边看了会儿,末了也蹲下去一同帮忙。 · 何兴栋被卢戈阳的话震得感慨万千,脑海中充斥着的都是“人分贵贱,何公子!”几个字。抚躬自问,自己实在太过天真,自以为是,又不是疾苦。 这样想着,书看不下去了,跟卢戈阳呆在一个课堂里也觉得羞愧万分,干脆收拾了东西再次离开。 “我……”卢戈阳看他离去,低下头,也很是愧疚:“是我的错,迁怒他了。何公子是个好人。” 方拭非:“人好人坏,不是看个态度。就他爹那副做派,我会拿他当个仇人。” 何兴栋中途离开书院,一时不敢回家,只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方家门口。 他停在院落前朝里张望,想找人进去通报方颖,又怕她跟自己生气。叹了口气,还是准备离开。门口的杂役看见了他,主动去喊方颖。 方颖得到消息风风火火从内院跑出来,大声喊他的名字。何兴栋停下脚步,高兴道:“颖妹。” 他当是方颖关心他,结果方颖第一句话便是:“何兴栋,我上次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 “上次?”何兴栋想起来,为难道:“我觉得不好。” 她想让官学将方拭非除名,这样他就肯定参加不了科举了。 街上人多口杂,不便详谈,方颖拽着他的袖子进了院子。 方拭非是搬出去住的,方颖的宅子跟她家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站在斜一点的角度,甚至能两两相望,看见门口。 只是这一家富贵,在街头,一家破落,在街尾。 何兴栋想找个人倾诉,叹道:“颖妹,我今日特别难过。” 方颖根本不听,余光扫过他的脸,蹙眉道:“你脸怎么了?不会方拭非打的吧?” 102.查账(11.06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 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 上身前倾, 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 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 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 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 阅历太浅, 为人个性太天真, 性格也不够强势, 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 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 虽然聪明, 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长深书院,今日却是出了点事。 方拭非手里抓着小包荡过去的时候,学堂门口围了有百八十人。看着有学院的学子、先生,还有外来的打手仆役。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争吵不休。 但凡书院里出点事,还会这样在大庭广众闹着的,都是一些寒门子弟。方拭非赶忙跑过去,冲到人群里头。 被围在中间的是卢戈阳。一群先生正对着他苦口婆心地劝导。而对面还有一位中年男人颐指气使地看着他。 这人方拭非认得,是一名同窗学子的父亲,家中跟本州刺史八杆子能打到一丢丢关系。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原来是那学子张某,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宣扬出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是便是,你承认,书院自会替你求情,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方拭非笑道:“是,我是不像勤勉好学的张君,昨夜流连花巷,今日还能早起就读的。” 那张生立马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昨日应该是没有看错吧?除了你,还有叶君,李君。”方拭非一个个指着,说道:“您几位可都是名人,总有人看见的,去随意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老爷偏头看他。 方拭非道:“不过二两银子,张老爷必然不放在心上。张公子您若是自己用了,就直说呗,何必要诬陷同窗呢?闹到如此地步,多不好看?” “也是,诬陷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方拭非看向几位先生,“还有几条狗罢了。” 那先生叫她一看,怒道:“方拭非你所指何人?” 方拭非说:“谁应指谁。” 张公子却是不服:“方拭非!对峙就对峙,若不是,你该怎么办?” 方拭非道:“我不过是学你罢了,你这么气自己做什么?” 众人都叫她说懵了。 所以这到底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 梁先生道:“方拭非,此事不可玩笑,你认真点说。” 方拭非说:“我是不惧对峙,就怕有人不敢。” 正是这时,一学子喊:“诶,何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并让出一条路,请他过来。 何兴栋顶着一张花脸,莫名烦躁:“围在这里做什么?迎我?” 旁边人将事情简要述了一遍。 何兴栋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气道:“谁说卢戈阳的钱是偷的?那明明是我给的!为何不先来问我?我今日要是不来,是不是要强逼他认了我才知道!” 方拭非冷笑:“不素来如此吗?” 何兴栋说着想起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他昨日打给我的借条,可别说他是与我狼狈为奸!” 旁边的人接过打开,点头说:“的确是。” 那张老爷一行人面色相当难看,他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 103.共勉(11.07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 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 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 有心结交,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 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小弟家中行商,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 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君君, 臣臣, 父父, 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 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 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 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 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周公子生硬道:“方兄言之有理。” 林行远摇头。 说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说。巧舌如簧,光把人给说懵了。 方拭非这人阴的很,“道”来“道”去,故意挑周公子不擅长的,直接就将人唬得七七八八,还不牵着他的鼻子让他乖乖跟着走? 幕僚走出列笑道:“不管是天地之道,中庸之道,还是君臣之道,反正都是连圣人都难以定论。可这道理我却是可以说的。这策论辩争辩,争的本不是对错。方公子此等思辩之才,叫我等赞服。此番切磋,委实精彩。” 众人跟着笑了两声。 说是切磋那就是切磋吧。 一人道:“方公子如此才学,不如在下为你推荐一个地方。京城中鼎鼎有名的贺春来茶馆,方兄可有听过?” 方拭非天真摇头:“没有呢。” “那就去看看吧。”那位书生说,“你肯定喜欢。” 方拭非两眼放光:“当真?” 众人点头。 方拭非:“可是我对周公子与诸君一见如故,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别的地方就不去了罢。” 众书生面色一僵。 林行远忍俊不禁。 贺春来就是先前说的,另外一个文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视各自为劲敌,多是有真才实学、又郁不得志的成名之辈,的确比这里厉害得多。那些人说话谈论毫不客气,得是有些斤两的,才敢过去。像他们这种小辈,少不得要被奚落一番。 104.龃龉(11.08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王长东尚未上任报道,此时一身麻衣, 颇为低调。眉眼低垂, 神色郁郁。他跟着何洺走到县衙门口, 抬头看向牌匾,一时站着没动。 本县百姓是不知道哪个官又来了,也不管这些人。只是县衙地处闹市, 加上今日有粮会到,不少人正聚集在县衙门口等消息。 王长东道:“本官名长东, 字渐水, 倒与这水东县颇为有缘,所以沿途过来看看,没给何县令添麻烦吧?” 何洺:“王长史这是哪里的话?请里面坐。” 王长东站着没动,似乎在等什么。何洺催促了一声,正要开口,, 就听见远处传来喧哗声,随后大群的人簇拥了过来,气势汹汹, 不是善类。 何洺心里“咯噔”一下, 煞为不安, 又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停下脚步探听。 一道宏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方拭非检举何县令贪污!证据就在米仓里!” 何洺身形僵住。 喊话的那人重复了一遍:“何县令贪污,把赃银藏在米仓里,现在都被翻出来了!众人亲眼所见,满地的财宝和金银!城门都被人围起来了!” 何洺整张脸惨白下来:“什……什么?” 米仓被人劫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粮仓从来不许人进。 王长东侧立一旁,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惊讶。 何洺浸淫官场许久,顿时就明白了。 “是你!”他指着王长东道,“你!我就知道你来者不善,却不想你如此狠毒的心肠!” 王长东不见喜怒道:“比不上何县令。” 冲过来百姓眼看着要朝何洺扑去,何兴栋快步向前,拽了失神的何洺一把,喊道:“别打别打!” 王长史哪能真看着何洺受伤?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拉进大门,吩咐衙役:“关门!” 县衙的大门合上,百姓被拦在门口。衙役挡也挡不住,见势不妙,就先从门口溜了。 众人拍打着朱门,大喊何洺的名字。 何洺还在震撼中,失魂落魄般喘不过气来,哆哆嗦嗦地走下台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竟然还被自己绊了一脚。 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做上水东县县令,哪怕在京师官员眼里只能算是无名小官,可对他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步错,怎么就这样了呢? 何兴栋扶着他,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恐惧,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嘴唇阖动,伸手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说:“爹,没事的,没事,有我在。” 他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儿子一直陪你,儿子会保护你的……” “是……是县尉害我……”何洺吞了口唾沫,痴语道:“我只是叫他去安置一下赈灾粮草,竟然变成这样。” 他看向王长东,忽然全身来了力气,要挣脱何兴栋朝对方过去。何兴栋又紧紧将他抱住,大喊了一声“爹!”。 何洺红着眼问道:“王长东!你为何要害我?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王长东立在一旁,轻叹口气,转过身:“你没有得罪我,可你得罪了不少人。地下埋的,外面哭的,你自己听听,不觉得造孽吗?” “我造孽?上面多的是比我过分的,你敢去指着他们的鼻子说造孽吗?你不过是看我好拿捏才来寻我的麻烦,既已做了小人,何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上面的人,有家族庇荫,才是真造孽!”何洺的手剧烈颤抖,“我也见过为官清白的,他做了不到一年县令,就被罢黜了。有一个因为贫寒不给上官送礼的,不出多久就被孤立陷害了。还有许许多多所谓的官员,数不胜数!非要逼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才叫公正吗?没有清官!根本就没有清官!” 何洺激动指控:“他们都不行,为什么非来逼我?若非水东县突发旱情,这里的人只会过得比其他地方更好!你以为我乐意看着百姓受苦吗,看着他们饿死吗?是你们逼我的啊,全是这世道逼我的啊!” 外头的声音像巨槌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脑。何洺走上前两步,对着门口的方向嘶吼道:“别吵啦!都给我闭嘴!” 王长东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官场上,何洺绝对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甚至在“坏”的队伍中,他根本排不上号。起码他对待百姓是和颜悦色的。对百姓那些不触及利益的请求,他会尽力去满足。县衙不算虚设,每天都会早起处事。 像何洺这样的家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的确没有人完全干净,连他自己也是一样。 可是,错的就是错的,何洺为了名利放任自己在这泥沼中翻滚,染得一身腥臭,就要做好被揭发的准备。 水东县历经旱灾三年不缓,饿死者上万,他贪得太过分。他为自己贪,还要四处打点,为自己的上官贪,为手下贪。这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多恐怖的场面。 “你不能耐我何,你只是一名长史,且尚未赴任,不得插手县衙内务。”何洺稳了稳心神,又从中寻出一线生机。一定会有人保他的。何洺对着何兴栋招手道:“我儿,扶我进书房。” 王长东道:“你不用给谁写信,给谁写都没有用。我早已将此事上禀陛下,再过两日奏章就可到陛下案前。明日,录事参军曹司判会抵达水东县,因你德行不端,难以服众,事急从权,他将代管水东县粮储事务。等你把消息传出去了,叫你同谋赶过来,县衙里所有账簿,早已被我二人翻遍,他想再做手脚已是太迟。你罪责已定,难逃法裁!认罪吧何县令,替贵公子好好想想。” 何洺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 何洺此时的感觉非常复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好像是等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大梦初醒了。又好像恍惚尚在梦中,一切尽是虚妄。 他握着何兴栋的手指越加用力,指节突出发白。一抬头,发觉天上日光亮得晃眼,日晕散出七彩的光圈。眼睛一闭,直接晕倒在何兴栋怀里。 不久后,县尉带着城中守备,押送从米仓里抓获的闹事百姓回县衙审问。虽然知道里面几位幕后主使应当已经趁乱逃跑了,但绝对不可放过。 他已经弄砸了赈灾粮一事,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何洺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若是何洺倒了,恐怕他也难逃干系。 起码……可以把犯人抓回去消消气。 水东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许多人就算不认识,也是见过的。看见一群亲友被押送过来,场面险些失控。 县尉被群众围在中间,整个人飘飘欲死。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县衙那朱红色大门重新打开。 外间风向瞬变,众人全部从远处拥回县衙门口。 然而走出来的不是何洺,而是王长东。 方拭非一直守在此处,就怕事情不受控制,场面会乱。此刻见人出来,立即上前一步叩首,义正言辞喊道:“王长史素来清廉,嫉恶如仇,请王长史替我等申冤!” 百姓不明所以,但总要有官员替他们主事,见状跟着喊道:“申冤啊!” 王长东将手向下一按,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上前两步,缓声说道:“诸位请回去休息吧。本官已将此事如实上禀朝廷,若县令贪污为真,本官断然不会罔顾。” 方拭非道:“王长史,下愚不过一草率无知的学子,空有一腔热血,仅有一条贱命,亲见水东县百姓生活疾苦,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却无能为力。除却在此明志,竟别无它法。今日出此下策,只为求王长史一确切答复,好叫惶恐小民心安。” 王长史点头:“本官上禀陛下后,定竭尽所能,一查究竟,还你们一个公道。” 方拭非:“谢长史!” 百姓闻言欢欣鼓舞。 王长史让百姓散开,将县尉等人放进来。 街上又开始有些骚动,王长东先一步道:“问清情况,并非追责。尔等不要胡闹。” 方式非说:“这些都是证人啊,你们都小心说话。该让他们快点进去才是。” 这才放县尉等人安全进去。 守卫重新出来,疏散门口人群,管理秩序。 何洺还晕着,王长史委婉示意守卫,让他们带着铜锣,大街小巷地告示。 “今日城中风波,已上禀陛下,王长史同意会查明此事,请诸人耐心等候结果。再有蓄意闹事者,恐狼子野心,皆以重罪处置!” 天色将亮,城门大开。 今日司判带人来到水东县,正式封锁了县衙,开始调取县衙账簿。 对外,是曹司判主事,对内,其实是王长东主导。 王长东在查污上,有更多的经验,知道什么地方容易出现纰漏,也知道什么地方可以适当做做手脚。只等陛下那边做出决议,发布公文,就可以带着何洺等人上京审问。 水东县如今爆出丑闻,人心惶惶,短时间内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这次又是王长东亲自上奏谏言,检举污吏,当是一功。长史是一个虚职,录事参军是佐官,只要族中官员在陛下面前加以求情,陛下应该会让王长东暂时接管水东县的一应事务,安抚平民,处理后续。这虚职就成了实职。 105.合理(11.09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林行远沉默下来,片刻后道:“这实在不妥。” 何洺先不说, 这血书一写, 再往上一交,民间宣扬开。不管朝廷最终如何决断,何兴栋这辈子也无法翻身了。 方拭非还是说:“我自己有打算。” 长深书院的学子闻讯而来。 他们今早在上课,听见各种消息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不想一个早上的时间,水东县就出了这样的变故。院里先生叫他们别凑热闹, 怕惹麻烦。众同窗与何兴栋关系都不错,这下不知该是什么立场,就忍着不出。可随后听见万民血书的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众生赶到的时候, 方拭非正坐在家中院子里整理,顺便跟林行远说话。 她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平日里见人,她也是这样,看你的时候, 好像都没将你放在眼里。 那笑意激怒众人,一学子直接冲上前,大力拍下她手里的东西:“方拭非, 你也太过分了!你闹就闹, 跪就跪, 我当你真是为国为民。可你这万民血书又是什么意思?何兴栋好歹是你同窗啊, 你非得逼死他吗!” 方拭非完全不看他,只是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卷了卷握在手心。反问道:“什么叫我逼他?我逼何县令贪污了吗?我逼何县令重征徭役了吗?我逼他害人了吗?我逼他做官了吗?” “方拭非,你也别推得那么干净。这里就我们几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那学生指着外面道,“你不就是想在王长史面前留个好印象,叫他推举你上京吗?不就是想要名扬天下,好为将来入仕做打算吗?如此真好啊,一钱也不用花,才名、德名,声名,你全都有了。好好好,可这是你用何兴栋的命换来的!” 林行远皱眉,但发现方拭非不需要他来出头。 方拭非站起来,对着那男生的脸道:“你质问我?不用你们来质问我,我来问问你们。旱灾当年,水东县饿死了多少人?整个江南饿死了多少人?至今三年,又饿死了多少人? “你……” 方拭非直接截断他的话,朗声问道:“我是哪里不对?是我为沉埋黄土至今不得安息的百姓申冤不对,是检举贪污受贿官商勾结的县令不对?还是我控诉水东县米价高昂,徭役过重不对?再或是我冒着生命危险说出实话就是不对!” 她指着为首几人道:“你熟视无睹,你视而不见,因为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你们不知道食不果腹的滋味,你不知道在闷热木屋里不休息地连撞一天油车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在寒冬腊月身挑巨石替县令赚取私利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妻子怀胎六月还要在烈日下去田里务农是什么滋味。你们通通不知道!两耳一闭,两眼一瞎,就不用负责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方拭非拽住那人衣襟往前一拉。 那人慌乱道:“你做什么!” 方拭非:“看看你身上穿的!你这一身衣服,足抵得上农户半年的收成。所以你当然不在意,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可你身上花的银子,你出去高谈阔论的资本,是怎么来的?可能就是你父亲跟何洺两人贪污鱼肉来的。” 那人气急:“你胡说八道!” “何洺也说我胡说八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们自欺欺人?整个水东县乌烟瘴气,连书院先生都巴巴舔着县令的臭脚,有乏公道,处处刁难于我,你们还不是视而不见?此等小事都是如此,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空谈道义!我方拭非自认小人,可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在我面前强装君子!” 方拭非松开手,将人往后一推:“你们是什么人,先生是什么人,这些我不在乎!难道还非要我与尔等同流合污,才能顺你们的意吗!” 那学子靠在身后人身上才站稳,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她:“方拭非,你巧言善罢。我们现在不是说何县令的事,我们在说万民血书与何兴栋的事!你这血书是为王长史和自己写的吧,既然自认小人,你也认了这个贪慕虚荣的意思!” “我问你!我不过一介布衣,王长史是新官上任,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帮何洺都不知道。手无铁证贸然上谏对我有什么好处?出了事,谁来当这个责任?三岁小儿都知道官官相护这个词,我蚍蜉之力胆敢挡车,我图什么?图我这条命,死得不够快吗?我方拭非的命,没那么贱!如若不然,何洺还在水东县一手遮天的时候,我缘何要处处惹恼何兴栋?” 方拭非质问道,“究竟谁才是贪慕虚荣?安逸享乐?戳着你们自己的良心,好好问一问!” 众人竟被她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拭非侧过身,抬手指道:“我与你们不是同类人,也不屑得与你们为伍。现在,给我滚。滚!” 众人说不过她,当下羞愤散去。 人群从院子里离开,只有一个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动作。 不多时,小院里只剩下三个人。 方拭非生硬道:“你怎么还不走?” 卢戈阳说:“我同你相交也有多年。谁要是跟我说,方拭非是一个莽撞不知进退的书呆子,我第一个要笑他。他永远是谋而后动,思而后行。” 方拭非又转过身看向他。 卢戈阳惨淡一笑:“而你今日所为,叫我觉得很可怕。方拭非。” 他说完这句,不再逗留,也倒退着走出了她的家。 林行远跟着向门口走了一步,看着他的背景奇道:“他说你可怕?他不觉得何洺可怕,却觉得你可怕?他是以前的苦没吃够吗?” “我是与他平视的人,而何洺是他要仰起头才能看见的人。就算我跟何洺做一样的事,结果跟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方拭非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道:“他觉得我可怕,是因为看不清我的好坏,我的立场。是因为我直白地算计了一个他身边的人,而他不知道下一个人是谁。” 所有人都直觉认为,她要置何兴栋死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方拭非说:“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手上的名字不多,可她也没心情理了。本身所谓万民血书也只是个虚词。 她拿着东西进屋,撕了几张白纸夹进去,确认够厚实,一并塞进信里。 用蜡烛滴在信件的开口,然后拿过旁边刚刻出的印章敲上去,等着烛油凝固。最后提起笔,在正面写上两排小字: ——水东县百姓血书陈情 ——何兴栋呈上 方拭非收好东西,又要出门。 林行远倚在门口问:“你又去哪里?” 方拭非说:“去找何洺,一起走吗?” 林行远惊讶,方拭非竟然会主动带着他。 去就去呗,反正天色还早,也没什么事。 王长东不可能关押何洺,也没权力处置他,只是将人关在房里,命人观察他的举动,不许他外出,以免他做出什么销毁证据的事情。 索性何洺也知道如今的局势,没想过要出去。软禁……就软禁吧,起码比外面安全多了。 何洺从醒来之后,何兴栋跟何夫人就一直陪着他。缓了神,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只是眼睛直直盯着床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何夫人毕竟只是个深闺妇人,没见过这样的。低声啜泣道:“儿,去找那个王长史问问,给你爹请个大夫吧。” “别去了,我没事。”何洺说,“我只是想躺一会儿而已。你别在我面前哭,哭得我头疼。” 何夫人拍他胸口:“你这个没良心的!” 说着起身走向门外。 何洺又对着何兴栋说:“去照顾你娘,别让她一个人。” 何兴栋:“爹。” 何洺:“去吧。你长大了,得明白事。” 何兴栋点头:“我知道。” 屋内只剩下何洺一个人,他静静听着外头依稀的说话声,湿了眼眶。年过半百的人捂着嘴低声悲戚。又坐起来,用袖子擦干净脸。埋头一片胡思乱想。 这时屋外传来何兴栋略带愠怒的声音:“方拭非,你来做什么?” 方拭非:“我有话想跟何县令讲。” “……我不去找你,你也别来找我爹了。”何兴栋无力道,“方拭非,你别逼我恨你。” 方拭非:“我有话跟他说。” 何兴栋:“他不想见你,他现在很不舒服。” 何洺整理了一下心情,在里面说:“让他进来。”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106.第 106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 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 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 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 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 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民情沸腾, 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 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 一把年纪的文人, 本身嗓门也不大, 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 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 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 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 “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长深书院,今日却是出了点事。 方拭非手里抓着小包荡过去的时候,学堂门口围了有百八十人。看着有学院的学子、先生,还有外来的打手仆役。一群人熙熙攘攘地挤在一起,争吵不休。 但凡书院里出点事,还会这样在大庭广众闹着的,都是一些寒门子弟。方拭非赶忙跑过去,冲到人群里头。 被围在中间的是卢戈阳。一群先生正对着他苦口婆心地劝导。而对面还有一位中年男人颐指气使地看着他。 这人方拭非认得,是一名同窗学子的父亲,家中跟本州刺史八杆子能打到一丢丢关系。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原来是那学子张某,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宣扬出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是便是,你承认,书院自会替你求情,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107.第 107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衙役不能明白她这态度忽然转变,倒显得他先前真不讲道理似的。心中不悦,但也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从怀中抽出一信, 两手郑重递予林行远道:“请将这封信件, 交于户部尚书。告知他我如今处境,为我一言,以证清白。” 林行远不解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方拭非大声道:“我在水东县,曾有幸与王长史交谈, 他赏识我的才华,便替我给王尚书写了一封举荐信。让我来京师之后, 找尚书自荐。” 她还有这东西, 林行远真不知道。 这大约是她帮王长史重获陛下信任的回报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包括周公子等人, 更是万万没有想到。 手执重权的正三品大臣户部尚书,与从四品且并无甚职权的国子司业,两者孰轻孰重,根本无须思考。 她若有王尚书的门路, 何必还要他们请托,去递交行卷?看她如今从容模样,她分明是有什么打算或阴谋。 钱公子目光闪烁, 低下头开始细细回忆整件事情。隐约觉得不对, 却找不出来。如何也想不明白。可此时回头已晚, 只能将计就计。 方拭非理了理衣服的褶皱,还有被林行远扯乱的头发。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悲壮表情,对衙役道:“走。” 她此番态度,围观众人已是信了大半。可堂堂国子司业,又岂会诬陷一个初来京城的文人?想想真是有趣。遂跟着衙役,也往县衙移动,想旁听此案,辨个分明。 林行远拿着手上的东西,出了酒楼,往另外一面赶去。 周公子越想越是慌乱,走到钱公子身边,满头虚汗问:“劫……?” “嘘——!”钱公子斜他一眼,“此人武艺高强,你我先前找去的一帮人,连起来都打不过他,你怎么劫?” 周公子急道:“那恐会生变啊。” 钱公子说:“事到如今,不管有何变数,只能当你我不知。别再说话。” 周公子闭嘴点头。 · 户部尚书王声远,正拿了账册,与御史大夫商讨洪州官员贪腐一案。此案三司会审,陛下不容轻判。但凡相关者,要求一律严惩。 可这账目查起来,哪是那么容易的?一来一回地查验,就得耗费许多时间。 王声远问:“御史公这腿,近日可好些了?” 御史大夫轻拍自己的大腿,点头道:“好多了。只是不便久站。” 王声远笑道:“这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我倒是知道一位游方医,擅治腿脚伤科。如今找不到他了,但他给我留过一则方子,御史公或许可以一试。” “哦?”御史大夫直了直脊背,“如此便先谢过。” 外间一位小吏走进来,给王声远递来一封信,并传了两句话。 “方拭非……”王声远琢磨道,“这名字有些耳熟啊。” 御史公还记得这人,前不久在大理寺前拦了他一次。不动声色问:“怎么?” 王声远放下茶杯道:“哦,这样我倒是想起来了。我那不成器的侄子,被派往洪州,先前写了封信给我,说这方拭非颇有才华,且为人刚正,让我多加提携,帮忙举荐。” 御史公垂下视线,微微点头。 王声远说:“我正奇怪,他为何还不来找我,也不知他已到京城,怎么今日就闹出事了?” 御史公:“他即有王长史亲笔举荐,那想必向司业购买考题一事,或有冤情。” 王声远说:“我也是如此认为啊。” 王长东在他手下任职多年,对这小侄的品行还是了解的。 他会大力夸赞一位年轻人,还亲自给自己写信申明,就证明此人确有才华,被他赏识。加上此次洪州贪污一案,也是多亏方拭非不顾安危向上检举,才有所突破。事后不邀功,不谄媚,堪为品行端正。 方拭非一平头百姓,能从蛛丝马迹中,察觉出官吏贪污,且逻辑缜密,行事谨慎,步步为营,或许确实可为户部大用。 他期待此人许久,可这人来了京城,竟不找他攀谈,着实出乎预料。 王声远来了兴趣,搭着扶手道:“我前去看看,御史公要一道去吗?” 御史公:“也可。” · 堂鼓击响,县令从东门出来。 方拭非被带到堂上。县令县尉主簿,皆已就位。那位国子司业,因作为证人,站在一侧。 他官居四品,自然不用像方拭非一样,在堂下下跪待审。 他看方拭非眼神疏离,神情淡漠。 县令眯着眼睛看向衙外,疑惑道:“怎么那么多人?” 这拘提个方拭非,还顺带引了那么多人来? 为首的衙役走上前,到他耳边轻言两句。 县令眼睛瞪圆,头微微后仰,转着眼珠看向他,求证道:“户部尚书?” 衙役点头。 县令舔舔嘴唇,若有所思地点头。 他拿过惊堂木,敲在桌上。 “堂下何人?” “方拭非,洪州人士。” 刚开审没多久,听完证人证言,就有门吏来报,御史公与户部尚书来此。 那县令闻言长吸口气。 他虽是京师县衙,但与尚书省、御史台如何能比?自就任京师县令以来,匆忙间见过几位上官数次,却并无多大交集,更别说这二人同临衙门了。 他深深看了方拭非一眼,随即离座迎接二位。 御史公冷面,户部尚书却很和善。 他抬手笑道:“你们继续,我二人不过前来旁听。不必在意。” 县令诚惶诚恐地命人在旁边加了两张椅子,一番恭维应酬之后,才重新开堂。 堂外众书生已经站不住了。看热闹的人更是兴致盎然。 几位公子被人潮挤着,听不清里面的对话。但见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双双到来,便知大事不妙。 钱公子沉声道:“我们怕是被这方拭非给骗了。” 国子司业同是这样认为,脸上表情都快挂不住了。两手揣在袖中,用力交握手,正在怀疑方拭非的身份,并犹豫是否要随意寻个理由,将此事揭过去。 可他已经行至刀尖,连自述也说完了,该怎么改口? 县令拿起惊堂木,顺口又问了一遍:“堂下何人?” 出口就忍不住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方拭非很给面子,继续大声道:“方拭非,洪州人士!” 县令咳了一声,叫自己冷静下来。才继续问道:“方拭非,你对方才国子司业所述案情,有何异议?” 方拭非微仰起头,直白道:“司业坑害我!” 这话打断了国子司业的思路,他想也不想便反驳道:“笑话,我与你素昧蒙面,为何坑害于你?” 县令问:“你昨日可有去找国子司业?” 方拭非:“有。” 县令拍了拍旁边的赃款:“你昨日是否给了他一百两银子?” 众人集体注视中,方拭非点头,清楚答道: “是。” 县令“嗯?”了一声,国子司业屏住呼吸。堂上众人神色各异。 一时间竟然寂静了下来。 方拭非继续道:“可小民找国子司业,所求并非如他所言。那一百两也不是为了行贿,只是想请司业在册上提名,制造声誉,代为宣传。” “如何证明?”县令说,“提名为何要奉上一百两?这便是行贿。” “何需证明?”方拭非指着案上那本书册道,“书中不都写得清清楚楚吗?” 县令闻言,伸手拿过书册,翻开看了两页,都只是寻常诗词。 见方拭非目光炯然地盯着他,撇撇嘴,又往后翻了几页。终于找到特别之处。 那页纸张特别薄,裁成一块,夹在靠近尾页的地方,藏得很隐蔽,不仔细翻看,发现不了。 上面清楚写着几首诗名,后面则跟着几人的名字。 县令靠近了书册,当是自己眼花了。干脆将那纸抽出来:“这……” 没有自己的院子,哪里都住不爽快。 方拭非闻言抱拳道:“谢谢老爷!” 林行远嘟囔道:“谁是你老爷。” “等我哪天赚了大钱,一定还你。”方拭非笑道,“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啊。” 林行远:“呵。” 首要之事,是将杜陵的尸骨安葬了。 方拭非自己在京郊找了个风水地,跟那边的人买了个位置,然后把人葬下去。 曾经一代翻手云覆手雨的奇才杜陵,死后竟如今日如此凄凉,叫林行远很是唏嘘。 人这一世,风尘碌碌,究竟在搏什么呢? “搏,功,名!” 方拭非握拳道:“我打听到了,近几日有一个诗会。咱们可以去喝喝酒,放松一下心情。” 林行远干脆回绝:“我不去,不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整日聚在一起恭维是为了什么。吟诗作对能让人感到快乐吗?” 方拭非:“当然不能。” 林行远没料到她竟然回答地如此诚恳。那证明他们还是可以稍稍聊一聊的:“那你还去?” 林行远买的是个小院,但也比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大多了,起码他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练武的地方。 两人就躺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方拭非搬了两床被褥铺到地上,没个正形地坐着。 108.第 108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 这火气来的莫名, 方拭非哪敢触他的霉头。连忙点头,尊敬道:“您随意。请随意。” “留步!” 钱公子从追了上来,“方公子, 少侠!” 二人停了下来。 钱公子问:“方兄, 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需要我帮忙吗?” “唉,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 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 末了叹了口气, 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可就在半月前, 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 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看看,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 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方拭非哀怨叹道:“我哪不知啊。可这江南贪腐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父亲就是江南商户, 他虽然不做粮米买卖, 难免受到些许牵连。如今家里有银子也不敢动, 手上更抽不出多余的银钱来,怕引人生疑。” 方拭非说:“我是想做官,可我更想活命啊。机会总有,命只有一条啊。” “糊涂,机会可不是年年有。明年就不一定是这个考官了,你到时候找谁去给你请托?若是你任由周公子和你那同窗给你抹黑,你还有高中的可能吗?”钱公子走近了些,对着她耳边说:“方兄,你可要想清楚啊。这科考是一年的事吗?是一辈子的事啊。” 方拭非也很焦急,用力咬唇,嘴唇发白。 “可我也没有办法呀,总不至于叫我去抢吧?”方拭非说,“我父亲自有难处,我哪能如此不懂事?” “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不就在你面前站着吗?”钱公子跺脚道,“方兄!你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呀!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何必与我客气?这笔钱我可以先借你,待你以后高中,你再还我不就成了?” 方拭非:“这叫我……这你叫我如何还得清啊?我方拭非不喜欢欠人。” 钱公子:“你还拿我当外人?” 方拭非一番纠结,最后咬牙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大恩不言谢,此事我会铭记在心。” “好说。”钱公子说,“我也只有你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了。以后多多照拂。” 方拭非:“自然。” 钱公子浅笑。 钱公子知道方拭非并未与他交心,担心自己会偷看她的诗作,有所顾忌,便干脆约她在某官员家的侧门相见。 方拭非将书交过去,抱拳道:“如此,便有劳了。” 钱公子确认了一遍纸张,标轴无误。策略翻开扫了一眼。见过她写的字,字迹是没错的。 “这是你亲笔所写的吧?” “那是自然。” 钱公子点头,将一百两交于她,让她随奴仆一起进去。 · 递交完东西,钱公子立马将这事告知自己的一干好友。 众人选了个地方聚到一起,嘲笑方拭非,高兴高兴。 钱公子大笑道:“他当我是要抄他的诗作,才故意想要帮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陪他演了月余,也该是时候要他还了。” “倒是白白损失了一百两。” “不过区区一百两,你我各自兑一些,不就有了?”周公子心情舒畅,“但可以让那方拭非难堪,一百两就花的太值!” “何止是难堪啊,要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不错,今后总算不用再看见这人了。” 一位书生拍着:“还是钱兄最聪明,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钱公子笑道:“哪里?只是方拭非比我想得要谨慎,才陪他耗了这么久。” “这卢戈阳来了,本不需要你如此辛苦。可是你布局已久,不用可惜啊。”周公子说,“唉,他就是来的太晚。” 钱公子却是说:“这卢戈阳来了,也好。行卷一事,多少人心知肚明。方拭非在京师月余,与你我矛盾甚深,若是他拒不认错,咬死是我们陷害于他,定会有人替他开脱。可这卢戈阳一来,说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想替说话的人只得闭嘴,才叫好啊。” “不错。” 众人说得畅快,今夜都睡得特别好。 第二日,大早就收拾妥当,去酒楼赴会。 方拭非也是神采飞扬,一身新装,带着林行远一同到了酒楼。 她上了二楼,却见先前与众人等人决裂的钱公子,又与他们站到了一起,还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左右逢源。 方拭非放缓脚步,看着他们也笑了下。 “这是,讲和了啊?”方拭非靠在桌边,说道:“我不是你最聊得来的朋友了吗?” 周公子端过旁边的茶壶,颇有闲情道:“方拭非,来喝杯茶呀。” “哪敢喝你的茶?” “说的好像我们要害你似的。” 方拭非:“会吗?你要是说不会,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们此番态度,看来是要发难了。”林行远轻声交谈,“你昨日见到那个吏部的官员,没说什么吧?” 方拭非说:“他根本就没见我,只是让我把东西放下,就遣我离开了。应对之是想让人看看,我是进过那个地方的。” 今日这群人看她的眼神特别和善,方拭非说什么,他们都是笑嘻嘻的模样,不与她计较。 卢戈阳跟她使了两次眼色,让她赶紧离开,都被方拭非无视。 时过正午,一群衙役冲进酒楼,把守住门口,小跑着上了二楼。 为首官差横眉怒目,一把大刀别在腰间。掌柜惶惶上前,询问事项。 那官差抬手挡住,并不看他,只是示意他闲事勿管。 众书生朝他致礼。 那人指着一角道:“你就是方拭非?与我们走一趟吧。” 方拭非不见慌乱,只是问:“为何?” 衙役:“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方拭非:“我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清楚得很。安分守己,规行矩步,没有哪里错了,所以才问为何。” 衙役抬手一挥:“等去了县衙你就知道了。” “我不去!无凭无据,连哪里错了都不让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方拭非退了一步,指着他们大声道:“我看你是这群官僚子弟叫来的,看我不顺眼,想把我抓进牢里好好整治。我不是京城人士,没人会替我申冤。你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我不去!” 楼下旁观者闻言喧哗,指指点点。 周公子说:“你这是张口诬陷!” 方拭非:“是他自己不说,什么叫我诬陷?” 衙役:“所以叫你去县衙审讯!” “这动静,哪里是审讯,怕是已经定罪了吧?”方拭非冷笑道,“看来我今日陪你们去,就是死路一条!” 楼下众人熙熙攘攘地看热闹。 这酒楼里从来不乏读书人,也是以此吸引客源。加上地处繁华,这随便一闹,路上已是人来人往,水泄不通。 “你贿赂朝廷科举考官,向他私买考题。国子司业岂能与你同流合污?他昨日敷衍于你,待你走后,就将此事告知县令。”衙役指着她道,“你口口声声称我等冤枉你,却不敢与我去县衙对峙,反而再次喧哗,抹黑朝廷,居心何在?” “哈,无稽之谈!”方拭非大笑道,“我方拭非行得正做得端,向来谨遵圣人教诲,不惧人言,岂会做私买考题这样的肮脏事?此等罪责我如何能担?” 方拭非靠近了窗户,说道:“既有国子司业口证,我今日若随你去了,不管出不出的来,声名都要受损。我人微言轻,敌不过他,可也不甘受辱。你们既然强逼,我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方拭非说罢跳上窗户,挥手喊道:“谁都不要拦我!林兄你也不许拦我!我方拭非今日血溅长街,请有贤之士来日替我申冤!害我者国子司业,及酒楼内一众应考书生!” 她这一喊了不得。 外面响起几声尖叫,众人纷纷后退,不顾其他。叫嚷着“快让开!”,生怕方拭非真跳下来砸到他们。 窗户下生生腾出一块空地来。 周公子与衙役等人也是大惊失色。 这人怎么如此刚烈? 不……是情绪如此激动,简直像个疯子。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要寻死觅活。衬得他们真是同流合污早有准备。 要知道她这一跳,大家都完了。 众人匆匆上前,要拦住她。 方拭非动作快,说跳还真就要跳。虽然这只是二楼,可这样下去,少不得要摔断个脚。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脚已经离开窗台。 “啊——” 楼上楼下俱是惊呼,场面混乱非常。 有人捂住眼睛,不忍去看。 二楼人太多了,一阵桌椅响动,竟绊倒了不少人。 林行远纵是眼疾手快,也被她吓了一跳。当即踩着桌面扑过去将她抓住。单手卡住窗台,向上提劲,把人带了上来。 他心头莫名发慌,暗道这个疯子。 众人见他落地,俱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坐在地上缓神,面色苍白,抬起头指着林行远说:“你救我做什么?不是让你别拦着我吗?” 林行远发怒,伸手就揪她的头发。 方拭非吃痛:“啊——” “冷静,我们……”衙役第一次被书生逼得如此窘迫,心有余悸道:“先好好说。” 王长东道:“本官名长东,字渐水,倒与这水东县颇为有缘,所以沿途过来看看,没给何县令添麻烦吧?” 何洺:“王长史这是哪里的话?请里面坐。” 王长东站着没动,似乎在等什么。何洺催促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见远处传来喧哗声,随后大群的人簇拥了过来,气势汹汹,不是善类。 何洺心里“咯噔”一下,煞为不安,又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停下脚步探听。 一道宏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方拭非检举何县令贪污!证据就在米仓里!” 何洺身形僵住。 喊话的那人重复了一遍:“何县令贪污,把赃银藏在米仓里,现在都被翻出来了!众人亲眼所见,满地的财宝和金银!城门都被人围起来了!” 何洺整张脸惨白下来:“什……什么?” 米仓被人劫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粮仓从来不许人进。 109.第 109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何洺先不说,这血书一写,再往上一交, 民间宣扬开。不管朝廷最终如何决断, 何兴栋这辈子也无法翻身了。 方拭非还是说:“我自己有打算。” 长深书院的学子闻讯而来。 他们今早在上课,听见各种消息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不想一个早上的时间, 水东县就出了这样的变故。院里先生叫他们别凑热闹,怕惹麻烦。众同窗与何兴栋关系都不错, 这下不知该是什么立场, 就忍着不出。可随后听见万民血书的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众生赶到的时候, 方拭非正坐在家中院子里整理, 顺便跟林行远说话。 她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平日里见人, 她也是这样,看你的时候, 好像都没将你放在眼里。 那笑意激怒众人, 一学子直接冲上前,大力拍下她手里的东西:“方拭非, 你也太过分了!你闹就闹,跪就跪, 我当你真是为国为民。可你这万民血书又是什么意思?何兴栋好歹是你同窗啊, 你非得逼死他吗!” 方拭非完全不看他, 只是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卷了卷握在手心。反问道:“什么叫我逼他?我逼何县令贪污了吗?我逼何县令重征徭役了吗?我逼他害人了吗?我逼他做官了吗?” “方拭非,你也别推得那么干净。这里就我们几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那学生指着外面道,“你不就是想在王长史面前留个好印象,叫他推举你上京吗?不就是想要名扬天下,好为将来入仕做打算吗?如此真好啊,一钱也不用花,才名、德名,声名,你全都有了。好好好,可这是你用何兴栋的命换来的!” 林行远皱眉,但发现方拭非不需要他来出头。 方拭非站起来,对着那男生的脸道:“你质问我?不用你们来质问我,我来问问你们。旱灾当年,水东县饿死了多少人?整个江南饿死了多少人?至今三年,又饿死了多少人? “你……” 方拭非直接截断他的话,朗声问道:“我是哪里不对?是我为沉埋黄土至今不得安息的百姓申冤不对,是检举贪污受贿官商勾结的县令不对?还是我控诉水东县米价高昂,徭役过重不对?再或是我冒着生命危险说出实话就是不对!” 她指着为首几人道:“你熟视无睹,你视而不见,因为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你们不知道食不果腹的滋味,你不知道在闷热木屋里不休息地连撞一天油车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在寒冬腊月身挑巨石替县令赚取私利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妻子怀胎六月还要在烈日下去田里务农是什么滋味。你们通通不知道!两耳一闭,两眼一瞎,就不用负责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方拭非拽住那人衣襟往前一拉。 那人慌乱道:“你做什么!” 方拭非:“看看你身上穿的!你这一身衣服,足抵得上农户半年的收成。所以你当然不在意,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可你身上花的银子,你出去高谈阔论的资本,是怎么来的?可能就是你父亲跟何洺两人贪污鱼肉来的。” 那人气急:“你胡说八道!” “何洺也说我胡说八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们自欺欺人?整个水东县乌烟瘴气,连书院先生都巴巴舔着县令的臭脚,有乏公道,处处刁难于我,你们还不是视而不见?此等小事都是如此,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空谈道义!我方拭非自认小人,可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在我面前强装君子!” 方拭非松开手,将人往后一推:“你们是什么人,先生是什么人,这些我不在乎!难道还非要我与尔等同流合污,才能顺你们的意吗!” 那学子靠在身后人身上才站稳,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她:“方拭非,你巧言善罢。我们现在不是说何县令的事,我们在说万民血书与何兴栋的事!你这血书是为王长史和自己写的吧,既然自认小人,你也认了这个贪慕虚荣的意思!” “我问你!我不过一介布衣,王长史是新官上任,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帮何洺都不知道。手无铁证贸然上谏对我有什么好处?出了事,谁来当这个责任?三岁小儿都知道官官相护这个词,我蚍蜉之力胆敢挡车,我图什么?图我这条命,死得不够快吗?我方拭非的命,没那么贱!如若不然,何洺还在水东县一手遮天的时候,我缘何要处处惹恼何兴栋?” 方拭非质问道,“究竟谁才是贪慕虚荣?安逸享乐?戳着你们自己的良心,好好问一问!” 众人竟被她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拭非侧过身,抬手指道:“我与你们不是同类人,也不屑得与你们为伍。现在,给我滚。滚!” 众人说不过她,当下羞愤散去。 人群从院子里离开,只有一个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动作。 不多时,小院里只剩下三个人。 方拭非生硬道:“你怎么还不走?” 卢戈阳说:“我同你相交也有多年。谁要是跟我说,方拭非是一个莽撞不知进退的书呆子,我第一个要笑他。他永远是谋而后动,思而后行。” 方拭非又转过身看向他。 卢戈阳惨淡一笑:“而你今日所为,叫我觉得很可怕。方拭非。” 他说完这句,不再逗留,也倒退着走出了她的家。 林行远跟着向门口走了一步,看着他的背景奇道:“他说你可怕?他不觉得何洺可怕,却觉得你可怕?他是以前的苦没吃够吗?” “我是与他平视的人,而何洺是他要仰起头才能看见的人。就算我跟何洺做一样的事,结果跟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方拭非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道:“他觉得我可怕,是因为看不清我的好坏,我的立场。是因为我直白地算计了一个他身边的人,而他不知道下一个人是谁。” 所有人都直觉认为,她要置何兴栋死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方拭非说:“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手上的名字不多,可她也没心情理了。本身所谓万民血书也只是个虚词。 她拿着东西进屋,撕了几张白纸夹进去,确认够厚实,一并塞进信里。 用蜡烛滴在信件的开口,然后拿过旁边刚刻出的印章敲上去,等着烛油凝固。最后提起笔,在正面写上两排小字: ——水东县百姓血书陈情 ——何兴栋呈上 方拭非收好东西,又要出门。 林行远倚在门口问:“你又去哪里?” 方拭非说:“去找何洺,一起走吗?” 林行远惊讶,方拭非竟然会主动带着他。 去就去呗,反正天色还早,也没什么事。 王长东不可能关押何洺,也没权力处置他,只是将人关在房里,命人观察他的举动,不许他外出,以免他做出什么销毁证据的事情。 索性何洺也知道如今的局势,没想过要出去。软禁……就软禁吧,起码比外面安全多了。 何洺从醒来之后,何兴栋跟何夫人就一直陪着他。缓了神,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只是眼睛直直盯着床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何夫人毕竟只是个深闺妇人,没见过这样的。低声啜泣道:“儿,去找那个王长史问问,给你爹请个大夫吧。” “别去了,我没事。”何洺说,“我只是想躺一会儿而已。你别在我面前哭,哭得我头疼。” 何夫人拍他胸口:“你这个没良心的!” 说着起身走向门外。 何洺又对着何兴栋说:“去照顾你娘,别让她一个人。” 何兴栋:“爹。” 何洺:“去吧。你长大了,得明白事。” 何兴栋点头:“我知道。” 屋内只剩下何洺一个人,他静静听着外头依稀的说话声,湿了眼眶。年过半百的人捂着嘴低声悲戚。又坐起来,用袖子擦干净脸。埋头一片胡思乱想。 这时屋外传来何兴栋略带愠怒的声音:“方拭非,你来做什么?” 方拭非:“我有话想跟何县令讲。” “……我不去找你,你也别来找我爹了。”何兴栋无力道,“方拭非,你别逼我恨你。” 方拭非:“我有话跟他说。” 何兴栋:“他不想见你,他现在很不舒服。” 何洺整理了一下心情,在里面说:“让他进来。” 何兴栋不平,最后还是让道。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阅历太浅,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110.第 110 章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何洺说:“我儿, 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 两看相厌, 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 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 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 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 似迷惘, 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 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 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 阅历太浅, 为人个性太天真, 性格也不够强势, 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阅历太浅,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111.第 111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这火气来的莫名, 方拭非哪敢触他的霉头。连忙点头,尊敬道:“您随意。请随意。” “留步!” 钱公子从追了上来, “方公子, 少侠!” 二人停了下来。 钱公子问:“方兄,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 需要我帮忙吗?” “唉,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末了叹了口气, 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 可就在半月前,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看看, 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 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方拭非哀怨叹道:“我哪不知啊。可这江南贪腐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父亲就是江南商户, 他虽然不做粮米买卖, 难免受到些许牵连。如今家里有银子也不敢动, 手上更抽不出多余的银钱来,怕引人生疑。” 方拭非说:“我是想做官,可我更想活命啊。机会总有,命只有一条啊。” “糊涂,机会可不是年年有。明年就不一定是这个考官了,你到时候找谁去给你请托?若是你任由周公子和你那同窗给你抹黑,你还有高中的可能吗?”钱公子走近了些,对着她耳边说:“方兄,你可要想清楚啊。这科考是一年的事吗?是一辈子的事啊。” 方拭非也很焦急,用力咬唇,嘴唇发白。 “可我也没有办法呀,总不至于叫我去抢吧?”方拭非说,“我父亲自有难处,我哪能如此不懂事?” “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不就在你面前站着吗?”钱公子跺脚道,“方兄!你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呀!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何必与我客气?这笔钱我可以先借你,待你以后高中,你再还我不就成了?” 方拭非:“这叫我……这你叫我如何还得清啊?我方拭非不喜欢欠人。” 钱公子:“你还拿我当外人?” 方拭非一番纠结,最后咬牙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大恩不言谢,此事我会铭记在心。” “好说。”钱公子说,“我也只有你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了。以后多多照拂。” 方拭非:“自然。” 钱公子浅笑。 钱公子知道方拭非并未与他交心,担心自己会偷看她的诗作,有所顾忌,便干脆约她在某官员家的侧门相见。 方拭非将书交过去,抱拳道:“如此,便有劳了。” 钱公子确认了一遍纸张,标轴无误。策略翻开扫了一眼。见过她写的字,字迹是没错的。 “这是你亲笔所写的吧?” “那是自然。” 钱公子点头,将一百两交于她,让她随奴仆一起进去。 · 递交完东西,钱公子立马将这事告知自己的一干好友。 众人选了个地方聚到一起,嘲笑方拭非,高兴高兴。 钱公子大笑道:“他当我是要抄他的诗作,才故意想要帮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陪他演了月余,也该是时候要他还了。” “倒是白白损失了一百两。” “不过区区一百两,你我各自兑一些,不就有了?”周公子心情舒畅,“但可以让那方拭非难堪,一百两就花的太值!” “何止是难堪啊,要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不错,今后总算不用再看见这人了。” 一位书生拍着:“还是钱兄最聪明,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钱公子笑道:“哪里?只是方拭非比我想得要谨慎,才陪他耗了这么久。” “这卢戈阳来了,本不需要你如此辛苦。可是你布局已久,不用可惜啊。”周公子说,“唉,他就是来的太晚。” 钱公子却是说:“这卢戈阳来了,也好。行卷一事,多少人心知肚明。方拭非在京师月余,与你我矛盾甚深,若是他拒不认错,咬死是我们陷害于他,定会有人替他开脱。可这卢戈阳一来,说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想替说话的人只得闭嘴,才叫好啊。” “不错。” 众人说得畅快,今夜都睡得特别好。 第二日,大早就收拾妥当,去酒楼赴会。 方拭非也是神采飞扬,一身新装,带着林行远一同到了酒楼。 她上了二楼,却见先前与众人等人决裂的钱公子,又与他们站到了一起,还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左右逢源。 方拭非放缓脚步,看着他们也笑了下。 “这是,讲和了啊?”方拭非靠在桌边,说道:“我不是你最聊得来的朋友了吗?” 周公子端过旁边的茶壶,颇有闲情道:“方拭非,来喝杯茶呀。” “哪敢喝你的茶?” “说的好像我们要害你似的。” 方拭非:“会吗?你要是说不会,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们此番态度,看来是要发难了。”林行远轻声交谈,“你昨日见到那个吏部的官员,没说什么吧?” 方拭非说:“他根本就没见我,只是让我把东西放下,就遣我离开了。应对之是想让人看看,我是进过那个地方的。” 今日这群人看她的眼神特别和善,方拭非说什么,他们都是笑嘻嘻的模样,不与她计较。 卢戈阳跟她使了两次眼色,让她赶紧离开,都被方拭非无视。 时过正午,一群衙役冲进酒楼,把守住门口,小跑着上了二楼。 为首官差横眉怒目,一把大刀别在腰间。掌柜惶惶上前,询问事项。 那官差抬手挡住,并不看他,只是示意他闲事勿管。 众书生朝他致礼。 那人指着一角道:“你就是方拭非?与我们走一趟吧。” 方拭非不见慌乱,只是问:“为何?” 衙役:“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方拭非:“我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清楚得很。安分守己,规行矩步,没有哪里错了,所以才问为何。” 衙役抬手一挥:“等去了县衙你就知道了。” “我不去!无凭无据,连哪里错了都不让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方拭非退了一步,指着他们大声道:“我看你是这群官僚子弟叫来的,看我不顺眼,想把我抓进牢里好好整治。我不是京城人士,没人会替我申冤。你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我不去!” 楼下旁观者闻言喧哗,指指点点。 周公子说:“你这是张口诬陷!” 方拭非:“是他自己不说,什么叫我诬陷?” 衙役:“所以叫你去县衙审讯!” “这动静,哪里是审讯,怕是已经定罪了吧?”方拭非冷笑道,“看来我今日陪你们去,就是死路一条!” 楼下众人熙熙攘攘地看热闹。 这酒楼里从来不乏读书人,也是以此吸引客源。加上地处繁华,这随便一闹,路上已是人来人往,水泄不通。 “你贿赂朝廷科举考官,向他私买考题。国子司业岂能与你同流合污?他昨日敷衍于你,待你走后,就将此事告知县令。”衙役指着她道,“你口口声声称我等冤枉你,却不敢与我去县衙对峙,反而再次喧哗,抹黑朝廷,居心何在?” “哈,无稽之谈!”方拭非大笑道,“我方拭非行得正做得端,向来谨遵圣人教诲,不惧人言,岂会做私买考题这样的肮脏事?此等罪责我如何能担?” 方拭非靠近了窗户,说道:“既有国子司业口证,我今日若随你去了,不管出不出的来,声名都要受损。我人微言轻,敌不过他,可也不甘受辱。你们既然强逼,我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方拭非说罢跳上窗户,挥手喊道:“谁都不要拦我!林兄你也不许拦我!我方拭非今日血溅长街,请有贤之士来日替我申冤!害我者国子司业,及酒楼内一众应考书生!” 她这一喊了不得。 外面响起几声尖叫,众人纷纷后退,不顾其他。叫嚷着“快让开!”,生怕方拭非真跳下来砸到他们。 窗户下生生腾出一块空地来。 周公子与衙役等人也是大惊失色。 这人怎么如此刚烈? 不……是情绪如此激动,简直像个疯子。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要寻死觅活。衬得他们真是同流合污早有准备。 要知道她这一跳,大家都完了。 众人匆匆上前,要拦住她。 方拭非动作快,说跳还真就要跳。虽然这只是二楼,可这样下去,少不得要摔断个脚。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脚已经离开窗台。 “啊——” 楼上楼下俱是惊呼,场面混乱非常。 有人捂住眼睛,不忍去看。 二楼人太多了,一阵桌椅响动,竟绊倒了不少人。 林行远纵是眼疾手快,也被她吓了一跳。当即踩着桌面扑过去将她抓住。单手卡住窗台,向上提劲,把人带了上来。 他心头莫名发慌,暗道这个疯子。 112.第 112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二人停了下来。 钱公子问:“方兄, 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 需要我帮忙吗?” “唉,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 末了叹了口气, 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 可就在半月前, 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 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看看,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 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 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方拭非哀怨叹道:“我哪不知啊。可这江南贪腐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父亲就是江南商户, 他虽然不做粮米买卖,难免受到些许牵连。如今家里有银子也不敢动, 手上更抽不出多余的银钱来,怕引人生疑。” 方拭非说:“我是想做官, 可我更想活命啊。机会总有, 命只有一条啊。” “糊涂, 机会可不是年年有。明年就不一定是这个考官了,你到时候找谁去给你请托?若是你任由周公子和你那同窗给你抹黑,你还有高中的可能吗?”钱公子走近了些,对着她耳边说:“方兄,你可要想清楚啊。这科考是一年的事吗?是一辈子的事啊。” 方拭非也很焦急,用力咬唇,嘴唇发白。 “可我也没有办法呀,总不至于叫我去抢吧?”方拭非说,“我父亲自有难处,我哪能如此不懂事?” “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不就在你面前站着吗?”钱公子跺脚道,“方兄!你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呀!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何必与我客气?这笔钱我可以先借你,待你以后高中,你再还我不就成了?” 方拭非:“这叫我……这你叫我如何还得清啊?我方拭非不喜欢欠人。” 钱公子:“你还拿我当外人?” 方拭非一番纠结,最后咬牙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大恩不言谢,此事我会铭记在心。” “好说。”钱公子说,“我也只有你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了。以后多多照拂。” 方拭非:“自然。” 钱公子浅笑。 钱公子知道方拭非并未与他交心,担心自己会偷看她的诗作,有所顾忌,便干脆约她在某官员家的侧门相见。 方拭非将书交过去,抱拳道:“如此,便有劳了。” 钱公子确认了一遍纸张,标轴无误。策略翻开扫了一眼。见过她写的字,字迹是没错的。 “这是你亲笔所写的吧?” “那是自然。” 钱公子点头,将一百两交于她,让她随奴仆一起进去。 · 递交完东西,钱公子立马将这事告知自己的一干好友。 众人选了个地方聚到一起,嘲笑方拭非,高兴高兴。 钱公子大笑道:“他当我是要抄他的诗作,才故意想要帮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陪他演了月余,也该是时候要他还了。” “倒是白白损失了一百两。” “不过区区一百两,你我各自兑一些,不就有了?”周公子心情舒畅,“但可以让那方拭非难堪,一百两就花的太值!” “何止是难堪啊,要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不错,今后总算不用再看见这人了。” 一位书生拍着:“还是钱兄最聪明,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钱公子笑道:“哪里?只是方拭非比我想得要谨慎,才陪他耗了这么久。” “这卢戈阳来了,本不需要你如此辛苦。可是你布局已久,不用可惜啊。”周公子说,“唉,他就是来的太晚。” 钱公子却是说:“这卢戈阳来了,也好。行卷一事,多少人心知肚明。方拭非在京师月余,与你我矛盾甚深,若是他拒不认错,咬死是我们陷害于他,定会有人替他开脱。可这卢戈阳一来,说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想替说话的人只得闭嘴,才叫好啊。” “不错。” 众人说得畅快,今夜都睡得特别好。 第二日,大早就收拾妥当,去酒楼赴会。 方拭非也是神采飞扬,一身新装,带着林行远一同到了酒楼。 她上了二楼,却见先前与众人等人决裂的钱公子,又与他们站到了一起,还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左右逢源。 方拭非放缓脚步,看着他们也笑了下。 “这是,讲和了啊?”方拭非靠在桌边,说道:“我不是你最聊得来的朋友了吗?” 周公子端过旁边的茶壶,颇有闲情道:“方拭非,来喝杯茶呀。” “哪敢喝你的茶?” “说的好像我们要害你似的。” 方拭非:“会吗?你要是说不会,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们此番态度,看来是要发难了。”林行远轻声交谈,“你昨日见到那个吏部的官员,没说什么吧?” 方拭非说:“他根本就没见我,只是让我把东西放下,就遣我离开了。应对之是想让人看看,我是进过那个地方的。” 今日这群人看她的眼神特别和善,方拭非说什么,他们都是笑嘻嘻的模样,不与她计较。 卢戈阳跟她使了两次眼色,让她赶紧离开,都被方拭非无视。 时过正午,一群衙役冲进酒楼,把守住门口,小跑着上了二楼。 为首官差横眉怒目,一把大刀别在腰间。掌柜惶惶上前,询问事项。 那官差抬手挡住,并不看他,只是示意他闲事勿管。 众书生朝他致礼。 那人指着一角道:“你就是方拭非?与我们走一趟吧。” 方拭非不见慌乱,只是问:“为何?” 衙役:“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方拭非:“我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清楚得很。安分守己,规行矩步,没有哪里错了,所以才问为何。” 衙役抬手一挥:“等去了县衙你就知道了。” “我不去!无凭无据,连哪里错了都不让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方拭非退了一步,指着他们大声道:“我看你是这群官僚子弟叫来的,看我不顺眼,想把我抓进牢里好好整治。我不是京城人士,没人会替我申冤。你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我不去!” 楼下旁观者闻言喧哗,指指点点。 周公子说:“你这是张口诬陷!” 方拭非:“是他自己不说,什么叫我诬陷?” 衙役:“所以叫你去县衙审讯!” “这动静,哪里是审讯,怕是已经定罪了吧?”方拭非冷笑道,“看来我今日陪你们去,就是死路一条!” 楼下众人熙熙攘攘地看热闹。 这酒楼里从来不乏读书人,也是以此吸引客源。加上地处繁华,这随便一闹,路上已是人来人往,水泄不通。 “你贿赂朝廷科举考官,向他私买考题。国子司业岂能与你同流合污?他昨日敷衍于你,待你走后,就将此事告知县令。”衙役指着她道,“你口口声声称我等冤枉你,却不敢与我去县衙对峙,反而再次喧哗,抹黑朝廷,居心何在?” “哈,无稽之谈!”方拭非大笑道,“我方拭非行得正做得端,向来谨遵圣人教诲,不惧人言,岂会做私买考题这样的肮脏事?此等罪责我如何能担?” 方拭非靠近了窗户,说道:“既有国子司业口证,我今日若随你去了,不管出不出的来,声名都要受损。我人微言轻,敌不过他,可也不甘受辱。你们既然强逼,我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方拭非说罢跳上窗户,挥手喊道:“谁都不要拦我!林兄你也不许拦我!我方拭非今日血溅长街,请有贤之士来日替我申冤!害我者国子司业,及酒楼内一众应考书生!” 她这一喊了不得。 外面响起几声尖叫,众人纷纷后退,不顾其他。叫嚷着“快让开!”,生怕方拭非真跳下来砸到他们。 窗户下生生腾出一块空地来。 周公子与衙役等人也是大惊失色。 这人怎么如此刚烈? 不……是情绪如此激动,简直像个疯子。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要寻死觅活。衬得他们真是同流合污早有准备。 要知道她这一跳,大家都完了。 众人匆匆上前,要拦住她。 方拭非动作快,说跳还真就要跳。虽然这只是二楼,可这样下去,少不得要摔断个脚。 她闭上眼睛纵身一跃,脚已经离开窗台。 “啊——” 楼上楼下俱是惊呼,场面混乱非常。 有人捂住眼睛,不忍去看。 二楼人太多了,一阵桌椅响动,竟绊倒了不少人。 林行远纵是眼疾手快,也被她吓了一跳。当即踩着桌面扑过去将她抓住。单手卡住窗台,向上提劲,把人带了上来。 他心头莫名发慌,暗道这个疯子。 众人见他落地,俱是松了口气。 方拭非坐在地上缓神,面色苍白,抬起头指着林行远说:“你救我做什么?不是让你别拦着我吗?” 林行远发怒,伸手就揪她的头发。 方拭非吃痛:“啊——” “冷静,我们……”衙役第一次被书生逼得如此窘迫,心有余悸道:“先好好说。” 方拭非听林行远骂她,一点都不生气,还隐隐觉得有些好笑。 他骂人,还没气着别人,先气到自己。但林行远生气也不用哄,自己气着气着就忘了。等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他又主动来找方拭非说话。 林行远问:“你是真要在京城住下?” 方拭非道:“对啊。” “那……”林行远想了想说,“那还是买栋院子吧。” 方拭非多年生活已经习惯了,但林行远转换不过来,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见方拭非要换衣服或是要沐浴就紧张,跟谁搭个话动动手脚也紧张。毕竟出门在外,防备隔墙有耳,哪里不小心可就被看见了。 没有自己的院子,哪里都住不爽快。 方拭非闻言抱拳道:“谢谢老爷!” 林行远嘟囔道:“谁是你老爷。” “等我哪天赚了大钱,一定还你。”方拭非笑道,“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啊。” 113.第 113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何洺先不说, 这血书一写,再往上一交, 民间宣扬开。不管朝廷最终如何决断, 何兴栋这辈子也无法翻身了。 方拭非还是说:“我自己有打算。” 长深书院的学子闻讯而来。 他们今早在上课,听见各种消息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不想一个早上的时间,水东县就出了这样的变故。院里先生叫他们别凑热闹,怕惹麻烦。众同窗与何兴栋关系都不错, 这下不知该是什么立场, 就忍着不出。可随后听见万民血书的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众生赶到的时候,方拭非正坐在家中院子里整理, 顺便跟林行远说话。 她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平日里见人, 她也是这样,看你的时候, 好像都没将你放在眼里。 那笑意激怒众人,一学子直接冲上前,大力拍下她手里的东西:“方拭非, 你也太过分了!你闹就闹,跪就跪, 我当你真是为国为民。可你这万民血书又是什么意思?何兴栋好歹是你同窗啊, 你非得逼死他吗!” 方拭非完全不看他, 只是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卷了卷握在手心。反问道:“什么叫我逼他?我逼何县令贪污了吗?我逼何县令重征徭役了吗?我逼他害人了吗?我逼他做官了吗?” “方拭非,你也别推得那么干净。这里就我们几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那学生指着外面道,“你不就是想在王长史面前留个好印象,叫他推举你上京吗?不就是想要名扬天下,好为将来入仕做打算吗?如此真好啊,一钱也不用花,才名、德名,声名,你全都有了。好好好,可这是你用何兴栋的命换来的!” 林行远皱眉,但发现方拭非不需要他来出头。 方拭非站起来,对着那男生的脸道:“你质问我?不用你们来质问我,我来问问你们。旱灾当年,水东县饿死了多少人?整个江南饿死了多少人?至今三年,又饿死了多少人? “你……” 方拭非直接截断他的话,朗声问道:“我是哪里不对?是我为沉埋黄土至今不得安息的百姓申冤不对,是检举贪污受贿官商勾结的县令不对?还是我控诉水东县米价高昂,徭役过重不对?再或是我冒着生命危险说出实话就是不对!” 她指着为首几人道:“你熟视无睹,你视而不见,因为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你们不知道食不果腹的滋味,你不知道在闷热木屋里不休息地连撞一天油车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在寒冬腊月身挑巨石替县令赚取私利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妻子怀胎六月还要在烈日下去田里务农是什么滋味。你们通通不知道!两耳一闭,两眼一瞎,就不用负责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方拭非拽住那人衣襟往前一拉。 那人慌乱道:“你做什么!” 方拭非:“看看你身上穿的!你这一身衣服,足抵得上农户半年的收成。所以你当然不在意,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可你身上花的银子,你出去高谈阔论的资本,是怎么来的?可能就是你父亲跟何洺两人贪污鱼肉来的。” 那人气急:“你胡说八道!” “何洺也说我胡说八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们自欺欺人?整个水东县乌烟瘴气,连书院先生都巴巴舔着县令的臭脚,有乏公道,处处刁难于我,你们还不是视而不见?此等小事都是如此,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空谈道义!我方拭非自认小人,可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在我面前强装君子!” 方拭非松开手,将人往后一推:“你们是什么人,先生是什么人,这些我不在乎!难道还非要我与尔等同流合污,才能顺你们的意吗!” 那学子靠在身后人身上才站稳,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她:“方拭非,你巧言善辩。我们现在不是说何县令的事,我们在说万民血书与何兴栋的事!你这血书是为王长史和自己写的吧,既然自认小人,你也认了这个贪慕虚荣的意思!” “我问你!我不过一介布衣,王长史是新官上任,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帮何洺都不知道。手无铁证贸然上谏对我有什么好处?出了事,谁来当这个责任?三岁小儿都知道官官相护这个词,我蚍蜉之力胆敢挡车,我图什么?图我这条命,死得不够快吗?我方拭非的命,没那么贱!如若不然,何洺还在水东县一手遮天的时候,我缘何要处处惹恼何兴栋?” 方拭非质问道,“究竟谁才是贪慕虚荣?安逸享乐?戳着你们自己的良心,好好问一问!” 众人竟被她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拭非侧过身,抬手指道:“我与你们不是同类人,也不屑得与你们为伍。现在,给我滚。滚!” 众人说不过她,当下羞愤散去。 人群从院子里离开,只有一个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动作。 不多时,小院里只剩下三个人。 方拭非生硬道:“你怎么还不走?” 卢戈阳说:“我同你相交也有多年。谁要是跟我说,方拭非是一个莽撞不知进退的书呆子,我第一个要笑他。他永远是谋而后动,思而后行。” 方拭非又转过身看向他。 卢戈阳惨淡一笑:“而你今日所为,叫我觉得很可怕。方拭非。” 他说完这句,不再逗留,也倒退着走出了她的家。 林行远跟着向门口走了一步,看着他的背景奇道:“他说你可怕?他不觉得何洺可怕,却觉得你可怕?他是以前的苦没吃够吗?” “我是与他平视的人,而何洺是他要仰起头才能看见的人。就算我跟何洺做一样的事,结果跟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方拭非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道:“他觉得我可怕,是因为看不清我的好坏,我的立场。是因为我直白地算计了一个他身边的人,而他不知道下一个人是谁。” 所有人都直觉认为,她要置何兴栋死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方拭非说:“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手上的名字不多,可她也没心情理了。本身所谓万民血书也只是个虚词。 她拿着东西进屋,撕了几张白纸夹进去,确认够厚实,一并塞进信里。 用蜡烛滴在信件的开口,然后拿过旁边刚刻出的印章敲上去,等着烛油凝固。最后提起笔,在正面写上两排小字: ——水东县百姓血书陈情 ——何兴栋呈上 方拭非收好东西,又要出门。 林行远倚在门口问:“你又去哪里?” 方拭非说:“去找何洺,一起走吗?” 林行远惊讶,方拭非竟然会主动带着他。 去就去呗,反正天色还早,也没什么事。 王长东不可能关押何洺,也没权力处置他,只是将人关在房里,命人观察他的举动,不许他外出,以免他做出什么销毁证据的事情。 索性何洺也知道如今的局势,没想过要出去。软禁……就软禁吧,起码比外面安全多了。 何洺从醒来之后,何兴栋跟何夫人就一直陪着他。缓了神,应该是没什么大碍的,只是眼睛直直盯着床顶,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何夫人毕竟只是个深闺妇人,没见过这样的。低声啜泣道:“儿,去找那个王长史问问,给你爹请个大夫吧。” “别去了,我没事。”何洺说,“我只是想躺一会儿而已。你别在我面前哭,哭得我头疼。” 何夫人拍他胸口:“你这个没良心的!” 说着起身走向门外。 何洺又对着何兴栋说:“去照顾你娘,别让她一个人。” 何兴栋:“爹。” 何洺:“去吧。你长大了,得明白事。” 何兴栋点头:“我知道。” 屋内只剩下何洺一个人,他静静听着外头依稀的说话声,湿了眼眶。年过半百的人捂着嘴低声悲戚。又坐起来,用袖子擦干净脸。埋头一片胡思乱想。 这时屋外传来何兴栋略带愠怒的声音:“方拭非,你来做什么?” 方拭非:“我有话想跟何县令讲。” “……我不去找你,你也别来找我爹了。”何兴栋无力道,“方拭非,你别逼我恨你。” 方拭非:“我有话跟他说。” 何兴栋:“他不想见你,他现在很不舒服。” 何洺整理了一下心情,在里面说:“让他进来。” 林行远问:“你是真要在京城住下?” 方拭非道:“对啊。” “那……”林行远想了想说,“那还是买栋院子吧。” 方拭非多年生活已经习惯了,但林行远转换不过来,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见方拭非要换衣服或是要沐浴就紧张,跟谁搭个话动动手脚也紧张。毕竟出门在外,防备隔墙有耳,哪里不小心可就被看见了。 没有自己的院子,哪里都住不爽快。 方拭非闻言抱拳道:“谢谢老爷!” 林行远嘟囔道:“谁是你老爷。” “等我哪天赚了大钱,一定还你。”方拭非笑道,“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啊。” 林行远:“呵。” 首要之事,是将杜陵的尸骨安葬了。 方拭非自己在京郊找了个风水地,跟那边的人买了个位置,然后把人葬下去。 曾经一代翻手云覆手雨的奇才杜陵,死后竟如今日如此凄凉,叫林行远很是唏嘘。 人这一世,风尘碌碌,究竟在搏什么呢? “搏,功,名!” 114.第 114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林行远问:“你是真要在京城住下?” 方拭非道:“对啊。” “那……”林行远想了想说, “那还是买栋院子吧。” 方拭非多年生活已经习惯了,但林行远转换不过来,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见方拭非要换衣服或是要沐浴就紧张, 跟谁搭个话动动手脚也紧张。毕竟出门在外,防备隔墙有耳,哪里不小心可就被看见了。 没有自己的院子,哪里都住不爽快。 方拭非闻言抱拳道:“谢谢老爷!” 林行远嘟囔道:“谁是你老爷。” “等我哪天赚了大钱,一定还你。”方拭非笑道, “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啊。” 林行远:“呵。” 首要之事, 是将杜陵的尸骨安葬了。 方拭非自己在京郊找了个风水地, 跟那边的人买了个位置, 然后把人葬下去。 曾经一代翻手云覆手雨的奇才杜陵,死后竟如今日如此凄凉, 叫林行远很是唏嘘。 人这一世,风尘碌碌, 究竟在搏什么呢? “搏, 功, 名!” 方拭非握拳道:“我打听到了, 近几日有一个诗会。咱们可以去喝喝酒, 放松一下心情。” 林行远干脆回绝:“我不去, 不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整日聚在一起恭维是为了什么。吟诗作对能让人感到快乐吗?” 方拭非:“当然不能。” 林行远没料到她竟然回答地如此诚恳。那证明他们还是可以稍稍聊一聊的:“那你还去?” 林行远买的是个小院, 但也比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大多了,起码他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练武的地方。 两人就躺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方拭非搬了两床被褥铺到地上,没个正形地坐着。 林行远在上郡的时候都不敢这么干,只能想想,如此散漫作派,怕是会被他爹追打。如今跟方拭非呆一起,反而更痛快了。 此人不拘小节,你说她是一个儒雅文人,不如说她更像不羁浪客。 方拭非说:“开考之前呢,许多学子会聚在这种地方进行切磋。有些还是礼部与吏部共办的诗会,里面会有朝廷的官员前来考察,记录,汇报。作为科考参考的条件。在这种地方能崭露头角,就是事半功倍。在主考官心里留下个好印象。比什么行卷请托有用的多了。重要的是还有名声,叫人心悦诚服。” 林行远点头说:“听起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本意是这样的,切磋才艺嘛。可人的地方,总就会有一些猫腻。”方拭非说,“达官显贵的公子,也会来参加。人那么多,机会却那么少,想要拔得头筹,多数是提早准备。” 林行远:“你的意思是……” 方拭非:“嘘,我可什么都没说。” 林行远摇头:“那这种地方就更没必要去了。”他扭头问:“你们读书人还玩这一招?” 方拭非:“这可不单单只是读书人的事情。天底下谁不想功成名就?大家都是一样的。丢脸不叫人难堪吗?多少人就为了这张脸呐,祖宗十八代的脸面可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呢。” 林行远说:“哦,那倒不用。我不用给他们挣,我负责丢。” “好巧,我也是。”方拭非笑了下,她现在的祖宗应该是方贵的祖宗:“我祖宗十八代……我都不知道是谁呢。” 林行远说:“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方拭非说:“不是我想去,我就能去的呀。人家能去是要帖子的。” 林行远已经抬手要掏银子了,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 “你还真想去科考?”林行远转了个身道,“我是不同意的。” 方拭非在后面推了推他。 “我不同意!”林行远说,“这不就是让我看你去死吗?你可以自己去远点,但我不做帮凶。” 方拭非坐起来道:“那我不去诗会,吃饭你去不?” 林行远将信将疑:“当真?去。” 两人快速把被子抱回房间,又颠颠地外出吃饭去。 林行远本意是随便在边上吃点的,想逛不等诗会的时候更好吗?被方拭非拽着非要往东城去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 对方带着他到了一家装潢豪华的酒楼,两侧商铺林立,是京师里最繁华的地段。 林行远在门口放缓脚步,想要撤走,被方拭非拽住手腕硬往里拖。 “来都来了。”方拭非朝他挑眉,“进来嘛客官~” 林行远脸色憋红。 这女人力气是真大! 跑堂笑脸盈盈地走上前招呼:“二位客官,楼上楼下?” 方拭非朝上一指:“楼上。” “对什么暗号?”林行远放弃挣扎,想将手抽回来:“把我手放开!拉拉扯扯的算什么?我不走行吗?” 方拭非解释说:“楼下是用来吃饭的,楼上是用来抒发雅兴的。” 什么雅兴林行远是不知道,但一踩上楼梯,就在二楼看见了成群的书生。 二楼的桌子不像一楼,是用各种长型的书桌拼在一起的。笔墨纸砚样样俱全,唯有靠墙的地方,摆着几壶茶,几盘糕点。最里面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台。 这类的酒楼不止一家。只不过,其他的酒楼多是聚集着怀才不遇的文人骚客,这里多是些年轻待考的权贵子弟。各不打扰,挺好。 林行远刚上来又想走了,满脸写着不情愿:“怎么那么多读书人?” 他八字犯冲不成吗? 方拭非说:“我不也是读书人?” 林行远甩手:“是罢,你是读书,可你是不是个人呐?” 跑堂很有眼色,给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离那些书生相对远一些,也不会被打扰。然后一躬身就先下去了。 这边环境还是很不错的,林行远抵触情绪少了些。方拭非放开他的手,他揉了揉手腕,端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同时从窗户口往下看去。 “你非要我来做什么?” 方拭非说:“我怕到时候打起来没人拉着我。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性格呢,会不会谨遵圣人之言不动手。” “……”林行远差点一口水喷出,“那你倒是别做啊!” 方拭非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嘘——” 林行远顺势侧耳去听。那边现在是一位高大男性在以“冬”作诗。 林行远细细品味了一下,觉得用词还算讲究,文风也没有叫人别扭的华丽,竟然是不错。当下哼道:“听起来还挺厉害。” 方拭非笑道:“能不厉害吗?拿不出手的东西,怎么敢卖弄呢?” 林行远:“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卖弄?读书人不都说是脸皮最薄的吗?” “脸皮薄那也不是你这个薄法呀。别光说读书人,天底下谁脸皮不薄。所谓脸皮薄,是指在东窗事发之后,羞愤欲死。至于要不要做,那另当别论,只能说跟个人品行相关。”方拭非指着自己的小脸说,“他们嘛,即便是用了叫别人提前写好的,或润色过的文章,也不会认为自己真的没有真才实学。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是个更快的法子,他们也不想走远路而已。” 那边一阵恭维夸赞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意气风发,嘴角含笑,朝众人作揖施礼。 方拭非抬手一招,那边跑堂低着头快步走过来,问道:“客官何事?” 方拭非:“你认识那边的几位公子吗?” 跑堂笑道:“二位是新来的吧?有几位公子是本店的常客,的确是认识的,可还有一些,就不清楚了。” 方拭非:“麻烦你给我介绍介绍。” 跑堂应当是见惯了这种事的,知道他们是有心结交,于是在旁边说:“方才作诗的那一位,正是有名的江南才子李公子。” “那边一位,是孟州人士孟公子。他叔父是……” 方拭非听他说了个七七八八,时不时点头附和。 林行远眉毛轻挑。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他一个都记不得。 跑堂说完,林行远趁此点了几个小菜,他下楼去传人上菜。 “你认识?”林行远问,“你想找谁?” 方拭非那筷子虚点了一下:“都不认识,只是有所耳闻。那个周公子,礼部郎中的小侄,近两年出尽风头。如果我没记错,周家应该是有女眷嫁到洪州。这次肯定被坑的不轻。” 林行远一惊,这些连他都不知道。 别说朝中官员的姻亲关系,就连朝中各大小官员是谁他都不知道。方拭非一个常年居住在南方的人,竟然能晓得? 林行远低了下头。真是狼子野心。 这还真是冤枉方拭非了。她曾经对某几个官职有些在意,就叫方贵替她打听。对方七七八八查了许多没用的,就提到过这位周公子。 “那看来你跟他是攀不上关系了。” “谁要跟他攀关系?”方拭非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说,“求人呐,总是不如求己。”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115.第 115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王长东在查污上, 有更多的经验, 知道什么地方容易出现纰漏,也知道什么地方可以适当做做手脚。只等陛下那边做出决议,发布公文, 就可以带着何洺等人上京审问。 水东县如今爆出丑闻, 人心惶惶,短时间内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这次又是王长东亲自上奏谏言, 检举污吏, 当是一功。长史是一个虚职, 录事参军是佐官, 只要族中官员在陛下面前加以求情, 陛下应该会让王长东暂时接管水东县的一应事务,安抚平民, 处理后续。这虚职就成了实职。 以何洺为突破口,若是顺利,能牵扯出一件贪腐大案。待他把事情处理好,再向陛下请辞。将功抵过,指不定他就被调回去了,或许还能官升一级。 这叫什么?福祸相依罢。 何洺名义上还是县令, 曹司判来了, 他在两位衙役看守下, 打开县衙大门,跟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外面人头攒动,见到他出现,险些又暴动起来。 曹司判冲几人颔首问好,走进门去。 一位老明经指着何兴栋便道:“此子痴傻。” “你住嘴你这老匹夫!你这道貌岸然的老匹夫!!” 原本沉默的何洺听见这话忽然狂躁起来,一副已经疯了的模样,冲向那位老明经,作势要咬。 老明经受惊后退,何洺被两侧的衙役拦住,将二人拉开。 “我儿不是傻子!”何洺散乱着头发朝他吼道,“我儿才不是傻子!” 何兴栋在一旁苦涩喊道:“爹!” 何洺转过头说:“别哭!记得爹与你说过的话。在这些人面前哭,不值得!” 县衙大门重新被关上,将声音隔绝在外。 方拭非要处理杜陵后事,关上大门,挂上白灯笼。杜陵身边没有亲人,林行远帮着给他穿寿衣。 用棉被裹住放在大堂,然后请管灯的人过来念经。他跟林行远在堂前烧纸钱。 方老爷得知这消息惊吓住了,也过来守了一夜。给杜陵烧了一沓纸钱,哭得两眼发肿。后来未免别人起疑,被方拭非请回去了。 正好方夫人来求方贵将女儿方颖放出来,让她能上街走走,方贵一时悲愤,下令多加了半个月。在家里好好呆着,以免出来生事。 等方拭非走出家门的时候,才知道水东县这几日天翻地覆,闹得不可开交。 刺史派人过来争抢县衙政务,并要求提审何洺。王长东自然不肯,拖延对峙。无奈搬到何洺的住所外面,以防不测。 过后不久,朝廷公文下来,王长东命人快马加鞭去领,公告过后,这才定下。 与他所料,没有差异。 要说最大的事,大概就是何洺自尽了。 他在牢中事无巨细,全部招供。按下手印,坦露罪行后,在决定好押解上京的前一天,于狱中畏罪自杀。 此举或许是怕拖累何兴栋,或许是怕自己挨不住牢里的日子生生受苦。反正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到头了,走得倒是很安稳。 · 卢戈阳几次路过方拭非的家门,看见上面挂的白灯笼,心绪复杂。想进去祭拜,但她家中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应声,当时闭门谢客。 过了几日,见到人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方拭非好像什么都知道,神色间有些憔悴,但还是打起精神问:“你想见见何兴栋?” 卢戈阳喉头干涩,勉强附和道:“对。” 方拭非说:“那走吧。” 王长东还是给方拭非面子。一般待审的犯人外人不可以见。何洺已经死了,他的遗属难辞其咎,但他特例给了几人一小段时间,还让人不要去打扰。 卢戈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在县衙的地牢里看见何兴栋。这里空气潮湿,天色冷下来,还是只有一面干硬的薄被。饭食都是凉的,墙角的水微微发黄。 卢戈阳沉沉叹了口气,问道:“何公子,你没事吧?” 何兴栋恍惚回神,抬头看向他们。见到方拭非的时候,整个人怔住,咬住唇死死盯住她。 方拭非不惧与他对视,说道:“你恨我罢。” 何兴栋说:“我谁都不怪。方拭非。我不怪你。” 泪珠顺着他脸滚流下来,他的手用力摩挲着青石板面,似乎察觉不到疼痛。低声似呢喃重复道:“我不怪你。” 卢戈阳看着心里着实酸涩,喊道:“何公子……” “别叫我公子。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哪家公子了。”何兴栋说,“你们叫我公子,有多少是在奚落嘲笑的意味?” 卢戈阳忙道:“不,没有。不是这样。” 何兴栋:“我不傻。我都知道。我记住我爹说的话,既然是我咎由自取,怪你无用。” 何兴栋抬了下头,才注意到方拭非手臂上绑着的黑色丝带:“你……” 方拭非:“我师父前几天也去了。” 何兴栋也不说话了。 “过不了多久我上京去了。”方拭非说,“你父亲的尸骨,我会帮你安葬。” 何兴栋无论如何地说不出那个谢字。可现如今,那个害他爹自尽的人,却成了唯一一个能替他收尸的人。 何洺死前反而没有提起方拭非,没有恨也没有怨怼。那想必也不会因此而死后不安吧。 何兴栋问:“你是赶考去吗?” 方拭非:“去试试吧。” 何兴栋看向卢戈阳。卢戈阳说:“我也要上京。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不用。”何兴栋,“呵,没想到我们三人走不同的路,不同的境遇,竟然还是要去同一个地方。” 方拭非:“你自己多保重吧。” 方拭非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方颖跟何兴栋关系很好,之前在方夫人有意无意地宣扬中,水东县里的人人都知道,两人已经到了差点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方贵曾经是一名长工,方夫人出身低微,大字不识,自然没什么见识。曾经何洺得势,她极尽奉承吹捧,颐指气使,高兴自己生了一个好女儿,得罪过不少人。如今何洺畏罪自杀,她又自处张扬,想撇清关系。 殊不知这做法更是倒了方家的脸。此举不正是落井下石,为人不齿吗?这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王长东想视而不见都不行。 方贵气得头大。 随即方颖被王长东提审。虽然排除了嫌疑,但这名声还是毁了。 在水东县,老实的好人家是很难嫁了。要么歪瓜裂枣,要么别有用心。 方贵快速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是在行商中认识的一个清白人家。只是人不在水东县,方颖得远嫁过去。 方夫人跟方颖连人都没见过,哪里肯愿意?何况官是官,商是商,这中间差距大着呢。方夫人有了何兴栋的经验在前,怎么都觉得方颖这是下嫁了。为此哭得涕泗横流。将这结果全都迁怒到方拭非身上。 碍于方贵在家,杜陵又刚死,他们不敢随意冲撞。就在外头不分日夜地哭。 那声音激得方拭非起了层鸡皮疙瘩,每每坐在灵堂前酝酿对杜陵的师徒情,都被打断憋了回去。撑不到两刻,她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方夫人哭天抢地时的动作。再对上杜陵的牌位,心情非常复杂。 方拭非抱拳一拜:“对不住了师父。徒儿不是有意羞辱。” 只是有点想笑。 林行远捂着耳朵走出来说:“什么嗓子呢?那么持久?” “真是好。”方拭非说,“多了个人给我师父哭丧。这哭得情真意切,声音宏亮,一个抵我们两个。” 林行远大感无语。 “找块风水宝地,将先生厚葬了吧。”林行远问,“你做过准备了吗?” 方拭非点头:“我要把他的尸体,带回京城安葬。” 林行远一惊:“你要扶柩进京?以什么身份?杜先生又该以什么身份?安葬在哪里?此行路途遥远,怕是不那么容易。” 方拭非:“不将他的尸体带回去,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去。” 方拭非按照杜陵曾经的嘱托,将他火化了。火化后的骨头,尽量没有敲碎,装在准备好的盒子里带过去。 林行远还是不大能接受,“死无全尸”、“挫骨扬灰”这事儿……是诅咒人的没错吧?数十年的认知都快崩塌了。 方拭非说:“人死如灯灭,还想让他死而复生不成?谁死后不会变成一把枯骨?” 林行远:“杜……杜先生的高义,我等自愧弗如。” 不等方夫人的怒火高涨、方颖成亲,方拭非就要走了。 她决定离开之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只是找王长东要了一封推举信,顺便跟他探讨了一下诗词。 “你行事如此招摇,此行或有危险。如果你要进京,我起码要确保你平安无事……”林行远自己也很纠结,还是下了决定:“我送你。等你到了京城,我就回上郡去。” 方拭非道:“那感情好。” 她得在何兴栋被押送进京之前赶到,晚了不妙。 林行远是个租得起马的人,二人去驿站,花大钱买了两匹瘦马。 驿站夜里只会给普通人提供一块木板作为休息,所以出门在外,得自己带着被褥。 116.再现(11.20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 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 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呼朋唤友的, 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 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民情沸腾,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 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一把年纪的文人,本身嗓门也不大,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 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 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 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 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看客失望摇头。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这些人,即天真又倔强,不自己摔够跟头,谁人都劝不了他。 这就是他的命吧。 方拭非朝他一抱拳,说道:“这位先生听着饱读诗书,也不是个寻常人。不知可否结交?” 那看客匆忙挥手,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不跟她说了。 林行远同方拭非从酒楼出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回家的一段路,要过一条比较僻壤的小道。 凭二人的身手,在他们走出酒楼不多远,人群逐渐稀少的时候,就察觉到身后那群鬼祟跟着的人了。 这些人脚步声沉重繁杂,杀气外漏而不加掩饰。目光不停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保持着七八米远的距离,一直跟着他们。 粗略一算,大约有十来人左右。 林行远没回头看,只是抱怨道:“你看。” 方拭非呵呵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又大度的话,会来跟我交好,替我举荐,然后保我科考。这样是皆大欢喜。可惜我去了那么几天,都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他们要是不大度的话,会想着干脆让我远离京师,再无法兴风作浪。那就看谁更倒霉了。” 林行远:“是你自己非要去招惹他们。怎样都是活该。” “他们自己技不如人,还树大招风,我不去摇他们,我摇谁?”方拭非说,“没本事,怪得了我吗?” 林行远:“现在怎办。” 方拭非:“能怎么办?找个没人的地方,办了他们。” 下一步,方拭非直接抓起他的手,朝着小弄里跑。 林行远手心容易出汗,此时一片湿润,急道:“撒手撒手!我自己跑!” 方拭非回过头说:“你跑是跑,我就怕你跑太快,直接把我给丢了!” 117.第 117 章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 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 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她后面的话近乎呢喃, 都快听不见了。 林行远轻叹道:“我去买点人参黄精一类的补药, 总应该是能缓口气的。” 这次方拭非没拦着他。 水东县的天黑了。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拭非看着窗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天是会黑的,日月是会轮替的, 新与旧永远在变化,就如同生与死。哪一天哪一刻它来, 你不知道, 可它来的时候, 如此触不及防又无能为力。 林行远在外头用慢火熬煮人参,蹲在灶台前, 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白烟袅袅升起, 沾在土墙青瓦上, 留下湿润的痕迹。 方拭非守在杜陵床边暗自失神。 旁边窸窣响动, 方拭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随后杜陵喘着粗气问:“我睡多久了?” 方拭非偏了下头, 动了下, 声音沙哑道:“这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摔的?” “哦,这是天黑了。”杜陵看一眼窗外,“我听见你同窗过来看你,还听见了你们在争吵,就想出来看看。没想到已经站不住了。你是做了什么?” 方拭非笑道:“那可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忘了。你这一睡,天都变了。” 杜陵不管她:“我虽年老,但幸得祖宗庇佑,头脑清醒,不至于糊糊涂涂地走。” 他睁着要坐起,方拭非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杜陵说:“我如今,已经是你的拖累了。” 方拭非:“我倒觉得可能是报应,我揭发害死了何兴栋的父亲。所以它也要带走我师父。” “何洺为人贪婪,锱铢必较。就算今日没有你,来日他也长久不了。这是他自己的孽。”杜陵批评道,“老夫是寿终正寝。跟他怎么比?” 方拭非:“是。” 杜陵看着她,方拭非低着自己的视线,不去对视。 杜陵干涸的嗓子传来一声哀叹:“方拭非你……” 方拭非问:“我怎么了?” 杜陵深深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有对她的担忧,对自己的无奈,对过往的悔恨,对未来的迷惑。 他该怎么说她呢?又能怎么说她呢?她是自己教出来的。 最后全都化作一声长叹。 “方拭非。”杜陵说,“我杜陵一生也算跌宕。我出生于权臣之家,我十六岁,蒙祖上庇荫,得户部官职入仕,之后一路高升。我年轻时狂傲不羁,恃才傲物。后得先帝赏识,任太子冼马。我与今上情同手足,今上登基之后,命我为太子少傅。待我父去世,我年过而立,他又提我为太傅。官途坦荡如我,朝中鲜有。” “可我知道,万事不如想得那样简单。我不过幸运一些,走到了上面,下面全是一些粉身碎骨的人。”杜陵说,“方拭非,方拭非……我以前总想带你回去,又可惜你是一个女人。我一心仕途,壮志难酬,不甘心就此作罢,将希望尽数托在你身上,想想真是可笑。我选了条错的路,你也非要在这条错路上走下去吗?” 方拭非低头沉默片刻,说道:“我想吃棉花肉。” 棉花肉,是猪头两侧骨头扒开后撕下来的肉,也就是猪脸肉。咬下去就跟咬着棉花一样绵软鲜香,所以叫棉花肉。 方拭非的声音像是空幽之处传来,将她自己的回忆带了出来:“从前,有一对夫妻……” 方拭非还小的时候,冬至,杜陵给她整了一盘棉花肉。 方拭非很不喜欢那盘肉,因为已经放久发臭了,她觉得是杜陵故意打发她的。加上那肉肉质绵软得跟肥肉一样,她不高兴。 杜陵坐在火旁,大笑着给她说了个笑话。 他说: “从前,有一对夫妻,听说猪身上有一块棉花肉很好吃。有一年冬天,两人就用家里的全部粮食,去跟隔壁的大户,换了半碗肉吃。你一块,我一块,吃到最后的时候,多剩下一块。于是两人争抢起来。丈夫夹着肉逃到河边,失足掉了下去。然后妻子跟着淹死了。看,就为了你手上这样一块肉。” 方拭非翻着白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小心把自己胡子给烧了。” 她当时年纪小,心里烦躁,在火边桶着一根木棍,喋喋不休道:“你这故事没头没尾。他们的子女呢?家中的亲族长辈呢?你要说就好好说,非这样阴阳怪气胡扯做什么?该哭就哭,该笑才笑。你这算什么?总之我就觉得这肉忒难吃了!” 杜陵一声不吭地将手里的干柴折成小段,一条条丢进火里。 方拭非看着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杜陵忽而悲怆,伸出手小心地抚过她脸侧。 那手已经失了温度,手心干净粗糙。 他有太多想做的事……想改的事……可是他已经老了。 杜陵说:“那我去给你做。” 方拭非别过脸:“我去。” · 方拭非看杜陵在床上坐好,给他拧了条毛巾擦脸,关上门出去。 家里肯定是没有棉花肉的,但还有鸡肉。 林行远见她出来就问:“杜先生怎么样了?” 方拭非过去切肉,说道:“我给他做点吃的。” 林行远看她拿出刀,在两侧磨了磨,就开始剔骨,问道:“你要做什么?先生这人参汤呢?” 方拭非:“你可以送进去。” 林行远倒了一碗,送到杜陵面前。杜陵朝他点了点头。 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神智也很清明。 他三步一回头地出来,重新站到灶台边上。 方拭非看他傻愣着,便说:“我来给你讲个笑话。” 林行远心说他哪有那心情? “从前有一对夫妻……”方拭非一开口,自己先乐了,继续笑笑说完了整个故事:“后来两个人一起落水死了。” 林行远担忧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没事吧?” 方拭非放下手里的铲子,问他说:“不好笑吗?” 林行远迟疑了片刻,摇头。 方拭非说:“有时候你不知道,别人说的笑话,究竟是他亲眼见过的,还是纯粹说笑。你不觉得好笑,我也不觉得好笑。” 林行远:“那你为什么要笑?” “那该用什么表情呢?哭吗?”方拭非说,“多的是人等着你哭出来看你笑话。哭是没有用的。” 林行远说:“谁有那么多的闲心?不想哭,那就不要哭也不要笑好了。” 方拭非盖上木锅盖,在旁边的矮凳坐下,扯起嘴角道:“可仔细想想,还是好笑的。” 林行远皱眉:“你究竟在说什么?” “哈,这世间权势,腥臭如烂肉,还是能引得人趋之若鹜,汲汲营营。乃至兄弟阋墙,六亲不认。这些人,功名利禄,唾手可得。”方拭非说,“有些人,兢兢业业,忍气吞声,终日惶惶,不敢行差踏错,却最终落得家破人亡。这不好笑吗?” 林行远:“不好笑。” 方拭非说:“汉武帝巫蛊之祸中,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相继被逼自杀。” “他二人未必就是遭奸臣诬陷,《汉书》中固班未曾提及。许是畏罪自杀也说不定。”林行远声调拔高,“方拭非,你别拿皇家这些事来做比对。‘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执掌天下的权力,本就不是什么三言两语,是非对错可以辨别的。” “皇家的事就不是事了吗?事社稷不如事宫闱,何其可笑?”方拭非说,“今上斩太子,东宫一百二十一人尽数陪葬。” 林行远喝止她道:“方拭非。太子染疫,年二十二岁病逝于陛下行宫。” 方拭非不说话了。 林行远又叹道:“方拭非,你不曾在京城,所以你不知道。但当年太子妃谢氏一族私藏兵器,操练新兵,是我父亲亲自镇压的。确有其事。” 方拭非:“储君谋反,就是我听说过的最好笑的事情。” 118.宴席(11.22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留步!” 钱公子从追了上来, “方公子, 少侠!” 二人停了下来。 钱公子问:“方兄, 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需要我帮忙吗?” “唉,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 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 末了叹了口气,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可就在半月前,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 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 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看看, 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方拭非哀怨叹道:“我哪不知啊。可这江南贪腐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父亲就是江南商户,他虽然不做粮米买卖,难免受到些许牵连。如今家里有银子也不敢动, 手上更抽不出多余的银钱来, 怕引人生疑。” 方拭非说:“我是想做官, 可我更想活命啊。机会总有,命只有一条啊。” “糊涂,机会可不是年年有。明年就不一定是这个考官了,你到时候找谁去给你请托?若是你任由周公子和你那同窗给你抹黑,你还有高中的可能吗?”钱公子走近了些,对着她耳边说:“方兄,你可要想清楚啊。这科考是一年的事吗?是一辈子的事啊。” 方拭非也很焦急,用力咬唇,嘴唇发白。 “可我也没有办法呀,总不至于叫我去抢吧?”方拭非说,“我父亲自有难处,我哪能如此不懂事?” “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不就在你面前站着吗?”钱公子跺脚道,“方兄!你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呀!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何必与我客气?这笔钱我可以先借你,待你以后高中,你再还我不就成了?” 方拭非:“这叫我……这你叫我如何还得清啊?我方拭非不喜欢欠人。” 钱公子:“你还拿我当外人?” 方拭非一番纠结,最后咬牙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大恩不言谢,此事我会铭记在心。” “好说。”钱公子说,“我也只有你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了。以后多多照拂。” 方拭非:“自然。” 钱公子浅笑。 钱公子知道方拭非并未与他交心,担心自己会偷看她的诗作,有所顾忌,便干脆约她在某官员家的侧门相见。 方拭非将书交过去,抱拳道:“如此,便有劳了。” 钱公子确认了一遍纸张,标轴无误。策略翻开扫了一眼。见过她写的字,字迹是没错的。 “这是你亲笔所写的吧?” “那是自然。” 钱公子点头,将一百两交于她,让她随奴仆一起进去。 · 递交完东西,钱公子立马将这事告知自己的一干好友。 众人选了个地方聚到一起,嘲笑方拭非,高兴高兴。 钱公子大笑道:“他当我是要抄他的诗作,才故意想要帮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陪他演了月余,也该是时候要他还了。” “倒是白白损失了一百两。” “不过区区一百两,你我各自兑一些,不就有了?”周公子心情舒畅,“但可以让那方拭非难堪,一百两就花的太值!” “何止是难堪啊,要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不错,今后总算不用再看见这人了。” 一位书生拍着:“还是钱兄最聪明,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钱公子笑道:“哪里?只是方拭非比我想得要谨慎,才陪他耗了这么久。” “这卢戈阳来了,本不需要你如此辛苦。可是你布局已久,不用可惜啊。”周公子说,“唉,他就是来的太晚。” 钱公子却是说:“这卢戈阳来了,也好。行卷一事,多少人心知肚明。方拭非在京师月余,与你我矛盾甚深,若是他拒不认错,咬死是我们陷害于他,定会有人替他开脱。可这卢戈阳一来,说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想替说话的人只得闭嘴,才叫好啊。” “不错。” 众人说得畅快,今夜都睡得特别好。 第二日,大早就收拾妥当,去酒楼赴会。 方拭非也是神采飞扬,一身新装,带着林行远一同到了酒楼。 她上了二楼,却见先前与众人等人决裂的钱公子,又与他们站到了一起,还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左右逢源。 方拭非放缓脚步,看着他们也笑了下。 “这是,讲和了啊?”方拭非靠在桌边,说道:“我不是你最聊得来的朋友了吗?” 周公子端过旁边的茶壶,颇有闲情道:“方拭非,来喝杯茶呀。” “哪敢喝你的茶?” “说的好像我们要害你似的。” 方拭非:“会吗?你要是说不会,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们此番态度,看来是要发难了。”林行远轻声交谈,“你昨日见到那个吏部的官员,没说什么吧?” 方拭非说:“他根本就没见我,只是让我把东西放下,就遣我离开了。应对之是想让人看看,我是进过那个地方的。” 今日这群人看她的眼神特别和善,方拭非说什么,他们都是笑嘻嘻的模样,不与她计较。 卢戈阳跟她使了两次眼色,让她赶紧离开,都被方拭非无视。 时过正午,一群衙役冲进酒楼,把守住门口,小跑着上了二楼。 为首官差横眉怒目,一把大刀别在腰间。掌柜惶惶上前,询问事项。 那官差抬手挡住,并不看他,只是示意他闲事勿管。 众书生朝他致礼。 那人指着一角道:“你就是方拭非?与我们走一趟吧。” 方拭非不见慌乱,只是问:“为何?” 衙役:“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方拭非:“我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清楚得很。安分守己,规行矩步,没有哪里错了,所以才问为何。” 衙役抬手一挥:“等去了县衙你就知道了。” “我不去!无凭无据,连哪里错了都不让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方拭非退了一步,指着他们大声道:“我看你是这群官僚子弟叫来的,看我不顺眼,想把我抓进牢里好好整治。我不是京城人士,没人会替我申冤。你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我不去!” 楼下旁观者闻言喧哗,指指点点。 周公子说:“你这是张口诬陷!” 方拭非:“是他自己不说,什么叫我诬陷?” 衙役:“所以叫你去县衙审讯!” “这动静,哪里是审讯,怕是已经定罪了吧?”方拭非冷笑道,“看来我今日陪你们去,就是死路一条!” 楼下众人熙熙攘攘地看热闹。 这酒楼里从来不乏读书人,也是以此吸引客源。加上地处繁华,这随便一闹,路上已是人来人往,水泄不通。 “你贿赂朝廷科举考官,向他私买考题。国子司业岂能与你同流合污?他昨日敷衍于你,待你走后,就将此事告知县令。”衙役指着她道,“你口口声声称我等冤枉你,却不敢与我去县衙对峙,反而再次喧哗,抹黑朝廷,居心何在?” “哈,无稽之谈!”方拭非大笑道,“我方拭非行得正做得端,向来谨遵圣人教诲,不惧人言,岂会做私买考题这样的肮脏事?此等罪责我如何能担?” 方拭非靠近了窗户,说道:“既有国子司业口证,我今日若随你去了,不管出不出的来,声名都要受损。我人微言轻,敌不过他,可也不甘受辱。你们既然强逼,我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方拭非说罢跳上窗户,挥手喊道:“谁都不要拦我!林兄你也不许拦我!我方拭非今日血溅长街,请有贤之士来日替我申冤!害我者国子司业,及酒楼内一众应考书生!” 她这一喊了不得。 外面响起几声尖叫,众人纷纷后退,不顾其他。叫嚷着“快让开!”,生怕方拭非真跳下来砸到他们。 窗户下生生腾出一块空地来。 周公子与衙役等人也是大惊失色。 这人怎么如此刚烈? 不……是情绪如此激动,简直像个疯子。还什么都没说呢,就要寻死觅活。衬得他们真是同流合污早有准备。 要知道她这一跳,大家都完了。 众人匆匆上前,要拦住她。 119.落水(11.23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林行远站起来道:“总算可以走了?” 二人相伴离开。 林行远说:“你这幅无知书生的模样,要装到什么时候?” “哈, 太愚蠢的人,比太聪明的人好。太愚蠢顶多只是活得不好,太聪明却会死得不好。”方拭非得意道, “我要名,我现在不就有名了吗?” 林行远叫她气笑了:“是, 名是有了, 就怕你没那命。” 什么秋风都能打的吗?常人唯恐避之不及, 她竟还觉得好玩。 是,这地方在京师是享誉盛名, 可那都是各家自己花钱请人宣扬出去的。这酒楼会有专人记录他们的诗作与言论,编成轶事,再润色传唱。 虽然此举叫某些文人不齿,可从未有谁,敢像方拭非一样大胆, 主动过来打他们脸面。谁知道里面的公子哥们是不是跟本次主考官有关系?而方拭非的举动还要更过分一些, 她要蹭他们的名气,所以说还要再来。 这不是逼得人痛打她一顿吗? 这还要说说这个聚集之所了。 酒楼立在京师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楼上是吟诗作对的书生们, 楼下全都是普通的食客。这些读书人在上边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铁定会有不少人听见。这也是众人本身的意图。 来这酒楼吃饭的人里,喜欢看热闹说闲话的,多了去了。若非顾忌于此,几位素来狂傲的权贵子弟,怎么会对一位恶意滋事的商户之子假以辞色。 周公子今日被欺负了一番,几乎是颜面无存。先前的努力怕是要白费。 他风头正盛,惹了不少人眼红,正愁没地方奚落他,这不就来了机会。 如果林行远是今天那周公子,杀方拭非的心都有。 “命嘛,自然是有的。就看他拿不拿的走了。”方拭非笑道,“我师父总跟我说。别真以为以德可以服人。会被道理说服的,本身就是讲道理的。有的人,得靠拳头。” “我真是不理解你。”林行远挑眉道,“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树敌万千,自绝生路。哪个人会说你聪明?你真以为,名气够了就能入仕?那些个词气动干云的大文人,不还在作些酸词,借物喻情,说自己怀才不遇吗?方拭非,朝廷不缺会作诗的人,缺的是会做事的人。而你这些事迹宣扬开去,给别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不是个会做人的人。更没多少希望了。” 方拭非说:“别人说有什么用,自己能不能做到才是重要。等着瞧吧。” “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科考的。决计不同意。”林行远板起脸说,“我……我是管不了你。但即日起,你向我借钱,我一分都不会借。” 方拭非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脚步缓下来,抓住林行远的手臂。说道:“林大哥。那我是不是,应该先贿赂贿赂你?” 林行远跟着停下来,盯着她的脸看了两遍,闭紧嘴巴,然后转身就跑。 “诶,别走啊林大哥!”方拭非在后面追他,“林大哥你先听我说!” 林行远回头一看,跑得更快了,脚底生风,似要绝尘而去。 “林行远!”方拭非哭笑不得,险些岔气:“你方爷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吓成个什么鬼样!你先站住!” 林行远哪里理她?一路逃命似的冲进院子,飞进自己房门,返身用门闩抵住,锁了起来。 方拭非被他拦在外面,顺手从客厅拎了个茶壶,在外面踱步,仰头直接灌上两口解渴。 “呵呵,”方拭非甩了下头发,“林行远,你方爷我还能被你磕住?我会借不到钱?你等着,肯定会有人主动把钱送到我手上!” · 酒楼几位公子回到家后,是真的心里不痛快。翻来覆去地想,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只要不是真蠢,就是故意在打压嘲笑周公子。今日是周,明日可能是他们。 明日她还敢来吗?她要是还敢来,他们就—— 她还真来了。 当时周公子也在,看见她的一瞬转身就走,方拭非没眼见地直接出声喊住了他。 周公子转身,方拭非腆着一张脸,笑嘻嘻地硬凑了上来。 方拭非来者不善,她来,就是惹事的。 昨天她笑容满面,礼节周到,众人初次相见,能忍就忍了。第二天她还来,气焰比昨日更盛,不管谁说什么她都能辩驳一句。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挑他们错处。 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最讨厌,自作聪明,又不知道自己愚蠢的人——方拭非妥妥就是其中之最。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二楼的诸位公子,皆是面露不悦。 原先和气商讨、热闹非凡的氛围,如今说句话都没人肯接,叫她毁了个十成十。 周公子摔下笔,走到她面前,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方拭非?知道我是谁吗?你这辈子都别想考上科举了。趁早滚回去,叫你爹给你多买两亩地,种田去吧!” 方拭非扬起眉毛说:“种地好啊。这世上要是种地的人少了,谁去喂饱那一帮饭桶呢?” 周公子:“你——” 方拭非坦荡道:“我管你是谁?你吏部主考官吗?你不过与我一样是个考子。我比你更有才华,更有谋略,文采思辨皆胜你一筹,如果你能考上,我肯定能考上。陛下求贤若渴,真大才者,岂会被淹没,你在我面前得意什么呢?” “呵,”周公子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满带着同情,不屑道:“蠢货。” 方拭非跳起来道:“你这人怎么骂人呢!” 周公子不将她放在眼里,粗鲁地挥了一把,将人推开,径直下了楼。 方拭非愤而指责:“野蛮!粗俗!无理!哪里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 这之后,方拭非还真是天天去。 林行远最初是不跟了的,但任由她去了两三天,自己反而担惊受怕起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在跟人打架,怎么都安不了心。所以最后又灰溜溜地陪着了。 过了三五日,周公子不再去那酒楼,里面的人也是少了好些。这看起来,似乎就像方拭非单挑了他们一群权贵子弟,他们怕了人,被衬得像个徒有虚名的草包。 隐隐有类似风声传出,众人哪敢再闪避,立马就回来了。 可他们不甘心呐!怎么就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商户之子逼到这地步?面子都丢光了! 众人自是心里不平。从小到大没受过多少委屈,凭什么要忍方拭非的气?忍这数天,已经是极限了,方拭非还不肯收手,不就是找死吗? 几位京师关系好的公子互相一商讨,便一同去找周公子。 周公子听见方拭非这名字头就要炸。今年得是犯了什么太岁才能遇到这种人呐? “他叫我颜面尽失,他叫我成了一大笑话!如何能忍?” 一位姓钱的公子道:“周公子,先不急着生气。这方拭非不识抬举,你我还能整治不了他吗?” “我早想教训他,可一直寻不到机会。”周公子说,“如今已经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每日要经过哪里。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似习武的人,不知道身手怎样。” 另外一公子摇头道:“打他一顿算什么?只要他活着,他定会到处宣扬,说是你我打的。此人巧言善辩,最擅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即便没有证据,也能说得有模有样。那我等不就被坑惨了?” 周公子:“造谣滋事,那不正好抓了他啊?” “不不,此事弊端甚多。我派人去查他的底细,可他是洪州人,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结果。不知道他如此嚣张,身后是否有所依仗。我等贸然行事,容易出错。” “还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知是什么来历。查不出来。但看他身形举止,出手阔绰,应该不是一个泛泛之辈。若是你找人去教训他,怕是在惹祸上身啊。” “教训他一次,他也不会退缩,他出生低微,见识短浅,脸皮厚着呢。” “这等关头,我等还是要谨慎行事。一朝踏错,毁了你我声名,太不值当。”那人说,“那群老酸腐早看我们不过,不能叫他们抓住把柄。” “教训人这种事,变数太多,不可。”旁边钱公子笑道,“杀人,得不血刃。最好的,是叫他自己送死,即省了你我的事,也可免除后顾之忧。” 众人看向他。 周公子问:“你有办法?” “有一个,可以让他自寻死路,声名尽毁,而且谁也救不了他。”钱公子轻笑,“不过,需要几位兄台稍加配合。”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面干涉方拭非,一天里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连方拭非也不由惋惜这位天纵奇才。 在自己身上耗费了十八年,可自己能做到比他更好吗?值得吗? 叫她也惶惶不安起来。 她到家中的时候,师父正在休息。林行远倒是不在。 方拭非猜他也很难在这一小地方安静呆着。 她拿过靠在墙角的锄头,从小院的角落里割了两颗白菜,放进篮子里,便拎着出门。 本来想拿去米铺换点米,好给师父煮碗粥,结果路上碰到个背孩子出来干活的妇人,巴巴盯着她的白菜,见人实在不容易,就两钱银子卖给她了。 两钱在往常是很多的。倒回三年前,起码能买到十升米,但如今也就能买一个馒头。自旱灾过后,粮价一年高于一年,至于今日翻了十番不止,竟比灾年还要昂贵。 水东县真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靠着米价大发横财,也有人因为米价三餐不济。 这下卖了东西两手空空,方拭非又去扫了一篮子黄土带回去。 等她再次回到家中的时候,林行远也回来了。 他递过去东西道:“你的信,驿站来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杜陵起来了,看见方拭非摇了摇头,知道她肯定又在书院惹事了。 他这边没说什么呢,方拭非先把他卖了:“师父,林公子说想找你讨教讨教。” 120.探病(11.24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本章为空, 直接点下一章 这时间久了, 连旁观的人也觉得以方拭非的行事作风,是要出事的。可方拭非还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真是叫人担心。 她走下楼的时候,一位看客便委婉提醒说:“人无远虑, 必有近忧。你再下去, 就是引火烧身了。君子是不会这样叫人当众难堪的。”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方拭非说, “常流的水不发臭,常转的门轴才不遭虫蛀。我可是为了他们好。何况我与他们只是正常切磋, 他们为何要为难我?君子是应该直言劝诫的。” 那看客摇摇头:“独学而无友, 则孤陋而寡闻。” “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 无患有司之不公。”方拭非闻言笑道, “我只管做好我自己的学问, 我相信朝廷自会公正对待。陛下贤明远扬,岂容治下之人猖狂。” “诶,那这《进学解》后面可还有两段呢。”看客说, “三年博士, 冗不见治。命与仇谋, 取败几时。并非有才华有才名即可出头,也是要看天时机遇的啊。” 方拭非:“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我既然有真才华,何必怕别人不知道呢?” 看客失望摇头。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这些人,即天真又倔强,不自己摔够跟头,谁人都劝不了他。 这就是他的命吧。 方拭非朝他一抱拳,说道:“这位先生听着饱读诗书,也不是个寻常人。不知可否结交?” 那看客匆忙挥手,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不跟她说了。 林行远同方拭非从酒楼出来,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回家的一段路,要过一条比较僻壤的小道。 凭二人的身手,在他们走出酒楼不多远,人群逐渐稀少的时候,就察觉到身后那群鬼祟跟着的人了。 这些人脚步声沉重繁杂,杀气外漏而不加掩饰。目光不停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保持着七八米远的距离,一直跟着他们。 粗略一算,大约有十来人左右。 林行远没回头看,只是抱怨道:“你看。” 方拭非呵呵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又大度的话,会来跟我交好,替我举荐,然后保我科考。这样是皆大欢喜。可惜我去了那么几天,都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他们要是不大度的话,会想着干脆让我远离京师,再无法兴风作浪。那就看谁更倒霉了。” 林行远:“是你自己非要去招惹他们。怎样都是活该。” “他们自己技不如人,还树大招风,我不去摇他们,我摇谁?”方拭非说,“没本事,怪得了我吗?” 林行远:“现在怎办。” 方拭非:“能怎么办?找个没人的地方,办了他们。” 下一步,方拭非直接抓起他的手,朝着小弄里跑。 林行远手心容易出汗,此时一片湿润,急道:“撒手撒手!我自己跑!” 方拭非回过头说:“你跑是跑,我就怕你跑太快,直接把我给丢了!” 林行远:“……” 他是那种人吗? 他们身后跟着的那群人也快步起跑,进了僻静的地方,脚步声尤为显耳。 方拭非停下来,转身看向他们。 十二人。为首的那个胖子体型健壮,身材高大,看着就有三个方拭非那么粗。踩一步,地面都能震一震。皮糙肉厚的。两人这样一对比,好像她还不够人家一只手捏的。 方拭非说:“哪条道上来报仇的?好歹报的姓名。” 对方哼笑道:“连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凭你还敢在京师横着走?那看来你今日死的也不冤。” 方拭非问:“他给了多少钱?” “你要收买我?”胖子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听闻你家里是做生意的?这样,你要是付他三倍银钱,我就放过你。” 方拭非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活动手脚,抬起头粲然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想帮你算算,他给你的钱,够不够你去给兄弟们请个大夫。” 二人身上都没带武器,轻便的来,两手空空。 林行远早听不过去了,方拭非话音刚落,他直接冲了出去。 脚步交叉晃动,行动却是极快,眨眼间便到了目标面前。五指并成掌,起势在对方胸口拍了下去。 那胖子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自己动作不灵活,也躲不过去,便挺起胸,准备用双手去抓他。 他自持肉厚,挨了不疼。结果对方一掌拍下,他身上的肉都震了一震。那力道通过皮肉传向骨骼,活像胸口深深被人砸了一捶,骨头都要裂了。 视线中林行远刚毅的脸正在逐渐远去,等屁股落了地,尾椎迟缓地疼痛起来,才惊觉,是自己被打飞了。 痛嚎声从他嘴里溢出,胖子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打滚。 他身边的弟兄们都惊得退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才去扶他。见人满脑袋冷汗,可不是演的。 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几人抬起头,再次看向近处的林行远。对方眼神冷冽,仿佛在看一件死物。下扯的嘴角,不快的神情,那透露出来的才是真的杀气。 众人生出惊骇,想要逃跑。林行远已经反手又抓了人,就着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拍。 那人脸正对着墙面,被松开之后鼻血立即呛了出来,机智地倒在地上装死。 外强中干,这些人都是外行,不耐打,也没什么技巧。 那伙人忌惮着林行远,又不敢让人胖子和兄弟留在这里。慢慢后退试探,比划着手求饶。 “好好说,我们可以好好说……” 方拭非从林行远身后跳了出来,搭着对方的肩,旋身飞踹,再漂亮地落地,解决一人。 不出多时,已经有三人躺在吃痛叫唤,起不来了。其余人哪敢再嘴硬,远远躲开,保持距离。 他们不过收钱做事,也没想要杀人。对方吩咐了过来演场戏,可以小小教训,但切勿闹大。耍耍他们就成了。 他们是留手了,可林行远跟方拭非会吗?这真是笑话。一招接下来,都眼冒金星直接趴了。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方拭非,看着瘦弱,竟能靠蛮力踢飞一人,这力气得有多大? 这多挨两掌,自己小命就要丢了吧? 还未主动动手,这群人已经全无战意。一个小弟能屈能伸,二话不说直接给他们跪下了。 “大哥饶命!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是被人蒙骗。今日给您磕三个响头,求您放过我们吧!下次见到二位爷了一定绕着走!”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方拭非深感无语,挥手示意他们快滚。几人如蒙大赦,相互扶持着一溜烟小跑,离开了这里。 这群人呼啦啦前脚刚逃,巷口处又传来纷沓杂乱的脚步声。 钱公子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赶来。 方拭非和林行远好整以暇。 钱公子过了弯,见面前只有两个人,还完完整整地站着,一时傻眼。目光扫来扫去,随后关切地迎上来问:“诶?方公子,你没事吧?我方才见你们二人被一些行踪鬼祟的人跟踪,怕你们出事,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方拭非似笑非笑:“多谢关心,没事。” “唉,只怪我有心无力,不然就上来帮你们了。可我这身手不好,要比舞刀弄枪,只会拖累你们。所以只能出去喊了人过来帮忙。”他叹道,“是我来晚了,看来二位不需要我帮忙啊。你们没事就好。” 方拭非说:“我这位朋友身手好,闯荡江湖多年。这样的对手就是再来十个也不成问题。所以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钱公子打量着林行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这位侠客该如何称呼啊?” 林行远:“呵,我叫不走运。” 钱公子表情一僵:“啊?” 林行远说:“我这人素来倒霉,总是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牛鬼蛇神。所以就有人叫我‘不走运。’” 钱公子和方拭非都觉得他是在说自己,所以闭紧嘴巴,不上前接腔。 林行远见他俩人这反应又笑了。 还都挺有自知之明。 钱公子将带来的人遣走,好言道谢,一个个致礼,然后又对着两位开口说:“二位受惊了罢,不如我请二位去喝杯茶。” “没空切磋。”方拭非气呼呼道,“我不过是和他们辩了几句,他们竟然就找人来要我命。若非我朋友在此,我今日岂不遭难?连这等心胸都没有,何必说什么以文会友?他们缺的不过是些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罢了。哪敢还和你们切磋?” 方拭非呸道:“真是不知羞耻!恶心,叫人唾弃!” 钱公子表情不变,说道:“方兄可别一棍子打死,他们是他们,我与他们并不相同,否则,这次也不会急急带着人来救你。” 他说着又露出一丝窘迫:“可惜没救成。” 方拭非怀疑地看着他:“当真?你与他们不是朋友吗?” “方公子,你见我平日和他们说过多少话?只是去那里闲逛而已。”钱公子靠近了她,亲近道:“诶,方兄,实不相瞒,我对那些人也早有微词。他们各个眼高于顶,靠着祖上功劳庇荫,谁人也瞧不起。不看看今日的体面是他们自己挣的吗?是旁人给他们父辈的。也不觉得受之有愧。重要的是,还总是为非作歹,叫人看不过眼呐。” 121.偷生(11.25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面干涉方拭非,一天里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 连方拭非也不由惋惜这位天纵奇才。 在自己身上耗费了十八年, 可自己能做到比他更好吗?值得吗? 叫她也惶惶不安起来。 她到家中的时候, 师父正在休息。林行远倒是不在。 方拭非猜他也很难在这一小地方安静呆着。 她拿过靠在墙角的锄头,从小院的角落里割了两颗白菜,放进篮子里, 便拎着出门。 本来想拿去米铺换点米, 好给师父煮碗粥,结果路上碰到个背孩子出来干活的妇人,巴巴盯着她的白菜,见人实在不容易,就两钱银子卖给她了。 两钱在往常是很多的。倒回三年前, 起码能买到十升米,但如今也就能买一个馒头。自旱灾过后, 粮价一年高于一年,至于今日翻了十番不止, 竟比灾年还要昂贵。 水东县真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有人靠着米价大发横财, 也有人因为米价三餐不济。 这下卖了东西两手空空, 方拭非又去扫了一篮子黄土带回去。 等她再次回到家中的时候, 林行远也回来了。 他递过去东西道:“你的信,驿站来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杜陵起来了,看见方拭非摇了摇头,知道她肯定又在书院惹事了。 他这边没说什么呢,方拭非先把他卖了:“师父,林公子说想找你讨教讨教。” 林行远:“??” 他一武将子弟出生,对诗词没什么兴趣,有什么好讨教的? 杜陵今日精神不错,听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道:“你随我进来。” 林行远对这长辈莫名有些发怵,不敢放肆。当他是要帮忙,就将剑靠在墙角,跟进去了。 杜陵屋里充斥着药味,桌子跟地面擦得一尘不染,明明是老人,屋子却整洁非常。东西摆放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看得出他原本应该是个很讲究的人。 杜陵盘腿在中间的榻上坐下,示意他也过来。然后问道:“一路在外边,学到什么了吗?” “我……学到许多。”林行远说,“学心境?” 杜陵又问:“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林行远:“……”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杜陵,然后干笑一声。 杜陵了然,也笑道:“行,我知道了。” 他朝后面一指:“那是用衣柜改成的书柜,你可以过去挑点书看。被方拭非偷偷卖了几本,但我记得,同兵法军事相关的书,都应该还是在的。你喜欢吗?” 林行远大为惊奇,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把衣柜前面的黑布拉开,果然看见成排的书册。 这年头书可不便宜,尤其是一些传阅不广的书籍。这样一柜子书,太值钱了。 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查看。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笔势矫健,当真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状,书脚及空白处写着详细的注解,中间还夹着图示跟标注。 林行远心情难以形容,又抽了几本,全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林行远回头颤颤问:“这是您抄的?” “这是我身体还康健时默出来的。书籍太重,南下时未曾带书,就记在脑子里。下边堆着的,是我口述,要方拭非记的。”杜陵说,“待我百年之后,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们,你喜欢,就都拿去吧。” 林行远:“全您写的?那这批注?” 杜陵说:“老夫写的。区区拙见,你随便看看吧。有一些,倒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看法。你可以瞧瞧。” 林行远将书抱回来,放在榻中的桌子上,低头道:“敢问,先生尊姓?” “哈哈。”杜陵笑道,“老夫杜陵,当年与你父亲在朝中多有不和。无奈他背面叫我老贼,当面还得叫我先生,叫我逮着机会就欺负。恐怕他现在还是很讨厌我的。” 林行远也笑道:“哈哈,听闻多年之前,有一位天子之师,也叫杜陵。” 杜陵点头:“嗯……” 林行远:“……” 林行远退了一步,满眼写着惊讶和无辜。 杜陵当年在朝中可谓如日中天,深得陛下厚爱,纵是今日,陛下依旧留着他太傅的虚职。他的突然失踪,至今都是京城未解之谜。各式传奇皆有,还有人道他是被什么妖精勾走了魂。 杜家上下多年一直在寻他的踪迹,却没有半点消息,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原来是跑江南来了?还同方拭非在一起? 那…… 林行远忐忑问:“那方拭非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自己去问她。”杜陵笑道,“其实你带她去上郡,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老夫是谁也不重要。忘了罢,今后好好过日子。” 林行远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杜陵看他这模样,也觉得精神有些乏了,便道:“拿出去吧,你在我面前不自在,可以去找方拭非多聊聊。她不是什么骄纵或目光狭隘的女子,和你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若是出了什么事,念在我的面子上,多包容他一些。” 林行远失魂落魄地点头,脚下磕磕绊绊退出去,顺带将房门给关上。 杜陵看他一脸敛容屏气的模样,不由好笑。 林行远出来,便迫不及待地掉头去找方拭非。 对比起来,方拭非有什么好怕的? 方拭非放他进来,过来人一样地安慰他说:“怎么?被敲打了?习惯就好,我师父也时常敲打我。” 林行远气若游丝般地吐出一句话:“我有点怕。” 方拭非说:“没事儿,我以前也怕!但怕他做什么?你看他现在老了,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林行远挫败道:“……你真是,算了。” 林行远见她铺陈的信纸下压着一本书,粗粗瞥去一眼,透出一行小字。 林行远惊道:“变态伍子胥?!” 方拭非:“……” “是伍子胥变文!!你——”方拭非吐出一口气说,“没关系,我就喜欢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林行远:“……” 够够的了。 方拭非提笔疾书,林行远好奇问道:“你在写什么?” 方拭非:“写信。” 她没挡着,林行远就走近去看了。 这信是写给新任命派遣来的长史的。 王长东原在户部度支司,任度支郎中,本司掌管天下租赋,水路道途之利等。为人也算清廉,因办事不力,如今被任调为中州长史。该官职也属从五品上,却没有实权。看似平调,实为下贬。 方拭非写到: “水东县外,有一片无名冢,也可称之为乱葬岗。自旱灾灾年起,近万灾民尸骨无人认领,埋于此处。凡雨水冲刷,便露出森森白骨,林中风声鹤唳,阴气沉沉,平日鬼神不近。” 林行远看了方拭非一眼,将信拿到眼前。 “后人总说秦祖繁刑重赋,急敛暴征,实则不然。 战国时期,百姓的各式税赋约有七成,一千斤粮食要交七百斤。秦祖当政后,减至五成,一千斤粮食可以少交两百斤。朝廷征徭役,依旧是一年二十天,并未加重,可百姓不堪其苦,叫苦连天,是为何也?因为征收徭役的地方是在咸阳,咸阳附近的黔首自然不会受其影响,然秦王一扫六合,一统天下,那些离得远的南方,光是赶路去咸阳,带着沉重的被褥干粮,一趟路程得走八个月的时间。他们背着自己的行囊,告别故土,在这八个月里,只有老弱妇孺留在家中耕作。八个月后,征完徭役,过不了数月,又是新的一年。家中劳丁常年不得归家,永远都在行役的路上。良田只剩老弱妇孺在家耕种。是以,称其繁刑重赋,急敛暴征。” 写到这里,后边就没了。 “这与水东县有何关系?”林行远说,“如今已非秦祖时期,徭役何须再去京城?” 方拭非说:“何县令,数次以各种名目招收力役,却实为私人牟利。除却朝廷规定的时役,一年征役有四至五月之久,所建城楼,修路,皆为商户所需,用以挣取暴利。比秦祖在世,更为恶劣。” 122.见面(11.26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县令拿着那本书,看向旁侧二人,想寻求意见。 御史公和户部尚书多年不曾听见杜陵的名字。一时间有些恍然, 露出唏嘘的神色。 当年何其惊才艳绝的风流儒士,一夜自京城消失,再无踪迹, 自此成谜。 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有人记得太傅这人。还是这样一位小辈。 堂外众人见里面气氛诡异,周公子转头, 用力抓住身旁人的手腕,问道:“你没看过那本书?那书有问题?” 钱公子:“他根本不让我看!” 方拭非指向国子司业道:“您既然不同意, 可以拒绝我,但为何这样羞辱我?您不分青红皂白, 未听我陈言, 甚至未细看此书。司业您为何如此着急忙慌地要将我定罪啊?” 国子司业回神:“你坑害我!” 方拭非一字一句, 将他先前说的话奉还:“我与司业您素昧蒙面, 为何要坑害于你?” 国子司业:“我——” “最重要的是!”方拭非抬眼看向国子司业,嘴角微勾, 嘲讽道:“我方拭非,因与水东县县令不合, 虽于官学就读, 却未曾结业, 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行贿购买试题,又有何用?谈何舞弊?” 能参加科考的。一类是官学正经结业的生徒。一类是自学成才,并通过州县考核的乡贡。 再者就是陛下临时征召的“非常之才”,知名人士,统称为“制举”。 显然,方拭非哪种都不是。 既然她不能参加科考,别说是舞弊了,就连她平日的所作所为,被其余书生诟病为是哗众取宠的行径,都可以辩白为谣传。她的种种举动,得到了另外的解释。 ——在酒楼里高谈阔论,辩论风生,是因为她爱好诗词,喜好切磋。因她过于出彩而抹黑她的,一是因为技不如人,二是因为肚量太浅。 今日她还提醒了大家。为何她不能从官学结业?是因为她不畏强权,敢于向上检举县令贪污,牵连出江南骇人听闻的贪腐案。致以自毁前途。 众人都将目光放在揽权纳贿的贪官上,却忽略了她这一小小书生会面临的艰难处境。 她手上分明有着予尚书引荐的信函,却没有主动拿出。 为人不卑不亢,不折不挠,不贪恋权贵,亦不自甘堕落。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样的人,不正是文人当有风采气节吗? “先前京师流有谣言,说我方拭非出卖昔日同窗,忘恩负义,扼吭夺食,以速其毙,不过是假公济私,为己逐利。此言分明可笑,是有心之人故意栽赃于我,可小民势单力薄,无从争辩,只信公道自在人心。”方拭非冷笑道,“不想今日,连国子司业都要杀我后快,敢问方拭非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国子司业遭她质问,一时哑然,难以出声。深深吸了两口气,瞳孔有些颤动。 方拭非既不会参加科考,那去递交行卷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一种理由,那就是她现在说的。 可是如果这样,等于断绝了自己推脱的后路,他先前在脑海中拟定的几种反驳说辞,都没了用处。 他想到自己要面临的后果,脸色煞白。 如他这样的文人,最害怕的是什么?自然是名声受毁。朝廷与吏部,绝不会允许一个被质疑,有污点的先生,来做选拔人才的考官。 他若是因此被追责,又会怎么办? 司业心乱如麻,因为心虚而变得迟钝的大脑就更转不出良计了。 “你……”司业指着她,手指颤抖道:“好,好!你为何这样对我?” 他这显然是被坑害了。只是不知道是被牵连,还是对方早就计算着他。 “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方拭非抬起头,直视着前方:“我方拭非自认年轻,无经天纬地之才,亦不如圣人高风亮节,但好歹也是苦读圣贤书的人,岂会做这等君子不耻的行径?” 方拭非哂笑:“我不知司业为何对我有如此偏见,尚未了解我的为人,就将我以小人处之。” “我——” 国子司业深吸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将情绪压制下去。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跟方拭非硬较。没人会相信他说的话。何况确实是他不对在先。 服软才是上策。 “此事的确是老夫有失公正,冤枉了你。可这并非我本意。”国子司业说,“是先前替你引荐之人,说你想要私买考题,,请我通融。老夫一听大为气愤,此举有违公道,且分明是在羞辱老夫品行。老夫蒙陛下赏识,略有名望,任为国子司业,兼科考考官,岂能容忍此等卑劣行径?便假意同意,然后私下教训你,以儆效尤。哪想他是你的好友,竟然还会如此冤枉你?” 方拭非低下头,挪动了一下自己跪疼的膝盖,并将衣服的下摆扯平。说道:“常人想想,这套说辞都是漏洞百出。小民就不一一挑出来说了,您说是就是吧。” 国子司业脸色一沉:“老夫已经解释了,你信与不信,我没有办法。望你自重。” 方拭非大笑一声,指着地大声道:“人之易其言者,不责耳矣!我方才说的话,与你对我所做的相比,算得上什么?司业,先生!我方拭非只因你一句话,还在众目睽睽下,在这大堂之上跪着呢!今日若非小生自有际遇,得尚书忙里抽闲,主持公道,县令明察秋毫,听我陈言。我恐怕已成了京城人人口中,舞弊行贿的卑鄙之人!白白担了这罪名,被赶出京师。您却要我自重?” 方拭非转过脸,眼神凌厉道:“小民一直在自己位置上重着呢,不敢逾矩,倒是司业您,别忘了自重。” 县令缩着脖子不出声,未喝止方拭非,专等着御史公开口。 王声远思忖片刻,说道:“言无实不祥,不详之实,蔽贤者当之。” 国子司业闻言手指一抖,急急抬头看向御史公。 王声远偏过头问:“御史公,你看如何?” 御史大夫点头赞同:“埋没贤才,确实该是项罪责。司业身为科举考官,更当谨言慎行,犯下如此过错,委实不该。本官会向陛下禀明。既已查清,此事便这样吧,将人放了。县令今后再拒提人犯,也请多加考量,切勿冤枉了谁。” 国子司业朝他走近:“御史公,此事你我可以再议……” 那边县令连忙点头,当即拍下惊堂木,也不用记录再复核,宣告方拭非无罪。 “怎么回事?”周公子见方拭非站起来,忙拉着旁边的人道:“这就审完了?也太快了吧?我方才听见她大声说的那几句,是什么意思?前面的你听见了吗?” 钱公子没有反应,愁眉紧锁,似在沉思。 周公司摇了摇他:“钱兄!” 钱公子终于回神,退了一步,挤出人群道:“我们快走。这次怕是被方拭非算计了,此人真是阴险狡诈,我们都小看他了。他肯定有什么秘密没叫我们知道。” 钱公子思量片刻,说道:“得做点准备,方拭非若是证明无辜,那国子司业定会反遭其噬,他为了脱罪,会咬出我们几人。” 周公子完全不知事情会如何发展,只能点点头,先跟着他走。 王尚书与御史公走向公堂后院,准备等人群散开再出去。屏退了左右,交耳交谈。 “方拭非啊。”王尚书笑道,“御史公觉得此人如何?” 御史公面沉如水:“此人心机深沉,王尚书需多加提防。今日一看,他不是个可堪重用之人。” “朝廷里哪个是善与之辈?心机深沉,方有自保之能,未必是件坏事。”王尚书说,“人至察则无徒,世人皆有私心,也是人之常情。” 御史公说:“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自利,才是关键。有心机,与有恶意,还是不同。那国子司业与他并不相熟,甚至从未相见,可他今日不也设计陷害了?他为达目的,算计至此,来日又会是谁输在他手下呢?” 王尚书笑道:“我倒不这样认为。不错,国子司业与他素昧平生,并无冤仇,可还是因为一些世故空口陷害他。书册是他自己交的,罪名是他自己说的,方拭非只是略一施计,而将自己置于此境地的却是他自己。他是倒霉,可不无辜啊。今日若不是他倒霉,那就是方拭非倒霉了。他又应该吗?” 御史公简单应声:“嗯。” 二人说不清这个道理,也说服不了对方。只能说在识人上各有各的看法。 御史公不喜欢不学无术,难当大任的官衙子弟,可也同样不喜欢工于心计,难以琢磨的人。这两种人在他身边,他都不敢轻易信任。 户部尚书对于下官的心思却不大深究,手段的对错与否,只跟人有关。再会算计……算的过他吗?嗯? 二人互相辞别,各回官署。 何兴栋不平,最后还是让道。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阅历太浅,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123.船厂(11.27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等他吃饱了, 正想喊方拭非走人, 却见方拭非站了起来,晃到那群书生中去, 并大声说道:“此言差矣。” 林行远靠在窗台上,准备听她唬人。 方拭非朝着周公子走近, 并在他面前站定, 抱拳道:“叨扰。”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 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 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 有心结交, 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 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小弟家中行商, 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 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 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 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周公子生硬道:“方兄言之有理。” 林行远摇头。 说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说。巧舌如簧,光把人给说懵了。 方拭非这人阴的很,“道”来“道”去,故意挑周公子不擅长的,直接就将人唬得七七八八,还不牵着他的鼻子让他乖乖跟着走? 幕僚走出列笑道:“不管是天地之道,中庸之道,还是君臣之道,反正都是连圣人都难以定论。可这道理我却是可以说的。这策论辩争辩,争的本不是对错。方公子此等思辩之才,叫我等赞服。此番切磋,委实精彩。” 众人跟着笑了两声。 说是切磋那就是切磋吧。 一人道:“方公子如此才学,不如在下为你推荐一个地方。京城中鼎鼎有名的贺春来茶馆,方兄可有听过?” 方拭非天真摇头:“没有呢。” “那就去看看吧。”那位书生说,“你肯定喜欢。” 方拭非两眼放光:“当真?” 众人点头。 方拭非:“可是我对周公子与诸君一见如故,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别的地方就不去了罢。” 众书生面色一僵。 林行远忍俊不禁。 贺春来就是先前说的,另外一个文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视各自为劲敌,多是有真才实学、又郁不得志的成名之辈,的确比这里厉害得多。那些人说话谈论毫不客气,得是有些斤两的,才敢过去。像他们这种小辈,少不得要被奚落一番。 诸人脸上不待见的神情都快溢出来了。 他们这伙人,当然不乐意带着方拭非玩儿。正儿八经、轻松愉悦地吹捧不好吗?这个方拭非太不识相,加进来怎么都不对了。 未等他们开口,方拭非继续说:“今日天色已晚,我与友人一同前来,也该回去了。就此告辞。” 众人愉悦告别。 方拭非挥手笑道:“不必挽留,小弟明日还来。” 众人:不!必!来! 林行远好笑。 还来,是真的会被打的。这几人身边常会带几个打手,教训一个书生太过容易。 ……不过要教训方拭非可能不大容易。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有心结交,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小弟家中行商,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124.憋着(11.28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何兴栋不平, 最后还是让道。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 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 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 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 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 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 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 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 阅历太浅,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方拭非:“……” 这火气来的莫名,方拭非哪敢触他的霉头。连忙点头,尊敬道:“您随意。请随意。” “留步!” 钱公子从追了上来,“方公子,少侠!” 二人停了下来。 钱公子问:“方兄,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需要我帮忙吗?” “唉,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末了叹了口气,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可就在半月前,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看看,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方拭非哀怨叹道:“我哪不知啊。可这江南贪腐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父亲就是江南商户,他虽然不做粮米买卖,难免受到些许牵连。如今家里有银子也不敢动,手上更抽不出多余的银钱来,怕引人生疑。” 125.证人(11.29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在院子里扫地,林行远也在一旁清理灶台。只是他动作不熟练, 弄来弄去一团糟糕, 最后还得方拭非过来扫个尾。 何兴栋跟在方拭非屁股后面说了一成串, 方拭非都不为所动。 “她自己犯错自然要自己受罚, 何况她总是要嫁人的。”方拭非挥开他说,“你别杵在这里碍我的事,何兴栋,我与你关系不好罢。” “你小气!”何兴栋说,“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方拭非头都要大了:“我说了不行。你有本事就找方老爷去啊。” 何兴栋小声低语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林行远听着直接乐了。 方拭非索性向林行远借钱,去买一篮子米。 何兴栋没料到她原来也缺钱, 心直口快道:“方老爷喜欢你,你要是帮我劝劝他, 我就让这次运来的灾粮多给你一点。八月中就来了呢, 你可以吃得好一些, 怎么样?” 方拭非忽然停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那目光中凶气毕露,叫何兴栋心里发怵, 有些害怕。 何兴栋傻傻重复:“赈灾粮八月十五到?” 方拭非二话不说, 拽着他的衣领就往外走。 何兴栋大惊失色, 趔趄跟上, 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林行远快速丢下手里的东西, 也跟上去道:“方拭非!杀人要低调明白吗?你哪能这样啊?” 方拭非一路带着何兴栋到了城南。这一片靠近城外耕田,不似城东繁华,处处萧条破坏。 方拭非径直踢开一扇门,才松开手。 这里是一座废弃的荒宅,里面住了有二十来人。老弱妇孺皆有,甚至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也有,衣衫褴褛,看着四肢健全,却全是乞丐。 几人听见动静,紧张地坐正,抱紧怀里的东西。看不是官差,又软软地松懈下去。 方拭非将何兴栋带到自己面前来,指着他们道:“你自己问问,他们是什么人。” 何兴栋去扯自己的衣领,站起来道:“你疯了吗?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自己去看看,用你自己的眼睛。如今在外面种地的,是女人还是男人?城里那些夜夜笙歌的,又都是些什么人!穷苦人家,十月怀胎的妇人都要下地除草翻土,家里连头牛都没有,用锄头一趟趟地松土犁地。男丁都被征走了,几亩地啊,不是要了人命吗?” 何兴栋不解看向她。 方拭非:“你问问他们是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的!” 坐着的几人保持沉默,只是不善看着他们。 方拭非拉近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来告诉你。城中米价至今翻了十倍不止,平民根本吃不起,都说是农户黑心。实际呢?农户卖给米商的钱连一成都不到。这些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只能自己慢慢熬着。你看看卢戈阳,他不就是?他爹不过掉了个牙齿都看不起大夫。为什么?你说怎么会这样呢?” 何兴栋张口结舌,小声道:“他们可以自己出去私卖啊。” “是啊,他们是可以出来私卖。这些人不就是吗?触及了你爹跟米商的利益,就被寻了个错处赶出来了。地被收了,房子也赔进去了,好手好脚,却只能住在这破瓦颓垣之地,是谁的功绩?是他们愿意吗?”方拭非喝道,“何不食肉糜啊何公子!将人赶尽杀绝的人是你爹,又说是天灾害人!天灾可害不了那么多人,这分明是人心作恶!” 何兴栋想挣脱,方拭非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呵道:“你爹任水东县令,已是死不足惜。你却还在为这种可笑的儿女私情来找我帮忙。甚至拿赈灾银两跟我开玩笑,你才是疯了罢。那是你的东西吗?那是别人的命!弄清楚一些,再来找我。” 说罢用力一摔,将人推开。 何兴栋半晌回不过神来,茫然地坐在原地。 方拭非不再看他,转身离开。林行远叹了口气,怕将何兴栋一人丢在这种地方,会挨打。过去将他扶起,拉出了西城。又去追方拭非。 方拭非回到家中就闷闷不乐,坐在院子里憋气。 何兴栋啊何兴栋,这孩子即叫人生气,又叫人没有办法。 林行远看她这自己苦闷的模样,好笑道:“你们读书人做事,都是这样的吗?” 方拭非:“那你们习武之人做事,是怎样的?” 林行远:“打了再说。” 方拭非唇角一勾,看向他,搭住他的肩膀,说道:“恰巧,我就有一件特别适合你的事,要交给你去做。” 林行远:“你先说。” “王长东来的那一日,去搜何洺的赃款。”方拭非说,“事情若是闹大,没人会追究的。” 林行远不信:“你还能知道何洺的赃款藏在哪里?这么大的本事?” 方拭非说:“何洺为人谨慎,肯定不会把赃款藏在自己家中。” 林行远:“为什么?自己家不安全吗?” “你知道上任长史是怎么落马的吗?”方拭非拍手笑道,“他将大把的银钱放在自己家里,被家里奴仆发现了。恰巧这人性情暴戾,又喜欢打人,一次奴仆受罚,忍不了了,又不敢偷钱,就拿了他的银子丢到大街上。百姓一涌而来,广而告之,被朝中死敌抓住机会狠谏一本,后来他就被贪污查办了。” 林行远:“……” 方拭非继续说:“也不会是在什么僻静无人的地方。” 林行远:“这又是为什么?” 方拭非摇着手里的书道:“因为总要进进出出,身为官员,不去处理公务,反复出现一个偏僻的地方反而太过显眼。如果不巧被人发现,觑机偷了。哭都没地方。” 林行远在她面前坐下,认真道:“何兴栋,算是你半个朋友吧?你真要这样做?你怎能保证未来会变得更好吗?” “首先,我跟他不是朋友。未来如何,我也保证不了,但总不会变得更糟。江南一带该变天了,再不变,人就要疯了。”方拭非说,“别说今日挡在我面前的是何兴栋,换了我师父,我一样会这样做。” 林行远思量片刻,摇了摇头。 · 八月十四,还差一天就是中秋。 水东县向来没有大肆操办中秋节的习俗。就是喝糜粥,拜秋月。 不过糜粥还挺好喝,将菜跟肉在白粥里熬碎了,有鲜肉味。近年收成不好,粮仓会额外分发一点米下去。对于一年到头吃不饱饭的人来说,这就是个让人高兴的日子。 这次赈灾粮特意赶在八月十四送到,这样到中秋前发放完毕,百姓能趁着节时吃上一顿饱饭。 王长东同方拭非几封书信交流,最后也定在了今天。 晌午,押送的辆车进了城门,停在米仓的铁门前面。四周围着一干守卫,由县尉领着官差监督,正在有序装卸。 过后不久,王长东王长史的车辆也缓缓驶进水东县,朝着县衙方向靠近。 林行远躲在小巷里,时不时看一眼远处大开的粮仓铁门,再看一眼自己旁边的胖子。 方拭非给他介绍了几位大兄弟,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良民。这群人已经是上月来的水东县,却一直没在方拭非面前出现过。恐怕没人会想到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联。 林行远忍不住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方拭非的?” 那胖子穿着一件宽松的麻衣,胸口露了一半。脸上油腻腻的,还涂了煤灰,点了黑痣。闻言道:“跑江湖的时候认识的啊。” “跑江湖?!”林行远说,“方拭非还跑江湖?她比我还野?” “这哪叫野?方拭非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你这是孤陋寡闻了吧。他年纪虽小但剑术绝佳。尤其是她师父,那可是顶顶厉害的。”胖子笑起来满脸横肉,却依旧掩不住他眉脚的匪气:“我们是落难时跟他同行过一段时间,关系算不上多好。这次他出银子找我们帮忙,我们当然就来了。” 林行远心里有点计较。 一个月前来的,那方拭非联系他们应该是更早之前。 她悄悄与王长东联系,或许那时已经在谋算。 “说起来,”方拭非问,“林行远,你什么时候走?” “你催我做什么?”林行远不高兴了,“你什么意思?我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京师留着不错,我就多呆呆,你还想赶我?” 方拭非:“……” 这火气来的莫名,方拭非哪敢触他的霉头。连忙点头,尊敬道:“您随意。请随意。” “留步!” 钱公子从追了上来,“方公子,少侠!” 二人停了下来。 钱公子问:“方兄,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需要我帮忙吗?” “唉,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末了叹了口气,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可就在半月前,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看看,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126.不满(11.30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 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 宏亮清晰, 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 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 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 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 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民情沸腾,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一把年纪的文人,本身嗓门也不大,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 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 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 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 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翌日,方拭非再去酒楼。 她面色不善,态度明确——昨日被人袭击,而她至今不知道是何人所为。惶惶不安地过了一个晚上,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可这无凭无据的事情,她不能随意指证,所以也要来找别人不痛快。 可等她上了二楼,就发现钱公子一人被孤立出来,正坐在窗边看书。 双方气氛紧张,隐隐的对立感弥漫在空气中。 方拭非不动声色,朝钱公子踱步过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127.来人(12.01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他整日督促何兴栋听话,念书,不要惹事,在长史面前出了差错。骂得他抬不起头,将要说的话都憋了回去。 何兴栋是真怕方老爷生气,随便就把方颖给嫁人了,她这样刚烈的性格,可怎么忍受得了?可何洺素来看方颖不惯, 听她要成亲, 高兴都来不及,肯定不会帮他。 何兴栋心中焦虑,翻来覆去,不知怎么打算, 竟然找了方拭非帮忙。 方拭非在院子里扫地,林行远也在一旁清理灶台。只是他动作不熟练, 弄来弄去一团糟糕,最后还得方拭非过来扫个尾。 何兴栋跟在方拭非屁股后面说了一成串,方拭非都不为所动。 “她自己犯错自然要自己受罚, 何况她总是要嫁人的。”方拭非挥开他说, “你别杵在这里碍我的事, 何兴栋, 我与你关系不好罢。” “你小气!”何兴栋说, “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方拭非头都要大了:“我说了不行。你有本事就找方老爷去啊。” 何兴栋小声低语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林行远听着直接乐了。 方拭非索性向林行远借钱,去买一篮子米。 何兴栋没料到她原来也缺钱,心直口快道:“方老爷喜欢你,你要是帮我劝劝他,我就让这次运来的灾粮多给你一点。八月中就来了呢,你可以吃得好一些,怎么样?” 方拭非忽然停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那目光中凶气毕露,叫何兴栋心里发怵,有些害怕。 何兴栋傻傻重复:“赈灾粮八月十五到?” 方拭非二话不说,拽着他的衣领就往外走。 何兴栋大惊失色,趔趄跟上,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林行远快速丢下手里的东西,也跟上去道:“方拭非!杀人要低调明白吗?你哪能这样啊?” 方拭非一路带着何兴栋到了城南。这一片靠近城外耕田,不似城东繁华,处处萧条破坏。 方拭非径直踢开一扇门,才松开手。 这里是一座废弃的荒宅,里面住了有二十来人。老弱妇孺皆有,甚至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也有,衣衫褴褛,看着四肢健全,却全是乞丐。 几人听见动静,紧张地坐正,抱紧怀里的东西。看不是官差,又软软地松懈下去。 方拭非将何兴栋带到自己面前来,指着他们道:“你自己问问,他们是什么人。” 何兴栋去扯自己的衣领,站起来道:“你疯了吗?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自己去看看,用你自己的眼睛。如今在外面种地的,是女人还是男人?城里那些夜夜笙歌的,又都是些什么人!穷苦人家,十月怀胎的妇人都要下地除草翻土,家里连头牛都没有,用锄头一趟趟地松土犁地。男丁都被征走了,几亩地啊,不是要了人命吗?” 何兴栋不解看向她。 方拭非:“你问问他们是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的!” 坐着的几人保持沉默,只是不善看着他们。 方拭非拉近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来告诉你。城中米价至今翻了十倍不止,平民根本吃不起,都说是农户黑心。实际呢?农户卖给米商的钱连一成都不到。这些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只能自己慢慢熬着。你看看卢戈阳,他不就是?他爹不过掉了个牙齿都看不起大夫。为什么?你说怎么会这样呢?” 何兴栋张口结舌,小声道:“他们可以自己出去私卖啊。” “是啊,他们是可以出来私卖。这些人不就是吗?触及了你爹跟米商的利益,就被寻了个错处赶出来了。地被收了,房子也赔进去了,好手好脚,却只能住在这破瓦颓垣之地,是谁的功绩?是他们愿意吗?”方拭非喝道,“何不食肉糜啊何公子!将人赶尽杀绝的人是你爹,又说是天灾害人!天灾可害不了那么多人,这分明是人心作恶!” 何兴栋想挣脱,方拭非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呵道:“你爹任水东县令,已是死不足惜。你却还在为这种可笑的儿女私情来找我帮忙。甚至拿赈灾银两跟我开玩笑,你才是疯了罢。那是你的东西吗?那是别人的命!弄清楚一些,再来找我。” 说罢用力一摔,将人推开。 何兴栋半晌回不过神来,茫然地坐在原地。 方拭非不再看他,转身离开。林行远叹了口气,怕将何兴栋一人丢在这种地方,会挨打。过去将他扶起,拉出了西城。又去追方拭非。 方拭非回到家中就闷闷不乐,坐在院子里憋气。 何兴栋啊何兴栋,这孩子即叫人生气,又叫人没有办法。 林行远看她这自己苦闷的模样,好笑道:“你们读书人做事,都是这样的吗?” 方拭非:“那你们习武之人做事,是怎样的?” 林行远:“打了再说。” 方拭非唇角一勾,看向他,搭住他的肩膀,说道:“恰巧,我就有一件特别适合你的事,要交给你去做。” 林行远:“你先说。” “王长东来的那一日,去搜何洺的赃款。”方拭非说,“事情若是闹大,没人会追究的。” 林行远不信:“你还能知道何洺的赃款藏在哪里?这么大的本事?” 方拭非说:“何洺为人谨慎,肯定不会把赃款藏在自己家中。” 林行远:“为什么?自己家不安全吗?” “你知道上任长史是怎么落马的吗?”方拭非拍手笑道,“他将大把的银钱放在自己家里,被家里奴仆发现了。恰巧这人性情暴戾,又喜欢打人,一次奴仆受罚,忍不了了,又不敢偷钱,就拿了他的银子丢到大街上。百姓一涌而来,广而告之,被朝中死敌抓住机会狠谏一本,后来他就被贪污查办了。” 林行远:“……” 方拭非继续说:“也不会是在什么僻静无人的地方。” 林行远:“这又是为什么?” 方拭非摇着手里的书道:“因为总要进进出出,身为官员,不去处理公务,反复出现一个偏僻的地方反而太过显眼。如果不巧被人发现,觑机偷了。哭都没地方。” 林行远在她面前坐下,认真道:“何兴栋,算是你半个朋友吧?你真要这样做?你怎能保证未来会变得更好吗?” “首先,我跟他不是朋友。未来如何,我也保证不了,但总不会变得更糟。江南一带该变天了,再不变,人就要疯了。”方拭非说,“别说今日挡在我面前的是何兴栋,换了我师父,我一样会这样做。” 林行远思量片刻,摇了摇头。 · 八月十四,还差一天就是中秋。 水东县向来没有大肆操办中秋节的习俗。就是喝糜粥,拜秋月。 不过糜粥还挺好喝,将菜跟肉在白粥里熬碎了,有鲜肉味。近年收成不好,粮仓会额外分发一点米下去。对于一年到头吃不饱饭的人来说,这就是个让人高兴的日子。 这次赈灾粮特意赶在八月十四送到,这样到中秋前发放完毕,百姓能趁着节时吃上一顿饱饭。 王长东同方拭非几封书信交流,最后也定在了今天。 晌午,押送的辆车进了城门,停在米仓的铁门前面。四周围着一干守卫,由县尉领着官差监督,正在有序装卸。 过后不久,王长东王长史的车辆也缓缓驶进水东县,朝着县衙方向靠近。 林行远躲在小巷里,时不时看一眼远处大开的粮仓铁门,再看一眼自己旁边的胖子。 方拭非给他介绍了几位大兄弟,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良民。这群人已经是上月来的水东县,却一直没在方拭非面前出现过。恐怕没人会想到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联。 林行远忍不住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方拭非的?” 那胖子穿着一件宽松的麻衣,胸口露了一半。脸上油腻腻的,还涂了煤灰,点了黑痣。闻言道:“跑江湖的时候认识的啊。” “跑江湖?!”林行远说,“方拭非还跑江湖?她比我还野?” “这哪叫野?方拭非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你这是孤陋寡闻了吧。他年纪虽小但剑术绝佳。尤其是她师父,那可是顶顶厉害的。”胖子笑起来满脸横肉,却依旧掩不住他眉脚的匪气:“我们是落难时跟他同行过一段时间,关系算不上多好。这次他出银子找我们帮忙,我们当然就来了。” 林行远心里有点计较。 一个月前来的,那方拭非联系他们应该是更早之前。 她悄悄与王长东联系,或许那时已经在谋算。 他骂人,还没气着别人,先气到自己。但林行远生气也不用哄,自己气着气着就忘了。等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他又主动来找方拭非说话。 林行远问:“你是真要在京城住下?” 方拭非道:“对啊。” “那……”林行远想了想说,“那还是买栋院子吧。” 方拭非多年生活已经习惯了,但林行远转换不过来,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见方拭非要换衣服或是要沐浴就紧张,跟谁搭个话动动手脚也紧张。毕竟出门在外,防备隔墙有耳,哪里不小心可就被看见了。 128.一更(12.02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幼时不懂事, 因此恨透了杜陵。满身逆骨,只想大了跟他做对。 慢慢的, 见得多了,心境沉下来了, 才明白他的苦心。想再多学一点,可他的身体却不行了。 将她送到水东县旧时的仆人方贵这里来, 定居此处, 鲜少出门。每日在药罐里泡着,让方贵帮他出去打探世情。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面干涉方拭非,一天里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连方拭非也不由惋惜这位天纵奇才。 在自己身上耗费了十八年, 可自己能做到比他更好吗?值得吗? 叫她也惶惶不安起来。 她到家中的时候,师父正在休息。林行远倒是不在。 方拭非猜他也很难在这一小地方安静呆着。 她拿过靠在墙角的锄头, 从小院的角落里割了两颗白菜,放进篮子里,便拎着出门。 本来想拿去米铺换点米,好给师父煮碗粥,结果路上碰到个背孩子出来干活的妇人,巴巴盯着她的白菜, 见人实在不容易, 就两钱银子卖给她了。 两钱在往常是很多的。倒回三年前, 起码能买到十升米,但如今也就能买一个馒头。自旱灾过后,粮价一年高于一年,至于今日翻了十番不止,竟比灾年还要昂贵。 水东县真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靠着米价大发横财,也有人因为米价三餐不济。 这下卖了东西两手空空,方拭非又去扫了一篮子黄土带回去。 等她再次回到家中的时候,林行远也回来了。 他递过去东西道:“你的信,驿站来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杜陵起来了,看见方拭非摇了摇头,知道她肯定又在书院惹事了。 他这边没说什么呢,方拭非先把他卖了:“师父,林公子说想找你讨教讨教。” 林行远:“??” 他一武将子弟出生,对诗词没什么兴趣,有什么好讨教的? 杜陵今日精神不错,听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道:“你随我进来。” 林行远对这长辈莫名有些发怵,不敢放肆。当他是要帮忙,就将剑靠在墙角,跟进去了。 杜陵屋里充斥着药味,桌子跟地面擦得一尘不染,明明是老人,屋子却整洁非常。东西摆放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看得出他原本应该是个很讲究的人。 杜陵盘腿在中间的榻上坐下,示意他也过来。然后问道:“一路在外边,学到什么了吗?” “我……学到许多。”林行远说,“学心境?” 杜陵又问:“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林行远:“……”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杜陵,然后干笑一声。 杜陵了然,也笑道:“行,我知道了。” 他朝后面一指:“那是用衣柜改成的书柜,你可以过去挑点书看。被方拭非偷偷卖了几本,但我记得,同兵法军事相关的书,都应该还是在的。你喜欢吗?” 林行远大为惊奇,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把衣柜前面的黑布拉开,果然看见成排的书册。 这年头书可不便宜,尤其是一些传阅不广的书籍。这样一柜子书,太值钱了。 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查看。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笔势矫健,当真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状,书脚及空白处写着详细的注解,中间还夹着图示跟标注。 林行远心情难以形容,又抽了几本,全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林行远回头颤颤问:“这是您抄的?” “这是我身体还康健时默出来的。书籍太重,南下时未曾带书,就记在脑子里。下边堆着的,是我口述,要方拭非记的。”杜陵说,“待我百年之后,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们,你喜欢,就都拿去吧。” 林行远:“全您写的?那这批注?” 杜陵说:“老夫写的。区区拙见,你随便看看吧。有一些,倒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看法。你可以瞧瞧。” 林行远将书抱回来,放在榻中的桌子上,低头道:“敢问,先生尊姓?” “哈哈。”杜陵笑道,“老夫杜陵,当年与你父亲在朝中多有不和。无奈他背面叫我老贼,当面还得叫我先生,叫我逮着机会就欺负。恐怕他现在还是很讨厌我的。” 林行远也笑道:“哈哈,听闻多年之前,有一位天子之师,也叫杜陵。” 杜陵点头:“嗯……” 林行远:“……” 林行远退了一步,满眼写着惊讶和无辜。 杜陵当年在朝中可谓如日中天,深得陛下厚爱,纵是今日,陛下依旧留着他太傅的虚职。他的突然失踪,至今都是京城未解之谜。各式传奇皆有,还有人道他是被什么妖精勾走了魂。 杜家上下多年一直在寻他的踪迹,却没有半点消息,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原来是跑江南来了?还同方拭非在一起? 那…… 林行远忐忑问:“那方拭非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自己去问她。”杜陵笑道,“其实你带她去上郡,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老夫是谁也不重要。忘了罢,今后好好过日子。” 林行远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杜陵看他这模样,也觉得精神有些乏了,便道:“拿出去吧,你在我面前不自在,可以去找方拭非多聊聊。她不是什么骄纵或目光狭隘的女子,和你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若是出了什么事,念在我的面子上,多包容他一些。” 林行远失魂落魄地点头,脚下磕磕绊绊退出去,顺带将房门给关上。 杜陵看他一脸敛容屏气的模样,不由好笑。 林行远出来,便迫不及待地掉头去找方拭非。 对比起来,方拭非有什么好怕的? 方拭非放他进来,过来人一样地安慰他说:“怎么?被敲打了?习惯就好,我师父也时常敲打我。” 林行远气若游丝般地吐出一句话:“我有点怕。” 方拭非说:“没事儿,我以前也怕!但怕他做什么?你看他现在老了,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林行远挫败道:“……你真是,算了。” 林行远见她铺陈的信纸下压着一本书,粗粗瞥去一眼,透出一行小字。 林行远惊道:“变态伍子胥?!” 方拭非:“……” “是伍子胥变文!!你——”方拭非吐出一口气说,“没关系,我就喜欢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林行远:“……” 够够的了。 方拭非提笔疾书,林行远好奇问道:“你在写什么?” 方拭非:“写信。” 她没挡着,林行远就走近去看了。 这信是写给新任命派遣来的长史的。 王长东原在户部度支司,任度支郎中,本司掌管天下租赋,水路道途之利等。为人也算清廉,因办事不力,如今被任调为中州长史。该官职也属从五品上,却没有实权。看似平调,实为下贬。 方拭非写到: “水东县外,有一片无名冢,也可称之为乱葬岗。自旱灾灾年起,近万灾民尸骨无人认领,埋于此处。凡雨水冲刷,便露出森森白骨,林中风声鹤唳,阴气沉沉,平日鬼神不近。” 林行远看了方拭非一眼,将信拿到眼前。 “后人总说秦祖繁刑重赋,急敛暴征,实则不然。 战国时期,百姓的各式税赋约有七成,一千斤粮食要交七百斤。秦祖当政后,减至五成,一千斤粮食可以少交两百斤。朝廷征徭役,依旧是一年二十天,并未加重,可百姓不堪其苦,叫苦连天,是为何也?因为征收徭役的地方是在咸阳,咸阳附近的黔首自然不会受其影响,然秦王一扫六合,一统天下,那些离得远的南方,光是赶路去咸阳,带着沉重的被褥干粮,一趟路程得走八个月的时间。他们背着自己的行囊,告别故土,在这八个月里,只有老弱妇孺留在家中耕作。八个月后,征完徭役,过不了数月,又是新的一年。家中劳丁常年不得归家,永远都在行役的路上。良田只剩老弱妇孺在家耕种。是以,称其繁刑重赋,急敛暴征。” 写到这里,后边就没了。 “这与水东县有何关系?”林行远说,“如今已非秦祖时期,徭役何须再去京城?” 方拭非说:“何县令,数次以各种名目招收力役,却实为私人牟利。除却朝廷规定的时役,一年征役有四至五月之久,所建城楼,修路,皆为商户所需,用以挣取暴利。比秦祖在世,更为恶劣。” 方拭非拿过他手中的纸,继续往下写。 “是言,罢马不畏鞭箠,罢民不畏刑法。如此教训,当以谨记。陛下宽仁,体恤旱情,先是免征田赋,又是押送粮米安抚灾民。可水东县令却巧立名目,欺压百姓!前倨后恭,让万民误解陛下爱民之心,灾民水深火热却难以自救,这等人也能任一方县令,简直叫人脊骨发寒!” 129.二更(12.03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不动声色, 朝钱公子踱步过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 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 “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方拭非在他对面坐下,说道:“那这对你今后仕途, 可有不利影响?” “没事, 我与他们有各自的门路。所谓人情也不好浪费,求人自然是利己为先,谁会去损人?他们不会妨碍我。”钱公子故作轻松说,“何况, 今后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跟他们呆在一起。就算我与他们一起高中,也会被派遣去不同的官署, 担不同的职责。有些人甚至会被调离京师。” 方拭非:“等入朝为官,心态又不同了。或许他们能成熟一点,不为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 钱公子:“你说的不错。” 方拭非用指节叩着桌子,暗自思忖。 二人这样干坐了许久,钱公子也没有主动出声。随后方拭非站起来,走出酒楼。 钱公子放下书, 凑到窗台边上。看她走上大街, 然后慢慢消失在视线内。这才坐回去, 嘲讽地笑了一下。 钱公子与众好友决裂,之后几天干脆没去酒楼。只有偶尔会在,能不能碰见还得看运气。 方拭非每天都去,次次就像是没看见钱公子一样,专注于跟周公子等人搅局。 时间拖得有些长了,但双方都没主动。在方拭非第三次在二楼遇见钱公子的时候,像是才终于下定决心。 “钱兄。”方拭非很是纠结道,“之前是我误会你了。在这之后,我想了很长时间。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钱公子头也不抬,视线粘在那本书上,似乎并不上心,随口问道:“什么事?” “你这是生我的气了吧?”方拭非笑道,“当然是我误解你的好心了这事了。” 钱公子把书放下,看了眼不远处的旧友们:“我们出去说。” 方拭非顺着他的视线,也瞄了一眼,闻言点头。 那几人蠢蠢欲动,原本正在悄悄朝他们靠近,见二人注意到,立马收回视线,脸上还带着嫌恶。 · 方拭非与钱公子到了旁边的一家茶楼,选了个寂静的地方。 钱公子:“你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位侠士呢?” “没什么,只是与他起了些争执,就暂时分开了。”方拭非说,“我处处带着他也不方便啊。” 钱公子点头:“那方兄是想说什么?” 方拭非:“反正我家中是不缺钱的,缺的只是门路。如果钱公子愿意帮我这一次,我自然感激不尽。” “既然愿意相帮,就不是图求回报。”钱公子说,“你能想明白最好。” 方拭非:“我又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只是啊……”钱公子摸索着茶杯,为难道:“此事我还得回去问问父亲,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自是理解,”方拭非抱拳说,“我等你的消息。” 钱公子又跟他聊了一些,二人间气氛活跃起来。 钱公子说:“等你行卷做好了,我可以替你找先生评判修改一下。” “这……倒是不用。”方拭非迟疑片刻后,说道:“我自己找人修改即可。” 钱公子调侃道:“方兄所做,定然是佳作。不过方兄尽可放心,我不会看的。” 方拭非:“钱兄说笑了。” 钱公子:“若今后你我有幸同朝为官,也是一种缘分了。” 二人举杯,相视而笑。 然而,钱公子这一等,竟然等了月把有余。 他已告诉方拭非可以帮忙呈卷,这行卷却久久不交。他不得不继续认真装做跟周公子等人决裂的模样。时间一久,此事传了出去。 众人兴奋等待的事情一直没个着落,又被对方牢牢吊着,还要整日忍受她的摧残,不能对她动手。 这日子实在是太折磨了。 周公子干脆去找了个声名在外、整日哀怨的老书生,过来对付方拭非。结果那老家伙不中用,被方拭非指着鼻子骂为老不尊,堵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服气了,干脆就安心等方拭非的行卷出来。 一个月后,何兴栋等人也被顺利押送进京。 江南一案审了七七八八,何洺已指认,且畏罪自杀,何兴栋与何夫人没什么好问的,基本按罪就定了。 为免有人加害,进京城不久,直接判处流放。 他被送出京城的时候,方拭非跟林行远过去看了。 何兴栋一脸淡然,随着押送的官兵走在中间,已经不似原先那个咋咋呼呼的青年人。 在漫漫人群中,他一抬头,定向了方拭非的位置。 二人对视。 直至他出了城门,方拭非都没能从他眼神中看出他此刻的心境。 “他真是……变了。”方拭非说,“好事。长大了。” 她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何兴栋当时说“我不怪你。”,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变了。 林行远:“将来日子长着呢。他已比许多人幸运的多。” 二人从城门回来,再去酒楼。 今日真是个神奇的日子,上了二楼,他们又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 那人转过身,目光冷淡,扫过方拭非的脸,又移了开去。 “卢戈阳……”方拭非皱眉道,“他怎么跟这群人混在一起?” 林行远说:“你云深书院三兄弟,今日算是到齐了?” 周公子那边很是热络地牵起卢戈阳说:“这位就是我新交的朋友卢兄,文采斐然,为人更是仗义,今日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卢公子。” 众人奉承一通,问道:“卢公子是何方人士?听口音,该是南边的吧?” 卢戈阳:“洪州人士。” “洪州人士啊……”众人说着看向方拭非。 周公子笑道:“巧了,我们这里也有一位洪州人士。” 卢戈阳知道他们在说方拭非,便道:“他曾与我是同窗。” 方拭非摇着扇子,挑眉哂笑,早已听见他们那边的对话,却并不上前来。 “晦气。”方拭非对着卢戈阳露出不屑,“走。” 周公子:“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卢戈阳垂下视线:“他自眼高于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他这人就是这样,别管他。”周公子拉着众人笑道,“你们可知道,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壮举?他竟然出卖自己的挚友,来为自己博取声名啊。还非将他逼到走投无路。此等小人,谁人敢结交……” 林行远耳朵灵敏,走的远了还能听见后面那些人嬉笑嘲讽的声音。觉得刺耳,心里狂躁,想上去打人。看方拭非全不在意的模样,心绪很是复杂。 说道:“瞧瞧,众叛亲离了吧?人这就说你坏话来了。” 方拭非转过头,笑道:“这不你还没判我吗?他也不算我的亲,我何来众叛亲离啊?” “我……”林行远叫她一句话莫名说得有些脸红,将她肩膀推回去,看向前方,说道:“你不跟我去上郡,那我们早晚是要分开的。你好歹给自己留点情面吧。” 卢戈阳对她算是“知根知底”,如此一来,周公子等人也会知道,她确实只是一普普通通的商户之子,不仅如此,那商户还是近几年才发的家,没什么根底,恐怕家财也不深厚。而她在家中更是不算受宠,只是一个私生子,众人眼中上不了台面。 至于林行远,卢戈阳并不清楚他的身份。 这样,他们要对付方拭非,就有底气的多了。无论是污蔑还是抹黑,都没了后顾之忧。 可等她上了二楼,就发现钱公子一人被孤立出来,正坐在窗边看书。 双方气氛紧张,隐隐的对立感弥漫在空气中。 方拭非不动声色,朝钱公子踱步过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130.三更(12.04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君子病无能焉, 不病人之不己知。我既然有真才华, 何必怕别人不知道呢?” 看客失望摇头。 这年头最怕的就是这些人,即天真又倔强, 不自己摔够跟头, 谁人都劝不了他。 这就是他的命吧。 方拭非朝他一抱拳,说道:“这位先生听着饱读诗书,也不是个寻常人。不知可否结交?” 那看客匆忙挥手, 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不跟她说了。 林行远同方拭非从酒楼出来,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 回家的一段路,要过一条比较僻壤的小道。 凭二人的身手, 在他们走出酒楼不多远, 人群逐渐稀少的时候, 就察觉到身后那群鬼祟跟着的人了。 这些人脚步声沉重繁杂, 杀气外漏而不加掩饰。目光不停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 保持着七八米远的距离, 一直跟着他们。 粗略一算,大约有十来人左右。 林行远没回头看, 只是抱怨道:“你看。” 方拭非呵呵笑道:“他们要是聪明又大度的话, 会来跟我交好, 替我举荐, 然后保我科考。这样是皆大欢喜。可惜我去了那么几天,都没人跟我提这件事。他们要是不大度的话,会想着干脆让我远离京师,再无法兴风作浪。那就看谁更倒霉了。” 林行远:“是你自己非要去招惹他们。怎样都是活该。” “他们自己技不如人,还树大招风,我不去摇他们,我摇谁?”方拭非说,“没本事,怪得了我吗?” 林行远:“现在怎办。” 方拭非:“能怎么办?找个没人的地方,办了他们。” 下一步,方拭非直接抓起他的手,朝着小弄里跑。 林行远手心容易出汗,此时一片湿润,急道:“撒手撒手!我自己跑!” 方拭非回过头说:“你跑是跑,我就怕你跑太快,直接把我给丢了!” 林行远:“……” 他是那种人吗? 他们身后跟着的那群人也快步起跑,进了僻静的地方,脚步声尤为显耳。 方拭非停下来,转身看向他们。 十二人。为首的那个胖子体型健壮,身材高大,看着就有三个方拭非那么粗。踩一步,地面都能震一震。皮糙肉厚的。两人这样一对比,好像她还不够人家一只手捏的。 方拭非说:“哪条道上来报仇的?好歹报的姓名。” 对方哼笑道:“连自己得罪了什么人都不知道,凭你还敢在京师横着走?那看来你今日死的也不冤。” 方拭非问:“他给了多少钱?” “你要收买我?”胖子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听闻你家里是做生意的?这样,你要是付他三倍银钱,我就放过你。” 方拭非拍了拍自己的大腿活动手脚,抬起头粲然笑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想帮你算算,他给你的钱,够不够你去给兄弟们请个大夫。” 二人身上都没带武器,轻便的来,两手空空。 林行远早听不过去了,方拭非话音刚落,他直接冲了出去。 脚步交叉晃动,行动却是极快,眨眼间便到了目标面前。五指并成掌,起势在对方胸口拍了下去。 那胖子本不将他放在眼里,自己动作不灵活,也躲不过去,便挺起胸,准备用双手去抓他。 他自持肉厚,挨了不疼。结果对方一掌拍下,他身上的肉都震了一震。那力道通过皮肉传向骨骼,活像胸口深深被人砸了一捶,骨头都要裂了。 视线中林行远刚毅的脸正在逐渐远去,等屁股落了地,尾椎迟缓地疼痛起来,才惊觉,是自己被打飞了。 痛嚎声从他嘴里溢出,胖子不顾形象地在地上打滚。 他身边的弟兄们都惊得退了一步,等反应过来才去扶他。见人满脑袋冷汗,可不是演的。 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几人抬起头,再次看向近处的林行远。对方眼神冷冽,仿佛在看一件死物。下扯的嘴角,不快的神情,那透露出来的才是真的杀气。 众人生出惊骇,想要逃跑。林行远已经反手又抓了人,就着他的衣领往墙上一拍。 那人脸正对着墙面,被松开之后鼻血立即呛了出来,机智地倒在地上装死。 外强中干,这些人都是外行,不耐打,也没什么技巧。 那伙人忌惮着林行远,又不敢让人胖子和兄弟留在这里。慢慢后退试探,比划着手求饶。 “好好说,我们可以好好说……” 方拭非从林行远身后跳了出来,搭着对方的肩,旋身飞踹,再漂亮地落地,解决一人。 不出多时,已经有三人躺在吃痛叫唤,起不来了。其余人哪敢再嘴硬,远远躲开,保持距离。 他们不过收钱做事,也没想要杀人。对方吩咐了过来演场戏,可以小小教训,但切勿闹大。耍耍他们就成了。 他们是留手了,可林行远跟方拭非会吗?这真是笑话。一招接下来,都眼冒金星直接趴了。跟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尤其是方拭非,看着瘦弱,竟能靠蛮力踢飞一人,这力气得有多大? 这多挨两掌,自己小命就要丢了吧? 还未主动动手,这群人已经全无战意。一个小弟能屈能伸,二话不说直接给他们跪下了。 “大哥饶命!我等有眼不识泰山,是被人蒙骗。今日给您磕三个响头,求您放过我们吧!下次见到二位爷了一定绕着走!” 动作利落一气呵成。方拭非深感无语,挥手示意他们快滚。几人如蒙大赦,相互扶持着一溜烟小跑,离开了这里。 这群人呼啦啦前脚刚逃,巷口处又传来纷沓杂乱的脚步声。 钱公子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地赶来。 方拭非和林行远好整以暇。 钱公子过了弯,见面前只有两个人,还完完整整地站着,一时傻眼。目光扫来扫去,随后关切地迎上来问:“诶?方公子,你没事吧?我方才见你们二人被一些行踪鬼祟的人跟踪,怕你们出事,所以特意过来看看。” 方拭非似笑非笑:“多谢关心,没事。” “唉,只怪我有心无力,不然就上来帮你们了。可我这身手不好,要比舞刀弄枪,只会拖累你们。所以只能出去喊了人过来帮忙。”他叹道,“是我来晚了,看来二位不需要我帮忙啊。你们没事就好。” 方拭非说:“我这位朋友身手好,闯荡江湖多年。这样的对手就是再来十个也不成问题。所以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钱公子打量着林行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这位侠客该如何称呼啊?” 林行远:“呵,我叫不走运。” 钱公子表情一僵:“啊?” 林行远说:“我这人素来倒霉,总是遇到一些稀奇古怪的牛鬼蛇神。所以就有人叫我‘不走运。’” 钱公子和方拭非都觉得他是在说自己,所以闭紧嘴巴,不上前接腔。 林行远见他俩人这反应又笑了。 还都挺有自知之明。 钱公子将带来的人遣走,好言道谢,一个个致礼,然后又对着两位开口说:“二位受惊了罢,不如我请二位去喝杯茶。” “没空切磋。”方拭非气呼呼道,“我不过是和他们辩了几句,他们竟然就找人来要我命。若非我朋友在此,我今日岂不遭难?连这等心胸都没有,何必说什么以文会友?他们缺的不过是些喜欢阿谀奉承的人罢了。哪敢还和你们切磋?” 方拭非呸道:“真是不知羞耻!恶心,叫人唾弃!” 钱公子表情不变,说道:“方兄可别一棍子打死,他们是他们,我与他们并不相同,否则,这次也不会急急带着人来救你。” 他说着又露出一丝窘迫:“可惜没救成。” 方拭非怀疑地看着他:“当真?你与他们不是朋友吗?” “方公子,你见我平日和他们说过多少话?只是去那里闲逛而已。”钱公子靠近了她,亲近道:“诶,方兄,实不相瞒,我对那些人也早有微词。他们各个眼高于顶,靠着祖上功劳庇荫,谁人也瞧不起。不看看今日的体面是他们自己挣的吗?是旁人给他们父辈的。也不觉得受之有愧。重要的是,还总是为非作歹,叫人看不过眼呐。” 方拭非听着又是一哼。 钱公子朝前一指:“走,方兄,我们去前边的茶寮先喝口茶。今日是谁人要找你麻烦,得查清楚。这位侠士总不能永远跟着你,到时候你就危险了。” 方拭非一想,勉为其难道:“那行吧。” 钱公子便去前面带路。 三人来到外间一家偏僻的茶寮,跑堂端来一壶茶,几人都没喝。 钱公子是看不上这种路边的茶,方拭非和林行远则是有所戒备。 几人推心置腹地一番交谈,将酒楼里的一群公子哥全部骂了一通,骂得畅快。 谈到方拭非开始忿忿不平,又抑郁叹气,钱公子说:“方兄啊,你才华横溢,我真是为你觉得可惜。” 方拭非:“我哪里有可惜的?” “你怕是不知道,你先前得罪的周公子,他是礼部郎中的小侄。他家与吏部的官员还是能说得上话的。还有之前被你数落的王公子,他更糟了,他跟今年的主考官,就有着密切的往来。”钱公子说,“你得罪了这二人,自然引得他们家中长辈嫌隙,哪会让你好过?” 方拭非眉毛一跳,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第一次端起茶杯。 钱公子拍腿:“我也就坦白了。你不在的那几日,我听他们说过,决计不会让你考上科举。要寻个错处,诬陷于你,将你赶出京师。想必周公子也警告过你了吧。” “我不将他放在眼里。”方拭非胸膛起伏,强忍着不发怒:“他们敢这样做,我就去告发他们!” 钱公子低下头,藏起眼神中的暗光:“方公子你不是京城人士,怕是不知道京城的情况。你也得有地方告发才行。” “县衙啊。”方拭非拍拍胸口说,“我方家在洪州也是小有名气,连衙门都不曾欺负过我们。是是是,非是非,他们还能颠倒是非不成?我方拭非人如其名,去非存是,眼里容不得沙子!” 钱公子说:“洪州那小地方怎能跟京师比?这里随便挑个官出来,都比县令大上一级。哪个人敢轻易得罪?” 131.有仇(12.05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何兴栋跟在方拭非屁股后面说了一成串, 方拭非都不为所动。 “她自己犯错自然要自己受罚, 何况她总是要嫁人的。”方拭非挥开他说, “你别杵在这里碍我的事, 何兴栋,我与你关系不好罢。” “你小气!”何兴栋说, “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方拭非头都要大了:“我说了不行。你有本事就找方老爷去啊。” 何兴栋小声低语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林行远听着直接乐了。 方拭非索性向林行远借钱, 去买一篮子米。 何兴栋没料到她原来也缺钱, 心直口快道:“方老爷喜欢你, 你要是帮我劝劝他,我就让这次运来的灾粮多给你一点。八月中就来了呢,你可以吃得好一些, 怎么样?” 方拭非忽然停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那目光中凶气毕露,叫何兴栋心里发怵,有些害怕。 何兴栋傻傻重复:“赈灾粮八月十五到?” 方拭非二话不说, 拽着他的衣领就往外走。 何兴栋大惊失色,趔趄跟上, 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林行远快速丢下手里的东西,也跟上去道:“方拭非!杀人要低调明白吗?你哪能这样啊?” 方拭非一路带着何兴栋到了城南。这一片靠近城外耕田, 不似城东繁华, 处处萧条破坏。 方拭非径直踢开一扇门, 才松开手。 这里是一座废弃的荒宅,里面住了有二十来人。老弱妇孺皆有,甚至尚在襁褓里的婴儿也有,衣衫褴褛,看着四肢健全,却全是乞丐。 几人听见动静,紧张地坐正,抱紧怀里的东西。看不是官差,又软软地松懈下去。 方拭非将何兴栋带到自己面前来,指着他们道:“你自己问问,他们是什么人。” 何兴栋去扯自己的衣领,站起来道:“你疯了吗?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你自己去看看,用你自己的眼睛。如今在外面种地的,是女人还是男人?城里那些夜夜笙歌的,又都是些什么人!穷苦人家,十月怀胎的妇人都要下地除草翻土,家里连头牛都没有,用锄头一趟趟地松土犁地。男丁都被征走了,几亩地啊,不是要了人命吗?” 何兴栋不解看向她。 方拭非:“你问问他们是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的!” 坐着的几人保持沉默,只是不善看着他们。 方拭非拉近了他,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来告诉你。城中米价至今翻了十倍不止,平民根本吃不起,都说是农户黑心。实际呢?农户卖给米商的钱连一成都不到。这些人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只能自己慢慢熬着。你看看卢戈阳,他不就是?他爹不过掉了个牙齿都看不起大夫。为什么?你说怎么会这样呢?” 何兴栋张口结舌,小声道:“他们可以自己出去私卖啊。” “是啊,他们是可以出来私卖。这些人不就是吗?触及了你爹跟米商的利益,就被寻了个错处赶出来了。地被收了,房子也赔进去了,好手好脚,却只能住在这破瓦颓垣之地,是谁的功绩?是他们愿意吗?”方拭非喝道,“何不食肉糜啊何公子!将人赶尽杀绝的人是你爹,又说是天灾害人!天灾可害不了那么多人,这分明是人心作恶!” 何兴栋想挣脱,方拭非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呵道:“你爹任水东县令,已是死不足惜。你却还在为这种可笑的儿女私情来找我帮忙。甚至拿赈灾银两跟我开玩笑,你才是疯了罢。那是你的东西吗?那是别人的命!弄清楚一些,再来找我。” 说罢用力一摔,将人推开。 何兴栋半晌回不过神来,茫然地坐在原地。 方拭非不再看他,转身离开。林行远叹了口气,怕将何兴栋一人丢在这种地方,会挨打。过去将他扶起,拉出了西城。又去追方拭非。 方拭非回到家中就闷闷不乐,坐在院子里憋气。 何兴栋啊何兴栋,这孩子即叫人生气,又叫人没有办法。 林行远看她这自己苦闷的模样,好笑道:“你们读书人做事,都是这样的吗?” 方拭非:“那你们习武之人做事,是怎样的?” 林行远:“打了再说。” 方拭非唇角一勾,看向他,搭住他的肩膀,说道:“恰巧,我就有一件特别适合你的事,要交给你去做。” 林行远:“你先说。” “王长东来的那一日,去搜何洺的赃款。”方拭非说,“事情若是闹大,没人会追究的。” 林行远不信:“你还能知道何洺的赃款藏在哪里?这么大的本事?” 方拭非说:“何洺为人谨慎,肯定不会把赃款藏在自己家中。” 林行远:“为什么?自己家不安全吗?” “你知道上任长史是怎么落马的吗?”方拭非拍手笑道,“他将大把的银钱放在自己家里,被家里奴仆发现了。恰巧这人性情暴戾,又喜欢打人,一次奴仆受罚,忍不了了,又不敢偷钱,就拿了他的银子丢到大街上。百姓一涌而来,广而告之,被朝中死敌抓住机会狠谏一本,后来他就被贪污查办了。” 林行远:“……” 方拭非继续说:“也不会是在什么僻静无人的地方。” 林行远:“这又是为什么?” 方拭非摇着手里的书道:“因为总要进进出出,身为官员,不去处理公务,反复出现一个偏僻的地方反而太过显眼。如果不巧被人发现,觑机偷了。哭都没地方。” 林行远在她面前坐下,认真道:“何兴栋,算是你半个朋友吧?你真要这样做?你怎能保证未来会变得更好吗?” “首先,我跟他不是朋友。未来如何,我也保证不了,但总不会变得更糟。江南一带该变天了,再不变,人就要疯了。”方拭非说,“别说今日挡在我面前的是何兴栋,换了我师父,我一样会这样做。” 林行远思量片刻,摇了摇头。 · 八月十四,还差一天就是中秋。 水东县向来没有大肆操办中秋节的习俗。就是喝糜粥,拜秋月。 不过糜粥还挺好喝,将菜跟肉在白粥里熬碎了,有鲜肉味。近年收成不好,粮仓会额外分发一点米下去。对于一年到头吃不饱饭的人来说,这就是个让人高兴的日子。 这次赈灾粮特意赶在八月十四送到,这样到中秋前发放完毕,百姓能趁着节时吃上一顿饱饭。 王长东同方拭非几封书信交流,最后也定在了今天。 晌午,押送的辆车进了城门,停在米仓的铁门前面。四周围着一干守卫,由县尉领着官差监督,正在有序装卸。 过后不久,王长东王长史的车辆也缓缓驶进水东县,朝着县衙方向靠近。 林行远躲在小巷里,时不时看一眼远处大开的粮仓铁门,再看一眼自己旁边的胖子。 方拭非给他介绍了几位大兄弟,打眼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良民。这群人已经是上月来的水东县,却一直没在方拭非面前出现过。恐怕没人会想到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联。 林行远忍不住问:“你们是怎么认识方拭非的?” 那胖子穿着一件宽松的麻衣,胸口露了一半。脸上油腻腻的,还涂了煤灰,点了黑痣。闻言道:“跑江湖的时候认识的啊。” “跑江湖?!”林行远说,“方拭非还跑江湖?她比我还野?” “这哪叫野?方拭非去过的地方可多了,你这是孤陋寡闻了吧。他年纪虽小但剑术绝佳。尤其是她师父,那可是顶顶厉害的。”胖子笑起来满脸横肉,却依旧掩不住他眉脚的匪气:“我们是落难时跟他同行过一段时间,关系算不上多好。这次他出银子找我们帮忙,我们当然就来了。” 林行远心里有点计较。 一个月前来的,那方拭非联系他们应该是更早之前。 她悄悄与王长东联系,或许那时已经在谋算。 他骂人,还没气着别人,先气到自己。但林行远生气也不用哄,自己气着气着就忘了。等两人回到客栈的时候,他又主动来找方拭非说话。 林行远问:“你是真要在京城住下?” 方拭非道:“对啊。” “那……”林行远想了想说,“那还是买栋院子吧。” 方拭非多年生活已经习惯了,但林行远转换不过来,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见方拭非要换衣服或是要沐浴就紧张,跟谁搭个话动动手脚也紧张。毕竟出门在外,防备隔墙有耳,哪里不小心可就被看见了。 132.清白(12.05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本章为空,直接点下一章 你有啊! 二人出洪州的时候, 被责难卡了一下。 城门的守卫看见方拭非的名字,没有立即让他们过去:“这马……” 方拭非说:“驿站借的。” “你是何等身份, 也能从驿站借到马匹?”那守卫说,“将东西都拿出来, 上京赶考吗?你的文解、家状,都拿出来。” 方拭非站着没动。 林行远还在跟方拭非赌气, 一脸杀气走出来道:“想看?先看看我的吧?” 那守卫抬起头:“你算什么……呼!” 所谓家状,是举子自己书写的家庭情况表,用于赶考报名的时候用。 林行远当然不去科考, 但家状上的三代名字写得清清楚楚, 好过他多说两句。 如果对方还要查验他身份真伪, 他还带了许多东西。原本是大将军想林行远没有官职在身, 出行也没带侍卫,怕他一时冲动后, 叫人给欺负了,就让他备着。 大将军是这么说的:“京城里多的是纨绔子弟,你不可纨绔,但也不能任他们在你头上纨绔。比起惹事, 你爹更怕丢人。” 林行远不善问道:“能走了吗?要不要再查?” 守卫低下头, 退到一侧。 林行远牵着马先走出城门, 方拭非紧跟其后。二人顺利过了洪州的盘查。 林行远道:“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名声传得这么快?” “贪污嘛,向来都是沆瀣一气。江南西道不少人,都是连枝同气。何洺招出了一部分人,那部分人又紧跟着被审问牵扯更上面的人。像这些人,你要他们嘴巴多牢靠,多有骨气,是很难的。数量多了,难免会有两个嘴巴漏风。王长东可不是个光会按部就班查案子的人,他做的手脚,很多人察觉不到。加上洪州刺史跟王长东的叔父原本关系就不好,以前还能因为鞭长莫及相安无事,如今不幸碰上了,恐怕这段时间,很多人会不好过。”方拭非摸着下巴说,“我闹得如此兴师动众,这样一想,还真是要扬名立万了呢。” 林行远呵道:“你还挺得意的。” 这要是普通人,或者没他跟着,可能就要在这里被扣下了。扣下后官府随意找个理由将她关着,关个三年两载,再找个莫须有的证人定个莫须有的罪名,都不会有人知道。就算被人发现,也定然寻不出官府的错处来。 都戏言说官府还能一手遮天不成?官府要是想遮一升斗小民头顶的一掌天,还真就能遮住。 方拭非腆着脸讨好说:“这不是有你在吗?” 林行远的话都叫她憋回了肚子。 这人究竟心里有没有点数?真要被他们恨上了,她不随自己去上郡,恐怕在哪里都呆不下去。 · 二人终究还是顺利抵达京师,没再遇到什么波折。并赶在何兴栋的前面。或者说,比他早了很多。 无论是林行远还是方拭非,对京师其实都没多大的印象。来的那天,正巧赶上庙会祭祀。大街小巷的全是人,两人第一次看见如此繁华的街景,都有些震惊。 先将马还回去,林行远找了间客栈,把东西放下。 方拭非就着原本风尘仆仆的模样,没有沐浴收拾,合衣邋遢地睡了一晚。此举将林行远看得浑身不适。 方拭非绝对是……他的克星。 第二天大早,方拭非又独自前去大理寺外等人。 她天不亮出门,跟人一路打听,到大理寺的时候,远处的叫卖声已经歇了一阵。 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掐算着时间。 这日运气是真的好,御史大夫早朝晚回来一阵,方拭非竟然真等到了他。 见一肩舆靠近,就走过去跪下:“御史公,小民斗胆进见!” 那肩舆停在门口,里面的人敲了敲车壁。轿夫弯腰倾斜下肩舆,一发须发白的男人走下骄子。 看他身上朝服,的确是三品御史大夫无疑。 方拭非抬了下头,又迅速低下。 “何事禀报?”御史大夫语气冷淡,没有苛责,却也无甚关心,说着抬脚往大理寺走去,只因她堵住了门,难以漠视,才开口相问。 旁边的门吏见怪不怪道:“大理寺主审朝廷大案,官员纠察,你怕是找错地方了吧?有事,找县令申冤去。” 方拭非不卑不亢道:“小民今日来,是为江南贪污一案求见。” “嗯?”御史大夫这才停下脚步,稍稍看她一眼。 · 林行远坐在不远处的摊位上,点了吃的东西。方拭非不叫他跟着,他只能坐这里等。 这个时间了,摊子上只有他一个人。刚吃完一碗面,就见方拭非走过来。 林行远问:“说完了?” “完了。我只是把东西交给他,再给何兴栋说了说好话。” 方拭非取过桌上的筷子,对着摊主又喊了碗面,才说道:“过两天,你再去找他一次。就说你游历时经过水东县,听闻一位叫何兴栋的学子,为人正义敢当,大义灭亲。他检举亲父贪污,虽罪责难逃,但忠勇可嘉。朝廷照律法如何处决,你不敢置喙左右,只是恳请御史公,若要将此人判处流放居役,请将他流放至上郡,好有机会投军抗敌,将功赎过,报效朝廷。” 林行远摊开手道:“我就这样……空手去说?” “当然啊。”方拭非吸溜一口面说,“不然你还想提个礼去?可惜人也不会要啊。而且怕是会把你丢出来。” 方拭非搅了搅面条。 在南方呆久了,她其实吃不大习惯面,因为南方人都不喜欢吃小麦。倒不是说好吃不好吃,而是有的人吃了消化不掉,各类医者都认为小麦有麦毒,是会死人的。 方拭非以前被杜陵唬住,吃完面就得喝面汤,还要多吃根萝卜解毒。 方拭非说:“御史大夫,为官至今已三十六载。我师父说,此人看似圆滑亲善,实则心底傲居,尤不喜欢靠官宦子弟向他求情。若是请他办事,当面他会应承,背地则会找各种理由推脱婉拒。所以他说好,不一定是真的好,一定要多加小心。” 林行远讶然道:“那你还让我去?!” 方拭非说:“你又不是去替何兴栋求情的,也没送礼,你只是让御史公把人往军营里送去,是为国报效,他凭什么跟你做对?” 林行远不解道:“你不是已经把东西给他了吗?话也说了,我还去做什么?” 方拭非:“我是说了,可我只是说他好话,让他对何兴栋这名字有个印象。可我说归说,他未必上心,毕竟我只是一介平民。何况,我不能多说,难道我能提议他把人流放到上郡去?此举不是惹人生疑吗?” 133.上郡(12.06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王长东在查污上,有更多的经验, 知道什么地方容易出现纰漏,也知道什么地方可以适当做做手脚。只等陛下那边做出决议, 发布公文,就可以带着何洺等人上京审问。 水东县如今爆出丑闻,人心惶惶, 短时间内找不出比他更合适的人选。这次又是王长东亲自上奏谏言,检举污吏,当是一功。长史是一个虚职,录事参军是佐官,只要族中官员在陛下面前加以求情, 陛下应该会让王长东暂时接管水东县的一应事务,安抚平民, 处理后续。这虚职就成了实职。 以何洺为突破口, 若是顺利,能牵扯出一件贪腐大案。待他把事情处理好, 再向陛下请辞。将功抵过,指不定他就被调回去了, 或许还能官升一级。 这叫什么?福祸相依罢。 何洺名义上还是县令, 曹司判来了, 他在两位衙役看守下, 打开县衙大门,跟着出现在众人面前。 外面人头攒动,见到他出现,险些又暴动起来。 曹司判冲几人颔首问好,走进门去。 一位老明经指着何兴栋便道:“此子痴傻。” “你住嘴你这老匹夫!你这道貌岸然的老匹夫!!” 原本沉默的何洺听见这话忽然狂躁起来,一副已经疯了的模样,冲向那位老明经,作势要咬。 老明经受惊后退,何洺被两侧的衙役拦住,将二人拉开。 “我儿不是傻子!”何洺散乱着头发朝他吼道,“我儿才不是傻子!” 何兴栋在一旁苦涩喊道:“爹!” 何洺转过头说:“别哭!记得爹与你说过的话。在这些人面前哭,不值得!” 县衙大门重新被关上,将声音隔绝在外。 方拭非要处理杜陵后事,关上大门,挂上白灯笼。杜陵身边没有亲人,林行远帮着给他穿寿衣。 用棉被裹住放在大堂,然后请管灯的人过来念经。他跟林行远在堂前烧纸钱。 方老爷得知这消息惊吓住了,也过来守了一夜。给杜陵烧了一沓纸钱,哭得两眼发肿。后来未免别人起疑,被方拭非请回去了。 正好方夫人来求方贵将女儿方颖放出来,让她能上街走走,方贵一时悲愤,下令多加了半个月。在家里好好呆着,以免出来生事。 等方拭非走出家门的时候,才知道水东县这几日天翻地覆,闹得不可开交。 刺史派人过来争抢县衙政务,并要求提审何洺。王长东自然不肯,拖延对峙。无奈搬到何洺的住所外面,以防不测。 过后不久,朝廷公文下来,王长东命人快马加鞭去领,公告过后,这才定下。 与他所料,没有差异。 要说最大的事,大概就是何洺自尽了。 他在牢中事无巨细,全部招供。按下手印,坦露罪行后,在决定好押解上京的前一天,于狱中畏罪自杀。 此举或许是怕拖累何兴栋,或许是怕自己挨不住牢里的日子生生受苦。反正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已经到头了,走得倒是很安稳。 · 卢戈阳几次路过方拭非的家门,看见上面挂的白灯笼,心绪复杂。想进去祭拜,但她家中大门紧闭,敲门无人应声,当时闭门谢客。 过了几日,见到人出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方拭非好像什么都知道,神色间有些憔悴,但还是打起精神问:“你想见见何兴栋?” 卢戈阳喉头干涩,勉强附和道:“对。” 方拭非说:“那走吧。” 王长东还是给方拭非面子。一般待审的犯人外人不可以见。何洺已经死了,他的遗属难辞其咎,但他特例给了几人一小段时间,还让人不要去打扰。 卢戈阳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在县衙的地牢里看见何兴栋。这里空气潮湿,天色冷下来,还是只有一面干硬的薄被。饭食都是凉的,墙角的水微微发黄。 卢戈阳沉沉叹了口气,问道:“何公子,你没事吧?” 何兴栋恍惚回神,抬头看向他们。见到方拭非的时候,整个人怔住,咬住唇死死盯住她。 方拭非不惧与他对视,说道:“你恨我罢。” 何兴栋说:“我谁都不怪。方拭非。我不怪你。” 泪珠顺着他脸滚流下来,他的手用力摩挲着青石板面,似乎察觉不到疼痛。低声似呢喃重复道:“我不怪你。” 卢戈阳看着心里着实酸涩,喊道:“何公子……” “别叫我公子。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哪家公子了。”何兴栋说,“你们叫我公子,有多少是在奚落嘲笑的意味?” 卢戈阳忙道:“不,没有。不是这样。” 何兴栋:“我不傻。我都知道。我记住我爹说的话,既然是我咎由自取,怪你无用。” 何兴栋抬了下头,才注意到方拭非手臂上绑着的黑色丝带:“你……” 方拭非:“我师父前几天也去了。” 何兴栋也不说话了。 “过不了多久我上京去了。”方拭非说,“你父亲的尸骨,我会帮你安葬。” 何兴栋无论如何地说不出那个谢字。可现如今,那个害他爹自尽的人,却成了唯一一个能替他收尸的人。 何洺死前反而没有提起方拭非,没有恨也没有怨怼。那想必也不会因此而死后不安吧。 何兴栋问:“你是赶考去吗?” 方拭非:“去试试吧。” 何兴栋看向卢戈阳。卢戈阳说:“我也要上京。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不用。”何兴栋,“呵,没想到我们三人走不同的路,不同的境遇,竟然还是要去同一个地方。” 方拭非:“你自己多保重吧。” 方拭非朝他点了点头,转身出去。 方颖跟何兴栋关系很好,之前在方夫人有意无意地宣扬中,水东县里的人人都知道,两人已经到了差点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方贵曾经是一名长工,方夫人出身低微,大字不识,自然没什么见识。曾经何洺得势,她极尽奉承吹捧,颐指气使,高兴自己生了一个好女儿,得罪过不少人。如今何洺畏罪自杀,她又自处张扬,想撇清关系。 殊不知这做法更是倒了方家的脸。此举不正是落井下石,为人不齿吗?这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王长东想视而不见都不行。 方贵气得头大。 随即方颖被王长东提审。虽然排除了嫌疑,但这名声还是毁了。 在水东县,老实的好人家是很难嫁了。要么歪瓜裂枣,要么别有用心。 方贵快速给她定下了一门亲事,是在行商中认识的一个清白人家。只是人不在水东县,方颖得远嫁过去。 方夫人跟方颖连人都没见过,哪里肯愿意?何况官是官,商是商,这中间差距大着呢。方夫人有了何兴栋的经验在前,怎么都觉得方颖这是下嫁了。为此哭得涕泗横流。将这结果全都迁怒到方拭非身上。 碍于方贵在家,杜陵又刚死,他们不敢随意冲撞。就在外头不分日夜地哭。 那声音激得方拭非起了层鸡皮疙瘩,每每坐在灵堂前酝酿对杜陵的师徒情,都被打断憋了回去。撑不到两刻,她脑海中自动浮现出方夫人哭天抢地时的动作。再对上杜陵的牌位,心情非常复杂。 方拭非抱拳一拜:“对不住了师父。徒儿不是有意羞辱。” 只是有点想笑。 林行远捂着耳朵走出来说:“什么嗓子呢?那么持久?” “真是好。”方拭非说,“多了个人给我师父哭丧。这哭得情真意切,声音宏亮,一个抵我们两个。” 林行远大感无语。 “找块风水宝地,将先生厚葬了吧。”林行远问,“你做过准备了吗?” 方拭非点头:“我要把他的尸体,带回京城安葬。” 林行远一惊:“你要扶柩进京?以什么身份?杜先生又该以什么身份?安葬在哪里?此行路途遥远,怕是不那么容易。” 方拭非:“不将他的尸体带回去,我将他的尸骨带回去。” 方拭非按照杜陵曾经的嘱托,将他火化了。火化后的骨头,尽量没有敲碎,装在准备好的盒子里带过去。 林行远还是不大能接受,“死无全尸”、“挫骨扬灰”这事儿……是诅咒人的没错吧?数十年的认知都快崩塌了。 134.指路(12.07日更新)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 前头一人厉声喝道。 方拭非微微蹙眉, 握着手里的笔继续写,全当自己没有听见。 那教《论语》的先生拍桌:“方拭非,你如今还是长深书院的学子,就要开始忤逆师长了吗?” 坐在邻座的卢戈阳推了她一把,紧张提醒, 方拭非才停笔站起来问:“先生有事?” 其余学子窃笑, 小声道:“来了来了。” 显然她被教训已是常态。 “你还敢问是什么事?”先生指着她道,“你昨日未来上课,前日聚众斗殴, 欺辱同窗。简直有辱圣人遗训。你可知错?” “学生可没有动手。”方拭非说, “敢问是谁伤了哪里?” 前排何兴栋转过头来道:“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你昨日口出脏言, 形同杀人!” 方拭非瞥他一眼:“那你怎么还苟活着呢?” 先生怒而一喝:“方拭非!” 方拭非挑眉。 何兴栋是县令公子,全书院上下都要卖他面子。学生间倒是还好, 只是正常相交, 可有几位先生的脸面实在太过难看。 至于这何公子, 一言难尽。人是挺正常的,平日没什么纨绔子弟的作风,就是脑子混了些, 眼睛也瞎。 因受人挑唆, 跟她素有不和。 至于方拭非, 名义上她出身低微。 父亲方贵原本只是一小小木工。五年前方拭非随她师父跋涉前来投靠,她横空而降成了方贵在外生的二儿子,方贵才开始北上经商。如今不到五年,已经是水东县里小有余财的商户。 自然,区区方贵,在县令面前,还是说不上脸面。 前日……前日何兴栋又来找茬,被方拭非给骂回去了。 “这是你上次的课业?讲的是‘照临万物之仁道’。呵,我看你还差得远。”先生直接将纸撕了,拍在桌上:“出去,好好反省反省。” 方拭非也不生气,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已经是习惯了。 卢戈阳担心地看着她离开。 何兴栋得意一笑,却是悄悄溜到方拭非的位置上来,问卢戈阳道:“他方才在抄什么?” 卢戈阳说:“他在帮我抄书。” “哦……好吧。”何兴栋见不能搞破坏,有些失望。末了又问:“你抄什么书?” 卢戈阳翻了下书页,答道:“家父受伤,抄些书补贴家用。” 前两日他家里收了些肚腩肥肉炸猪油。炸完的油渣父亲不舍得丢,就自己吃了,结果那油渣炸得太老,他把牙给磕坏了,流了好多血。 方拭非当时听得表情诡异。 他爹尽早起来就发热,卢戈阳想抄几本书拿去售卖,好给他看病。方拭非听罢,便说帮他抄。准确些说应该是默,她对这些书已经是倒背如流。 如今虽有印刷,但雕版印刷成本过高,雕版数量不多。只有《论语》、《诗经》一类书册价格降下来,其余书本传阅依旧要靠手抄。字迹漂亮的,平日靠抄书也能度日。 只是读书人鲜少做这样的事情,可见两人是真的穷。 也的确是,他们二人是官学里鲜有的平民子弟。 何兴栋是不可能跟方拭非一样帮他抄书的,于是低下头,在怀里掏了一阵,将带着的全部银钱都拿了出来,推过去说:“你先用着。” 卢戈阳沉声到:“请收回去。” 何兴栋笑嘻嘻说:“我借你呀,你写张借条给我。就说一年后……两年后,你要还我两倍银钱。我这不是还有利可图?” 卢戈阳犹豫片刻,便收下了。另起一张纸,写了条子,两手递过去道:“请过目。” 何兴栋也不看,随手揉成团就收进衣服里。 卢戈阳无奈一笑。心道无碍,自己记着就好。 何兴栋这人就是孩子气,对待同窗,还是很好的。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得过他的帮助。 卢戈阳忍不住说:“何公子,您若是对方拭非也有半分……” 何兴栋气冲冲地打断他说:“不!我就是讨厌他,就他不成!” 说罢将头一埋,就在桌子上睡起来。 卢戈阳无奈叹了口气。 课间,先生离开,卢戈阳出去看方拭非。 卢戈阳长得面黄肌瘦,永远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学习刻苦,资质的确是很好的。 他给方拭非端了杯水解渴,很是头疼问:“你是怎么跟何公子斗上的?” 方拭非无所谓道:“次次都是他起的头,与我何干啊?” 卢戈阳:“何公子不是恶人,只是不知服软。你不愿意让他,他当然生气了。” 方拭非说:“那我当然不乐意让他。他是我谁啊?” 旁边一青年插话道:“诶,何兴栋那脾气是臭。可方拭非这脾气,那是又硬又臭。你劝他?还不如去劝何公子呢。” 方拭非笑道:“诶,懂我。” “我可不是夸你,少蹬鼻子上脸。”青年失笑,“何兄他爹可是县令,你处处得罪他,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别想结业了。” 方拭非哼道:“那可未必。瑕不掩瑜啊。何况这瑕又不在我身上。” 青年说:“这瑕就是在你身上,没有官府给你发的文解,你还想科考?要整治你一小民,多得是办法。” 几人说话功夫,何兴栋走过来。众学子担心他俩凑一起闹事,也跟出来,在旁边看着。 何兴栋站到方拭非面前,哼了一声:“方拭非,你有本事。早告诉你识趣些,你非跟我过不去。怎样?你随我乖乖去找颖妹道歉,我就让先生给你结业,还让官府给你发放文解。这买卖合算着吧?” “你方爷我不屑!”方拭非笑道,“我问你,今日先生故意奚落我,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何兴栋昂头:“是又怎样?” 方拭非一口恶气还憋着呢。闻言笑道:“不怎样,你敢向先生告我的状,我就敢向你爹告你的状。” 何兴栋得意道:“有本事你去啊,你见得着我爹吗?” 方拭非摇头:“我不必亲自见他,我可以让你给你爹带信啊。” “你想得美。”何兴栋道,“你当我是谁?” 方拭非冲他勾唇一笑:“不是谁——” 方拭非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将手捏成拳,直接对着他的脸揍了过去。 众人都是惊了,赶忙过去扶住何兴栋。卢戈阳侧身挡在方拭非面前,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方方方——”何兴栋松开手,眼眶已经是青了。他气急败坏道:“——方拭非,你是疯了吗!你敢打我?” 方拭非揉了揉手,甩开身后众人,说道:“你就顶着这张脸,回去见你爹,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 卢戈阳不认同说:“方拭非,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岂能如此莽撞?” 方拭非:“他先行不义之举,我还要同他讲君子?” 何兴栋又要上前。众人忙拦住劝解。 真是学不乖,方拭非那拳脚功夫,十个他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方拭非啊! 一个手贱,一个心狠,这不存心找打吗? 众人纷纷哄道:“何公子,方拭非是个疯子你不知道吗?何必来自讨没趣?” “罢了罢了,他粗人一个,不要与他计较。” 何兴栋脸部一用力,眼睛就发痛,嘶嘶吸着凉气,怒道:“我要抓了你!” 方拭非毫不在意:“抓吧,你把我抓进去,方颖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别忘了她是我三妹,她虽然讨厌我,可我爹喜欢我呀。只要你把我抓进去,我就让方老爷把她嫁给别人。” “我——”何兴栋跳脚,“你——你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方拭非两手环胸:“你要真奈何得了我,也不用忍我这么些年了。” 何兴栋要被气哭了。 卢戈阳扯她袖子:“方拭非!” 方拭非拂袖:“你扯我做什么?我一平民还能吓得住他?不是让他尽管来了吗?” 何兴栋更气了。 他直接甩袖离开,剩下的课也不上。 众人无措站在原地,末了空叹一气。 135.禁军(补齐更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还嫌人不够多呢。”那胖子对林行远道, “我们不是水东县的人,闹完我们就趁乱走,他们查不到。兄弟,你自己小心啊。”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 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 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 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 呼朋唤友的, 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 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民情沸腾, 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一把年纪的文人, 本身嗓门也不大, 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人人都是为了糊口饭吃,这群官吏把后路都给绝了。你也说了,官字两张口,上下通吃。我是一平头百姓,何洺是身不由己。恳求无人理,上诉没人管,穷人还有路走吗?明年朝廷要开始重新征收田赋,水东县究竟何时能见天日?谁又活该留在这里饿死?”方拭非冷笑道,“王长东是户部度支郎中,偏偏就在这个时候被打发到了水东县,这说明什么,这是天意啊!如今他急于做出政绩,好借此调回京城,不会有比他更适合更负责的人选。江南这一块不姓王,他做事又素来果决,他敢来,肯定得有人‘水土不服’。将此事闹大,陛下再下道旨意,他就会是严冬后的第一道希望,整个江南回春的希望。这机会错过再也没有了。” 林行远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君子。” 方拭非沉默片刻,说道:“那你真是误解我了。我做不起君子,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林行远抬手抹了把脸。 他不是水东县的人,没见识过当年的旱灾,所以不明白方拭非的心情。 可是如果同样的选择摆在他面前,而明知会遇上最糟糕的结果,他会这样做吗? 或许会。 …… 不。 他会。 方拭非多年生活已经习惯了,但林行远转换不过来,他把自己吓得够呛。见方拭非要换衣服或是要沐浴就紧张,跟谁搭个话动动手脚也紧张。毕竟出门在外,防备隔墙有耳,哪里不小心可就被看见了。 没有自己的院子,哪里都住不爽快。 方拭非闻言抱拳道:“谢谢老爷!” 林行远嘟囔道:“谁是你老爷。” “等我哪天赚了大钱,一定还你。”方拭非笑道,“你可千万要活到那一天啊。” 林行远:“呵。” 首要之事,是将杜陵的尸骨安葬了。 方拭非自己在京郊找了个风水地,跟那边的人买了个位置,然后把人葬下去。 曾经一代翻手云覆手雨的奇才杜陵,死后竟如今日如此凄凉,叫林行远很是唏嘘。 人这一世,风尘碌碌,究竟在搏什么呢? “搏,功,名!” 方拭非握拳道:“我打听到了,近几日有一个诗会。咱们可以去喝喝酒,放松一下心情。” 林行远干脆回绝:“我不去,不知道你们这些文人整日聚在一起恭维是为了什么。吟诗作对能让人感到快乐吗?” 方拭非:“当然不能。” 林行远没料到她竟然回答地如此诚恳。那证明他们还是可以稍稍聊一聊的:“那你还去?” 林行远买的是个小院,但也比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大多了,起码他在这里有了一个可以练武的地方。 两人就躺在院子中间的空地上晒太阳,方拭非搬了两床被褥铺到地上,没个正形地坐着。 林行远在上郡的时候都不敢这么干,只能想想,如此散漫作派,怕是会被他爹追打。如今跟方拭非呆一起,反而更痛快了。 此人不拘小节,你说她是一个儒雅文人,不如说她更像不羁浪客。 方拭非说:“开考之前呢,许多学子会聚在这种地方进行切磋。有些还是礼部与吏部共办的诗会,里面会有朝廷的官员前来考察,记录,汇报。作为科考参考的条件。在这种地方能崭露头角,就是事半功倍。在主考官心里留下个好印象。比什么行卷请托有用的多了。重要的是还有名声,叫人心悦诚服。” 林行远点头说:“听起来倒也不是不可以。” “本意是这样的,切磋才艺嘛。可人的地方,总就会有一些猫腻。”方拭非说,“达官显贵的公子,也会来参加。人那么多,机会却那么少,想要拔得头筹,多数是提早准备。” 林行远:“你的意思是……” 方拭非:“嘘,我可什么都没说。” 林行远摇头:“那这种地方就更没必要去了。”他扭头问:“你们读书人还玩这一招?” 方拭非:“这可不单单只是读书人的事情。天底下谁不想功成名就?大家都是一样的。丢脸不叫人难堪吗?多少人就为了这张脸呐,祖宗十八代的脸面可都系在一个人身上呢。” 林行远说:“哦,那倒不用。我不用给他们挣,我负责丢。” “好巧,我也是。”方拭非笑了下,她现在的祖宗应该是方贵的祖宗:“我祖宗十八代……我都不知道是谁呢。” 林行远说:“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方拭非说:“不是我想去,我就能去的呀。人家能去是要帖子的。” 林行远已经抬手要掏银子了,转念一想,又收了回来。 “你还真想去科考?”林行远转了个身道,“我是不同意的。” 方拭非在后面推了推他。 “我不同意!”林行远说,“这不就是让我看你去死吗?你可以自己去远点,但我不做帮凶。” 方拭非坐起来道:“那我不去诗会,吃饭你去不?” 林行远将信将疑:“当真?去。” 两人快速把被子抱回房间,又颠颠地外出吃饭去。 林行远本意是随便在边上吃点的,想逛不等诗会的时候更好吗?被方拭非拽着非要往东城去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 对方带着他到了一家装潢豪华的酒楼,两侧商铺林立,是京师里最繁华的地段。 林行远在门口放缓脚步,想要撤走,被方拭非拽住手腕硬往里拖。 “来都来了。”方拭非朝他挑眉,“进来嘛客官~” 林行远脸色憋红。 这女人力气是真大! 跑堂笑脸盈盈地走上前招呼:“二位客官,楼上楼下?” 方拭非朝上一指:“楼上。” “对什么暗号?”林行远放弃挣扎,想将手抽回来:“把我手放开!拉拉扯扯的算什么?我不走行吗?” 方拭非解释说:“楼下是用来吃饭的,楼上是用来抒发雅兴的。” 什么雅兴林行远是不知道,但一踩上楼梯,就在二楼看见了成群的书生。 二楼的桌子不像一楼,是用各种长型的书桌拼在一起的。笔墨纸砚样样俱全,唯有靠墙的地方,摆着几壶茶,几盘糕点。最里面还有一个红色的矮台。 这类的酒楼不止一家。只不过,其他的酒楼多是聚集着怀才不遇的文人骚客,这里多是些年轻待考的权贵子弟。各不打扰,挺好。 林行远刚上来又想走了,满脸写着不情愿:“怎么那么多读书人?” 他八字犯冲不成吗? 方拭非说:“我不也是读书人?” 林行远甩手:“是罢,你是读书,可你是不是个人呐?” 跑堂很有眼色,给二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离那些书生相对远一些,也不会被打扰。然后一躬身就先下去了。 这边环境还是很不错的,林行远抵触情绪少了些。方拭非放开他的手,他揉了揉手腕,端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同时从窗户口往下看去。 “你非要我来做什么?” 方拭非说:“我怕到时候打起来没人拉着我。不知道这群人是什么性格呢,会不会谨遵圣人之言不动手。” “……”林行远差点一口水喷出,“那你倒是别做啊!” 方拭非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嘘——” 林行远顺势侧耳去听。那边现在是一位高大男性在以“冬”作诗。 林行远细细品味了一下,觉得用词还算讲究,文风也没有叫人别扭的华丽,竟然是不错。当下哼道:“听起来还挺厉害。” 方拭非笑道:“能不厉害吗?拿不出手的东西,怎么敢卖弄呢?” 林行远:“如果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能卖弄?读书人不都说是脸皮最薄的吗?” “脸皮薄那也不是你这个薄法呀。别光说读书人,天底下谁脸皮不薄。所谓脸皮薄,是指在东窗事发之后,羞愤欲死。至于要不要做,那另当别论,只能说跟个人品行相关。”方拭非指着自己的小脸说,“他们嘛,即便是用了叫别人提前写好的,或润色过的文章,也不会认为自己真的没有真才实学。只是因为大家都这样做,是个更快的法子,他们也不想走远路而已。” 那边一阵恭维夸赞声,被围在中间的青年意气风发,嘴角含笑,朝众人作揖施礼。 方拭非抬手一招,那边跑堂低着头快步走过来,问道:“客官何事?” 方拭非:“你认识那边的几位公子吗?” 跑堂笑道:“二位是新来的吧?有几位公子是本店的常客,的确是认识的,可还有一些,就不清楚了。” 方拭非:“麻烦你给我介绍介绍。” 跑堂应当是见惯了这种事的,知道他们是有心结交,于是在旁边说:“方才作诗的那一位,正是有名的江南才子李公子。” “那边一位,是孟州人士孟公子。他叔父是……” 方拭非听他说了个七七八八,时不时点头附和。 林行远眉毛轻挑。那么多人,挤在一起,他一个都记不得。 跑堂说完,林行远趁此点了几个小菜,他下楼去传人上菜。 “你认识?”林行远问,“你想找谁?” 方拭非那筷子虚点了一下:“都不认识,只是有所耳闻。那个周公子,礼部郎中的小侄,近两年出尽风头。如果我没记错,周家应该是有女眷嫁到洪州。这次肯定被坑的不轻。” 林行远一惊,这些连他都不知道。 别说朝中官员的姻亲关系,就连朝中各大小官员是谁他都不知道。方拭非一个常年居住在南方的人,竟然能晓得? 林行远低了下头。真是狼子野心。 这还真是冤枉方拭非了。她曾经对某几个官职有些在意,就叫方贵替她打听。对方七七八八查了许多没用的,就提到过这位周公子。 “那看来你跟他是攀不上关系了。” “谁要跟他攀关系?”方拭非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说,“求人呐,总是不如求己。” 翌日,方拭非再去酒楼。 她面色不善,态度明确——昨日被人袭击,而她至今不知道是何人所为。惶惶不安地过了一个晚上,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可这无凭无据的事情,她不能随意指证,所以也要来找别人不痛快。 可等她上了二楼,就发现钱公子一人被孤立出来,正坐在窗边看书。 双方气氛紧张,隐隐的对立感弥漫在空气中。 方拭非不动声色,朝钱公子踱步过去,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钱公子苦笑道:“昨日跟你说话,被他们看见了。” 方拭非不疑有他:“这样……那真是拖累你了。由此可见,他们这些是何等小人。做不得真朋友。” “各取所需而已。”钱公子说,“我们心中自然有数。” 方拭非在他对面坐下,说道:“那这对你今后仕途,可有不利影响?” “没事,我与他们有各自的门路。所谓人情也不好浪费,求人自然是利己为先,谁会去损人?他们不会妨碍我。”钱公子故作轻松说,“何况,今后不知道有多少机会能跟他们呆在一起。就算我与他们一起高中,也会被派遣去不同的官署,担不同的职责。有些人甚至会被调离京师。” 方拭非:“等入朝为官,心态又不同了。或许他们能成熟一点,不为这样的小事斤斤计较。” 钱公子:“你说的不错。” 方拭非用指节叩着桌子,暗自思忖。 二人这样干坐了许久,钱公子也没有主动出声。随后方拭非站起来,走出酒楼。 钱公子放下书,凑到窗台边上。看她走上大街,然后慢慢消失在视线内。这才坐回去,嘲讽地笑了一下。 钱公子与众好友决裂,之后几天干脆没去酒楼。只有偶尔会在,能不能碰见还得看运气。 方拭非每天都去,次次就像是没看见钱公子一样,专注于跟周公子等人搅局。 时间拖得有些长了,但双方都没主动。在方拭非第三次在二楼遇见钱公子的时候,像是才终于下定决心。 “钱兄。”方拭非很是纠结道,“之前是我误会你了。在这之后,我想了很长时间。如今终于想明白了。” 钱公子头也不抬,视线粘在那本书上,似乎并不上心,随口问道:“什么事?” “你这是生我的气了吧?”方拭非笑道,“当然是我误解你的好心了这事了。” 钱公子把书放下,看了眼不远处的旧友们:“我们出去说。” 方拭非顺着他的视线,也瞄了一眼,闻言点头。 那几人蠢蠢欲动,原本正在悄悄朝他们靠近,见二人注意到,立马收回视线,脸上还带着嫌恶。 · 方拭非与钱公子到了旁边的一家茶楼,选了个寂静的地方。 钱公子:“你身边一直跟着的那位侠士呢?” “没什么,只是与他起了些争执,就暂时分开了。”方拭非说,“我处处带着他也不方便啊。” 钱公子点头:“那方兄是想说什么?” 方拭非:“反正我家中是不缺钱的,缺的只是门路。如果钱公子愿意帮我这一次,我自然感激不尽。” “既然愿意相帮,就不是图求回报。”钱公子说,“你能想明白最好。” 方拭非:“我又不是什么迂腐之人。” “只是啊……”钱公子摸索着茶杯,为难道:“此事我还得回去问问父亲,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自是理解,”方拭非抱拳说,“我等你的消息。” 钱公子又跟他聊了一些,二人间气氛活跃起来。 钱公子说:“等你行卷做好了,我可以替你找先生评判修改一下。” “这……倒是不用。”方拭非迟疑片刻后,说道:“我自己找人修改即可。” 钱公子调侃道:“方兄所做,定然是佳作。不过方兄尽可放心,我不会看的。” 方拭非:“钱兄说笑了。” 钱公子:“若今后你我有幸同朝为官,也是一种缘分了。” 二人举杯,相视而笑。 然而,钱公子这一等,竟然等了月把有余。 他已告诉方拭非可以帮忙呈卷,这行卷却久久不交。他不得不继续认真装做跟周公子等人决裂的模样。时间一久,此事传了出去。 众人兴奋等待的事情一直没个着落,又被对方牢牢吊着,还要整日忍受她的摧残,不能对她动手。 这日子实在是太折磨了。 周公子干脆去找了个声名在外、整日哀怨的老书生,过来对付方拭非。结果那老家伙不中用,被方拭非指着鼻子骂为老不尊,堵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走了。 众人服气了,干脆就安心等方拭非的行卷出来。 一个月后,何兴栋等人也被顺利押送进京。 江南一案审了七七八八,何洺已指认,且畏罪自杀,何兴栋与何夫人没什么好问的,基本按罪就定了。 为免有人加害,进京城不久,直接判处流放。 他被送出京城的时候,方拭非跟林行远过去看了。 何兴栋一脸淡然,随着押送的官兵走在中间,已经不似原先那个咋咋呼呼的青年人。 在漫漫人群中,他一抬头,定向了方拭非的位置。 二人对视。 直至他出了城门,方拭非都没能从他眼神中看出他此刻的心境。 “他真是……变了。”方拭非说,“好事。长大了。” 她脑海中一直回荡着何兴栋当时说“我不怪你。”,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已经变了。 林行远:“将来日子长着呢。他已比许多人幸运的多。” 二人从城门回来,再去酒楼。 今日真是个神奇的日子,上了二楼,他们又看见了一个多日不见的熟悉面孔。 那人转过身,目光冷淡,扫过方拭非的脸,又移了开去。 “卢戈阳……”方拭非皱眉道,“他怎么跟这群人混在一起?” 林行远说:“你云深书院三兄弟,今日算是到齐了?” 周公子那边很是热络地牵起卢戈阳说:“这位就是我新交的朋友卢兄,文采斐然,为人更是仗义,今日介绍给大家认识认识。” “卢公子。” 众人奉承一通,问道:“卢公子是何方人士?听口音,该是南边的吧?” 卢戈阳:“洪州人士。” “洪州人士啊……”众人说着看向方拭非。 周公子笑道:“巧了,我们这里也有一位洪州人士。” 卢戈阳知道他们在说方拭非,便道:“他曾与我是同窗。” 方拭非摇着扇子,挑眉哂笑,早已听见他们那边的对话,却并不上前来。 “晦气。”方拭非对着卢戈阳露出不屑,“走。” 周公子:“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卢戈阳垂下视线:“他自眼高于顶,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他这人就是这样,别管他。”周公子拉着众人笑道,“你们可知道,方拭非在水东县的壮举?他竟然出卖自己的挚友,来为自己博取声名啊。还非将他逼到走投无路。此等小人,谁人敢结交……” 136.顾琰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还是要去官学的。她要科考, 举子名额最快的就是从官学结业。 平时要照顾杜陵,总是有一天没一天地翘课,如今林行远来了,她终于能空出手。 翌日大早,便蒸了米饭, 带到书院去。坐下来静静等着开课。 “方拭非!” 前头一人厉声喝道。 方拭非微微蹙眉, 握着手里的笔继续写, 全当自己没有听见。 那教《论语》的先生拍桌:“方拭非,你如今还是长深书院的学子,就要开始忤逆师长了吗?” 坐在邻座的卢戈阳推了她一把,紧张提醒, 方拭非才停笔站起来问:“先生有事?” 其余学子窃笑,小声道:“来了来了。” 显然她被教训已是常态。 “你还敢问是什么事?”先生指着她道,“你昨日未来上课, 前日聚众斗殴,欺辱同窗。简直有辱圣人遗训。你可知错?” “学生可没有动手。”方拭非说, “敢问是谁伤了哪里?” 前排何兴栋转过头来道:“儒者可亲而不可劫也, 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你昨日口出脏言, 形同杀人!” 方拭非瞥他一眼:“那你怎么还苟活着呢?” 先生怒而一喝:“方拭非!” 方拭非挑眉。 何兴栋是县令公子, 全书院上下都要卖他面子。学生间倒是还好, 只是正常相交, 可有几位先生的脸面实在太过难看。 至于这何公子,一言难尽。人是挺正常的,平日没什么纨绔子弟的作风,就是脑子混了些,眼睛也瞎。 因受人挑唆,跟她素有不和。 至于方拭非,名义上她出身低微。 父亲方贵原本只是一小小木工。五年前方拭非随她师父跋涉前来投靠,她横空而降成了方贵在外生的二儿子,方贵才开始北上经商。如今不到五年,已经是水东县里小有余财的商户。 自然,区区方贵,在县令面前,还是说不上脸面。 前日……前日何兴栋又来找茬,被方拭非给骂回去了。 “这是你上次的课业?讲的是‘照临万物之仁道’。呵,我看你还差得远。”先生直接将纸撕了,拍在桌上:“出去,好好反省反省。” 方拭非也不生气,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已经是习惯了。 卢戈阳担心地看着她离开。 何兴栋得意一笑,却是悄悄溜到方拭非的位置上来,问卢戈阳道:“他方才在抄什么?” 卢戈阳说:“他在帮我抄书。” “哦……好吧。”何兴栋见不能搞破坏,有些失望。末了又问:“你抄什么书?” 卢戈阳翻了下书页,答道:“家父受伤,抄些书补贴家用。” 前两日他家里收了些肚腩肥肉炸猪油。炸完的油渣父亲不舍得丢,就自己吃了,结果那油渣炸得太老,他把牙给磕坏了,流了好多血。 方拭非当时听得表情诡异。 他爹尽早起来就发热,卢戈阳想抄几本书拿去售卖,好给他看病。方拭非听罢,便说帮他抄。准确些说应该是默,她对这些书已经是倒背如流。 如今虽有印刷,但雕版印刷成本过高,雕版数量不多。只有《论语》、《诗经》一类书册价格降下来,其余书本传阅依旧要靠手抄。字迹漂亮的,平日靠抄书也能度日。 只是读书人鲜少做这样的事情,可见两人是真的穷。 也的确是,他们二人是官学里鲜有的平民子弟。 何兴栋是不可能跟方拭非一样帮他抄书的,于是低下头,在怀里掏了一阵,将带着的全部银钱都拿了出来,推过去说:“你先用着。” 卢戈阳沉声到:“请收回去。” 何兴栋笑嘻嘻说:“我借你呀,你写张借条给我。就说一年后……两年后,你要还我两倍银钱。我这不是还有利可图?” 卢戈阳犹豫片刻,便收下了。另起一张纸,写了条子,两手递过去道:“请过目。” 何兴栋也不看,随手揉成团就收进衣服里。 卢戈阳无奈一笑。心道无碍,自己记着就好。 何兴栋这人就是孩子气,对待同窗,还是很好的。这里的人或多或少,都得过他的帮助。 卢戈阳忍不住说:“何公子,您若是对方拭非也有半分……” 何兴栋气冲冲地打断他说:“不!我就是讨厌他,就他不成!” 说罢将头一埋,就在桌子上睡起来。 卢戈阳无奈叹了口气。 课间,先生离开,卢戈阳出去看方拭非。 卢戈阳长得面黄肌瘦,永远一副吃不饱的样子。学习刻苦,资质的确是很好的。 他给方拭非端了杯水解渴,很是头疼问:“你是怎么跟何公子斗上的?” 方拭非无所谓道:“次次都是他起的头,与我何干啊?” 卢戈阳:“何公子不是恶人,只是不知服软。你不愿意让他,他当然生气了。” 方拭非说:“那我当然不乐意让他。他是我谁啊?” 旁边一青年插话道:“诶,何兴栋那脾气是臭。可方拭非这脾气,那是又硬又臭。你劝他?还不如去劝何公子呢。” 方拭非笑道:“诶,懂我。” “我可不是夸你,少蹬鼻子上脸。”青年失笑,“何兄他爹可是县令,你处处得罪他,我看你是这辈子都别想结业了。” 方拭非哼道:“那可未必。瑕不掩瑜啊。何况这瑕又不在我身上。” 青年说:“这瑕就是在你身上,没有官府给你发的文解,你还想科考?要整治你一小民,多得是办法。” 几人说话功夫,何兴栋走过来。众学子担心他俩凑一起闹事,也跟出来,在旁边看着。 何兴栋站到方拭非面前,哼了一声:“方拭非,你有本事。早告诉你识趣些,你非跟我过不去。怎样?你随我乖乖去找颖妹道歉,我就让先生给你结业,还让官府给你发放文解。这买卖合算着吧?” “你方爷我不屑!”方拭非笑道,“我问你,今日先生故意奚落我,是不是你出的主意?” 何兴栋昂头:“是又怎样?” 方拭非一口恶气还憋着呢。闻言笑道:“不怎样,你敢向先生告我的状,我就敢向你爹告你的状。” 何兴栋得意道:“有本事你去啊,你见得着我爹吗?” 方拭非摇头:“我不必亲自见他,我可以让你给你爹带信啊。” “你想得美。”何兴栋道,“你当我是谁?” 方拭非冲他勾唇一笑:“不是谁——” 方拭非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将手捏成拳,直接对着他的脸揍了过去。 众人都是惊了,赶忙过去扶住何兴栋。卢戈阳侧身挡在方拭非面前,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方方方——”何兴栋松开手,眼眶已经是青了。他气急败坏道:“——方拭非,你是疯了吗!你敢打我?” 方拭非揉了揉手,甩开身后众人,说道:“你就顶着这张脸,回去见你爹,他一定什么都明白了。” 卢戈阳不认同说:“方拭非,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岂能如此莽撞?” 方拭非:“他先行不义之举,我还要同他讲君子?” 何兴栋又要上前。众人忙拦住劝解。 真是学不乖,方拭非那拳脚功夫,十个他加起来也打不过一个方拭非啊! 一个手贱,一个心狠,这不存心找打吗? 众人纷纷哄道:“何公子,方拭非是个疯子你不知道吗?何必来自讨没趣?” “罢了罢了,他粗人一个,不要与他计较。” 何兴栋脸部一用力,眼睛就发痛,嘶嘶吸着凉气,怒道:“我要抓了你!” 方拭非毫不在意:“抓吧,你把我抓进去,方颖又能好过到哪里去?别忘了她是我三妹,她虽然讨厌我,可我爹喜欢我呀。只要你把我抓进去,我就让方老爷把她嫁给别人。” “我——”何兴栋跳脚,“你——你真以为我奈何不了你?” 方拭非两手环胸:“你要真奈何得了我,也不用忍我这么些年了。” 何兴栋要被气哭了。 卢戈阳扯她袖子:“方拭非!” 方拭非拂袖:“你扯我做什么?我一平民还能吓得住他?不是让他尽管来了吗?” 何兴栋更气了。 他直接甩袖离开,剩下的课也不上。 众人无措站在原地,末了空叹一气。 何兴栋不像个纨绔,委屈极了也不会动手打人。 方拭非才是。 卢戈阳推着她肩膀指责道:“方拭非,你过分了,都是同窗啊,说说也就罢了,你怎能动手打人呢?何况他……他爹还是县令!你不想活了吗?” 方拭非:“反正我与他做不了朋友。客气什么?” 卢戈阳:“天底下哪有解不开的仇。你二人不过是一些小打小闹而已。你若不故意耍他,他哪能处处针对你?” 方拭非却是很认真道:“现在没有,指不定以后就有了呢?不在乎他多恨我一点。” 卢戈阳愠怒道:“你二人真是——臭脾气。我不管了!” 方拭非低头摸了下腰间的挂坠,也觉得没意思,干脆回家去。 钱公子:“他根本不让我看!” 方拭非指向国子司业道:“您既然不同意,可以拒绝我,但为何这样羞辱我?您不分青红皂白,未听我陈言,甚至未细看此书。司业您为何如此着急忙慌地要将我定罪啊?” 国子司业回神:“你坑害我!” 方拭非一字一句,将他先前说的话奉还:“我与司业您素昧蒙面,为何要坑害于你?” 国子司业:“我——” “最重要的是!”方拭非抬眼看向国子司业,嘴角微勾,嘲讽道:“我方拭非,因与水东县县令不合,虽于官学就读,却未曾结业,连参加科考的资格都没有,行贿购买试题,又有何用?谈何舞弊?” 能参加科考的。一类是官学正经结业的生徒。一类是自学成才,并通过州县考核的乡贡。 再者就是陛下临时征召的“非常之才”,知名人士,统称为“制举”。 显然,方拭非哪种都不是。 既然她不能参加科考,别说是舞弊了,就连她平日的所作所为,被其余书生诟病为是哗众取宠的行径,都可以辩白为谣传。她的种种举动,得到了另外的解释。 ——在酒楼里高谈阔论,辩论风生,是因为她爱好诗词,喜好切磋。因她过于出彩而抹黑她的,一是因为技不如人,二是因为肚量太浅。 今日她还提醒了大家。为何她不能从官学结业?是因为她不畏强权,敢于向上检举县令贪污,牵连出江南骇人听闻的贪腐案。致以自毁前途。 众人都将目光放在揽权纳贿的贪官上,却忽略了她这一小小书生会面临的艰难处境。 她手上分明有着予尚书引荐的信函,却没有主动拿出。 为人不卑不亢,不折不挠,不贪恋权贵,亦不自甘堕落。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样的人,不正是文人当有风采气节吗? “先前京师流有谣言,说我方拭非出卖昔日同窗,忘恩负义,扼吭夺食,以速其毙,不过是假公济私,为己逐利。此言分明可笑,是有心之人故意栽赃于我,可小民势单力薄,无从争辩,只信公道自在人心。”方拭非冷笑道,“不想今日,连国子司业都要杀我后快,敢问方拭非究竟,是做错了什么?” 国子司业遭她质问,一时哑然,难以出声。深深吸了两口气,瞳孔有些颤动。 方拭非既不会参加科考,那去递交行卷是不可能的。似乎只有一种理由,那就是她现在说的。 可是如果这样,等于断绝了自己推脱的后路,他先前在脑海中拟定的几种反驳说辞,都没了用处。 他想到自己要面临的后果,脸色煞白。 如他这样的文人,最害怕的是什么?自然是名声受毁。朝廷与吏部,绝不会允许一个被质疑,有污点的先生,来做选拔人才的考官。 他若是因此被追责,又会怎么办? 司业心乱如麻,因为心虚而变得迟钝的大脑就更转不出良计了。 “你……”司业指着她,手指颤抖道:“好,好!你为何这样对我?” 他这显然是被坑害了。只是不知道是被牵连,还是对方早就计算着他。 “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方拭非抬起头,直视着前方:“我方拭非自认年轻,无经天纬地之才,亦不如圣人高风亮节,但好歹也是苦读圣贤书的人,岂会做这等君子不耻的行径?” 方拭非哂笑:“我不知司业为何对我有如此偏见,尚未了解我的为人,就将我以小人处之。” “我——” 国子司业深吸一口气,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将情绪压制下去。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跟方拭非硬较。没人会相信他说的话。何况确实是他不对在先。 服软才是上策。 “此事的确是老夫有失公正,冤枉了你。可这并非我本意。”国子司业说,“是先前替你引荐之人,说你想要私买考题,,请我通融。老夫一听大为气愤,此举有违公道,且分明是在羞辱老夫品行。老夫蒙陛下赏识,略有名望,任为国子司业,兼科考考官,岂能容忍此等卑劣行径?便假意同意,然后私下教训你,以儆效尤。哪想他是你的好友,竟然还会如此冤枉你?” 方拭非低下头,挪动了一下自己跪疼的膝盖,并将衣服的下摆扯平。说道:“常人想想,这套说辞都是漏洞百出。小民就不一一挑出来说了,您说是就是吧。” 国子司业脸色一沉:“老夫已经解释了,你信与不信,我没有办法。望你自重。” 方拭非大笑一声,指着地大声道:“人之易其言者,不责耳矣!我方才说的话,与你对我所做的相比,算得上什么?司业,先生!我方拭非只因你一句话,还在众目睽睽下,在这大堂之上跪着呢!今日若非小生自有际遇,得尚书忙里抽闲,主持公道,县令明察秋毫,听我陈言。我恐怕已成了京城人人口中,舞弊行贿的卑鄙之人!白白担了这罪名,被赶出京师。您却要我自重?” 137.北狂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本县百姓是不知道哪个官又来了,也不管这些人。只是县衙地处闹市, 加上今日有粮会到, 不少人正聚集在县衙门口等消息。 王长东道:“本官名长东,字渐水, 倒与这水东县颇为有缘,所以沿途过来看看, 没给何县令添麻烦吧?” 何洺:“王长史这是哪里的话?请里面坐。” 王长东站着没动, 似乎在等什么。何洺催促了一声,正要开口,,就听见远处传来喧哗声, 随后大群的人簇拥了过来,气势汹汹, 不是善类。 何洺心里“咯噔”一下,煞为不安, 又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停下脚步探听。 一道宏亮的声音从那边传来:“方拭非检举何县令贪污!证据就在米仓里!” 何洺身形僵住。 喊话的那人重复了一遍:“何县令贪污,把赃银藏在米仓里, 现在都被翻出来了!众人亲眼所见, 满地的财宝和金银!城门都被人围起来了!” 何洺整张脸惨白下来:“什……什么?” 米仓被人劫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粮仓从来不许人进。 王长东侧立一旁, 似乎并不为此感到惊讶。 何洺浸淫官场许久, 顿时就明白了。 “是你!”他指着王长东道,“你!我就知道你来者不善,却不想你如此狠毒的心肠!” 王长东不见喜怒道:“比不上何县令。” 冲过来百姓眼看着要朝何洺扑去,何兴栋快步向前,拽了失神的何洺一把,喊道:“别打别打!” 王长史哪能真看着何洺受伤?立马抓着他的衣袖拉进大门,吩咐衙役:“关门!” 县衙的大门合上,百姓被拦在门口。衙役挡也挡不住,见势不妙,就先从门口溜了。 众人拍打着朱门,大喊何洺的名字。 何洺还在震撼中,失魂落魄般喘不过气来,哆哆嗦嗦地走下台阶。不过几步路的距离,竟然还被自己绊了一脚。 他是布衣出身啊,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能做上水东县县令,哪怕在京师官员眼里只能算是无名小官,可对他来说已经是光宗耀祖了。他小心翼翼,生怕行差步错,怎么就这样了呢? 何兴栋扶着他,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恐惧,眼泪瞬间流了下来。他嘴唇阖动,伸手抱住他,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说:“爹,没事的,没事,有我在。” 他说着声音开始哽咽:“儿子一直陪你,儿子会保护你的……” “是……是县尉害我……”何洺吞了口唾沫,痴语道:“我只是叫他去安置一下赈灾粮草,竟然变成这样。” 他看向王长东,忽然全身来了力气,要挣脱何兴栋朝对方过去。何兴栋又紧紧将他抱住,大喊了一声“爹!”。 何洺红着眼问道:“王长东!你为何要害我?我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置我于死地。” 王长东立在一旁,轻叹口气,转过身:“你没有得罪我,可你得罪了不少人。地下埋的,外面哭的,你自己听听,不觉得造孽吗?” “我造孽?上面多的是比我过分的,你敢去指着他们的鼻子说造孽吗?你不过是看我好拿捏才来寻我的麻烦,既已做了小人,何需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们这些上面的人,有家族庇荫,才是真造孽!”何洺的手剧烈颤抖,“我也见过为官清白的,他做了不到一年县令,就被罢黜了。有一个因为贫寒不给上官送礼的,不出多久就被孤立陷害了。还有许许多多所谓的官员,数不胜数!非要逼我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才叫公正吗?没有清官!根本就没有清官!” 何洺激动指控:“他们都不行,为什么非来逼我?若非水东县突发旱情,这里的人只会过得比其他地方更好!你以为我乐意看着百姓受苦吗,看着他们饿死吗?是你们逼我的啊,全是这世道逼我的啊!” 外头的声音像巨槌不停敲打着他的大脑。何洺走上前两步,对着门口的方向嘶吼道:“别吵啦!都给我闭嘴!” 王长东没有说话。 他知道,在官场上,何洺绝对不算是一个很坏的人,甚至在“坏”的队伍中,他根本排不上号。起码他对待百姓是和颜悦色的。对百姓那些不触及利益的请求,他会尽力去满足。县衙不算虚设,每天都会早起处事。 像何洺这样的家世,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的确没有人完全干净,连他自己也是一样。 可是,错的就是错的,何洺为了名利放任自己在这泥沼中翻滚,染得一身腥臭,就要做好被揭发的准备。 水东县历经旱灾三年不缓,饿死者上万,他贪得太过分。他为自己贪,还要四处打点,为自己的上官贪,为手下贪。这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多恐怖的场面。 “你不能耐我何,你只是一名长史,且尚未赴任,不得插手县衙内务。”何洺稳了稳心神,又从中寻出一线生机。一定会有人保他的。何洺对着何兴栋招手道:“我儿,扶我进书房。” 王长东道:“你不用给谁写信,给谁写都没有用。我早已将此事上禀陛下,再过两日奏章就可到陛下案前。明日,录事参军曹司判会抵达水东县,因你德行不端,难以服众,事急从权,他将代管水东县粮储事务。等你把消息传出去了,叫你同谋赶过来,县衙里所有账簿,早已被我二人翻遍,他想再做手脚已是太迟。你罪责已定,难逃法裁!认罪吧何县令,替贵公子好好想想。” 何洺转过身,二人四目相对。 何洺此时的感觉非常复杂,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好像是等了许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大梦初醒了。又好像恍惚尚在梦中,一切尽是虚妄。 他握着何兴栋的手指越加用力,指节突出发白。一抬头,发觉天上日光亮得晃眼,日晕散出七彩的光圈。眼睛一闭,直接晕倒在何兴栋怀里。 不久后,县尉带着城中守备,押送从米仓里抓获的闹事百姓回县衙审问。虽然知道里面几位幕后主使应当已经趁乱逃跑了,但绝对不可放过。 他已经弄砸了赈灾粮一事,不知道后果会是怎样。何洺手上还捏着他的把柄,若是何洺倒了,恐怕他也难逃干系。 起码……可以把犯人抓回去消消气。 水东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许多人就算不认识,也是见过的。看见一群亲友被押送过来,场面险些失控。 县尉被群众围在中间,整个人飘飘欲死。 或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县衙那朱红色大门重新打开。 外间风向瞬变,众人全部从远处拥回县衙门口。 然而走出来的不是何洺,而是王长东。 方拭非一直守在此处,就怕事情不受控制,场面会乱。此刻见人出来,立即上前一步叩首,义正言辞喊道:“王长史素来清廉,嫉恶如仇,请王长史替我等申冤!” 百姓不明所以,但总要有官员替他们主事,见状跟着喊道:“申冤啊!” 王长东将手向下一按,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上前两步,缓声说道:“诸位请回去休息吧。本官已将此事如实上禀朝廷,若县令贪污为真,本官断然不会罔顾。” 方拭非道:“王长史,下愚不过一草率无知的学子,空有一腔热血,仅有一条贱命,亲见水东县百姓生活疾苦,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却无能为力。除却在此明志,竟别无它法。今日出此下策,只为求王长史一确切答复,好叫惶恐小民心安。” 王长史点头:“本官上禀陛下后,定竭尽所能,一查究竟,还你们一个公道。” 方拭非:“谢长史!” 百姓闻言欢欣鼓舞。 王长史让百姓散开,将县尉等人放进来。 街上又开始有些骚动,王长东先一步道:“问清情况,并非追责。尔等不要胡闹。” 方式非说:“这些都是证人啊,你们都小心说话。该让他们快点进去才是。” 这才放县尉等人安全进去。 守卫重新出来,疏散门口人群,管理秩序。 何洺还晕着,王长史委婉示意守卫,让他们带着铜锣,大街小巷地告示。 “今日城中风波,已上禀陛下,王长史同意会查明此事,请诸人耐心等候结果。再有蓄意闹事者,恐狼子野心,皆以重罪处置!” “还嫌人不够多呢。”那胖子对林行远道,“我们不是水东县的人,闹完我们就趁乱走,他们查不到。兄弟,你自己小心啊。” 林行远:“你先给我说说清楚。小心什么?” 胖子疑惑道:“方拭非没告诉你啊?” 林行远:“说了。趁乱冲进去,搜赃款。”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138.审讯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或者说,她主要在听那个周公子的话。 林行远自顾着吃自己的小菜,方拭非偶尔来抢他一筷。 等他吃饱了,正想喊方拭非走人,却见方拭非站了起来, 晃到那群书生中去, 并大声说道:“此言差矣。” 林行远靠在窗台上,准备听她唬人。 方拭非朝着周公子走近, 并在他面前站定, 抱拳道:“叨扰。”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 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有心结交, 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 “小弟家中行商,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 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 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 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 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周公子生硬道:“方兄言之有理。” 林行远摇头。 说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说。巧舌如簧,光把人给说懵了。 方拭非这人阴的很,“道”来“道”去,故意挑周公子不擅长的,直接就将人唬得七七八八,还不牵着他的鼻子让他乖乖跟着走? 幕僚走出列笑道:“不管是天地之道,中庸之道,还是君臣之道,反正都是连圣人都难以定论。可这道理我却是可以说的。这策论辩争辩,争的本不是对错。方公子此等思辩之才,叫我等赞服。此番切磋,委实精彩。” 众人跟着笑了两声。 说是切磋那就是切磋吧。 一人道:“方公子如此才学,不如在下为你推荐一个地方。京城中鼎鼎有名的贺春来茶馆,方兄可有听过?” 方拭非天真摇头:“没有呢。” “那就去看看吧。”那位书生说,“你肯定喜欢。” 方拭非两眼放光:“当真?” 众人点头。 方拭非:“可是我对周公子与诸君一见如故,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别的地方就不去了罢。” 众书生面色一僵。 林行远忍俊不禁。 贺春来就是先前说的,另外一个文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视各自为劲敌,多是有真才实学、又郁不得志的成名之辈,的确比这里厉害得多。那些人说话谈论毫不客气,得是有些斤两的,才敢过去。像他们这种小辈,少不得要被奚落一番。 诸人脸上不待见的神情都快溢出来了。 他们这伙人,当然不乐意带着方拭非玩儿。正儿八经、轻松愉悦地吹捧不好吗?这个方拭非太不识相,加进来怎么都不对了。 未等他们开口,方拭非继续说:“今日天色已晚,我与友人一同前来,也该回去了。就此告辞。” 众人愉悦告别。 方拭非挥手笑道:“不必挽留,小弟明日还来。” 众人:不!必!来! 林行远好笑。 还来,是真的会被打的。这几人身边常会带几个打手,教训一个书生太过容易。 ……不过要教训方拭非可能不大容易。 二人相伴离开。 林行远说:“你这幅无知书生的模样,要装到什么时候?” “哈,太愚蠢的人,比太聪明的人好。太愚蠢顶多只是活得不好,太聪明却会死得不好。”方拭非得意道,“我要名,我现在不就有名了吗?” 林行远叫她气笑了:“是,名是有了,就怕你没那命。” 什么秋风都能打的吗?常人唯恐避之不及,她竟还觉得好玩。 是,这地方在京师是享誉盛名,可那都是各家自己花钱请人宣扬出去的。这酒楼会有专人记录他们的诗作与言论,编成轶事,再润色传唱。 虽然此举叫某些文人不齿,可从未有谁,敢像方拭非一样大胆,主动过来打他们脸面。谁知道里面的公子哥们是不是跟本次主考官有关系?而方拭非的举动还要更过分一些,她要蹭他们的名气,所以说还要再来。 这不是逼得人痛打她一顿吗? 这还要说说这个聚集之所了。 酒楼立在京师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楼上是吟诗作对的书生们,楼下全都是普通的食客。这些读书人在上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铁定会有不少人听见。这也是众人本身的意图。 来这酒楼吃饭的人里,喜欢看热闹说闲话的,多了去了。若非顾忌于此,几位素来狂傲的权贵子弟,怎么会对一位恶意滋事的商户之子假以辞色。 周公子今日被欺负了一番,几乎是颜面无存。先前的努力怕是要白费。 他风头正盛,惹了不少人眼红,正愁没地方奚落他,这不就来了机会。 如果林行远是今天那周公子,杀方拭非的心都有。 “命嘛,自然是有的。就看他拿不拿的走了。”方拭非笑道,“我师父总跟我说。别真以为以德可以服人。会被道理说服的,本身就是讲道理的。有的人,得靠拳头。” “我真是不理解你。”林行远挑眉道,“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树敌万千,自绝生路。哪个人会说你聪明?你真以为,名气够了就能入仕?那些个词气动干云的大文人,不还在作些酸词,借物喻情,说自己怀才不遇吗?方拭非,朝廷不缺会作诗的人,缺的是会做事的人。而你这些事迹宣扬开去,给别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不是个会做人的人。更没多少希望了。” 139.阻拦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杜陵脉搏微弱, 已是日薄西山。方拭非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不免热了眼眶。她一言不发地将人放到床上,拿旁边的薄被给他盖上。又出门去打水。 “他……他……”林行远站在门口无所适从, “我,我去叫大夫。”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 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 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她后面的话近乎呢喃, 都快听不见了。 林行远轻叹道:“我去买点人参黄精一类的补药,总应该是能缓口气的。” 这次方拭非没拦着他。 水东县的天黑了。 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方拭非看着窗外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天是会黑的,日月是会轮替的, 新与旧永远在变化, 就如同生与死。哪一天哪一刻它来,你不知道, 可它来的时候, 如此触不及防又无能为力。 林行远在外头用慢火熬煮人参, 蹲在灶台前, 一把蒲扇轻轻地摇。白烟袅袅升起,沾在土墙青瓦上,留下湿润的痕迹。 方拭非守在杜陵床边暗自失神。 旁边窸窣响动,方拭非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随后杜陵喘着粗气问:“我睡多久了?” 方拭非偏了下头,动了下,声音沙哑道:“这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摔的?” “哦,这是天黑了。”杜陵看一眼窗外,“我听见你同窗过来看你,还听见了你们在争吵,就想出来看看。没想到已经站不住了。你是做了什么?” 方拭非笑道:“那可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忘了。你这一睡,天都变了。” 杜陵不管她:“我虽年老,但幸得祖宗庇佑,头脑清醒,不至于糊糊涂涂地走。” 他睁着要坐起,方拭非将他扶起来,靠坐在床头。 杜陵说:“我如今,已经是你的拖累了。” 方拭非:“我倒觉得可能是报应,我揭发害死了何兴栋的父亲。所以它也要带走我师父。” “何洺为人贪婪,锱铢必较。就算今日没有你,来日他也长久不了。这是他自己的孽。”杜陵批评道,“老夫是寿终正寝。跟他怎么比?” 方拭非:“是。” 杜陵看着她,方拭非低着自己的视线,不去对视。 杜陵干涸的嗓子传来一声哀叹:“方拭非你……” 方拭非问:“我怎么了?” 杜陵深深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有对她的担忧,对自己的无奈,对过往的悔恨,对未来的迷惑。 他该怎么说她呢?又能怎么说她呢?她是自己教出来的。 最后全都化作一声长叹。 “方拭非。”杜陵说,“我杜陵一生也算跌宕。我出生于权臣之家,我十六岁,蒙祖上庇荫,得户部官职入仕,之后一路高升。我年轻时狂傲不羁,恃才傲物。后得先帝赏识,任太子冼马。我与今上情同手足,今上登基之后,命我为太子少傅。待我父去世,我年过而立,他又提我为太傅。官途坦荡如我,朝中鲜有。” “可我知道,万事不如想得那样简单。我不过幸运一些,走到了上面,下面全是一些粉身碎骨的人。”杜陵说,“方拭非,方拭非……我以前总想带你回去,又可惜你是一个女人。我一心仕途,壮志难酬,不甘心就此作罢,将希望尽数托在你身上,想想真是可笑。我选了条错的路,你也非要在这条错路上走下去吗?” 方拭非低头沉默片刻,说道:“我想吃棉花肉。” 棉花肉,是猪头两侧骨头扒开后撕下来的肉,也就是猪脸肉。咬下去就跟咬着棉花一样绵软鲜香,所以叫棉花肉。 方拭非的声音像是空幽之处传来,将她自己的回忆带了出来:“从前,有一对夫妻……” 方拭非还小的时候,冬至,杜陵给她整了一盘棉花肉。 方拭非很不喜欢那盘肉,因为已经放久发臭了,她觉得是杜陵故意打发她的。加上那肉肉质绵软得跟肥肉一样,她不高兴。 杜陵坐在火旁,大笑着给她说了个笑话。 他说: “从前,有一对夫妻,听说猪身上有一块棉花肉很好吃。有一年冬天,两人就用家里的全部粮食,去跟隔壁的大户,换了半碗肉吃。你一块,我一块,吃到最后的时候,多剩下一块。于是两人争抢起来。丈夫夹着肉逃到河边,失足掉了下去。然后妻子跟着淹死了。看,就为了你手上这样一块肉。” 方拭非翻着白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小心把自己胡子给烧了。” 她当时年纪小,心里烦躁,在火边桶着一根木棍,喋喋不休道:“你这故事没头没尾。他们的子女呢?家中的亲族长辈呢?你要说就好好说,非这样阴阳怪气胡扯做什么?该哭就哭,该笑才笑。你这算什么?总之我就觉得这肉忒难吃了!” 杜陵一声不吭地将手里的干柴折成小段,一条条丢进火里。 方拭非看着他,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杜陵忽而悲怆,伸出手小心地抚过她脸侧。 那手已经失了温度,手心干净粗糙。 他有太多想做的事……想改的事……可是他已经老了。 杜陵说:“那我去给你做。” 方拭非别过脸:“我去。” · 方拭非看杜陵在床上坐好,给他拧了条毛巾擦脸,关上门出去。 家里肯定是没有棉花肉的,但还有鸡肉。 林行远见她出来就问:“杜先生怎么样了?” 方拭非过去切肉,说道:“我给他做点吃的。” 林行远看她拿出刀,在两侧磨了磨,就开始剔骨,问道:“你要做什么?先生这人参汤呢?” 方拭非:“你可以送进去。” 林行远倒了一碗,送到杜陵面前。杜陵朝他点了点头。 看起来精神还是不错的,神智也很清明。 他三步一回头地出来,重新站到灶台边上。 方拭非看他傻愣着,便说:“我来给你讲个笑话。” 林行远心说他哪有那心情? “从前有一对夫妻……”方拭非一开口,自己先乐了,继续笑笑说完了整个故事:“后来两个人一起落水死了。” 林行远担忧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没事吧?” 方拭非放下手里的铲子,问他说:“不好笑吗?” 林行远迟疑了片刻,摇头。 方拭非说:“有时候你不知道,别人说的笑话,究竟是他亲眼见过的,还是纯粹说笑。你不觉得好笑,我也不觉得好笑。” 林行远:“那你为什么要笑?” “那该用什么表情呢?哭吗?”方拭非说,“多的是人等着你哭出来看你笑话。哭是没有用的。” 林行远说:“谁有那么多的闲心?不想哭,那就不要哭也不要笑好了。” 方拭非盖上木锅盖,在旁边的矮凳坐下,扯起嘴角道:“可仔细想想,还是好笑的。” 林行远皱眉:“你究竟在说什么?” “哈,这世间权势,腥臭如烂肉,还是能引得人趋之若鹜,汲汲营营。乃至兄弟阋墙,六亲不认。这些人,功名利禄,唾手可得。”方拭非说,“有些人,兢兢业业,忍气吞声,终日惶惶,不敢行差踏错,却最终落得家破人亡。这不好笑吗?” 林行远:“不好笑。” 方拭非说:“汉武帝巫蛊之祸中,皇后卫子夫和太子刘据相继被逼自杀。” “他二人未必就是遭奸臣诬陷,《汉书》中固班未曾提及。许是畏罪自杀也说不定。”林行远声调拔高,“方拭非,你别拿皇家这些事来做比对。‘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执掌天下的权力,本就不是什么三言两语,是非对错可以辨别的。” “皇家的事就不是事了吗?事社稷不如事宫闱,何其可笑?”方拭非说,“今上斩太子,东宫一百二十一人尽数陪葬。” 林行远喝止她道:“方拭非。太子染疫,年二十二岁病逝于陛下行宫。” 方拭非不说话了。 林行远又叹道:“方拭非,你不曾在京城,所以你不知道。但当年太子妃谢氏一族私藏兵器,操练新兵,是我父亲亲自镇压的。确有其事。” 方拭非:“储君谋反,就是我听说过的最好笑的事情。” 林行远听她这样说,大概就知道她是谁了。可是,她故事里的人,跟杜陵故事里的人,总觉得不是同一个。 林行远深吸一口气,问道:“方拭非,你问过杜先生这笑话里笑的是谁了吗?” “是谁不重要,真相是什么也不重要。”方拭非说,“师父教我这些,不是想我回到过去,或者庸人自扰。” 林行远半晌只能“嗯”一声。 二人坐了一会儿,锅里的水沸腾了。方拭非站起来,往里面浇了一点麻油,放盐。再煮一会儿,就捞起来端屋里去。 杜陵斜靠在榻上,手歪在一侧,眼睛紧紧闭着。嘴角有些许弧度,面容安详,看不出痛苦。 方拭非把肉放在地上,探向他的鼻息,片刻之后,又去摸他的脉搏。 林行远紧张立在身后,观察她表情。屋子里呼吸声此起彼伏。 随后方拭非退开一步,跪在地上,尊尊敬敬磕了三个头。林行远大为哀伤,也跟着跪下,为杜陵送行。 方拭非过去将人平放在床上,又重新走出去。 林行远担心她,跟着追出来。 方拭非就坐在门口台阶,两手搭着,神色恹恹。听见林行远的脚步声停在她身后,说道:“师父以前说他大限将至,我问我师父,人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呢?他说,应该是笑着哭的。哭就哭吧,为什么要笑着哭呢?人出生就是哭的,难道死了也要哭吗?他说要哭的。有的人出生的时候会哭,因为哭了就有奶喝。长大就不会了。临死了终于又有了畅快哭的机会,要哭一哭的。” “可他……”方拭非抬起头,看着远处黯淡的月色:“终究还是没哭出来。” 140.陛下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 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 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 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 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 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 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 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 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 阅历太浅, 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何洺叫他靠近,抱住他的头:“是,我儿,是。” “他……他……”林行远站在门口无所适从,“我,我去叫大夫。” 方拭非提着水回来:“别去了,来了也看不好什么。他胃跟心脏都不好,如今已经吃不了什么药。” 林行远:“那……” 方拭非又恢复了冷静的模样:“没事,生老病死乃人间常事。何况他命硬着呢,总这样。也没见真的死过。” 她后面的话近乎呢喃,都快听不见了。 林行远轻叹道:“我去买点人参黄精一类的补药,总应该是能缓口气的。” 141.身份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长深书院的学子闻讯而来。 他们今早在上课,听见各种消息的时候已是中午了。不想一个早上的时间, 水东县就出了这样的变故。院里先生叫他们别凑热闹, 怕惹麻烦。众同窗与何兴栋关系都不错, 这下不知该是什么立场, 就忍着不出。可随后听见万民血书的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 众生赶到的时候,方拭非正坐在家中院子里整理,顺便跟林行远说话。 她脸上挂着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平日里见人,她也是这样,看你的时候, 好像都没将你放在眼里。 那笑意激怒众人, 一学子直接冲上前,大力拍下她手里的东西:“方拭非,你也太过分了!你闹就闹,跪就跪, 我当你真是为国为民。可你这万民血书又是什么意思?何兴栋好歹是你同窗啊,你非得逼死他吗!” 方拭非完全不看他, 只是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卷了卷握在手心。反问道:“什么叫我逼他?我逼何县令贪污了吗?我逼何县令重征徭役了吗?我逼他害人了吗?我逼他做官了吗?” “方拭非, 你也别推得那么干净。这里就我们几人。你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那学生指着外面道, “你不就是想在王长史面前留个好印象, 叫他推举你上京吗?不就是想要名扬天下,好为将来入仕做打算吗?如此真好啊,一钱也不用花,才名、德名,声名,你全都有了。好好好,可这是你用何兴栋的命换来的!” 林行远皱眉,但发现方拭非不需要他来出头。 方拭非站起来,对着那男生的脸道:“你质问我?不用你们来质问我,我来问问你们。旱灾当年,水东县饿死了多少人?整个江南饿死了多少人?至今三年,又饿死了多少人? “你……” 方拭非直接截断他的话,朗声问道:“我是哪里不对?是我为沉埋黄土至今不得安息的百姓申冤不对,是检举贪污受贿官商勾结的县令不对?还是我控诉水东县米价高昂,徭役过重不对?再或是我冒着生命危险说出实话就是不对!” 她指着为首几人道:“你熟视无睹,你视而不见,因为你们可以高枕无忧!你们不知道食不果腹的滋味,你不知道在闷热木屋里不休息地连撞一天油车是什么滋味,不知道在寒冬腊月身挑巨石替县令赚取私利是什么滋味,也不知道看见自己的妻子怀胎六月还要在烈日下去田里务农是什么滋味。你们通通不知道!两耳一闭,两眼一瞎,就不用负责了,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方拭非拽住那人衣襟往前一拉。 那人慌乱道:“你做什么!” 方拭非:“看看你身上穿的!你这一身衣服,足抵得上农户半年的收成。所以你当然不在意,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可你身上花的银子,你出去高谈阔论的资本,是怎么来的?可能就是你父亲跟何洺两人贪污鱼肉来的。” 那人气急:“你胡说八道!” “何洺也说我胡说八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们自欺欺人?整个水东县乌烟瘴气,连书院先生都巴巴舔着县令的臭脚,有乏公道,处处刁难于我,你们还不是视而不见?此等小事都是如此,就别说得那么冠冕堂皇空谈道义!我方拭非自认小人,可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在我面前强装君子!” 方拭非松开手,将人往后一推:“你们是什么人,先生是什么人,这些我不在乎!难道还非要我与尔等同流合污,才能顺你们的意吗!” 那学子靠在身后人身上才站稳,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盯着她:“方拭非,你巧言善辩。我们现在不是说何县令的事,我们在说万民血书与何兴栋的事!你这血书是为王长史和自己写的吧,既然自认小人,你也认了这个贪慕虚荣的意思!” “我问你!我不过一介布衣,王长史是新官上任,我连他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帮何洺都不知道。手无铁证贸然上谏对我有什么好处?出了事,谁来当这个责任?三岁小儿都知道官官相护这个词,我蚍蜉之力胆敢挡车,我图什么?图我这条命,死得不够快吗?我方拭非的命,没那么贱!如若不然,何洺还在水东县一手遮天的时候,我缘何要处处惹恼何兴栋?” 方拭非质问道,“究竟谁才是贪慕虚荣?安逸享乐?戳着你们自己的良心,好好问一问!” 众人竟被她骂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拭非侧过身,抬手指道:“我与你们不是同类人,也不屑得与你们为伍。现在,给我滚。滚!” 众人说不过她,当下羞愤散去。 人群从院子里离开,只有一个人还站在门口没有动作。 不多时,小院里只剩下三个人。 方拭非生硬道:“你怎么还不走?” 卢戈阳说:“我同你相交也有多年。谁要是跟我说,方拭非是一个莽撞不知进退的书呆子,我第一个要笑他。他永远是谋而后动,思而后行。” 方拭非又转过身看向他。 卢戈阳惨淡一笑:“而你今日所为,叫我觉得很可怕。方拭非。” 他说完这句,不再逗留,也倒退着走出了她的家。 林行远跟着向门口走了一步,看着他的背景奇道:“他说你可怕?他不觉得何洺可怕,却觉得你可怕?他是以前的苦没吃够吗?” “我是与他平视的人,而何洺是他要仰起头才能看见的人。就算我跟何洺做一样的事,结果跟看法也是不一样的。”方拭非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道:“他觉得我可怕,是因为看不清我的好坏,我的立场。是因为我直白地算计了一个他身边的人,而他不知道下一个人是谁。” 所有人都直觉认为,她要置何兴栋死地,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方拭非说:“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手上的名字不多,可她也没心情理了。本身所谓万民血书也只是个虚词。 她拿着东西进屋,撕了几张白纸夹进去,确认够厚实,一并塞进信里。 用蜡烛滴在信件的开口,然后拿过旁边刚刻出的印章敲上去,等着烛油凝固。最后提起笔,在正面写上两排小字: ——水东县百姓血书陈情 142.圣旨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慢慢的,见得多了,心境沉下来了, 才明白他的苦心。想再多学一点, 可他的身体却不行了。 将她送到水东县旧时的仆人方贵这里来,定居此处, 鲜少出门。每日在药罐里泡着, 让方贵帮他出去打探世情。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面干涉方拭非, 一天里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连方拭非也不由惋惜这位天纵奇才。 在自己身上耗费了十八年,可自己能做到比他更好吗?值得吗? 叫她也惶惶不安起来。 她到家中的时候,师父正在休息。林行远倒是不在。 方拭非猜他也很难在这一小地方安静呆着。 她拿过靠在墙角的锄头,从小院的角落里割了两颗白菜, 放进篮子里,便拎着出门。 本来想拿去米铺换点米,好给师父煮碗粥, 结果路上碰到个背孩子出来干活的妇人, 巴巴盯着她的白菜,见人实在不容易, 就两钱银子卖给她了。 两钱在往常是很多的。倒回三年前, 起码能买到十升米, 但如今也就能买一个馒头。自旱灾过后, 粮价一年高于一年,至于今日翻了十番不止,竟比灾年还要昂贵。 水东县真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靠着米价大发横财,也有人因为米价三餐不济。 这下卖了东西两手空空,方拭非又去扫了一篮子黄土带回去。 等她再次回到家中的时候,林行远也回来了。 他递过去东西道:“你的信,驿站来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杜陵起来了,看见方拭非摇了摇头,知道她肯定又在书院惹事了。 他这边没说什么呢,方拭非先把他卖了:“师父,林公子说想找你讨教讨教。” 林行远:“??” 他一武将子弟出生,对诗词没什么兴趣,有什么好讨教的? 杜陵今日精神不错,听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道:“你随我进来。” 林行远对这长辈莫名有些发怵,不敢放肆。当他是要帮忙,就将剑靠在墙角,跟进去了。 杜陵屋里充斥着药味,桌子跟地面擦得一尘不染,明明是老人,屋子却整洁非常。东西摆放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看得出他原本应该是个很讲究的人。 杜陵盘腿在中间的榻上坐下,示意他也过来。然后问道:“一路在外边,学到什么了吗?” “我……学到许多。”林行远说,“学心境?” 杜陵又问:“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林行远:“……”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杜陵,然后干笑一声。 杜陵了然,也笑道:“行,我知道了。” 他朝后面一指:“那是用衣柜改成的书柜,你可以过去挑点书看。被方拭非偷偷卖了几本,但我记得,同兵法军事相关的书,都应该还是在的。你喜欢吗?” 林行远大为惊奇,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把衣柜前面的黑布拉开,果然看见成排的书册。 这年头书可不便宜,尤其是一些传阅不广的书籍。这样一柜子书,太值钱了。 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查看。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笔势矫健,当真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状,书脚及空白处写着详细的注解,中间还夹着图示跟标注。 林行远心情难以形容,又抽了几本,全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林行远回头颤颤问:“这是您抄的?” “这是我身体还康健时默出来的。书籍太重,南下时未曾带书,就记在脑子里。下边堆着的,是我口述,要方拭非记的。”杜陵说,“待我百年之后,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们,你喜欢,就都拿去吧。” 林行远:“全您写的?那这批注?” 杜陵说:“老夫写的。区区拙见,你随便看看吧。有一些,倒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看法。你可以瞧瞧。” 林行远将书抱回来,放在榻中的桌子上,低头道:“敢问,先生尊姓?” “哈哈。”杜陵笑道,“老夫杜陵,当年与你父亲在朝中多有不和。无奈他背面叫我老贼,当面还得叫我先生,叫我逮着机会就欺负。恐怕他现在还是很讨厌我的。” 林行远也笑道:“哈哈,听闻多年之前,有一位天子之师,也叫杜陵。” 杜陵点头:“嗯……” 林行远:“……” 林行远退了一步,满眼写着惊讶和无辜。 杜陵当年在朝中可谓如日中天,深得陛下厚爱,纵是今日,陛下依旧留着他太傅的虚职。他的突然失踪,至今都是京城未解之谜。各式传奇皆有,还有人道他是被什么妖精勾走了魂。 杜家上下多年一直在寻他的踪迹,却没有半点消息,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原来是跑江南来了?还同方拭非在一起? 那…… 林行远忐忑问:“那方拭非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自己去问她。”杜陵笑道,“其实你带她去上郡,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老夫是谁也不重要。忘了罢,今后好好过日子。” 林行远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杜陵看他这模样,也觉得精神有些乏了,便道:“拿出去吧,你在我面前不自在,可以去找方拭非多聊聊。她不是什么骄纵或目光狭隘的女子,和你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若是出了什么事,念在我的面子上,多包容他一些。” 林行远失魂落魄地点头,脚下磕磕绊绊退出去,顺带将房门给关上。 杜陵看他一脸敛容屏气的模样,不由好笑。 林行远出来,便迫不及待地掉头去找方拭非。 对比起来,方拭非有什么好怕的? 方拭非放他进来,过来人一样地安慰他说:“怎么?被敲打了?习惯就好,我师父也时常敲打我。” 林行远气若游丝般地吐出一句话:“我有点怕。” 方拭非说:“没事儿,我以前也怕!但怕他做什么?你看他现在老了,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林行远挫败道:“……你真是,算了。” 林行远见她铺陈的信纸下压着一本书,粗粗瞥去一眼,透出一行小字。 林行远惊道:“变态伍子胥?!” 方拭非:“……” “是伍子胥变文!!你——”方拭非吐出一口气说,“没关系,我就喜欢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林行远:“……” 够够的了。 方拭非提笔疾书,林行远好奇问道:“你在写什么?” 方拭非:“写信。” 她没挡着,林行远就走近去看了。 这信是写给新任命派遣来的长史的。 王长东原在户部度支司,任度支郎中,本司掌管天下租赋,水路道途之利等。为人也算清廉,因办事不力,如今被任调为中州长史。该官职也属从五品上,却没有实权。看似平调,实为下贬。 方拭非写到: “水东县外,有一片无名冢,也可称之为乱葬岗。自旱灾灾年起,近万灾民尸骨无人认领,埋于此处。凡雨水冲刷,便露出森森白骨,林中风声鹤唳,阴气沉沉,平日鬼神不近。” 林行远看了方拭非一眼,将信拿到眼前。 “后人总说秦祖繁刑重赋,急敛暴征,实则不然。 战国时期,百姓的各式税赋约有七成,一千斤粮食要交七百斤。秦祖当政后,减至五成,一千斤粮食可以少交两百斤。朝廷征徭役,依旧是一年二十天,并未加重,可百姓不堪其苦,叫苦连天,是为何也?因为征收徭役的地方是在咸阳,咸阳附近的黔首自然不会受其影响,然秦王一扫六合,一统天下,那些离得远的南方,光是赶路去咸阳,带着沉重的被褥干粮,一趟路程得走八个月的时间。他们背着自己的行囊,告别故土,在这八个月里,只有老弱妇孺留在家中耕作。八个月后,征完徭役,过不了数月,又是新的一年。家中劳丁常年不得归家,永远都在行役的路上。良田只剩老弱妇孺在家耕种。是以,称其繁刑重赋,急敛暴征。” 写到这里,后边就没了。 “这与水东县有何关系?”林行远说,“如今已非秦祖时期,徭役何须再去京城?” 方拭非说:“何县令,数次以各种名目招收力役,却实为私人牟利。除却朝廷规定的时役,一年征役有四至五月之久,所建城楼,修路,皆为商户所需,用以挣取暴利。比秦祖在世,更为恶劣。” 方拭非拿过他手中的纸,继续往下写。 “是言,罢马不畏鞭箠,罢民不畏刑法。如此教训,当以谨记。陛下宽仁,体恤旱情,先是免征田赋,又是押送粮米安抚灾民。可水东县令却巧立名目,欺压百姓!前倨后恭,让万民误解陛下爱民之心,灾民水深火热却难以自救,这等人也能任一方县令,简直叫人脊骨发寒!” 林行远:“你有证据吗?他会信你?” 方拭非说:“王长史曾为度支郎中,司掌天下租赋,自然对财政颇为了解。免田赋,赈灾粮,三年已过,风调雨顺,米价却始终高涨十倍不降,这就是最大的证据。” 方拭非顿了下,继续说到:“朝廷运送来的赈灾粮根本就没多少到百姓的手上。按理,县衙本该以常平仓的大米调低米价,可本地县令,却同城中米商私相授受,中饱私囊。常平仓空了大半,都是他私下售卖给富商。这早已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143.民生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方拭非朝着周公子走近,并在他面前站定,抱拳道:“叨扰。”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 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 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 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 有心结交, 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 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 “小弟家中行商,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 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 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君君,臣臣, 父父, 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 各行其道, 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 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周公子生硬道:“方兄言之有理。” 林行远摇头。 说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说。巧舌如簧,光把人给说懵了。 方拭非这人阴的很,“道”来“道”去,故意挑周公子不擅长的,直接就将人唬得七七八八,还不牵着他的鼻子让他乖乖跟着走? 幕僚走出列笑道:“不管是天地之道,中庸之道,还是君臣之道,反正都是连圣人都难以定论。可这道理我却是可以说的。这策论辩争辩,争的本不是对错。方公子此等思辩之才,叫我等赞服。此番切磋,委实精彩。” 众人跟着笑了两声。 说是切磋那就是切磋吧。 一人道:“方公子如此才学,不如在下为你推荐一个地方。京城中鼎鼎有名的贺春来茶馆,方兄可有听过?” 方拭非天真摇头:“没有呢。” “那就去看看吧。”那位书生说,“你肯定喜欢。” 方拭非两眼放光:“当真?” 众人点头。 方拭非:“可是我对周公子与诸君一见如故,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别的地方就不去了罢。” 众书生面色一僵。 林行远忍俊不禁。 贺春来就是先前说的,另外一个文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视各自为劲敌,多是有真才实学、又郁不得志的成名之辈,的确比这里厉害得多。那些人说话谈论毫不客气,得是有些斤两的,才敢过去。像他们这种小辈,少不得要被奚落一番。 诸人脸上不待见的神情都快溢出来了。 他们这伙人,当然不乐意带着方拭非玩儿。正儿八经、轻松愉悦地吹捧不好吗?这个方拭非太不识相,加进来怎么都不对了。 未等他们开口,方拭非继续说:“今日天色已晚,我与友人一同前来,也该回去了。就此告辞。” 众人愉悦告别。 方拭非挥手笑道:“不必挽留,小弟明日还来。” 众人:不!必!来! 林行远好笑。 还来,是真的会被打的。这几人身边常会带几个打手,教训一个书生太过容易。 ……不过要教训方拭非可能不大容易。 杜陵什么都知道。无论是天下大势,朝中官员党派,利益纠纷,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连带着朝廷律法会如何推行,往前数年,他都能猜得出来。一桩桩一件件,细细说给方拭非听。 就这样一个天下奇人,却只能跟在她一个人身边,对她自然是很严厉的。习武念书,无一懈怠。 她从不记得自己交过哪个朋友,哪怕是被他伏在背上,也在背书。所以没个谈话交心的伙伴,长久以来,让别人说,性格相当古怪,总喜欢得罪人。 幼时不懂事,因此恨透了杜陵。满身逆骨,只想大了跟他做对。 慢慢的,见得多了,心境沉下来了,才明白他的苦心。想再多学一点,可他的身体却不行了。 144.嘱咐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何兴栋不平,最后还是让道。 “吱呀”一声, 木门推开。数人一起出现, 挡住了门口的光。 何洺说:“我儿,你先出去。” 门再次被关上。 方拭非走向床边,自己拖了张椅子坐下。林行远跟何兴栋则贴着门,两看相厌,又小心听里面的声音。 二人说话的声音很轻。 何洺:“你来做什么?来看看我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然后好笑话我吗?” 方拭非:“我从不做这样无意义的事。你变成什么样, 都与我无关。” 她从怀里掏出那封信,将正面展示给何洺看。 何洺眼神一闪,上身前倾,想看更仔细一点。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 似震惊,似迷惘,似犹豫, 又有点悲伤。 何洺:“你……” 方拭非又将东西收回去:“你放心, 我不会把它宣扬出去。” 何洺闭上眼睛,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他跟你是同窗,虽然平日与你关系不好, 但心眼不坏。你放过他吧。” “我不想拿他怎么样。”方拭非将信件在手里翻转, 说道:“何兴栋不喜欢念书, 阅历太浅,为人个性太天真,性格也不够强势,从来不是做官的料。你要他独当一面,他还太年轻了。他今年十七,虽然聪明,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没学到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一旦你出事,他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何洺没有说话。 方拭非:“江南贪腐严重,已不是一日两日。陛下连续三年赈灾,心里自然有所察觉。可如果知道你们这样欺瞒愚弄他,定然震怒。朝廷要杀一儆百,从严查办,就不会轻饶。这是大案,你二人终究是父子,他怎能幸免?谁人上去求情都不会有用的。你二人会被押送至京城刑部,或者大理寺候审。但这份东西,起码能叫他少受责罚,还能给他在民间积点名声,等受完罚,日子不至于那么难过。” 何洺:“所以呢?” 方拭非:“运气好一些,他判得不重,坐几年牢,打几棍就可以出来了。可出来以后呢?他身无分文,还得照顾何夫人。有一个被贪污查办的亲爹,或许还能有一身伤痛。水东县他是不能留的,托福,这里的人应该是恨透他了。其他地方也不方便留,这地方籍不好转。就算这些都不管。他不能做学问,只能做苦工。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得了那种生活,也不知道何夫人能不能接受。” 何洺手指开始轻颤。 方拭非恍若未闻,继续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就算他接受了,一切都朝好的发展,其他跟你有牵连、又因此受累的官员,却绝对不会就此罢休。何兴栋变得很危险,对吗?” 何洺伸出手指着她的鼻间:“你……” 方拭非:“这种东西,真假都无所谓,谁人都不放在眼里。可要报仇的时候,就是一个好理由了。” 何洺脸上变化莫测,末了叹了口气:“我儿斗不过你。” 方拭非:“我不是要跟他斗,我也不想他沦落至此。” 何洺不屑:“呵。”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大势已定,罪责难逃。区别就在于,要么一个人死扛下所有罪责,自己死得惨,何兴栋也会跟着受牵连。要么说出你的各个同谋,戴罪立功。朝廷会酌情放宽对何兴栋的责罚,作为对你的补偿。可你的仇敌们却不会放过他。”方拭非道,“咬咬牙就过去了,自己扛下来,说不定何兴栋还能有条活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方拭非低着头说:“其实,只要你被抓了,不管供不供出别人,别人都不会相信你。朝廷查案也不是只有审讯一种法子,等他们跟着出了事,就会来找你。到时候何兴栋都是死路。” “还不是拜你所赐!”何洺咬牙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些不需要你管!你分明就是来刺激我?” 方拭非:“我今天来只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何洺挥手:“不必!” 方拭非说:“待我上京,我可以把这信秘密交给御史大夫,不叫别人知道。如果你愿意配合朝廷办案,再加上这份请命,我有信心能让御史公私下将何兴栋宽大处理。流放上郡,不加杖,居役三年作罢。” 何洺怒极反笑:“御史公?你有什么本事能见到御史大夫,又让他照你的意思去做?你以为自己是谁?” 方拭非不生气,继续说道:“上郡,你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地方吗?那里是谁的地盘?” 何洺说气道:“林大将军杀人如麻,嫉恶如仇。上郡更是乱战不断,那地方能去吗?” “你觉得他凶残,我觉得他是英雄。”方拭非朝后一指,“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年轻人了吗?你猜他是谁?” 何洺不解。 林行远的身影从门外透进来,他跟何兴栋并排站着,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似乎是在抓虫子。 方拭非:“他就是林大将军的长子。” 何洺错愕抽气。 方拭非自顾着说道:“林大将军治下甚严,对待士兵虽然严酷,对百姓却很负责。何兴栋去了那边,可以好好生活,我会书信写去告知,请大将军的人帮忙看护。他将来肯定能衣食无忧,所谓居役三年或许也能免去大半。就算不似原先富庶轻松,但也绝不会差多少。” 何洺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然目光闪烁,已是犹豫。 方拭非:“如果他愿意参军,那也随他。林将军这人不在乎士兵家世,只要他表现好,或许还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何兴栋的手脚其实很灵活,小时候学过武,即使不伦不类,也比从文有前途的多” 何洺叹说:“他不适合打仗。他连只鸡都不舍得杀。他这孩子……” 方拭非:“那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都会由他自己决定了。” 何洺沉默片刻,说道:“我再想想。” “好,你仔细想。”方拭非站起来说,“等我把水东县的事情处理完了,还是会上京的。该做的事我会照做,不用担心我去害不相干的人。” 只不过,如何量刑,能放宽多少,只能看何洺怎么做了。 方拭非:“我走了。” 何洺没想到自己也有能有跟方拭非心平气和谈话的一天,看她离开后,心里不胜唏嘘。 方拭非这人不简单,他可以威胁自己,可以利诱自己,但是都没有。他将自己表现得坦荡而君子,而知道自己一定会配合他的建议。 他很少跟方拭非这人打交道,因为总觉得他为人过于莽撞,自视过高,不可学习也不可深交。原来是反了。 “爹!”何兴栋匆忙推门进来,问道:“方拭非跟你说什么了?” 何洺打起精神,说:“没什么。” “哦。”何兴栋也不追问,走过去坐到他床边:“我给你削个苹果。” 何洺点头。 何兴栋过去拿了把小刀,手握着苹果,仔细又笨拙地做事。 何洺偏着头看他,这样看,他明明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一个没见过多少风浪的纨绔,出了这样大点变故,却比自己冷静多了。他能藏得住事,能担当得起。总是看似玩世不恭,谁知道不是大智若愚呢。 何洺说:“往后我不能照顾你,你凡事多思考,不要那么暴脾气,能忍就忍,忍忍总是没错的。外头不比过去的水东县。还有好好照顾你娘,她什么都不会,让她少哭些。” 何兴栋:“我知道。” 何洺嘴唇阖动:“爹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我都知道。”何兴栋扯开嘴角笑道,“我又不傻,您儿子聪明着呢,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只是想做和不想做而已。” 他的目光明亮如昼,何洺看着不忍挪开眼,喉间发苦:“以前是爹不对在多,如今细细想来才发现。我对你过于偏见,一面总是叫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一面又不严格督促你学习。你十七年,被我毁了大半。” “何兴栋在水东县,无忧无虑,无所顾忌。”何兴栋继续笑道,“人人都想做何兴栋呢,我怎么就是被毁了?” 145.且慢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什么秋风都能打的吗?常人唯恐避之不及,她竟还觉得好玩。 是,这地方在京师是享誉盛名, 可那都是各家自己花钱请人宣扬出去的。这酒楼会有专人记录他们的诗作与言论,编成轶事,再润色传唱。 虽然此举叫某些文人不齿, 可从未有谁, 敢像方拭非一样大胆,主动过来打他们脸面。谁知道里面的公子哥们是不是跟本次主考官有关系?而方拭非的举动还要更过分一些,她要蹭他们的名气,所以说还要再来。 这不是逼得人痛打她一顿吗? 这还要说说这个聚集之所了。 酒楼立在京师最繁华的一条街上, 楼上是吟诗作对的书生们, 楼下全都是普通的食客。这些读书人在上边说了什么, 做了什么, 铁定会有不少人听见。这也是众人本身的意图。 来这酒楼吃饭的人里,喜欢看热闹说闲话的,多了去了。若非顾忌于此,几位素来狂傲的权贵子弟,怎么会对一位恶意滋事的商户之子假以辞色。 周公子今日被欺负了一番, 几乎是颜面无存。先前的努力怕是要白费。 他风头正盛, 惹了不少人眼红, 正愁没地方奚落他, 这不就来了机会。 如果林行远是今天那周公子,杀方拭非的心都有。 “命嘛,自然是有的。就看他拿不拿的走了。”方拭非笑道,“我师父总跟我说。别真以为以德可以服人。会被道理说服的,本身就是讲道理的。有的人,得靠拳头。” “我真是不理解你。”林行远挑眉道,“你这样做能有什么好处?树敌万千,自绝生路。哪个人会说你聪明?你真以为,名气够了就能入仕?那些个词气动干云的大文人,不还在作些酸词,借物喻情,说自己怀才不遇吗?方拭非,朝廷不缺会作诗的人,缺的是会做事的人。而你这些事迹宣扬开去,给别人的第一个印象,是你不是个会做人的人。更没多少希望了。” 方拭非说:“别人说有什么用,自己能不能做到才是重要。等着瞧吧。” “反正,我是不会同意你去科考的。决计不同意。”林行远板起脸说,“我……我是管不了你。但即日起,你向我借钱,我一分都不会借。” 方拭非思忖片刻,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脚步缓下来,抓住林行远的手臂。说道:“林大哥。那我是不是,应该先贿赂贿赂你?” 林行远跟着停下来,盯着她的脸看了两遍,闭紧嘴巴,然后转身就跑。 “诶,别走啊林大哥!”方拭非在后面追他,“林大哥你先听我说!” 林行远回头一看,跑得更快了,脚底生风,似要绝尘而去。 “林行远!”方拭非哭笑不得,险些岔气:“你方爷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吓成个什么鬼样!你先站住!” 林行远哪里理她?一路逃命似的冲进院子,飞进自己房门,返身用门闩抵住,锁了起来。 方拭非被他拦在外面,顺手从客厅拎了个茶壶,在外面踱步,仰头直接灌上两口解渴。 “呵呵,”方拭非甩了下头发,“林行远,你方爷我还能被你磕住?我会借不到钱?你等着,肯定会有人主动把钱送到我手上!” · 酒楼几位公子回到家后,是真的心里不痛快。翻来覆去地想,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此人只要不是真蠢,就是故意在打压嘲笑周公子。今日是周,明日可能是他们。 明日她还敢来吗?她要是还敢来,他们就—— 她还真来了。 当时周公子也在,看见她的一瞬转身就走,方拭非没眼见地直接出声喊住了他。 周公子转身,方拭非腆着一张脸,笑嘻嘻地硬凑了上来。 方拭非来者不善,她来,就是惹事的。 昨天她笑容满面,礼节周到,众人初次相见,能忍就忍了。第二天她还来,气焰比昨日更盛,不管谁说什么她都能辩驳一句。那架势摆明了就是要故意挑他们错处。 大家都知道,什么样的人最讨厌,自作聪明,又不知道自己愚蠢的人——方拭非妥妥就是其中之最。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二楼的诸位公子,皆是面露不悦。 原先和气商讨、热闹非凡的氛围,如今说句话都没人肯接,叫她毁了个十成十。 周公子摔下笔,走到她面前,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道:“方拭非?知道我是谁吗?你这辈子都别想考上科举了。趁早滚回去,叫你爹给你多买两亩地,种田去吧!” 方拭非扬起眉毛说:“种地好啊。这世上要是种地的人少了,谁去喂饱那一帮饭桶呢?” 周公子:“你——” 方拭非坦荡道:“我管你是谁?你吏部主考官吗?你不过与我一样是个考子。我比你更有才华,更有谋略,文采思辨皆胜你一筹,如果你能考上,我肯定能考上。陛下求贤若渴,真大才者,岂会被淹没,你在我面前得意什么呢?” “呵,”周公子看她的眼神里已经满带着同情,不屑道:“蠢货。” 方拭非跳起来道:“你这人怎么骂人呢!” 周公子不将她放在眼里,粗鲁地挥了一把,将人推开,径直下了楼。 方拭非愤而指责:“野蛮!粗俗!无理!哪里像个读书人的样子!” · 这之后,方拭非还真是天天去。 林行远最初是不跟了的,但任由她去了两三天,自己反而担惊受怕起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在跟人打架,怎么都安不了心。所以最后又灰溜溜地陪着了。 过了三五日,周公子不再去那酒楼,里面的人也是少了好些。这看起来,似乎就像方拭非单挑了他们一群权贵子弟,他们怕了人,被衬得像个徒有虚名的草包。 隐隐有类似风声传出,众人哪敢再闪避,立马就回来了。 可他们不甘心呐!怎么就被一个出身卑微的商户之子逼到这地步?面子都丢光了! 众人自是心里不平。从小到大没受过多少委屈,凭什么要忍方拭非的气?忍这数天,已经是极限了,方拭非还不肯收手,不就是找死吗? 几位京师关系好的公子互相一商讨,便一同去找周公子。 周公子听见方拭非这名字头就要炸。今年得是犯了什么太岁才能遇到这种人呐? “他叫我颜面尽失,他叫我成了一大笑话!如何能忍?” 一位姓钱的公子道:“周公子,先不急着生气。这方拭非不识抬举,你我还能整治不了他吗?” “我早想教训他,可一直寻不到机会。”周公子说,“如今已经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每日要经过哪里。可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似习武的人,不知道身手怎样。” 另外一公子摇头道:“打他一顿算什么?只要他活着,他定会到处宣扬,说是你我打的。此人巧言善辩,最擅搬弄是非颠倒黑白,即便没有证据,也能说得有模有样。那我等不就被坑惨了?” 周公子:“造谣滋事,那不正好抓了他啊?” “不不,此事弊端甚多。我派人去查他的底细,可他是洪州人,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结果。不知道他如此嚣张,身后是否有所依仗。我等贸然行事,容易出错。” “还有,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知是什么来历。查不出来。但看他身形举止,出手阔绰,应该不是一个泛泛之辈。若是你找人去教训他,怕是在惹祸上身啊。” “教训他一次,他也不会退缩,他出生低微,见识短浅,脸皮厚着呢。” “这等关头,我等还是要谨慎行事。一朝踏错,毁了你我声名,太不值当。”那人说,“那群老酸腐早看我们不过,不能叫他们抓住把柄。” “教训人这种事,变数太多,不可。”旁边钱公子笑道,“杀人,得不血刃。最好的,是叫他自己送死,即省了你我的事,也可免除后顾之忧。” 众人看向他。 周公子问:“你有办法?” “有一个,可以让他自寻死路,声名尽毁,而且谁也救不了他。”钱公子轻笑,“不过,需要几位兄台稍加配合。” 何兴栋跟在方拭非屁股后面说了一成串,方拭非都不为所动。 “她自己犯错自然要自己受罚,何况她总是要嫁人的。”方拭非挥开他说,“你别杵在这里碍我的事,何兴栋,我与你关系不好罢。” “你小气!”何兴栋说,“你那么小气做什么?” 方拭非头都要大了:“我说了不行。你有本事就找方老爷去啊。” 何兴栋小声低语道:“你这么凶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林行远听着直接乐了。 方拭非索性向林行远借钱,去买一篮子米。 何兴栋没料到她原来也缺钱,心直口快道:“方老爷喜欢你,你要是帮我劝劝他,我就让这次运来的灾粮多给你一点。八月中就来了呢,你可以吃得好一些,怎么样?” 方拭非忽然停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那目光中凶气毕露,叫何兴栋心里发怵,有些害怕。 何兴栋傻傻重复:“赈灾粮八月十五到?” 方拭非二话不说,拽着他的衣领就往外走。 何兴栋大惊失色,趔趄跟上,急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146.上郡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她从不记得自己交过哪个朋友,哪怕是被他伏在背上,也在背书。所以没个谈话交心的伙伴,长久以来, 让别人说,性格相当古怪, 总喜欢得罪人。 幼时不懂事,因此恨透了杜陵。满身逆骨,只想大了跟他做对。 慢慢的, 见得多了,心境沉下来了, 才明白他的苦心。想再多学一点, 可他的身体却不行了。 将她送到水东县旧时的仆人方贵这里来, 定居此处, 鲜少出门。每日在药罐里泡着,让方贵帮他出去打探世情。 如今他已经很少出面干涉方拭非,一天里有大半时间是睡着的, 连方拭非也不由惋惜这位天纵奇才。 在自己身上耗费了十八年,可自己能做到比他更好吗?值得吗? 叫她也惶惶不安起来。 她到家中的时候,师父正在休息。林行远倒是不在。 方拭非猜他也很难在这一小地方安静呆着。 她拿过靠在墙角的锄头, 从小院的角落里割了两颗白菜, 放进篮子里, 便拎着出门。 本来想拿去米铺换点米,好给师父煮碗粥,结果路上碰到个背孩子出来干活的妇人,巴巴盯着她的白菜,见人实在不容易,就两钱银子卖给她了。 两钱在往常是很多的。倒回三年前,起码能买到十升米,但如今也就能买一个馒头。自旱灾过后,粮价一年高于一年,至于今日翻了十番不止,竟比灾年还要昂贵。 水东县真是应了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有人靠着米价大发横财,也有人因为米价三餐不济。 这下卖了东西两手空空,方拭非又去扫了一篮子黄土带回去。 等她再次回到家中的时候,林行远也回来了。 他递过去东西道:“你的信,驿站来的。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杜陵起来了,看见方拭非摇了摇头,知道她肯定又在书院惹事了。 他这边没说什么呢,方拭非先把他卖了:“师父,林公子说想找你讨教讨教。” 林行远:“??” 他一武将子弟出生,对诗词没什么兴趣,有什么好讨教的? 杜陵今日精神不错,听她这样说,便点了点头道:“你随我进来。” 林行远对这长辈莫名有些发怵,不敢放肆。当他是要帮忙,就将剑靠在墙角,跟进去了。 杜陵屋里充斥着药味,桌子跟地面擦得一尘不染,明明是老人,屋子却整洁非常。东西摆放得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看得出他原本应该是个很讲究的人。 杜陵盘腿在中间的榻上坐下,示意他也过来。然后问道:“一路在外边,学到什么了吗?” “我……学到许多。”林行远说,“学心境?” 杜陵又问:“你想向我请教什么?” 林行远:“……” 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杜陵,然后干笑一声。 杜陵了然,也笑道:“行,我知道了。” 他朝后面一指:“那是用衣柜改成的书柜,你可以过去挑点书看。被方拭非偷偷卖了几本,但我记得,同兵法军事相关的书,都应该还是在的。你喜欢吗?” 林行远大为惊奇,将信将疑地走过去,把衣柜前面的黑布拉开,果然看见成排的书册。 这年头书可不便宜,尤其是一些传阅不广的书籍。这样一柜子书,太值钱了。 他随手抽出一本,翻开查看。 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笔势矫健,当真有“怒猊抉石,渴骥奔泉”之状,书脚及空白处写着详细的注解,中间还夹着图示跟标注。 林行远心情难以形容,又抽了几本,全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林行远回头颤颤问:“这是您抄的?” “这是我身体还康健时默出来的。书籍太重,南下时未曾带书,就记在脑子里。下边堆着的,是我口述,要方拭非记的。”杜陵说,“待我百年之后,也没什么可以留给你们,你喜欢,就都拿去吧。” 林行远:“全您写的?那这批注?” 杜陵说:“老夫写的。区区拙见,你随便看看吧。有一些,倒是你父亲年轻时的看法。你可以瞧瞧。” 林行远将书抱回来,放在榻中的桌子上,低头道:“敢问,先生尊姓?” “哈哈。”杜陵笑道,“老夫杜陵,当年与你父亲在朝中多有不和。无奈他背面叫我老贼,当面还得叫我先生,叫我逮着机会就欺负。恐怕他现在还是很讨厌我的。” 林行远也笑道:“哈哈,听闻多年之前,有一位天子之师,也叫杜陵。” 杜陵点头:“嗯……” 林行远:“……” 林行远退了一步,满眼写着惊讶和无辜。 杜陵当年在朝中可谓如日中天,深得陛下厚爱,纵是今日,陛下依旧留着他太傅的虚职。他的突然失踪,至今都是京城未解之谜。各式传奇皆有,还有人道他是被什么妖精勾走了魂。 杜家上下多年一直在寻他的踪迹,却没有半点消息,整个人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原来是跑江南来了?还同方拭非在一起? 那…… 林行远忐忑问:“那方拭非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自己去问她。”杜陵笑道,“其实你带她去上郡,什么身份都不重要了。老夫是谁也不重要。忘了罢,今后好好过日子。” 林行远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杜陵看他这模样,也觉得精神有些乏了,便道:“拿出去吧,你在我面前不自在,可以去找方拭非多聊聊。她不是什么骄纵或目光狭隘的女子,和你应该有很多话可以说。若是出了什么事,念在我的面子上,多包容他一些。” 林行远失魂落魄地点头,脚下磕磕绊绊退出去,顺带将房门给关上。 杜陵看他一脸敛容屏气的模样,不由好笑。 林行远出来,便迫不及待地掉头去找方拭非。 对比起来,方拭非有什么好怕的? 方拭非放他进来,过来人一样地安慰他说:“怎么?被敲打了?习惯就好,我师父也时常敲打我。” 林行远气若游丝般地吐出一句话:“我有点怕。” 方拭非说:“没事儿,我以前也怕!但怕他做什么?你看他现在老了,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林行远挫败道:“……你真是,算了。” 林行远见她铺陈的信纸下压着一本书,粗粗瞥去一眼,透出一行小字。 林行远惊道:“变态伍子胥?!” 方拭非:“……” “是伍子胥变文!!你——”方拭非吐出一口气说,“没关系,我就喜欢你不学无术的样子。” 林行远:“……” 够够的了。 方拭非提笔疾书,林行远好奇问道:“你在写什么?” 方拭非:“写信。” 她没挡着,林行远就走近去看了。 这信是写给新任命派遣来的长史的。 王长东原在户部度支司,任度支郎中,本司掌管天下租赋,水路道途之利等。为人也算清廉,因办事不力,如今被任调为中州长史。该官职也属从五品上,却没有实权。看似平调,实为下贬。 方拭非写到: “水东县外,有一片无名冢,也可称之为乱葬岗。自旱灾灾年起,近万灾民尸骨无人认领,埋于此处。凡雨水冲刷,便露出森森白骨,林中风声鹤唳,阴气沉沉,平日鬼神不近。” 林行远看了方拭非一眼,将信拿到眼前。 “后人总说秦祖繁刑重赋,急敛暴征,实则不然。 战国时期,百姓的各式税赋约有七成,一千斤粮食要交七百斤。秦祖当政后,减至五成,一千斤粮食可以少交两百斤。朝廷征徭役,依旧是一年二十天,并未加重,可百姓不堪其苦,叫苦连天,是为何也?因为征收徭役的地方是在咸阳,咸阳附近的黔首自然不会受其影响,然秦王一扫六合,一统天下,那些离得远的南方,光是赶路去咸阳,带着沉重的被褥干粮,一趟路程得走八个月的时间。他们背着自己的行囊,告别故土,在这八个月里,只有老弱妇孺留在家中耕作。八个月后,征完徭役,过不了数月,又是新的一年。家中劳丁常年不得归家,永远都在行役的路上。良田只剩老弱妇孺在家耕种。是以,称其繁刑重赋,急敛暴征。” 写到这里,后边就没了。 “这与水东县有何关系?”林行远说,“如今已非秦祖时期,徭役何须再去京城?” 方拭非说:“何县令,数次以各种名目招收力役,却实为私人牟利。除却朝廷规定的时役,一年征役有四至五月之久,所建城楼,修路,皆为商户所需,用以挣取暴利。比秦祖在世,更为恶劣。” 方拭非拿过他手中的纸,继续往下写。 “是言,罢马不畏鞭箠,罢民不畏刑法。如此教训,当以谨记。陛下宽仁,体恤旱情,先是免征田赋,又是押送粮米安抚灾民。可水东县令却巧立名目,欺压百姓!前倨后恭,让万民误解陛下爱民之心,灾民水深火热却难以自救,这等人也能任一方县令,简直叫人脊骨发寒!” 林行远:“你有证据吗?他会信你?” 方拭非说:“王长史曾为度支郎中,司掌天下租赋,自然对财政颇为了解。免田赋,赈灾粮,三年已过,风调雨顺,米价却始终高涨十倍不降,这就是最大的证据。” 方拭非顿了下,继续说到:“朝廷运送来的赈灾粮根本就没多少到百姓的手上。按理,县衙本该以常平仓的大米调低米价,可本地县令,却同城中米商私相授受,中饱私囊。常平仓空了大半,都是他私下售卖给富商。这早已不是天灾,这是人祸!” 林行远是从上郡一路过来的,未经历过江南的灾情,但也有所耳闻。 京师河道被官家占用不得开放,所有从船上运过来的都是高价米。旱情出现后,洪州刺史不开城门,严查灾民,不予接济,致使城门饿死者无数。 这倒不能说错,若是灾民大量涌进,原本存粮就不多的普通县城,也会受其牵连,只怕洪州会更乱。 只是有走投无路的灾民,前去劫持官船,被白刃生生斩杀。 水东县这一带还算好,原先地方富庶,各家各户皆有余粮,可不曾想,也是这番凄惨。 147.千骑万里来01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请支持正版 “留步!” 钱公子从追了上来,“方公子, 少侠!” 二人停了下来。 钱公子问:“方兄,你的行卷准备好了吗?这装册也是有讲究的, 需要我帮忙吗?” “唉, 这行卷的诗文是准备好了, 可我……”方拭非左右犹豫, 末了叹了口气, 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原本家中是有钱的,可就在半月前, 我收到一封家书……如今嘛……” 她这吭哧吭哧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 叫钱公子都看烦了。果然商户之子就是上不得台面。 “方兄,你这时候就别犹豫了。有话就说吧。”钱公子急道, “看看, 那几人连你的旧友都找出来了, 估计把你的家世也查得一清二楚,准备开始抹黑你。读书人的名望多重要啊,你可别做叫自己后悔的事。” 方拭非哀怨叹道:“我哪不知啊。可这江南贪腐一案想必你也有所耳闻。我父亲就是江南商户, 他虽然不做粮米买卖, 难免受到些许牵连。如今家里有银子也不敢动, 手上更抽不出多余的银钱来, 怕引人生疑。” 方拭非说:“我是想做官, 可我更想活命啊。机会总有,命只有一条啊。” “糊涂,机会可不是年年有。明年就不一定是这个考官了,你到时候找谁去给你请托?若是你任由周公子和你那同窗给你抹黑,你还有高中的可能吗?”钱公子走近了些,对着她耳边说:“方兄,你可要想清楚啊。这科考是一年的事吗?是一辈子的事啊。” 方拭非也很焦急,用力咬唇,嘴唇发白。 “可我也没有办法呀,总不至于叫我去抢吧?”方拭非说,“我父亲自有难处,我哪能如此不懂事?” “你拿我当什么人?我不就在你面前站着吗?”钱公子跺脚道,“方兄!你要是缺钱,可以跟我说呀!你我既然兄弟相称,何必与我客气?这笔钱我可以先借你,待你以后高中,你再还我不就成了?” 方拭非:“这叫我……这你叫我如何还得清啊?我方拭非不喜欢欠人。” 钱公子:“你还拿我当外人?” 方拭非一番纠结,最后咬牙道:“那我也不与你客气了。大恩不言谢,此事我会铭记在心。” “好说。”钱公子说,“我也只有你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了。以后多多照拂。” 方拭非:“自然。” 钱公子浅笑。 钱公子知道方拭非并未与他交心,担心自己会偷看她的诗作,有所顾忌,便干脆约她在某官员家的侧门相见。 方拭非将书交过去,抱拳道:“如此,便有劳了。” 钱公子确认了一遍纸张,标轴无误。策略翻开扫了一眼。见过她写的字,字迹是没错的。 “这是你亲笔所写的吧?” “那是自然。” 钱公子点头,将一百两交于她,让她随奴仆一起进去。 · 递交完东西,钱公子立马将这事告知自己的一干好友。 众人选了个地方聚到一起,嘲笑方拭非,高兴高兴。 钱公子大笑道:“他当我是要抄他的诗作,才故意想要帮他,真是天大的笑话!” “陪他演了月余,也该是时候要他还了。” “倒是白白损失了一百两。” “不过区区一百两,你我各自兑一些,不就有了?”周公子心情舒畅,“但可以让那方拭非难堪,一百两就花的太值!” “何止是难堪啊,要他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不错,今后总算不用再看见这人了。” 一位书生拍着:“还是钱兄最聪明,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钱公子笑道:“哪里?只是方拭非比我想得要谨慎,才陪他耗了这么久。” “这卢戈阳来了,本不需要你如此辛苦。可是你布局已久,不用可惜啊。”周公子说,“唉,他就是来的太晚。” 钱公子却是说:“这卢戈阳来了,也好。行卷一事,多少人心知肚明。方拭非在京师月余,与你我矛盾甚深,若是他拒不认错,咬死是我们陷害于他,定会有人替他开脱。可这卢戈阳一来,说他是个忘恩负义之徒,想替说话的人只得闭嘴,才叫好啊。” “不错。” 众人说得畅快,今夜都睡得特别好。 第二日,大早就收拾妥当,去酒楼赴会。 方拭非也是神采飞扬,一身新装,带着林行远一同到了酒楼。 她上了二楼,却见先前与众人等人决裂的钱公子,又与他们站到了一起,还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左右逢源。 方拭非放缓脚步,看着他们也笑了下。 “这是,讲和了啊?”方拭非靠在桌边,说道:“我不是你最聊得来的朋友了吗?” 周公子端过旁边的茶壶,颇有闲情道:“方拭非,来喝杯茶呀。” “哪敢喝你的茶?” “说的好像我们要害你似的。” 方拭非:“会吗?你要是说不会,都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 “他们此番态度,看来是要发难了。”林行远轻声交谈,“你昨日见到那个吏部的官员,没说什么吧?” 方拭非说:“他根本就没见我,只是让我把东西放下,就遣我离开了。应对之是想让人看看,我是进过那个地方的。” 今日这群人看她的眼神特别和善,方拭非说什么,他们都是笑嘻嘻的模样,不与她计较。 卢戈阳跟她使了两次眼色,让她赶紧离开,都被方拭非无视。 时过正午,一群衙役冲进酒楼,把守住门口,小跑着上了二楼。 为首官差横眉怒目,一把大刀别在腰间。掌柜惶惶上前,询问事项。 那官差抬手挡住,并不看他,只是示意他闲事勿管。 众书生朝他致礼。 那人指着一角道:“你就是方拭非?与我们走一趟吧。” 方拭非不见慌乱,只是问:“为何?” 衙役:“你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不知道吗?” 方拭非:“我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清楚得很。安分守己,规行矩步,没有哪里错了,所以才问为何。” 衙役抬手一挥:“等去了县衙你就知道了。” “我不去!无凭无据,连哪里错了都不让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方拭非退了一步,指着他们大声道:“我看你是这群官僚子弟叫来的,看我不顺眼,想把我抓进牢里好好整治。我不是京城人士,没人会替我申冤。你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我不去!” 148.千骑万里来02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 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 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 有心结交, 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 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小弟家中行商,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 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 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 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 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 ‘君君,臣臣,父父, 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 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 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 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 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周公子生硬道:“方兄言之有理。” 林行远摇头。 说了半天,其实什么都没说。巧舌如簧,光把人给说懵了。 方拭非这人阴的很,“道”来“道”去,故意挑周公子不擅长的,直接就将人唬得七七八八,还不牵着他的鼻子让他乖乖跟着走? 幕僚走出列笑道:“不管是天地之道,中庸之道,还是君臣之道,反正都是连圣人都难以定论。可这道理我却是可以说的。这策论辩争辩,争的本不是对错。方公子此等思辩之才,叫我等赞服。此番切磋,委实精彩。” 众人跟着笑了两声。 说是切磋那就是切磋吧。 一人道:“方公子如此才学,不如在下为你推荐一个地方。京城中鼎鼎有名的贺春来茶馆,方兄可有听过?” 方拭非天真摇头:“没有呢。” “那就去看看吧。”那位书生说,“你肯定喜欢。” 方拭非两眼放光:“当真?” 众人点头。 方拭非:“可是我对周公子与诸君一见如故,很是喜欢这个地方。别的地方就不去了罢。” 众书生面色一僵。 林行远忍俊不禁。 贺春来就是先前说的,另外一个文人聚集的地方。那里的人,视各自为劲敌,多是有真才实学、又郁不得志的成名之辈,的确比这里厉害得多。那些人说话谈论毫不客气,得是有些斤两的,才敢过去。像他们这种小辈,少不得要被奚落一番。 诸人脸上不待见的神情都快溢出来了。 他们这伙人,当然不乐意带着方拭非玩儿。正儿八经、轻松愉悦地吹捧不好吗?这个方拭非太不识相,加进来怎么都不对了。 未等他们开口,方拭非继续说:“今日天色已晚,我与友人一同前来,也该回去了。就此告辞。” 众人愉悦告别。 方拭非挥手笑道:“不必挽留,小弟明日还来。” 众人:不!必!来! 林行远好笑。 还来,是真的会被打的。这几人身边常会带几个打手,教训一个书生太过容易。 ……不过要教训方拭非可能不大容易。 胖子说:“那不就成了?扯嗓子的活交给我们。你就在旁边看看无赖是怎么做事的就成。也可以顺手往外撒点银子。”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宏亮清晰,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149.千骑万里来03 此为防盗章,惯例50%, 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她样貌生得端正清秀, 笑起来如沐春风。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让人心生好感。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来历出身,都没有见过。 几人其实在她上楼的时候就注意了,有心结交,只是碍于身份不会主动上前。如今她靠过来, 一书生就顺势问:“敢问兄台是……” 方拭非:“方拭非。洪州人士。” 周公子眉头一跳。 听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可一时就是想不起来。 众人笑道:“久仰。不知方兄出自何门?” “诸位不必客气。小弟只是籍籍无名之辈, 想必几位大哥都没听说过。”方拭非低头轻笑道,“小弟家中行商,先生也不过一无名小辈。” 众人嘴角微抽, 脸上笑容已经淡了三分。再看方拭非滋味便有些不同。 商户?也想来混他们的地方? 方拭非看着周公子道:“方才听周公子一言, 觉得有些感慨。忍不住出来说两句, 并非有意冒犯。周兄不会生气吧?” 周公子觉得这人碍眼,面上还是和煦笑道:“哪里。兄台请讲。” 方拭非:“周兄说, ‘君君, 臣臣,父父,子子。’天下人各安其位,各行其道, 则一国安矣。我等文人, 自当如是。” 周公子当她是要问什么, 轻松道:“哪里?是圣人说的。” 方拭非:“圣人说的没错,可周公子说的,就有点不是味道了。” 周公子问:“哦?哪里错了?” 方拭非:“哪里都没错,但又哪里都错了。” 周公子笑了一下,一手摆在胸前:“方兄是否没听明白?你倒是将我给弄糊涂了。” “小弟听明白了。并非觉得周兄所言有错,只是还有些不解,想要周兄解惑。”方拭非点头说,“中庸言,‘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天赋予人的就是天性,遵循天性而为就是道,天地各归其位,万物自会生长。只是小弟有一点不明白。这天地间的道,该怎么定呢?” 周公子略一颔首,答道:“‘物有本末,事有始终,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方拭非诚恳求问:“敢问。君臣之间的道,何为尊,何为卑?” “这不是同个道吧。”周公子快速道,“不过这个问题何需解答?自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方拭非:“父子?” 周公子已觉得她有要坑自己的打算,只是这问题答起来不会有问题。还是很快速道:“父在上。” 方拭非:“夫妻。” “自然是夫在上啊。”周公子微微皱眉,“莫非方兄有何不同见解?” 方拭非抬起头继续问:“那天地呢?” 周公子顺口道:“天为尊。” 方拭非却是顿了下,重新问了一遍:“天为尊?” “我……”周公子觉得她这语气不对,在周围众人脸上巡视了一圈,觉得并无疏漏。眼珠一转,猜想她不是在诓自己吧?便面上肯定道:“天尊地卑……” 方拭非接过他的话:“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 周公子既然已经说出口,现在反口也无用,便点头说:“天地之道,尊卑不可逾越。譬如陛下,乃天命之子,而我等为人臣下,有何不对?” 几人脸上表情有些微妙,只是没有出声。周公子带来的那个幕僚在人群中朝他轻轻摇头,示意他别再说了,越说越容易错,只会更加糟糕。 这位周公子连“道”是什么都背不清楚,四书五经也没有吃透,怎么能与人论“道”呢?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何况关于“道”的辩论,原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总是会有各种明知不对,却又叫人哑口无言的诡辩,一不小心,就容易露拙,被人牵着鼻子走。 周公子哼了声,未将那人的示意放在眼里。喊他来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难道自己就连说句话,说些感慨都不行了吗? 幕僚见状,轻叹口气。 其实这些官宦子弟来这种地方,无非就是背背自己的诗作,宣扬一下自己的才名,顺便再结交几位将来可能用得到的朋友。至于切磋,并不算大事。 诗作可以提前写好,谈话的内容也是风雅谈笑为主。事先背好几首诗,觉得应景了就搬出来,众人互相吹捧两句。 总之,这地方大多都是显贵之子,一般人不会过来刁难。只要口才流畅,灵活应对,哪怕肚子里没点墨水,也不容易出错。 即便真有人敢过来挑衅,遇到不会答的问题,他们几人就会从旁协助,帮忙解围。实在是答不出,而对方又刻意针对,就索性一笑而过,附议对方即可。只要表情拿捏得当,做出不想坏了众人雅兴,所以不愿争吵,根本不算事。 所谓文无第一,文人间互相恭维让步的事情,没人会当真的。就算当真,也证明不了什么。谁还故意拿出来说,会反被耻笑的。 这位周公子是什么水准,他作为幕僚,朝夕相处过,最为清楚。此人的确是有些小聪明的,也认真读过几年书。可平日里更多时间是跟着父辈做事,要说钻研学问,那还远远达不到。对于书里的东西顶多算是一知半解。 如今一直在京城与各地造势,吹嘘才子的佳名,怕是真以为自己是文曲星在世。 方拭非退了两步,两手负后,笑吟吟地看着周公子道:“周公子看过《周易》吗?” 周公子:“那是自然。” 方拭非朝上一指:“可《周易》,没有给这个天地,分个尊卑啊。” 周公子语调一转,再次小心窥视众人:“我……” “‘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天地造化万物,阴阳相合,何来尊卑?”方拭非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我师父告诉我,周易中所指的天地、阴阳、乾坤,或是男女,大多不是指真的天与地,而是代指一种关系。天高远,不可触及,而地卑近,如此切近。所以,踩得到的就是地,碰不到的就是天。” 周公子微低下头。 方拭非:“‘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又是说什么呢?因为人大抵都是相同的,离得远,得不到的东西就觉得它尊贵。而离得近,唾手可得的,就觉得它卑贱。天外有天,只要爬得够高,曾经的天也就变成地了。曾经尊贵的东西若是一朝得手,可能也就变得卑贱了。周公子你觉得呢?” 周公子略显窘迫,难以收场。 周围几位公子也是看笑话的模样,没有出声相助。 人群中幕僚示意般的点了点头,周公子狠狠咬了下后牙槽,有尴尬笑道:“……有理。” “这天下间的道啊,‘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周公子方才说,各行其道,可我等庸人,这连道都不知道是什么,又如何遵循呢?何况这君臣之道,想必纵观朝廷也没有哪位大臣敢说自己钻研有道。也只是谨慎行事,免犯过失而已。”方拭非说,“所以听着,觉得哪里不对。” 150.千骑万里来04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 48小时,请支持正版 胖子一个手势令下, 站在街角处的人放声喊道:“粮仓发米啦!大家拿上碗快来领米啊!” 随后另外一人也扯着嗓子开始叫唤:“粮仓发米啦!晚了没有啊!” 他们喊话的声音很又技巧, 宏亮清晰, 在街上嘈杂的背景音里,依旧能完整传入众人耳朵。 他们边喊边往远处跑去,大肆宣扬。 呐喊声此起彼伏地响起,群众哗然。根本管不了多少,呼朋唤友的,朝米仓聚集过来。 一时间连站在米仓门口的百姓都很疑惑。 说了吗?好像没说啊……所以到底发不发? 当所有人都在往里挤的时候, 是没有人会主动往外退的。何况还是发米这种消息。 县尉见人群开始控制不住的骚动,挥着手忙喊:“没有!还没有!现在要先清点入库!” 可惜没人听得见他的话,民情沸腾,所有人都在问:“发米吗?发多少?” 众守卫如临大敌,将群众死死拦在外面。 县尉气道:“不发!谁在这里传谣?再乱喊通通抓起来!” 众人问:“发不发?” 县衙干脆捂着耳朵走过去, 一把年纪的文人,本身嗓门也不大, 现在吵得他自己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现在不能发!要等……完毕……县衙……再做……”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方拭非向上官检举何县令贪污啦!赃款就那藏在米仓里!他们要污了这些米!” 县尉手指在众人间扫过,气得发颤:“谁?有本事站出来!” 林行远忙抓住他的衣袖道:“方拭非这名字可以提的吗?” 胖子说:“当然可以啊, 不说大家怎么知道是方拭非的功劳?” 可这功劳上沾着屎啊! “什么样的人最叫人喜欢又信任?一是读书人, 二是忧国忧民的读书人, 三是忧国忧民又耿直莽撞的读书人!”胖子挥下林行远的手说, “这样一喊,声望有了,功劳有了。对读书人来说这东西多重要?反正方拭非不怕树敌,这名声不挣白不挣啊!” 他说完朝人群中蹿去,不停呐喊:“米价为什么不降?朝廷的赈灾粮我们为什么拿不到?徭役修的路建的工程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全在米仓里!” 这些都是走江湖的人,武功比那些守卫高了不少。加上今日王长史来访,绝对不容许出现流血伤害平民的情况,如果闹大恐不好收场。 县尉心都颤了,点个米入个仓而已,都能发生这种事情?怕不是有人要害他啊! 他两边叮嘱安抚:“不要动手,好好说!都是假的,别听那些人胡说!他们是别有用心!” 胖子冲到人群最前面,一手挥开守卫拦在前面的大刀,在那人胸口用力一推,强横的力道竟然将人直接推倒在地。 他这边率先从防线打开一条口子,并钻了进去。旁边几位兄弟紧跟其上,很快粮仓门口便乱了。 瞧他这身手,不是一般人,混在人群中绝对早有图谋,等着看戏的。 县尉忙道:“拦住他!马上拦住他!” 那是自然的。 吃惊的是,那群健壮的守卫,竟然还追不上一个灵活的胖子。健壮的胖子就跟条胖鱼似的快速闪入门后,消失在人群视线中。 有人带头闹事,这里的兵力显然不够,守卫连躁动的普通百姓都拦不住。 县尉:“快!把城门闲余的守备都调过来!快!!” 那胖子钻进去没多久,又冲出来,朝门口众人撒了把碎银:“银子!后面有堆着成山的银子跟珠宝!” 人群瞬间就疯了。不管真假,全涌了进去。 守卫被冲散开,场面一时很混乱。 然而百姓进去后,没看见什么成堆的银子,一时堵在门口没有动作。 这时一人打开了仓房大门,喊道:“里面有银子!大家开仓找!” 众人围过去,发现这次是真的。 为了防火,粮食存放采用小仓多室,仓房间以墙相隔。因为今日有赈灾粮来要入仓,所以里面的几间仓房全都开了。 胖子他们找的是还锁着的门,直接劈开,基本没有意外,或多或少,都留着一些东西。 有的值钱,还有的不值钱。 百姓都涌进去后,胖子等人趁官差在控制场面,从人群中混了出来。朝林行远一抱拳,转身离去。 随后,城门大批守备朝这里靠近。 官府先合上粮仓铁门,再去降服仓内的百姓。留下一批人死守门外粮车,拔刀威慑。 林行远整个过程还是懵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群被关在门外的百姓坐在地上痛哭。 他们哭得尤为悲伤,也不再想着去冲门或抢粮车,只是那样坐在地上,不说一句话,抱着身边的人,宣泄自己的委屈跟绝望。 啼哭声一起,就再也停不下去了。往日积蓄的情感顷刻决堤。 旱情中的一幕幕闪现在他们脑海中。那些饿死的穷人,那些挥霍的显贵。他们满怀感谢地捧着一碗稀粥向县令下跪,摸着寥寥几枚铜板蹲在米店门口哀叹……全是一幕幕不连贯又没有意义的画面。 他们的命是如此不值钱,就堆在那空荡荡的米仓里。 这种万民恸哭的场面,林行远从没见过。他喉结滚动,眼眶发热,耳边回响起那天方拭非说的话来。 林行远当时是这样反驳的:“以暴制暴,谁又比谁高明?如果何洺是错的,那你也是错的。” 方拭非朝天一指:“在官场上,谁在乎你的手段是不是光明正大,只有好用跟没用的区别。你也说了,不能跟官员讲情义。何况搜出来的赃银是我放进去的吗?检举的罪过是我编纂吗?今日如果是我冤枉他,那我叫暴民造反,可今日我说的全是实话,只能叫走投无路,官逼民反!任由他养痈成患,我就对了吗?” 151.千骑万里来05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主人听见门响,披着外衣起身, 手里举着一盏油灯, 嘀咕着出来开门。 他将手上的灯凑近到那人面前看了一眼,看清那张布满沟壑,但五官颇为英俊熟悉的脸,当下两股战战,直接要给他跪下。 “太太……太傅?”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扶住, 接过他手里的灯。 煤油晃出来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嘘。”老者说, “今日来, 要你做件事。就当我杜陵欠你一命。今后荣华富贵任你挑选, 但你不可过问。” 方贵忙道:“太傅于小民有救命之恩,若您开口,纵是万死不辞,哪敢二言?您请讲。” 杜陵偏头,看向身后的方拭非。 方拭非开口清脆喊了一声:“爹!” 方贵倒抽口气,吓得一时出不了声, 缓了缓才道:“这, 这位小公子……” 方贵这才敢去看方拭非。身形削瘦, 却不是病态的那种羸弱。十三四岁上下, 五官英气, 穿着一身朴素男装,唇角上翘,双目有神。 方贵小心问道:“他是……” 杜陵伸出两指,喝止他的话:“别多问,于你没好处。记住,今日起他就是你儿子。将他接进家中,其余的事不用你管。” 方贵匆忙点头:“是……是。” · 岁月忽如飞,回望已五年。 自江南自春旱萧条,三年未缓。 “方拭非可是住在这里?” 那人正靠在门口的门柱上,斜抱着一柄长剑。 他穿着暗色的长袍,长发高高束起,长着一张颇显朝气的脸。端得一身好样貌。与这穷酸破落的地方有些格格不入。 正如他摩挲着剑鞘,悄悄打量方拭非一样,方拭非也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 那人又问了一遍,方拭非才点点头。 那人问:“你家小姐不在家中吗?麻烦通传一声,就说是……令尊的一位林姓好友前来接她。” 方拭非淡淡搓了搓满是泥泞的手指,那土已经干了,嵌在她的指甲里,黑乎乎一片。方拭非道:“我就是。” “你是什么?”他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皱眉道:“你是方拭非?!” 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崩裂,随后顿了顿,站正了身,道:“家父与令尊乃八拜之交,先前家父收到书信,特命我来接你过去。” 方拭非上前一步,推开门道:“进来吧。” 那人踯躅片刻,跟在她的身后进了屋子。 这真是一个简陋的院子,角落里开了一块地。前面是寝居,右侧是庖厨。整栋院子几乎可以一眼望到底。 虽然是打扫的挺干净,但就是同他在关城的偏院也无法相比。连株用来观赏的花草都没有。 他家的院子是用来喝茶聊天的,他们这儿是用来干活的。 林行远自进院起,眉头就没舒展过。倒不是瞧不起这个地方,只是不相信方拭非会住在这里。 他先前分明打听到,方家如今已是江南有名的商贾,应当是不缺钱的。没个侍奉的人不说,竟过得如此清贫。 这时前方的主屋大门打开,一位发须花白的老者走出来问道:“是客来了?” 林行远朝他颔首。 方拭非喊了一声:“师父。” 林行远不动声色。 杜陵朝他走近打量他,又咳了起来:“坐,招待不周,切勿见怪。” 林行远见他神色间多有病态,身上更是带着浓浓的药味,身形单薄,瘦骨嶙峋。下巴留着一撮短须,头发凌乱,还未打理,当是刚刚睡醒。 但此人手指纤长,指尖扁平,指节处厚茧重重,一是一般下人做工会磨出来的茧。举手投足更有大家气度。不是给普通人。 林行远垂下眼问:“令尊可好?” 方拭非没有回答,在井边自顾着打水。林行远干杵在院子里,正觉得尴尬,还是杜陵代为开口道:“承蒙挂念,身体安康。公子坐吧。” 林行远迟疑片刻,又问:“方府,是出了什么变故?” “方府没出变故,好的很,只是最近确实因旱年穷了不少。”方拭非停下手里的事情,说道:“我,方拭非,方家二少爷,生母来历不明,十三岁才被接入府中,因与方夫人不和,搬至别院居住。方老爷平日行商,久不在家中,都明白了吗?” 林行远:“明白了。” 方拭非好笑道:“你来之前不先跟你父亲问清楚,你要接的是什么人?” 林行远不由尴尬。 来前他的确是很生气的,任谁摊上这么一个爹,都免不得要生气。 原本他想自己多好一青年才俊,应当立志报效朝廷,入军抗敌。凭借自己的家世与身手,将来不说流芳百世,史书留名也是可以争取的。结果却被他爹狠狠否了。多年死缠未果,总算是看明白。想着索性仗剑江湖,做个自在闲人也不错,结果又被他爹捏着耳朵拎回去,叫他来江南接个人。说是……顺手给他指了个婚。怎能不叫他牙痒? 林行远便多问了个问题:“方老爷怎么会认识我爹?” 方拭非:“方贵是不认识你爹的。你爹乃边关大将,他连上郡都没有去过,怎么可能认识你爹?” 林行远听她直呼方贵其名,就明白她不过是借了方贵二公子的名号住在水东县而已。难怪近几年里方贵一普通木工,忽然成了一代富商,甚至连江南大旱没能拖累他。 林行远暗自思忖。 京城里哪家大门大户,脑子抽成这样,会把女儿送到这种地方埋汰? 林行远迟疑道:“你……为何做这幅打扮?” 她现在说话的声音虽然有些粗,但分明还是女声的。 方拭非将手洗干净,又用布擦了,才说道:“你住在这里吧。” 林行远想也不想便回绝:“不妥。” 师父也道:“不妥。” 方拭非:“我没说不妥,你不什么?怕我占你便宜?” 林行远抿唇皱眉。 师父愠色训斥道:“你住嘴!” “师父,”方拭非擦着手说,“我同他私下说一句,您老耳不听为净,免得气着,注意歇歇。” 师父就要拿棍子抽她,碍于林行远在场,只是狠狠瞪了她一眼。 方拭非扯了林行远手臂走到一旁,对方不着痕迹地想将手抽回去,却发现方拭非手劲极大,也不像个普通人。心下正生疑,就听对方说:“我师父年事已高,近来旧病复发,久治难愈,怕是油灯将枯,所以才给你父亲写了信,嘱托他的身后事。如今他身边缺个人照顾,我行事不方便,他又处处躲着我,望你留下帮把手。” 林行远看着她。 他这辈子没照顾过人,这感觉很是新奇。 “为何不请个人来。”林行远说,“我粗手粗脚,怕是做不好。你这院子我看也没法住人,不如索性换个地方,请俩仆役,叫你师父好安度晚年。” 152.千骑万里来06 此为防盗章, 惯例50%,48小时, 请支持正版  卢戈阳面红耳赤地站着, 挺胸重复道:“没有!不是!” 方拭非听了会儿, 原来是那学子张某,前两日跟他父亲要了钱, 说是买书的。可到昨日书院真要收钱了, 他又拿不出来。怕父亲责怪, 就说银子丢了。 恰巧卢戈阳昨日带父亲前去寻医, 结账时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板, 有小平钱亦有大钱。粗粗算起来, 正好是二两银子兑散了。被人瞧见, 宣扬出去,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老爷耳里。 于是今日大早,张老爷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人过来讨公道。 “我也不是稀罕这二十钱, 只是看不惯有人偷了钱,还在这里自命清高。明明是念的孔孟之道, 简直有辱斯文。”那中年男子一开口, 话却很不好听:“书院,本该是个高雅之地, 岂能容贼人在此败坏风气?长深书院若要行包庇之事,又叫我如何安心让我儿在此念书?” 先生道:“卢戈阳, 是便是, 你承认, 书院自会替你求情,不会太过苛责你。” 卢戈阳:“学生再说一次,不是!您若是已经认定了,单单只是想罚我,也别再多此一举!这污水,休想泼我身上来!” 先生:“那这银子是哪来的?” 卢戈阳:“是学生向何公子借的!不信给找他对峙!” 那中年男人道:“何公子为人心善,你说是借的,他肯定就顺了你说是借的。不足为凭。” 卢戈阳怒指:“你——” 中年男人轻蔑道:“你是说我张家会因为区区二两银子诬陷你吗?你这样一人,我都不看在眼里!” 一先生走过去,拦住卢戈阳,怒目而视:“张老爷慎言。我长深书院担不起包庇的罪名,可也担不起诬陷的罪名。此事还是问过何公子之后再议。您若尚有疑虑,就去县衙告发。凡是需要,我书院众人皆可作证。可在这之前,您不可辱没我任何一名学子!莫非单凭三言两语就来定罪,就是孔孟之道了吗?张老爷怕是对先圣有何误解。” 旁边一老者小声道:“梁先生!” 那张老爷正要发怒,方拭非走了出来。她对着梁先生拜了一拜,笑道:“梁先生铮铮风骨,不似旁人,学生佩服。” 旁边一先生道:“方拭非,你又迟到!” 方拭非说:“方某迟到不足为奇,就是张君今日早到,实在叫方某奇怪。” 张老爷道:“当人人都似你一样只知玩乐,不学无术?” 方拭非笑道:“是,我是不像勤勉好学的张君,昨夜流连花巷,今日还能早起就读的。” 那张生立马急道:“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我昨日应该是没有看错吧?除了你,还有叶君,李君。”方拭非一个个指着,说道:“您几位可都是名人,总有人看见的,去随意问问不就知道了?” 张老爷偏头看他。 方拭非道:“不过二两银子,张老爷必然不放在心上。张公子您若是自己用了,就直说呗,何必要诬陷同窗呢?闹到如此地步,多不好看?” “也是,诬陷是最方便的,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张嘴……”方拭非看向几位先生,“还有几条狗罢了。” 那先生叫她一看,怒道:“方拭非你所指何人?” 方拭非说:“谁应指谁。” 张公子却是不服:“方拭非!对峙就对峙,若不是,你该怎么办?” 方拭非道:“我不过是学你罢了,你这么气自己做什么?” 众人都叫她说懵了。 所以这到底是真看见还是假看见? 梁先生道:“方拭非,此事不可玩笑,你认真点说。” 方拭非说:“我是不惧对峙,就怕有人不敢。” 正是这时,一学子喊:“诶,何公子来了!”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并让出一条路,请他过来。 何兴栋顶着一张花脸,莫名烦躁:“围在这里做什么?迎我?” 旁边人将事情简要述了一遍。 何兴栋听到一半就听不下去,气道:“谁说卢戈阳的钱是偷的?那明明是我给的!为何不先来问我?我今日要是不来,是不是要强逼他认了我才知道!” 方拭非冷笑:“不素来如此吗?” 何兴栋说着想起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递到他面前:“这是他昨日打给我的借条,可别说他是与我狼狈为奸!” 旁边的人接过打开,点头说:“的确是。” 那张老爷一行人面色相当难看,他瞪了儿子一眼,转身欲走。 方拭非问:“赔偿呢?致歉呢?” 张老爷偏头示意,身后的仆人停下,随手丢下一把铜板。 那银钱落在地上,向四面八方滚去。 张老爷问:“要不要?” 众人窃窃私语,觉得他此举太为过分。 卢戈阳却是深吸一口气,默默蹲下去捡。 张老爷不屑一哼,继续离开。 何兴栋忙过去拽他:“别捡了,你叫他这样看轻你!” 卢戈阳手心捏着铜板,指节因为用力,阵阵发白。埋头不语。 何兴栋又回身赶人:“散开!都看什么看!卢戈阳你给我起来!你的骨气呢?” 卢戈阳看着那些身影从身边散开,动作停住,握拳用力砸在地上,大吼出声。 地面上立即留下斑驳血渍。 何兴栋一颤:“你——” 卢戈阳站起,走到何兴栋面前,眼泛血丝,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我不是你,也不是方拭非,我只是卢戈阳!我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再上还有年近七十的祖父!我用了我两位妹妹的聘礼才能在这里念书!我娘亲日夜不休地耕地、织布,也才将将供起我的束修,我家境贫寒任性不得!我要是今日得罪了张老爷都不会有人敢去买我娘的织布!近几年县衙严征力役,城中米价居高不降,我父连日不能归家,我一家老小连口稀粥都喝不上。骨气?我命都要没了,哪里来的骨气!” 卢戈阳将手上东西愤而往地上一砸,嘶吼道:“人就是分贵贱的何公子!我同你不一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随心所欲衣食无忧,我呢?只因为我穷,人人都瞧不起我!我彻夜苦读只为自己有朝一日能不跪着!我只想站起来!我已经认命,你们还想怎样!” 何兴栋恍惚愣住,被他吼得退了一步。 “我……” 方拭非一时无言,蹲下去帮忙捡:“戈阳,别说了。” 卢戈阳深吸一口气,脑子冷静下来,擦了擦鼻涕,闷声道:“对不起,我不是说你。只是我现在心里烦,你别管我。” 说着重新蹲下去,将钱都扫起来。 他抿着唇,地上有不少细碎的沙砾,卢戈阳手掌自残般地擦过去,留下条条红印。 何兴栋一言不发,在旁边看了会儿,末了也蹲下去一同帮忙。 · 何兴栋被卢戈阳的话震得感慨万千,脑海中充斥着的都是“人分贵贱,何公子!”几个字。抚躬自问,自己实在太过天真,自以为是,又不是疾苦。 这样想着,书看不下去了,跟卢戈阳呆在一个课堂里也觉得羞愧万分,干脆收拾了东西再次离开。